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甲记》 第一章 大明皇帝欲炼前所未有的长生之术,但密术为东瀛朝圣使团里的山鬼武士盗走,西厂和锦衣卫奉命追寻山鬼,在福建沿海诱捕到服部海盗船,找获线索,服部海盗船上隐伏了一名忍者寿,掀起腥风血雨,终为锦衣卫姜垣弛设计所擒,皇帝扣下东瀛使团,姜率大内高手出使东瀛…… 船上少年何天枢因父丧忍者寿之手被长乐帮收留,更被帮主麦江远收做养子,冥教夜月长老曾凉与麦江远师妹相恋,生下儿子由麦江远抚养长大,二十年后曾凉向麦讨要儿子未果,一怒之下挟持天枢回冥教,誓要将天枢培养成极恶之人,以回击江湖正派,天枢在冥教学得各项恶魔之术,从巨猿族里救出女首领采桑,两人倾心相恋,采桑却遭冥教教主毒手…… 北方草原鞑靼人入侵大明疆土,昆仑七十二剑客和中原各派连手抵抗,却遭秘密势力暗算,折戟沉沙,仅剩五人,五剑客为报暗算之仇,刺伤皇帝,皇帝遂派出大内高手追杀,五人为报昆仑之仇,收关西少年尹朝歌授天下第一的昆仑剑法…… 其间赤玄剑,叹花心经,素罗迷裳,千轮移魂秘术引来江湖无数争斗,权力与阴谋,英雄与美人,光荣与背叛,写出无数刀剑中的世象来。 本书为三部曲。首部为《片甲记》,二部为《双刃记》,末部为《丈魔记》,共计二百万字,成书时间约三年。特此说明。 说话的老者顿住话头,把身边几案上粉彩盖盅端起,揭了盖呷了两口,擦了擦唇边短髯,放下茶盅继续道:“这一夜仍如昨日那样过去了。等不及村里的鸡叫完头遍,自有那班郎当好事的人,迫不待地约了一帮便向山神庙来。到得破庙门口,天色才刚刚泛出些许微白,只见山门紧闭,庙里不闻一丝声息。大伙上前把门拍得震山响,‘张屠户张屠户’地乱叫一通,半日也不见张屠户答应,有那贼大胆的便翻过墙去,开了庙门,大伙一涌而进,来到张屠户歇宿的后厢房,但见破败的院落和昨日绝无二致,门口台阶上和昨日一模一样落着一只牙色绣花鞋,那鞋旧得好像是几百年前的东西了。张屠户的房门紧闭,屋里悄静不闻人声,想到昨日王道士的惨死状,众人无不汗毛直竖的。 大伙壮着胆上前拍门,门由里面拴着,良久也不听张屠户答应,大伙合力破门进去,当门口只见张屠户杀猪宰牛惯了的身体仰天躺倒在地,早已没了气息,死人脸上皮肉狰狞扭曲,和昨日横死的王道士一样两眼圆瞪,张开大口,直象是见到了世间最吓人可怖的物事一样被活活吓死的。” 这时刚好一缕海风透进船舱,满舱的听者莫不感到全身一阵激凛,就如有条凉蛇滑过背脊。听者有二十多人,有的作商人打扮,有的显然是船上的船夫和杂役,这多人老少高矮肥瘦,或坐或站挤满了一船舱。时值午后的盛夏,此时在福州府断梁屿近海洋面,这艘三桅大船张开四丈高的布帆,乘着东南海风向北缓行。 说话的老者坐在靠窗的大铺上首,着件月白的汗布短褂,五十左右年纪,头发稀落,已经是白多灰少了,前额旷达丰满,额头右侧那个有小孩拳头大的酱紫胎记象极了一枚山梨。老者是一付见多识广的商人模样,手里的那副挂着波斯大丽花纹饰锦囊烟袋的乌木烟杆看上去极为贵重,烟嘴是琥珀琢制的,金灿灿的烟斗还镂刻着暗花。老者平日就善言词,这日吃过午饭,闲来无事,便在后舱里和同伴照例天南海北地聊起山海经,一路道来,竟然把船上的船夫和役工也吸引了不少过来。眼下正说到个离奇莫测的荒庙命案,万分的凶险莫测隐隐带一丝香艳,把舱内各人听得大气都喘不过来。 “前面王道士死了,那些人进屋时不就把门闩撞断了的,怎地这会儿张屠户又能把门拴死了呢?”一个稚气的声音从角落传来,大伙不用看就知道是船工何长顺的儿子天枢,众人乐了起来。“啪”,紧着一记巴掌,何长顺斥儿子道:“爷说话要你多嘴,没些规矩。”天枢嘟哝着不说话,却不服气。 老者笑道:“极是,看我忘了说王道士死的这天,村里的木匠就把门闩换过新的了。”众人更乐。何长顺道:“魏爷你莫理睬,我这孩子跟我跑船惯了,不知礼数得很,过后我自会收拾他,爷你担待些。”老者道:“小孩家倒是聪敏,现时顽皮些也不为过,不可动辙打骂。”天枢见爹和刘爷扯远了,顾不得巴掌,急切道:“魏爷你快说张屠户死了后又怎的了?”何长顺作势欲打,天枢急忙跑去另一侧。其实舱内众人又何尝不是象天枢一样急欲知道故事的后段。 魏爷又喝了两口茶,边上有人赶忙把茶盅里添满水。魏爷续道:“大伙细细察看张屠户的尸身,也和王道士一样,全身没有任何伤痕,除了面目狰狞可怕,象是被吓死的之外,实在看不出这两人因何而死。看张屠户的屋内,门窗也是全从里面拴上的,可见一晚并没人能到张屠户屋里去过。前日的王道士是登坛作法画符驱鬼惯的,连鬼妖都不怕,这张屠户一世宰过的牲畜怕也不下成百上千的,每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眼都不会多眨一下的,两人都是胆子极大的主儿,竟然会被活活吓死在空无一人的山神庙。大伙越想越发惊恐,当下急急把张屠户用棺材殓了,放置在大殿上,和王道士的棺材一起。这山神庙里有妖魅害人性命的听闻愈加传远了。” “这一日真将过去, 眼看着日头西沉, 大伙以为这三两银子的赏钱没人再敢来博命领取, 却不料真还有宁要花花银子不要性命的人, 恰恰在天黑前的最后一刻,有人揭了赏榜。你们道这第三个要在庙里宿上一夜的人是谁? 不料竟是个风都吹得倒的穷秀才。 “那秀才自小没了爹,也没一丝半点的亲戚,娘亲刚得了急病去世,家里实是没钱下葬。他恰好听到在山神庙宿上一夜可赢取三两银子赏钱的事,虽然也知道道士和屠户不明地死去,自然是不免害怕,但秀才是极孝顺自己娘亲的大孝子,眼见死去的娘亲不得入葬,心里的焦虑怕要远远大过害怕。左思右想后他心一横,来到村头揭了悬赏榜书,支起胆来要为安葬亲娘在山神庙宿上一夜。他想的是如果老天保佑他一夜无恙的话,那三两银子买口白皮棺材葬掉娘亲绰绰有余,假如过不了一夜,那自己死了也是一了百了,总远比活着不能尽孝道遭的那份罪要好。 “闲话不说,秀才签过生死状,来到庙里,此时天已入黑,他进了后厢房,把门窗仔细关严紧锁,唔,那门闩也早有木匠修好了的,”众人又大笑,刘爷继续道:“秀才不敢上床睡觉,对着油灯枯坐,盼着黑夜快些过去。庙外是暗夜茫茫,山林森森,天无月色,漆黑一团,再加上山风呜咽、林涛低徊、草虫悉嗦、山魈夜哭,秀才独处一室,吓得一直是手脚冰凉。 “夜越来越深,秀才慢慢熬不住趴在桌上打起瞌睡来,辰光在一点一滴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秀才被一阵笃笃的敲门声响猛地惊醒,睁眼时却是屋里漆黑,原来油灯也不知什么时候熄了,这荒山野岭破庙,半夜三更如何会有人来呢?他拼命摸索桌上的火石,明明就放在手边的火石这时硬摸不到了。屋外明明白白有谁在敲门,笃笃笃笃……秀才惊得魂飞魄散,在房间里瘫软无力,连迈出一步的力气也似乎快没了。屋外人把门拍得越来越响,门板哐当乱颤,看样子门闩也撑不住多久,只怕门要给撞开了。秀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在万念俱灰之际,他不知那里生出一股劲力,一下猛扑到门口,透过门缝向外看去,要横下心来看清楚门外到底是何种恶物,只见……”正说到满舱人摒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叹的当儿,忽地船舱外响起惊恐万状的呼叫声,把满舱人惊得都腾地立起身,纷纷抢了出去。只见船尾甲板上几个船工脸色惨白,指着船右舷后方洋面,已是语无伦次,满脸惊恐之状。 船上众人向远望去,却是一艘黑帆小船尾随在船后百多丈的地方,正风满帆鼓,奋力追来。霎时大家明白遇到了最令行船人闻风丧胆的专门杀人越货、劫掠商船的海上盗匪。 其时经由前朝三宝太监七下西洋以来,海上贸易空前繁荣,天朝的金银、瓷器、丝绸、玉器、漆器、竹器、桐油、生漆、硫磺、硭硝、草药、朱砂等物源源不断地送到南洋西洋诸地,换回成船的玛瑙、珊瑚、象牙、宝石、染料,还有各种名贵香料、贵重木材,乃至珍禽异兽、奇花异草等等。此时的福建泉州港是天下第一大海港,天朝与各国的货物贸易、进出、中转都在泉州完成,每日港湾内泊船万艘,船帆接天相连有三十里之长。如此南来北往的商船满载着的货物自然引来海上盗匪的垂涎,是以东南沿海海域海道猖獗,海盗常用体量小的轻便快船追逐庞大的商船,且一旦攻上船制服商人船工后就把人尽数杀光,绝不留活口,然后连船带货劫走销脏。由于海盗心狠手辣、行掠残暴,行船人无不对他们既恨之入骨,又怕得要命。所以大多数商船要么结成船队而行,相互援助防护;要么花重金聘武装卫队护行。虽然沿海各省各府都对海盗严厉打击,但因海域洋面过大,实在没法把海盗围剿铲除干净,是以东南近海航道上还时有商船被劫的事发生。 海盗船身狭长,行速奇快,只一顿饭工夫就追到离大船十数丈之遥。这匪船高挂黑色船帆,帆的型制奇特,主桅悬一面黑旗,上绣两把交叉的白色的弯刀,盗船甲板上聚了二三十人,对着大船狂呼乱叫,盗匪们束着奇怪的发髻,穿的衣服袖口和裤腿都短而宽大,手里的弯刀在日头下霍霍闪光,叫嚣的话语大船上无一人听得懂。“是倭寇!”待匪船追到仅数丈之遥时,大船上众人始醒悟过来,今次遇着的是流窜在天朝沿海已有百多年,为祸极大的东瀛海贼。 十多名健壮的船工早已操起刀叉,齐聚船舷,大伙都明白唯有齐心合力击退东瀛海贼,才能保住一船人性命,否则大海茫茫,绝无其它生路。是以大船上虽然人人惊恐于将到的一场血光之灾,但也有股誓将倭寇拒于船外的刚硬气氛在全船弥散,就连商人和仆从们也都在船尾甲板上指点谈论,看上去并不太过惊慌失措。 不多时匪船逼近过来,只觉大船微微一震,两船靠在了一起。倭寇齐声欢呼,同时有四五支精钢制的锚钩飞上大船右舷搭牢船舷板,倭寇死命拉紧锚尾拖绳,把两船紧靠在一起,难以分开。早有彪悍的倭寇把弯刀横过用嘴咬住,顺锚绳向上爬,船工用叉向下猛刺,有的探身出去砍紧绷的锚绳。“嗖、嗖、嗖”匪船上的倭寇接连发出弩箭,两名船工不及躲避,中箭倒地,一中面门、一中前胸,鲜血直涌,眼见都不活了。其他船工都吓得都挫下身子躲在船舷板后不敢探出头去。这些船工也是首次遇着海盗,见到倭寇弩机连发,自己还没触到倭寇,己方已然伤亡,不由阵脚大乱。一时间只听得头顶弩箭不断,箭枝钉上船板的声音铮铮作响,可见弩机威力极大。船工们怯意陡然而生,转眼间几个倭寇趁着弩箭的掩护翻过船舷,跨上船来。船工抗敌的一口气松了,就开始四下在甲板上逃窜。 倭寇们见势狂呼,提了刀乱追,追到船后甲板,见许多人立在船尾,倭寇海贼仗着手里弯刀,直扑上前。人群里一仆从模样的壮汉手里忽然多了把剑,越众而出,迎上前几步抢到一倭寇跟前,倭寇两手抡圆,弯刀当头直劈,壮汉举剑上撩,“当”地一声,壮汉手里宝剑断成两截,左肩中刀倒下。其时东瀛冶铁技艺已然超过天朝,所制刀器锋利无匹,往往硬碰硬可斩断天朝士卒的刀剑。这倭寇一招得手,更是兴奋异常,哇哇乱叫着挺刀欲向人群冲来,就如头狼要冲向待宰的羊群。 忽然一条细长的黑影呼地越过人群,那直冲在前的倭寇只觉眼前一花,胸口受到一记猛击,人向后直跌出去,撞入后舱中门内。“好个‘乌龙翻江’鞭法。”人群里采声大作,跟随在后的倭寇呆立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此时一条三指粗的寻常船缆绳才从半空跌落到甲板上,缆绳的一端捏在人群中一胖胖的老者手里。 人群里人影一闪,一白色单衫的青年跃向左面的呆住了的倭寇,伸手抓向他面门,倭寇急忙挺刀绞他手腕,青年却飞脚踢中他小腹,倭寇弯腰倒地。右边的两名倭寇大骇,舞刀扑上,青年空手在两团刀光中穿插,瞬间出了二十多虚招,两倭寇只觉有十几双手在不停地抓向自己全身,而自己的刀不论舞得多快,却连敌方的衣角都碰不到,只怕是遇着鬼了。忽地青年低叱一声,双掌击向两侧,同时击中两倭寇,两倭寇倒地,口中鲜血狂喷,弯刀脱手飞出船舷,落入大海。 船尾众人不及喝彩,只听一个高亢的嗓门朗声道:“梅帮主,劳烦你带领贵帮弟子夺下倭寇盗船;干兄劳烦你率锦衣卫诸位兄弟守护船头甲板和前舱要害处,不得有丝毫闪失;其他人随我把船上倭寇拿下,大家尽量多留活口,别误了皇上的差使。”众人称是。七八个扮成商贾模样的锦衣卫从人群中抢出,跃上舱顶,狂风般扑向船头。另有十多人多扮成仆从和家丁的,实是福建长乐帮海陆两帮帮众,在舱内说故事的老者和刚才击倒三名倭寇的青年便是该帮的。副帮主梅冼瀚一声令下,长乐帮十多人奔到右舷处,腾空而起,如十多只大鸟般掠上盗船的黑布船帆,随后有人挥剑割断帆索,黑帆疾速落下,长乐帮剑光霍霍,自上向下攻去。刚才差使指挥众人的中年光头汉子是当朝西厂管带邓晗朝,他官列西厂指挥使,在全船人中官阶最高,是以统率指挥众人。邓晗朝手一挥,余下的众人早已提刀拔剑,从左右两舷插向船头,个个神情犹如饿极的老虎,浑没了刚才各位商人大爷和差仆杂役的诸般模样。 转眼间两船上盗贼声嘶力竭的狂呼渐渐变成一片哀鸣。西厂、锦衣卫和长乐帮任谁都不愿在他人面前有失颜面,更何况这次是皇上的差遣,所以人人使出全力博杀海贼,若不是管带邓晗朝要留活口审问套话,只怕这三十余东瀛海盗真会是片甲不留。 即便这样,东瀛海盗几十年来祸害沿海各省,杀戮城镇渔村、抢掠货船,朝廷和民间都恨之入骨,虽然受害地方的各州各府全力剿杀,民间也都建团奋力防卫,但东瀛海盗神出鬼没,在一处烧杀抢掠过后决不停留,立马就消失在大海上,而且帆高船快,又藏身荒岛野屿,极难发现其踪迹,也就不能给与彻底的剿灭。反而是东瀛海盗看天朝官民都奈何不得,渐渐在天朝东南沿海越聚越多,为祸也有蔓延之势,民间始以倭寇相称。这次船上众人虽都首次与这些东瀛海贼狭路相逢,但无人不听闻过倭寇之祸,极为痛恨,所以下手绝不留情。既然邓管带要留下海贼性命,那也不妨先让他们吃足苦头,如此各人都把刀剑向倭寇不要命却要害处使,东瀛海贼饶算凶猛,但在一众江湖高手的刀剑之下,只有如架上案板之猪羊,任人宰割的份了。 东瀛海贼本以为这艘在烈日的大洋上独行的商船不过是又一块送到嘴边的肥肉,却不想到肥肉转眼间变成了埋葬自己的血腥的墓场,当敌人随着船帆从天而降的时候,盗船上的海贼在惊愕之余报以弩箭,但这些船帆上的支那人从手里撒下更多的箭和带尖刺的各种玩意,甚至还有细如牛毫的针,大半的海贼被刺得浑身是伤,有的躺在甲板上已经动弹不得。随即自己手中的武士刀和早已闻名的支那剑交上了手,这些支那人的剑术大大出乎自己的预料,他们远不是武士刀可以任意宰割的头颅,他们的剑比海里最快的旗枪鱼要快的多,有的人的剑快得象幻影,他们的剑舞动时象甲板上升起了雾,他们不是普通的士卒,好像他们海面上布下了陷阱,自己就是往网箱里死撞的傻了的蟹。他们的剑有时竟然有巨大的吸力,把自己手中的武士弯刀圈得死死的,挥起来象拖着千百斤的水草;他们的剑有着迅猛无比的刺的动作,剑头象长在闪电上的蛇首一样,在自己身上留下一口一口的啄伤,难熬的痛楚慢慢遍布全身,有如潮水涨了,却永远不会再退去。所有的同伴都在血光中倒下,真想念妈妈的煎茶,想念贺研坊的良子;再见了浅草,再见了镰仓,再见了箱根,太阳真大啊。 两条船上的金铁交鸣声渐渐静了下来,只余下海贼们的呼痛和呻吟,甲板上一派狼籍,满是弯刀和残肢断腿。众人聚到了船头,围看锦衣卫大统领干秀峰空手逼住最后两名持刀的海贼。两海贼被汗浸透的布衫上满是血污,一海贼的右小腿有条半尺长的伤口,皮肉翻开,血流如注,两人手持的弯刀不住颤抖,眼内满是恐惧哀乞之色。人群里一青壮的锦衣卫用众人听不懂的话语对两海贼厉声叱呼,想必是用东瀛话语了问海贼话,两海贼都摇头嘟哝,干秀峰劈面一记耳光打得那小腿有伤的海贼头甩到尽右边去,那青壮锦衣卫仍然重复着前一句话,海贼还是摇头,干秀峰又是一记耳光,海贼显然早已惧于干秀峰的气势,手里提着刀也只得挨干秀峰的耳光。这样那锦衣卫不断重复相同的问话,海贼不断摇头,干秀峰就连扇海贼耳光,干的每记耳光都用上内劲的,寻常人哪里承受得住,十几下耳光后海贼眼泪鼻涕都给扇出来了,张口吐出血水和着几颗牙齿。干秀峰手劲丝毫不减,劈头盖脸的耳光把那海贼扇得不住倒退,小腿伤口淌下的血水在甲板上拖出长长的血迹。边上的海贼在旁见干秀峰下手冷酷无情,料想自己也等下必讨不到好去,虽然自己对眼前的商贾打扮的一群汉人绝没胜算,但与其受折磨羞辱到死,还不如战死痛快,想毕突然狂性爆发,怒吼一声,挺刀向干秀峰腰眼刺来。干秀峰伸手抓住被扇耳光海贼的前胸衣襟往下一摁,那海贼被一股大力拽得低下身来,刚好挡住向干秀峰刺来的刀尖。发怒的海贼反应也快,双手加劲,改刺为拖,斜削干秀峰脑袋,干秀峰右掌发力,把手中作盾牌使的海贼托得立起身来,那海贼便直直地挡在干秀峰身前,如使刀的海贼不收刀,那这个被当盾牌的海贼怕要被削飞半个头。果然只见弯刀刀刃一闪,那海贼疾速收回刀去,忽然人群惊呼,干秀峰不知所以,只见手中海贼的脖子上一道雪亮的刀刃贯通而出,直刺自己面门,这之间的距离仅有数寸之远,饶是干秀峰反应奇快,侧头一避之下,仍被刀尖划破右脸。原来使刀海贼略收那斜拖的一刀后,料想有同伴被干秀峰作盾牌挡在身前,同时也挡住干秀峰视线,也就看不见自己,便下狠心不惜伤害掉同伴性命,一刀刺入那被作盾牌的同伴的脖子,欲把他身后的干秀峰一起致死。这着凶险狠辣,不是众人惊呼声让干秀峰警觉,说不定干秀峰还真着了这海贼的道。干秀峰遭此凶险,恶气顿生,右手掌力催得十足后猛地外吐,把手中性命不保、行将瘫软的当盾牌使的海贼撞向使刀海贼,哪料那海贼一刀刺出后撒手便跃上身后船头拦板,纵身跳向大海。人群中手里身上有暗器的正准备往他身上招呼,干秀峰身形一晃已到了船拦板处,探身向外抓出,硬是揪住那海贼的脚踝生生地扯了回来,把海贼高举过头顶,抡圆了重重摔到甲板上,右脚钩起已死海贼的东瀛弯刀,一手操住,用力插向摔得半死的海贼髋部,海贼惨叫一声,被弯刀钉牢在了甲板上。 尘埃落定,烈日还是当头高悬。众人经此一战,都已大汗淋漓,浑身湿透。邓晗朝命西厂护卫下去搜了海贼快船,派人爬上主桅杆把弯刀黑旗解了下来,旁边早有侍卫递上一封卷轴,展开后中间赫然是张黑纸,纸中央用白胶漆画着两把交叉的弯刀,和解下的黑旗分毫不差,西厂和锦衣卫众人顿时显得兴奋异常。邓晗朝命人把受伤的海贼提上大船,把死去的海贼都扔上海贼船,点了把火后,扬帆继续北去,贼船转眼间冒起雄雄大火,又渐渐变成船后天边处的一缕黑烟。 长乐帮海帮祖坛在福建长乐,陆帮总坛远在湖北荆州。长乐帮百年前从长乐一小渔村起始,发展而成如今一等一的大帮会,十八个分坛在南方六省有几万帮众,拥有肥田千倾,还有银局、镖局、药铺、生丝行、生铁行等诸多生意,帮内各色人才济济、高手如云。长乐海帮善海事航行,对福建沿海海域又了如指掌,朝廷今次欲由锦衣卫和西厂主导在浙江福建沿海行件极为秘密之事,须借助一批善驾船航海又武艺高强的江湖人士。长乐帮帮主麦江远的四舅在朝廷兵部任要职,与西厂总管李士济交好,遂从中牵线,使得长乐帮能助上朝廷一臂之力,事成之后朝廷自然对长乐帮刮目相看。长乐帮也乐得能借朝廷之势扩大江湖声威,特别是长江以北各省地盘,长乐帮还少有涉足,如这次能借机向北方发展势力,倒也是长乐帮一直以来盼望的事情。 十七名东瀛还活着的海贼被扔在前甲板上,个个鲜血淋漓。邓晗朝半带玩笑对干秀峰道:“干兄,审人犯怕是锦衣卫比我西厂要拿手,不如我和梅帮主回后舱喝茶去,劳你在这大太阳下问话,回京城自你是头功。” 干秀峰作急道:“邓大人,这次皇上的差遣你我都尽着全力的,不敢有半点闪失,审这些贼人当由大人来主使,只要大人动动口,我等非得让这些贼人有啥说啥,”说着抬脚就把腿边的一名海贼踢出老远,狠狠道:“贼娘养的倭瓜,等下不怕你们不开口,只怕要你们说泉州话个个都说得出来。”甲板上哄笑起来。锦衣卫和西厂大部是北方人,又久在京城公干的,对南方方言一窍不通,大伙在泉州雇船时呆了十多天,听当地人说话如闻天书,一个字也不懂,连吃饭问路都难,是以有人开玩笑说泉州话是天下最难懂的方言。干秀峰官阶远比邓晗朝为低,邓也是锦衣卫出身,当时两人同在锦衣卫中使营时邓还曾是干的手下,但邓晗朝行事缜密无情,性情坚韧出众,不久后调往西厂,二十年来一路建下功勋,自己也得以加官进爵,位至指挥使。干秀峰深谙官场门道,所以这次和邓同受差遣来福建,一路上绝口不提邓晗朝在锦衣卫之事,而是对邓尊崇有加,如今大功告成,也自然不会有掠邓晗朝之美之意。梅冼瀚在旁暗想西厂锦衣卫是怕我们长乐帮听了皇上和东瀛海贼的秘密去,在赶我们回避呢,便道:“依在下看来,厂卫既然都受皇命,当该有邓大人为主干大人为辅审讯海贼,反而是我们长乐帮在场倒会碍着两位大人行公事了。日头还毒,我等先回舱去下汗,把些乌梅汤用冰镇了,待两位大人办完正事刚好来喝。”说罢辞了邓干两人带长乐帮回到后舱,离开船头时只见锦衣卫抬了两只狭长的旧木箱出来,掀起盖只见里面满是阴森森骇人的长短阔窄不等的刀叉钩刺,想必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刑具了。 长乐帮首战倭寇的韩东阳左肩中刀较深,且也无性命之虞;说故事的老者名叫魏文方,是祖坛的记事,混战中右腿中了一弩箭;还有三名帮众受了伤,都包扎了在下舱休息。长乐帮这回相助朝廷,自然是遣了高手的,对战区区东瀛草寇必是伤亡不大,倒是雇的船工和杂役死了四人,梅冼瀚命手下把尸体放尽血收拾置于船尾,盖上数层苇席。 锦衣卫派了个侍官过来问了伤亡,对长乐帮相助也极是称谢。很快船头传来海贼的惨呼,呼声凄苦旷绝,叫声里那种求死不得之惨意使长乐帮众人听着都颇感阵阵烦躁。梅冼瀚光着上身和那锦衣卫侍官在后舱有一搭没一搭说话,见两边舷舱处也站了数名锦衣卫,显是把守着通道,知西厂和锦衣卫不欲长乐帮知晓有关海贼的事。刚才听邓干二人言语提及事关皇上,猜不透怎地皇上会和东瀛海贼扯上干系。正说着话,船头过来传话说有两海贼被锁穴不能出声,让长乐帮哪位去解一下。梅冼瀚下首坐着的起先一人独战三海贼的白衣单衫的青年不作声,长起身来跨出舱门随传话人去了船头。这青年后背衣衫被汗水湿透,凸显出虬结的背肌,且神情倨傲。舱内的锦衣卫侍官颇奇怪,随船的西厂和锦衣卫个个非等闲之辈,怎地会解不开一名二十郎当青年的点穴。梅冼瀚象是觉察了他的疑虑道:“我帮麦帮主家 第二章 过不了多久,麦静图回到后舱,一言不发坐在椅子里喝茶。前面把缆绳当鞭使“乌龙翻江”那招的老者敞了怀进舱来向梅冼瀚要了些调理内元的“著花丸”去。舱外船工杂役惊魂甫定,正忙着吊上一桶桶海水冲洗甲板上的血迹。陪在一侧的锦衣卫侍官和梅冼瀚聊到江湖上的事,侍官忽道:“梅爷刚才可使过‘峰回雁转’这招?”梅冼瀚淡淡道:“你指的莫不是昆仑派剑法里的‘峰回雁转’?我哪里能使昆仑剑招?连看都没看见过,不过我师祖出自雁门派,雁门和昆仑是有些渊源,或是招数相近也说不定。”心内却暗道:此人年纪才三十不到,如何能识得昆仑剑招?侍官大起感慨道:“是啊,昆仑七十二剑客三十多年不在中原出现,物换星移,不知都变换得怎样的风貌了。”梅冼瀚大感奇怪:怎么这个小小的锦衣卫侍官难不成还真见过昆仑剑法?麦静图忍不住抢先问道:“姜兄既然晓得昆仑派三十年没来过中原,以姜兄的年龄当也没见过昆仑派,怎地话里好似亲眼见过昆仑派的剑法?”麦静图在船上无事,和厂卫的一帮人混得熟了,知道这侍官姓姜名垣弛,在锦衣卫里属官阶平常,平日里也不常说话,似也无过人之处。反而梅冼瀚以长乐帮副帮主的身份,即算乔装打扮也断不会与锦衣卫各色人混成面熟耳熟,所以闲话了半日还不知此人姓姜。姜垣弛道:“我没见过昆仑派,要是有幸能见上一眼,就算少活二十岁也是心甘情愿。不过我爷爷却会使三招昆仑派剑法,其中就有‘峰回雁转’。爷爷把这三招宝贝成不知啥样了,没一天不练上几遍的,我都看得眼里快长茧子,刚才恰好瞧见梅爷把剑换至左手,剑身走‘坎’位后绞转‘离’位,右手虚握至‘震’位化掌剑把个海贼刺翻的啊,那海贼长了副一字胡须的,这左剑右掌、坎离共震分明就是我见过几百几千次的昆仑剑法里那三招中的‘峰回雁转’啊。”梅冼瀚道:“原来府上是山东聊城的姜家,你先祖百多年前夺过殿试武状元,可为聊城挣下过响当当的名头来着。不过我掌剑放倒海贼的那招是雁门派的‘林生晚烟’,莫不是在姜兄弟眼里‘林生晚烟’似极了‘峰回雁转’?”姜垣弛脸红了,若有所失道:“原来我当真是看走眼了。”梅冼瀚道:“昆仑七十二剑客虽说三十多年没在中原出现,可是他们天下第一的名头从没动摇过,听说他们在中原唯有输给你们姜家一次,给你们姜家留下过三招剑法为证,不过这段江湖奇闻也就仅止于此,至于你们姜家如何胜过这天下第一派的,却是再没人讲得清楚,今日可巧了在这等海角天涯处遇着姜家人,我们实在有幸能听姜兄弟亲口给我们证实这段传闻。”昆仑派七十二剑客当年齐聚中原,憾动江湖,甚至惊动了朝廷军机处调各地兵力监视协防。那时中原各大门派更是大为提防,怕江湖骤变徒生出腥风血雨来,再加上两年前同为武林至尊的少林寺抗旨被焚、僧众惨遭杀戮的极大伤痛远未来得极愈合,其时又有山西民变等灾,一时间官与民、朝廷与武林之间的紧张和猜疑犹如极干旱的草场,只要一点火星就能烧成燎原之势。后来不知怎的昆仑七十二剑客一夜之间从山东撤回西域,三十多年来不履中土。江湖传言是昆仑派在聊城前朝武状元的姜家输了一着,守诺传给姜家“高远地北”、“石林长涛”和“峰回雁转”三招昆仑剑法后退回西域了。姜家也从不避讳从昆仑派那里得到过三招剑法,不过对昆仑派的其它一律不给说辞。就这样昆仑派因何来中原,在姜家比试什么输了,各色传言都莫衷一是。秘密就这等样地困扰了中原武林三十多年,眼下姜家的嫡子在场,别说麦静图,就连堂堂长乐帮梅副帮主也何尝不是急欲一探三十多年来的极大迷团呢。 姜垣弛有些发呆,梅冼瀚和麦静图摒了呼吸等他张口,心中都怀疑这等秘事姜家都守口如瓶三十多年了,这个小小的锦衣卫侍官能捅破吗?但如见着姜家的人不问这事也实在心有不甘。良久,姜垣弛嘴角抽动了一下,流出螃蟹吐泡一般的水沫来,身下的圈椅微微发颤,梅冼瀚和静图大吃一惊,同时从椅子里站起身抢到他跟前,梅冼瀚欲提起他左手搭脉,却不料他两手紧抓住圈椅扶手,梅冼瀚迅即出指在他左肩胛处一点,他松开了扶手,梅冼瀚提起一按脉门,除了脉息急乱,并无其它异象。舷窗外守着过道的一名锦衣卫尉官看见舱内情形,跑进来道:“不去动他,他是羊角疯犯了。”上前把姜垣弛仰天放倒在地上,梅冼瀚把桌上一枝倭寇弩箭递给那锦衣卫尉官,几人合力把姜垣弛嘴巴撬开横过箭杆让他咬住,免他咬伤自己的舌头。 过了一顿饭功夫,姜垣弛醒了,那尉官扶他去船头官舱更衣休息,梅冼瀚和静图兀自懊恼姜垣弛在紧要关头犯这毛病。不过两人都想这病一时三刻挨过去就好的,过后自有时间可去问这事。 近黄昏了,海天接连处云霞烧得十分好看。船头东瀛海贼的惨呼声也终于安静下来。梅冼瀚见天色将晚,便命船工降帆下锚,不多时邓晗朝派人请长乐帮众人到船头官舱喝酒庆贺,长乐帮众人来到船头,见甲板上只有用绳子绑着四名海贼,不禁问其他海贼哪里去了,一个锦衣卫抹了下脖子指指大海。 席上大家几个月来的烦躁和焦虑一扫而光,放开了怀大吃大喝,船上厨工做了过多的菜肴,酒一瓮接一瓮提进舱来,喝了足足有两个时辰,长乐帮才别了厂卫回后舱睡下。剩下船上杂役们在后收拾杯盘。船上很多人烂醉如泥,倒在铺上就昏昏睡去。 半夜时分,锦衣卫一名尉官起来到船头小解,甲板上灯光昏暗,不见有人值守,他虽没太在意,不过看到甲板上绑着四名海贼,心想不能大意了,便上去查看了捆索和绳扣,见无大碍,踢了个海贼两脚,便踱回舱门口,临进门却想万一这几个海贼挣脱捆绑可有大大不利,这样一思量倒越放不下心来,想明明安排有士官轮流值守看护海贼的,这人或许去伙舱喝水之类,就掉转头向左舷伙舱走去。刚拐到过道,只见过道上黑越越一大堆物事,看不清是何物,不禁背脊发凉,只得硬起头皮上前去。走到近处只觉脚底一滑,人一个虎扑摔倒在那堆物事上,触手处潮湿滑腻,身底下分明是个半点不会动弹的人。他初时还想这值守的或者喝醉了躺在这里,待摸到这人脸上直觉是冰凉一片,心里暗道不妙,止不住大声喊叫起来。 厂卫和长乐帮众人立时惊醒,涌出睡舱来到左舷过道,掌灯一查探,各人吓得毛骨悚然,除值守的那名锦衣卫士官外,伙舱里一名厨工两名杂役被杀死在舱内,舱内锅碗瓢盆已经擦洗干净,摆放得井井有条,一盏琉璃罩子的油灯挂在舱顶晃荡着,三人倒在地板上,伤口长得可怖,暗色的人血几乎把伙舱地面都浸透了。甲板上喧哗甚大,把船工都惊得跑上甲板,也都个个被眼前惨状吓得目定口呆。嘈杂声中一个小孩凄惨地哭起来,他爹船工何长顺正仰天躺在血泊中,前胸差点被一刀劈开至后背。饶是这里众人对仗杀人个个眼都不会眨一下,却也每人被眼前的惨象骇住了。船舷外大海漆黑无声,恐怖就如黑暗海天尽头的深渊,要把孤船上的一点微光吞噬。邓晗朝莫名火起,一掌把伙舱里案桌拍得碗盆跳起老高,都落在地上打个粉碎。 干秀峰使人把四名海贼提过,又细细查了捆绑的绳子,确是海贼不得挣脱的,就让人把四海贼扔到船尾甲板去,长乐帮派了两人在船尾牢牢盯住。锦衣卫把四名死者抬至船头,由五六盏灯照着,剥去衣衫验尸。四人都中一刀毙命,全身再无其它伤痕。众人细看伤口,显然是利刃瞬息所致,依伤口长度考量,似乎只有倭刀才能留下这样长的伤口,而且从刀口使力、着点、角度来看是为一人所杀。众人都觉不可思议。 船上眼下有三方人马和一个有关当今皇上的秘密,长乐帮帮众都暗想,锦衣卫和西厂一向所辖不同,井水不犯河水,这次居然厂卫结伴办案,怕朝廷另有意图,当下不管厂卫从东瀛海贼那里取得何种秘密,我长乐帮也是无一人得知。你们厂卫之间争功邀宠也好、杀人灭口也好,和长乐帮总也扯不上干系去。我等只求船到福州府平安靠岸,绝不会掺合到你们厂卫之争里面去。干秀峰则一直在前思后想是谁下这样的毒手,这四人一人是值守,三人在伙舱做活,杀他们必是他们碍着了杀人者行事,或是杀人者不想让人知晓他们看见他所做的某事,那这杀人者到底所为何来?难道是和皇上想从海贼嘴里套取的那个秘密有关?邓晗朝满面肃然,暗道:这杀人者混迹于一船人之间,半夜三更连夺四条人命,莫不想刺探朝廷秘密?眼下锦衣卫和我西厂是自无隔阂,难不成长乐帮会吃了豹子胆来管皇上的闲事?一时厂卫和长乐帮三人各有心思,都猜不透从天而降的血腥之祸是为哪桩。 梅冼瀚料知现在最难撇清嫌疑的自是长乐帮帮众,当下大声道:“这害命的恶人就在大伙中间,也跑不上天遁不过海去。适才大伙睡觉时分谁跨出过睡舱的,不管喝水拉尿也好、乘凉吹风也好,哪怕是梦游的,只要进舱睡下后还出过舱门的都给我站出来,凡是眼下不从的,待别人举认出来的就当是凶犯,怕不把他给活剥了怎地。”一边让人去船尾传话问下看护海贼的两长乐帮帮众。这时除了长乐帮受伤的韩东阳、魏文方几人,加上四海贼和那两看护的,一船人包括船工杂役都已聚在船头。话音甫落,那名发现尸首的锦衣卫尉官战战兢兢走上前来,满身血污。还有两名单衣的汉子也一起跨了出来,两人均是是西厂护卫。邓晗朝厉声道:“梅帮主的话大家听明白了没有,现在不出来的等下有人指认你离开过睡舱的,到那时纵然你有一百张嘴都辩解不了了,那时可别怪我们对手下的太过无情。”船头众人俱不出声,静鸦鸦一片。忽地一长乐帮人凑到梅冼瀚耳下细语,梅冼瀚脸色顿变道:“操家伙带人去把他找出来,船上就这点地方,真怕他飞了去不成?”那人手一挥领几名长乐帮帮众向船尾走去,船头余下众人目光齐齐盯住梅冼瀚,梅冼瀚对邓晗朝道:“邓大人,我帮一名祖坛副手不知去哪里了,刚才这人和他在同一睡舱,睡觉时被人惊醒过,见着他出睡舱去,原也没在意,听闻找出过睡舱的人才发觉他不见了,我这让人找去,或者也把大人和各位的舱房都仔细搜过,怕他躲在什么暗处对各位大人不利。”邓晗朝道:“也好。干兄也把你们那边仔细排查,全部舱房和库房都要细细查过,见人要留活口,死的交代不过去。”梅冼瀚心道:这下和长乐帮扯上干系了,莫非帮主竟然真会另行授命给他人干了这勾当?事已至此,我只能行一步看一步,求菩萨保佑长乐帮渡过此等劫难。西厂锦衣卫属下几人领命转身欲离去,干秀峰忽然觉得眼前所见有些异样,厉声道:“且慢!”闪身上前,一把扣住一名快离去的西厂下属的颈肩处,这名西厂下属也是身手不弱,一觉背后有人袭来,想也不想自然沉肩向前,左脚欲向后踢出,却不料非但没能摆脱这背后的一抓,还觉一阵酸麻霎时透遍全身,别说要踢左脚,连手指都顿时动弹不了一根,给干秀峰提在手里就如提了一袭灰白衣衫。干秀峰伸出手指在那人背后一擦,把手指放眼前细看,众人看那人背后衣衫上赫然有点蚕豆大的血迹。原来干秀峰目力过人,在那人转身之际从人群里一眼扫见他后背布衫上的那点血迹,心中立时起了疑心。因为搬动四具尸体和动手验尸的均是锦衣卫属下,这人根本没接触过尸首,衣衫上如何沾上血点的呢?何况这血点甚圆,定是喷溅上的一滴血,而非不小心在哪里擦到的血迹,是以即刻施出小擒拿手控住他,细察他背上血痕。不过一擦之下,干秀峰发现指尖竟然还带上了隐隐血污,显然这血点刚沾染上不久,那这人就和四桩命案脱了干系,要是这血点是干的,此人就大有可疑了。干秀峰慢慢收去掌中劲力,待那人双脚有力站定,才在那人肩头一拍缩回胳膊道:“丰兄弟背上在哪里沾了这血污来,可把我们吓得不轻,差点把你当作案犯了,得罪则个。”这人被干秀峰一拍之下浑身气血阻滞感顿时消失,不觉“噗”地轻吐口气,脸涨得通红起来。 干秀峰站立船头身形不动,思索片刻,抬头向上望去,沉声道:“梅帮主,不用去找人了,长乐帮不见了的兄弟在桅杆上挂着。”众人齐刷刷抬头望去,暗天里隐约有条人影被倒挂在桅杆上,状貌极是诡异,长乐帮立时群情激愤,梅冼瀚一跺脚愤恨道:“这凶徒落我手中定饶他不过。”心里却是松了口气。原来干秀峰初始不解那姓丰之人背上血点何以既新且圆,细细思量后觉得必是血滴刚刚随海风飘落下来沾染上的,这样一想果然发现了桅杆上挂了多时无人察觉到的尸首。 厂卫和长乐帮又把船上每个角落都搜过一遍,实无异常。眼前全船被愁云惨雾笼罩,又有险恶的凶手隐伏在船上,人人饶是武艺高强,但在这无边黑夜的大海里孤立无靠,不免多出不少惊惧之意。不过纵然危机四伏,众人也是没得奈何,这徒生出来的接连命案,真就似了空穴来风,让一船大内高手和江湖雄杰心惊肉跳之余摸不着半点头脑。邓晗朝和干秀峰细审那三个出过睡舱的厂卫,也无甚可疑,无非是喝多了黄汤被尿憋醒后出去小解。长乐帮把桅杆上尸首解下,果然便是长乐祖坛的副手武天龙,同样周身只一条刀伤。看时辰尚早,且一时三刻也查不出端倪来,邓干二人便和梅冼瀚命众人回舱睡下,各舱不许息灯,由两人持械守卫,不得有丝毫懈怠,待天亮后再查。众人也深知事关重大,无不睡觉、守卫都更添十二分的警觉。 回后舱睡下后麦静图听到隔着板壁隐隐传来小孩的凄苦哭声。何长顺带儿子天枢从安徽流落到福建,在船上做船工,父子两人再无其他依靠。天枢年幼,随父亲长期在海上生活,虽然也给船上做些零杂活计,但还远不能算作一个船工,何长顺如今惨死,不知儿子何天枢怎地维持今后生计。旁边铺上梅冼瀚却早已睡着,此刻呼吸细长绵密,显是有独到的吐纳功夫。小桌上一盏琉璃油灯发出暗色的亮光,梅麦两人都拥剑而睡,大有枕戈待旦的意味。这一日诸事纷烦,扰得麦静图在床上辗转良久,不得入睡,快天亮时实在倦了才迷迷糊糊睡去,睡着却又乱梦连连,奇人怪象不断在梦中出现,正梦着娘让自己去老舅家看望,给了个箩筐在背上背着,行在路上对面来个人,看见箩筐时掉下泪来。正半梦半惊之时,却觉着周身忽闪有异动,顿时醒来,恰只望见梅冼瀚背影一晃,消失在舱门处。麦静图腾身而起,提剑跃出舱外,只见左侧天际已然微亮,在甲板守夜的两名帮众仆倒在地不动弹,却已不见了梅冼瀚身影。麦静图当下不及多想,也顾不得稍查探两人死活,唿啸一声向全船示警,船头立马回了啸声。麦静图不闻左右两侧通道有稍许响声,便提气纵向舱顶,为防不备,右手长剑抖起七星剑花护住门户,跃上舱顶上面却赫然空无一人。 正费思量时,舱顶上一条人影从船头直扑过来,身法尤快,黑影远远喝道;“是谁在前面?出什么事?”麦静图道:“长乐帮两人遭袭,阁下可是厂卫的官爷?刚才可见着谁?”话音未落,那黑影已到跟前,麦静图横剑挡在胸前,见是锦衣卫的时效熊。时效熊抱拳道:“我在前舱值守,半夜没见一人,刚才听见这里呼声就立马赶过来,麦兄弟可见着了凶犯?”麦静图犹豫道:“没有见着,不过事情蹊跷了。下去再说。”两人从舱顶一跃而下,却见梅冼瀚正俯身从死去的守卫后颈处拔起了一件寸把长的物事,想必是件暗器了。麦静图诧异道:“梅叔你刚才去了哪里?”梅冼瀚在油灯下仔细看了那件东西喃喃道:“真是撞见活鬼了,我明明看见有个影子,追到船栏外面却什么也没有。”时效熊一脸不解道:“怎么追到船栏外面去?”麦静图也奇怪,船舷外大海茫茫,怎会有人藏匿?这时长乐帮帮众从各自的睡舱涌了出来,手里都操着兵刃,见到倒地而亡的两人,无不神情激动,大声恶骂起来。梅冼瀚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冷冷道:“大伙听着,这船上怕有场腥风血雨要来,我长乐帮不能让别人小瞧了,从现在起各人要自求多福,凡是在船上的一步一行都须极为小心,大伙也更要互相照应,眼下看来有恶人在暗中盯牢我们,害我帮兄弟性命,我等要誓死周旋一番,大不了取了大伙的命去,也不能教长乐帮的威名有所折损。”众人目定口呆,听梅帮主所言似乎船上暗中埋伏了极厉害的高手要对长乐帮不利,且梅帮主言语中对这敌人极为忌惮,几乎有求忍之意,这是闻所未闻之事。船上除了长乐帮就只有厂卫有高手,难道厂卫要对长乐帮不利?霎时长乐帮的喧哗声静了下来,众人疑惑和愤懑的目光都投向时效熊身上。麦静图暗道:这番话言过其实了,我长乐帮助人行事可是光明磊落。暂且不管凶徒为了何事在船上大加杀戮,我长乐帮都是铮铮铁骨,彼魔高一尺,我道高一丈,即如厂卫要对我帮行恶,怕他何来?此时脚步嘈杂,厂卫众人也提了油灯拥了邓晗朝和干秀峰两人从船头过来,看见尸首都诧异万分,邓晗朝干秀峰刚欲开口相问,梅冼瀚摆摆手道:“两位大人请进舱内说话,静图你随我来。”麦静图知梅冼瀚要自己陪同在侧是不愿和厂卫任何人单独相处,免得以后和厂卫有所瓜葛也说不清楚。厂卫也知麦静图是帮主的爱子,自然也不会忌惮,四人一言不发往中舱去了。 甲板上喧声颇大,麦静图把舱门合上。梅冼瀚急忙道:“二位大人,昨日所擒东瀛海贼可有疏漏?会否有漏网之鱼藏匿在船上?”干秀峰道:“梅兄怎会有这般想法?凡事快快道来,不必客套。”梅冼瀚道:“刚才我睡着时听得舱顶上木板象有‘吱呀’声响,似乎有人走动,还没来得及起身,舱外就传来两人仆倒地上的声响。我提剑追了出去,一出舱门,头顶就有暗器袭来,我把剑打掉,抬头只见有个影子,却不成人形,灰扑扑一团只有半人高,也不见手脚,从舱顶上向船右舷移去。我跟了上去,那奇怪的灰影子落到船栏外,我也追到船栏外,那影子却没了,也没有什么物事掉下水里的声音,我还怕是眼睛睡得懵懂看不真切,上下查看了,没见啥异常,你说蹊跷不蹊跷的?这不还在死去的我帮兄弟身上发现这件暗器。”说着翻转手掌,掌心上一枚三棱的轮形暗器。麦静图暗道:要死,怪我睡得太迷糊了,我可没听见舱顶有异响。怪不得我追出去就不见梅叔,原来他在船外壁上。梅叔的壁虎游墙可是绝技,挂在船身板壁上自然绰绰有余。邓干二人探身细察那暗器,干秀峰道:“这不是中原的江湖暗器。”梅冼瀚道:“确然不是,这是东瀛暗器,不过东瀛海贼都是使惯蛮力的盗匪,哪里会有用暗器的江湖上人?东瀛有一类武士,经修炼后被称为忍者,听说有种遁形之法和中原武功截然不同,名为‘五行遁’,据说可以借五行之物藏身匿迹,不知是真是假了。”邓晗朝道:“东瀛忍者的大名在朝中是听说过,不过‘五行遁’一说太过玄妙,难道梅兄也相信这等奇闻?”梅冼瀚叹了口气道:“不是我相不相信,是我所见太过离奇,如果是那团影子杀了船上这么多人,我们的处境现在可大大不妙了。你想船身通体是木,船外是水,如那凶徒能借木藏身,借水逃遁,我们都奈何不了他,岂不凶险万分?”邓晗朝道:“会不会你没睡好觉看花了眼,你要说船上有命案这是千真万确的,要说凶犯是东瀛忍者也太离谱了吧?”梅冼瀚手一摊道:“那这暗器这么说?”几人无语好一阵子,也没好的主意,匆匆商定了如何加强防卫之术,好在算来离福州府已经不远,再过一日即可到达。 不多时天已大亮了,船继续挂上帆,启航向北。厨工马鲁陆煮了米粥,蒸了凉团、荷叶糕等几样送进舱来用早饭,进来时被门槛一绊,脚下一个趔趄,不是麦静图眼明手快按住木托,一托盘糕团米粥怕要打翻个精光。厨工眼圈乌黑,显然受惊吓后没睡着多少觉,满面哀戚的样子。他昨晚在厨房也喝过头,先下舱睡了,不然也难逃被害之命,是以惊惧之意始终刻骨难消。麦静图看着手中的托盘,忽地想起一桩事来。 太阳一升起来,船甲板就被灸烤得发烫。邓干二人带手下又把自己睡舱每个角落都搜过一遍,又下甲板搜了库房,库房里没多少货,空荡荡的搜过也不费力。长乐帮把剩下的地方都仔细查看了,梅冼瀚还让人用绳子拴在腰里,挂到船舷外把船外沿周身搜过一圈,没发现丝毫异常,梅冼瀚又命三个轻身功夫好的人,上到三副桅杆,上下爬了个遍,看得众人直犯嘀咕。日头毒了,众人顶不住,回舱里躺下,按照商定好的部署,有一半人躺着休息养神,到夜间这一半人就巡夜守卫,确保渡过在海上的最后一晚安然无虞。 没到晌午时,锦衣卫发觉少了一名侍官,满船找了个遍,连影子也不见,众人断定他又遭了毒手,被神不知鬼不觉的抛到海里去了。这一船的大内高手和江湖豪杰均非等闲之辈,在眼皮底下接连遭人暗算而竟然束手无策简直匪夷所思,众人满怀怒火却不知撒向何处,邓晗朝严令手下不得在船上单独走动,凡事须两人以上一起行动。这顿午饭吃得极为沉闷,众人食不甘味,都只匆匆扒光碗里的饭,便各自回舱。 长乐帮众人吃过饭回到后舱甲板,只见那少年何天枢呆呆站在船尾垂泪。因为天气炎热,怕那七具尸体腐烂发臭,有人想出个主意,把尸体用芦席卷紧,用绳子一具具悬挂在船左侧舷外靠近水面处,海面处比较阴凉,可保尸体不致立即腐烂。想那何天枢思父心切,来到船尾的拴悬父亲尸体的船栏跟前独自哀伤。众人见到少年形单影只,莫不心酸的,但这长乐帮大都豪雄粗犷之人,对一个孤苦饮泣的少年实在无从安慰。麦静图心中不忍,走到何天枢背后,叫着天枢的小名道:“宝儿莫哭,别在大日头下晒着。你阿爷去了,你可随我们回荆州,我荆州家里有许多侄儿侄女和你一般大的,你可陪他们一起上塾念书、撒鹰打猎、还有遛马、放纸燕、还要学练武艺,长大后没人敢欺负你。”麦天枢兀自抽泣,麦静图把手放在天枢的头顶,摩挲着少年的青涩的脑壳,真切地感受到了少年失去世上惟一的亲人后的无助和凄苦,少年的每次呼吸和气颤,传到了麦静图的掌心,似乎少年的苦楚和心酸也一并传给了静图,静图差点眼泪涌了上来。“你们都不懂的,”过了良久少年喃喃道:“你们都不懂的。”静图低声道:“是啊,很多事情我还不懂,我也要学很多事情,以后我也会遇到伤心的事,我也会哭。”少年道:“我只有一个阿爷了。”静图道:“我阿爷可心疼我了,我知道我不在家的时候,阿爷想我多过我想他,我娘说有次阿爷和娘抱着我在路上,遇到仇家寻来,为了保护娘和我,他一人杀了十一人,身上中了七刀,自己都成血人了,而我和娘一根毫毛都没伤着。娘说要在平时他根本打不过那十一仇家,但那天分明在山道上留下了十一具尸体,江湖上也留下了长乐帮的名号。”少年道:“你们就知道杀人杀人,不是你们来船上杀了这么多人,阿爷不会死。”麦静图道:“是的,我们长乐帮欠阿宝的,长乐帮也欠许多人,很多人的阿爷、阿叔、哥哥弟弟都为长乐帮死了。”少年道:“你们为什么要杀人?”麦静图道:“我们不在船上的话,海贼上船就会把人全部杀掉,你也一样会被杀掉,没人能活下来。”少年道:“你们欠了我阿爷的命,倒还要我谢你们救我性命。”麦静图苦笑道:“没我们在,你决计活不到现在。” 第三章 梅冼瀚在舱里喝了两口乌梅汤,冰渍过的,当下十分畅快。他透过舱门看着静图和天枢说话,暗道静图内心良善,对船工的孩子这等不相干人尚能悉心安慰,今后在江湖上行走起来必定人缘好,能给长乐帮挣下脸来。正想着船工郝老六进来提醒说,下半晌再过一两个时辰可能要变天了,来取两贴迎风固心汤要到厨舱煎药,让长乐帮还会晕船浪的人服用。长乐帮陆帮来的人和厂卫一干人都不习惯海上颠簸,一遇大风浪,受不住的人便会翻江倒海般地狂吐,眼下正当夏季,海上风云变幻极快,常有大浪滔天,长乐帮和厂卫大部分人几个月来都常受风浪之害,是以每当天气将变之前,众人便喝椋鱼骨磨成粉煎的防晕船浪的迎风固心汤。梅冼瀚向两侧船窗外望了望,正值烈日当空,海天际处晴光一片,哪里有半点风雨欲来的样子。不过郝老六行船经验足,他说几时有风有雨绝无虚言的,梅冼瀚在船上几个月来从未怀疑。 梅冼瀚便到壁柜内取了三包椋鱼骨粉和了少许草药的固心汤药包,思量片刻又多拿出三包,递给郝老六道:“我们这边按以前的用量来煎,邓大人那边你先去问过该煎多少的量,别多煎了药白白浪费掉,”这迎风固心汤是长乐帮祖坛海帮的秘方,以前长乐帮煎药总给厂卫晕船浪的众人也多煎一份,现在船上横生出这令人费解的凶案后,梅冼瀚实不知厂卫对长乐帮到底是有所图谋呢还是有什么猜疑,虽然见着邓晗朝干秀峰两人还是言谈之间客气有加,但梅冼瀚分明感到似乎有层不祥的薄雾在三人间升起了。所以他要郝老六煎药前先问一下厂卫,免得人家早已暗里提防自己,自己还要凑上去自讨没趣。 郝老六提了药出去。舱里冷清,梅冼瀚想着几个伤者,便踱到帮内众人睡的下层舱去,进下舱内时看了看甲板,有两人提了剑靠在船舷正在值守。 魏文方的睡铺靠楼梯近,他腿上裹着绷布赤膊躺在铺上养神,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便听出是梅冼瀚进来,就从铺上坐起身。梅冼瀚下来后问守舱门的人怎么没有,魏文方说厨工马鲁陆来收拾伤号吃完饭的碗筷,守卫的祁彪送他回厨舱去的。梅冼瀚见睡铺上各人身边都放着刀剑,触手可及,一有意外人人可跃起迎敌,才略微放下些心来。众人见梅冼瀚到来也纷纷起身,只有韩东阳被倭刀斩断琵琶骨,伤势较重,吃饭后刚换过药,沉沉睡着。梅冼瀚从每人脸上打量过去,分明感到众人都焦虑不安,但从昨夜到现在发生的事,恐怕各人有各自的猜测,却无人有半点头绪。无声了良久后,魏文方一拍大腿,“哎呀”呼了声痛,原来他激愤时说话喜欢拍下大腿,却浑忘了腿上的伤,这一掌下去,痛得哩牙咧嘴起来,众人笑了。魏文方吸口气道:“梅帮主,你说这船上到底出了什么邪祟?怎地会死这么多人?我们长乐帮为朝廷出了力,怎地西厂和锦衣卫还生生弄出这等事来糟蹋我们?”梅冼瀚道:“你怎知道是西厂和锦衣卫作的?”魏文方激愤道:“不是他们会是谁?难道是我们自己杀了自伙兄弟?”梅冼瀚道:“你没见锦衣卫也有人被杀的?”魏文方道:“那不就是西厂下的手了?”梅冼瀚摇头道:“决计不是。”船舱内一片肃然,静得连舱外的海涛声都听得清楚。过会儿魏文方忍不住作急道:“这个也不是,那个也不是,那你早辰还和凶手交过手,你会不认识他?怕是梅帮主你要为他遮瞒些什么吧?”梅冼瀚哑口无言,看众人神情,怕这舱里多半人都会这么想。魏文方见梅冼瀚脸色凝重,自知言语太过,不禁难过道:“梅帮主,不是我们不相信你,实在是这船上就这么多人,凶手就在其间,不是你我就是他。早上在甲板凶手还射了你一镖,你都把他放跑了,船上各人的身手我们还不知道吗?能在你梅帮主剑下逃脱的有谁呢?西厂和锦衣卫有这等才能还用得着我们来这处帮忙?怕就怕梅帮主你为了维护我帮大业的周全,不愿和厂卫撕下脸干,才不指认那凶手,是也不是?”梅冼瀚叹道:“各位兄弟都这么想的话,我说句实情大家信是不信?”众人都点头说信,那使“乌龙翻江”鞭法的老者崔起宸道:“梅帮主,文方老弟也不是不信你,我们虽然是祖坛的同道,但对你梅帮主的行事为人知道得清清楚楚,现在帮内事务虽然都在荆州打理,但帮主和梅帮主对祖坛可没一刻忘记,每年腊月初一的总坛议事,我和文方老弟都随叶长老来荆州,自十二年前起年年如此。和两位帮主相交这么多年来,我们祖坛帮众所言所行从没辱没过长乐帮的名声,总坛对祖坛也从不吝人物相助,我每和文方老弟谈起两位帮主的风范都极是仰慕的,恨不能去荆州总坛日日相伴才好。现今眼见得明日可到岸回家,却又生出这许多凶险来,也难怪弟兄们焦躁不安。明刀明剑,长乐帮怕谁来着?可在这弹丸之地,凶徒躲在暗处放冷箭接连杀人,我等连鬼影都没见一个。这还算好,换了冥教混个妖魔上船来下毒使阴的话,只怕这船永世靠不上福州府的岸了。”一听崔起宸提到“冥教”两字,众人都觉得舱内突然起了一缕阴风在乱钻,各人头皮一阵阵地发麻,均在想着真有冥教之人混迹船上的话,自己当如何应付? 梅冼瀚叹了口气道:“大家休胡想了,冥教远在云贵,与我长乐帮素无瓜葛,如何来这里招惹我们?只是我早晨所见实难相信,或者我自己一时看错也是有的,说出来怕大家讲我老眼昏花,并不是想对帮里兄弟要隐瞒任何事情。”说着顿了下,看着众人,舱里众人不发一言,都静等他继续说下去。梅冼瀚无奈道:“我说今早见着的是鬼,大家信是不信?”魏文方马上道:“信,怎地不信,这船各地辗转漂泊,停靠的水岸码头多了,难免有孤魂游鬼附着在上面,只是妖媚鬼怪要害人性命的话何苦打你一镖?吞口气吸光你元阳不爽快?”梅冼瀚掉转话头道:“你们可有谁知道东瀛忍者的?”没人作声,梅冼瀚正待开口,忽听人声道:“东瀛是有一类武士叫忍者的,还有种名为‘五行遁’的忍术,能借金木水火土五行之物遁去人形,不知是真假。我只听师伯说起过,师伯也是听人说的,并无亲眼见过,其它就不知了。”说话者声音虚弱,原来是韩东阳被说话声惊醒,听到梅冼瀚问忍者一事便出声回答,其他人饶是见多识广,也答不上半点来。魏文方出声道:“梅帮主是怀疑船上有东瀛忍者漏网潜伏在暗处算计我们,还能借什么金木水火土遁形,令我们搜遍全船也找不到,实际他就在你我身边?或者他正藏在这里的板壁上看着我们?或者他顶了口大铁锅我们一样见不着他?可有人相信此等事情?……”话未说完,梅冼瀚神色一变,似乎凝神细听到了什么,旋即一掌拍起谁铺上的剑抄在手里,身形一晃,人快如闪电般向上笔直蹿出舱去。 身在半空上梅冼瀚早已悔得要死,手里钢剑出鞘,剑头抖出万点光芒刺幻,把诺大的船尾甲板霎时笼罩在大漠剑“飞沙流长”的绝杀剑招之下,任谁要在这一剑之下脱身,非得有移山倒海的本事才行。刚才梅冼瀚在下层舱内忽听得上面麦静图喝叱一声,立道不妙,暗恨自己托大,在杀机四伏的危难关头,还把静图留在甲板上,让他遭遇到了凶险。麦静图是帮主爱子,要有闪失无论如何没法交待,是以梅冼瀚从甲板下舱直跃而上,凌空出手即是平生绝学。雁门派大漠剑百多年前与天下第一的昆仑剑齐名,非同小可,梅冼瀚得过大漠剑真传,江湖上的名头大多是靠这一百六十路大漠剑打下的,这一剑既出,却只见甲板上麦静图正连打两滚,两脚一挺,站起身来,怀里还紧搂着何天枢,除两人之外甲板竟然再无一人,梅冼瀚原本救人心切,毕其功于一剑,半空里劲力发出如雷霆般向前奔涌,一心要把犯麦静图之敌毙于剑下以救帮主爱子,现下陡然不见敌人踪影,这劲如鼓帆的一剑便不知落向何处。兼又人在半空中,所发内劲绝不能强行收回,否则就似以自身内劲猛击自己,空中无从借力,必然会受自身劲力的伤害。他情急之下只得把剑脱手甩去,长剑发出尖啸声向船外射出,远远落到海里,自己扭身一纵落到麦静图身侧。 麦静图挺直身,有些狼狈道:“梅叔,你看了清贼人是谁?”话音虽有些急喘,但内息平稳,似无大碍,只使右臂上有鲜血涌出,梅冼瀚见静图无恙,大感宽慰,扶起他手臂细察,却是被刀割开了道口子,还好伤口不深,几天即能痊愈。梅冼瀚才放下心来道:“怎地你来问我?我上来甲板就没见到谁,伤你之人被你打下船去了吗?”麦静图两眼瞪得滚圆道:“什么?你没看见这里还有个贼人?刚才我在和宝儿说话,忽地发觉宝儿看着我身后,眼神内极是可怖,好象看到了很凶险的东西,我立时明白是杀了船上这么多人命去的贼人又要在我背后对我下手,我情急之下不及回头看那贼人一眼,只反手打了一掌,呼了声,便向前抱了宝儿滚倒在地,指望能避开贼人的杀招,还好梅叔你听见赶到,这贼人却躲得这么快的?”梅麦两人四只眼扫过甲板,甲板上除了有架起锚链用的绞盘,空荡荡哪里有杀人者的影子?这时舱里各人手提刀剑赶来,见梅麦二人相对站着,麦静图右臂受伤,都感诧异。梅冼瀚运指如风,轻点了静图手臂上的几处穴道止了血,转头见天枢抱着静图的腰一脸惊恐未定的神情,想必是这少年看见了如自己早晨所见到的物事,心想这怪异之物虽然屡次害人性命,极难提防,但也终于被人看清面目。此时人多,不宜多问,须把宝儿叫到屋里支开别人细细问他。他抬头寻见在甲板值守的两人,便问两人刚才去哪里了。两人说马上要起风变天了,船工上舱顶整理和固定帆具绳索,有几根三脚撑的圆木压在一堆绳缆上搬不动,让两人帮忙搬开的。梅冼瀚命人把麦静图和宝儿带回舱中包扎伤口,让大家照旧回舱休息,防守的各人不得懈怠。众人对麦静图如何受伤满腹疑虑,梅冼瀚也无从解释,铁起脸让大家不多问,说以后自会讲给大家听,众人只得悻悻地回舱去了。 梅冼瀚回到舱里,崔起宸正往麦静图伤口上洒止血治外伤的“七星丹粉”,再用干净的纱布薄薄盖了一层,用缎布裹了扎紧。天枢在太师椅上坐着喝乌梅汤,一言不发。待崔起宸收拾好东西告辞出舱后,梅冼瀚对天枢道:“宝儿,你刚才看清了静图哥哥背后的东西是啥样子的?”麦静图听他的问话不禁背后发毛,问那东西是啥样子,难道真会不是个人?天枢放下茶碗道:“我只看见静图哥哥背后一把刀,还有一段木头。” 说完呆呆半晌说不出话来,梅冼瀚道:“要是个船上的人你一定会认识的是吧?”天枢道:“我没看到有人,我又不是傻子,我确确实实没有看见有人在静图哥哥身后。”麦静图惊呆了,明明自己向后打一掌被割伤了手臂,怎么宝儿会说身后没人呢?自己向身后打这掌时为求自保,使的是家传最精妙的六如掌中的“空山闻雷”一招,要是父亲使出来,当世之人无人能不抵挡自救的,身后那人尚且可以划伤自己手臂,若无这一掌,怕自己真是凶多吉少了,怎么宝儿会没看见呢?梅冼瀚道:“那段木头是个啥样?”天枢道:“我说了你们会不信的,那就是一段木头,静图哥哥挡住了,我看不到全部,就是那段木头上插着刀向静图哥哥身后走来,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后来静图哥哥扑到我身上我就摔倒了。”梅冼瀚面色暗然,有如船窗外天际处飘来的第一朵乌云。他转头对静图道:“这船上真有我们看不见的人在窥探着我们,要对我们不利,只怕果真是东瀛的忍者武士,我早上就怀疑了,一直不能确定,实在是我也没见识过这等人事,邓大人他们也不信,因为此事太匪夷所思了。忍者能隐去自己的身形,和我们的武功一派截然不同,会我们从未见识过的东瀛忍术,怕这船上极是凶险。定是昨日里杀灭海贼时被他隐身躲过的,现在这贼人在暗处,我们所做所行在明处,虽然我们人多,但这贼狡诈,必等有人孤身落单后才在极近处显身扑杀,被杀死人的即使象武天龙这样的好手也难提防。”武天龙就是昨晚被杀后挂在桅杆上的那个祖坛的帮管副使,罗汉拳外家高手,曾是莆田少林的俗家弟子。七年前他随南少林武僧赴长汀睦藤镇一带围剿倭寇,曾一拳把盾牌后的一名倭匪震死,当时长汀县衙组民团抗击倭寇,知县胡长吉感佩他神勇,就挽留他当了民团教头,两年后胡长吉因贪渎去职,新来的知县骄蛮跋扈,武天龙鄙视其为人,一日寻事扔了他两拳后出来投靠在长乐帮的二叔。武天龙在长乐帮祖坛也是高手,寻常江湖人纵然使械也难敌他三十六路罗汉拳,却哪料昨晚竟然悄无声息就被杀了,可见这凶徒绝非一般。麦静图惊道:“真是东瀛的武士啊,可要好好和他周旋一下,也能长长见识,但要他总是不露面,就可难对付。梅叔你说宝儿看见我身后的一段木头就是他,那你救我和宝儿的时候看见没人,也就是说他没走,是变成木头躲在外面的甲板上,我们看不到而已吗?”梅冼瀚无奈道:“看来是这样,我不看见决计不会相信天下有这等奇事,大活人怎么能变成根木头呢?早上打我一镖的人也是黑越越的一团影子,才半人高,都不成人形,逃得极快。我还道自己眼花没看真切,说不定就是这害了这么多命的贼人使的我们不识的古怪招术。”麦静图道:“眼下暂且信其有,不过这贼人要是不止一人你看会不会的?”梅冼瀚道:“管他有几个,现在的都够我们费心思了,连面都照不见,我们岂不只有挨打的份?邓大人他们那边光凭那枚东瀛暗器又不信是忍者杀的人命,我看还多半以为我们长乐帮使奸诈要窥探他们的那点秘密的,我们要怎地提醒他们防着贼人。”麦静图道:“他们被杀了两个人,自也会防范得紧,他们不信的话我看告诉他们也没有用,不如我们好生想个法子把那贼人除了才能安心。”梅冼瀚道:“说得容易,我们鬼影都不见,怎么除他?”麦静图道:“只有想办法诱他出来了。”梅冼瀚疑惑道:“诱他出来?”梅冼瀚知道麦静图久历江湖的,心思机变,常有绝妙的主意。麦静图道:“我们把防卫都撤回到舱内,我不带刀械去舱外,那贼人见我一人必会偷袭,到时我用暗器射他,将他制住。”梅冼瀚急道:“这事万万不可,你是我好端端带上船来的,也得把你原封不动送回去。打现在起你别想离开我半步,我不是怕你应付不来,刀山剑海你也闯过的,只是现在的这贼人我们对他是一无所知,他有多大的能耐我们全然不知,想要胜他,必要明刀明枪,知己知彼才行。我们看他不见,即使有一船人不也被他夺取这么多条命,还奈何不得它。你安心在这里坐着想出个法子对付他是真的,这可比你去作饵引他显身要好得多。”麦静图皱起眉头,思索了片刻道:“逼他显原形也非难事,只要大伙把船上各处都洒些糯米粉。你想就算它能变成木头躲藏,身上给撒上米粉了还能隐得了去?难道还会变成米粉让我们看不见他?”梅冼瀚苦笑道:“或许这道理是不错,但到哪里弄来这么多糯米粉?”麦静图道:“是啊,有这么多糯米粉倒可以试试。” 两人又苦想一时,也没什么好办法。船窗外天色极快地阴沉下来,一会儿阴霾压顶,刮起大风来。麦静图忽道:“梅叔,早上厨师老马送早点进舱来时差点摔着,你还记得吧?我那时想到桩事情,也就是个念头在心里闪了一下,当时邓大人他们在这里,我也不便说出来。你想这行凶的贼人,他虽在船上躲着不见,但可总要吃饭喝水的是吧?”梅冼瀚顿足道:“确是,你看我怎么没想到?那邓大人他们走了以后你怎么没给我说起?快说接下去该如何?”麦天枢道:“那时邓大人不信忍者一事,你也没了下文,我只想那定是西厂和锦衣卫指使人干的,既然是厂卫之人,他还不是混在和我们一起吃饭喝水的,这样也奈何不了他。现在揭出他是隐身的忍者,那你想从昨日到今天,他肯定要往伙舱里偷些饭和水来吃喝,我们只要在水里和饭食里下些猛药,还不把他轻松拿下了吗?”梅冼瀚不禁对麦静图大为佩服,暗道他年纪尚轻,却有异于常人的智慧,对棘手的事情能找出如此精妙简单的解决之道。不待梅冼瀚接口说话,麦静图却道:“我想下药使毒的本事,这里船上我帮也仅有崔起宸一人能使得,不知他那些毒药带上船来没有?”崔起宸是游方郎中出身,识医理,也识各种毒方。不过大凡江湖正统一派对使毒等阴招非常不耻,即使有人钻研毒方也是为解毒之用,正派人士如要与人争斗时使毒暗算对手,即刻为同道唾弃。梅冼瀚知道麦静图没在当时就道出下毒的计谋,而是直到现在才道出如何擒获隐秘忍者的办法也实在也是怕用毒取胜被江湖中人知道后耻笑的不得已之举,只要有其它办法,他必不会出使毒之计。 梅冼瀚唤窗户外甲板上的守卫去下舱把崔起宸找来。此时天上已浓云翻腾,怕不多时大雨将至。马鲁陆提了熟铜大壶从窗前走过,往下舱送迎风固心汤去了。风势渐大,船亦开始微有起伏。梅冼瀚把窗都关上,舱内幽暗起来。 不多时崔起宸推门进来,梅冼瀚问他可有下在水中和饭食中不会被发现的毒药,但也不必夺人性命,只需把吃药人放倒就行。崔起宸大惊,问要给多少人吃的量,梅冼瀚知道他误会成要对厂卫那帮人下手,忙说只需个把人吃的份量就行。崔起宸才收起紧张神情说,能害人性命的毒药没有,但药柜里作药引用的草药“仙人草”和“白芒松”有毒,两种草药汁调和在一起足可把一头牛麻痹了倒在地上不能动弹一个时辰,只是药汁极为腥臭,放在饭里水中都令人难以忍受,立时就能被人察觉,是以需要解味。解味就麻烦多了,要用火线虫的香涎,这东西船上可没有。梅冼瀚看了看麦静图。天枢站起身来说要回舱去,麦静图说等下让人送他,先在那坐着,上岸前不能一人在船上乱跑。天枢对看见的那段古怪的木头心有余悸,只得乖乖重又坐下,听着舱里三人的说话,早已不无聊赖,想起父亲,不免又忧愁伤心起来。 过了半个时辰,三人也没想出好办法,崔起宸就回到下舱去了。梅冼瀚和麦静图终于铁下心来,去到前舱,邓晗朝和干秀峰两人见麦静图手臂裹着,忙问缘何有伤,梅冼瀚把事情原原本本向邓晗朝干秀峰两人说了,邓干两人也将信将疑。麦静图把可在饭食和水里下药擒获凶犯忍者的办法道出,邓干两人也称好,幸好锦衣卫有大内秘制的毒药可用,四人商定了晚饭后把厨舱里的熟食尽数收起,只留一钵清水和饭食,把水和饭下药,如忍者潜去舱内偷吃,必逃不了被毒死。四人商量了一个多时辰,把各处都想周详了,梅冼瀚和静图才回自己的后舱。舱里天枢一个人趴在静图的铺上睡着,舱门口有护卫守着。这时大雨倾盆下来,天色昏暗,有如天上加了个大盖子。洋面海浪翻飞,这艘孤独的不祥之船象一张枯树叶在大海里漂摇着行向黑夜。船舱里也掌起了灯。不多时马鲁陆送了晚饭进来,因为船颠得厉害,厨舱里开不了伙,就早早把晚饭送到各舱里,晚饭就只是一人几个包子。船工都在甲板上忙着调整船帆和抵抗风浪,梅冼瀚怕没人看护天枢,就留天枢在舱内吃晚饭,几人也没心情,匆匆把包子吃完,也不知包子是什么味道。马鲁陆神色一如平常,浑不知他天天相对的伙舱,今夜将成为和最凶险的敌人对决的重地。舱外雨瓢泼地下,打在船舱顶上如密鼓似地响,雷声在远处滚动,接二连三地炸响,闪电开始把船窗耀成煞白一块。 寿一丝不挂站在船尾。他眼内闪动的只有冷酷和仇恨。他身后船舷外是黑暗无尽的大海。雨瀑布一样浇在他身上,象有无数条鞭子抽打他全身,撩拨起他的怒火。他的目光象闪电穿透雨幕,落在船舱顶上,好几个人牵着绳具在不停奔跑,收放船帆,是他们在驾驶这条该下地狱的船。这船上的人都要被杀死,一个也逃不了。在黑夜里他才能从船板上站直身来无所顾忌地窥看这些凶残的敌人,白天只能紧贴船板或者桅杆不动,好象自己真是块该死的木头一样。他的皮肤奇怪地痂结成木头的纹路,浑身没一根毛发。有时候他能在眨眼间把自己的身体表面变幻成靠近的树干模样,以致于别人即使近在咫尺也对他有如视而不见;他也能躲藏水中,身体又能幻化成神奇的近似于透明,这时他几乎真的能和水合二为一了,在水中他觉得自己不需要呼吸,能随心所欲地流淌;他甚至能穿越熊熊大火,完全不必担心会被灼伤,而敌人根本不敢靠近;他真有点无所不能,他的这些本领来自他的老师和父亲木勾二。他十三岁在鹤野寺旁的断崖上救了身中七箭的木勾,把他藏在阱西家磨坊后的大木果树洞里。吉野家的武士为此杀光了全村的人,杀死了寿的父母、奶奶和姐姐,那年寿十三岁。木勾二活下来以后收了寿为儿子,教给寿剑术和忍术。寿在二十五岁成为吉野秋上手下最显赫的武士,四年后在平成家族攻打吉野家族的一场围城激战中,寿切下了吉野秋上高傲的头颅,洞开城门,平成的家丁和武士掩杀进去,吉野家族四十三口男女被斩杀干净。寿被吉野家残存的武士穷追不放,逃往尹原岛沿海,登上了去往支那南方的服部真岩的海盗船。昨天是服部海盗的末日,当寿发觉取胜无望时佯装跌进海里,借着海水的浪击遁逃,隐藏在大船尾部的舵杆处。他靠着船通身的木头掩藏自己,在船上小心地来去。他在舱顶上看着同伴在酷刑下哀嚎,他想起吉野家武士斩杀村里的男丁,他流下了十三岁以来的第一滴泪。他知道了残酷的支那敌人想要得到的是什么。他以牙还牙,在船上无声无息地靠近敌人,一刀致命。看着敌人深夜在甲板上惊恐乱蹿,他把自己绑在桅杆的横杆上睡了一觉。凌晨醒来他上厨室里偷偷大吃,不久前他还在这里一连杀了四人。吃饱后在船尾他用闪镖打死了两人,被发觉了,差点没能逃脱。那人在夜色里挥剑把射他的闪镖打飞,还凭空向他挥剑,寿竟然感到了剑刃触身的危险,幸好他用缩骨术躲过,他匍匐在船外板壁上大气不敢出一口,那穷追他的人只用背贴着板壁就可在船的外壁上下游动搜寻他,他那时从未有过绝望起来,他希望要杀死的敌人里面没有这么强大的对手。敌人加强了防范,觉察到了无形的他,有几次出手都落空了。正午时有个年轻人背对着他,寿一刀以为能破开他的后背,哪料到年轻人没看就察觉到了他,头也没回向后打了一掌,自己不挥刀自救的话真会被打着了。现在他感到饥肠辘辘,刚才他又潜入到厨室里,但他立刻感到了危险,桌上只留下一瓦罐水和两个面团,一看就知道是为引诱设的饵料。支那敌人妄想对付他,幸好自己能看穿那愚蠢不过的计谋。天意就该如此,这场大风雨帮了自己的忙,今夜就要让该死的敌人沉入冰冷的地狱去,寿愤怒地想。 第四章 洋面上风雨象发了狂地击打船身,舱内门窗咣当乱响。天枢看着梅冼瀚和麦静图两人对坐着,半天也不出一声,象在等着什么事情发生。他知道船上有个极为厉害的恶人到此时还没找出来,恶人杀死了他的父亲和其他几个人,还差点杀了静图哥哥。父亲躺在厨舱里昏暗灯下血海里的景象搅乱了他脑袋,象早晨醒来前怕人的恶梦,挥之不去。他看见的那段奇怪的木头会就是那个杀死父亲的恶人吗?他几百几千次回想过从静图哥哥身后看见的使自己恐慌的东西,它千正万确就是木头。天枢终究是小孩性情,虽沉浸在丧父之痛中,有时也不免会另起他念,忽地他又想到昨天脑门上有紫酱色印记的魏爷未说完的故事,那秀才扑在门上向外看到的是什么?是凶魔还是女鬼,他还会象王道士和张屠户一样被吓死吗?一想到这他的心就有成千上万只蚁蝼开始在爬,痒得要命,恨不得立马去到魏爷的下舱去求他把故事说完了,他甚或恨起那东瀛海贼的船,只要哪怕晚来片刻也好,这样就不至于让他一边受着丧父之痛,一边又受故事在顶顶紧要关头却没讲完的折磨。梅爷和静图哥哥的两柄长剑都放在桌上,看得出来他们随时要拔剑跳出去。等下他能一识杀他父亲的凶手的庐山真面目吗?他不禁伸出手去碰碰桌上的剑匣,好象要这两把剑为死去的父亲报仇,突然他惊恐万状地尖叫起来:“静图哥哥快救我,我的手和脚不能动了。” 梅冼瀚和麦静图从座上跳起来,麦静图用没受伤的一只手扯住天枢的左臂,把他提了起来,天枢的半边身子软塌下沉,手脚笔直地垂着,两眼圆睁,全身没一丝力道。麦静图把他放回到椅子上,梅冼瀚搭了他脉,觉他脉息散乱,分明是中了异毒,梅麦两人都暗吃一惊,天枢在舱里一直没接触到外人,如何中毒实是蹊跷,正迷糊时,麦静图双脚劲力忽失,一跤向后坐倒在地,梅冼瀚急忙要去拉起静图,却一步也迈不出去,他感大事不好,猛提一口气,两手在桌上撑住,只觉全身气力一丝丝从两腿上泄掉,他懊恼道:“静图,这次我们长乐帮可栽到家了,果然是厂卫要对我帮不利。”麦静图道:“我们帮以前和厂卫不相往来,不知道哪里得罪过他们,可让他们使毒害成了,亏我们还想使计向东瀛忍者下毒,那真是了螳螂捕蝉,哪料厂卫黄雀在后。梅叔,只怕是刚吃的包子有毒,那样下面舱的兄弟门都难逃此劫了。”因为狂风大雨,守卫值夜的都撤回下层睡舱去了,甲板上并无一人,三人遭此凶险也知已然求助无门,何况下层睡舱里多半也被下毒,没人能动弹了。梅冼瀚不答静图,暗运真气直冲两腿,哪料真气一行到丹田以下就似泥牛入海,消失得一丝不剩,反而有股似有似无的乖恹之气不住上行,所到身体部位渐渐失去知觉。麦静图又道:“这毒药又不想毒死我们,只怕还要留下活口折磨我们长乐帮,这等奸诈之人,要我们有一口气在,必让他死无葬身之地。”梅冼瀚初时还能运气压住毒气,支撑多时终于力气尽失,“噗”地跌入座椅中,他又气又怒,再加上运功耗力,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麦静图忽地打了个寒颤,他想到了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如果眼下东瀛忍者提刀进舱来,长乐帮岂不只有挨刀子的份?他眼前似乎漆黑一片,谜团交错纠结,难以窥见一丝真相,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惊惧之意在心底升起。似乎是要回应他的这个念头一样,舱门的门栓“咔嗒”轻响,落了下来,这声音夹杂在舱外的暴风雨的肆虐声里虽然几乎听不到,但已全然不能动弹的梅冼瀚和麦静图听来却象外面的雷声一样清晰,舱门缓缓被推开,狂风挟着雨雾直透了进舱来,吹得舱顶挂着的油灯火苗明灭乱闪,一条人影跨进舱内,这人浑身被雨打得透湿,手里一柄宝剑闪着寒光,三人一看,此人不是锦衣卫的姜垣弛是谁? 寿已感觉不到猛烈抽打他周身的风和雨,怒火早已把他灸烤得全身块要干裂。现在甲板上已空无一人,每人都回船舱里躲避风雨了,他第一次可以在船上肆意地行走,他想像着每人在船舱里的样子,挑选下手的时机。他细细察看过了船头的几个舱,那里的舱门和船窗上都装了各种铁制的机括,机括之间用铁线连起来,铁线绷得很紧,看样子去触碰它们很危险。船尾的两个舱,下层有十多人,上层的那个住了两人,现在似乎还有个小孩在里面。早晨交过手的那人极为厉害,正午时自己偷袭船尾的年轻人若不是他出剑相救,那年轻人抱了个孩子身手大不如平常,自己定可得手了。救他的那人剑术高超远非自己能敌,但要说杀这两人绝无可能倒也未必。寿回到船尾锚链绞盘后的最黑暗处蹲下身子,把手里的武士刀横放在面前,他决定等待,选择好的时机出击是忍者的最基本的行动准则,也是“忍”字意义所在。他仰起头张开嘴,接雨水来喝。 过了很久,杀人的谋划在寿心里慢慢形成。这时有个人影突然出船边漆黑的过道上冒了出来,手里提着剑,闪电照亮甲板时寿能看清他是个二十多岁面白无须的青年,他在舱门口透过门缝向里看了一会,然后用手里的剑插进门逢里,门打开了,舱里的灯光闪烁起来,他闪身进去后迅即重又把门合上。舱门顶上的一盏油灯发着昏暗的光,孤零零地照亮雨幕里门前丈把范围的地方。寿感到不解,那带剑的青年怎么要用剑来打开舱门呢?他进去干什么?寿冥思苦想也想不出答案,惟有在黑暗里窥视等待,但他想舱内一定发生了不寻常的事。不多久,当他盘算着要不要也上前透过门缝看下船舱里的时候,舱门重又打开了,那青年提了剑、腋下夹个默不出声的小孩出来,他任由舱门洞开,两脚一蹬上了船舱顶部,人影一晃消失在暗处。 此时船舱内透出模糊的灯光,风雨里船身左右摇摆,两扇舱门也随之晃动不已。船舱里面似乎已空无一人,那么在里面的还有两个人到哪里去了呢?寿躲藏的位置看不到舱内的情景,他不知道里面发生过什么,是以急切地想上前看一眼,但他想起厨舱里的那钵清水和包子,这一切会不会又是等自己这条鱼去吞下的钓饵呢?他知道自己在雨中无法幻化出木头的形貌隐去身体,因为身上流动的雨水会隔断自己身体和木头贴合时产生的奇妙关联,所以现在被人发现是极其危险的事情,更别说这艘船上似乎每人都令人称奇地有着上乘的武功,单单刚才那青年的一跃,自己若非亲眼见到还真不敢相信,提着人轻松一跳那么高,自己做梦也没想到有人能有如此本领。 汪洋中大雨肆无忌惮泼打着无力的大船。寿纹丝不动地在绞盘后蹲着,静等时间一点点过去,开着门的船舱里仍是浑没动静,又过了很长时间,门头顶上的油灯忽地熄灭,想必是灯油燃尽了,甲板上更加漆黑一片。寿横下心来,终于提起刀矮着身子向右小心移出七八尺,这里的位置使他可以透过打开的舱门看见舱内,而且即使舱内有人,也必看不见黑暗里甲板上的寿。 寿的目光缓缓扫过船舱,舱内奇怪地看不见人影,只有舱顶上油灯在晃荡,寿感到舱内地板上有些异常,他只有站起身来,渐渐地才看清地上倒着两个人,纹丝不动。忽然地板上滚出了黑咕隆咚的圆球,赫然是个人头,接着又一个人头滚出来撞在一起,船身又向左一倾,两个人头随即滚向左侧不见。寿定睛看那两尸身,才发觉尸体已被斩去人头,寿感到吃惊不小,他想不通刚才那青年怎么进去不多时便杀了舱里的两人,挟了那孩子而去,难道青年能轻而易举杀死这两武功极高的敌人?特别那年纪稍大的,似乎是船尾两个船舱里这些人的首领,剑不及身即可杀人,自己两次险些命丧在他手里,他武功之高,自己平生仅见,支那的江湖功夫真是深不可测。寿小心地在黑暗里向舱门口靠近,他看见舱内满地鲜血,他想起昨晚自己在厨室里杀死的三人也一样的是这等场景,只是眼下的这人出手一定比自己更凶狠,不但杀死敌人,还要斩下敌人的头颅。寿一步步靠近舱门,舱里一片死寂,只有两人头随着船身的摇摆乱滚,人头发髻散开,乱发沾着血水,在舱内到处抛洒,雨水直打进舱内,把那靠门近些的无头年轻死者的下身裤子都浸得湿透。寿伸出手把晃动的舱门向内推得紧靠板壁,这样他看清全舱除了一张作床用的大铺上置一矮几外,还有一张大方桌和十多张凳子,舱角叠放两只上锁的木箱,这两木箱是天黑前船头送过来的,此外再无其它家具。他想刚才杀人的青年定是和这两人有怨仇,趁现在船上多人死于自己之手,就杀了这两人推诿给自己,不过那人怎么不把小孩也杀了灭口?难道不怕小孩说出这两人是他杀的吗?寿决定不去想这些,这里发生的事他注定不会知道真相,不管怎样,去了两个劲敌对自己来说实是大快,他最后扫了一眼舱里,目光落到方桌上,桌上有个扁的鼓形竹筐,筐里还剩两枚褐色的半大的果子,他想起自己一天没吃到任何东西,早已饿得饥肠辘辘了,那果子也可解个饥饿,就闪身进舱趟过满是血水的地面,来到方桌前从竹筐里取了那两枚果子转身离去,一回头只见杀了这舱里两人的青年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挡在舱门口,手里长剑半垂,在暗处发出摄人的幽光。这时舱门外一道闪电把甲板耀得煞白,霹雳般的雷声在船顶上炸响。寿情知上当不小,右手中弯刀一竖,接着啃起左手里的两枚果子来,一口下去满嘴既酸还很苦涩,是两枚坏了的果子,他边啃边死盯住挡在门前的青年,那青年也用若有似无的眼神看着寿,这眼神和木勾二师父提起吉野家时的眼神很象。 寿把果子连皮带核都嚼碎了吃完,光着的脚在地板上一铲,一具无头尸体横空撞向挡在门前的青年,自己迅即向右侧舷窗蹿出,姜垣弛身形晃动,斜斜上前一步,长剑搭上大铺上矮几,矮几陡地立起,挡在寿的去路上,尸体一撞落空直飞出舱门。寿去势顿阻,回身一刀斩向姜垣弛右手,姜垣弛收剑时劲力一圈,矮几在大铺上竖起了滴溜旋转,挡在窗前,回剑时与寿刀刃相交,只觉手臂一热,暗道贼人倭瓜不能小看了。寿差点弯刀脱手,被震得向后退出三步,跌入方桌旁太师椅中。姜垣弛初见这光脱脱浑身无一根毛发的怪异之人,心中厌恶,加之这人连害人命,隐身后难以发现,是以手下绝不留情,紧步逼上前,一招“银瓶乍现”直刺寿胸前。寿低吼一声,弯刀也直贯向姜垣弛胸前,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全然不挡刺向自身的一剑。姜垣弛这一剑再向前两尺即可刺入寿的前胸,但寿凌厉的一刀只怕也不是能轻易避开了去,姜垣弛只得后退一步,手里催劲,剑气暴长,气势不退反进。寿一刀逼得姜垣弛退后,脚下勾住方桌腿,把方桌拖过横挡在自己和姜垣弛中间。姜垣弛挥左掌抵住桌沿,右手出剑势不稍减。寿拼命抵挡,屋内刀剑相交“叮当”声响成一片。姜垣弛掌上催力,把方桌挤得“吱呀”作响,慢慢把寿抵向身后壁板。寿觉得对手剑术虽强,毕竟两人之间隔着张桌子,自己还勉强可以抵挡,但方桌在青年掌力之下象座大山般压将过来,自己难以抵敌,便陡然身子一矮钻入桌子底下。姜垣弛怕凶贼在桌下施袭难以防备,忙倒退两步,眼角扫见脚边恰好一只血淋淋的头颅滚过,遂奋起一脚,头颅激射入桌子底下,寿执长刀,在桌下躲闪不便,被飞来的断头撞得闷哼一声,差点晕过去,他心知这是平生最凶险之战,敌人不惜杀二人诱自己现出身来已赢一着,如单打独斗再输给这青年的话,只怕是再也没机会见着木勾二师父了,他随即用力一咬舌头,舌尖剧痛,人也霎时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甩手一枚闪镖从桌下照姜垣弛腹上打去,人从桌下一闪而出,跃向左侧舷舱窗口。姜垣弛剑头一点,击落闪镖,人斜身而上如影随形,剑尖已追上忍者武士的背后心。寿只得回身出刀挡了,那一跃之势又给破了。 寿在舱内左冲右突,尽是想脱身遁出舱外,却见敌手也不怎么费力,就总逼得自己近不得窗口,不禁暗叹自己命运不济,在此狭小船舱竟然遇着强敌。也许真是天意如此,木勾二师父说过,每一个忍者在命里都对应有自己的一名终结武士,就象再高不可攀的山也有顶点,再长的河流也有流进海里面的那一刻。一时寿心里平静下来,这衣衫单薄的支那人就是自己的终结武士吗?他马上要得到回答。 姜垣弛见对手神色忽然变得静如深潭,水面不起一丝涟漪般淡定超然,略感诧异,手中剑势稍懈,寿双手合力,刀光暴起,秋原斩、金刚斩、红叶斩、白猿斩、流壑斩、万年斩、长明斩、秋蝉斩,木勾二授的几十路刀法延绵不绝使将出来,就象变了个人似的,现下的忍者寿刀术精湛、气度岸然,浑没了刚才急急如丧家之犬的模样。姜垣弛从未见识过东瀛刀法,此刻敌手出刀有度、攻守有据,和中原各派刀法大为不同,绝不能托大轻视,便使出少林伏魔剑法对了十多招,少林剑法在江湖上威名不盛盖缘于少林拳术、棍法的至强至尊,少林三十六式棍法和十七种拳法天下无人不知,但要说少林剑法能识者只怕寥寥。少林伏魔剑胜在法相威仪,暗含佛家悲天悯人的心机,即使对魔鬼这般浊物,也不过用降伏这样的手段,而不用杀和灭,是以少林伏魔剑虽然精妙,但处处给对手留有余地,并无多大杀心,姜垣弛使出来也缘于想多看些东瀛刀法的好奇之心。 寿十多招既出,反觉对手出剑对自己杀伐之意隐然少了许多,却不知道是何缘故,当下也无暇多想,一刀刀向敌人逼将过去。姜垣弛和寿两人心境不同,对敌之际就难免势力此消彼涨,姜垣弛被压得连连后退,待到板壁处无路可退时才好胜性起,剑法一变,顿时舱内如寒冬飞雪、冰封万里般一派肃杀。聊城姜家的白云剑法江湖上识者更少,姜家也不轻易把这剑法示人,姜垣弛学得这剑法后也尊祖训从不轻易在会武之人跟前使出。现在无人在侧,对手又使难得一见的东瀛刀术,他暗起了将祖传白云剑法和东瀛刀法一究高下的念头。 寿猛感对手的剑势如火山般爆发,木勾二师父曾说过汉人武士剑术的最高境界是可以以心御剑,在千里外取敌人头,自己何曾把这话当真过?而眼前的对手才二十多岁,不但剑招匪夷所思,且任一剑都有无形剑气在舱内的每一处角落和每一块板壁上回旋激荡。寿使出平生之力把刀舞成一团,真是水泼不进。姜垣弛却不大费力东一剑西一剑在寿的刀幕上啄出一道豁口,这下就如长堤缺口,一江水势都聚在这口子上喷出,任怎样也封堵不住,寿再也使不出完整的一刀来,他向任何角度、任何方向的挥动的一刀必不能尽,都有对手的剑等着跳起来打断刀的去路。姜垣弛的剑气从板壁和舱顶上反弹,射向寿的赤裸裸的身体,寿古怪的身体表面慢慢布满血痕,痛楚象火燎一样蔓延开来。姜垣弛堪堪把八十一路白云剑法使尽,对手已连招架之功都快没了,家传剑法初试就大显神威,姜垣弛不免大喜过望,他兴犹未尽,记起还有三招昆仑剑何不也拿来和这陷入穷途末路的东瀛武士比试一下?寿已累得气力全无,早成了连嘴都张不开的困兽了,敌人要杀自己的话任一剑都可穿透自己的心脏,但那人偏偏不这样,似乎在耍玩一只将死的老鼠那样对待一名忍者武士。这激起了他体内全部的怒火,如果这些火不能把敌人烧死的话就让火来吞噬自己。 寿举刀齐到耳边,刃口仰天,一刀穿云斩递向姜垣弛面门,姜垣弛手中长剑下沉划了半个圈后陡地扬起,正是昆仑剑法里的“石林长涛”,只听当地一声,寿的弯刀断成四五截,断下的短刃被一震之力激得都向上飞起钉入舱顶,寿握半截断刀腾腾向后连退五六步被。姜垣弛飞身上前手腕一抖,剑头分三路叉开,向寿当头罩下,是昆仑剑法里的“高远地北”一招,这三路剑势精妙绝伦,寿无论向左右上下前后躲避总避不开其中一路剑,寿早已被姜垣弛的白云剑法打得精疲力竭,他知道自己远不是这年轻的支那武士的对手,自己能杀死这么多人是因为他们看不见自己,而现在自己已显现在支那人眼前,今日已难脱身了。但他要象武士一样死去,而不任由支那武士宰割。他主意已定,陡地将手里刀柄内藏着的最后三枚闪镖连珠射向姜垣弛,右手握住断刀向自己胸腹处插入。寿感到支那武士剑术精湛到自己做梦也想不到的地步,原本死于他剑下也是一名忍者的荣耀,不过他不能容忍的是这支那武士对他的的轻视,他只用两粒坏了的果子就骗得自己现身,他让自己打的每一闪镖都落空,自己出的每一刀连他的衣角都沾不到,他却有一大半的出剑可置自己于死地,是以寿决定象武士一样结束自己的性命,绝不低下一名忍者武士高贵的头,他打的三枚闪镖原也只想阻一下敌人的进势,以求有时机将刀插进自己的胸膛。果然姜垣弛顺势伏低身子,闪镖在他背上数寸处尽数掠过,打入扳壁,随即他剑交左手,剑尖跳两下,已快如闪电到了寿的眉心,寿眼睛一闭,断刀已触及肌肤,却不料浑身一麻,手臂再也无力进刀,刀头刺入身体半寸便止住掉在地上,寿再也支撑不住,萎顿坐倒在地,倒地前睁眼恰见这汉人武士右手五指合拢成剑尖状从自己胸口移开。 姜垣弛把板壁上柜门打开,梅冼瀚光着上身蜷曲躺在里面。他把梅冼瀚抱起来趟过满是血污的地面,放到大的铺上,那张矮几还倒扣着。姜垣弛从怀里掏出一小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只瓷瓶,拔去瓶塞倒了两粒药送入梅冼瀚嘴里。 昨日一夜几人遇害后,梅冼瀚凌晨又遭袭,他向邓晗朝干秀峰提到了忍者武士,邓干二人虽不大相信,但回到船头后就把四名海贼提到下舱重又拷打审讯,不费力气便从海贼口中得知确有一名从四国过来的叫“寿”的忍者,剑术极好,忍术没人见过,据说善五行遁。众海贼也只看到他身体表皮是灰绿杂色,象树皮的颜色。邓干二人始信梅冼瀚的猜疑,遂更加强了戒备防范,暗中仔细搜索全船,不料鬼影都没见一个。吃过饭后值守的又报长乐帮受人袭击,有人还受了点伤,锦衣卫姜垣弛足智多谋,提出了一套假借长乐帮之地,在长乐帮不知情的情况下,以食物诱隐藏的忍者现身后擒之的办法。在用食物诱敌这一点上,竟然后来长乐帮也有人想到的。有人说怎不直接在厨舱做足工夫下毒擒他,何苦冒得罪长乐帮的风险生出这多事来。姜垣弛道在厨舱下显眼的毒是第一道关,是为暗箭中的明枪,忍者上钩则后面的计谋可不事张扬地取消,忍者不上钩则要靠在长乐帮的舱里做场戏才能诱他显身,这是第二道关,是暗箭中的暗箭,如果忍者蠢钝,他会吃下厨舱里留给他的下了药的水和包子;如果忍者机灵,他必会为后舱里的发生的残杀吸引,而不会认为斩头杀人的目的仅为用两枚山果诱骗他踏入舱内。而且实施这套连环计的最难处在于忍者有可能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窥看全船,假如和长乐帮串通了演场戏,则总有人会露出马脚坏了全部计谋,假如不给长乐帮任何人知晓,让他们在不知不觉中扮演自己的角色固然是再妥当不过,但怎样在长乐帮没人知道的情况下移两具尸体藏在后舱内也是天大的难题,何况还不能在甲板上搬动尸体,因为尚须假想要是被忍者在隐身处看见有两具尸体被移入后舱的话这的计谋就一钱不值。 本来姜垣弛计划想等吃晚饭时大家假装喝醉,然后由邓晗朝和干秀峰多带人去梅冼瀚的后舱赌钱,让人把两倭贼乔装一下带进去,趁乱药翻后藏起来。不料午后即报天气要变,姜就想起可以把挂在船舷外的尸体顺理成章收回来用,也省得多杀两倭贼性命。后来恰好梅冼瀚和麦静图来前舱,他们也想到用在食物里下毒的办法来对付隐身的忍者,却没有现成的毒药可用,来求助的。厂卫各人当时还想也许长乐帮自恃名门正派,不屑下毒使诈,实是愚腐得可以。好在大内各式毒药解药齐备,给忍者下何种药尽可细细挑选。其时趁梅麦两人和厂卫众人在前舱商量,姜垣弛迅速想好怎样在长乐帮不知晓的情况下把两具尸体移入梅麦两人后舱的办法。他装作不经意对梅冼瀚说起去年卸任的锦衣卫指挥使来介舞对自己情同恩师,曾对自己多有提携,现在湖北岳阳的曲溪老家归田养老,自己十分想念。来介舞是锦衣卫重臣,虽守职有嘉,但对下属苛刻无良,极为锦衣卫众人憎恨,干秀峰和船上锦衣卫人莫不厌恶鄙视其人。干秀峰听姜垣弛如此反说,想必姜垣弛另有用意,便也附和两句。梅冼瀚说岳阳离荆州有三百里地,这次回荆州还要路经岳阳。姜垣弛装作大喜说那要把些礼物托长乐帮带到岳阳曲溪交给来介舞,以表不忘之意。梅冼瀚当然应承下来,姜垣弛说置办停当后即送到后舱来,梅冼瀚还暗想送礼也不用这等急的,上岸后再拿过来会迟了些怎地?嘴上却没说出来。不料吃晚饭前不久,锦衣卫就送了两个长三尺、宽约两尺的木箱到后舱,说是大家给来介舞的礼,请长乐帮带去岳阳。木箱上挂着锁,钥匙和书信分开放在两信封里,用封蜡封了口。梅冼瀚让他们把木箱叠放在舱角,当时还想箱子看上去不大,两人抬都还显得深沉,不知道是什么劳什子。 姜垣弛随后安排人在前面船窗按上复杂的机括,使忍者不敢稍有触动,这样他偷袭杀人的目标只得移向船尾,然后在马鲁陆给长乐帮众人送去的包子里下了“春阳软骨散”,此药无色无味,性缓慢,服后人仅四肢慢慢失去知觉,不得动弹,神志却能保持清醒,言谈思考都如常人。其解药性疾,入口即能解除药毒,片刻即可恢复四肢劲力,行如平常。姜垣弛自荐去实施这诱敌显身之计,厂卫都知道他行事机智,武艺超群,再加上计谋也是他一人想出来的,自是最合衬的人选。 不多时风雨交加,厂卫督查好行船等事后都入舱不出,此时算来长乐帮各人都应中毒,姜垣弛便提剑来到后舱,透过门缝果然看到舱内三人都已瘫软,就用剑头挑开门栓后推门进去,不待梅冼瀚麦静图两人出声,便将此计谋拣紧要的说了一遍,摸出两枚不起眼的山果,见几案上有只空的浅竹篓,就取来放在正对舱门的方桌上,把山果投在里面,梅麦两人也不得不信。姜垣弛迅即给梅冼瀚和麦静图服下解药,接着取出钥匙打开两只木箱,把箱里两具船工的尸体倒在地板上,尸体全部关节显然都已捏碎,如此才能蜷曲起来装得进木箱。麦静图转眼间就站起身来了,梅冼瀚却仍摊软在太师椅里不见好转,姜垣弛说“春阳软骨散”毒发时如不运功,则自然解得快,梅冼瀚可能是运功抗毒把气运岔了,毒性散开被逼入气海穴,一时难解了,过两时辰自然会好的。姜垣弛知道梅冼瀚年龄大,内力要比麦静图深厚得多,遇毒一定会运功压毒,是以这么说,其实他给梅冼瀚服的解药根本是假的,因为这诱敌之计太过重大,容不得一丝意外被人识破,万一梅冼瀚在舱内躲藏不妥,被暗处忍者看出端倪就前功尽弃了,所以姜垣弛早计划好等擒获忍者后才给梅冼瀚真正解毒。麦静图只得照姜垣弛的办法把梅冼瀚和自己的衣衫给两尸体换上,姜垣弛把自己的湿衣给麦静图穿了,把自己的包头扎在麦静图的发髻上,自己取了件麦静图的衣服一套。两人把尸体的头割下,姜垣弛把腰间的皮囊挑开盖子,倒出一大皮囊鲜血在地板上,原本这些尸体为防止夏日气温高而腐烂,早已放尽了血,为了装出刚杀人斩头的现场,干秀峰当机立断把剩下的四名海贼挑出一人处死后取了其鲜血交姜垣弛带到后舱。姜垣弛把人头在血泊里滚两圈,让人头涂抹上一脸血污,及到看不出是谁后径直扔在地板上,再把木箱原样上锁放好,把梅冼瀚抱入壁柜里锁上。一切收拾停当,麦静图依计扮作姜垣弛夹了天枢往前舱去,前舱也自有人接应进去,姜垣弛便躲入门板后静等忍者来投,直过了一个多时辰才籍着由雨滴击打在物体上的密集声响,辨析出有人接近舱门,遂躲上门楣和舱顶之间的暗处。如此处心积虑,果然忍者寿上 第五章 秋日九月,满山草木正透着一年里最后的绚烂色调。安徽天柱山神女峰的山道上一老一少两人拾阶而上。老者故意道:“宝儿,翻过前面的山头,还有十多里就到‘纯阳洞’,脚程紧点的话在太阳落山前可赶到。我们加紧走,别到我师兄家里他们把晚饭都做好了,到时没我两个吃的,我们就要饿一夜肚子了。”何天枢心非一处道:“爷,你说那魏爷他真会去荆州的?”梅冼瀚笑道:“你一路上提魏爷都提过千而八百次了,他那瞎编的神叨故事怕把你魂儿都勾了去,亏你至今还念着,他腊月初一一定到荆州,到时你把他问个清楚。” 那日姜垣弛设计在海上船舱里擒得忍者寿后,厂卫赶忙把长乐帮众人解了毒,大大地赔了不是,长乐帮也感念当时形势凶险,现既已除却了心头大患,对厂卫的下毒也没怎么往心里去,一船人紧悬的心才各自落了下来。无奈这晚海上风浪大,船工死了四人后人手不够,长乐帮忙了一夜才和船工把船行得稳。到早上时风浪才平,此时船已望见了福州府。众人累了一夜,都回舱睡觉。傍晚时分船靠上码头,福州知府派人把一船人接了去,大大犒赏了两日。麦江远早有信函送到,让梅冼瀚回荆州时亲到安徽天柱山纯阳洞,找梅的师兄铸剑名匠卢真工为长乐帮定制五百把宝剑。梅冼瀚和师兄四五年不见,一听有此美差自然开心不已,恨不能立马起身便上路,催促着准备打点起行李,并向厂卫众人一一辞别过了。那日早晨,船东段启闽把各人余在船上的行李器具找人担了来客栈,在园子里和长乐帮众人道别,麦静图忽问起天枢近况,段启闽说知府给了六十两抚恤银,但他还小不能跟船,现正想法在福州找个无儿的人家给认了去。麦静图听了不免唏吁,梅冼瀚知麦静图念天枢直如是救过他命的,遭此际遇不免心下难过,便对段启闽道不是听说天枢还有叔叔一家在徽州里塘乡下,何不把天枢交给他,他正好要去安徽天柱山,可顺道把天枢送回老家,怕不比他孤身流落异乡要好?段启闽也大喜,赶紧差人回船上把天枢接来客栈,把六十两银票和一本何长顺的遗物《何氏宗谱》掖在包裹里交天枢负在背上,还直说不知道天枢有回家的一天,早知道的话也不把他爹埋了,不如用火化了,骨灰带回安徽去。天枢随爹爹离开安徽老家时还年幼,家乡早已忘记得差不多,对回老家似无所谓,只是见着静图等人自有种不可言及的亲切,心下直是欢喜。隔日早晨天不亮长乐帮雇了六辆大车启程回湖北,知府大人和厂卫都派人来相送,天枢坐在大车里,忽然看见人群里一人额头的青记,心里狂跳起来,他恨不得即刻冲下车去问那魏爷,船上说的故事里秀才最后透过门缝看见外面的到底是什么,但来不及了,梅爷一步跨上车后,车就动了,他忽然流下泪来。梅冼瀚见到,暗想这孩子命苦,没了亲人,只剩自己在世间颠沛流离,换谁都不免要哭的。 行了半个月,来到江西境内。麦静图手臂刀伤却还没好,有些红肿和胀痛,路上在大市镇上找医倌看了,都说没事,配两贴药吃过就好。天枢一路上总问众人,在船上魏爷说的那故事,秀才会看见什么?大家都说不上来,问急了就敷衍他,有的说是无常女鬼,有的说是大蛇仙,天枢听多了没趣,渐渐也不再提起这故事。这日来到景德镇,麦静图别过梅冼瀚和天枢,带人雇条大船直奔南昌,再入洞庭湖折向北回荆州去了,梅冼瀚带天枢雇了条小船,向北直奔徽州。梅冼瀚按照宗谱所载,带着天枢行了七八日来到里塘庞家集下头村,寻来天枢的叔叔何长水家,却不料叔叔何长水两年前得水痨死了,剩下婶婶带四个孩子靠二亩地艰辛渡日。见到天枢父亲刚死,埋骨福州,自己孤身回来老家求投靠后,他婶婶面露难色,借口说何长顺离乡出去得早,她是有个侄儿,但也保不准到底是不是眼前的天枢,直是不原收留天枢。有乡亲听说长顺的儿子从福建回来,就来看望,梅冼瀚从天枢包裹里翻出《何氏宗谱》要众人评理,把那六十两银票滑了出来,他婶婶看到马上了换了张乖巧的脸,笑着说既然是自家的侄儿,哪里有推给外人的道理,更张罗着烧柴煮起点心来。梅冼瀚气不打一处出,提起布包,扯了天枢的手出了何家,来到无人处,摸着天枢的头问天枢可愿跟着婶婶过活。天枢也是机敏,早看出这婶婶哪里会把自己当自家人看,就决绝地摇了摇头。梅冼瀚拉起天枢就往村外走,到村口时他婶婶带了人追来,梅冼瀚飞起一脚,把村口七八百斤的大石磨踢翻,吓得他们没一人敢上前阻拦。天枢出得村来反而喜欢,心情也开朗不少,长乐帮和这梅爷还有静图哥哥都对他很好,他从福建到安徽一路上早已把他们当做自己的亲人了,现在心里大石头落地,他可以去静图哥哥荆州的家了。 这日两人行到天柱山下,船在霞飞镇“四海码头”靠了岸,只见河道里载冶铁石的船密密一片,岸上拉矿的骡子更是多得数不清。天柱山盛产矿铁,几百年来历代皇朝都把此山出的矿铁列为官府专营,严禁民间开采。长乐帮九江和长沙分坛都有生铁行生意,每年要从官府手里采办数十万斤的矿铁,梅冼瀚年轻时替长乐帮在天柱山一带从官办手中采办矿铁,是以对这里极为熟悉。天枢从福州穿来的鞋子已经破烂,梅冼瀚带他去道上鞋铺花十四文买了双新鞋,鞋铺里头发水光的漂亮大嫂让天枢坐在凳子上,拿鞋子往天枢脚上套,试了两双鞋后,天枢终于选了双天青色白沿口的千层底穿在脚上,当下有说不出的开心。 两人在镇上宿了一夜,早上天不亮就上山。道上也满是山上下来的骡队,骡子个个背驮两只竹筐,筐里满满是灰黑的石头。走了半日,石阶陡起来,路上没了骡队,人影也稀罕,偶尔有几个山民担了担子下山,也是担些草药去镇上卖的。天枢穿了新鞋,走起山道来更加有劲。他原来长年随父亲在船上生活,平地行路脚力肯定不强,但这一个月来从福建来到安徽,一路行程也有两千余里,虽然多有履车行船,但也得经常徒步行走,是以脚力也渐渐炼就出来,行此山道,浑没苦累之感。两人边行边说,在路人看来直如亲父子一般。 眼看离纯阳洞还有七八里地,日头才刚刚西斜。梅冼瀚想到快见着多年未谋面的师兄,心内很是畅快。两人正行着,山道上忽听身后有人大呼:“老三,你越跑得急,死得越快,我们追不上你却只要等你毒药发作,等你耳朵里流出血来,眼珠从眼眶里脱出来,脑浆子从鼻孔里淌出来时我们就追上你了。”声音在后还甚远,梅冼瀚想着骂声怎会这等恶毒时,只觉身旁一条人影蹿出,“呼”向前直奔而去,身形虽快,但步点散乱,确象气力将脱的样子,后面人说他中毒看似不假。梅冼瀚拉起天枢的手,就象慈父一般,天枢的小手被梅冼瀚握在宽大的掌心,心里感到这手比爹爹的手更壮自己的胆,他直觉得天地间再也没什么事情能让自己害怕了。 不多时身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三人两前一后飞快地紧追着那已中毒受伤的人去,后面的白发老者,越过梅冼瀚和天枢时还回头看了两人一眼。抢在前面的是个中年妇人,提了双钩凝神屏气疾行,和她并行的是矮壮的中年汉子,边追边扯着破嗓喊:“……你赶快找地方坐下,还一时半刻死不了,只要你交出赤玄石,我们看在你是师弟的份上决不会碰你半根毫毛,若不然被我们追着,先把你毒解了,再把你头皮揭开,把你挂在树下三天三夜,让满山的鸟啊雀啊来啄光你的脑浆……看师父怎么再暗里宠着你,偏心的人活该死得早……”叫声且行且远。梅冼瀚在后暗道又不知是哪里来的邪门歪派,为了争块劳什子赤玄石都不惜同门自相残杀,听这人话不定还欺师灭祖把师父害了,真是群无耻的畜牲,再者有这样的一群徒弟,做师父的也好不到哪里去,怕是早死早好,省了在江湖上据着一门派被人骂后脊骨。不过那三人之中以中年汉子内功修为最高,提气疾行尚能自如地大呼小叫,妇人次之,白发老者最差。但那中毒被追的师弟似乎功夫还在三人之上,怎地这门派和其它门派这般不同,为什么越是年轻的门人武功修为越高,练到头发都雪白的人,却都不如年龄小的同门师弟师妹呢?正想不通时,忽然隐约听得那中年汉的骂声变成欣喜的狂呼,梅冼瀚心道那被追之人定是支撑不住,毒发倒地了。两人又行了一里多地,忽听前方道上刀剑交鸣声大作,还夹杂着女人的喝叱。山道这时恰好被前面一快大石壁挡住,看不见谁人在打斗,梅冼瀚多次来过纯阳洞,知道转过山壁后的道路狭窄,通过不易。心想这三人怕是夺了师弟的赤玄石后分赃不匀,再起纷争了。当下很是厌恶,加上又怕天枢幼小,看见杀人时头断肢残的骇人场面受惊吓,便拉了天枢的手到道旁石头上休息片刻,待到不听见声响,才拉紧了天枢起身上路。两人行过山壁,前方直道上横着三人,一动也不动,那被追的年轻人则是靠在一大石上喘气,脸色已近乌紫。行到近处,只见三人呈扇形倒在那年轻人跟前,白发老者肚腹被利刃拉开,肠子拖了一地,手里紧握把单刀;妇人手持双钩仰面倒在地上,已然气绝,脸上一乌黑的手印在极白肤色的映衬下触目惊心;那中年汉子胸口插着一块赤红色的纺槌形石头,露出胸口约有一尺多长的一段,一柄剑断成两截落在道旁。梅冼瀚暗自吃惊,看这阵势,三人都为他们这个年轻的师弟所杀,眼下的这个年轻人分明早已中了极为厉害的毒,已然命悬一线,却怎会在片刻之间轻易击破三人的围攻,并将他们一一杀死的? “这位爷,”年轻人提口气对梅冼瀚道:“我看你不是寻常之人,可否为我传个口讯给一个人?我中了‘七蛇伤’,活不过半个时辰去的,你若大慈大悲答应我,那我也可死心塌地去了,不枉来今生一场。”说完眼内满是凄苦哀求之色,只怕梅冼瀚不予答应。梅冼瀚猛吃一惊,七蛇伤是冥教之毒,中者一个时辰内必定夺命,难道说这方圆之内竟会有冥教之人,要真这样,这天柱山怕不得宁静了。这年轻人身中冥教之毒,只怕也多半是正派弟子,只是想不起正派中何来这等不成器的门派。不过梅冼瀚心比山道旁树上结的野柿子都软,他万万不料这年轻人提出这等古怪的请求,好生为难,犹豫道:“小哥……哦,这位兄台,天涯陌路,人海茫茫,我要怎样才能找到收你口讯之人,你说来听听,我自感能办到的,给你捎个口信也不算什么,如不能办到的,当真不能应承下来。”年轻人黯然道:“收我口讯之人,原也没指望爷能见着,只盼爷应了为我传个口信,或许日后能在某地为在下作证说一句‘蓝如隆死前托我带口讯给长生教教主说他不后悔’,在下就死也瞑目了。”梅冼瀚闻言脸色突变,厉声道:“你和那邪魔的鬼教有什么纠葛?你到底是不是鬼教之人?”说罢眼睛一扫地上,看了几件死者兵刃的所在。年轻人淡然道:“在下真恨死了自己不是天人共愤的长生教人。长生教杀我一家,害我师父,还令我中七蛇伤之毒,你说我和长生教有什么纠葛?”梅冼瀚怒道:“什么长生教?还不是个人人避之不及的下流鬼教,我们平时称一声‘冥教’是客气的。你和那鬼教有不共戴天之仇,却怎地还想成为鬼教的人?”年轻人摇了摇头,气息微弱了许多道:“现在说这些都来不及,看我傻的。你们去吧,我再坐一会。”说罢闭起眼睛。天枢拉了拉梅冼瀚的手道:“爷,这哥哥难过得紧,可有办法救他活命?”梅冼瀚心下不忍,良久道:“小兄弟你中冥教七蛇伤,我们无力救你,要我给冥教传话,那是万万不能,如蒙兄台看得起,可把所承师门是哪派,师父是何人说来于我,我可把你今日之事日后细细说与你派中人知道,决不食言。”年轻人眼也不睁道:“爷,劳你费心,你已经食言了。我师父已死,刚才我杀了最后剩下的三个师兄师姐,等我这一去,我天缺门就灰飞烟灭,你如何把我今日音讯带给我门中人呢?”梅冼瀚脸微微一红,随即想这臭小子人之将死,还消遣起我来,我也不来与你计较。再有江湖各门各派也没听说有个天缺门,也许真是个闭塞地方的小门派,不过看刚才这三人奔跑,功夫已不弱,你臭小子能在身中七蛇伤的情形下杀死他们也该算是高手了,那样的话你师父岂不应更厉害?怎么你们天缺门在江湖上会没听说过的?正犹豫着是否要抽身离去,山壁后“吭呦、吭呦”有个光头老者担了两只木桶沿石道上来,两头木桶上都系片红绸布,很是耀眼醒目,梅冼瀚知道这人是向山上各冶铁行运送硫磺的脚夫。那木桶里满满的硫磺,就象是座移动的火药仓库,稍有碰触引起火星即会发生惊天的爆炸,所以制这木桶不用一丁点铁器,就连捅外面的环箍都是藤篾作的。并且担此硫磺只能一人独行,绝不许两人以上同行,山道上任谁看到桶上红布都须静立回避,防止与木桶有任何刮擦碰撞的。 光头老者穿了短褂,浑身精瘦。秋日里山间尤凉,他却是挑得满头大汗。走到近前,他用浑浊的眼神看看靠在石上的年轻人和梅冼瀚,随即把目光移开,眼见道旁三具尸体也是若无其事,正欲擦肩而过时,他“咦”了一声,停下脚步,把担子重重往地下一放。梅冼瀚被他那举动惊得心都猛地收紧了,要知道两桶硫磺若炸起来,方圆几十丈之内眨眼变成一片焦土。老者几乎是一步跨到中年汉子的尸首旁,伸手把插在尸体胸口的赤红色石头拔了出来,嘴里啧啧称奇,象是捡到了天大的宝贝似的。梅冼瀚见那老者手中石头竟然不沾一丝血迹,才恍然大悟,这邪门的石头定然就是引得天缺门同门四人互相残杀的劳什子赤玄石。光头老者把短褂脱下,利索地把石头包好,看也不看梅冼瀚一眼,转身即想离去。闭着眼的年轻人忽道:“这老伯,你手里的石头是在下放在师哥的胸前晾晾日头,吸点血气,可不是没主的物事能任由你拿去了。”老者回头道:“可就奇怪了,山路朝天,这道上之物,既不是从你身上取来的,又不是从你手里抢来的,这道又不是你的,山又不是你的,怎么就说一块石头是你的?是你的你来说说它姓啥名谁?多大年纪?属相是什么?爹妈是谁?老家何方?” 梅冼瀚初见老者长相淳朴,浑然是与世隔绝的山民模样,哪料到一张口却如市井无赖一般油嘴滑舌,立时便生厌恶之心,不待那年轻人回答就接口对老者道:“你这老人家何苦趁小辈伤重之时强夺他的物事,我和这小哥素昧平生,可证明这是小哥之物,请你拿来还给人家。”老者两眼一翻道:“他中了冥教七蛇伤,马上就要毒发断气了。你想要这破石头刚才自可先行取了去,何苦在这道上等半天,是不是你等了他咽气后再取这石头就为白捡的了,而象我这般就是强夺人家的?” 梅冼瀚暗道这老者既然一眼能识得冥教七蛇伤,自然也是道上的,今日也活见鬼,行半晌平日里人影也难得一见的山野小道,却偏偏会撞见这许多道中之人,眼见老者行事如泼皮无赖,说话言语恶毒,梅冼瀚不由得无名火起,叱道:“年纪老大,不说人话,”伸手向老者怀里抓落,老者左手一格,梅冼瀚快如闪电抓住老者手臂,却不料只觉掌心一下滑腻,抓到的手臂脱出掌去。梅冼瀚想老者功夫古怪,可别着了他的歪门邪道,当下连拍两掌,是阳山掌里至刚的一路掌法,掌力催得十足,要逼光头老者接招,老者手腕一抖,把手中布包刺向梅冼瀚掌心,直把石头当把剑使了。那石头能把中年汉杀死在地,两头尖细,梅冼瀚不敢硬碰,掌力斜拖,击向布包,老者布包一荡,晃开了去,梅冼瀚复又扑身上前,两只手勾点抓扣,就如生出十多条手臂一样,竟是用起空手入白刃的招式,要将布包生生夺下,老者也左击右刺,把石头作剑,舞得风生水起。 梅冼瀚一时难以得手,十多招一过,见那老者剑法似乎是南海一路,撩刺之间多象钓叟在使渔杆渔叉,和中原剑法大为不同。南海诸派介于正邪之间,久居两广沿海近岛,少来中原,各派武功繁杂,各色人也鱼龙混杂,良莠不齐。梅冼瀚看出这老者剑法该是走轻盈一路的,出剑回剑应灵动飘逸,须如渔杆舞动般轻捷,而眼下老者以石头作剑却多有阻滞,虽然剑势老到,但没有剑招应有的迅疾连贯,所以剑法大打折扣。梅冼瀚不欲久战,一来是天枢在旁,恐怕伤着,二来是自己也是不平代他人出头,这块石头原本就和自己无关,当下便估摸下方位,忽地后退两步。梅冼瀚初以为中毒的年轻人是冥教之人时便暗暗记准了倒毙在地的妇人手里双钩的方位,以防年轻人发力攻击时可抢来抵挡的。这下梅冼瀚两步拿捏得恰好退到妇人的尸首旁,趁光头老者一愣,弯腰把妇人的双钩拿在手里,随即双钩寒光一闪,向老者胸前奔去。老者呼地圈起手中石头横扫,当地一声,梅冼瀚手中的双钩断成四截,梅冼瀚大吃一惊,不想光头老者劲力如此霸道,一招便将自己手中双钩震断,当下大喝一声,将手里两柄断钩运劲向老者胸腹掷出,老者大骇,急向后连翻了两跟斗着地滚去,两柄断钩才落了空噗哧插入地下。梅冼瀚正欲抢上前去,只觉脚边黑影一闪,那中了毒的年轻人也不知怎地就扑到了两桶硫磺旁,两臂勾起木桶,呼地两桶硫磺直飞上天,梅冼瀚迅即两眼一扫,道旁一无可躲避的场所,那年轻人背靠而坐的大石也只有半人高,绝遮掩不了自己和天枢两人,不禁暗自叫苦,只见光头老者正从地上狼狈不堪地爬起身来,那两桶硫磺也刚好对着他头顶落下,光头老者唬得心肺差点都从喉咙里蹦了出来,只得奋起平生之力,运劲张开双臂把两木桶稳稳抱到了怀里,手里的石头也不管,任由落到地上,待觉到怀里两木桶无一丝动静,他正暗自庆幸,只觉两腿膝盖处一麻,再也跨不出一步去。 梅冼瀚惊得瞬间出了身冷汗,直象是从鬼门关兜了圈回来。只见光头老者胸前抱着两木桶一动不动站着,两只木桶合在一起把老者的光头都挡住了不见,样子极是好笑,那年轻人匍匐在光头老者脚下不远处,再也没力气坐起身来。梅冼瀚想年轻人这招算准了光头老者怕那两桶硫磺落地爆炸才故意把硫磺木桶抛向他头上的,木桶落下时老者必全力去接住,那时他周身来不及有丝毫防备,年轻人也料到在先,所以飞身上前就轻易点了老者下肢穴道,令其不得举步。自己拾起双钩、把断钩掷向老者、老者滚地躲避都是刹那间发生,年轻人在这电光火石的瞬息间就想出利用光头老者的弱点来制住了他,这份胆识、这份心思只怕无人可比,也难怪他在中毒深重之际还能让三个师兄师姐丧命在这荒山野道之上。可惜了此人命不久矣,也真是人世的悲哀。 光头老者被抱着的木桶挡住视线,什么也看不见,急得乱叫乱骂,说要丢下木桶大家同归于尽,梅冼瀚怕他真就这么做,忙拉起天枢的手,向气息已短的年轻人抱了抱拳,抽身便走,年轻人费力地抬起头来道:“爷,你的这小哥看着倒顺眼,我这赤玄石留着也没用,送给他吧。”手一扬,布包向梅冼瀚身前飞到,梅冼瀚伸手接住,入手石块一沉,差点掉在地上,原来这块奇石比相同体量的普通石头重了几倍,梅冼瀚恍然大悟,刚才光头老者把石头当剑使时根本是石头太重,挥动起来要花大得多的力气,显得他剑法滞重了。此刻那两桶硫磺尤是威胁,梅冼瀚来不及多想,道了声谢,看着年轻人脸已发黑,怕下一刻就要气绝身亡了,遂狠下心来拉了天枢快步离去,天枢几番回头看那青年,满是不忍。两人沿山道远远去了,光头老者抱着木桶喝骂不止:“……看你这恶鬼,你这不要脸的骗子,你一家要死绝,我还道你真不是想这块宝贝石头,天下哪有这等人,还对着个死人虚情假意,满口放仁义道德的狗臭屁,一肚皮就是贪图别人财宝的粪,你拿了那石头老天不会放过你的,天雷也会劈了你,把你化成灰,拌在粪里沃田。还有你这中毒的下地狱的死鬼,你使这样毒辣的阴招害我,我倒要看着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 梅冼瀚在道上想天枢人小,心地也善,那年轻人想必也是听了天枢要自己救他,才对天枢心生好感,平白无故把争死了几条人命的赤玄石如此地送给了天枢。天枢边行边回头张望,直到山道拐了个弯,再也看不见来时道上那已经是两黑点一般大小的人了。再往前是下坡的道,纯阳洞在谷底,站在山腰,只见谷底有条溪河,溪河边露着两三间茅草的屋顶,有缕缕黑烟向上直冒。 第六章 梅冼瀚见师兄炼铁铸剑的工房就在眼前,二十多日的旅途劳累顿时一扫而光,满面泛出天枢从未见过的喜悦来。这时一阵地动山摇的爆炸声由身后传来,震得道旁山坡上碎石悉悉嗦嗦往下掉,山谷间回响传了好一阵子。天枢不防被吓了一跳,他不解这晴空万里怎么突然有声响雷。梅冼瀚只觉山间野风吹过,衣衫变得冰凉起来。 卢真工突然见到四年未谋面的师弟,既惊又喜。梅冼瀚递上从福州带来的山东烟丝、两大封蜡纸包裹的上等铁观音和一丈二苏州府盛泽官绸。卢真工唤来徒弟子午让趁日头还早,去打些野味回来,天枢一听兴奋起来,抱起子午的箭匣跟着子午就往河边树林走。树林子里长着半膝高的草,不时有半大的鸟惊飞起来,天枢在海上呆惯了,对山间打猎不免处处感到新鲜,一路行来,满眼看不完的稀奇。子午忽然停住脚步,把手里猎叉交天枢扶着,前方三四丈外有个黑影扑腾飞起老高,子午搭箭射去,一只羽翼斑斓的野雉应声落地,天枢欢呼大喊,子午制止他说这样会把野鸡狍子都吓跑掉的。树林子里野物多,不多时子午便射了两只野鸡和一只野兔,挂在猎叉上就往回走。天枢问怎么不打狍子回去。子午说打了回去也煮不熟晚饭吃,不如明早天不亮起来打,不定还能打到野猪。天枢说那好,明早还要叫上他一起来。两人回家路上又去了河边,在水草丛里搜到了六只白色老大的蛋,子午说是水鸟的蛋,天枢也想不出来水鸟的样子。子午脱下褂子,把蛋兜了,天枢定要子午把蛋交给他提着,子午只得给他。回到家时太阳快沉到山后去了,几间打铁作坊茅屋顶上的黑烟都没有了,漆黑屋里雄旺的炉火也已熄灭掉,哐当作响的锤声也听不见,山谷里变得静谧起来。子午把野鸡和野兔提到河边去开膛剥皮,洗净了拿去厨房。天枢崭新的鞋去打猎弄脏了,有些闷闷不乐。吃过晚饭后大家早早就睡下,天枢对子午说明早去打狍子要叫醒他一起去。卢真工让徒弟烧了一大锅水,让梅冼瀚和天枢洗了个爽快的澡,两人都换了干净的小衣。梅冼瀚去和师兄说了半夜的话,才回房睡了。 早晨天枢醒来时天已亮了,床前放着他的鞋,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象新的一样,是梅冼瀚晚上洗过后在炉上烤干的。子午天没亮就去树林里打狍子还没回来,天枢打定主意一天不理睬子午。他用门外木桶里的水洗了脸,到灶上盛了一碗地瓜粥吃过,走到前面工坊来。梅爷和卢爷带了卢爷的几个徒弟远远地在河边试剑,屋里只有个老头在打铁,老头头发灰白,满脸的褶子里都是烟薰火燎的烟灰,手里举个小锤在铁跕上叮叮咚咚敲打,他眼神也不太好,有时要低下头去看跕上烧红的铁件,散落的头发尖上忽地会冒出极细的火星,倒卷了燎烧上去,冒出一丝青烟。天枢看着老头锤打了好一会儿,问跕上打的烧红的尖尖细细的东西是什么。老头说是篙尖,撑船的竹篙头上装的。天枢想起来在小船上看见过。不多时子午回来了,没有打着狍子和野猪,又射了五六只野鸡挂在叉头,他远远地招呼天枢去看射到的水鸟,天枢走去看了嘴一扁说,什么水鸟,不就是鸭子吗有啥稀奇。 卢爷有四个徒弟,谭振鸣、古常新、大头和子午,他们都喊梅爷师叔。看得出卢爷喜欢大头和子午,虽然他俩平时也打铁,但是凡有提水、煮饭、打猎、掏鸟蛋诸般有趣的活都指使他们两个干。谭振鸣和古常新两人从天亮忙到天黑就只有站在铁跕旁打铁的份,卢爷对他俩也严厉,明明他们忙得满头大汗,卢爷有时候还大声责备他们,从他们手里抢过物件用力锤打,比划给他俩看,看得他俩惶恐不安。还有他俩尽打些刀啊剑之类,没趣透了,还不如姓庚的老头,老头每次打的活计都不一样,门环、马蹬子、骑马钉、桶箍,有次还在打一只牛鼻环,卢爷也从没去看他一眼。 惬意地过了几天,天枢不外是每日里在山谷里东游西荡,或者在工坊看庚老头又在敲打出什么新奇古怪的东西,还跟着子午真的射到了一头狍子,狍子中了箭又跑出很远才倒地,害得子午扛着狍子跑回家累得半死。吃狍子肉的时候梅爷说再过几日该回去荆州了。卢爷说几年才来一次,得住上个把月。梅爷说等把五百把剑都铸好了,半年后来提剑时多住几日,眼下过三个月就过年了,帮里到年底事务多,该回去打理。卢爷说那样也好。 又过了两日,梅冼瀚把行李收拾了,说明日一早动身下山。卢真工让几个徒弟这日就不开炉,陪梅冼瀚各处看看。天枢几日下来各处晃荡得极熟,还迷上射箭,随子午猎野鸡也会抢着由自己用箭来射,子午也多由着他。中午吃过饭后,梅冼瀚由大头和子午陪着去纯阳洞走走,天枢早随子午去逛过,光秃秃个山洞也没什么可看的,就在抱了子午的箭袋到河边大树下练箭,练了没多一会儿,一个人未免没趣起来,这时听得头顶“叽叽咕”鸟叫,抬头见大树枝丫虬结,树叶繁茂,只闻鸟鸣,不见鸟的踪影,不由好事起来,便把张弓斜背在身,把箭袋挂在颈上,攀着手臂粗的老藤,爬上树寻着鸟叫声去了。 老树树干有六七人合围那般粗细,枝叶间几乎密不透光。天枢在枝丫上行了数丈,听那叽咕鸟叫似乎就在近前了,就停下细察,果然见一黑色黄喙大鸟在前方树叶间,便解下弓,正欲搭箭射去,鸟不知怎么受了惊撲嗤飞了去。天枢很是懊恼,只得往回走,来到个极大的树杈上,见枝丫分杈处庞阔,足可舒舒服服睡下两个人,想着反正横竖没事,就把箭袋和弓取了挂在细枝上,躺倒睡了会儿。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树下有人道:“……师父还不是看上了那块石头,才连同门的情份也顾不得的,也亏了梅爷还在梦里,昨晚还给了师父八百两银子的连和记银票咧,我可是亲眼看见的,是打那五百把剑的定银。”天枢听出是古常新在说话。另外一个声音道:“说不定这下我们可连这谷里也待不了了,到时候也不定师父要搬去哪里。我也看那块石头是邪乎,但师父怎地不把它给买下来?何苦硬要把师叔做了,干这等害命谋财的勾当?”天枢听了心砰砰乱跳,他听出这是谭振鸣在说话。只听又是古常新的声音道:“看你傻了,只要师父今晚动手,把师叔和宝儿干净利落做了,把他两人往纯阳洞里的无底天坑里一扔,谁会知道他杀了他师弟?我们照旧在这谷里烧炭打铁,怎地要搬走?我还舍不得这里呢。至于能不能买下那石头,你以为师父不动过那念头吗?还不是头天师叔来这里就给师父看见了那石头,师叔当时就说这石头是宝儿的,明摆着怕师父向他要,我看师父才横下心来要杀师叔夺这石头的,也不知这石头到底好在哪里?”谭振铭的声音道:“我两个也别想着石头,师父要废了师叔的命来夺它,必定是有天大的古怪在里头,我等想也白想,决计想不到师父要来何用。听说师叔的武功和师父差不了多少,我是担心万一我们合力还摆不平师叔,那以师叔是长乐帮副帮主的势力,只怕天下就没我们的栖身之地了。”古常新的声音道:“师父等这么多天才决定在今晚动手,必定是考虑多日,想好了万全之策的,不用你担心。我们只要齐心助师父把师叔杀了,师父定念我两的好,多半会把大漠剑教给我两个,省得我们成日介打铁。” 天枢在树杈上躺着一动都不敢动,他脑袋一阵阵发涨,听树下谭振铭和古常新的说话,分明是卢爷在今日里要把梅爷和自己给杀掉,夺那山道上中毒的哥哥送给自己的石头。卢爷要那石头那干吗不早说,他自可拿去了就是,何苦要杀了梅爷和宝儿呢?他在树上心中慄六,直偷偷听得谭振鸣和古常新在树下说了大半个时辰话,才听到两人拍打着衣衫上的尘土离去。这大树一棵独自生长在河边,在树下任谁从工房那里走来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谭振鸣和古常新受师父卢真工安排,欲在夜晚加害梅冼瀚,他两个趁梅冼瀚去纯阳洞,便踱到树下商量即将来临的凶险之事,因为这里僻静且又能看见来人。虽然吃过饭后他两个看见天枢在河边拿了弓箭在射树身,但后来天枢就不见了人影,还以为天枢又去树林里射野鸡了,也没多大在意,便在树下商量了半日,却不料被在树上的天枢都听了去。 天枢也是机灵,等谭振鸣和古常新去了多时才偷偷从大树上背向着工坊的一边溜了下来,又沿着河边长草丛向东跑了几十丈,才若无其事由小道上哼着小调折返回去,行到工坊门口,却看见庚爷托着竹烟斗面对小河,坐在门口石阶上抽烟。天枢面红耳赤,两颊发烫起来,怕刚才在河边下树给庚爷看见就难说会发生什么了,幸好庚爷只在一口接一口抽着烟斗,每口吐出的烟雾在黄昏前的凉风里一消而逝,似乎也没多大在意天枢。天枢才放下些心,正寻思着要不要回屋里去,一抬头看见梅冼瀚远远从小道上大步流星而来,身后跟着大头和子午。 天枢心里就不知怎么难受起来。 到吃晚饭的时候天枢还没有机会把听来的事情说给梅爷听。梅爷一回到家,谭振鸣和古常新两个就泡茶递烟,围着梅爷团团转,又故意向梅爷讨教拳路剑术,生出诸般事情。天枢在旁急得心里一阵阵发颤,却直是插不上嘴。到天色转暗,子午在屋里点了三盏油灯,把堂屋照得亮了,大头也手脚甚快,一会儿的工夫从厨房烧了十多盅菜端来八仙大桌上,子午在桌上的大碗里斟满了瑶花酒,众人推卢真工向南坐了首席,梅冼瀚坐了向南的次席,后面依此是卢真工的四名弟子,第七席是庚爷,天枢陪了末席和庚爷坐一条长凳。 各人把手里的酒正待一口干了,却见天枢鼻中陡然涌出许多暗色的血来,滴沥在衣襟上,脸色渐渐转白,眼神散乱,人晃了两晃无力道:“爷,卢爷他们马上……要杀你……要抢我们的石头,把我两个扔到山洞里……”说着向仰天后倒去,庚爷伸手拉住天枢肩膀。原来天枢自梅冼瀚回家后便急于要把听到的卢真工将要害命夺财之事避开众人说于梅冼瀚知道,却苦于梅冼瀚一直被谭古两人缠着没机会说,心内越来越焦燥,渐渐内火攻心,挨到坐上席,这苦热之火终于到了极致,他只觉一阵头晕目旋,全身无力,便支撑着在昏倒前,什么也顾不得地把窝在心里的话终于说了出来。 堂屋里鸦雀无声,连油灯灯芯哔啵的细微跳火声响也清晰可辨。卢真工平静道:“老庚头,你将宝儿带回后室里歇歇,不喊你不需过来。”老庚站起身,抱起天枢颤颤地去了。梅冼瀚忽道:“师兄,我们把碗里酒喝过再说其它的。来,喝光。”左右边上卢真工和四个徒弟大气不出,紧盯住梅冼瀚的每一举动。梅见状笑了笑,把手中酒自顾仰头一口吞下。卢真工细声道:“师弟,你带着你妹妹刚来凉州那时,饿得是一张皮包三两骨头,我可是顿顿上灶台上多偷疙瘩馍馍给你和妹妹吃,为这个自己没少挨师娘的烧火棍子,那时你有十三岁吧?”梅冼瀚道:“十五岁,我那两年饿得没长身体,看上去矮小。”卢真工道:“是的,师父每次授功法也终是偏向着你,我和鲍师弟齐师弟三人都眼红你,师夫授我们的功法半个时辰就练完,而你炼的功法却要两个时辰。”梅冼瀚接口道:“那是我心里好,没些杂念,师父老人家自然看得出来。”卢真工道:“嗯,那你人世的便宜也占多了,我自己总也不该这一辈子就困死在这山窝里打些破铜烂铁渡日子吧?”梅冼瀚道:“要不把那石头给你,求师兄你放我爷两个条生路可好?”卢真工瞪着谭振鸣和古常新道:“看你们两个没出息的,肚里面点事情还藏不牢,给个小孩子打探了去,原本我还打算别动刀枪把你们师叔给操办了,现下只能损筋折骨来领教雁门派高手的风范了,到时候你们哥儿几个都须把命拼上了,给你师叔留下命来就是把你们自己的命给害了。”梅冼瀚当真从师兄口里亲耳听到这一番话,心里有如块大石向冰凉无底的深渊直沉下去,几十年的同门情谊、生死与共还不如一块石头,这份击打不可谓不重。梅冼瀚早知生死一战难免,但真要和师兄性命相见,虽然满心凄苦神伤,但也难以下得了手去,他右手边坐着师兄,左手边坐着两师侄,几人相距不过数寸,动起手来谁都难保自己能全身而退。梅冼瀚天资好,师父传授武功时自有偏爱,是以原较卢真工功夫为高,但卢真工授业有方,两徒弟谭振鸣和古常新已非等闲之辈,如动起手来,梅冼瀚一旦给卢真工纠缠脱身不得,那谭古两人就对梅冼瀚就是莫大的威胁了。在座各人都没想到天枢会在这吃饭当口捅破此事,一下把各人的计谋步序打成纷乱,使梅冼瀚师兄弟立即陷入摊牌撕杀的险境。 正在各人全神防备、屏住呼吸伺机发难之时,忽地屋外传来声响,卢真工所居在大山深处,极为偏僻,方圆十多里地都为荒山野岭,并无一户人家,天黑后断无外人到访。梅冼瀚和卢真工内力深厚,已听得分明,似有七八人来到屋外,只闻屋顶“咔嚓”轻响,一人已上了屋顶。梅冼瀚冷峻的神色渐渐平缓,嘴角挂出一丝冷笑来,卢真工面色顿变,他霎时想到会不会长乐帮强援来到,片刻又回过神来,梅冼瀚这几日没出山谷一步,谷里也没人出去过,梅冼瀚如何向山外讨来救兵?紧绷起的心才略微放下些来。不过卢真工听屋外几人步履声或疾或徐,还似有兵刃碰触声响,无疑是江湖中人士,这许些人摸黑而至,却不知所为何来?难道也是为了那块赤玄石? 梅冼瀚忽地大声道:“雁门派卢真工炼剑之处,外面哪来的鼠辈,送死来着。”话音未落,只听哐仓巨响,大门向两侧飞起,十几支火把直射进屋,这些火把被人使内劲甩出,一掷之势惊人,卢真工几个徒弟从桌旁四散避开,梅冼瀚踢起饭桌,挡在身前,火把象雨点一样撞到桌面弹开去,卢真工见梅冼瀚脚踢饭桌,防范之势便先松了,随即身子微侧,一指点向梅冼瀚腰部。梅早料到卢真工这招,趁势立起身,左脚反踢和卢真工同坐着的长板凳,卢真工正出指点去,劲力都在臂上,坐着之力便虚了,长凳被踢得呼地一头立起砸向卢真工,这一撞之里非同小可,卢真工只得双手使个柔劲把长凳重又摁倒,梅冼瀚早已两脚一蹬蹿向屋顶,挥掌击出,屋顶瓦片翻飞,被击出个大洞,人从洞口跃上屋顶。卢真工心急如焚,顾不得四个徒弟,身形拔起,随梅冼瀚跃上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