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难的日子》 困难的日子 第一部 一 天快黑了,陈平还在窗下缝着衣服,陈平今年才十二岁,这条裤子是去年刚进初一时母亲请裁缝做的,那个时候街上也没什么服装店,农村人家大都是请裁缝做衣服,一块的确良、卡叽布都是上好的布,陈平这件是棉布,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屁股那一块弄破了,现要补上一大块布才能遮住,今天他第一次拿起针线,穿线穿了好久,母亲在灶下给他炒带学校去的菜,没有空。陈平每星期三都要回来一趟,是母亲定好的,今天星期二提前回来是因为上次带去的干菜里面放了一块猪油好吃,被同学抢光了。平常带去的菜都是一些咸菜、豆腐乳、辣椒酱、干菜等,新鲜的菜只能吃一顿,第二顿就会馊,而这些菜一两瓶可以吃三、四天,甚至一个星期。但是咸菜、辣椒酱容易上火,这次母亲又炒了两瓶用萝卜菜切碎晒干制成的短菜,炒的时候很耗油,母亲又在瓶子里放了一块猪油,希望这个小子身体能长快一些,并特意嘱咐:不要被人抢了,否则又提前回来没准备。 太阳完全陷进了山里,窗下已经看不见了,陈平赶紧缝了几针就把衣服穿上,最后几针缝得很长,可能蹲下去会把它撑开,不管它了,他把手都刺了好几针,现在赶晚自习都快来不及了。 家里离学校有三里路,从家到大队是一里,从大队经公社再到学校是两里(大队现在应该叫村支部,公社应该叫乡政府,刚改的),不知是从谁开始,上中学多走大队前面那条小路,稍近一点。其实也没什么路,都是穿田埂,旁边没有人家,中间有一口大池塘,周围长有很多高高的灌木,有几座坟,很阴森。为了赶时间,陈平也顾不了许多,提着两瓶菜飞一样地跑。他会跑,小学时为了赶回来听中午十二点十分扇田芳讲的评书都跑得很快。由于心急,经过那块坟地时他没有感到心惊,只是路不熟,错跑几条田埂,当他气喘吁吁地赶到学校时,学校已灯火通明。 二 四月的早晨,格外的凉爽、清新,同学们都聚集在操场等候早操的开始,大家非常享受这段时间,呼吸着新鲜空气。陈平个矮,站在第一排,随着一声哨响,第七套广播体操开始了。做了几节,陈平发现有很多人朝自己看,他觉得奇怪,自己打量了一下自己,发现昨天补的那块特别大,特别显眼,而且裤子很肥大,显得人好矮,这是母亲觉得他在长个,故意交待裁缝做大一点。陈平看了看别人,忽然觉得自己脸都红了,他发现所有同学的衣服都很整齐、合身,没有一块补钉。他第一次感觉到羞耻,第一次感觉到家里穷,自己和同学们有差距了。早餐陈平没有吃,一做完操他就坐在教室的凳子上,或许这样别人就看不见了。可他心里还是慌慌的,怎么办?就这样坐着行吗?等会还要做课间操,还要上厕所。于是上厕所他总用手捂着屁股,做体操他也不愿弯腰,不愿跳起来,怕那样难看,他注意过操场上走来走去的同学,全校就他一个人穿补钉的衣服! 一连几天陈平闷闷不乐,不爱说话,自卑到顶。星期六回家,换了那件大补钉裤,但干了一天活,星期天又得穿上那件补钉裤,临去学校他跟母亲说:“妈,我不穿这件衣服了。” “你不穿怎么办,家里没有新衣服了。” 陈平站在那里没动。 “你个伢仔,破一点有什么要紧,你哥哥他们以前不也是这样,家里哪一个人不是这样,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那是从前了,现在不一样,要是在小学陈平也无所谓,但现在上中学了,人多了,别人都不是这样,陈平本想说,但忍忍没吭声。 “你说话呀,半天不说话,跟你爹一个样。”然后他母亲朝着坐在一旁的父亲说:“就你生这样的儿子”。父亲没吭声,陈平觉得很无奈,他知道母亲是故意说给父亲听的,母亲也不忍,父亲也无奈,只好去学校。这次他不再是跑,低着头慢慢走,心里很不愿意走到那个学校,走到那里会让他抬不起头,不敢见人,会让他闷闷不乐。 三 夏日的夜晚,星光满天,晶莹的萤火虫到处飞舞,时而窜起,时而跌入草丛,田野里蛙声一片。放暑假了,陈平一家人都坐在外面纳凉,二哥陈中、三哥陈浩也回来了。陈中今年第四次高考,陈浩今年第二次高考,大家都盘问他俩的考试情况。父亲陈坤用算盘合计着各科的分数,算盘拨得劈劈叭叭响,反反复复差不多两个小时,结论是:老三没希望,老二可能差不多。 一家人沉默了,大家都知道,今年肯定又是凶多吉少,老二估分一向偏高,不知道他是故意这样,还是怎的。现在家里因为读书已经很穷了,陈中、陈浩二人读高中,陈平和他姐陈茹读初中(不过陈茹因为是女孩,衣服没那么破),妹妹陈洁读小学,每年因学费都了不得,何况都在上学,家里没什么劳力,老大陈国已分家,一切靠父亲和母亲操劳。父亲五十岁刚从大队书记下任,据说是因用人不当而下台,上了一点年纪,干活不像一般农民那么快。 大家都没做声,陈坤说:“没关系,今年如果真考不上,明年再来,铁棒也会磨成针的。”说这话时,他显得异常坚毅。 陈坤身世不好,九岁时他的父亲去逝,幸好那时大家庭,还有一些地,供他上了初中,那时的初中算很好了,后来在县粮食局上班,他篮球打得好,字写得端正,有力道,体格也健壮,在当时也算一表人才。可是那时商品粮一个月只有二三十块钱,折合成粮食还不如在家里挣工分。他的母亲就叫他回来务农,他本不想回来,家里缺劳力,没有办法。在家做了几年,因当时人才少,又被推荐到村里做会计,没做几年,前任妻子去逝时,留下陈国、陈中、陈浩三个小孩,期间陈国下面还有一个儿子四岁时死了,中年丧妻、失子,好不凄惨,三个孩子寄养在别人家,后来娶了现在的妻子桂花才把那三个接过来,生了陈茹、陈平、陈洁。前两年继父去逝,妹妹四十岁病故,才五十岁就经历了这么多痛苦。 陈坤在大队任书记期间,他带领村里人垦山育林,办酒厂、办学校,做了不少事情,按他的话说是一心一意为人民,顾大家不顾小家,却被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用人不当而下台,他失意之极,决定现在一定要把孩子培养出来。 陈中、陈浩这时也很烦恼。他们不是笨,是因读初中时英语老师经常回家干农活,课上得很少,后来干脆不上了,八二年重新恢复高考时,英语又被列为考试科目,他们又得从头学起,初中的要自学,高中的还要赶上,这是一个多么艰难而耗费时间的过程,而拾起这门又会荒废那门。偏偏全县就他那个中学,他俩那个时期没有学英语,结果前面的走了,后面的也有考中的,他俩还在原地踏步! “爹,干完双抢我去长山乡挑石子,那边在修桥,听说一天能挣十几块钱,对面的春福每天都去。”陈中说。 “你吃得消吗?” “在家里砍柴一担都有一百六七十斤,那个用粪箕装的才几十斤,没事的。” “我也去”,陈浩说。 “那好吧,那里不像砍柴,一天才两担,累了可以歇,挑石子是一天到晚,脚都会酸的,一次不要挑得太多,慢慢来。” 星星像降了一层,越来越亮,整个天空密密麻麻,有些恐怖,令人窒息。 四 经过一阵双抢,田野里又泛着绿色,翠绿的稻苗随风起伏,波浪一样,整个大地又展现出一片生机。交了提留,卖了粮食,加上陈中、陈浩俩挑石子的钱,一家人又凑足了学费。陈中、陈浩去县城复读了,陈平捡了一条哥哥的蓝军裤上学了,现在家里都这样,做衣服只做大的,小的接大的穿,甚至陈坤都穿儿子的衣服。这些衣服要不是蓝军卦,要不就是黄军裤,就这两种颜色,农村几乎都是这样,只是现在不兴戴军帽和插钢笔了。家里的粮食还有一点,估计刚好接上晚稻。 陈平这段时间还好,不用担心屁股那一块大补钉的尴尬了,这一件只是膝盖处破了个洞,不要紧。现在他能和同学们一起跑,一起耍,也能和大家一起兴致勃勃地在打饭的窗口拼命挤,尽管大甑的饭一粒一粒,硬而带红,但合着同学们各式各样的咸菜,一样吃得可口,他没有遇到哥哥们遇到的事:打饭的时候竞然打到了一个老鼠尾巴! 下半年的日子过得特别快,眨眼就到了冬天,几阵雨夹雪后,天空瓢满了雪花。陈平坐在教室里,忽然感觉胳膊上有一处特别冷,很奇怪,用手一摸,原来这件棉袄右胳膊处有一节棉絮断了,只剩一层布。陈平惊呆了,怎么会这样呢?要是被人摸到了该多难为情,正想着,偏偏同桌的小王一手搭上来了,原来小王正想和陈平说话,刚好抓住了这个断截。 “呀,你这里断啦!” 陈平一阵紧张:“是刚才在外面玩被人扯断的。” “不可能吧,怎么可能断里面呢?” “是这样的,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陈平塘塞着,这一件也是哥哥的。 雪下得很厚,校场经过几百人的践踏,雪和着泥水,又脏又湿,不像开始那样洁白、厚实。陈平穿的是一双棉布鞋,不能在这样地上走了,如果湿了,脚会生冻疮。他从小到大都没有穿过一双解放鞋、凉鞋、雨靴,都是布鞋,要么打赤脚,同学们都穿上雨靴,少部分穿解放鞋,唯独他是一双布鞋,怎么办呢?只好挑好的地方走了。 星期六放学,同学们逐一回家了,陈平望着一片白皑皑的雪发愁,走哪回家呢?那条小路是田埂,很难走,弄不好会翻到沟里;走乡政府那条路,已被踩得稀巴烂;看来只好走王坳大队那条路了,虽然远一里多路,但靠山边,人少,踩在雪上不会湿得这么快,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回来了。唉,不是衣服不好,就是没有鞋子。 五 或许是从小水里走多了,寒假期间,陈平左脚关节痛,有人说可能是关节炎,问题不大,也有人说会不会是里面生东西,这样会拐脚的。母亲一听,吓得不得了。初二,她就叫陈中带他去刘凹村叔房姑姑那,听她说那里有一个老医生蛮厉害,治过很多这样的病,这样一是看病,有姑姑照料,二是顺便拜年。 老医生老了,走路缓慢,手都在擅抖,他问了一下情况,拿出一根很长的银针,一手扶住陈平的膝盖,一手捏着银针,准备往里扎,但擅抖的手始终对不准他所要的位置。很久,他猛地一扎,直扎到陈平的骨头上,整个银针折成了九十度!“错了,错了。”他一边说一边拨出针,又换了一根更长的针,这次他先慢慢刺进去,然后用手旋转,直至针头从另一边出来,然后又拿了一根,从陈平的左脚背一直穿出脚掌,他说银针效果很好,很快就会好了。陈平很奇怪,这么扎一下会好吗?还好除刚才扎弯的那一下,也并不怎么痛。 过了一个多星期,不见好转,医生说要一个疗程,几天怎好得了,陈平有点不信,自己都这样了,还能治病,但没有办法,只能听他的。就这样,一晃就近两个月,学校早开学了,最后陈平实在等不急,就自己一跛一拐的回来了,他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学校,学校就在回家的路途中间。 走过操场,他轻轻地推开教室的门,老师问他是谁,他说自己是这个班的,老师说不认识,把门关上了,陈平一下子眼泪都出来了,明明自己是这个班的,怎么说不认识呢?他拐到班主任家,班主任说那是新换的数学老师,这么久没来,不知道你还读不读,现在帮你把桌子搬进去。 坐进教室,陈平非常气愤,这个老师事情也不问清楚,就把人拒之门外,人家是治病才回来,又不是干了什么坏事。就这以后,陈平的数学成绩就跟不上来了,一是前面的要自学,二是对这个老师没兴趣,自然对这门课程的兴趣减了几分,再者大家都反映他没有以前的数学老师好,以前,数学120分的试卷他能考一百零几,现在怎么考都是七八十分,落了一大截。 六 命运之神好像是故意捉弄人,陈中今年又没考中,这个时期高考的确难中,乡高中一年能中几个大学生就了不起了,县高中一个班能中十几个算很好,何况他俩英语从零开始,就他们这一届这么难,如果不是英语拉了后腿,应该差不多了,在这门课上他俩不知花了多少时间。陈茹下半年也要上高中,陈洁也要上初中,这样全家就会有三个读高中,两个读初中,一学期费用要两千多,家里七亩稻田,早晚稻亩产合计大概1200斤,七亩共8400斤,除一家七口每人每年500斤口粮,再扣一点提留,也就4000来斤粮可卖,每百斤四五十块钱,也就一两千块,农药、化肥投资还没算,人情客礼也没计,一个学期都不够,一年可得两学期啊。难啊,父亲陈坤可真的是犯愁了。家里已经负债了,借个十几块钱都很难,总是考不中,借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还上别人,现在村庄的人有点怕这户人家了,偶尔有少数人看在老书记的面上帮一下,其它人很难。 “爹,下半年我不读了,在家干点农活,打点零工,明年上半年再去读吧,反正现在书也翻烂了,定型了,考试也就是碰运气,明年上半年再去碰一下,下半年即使挣不到钱,至少可节约半年费用。”陈中说。 “你觉得明年跟得上来吗?”陈坤问。 “有几个月的时间温习一下,应该可以。”陈中回答说。 “那这样吧,陈浩继续读,你先休半年,下半年我们一起搞点副业,如果明年还不行,还得读全年,就是倾家荡产我也要你们读出来!” 陈中感到无限的孤独和苦闷,考了五年不中,无数嘲笑向他袭来,说他笨,说他这么大了还不成家,人家小孩都几岁了,吃不了这碗就不要做这个梦。反正说啥的都有,他一时成为了全村甚至全乡人的笑柄。他也曾打过退堂鼓,但也有一些不甘心,都读到这个份上,再坚持一年,或许命运就会改变了,像他这样的人也不只他一个,怕什么,当下就是要挣到钱! 收割完晚稻,他背上了柴刀,进山砍毛杆,现在有人收购这种杆子,拉出去造纸。他钻进毛杆丛里,一心砍起来,顾不得毛叶锋刺的齿子,砍下毛杆,削掉芝叶,捆好后,扛出去卖。陈坤除了砍柴烧火做饭,也砍这个毛杆,两人毕竟不是农民出身,动作没有这么快,一天最多只能砍十几捆,一块钱一捆,人均一天才几块钱,这样算下来,收入也只够来年一个人用,况且毛杆不是到处都有,原本很多,现在砍的人多要到更远更高的山上去找才行,农村没有什么经济来源,大家都靠这些弥补一下家用。 “爹,听说驼背岭那边很多,是吗?” “嗯,那边属长山乡,比较远,那里山大,可能会有。” “那边不知道有没有人砍。” “可能没有,一是远,二是长山乡人种棉花,一年忙到头,可能不会去砍。” “那我们去看一下吧,最多来回一天时间,有的话我们砍好了用车拉。” “可以。” 第二天吃过早饭,父子二人便赶向驼背岭。一路翻山跃岭,差不多廿十里路才赶到,那里有一户人家是村里一个人的女婿,先借住他家,然后上山开始砍毛杆。这里的毛杆的确多一些,又粗又高,像小山竹一样,砍起来舒服。一个月下来,父子二人也砍了不少,可算下来一人一天也就十几块钱,两只手已被毛叶割得一道又一道,衣服破了一处又一处,这真是鲁班锯子的前身啊! “这个钱也太难挣了。”陈中说。 “是啊!”陈坤应了一声。 “我有个同学在乡政府,曾听说年底乡里要砍树,不知道有没有这回事。” “哦!” “如果有就好了,砍树可能比砍这个来钱一点,明天我们回去问一下吧。” “好,这么久没回家,回去换换衣服,顺便把这卖了。” 乡里果然有砍树这一回事,主要是卖了修路。陈中联系到了这份差事。 砍树的地方在四冲水库里面,那是全乡最山里了,水库大而深,深不见底的库水映着浓绿的树叶,有点阴森。沿水库边有一条小路,陡而滑,一不小心会掉进水里,树就是要从这条路上背出来。 砍树比砍毛杆简单多了,没有那么多繁锁,对于手脚不很麻利的他俩来说比较合适。扛一棵树出去可得十块钱,一个人一天可扛三、四根,比砍毛杆好多了。可这是纯力气活,没有一把力气是扛不了,陈坤老当益壮,力气比较稳,陈中廿十七八,正当红,从小砍柴练就了一副好身骨,两人干得挺高兴。可人毕竟是肉长的,一段时间下来,俩人有些疲累,肩上几乎不能放东西了,一放就痛,这种高强度的体力活,谁也受不了啊!腊月初八,天灰蒙蒙的,风很大,吹得树叶哗哗作响,眼看一场大雪就要来临,而库区就他俩人。 “爹,今天不出去了,就在棚子里休息一天吧!”陈中说,他不仅自己累得不行,也期望父亲休息一下。”陈中说。 “这点风怕什么,一会就没了。”陈坤说,他头也没回,自顾走了。 陈中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个坚强的人明知道自己累了也不休息,真拿他没办法,只好拾起柴刀跟着往里走,当他们再度扛出一棵出来时,满天已是鹅毛大雪。 七 寒雪挡不住春天的脚步,暖风再一次了光临这个大地,一切又嫩绿起来。然而,大地绿了好久,陈中也还没有去找学校。去年,由于大雪封山,水库的路实在难走,砍树的事被迫停止,挣的钱送弟弟妹妹上学后已所剩无几,现已是清明时节,距离高考只差三个月的时间了。 “爹,我该走了。”陈中对父亲说。 “你还没钱呢?” “有几十块,先过去再说,时间不等人了。” “这次准备去哪里呢?”父亲指的是县一中或者二中。 “我想过了,我是读理科,英语一直拉后腿,很难考,即使考中了,也不会是个好学校,今年我准备去田坂农中,去考农校,考农校不用学英语、生物,只学《农作物栽培》,原来考七门课,读这个只考六门。” “这个毕业不知道是分在哪里。” “一般分在乡政府,农大毕业分在农业局,这个学校理科人一般看不起,很多人还不知道。”“哦,那里从前叫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村里有人在那里念过书。” “唉,这辈子与名牌学校无缘了,不过以后分到乡政府也不错,不比师专差,工资待遇差不多。” “嗯,也是,总比种地好,你怎知道这学校。” “对面新民告诉我的,他在那里读。” “好吧,你先去,我借到钱马上带给你。” 陈中于是收拾行李,他把衣服、书、小被子捆在一起,装了三十几斤米挑着出了门,那里现在还没通班车。走过村旁一口小池塘时,他回头望了一下父亲说:“爹,不用送了,我自己知道走。”陈坤忽然眼眶湿润,他招了招手说:“好的,你慢走。”回转身,竟然泪如雨下。他想起了死去的前妻,这个孩子跟着他受了这么多磨难,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要不是因为他的坚持,孩子哪会受这么多辛苦和折磨,同龄的人早都结婚生子了,可是这个书不读不行啊,在这个年代,这个落后的农村,读书才是唯一的出路啊。 送走孩子,陈坤又回到了忙碌当中,七亩稻田,加上一些地,差不多十亩,担子也是蛮重。今年,鼠害比较严重,几乎每家的秧苗都被老鼠吃了,很多人家的秧苗可能会不够,他不知道自己家的够不够,先插远一点的小块田,妻子桂花不能下水,他只能一个人插,结果人家早都插完了,那大块的三亩五还是一片浑水。他紧赶慢赶,当插完三亩五一半时苗已不够了,个别人家有剩余的秧苗早被人谋去,这一半只好空着。现在他感觉种田有点力不从心,自己半路出家,干活不利索,而每到农业投资时孩子又回来要钱。田野里,只要是长得不好的那块一定是他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尽力地做,也期望孩子们的假期早日到来,能帮上一把。 暑假,陈中回来,格外高兴,在田埂上就对父亲说,今年稳中了,陈坤有点惊喜,也有点怀疑,问了一下各科预测分数和以往分数线,这次他信了,老二从来估分高,但从未这样打过保票,他也相信,理科转农科应该有优势,总算熬出头了,老天有眼! 陈坤很兴奋,尽管老三今年又没希望,不要紧,只要磨,总会磨出来的,他好像看到了曙光。 可是喜归喜,上半年的庄稼长得不好,何况还空了一大片田,必须要想办法把损失补回来。于是搞好自家的稻田,他带领陈中、陈浩,陈中去帮人家割稻子,割自家的稻子轻飘飘,割别人家的稻子禾杆粗壮,稻穗沉甸甸,三兄弟直叹气。 陈茹没有去割稻,她借了一辆自行车,去街上批了一些冰棒,去卖冰棒了。一个上高中的女孩子出门去卖冰棒的确很害羞,可家里没钱,就要想办法,穷人的孩子要学会早当家。她专跑砖厂、矿厂和人多的地块,一天下来还能挣几块钱,只是一次摔到了农田里,再也不敢卖了,幸好那次一位婶婶帮她换了一件衣服才回家。 七月底分数如期公布,陈中中了市农业学校,再也不用回家走小道了,终于可以抬着头走路,可以正面回答乡亲们的询问,接受人家的祝贺了。范进中举,尽管迟了,也是喜事,这也是全家的希望。 八 这个暑假,对于陈平来说,却是烦恼。他居然连普通高中没考上,进了二哥陈中读过的田坂农中!他并不愿意读这个学校,录取通知书上还写着自带条锄一把,这不是半工半读吗?能读到什么书?唉,就是该死的数学拉了分,考上普高以上的人数学都90分以上,他才70多分,他总分才差12分,要是数学成绩有90分就好了。他躺在床上不起来,就是不愿去,父亲陈坤说:“农中有什么不好,你二哥不就是在那里考出来的吗?那里还好考一点,出来还可做干部,有什么不好,你不去,谁叫你没考好!” 陈平没有吭声,这样说有什么办法呢?父亲一向和蔼,这样说应该很严肃了,只怪自己笨嘛!带上条锄,在陈坤的陪送下,他进了这个曾经是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现叫“田板农业职业技术学校”。 进了这个学校,陈平后悔了,这哪是什么正规学校,数学、物理老师自己都没高中毕业,是以前的优秀红卫兵被推荐上来的,赤脚老师一个,只有几个新来的几个年轻老师是师专毕业。学校的学生大多是各地中学来的末等生,很多连这个学校都没考取,通过关系进来的,混个毕业证而已,难怪二哥理转农三个月就考取了。但自己不是理科,得在这里学,在这种环境下哪学到东西啊,以后又不知道有几个理转农的过来。可书还是要读的,既然来了就读呗,现在初中不给复读了有什么办法,父亲也是没有关系走后门让他读普高才那样说的。 陈平想过不读,家里穷回家帮家里干活算了。但从内心里讲,他还是想读,毕竟年轻人还有求知的欲望,他不想脱离这个群体,况且他还不是那种差生。陈平安静地读下来,每月回家带一些米和零花钱,父亲陈坤每次天还未亮就帮着扛米送他到街上等候刚开通的班车,直到车子走了才慢慢赶回来。偶尔有事他先走,车子后出发,陈平看到父亲的身子一阵难过,唉,不就是几十斤米嘛,自己可以扛,干嘛还要送! 这一学期,学校并没有发生什么事,虽然俩赤脚老师课讲不好,但第一年难度不大 第一部 第一章 天快黑了,陈平还在窗下缝着衣服,陈平今年才十二岁,这条裤子是去年刚进初一时母亲请裁缝做的,那个时候街上也没什么服装店,农村人家大都是请裁缝做衣服,一块的确良、卡叽布都是上好的布,陈平这件是棉布,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屁股那一块弄破了,现要补上一大块布才能遮住,今天他第一次拿起针线,穿线穿了好久,母亲在灶下给他炒带学校去的菜,没有空。陈平每星期三都要回来一趟,是母亲定好的,今天星期二提前回来是因为上次带去的干菜里面放了一块猪油好吃,被同学抢光了。平常带去的菜都是一些咸菜、豆腐乳、辣椒酱、干菜等,新鲜的菜只能吃一顿,第二顿就会馊,而这些菜一两瓶可以吃三、四天,甚至一个星期。但是咸菜、辣椒酱容易上火,这次母亲又炒了两瓶用萝卜菜切碎晒干制成的短菜,炒的时候很耗油,母亲又在瓶子里放了一块猪油,希望这个小子身体能长快一些,并特意嘱咐:不要被人抢了,否则又提前回来没准备。 太阳完全陷进了山里,窗下已经看不见了,陈平赶紧缝了几针就把衣服穿上,最后几针缝得很长,可能蹲下去会把它撑开,不管它了,他把手都刺了好几针,现在赶晚自习都快来不及了。 家里离学校有三里路,从家到大队是一里,从大队经公社再到学校是两里(大队现在应该叫村支部,公社应该叫乡政府,刚改的),不知是从谁开始,上中学多走大队前面那条小路,稍近一点。其实也没什么路,都是穿田埂,旁边没有人家,中间有一口大池塘,周围长有很多高高的灌木,有几座坟,很阴森。为了赶时间,陈平也顾不了许多,提着两瓶菜飞一样地跑。他会跑,小学时为了赶回来听中午十二点十分扇田芳讲的评书都跑得很快。由于心急,经过那块坟地时他没有感到心惊,只是路不熟,错跑几条田埂,当他气喘吁吁地赶到学校时,学校已灯火通明。 四月的早晨,格外的凉爽、清新,同学们都聚集在操场等候早操的开始,大家非常享受这段时间,呼吸着新鲜空气。陈平个矮,站在第一排,随着一声哨响,第七套广播体操开始了。做了几节,陈平发现有很多人朝自己看,他觉得奇怪,自己打量了一下自己,发现昨天补的那块特别大,特别显眼,而且裤子很肥大,显得人好矮,这是母亲觉得他在长个,故意交待裁缝做大一点。陈平看了看别人,忽然觉得自己脸都红了,他发现所有同学的衣服都很整齐、合身,没有一块补钉。他第一次感觉到羞耻,第一次感觉到家里穷,自己和同学们有差距了。 早餐陈平没有吃,一做完操他就坐在教室的凳子上,或许这样别人就看不见了。可他心里还是慌慌的,怎么办?就这样坐着行吗?等会还要做课间操,还要上厕所。于是上厕所他总用手捂着屁股,做体操他也不愿弯腰,不愿跳起来,怕那样难看,他注意过操场上走来走去的同学,全校就他一个人穿补钉的衣服! 一连几天陈平闷闷不乐,不爱说话,自卑到顶。星期六回家,换了那件大补钉裤,但干了一天活,星期天又得穿上那件补钉裤,临去学校他跟母亲说:“妈,我不穿这件衣服了。” “你不穿怎么办,家里没有新衣服了。” 陈平站在那里没动。 “你个伢仔,破一点有什么要紧,你哥哥他们以前不也是这样,家里哪一个人不是这样,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那是从前了,现在不一样,要是在小学陈平也无所谓,但现在上中学了,人多了,别人都不是这样,陈平本想说,但忍忍没吭声。 “你说话呀,半天不说话,跟你爹一个样。”然后他母亲朝着坐在一旁的父亲说:“就你生这样的儿子”。父亲没吭声,陈平觉得很无奈,他知道母亲是故意说给父亲听的,母亲也不忍,父亲也无奈,只好去学校。这次他不再是跑,低着头慢慢走,心里很不愿意走到那个学校,走到那里会让他抬不起头,不敢见人,会让他闷闷不乐。 夏日的夜晚,星光满天,晶莹的萤火虫到处飞舞,时而窜起,时而跌入草丛,田野里蛙声一片。放暑假了,陈平一家人都坐在外面纳凉,二哥陈中、三哥陈浩也回来了。陈中今年第四次高考,陈浩今年第二次高考,大家都盘问他俩的考试情况。父亲陈坤用算盘合计着各科的分数,算盘拨得劈劈叭叭响,反反复复差不多两个小时,结论是:老三没希望,老二可能差不多。 一家人沉默了,大家都知道,今年肯定又是凶多吉少,老二估分一向偏高,不知道他是故意这样,还是怎的。现在家里因为读书已经很穷了,陈中、陈浩二人读高中,陈平和他姐陈茹读初中(不过陈茹因为是女孩,衣服没那么破),妹妹陈洁读小学,每年因学费都了不得,何况都在上学,家里没什么劳力,老大陈国已分家,一切靠父亲和母亲操劳。父亲五十岁刚从大队书记下任,据说是因用人不当而下台,上了一点年纪,干活不像一般农民那么快。 大家都没做声,陈坤说:“没关系,今年如果真考不上,明年再来,铁棒也会磨成针的。”说这话时,他显得异常坚毅。 陈坤身世不好,九岁时他的父亲去逝,幸好那时大家庭,还有一些地,供他上了初中,那时的初中算很好了,后来在县粮食局上班,他篮球打得好,字写得端正,有力道,体格也健壮,在当时也算一表人才。可是那时商品粮一个月只有二三十块钱,折合成粮食还不如在家里挣工分。他的母亲就叫他回来务农,他本不想回来,家里缺劳力,没有办法。在家做了几年,因当时人才少,又被推荐到村里做会计,没做几年,前任妻子去逝时,留下陈国、陈中、陈浩三个小孩,期间陈国下面还有一个儿子四岁时死了,中年丧妻、失子,好不凄惨,三个孩子寄养在别人家,后来娶了现在的妻子桂花才把那三个接过来,生了陈茹、陈平、陈洁。前两年继父去逝,妹妹四十岁病故,才五十岁就经历了这么多痛苦。 陈坤在大队任书记期间,他带领村里人垦山育林,办酒厂、办学校,做了不少事情,按他的话说是一心一意为人民,顾大家不顾小家,却被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用人不当而下台,他失意之极,决定现在一定要把孩子培养出来。 陈中、陈浩这时也很烦恼。他们不是笨,是因读初中时英语老师经常回家干农活,课上得很少,后来干脆不上了,八二年重新恢复高考时,英语又被列为考试科目,他们又得从头学起,初中的要自学,高中的还要赶上,这是一个多么艰难而耗费时间的过程,而拾起这门又会荒废那门。偏偏全县就他那个中学,他俩那个时期没有学英语,结果前面的走了,后面的也有考中的,他俩还在原地踏步! “爹,干完双抢我去长山乡挑石子,那边在修桥,听说一天能挣十几块钱,对面的春福每天都去。”陈中说。 “你吃得消吗?” “在家里砍柴一担都有一百六七十斤,那个用粪箕装的才几十斤,没事的。” “我也去”,陈浩说。 “那好吧,那里不像砍柴,一天才两担,累了可以歇,挑石子是一天到晚,脚都会酸的,一次不要挑得太多,慢慢来。” 星星像降了一层,越来越亮,整个天空密密麻麻,有些恐怖,令人窒息。 经过一阵双抢,田野里又泛着绿色,翠绿的稻苗随风起伏,波浪一样,整个大地又展现出一片生机。交了提留,卖了粮食,加上陈中、陈浩俩挑石子的钱,一家人又凑足了学费。陈中、陈浩去县城复读了,陈平捡了一条哥哥的蓝军裤上学了,现在家里都这样,做衣服只做大的,小的接大的穿,甚至陈坤都穿儿子的衣服。这些衣服要不是蓝军卦,要不就是黄军裤,就这两种颜色,农村几乎都是这样,只是现在不兴戴军帽和插钢笔了。家里的粮食还有一点,估计刚好接上晚稻。 陈平这段时间还好,不用担心屁股那一块大补钉的尴尬了,这一件只是膝盖处破了个洞,不要紧。现在他能和同学们一起跑,一起耍,也能和大家一起兴致勃勃地在打饭的窗口拼命挤,尽管大甑的饭一粒一粒,硬而带红,但合着同学们各式各样的咸菜,一样吃得可口,他没有遇到哥哥们遇到的事:打饭的时候竞然打到了一个老鼠尾巴! 下半年的日子过得特别快,眨眼就到了冬天,几阵雨夹雪后,天空瓢满了雪花。陈平坐在教室里,忽然感觉胳膊上有一处特别冷,很奇怪,用手一摸,原来这件棉袄右胳膊处有一节棉絮断了,只剩一层布。陈平惊呆了,怎么会这样呢?要是被人摸到了该多难为情,正想着,偏偏同桌的小王一手搭上来了,原来小王正想和陈平说话,刚好抓住了这个断截。 “呀,你这里断啦!” 陈平一阵紧张:“是刚才在外面玩被人扯断的。” “不可能吧,怎么可能断里面呢?” “是这样的,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陈平塘塞着,这一件也是哥哥的。 雪下得很厚,校场经过几百人的践踏,雪和着泥水,又脏又湿,不像开始那样洁白、厚实。陈平穿的是一双棉布鞋,不能在这样地上走了,如果湿了,脚会生冻疮。他从小到大都没有穿过一双解放鞋、凉鞋、雨靴,都是布鞋,要么打赤脚,同学们都穿上雨靴,少部分穿解放鞋,唯独他是一双布鞋,怎么办呢?只好挑好的地方走了。 星期六放学,同学们逐一回家了,陈平望着一片白皑皑的雪发愁,走哪回家呢?那条小路是田埂,很难走,弄不好会翻到沟里;走乡政府那条路,已被踩得稀巴烂;看来只好走王坳大队那条路了,虽然远一里多路,但靠山边,人少,踩在雪上不会湿得这么快,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回来了。唉,不是衣服不好,就是没有鞋子。 或许是从小水里走多了,寒假期间,陈平左脚关节痛,有人说可能是关节炎,问题不大,也有人说会不会是里面生东西,这样会拐脚的。母亲一听,吓得不得了。初二,她就叫陈中带他去刘凹村叔房姑姑那,听她说那里有一个老医生蛮厉害,治过很多这样的病,这样一是看病,有姑姑照料,二是顺便拜年。 老医生老了,走路缓慢,手都在擅抖,他问了一下情况,拿出一根很长的银针,一手扶住陈平的膝盖,一手捏着银针,准备往里扎,但擅抖的手始终对不准他所要的位置。很久,他猛地一扎,直扎到陈平的骨头上,整个银针折成了九十度!“错了,错了。”他一边说一边拨出针,又换了一根更长的针,这次他先慢慢刺进去,然后用手旋转,直至针头从另一边出来,然后又拿了一根,从陈平的左脚背一直穿出脚掌,他说银针效果很好,很快就会好了。陈平很奇怪,这么扎一下会好吗?还好除刚才扎弯的那一下,也并不怎么痛。 过了一个多星期,不见好转,医生说要一个疗程,几天怎好得了,陈平有点不信,自己都这样了,还能治病,但没有办法,只能听他的。就这样,一晃就近两个月,学校早开学了,最后陈平实在等不急,就自己一跛一拐的回来了,他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学校,学校就在回家的路途中间。 走过操场,他轻轻地推开教室的门,老师问他是谁,他说自己是这个班的,老师说不认识,把门关上了,陈平一下子眼泪都出来了,明明自己是这个班的,怎么说不认识呢?他拐到班主任家,班主任说那是新换的数学老师,这么久没来,不知道你还读不读,现在帮你把桌子搬进去。 坐进教室,陈平非常气愤,这个老师事情也不问清楚,就把人拒之门外,人家是治病才回来,又不是干了什么坏事。就这以后,陈平的数学成绩就跟不上来了,一是前面的要自学,二是对这个老师没兴趣,自然对这门课程的兴趣减了几分,再者大家都反映他没有以前的数学老师好,以前,数学120分的试卷他能考一百零几,现在怎么考都是七八十分,落了一大截。 命运之神好像是故意捉弄人,陈中今年又没考中,这个时期高考的确难中,乡高中一年能中几个大学生就了不起了,县高中一个班能中十几个算很好,何况他俩英语从零开始,就他们这一届这么难,如果不是英语拉了后腿,应该差不多了,在这门课上他俩不知花了多少时间。陈茹下半年也要上高中,陈洁也要上初中,这样全家就会有三个读高中,两个读初中,一学期费用要两千多,家里七亩稻田,早晚稻亩产合计大概1200斤,七亩共8400斤,除一家七口每人每年500斤口粮,再扣一点提留,也就4000来斤粮可卖,每百斤四五十块钱,也就一两千块,农药、化肥投资还没算,人情客礼也没计,一个学期都不够,一年可得两学期啊。难啊,父亲陈坤可真的是犯愁了。家里已经负债了,借个十几块钱都很难,总是考不中,借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还上别人,现在村庄的人有点怕这户人家了,偶尔有少数人看在老书记的面上帮一下,其它人很难。 “爹,下半年我不读了,在家干点农活,打点零工,明年上半年再去读吧,反正现在书也翻烂了,定型了,考试也就是碰运气,明年上半年再去碰一下,下半年即使挣不到钱,至少可节约半年费用。”陈中说。 “你觉得明年跟得上来吗?”陈坤问。 “有几个月的时间温习一下,应该可以。”陈中回答说。 “那这样吧,陈浩继续读,你先休半年,下半年我们一起搞点副业,如果明年还不行,还得读全年,就是倾家荡产我也要你们读出来!” 陈中感到无限的孤独和苦闷,考了五年不中,无数嘲笑向他袭来,说他笨,说他这么大了还不成家,人家小孩都几岁了,吃不了这碗就不要做这个梦。反正说啥的都有,他一时成为了全村甚至全乡人的笑柄。他也曾打过退堂鼓,但也有一些不甘心,都读到这个份上,再坚持一年,或许命运就会改变了,像他这样的人也不只他一个,怕什么,当下就是要挣到钱! 收割完晚稻,他背上了柴刀,进山砍毛杆,现在有人收购这种杆子,拉出去造纸。他钻进毛杆丛里,一心砍起来,顾不得毛叶锋刺的齿子,砍下毛杆,削掉芝叶,捆好后,扛出去卖。陈坤除了砍柴烧火做饭,也砍这个毛杆,两人毕竟不是农民出身,动作没有这么快,一天最多只能砍十几捆,一块钱一捆,人均一天才几块钱,这样算下来,收入也只够来年一个人用,况且毛杆不是到处都有,原本很多,现在砍的人多要到更远更高的山上去找才行,农村没有什么经济来源,大家都靠这些弥补一下家用。 “爹,听说驼背岭那边很多,是吗?” “嗯,那边属长山乡,比较远,那里山大,可能会有。” “那边不知道有没有人砍。” “可能没有,一是远,二是长山乡人种棉花,一年忙到头,可能不会去砍。” “那我们去看一下吧,最多来回一天时间,有的话我们砍好了用车拉。” “可以。” 第二章 第二天吃过早饭,父子二人便赶向驼背岭。一路翻山跃岭,差不多廿十里路才赶到,那里有一户人家是村里一个人的女婿,先借住他家,然后上山开始砍毛杆。这里的毛杆的确多一些,又粗又高,像小山竹一样,砍起来舒服。一个月下来,父子二人也砍了不少,可算下来一人一天也就十几块钱,两只手已被毛叶割得一道又一道,衣服破了一处又一处,这真是鲁班锯子的前身啊! “这个钱也太难挣了。”陈中说。 “是啊!”陈坤应了一声。 “我有个同学在乡政府,曾听说年底乡里要砍树,不知道有没有这回事。” “哦!” “如果有就好了,砍树可能比砍这个来钱一点,明天我们回去问一下吧。” “好,这么久没回家,回去换换衣服,顺便把这卖了。” 乡里果然有砍树这一回事,主要是卖了修路。陈中联系到了这份差事。 砍树的地方在四冲水库里面,那是全乡最山里了,水库大而深,深不见底的库水映着浓绿的树叶,有点阴森。沿水库边有一条小路,陡而滑,一不小心会掉进水里,树就是要从这条路上背出来。 砍树比砍毛杆简单多了,没有那么多繁锁,对于手脚不很麻利的他俩来说比较合适。扛一棵树出去可得十块钱,一个人一天可扛三、四根,比砍毛杆好多了。可这是纯力气活,没有一把力气是扛不了,陈坤老当益壮,力气比较稳,陈中廿十七八,正当红,从小砍柴练就了一副好身骨,两人干得挺高兴。可人毕竟是肉长的,一段时间下来,俩人有些疲累,肩上几乎不能放东西了,一放就痛,这种高强度的体力活,谁也受不了啊!腊月初八,天灰蒙蒙的,风很大,吹得树叶哗哗作响,眼看一场大雪就要来临,而库区就他俩人。 “爹,今天不出去了,就在棚子里休息一天吧!”陈中说,他不仅自己累得不行,也期望父亲休息一下。“陈中说。 “这点风怕什么,一会就没了。”陈坤说,他头也没回,自顾走了。 陈中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个坚强的人明知道自己累了也不休息,真拿他没办法,只好拾起柴刀跟着往里走,当他们再度扛出一棵出来时,满天已是鹅毛大雪。 寒雪挡不住春天的脚步,暖风再一次了光临这个大地,一切又嫩绿起来。然而,大地绿了好久,陈中也还没有去找学校。去年,由于大雪封山,水库的路实在难走,砍树的事被迫停止,挣的钱送弟弟妹妹上学后已所剩无几,现已是清明时节,距离高考只差三个月的时间了。 “爹,我该走了。”陈中对父亲说。 “你还没钱呢?” “有几十块,先过去再说,时间不等人了。” “这次准备去哪里呢?”父亲指的是县一中或者二中。 “我想过了,我是读理科,英语一直拉后腿,很难考,即使考中了,也不会是个好学校,今年我准备去田坂农中,去考农校,考农校不用学英语、生物,只学《农作物栽培》,原来考七门课,读这个只考六门。” “这个毕业不知道是分在哪里。” “一般分在乡政府,农大毕业分在农业局,这个学校理科人一般看不起,很多人还不知道。” “哦,那里从前叫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村里有人在那里念过书。” “唉,这辈子与名牌学校无缘了,不过以后分到乡政府也不错,不比师专差,工资待遇差不多。” “嗯,也是,总比种地好,你怎知道这学校。” “对面新民告诉我的,他在那里读。” “好吧,你先去,我借到钱马上带给你。” 陈中于是收拾行李,他把衣服、书、小被子捆在一起,装了三十几斤米挑着出了门,那里现在还没通班车。走过村旁一口小池塘时,他回头望了一下父亲说:“爹,不用送了,我自己知道走。”陈坤忽然眼眶湿润,他招了招手说:“好的,你慢走。”回转身,竟然泪如雨下。他想起了死去的前妻,这个孩子跟着他受了这么多磨难,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要不是因为他的坚持,孩子哪会受这么多辛苦和折磨,同龄的人早都结婚生子了,可是这个书不读不行啊,在这个年代,这个落后的农村,读书才是唯一的出路啊。 送走孩子,陈坤又回到了忙碌当中,七亩稻田,加上一些地,差不多十亩,担子也是蛮重。今年,鼠害比较严重,几乎每家的秧苗都被老鼠吃了,很多人家的秧苗可能会不够,他不知道自己家的够不够,先插远一点的小块田,妻子桂花不能下水,他只能一个人插,结果人家早都插完了,那大块的三亩五还是一片浑水。他紧赶慢赶,当插完三亩五一半时苗已不够了,个别人家有剩余的秧苗早被人谋去,这一半只好空着。现在他感觉种田有点力不从心,自己半路出家,干活不利索,而每到农业投资时孩子又回来要钱。田野里,只要是长得不好的那块一定是他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尽力地做,也期望孩子们的假期早日到来,能帮上一把。 暑假,陈中回来,格外高兴,在田埂上就对父亲说,今年稳中了,陈坤有点惊喜,也有点怀疑,问了一下各科预测分数和以往分数线,这次他信了,老二从来估分高,但从未这样打过保票,他也相信,理科转农科应该有优势,总算熬出头了,老天有眼! 陈坤很兴奋,尽管老三今年又没希望,不要紧,只要磨,总会磨出来的,他好像看到了曙光。 可是喜归喜,上半年的庄稼长得不好,何况还空了一大片田,必须要想办法把损失补回来。于是搞好自家的稻田,他带领陈中、陈浩,陈中去帮人家割稻子,割自家的稻子轻飘飘,割别人家的稻子禾杆粗壮,稻穗沉甸甸,三兄弟直叹气。 陈茹没有去割稻,她借了一辆自行车,去街上批了一些冰棒,去卖冰棒了。一个上高中的女孩子出门去卖冰棒的确很害羞,可家里没钱,就要想办法,穷人的孩子要学会早当家。她专跑砖厂、矿厂和人多的地块,一天下来还能挣几块钱,只是一次摔到了农田里,再也不敢卖了,幸好那次一位婶婶帮她换了一件衣服才回家。 七月底分数如期公布,陈中中了市农业学校,再也不用回家走小道了,终于可以抬着头走路,可以正面回答乡亲们的询问,接受人家的祝贺了。范进中举,尽管迟了,也是喜事,这也是全家的希望。 这个暑假,对于陈平来说,却是烦恼。他居然连普通高中没考上,进了二哥陈中读过的田坂农中!他并不愿意读这个学校,录取通知书上还写着自带条锄一把,这不是半工半读吗?能读到什么书?唉,就是该死的数学拉了分,考上普高以上的人数学都90分以上,他才70多分,他总分才差12分,要是数学成绩有90分就好了。他躺在床上不起来,就是不愿去,父亲陈坤说:“农中有什么不好,你二哥不就是在那里考出来的吗?那里还好考一点,出来还可做干部,有什么不好,你不去,谁叫你没考好!” 陈平没有吭声,这样说有什么办法呢?父亲一向和蔼,这样说应该很严肃了,只怪自己笨嘛!带上条锄,在陈坤的陪送下,他进了这个曾经是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现叫“田板农业职业技术学校”。 进了这个学校,陈平后悔了,这哪是什么正规学校,数学、物理老师自己都没高中毕业,是以前的优秀红卫兵被推荐上来的,赤脚老师一个,只有几个新来的几个年轻老师是师专毕业。学校的学生大多是各地中学来的末等生,很多连这个学校都没考取,通过关系进来的,混个毕业证而已,难怪二哥理转农三个月就考取了。但自己不是理科,得在这里学,在这种环境下哪学到东西啊,以后又不知道有几个理转农的过来。可书还是要读的,既然来了就读呗,现在初中不给复读了有什么办法,父亲也是没有关系走后门让他读普高才那样说的。 陈平想过不读,家里穷回家帮家里干活算了。但从内心里讲,他还是想读,毕竟年轻人还有求知的欲望,他不想脱离这个群体,况且他还不是那种差生。陈平安静地读下来,每月回家带一些米和零花钱,父亲陈坤每次天还未亮就帮着扛米送他到街上等候刚开通的班车,直到车子走了才慢慢赶回来。偶尔有事他先走,车子后出发,陈平看到父亲的身子一阵难过,唉,不就是几十斤米嘛,自己可以扛,干嘛还要送! 这一学期,学校并没有发生什么事,虽然俩赤脚老师课讲不好,但第一年难度不大,自学一下还可以。 寒假,父亲和陈中决定这个假期不打零工,把自家的山垦出来,将来还可享福。的确,这些年乡政府每年要垦一两千亩山,家家户户都要出义务工,陈平一家,陈坤要干一个月才行,现在也要把自己的山垦了。 陈平跟着一起垦山,每天带一些糕巴(糯米做的那种)上山,饿了就丢几块放到火里,烤黄了吃,或许是身体发育期吧,陈平不感到累,抡着锄头,哥哥挖一趟,他也挖一趟,一个假期感觉力气大了很多,胳膊上的肌肉很结实了,其实他不知道,自己已长成了一个大小伙!身材匀称,肌肉发达,一点不逊陈中、陈浩。农村的孩子,没有骄生惯养,自小就随着父母等干这干那,正因为这样,都练就了一副好身骨,或许,这就是父母给他们最大的财富吧! 和煦的春风轻轻拂来,轻飘飘的柳絮随风起舞,田板农中,这个曾经的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现在满园春色,气候宜人。陈平很享受这个季节,他觉得这个季节很舒爽,同时他也感觉到一股萌动,不知怎么搞的,去年寒假垦山时,他老是想到同桌的晓芸,想到她那双眼皮、有一点媚的双眼,这种感觉好像初中的时候有过,只不过有一次他看见那个女同学上课时竟然扒到一个男生的身上而打消了,那个女孩现在也在农中,跟他不是一个班,但现在他看她觉得不怎么漂亮,只是穿着好一点而已。早餐还没有开始,晓芸也在校园内一边念书一边走着,嫩绿色的上衣格外显眼。这时的女孩一般都穿花的或格子的衣服,这种颜色看起有一股春天的气息,很有朝气。陈平一边念书,一边总想看她一眼,瞄着瞄着,不由得跟了过来。那一条路前面走不通,晓芸转过身来,陈平一阵慌乱,想转身又怕被她看见笑话,不转身又有点怯怯的怕自己会脸红。结果他还是没转,俩人正对面。 “嗳,是你。” “嗳!” “读到哪里啦?” “《故乡的榕树》这里”,这一篇陈平特喜欢,自己村庄中间有一棵大树有点像榕树。 “哦,早餐时间到了吗?” “可能差不多了。” 简短几句话陈平有点心跳,怪事,平常坐在一起还没这种感觉,现在在外面怎么就不一样了呢? 从这以后,陈平总想看到她,现在不在一桌了,上课的时候总会向她那边看。傍晚大家去田野里看书,他也会先找一下,看有没有她,如果有也会拿一本书出去看,也希望她能多注意一点自己,如果她看过来,心里特别高兴,马上大声念起来,如果她没看自己,他感觉有一点失落,偶尔他也和几个同学装模作样地走过去,跟她随便说一句两句,但不敢表现出来。在校场,如果听到她的声音他都会心里会动一下,然后望一下。在大宿舍里,大家议论起女同学,只要是她的名字,他都会提着耳朵听,总之,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都会在意。陈平想,可能自己又暗恋了,自己家里这么穷,哪敢,她家看起来还好,至少没有自己这么穷,自己穷家是出了名的,她怎会看得上呢?再想着父亲苍老的面孔,一个人在田中孤单劳作的身影,以及每次清晨父亲送他赶车时,蹲在车旁抽旱烟和车走人才走的情景,他心里一阵心纠,马上压下这个念头,父亲还希望他考上农校呢?他这种坚强的决心肯定不会放过他。 难兄难弟,不知道是有难兄必然有难弟,陈浩今年又没中,也是第五年了,看来也要复读六年,陈浩现在也很烦,从前那些流言蛮语是说他和陈中,现在是说他一个人,甚至更难听,他有些承受不了。 “爹,今年我不想读了。” “怎么啦!”陈坤吃了一惊,略带生气。 “太难了。” “难也要读,你哥不是磨出来了吗?” 陈浩没吭声。 “明年再试一下” “听说外面打工还可以,我想出去闯一下。” “打什么工啊?” “就是去工厂里打工。”他是听去深圳的一个同学讲的。 “那还不是跟过去打长工一样。” 陈浩又没吭声。 “你去不去读啦?”陈坤有点急了。 陈浩还是没吭声。 陈坤忽然举起手,想用力打他一下,这个老三,平时话少,可脾气挺犟,一点都不像老二那样温顺。但望着老三一脸委屈的样子,他高举的手又放下了。他一辈子从来都没打过孩子,都是轻言细语,讲一些道理,但是现在一下子不知讲什么,该讲的道理早都讲过了。相对而言,老三文弱一点,小的时候白净、活泼。有一次他看着陈坤挑水,他也去挑,结果一副若大的担子把他压垮了,大病一场,从那以后,很少说话,变得很内向。但在前三兄弟当中,他最像父亲死去的前妻,陈坤想到这些又忍不住悲从中来。他进了房,关上门,流了好一阵眼泪。擦开之后,他出来,像没事一样,说:“我都不叫难,你还叫难,这样吧,你再考一年,跟你哥一样去考农校,下半年先跟我一起搞点副业,你的成绩比他硬,应该没问题。” 第三章 收完晚稻,种完油菜,父子二人开始寻思副业,今年做什么呢?毛杆已没什么砍头,尽管如此,山上也被砍得乱七八槽,露出一片一片的沙土,像疮疤一样。看来只好去砍小毛竹了,是细细的那种,有水竹、油竹等,有江苏人过来收,在马桥组有代收点。毛竹砍回来要按规格劈成篾,每百根篾一捆,每捆一块钱。这个活只比砍毛杆稍好一点,一是可砍回家坐在家里劈,不用风里来雨里去,二是随时可开工,白天、晚上都可干,只有这个办法了。 丛山村这个地方的确是个好地方,树有、毛杆多、毛竹也不少。以前这里全是丛树,也就是松树,满山遍野,村前村后都是,棵棵高大挺拔,郁郁葱葱。现在人口多了,特别是八十年代这几年,人口增加得厉害,树木被砍了不少,除了少数人家自留山和集体山外,都长上了毛杆和毛竹,这些虽然难看,却都是好材料,有人要。 这俩个从来没有拿过蔑刀的人,开始了蔑工活,不仅他俩,很多人都在做,整个村庄随处可见一堆堆的废蔑料,封闭落后的农村,没有什么经济来源,只能靠这些力气手工活来维持生计,盘一点活路。 这次清明节过了好久,陈平还没见三哥陈浩到学校来,明明说好了今年考农校,怎么还不来呢?半个月后,陈浩来了,他来找陈平要《农作物栽培》一书,这本书陈平已经很熟了,考农业学校,这本书从高一到高三就这本,主要是靠记,没什么难。 “怎么来这么晚呢?”陈平问。 “钱还不够,等信用社的贷款,今年放得晚,所以来晚了点。” “天气热了,你还穿这么厚的环球衫。” “没事。” “你跟学校说了吗?” “说好了,高三班主任是我同学。” “住哪呢?” “今年二中有个同学也转到这里了,等会我住他那里。” “哦,有什么事你再找我。”陈平掏了几张饭票给他。 其实,这个学校表面看起来平静,现在已开始暗流涌动了,那些从各地来的末等生,经过一年的熟悉,又恢复了本性,开始偷东西、打架、追女孩子。一支笔放在桌上,下了一节课会不见,附近地里的菜,挂在墙上的干鱼,跑在地上的狗都偷,学生之间一句不好听的话就会打起来,可能是现在录像厅里放的武打片大多,深受影响。况且这个年龄的人特别的压抑,都听说有不少理科生转校过来,那些教学质量好的学校转来的人怎么都比这里的强,而且农校招生是定额的,每年就几个,不像文理科,全国竞争,因此所有压抑在心中的自卑、不满和无望全部发泄出来,弄得整个学校人心惶惶。 陈浩住在学校背后翻一座山才能到的一户人家,和他的老同学住在一起,这里安静,没有那么多是非。六月中旬,也就是快高考了,陈平去看他。 “你怎么还穿这件环球衫呢,不热吗?”陈平问。 “就这一件。” “换洗呢?” “晚上洗,早上就干了。” “天天穿一件,你不怕别人说吗?” “没事,我又不认得他们。” 陈平知道,他没钱,即使有几毛钱,可能会买烟,这些年艰苦的环境使他性格孤僻,抽上了这个。陈平自己也没钱了,还欠附近卖饭的几十斤米,食堂的饭太硬,挤饭时易打架,况且要票,他没有票只好到门口卖饭的那里欠,反正有票的时候就给,没有票的时候就先欠,下次回家带米过来再还。不过不管怎样,陈平还有两套衣服,可以换洗,比陈浩好。 “这次摸底考试怎样呢?” “不怎么好。” “你数学不是还可以吗?现在多少?”陈平怕他是在家休了半年会下降。 “只有二十几分。” “什么?”陈平惊呆了。“怎么这么差呢?今年又完蛋了。” “没事的,现在竞争激烈,这种定额招生,谁行谁不行大家都知道,不能太显眼。” “那也不至于这么少。” “我是容易的题目不做,光做难的,所以这么少。今年肯定行,我心里有数。” 陈平半信半疑,想不到老三还有这心计,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有些落地,他也知道,现在竞争厉害,有些人会不择手段,甚至人身攻击,这种方法,特别是在这个学校最合适了。 陈浩还在继续奋斗,陈中却不一样,这两年,他在学校很好,他为人诚实,乐观,稳重,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他已经很成熟,而且年龄偏大,俨然一位大哥。他还继承了父亲陈坤书法的一面,字写得漂亮,父亲的毛笔字在乡里算是一流的,耳濡目染,他写的字也还不错。近几年,陈坤视力下降,春节时村里要写对联的人家送红纸过来,都是他主笔,陈浩负责折纸,备墨,这些优点深受校领导赏识,被选为学生会主席,现又被评为预备党员,这个穷人家的孩子,就是靠自己的魅力赢得了大家的认同。只是这些都是精神上的,物质上总是拮据。前些时,本来要一百二十块钱,他想父亲那里可能没有钱,就写信说只要二十块,谁知父亲回信说没有钱,自己想法。父亲确实没有办法,家里穷得出名,全乡人都知道这家读书人多,哪个都怕沾上,二十块钱可能借二十家都借不到。可陈坤相信二儿子陈中的能力,他是一个不怕苦,有主见的人,困难的时候总会有一些主意,应该有办法,如果换作是陈浩或者下面这些小的,他可能拼着老命也要借到。最后陈中只好在同学中间再东借西凑了一点,好在快毕业,走上岗位之后就有自己的工资。 老天再也不愿折磨这家人了,再折磨下去可能是缺德。今年高考,陈浩果然也中,只是最后一名,一家人都觉得惊险,但最后一名也是中,这个寡言少语,曾令陈坤大哭一场的儿子终于有出息了,铁棒棒成了针啊!陈坤忍不住心中的喜悦,好好地表扬了他一番。 中午,陈坤到隔壁他哥家,借了那副缝了又补的夹网,扛到河边,夹了一些小鱼,准备庆祝一下。 “家里没油了,怎么煎呢?”妻子桂花说。 “一点都没有吗?”他问。 “从婆婆家借来的油吃完了。”桂花答。 大家沉默了。的确这几年油吃得太少了,每年油菜籽也收了一些,都折合成人民币用了,没有多少兑换成油,一年吃肉也很少,每逢过年,人家杀猪宰鸡准备得很丰盛,至少每户有半边猪肉。他们家也就称个二十来斤肉,招待客人,不到初十就吃完了,而有的人家的猪肉可以吃到早稻插秧的时候。 “叫老三去借吧,今天是他的喜事。”陈中说,陈浩笑了笑,端着那盏小油壶又去婆婆家了。 婆婆今年七十多岁,住在女儿家,可女儿三十多岁就病故了,伤寒病误症为痤骨神经。女儿是与后任丈夫所生,却又仅比后任丈夫晚走一年,留下三个孙子,苦命的女人是又当婆婆又当妈,为一家做饭,洗衣维持正常生活。女婿是江苏人,上门过来的,还好会一手好木工活,时常能挣一些钱,经济稍活一点。婆婆每每看到儿子家人过来借东西就一阵叹气。 吃罢午饭,陈茹忽然说:“爹,高考真的象过独木桥,今年箭楼高中只考了三个人,下半年,我改考体育好了。” 刚才只顾谈陈浩的事,她的事大家还没放在心上。陈茹今年也高考了,没中,对于陈坤来讲,第一年不中很正常,许许多多的人都这样。 “有考体育的吗,出来干什么?” “有的,出来做体育老师,听说考体育文化成绩要求不高,只要体育过关就差不多。” 陈茹人长得端正,漂亮,家里虽然穷,但没有像陈平那样,穿过补钉的衣服,因为她的衣服必须做,不能像陈平那样捡哥哥的衣服穿,正因为这样,学校里有很多男生看上了她,常有打扰,她的成绩也不太好。 “女孩子考体育不像样。”陈坤说。 “好多呢,现在大家都在走捷径,不仅有考体育,还有考美术,考音乐的。” “这些都是成绩不好的人才去考。” “考出来不都一样,要是能考上上海体院比哥哥还好。” “哦,那你行吗?” “可能行的,在女孩子当中,我跑得还是比较快的。” 陈坤思考了很久:“考体育要有决心哦,经常锻炼会荒废学业,回头就难了。” “试试吧,要是我像哥哥那样,青春都完了。” “可以”母亲说:“现在读书都读怕了,早一点出来好!” 第四章 陈平回到了学校,他越发感觉这里不行了,前几天课本都不知被谁拿去了,现在教室里人越来越少,有时甚至只有四五个人,其他的要么回去干农活,要么在宿舍里睡大觉,更有一些人不知所踪,就连最难看的女孩子都跟人谈上了,学校里是出双入对,晓芸自然也一样,跟着一个男生到处走,还到过他家里,这个环境,好女孩也会变坏,哪里经得住那些末等生的死缠烂磨,陈平心里又酸又气。 数学、物理俩赤脚老师上课也没有劲头了,陈平还记得刚上高一时,物理老师还曾神采飞扬地说:“想当年我是红卫兵连长,腰插两把枪。”现在他也干脆不来了,这里本身就是一个不受县里支持的学校,只是以前劳动大学的残余。 学校拉帮结派很严重,一个乡一帮,或者一个线路的一帮,没有势力根本不能安心读书,一些好一点的学生都转到县二中了,那里也办了一个农学班,剩下的人都在等高中毕业证。 坚持了半年后,陈平和同学小宋卷了铺盖,未经家里人知道,跑到另一个镇:高湾镇中学了。那里也有一个农学班,现在普通高中都知道,全县只有一个农中,那里根本没有竞争力,自己办一个农学班,升学率肯定会高一点。 其实高湾镇在哪里,陈平和小宋还不知道,只听说要经过县城,一路问过去,总算找到了,在长江中间的一个洲上。 这个镇一边靠江西,一边靠安微,但多是安微口音,上课没有用普通话,陈平和小宋简直就是听天书,唉,读个书怎这么难呢? 陈平高考失利,现在只有去县二中一条路了。县二中安安静静,门口有守卫,老师水平也高很多,比那两个学校好多了。陈平感觉长进很快,特别是班主任一席话,让他深受鼓舞:“同学们,我们这里是最有希望的一个班,上半年普高班共两个班,才走了三十几个人,我们农学班就走了二十五个,农大十个,农校十五个,农校的名额全包了。这些同学当中,有曾经开过三轮车的,有曾经打过工的,等等,他们经过重新努力,都获得了成功,还有,上半年最后一次摸底考试,排第五十三名的学生都考中了,你们每一个人都有希望!” 陈平非常振奋,同时他听到有打工的考中,立马想到姐姐陈茹,陈茹上半年练得很苦,人也瘦了不少,文化成绩是过了,体育成绩差一大截,考这个毕竟还是要一些天生的身体素质。考完之后,她没有跟家里说,和同学去了深圳,因为她尽了最大的努力。父亲陈坤没有责怪她,只是心焦,这个丫头,跑哪呢?打工不是一辈子的事,必须回来复读!可一下半年都没联系到,陈平把这事告诉父亲,陈坤立急打听,终于得知陈茹在龙岗一家电子厂。他一封急令,陈茹不得不回。 陈茹在那里工作不累,每月有四百多块钱,吃住都在厂里,走的时候,厂里还准备提拔她一下。这次回来,她带了一些钱,首先去南昌师大培训了一个专业,然后再到二中复读。身材胖了些,基础还在,经过刻苦训练,七月,也中了,文化成绩刚好,体育成绩排第二,母亲桂花喜出望外,原来女的比男的强! 陈平考得感觉比上年好多了,可他的运气差多了,今年农校减招,统招五个,委托培养十个,委托培养费4800元一人,还要将来的接收单位盖章,这不是学校变着法子弄钱吗?全县二百多个人,怎么也不会轮到他。委培成绩过了,可这委托培养费和接收单位的章去哪弄?如果一大批人再复读,明年还要难,总说农校好考,轮到自己这一届,平均分比普高考大专还要难,陈平想。 这下陈坤为难了,陈茹要交报名费一千多,陈平再读可能真的难了,委培这事也很难啊,一没有单位关系,二是上哪凑那么多钱,前几年学费低一点,凑和着过来了,现在不一样了,一年不比一年啊,以前读一年级才一块五毛钱,陈平那时才拿三把自编的扫帚去报了名,现在一年级学费要三百多啊!真是喜中有悲! 去找陈中、陈浩吧,这两个都分到了乡政府,看看能不能想点办法,于是陈坤搭车先去了柯山乡政府陈中那里。 陈中进乡政府两年了,在那里他比较有人缘,苦难中经历过的人善于与老百姓沟通,扎实的文字功底写起文件来通顺流畅,乡党委书记挺欣赏。只是两年来,陈中衣着还非常朴素,人家都穿上皮鞋,配上西服,他还是一双解放鞋,穿的还是读书时的那种黄军衣、黄军裤,一点都不像乡领导。 陈中一个月一百三十八元,在那个时候如果自己保自己还是没问题,可自上班之日起,家里就没停过找他要钱,他理解父亲的辛苦,从来都没二话,有多少拿多少。乡政府都知道他家穷,父亲一来,同事们就半开玩笑地说:“陈中,这下又为难了。”就连陈中的新对象也被人说:“怎么找了这么穷的一个乡干部。” 陈坤找到陈中,说:“今年陈茹、陈平的事怎么办呢?” “陈茹的事好办,只是陈平的事有点难。” “是啊,两个人一齐上,确实难,要是错开一年还好。” “要借这么多可能不行了,我去贷款吧!” “信用社已经欠三千多,利息2分1,年利息都不少,要还不起,儿子比老子还大啊,那三千多也是翻起来的。” “没事,大不了再穷两三年,过两三年大家都出来就好了。” “那盖章的事怎办呢?” “永安乡党委书记从前是我的老师,我去看看。” “那好。” 陈坤听完这话,没再去找陈浩,时间紧迫,他也先赶回家想办法了。 陈茹在家族亲戚的资助下上学了,陈平的事还拖着。十月初农校打电话过来,问这个名额还要不要,打电话的是陈中以前的班主任,他也非常关心这个得意门生的事。陈平有些犹豫,这么难就不读了,可他不敢说,陈浩那事他还记忆犹深,花再多的钱父亲也要把他送出去。 终于,陈中贷款回来了,家里卖去最后一头猪,再找邻村任小队长的老表把队里的杉树款挪用一下,送陈平去学校了。 陈坤长叹了一口气,终于把孩子送出去了,除老大早分家外,五个孩子送出来四个,现在已有两个上班,供三个孩子上学比以前总要好一些。回想这几年日子太困难,每每看到孩子们回家拿钱心里就紧张,那比摧命还厉害,经常为了筹钱彻夜难眠,忍受了无数冷嘲热讽,经历了无数风风雨雨,这种艰难的日子竟然一过就是十年!现在人们终于对他有了新的看法:老书记意志坚韧,对儿女大爱无私,真的不简单。 农校的生活,早上有大大的面卷,中餐、晚餐也不错,校内时常有一些业余文娱活动,陈平感觉这里的条件比家里好,读书比高中轻松多了,这些听二哥陈中、三哥陈浩说过,现在也亲身体会到了,尽管是个中专,也有一些小小的满足,跟姐姐陈茹的师专生活差不多,好像实现了一个上大学的愿望。可是,在这里两年了,他觉得一点实用的东西都没学到,课本好像有点老了,就拿《作物栽培学》来讲吧,他觉得现在的农村有的人种植水稻或者棉花超过了书上的水平,以后怎么去指导老百姓生产呢?唯一学到的东西是前次老师组织学生去果园参观,老师傅教他们果树整形修剪,收获不少,两年时间感觉真正学到东西的才一个下午,不知道现在的大、中专院校是不是这样。 最后一个月实习,也就是拿学校介绍信随便去一个村支部实习,回自家村也可,完了回学校交个报告就完事。陈平没有回去,这些都是形式,他去市里一个工地,找了一个小工干,他没有像二哥、三哥那样吃过那么多苦,也想去体验一下,再者,最后毕业时刻,大家要互相请客、留念,可能要花不少钱,自己挣一点也好,到时宽松一些。 工地的活他没做过,跟在领班后面一起干,推石子,拌水泥,扎钢筋,钉模板,递砖头,一天忙到晚。夜里,整个城市灯火辉煌,繁华一片时,他们还在加班加点。不过,这些手上的活陈平不觉得怎么累,只是抬预制水泥板有点分量,一块估计有三百几十斤重,两个人抬,得一点一点地往前走。 工地的活有些危险,稍不小心,就会踩上钉,陈平踩过几次,其次是线路、机器。最危险的是浇边墙水泥横梁,一桶桶水泥得提着从摇晃晃的模板上面上,下面是来来往往的行人,花花绿绿的菜摊,往下看真是胆擅心惊。那防护网陈平知道,形同虚设,用两个手指塞进去,用力一分开,网就破了,不过没几天陈平也能行走自如。据说这个工地是一个叫“三爷”的人承包的,这年头有钱的都叫爷,外面“安全第一”的招牌格外醍目,里面却是如此的险象环生。 委托培养的事情,陈一直有点担心,毕竟有一点走关系的成分,学校以前说没事,都一样。现在担心的事终于出来了,县里决定从今年开始,委托培养生一律不分配,如有单位接收,财政不拨款,接收单位付工资,编制算事业编,不算行政编。这下陈平可苦恼了,学农业的去乡政府不是行政编怎么混啊?财政不拨款谁敢收,何况原来帮他盖章的乡书记已经调动了,怎么办呢? 这一期同县农校有六个委培生,他们相约着找教育局,教育局说这事是县委决定的,问到县委,计委主任说现在县里财政困难,县里面不想承担这个负担,所以这样决定了。 “那上届为什么会统一分配了。”陈平问计委主任。 “去年委培的少,今年全县有三十几个,可能以后会更多。”计委主任答。 “上面有没有统一的政策呢?” “没有,这是县里面决定的。” “那为什么有的地方又分配的呢?” “各地情况不一样。” “那当初你们怎么不说呢,我们的委托培养书上有你们的章啊!” “要不分配你们可以从现在开始不盖章啊,你们不知道我们读这个书多么不容易!”另一个同学讲。 “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这事我也不能决定,由县委方书记决定,他的办公室在三楼,你们去那问一下吧!” 陈平轻轻地推开县委书记的办公室门,说:“您好!方书记,打扰一下了,我是今年农校刚毕业的委培生,想向您了解一下分配的事情。” 方书记头也没抬,挥了挥手,“走,走,走。”他不耐烦地说。 陈平一下子愣住了,怎么一个堂堂的县委书记说话这样呢?由于方书记说得很大声,外面来了一个人,拦住陈平他们,说:“方书记现在有事,你们先出去吧!”连说带推。 几个人可气起来了,一个县委书记说话怎么这样呢?连一点礼貌都不知道,忙可以让我们等一下吧。大家议论纷纷,这时刚才拦住他们的那个人出来说:“你们不要在这里吵,这事归计委管。” 几个人又去计委办公室,计委主任思考良久说:“这样吧,你们是农业类的,下半年农业局办的饲料厂要开业,你们去那里,专业对口。”大家明白,县里是随便安排一下,要是直接分到农业局就不一样,去饲料厂就是工人,现在他们跟统招的不一样了,他们享受的是行政待遇,将来还可一步步混,做个乡长,或者县长什么的,即使混不上也是一个干部,老了有退休金,工人,结果还不知道,行政单位办的厂,不知哪一天倒掉! 第五章 饲料厂规模不大,一栋楼,三个车间,设备简单,据说正局长、厂长、办公室主任一起去买的,有的厂开价四十几万元,他们却买了六十三万元,很多人议论,怎么刚巧有这个零头呢,这不明摆着一人一万嘛! 厂里有三十几个工人,都是通过关系进来的,每人交了三千块押金,做满三年返还,陈平想,我们这几个中专生就值三千块。陈平几个人分在一个小宿舍,几张上下铺,桌子没有,灯泡还挂在床上,这天刚巧有个分在乡政府的同学小何过来,没什么招待,我们就找了一个板凳,坐下来打一下牌。 “小何,现在我们跟你不一样了,你看,我们几个人一个间房,你一人一间房。”陈平说。 “没事的,慢慢来,乡里面也没什么,像我这样子也混不出啥样子。” “今天你能过来,算你看得起我们了。” “大家同学说这话干什么。” 正说着,进来了一个人,说:“你们是哪里来的。” “农校分过来的。”陈平答。 “哦,中专,哪单位派过来的?” “计委。”“你呢?” “我师大。” “师大怎到这里来呢?” 没吭声,估计也是委培生,大家在想。 “你是哪单位安排过来的呢?”陈平问。 “县长安排的”,估计是县长的亲戚什么的,陈平想。 “现在隔壁来了几个女工,我把这个灯泡牵过去。” “你负责啊?”陈平说。 “办公室主任叫牵的。” “那也得跟我们商量一下啊,今天有同学过来,晚上没灯怎办?” “小朱,你怎么还不醒来啊,”这时办公室主任过来在门口喊。 “那我拿走了。”于是他拿起灯来就走。 “这些人怎么都有点怪,女工也是县长安排过来的吧。”小何说。 陈平一听就火了,很不舒服,县委书记那事他还在窝火。“你不要拿”,陈平说。 “拿了又怎样?”那人可能听了小何一句话气了。 陈平血往上涌,他妈的,当官人都这样,简直不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他站起来一拳打过去,“你敢打人”,办公室主任叫道,陈平顾不了这么多,又顺手一把巴掌,办公室主任捂着嘴就跑了。 陈平想,事情闹大了,以为会被开除,工作倒不要紧,主要是难听。结果却大出意料,赔个礼算了。事后得知这事会上被个副局长听到,他一打听,知道陈平跟他是一个村人,打了一个圆场。陈平没见过他,听说过他在县武装部任部长,不知什么时候调到农业局,经他调解,大事化小。 饲料厂生意很不景气,国营企业,没有一点活力,正副厂长意见不和,一点小事情都闹到局长那里。陈平想,这个厂肯定不长久,虽然朱镕基总理讲政企职能分开,这个厂不知什么时候才开始,即使分了也不行,这个厂设备简单,一点科技含量都没有,迟早会倒闭。看来这份工作也没希望,不如趁早出去打工,自己还要成家立业,守在这里哪行。 这一年,有个非常不幸的消息,大哥陈国十一岁的二儿子死了,估计是在农药药过的河里捡鱼喝了水,慢性中毒而死,陈坤听到这个消息,当时就跌倒在地,昏过了去,可怜的陈坤,小儿子的事还未落实,又失去了一个他认为苗子最好的孙子。上天又给了这个老人和这个家庭一次沉痛的打击。 第二部 第一章 一九九七年的正月,电视里正在热播《水浒传》,陈平最爱听里面的主题歌,听起来特别的豪气,尤其是那一句:“说走咱就走啊!”正是自己的想法。现在深圳是一个热门的城市,很多人都知道那里在开发,钱好挣,有文化、有能力的人会得到发挥,他想自己何不去试一下。于是他装了一套换洗衣服,没有跟父母亲说就走了,他记得父亲送二哥陈中上学送出了眼泪,不声不响地走还好点。 列车在一路行驶,陈平望着窗外想着心事,自己这番出去不知能否找到工作,自己是学农业的,那个大城市不知有没有对口的工作。路边的景色逐渐不同,树不像家乡的树,竹子好像一年四季都在长,还未分枝的竹杆高高耸立,地面上的小笋才长出,香蕉树叶大而翠绿,他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色非常新鲜,估计应该快到广州了! 从广州转到深圳,陈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房子建得密密麻麻,厂房都建到了山脚,一大片一大片的,规模远远超过了饲料厂,而且绿化像公园一样。荒山都种上了果树,土地几乎是充分地利用,不像家乡还满山的毛杆、毛竹。 他先找到龙岗堂哥那个纸厂,先在那里落脚,然开始出去找工作。一段时间下来,走了好几个镇,竟找不到工作,满街都是找工的人,偶尔厂门口有招工海报,也是招一些自己从未见过的工种或者女工。镇上的人才市场也是骗死人,花五块进去,不知是哪里请来的厂方代表,坐了一会就走了,而且隔几天,又是那一批人。招一个普工都要高中以上文化,自己这个中专,找一个体面的工作,希望真是非常的缈茫。听说现在来晚了,要是九五年以前来就好多了,眼下没有钱,看来只好在堂哥的纸厂先做一阵子。 堂哥为人忠实,很受老板喜欢,他这个厂刚兴建,设备还在购买当中,只有一台机器在运转,他是做杂工,经他介绍,陈平也进来做杂工,杂工就是什么都干,比技术工矮一级,20块钱一天,这不是跟以前的工地差不多么!更让陈平难受的是,还要听那些没有文化只懂一点点技术的工人呼来唤去。 堂哥很没面子,自己的弟弟这么好的文化,做这种事,太委屈了,有什么办法呢!老板不重视这些,他只好安慰陈平,先做一下,过段时间会新增两台机器,再跟那些技术工学,一个月也有一千多一点,比办公室文员的工资还高点。也是,老二陈中、老三陈浩现在一月才三、四百元,干吧,陈平心想。可越干心理磨擦越大,读了这么多年书,出来竟干这个,怎么向父亲交待,同学们又怎样议论? 等了一个又一个月,至第四个月,新机器运来了,陈平又要忙着浇机器的水泥地基,可搅拌机几天没用,忘了倒出来的水泥结块了,很厚很重,机器转起来迟缓,容量小,在外面用钢钎怎么也敲不掉,必须人钻进去才能一点一点地敲。堂哥身材大,进不了,杂工只有他俩,只能陈平进去了,天啊,堂堂大学生,还要钻进搅拌机里面敲水泥,真是丢脸! 搅拌机里空间小,在南方炽热的阳光照晒下,格外的闷,里面的水泥厚而结实,陈平坐在里面,猫着腰,像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他用力敲着,浑汗如雨,整整两个小时才彻底弄好,出来之后,他长叹一声,这就是打工么? 机器调试多次未成功,等调试好了时间已至十月,这个等待漫长啊!陈平度日如年,调试完毕,老板又请了一帮人过来,陈平又没份,他是无比的苦恼和羞耻,这个老板,怎一点都不重视文化呢?想自己在学校里还是挺优秀的,总还有一点用处,看来没有读过书的人就是没有认识,也许,没有读过书的人恨读书人,就是要折磨你。 没有人知道陈平会有这么多想法,那些技术工再苦再累整天都乐呵呵。就在陈平苦闷的时候,一个女孩走近了他。女孩叫阿红,跟老板一个地方的人,哥哥开货车,嫂子在镇上开了个超市,按理家庭条件还好。阿红文化很低,她早听说厂里来了个大学生,经常过来看陈平,陈平很讨厌有人过来看,这样他更感到羞耻。于是阿红经常去哥哥家带些鸡呀肉呀之类的过来,他不敢喊陈平去,总叫陈平堂哥哥去喊他。堂哥曾对陈平说,阿红喜欢上你了。陈平心喜,有人爱毕竟是好事,况且在他这样的时候还有人看上他,也算是感谢了。阿红人长得很漂亮,眉眼、嘴巴、鼻子很有型,可是文化低,陈平有点遗憾,他不想跟这样的女孩在一起,担心没有共同语言。 阿红经常过来,她喜欢看陈平结实健美的身材,喜欢看陈平挥汗如雨的样子,更喜欢听陈平苦中做乐的玩笑。一段时间,她竟一天不见就会到处问,到处找,就像陈平读农中时暗恋晓芸一样。 年底陈平回家了,阿红花三天时间亲手打了一件毛衣给陈平,陈平非常吃惊,人家打一件毛衣要一个月,她三天就打完,神速啊。三天天夜都没睡吗?唉,离开了这个众人羡慕、自己丢脸的城市,却又弄得另一个人伤心。 现在农村的人似乎是疯了,只要能找到出去打工的路子,个个都往外跑,无论在哪里,都会有人问“你在哪里打工啊?”,或者“你什么时候出去啊,带我一起出去吧!”一九九八年元宵节过后,村里年轻人几乎走光了,陈平还在家里,很多年长的都问:“陈平,你今年去哪?”陈平不知道怎样回答,他真的不知道去哪,非常的迷惘,那些出去的人都是干一些普通的活,自己不愿意跟,而人家都出去了,好歹有个路子,自己一个文化人却还窝在家里。去哪里呢?别的城市没落脚的,看来还是去深圳,从坳村有个人在那边做会计,去找找他看看,大家都熟悉。 这次陈平没去纸厂,直奔会计小王那里。 “陈平,你怎么来啦?”小王问。 “刚到,过来找你了。” “那你先在我这里住下,你是想在这里做呢,还是怎样?” “我先出去找找,你也帮我打听一下。” “好的。” 情况和去年一样,找不到工作。 “小王,外面难找哇,你厂里有希望吗?” “唉,刚招满,普工可能差不多。” 又是普工,陈平心想。“那先做一下吧,都花了你不少钱了。” 这个厂是做溜冰鞋,工作是翻棉泡,就是往鞋内底里面塞海棉,一毛钱一个。靠,以前在饲料厂货款两三万都拿过,现在数这个钱,到顶了,陈平想。一个月后,他决定不能像去年那了,一定要去市内看一看,死也要死在市内。 “小王,这里离市里有多远。”陈平问。 “不远,个把小时就到。”小王说。 “那里有熟人吗?” “没有哦,有的话我也想去。” “我准备去市里看看。” “去那里要边防证,你带了吗?” “没带。” “没带进不去的,不过听厂里几个人说可以办假的,五十块钱一个。” “你看能不能帮办一个,这样快点,另外帮我把工资结了吧!” “工资本来要下月才结的,我跟主管说一下。” “好的” 陈平工资结了三百块,扣了预支200块,还剩一百块,边防证办了,是真的,只不过是湖南籍的,写上自己的名字,五十块钱。他付了五十块,只剩五十块钱了。他没找小王借,决心赌一下,大不了睡草地,留这条后路会有依赖性。陈平坐车去了,提心吊胆地过了关口,就赶往深圳市的人才大市场。深圳人才大市场陈平第一次见,规模大,外面有电子屏幕,显示了各类需求,看来比市外的人才市场规范多了。第一天他花了五块钱进去,复印了几份个人资料,没找到适合自己的,其它的试试也没希望。找工的人多,高文凭的大把是。 晚上怎么办呢?陈平想,口袋里只有三十几块钱,住旅社最少也要几十块。他在市场旁边走了一下,发现有十元店,十块钱一晚,可能流浪的人多,才会有这种店,真是哪里有需要,哪里就会有人服务,幸亏有了这种店。他住进去了,里面只有几张上下铺的床,一台电视,都住满了。 第二天,陈平又去人才市场,没希望。 第三天,竟然有一个摊拉招农技师,这种情况真难得,在这个工业城市能有这个机会应该很少了,陈平想。他认真回答了招聘方的提问,留下了简历,出来,他想,农业类的人出来找工作应该不多,这类人一般都分配到行政、事业单位,自己应该算第一批出来,至于现在有自费的,一般不会学农,至少不是这个专业,想必人少,可能有希望。但广东的农业自己不熟啊,以前老师只讲南方品种,岭南的品种没讲,大家也没看,那荔枝、龙眼树自己还不认识。于是他赶紧去书店买了三本这类书,十五块钱,这时口袋里没有几块钱了,不管他,先回去再说吧! 回来跟房东打了一个招呼,说今天没钱了,明天去老乡那借过来再给,晚饭三块钱也欠了。一个晚上,陈平就抱着书看,比在农校临时抱佛脚还用心,几个难友还奇怪,怎么看这种书。 早晨九点多,有人打电话给房东,说找陈平,的确是那家公司,叫去笔试,房东也很高兴。 笔试就是考龙眼、荔枝方面的知识,陈平刚看完书,记得很清楚,答得完整、全面,而且字写得漂亮,在农校他的钢笔字也曾拿第一名。老总把他叫进办公室说:“有二十个农业类的人前来应聘,其中有大学,有本科,就你写得最好,明天早上过来,我们带专家一起去四会市实地考察,公司在那买了两千亩地,准备办庄园,考察完了再写可行性报告,现有四个人,到时只留两个人,你回去准备吧,记住,明天打领带。”陈平一阵高兴,这么多优秀的人中,他居然中了,幸好昨晚看了书,这个地方真培养人啊!可打领带怎么办,只剩两块钱了,看来还得去纸厂,那里近一点,就直接赶往龙岗。 他没直接进厂,叫门卫喊了堂哥出来。 “哎,你怎么又过来啦,什么时候过来的。” “有一个月了,在从坳小王那。” “他在哪里?” “在公明。” “他那里还好吗?” “还好,我先在他那做了一下,出来了。” “如果合适就不要换来换去了,你家里也困难,将就一下吧!” “还不满意。” “那你现在在哪里呢?” “去市里了,刚聘上一家公司,没钱了。”“你提前打个电话就好了,刚寄回去,要不我去借点。” “不用了,有一点就可以。” “身上只有二十块啊。” “够了,下次不够再来,现在回去都晚了。” “阿红还在这里,老问你。” “不要找她了。” 拿了钱,陈平就在附近便利店买了十块钱的领带,匆匆返回十元店,这时已经很晚。 一早,陈平就叫难友帮打领带,去了公司。坐上老总的车赶往四会,一路上陈平心里没着落,他担心的不仅是没聘上,还怕没有钱出洋相,吃了早餐,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 二个半小时到了目的地,当地乡政府摆了几桌酒,迎接远到而来的投资商。吃完午饭,一个人发了一个红包,陈平心里一喜,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张百元大钞!真是救命稻草,有一百块可以用一阵子了。 乡政府还安排了一次游快艇,酒店的旁边就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水库,水很深,山很绿,风景格外的美。陈平扶着快艇后面的舵把,加着油门,心里别提多高兴,前面飘出了水面,后面快沉到水里,他不怕,即使掉进水里,也不会淹死自己这个农村来的娃。 游罢快艇,一行人上山考察,陈平又开始担心,那两个农业专家会不会指着龙眼、荔枝树考他呢。刚上山坡,天又下起了小雨,“下去吧,下去吧。”老总说,他担心把专家们淋湿,大家匆匆下山。 晚上,在酒店里开了分析会,专家结合广东地理、气候条件大讲了一通,陈平认真记着,因为明天就要交考察报告。第二天,他顺利过关,终于有了着落,而且工资不低,2000元一个月,现在公司是把他当人才看了。 当陈平正在构思梦想,准备在广东这个开放、发达的地方创造一翻事业时,老天又给他泼了一盘冷水。这个公司,纯脆是个骗局,老板先花几十万买片荒地,再设计一些漂亮的平面图,招一些能说会道的销售员,打着建庄园的名义,到处招商,以每亩三万元出售,以后可以来这里休闲,每年还可以分利,二千亩地一下子招了六千万元,这年头有钱的人多啊。全市共有三十几个筹建中的庄园,据说有的招了一个多亿,然后一走了之,山上连个洞都未挖。陈平在四会也只是修了一点路,挖了一些洞,总部总说没钱,经常停工。这类事情引起中央有关部门的重视,中央国土局、农业部、林业部都派人调查深圳市的庄园开办情况,最后因普遍存在问题,所有筹建中的庄园全部停工。这样,陈平又失业了,这时才五月中旬,回去太早,只好继续找工作。 又回到了十元店,陈平好不懊恼,不过这次比上次好一点,身上还有一点钱,尽管三个月只发了一半工资,算起来还有两千块。快活了一阵子,再去找普工是不可能,反正有钱,慢慢来吧。可一两个月下来,还是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现在,不要说市区,连郊区的地图他都可以画得出来,哪个地方做什么他都知道,钱像流水一样花光了。 这天陈平实在太累,躺在床上看电视。这个店的人来来去去,换了不少,陈平是常客了,有见到找到工作的,有见到打道回府的,还看见找不到工作去做鸡的。唉,真难。正边看边想,来了两位民警,一进来就查暂住证。查暂住证是打工者最怕的一件事,办一个证要三百多块,查住了没有会马上被带走,当天没人保第二天就送农场了,干完三个月的活再被遗送回家,在农场里面表现不好可能会呆一年!陈平曾亲自听一老乡说,他被抓送进农场,一餐一碗稀饭,几个咸萝卜,一次摘茶叶,太阳厉害,他有点不积极,干警竞叫他吃茶叶!现在查证这个情况还好点,以前有的打工者甚至被追到坟沟里。 当问大家有没有暂住证时,大家都说没有,或许人才市场这里可怜的人太多,民警说,没有你们赶快走,这是个黑店,无证营业,马上要查封。陈平今天又一分钱没有,找几个难友借,平时还可以,现在要走了大家都说没有,求了好几个,最后还是一位帅小伙给了5块钱,说“我也没有了,你拿去吧!”这个小伙刚聘上服务生,陈平跟他还谈得来。 陈平仓惶而逃,这次他去了横岗一个同学小秦那里,小秦也是委培生,比他晚一届,才来没几天,在他哥哥那个厂做保安。同一个乡的人都是一个带一个分散在那里。陈平有点不好意思见他,来了一两年,还没工作,混个啥呢?小秦,1.75米的个头,长得相当帅气,唱歌、打球都很好,在学校里很多女孩子喜欢他,可惜也是委培生,俩人以前玩得很好,在这里相见,特别高兴,同时小秦也愁,做一个保安怎甘心。 小秦告诉陈平,说“刚看到街上有贴招工广告,龙岗那里有一个厂招质量管理,不知道你懂不懂。” “不知道那个厂是做什么的。” “上面没写。” “那我去看看。” 第二章 第二天起得晚了,陈平赶到那个厂时已十点半,门口站满了人,都拿着一份简历表等候通知,他挤进去找保安要表格。 “你好,请给一张表格。”陈平说。 “表格没有了。”保安说。 “一张都没有吗?”陈平问。 “今天人多,一下子发了一百多份,没印这么多。” 陈平想,现有每一次招工都要把它当一个机会,否则难找,他摸了一下口袋,还有十七块钱,出来时小秦给了二十块。于是他买了一包阿诗玛的烟塞在保安口袋里,说:“兄弟,帮个忙,就只要一份表,行不行是我的事。”保安不要,硬塞了进去。“那好吧,我去弄一份,行不行是你的事了。”保安弄了一份表格,上面写着197号。 一直站到中午,还没有轮到,陈平又累又渴,广东的天气真热,上面晒、下面烤,像蒸笼一样,他站不住,找了一个快餐店,要了一碟河粉坐下来吃。河粉炒得又黑又油,才吃几口,就翻胃,全吐了,心想,这个工哪是人打的。 直至下午五点,才轮到他。他现在应聘不像以前怯生生了,一见人事小姐的面就打招呼:“小姐,今天人多你辛苦了。”人事小姐忙了一整天,口都问干了,一听这话很受用,“是啊,人太多了,现在快下班了,别人出五个题目,出你三个好了。”三个高中题目,陈军一挥而就,人事小姐在上面打个“√”,估计成了。 第二天,厂里通知上班,先岗前培训一月。这是一家港资企业,管理很规范,无论是行政还是生产,一道一道的,有条有理。陈平以前以为行政就是办公室,上传下达,写点报告之类,饲料厂就这样,带管食堂后勤,一个人全包。但这里不一样,人、食堂和车队等都有专人去管,分得很细。就连食堂每个星期之内都没有重复的菜。生产也是很严格,它有跟单管理,按期出货,上一道工序要对下一道工序负责,一丝一毫的毛病都会返工,以前什么是qc、iqc,陈平一点都不懂,内地企业哪有这些,现在才知道怎么回事。唉,要是饲料厂有这样的管理,可能还有一点希望,听说现在被副厂长承包了,只交了十万元的押金,仓库里都有三十万的货,不知捡了多个大的便宜。 在这里,陈平学了不少东西,大致明白现代企业管理是怎么一回事,难怪香港、美国那么发达。可是这里人才太多,连普工都是高中以上毕业,大学生比比皆是,看来升迁机会小,危机感大,他又一次犹豫。 新年,是中国传统的重大节日,无论在哪里,无论有钱没钱,都要回家去年,陈平回来了,回想这一年经历可谓太多,甚至有些惊险,可春节一过,村里年轻人又走光了,陈平还未走。 “你今年还去吗”母亲桂花问 “还不知道。” “是不满意是吗?” “嗯,有点” “听说青松的女儿在温州做鞋,工资还可以” “一个月多少啊” “忙的时候有两三千。” “有这么多吗?” 陈平吃了一惊,自己才一千块。 “是的,她妈妈说的” “她才三年级啊” “不知道,不过她在家就很能干” “比深圳做一般经理的还高。” “哦?” “她走了没有” “去年没回” “那我也去看看” “那也好,温州离家近一点,街上有直达班车。” 陈平迅速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小秦,小秦说现在有一些人去那边了,他有个堂哥也在那里。 “那我们去温州吧,在深圳也没出息。”陈平说 “好吧”小秦说。 两个怀着无限抱负和理想的年轻人又赶往温州。 下了车,他俩感觉这个城市很小,远没有深圳那么发达,有些怀疑,怎么会有这么高的工资呢!先落脚在小秦堂哥那,他堂哥也是做鞋的,陈平和小秦不会,也不愿意跟着学做鞋,就去人才市场上看。看了半天,全是招做鞋的。这个地方做鞋的太多,遍地是鞋厂,规模不大,有的一栋民楼,一楼是车间,二楼是仓库,三楼办公宿舍,四合一,就是一个小作坊,看来工作也不好找。不过招工广告上对文化要求不高,慢慢等总会有一些机会。在这个小城市,陈平觉得轻松多了,经过那么一番经历,他觉得在这个小城市没有什么可怕了,地方小,有什么事一下子就可到老乡那。 事情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顺利,很久都没见有招行政管理之类的工作,偶尔也是专业管理。时间一耗就是一个月,小秦毕竟人潇洒,口才好,被一个厂招去做业务员,先走了,陈平还在流浪。终于有一个酒店招花工,也对得上号,管它呢,先去做一下,一个人连生存都不会还谈得上发展?陈平想。 酒店的环境特别好,花工的工作就是浇浇水,修一下枝,轻松悠闲。可是职位低下,工作服没有服务员那样整齐漂亮,是跟扫地的一样,也是兰军衣,兰军裤!陈平真的反思起了读书这个意义。到底有没有必要读这个书,是自己能力差了还是没有用上?要是能力差,经理也是高中文化,要说有用,自己也不知道会做什么,天天找工,到底要找什么样的工呢?这个专业即使找到了也是农民,与泥土打交道,或许读书就要读名牌大学,读好的专业,要么学一门技术。名牌大学自己考不上,技术工现在也不想学,那些乡政府的同学都入党了,再过两年就是乡长,将来说不定出个县长,自己做一辈子技工吗?也不可能,父亲也不期望他这样。可自己到底有什么优势呢,可能写点东西稍微好一点,但又会写些什么呢?除了字写得还可以,,其他也没什么。如果去做点买卖,自己又没钱,家里信用社的贷款还没还清,有钱的亲戚一个都没有,这样难混啊!如果不读书就好了,一不用吃那么多苦,二没有这么多想法。正想着,扫地的小张对他说:“陈平,拿一本杂志给你看” . “什么杂志啊。” “酒店刚出的内刊。” 陈平接过来看了一下,感觉写得不怎么样,好象还不自己写的。突然他想,大家都看不起我这个花工,我也写一篇试试,看他们怎么看。于是他发挥所有的想象,一字一句斟酌,把整个酒店的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写了个遍,叫扫地的帮交了上去。 半个月后,内刊出来,整个酒店轰动了,都说花工写了一篇文章了不得,用词美妙,动静结合,把整个酒店写得非常的活美,却又华而不虚。 行政经理把他叫过去,说“陈平,你写的文章太好了,我在这里呆了这么久,想都想不出,你这种文笔,不要说是我,很多人都写不出,真看不出来,有你的文章,整个内刊份量都重了。” 陈平有点不好意思,他好象感觉真正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于是期期都写,每期都独占鳌头,很多员工都说“陈平,你不要在这里做了,凭你的才能,应该找到好的工作。”现在好象是大家都赶他走了,再不走,人家会笑话。 一次,一家企业招行政管理,他带了两本内刊过去了,他现在也不怕,人家要是问管理,他懂一点,温州现在还没有港资那样的企业,写作,自己手上有样板。那家公司经理看了一下他的文章,没有问太多,被聘上了。陈平回来一想,是啊,一个人要成功,必须要找到自己的位置,还要表现出来,否则谁知道你行不行呢? 陈平跟新公司经理说,要过几天才能过来,那边还要交接,没有说是花工。回到酒店,交了辞职报告,刚出酒店大厅,却碰了他二哥陈中。 “哥,你怎么来啦!”陈平吃了一惊。 “我从福建那边转过来。” “你怎么有空呢?” “现在可以停薪留职,今年我也停了,停两年,现出来看看市场,打算做点事,在家里呆了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那停两年对你工作有没有影响。” “没有” “那党委一职呢?听说下届开始投票选举,你一出来,还能保得住吗?”陈平去年听说过选举的事。 “没事的,在乡里呆了八年人缘还好,乡里答应保留职位。” 陈中从九一年毕业开始,在乡政府整整呆了八年,他苦难出身,了解老百姓的困难,善于与基层干部和老百姓打交道,所有的基层干部和老百姓都说乡里面这么一个人好,在这个以征收提留,计划生育等为主要工作的时期,干群关系相当紧张,能够获得如此好评也是不多。可是在乡政府内部,一切都是表面现象,暗地里都是你争我斗,不是你踩我我压你,就是走关系,送礼,不管人缘再好,能力再强,没有暗地里的这一层关系,是不可能有机会上去。陈中开始两年还意气风发,信心十足,领导布置的任务他都很好地完成。三年一届,书记一走,又得从新开始,曾经在前面不受宠的人都尽力去讨好新任书记,新任书记也在考虑是否再用旧人。总之,普普通通的一个单位,都是相当的复杂。象陈中这样无钱无背景的人,只有干事的份,没有好干的职。这几年他是倍受煎熬,无论在学校还是在这个群体,自己都是优秀的,总得不到重用,得不到提升,有时还要听后上来者呼来换去,简直不是滋味。这个党委一职,还是看在他人缘好,老同志的份上,刚给安排的,不管怎样,总算进了班子。 陈浩那边,情况更不妙了,他没有陈中那样灵活,在学校就是预备党员,他得从零开始,前两年看能力,第三年排了一年队,第四年预备党员,第五年转正,五年时间才弄了一个党员。在这个圈子里面,不上升,人家会认为无能,要上升得先入党,没有特殊关系,媳妇未必熬成婆啊! 尽管如此,几乎所有的人都不满于现状。做了乡长又怎样,一个月才几百块钱,现在是经济时代,还不如一个农村出去打工的娃。眼看那些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出去打工的人回家,大包小包,衣着光鲜时髦,买这办那,甚至盖起小洋楼,乡长们也自感惭愧。 其实,这是一个普遍现象,全国许多地方都是这样,特别是一些落后地区,信息闭塞,政府工作内容简单,人浮于使,形势问题严重,根本没有真正从服务农民的角度,去引导农民致富,带领地区致富。现在,国家也意识到这个问题,鼓励一些基层单位多走出去,了解一些市场,带领农民走上致富的路子。陈中也是顺应这个潮流。 “哥,你这次出来有没有看到一些新情况呢?” “唉,沿海地区太发达了,内地根本没办法比。” “那你准备怎样呢?” “我想回去养豚,这是我们那里的特产,味道很好,现在请客都吃这个。沿海地区发达,人口这么多,应该有销路。” “你怎么销呢?” “现在出去的人多,各个地方的都有,到时想办法通过他们帮我找销路。” “豚是张口货,人不吃,它还要吃,没有资金不行。” “开始少养点。” “我这有几百块,你先拿着,过段时间好了我再给你寄去。” 陈平跟二哥讲了新工作的事,陈中也很高兴,在这里逗留了一天回去了,陈平目送哥哥远去,由衷希望他养殖成功,成功了,也许不是他一个人,可能是一个村庄,也可能是更多。 陈平上班了,公司办公室三十几个人,只有他一个是外地人,经理没有让他搞管理,让他负责编辑内部报纸。这下他犯难了,自己不是这个专业出身,中文或者新闻专业的才合适,自己连有些格式都不懂,偶尔写点,就叫人干这个,不是故意为难人吗?怎么办?硬着头皮也要干了。 对于一个外行人来说,这的确是一个苦差事,刚开始还好一点,能写一点短讯,但之后越来越难干,一是企业里内容少,得挖空心思去想;二是感觉越写越差,一篇文章要磨好久,白天写不出来,只有晚上夜深人静才能弄一点。整天人头昏昏沉沉的,有时甚至一阵阵痛。晚上睡不好,躺在床上还在想;白天心事重重,走到哪里都不知道。经理看见这情况,也时常推出一些新举措。策划一些活动,这样内容多就好写一点。可是娱乐活动也不好,人家开心的时候,自己还是痛苦,有时甚至怕这些了。这种情况将近持续了半年,半年来,陈平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经过一阵磨练,陈平感觉现在好一些了,大脑基本能承受这种劳动,不懂他就请教同事,参考外部报刊、杂志;没有内容就去各部门采访;老总讲话他一句一句记,结合学过来的理论,顺势延伸,这样,报纸能如期出刊。偶尔借助公司这个平台,陈平还在《温州商报》、《温州都市报》等报纸上发表一些文章,现在陈平很开心,觉得总算有点人样。 七月,远在河北的妹妹陈洁毕业来了,这个几乎被遗忘的妹妹今年中专毕业,在河北一所学校学计算机专业,以前家里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前面几个身上,前面几个接二连三,她晚几届。陈洁成绩也怪,考了两次都差十分,98年改考美术,陈茹说如果文化成绩还这样,美术成绩只要一过关就能进中央美术学院。可陈洁受家庭环境影响,生性内向,没有这个天赋,落榜了。 这一年,九江洪灾震动全国,各地纷纷给予支持,河北那所学校免费向九江地区招收一些学生,陈洁弄到了这个名额。 其实这所学校,原来很少有人填报,陈洁进去后,经常有一些电视台、报社媒体过来采访和单位过来慰问,学校也常组织这些“难生”做一些活动,搞得读书的时间都不多,并且学校教学质量不高,学了两年只学了一些理论,办公室软件都不会。 陈平听陈洁说,心想完了,原以为计算机专业了不起,看来还得从头学,不学一些实用软件,怎么去找工作,否则又走自己的老路。陈平拿了几百块钱,在附近一所电脑培训的地方帮她报了名,先学办公软件,再学平面设计,等发了工资再学3d,不管怎样,多学一点好。 陈洁学了两个月,进步很快,陈平常来看看,这天当陈平送钱过,准备帮她再交一期学费时,陈洁不知所踪!陈平一下子紧张了,问培训老师,说她已经结业走了,怎么会呢?应该会打一个招呼啊!他左打听右打听,终于有一个学友说:“有一个在附近搞装修的小伙子带她走了。” “去哪里你知道吗”陈平问 “不知道,好像是去了上海” “他俩认识吗?” “有一段时间了,差不多一个月吧。” 真没脑子,就这样随便跟人家走!陈平心里气恼。他找到那个工地,问那小伙的电话,,是江苏的,打过去那口音他一句听不懂,好不容易才听懂说是去上海,至于具体在哪里,也不知道,联系不上了。 回来,陈平好好想了一下,陈洁是内向型的,在家虽然很少说话,但做事细致、认真,而且认定的事很难改过来,有自己的主见,应该不是那种很随便的人,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怎么办呢,只希望她能早点打电话过来。 一个月后,母亲来电说,陈洁打电话回家了,说很好,她乐意,叫家里不用牵挂,叫哥哥不要生气,她是怕他不同意才先走的。陈平总算有一点放心。可是母亲告诉陈平一个不好的消息,陈中养的豚死了好多,家里经济紧张,父亲把以前种的树砍了一些,肩周炎复发,痛得厉害。 “那个树长大了吗” “大了,都十年了” “卖了多少钱” “七百多” “唉,这一点钱,你们也不打个电话过来,几百块我还凑得起,现在卖不值钱。” 父亲就是这样,有难处也不说一下,现在身体差了,砍不动就不要砍嘛!陈平一阵闷气,又一阵难过。这时,他又想起,自己虽然干得高兴,可工资只有800块一月,比以前还少,除吃饭,买一点日用品,偶尔老乡过来借一点,加之陈洁的学费,自己也没有什么钱,父亲是知道这个情况才不说。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打工最终是为了挣钱,再者文字工作做了这么久,也是辛苦,还有点虚伪,看来要另想办法了。可是办公室的工资都差不多,甚至比车间低,以前母亲说的事是真的,车间里好的工种月工资四、五千,经理都自叹不如,这个地方,多数老板都只重视能看得见的东西,管理还没摆到重要日程,难怪经理说,温州的企业都是家族企业,好难管,有些地方根本无法插手。 听办公室的人说,驻外营销的工资比较高,一年三、四万,年底一起发,不过都是扛货多,一天忙到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