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戒指》 上部 两种玫瑰(一) 那天她下班有幸早了半个钟头,少有的坐了一次宽松地铁。她的身体并不十分的弱,然而娴静的近乎腼腆,每天上下班的挤地铁几乎让她不寒而栗。这绝对应该小小的庆祝一番。她刚到家,掩上门,如一个溃逃的兵丢盔弃甲般除掉那身严肃的让人沮丧的制服。换上吊带裙,高跟鞋,洗完一次脸,不用端详镜子,已经有了十分的信心。那是一种双脚一前一后搭在轻佻上的装束。 这是试用期的第三月,如果到月末一切仍顺利的话,她就可以成为正式职员。然而她又不免担心起来:小梅确定没有她出色,然而张姐是她的远亲。 广场上已是人来人往。影子潮水似的,涨到东边楼房的半腰;西边巍巍的楼房仿佛高起来的地平线,赶在傍晚之前,迫不及待的吞吃了太阳,但并不妨碍它烘培溢溢的花香。树声簌簌,水声汩汩,连带鸽子快乐的咕咕声,孩子的像滴在宣纸上,不停渲染的油墨彩似的笑声,脚下清脆的像水晶击在玻璃上的高跟鞋声,一起搅拌着花花草草的香味,越见浓郁了。凉洒洒的风环绕着,深知人的喜恶冷暖的绸子般,望一眼头顶:一席天鹅羽绒铺设的床榻。有一个瞬间,她几乎要睡去了。 她坐在一张剥漆炸纹,留着阳光的余温的木连椅上,心轻快的跳动着,第一次发觉人群也是一种徜徉快意的景色。 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牵一只活动的珠宝似的小狗,雪一样白,“得得”从她面前走过去了,掠一阵冷艳的能焊接住人鼻子的香气。那女人走远了,香气还在,沉下去,在她心上结了一层薄的白霜。不过只一瞬,她的心重又欢快的跳动起来:她拿定主意,将来也要做这种女人都喜欢看的女人;又是恋人们,牵着手,被男友一个很冷的笑话逗的像分到糖果的孩子;一个三口之家正在商量暑假去旅游的事儿,那个胖的像条加菲猫,可爱又可气的小男孩吃完肉串随手扔掉了竹签,他的父母便郑重其事的停下来,妈妈叉着腰,“在九寨沟你这样做,警察就会把你抓起来,枪毙!——你还想去九寨沟吗?——还不快给我捡起来!”于是小男孩丧着脸,捡起竹签去找最近的垃圾桶了。爸爸皱着眉,抱怨着,“教育孩子一定要引导,引导你懂不懂?”“我这不是引导!”妈妈不仅皱着眉,并且呲牙。“可你不应该骗孩子,更不应该恐吓,华盛顿小的时候……”他闭了嘴,因为耳根疼的厉害,马上就要跟脑袋宣布独立,“少来这套!咱家谁说了算?——反了你!……。”她不禁笑出声来。 然而,前面那个头发花白、颤巍巍的危楼一样的老人还是摔倒了。没有谁围观,更没有谁去搀扶他。她的心剧烈的搏动着,几乎就要冲上去。然而她忽然想到自己省吃俭用才能勉强应付的房租……。她怯怯的走远了。她看过一篇报道:一个小伙子救助一个出了车祸的老人,所得到的全部感谢是老人的家属责难他交出殡葬费。然而她不忍,她买了份报纸。 明明是《生活报》,大块大块的版幅却被你一辈子都不会发生兴趣的广告占去,就是正文里,广告也是见缝塞砖:性病、皮肤病、脱发、戒烟、丰胸……,花花绿绿,像席间嗡嗡作响的苍蝇,然而正文也不精彩。她觉得钱又被浪费了。 往里翻,终于发现半页干干净净的地方。扫过一眼标题和配图,她像发现近错了房间,随手拉门似的合上了它。然后她又仿佛变成一个初次行窃的小偷,怀着莫大的惶恐和狂喜,既敏捷又笨拙的重又打开了门。 “记:首先祝贺陈先生成为获得‘金烛奖’的最年轻诗人。您能不能谈谈您获奖后的感受呢? 陈:我觉得我是罪有应得。 记:(哈哈)陈先生真是幽默。我知道陈先生不喜欢学术性问题,所以只准备了一些‘脱口秀’式的问题。请问您最喜欢的诗人或者作家是? 陈:海子,写小说的鲁迅,海明威,马克吐温已经打倒了。 记:为什么? 陈:因为老克莱门汀耗尽毕生精力诅咒美国政治,结果刚死不久美国就成为世界经济政治双料第一强国,只能说明他很蠢。 记:假设您正在深夜写作,隔壁却有一个醉酒者,并不时传来呕吐声,你会怎样? 陈:像猫儿叫春似的吗?那我就‘打飞机’——如果醉酒的是个女的(表情严肃)。 记:(哈哈)您觉得我们这座城市怎么样? 陈:流氓和土匪应该是没有了——都被收编进城管队了嘛!我今天正想吃炸串儿,他们就把炸串摊子给砸了,还围着一个十六七的孩子打。这个我不想再说了,你问其他问题吧。” 她看着笑着,心里起了些波纹,“这么久没见了,他还是老样子:像个侠客,又像个流氓。”又想起马克吐温的《汤姆索亚历险记》——他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扉页上写着,“亲爱的,将来请务必给我生一个汤姆索亚!”那本书还在,只是不知藏在哪了,扉页也撕去了。 “记:陈先生,就您认为,您迄今最满意的作品是哪部诗集,或者说是哪首诗? 陈:写给初恋情人的那些……,但我永远不会把它们结集出版。……她是我的编辑,那些诗在那儿通不过。 记:冒昧的问一句,陈先生至今单身,是因为她吗? 陈:(沉默片刻,点上烟)记者先生,时间不早,我想采访可以结束了吧?对不起。 后记:陈穆是我国最年轻的‘金烛奖’得主……” 季风区的夏日天气太善变,像多情的女子。刚才还是红彤西挂,转瞬却下起雨。绿油油的麦田一样的水池里是一张灰色泛黑的影子,扭曲、伸缩,不停破碎又整合着,绵密的诗人麻木然而沉醉的怀抱似的,收紧收紧,让她一阵阵眩晕,心里有一股不可抑制的冲动在加速膨胀:它要她倒下去,与它合二为一。 你也喜欢淋雨?身后一个声音不冷不热的问。 公司从未有过提前下班的先例,可是那天公司停电,她得以提早半个钟头回家;她几乎不去广场散步,那天却去的急不可待;她从不看报纸,那天却从十几种报纸中买了一份;她不敢淋雨,那天在雨里却无论如何挪不动脚步……。每一步都仿佛是她自己的选择。偶然事件叠加的结果,会击溃强有力的主见,让人随着它的节奏摇摆。 她像行走在悬崖边缘的亡命人,遭遇一阵强风,失足跌落;她又像一根身负重压,濒于崩溃的簧,一双手为她推掉重担,得以最畅快的喘息。 这是陈穆第一次领奖,他痛恨抛头露面,然而他是诗人,又是儿子。他的母亲身患重病,已经整月不能下床。他来这里是拿这支‘金烛’急去冲喜的。 (二) 她对乘火车有一种最严重的厌恶,那种因无可奈何的被迫而有些恐惧的厌恶。从那一方瘦长闭塞的空间里向外望去,风景总是美妙的,空气清新,阳光和煦,然而享受其中的兴致去无从发挥。人更像望美食而不得的坦塔罗斯,承受着莫大的惩罚。男人女人的汗酸味粘住车厢里的一切物件,在这高温的箱子里发酵着,以至那均匀的、机械的车轮“嗒嗒”声听上去也是湿漉漉、黏糊糊。操着方言与普通话混合的乌七八糟的口音,挎着装满劣质高价的鬼把戏的乘务员在人群中穿针引线,玩命的推销。又想起婴儿的哭声。 幸好她还有座,靠近过道。为了这次“长途战役”,她特意准备了那本她最喜欢的小说:《旅程》。她品尝起这第一百零一次的津津之味,可不断有人蹭她的右半身,没有人出于故意,只是逼不得已。向左挤挤吧,又是以个汗臭浓烈的大汉。不管向右或向左,都脏了那件她咬着牙,买来去见陈穆的衣服。 然而那本书又一点慰藉,多多少少;是一种仿佛能变大空间的放大镜,她不能不看它。列车每停一站,都要塞进更多的乘客,该下车的下不去,只好从窗子里跳出去,其中甚至有一个头戴方格巾的老妇。然后是变本加厉的拥挤,终于不得动弹了。她想:如果我是这个衣钩那该多好啊!她的侧面现在正站着的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太婆,不停的换着姿势,像站在绳索上不停用手倒换一块烫金子的老守财奴。她把头深埋进书里。 她试图看得入迷,可又无门可遁。事实上,她根本看不进去。火车每停一站,她都神经质的盯住那些跳窗户的人。仿佛他们就是这沉闷的夏日星夜那颗弥足珍贵、稍纵即逝的流星。他们到站了,解脱了。 “生命是漫长的旅程 每到一站 总会离开一些 又新添了一些 我们哭着送走离开的 我们笑着迎接新来的 我们就在这哭声里,在这笑声里 来到一些地方,离开一些地方” 她“啪”的合上书,终于连看的想法也收起来了。她想起它带给她的唏嘘喟叹;想起对它的着迷,一遍、一遍又一遍的翻过来、弄过去……,她讪笑着它,继而推翻了自己。 她决定把把座位让给那位抱孩子的大妈。她太累了,坐上去便垂下头,永不起来,也不搭话,收复失地一般。她在脑海里三番五次的想象把这老女人赶下去,及至看到孩子歪睡着,躺着口水的小嘴儿,终于忍住了。 她没有手表,想看一下时间,问一下吧,周围实在没有不十分讨厌的面孔;又不敢开机:手机里一定是多得要溢出来的未接来电,未读短信。 雷钧是个好人,将来一定会找到更好的,她想。随即改了口:不,会找到一个好的。 车厢里太噪杂,她的思绪很难连贯,仿佛烟花绽放后的片屑,像雪一样,零零洒洒的飘下来。 毕业后,她选择了工作,而雷钧去遥远的汾城继续深造。去年冬天,她手上的冻疮最严重的时候,雷钧还来看她,用短信单密匝匝缠满上半身,只露眼睛和嘴巴,作出一口生硬的中文,“卧从埃鸡来,木耐伊地,王子地,来到要远的东方地,寻照王后地,我的‘地’恨多地,可我不四日本银地,亲唉地姑娘,你愿意加给卧吗?”然后他从身后拿出三枝玫瑰……。 她劈开这个片断,头脑里的空白却再次闯入那句如影随形的话:你先不要决定,等我到了米城,见面再说。 然而她想起两天前的夜里,他和陈穆疯狂的做爱。刚受到沉重的指控,接着目见凿凿的证据般的心情。 她去见陈穆,一半的原因是为避开雷钧,同时也在预谋如何把陈穆的要求告诉妈妈。她盘算的很精细:给家里人介绍陈穆时,她一定要穿平底的鞋子,陈穆则穿高底儿,那样他就比我高出一截来……还要蓄满胡子……。然而终于无法开口。九年前,她上高二的时候,坐了第一次的长途火车,由父母陪同,去“汾城”做人流。 那天她正吃早饭,并不油腻,忽然就放下碗筷,一阵干呕,却吐不出来。家里人并没当成大事,只喂给她两片胃药,后来反复发作,去医院检查,结果是怀孕。 之前大约两个月,父母外出,临行前叮嘱她说,如果你怕得话,找同学一块住吧。她叫来陈穆,计划看通宵影碟。她还记得进门时陈穆的扭扭捏捏,他有一双汗脚,怎么也不肯换拖鞋。她记得清清楚楚,是在放一部叫做《夜行人》的恐怖片时停的电,当时雷雨交加。 她好容易找到半截蜡烛,半截旧红搀绿、烧起来灯光昏暗,有种奇异香味的蜡烛。后来她闲着无事,用爸爸送她的电子辞典查过蜡烛底座的英文,才知道那是一种产自印度,用于催情的香料。她迷迷糊糊的感觉出他的身体烧起来的烫,微微震颤着。他着魔的一遍又一遍用颤抖炽热的声音重复着: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蜡烛终于熄灭,一股更浓烈的烟。 直到今天,或许永远,她仍为供出陈穆而自责。她的父亲无法忍受这个事实,第一次打了她的耳光。然后逼问她,是谁,是,是谁……,一句句像那晚干燥、冗长的巨雷。她并不说话,也不哭,父亲便只能唉声叹气。到底妈妈也是女人,只说了一句“你不说是吧?我去问你同学就知道的差不多,再告他强奸我女儿。”她便崩溃了。事后她想,父母都是视面子如命的人,怎会自扫家誉呢?于是更恨起自己。 陈穆被狠狠地收拾一顿后,再也没有消息。他的母亲打发他去南方打工了。因为她被告知,如果以后你还让他去上学,就在也见不到这个儿子了。陈穆的母亲只是一个整天被城管赶来赶去的街头小贩,父亲早在陈穆两岁时在煤矿遇难了。她觉得对方已经格外开恩。 事情过去后,她转学去了d市。从那时起直到两天前的偶遇,两人中间一直没有联系,至多是些旁敲侧击得来的零零碎碎。虽然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但她肯定双方仍存有芥蒂。按陈穆的说法倒是简单明了:自己一个人光秃秃跑过去,结婚证也不要领,办桌酒席,就算了。然而婚姻到底是大事,对一个女人而言,(不蒂)家破人亡,这样马马虎虎,无论如何都是不妥。可陈穆问下来有什么不妥,她也说不出好理由,总之是不肯草率。按照一般之下的程序,起码也要通知双方家长,置办嫁妆,拍婚纱照,发布请柬……,这里不是欧洲美国,这里是中国。陈穆作诗作的半傻了,愣了半天,竟然说什么“那不是你的选择,那是破烂的礼节的选择!” 然而最根本的原因,是她对婚姻隐隐约约的怀疑,尽管怀疑头上压着沉重的负罪感:我该不会是陈穆拿去为他的母亲冲喜的吧?当然,他爱她。更可能得是两者兼之,她能接受,但总抑制不住那一丝半缕的悻悻。然后突然父亲那双血红的眼珠又闪现在她的眼前,字字含血的对他吼叫:你懂什么?他不过看中了你家的钱势!她不觉苦笑一声,继而是十分的幸福的满足。她决定为陈穆做任何事。 (三) “你怎么就偷我的东西!”一个兴奋的、冒着辣椒点燃了似的气味的声音。说着将一个瘦萝卜样的小偷从人堆里拔出来,扛在肩上,“走!我们去见乘警。”是一个健壮的高个汉子。人群骚动起来,把一个婴儿的哭声搅的很浑浊。 这次小偷算是作恶作到开封府了:捉贼的这位是刑侦专家。他发觉手机丢失之后并不像普通人那样失措,而是不动声色地观察每个人,就在小偷又在伸手时,抓住了他,人赃并获。 每个人都在检查自己的口袋、行李,没丢东西的猴挠痒痒似的检查了又检查,丢了东西的猪蹭痒痒似的从人群里挤来挤去,去追他俩。 她怕挤不动,又担心手机,举棋不定时,旁边一个少年说,“爸爸,你的手机不是也丢了吗?怎么不去?”他的爸爸笑一笑,“刚才那位刑侦专家已经作了很好的示范,要冷静。急什么,手机很快就回来。” 她看他气定神闲的模样,于是决定坐住了等。 果然,一刻终不到,两名乘警押着那名小偷返了回来,让他交代赃物。那小偷一脸苦相,指指一个座位,那下边正大大方方的躺着一只黑兮兮的敞口小皮箱。他们取了皮箱又回去,这次是半小时有余,另一名乘警举着皮箱重又回来,身后是那几位失主。乘警先是一番卖弄,一句“仄个小贼还是可叟机钻业户哩!”赢得满堂彩,车厢里一时出现空前绝后的热闹场面。乘警把所有电池板按号入座后,慷慨的拿出自己的手机,依次让失主拨打,以防冒领,手机很快全部物归原主了。 她对她这一选择很得意。 手机在履行她的担忧,积压了那么多的未接来电、未读短信,像陌生的人群的丛丛的眼睛,正在肆无忌惮的浏览她的脖颈、胸脯、胯下……,以至身体的所有角落。她恍然的发现:手机的失而复得原来是一场灾难。继而她想到希腊人的木马,想到潘多拉,想到糖衣炮弹,想到爱情和工作……,想到初始时有着美好面目的一切东西!她不由一个剧烈的震颤。 现在,这些来电、短信逼视着她的眼睛,他们僵持的对峙着。背景灯熄灭的一瞬,她看到自己滞重的影子,仿佛那就是雷钧,又仿佛盘成一团的柔软的像蛇的鞭子。她能猜到短信的内容:三年前临近毕业时,她提过分手,没有成功。蓦地,她又想,也许这是自己经不起“诱惑的挽留”。一瞬间她决定要做这个证明自己的试验,但下一秒又改了主意:那样做,其实是侮辱了雷钧。雷钧是个好人。她删了它们,一个不留。 计算机存储文件,要保留的便保留,要删除的就删除,即使出了差错,完全可以弥补,而且不留下任何痕迹。只是多费些工夫罢了。如果计算机不堪重负,陷入纠缠不清的麻烦中,只消‘重启’或者‘一键还原’,一切便恢复正常。这样看,人并比不上人制造的工具——人应该参照计算机的结构改造自己的大脑。而她正是一名电脑设计师,她不禁如是叹息:这是何等高明的讽刺! 那个婴儿必定是受到惊吓,哭个不停。她听得心烦,又有些心疼,糖煮苦瓜似的心情。到底是心烦多一些,她听那个老太婆“bingbing、bingbing”的唤,决定那是个男婴,不由彻底恼恨起来。她大起来以后,她的姥姥曾对她说,她能生下来,真是命硬。妈妈坐过第二次b超后,终于确定这又是个将来不能继承这个“大家大业”,不能传承“血脉”的女孩。在怀她之前,妈妈已经怀过两个孩子,堕掉了。因为奶奶死死活活都要抱孙子;爸爸又是当地的官员,多育的话对前途不利:有一个跟他同级的王姓官员因为要了二胎——头胎是男孩,二胎是女孩——受到严办,党证、职位全抹光了。奶奶甚至责令爸爸“蹬了个婊子!再要个能生儿的!”姥姥跟她大闹一场,说嫁给你女儿不是卖牛卖马,你这个法子整,折阳寿。“好!有不折阳寿的法子!——那就再堕胎!”姥姥为这个上过吊,并且直到现在不与奶奶这边走动。后来医生也说再堕胎的话,恐怕将来会绝育,这样,她才得以降生下来。 有一个罪恶的想法一直在她心里压抑着,她不敢品尝:她的堕胎,不是对他们最完美的报复吗?然而她觉不到丝毫的快意。她记起两天前陈穆在她胸脯上呜咽的像一只受伤的小猫,“都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火车又停住时,那个占她座位的老女人终于到站。依旧没有跟她搭话,更可能得是她从来不记得坐过别人的座位。她懒得计较,躺下去一般的坐下去。她不知道那层薄的海绵垫子柔软的像微型的沼泽,任由石头似的身子沉下去,沉下去……。 (四) 婴儿越哭越凶,声音已有些嘶哑,她在心里咒骂着婴儿的父母,自然是无济于事的,倒新添了些头疼。她简直要冲过去,一把夺过来再扔出窗外去。然而她竟真的下了狠手。随即她也被愤怒的人群扔了出去。 孤苦、悔恨、恐惧夹着铁叶子似的雪片抽打着她的脸、脖颈、手臂,她眯锁起眼,终于看清架在很高很高的山顶的家,像挂在天上一盏盈盈烁烁的灯,越来越大,渐渐亮如篝火了,还有滚滚的浓烟――家里失火了!她来不及去找回家的路,闭上眼,不去理会东南西北,只记住:往上爬、往上爬…… 壁似的山坡上是带着匕首的棱角,又冷又滑的碎石。她的手掌磨破了,鞋子滑脱了,因为舍命的用力,嘴唇流出血,眼泪敲在上边,像一滴滴水落在烧干发红的锅底。又一件行李从背包里竹篮打水似的滑出去。她不去管。 她知不清爬了多久,知不清多久才能到家,然而忽然峰回路转,眼前豁然了:家就在脚下了。她却看见丧魂落魄的爸爸,头发蓬乱的像被从高树杈上捅下的喜鹊窝;被警察铐住,推搡着,就要被赶进囚车。他们身后是烧得只剩下门楣的家和嚎哭的妈妈。 她直挺挺撞上去,她要救她的爸爸!一排荷枪的警察拦住她,其中一个硬邦邦的说,“那不是你爸爸――他是一只老鼠精――你爸爸早就死了。”她顺着他戴着医生的防毒白手套的手指去的方向看去,竟真的看见一截灰色的,像死蛇一样令人作呕的尾巴,就在爸爸的……身后!然后是一排刺穿她的心脏的枪声,她的爸爸晃了两晃,栽下悬崖去了……。 她猛得醒过来,额头上冷汗淋漓,双腿还在轻轻抽搐。脏的车窗外已经灰蒙蒙一片,天将破晓了。三年了,她一直在重复的做这样一个梦,以至每次她都能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又做梦了……。”尽管这样,她每次醒来还要仔仔细细地看一遍手臂,再摸摸嘴唇,梦里的热辣辣的疼痛太真切,而且一直到醒来还在隐隐作痛。 只有喋喋不休的手机。是雷钧。她找到厕所,那里少一些嘈杂。她有些不耐烦,甚至正在预谋大吵一场。 厕所里不知道谁吐了那么一大堆,刺鼻的夹裹着箭似的酒精气的酸臭味,拧着她的胃她的脊髓,以至所有神经。她又闻到九年前火车上那股发甜的、不停刺激着她的小舌的霉味,她觉得她要死了。 “我现在在你门外,你给我开开门吧……,亲爱的。”声音温柔的可怕。 雷钧长的很好看,好像阳光总明晃晃地照在他的头发上,总是很很真诚的微笑,多才多艺。大一军训结束的晚上,他去表演节目,被台顶掉下的灯砸到肩膀,去医院探望他的女生能整编一个连。尽管只是一点轻伤。 那时的她早不如从前的爱说爱笑,变得沉默,喜欢独来独往,最喜欢去图书馆,但并不怎么看书。那里有适宜她的安静,外面没有。 她很晚才知道,她一直是学校的“名人”。她曾剧烈的拒绝两个直接向她表白的人,从此男生背地里不再叫她“冰棍儿”,而是“性冷淡”。她没有力气理睬任何人,包括他们。她只有一个勉强算是朋友的同学小雯,从农村来,傻的只知道学习。宿舍的“富婆”说到要换“蓝牙”,她大为惊奇,忍不住去奉劝一句,“你牙这么白,干嘛换成蓝色的?”她讨厌参与宿舍以至所有集体活动,也讨厌参与的人。如果非要参与不可,她便尽可能得少说话。这就是她们的共通处吧。第一次班会要做自我介绍,她最后一个上台,只报了姓名便兀自走回去。小雯先她一位,讲一口磕磕巴巴的普通话,前言不搭后语。两人说是朋友,其实来往很淡,至多替对方打水、带饭之类,交谈自然少之又少。然而总归是个说话的人。后来在毫无征兆一天,小雯突然不再跟她说话,她想找小雯谈一谈,可小雯每次见到她,远远的就避开了。 那天她像往常一样趴在图书馆看书,无意间听到几句身后的窃窃私语,“……那个gay就是她。”“我说呢,六儿长那么帅也白搭。”“还有呢,你没看见她干什么都一个人吗?从前有个女生……”她倒捏着钢笔,攥起来,笔尖扎进手掌里。红的血滴在书页上,有一层鲜艳的蓝晕,眼泪又浸染开去,说不出的形状和颜色。 她捂住嘴冲出图书馆,跟雷钧撞个满怀。他有一种关切、诚恳的眼神,口气是如此清新,像那晚蜡烛的香味。他说,同学,我背你去医务室吧!她忽然四肢瘫软下来。 这刻,他又在用相同气味的声音跟她说话,逼迫她在一瞬间想起这么许多。 “说话啊,亲爱的,我知道你在,你给我开开门,好不好?我坐了一夜的火车……”声音温柔的可怕。 这时门突然被猛得推开,推门的男人粗鲁的说,“方便一下。” 她才知道,先前她所嫌恶的空气并不浊重。她清醒了许多,说,“雷钧,你应该听得出来,我正在火车上。” “……可是我愿意假装你还在这,在这等我……”她觉得他的泪水顺着她的耳朵一直滴溅到心里,烫出了一条路。 那男人很快出来,她顺势进去,上好门栓。这次又多了尿臊的气味,她胃里一阵阵翻腾。 “雷钧,对不起……”“你再叫我一声大雷,好不好?亲爱的……” “对不起。” “不!是我的错,我不该去读研――从我决定考研的那刻我就错了,我该跟你一块工作……”他的抽泣声越来越大。 “大雷,你就忘了我吧。后天……,后天我就要嫁人了。”她挂上电话,胃里的流液痛快的倾泻出来。 (五) 太阳渐渐的升起来了,晨霭轻描淡写地弥散开,如阿拉伯女郎幽深似海的双眸下的那挽面纱。葱葱郁郁的崇山峻岭带来清澈如水的气息,山脚下的羊群尽情的享受着盛宴,牧人自然清闲,却要休闲的甩一把鞭,她伸一个懒腰,心满意足的啃一口面包,仿佛真听到了那声清脆的呼哨。 “前方就是世界最长的隧道:乌谷隧道。第4191次列车全体乘务员祝各位旅客旅途愉快!……” 广播刚结束,车厢里就漆黑下来了,间或有一瞬隧道壁口的亮光,一明一暗,仿佛黑键畸形的长的钢琴键板。 手机又响了,是公司的张班长。她手忙脚乱得从包里摸出耳机。 “哟,您这是去哪儿啦?”张姐的口气里有一种油腔滑调的京片子味。 “我有个亲戚出了点事……” “别大白天的就扯大谎啊!”她烦烦的打断,很有识破机关的得意,“你别说话,姐姐我告你两件大喜事儿。一,公司决定对你不再续用,往日里你对小梅五肚六气的指手画脚,也就不跟你计较了。” 这让她哭笑不得,小梅的水平根本不能胜任岗位,工作时有差错,作为她的搭档,不指出她的错处,难道要包庇她? 然而她绝不愿意接受,“我凭什么相信你?” “哟,你听听这口气,张牙舞爪的,你如果有任何疑问,随便你问杨经理。本月的薪水已经汇到你卡上。还有,我刚不是说有两大喜事儿吗?一个长的挺俊的小伙子今儿早上去公司要人,找不着你,人家就爬到天台上要跳楼,你说人对对你多好啊一小伙儿,你不珍惜,偏勾引杨经理,你就是这么贱……” 她再也听不下去,揪张茵脑袋一样扯下耳机,颤栗着。尽管火车已经驶出隧道,阳光很充足。她抖抖缩缩的打出几个字发给雷钧:你爱跳不跳反正你永远见不到我了永远! 她猛然想起公司停电的下午。张姐忽然变了个人似的,端一纸杯咖啡给她,说今天公司停电,杨总说让“你们”提前下班……,表情的真诚是如此无懈可击,她不能不信。她又细想她这三个月的工作,固然有一些小漏误,但总体是优秀的。比照丢三落四的小梅,她比她优秀十倍:她能把内存槽硬硬地插报废。她计划去公司讨回公道,及至想到张姐和杨经理的关系,只能苦笑一声。杨经理根本不是东西,五次三番的骚扰她。她只得气愤自己的懦弱和傻:也许小梅的失误,所有的失误在经过张姐的报告后,都丝毫不差得转嫁到她头上了。 米城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吗?她自问道。几件破烂的打折名牌,一个电饭煲,还有劣质香水,……还有吗?床铺、桌凳、衣橱、地板,甚至窗帘都是房东的。哦,忘了一件:窗台上那盆半绿掺黄的茉莉,是她的。“或许,”她想,“在所有阴面的房间里,它都会生得病恹恹然而一直活下去吧……” 火车又停了,旅客下去大半,来者却寥寥可数。她一阵柳暗花明的欣喜。左边的大汉一下车,她就抢过去,把头伸出窗外,缺氧的鱼似的大口大口喘着气。 (六) 对面新换了一对母女,有钱人的装扮。小女孩的两只羊角辫下,是一张素净的面孔,穿一件前胸印着皮卡秋的海蓝色短袖,正逗引笼子里的那只麻雀。那鸟儿蓬松着羽毛,眼皮紧闭着,脑袋离开胸脯的支撑,就会掉下去。几只灰溜溜的死蚂蚱在它爪下横七竖八的躺着,它也仿佛一只死蚂蚱。 她从看见她第一眼就喜欢她,一种越发强烈而又捉摸不定的似曾相识感,鼓噪着她,她想抓住感觉顺藤摸瓜,然而无论如何无所进展。 不管小女孩如何逗引,麻雀始终不肯动弹,至多挪一挪脚,又站住,死了一般。她有些索然寡味,“妈妈,小鸟是不是病了?我想把小鸟捧在手里看看它,行吗?”她颠嗔地请求着她的妈妈。 “不行。你一打开门,它就飞跑了,再也找不见了。” “我用一只手堵住门口,另一只手拉开门,妈妈再帮我捉,小鸟就飞不走了,好吗?好妈妈,好妈妈……” “不行就是不行!”这次是更坚定的拒绝,“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调皮?我告诉你不行,不行就是不行!飞跑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小女孩终于安静下来,可五分钟不到,她趁妈妈打盹,悄悄实施了计划。她先用左手轻轻堵上门,然后小心翼翼的,一点点往上抽。那竹笼是新的,再小心声响也是大的吓人。小女孩不停的嘬一下五官,又松开,这样有六七分钟,不过终于就要成功了,这时竹栏的门子忽然发出一声绝响的报警,她的妈妈及时发现了阴谋,惊慌失措中一下提起鸟笼,却给麻雀留出逃生之路,它箭一样的射出笼子,在车厢上空盘旋两周,果断得逃出窗去,再也不见踪影。 小女孩engeng的哭起来。 “我告诉你别碰它别碰它,飞跑了吧!回家你弟弟见不着鸟,你给他缠吧!” “要是你不提笼子,小鸟就飞不走了!” “你还犟嘴!”她给了她毫无商量的一巴掌。这一声吓人的响,拍在她的心弦上似的,她几乎就要记起什么来了。 小女孩很倔,抹着眼泪,却不停抱怨,咬牙切齿的,“就是因为妈妈,因为妈妈,因为妈妈……” 周围看闲的人嘈嘈唧唧说起来,“可不能这样跟大人说话。”“孩子可千万不能惯。”“我们那个可不敢这样说话。”“现在的孩子……。”“棍棒之下出孝子,越惯越不成器!”……她的妈妈在这些声音的催促下,巴掌终于铺天盖地的落下去了。 她想脊髓里过了一股电流,一下子记清了。 她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妈妈有一次带她去买衣服。她看上一件海蓝色外套,前胸印着一个在太阳下提着篮子,在采蘑菇的小姑娘。妈妈却怎么也不同意,理由是穿上去土气,像个农村孩子。她先是颠嗔的央求,后来哭闹,最后甚至使出在地上打滚的招数,结果妈妈非但没有同意,反而在她屁股上抡了两巴掌――在那之前,同行的阿姨也说过类似看客们说过的话。然后买了件白底碎花花的(同行的阿姨也买的这件),起初她死活不穿,后来看见同院的冰冰穿的欢天喜地,忽然觉得它很好看,穿在身上还怕碰脏了。 她几乎把这件事忘净了,更谈不上记恨妈妈。只是现在买衣服要么白色要么浅色,再也不觉得任何蓝色好看了――现在她穿的也正是一身白。然而那时她是多喜欢那件蓝外套……。 妈妈早住了手,小女孩还哭个不停。这件事的始末她看得清清楚楚,一直愤愤不平。奇怪的是她并不讨厌这个女人,只是觉得兴饶饶的他们一个个面目可憎。 (七) 光秃的山顶上是一棵岩松,直指苍穹,举重若轻的支撑起它。她一气喝了半瓶水,压住了那阵没有食欲的饥饿感。 她记起她的一篇乌七八糟的东西来,曾经发表在校报上,一度是她的得意之作: 我们的才情太有限,于是总是这般解释偶然:缘分。所以我看到一棵孤零零的岩松,并不问它从哪里来。 我想,倘若真有一个植树人,我能亲见,我一定要问他:你自以为功吗?你将一粒种子播在岩缝间,是在怜悯冷石的寂寞,还是在怜悯种子的饥渴?或者希望它们依偎取暖? 冷石是一颗死去的心,空虚又充实,吞噬一切幸福和灾难。太阳出来,云影抚过它的额头,它便笑;阴霾天气,那些洗去尘垢的淅沥或滂沱,便是它的眼泪。 然而它是蓬勃的活物,寻觅一切养分和生机,想要释放一切激情和热量。 时间太漫长,无数的日出和黄昏。石头已经风化,它却振臂一呼,长成参天大树。一颗死去的心上生出一匹激昂的植物,为它遮去风霜雨雪。 那颗心苏醒过来,诅咒着,不自由…… 促使她写下这些的,是雷钧的表白。然而她一直很尊重雷钧,不只因他的帮忙。他让她受宠若惊,因为他让她产生自卑感。 当时已近大三末尾,他们开始频繁外出。他是个怎样细致的人啊,夏日的米城的夜晚是蚊虫的天下,他们出去,他都要备着蚊香、花露水(这些对他是多余的,他总是穿戴的很整齐)。蚊香夹在手指间,一前一后的甩,像红殷殷的烟头。 那晚之前,他们仍是好朋友关系。聊到考研的事上,她很干脆的说,毕业之后她要直接去跟爸爸工作。然后他就哭起来,抑制不住但仍压抑着的哭出来。他说,就是觉得快要见不着你了……。 三年来,他们从点头之交到普通朋友,从普通朋友到好朋友,而终于成为恋人。然而她没有所得,不痛苦也不幸福。她只觉得轻挽着她的雷钧像一棵参天的岩松。她,头脑清醒的吓人。 当时她这样想,现在亦然:得到爱情的女人怎么会是头脑清醒的呢? 她看一眼时间:离童城不到十个小时了。她想到童城的大大小小,想到蜗居在童城乡下的妈妈、姥姥,想到陈穆。她已经看过那张报纸不知道多少遍,可是还是翻出来,从随身的挎包里。 想起陈穆给她的情书,她不禁嫣然一笑。洋洋五万字,中间夹着十几首乌七八糟的诗,她拿它跟馍片比比高,刚巧有两片厚。第一天她没看完,躺在被窝里睡着了,第二天还因此迟到。不过她把罪魁祸首忘得干干净净,晚上看一个感人的韩国爱情片,哭得稀里哗啦。结果当然是被妈妈骂进卧室,“净偷看电视,你给我好好学习。”临末,又觉得药量不够,于是第一万次的警告她说,“千万别谈恋爱,影响学习!” 她沉溺在电影里男女主人公生死离别的忧伤中,只顾得恨那个“贵族得”一尘不染的王子,同情金珠落魄的歌手情人。这情调让她很享受,怎么有心学习。可是忽然想起半截没看完的情书,恍然大悟了:给我写情书的那个“陈木”不错啊! 那些日子是迷迷糊糊中过去的,像热气氤氲的八宝粥。学习的热情突然高昂起来,中午自然来不及回家,于是早上从家里捎着盒饭。有一天妈妈好奇她加很多肉,问她“怎么开始喜欢吃肉了?”她说我们老师说了,多吃肉对脑子有好处!成本成旮的买花信纸用,每天晚上进门前仔仔细细嗅遍全身,以便确认确实没有烟味;每天都有一些小小的冒险,继而是闯关后的喜悦……。不堪入目的成绩单下来后,她不禁大喜过望:比上次竟然活活多出一分!这就够了,足以证明她中午在校学习的卓有成效。想着一淡如水的这些,她不小心笑出声来。 (八) 只是,怎么跟妈妈开口呢? 妈妈见过雷钧,从她的眼神看,她恨不能也生这么一个儿子。得知雷钧的家庭背景后,更是难言的喜欢。雷钧的父亲是一家集团的董事,吃一桌饭可以花掉十八万,毫不计较。 然而这都不是重点,她真正担心得是自己的不敢开口。 她不由想起妈妈的点点滴滴来。除了妈妈,姥姥还有三个儿子,都不成器,更不孝顺。只有妈妈嫁了好人家,家境好,又孝顺。左邻右舍羡慕不来,便不时闲谈“小妮子”儿时的光景,对她的“成功之道”探根究源似的。姥姥当然乐意谈论自己的女儿。奶奶厌烦她,她从小跟姥姥长大,对这些自然有所耳闻。 说是有一次,一个老爷的战友拖家带口地来看姥姥一家(老爷在部队殉国了)。他们只有一个比妈妈大两岁的女儿,唤“小玲”。大佬姥便把玲姨穿小的衣裳送给妈妈,千叮万嘱地说,“别嫌弃,别嫌弃……。”妈妈怎么会嫌弃,她穿的衣裳都是三舅穿小的,算到她这里,已经裁过四次,灰扑扑的颜色,没有性别。她头次看到花花绿绿的姑娘穿的衣裳,而且穿上去不大不小,刚刚合适。她带着玲姨从村西串到村东,跳啊、叫啊、跑啊……,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姥姥细细端详妈妈,越发的喜欢,于是随口说了一句:兰兰真是比小玲受看多了,你瞧那鼻子、那眼,多好看!她本是无心,却激怒了自己的女儿,玲姨气的浑身发抖,发狠道,“不过是个捡破烂的农村娃,有什么了不起!”大姥姥接着扯过她来往屁股上抡巴掌……。妈妈哭了一整天,脱下衣裳扔给本无恶意的他们,一遍又一遍说,“谁稀罕,谁稀罕……。”洗刷自己的耻辱似的。以后她果然瞧也不瞧它一眼,姥姥不愿逼她,扯破,做鞋底了。 后来,国家要补贴烈士遗孀,分给姥姥一只母山羊,妈妈就整天去放羊。母羊下了崽,一下就是仨,奶不过来,只好卖掉一个。姥姥用卖羊崽的钱称半斤白面,蒸了四个白面馍,在姥爷的照片前供了三天后,分给儿女们吃。三个舅舅领了自己那份就窝在一旁吃起来,只有妈妈掰了一大半给姥姥,剩下的妈妈全喂了母羊,“因为母羊吃了白面馍,就会下更多的崽,换更多的白面馍。” 这只是些经过途说得来的记忆,黑白色调里泛着些沾满潮气的晕黄,像脏的玻璃框下的老照片,然而很温馨,然而更多得是些彩色的记忆,因为色彩的芜杂,更为真切,或者挥之不去。她是爱她的妈妈的,然而掺着厌恶的恨。 三年前,爸爸被查办了。她忽然不再恨那个恶毒的小老太婆,甚至关心起她,怀念她的唠唠叨叨。奶奶总是不住嘴的唠叨,反过来覆过去只是几句简单的话:世鹏,你能混到今天这个地步,不容易。你看咱家不愁吃、不愁穿,我也不怕得病,这就够了。街坊邻居都要抬着脸跟咱说话,你说咱们还求啥?世鹏,我天天唠叨,你别烦。钱这个东西,不是好东西,够花的就行,够花的就行。攥在手里,旁人还得惦记,来头不正成天担惊受怕,钱够花的就行。世鹏,你记清了么?…… 爸爸被捕之后,奶奶生了一场大病,没多久便过世了。临死前还在唠叨:以前家里穷的叮当响的时候,我就给他说,钱够花的就行,钱够花的就行,别贪财,别贪财,他咋的就不记呢? 他有一个被枪决的贪官爸爸,但她从不恨他,更不以此为耻。 她又想起那个刚开始流行羽绒服的冬天,妈妈整天唉声叹气,人家谁谁买了一件,谁谁也买了一件,而这些人的丈夫还没有爸爸的地位高。不久,爸妈吵了一次架。那是她印象中,他们第一次吵架,吵的天昏地暗,摔碎了饭桌上所有碗碟。 “老李真她娘黑,两万罚款自己吞了一万。要毛主席还活着,早毙了够娘养的!”爸爸一边骂,一边呼呼噜噜地扒面条。 “可惜毛主席死了。”妈妈不屑的哼着凉气。 “那就没人管了?都他娘这个样,国家不乱套了吗?”他不曾抬起头来,那天他回家很晚,还没有吃饭。 “得了吧我看!还是人家老李家媳妇过的舒坦。人家多有福气……” 爸爸“啪”的放下筷子,“又来了!老李被枪毙的那天,他媳妇就更舒坦了!” “就你干净!” “起码睡觉踏实!”他又抄起筷子。 “你就这点出息……”妈妈是恨铁不成钢。 “你懂个屁!我想好了,这就写信告他狗日的,我就不信没人管了!” “你以为,你真干净?”从沙发座垫下取出一樏钱来,“四千。贩盐的杜军。” “你娘的!”爸爸上去揍了贼婆娘一个耳光。那个杜军,被爸爸骂出去过两次。 一个星期后,爸爸大醉一场,骂老李,骂共产党,骂毛主席死的早。他把四千块钱交给公家,结果再无下文。老李又升迁了……。 没过多久,家里多了三套羽绒服,还有一套“家庭影院”,整天有亲戚朋友来唱卡拉ok,看电影。妈妈烫着头发,但仍戴着廉价的银首饰。 后来,妈妈又抱怨衣橱太小,梳妆台太小,厨房太小,以至房子太小。每一次爸爸在满足她之后,她都要提出更大的要求。被放出魔瓶的妖精似的。他们去送她去大学报到,妈妈还说,丰田坐着就是没有奔驰舒服……。 她一直认为害死爸爸的元凶正是妈妈,然而她是爱妈妈的。她小的时候总是生病,每次打针,都要摸着妈妈的乳房,那样就觉不出疼。 (九) 担心终于成为现实,妈妈打来了电话。她翻了又翻,无论如何找不到耳机,只好打开扬声器。车厢里仍旧乱。 “你这是去哪?”惊慌失措的声音。 “妈。哪也没去,上班呢。”她故作镇静。 “瞎话!你这是在哪?你办公室怎么会这么聒噪?你快给我回去,你谁也不能嫁,就嫁雷钧,你想气死我是不是?……” 听筒的声音很大,给无聊的人们竖起耳朵听去,格外分明。她抿紧嘴,喉咙一抖一抖,像被强剥去了衣服,在众人面前展览。 “你别听雷钧胡说……” “人家怎么胡说了!你有能耐啊,弄的人家不想活了!你想想人家对你多好啊。……” 爸爸被枪决后,她的精神受到极大刺激,常常从噩梦里惊醒,醒来耳边还真切的一声声响着干雷似的枪声。就在那时,她第一次跟雷钧提出分手。雷钧自觉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于是只说了句“祝你幸福”,夜半却悄悄割腕了。那次如果晚发现半小时,他就会睡过去,永不醒来。她再也挣脱不出去。 而此时,他又在用相同的办法,甚至牵涉到妈妈。先前那种幸福的负罪感再也不见踪影,她只感到一阵阵厌恶,极端的厌恶:你这是胁迫!勒索! “他死不了。”她不敢相信这种戏谑的口气是出自她的口。 “什么跟什么啊!你看雷钧真心实意的对你好,”说到这,妈妈的口气忽然缓和下来,“你就该真心实意的对人家。你想想人家图你什么?你爸爸没了,他家境好,人又好,你跟着他不比什么都好吗?上那种累死人的班,一年也见不了几个钱……” 钱!钱!钱……!虽然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不恭不敬,她还是这样想下去:我不过是妈妈借以“东山再起”的工具,工具!那上亿的资产!羽绒服!家庭影院!大房子!奔驰!……一个个片断从她眼前掠过,忽然就有了爸爸的锒铛入狱。她的嘴唇渗出了血。 她猛得发现对面的女人正看着她――先前丢鸟的女人――逼视自己犯错的女儿一样的看着她,跟她此刻头脑里的妈妈的眼神一模一样,她的厌恶一气冲到头顶。 “你看什么看!”她对着她的眼睛咆哮,歇斯底里地,有一种报复的痛快心理,近乎丧心病狂。 电话仍在喋喋不休,而且变本加厉。她把手机贴在胸前,像先前竹笼里的那只麻雀用胸脯支撑着的脑袋。然后她大力的吸一口窗外的空气,有了些平静,然而仍要拼命抑制,说,“对不起,妈妈,请多保重。” 然后兀自抽泣起来。很大的声音,像在自己的单人房里。 她像发病的心脏病人吞吃救心丸一样急迫、但动作僵硬的操起手机,要打给陈穆。她要听见他,迟一刻她就会死。 恰在此时,他来了一条短信: 亲爱的,请宽恕众生 并嫁给我 因为我将裁下整个春天,来作你的婚纱 我们每天骑马、放牧 到海滨散步 我们的生活永不复杂: 只是你看着我 只是我看着你…… ――亲爱的,你不会忘记,这是我写给你的情诗。 她想起那个疯狂的、令人迷醉的雨夜。 火车,你就快些开吧! 中部 沉重的审判(一) 火车进站的时间还早得很。他像一个女人一样,一番极尽细致的梳洗。火车进站的时间还早得很。然而终于迫不及待的出发了。他要去接茵菲,他的未婚妻。正要出发,脑子里忽然蹦出黄茵菲的曾经的一次叹息:你呀,哪儿都好看,就是眉毛有点……。于是他又折回舆洗室,三下两下剃干净了它。 住所到车站有十里多路。坐电车的话,二十分钟也就到了,自己开车当然更快。他决定走过去:火车要十二点半钟到站,现在才七点一刻。火车进站的时间还早得很。路上他试图走的慢一些,以尽可能得多消磨一点时光,可双脚并不听他的使唤,三刻钟到了候车室。他看一眼表,不禁拍起眉头,噼噼啪啪的响,“火车进站的时间还早得很……” 他困的要命,最后一点坚持的力气也是强弩之末了。从她说她要来的那天,他已经两天一夜没合过眼。高兴。现在眼皮上像压着几座盛满人的泰山。他掐了自己一把,疼得让他想起受刑的李大钊。疼痛的刺激使他顿失困意,于是他想点一支烟,以便掩盖住疼痛,可他又想起她最讨厌烟臭……干脆忍着吧! 可他一次疏忽,还是睡过去了。迷迷糊糊的,他只觉得一阵阵的彻骨的寒冷,他知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一阵阵的彻骨的寒冷。那里黑的没有半点星光,但他看见漫天的大雪肃穆的、缓缓地飘下,然后悉数消融在他的身体里了。忽然他看清远处有一点红的芯上染黄的火光,他便跑开去、跑开去。渐渐看清了,篝火旁是一个赤裸的女人,青丝挂面,用一根树枝拨弄炭火,火星儿像水底的气泡,噗噜噜游上去,不见了。那女人听见脚步声,嘴唇蜜角儿似的一扬,站起来,笑道,“你来了。”――竟然是茵菲! 他脑子里一片白,只记得要去拥抱她,才刚触到,她却悠忽不见了。篝火也随之熄灭,留下一个让人窒息的、套子似的黑暗。 他醒过来,庆幸着只是一个梦。他去洗了把脸,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竟然发现漏掉了一根眉毛,拔下来,如释重负的松快。镜子里的壁挂式电视上正播着新闻,说是美国的一艘航天飞机因为在起飞前漏装了一枚小螺丝钉,结果失事了。他不禁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一笑。 镜子里走来一位穿制服、戴白袖章的女士,柿子干似的脸色,但他还是对她笑了一笑。她受了一笑,甩出鞭子来,礼尚往来的在他背上抽了一记,笑吟吟说,“还在臭美呢?” 他觉得自己确凿被齐截截劈开了。那女士靠近来,对几近昏厥的他说,“洗脸一次十元,你还洗不完了。”蹲下来,又说,“看你不大方便,我给你帮个忙吧!”说着摸出他的钱包,翻了几翻,深恶的皱一皱眉头,拿出一张百元整钞,就去招呼另一个相同装扮的女士,“张姐,你过来一下,帮我串串钱。”张姐是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女人,胸前像挂着两只猪头。她应了声,怒气冲冲的跳过来,两只猪头开始你顶我拱的争食。她不由分说的用高跟鞋在他的脑门上赐了一个鞋跟,“小梅,也就是你,脾气好,愿意跟这些不懂规矩的畜生磨磨。”“怎么也得对得起胸前这枚奖章啊!”小梅一脸虔诚。 小梅给他找定钱,扳住他的左手,蘸了把他背上的血,接着在“旅客评价”的小册子上摁了手印。然后哼着曲子、扭动腰肢走开了。 他抖抖巴巴的爬起来,无法抑制的气愤。他找到“投诉处”,对一位杨姓负责人详细描述了那两个人对他的所作所为。负责人非常耐心的听他讲,同样非常气愤。他终于找到主持公道的人,于是越说越快,负责人则越听越气愤。他讲到“张姐是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女人……”时,负责人忽然“噔”一声站起来,手里操一根短棍,他慌忙制止住了他。他虽然遭到惨无人道的毒打,但绝不主张以暴治暴。负责人接受了他的建议,对着他的头顶就是一阵猛砸,“嘭!嘭!嘭!嘭!嘭!滚!” 一位好心的阿姨把他扶到连椅上,安慰他,“小伙子,你就不要怄气了。他们就是这样。来,我这里有一些药,你搽一些就好了。”他感激她的好心,就买了一盒,搽上竟真的不疼了,伤口也愈合起来。 手机又响了。是整点报时。自从那天她告诉他要来,他就开发出这个功能,以时刻提醒他:她正在一寸一寸靠近着他。 他想,都算了吧。 又过了半点钟,他实在彻底的无聊,四周乏味的物件于是发散出魅力来了。墙上挂着各式的乌框金字的书法作品,用漂亮的颜体写成,如“随地吐痰,死爹死娘。”“吸烟不得好死。”“乱扔东西全家遭殃。”也有温和的,如“请不要随地大小便。”“讲卫生发大财,不讲卫生倾家荡产。”“大声说话,嘴长痔疮”等等。人们并不受这些禁忌,大口抽烟大口吐痰,在满是便溺浓痰的地上走来走去,大声咒骂着,这里真他妈乱,真他妈脏,妈妈的……。一个踩了另一个的脚,没有道歉,另一个气冲冲掏出一把匕首,直刺一个的心窝,一个应声倒下。另一个仍不罢手,饿了三天的鸡啄米似的刺一个。地上一大滩血。刺得累了,另一个终于从围观的人群中挤出来,带一身红的绿的黄的污秽。去水池洗了两把,气喘如牛,找原来的位子坐下,接着看报。 他借着她来,撑着胆子,伏在原地没有动弹。或者是被吓的僵住了。然而人们并不惊慌,只笑一声,哄散了,仿佛在参观屠猪的好戏。警察很快开来一队,荷枪实弹,全副武装。同来的还有市长一行。 这时,车站的高音喇叭开始咝咝啦啦的广起播来:刚才谁杀了这名小贩,刚才谁杀了这名小贩,请速来领奖,请速来领奖……” 那个人便披红挂彩,前呼后拥的上了领奖台――那滩血泊中――刚才尸体已经被几条警犬吃的精光。市长温文尔雅的试试话筒,继而慷慨陈词: “这位叫郑之的青年受到了惨无人道的污辱,可是他不等不靠,毅然选择奋起反击,终于为自己重树了尊严!(掌声)但从更深层次的角度评估,他不仅为个人报了仇,雪了恨:他杀了一名小贩,这一义举必将减轻城市卫生工作的负担,更为国家节约了粮食、水电等等各种人力物力资源,拓展了人类的生存生活空间,极大得丰富了广大市民的精神生活!……”市长的讲话被掌声打断。 “为此,市府特授予郑之――就是这位见义勇为的青年――一枚‘金太阳’奖章,以表彰其为人类历史作出的卓越贡献……”市长的讲话被掌声打断。 人们都在击掌、拥抱、亲吻,一切的表示欢呼的方法都被开发出来。郑之不禁热泪盈眶,跟每一个人握手致谢。 市长再次登上讲台,揩一把泪水,沉痛的讲下去,“然而,法律就是法律,法不容情。郑之在为人类做出贡献的同时,触犯了《人类法》第五款第一百四十四条:故意杀人罪。依法应予立地枪决。”市长的讲话被自己的哽咽声打断……。 五名警察一字排开,对准郑之正要放枪。悲痛欲绝的市长忽然说了一句话,“狗吃了子弹容易得肠胃炎,我的,我的狗就是这样死的……。”然后裹一裹风衣,在一群西装革履的人的簇拥下登上了汽车。 候车室里传出一阵阵惨叫。 他早逃了出去。绝不能让茵菲来t城!t城的人一夜间全疯了!可他无论怎么拨,都拨不通她的号码。手机死了。 看一眼表,火车进站的时间倘早。他要回家一趟,担心的要命。 他招一下手,两辆旗鼓相当的出租车一前一后停住了。两个师傅同时下车,并不招呼他,掐起来,“他叫得是我!”大耳朵说。“他分明是在叫我!”秃顶说。然后两个人一起对他说,鼻孔正对着他,“你说你是叫我吧?” 他愣在那里,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不出t城随便你去哪儿,十块钱!”大耳朵把两根食指拼成十字状。“五块钱,不出t城随便你去哪儿!”秃顶大张着右手。 “我他妈就没见过你这样抢人生意的,三块!妈妈的……” “我他妈就没见过你这样抢人生意的,一块!妈妈的……” 他耽搁不起,更经不起吵,于是扭头便跑。 “先生你别走啊――”是大耳朵的声音。接着秃顶一声惨叫。 他不觉得回过头,只见大耳朵正提着一把抹着辣酱的大黄瓜似的砍刀,地上是一只哆嗦嗦的胳膊。 他把整个钱包一径给了他。司机师傅憨实的笑了,“都收下不就成抢劫了吗?给,小伙子,找你一块。” 还好,母亲还好,小丽正在床的东侧的马扎上打盹。他放下心来,正要给他的母亲扯扯被角,她忽然弹簧似的坐起来,“小丽、小丽,你快去给你哥打个电话,我怎么都觉得不对劲。” 小丽吓坏了,重病的母亲怎么能说起身就起身。她扶她缓缓躺好,行行行,妈你躺好,我这就给他打。“ “妈!我不在这儿好好的吗?”他急得掉下一串泪。 “你打了吗?快点,我怎么都觉得不对劲。” 小丽一遍遍拨着电话,然而他的手机没有任何响应。手机死了。 她们根本看不见他。 (二) 很快,她们便获悉了他的死讯。尸体被摆在客厅的中央,用白布盖住了。他也缩在一旁,像当年哭他的父亲一样的哭 天将亮时,她们终于睡着。他便伫在床前,痴望着她们。他叫来茵菲,是要做一个婚礼,好让母亲安心的去。如今他竟先她而去了。他不禁苦笑一声,夹着泪。 他想起这么多年、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母亲受到的无端的辱骂、嘲笑,甚至殴打,想到她的起早贪黑,想到她用一根布条绑着腿的老花眼镜;想到曾为供他上学而辍学的小妹,想到儿时的他们嬉闹时她跌的一跤,想到她焦黄枯燥的长头发和用它换来的汗津津、软搭搭的三十块钱……他的泪水再一次的泛滥开来,“怎么我刚要对你们补偿,让你们好好享福,我就……。” 他绝不愿意这样!绝不!他忽然想到一个好办法,“这边虽然不好,但你们都跟我来吧,来了我们就永远不分开,再也不分开,跟我来吧,跟我来吧……” 她们醒过来,发现是做了同一个梦。母亲哭的不能说话,“我儿,你就去吧,妈随后就到,可别打扰你妹,我儿,你就去吧……” 他再也不能看她们的泪眼,逃似的跑出去 可他又能去哪里。 他死了,可是他不想死。他知道一切不可挽回,可是他思索起他的死因来。倘若让他得知致死他的人,他必定要向他索命,让他不得好死,即使只是误杀。他记起最初出现异样的地方是火车站的候车室。可是他想到这里,心头上忽然只剩下一凛一凛的凉:他怕碰见她。 麦田早已金黄,田埂上一只黑瘦的蚂蚁拖着一粒大它三倍的麦粒儿,艰难的跋涉着,不过看得出来,小东西十足的兴奋。麻雀忍着饥饿,在田边的高树枝上叽叽喳喳,议论着田里站着的那个到底是人还是草人。远处赶早的农人已经开割,隐约约的刷刷声传来,带一股微醺的麦香、泥香、水露儿香。拖拉机突突的开过去,冒出热气腾腾的黑烟。一个学前的小男孩光着脚丫,在新割的麦茬地里机敏的跳来跳去,跟他的小花狗抢着皮球…… 他的指头动了动,然而并不能在头上扣一顶磨破了边的大草帽,脖子上挂一条稀稀疏疏的毛巾,跟着他们刷刷的割麦子。不能。 他背过身去,一直走下去。他想:我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吧。然而小学的围墙截住了他。 戴着花镜的老师一边挎着菜篮跟菜贩讨价还价,一边织着毛衣并时不时喂一只狸猫两口鸡蛋,一边在滔滔不觉得讲课。她的漂亮的粉笔板书似乎在暗示着她年轻时的美压群芳。他记起她来,她曾是他的语文老师,死在讲台上。 台下的学生们有的在玩沙包,丢来丢去,不厌其烦;有的玩橡皮筋,小猴子一样跳来跳去,为一次犯规跟同伴争得面红耳赤;有的玩小虫子,一个家伙把毛毛虫秘密的藏在同桌的铅笔盒里,她正要找橡皮擦,打开铅笔盒却翻出来一只张牙舞爪的毛毛虫,她哇一声吓哭了,而肇事者则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在啃一座有课桌那么大的米糕;有的在骑滑板车,在悬崖峭壁上绕来绕去,引来一个女孩的尖叫和赞叹;有的玩弹弓,“叭”一声准确命中校长办公室的窗玻璃,然后若无其事的收好武器……。总之玩的痛痛快快,没有一个傻瓜在认认真真地听讲。还漏了一个,他实在无聊,眼神迷茫,一直兢兢业业的在鼻孔里淘宝。 快下课的时候,孩子们玩的简直疯极了。像圣徒们迎接“世纪大审判”一样的狂欢而又急不可待的焦躁。老师很用力的咳完一口痰,收到法官敲小木槌似的效果,全班立刻安静下来。他首先表扬了同学们在这堂课上的几近完美的表现,“这堂课大家都在认真听讲,静的都能听见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于是,为了表彰同学们,她决定改变计划,“今天――也就是现在――就宣布上次作文的考试成绩。” 如果这些孩子是一群羊,刚才老师那句讲得像要大赦天下似的话就是一头冲进狼群的羊。 每个人都把玩具、吃头悄无声息的藏起来,甚至想要销毁。都流着哗啦啦的汗,有几个还流着泪,还有一个尿了裤子。这些汗水泪水尿水汇成一股强大的水流,以至于课桌、书本都漂了起来。在孩子们头顶跟天花板之间,是一丛噼啪作响的巴掌、鸡毛掸子、鞋底……。 “这次我们改一改,从成绩最差的同学念,希望他下次长长脑子,考的好一点。”老师面色凝重的说道,顿了顿,在咳一口难咳的痰。 这时教室里忽然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伴有强烈的地震,一块天花板掉下来,差点砸到一个小姑娘。 “李舒静,100分。”话里充满恨铁不成钢的失望。 一个戴着比酒瓶底子还要厚的眼睛,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小女孩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任泪水横流,“怎么又是一百?”她彻底的崩溃了。 “王乒,98――你还有脸给我笑!你这次是进步了一名,少了两分――你还笑!――你可真精啊,卷子上不写名,扣了两分,不然你又是倒数第一!” “张望欣,95分;孙力锐90。”她扶一把眼镜,又搁下成绩单了,准备发表长篇战斗檄文的模样,幸好这种担心是完全多余的。只听她不无欣慰的说道,“这次我们班总体成绩好于上次,90分以上只有四个。你们四位,明天叫一下家长吧?” 四个人应声倒下……。 他觉得好玩,就听下去,成绩最好的是一个叫王瓜瓜的女孩,胖的像头小猪。老师宣布完成绩,照例做了总结发言,只听她呕心沥血的讲道,“同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学生,有的人怎么就考那么好(做出一个抚摸高山的手势),有的人怎么就考那么差(做出一个捏一枚粉笔头的手势)?这让我想起一句伟人的话:同是一样的青草,有的牛吃了,挤出来的是奶;有的牛吃了,只长出了膘――” “牛吃了草都拉牛粪。”那个叫王乒的把头伸进桌洞,小声的接了话把儿,但还是被听到了。 于是他被老师赶到卫生工具的墙角面壁去了。他挺不以为然,因为下课铃马上就要响了。 “为了表扬这次考试的优等生――谁敢动!我看谁敢动!老师就是铃声,老师没说话就是没下课!――今天时间不够了,我们就让王瓜瓜同学代表其他五位优等生上台朗读自己的作文吧。其他人不要灰心,以后还有机会。” 她在稀稀落落的掌声中登台,鞠完躬,吸一吸黄鼻涕,羞羞答答的读起来: “我的题目跟大家一样,叫《爱情》。”又吸一吸岌岌可危的鼻涕,“我看过一个电影,电影的名字叫《怎么都要爱》。很多人看了之后,都感动的哭了。人们都说,这真是一部感人的电影。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它感人。小陈阿姨长得好看,所以张叔叔和林叔叔都喜欢她。小王阿姨长得有点胖,又矮,总之一点也不好看,所以张叔叔一点也不喜欢她,虽然她也很喜欢张叔叔,也对她很好,但张叔叔就是不喜欢她,非得跟林叔叔争小陈阿姨,小陈阿姨对他一点不好,但张叔叔就是喜欢他。还有林叔叔也是一样。所以我长大了要当科学家,发明一种药水,小王阿姨一喝,咕咚一声,她就比小陈阿姨好看了,那样张叔叔就会喜欢她了。” 掌声。并且因为老师的带头或者逼迫,格外热烈。他只觉得这些巴掌悉数落在自己的脸上一般,热辣辣的疼。《怎么都要爱》的剧本正出自他的手。 (三) 半个钟头过去,脸颊仍在一窜一窜的疼,他照一下镜子,竟然真的肿起来很高,而且时断时续的流着脓水。他终于忍不下去,往医院跑去。 走到第五大街,遇见防潮大堤似的塞车,他于是岔一个路口,去抄白沙路。那是条步行街,永远不会塞车。但人实在是罄竹难书的多,不禁让他想起一句成语:摩肩接踵。难以理解的是,每个人都穿黑色西装,――后背上都印着“王树名”,想必是一种牌子货吧,――左手臂上绑一个电脑键盘,右手则插在裤兜里。他就夹在这片黑色的汹涌的海里,像一只浮浮沉沉的漂流瓶。 就到白沙杂志社了。忽然社里一阵呐喊,幡旗摇动,不多时便决堤的黄河之水似的冲出数百人来:着白色西装,左手臂上绑一个电脑键盘,右手则插在裤兜里,而且后背上都印着“王树名”。 终于还是“塞人”了。 空气中是一股呛人的火药味,一触即发的剑拔弩张。路两旁的法国梧桐上扑扑啦啦的惊起几只乌鸦,哇哇尖叫着飞高了。他就被夹在双方对峙形成的狭窄的四方形里。 一阵脚步挪动的碎响,黑白双方同时闪出一条人道,“咯噔咯噔”的开出两队人马,骑着椅子,一个个怒气冲天。 他认出了他们。他们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诗人,学者,作家,思想家……,黑方的头领正是莫正境,著名学者,诗歌散文的造诣同样一骑绝尘的高;白方的头领唤作胡周图,新贵教育家、诗人、学者、小说理论家。从双方的对话中,他听出来大约:胡周图主张“地球不是方的”与莫正境主张的“地球是圆的”产生严重分歧,所以双方在此约定决一死战。 他们同样认得他,不过幸好他的脸肿起来一块,变得神鬼莫测。他不由感激起来,在就近的一家铁器铺躲起来。 “地球不是方的!”黑方喊道,跺着脚 “地球是圆的!”白方喊道,跺着脚。 铁器铺老板一下子看到商机了,禁不住喊一嗓子,“谁买菜刀!谁买菜刀!新开刃的,新开刃的……”结果飞来一阵铜钱雨似的唾沫,他的小店很快淹没了。他的两只黑瘦的光胳膊乱抓了一气,沉下去了。他逃的快,爬在柜台上,露出半截脖子,幸免于难。只听得外面一应一和的对话。 “你妈妈的傻逼,地球是不是圆的?” “你妈妈的傻逼,地球不是方的!” 洪水一直在消退,正要爬下他的膝盖,双方终于开战了。 前五排的人半跪下,举着键盘,垒出一面纹风不透的墙来。后面的人先是后退几步,接着一个冲刺,高昂着脖子,向敌人的阵地射出一口浓的热痰,如是反复。痰群在空中呼啸着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继而悉数砸在敌人的脑门上、鼻梁上、胸脯上……,这是黑方的凌厉的攻势。反观白方,射出的痰不是后劲不足,落在空地上,就是飞过了黑方的阵地,或者被黑方的键盘挡住。更让胡周图的沮丧的是,战斗中误伤自己兄弟的情况时有发生。 胡周图再也无法忍受,钢牙咬碎,令旗一挥,白方战士个个争先恐后,豪气干云冲出去。黑方战士怎会怯敌,一个个视死如归迎上去。 “兄弟姐妹们,为了最后的真理,冲啊!” “兄弟姐妹们,冲啊,为了最后的真理!” 一时间杀声震天,地动天摇。小店的水已经耗干,躺着窒息而死的面色紫青的老板。他跳下来,躲进柜子里,以防屋顶坍塌。 他才看清他们捏在手里的武器,是锋利如标枪的钢笔。那么无疑了,键盘是用来防御的盾。 勇士们必然怀有一种中世纪的骑士一般的情操,视荣誉、尊严、友情高于生命,高于一切,绝不宽容怯懦、贪生怕死、欺世盗名。他们一个个如失去朋友的阿喀琉斯,暴怒、蛮如烈火,满眼满眼的赫克托耳,沉溺在血海之中,只求屠杀的快感。 杀!杀!杀! 莫正境一抖缰绳,坐骑早窜去五步之远,喝一声“呐命来!”使出一招万里攒心,胡周图岂是驽马钝剑,胯下一磕,哇呀呀支一招水来土掩。两人你来我往,瞬息间以战过二百余回,一时难分难解。莫正境是“神所祝福的最伟大高贵、最优秀的幸运之子。”胡周图“如初生的太阳,所向无敌,意气风发。”两人的交战是鼎鼎大名的赫拉克勒斯和赫赫有名的不生踵忧的阿喀琉斯之战。 这边一个黑衣战士轰然倒地,奄奄一息,只听他用尽生命的最后一丝力气,喊道,“我叫王树名!……”他的胸口上竖着一支金色“笔畅”牌钢笔,正像一座永恒的无字丰碑。他的战友未及流泪,一声怒吼,一笔捅进仇敌的大腿,趁他惨叫一声,红衣战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出一口怒痰,真奔敌人的咽喉,“鬼子”挣扎两下便翻了白眼;那边一个白衣战士已多处受伤,却凭着惊人的毅力,战斗不息。他神出鬼没,总是迂回到敌人的后方,趁敌不备,痛击其屁股,以逆黄河之流而上的气魄怒吼着,“你娘生你没屁眼儿,老子给你捅出个!” 地上是一对对如雄狮抱滚厮杀的勇士。有的在揪头发,有的在拧耳朵,更多的是撕嘴巴,而后朝对方喉咙里喷痰……。战地医疗队的队员们抬着担架,手持针和线,争分夺秒的抢救着伤员。战地上空是喊杀声,钢笔刺进肉地的顿挫声,啪啪的吐痰声,拇指撕开嘴巴的呲呲声……,而唯独没有求饶声。很多伤员在接受了简单缝补后,马上有投入了战斗,放佛疼痛本身即是一种荣誉。战士们这种视死如归的精神,谱写出一曲令闻者动容的战斗不息的不朽的英雄主义赞歌。此情此景,让观者何堪?医疗队员纷纷流下了激动的眼泪。 夕阳西下,一群乌鸦在战地的上空,不停的盘旋。它们必定被这一崇高的无尚的大场面震撼住了吃烂肉的胃肠,否则为何迟迟不肯归巢? 有句话说的好: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战士们为了在以后的战斗中能继续生龙活虎,也为了战争最后的胜利,从大局考虑,自动的住了手。六点的钟声已经敲过,要吃晚饭了。战士也是人,也要吃饭。 乌鸦乱纷纷的落在树枝上,像一颗又一颗撼人心魄的英雄泪。 “妈妈的傻逼,有你们好看的!” “有你们好看的,妈妈的傻逼!” 然后是喜气洋洋的就地解散。他飞奔出去,脸上已经僵了四个钟头。 (四) 医院的恢弘的大门外,是整齐划一的大排档。卖家扯着花色各异的幌子,用来区别于别家。各家的摊子自然是独有的风味:“大块人心”“爽口肺片”“炭烧肝尖”“红烧大肠”“姜轰脑酱”……,可是吆喝却是旗鼓相当,“耶呵!吃什么补什么喽――,新鲜的……。”他朝一个铺子多望了一眼,那个和蔼的胖老板不敢怠慢,殷勤的问一句,“烤全‘鹰’啦!三个月大,刚刚的嫩来,您要不要尝一尝?――是是是,收您十块,您慢走,有空常来!――您要不要尝一尝?”她这样一鼓噪,再加上食客的饕餮的模样,他倒是真的有一些饿了。他摸完瘪的裤兜,有些抱歉的咂了一次嘴。 老板以为他在疑心肉的新鲜,于是坦坦荡荡的拿起那柄架在炭火上,正烤得吱吱啦啦的响,不停的往外溅着油星的串肉的钢叉,伫在他的眼前,“看看吧,先生,您也是懂行的人,您看新鲜不新鲜?十块钱,您说划算不划算?您也是懂行的人……”她说的越发的诱人,然而他突然吐出来,跑开了。这剥了皮的猫似的东西,分明是一个婴儿! 手术室有一个大的落地窗,没有窗帘。里面的情景,外边的人可以看得清清楚。他从旁走过去,碰巧看见主刀医师正挥舞着一把锈的尖刀,对准病人的肚皮豁开去。然后他的手指像穿花的蜜蜂一样的,在他的五脏六腑翻来翻去,至于半个钟头,结果却没有采到一星的蜜,除了一面“妙手回春,救死扶伤”的锦旗,再无其他了。他骂一句什么,随手把它扔进废料桶。不甘心的抄起剪刀,四处的剪来剪去,终于在胃囊里发现一个小包,红色的。撕开来,全是金子。掂了掂,皱起眉头,到底在他的胃里塞了把锤头。又掂了掂,皱起眉头,终于又塞了把剪刀,交给助手缝上了。那个助手他认得,她还曾给他做过一件西装,在城西有一家小有名气的裁缝店。那件西装倒是十分的经穿,没有开过线三四年了。 他缩进去有好大的一截。他决定从今以后,永永远远的不去医院了。 回到家已经很晚,他又困又乏,却发现床铺已经被拾掇的光了。一定是小丽,他想。于是手特别重的拍了她的门,“你把床铺都收拾了,叫我怎么睡!”也不理会她。倒在沙发上睡熟了。 这一觉踏实的像一座泰山,但还是被聒噪醒了。一个穿红披绿的老女人在她面前跳来跳去,摇着刺耳的铜铃铛。她的眼翳像两朵给水洗过的白云朵,盖住了两只眼珠。 “你死了,死了就该安心的去,怎么忍心打扰家里人,让她们担惊又受怕!……”唱似的说话。 “我死了,这里还是我的家,我死了,我们还是一家人!”他想她能听见他的话。 “你是鬼,不是人,怎做一家人!快去吧,快去吧,不要再来吓唬人!……” “我怎么就吓唬人了?我死了,不还跟从前一样吗?这是我家,该走的是你吧?丑老太婆!” “你休给我无理取闹,再不走,休怪我老妇不客气!看你家人的份上我也不忍心,快去吧!好好做事,多积功德,下辈子再做一家人。快去吧,快去吧……” 他决定离家出走,永不回来。母亲和小丽恐惧的表情让他觉出她们嫌恶,让他绝望,心疼。然而又要怎样的忘记被至亲至爱的扫地出门。他只得哀号着远离。 他随风飘荡着,不去知道东南西北。饿了,嗑两口风;困乏了,躺在半空里半醒半昧;偶尔有了精神,便浮光掠影的看些山山水水。然而终于被挂在一棵老的榆树上,不得动弹。 横在眼前的,是一条清澈见底的窄的河。婀娜的少女一般柔韧的带状水草,如袅袅升起的春日的炊烟,又像初夏的风微微吹动的梦的旗幡。鱼儿们拨喇喇穿梭其间,争抢着半截肥蚯蚓。一只首脑模样的大闸蟹摇头晃脑,似乎在跟一群虾子讨价还价,忽而它威严的点了点头,那群虾子便把搬来的塑料袋、纸杯、果皮、破了的鞋帽等等物件卸在一块空地里,一人领两粒小米,乐陶陶去了。一队乌龟慢吞吞游过来,围住这堆废料开始细嚼慢咽,像牛马的极尽享受肥美的牧草。一只立在高岗的猫弓着身子,哇呜呜的怒不可遏,对峙着一条趴耳朵大黄狗。那狗半蹲着,高跷的屁股上扭动着一根快活的调情着的尾巴。 他怀着一种加入它们的心情,迫切的寻找他投在水底的黑的影子。然而终于不能寻见。鬼魂没有影子。 一股空虚像忽而从高的草丛里跳出的一群狼,毫无客气的围住他,撕扯他,他听到骨头咯咯叭叭的被嚼的很碎的声响。他闭上眼睛。 一只云雀停在他的胸前的树枝上,唱出婉转如春水的歌。他惊喜于这双鬼魂的耳朵,竟然会听懂它的歌词: 天堂乎?地狱乎?人间乎? 何地觅天堂乎哈啊,唧乎唧乎 无地觅天堂啊哈乎,唧乎唧乎 天堂乎?地狱乎?人间乎? 何地觅地狱乎哈啊,唧乎唧乎 无地觅地狱啊哈乎,唧乎唧乎 天堂乎?地狱乎?人间乎? 何地觅人间乎哈啊,唧乎唧乎 无地觅人间啊哈乎,唧乎唧乎 天堂乎?地狱乎?人间乎? 何地觅天堂乎哈啊,唧乎唧乎无地觅天堂啊哈乎,唧乎唧乎…… 云雀的眼睛澄澈的仿佛它的歌声,如此的纯净,以至他觉得它的怜悯是一种唐突的玷污。 树下的草丛悉悉窣窣的响,云雀还未发现危险。他大叫一声“快跑!”它却聋了一样的无动于衷,依旧唱它的歌。子弹带着击碎空气的声音缓慢的飞来,他叫着“快跑!快跑!”它的歌声却春水似的斩不断。它唱出最后一句,流下一颗晶莹如琥珀的泪珠。 子弹穿过它的胸膛,穿过那根钉住他的树枝。他跟它同时坠地。 他的胸膛塞满仇恨,然而他想起它的晶莹如琥珀的泪珠,那轮怜悯的眼神。他错过脸去,错过打鸟人的背影。 (五) 他沿着河,面朝太阳的方向走去。 然而终于遇见一块乌石剥漆的倒着的碑:这原来就是那条他曾经走过三五趟的“金沙河”,变质的浓稠的菜粥似的污水河,花花绿绿,散播出撕扯脑浆的臭味。他奇怪这及了生死所造差的所见,然而他不愿想,他又看见那群伏在草丛后,准备随时跳出的狼。 无论如何,他想,他要报复。 他折回去,踏上就近的一座桥。 车站并不见她。一块巨石终于落地,然而那块坠在心底的石头在落下去时,应该粘撕去了心的大半。现在它是如此空旷。他默祷她会是一个轻浮的女人,并不看重哪些。或者小丽可以编造一个高明的谎言,例如他已经跟别一个女人结婚,已经出去度蜜月了……总之能教她死心。 还有恐惧,像插在他的脊髓里的,犬牙交错的钢锯,不住的上下抽动。他看到一个邋遢、憔悴但还是美丽的女人,遭到那个恶毒的制服女人的鞭笞。愤怒和怜惜一时压倒恐惧,他扑上去,扑在她的身上,替她挡住那些风似的鞭子。 “好心人,谢谢您。我需要一份工作,我只想要一份工作。先生,您需不需要以个保姆?我什么都能做的……” 他不禁惨然一笑,然而他无法拒绝这双淋着烟雨的眼睛。她是一只戒指精,他便把她戴在小指上,并给她一个遥遥无期的承诺:待他在“某处”安置了家居,他便给她一个工作。她所要的全部报偿,只限于被戴在手指上,不被丢弃,仅此而已。但她很调皮,总要偷偷的换到无名指上。这是让他唯一恼火的地方,然而又是最恼火的地方。他甚至威胁要将她丢弃了,她才终于罢手。 他细细审视了很久,终于拦下一个面善的大叔。毕恭毕敬的问道,“您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我他妈知道你大爷是怎么生的。”面善的大叔喷他一脸的唾沫,买票去了。 然而他并不死心,反而计划“豁出去了”,随便拦住一个就问,“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结果得到各式各样的谩骂和嘲笑,只是从先前曾售他药膏的阿姨那里得到倘可一试的建议。自然,那是花了一盒药膏的,――戒指替他垫付的。 法官是一个操两柄放大镜的干瘪的老头。升堂时,他不小心踩在自己的胡须上,把脑袋整个的挣下来了。侍卫们挥舞着榔头、改锥勤勤恳恳的干了半天,终于重新安上了。弹弹鼻尖上的灰,飞进眼眶里,引下一串泪来。可是他忽然止不住的咳嗽,咳得吊灯掉下土来,咳的仅余的两颗门牙不知去向。于是锯下头来,细细排查,原来一颗螺丝钉拧进了喉咙里。又是老半天细致认真的工作,最后法官又给自己滴了几滴眼药水,却悉数滴进了鼻孔,逼良从娼的连打三个喷嚏。三个近前的侍卫经不住,渐次破屋而去…… 不过终于要开庭了。这时天已向晚。 他的秘书趴在他的耳朵上一阵嘀嘀咕咕的咬,原来,法官大人刚醒,还未用过早点,“对高效的开展工作极为不利”。于是上来两位浓妆艳抹、体态丰盈,蛇一样软的年轻女人,托着镶金嵌玉的食盘,一左一右的坐在法官大人的腿上,一个使勺一个使筷,细致小心的喂起来。 “咔――嘣!”大堂已经完全的黑下来,却没有灯,以至刚才法官大人不小心咬断了钢勺。于是满堂的开始喊,“快去买灯油!快去买灯油!”却没有人动弹。 他再也等不下去,夺门便逃。秘书果然发了火,大叫道,“给我拿下!什么态度!――你是哪里的?你叫什么?什么态度!你以为法院是妓院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什么态度!这里可是有王法的!什么态度!你可知道,你来这么一趟,法官大人损失了一块头骨,两颗门牙,还有一支钢勺!法院也损失了三名一级侍卫,这些都是因为你!――来人,给我杖责五十!什么态度!” 于是他被两名“一级侍卫”摁在地上,第三四个左右开弓的挥廷杖。 法官大人喝过半口酒,余下的悉数啐出,责问左边的女侍奉,“你忘了吗?要加蜜,加蜜,你就是没金花乖。”那女的取了蜜罐来,他便把酒全倒进去,用舌头一口一口的舔。忽然他觉出这样不妥,便一遍一遍的安抚她,“银花,我的好银花,你看我今天要审案子,口就重了些。你可别往心里去。”“你找你的金花去吧,她好,她好你就再也别理我!”她给了他一鼻子霜。然后两个女人吃醋争风起来,没完没了,倒霉的老头儿只好左一下右一下的央求,她们顾念到公共场合的坏影响,说一句“回头算账”,不再说话。也算是抚平了。 “看你也是个知识份子,赐座。”法官大人把两片放大镜贴上眼睛,宽容的说。无论如何,他都是个格外开恩,有着柔软的慈悲心肠的父母官。 于是,屁股不知多少瓣了的他被两名“一级侍卫“拖起来,摁在一张硬的椅子上。 “你要起诉谁?”法官大人的口气中有一种替民做主的坚定。 “害死我的那个人。”他只求不再挨打。 “知道。是,”法官大人打个极尽享受的饱嗝,“谁吗?” “这个……不知道。”他有些做贼心虚的惶恐。 法官大人又咂一口酒,说,“那你。有证。据吗?”这时秘书又去咬他的耳朵,因为用力过猛,耳朵掉了下来。考虑到法庭的严肃性,他便捏着耳朵把它暂时安置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小心翼翼的拍一拍,又咬了一阵另一只耳朵。 “你是。男。是女?”法官大人终于重新开口。 “男。” “血型。” “没验过。” “很好。很好。”法官大人放下放大镜,“来人。验血。” 大堂的灯忽然太阳似的亮了。 一个白大褂便走出来,提一把三棱刀,捏一盏高脚杯。他看见他的小胡子――分明是法官大人的秘书。穿白大褂的法官大人的秘书,动作娴熟的在他大腿上开一个口子,取了冒尖的一杯子雪,一饮而尽。打个极尽享受的饱嗝,低声赞叹一句,“北纬64度,27年,好!” “报告法官大人!ab型。” 法官大人并不答话。金花银花在他腿上拧着麻花,央求着一样新的首饰。这次他终于被难倒了:秘书只是他工作上的助手,至于私生活,那是不好过问的。 “你们最清楚,我的俸禄并不多。” “再少也不至于买不起一个项链吧?我们只要一百克拉钻石的。”金花楚楚可怜的说,银花帮腔。 “你们这是要我的老命!” “得了吧,说白了就害死我们没金子值钱,我们的命就是这么苦……。”银花楚楚可怜的说,金花帮腔。 他们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拉锯,至于半个钟头。后来法官大人终于敌不过她们,答应当掉一件“同僚赠送”的玉器去换“两条‘只镶100克拉钻石’的项链。”后,被两个喜气洋洋的女人扶下台去了。 至此正式结案。秘书临走之前,吩咐侍卫说“打扫一下”。于是他被几把笤帚扫除门去。 (六) 然而他并不死心,反而越挫越勇了。在地上歇了几个钟头,恢复了一些力气,他便手脚并用的一路爬去警察局。天亮起来,他终于到了。 接警的是两个胖的像一副拳击手套的中年警察,坚毅的眼神中透出十分的干练。他们的工作态度也是真好,又是端茶递烟,又是让座。他甚至有一些拿捏的窘。他说我能不能趴一会儿,他们说随便,您高兴着来。他便趴在一张灰扑扑的沙发上,家的感觉。 “我来是想麻烦你们帮忙查一下……” 面南的窗户突然“哐――噹!”一声,玻璃碎净了。然后灵巧的飘入一个蒙面持匕首的人,他只得闭嘴,想起了昨天羊入虎口的自己。 那人一看便是惯盗,辗转腾挪,从容不迫,乒乒乓乓的拉开所有的抽屉和柜子,没放过一个。有一个柜子上着锁,他便割断一个警察的裤鼻儿,取了钥匙打开来,结果只是一堆毫不值钱的档案。他骂一句,给了钥匙的主人一阵劈里嗙啷、排山倒海的鞋底。钥匙主人的鼻孔里流出了血。 两名警察一直在瑟瑟发抖,先是把手指压在厚的嘴唇上,后来互相捂住对方的嘴巴,再后来闭上眼睛抱成一团。汗水敲在地板上,滴答作响,是一曲《恐惧进行曲》。 然而蒙面大盗偷的并不尽兴:他只找到几包烟,几颗子弹,外加一副电棍。忽然他的眼睛放出金的光来:一枚金戒指不就戴在他手上吗?于是他翻一个斤斗,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过去。从他要拧出水来的眉头看,他应该已经使出吃奶的力气,可是戒指无动于衷的铸在手指上。于是他只好把手指割断。 他终于满意,一个鹞子翻身,正要跳出窗外去,脑袋却不幸撞在窗台上。他骂骂咧咧的呻吟了半晌,终于爬起来,在墙角劈里嗙啷、排山倒海的拉了一堆屎后,使出一招顺手牵羊,把墙上的石英钟搞了去。 “戒指!我的金戒指!……”断指的警察呼天抢地的哀号着。 “幸好你没出声,不然,我们俩都得没命。”另一个揩一把鼻血,劫后余生的说,“上次他来的时候,也是看重了戒指,可大黑经不了疼就叫了出来,结果殉职了。……” 他爬起来,说句“添麻烦了!”正要走,却被断手指的警察拦住,只听他激昂的说,“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及其财产安全,是警察的天职!我们因公殉职的警察每年都有很多,我们这点小伤又算了什么?先生,你绝不能向黑恶势力低头,要相信我们,依靠我们――” “滚!” “你说什么?污辱警察?什么态度!”揩一把鼻血,怒不可遏的继续指点他,“我都这样了,你是人吗?什么态度!他手指头都断了,你还有没有一点人性?什么态度!不想活了?操……” 断指的警察显然更克制一些,制止住暴怒的搭档,对他是跳楼价的以诚相待,“好先生,你一定知道,在战争中要想击倒敌人,首先要保护好自己。我们警察也是一样。你放心你放心,我以一名警察的光荣身份郑重向你承诺:不管你受到何人在何时何地的伤害,警局一定将他捉拿归案。好先生,你一定知道,法律面前人人生而平等……” “我要找到杀死我的凶手。”他不过想堵住那张一口黄牙的嘴。 “这个好说,只是我们警局最近发生一起损失严重的盗窃案,损失大宗武器装备及资金。”他吃出一粒石子似的顿了一顿,“放心吧!警局的装备和资金也许。差不多。可能。大概。应该还充裕。您就放心吧!交给我们了!” 他忽然就明白过来:法官的颠三倒四,自己的无故挨一顿毒打。他全明白过来。于是他左右上下的翻钱包,无论如何找不出,不过终于找出一枚一元的硬币。 断指警察接过钱,藏的严严实实,用一种机警如猎犬,正直如圣母玛利亚,真诚如圣子耶酥的眼神,对他说,“盯住我的眼睛看三秒,我就会还知道凶手是谁。” 没等他明白这话的意思,三秒已经过去。 “噗嘭”的一声的脆响,是他拔出了手枪,甩枪便射,正中凶手眉心。把枪收好后,毫无居功的模样,只是一脸的平静。拍拍他的肩膀,大功告成的说,“我已经查明真相,凶手就是他,你忘了刚才他还对你吼吗?” “你这不是胡闹吗?记住,他的死跟我没有丝毫的关系。”他转身就走。 断指警察拉住他,千恩万谢的求他稍等片刻,然后拨了一通电话,“喂,小林吗?你快过来一趟。” 他料定他要诬陷他,于是转身就走。却被急着赶来的小林撞倒在地。又是一声枪响。正中眉心。 断指警察的良心终于得到安宁,说,“我不该瞒你,杀你的凶手其实有两个,不过小林是我的好朋友……”他啪啪哒哒的落着泪,“不过终于结案了。” 他骂了句,抬脚便走。那警察看他不满意,心里十分的过意不去,“我是个讲道德的人,不告诉你实话,我的良心一天到晚都会受到道德的拷打。实话告诉你,这里是阴间,阴间管不了阳间的事。我也是爱莫能助。我会找给你五毛钱的。”说完硬塞给他五毛零钱。 他只得愤愤的离开,一瘸一拐,一步一歇。将出警察局的大门,四个擎枪的警察突然从身后摁到了他,给他上了手铐脚镣。 这时,那个断指警察从大院里踉踉跄跄跑出来,眼睛是相见了仇人的红,用那只缺了一根指头的手指着他的眼睛,“就是他!” (七) 他一直在激烈的反抗。 “凭什么把你们的荒谬和愚昧强加在我的身上! 让我替你们这些人承受屈辱!承受惩罚! 你们这些人!我并不怨恨你们! 因为我将复仇!我将复仇! 你们强加在我身上的所有屈辱所有惩罚我都将十倍百倍千倍的还给你们!还给你们!还给你们!……” 然而审判还未开始。 “你于14日上午9时于警局接警室实施暴力抢劫,致两死一伤,共计抢得财物0。5元,是还是不是?” “是!是!是!是!是!……” 这样,审讯得以最干脆的结束。 他印过手印后,就被绑在一架铁的十字架上了。 “暴力抢劫并致人死亡的依法应判处断足刑,当庭执行。在受到应有刑罚后,你依法仍享有游行、示威自由的权利; 暴力抢劫并致人受伤的依法应判处宫刑,当庭执行。在受到应有刑罚后,你依法仍享有婚姻自由的权利; 暴力抢劫并有所得财物的依法应判处拔舌刑,当庭执行。在受到应有刑罚后,你依法仍享有言论自由的权利; 暴力抢劫并致人伤亡并有所得财物的依法应判处终生监禁,庭后立即执行。在关押期间,你依法仍享有任何权利。 他嚎叫,嚎出血来。两排牙齿早已咬碎,剩些碎的碴,像被热的血镂散的零零棱棱的冰。 然而他只觉得快感。 下部 窗体上的死蛾(一) 湿城是一座极规则的正方形的城。城的中心的一点上,连接两条分别正指东西、南北的大道,均匀的把湿城切割为西北、西南、东南、东北四个仿佛的瓣,称为a、b、c、d区。严格的效法这样的大建制,区以下分四离,离以下分四间,间以下分四栖,栖以下分四井。井是住宅单位,住四人,有四眼井,故名。他便被监禁在a区d离c间b栖c井。 湿城几乎是寸草不生的地方,沿街扎着的稀疏的、铁似的草,也是盖满黑尘,不见一点绿色的。城的上空永远粘着厚的灰云,积年的油垢似的,而况湿城并不如其名的雨水丰沛。所多的是风,被雪似的沙从四面吹来,终年不息。 湿城唯一一处可以匹配它的姓名的,是全城均匀分布的1024口井。其中甜井32口,酸井160口,辣井320口,其余则悉数为苦井。四种井水的颜色依次为金、银、青、黑。每种井水都可作为交换的中介,交换的场合是任一口井,只需将水重倒入井中,再无其他麻烦,即可置换任何商品。 《湿城宪志》有明令规定:新来者需在量罪的基础上,严格依照《抓阄法》之程序分配水井。他的罪重,最坏也要分到酸井,运气又恰如其分的佳,分得一口甜井。同来的还有拳击手小泰,足球运动员阿峰,生意人老贾,依次分得酸井、辣井、苦井。 在这样一座死的城里,本无所谓时间过的快慢,但一个月总归过去。他先前收留的那只戒指精,终于做了他的佣人。他的伤好起来,她便跟他商量,用轮椅来推他在房间里走动。 “依照您的吩咐,房舍布置的跟您原来的家一模一样。”她格格的笑。 他点了头,只是想顺从她。她对他的照顾,只是让他觉得亏欠。 她把他扶上轮椅,去开门了。他闭上眼睛,像他的窗子总要堵住厚的窗幔。然而一声“吱呀”的开门声让他听到脉搏的跳动,他看见一袭清淡如水的光从门外铺进来,门下那块擦得发白的地板愈见的白了。他泪如雨下,“一样啊!一摸一样啊!……” 然而他突然知道他嘴里只是些呜啊的怪响。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傻子。你在心里说过的话,我都能听见。——因为我曾住在你的手指上啊。”她格格的笑。 他们于是开始心灵的交谈。 他不敢再去看任何一间房子,她便把他推上阳台,露天的那个。 一轮如月的太阳病恹恹缩到斜西的地方了。风仍旧在师心自用的吹,熏黄的天空中游荡着几片大的树叶,像湍急的溪流中沉不到底的绸子。它们从自由世界来。然而终于有一片落下来,落在绿的草地上,接着被碾在脚下了。是阿峰正在踢球,他左突右晃,跳上跳下,正跟想象中的硬对手踢一场“世纪大战”。小泰正在擂台上挥舞拳头,满腔愤懑的击打一个不倒翁。那个老贾仍穿着破旧西装,留一脸邋遢胡子,他似乎没有任何嗜好,如果一刻不停地摇轱辘不被列入嗜好的话。他不紧不慢的摇着轱辘,像平静的呼吸,然后把微乎其微的黑的水,倒进一只似乎永远不会储满的木桶里。他空了又空,直到一滴不剩,然后小心翼翼的盖好桶盖,又去摇轱辘了。 “不要羡慕他们,你还有一个幸福的家呢。”她格格的笑,并不经过他的许可,推他离开了。 “好了,好了,不要再愁眉苦脸了,傻子。你看看是谁来了?” 轮椅转过一个弯角,便是餐饮室。两个女人正在忙前忙后,拾掇桌椅,摆放菜汤。老的看见他,用围裙擦一把手,抚摸着他的额头,笑吟吟说,“今天气色好多了。”少的欢快的像只小雀儿,“咱吗今天特意给你做了你最爱喝的木耳紫菜汤,快来吧,晚了可就叫我喝光了,呲溜溜……啊!”还要狡猾的眨眨坏眼睛。老的开心的笑开去,“我这姑娘就是这样,老大不小了也没个正形,还跟个孩子似的……。” 他狼吞虎咽的吃着她们夹给他的菜,分不出是甜是苦,只觉得好吃,好吃。他一直在抵制信马由缰的多想。“我有个妈妈,还有小妹,她们都很爱我,很关心我,这难道还不够吗?” “够了! 够了! 够了!……” 此时他的身体轻盈如御风飞翔的燕子,如神游于明媚阳光下花间的蝴蝶,如一阵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春之风,如包容万物、体恤万物、怜悯万物的神! 他推开碗筷,自摇着轮椅,撞开卧室的门,奋笔疾书,像醉酒者痛快的呕吐,记下他此刻的感觉。 他只觉得酣畅淋漓,然后他为它拟一个题目:《安逸》。然而他嚎哭出来。 她们一齐来安慰他。他想起母亲如何哄着儿时的哭闹的他,只让他受到偷窃似的厌烦。 戒指便让走她们,眼睛里淋着烟雨似的,“她们不是你血肉相连的亲人吗?” “血肉相连!血肉相连为什么听不到我心里的声音!” “你是求全责备了,……是的,她们像这房子的一切物品,都是用井水换来的……对不起,我以为你会喜欢。” “可是,……让她们留下来吧。” “那好,只要你愿意。那么,就请你,我的好先生笑一笑吧!”她笑起来,嘴唇像一轮翘月亮,“她们一直担心的要命。” 他又是一声苦笑,然后换一副表情,由着她推出去。 (二) 这样子一直过去三月有余。他不能和任何朋友联系,不能走出这个沉闷的、墓穴似的的房子,不能看见好的太阳、月亮、星星,而且似乎永远不会有人拜访。他昼夜不分的写着诅咒的句子,赞美的诗,然后撕得粉碎,抛在空中,零零洒洒像深秋的蝴蝶。戒指总要一片一片的捡起来,辗平,再仔细粘好,然后望着他的眼睛,说,“很有力量的句子,”“多美的诗篇啊!” “开开窗子吧?驱驱潮。”戒指说。 他点了头,只是想顺着她。她对他的照顾,让他觉得亏欠。阳光毫不客气的戳开他的眼,他听到细微的撞玻璃的“噔噔”声,白的刺眼的窗框中央,有一个黑的点子,正弹球似的撞窗子。渐渐眼睛适应了光线,他看清是一只丑的像头绝大的苍蝇的蛾子,不停的弹球似的撞窗子,带一种不自量力的不罢休。不过终于伏在窗子上,不动了。刚才一阵死命的冲撞,折断了它一截子翅膀,像只仅余些皮肉,千钧一发的连着的胳膊,摇摇欲坠。然而它的触须一挥一挥的,像极了被激怒的公牛鼻尖上的毫毛。 他的咽喉里涌上来一口酸水,哽咽着,“打开窗子!” 戒指说,“恐怕明天还会溜进来一只。”但仍旧打开窗子。 他目送着它仓皇然而欢快的身影,一阵畅快的呼吸。突然他无来由的想起, 他生前的时候,不也是整天、整月、整年的蜗居在寓所里吗?而且,而且没有一个所谓的朋友。至多站到阳台上,眺望被高楼遮住的远方。 他思索起远方来。他记得在生前,不曾从阳台正指的方向出行或归来。他不敢。他情愿多花半个钟头绕来绕去。因此远方才有海阔天空,鸟语花香,春暖花开……,远方是一切美的集合,一切恶的雷池——这可爱的不曾抵达的,永远不能抵达的远方!人类中过去、现在、将来所有的艺术大师的才情加在一起也不能将之完整赞美的远方!荷马、莎士比亚、歌德、雨果、雪莱、普希金、鲁迅、海子……,人类中所有出类拔萃的艺术家,都曾与他站在同一地点,把所有才情祭献给她!那是他的避难所,他的天堂,他的能满足他一切愿望的神。他在远方娶了无数次的茵菲,杀了无数的人,报了无数的仇。 此刻,他觉得自己充满了力气。 阿峰每天在换着花样的玩球,他几乎能用身体的所有部位颠、停球,脚趾、耳朵、鼻梁、耳朵等等都能操作自如。后来他开始尝试用舌头颠球,开始遇到一些困难,但经过日复一日,艰苦卓绝的训练,终于能偶尔连颠三两个,显然他并不满意,仍旧练下去。他歇息的时候,一个风姿卓越的女人便为他倒水、擦汗,看温馨的样子,一定是他的妻子无疑了。小泰已经不能满足于仅使用拳头的攻击,肘、膝、脚,甚至指甲都被他解放出来,成为进攻的武器。起初他有一个陪练,身高力壮,肌肉发达,小泰费尽力气,极尽艰险才能打败他,随着技术的日渐高超,他的陪练一天天多起来,如今已经加至五个,并且数目注定还要增长。他单练的时候,喜欢把前额的头发扎成一个犀牛角一样的小辫,刺来刺去,有一回竟一下刺穿阿峰射来的足球,威力可想知了。老贾是别类的人,他的唯一的乐趣应该是收集容器,大桶小桶摆放的到处都是。他没有房子也没有女人,有的是一顶缝补过的帐篷。通常他要干上整天才去歇息,只片刻,抢似的啃馒头,然后又去摇轱辘了,好像永不会停息。 他难以理解他们的激情,然而羡慕拥有它。戒指用冰凉的手指揩去他的泪,说,“你也每天在写不朽的诗篇。”但她自己却流出眼泪来。 蚊子从来没有断过,哼哼的讨厌,戒指啪的一声,仍合着手掌,让他猜中还是不中,他猜“中”。戒指又问,“你说是公的还是母的呢?” “母的。”他只是想顺着她。她对他的照顾,让他觉得亏欠。 戒指摊开手掌,亮出粘着蚊子的那只,“男左女右,你猜错了!”格格的笑。 他突然吻了她一下,觉得今天她特别的可爱。戒指的脸烧起来的红,说,“我替你生个孩子吧?” 他怔了一怔,继而用力推开她,并不心疼摔在地上的她,“你这是在侮辱我!侮辱我!” 他又去眺望远方了。那里有一个能说话、能走路、能跟女人交媾的完整的自由人。在远方,茵菲会挽着他的胳膊,漫步在金色夕阳下的林荫道,那小道上铺满调皮的鹅卵石,按摩着他的脚掌,让他用不疲惫。她们有一所面朝大海的房子,他从海上打渔回来,会捏着一只脸盆大的海蟹,朝房门里喊一句,“海娃子,看爸爸给你打来个什么!”门里头就会跳出一个留着刘海儿、虎头虎脑的胖小子大叫着“爸爸回来了!”扑楞楞朝他跑来。那个在房前缝补渔网的女人,早扔下手中的活计,跌跌撞撞的跑,仍不止的骂,“死人,这么久才回来,想让我担心死 !死人……”眼里却有晶莹的泪光。 他把这些记在纸上,一遍一遍的抚摸,像在抚摸茵菲、海娃子的脸。海风总是很涩的咸,吹进眼里会引出一串泪来,他替他们一遍一遍的擦拭着。 他想把他的幸福告诉每个人,至少告诉身边的一切人,可戒指一直不见踪影。“母亲”和“小丽”来伺候他,只惹得他心烦。他还是叫她来,只有她能听懂他的“话”。 “不要生气。我没有怪你。我有一个叫茵菲的未婚妻,我是忘不了她。” 戒指便笑了,“想她,可以给她写信啊。”说着唤来一只秃头的乌鸦,“你写好信,它就会衔着送到她的梦里。” 他像觅见一丝光的蛾似的,幸福的不安了。 (三)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他是极崇拜海子的。这首诗如太阳的高悬在上,因此他并不惧怕被剜下一块心来。它于他的意义,甚于《圣经》之于基督徒了。然而今天他有些微醺的轻狂,竟对它指手画脚起来,“海子是最伟大的,可是有一点瑕疵:为什么要‘从明天起’呢?今日的幸福怎么好‘从明天起’呢!” “怎么这么脏乱了?”语气里是十分的心疼,和急去补救的迫不及待。五个月了,他终于肯走下楼梯去。 “乓——”的一声,答复他的提问似的。咣啷啷的余响中是呛腾的白烟。“母亲”端着半盆面粉,跌在客厅的中央了。“小丽”正在舆洗室,听见动静,逃命似的冲出来,带一头洗发水的泡沫。 戒指跑去帮她,他拦了一把,没能拦住。她们弄了几弄,扶她到内间去了。待到收拾停当,已经过去半点钟之多,他难免责备起戒指来,“不就是两件商品吗?至于这样小心翼翼?——不过她装的真像……。” “唔,你不是嫌脏乱吗?不如现在就清扫吧?”她岔开话题了。 地板上本来的那种自然光泽,只能在人不常走动的旮旯里看见了;被磨去了,像洗的发白的旧牛仔裤,白的廉价,白的刺眼。茶几的面上剥了漆,露着白碜碜里掺污色的原木,一定是热水经常洒在上面,浸泡坏的。桌子竟然断掉一支腿,用一张椅子和几本书代役了。窗帘也久该清洗了——窗台的那盆茉莉,死了,佝偻着。他真要好好的骂一骂她们,净知道装死,打扫都不做。可是不如省下力气快些自己做。他再也看不下去,就近的擦拭起一段墙裙,及至门把手,桌子椅子,甚至擦过一截楼梯扶手……,一切手能及的地方都被风卷残云,但又认真的擦过了。然而终于看见金烛,隔着玻璃,锁在偌大的陈列柜里。 他看闲似的笑了几声,想起一些往事。他的获奖,曾引起许多人从众的反对,诅咒的指责,甚至人身攻击的谩骂。那个奖教他领的毫无成就感。唯一快意的,是在领奖仪式上那段短之又短的发言:“在这个宽容的年月,不能写剧本的都去写小说了,小说如不成功,则改散文,散文再写不好,就写诗歌,诗也不会作,只好作专作评论的学问家,以时刻提高攻击上述四种人的能力。我的演讲完了,谢谢。……”然而他绝不愿继续想。 “小丽”已经撤下窗帘,准备去洗了。雪粉的墙露出来,映衬的玻璃更加难以入目。他自摇着轮椅,驰过去,正要起手,却猛然发现窗上伏着一只碧绿的蛾子。他只得放下抹布,先去抽开窗子。它却傻,不知道逃走,纵使他挥过几次威吓的手也无动于衷。于是他想擒住它,送它出去。目测再三,他终于弹起半个身子,但并不成功,中指的指甲只勉强触到它的尾翼,然而它却像被捅到的蜂窝,飘飘的坠下来。 他才知道窗台上堆了一丛死蛾。灰的,白的,绿的,黄的……,然而不论大小,早死或新死,肚子一律干瘪着,像挤空的蚕蛹。他把它们一一捡起,摆满整个的左手掌,一片片枯瘦的花瓣儿似的,雨滴淋在上面,并不能见往日的水润。 “它们为光而来,光却赐予它们卑贱的死!” 他望一眼头顶那盏硕大如盘的日光灯,开始低声的抽泣,“你们,再也不是鲁迅笔下那苍翠精致的英雄,而是饥饿而死、孤独而死、困顿而死、绝望而死的卑贱的虫子!”他又看见那柄灿烂的漂亮的金烛。取出它来,交给戒指,“扔了它。”看戒指要张口,又堵住他她的嘴,“如果你不舍得,把它藏起来,可是别让我看见。我不是把它送给你,因为那是对你的污辱。去吧。” 看着戒指的背影,他罪名被洗脱去了似的舒快。 他们干了整一个下午,终于给它恢复了一些模样。 晚饭的时候,“母亲”仍然不能下床,“小丽”伺候她,正和了他的意。“我们吃烛光晚餐吧!” 戒指并不答话,找出灯盏来,五支蜡烛拼凑来的,高低各异。戒指熄了大灯,开始为他夹第一口菜。 “等一等,你去打开窗子,所有的。” (四) 他又把自己关进卧室,两天不说一个字。也不睡觉,只雕塑似的枯坐着。然而第三天乌鸦如约而至,它落在戒指的肩上,尾巴一獗一翘,大张着殷红的舌喘息。他不知飞了几万里。 “乌鸦给你捎话来了。”戒指格格的笑,“不过,乌鸦跟我都是精灵,只是还未化成人形,所以你并不能听懂它的话,但我却是能听懂的――” “那你快说给我听,快!” “她说,听你说在那里生活的很好,我真是感到高兴,就像我自己也是那样生活一样。亲爱的。我现在正在一家医院打杂工,朋友很多,也很好,总之一切都好,亲爱的。万勿担心。吻你。” 他来不及细细咀嚼,飞速写完了回信。他写道,“我像几近干涸的车辙里的鱼想念大海一样的想念你,想要用暴风雨一样猛烈,像火一样炙热的吻你,我最最亲爱的!……” 他反复咀嚼着她的话,后来写在纸上,翻来覆去的看,“差不多,差不多,差不多,茵菲的自己应该就是这样的;差不多……”。 戒指端来一碗脍面,热气腾腾,溢着扑鼻的香气。两天来戒指每天三趟的送饭,他却看也不看。这次却不等戒指来劝,接过碗来,呼噜噜喝的精光,“再来一碗!” 他吃过三碗后,心满意足的轻拍着隆起来的孕妇似的肚皮,“管那些!至少我饿不死。……” 水声沥沥的烦人,空气越发的沉闷,热潮里喧嚣起来,终于把他闹醒。他惊惶的发现正站在女淋浴室,两排赤身裸体的女人正在淋洗身子,姿势各异――他也正赤着身子,而且……,下身不知廉耻的绷着。她们看见他,并不惊慌,但齐刷刷裹起浴巾,离开了。 喷头仍在喷着蒸出热的白雾的水,浴室空通通的,像他此时的心境。然而茵菲忽然伫在他的面前,赤裸着。 她用手挡住他翕动的嘴唇,凑上去。他们紧闭上眼,开始热烈的拥吻。很久之后,茵菲松开缠在他脖子上的胳膊,对他会意的一笑便拖着他走。他心里一窘不过还是随着他。 地上是温热的肥皂水,滑的,不小心就要跌交。角落里,甚至过道上是一堆堆大便,被热水冲开,更加恶心。他们绕了三圈,无论如何找不出一块床大的干净地方……。他闻不到一点臭味,可是一阵阵恶心,无法抑制,终于吐出来。这次是一股刺鼻的酸臭。他睁开眼,知道是作了一场梦。但他确实吐出很多,身上凉汗淋漓。 他仰天嚎叫,像他受刑时的嚎叫,然而多了一件凄惨。 乌鸦又来了,茵菲说出了实情,她活的一直很艰难,谈不上快乐。“可是,亲爱的,总算找到你了。”他决定来找他,“嫁给你,跟着你,为你生儿育女,永不分开……。” 他半醒半昧着,一忽儿想让茵菲赶紧来,一忽儿绝不让她来,忽左忽右,跷跷板似的拿不定主意。他拿出那封茵菲“写”来的信,从日记本里,忽然清醒过来,咒骂着找出所有平日的作品,连带那本日记,撕得粉碎,折断所有的笔,从阳台上一股脑扔向他昔日的圣地,充满嘲讽以及被愚弄的愤怒,喊道,“你这娼妇!你这卑贱的手淫!”他决定用不动笔。 他正脑子撕开了去的头疼,这时“小丽”慌错错的撞开门,“哥,哥,你快来看看咱妈吧!快不行了!好哥哥,求求你,咱妈想着你呐……”被水呛住了似的哽咽。 他震惊于金水的力量,“地下到底藏了一个怎样精密的工厂!竟能制造这样的宝贝:简直一模一样!简直一模一样!如果我不知道内情,必定会被骗住――永永远远!”然而更让他震惊的是,他的眼角滑出一样热的东西来,分明是一滴泪。 “母亲”涎着口水,像一根被烤干的瘦地瓜。看见他,眼里竟然放出活的光来,“我儿,不要担心,……不要害怕,妈,妈好着呢……。” 他伏在一旁,泪如雨下,“妈!妈!你在那边怎么样了?……” (五) 楼下忽然传来轰隆隆的声响,是老贾正开动一架机器钻井。小泰嫌他吵,让他停下,等天亮再干。老贾并不理会,“别人怎么不嫌吵?就你!去拿你老婆的文胸塞上你的驴耳朵!”小泰震惊于老贾的趾高气扬,平日里他是极谦逊知礼的。不过他脱下上衣,露出铁铸的胸膛,“请你道歉。”需知小泰是十分讲武德的。“滚你妈的驴耳朵,少耽搁老子干活!”小泰不能不冲过去,谁知他才踏上他的地界,一匹雄师一样雄壮的藏獒突然从阴影里冲出来,对着他咆哮,小泰只得悻悻而归。钻井声响了一夜。 他倒是盼望一点响动的,那样空气会活一些。可老贾的做法不能让他理解:先前他是穷,可如今新打到几眼甜井,已经是附近的首富。却不见他翻盖新房。远处的居民,一些并不如他的人,有了些“积水”便开始盖楼房,而且楼日渐的高起来。而老贾却不断加高他的水塔,并且终日的盯住水塔上的体积表,看啊看啊…… 他已经有了许多肯卖力气的工人,井田再不需要他躬耕了。他只监工,然而他是个何其恶毒的人:他的工人必须24小时不间歇的替他干活,否则便受到鞭笞。不断有人累死,他就吃他们的肉,把下水和骨头喂狗。一个水塔不够用,他就再造一个,再造一个,然而终于没有储水的地方。他的一百平米领地除去三个水塔,就是星罗密布的井眼。 抽水机还是停了。老贾的头发一夜之间白熟了。他看见他抿紧嘴,并不唉声叹气,地上是一层厚雪似的烟灰。可是他又抽出来一支,火机却不好使,无论如何不起火。他却忽然爽朗朗笑起来。 “阿峰,你一个人踢球,就不闷吗?” 阿峰的妻子看见是他走了来,尖叫着跑回家去了。地上是打碎的饮具。 “不闷。”阿峰冷冷的说,“快走开,你这吃人的野兽!”并不正眼看他。 老贾倒是宠辱不惊,气定神闲里带着推心置腹,“阿峰,你想不想买一批运动员,在一个标准上踢球?……难道你不想吗?” 阿峰一声冷哼,“我想你能给我啊?” 老贾不禁暗喜,在阿峰耳朵上一阵嘀咕,竟像念蛊似的听的他狂喜了,并且把他让进了家。沉静了半晌,他俩又一起出来,去敲小泰的门。小泰一番如先前阿峰的抵制,接着把他们让进家了。他奇怪老贾到底说了什么话,能让老死不往来,甚至深存芥蒂的三家凝聚起来。念蛊吧,他想。 他再一次来到阳台,仅仅两天之后。然而眼下却让他大惊失色。阿峰和小泰的房子已经不见踪影,代之一顶顶绿的帐篷。他正在猜里面藏了些什么,忽然从中跑出两个兵来,合力推着一轮火炮,很快的消失在另一个帐篷里。老贾的井田被绿布遮住了,不过从中冒些什么,那是再明显不过的。 他们要开疆拓土了。 这多么可笑!他想起庄子的《蜗角之争》。然而他不免陷入恐慌,思索起他们为什么不邀他入伙,及至看到自己齐截截的“腿”,终于明白过来。或许此刻他们正在密谋如何杀死他,而后强站他这块土地,只是看他整日紧闭大门,未知深浅,不敢轻举妄动。 他加了四名“荷枪实弹、勇猛尽职”的保安,分立大门左右,日夜把手,总算心里安静了些。他关心起死来,“人死为鬼,可是鬼死以后又变什么?鬼的鬼死了,又变成什么?人们常常说,见鬼去吧,也许真是人死为鬼,鬼死为去,去死为吧……这是个疯狂的世界,必须用疯狂的思维去应对。然而竟至没有了了断吗?难道这就是永恒!……”然而他想起茵菲来,才开始瑟瑟发抖。 忽而他又想不如加入他们,将来形成一股势力,好报他的莫大之仇。这一瞬他直觉气贯长虹,血脉贲张,然而他更快拿定主意,绝不以屠杀无辜的代价去雪自己的耻。――“不!这里本来就没有所谓的无辜――绝不能怜悯、宽容!……那又何惜!对,加入他们,将来形成一股势力,好报仇!” “可是,我对他们又有什么价值?”他不免苦恼起来。然而他很快的记起《孙子兵法》,对,应该写出一个知道战争的小册子来,好做“投名状”。 “……站之法,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上策,说得就是首先要对心理攻击,我方不损一兵一卒,而招降敌兵;战而胜敌之兵为其次――当年24岁的拿破仑在土伦之战把数学用于炮战,命中率极高,从而挫败敌军――要讲策略,对,要讲策略。战而不胜为下。”他写到这里,回念了三遍,觉得狗屁不通,终于写不下去,把纸一气乱扯乱挣。他本不懂什么军事。然后支使戒指去取《孙子兵法》,戒指搜了半天,回来说没有。他却突然受了点化似的,头绪一下明晰了:我们是欧洲人入侵美洲,又不是攻坚――用什么《孙子兵法》! 要紧的是,快些弄清湿城周遭的地形。望远镜他正巧有一柄,高倍双筒的,前些天收拾房间还看见过。 他调好焦距,很快找到了湿城的边地。他在纸上迅速画下两条平行线,一个瘦长条,“是的,是的,越过这条街,就出了湿城,路口有一座高楼,错不了,错不了。” 天上忽然下起雪,开始零零屑屑,不多时便如瀑雨了。他套住一片雪花,那雪花被高倍放大后,甚至能看到被气流冲散的绒毛。街道上一定是静悄悄的,因为绝没有人迹――忽然一个女人从阴影里跑出来,背着一个大的包裹,直直的朝街对岸冲刺去,他的心砰砰的跳,“再快点!再快点!……” 一辆疾驶的重车毫无犹豫的撞上她。她飞出一丈多远,地上一片湿的殷红,一定是死了。然而他们并不罢手,轧过去。 他一阵仰天狂笑,继而是大哭不止。湿城本就是有进无出的地方。反抗是徒劳的。因为除了她,他还看见很多鬼的死:这些后来者比她幸运,越过了边界,然后悉数魂飞魄散。 他又看到那群在玻璃密室里左右冲撞的飞蛾,像一片片纸屑,不断的从空中坠下来,落在泥泞的地上,肮脏的死去。 “赐我一片火海吧!”他挣扎着,像一匹受伤的狼的嗥叫。 天黑了很久,戒指终于把所有藏书如数搬上天台了。堆积的像一座山丘。她擦一把汗,气吁吁的,问道,“你真的不留下《老人与海》吗?你平时可是最喜欢看了。” “给我火。” “真的不留下?……好把。” 天上仍飘着雨似的雪,不见小。又起了微风,他划断了许多根火柴,总是点不着,心里却呻吟着其它,“战乱没有杀死他,安逸就来帮忙。一个人尽可以被打败,但你就是无法战胜他。这多么可笑,多么可笑笑,他不是自杀了吗!他不是自杀了吗!……” “哧”的一声,火柴终于点亮。他用手小心的呵护着,终于点燃了第一片纸。烧起来了。他闭上眼,更觉出一面温暖一面寒冷。他看见无数白的飞蛾激昂的奔赴着,箭似的扑进火海。 这时,响起一声突兀的炮响,继而是第二声,第三声,……冲锋枪像除夕夜的鞭炮声响起来。他们开始进攻了。 天空中是黑色调的,烧焦的杂烩的鸣叫。 (六) 茵菲确凿已经自杀:这次乌鸦捎来的不是口信,而是一封可以手握的信,眷在一张暗香的花信纸上。她说,亲爱的,不要着急,更不要担心,我正在火车上,两天就能到湿城,你在家门口接我吧!吻你,亲爱的。 字迹还是那样一副模样,端丽的像她的脸庞,“叹号”的脖颈也不安分的抻抻着,像个“问号”。他忽然听不见任何声响,觉不出任何震颤,他的整个的心、整个的身子融进周遭的空气里似的:一切的愤恨、忧愁、哀恸……,一切恶的情感,都不见了。然而也绝没有喜悦和欢乐。他只觉得自由自在。 “小丽”送来一个合掐的深底花磁碗,怯怯的,说,“不想吃饭,就喝点水吧,暖暖身子。”说完不敢多看他一眼,离开了。他正寻思戒指的去向,小丽又折回来,交给他一枚戒指,说,“戒指到了一定年月就要……现原形,……避灾,事情来的很突然,不过很快就回过人形来了。” 他便放下心来,盯住碗顶的氤氲出神,嗅着气味,分明加了许多的糖,肚子被引得叽叽咕咕,“她却送来水,他却送来水,这怎么能做家人呢?” 他吹散一口热气,就凑上去,马上又挨了烫似的缩回来。他看到一个怪物,在碗里浮荡着。 他很快转过来,可是不敢相信那真是自己。于是急慌慌的去翻所有可能的角落,及至所有角落,终于不见一块镜子。他急中生智,拉上窗户,那玻璃借着一面黑暗一面光亮,确也可以充一面镜用。 他照了半天,颇有些洋洋自得,而且终于知道人害怕鬼的原因:给骨头涂一层肉色的漆,再加两只死鱼眼睛,两片刀叶子似的嘴唇,最后是一蓬长乱如坟草的头发、胡须――这样的一副尊容,他这只鬼看见都要害怕! “如果茵菲晚几天来,……我真应该好好补一补!”他一口气喝净已经微亮的糖水,觉得身子紧凑了许多。这是个好的兆头,于是他“嘭”一声打碎了那空碗。 “小丽”果然急蹭蹭跑来了。他指指那片干的碎碗碴,“小丽”就明白过来,又急蹭蹭的跑去,带来一托子吃食:饺子、琉璃苹果、藕盒儿、丸子酥肉汤。很博了他的喜欢,“饺子皮薄陷儿大,香气四溢;苹果跟糖稀的比例调的好,炸的也恰到好处;藕盒儿色泽金黄,看一眼就要吞口水;汤熬的壮,却还鲜……。”他在襟上匆匆抹过两把,下手撮着吃起来。 “小丽”恬笑着,看他噎住了,就替他仔细的抹背,“吃慢一点,呵呵,慢一点……。”他吃了并没有几分钟,五个饺子,两块苹果,三片藕盒儿,几口小口的汤。撑了。他难免有些悻悻,原本他计划吃下整一头牛的。 “小丽”问过他两遍“吃饱了吗?”之后,把藕盒儿倒进装琉璃苹果的盘子里,“哥哥,你再想吃饭的时候,就摔这个碗吧”恬笑着,“你觉得我听不懂你的‘话’,是我笨,可我不傻,还能听懂摔盘子的动静!” 一坠哔哔啵啵的蜡烛油滴在他的心头上了。“地下到底藏了一个怎样精密的工厂啊!” 他轻点了一次头,因为除此之外,再没有能够表达怜悯的手段。先前他是不理会她,或者怒视、驱赶她。 窗帘哗喇喇响起来,像朔风里的一面红旗。起风了。他展着窗帘,却从不关窗。大的雪粒长驱直入的闯来,屋里更是冷的难捱。“小丽”关上窗,仿佛立时给房间增了几十度的温。 他好容易找出半截折断的铅笔,铺平了一片烟盒仿佛大小的纸片。铅笔擎了半天,写下了,却又划去,划去又写,又划去……,不过终于把那纸片推给她了。 “咱妈现在怎么样了?” 她的表情,要比收到意中人情书的少女还要幸福,“咱妈好着呢!”她脱口而出,“前几天是不好,可慢慢又好起来了,医生也说了,摔一交不碍大事,还是心病,慢慢调养就好了。……” 他看她眉飞色舞的说,正像他的妹妹那样可爱。他握了把他的手,热的。 “你想不想要一个健全的哥哥?”他飞速写出。 “小丽“楞了一楞,然后拼命点头,泪点像被簸箕颠出来,洒的七零八落。 然而忽然响起一阵枪炮声。窗外的天正亮起来。 (七) 太阳低的像要滑下来。 他打开窗,一股淡的,微呛的硝烟味扑面而来,直钻进他身体里所有的角落去了,变成焦虑的痒。他突然想抽烟,烟囱似的抽烟,想的坐不住。粗略的算下来,他已经八月有余没来过烟瘾,甚至忘了自己抽过烟。 他瞅见了那只空盘子,正要去拿,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大的说话声。 “他不想见人,对不起,请见谅。”是“小丽”拒人千里的声音。 “我知道,我知道,我这是附庸风雅,可是……” “对不起,您还是请回吧!……” 他听的清楚,那有些沙的声音分明就是老贾!然而他毫无畏惧,怀着临战的兴奋,打开门,却发现四名保安正在嗫嘘着瑟瑟发抖。然而也不能让他害怕,他做一个手势,示意他上楼来。 老贾便胜利的一笑,嘴角上的奸诈阴险深埋在八字胡的两撇之下,自以为藏的严实,他却看得清清楚楚。 “先生过年好!过年好!……”他拱着手。 他“啪”的拍一掌桌子,继续盯着那双绿莹莹的狼似的眼睛。 “刘备有‘三顾茅庐’,诸葛亮才终于出山,先生是怀疑我的诚意吧?我应该前年就过来一趟,这样加上这次就是三顾了……哈!哈哈!”他干笑了一通,“我是真的仰慕先生的诗才……先生您别生气,我在山西的煤窑早就关了,现在我跟周泰、钟峰正在合伙做一个图书连锁店,……” 他不屑听他说话,把字写在曾给“小丽”写字用的那张纸的背面,推给他看。那纸差点被磨破。 “说,你要什么?” 老贾的眼睛更见绿了。从皮包里毕恭毕敬掏出一本笔记本,一支钢笔,“我是求您一首诗,您的那篇《春愿》。同时请求您授权我们连锁店用您这首诗做店训,也许您已经知道了,我们店的店名就叫‘春愿’图书城。” 他有多阴险,多么谨慎的小心翼翼,又是多么的冠冕堂皇!把阴谋叫作“拜年!”军队叫作“图书连锁店!”把吃人的井田叫作“山西的煤窑!” 然而他想起茵菲,然而他没有任何选择。 他掂起老贾的笔,那笔出奇的沉,很难用。“爱德华金笔,产自奥地利,希望您用着上手。”老贾仍恭维着。 “你要答应放过茵菲,戒指,还有楼下那对母女。”他知道一切无法挽回,可是还是这样写出来。 老贾看过纸条,竟然做出一凛的样子,“不不不,我没有任何敌意。我……,好吧,只要您写《春愿》,我什么都答应。 或许老贾的“谦恭”发生了作用,他忽然心里生出了侥幸,“这也许是一个谈判的条件说不定呢……。” 于是他伏在桌上,很快写就,交给老贾。 老贾毕恭毕敬的接过来,称赞着,“先生的字是真好,真好,……可是怎么只有半部呢?” “都写出来,我们还能活命吗?”那是无疑问的否定。 老贾有些不快,但他是远视的人,并没有发作,说声“谢谢,告辞了”下楼去了。桌上留下一支钢笔,像条爬墙的黄蛇,还吐着芯子。 (八) “小丽,戒指到底什么时候能回过人形来?” “这个……两三天吧,……你不知道哥哥,咱妈今天能坐起来了。”她拿着纸片,很局促。 “到底什么时候?” “两天,两天,我想起来了,她对我说起过。” “明天中午之前,她你能回过来吗?”明天中午,茵菲就要来了。 “这个……恐怕,……我想起来了,他说最多两天,她也说不准,有时候长有时候短,也可能下个钟头就好了呢……。” “看见你了!还躲!”楼下一个尖利的女声,“赖在这样个人家里,你还要脸不要脸,真是疯了!――‘啪!’”一定是一记耳光。 “小丽”慌忙跑出去,对他说一句,“哥哥你别动,我去看看。”关严了门。她要保护她的哥哥。 “我就知道!他们不会放过我们!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他推开门,果然看见两个兵,站在客厅的中央,一老一少,一女一男。一齐盯住他,虎视眈眈大门口躺着四件尸体。 “看看吧!你跟的就是这个人!”老的女兵死命的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胳膊,她仰起脸来,他才认清是戒指。 他嘴里呜呜啊啊的怪叫,绝望的砸轮椅的扶手,像咂他们的脑袋一样卖力。 “你看看他,废人一个!你就跟着他当牛当马,你对得起我吗?――走!――你跟我走!”她像一匹狼撕扯一头活牛的腿似的撕扯戒指的胳膊。 这一定是老贾的报复了。然而他只能砸轮椅的扶手。 “小丽”突然跑出来,带着愤恨的哭腔,“我求求你们,别闹了,我妈妈快不行了!她有病,不能听见吵,真的快不行了!我给你们跪下,别闹了,别闹了,……” 那个一直没有动的男兵想必也有家小,眼圈红了,拖着那女兵走了,那女的还不停的骂骂咧咧。 戒指插好门栓,还要用背抵住门才放心。脸上的泪迹还湿着,看见他,更大声的呜咽,一口气跑到他的跟前,抱紧了他。只呜呜的哭。 他轻拍着他的背,“没事了,没事了,……” “哥!你快来看看咱妈,快不行了!”“小丽”从内间只探出半个身子,声音像受惊的马的嘶叫。 他并不理会,抱紧了戒指,也不让她去。 “戒指你听我说。生老病死每天都有,所以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艺术。普拉斯的《拉扎勒斯女士》写的就很好:死,是一门艺术,一末一毫莫不如此,我要使之分外精彩。说的多好!每个人都应在生命的巅峰,选择死亡。――戒指,你要帮我一个忙,帮我创造一件最光辉的艺术。” 戒指只好把他推进屋,外面到底冷,“快说。” “你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他有些不悦,“我们马上就要创造最神圣最伟大的――” “不是,你快说。” “明天中午的时候,家里会来一位女客人,就是茵菲,跟你说过的。”他的眼前仿佛有一座即将完工的大厦。 “嗯。” “你去把火生的再大一些,马上回来。”仍旧笑呵呵的。 戒指就往壁炉里填了所有的余柴,“还有吗?” “当初我把你从车站救回来,算你欠我一个人情吧?” “对。” “你帮我作一件事,我们就互相扯平,好吧?” “好,你快说,什么事我都答应你。” 听她如是保证,他深吸一口气,像在极尽享受不易捕捉的花香,然后举起微颤的手指,指去烧得正疾的壁炉,“在我生命的巅峰,我应及时去死。等我死了以后,你把我肢解了,――不要让她们知道。然后把我扔进壁炉,记住,一定要烧的一点不留,一点不剩。记住,一定要赶在明天之前把我的尸体处理干净。再去井里买一个长得跟健全的我一模一样的人,这个你知道的,她们不就是你买来送给我的吗?记住,所有这些,一定要在明天中午之前做完。记住了?……” 这时,“小丽”忽然呼天抢地的嚎哭起来,戒指再也听不下去,冲下楼去。 他看到红的炉火旺的像疯长的草甸子,感到一阵阵温暖。他去反锁上门的时候,忽然察觉出一个漏洞,于是他飞速写出一张纸条,留给戒指,“茵菲不喜欢我的眉毛,切记把‘我’的眉毛刮去,切记。”然后他吞下整整一把安眠片。 然而他没有立刻就死。迷迷糊糊的,他只觉得一阵阵的彻骨的寒冷,他知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一阵阵的彻骨的寒冷。那里黑的没有半点星光,但他看见漫天的大雪肃穆的、缓缓地飘下,然后悉数消融在他的身体里了。忽然他看清远处有一点红的芯上染黄的火光,他便跑开去、跑开去。渐渐看清了,篝火旁是一个赤裸的女人,青丝挂面,用一根树枝拨弄炭火,火星儿像水底的气泡,噗噜噜游上去,不见了。那女人听见脚步声,嘴唇蜜角儿似的一扬,站起来,笑道,“你来了。”――竟然是茵菲! 他脑子里一片白,只记得要去拥抱她,才刚触到,她却悠忽不见了。篝火也随之熄灭,留下一个让人窒息的、套子似的黑暗。然而他的心里忽然劈来一道闪电,叫他记起一切,记起车站,记起安眠药,记起杀死他的那个人! 他嚎叫,拼命挣扎,竟然睁开了眼。窗外是明媚如瀑的阳光。 楼梯上一阵跌跌撞撞的声音,继而是喘息声和钥匙开锁的声音。进来一个女人。 他立时滚下轮椅,抱住她,劫后余生的恸哭道,“茵菲,我再也不会叫你戒指了!……” “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