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赋》 烦恼。生日快乐 200x – 4 - x 周四 晴天,可是心情不爽! 老太婆刚才又发脾气,真是更年期发作得厉害,我懒得跟她吵!我也知道,150分的卷子只拿97太过分了,我自己也急呀!可是我就是讨厌数学!讨厌得要死!每次考成这样,老太婆就只有那一句为什么,那不是废话么,不会做就是不会做,哪来的为什么!她以前数学好,就以为别人都懂?那我说英语,她还不懂呢!反正,考得不好是我的错,可是她也不能骂得那么难听!那是什么语气啊?一幅看不起人的样子。说我笨,我还不是她生的!摊上她这种自命不凡脾气又坏的人做妈,我真是够倒霉的! ps 明天是我18岁生日!!成人啰!!哈哈~~约好羽心放学去哈根达斯吃冰激凌大餐! 再ps hyde似乎出了新专辑,不知道找不找得到日本原版,估计没戏。大叔现在变朴素了,我更喜欢他视觉系的打扮。我美丽的大叔呀,不说,根本没有人会知道hyde已经37了。天生丽质,天生丽质呀!大叔,加油! 再再ps 羽心从高一开始喜欢许寒,到现在真的够久了!就要毕业了,羽心应该说出来!告白怕什么?就算许寒拒绝也好,至少要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意,不然许寒什么也不知道,羽心三年的暗恋不就和从没喜欢过一样?!不行,我明天要跟羽心说,她不能就这么放弃,再说,被羽心喜欢,那是许寒的福气!一个臭屁小子,居然还在qq上自诩“再版爱因斯坦”?!羽心喜欢自信的人,可是我却觉得他那是自负,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实在讨厌理科。说起来,讨厌自负的人,都是因为……算了,上天给个什么样的妈,我也没得选。 ****** 李小影叹口气,把圆珠笔往桌上一丢,起身走出房间去了厕所。 日记本,敞开着留在了书桌上。 此刻夜深,父母早已睡下,自然不用担心,不过其实这是李小影一贯的做法。她从不像别的女孩那样总是小心翼翼地藏好自己的日记,因为她相信自己的父母绝对不会偷看,甚至,有时她会隐隐约约希望他们看到,在日记里破口大骂的她,说脏话的她,花痴的她……讨厌妈妈的她! 她不怕父母看到她黑暗的一面,对李小影来说,听到父母夸她“文静,乖巧”才是一种疼痛。因为这种浮于表面的评价,甚至还不如学校里毫无血缘关系的朋友们对她的了解来得深。 ******** 除了开着灯的厕所,屋子里一片黑暗,寂静无声,只有钟表在客厅嘀嗒不停。已经是凌晨一点过一刻了,也就是说,现在的她已经十八岁了!李小影站在洗手池前,端详镜子里映照的脸,一张只够表明性别的,再平凡不过的脸。 她用双手拍拍自己这平淡无奇的脸蛋,对着镜子歪歪头,“李小影,你说,数字大了一个又能怎样?小时候以为大人了不起,可我现在已经是大人了,不仍然在做骂自己的妈妈是老太婆这种事情吗?” 镜子里的女孩摇了摇头,眨一下眼,说,“不知道。” 李小影喜欢玩这种小把戏。她并不自闭,更不是精神分裂,只是喜欢自言自语。她一直不明白偶尔碰见她有此举动的父母为什么要说她奇怪。难道他们不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忠诚也是最知己的朋友吗?因为他们不是独生子女吗? 李小影有时会觉得孤单,夜深人静一个人坐在窗台上吹风的时候,会,但是她从不觉得寂寞。在她看来,孤单是名词,描述身边无人陪伴的现象,而寂寞是动词,是一个人对身边无人陪伴的恐惧。她孤单却不寂寞,因为即使身边无人,她认为她至少还有自己。 而此刻,她正与自己玩得兴起。 “那你说,人们为什么要给成年划定一个年龄界限?” 镜子里的女孩想了想,再次摇头,“于理,我会说这是为了给法律一个判定的规范,是为了秩序。可是于情,我就说不清了。如果今晚十二点之前的李小影杀了人,最重的惩罚只是进少管所,可如果是此刻的李小影,就有可能被判极刑了。可是,只在这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里,李小影究竟又能有什么变化,有多大成长呢?” 只因数字是十七,杀人的罪犯就不用偿命了吗? 只因数字变成了十八,尚不成熟的灵魂就没有改过的机会了吗? 责任的轻重,善恶的考量,人们喜欢把一切量化,因为这样可以将事情变得简单。李小影懂得政治课上“没有规矩便没有自由” 的道理。可是,她想问,古往今来,原本是为人们的自由而设的规矩,又有多少反过来束缚了人心? “你说,规矩和自由,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是什么东西呢?你来说,是什么东西?” 李小影不自觉地皱起眉,静默了一会儿,最终放弃地呼出一口气。自从小学时把“规范”与“自由”误配成一对反义词到如今,十多年的时间了,她对这两个词的意义仍然完全没有头绪。 想不通,李小影便决定不再想,回到房间,钻进被窝,发梦去! 羽心常说她的脑子是正事记不住,有的没的一大堆的造梦工厂。她不否认,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她就不信屈原发出《天问》之前,还是孩子的时候,没有想过一堆有的没的。 ******* 手机在枕头下面又震又响,李小影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目光一时无法聚焦。 当初设定闹钟铃声时,明明选的是自己喜欢的乐曲,然而现在,这段旋律变成了她最不愿意听到的频率之一。 至于之二,不着急,很快就会出现了。 起床,穿衣,刷牙,洗脸,梳头,走向餐桌。机械的动作,木然的表情,心里不停后悔昨晚不应该那么晚睡。 然后妈妈没好气的声音按时在餐桌对面响起,“在厕所里磨蹭什么呢?!洗个脸要半个小时?仗着晚了可以打的是吧?你以为我和你爸的钱都是捡来的?” 李小影自顾自往嘴里塞鸡蛋,不吱声,心里却在想,来了来了,无敌之二!每天早上都是这几句话,她也不嫌烦! “赶紧吃!牛奶还用嚼?!都快高考了,怎么还这么悠哉?你大学有着落了?” 李小影心头一阵火起,想忍,没忍住。她把手里的半个鸡蛋使劲往桌子上一按,嚯地站起来,用脚向后推开椅子,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妈妈没动,却大吼一声,“干什么?!敢跟我砸东西踢椅子!?” 李小影没有停下,进房间拽起书包就往门口走。 “你给我站住!你爸出差不在,就敢跟我对着干了啊?” 李小影默默地换鞋,推开门,然后停下来,深吸一口气,突然回头大叫一声“我嚼的是鸡蛋不是牛奶!”,随后摔门而出。 ******* 在小区的自行车棚里,李小影碰见了邻居家的女儿,比她小两岁,今年高一。 “小影姐姐早。” “嗯,早上好。今天你没穿校服啊?” “今天我们春游。” “春游啊,真好,我也想春游。” “姐姐高考完了就有长假喽。” 女孩跨上自行车,向李小影灿烂一笑,“我先走了。” 李小影回头目送女孩的身影远去,嘴角勾起一丝自嘲的笑,“真好啊,才上高一的孩子。高考完的长假?考不上大学的话,的确是有长假。” 其实李小影并不担心自己会没有大学上,她的文科成绩不低,可是她的数学实在太差,几乎拖掉了她所有在英语和语文上赚到的优势。所以她害怕,害怕自己的成绩不够考上父母期望她考取的大学。 从小到大,因为数学学习上的障碍,她不知被父母骂了多少句“笨蛋”,多少对她的心理有些影响,甚至曾让她一度怀疑自己的智力水平。如果说她也有自卑情绪的话,那肯定皆源于此。不过李小影的心里也很清楚,父母很少赞扬,总是批评,并非他们狠心,只是因为他们都是优秀的人。在他们的眼中,女儿优秀是理所应当的,而瑕疵,是不能被容忍的。 然而,理解不代表接受。 李小影讨厌总是对她有太多不满的妈妈,讨厌她的高高在上,讨厌她从不倾听的无情。她还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对母亲的绝对崇拜与恋慕,记得那时自己总是紧紧地抱住她,使劲使劲地亲她的脸,渴望把自己融进她的身体,占据她的心灵。 她还记得喜欢的感觉,可是她忘记了怎样去喜欢。 她不知道这是谁的错,或者,这只是更年期与青春期的两个人内分泌失调的必然症状?李小影希望是这样,纯粹生理上的问题,总有一天会过去,但若是心的隔阂,她不知自己能否跨越。 ******* 放学时,开始刮起沙尘暴。 漫天黄沙犹如乌云,遮盖了本已西沉的落阳,光线比平常昏暗了许多,迎着风迷眼望出去,只见到前路一片昏黄,空气里全是沙子的味道,皮肤感到很干燥,全然没有春风该有的芬芳与温润。 四月的北京,一向如此,李小影早已习惯,和好朋友闫羽心背着书包向学校自行车棚逆风而行,照样有说有笑。 闫羽心在刚才换下了校服上衣,套上自己的白色风衣。大风中,雪裾青丝,临风飞扬。恍惚一瞬,李小影觉得身边的画面不属于现实。 “羽心,你好漂亮。” “啊?”闫羽心夸张地向后跳开一步,“天哪,你爱上我了?!” 李小影白她一眼,“这还用问,我八百年前不就已经爱上你了。” 闫羽心忍唆不禁,“行了,丫头,小心人家误会咱俩同性恋!” 李小影吐吐舌头,“是哟!闫大小姐心有所属,不稀罕我呀。” “去你的!”闫羽心佯嗔,轻轻拍了李小影一下,李小影大叫,“谋杀啦!谋杀亲夫!” 两个女生你推我搡,闹成一团。 李小影一边使劲挠闫羽心的痒一边倒退着进了车棚,却见笑到几乎岔气的羽心脸色突然一僵,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般呆站在原地,直盯着李小影身后。 李小影跟着变了脸色,猛回过身。身后是成排的自行车,几个学生正在各自开锁推车,似乎毫无异状。 李小影向朋友身边靠,抓住了她的手,茫然地瞪着身前的空气,“羽心,是什么?这次是什么?人影还是怪物?”说出来也许没有人信,闫羽心总是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通常是一瞬的残影,比如一双走动的腿,一张惨白的侧脸。偶尔会看见更完整的影像,有时是带着浓郁神化色彩的怪诞生物,有时是一连串闪烁的彩光变幻,甚至还看到过风格奇特的房屋和街道,仿佛另一个时空的海市蜃楼。这件事只有李小影知道,不是因为闫羽心刻意保密,而是因为只有李小影相信她的话。像很多漫画主角一样,闫羽心的特异给她的童年蒙上了灰色的阴影。童言无忌招致的怀疑和嘲笑对一个还没有学会坚强的幼子来说,有时甚至是毁灭性的。再大一些之后,她自己也一度怀疑一切是否出自幻觉,也被父母带去看过心理医生,但是那些东西从未从她的生活中消失过。于是她终于明白,它们真的存在,然而能够看见的,只有她。 闫羽心讨厌自己的眼睛,尽管它们是那么清澈美丽。然而又比很多漫画主角幸运的,她在连心也将变得灰暗之前,遇到了李小影。李小影是个平凡的孩子。她没有和闫羽心一样神奇的双眼,根本看不见她能看见的东西,可是她相信它们存在。 ——“因为你看见了啊。”—— 当李小影睁着她那总是显得有些浮肿的单眼皮,毫无心机地望着她嘿嘿地乐,闫羽心突然觉得朋友的眼睛好漂亮。是这双眼中的信任让她觉得自己的眼睛或许也没有那么讨厌。至少,因为这双眼睛的存在,小影对她说:“在你身边,比任何人都更让我安心。” 不过这一次,闫羽心所看见的,李小影也能看到。闫羽心用手不明显地指了指右前方,李小影顺着看过去,恍然大悟地无声而笑。 闫羽心所指的,是一个正在给自己的山地车开锁的男生。他侧对着两个女生,虽然弯着腰,也看得出个子很高,身材挺拔。上身穿着运动装的校服,下身则是牛仔裤,修长的双腿线条很好看。 李小影看看身边脸涨得通红的闫羽心,感觉到她手心出了很多汗,便“嘿嘿”坏笑两声,打定了主意。 ************ “许寒!” 李小影运足了气向男生的方向大喊一声,闫羽心的手跟着一抖,用力拽了拽她,但李小影故意忽略,反而拖着她向那个男生走去。 听到自己的名字,男生略抬起头。长短适中的碎发垂下来,半遮住他的脸,却遮不住他令人惊叹的英俊。他的身上散发着一种介于成熟与稚嫩之间的,青年特有的光彩。朝气蓬勃,纯净无瑕,混合着阳光的热烈与月光的宁静。 这个迷人的男生就是许寒,李小影在昨晚的日记里提到的,闫羽心暗恋的男生。 在高三分出文理班之前,许寒与她俩同班,现在到理科班去了,而李小影和闫羽心分到了相同的文科班,继续作同班同学。闫羽心从高一刚进学校起就喜欢上了这个相貌不凡,成绩优异的男生,却不敢表明心意。结果三年下来,反倒是与许寒一起做了两年语文课代表的李小影和他混得很熟,即使现在分了班也一直保持着联系。有许寒参加的篮球或足球班级对抗赛,李小影都会拉着闫羽心去捧场。平时没事儿也会短信互贫,qq乱聊,曾一度引得闫羽心神经过敏。不过很快她就明白这两个人纯粹一对儿损友,也就释怀,有时还会跟着凑凑热闹,在短信舌战中帮着李小影反唇相讥。 “是李小影和闫羽心呀,你们俩还真是一对儿,什么时候看见都在一起。”许寒直起身,向两个女生微笑,然后又看了闫羽心一眼,“这风衣不错,挺配你。” 他的笑看起来有些傲慢,挑起一边嘴角,下巴微扬。 李小影看见他的笑,出于习惯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总的来说,许寒是个很不错的男生。人长得帅,却不装酷,性格活泼,似乎跟谁都能谈笑风生。按理一个正常青春期少女对这样的优质男生应该是没有抵抗力的,可是李小影对许寒却始终只停留在哥们儿的程度。她还曾很认真地想过,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有问题,不过最后终于得出了让她心安理得的结论。她对许寒没有感觉是因为许寒的身上有一个人的影子。他那天生高傲的笑容,他那过于优秀的姿态,都让她下意识地感到厌恶——他的高高在上,和她的妈妈太像了。 优秀的人,她都不喜欢,因为他们让她想起妈妈。 面对暗恋对象让闫羽心慌张,她紧紧攥着李小影的手,向许寒快速地笑了一下,不说话。 李小影看见羽心的窘迫,突然意识到自己这玩笑也许过分了,连忙为她打圆场,“干嘛,知道我们是一对儿还敢在我面前向我宝贝儿抛媚眼儿!羽心,走,别理他。” 李小影拉着闫羽心向她们的自行车走去,与许寒所在的位置隔了两排车。离开许寒身边,闫羽心明显放松下来。 李小影偷看朋友一眼,“羽心,没事吧?没生我的气吧?” 闫羽心向她温柔一笑,“我生你的气干嘛,你帮我和他说话,我还想谢谢你呢。是我自己太胆小了,没办法。” 闫羽心叹气,蹲下身给自己的自行车开锁。两个女生从来都是一起上下学,自行车自然也从来都是停在一起的。 ******** 李小影与闫羽心推出自行车,刚要向车棚外走,却看见许寒把着他的车靠在出口的栏杆上,似乎在等她们。 两个女生奇怪地对望一眼,推车上前。 “许寒,我们先走了,bye!”李小影心想若真是许寒在等她们,自然会叫住她。要是自己问出口,结果却不是,她可就糗大了。 许寒果然立刻直起身,“哎,等等。” 李小影得意地笑笑,回头,“啥事儿?” 许寒有些犹豫地看了看她,“嗯……我记得今天好像是你生日吧?生日快乐。” “哟!怪了,你会对我说这个?吃错什么药了?” 许寒白了她一眼,“好心没好报。你纯粹就是一白眼儿狼。” 李小影笑起来,“白眼儿狼那也要有得白才行呀,你又没给过我什么恩惠。” 许寒愣了一下,突然重重“切”了一声,转身,推车,走了。 他这个反应倒是把李小影搞糊涂了。开玩笑而已,什么态度?! 闫羽心看看许寒扬长而去的背影,吐吐舌头,“他怎么了?” 李小影翻个白眼,“我怎么知道,莫名其妙。” “还是去道个歉吧,毕竟人家还特意留下来跟你说生日快乐。” “这个……但是有什么可道歉的?我什么也没做呀。” “就去说两句话嘛,和平常一样斗斗嘴。问问他是不是遇上不开心的事了。” “嗯,嗯。”李小影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突然反应了过来,指着闫羽心大叫,“假公济私!分明就是护着你的许寒!还要我道歉?见色忘义啊见色忘义……啊,站住!你个有异性没人性的臭丫头!” 闫羽心早已骑着自行车蹿了出去,李小影叫嚣着追上去。 ******** 虽然两个女生一路嘻嘻哈哈,都没有认真追人,不过最终还是在校外赶上了许寒。 “嘿,前面那位帅哥,给个面子吧。”李小影在许寒后面怪叫。 为了不引来更多的侧目,许寒不得不靠边停下。 李小影停到他旁边,嘻嘻地笑,“今天我18岁成人,准备和羽心去哈根达斯庆祝。看在你记得我生日的份儿上,加你一个。去不去?” 许寒似乎有些意外,笑了笑,“还有这种好事呐。那好吧,看你诚心实意地,我就不驳你面子了。” “啧,想做‘白吃’就直说,本姑娘今天高兴,会成全你的。走吧!” 李小影重新蹬起自行车,偷偷向闫羽心眨了眨眼,那其中有一分感谢,一分鼓励,剩下八分,全是媒婆似的狡黠。 沙尘暴。一地冰霜 哈根达斯的专营店,装潢的精致总也比不上星巴克,或者说,没有突出的特色。可是李小影不懂得品尝咖啡,那些小资的氛围她虽然喜欢,却又觉得矫情。比起翘着兰花指端着咖啡杯轻笑浅啜,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大勺大勺往嘴里塞巧克力冰激凌。 “小影,给你!” 轻而柔的声音,让听到的人倍感清爽。李小影在抬眼望向对面声音的主人之前,脸上已经挂起了大大的笑容。 闫羽心,她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十八岁成人快乐!” 闫羽心的手里拿着一个精美的礼盒,包装纸的图案是李小影最喜欢的大朵波斯菊。 李小影郑重地接过,咧着嘴翻来覆去地看,“好漂亮,我都舍不得拆了。” 闫羽心看着她,也笑得很开心。不同于李小影的平凡,闫羽心是个绝对可以用美女来描述的女孩。很东方,很古典的柔美,干净清丽,不做过于艳丽或个性的打扮,却拥有即使梳了两条麻花辫也不会让人感到一丝俗气的气质。 “我特意让服务员别粘得太死,你小心一点撕,没问题。” 好朋友喜欢收集漂亮的包装纸和邮票,闫羽心自然知道。 李小影依言打开礼物,是一个设计别致的木质相框,里面嵌着她们相识后的第一张合照。照片里,两个稚气的孩子手拉手站在一座人鱼喷泉的边缘。羽心安安静静,笑得很甜,一看就是个小美人胚子,小影则扬着空出来的小手,笑得小舌头都照出来了。那副样子让现在的李小影怀疑自己当时根本不是在笑,而是在尖叫。 “喜欢吗?” “喜欢!以后我们也要这样,永远这样!” 两个女生相视而笑,心照不宣。 这个礼物的意义,不用羽心说出来,李小影非常明白。羽心想告诉她,就算她们两个现在都成人了,今后会上不同的大学,走上不同人生的路,两个人的心也还要这样手牵手,欢笑着贴在一起。 ******* 李小影在小学二年级时与闫羽心成为朋友,两个人一起度过五年的童年时光,又奇迹地被电脑派位到同一所初中。当时两个人约好,要一起考进唯一的英语实验班,继续作同学。她们成功了,形影不离地继续在一起度过三年。之后,两个人又约定考取同一所高中。那时,闫羽心的成绩非常平衡而优秀,李小影则为了数学挣扎不已。临近中考之际,李小影恶补数学补到想吐。最终突击产生了效果,她终于勉强考上了如今这所北京市重点高中,千辛万苦,追着羽心,继续和她在一起。 近十年的相互陪伴,两个女孩分享了对方所有的欢喜与忧伤。学校,专属于少年的另一个小社会,长辈们无法理解的社会气氛与规矩,是成长中的孩子们自己摸索出的快乐与疼痛。始终一起上学的她们,呆在完全相同的世界里,明白对方没有说出口的话,更明白那些说不出理由的泪水。 李小影觉得自己对羽心不只是喜欢而已,那是一种爱,接近亲情的爱。羽心是除了她自己外,对她最了解也最宽容的人。但是羽心的宽容不是放纵,她不会允许李小影抄别人的数学作业,也不会允许她在日记以外说半句脏话。 李小影可以放心地把自己的心交给羽心,在羽心面前,她不需要伪装,用不着警惕,更没有丝毫怀疑。羽心说能看见奇怪的东西,那就是能看见。她除了心疼羽心为此所受的苦,再没有别的心思。甚至,她希望自己也能看见,分担羽心眼中那份偶尔不经意流露出的恐惧。 李小影问过很多人,问他们有没有一个从小就在一起,彼此包容对方的一切优劣,默契到就差知道对方的头发有几根的朋友。而他们的答案,全部是没有。这让李小影感到无比庆幸,也无比珍惜。而闫羽心对李小影,也是同样。 她们因此而称对方为朋友,真正的,一生只有精力拥有一个的,朋友。 ****** 两个女生情意绵绵,把许寒晾在一边,连闫羽心都几乎已经忘记,她的旁边坐着平日里朝思暮想的人。女生之间亲密起来就是这样,似亲人,又似恋人。这并不奇怪,因为所有的感情都是相通的。那种希望对方快乐,不希望对方受伤的守护之情,无论对于亲情,爱情还是友情,都是一样的。 许寒撇着嘴看看李小影,“喂,我这么大一个人,别告诉我你们忘了!” 李小影瞥他一眼,“请你吃还不满意?”在她看来,许寒似乎非常不习惯被人忽略。李小影在心里冷笑。优秀的人都是这样的吧。比如眼前这个男生,又比如她的妈妈。 “你把我当动物啊,有吃的就满足。” “人不就是一种动物,你以为自己有多高级?” “嘿,小丫头嘴还挺厉害。” “你今天才发现我厉害?有够迟钝。” 李小影与许寒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贫起来,闫羽心在一边看得很开心。她喜欢听到许寒的声音,喜欢看他说话时飞扬的神采,更喜欢他嘴角那一抹天生的傲慢。她只恨自己没有小影的洒脱,羡慕小影从不会在任何男生面前感到局促的从容。她也曾在李小影的极力鼓舞下尝试过勇敢,两个人连给许寒的告白信都写好了,但最终她还是退缩了,更因为那一次的前功尽弃,从此再无勇气独自应对许寒。 ******** 也不知许寒是无心还是有意,总之与李小影拌了一会儿嘴,他便自然而然加入了刚刚一直把他排斥在外的二人世界。但他毕竟是男生,李小影和闫羽心展开的诸如时尚与娱乐的女性话题,他全然没有兴趣。眼看着似乎又要被踢出去,许寒沉吟一下,突然在两个聊得正热闹的女生面前打个响指。 “我说二位,给点面子吧!我好歹也是一帅哥,闫羽心又是美女,要当电灯泡,那也该是你李小影。” 李小影不怒反笑。她听到许寒夸羽心是美女,暗爽了一下,朝羽心眨眨眼。 闫羽心自然非常开心,腼腆一笑,淡爽清甜。 “好,就冲你夸我宝贝儿这句‘美女’,本姑娘给了你这个面子。说吧,你想聊什么?” 许寒满意地扬起下巴笑,“这还差不多。不过……我看你是听不懂的,这可是高深的物理问题。” “你有病啊,聊天儿的时候说物理?!”李小影怪叫,“不行!换话题,要不就闭嘴!” 许寒立刻笑了起来,一脸“逗你玩儿”的得意。 李小影知道被耍了,翻个白眼不理他。 闫羽心原本笑嘻嘻地看着两人斗嘴,然而当目光转到许寒脸上时突然怔了怔。她再看看脸上写满“打倒物理”的小影,淡淡一笑,柔声说道:“其实物理也挺有意思,看具体说的是什么。小影你对宇宙的事情不是都很感兴趣?那其中也包括物理学啊。” 李小影一愣,扁了扁嘴,“好吧,好吧,让他说。唉,你们两个热爱科学的同志要开专业研讨会,没我什么事儿。来来,坐近点儿,好好讨论。”她假装生气地说着,把闫羽心往许寒身上推。 闫羽心没说什么,重新坐好。看看红娘当得正开心的李小影,再看看沉默微笑的许寒,她的表情渐渐黯淡。 李小影以为闫羽心替许寒辩解是要就势与他说话,于是顺水推舟地帮她制造机会。然而闫羽心的心思并非如此。她之所以会那样说,是因为她看到了当被李小影驳回时许寒笑容背后的失落。那被小心藏起的表情让她隐隐感到心疼。为他,也为自己。 小影的目光从来都是纯粹的,一目了然,纤尘不染,时常让羽心感到担心,担心她看不到的东西太多。就好像现在,看不到坐在身边的人真正的表情。许寒看着李小影的目光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闫羽心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只希望自己望着小影的目光,永远不要因任何事情而改变。******* 许寒似乎带了些感激地向闫羽心笑笑,转眼望着李小影,“我先问你,你相信世界上有鬼吗?” 李小影不自觉地看了闫羽心一眼,“怎么说呢,也许不一定是通常意义上的鬼。但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普通人看不见,但一些特别的人却可以看见的东西。某种角度来说,那些东西就是鬼。嗯,对,我相信世界上有鬼!” 闫羽心默默点头。 “好!”许寒对这个回答非常满意,“这就好说了。我再问你,你认为时间是什么样子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时空。比如,有人认为时空不是单一的河流,而是很多平行流动的河流。” “这个我知道类似的!是‘膜’!”李小影不擅长物理,突然听到自己有所耳闻的部分,感到有些兴奋,“我在电视上看过。有的科学家认为宇宙间存在一片一片像薄膜一样的时空,彼此平行,互不干扰。而像百慕大那样的失踪现象,或者有人遇到的时空错乱,就是地球所在的时空膜与其他膜之间发生了随机的碰撞。” “嗯,那你听没听过另一种说法?关于时间流的。如果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成立,人们就真的有可能回到过去。可是如果你回到过去,却错手杀死了你的祖母,那你又怎么能存在?” “啊?这……真的是矛盾的耶。” 闫羽心想了想,“这个我在书上看到过。为了解释这个矛盾,某些科学家假设了时间分叉的说法。也就是,在你杀死祖母的那一刻,不存在祖母的时空便自然衍生而出,产生没有祖母,没有你的另外的历史,分出另一条河流。而在你所属于的河流中,祖母依然存在,并生下你的父亲。” 李小影点点头,“这个没听过。不过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许寒,你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其实我也说不太清,毕竟不过是个高中生。我只是模模糊糊在想,为什么没有人提出时空交融的说法。” “交融?怎么交融?”李小影不明白。 “就好像两朵云,若被风吹在一起,便融合成了一朵。这一朵云中,包含着起初的两朵云,却又已经无法区分了。” “嗯……”李小影神情迷茫。 “再举个例子。现在咱们坐在这里吃东西,另一个时空中,同时有两个人在打架。按我时空交融的说法,很有可能现在挨打的一方就摔在了闫羽心坐的位置,血溅在你坐的位置。可是这个时空的我们,并没有受到影响。” “我似乎……好像……你是不是想说,我们三个和打架的那两个,看似站在同一块地上,经过了相同长度的时间,但是却又彼此不相干,其实是两个不同的时空?” “对!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那你问我们相不相信鬼干嘛?” “既然‘膜’的概念里假设了碰撞,那交融的概念里也应该有类似的东西吧。比如,以为见到鬼的,其实是偶尔见到了交融的另一个时空里的人。” “这说法有意思!羽心,这不失为一种解释呢!你看会不会是这样?那些东西。” 许寒一愣,“那些东西?” “呃……哪些那些东西?”李小影装傻。 闫羽心淡淡一笑,“她是说鬼。” 许寒“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看看两个女孩。李小影则向闫羽心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 三个人走出冰欺凌店时,天已经黑了下来。 大风不减,黄沙的味道更重了。三人不约而同捂住嘴,向停自行车的地方艰难而行,一幅冲锋陷阵的架势。 然后,他们悲惨地发现路旁的一长排自行车全部被吹倒了。一辆压一辆,车把、轮胎混乱地勾在一起,三人费了好大力气才逐一把三辆自行车拽出来。 李小影看看眼前的一地狼藉,在风中向两个人大喊,“怎么办?要不要扶起来?” 闫羽心已经在一边点头了,许寒却说:“这么大的风,扶起来也会再倒。已经有很多车的车把都被摔歪了,再倒一次,损坏的肯定更多!” 两个女生认为有理,便决定就这么离开。然而才走了两步,还未离开人行道,闫羽心突然停了下来,在已走出去的两人身后喊道,“我的车被摔坏了,怎么办呀?” “啥?!”李小影把自己的自行车往地上一丢,转身跑了过去,“靠,真的,脚蹬子掉了……” 许寒推着车随后而来,三个人互望了数眼,李小影开口道,“我可以带你,羽心,咱俩家那么近,我先送你回去。但是你的车怎么办?修一修就行了,就这么丢掉太可惜。” 羽心点点头,“可是带不回去呀……只有暂时放在这里了,明天再说。” 许寒看看两个为难的女生,想了想,问李小影,“你们家住哪儿?” “xx商场那边,你知道吗?不近,不过也不算太远。” “好。这样吧,你带闫羽心,我帮你们带车。” “你怎么带?” “简单!它只是脚蹬坏了,轮子还可以转。我骑车的时候空出一只手扶着它一起走不就行了。怎么样,聪明吧?” “单手扶把多危险呐!算了吧,这么大风,你再摔着,更麻烦。” 许寒突然提高了声音,“帮你忙不说谢谢还乌鸦嘴。你以为我是谁?摔谁也摔不着我!” 李小影一怔,跟他瞪眼,“你干嘛呀今天,动不动就急,被女朋友甩了?” “我没有女朋友!” “我知道!开玩笑不行啊。算了,今天我不跟你计较。不过带车就不用了,好吧?我真是为你安全考虑。而且你又不顺路,何必跟着我们绕远。” 听李小影这样说,许寒很不痛快地别开脸,气氛一时间变得有点僵。站了一会儿,许寒突然从李小影手中抢过闫羽心的自行车,径自走开了。 李小影莫名其妙,“干什么呀这是?!羽心,你说你这许寒今天到底发什么疯?冰激凌吃多了?” “……不知道。” ******* 李小影骑了三年的自行车,带人已经不成问题,只是风太大,沙子又迷眼,搞得她的车把总是摇摇晃晃的。 “小影,骑不动吧?”闫羽心在她背后心疼地喊,“我还是下来走好了!” “啊?你说什么?” “我说你骑不动吧?你放下我吧,我跟着跑就是了!” “那怎么行!一会儿就到了,没事儿!” 正说着,李小影突然感到腰间一阵一阵有规律的震动,是她放在校服衣兜里的手机。 “羽心,我手机在震,你帮我接接!右边衣兜里。” “哦,好的!” 闫羽心一手扶着李小影腰际,另一手探进她的衣兜掏出了手机。接起来,是李小影的妈妈。 “小影!是你妈妈!她问你怎么还不回家!好像不太高兴!”闫羽心伸长手,将手机凑到李小影耳边。 一直带车行在她们后方的许寒这时赶了上来,与她们并行,“喂!你们两个,现在别接电话呀!看路!!” 闫羽心听到了许寒的话,觉得有道理,想撤回手机向李小影的妈妈解释,然而李小影却出乎她意料地突然连着她的手一起,一把握住了耳边的手机,并且非常用力。 “我跟你说了我正在回去的路上!!约朋友过生日和要高考了有什么关系?!要高考了我就不能有社交了呀?!” 李小影愤怒的大喊随风掠过闫羽心的耳边。闫羽心暗自叹口气,小影与她妈妈的矛盾,似乎比以前更激烈了。 ****** 李小影现在简直可以用怒火攻心来形容了。 其实就算和母亲不合吵架,又哪里用得着气急败坏到这种程度?但是妈妈普通一句责备对于李小影来说,却比任何其他人的辱骂更让她无法忍耐。那个人是她的妈妈呀!是最应该理解她,在她遇到困难的时候给她安慰的人呀!可是她的妈妈对她的评价,却只有“自以为是”,“不求上进”,“懒散拖拉”,“不像我的女儿”!她不求妈妈的夸奖,做的不好的地方就是不好。可是难道妈妈看不到她一直在改吗?难道妈妈一点也看不到她的好吗?难道,她看不到自己的女儿在倔强地和她吵架时,眼中却只有泪水吗?! ****** 李小影激动地朝手机里的妈妈大喊大叫,手上不自觉地一下下用力,车把便跟着一阵摇晃。闫羽心在后座有些失去平衡,然而她的一只手被李小影握住,不能轻易动弹,更无法跳下车。 眼看着身边一对女孩在车上摇摇晃晃,就连许寒也突然心慌起来。他怕靠过去反而会影响李小影的平衡,只有在她们的旁边大喊,“李小影,你待会儿再说,有车过来了!李小影!后面有车过来了!李小影!” 自行车道旁边,自然是机动车道。此时正是下班高峰,后方的路口红灯拦了一段时间后,绿灯放行,排了长串的汽车便飞速地行驶了过来。 然而李小影没有听到许寒的声音,并未停止对着电话的争吵。许寒正在想该怎么叫住她的时候,却突然看到迎面竟然又来了一辆逆行的自行车! 这个时候李小影的车抖得更厉害了,后座的羽心被晃得一个不稳,忍不住抱住她的腰叫了一声。 一旁的许寒看到情况不对劲,也被吓到了。他丢开闫羽心的自行车,加速赶上前用力揪住了逆行的衣袖,几乎是凶狠地冲他嚷:“你他妈的捣什么乱?!” 那个逆行并没有看出李小影已经失去平衡,昏天黑地,他更没看到李小影的车后还有一个人。但凡做一件事久了,必然会对自己产生自信,这个人显然对自己的技术很有信心,以为自己肯定避得开逆行而来的那些自行车,就更不会注意到李小影的异状。此刻许寒突然闯过来拉住他,搞得他莫名其妙,冒起火来。 “你干什么?!”他用力一挣。许寒倒是放手了,然而李小影也已经连人带车撞了过来。 ********** 李小影这时才发现前面有人,对手机吼了一句“我回家再跟你说!”,急忙双手扶把企图躲开逆行,然而因为转得太急反而彻底失去了平衡。 闫羽心被李小影挡住视线,根本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在迅速倾斜。然而身边一辆辆疾驰而过的汽车造成了视觉上的速度感,让她想跳车又根本不敢动,只有僵着身子紧紧扯住李小影的衣服,跟着她尖声大叫。 自行车道上乱作一团 许寒也不管其它了,跳下车就朝李小影跑去。他想趁她们撞上逆行之前徒手停住李小影的自行车。 他与两个女孩的距离并不远,跑几步就一定能赶得及。 他跑,伸出手,抓住李小影的车把了……然后,就好像做梦一样,他眼看着一辆出租车突然从眼前飞掠而过,而他抓在手里的东西也在这个瞬间随着那辆车一起飞了出去。 撞散的自行车零件抽在许寒伸出的手臂上,他的眼前立时血花飞溅,接着是几乎让他昏厥的剧痛。他捂住自己鲜血喷涌的右臂,脚下一软跪在了地上,忍不住痛苦地大叫。与此同时,除了许寒的声音,已经一片混乱的马路上响起一连串令人心惊的巨响——刺耳尖叫——尖锐刹车——猛烈碰撞—— 愣了足足半分钟,许寒终于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强忍疼痛爬起身撒腿向前跑去。 前方,他看到了围拢的人群。中央,一辆出租车和一辆黑色桑塔纳追尾相撞,玻璃碎片飞散一地,映照着惨淡的路灯,恍若一大片冰霜。出租车扭曲的后视镜上,飘挂着一件破烂染血的白色风衣。 女鬼。白马王子 李小影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只记得自己失去了平衡就要撞到前面的人,然后许寒向她跑过来抓住了她的车把,然后双肩猛然一紧,疼得她一瞬间以为自己的双臂要被书包带勒掉了,然后,她站在了这里。 这里,是一间屋子,没有灯光,黑暗的屋子。 然而李小影看得很清楚。很奇怪的感觉,她知道这里黑暗,然而不影响眼睛看清身边的一切细节。她的左手边是一面土墙,墙上开了一道门,挂着碎花布的帘子;她的右手边则靠窗摆有一张床,准确地说,是一张炕,李小影在电视里见过,农村里那种烧柴的火炕,而且这张炕的底下竟真的透出了微微的红光。 炕上躺着三个人,一对中年男女,中间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他们睡得很熟,月光从炕上方的小窗照进来,映在睡在最外侧的那个男人脸上。李小影意外地发现他竟然留着长发,而搭在棉被外面的宽大衣袖则明确地告诉她,这个人穿着古装! 古装……李小影在心里极度不屑地朝自己哼笑一声。 宽袖子的衣服她也穿过。高二下半学期还在学校动漫社的时候,cosy日本漫画《bleach》,大家都是宽袖子的黑色武士衣扮相。 那……农村?看那土墙,那碎花布帘,还有这炕头,这里肯定是乡下的一户农家! 可是,她不是在北京的大马路上骑自行车的吗?怎么一转眼跑到农村来了?而且还是在别人家里? 等等!李小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又仔细瞪着三个熟睡的人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感到有一种冰冷的感觉从心底慢慢爬上来。 这三个人盖的是棉被,而且他们的炕下生着火!为什么?已经春天了呀!外面不是已经春天了吗?! 外面……对,去外面!李小影一个转身,却在就要掠出门的瞬间,突然死死地定住了。她刚才……她刚才在干什么?她想抬脚跑出去,对,她想抬脚,可是她没有抬,然而她却动了!一个动词闪过她的脑海,她极力否认,可是她不得不承认,她刚才,在飘。 李小影神经质地哼笑了两下,她不想搞明白现在的状况。期望着什么一般,她急切地抬眼望向身前,然而她没有看到任何她渴望看到的景色。她的面前没有川流不息的汽车,没有绚烂的高厦霓虹,甚至连枝丫间挂着塑料袋的行道树也没有一棵。有的只是一天一地的白,雪的白。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太可笑了,太荒谬了,这不可能!” 李小影不是八十岁的古板老太婆,她是个十八岁的现代少女。她看漫画,听摇滚,玩网游,她知道有一个很戏剧的动词短语,叫做“穿越时空”,她还知道另一个更为戏剧的形容词短语,叫做“阴魂不散”。 哈哈,她的脑子里在想什么?想她在刚才的混乱里出了车祸?想她出车祸死掉变成了鬼魂?想她变成了鬼魂后还穿越时空回到了古代? 她知道这是事实,她不是不相信,只是实在难以接受。 李小影一时间丧失了思考的能力,满脑,满心,甚至她的整个身体,就只叫嚷着一个念头——让我回去! 只稍稍想一下自己现在已经不再是个活人就够把她吓死的了,更不要说还是突然掉进一个不属于她的时空! “让我回去!!让我回去!!让我回去!!!”她对着天空惊恐地尖叫起来,也不知道是在向谁恳求,神仙也好,上帝也罢,总之,快带她回到她的世界去!! ******* 小君朦朦胧胧地睁开眼。他刚才梦见自己想上厕所却找不到地方,醒过来,发现自己原来真的想上厕所。 他轻轻动了动,又停下来,心想干脆还是不要去上了,重新睡着就感觉不到了。他不想吵醒睡在身边的父母,况且外面很冷,他也不愿意离开温暖的被窝。 小君动动身体,正打算重新闭上眼睛,却突然僵住了,然后他极轻极缓地将头转向床外。目光穿越睡在外侧的爹爹下巴与胸口的空隙,他看到他们的床边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衣衫破烂,全身浴血,在漆黑中发出惨淡的磷光。 “女……女鬼……”小君在心里惊呼,然而嗓子却发不出声音,身上的衬衣立刻被冷汗濡湿。虽然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见到鬼,乡下人少灯稀,鬼怪自然比城里常见很多,可小君毕竟不过是个孩子,何况单看那鬼魂半边身子碎裂变形,血肉模糊的恐怖模样,就算是个活人也足够吓人了! 小君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想叫醒爹爹,可是却全身发软动不了。就在他忍不住要哭出来的时候,那个女鬼突然一个转身飘向了屋子门口。小家伙暗自呼出口气,心想走掉就最好了,赶快走!然而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那个女鬼不但没有就此离开,反而突然发出了毛骨悚然的尖叫! “让我回去!!”幽魂的声音尖锐,听得出,是个年轻女子。 小君本能地全身一抖,跟着惊叫了起来,他的父母立刻被惊醒。 母亲尚且有些不明所以,父亲却立刻反应过来,把儿子往妻子怀里一推,自己一个翻身跳下床,抓起靠在床脚的火钳,迅速从炕下夹出一块烧得通红,还冒着火苗的木炭,直指背对房间,尖声大叫的幽魂。 “让我回去!!让我回去!!!”那女鬼叫得凄厉,令人不寒而栗。父亲微微犹豫,向后退了两步,但瞥眼瞧见床角脸色惨白,缩作一团的母子,便立刻坚定了神情,向妻儿大喊一声“别怕!”,挥舞火钳向幽魂冲了过去。 ********* 李小影仰天大叫,发泄心中的惶恐,却猛然听到身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叫“别怕!”,随后耳后“呼”的一声风响,胸腹间立刻感到一阵灼热的刺痛。李小影惊恐回身,眼见刚才熟睡的男人此刻正抡着一根尖端火红的棍子,神情凶恶地朝自己冲过来,立刻就明白了。 “我不是鬼!我不是……呀——住手!!我不会伤害你们的!别——啊啊啊——我走!我走还不行吗?!求求你别打了……呀啊——” 李小影想逃,可是当她真的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正常用脚的时候,反而一时不知该如何移动了。男人的棍棒一下下穿透她半透明的身体,并无丝毫抽打的疼痛,然而棒端的火苗却烧得她好疼!不只是皮肤被灼的疼痛而已,因为火焰穿进了身体,她感到自己的体内一阵阵剧痛,仿佛有一只手在撕扯她的内脏。 李小影尖叫,却惹来那个男人更猛烈的攻击。她觉得自己如果再不逃走一定会被活活烧死,随后脑中又突然闪过另一个念头:她现在已经死了,她现在是鬼了!这个男人,是因为怕她才会这样,她干嘛要逃?!想到这里,她突然大张开双臂,学着恐怖片里幽灵的样子,忍着痛反朝男人扑了过去。 果然,那个男人吓得脸都绿了,大叫一声,手里的棒子摔在地上,棒头立刻青烟直冒,嘶嘶作响,融化了地上的雪。 李小影见恫吓成功,便立刻住了手。然而那男人惊吓不减,一步步后退,被自家的门槛绊倒,依旧双手撑地倒退而行,逃进了屋子。 床上的少妇突然尖叫了起来,“来人啊!救命啊!有鬼!!大家快来救救我们啊!!” 被母亲紧紧护在怀里的孩子吓得哭也哭不出来了。男人被女人的呼救惊醒,突然从地上跳起来,攀上床挡在妻儿身前,冲李小影大喊:“我不会让你伤害我的家人!” ******** 相较一家人的惊恐,李小影则似乎有些太过冷静。 她静静地站在门口,无语地盯着屋子里瑟瑟发抖的三个人,心里却在想:这里真的好像古代中国!房屋像,衣服像,却又说不出朝代,好像掉进了一部魔幻风格的武侠rpg游戏。神奇的是这些人说的话她完全听得懂,根本就是标准现代普通话,没有一点文言文的气质。更不可思议的是,这里居然真的有鬼!而且她就是鬼!但是随即,她的心情又从惊奇转回了恐惧。很显然这些人怕她,可是她不会伤害他们,所以真正该怕的是她自己,因为他们会因为害怕而伤害她。 她突然感到很悲哀,无奈的悲哀。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伤害,有很多很多,最初的缘由却是他们相互害怕着对方。 也许因为年轻吧,经过最初的慌乱,此刻的李小影已经彻底接受了现实。穿越时空,变成鬼这种事情虽然听起来很离谱,但此刻既然真的遇到了,不可置信一下,抒发一下感情也就够了。 她只感叹活着的时候那么怕死,真的死了,却似乎也不过如此。 李小影不动,一家人也不动。三人一鬼各自怀着同样的恐惧,相视而立。 *********** 此时村里其他人家已被李小影和小君一家的大嚷大叫吵醒。听到小君娘喊“有鬼”,邻近几家的男主人都举着火把向这一家聚拢而来。 人们手中的火把竟似比正午的太阳还要刺眼。李小影睁不开眼睛,像没头苍蝇般乱冲乱撞,只想赶快逃离那些光亮。 刚刚对变成鬼的淡然全部消失,此刻李小影才突然明白,她并非不怕死,而是因为她还没有死!肉体活着的时候,被流着血的生命束缚,没有看透自己真正怕的是什么。此刻她终于明白,她怕死,因为她害怕自我消失! 管它活人也好,女鬼也罢,她只想存在下去!没有呼吸不要紧,不能走只能飘也没关系,只要能继续思考,继续感受,继续自言自语,只要别让她连自己都忘记,变成什么,来到哪里,都没关系!! 耀目的火光从四面八方向她围拢过来,李小影紧闭双眼抱住头声嘶力竭地向人们哭喊。 “求求你们别杀我!我不会伤害你们!我谁也没有害过!别杀我,别杀我……我只是想要活下去!!” ******** 小君缩在阿娘怀里,耳听着屋外村人的叫嚷和很多双脚在雪地上匆匆踏过的声音。爹爹的身影挡在面前,感觉格外高大。他小小的心感到无比安全,恐惧消失无踪。只要有爹爹和阿娘在,他不需要害怕任何东西。 “爹爹,那个女鬼被捉到了吗?”小君辨得出村人们的声音中包含的情绪,那里面有明显的喜悦。 小君爹也已放松下来。他面朝门口,屋外的情形看得很清楚。那个女鬼已经被村人包围,困在火光中央,无力反抗。 “小君别怕,女鬼已经被叔叔伯伯们捉到啦!”男人回身一把将儿子搂进怀里,伸手抚了抚妻子仍旧惨白的脸,“没事了,鬼怕强光,它逃不了的。” 女人点点头。只要丈夫和儿子都平安,她也就放心了。 一家人相视而笑,渐渐安定下来。然而这时,屋外突然骚乱又起,两个大人脸色一变,倾听片刻,却又同时露出了欣喜之色。男人大大松了一口气,将儿子送回妻子怀里,跳下床,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外套穿在身上,走向门口,“这下可以安心了。我出去看看。” 小君不明所以,“阿娘,爹爹出去了。” 小君娘温柔地摸摸儿子有些汗湿的头发,“没关系的。小君,你听,外面是不是有很多马蹄的声音?” 小君侧耳细听,便也跟着阿娘微笑起来,“我知道了!是城里的官兵!” “小君真聪明!这些官兵是专门杀鬼的,他们来了,我们就可以安心啦。” 近几个月,不知什么原因,城郊邪气忽起,野鬼孤魂数量猛增。虽然一些较大的村镇里修有庙宇,驻守着驱鬼除魔的巫女或术师,然而天生拥有灵力,有能力修习法术的人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的村落都如小君的村子这般,时常毫无防备地遭到袭击。于是临近县城一面命令专司法术的星相师调查邪气突然变强的原因,一面派出军用术师进村清理鬼怪。然而就如上面所说,能够使用法术的人数量很少,够资格做军用术师的就更加稀少,人口上万的大县城里也许都找不到一个。因此县城派出的清理队中,通常只有首领一人是专业操控法术的人,其余都是普通官兵,只是手中拿的是经过特殊处理,带有除魔法力的武器。 ******** 小君爹出了家门,看到邻居张大叔正手持两个火把站在门口,见到他出来,便递了一个给他。 “张大叔,官兵来了?” 小君爹嘴上问着,眼睛已瞧见了屋前雪地上的队伍。 马队当先一人身披奢华的雪白裘皮披风,柳眉星目,是个极为貌美的年轻女子。她的穿着尽显华贵,发式却极其简单,只将一头青丝在脑后束了个高高的马尾。虽然朴素的发式和女子的一身雍容不甚搭配,但这男子束发的方式却巧妙地为她增添了朗朗英气,显出一番独特的气韵。女子一身雪白,她身下坐骑竟也如主人一般全身纯白!一人一马傲然而立,与地上白雪交相辉映,超凡脱俗。女子身后跟着十五个年轻男子,个个英俊挺拔,坐骑皆为深色,然而马上的人却全部白衣,衣料在火光中微微闪亮,是上等的锦缎。 “张大叔,他们是……”小君爹看得几乎呆住。这一队人马气势非凡,决非县城的官兵队能比。一旁的张大叔摇头不语,似乎已被震慑得说不出话了。实际上,此时所有站在外面的村人都已停下了动作,张着嘴呆呆地看着这一队人马。 美貌女子并不注意在场任何一个人,只是微微蹙眉,伸出右手在身前缓缓移动,似乎在探测什么。她身后的十五人都不出声音,避免打扰她。 小君爹愣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向那一队人马喊道:“各位官爷是来除鬼的吗?我们刚刚捉住一只鬼,还请官爷替我们除掉!” 那女子闻声转头,将目光直接投向被包围的女鬼,随即她的脸色骤变,“哗”地抽出了腰间佩剑。 “你们快散开!光用火是困不住她的!” 她这一喊,众人立刻惊呼出声。然而他们的惊诧并非因为女子的这句话,而是因为在场没有一个村人想得到,这女子出口的竟是不折不扣男性的嗓音! 包围女鬼的村人面面相觑,随即一哄而散。那一队人马立刻行动起来。其中十三人齐刷刷地抽出了剑,剩下两人则搭箭弯弓,所有武器皆指向直愣愣望着他们的女鬼。 ********* 李小影不知所措地呆立原地,四周的火把发出不可思议的热气,她觉得自己就要被烤化了。然而她心里明白,并不是那些火把有何异常,而是现在的自己承受不了火光。 难道真的只能这样坐以待毙了?!距离车祸不过半个小时,也许,连十分钟都没有,还来不及为能够继续存在而庆幸,又要被活活烧死在这个陌生的时空里吗?! 心中涌起了从未如此强烈过的愤怒与不甘,然而没有身体的她无力反抗,甚至无法流泪。 突然,出乎意料地,那些举着火把的人散开了。他们是见她可怜,打算放过她了吗?!然而惊喜的表情还未成形,她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十几个骑士排在她身前,个个手持兵刃,而所有的兵刃,全部指向她! “你们要干什么?!我说了我不是鬼!不对,那个,我是鬼,可是我没有害人!我不会害人的,你们放过我吧!” 李小影不知道自己此刻除了恳求还能做什么。 她话一出口,那十几个人立即全体怔了怔,其中一个人惊疑地看了他旁边唯一骑着白马的女子一眼,犹豫道:“公子,这是……” 那女子也似乎同样迟疑,“嗯,邪气太弱了,不可能是她。” 什么?!这是个男的?!哇靠,太夸张了,这张脸……这张脸明明就是女人嘛,而且还是大美女!绝对和hyde有得一拼! 李小影瞠目结舌地瞪着这位漂亮得过了头的白马王子,一时竟忘了自己的现状和美梦成真的灰姑娘差距还是比较大的。 “公子,怎么做?现在除了她吧?”白马王子的随从眼中闪动着杀气,刺破了少女的梦幻气泡。 李小影从花痴中惊醒,脑袋开始飞转。他们刚才说什么“邪气太弱”,是在指她吗?“不可能是她”,什么意思?难道他们将她误会成了别的邪气更强的鬼? 眼见似乎有了转机,李小影鼓起勇气大喊,“你们绝对认错人……不是,认错鬼了!我连火把都怕,邪气这么弱,伤不了人的!我不是来伤人的!真的,我没有伤害任何人!他可以作证!”她指住不远处用火钳攻击她的男人,“你说我伤害你们一家了吗?反而是你不分青红皂大打出手!我要真是恶鬼,还会乖乖让你们包围?” 在场的村人一时哑然,然而他们脸上的神情却分明非常不屑,似乎李小影正在妖言惑众。 李小影无奈得反而笑了出来。她不怪他们,若是她自己,也不会相信一个女鬼说自己不吃人。 但听了她这番说法,那骑白马的漂亮公子已有了判断,“留下一个办事,随后跟上。其他人,向西!不能让她进山!”他朗声下令,向前一挥剑,脚下用力,白马即刻甩尾扬踢,掠过李小影身边,向她身后疾驰而去。一队人马随即跟上,只留队尾一名男子,却向着李小影纵马挥剑而来。 见此情景,李小影立刻明白了那一句“留下来办事”的意思,连尖叫的时间都省了,回身撒腿就跑——不,是飘。 苍廉山。全军覆没 耳边飒飒风响,李小影想不到800米从来不及格的她还能有速度这么快的一天。估计要是手里有根线,她也能把人当风筝放了。 心情舒畅地回头张望,却发现那男子竟然一直紧追不舍!还好拉开的距离不小,一时半刻似乎还不致被追上。李小影心里有些奇怪,她是鬼魂,应该不怕物理伤害才对,怎么追兵手里举的却是剑?而且那个农舍主人的火钳若不是木炭带火也确实伤不到她。不过她很快又想到这一队人显然是在追踪一个比她更厉害的鬼。既然如此,他们手里的武器必然有除鬼的功能。只是她习惯了道士的纸符,魔法师的咒语,一时还不太适应这个世界用冷兵器驱鬼的做法。 继续飘,前面隐约出现了人影,再近,发现竟然就是刚才漂亮公子的人马。 “哎哟,逃得太快也挺要命!”李小影一个侧身就要转向,却突然发现她竟然做不到! 向左,不行!向右,也不行!她的身侧似有两道无形的墙,逼得她只能笔直向前。李小影感到情形不对,回头,就看见身后策马的男子正扬着笑脸向她招手,甚至还作了个“请继续”的手势。她心头一阵火起,这人既有本事令她不能转弯,自然也有本事阻止她前进。他这一路原来是在耍弄她! “靠!本姑娘生前都没被人这么涮过!可恶的家伙!”李小影咬牙切齿,却又没有办法。此刻她面临的是前后夹击。若上前,十五个手持凶器的人个个危险,若后退,那厚颜无耻的家伙正咧着嘴等鳖入瓮。 是谁说鬼人见人怕?简直扯淡!看看现在她这副窝囊样子,别说呼风唤雨的黑暗魔王了,就连想狞笑一下都没人给个机会,反而要狼狈鼠窜,四处逃命。 没天理啊没天理! 不过再怎么怨天怨地,命还是只能自己逃。此刻李小影真希望自己的名字叫一休。她记得那漂亮公子对部下喊过一句“不能让她进山”,而眼看前面就是雪地的尽头,一道山梁拔地而起。月光映照,她看得见那山里树木浓密,怪石嶙峋,马匹根本无法行进。如果她可以躲进山里,说不定就可以摆脱追捕。可问题是……要怎么安全越过前面的人马? 实在想不出办法,李小影咬咬牙,决定豁出去!她加快了速度。眼看就要接近前方队尾,她的心脏也提到了嗓子眼,当然,如果她还有所谓心脏的话。然而当她从旁边掠过,队尾的骑士却连眼睛都没有斜一下,好像看不见她。接连掠过的人全部如此,直至队首的漂亮公子。 ********* 漂亮公子并没有无动于衷。他看了她一眼。心里一紧,李小影埋头继续。 “你是谁?” 漂亮公子冷不防沉声问道。 李小影全身一惊,没有理会他,加速。寒光骤闪,马上的人突然抽出佩剑向她横劈过来。李小影一声尖叫闭上了眼睛。然而她并未感受到攻击,小心地睁开眼,她赫然看到锋锐的剑刃正比在她的咽喉上。李小影条件反射地向后闪躲,却发现她的身体已经不受自己控制,像是被粘在了剑上。 “别杀我!”求饶脱口而出,她恨自己的懦弱。为了给自尊一个交待,顿了顿,她又撑硬了口气,“你们这里的人怎么都不讲理!那些农民不知情也就算了,你明明知道我弱小伤不了人,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漂亮公子看她一眼,突然笑了。这笑容恍若风雪中一朵淡淡残梅,美丽,却让人感受不到快乐。 “你果然不是她。” “谁?” 漂亮公子立刻换了表情,冷笑起来,“我要去杀的人。不,准确地说,是鬼。”他的声音里充满恨意,然而李小影注意到了他的眼睛,那里面的表情不像是憎恨。 “杀死她两次,会让你感到更开心吗?”李小影决定赌,赌这个男子眼中真正的表情。 漂亮公子骤然眯起了双眼,“什么?” “我和她很像,不是吗?”李小影强压下心中的惶恐,直视他。 漂亮公子冷冷地回视她的眼睛,盯得她一只鬼都要冒冷汗了。就在李小影以为自己彻底想错了的时候,漂亮公子调开了目光,“你赢了。” *********** 李小影在心里大大呼出一口气。看来她没有猜错,这个人其实并没有他表现出的那么憎恨那个和她相貌相似的鬼。小说啊漫画里不是常有这种情节吗?必须杀的人却反而是最想守护的人。漂亮公子想不想守护那个鬼她是不知道,但她知道他并不恨那个鬼。说是出于女生的直觉也好,说她歪打正着也好,总之这次她算是蒙对了。 可是没高兴一会儿,李小影渐渐发现有哪里不对。漂亮公子的剑并未放开她! “为什么还不放我走?” “为什么你认为我会放你走?” “你说过我赢了!” “可我没说过赢了就放你。” “怎么这样?!你就不能爱屋及乌一下?” “爱屋及乌?”漂亮公子一怔,悲伤的笑容再次浮现,“现在的我……是要去杀她的。要我爱屋及乌,那不是更应该杀了你?”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一定要杀我?!我没伤害过任何人!” “现在没有,以后也会。鬼想活,只能杀人;人想活,只能杀鬼。你很聪明,不会不懂这个世界的规则。” 靠,我还真就是不懂!李小影简直恨得牙痒痒。这个世界的规则?本小姐又不是你们这个世界的人,凭什么要按你们的规则去死?! 李小影怒极反笑,说话开始不计后果,“我根本就不是你们这里的人,死,也不能死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我叫你放开我啊混蛋!” “不是这里的人?”漂亮公子微微一怔,上下打量她一番,“你想归乡?那好吧,告诉我你的尸骨在哪里,我替你送回去。” 什么乱七八糟的!李小影简直哭笑不得。这根本就无法沟通嘛!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啊啊啊啊! *********** 李小影正在心中绝望哭喊,漂亮公子突然一抬手撤去了架在她咽喉上的剑。她正待高兴,却见他收缰勒马。白马既不人立,也不嘶鸣,立时站定。漂亮公子随即轻跃而下,身形轻灵,仿佛踏雪无痕。 他站定转身,提高声音向全队人说道:“邪气很重,她就在山脚,大家小心!冰缇,封了这个女鬼,等任务结束我来净化。其余人下马跟我来!珑越,石廉,你们两个弓箭开路!” 李小影未及反应,便见众人应声下马,动作整齐划一。两个弓箭手小跑两步行到了最前,弯弓搭箭,直指前方的山脚密林。漂亮公子持剑行在两人中间稍后的位置,其他十二人则平均分为三排,在漂亮公子身后形成一个等边三角形的阵势,其中一角正对其背后。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魔法阵?太帅了,太帅了!人帅,装备帅,气势更帅!如果他们去参加cosy大赛,不拿特等奖就没天理了! 李小影看得目瞪口呆,再一次忘记了自己的状况。不过别人是不会陪着她犯花痴的。那个先前一路追逐她的男子对漂亮公子应了一声“是”,上前一把抓住她手臂,将她拖到一边。 李小影这一下吃惊不小。这个人竟然抓得住她!她不是透明的吗? 男子看见她的表情,傲然一笑,“劝你别把我们当成三脚猫的乡下术师。能得到公子的净化是你的福气。” 李小影白他一眼,她还没有原谅这个人对她的耍弄,“你就是冰缇?名字倒好听,可惜人配不上。” 冰缇瞪眼,“你说什么?!” “看吧!你看不起我,还跟我生什么气?脾气这么臭,亏了名字里还带个冰字。” “区区野鬼,只能逞口舌之快。”说着,举起右手捏了个剑诀的样子,嘴唇微动,似乎在念什么咒语,接着一指点在她锁骨正中。 “你,你要干嘛?!”李小影只感到一股难忍的寒意从他的指尖窜入身体。 冰缇冷然一笑,“干什么?冰封!我名字里带个冰字,就是因为这个!你就在这里老实待着吧!” 他不再理会李小影,转身对着同伴们留下的十几匹马,在空中虚画一个五芒星,然后向山林奔去。 李小影大半个身子固化冰冻,寒意继续向脖颈蔓延,已经无法转头,“喂!太阳出来了我可怎么办啊?!你的公子可是下令叫你留着我的!” 冰缇轻蔑的笑声从她身后远远飘来,“所以用了冰呀。叫那么大声,怕别人不知道你蠢啊?” 李小影气得脑袋“嗡嗡”作响,然而她已经无法开口骂回去了。 ********** 冰缇钻进密林,周身枝丫纵横,脚下盘根错节,山石嶙峋。他轻功不弱,却也感到难于行进。他知道,公子想避免那只厉鬼逃进这座山林的原因正在于山里艰难的地形。然而现在厉鬼还是逃了进来,这下事情变得更麻烦了。 这几天他们在公子的带领下帮助县城官兵清理鬼怪,于是遇到了现下正在追逐的厉鬼。十几人跟着公子自下午开始从城边一路追到现在进了荒郊深山。虽然他们的坐骑都是良驹,却仍赶不上厉鬼的速度。而公子那几乎对所有鬼怪都有效的束缚结界,竟然也多次被其冲破。冰缇自己所擅长的冰雪系法术,则似乎全然派不上用场。 虽然大家都在玩命追赶,队中却没有一个人知道那厉鬼的来历,更不知道公子对其紧追不舍的真正理由。遇到厉鬼的时候,冰缇正行在公子侧旁。他只见公子看到那只女鬼的第一眼,神情骤然一变,嘴里模糊地喊出一个“樱”字,他却不知那代表什么。 那只厉鬼强大得不寻常,使用起法术来比妖族还要得心应手,一出手就是超大范围的攻击法术,瞬间便将他们当时所在的村子毁去大半!而且她的魔法波动很奇怪,既不是鬼魂阴涩混浊的邪气,也不像魔法生物温暖洁净的灵力,而是一种比前者更凌厉,比后者更纯粹的力量。 如此危险的恶鬼自然应该立刻铲除,然而冰缇却觉得公子对那女鬼的态度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似乎公子并不愿意用强力攻击将其消灭,而一直试图使用消除鬼怪的方法中最柔和的一种——净化。也正因为公子多次的手下留情,才叫那厉鬼有机会一次次在紧要关头逃脱,最终逃进了这座以地势险峻,更以四季常青著称的苍廉山。 苍廉山地热异常,山间热流喷涌,温泉遍地,甚至连山间溪流都是温暖的。此山林木便因这自成一体的小气候而常绿不枯,即使此刻寒冬,别处都大雪封山,此处仍是碧叶遮天。关于苍廉山四季常夏的原因说法很多,民间最流行的有二。其一是,传说山底镇压着千年大妖,妖怪的怒火和怨气搅乱了苍廉山的气候;另一种则是说在千年前的“花舞乱战”中,火龙朱雀被人类封印在了这座山里,而如今山里的岩石都是朱雀的火焰凝结成的。无论人类的传说为何,苍廉山始终肃穆地保持着它的独特与神秘。不必解释,无需诉说。 ********* 苍廉山的森林比夜还要黑。蔽天的树冠遮挡了星月,黑暗中只剩下飘忽的萤火和夜行动物寒森森的瞳。冰缇觉得自己的眼睛在这里几乎派不上用场,而视觉以外的一切感官在此刻都被迫达到了功能的极限。再行片刻,他听到前方隐约传出人声。心中一喜,冰缇忍不住高声喊了出来:“公子!” 前方的声音一顿,接着传出一声急呼:“危险!别过来!去通知父亲派援兵!” 冰缇一愣,停住了脚。那是公子的声音没错,但他绝不愿就此离开。公子喊危险,他更应该上前保护!冰缇心思略转,突然挥剑削下身旁一段树枝,在其落地前一把抓在手里,嘴中默念,接着向上一挥手。那树枝被抛到空中,竟随即幻化成一只褐身碧喙,麻雀大小的鸟儿,向林外飞去。 见那雀儿飞离,冰缇微微一笑,挽个剑花,向前飞身而去。 ********* 李小影被冻在原地,不能动,也无法出声,久了,竟有些无聊起来。 她的余光撇得见马群一角。那些马离开主人,竟仍然井然有序,聚在一起,非常安静。偶尔,那唯一的白马会绕着马群外围走动一阵,仿佛在巡查监督。李小影记得冰缇离开前曾对着马群做了些奇怪的动作,猜到他应该是在马群身上施了什么法术,防止它们擅自离开或阻止他人偷盗。李小影在心中暗笑,那种法术该不会就是所谓的“结界”吧? 正在心中玩那自言自语的游戏,耳后突然响起翅膀拍打的声音,有鸟落在了她的肩头。李小影的余光看不到鸟的全身,只隐约捕捉到一点翠绿,如初夏的杨树叶般新鲜明亮。她对这只鸟非常疑惑,因为它竟然也和那个什么冰缇一样,可以如实体般接触她的身体!刚才落地觅食的麻雀,可全是直接穿过她的身体的。 “喂,小鸟,你该不会和那家伙是一伙儿的吧?” 鸟儿不理会她,只是围绕她来回翻飞,就好像她的身上有特别的味道又或别的什么东西吸引着它。但这只鸟最终还是飞走了,从始至终没有叫过一声。 奇怪的鸟。李小影在心里下了个评价,转而开始思考等那漂亮公子的人马回来后,自己如何逃跑。李小影觉得事情有些好笑,她虽然没见过鬼,却一直对“鬼”怀着莫大的恐惧。没想到现在她竟变成了自己从前怕得要死的东西,更没想到的是,自己从前怕得要死的东西,竟是这般弱小无能。 没有设身处地,便不可能了解到他人真正的处境和心情。看似强大的,看似快乐的,都只是看似罢了。 李小影东想西想一阵,开始感到困倦了。她觉得累,并非肉体上的疲倦,而是精神的倦怠。这感觉让她忆起了近几个月挑灯夜战,大做特做高考模拟题的日子。想到高考,便想到了学校,然后,羽心。车祸的瞬间到底是怎样的,她自己并没有看见。但她从死前双肩的剧痛推想得出,一定是书包挂在了身后的汽车上,结果就被拖出去,不明不白地死了。 李小影在心里凄然一笑,希望死相不要太难看啊,至少脸不要变形,不是美女的人也是有肖像权的。说起美女,她再次想到了羽心。羽心……她应该没事吧?她……就算也被车撞到了,应该没有死吧?开玩笑,死她李小影一个就够了,羽心不能死!也不能落下任何残疾!老天,上帝,你们两个是谁都好,反正我已经死了,把我一个人的命拿去,也该满足了吧?你们可千万别伤害羽心!绝对不行!否则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李小影在心里念着,意识渐渐模糊,无所谓闭不闭眼睛,但她是真的睡着了。 ******** 好热,全身如针扎般刺痛,好像在烈日当头的黄土操场上军训的时候。 李小影的视线渐渐聚焦,醒过来,仍然定定地站在山脚前的雪地上。周围依然黑暗,然而天边泛着鱼肚白,月亮低垂,惨白而浅淡。后半夜已过,就要天明了。 难耐的热气让李小影心慌,为什么会这么难受?那个叫冰缇的人不是说冰封就没关系了吗?冰封……李小影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竟条件反射地举臂遮挡住眼睛,又喜又惊。她能动了!冰封解除了!什么时候?为什么?那些人放过她了吗? 然而来不及高兴,她又惊慌了起来。天就要亮了!就算那些人放过了她,太阳也不会放过她的! “靠,以前还幻想能变成吸血鬼呢,我看还是算了吧!” 李小影心思急转,要不要真的学吸血鬼躲进棺材里?可是这荒山野岭的,上哪儿找棺材去?荒山野岭……对了!进森林!身边的山林浓密异常,虽然不可能密不透光,至少可以拖延一些时间,让她找个山洞什么的,不然坟包也可以! 主意打定,李小影一个转身就往山林的方向飘去。然后她才注意到,那十几匹马竟然都还在。只是它们已不复初时的安静,甩尾喷鼻,骚动不安。马还在,这说明漂亮公子他们还没回来,那她的冰封又是谁解开的?李小影想着,继续往前飘,掠过马群,只见那匹原本最为神骏,监管众马的白马,此刻却是马群中最慌乱的一个。它朝着山林的方向不停刨着前蹄,甚至偶尔人立起来,不断嘶鸣,看上去好像很想进山却又被无形的障碍牵绊,无法前进。 李小影没有停下,她现在可没多余的功夫去关心那些马。 ******** 进了山林,李小影顿觉全身清爽。黑暗不影响她的视力,树木也阻挡不住她的前路,李小影畅通无阻地在森林里飘飘荡荡,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 飘着飘着,她看到前面似乎有个小小的土穴,开口被植物掩盖,看不真切。她飘上前去,却吃惊地发现那洞口旁竟然躺着一个人!白衣,却血迹斑斑,更像是深红底的衣服上印着白色的团花。李小影本能地后退,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上前查看。 她向那人探头,立刻大叫起来:“是你?!” 那人脸色惨白,双目紧闭,没有动静。 “冰缇!” 李小影喊出了他的名字。这次冰缇的手指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太好了,还活着!李小影稍稍放心,蹲下身伸手要扶,却发现她的手穿越了冰缇的身体,或者说,是冰缇的肉体穿越了她。 “为什么……冰缇!冰缇你醒醒!”李小影着急起来。就算她对这个世界的法术一无所知,也猜得到原本可以碰触的人现在却无法碰触,是因为他过于虚弱不能维持魔法。看来她身上的冰封应该也是因此解开的。但冰缇对马匹施放的法术却没有因此解开。原来这里的魔法并非她以为的挥挥手就能变出一桌美餐那样的童话。是啊,原本一直就是她太幼稚,太小看这里了。这里不是随她高兴的幻想,而是和原来的世界一样复杂而冷酷的现实。 李小影的叫喊终于唤醒了冰缇,他艰难地睁开眼睛。 “你怎么搞成这样了?是你们追的那个鬼吗?你的朋友呢?”李小影徒劳地做着为冰缇擦去脸上血迹的动作,声音不由自主地有了哭腔。 冰缇虽然一直与她敌对,并不止一次戏弄她,但毕竟也没有真正伤害过她。李小影不满他的冒犯,却远远没有憎恶到忍心见死不救的程度。何况她从来都没见过有人受如此之重的伤,从未想到大量鲜血流出体外的景象竟会是这般触目惊心。此刻眼见一个原本神气活现的人突然变得鲜血淋漓,奄奄一息,她立刻就被吓慌了。 冰缇看到李小影,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接着便虚弱地冷笑起来,“说你……蠢……咳咳……你还真蠢……” “你少废话!快告诉我怎么才能救你!”李小影急了。这家伙不怕死啊?只差一口气了还不忘损人?! 冰缇似乎还想笑,却突然咳嗽起来,血随着胸口的起伏从嘴里汩汩涌出。 这是内出血?!书上说内出血的病人如果不能及时止血在短时间内就会死亡啊!该怎么办才好?说什么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死去。那种负罪感她承受不起。 “冰缇,你的朋友呢?难道你们全军覆没了?”李小影胡乱寻找话题继续和冰缇说话。她怕如果安静下来,他会睡过去,并且再也醒不过来。 冰缇神情一痛。他费力地喘了几口气,向李小影轻蔑地挑了挑嘴角,“怎么……还不趁机……快……滚?” 李小影脸色一僵,接着嚯地站了起来,转身就走。 冰缇看着李小影逐渐远去的身影,冷笑。女人的怜悯是何等随心所欲何等廉价,他早就知道了。 目光开始涣散,他慢慢闭上了眼睛,然而就在这时,远处的黑暗中突然响起一个女孩明亮的声音,“喂!叫冰缇的混蛋,你给我听好了!看不起我是你的事,想帮忙却是我的事!想跟我斗是吧?好啊,那边有人在说话,我听到了。在我把人叫来之前你要是死了,就算是你输了!” 闭上的眼睛再次缓缓睁开,瞳眸中的冰冷有些模糊。 哼,就说她很蠢了。 他讨厌笨蛋,更讨厌认输。 许寒?!杀无赦 说话声传来的地方与冰缇所在的位置不近,加上山路崎岖,普通人凭双脚行走也许半个小时都无法到达。但李小影自然已不在普通人之列,也不用拘泥山路,取直线,转眼功夫便到了。 那里有两个人。一个是灰发老翁,粗布短衣,背上一个大竹篓,看似樵夫。老翁的竹篓里没有几根柴,许是清晨刚刚进山来的。另外一人背对李小影,看不到面貌。身上的青布长袍看起来有些破旧,但一袭乌黑的长发却如锦缎般奢华,发式简单,如现代女生的公主辫,上端头发用与衣服同质的青布带系个松散的辫子,下端披散。虽然是长发,挺拔修长的身形却告诉李小影这无疑是个男子。 “先生,先生,那边有人受伤了,请你们去帮帮忙吧!”李小影还未及飘到二人跟前,已急急喊了起来。 老樵夫看到李小影,脸色大变,大叫一声转身就跑,却被脚下树根绊倒,跌坐在地。 “鬼!鬼!!”老樵夫指着李小影全身发颤。 青衣男子却并不惊慌,平静转身。 这一次,轮到李小影脸色大变,大叫一声了。 “许寒??!!” 许寒也被撞死了?!不对。这是个活人,她看得出来。 青衣男子对李小影脱口而出的名字并无反应,看到她的样子后也不恐惧,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活人不惊,女鬼却惊得可以。李小影瞠目结舌地盯着眼前这个男子。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如果硬要说哪里不同,除了服装打扮,那就是气质了。青衣男子和许寒有同样耀目的容颜,却给人不同的感觉。如果把两个人比作宝石,那么许寒就是一颗鲜艳而清凉,光芒四射的海蓝晶,而青衣男子无疑是一块冰冷的古玉,沉寂在时间的锈蚀中,敛蕴了光泽。 这是巧合吗?和许寒如此相像的人,还有那个和自己相似到引起误会的“她”……这个好像玄幻小说一样的世界会和她原来的世界存在某种关联吗? ********* 青衣男子面无表情,并不理会吃惊的李小影,转头对老樵夫淡淡地说:“她邪气弱,不值得你这样惊慌。要是害怕,你离开就是了。路我可以再去问别人。” 老樵夫已经怕得没了主张,一面拼命点头,一面跌跌撞撞爬起身逃走了。 “哎!你别走啊!我不会伤害你的!那边有人受伤要死了!你们帮帮忙吧!”李小影追了上去,惹得樵夫失声怪叫,几乎慌不择路。山路陡峭,也真难为一个老伯竟然能跑那么快。李小影怕他失足跌伤,只得放弃了追逐。 一回头,看到青衣男子也正意欲离开,李小影赶紧挡在了他面前,“不要走!请听我说,有人受伤要死了。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能去帮忙。” “我拒绝。” 什么?!李小影震惊。他要是因为害怕急着逃跑也就罢了,可是这人明明比她这个鬼还要冷静。这下她可以肯定了。就算再像,这人也不可能是许寒。李小影相信她所认识的许寒绝对不是一个冷漠无情,见死不救的人。 “快跟我去救人!你不觉得自己过分了?”李小影上前拉了青衣男子一把,然而碰不到他。这不奇怪,奇怪的倒是男子没有躲避,并且反问道:“你是鬼,救什么人?” “什么歪理?!是鬼就不能救人了?谁规定鬼就只能害人?!我死了就不愿再看见别人死不行吗?” “你不会得到回报的。” “我不要回报!你想要回报?那正好,看他像个有钱人,你救了他,他一定会报答你的。” “我不想要。我要赶路,你让开。” “装酷也不是这种装法!人命关天!” “你让开。” “不让!” “让开。” “那,那算我求你了!我没办法下山找人,再过一会儿连这个森林也呆不住了。我还要去找躲的地方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听过没?” 男子始终面无表情,语气平淡。嘴上说要赶路,但李小影不让,他便就这么让她挡着,目光似看非看地停留在她焦急的脸上。他似乎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 “求求你了!你是活着的人,怎么好意思让一个鬼求你去救人?” “你是灵体,挡不住我。我要除你也很容易。” “你……什么意思?”李小影突然觉得话头不对。 男子缓缓将右手举到李小影面前,拇指与中指轻扣,“我不想去帮助不认识的人。你再不让开,我就不客气了。” ********** 不客气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个人也会魔法? 李小影再次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像极了许寒的人。粗布长袍的打扮不及冰缇的雪锦玉簪,更远远比不上漂亮公子名副其实的玉树临风。不是她以貌取人,与许寒联相的男生又怎么可能不养眼?但李小影的脑海里还是闪过了冰缇说得无比自傲的那句话——“别把我们当成三脚猫的乡下术师”。 “你是……术师?”礼貌起见,更为安全着想,李小影省略了职业前的定语。 青衣男子不理会,只保持着那个若拈花般优雅的手势看着她。 李小影望进他的眼睛,不自觉地向后退了退。 这个人的眼神并不深邃,也不冰冷,更不凶恶,只是很淡。也许李小影应该高兴,他看着她的神情没有冰缇的轻蔑,没有漂亮公子的复杂,也没有其他人的惊恐。他看着树,眼前的路,老樵夫和女鬼时,用的都是同一种目光。淡如清水,不带情绪。 李小影有些害怕。这是种仿佛被抛进深渊的感觉,冰凉,空洞。第一次,她害怕却不是因为自己的安全受到威胁,而只为了一个人的一种目光。 “你害怕了。”青衣男子突然开口,惊得李小影又往后退了退。 “怕了,就像刚才那个人一样离开。” “凭,凭什么?!我是为救人来的!” 李小影确实怕,但不表示她也要丢了主张。她不想逃。这一路她已求够了饶,受够了追逐,已经逃够了!现在的情况糟到了无法更糟的地步,被这个人杀是死,找不到藏身处也是死,所以她决定不再逃。在逃跑中死去,是天给的命运,而在反抗中死去,是自己的决定,哪怕后一种只是看上去像也好。 ************ 青衣男子毫不为李小影的“舍己为人”所感动,手势开始变化,“师傅说,替人说话的鬼和替鬼说话的人都是该死的。” 他的右手五指或曲或伸,一团状似飞鸟的火焰渐渐在他手的上方变得明亮,“因为让他们活着是一种残忍。” 李小影来不及再说什么,男子的炎鸦已振动着火星四溅的翅膀朝她扑过来!炎鸦射向她的胸口,直取心脏的位置,似要穿胸而过。李小影很明白,当这只鸟贯穿她的身体,就连这个时空中也将不再有她。与青衣男子间数步之遥的距离,就是她与毁灭的距离。 火焰接近的瞬间,原本下定决心绝不躲避的李小影还是忍不住向后退去,因为到达极限的恐惧和超越极限的疼痛。 而贯穿,反而没有那么痛苦了。 她只突然感应到一种强烈的召唤,从内心深处,又似乎从内心之外,拉扯着她,将她拖入不知何处的黑暗。 恍惚眼前,是鲜红的雨滴与散落一地的冰霜。 还有……那是……黑色的骨翼? ********* 眼前一黑的瞬间,李小影在心中悲叹,看来这一次是真的要死透了。忘记原来的世界,也被原来的世界忘记。而对于短暂驻足的这个陌生世界,她则连被遗忘的资格也没有,因为不曾被谁记忆。 可是她不甘心。她无法释怀地叹息一句“死了倒也干净”,因为她连人生的梦想都还没有找到。她才刚刚开始懂得用思考去观察,用感悟去经历。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而已! “妹妹,这位妹妹,你可听得见我说话?” 蓦然的,一个女子的声音从极远处荡漾而来,温软柔和。 谁?! “妹妹别怕,我是来帮助你摆脱黑暗的。” 声音再起之时,李小影的眼前豁然开朗。似包裹周身的浓墨被喷涌而出的清泉冲刷涤尽,又似厚重的黑色帘幕被坚定的风猛然掀开,柔和的光瞬间盈满视线。 光亮中,竟是一幅不可思议的淡彩山水画。远山如黛,近林如潮,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旁,几棵若云若雪的樱花树。树下,一道纤细的白色身影,似乎正在向李小影招手。 “妹妹快过来。我的力量支持不了多久,迟了你会被身后的黑暗再次拉回去。” 樱花的花瓣伴随女子的声音纷飞而至。李小影忍不住回头去看,果然,近在咫尺的黑暗像某种巨大的猎食生物,不断蔓延出触手般的影子企图抓住她,而那些随声而至的白色花瓣仿佛一群光之蝶,结成一道流动的光带围绕着李小影,阻挡触手的靠近。 毋庸迟疑,李小影以最快的速度甩脱身后的黑暗,向樱花树下似真似幻的白色身影冲去。 ******** 青衣男子向前轻送右手,停悬手掌上方的炎鸦立刻向他面前的女鬼飞射而出,眼看就要穿胸而过。然而就在火焰与灵体接触的那电光石火的一瞬,女鬼的身形突然消失了。火焰的飞鸟失去目标,直冲向前,撞在女鬼原先所在位置后方的山石上,四散成耀目的烟花。 也就在此时,一道白影突然从青衣男子身旁的树丛中“哗”地猛窜出来,带起断枝残叶。这是一只全身雪白的奇异野兽,身材似狼,强壮且修长;然而面目却更似狐狸,精巧妩媚,金色的瞳中闪烁着智慧的光彩。 白兽掠过青衣男子身侧,在他身前五、六步的距离站定。低俯身体,背对男子,面对前面空荡的山路,龇出雪亮尖锐的獠牙,喉间发出威胁的低吼。 从女鬼莫名消失到异兽突然出现,青衣男子始终不动声色。此刻,见到白兽这戒备的举动,男子握起右拳,接着手腕微转,五指随之缓缓展开,仿佛在模拟春花初绽。随着这个动作,一晕若有若无的浅淡光芒从他的掌心展开,笼罩了男子全身,好似从花心荡漾而出的香气,无形亦有形。 就在青衣男子展开防御结界的下一秒,一团强劲的暗影旋风裹挟着碎石沿着山路疾刮而至。 那只雪白的异兽喉鸣渐响,甚至连肩背的毛都竖了起来,身体重心后移,只待旋风一至便要扑上去。 男子淡淡瞥它一眼,正待退到一旁作壁上观,却突然感受到了随着那旋风的接近扑面而来的灼热。始终平淡的眉尖随之一动,青衣男子突然站定了脚步,转身面对旋风的来向。 ******** 旋风转瞬即至。 白兽低吼一声,飞扑上去。看似空无实物的阴影在白兽的獠牙接近的一瞬突然幻化为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形,同时举单臂向白兽的脸颊挥出一掌。白兽长尾一摆,灵敏地在空中转了个身。然而它动作快,对方比它更快。旋风的人形手掌猛然一翻,挥向白兽胸膛。 这一掌看似只是擦着白兽长而柔软的毛掠过,似乎并没有打中,然而白兽庞大的身躯却随着一声呜咽猛然斜飞了出去,仿佛一团被人用力抛出的雪球,重重撞在山岩上。 旋风幻化的人形仰头大笑,“哈哈哈——不过是一只小畜生,那几颗给我挠痒都不够的小乳牙,留着去吓唬同样蠢笨的人类小孩吧!” 人形在大声嘲笑的同时渐渐变得清晰,是一个男人。 阴影为裳,旋风做翼,体魄健硕,剑眉鹰目,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健美而狂野的气魄,桀骜不拘!然而最夺目的,还是他鲜艳若火的长发和背后旋风凝聚而成的巨大蝙蝠样翅膀。 男人斜睨一眼被撞得昏卧在地的白兽,鼻子里冷哼一声,“何必这样自不量力?你好歹也是只弑狼(注1),不该这么笨啊。留点力气给你主人收收尸,也好过像丧家犬一样乱吠乱咬。” 白兽怒号一声,翻身而起,再次摆出攻击姿态。丝丝鲜血从牙缝中溢出,染红了它胸前雪白的毛。 男人不再理会白兽,转眼将青衣男子上下打量一番,“人类小子,摆出这副架势是想助战?” 青衣男子不置可否,平静开口,“传说苍廉山中镇压着龙族朱雀,我是来寻找那个封印的。” 男人仰头一笑,扇了扇翅膀,一股热浪随之腾地而起,离得近的一些单薄纤细的植物随即干枯,“找到想做什么?” 没有回答。 “年轻人,你该知道传说大都是不可靠的。” “你想说这座山里没有封印?” “看来你还不笨。” “封印不在,并不代表封印里的东西也不在。” “东西?你这小子脑袋不笨,却实在很没教养。生气之前,我再教你一件事吧:千年前被封印在此的并非朱雀,因为我不是朱雀!” 男人说出第一个“雀”字的瞬间,他的身影突然消失了。下一“雀”字时,他再次出现在青衣男子面前,而手臂已赫然贯穿了他的胸膛。话音落地,鲜红的血幕才刚刚喷洒到空中。 匪夷所思的速度,无比残忍的杀技。 ******* 青衣男子的鲜血喷射而出的同时,弑狼也已腾身跃起,朝着男人空出的左臂狠命咬了下去。男人撇嘴冷哼,左手一挥,一道夹带火星的风刃急射而出。 弑狼机敏,在男人左手刚刚扬起之时便察觉有异,尾巴一摆,沉下了身体。焱风之刃险险地擦着它的背毛掠过,将它身后一棵沿山岩缝隙而生的野树击成两截,断木坠落,燃起熊熊火焰。 一击不中,男人却没有追击。他甩了甩左臂,臂上被贯穿的身体便像一块破布般被他抛了出去。男人一面若无其事地挡开弑狼锲而不舍的进攻,一面用一种欣赏的姿态看着青色的人影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淋漓深红的轨迹,坠入荆棘丛生的山坳中。 弑狼眼见青衣男子坠落,金色的兽瞳中怒火燃烧,攻势变得更加凌厉。它不断变换进攻方式,獠牙,利爪,甚至直接用身体冲撞,却始终徒劳,根本近不了敌人的身。不过它的努力还是有了一些效果,至少,男人因为它的纠缠而减缓了下山的脚步。 其实,它不是不会使用法术。妖族是天生的魔法种族,无需学习便可以本能地使用自身法力,和它们天生就会行走一样自然。因为不像人类法术有诸多派别招式,妖族在法力运用上随心而动,个性迥然,更显变幻莫测,令对方难于揣测,极具攻击力。然而此刻,弑狼不得不顾忌自己的体力。这倒不是如男人嘲讽的那样为了留着力气给它的主人收尸,它了解自己的主人,一点也不担心。但是它需要时间等待,需要足够的体力继续阻止男人的脚步,支撑到主人赶来。 ********* 轻松将弑狼接连格开数次后,男人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小狐狸,你这样死缠烂打不觉得无聊吗?我现在着急下山,不想跟你多废话。看在你是古老种族的份上,我不会杀你。快点回去把你主人冻起来吧,这破山又闷又潮,小心他还没进棺材就发霉臭掉!” 男人举步欲走,但弑狼哪里肯让。它知道,男人着急下山,只因苍廉山是镇压他的地方。当初制作封印的人巧妙利用苍廉山与远处山峰间的地理位置,以大地为阵,借高山为媒,张开了一个天造地设的强大禁制结界。即使封印解除,只要不离开这里,男人的力量依然受到限制。 弑狼不曾停顿,一次次被打翻在地,又一次次翻身跃起。它何尝不知自己的进攻都是徒劳?可是,除非死,它不会停止。无论如何,它必须阻止敌人离开这座山。力量依然受到结界的限制便已经强大得可怕,若放男人离开地理结界的区域无疑是放虎归山,必将贻害无穷。它只有等待主人赶来,一起想办法再次将其封印。 然而,此刻的弑狼却不知自己究竟还能撑多久,因为它所面对的这个长着翅膀的霸道男人,确切地说并不是男“人”,而是一位神! 应龙——洪荒时代的三大创神之一!(注2) 弑狼是妖族中强大的稀有智慧种族,但仍久是血肉之躯的生物。然而龙族却是一种超越肉体的存在。它们是自然元素力量的具象,天地孕育,无父无母,亦无血无心。因为不具血肉,便也无可腐朽。只要自然仍在,龙的精神与法力便不灭。 这个世界的智慧生物们不相信创世神明的存在,但这个世界仍然存在“神”。这里的神,便是生物们永远只能妥协适应,却无可战胜的自然,以及由自然孕育而出的一切非生物魔法力量。而若想要应龙这种几乎可称为永生不灭的非生物力量“死去”,唯一的办法只有“封印”——以更强大或相克的力量禁锢,以求时间的庇护——后人力量、智慧的进步,抑或,凝聚的元素之力消散,回归自然。 ******** 随着离黑暗愈来愈远,向白衣女子愈发靠近,李小影内心压抑混沌的感觉也逐渐被一股清凉的气息吹散。仿佛内心的世界下起了初秋的第一场雨,退去夏末最后的燥热,将空气晕染上忧郁的微凉。 “姐姐,谢谢你救了我!”听白衣女子叫她妹妹,李小影也很自然地称她为姐姐了。 此刻她已来到女子所在的樱花树下,正要上前更加郑重地道谢,白衣女子却突然举袖遮住了自己的脸,背过身去。 “妹妹别看,会吓着你的。” 李小影一怔,心里奇怪,但还是停了下来。白衣女子的声音温柔动听,身材虽称不上窈窕婀娜,却是纤巧可爱,配上一身如烟似雾的白纱拖地长裙,就好似身旁樱树的花之精灵。李小影怎么也无法把这样一个淡雅精致的人儿与“可怕”联系起来。 感知李小影没有继续探究的意思,白衣女子继续遮着面容,轻缓地移至十几步距离之隔的湖岸边。李小影注意到虽然女子脚步轻盈异常,无声无息,移动的姿态却不似自己的飘荡,且掠过草地的裙摆也带出了轻微的响动。 这个细节让她吃惊,“姐姐,你应该也是鬼……呃……魂吧?” 女子眉梢微动,似乎是笑了,“妹妹不必避讳。是的,我是鬼。你我是一样的。”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却突然微微有了变化,于温柔中多了些坚定,“我知道妹妹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疑惑。不要焦急,你的问题我都会如实相告。妹妹,当我刚才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我终于找到了答案!” 李小影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多言。她实在是一头雾水,除了可以确定自己暂时是安全的,目前的状况再没有任何是她能够凭借从原来的世界带来的常识理解的了。 ******* 听得细草轻响,白衣女子已优雅地坐了下来,长裙下摆浸在湖水中,掩住了双脚,似一片云朵的倒影。 “妹妹,一起坐下来吧?无需担心,只要心中还记得身体的触感,这片天地就能随你的意拟出外面的真实。” “真的?有意思!”李小影好奇心大起,疑虑全部抛到一边,全心全意回忆起“坐下”的感觉来。果然如白衣女子所说,她只在脑海中勾勒出以前在公园草地上席地而坐的场景,微微临空的半透明灵体便恢复了质量,稳稳踩在了地上。 “哇!真的可以!姐姐你看,我又可以摸到东西啦!太神奇了!这是为什么?”双脚刚刚落地,李小影便兴奋地在草地上一阵跑跑跳跳,东触西摸。 露水的清凉,草叶的娇嫩,树皮的粗糙,花瓣的细腻,甚至风划过指间的微痒……李小影从来不知道,这些长久被忽略的触感,竟能为她带来“活着”的感觉。 樱花树下花雨飘飘。远处的青山连绵如幻。 鼻子有些发酸。 李小影突然感到庆幸。死后的第一次流泪,不是因为悲伤。 ****** 注2:《山海经》第十四 大荒东经 原文“大荒东北隅中,有删名曰东犁土丘。应龙处南极,杀蚩尤与夸父,不得复上。故下数旱。旱而为应龙之状,乃得大雨。”文中“应龙”灵感源于此,但设定与原著不同。 樱花。迷雾重重 逐渐平静后,李小影学着白衣女子的样子坐在了湖边,将双脚伸进水中。这一伸脚,她却吃惊地跳了起来,探身把手伸进水里,脸上的惊奇之色更浓了。 “姐姐,这水?”这湖水看上去波光粼粼,物体入水也会荡出涟漪,然而她却感觉不到任何水的质感,仿佛是将手脚伸进了逼真的三维虚拟影像。 白衣女子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疑惑,反倒轻轻一笑,“我想也许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热闹过了。妹妹的笑声让我记起了一些遗忘了很久的东西,这里的主人应该也是如此吧……谢谢你。” 李小影一怔,害羞起来,嘿嘿讪笑,“对不起,姐姐,我太吵了。” 她直到此时也没有见到这女子的面目,但就是觉得喜欢。这女子全身白如冰雪,给人的感觉非常纯洁安静,却一点也不冰冷。相反,她让李小影感到温暖。 女子轻笑摇头,微微停顿,似乎在考虑接下来的语言,随后她开口,“妹妹既然好奇这湖水,我便从它讲起。你先往水中看看。”说完,女子前倾身体,望向水中。 李小影依言而行,先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再次夸张地怪叫一声,“不会吧?!我死得这么完整?那可是车祸!” 水面上,微微摇曳的倒影,平淡无奇的容颜,司空见惯的中学校服,干干净净,整洁如初。没有想象中的血肉模糊,甚至没有丝毫受伤的痕迹。 “妹妹再看看我的倒影。” 李小影调转目光,再次跳了起来。惊叫卡在了喉咙,她瞠目结舌地盯住水中白纱掩映的脸。 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 漂亮公子追逐的女鬼!李小影的脸上掠过惊恐,又很快镇定下来。她不想将这个和自己样貌如此相似又有相同遭遇的女孩看作一种危险。 李小影想了想,重新挨着女子坐下,望着倒影中女子的眼睛,等她说下去。女子的目光也落在水中李小影的脸上,眼中波光楚楚,几分欣慰,几分悲廖。 这是一幅奇妙而伤感的画面。两个模样相同的女孩互相凝视对方在水中的倒影,仿佛对站在镜子的两端。如此相似,却又如此不同;如此接近,却又如此遥远。 李小影突然迷惑了。这白衣女子,究竟是另一个人还是她自己?经历的这一切,是真?是梦? 近乎戏剧性的巧合让李小影感到不真实。如果今天的生日不是在那家哈根达斯庆祝;如果沙尘暴没有毁坏羽心的自行车;如果羽心没有坐她的车而只是步行;如果妈妈没有在她带人骑车时打来电话;如果在她接电话的时候没有遇到逆行……其中任何一个因素不存在,她也许就不会出这场车祸。然而一切又都发生得合情合理,非常自然。正是这份天衣无缝让李小影感到不安,就像侦探小说里常说的那句话——完美得可疑。 每件事情相互之间原本不存在逻辑关联,是特定的时间顺序把它们串在了一起。像拼铺在一起的碎石,原本的杂乱无章就这样变成了一条通向终点的路。 是谁设计了这条路?偶然?必然?还是她的天方夜谭? 李小影如此想着,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在这环环相扣,引导她走向灾难的整个过程中,许寒的存在却很突兀。无论他有没有一起去冰淇凌店,有没有帮忙带车,甚至也无论他有没有劝阻她打电话,拦住逆行或者试图救她,他的行动对最终结局没有任何影响。看起来就像是完美的剧本里硬插进来的多余角色。 为什么会多出一个许寒?是为了证明她的死亡真的只是一场不幸的意外吗?可是如果设计之说是她的胡思乱想无稽之谈,那么此刻身为鬼魂穿越时空的李小影又算是什么呢? ********** 白衣女子望着水面上李小影沉思的面影,柔声说道:“妹妹是在诧异死后保全了面目吗?其实并非你没有伤痕,而是这一湖的似水非水可以映照灵魂的本质,去除肉体的残象。” 李小影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望着水面发呆。 这张最熟悉的面孔,只那么一瞬之间,再看时却已相隔了时空。李小影觉得自己应该感到无助,感到悲伤,应该抱住身边的人大哭一场。有感情的人按理就应该是这样。可是她现在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仿佛一切都从内心角落某个小小的孔洞流走了。她似乎陷入了一种自欺的麻木之中,就像一只把头埋进沙子的鸵鸟。 这种虚假的超然让李小影感到恼火,她不喜欢懦弱的自己。 “姐姐,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我们有出去的可能吗?” “这里,是应龙的内心。妹妹放心,你一定可以平平安安离开这里。” “应龙?”李小影一愣。女子指的该不会是《山海经》里记载的那个“应龙”吧?如果是在这个世界,还真不是没有可能。 “妹妹不知道应龙吗?关于他的传说很多,在钟原地区,尤其是楼蓝国非常流行。不过看妹妹的打扮……确实不像钟原人。何况像龙族、妖族的事情一向只有术者才感兴趣,妹妹不清楚也很平常。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讲给你听。” 中原?楼兰?龙族?妖族?天哪天哪,她不会真的进入某个游戏了吧? “谢谢姐姐,应龙的事我很愿意听。刚才我被一个术师攻击,本来以为死定了,怎么会突然跑到应龙的内心了呢?姐姐你又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妹妹被攻击的时候,是否正在一座山中?” “嗯。很奇怪的山,明明是冬天,山里的景色却像夏天一样。” “这座山叫作苍廉山,四季常夏,是楼蓝国最著名的山岳。关于苍廉奇景的成因有各种传说和猜测,但正史记载的真相却鲜为人知。其实,苍廉山气候异变的真实原因是山中埋藏着一个龙族封印。” “那个龙族就是应龙?” “对。应龙又被称为创神。顾名思义,他被认为是和这个世界同时诞生的最古老的龙族之一,拥有撼动天地的神威。虽然成功使应龙陷入沉睡,但人类的封印还是无法完全封闭他的力量。龙族乃天地之精华,万物之至高。可笑我们人类却妄想用一座小小的山峰囚禁天地。” “姐姐的意思是这个封印其实并不牢靠?那……我的天哪!难道封印已经坏掉了?!是啊,我不可能进得了封印,但此刻却在应龙的内心,这只可能是因为应龙已经从封印里出来了!” “妹妹果然是冰雪聪明。正如妹妹所想,你会在这里,就是因为苏醒的应龙为了补充千年的损耗正从苍廉山周围大量摄取能量。妹妹是灵体,又恰在山中,正在波及范围之内。” “这位应龙同志还真不挑食,连我这个不够塞牙缝的虾米皮都要。”李小影嘴上打趣,心里却着实后怕。不管苏醒的应龙将给这个世界带来多大的灾难,她都要感谢它。要不是它刚好在那一刻将她吞噬,她就魂飞魄散了。说起来,那个假冒许寒真是自私冷酷到了极点!根本不是人,连鬼都不如!跟他一比,许寒简直就是活菩萨。 话说回来,既然现在她没有死的话……难道说……该不会是……她穿越时空的剧本主题是勇者斗恶龙?! ************ 李小影真是不愿再想下去了,她也已经没心思去想。管它命运还是意外,研究这个对现在的她毫无意义。要搞形而上,那也先得有形才行呀。龙是什么?神仙?恶魔?龙的内心又是什么?实实在在的心脏?异次元空间?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实在太陌生了,她不知所措。感觉自己像掉进了漆黑的海底,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抓不住,只能任凭汹涌的暗流将她推向恐惧的深渊。 “姐姐,你说这里是应龙的内心,该不是指我们都已经变成了回忆之类的东西吧?姐姐刚才说能出去,要怎么做?真的能出去吗?可是它是龙呀,姐姐也说了龙很厉害,而我们不过是鬼,连人类都对付不了……我们能出去吗?真的能吗?姐姐你快说话呀!你要怎么把我弄出去?你说呀!你说了让我放心的!你不能骗我!”李小影越说越大声,到了最后几乎变成吼叫,扭过身抓住白衣女子的肩膀用力摇晃。 白衣女子轻声惊呼,慌忙用袖子遮住脸。 “妹妹不要怕。我答应过你就一定会做到,请先冷静下来。” 李小影听到女子的声音中不但毫无恼怒,反而充满温柔怜惜,再也忍不住,眼泪哗地就落了下来。她放开手,深深低下头,“姐姐,我……我现在真的好怕!虽然姐姐都向我保证了没事,可我还是害怕。我不是不相信姐姐,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没用。自己懦弱,却去迁怒别人……我……姐姐,真的很对不起!” “我知道,我都懂。怎么可能不怕呢?我们是有心的。不用藏,哭出来也没关系。没有人会说你不够勇敢。”女子用一只袖子遮着脸,另一手则隔着袖子轻轻握住了李小影的手,柔声道:“你知道吗,只有足够坚强的灵魂才能在离开身体后依然存在。要有强烈的执着,坚定的信念才做得到。无论你死后经历过多少危难,即使现在被龙吃掉了,听起来很可怕吧?可是你看,你还在这里啊!” 李小影怔怔地抬起头,晶莹的泪珠滑过她半透明的脸颊,恰好滴在一片随风飘过的樱花瓣上,溅落成纯白的微香。女子用袖子擦去她的泪痕,白纱若落雪般温柔。 “我们都是勇敢的,没有人有资格说我们懦弱。” *********** 白衣女子等李小影渐渐稳定情绪后,犹豫着问她道:“妹妹愿不愿意告诉我你是怎么死的?” “我么……”李小影略想一下,“不久前在山中采药时失足跌死的。姐姐也看出来了,我不是‘中原’的人。我从小住在深山,从没走出大山一步。没想到死后会变成鬼,我怕父母见到我这个样子更伤心,所以不敢回家,只好四处游荡寻找生存之道。我对山外的世界真的是一无所知。” 白衣女子点点头,一幅“原来如此”的神情。李小影放下心来,看来临时胡扯的这个身世足够解释她的无知了。 “那姐姐呢?我能问吗?” “溺水。我是楼蓝人,父亲在朝中称职,而我自幼长在宫中。因为灵力很有天赋,长大一些时圣上钦赐了四灵殿的职位给我,噢,也就是和法术有关的工作。后来再长大些,被赐婚嫁给了五皇子。” 李小影暗暗惊叹,她可想不到这个和自己长相一样的女孩竟然有这等显赫的出身。嫁给皇子?那不就是皇妃!李小影突然得意起来,大有与有荣焉之感。 可是,贵为皇妃的她又为何会溺水而亡呢?这听起来实在不合常理。然而没等李小影想好要怎么问才不唐突,白衣女子突然转了话锋。语气也少了原先的柔软,变得严肃起来。 “妹妹,我如实相告。应龙的苏醒将对楼蓝国,乃至钟原甚至整个大陆产生巨大的影响,也许世界将从此陷入动荡。你现在一定认为解开封印的人居心叵测,罪大恶极吧?” 李小影一怔,附和着点了点头。实话说她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她并不了解,也不关心这个世界,所以她对这个世界将要面临的灾难抱持着与己无关的淡漠。 白衣女子停顿了一下,凝视着李小影,“解开封印的就是我!害你被吞噬的,也是我。但是我要救你出去不是为了赎罪,而是因为我的自私。我相信神族的时代将再次来临,一如世界诞生那一刻的辉煌。伊诺池的莲花已经盛开,这就是最好的证明!到时,一切都将得到神的拯救,包括他!不管是活着的过去还是死了的现在,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只为了他……应龙的苏醒是注定的,就算不是我,也会有别的什么人来做同样的事。而你来了,我们相遇,这就是开始!”白衣女子语气激动,不能自已地微微颤抖着身体,从水中抽回脚站了起来。 李小影听得莫名其妙,一头雾水。但是她也随着女子站了起来,因为女子情绪的突变让她感到不安。与此同时,她感到脚下的土地开始轻微而持续地震动。 “姐姐,你在说什么呀,我听不……” “是我杀了你!不是失足的跌落,不是意外,是我!我对神灵的祈愿和呼唤,对你而言就是死亡的诅咒。记住我的样子吧,永远憎恨这张丑陋的脸!”白衣女子猛然撤掉了面前的衣袖,露出了她的脸。 李小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接着忍不住“啊”地一声惊叫,连向后退,手捂住嘴,瞪大了眼睛。 ************ 雪白的衣袖后面,竟是一张骷髅般的面孔!失去眼球的眼孔空洞无神地瞪着她,面上与脖颈的肌肤青紫,并且残缺不全,仿佛被很多细小的牙齿啃噬过。李小影甚至能从脸颊上的破洞中看到她口内的牙齿。 李小影感到胃里一阵翻腾,简直忍不住要吐出来。她现在终于明白这女子说她自己吓人的原因了。 李小影的惊恐躲闪让白衣女子微微一怔。她抬了抬手,似乎想重新遮住面容,但最终没有这样做。 李小影睁大眼睛,愣愣地盯着白衣女子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红了眼眶。“姐姐……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太残忍了!” 起初,她的确是被白衣女子的容貌吓了一跳。但视觉冲击只在一瞬,之后,便是深深的心痛与愤怒,仿佛被毁掉的就是她自己的脸。这个柔弱温婉的少女死前究竟遭受了怎样的折磨才会变成这副样子啊! “你……你为什么要哭!我不值得,妹妹!你怎么可以同情伤害你的人?!”白衣女子几乎震惊,似要上前抓住李小影的肩膀,迈出一步,又硬是停下,“妹妹,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她大喊,淡红而粘稠的液体从双眼的空洞中涌出来,“出去以后,再不要这样傻了!听到了吗,妹妹?不要这样傻!” 此时,大地的震动已经剧烈到了李小影无法忽视的程度,整座湖面翻起细碎的浪花,仿佛一面明镜被突然震得粉碎。 李小影站立不稳,“呀”地一声跌倒在地。这时她再想回复鬼魂的状态漂浮起来,却怎么也做不到了。 ************* 地震愈来愈剧烈,地面草叶摩擦,远近相连,汇成了宏大的“隆隆”之音。湖水翻搅,哗然躁动。而那几棵樱树仿佛被霜风袭过的秋木,白色的花瓣簌簌飞落,湖岸边瞬时白茫茫一片,仿佛天空忽然飞降下鹅毛大雪。 李小影被这突然的天地异变搞昏了头。视线被密集纷飞的花瓣阻挡,白衣女子的身影一时湮没其中,找寻不到。 “姐姐?姐姐你在哪儿?”李小影伏在地上,四下惊惶张望。 蓦然的,一只枯骨般的手从花幕中伸出,向她迎面而来。李小影甚至来不及吓上一跳,这只手已经重重击在了她的肩膀。 随着“扑通”一声,李小影仰面跌进了湖中,水花四溅。 入水的瞬间,她并没有多少惊慌,因为她的水性很好。然而立刻她就发现,水性在这湖里根本派不上用场,因为这座湖根本不存在物质意义上的水! “姐姐?!” 李小影手脚乱舞乱蹬,然而身体在不断下沉。缓慢,却无法阻止。 她本已不具呼吸,但当头顶也没入湖中之时,她却真切地感觉到了窒息。一种精神上的窒息,感觉凌厉而强大的压迫正如潮水般直灌入内心,令她感到一阵阵恍惚。精神涣散,无力思考,自我意识渐渐分崩离析,仿佛全身骨架即将被深海巨大的压力碾碎。 视线开始模糊,头顶的水面闪烁着零乱刺目的波光,深邃而飘渺的水声一下下撞击着耳鼓。她努力向水面晃动不清的白色光影伸出手,脑中空白一片,没有疑问,甚至也没有惊诧。 不是她不想思考,然而那股水一般将她包围的精神力强行压迫着她的意识,让她根本无法思考。 眼前,恍惚有红色和白色的碎片闪闪烁烁,好像坠落的雨,又像飞溅的冰霜。 “……樱……记住这个名字,怨恨的时候,就诅咒它吧……对不起,妹妹……请好好活下去……拯救他……” 李小影不知道这个声音来自哪里。内心深处?抑或,内心之外? 樱……很美的名字……她就这样无意识地念着,渐渐沉入了湖水深处的黑暗。 战斗。各自的困惑 “少跟我得寸进尺!” 低沉而狂躁的怒吼声中,应龙肌肉坚实的手臂仿佛一条饥饿的毒蛇,闪电般击向扑咬在他左肩的弑狼,精准而致命地紧紧咬住了猎物的咽喉。 弑狼喉间的低吼戛然而止,被迫松了口,但尖锐的獠牙也已在应龙的肩头留下两个深深的孔洞。 应龙冷笑。锐利的眼中,狂傲的嘲弄毫无掩饰,“你的主人没教过你好狗不咬人吗?” 单手提着一只强壮的猛兽,应龙却轻松得恍若手中无物。然而他被弑狼咬伤的肩膀不断有银色的液体缓缓涌出,顺着下垂的手臂滴落地面,随即渗入土地,不留痕迹。 弑狼的咽喉被应龙铁钳般的手死死掐住,不但没有丝毫惶恐的挣扎,反而镇定得仿佛它是胜利的一方。细长的金色眼瞳微微眯起,目光落在他受伤的肩头,竟似也在冷笑,却是狐一般的狡黠妩媚。 应龙被它的眼神激怒,从鼻子里冷哼一声,突然松开了卡住弑狼的手,接着抬起右腿猛然一个下踢。弑狼重重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应龙坚实的赤足准确无误地抵住弑狼颈侧的大动脉,下压的力度不轻不重,既令它无力反抗,又不致失去知觉。 “哼哼,我发现我有点喜欢你啦,小狐狸。比起碰一下就坏掉的人类,你是个有趣得多的玩具。”应龙弯下身戏弄地拍了拍弑狼被他压在脚底的脸颊。弑狼愤怒地龇牙瞪视。应龙哈哈大笑,“知道吗,我喜欢看见弱小的东西在我手中挣扎的样子,还有你眼中这因无能为力而变得疯狂的目光。非常喜欢!”然后他突然沉下表情,放轻了声音,喃喃自语一般,“这才是……生命。” ***** 男人越发用力的脚下,弑狼渐渐安静,似乎终于耗尽了力气。锐利的目光变得迷蒙,胸腹的起伏也逐渐短促,身体慢慢蜷缩。 应龙察觉到了弑狼的异状,皱了皱眉,“真是不经夸。我特意留下来陪你玩,才刚刚有些兴致,难道你已玩不起了?” 弑狼眯起眼,目光恍惚扫过应龙的身后,最后才找到目标,定在他戏谑的脸上。然后它牵起嘴角,又是那种冷笑般的神情。 应龙的眼神突然变得凶狠,他似乎无法忍受这种无声的蔑视,“嫌我下手不够重?好,满足你!”他冷笑着直起身,似要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弑狼脆弱的颈骨之上。 就在应龙起身,重心改变的一瞬间,他脚下的弑狼突然迸射出刺眼的白光,同时,光芒中伸出一双白皙的手臂,狠抓应龙的脚踝向侧奋力拉扯。 应龙未及反应,竟被扯得脚下不稳,眼看就要仰面摔在地上。但他只是微微一怔,随即一声哼笑,翅膀一振,风沙腾起的同时,他的人已凌空翻身,稳稳落在了距光源十步开外。 “哈哈,小狐狸聪明!不过想要算计我你还太早了点!” ******* 耀目的白光渐渐柔和下来,最后朦胧成一团浅淡的薄雾,随风而散。 雾散的地方,不见了雪白的野兽,却是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雪色长袍,碎银短发,白皙肌肤,冰雕玉琢一般。他有一张极为纤秀的脸庞,妖冶的淡金眼眸细长妩媚,朱红的唇盈润魅惑。然而少年容貌虽是如此妖娆,却无半分俗媚之态,反而孤高傲然,矜若冷月。影自娟娟魄自寒。 男人眯起了眼,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已经可以幻化了?年纪小小,本事倒不小。”也不见他有甚动作,转眼人已欺到了少年面前,一把捏住少年纤巧的下巴,强行抬了起来。 弑狼少年秀眉紧蹙,却忍耐着没有躲闪,这倒让应龙有些意外。随即他在少年的脸上看到一丝诡秘的冷笑,下一刻,身后的空气蓦然剧烈搅动,一股夹着寒气的巨力向他强压过来,竟让他猝不及防。 应龙低骂一声,甩手将少年扔了出去,振翅欲飞。但不及他飞离,两条翻卷的水柱已从后汹涌而来,锁链般将他紧紧缠绕。应龙的周身立刻响起水沸化烟的声音,浓浓白雾股股蒸腾。 被扔出的少年身不由己摔向山坳,沿途撞断了数层枝丫才勉强抓住树枝停下来,身上顿时多出数道伤口。他不停顿,待身形一稳立即脚点树干飞跃而起,扑向被水柱围困的应龙。“应龙,你不是想玩吗?那我就跟你好好地玩!”少年喝咤,语气是不容动摇的凌厉,声音却免不了些许稚嫩。他脚还未落地,已经结好了一个状似藤蔓纠结的复杂手印。应龙脚下的土地随之分崩龟裂,荆棘模样的冰柱丛丛破土而出,迅速生长,和那两道水柱一起将应龙的身躯层层包裹。 待少年落地,冰牢已将应龙死死困住。男人硕大的黑色骨翼被牢牢钉在荆棘丛中,扭曲成怪异的形状。 少年向应龙缓缓走近,然而目光却越过他的肩膀望向后方,脸上扬起绮丽的笑容,“青衣的哥哥,多谢你出手相助!” ********* 应龙听到少年的话语,脸上终于露出了惊诧。他在冰笼中猛然回头,就看见本以为早已被一击毙命的青衣男子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衣冠整洁,全无受伤流血的痕迹。只是青布外袍不知去向,仅穿着藏青色的衬衣。 应龙盯着青衣男子打量片刻,恍然大笑,“好漂亮的障眼法!”原来,最初被应龙贯穿胸腹抛下山路的不过是青衣男子用外衣制造的替身。这种法术叫拟幻,冰缇用树枝变幻飞鸟时也涉及到此术。拟幻难度极高,需要纯熟的灵力控制和对替换材料及模拟对象极尽细节的了解。一般能做到以物幻物便可称为个中高手,能如冰缇那样在一转念间便用树枝拟幻出动物的人,实在是稀少中的稀少;而青衣男子竟能在遭到袭击的瞬间拟幻成功,并且逼真到连龙族都没有觉察出破绽,虽然这也托了应龙理所当然的自信与绝大部分力量受禁的福,但对于一个年轻人类来说,这样的能力已经超出了常理的范围。 青衣男子骗过敌人后,便隐藏在山路边的树林中。从弑狼最初顾忌体力而久攻不下,到后来拼死一搏成功咬伤应龙,他一直冷眼观战,不动声色。直到弑狼在应龙的脚下渐渐虚弱,他才悄无声息地回到山路,隐在应龙身后。当时弑狼越过应龙肩膀向后扫去的目光看似无意,实则已确认了青衣男子的方位,随即计算出他攻向应龙所需的时间和最不易遭到反击的角度,然后便利用变身时产生的光亮造成空隙,保证青衣男子突袭成功。 弑狼与青衣男子相遇不过片刻,且不曾交流,纯属陌路。两人能将这毫无预备的临时合击配合得如此默契,全要靠各自的机敏和经验。 应龙自然无需旁人解释,只听到弑狼少年向青衣男子道谢便全然了悟。他换了眼光将二人重新打量一番,“两个小子倒是难得的聪明。是我小看你们啦。”言语中带了几分赞赏。 弑狼少年瞪了应龙一眼,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你知道就好!”比起被轻视,他更不能容忍的是应龙适才的戏弄。 青衣男子面无表情,只淡淡点了点头,“你的确小看了我,但我也低估了你。” 他这句话,倒让应龙和少年同时一怔。他说的确是事实,但这既似挖苦又若自夸,然则全无语气更像陈述的调子,让人实在猜不透他究竟想表达什么。 应龙挑眉,“你这小子究竟是慧是痴?哈哈,有意思,我喜欢!” 少年默默盯着冰笼中从容自若的应龙,眉间凝起忧色。他知道眼前这个怒似火,笑如风的男人脸上每一个表情都是真实的,绝无做作。愤怒时,眼中的杀气便可取人性命;狂傲时,世间万物皆不在其眼中;而当他仰天大笑,其中的愉悦也同样无可怀疑。然而正是这种真实让少年觉得恐怖,因为这表示应龙是真正随心所欲的。一个任性的人尚能令周遭人头痛,更何堪一个任性的神?他的一次小小妄为便足可乱世! 龙族不灭,所以它们神圣,因为无需为求生而苟且。然而冠之以神圣的是生死无常的生物,龙族自身却不可能束缚在他族的道德之中。它们只尊天道,只随自我。就好像一条河流的存在,既不为旱时的普救众生,也不为涝时的祸国殃民。或退或涨,皆出自然,也只从于自然。 ******** 应龙左肩的伤一直不断渗出银色的液体,少年看在眼里,“大叔是不是吃坏了东西呀?就算饿了一千年,愈合一个小小的咬伤又花得了多少力气?我的牙又没有毒。那个女鬼既然有足以松动封印的力量,怎肯轻易被吞噬?我看这一定与她有关。其实……虽然你我现在是敌人,但我的敌对只为了主人的命令。个人而言,我愿意在你面前自称晚辈。” 应龙迎着少年不卑不亢的目光,笑而不语。 少年轻吁一口气,退到路旁一块岩石上坐了,将上身倚靠在曲起的腿上,“好累。大叔不愧是龙族,若你在正常状态,估计我连灰都不剩了。不过,现在毕竟是一千年后。你可能还不知道,龙族的境况已经彻底改变了。说得难听一点,就是从神沦落成了奴役。妖族也好不到哪里去。呵呵,现在呀,是人类和魔族的时代了。” 少年自嘲地笑笑,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青衣男子站立的方向。 他说这一番话,没有丝毫迷惑敌人的意思,只是因为他想说。在人类与魔族文明崛起之前,亿万年来,统领这个世界的一直都是如龙与弑狼这样的智慧魔法种族。比起和人类,妖族自然是与龙族更亲近些,即使弑狼的种族已经残败衰弱,尊荣不再;即使少年的年龄还远不够尽看沧桑,魔法血液间的吸引与默契却是无分贵贱,与生俱来的传承。 ******** 刚才鲜血四溅,尘土飞扬的山路渐渐恢复了宁静。一会儿,周围寂静的林间重又响起婉转的啼鸣,被惊走的鸟雀已纷纷返回了。 青衣男子保持着淡漠的无言,定定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光影斑驳的地面,若有所思。少年疲惫地坐在岩石上,不时看看应龙的动静,再放眼望一望来时的山路,似乎在等待什么。应龙则一脸从容优哉,干脆在冰笼里闭目养神起来。 又过片刻,青衣男子突然抬眼看少年,“你在等什么?为何不去救人?” 少年一愣,向他迷惑地眨眨眼。 “在你出现前,有个女鬼要我去救受了伤的有钱模样的人。此时此山之中,像这样的人该只有你的同伴。” “要你去救人的……女鬼?”少年诧异地直起了上身,“你确定她真的是鬼?” 青衣男子点头,态度严肃。“好吧。那人在哪?”少年倒不怀疑青衣男子知道他有同伴,在战斗中应龙多次提及,青衣男子自然是听见了的。 “不知道。女鬼还没有说出来就消失了,也许是被我杀了。” “啊?你是在开玩笑吗?”少年跳下岩石向青衣男子走近,迷茫地望着他漠然的脸,“为什么突然对我说这个?我不懂你的意思。” 青衣男子反倒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为什么不懂?你要是担心同伴,就去找,要是不相信我,不理会就行了。” 少年一时哑然,随后冷下了脸,“要是真有人受伤我自然会去救,不管是不是同伴这都是应该的。你想要我帮忙就直说,你帮了我,我怎会不知感谢,何必这么转弯抹角!” “我要你帮什么忙?我又不想去救人。” “你这人是怎么回事?!”少年忍不住气急起来,“你没前没后地突然告诉我有人受伤了需要救助,不就是想请我帮忙?你故意找茬么?!还是你说话都不考虑意义目的,专等别人来替你分析?” 青衣男子怔住,一时有些失神,似乎并不明白少年在说什么。 这时,山路上突然传来一个人的声音,虚弱却不减霸道,“喂!白铃!你可真是名副其实的‘忠诚于主人’啊。除了公子以外的人,你是一概都不管了?!” 少年微微一怔,随即展开了绮丽的笑容,转身就向那个声音跑去。 “冰缇!你小子还活着?!景英,好慢!快看,应龙已经捉住了!” ******** 山路上,两个年轻的男子一前一后走来。 走在后面的那个皮肤略黑,脸庞俊朗,轮廓分明。身材高大匀称,坚韧的线条勾勒战士般的锐利与傲然。他的眼睛乌黑明亮,却有着一头色泽温和的浅栗色长发,在脑后绾成髻,插一根温润透亮的白玉簪子。 前面的人正与后者相反。肌肤胜雪,眉眼如画,身形修长纤弱,这是一个更适合用美丽来形容的男子。然而他长相虽柔,举止神情却绝无女态。身着重裘,腰悬长剑,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气宇轩昂。 两人的衣服都有破损,染满斑驳血渍。后面高大的那位更是一脸伤痕,一身狼狈。但两人的步履依旧稳健,并无重伤踉跄之态。 被叫作白铃的少年早已跑到两人跟前站定。他伸出一根手指在高大男子身上戳了戳,故作惊讶,“哎呀,真的不是鬼!”随即换作一脸诚恳,“要说忠诚,白铃又怎比得上阁下?为了跟着你的公子,死了都能再活过来!” “臭小子,你说什么?!”这个正在横眉立目的高大男子,正是李小影死气白咧要救的冰缇。看来,某人自作主张的比赛,输的不是他。而冰缇前面这位花一般的贵公子,自然就是那白马王子了。 ******** 白铃宠物撒娇般一头钻进漂亮公子的怀里,“景英,我敢肯定,这家伙要是今天真的死掉了,你从此就会多一个连净化都化不掉的背后灵。” 冰缇气结,涨红了脸,“公子,你快把这只臭狐狸收回去吧。这么招人讨厌的召唤兽,被别人看见简直丢脸!” “哎呀呀,我是在夸你衷心耿耿啊,你是听不出好赖还是害羞过度?”白铃笑,眉眼间尽是无心却撩人的妖媚,伸手去摸冰缇的额头,“让我看看,不会是伤到脑袋了吧?” “少碰我!”冰缇用力拍掉白铃的手,脸更红了。 漂亮公子淡淡一笑,“好了白铃,知道你嘴巴厉害。冰缇的内伤不轻,即使是我也无法完全为他治愈。你不要再火上浇油了。” 白铃微微一怔,嘟囔一句“原来伤得这么重。”随后又对冰缇摆出一脸妖艳的诡笑,手伸了过去,“那要不要我也帮你治疗啊?唉,不会治愈术的人类就是这么麻烦。” 冰缇咬牙切齿,猛抽出剑就去割白铃的手,“说了叫你少碰我!” 白铃敏捷躲开,不以为意地嗤笑一声,转而拉起漂亮公子的衣袖,“瞧他这么精神百倍,景英你真是多余为他担心。别理他,快去看看应龙。你打算怎么办?重新封印吗?凭我们的力量很难做到呀。” 提及应龙,漂亮公子的表情立刻冷了下来,“封印是后话。先想办法让他把不该吃的东西吐出来。” 白铃也敛去了笑容,怜惜地望着漂亮公子那双阴郁的眼睛,“景英,你为那女人做得够多了。” 漂亮公子凄然一笑。白铃神情一痛,还想继续劝说,却被他摇头阻止了。 ******** 冰笼中的应龙闭目无语,心里却也在思量那个解开封印的女鬼。 表面看起来,似乎是他将她吞噬,但实际上两人彼此心照不宣。女鬼是主动要进入他的灵魂,那似乎就是她解开封印的目的;而他肯放任一个女鬼的冒犯,是想探知她异常力量的就里。 现在他似乎已经搞清了他想知道。而这个答案,让他心悸。 体内那股不同寻常的能量波动渐渐不安分起来,应龙突然睁开眼睛,向漂亮公子等人笑语:“你们等的人可要出来了,不做好准备行吗?”下一刻,有明亮却柔和的光从他左肩伤口的地方散射而出,山路上,曾经有银色液体滴落的地方也同时发出了相同的光亮,随后光束聚合,在应龙身前,冰笼之外,渐渐显现出一道娇柔的女子身影。 “樱!”漂亮公子忍不住上前一步,然而冰缇已抢先护在了他身前,眼中满是愤恨与敌意。 白铃站在漂亮公子身侧,同样摆出了护主的防御姿态。 白光渐淡,飞散作亦蝶亦花的点点流萤。出现的少女魂魄在一阵迷惘后,向众人扬起了惊喜的笑容。 “冰缇!你得救了?太好啦!” 穿越。我在这里 沉入湖底深处,李小影以为会再次陷入黑暗,然而睁开眼,却迎来满目鲜亮。这里难道又是另一个幻境?有那么几秒,她只茫然地盯着眼前一片模糊的绿色不敢妄动。但当视线渐渐清晰,两张精美的脸庞证明了她心中那微弱的期望——漂亮公子和冰缇都在这里。这表示她真的出来了! 一时之间她突然觉得这两个人是那么耀眼而可爱。看到自己之前“舍命相救”的冰缇身姿挺拔地站在眼前,李小影的惊叹脱口而出。那是对冰缇得救的欣慰,更是在为自己得救而欢呼。 漂亮公子在脱口喊出“樱”后立刻住了口,望着李小影的眼中充满惊疑,而冰缇听到她的招呼声后也是一幅惊呆的模样。李小影没心思理会他们的反应,东张西望地寻找白衣女子。 “景英,这个好像不是……”白铃上下打量着突然冒出来的女鬼,满心疑问。 怪异的服装,不合女性规范的短发,平凡相貌,幼稚表情。这是女鬼的容貌的确和樱非常相似,可是那个对冰缇扬起的笑容——白铃见惯了怨灵们暴戾悲凄的表情,却从未在孤鬼的眼中看到过真正的欢喜。这个魂魄的气质和樱有天壤之别。 漂亮公子若有所思,没有答话。 冰缇也打量着女鬼,微微蹙眉。与公子和白铃对女鬼身份的猜疑不同,他确信自己知道这个魂魄是谁。能为一个人类的平安笑得如此纯粹的女鬼,除了那个吵着要救人的傻姑娘还能有谁?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被释放的会是与整个事件毫无干系的她,而不是那个厉鬼。还是说一切不只巧合那么简单? ********* 李小影刚才心急着要找白衣女子,一时没有注意到白铃。直到他向漂亮公子和冰缇发问,她才看到这个白衣少年,随即傻了眼。 “co,cosy!!” 在场没有人听得懂她的话,但白铃看得出这是在说自己。于是他微微偏头,把目光定在李小影身上,“你说什么?” 冷冷的语气让李小影心里一惊。 其实白铃本无威吓之意,只是天生清冷的声线降低了语气原本的温度。 “哦……那个,我不是在说你的坏话,真的!”李小影急忙解释起来。现在的她已经非常清楚地知道以女鬼的身份,若引起误会自己会有怎样的下场,“我刚才是在感叹,感叹你的眼睛和头发很……嗯……漂亮!” 李小影话还没说完,冰缇突然在旁边冷哼了一声,“没想到还是只花蝴蝶。” 李小影蹙眉。花蝴蝶?这是在讽刺她轻浮吗?拜托,一句称赞而已。这个人年纪轻轻思想怎么比老头儿还古董? 李小影瞪了冰缇一眼,不加理睬,转眼将白铃再次仔细打量了一番。身高只及漂亮公子肩膀,小巧纤瘦,再加上那张清秀妖媚的玉颜,李小影不管怎么看都觉得他像一个精美的古装幼齿系sd娃娃。说起来,似乎穿越到现在她遇见的男性都是些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人,这原本也算是件美事,奈何他们每一个对她都是除之而后快的态度。干嘛,仗着脸蛋漂亮就能随便欺负人呀?一群不可理喻的混蛋,变鬼是她的错么?! ********** 李小影向漂亮公子一众人抛出一个白眼,续而寻找白衣女子的身影,却在一转身间看到了身后的冰笼和其中的人。不由自主地后退,为壮观的冰雪荆棘和其中炫目的红发男人所震撼,甚至还隐约有些害怕。 男人的眼神带着一种难以抵抗的强大,让人不由自主感到软弱。也许很多人会说这就是威严,但李小影更愿意把它叫成压迫。她胆怯地看着男人,男人也看着她,神情似笑非笑,似极简单,又极复杂。嘴角的弧度参杂着一丝讽刺,眉宇之间却又恍惚让人觉得哀伤,然而转眼又觉得那面容其实是傲然的。 男人有一双硕大漆黑的蝙蝠状翅膀,被扭曲地钉在冰雪的荆棘里。而这双黑色的骨翼,李小影确定她见过。 “黑色翅膀……”李小影听到自己不由自主喃喃低语,“……被呼唤的感觉……”遭到貌似许寒的青衣男子斩杀坠入黑暗的那一刻,她曾清楚地看到黑色的骨翼掠过她最后的意识。李小影突然全都明白了,原来那被呼唤的感觉就是人鱼诱惑灵魂的妖歌,是吞噬。 “应龙,原来你就是应龙!”她指着男人大叫。原本还以为这名字的主人真的是一条腾云驾雾的龙。 男人看着她淡淡一笑。也许他只是随意笑笑罢了,可是李小影突然觉得那笑中充满挖苦,好像在嘲笑她此刻恍然大悟的表情。她一怔,一股羞愧之情从心底挡不住地直涌上面颊。应龙是在嘲笑她的迟钝吧?一定是。在场所有人之中只有她如此无知,什么都大惊小怪像个乡巴佬。她的样子看上去一定很呆傻。天哪,她差点忘了他是被封印过的神!应龙一定恨透了人类。他现在看她的感觉是不是就像在饭碗里见到了一只苍蝇? 李小影羞愧得无地自容,讪讪收回了指人的手,头低得简直要埋进胸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么没有底气。那个男人只是笑了一下而已。单单这么嘴角一弯,怎么就能摧毁她对自己的信心?难道这就是神之所以被崇拜的原因吗?李小影真希望有条地缝能让她钻进去,或者她根本就不存在更好!现在她觉得周围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充满恶毒,都在无声地嘲笑她有眼不识泰山,咒骂她死有余辜,而她根本没有资格站在这里,因为她不属于这个世界。 李小影紧咬着嘴唇,努力控制着不要流露出哭泣的表情。虽然内心混乱,但总还有那么一丝理智提醒着她这膨胀的自卑感是不真实的,是外部强加给她的,其实她知道自己并没有那么差劲—— “我们是勇敢的。没有人有资格说我们懦弱。” 樱姐姐是这样对她说的。是的,她是勇敢的,否则她就不可能仍然站在这里。 ******** “我是勇敢的,我是勇敢的……”李小影握紧双手,猛地抬起头迎上应龙的眼睛,“管你是谁,总之我不要输给你。你想让我觉得自己渺小,我就偏要伟大给你看!” 李小影的爆发引来在场其他人好奇的目光,他们完全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这么义愤填膺。 应龙依然只是笑,“伟大给我看?有意思的承诺,如果这不只是小孩子随便说说,我接受。” 承诺个p!她如此豪气干云的宣战怎么到了他嘴里就变得好像小学生在老师面前表决心? 李小影在心里骂,应龙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好像完全看透了她在想什么,让她既恼怒又泄气。接着应龙眼光一转,似乎谁也没看,又似乎看着所有的人,“想做的和应该做的,想说的和应该说的,不管忠诚于哪一方,总会有人受伤。做出的选择,不代表仁慈或残忍,只能够说明你的心希望保护谁更多些。” 应龙在说完这番不知意为何指的话语后,猛然展开双翼,缠绕的冰雪藤蔓四碎飞散。 “糟了!”冰缇为漂亮公子挡开尖锐的冰晶碎屑,立刻捏起冰封的手印。 应龙哼笑一声,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冰缇却忍不住一声惊呼,正在结印的手腕上已经裂开了一道深深的血口。 “你们也该知道凭自己这点能耐是不能把我怎么样的。我说要走,就没人可以留得住。” “可恶!一条没有主人的野龙,别太嚣张了!”冰缇也不管手腕鲜血淋漓,“哗”地拔出腰间佩剑向应龙冲了过去。他对在之前的战斗中不但没有保护好公子,反而多次反让公子来救自己,甚至因此害公子受伤的事一直耿耿于怀,以至将白铃的玩笑也都当成了对他无能的嘲讽。此刻再遭遇到应龙的目中无人,冰缇只觉得自己尊严尽失,彻底失去了冷静。 “住手,想死么!”漂亮公子一个箭步抢到冰缇身前,右手在挥出的剑身上一拍,清脆一声,冰缇手中的剑立刻荡开,剑尖插进了土地。同时他的左手在身前一划,拉出一道淡紫色的光芒屏障,挡在两人与应龙之间。 应龙朗声而笑,“哈哈,放心,他是不会死在我手上的。我已经答应了樱不杀你们。” “樱?!”听到这个名字,漂亮公子突然激动起来,“她还活着?你把她放出来!” “活着?怎么可能。” “你杀了她?!” 应龙“哈”地望天一笑,故作遗憾地摇摇头,“傻了不是,死灵才能成鬼,她不死怎么做鬼?” “是你吞噬了她总不会错吧。放她出来!” “笑话,解开封印就是需要灵魂作交换,这还是你们人类自己制定的契约呐。她若不是甘心让我吃,那个破封印也不可能解开。你气愤也好伤心也好不关我的事,只是别把投河自杀者的死怪在河上。现在的龙族地位堕落得有多低下我不知道,跟我也没关系。你们只需要给我记住,区区人类没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应龙冷笑,扇动硕大的翅膀冲上了天空,艳红的长发在身后荡起一道火焰的涟漪。 “应龙!你站住!”冰缇被漂亮公子抓住了手臂,朝着天空愤怒地大喊。 白铃脚下动了一下,但见漂亮公子没有下令,便放弃了追击的念头,只颇为理解而无奈地看了一眼气急败坏的冰缇。 ******* 李小影愣愣地看着应龙渐渐消失在云层中的身影,心中有种说不清的感觉。尽管被应龙的高高在上折磨得够呛,但她不得不承认这样的退场确实够酷,华丽张扬,气势非凡,不辱神之称谓。他的强大是事实,实事求是没什么不对,可是心中的失落又是怎么回事?如果她这是在舍不得,未免有点贱了。 李小影还在烦恼,突然感到有人迫近身边,同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她一惊,抬眼,对上了一双漆黑无光的眼睛。 “是你!”李小影听到自己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没有办法,面对差一点就杀死她的人,叫她怎么可能不害怕。和许寒一模一样的陌生男子,她居然一直没看见他也在这里。这个人真的好恐怖,了无生气的眼睛,麻木不仁的表情,完全没有存在感,简直像个幽灵。 “你想干什么……”李小影使劲挣着被抓住的手臂。 男子盯着她,脸上是完全看不出在想什么的冷然,“杀人的灵魂是鬼,那不杀人的是什么?” “啊?” “杀人的灵魂是鬼,那不杀人的是什么?” “我,我怎么知道……你放开我!” “回答我。”男子的语气很生硬,手纹丝不动。李小影越是用力挣扎,他的手指就收得越紧,陷进了她透明的肌肤。 李小影又怕又气,冲他大吼,“我不知道!很疼,放手!” “回答我。” “回答我。” “回答我。” “回答我。” …… 男子的声音像是永远不会停,仿佛是台没有生命的录音机,毫无意义地不断重复播放。一句叠着一句,一声高过一声,嗡鸣一片。李小影感到自己置身一座巨大的寺庙,成千上万的和尚拥坐在一起齐声念诵着佛经,毫无起伏巨大的低音绵绵不绝,嗡鸣不断,像无孔不入的潮水,淹没了她的知觉。 眼前一黑。 又是眼前一黑。难道就不能有点新鲜的了? ******* “回答我,小影,你回答我啊!” 干什么,怎么还在吵?我都已经昏过去了好不好。说过了不知道!烦不烦啊! “小影,你跟妈妈说说话好吗?乖,你看看妈妈,睁眼看看妈妈。” 妈……妈? “嘀、嘀、嘀——”一声一声,很有规律,却又毫无生气。无机质的,电子合成的韵律。 “小影,你醒醒吧,啊?小影,妈妈错了,妈妈不该跟你吼。你快点醒过来,妈妈带你回家。爸爸也从国外回来了,咱们三人好好吃顿饭。我们小影十八岁了,成大姑娘了……” 熟悉的,成熟女人的声音,带着疲惫的谙哑,在黑暗之外一声声低低地回荡,是从睁开眼之前,会呼吸之前就每天聆听的乐曲。 又一次陷身黑暗,李小影再也受不了了。如果已经给了她继续存在的机会,为什么又要一再让她在挣扎中辗转?!这个呼唤的声音真的是妈妈吗?如果睁开眼,就可以回家了吗?追杀的人,致命的阳光,非人的生物,变成鬼的自己……都是梦吧?睁开眼,就能看到爸妈围在病床旁,然后拥抱她,大喊“医生,我们的女儿醒过来了”吧?真的可以睁开眼吗?如果睁开眼的世界里依然没有她渴望见到的人,该怎么办?哭泣吗?哭了,又有谁会在意呢? “……妈妈好不容易把你从这么小一点儿养成背都不够长,你连声谢谢都没有,就想这么拍拍屁股走人了?是谁教你这么不孝?我的女儿,怎么能这么没规矩?!” 熟悉的口气,妈妈又在骂人了。李小影觉得心里酸得发痛,她好想扯起嗓子冲妈妈大喊,质问她为什么这一次要骂得这么温柔,温柔得让她只想抱着她痛哭。 妈妈……妈妈!妈妈,是你在叫我吗?妈妈,我在这里!我不想死,我不想去那个莫名其妙的世界。你快带我走,带我回家。我不生气了,没有提前打电话告诉你晚回家是我不对。妈妈,爸爸,你们带我回家吧,我想回家,我想回家啊啊啊……声嘶力竭的哭喊,仿佛要用这声音撕裂虚无,驱散所有的幻梦。属于李小影的真实,是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的三口之家,是春天会刮风沙的北京城,是和朋友一起担心着奋斗着的高三时光! ******** 那令人心烦的“嘀、嘀”声突然开始变得急促。一只略感粗糙的手,微微颤抖地抚上脸颊。久违的温暖,仿佛丢失了几个世纪。 “小影!是妈妈!你睁开眼看看!睁开眼看看妈妈!小影!快醒醒,小影!” 妈妈就要哭了。李小影好着急,眼前有模糊的光在晃,那是妈妈在的地方。妈妈,我在这里。 妈妈!我醒了,真的醒了!抓住我,别松手……我怕,我不想死,我想回家! 李小影奋力伸出双臂去拥抱眼前的光。双手穿越黑暗,眼前骤然明亮。 苍白的墙壁;汩汩冒着气泡的氧气瓶;不断延描着莹蓝色折线的仪器,伴着线条的起伏发出象征的律动。而对面巨大的玻璃窗上反写着深蓝色的字——icu——重症监护室。 心随着景色的清晰澎湃而起。这里是病房!回来了,真的回来了!二十一世纪的时空,李小影真正应该存在的世界! “妈妈,我回来啦!”李小影激动地跳了起来,可是也就在这个瞬间,她突然死死地僵住了。仿佛再次被冰封般,连思考都被冻结,凝固在来得及阻止崩溃之前。 跳起的瞬间,李小影看到了妈妈。憔悴的身影,扑在李小影身后的病床上,捧着床上的人大半边被绷带掩盖的脸,哭泣着呼唤“小影”。而李小影自己,直直站在床尾,半透明的双腿穿过床板。刺眼的灯光,却照不出她的影子。 “不可能……这不是真的……妈妈我在这里!我醒了!我在这里!”李小影疯了般大叫着,伸出双手扑过去想搂住妈妈。可是她的手臂穿透了妈妈的身体,唯一搂住的,是满怀绝望。 妈妈听不见小影的哭喊,看不到小影的哀伤。因为躺在病床上,全身缠满绷带,戴着氧气面罩的李小影正在昏睡,仿佛死了般毫无生气。而站在妈妈身旁徒劳地伸出双臂试图拥抱的小影,没有自己的影子。 李小影呆呆地站在妈妈的身边,看她焦急地摇着床上的自己。夹在病人拇指上监测脑电波的仪器一闪一闪发出红色的光,这表示昏睡的病人深层意识有了变化,通常,意味着苏醒。“小影,你想醒吧?妈妈在这里,妈妈在这里!”妈妈激动地摇着李小影,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跳起身朝病房外跑去,嘴里大喊着“医生,我女儿……医生!医生……” 妈妈转身跑出去的时候,迎面穿过了李小影的身体,留下她保持着伸手拥抱的姿势,僵立原地。 妈妈,我回来了,我在这里。有谁,有谁知道,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