《星星瓦》 第一章 百姓口述场史 国营海逝县农场地处渤海湾,远古时曾是东海龙王的领土,后来他搬走了。再后来从山西洪桐县大槐树底下迁来众多移民,他们挑选长青草的地方建立起一个个村庄,开荒造田,繁衍生息。再再后来,那片几代人都弃之不理的大荒场,被农垦部门一位从这儿打过仗差点儿丢了性命的老八路回忆起来,提了名,后经调研命名为国营海逝县农场。由国家投资一千万建场,并从四周村庄和祖国各地招来许多工人。 这些被召来的农民虽已是工人却没有工厂可去,因此,他们和邻村农民一样,开荒造田,挖沟修渠。开荒的人油水不大,随手拾些星星瓦回去,当刀伤药用。挖沟渠者收获颇丰,有时一天能挖出四五口棺材、整筐的铜钱和成千上万条蛇。那浸着死者血水的棺材板,用马车拉到分场场部的席棚里,由会木匠活的工人打成门窗,给工人们盖家属房子;铜钱被工人们捡回集体宿舍的席棚,文革时又被从各家各户抄去炼了铜;蛇是没人要的,胆大的人就用铁锨铲死许多,命大的逃了,找个地儿重建家园。前些年,有人看到一条碗口粗,四五米长的白蛇,长着血红的冠子,从家属房子东面的沟渠中直立着半个身子,专在日出前打鸣,叫声酷似雄鸡报晓,却比公鸡的声音嘹亮。懂点儿考古的人就说:“可能是当年挖沟时逃掉的蛇祖。算来这东西也有几十岁了,怕是长了灵性。”不久,又有人言说常见到一条大小长相相同的黑蛇,它从不打鸣儿。有经验的长者说:“这是公母俩。” 建场时农场秘书程海水也就二十来岁,留着时髦的大背头,天然的自来卷儿大花型。卧蚕眉,单凤眼,挺直的鼻梁下是一张上唇薄下唇厚能说死人被称做“铁嘴钢牙蚂蚱逼”的巧嘴儿。他用锐利的目光先从头到脚审视你一遍,然后确信你没诈了,就冲你点点头,“啪”地一声把农场总部的红印章扣在你的申请书上。成了,你明天就可以从家里把破铺盖卷儿一扛,住进农场的集体宿舍了,所谓宿舍其实就是用席子围起来的大棚子。男左女右,中间隔着食堂和茅房。工人们二十来岁太年轻,祖国各地的都有,也不熟个脾性,单凭各村里的一张介绍信和程海水的红印章谁也不敢有把握不出事儿。尽管泾渭分明,还是没挡住大龄青年谈婚论嫁。分场下令又盖起一排隔间的席棚,供结婚男女在里面合法的造小人儿。 第二章 生于退海地 其实我出生在席棚的大通炕上。我哭的同时,能清晰闻到另三个孩子的婴啼。我叫大坏,另三个家伙是酉酉、王肥和宠儿。大人们喜欢对小孩子隐瞒生的事实,至使我们学会满世界野跑了,还以为自己真是从村西的吊桥底下捡来的。 娘用一只墨绿色的小茶缸斜扣在我双腿之间的空中,接住一股白亮亮从我体内排出的温泉圣水,递给奶奶。奶奶接了,贪婪地一饮而尽。然后,将左右的席子卷起来,吊在支撑席棚的圆柱上。奶奶从宽阔的大通炕上爬来爬去,照顾着另三家的孩子。我们各自的家仅有一席之隔,奶奶做起义务保姆很方便,孩子的父母尽可以去农场的大洼里安心上班,月底发工资时,抽出块儿八毛的,给老保姆称上一斤点心,以示报答。 不久,奶奶颠着小脚,把我抱进一间砖垒的房子,门窗上安着玻璃,挺明亮的,阳光能毫无阻挡斜射到小土炕上。我用哭声联络另三个声音,得到模糊淡远的回响,心里踏实了,知道搬家就是换了个地方,还是那些人在一起,只是从此墙再也卷不起来了。 大人们搬家后不再吃食堂,奶奶照看我还要给爹娘做饭。我躺在松香味儿的木制童车里,盯着头上的红布帘儿就睡着了。梦里,红布四边的蓝天上,有很多只鸟在鸣叫、飞翔。 周岁以前我在户口本上的名字叫程大坏。满周后断了奶,才堂而皇之和成年人一样吃上了硬本粮,在黄皮白瓤的购粮证上,我的大号叫程群。和奶奶杨梅子、我娘李香兰的名字同时写在户主程天笑的名下。当我正在为自己小小年纪就称两个生动形象极其响亮的名字而欢呼时,一心想嫁工人吃商品粮的娘叹了口气说:“这大概是你爹字典里最文雅、最铿锵的字眼儿啦。” 我傻蛋似地仰望着高大俊俏的娘,虽然听不懂她的话,心里却再也美不起来了。只在想,爹的字典挺穷的,做为儿子受珠连是再所难免了。好在小孩子会长大,来日方长,等自己也有了字典,重新取个称心的照样做爷们儿。 这话我没对娘说,从她的言语中分明已经透出对爹的鄙夷,我怎忍心再伤爹的面子,好歹我也是他从吊桥底下用粪叉子拾到粪筐里背回家来的。那么远的路,一定把他累坏啦。何况,他每天下班回家总把自己当马让我骑。区区一个名字算什么,那天我玩粪叉穿了脚也没跟娘说,它也是我的恩人。我的生命是爹和粪叉、粪筐给予的,与娘无关。她把我当儿子管,是因为曾给我喂过奶,这是工作,电影中的奶娘都是下人。 夕阳像从分场场部门前红旗上挖下的一个大圆,鲜亮亮、毛茸茸悬在天际,黄澄澄的碎光散落在十一家居住的大杂院里。长长的被众人踏硬的沙土板儿走廊上,撒了豆油般明晃晃泛出温暖的亮光。 在这个秋天的傍晚,娘提前下班回家,急匆匆在奶奶耳边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之后,两个女人开始了慌乱地忙碌。不久,爹回来了,把我驮在肩上,手里提着撒网和鱼篓,去运河叉边一个叫分水闸的地方捕鱼。那年我两周多点儿,已经可以帮爹往鱼篓里拾鱼了。 农场当时种着大面积的稻田,常年不断的运河水通过分水闸流进分场村西的总渠,然后再分泻到静脉般蜿蜓迂回的田间小渠里。两面木闸边沿上镶着铁片,田间不用水时,就牢牢插在两侧的砖壁和中间的砖垛中。两片木闸距离很近,像家属院子两户人家的屋门。两个车轮般大小的铁转盘,分别长在两根刻着罗旋花纹的铁柱上。我站在闸板上,双手握着转盘,学电影上的国民党司机,嘴里“唔――唔”叫着当汽车开。水面离我的脚仅有二尺多高,但水很深。爹在石头砌的闸窝里撒网,每一网都需双手抻着捣上半天才能将网收到水泥罩面儿的一个小平台上,沉甸甸的鱼网里蹦跳着大大小小的鲤鱼。爹喊我:“大坏,快,拿鱼篓来。哦,慢点儿下来,别掉水里。” 我猴子似地爬到高高的螺旋杆顶端,手搭凉棚对爹乞求说:“张军长,拉兄弟一把吧。” 爹说:“你是坏蛋,我不救你。”他自己撩着网边的鱼坠往外掏小鱼,抓一只就扔回水里,留下二斤多沉的大鱼,双脚踩着网边又喊我快下来,因为鱼篓在我背上背着,当报话机了。我只得恋恋不舍从螺栓上跳下。闸边的地上布满了碎石子,这种英雄壮举,往往使我硌了脚,一瘸一拐到父亲身边当差。 撒过两网,鱼就满了篓子。爹重扛我回家,他左手拿网,右手提篓,雄赳赳,气昂昂走着。我左手抓着他粗硬的黑发,右手背过去拍着他的后肩叫道:“嘚――驾!” 身下的大马哦的一声长嘶,嘴里发出嗒嗒的啼声,向家的方向奔去。 天已经黑下来,屋里点着泡子油灯,炕上多了个满脸皱褶的小子,我机灵地问奶奶:“是谁拿粪叉拾回来的?真丑。” 娘躺在炕上有气无力地说:“我背回来的。” “你不会拾,看我爹拾来的多俊。”我指着自己的脸孤芳自赏。“他叫么?” 奶奶和娘一时愣住答不上来。爹把已经去鳞的鱼放进锅里,又添了一瓢水,盖上锅说:“你叫大坏,他就叫二坏吧。以后再拾来,三坏、四坏往下排。” 第三章 诌先生的两大发明 分场的大杂院别具特色,一排正房有十一个门口,十三个窗户,总共十二间房,住着十一户人家。大门口朝西,没安门。王肥家住西头第一家,我家住第二家,两家占了三间房,二位奶奶各住半间,中间隔了墙,朝南各开出一小扇小窗,各走各家的门。这是分场照顾三代人同居一室不便的优惠政策,没有老人的家庭,哪怕生有再多儿女,只得挤在一间屋子半拉炕的小屋里。 棺材板打做的门窗上,刷着鲜绿的油漆,与明亮的玻璃相映成趣,也是极其漂亮的。与正房相对的一排南房稍低矮了些,留出同样多的门窗哑巴口,没安真门真窗,只是些大张着嘴的洞。这是各家各户的厨房,里面垒着一个锅台,墙上钉几个钉子,挂些炊具在上面。夏天正房做饭热,纷纷搬到厨房去。 我家东邻是宠儿家。她家的大黄狗大概也像大人们一样去上班了,撇下一群狗崽子饿得吱哇乱叫,纷纷从矮小的狗窝里爬出来,东一只西一只急头怪脸,晃着自以为聪明绝顶的小脑袋,点头哈腰到处乱撞。宠儿被大人锁在屋里,眼瞅着六只小狗兴风作浪,急得拍着窗户喊救命。 没人照顾的孩子都是这般遭遇。刚会爬的小孩子,腰间裹着一块腹带似的肚兜,于四角钉了耳扣,用一根长长的布带穿起来,拴到后窗棂上牵制着孩子不至于掉到炕下面去摔着,限定的活动范围越小,不能自理的小孩子就越安全。往往是大人下班回家,孩子在炕上打了巴巴膩,五官里填满屎尿。做娘的骂咧咧好一通洗擦,才恢复了平静。会走的大孩子待遇要好一些,直接锁在屋里,免得出去走失或惹事生非受伤。宠儿和酉酉都经过前一种折磨,如今正在体验第二种考验。院里的孩子们除了我和王肥有奶奶照料没挨过拴,其他的人无一幸免。东头白家因为带子留的太短,生差把白四吊出满嘴白沫,若不是抢救及时也就没有这个人了。 我从家里提了荆条编的饼子篮子,把一只只狗崽子拾到里面,连拽带拖总算又归置到她家门口的狗窝里,用搓衣板挡着,从我家凉灶的灶台旁拾了两块砖头儿抵住。我拍拍手上的土,冲玻璃那面的宠儿一笑说:“完活儿啦,值当的哭吗?” 宠儿挂泪的脸上闪过一丝笑,片刻又为难了,“大狗回来就进不去了。” “你打开门,狗崽子还会跑出来。” “饿的。两天的小狗还不会吃食哩,要有牛奶就好了。”她不无遗憾地说。 她的话令我茅塞顿开。我边脱裤衩边安慰宠儿:“有牛啦。”我四爪落地作样子给她看,还故意闷着嗓子长长地“咩”了一声。宠儿笑过之后问:“你有奶吗?” “有。”回答得干脆,是因为我早憋了一泡尿。我挪开砖头儿,抽掉搓衣板,把屁股塞进狗窝,又本能地用两只前爪堵住窝门。 一阵骚动之后,吱哇声平息下来。莫名其妙的母性提醒我,狗崽子已经吃饱了。我爬出狗窝,蹲在地上回过头去张望,发现六只小狗躺在麦秸上,憨态可掬地偎成一团,安稳地睡了。 我穿好裤衩,但觉着小狗鸡火辣辣的阵阵发麻,却顾不了去多想什么,本来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在想自己很本事,既能当人又能当牛,脸上禁不住就喜洋洋溢满了骄傲。 宠儿看着我的脸,冲我挑起拇指,“大坏哥,你真行。” 我挺起胸脯说:“那还用说!叫我程群哥,这是我的大名。” “程群哥。” “大坏——” “哎——” 宠儿吐吐舌头,绷着通红的小嘴,笑意盈盈,我瞪她一眼,应着奶奶的喊声回家,刚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叮嘱屋里的宠儿说:“大人行,小孩儿不许叫。” 厨房里,奶奶已将饼子贴在锅帮上,矮小的房间里弥漫着秋雾般的蒸汽。我走进没门的门口,看不清奶奶的身影,只见一只骨瘦如柴的屁股裹在青颜色浆染的白十金布裆裤里,安放在爹用棺材板钉作的小板凳上。一双跟我一般大小的尖脚,呈八字型趴在地上。我对着这些奶奶才有的特征喊道:“奶奶。” 但听浓雾里奶奶说:“大坏呀,给我再找两块砖头儿来。我明明把压锅的砖头儿放在烛台旁边的,怎么划拉不着了呢。” 我可不愿把砖头堵狗窝的事告诉奶奶,尽管奶奶从来就不打骂我,我也不能当这个傻蛋。于是我随口说:“您准是放忘了地方,要不就是雾大看不清。别着急,我找去。” 走廊上光溜溜的,连个土珠也没有,甭说砖头啦。别人家厨房里肯定有,不过不能拿,奶奶说过家里没人拿了东西叫偷。刘酉酉拿了王肥家鸡窝的鸡蛋,被他爹狠揍了一顿,领他去还了蛋,还每天用破铁驴驮他下洼,怕他留在家里再跳窗出来干坏事。刘酉酉晒成了黑猴子,连个玩伴也没有,真可怜。 正犹豫间,我一眼望见了门口鸡窝旁的那只坛子,便抱了,倒扣在高梁杆钉的锅盖上。坛子很重,压在锅盖上,发出一声扑的闷响。 锅盖上的热汽收敛了许多,奶奶低头填火的样子显现出模糊的轮廓。我讨好奶奶说:“奶奶,你老快现出原形了。” 奶奶扑哧笑了:“学个词到处瞎用,妖精才现原形呢。” “你老那回给我讲故事,还说观音菩萨现出原形哩。”我揭露奶奶。 “行行行,奶奶错啦。好小子,快出去吧,烟熏火燎的,炸痱子。” “唉。” 我乐于替大人做事,既显得大坏有用,又能换句好小子的称赞。我出了自家厨房门,又向宠儿家走去,心中仍牵挂着那窝小狗。这时,奶奶给狗掐了似地大叫:“大坏,你怎么把尿罐子扣锅上啦?天爷爷,我的一锅饼子可怎么吃哟!大坏――大坏!你给我回来。” 一群收工回来的家属,恰巧听见了奶奶的叫喊。我娘先是冲进厨房劝慰了奶奶几句,后就提着一根灭了火苗但仍在冒烟的秫秸杆冲向愣在狗窝旁的我。 会过日子的娘每次殴打我时总会先扒我裤子,爹笑话过她小气,娘说谁错了打谁,裤子又没犯错。这次她照旧来扒我的裤衩,大概由于气愤她的手直抖,扒裤衩时用力过猛,至使硬梆梆橡胶质的松紧带弹在小狗鸡上。我只觉得一股麻辣辣火烧般的剧痛,嗖地传遍了全身,体内所有活着的细胞突然间均停止了蠕动。我像被人抽去了筋骨,身子软塌塌飘向了地面。女人们大呵一声:“李香兰,你疯了,孩子死过去啦。” 这股强大的声流,竟把世上所有的音响及光亮全吸了去。 只觉得做了好多梦。半夜时分,我清醒过来,挣扎着忆起傍晚发生的一切,撑开眼皮。煤油灯暗红的亮光,喧染得屋里沉闷而又压抑。三个大头黑影,怪物似地趴在墙壁上,最大的那个头晃了一下,说:“醒啦。” “爹。” 爹的眼眶里盈满了泪。他从土炕上抱起我,把我光溜溜地揣进怀里。我下意识用手去护小狗鸡,爹挪开我的手,呵道:“别动!” 我这才注意到,那小东西突然就长大了,和大坏的年龄极不般配,像个透明的胡萝卜。咬一口,准能发出“咔咔”的脆音儿。 爹的眼里充满了无限的温柔。他爱怜地用食指点着我的脑门说:“小狗鸡也能喂狗吗?” 我有气无力但肯定地回答:“能。要不怎么叫狗鸡呢?” 爹用布满密匝匝胡茬的方口在我脑门上亲了一口,“哦――我说好好的小物件儿干吗要叫狗鸡呢,原来是这个意思。儿子,你可真是个诌先生。” 第四章 智慧赢得同窗 农场人生病不用花钱买药,工费医疗只需给足挂号费。爹花了两毛挂号费,分场医务室的医生就跑了七八趟,在我小屁股上扎出许多针眼儿,使我又能欢蹦乱跳了。 我问爹:“我得的么病啊?” 爹皱皱眉头说:“鸡瘟吧。以后可不许用鸡喂狗啦。” “噢,喂鸡行吗?” “不行。”奶奶说:“小狗鸡是留着打籽儿的,谁也不能动它。” “噢。”尽管心藏无数疑惑,我还是噎住了,不敢造次发问。 早饭的八仙桌上,娘从锅里捞出一只热鸡蛋,放在奶奶面前的桌上,说:“大坏好啦,娘您老吃吧。” 奶奶说:“给孩子吃吧,这傻小子都瘦啦。”她想抓起鸡蛋拿给我,刚碰到鸡蛋就被娘把手挪开了。娘说:“他还瘦?快成小肥猪儿啦。您才瘦啦。”俩妇人仍在互相推让,二坏哭了,一双泪眼望着那枚鸡蛋,恨不得连皮吞下。 趁奶奶和娘哄二坏的时候,我双腿伸进桌下,用脚尖顶了一下奶奶那面的桌子,鸡蛋就顺从地向我的一方桌面缓缓滚过来。娘伸手抓鸡蛋,给鸡蛋烫了手,赶紧把手拿开,鸡蛋继续在倾斜的桌面上滚动,眼看将要从桌上落在我赤裸着的小肚子上了。我从桌上拉过一只筷子,横在桌沿儿边,鸡蛋绕过千山万水终于停在我的面前。我从桌下抽出双腿,站起身,在土炕上边跳边喊:“鸡蛋来找我了,同志们,不要管我,就让我来干掉这个敌人吧。” 可怜我所有的家人都目瞪口呆僵在那,像被孙悟空施过定身法的几位散仙。先从惊愕中醒过神儿来的是奶奶。她拍着胸脯先呼出一口长气,再就咧开布满皱纹平时总瘪着的嘴笑出一上一下斜错着的两颗门牙。 “啧啧,看咱大坏这道道儿,三岁的孩子,怎就这么能耐。你们俩谁行啊?” 爹撇着嘴说:“大坏能把鸡蛋给我马上剥开皮儿,我就服输。”娘也怂恿我:“剥呀。” “胡闹!你们想烫死孩子呀!”奶奶制止他们。 我双手往腰里一叉,“奶奶,您老别总护着我,没这点儿本事,我还就不是您孙子大坏啦!”说着,抢过爹手里的一双筷子,向鸡蛋有节奏地砸下去,嘴里念叨着广播喇叭里放过的鼓点儿,“咚镪咚镪咚咚镪。”把鸡蛋翻个身,“咚镪咚镪咚咚镪”,鸡蛋皮松散开,用筷子插进缝隙一挑,软软的蛋清,白生生滚到了一旁。 我的卖弄换来爹的服输,同时也给自己制造了一把枷锁。爹从他的黑木箱子里拿出一本红塑料皮的小书说:“是块好料儿,从明天起,给我开始读书认字,别再出去惹事啦。” 我不情愿地嘟嚷道:“不就是你比不过俺灵吗!认字就认字,我还想写字啦,你给我买纸买笔吧。”心想:一个浑身补丁只挣二十七块钱生活费的当家人,他舍得花钱买这些不当吃不当喝的玩艺儿?他曾经给我买过一毛钱的冰核儿,月底一家人对账时忘了报账,生茬儿罚自己一顿没吃饭。眼下他舍得花钱给我买纸笔,月底一拢账,工资全花没了,还不得饿上一天哪! 我只得意了一会儿,爹就急匆匆从公销社买回一张黑纸和两只铅笔,招呼娘给我裁纸缝本子。爹很讲究,在本子皮上写了我的名字,然后翻过去,在第二页上用毛笔小楷写下五个笔划简单但十分劲道的字,指给我,“照这个贴子写,不许走样儿。横平竖直撇撩缓。” 我问:“这念毛主席万岁,对吧?” 爹暗藏了眉宇间的惊异,淡淡说:“光会念还不行,得会写。等晌午下班回来,我验收。” 程天笑和李香兰上班走后,奶奶好奇地问我:“你真认得那几个字?打哪儿学的?” 我说:“诌的。咱院门口有俩标语,一张叫‘毛主席万岁’,一张叫‘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听‘火燎毛儿’念过。” “你怎么分开的?” “数手指头呗,字少的就是。” “真能诌。” 这类的表扬,我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反正无论是奶奶,还是爹娘,说这句并不完全褒义的话时,嘴角总溢出骄傲的笑纹,那才是真心泄露呢。 为了看管我,爹带着二坏下洼,奶奶成了我的同窗。祖孙俩共同努力,迎接了一次又一次爹的提写提读考试,每次考试我们都是并列第一。爹夸我们一个瞎先生一个诌先生,都是挺棒的先生。 第五章 禁闭风波 做先生的日子里,我跟奶奶建立了坚不可摧的同盟。所谓同盟,其实就是共同感受共同好恶所构成的相互隐瞒与蔽护。 两本毛主席语录已经被我和奶奶悄悄背熟了。每逢早晨爹留当天的作业时,老少先生仍会应和着他的进度,装出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跟着他念生字。爹会点着头满意地夸上几句,瞎诌二先生也会很乖地仰着谦虚的脸,把所有秘密留在爹娘上班走后的时间里偷着乐。这笑声曾肆无忌惮地挤出门窗的缝隙,散播到光溜溜的走廊上,把正在跳房子的王肥和宠儿给勾引来。四岁的宠儿脖子上吊着一把房门钥匙,因为要给工作的爹娘做饭,而获得了释放。 谁会拒绝玩呢?爹何曾懂得,学习文化不亚于他抬大筐般的辛苦吔。 奶奶的炕墙子画曾一度令我们三个小伙伴着迷。她把从公销社讨要来的费包装牛皮纸裁成一尺半宽的长条,画色是两袋封面上印着羊群的黄绿染布颜色,还有两瓶不花钱的红药水和紫药水。她能帮一只蝴蝶长出三层花纹鲜艳的翅膀,能把一只乍翅欲飞的蝈蝈藏在伏地贪睡的三花猫背毛中。一个面貌酷似宠儿的小姑娘,身穿白底紫色春兰花衫裙,蹲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左手背在身后,右手被空中飞舞的六翅蝴蝶影着,走向是冲着猫身上的那只蝈蝈去的。 宠儿跪在坑上,蹶着屁股端详着画面问:“程奶奶,可别让它逮着那只蝈蝈。” 奶奶黄而尖长的两颗门牙,就又骄傲地亮了出来。她说:“你找找那丫头的手。” 宠儿伤心地说:“那手就要从蝴蝶翅膀后面伸出来了。” 狡猾的奶奶将失望的眼神转向王肥问:“怎么办吧?” 王肥用力将两串黄鼻涕吸进鼻腔里,张了一下嘴,干呕了一下才说:“在蝴蝶后面,再伸长了就成大人的胳膊了。” 奶奶表示极度赞赏,轻轻抚了一下王肥光光的肥脑袋。王肥哧哧笑着,斜过头对宠儿说:“笨蛋。” “人家顾不得想别的啦,奶奶画的像真的一样。”宠儿用委屈的解释讨好奶奶。 我在心里想:奶奶为什么不问我?她是怕我揭底。我家五彩缤纷的炕墙子上,贴的全是没手的小姑娘和活灵活现的花鸟虫鱼。奶奶根本不会画人手,这是我早就发现的秘密了。 似乎看出了我的内心独白,奶奶求饶的目光闪电般掠过我,令我心头一震。她没必要不信任我,既是同盟,就不存在出卖。何况完全彻底的张思德能有几个?王肥的奶奶除了纳鞋底做饭,什么也不会。与她相比,奶奶简直就是天上的七仙女下凡。就连生日她都跟毛主席是同年同月同日,如果她是男人,肯定也去了中央帮毛主席治理天下,江山肯定更加多娇。 奇怪的念头,又是令我心头一震,不禁激凌凌打了个冷战。奶奶是凡人,怎么能跟毛主席比呢?幸好我没说出口。 “奶奶我拉巴巴。”为了掩盖内心的慌恐,我提出退场的正当要求。奶奶欣然应允。王肥跟屁虫似地追随我出了门。天下有多少马屁,统统留给宠儿一个人去拍吧,奶奶给拍美了,乐得我又可以跟王肥出来疯一阵子啦。 具体数字奶奶统计过,一天内我最多能跟她请上十三次假。理由交替着用,拉屎撒尿、撒尿拉屎,明知道我在撒谎骗玩,奶奶也不好阻拦。这种理解多少有点同病相怜的味道,她是负责看管我的,我出门她才有机会出门找我,尽管小脚蹒跚、拐棍点点,脸上却有一种犯人放风时的滋润。此招延用到一次奶奶生病,娘请假在家照顾她才失去效应。不是娘比奶奶要聪明难骗,而是一个人所具备的对他人理解与包容的能力有高有低。当时我还不知道这就是层次之分。 “娘我拉巴巴。” “不行。一上午这是第四回了,哪来这么多屎拉,想上外边疯去是吧?没门!” 其实何必说破呢,奶奶就不明白吗?她怎就不拆穿呢。无聊至极的我,毅然喝下整整一瓢凉水,不一会儿就在裤子里装了好臭一堆屎尿。恼怒的娘在剥我裤子时,沾了满满一手鲜黄。 《红色娘子军》里吴琼花有句话――压迫深,反抗重。对于弱小无权且充满智慧的群体来说,最绝的反抗招术不是据理力争,而是耍腻,腻到对手臣服为止。 不料,一场巴巴腻却破了我刚刚才发明的新招术。娘给我洗净屁股,把它打成两只发面馒头。她气急败坏地说:“哼,诡计多端,一肚子坏水,叫你坏,叫你坏。” 奶奶夺过李香兰的笤帚,警告她:“家法大了管臭贼啊。” 爹说:“小树儿不修,难成栋梁。” 奶奶说:“你小时候也这德行,你爹就没给你起坏名儿,也没打过你。还不如当初喊你大坏哩,省得让我孙子背黑锅。” 娘呵呵冷笑着乘虚而入:“上梁不正下梁歪,种子不济。” “那是你地薄不长好庄稼,种金元宝长黄屎蛋儿。” 奶奶把我搂在怀里起哄:“乖孙子别怕,原来是他俩的错,跟咱没关系。” 晚上,娘躺在爹身边给他出了一个损招,说以后大坏拉屎撒尿全在坛子里完成,不许出屋。爹随声附和着把大手搭在了她凸起的肚皮上。我眯着眼装睡,透过二坏的小胳膊小腿打量这一对坏蛋。月光洒在娘的肚皮上,闪动着一圈圈银白色的光影。我知道,那个肉包里藏的是什么,肯定是一泡泛着恶臭的坏水。 第六章 关出一个浪漫季节 那些日子,我真想把尿坛子给砸了,几次举起的砖头都被奶奶夺下扔掉。无奈,我只得凝神敛气刻意去接受这种实实在在的惩罚。蹲在坛子上,渐渐的我习惯了双手托腮胳膊肘拄在腿上愣神儿。那个独自沉默、想入非非的世界原来也很美,甚至更令人陶醉。 我的课本已经因由语录本进化成毛泽东选集第一卷了。香喷喷的油墨,黄褐色的书皮,常会引起我的食欲,有几次,我伸出舌头凑近书皮,差点儿舔了它。只需片刻的凝视,那块长方形巨大的饼干上,就会显出凹凸不平的均匀花纹,沁人心脾的香甜气息,钻进我的鼻孔,令我屏住呼吸,陶醉不已。 我家门侧的鸡窝沿儿上,铺着几块破瓦,我喜欢在夏日清晨趴在瓦片上看日出。朝露潮润温馨,微风轻佛,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青草香味。深吸一口气,整个人清爽得能飞上天去。 橘红色圆球从大杂院东面堵死的墙头上探出头来,就在破出的刹那,使我明显听到了“蹼”的声音,那一角橘红才伴随着一下颤微微的抖动,缓缓地露出整个姣好的面容。我曾认为它是被一只大手轻轻托起的,在冲破墙头的砖线时,那大手抖动了一下,待它高出墙后,长大手的胳膊不够长才撒了手。太阳像断了线的气球飘到天上去,脱离了大手的把握。 两米多高的墙头,恰好是一个高个子男人身体加手臂的高度,我爹程天笑就能做到。如果他弹跳起来反手一扣,那个柿子般的圆家伙就会落在大杂院里。我不会独吞,会让奶奶用刀切成桔子瓣的形状,分给院里的大小孩子每人一块,这可是要长到天上去的柿子,吃一口长生不老。 然而大手并没有那么做,一次也没有。我依然眼巴巴伏在瓦片上,渴望着它从愈来愈高的空中突然跌落下来。 就在那个夏季的一日中午,我从炕沿儿上跌落到地上,梦里抱着一只硕大的柿子。睁开眼,发现房子摇晃着就要塌下来了。 暴雨后的天空,嫩嫩地挤下零星雨滴。村中排水沟两侧站满了惊魂未定的大人孩子。地仍在抖,满沟的雨水泛着鱼鳞微波,强扭着劲儿往南面小桥下的总排干涌动。 “又震啦,又震啦。”有人惊叫。 一次更巨烈的摇动,惊飞一棵榆树上才刚落定的知了,扑扑地吹着响哨,边飞边把尿水撒到细雨里。 酉酉和王肥钻过人群找到我,后面跟着脚下不稳的宠儿,仨人一窜一颠的样子像在跳街舞。 奶奶坐在爹用棺材板做的木质推车里威风十足。那车形似一把太师椅,脚下有踏板,车的底座安了四个木头小轮子。平时晚上演电影,娘打着手电,爹推着自制的小车,我牵着二坏的手走在小车前面,兄弟二人故意叫着为他们开道。招来许多羡慕与漫骂。 地仍在抖,宠儿爹马光明请示过分场场长,告诉人们下午不去洼里了,分头去找搭窝铺的东西,准备搬家。程天笑和李香兰应声返回家中准备去了,奶奶安详地坐在车里,绵软的大手将我和二坏的小手紧紧握住。 我试着从那过份的呵护中挣脱,每抽一次手,就感觉越加被棉团裹紧了一层。我甚至发现奶奶不动声色的安详面容上,浮现出警觉之色。酉酉站在我身边,攥了攥我垂着的另一只手,用眼睛说:“去玩吧。”我冲奶奶呶呶嘴,示意我没有自由。 阴谋被宠儿发现了,她偎在奶奶的太师椅扶手上,双手摇着奶奶的胳膊说:“奶奶,我的手怪凉,您老给我焐焐行吗?” “行——行!”奶奶下意识松开我的手,把宠儿一双小手溶进自己手里。她的失误源自于她善良好施的天性,所有在一分场出生的孩子都是经过她这双长着修长手指的大手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她疼村里的每一个孩子,不亚于对我和二坏的爱。 宠儿对我眨眨眼,我会意,用眼睛发誓:我会报答你的。尔后,我和酉酉、王肥仨人悄悄溜走了。这时娘扛着几根细树棍走来,边骂边招呼已经距她有几丈远的我回去。王肥用怀疑的目光瞧我,以为我会叛变。我低声命令酉酉和王肥:“谁也不许回头,只当你是聋子。” 第七章 奇遇白蛇 三个孩子中,当数天天被他爹驮在车上下洼的刘酉酉见识最广。他一马当先跑在前面,我和王肥毫无目地地尾随他瞎跑。王肥问:“这是村哪边儿呀?” 其实我也怕迷路,就立定了,抬头望天答道:“今儿阴天,没太阳。”我只知道早晨的太阳在东边,这中午的太阳应该在南边。天空中,到处是灰蒙蒙的积云,根本见不到一丝光亮。 酉酉和我俩的生日是一天,还有舍身救我们逃出虎口的宠儿,我们四人的生辰相差不足一小时。奶奶说我们是四大天王临世。虽然大家都属龙。可酉酉像比我们成熟许多的大人。他收住脚步,小眼睛细眯着端详我。我懂,他那是瞧不起我们。他说:“操,没太阳就找不着北了?这不是村东边儿吗。” 虽然心虚,我也不愿被同龄人看扁了,就顺口说:“俺根本还没说完哩,谁不知道这是东边!”王肥说:“就是,这又不是北边。”仿佛是酉酉指东为北了。 几个大人顺东西方向的总排水渠自西向东巡视,手里握着锹镐,沿路捞出许多漂浮在沟边堵水的破布烂纸及杂草树根儿。我们悄悄从他们身边溜过去,继续向东跑,直到确认把大人们远远抛在身后了,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喘息。 迎面站着一棵比宠儿娘腰还粗的老槐树。枝叶参天,树根青筋似地暴露在地上。一棵虬枝从树根下爬出来,向南横生出四五米去,担在排水渠上,被风掠起的枝叶,扑打着水面,发出“嘘嘘”的哨音儿。水渠自此向东流出四五米远,又向南拐去。渠东是一排又长又宽的田地,生长着茂密高耸的庄稼。 树根的土里有许多小洞眼儿,王肥兴致勃勃挨个儿抠了一遍,从中得到两只知了猴,一手抓一个晃着馋我。酉酉在虬枝上颤悠了一会儿已爬上树去,也从树干上捉到几只,冲我喊:“接着大坏,上边儿有的是。” 他把自己的战果天女散花般掷下来。我不敢接,任由它们噼噼啪啪摔在地上,再一个个去捡。王肥也来抢,被树上的酉酉呵住,站在一旁撇着嘴生气。 五个知了猴摔死了一只。酉酉在树上喊:“死的不要啦。”我扔掉死的,把另四只捧在手里。知了猴奋力挣扎,挠的我手心痒痒的。王肥撅着嘴去路北的浅沟荆条墩里找知了猴了,我故意尖叫着喊手痒馋他。 突然,王肥在荆条墩后尖声岔气儿地大叫了一声。接着酉酉从树上喊:“快跑,别让它缠住。往树上爬,过来。” 突如其来的恐慌,令我不知所措。平时从奶奶故事里听来的猛兽怪物妖精之类的可怕影子,即刻塞满了我的小脑袋瓜。它们肯定个个面目狰狞,血盆大口,把王肥按倒在地,用长长的流着口水的红舌头舐他的鼻子和眼睛………。 一股热乎乎的暖流穿过裤衩,经过大腿小腿皮肤的冷却,凉嗖嗖灌进了我的两只鞋坑儿。 酉酉的呼救声长短不齐从树冠中播散出去,声音失去了他往日的沉着笃定,像另一个人,确切说是一个小女孩儿给狗咬了的惊叫。 “救命啊――,长虫精吃人啦。” 荆条墩里出奇平静。险地瞬间变成了无声的世界,说明一切都结束了。被酉酉叫作长虫精的家伙肯定是得逞之后,正惬意地舐着唇边温热的人血,打着饱嗝,四处张望,一副胜利者的嘴脸。或者它并没有尽兴,仍在搜寻其他猎物,轻易就发现了地上双腿打战的我和树上与它为敌呼叫救命的酉酉,嗷嗷一声怪叫冲过来…… 我双膝酸软瘫在地上,抖手抛了知了猴,捂着双眼大声哭起来:“奶奶——我死啦。”这时余震再次发生,我的屁股给地拧了一把,身子被惯性拉到一边。这下更惨了,连土地公也成了坏蛋的帮凶,敌人实在太强大了。别说三个孩子,噢,还剩下两个,就是二十个、二百个大人也打不过他们。 哭喊了几声,什么也没再发生。荆条墩后传来王肥梦呓般的哼叽声。远处人声鼎沸,混着杂乱的脚步,由远而近。 一股莫名的力量支持我从地上弹跳起来。人故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司马迁的话不仅毛泽东佩服,我大坏更是从心底里崇拜。甚至以为司马迁这句话就是专门为他的子孙大坏而写的颂词。反正长虫精也发现了我们,迟早也要成为它的口中餐,不如冲过去救救王肥。他还能呻吟,证明他并没完全被蛇精吃掉,或许只吃了他的手臂和腿脚,留下五脏六腑和脑袋。这样就可以活命了,记得有一次我把一只蚂蚱所有的大小腿都择净了,它依然能趴在唐瓷盘子中游泳般转来转去,神态怡然,毫不痛苦。王肥自幼因胖得名,肥头大耳的绝对比蚂蚱有熬头,如今落在妖精手里,缺点儿零件没什么,留下吃饭家伙儿狠吃猛逮,没准以后还能把失去的东西全长出来。 想到此,我竟然能把体内所有的恐惧排除得一干二净,健步冲向荆条墩。怕什么?马上就有众多大人过来援手,抢救一个支离破碎白白胖胖的半截王肥,和一个英勇无比,孙悟空一般善斗妖魔的孤胆小英雄大坏。 现实中的王肥毫发无损躺在一条碗口粗的巨蛇身上。大蛇奶白色的鳞片闪着珍珠般圆润光泽,长长的蛇身盘成一个很标准的椭圆,并不费力地驮着胖胖的王肥。它头上的鳞片有点泛黄,要比身上的小几号,脸是瓜子形倒长着,有奶奶的葵花扇那么大,眼睛像孩子们玩的玻璃球大亮灯的个头儿,浅灰色,透明度也不错。蛇的眼神里并无邪气与恶意,倒是令人费解地满含了温柔。头上的冠是那种晴天朝阳的橘红色,矩齿按长短依次排列,总体比鸡冠子长,统统站立着。桃红色的有半尺长的舌信子举着两长一短的小叉子,不停伸缩着一下接一下,触摸王肥剃得光溜溜泛青光的头皮。我的感觉是:它并不想害谁,倒像自己不会拾孩子的女人,见了别人家孩子夺过去,强行温存一番,也不管人家乐不乐意,反正自己潜藏已久的母爱得以释放了,那份蕴藏体内的温柔有了具体的寄托。 还别说,王肥无论是惨白闭着眼睛的胖脸,还是光润白净的体肤,真就跟白蛇的鳞片很般配。假如眼前的白蛇是个女人,从肤色判断,把二位归为母子也极为恰当,无需做什么亲子鉴定。 “在那儿,大坏站的地方。”树上的酉酉给飞奔过来的大人们指点方向。我真不希望这些拿锹镐的人凑过来,他们会下死手,会不顾一切误会白蛇将其碎尸万断。它是冤枉的,它没想吃人,要吃早就吃了,不会把王肥驮在身上百般爱抚了。我急切劝告白蛇: “你快跑吧,大人们来了,他们手里有铁家伙,你打不过他们。逃命要紧。” 白蛇似从美梦中惊醒,好像冲我点了一下头。情急之下也搞不太清了,在我回头张望援兵是否抵达的那一刻,它灵巧地解开盘踞。我再看它时,它也正倾着笔挺的上身看着我,瓜子脸上友好的表情显而易见。这是它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活着向我告别。二十年后再见时,它肢体粗壮如这棵老槐树的躯干,却断成五节,尸首散落于肥沃的泥土与闪亮的星星瓦片之中。 白蛇走了,向东又向南,穿过浅沟钻进棒子地。它不是爬走的,而是流走的,像一股白亮的泉水,瞬间消失。我也是仅有这么一个似真似幻的模糊印象。 英勇无比的大人们到达时,白蛇已毫无痕迹地消失了,谁也没见着白蛇。他们问我蛇去的方向,我指着北方的一块庄稼地说不出话来。从树上下来的酉酉领着人们去那个我指的方向找蛇了,我和两个不认识的男人送王肥回家。 后来我问酉酉是不是转向了,酉酉说他天天长在洼里才不会转向呢,我不愿当叛徒。我说我也是。 第八章 精灵的预言 昏迷的王肥被陌生人背回家,睡了好几天。给我看过病的赤脚医生从西面的总院门进得院来每次都背着一个褶红色的药箱,看样子很沉。赤脚医生的脸色也是阴沉的,他给王肥打了三天针,王肥依然迷迷瞪瞪睁不开眼,他沉着脸再次给王肥把脉,确诊为惊吓,要找个会收魂儿的门头儿才能医治。 在分场子弟小学当教师的王肥爹,是个破除迷信崇尚科学的知识分子,坚决反对医生带头搞迷信活动。他说你曹大夫治不了病就直说,我弄肥子去县医院就是了。结果曹医生灰溜溜背着药箱走了,从此再也没登王肥家的门。 王奶奶找到我奶奶说起此事,奶奶小声说:“门头儿搞封建迷信都给打倒了。收小孩儿我倒会,就交给我吧。” 我提着用羊肚子手帕裹着的一茶碗小米跟在奶奶身后。奶奶左手提着一书包鸡蛋,右手拄拐杖,小脚颠颠的近乎静走的速度。 地震只闹了一天就过去了,我家搭好的窝铺又拆了,王肥家因为只顾忙着救王肥没来及搭好。那天晚上,两家挤在一个窝铺里凑合了一夜。第二天晴空万里,祥云飘飘,两个小脚女人在我的帮助下,把窝铺的东西统统搬回各自的家。王肥家有个病人需要照顾,至今屋里仍乱着,我们走进他家,王奶奶不好意思指着地上的杂物说: “不知哪阵儿还动,拾干净了反倒不好搬了。” 我奶奶说:“过去了吧。一会儿我帮你收拾收拾,再闹地震搬着也省事。” 奶奶把书包的鸡蛋交给王奶奶,让她先打俩,给王肥蒸碗鸡蛋羹,多放点儿水软了好消化。王奶奶照着做了。 奶奶接过我手里的东西,把茶碗放在王肥枕边,将落在帕子里的小米倒进碗里,在满满的碗面儿上抚出蘑菇头形状。我觉得好玩,伸手去摸平展展的小米。奶奶抓开我的手说:“别动,你没净手。”她在家里用肥皂洗了三遍手。可能这就是净手。我没净,羞愧地缩回手,不敢再动那碗神圣的小米。 奶奶重新用手帕蒙住茶碗口,在碗底揪紧手帕的四个角,翻转过来。她又在碗面上隔着手帕抚了几下,将满满一碗小米弄平,然后贴近王肥的头信儿,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嘴里默念着听不清的咒语,哼叽声抑扬顿挫节奏感很强。茶碗随着吐露不清的咒语,总共转了三遍,奶奶才将它翻转过来,平放在王肥头前的炕沿儿上,并不揭开帕子。 她从怀里掏出三张黄纸,用随身带来的绣花小剪刀快速剪出九个圆钱儿,一张张分别折了叠在一起,先在王肥头信儿上正转倒转了几次,然后用火柴点燃,放在炕沿儿下的地上,双手在火苗上捧了三捧,捧一下按在王肥头信儿上,喊一声:“王肥呀——回来吧——王肥呀——归身儿吧——王肥呀——回家啦。” 之后,奶奶跪在地上,冲那一小撮纸灰嗑了三个头。 礼毕,奶奶揭开手帕,满满一碗小米硬是少了小半碗,且剩下的米粒齐刷刷立在碗里,像热米饭用刀切过后取走一半,另一半直竖着立在那儿,可碗里明明是滑溜溜的生米。 王老师从学校请假回来,准备送王肥去县医院,恰好撞见这一幕,他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我奶奶招呼呆愣着的王老师:“来,你个儿高,把小碗儿放上门槛上,谁也不许动。三天后端下来,给我送去。” 王老师像个乖学生照做了,又请教大夫般问奶奶:“那小米谁吃啦。”奶奶说:“精儿们吃了。”奶奶说着,翻开王肥的手掌查看,王老师你给我找点开水,晾凉了端来。“王老师照做了。她从大襟上拔下戴着一节红线的绣花针,在王肥食指和中指关节的静脉上各扎了一针,挤出蛋清状的白色粘液,用舌尖舔了吐在地上,再挤再吐,直到挤出粉红色的血水才罢手。她接过王老师递来的半碗凉白开水,自己含一口咕噜噜漱净嘴巴咽了,再含一口,对着嘴喂到王肥的嘴里。我听到王肥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响声。她将碗交给王老师说:”拿小勺喂就行了。喂慢点儿,别呛着。“王老师像个乖孩子,在大人的指点下精心伺侯着王肥。 王奶奶蒸熟鸡蛋羹从厨房端到北屋来。奶奶用一只碗叩住,放在炕沿儿上说: “王老师你先别去县医院啦,再过一个钟点儿咱王肥还醒不过来,你再去不迟。我估摸着等上半个钟头,王肥就会叫饿啦。” 奶奶告诉王老师喂水时别碰孩子的头信儿,然后招呼我和王奶奶赶紧把屋子收拾干净,免得王肥起来没地儿疯。她的话把我们全乐坏了,就好像王肥已经迫不及待要下炕似的,大家手忙脚乱清理着半间屋子。 屋子干净明亮了,王肥也睁开眼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饿了。”王老师把早就准备好的一勺蛋羹送入王肥口中。王肥一骨碌爬起来,端着碗,三下五除二吃净了所有美食儿。他舐着嘴唇打量着人们,似乎意识到自己是个病人吧,他怯怯地转向奶奶问:“程奶奶,我还能吃吗?” 奶奶爱惜地拍着他的肩说:“宝贝儿呀,你三天没吃东西了,胃软。先跟大坏玩会儿,消化消化食儿,等积散尽了再吃,让奶奶给你煮鸡蛋行吧?” “行。” 回到家我问奶奶:“么叫积呀?” 奶奶说:“王肥总吃十分饱才那么胖,食儿多了消化不了存在胃口里就成了积。看到我给他扎手指了吗?那叫扎积,帮他消化积食儿。” 对奶奶肃然起敬的不止我一个人,还有紧跟过来的王肥爹。他说他不相信世上真有妖魔鬼怪,但他亲眼见了奶奶给王肥收魂儿的事实,不得不信人是有灵魂的说法。他说社会人说老师是学生灵魂的工程师,他以为那只是个比喻,却原来人的灵魂就存在头脑里,而不是谁给后天设计进去的。奶奶说要不怎么你王老师教出的学生一人一个脾气呢。他们的魂儿天生就定出了善恶,你教他们认字、明事理儿,也许能把恶的领到善道上来,不易呀!从小看大,三岁至老。小孩子进学堂都八岁了,你还能帮他们改秉性吗?王老师说他会尽力去做。 王奶奶端着红色尿槽过来,王肥提着点心跟在身后。奶奶接过尿槽说:“看看巴巴还绿吗?” 带着火星味儿的臭屎,像一堆长着绿樸的烂浆,间杂有几缕黄色,线一样缝合着冲天臭气。奶奶把屎递给王老师说: “倒了吧,明儿就全黄啦。多喝点儿白开水,一会儿再吃两块点心。”她把炕头儿的点心盒打开。王奶奶赶忙呈上王肥的谢礼。奶奶不要,王奶奶便生气了,说老姐妹儿过不着是咋的?光兴俺们吃你,光兴你给俺们受累呀?弄得奶奶缺了理似的不得不留下,她拆开点心包,我和王肥迫不及待冲过去,一人抓了两块在手里。 王肥吃着点心,给我们讲了当天躺在蛇身上做的梦。他说他梦见在鬼子炮楼一样的高房子里,一个跟奶奶们一样长着白头发的老婆儿,躺在炕上搂着他,非要认他做儿子不可。奶奶急着问: “你应了吗?” “我又不认得她,吓的说不出话来。” 王奶奶说:“那就对啦。应了你就让长虫把魂儿勾走了。” 我急不可耐问:“后来呢?” “后来她就不提这个事儿啦,给我讲故事。全是她的故事。现在想不起来了,那阵儿还觉着挺好听的,还打算以后说给你们哩,这不,全忘了。” 我安慰他:“忘了更好,长虫的故事肯定吓人,还不净是些吃人的事儿啊,听着也瘆得慌。” 王肥说:“才不是哩。反正跟咱人一样过日子,谁谁谁怎么着啦。我忘了。” 他真是个幸运的人,什么稀奇古怪事也能摊上。奶奶对王奶奶说:“这孩子长大准能当官儿,老姐姐好好活着,擎着享孙子的福吧。” 三十年后,王肥大学毕业了,真就回乡当了海逝县县长,证实了我奶奶的寓言。只可惜,我们的奶奶已经死去多年,谁也没沾上他的光。就连已经改名叫王龙的王肥自己也活得别别扭扭,不及我一个种地的自在。这是后话,眼下的王肥并没料到未来的一县之长,曾因为白蛇事件从此更被祖母看牢在家里。那些日子里,我们可以说被软禁了。 第九章 超度美味 又发生过两次地震。苍惶外逃之际,我们心怀鬼胎不约而同又凑到了一起,私下动了不少脑筋,依然没有个具体方案。追求解放仍然停留在嘴上,任其漫无边际地在心中滋生泛滥成长壮大,逐渐长成一棵光影婆娑的大树,那棵大树叫渴望。陌生的家外世界及王肥的奇遇,成了哺育小树茁壮成长的阳光雨露。 后来刚上一年级,老师就传授了那支歌——小松树,快长大。唱到阳光雨露哺育我们,快快长大快快长大时,我便会把自己想象成那棵叫渴望的小松树,眼里充盈着热泪,一副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样子。以为自己凭着幼小的身板,硬是推翻了爹娘及奶奶这三座大山,终于可以吸允到阳光雨露了,这是何等令人激动不已、欢欣鼓舞的胜利哟! 八岁时的真实体验,在我五岁半时已经有过了。只不过是自己躺在炕上幻想出来的,快感不是很激烈,浅淡得如画在春天树杈上的柳眉儿,那似有若无的感觉,能让人横生遐想又无比期盼。 当白日梦难以实现的时候,不眠之夜的喧闹声与众生百态的亢奋便成了理所当然的唯一诱惑。一个偶然的机会,爹娘被我抓住了把柄,有兴第一次参加了分场每天都在召开的职工大会。那段会多的日子,宠疯了许多大人,也惯坏了不少孩子。 仲秋的傍晚,爹娘下班后兴致勃勃躲进王肥家厨房南侧的羊圈里,把两条粗大的死菜蛇钉在羊栏的一根大木桩上剥皮。 程天笑用白铁皮水果刀在蛇颈上环绕着刻一圈儿,又竖着在圆上切了个小口,拇指和食指夹住,往下一撸,一张草绿色的蛇皮就给褪了下来,肠子内脏鲜瓜妞般吊在蛇尾处。这时,李香兰也抄袭着他的动作,剥掉了另一张蛇皮,她的凶器是一把剪刀。 程天笑处理内脏时,把两颗余温犹存的蛇胆生吞了。他侧过头问李香兰是不是眼睛比刚才更亮了。李香兰责备地瞥了丈夫一眼,说比狼的还亮,直泛绿光。她用一只不带血的手捂着嘴干呕几声,也没吐出什么。程天笑问她是不是又怀上了,她说怀了一肚子巴巴。程天笑遗憾地说怀上多好,又添一个人的定量。李香兰不再理他,把剪刀递给丈夫。程天笑接了,于蛇尾窄细处剪一刀,划开蛇皮,把它们钉在两棵羊圈顶梁之间阴干。两只黑色的小山羊见了,吓地躲到圈角咩咩直叫。 后来,这两张蛇皮被爹换到那把紫檀木杆的二胡上,新蛇皮墁的鼓瓢儿由一撮白亮的马尾拉得吱哇山响,使程天笑在文艺宣传队出尽了风头儿。 夫妻二人提上两条死蛇白嫩的尸体进了家门,对奶奶说是在排水渠捉到的两条鳝鱼。奶奶略微定了定神儿,警告二人以后不准再祸害这类鱼。她那黄而尖的两颗残牙,一只咬定鳝鱼是长仙的同类,给长仙魔上不好求生。她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毛主席语录你们就白学了吗?那可是金口玉言,灵验的很哩。 “这回先吃了吧,下次再改。”程天笑嘻皮笑脸对他娘说。 “不行。找到鳝鱼皮埋了它。” 孝子程天笑对寡居多年,靠讨饭和编草鞋一手把他养大的娘亲向来百依百顺。他忍气吞声说:“那就埋了吧。”便用两个粗磁碗将两条蛇盘起扣好,装进塑料网兜里提着,招呼李香兰:“跟我找找鳝鱼皮去。”俩人鬼鬼祟祟的身影消失在苍茫夜色里。 我扒着窗玻璃,借着灯影的微光,分明看到了三个离去的身影。另一个人好像早就猫在我家门外,听到奶奶的训教,才止了步没进门。我一眼认出那人是逝江来的小江叔叔。他吃蛇是职工中出了名的,切成段或薄片用酱油和葱花生腌着吃,据说好吃的不行。他来过我家几次,说起过蛇的几种生熟吃法,奶奶不喜欢他。 我借故拉屎,奶奶意味深长地嘱咐我天黑小心路。我尾随三人身后,他们果然就去了小江的集体宿舍。当小江叔叔把蛇肉剔好,又切成薄如蝉翼的透明肉片放进调好料的唐瓷盘里后,我一个健步上前踹开了门。 爹知道给儿子跟踪了,把我拽到怀里坐到一条矮小的板凳上。幼小的我被他牢牢地夹在两条弓着的长腿中,我挣扎着威胁他们说要把吃蛇的事告诉奶奶。江叔叔诡笑着把一片蛇肉塞进我嘴里,我倔犟地吐出来。爹用手接住,重又捂进我嘴里。这一次,我没舍得吐出来,肉质果然鲜滑嫩香。在这缺肉的日子里,谁要是糟践了这等美味,那才该天打五雷轰呢。 吃净最后一片蛇肉,爹抹抹嘴,说职工大会到点儿啦,赶紧吧。娘抓着我的一只手站起身来,我蹦着脚给她揩净嘴边的一滴酱油渍。娘叮嘱我可不敢告诉奶奶呀。我点头应是。她仍狐疑地看我。我就说我也吃啦。李香兰才长吁一口气。 小江叔叔给爹手里塞了个油纸包,说是刘保本家死了鹅,几块鹅肉带回去给大娘吃。程天笑俯在他耳边问:“别是刺猬肉吧?听说刘保本在窑头用胶泥糊了一抬筐烧了。” 小江叔叔冲我呶嘴,故意大声说:“瞎白话啥子,这蒜瓣子肉分明是鹅腿肉么。” 小江叔叔故作精明的欺瞒行为,实在令我无法忍受,便接了他的话头吓他:“奶奶说刺猬可是白仙,魔上人浑身长长刺儿,睡觉都躺不下。” 李香兰忙捂了我的嘴说:“这就是鹅肉,刺猬肉的蒜瓣还粗。” 我问:“你怎么知道的?” 小江叔叔说完啦完啦。程天笑说反了反了。李香兰说今儿后晌带他跟咱开会去吧。 奶奶在她的半间小屋里已经点燃了一柱香,手里握着那串黑亮的泥佛珠。泥球还是我帮她团的,黑油漆是她小脚颠着跟木匠室的师傅讨要的。奶奶干瘪的嘴唇翕动着,无声无息。我知道她在为今天那两条已经被我们吃掉的鳝鱼做超度。她说过,超度仙灵亡魂得念七七四十九遍《地藏菩萨经》,不知眼下已念到几遍了。 我放下门帘,阻止爹娘进去,奶奶最怕这时有人打扰了。她知道自己的善事是在搞封建迷信,这是怕人的事。娘隔着门帘跟奶奶说话:“娘睡下了吧,俺们带大坏去开会啦,二坏三坏都睡着了。我把门给您老锁上吧。” 念经是不能中断的,奶奶对着墙上的红纸眨了眨眼,算做对娘的答复。我把这答复翻译成汉语告知爹娘。 第十章 批斗联谊会 职工大会的会场设在分场东面的晒场上,距职工住地有二里路远。程天笑的大铁驴自行车带着一前一后两个人。我爬上前面的青水管车梁,侧着屁股坐在上面,车行起来后,李香兰再蹿到车尾巴上。 初秋的夜晚,风也是粘的。爹的自行车走得很快,丝缕的爽气夹杂着蠓虫之类迎面扑来,我只能闭着眼享受那点儿儿凉意。许多人步行着去会场,嘈杂喧闹声不亚于去看每月一场的电影那般惬意与兴奋。 遇到三五成群的人流,爹就会放慢车速扭来拐去,生怕撞着谁。此刻,我会趁机睁开眼,试图寻到令人们发笑的根源。于是,便看到宠儿娘头顶着一个尖耸的白纸高帽,一条长辫子尾巴似的在屁股上摇来摇去。她故意瘸了一条腿走路,宽大的身躯在若明若暗的下弦月光里,像一头卷动尾巴驱赶牛虻的肥母牛。她粗着嗓子弊出一声牛叫,乐的众人捂着肚子挤出泪来。一个矮小的男人肩扛了一根粗大的铁车轴,后头挑着一小捆棒子叶,由两个干部模样的人押着,在宠儿娘前面艰难地挪着脚步。车子超过这群人,我仍回过头去看。那男人脸上黑乎乎的,他冲我呲了下牙,一片白晃晃的东西吓的我起了满身鸡皮疙瘩。我忙回过头来,将脖子缩进衣领,闭了眼,任蠓虫和凉风拍打我那张肯定已经惨白了的小脸。 由于是每日必开的职工大会,所有议程都染上了浓重的章回小说味道。我听到程天笑和几个男人席地而坐议论会议的日程,才知道政治学习是接了昨天的页码往下读;该批斗的人是接了昨天的茬往下深挖坏思想肃流毒。会计吴鸣的报纸倒是新日期,念出的内容却与昨天似曾相识的雷同。连台下的职工也和往日一样,按男左女右自然分堆列席。 两袋烟的功夫,就有不拘小节的人打起了哈欠。李香兰挤在女人堆儿里,屁股下坐着一只鞋子,另一只鞋给了她身旁的宠儿,她的两只光脚在泛着白碱儿的地上烦躁地划圈儿。马宠儿正全神贯注盯着台上跪在一角儿的那个女人,除了头上的白孝帽,女人胸前又挂了一个白纸牌子,上面用墨汁写着一行小字:现行反革命分子尤凤莲。没想到,这个五大三粗大嗓门儿说话的女人,竟然还有这么一个秀气的名字。 程天笑因贪吃蛇肉,回家后只顾惭愧忘了向荷包里添烟叶,二尺多长的烟杆儿嘬得唑唑响也不冒烟。我提醒他烟锅儿里尽是白灰儿啦。他就派我围着男人堆儿里拾烟头儿,破出烟沫来凑合一袋。 男人们大都抽烟袋,几个用日历纸卷烟的人,直到烟屁烤了手才肯丢掉它。转了几个圈儿,我总算勉强给爹凑了一锅烟。程天笑捻实烟沫,舍不得划火柴点燃,用牙咬着玻璃烟嘴儿过隐。他见我坐在地上,就用鞋尖碰碰我的屁股说: “趁这会儿安生,再去拾点儿烟头儿,等会儿人一乱就跺踏烂了。” 女人堆儿里也有烟头儿,我拾了一把,紧紧攥在手心里,忽然想到李香兰也吸烟,就凑过去找她要烟叶。她也忘了带烟,在身旁姐妹那里要了些放在我另一只手里,说: “快回你爹那儿,待会儿别让人给撞倒了。” 这待会儿可能就要正式批斗台上那两个跪着的人啦。宠儿的眼里已有泪光在闪动了,她可怜巴巴的目光令我忆起电影里的小童养媳。我走近她,把两只攥着烟的拳头按在她肩上,像电影上红军首长信任地拍着红小鬼的肩头。宠儿的眼泪就扑嗽嗽落到蜷在胸前的膝盖上。她大人般对我坚强地点着头,我也对她点头。她悄声说:“娘要认字,也不会胡说八道了。” 此刻,台上传来口号声――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尤凤莲。 宠儿坚定地举起小拳头,跟着人们喊口号。我则逃跑似地窜回爹的怀里。 台上响起第二声口号―――打倒坏分子麦江山。台下的男女站起来多数跟着卖力地喊口号。这个人我不认识,和大人们振臂高呼打倒他,以为这样做就能多斗他一阵子,宠儿娘便可让人少数落一会儿。 然而,宠儿娘还是第一个被人列举了罪状。发言的人把四五页白纸扣在脸上读。我问爹这人是不是眼有病。爹说他是县工作组的人,可能近视。我又问他干吗不戴眼镜,奶奶眼花就戴镜子。爹说不知道,这样子显得像被欺压过的庄稼人呗。 龙凤莲的罪是因为一句话。她在分场排队买定量时,前面的老妇人不会背语录,保管员就准许她说句热爱的话。她想了又想,搜肠刮肚说了句:“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老妇人贫农出身,跟龙凤莲说她现在仍受儿子和儿媳的压迫虐待。她说这句热爱的话即贴切又准确,有点盼望二次解放的意思。保管员嗤笑一声放过她。怪就怪龙凤莲抢出风头儿接了话茬,她最恨不孝顺父母的儿女,一肚子火还窝在心里,就亮声大嗓儿地对老妇人说:“么呀么呀,我看爹亲娘亲不如两口子亲。”她指的是小夫妻狼狈为奸不孝顺亲娘。 尤凤莲的话令在场的人张大了嘴巴,也给自己挣得一顶帽子戴。 批判稿终于念完了,主持会议的吴鸣让龙凤莲谈谈几天来批判会的心得,以及对自己现行反革命罪行的认识。尤凤莲直挺挺跪在地上,反正抽了自己两个嘴巴。 脆生生的两记耳光,把我的心都震颤了。女人堆儿那边跟着传来一声女孩儿尖利的哭叫,那声音在尚未达到高峰时又晏然而止,是被人捂了嘴巴。 尤凤莲的认识把台上的人也给气乐了。她说自己也是苦孩子出身,没有新社会早就饿死啦。说毛主席是她的亲爹,共产党是她的亲娘,咔嚓一声生下她,她还没来及报恩就顺着屁股眼子胡扑扑,把亲爹亲娘给得罪啦。她紧握双拳,擂鼓一样击打着自己的胸膛说:“俺这个悔呀,这个恨呀,恨不得让你们……”他指着台上斗她的人说:“像铡刘胡兰一样把我用铡刀切成两截儿,给毛主席共产党出口气。” 她呼天抢地大哭起来,边哭边说她是个大老粗儿,瞎字不识,一颗心是红色的绝对没错。说好说歹同志们别跟傻子上吝,千万千万给傻人弄个人民内部矛盾呀。那天真是听了小的不孝顺老的生气才说那句错话的。内部吧,内部吧。她冲台上台下的人叩头求饶。 主持会议的吴鸣心软了,对台下的人挥着手说:“职工家属同志们,这破嘴尤凤莲也连续揪斗了三天啦,你们看她真能改过自新吗?” 台下的人说:“能。” “那咱就给她一次机会,内部啦?” 台下人说:“行啦,内部吧。” 两个押解过斗争对象的人,从台上拽起跪在地上仍磕头不止的尤凤莲。由于跪得太久,尤凤莲没站稳,重又跌坐在台上。李香兰见状勇敢地在台下喊:“你还不快下来――.” 尤凤莲在台上应声站起来说:“我还要表个决心再下去。同志们,要是有一天日本鬼子再打过来,你们给俺一把机枪,看俺怎么收拾他们。俺可不怕死,真的不怕死。” 吴鸣招手示意两个干部快把尤凤莲拉下台去。尤凤莲意犹未尽继续说:“好同志唻,你让俺在台上再多讲几句话。长这么大咱还是头一回在台上说道儿哩。” 念稿的工作组长沉下脸说:“那就再斗上你三天,非把你个滚刀肉斗烂不可,让你在台上过足了瘾。” 尤凤莲满脸疑惑:“我已经改了。刚才没说新的错话吧?” “错啦。你说的有一天是不是心里盼着侵略者再打来呀?” 尤凤莲一时惊得目瞪口呆。李香兰奋不顾身冲上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对台上领导们说:“她这些日子总这样颠三倒四说不出完整话,神神经经的,咱别理她。” “下去吧,下去吧。”吴鸣对李香兰摆手说道,用衣袖沾了沾眼角乐出的泪雾和额头上渗出的冷汗。 尤凤莲这时住了口,她挣脱李香兰的手,顾不得走侧面的台阶,纵身一跃从台上跳下来。在她看来,还是一头扎进人民大众群儿里最安全。 那个麦江山问题可就严重了。他本来在首都大学里念书,不知什么原因弃学来到海逝县农场。因其有些文化就派到农场子弟学校教书。她爱体罚犯错的孩子,有事没事就爱弯着拇指往肩上一背,“南墙根儿。”学生一站就是一天,中午也不许回家吃饭。学生们背地喊他南霸天。 最不能容忍的是,他当着全校师生的面,羞辱了贫协代表孙解放。孙解放解放前给地主放羊,排行老二,人称孙二小。解放后在扫盲班学了些汉字,先生叫他孙解放,他觉着又好听又有深意,便不再让人喊他孙二小。分场选他当贫协代表,一是因为他是雇农,刚解放就入了党;二是因为他为人耿直最看不惯持强凌弱的人。职工家属拍手称快,以为分场这下给麦江山安插了一枚钉子,看他还敢再嚣张。 在一次校会上,贫协代表孙解放训话时,把教室黑板上方的红漆标语念错了,惹得孩子们哄堂大笑。麦江山这次非但不出面制止哄堂笑声和延用他的南墙根儿惩罚术,还当着十几名师生的面奚落道:“不错,孙代表才把八字方针篡改了三个字,已经不错了。团结紧张,严丝合缝。真是抬轿人不明坐轿人意,一去相差八万里,整个儿一驴唇不对马嘴。” 这句话存在着严重的指向错误。批判稿中义正辞严指责他把领袖诬蔑成坐轿的,暗指他老人家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还有,驴唇指谁?马嘴又是谁?一个是伟大领袖,一个是苦大仇深的共产党员贫协代表,狗胆包天的麦江山敢用牲口比喻二位至高无尚的人物,砸烂他一百次狗头也难解心头之恨。这个没人像儿的麦江山终于失去了体罚学生的资格,广大师生家长一片欢呼,斗起他来也就越加卖力气。拳脚相加可以,日娘操丫骂大街也成,反正批倒斗臭再踏上亿万只脚完事儿。 麦江山在几次被上台的人踹倒后,嘴角吹着血水泡儿,声嘶力竭吼叫:“孙解放确实说的严丝合缝,不信可以找学生对质。” 几个在学校读书的大男孩冲上台去,指着跪在地上曾经饿过他们的校长麦江山说:“你胡说八道!人家孙代表明明说的是严肃活泼。你造谣诬陷,为的是达到你攻击领袖和人民贫协代表的丑恶目的。你的反动嘴脸早已被拆穿,包括你的名字。连江山都可以卖,简直就是包藏祸心的卖国贼!” 没人站出来替他说话,这个被人用墨汁涂黑了脸的坏分子,突然在拳脚下暴发出狼嚎般的大笑。那口曾经吓了我一身鸡皮疙瘩的白牙齿,在桔红色灯光的照射下,已经变成一朵绽放的红大麦熟花。 鲜艳的红色气泡仍能发出咕咕哝哝的声响,听起来是些含浑不清,支离破碎的单词和叹词。我忿忿地想:老狐狸,你也有今天哪!这句话是电影中吴琼花姐姐提着南霸天脖领时说的。其实麦江山完全可以像南霸天那样,在彻底丧失战斗力时,对我们好人说一句杀身成仁的话,既显得他勇敢,又可逃过拳脚,在做垂死挣扎持刀站起的一刻,吃上英雄的一粒子弹。那样会好受些。 他没有这么做,却似一头八匹马也拉不回的犟牛,梗着脖子硬顶。两个学生抬起掉在地上的车轴,重又架在麦江山的肩头,车轴一端挑着他白天接受劳动改造时打的四斤叶子。消极怠工,不老实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他的另一条重大罪状。 没有批判稿的批斗会仍在继续。麦江山被打倒又拉起,再打倒再拉起,脸上的墨汁不再完好如初,黑白相间的花条纹不知是被人蹭掉了墨渍还是他流了泪,圆圆的脑袋花西瓜皮球般被人投来掷去。那确实就是一只皮球,被人砸扁了又腾起;再砸扁再腾起,直到“咚”的一声落在球案上,弹了一下再也跳不起来。 程天笑从我身边消失了。愤怒的人群也逐渐平静下来,重新席地而坐。爹的长烟杆在人墙边缘上挑着一朵红火儿,忽明忽暗。他又犯烟瘾了。 分队长安排明天的农话。之后,我娘李香兰和一个大城市来的社会青年上台唱了一段《红灯记》片断。李奶奶和李铁梅唱得字正腔圆,宣传队的锣鼓点儿也敲在了刀刃上,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程天笑那把破二胡老是弄不准调门儿。曲罢,宣传队长让他换把胡弦,他说是鼓瓢上的牛皮破啦,过几天换块新皮。几日后的职工大会上,人们果然就听到了程天笑拉出的尖字儿脆音儿。 只可惜,从那天起,奶奶再不允许我去参加职工大会了。当第二天一早我声色并茂把会场经过说给奶奶听时,她惊愕地望着眉飞色舞的我,像是看着一个怪物。好一阵她才缓过神儿来,自言自语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第十一章 代理校长的隐私 麦江山被斗之后,要求进步的李香兰就调到学校补缺当了校长。她出生在书香门第,我姥爷是旧社会的私熟先生,李香兰到了读书年龄正赶上解放,乘着男女平等的春风,一气儿读到初中毕业。如果不是我那五个接踵而来的舅舅,当大姐的她没准会一直把书念下去,直到成为丁洁琼一样的老一辈科学家。懂事的老大姐最终哭红眼睛,选择了辍耕于垅上去生产队挣工分糊口养家。 她是个能干的人,十六岁的小大人儿就被村民选为女队长,带领众乡亲建设家乡。她得过半壁墙的奖状,是省定的县劳模,去过天津、北京领奖开会,只差没见着毛主席了。她嫁给程天笑仅是为了给家省几顿粮。尽管她洞察一切的大眼睛已看透眼前跟自己见面的男人隐瞒了不下十岁的实际年龄,却佯装出一副无知村姑的天真模样,羞答答说了声:“我也同意。” 李香兰吃了硬本粮之后,我的大舅常来看他的姐姐。走时,怯生生从腰间抽出枕头大小的一个十金布口袋,任凭亲家大娘把它装满。奶奶低着头往布袋里装棒子面时,嘴角挂着理所当然的微笑,说些慰籍的话。她说:“有烟就有火,有人就能挣来吃的,小孩子总会长大,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七十多岁的奶奶记性真好,刚看过苏联片她就能把这句名言变成安慰人的话。我以为这句话会把舅舅逗笑,岂不料已是大男孩的大舅却哭了,抽抽嗒嗒像个丫头,叫奶奶和我娘哄了好半天,才止住哭泣。其实,哄人的人也哭了。 李香兰很敬业,校内校外的口碑也好。她白天小心奕奕去做每一件芝麻绿豆的小事,比如给生病的孩子去家里补课啦,跟捣蛋学生套近乎拢着人家对她两肋插刀啦,起早巴黑打草卖钱给穷孩子买本子铅笔啦,等等等等等等。夜晚来临时,她抱着一本《三十六计》研读。 一日,程天笑的动手动脚遭到拒绝后,这个自尊心受到伤害的男人就恶狠狠咬着后槽牙轻声说:“最毒莫过妇人心。看也白看,千军万马能统领了,就是摆不顺程大将军,有个屁用。得给你写本《三十七计》念念。” 李香兰不作声,翻身起来,把装睡的我从炕稍挪到爹的身边,她自己躺到炕稍去。程天笑抻灭电灯,隔着我们三兄弟背诵伟人新出的一首词之中的一句:“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他一遍又一遍背诵,不厌其烦。 李香兰黑着灯无法再看书,被他吵烦了,把我抱回原处,她又躺到我爹身边去了。程天笑总算想起了另一句,得意洋洋吟道:“白浪滔天。” 我听到许多难于理解的响动。第二天悄声说给奶奶听,奶奶说:“净胡说。那是你白天玩儿累了,夜里做梦。”她分明转过身去偷乐了一下,抿紧的嘴角上翘着,像一对阴险的对勾。 我迫切想戮穿这个阴谋,嘟嚷道:“反正是些见不得人的坏事,让人家知道了还不给批斗死呀。” 奶奶笑出声来,“这点儿小事儿要是也值得批斗,可就没有不挨斗的人家啦。” 我说:“李香兰干着坏事儿还喊毛主席万岁啦,多反动!我都听见啦。” 奶奶盈着泪水笑叉了气儿,一只手按着肋骨缝,另一只手伸了食指点我脑门,“你娘真喊毛主席万岁啦?” “喊啦。我爹还说喊吧,喊吧。”我把听到的话都告诉了奶奶。 这好笑的故事使奶奶憋红了脸,她不敢再笑。见她透不过气来,我就转到她身后,给她拍打后背。她喘匀了气,抬眼见我仍一脸疑惑时,就又咯咯笑起来。 我跳到地上,双手叉腰问她:“这好笑吗?你家出了反动派挺好玩儿是吧?” 奶奶越加肆无忌惮笑个不停。笑够了,才对蹶着嘴等答案的我说:“以后你大坏同志可不能再用批斗会上学来的那一套看人啦,也不许再跟你爹娘睡,以后跟奶奶睡吧,奶奶不反动,还给你说笑话,讲故事听。” 她始终没回答我的问题,我倒是真的跟奶奶住到那半间只有一扇小窗的房子里。奶奶答应我等我听够了她讲的三百个故事,再把答案告诉我。 第十二章 文明与仙术 这是一间并不寂寞的小屋。北墙有一块用铁棍儿撑住的木板,上面盖着红布,端正地放着一座毛主席的石膏像。像后的北墙上有一张红纸贴得很奇怪,只粘了上沿儿。奶奶初一十五烧香时就把红纸掀开,露出写着观世音菩萨之神位的另一张黄纸条。红胶泥烧制的香炉是奶奶托烧窑的刘保本给做的,平时藏在墙角的柜橱顶上,烧香时取下来,摆在高板上。青烟凫凫从主席像胸前腾起,轻轻盘过头顶,扑展到观世音菩萨的神位上,两代伟人就能同时受到香火供奉。 奶奶诚心供奉她心中的二位神明,跪拜时,双手展放在头两侧掌心朝天的样子,像是在把一颗忏诚的心捧献给他无比敬仰的神。每年的十二月二十六日这天中午,奶奶都会挑一碗长寿面敬在毛主席像前。那一天她不烧香,也不掀像后的红纸帘,只把一双筷子擦了又擦摆到面碗上,说上一堆祝寿的话,然后伏地跪拜。那一刻,她的表情异常庄重。 起初我不把她这种行为当成迷信,缘自于我对她的了解。她做事向来有板有眼,不是一个胡来的人。再就是因为她是我奶奶,我们同窗几载,即使她有迷信行为,我也不会向任何人报告,包括程天笑和李香兰。据我观察,他们二人早就知道奶奶的秘密,只是睁一眼闭一眼装傻充愣没说出来。我不信迷信,但我信奶奶。尽管她做的事情有时达到了人类的超能力,但我还是认为这是奶奶的过人之处,是一种天生的本事,而不是什么迷信活动。 吃罢晚饭,我的爹娘和王肥的爹娘都去东大场开会了。奶奶墙上挂着的纸筒铃响起来,很急。这是程天笑的新发明,当时娘晚上要看书批改作业,爹闲着没事找些科技书看,一来二去迷上了无线电。他根据书上的原理和图解,给两个行动不便的小脚女人按装了一部当时分场里绝无仅有的简易电话。话筒是两个牛皮纸筒,顶上糊着的白色毛头纸上扎了个小洞,一根线绳穿过墙壁,绳两头儿各拴着一个钟状的小铃铛。一方有话讲了,抻抻线绳,这边的铃就响了。对话时说一句,就要把纸筒从嘴上移开,扣到耳朵上,才能听到对方的话音。 听到铃响,我窜上炕,抢先摘下纸筒。 “喂――,王奶奶。” 那边说:“快把话筒给你奶奶,我有正事儿。” 我将话筒递给奶奶。奶奶对话筒说:“有事儿吧老姐姐,说吧我听着啦。”她把话筒赶紧扣在耳朵上,好一会儿才握在手里,另一只手的拇指在另外四根手指关节上掐来掐去。之后,举起话筒说:“今儿十五,子时我给你讨要,你也上柱香,别误了时辰就行。”半夜,我从睡梦中被一声恐怖的尖叫吵醒,急忙钻进奶奶的被窝。我摸到了奶奶一只冰凉的手。死人的手才是凉的,这念头使我的头发根根竖起来。我冲外屋的爹娘喊:“程天笑、李香兰,我奶奶死啦。” 爹娘立时就冲进小屋,原来他们也听到了屋外的动静,正醒着。我要开灯,爹说:“别开灯,也别动你奶奶。只当么事也没发生。” 我着急说:“奶奶死了。”我哭起来。 程天笑压低声音说:“奶奶没死,她又过阴啦。大坏,你别碰奶奶,也别说话,明白吗?” 我抽泣着说:“知道了。” 屋外又是一声尖叫。程天笑趴到小窗玻璃上看。我也跳下炕,挤着他的头把脸贴到玻璃上。 月光清亮亮的,光洁的甬道上有两只成年老鼠般大小的黄鼠狼崽子,躺在几只战战惊惊发抖的半大鸡旁边。一只长尾巴的老黄鼠狼,蜷着前爪冲王肥家屋门磕头作揖。然后,回首望了一眼已经断气的黄鼠狼幼崽,顿了下后足,扬长而去。 “娘――醒啦。”李香兰伏在奶奶炕沿儿上拉着哭音儿喊。 我冲过去摸奶奶的手,果然有了温度。爹拉亮电灯,奶奶眼睛盯着房顶说:“连我的东西也敢糟贱,胆大妄为的家伙。” 程天笑打开我家门时,王老师也开了他家的门。俩人捉住地上的鸡,关进王肥家鸡窝。窝里传出老母鸡哽哽的亲昵声。 奶奶招呼进来的程天笑和王老师:“去把那两只小黄崽儿埋了吧,少不更事丢了性命,也怪可怜的。”两个男人应声就出去了。 墙上的话筒铃响了,奶奶说浑身骨架都散了起不来,我摘了话筒帮她扣在耳朵上,奶奶听了一阵,有气无力地笑道:“别提谢啦老姐姐,好狗还护‘三村‘呢!左邻右舍住着,怎么说的这是。快歇着吧,明儿孩子们还得出工上班,别耽误了早晨饭。” 我帮奶奶挂好话筒。奶奶对娘说:“香兰你也快睡吧,明儿还得上学校呢。真是的,把你们都惊动啦。” 李香兰端来一碗晾温的开水,用小勺喂给奶奶喝,说:“我不困娘。您的身体没事儿吧?”奶奶说:“没事儿,有点虚,躺一天就好啦。” 奶奶说得轻巧,结果躺了三天起不来啦。她面色苍白,一脸的倦容。王奶奶端过一碗煮熟的鸡蛋;王肥也跟着来了。王奶奶把剥好的鸡蛋递给奶奶,奶奶接了又递给王肥,王肥不好意思接,站在地上搓着双手扭扭怩怩。奶奶招呼我:“大坏,快给王肥拿着。” 我接了那剥好的第一枚鸡蛋交给王肥,说:“奶奶给你,吃吧。你长大了是当官的,么好东西先得吃头一口啊。” 讥讽之词触怒了王肥,他一把抓过鸡蛋,给我奶奶塞进嘴里,酸溜溜劝奶奶说:“程奶奶您老先吃。等我长大了当了大官儿,给您老买一大篮子鸡蛋。”他双手并拢后又分开,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圆,直到把双手背到身手,才觉得这篮子是世界上最大号的篮子了。 王奶奶包好的第二只鸡蛋递给我,我毫不客气接了,仰着脖顶在右眼上,用两只眼皮夹住馋王肥:“馋呀馋呀馋狗牙,馋的小狗满世爬。” 王肥不吭声,从我眼上抢过鸡蛋放进嘴里。我气急败坏伸出食指去他嘴里抠,他牙齿紧闭令我无从下手。忽然王肥大睁了双眼瞪着我,嘴巴也张开了,我愣住了,食指停在他嘴边不知该不该伸进去。王肥直翻白眼儿,用手比划让我帮他。我对准他的嘴一看,天哪!那只鸡蛋卡在他的嗓子眼儿,不下去也出不来。我急忙喊:“奶奶,王肥的鸡蛋卡住了。” 奶奶忽地从炕上弹起来,抓过王肥,对着他的后背连拍三掌。一股强大的气流从王肥胸腔里喷射出来,把鸡蛋“噗”地一声顶到他嘴里。王肥把完整的鸡蛋吐在自己手心里,不好意思地冲我解释:“我没真吃,牙碰牙装吃跟你闹着玩儿,就给吞了。给你,你吃吧。” 我也不好再接那只鸡蛋,倒不是嫌他脏,而是从别人嘴里夺食儿,实在有损男人的面子。我说:“你吃吧,我不饿。” 惊魂未定的王奶奶方才回过神儿来,把包好的第三枚鸡蛋给了我。我没接,连手带鸡蛋推回去:“您老吃吧,我个儿人会包。”就给自己包了一只,和王肥细嚼慢咽起来。 出于对奶奶的敬仰,我也学着她的样子拜了毛主席和观世音。奶奶说:“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是众生之佛。毛主席生成肉身献身说法,是来拯救苍生的活佛。他们的话都是理,教你做个好人,记住一句话:多行善事,莫问前程。” “记住了奶奶,别看我叫大坏,其实我没那么坏,就是有点淘。” 奶奶说:“这就好。毛主席的书要念,佛经也要念,三字经名贤集也要念,你爷活着时最爱念这两本书啦,奶奶都能背下来,有空教你。” 我大声说:“这会儿就教我吧。” 奶奶嘬着嘴嘘了一声说:“小点儿声儿,让外人听见就坏啦。眼下这两本书不让念,挨斗懂吗?” 我迷惘地望着满脸神秘的奶奶,不住地点头。她有她的理由不说什么,我没有理由不听她的,有一点很明了,她做什么怎么做都是为了把我教成一个人。 第十三章 欲望滋生出祸殃 初秋的一个中午,一家老小都在睡午觉,爹娘到点了去上工也没叫我们。我是给尿憋醒的,悄悄爬起来,到门口的尿坛子里滋尿。 宠儿来了,悄悄对我说:二号院里搬来一家新住户也姓程,女的是天津知青,有一小铁盒花卡子。她张开手让我看,“这就是瞿姨给我的,她叫瞿玫。” 四颗花卡子形状上大致跟我娘用的黑卡子差不多,娘的卡子是一根长条对折了简单明了,花卡子的底也是直条,卡面却是许多连在一起的小圆片儿,像一串串色彩斑澜的糖墩儿。四颗花卡子四种颜色:红的、绿的、黄的、蓝的。我帮她卡在头发上,围着她转了一圈儿,小丫头倒是因为花花绿绿的闪亮而比以前洋气多啦。我眼馋地问宠儿:“她家有玻璃球吗?” 宠儿兴奋地说:“有。她家罐头瓶里装着一满下儿桔子瓣儿,么色都有,一个球上就有四样色,跟花儿似的。” “那个瞿姨大方吗?” “大方。上她家玩儿去的小孩子她都给了东西,不信你去试试。” 我说:“你先走吧,在咱一号院儿门口等我。” 宠儿走后,我去奶奶的半间小屋里头,见她还睡着,就悄悄退出来,蹑手蹑脚去拉门。门子旧了,发出吱的一声响。奶奶问:“干么去?” 我不知如何回答,忽然看到放在门后的擀面杖,计上心头。我故作惊慌说:“地震啦,快看呀奶奶。”把擀面杖向头上的饼子篮子捅去。 荆条篮载着半篮饼子,在粗铁勾上发出“呀呀”的叫声。我掀开门帘,指给奶奶看。奶奶这几日无精打采,觉也奇怪的多起来。她睡眼惺忪瞅了一眼就急了。“快喊三坏四坏。别,你先跑吧,我喊他们。” 奶奶情急之下忘了去看其他参照物,更忘了曾把看饼子篮子的动静判断是否地震这一招教给大坏是多么冒险的事情。她顾不上穿鞋就下了炕,扑向她的另两个孙子。我跑出门去和宠儿会合了。 瞿玫果然是个大方的人,而且长得非常漂亮。她把盛玻璃球的罐头瓶倾倒在洁白的炕单上,让我随便挑。我拨弄来拨弄去,对每一个彩球儿都爱不释手。瞿姨看出了端倪,把那些球装回瓶子,一同递给我说:“你喜欢,都拿去吧。” 我搓着双手不敢去接,这么大方的人真是少见。 她微笑的时候,显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别客气,我们家又没小孩子。” 宠儿说:“你这不就快生了吗。”她指着瞿玫高耸的肚子。 瞿玫羞红了脸,“没准儿还是个闰女哪,我还有半盒花卡子啦。” 我不明白她们的话,我娘也经常肚子大了,我知道她肚子里是坏水儿。瞿姨这么好的人,肚子也大了,宠儿说她快生了,生什么?好水吗?我用质疑的目光望着宠儿。宠儿拍了我的头说:“你跟我都是娘生的,我娘说的。” “我不是,我是从吊桥底下捡来的。瞿姨您老说俺们是从哪来的?” 瞿玫说:“都对,你俩说的都对。捡就是生,生就是捡,一个意思。” 我还是不明白,说:“反正您老还得给小孩子玩呢,小孩子都爱玩球儿,生的捡的都一样。”我说着就掏出一把球握在手里,把瓶子放到她家炕上。“这些够多了,谢谢瞿姨啦。”说完这句话,我做了贼似的逃离她家。 长这么大我还没跟外人要过东西,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我真的是很喜欢很喜欢那些色彩缤纷的桔子瓣儿玻璃球,而农场的公销社里只有一种说灰不灰说绿不绿的小秃蛋儿。有一回大舅来,给我带了十几个大亮灯,美得我睡觉时总要数上好几遍才肯塞到枕下安睡,怕给二坏、三坏、四坏偷去。 凯旋而归的我未等进门就在屋外喊:“奶奶,我有这么多桔子瓣儿。” 奶奶坐在外屋大炕上,眼里闪动着泪光。三坏、四坏也在哭。王奶奶正从锅中往脸盆里舀开水,盆里漂着几棵煮烂的干菜叶子。王肥气凶凶指着我说:“王八蛋!都是你干的坏事儿。” 原来,奶奶受了我的欺骗,在光着脚向屋外抢救三坏、四坏时崴了脚。王奶奶听到异样声音,和王肥过来救了我奶奶。 此刻的心情我可以用宠儿娘的话来形容了――我这个悔呀,这个恨哪,恨不得你们用铡刀把我像铡刘胡兰一样铡了,给奶奶出气。 手里的桔子瓣落在了地上,我没去捡,双手托起奶奶突然间就长大的小脚,把无声的眼泪滴到上面。希望这是一副速效良药,快快治好奶奶的伤痛。 奶奶没有责备我,她说她已经把错位的环儿拿捏过来了,再用干菜水洗洗,马上就会消肿了。 这件事,奶奶对我爹娘封锁了消息。晚饭是王奶奶帮着做的。奶奶让我告诉爹娘,说她犯困,提前吃过睡了,谁也别打扰她睡觉。爹娘以为奶奶又在搞她的地下活动,也就没放在心上。这晚,我躺下却睡不着,悔恨一直缠绕着我幼小的心,很晚才沉沉睡去。 夜里,嘈杂之声四起。奶奶摇醒我,把她的红裤腰带塞给我说:“大马那头是大票儿,小马这头是小票。省着花,奶奶回不来,就这些了。” 我揉着眼睛问她:“您老出门儿呀?” 奶奶啊了一声。程天笑背起奶奶上了门外的马车。我追出门去,手里紧紧抓着奶奶给我的红裤腰带。 爹在车上抱着奶奶。奶奶半躺在我爹怀里对我说:“看好弟弟们,看好家。啊?” 我嗯了一声,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香兰把一只红皮包袱放进车里,告诉我,奶奶病了去医院,王奶奶和宠儿娘都会帮我们做饭。说他们之间会回来一个人,这几天大坏要当大人。 夜幕把我和分场的大马车拉开得越来越远,天突然间塌了下来,砸在我心头,沉甸甸令我窒息。 最疼我的奶奶是我害病的。我骗她摔了一跤,她才去的医院。我一直这么固执地认为。 奶奶切下一块胃扔了,李香兰在医院侍候了她一个多月。出院那天,我把奶奶的红裤腰带又还给了她,我没动里面的钱,我知道她迟早会回来的。她真的回来了,精神抖擞地坐在分场派去的马车上,苍白的脸上有一双永远也不会混浊的眼睛。她的眼睛十分年轻,明亮无比。 红裤带两头的白马是奶奶的属相。一匹仰首挺胸,前蹄跑哮在空中怒目而视,奶奶说这匹白马是程家祖业产,曾救过爷爷;另一匹小白马才是奶奶,她从四十岁守寡,用这种白马穿孝的方式祭奠我替人顶罪而早亡的爷爷。 她端坐在马车上,手捧着我还给她的红裤带喃喃自语:“老白马,程孝礼,我梅子又活着回来啦。”她扎好腰带,不要我爹背她,在娘的搀扶下,从车上慢慢溜到地上,自己走进屋里。 奶奶住院这段日子,学校因学生不可一日无师教,调酉酉的娘焦昕红替代了我娘的位置。我以为我娘会哭着骂些脏话,可她却异常平和。她回家后就和从前一样扛着锄头下洼了,只是晚上回家不再看那本《三十六计》。从秋天到冬天,她用晚上时间跟奶奶学手艺。她编草鞋,用麦梗掐瓣子缉草帽,然后把她的杰作拿到分水闸的露水集黑市上去卖。她嘻嘻哈哈忙碌,仿佛比做老师时更快乐了。 奶奶却说,娘很坚强,是个有度量的人。 第十四章 正道沧桑 奶奶住院期间,娘一直服侍她。程天笑两天后从医院回到家里,白天照常上班,晚上给我们四兄弟缝补洗刷,即当爹又当娘,很是辛苦。 瞿玫的丈夫程海水常来我家串门,他是山东老家,两个男人续起家谱来,同在二十三世,说天下程姓是一家,都是程咬金老祖宗的后人,于是兄弟相称。爹让我们兄弟喊他二叔。二叔说起他的经历,爹就气得直骂街,俩人说到投机处,能把一瓶散白酒全喝光。 程海水在老家渤海湾的一个渔乡就是乡秘书,响应号召来到海逝县农场工作,原职务从档案上腾下来自然而然又成了农场的场秘。 本来他是最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干部,可他偏偏不安份,把一封检举某某干部贪污腐败的材料寄到县里,时刻准备着给调查组叫去作证人。一星期后,那个被告人从县里捎回那个鼓鼓的牛皮纸信袋儿。,当着他的面点燃烧了。并通知他:“明天你调到一分场地里去干活儿,今天把工作向我汇报交待一下,我现在给你拿调令去。”二叔没说什么,伏案写了一份退党申请书,等那位领导折回来给他送调令时,把它交给他。那人看过后点点头:“你这小同志,还是满有觉悟的吗。”话语十分的语重心长。 二叔举家迁到一分场后,只干了三天农活,就被老会计吴鸣看中了。当时分场的保管员是一位品行极高,人缘儿极好的老党员,可惜苦大仇深斗大的字不识几个。老会计手把手教他认磅、记帐,一个月后,终于学得差不多啦。老会计不放心,放下手里的工作,在跟前儿帮忙。老管理员人一多手忙脚乱,不是放错了砣就是呵错了称,把自个儿跟老会计弄得满头大汗,狼狈不堪。他多次请求还调回农业分队去,分场没批。因为分场里认字的好人都调去担任需要文化水平的单位工作了,剩下的除了有污点儿的“地富反坏右”就是奸诈巧取之品行不端者,都不能启用。老会计对分场场长说:“程海水这人就是性子太耿,卖定量还是挺合适的。”场长说:“就怕他没事儿找事儿弄出点儿杂儿来。”老会计说:“不会。咱又没么事怕人,再说他还不吸取教训哪。”二叔被爹和几个跟他不错的朋友劝了一宿,第二天终于走马上任了。 他每个月卖完定量后就会去我家找爹喝酒,边喝边重复叨咕一句话:“哥呀,我是养汉老婆让狗操了,言不得语不得呀。”爹红着眼睛说:“也怪了,么事怎么都让你摊上呢!俺看你就是跌跤拾鸡巴,挨操的命了。” 二叔每月都向分场递一份请辞申请,分场理都不理他。后来,他像是中了魔症,今天跟张三说吃的羊肉丸饺子,明天跟李四说吃的猪肉丸饺子,剩下的饺子没人吃,就倒到粪堆上喂蛆。许多眼红他工作的人听了,就聚众到分场告他的状,逼着分场场长查他账。众怒难犯的场长只好当着众人面儿查了二叔的仓库和账本,结果查出二百多斤亏空。 “仅仅三个月啊!”“呸!”人们的唾沫粘痰在二叔的脸上凝聚成行,挂在方方正正的下巴上,被风儿一摇,像钟摆一样不紧不慢地走着。来晚的人刚弄明白怎么回事,“哦,俺家也一个孩子,怎他家就有面吃呢,原来人家是靠锅的先热呀!” 这句话被刚刚赶来的翟姨听到了,她怀里抱着刚出满月的孩子,挤到说话的人跟前说:“人说话得凭良心,俺家仨月没见着一星儿面啦,海水说怕亏了库,拿个己儿的先垫上。到底怎么亏的库,你们有种告到中央去,请个包青天来,查出那个只敢吃面不敢认罪的私孩子来,枪毙了个狗操的。去呀,不敢了,你是他妈尿揍(做)的是吧?把我们家爷们儿当秦桧吐,这是侵犯人权是诬陷罪,你们不告我还告呢!”她一把拉过笑眯眯瞅着她撒泼的二叔问人们:“这都谁吐的狗屎,操你妈的都给我舔干净了。” 二叔说:“行了,别没完了。” 翟姨从二叔口袋翻出仓库钥匙,扔给一旁呆若木鸡的场长说:“你他妈爱找谁找谁去,姑奶奶还想真吃顿饺子呢。走,海水,不是交完账了吗?咱回家跟那大硕鼠借点儿面包饺子吃。”她用手帕给二叔擦净脸上的污物,拉着男人走了。 静止的人群重又沸腾起来,有人要求分场马上开批判会。场长说:“开个屁!没听小翟说是让老鼠吃的。明儿派俩瓦工,修补仓库,都散了吧。” 瞿玫一怒拉程海水去了场长家,进屋也不说话,把孩子交给程海水,象鬼子进村扫荡似地乱翻起来。场长的胖媳妇喊叫着阻止瞿玫,被程海水一翻肺腑之言劝住。他诚恳地说:“姐呀,您可不敢再闹了。我当差仨月,你家老爷们儿弄回来多少面,只有咱俩最清楚。我这刚从分场回来,满脸的唾沫腥子还没干呢,您看。”他指着自己的腮帮。 胖女人不再吭声,一屁股坐在炕沿儿上,抽抽嗒嗒说:“等俺家老张回来,我可怎么说呀!” “照实说。你就捎两句话给他,说这能人背后有人弄(口语在此读作能),咱在背后弄能人。” 瞿玫在正房找不到白面,径直去了厨房。张家的厨房南面墙上开了个四方低门,门口堵着一只硕大的破草筐。瞿玫一进门,直奔了草筐,挪开它,发现了洞里的一只草纸板卷成的大桶,共两只,一只满着,另一只剩下少半桶面粉。她从墙上摘下一个面袋,装满面,系牢口绳,拾起来扛到肩上,走到北屋,对胖女人说:“我代表我们全家革命群众,感谢领导同志的施舍啦。您受累告上张场长,只要不让我们海水再当那破鸡巴保管员,我代表全家保证,以后不再来你家背面了。这袋面,”她指着肩上的口袋说:“不是咱抢你家的,你听明白了,仨月来,我们海水怕库号亏得太多,没敢往家买面。这是我们家的面,反正你们家也没花钱,这面钱我们就省了。要是头儿老张不服,叫他找我去,我再碎他一脸唾沫,按价儿给他面钱。走吧海水,回家包饺子去。我这月子做的,真他妈屈死啦。” 二叔一家扛着面直奔我家。已经是中午了,奶奶呵呵坏笑着从红裤腰带中掏出五块钱给我说:“去肉杠上称二斤肉回来,再给你爹跟你二叔打瓶子酒,咱包一个肉丸的饺子吃。”又点着程海水的脑门儿说:“你喊了几个月的羊肉丸儿猪肉丸儿,今儿咱就来顿真格的,给你小子压压惊。” 奶奶哪还像个吃斋念佛的人哪,简直一个压寨夫人孙二娘。这是我心里想的,瞿玫却替我说了。她对奶奶撒娇说:“娘您年轻时准也挺坏的。” 奶奶说:“那当然,一个寡妇娘儿们儿窝囊了还能活到现在呀,那可是旧社会。” 爹娘下班回来了。程天笑进门就接了话茬:“旧社会怎么啦,新社会又怎么啦。哪个社会的兔子急了都咬人。”他接过我手里的钱去买酒割肉了。 瞿姨把她的故事又给娘说了一遍,娘说:“咱家口袋有的是啊。” 奶奶嗔怒道:“行啦,别逮着蛤蟆非攥出尿来。给他个教训就得啦,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才是那个温文尔雅的老太太。奶奶又是满脸慈祥了。 第十五章 一份特殊检查 那年秋后,分场在东面晒场场屋子旁边建起两个小工厂,有点门路和来头的人,从农业分队抽调去当了真正的工人。程天笑虽无门路,他自学钻研的无线电技术得到学以至用的发挥。不久,他当了电器厂的师傅,负责看图纸和标牌设计,机遇是上海一家国营公司的董事长从农场工人中矮子里拔将军挑出来赏给他的。别人看着头疼的图纸,程天笑摆弄着轻松自如。那人说程天笑这是厚积而薄发。 李香兰眼看着已有几个女人去了玻璃管厂,心急如焚。她刚在洼里跟分队长马光明干了一仗,心里窝着火憋着劲儿想脱离宠儿爹的管辖。八月十四的晚上,她给革委会主任若胜利送去四斤月饼,又给张场长送去八斤猪肉,换回一纸调令,去了玻璃管厂。每日伏在长长的案板上,对着一盏煤油灯,把两米长拇指粗的玻璃管,拔成尖嘴儿封底儿的药水瓶儿。 不过,她只干了半个月,工资还没等挣够八月十四晚上的礼钱费用,就被曾和我们同住一个大杂院的白四娘给顶下去了。她找到分场场部,把那纸命她调回农业分队的新调令撕碎,攒到两位领导脸上,非让人家把吃她的东西吐出来。人家说谁吃你家东西啦,她说是狗吃了。于是打起来,动了手。刚当了妇女主任的白净净,抱住我娘的腰,以至于张场长轻而易举就踹了我娘一脚。 宠儿爹马光明当时也在分场里接到一张不公平的新调令,正与领导理论间,我娘闯进去,就把理论权暂时让给了气得发抖的李香兰,躲在一旁观战。见我娘被人拉偏手挨了打,马光明当过兵的强壮身体里禁不住热血沸腾,他冲过去,踹落张场长再次扬起的脚,然后紧紧把他抱住。张场长挣扎不出,马光明面对面抱着他转了半圈,把张场长的后背对准李香兰,冲她挤了挤眼睛。李香兰会意,朝张场长的胖屁股一顿乱踢。 马光明嘲笑白净净:“偷鸡不不成,失失失把把米了吧。” 白净净慌乱着急出泪来,“你拉偏手!” 宠儿爹结结巴巴说:“跟跟你,学学的。” 娘被勒令写检查,晚上召开全分场职工大会,必须做出深刻检讨。 马光明拿着去养猪厂报道的新调令,对我娘说:“咱们――嗯的革革命友谊,可可不能断。” 李香兰大方地说:“打归打,过后还是好哥们儿好姐们儿,那件事儿咱谁也不许放在心上。啊?” “就就就是么。反,反正我我我也遭遭了报报应。” 娘夺过他手里的调令,才知道他已经给撤了分队长职务,他的调动也与白家人有关。 马光明从前不结巴,据说是在朝鲜的一次战斗中让炮弹轰昏了,醒来后就变成了结巴。越着急越厉害,心平气和时好多了。 当年他胸前别着五块勋章进了海逝县农场,虽是老革命,但一没文化,二来嘴不当家,难当重任。考虑到他对革命有功,总场党委就派他到一分场当了场长。马光明不怕累,小时候他是扛活的出身。他最怕的是给分场职工开会,一讲话心里咚咚跳,嘴巴嗒嗒叫。不久,他自动请求当个干活的白牌儿工人算啦,省得活受罪。场党委采纳了他的意见,提拔贫农党员张志同当了分场场长。张志同走马上任后,知恩图报,安排他当了家属们的分队长。前不久,又提他当了一回分场保管员,后来不行换了程海水。他就又回到妇女分队当了党代表。 马光明每天早晨提个小闹钟,在出村的小拱桥头儿掐点儿。整六点为界,六点前过桥的有工,六点后过桥的没工,却要去干活,不记工分是轻罚,不去上工就是故意旷工,一天罚两天工分。马光明认死理儿,一点儿也不通融。 罚了谁他心里也不好受,总是情不自禁想起当年东家地主对他的狠毒和苛刻,脊梁骨就有些犯酸。这时,他就会下意识去抠屁股。那是他冬天在河叉子砸凌窟窿逮鱼中了下寒,偏方里辣椒吃多了添的新病痔疮给害的。平时没事儿,遇着上火或是不好意思的事,就奇痒难忍,他抠屁股的动作很娴熟,像别人骚头皮那么自然流畅。不太雅观的姿势令他很舒服,看到的人却很别扭,就像听他说话一样,心总揪着。 我娘在他的分队里是最能干的,一趟地锄到头,站也不站,回头就接落下的姐们儿。半年上评分长级别,娘得了满票。 名单递到分场场部,场长反对。他说:“第一,她不是全勤;第二,全分队总共28人,她是满票,里面有她自投的一票。此人狂妄不谦,不能长级。” 马光明说:“都都写写了个人――呀票,威信不不如她,她高才――看看不出来。”他的话没顶事,等于白说了。 李香兰在分场门口骂了三天大街。马光明给她记了三天旷工。张场长就事论事,说李香兰是个无组织无纪律的人,然后又查了她的记工本,发现当月就三分钟迟到,属于出勤的白工。李香兰想起那是自己晚过小桥的三分钟,一分钟一天,三天白干。这月三天白工三天旷工,总共加起来缺勤九天。 “这还挣个屁呀!”她说。她找到宠儿家,吐了马光明一脸唾沫,吓得马光明没敢还口。 娘的调级长工资指标场长给了妇女分队的白净净。她年芳十八,说话像猫叫,走路风摆柳,脸上涂着厚厚一层雪花膏,刚刚入了工人在分队里干农活儿。她每天早六点和中午一点以前,总是第一个到桥头等着,洼里干活总是落在最后面,干的活又慢又糙。 开始马光明时不时接她一段,自从她抢了我娘的级,就再也没伸过一次手,且总冲着她喊:“翻翻翻翻工不不记工啊!” 马光明也够狠的,天天叫白净净翻工,连续罚了她十三天出勤。 白净净不像我娘那么没涵养,微笑着找马光明办了调动手续。调令上盖着分场的印泥红章,白净净当上了国营海逝县农场一分场的妇女主任。 马光明被通知拿调令那天,办公室只有张志同和白净净对面坐着磕瓜子。白净净友好地递过一把瓜子说:“马队长,噢――不对!是马叔叔,您学个鸭子叫,我就给你来把瓜子吃。” 马光明忿忿地但极有骨气地说:“我我宁肯不不吃你这这把瓜瓜瓜子,也也不不学你那鸭鸭鸭子叫。”把张场长乐得险些背过气去。 白净净笑着扭到场长面前,为他胡撸前胸捶打后背。场长说:“你这个马光明啊,既没吃上瓜子,又同时学了两种鸭子叫,何苦呢你这是。”他把剥好的瓜子,送进白净净嘴里。 马光明说:“我我我钻钻人家套儿套儿里去了。” 场长说:“你不也给人家使套儿么。” 马光明不好意思地抠着屁股说:“刚刚评完完级,出出勤又又没用。再再再说啦,我我我下寒,用用套儿白白耽耽误工夫。” 白净净听了,突然就红了脸掉下泪来。 门铛的一声被李香兰推开,就有了前面提到的那场战斗。 我娘边走边回忆这些往事,觉得马光明不是个坏人。不是坏人的人挨了自己的啐实在有点过了。回家后,提了半篮子鸡蛋去给宠儿娘尤凤莲道歉。 奶奶赞扬了娘的举动。尤凤莲却照准娘的屁股拍了一巴掌,说:“净弄这些用不着,咱姐妹儿过不着咋的?” 那些时候批斗会已经不多了,职工大会照旧像流行衣服般时髦。傍晚,奶奶给娘煮了四个鸡蛋,盯着她全吃了,说这回就有劲儿念她长长的检查了。我爹在家批评了媳妇的抗上行为,说做职工不听分配调动,想上哪去就上哪去不成领导了吗。我娘说要不咱写这半本子检查呢。 李香兰的检查很像一份工作报告。她在检查稿的开端这样写道:“尊敬的职工同志们,我李香兰犯了一个伟大的错误,不该不服从领导的调来动去,更不该在场长像踹阶级敌人那样踹了我一脚之后,抬起我十恶不赦的右脚向他革命的屁股连踹数脚。这是多么令人无法饶恕的罪过呀!要知道老虎的屁股是摸不得的。”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我在奶奶的授意下,用那辆奶奶的专用坐骑小车把她偷偷推到会场。娘俩躲在角落里把手心都拍红了。 第十六章 监狱才子 程海水交了钥匙之后,一直待在家里等调令看孩子。他常扛着女儿程平站在门口送接去猪厂上班的瞿玫。邻居皱着眉从他身边经过,哼一声,不知是招呼还是表示对贪污负罪之人的轻蔑。程海水也不上心里去,自顾驮着女儿蹦跳着逗孩子笑。闲人是很招人烦的,特别是像张海水这种上级领导不待见,下层百姓不理解的男人。 或许是投缘吧,奶奶常带我到二叔家串门,奶奶叫他二小子,他喊奶奶老娘。亲密无间的一家人,就有了许多彼此沟通的故事,那是程海水的真实写照,比奶奶口中的鬼怪要有人情味的多。 故事一: 瞿玫下乡前是大家闰秀,是著名院校老教授瞿清和的唯一宝贝女儿。父亲被定为反动权威后,她同千万志在四方或被逼无奈的城里孩子一起下了乡。她的出身不好,分到场部掏厕所并负责给领导烧水。程海水作为场办秘书,自然也是她的服务对象。 程海水从厚重的材料堆中抬起头来,常会碰到一双大而迷惘的眼睛悄悄窥视他。定睛看时,那眼睛并不在办公室里。他搁下笔,揉揉眼睛,去了厕所。他蹲在茅坑上想那双眼睛,去哪儿了呢? 他忧心冲冲出了厕所,远远望见粪池旁担水沤肥的她。粪池边有一棵老泡桐树,高且伟岸,冠上开满了长白边儿的紫蓝色花朵。 她累了,把扁担担在两只空桶上,坐下去休息,白晰修长的双手挽了长长的黑辫子绕在头上,用两只花卡子别住,她仰望着头顶上沐在春光里的花树发呆。 春阳晒着的粪池里散发出奇异的香气,不时被风裹了送过来。程海水嗅到了粪香,头有点晕。他想急步过去,爬上树摘一朵花儿插到少女油亮亮的发盘上,又怕扰了她的心事。他匆匆回到办公室,拿了纸笔和文件夹,躲到一蓬小榆树棵后面,为她画了一幅素描。画中女子的发盘上,斜插着一朵黑白相间的泡桐花。 瞿玫提着大铁壶给办公室送水时,程秘书不在。办公桌左上角的空暖瓶下,压着一幅画和一张玫色的窄纸条儿,纸条上写着三个字:送给你。那画中的女子惟妙惟肖,这是她所有照片中最浪漫的一张。 她的心突突跳着,把两样东西叠好,装进蓝色学生装的衣袋里。她长吸了一口气平静了心情去工作,左手去拔暖瓶盖,右手就提了绿色的铁水壶,却又轻轻放下。她左手捏住的是一朵初开的泡桐花。 念及他们的初恋,程海水深潭似的黑眼睛里总是盈满了雾气。 故事二: 瞿玫从猪厂回来,一头栽到炕上,嘴里不停嘟嚷着。程海水凑过去,伸手试了额头,烫,又将耳朵凑到妻子嘴边,她正无力地叫着“天爷灶王爷。”程海水请来医生给妻子打了针,喂过药。瞿玫嘴里叨咕着:“猪慢食儿不长个儿”之类的燥恼事,昏沉沉睡去了。 程海水在黑色木头书箱的底下抽出一块木板,把煤油泡子灯捻亮一些,坐在炕沿下的马匝上,专心致至雕刻他的木板画。 丈夫在家笑吟吟地承担起家务侍候着妻儿。瞿玫沉浸在温馨与关怀的幸福之中,儿时父母的关爱常会断断续续涌上心头,她对丈夫说:“海水,你真像我的父亲。”丈夫拥了她在怀里,轻抚着那条黑亮的发辫。没有说什么。她依偎在温暖宽阔的胸膛上,像只羽毛乍满的小鸟,倾听着博博的心跳,悔恨的小鸟对它说了一万遍对不起。 翟玫悄悄找到革委会若主任,主任说:“程海水这人没定性,让人看不透。要不你找张场长说道说道。”她便去找了张志同。张志同不说行也不说不行,说了些诱惑的话并且摸了她的左手。她用右手打了他的左脸。双方条件都没得到回应。 这些事她一个人承担着,没对丈夫说。二叔说是他偷翻了翟玫的日记才明白的。他也没说,假装不知此事。 就在这天夜里,程海水被捕了。给农场派出所民警开门前,他告诉瞿玫:“炕洞的外烟道里有个小罐儿,里面有二百多块钱,是卖灶王爷赚的。”这事他也瞒着瞿玫,他说他知道这事犯忌,他说宁让一人单(担),不让二人寒。 这天是正月二十三,灶王爷在一个月前就升天言好事去了。程海水已收好木板,准备明年腊月再用。 那个漆黑的夜晚,场部的破吉普无声无息停在二号院大门外。是翟玫的哭叫漫骂炒醒了四邻。我跟在爹娘身后,跑到二叔家。他被农场派出所长一脚踹在地上,用一根麻绳捆住双肩和双手,由两个穿绿制服的人押上车。程天笑上去阻拦,也被踹了一脚。 程海水手巧,又巧遇了海边渔村出去的老乡审判员,在局子里很吃香。三个月的刑期中,他给看守所的人编了二十几双草鞋,修好了一坏再坏的破自行车,还把已经变成颓垣断壁的影壁墙翻修一新,画了一幅地道的影壁画。轰动了整个监狱,整座县城。 那绝对是一幅地道的国画,不像我奶奶杨梅子洼儿里变的炕墙画那般拘谨小气,它气势滂勃光彩照人。 所长找来红、黄、绿三种油漆和二十斤汽油。经程海水调合,画面上有了七彩的颜色。他在墙壁左上方勾出一轮光芒四射的太阳,刷了黄色油漆。底画面是雄伟壮阔的万里江山。―――祥云绕日、山峦叠障,江边千树成翠,万花争艳,鱼翔浅底,江心百舟可争流,鸥鸟翔空。它们各着了相应的服饰,争奇斗艳。伟大祖国幅员辽阔的大好河山尽收眼底。 依所长指示,程海水在底画上用红漆抄写了几段对犯人重新做人有益的语录,字体模仿的是伟人的狂草,形象逼真。 审判员来探望他时,曾久立于伟人的名字前,用放大镜对照着语录本上的字体研究了好长时间,然后拍着老乡的肩膀说:“跟我来。” 他去了,审判员关了门。程海水用碳黑笔在白粉纸上给老乡画了一张素描画像。审判员很满意,问他:“再有五天你就出去了,想不想在县文化馆某个职?馆长也是咱退海地上的老乡,也是个咸巴渣的才子汉子。” 程海水说:“谢了。我这人是灾星转世,爱捅娄子。还是回去安份守己种地好,落个善终吧。” 老乡摇摇头,婉惜道:“可惜了的。” 第十七章 瘟神也怕灶王爷 程海水释放回到农场,就收到了去畜牧队报到的调令,很急。他离场的这三个月中,猪号闹瘟疫死了二百多头猪。奶牛在返青季节厌倦了吃了一冬的干草,开始慢食儿,产奶量急骤下降。分场两位领导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决意改变以往土养的方式,派人到部队学习叶洪海的发酵饲料。出差半年,这个人不仅要聪慧好学,还要舍得家,开始找谁谁不去,若主任就找到瞿玫。瞿玫一口应了,并接了调令。 程海水望着妻子明显消瘦了的脸,玩笑说:“仨月就这模样了,再加上半年的分离,还不变成敌敌畏商标啊。” 瞿玫说:“我等得起。” 他们仅团聚了三天,瞿玫亲自骑自行车把丈夫送到火车站。她嘱咐车窗口探出头来跟她告别的丈夫:“别忘了咱的牛和猪。” 程海水只学了三个月就满载而归了。他只和瞿玫团聚了一夜,就搬着铺盖住到畜牧队的值班室,铡料拌菌准备着第一批农场人自己的发酵饲料。 若胜利被感动了,打发媳妇给程海水包了饺子端到畜牧队,又吩咐看青的火燎毛儿刘富贵,硬把瞿玫的铺盖扛到值班室的大火炕上。瞿玫红着脸给主任和火燎毛儿鞠了一躬。 第一批发酵饲料成功了。秸杆的清醇混着鲜酵母的甜香,弥漫了整间屋子。程海水招呼着来取料的猪、牛饲养员:“按单取料,多喂了不是好事,特别是牛啊,还要坚持按佐料配方喂饲草,单吃饲料产生瘤胃可难治。” 主任笑着问程海水:“能供上喂吗?” “够了。第二批三天后启封。您受累在喇叭上广播一下,咱干青草和秸杆多收点儿存着。” “行,我这就去办,这儿就交给你啦。” “放心吧,只要饲养员听话,按配方饲喂,十天之内就会见到效应。” “好!十天后,我请你喝老烧儿!” “我喝定了。” “要是不成呢?” “我反锁了自个儿,还蹲大狱去。” “美得你!在农场当你的灶王爷吧。” 一句玩笑话给程海水留下了终生挥之不去的绰号。没人再喊他的名字,连女儿程平也喊他“灶王爷爸爸”。十里八乡都知道农场一分场出个会发酵饲料的“灶王爷”,许多人慕名而来,晚上住下,和程海水一同观察温度湿度,白天跟灶王爷师傅翻料、粉料。 灶王爷技术不保守,把部队的原始记录和回场后自己的几次成功经验合盘托出。徒弟们从心中敬重这位师傅,唯一用来报答他的,就是多替他干活,沏杯浓茶,端个板凳让师傅休息,看着他们干。 瞿玫趁夜色的掩护,悄没声地回家又取来两床被褥给弟子们用,自己和女儿搬到家里住了。弟子们善解人意,做饲料不关键时簇拥着灶王爷回家,和灶王奶奶过一回神仙的日子。 凭白多出来的帮手,使饲料产量与日俱增,一时间农场的饲养业消化不了,灶王爷请示分场,向临村出售,给分场赚了不少利润。 产奶量高了,农场人喝不完又成了问题。我爹因为给若胜利出了个给县城居民送奶的主意,而被调离电器厂,一摊子活儿撂给他的三个高徒打理,倒也应付的过去。我爹成了送奶员加饲养员之后,也搬到了值班室。他在县城开辟的客户中结识了一位中学数学教师,从此对数学产生了兴趣,求人家给他找来初中课本自学,有难题了就请教,反正是一天一趟,骑着大铁驴风雨无阻。后来有了《数理化自学丛书》,他认准数学一门单挑,直攻到微积分部分。 第十八章 校园童话 新春刚过,我以八岁公民的身份背着书包进了学堂。书包是一条草绿色的毛巾对折了,奶奶缝好后用一根棉线捻成的粗线绳穿起口的简易袋子。绳子略长,可以斜挎在肩上,也可以在手腕上绕几圈提着。程天笑用棺材板给我做了一个能抽插盒盖的铅笔盒,里面放着两根铅笔,一块白橡皮和一把脚丫型竖着削笔的黑色小刀。书包里还有一个白纸本子和一个黑纸本子。这已经够阔气啦。我调查过,班里的学生多数是拿着一个黑本子和一支铅笔进校门的。 大年级的大孩子多是跟着爹娘从老家一起调来的。我们这班新生才是正宗农场生人的真正职工子弟。我们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无论谈吐衣着,均有十足的贵族后裔之风范。大班学生身上的村风民气尚未褪尽,小心奕奕与我们搭讪,显出可怜兮兮的自卑感。 学校是几间土坯房。由于教室紧张,我们育红班和五年级插班在一间教室上课。成排的水泥台子上搭着一块尺来宽的棺材板,用黑油漆罩了面儿,挺滑溜的。五年级一排坐仨人,育红班一排坐四人,中间被一条土走廊隔开。这是两间房的教室,中间的房柁由直线排开的三根粗榆树支撑着,两棵贴墙立着,中间走廊上偏五年级一边独立着一根最粗的。 王老师从讲台上下来,手里托着一本翻开的书,念着课文穿过走廊,又从我们背后返回到讲台上。两个来回之后,他给五年级的学生留好作业,叫我们把新发的语文书打开第二页。他从土台子讲桌上抄起另一本书,教我们跟他念“日月水木土”。也是走了两个来回,他把这五个字用粉笔写到白灰抹好又粉刷了墨汗的黑板上,告诉我们正确的插笔方法。然后,他话锋一转,对我们说:“今天咱们先不学汉字。汉字是由点横竖撇捺构成的。多难写的字,也离不开这五点基本要素。”他把它们写到五个汉字的下面,用的是红色粉笔。又教我们要记住“点顿横平竖直撇捺缓”的口决,就能写出俊郎的汉字了。 他的课不长,往往教完课本上的东西,就命令我们现学现卖,赶热乎劲儿把新学的知识写到作业本上去。省下十分八分钟时间,压低了声音给我们讲个大小孩子都能听懂的小故事。他的故事多是小孩子如何凿壁偷光、砸缸救人、四岁让梨、拦车救人、挨冻护羊、舍身炸碉保…………之类的故事,与我奶奶讲的善良鬼狐与恶魔妖怪全然不同。因而我喜欢上了这个与我住邻居的男人,有时一个怪念头从心底泛上来,就盼望有一天能被他再拾去,管他叫爹,那样就可以与他寸步不离,听更多的好故事。 我和王肥、酉酉、宠儿同了窗,又住在同一个大杂院里,一同上学一同放学,在家与学校的不停奔走中建立了牢不可破的友谊。这友谊超出了一般的普通同学关系,后来发展成自许四大天王的口盟兄弟。 那日放学后,我们相约手牵手来到村西的土窑,按生辰排了长幼。我八月十五夜十点十分出生。(时辰不确定,那天据娘说她肚子疼得厉害,没给老座钟上劲,不知么点儿住了,发现后估计大概定的点儿),我居四大天王之首;王肥零点一分出生,排行老二;酉酉零点二分出生,排行老三;四妹宠儿凌点三分出生,排行老末,她自称是我们的四弟。 宠儿老谋深算地说:“二哥三哥跟我的生辰只差一分钟,大哥的生辰也许是老座钟给搞错了,不知咱就按他是零点零分出生的吧,这样离的近才像亲兄弟吗。” 我们三人一齐拥护。我向他们保证,以后无论谁问起我的生辰,就说是零点零分。 宠儿的第二个创意我们又通过了。她说我们都属龙这多么不容易啊,不如大家留住本姓,在后面都挂个龙字,更显得像兄弟。我同意之后又反悔了,我说:“你丫头家的属龙就够张牙舞爪了,再叫龙当心你变成男的。反正宠字宝盖下面也有个龙字呗,就别改了,咱四个人里就你个别,三个哥哥拿你当宝贝小妹妹多好。” 宠儿说:“不改也行,你们不许叫我四妹,我要当四弟。” 行,当然行。奶奶说四大天王都是男人,这样称呼才靠谱儿啊。 于是,从此我们作业本上的名字改为:程龙、王龙、刘龙、马宠儿。 那年我们上三年级了,响亮的新名字使我们像龙的传人一样超群出众。在班上,仅有我们四兄弟称带彩页的小人儿书,自然身价百倍,更成了令人瞩目的偶像人物。《西游记》、《孙悟空大闹天宫》、《红灯记》、《智取威虎山》、《奇袭白虎团》……。攒一年的压岁钱买上三两本,专买带彩页的,互相传看。没有小人儿书的孩子,眼巴巴盼一个月上演一场的电影。 当时学校里还有一种证明身份的文化交流,就是同学间诉说自己的梦。谁的梦越离奇,证明谁最聪明,最有想象力,最超凡脱俗。在一次自习课老师不在时,班长王龙组织了一场说梦大赛。说梦前,每个人都举拳发誓向毛主席保证过,肯定不撒谎。 我的梦是:八月十五那天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我们四大天王偷偷下界来到人间。我们的魂儿相互粘连着、荤绕着,飘忽间已然环绕神州大地转了七七四十九圈儿。天王老四是个女的,她警告我们说:咱们是来投胎的,再决定不下来去处,被玉帝发现就当不成人了。我们觉着有理,也恨不得快点儿落地生根。 我们选了这块风水宝地。这儿月朗地阔、草芜人稀,弃贝们眨着诡异的眼睛表示欢迎。老鼠合唱团操着尖字儿唱大戏。黄鼠狼与狐狸相拥着跳巴蕾。蚂蚱们则充而未闻垛在一堆儿鼾声如雷。猫头鹰圆瞪着神奕的大眼睛,蹲在荆条墩里开怀大笑。那笑声清朗且富有节奏感,像一粒粒晒干的米粒儿落在鼓面儿上,又像我二叔程海水受凉后挤眉弄眼儿双手按肚脐挤出来的臭屁,“咔儿咔儿”的,“吧儿吧儿”的极赋庆祝效果。 哥儿几个受了我的盅惑,以及这块退海地上生灵们的感招,从新搭的那一排隔间席棚中各自挑选了一个女人的大肚皮,然后洒泪别过钻进去。 后来,那几个女人就成了我们各自的娘,自然我们就分别姓了她们爷们儿的姓。 我问同学们:“知道这四个人是谁吗?” 他们傻子似地摇头。 我说:“有我程龙,还有王龙、刘龙、马宠儿。” 我的三位兄弟异口同声站起来说:“我也做过跟你一模一样的梦,真是巧了。” 同学们个个瞠目结舌。 “是真的吧,四大天王投胎?” 我想:真个屁吧!那是我爹程天笑为《渤海日报》写的一篇描写农场风貌的散文稿,被我背了五天才记住其中的生词长句,然后又经过改添才郑重其事拿来应付这场演说。 这个秘密只有我自己知道,连我的三兄弟也没告诉。但他们与我心息相通,配合得十分巧妙,不由得同学们不信。 第十九章 让爱超生 上四年级那年,家家孩子挤得睡不下,我们四兄弟的家均搬离了大杂院,住进暂时垒起的土坯房,失去了朝夕相伴的日子,却练就了聚会的本领。四大天王的多次聚会都设在村西土窑上,它比我们的岁数都大。 当年刘龙的爹刘保本,因为身怀绝技,有砌窑烧砖的看家本领,受到分场领导的重用,先吸收入党,后任命分队长,带着二十几号人没日没夜两班倒,八年功夫硬是烧出了一分场的在海逝县农场第一窑的称号,被列为重点创收模范单位。其功劳相当于八年抗战中国军队将领的伟绩。 刘保本干起活来不要命,起初每天拎着一双鼓满血泡水泡的手回家,疼得刘龙他娘蝎蜇狗咬的,又是吹又是敷。他却呲着大黄牙一边笑着给媳妇宽心,一边抽回手,从后腰里拔出二尺半长的旱烟袋说:“大炮(泡)最怕行军锅(烟袋锅儿)。” 焦晰红装满烟叶,划火柴点上,送到男人嘴边。一袋烟抽透了,刘保本就用红热的烟锅儿依次把手上的泡们烫一遍。一阵咝咝作响后,满屋就充满了温馨的臭焦皮味儿。每天做完这道功课,刘保本就忙不迭招呼媳妇:“快吃饭,吃完吹灯睡觉,省点儿油钱给你添件儿正道儿的衣裳,跟花子娘们儿似的,净给贫下中农添俊。” 后来他手上的泡们变成了老茧,少了那道功课,他几乎不让媳妇点灯。两个饼子一碗粥弄块咸菜疙瘩,到院里就着月亮地儿吃。这习惯一直保留到我们这拨孩子都长大了,他才略微收敛了些说:“焦校长,您老把作业本儿在学校批完了再回家不行吗?省点电费,俺还留着喂小燕儿啦。”焦校长义正词严反驳他:“这些年要不是你光顾着省电费灯油钱,能有这么多只小燕儿吗?”刘保本咧着大嘴笑道:“那是咱俩有本事。” 有一次马宠儿的爹跟他逗玩儿:“保本哥,连,连电视都不,不给孩子买,你,你可真,真会保本儿呀。”他苦笑笑,指指媳妇又鼓起的肚子说:“瞅见没?挨一挨裤腰带就又揣上了,这繁殖率也太高了——八年七窝,光鞭鞘甩烂了一筐头子。”他拍拍自行车后坐上的野苟说:“操,又得搓几根儿准备着啦。” 刘龙的娘身为校长,对学生又客气又疼爱,逢问必答,威信极高。既使坏孩子犯嘎,也不肯得对这个整年都挺着肚子的女人下手。她的亲和力只有在坐月子的一个月内才会发生错位。 刘龙的几个兄弟姐妹都非等贤之辈,本来在学校强忍着做了一天的好孩子,那些被长久压抑的小秘密偶尔疏忽便会在家里暴露出来。整天呆在家里的焦校长,通常先是绷着脸警告不孝子女:“注意你们的小狐狸尾巴啊。”后就是对无视礼服者挥去一鞭:“我叫你屡教不改!” 由于还躺在炕上坐月子,鞭鞘不够长,许多次出手她都需从炕头儿像驴打滚儿似地滚到炕稍儿。孩子在地上扭打撕斗,她在炕上挥起鞭儿响四方,先打你个万朵桃花开再说。心眼儿多的夺路而逃,到院子里继续战斗;死心眼子不仅被对方打倒,还要挨鞭子。不管你有理没理,也分不清谁该让着谁啦,焦校长在炕上翻来覆去,左一鞭右一鞭地穷追不舍,直打到眼不见心不烦为止,才呼出一口恶气,给炕上的婴儿喂奶。这时,微笑会重新回到她的脸上,她亲一口孩子,自言自语说:“要是老这么大多好!” 刘龙曾悄悄对我说:“其实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是藏克家,他笔下的老马简直就是以我为原型写的。迎面飘来一道鞭影,我把头低下。”对母亲的鞭子,刘龙始终梗梗于怀。直到焦校长因为超生,被场部通令批评撤职回到家中,变成家庭妇女后,刘龙才长吁一口气。他说:“马寅初总算帮俺们夺下了娘手里的鞭子。” 可他毕竟已到了能体谅人的年龄,看着眼前这个由吃皇粮的校长,一下落难到连工人阶级都不给保留的中年妇女,又可怜巴巴躺在第八个月子里,他恨不能把一落生就只会呵呵笑的小八给掐死。焦昕红失去了工作,买电视的事肯定无望了,恐怕以后的日子里,连喝碗稀菜粥都悬乎啦。 所幸的是,小八的月子里,焦昕红一次都没挥起过鞭子,那一返常态的目光里,闪动着温和慈爱的水光。许是学校连人带亲和力同时给开回家的缘故吧,孩子们停止了往日的嬉闹打斗,她也大度地顺便把鞭子的事给忘了。 第二十章 祸兮福所依 吃完中午饭,我扒着刘龙家墙头,学了三声狗叫把他引出来。这半年来,我们四大天王有事总是在学校解决。偶尔遇着非常紧急之事,非去土窑解决不可了,才利用这种接头方式招刘龙出来说。据分场的阿姨们说,焦校长被开除后疯了,整天插着大门躲在家里羞于见人。本来我们哥仨想去劝劝她,刘龙不让。无奈只能尽量少打扰她。如今放假了,只好选择这种联络方式。 刘龙左手攥着一把棒子泡,右手正一层层往下劈着。他轻声招呼我:“有事吗大哥?”“有事,到土窑集合。”“哎。等我呀。”“好哩。” 我刚从墙头上溜到地上,刘龙就开门出来了。我俩边走边说话。刘龙问:“通知他俩了吗?”我说:“王龙去喊宠儿了。”他双手抱拳:“给大哥拜年啦。”我也冲他拱拱手:“给兄弟拜年。” 我担心却又怯怯地问:“焦校长,她好点儿了吗?”刘龙面有难色随口说:“挺好的。” 我说:“今年期末考试你能从倒数扳成正数,还弄了个第二名,又要照顾有病的焦校长,肯定吃了不少苦吧?甚至我怀疑哥们儿是否又变成了藏老的老马。”不料刘龙满面春风:“过去我娘是校长,我学习好了不等于她给吃了偏饭吗?你没听见咱班的差生管二哥喊’小红人’啊?一个大公无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优秀教师,怎么也不该有个学习拔尖儿的儿子吧!” 我若有所悟道:“有道理。记得有一次,分场领导给焦校长发奖状,就提到过有关她一心扑在工作上,顾不得照顾自己孩子学习,导致几个孩子学习成绩下滑的光辉事迹。为此王龙还写了一篇叫做《烛光》的作文,在场部广播站播颂了三天呢。你还记得吗?” “怎么会忘了呢,为了那事儿我还挨骂了。爹认定是我跟二哥联合造谣,蒙人的。” 我说:“你不觉得冤哪?” 他说:“娘说过,强者之所以不怕冤,不怕诛连,是因为他们具有坚忍不拔的定力,和默默无闻,用事实拨乱反正的能力。” 我赞叹道:“焦校长讲的真深奥。不过你这次拨乱反正好像力度不够吧。是不是故意为王龙少点了几个标点符号?要不怎么第一名跟第二名就差两分?”刘龙谦逊一笑说“没那事。二哥学习就是比我强,就连生日都比我大一分钟,这点能充分证明他是一个做事果敢的人。”我说:“论投胎呀?”他玩世不恭地说:“既来之,则安之。明明白白混饭吃。” 其实土窑简单的很,打老远看去就是一座约四人来高的土包。掏心砌砖,留出烟道火道,顶口敞着没有烟囱,从上面看,跟村东北角的大砖井差不多。冬天的窑歇了,俺们纷纷爬上窑顶,散坐在圆圈儿周围。黑一道红一道的窑底极深,掉下能摔死人。 由于常年取土烧砖,导致窑西挖出一条又宽又深的大沟,向北直通马厂碱河。讯期一到,黄河水蓄得满满的,春秋两季分散到各条纵横相承的支渠中,灌溉农田。近几年农场的亩产“上纲要”全靠了它。如果不是我们这些蚂蚱似的工人子弟们整天喊饿,爹娘的日子肯定好过多了。大人们爱用这话儿数落我们,孩子们觉着很委屈,总有各式各样的辩词等着他们。比如:“毛主席还说俺们是祖国的花朵,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呢!”“对,祖国的未来是咱们的。”“一切一切都是俺们的。”那一刻我们每个人都从心底里找到了靠山,特敬佩,特感激他老人家。再有不知深浅的大人敢继续唠叨,我们准会用歌声封住他们的嘴:“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河深海深不如党的恩情深。” 窑东大坑也是取土烧砖形成的。椭圆形,两人多深。由于连年的风雨淤积,逐渐形成了一圈儿平缓的浅地,不知什么时候长出嫩绿的苲草。初春时节,阿姨们会在镰把上接根长木棍儿,站在岸边挥着身子捞些上来,回去给鸡鸭剁碎,掺些棒子秸粉的糠喂它们。吃苲草的鸡鸭下的蛋是桔红色的,又香又有营养。大人们严禁孩子自己到坑边去,说这个坑的淹死鬼儿太馋,三年拿一回替身儿,谁碰上谁倒楣。火燎毛儿家的大儿子就是从这儿淹死的,那天晚上爹提了灯来给儿子领魂,竟然被坑中央跃起的黑莽给吓昏了。据他醒来描述,那东西头上长着冠子,没有鸣叫,可能就是那公母俩中的黑蛇。 “这坑里死过仨人了吧?”刘龙问我。 王龙说:“死过仨小子了,三年头儿上准一个。” 我说:“也不知他们吃没吃过饺子。” 王龙叹口气说:“他们要是活着,准会说吃了三大碗。今儿上午俺跟爹拜年,谁都说吃了三大碗,也不分饭量大小,乱吹。”我说:“对啦,有件事我想问你们。” 四妹说:“么事?”我说:“咱向毛主席保证说实话。”我举起右拳,他们仨人也举起手说:“保证。” 我说:“今儿早晨吃饺子的举手。”刘龙和马宠儿举了手。我纳闷儿:“四妹是独生女儿,爹娘负担轻,过年吃饺子很正常。奇怪的是老三一家十口,焦校长还病着,怎么就可以吃上饺子呢?” 刘龙右手摸着后脑勺,面呈难色。见他欲言又止,王龙抢白道:“你爹一个破烧窑的,每月工资三十六块四,没准儿偷了么儿啦。没事儿,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王龙笑着做了一个揪斗人的手势。 我说:“老三你别上心里去,王龙从他家破书柜上学了点酸词儿,到处臭显摆,他是开玩笑的。不过俺们就是想知道怎么回事。” 宠儿摇着刘龙的胳膊说:“求求你啦三哥,告诉俺们吧。俺们向毛主席保证,绝对不跟外人泄露半个字儿,是吧大哥、二哥?” 我和王龙一起点头说:“是。” 刘龙虽然像个有难言之隐的小脚女人那样扭怩了好半天,却终因形势所迫,不得不道出了真情: 焦校长有个姑表弟在地区外贸局当局长。去年春天的地区先进个人表彰会上姐俩同会相遇了。焦校长问:“最近忙么啦?” 局长说:“刚跟外商谈成一项农副业出口业务。” “活儿难干吗?” “不难。而且咱这片儿退海地上,有水洼就能见着蒲草,玉米皮儿在秋后多积攒点儿,都是不花钱的玩艺儿。只要处处留心肯吃苦,对加工户来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表姐你不如辞了校长之职给农场当业务员吧,咱公对公两轻松,你负责验活交活,我负责出口催款。农场富了你不也就功德无量了。” 焦校长说:“我舍不得孩子们。” 局长凑近焦校长耳朵说:“舍不了孩子套不住狼。再说,你也可以帮我勉为其难做个好党员么。” 焦校长同情地问:“你很难吗?” 他说:“难!难于上青天。” “你说说具体的事儿,这儿又没外人。” 局长环视一下四周,见没有人注意他们,才小声说:“一个业务员找来,先把一堆礼物放在你桌上,然后问寒问暖,东拉西扯一通,终于提出跟你要活儿。你觉得这人谈得头头是道,可委以重任就应了。临走时,你提醒他把大包小包全捎回去,人家以为你是猴变,应了的事变卦了,推来让去非让你做个吃了嘴短的受贿分子不可。你怎么办?收礼是犯罪,不收以后就再也别想把你的项目放给他,人家会明明白白告诉你‘工期工效都没问题,就是干着心里没底,还是算了吧,下次再说。’不几天你就发现,无论是副局长还是科长都来找你要活儿,说自己有个多近多近的挚亲,非常能胜任这项业务。接活就是给你送礼的那人。咱是明白人,干脆把权力下放了,由他们谁放活都行,我只管签单。说来惭愧,我有空就到处跟外商套近乎,巴不得一天订下一个合同,尽管努力,还是供不上他们放活的。回头还得落实违期合同罚金,处理出口转内销产品,整天忙得焦头烂额。这样一忙,就成了连年先进个人。可局里放活儿的领导中,已经调离了两个,关进去一个。据说都是业务员吐噜出去的。现在没人敢放活儿了,我是打幡儿抱罐儿一个人。至今还没找着下茬呢。” 焦校长从小在姑家长大,跟表弟的感情如亲姐弟,她真心实意同情并钦佩这个正人君子的表弟。于是爽快地应下了。“行。你听我回话吧。” 开会回来,焦校长连夜写了申请报告和辞职信,并在信中提到由王龙爹王老师继任校长之事,第二天一早递到分场场部。一个星期过去了,焦校长急匆匆找到分场场部。书记告诉她:“总场没批,让你安心本职工作,千万别见异思迁。” 老会计吴鸣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交给焦校长说:“有你的信。” 焦校长接过要拆,被老会计拦住:“回家看去吧。” 晚上,焦校长在灯下读信。刘保本等她读完了就问:“他表舅说么了?” 焦校长一拍大腿,答非所问:“怎么没提到名烟好酒怎么着了?” 保本问:“干么?” 焦校长说:“收下呀!干收礼不放活儿,又没有证人,告都没处告去。” 保本问:“到底怎么回事呀?” 焦校长说:“我从地区回来的第二天下午,农场就派业务员带上名烟名酒去找他表舅,并捎去口信儿说‘焦校长因公务繁忙分不开身,她说千年基业,教育为本。就委托我代她向局长表弟表示问候和歉意。’他表舅和言悦色告诉业务员:‘你给场长捎个信儿,让他先把自身的素质教育搞好了,再派人来跟我谈业务。’” 大约又过了四五个星期,焦校长被喊去分场办公室写了一下午计划生育宣传标语。老会计从眼镜后面投去钦佩的赞许:“标语适合用柳体。字体秀朗挺拔,书写流畅飘逸。绝!嗨——太绝啦!” 焦校长不解其意,难道叫绝也要加上叹息吗?她瞅着吴鸣:“嗯?” 老会计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赶紧低下头去,除了把手里用旧报纸捻成卷儿裹着的圆珠笔芯抉弯了外,再也没做出一点暗示的举动。 第二天,焦校长被革职了。交接业务时,她握着王老师的手说:“好好带孩子们,拜托了!” 已经是王校长的王龙爹郑重地向老校长表示:“您放心吧,虽然您人走了,您留下的校风定会千古永存。” 夜里,两口子关着灯对话。 “咱老八就是有福。” “屁福!” “真的呢,再晚怀上个把月就让人给扎下去啦。” “扎扎去吧。娘的,连铁饭碗都让他给砸了,看你拿么吃饭!” “砸就砸了,破旧立新,冰天雪地的三九天儿,也没见冻死几个家雀子(麻雀)。鸡不尿尿有变处,明儿一早俺就去地区自个儿打食儿去。” “快生了,别再出点儿事吧?” “俺小八是用电焊焊上的,结实着呢。明儿俺跟计划生育的拖车走,给你省点儿车费。” 保本急了:“别介,我的亲娘祖奶奶,你把咱刘家的老尾巴根子生到车上,那帮挨劁的娘们儿一红眼,别再给掐死吧。可怜的小八。” “别摸俺肚子。” “就摸。” “让老儿子踹你啦。” “俺就喜欢让儿子踹。你敢肯定是小子?” “肯定是,实践出真知吗。你摸,他的小拳头儿在俺肋条上打格呢。闰女胎跟娘对脸儿坐,一撅屁股能把娘的肚脐眼儿给拱出来。” “吹牛逼。” “真的。不信你怀回孩子试试。” “得了吧,俺老刘就会保本儿,不会生孩子。” 晚饭后,刘保本息灯躺在炕上听动静。忽然,院门口“吱”的一声响,他“噌”地从炕上坐起来,自言自语着拉亮电灯,“吉普车。”他给睡着的两个小的掖掖夹被,就下了炕。这时几个大孩子有的已经出屋了。 爷儿几个迎出院门。焦校长从车里下来,胳肢窝里夹着一卷东西。刘保本赶过去伸手要接。焦校长用下巴指指车上下来的人说:“你去提包袱。” 保本一边接包袱,一边往屋里让人家:“师傅辛苦了,快进屋喝口水吧。” 司机说:“不进去了,还有百八十里要赶呢。” 司机坐到车里在大街上给车掉头,两口子把东西放进屋里,返回去送他。 几个大孩子,急不可耐解开包袱,看着一摞摞叠放整齐的细线毛衣,正不知从何下手。焦校长进来忙说:“注意,千万别用脏手摸它,弄脏了得赔人钱知道吗?这是三百块钱的加工费呀。”她把两个包袱重新包好。又打开那个卷卷说:“这叫蒲垫,出口活儿。它的原料是棒子袍跟蒲草。秋后分场的棒子泡没人要,咱多驮点儿回来,现在棒子还不熟,从明天开始,咱家男性公民只要能干活了,利用业余时间跟你们爹去洼里割干蒲草。闰女们跟我缝毛衣锈毛头儿。”然后又从口袋里掏出大小不等的三块小木板儿对丈夫说:“明天你去买两毛钱的寸钉,按上面点好的距离钉上,把钉子帽一掐就成了。” 刘保本问:“这是吗?” “这是缉蒲垫儿的模具。”焦校长随后嘱咐一家人:“咱都记住了,无论家里干么加工活,谁也不许往外说。消息泄漏出去,恐怕就没钱挣了,闹不好还得犯错误。”刘龙问:“勤劳怎么还是错误呢?”当娘的说:“勤劳为公当然不是错误啦。咱家原先在窑西大沟棱上开了块荒地儿,那年你爹不就因为搞“小自由儿”让人割了资本主义的尾巴吗!目前国家没有个人经营的准确政策,咱干这种事儿要学会地下经营。再说,这回的活儿是你表舅从人家公口的合同里说情给咱匀出来的,万一出点儿娄子,牵扯到几个好人受累,所以咱千万小心谨慎。” 大孩子们真就像肩负了伟大的使命似的,同声应道:“是。” 刘保本紧张地问:“要是有串门儿的看见怎么办?” 焦校长沉呤片刻说:“从明天开始,你们给我锁门。有人问到我,就说我脑子受了点儿刺激,怕跑丢了。” 保本说:“人家都是傻子?谁也不会相信一个校长说疯就可以疯了。” 焦校长说:“爱信不信吧。关键是说这类瞎话不犯法,还能掩盖有可能犯法的事实,以免犯法。” 保本望着媳妇的眼睛怜惜地说:“这下可委屈你了,过家之道还得装疯卖傻,万一有一天瞅着我睹心了,再想改嫁都没人敢绰和。” 焦校长给气乐了:“得了吧,嫁你个破工人都这么多规矩,要是改嫁个大军官,还不得把我这不甘寂寞的人给弄成不掺假的狂人’阿q’啊。” 虽然大家当时还不知道这“阿q”是谁,但心里明白,这人肯定是疯到无药可救啦。一比较,这装疯也就不算什么委屈了。 刘龙讲的故事,令我们三个赞叹不已。 “别说过年吃饺子,就是大鱼大肉只要想吃也不成问题。” “天天吃饺子都不成问题。” “要是家家儿都有加工活儿干,不就过年都能吃上饺子了。” 我说:“刘龙的话有理。为了大家都有好日子过,咱得想个好法子,让爹娘们先从心里接受这种挣钱方式,然后悄悄地干。” 王龙担心地说:“咱们的爹娘都上班工作,天天凑群儿搭伙儿的东黄瓜扯到西架上,万一说漏了嘴,那可不是一声儿半声儿啊。” 宠儿说:“那咱仨回家给家里人先开个会,给他们约法三章,谁说漏半个字儿,就按叛徒内奸处罚他。” 刘龙说:“这个法儿也可以,不过人多口杂,这事还是悬乎。不如这样吧,现在咱就回家,你们在院外面等我。我跟娘说清了这事儿以后,听娘怎么说。” 我说:“可不是呗,你这会儿已经是你们家的叛徒内奸啦。咱四大天王再能耐也是孩子,就按刘龙说的,先别跟家里人说。” 在刘龙家院外我们仨人玩踢毽子等刘龙的消息。不一会儿,刘龙出来悄声对我们说:“娘让你们的爹娘今儿后晌(晚上)上俺家来,先教他们怎么干。” 第二十一章 地下工厂 我们四家的地下工厂都挺红火。第一批活发回五张十元的加工费,相当于程天笑和李香兰月工资的总和。我娘数着钱就哭了:“人家给的棒子袍,人家给的硫磺,人家给的蒲草,人家的模子,人家的技术,人家给领来的活儿。咱干么了挣这么多钱?” 爹哽噎了半晌才说:“给她本钱都不要,还说应当应份的又没花钱买。这会儿咱周围的蒲草都打净了,再干她家也得掏钱买草,棒子袍一家给分了一垛,她家也就剩下半垛啦。今儿交活儿她没回来,直接从沧州去东洼亲戚家联系原材料了。” 娘问:“司机跟你说的?” 爹说:“司机说她得在亲戚那儿住几天,托他先把订单跟钱捎回来。等人家给咱再弄来料,可别再让人家给垫钱啦。” “当然啦,咱那还叫人吗!” 焦晰红一去就是四五天。几家的大人们该上班的上班,孩子们也照常上他们的学,一切平静如常。可一回到家里,大大小小个个心急如焚又无可奈何。我奶奶因为参与了这场战斗,有几回初一十五忘了给二位尊敬的神明上供。 令人始料不及的是,焦晰红竟然大中午拉回四车棒子袍,两车蒲草。六匹骡子满头大汗,不停地打响鼻儿。 我们几家闻讯赶到她家门口,见焦晰红正把还熟睡在紫花大棉袄里的小八,从高高的蒲草车上往下递。刘保本站在车辕子上接过儿子就亲:“想死爹啦臭儿子。” 焦姨双腿跪着在车上喊:“小心你那破胡子扎着孩子。”话音未落,小八的笑声就“咯咯”地响起来。 保本抱着小八跳下车。我娘用手托着焦姨的屁股把她的脚顺到车辕上,俯在她耳边说:“白天怎么回来啦?你不怕……。” “没事儿啦,这批活是总场签的合同,以后统一放活儿送活儿,你就可劲儿干吧。”她指着牲口车对大伙儿说:“咱一家一车棒子袍,半车蒲草。这次是亲戚供的货,不要钱。不过,谁家领走的车,谁家就给车把式做顿好吃的,别慢待了人家。”人们道过谢之后,各自领着车走了。 在我家吃饭的车把式是个老实巴交的庄户人,三言五语就被爹给套出了实话。原来这车上的东西焦晰红已经交过钱了,每辆马车还花了十块钱的运费。 这时的若胜利因为把一分场搞得红红火火,政绩卓著而提升为总场场长。新建的机箱厂连赔两批活丢了客户。他找到能人儿灶王爷,灶王爷就给他推荐了程天笑。他说:“这位财神爷,请他出山准没错。” 我爹真的就是个财神爷,一批新机柜赚回了赔掉的利润,其扭亏为嬴之功为若场长增了光。他欣喜之余,赏我爹另一爷的称号——财神爷。 奶奶说:“老程家祖上显灵啦。” 第二十二章 安息吧,在天之灵 我上五年级那年发生了太多的大事。几位国家领导人的辞世;天上落下几颗星石,使奶奶的小屋整天烟雾缭绕。最令奶奶痛心的是,她供奉多年的活佛毛主席仙逝了。追悼会那天,天上飘着细雨。 学校的操场上搭起了半人高的追悼会台子。台上摆放着汽车从县烈士陵园分来的松柏树枝和分场各行小集体敬献的花圈。毛主席遗像安放在中间的国旗下。偌大的操场上站满了胸配白花的职工、家属和学校的全部师生。 张场长表情肃穆打开录音机,哀乐拖着悠长的悲调,牵扯着千百号人的哀思。一曲终了,抽泣声掺杂着嘤嘤的哭啼响遍会场。 一声嘹亮的恸哭在台前骤然响起,压倒了所有小声的啜泣。我听出那是奶奶苍老凄凉的哀嗥。我看到她行着三拜九叩大礼,一口气哭到礼毕。她的拐杖扔在了一旁,是过度的哀伤支撑着她那颗坚定不移热爱毛主席的真诚之心,用她独有的方式表达完她最最深切的哀悼。她诉说着没有毛主席就没有穷人的好日子,没有他老人家就没有今天夜不闭户的安稳天下,没有他的蔽护穷人的主心骨在哪儿呀。 程天笑和李香兰走出人群,也是嚎啕着搀住哭得浑身发抖的奶奶。我在人群里没动,却因为我家人的哭声而长久地哀鸣了。我仰望着灰濛濛秋天的天空,张大着嘴巴,把苦涩的细雨吞入口中,咽下苍天的眼泪。 听不到一遍接一遍连续播放的哀乐了,追悼会场的人群,像一支宠大的合唱团,拼命吼出了心中的哀思。 雨渐渐大起来,毛主席在雨幕中的目光灼灼,我看到了他坚定目光的信任与指引,看出了他的嘱托与希望。泪水模糊的一刻,他老人家对哭昏过去的奶奶牵挂地瞅了一眼,还无限深情地点了一下头。天空中一个宏亮的声音说:“同志们,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继承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遗志,把革命进行到底,把咱国营海逝县农场建设好!” 那是台上扩音器中发出的声音,是一个普通职工对领袖做出的承诺。我爹程天笑抱着我昏阙过去的奶奶,痛哭流涕站到了台上。台下人齐声重复着他的话,口号声浪涛般骤起,响彻秋日雨水连绵的天空。 万民皆哀的日子里,我的奶奶病倒了。她一直说着胡话,她反复问一个人为何一块儿来了却不能一块走。她说这会儿一下少了这么多当家人,你走了谁来当这个大家呀。这个大家还这么穷。 9月11号那天中午,一直沉睡着神智不清的奶奶,突然间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依然那么年轻活泼,发出明亮的光芒。 我们全家人流着眼泪欢叫起来,庆祝奶奶的复活。奶奶平静的环视了她的儿孙们一眼,说:“你们别哭别乐了,赶紧准备后事吧。” 她的话令我们再次哭了。 奶奶说:“都别哭了,我听着就舍不得走啦。” 娘说:“您别走哇,走了咱家也没有当家人啦。没有了主心骨儿,您老让我们怎么活呀?” 奶奶将爹唤到眼前问她:“那年在县医院切胃,你跟大坏他娘怕我死,我是怎么交待你的?” 爹说:“您老说那回病不死您,因为您死了活佛就没人供了,您老怪我跟香兰把供奉神明当迷信。您还说您老不能稀里糊涂死在炕上,死以前就给您老搭好床板。您老不怕火化,佛死了都是火化,那叫涅槃。” “好啦。我的寿衣香兰给我拿来,在墙角的糊箱子里。天笑领着孩子们在外屋给我准备床板儿吧,天黑以前我要看看合不合心。香兰麻烦你啦,给我弄盆水,我得洗个澡,你公公爱干净。” 她完全像在给我们讲一个故事,就像平时安排家里的大小事情那样有条不紊。她根本不像个快死的人,一点征兆也没有。甚至她的思路比平日更加明朗,身体状况比健康时更加硬朗。我不信这是真的,就把泪脸贴到奶奶脸上说:“奶奶您这是怕真有那么一天,我们都做不好,今儿给大伙搞防空演习吧?” 奶奶露出那两颗永远不掉的尖而黄的牙齿,再次骄傲地笑了。她亲了我一口说:“奶奶这辈子最放心的人就是你大坏啦。奶奶没有放心不下的事啦,我不死,你们老也长不大。今儿半夜12点整我就走了,谁也别大哭小叫的,显得咱程家少了个老太婆,就没法活下去似的。你们那是骂我,骂我杨梅子没本事,给程家留下一帮窝囊废。知道了吗?” 我仍不相信这是真的,第一个带头抹净了脸上的泪水。奶奶表扬了我,告诉我当外屋放哀乐的时候,让我一定在屋里给她不停歇地念阿弥陀佛佛号,助她成佛。她说:“我活着接生过阴打官司,手上沾了太多血腥,死后要下油锅。我的寿衣里缺副手套,要红色的,香兰你给我扯块红洋布缝好了。”她喘息了再说:“我死后手套上有血水,你们不要动。我心口的蒙脸被上如果出现荷花图案,你们就可放心了,说明我真的去了西天成佛啦。没有再要说的话了,我得保住这口气儿,活到半夜,你们都忙去吧。”说着,就闭上了眼睛,微弱的鼻息断断续续,像两根细得触摸不到的游丝。 子夜整时整点,奶奶安祥地躺在外屋的两块拼起的门板上,闭眼说了三个字:“该走啦”,就断了气息。我忘了哭,像置身一场生离死别的电影之中,主角是安然在预计时间内死去的奶奶,我只是一个由她导演着的副角。按奶奶的遗嘱,我跪在仍残留着她生前甜淡呼吸的半间小屋里,面对与奶奶共同供奉的二位神明,默默诵念佛号,招领奶奶的魂迫,去她想去的地方。她说过,她要去的地方比人们幻想的共产主义社会还要美丽祥和。 门帘以外的世界响起一片哭声。有奶奶的儿孙,也有早就守在她身旁的二叔一家,还有分场里敬慕奶奶的高邻们。 后半夜,孝子和邻居都在小声议论一个奇观,说奶奶的鲜红手套变成了紫红色,上面有油渍水渍的印痕,可是并没有油水从手套上浸出。那双手依然安好地平放在尸体两侧,手下的白单子干干净净。 我没想过去看一眼,奶奶交待过的事情正在实现。这时她的双手正浸在滚热的地狱油锅里,炸出噼啪作响的煎熬。我的心淌着血,加快了佛号的持念速度。我想哭一声,让奶奶知道她没白疼我。可我哭不出一滴泪,声音也全被声声佛号所代替。我虔诚地跪在佛龛前,完成着奶奶最后的嘱托。 遗体停放了三天,孝子们陪吊唁的亲朋好友在哀乐声中哭干了眼泪,准备用分场的马车拉尸体去县里火葬厂火化。爹抱起跪坐在佛龛前蒲团上的我说:“你是长子长孙,奶奶要走了,你得去搭她的脚,也算奶奶没白疼你。” 三天来我一直这么保持一个姿势,不肯离开半步,饿了吃块奶奶头前供着的点心,喝口白水,奇怪的是我在三天里没拉没尿,创造了儿时一日十三次屎尿的反向顶尖记录。奶奶的胸口是人们忘记了查看,还是我心不诚,至使奶奶没能实现最后的愿望?奶奶您老说不了话了,可给大坏个提示呀。 “爹,你去看看奶奶心口的蒙脸被吧。” 程天笑说:“夜里就有了褶子,我没敢说。” 我让他搀抱着我,我跪久了已经不会走路。我们来到外屋的奶奶床前。 奶奶胸口的蒙脸被依然洁白如初,平展展覆盖着早已凉透的尸体。爹说褶子其实是众多真切明晰的线条,组成一朵开放饱满的莲花,总共九瓣,与我家炕墙子上小鱼戏莲上的莲花一模一样。白色的莲花盛开在洁白的单子上,发出微弱的光芒。 在火葬厂高大的铁化尸炉里,奶奶平伸进去的尸体突然腾起一股烈焰。在装尸体的大抽屉翻转扣下的瞬间,奶奶心口的莲花红艳艳飘动着,久久凝聚不散。 我是透过火化室的门玻璃看到这一切的。之后的岁月里,这等令我终生难忘的莲花曾多次出现在我的梦境之中,它开放得真切而又热烈。 第二十三章 游移的爱情 初中的记忆是许多骑自行车奔跑的图像。我们四大天王家住一分场,每天骑自行车跑六里路到场部中学上课,来回四六二十四里。遇到大风雨雪天,双庆准往家请俺们三个小子,碍于四妹是个女孩儿,双庆张张嘴又闭上了。 双庆心肠挺好,就是学习差点。让我们不解的是一个生长在总场工业科长家庭里的公子,竟是个羞怯胆小的女性化男生。 当时我们已上初二,男女间不许说话,男同学请女同学那叫流氓。每逢此时,双庆便会讪讪一笑,总觉着对不起我们男性三龙,更对不起马宠儿。 不过,这种尴尬局面每每只是持续片刻,宠儿在女同学中的两名崇拜者已经在那里拉拉扯扯了。四妹回头无可奈何望着我们,袖子“咔”的一声被扯出一寸多长的口子。 我们哥仨励声呵道:“慢点儿!”那俩女孩儿吓了一跳,伸伸舌头背过身去锛撬锅(就是孩子们玩的石头剪子布),谁赢了就兴冲冲把四妹领走,另外一个会失望地原地不动站上好半天。 双庆说:“你们四妹人性真好。”王龙满脸神秘悄声说:“四妹人还漂亮呢。”双庆立刻红了脸不说话了。 我们哥仨没少吃人家。过年过节,俺们的娘会准备一篮子东西打发哥仨去看人家。毕业考试时,我们四人纸条频传,总算帮好人双庆毕业了。四妹却从不正眼瞅他,背地里给人家起外号叫笨笨。后来不知怎么就嫁了双庆,把自己变成了笨婆娘。 冬天我们不走乡间土路,把自行车扛到分场北面的河叉里,在坚硬的冰上一口气冲到场部去。我在对着场部中学的岸边老柳树上拴了一条上小学时戴过的红领巾,远远望见它,脚下便会更加用力踏动脚蹬子,谁落在后面谁就得给宠儿从河心往河岸上扛自行车。 比赛的真正目的显而易见,宠儿因此很伤心。为了做得更像个哥哥样儿,我们仨有时也假惺惺争抢着扛那辆半新的杂牌子坤车,附加条件是,回家时必须换着骑一次。我们三人的大铁驴实在是很不好骑,又沉又闷,比毛驴快不了多少。 从学校回家仍是冰上竞赛。宠儿也参加,我们一鼓作气骑到吊桥去,把自行车随手往桥下的冰上一扔,书包堆在车子上,争先恐后抢占桥下的吊筐,小日本当年修这座吊桥时,不知哪根筋错了位,南头修了俩吊筐,北头却修了一个。为此宠儿曾总结了他们战败的原因,她说日本人少弦,也就是中国人骂傻子的那句话――二卜两根弦。 三兄弟抢先占领了高地。宠儿望望这个瞅瞅那个,不知道该投靠谁是。吊筐不大,仅能容下一人半躺在里面,双腿搭在筐沿儿上,等待火车从头顶的铁轨上急驰而过,那是一种近乎贴近地狱边缘的体验。我虽然胆大,但过车时也勉不了要闭上眼睛。宠儿平时赖着跟我一个筐,说好了从今天起,谁占上谁坐。宠儿跟最后一个进筐的人。 我首当其冲奔到吊篮前,手搬篮沿儿,一个倒毛儿翻上去,躺靠在吊篮里。王龙最初跑在第二位,已经到了吊篮前,脚没收住摔在冰板儿上。刘龙由第三变成第二成了后起之秀,自鸣得意在吊篮里悠搭着双腿对王龙喊:“二哥,你这是大姑娘坐凌板儿冰巴凉呢,还是老头钻被窝儿滑出溜啊?” 我取笑说:“当然是二者兼而有之啦。” 见大局已定,宠儿过去搀仍在冰上哎哟直叫的王龙。这时,远处传来火车的长笛声。王龙强忍疼痛上了吊篮,回过手拉宠儿。宠儿已经跑到河南坡的半河坡上,掉过头对王龙说:“我去上边的吊斗儿。” 隆隆之声由远而近,整座吊桥在微微颤抖。火车经过河北边三里外的一个中型车站,按规定必须鸣笛通过。这么短的路只是瞬间的事,听到笛声马上就能见到火车。悠悠长笛未绝于耳之际,列车已滚雷般驶到我们的头顶。这一刻我们齐声唱起南斯拉夫歌曲《桥》,用它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的旋律,对抗火车嘁啾咔嚓的节奏,以缓冲我们被拢乱的正常心跳。 列车远去了,心却仍在嘁啾咔嚓,身体仍在随着摇晃的吊斗儿颤抖着。我们停止了歌声,把吊篮看做摇篮,躺在里面学婴儿的哭叫。 宠儿在桥上的吊斗儿上眺望分场的炊烟,忽然对我们喊:“喂――,你们别闹啦,老碉堡里真有小孩子在哭。” 我们止住玩闹,果然听到婴儿的啼哭声。便冲上河岸,爬过高高的路基,来到碉堡里。宠儿已提前抵达,从地上抱起棉被裹着的孩子,哦哦哄着。 这是个女婴,模样挺俊也很乖,有人哄就不再哭,睁着一双大眼看宠儿。看着看着就笑了。宠儿说:“可能刚才过火车给吓哭的。谁家的孩子呢?” 我说:“管他谁家的呢,拾着呗。看来鬼子侵略咱中国时,不只是为了掠夺物资才建这座桥的,还可以长孩子。” 王龙说:“不对呀,我娘说我是从吊桥底下拾的,咱们的出生地应该是那三个吊篮吧。” “么吊篮呀,我爹说他用粪叉子把我铲到粪筐里背回去的。” 刘龙说:“快别一个个儿装纯洁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人是人生的。到底归谁呀这孩子?” 宠儿忙说:“我回家问问娘,让她给我当小妹妹吧。” 我骑车送宠儿和孩子回分场,剩下两兄弟暂时看管三辆自行车。 正在做晚饭的尤凤莲听明白孩子的来历想了想说:“孩子倒挺俊,可惜不是个小子。拾了她以后俺就没法给老马拾小子啦,计划生育多紧哪,只许生俩,一个也不让多生。”言外之意她不要。 宠儿爹自从那年逮鱼中了下寒,就只有宠儿一个闰女。尤凤莲一直为孩子的事上愁,托门子剜窍找寻扔小子的茬。她不信计划生育的宣传,生男生女能一样吗。她说:“打哪儿拾的抱哪儿去吧,要不就送人,反正我不要。” 抱回去是不可能了,大冷天还不冻死呀。唯一的办法就是给她找个主儿。我们把孩子交给宠儿娘暂时代管,俩人骑一辆车子返回吊桥,找弟兄们共商大计,路上遇到麦江山急匆匆迎面赶来。他开口就问:“你们两位是不是拾了个女婴啊?” 宠儿警觉地反问:“干什么?” “那是,那是我女儿。” “你女儿?”我说:“你至今未婚,哪来的女儿?” “我跟你们小孩子也说不明白,孩子呢?”他有些着急了。 我说:“没看见。” 麦江山说:“我问过你们的同学,说你们抱回分场了。” 宠儿拉拉我的衣襟说:“算了,还给他吧,反正也没人要。” 我说:“不行。麦江山对学生那么狠,还不把孩子折揪死呀。” 麦江山见有了活口儿,赶忙满脸颜笑说:“不会的,不会的。自己身上掉的肉,怎会舍得呢!” 我对宠儿说:“听见了吧?他对学生就舍得。” 宠儿仍劝我给他孩子,麦江山也直说好话央求。我心软了,和他们一同去了宠儿家。麦江山把女儿举过头顶忘情地唤着:“麦虫” 他走后,尤凤莲说:“有小子给我拾一个回来。” 时隔不久我们四人在土窑里真拾到一个男婴,尤凤莲收下取名为全影。她说:“私孩子灵,取个名儿影影挺好的。”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再说桥下的弟兄们,一见我们就说:“猜猜,那孩子是谁的?” “谁的?麦江山不是说他的吗?”我说。 “跟麦江山一块儿来找孩子的女人是李双庆他娘。他俩就从桥西面的闸窝里上来,跟俺们问孩子。”王龙说。 刘龙很老道地说:“准是偷奸啦,连孩子也不顾。” 难怪他们把消息透露给麦江山啦,原来是看在我们与双庆同学的份上了。 第二天上学,我们把此事告诉双庆。他说麦江山是他的生身父亲,当年她母亲因为没有指标来不了农场,麦江山只身一人下乡。俩人是大学同学,没结婚就有了孩子。后来麦江山挨斗差点儿丢了性命,他毅然提出分手。女大学生放心不下麦江山,顶着别人的名字,抱着双庆来到农场落户。当时李科长还是科员,因为没有生育能力刚散了媳妇,他百般照顾,屡次诚心求爱,终于打动双庆娘的心,嫁了他。 双庆说:“这事千万保密,我爹至今不知道麦江山才是我生身父亲。” “当然。”我终于弄明白双庆的性格从何而来了。一个人心中装了这么复杂的伤心事,谁还会潇洒得起来呢。 第二十四章 星星瓦项坠儿 高中毕业后,四大天王情不自愿各奔了东西。王龙和我分别考上了北方两所知名大学,被三弟四妹称作腾空而起的蛟龙。刘龙高考时赶上闹肺炎,打着退烧针,头昏脑胀就考了个地区师专。四妹马宠儿主意正,考完毕业试,就卷铺盖回家了。她说:“爹娘就我一个亲生骨肉,俺不参加高考了。”就这样,挺好一朵校花,竟悄悄凋谢了。好在她天资聪慧,又有唱歌朗诵的特长,刚毕业回来,就被总场招去当了话务员兼广播员。因为无论上学还是上班,刘龙和马宠儿都没能离开这块生养他们的退海地,俩人谦称自己为“土龙”。 开学报道的头天晚上,我们四个游神在大街上溜来溜去,谁也没有一句话,千言万语凝固心头,压抑得空气都稀薄了。月亮停止了呼吸,惨白着脸儿风干成月牙儿。偶尔听到四妹抽了一下鼻子。转来转去出了村,不约而同就到了村西的土窑。窑身不知哪年塌的,土堆矮了许多,像似一座立完祖却断了香火的孤坟。 三年高中,我们当了住校生。每逢星期六下午,四人一同骑自行车,从十八里外的学校匆匆往家赶。穿过运河桥,就能见着路旁被农民培到地梗上的大小贝壳,以及镶着碎贝片儿的星星瓦。沟坡的羊栖菜,沟底的碱蓬棵,庄稼苗点辍着一片片透着勃勃生机的黄蓿菜。这点点滴滴,都会使我们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这些地不如农场的地管理的好,但它属于海逝县老东乡,它荒凉贫脊的地貌时刻自述着古老的变异与新生的渴望。此刻我们的车速会情不自禁慢下来——快到家了。 晚上写完作业,洗个澡,俦俦衣服,星期日上午帮爹娘干干活,吃完午饭带上干粮就得往学校赶。回校的车速自然与回家的速度以运河桥为界成反比。过了运河桥,我们多数以谈天说地的方式,避免自己东张西望看人家河西的这个那个。只是偶尔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儿掠过,那些绿色的长方体、正方体,以及爬满长蔓的三角形,开满黄花的多边形就会“唰”地在我们心上划出一道血口子。鲜红的热血滴在老东乡脊薄的土地上,长出一朵朵闪着光芒的白色小花儿。河西的同学说那是白碱儿。河东的同学在家乡也这么叫,可在学校的作文里称它们为河东精灵或是退海魂。 在学校除了全身心地学习功课,就是河东河西唇枪舌剑。三年啦,多少个日子过去,我们竟没有来看看土窑。 刘龙声音低沉地凝望着土窑说:“我真想做它的传人,不走了。”王龙轻轻摇头说:“它与农场同龄诞生,该是这片地儿的祖上。它更需要学富五车的才子为其延续香烟,泛泛生息会辱没了它的初衷。”我同意他俩的说法,嘴里却说不出什么。宠儿伫立在坑边,望着溶满月色的坑面轻声低呤:“几多离愁乡音长,游龙志士奔四方,衔得几片彩云来,做我家乡花衣裳。”她甜甜的、颤颤的声音,愈加喧染了夜的宁静。秋风贮足倾听,月牙儿躺在水面装睡,秋虫也收敛起呢哝,不知躲到哪里沉思去了。这一刻,真希望土窑里能蹦出个把人来告知我们的何去何从。 尽管我们已经十八岁,尽管我们已经学会了大人们的思维,然而面对现实,任何选择都是痛苦的。脚下是踏实的退海地,校园有灿烂辉煌的前程。不久前我们还在同一所学校,同吃同住,做着共同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梦,如今却人散梦非。我们将在稠怅迷茫的不知所措之中,再次投胎到现实母亲的腹中,汲取营养,呱呱坠地。 宠儿的手心里托着东西给我们看。月光下有许多小星星闪着分布极不规则的眼睛,从不同角度打量我们。我问:“是星星瓦吧?”四妹说:“嗯,我打磨了四颗,咱一人一颗。”小东西大约有半厘米厚,通体圆润,形似心状,又如一滴眼泪,也可把它想像成一枚恐龙蛋。在略微尖稍的心尖儿上,穿了圆圆的小洞,像只眼睛的瞳孔。宠儿不知费了多少心血。 四妹说:“据程奶奶说,这是龙宫宫顶上的红瓦,那年代咱陆地上还在烧灰色的瓦。当年,哪吒三太子打死龙王三太子,东海龙王深深领教了与人为敌的危机,决定了向东迁都。他并没有下诏通令水族们,生怕消息传到已经化为莲藕之身神通更胜一筹的哪吒耳中。搬迁时,宫殿被急骤退去的海水拉倒了,懵懂不知的蛤蜊建筑师,带领本族男女老少护国救殿,被撞得粉身碎骨。后来海水退净了,茫茫的退海地上就留下了许多红色的碎砖烂瓦,每块砖瓦上都镶着蛤蜊撞碎的尸壳。人类称那壳儿为贝,它在阳光和月光下闪闪发光,像战士的眼睛。小时候我划破了口子,娘就从星星瓦上刮些粉末敷上,立刻就止了血。过几天,干红的血痂一掉,落个银色小疤,一经六月,什么痕迹也找不到了,不知么叫发炎溃烂。” 她边讲故事,边从裤袋里摸出一根红头绳,用牙齿断成长短相同的四段,分别穿起四片星星瓦,又一一挂到我们脖子上。这特别的项链,四妹叫它护身符,就在我们胸前,映着月光,镇定自若地燃亮了许多小眼睛。 奶奶故去这么久了,我几乎快要忘记星星瓦身世的这个凄美故事。宠儿记得清清楚楚并且用她少女的匠心独运,为星星瓦注人了退海魂。 第二十五章 夙愿失而复得 我激动得一夜没睡,倒不是担不起能顺利迈进大学校门的惊喜。而是在为自己的数学成绩疑惑。我所报考的这所大学录取线名列全国地三。我的分数刚刚过线二分。悬,更悬的是,数学成绩总保持在似及格不及格的我。这次高考竟然得了86分的好成绩。我和王龙、刘龙对过答案。三兄弟一致估分在六、七十分左右。他们很为我高兴。均说比预想的结果要高出许多,这可是全国统一高考试卷。然而,我的心一直莫名其妙紧揪着,一个不知来自何方的声音总在耳畔反复重复两个数字——68、86。这是一种暗示吗?是奶奶在天国给我的提醒? 程天笑和李香兰好像也没睡塌实。昨天上午他们特意双双从个自单位请了半天假,叫我去刘家洼老家给奶奶上坟,感谢她老人家保佑我高榜得中。给奶奶叩头行礼时,他工人均以看贼似的目光窥视。我的心暗自突突直跳。有点后悔不听父母劝告,自作主张极高了志愿,68、86,一但出现意外,志愿是不能更改的。爹娘虽然没有一句埋怨话,但他们惊喜,骄傲的眼神中分明掺杂着一丝忧郁,那忧郁是什么?是看过分科成绩单后的不安与庆幸。这种心情我也有。只是大家不必说破。好在最难度过的两个月等待过程都平安度过了,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今天我就要踏上征程了。我爬起来,高声喊着爹娘。盼他们用洪亮的回应使我快活起来。 我期望这是一个充满欢声笑语的清晨。 程天笑和李香兰没有应答,只是很惊恐地来到我的床前。 程天笑问:“怎么啦,儿子?” 李香兰关切地抚着我的头问:“做恶梦啦?梦生反象,好事不断。” 我无可奈何堆满一脸笑意,提出让爹数我到车站的要求。爹满口应承,为我准备行囊,娘为我摊了好大一包煎饼,眼瞅着我狼吞虎咽吃掉两张,其余打包给我带着路上吃。煎饼是我最爱吃的美食,娘知道。这包煎饼,用尽了家里所有的鸡蛋,黄得像雏鸡的绒毛。 火车站人头攒动,拥挤不堪,等这趟早车载走了拥挤的来客,我才拉着父亲到窗口买票。票很紧张,父亲与售票员再三解释,说他儿子考上了某某大学,今天是去报到的,如果耽搁了,将是咱这片盐碱地儿上所有父老乡亲的遗愿。女售票员一脸敬佩伸出脑袋看我一眼点点头。我躲在程天笑身后,也谦虚地冲她点头,并说着恳求与感谢之类的话她是一个好心人,把给亲戚留的一张票给了我。 好像还有话没来得及说,但不知说什么,我的心和鼻子同样酸溜溜的。程天笑甩着大步叉子追着我坐的列车窗口,挥着手,突然大声说出了他要说的话。 “程龙,你真要像条龙似地做人哪。龙有责任感,有勇气担当任何艰难险阻。龙有上天入地的本领,也有挡不完的沟沟坎坎。遇事要镇定,要有足够的斗志去应对,千万别气馁……” 第三天下午,当我拖着重重的行李和沉重的脚步,回到家里,给刚下班回家的程天笑,一字不落背过这段送别语时,他的脸上反倒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我问他知不知道这无聊的隐瞒事实是在害我给程家出丑。爹说程家不在乎这些,关键是咱有责任去证实一下招生办的疏乎。我说您真是恬不知耻。他用卸下重担似的轻松语调叹了口气说,你小子还是没坏到那个份儿上。我说我到拒绝后,已经拿着通知书把那家学校和招生办就欠翻个底儿朝天啦。人家无奈破例给我看了68分的数学卷子,事实证明确实是把68当做86加错了分数。我再坏能坏出证据的圈子啊! 我有理。爹没理。娘把一封电报还给我。内部是解释68与86之间分数差异的,时间是8月1号。李香兰告诉我,她几次想对我明说,程天笑给拦住了。他说一个两岁就能用小鸡鸡喂狗,三岁就会用筷子挡热鸡蛋的神童,就不信他没有上大学的命。我哭笑不得,真要命。 我又回到高中的母校做复习生。第二年,因为主攻数学,怠慢了政治、英语,尽管语文考到106分也是惘然。之后继续复习的结果,也是顾头顾不了脚,离分数线差三分差一点五分就是不让你得偿所愿。直到第三年,我参加完宠儿与笨笨的订婚仪式,才收到那张至今被李香兰供在像片影框里的某广播学院寄来的入学通知书。还是那家三年前跟我开了一个天大玩笑的名校,三年中,我孜孜以求地努力,初衷未改,终于不必再忐忑不安。 这一年,王龙的四年本科生还没读完,刘龙师专毕业又接本考上了省师大,兄弟二人背着简单的行囊,在火车站站台上,你摸我一下下巴,我摸你一下下巴。两个下巴光溜溜泛着青光。刘龙说,我爷爷这个岁数都有三个孩子啦。我说,咱是知识分子,一定要响应党的号召,晚婚晚育。刘龙说,也是,省得像双庆跟宠儿似的干恋爱,摸不着结婚,咱可要打着灯笼挑。哎?你挑什么样儿的?你呢?咱把答案写在手心上?好。 两只手举在头顶后,我们看到了同一个答案——女的 。 第二十六章 恋乡情结 这所著名的北方大学,是我梦寐以求的知识殿堂。许多社会名流、著名播言员来自于她的哺育。有个庄重低回的男中言时常徘徊于胸腔里——请听著名播言员程龙播讲的长篇小说《星星瓦》。这声音来自于收音机黄金时间的某个重要播段,是我自踏进校门那天起从睡梦中摘录下来的。它清晰真切不绝于耳,在我胸中撞击回荡着退海地上的美丽传说。 刚入学时,我心中一片灿烂光明。身处名城的高等学府,自觉双肩沉甸甸压了重载,心却沉浸在蜜糖甜水的哺育里,把校园当成了胸怀锦绣的亲娘。此娘非同彼娘。家乡之娘给予我铮铮铁骨和躲避礁灾滩险的本领;这个娘给了我满腹经纶。为了诚心报答二老的哺育之情,我几乎成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教科书的书呆子。我要把这个娘给我的五彩缤纷的云彩织成七彩虹,给家乡的娘捎回去,亲手披在她的身上,不负四妹的重望。 有时过度追求某种东西,会令一个普通人变得过份偏执和疯狂。渐渐地,书成了我的全部。同班同学相互认识,关系却像远房表亲,遇到相关的同一件事,彼此走到一起,携手并肩,共同进退。完了事儿,八杆子打不着,老死不相往来。 星星瓦项链映着校徽在我胸前逐渐成熟起来,紧张的学习搞得我既麻木又敏感。刘龙给我寄来一台砖头式珠江牌小录音机,和十盘空白带,给我练习播音用。我留出一盘,在街上买来台湾校园歌曲,翻录了整版的《乡间小路》。身心疲惫时,找个没人的地儿,让张明敏陪我一同流泪一同想家。 我曾把此事在信中说给刘龙,刘龙说亦有同感。不过他的释压方法是找同学聊天。比如什么植物不怕盐碱地儿收成又高;什么企业投资小见效快;农民们一家分那几亩地够不够养家,不够怎么办?我笑刘龙:什么呀你这是,再过半年你就当教书将了,赶紧培养点儿爱孩子的性趣,好对得起党的二斗红高粱啊!刘龙回信骂我轻视教育事业,说我用‘家有二斗粱不当孩子王’的古训刺激他,他就偏做个好老师气死我。如此恶毒的诅咒,可以令我兴奋得笑出声来,如此亲切的你言我语在我与同窗们之间是听不到的。 我的自闭沉默令同学们望而生厌,谁也不爱理我,已成习惯。我倒乐得安安静静读我的四年大学,总想多学点东西带回家乡。 第二十七章 贼偷贼 吃罢午饭,我送走二叔后返回宿舍。好事的石磊双脚吊在我头上,诧异地问:“人缘儿不错吗,你亲戚呀?”我说:“不是。把你臭脚收回去。”他收回脚,扒在上床铺沿儿探下头来问:“亲人?”“不是。”“来看你的乡亲?”“不是。”“哎,我说程龙,你还会说别的词吗?”“no。”石磊缩回头,咕咚一声躺在床上自言自语:“简直不可理喻,有病。”我低头不语,心说,不该说的就不能说。 程海水自从得了灶王爷的绰号,几乎是哪里需要哪里去,用他的话说党指到哪里他打到哪里。工作调动十分频繁。最近他调到农场住b城果品公司办事处工作。昨天刚把这批货款从银行打回农场帐上,剩下的利润大伙开了工资,为的是人们从大城市给家里人能带点儿稀奇东西回去。二叔没买什么,今天一早就去火车站排队买票回家。好不容易排队挨上个儿了,伸手一摸,口袋是空的。他没去报警,来找我想法子。 我安慰他:“没报案就没报案。多没眼的小偷啊,刚偷了钱就被抓住。我刚来b城上学那年,也让人在那车站给掏了,当时还报案了,至今也没音讯。好在不多,三百来块钱,站警给我写了一份证明才白坐车回的家。这样吧,您听我的,反正远水解不了近渴,干脆咱哪儿跌倒哪儿爬。相信我吗?” 二叔说:“你小子可别去偷别人吧?” 我说:“谁的钱不是辛苦挣来的?我也不会那功夫啊。不过,只要您信得过我,就呆在宿舍哪儿也别去,我一会儿就回来。” 二叔嘱咐我:“别打架,别害人啊。”我应了。 总医院有个熟人,他给我治过两次痔疮。人和蔼可亲,跟我很谈得来,最重要的他是内科主任。他问我:“又犯病了?”我说:“哪能呢,喝了您的中药后,肛门边儿上的小包就‘扑啦’一声掉了。我感觉那地儿比刚生出来时还平整。这不,为了感谢您的妙手回春,特意送锦旗来了。” 我将包旗子的报纸展开,用标准的广播语诵道:“妙手回春,根除顽症。” 突如其来的赞美,把这个半大老头儿喜得泪光闪闪。他喃喃道:“从闫王爷手里抢回的人没来,你倒来了。” 我心里明白这旗子触到了他的伤口,就劝他:“没准儿那些被您救活,重获二次生命的农民,正在家里给您立炉烧香呢。多行善事,莫问前程,只是个因果时间的问题。” 主任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他是个医术很高的老大夫了,上次评职称,就因为比院里那个年轻人少了一面锦旗,才落选的。论业务能力和业绩,他远远超出那人。闲谈时他告诉我,其实名利在他心中是很淡的东西,不过有些疑难病患者喜欢凭职称选门诊,有的病是不得误诊或拖延时间的,性命悠关。 熬走了屋里几个开方子的病人,我才把二叔的事直接了当说给他听,并捎带把二叔的两次落难简要告诉他。 主任很激动:“你说来意吧。” 我说:“农场的药费可以百分之百报销。” 主任一抬手:“我明白。开多少?” “三千左右吧,出点儿零头儿。” “没问题。委屈一下,您到门外把把风,有人来就咳两声。” “好哩。” 不一会儿,他推门出来,手里握着一摞单子说:“你到屋里等我吧。” 又过了一会儿,他把盖着某某总医院印章的单子递给我:“这是报销单,这些是处方,乙肝病。” 我激动地握住他的手,眼泪扑嗽嗽就真落下来:“您又救了我二叔一条命。他欠您一面旗子。” 主任抽回温暖细滑的小白手儿,笑容可掬地对我说:“咱爷俩别客套,不瞒你说,院里又快评职称啦,你的锦旗真格就是雪中送炭的妙呀!。” 我揣着条子,回校交给二叔。叮嘱他:“这回别再让小偷给猴食去呀。” 二叔看过条子后,脸上本来对小偷存留的一丝气恨立刻升华为对我的愤怒。他把条子还给我说:“你小子比贼还狠!这种犯法的事儿我不干。” 我故意嘻笑着击怒他:“你以为自个儿是谁呀?你不就是一个退了党被人安排在外免得泄露秘密的被小偷都欺负的老白牌儿么?你跟我讲法我不懂,警察叔叔懂,你找他们报案去呀?” 二叔的愤怒被我平息了许多,俩人一时找不着话题,相互对视着,谁也不说话。 许久,僵局被“咚咚”的敲门声打破。我问:“谁呀?” “你锁门干吗?开饭啦。” 我冲二叔举起条子,二叔立刻接了,折好放进贴胸上衣袋。我开了门,石磊端着饭盒走进来,看见二叔,对我催道:“有客人还不快去打饭。” 我对二叔说:“咱到食堂去吃吧。”二叔应了跟我去吃饭。我边走边对他说:“报完了记着连旗子带裱字儿总共还我五十就完啦。” 二叔说:“还你个屁。” 我说:“这是百姓的钱。农场该你欠你的,讨回点精神损失费也就算啦。我可没欠。” 二叔说:“你不嫌这钱脏我就还。” 我说:“我按您丢的工资数额开的,只当拿您的钱给您办了件拯救名医的善事,都是人民的币,才不脏哩。”说着,又从钱包里拿出五十元给二叔:“这是侄子孝敬二叔的车费钱,不用还。” 啧啧啧,如此这般没有一个好人,也不是什么好事的故事讲给石磊听,阁下跟个快嘴儿王八僚儿似的,还不让他当素材给我贴了大字报啊。别说问啦,他打我我也不能说呀。 第二十八章 将错就错 图书室的灯黑着,李老头儿不知怎么就没来开门,这是我入校以来从未发生过的事。我怀抱着一本昨天刚借来的《广播学》准备还回去,在门口独自徘徊了好一阵,连个人影也没见。觉得有些蹊跷,便向宿舍楼走去。 四楼的宿舍窗户里亮着灯。我上楼推门,门反锁着。里面唏嘘一片,像在探讨什么保密之事。我敲门,里面问:“谁呀?”“我。”门开了,一股热浪被吊扇旋到门口,撞得我透不过气来。屋里人沉默着,各自坐在床边,盯着我看,我发现,里面多了七八个不熟悉的面孔。 我被室内气氛感染着,蹑手蹑脚走到自己床位前。石磊从上铺把腿脚吊在我床的右上方,我从他腿旁穿过,坐在左边床角,鞋一脱躺在床上,合了眼。刚进门那一刹那,只见石磊的右手极不情愿地从他头顶跌落下来,这是他即兴演讲时的特定动作。分明门开前他们是凑在一起的,或许正听石磊白话,见我回来才作鸟兽散。我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无非是那件悄悄轰动校园的政治事件。 也许是小农民意识遗传基因作怪的缘故吧,我总不能把它和星星瓦联系在一起。天之风云,地之混沌,城里人讲话——爱谁谁去吧。 石磊吊在床上的脚跳到地上。他蹲下把头凑过来说:“别玩儿独立国了程龙,咱学知识得用来报效祖国。” “比如五四。”我用话噎他。 他忍了的语气就有点儿烦。“听这话你明白怎么回事?说吧,明天游行你去不去?” 我故意闭紧嘴唇微笑着对他眨眼睛,存心想逗逗这个气急败坏的家伙。却不料石磊竟当胸一拳表扬我:“有种。你老兄总算没成太监。” 他兴高采烈飞身来了个鱼跃,从他靠墙的床里边伸下一根白布条儿,郑重地双手递过来。我发现,石磊右手捏布条的食指红了一截指尖,猜想定是他用指尖不知蘸了什么红色液体写的布条上“绝食”二字。像两只长着红毛的国宝小熊猫,圆不隆咚,既没脚丫又没飞白,不如焦校长的标语字好看。 我被无故卷进一个严肃的故事情节。当我从床上爬起,顺势跪着双手接过那布条时,刹那间的幻觉几乎涤净了所有现实中的杂念。感觉那是战友牺牲前交给党的一封浸满鲜血的入党志愿书,不禁心中确确实实沉了一下。随即知道自己被幻想中的场面感动了,自然后悔当初不该读什么广播语学院,应该去考电影学院。如此设计,恍惚间我就是某某战斗片中的男一号了。 初夏的清晨依然凉爽怡人。我每天都比别人早起个把小时,阔胸展臂一路耍着走到校门口,吸足新鲜空气。看门的程大爷称我当家子,远远见着我就去开门。“早啊?” “早。” “大街上加油去?” “嘿嘿。”大爷了解我的癖好。 每天早晨我都去马路上追上十几二十分钟汽车,尾汽中散发出的浓烈汽油味儿,被我大口大口贪婪地吸入肺中,迅速散发全身,精神会立刻为之一振。有时我也疑惑,对那太香太浓味道的依赖几乎成了生存必修课。这种感觉常令我自惭形秽,像盗窃、像手淫、像吸毒、像……像他娘什么玩艺儿!后来想想反正对社会无害,也就放纵了自己。大爷曾轻松地说:“这有什么,正常的特殊人体需要吗。”大爷的话令我啼笑皆非。 今晨的校门锁着,程大爷从铁栏门里拦着门外一人不让进。我走近了才认出是二叔程海水。我求大爷开门放二叔进来,大爷说:“校方有令不让开门。今天你小子都得忍了(他指加油的事),有话隔着铁门儿说吧。”大爷说着知趣儿地躲到门房去了。 大清早儿,二叔急得满头大汗。他说:“我今儿来给皮鞋厂送货,车刚过二环,就让几个戴校徽的小伙子给拦住了,他们冲我用俩手指头敬礼,咱也不懂么意思,人就不让进来。”我说:“二叔您别急,那俩手指可能是暗号。我先打听一下,您千万别走开。”“行行。我就在门口等你。快点呀,百货大楼等着要货呢。” 我刚折回身准备回宿舍问问石磊,却见黑压压来了一群人,几个冲在前边儿的先占领了门房。就听程大爷在屋里被逼无奈地说:“绑就绑吧。” 透过窗户,但见老爷子已被一个魁伟身材的男生捆在椅子上了。我左顾右盼终于找到手拿标语的石磊。没等我开口他先急了:“找了你半天,原来你早到了,还不把这(他指着自己头上的红字白布条)戴上。”我冲他作出ok的手势,他也回了同样的手势。我松了口气,掏出布条系在头上。 门开了,我随人流冲出校门,找到二叔。见石磊正和另一男同学忙着扯架标语,根本没注意我,就拽着二叔边走边说:“咱随人流走,等离车近了再溜。”二叔点点头。在一条东西街南北马路的十字交口处,二叔拽拽我的衣角,我乘人不备把头上的布条抓在手里,和二叔钻进一旁观阵的人群里。 司机看见我们迎过来说:“刚才那拨娃娃兵走了,怕你们回来找不着车,只得在原地等。” 我说:“那咱赶紧上车。你路熟吗?” 司机说:“熟。” 我将二叔安排在后面的鞋箱子堆上,自己坐在副座,为的是便于应付突发情况。我告诉司机:“加快车速,争分夺秒,等会几大院校若都有人出来肯定走不动。” 司机应着加快了车速。我们的车是金杯牌中型轿车,性能不错,城里也允许开。 车行到主街上,被几个戴校徽的男生拦住。我急中生智将布条重新系到头上。钻出车门,脚蹬在门儿下的踏板上,歪着身子,举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对那几个学友点头微笑。心说:昨晚的男一号,今儿就又成了检阅部队的将军了,人生真是无常。 学友们很友善,纷纷举了手指回礼并让开路,示意我们过去。街上的人越聚越多,缓慢行进,像一群送葬的队伍。金杯车给堵在人群后面,去百货大楼仅此唯一通道最近,退回去绕行其它的路,又怕被堵到更远处。随遇而安吧,车就尾随着人群,慢慢向前蠕动。我仍挂在车门旁,一会儿ok一会儿敬礼,不停地对领队们比划。最后边的那个领队被感动了,指挥他的队伍靠左挪了挪,我们的车便有机会从右面向前提了一载。我心里有了底,每逢路阻,便会如法炮制一番,屦试不爽,直到把二叔的车送到百货大楼后脚门。 临走时,他把十张十元票面的新钱塞到我手里:“还你的。” 我抽出五十还给他:“二叔没有侄子对吧?” 他语气沉重地说:“这是叔给你的,你身处险境,多多保重吧。钱有时能保命。” 第二十九章 除名返乡 当晚,校园里笼罩着恐怖的气氛。被点名者有的视死如归,有的垂头丧气。经过校方和政法部门的几次联合提审,尽管我一口咬定没参加游行,可那两点要命的证据实在令我无技可施。一是某某系主任从我口袋里搜出的绝食布条;二是我陶醉于阅兵时被记者录下的镜头。 当时只顾美了,怎么就忘了看看有没有探子,大意失荆州啊。十几年寒窗苦读,竟被一件面目皆非的助人为乐事件给搅了。 我目送石磊和几个闹得最凶的家伙被警车送往各自该去的监狱,然后又被其他同学目送着,退回老家农场。我的研究生梦仅做了一大半,就被当头一棒唤醒了。我没能衔得彩云归,却顶了满头乌云辱归故里,给土窑老祖脸上抹了黑。 第三十章 退海地上的爷们儿 回家的第二天上午,鞋厂厂长亲自开车接我去赴宴,同来的有业务员程海水和车间主任焦校长。二叔因为有病需要家里人照顾,就调到鞋厂工作了,厂长见他又有文化又有见识,就把厂里电话给他专用,坐在家里联系业务。 厂长紧握着我的手,千恩万谢之后说:“目前乡镇企业正蜂蛹而起,争夺一个大户儿就跟抢个有钱的爹一样难。咱国营企业,又要证照税收齐全,又要保障工人工资,与灵巧的私营乡镇企业相比,本身就处于弱势。唯一能战胜对手的就只有品牌质量和准时送货这两个基本点了。这次您捐躯救厂,为咱企业保住了一个大户儿,我替农场鞋厂和工人们感谢您的救命之恩。我已经连夜写好辞职荐贤报告递到总场去,还望程龙兄弟能挺身而出,担此重任。” 我说:“您言重了。我只不过是当为则为之,并没想到去救谁。我回乡之事终究是必然结果,你们没必要把责任揽到鞋厂身上。我不冤,也没您说的那么伟大,大家共同谋生,难免遇上你拉我一下,我帮你一把的事儿,乡里乡亲,犯不着上纲上线儿。” 焦校长说:“厂长要给你接风洗尘,谈功论赏呢。”我说:“我不去啦,我还有事儿。” 厂长给二叔使个眼色对我说:“那就看你二叔同不同意啦。” 二叔说:“大侄子,既然二叔害了你,你总该赏二叔个机会赔个不是吧。” 我说:“这么说您还真就不是我二叔啦。您不了解我呀,还是我不了解您?咱爷们儿是一身咸巴咂的碱夹巴味,看您老酸成么啦?您不会逼我去做厂长吧?” 二叔见我真急了,说:“你这狗脾气,跟我年轻时一样。你能改变我,我怎么就不能帮你改改?” 我说:“因为您是长辈,时常都会让着小辈不是?” 厂长还想劝说,被二叔和焦校长拦住了。二叔说:“厂长你回去把报告撤回来吧,程龙这阵儿走霉运,免得再让孩子白白落个不服从分配的错误。 ” 第三十一章 谢绝举荐 整天闲着没事干,我烦了,去场部看宠儿。宠儿嫁给了总场工业场长(如今升了)的独生子李双庆。外号小迷糊的双庆没考上高中,宠儿才貌双全跟了他纯属下嫁。想想当年双庆红了的脸蛋儿,才恍然大悟,原来爱情的种子早已在青苹果核里就开始萌动了。 小两口住着两间公房,俩人挣俩人花,日子还算红火。宠儿挺着个大肚子亲自下厨炒了满满一桌菜,双庆去他爹那儿要了一瓶茅台。 我说:“别没事尽找茬沾老爷子光。” 双庆随口说:“反正也不是好来的,不喝白不喝。” 四妹说:“大哥你不知道哇,笨笨在过日子花钱时还有一个外号叫抠抠。” 双庆冲我笑着说:“合算我就是那外国人爱喝的饮料。” 我说:“知足吧老兄,一个大活宝整天给你开心,过些日子再给你添个小活宝儿,还不把你嘴乐歪啦。” 双庆给我斟满酒杯说:“大哥也该给俺们找个嫂子了吧?” 我说:“别介,我还没长大呢,少儿不宜啊!” 四妹说:“你真不害羞,当着妹妹、妹夫说自个儿小。” 我说:“总得先学会挣钱吧,不然今儿娶一个来饿死了,明儿续个来又饿死了,狗熊掰棒子,到了你也没有喊嫂子的机会。” 双庆略一沉呤说:“你找下儿场部毛遂自荐当业务员吧。俺爹再帮忙说点儿好话,毕竟你在城里见过天儿,没问题。” 我说:“我这人肚子里坏水儿太多,别稍不克制坑了谁吧。” 双庆说:“公费旅游挣提承,跑成跑不成都有补助,胡弄点儿钱养家糊口,这不叫坑人。” 四妹打断他:“近两年,农场结不回来的死帐达到一百二十多万,还不是不明不白肥了你们业务员腰包。” 双庆为自己申辩:“俺可没干过扣留货款的事儿啊?” 宠儿觉出自己失言了,亲昵地用食指戳着丈夫的额头说:“所以你才叫笨笨啊。”“你说不叫我那样干的。” “没错,要不我就叫笨婆娘哪。不过,咱够吃够喝,笨点儿又何妨,只要走得正、行得端,心里踏实就成。” 我举起杯,对四妹表示赞成,“这话对。据我观察,笨人多数都是雷锋家亲戚,他们严己宽人,从不越雷池一步。至于我吗,见着茅坑儿就想生蛆。你们千万别给我创造心起波澜的机会,省得我见缝插针,把自个儿逼上绝路。” 小两口无奈,依着我自谋生路。 第三十二章 铁饭碗碎了 麦子熟了,一家人天不亮就下了洼。去年秋后分地时,爹抓了十几亩麦田,每亩地除了百元的地亩税,另外多交二百斤麦子,扣除集体的麦种和人工钱。其余的二十多亩地已耩上稙庄稼。 这点儿麦子对于大小伙子云集的我家来说真是不在话下,每人两垅一字排开,排山倒海似的向前推。爹和四坏五妹还要按时去工厂上班,二坏三坏已成家另过,只是地分在了一起,他们也要去上班,这爷几个就先回各自的家吃早饭了。其余人留在地里接着割麦子。 分场的喇叭这时响了,播送了一个新通知,大意是:从今年开始不再招收新工人了,所有年满18岁的青年,一律实行合同制,不分土地,自谋出路。 六弟七妹听了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到地上。我回来的那天,六弟还洋洋得意给我唱从二坏他们那里学来的顺口溜――“家蹲大学屋里系,农场子弟争着去。正式大学太费力,当工人专挣人民币。分配不好你生气,俺结婚生子唱大戏。”没料到,才几日功夫,这个顺口溜就失去了原有的诱惑。 喇叭继续宣传,前些年,有四大支柱企业――机箱、通风、皮鞋、服装,为农场造血生肉,如今被乡镇企业挤兑的新户开不成、旧户被夺走,各摊子连连报损。这几年黄河水断流,旱灾严重,农业收入也出现了赤字。希望大家看清大锅饭的弊端,把分到手的土地管理好。年轻人不要再有躺在铁饭碗上吃饭的思想,真正走出去,广阔天地才有大作为。 “放狗屁。”老六骂道。七妹说:“出就出去,这破地儿让他们把家底儿划拉净了,我早不想待了。” 娘直起腰说:“都少说奈命儿的话啊,忘了尤凤莲当年挨斗啦。快干活儿,老七去地头儿拿饭去,咱娘仨再割十米二十米,就开饭。”娘理了下斑白的鬓角,又伏下身割麦子了。 喇叭里说:“凡去年秋后至今没签合同的职工注意啦,截止今天中午为止,不鉴者按自动退职论处。”一遍接一遍广播,还点了十几个老弱病残人的名字。 我们割完麦子,已经快中午了。分场门口站着好多人,口干舌燥嘁嘁喳喳,毒日头晒红了他们的脸,汗水滴过睫毛流到脸上,泪一般划出道道泥印儿。 我问拄着拐杖的火燎毛儿:“您老签了吗?” 他说:“谁也不愿自动放弃几十年的工龄,也不愿将几年后就可享受到的退休费化为乌有。瞅瞅自个儿在这块退海地上留下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干了半辈子,累出一身病,二十四拜都拜过了,剩下最后一哆嗦啦,咱滚着爬着也得哆嗦完吧。”“您签了?” “没签,让他们看着办吧。” 我的心痛着,悄悄离开了。 爹告诉我:“咱农场打破大锅饭那会儿,县里电视台来录像啦。当官儿的受表扬,老头儿老婆儿们骂他们卸磨杀驴。” 我无言以对。 晚上我拆开刘龙的来信。他说他已经得知了我回乡的消息,叫我13号坐早车去县一中接他。他说他跟一个老同学调了包,回农场继续实习教学,今天是6月12号。 第三十三章 学成归来 在回家的火车上,刘龙告诉我,县一中仅是他蓄谋已久的一个驿站,真正目标是农场中学。我说我是翅膀折了飞不高,他却是大鹏展翅在退海地儿上迂回盘旋。他一本正经告诉我:“我在省校入党了。” 我恭维他:“刘龙同志,祝贺你有了政治信仰。你的前途将是无限光明的。还做什么老师,衣锦还乡当官儿算了。” “嗨,嗨,嗨,注意啊,爱夸不夸,别挟枪带棒还那副坏德行。”他递给我一枚橘子。 “你可冤死我了。三弟已经有了这么高的觉悟,就不该一提当官儿就谈虎色变吧?他们又不是个个都吃人,也有纯良的好人。呶……比如说近在眼前的这位刘龙同志。他从小就根红苗正,再大的诱惑摆在面前也不致于令他变节呀!” “当然不会。其实我跟大哥一样,单看表象是不能轻易给咱定论好坏的。我入党,看重的是党章对我的约束。” “党票呢?它能给你竖好梯子,扶你爬到天上去。” “此言不敢苟同。我认为党票儿是一种深沉的责任――于已是一副框架,随时校正着你的行为;对人民则是博大的奉献和给予。这就是孙中山先生尊奉的博爱。它是一股暖暖的热血,注入其身,完善自我。荡涤尽所有角落的阴霾,全心全意去为大众牺牲你的一切。” “很伟大,很崇高。你哥是一介草民,自小受观音菩萨洗礼,我只信佛。” “孙先生的博爱学说跟佛教中导人向善的经文是极其相似的。我正在读着佛教的书。”说着,他要从包里拿书,被我用手按住了。 邻座一男一女刚刚还在谈论如何去赶远集抬高服装价格的买卖经,现在却停了活头,撇着嘴对我们用下巴指指点点,一个庄稼老汉从对面座上投来不懈一顾的鄙视;几个年轻小子跪在前排座位上,把头探过来,居高临下看怪物似地目不转睛盯着刘龙。我尴尬地苦笑着打哈哈:“你被共党赤化了。识时务者为俊杰。” 本性敏感的刘龙与此同时也意识到了不同话题给我们招徕的窘迫。他对头顶的男孩们莞尔一笑,聪明地转了话题,说当初在学校举办的一次题为《钱》的讲演中,他总共一千来字的讲演稿儿,其中出现五十八个钱字,讲怎么挣、怎么花,讲得自己都以为成了解挣会花在款儿爷。我们对视一笑,开始剥桌上的橘子吃。 所有目光都收回去了,车厢里再度掀起以钱为论总的辩论高潮。 刘龙悄声问我:“二哥好吗?” “王龙一切如常,平安的尖子生。那事儿他没沾边儿,只是让人把眼镜给砸碎了,瞎了好几天,事后才又配了一副。幸好届时他正住院治胃病,没缘。” 刘龙长出一口气,“病得好!” 我说:“青山常在,绿水长流。他的尺度感一向是准确无误的。” 刘龙说:“点面绝不混淆,生命才有机会保鲜。他可是咱退海地儿上唯一的博士后。” 我说:“生命重于泰山哪。奶奶的预言总是准确无误。” “因为她老人家修佛缘啊。” 我给了刘龙一拳:“刘小子刚从庙里出来吧。” 刘龙来不及反抗,橘子的汁水顺着他的嘴角淌到前襟儿上,使他狼狈得像个还在淌口水的孩子。我发现,在刘龙弄脏的白色t恤衫领口处,那枚星星瓦特制的项链,由两朵橘色小花映衬着,眨着眼睛,仿佛注入了生命的灵气。 他慈眉善目的形象,很有佛缘。 第三十四章 初试锋芒 春棒子苗开完了,晚苗刚耩上还没出,难得能闲上几日。我独自躺在炕上听流行音乐。 张明敏的《乡音小路》还被扣在大学的档案库里。每天与家乡朝夕相处的日子里,那极具煸动性的乡间小路,也就成了一朵被岁月褪了色的小花,封存在我记忆的日记中。对于音乐,我没有独到的鉴赏力,如今也失去了往日感性的渴求。对于一个自称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人来说,什么激昂、忧伤、催人奋进、靡靡之音,在我听来都是同一类东西——一种无法用语言交流的思维动静儿。这么说吧,一曲能把歌手唱红唱哭的歌曲,也能对我起到催眠的作用。 昏昏欲睡中,耳塞被人拨掉。刘龙着急上火地站在我面前:“听说分场又开战了,别睡啦,咱去看看。” “你怎么没去学校?” “今天星期六,糊涂虫。快起吧你!” “关你我屁事!” “据说都是些丧失劳动能力的主儿,春庄稼苗少草多,晚庄稼没种上。分场找他们谈话了,说荒了地加倍收地亩税。这些人又怕挨罚,又怕收不上地亩税,在分场门口嚷嚷着要退地哪。咱去看看,帮着想个法儿。”他不由分说,拉起赖在炕上的我就走。 三十多号人堵在分场门口,乱哄哄你一句他一句也听不清在喊什么。一分场党支部的牌子给人摘掉,踩在外号火燎毛儿的刘富贵脚下,他正用时举时不举的拐杖“嗵嗵”跺着木牌子为叫喊声助威。支部成员们高声喊叫着什么,一个个满头大汗。 刘龙奋不顾身挤到门口台阶上,一边挥手一边喊:“大家别急,有话咱慢慢说。” 见来了局外人劝仗,乡亲们知趣儿地住了口。火燎毛儿指着刘龙说:“你来劝仗,能当家吗?” 刘龙瞅瞅紧挨他站着,正气得浑身发抖的郑书记,以示询请。 郑书记不假思索地说:“他能做主。” 刘龙心里明白,支书也不了解他,暂时用的缓兵之计。果然全场立刻就鸦雀无声了。 刘龙说:“我也略有所闻,知道大家担心什么。容我五分钟,我给大家一个圆满答复。成不成?” 我在人群中大声说:“成啊,有答复总比没答复好吧。咱来这儿不就是解决问题吗?怎么不成呢?”我耸涌身边的乡亲。 乡亲们回敬了我一片同情又信任的目光。我明白这目光来源于那个背黑锅的遭遇。大家很快接受了我的劝说,纷纷应道:“行啊。” 刘龙冲大家拱拱手说:“谢谢大家合作。” 刘龙把郑书记拉进分场办公室,直截了当问他:“地能收回来吗?” “门儿都没有,场部下的令。”他从桌上找出文件让刘龙看。郑书记是若胜利升任总场场长之后调来一分场的,是个直性子好人。 刘龙用手按住文件说:“不用看,我相信你的话。第二个问题:您能把这些老弱病残安排到企业厂子干些轻体力活儿吗?” “门儿都没有。有些人是让厂子给退出来的,搁哪儿哪不要。”“好。第三个问题:您我都是共产党员,咱能不能替百姓想个法子,分场给点儿优惠政策,帮助一下弱者?”“政策由场部领导班子定,优惠不优惠我说了不算。要说帮助,我刚才教育他们半天啦,带病坚持工作的例子讲了一大堆,就是不听你的。” 刘龙说:“听您这么一说,我倒又有了第四个问题。” 郑书记苦笑着说:“刘龙啊,我知道你是好心打圆场儿来的,可这些人闹了三回事儿了,像火燎毛儿那样儿的,不明摆着玩儿劲儿吗?刚才你要不来,我正想给场部派出所打电话啦。” “别介您老,这些人您卖个人情,不如交给我得啦。我收了他们跟我干。” “跟你干么?” “跟我一块儿种地呀。我跟您把总合同签了,您回头把人们的合同退还给大家。” “可合同上交场部了。” “没关系,您就写个证明材料也行。” “怎么证明?”郑书记警觉起来。 刘龙微笑着缓和气氛:“我没别的意思,您就证明这些人的地亩税由我来交,跟他们无关,然后附在我跟分场签的合同上不就成了。” 书记说:“你要交不上呢?” 刘龙说:“您要不放心,一会统计一下,该交多少钱,明天我借了先交上。” 郑书记想了想说:“咱还没有开过这个先例,那就不用啦,我信得过你。” 刘龙说:“就先谢谢您了。这是我第四个问题的一部分。” 郑书记问:“还有另一部分?” 刘龙说:“对。另一部分是我的一个请求,我想承包咱分场树林组。” “没问题!吴会计拿合同,现在就签。” 老会计从眼镜后面审视着眼前的年轻人问:“你是焦校长家老大吧?” “嗯。” “你不是在场部教学吗?” “可我歇礼拜呀。” “这份儿合同咱分场在大喇叭广播五天了也没见有人来承包,你知道今年承包树林组改制度政策了吗?” “我知道。往年树林组可以随便修伐树木,保障工人工资,不向分场交任何费用。今年政策允许个人承包,每年向分场交纳一千元林管费,保障树木四千棵的原有数。”老会计望着眼前这个平静又有方寸的年轻人,不禁忆起当年写标语的焦校长。他沉重地拿出合同:“想好了就签吧孩子。” 刘龙对吴名轻松一笑说:“放心吧,谢谢您。” “嗨!”刘龙看了一眼大小树木的具体棵数,把合同签了。 郑书记拿着刚签好的合同,称赞道:“就是大学生啊,办事儿干脆利落。” 刘龙说:“您先别夸我,咱还有一个合同没签呢。” 郑书记冲老会计说:“对,打铁趁热,再拿一张空白合同纸来。” 吴鸣低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说:“合同纸没有啦。” “明天你去场部多领点儿回来,怎没有了哪?这样吧刘龙,明天上午你到分场来签合同。现在先把外面的人们打发走。” 刘龙说:“咱一言为定,明儿上午我再来分场。现在您得跟我一同出去圆个场儿。受累吧,郑书记。” 郑书记说:“客气。”俩人一同走出分场办公室。 等得不耐烦的人们,在夕阳余辉的斜射中,个个红头胀脸,疑虑重重。刘龙和蔼可亲地冲大家抱抱拳:“叔叔阿姨们,您们都是咱农场的开国元勋,累了一身病。做为晚辈我代表由你们辛苦养大的儿女们先鞠上一躬。”他弯腰深深将头低下。 我在人群里想:他真是一匹老马。 人群一阵骚动,多数人像泄了气的皮球,埋下头不忍心接受这个不该谁也不欠谁的年轻人对自己的道谢。 站在分场牌上的火燎毛儿用拐仗蹲着地说,“别来这套,说你的交待吧。” 刘龙说:“你们的合同可以由我改签,郑书开了绿灯。” 郑书记点头表示确有此事。 刘龙继续说:“秋后的土地使用费由我负责向分厂交纳,不关大家的事。如果长辈们同意,就表个态。” 一个得关节炎的中年妇女,罗圈儿着腿晃了晃说:“行是行,离退休还有好几年啦,又得交养老保险,又得吃饭,咱老啦病啦也不愿连累小孩儿们哪。” 刘龙说:“这事儿太简单了,只要你们信得过我,尽管说声刘龙,你小子发工资吧!” “真的?” “真的。” “哎哟,救星来啦。” 农民工人们被感动了,几个病重的阿姨先带头哭了。 火燎毛儿挥着手中的拐杖喊,“这不又成大锅饭了吗?”他从去年分地时,就突然拄起了拐杖,挑唆人们到分场评理。现在刘龙的决定,他仍然感到不舒服,和确实有病的人一起干活,一同开工资,明摆着是个亏。于是厚着脸皮难为刘龙。 刘龙说:“咱是一个自愿性的联合体,有病不可怕,活人也没有叫尿憋死的,只要大伙儿心齐,当联合体是自个儿家,挣口饭吃,交点养老保险金绝对不成问题。” 火燎毛儿追问,“你还能说让地里甭人干活儿就长出金子来呀?反正我不信。” “嘘——”刘龙将食指放在唇边,“这是秘密,不可对外公布。有心加入联合体的您就带着一颗心来报名,别担心托累谁,病人有病人的活儿,而且挣的不一定比正常人少。觉得自己包地挣的更多,不爱趟这浑水的,您请便。记住,千万别跟分场过不去了,因为这是最后一次解决种地难问题的机会了,再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啦。” 郑书记从上衣口袋上拨出圆珠笔,冲屋里人喊:“准备纸。” 报名者有二十三人,明码实价的老弱病残。我着实为刘龙的好事捏了一把汗。他却被人们围在中间,谈笑风声地给大伙开心。 心眼儿小的妇人们非要听听那秘密。刘龙说:“我的秘密是:不干违法的事,不干累坏大伙的事儿,就立足于咱这二百来亩地儿,三百六十行都可搬来试试,能用就用上,剜篮子里就是菜儿。从明天开始分工,有特长的可以要求专项立业,没特长的听我安排。总之,暂定俩月发一回工资,数额按咱二十三人的平均工资定底数,年终奖金由大伙投票评出等级,贡献大的多拿点儿,其他人弄碗肥汤喝。这样行吗?” “行!” “真是太好了。” 妇人们就又抹起眼泪来。 郑书记感激涕零,对刘龙竖起大姆指说:“要不说大学生脑瓜儿灵呢,知识分子就是道儿道儿多。” 人们随声附和。 刘龙说“这是郑书记的主意,我是执行者。”百姓们就对郑书记也说谢谢。说:“共产党到多会儿也做不出饿死人的事儿。”言外之意,书记二字就是共产党的名号。比如:岳飞,岳鹏举。刘备,刘玄德。 第三十五章 土窑老祖为证 从分场出来,我径自往村西土窑走,刘龙尾随其后一路没话儿。 夕阳用最后一抹余辉,把土窑化成的坟丘,勾勒出圆圆的半个金圈,亮闪闪十分耀眼。走近才发现,光芒是通过茅草的尖叶反射出的,眼前却只有一个披着绿蓑衣的圆锥体。土窑似传说中外星球的一个不明物卧在那里,试图拯救什么。我们站在它身旁,像两个无言的凭悼者。 俄倾,刘龙打破沉寂,“有火儿就发出来,这儿没人,伤不了我自尊。”他明白我心里憋了火,这么一说,反倒令我无从开口了。 半晌我才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平静地问他,“有具体的措施吗?” “目前还不完善。” “先说想到的。” “行,明天早上我去县种子站买种子。把能干农活的人集中起来,先耩上地,不能再担搁了。” 我说:“明儿上午你还要签合同。” “要不你一早儿替我去买种子,资金我跟娘要,采购单要等今晚招集大伙儿商量好再定。” 我说:“再种就是晚晚庄稼了,你定不就成啦。” 他说:“种大田老人们有经验。” “我怎么觉得你干了件本末倒置的事儿。” “倒就倒吧。早种一天早收十天,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哪。帮帮忙吧老兄。”“该帮则帮。合同一天不签,地还是个人或是分场的。焦校长苦心经营挣来的钱随便让你打水漂,我首先反对。” “反对也没用。咱生在退海地儿,就不能不管它的事。” “你管了,要分场领导班子干吗?” 刘龙嬉皮笑脸凑过来,“他们管传达政策,那叫立常志;咱专管难点热点的对策,这叫常立志。谁让开仗的事儿叫咱赶上了呢。” 我被他气乐了,“那是赶上的?分明你小子蓄谋己久,想搞点儿政绩出来。” “我又不是干部,要政绩有屁用!没错,这两天闹事儿我都听说了,本以为郑书记当了那么多年干部,对这等小事儿处理起来还不招招鲜哪。谁让他老人家只长党龄不长心眼,愣是笨得去报警,把自个儿往与众生为敌的火坑里推。” 我抢过话头儿,“刘龙我问你,这回你该怎么跟我解释你的党票呢?”刘龙没想到我突然改变话题,愣了一下才说:“一娘生九子,九子不同。”我说:“那跟百姓不是一样了。去年火燎毛儿带头儿闹事儿,宠儿爹马光明出面圆场。你猜他怎样劝的?他说:‘散,散了别,别说啦,多说少,少道万人嫌,糊糊弄弄才,才是好,好社员啦,找死理儿呢。’这不,也是你的票友。” 刘龙说:“大哥呀,我觉着你心里有块阴影,把你整个人都罩住了。是不是那件事儿的委屈害你失明啦?” 我说:“你哥还不至于如此脆弱。那件事我一没亲眼所见,二没听目击证人诉说,生怕一时性起整出个冤情来,才决定不参与。人家拿着证据证明我参与了,我也没较真儿。” 刘龙说:“当初你该请程海水给你们作证。” 我说:“审你的人没提这说法,你提出来不是多此一举吗?兄弟,我从心里早把这事扔到九霄云外去了。如果我性格变了,是咱从小到大听过看过的这些事儿给扭过来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特殊的成熟吧。我从不反对你要票票儿,你本来就是个聪明善良的贤者,加入不加入任何党派,你都不会去伤天害理,只当你业余爱好,跟我爱追着汽车闻汽油味一样,总比自己空落好受。不过,以后你最好能持着一个平常人的心去看芸芸众生的表演,不喜不悲,才能长寿。你长寿了,那些你说的大众利益才会多一个有票儿的好人代表它、保护它。” 刘龙说:“照你这么说,不如也做我的票友,我的信仰里不就又多了一位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好人吗。” 我说:“我这人好事坏事都干,你别想从此划个圈儿,只许我干好事儿,不许发坏。我可受不了这约束。” 月亮从家属房子的房顶上露出半张红脸,无言地俯看着人间。我催刘龙,“该回去啦,你的大众们还等着你派饭哪。” 刘龙说:“这也是被逼无奈的事儿。一着急,就把这两天替分场想好的招儿给自个儿使了。要是老郑肯接这招儿,绝对于民众是公德一件。” 我说:“也未必,文件上没有具体让他去买种子去讨教老庄稼人。幸亏没接招儿,省得懵蛋。” 刘龙说:“明儿都安排好了,你带人干哪,我可还得去学校当差呢。” 我抱怨:“没事儿找事儿,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刘龙嬉皮笑脸:“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吗!” 土窑默默无语。 第三十六章 殊途同归 小八才十六岁,小鼻子小眼个子却有一米八高。他人小胆大,开着十二马金蛙超汽车。一路上,弄得我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儿了。 今年春节过了寒假,他莫名其妙就是不去学校了。焦晰红没日没夜劝“白莲教”,又请来王龙爹王校长,俩人轮番轰炸。小八宁死不屈打定了主意。两位校长不肯放弃,小八就绝食。 才一天功夫,焦校长先撑不住了,叹口气说:“你以后想怎么活着吧?” 小八说:“我要一辆拖车,带农具的。给人耕地挣现钱。” 焦晰红就给老儿子买了一台拖拉机。芒种一到,小八黑白滚在地里。忙了一春就又挣了这辆金蛙。地里没人找了,他整天风儿似地开着三马,连拉人带拉货,挣点儿运费。 给刘龙买种子,小八算白搭了油钱。刘龙给他钱,小八把小眼睛一瞪:“你的钱啊?” “我打欠条借娘的。” “看你那帮人儿,怕是有借无还吧。别腰板不直硬挺了,省点儿钱给我娶个嫂子回来,穷大学生。” 刘龙脸皮够厚,把钱往兜里一揣说:“谢谢老八啊。这点儿钱哪够娶媳妇儿,想要嫂子你就得借我钱。” “我受大累挣来的凭么给你呀,你没能耐挣,凑合着娶个瞎字儿不识的傻丫头得啦,甭花钱,没准儿你老丈人还倒贴呢。” “行,那我就给你娶个傻嫂子,生几窝傻瓜给你解渴。” “好啊。到我那会儿,腰缠万贯,给你娶个大学生弟媳妇来。咱两家都是大学生加文盲,那才叫好兄弟一般高哩。” 刘龙给气得翻着白眼儿装死鱼。 我笑够了问刘龙:“合同签了吗?” 他说:“签了,老会计昨天就有合同纸,他怕我一时冲动,引火烧身,才给我留了一晚上考虑时间。走,咱喝点儿去。” 我学小八的口气:“你的钱哪!等亲手挣了再说吧。早般儿地拉了帐签了农业合同,还不定能挣几大毛呢!看谁收拾你的烂摊子,没心没肺。” 刘龙说:“真有那天,不是还有大哥你吗。‘俺们农民头急顾头,脚急顾脚,走一步算一步,一步一个志愿’是你教我的。” 我说:“没人管你啊。再说你是农民啊?” 刘龙正色道:“俺家祖祖辈辈可都是贫下中农。”我打了他个脖溜儿:“小子!在这儿等着我啦是吧?” 刘龙忙拱手作揖连连道歉:“岂敢岂敢。对不起呀大哥,说吐漏嘴,把您少年时代的浪漫事儿给抖落出来了。真是抱歉。” 我被人揭了疮疤,自然就追着刘龙边打边说:“你算么票儿主啊,这么损的话都能说出来,你严重挫伤了人民群众的自尊心知道吗?” 刘龙知道惹上鬼了,还是一只粘鬼。他自认倒霉,依着我敲了三个脆响的脑崩儿,才算了事。 惩治完刘龙,我“噗哧”一声笑出声来:“你说,小时候我怎么那么傻呢?” 刘龙不敢应话儿也不敢笑出来,绷着个脸,嘟着嘴,眼睛眯出泪花来。 说来就是可笑。那年我上一年级。老师发了表格让俺们填。我不知自己的成份是什么,就跟老师请了假回家问奶奶。奶奶说:“咱家祖祖辈辈儿都是贫下中农。可别写错啦,写高了成份得挨斗知道了吗?”我说:“保证写不错。”结果没写错,却把全班师生差点儿乐昏过去。老师问我:“你家到底是么农?不可能贫下中农都占齐了吧?”我羞红了脸,气急败坏地含着眼泪说:“俺家祖祖辈辈都是贫下中农。” 第三十七章 皈依 又是一个星期天。 自称农民的刘龙忙得像个抽足劲儿的尜。我跟小八帮他把地耩上,闲了就一个人到他的菜畦转转。老远见刘龙正跟三个老人种白菜。火燎毛儿比比划划尾随着他晃来晃去,样子很激动。 刘龙看见我,招呼:“大哥,把地头儿的水担过来。”我挑了水在已经开好的菜沟儿里溜水。天太耗,水一沾地儿就“唰”地不见了踪影,留下一寸宽的一个湿印儿。 火燎毛儿挺有眼神儿的,从田埂上的小布袋中抓了半把白菜籽,掺上半把土,跟在我后边撒籽埋土。脚跟对脚跟一步三摇的样子,像只又笨又没有节奏感的企鹅。 我笑他:“火伯伯啊……。” “你小子!”他不喜欢别人喊他外号。 “您重病缠身,日理万机,今儿怎有空来给刘龙儿当企鹅呀?当鸭子多挣钱!当也不会当,瞎当。” “去你娘的,当鸭子当鹅我愿意,刘队长让当么当么。”他边说边讨好地看了刘龙一眼。 刘龙摇头微笑。 我说:“还够温顺吗,我看您当羊合适——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我张大嘴做出狼要吃人的姿势凑到他脸上。 他生气了:“妈臭逼的,我看你小子上了回子学没学一点儿正格的,活该让人开除你。” “嘿,火叔您算说对了。不开除整天背呀念的装孙子,如今咱理直气壮当大爷,这不是苍天有眼吗。哎?您老的拐棍儿哪去啦?莫非也想把自个儿的瘸子级给开除了?开了也白开,怕受累白当大爷的好事儿一时半会儿先轮不到你头上,回去再合计合计吧。” 火燎毛儿刘富贵一脸的尴尬表情,不甘心被人误解为自己申辩说:“我这拐棍儿是八先王的金锏,专打不平事儿用的,行用不行用。” “我看是专打不合适的事儿才用的。” 老人们接话儿说:“火爷么事不是合适含糊,吃亏明白呀。” 我又挑来一担水,用水舀子一下接一下往菜沟里溜水。 火燎毛儿说:“放着大学不好生念,回乡啃土坷垃,也不知哪头儿炕热!” 我说:“您看,我刚老实会儿了,您又鹐搭上了。让我猜猜:您今儿是来找刘头儿入伙的对吧?刘头儿还没答应,您就献上一计作为入伙见面礼,刘龙还没痛快话儿。您一着急,给这木头人儿讲了有关伐大树栽小树,又卖钱又保障棵数的道理。您良言难劝该死鬼,热脸贴了冷屁股,心里正窝火儿哪,我就来给火爷充当出气筒了,免得火燎不成再来个‘炸毛儿’,别把大伙儿吓着吧。” 火燎毛儿瞠目结舌,惊异地指着我说:“我操,你你小子是他娘孙猴子变的!不对呀,我谁也没跟提过这事儿,你怎知道我的高招啊?” 刘龙说:“刘叔还没说出来,刚卖着关子你就来了。”他竖起拇指夸我:“真乃悟空是也。” “我昨天早晨跑步,给火伯伯当了一圈儿保镖。他还在小树林儿里拉了一滩巴巴。” “你小子搞盯哨!”火燎毛儿为暴露行踪之事给气得青紫了脸。 我一本正经地说:“一般侦探都这么干,没利不起早吗!得,俩心眼儿的让仨心眼儿的给逮着啦,怎么办吧?” 火燎毛儿见缝插针说:“看在我献计献策的份儿上,就收了我呗。” 我问:“那您当初怎没报名呢?” 他说:“你小子心里都明白,诚心找茬儿是吧?” 我冲刘龙喊:“不老实交待就不收。” 火燎毛儿急了:“那会儿我不是怕赔吗。谁知刘队长心计长,在树上安了机关。” 刘龙问:“刘叔真愿跟我干?” 火燎毛儿严肃了表情,斩钉截铁说:“跟你干!保证服从分配。” “那现在您就回村,招集点儿能干庄稼活儿的闲人,下午领到咱地里给稙棒子除草。由您带工验质量,三块钱一亩,说清了干完这拨活儿就开现。” “成!”火燎毛儿放下手里的菜籽,兴冲冲拔腿就跑,天天闹风湿的腿一点儿也不瘸。 刘龙又想起什么,直着脖子冲他喊:“记好了亩数,可千万离咱们的人远点儿。” 已跑到地头儿的火叔回头问:“多远?” 刘龙说:“相互看不见就行。” “哎——好哩!”他急走了两步又站住了,“哦——你是怕咱那帮病号受拉拉,累坏了。我算牵马坠蹬找对了好主子。” 有老人就自言自语说:“火燎毛儿这辈子都没服过人,这回刘队长算把这个刺儿头给剃了。” 这八亩菜园紧挨着村边,是老光棍儿麦江山的。他终生未娶,守着个麦虫丫头过日子,腰椎出了毛病,走路时弯成字母n。 今春,他种了春黄豆,刚露出两个瓣儿,就被野兔掐了一遍脑瓜。他看了心疼,整天蹲在地边儿看兔子,才免强保住了晚一茬出土的豆苗。他在地头上一照,哪是什么豆子地呀,简值就像一大盒火柴,火柴棍儿竖着,头儿朝下的多,头朝上的少。毁了吧舍不得,种下去更难受。 刘龙接手后,对他说:“这块地离村里吃水井近,毁了当菜畦吧,种子钱算我的。”就这样,豆子地毁作了菜地。 快晌午了,刘龙招呼大伙收工。我和刘龙也收拾好东西回家。 我挑着空桶说:“白菜喜水,这也不是长法儿。” 刘龙说:“小八今儿去县里买压井子了,等种完菜籽就在地两头儿各打一眼,先凑合着用。还得脱坯盖间小房儿,留着看白菜。麦叔叔原来在分场猪厂上班,有养殖经验。回头儿在菜地边儿上盖排猪圈,养点儿母猪、小猪儿。老爷子答应来看菜养猪,挣双份工资。” 我说:“你又跟你娘借钱啦?” 他说:“这主意是娘给我出的,她说添言就该添钱,又给了我两万。” 我问:“她老人家没嫌你多事儿呀?” 刘龙说:“我娘说,我要不干她就干了。” 我说:“其实她干最合适,她威信高又点子多,而你嘴上无毛,还要教学。” 刘龙说:“娘说这副担子必须由党员来挑才像回事儿。” 我问:“她不是啊?” “不是。她在预备期时让小八给搅了,这是她唯一终生遗憾的事儿,被开除校长她都没往心里去,这个事儿她总也搁不下。前天吃晚饭时,她还问我能不能做她的介绍人呢,我说哪有儿子介绍娘入党的,叫她去找别人,她说跟我开个玩笑,脸色儿很难看。” 我说:“我要是支书,就直接吸收她入党,不用预备期考验期的,她早够格儿啦。” 刘龙叹口气,“可惜你不是支书。” 我说:“为了盟娘心愿有成,没准儿哪天我就会写份儿申请书递上去。” 刘龙笑了,说:“你这是一票换两票儿,偷机倒把。” 俩人都笑了。 第三十八章 得个誉称牛百岁 王龙来信说暂时先不回来,他准备放弃留校讲师职务,从首都调回来,实在回不了农场,就调到市县工作。他说他缺活动资金,趁假期有空,给一家有钱人的孩子当家教,帮人家假期补课。虽然那少爷笨的要命,多费点儿心还是见效的。老爷很高兴,答应每天给他二十元授课费。他见这行的油水不小,就又找了一家,两家合起来每天能挣四十元,分上、下午单独授课。这个心血来潮的家伙,一个暑假能挣两千多块,真牛!他特意叮嘱我们去趟土窑,对老祖说:又一个子孙长成男人啦。 县广播局不知从哪儿听说了我,局长亲自坐车来请我出山,被我婉言谢绝了。局长用恳求的口气劝我:“咱局里是急需男播音员不假,你的形象嗓音也都不错。人生机遇可是不多,最好别错过了。” 我谦虚说:“你们现在的男播就不错吗,听说他是您内侄?挺好的,我去瞎掺合么。” 局长咬着下唇轻叹一声没说什么。我清楚他的难处,那个男播喜欢把“元”读成“yue”,把“二”读成“汗儿”。局长沉吟片刻,不死心又说:“做党的口舌工作,总比你做农民有价值吧!” 我说:“是。可我现在脱不开身哪。” “可不是!”刘龙突然冒出来替我圆场儿。我们事先约好要同去土窑,为王龙做传媒报道的。他来找我,定是在院里就听明白了我和局长的谈话,才来了这招拔刀相助。刘龙对局长恳切地说:“他这回弄了个联合体,把老弱病残拣吧起来,做‘牛百岁’啦。” 我顺水推舟,“这么多人、这么多地,我真离不开身。” 局长悻悻地说:“我今儿看来是白来啦。” 我说:“实在不凑巧儿,真对不起。不过您也没白来,回去后您指派那个男播做广告之类没有数字的节目不就成啦。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儿小建议,还望局长您别见笑。” 局长握着我的手说:“谢谢你啊,程龙同志。” “不用谢,都是本乡本土的,您太客气啦。” 临走时,局长从车窗探出头来招呼我:“等你哪天不做‘牛百岁’了,记着去找我。” 我应付:“谢您啦。” 局长的轿车从我们视线消失后,刘龙像小女生一样拉着我的手说:“咱兄弟永不分开。” 我说:“没那么准儿吧?” 他平淡地说:“当然准啦。” “你工作定啦?”“yes。”“农场中学?” “笨蛋,这还用问。你我在生咱养咱的地方都有了一份事业,真是太幸福啦-----”他高声欢呼着。随后,又不放心地指着我说:“大丈夫吐口唾沫钉个钉儿,你自个儿承认了的。” 我说:“我承认什么啦?” “好你个臭大哥啊,我好心帮你恋窝,你狠心弃我不顾。” 我说:“合算你拉完巴巴,让我给你擦腚啊?还用这破事儿趁人之危给我下套儿,这也太缺少点儿专业水平了吧?” 他说:“这叫周瑜打黄盖,哎?下句是怎说的?我忘了。” 我说:“下句是打了不服呗。” 刘龙笑着比划着拳头说:“那就再打,直打到你接对了下句为止。” 第三十九章 该出手时 三伏头一天,刘龙招集联合体全部人员,宣布了一件事。“九月一号,我得去咱农场中学报到,所有联合体具体事务都交给程龙大哥安排。看看大伙有么意见,咱都当面儿提提。” 没等众人开口,火燎毛儿举手发言,“我先说说,程龙这小子除了嘴损点儿,该好的地方儿都够好。刘队长人太正,程队长胆儿大,敢作敢当,甭管对错,对咱这帮人儿有利他就敢干。我说的对吧?”他冲刘龙说。 我抢话说:“你指的是伐大树种小树的事儿吧?刘队长从签合同时就有过打算啦,那是明年的收入。今年咱过了植树节才包的树林组,我再胆儿大也不能做缺理的事儿,光伐不栽,秋后不等着挨剋吗!人再一高兴,罚咱千儿八百的,还不如不年现了。” 火燎毛儿明白过来,说:“也对。我同意程队长领头儿,刘队长也别把人们扔干净了,礼拜天儿没事,到家里转转。” 人群随声附和,“俩大学生队长当家,日子准好过。” 刘龙说:“那好。咱地里跟菜畦的活儿暂忙完了,从今儿开始管理一下树木。下面由程队长给大伙儿派活儿。” 接了刘龙的帅印,我把自己当成了联合国秘书长,往后操心的日子看来是在所难免了。不禁有种无可名状的责任,从心中蓬大胀满起来,填充了我几近空落的思维。原来挑担人的脚步比空身走路的人要快捷轻松是这个理儿。 我望了一眼自己的队伍,说:“成年大树咱先不管它,今儿开始修伏油条儿。前几年分场伐树不是留下好多树蹲儿吗,咱就修上面钻出的柳树扑拉。油条儿的皮发红发亮,长度要求在二尺以上。修的时候千万小心注意,别把柳杆儿裹折了。咱都带来修树的剪子跟镰了吗?” 人们回答:“带来了。” 我说:“修下的条子理顺了放成堆儿。隔五十米站一个人往下挨,先既村边上的修吧。不知道我交待清楚没有?” 大伙说:“都听明白了,咱干去吧!” 我说:“走,马上出发。” 傍晚收工时,我把刘龙今天在机箱厂用费料做的铁夹子人手一把发给大伙,嘱咐他们:“晚上纳凉把院儿门打开,招呼家里人帮着捋条子皮。咱身子骨儿不好别累着,得偷懒儿就偷懒儿,无论用么法儿,只要干完了我给你家放下的那几抱就行。” 有人问:“一把夹子怎么够一家子用的?” 不等我开口,火燎毛儿先抢了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啊,回去照样儿做几个呗。” 我补充说:“没铁片儿的,直接用棵条子剥了皮儿,从中间一折也能用。” 火叔问:“咱捋好了卖白条儿呀?” 我答:“不是。咱用它编成花篮儿多卖一项加工费。” “花篮干么用的?” “婚丧嫁娶、开业庆祝刚兴开头儿用这玩艺儿,现钱买卖儿,销路也快。等卖了钱,先给大伙儿发工资,称几斤肉,包顿一个肉核儿的小饺子儿,啧啧啧,香死人啦。”我的话把大伙逗笑了,那是一种毫无顾忌,发自内心,舒心的笑。 火燎毛儿笑着给我头上捋了一炮,“你小子就知饺子是好饭食。不行。”他转头对大伙说:“等卖了花篮让张队长请咱城里下馆子。” “对,下馆子!”众人应合。 我信誓旦旦举右拳发誓:“向毛主席保证:我就用这辆拖车拉着大伙儿去县城下馆子。再给火叔弄个老小姐赔赔,等回来让他家大姨阉了他,亲自下厨给人们弄顿鸡汤灌灌缝儿。” 火叔边骂边挥着一缕柳条追打我,引得众人开怀大笑。阿姨们异口同声骂我“小损根儿。” 这又甜又暖的啧骂,在我听来,就像我娘亲昵地喊了我一声乳名。 笑声像一支兴奋剂,你一支我一支,忘却了疾痛与烦恼,人人干劲儿倍增。连续三天,等我按点儿到了干活的地方,叔叔阿姨们已经修了足有半车条子啦。我激动地劝他们,“咱身体都有毛病,可千万别忙活病啦。” 一个阿姨说:“你说也怪啦,在家一搁饭碗儿,就想往洼里跑。人一凑群儿,热热闹闹,别说病没啦,个人儿觉着都年轻了一大块。” “可不是呗,俺家老头儿从分地那天就搭啦 着个老驴脸不睛天儿,这些日子美得驴脸变成了大砘子子儿,还找出破二胡拉刘巧儿。这不越老越不作行儿(不正经)了吗!” “他准是看你越活越年轻啦。” “可不呗。刚结婚那会儿,他天天管人家喊巧儿。” 男男女女就都让这个阿姨讲讲他们两口子年轻时候的暧昧之事,这个话题往往更令人振奋。 仅几天功夫,所有伏条子都收上来,两大垛白生生亮晃晃垛在小八为我跟分场租来的两间有过梁的大房子里。我称赞小八,“行啊老八,我找了场长两回事都没办成,你一句话就把房子给咱啦。” 小八说:“我跟场长说啦,‘你要不给我房子,我就把你的丑事抖落给张龙,让他这个半碴子播音员,用正规的普通话在大喇叭上给你播诵出去,看你还保得住这点儿权利么!’他一听吓坏啦,赶紧改口说:‘给你钥匙,也别提租金啦,联合体也是新生事物,就当支持他们吧。’看见了吗大哥,这老小子要赶上日本鬼子进中国,准当汉奸没跑儿。” 我绷着脸儿吓唬他,“别扯着个破嘴乱说话,你忘了程海水的教训啦。”“我知道。这是我的宝贝,说出去就不灵啦。他犯了事儿,回头换个正经人儿来,我找谁办事儿去?” 我给这小人精逗乐了,“切,我看你才是汉奸啦。” 小八说:“我是利用汉奸给百姓办事儿的八路。” 他大人似地拍着我的肩说:“以后有事儿用着兄弟尽管说。在一分场这点儿破地方儿,我保你心想事成。” 我说:“我还是少求你吧,给你的‘宝贝’省点儿灵气儿。” 刘龙把师专同学和一个中年妇女接来,给大伙介绍,“这是我的同学张永辉,他大嫂子齐师傅,大家欢迎。”众人鼓掌欢迎,握着叔嫂二人的手问寒问暖,亲如一家。 齐师傅既爽快又随合。“大伙叫我小齐就行。”她接过我递上的水杯说:“咱开始吧?” 我忙说:“不急,您先休息一会儿。” “不歇啦,又不累。” 她对人们说:“我先编一个篮子,您老注意我的手法。它分两部分,咱先编底座儿。”她说着走到垛前,抓一把条子轻轻葳,对我说:“这条子有点儿干了,你们几个找俩洗衣盆,多弄点儿吸水性强的布跟麻袋片儿来,把条子在水里蘸一下,用湿布裹上备用。快去吧。”说完,把手里的白条儿在脸盆里蘸了蘸,甩甩水说:“咱先编样子。” 按嫂子的吩咐,我们仨去准备东西。刘龙说:“我去弄俩盆。”我说:“去吧,让永辉跟我回去认认门儿。” 路上我问张永辉:“哥们儿分哪儿了?” 他有点儿不好意思说:“刘龙没跟您说呀?” 我摇头。 他说:“开始我分到农场中学了,可家在县城,来回调巴得慌。从学校得知刘龙分到县一中啦,又知道他是农场的家,就试着问他愿不愿调换一下,谁知他痛痛快快就答应了。我至今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县一中可是咱这片儿的重点中学呀,教学环境好,待遇也高。” 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说:“放心吧哥们儿,刘龙本来就打算回农场,早憋着劲儿不知找谁走后门儿去呢。你瞅他把自个儿烂的,他能离开农场吗?” 永辉说:“我有个预感,觉着他迟早会放弃教学当‘地主’。到那时,就是我把他给坑了。如果去县里教学,他也不至于管这些烂事儿。” 我说:“你跟他同学一场还是缺乏了解。别用正常人眼光看他,刘龙天生一个‘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的主儿,他想干的事儿你八匹大马也拉不回。你能左右得了他?” 张永辉摇头,“不能。” 我说:“所以呀,你俩是相互相承,取长补短,以互利为原则,达到了两厢情愿的目的,这是一箭双雕的好事儿呀,该庆幸的是吧?。” 永辉说:“可我越是给联合体找出路报答他,就越觉得那是往绝路上逼他。听老兄一番话,心里才算平衡了些,可还是有点儿不踏实。” “好了好了,咱都还年轻,以后的路上还需自个儿去贴路标,多个朋友就多个壮胆儿的。彼此扶携,不分你我才是朋友。” 他点点头说:“言之有理。” 我和刘龙挑了几个身体还能扛得住的男人,和几个手脚笨得要命的老工人,一同打井、脱坯;永辉和嫂子领着其他人编花篮儿。人们齐心合力,紧赶慢赶,总算在半个月后,两路兵马会师告捷。永辉从县城领来客户,一车拉走了五百多个花篮,卖了五千多块。几天后,大伙又修了几车柳杆儿,用火烤了拧掉皮,被赶五集卖锨把儿的小贩儿抢购一空,就又添了两千多块。这时的坯也干了,大伙一起哄,垒好了两排猪圈。我说:“我已经忍不住了,明天先去城里大吃一顿,回来再垒看园子的小房儿。”人们高声欢呼雀跃。 发完工资,我跟小八就真开着车拉人们去县城吃了一顿宴宾楼。火燎毛儿喝高了,追着我要老小姐。我随手拿了雅间儿茶桌上的维纳斯塞到他怀里,“搂好了啊,年轻漂亮,高贵文雅,还不吃不喝好摆话。” 火叔不要,“她是残疾还不会喘气儿,我要活的。”逗得人们捂着嘴不敢笑出来,许多人涨红了脸在那乐得直哆嗦。 我想,以后再有人敢说农民素质低我就跟他急。我的乡亲连公众场所不得喧哗的道理都无师自通,真露脸! 那天,正逢县城大集。火燎毛儿用凉水冲了几遍脸后,从猪市儿挑了十六头小猪,肥溜溜的,像一堆肉球儿。他坚持自己选了抱到我们车上的筐里,不让别人插手。 我说:“火叔您也太霸道啦,人麦叔论养猪比您有经验。” 火燎毛儿说:“你小孩子懂个屁呀!你麦叔的饭量有我大吗?饭量大的人买猪嵬儿肯吃上肉快,这是经验,怎么能跟技术比呢。” 老人们纷纷点头说是真的。我们年轻人就依了他。 第四十章 县长蹲坑儿 王龙毕业后,在地区工作了几年,肯定费了不少周折才携妻带子返回县上。这时农场重归海逝县代管,他顺理成章做了我们的县长。一家三口住在政府宿舍平房里。大人上班,孩子入托,过着等同于小市民的平凡日子。媳妇在县医院是主任医师,经常加班不回家,王龙把老娘接去给他看孩子做饭。他自己除了出差、值班,在家的日子也屈指可数。 年前腊月二十几儿,我去县城办事,天晚了没赶上跑线儿的车,就在路上截了辆出租车。当时刚见有出租车,车费挺贵。我也顾不了许多,钻进车才跟司机说去农场。 司机说:“少要你点儿钱吧,我还得把这位先生送到城里,办点儿急事儿,等他一会儿再一同送你们,好在顺路。” 我说:“行啊,顶黑到家就行。” 车拐进一个顶眼熟的胡同。我摇下玻璃,探出头去看,这不是王龙家住的胡同吗。那人下了车,我也跟司机打个招呼下了车,俩人竟在同一个门口前停住了脚步。 那人警觉地上下打量我一番,小心奕奕地问:“您这是找谁呀?” 我看出这人可能是来送礼的,怕人怀疑我心存恶意,就说:“这是我二弟家,反正坐在车里等您也是等,到家门口了,就下来看看他。” 那人哦了一声,缓和了口气说:“我来两天啦,家里没人儿,天天锁着门。” 我说:“我来喊吧。”我重重扣了几下铁门环儿冲大铁门喊:“家里有人吗?我是程龙,有人吗?来开门哪。” 这时天黑透了,里边一点动静也没有,灯也黑着。借着路灯光亮,能见到另一面的胡同口给三辆轿车堵了,车里隐约坐着人。 我对那陌生人说:“走吧,没人儿。” 那人不死心,“再等等吧,可能快回来啦。” 我说:“你等吧,我先回车上去。”我转身向出租车走去。 贴车站着一人,走近了才看出来原来是王龙,手里推着一辆自行车。他先声夺人哈哈笑着,“呦,这不是大哥吗,来,上车,我正有点儿事儿要请教哩。你先别说话,咱到一边儿说道说道。” 司机在车里说:“你这人儿,拿二等抢我生意啊?够牛儿的。”说着伸下一只腿来。 我忙说:“司机大哥别误会,他真是我兄弟。咱反正这会儿也先走不了,您就在车里先等那位回来,俺们哥俩老长时间不见了,唠唠,等那位爷回来咱马上走,这样行吗?” “行行行,快点啊。” 我应:“嗨。” 我随王龙拐到马路对面的灯影里才停止脚步。王龙说:“我刚在前面小铺儿里吃方便面,老娘从家里把电话打到小铺儿,说你在外边喊门儿,问我开不开。我告诉她千万别开,说我在门外能找到你。果然一问出租车,说有个去农场的客人进胡同儿了。” 我问:“大过年的,你这唱的哪一出啊?” 他说:“一过腊月二十,晚上我就没敢在家吃过饭。你没见胡同里的轿车吗?都是送礼的,刚才还熬走了两辆呢。我跟司法局马局长天天在小铺儿蹲坑儿,不是逮人,是怕让人家给逮着。俺俩轮班儿,过五分钟,就走到咱站的这地儿眺望一次老巢,看看端窝儿的走了没有。” 我说:“当个破芝麻官儿真辛苦,连人身自由都保障不了。” 王龙说:“要不新闻媒体报道受贿案件时,总要用那个‘意志不坚定’的词呢。我跟老马都是百姓家长大的孩子,不怕吃苦,论毅力咱是一等一的高手儿。” 我问:“天天儿得耗到几点?” 他说:“大概都得过半夜儿。反正人小铺儿关门以后,俺俩还得在这儿,”他指着我们脚下说:“再蹲上老半天。我给冻急了,声称要回去,找个大木棍子把车给他砸了。老马劝我弄不好会惹上两种罪行,他掐着我脖子把我按坐在水泥地上,一边哄一边给我背主席的《论持久战》。” 我同情地问:“这个胡同里就住着你跟老马两个官儿吗?别人也像你们这么遭罪?” 王龙说:“政府宿舍就这两排房,同一胡同儿,对着开门儿。老马是我在小铺儿遇上的,其他人就不清楚了,这种事儿是问不得的。” 马路对面响起了车笛声,我说:“该走啦。你穿厚点儿,别感冒了。” 王龙问:“你今儿找我有事儿吗?” 我说:“没事儿。一块儿坐车的那人可能也是给你送礼的,我看到你门口儿上了,想下去看看你再走,反正一趟车,也得等那人儿一块儿走。” 王龙说:“那就赶快走吧,过几天放假俺一家子都回家过年,有话儿咱慢慢儿唠。” 我说:“你也快回小铺儿吧,免得老马担心。” 他说:“你们车走了我再回去,别让车上的小周看见,他来过两天啦。下边乡窑厂的厂长,我帮他从外地讨回十几万砖款,正憋着劲儿给我上供哪。” 我说:“其实这也没什么。” “不行,穷家难当。快走吧你,再不走就露馅儿啦。” 我急走几步,跑向出租车。 从那以后,我很少去王龙家,特别是节日前夕。以免看见他受罪,让我揪心。 第四十一章 小八的王牌 随着农场新政策的出台,我的联合体在辉煌了几年后宣告解体。退休工人土地上缴分场。自谋职业者允许自易土地,地亩税由种地的人交纳,他(她)们必须向场里交纳停薪留职费。在职工人每人四亩养老保险田,不收地亩税,场里负担百分之二十养老保险金。工厂职工没有土地的,可少交四百元养老保险金,那百分之二十由所在工厂负担。 政策如山,所幸的是有两种选择供人们参考:一是种地,做农民工人;二是进工厂上班,做纯工人。那些日子,连不识字的人都在心里不停盘算着该做哪样的人,哪种人挣得更多一点儿。 成了光棍司令后,我的心里一度空落得没了谱儿。思来想去,还是觉着碱地儿亲。几年的朝夕斯守,从小儿的莫名眷恋,令我成为处于热恋中的一个迷茫痴情汉,既使面前摆着天仙美女,也难做出移情别恋的非份之事。还是当农民吧。我从抽屈的小木盒里拿出星星瓦项链,挂在脖子上,去分场找场长承包土地。 场长说:“退回来的土地现在有四百多亩,来找的人就有你一个人,我看你干不了。” 我说:“除了投资大点儿是难点,干活儿我可以雇人。” “算了吧,你又有文化,找个班儿上,学点儿技术,工资肯定少不了。” 我说:“我不上班,就愿意啃土坷啦,是不是场里规定不许可工人包地呀?” 场长说:“不是。我怕你挣不上地亩税来,你看这二年收么呀!” “那您能承包给我多少?” “那,那就给你四五十亩吧。” 我说:“行啊,回头儿我让小八顶名儿给我再包点儿,也够种的啦。” “你这人儿,怎么不明白我是为你好呢?” 我说:“那我先谢过了。” 后来,我真就又托小八给我包了一百亩,合起来,我就有了一百六十亩地。 那一年,天旱、虫灾严重,分场上报了灾情,农民的地亩税给减了一半儿。我挣了一万多块,美滋滋请小八喝酒,感谢他为我出头包地,同时又埋怨他当初没把地全给我包下。 小八说:“你少交一半儿地亩税才剩下的钱吧?” 我说:“对呀,怎么啦?” 小八又喝了口酒说:“你占了人家白四儿的光啦,该请的人是他不是我。” 我给弄糊涂了,“白四儿有四个脑袋?神哪?” 小八说:“人家是场长的地下亲舅子,要不场长能把二百多亩地都包给他吗?分地几年啦?有几个好年头?你弄联合体的时候,还不是靠东扯一把,西拽一把,挣了钱往地上擦粉哪?场长报过灾吗?总场报过灾吗?年年牛逼哄哄往县里报假丰产,几句表场给种地的人换一年苦日子。当初场长要不跟我摊牌说实话儿,我还真想把地都包了。一听白四儿要包地,才包了个小头儿。心想:大哥命薄,人家白四儿能吃上肉,你能混碗汤喝就不错啦。你看你,还不知足啦。” 我给小八斟满酒杯,连连道歉,“对不住啦兄弟呀!我是白长这么大了,这人间大道理还不如你懂得多啦。” 小八说:“我懂么呀,就是贪玩儿,比你撞见的事儿多。那天后上(天刚黑透时)我去分场屋檐掏家雀儿,刚走到门口,我就见屋里亮着也就有两三瓦的小灯儿,还挂着窗帘儿。我从窗帘儿的缝儿里看,咳!妇女主任白净净除了两块儿黑,浑身雪白雪白的,场长站在她后面儿,拱的她嗷嗷鬼嚎。” 我忙打断他,“去去去,小孩子家么都看。” “我不是怕掏家雀让人逮着挨剋吗,你当我愿意看哪!那会儿我才十三,看了以后黑下(夜里)老作梦,老梦见光腚站着的场长就是我。” 我制止他,“咱不说啦小八,小孩子别想这种事儿,也不能干这种事,明白吗?” 小八委屈地说:“我知道这不是好事儿,这几年就憋着劲儿快长,长大了娶个媳妇,省得见着那个小娘儿们儿就脸发烧。” 我说:“你最好把这事儿忘了,别受它影响。” 小八说:“大哥,你知道我为么不上学了吗?”我摇头。“那二年我上课眼瞅着老师,脑子就能想起那个事儿来,实在记不住老师讲的东西啦。咱男人当事啦,看人那白净净,整天摇尾巴晃腚的,见了我还乐模滋儿的说话儿。那天我拿砖头儿砸碎了分场办公室的玻璃,大呵一声‘臭流氓’。吓得俩人‘扑嗵’就给我跪下了,求我别说出去。裤一提就又装成好人啦。害的我有提亲的都推啦,老觉着个人是个流氓,佩不上人家闺女。可心里又老盼着快说个女的来,大哥你说这苦我跟谁说去?今儿要不是多喝了点酒,烂肚子里我也不敢说呀,丢人哪!” 一个无意间被人强行催熟的孩子,他边学着明辨是非的善恶,边严格地规范着自己的言行。在被扭曲的成长历程中,他学会了用“丑恶证据”做“宝贝”,来要挟那个曾毁坏了他的童真,仍操纵着权力吆五呵六的人,逼他为百姓做点儿正经事儿。小八内心的痛苦,使我为他落下泪来。他倒眼泪鼻涕地笑我,“哈哈,大哥你喝醉啦。” 第四十二章 谋士 刘龙这几年挺顺,按他的话说那叫进步快。普通国办教师——校长——场部秘书兼办公室主任。在校任课期间,赶上国家颁令提高教师待遇,他的工资和总场场长差不多高。在他任班主任的班级里,学生们团结友爱,学习热情高涨,升级中考拿了全县第二名。 业绩报到总场,迟书记二话不说,“这样的人材,让他担任中学校长。” 他干了二年校长,第一年名不见经传,学生成绩由全县倒数第三名,悄悄爬到中流儿。校风有了质的突变。第二年,迟书记捧着从县文教局领来的奖旗问刘龙:“你是怎么把学校弄成全县文明、成绩双第一的?” 刘龙说:“三字经说的对,孩子都是好孩子,在他‘咿哑’学步,还不具备选择道路的能力时,教师的手是他的导航路标。他们很听话,按着你为他指的路,一步一个脚印儿,给母校营造出一种光明灿烂的气氛。这种气氛逐渐弥漫校园,成长壮大,日渐形成一种母爱的癖佑,给孩子一个明朗的定格:你走进校门,就应该做这种人,而不是那种人。” 书记又问:“你有过具体规定吗?” 刘龙从包儿里拿出《学生手则》给他看。 《场部中学学生守则》 1、爱校如家,以家为荣,不做尾巴寄生虫。 2、光明磊落,绝不自欺欺人。 3、善举好施,讲义气、绝不染霸气、匪气,以及其他恶习。 4、言行规范气质,尊师爱友,不可傲慢无礼。 5、知错能改,不准破罐破摔。 6、活用天资、举一反三,不做书呆子。 7、诚实自信,勇于追超尖子生,争做第一。 8、完善身身,以点带面,对差生不贬不弃,携手共进。 迟书记看完《学生守则》说:“你留心培养个接班人,能脱开身了,来场部帮帮我。我调来农场四年啦,始终不得要领,总觉着悬在人们头上,领导班子像防贼似的提防着我。今年县委有个老同学劝我,‘还是回县电力局当你的书记吧,农场那地儿圣人没走到。你一不为升,二不为贪,管又没法儿管,干也没法干,整天搂着几百万的大窟窿,给人家顶雷还帐,也不知犯了哪股子瘾。’我说我就不信找不着法子,万一有个明白的当地人给我支上一招半式的,非给他整出花儿来。几百万好还。” 刘龙说:“您说的几百万是明欠账,真正的窟窿可能埋在账本儿里头,那部分雷区才是最要命的。” “那我现在该做什么?” “您现在可以带上咱场部财务科两名会计,以查账为名,悄悄查查四大支柱企业的库存,看与账面儿符不符。这个法儿要保证绝对的突然、迅速,不然您一光杆儿司令白攉腾。弄不好打草惊蛇,以后有了防备就更不好动了。” 迟书记恳切地说:“我等你过来,先不动手。你也是党员,为了家乡父老,总不能就眼瞅着我一外乡人儿为这儿的百姓跳光棍儿舞吧!” 刘龙笑啦,“书记也会懒皮呀?” “书记也是人嘛!” 几天后,刘龙走马上任。他跟随迟书记从三大场企中查出二百多万的漏账,另一场企没有库亏,只是外欠账达到一百二十万元。事儿弄明白了,下一步就该拿出处理意见了。上一任场长和书记调到本县其他乡镇任职了,剩下的老班子嘴上说服从决定,谁也不拿具体意见。书记对刘龙说:“恐怕要牵一发动全身了。” 刘龙说:“那咱就以退赔为目的,把调子压低了,动静儿小着点儿,能找回多少算多少吧。” 迟书记说:“你马上电话通知三个厂长,我给他们先来个座谈会,不行再动用场内的司法科和派出所儿。” 迟书记的座谈会并没掀起一丝波澜,他自认工作力度不够,指示司法科和派出所:“加大力度,不整出个水落石出决不罢手!” 结果令人吃惊:三十多个人名,牵扯到现任、上任和上上任的一些总场领导的收礼账单,以及几任场企领导的直接侵贪。已调走的,陈年旧账没法翻,“捉贼捉脏,十年前你干吗不抓我?当时的账目如果有假,我能痛快调走吗?”在职者也有理可说,“该交待的都交待完了,总不能把账全记我头上吧!”于是,问题严重又有门路的,就把电话打到县里。个别县领导便掺进来,又说情又压事儿,给书记讲安定团结的道理,生怕把动静儿搞大了伤着更多的人。经过商议,决定把个人交待的脏款退出来。 迟书记阴沉着脸,把县里那位领导送走。折回身,一头扎进了财务科。 迟书记从财务科出来,铁青着脸对刘龙说:“才追回来二十来万,明天查分场,找回一点儿是一点儿。” 普查从六个分场分头儿展开。人手不够,书记就把农场里所有懂会计业务的人员抽调上来,俩人一拨,由两名行政工作人员带队,同一天进驻六个分场。迟书记和刘龙分在一分场。 一分场郑书记和那位场长事先也没接着通知,见顶头上司带了人来又阴着个脸,心里忐忑不安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寒喧之后,迟书记说明了来意。 郑书记说:“我来一分场九年啦,这几年的情况还知道。”张场长满脸堆笑说:“我六零年就在一分场当场长,直到七八年调到五分场。八八年又调回来,一直干到现在。迟书记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 迟书记眼里露出一丝笑意,“那太好了,希望你们能如实汇报。” “绝对。知无不言。” 迟书记这些天查账有了经验,他说:“叫吴会计把八八年至今的账底拿出来。”他指着同来的两名会计,“你们开始吧。”又招呼刘龙:“咱跟分场领导去看看仓库。” 郑书记说:“仓库也没么东西了。” 张场长说:“我来的时候就没多少东西了,剩点儿破农具也让分地的人拿走了。” 迟书记说:“没事儿,东西没了不要紧,账面儿上有吗?” 场长说:“有有。” 六间仓库有四间用砖封了门窗。场长从腰间抽出一嘟噜钥匙,找对了打开门。由于分地后没什么业务工作可干,分场保管员早已被免职跟建筑队盖房去了,场长身兼二职挂起了钥匙。 迟书记推开门,一股湿乎乎的霉味冲进鼻孔,他被呛得打了一个喷涕。 屋里黑黑的、空空的,只在墙角处堆了一堆棒子袍,被什么东西压扁了,像个被遗弃许久的破垫子。迟书记走近了,用穿皮鞋的脚踢了一下,已经腐烂的棒子泡就没了形状,“噗”的一声裂成两半儿。另三间也空着,除了腐草和棒子袍,还有两把身首异处的破木叉,叉头少了齿,像老太太的门牙。 迟书记看过这四间仓库,什么也没说,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曾被联合体租用过的那两间门窗没用砖封,迟书记从破了玻璃的门子探进头去,看了看又抽回头来,对二位分场领导说:“咱去看看原先卖定量的屋儿吧。” 这间屋儿还算有点儿家什儿——一个长方形的水泥柜,柜里用水泥包砖格出三个正方形的坑,过去是盛杂粮的。门口对着的地上挖了一米多深的坑,边儿上垒起半米高的围墙,里外均抹了水泥,几十年过去,依然光滑如新。从分地那年就没再用过,刘龙儿时跟他爹一同买过定量,那满池白面,长龙般排起的长队依稀就在眼前。 迟书记没见过那场面儿,见刘龙伫立面池边怀旧,就喊他:“嘿——这地方是定数中该有的寂寞了。吃异价粮也有它的长处,日子过苦了,不用倒买倒卖,想省钱直接买棒子,贴饼子就咸菜条儿正得。” 场长接话说:“还是那时候热闹,面又贱,才三毛八一斤。” 刘龙瞅了他一眼,问:“有那么贵么?” 场长说:“有。就是……。”见刘龙目露凶光,他突然意识到刘主任是话中有话儿,立刻就住了嘴。 分场的磨房塌了,刘龙拽了拽迟书记的衣角,问场长:“咱那磨呢?” 场长说:“件儿都坏了,换茬儿新件儿得三四千,分场没钱添,就把破机器给卖了。” 迟书记问:“分场人推磨上哪儿去?” 郑书记答:“去四周村儿上。” 刘龙问:“卖磨你赶上了吗?” 郑书记答:“我还没来啦。” 场长的脸色很难看。 经过一天的调查,并没有什么出入。在厕所里,迟书记问刘龙:“我总觉着账目太清楚了,不真实,你看呢?” 刘龙说:“老会计刚才跟我两次说起他家南房的中檩是白水条儿的,您看他是不是在暗示什么?他这人向来沉默寡言,一句费话不多说,今儿查账他说房檩干吗?还唠叨了两遍。” 迟书记如梦初醒,“你马上去吴鸣家找找,也许有另一本儿账。” 刘龙应了,悄悄溜出厕所,去了吴鸣家。 刘龙回来后先去了一趟车上,进屋对分场领导说:“你们账目挺清楚,能不能借给场部用用,做个样本,号召其他分场学学。” 张场长欣然应道:“没问题。” 郑书记谦虚道:“俺们分场也没搞好,这几年尽亏了,哪有么可学的。” 迟书记笑道:“该学的地方就要学,就这么定吧。” 回到总场,两个会计加了个夜班儿,把两本真假账对清了。场长在短短十几年间,竟贪污达十八万元。难怪一分场的日子那么亏。 第四十三章 西天看云 第二天上午,派出所长带上列有条条罪状的‘邀请信’开车去一分场接场长大人。场长看过办公桌上的材料,眼神儿定在十八万三个字上。 这一刻的他像只被人掏了窝儿的老家贼,内心嘶叫着、哀鸣着,试图从那只牢牢握住它的大手中挣脱,扑闪着一双掉了毛儿的秃翅,向西边天空中燃烧着晚霞的地方飞去。那五彩缤纷的晚霞不知是被风儿扯晃了,还是被烈火烧晃的,它摇摇摆摆就变成了当年爹的绣花烟荷包。 爹用大拇指从荷包里捻了一锅儿烟,叨在布满密麻麻黑胡茬儿的嘴里,用火镰点着了,狠狠吸上一口。尔后揪着他的小鸡鸡说:“过来宝儿,爹给你破个闷儿,看你猜得对吗。” 那个光着腚,后脑勺留着孝顺毛儿的孩子,听了爹的招唤就顺从地过来,趴在爹的两只膝盖上央求:“爹你快说,你快说。” 爹说:“听好了啊。老贼老贼,提着两把大锤,不吃不喝还挺肥。”爹说着话就不见了,宝儿伏在爹膝盖上的一双小手儿扑了空,趴到了地上。他四处寻找爹的花荷包,地上没有,在天上,在西边的天空上挂着,像一片儿五彩缤纷的晚霞。 宝儿呼喊着爹,向晚霞灿烂的天边飞去。飞累了就觉着身子往下沉,他想看清什么地方出了毛病,一低头,发现自己赤裸着身子,立刻羞红了脸。他用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怕被别人看见。 失去了翅膀身体就逾加下沉得厉害,最后那几乎该叫做坠落了吧。他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是好,等到身体触到地面的那瞬间,他想起本来自己的双手是当翅膀用的,只因怕羞用来捂眼睛,才造成了坠落。他想挥动双臂重新飞起,却晚了一步。耳轮中只听“嗵”的一声,什么都摔碎了,包括那个他已经猜出,但未及说给爹听的迷底。。 张场长是一头栽到办公桌旁的水泥地上就断了气的,死后经医生诊断,是急性脑出血。出殡那天,妇女主任拄着双拐,拖着突然苍老的病体为他的骨灰送行,据说她得了风湿病。 农场死了当官的,按惯例由场部办公室组织吊唁,县领导也派代表前来悼念。一个为党工作了几十年的基层干部,英年早逝,的确给人们留了不少念想。公堂改成了灵堂,一些人也哭得像模像样。 消息很快传开了,县里派来工作组,调查迟书记查账整死人是否属实。几天后,结论是:那封寄到县信访办的检举信有误,场长之死属于突发心脑血管疾病,挺胖个人又有血压高病史,纯属巧合。 人死两清账,迟书记没能追回一分场场长的贪污款,自己很快被调回县里,到畜牧局任副局长。临走前,他给刘龙下了调令,刘龙就成了一分场的场长。郑书记说:“我太笨,就只靠你了。” 第四十四章 一路走好 主管海逝县农场的地区农垦局也得到张志同的死讯。有人说是张场长的大儿子张彪不服县工作组的结论,上告到农垦局一个亲戚那里。农垦局领导曾指令地区农行贷款150万给农场“返青”,结果不但没救活农场的经济亏损,反而养了蛀虫死了人。经过慎重分析,认为仍有更大的蛀虫未被挖出来,于是报告递到地委又转发到检察院,派了五人调查组驻扎到农场,准备来一次正式围剿,目标是最高领导阶层,一但触及到县里某位,连根拔起,毫不吝惜。 工作组驻进农场的当天上午,若胜利场长正在主持会议,传达上级指示。突然就感觉心脏忽而狂跳忽而间歇,众领导只好派人送进农场卫生院。 中午散了会,工作组去医院探望并邀其同去赴招待宴,不料已人走床空。医生说十一点二十若场长就没事了,骑着他的自行车走的。 若胜利回到家中,把自行车支在院里,迈步进屋,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倒在门槛上,后背上担出一道两寸宽的青沟。 他的死被定为操劳过度。全场上下一片哀悼之声,每每念及到他的好,就会引来真诚的哭嚎。 程海水、程天笑参加了若胜利的葬礼,并毛遂自荐当了忙活人。 第四十五章 醉卧沙场的笨笨 农场换了新书记、新场长,是从县内其它乡镇调来的,对乡镇企业模式比较熟悉,管理上也颇富经验。不然,农场这个烂摊子,县领导也不会放心交给他们二位。 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们把多年来管理乡镇得来的经验,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为搞好农场制定了三大措施:一、四大场企业务员,必须在一个月内追回业务外欠;二、基于四大场企已呈瓦解崩溃趋势,只有化为私营股份制方能有所转机,败中求胜。有志租赁买断者,可于一个月后竞标决定,价高胜出者居之;三、农场土地可以对外承包,价格由总场或分场承租方定,但不许农工个人把跟农场承包的土地转包给外地人,如有违者收地罚款。 迷糊打了半辈子鹰,也让鹰给啄了眼。为讨债,他自掏腰包请了张总请李总,喝得东倒西歪人事不醒。宠儿心疼地天天劝,迷糊说:“这是职业特点,喝到位钱到位。等把那十几万要回来,我就不干了。种几十亩地也把你们娘儿俩养活啦。” 四妹时刻都在提心吊胆,不过也没法子。那天,宠儿接了个电话就昏过去了。 我们哥仨接到丧贴,赶去四妹家时,双庆的尸体已经从a市拉回来了。他平躺在外屋用两扇门板拼合的床板上,充满着酒精的尸体软绵绵的,从惨白的瘦脸上隐约渗出一丝荒诞的笑意,似一缕未及做完的好梦。 几个老太太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宠儿从双庆的尸体上分离开,告诉他,“活人的眼泪滴到死人身上,死人不得超生。”“死人尸体不僵,定是有心愿未了。”等等一些办丧事的规矩。 有个满脸泪痕的老妇人,卷了些纸钱交给四妹说:“烧点儿纸圆委圆委吧,他心里的事儿你告诉他别惦着。” 宠儿接了纸点燃,泪流满面,“笨笨,厂子欠款我替你去要,爹娘孩子你甭担心,放心走吧,你的笨婆子都一人担了。”叨咕着,就“哇”地一声哭昏过去了。 四妹醒来后再也没哭过。她咬牙切齿的秀丽面孔上,五官有点错位,目光呆滞地直射一个方向。被她盯住的墙面儿白白的,什么也没有,而她的目光中分明透着坚定与凶狠。一个好端端近乎淑女形的少妇,瞬间就进化成一只被人拆了窝的母狼。 下葬回来,我们四龙正在谈论以后的岁月该如何度过,这时农场财务科科长来了。他先是跟四妹说些“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便”的话,后就拿出一张汇单指着上面的地址让宠儿看。 四妹说:“俺家笨笨出事儿那天,就是去这家公司催账的。” 科长上前握着四妹的手说:“公司把十三万欠款全数打到财务科账上来了,你丈夫是咱农场的功臣啊。” 这突如其来的功勋,令我们弟兄三个瞠目结舌。小迷糊用自己鲜活的生命,唱响了在他平凡生涯中一曲精典的史诗。百姓爱用那句“好得喝死”的不文明用语,来诅咒那些吃喝成性的贪官污史。而双庆在短暂的生命里,从没做过对不起谁的事,却用喝酒醉死的恶名给自己划了个句号。 善良的百姓没有指责他,只在怀念这个人的时候才舍得数落几句,“这年头儿还有这么傻的人,有几个真要回钱来的?年轻轻的找死铆子,迷迷糊糊把命搭上啦。哎!” 宠儿仿佛对此事无动于衷。她平静地对我们说:“哥哥们,俺不能让笨笨就这样儿白死啦。” 马全影已经出落成一表人才的青年,姐夫死得窝囊,丧事进行中,他就和女友麦虫在商量如何为双庆报仇的事。麦虫说她有个表哥在北京捣腾枪支弹药,不如跟他买把枪吧。全影说就把场部下令讨账的人突突平了。 宠儿很讨厌这两个爱说疯话的人,“你俩不许胡来。全影我只盼你能照顾好爹娘,娶妻生子过太平日子。还有你麦虫,既然双方老人都不同意你们处下去,赶紧想想该怎么分手吧。” 两个年轻人不知道如何应对,手牵手忿然离去。 王龙说:“宠儿你过份啦。” 宠儿哭着说:“双庆尸骨未寒,这俩祸害又要槽生事端。都怪咱当年多事,捡了全影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这些年一家人白教他了,至今不会做人,跟他那死爹一个德性。” 我说:“四妹你话中有话啊?” “是有话。他是张志同跟白净净的私生子。张志同的葬礼白净净拉全影去了,也把真相告诉了他。全影跟张彪争财产,让张彪打的几天起不来炕。从那天开始他就整天怨天不公,算计着杀这个宰那个,再跟疯丫头麦虫搅在一块儿,俩人一个鼻孔出气儿,把我爹娘也折磨得疯疯颠颠的。最近我一直想把爹娘接过来住,还没来及跟双庆商量,他就去了。” 刘龙说:“放心吧,有我跟大哥在,勤跑着点儿,没事儿。” 王龙说:“我虽离的远,可以接到县里照顾他们二老。你干你的事业吧。四妹你准行。” 宠儿说:“我的事业就是双庆留下的事业了。” 第四十六章 乘劲风板一把 退耕还林这新词汇刚从电视上见到,我就把想法跟刘龙说了,他很兴奋,还凭他分场场长的面子给我找来许多义务工,我掏钱一天两喝,喝得人们净说胡话,喊我程老板。我也不客气,直着脖子答应。一百亩地的冬枣园,咱也板一回。 不久退耕还草的号召给农场再次带来生机。从省城来的大老板好像在新官儿的身上施了魔法,只几个回合,他们就从初识的甲乙双方变成百倾苜蓿园的合作伙伴。每亩地租金为四十五元,租期十年。合同签成后,双方各自怀着诚意,为合同的实施加速忙着各自的责任落实。 甲方下令各分场立刻从农工承包者手中收回两千亩土地,两日内上报。乙方把印着美国金苜蓿公司字样的机械化流水线,排着长队开进一分场,驻扎在村西土窑废弃后,在村南新建的砖瓦厂里。这个砖瓦厂有两排约二十来间的工人宿舍,曾红红火火养活了许多工人。分地后,砖厂也由个人承包了,经过三任厂长的苦心经营,终于赔得连传送带都卖光还了账。 金苜蓿公司的到来打破了砖厂的荒凉寂寞,连方坑儿里蛤蟆的歌声也加班延长了几个钟头儿。可能是考虑到苜蓿地害虫要比大田里害虫蛋白质含量高的缘故吧,它们生来的食物就是那些祸害庄稼的害虫。营养学很重要:大田里的虫不如菜畦的虫,菜畦的虫不如苜蓿地的虫,这点儿经验要比人类夸赞它们是益虫更有实用价值。蛙有蛙的理想,它们企盼着苜蓿苗上爬满肥肥的肉虫子。那精美的食物能强壮它们的躯体,使它们快速提高弹跳力,以便更准确逃脱人类的捕捉,它们惧怕了田鸡的光荣称号,在牛蛙不多的中国,它们随时都处在被虏掠的危险之中,必须增强体质。体质的保障是营养,丰富的营养长在苜蓿草里,害虫从草里吸足营养,撑大了一茬又一茬益虫的胃。蛤蟆们在幼稚的幻想中,为不久将来就要成为现实的理想而欢呼诵唱。 一分场的两千亩任务规划在砖厂周围的工人承包地。白四的二百四十亩地全集中在那儿,自然让苜蓿公司给一锅端了。 新官指定完地,刘龙和新书记正用皮尺丈量。白四躺在地里打滚儿撒赖说:“你们砸了老百姓的饭碗儿,反正俺也没活路儿了,往后俺就领着一家子住到你们苜蓿公司来。” 新书记说:“你故意对抗政策,当心有人管你。”他指着坐在警车里抽烟的派出所长说。 白四可不吃这一套,“抓吧,我举四个手欢迎。”说着,就平躺在地上,把手脚一齐举向天空,“反正局子里也是白吃饭,当个脱产干部更美。” 刘龙了解白四的脾气,这几年他给人宠坏了。大树刚倒,他一时半会儿还转不过弯儿来做软柿子。常言道: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白四习惯了做些不要命的事儿,因为时刻有人在给他捡命,即使用锨铲破了邻居的头,也不会有事儿,赔点儿医药费了了,人民内部矛盾么。现在他四脚朝天躺在那儿瞧了刘龙一眼,刘龙从他的眼神中读懂了“捡命”二字,就笑着跟新书记挤挤眼儿打哈哈:“老白心情不好,您就别跟他逗闷子了。看看,他当真儿了吧?您安排个人还难么?” 新书记见风驶舵,很快缓和了口气说:“你会开车吗?” 白四放下他的“四只手”,依旧平躺在曾经是他承包的土地上,答道:“我开过拖拉机。” 新书记说:“你明天来苜蓿公司上班吧。”他又对大老板说:“给他安排一辆车开着,工资你安排定吧。” 白四追根究底问:“多少钱?” 大老板说:“月工资六百,司机都是这个价。” 白四说:“一千。不出一千,你翻地的时候把我扣土里完啦。” 大老板说:“别的司机那儿不好交待呀。” 白四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平伸腿坐在地上说:“那你就甭包我的地了,扒拉土圪垃一年还挣三四万啦,挣你万儿八千的还难为你啦。” 刘龙打圆场儿,“一千就一千呗,人家老白够意思了,别因小失大阻碍了退耕还草哇。” 大老板说:“行啦,这样吧,一年我给你一万五,忙的时候,你得带头加班儿,过年我请你。” 刘龙眼瞅着白四呛大老板,“再加个红包儿。” 白四急忙说:“咱就不要红包啦,过年喝个老板酒够抬举咱啦,任人宰割的臭老百姓还佩拿红包儿啊。”白四舅爷终于明白了自己现如今的身价。 我有三十亩大田在砖厂东面,也给收回去了。收就收了,别说三十亩,就是一百亩冬枣园儿都收了,我也不会给刘龙添麻烦。不过真要收了枣园儿,我定会找苜蓿公司索赔。国家号召退耕还草、退耕还林,却没说退林还草,树苗儿钱暂且不提,这是个理儿。 第四十七章 醉了来口儿红灯记 六个分场共收回一万二千亩土地。苜蓿公司用了一万亩,剩下的两千亩地包给了河南租地种棉花的外省农民,亩租金二百四十元。 总场偿到了赚钱的甜头儿后,胆儿大的分场领导起了效仿之念,自动发起了一次同僚酒会。刘龙接到邀请电话也去了。他那天喝醉了,大家表明态度时,两个酒店小二把他从酒桌底下掏出来,抬到楼下的车上。刘龙紧闭着眼睛嘴巴,一觉就睡到家里。 我听说了去看他,送他的车已经走了。他正站在炕沿儿上唱“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 焦校长慈爱的目光粘在儿子容光焕发的脸上,双手轻挥着给刘龙打拍子。 刘龙的媳妇蒋梅,虽然仅上过初中,却是个相夫教子的绝好老婆。她手里托着条湿毛巾,心疼又生气地数落丈夫:“跟那帮酒鬼硬拼,你哪是个个儿啊,快躺下吧!”见我进来,赶忙说:“大哥,快让他躺下,看一会儿摔地下来。” 我说:“没事儿,他没唱完呢。”我随着刘龙唱:“妈要把冷暖时刻记心头,噢噢噢噢噢噢噢……。” 第四十八章 白蛇之死 白四在夜里加班打地时,听到车后发出“咚咚”的砸地声,车轮被什么阻住,开不动了。他想:准是车刀缠满了杂草。他没停车,钻到车下扯缠在车刀上的乱草,不知怎么就把脑袋让车刀切下去一块,当场就断了气。后面车上的司机发现情况不对,下车凑前去查看。只见白四跪趴在车刀旁,剩下的半个脑袋还在淌血。一条碗口粗的白蛇被打成许多断儿,散落在白四尸体旁。一人多高的美国造儿拖拉机伫立在那,还在突突叫着。 我和刘龙去看白蛇,当场就认出了它和蔼可亲的瓜子脸。它的尸体散落于肥沃的泥土与闪亮的几片星星瓦之间。我们在苜蓿地旁掩埋了它,并为其立了碑。此事通知王龙后,县太爷回乡凭吊了它。 又过了几天,从其他省市新来了几个包地种棉花的老板跟分场签了包地合同。除了刘龙没地可包,其他五个分场从农场职工手里或多或少收了些土地,承包给几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挣了不少客饭费。总场乐得分场有了自立能力,就把每年分派的定数花销给掐了。刘龙说:“掐了好,以后就不用应酬酒场儿了。” 苜蓿公司大老板开着黑色大众,把郑书记和刘龙接到砖瓦厂喝酒。满桌的美味佳肴是老板的司机照单从县城饭店做回来的,两瓶xo老板自己搂着一瓶不放,另一瓶由他的司机兼保镖把着,名誉上是给二位基层领导酌酒侍候着,实际是捏着两个的脖子慢慢溜。大老板挥舞着筷子不停地给二人夹菜,让一番儿,自己赔着喝口酒。 刘龙说:“您有事就明说吧,别喝酒的只管喝酒,吃菜的只管吃菜,阶级斗争两极化。” 郑书记也抱怨大老板,“坐一块儿就是朋友啦,只要不是犯政策的事儿,俺们哥俩给你顶啦。” 大老板提着瓶子喝干了最后一滴酒,才怯怯地告诉他们一件稀奇的事: “昨晚有一条跟死白蛇一般粗的黑蛇,立着身子在我窗口窥探。当时我关着灯躺在床上睁着眼想白四的死那件事儿,突然就见北墙上投来两个苹果大小的桔黄色光影。我顺光柱向它们的源头望去,就看见了黑蛇一双眼睛。” 他说到这里,再也不敢叙述下去了,就闭上双眼,双手垫着头伏在酒桌上说:“求你们今晚别走了,跟我作个伴儿行么?” 那一晚,两位分场领导没回家,仨人用三个单人床拼成一个大床,一同睡在上面。大老板躺在中间悄声问:“假如你们是那黑蛇,会来找我吗?” 刘龙说:“平淡日子给你搅了,我会。” 郑书记说:“完整的家破碎了,我也会来找好事者理论的。”大老板说:“我本意不是这样的。” 第四十九章 创业 暮春晴好的清晨,宠儿身着黑色西服,白色衬衣,笔挺的硬领下,系一条蔚蓝色领带,一颗心形的星星瓦片,由纯金项链环抱着,当当正正垂在领带节下,桔色朝阳照耀着它,泛出夺目的光辉。 我站在宠儿身边,朗声宣布:“海龙机箱开业典礼现在开始——” 众人一片欢呼,掌声四起。由厂里职工中挑出的四名青年工人,身着天蓝色印着“海龙”字样的厂服走近我身边。两名男职工把大门眉上的红绸揭掉,四个天蓝色大字“海龙机箱”,字体混厚粗壮,一看就是焦校长的字儿。两个清秀女职工抻着红色绸花过来。 我说:“现在由王县长剪彩。” 王龙剪花,宠儿用银色托盘把花接住。 我说:“下面由王县长代表县领导给咱们讲话。” 掌声再次响起。 王龙清清喉咙,国内国外从形势到政策讲了一遍,最后总结说:“我县乡镇企业方兴未奈,各方面具体困难还很多,大伙需要有同船共渡、迎难而上的精神。希望海龙机箱上下一心,在不久的将来成为退海地上的龙头,带动一方,富甲一方。”再次响起掌声经久不绝。 我拍拍手掌,示意大家停止鼓掌。“现在由马厂长讲话。” 宠儿说:“宏伟蓝图咱王县长已描绘清晰了,下面我安排一下具体工作。咱厂的韩工负责图纸下料,各车间主任听韩工安排,工人听各自的车间主任分配具体工作。大家各司其职,安心做好本职工作,提高自身技术素质,让咱们的产品打出品牌!拜托大家啦!”宠儿双手抱拳躬身致谢。 倾刻,又是一片热烈的掌声。有人喊:“开工吧厂长。” 宠儿说:“开工。” 工人们向各自的车间走去。 回到办公室,刘龙问:“四妹,资金怎么样?” 宠儿说:“我个人存的四万块钱,都用来交承租费了。焦校长的两万和二哥的两万用在添设备、购原材料上啦。剩下一千多块钱,还得带上开发新业务户,双庆这几年就有两个固定户,刚够保障工人工资,我已经接上头啦。” 刘龙问:“还差多少?” “大概还需五六万的流资。” “入股怎么样?”王龙问。 “不太便于管理。如果是股份制,我做为业务员必然会考虑提承与差价问题,不然我的业务费用就没法解决。制度细了常常会引发矛盾,入股就想挣钱,挣多挣少便成为焦点,时间久了焦点得不到答案会演变成么?” 王龙说:“会变成矛盾和猜忌。” “对呀!与其说伤人求财,还不如先舍财保命,让这些原厂失业熟练工人有碗踏实饭吃。” 我说:“合伙儿的买卖干不得。今春总场新政策一出台,我怕地给收回去,就栽了一百亩冬枣先占了地,这一下投资八万,把我这十多年的积蓄全搭上了还拉了一万多块钱的饥荒。不过,好在我地多,实在不行咱以发展农业名誉找贷款,我出头。” 宠儿说:“不好贷,我已经找过他们了,信用社说我是单亲家庭,孩子上学怕都供不起,没有偿还能力;工商行咱不合手续。厂房、机器都是租来的,没法验资。我送了两回礼,人家没收,告诉我:‘想通过验资,先把原场部机箱厂三十万贷款还上。你们场部答应一年后还清才没封厂。看你孤儿寡母的干点事儿也不易,封厂的事咱得瞒就瞒,别再没事儿找事儿啦。’大哥你看,人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咱也不好强拉人家犯病吧?” 我说:“你别乱跑了,我去农行看看,好赖咱也是种地大户么。” 刘龙也说:“总有法子可想,四妹就别愁了。” 王龙悔恨地拍着自己脑袋说:“早知你用钱,过年就不蹲坑儿了,等在家里打欠条儿也弄几万吧。” 刘龙推他一把说:“停停停,我看你这就要往茅坑里掉。” 我说:“不就五六万吗,谁也不许烂招儿怪招儿乱用啦,给我留点儿做大哥的尊严,四妹的难处归我啦。” 第五十章 贷款贷出个阿 我骑着摩托车在农行与农场之间整整奔波了一个上午也没戏。农行说最高限额在四万九千元,还要报市行审批。 行长说:“你回农场找场长办份儿证明,再找家大企业作个保,必须是行里验过资的啊。” 我说:“场企四大家儿谁买得起呀?三五万的小厂不行吗?” 行长说:“小厂不行。哎,你们农场的张彪不就买了通风吗?” 这事儿我还真不知道,就随口问:“他花了多少?” 行长说:“二十万。前几天他想从俺们这贷点儿款,就去给他验了资,固定机器作价就有二十五万,其它原材料就不说啦。昨天来电话说不用贷了,资金凑合着转开了。你可以去找找他。程龙,要不是我哥跟你同学,这些底细我可不会说呀。” 我说:“明白明白,我会保密的。回去我办办看,再给你话儿。” “好。” 我骑车回场部找到场长说明来意。场长说:“你现在不是干得挺好吗?别忙着扩大种植面积,先把冬枣管理好再说,贷那么多款你还得上吗?” 我说:“我还有三十亩棉花呢。” 场长说:“光看人家河南人一亩地能挣一千块,你有经验吗?你那百亩冬枣园刚种上,三年之内没收成,这三十亩棉田,能收上来枣树投资的一半钱就不错啦。” 我说:“想么法子我也得还上,您就放心吧。” 他说:“农行一年一清账,我劝你别套那麻烦了,安心当你的地主吧。” 我急了,“俺他娘还地主哩,连三孙子都不如!” “哎,你这同志,怎么张口就骂街呀?你没受过教育?” 我给气笑了,“俺家三代人都不认识字儿,好不容易熬到我这第四辈儿上,才赶上穷人也许上学,可我不争气,上了几天儿还让学校给开除了。场长您可千万别跟俺上吝(计较),没受过教育的人就是不通事理。今儿您赶上了,教育教育俺,看俺怎么办才好呢?” 场长不耐烦地说:“不是跟你说了吗,去好好种地!” 我掏出准备好的玉溪烟,递过一支求他,“您看能不能少贷点儿?” 场长接过烟,我给他点着。他吸了一口说:“要不这样,我给信用社打个电话,办个小额贷款?” 我说:“太好了,太谢谢您了。能有多少?” 他说:“五千元吧。” 我忍了火问:“需要么手续?” 场长说:“你找家厂子,或有实力的家庭做担保就行。” 我说:“俺们分场的焦校长行吗?”他想了想问我:“就前几天竞标通风队的焦晰红吧?” 我说:“对呀。她承租了咱皮鞋厂,家里养着十二万多元的大汽车。最能哏儿的是,她一气儿生了八个孩子可都养活了。” 场长让我的话给逗乐了,“你以为女人能生就能做保呀?车是她老儿子的,通风队让张彪买了,皮鞋厂也承租给张彪了。” 我说:“张彪有钱是吧?开始不是定下来皮鞋厂给焦校长了吗?” 场长说:“张彪一年多出了五千块租金,又转给他了。” 我说:“他懂皮鞋吗?焦校长可是老内行了。” 场长说:“竞标是以出租金额数目为依据,我也没法儿啊。” 我说:“我听明白了。场长,那我还用焦校长做保行吗?” 场长说:“她的信誉度不行。” 我问:“她坑过谁骗过谁吗?” 场长沉吟半晌说:“不信你就试试。” 从场长那儿出来,我直奔信用社。一路上,脑海中乌云翻滚,像风中怒放的黑牡丹,朵朵都是张彪父子的脸。张彪的父亲就是那位已故的一分场场长,他是一位合格的好老子,他用一生的罪恶完成了福荫子孙的使命;他用死了私了了法律的尊严;他用永久的沉默成全了妻儿的口供,妻子呼天抢地十分委屈地说:“除了工资,俺可没见过他一分外快,有这事儿也别问俺,去问狐狸精去。”张彪说:“这几年哥几个姐几个在外边儿做生意,家里的事儿也不清楚,反正没见着爹的钱。”张彪没义务承担父亲的罪名,但他有权接受父亲的遗产,诛连九族就看你怎么个诛法又怎么个连法。张彪有了钱,可以轻松地两次击败焦校长;刘龙那点儿充满正义感的权力,最终除了把一位尚存天良的迟书记给挤兑走,就是给老娘的事业设了一堵墙。你整人家爹,人家整你娘,父仇子报,天经地义,怪不得别人。再说啦,言明竞标,既公开又公证,你不行他行,华容道上你死我活凭的真本事,这个本事是什么?钱。 找到信用社主任,我讦诚地说明了来意。主任说:“你们场长刚打来电话了,你的情况可以放款,不过保人不行,回去考虑考虑再换一个。” 我心知肚明,主任又不认识校长,怎么就知道不行,肯定是场长说了什么。 我故意摆出一副真诚的样子说:“那,用俺们场长怎么样?” 主任说:“我们有规定,机关干部不允许做保。” 我哈哈大笑,“原来你们也怕机关干部信誉度不行啊!” 主任斥责我,“你这人会说话吗?走走走,上这儿捣乱来的是吧?” 我说:“事儿办不成不要紧,话咱可得说透了。我就觉着这两个人行,你们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统共就贷给五千块钱,要不你们好人做到底,帮我找个保人?” 主任气得脸都歪了,他上下打量着我说:“像你这种人俺们还真不敢抄活。”他看看墙上的石英钟说:“我还有事儿,就不奉陪了。”说着,从办公桌抽屈里拿出一面小圆镜,对着它,抚了抚本就油光光一丝不苟的头发。 逐客令一下,我得给自个儿找个台阶下呀,就随口赞美他:“主任你真酷。” 他瞅也没瞅我说:“一个人连基本的修养都没有,还谈什么办这办那。” 我厚着老脸皮搭讪道:“可不是怎的,想办事儿就得跟您这样,看看,多酷!您比内裤还酷。” 由于下半句我是用低八度加含混口气说的,主任没听清,问我:“你嘀咕么?” 我赶紧站起身,毕恭毕敬深深一躬说:“我想,想请你去吃海鲜。” 他说:“咱没有吃请的习惯。” 我也学他阴阳怪气的口气说:“怪了,哪有不吃腥的猫啊?看您那气派的啤酒肚……。” 他冲我轻蔑一笑,抢了话头儿说:“我就不吃这一套!” 我竖起拇指说:“您真是只好猫。”他白了我一眼,张张嘴也没说出什么,夹起文件包气汹汹扬长而去。 我委随着出来,帮他带上门,觉着这个台阶儿还不错。心想:从你说焦校长不行那一刻起,我就没打算要那五千块臭钱。就像刘文学不要地主的钱一样,穷人的孩子有志气。你想自挣小爷儿的利息发奖金哪?爷还不干哩!操!我就是你阿q大爷。 第五十一章 肇事后卖车 中午时分,我从信用社回来,摩托刚熄了火,就被从屋里冲出来的小八迎在门外。他满脸的焦急恐慌,“大哥,我完了。” “么呀完啦?” “我——。”他附在我耳边说:“帮我把车卖了吧,越快越好。” “到底怎么啦?” 他小声说:“昨天晚上我轧死个人。” 我说:“别说啦,上车。”我踹着破摩托,驮着小八上了碱河河堤。 偌大的河堤蜿蜒蛰伏着,像条死了多年的老蛇。见四周无人,我俩坐在死蛇的背脊上,开始了以下的对话。 “在哪儿出的事儿?” “盐山一条乡间马路上。” “几个人在车上?” “大李媳妇生孩子歇班了,就我一个人。” “几辆车同去的?” “两辆,老孙他们走土道时被我甩在后面,他没看见。” “你确定人真死啦?” “肯定没活。二十多吨钢材加车身自重,八个双轮儿辗过去,早成肉饼了。” “那你?” “我没停车,送完钢材,一气儿跑回来。”他由于紧张咽了口唾沫。“大哥快点,快帮我把车卖了,万一给人抄了车号,这可是铁证啊!救救我大哥。” 小八可怜巴巴的脸上全是汗水和泪水。我安慰他,“你先别急,注意保密,容我想想该怎么办。” 小八说:“你可别告诉我大哥,那家伙死性,他要知道了非送我进局子不可。” 我说:“知道,连你娘也不告诉。哎,老八,焦校长最近还好吧?” “你听说皮鞋厂的事啦?老娘艮着呢,她什么鸟没见过,张彪这样儿的还嫩着哪。” “又有新转机吗?” “是新方案。她联系了几家老朋友,正备料盖厂房哪。” “还是皮鞋?” “当然啦!” “有谁家?” “你们四大天王的八个老子,还有老鞋厂业务员程海水。” “这下可有好戏看啦。厂址在哪?” “村西土窑。” “资金够吗?” “用不了。老户老牌子,原厂高薪聘请的老技术工。明着的口号是:竞标失败,敬业成功!私下的口号是针对张彪而言的:半年看黄,明年收编。她老人家的事儿,咱小孩子谁也甭操心。你就紧着替老兄弟保命吧。” 吃过午饭,我说下午还有急事儿要办,媳妇就自己下地了。孩子也去了学校。趁家里没人,我把春节高中同学聚会时的通讯录翻出来,印象中一分场知青子弟程率接班返城回天津,好象在王顶提旧车市场上班。我一页一页细细查找,有了。我赶紧打电话叫小八过来,就给程率打手机。 “程率吗?我是程龙。” “哦,龙哥你好!” “你好程率,我有急事儿求你。” “您客气龙哥,么事说吧。” “家里有病人急需钱用,我想把车卖了。” “行,你开车过来吧,挺想你的,咱见面儿谈。” 我说:“我太忙去不了,让我兄弟开车过去。刘龙的老兄弟小八。到你市场门口叫他给你打手机,你去接接他。” “行啊龙哥,没问题。” “谢谢你啊老同学,回头我请你。” “别客气,都是光屁股长大的哥们儿,你太见外了!” “要快出手啊。” “哎。” 这时小八推门进来,看样子他平静了许多。 我写了张字条递给他说:“这是姓名、地址、手机号,到市场东门儿停车,你给他打手机,他就去接你,不见不散。卖完车拿了钱听他安排食宿,我跟他说家有病人用钱,别说岔了。多长个心眼儿,少说话,多注意安全。” 小八说:“看大哥你累的,我替你说吧。八啊,你不小了,嘴上得有个把门儿的,卖车的事儿别让程率跟人瞎吐吐,给警察留下把柄你小子也就死的快了。” 我拉住他,“得了,出门儿前别逮着么说么,吃盐酱的嘴毒着哪。” 小八吐吐舌头,对我做个鬼脸儿说:“大哥信这个就在家替我给观世音菩萨上柱香,保佑小八平安回来。” 我说:“我这就替你上香。我还有急事儿要办就不跟你同去了,你个人凡事儿加小心,有事儿早、午、晚给我打电话。遇事要学会沉着机智,等卖完车我陪你去趟出事儿地点,找找死者家属,偷着给人放点儿钱,心里就踏实了。” 小八感激地双膝跪地,“大哥你救了我,我小八世世代代报答你。” 我扶起他说:“你还小,前途毁了,一生就完啦。证件票据别落下,现在走吧。你娘问就说出车,实在瞒不住了我再跟她说。” 小八应了一声走了。 人到被逼无奈时,就会想到那个卖字。小八能卖我也能卖,虽然都是心爱之物,除了卖枣园子,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法子来帮宠儿。 我给救苦救难的观世音敬上三柱香,就一头栽到炕上想买主儿。想到一个否定一个,本来春上种枣树时,反对者、看乐的就排成排,剩下的人心中打鼓,看着走路。整整一下午,我也没琢磨出个买主儿。 第五十二章 车祸轧死个橡皮人 小八从天津回来,兴冲冲找到我:“哎呀大哥,老天爷跟咱开了个大玩笑。” 我问:“车没卖成啊?” “没卖成倒好了。卖完车往回赶,在汽车上老孙打我手机,说他们前天夜里被人劫了。” “你不就那晚儿出的事吗?” “要不就有那句话叫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呢。我跑了,背着轧死人的罪名又惭愧又内疚。老孙轧完人,停车打算把人送医院,可一出车门,就被人当头打了闷棍。醒来后,地下躺着三个人,大哥你猜有谁?” 我说:“嘁,两个司机加一个死人呗。” 小八说:“扣掉十分。” 我说:“是两个司机加上一个被轧得半死不活的人。” 小八说:“行啦,再扣上一百分儿你也猜不对,因为那是个胶皮人儿。” 我被惊呆了,“是新发明吗?” 小八说:“除了不会流血,不会说话,跟真人一模一样。” “别胡吹啦!” “真的呢!老孙说,那假人儿不知让人轧过多少遍了,惨不忍睹啊,要不是烂得不能用啦,人路匪还不捎着再让别的倒楣蛋儿轧去,留下罪证有隐哪。” 小八说渴了,跑去外屋水缸前,咕咚咚灌了一顿凉水。 我躺在炕上,回味着小八讲的故事,望着白白的房顶发呆。小八喝过水回到里屋,见我的样子就呵呵笑了,“听傻了吧大哥?” 我说:“那后来呢?” “老孙说今儿一早110通知他们,抢车罪犯在夜后晌又抢了一辆零担车,销脏时给抓着了。警察说,老孙他们这是第二起被劫人抢车案件了。匪徒是几个刚从外地越狱出来的罪犯,他们先隐蔽在路边儿,前后在半里外放了岗哨,发现有拉着贵重物资的车,就用对讲机通话。等车到了跟前,几个人抬着橡胶人把它立着往路上扔,让你眼瞅着撞了人又没法躲闪。” 我说:“这也太电视剧了吧?” “可不是。开始我也将信将疑,可老孙说的情况跟我遇到的一模一样。不一样的地方儿就是,我点了一下刹车,载货车太重,我没敢急刹。又听后边儿一群人喊撞死人啦,干脆加了下油门儿跑吧,死人那头儿一帮人呢,逮着还不活拆了我呀。” 我问:“老孙他们怎样了?” “老孙连车带货都让匪哥给降价处理了,还给销费了一万多,剩下的让警察给抠过来啦,刚好够给钢厂交货款的。老孙快往五十上奔的人啦,在电话里差点儿哭死。他发誓下半辈子再也不跑车啦,弄个百八十亩地儿养老,省得累不死吓死。” 小八的话提醒了我,“哎,对了,八儿你问问老孙,给他弄片枣园子干吗?” 小八说:“不成你想把园子卖给他?” 我点点头。 “你好好的卖枣园子干吗?” 我说:“我急着用钱。” “用多少?” 我一时醒悟过来,觉着自己失了口,就说:“跟你没关系。” 小八着急,“不是,咱刚卖完车,你用就拿去吧,反正我也不想再买车啦。” “我不用,其实我想换个工作,种地太累了。” 小八好像明白了什么说:“原来大哥干腻了。行,现在我就给老孙打电话。” 第五十三章 爆炸凶案 这天晚上,随着一声巨响,一分场上空腾起一团浓烟,张彪的通风队厂址被炸,死一人,伤两人。 张彪正在一家赌钱,听到爆炸声往厂里赶,路上撞见马全影,马全影不由分说将其按倒在地,打到起不来才抽出他的皮带捆了,打110报警。 110和120同时赶到展开工作,马全影没等审问就供认不讳,说只有他一人干的。再怎么问就这一句。 张彪被人摇醒,指责马全影讹诈不成怀恨在心蓄谋杀人。他说这种恶棍不除,有碍社会安定团结,是社会的祸根。警察说这还用你教。 麦虫从那一刻就从农场消失了。半年后枪毖马全影时,我们四兄妹前去送行收尸。临行前,马全影获准交待后事,他没对我们说什么,扯着洪亮的嗓音仰天长啸——张志同,我操你祖宗。一辆皇冠流星般掠过郊野,停在罪犯死尸旁。一披麻带孝靓女在两个彪形大汉搀扶下跪倒在尸体边,为马全影擦净脸上白稠的脑浆。 我们认出她是麦虫,她把马全影的尸体拉走了。 第五十四章 卖掉冬枣园 星期六上午,老孙由我和小八陪着先验过园子,就在看园子的小屋里跟我办了交接手续。 讲好十万的,可看看老孙那满头乱蓬蓬干草似的花白头发,我又拿出两捆儿钱拍到他手上说:“这样吧老孙,我只要个树苗钱,我八块一棵买的,每亩地一百棵,一百亩地,整好八万。剩下这两万是你的,留着做投资用。” 老孙重又把钱塞到我手上,“这不是割了朋友的肉贴到我身上吗!我不要,这两万连人工带肥料还不够哩。我明白。其实这个园子根苗不缺,价格应该在十三至十五万上才合理。” 我笑了说:“行啊老孙,你对冬枣树还挺懂的么。就冲你这厚道明白劲儿,咱哥俩这朋友交定了。拿去!不然我跟你急呀。”我重又把钱按在他手里。 老孙就撇着个大嘴“哇”地一声哭了。 古语说:车船店脚伢,无罪也当杀。从儿时弄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意后,我就有意远离三十六行中的这五行之人,不管他们是不是洪水猛兽,总之是不能做朋友的。长大以后,虽然觉得他们之中有些人要比那位已故场长光明磊落可爱的多,但是,我始终不愿交这行儿的朋友。这两个人,一个是长在我骨子里的手足哥们儿,一个是重现了我善良厚道一面儿的兄长。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该肃清流毒,重新认识眼前这个会哭的男人啦。 老孙泣不成声告诉我和小八:“这十万块钱,有七万是我借钢厂老板的,另三万是人家好心赔我的车钱。” 我奇怪了,“你跑车挣的钱呢?” 老孙说:“还账了。” “滩上事儿了?” 老孙说:“没有。” 小八见我一头雾水,就抢了话说:“是这么回事儿,老孙原来是他们村的书记代村长,也是咱老东乡的穷村子。他拿个人的工资,今儿帮困难户买俩猪秧子,明儿给五保户送袋面,后儿又给少爹没娘的孩子交回学费。看见人家厂子开不出工资,工人闹罢工,老板要上吊,他急的跑孩子二姨家借了五千块钱给老板送去,还告诉人家这钱不用还啦!嗨,老孙干的烂事儿三天三宿都说不完。那回出车路过他们村儿,俺们非去认认门儿,老孙吓得一个劲儿作揖不让去。结果俺们几个年轻的一进门儿,老孙就让嫂子头顶数到脚后跟儿,那一通骂呀。 老孙说:“我哪像个老爷们呀,她们娘儿仨真跟我受罪了。” 小八说:“也别怪嫂子成天喊离婚,他们村人多地少,一个人就二亩地,嫂子靠种那十多亩地,养活公公婆婆,还供两个双胞胎儿子念高中,成年累月见不着个肉星子,叫哪个女人能受得了啊。老孙去年春上才让嫂子逼着辞了职跑车,挣点儿还点儿,账刚还的差不多啦,又让他把车给造进去了。你说他有个屁钱哪!” 老孙苦笑着说:“别说了兄弟,咱钢厂老板够意思,如今咱不还称三万了吗。” 我着实被眼前这个土拉巴叽的实心人给感动了,又拿出两捆钱递给老孙说:“老孙大哥你听我的,这两万是我借给你的。你拿三万回去还账,小树施过肥料了,留一万投资买点治虫药、营养药也足够用了。往后你跟俺家吃,好懒别嫌。县林业局我有个同学可以做咱技术员儿,咱管酒儿不花费用,到时候我请客。” 老孙拱手作揖连称“兄弟,好兄弟。”就是不接钱。 我给小八使个眼色,小八接了钱塞到老孙的黑提包里说:“俺程龙大哥可是有名儿的楞子,你说楞子跟傻子同事儿听谁的?” 老孙焉焉说:“听你说,程龙兄弟也急等钱用。” 我急忙接过话头儿,“我就用六万,多了也没用。再说,我还去挣现钱哪。拿着吧,你别惹我急呀!” 老孙无奈接受了那钱,略沉片刻问我:“你是党员吧?” 我说:“我不是。” 小八嘻笑着用东北腔儿说:“咳,哥们儿,你整错范围啦。” 我给小八更正说:“不是范围,是范畴。” 小八反驳说:“咱俩说的都一个意思,都不对。老孙你说这句话得怎么说。” 老孙摇摇头,说:“可能我的问话有毛病。” 第五十五章 朋友 刘龙找了我一上午,中午时分才在园子见到我。他要说什么,被我堵回去。我说:“今儿我最有财力,就自告奋勇做个东,请哥儿几个狠狠巴巴撮一顿儿。” 老孙说:“我就不去啦。” 刘龙说:“别介啊,咱初次见面儿,我今儿说什么也得沾您的光啊!您不知道这家伙,”他指着我,“自从我当了分场场长,他不请我,我请也不喝,还愣说怕给我的票票儿串了色儿。” 小八抢着说:“这两天,我一会儿杀人犯,一会儿精灵人儿的死里逃生,又没伤着钱财,还是让我请三位老大哥吧。今儿我也犯回楞,谁争我跟谁急。” 我说:“行。你小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哦,对了,把你龙四姐叫上,让他弄车来接咱。” 宠儿借了辆破大发,自己开着来园子接我们。农场就场部有饭店,宠儿也算嫁了个有吃有喝的地儿。 我问四妹:“你多会儿学会开这玩艺儿了?” 宠儿说:“当话务员时,俺们机线员儿有辆破车,几乎天天出毛病。我抽空儿帮他修车,他教的我。今儿大哥有客人哪?” 我指着老孙,“自个儿兄弟,孙大哥,小八的战友。” 四妹颇有礼貌地冲老孙点点头说:“孙大哥一见就能看出是个好人。您也种冬枣吗?” 老孙瞅瞅我,我冲他闭着眼摇头。他懂了说:“是啊,相互取经。” 四妹说:“以后您还得多操心哪,我大哥这人心甜嘴苦,说好说歹的您甭往心里去。有技术您就可劲儿掏给他,这人学么会么,干么像么。” 老孙赶忙说:“我是来向程龙同志学习的,技术方面全仰仗他啦。” 四妹笑着说:“孙哥谦虚了。您放心,我大哥这人一点儿也不毒,傻起来能把一生前途都搭上。” 老孙连连点头说:“看出来啦,看出来啦。” 小八跟他哥坐在后排,上车前就见刘龙扯了小八胳膊,低声问这问那。这会儿小八正给他讲自己这两天的奇遇。末尾的精彩处被停止了谈话的四妹听去,她眯着眼睛,张大嘴巴,又惊讶又欣赏地夸赞小八:“唉——看我这老尾巴根子小弟,人不大神儿大,真是财气凭胆儿助!你这大难一过,定会福如东海的。” 小八被夸得小腰板儿倍儿直,本来就小的眼睛干脆挤成了一条缝儿。他这会儿谦虚上了,“龙四姐您别夸我了,这回我可是连自个儿的饭碗儿都给砸了,还不知游往哪儿要饭去啦。” 四妹说:“咱老八真想要饭哪?” 小八说:“这哪是想啊,本来就是个要饭的。” 四妹说:“太好了,这不是苍天有眼么,就去我那要吧。先暂时开着厂里的三马子,往镀锌厂、喷涂厂送活拉活。等你姐当了大老板,就买辆小轿车,让你整天拉着我到处瞎转。到那时你有两个饭碗。”四妹伸出食指和中指数着,“一个是司机,一个是保镖。瞅这一米八五的大个子往哪儿一站,跟座山似的,看谁敢欺负我!”全车人都给逗笑了。 来到饭店门口,我把装着钱的黑手包递给宠儿说:“这是六万块钱,你先处理一下,回头再来饭店吃饭。” 四妹问:“从哪来的?” 我说:“你甭管了,反正不是偷的抢的。” 四妹说:“你不说明了我就不要。” 我支吾不语。 已经下了车的小八说:“大哥把园子卖了。” 宠儿一怔,急眉怪眼指责我,“卖了园子你吃么?” 我说:“吃你龙四老板赏的饭呗。” “那倒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儿,只不过有点委屈你。我嫂子同意吗?” 我说:“你嫂子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你想啊,她是地主婆,咱是打工仔儿,往后有事儿没事还不净骑俺脖梗上拉尿呀。” 四妹说:“本来考虑建厂时就想安排你给厂子跑业务,你文化底子厚实,又在大城市见过世面。再说,整天油嘴滑舌的也没个正行儿,业务员正需要这种外狂内准的人,今儿大哥你可是自投罗网的啊。” “行,就算我地狱无门自来投吧。” 四妹打我,“臭大哥,你这是说的么话?” 我故作姿态扇了自己一个嘴巴说:“一不小心放屁放错了口儿。说正格的,四妹在家坐稳江山,”又一拍胸脯,“大哥去打天下,狠巴儿的挣钱,超过一千万,注册一家大银行,给穷百姓无息放贷,顶死八喂的(王八喂的)这行那社的。” 宠儿同情而坚定地看着我说:“就是。别让姑奶奶翻了身。真格有那一天,我把星星瓦做成太阳一家儿发一个。那时,光明温暖家家有。” 刘龙歪着头盯着我和宠儿看。 我说:“看么看?” 他说:“你别说,这世上还真就有疯伯乐,识得这匹刨槽呱嗒耳朵,捎带尥蹶子又撒吹儿的千里马。” 我和宠儿同时将拳头挥向刘龙。 刘龙边躲边掏出一个纸包包,从形状上看是钱。 我问:“别溜嘴儿了,这是多少?” “三万。” 我问:“哪儿来的?” “贷款。”刘龙把钱递给四妹说:“你快去快回,俺们等你呀。”四妹应道:“行,你们先进去吧,我马上就回来。” 第五十六章 赌资贷款 我跟刘龙连干三杯说:“还是当官儿好办事儿啊,等有了钱,我也捐个官儿当。”又指着桌上的人说:“以后有贷款的事儿尽管来找我。” 刘龙喝美了,红着脸对我说:“你别跟个娘儿们儿似的醋劲儿十足行吗?其实我那三万是抓赌抓来的。” 四妹安排好钱,恰好回来,听到了这话,她用手掀着半截门帘儿说:“三哥呀,按你的头衔儿还不能把赌资据为己有吧?” 我帮腔:“这是贪污,对吧老孙?” 老孙不置可否说:“这事儿不算太好。” 刘龙辩解说:“再没有比这事儿更好更地道的结果了。” 四妹着急了,“你就爱卖关子,从小至今老毛病啦。” 刘龙端杯一饮而尽。然后,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 星期五下午,刘龙跟电工去那几家拖欠电费的人家敛钱。刚走到火燎毛儿家门口,就听见旁边的柴禾垛后面有人打手机,他们也没惊动他,听了会儿弄明白了,打手机的人是张彪,他正在给110打电话报赌,把火燎毛儿的姓名、住址交待得一清二楚。 刘龙跟电工悄悄溜到门口,蹑手蹑脚从半掩的大铁门挤进去。 屋里三个人围坐在麻将桌旁,正急得抓耳挠腮骂张彪,“是不是掉茅坑啦,这么半天还拉不完。” 火燎毛说:“这么大的老板,输两千也窝火呀,可别想不开,扎了茅坑儿找他爹要钱去了吧?” 几个人哄堂大笑。“他爹到阴间还当官儿呀?保不准还是个穷要饭的呢!” “有钱也不能拿来咱阳间当牌本儿呀,版面不一样。” “那家伙面价都是论千万元的,我可不敢要。” 见刘龙他们进来,几个人忙着让坐儿。 刘龙说:“都散了吧,别来啦。” 火燎毛说:“地里也不忙,玩儿会儿呗。” 刘龙说:“留点儿钱投资干点儿正事,没有靠赌博起家的。快散了吧,回家干点儿么去。” 三人依旧坐在桌前不动。 电工告诉他们:“外边那位打110报警了,书记不抓你们,警察来了可不认乡里乡亲。” 火燎毛说:“别开玩笑了,输这么点儿钱就去报警,不可能。” 电工说:“不信不要紧哪,咱都坐这儿等着,看看你们的赌友还回不回来。”他一边说着,拉了张彪空出的凳子坐下,拿出开好的电费票递给火燎毛说:“把你家一年多的电费先交了。有钱玩儿大牌,没钱交电费呀,毛病。” 火燎毛说:“不就三百多块钱儿么,值当的吗!”说着,从裤口袋儿掏出一打儿百元票子,从中抽出四张交电费。 刘龙说:“这几年种地是发了点儿小财儿,有点儿钱儿了不想以后怎么发展市场经济农业?几千几千的输赢,你们怎就忘了汗珠子砸脚面那会儿的累了,容易吗?” 火燎毛说:“你说的有理儿,不过,投资新玩艺儿咱胆儿小,存银行利息又低,来牌吧,有点儿还可收入个万儿八千的。” 刘龙问:“要是没点儿输了呢?” 电工接话说:“输了就报警啊!得点儿报赌费弥补点儿损失,只当个人是业务员拿提成啦。” 火燎毛愣了一下,没回答刘龙的问题,却问他:“刘场长,刚才你们说的是真的?” 刘龙说:“真的,恐怕车也快到了。” 几个人一听这话,“噌”地从凳子上起来,收拾麻将扫烟头,把屋子弄利落了。刘龙冲另外两人挥挥手,他们刚要撤,就听外面有汽车刹车的声音。 刘龙说声“不好”告诉大家“把口袋儿的钱全掏出来,放在床铺上。”他从旁边站着的电工手里拿过账本儿夹子,拔出笔,坐到沙发上。他命令电工:“你…………。” 突然,门被踹开了,两名警察几乎一块儿进的屋,见几个人坐在卧室里,就堵了门口,同声呵道:“不许动!” 三个刚把钱掏出来的赌徒,同时用手捂住了床上自己那份儿钱,吓得面如死灰。 刘龙镇定地走过去问:“你们真是警察同志?” 其中一个说:“少废话,你们干么啦?” 刘龙说:“你先把证件儿给俺们看看。” 那人说:“你看么呀看?说你们刚才干么啦?” 火燎毛把自己那份儿钱推给另一赌友保存,走进那人上下打量着他说:“你是刚穿上这身儿官服的蛋蛋兵吧,怎么连个规矩都不懂?你无故私入民宅,还不亮证件儿,俺还寻思你们是化妆抢劫哩!” 另一警察软了语气说:“别误会,刚才接到报赌电话,俺们正在邻村处理事儿,就赶过来了。” 他又掏出证件儿给火燎毛看,火叔顺手把证件儿递给刘龙,“你看吧,刘场长。” 刘龙认真看了看证件,冲赌徒们喊:“别害怕,真是警察。”他指指电工,“你一份儿一份儿再数一遍,别弄错啦。大家没意见咱可就定下来了,所有集资按二分息贷给分场,现在我就打条儿。” 警察的眼睛始终盯着五个人的一行一动。 刘龙分别给三个人打完借条,对大家说:“今天就到这儿吧,人警察同志可能还有别的事儿,咱别耽误人家啦。” 人们起身撤退。刘龙上前握着给他看证件警察同志的手说:“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咱一分场场长,叫刘龙。刚才因为俺们的工作没干完,照顾不周,多有怠慢,还望见谅!” 警察敬礼说:“没关系。我们做事也过于鲁莽,还望乡亲们多包涵!” 火燎毛说:“这是个误会,自家人打起来了,都怪那个挑事儿的。这不是破害警察吗!” 那个警察拉过刘龙,附耳问他:“你们分场有个张彪吗?” 刘龙说:“有,他爸爸原先是咱分场的老场长。” 警察瞪了刘龙一眼,觉得这个场长很不会做保密工作。他干脆明着问:“这家姓么?” 火燎毛嘻皮笑脸凑近警察的脸说:“我是这家儿的户主,叫火燎毛儿。” “霍?” 火燎毛一拍人家肩膀,“哎,还是这位同志明白。”他冲那个小警察说:“先问明白了再下手吗!” 刘龙出来圆场儿说:“行啦,霍叔叔,人家警察同志也没怎么着您,看您还没完啦!甭跟他上吝,老爷子爱逗乐儿。” “没事儿,没事儿。”警察说着,跟刘龙握手告别,上车前对赌徒们挥挥手说:“对不起呀!” 赌徒们说:“没关系,有空儿常来家里玩儿吧!” “哎。” 送走警察,火燎毛对刘龙说:“俺们老玩儿大钱儿也觉着不太来劲。今儿多亏了你急中生智救了俺们几个。钱是你给大伙留下的,就存放在你那儿吧,省得俺们管不住个人又手痒痒。息就甭提啦。” 另两人说:“要么息呀,值不当的。” 刘龙说:“这可不行。如果你们这些钱没有急用,我可以给你们放贷收息。” 火燎毛说:“说你给谁贷吧?” 刘龙说:“宠儿机箱厂刚开张,资金不灵……。” “不就咱分场里老马家那丫头吗?”火叔说:“侄女儿有难处,俺这当叔的还收息,那不成黑瞎子了么!不要息,刘龙你告诉丫头,用钱就回娘家,俺火燎毛给她敛去。” 另两人也说:“用钱让她说声儿就成,放心吧,没人跟她要利息。放高利贷那是地主干的。” 刘龙讲完了故事,见酒桌上的人仍沉浸在故事之中,就大声招呼人们:“我现在从故事里跑出来啦,来给马宠儿厂长道贺。” 宠儿湿润了毛嘟嘟的眼睛,说:“亲不亲,娘家人。冲家乡父老的抬举,我也得豁了命挣这口气!” 第五十七章 商海无情 零三年的金秋,给退海地上的农民带来夯实的惊喜。春上,地主婆儿柳燕嫌三十亩地不够种,又从分场其他农工手里匀了四十亩地。这几天,她没事儿就带着做衣服用的竹尺下洼,在地里钻来钻去,量起来没完。回到家用尺子敲着我的脑袋说:“一尺二呀!一尺二长,你猜多粗?” 我故意不屑一顾说:“跟不认字的大老粗儿一般粗呗。” 她又敲了我一下说:“比啤酒瓶子还粗哩!我找人给估了产,四十亩地‘平玉五’棒子,平均亩产能达到一千二百多斤,那套种的黄豆……” 我说:“我看过了,就是不看也能从一天一顿饺子的饭食中体味出来。” 她“咯咯”笑个不停,像只经过努力下出一枚金蛋的老母鸡。三十亩地棉花款,她已存入银行了,三万块钱虽然不多,对于一个村妇来说,也够她欢喜一阵子的了。何况那是她雇着五个家庭妇女,忙了多半年的成果呢。 老孙的笑中就掺了一些愁苦。他的苦楚是我帮了倒忙造成的,我的心里为此也是阴云密布,却总想不出扭转乾坤的办法。 核桃大的冬枣沉甸甸坠弯了枝条。尽管每棵小树都用实心竹杆儿绑了架,却仍像拄了拐杖携子牵孙难以负重的老人,风儿一摇,生怕它“咔”的一声就折了。前几天,老孙还夸我会选树苗,说我种了满地的母冬枣。我心里比老孙还美,观世音菩萨终于拔开重重迷雾,注意到了这个多灾多难的好人老孙,终于把金子般的佛光罩在了老孙的冬枣园子里。 那天我从北京订了四十台机柜,回来给宠儿送图纸,顺便把十多年才得相见的老同学石磊给老孙捎回来。 我是从市汽运公司车站的候车室遇到他的。他爹有钱,给他买了几年刑期,出来后跟随父亲做生意,天南海北乱跑。他刚刚有了自己的事业,很兴奋地拿出名片给我看。烫金名片上印着:北京市冬枣协会理事。递名片时,我注意到他左手中指和无名指上,戴着两个特大号钳宝石的钻戒。他目光犀利,看上去,比大学时代多长了不少心眼儿。 我给他介绍了老孙的园子,他颇感兴趣儿,磨着我带他来看园子。我问:“你有心做这份儿生意?” 他坚定地说:“当然。我单独打点生意快两年了。” 于是,我把他介绍给还在为冬枣销路伤脑筋的老孙。 石磊依然是过去的爽快脾气。他转过园子后,对老孙说:“你们当地市场价是三块,再往南两块七、八。咱这样:十个头儿的我出四块五,其他一律按三块包收,咱一言一句。行,我交两万定金,包你整个园子;不行,您另易买主,咱朋友归朋友。” 我和老孙已去县城趟过价儿了,跟石磊说的一样。老孙说:“您爽快我也不粘乎,成交。” 当场,石磊从皮箱里抽出两万块钱交给老孙,俩人愉快地签了合同。并相互约定:以五日为限,如甲方石五日后仍未来收,乙方孙可自行卖枣,并没收两万定金;若乙方孙五日内另寻买主采收,每斤扣除四块五,赔偿甲方石与定价同等的罚款。 事情定下来后,石磊把司机留下看管园子,自己开车回北京调车去了。临走托老孙给他找二、三十个摘冬枣的当地人,说:“明、后天我就回来。冬枣是鲜食品,时令很重要,我清楚,放心吧。” 今天是第三天,他真来了。地头上停着两辆双排汽车,两个司机正往车下卸包装箱。二、三十号人个个戴着布围裙,正从树上一颗一颗地摘冬枣,仨人一趟,打骨节。前面俩人摘好枣,后面一人拾拉拉儿,摘满兜就轻轻捧进脚下的包装箱里,再由几个壮实的小伙子扛到地头的车上。 石磊和老孙刚从园子里转了一遭回来。我远远就喊:“怎么样石老板,枣没卖吧?人老孙多老实一人哪,你还信不过。” 老孙说:“是我约石老板转的,这也是履行合同的程序。” 石磊打哈哈,“程总这人眼里不揉沙子,嘴巴像把刀子,他那位机箱厂老板可有福啦!” 我说:“俺还不就是个信息闭塞的小农民么!跟您做生意,瞪大俩眼儿瞅着您一口一口地吞俺的肉,等您噎着了,俺就帮你用棍儿往下捅捅,省得堵心着您。” 石磊笑了,“行啊老同学,终于不用‘不是’两字儿对付我啦!” 老孙忙说:“得啦兄弟,咱没打过雁,让雁啄几口也是情理中的事儿。合同两家签的,只怪咱消息闭塞。今年赚了钱,咱也买台电脑上个网,明年秋后叫石老板也分点儿油水儿给咱。”他转而拉了石磊的手说:“程龙昨晚在电视上看到县电视台做的广告,冬枣涨到九块二了,就骑自行车跑来园子说把我给坑了。他这是跟自个儿撒气儿呢,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石磊大度地说:“他这臭脾气我了解。不过,他的话没错。”他过来拍着我的肩说:“我是早知道冬枣要暴涨的消息,才来你们这儿打了个时间差。有你们当地价摆着,我出的所谓高价你们定会欣然接受。而且我是包园子,冬枣讲求快收快卖,来不得半点儿担搁,一百亩园子最怕的就是零卖,这几十万的压力搁谁身上也巴不得一脚踢。所以我这一仗,怎么算也是必胜无疑的。无商不奸,这就叫商人,伤了别人的利益,满足了自己的欲望。” 我说:“你也伤得太重了吧!你知道老孙有多难吗?” 老孙过来制止我,“别嘴上没个把门儿的,让人家笑话。”他一手拉我一手拉石磊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么叫市场经济?农民单纯的只会种收不叫本事,还要学会掌握市场,适时操作,更要具备一颗商人的脑瓜儿。今儿我认栽啦,石老板给咱上的这一课,是用几十万几百万也买不来的。走吧,今天我摆宴谢师,去场部喝两口儿去。” 石磊说:“恭敬不如从命,我还真想交你这个实在朋友!不瞒您说,上党校(指他蹲监狱)以前,我实在得都冒傻气、流傻水儿!这不程龙在这嘛,不信您问他。” 我说:“那时你就是个小二郎,‘朗哩格朗哩格朗哩格朗’,不过说起来要比现在真诚可爱多啦。” 石磊说:“当年你不也是个贵人语话迟的好小孩么,如今也给生活磨尖了舌头,变得灵牙利齿起来啦。在党校学习的时候,我闲着没事爱琢磨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比如:人的‘喜怒哀乐’都是在初次尝试打击的时候,表现得特别突出。人通常在什么时候运用‘哭笑赞骂’四大法宝喧泄释压?答案是:在有理讲不清的时候。今天你程龙没少损我,这就是用了‘骂’宝。” 我说:“挫折才是男人的催熟剂。跟你比起来,我也就是个半大小子。” 石磊补充说:“因为挫折往往发生在人生中最山穷水尽的时候,你不启用新的思考方式,就永远走不出绝境,更不会有柳暗花明的转折。” 我叹息:“兄弟吃苦啦!” 老孙见我们没完没了,就催我们,“人生道理谈多了太压抑,咱还是老主题:谢师学艺,走吧?” 石磊说:“走,上我的车。”他又嘱咐那两个开大车的司机说:“你们也不是收一天两天了,清楚分类,注意质量。” 我们随他坐进车里,小车向场部方向驶去。 第五十八章 策划 才上午十点半,饭馆儿里已有两座喝上了。隔壁传来小八劝酒的声音,我悄悄离座,过去掀门帘一看,果然是他。在坐的三个人是这一片儿有名的捣蛋鬼。我给桌上的几位礼节性地斟了酒,说:“我找小八说几句话,跟几位请个假。” “去吧去吧,都不是外人,哪有大哥跟兄弟请假的!” 我说:“谢了。”就拉小八走出酒馆。 “你跟他们喝个么劲儿啊?” 小八说:“前儿半夜咱厂丢了一批铝型材,龙四姐报场部派出所啦,也没找到。屋里这几位小爷儿昨天晌午在双水镇酒馆喝酒,看到咱场部的烂货开个破三马子,拉着半车铝型材,停在饭馆儿对面的收购点儿那,跟收破烂儿的比比划划说话。这仨小爷都住在场部家属房子那片,领教过烂货偷鸡摸狗的本领,一猜,就是偷咱厂子的,周围几个村儿的机箱厂,也就咱厂子能干这活儿。这几位都是我龙四姐的崇拜者,他们可不许有人欺负她一个寡妇,几个人跑到收购点儿把烂货给生擒了。龙四姐写表扬信他们不让,给钱更不要啦。没办法,龙四姐塞给我二百块钱,让我替厂子请请人家。” 我明白了原委,就劝小八,“多让人家,你少喝点儿,一会儿你四姐有事儿出去,还得开车哪。” “哎,嗨?大哥你跟谁来的?” 我说:“老孙请石老板。” 小八说:“咱县冬枣价又抬上去啦,老孙少卖一半儿的钱还,还请那个买枣的?” “嗯。” “这傻老头,肯定脑袋瓜儿里长虫子啦,这不犯贱么!”我说:“你小孩子别掺和这事儿,快喝你的去吧,差不离儿行啦,别把哥儿几个撂倒了。”小八应:“我知道。” 我们这桌正在推杯换盏的时候,听到隔壁的小八兄弟们撤了。按常理儿,小八该过来敬个酒什么的,可他没来。平时很周道很世故的小八,和他的朋友径自走了,我觉着有点异样。 第五十九章 退海魂 我醉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炕上堆满了水果和奶粉之类,守在一旁的柳燕告诉我,是老孙和石磊送来的。她说:“酒儿也醒了,吃点儿么,没事儿到园子转转。今儿小八又帮着找了二十多口子摘枣的,快完活了,要不是你用人俺也去了。” 我说:“你去你的,俺等会儿再去。” 地主婆儿一贯热心助人,听我这么一说,像刚从囚笼里获释的鸟儿,“噌”地一声就飞走了。 惨局已定,我没脸面对老孙的损失,说白了就是不敢正视自己的无知。石磊走总是该送的。做为一个在商言商的商人,他完全没必要把伤人的过程告诉被伤之人,他比我实诚,比我勇敢。 天擦黑的时候,我才磨磨蹭蹭、晃晃悠悠走到冬枣园儿。正在指挥拢车的石磊发现了我,急走几步过来搀住我说:“你不在家歇着出来干嘛?这的活儿你也插不上手。我这就装好车要去看看你再走。” 我问:“收完了?” 他说:“完了。咱这儿的人干活就是利索,临时工也好找。” 我说:“都是计划生育以前,抢着来这世上走一遭的志愿军,不长点儿求生的本事还行!” 他抚着我的背说:“他们可是无从选择的呦。父母给了这身臭皮囊以后,人才对事物有了自主权,选择的结果就是人生的成败。当年我把自己失败的选择强加于你,以致累你失学。今天你引狼入室帮了老孙的倒忙,心里窝火。咱这都是吃了缺乏知识的亏。老朋友记住了,要想立于不败之地,做哪儿一行也需要一个懂字,尔后才是精细地道。这次的买卖我送你一句话——好了做油、坏了做醋。但愿你能从一次的失力中,获取一生的警觉。别跟老太监似的满面愁容,这算什么?我刚给放出来后,老父亲就给我派了两个手下一同去西安收那件古董锻炼我。我没听那俩人的劝告,一次给老爷子赔了二十三万。听父亲说是件粗糙的赝品。我比你现在这模样还孙,当场要不是给那俩哥们儿拦住,就从四楼跳下来啦。今儿你老兄再想见我,那就是一鬼魂了。” 石磊诚恳的话语着实感动了我。 我说:“好哥们儿,我明白你的苦心。我心里难过的是:这次损失的不是我,而是穷了一屁股债的老孙,他的债是帮助人拉下的。” 石磊说:“我知道。” “你怎会知道?” “听你家地主婆儿说的。” 老孙从看园子的小屋出来,把四盘一级大龙虾和两笼活蟹放到拉枣的大车楼子里,嘱咐石磊,“回去紧着吃鲜儿,别放长了。”石磊不肯收,俩人推让起来。 我说:“石磊你就依着老孙安排吧!回去吃的时候,就能想起咱这块退海地儿来。你边吃边想:这些海族的太祖爷爷的太祖爷,没准儿就在老孙的园子这片儿海域生息繁衍过呢。几千年或几万年后,这退海地上有了个心胸像大海一般宽阔的老孙。他代表了一代永思进取的农民,他们才是退海地上的魂。” 石磊点点头,没说什么。 第六十章 兄弟情深 晚上,老孙在我家吃饺子。他告诉我:“石老板在你到之前就跟我算完账了,付款时每个等级多加了两块钱,咱好枣才够百分之三十。咱当地的等外枣每斤三块,你说他是不是故意帮咱?” 我说:“连运费带贮存,他顶多闹个嘴顶嘴。” 老孙说:“他违反了商人的准则。” 我心里敬佩石磊的为人,嘴里却不懈说:“他喝了几天咸水儿,着上咱的脾气了。” 老孙说:“老天爷保佑,石老板千万可别赔了。” 小八乐呵呵闯进来,用沾满土的手捏起一只饺子放进嘴里,边嚼边叫香。地主婆儿拧了热毛巾递给他,“快擦把脸,跟个土猴儿似的,往哪野去啦?” 小八说:“给老孙同志卖枣去啦。” 我问:“你偷的?” 小八理由充分地说:“不偷人让你摘吗?有合同,明摘得赔钱你不知道啊?” 我纳闷儿,“你趁黑天儿偷的?打着手电?” 小八不耐烦说:“谁有病啊趁黑儿偷?自个儿园子的枣白天干不就行吗。” 老孙问:“我就弄不明白,大白天满地摘枣的人,你们会隐身术啊?” 小八说:“要不让你这实心眼子受穷,你当我找来的那帮人儿都是来帮你摘枣儿的?那是我安插在敌人心口的一把尖刀。” “干得好!”地主婆提来两瓶啤酒,开了盖蹲在小八面前的桌上,又拿来杯子给他亲自斟满酒,夸赞小八:“这可是绝招儿!” 我出于好奇继续问小八:“你把车停南头地边儿上啦?” 小八嫌我笨,“哧,你傻呀?车停地头儿上,万一狗日的心血来潮绕到南头查看一下,不全砸了。俺们把车停在园子南头的河心儿里,人扛着箱子从河堤豁口下去,满一车拉一车走,有人看见,就说两头儿一齐收,混过去。真是人多瞎打乱,有时候连俺们几个都常分不清敌友,要不怎么定暗号呢。” 老孙问:“还有暗号?” “有。摘枣的人吧,专拣够十个头儿的大枣摘,箱子满了就唱句歌儿发暗号,我跟那三个弟兄,”他指着我说:“就那天你们在酒馆喝酒,大哥见到的那三位小爷儿,俺们四人负责往外扛箱子。一半日能捣鼓两大三马子。”说着,从上衣袋中掏出几张叠着的票据,递给老孙。 老孙展开了看。 小八说:“这是一天半卖枣的发票,现金是十四万六千多,钱我放外边儿的门洞子里了。” 我问:“你放那干么?” 他说:“我不是怕老孙剋我吗。” “你快拿进来吧。” 小八跑出去,提了个编织袋儿进来。 老孙看了一眼袋子,对我郑重其事说:“这钱咱得按发票算算,把石老板那部分提出来。” 我点头说:“按说他也算对得起咱啦。” 小八急了,“合算俺们白忙活啦!我就知道一到节骨儿眼儿上,老孙你准犯贱。” 我劝他:“八啊,人家石老板在原价上统统多加了两块钱。你想想,好枣让你们偷卖了恁些,次枣人按五块收的,这里外里,人家不赔就烧高香了。” 小八不言语了。 老孙说:“程龙,你给石老板打个电话,明天星期一,你去北京出差顺便把钱给他带去。” 我应着拨通了石磊的手机。小八按了免提。 “石磊吗?” “程龙你好!” “我好个屁!有个事儿老孙大哥让我跟你说一下……。” “是有人偷枣卖的事吧?” 我惊讶,“你知道了?” 他说:“昨天下午我听园子南头有三马车响,就注意观察了园子里摘枣扛枣的人。发现凡是唱歌人的枣,都被几个年轻人扛到河里去了。里面有那个帮忙找人摘枣的小八。我猜想定是那小家伙路见不平,在那儿拔刀相助啦,就只当没看见。你跟老孙也是在我走后才刚知道吧?” 我说:“是,刚知道。” 石磊说:“程龙,你把电话给小八。” 我说:“你要干么?” 石磊说:“我不怎么他,我就问他干嘛要把我的八百个包装箱一起卖掉?” 小八对着话机说:“对不起磊哥,我觉着干得够利索,可到了儿还是让你这只老狐狸给捡了露儿。” 石磊说:“你小子别没大没小的啊,以后真要是成了亲戚,看我不新账旧账跟你一块儿算!” 我问:“么亲戚呀?” “我有个老妹妹叫石晶,人长的一般,二本大三学生。前些日子刚叫负心汉甩了,整天嚷着要找几个哥们儿花了人家。我跟我们老爷子怕出事儿,给她介绍了几个学问好有前途的,她挨个“呸”了一遍,连面儿都不跟人见,声称要找个瞎字不识的农民兄弟做丈夫。开始我们以为她伤心过度说气话。可我回来一说小八偷枣救老孙的事,她苦大仇深的小脸儿一下就乐成了一朵花。这会儿,我跟老爷子正商量着把小妹托付给这个能哄她开心的小家伙呢,你就来电话了。” 我问:“石晶同意吗?” 那边一时没有了声音。小八张大着嘴在那愣神儿。 我拍了他的脑袋问:“你呢?你跟刘龙吹过牛逼的。今儿偷枣儿偷来了大三女生的芳心,真就来了后福了。” 小八红了脸说:“人家还不定愿意哩。” 这时,电话里传出女孩子的声音,“程龙大哥吗?” “我是程龙。” “您好!请您把电话给那个小八好吗?” “好好好,电话联姻,石晶妹妹,你可够浪漫的啦!” 石晶有些不满地说:“你是我的兄长。” 我吃了窝脖儿,冲屋里众人伸伸舌头,跟电话说了声“对不起!”就把位子让给了小八。 小八按回免提,捂了话筒冲我小声说:“你这是么鸡巴大大伯子!”就又伸出食指冲众人“嘘”了一声,坐下去,背对着大家,打他的电话了。 “对,我排行老八,不是巴狗儿的巴,也不是扒头儿看你的扒,我有大号。嗯,不叫中华,那是中国的大号,太大了。嗯?我呀,跟一红歌星齐名,男的。哎呀,你这丫头真聪明,怪不得大学校门冲你开了,人材呀!我才不会恭维人呢,我这是崇拜。唉,你别叫我刘欢哪,那是老娘跟计划生育的叔叔阿姨赌气给我起的名子。可不是,太有纪念意义了,历史性太强,让人听着太累。你还是叫我小八吧,八八的,多脆生。哎——。”小八捂了话筒回头向人们宣布:“她叫我八哥,八哥呀,多甜!”然后又回过头去听电话。 半小时的电话联姻终于在恋恋不舍的告别声中划了句号。小八将电话递给我,“大哥你跟我磊哥说吧。” 我拧着他的耳朵接过话筒,“石磊呀,明天我去北京,顺便把你该得的那部分钱给你带上,老孙吩咐的。” 石磊说:“那钱是老孙的,我该赚的赚了,你告诉老孙别提这事啦,再提不是变相骂石晶的男朋友是贼吗!你告诉老孙,他买电脑时,别忘了顺便安个传真电话,一有冬枣的新动向,我好发传真给他。另外,明天你来做业务,带上小八,让他们哥俩见个面。” 我忙应,“成。这事儿包我身上啦。对了,让小八给你带那八百个包装箱的钱吗?” 石磊从电话里笑了,“我有那么扣门儿不识相么?” 第六十一章 老槐树下的拣荒老人 晨曦初现的时候,连日暴雨渐渐淅沥起来。程天笑郁闷了许久的心情,也豁然开朗了。这时他应该在那片充满财富,发掘不尽的垃圾厂。半年来,他已经和那个无彩缤纷的世界密不可分。它发出的怪味儿亲切得像自己的呼吸,熟悉陶醉不可惑缺。 梦里,垃圾厂那棵建场时他亲手从乱葬岗起来栽下的国槐,在久旱之后的暴雨中鼓满了淡绿色的花蕾。此刻他醒了,依然能嗅到窗外雨丝打湿的槐米清香。 今年初夏,老槐树意外的没有开花,叶子比往年也稀疏了许多。一些正在黄萎的春叶被风吹着,飘落在树下的垃圾堆上,消失了。 他以为树死了,可它四周虬根上生出的纵横枝桠却分明茁壮茂盛着。葱绿的叶片泛着成长的油亮,把接住的阳光折射到母体苍老的树干上。斑驳的花纹跳跃着、舞蹈着,像极了一位被天伦之乐环绕着的耋耋老人的笑容。 他想:它一定还活着,只是被阳光下不停发酵冒泡、产生无限热能的垃圾给热着了。老树也像老人一样喜欢恬静、宁爽,最忌讳忽冷忽热了。 他从三轮车里取来铁锹,一锹锹把垃圾装到三轮车斗里,运到远处盖厂房时铁挠抓出的废坑里去,顺便从垃圾里捡出能卖钱的铁条、铝片、费图纸甚至有完好的法兰、整盒的焊条,啃了边儿的模具、丝锥、钳子、卡尺……,这些东西足可以够他开间杂货铺子。 院里分门别类堆满了准备卖破烂儿的杂物,南房里的货架上摆着各种被他修好的工具和稍大一些能用来做点儿小玩艺儿的铝铁下脚料。那些成宿半夜挤在小学校里听他讲机械制图、识图设计的徒弟们,虽然已经不再请他帮忙,甚至他因为老伴儿手术欠下债而求到徒弟开的工厂遭到拒绝,但是那些老哥们儿老姐们儿的铝锅漏了底、水舀子断了把儿,饭勺掉了铆钉都会一如既往找他修理,这些费料就成了宝贝。老战友们仍像他年轻当师傅时那么看重他,在他拒收儿女送来的手术费,而收下了老朋友们送上门来借给他的三百、五百、一千、两千元凑起的看病钱时,他眼里噙满了泪花儿,仿佛日月回到了从前。从前多好,谁家泥房泥柴禾垛了,一个分场的人都会聚拢来,主人张着双臂横遮竖拦,生怕把房顶子跺踏塌了。那时人不如现在多呀,可如今香兰等着做手术时,他几百号徒弟只来了一个问候的,拿了一张五万元支票说先用着。程天笑收下了这份心意,在银行却差点儿让人当神经病轰出来,那张支票是过期的。程天笑心寒了,怪自己怎么不知不觉就老了呢。 程天笑痴想了一阵,有点儿躺不住了。他擦净眼角渗出的泪珠儿,披上那件还是年轻时穿过的十金布染黑的夹袄,下了炕。见妻子仍虚弱地睡着,就蹑手蹑脚走到院里,提了那个脏兮兮的编织袋,从门洞墙上摘下小手挠,向村东的垃圾场走去。 雨已经停了,地上仍不能行走三轮。程天笑一步一滑挪过去,半上午时分再挪回家做饭。为了省钱还账,老两口改了两顿饭,一天省一顿,一年就是三百六十顿。每顿饭按最低标准三块钱计算,就是一千零捌拾块,几乎赶上农场报销的药费钱了。 李香兰的心脏换瓣手术花了七万多,符合医疗保险报销的只有五万六。海逝县农场名誉上富了,机箱、苜蓿、冬枣,县电视台的金土地栏目时有专题报道,偏偏财务紧张,报不出医药费。程天笑几次找总场领导最终给了答复――每年报销两千,这是属于重大病号特殊照顾。如此算来,5。6万元按80%实报要持续报上20年,不知香兰的身体还顶不顶得住。胸科医生倒是保证过,他说给李香兰换的进口瓣膜能保障30年的稳定心跳。电视剧中说玩儿的就是心跳,那是年轻人的事儿,人老了零件儿旧了,换个不锈钢绦纶罩面儿的玩艺儿还要天天吃抗血凝药物防止人血浓度过高。血稀了还是人吗?难怪现在的人没有了过去人的激情。 他大着胆子给县信访办打了一个电话。信访办的女值班员和蔼亲切地告诉他,农场是集体制单位,属于企业性质,医疗保险场内解决,不属于县管。后来又想过焦点访谈是否能管此事,但只是想想又打消了念头。这次给县信访办打电话花掉三块二毛钱,那可是一顿饭的花销啊!不能再劳民伤财了,往北京打是长途话费不定多贵呢,就一定有希望吗? 程天笑最近总爱想来想去,稍不注意,那些陈年往事就会从心头泛上来。他真担心自己的心脏承受不住烦重的压迫,有一天也会像大坏娘一样弄块不锈钢片安到胸膛里代替经不住磨损的肉。那样他宁肯死掉,也不愿被人用电子锯破开胸骨,把闹钟的响声揣进他怀里。大坏娘的闹钟过于响亮,“嘀嗒,嘀嗒”之声比马光明当年桥头上提着的闹钟还吵人。他因此总是失眠。 垃圾在这连日的暴雨中长高了许多。他看了一眼由几块半拉馒头和方便面,剩菜覆盖着的垃圾堆,就把目光转到槐树上。他惊喜地发现,在高大的、落净春叶的、光秃秃的老槐枝头,生满了指甲大小的新叶。鹅黄色的槐米亲密无间地挤成一团,呶开黄莺小嘴儿,开放在葡萄串似的花骨架上。程天笑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花了,揉揉再望,它真的突然间就绿起来了。 程天笑用小挠子剥开食物垃圾,拾到一个啃了边儿的磨具。他在国营机箱厂当工程师那会儿,用手砂轮磨磨、掸掸,就又可以上到冲床上用了。开这个模具得花十五六块钱吧,比起大工厂算不了什么,可放到日子上那是五顿饭钱哪。 他小心奕奕用肩上的毛巾擦净铁块儿上的泥巴。这条干净的毛巾也是从眼前的垃圾堆里捡的,像当年捡他的五男二女一样,共捡过七条,洗净了叠好,放进南房的旧衣柜中。 把铁块儿放进编织袋中,他提着站起身,想换个地方捡。不料一阵突袭而来的晕旋使他不得不再蹲下去。当年王龙就是昏倒在这棵老槐树之下。小孩子零件儿好,说救就救过来了。人老了怕昏倒,昏倒了救都来不及救。张志同和若胜利二位场长都是昏倒就死掉的,人老了各部分零件脆弱的不堪一击。他慢慢坐到编织袋上,闭目趴在拢起的膝盖骨上,不久就睡着了,还做了一个老槐树开满串串白色花朵的梦。 第六十二章 无欲则刚 中央台大肆宣传“三个代表”杰出人物的时候,海逝县电视台也紧跟着评选了一批事迹感人的党员干部,有几位事迹突出的还作了报告。 其中一位村支书,实际年龄才五十出头,人就白发苍苍老得让人心酸。他一心扑在改造村貌、建设文明村的工作上,儿子二十七了,搞成的对象因为没房住又吹了,只因他用自己家盖新房的砖为村里修了公路。他把自己家母猪下的小猪给想搞养殖却没钱投资的人家背去,等等。最终全村人都住上宽敞明亮的砖瓦房了,他自家却仍住在爷爷建造、父亲用砖包了皮的土坯房里。老婆孩子怨声载道,他却用朴实的庄稼话儿教育他们:“只要全村都住上新房,咱吃糠咽菜也乐。” 看这段镜头时,刘龙的媳妇蒋梅破口大骂刘龙:“你看人家村长,这才叫代表人民群众的利益啦!看你,整天围着一帮下三烂转,人民群众看着你都恶心。好几个老娘儿们儿跟我告状,说你是一分场的混儿混儿头儿。你说你四十多岁的人啦,怎就越长越回去呢!我看你跟那帮人一样,烂泥扶不上墙。” 刘龙问她:“泥儿都自个儿上了墙,还要脱坯的干么?我把烂泥儿脱成坯,光泥儿罩面儿,又结实又漂亮,你说这是代表了谁的利益?” “叫我说呀,你就代表了烂货那类人的利益。瞅你干的那些事儿!能见天日的吧,你诚心瞒着捂着,怕人给你也安个好名声;摆不上台面儿的事儿吧,你也不捂不盖了,由着张彪他们跟上面儿添油加醋反映你。” 刘龙苦笑着说:“叫你这么一说,我这不成傻蛋了么?” “不服是吧?你把电视关上,听见了么?叫你关上。” 刘龙关了电视。 媳妇说:“我给你数数啊:那回场部拘留烂货,你腆着个逼脸去求情,还把烂货的户口从场部起到咱一分场。给哪儿哪儿不要的人,你当宝儿接回家。愣掏钱给他建大棚。” “我没掏。” “那烂货从哪儿弄的钱?烂货人事儿不干,穷得到处偷,他打哪儿弄的钱?” “是宠儿替下来的那三万贷款。” “利息谁还的?” “开始没要利息。后来火叔他们听说钱给烂货用了,就找我跟烂货要二分息,我好说歹说才改成一分。” “你别没理了就岔开话头儿。” 刘龙只好承认,“是我还的息。” 媳妇逮了理又问:“那是你半年的工资对吧?” “嘿嘿,俺媳妇能挣,这点儿小钱儿没人指着它过日子。” “你放狗屁!你帮别人俺也不是都反对,好歹俺也初中毕业,比电视上那个支书婆儿有觉悟。你说你帮人一回也帮个正经人家,看那烂货,啊——?别人种大棚芹菜时,五毛一斤。去年他也种大棚芹菜,市场价一块钱八斤。去年程龙大哥家种棉花,三块八一斤,棉车等在地头儿上收湿的。你看今年他一种棉花,地头棉花没人要,在家晒得比屁还轻的二茬花才卖到一块七。他养猪猪贱,他养羊羊没人要,连牛价也跟着落。要不人们说烂货是个方人鬼,你就是他混蛋王八蛋的闫王爹。你把鬼当成人,让他也干人事儿,方得人们一块儿跟他倒霉。你利用鬼来残害百姓,这是代表哪国的人民利益呀?说呀,你闭着个眼装死狗啊?答话儿啊,没理了?” 刘龙睁开眼说:“你别驴子不走赖轴棍子打腚。国家号召种棒子,一亩地还补贴九块二你不种,春天我就在分场喇叭招呼啦:网上消息分析,棉价今年大约在两块三左右,希望大家有心理准备。当时你说我妖言祸众,误导傻老百姓。” 媳妇说:“那你怎么还让烂货种棉花?” 刘龙说:“他那块地盐碱重,种么庄稼都缺苗。近几年,天津买水从咱这河叉走,烂货的地在河南坡下面,河水托一冬,种么么不长啦。棉花抗盐碱,烂货听话,今年弄了个全苗,亩产三百斤,那块碱地儿地亩税才二十五块钱,减肥料地膜种子农药一百七十五行吗?这样算他还一亩净赚四百啦,跟种棒子差不多。人家别人种棉花,到分场听我请来的专家讲课,你说人家狗屁不通,还跟听课的人说,‘大娘才养活大孩子,打缩节安明摆着给棉花减产么。’结果,耳根软的听了你的话,棉花柴都长成小树儿啦,钱没多挣,柴禾可够烧几年的啦。我总劝你多掌握信息,多学点儿知识……。” “我有机会学吗?你花好几千买台电脑放分场场部儿里,引一帮人乱哄哄,连买这卖那都找你。价好了讨个便宜,那是人家有点儿;眼前价美了,过些日子价格突变,人家就后悔了,骂你是‘黑电台’。黑电台就黑电台吧,谁也没有前后眼,何况电脑儿还没长眼。你挨了骂还得个人掏电费。你给电脑单独安一块表,按月交电费,你怎不给家里也把电费掏上?俺娘儿俩一年到头得着你么啦?你心眼儿好一心为公吧,上电视呀!”她抄起遥控挨个儿把所有的台都找了一遍,“瞧瞧,嗯?怎么哪个台上都没你呢?” 刘龙媚笑着说:“俺上那里去干吗?”他指着媳妇的心口说:“俺藏这里头就不出来,省得让人看上领走。” “放你个屁!看你那逼样儿!长得跟烂土豆子似的,还以为自个儿多神秘多伟大呢,其实就是个二百五!” 儿子拉开隔壁的包箱门,只把戴眼镜的小脑瓜儿探过来,身子仍留在自己房间说:“妈妈,您别太老大了,好歹爸爸也是个明白人儿称赞的好干部。您这骂来骂去的,让邻居听见,相互一传,还以为刘场长没当上优秀干部党员,咱一家人闹家乱呢。您看刘龙那可怜样儿,咱给他留两颗公鸡毛儿,别都拔秃了。等有一天,您看到雄鸡一唱天下白的场面,闹不好会搂着抱着亲你龙哥呢。” 当娘的骂:“放你娘狗屁!你个小混蛋,娘还不都是为了你,眼看快考高中了,哪儿不用钱?咱要有钱,怎么也得把你送县重点中学去念初中吧。一年才五千块钱,问你爹拿的出来吗?你替他说话,娘又在替谁说话?你给我滚屋儿写作业去!” 儿子作个鬼脸儿,缩回头关了门。 她转而指着丈夫说:“你看咱儿子待的学校,喝酒、抽烟、打麻将,么鸟都有。老师逮着啦,批评教育不听,也不能开除,普及初中教育啊,老师也没辙。日子长了,吃喝玩儿乐风就形成了。咱孩子考试就第一,从来不掺和坏事儿,这不,在班上倒成了被孤立的各别生。今年选三好生才得五票,回头一扫听,都是几个学习好,也受差生排挤的学生投的。” 刘龙问:“孩子不是发了奖状回来么?” “发啦,那是班主任作弊得来的,唱票时,给儿子写了五个正字儿。可班主任刚出校门口,后脑勺儿就挨了一石子儿,给打得眼冒金星。第二天放假留作业,班主任给人叫到校长室。校长拿出十几封匿名信,内容都是状告班主任,说她给咱儿子吃偏饭儿孩子才能连考高分儿,举报他弄虚作假造票数。校长板着脸问班主任是怎么回事儿,班主任说:‘选票是假的,三好生是真的。’校长了解咱孩子的为人,说:‘三好生就不动了,你的错误怎么办?’班主任说:‘我在班上作个检查,就别写书面儿的存档了,对三好生不利。’校长说:‘那当然啦。’听听,这学校不成了半殖民地了。再说这班主任,越琢磨越跟你一样,净做些说理却没法把理摆到桌面儿上的事儿。这不又成了三四十年代的地下党了么?” 刘龙说:“人常说,于情于理都能过去,有时做到这点是非常难的。天时、地利、人和,把你挤兑到那儿,你的良心就会逼着你去做些能做不能说的事儿,这些事儿绝对是按着良心的指引去做的,但是过程多半儿得使假使诈,要不人类就给自个儿造了个成语叫‘口是心非’呢?做这种人需要有十足的定力,他得暂时背着骂名给人家留个心理成熟期的空间,这只是一个自我调息的过程,气儿喘匀了就会烟消云散。这种时候,只需学会忍耐,此处无声胜有声吗!许多事儿你越解释越坏,还白捡气儿生,白捡累受。你看你,今儿多累。” 媳妇平静了许多,她说:“我就替你冤得慌。” 刘龙问:“你知这叫么吗?这就是欲望。我付出了,就该有个合理的回报。得了好报,心里挺美;得了恶报,就气急败坏。欲望就是个隐形杀手,对心存欲望的人时时都有威胁。所以,明白人又归纳了一个词儿叫‘无欲则刚’。” “去去去,俺说不过你。赶明儿俺去买一大张红纸,让奶奶给你写张四个字儿的大奖状。他们上电视才三个代表,咱挂四个代表。要让我说,你连八个代表都够格儿啦。” 刘龙说:“成!咱就把它挂在外屋正堂那儿。” 媳妇说:“不行!那是财神爷的地儿。” 刘龙说:“看你,对钱还是充满欲望吧!” 媳妇笑了,“我就要保留这个欲望,省得有一天‘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把你个‘无欲则刚’给饿死。” 第六十三章 引到灭亡 张彪在南方一个小城带队施工时,结识了一个好赌的工程师。共同的事业和共同的嗜好使两个人迅速成为挚友。张彪在他引领下去了一家地下豪赌厂,一夜之中,输掉了二十六万预付款。材料没钱买,张彪一个电话打到家里,第二天就收到三十万汇款。 他越想越气恼,皮鞋厂干了半年就让焦晰红兼并了。干机箱吧,也是半年赔到没钱给工人开工资。如今较为景气点的仅剩下了通风工程队,也是竞争激烈、利润微薄。他妈的想赌一把儿捞点儿兴钱儿冲冲喜,谁知臭得掉进了无底洞。不行,这口气实在难以下咽。于是,又找到那个工程师朋友,去赌了一次。 这次仍旧是血本无归。张彪觉着上了当,次日找工程师理论,结果连个人影也没见着,临时在公司打工的工程师早就逃之夭夭了。 一个人破产就这么容易,有时仅是一念之差就能毁掉先烈用生命换来的千秋基业。张彪觉着张志同的命太不值钱啦,简直是输不起了。输了算什么,天能塌下来吗?他仍然不服。他相信人定胜天的真理。 他已经体验过螃蟹不会总待在一个窝里的经历。当初他也是倒楣透了,正式职工改合同制就赶上了头一水儿,自谋职业出去捞世界弄得两手空空被人从海南遗送回乡,他对送他的人说:“知道我最热爱的是什么吗?”那人摇头。他告诉他是钱。相反,最不热爱的就是这片生他养他未等他羽毛丰满就撵出窝儿去任其在风雨中飘摇而折断翅膀被遣回来的退海地家乡。正当他欲哭无泪欲罢不能之际,一声炸雷从空中落下二十多万真真切切的人民币。他热爱的钱来了,他不热爱的退海地却把那块能生钱的肉给他带走了。使他一夜之间由一个穷光蛋变成当时已经很前位的小富翁了。 张彪不服,他把两个厂子的固定资产全部卖掉,换来三十二万他最热爱的钱。他没给工人把拖欠一年的工资结了,而是连夜携款去了另一家赌场。 第六十四章 香烟马守地 麦虫这几年在外混的挺好,衣锦还乡后恰缝张彪扬言卖厂,麦虫便出钱购买了。她这次不是探亲,而是返乡。她首先送父亲去医院做了手术,把麦江山n形腰治好,就塌塌实实经营起了自己合二为一的通风机箱设备厂。她没有丈夫,有一个三岁的儿子,另外还有两个南方口音的保镖。 麦虫的儿子叫马守地,一个土得掉渣的名字。宠儿推算过日子,知道这个孩子绝对不是弟弟马全影的。可麦虫坚持要孩子叫尤凤莲奶奶。尤凤莲说:“这个孙子我可不敢白捡。” 马守地对马光明又叫了一声爷爷。马光明想起死去的儿子就落下老泪。他叹息一声说:“脑脑袋都都都没了,指望耳耳朵还――挂得住住么。” 麦虫回答说:“挂得住。爹、娘,咱守地会永远待在这块退海地上,守住咱马家的家园。” 马守地聪明乖巧,长着南方人才有的突出的前额和远远延伸出去的梆子头,眼睛很大,总是汪着两潭清沏的泉水。 马家人接受了他的存在。宠儿给他买来一辆儿童汽车,早晚时分,三岁的马守地会亲自开着小汽车,带奶奶爷爷去洼里兜风。正常时间一家人都到麦虫的厂里去,帮忙打点些杂务。马光明从焦晰红的工厂退人不退股,说家里厂子也离不开他。 第六十五章 拜年别忘投胎 大年初一,人们相互拜年时,不再说那句有关几碗饺子的问候话,“新年发财”这四个字又成了今年的流行语。过去说饺子的老人,大概是从电视节目中刚刚学会的。 老孙大初一从老家开了大发来给大伙儿拜年,把我跟刘龙烧得不行。 秋后他回村重新当了村支书,把大队几间蛛网密罗的闲房腾出两间,分成电脑室、农业技术图书室,跟我们一分场现今的模式相同。 临走时,他把园子按原价儿八万,打欠条儿卖给了刘龙的媳妇。起初他计划把园子还给我家,地主婆儿不干。她说:“俺家平民百姓没有特殊花销,钱也够花多了没用。你给刘龙媳妇吧,她家称个当官儿的败家子儿,看见钱就遭践。蒋梅又志气,从来不接受婆婆跟弟兄的施舍。她有了家底儿好供儿子上学呀,又只靠不上爷们儿。” 老孙于是要把园子白送给蒋梅。 她说:“宁肯不挣这行儿钱,我也不能白要。” 老孙拗不过她,就依她打欠条。欠条上写了两个女人的名字,卖主叫慧芳,买主叫梅,两个支书太太,名字都挺温柔,不像闹离婚、爱骂街的女人名字。 蒋梅说:“等我明年秋后收了钱,就还嫂子,让她留着过日子。反正老孙大哥一当官儿,又甭指望往家里放钱啦。” 就这样,老孙的园主一职被买主儿提前免了。 刘龙跟老孙寒暄了几句,就出去了。过一会儿拿来一个小包递给老孙,“这是俺老娘秋后就给准备好的八万补交款。” 老孙说:“你没钱我知道,再说我也没带欠条。” 刘龙说:“这园子最低也值十六万,你收好钱,那八万今年秋后让老娘们儿自个儿了去。这是咱爷们儿之间的事儿,别弄个园子都没咱的份,跟叫人修了似的。以后该垫的垫完了,咱挣了工资也往家里拿,当个女人也不易着啦。” 老孙说:“我不是得空儿比你多挣了点儿嘛,我有钱用。” 刘龙说:“你大过年的,黑着心儿要给我发救济款是吧?” 老孙推托不过,收了钱说:“好吧,我就先依着你胡崴。” 王龙来晚了,一进门冲大家先来了个罗圈儿揖,“新年发财!万事如意。” 大家齐声回应:“共同发财,万事如意。” 老孙问:“听说你有调动?” 王龙说:“地市合并了,我调到市里当副市长,分管农业和开发办工作,也算升调吧。可我心里总觉着不踏实,弄得人心神不宁,像背了偷的罪名。这种情绪常常困扰着我,令我寝食不安。”他指着自己的眼睛给我们看。那双充满着智慧的大眼睛,如今布满了血丝,充满着迷惘,深陷在黑眼圈儿里,真就很令人心痛。 刘龙说:“二哥你这是由于自谦造成的烦恼。咱农场的几家白银菇、苜蓿、速生杨,哪一项没有你的血汗呀。就说苜蓿吧,头一年烂了一多半儿卖不出去。第二年要不是你给联系了东南亚一带的客商,怕是又得烂个底儿掉,那年雨水多勤哪!” 王龙说:“这是我份儿内的工作,人家不请咱该帮的也得帮。我心里难受的不是这些。” 我问:“你说说难受么吧?” 王龙说:“我纳闷儿苜蓿公司好好的怎就黄了?问也说不清。国道上仍挂着千顷苜蓿园的路牌儿,大前天我回家过年,坐在车里又看见了那个牌儿牌儿,字底下标着东二十五公里,那不就是咱农场么?离这个牌子十米远,另有一个牌子,才是咱农场的路牌,农场俩字儿下边同样标明:东二十五公里。总共一万来亩的苜蓿,上了几次电视,报道的全是千顷苜蓿园的事儿。我开会提过新闻必须真实的问题,人说我古板,口舌跟销苜蓿是两码事儿。说重了不属你的范围,说轻了跟放屁一样没味儿。官越升,离百姓越远,总是飘来飘去,甚至有时怀疑自己真的帮了百姓,还是无意间坑了百姓。” 我说:“你这是钻进盒子里了。这底儿是千万百姓的平凡生活,盖儿是国家三个代表的形象,四周的帮是国家接二连三出台的富民政策。你的枷锁过重,你不敢像三弟那样,做些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济世救民之举。你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就事论事,因为你代表了一个高层次领导的形象。你的一行一动都是一段佳话,或是一件丑闻,你承受不起了。相比之下,刘龙就轻松多了。一个没品的小场长,相当于土著人的一个小部落首领,他顶多配有一个框子。这个框子可由他的电脑世界和你等上级领导的呼应,弄得绚丽夺目。他脚踏黄土,头顶蓝天,给他点儿阳光他就灿烂,给他点儿微风他就飘扬。只要他把住良心干事儿,思想根本没有压力。再说我吧,广义的责任没有,具体责任就是给厂里拿活儿,越多越好,越肥越好,我的提成也越多。抬举我的人说:‘程龙真行,一个业务员养着一个称数控机床的大厂子。’贬低我的人说:‘程龙那八喂的仗着有个大厂托着,活肥活瘦甭操心,给提成就完了。’说呗,爱怎说怎说。闷得慌了,我就提醒一下习惯品头论足的人,就像咱上小学时,那个专门儿唱歌起头儿的人——‘大海航行靠舵手’,预备唱。我起了头儿就跟大家一起唱,闲着净想事儿,唱会儿烂,好坏话别当真儿,比阿q那招还灵。你以后可以试试,如果不灵,说明你还没放开,做人得舍得,舍得从那盒子里爬出来。” 王龙说:“我还真得试试。哎?刚才你说到厂子,年年咱是哥儿四个初一在大哥这儿聚会,今儿四妹怎没来呀?” 刘龙说:“这事得问大哥,他最清楚了。” 我说:“四妹让北京一客户给俘虏了。讲好了三十儿在农场婆家过,初一去客户婆家过,一个年两边儿过,正跑得新鲜呢!” 王龙问:“多长时间了?那人怎样?” 我说:“刚认识才一个月,我牵的线儿,俩人一见钟情,四妹管人家叫肥肥。那家伙一米六的小个子,一百八十多斤重,脑袋跟虎斗似的,这么大个儿。”我用手比划。“说来还真够肥的,四妹往她跟前儿一站,就像一棵速生杨旁边儿放了一块儿肉色儿的大石头。那个客户的媳妇跟德国一个搞电子行业的买卖鬼子跑了,留下一儿子,五短身材随爹,长脸大眼儿随娘,两部分分开看都挺爱人儿的,可攒到一起就完喽,整个儿一站着的恐龙蛋。这仨人还在北京大饭店那儿照了一张像呢。”我拿出像册指给大伙看。 刘龙说:“娘哎——这不是一张山水画儿么!” 大伙都笑起来。 我说:“别看肥肥外包装差,那臭皮囊里包着的心眼儿可活分啦。腊月二十八,他给国外从前是自己的,现在是人家的老婆打电话拜年,那小娘儿们儿被他三绕两绕就把一批航空部门专用的机箱机柜给了他,一年能赚鬼子一个亿,活儿是月月供给。” 王龙听了新鲜,兴趣十足地问:“四妹知道吗?” 我说:“那天肥肥就在俺们厂长办公室打的电话,四妹跟他坐在一张三人沙发上。” 刘龙问:“要是生意谈不成怎么办?在新恋人面前多栽面儿。” 我说:“听口气肯定原先谈过这项业务,怕是心里有数了,才在四妹面前臭显摆。” 王龙问:“四妹听不出来吗?” 我说:“四妹是谁呀?打上高中时就是丫头群儿的心理专家。当时四妹佯装成一个未谙世事的天真小女孩儿,忽闪着弱智的大眼睛,听凭人家原配夫妻‘叭叽叭叽’往她厂里吐银子,那目光特相信新男友不会跟他的前妻死灰复燃,搁哪个男人不感动啊!直到肥肥言称一点儿提成也不要,把业务原封不动白白送给宠儿做为定情信物,咱宠儿才干咳几声,恢复了往日的精明样子。” 王龙说:“这下半辈子,四妹还不把人玩儿死吗?” 我说:“看你,小时候的粗话都迸出来了,这会儿轻松了吧?” 王龙说:“还真是吔。”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 老孙跟大伙又聊了一会儿,说有急事儿必须走。大伙也没留住。车启动以后,慢慢行起来。他把刘龙给他的手包从车窗里扔给我,“给三弟妹,让她留着投资用。园子——孩子——。” 我原地伫立了许久,心里勾画着一幅模糊的图像:那是明年的“三个代表”表彰会上,老孙土拉巴叽站在台上傻笑。他没作报告,他给台下的人讲种这种那的科学经验,讲那些令他着迷的网上世界……。 王龙拉了拉我的袖子说:“别愣着啦。刘龙骑你摩托去了,说要带着咱俩去下药儿。” 我问:“给谁下药?” 他说:“给咱场部中学校长。” 我点点头,“哦,准是摸着病根儿了。” 刘龙骑车出了院门,停在我们跟前。我说:“老二你坐中间吧,摩托不比轿车稳,别甩下去。” 仨人挤成一团儿,后面的人紧紧搂住前面那人的腰,像一个磁实的大肉团子。 喜欢开飞车的刘龙,“嘟”地一踩油门,就把肉团子上安了翅膀。我趴在王龙肩头上问他:“怎样,像不像咱投胎前飘动的那几个魂儿?” 王龙没回答我,却直着嗓子喊:“投胎去喽——。”那声音甚是坚定。 小八和他的新媳妇石晶正走东串西给邻居拜年,俩人看见我们,齐声欢呼:“哥哥们新年发财——。” 石晶喊:“我们也跟着投胎去——。” 我背对着她喊:“你跟你八哥投去吧——。” 第六十六章 老哥老姐散伙喽 以焦晰红为首的老皮鞋厂,在2005年春天宣告结束,这是来自五个家庭老战友的共同心愿。人老了嘴上说跟得上时代脚步不行,企业看的是效益。你说牛皮、猪皮、羊皮是真皮就比礼拜鞋的进口革面料结实、透气性能好,人家买主说八双新款儿的新礼拜鞋,换你一双新款儿耐穿的真皮新鞋,就说价格相当,能收住脚的时间相当,有病才那么干。谁不喜新厌旧呢。 焦晰红伤心地说:“其实咱北方皮鞋市场,早就步了南方市场的后尘。咱的产品从建厂时就已被温州皮鞋淘汰了。就为了争一口气,让新思潮拽着咱这帮老东西踉踉跄跄走过十几年胆战心惊的日子,还好,总算没让小行子们给落得太远。没赔吧?赚了就行,不论多少。趁人气儿尚存,撤的潇洒自然,待红到发紫就蔫了。” 老人们纷纷赞成。他们相继退休已有十来年了,做起人老心不老的弄潮儿来,的确力不从心。近几年中,他们留着股份在鞋厂硬撑,人已经很少去厂里了。天灾病业,照看儿孙,他们已经到了颐养天年享受天伦的年纪。 老了就是老了,风风火火的青春岁月早已不可朝花夕拾。就像建场时的一草一木一沟一渠曾是那么鲜活生动亲切无比,如今踪影皆无已成心中的嗟叹。你不能说当年的席棚温馨与大杂院的友爱要比眼下取而代之的高楼大厦居住着更宽敞更舒服吧。 散伙儿会上,健康起来的我娘李香兰不无感慨地说:“咱们这一代建场来的老职工啊!五十岁以前用命换钱,五十岁以后花钱买命。我躺在炕上的时候就常想:人这一辈子除了用手忙活嘴,还有别的企图吗?你整天忙着挣命,还有空儿想别的吗?” 马光明说:“有。过过人呗。”他对麦虫的归来很感激不尽。他说:“马马马守地,到到多会儿也说说是我马马马光明明的孙孙子。”他很激动,脸也红了。 程天笑接过话头,“子孙满堂倒是好事儿。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一代接一代香烟不断。新一代看不上老一代了,可到多会儿爷还是爷,这是更改不了的事实。” 程海水说:“哥你太伤感了,这是老人犯忌的心态。说个笑话给你们听,还记得我甩腔不干咱分场保管员那阵儿吗?我一大老爷们儿,整天憋在家里看孩子,起初也急,后来逆来顺受啦。我跟瞿玫说:‘瞧咱这命好的,爹养二十年,媳妇养二十年,女儿再养二十年’六十岁退休,国家养到死,怕你臭了大气层,还发给安葬费。活着多好!” “你那是恬不知耻。有脸说你。”瞿玫骂他。忽然话锋一转说:“不过,咱也得给自个儿寻个乐不是?闲待着肯定生病犯寻思。比如:唱唱跳跳啦,左三圈右三圈啦……。” 尤凤莲说:“嗨,干脆咱攒个秧歌队,不知我挨斗那会的锣鼓还有没有。” 我爹说:“在俺家哪。场长卖仓库东西时,我花二百五买了全套家什儿。那就明天到俺家集合。大坏他娘扭的可像回事儿啦。” “不行。香兰的心脏怕闹,搬到俺家吧,俺家孩子最多,从小就闹惯了。就今晚吧,赶紧赶紧,分完钱速速离厂回家,安排秧歌队彩排。”焦晰红的急脾气使她永远年轻。 时隔不久,一分场老太太秧歌队成立了。红白喜事少不了她们生龙活虎的祝福。我爹在贡献出当年文宣队的全部家伙什儿后,收了凭生最后一个闭门徒弟火燎毛儿,教会了火叔打鼓。文革时,爱热闹的火叔递了无数次申请书,党组织也没批准他参加的心愿,如今让财神爷程天笑给成全了。他自然吃水不忘挖井人,像个小孩子一样叫李香兰师娘。我娘数落归数落,背地儿怪我爹从前的徒弟收早了。 她说:“人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甭伸手拉他。” 程天笑不以为然,照旧捡他的垃圾。分了股金还清账,他却像一个中了流毒永远也肃不清的病人,情有独衷地迷恋上了捡破烂儿的事业。程海水受其影响,成了我爹形影相吊的伙计。 白净净在张场长死后,和丈夫离了婚,他们没有孩子。如今白净净还未到退休年龄,需要自食其力打工挣饭吃。她前半生在办公室支嘴儿度日,老了进工厂自己不甘心不说,厂里也不愿要一个光说不练的半老妇人养着。麦虫思念起马全影就联想到爱人如果活着该对白净净承担的赡养责任,便吸收进厂,关照她干些轻活,待遇也高。那份不便说出口的情感,两个女人心知肚明。 白净净很想抱抱那个叫马守地的孩子,始终没有机会。孩子从不主动亲近她,远远见着匆匆躲开,也从不应答她的关怀和问候。麦虫批评过儿子,教他喊白净净奶奶。 马守地脖子一梗说:“讨厌!我奶奶叫尤凤莲,你又不是不知道,净瞎安纂儿。” 孩子的执拗令两个女人十分尴尬。麦虫除了尴尬还添了份欣慰:马守地小小年纪,已经学会说退海地上的方言了。 第六十七章地虫子吃土 不甘寂寞的小八和他的大学生媳妇真就想到了一个新的投胎方式。小八跟马宠儿请了一个月的假,去干了一笔买卖。他从场部名下以二百八十元外包价承揽下六分场六百亩计划外包地,外表上成为一个名符其实的老板。 其实,这六百亩土地仅在他手里存留了不到一个月,就又包给了河南、山东前来农场承包土地种棉花的外地棉农,出手价为三百一十元。按小八的话说,那是领导吃了瘦肉,百姓喝了肥汤。这个从小各精一道的鬼羔儿眨眼间就赚了一万八千块。 石晶说:“这就叫土地资源开发。”她得意自己的主意得到了相应的报酬。她责怪小八:“人不能总沉沦于他人的罪恶之中极度发挥你的忿怒,也不能像你当时那样大放劂词恨天不给你挣钱的机会。要知道但凡机遇十有八九都是人自身智慧创造出来的。同一件事张三能干,李四不能干,而李四买下张三的能之后,就为自己争得了机遇。虽然二手利少了些,那也是汗珠儿砸脚面耕种几十亩土地才能获得的利润啊。这回你该明白商人与农民的区别了吧?” 小八臣服地说:“要不咱八哥立誓非大学生不娶呢,知识可来不得半点儿含糊。这牛逼招儿俺就想不出,还得说八奶奶石晶聪明绝顶,不费吹灰之力就挣到一万八,牛!” 石晶说:“牛什么。还有粮食补贴款呢。明天赶紧找场部办了。” 第二天一早,小八去了场部。领导要他到六分场办补贴手续。六分场场长已得知他把土地转包给外地人的事,说除了小麦和玉米两类农作物有补贴,其他类作物根本没有补贴一说。小八没承包土地,对补贴政策不懂,当时就给了大嫂蒋梅打了电话。蒋梅告诉他,是有这个说法。去年只种一季植棒子的户仅领到每亩4。6元补贴款,理由是玉米和小麦双季。上边儿才补给全额9。2元补贴款。小八听了嫂子的话,只好放弃了这项收入。 小八回家后对石晶如实汇报了经过。石晶正要发怒,六分场场长找到他家说:“分场西面的蛤蟆坑实际亩数多出二百一十亩地。你们得向分场按场部包给你的原价退给咱分场五万六千块。由于这地不在地亩账上是黑地,分场可折价给你打折对半就给两万八算了。” 小八说:“您真不黑。” 场长谦和地笑了,“看跟谁了,有刘龙同朝为官的面子罩着,真格还能砍出飞价来么。” 石晶说:“您真这么重情重义,咱就一万得了。” “一万五,一口价。” “一万,两口价。”石晶故意做出不耐烦的样子说。 “得,一万二,没处再少了。” “您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您放完火,连个点灯的机会也不留给百姓。” “已经留了,有钱大家赚吗。”分场场长实在地说。 小八说:“好。先这么说定了,明天我去银行取款,给你家送去。” 场长说:“送到分场吧,那钱不是光给我自己的。” 那天晚上,夫妻二人一夜没睡,写出一张状纸。 第二天是星期一,领导班子正在大会议室开会,小八中场闯入,在场部领导面前指名点姓告了六分场场长一状。除了他索要黑地款和扣留土地补贴之事,另举列了他家一个场长的工资何来巨款盖起豪宅,何来钱置办汽车等实质性但没把柄在手的尖锐问题。 场领导先是惊讶这个年轻人的勇气,后劝他消火压压气,算了算了,你的事我们管了。 几天后,六分场场长出钱请了一顿酒,坐陪的是总场场长。小八做为最重要的客人,收到了六百亩地的全部补贴款,每亩16。2元。分场场长在给他酌酒时一再表示,从此绝不再提黑地退款之事。小八问:“今年的补贴又涨了呀?” 六分场场长说:“不是都嫌少吗?难道多了也有意见?”他话调酸溜溜的。 总场场长识大局:“行了,刘欢同志。你应该知足了。常言道:知足常乐嘛。” 小八心说:这地虫子也有理想啊。 第六十八章 巧遇青龙 卖厂得股的八万块,焦晰红分文未动,又在存折上取出八万,凑足买园子的钱给蒋梅拿去,叫她先还了人家老孙的账。蒋梅刚学会开三马车,兴致勃勃驾车前往。 老孙住在五十里外的悟道庄。蒋梅没去过那里,边问边去,只觉着向东再向东,走到一个地势低洼的村子,以为就是了。刘龙跟他介绍过悟道庄“缺雨碱花小雨涝,中雨就把庄稼泡”的特殊地貌。这个村子已经比农场的海拔最少也要低两三米,一路上,她的屁股在平稳的车座上直往下滑。 她向一位提篮子买菜的妇人打听:“阿姨,这里是悟道庄吗?” 妇人指着远处生在地平线上的一片屋顶说:“看到那节旗杆了吗?那就是悟道庄村委会小楼上的红旗。” 蒋梅随着妇人的手远远望去,她要去的村庄被地平线遮住了,看不到村屋,只见一片红灿灿脊瓦和一面长在树顶上的红旗。她要去的悟道庄像个退海地上的小盆地,嵌镶在地下,仿佛被周围村庄的大嘴争先恐后含进嘴里的一颗明珠。 噢不,是星星瓦―――一片儿阳光下奕奕生辉、尘封千年,刚刚从退海地上出土的星星瓦。 蒋梅和柳燕生长在海逝县农场六分场,跟我和刘龙有着同样的童年和少年。她们对星星瓦的眷恋,痴情到放弃学业自折翅膀不至于想入非非飞离养育她们的土地和仅有退海地上才有的星星瓦。我和刘龙的蓝天翱翔与回归,让他们明白了对理想羽翼的自残就像星星瓦生成的童话般幼稚壮烈。她们用一句“君住大洼头,我住大洼尾,终日思君不见君,星星瓦做媒。”拨动了我和刘龙的爱情心弦,在四妹马宠儿的引领下,从农场最东的领土边境嫁到农场最西的场境线上。结婚时,宠儿给我们磨制了星星瓦情侣项链,我和刘龙在亲切的锁呐声停歇下来后,为自己的新娘揭开了红盖头。 神奇不可思议的星星瓦越来越少了,少到蒋梅和柳燕在洼里寻找了许久一无所获。所有爱着它们的人,都在纳闷儿它们到底去了哪里。蒋梅此刻幻想着那片阳光中闪亮的红瓦就是镶着贝壳尸首的星星瓦。 她又见到了星星瓦,就知道它不会消失,它是退海地的灵魂,怎能毫无迹象就逝去了呢。 公路在一个巨大的方坑前止住,向南面的村庄延伸过去,身着黄色警示服的工程队正在施工修路。推土机正把路面推平整,路边堆放了沙石。蒋梅见向东走不可能了,而由此向北有一条宽两三米的平展土路,就打着方向盘改了航线。她没去打扰修路的师傅,她一直瞄准了旗杆的方向走来,那旗杆已从一棵村边大树的掩映下挣脱而出,高高飘扬在不远处的一座小楼上,但只绕过去,就能走进老孙的悟道庄了。 蒋梅刚学会驾驶不到仨月,技术颇显生疏,转弯时车尾扫在一堆石子上,发出一声砰响,车身随之抖晃了一下。蒋梅的冷汗就淌下来。 乡间土路越走越窄,后来就窄到只剩下半米宽的羊肠小道。西面是刚长出小苗的棒子地,东临一条徒坡的深沟,约七八米宽,水蓝汪汪的。东沟沿儿的另一边就是砖瓦厂取土留下的方坑,直立的陡壁上还留有当年挠抓的印痕。 这回是山穷水尽真没路了。 蒋梅熄了车,一推一拉打着方向盘想调头往回开。离公路已有一千多米远了,凭她初学乍练的本事,很难应付窄路倒车的考验。她调出满头大汗,也没使三马转过头去,一时心急,咬牙使劲儿往前推,“扑”地一声,三马车失控掉进半尺深的陡立的地埝下卡住,车托了底,头朝下趴在了地埝上,像只发现猎物扑杀过去的青蛙愣在那里思考最佳方案。 四野空寂无人,幼嫩的庄稼苗在近中午阳光的灼烤中闭上了眼睛。蒋梅突然感觉自己成了一只热锅上的蚂蚁,逃也逃不掉,死又一时半会儿死不成,转来转去原地做着无用功。 凭人力是推不动了。她这样判断着,就打着火坐到车座上,脚踏离合挂上倒档,另一只脚踩住刹车。退一步,踩住刹车,再慢慢松离合,回头看着后面剩下的路面,如此往复,形成整套的连环动作,半尺半尺地往后退。 估计可以掉过头去了,她呼出一口长气,踩住离合换一档。可就在她呼气的懈怠中,踩离合的脚无意中动了一下,挪到油门踏板上,另一只脚因为车要前行而离开刹车。经过也就是两秒钟之内,蒋梅驾驶着三马车轰隆一声掉进了深沟里。 这突然发生的一切,像一组与蒋梅毫无关连的镜头,她安稳地坐在头指蓝天仍在突突作响的三马车座上,品味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事情。最后,最后……她想不起来了,也无法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车直上直下立趴在沟坡上,水面恰好淹到脚踏板下的位置。蒋梅打量过完好无损的自己,熄了车,踩着方向盘,攀住一根蜿蜒在空中的榆树枝,悠荡了几下,跳到岸上。 她趴在沟沿儿上,探头看她的车,后悔当时没问问修路的师傅,一意孤行走到这一步。 水中的车身抖动着,之后是扑的一声,整个车身淹没在水面下,只露出前车脚的一层带花儿。一条黑色巨蛇从车旁游过,腰身有二尺多粗,长到蒋梅看不清蛇头了,它的尾巴才从带花旁友好地举出水面,对岸上的她挥动摇摆,似一只告别的手掌。蒋梅想:能长出这般大手掌的人,如果平面站起来,会把天撞个大洞。 她沿这条半米宽的小路去了村里,见到一位手捻佛珠坐在自家门前枣树下休息的中年妇人,就对她说起车掉沟里的事。她没提黑蛇,怕吓着妇人。妇人指点她去村北的钢厂找辆拉钢材的小拖车,看能不能拽上来。 蒋梅说:“我不认识,人家肯帮我吗?”她想起儿子的班主任因帮了学生一把而遭到的石击。 妇人捻动手里的佛珠说:“一人有难,八方支援。” 这句话似乎在哪里听过,很耳熟,又很遥远。是江水英还是盼水妈记不准了,或许是那个年代其他人说过的。 蒋梅找到一位正在把新出炉的热钢往远处货场运的师傅,讲明自己的遭遇,并声称您随便开价儿我都给。说到钱,她心里一沉,那个盛钱的皮箱还在车把上挂着忘了拿来。好在荒野无人,车又淹入水里,钱也不定丢的了。 师傅很爽快答应了帮蒋梅拉车,并且说:“行好的事,甭提钱。等我送去这车货,再捎个伴儿来,一辆车怕拉不上来。” 蒋梅和两位司机到达出事地点时,一辆绿色的五十五拖车已经把三马拉上来了。几个男人正抻一根长绳,说笑着把沟里的两个女人向岸上拉。每个人身上全是湿淋淋的,刚才定是下到沟里抬车弄湿的。蒋梅认出其中一位稍长些的就是坐在自家门前念佛的中年妇人,心里明白遇上了善人。她对众人连连鞠躬致谢,感动得热泪盈眶说不出话来,就将双手向已经上到沟沿儿的两个妇人伸过去。 老孙提着皮箱走过来,见是蒋梅惊叫道:“哎呀是三弟妹呀,我说一般人咱青龙爷是从不跟闹玩儿的,却原来是女中豪杰蒋大侠。”他告诉蒋梅,说这些都是咱庙里的工作人员也叫修士居士,他们听说有人掉到沟里了前来帮忙的。 蒋梅惊愕地问:“您老身为党员,也敢建庙供神哪?” 老孙笑了:“德道兼备的人就是神哪。他们严已宽人、乐善好施,咱供养敬奉是对一种高尚行为的敬仰,很正常的。” “您就不怕像农场程海水那样给抓起来啃窝头儿去?” “不会啦,现代人眼盯在钱上,没心思告状整人啦。我这也是响应多方位发展农村经济的号召,怕把方坑碱地儿费了,才建起旅游渡假村哪。” 蒋梅对老孙书记敬佩得五体投地。 老孙在给村民盖起居民楼之后,也给村委会盖了楼。楼前用不锈钢管竖起高高的旗杆,五星红旗在空中鲜活地向悟道庄人招手。村东一片宽阔的湖面,水里养了鱼,湖心凉亭垂钓的游人谈笑风生。连接岸边的曲径迴廊上,几个年轻人坐在遮阳伞下转动着腰身在神情专注地拉小提琴,悠扬之音迴肠荡气,一女孩素衣恬淡斜倚着迴廊,与其吹箫和鸣,如天籁之声。 湖也是砖瓦厂取土形成的,只是比村西的那个方坑要大些、浅些,相互连成片,已有藕叶的鲜绿探出水面,星星点点布满生机。湖水连着村外的四面环水河,这河是当年老孙听了一位风水先生的指点挖就的,为的是阻挡周围村子泻来的雨水。老孙叫它地道,电影上说水是宝贵的,多到形成隐患也是宝贵的。他把甘甜的天河水蓄集成河,撒了鱼苗,春冬抽水浇地时,悟道庄村民便可吃上不花钱的鲤鱼和白鲢了。 蒋梅问:“您这是在包园子之前干的吧?” 老孙说:“可不。那会儿我刚当选村支书,整宿整夜愁得围着穷村子打转转儿。碱地儿不长庄稼,年年涝,我就打算抽土换肥。抽出的土多了堆成小山,就想到烧砖卖。我背着烧出的样品奔走于各大城市,不料订的货凭小土窑完不成了,就建起大规模窑厂,干脆把最碱最不长粮食的村东村西洼地变成了砖瓦的原料,给村里赚了钱。” 一个身着道袍的老院士接话说:“周围村子见悟道庄富了,有人生了歹念,一封控告信寄到海逝县信访办。那时是八分钱跑半年的时候,工作组驻进悟道庄调查整顿,结果查出老孙不欠公家的也不欠私人的,倒是人们欠了他的。最后以老孙在村仓库私藏大肚子超生游击队为名,提出批评教育,然后停职。” 蒋梅对老孙说:“您对抗计划生育啦?” 老孙说:“谈不上对抗。百姓种地都是粗活儿,小子总比闰女有力气。当时刚分了地,人家只有闰女没小子的,谁给轰着牲口耩地耙地呀?咱那是具体困难就事论事,绝对与政策不敢唱对台戏。” “您滑头。”蒋梅大笑道。 “嘘――怕人的事儿还这么大声。” 蒋梅捂着嘴不敢再喧哗,望着眼前这位一脸稚气的老人,心中更添了几分崇敬。她小声问:“从那儿您就去开车了?” “那是你老嫂子的功劳。停职没几天村里人找到县里推举我当新书记,就又恢复了原职。你嫂子嫌我只许出不许进瞎倒腾,说日子没法过了要跟我离婚,咱不是怕打光棍儿吗,就听了她的。其实我有一个罪过工作组没发现,就是我把咱退海地上土都卖到城里去了。”他的眼神中现出一丝愧疚,“穷的,人穷了饿急了就会不理智就会想到卖。这事儿没人批评我,反而做为富村带路人的光辉事迹登报表扬。我至今盼着有人重翻旧账,治我个卖土求富的罪。” “话又过了。”这位说话的道袍老人就是老孙当年请来的风水先生。他从来给悟道庄看过风水后就留在了这里。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都叫他先生。他也没有户口和家室。 他提醒蒋梅跟他参观一下寺庙。蒋梅不明白为何庙里供着菩萨罗汉,先生还要穿道袍。先生说佛道本就是一家,就像孔孟之道要连起来讲才足以道出中华上下五千年的史蕴。 青龙仙人的塑像是个看不出年龄的男士。黎黑的肌肤,长方脸,目光慈祥刚毅,鬓簪高挽于顶上。 在蒋梅的印象中,电视剧中行侠仗义的道士和孔夫子才是这种头型。青龙的目光和容颜似曾相识,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她上香拜过青龙,和先生说起此事,先生说那是缘。 他还告诉蒋梅一个秘密:这座寺庙的所有壁画和塑像,都是农场灶王爷的杰作。 第六十九章 筹备场庆 2006年清明节那天,是国营海逝县农场建场五十周年纪念日。场里要举办场庆大典,忙碌气氛首先席卷了场部大院最高领导阶层,把早八点半正常上班时间提前了半小时,跟工厂统一步调,为的是便于找到老板,展开工作。 具体工作已落实到单位和个人,书记和场长负责跑市县,凡生于农场出去的或曾调来工作过后又调升的市县领导,一个不漏都相继接到了届时莅临的请柬。这请柬可不是白下的,遇到红白喜事的小庆祝还得花点儿份子钱,何况这是曾养育过他们的农场五十周年大寿。明白人不用动员,在农场现任领导宴请的酒席间就亮明了具体捐助数目,大单位富单位多出点儿,一般超过了五位数;小单位或在单位说了不算只能代表自己真掏个人腰包的就少出点儿。难得有幸农场新班子能想起这些飞黄腾达仍心存故乡的游子,单凭这份心意就够令人受宠若惊百般温暖了,掏吧掏吧,钱是王八蛋,花了再赚。谁还天天有事,没准儿下次场庆要等到百年生日才会有人再次发起庆祝,到那时再想表达一份心意都来不及了。飞了成了的人大都超过了四十岁,再过五十年还能健在吗? 于是书记场长的任务完成得最漂亮,只是客饭费多花了点儿,以一换十,也可算战绩卓卓了。 场办室和各科室全体人员纷纷出动,到农场各分场及私营企业动员捐资庆祝,讲明了不设客饭费,带上一张嘴死人给他说活了,不信不开窃儿,企业好坏那是你个人经营的结果,还要颜面吗?还想在农场待下去吗?农场拿你当家庭中一员了,才不设名目不设底线给你一份自由热爱的机会。你就不要说当初建厂如何如何艰难谁也没帮过一分钱的事啦,农场就像咱的爹娘,十根手指一般齐,咬咬哪根不疼呢?穷爹娘还背负着几百万的贷款,他还有精力无微不致关怀儿女们吗? 尽管工作做到泪流满面的程度,仍有个别老板转不过弯来,做了人神共愤的铁公鸡。麦虫就是这种人,她说:“你们让我去帮一个落迫的或是你们觉得坏到无可救药该枪毖的人,我去。国家正常税收个人公益事业我干。这次凑份子摊钱买歌星一笑就算了吧,我家有电视。我不好那一口儿。” 工作人员没说什么,在她名字后面打了个x。 新调来的场办室主任发现场史丢了,没有依据无法给场长写讲稿。他煞费苦心问到明白人,说最初的场史是外号灶王爷的程海水写的,便坐着轿车在一分场村东的垃圾堆旁找到和程天笑一同捡破烂儿的程海水。 程海水说:“我忘了,是我写的?” 主任说:“您别逗我了,这么重要的事情您能忘了?” 程天笑说:“丢都丢了,忘就忘不得了?好脑子不如烂笔头儿,怕忘才写下来存着。” 主任还想说什么,被程海水一句戏词堵回去。“八年啦,别提他啦。” 两位老人随着叫板,把《智取威虎山》后面的戏文一直唱下去,不再理晾在一旁的主任。 我最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渴望,总想把憋在心中的话说给谁听,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听众,就把这种如梗在喉的情绪渲泻到纸上,形成一部长篇小说《星星瓦》。刚刚完稿,我迫不及待找二位神仙爷爷点评,不料就撞见了这尴尬的一幕。 主任在向宠儿收去一万元捐款后,才收下我自愿捐助的一千元钱,他因此而认识了我。见我走来,他像抓住了救命草儿说:“哥们儿,我知道你是爱场的人,再帮兄弟个忙,咱场史弄丢了,你帮我劝劝灶王爷,叫他回忆一下写出来,场庆还等着用呢。” 见二叔正比比划划做着电影里演员的标准动作跟我爹唱的起劲儿,我对他说:“我看算了吧,灶王爷老了,整天丢三落四,有时连家门儿都找错。你们自己回去搞吧。” 他说:“他老了你年轻啊!又是这儿土生土长的,好歹写写就比我们城里新来的有生活。” 我说:“建场时农场都是穷光棍儿,六年后我爹才骗来我娘怀上我,我怎么会知道场史呢,笑话。” 他锲而不舍,“六年以后也行。噢,那时你还不记事儿,十年以后也行啊,就交给你啦。对了,你叫程龙吧。” 我说:“我叫大坏。” 他笑了,“别蒙我了,那是乳名。你跟那个香港的动作片儿名星同名。明天我来拿呀,就找你程龙。”他不等我推辞,就钻进轿车走了。 二叔停了轻唱起哄说:“不打勤的,不打懒的,单打没眼的。” 第二天,我把《星星瓦》的开头抄在几页稿纸上,并加了标题――《国营海逝县农场百姓口述场史》。主任读后很兴奋,用笔把标题中“百姓口述”四个字划掉,以示修正。他夸我是大洼才子,弄得我差点儿羞于见人,在老槐树杈上上吊。 第七十章 自己的节日 场庆活动恰逢清明节那天,许多老少职工提前一天祭拜了祖先,清晨早早坐到会场租来的塑料椅子里,等待着庆祝自己的生日。 会址设在农场中学的操场上,门口两侧站满了雇来的礼仪小姐,和农场由各分场临时抽调来,刚刚换上租来警服的治保主任化妆警察。 马光明佩戴齐从朝鲜战场得来的五枚勋章,领着孙子马守地走进院门。一个认识他的假警察冲他行了一个军礼,吓了马光明一跳。他忘了还礼,结结巴巴骂了年轻人一句,把假警察逗笑了。警察凑到他胸前看那几枚亮闪闪被他擦了又擦的军功章,他用手捂着躲开说:“看看么,看看看眼里拔拔不不出来了。”把礼仪小姐也逗乐了。 迎着学校铁栏杆门的影壁墙上,贴着欢庆建场五十周年的标语。墙下的鲜花盆景热热闹闹灿烂耀眼。马光明站在鲜花前等我爹他们几个老朋友,等不到又出门站在大街上看彩旗。 临街的房山上提前遍刷了粉红涂料,又用红色勾出鲜明的脊口和底座。水泥街面两侧,五色彩旗从校门口插到了场部的进村口。鲜艳标语到处可见。小商贩在彩旗空隙处支好摊位,摆着各式各样的小纪念品和吃食出售。 我爹程天笑说不来也悄悄来了。他刚进门,就被搭建的高台吸引住。这个摆满了鲜花的舞台,要比当年他在文宣队唱李玉和时的舞台阔气多啦,只是不知节目是否真的好。收捐款的人说,农场花了十二万捐助款,从首都北京请来名星大腕儿,演出是超水平的。他仿佛看到了引吭高歌的贵客,正卖力地营造着场庆的欢快气氛,使尽浑身解术。那些当年一锹一镐建场的老职工,被年轻人的活泼动人逗笑了,纷纷张着缺了牙齿的嘴,拍手叫好。 也就是这个样子。他想听听领导们如何评五十年中农场风风雨雨走过的路程,他意识到那要等很久。台上的领导寻到写着自己名字的小牌儿,坐下不说话,等名星的轿子车到了才开始庆典。程天笑舍不得时间等,就退出来,骑上当年的大铁驴自行车,去找垃圾堆了。 一分场的老人秧歌队,在名星的轿子车进门时出了差错。扮傻小子的宠儿娘,扑蝴蝶时突然犯了关节炎,一时收不住脚,把扮白蛇的王肥娘绊倒在地,整个身子压了上去。秧歌队停歇锣鼓,在一片手忙脚乱之后,将王龙娘抬上她县长儿子的黑色轿车。 王龙叮嘱过自己的司机,目送轿车离去,自己留在了庆典会场。开幕式第一个讲话的是在农场生人的王龙副市长,所有与会领导中数他官儿最大,重任在肩他离不开。 我们四兄弟今天都是特邀佳宾。宠儿掏了一万,我一千,刘龙的五千是分场的钱。我问王龙:“老二,你出血了吗?” “费话。不出血能给请这儿来。”他说他自己掏了腰包时,有点儿咬牙切齿。“两万啊!一年的工资呀!” 这个笨蛋。 麦虫从自己的轿车里下来,扶麦江山坐在轮椅上,推进大门。麦江山的腰板术后比年轻教学时还挺拔,坐轮椅纯粹是找派儿。 马守地贪玩挣脱了马光明的监护,害得马光明结结巴巴见人就打听他孙子的下落,也顾不上人家认识不认识,拽住便问。马守地几次听到爷爷的呼喊,反倒躲起来不应。他和张彪的女儿在一块玩,摘了影壁墙下的花瓣撒在小姑娘头上,玩过家家娶媳妇的游戏。不知为啥就急了,女孩儿一哭引来了她娘。 张彪的一去不返,使女人憔悴凶恶了许多。她追着马守地边打边骂:“你个血私孩子、婊子下的,你个杀人放火犯揍的野种…………。” 马守地突然看到推着姥爷的娘,就跑过去藏到麦虫身后。张彪的女人仍在骂,麦虫沉默着,抓住女人按倒在地,骑在身下抡起巴掌抽起嘴巴来。恶女人终于不再骂了,躺在地上鼻口窜血,背过气去。麦虫踢了她一脚,推着她爹到前面的位置去了。身后跟着趾高气昂的马守地。 化妆警察赶到时,只有背过气去的女人躺在地上。问了半天,都说不知谁打的。她的女儿抬着泪眼说:“是马守地她娘打的。” “马守地是谁?” “一个小孩儿。” 一分场的治保主任说:“别问了送医院吧,这娘们儿嘴欠爱打仗,经常给人揍一顿。挨打就死,一针下去就能缓过来,能说话了就又骂上啦。” “烦人也得弄去治会说话了,要不然出了人命还要搭上一条命。” 几人抬着张彪女人放进一个三轮车,送到场卫生院去了。 我和刘龙宠儿站到远处去,假装不知。 这时,二叔程海水匆匆找到我们,说他和我爹在河叉北岸的酱菜厂垃圾堆上发现了新大陆,战利品太多,俩人弄不回来,叫我们去帮忙给拉回来。 宠儿来了兴致,开着她的大奔,载着我们哥仨就走。二叔骑着他的大铁驴在前面领路。 酱菜厂的看门老头正和我爹把一筐甜面酱从厂后的垃圾坑里往上抬,脸上淌着汗,吭哧吭哧悠着节奏,样子十分可爱。 不远处有一片坟茔,一个年轻人从祖坟的烧纸堆上引了火,依次分放到排在下面的族人坟头事先堆好的纸钱上。火苗腾起来,依次磕了头。然后走到一个立了碑的坟前,在将要烧尽的火堆上又添了许多地府银行发行的五百万面额的钱币。我认出他是若胜利的儿子若志成,他在省城读三本大专,刚从那所学校毕业就当了母校新办的三加二成人中专校长。个人投资五十万,另两个副校长各投资二十万,属于合资民办校中校,国家承认学历。 他很少有空回家,这次是奔清明节来的,很可能与场庆无关。这是场部领导的疏忽,他们应该想到省里的农场人要比市县的农场人有钱。我要想化缘了就去找他若志成。他若(这里的方言发音为要)的志愿已达成,比若胜利强,若胜利只是一种愿望,所以他未等到真胜利就倒下了。若志成也是个人物,这么大的校长竟然骑自行车走出十几里路来上坟,有钱不露富,才是真的有钱。 拉回酱菜儿,我们去看王龙娘。老太太自从王龙升到市里就没跟他去,孙子也看大了,看儿子夹着尾巴做人心里难受。她的伤不重,几日后又可扭秧歌啦。 第七十一章 濒临灭绝的星星瓦 为场庆捐款的农场人,均收到了相同的一份请柬。麦虫没有,领着一家老小在同一饭店早早订下一张大桌。马光明就尤凤莲忙着喂孙子马守地。马守地边吃边作鬼脸儿,逗得爷爷奶奶开怀大笑。白净净把各种菜肴一筷子连一筷子夹进麦江山的食盘中,麦虫也把菜盘的菜给白净净夹。我们的桌子挨着麦虫的桌子。由于吃喝的人多,菜迟迟还未上来。宠儿微笑着注视那张桌上的你来我往。吞咽着口水,终于忍不住冲过去与家人团聚了。 程天笑和程海水不请自到,二位爷不是来喝酒的。俩老头儿嘿哟嘿哟喊着号子,把一编织袋重物抬到我们桌前,相互提醒着轻轻放在地板上。他们说刚才在家时忘了。老哥俩倒班,特地蹬三轮送来,一定让王龙带上。 还没开饭,许多食客便有机会凑过来看新鲜。有人就羡慕不已,说着人家王副市长这人缘儿,送礼的都追到饭店来了,待王龙当众打开袋子口,一些人朝袋子里望了一眼,就失望地散去了。刚站起身,还未及走过来的人间里面是什么宝贝,这些人告诉他们是些破砖烂瓦,俩老头不甘寂寞诚心来故异玄虚的。 程天笑问王肥:“肥子,你还记得星星瓦的传说吗?” 王龙说:“记得。”就顺脖子上一条红头绳往坏中摸去,取出一枚泪滴形状的星星瓦链坠给程天笑看。 程天笑很欣慰地点着头:“好小子,好小子。” 程海水说:“俺们老哥俩儿,整整拾了二年才捡到这么多。过去随处可见的星星瓦,不知为什么说没就没了。” 王龙说:“二老明说吧,要我做什么?” 程天笑:“你在市里找人给鉴定一下,看这星星瓦到底从何而来。” 王龙答应:“行。我找一个真正的明白人。” 程海水叮嘱道:“咱全农场可就仅剩下这一袋子宝贝啦。给了张三,要回来再给李四,省着点儿用。这也是濒临灭绝的稀罕物了。” 程天笑接着说:“国家哪天有空了,要研究咱这片退海地的来历,没准儿还得从星星瓦开始着手呢。” 王龙惊喜:“对呀!您们是怎么产生的这想法?” 程天笑不好意思地说:“破烂儿归我,宝贝归国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