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子长生》 李素为什么开馄饨铺子 海带大大误将馄饨写成“馄炖”,被我提醒,又一一回头去改。 前后好几百个星罗棋布的“馄炖”,足够喝一壶的,窃笑中。 他懊恼地抱怨,早知道,就让李素煮饺子了。 这当然是玩笑话,毫无疑问,馄饨更合理。 我的一位软妹同事对外卖不能容忍,经常愁眉苦脸。我建议,干脆自己回家包馄饨吧。 为啥?简单呗! 李素千金大小姐出生,颠沛流离求生存,煮馄饨是最容易上手的技能。 所以,清水净街,鲜花铺路,她被楚凡用油壁香车接回去后帮厨,实际情况却是馄饨煮得好,做菜真不行! 提到李素与楚凡的纠葛,有两个地方简直是神来之笔。 楚凡为她出头打脸那个谁,掏出一锭雪花大银付账。两个人扯来扯去,书中这样描写。 “那,那,那,三碗五文钱……”噗嗤,楚凡又笑出声。李素顿了一下足,更加局促不安了,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这样蠢过。 女子动了情,又慌又乱,智商正无限降低,连账都算不清了。 后来楚凡要她跟他走,叽里呱啦解释了好大一堆。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顿时李素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为啥?她不应该欣喜若狂吗,不应该羞涩难当吗? 怎么心情这么复杂,还怅然若失。 因为她敏感地意识到,好像自作多情了。 李素在判官庙许愿,说出了这样一句。 “……星桥鹊驾原是梦,恨不相逢未嫁时……” 星桥鹊驾,出自李清照的《行香子.七夕》,原文是: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 原是梦,出自李商隐的《无题》,原文是: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恨不相逢未嫁时,出自张籍的《节妇吟》,原文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被这么一混搭,天衣无缝。 再考虑一下诗词的意境和李素的处境,简直绝了,无可替代! ((本文作者:小悄)) 谢谢你给我的爱——春花 《芥子长生》中的春花,是云梦公主柳若菲的贴身剑婢之一。虽然与殿下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身份却是奴隶,卑微到尘埃。 可就是这样一枚小小配角,散发着暗香。 第一次出场是在《太极阴阳图》里,楚凡酒后尿出新境界,众人猜测凌空出现的法符是什么意思。 年少方艾,情窦未开的春花也活泼俏皮地说:“说不定是癞皮狗撒尿,圈地盘呢。” 恰巧,只有她猜对了。 等一身酒气的楚凡声势浩大冲到众人面前,她向公主汇报:“是个俗人,喝醉了。” 瞧,她开始抢着说话了。 这句话的意思,细一琢磨,好像在替对方开脱。 不想一句“俗人”惹恼了楚凡,口里冒出吓死人的“白玉京”,引出了后来一系列阴差阳错。 双方冲突,楚凡夺下了春花秋月的宝剑,说:“小妹妹,剑是这样舞滴……”之后运剑如龙。 月圆之战整整十章,他只对她说了这半句话。 见到万千剑光纵横,她眼珠子瞪得溜圆。 情不知所起…… 所以僵尸出现后,她情不自禁模仿他说话,不由自主流露出关切。 不久楚凡回来,光膀子秀肌肉。 摘录原文如下: 春花本来没有受伤,此刻竟也头晕目眩,浑身发热发软,宝剑“当啷”坠地又赶快拾起。 她小脸羞得通红,低垂着脑袋瓜,战战兢兢跟犯了天大的罪一样。 (砍柴少年第六十六章什么鬼) 之前的朦胧情愫,此刻如野草疯长。 她彻底沦陷。 当楚凡被白无常控制,众人命悬一丝,她飞身刺出了一剑,扭转战局。 书中没有任何提示。 但我猜在那一刻,她不仅仅是为了求生,为了责任……还为了爱情。 看第一遍感觉不强烈,第二遍看到“三尺青锋剑,十八红酥手”那句,眼睛潮湿了。 这一剑让她付出了生命。爱未绽放,便已凋零。 弥留之际,她想见他。 这是最后的心愿。 摘录原文: 春花直勾勾看着他,脸上露出羞涩。 “云梦公子,你真的很好看……” 楚凡嘴角一咧挤出微笑,故意将空着的左臂抬起弯曲,挺胸收腹,模仿那一晚摆出的健美造型。 春花嘴角微勾,露出一抹笑意,瞳孔里的神采却在飞快流逝,轻轻道: “百看不厌,可是我要走了……好冷呀……你的手真暖和……” (暮光之城第七章春花) 这些话,再不说就迟了。 可,还是含蓄得不着痕迹。 当脱离了肉身躯壳,即将魂飞魄散时,一切过往都成烟云…… 原文如下: 窗外出现了一个虚幻的少女影子,圆圆脸,身材健美,背负长剑,英姿飒爽。 她看着楚凡,脸上露出惊奇,欢喜,羞涩。就好像在那个月夜见到他运剑如龙,光膀子秀肌肉,摆造型…… 她张开双臂向前,却好像永远也走不进窗户里。在金箭似的阳光中,身影迅速淡化,消失…… 她融化在光明里…… (暮光之城第七章春花) 终于,她张开了双臂…… 倘若在平日,是绝对不敢的。 日光朗照,春花枯萎。 她笑着走的,心中一定洋溢着幸福…… ((本文作者:语陶)) 第一章 凡哥哥 空气中充斥一股陈旧冷冽气息,类似锈蚀的铁。 一人多高、粗过大腿的木柱深深扎入地底,形成栅栏,围出了方圆约六丈一块空地。 三面都是低矮平房,像个马蹄铁。 东方矗立一栋两层青砖大瓦房,窗明几净。二楼栏杆旁有四个锦衣人围桌吃茶品点心,言笑晏晏。 两名丫鬟伺候,六名劲装武者守卫。 青铜兽首冒出缕缕轻烟,如兰如麝,沁人心脾。 楼下坪地上,木栅栏外散布二十几人,均衣衫破旧,表情木讷。 他们有的抓紧木柱,从缝隙望向场中,目光满是怜悯。有的借侧转身子之际用眼角余光一撇楼上,露出凶狠仇恨表情,又飞快收敛。 场中心站立两个执刀人,一壮汉,一少年。 壮汉脸有伤疤,肌肉坟起,左脚前探,双手擎刀摆出劈砍架势。 少年高高瘦瘦像一根嫩竹子,拖刀于地,目光却没有注视对手,反望向二层楼。脸上的表情很迷惘,痛苦。眉头微皱,似乎正在努力思考。 壮汉一声虎吼扑过去。 少年如梦初醒,僵硬地挺刀迎上。 叮当叮当叮当…… 叮当,叮当…… 叮……当…… 雪亮的刀光如雪花乱溅,磕碰声初起若狂飙骤雨,继而似捣蒜打铁,最后如洪钟长鸣,悠悠而逝。 壮汉敏捷地跳出战团,轻蔑看向对手。 少年的刀脱手坠地,浑身冒出了十七八道口子,痉挛颤抖,血水喷溅。 他眼眸越来越黯淡,喉咙发出喑哑模糊的无意义音节。 惊呼声,叹息声四起。 “砍头。”楼上有人吆喝。 壮汉闻言一颤,咬咬牙,迟疑地踏上前半步。 栅栏旁一名老者面对楼房“扑通”跪下了,磕头道:“求大人可怜这孩子,给留个全尸吧……” 他身边四人也跟随跪下,花白头颅不停撞地。 楼上传出议论声。 “咦,那五个老家伙是怎么回事?” “回公子,他们全是老卒,二十年前跟随这小孩的父亲打过仗……” “哼,一帮腌臜奴隶。自己的命都不知道在哪里,也敢为别人求情?” …… 少年怒目圆睁,摇摇晃晃,终于直挺挺倒下了。 他感觉周围的景物和喧嚣仿佛梦境一般遥远,稀薄,扭曲,不真实……而自己的灵魂正在消散融化,正在坠入黑暗无底的深渊,彻骨凉寒。 意识深处,有什么东西苏醒了,轰然炸开…… …… 第二天午后,艳阳高照。 一个十岁多点的少女出现在一座高大城堡下,怯怯不敢靠近。她模样颇秀气,但头发枯干泛黄,眉毛稀疏,黑瘦矮小。 “走开,走开,干什么的?” 一名年轻的守门护卫不耐烦迎上前去,挥手驱赶。 “我,我……找凡哥哥。” 少女嘴一扁像是要哭了,低下头捻着碎成了条的衣角。脚下连布鞋都没穿,脚踝被茅草割出了好几道血痕。 凡哥哥?年轻护卫一愣。 另外一名中年护卫走过来,低声提醒:“就是昨天在角斗场被砍死的奴隶,阿凡……” 年轻护卫想起这件事,语气缓和,遥指五里外一个山包,道:“你是听了消息过来收尸的吧,去那边乱葬岗找……” 中年护卫叹了一口气,道:“小姑娘,你弄不走他的。赶快回去,叫大人扛张木板来……” 瘦小身影却没有理会,跌跌撞撞朝山包奔去,压抑的哭声传出。 三炷香后,少女扒开浅浅的浮土,把一名少年从大坑里费力拖出,扭头不去看那些腐烂尸体和森森白骨。 一条血红的蛇从草丛钻出,盘成草帽状,“咝咝”吐着信子对峙。 少女仿佛吓傻了,呆了一呆,没有像平日那般尖叫逃避,鼓足勇气找来一根长树枝,将它挑跑了。 “凡哥哥,我们回家去,栀子给你熬粥喝。我偷偷藏起了一包小米,嫂子不知道的。你说我聪明不……” 少女的动作有点僵硬,语调有些麻木,梦游一般把少年安放在一棵大树的荫下,收集了一堆藤条、茅草、小树枝、细竹枝。 竹枝不比树枝,极具韧性,很难掰断。她没有柴刀,只好用小手反复地拗,虎口崩出血了才弄一小捆。 “凡哥哥,你上回磨的石片又轻又薄,垫在毽子里可好使了。小草眼馋得很,也想要一个呢。我跟她说,只准跟我要,不准跟你要。你人又好,谁要都会给的,谁叫你哥哥都会答应的。我才不想这样呢,你是栀子一个人的哥哥…… “凡哥哥,你是不是死了?阿爹死的时候也这样,一动不动,冰凉冰凉的。阿爹死之前说,你要早些娶我才好。可嫂子来了以后,只想把我卖掉,不想把我嫁给你。我都同她吵好多次架了,哥哥阿土也不作声…… “凡哥哥,你去哪里,栀子就去哪里。你人又笨,饭也做不好,衣也洗不好,没有人帮怎么行呢。反正你死了,栀子也不想活了……” 一阵风吹过,树叶哗哗乱响。 少女抹了一把额头细密汗珠,停下手里活计与碎碎念叨,茫然四顾。 目光最后凝聚在少年苍白的面庞,怔怔出神。突然间好像想起了什么,哇地大哭出声。哭过了一阵,她擦干眼泪,起身又去寻找宽大树叶盖住少年脸,遮挡移动的阳光。 待忙完这些,她重新坐下,把茅草和藤条搓成绳连接树枝、竹枝,编织藤床。 始终低垂着头,瘦削的肩膀一耸一耸,沉默无言。 天光渐渐黯淡,残阳如血。 “凡哥哥,我们回家。” 少女咬紧牙关,瘦小身子佝偻倾斜着几乎与地面平行,汗水“吧嗒吧嗒”滴进泥土,粗糙的绳索勒进肩膀,硬是将沉重藤床拖下了山坡。 少年躺在藤床上,脑后枕着一捆茅草,身畔堆满野花,似乎睡着了。 到了山脚,少女默默把绳索换到左肩,停下来喘气。在平路拖拽,可比从山坡滑下要艰难得多。 右肩被磨破,血痂皮肉衣裳粘连在一起,硬硬的,黑红黑红。 两只手掌也被磨破,一碰毛刺粗糙的茅草绳便钻心痛。只能过一阵子就哈哈气,摘几片厚实树叶裹住手握地方。 她聪明地不走路中央,藤床在草地上滑行,可以省下许多力气。 但路边草多,石头与坑坑洼洼也多,一不小心摔倒了。 背后传来极轻极轻的呻吟。 少女呆了一般趴在草地不动,数息后迅速爬起扑到藤床边,惊喜叫道:“凡哥哥,你活过来了,醒了……” 少年的身躯被结结实实捆绑于藤床不能动弹,眼睫毛微微颤抖。眼睛有点怕光,睁开一线缝又飞快闭合,反复数次后才彻底张开。 但眼神却是涣散的,望进了无尽虚空。似乎身躯躺在这里,灵魂却在另外一个世界飘荡。 “你……” 嘴唇动了动,微弱的声音传出。 少女赶紧把耳朵贴过去。 “你……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件事。” 嗯,少女不假思索点点头。 “你拖不动的……去叫苍叔,别让外人插手……” 少女觉得他口气怪异,不像平时讲话,却也没放心上,急道:“凡哥哥,我拖得动……” “不……” 话未说完,少年的眼睛又闭上了,再也没有出声。 少女小心翼翼探了探鼻息,听了听心跳,站起身,望见到远处有两个人抬着一副门板,正匆忙朝这边走来。 第二章 异世 叮咚,屋角漏下的水珠滴入陶罐。 光线昏暗,气温阴冷,空气中弥漫一股霉腐和草药刺鼻的混合味道。 几朵灰白色蘑菇冒出潮湿墙角,伞面比指甲盖还小,茎梗比稻草还细,垂头丧气耷拉着。 …… 哎,日子没法过。 茅草屋早该翻修了,破得太厉害。外边下大雨,里面就下小雨。外边雨早停了,里面还漏个不停…… 算了,咸吃萝卜淡操心。以后还不知道谁住这儿呢,爱谁谁。 …… 楚凡盖一床残破薄棉被,双手枕颈后,皱紧眉头,瞪着低矮乌黑的屋顶发呆。过一会儿掀开被子,缓慢爬起。 呵呵,似乎内外伤好得七七八八,走动没问题。 他勉强笑了笑。 布鞋肮脏的鞋面破了几个洞,边沿龇牙咧嘴绽开。鞋底阴冷,硬得像铁板。是去年老苍头打了一只野兔子,央求隔壁村寡妇做的。不是人家做得不好,是没有好布料,穿太久了。 站起身后天旋地转,他晃了晃,又稳稳立住。 难道伤没好?那可麻烦了。 楚凡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慌,想想之后又苦笑着摇摇头。估计是躺太久了突然起身,大脑缺血,供氧不足,人有点犯晕。 他试探往前走了一小步,见没啥事,便放心蹩到后墙,摸了摸剥落的墙皮,又贴耳去听。 呜呜的风声啸鸣,像极了海螺。 茅草屋由几根大木料支撑,墙基垒土胚。墙体是竹子缠绕一圈圈稻草后再用糊稀泥巴填充,干透了勉强遮挡风雨。若逢强台风,恐怕整栋屋子都要飞起。 十天前他离开时,才在外墙凃抹厚厚一层泥。不料秋雨才落,又生出蛮多小孔洞。 可这些,以后跟他不会有什么关系了。 楚凡慢慢拐出厢房,进堂屋拉开大门,望不到小丫头的影子。等了一阵见毫无动静,又怅怅返回躺上床。 呵呵,水滴的声音真像一首忧伤老歌。 滴嗒滴嗒滴嗒滴嗒…… 他来到这个世界十五年了。 作为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生命科学研究生,本来没资格参加高大上的虫洞试验。但导师身体欠佳,临时指派。而他在这场人类首次突破时空的壮举中,作用仅仅是测量小白鼠的生命体征。 当然,前提条件是那只穿越了时空之门的小白鼠还能够回来。 大爆炸发生前,他正把小白鼠放进导引槽,三米外一扇介于虚实之间的门凭空浮现。后来发生了什么,完全不知道,只记得漫天白光。 眼下悲催躺在这间昏暗茅草屋,躺在一晃就吱呀作响随时可能散架的木板床。身受重伤,动弹不得。 这几天幸亏栀子和老苍头照料。根据他们对话和脑海记忆,楚凡渐渐拼凑出了目前险恶的状况。 这地方是厉国一个偏僻小山洼,仅仅三户,是山阴县鲁伯的家养奴隶,俗称“家生子”。父母为奴,子女一生下来也为奴,世世代代永远是奴隶。 奴隶没有姓,他从小被叫作阿凡。意思是平凡如尘埃,好养。 楚凡,是他清醒后给自己安上了姓,以纪念前生。 二十年前厉王征兵讨伐姬国,阿凡的父亲跟随鲁伯打仗立下军功。按照律法本来可以脱离奴籍,却把名额让给邻村一名美丽女奴并和她成了亲。小阿凡出生后,父母隐瞒不报,想找机会偷偷把他送出去。 阿凡两岁时被发现,官府治罪。 父亲执刀抗法,被官兵和鲁伯家兵围殴砍死。母亲的庶民身份被剥夺,判作鲁伯隶妾,当场撞树而亡。小阿凡被鲁伯一脚踢飞几丈远,侥幸没有死,额角烙下了一个“鲁”字。 家生子温顺,不比时刻准备逃跑的战俘奴隶,极少黥面。显然,鲁伯对孽种非常厌憎,见是自家财产才留下一条贱命。 老苍头和山洼另外一户阿吉是与阿凡父亲一起上过战场的铁杆兄弟,共同抚养他,情同父子。阿吉一直想把女儿栀子许配给阿凡,可惜没福气等到两个小孩长大,前年和婆娘染病,先后撒手西去了。 栀子的哥哥阿土沉默寡言,三棍子揍不出一个响屁。嫂子阿花却极刻薄,嫌弃栀子在家吃闲饭。一心想把她早早嫁了收聘礼,“卖”出个好价钱。 阿凡今年十五岁,脑子不太灵光,身体瘦得像一根竹竿,比常人高一头。 他力气大,跟随老苍头学了粗浅武艺,老琢磨怎样帮栀子脱离奴籍。见没仗打,便偷偷跑去为鲁家角斗。 奴隶对主人而言,就是个物件。 贵族老爷为了取乐、炫耀或者解决争端,常常让奴隶厮杀角斗。杀奴责罚不过一头牛,民不举官不究。对于打赢了的奴隶,主人往往赏赐,甚至一高兴让他脱离奴籍。 可怜的阿凡第一次上场,被砍得惨不忍睹。栀子闻讯匆匆赶到鲁家城堡外乱葬岗时,他已经在死人堆浸泡一天一夜,气息全无。 十一岁小姑娘爆发出令人生畏的倔强,一定要把哥哥带回家,幸好老苍头和阿土半路接住。 阿凡再一次大难不死。 栀子和嫂子大吵一架,连夜卷铺盖搬过来照顾。 老苍头留下两块风干肉和半瓮粟米,第二天进山了。这里位于山脉边缘,想弄点新鲜野物和稀罕草药,只能往更深的山里走。 这块逼仄的地域形状狭长,约五十平方里,属于山阴县鲁伯。 东西两面分别是潇水同虎跳河,往北是鲁家堡,往南是戴山。 河堤上与戴山前都有鲁家哨卡,八百多奴隶如困囚笼。即使侥幸逃脱了,天下之大,何处容身?没有庶民身份,一样要被官府抓去做苦役,甚至砍头。 所以他们极少逃跑,绝大部分一生都没有越过鲁家堡见识县城。 老苍头打过仗,有本事,见多识广。可冒着性命危险躲避哨卡毒虫猛兽瘴气寻找药材,对他而言也不容易,到现在没回。 “哥哥,还痛不痛?” 清脆稚嫩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楚凡胡思乱想。 一个瘦小身子歪斜肩膀艰难顶开堂屋的大门,右手拎一大捆柴禾,左手端一个破陶碗。 栀子名字的由来,仅仅因为门前有一棵栀子树,碰巧花开时出生。她与阿凡青梅竹马,比兄妹还亲。 午后牛毛细雨停歇,栀子发现卤水没有了,便去往五百多米外的老苍头屋里端。 五百米直线距离在平原一蹴而就,但五百米曲折泥泞山道对拎柴端碗的少女而言,恐怕不是一个简单工程,整整花费了快两小时才返回。 人体无盐不行,会乏力。 奴隶买不起盐巴,只能喝卤水。 卤水是盐卤矿石浸泡出的不明液体,苦且涩。 楚凡昨天被硬灌一大口后,强烈怀疑长期食用将导致慢性中毒。而少女馋猫似的嗅了嗅残余卤底却没舍得喝,又兑上开水,等凉了好用麻布团沾着擦拭外伤。 大山边缘,柴禾本不缺。可阿凡不是一个过日子的人,没积存多少。 昨天少女去哥哥阿土家抱回一大捆,立刻招来一个妇人泼天叫骂。少女回骂不过,不停抹眼泪。 那是栀子恶毒的嫂嫂。 楚凡猜测,泼妇已经不指望把小姑子卖出好价钱,却对掏空家底充满警惕。这个时代礼教才萌芽,对女子的禁锢与歧视并不严厉。栀子父亲临终前明言,家产留给女儿一半。 尽管他们是奴隶,一切属于主人,也允许拥有一点可怜巴巴私产。何况,主人是不会对几个旧瓦瓮几间茅草屋动心的。 泼妇敲山震虎,意思无非是,休想占老娘便宜! 这一次,栀子反常地没有立刻丢下东西扑到病榻前查看伤势,先去灶屋卸下沉重柴禾,又舀水洗了洗脸,窸窸窣窣擦拭了衣裳,才蹩进里屋。 “怎么啦?” 楚凡瞪着她麻衣上的泥垢污痕,沉声问。 又黑又瘦的少女呆立半晌,眼圈渐渐红了,扑到床边泣不成声。 “呜……凡哥哥,我真没用……路滑,半路摔一跤。柴打湿了,碗打破了,卤水也泼了……呜呜……凡哥哥,我先熬小米粥。你喝完粥以后,我再去端卤水……” 楚凡鼻子一酸,眼泪几乎涌出。举起的手好半晌才轻轻落下,抚摸她蓬乱枯干的头发,柔声劝慰:“没事……别去了。” “不行,我得去。苍伯说过,要用卤水一天擦三次伤口,才不会坏……” 抽泣的少女闻言飞快昂起头,抹了抹眼睛,神情坚定。 “别去了,好好睡一觉……” 楚凡重申一遍,大拇指按在她太阳穴。 少女眼神涣散,随即沉沉睡着。 楚凡掀开被子蹒跚下地,先将小丫头费力抱上床,再去灶屋烧一锅热水舀进木桶提进厢房,把垂在床沿的两只乌黑小脚丫细细洗干净。 她没有靴子,来来回回山路全靠光脚走。脚底除了厚厚老茧,还有几条新旧伤痕。 擦干净脚,把小小身子扳正盖上薄被,轻轻解开发髻抽出发簪。 忙完这些,楚凡拎桶到堂屋拉开半扇门,见外面暮色苍茫。泼完水又拉门栓顶门杠,再返回厢房端出火盆,穿过堂屋进灶屋,晦暗中准确找到火石。 有一个秘密无人知晓,这一世的阿凡目力与听力非常惊人。看得清两里外兔子,听得清百米外虫鸣。 但无论前世的楚凡还是今生的阿凡,都不太会生活。 从火盆里扒出部分灰,垫入枯叶洒上糠皮,整整用了半小时才把火生着。 期间浓烟滚滚,小丫头睡梦中咳嗽了几声,吓得他赶紧关闭灶屋门。等木碳烧红小半,估计不会熄灭了,楚凡才把火盆端回睡觉的厢房,胳膊下挟着几根干燥大柴。 红红火焰像艳丽的妖姬翩翩起舞,驱散了阴冷与潮湿。木柴时不时发出爆鸣,迸发出火星。影子投射在墙壁,光怪陆离,仿佛狰狞怪兽,黑暗森林。 想起昨晚小丫头生火时,自己差点提醒她小心一氧化碳中毒,楚凡哂笑着摇了摇头。 草屋四处漏风,如果没一盆火,真的难捱秋夜。 谁的肚子咕咕叫? 他犹豫地看了看小丫头熟睡的脸,再次摇了摇头。 床对面墙根下,是少女用破烂被褥堆出的临时地铺。楚凡盘坐在铺上,凝视指间发簪,怔怔出神。 那是一截剥去了皮的分杈柳枝,像一个细长“丫”字,黄中泛黑。 说什么宝石翡翠,珊瑚象牙,蛾儿雪柳黄金缕。对楚凡而言,都不如眼前这截干瘪的树枝珍贵。 他下意识转动发簪,回忆起一桩极其诡异的事。 三天前在角斗场,听到楼上有人说话。 正是那段话令他毛骨悚然,才在后面战斗中大失水准,早早挂了。 第三章 重生 呆呆坐了一阵子,楚凡把柳簪轻轻放回枕边,摸索进灶屋。 穷,太穷了。 家里连油灯都没有一盏。 他抱出一大捆稻草,坐在火盆边思考了一会儿,开始想想停停编草鞋。 前世是一个孤儿,没有人给他编织过毛衣,但见得多。 编草鞋有点像织毛衣,如果不考虑花样就简单多了。在脑海里预先设计好鞋底的经纬勾勒,编出一双“朴素”的并不难。 熟能生巧。 第一只鞋整整耗费一个半小时,第二只鞋才用半个多小时。 草鞋编织完了,用手掌使劲摩擦按压,觉得挺扎人,又去灶屋拿来了柴刀和几段木头。 一小时后,楚凡满意地躺在了地铺上。 小半天心无旁骛的劳动,让脑海里那些纷纷乱乱事情得到澄清,焦虑减轻了不少。 整整躺着养伤三天,他直到昨天才把来龙去脉理清楚。 一十五年前,他伴随一团能量穿越异界,避免了魂飞魄散。 突破时空在极小概率可以引发物质世界的湮灭,那么原来世界还存在否?他不知道,也跟他再也没有关系了。 那团能量不知由时空裂开造成,还是由实验中破开时空的核能凝聚。总之,它隐藏双眉之间的松果穴,像一轮小小太阳散发光和热,又晶莹剔透如一颗水晶。 两岁时,阿凡肚脐下方三寸处的下丹田被鲁伯踢碎,摔下后脑袋猛烈撞地,被这团能量暗中疗伤滋养,救下了性命。 这回情况更严重。 那团能量尽最大可能延缓了器官衰竭,可并不能生死人肉白骨。岌岌可危命悬一线时,如果没有获得救治与护理,终究要完蛋。当时身中十七八刀,胸腹差点贯穿。即使没有失血过多而死,也会感染发炎引起并发症而亡。 是小丫头和老苍头再次救下了他。 估计一十五岁快成年,脑部发育得足够承受庞大信息,那团能量顺便把前世记忆灌入了脑海。 情形非常像佛门“醍醐灌顶”,又像俗称的“开窍”。令他一下子脱离浑浑噩噩状态,判若两人。 那么,小白鼠穿越没有? 这不是眼下该思考的问题。 空肚子饿一夜,第二天早晨栀子熬了一锅小米粥,面带愧色。楚凡瞧着她像一只小蜜蜂般忙忙乎乎,笑而不语。 早餐这个概念,也是楚凡刚刚告诉她的。 奴隶们一般只吃一顿,顶多两顿,午餐,晚餐。老爷们到底一天吃几餐,他们并不知晓。 上午阳光灿烂,远山如黛。 入秋了,草木开始泛黄。 高粱熟,清香四溢。 一头耕牛伸长颈子拼命去够垅下一蓬苍翠野菜,牧童骑在牛背上横笛,发音嘹亮。柳树下,农夫柱锄凝听。 哼,好一派悠闲的田园风光!楚凡冷笑。 栀子仰起小脸不解地看着,觉得哥哥醒来后眼神突然清澈明亮,身上多了一股令人敬畏的气息,再也不肯嬉闹了。 是哥哥的伤没有养好,还是自己太丑了? 小丫头放下采野菜的篮子,到沟渠洗干净手,撅起嘴巴,忧心忡忡。 她脚下穿着一双“别致”草鞋。 薄薄的稻草鞋底加上两根绊带,连鞋面都没有。歪七扭八,简单粗糙,手艺真心不敢恭维。但内衬榆树皮膜,踩着很柔软,舒服。 早晨睡眼惺忪,见到凡哥哥笑嘻嘻递过这双鞋,地面散落一层稻草和几段剥掉树皮的榆木,小丫头真的很想哭,又很纳闷。凡哥哥一直很笨的,啥时候这么手巧了? 田垅里,高粱如层层叠叠波浪,随风起伏,一望无垠。 楚凡背着手眺望田野,轻吟道: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小丫头抿嘴偷笑,眼睛里闪烁小星星。 她不识字,根本听不懂,也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古雅的文句,可是觉得好厉害。鲁家堡一千多人,就没有一个这样说话的。 瞧了瞧她那一副花痴小模样,楚凡咧嘴也乐了。宠溺地刮了刮小巧鼻尖,轻轻拍了拍瘦削的肩膀,道: “你呆这儿把把风。如果有人过来,就赶快进屋告诉哥。” 嗯。 小丫头困惑地点点头。 哥哥吩咐什么,她就做什么。不需要明白,不需要理由。 他们三户人家最偏僻,靠近戴山,前面除了田野就是丘陵。农夫走垅间小路,鲁家人走河堤大道,如果过来的话远远可以望见。 楚凡眯缝眼望了望太阳,感觉才上午十点多钟,沿田埂走回茅草屋。 在转身之际,面孔瞬间阴冷。 他要与时间赛跑。 他非常清楚,这看似悠闲的田园风光,其实隐藏令人窒息的黑暗。 八百个奴隶相当于八百头牲畜,甭提自由,连性命都是鲁家的,随时可以被宰杀。 无论祭祀,取乐,还是别的…… 而这一次,小丫头被选中。 前几天他进场角斗时,听到了楼上飘出对话: “……吉穴已成,风水独好……只有一名童女的生辰八字契合,栀子,其她皆不堪用……以童女灵魂护佑阴魂,至为关键。不可让她惊恐而死,携带凶煞之气……白绫最差,砒霜次之,水银最好。水银多多益善,死者才面貌如生,灵魂饱满……山阴县里水银不多,最好在中秋前早早备齐……” “法师说的是,这就照办……” 阿凡当时不太明白,被粗暴推进场后脑海依旧盘旋那几句话,手足冰凉,浑身颤抖。 删繁就简,那段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鲁伯可能捱不过秋天,法师设好了风水阵势,选中栀子殉葬,预备用水银毒杀。 小丫头的生命,如果不出意外,满打满算只有一个多月了。 她并不知道。 距离角斗过去好几天,鲁家堡派出来抓捕的刽子手可能上路,随时出现在眼前。 光阴似箭,步步紧逼…… 楚凡认为,殉葬无疑是人类最阴暗野蛮的行为,没有之一。 上辈子,两千多年前圣人就发出了“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的愤怒呐喊。然而殉葬制度一直延续不绝,平民奴隶不用说,连皇后贵妃也不得不盛装赴死,距离高科技时代一百多年才被严厉禁止。 楚凡异界初醒,没什么轰轰烈烈想法。 但作为一个穿越者,假如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妹妹殉葬,还不如赶快找一块豆腐撞死,找一根绳子吊死,不活这一遭。反正活了也白活,如同行尸走肉。 他暂时只想救下小丫头,最好叫上苍叔一起逃走。至于报仇雪恨,让五十里鲁家堡烟消云灭等等,以后再说。 时间紧迫,一肚皮知识用不上。就算了解神经节间的信息传递,那又有什么用? 依旧只能靠拳头! 第四章 灵晶 楚凡前生被称为末法时代,强大的科技力量压制得所有修炼者喘不过气,在滚滚红尘里屁颠屁颠混一口饭吃。 在生命科学院里,宗师不敢放肆。武师地位比小白鼠高不了多少,被楚凡他们研究来研究去。 天地元气聚而生灵,修炼者吸纳灵气炼化成真气,从而具备超能力。 所谓照体长生,灵鉴涵天,资生一切由真气。 末法时代的天地元气丧失,将所有修炼者打回原形。神奇功法顶多强身健体,武道沦落成为舞蹈。宗师获得有限尊敬,源于他们的社会影响力,并非有多厉害。 作为一名研究者,楚凡也曾跟随宗师学习呼吸吐纳。但前世怎么也体会不到的气感,昨夜随便一试就产生了。 说明这个世界天地元气浓郁,至少是末法时代的百倍千倍以上。说明这个世界极可能存在类似仙人的大能,说明他接触的那些功法,并不算神神叨叨唬人…… 呸,还是唬人。 就像拿着平板电脑对古人讲,这玩意可高级可神奇了……哎,可惜没电。 啊呸! 没电咋呼个啥咧,还没有板砖好使。 而他显然穿越到了一个有“电”时代,携带一肚皮生命科学与修炼方法。“电荷”在天地之间游离,就看身体如何采集……大有可为,大有可为…… 老苍头曾经吹牛皮,说两国大战之际,往往有仙师护佑,踏罡步斗,呼风唤雨……当然,他自己从来没见过仙师长啥样。 楚凡有点小兴奋。 可惜,远水解不了近渴。 十年了道,归去得乘风;无为手段,超显自然功。 瞧瞧,至少得练十几年,黄花菜早凉了。 而小丫头的生命,进入了以分秒为单位的倒数计时。 目前想带她逃出鲁家堡,只能依靠眉心那颗“小太阳”。 那团能量携带记忆,自动疗伤,激发潜力,好像具备灵智一般,又晶莹剔透如水晶,被他命名为灵晶。 无论元气也好,灵气也好,真气也好,体现效果都要转化成能量。而灵晶本身就是能量,是它们的终极形态,威力更是千倍万倍以上。 把一块钱兑换成一百块不可能,把一百块钱兑换成一百张一块的简直太容易了。 灵晶可以自由转换成真气,也可以直接输出,作用于外部。只是,还没有找到加大功率的途径,彰显威力的办法。 昨天,楚凡虽然吸纳天地元气练出气感。遗憾下丹田也就是俗称的气海,两岁时被鲁伯踢碎。可怜巴巴一点真气并没有储存,全部散逸进身体了。 令小丫头乖乖睡觉的,是一缕极微细灵能。 他事先做过多次测试,证实了它对人体的影响。 但无论真气还是灵能,楚凡还做不到透体而发,只能依靠肢体接触勉强输出。 这样已经很牛逼了。 按老苍头的讲法,天下武者分泥胚境,铜胎境,金刚境三重境界,每个境界存在三个等级,每个等级又有初期、中期、巅峰三种状态。 泥胚境是初入门。 正所谓,人是泥做的骨肉。当合泥成胚后,无论功用还是硬度均比一摊稀泥强许多,比如陶器,瓷器。体现在武者身上,则是速度、力量、技巧、抗击打能力比普通人强许多。 境界的名称质朴,楚凡深以为然。 人体一半以上成分是水,剩下以碳元素组成有机物居多,属于碳基生命。而碳俗称草木灰,说人是泥做的骨肉没错。 据老苍头讲,军中老兵一般是泥胚境第一重。他曾经达到第二重,年老体衰又掉下来了。而阿凡父亲属于实打实泥胚境第三重,当初围殴的兵丁如果一对一全不是对手。只可惜,双拳难敌四手,恶虎还怕群狼。 泥胚境之上,是铜胎境。 顾名思义,对比肉体凡胎,其战斗力超越了自然人体能够达到的极限,有如精铜和泥巴的区别。 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 老苍头对铜胎境了解不多,只晓得高手可以内气外放。 在军中,抛开背景功劳排兵布阵运筹韬略等因素,纯以武力论,泥胚境武者做校尉算到顶,铜胎境高手做将军才算起步。大战之中,领军冲阵的猛将均为铜胎境高手。世俗口里的万人敌,无一不是铜胎境第三重的绝世武将。 至于铜胎境之上的金刚境,只听过,没见过,反正厉国没有。 楚凡开窍前思维缓慢,听笑话往往迟一天才笑出,潜意识里却对鲁家堡充满仇恨,无时无刻不想逃跑。 无奈河堤高耸,堤上有哨卡,形同围墙。 奴隶们除了每年秋闲被迫挑土巩固河堤外,平时不能靠近,多半不会游泳。 但楚凡不同,屋后的小山脚下有一口小水潭。夜深人静时他常常溜出去,呆在水底半小时不需要换气。 虎跳河与潇水才五百多米宽,汛期扩大至一千米,游过去跟玩儿似的。堤上隔两千米才一个哨卡,夜黑偷渡根本发现不了。 他试过多次。 他其实早就可以逃走。只是对外面的世界充满恐惧,又放不下老苍头和栀子,才一拖再拖。至于偷偷参加角斗,则出于少年天真的一厢情愿。 以为连泥胚境第二重的苍叔都可以打赢了,怎么可能打不赢那些土把式;以为可以混肉吃长力气;以为可以磨砺实战;以为可以帮栀子脱离奴籍…… 图样图森破。 前生他连鸡都没有杀过,顶多偶尔解剖小白鼠。 既然这个世界如此黑暗,那就不妨以活体解剖一般的冷酷对待。 楚凡冷笑。 反手掩门,堂屋黯淡。 内外伤在昨晚彻底痊愈。等老苍头回来后,估计草药是用不上了。 金色的阳光从墙壁缝隙钻入,灰尘在光影里跳舞。 他环顾空空荡荡的室内,顺手操起顶门杠。 这根杠子两米长,足有成人胳膊粗,由坚硬栎木做成。以前曾自不量力尝试掌劈,手肿了,杠子没事。 这一次他左手托住杠头,末端斜靠地面,心中默念存想。 唰…… 一条晶亮细线从眉心松果穴迸发,矫若游龙,疾似惊鸿。行至脖子下的天突,折往锁骨下的中府,穿过胳膊上的天府,越过小臂上的孔最,直奔右掌劳宫。 晶线行经之处,每一个细胞都欢欣鼓舞,好像士兵列阵呐喊,刀出鞘,箭上弦,杀气冲天。整条胳膊仿佛机械铁臂通入了电流,一瞬间变得刀枪不入,力大无穷。 咔嚓…… 一掌劈下,干净利落,杠子断成两截。 这不算什么,只是静态破坏力。 敌人不是杠子,更不会在战斗中先让你默念存想发一阵呆,然后一招一式规规矩矩对打。 楚凡并没有欣喜若狂,默默思索一会儿,丢掉断杠打了一套拳。 呼呼的风声响起,堂屋内幻化出十几个身影,数息后却重叠为一。随着重重一跺脚,地面塌陷出了脸盆大一个小坑,茅屋剧烈摇晃。 嗵…… 一声闷响传出,吓得田垅里的小丫头一激灵。 乌溜溜大眼睛写满困惑,很想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但凡哥哥要她在这里瞭望,她就忠实地守候。 第五章 入静 楚凡抓起一把缺口柴刀。 这是少年拥有的唯一铁器。 其余农具像什么楸呀铲呀的全是木头制品,均残破不堪。 他不会种庄稼,靠砍柴为生。 但砍柴郎却没有攒柴禾,如同卖炭翁舍不得烧炭,养蚕人不穿绫罗。 呜…… 凄厉的风声响起。 雪亮刀光盈室,寒意森森。 十年磨一刀,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数息之后收势,面不红气不喘。 屋内卷起一阵狂风,灰尘簌簌而落,竹篱笆糊成的墙壁“吱呀”作响。 楚凡执刀而立,陷入沉思。 老苍头传授的“熊罴七式”拳法和“泼风八式”刀法,属于士兵基本功,非常简单。 拳法只有冲拳、勾拳、摆拳、膝撞、肘击、抱摔、弹踢七个动作,刀法只有扫、劈、拨、削、抹、绞、割、突八式。 这样的武功大开大合,变化少,讲究配合。在乱军对战时挺有效,一旦碰上高手就不够瞧。 他前生以科学研究武道,重点在“道”不在“武”。 比方说“气”的物质形态,如何激发潜能,“法术”的物理定位,“神识”是怎么一回事,意识对环境的影响……等等。 可武道武道,武与道往往不分家。 那团能量完整地保护了前生信息,令他可以清晰回记曾经接触过的一切。 比方说拳法,什么南拳北腿太极形意,至少见过几十种。随便拈来,最简单也是三十二式太祖长拳。 还是那句话,远水解不了近渴。 前生他不是练家子,只是一个穷得响叮当的冷僻领域研究生,屌丝,宅男。确实见过不少武者打拳踢腿,当时颇不以为然。可真要他下场练练,恐怕比三脚猫还不如。 这一世的阿凡只练熟了“熊罴七式”和“泼风八式”,换任何高级货都来不及。唯有在速度和力量上做文章,化腐朽为神奇。 将柴刀稳稳竖立墙角,楚凡穿过清冷的堂屋,灶屋。 屋后是一片荒野,石头遍地。藤蔓野草没过脚踝,东一簇西一簇散布半人高荆棘,两百米外有一座小山。 楚凡挑中一块轱辘大小,约有两千多斤重的大石头。 以前练习力气,对这块大家伙顶多摇晃一下。别说抱离地面,连推都推不动。 楚凡站稳,微蹲,俯身,双手抓紧石头边角的突起,双膀较劲。 随着“嘿”一声断喝,“石轱辘”慢慢离地,然后被高高举过头顶,抛出五米开外。 “嗵”一声巨响,碎石乱溅,尘土飞扬。 哧溜,一条斑斓大蛇从草丛惊出。被吓得好一通花枝乱颤,疯狂扭动,夺命逃窜。 楚凡今日对它没兴趣,不追。 对结果非常满意。 泥胚境第三重巅峰,单手至少五百斤力气,双膀可举千斤重物。铜胎境尤其恐怖,第一重就达到单手千斤力,双膀举起两千斤,实非血肉之躯可以做到。 他两岁时丹田被鲁伯踢碎,灵晶进行救治的同时也提高了身体素质,使得目力与听力非常惊人,人小力气不小。但后天营养与系统训练却没有跟上,所以开窍之前的战斗力顶多达到泥胚境第一重巅峰。 角斗重伤后,濒临死亡。灵晶倾泻而出挽救身体的同时,缝缝补补夯实基础,顺便把身体肌能提升到了极限。 他现在一眼可以望见五里外人行,听到三百米外雀鸣。至于速度与灵敏,至少是以前的五倍以上。 力量属于硬指标,一举超过两千斤。 也就是说,目前战斗力达到了常人需要仰视的铜胎境第一重。而且是在身体并不强壮,没有运用真气和动用灵能情况下。 只欠缺战斗经验和高明手段。 另外,还有一项关键指标未测试,抗击打。 再快再强,被一拳撂倒就啥也不是。 既然身体肌能提升到极限,它理应增长得更加恐怖才科学。 正如金刚石被打磨成钻石后光彩夺目,价值非凡。其本体特质则是硬度,自然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抗衡,在表面镂刻痕迹。 缺乏工具,无人辅助,抗击打实在不方便测试。等苍叔回来后,用那根断杠狠狠敲打自己试试看。 楚凡心里嘀咕着,往回走。 “伯”是个爵位,大者地广千里,辖民百万,小者啥也不是。 鲁伯别看拥有五十里地盘和八百奴隶,耀武扬威,其实只算土豪乡绅,奴仆过万的世家豪门海了去。那么,鲁家堡就不可能存在一位铜胎境高手坐镇。 楚凡觉得,自己偷偷带着苍叔和栀子逃走,只要小心点,想必不会遭遇太强大狙杀。至于以后怎么办?等出去再说,走一步算一步。 唤回兢兢业业的“田野小哨兵”栀子,你淘米她洗菜,你烧火她煲汤,两个人做了一顿丰盛午餐。 简直太奢侈了,罪过! 小丫头只扒了浅浅半碗米饭就推说饱,被硬逼着再吃下一碗,以及三片肥肉五块瘦肉半碟青菜。她默默背转瘦小的身子,一边扒拉筷子,一边吧嗒吧嗒掉眼泪。 楚凡假装没看见。 头发枯黄,身高才一米五,是典型的营养不良,微量元素欠缺。在长身体的时候如果吝啬,以后都没法弥补。 而他自己,吃了跟没吃一样,肚子里像有个无底洞。就眼前这么点儿饭和菜,再来三倍也不够饕餮。 不着急,楚凡自我安慰。 等出去以后,猪头肉会有的,鸡鸭鱼会有的,山珍海味都会有的。 嗯,酒也会有的。 苍叔以前在苍南郡喝过一种松石醪,念叨了一辈子。有一次馋酒不行,去鲁家酒坊讨醪糟没讨到,就站立下风口嗅酒香。嗅着嗅着,竟然摇摇晃晃一头栽倒,醉了。 趁洗碗的工夫,小丫头偷偷瞄了瞄快露出瓮底的粟米,又望了望梁上最后一块风干肉,绷紧脸儿,忧心忡忡。 午后,稍稍休息了半个时辰。 小丫头坐立不安,非要去哥哥阿土家拿回辛辛苦苦采集晒干了的拐枣和板栗。 楚凡一心考虑逃跑的事项,自然不肯带这么多累赘,但怎么劝也不行。 ……凭什么?每次多喝一口粥,嫂子就用筷子敲自己脑袋;凭什么?捉虫摘菜养大的鸡过年宰了,自己只配啃鸡爪子…… 楚凡拗不过,目送小小身影蹦蹦跳跳拐过了山坳。 这片山洼像弯月,他在弧线底,右手边去往老苍头家,左手边去往阿土家,距离都有五六百米。道路弯曲,树木遮挡,丘陵横亘。除非跑到近前,彼此看不见,也听不见。 嘿嘿,小丫头蛮有反抗精神的。现在是萝莉,长大了恐怕成御姐。 楚凡微微一笑,拎起柴刀到屋后,从水缸舀出一瓢水,在磨刀石上细细磨。 这柄柴刀的材质不错,是军刀回炉铸造,刃口锋利。就是太短小了,使起“泼风八式”不趁手。威力出不来,气势也出不来。 磨着磨着,他身体渐渐放松,呼吸平缓绵长,每一寸肌肉都与简单机械的动作协调。不多出一分力,也不少出一分力。 如果修行者见到这个场景,将会骇然。 这是入静的初始状态。 无论求长生还是证天道,起步都要从入静开始。 在入静状态下才能够观自身,摒杂念,气息运行无碍,与天道法理契合。相传仙佛入静时,心照天地万物。 资质灵慧,在高人指点下修行不辍,入静并不困难。 但楚凡只是一个卑贱奴隶,不是仙师弟子。 没沐浴焚香祷告颂经,随随便便磨一把破柴刀就入了静,还有天理不? 第六章 磨刀 太阳西斜,秋风凉爽。 一栋三间带耳房的大茅草屋前坪,簸箕倒扣,晒干的灰褐色拐枣与赭红色板栗泼洒一地。一大串崭新铜钱乱糟糟堆在簸箕顶,黄澄澄明晃晃耀人眼睛。 壮实汉子阿土拉长了苦瓜脸,抱头蹲地,唉声叹气。 小丫头栀子死死抱住一棵栀子树,汗水湿透衣衫,目光惊恐,咬紧牙关。 “哎呦,妹子。去鲁老爷家当丫鬟,是上辈子修的福气,求都求不来呢。以后你再也不用下田了,穿绫罗绸缎,吃香的喝辣的……” “栀妹儿,敢不去就撕了你嘴!” 她矮冬瓜似的嫂子和另外一位花衣裳婆子在边上不停恐吓劝诱,一度试图掰开小丫头的手。见她抓得实在太紧,只好放弃,怕把指头掰断了。 两位穿皂衣的侍卫手按刀柄,冷眼旁观。抢了人就走,多爽利!谁晓得出发前,大公子鲁方下令别惊吓小姑娘,他们也不好动粗。 三百米外的河堤上,静静停放一辆牛车,车夫无聊地挥鞭驱赶嗡嗡飞舞的苍蝇。 “死人头,还不快点劝一下你妹子。哼,有福不晓得享……” 泼妇突然踢了一脚,阿土哼哼唧唧像螃蟹似的僵硬挪动两步,却没有站起。 婆子见死活劝不动栀子,面孔渐渐冷了。 哒,哒,哒…… 一匹青骢大马不徐不疾下堤,走了过来。 马上的锦袍中年人国字脸,佩短剑,不怒自威。腰间围一条宽阔玉带,脚下蹬一双漆黑的皮革高帮靴,在水乡极为罕见。 “小的见过黄统领。” 两名侍卫赶紧碎步趋上前,躬身作揖。 婆子满脸堆笑,张了张嘴却不敢上前招呼,闪避到旁边。 阿土惶恐站起身,口中喏喏,点头哈腰,与婆娘一起胆怯地退后几步。 鲁家堡侍卫统领黄堂扫视了一遍场间情形,冷哼一声,翻身下马。走到栀子树下站定后,二话不说伸出右臂,大掌掐住了小丫头纤细脖颈。 婆子惊呼了半截又赶快掩嘴,两名侍卫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泼妇瑟缩躲到了阿土身后,而阿土脸上闪过一丝惊惶,然后低垂脑瓜,好像没有看见妹子被欺负。 奴隶如同牲畜,是没有任何权利的,要杀要剐全凭主人心意。 小丫头的身体剧烈挣扎扭动,渐渐开始翻白眼。十数息之后,抱紧树干的两只手臂终于无力垂下。 黄堂厌恶地一拽一推,小小身子顿时像一捆稻草般软绵绵歪倒,口冒白沫。 见此,场间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黄堂从怀里掏出一块丝巾擦了擦手掌,冷冷道: “死不了的,泼一盆凉水就醒。哼,你们简直是一群废物,这点小事情都办不好。快带去城堡,如果她还闹腾,就给我捆紧。” “是。” 两名侍卫齐齐低头。 “人心似铁,官法如炉……哼。” 黄堂懒得再去看这些蠢笨下人与卑贱奴隶,随手丢掉丝巾,牵着马儿悠闲向前。神态仿佛贵公子踏青,真名士探幽,浑然不似一个才掐晕了小姑娘的凶悍武夫。 行到山坳拐弯处,黄堂知道再往前一百多步,就可以见到那名奇怪少年的草屋。左右顾盼无人,便把马拴在一棵小树上,蹑手蹑脚潜进了山林。 那副模样,真像一个小偷。 …… 楚凡忽然心中一动。 这是一种很玄妙的感应,总觉得不对头,但又不太确定。 此刻,他正蹲在地上卖力磨刀,左手按刀头右手握刀把,躬着腰,身体有节奏地一起一伏。于是借推刀的间隙眼皮上翻斜睨,果然瞥见从阿土家背后的山林钻出一个人。 放着好端端道路不走,偏偏翻山钻林子,必有蹊跷。 他微微调整姿势和方向,于是瞧得更加清楚了。 那是一条锦袍大汉,乍然从幽暗林子里钻出,还不太适应阳光,正警惕地四处张望。 这个人楚凡认识,是才到一个月的鲁家堡新统领黄堂。每天穿得花团锦簇比新郎官还神气,训起话来运足中气比戏子还卖力。 这样的“大人物”偷偷摸摸出现在奴隶住所,绝非小事,好事。 楚凡心里一沉。 情况不妙。 小丫头那边恐怕出事了,这会儿正被押送鲁家堡。 如果他还是几天前的少年阿凡,肯定急得蹦起,提刀就追。结局必然是一场悲剧,他死,她也死…… 但他是楚凡,累积了十五加二十二总计三十八年人生经验,对人性的洞察与事态推衍绝非一个乡下少年能及。 于是继续稳稳磨刀,忖道。 不要紧……在鲁伯断气前,小丫头绝对安全,也不会遭遇打骂。 至于这位新来的统领嘛,呵呵,是送上门的一个大礼包,连打开方式都不需要太讲究。 荒野平坦,一览无余,孤零零的茅草屋特别醒目。 黄堂走出几步后,远远望见矮小屋檐下蹲着的身影,却瞧不清楚在做些什么。 见此,黄某人的眼珠子差点蹦出眼眶子。 噫,狗奴才真的没死!才过四天就能起床干活了? 幸好大公子叫我顺道看看,没死就补一刀。附近还有个老苍头,听说是泥胚境第二重的军士,不晓得今天在边上不,须小心提防。 一百多丈的距离,黄堂谨慎地东张西望,行行停停,约莫用了半炷香工夫才走完。 但少年肩膀一耸一耸,只顾卖力磨刀,根本不抬头看,不搭理,令统领大人心头的怒火泼啦啦直往上窜。 哼,狗奴才明显是故意的! 方才踢动了石头,跺了跺脚,不信他听不见声响。 但黄堂实在拉不下架子,以泥胚境第三重高手身份偷袭一个重伤的泥胚境第一重奴隶。可要他主动去打招呼呢,又不情愿。于是干脆重重咳嗽两声,喝道: “死到临头,还装模作样?” 少年依旧不抬头,只顾磨刀。 “哈哈哈,装蒜,继续装。阎王叫你五更死,绝不留人到三更……跑呀,怎么不跑?跑断腿也没有用。叫呀,怎么不叫?叫破喉咙也没有用。” 又等了一阵子,见老苍头始终没有出现,黄堂终于放下心。 少年有了反应,反问道:“鲁伯不行了?” 黄堂一凛,不由自主退后一步。心道昨夜鲁伯病情恶化,堡中只有几个心腹人晓得,这小子如何得知? 少年不等他回答,继续问:“栀子被你们押走了?” 黄堂又退一步。 “你是顺道过来看一看情况的,对吧?” 黄堂再退一步。 猛然醒悟被一位奴隶三句话逼退三步,恼羞、诡异、愤怒的感觉糅合在一起,脑子里面乱哄哄,正待破口大骂后立即扑杀。 那少年却放下柴刀,缓缓站起,伸了个大懒腰。目中寒光一闪,气势凛然。 那是一股掌控生死,强者、上位者才具备的杀气。 仿佛苍穹之上,苍鹰盘旋,冷漠盯住了原野里的小田鼠。 第七章 鞠蹴 黄堂一句粗口被硬生生憋回。 气血翻涌,面色铁青,隐隐泛出了血红。 少年随意踏上前几步,表情轻蔑,伸出右掌四指一勾,道:“来。” 那副样子像招呼懵懂孩童上前吃糖,浑没把主宰自己生死的统领大人放在眼里。 黄堂几乎被气疯了,只想把他碎尸万段才好。强压下心头的不快,狂笑道: “好,好,好,你这腌臜奴才有种……自寻死路,看来不蠢。明白活着会让鲁家堡不安,让公子爷为难……哼,这世界强者为尊,弱者不如狗。怪只怪你自己武艺差,黄泉路上不要怪罪本大爷。” 言毕也不多话,身形一晃越过了两丈距离,奔雷掣电般一拳打向对方胸膛。速度之快,连衣服上装饰的小挂件与丝绦都被拉直了。 砰…… 一声闷响。 少年的上半身微微一晃,却没有像预料之中倒飞出去。 怎么回事,一击无效? 不会吧,对方不躲不闪,一击居然无效! 那天在角斗场明明见到他被砍得七零八落,武功顶多才泥胚境第一重。 黄堂闪电般退后五步,脸上惊疑不定。 少年挨了一记重拳后,脸上露出古怪表情,有些失望有些疑惑,又像在思索。 他用手轻轻揉了揉胸口,似乎努力回味验证了什么却不得要领,小心翼翼探询地问: “黄统领,你这是……没尽全力,想试探底细……虚招?花招?” 黄堂郁闷至极,转了转手腕。 你大爷的,老子堂堂泥胚境第三重,还用得着跟你耍花招?这一拳足足用了七分力,足可以打穿砖墙。只怕你小子的心肝肺全烂了,靠一口气强撑。哼,马上一口鲜血喷出就要摔倒,咱们等着瞧。 可是等了数息之后,少年依旧稳稳当当站立,搔搔头又向前招手,道: “不好意思,麻烦再来一拳……给点力,使点劲。” 黄堂进退两难,云里雾里,强烈怀疑方才是不是真的试探了一记虚招。 想了想,他深吸一口气,再次窜到少年面前。 左拳一晃身形下挫,右拳结结实实捣在对方腹部,足足使出了十分力气。 噩梦开始上演。 少年微微一晃,不耐烦地一脚踢出,骂道: “你丫没吃饭呀,软绵绵的,总是跳来跳去挠痒痒。” 黄堂急忙双拳下格,一股大力涌来,被踢得腾空飞起。 不等他落地,又一脚踢在屁股,再次飞起。对方还特意收了劲把脚面回缩,好像鞠蹴里的“颠球”动作。 可怜的统领大人闯荡江湖,刀光剑影扎实见识了不少,却一辈子没有遭遇这样诡异的经历。悬空不落,无依无靠,天旋地转,被人家当球踢。 眼睁睁见对方变幻姿势摆造型,足踢膝顶拐撇作花俏“颠球”状,啥流星赶月落花流水都使出来,自己却成了那个悲惨的“球”。好几次使出擒拿鹰爪手去捉少年的脚,总功亏一篑。 这差距,不是一般般大! 楚凡玩了十数息,终于停下。 武者也是人呀,爹生娘养肉体凡胎。黄堂骨酥筋麻滚落一旁,把隔夜饭都呕吐出来了。 楚凡嫌弃地避到上风头,再次勾手道:“过来。” 像唤一条狗。 这一次,黄堂面如死灰,不敢不去。用袖口抹了抹嘴巴,跌跌撞撞跑到少年的面前,匍匐于地。 楚凡皱眉思索,问:“你武功是什么境界?” “回大人……小的,小的是泥胚境第三重巅峰。” “第三重巅峰?放屁,你的力气比苍叔大不了几分。” “大人法眼如炬,洞彻幽微……实不相瞒,小的刚刚攀升至第三重,境界还不稳定。为了混口饭吃谎称巅峰,其实差距十万八千里……不过……” “不过什么?” “境界高了力气自然大,但境界划分却不全凭力气。” “嗯,有道理。把话讲清楚,还凭什么?” “泥胚境第一重,躯体强悍勤学苦练就可以达到。第二重,需要炼气才能提升。等到体内的真气充盈,盘旋而不能出,是为第三重巅峰……铜胎境……” 黄堂的声音越来越低,摇头晃脑,似乎支撑不住了。 楚凡走上前两步,微微弯腰倾听,谁料一把短剑倏忽刺向小腹,疾如电闪。 黄堂脸上露出狞笑,以为得计。 却不知在楚凡眼里,他这些鬼魅伎俩全是可笑的慢动作,当即不假思索夺剑反刺。 嗵…… 一声闷响。 黄堂胸口剧痛眼前发黑,被撞得仰天栽倒,心里哀叹,完了!混一辈子江湖,打雁的终究被啄瞎眼,我命休矣。 但他胸口膻中穴被重撞之后真气涣散,头晕目眩身体僵硬,却又再无其它异状。睁眼见到对方倒执短剑,剑柄冲前,方明白捡回了一条性命。 楚凡懒得再玩猫抓老鼠的游戏,冷冷道: “黄统领,跑呀,怎么不跑?跑断腿也没有用。叫呀,怎么不叫?叫破喉咙也没有用。怪只怪你武艺差,黄泉路上不要怪罪本公子。” 把他方才的话全还回去了,一字不差。 黄堂险死还生,心态大变。哆哆嗦嗦坐直,拱手垂头,道: “黄某有眼不识泰山,死有余辜……今后任凭公子驱使,上刀山下火海,绝不敢皱一下眉头。” “哼,你想活下去,也得有活下去的价值。” 黄堂懂少年的意思,道: “黄某虽然初到鲁家堡,根基不深。但除了内堡侍卫与大公子亲卫,其他人也调得动。公子不用担心,黄某马上赶往河堤,定把栀子……小姐截住,护送回来。” 呵呵,这货见风使舵忒快,猴急猴急交投名状。 楚凡嘴角一撇,懒洋洋收回短剑,绕指飞旋如一团光,道: “不必了,我自有安排。现在不杀你,不代表呆会儿不杀。把鲁家堡的情况说出后,也许能够留下一条命。你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静坐片刻,被凉风一吹,黄堂梦魇一般的感觉消褪。待见到楚凡娴熟地把锋利短剑玩弄于股掌,惊恐却比方才更盛。 一尺多长的锋利短剑,在指间旋转如同光轮,也不怕割了手指头?这这这,不就是仙师摆弄飞剑的样子?一剑飞出,千里外取大将首级。 本以为对方妖怪附体,原来竟是一名少年剑修,仙师弟子!难怪被砍数十刀也死不了。听说修士有一些古怪规矩,或入深山大泽与妖兽鬼怪搏斗,或入红尘受苦受难,叫做历练,以巩固道心……如果跟着他,今后肯定前途无量,可比跟着土包子鲁方强多了。但他不愿意显露身份,那就装作不知道吧。 黄堂自动忽略阿凡一十五年未离开鲁家堡的事实,如此这般想。却不知楚凡下意识玩弄短剑的动作,跟前生玩弄铅笔一模一样。端的是炉火纯青,快速绝伦。 打定了主意后,黄堂爬起,单膝跪地,神情愈发恭敬,道: “……十五年前,鲁伯一脚没踢死大人,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做得太绝。其实后来暗中派遣杀手加害过几次,均被老苍头和阿吉挡住。老苍头虽然只是一个奴隶,从军时却为鲁伯挡过箭,谁都要卖几分面子。大人年纪又小,没什么威胁,此事就不了了之…… “鲁伯有两子,鲁方嫡出,鲁圆庶出。但鲁伯宠爱鲁圆,耗费巨资把他送入茅山,拜在仙师座下修道。大公子鲁方老大不小了,在鲁家堡却没什么实权,不免心怀怨恨。一个月前鲁伯病倒,不能理事,急忙送信去茅山。 “鲁方开始掌权理事。但鲁伯一直没向官府呈表让他承袭爵位的,鲁圆又即将返回,心中未免不安。鲁家堡原来的统领刁贵不卖鲁方的帐,于是鲁方招黄某进堡准备取代他。可左等右等,去茅山的送信人和二公子鲁圆久久不回,刁贵不免心里打鼓。因为若不呈表指定,按照祖制,这爵位还是会落到嫡长子头上。 “刚巧大人您去参加角斗,刁贵邀功,就说出了一十五年前的旧事。还讲……大人小小年纪就达到泥胚境第一重巅峰,假以时日不可限量。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一旦武功有成,鲁伯已死,鲁圆又远在茅山,复仇对象一定是大公子鲁方,不如干脆做了以绝后患。于是,那次角斗特地安排了一名泥胚境中期的侍卫,命令他务必斩杀了大人……” …… 静静听完黄堂竹筒倒豆子,楚凡心中有了计划。 这货贪生怕死,还有点利用价值,不能简单地杀掉了。可要控制住他,光恐吓不够,得用巧妙法子才行。 楚某人探手往怀里搓了搓,却没搓出什么泥垢。小丫头换药勤快得很,一天要擦拭身体好几遍。 假装思索,慢慢踱到黄堂的身后,弯腰撮起一团泥巴捏了捏,又放弃。这货狡猾精明,要是看破了反而不美。 于是干脆踱回身前,手一松,短剑笔直插落,吓得统领大人浑身一颤。 楚凡也不多说话,转身进灶屋抓起一把药渣子,混合泥土灶灰使劲捏紧,揉成一颗黑黑的丸子藏在怀里走出。 “黄统领……” 黄堂老老实实跪着没动,闻言赶紧抱拳拱手,道:“公子爷折杀小人了,不敢当……叫小人黄堂,或者小黄就可以了……” 小黄? 小你妈头! 楚凡一阵恶寒,撇了撇嘴角,从怀中郑重掏出一颗乌黑丸子,冷笑道: “吃下这颗三尸脑神丸后,如果一年半载不服我的独门解药,会六亲不认,状如疯狗而死……你仔细想一想,愿不愿意吃下去?” 楚凡把丸子在掌心抛了抛。 黄堂倒也光棍,张开嘴巴,毫不犹豫道:“公子所赐,不敢不受。” 呵呵,这货倒有几分胆色。 楚凡轻轻一抛,药丸直入黄堂口中。 后者咕咚咽下,连眉头也不皱。 楚凡微微一笑,一指点在黄堂胸口膻中穴,透出一缕灵能。 打一巴掌给颗枣,胡萝卜和大棒子一起上,才能够让人死心塌地。 膻中穴就是俗称的中丹田,为聚气之所。 黄堂方才被剑柄重撞,真气涣散不能凝聚,此刻感觉一阵清凉,遍体通泰。胸口渡入的一股真气轰然炸开,精纯无比,水乳交融般入经络,把泥胚境第三重境界稳固下来。 等于楚凡随手一指,令他少费三年功。 黄堂欣喜若狂,双膝跪倒,五体投地磕了个响头,道: “公子恩赐,没齿难忘。从今往后,黄堂唯命是听,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靠,老子年轻得很,还没有变成一张画像挂墙上,你丫磕的是哪门子头? 楚凡嘴角抽搐,一脸不高兴闪开,道: “行了,行了,快点起来。最近我要离开鲁家堡,一年之内必定回转。有件事情,想同你好生筹划一下。” 第八章 行路难 轻纱般薄雾随微风飘荡,百丈之外看不清牛马。 一座废台子矗立大路旁,距离镇子两里多远。不知是没落宗族祠堂,供行旅休息的义舍,还是别的什么。 石砌台基残破不堪,杂草丛生,屋顶只剩几片瓦。粗大木柱上,对联斑驳可辨:谁为袖手旁观客,我亦逢场作戏人。 仿佛一个晚景凄凉,鸡皮鹤发的老妪,在寒风中追忆曾经的浓装艳抹,弦管笙歌。 可能是个戏台子吧,楚凡思忖。历史与文化走向有其固有趋势,就算异世剧种不同,内容却不可能大相庭径,无非悲欢离合而已。 他把背上的小丫头轻轻放下,跳上台跑进还算结实的侧屋看了看,又拉她上去。 “你先在秸秆堆里睡一觉,不要乱跑。哥去弄点吃的,马上就回来。” 嗯,栀子用力点了点头。 他们奔跑了一整夜。 楚凡把黄堂当成一块试金石,结果发现自己的抗击打能力深不可测,似乎犹在铜胎境第一重之上。 经过一番思索与计算,他吓了一大跳。 黄堂的一拳击到腹部,力度却被分散至全身。他只感觉微微一震,好像一阵涟漪飞快掠过皮肤与肌肉组织,毫发无损。 情形非常像擂鼓。 壮汉使足力气也不能把鼓擂破,因为鼓锤击打的力量被鼓面均匀分散。 但十八岁娇娘的纤纤玉手,挟一根绣花针就可以轻易把鼓面扎破。因为针尖接触面积非常小,造成那一点破坏力惊人。 撞、捶、砸、打、敲等攻击,在楚凡变态的防御面前根本造成不了伤害,怕就怕砍、剁、割、刺、钻、削…… 楚凡在前世见过铁枪锁喉,可从来没见过哪位大师敢被针刺,敢被刀割。 如此说来,砍、剁、割、刺、钻、削的威力岂不比撞、捶、砸、打、敲大? 其实未必。 枪挑一条线,棍扫一大片。 枪挑是点线攻击,波及范围小。棍扫是大面积无差别攻击,波及范围大。 楚凡为奴十五年,缺吃少喝。速度快,力气大,身体却不是很强壮。一旦等到他的躯体登峰造极,其本体防御能力将扩大到一个匪夷所思地步。 通过黄堂,楚凡清楚了鲁家堡布局。 到晚上,统领大人调开相关路线侍卫,他爬进城堡如履平地。 小丫头被单独关在一间屋子,基本无防范。没有谁敢和即将陪葬的人同住,怕沾染阴气。 救出她毫无难度。 纠结唯有两点。 无法等待老苍头了。怕情况生变,殉葬提前进行。 也无法手刃仇人了。 鲁家内堡住着一个法师,黄堂经常见人送入珍稀药材。 楚凡猜测,所谓的法师应该是一名修炼者,窝在鲁家堡里炼丹,实力不明。 他必须先救走栀子,不能冒险杀进内堡。 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鲁伯寿终正寝。 不过,也许大概可能,老头不会那么快翘辫子…… 楚凡背着小丫头,扭头回望一眼黑黜黜如同坟墓的鲁家堡,冷笑一声,遁入沉沉夜色。 先往北,然后折向南,一夜疾走两百里。 根据老苍头有限的地理认知,山阴县往南八百里将是苍南郡。越过苍南郡抵达边关,对面是厉国的死对头姬国。 作为厉国奴隶,跑到姬国后会被赦免。 盘缠缺乏,楚凡从黄堂手里只搞到八两碎银子。至于珠宝什么的,拿了也没用,去典当的话容易暴露身份。 黄堂这货刚到鲁家堡一个月,还没领取薪俸,一点钱制备了光鲜行头。楚凡没有要他去借,怕引发注意,节外生枝。 其实,八两银子不少了。平民百姓一般只使用铜钿,极少见过银子。五两银子可以买下一头牛,八两银子省吃俭用,可以养活一家三口整整一年。 疾行一夜,小丫头熬出熊猫眼,脸蛋反而生出了光彩。 她并不知道刚刚被楚凡从鬼门关里硬拽出来,也不太明白自由的意义。但知道不用再看嫂子的脸色了,不用再担心鲁家凶神恶煞了,今后很可能和凡哥哥不分开了……一想到这些,她就开心得很。 楚凡一个人朝镇上走去。 需要买点吃的,更换行头。餐风露宿,铜罐得来一个,铜碗得来两个。火石媒纸要备齐,最好还搞床被褥…… 不放心,本想带上小丫头。 可她入堡后被逼着沐浴换衣,身上的金丝银线锦缎裙太扎眼了。 小丫头换上绣花鞋,草鞋却不肯丢。戴上碧玉簪,柳枝却不肯丢。溜出鲁家堡时,把它们像宝贝似的揣怀里。 楚凡哭笑不得,只好由她。 其实柳簪也是他做的,那时候还叫阿凡。 两炷香之后,雾气散开了些许。 一条满脸横肉的丑陋汉子咳嗽两声,吐出一口浓痰,拢手勾腰慢慢走过废台子,忽然停步。 刚才一个小姑娘站在台上向镇子眺望,似乎等人,看见他便躲了起来。 他本来不以为意,可走出几步后感觉不对劲。 这小姑娘的衣裳簇新光鲜,却没有什么饰品挂件,裙子也没有长到掩脚,好像是大户人家的丫鬟。 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丫鬟,孤零零跑到野外干什么?见人就躲,难道是逃奴? 丑陋大汉叫胡二,是方圆十里有名的泼皮,越想越有道理。 抓逃奴不犯法,送回主人家还会获赏赐。就算找不到主家,小姑娘不缺胳膊不断腿,只是黑了点,眉眼倒颇俊俏。将养些时日可以卖出好价钱,最差最差,也可以暖被窝…… 胡二大喜过望,急忙转身登台。不由分说,像老鹰抓小鸡一般将乱踢乱咬的小丫头挟胳膊下横抱出来。见叫得太烦人,又伸出一只手掌严严实实捂住嘴。 才下台子上道路,就见镇子方向“射”出一个人,快过箭矢,疾逾奔马。 轻纱般袅绕的薄雾被穿透。 唰…… 原野里出现了一条清晰的白色轨迹,如神箭穿过。 “放开她!” 楚凡目光凶戾,冷冰冰道。 哼,果然麻烦。 胡二见他飞奔而来的威势吓一大跳,但利令智昏又忘记了害怕。挟着小姑娘行动不方便,便用力一抛。 楚凡疾冲两丈远,垫步跪膝,双手在人落地之前堪堪接住了。 小丫头勾住凡哥哥脖子,“哇”地大哭出声,又赶快闭嘴。 她很懂事。 胡二惯会厮打,等的就是这个机会。见那人宽阔的脊背伏低在自己眼前,呼,当即一拳狠狠擂下。 然而,怪事发生了。 胡二砂钵大一拳堪堪及背,身子却被可以踢死狗的一脚踹飞。 楚凡放下小丫头,把她身子扳过去背对道路,道:“不要看,不要听。” 嗯……小丫头点点头。 用袖子抹掉泪水,乖巧地闭上了眼睛,伸出手指使劲塞住耳朵。 胡二的肚子翻江倒海,手脚并用,好不容易才爬起。 见走近那人面相青涩,瘦削高大,腰插一把砍柴刀,却麻衣布履,蓬头垢面,愈发肯定了是一名少年奴隶,拐带丫鬟出逃。 到嘴的肥肉怎么能让它溜掉?让这小儿知道知道胡老二的手段! 被狠狠踢一脚也没有打消胡二的贪念,狞笑着掏出一柄牛耳尖刀,运足力气,一刀扎向对方胸膛。 少年不躲,也不说话,纹丝不动地站着,静静地望着。 恍惚之间,胡老二差点以为面对一尊泥像。 啪…… 一只铁钳般大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咔嚓…… 铁钳翻转,手腕像一截枯树枝般轻轻被折断,尖刀叮当落地。 胡老二痛得嗷嗷直叫,左手抓住右手小臂,在原地团团转了两圈,踉踉跄跄撒腿就跑。 咔嚓嚓…… 才跑出几步,对方追上踢出,两条腿齐膝折断。 “你,你敢杀我?杀我,你就得死……” 胡二涕泪皆流,脸上横肉抽搐成一团糟。 见一脸杀气的少年俯身下视,吓得坐在地上拼命往后蹭。又见对方半天不做声,胆气立刻壮了些,强忍疼痛威胁道: “……识相一点,把小姑娘留下。要不然,哼哼,本大爷去报官,看你们可以逃到哪里……” 平民杀奴隶顶多赔一点儿钱,实在没钱赔才挨板子,坐牢。而奴隶杀了平民,不问情由,一律处斩。 但这些,楚凡不怕。 凶汉如果不拔刀,他顶多教训一顿。但对方动了杀心,还以小丫头进行威胁,他也就不必做什么善男信女了。 一只脚重重踏下。 短促凄厉的惨叫传出。 头颅崩裂,像踏碎一个烂西瓜。 楚凡看了看栀子,见她依旧乖乖塞住耳朵没转身。便拎起尸体上戏台,进侧屋丢入稻草秸秆丛中,点火。 青烟冒出,火苗腾起,渐渐扩大。 楚凡心中的怒气渐渐平歇,冷静抓起一把土灰擦拭新布鞋和裤脚沾染的血迹,再下台捡起牛耳尖刀别进腰里,拉起小丫头的手就走。 干柴烈火,发出噼里啪啦响。烈焰熊熊,浓烟滚滚。 小丫头望了望,怯怯贴紧楚凡。 有哥哥在,她就安心,什么都不怕。 往镇子方向行走了三百多米,遇到一条清澈小溪。两人洗干净手,喝了几口水。楚凡从怀中掏出一个犹带热气的大馒头,满足地看着栀子小口小口抿。 歇息一阵,兄妹继续前行。 离镇不到两百米,楚凡疑惑地往路旁瞧了瞧,面孔顿时阴沉。再往前走几步,东张西望了好一番,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屋漏偏逢连夜雨,严霜专打无根苗。 他刚刚从镇上买了好大一堆东西。 那些商户见他衣衫褴褛,举止蹊跷,言语不伶不俐,是个不懂价格的外乡人,存心狮子大开口杀黑,甚至面色不善语含威胁地强卖。八两银子,仅仅换回两套衣裳鞋袜、一床薄被、两个铜碗一个铜罐、一叠大饼十几个馒头…… 他出镇后听到栀子尖叫,立刻丢掉包袱碗罐飞奔。 可现在,那些东西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 除了当场换上的一套新鞋袜,两个怕冷了不好吃特意塞进怀里的馒头,一块火石,什么都没有了。 王八蛋! 狗日的! 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楚某人跳起脚,指着鳞次栉比的小镇破口大骂。 王八蛋…… 狗日的…… 十八代,十八代…… 嗡,瓦房被震响,回音阵阵。 但没有一个人跑出来看热闹,死一般沉寂。 楚凡气得七窍生烟,却难得地保持了理智,没有闯镇盘问是哪个杀千刀的偷拿了。 他回忆买东西时有几个闲汉鬼鬼祟祟,离开时又远远吊着尾随,恐怕就是。东西没了,可以慢慢想办法。贸然再次进镇,甭说找不到人追不回东西,弄不好事情闹大消息扩散,自己和小丫头就要失陷。 栀子怯怯拉了拉他的手。 高天之上,太阳氤氲成模糊昏黄的一团,没有一点热度。 平原上,烟柱冲天。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偎依着,朝来时路走去。 第九章 送枕头 明月朗照山岗。 一间破落的山神庙里,蛛网绕梁,香案灰尘厚积。 “凡哥哥,星星好远好远呢。” “是呀……鸟儿不停地飞,一辈子也飞不到。” “阿爹说,那是神住的地方。神恩赐我们水,粮食,阳光。鲁老爷把粮食拿走了,可他拿不走我们的阳光。” “哈哈哈……不错,阳光不锈。” “凡哥哥,你为什么不肯拜山神呀?” “嘿嘿,哥懒得拜。你瞧他都破成这个样子了,缺胳膊少腿的,自身难保,怎么可能保佑我们?再说也没有供品,连香都没有一根,没法拜。” “不可以的,凡哥哥。没有香,就要有诚心呀。心中有神,神才会对你好。刚才我磕了六个头,有三个是帮凡哥哥磕的呢,嘻嘻……” “行,哥听栀子的。” “凡哥哥,我还许了愿呢。以后有钱了,就给山神爷刷上漆,安上胳膊腿儿。” “哈,丫头。神像是不能刷漆的,要涂金粉,叫作重塑金身……噫,你许愿了,许的什么愿?” “不告诉你。” “啊,就开始有小心思了,丫头你真行……对了,有一件事情说了好多遍。以后你不能叫我‘凡哥哥’,就叫哥哥。记住,我们是亲兄妹,从北方逃难来的。我叫楚凡,你叫楚灵,小名栀子。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山阴县和鲁家堡,懂吗?” “好的,凡哥哥。” “……” “好啦,别生气嘛,好哥哥。我懂的,鲁老爷一定派人来抓我们了……我听哥哥的,以后就叫楚灵了,嘻嘻……” “这还差不多。” “嘻嘻,我有姓了……好开心……” …… 残破褪色的神像前,楚凡盘坐于地,用树枝拨动火堆。小丫头枕在他大腿上,睡梦中还吧唧了一下小嘴,似乎梦到什么好吃的东西。 唉,一天一夜没休息,没吃什么东西,还有点儿发烧,真是难为她。 楚凡怜惜地端详栀子瘦瘦的小脸儿和熊猫眼睛,忖道,这副模样极难走到边关,是不是该考虑劫道搞点银子呢? 今天,他们勉强算吃了一顿半。 中午时分,剩下那个馒头被小丫头分成一大一小两半。非要盯着楚凡吃完大的,她才肯啃小的。 下午,楚凡偷偷溜进一家寒苦农户,弄出一个陶罐两个瓷碗三块硬梆梆锅巴,还有一件破棉袄。约微犹豫,把镇上找零剩余的三个铜板留下。至于那个让他变成穷光蛋的镇子黄风口,算是被牢牢记住了。 黄昏,偷偷摸摸去人家地里挖东西。无奈业务不熟,才刨出五颗土豆就被发现,汪汪汪狗叫不休,只好仓惶逃窜。 晚上,两个人把锅巴熬成稀粥,烤熟了土豆。 缺盐少油,饥肠辘辘,肚子连一半都没有填满。 夜凉,生火驱寒。睡觉无床无被,便在香案下铺一层稻草。 楚凡不敢睡觉,要隔一阵子添柴禾,防备火势蔓延。 如果没有小丫头,天下之大,他完全可以逍遥任我行。 有了小丫头,他必须谨慎。 他们未脱奴籍,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不得不避开人烟。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一文钱逼死英雄汉。 楚凡并没有迂腐到渴死不饮盗泉水,对劫富济贫也不存在什么心理障碍,飞檐走壁绝对没问题。 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小丫头怎么办?难道把她一个人孤零零丢在外面,叫她望风?如果一大堆人追了出来,刀枪箭矢不长眼睛,怎么保护她。 经历了上午那件事后,楚凡怕了,生怕她一离开视线就消失不见。 当里个当,怎么办? 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吧。 唯有劫道。 唯有挑落单客对不起了,打闷棍,套白狼。 嗒嗒嗒嗒嗒嗒…… 一里外传来急促杂乱的马蹄声。 咦,不会吧。荒山野岭的,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考虑劫道就有人撞刀口? 楚凡握紧柴刀,侧耳倾听。 蹄声放缓了,原来是一前一后两匹追逐的马。 希聿聿…… 马嘶不断,蹄声变缓变轻,嗒嗒嗒原地踏步,想必被勒住了缰绳。 一声大喝如霹雳般响起,中气充沛,声调清朗。 “石猛,你追了老子半夜,敢不敢大战三百回合。” 另外一个声音响起,喑哑中饱含愤怒,咬牙切齿吼道: “杨奇,有种别跑。杀了我兄弟,老子要把你碎尸万段。” 蹄声再起,却不急促,两马交错而过。 叮当,叮当,叮当…… 兵器磕碰声传出,一息之内连响五六下,速度非常快。 紧接着,先后传出两声沉闷的“嘭嘭”响。似乎一人坠地,另外一人急忙跳下马追赶。 当…… 一声清越巨响,二人硬碰硬拼了一记狠的。 喑哑嗓门的石猛一声闷哼,突然惊恐叫道:“你,你是第三重巅峰?” “哈哈哈……” 杨奇狂笑,道: “石大捕头,你知道这个小秘密可不好玩,今夜就不要活着回去了。省得日后州府派出铜胎境高手……你大爷的,追老子追了半夜,耗子追猫嫌命长。阳武县派出十几个人就想留下老子,呸!” 声音越来越近,他们拐过一道弯就能见到山神庙。 楚凡放下柴刀,将栀子轻轻抱起,弯腰放在香案下铺好的厚厚稻草上。 小丫头迷迷糊糊呢哝两句,伸出一只小手勾住了衣襟。 楚凡瞬间定格,保持弯腰的姿势一动不动。见她呼吸均匀了才慢慢掰开手指头,把破棉袄盖在身上掖好。 弄完这些,转身摆弄围住火堆的石头,抽出一根大柴,怕火星飚出烫着她或者引燃稻草。 月光下,一个皂衣人拖刀疾奔。 另外一个穿白袍的则提刀悠闲追赶,显得颇行有余力。 两匹黄骠马在他们后面嗅嗅停停,呼哧呼哧喷出长长的白色鼻息。 前面那人急拐弯,望见到路旁斜坡上的山神庙里发出红红火光,立刻折往坡上跑,大喊: “阳武县捕头石猛缉拿汪洋大盗,请里面的人出来搭个手,官府必有重赏。” 缀在他身后三丈远的杨奇干脆停下,随手挽了个刀花,讥笑道: “石捕头,不是我说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还不懂人情世故。你喊缉拿汪洋大盗,谁敢出来?得喊起火了……喊呀,继续喊,喊破喉咙也没有用。” 石猛见他不追,跑出几步也停下来侧转身,以刀拄地,大喘几口气后又喊道: “里面的兄弟听着,大盗杨奇杀人不眨眼。如果大伙不助拳,抱团并肩子上,呆会儿他肯定要杀人灭口。” 这番话果然起作用了。 从山神庙里走出一条高大身影,轻手轻脚来到石猛面前,把右手食指竖起贴嘴唇上“嘘”了一声,道:“轻点,不要吵醒我妹子。” 石猛见他瘦得没几两肉,怕是刮一阵大风就要摔倒,面相又忒年轻,呆了一呆后露出失望神情,低低说了一句“快跑”,重新提起朴刀指向杨奇,叫道: “兀那张三贼胚,休要欺人太甚,你我换个地方再战一场。” 突然被唤作张三,杨奇也不讶异,知道石猛见来了个不济事的少年,存心把他摘出去。 而杨奇自己,则一会儿想走,一会儿想留,犹豫不决。 他是汪洋大盗不假,却不是穷凶极恶杀手。杀公差的影响极坏,又得不到什么好处。若非石猛今晚追得太紧摆脱不了,真不愿意暴露实力置对方于死地。 贼怕出名猪怕壮,迟早项上挨一刀。 大侠只有三分本事,往往吹成八分。而大盗有三分本事,往往只肯显露两分。 像杨奇身为泥胚境第三重巅峰,展现出的实力只是刚刚踏入第三重样子,捕头石猛才敢只纠集了区区十几个人围捕。消息如果泄露,像今晚这种情况,至少会纠集三四十人,设下两三道封锁,甚至请州府派出铜胎境高手。 所以必须杀掉知情人,以绝后患。 然而行走江湖,不可不防老人、女子、少年。 这三类人都是弱者,既然敢大摇大摆出来混,必然有保命本事。否则,早就被各路“豪杰”吃成了渣。 石猛惶急求救,病急乱投医,没注意异常。 杨奇感觉不对头。 本以为从山神庙里走出个小乞丐,但少年流露的那股淡定令他心里咯噔一沉,大起警惕。寻常人见到明晃晃两把钢刀早被吓得屁滚尿流,还敢凑过来叫你别吵? 他正犹豫不决,见石猛斜向下冲,当即追上去一刀横斩,将对方逼回。 “跟老子斗,哼!” 杨奇一柄单刀耍开,雪亮的刀光像游龙一般在身前身后滚动,数息后收势睥睨。 石猛怀着一腔怒火追到荒山野岭,身陷绝境,想起家里的婆娘孩子也生出悔意。但知道不拼命定无幸免,拼命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当即疯狂扑下,使出十二分力气。 这二人在道路上花团锦簇斗了三十几招。 风声阵阵,叮当不绝。 杨奇的刀越来越快,石猛左支右绌,连连后退。 唰…… 杨奇一刀劈向左肩,石猛咬牙挥刀斜荡。 谁知杨奇那一刀中途折向了右边,石猛大惊失色,反应却比先前迟钝许多。等惊觉不妙时右臂已经收不回,相当于抬起来让对方砍。 当一声响,几点火星飞溅。 匹练般落下的一刀被一物生生撞开,杨奇虎口巨震几乎抓不住刀柄。 石猛趁机跳出战团,先摸下自己右臂在否,再望向坡上。只见少年郎缓缓站起,手中上下抛着一颗小石子。 一颗小石子竟然撞开了钢刀? 十几步外,电光石火中,竟然准确捕捉到刀身? 石猛巨骇,连退几步,大张着嘴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一时间忘记了道谢。 杨奇的样子也比他好不了多少,跟见了鬼似的。 他横刀而立,紧紧盯着走近的少年。 脸上阴晴不定,脚下不丁不八,膝盖微屈作好了发力准备,一个不对头就撒丫子开溜。 第十章 剪不断 楚凡上下抛动掌心的小石子,走到二人之间上方三米处,笑道: “啧啧,好一番龙争虎斗,杀得天昏地暗,月明星稀,稀里哗啦……” 他居高临下,身量高而不壮,如一根修长竹子。加上声音稚嫩却强装老成,言语乱七八糟,颇令人感觉滑稽。 但飞石打偏钢刀,却扎扎实实不掺一点假。 杨奇与石猛额冒冷汗,不敢打断话头,静待下文。 其实楚凡最强大的武功不是“熊罴七式”,也不是“泼风八式”,而是飞石。 从五六岁时开始练习,整整花了十年功。没人教,自个琢磨着练,专打雀鸟兔子野鸡蛇鼠……小凡飞石,例无虚发。 唉,没办法,都是逼出来的。饿得前胸贴后脊,总要弄点东西填肚子。 今日他身体素质比清醒前有了天差地别变化,这飞石的犀利程度自然是百尺竿头,更进了三百步。 “哦,怎么不打了……继续,你俩继续玩,我就看看。” 你大爷的,有这么说话的吗?人家生死搏杀,他跟看戏似的,还嫌不过瘾。继续?继续你妈的大头鬼! 杨奇心中怒骂,嘴上却不敢吱声,脚下猛一蹬动如脱兔,扭身就跑。 混江湖,武功高比不过眼力好。眼见来了硬茬子,不风紧扯呼,难道还想留下来挨宰? 嗖…… 瘦长的身影一闪,直接平移过去挡在了他面前。差点撞一个满怀,乖乖吓死个人。 你大爷的,不带这么欺负人,真当老子怕了不成! 杨奇急眼了,挺刀突刺。 啪,一只手伸出来抓住了刀身脊背。 杨奇急忙运劲回夺,犹如蜻蜓撼石柱,哪里抽得动。 对方近在咫尺,戏谑地看着他,嘴角一咧露出几颗白牙。 杨奇见势不妙,应变倒也奇快,立刻改抽为推,身形借力后纵跃出了两丈远,恰巧与石猛并排而立。 然而他脚才落地未稳,对面少年又一石飞出疾如电闪,将发髻生生打散,头皮被掀得火辣辣生痛。 这下子杨奇真不敢动弹了,仿佛待决囚徒引颈就戮。很明显,再跑就蠢到姥姥家,对方分明发出了警告。 石猛今夜险死还生,大悲大喜,反而看得开了。心里暗道侥幸,方才幸亏劝这奇怪的少年快跑,而不是冲进山神庙找几个垫背的,果然好人有好报。 眼下见杨奇呆若木鸡,却也没有落井下石挥刀砍杀。还刀入鞘,单膝下跪,双手上拱,郑重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石猛……” 楚凡生怕他说出什么当牛做马结草衔环等等,再磕几个响头,敏捷地跳到一旁避开。 石猛哭笑不得,只好讪讪站起。 楚凡抓着那柄单刀,觉得颇为沉重,更兼入手冰凉细腻,不由得提起来细看。只见月光辉映着冰雪般一团,寒意森森,忍不住赞叹道,好刀。嗯,比柴刀强多了。 杨奇以为故意讥诮,冷哼一声。 楚凡左瞧右瞧,见杨奇披头散发,便走过去随手拔下一根头发。 杨奇目中怒火一闪,又忍住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但跟性命相比较,一根头发简直算不了什么。对方身手如同妖魅,绝对是铜胎境第二重以上高手。反抗的话自取其辱,小命就掌控在他一念之间。 楚凡把头发丝搁在刃口,轻轻一吹,立成两截! 石猛见状把自家朴刀抽出半截,见刃口上出现了米粒般一溜小缺口,苦笑着摇摇头,又默默插了回去。 吹毛断发,古人诚不我欺也。楚凡突发奇想,既然灵能把肌体改造到恐怖田地,头发也属于身体一部分,不晓得会有什么不同。 于是,在杨奇与石猛古怪的注目礼中,楚某人施施然从头上拔下一根长发搁刃口,鼓起腮帮子使劲一吹。 发丝不见了。 杨奇与石猛没瞧清楚,一脸茫然。 楚凡的目力可比他俩好太多,弯腰从地上捡起发丝仔细检查。 咦,没断! 他还以为刚才没有搁稳,这回用右手握刀柄以左手捏发尾平搁刃口,深吸一口气再次吹出。 头发丝成了打不死的小强,依旧安然无恙。 杨奇与石猛终于明白他想干什么了,一脸惊诧转不过弯。 吹毛断发,刚才明明吹断了一根,可他的头发怎么没断?相传达到铜胎境第三重后身逾精钢,却没听说过连头发丝也比常人结实。 楚凡仰天思索数息,指了指石猛,伸手到耳旁做了一个拔头发动作。 石猛哪里会不明白,当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掉一根头发,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奉上,再恭恭敬敬倒退而回,连大气也不敢喘。 楚凡把自己与石猛的头发一起搁在刀上再一吹,其中一根不出意外地断了,另外一根还是安然无恙。 楚凡干脆把自己头发丝的两端缠绕指间,套在刀上一勒。 那根发丝,竟然,勒进了刀锋一分! 观望的两人眼珠子瞪得比牛卵子还大。 乖乖俺的个娘亲,这怎么可能! 楚凡哈哈大笑,随手抽出头发一丢。 他懂了。 头发在灵能滋润下发生质变,有点像上辈子的高分子纳米丝线。虽然柔软,却坚韧无比,可坠千斤重物,甚至割断钢铁。 再试下去就没什么意思了,反正没准备乱甩头发打人。 不过,以后理发肯定存在麻烦。呵呵,这才是真正的剪不断,理还乱。 算了,不剪也行。反正这世界的男子一般不剪发,盘成发髻顶在脑袋上。 不对,必须剪,而且一定要剪成光头。一丁点儿灵能都极其珍贵,怎么可以让它浪费在没有一丁点儿用的头发上。 啊,剪成光头?那英俊潇洒的本公子岂不是要变成和尚,泡妞大大不方便。会不会斜刺里冲出一条黑大汉,手执两柄大爷,霹雳般大吼一声,贼秃,安敢与贫道抢师太? 我晕,小丫头会不会哭,岂不是要叫自己和尚哥哥?我倒,还御弟哥哥呢…… 杨奇和石猛并不知道他颠三倒四想些什么,呼吸却越来越急促,微妙地对视一眼又飞快分开,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答案。这古怪的少年,必是一位深不可测仙师。 他们浑然忘记追逐半夜砍砍杀杀,今夜是来干嘛的了,只顾瞪大眼睛在发丝掉落地方搜寻,似乎遗落了黄金。 “行了,你两个都别站着,到坡上坐坐。” 楚凡走过他们身旁,顺手把刀递给了杨奇。 “是。” 两人躬身抱拳,却站立原地没有动。待楚凡走过身侧,他们再次古怪地对望一眼后,动如脱兔。 还是杨奇动作快,一个饿虎扑食蹿到楚凡方才站立地方,弯腰拈起一根发丝郑重放进一个玉盒,揣进怀里。 石猛慢了半拍,面色悻悻,扼腕叹息。 楚凡笑笑,走上坡凝望山神庙,又凝神倾听一阵,发现无任何异状,放心地转身坐下。 杨奇与石猛分开跪坐于下首两米外,上身挺得笔直,双手平搁膝盖,纹丝不动。 楚凡见他俩姿势俨然,只得苦笑着把舒舒服服叉开的两条长腿盘起。 像扬、石二人的跪坐是一种表示尊敬的礼仪,非常严谨不舒服。 平民百姓没那么多讲究,往往就会像楚凡这样一屁股坐下。 隐士清流谈玄论道,喜欢盘起两条腿,叫盘坐。 叉开两条腿伸直则是一种侮辱,形状像筛糠的簸箕,叫箕坐。 其实箕坐最舒服。 从人体工程学来讲受力面积最大,仅次于躺,卧。 之所以被古人视作侮辱,原因很简单。早期的人没穿内裤容易走光,渐渐形成了一种禁忌。 楚凡身高约一米八二,见二人矮不了几分,一个二十多岁的俊朗阳刚,一个三十多岁的豹眼虬髯,不由起了惺惺相惜之心,徐徐道: “这人呀,到世间走一遭不容易,我已经深刻体验过一次了。今天他杀了你兄弟,你杀他;明天他的兄弟杀你,你的兄弟再去杀他的兄弟……杀来杀去,有什么意思?我不想知道你们之间有多大仇恨。但今天,在这里,希望统统抛开。” 杨奇率先点头,拱手道:“是。” 石猛则沉默了一阵子,拱手道:“谨遵仙师法旨,石某不敢不听。今日之事,石某绝不对外泄露一字。” 杨奇的心思却比石猛细致,一再回味楚凡的话,越想越觉得古怪。什么叫“已经深刻体验过一次了”,难道谁还可以体验两次?再看他背衬圆月,长发飘飘,仿佛神仙中人。 “不过,过了今天,你们继续砍杀我也觉得无所谓。该杀就杀,别婆婆妈妈的。有的仇恨可以淡忘,可以化解。但有的仇恨必须手刃仇敌才能痛快,否则苟活一生。以后你们到底怎么做,相信都有选择的理由,不关我事。” 听了这句,杨石二人吃惊地望向楚凡,一脸找不着北。 有这样劝解的吗?闻所未闻。上一句说别杀了,下一句又说该杀就杀,不杀不痛快。到底是杀还是不杀呢? 但二人都不蠢笨,仔细一思量,又觉得到底是非常人说非常话。虽然拗口,绕来绕去,却蕴含极深道理。 “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呵呵,对这里一点也不了解。希望两位详细解说一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楚凡好不容易逮着两个顺眼家伙,哪里肯不敲诈点信息就放他们走? 其实他从黄堂嘴里知晓了一点点,可当时仓促,没怎么细问。 这两个家伙看样子被自己震住,又是死对头。一个说假话另外一个肯定指出,一个说不清楚另外一个肯定补充,是问话的最佳人选。倒也用不着拐弯抹角旁敲侧击了,否则磨蹭到天亮也得不到几条有用信息,不如直截了当。 但他的话落在对方耳里,却愈添神秘。 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多远?难道不是尘世中人,听口音好像也不远呀。 杨奇毕竟年轻,心里憋不住话,拱手道: “敢问仙师,是否来自海外仙山,或极南莽林,极北冰原,极西流沙?” 楚凡苦笑着摇摇头,道: “还要远,远得多。你们穷尽一生,也不可到达……算了,不提这个了。哈哈,你们不要一开口说话,老是先拱手。动来动去晃得人眼睛花,瞅着累得慌。” 杨奇与石猛面面相觑,彻底无语。 第十一章 神棍 楚凡模仿前生见过的神棍模样,眼珠子转了转,摸了摸并不存在的胡须,来了一个高大上开头。 “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置乎?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这番话挺深刻的,关系到世事变迁,光阴流转,关系到宽恕,容忍,牺牲,淡泊……总之一大堆高尚情操和万事皆空道理,但我不喜欢。 “世间人当行世间事,被打肿了左脸还把右脸贴过去,那叫犯贱。男子汉大丈夫,不婆婆妈妈,不唧唧歪歪。光明磊落,心怀善念,却不是起不了杀人心,提不起杀人刀……” …… 二人听得似懂非懂,一琢磨又觉得奥义无穷,天花乱坠,如一阵春雨淋湿焦枯大地。石猛还算沉稳一点,杨奇却坐立不安,抓耳挠腮。 见他俩那副神魂颠倒模样,楚凡赶快住口。 月亮粑粑的,人到底是群居动物,喜欢倾诉,不喜欢倾听。本公子一时兴起,只顾说高兴说溜了嘴。准备听他们介绍情况的,怎么自己倒成了和尚念经道士宣法,本末倒置。看他俩恍恍惚惚,好像快进入了催眠状态。 难道灵能除了改造身体,把精神力量也提升了,可以辐射外界影响他人?如此看起来,自己还是蛮有做神棍的潜质嘛。 楚凡噗嗤笑出声,又赶紧肃容咳嗽,道: “把你们知道的全部告诉我,范围太广,不知从何说起。这样吧,先从三件事情开始。一,这是什么世界?我知道在厉国,但厉国多大,外面又是哪些国家,大概是什么样子。二,这是什么时代,怎么起源的,奉行什么制度?三,仙师究竟是什么意思?到底有没有仙人,有没有精灵妖怪。” 对楚凡而言,最重要的是第三条,决定了今后追求方向。 作为一个来自空前发达的高科技时代穿越者,虽然是宅男,屌丝,经历却连古代帝王也无法想象。比方说云霄飞行,比方说冬暖夏凉,比方说千里传音,比方说拟真游戏…… 对于物质上的追求,他反而不是太在乎。 好不容易穿越,光顾着吃喝玩乐了,几十年后翘辫子,多没意思。 他发现这个世界的天地元气浓郁,理应存在修炼者。 科学强大是系统的强大,一环套一环,是整体输出能力强大,作为操控者的人反而不强大。修炼强大则是个体的强大,本身就是一个自洽小系统,走的完全是另外一条发展途径。 作为男人,一般都有两个梦想。 像什么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简直弱爆了。 真正强者的梦想,一是平天下,二是救风尘。 但在这两个梦想之上,人类还有一个永恒梦想,长生不老。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所以,这世界若存在长生,他求长生。 若无长生,他想扫平天下,仿佛打游戏通关,顺便救一救风尘。 杨奇和石猛听他言语生僻,却明白大概意思。待听到第三条时齐齐傻了眼,嘴巴张开能够塞够进一个大鸡蛋。 好比楚凡前生走在大街上,突然有人拉住他神秘地问,总统究竟是什么一个意思?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老师,科学家,有没有黑客人贩子。 这不是神经病吗?要不就是天外来客。 楚凡见石猛张了张嘴硬是发不出声,而杨奇面红耳赤,嘴里念念有词像小孩子背书,便指着他道,你先说。 杨奇摇头晃脑,在心里仔细整理一番后,磕磕巴巴开腔。 “……太古之初,大地浑如鸡卵,海洋虚悬空中,相去九万万里……神与魔相约搅海,以熬不死药。海洋沸腾,水汽散逸,或为云雾,或化彗星……大雨如注,九万年方歇。大地始现江海湖泊,天空始露日月星辰……不死药成,魔窃取偷食,神急祭飞剑斩之。然药已及魔喉,身虽灭而头不死,衔剑遁入域外虚空……又过百千万年,世界始有草木虫鱼、飞禽走兽,始有人类……” 这一脚迈得好远,都到太古去了。 楚凡哭笑不得。 尼玛,给老子整这套。 本公子随便甩出十万八千句,炸飞你! 既然由搅海创世,不是由盘古开天辟地女娲抟土造人,估计也不会有三皇五帝春秋战国秦汉唐宋了。先知先觉的历史优势被削掉,确实有点惋惜,却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见杨奇很认真很虔诚很辛苦回忆的样子,晓得必是从小背诵经文,真认为世界就是这样形成的,便没有打断,微笑以示鼓励。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期间楚凡还起身去山神庙添了些柴禾,帮小丫头盖好蹬开的棉袄。 回来后,见他二人绞尽脑汁,讲得头晕脑胀,语无伦次,便挥手打断。又见两匹黄骠马挤挤挨挨,从拐弯处踢踢踏踏过来,道: “呵呵,你们打生打死,两匹马儿倒亲热。前面那匹驮着什么?” 杨奇赶紧回答: “是一囊酒。杨某身无长物,别无他好,唯酒可以忘忧。又恐官府围捕,酒囊常年系在马背上。” 楚凡嘿嘿一乐,心道杨奇讲了好半天,人也开始酸溜溜拽文了。自己穿越一十五年都没喝过酒,光听苍叔瞎白呼,今天好歹尝尝是啥滋味。 “拿来吧。” “是。” 杨奇迅速跳起身,竟一个踉跄,显然跪坐太久了。 楚凡也盘坐累了,站起伸了个大懒腰,对石猛道:“别老坐着,起来活动活动。” 石猛应声而起,规规矩矩站立,不敢放肆地伸胳膊伸腿。 酒囊飞快拿到,杨奇弯腰齐眉托举,低声道:“醉仙楼的百花酿,远近驰名。” 石猛咋舌,默然不语。 百花酿他只吃过一回,还是别人请客,要一两银子一斤。身为捕头,一年薪俸才十六两纹银,怎么吃得起。 楚凡抓起酒囊晃了晃,听见里面嚯嚯响,大约两斤多。 拔开软木塞,顿时清香四溢,连石猛也使劲吸了吸鼻子。 马上要品尝大名鼎鼎的异世界酿造物,楚凡有点小激动。但才喝下一小口就差点被呛,立马喷出,眼珠子瞪得溜圆,骂道:“什么玩意,这也叫酒?” 杨奇与石猛被吓得不敢出声,心道,大爷您究竟是什么来头?这都不叫酒,感情平日喝的是琼浆玉液不成? 他们却不知道,楚凡前生喝的大路货都上了五十三度,这百花酿寡淡寡淡的顶多二十几度,刚入口时还以为馊了呢。 楚凡抹了抹嘴,见他二人神情古怪,便尴尬笑道:“不错,还不错,马马虎虎……挺好。” 言毕再抿一口,感觉唇齿香甜,微微酸涩,好像前世低度的米酒清酒。连喝两口后,问道:“百花酿比起松石醪来如何?” 两人大眼瞪小眼,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松石醪才五十文一斤,一两银子二十斤,跟百花酿根本没法比。 楚凡感觉说漏了嘴,哈哈一笑掩饰,顺手把酒囊递给石猛,道:“你也喝点,暖暖身子。” 谁知石猛接过酒囊咕咚咕咚就灌,一口气喝得涓滴不存,连呼痛快。 杨奇心痛无比,气得差点跳脚骂娘。 乖乖,一口气灌下两斤呢!楚凡瞠目结舌望着石猛,突然想起光顾喝酒,差点忘记小丫头还饥寒交迫。 通过两小时的交流,他对这个世界有初步认识。杨奇和石猛限于眼界格局,最后说来说去都是些皮毛琐事,关键地方还需要亲自摸索。 既然该了解的了解完毕,下一步好歹敲点银子才行。但他们毕恭毕敬把自己当成仙师供着,这手没办法伸出去讨要呀。 神棍敛财是需要中间有个托儿的,让善男信女自愿奉上,否则就成了勒索诈骗。 得怎么弄? 见杨奇幽怨地端详酒囊,楚凡心生一计。以四十五度仰角望向瓦蓝夜空,长叹一声,表情落寞。 石猛停止抹嘴巴,杨奇视线离开酒囊,看着他。 “哎……世人都晓神仙好,酒色财气忘不了。娇妻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言毕,楚神棍摸了摸并不存在的胡须,指向杨奇,问: “既然你这么心疼,想必酒很贵,多少银子一斤?” 杨奇嗫嚅道:“一两银子……一斤。” 楚凡吓一跳。 他对银子有了基本概念,知道一两的购买力非常强大。 啧啧,潲水般的百花酿也舍得一两一斤,这杨奇纯粹就是个败家子,要不就是吃了上顿不管下顿的主。都不晓得节约一点,留点银子给本公子救急。 第十二章 忽悠 想到这里,楚神棍心情大坏,拉下脸没好气道: “一目障叶,可惜呀……可惜。嗯,一叶障目……你们俩身上有银子吗?” 那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神情,好像监考老师在开场之前严厉发问,你们谁有小抄的,赶快交上来。 杨奇赶紧从怀里掏出两枚银锭,道:“四两。” 石猛则面带愧色,期期艾艾摸怀里,掏袖口,东搞西搞才奉上一把碎银子,低声道:“一两二分三钱。” 楚凡真是服了。 这么细碎一把银子还能记住数量,想必天天复秤的,刚才还生怕他解开裤腰带摸进去呢。 轻咳两声后,楚神棍握紧银子的右手张开了。只见银锭碎银被捏成一团变成银坨,浑然一体,不分彼此。 杨奇与石猛瞠目结舌,好一阵眩晕,随即又泛起疑问。仙师自然不在乎黄白之物,可银子被捏成稀里糊涂一团,呆会儿怎么分开还给两人? 他们哪里知道,兔子进了老虎嘴,怎么可能吐出?根本没有什么呆会儿了。 “这是什么?”楚大神棍左手一指。 “银子。” 杨、石二人面面相觑,伸长颈子。仿佛两只呆头鹅,呼呼直冒傻气。 “哎……我见你俩天生慧根,存心点拨,没料到也和俗人一般见识。” 楚大神棍痛心疾首长叹,遗憾摇摇头,脚尖踢了踢,从地上捡起一块白色卵石,道: “我把它叫做银子,你们说这是银子吗?” 两个人的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你们之所以不认为它是银子,是因为买不了东西。但银子天生就可以买东西吗?不,是规定的。假如厉王下令,废除银子改用石头结账。银子岂不是变成了石头,石头岂不是变成了银子?” 石猛被绕晕了,怯怯道:“漫山遍野都是石头,可以充假。” 楚某人被气得七窍生烟。 他要表达的是“价值”观念,却被石猛带到“防伪”操作上去了,厉声道: “难道不可以割削雕刻石头,官府画押盖印,发现充假的一律砍头吗?甚至连石头都不需要,只用一张草纸作凭证。” 杨奇见仙师发脾气,连忙接话: “仙师所言极是。先师曾经云游南海,见过偏僻岛屿没有银子,土人用贝壳换东西。家师的银子没有人认识,丢地上都不捡。” 楚凡不动声色,心里却乐开了怀。妙哉,这个捧哏出现得太及时了,你不当冤大头谁当冤大头? 石猛呆住了。 身为捕头,他缴获过外包银皮里灌铅的假银子。被发现之前,它们就是作真银子用。如果厉王下令,石头真的可以当银子。那银子呢,岂不就变成了石头呀。 但他和杨奇不一样,对银子特敏感,搔搔头又提出一个问题。 “石头变成了银子,那以前家里藏的银子是不是要换成石头?第一批换银子的石头,好像,好像还是石头……” 楚凡这下子真气炸了。 这货怎么一根筋呢?这么纠结,这么舍不得银子。本公子跟他们讲解神秘微妙的哲学,这货非要往充满铜臭味的经济学上跑,拽都拽不回。 其实,石猛这个问题提到了点子上。 许多新兴政权第一次发行货币时,根本没有用黄金做抵押,做的纯粹是无本生意,发行的其实就是一张纸。等没钱了,又拼命印钞票,掠夺与稀释民间财富。 可楚大神棍根本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赫然伸出右掌。 月光下,被捏成一坨狗屎的白银熠熠生辉。 沧桑的声音响起。 “你们见到了,触到了,最后把这些感觉综合,起了一个名字,叫作银子。保留在脑海的,其实只是你们的感觉。想一想,如果没有这些感觉,银子还在吗?银子本身根本不存在……大千世界,空无一物。” 楚凡面孔一板,背手踱了几步,转一圈,眼珠子盯得石猛直发毛,然后把右手从身后抽出猛往地下一掼,道: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能不能破除心障,全靠你们自己造化,断绝妄想。” 噗…… 一道白光深深钻入地底。 不等二人反应过来,楚神棍又伸出左掌,白石头静静躺着。 他语带悲凉地说道: “这是一块石头,其实不是石头。它什么都不是,它不存在,它就是这大千万物……唉,我只能说这么多,你们能够领悟多少算多少。” 言毕屈指一弹,伴随“嗖”一声啸鸣,白光一道飞入天空。 石猛彻底懵圈了,目光呆滞,喃喃自语: “银子是石头,石头是银子……银子不是银子,石头不是石头……银子根本不存在……” 其实银子就藏在楚神棍的衣裳里。 原本想把二人忽悠得晕头转向,乖乖把银子奉献。被石猛搅烦了后改变主意,直接把银子没收。可是脸皮又没那么厚,做不出这么赖皮的事,便好歹弄一个障眼法遮遮羞。 他起先从地上捡起的不是一颗白卵石,而是两颗。借踱步转圈之际掉包,把两颗石头砸进地下,弹入天空。 银子呢?好好的没事,被他收起来了。 听了楚大神棍一番忽悠,杨奇不知道想起悲惨往事还是感觉人生虚无,摇摇晃晃,面如死灰,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楚凡暗道不妙。 如果为了几两银子把人家诱导出神经病,那可真会良心不安。得,既然骗了银子,还是送他们一点好处吧。 当即重重一跺脚,运足中气喝道,呔! 好像平地响起一个惊雷,二人身躯一震,渐渐回过神。 楚凡急忙道: “空无境界不是你们目前可以接触的,忘了它。我现在点拨武道,都把刀抽出来,练一练。” 运动,是破解陷入情绪不能自拔的最佳方式。 两个人舞了一阵刀后,眼神渐渐恢复清明,收势等候。 “杨奇,这套刀法叫什么名字?” “滚龙刀。” “你师父是什么境界?” “铜胎境第一重巅峰。” 石猛暗暗咋舌,楚凡却神情不变,沉吟了一会儿,一口气说道: “你师父见多识广,颇有文气,为人温和,对你很好,突然遭遇了变故。逝者已矣,你不能老是回想,心浮气躁,而是要把教诲记在心里。” 杨奇闻言低下头,眼圈红了。 石猛膝盖发软,差点要向未卜先知的“仙师”顶礼膜拜。 其实楚凡这次绝非忽悠,之所以知道这些,归功于前生养成的科学素质,分析演绎与逻辑推理。 杨奇能够二十岁出头就达到泥胚境第三重巅峰,绝对遇到了名师。 这个时代学艺,徒弟多半与师父同住,艺成再离开。他一个武者,经过了这么多年还能背出那么漂亮一篇创世文章,师父没有一点文气能行?总不可能是他打家劫舍之余自学吧。 师父是铜胎境高手,身体健康得能够云游南海,却一不小心成了“先师”,不遭遇变故还能咋地。杨奇变成汪洋大盗,极可能与此有关。 楚凡前生虽然不是练家子,却研究过武道,见多识广。 看杨奇和石猛舞刀,就像看慢镜头回放,大小弊病、细微之处均无所遁形。本来还想从二人刀法中偷偷学点东西,看完之后又兴趣索然。 铜胎境之下,任何技巧对他都没什么作用。 第十三章 仙招 “杨奇,想提升战斗力,刀法必须调整。” 杨奇闻言猛地昂起头,不卑不亢道:“先师所赐,不敢轻废。” 楚凡乐了,笑道: “呵呵,如果什么都不改,固步自封,将永远生活在前人阴影里。你师父绝对希望你青出于蓝,如果一味固执下去,你这一辈子很难超越他。这套刀法不错,尤其最后的滚龙势,刀光在全身游走,非常精妙。可惜整套刀法,却与你的性格不吻合……” 杨奇倒吸一口凉气,猛地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道: “师,师父好像说过这样的话,还没找出办法,就,就……” 楚凡挥手打断,道: “这套刀法绵密精细,四分攻,六分守,重点在守不在攻。而攻势之中,又有两分虚招。你师父为什么可以达到铜胎境第一重巅峰,除了他真气充沛外,还有一个原因,性格温和,与刀法契合。 “而你血气方刚,性格刚烈,性情高傲。初期看不出什么端倪,当达到一定境界后,渐渐会与刀法产生细微别扭。攻不能一往无前,守不能固若金汤。好像一个赳赳武夫,偏偏穿上了文士服……” 不等说完,杨奇推金山倒玉柱,单膝跪地拱手,朗声道:“求仙师指点……” 楚凡走过去笑呵呵拉起他,道: “指点谈不上,眼力好点而已。我以前除了柴刀,就没摸过任何兵刃……” 杨奇口中诺诺,以为他自谦。 石猛在旁边呆着没啥事干,听得分明,开始琢磨柴刀究竟算不算兵刃,啥柴能劳动仙师亲自砍,难道是蟠桃树…… 楚凡继续道: “铜胎境以下内气不能外放,比拼的是速度、力量、气势、技巧。就刀法而言,无论怎么变化都离不开扫、劈、拨、削、抹、绞、割、突八式。滚龙刀繁复绵细,建议你取军中大开大合的泼风八式补充,融合质朴苍劲之意,必然更上层楼…… “实力为基础,技巧为辅助。在实力差不多情况下,动辄生死,技巧就变得非常重要了。比方说,你刚才一刀几乎砍断石猛胳膊,被我用石子荡开。假如将那一式刀法改动,变成相似又截然不同的一招,肯定收到奇效……来,我们演练一番。” 一听说演练,石猛避嫌走开,被楚凡一起叫上。 三人走到坡下道路,楚凡从石猛手中接过刀,一边做动作一边解说。 “刚才一刀向左劈,对手除了闪避外,一般将挥刀格开。如果中途变招折向右斩,对手猝不及防,胳膊很危险。但他只要反应够快,躲开并不困难。你们俩对决时,我见杨奇把这招使了两次。石猛第一次退后,第二次没躲开是因为体力消耗巨大,反应变迟钝了。 “我教你们这招属于突发奇想,算奇招,不能常用,用多了则不灵。看,一样挥刀向左劈。对手如果不后退避开锋芒,肯定挥刀格。甚至想借一格之力把刀撞飞,最不济也要让你下一个动作无法连贯。 “这时候你脚步不能停,还要跨前。那么,因为多进了半步,你的刀头也冲出半步,没有处于最佳攻击位置。不要紧,刀身在劈下同时向右移。瞧,用护柄前位置连劈带压,对手的刀将被压低护不住上身,除非力气是你的十倍大……像这样,看明白没有?” 杨奇与石猛如同鸡啄米一样点头,可脸上均一派茫然,根本没找着北。 一个想不明白,对手既然力气大怎么会被压低刀身。另外一个纳闷,仙师这挥刀动作,怎么越瞅越像砍柴,老熟练了。 动作一点儿不复杂,楚凡讲解后把刀还给石猛,道:“你们比试下。” 二人露出无奈苦笑,距离五步相对,打起精神。心道仙师高深莫测,但没玩过刀,只怕是图一个新鲜乐子。 楚凡却紧张起来,喝道: “等等,我数一二三再开始。石猛记住,最后一定要受力。否则一刀劈下,挡无可挡。”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截枯树枝,预备发现不对就挑开锋刃。 石猛可没有这份信心,杨奇则轻蔑地瞪着手下败将,随手挽了个刀花。 一,二,三! 楚大神棍一声令下,石猛纵身前扑,一刀劈下。 仓啷啷…… 两刀相撞,一股沛然莫御大力压下,杨奇漫不经心的表情瞬间变成惊恐。 辛亏石猛最后收了力,朴刀只是架在他肩膀。 石猛收刀,一脸不可置信。 天呀,家雀儿吃了野鹞子,告诉谁都称做梦。这仙招端的神妙无匹,若早被传授,杨奇定挨一刀砍翻,哪里还能够呼啸来去。 杨奇却一脸不服气,喝道,再来。 这一回,他由漫不经心的单手执刀换成了谨慎地双手握刀,全身肌肉绷紧,表情凝重。 石猛信心大增,依样画葫芦,一刀劈下。 仓啷啷…… 情形和上次如出一辙,杨奇双手握刀,依旧没挡住石猛单手执刀下劈。 汪洋大盗茫然偏过头,瞪视脖子旁边亲密无间的锯齿状刀刃,傻了。 阳武县捕头恋恋不舍收刀,仰天狂笑,心道你也有今日! 楚凡微微一笑,对垂头丧气的杨奇道: “嘿嘿,别瞎琢磨了,挡一百次都这样,得换思路。你看,当对手这一刀劈下时,要不后退避锋芒,要不仗着速度更快反斩,迫使他变招。如果想破解,唯有在他挥刀时蹲身前冲,空闲的左拳击出。 “那一刀劈下,挡是挡不住的,你举刀上格的动作也收不回,不要管。对方大半个刀身递出,位置偏移,你蹲身前冲很难被砍中。而他多跨出半步,身子收不住,正撞向你拳头……但这样较量的风险不小,稍不慎就血溅当场,你们不要演练了。” 楚凡言毕,右手握树枝模仿挥刀上格动作,左脚前跨,身体下挫蹲成马步,左拳侧击。 这是各路长拳里一个常见动作,他穿越前见得实在太多,一使出来倒有模有样。但瞧在杨奇与石猛眼里却精妙无比,赶紧模仿。 “仙师,我怎么挡不住那一刀?” 练习好几遍后,杨奇还是不甘心,继续追问。 楚凡笑而不语。 他没法解释,解释也白搭,反正他们一样听不明白。 那一招说是仙招也不为过。 首先,没有人能够把杨奇与石猛的对战动作像看慢镜头一样看出破绽。 其次,那一招里包含了许多超前知识。如对战心理,人体惯性,最关键之处则运用了力学的杠杆原理。 护柄贴着发力的手,而刀头和手的距离至少是护柄的十倍以上。你用护柄位置压刀头,人家至少要花费十倍力气才可以对抗。 这就是俗称的一两拨千斤,秤砣虽小压千斤,给一个支点就能撬动地球。 出其不意,十倍杠杆劈压,瞬间判定生死。 不是仙招又是什么? 第十四章 蓬荜生辉 杨奇晓得仙师不愿意泄露天机,碰壁后随即抱拳弯腰,向楚凡深施一礼,道: “承蒙赐下仙招,扬某感怀大恩。即日起痛改前非,去往边关投军。” 转身又向石猛拱手道: “石捕头,我杀了你兄弟,你寻仇是天经地义。若山水有相逢,杨某一定先让你三招,再决生死。” 石猛鼻孔里冷哼了一声,翻起眼皮望天。 热脸贴了个冷屁股,杨奇不再多话。从地上捡起酒囊,转身走向黄骠马。 楚凡丢掉树枝,懵了。 我勒个去,这厮好不干脆,说走就走。拢共才搜刮出五两银子,怎么够花?本公子还想多榨一点油水呢。他腰里揣着什么?好像刚才拿出了一个玉盒。就算没钱,一包牛肉干也可以充饥嘛。 见杨奇牵马挂囊踩镫,眼瞅着就要溜掉了。楚大神棍一时无计,只好拉下脸皮喊道:“喂……你先过来。腰里鼓鼓的,藏着什么好东西?” 杨奇一怔,咬了咬牙,下马返身掏出一个小玉盒。从里面拈出发丝小心翼翼揣入怀中,又合盖递上,低声道:“爆气丸,杨某愿献给仙师。” 呃,斜眼望天的石猛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扭过头盯着玉盒,眼睛里闪闪发光。一再望了望杨奇,怒火中烧。 直娘贼,这么有钱!什么不好偏做汪洋大盗,害老子折损兄弟。 楚凡威严地瞟了石猛一眼,揭盖拈出一颗龙眼大药丸嗅了嗅,问:“这玩意,很值钱吗?”他只关心这个,其它都不重要。 石猛咕咚咽下口水,心道药丸岂止值钱,还有价无市。连他也只是听说过,从来没有见过。 杨奇垂头道: “实不相瞒,花了纹银八百两。还是恩师一位老友可怜小子,让出来的。” 我靠,八百两雪花银?小户人家一辈子也用不了这么多钱。 楚凡在心里啧啧数声,转动药丸好奇地观察,也没看出一个子丑寅卯,继续问:“这玩意,有什么用?” 杨奇低声回答道: “可以让人真气骤然充盈,功力暴涨,甚至破境。小子眼下是泥胚境第三重巅峰,吞下这颗药丸后就可以踏入铜胎境第一重。” 听他这么讲,楚凡更加奇怪了,追问道:“那你怎么不吃?” 杨奇黯然道: “恩师不幸罹难,对方本领高强。杨某寻仇无门,本想殊死一搏的,才辗转求得一颗。这爆气丸的功效顶多维持半个时辰,不能够随便用。” 楚凡哦了一声,把盒子盖上递回去。 杨奇连忙推辞,道: “适才蒙赐下仙招,指点迷津,杨某感恩不尽,预备去往军中磨砺提升。药丸只对泥胚境有效,就算我吃下后也斗不过对方。” 楚凡却不管,硬把盒子往他手中一塞,道: “那还是留着好。碰到紧急情况,这东西也许能救下一条命。不过……” 他总感觉不对头,踱了两步后忽然醒悟。 真气是一种细微不可辨物质,有点像早期科学里提出的“以太”。前生用尽手段与高科技器材也不能将它封闭关住,区区一颗药丸怎么可以做到?那么,服药者骤然充盈的真气肯定不来自药丸,而是本身就具备的。这颗药丸只是在短时间里刺激身体,榨干精力,有一点像强效兴奋剂。 “杨奇,你恩师老友是怎么对你说的?” “他老人家说,千万慎重,只可以在生死关头服用。” 嗯,说得倒没错。 楚凡沉吟数息,见石猛探头探脑,便招过来一起旁听,道: “你们俩听好了。爆气丸的后遗症不小,半个时辰后不光让人跌境,还会让人后继乏力,甚至损害身体根本,再也难以寸进……” 二人闻之色变。 “不过,在紧急情况下它又是一支奇兵,让你有资格去拼命,甚至捡回一条性命。所以八百两银子一颗并不贵,只是不能滥用。” 二人脸色再变。 少顷,杨奇向石猛拱手道: “石捕头,杨某情急突围,杀了你的兄弟,其实并无仇恨。这颗药丸请你留下,以备不时之需。如果你不要,至少可以卖了它,周济孤儿寡母。” 石猛默不作声。 杨奇见他不应,把玉盒轻轻搁地上,转向楚凡道: “请教仙师名讳?” “楚凡。” “仙师教诲,铭记在心。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就此别过。” 杨奇拱手一揖,干脆利落上马扬鞭,如飞而去。 “好走,不送。” 楚凡也学着拱了一下手,转向呆若木鸡、内心正天人交战的石猛,正色道: “你兄弟是因公务殉职,不用多想了,逝者已矣。杨奇倒也磊落,行事不拖泥带水,投军后可能成为一员大将……爆气丸在危急时刻相当于一条命,你收起来不要卖掉了,匀出一点银钱周济孤儿寡母……” 蹄声中传来豪迈歌声。 “摘星揽月走,逍遥神仙手……一朝点化穿金甲,刀光撕牛斗……百战人还乡,红袖夜添香。桃李艳艳笑春风,紫烟香云一万重…………” 楚凡见石猛捡起玉盒后,又怔怔望向道路尽头,笑问:“怎么啦?” “仙师,他在唱些什么?” 石猛大老粗一个,听得似懂非懂,不好意思搔了搔头。 “哦,这小子在大吹牛皮。唱以前偷东西很厉害,现在投军砍人肯定不差,估计打完仗以后偷人更厉害。哈哈哈……” 石猛也陪着干笑一阵,把玉盒揣进怀里仔细按了按,问:“仙师意欲何往?” 楚凡不动声色,道:“正思谋如何安顿,没个去处。” 石猛大喜,结结巴巴道: “仙,仙师若不嫌弃,请去往石某家盘桓些时日。” “哦。”楚凡微微一笑,道:“倒也可以,不过我还有一个妹子。” “不碍事,不碍事的……”石猛连连摆手,急切道:“我那院子幽静,正好空置一间厢房,又没有杂人。拙荆素来爱干净,烧得一手好饭菜……” “行,那就叨扰了。阳武县城离这里多远?” “不远不远,快马加鞭不消半个时辰,走路一个半时辰。我与杨奇那厮兜兜转转,缠斗得久,因此才追了半夜。” 一个半时辰,那就是三小时了。楚凡看了看月亮,道: “你是捕头,能不能帮我弄两张路引?” “这个……”石猛怔了怔,随即把胸脯拍得梆梆响,道:“好办。” “那行,你在这里等我。” 几分钟后,楚凡抱着栀子走下山坡。 小丫头迷迷糊糊,猛然见明晃晃月光下一条大汉正牵马等待,吓得直往楚凡怀里钻,小猫咪一般。 不怕。楚凡轻轻拍了拍,道,这是哥哥的朋友。 见到才这么一会儿工夫,起先三人坐着地方的泥土居然被掘出一个大坑,楚凡差点笑掉大牙,从怀里掏出亮晶晶一物丢给石猛,嘿嘿直乐。 “石捕头,你家境也不宽裕,这锭银子先拿去贴补。” 石猛方才使出浑身解数,以土拨鼠精神迅速掘地两尺,死活没有找到被“仙师”扎入地底的银子,不免遗憾。 正合计白天带上锹铲再来一趟,接住银锭后见上面指痕犹在,正是先前那颗,不由惊得目瞪口呆,寻思仙师的手段当真神鬼莫测。 但他为人耿直,把银子塞进怀里后,解释道: “不是石猛贪财,是县里拨下的抚恤实在太少。这锭银子就先接济我那可怜的兄弟一家,我再匀些出,管叫孤儿寡母不受饥寒……救命大恩无以回报,住几天又算得了什么。仙师能够去我家,是看得起石猛。那个,那个,连院子都发光……” 楚凡跨上马,把小丫头横抱身前,听他这么一讲再也憋不住,笑得前仰后合,纠正道: “应该说蓬荜生辉,不是院子发光。蓬是用蓬草编的门,荜是用荆条竹木编成的篱笆。” 石猛牵马往前走,沉默了一会儿,道: “那也还是院子。” 楚凡愣住了,心道碰上一根筋的人真不能瞎忽悠,人家会较真。于是干咳两声,转换话题。 “石捕头,以后对待我和妹子要像对待普通人,不可以让别人瞧出端倪。” “仙师放心,绝对不出纰漏。” 石猛回答得挺干脆。 他与杨奇早就把楚凡当成了来红尘历练的仙师,猜测自然有严苛古怪的规矩,哪里还会不依从。 楚神棍点点头,道: “那我就放心了。” 第十五章 阳武县 阳武是一个富庶的大县,光县城里面就有五千多户,约三四万人口。 城墙由夯土与石块垒成,高六米,顶宽三米,四周有宽达二十米的护城河。河水穿城而过,把城内分成南北两个区域,总计四条主街八条大街七十二个小胡同。 石猛是阳武县北区的捕头,统领二十个捕快。 县衙的衙役分内班和外班,没有官方身份,属于从民间市井征聘的人员。 内班在衙里服役,像门子、马夫、侍役等,一般由县官老爷指定或者上任时带来。 外班分皂班、快班、状班。皂班值堂役,快班司缉捕,壮班做力差。他们的上司典史,也只是一个不入流的杂佐官。 石猛别看顶着一个威风凛凛的捕头职衔,其实地位极低,属于贱民,与倡优奴婢同列,子孙三代内不能做官。 他提着脑袋捉拿大盗凶犯,一年薪俸才十六两银子。手下捕快更低,只得十两,便免不了做些不干不净活计。所谓吏无长禄,唯以受贿为生。 天刚蒙蒙亮,他们进了城。 据石猛讲,往常太平时吊桥不收,城门不关。近期由于厉国与姬国关系紧张,阳武县天黑后开始关闭城门。 但这儿离边关尚有四五百里远,气氛松懈,并未驻军,连吊桥在晚上也不必收起。县衙从皂班拨八个人值守四面城门,只是做做样子,顶不了什么正儿八经用。 皂班站堂,兼作前驱护卫与仪仗。他们除了打板子、通关节时能收点贿赂,捞油水机会不是很多。值守城门倒来了精神,遇到乡里卖菜的都要抽走一根葱。 他们不敢招惹豪绅,对外乡人却严格得很,一定要勘合路引,七搜八查。倘若碰上无势力的商人押货进城,非要榨出了油水才肯放行。 为了不引发注意,楚凡让石猛重新骑回马上,自己则抱着小丫头跟随。 两位门丁见石猛回城,口中捕头长捕头短地奉承,点头哈腰巴结了一番。见到后面吊着的楚凡却一愣,正欲阻拦。 石猛赶紧翻身下马,说是自家亲戚进城治病,塞过去十几枚铜钱。两位门丁推辞一番,齐呼石捕头仁义,挥手放行。 石猛家偏僻,比不了城中心位置的大瓦房,脸色未免惭愧。 楚凡倒觉得不错,独门独院的,还种植了不少花草。 石猛早把楚凡当成了来红尘历练的仙师,何况又是救命恩人,自然诚惶诚恐,掏心掏肺只想侍奉好。 楚凡清楚这点小心思,再次神秘地嘱咐他,一定要把自己和小妹当成北方难民,否则就失去了“历练”的意义。 石猛的老婆三十岁出头,性格温良,衣着朴素,并没有戴冠,只简简单单用锦帕包住了发髻。进院子后,石猛连马都来不及牵进厩,就赶紧唤她烧水沏茶。 楚凡见她圆圆脸,笑意盎然,挺有旺夫相的,微笑着叫了一声“嫂子”。哪知这一声“嫂子”把石大捕头唬得不轻,心惊肉跳了好半天才定下神。 将楚凡兄妹二人送进堂屋坐下,石猛飞快返身拴好马。还是担心婆娘日后怠慢仙师,又亲自跑去灶屋烧火帮厨,嘀嘀咕咕。 洗完脸,楚凡乐坏了。 总算见到牙刷。 刷柄是角质的,前端钻出几行小孔植入马尾。刷时沾上的灰色粉末有点儿苦,没泡沫,估计由药材碾碎后做成。 嘿嘿,蛮好,纯天然的。 小丫头无精打采,脸蛋绯红,连荷包蛋都没有吃,只勉强喝下半碗糖水。 楚凡仔细摸了摸她额头,烫得很,赶紧叫石猛去叫大夫。这时节石嫂已经收拾好厢房,他便把小丫头抱上床盖上被子,顺便抽出她怀里珍藏的草鞋和柳簪。 石猛急急忙忙跑出去,谁知道相熟的大夫今日出急诊,人家早抬轿子在门口等候,听完症状后只开了方子叫他抓药。 石猛拎着三包药材匆匆赶回,觉得没把事情办妥当,又要再去另外医馆。 楚凡听大夫说偶感风寒,并不严重,便放下心来。 看了看药方,无非荆芥、生姜、陈皮、甘草、麻黄、桂枝等物。料想不会错,又不愿意被打扰,便叫石猛甭去医馆了,再买一架床与铺盖,以及二人的洗漱用具和相应衣物。另外,需要大量的书,以历史地理风土人情为主。其它也可以来点,多多益善。 小丫头服了两帖药后退烧,身子有点虚,怏怏的。 楚凡想了想,渡入一丝灵能到她经络,人立刻精神。 石嫂确实有一手好厨艺,每日板栗红枣炖乌鸡,糖醋排骨什么的不重花样。 小丫头瘦瘦的脸蛋渐渐饱满红润,跑前跑后帮厨做家务,学习针线,可伶俐了。 石猛只一个儿子叫石泰,才六岁,虎头虎脑,像个跟屁虫似的整天围着小姐姐转。 十几天里,楚凡仅仅带栀子出院门散了一次步。 其余时间只做两件事,看书,练功。 街巷大部分是土路,偶有砖石,明渠暗沟排污,挺洁净。坊市人流如织,摩肩接踵,叫卖声此起彼落。把乡下小丫头吓坏了,紧紧拉住哥哥的手,生怕走丢。 在一条幽静小巷遇到蹊跷。 当时,一位小商户模样中年人正与一名泼辣妇人纠缠撕扯,突然蹿出一条大汉挥舞绳索铁尺,大声嚷嚷衙门捕快牛丁执法,硬要拖那商人去见官。过往行人要不掩面而走,要不匆匆回避。 楚凡见大汉不像石猛那样悬挂腰牌,不觉多看了一眼,合计莫非是便衣? 商人辩白不清,苦苦告饶,但妇人扯住他死活不放。大汉凶狠地瞪了楚凡一眼,威胁道:“休管闲事。” 楚凡人生地不熟,不愿招惹麻烦,牵着小丫头往回走,耳朵却竖起来听。 果然不出所料,他三人争执了一会儿,便开始小声讨价还价,最终由商人掏银子宁人息事。 楚凡猜测,这大概是所谓的“仙人跳”之类骗局。可杂了一个公门人进去,又有点像“钓鱼执法”。 石猛隔三差五弄回好大一堆书。 有了书,楚凡开始正儿八经教小丫头识字。 然而,每次熬不过一炷香时间,她的小脑瓜就开始一点一点,眼神迷离。 有次只出门喝了一口水,回来就见到栀子抱着厚厚一本书睡着了,比吃啥安眠药都管用。 楚凡差点把牙齿笑掉,只好停止辛苦的教学工作。反正女子无才便是德,日后小丫头德高望重,也没有啥关系。 栀子欢天喜地,如蒙大赦。 她读书不行,跟石嫂学习女红却格外上心,没几天就把一朵牡丹花绣得有模有样。草鞋和柳簪也被她洗刷干净,宝贝似的收藏着。 楚凡梳理上百本内容庞杂的书籍,印证杨奇、石猛、黄堂、老苍头等人提供的有限信息,逐渐拼凑出了这个世界的发展历史,大致轮廓。 当今天下,是四国争霸。 东边吴国,南边越国,西边雍国,北边燕国。 像厉国、姬国、巴国……只能算中等里的大个,其间还夹杂了徐、曾等几十个小萝卜头国家。 以前身为奴隶,一眼望去全是奴隶,出来后才知道这时代并非奴隶社会。 奴隶多,一是战争导致大量人口变成俘虏,二是家生子制度导致后代为奴。 对国家而言,奴隶过多会削弱生产力和王权,减少赋税,必须进行限制。但统计工作跟不上,豪门储奴数万,上报往往只几千,几百。 老苍头认为,厉国奴隶逃到姬国后将被赦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缔结了盟约的国家之间,对奴隶身份彼此认可。你在这里为奴,逃去那里也为奴。 敌对国家之间,有赦免对方奴隶讲法,却需要逃奴做满三年苦工。至于有没有奴隶因此成为庶民,只有天知道。 翻阅浩如烟海的典籍,楚凡发现世界之所以如此,全赖修士,也就是修炼者的存在。 普通修士,被尊称为法师。 法术高强的法师,被尊称为仙师。 仙师中的大能,往往成为国师。 国师不理俗务,一般不卷入战争,生死存亡时才出手。 一旦国师出手,两国之间的战争就演变成了国师之间的斗法。 国师败,则国灭。 三百年前,越国只是一个中等国家,国师黄龙真人云游二十年未归。邻居幽国趁机发动战争,势如破竹,兵临王城。 城破之际,黄龙真人从天而降,阵斩幽国国师苍松子。幽国二十万大军争相逃窜,被杀得血流漂橹。越国乘势灭了幽国,由此坐大。 像徐、曾等地广不过数郡人口不过几百万的小国家,又是如何幸存的呢? 一种情况是国师迟迟不归,周围邻居慢慢蚕食,但不好亮刀子。一旦确认国师回不来了,覆灭便在旦夕间。 还有一种情况是国师后继无人,飞升前请世间友人照顾,一般以十年为限。期间如果还请不到国师当保护伞,周边国家一样会慢慢地蚕食。 只要不灭国,承诺照顾的仙师也不方便出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间一到,它们终究要完蛋。 小国崛起,是因为国师强大。 大国没落,是因为国师不行了。 一人身系国运。 第十六章 讹诈 楚凡除了看书,偶尔也打拳舞刀。 柴刀实在太短小,不趁手,房间又狭窄,只能够浅尝辄止。 最多的时候,是打坐炼气。 叫石猛弄回一个蒲团当坐垫,左脚在上右脚在下,盘了个如意坐。 双手平放膝盖,掌心向上,右手叠在左手上,大姆指轻轻抵触,结三昧正定手印贴于肚脐下方丹田位置。抬头挺胸收腹,下颚微微内缩,全身放松,深吸缓呼,让真气流过四肢百骸经络窍穴。 气感越来越强烈,像雾像雨又像风,如丝如缕如涓流…… 只可惜下丹田气海破碎,不能存储。好不容易炼出的一点儿真气无法搬运大小周天,最终还是散逸进身体了。 但楚神棍乐此不疲。 他发现,这并非完全无用。 每次打坐完之后神清气爽,身体的矫健程度又上升了一线。 原以为身体素质的提升纯粹是灵能改造结果,如今发现当年身为小阿凡时,日夜不辍地炼气也功不可没。尽管老苍头传授的呼吸吐纳之法非常粗糙,入门原理却与道藏、佛经所言大同小异。 就像吃饭,无论怎么变换花样讲究礼仪,或者狼吞虎咽或者细嚼慢咽,这饭终归要用嘴巴吃下去,不可能用鼻孔去灌。 小阿凡确实炼出了真气。 只是真气不能存储,所以没有积累,无法提升,一辈子都不可能踏入铜胎境。 但那些真气也没浪费,潜移默化地改造了身体,让他一十五岁就踏入泥胚境第一重巅峰,拥有远超常人的目力、听力、速度、力量。 真气似涓涓细流,灵能则如汪洋大海。 灵晶高悬虚空,灼热如太阳,皎洁如月亮,似乎无穷无尽。 楚凡做不到像圣贤、大能那样直接“内视”灵晶,却感觉到它的存在。心里非常清楚,灵晶的储量一定有限。如果光支出不进账,总有一天要被消耗完。 无论武者还是修士,炼气过程像挖煤,聚气过程像把煤做成煤球存储,厮杀过程像燃烧煤球发出光和热取暖。 而灵晶本身就是能量,可以直接放出光和热。 灵晶释放一缕灵能的过程与真气释放威能的过程比较,有如固体干冰膨胀成气体二氧化碳,骤然扩张千倍,其爆烈与强大程度不可同日而语。 但入不敷出,坐吃山空,也不行。 总要琢磨出一个法子才好。 丹田破碎,等于缺乏仓库装煤球。是不是可以把煤发成电再储存?论理,真气可以转换成能量,对灵晶进行补充…… 嘭嘭嘭嘭…… 一阵急促拍击声传来。 楚凡偏头看了看窗户纸,见斑斑点点昏黄,天色将暮,已经不知不觉打坐了一下午。 啧啧,奇怪了! 石猛大大小小也是一个捕头,阳武县名人,谁敢这么粗鲁地拍打院门?呵呵,他院子围墙是篱笆的,院门是木栅栏的,难怪当初自己说蓬荜时要较真。 石猛的斥骂声随即响起。 “兀那张三,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乱拍咱家的门?” “哎呦,石捕头,小的怎么敢呀。掌柜要小的来收账,不敢不来。” 听对方这么一说,石猛的声音立刻小了三分,问: “多少银子?我不是对李掌柜讲过,书钱下个月结吗?” “石捕头前些日子拿的书,合银子一十八两五钱。甭说下个月结,明年结都中,谁会信不过呀?只是有一桩不好办,捕头昨日拿的《白鹿洞文集》要一百两纹银,是韩公上个月才出的集子,三层玉版宣纸印刷……” “住口,你这泼奴才不要瞎咋呼,青天白日来咱家门前抢劫是吧!什么纸要一百两银子?什么集子要一百两银子……” “哎呦,石大捕头,你不读书可就有所不知。韩公是当今天下大儒,厉王的座上贵宾。他老人家任何一篇文章出世,士子都会争相传抄,一时纸贵。咱们青云郡地处偏僻,阳武县就更偏了。李掌柜好不容易央人在王城求得一本刚刚刊印的《白鹿洞文集》,快马加鞭往回送,整整累死了三匹马。准备以此为母本,刻印出来发送全郡,一册卖三两银子……” “你这奴才,满嘴胡言。你家掌柜小气得要命,会舍得累死三匹马?算了……我懒得同你啰嗦,说三两银子就三两……” “哎呦,石捕头,那你就是太不讲道理了。青云郡一城五县,少说也要卖出两百几十本,拢共六百两银子只多不少。咱们翰墨轩前前后后花费了一百五十两,就是赶这个趟儿。如果再过两天,等王城的书流传下来后,就卖不出三两银子,顶多一两,赔本赚吆喝……” “打住。既然是母本,怎不早说。” “叫小的怎么说呀?昨日石捕头到店里拿了就走,小的怎敢放一个屁。” “我不跟你这腌臜奴才讲了,明日找你家掌柜的说话去。” “掌柜的老母病重,这几日不见外人。他说了,给泼天大胆也不敢催石捕头。只是母本既然出手,绝无再回来的道理……听闻捕头近日雇一个书生在家中抄书,十几天恐怕抄了几百本,赚了好几百两银子。翰墨轩小本小利,经不起熬,指望不要亏太多。这《白鹿洞文集》的一百两本钱,是必须收回的。” “放屁。你,你……青天白日敢讹诈,当洒家拳头是吃素的不成?” “哎呀,各位街坊邻居看好了。石捕头赖账不还,要打人了……” 听外边吵嚷,楚凡发现自己成了所谓的抄书人,哭笑不得。 他额角在幼时被烙下一个“鲁”字,长大了疤痕犹在。练功时刻意运用灵能冲击疤痕,用手掌按摩辅助,没几天痕迹果然消失。以前一直披头散发遮挡额头,这时候才方便把头发梳起来挽成髻。 石猛不知道他喜好,又不敢询问,刻意搜罗了好些新衣裳,尽多的来。有上衣下裳前襟后裾的文士服,有前长后短的武士服,有平民短褐。那一日疤痕消褪后,楚凡一时高兴,便挑了一套文士服带小丫头出去逛,不巧被有心人瞧见。 倒也不能怪人家瞎猜。 想石猛只是一个抓人的大老粗,勉强认得几个字,哪里懂什么道德文章。一下子收进了上百本,不是雇人抄书卖钱,难道准备当柴禾烧? 其实一百多本书里,楚凡最不待见的就是《白鹿洞文集》。见到几句类似“存天理,灭人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文字,就果断放弃。 不过那本书确实厚实漂亮,明黄色封面,纸张挺括细腻,墨迹清晰,排版整齐。石猛不知道他在找寻什么,拿过来也没有错。 活字印刷已经出现,再漂亮的书也值不了一百两子,除非是孤本,除非别有用途。但不问清楚就拿走,岂不是把刀把子塞进人家手里,任凭宰割?人家有理在先,再用生意经敲诈,真还不好对付。 很明显石猛中了暗算,妥妥的没跑。 可这时代的商人地位极低,绝不敢暗算到捕头身上。既然敢明目张胆地搞,那么这出戏的背景真不能小觑。 “哼,不要拦……直娘贼,老子打你又怎的?打完了再捆去见官!” “快看呀……石捕头打人了……打死我,你这钱还是得出……” 传出窸窸窣窣拉扯的声音。 邻居们似乎全跑出来了,纷纷帮腔。 有人劝慰道: “石捕头,先退一退,听老朽一言。千万不要动手,好好商量。只要一动手,你有理也变成了无理。” 另外有人高叫道: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石捕头,你是响当当一条好汉子,就别为难俺们几个下人。有钱给钱,没钱撂下一句话,俺们三个好向掌柜的回复。你要打,俺们就站着让你打,皱一下眉头不算好汉……” 楚凡正听得有趣,小丫头急忙推门进来,惶恐道:“哥,外面来了好多人要书钱。要不,干脆把书还给他们,反正哥也看过了……” 卖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哪里能还?楚凡微微一笑,摆手道: “你别急,性急吃不了热豆腐。既然开始闹了,就让他们闹一阵子再说。我在屋里有点要紧事,没事别进来。还有,我肚子不太饿,告诉石嫂晚一点做饭……喂喂喂……” 小丫头杏眼圆睁,小脸鼓成包子状,嘴巴撅得可以挂起油瓶。呆了一呆,实在弄不懂楚凡葫芦里卖什么药,没听完就哦了一声。砰,重重拉关门。 楚凡无可奈何摇了摇头。 小不丁点大,心思却不小,女大不中留呀。呵呵,脾气长得比个子还快,很明显不满意哥哥做缩头乌龟。 吵吵嚷嚷中,冒出了女子温和的声音。 “官人,他们几个也是办事的,就不要难为了……三位大哥,我代官人赔不是。” 七嘴八舌响起。 “石家娘子,这可担当不起。” “还是石家娘子明事理……” 石猛瓮声瓮气道。 “哎呀,你赔什么不是。他们明显讹诈……” 女子不理,继续道: “一百两银子,眼下实在拿不出这么多。几位大哥,你们看这样行不行?我这支金钗少说也值十两纹银,先拿去抵一抵,掌柜的定然不会怪罪。三天以后,我们再把钱还上……” 石猛抢白道: “那怎么行?这是你陪嫁的钗子……” …… “石家娘子,这,这钗子……小的不敢收呀。” “不妨事,你们先拿去交差。” …… 听到门口喧闹渐渐变小,你推我让,楚凡从里面拴上房门。 推开侧窗,轻如狸猫落墙根,随手关闭窗户,一个纵跃出了篱笆墙。 第十七章 妖风 三个穿褐色短衣的人走出了巷子口。 为首的中年汉子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见石猛和娘子都回屋去了,院子门前聚集的一大堆人渐渐分散,只剩几个在交头接耳,冲这边指指点点,遂苦笑道: “唉,这下子得罪了石捕头,以后恐怕没有好相处。随便找一个由头把我们抓进班房,笋子炒肉伺候,屁股打开花……” 边上一位年轻的小伙子不以为然,说道: “怕什么,俺们呆在南区,他管辖北区,难道还扑过来咬一口不成?再说了,俺们只是跑腿的,照章办事,又不是挑他的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没由来恼火下人。” 另外一个老者接话道: “话虽然这么讲,但你我都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哎,张三,金钗可要收好了。这是石家娘子陪嫁的东西,三天之后指定要赎回的。” “这个自然晓得,咱家有分寸。” 张三不放心地按了按胸膛,又探手进怀里掏出一根金钗,正待细看。 啪…… 空气骤然爆鸣。 狂飙突起。 嗖…… 一道黑影一闪而没。 道旁的树木泼啦啦摇晃,落叶飞旋,尖利的风声盈耳。 三个人吓得蹲在地上抱住脑袋,战战兢兢,十数息之后才敢站起,兀自腿软。 “刚,刚才是咋回事,好不吓人。你们看到什么蹊跷东西没有?” “好像一条黑影跑过,瞅不真切,莫不是撞鬼了吧。” “青天白日的,哪里有什么鬼怪?” “噫,张三,你手里钗子呢?” “啊,哪去了……” 三个人惊得魂魄差点出窍,像狗一样趴在地上惶急摸索,恨不得掘地三尺,却哪里看见金钗的影子。 张三一屁股坐地上,哭丧道: “老天,这可咋整?你们俩可要做个见证……唉,掌柜的该不会疑心我们三个把金钗私吞了吧……” “钗子在你手里丢的,关俺屁事?” “你这厮,好不令人齿冷!” “好啦,好啦,不要吵了。咱们三个一起出来的,丢了钗子谁都脱不了干系……” “不行,我得回去找石捕头。” “你找他干什么?” “找他要回钗子呀……指不定他家娘子拿出的是根树棍儿,风一吹就飞走了。” 哎呀,老者急得一跺脚,猛地拽住张三,道: “去不得,去不得的……石家娘子明明白白把金钗交到咱们手里,左邻右舍全看见。你这才出巷子,又转身讨要,岂不是告诉他们钗子弄丢了吗?倘若三天后石捕头来赎,硬说金钗值五百两银子,翰墨轩岂不倒找钱? “石捕头素来清廉,不贪墨冤枉。前几日为兄弟风光大葬花不少银子,这些天又进了好多书,我看三天两头是拿不出一百两了。听石家娘子的口气,也只是想用金钗抵纹银十两。咱们切切不可以声张,回去老老实实告诉掌柜的,顶多被责骂一顿,克扣工钱。若是声张了,石捕头来一个狮子大开口,恐怕咱们的皮都要被掌柜剥掉。” “可怎么说呀?钗子凭空就没了,说出去都没人信。” “适才突然刮起一阵狂风,你们有没有见到一条黑影闪过?” “见到了,见到了。那一阵妖风刺得人眼睛痛……” “俺也是见着的……” “回去就说遭遇妖怪,金钗被妖风卷走了……” …… 墙壁挂一盏油灯,昏黄如豆,驱散不了浓黑夜色。于是饭桌上又点了一根蜡烛,照亮几碟冷盘和花生腌菜等物。 石嫂与栀子被吩咐早点歇息,楚凡和石猛在堂屋里吃酒。 气氛有点压抑,沉闷。 楚凡瞧他那一副心事重重强装笑颜样子,也不揭破,道:“猛哥……” 石猛惊得赶紧离座,躬身作揖,道:“仙师折杀小人了……” 楚凡哈哈笑道: “这里没有外人,说话随意点……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本来没有贵贱,全是后天整出来的。风起时,柳絮漫天飞舞,有的掉进泥泞,有的落下玉阶,际遇不一样罢了。人生也如此,无非到世间行走一遭。 “你要是太拘谨,大家交往起来就没有意思了。我平生最不喜欢啰嗦规矩和繁琐礼节,叫一声哥是尊你年长,又承蒙照顾。你坦然受了就是,有啥事可以直接说。千万别叫仙师了,怕隔墙有耳。人前人后都要喊楚凡,小凡也行……呵呵,坐下吧,听明白没有?” 石猛心里翻江倒海,欲言又止,讪讪落座后,喜忧交织。 喜的是,像仙师这等高不可攀人物,去郡城的话郡守要倒屐相迎,去王城的话王侯要折腰奉承,却在一个小小县城与自己称兄道弟,不知是几辈子才修来的福分。可要自己称呼小凡,断然不敢。 忧的是,这些日子抚恤兄弟,收罗书籍,把家底掏空了。一百多两银子上哪里找寻?虽说杨奇留下的“爆气丸”可以换钱,却找不到门路,又不敢宣扬。这般珍贵丹药一旦露白,搞不好惹来杀身之祸。仙师要自己有事直说,难道向他讨?他的口袋恐怕比脸还干净。 楚凡嚼下一片脆生生卤牛肚,抿了一口石嫂酿的米酒,问:“猛哥,你的武功才泥胚境第三重中期吧。阳武县里,还有没有高手?” 石猛放下筷子,恭恭敬敬回答: “是的,第三重中期。县城里面,武功最高的就数我和张彪。” “你练多少年了?” “唉,整整二十年。”石猛脸色黯然。 常言,穷文富武。 练武可不像学文,有纸笔书籍就可以了。需要高级功法,需要名师指点,需要丹药辅助……贫寒人家哪里支撑得起。他苦练二十年,堪堪熬到泥胚境第三重中期。而杨奇那厮,二十岁出头就达到了第三重巅峰,根本没法比。 “你估计自己达到巅峰,还需要多少年?”楚凡继续问。 石猛老老实实回答: “武道修炼,越往上走越艰难。阳武县的天地元气比不了洞天福地,加上自家的真气驳杂,缺乏丹药培元淬体,还要分出精力缉盗追凶……如此算来,至少还需要十年。如果十年之内抵达不了巅峰,就可能一生止步于中期。” 楚凡听了笑一笑,道: “伸掌,调息,纳气入丹田。” 石猛不明就里,才立起手掌,就见楚凡一指弹在掌心。 他全身巨震,感觉一道闪电打进了劳宫穴,在经络里轰然炸开,真气瞬间充盈。全身精力暴涨,下丹田隐约有气旋形成,比往日精纯凝实得多。 天可怜见,这,这,这,难道就是第三重巅峰? 仙师一弹指,胜我十年功。 石猛激动得浑身颤抖,目泛泪花。想要纳头就拜,却晓得楚凡不喜欢,又强行忍住了,坐立不安。 桌椅摇晃,碗碟汤勺磕碰得叮当响。一粒油炸花生米骨碌碌滚下桌,却被楚凡伸筷子凌空挟住,送进嘴巴咬得咯嘣脆。 等石猛好不容易平静了,楚凡缓缓道: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那晚你和杨奇并不太相信,可能以为我想骗银子。呵呵,没错……大千世界,其实空无一物,也可以无中生有……” 言毕他抬手往空中一抓,缩回烛光下摊开,只见一支金钗静静躺在掌心。钗分两股,钗首蟠曲成花枝状,样式朴素,没有缀以珠宝步摇。 楚凡递过去,石猛拈起金钗,喉咙咯咯作响,说不出话。 这钗子嘛,自然就是石家娘子的。 楚凡原计划跟踪三人,找到翰墨轩后把钗子盗回,顺手再摸它几百两纹银。谁料张三出巷口后掏出金钗查看,天赐良机哪里能够错过?当即蹿出去抢夺。依旧从篱笆墙跳回,翻进厢房再走出来,神不知鬼不觉。 前后不过半炷香工夫。 甭说黄粱未熟,那石家娘子才堪堪淘米。小丫头在灶下帮忙生火,石猛抱着儿子在堂屋里像没头苍蝇一般乱转。 楚凡的速度再次提升,达到了肉眼无法分辨地步。快得拉出一线真空,气流填补空位发出爆鸣。翰墨轩三个伙计稀里糊涂着了道,还以为妖风刮过。 至于空手变金钗,更简单,从袖口抖出就是。动作实在太快了,别说灯光昏暗,就算大白天在石猛眼皮底下变戏法,一样会看不清。 楚凡倒不是故弄玄虚,装神弄鬼。 他只是懒得解释,任你去猜。 加上前生今世的经历单纯,纵然思维缜密,依旧未脱少年人恶作剧心性。 见石猛瞪着金钗,连张几次嘴却说不出话,他也不吱声。 自顾自喝了几杯酒后,道: “猛哥,《白鹿洞文集》的事肯定有人暗算……跟我说一说阳武县情况。” 第十八章 妖怪 河流穿城而过,把阳武县划分成南区和北区。 不知道从哪一任县令起,把捕快班子据此划分成了两拨。 北区杂乱贫瘠,由石猛带领二十个快手和四五十个白役负责治安。 南区富裕繁华,面积与人口是北区两倍,捕头张彪的手下有三十个快手,八九十个白役。 白役虽在公门备案,却属于从民间临时征用的人员,没有固定薪俸。每完成一单事,由捕头上报典史,官府发放一点儿“工食银”。像石猛围捕杨奇,正式快手只去六个,白役倒用了一十二。 但白役往往与捕头有些关系,又与衙门混熟,往往藉此横行,敲诈勒索。 楚凡前几天遇到的牛丁,就是南区鼎鼎大名的白役。姐姐做了捕头张彪的妾室,他仗势耀武扬威,连快手都惧怕三分。 这厮经常串通半掩门娼妇在僻静处候着,见单身商户过来就故意撕破衣裳纠缠,叫嚷对方非礼。牛丁再蹿出来假意拿人,趁机讹钱。那些商户本来就怕他,告到官府去也辩白不清,只好自认倒霉。 但像牛丁这种下三滥行径,只能搞点儿小钱。 百姓如果摊上事情被拘,少不了要塞钱给捕快。像什么“脚鞋钱”、“酒饭钱”、“说和钱”等等,不一而足。 最怕的就是“贼开花”,由被抓盗贼攀咬无根基富户,说是同伙,或者说在庄园某处埋藏了赃物。对方如果不大出血,往往要被弄得家破人亡。 所以,别看捕快一年薪俸才十两,收入扎实不低。 即使像石猛这样生性耿直的捕头,不主动害人,索贿,却架不住别人怕他,散碎银子像流水一般过手。 石猛负责的北区面积小,但县城以北村镇也归他管,时不时还要下乡拘役征粮,四五十个白役根本不够用。 张彪负责的南区面积大,油水多,管辖的村镇却少。能够在快手和白役人数上比石猛多出一大截,全赖与典史阎威穿一条裤子。 民间不清楚这些,称呼张彪为大捕头,石猛为小捕头。 其实两个人是平级的。 阎威的上官是县丞周秉勋,原地踏步熬了十几年没升迁。三个月前老县令调离,周秉勋搭上郡守府一位幕僚,以为阳武县正印再也没跑。谁料上个月空降下新县令李文,气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捕头张彪,典史阎威,县丞周秉勋,是一根藤上的蚂蚱。阳武县在他们多年经营之下,水泼不进。周秉勋只想早点把李文排挤走,趁机补缺。 李文上任一个月,底下阳奉阴违,左右掣肘,没做成什么事。没想到几天前放出风,说缉盗追凶,没有分区而治井水不犯河水的道理。干脆只设一个捕头,统领全县。 很明显,他想往饭里掺沙子。摘掉张彪,扶起石猛,一步步培植亲信势力。 石猛被典史阎威请去吃了一回茶,明白意思,并不想参合过江龙与地头蛇的争斗。可要他把捕头之位拱手让给张彪,也不愿意。甭说别的,跟随多年的兄弟们怎么办? 《白鹿洞文集》这桩事,借给翰墨轩李掌柜一个胆子,也不敢敲诈到石猛头上。想必被张彪威逼,存心搞臭他的名声。 …… 残月如钩,疏影朦胧。 捕头张彪打了一个长长酒嗝,把鞭子交给前来候迎的马夫,进了自家如意门。绕过影壁,不去续弦牛氏的西厢房,也不去空闲的东厢房,顺着抄手游廊进了堂屋。 粗使丫鬟端来洗脸洗脚水,他却只草草抹一把脸,连靴子也不脱,就喝令退下。 等丫鬟走后,张大捕头靠坐梨花木椅子歇息一阵,起身到堂屋门口看了看。 四处无人,唯有马厩透出光亮。马夫把马从侧门牵入,正在喂草料。 张彪哐当关上堂屋大门,上好栓,从裤带上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侧间,再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揭开,里面赫然躺着十枚小金锭。 张彪拿出一枚掂了掂分量,感觉才一两,不由得撇了撇嘴。 心道钱大户好不小气,坐拥良田千亩,三家铺面,却只肯出十两金子消灾。典史一份,县丞一份,轮到自己就没有多少了,况且弟兄们也得分润。 不行,明日好歹还要榨一榨老狐狸。如果不识相,这次“贼开花”就落他家了。只不过,新来的县令老爷看似糊涂,其实精明。这事得好生筹划,把他瞒结实了。 石猛那憨大,没把大盗杨奇捉住,反折了一名快手,差点挨板子。 典史阎威只肯拨下三两银子抚恤,怎够?他没奈何,只好自家又凑出十两。哼,既然这么有钱,且看一百两一本的书怎生消受。到时候,谁还敢与我争这统领一县的捕头位子? 张彪心里乐开了花,嘴里哼着小曲儿,右手执锦盒左手端油灯进了侧间。 侧间逼仄,除了墙壁上挂几幅字画充门面,笔墨纸砚没一件。一张檀木小桌,一个贴墙的博古架摆放几件瓷器,一具供人短暂歇息的矮榻。 张彪把油灯搁小桌上,把矮榻前的踏板拖开,用刀撬开几块青砖,露出了黑乎乎一个洞。正蹲身把锦盒放入,目光不经意一瞟,差点儿魂飞魄散。 油灯把一个黑影投映在了墙壁,狰狞高大,几乎顶着房梁。 妖怪? 身为刀头舔血的捕头,第一反应不是回头,不是呼喊,而是抓刀。 然而手才动,便被一只沉重如山的脚踩上,指节几乎碾碎。 惊恐欲绝之下,正欲大叫。一只冰凉大掌瞬息间掐住了脖子往上提,如同打鸣的公鸡被厨子提溜,再也发不出声。 张彪肝胆俱裂,一记虎尾脚向后猛踢,如同踢到了铁板。双拳奋力后捣,却什么也没有打中,于是又去拉扯掐住脖子的手。 那只手似乎不耐烦了,左右一扭。 张大捕头脖颈剧痛,眼前一黑,顿时晕死。 一炷香后。 楚凡背着一个硕大包袱,行走在街道旁的屋檐阴影里,无声无息。 对付张彪这样的武夫,对他而言毫无成就感,整个过程像吊打婴儿。扭脖子只是暂时切断了颈椎与头部的神经联系,导致晕厥,倒没有什么性命之忧。 其实灵晶入脑也可以令人快速睡眠,醒来后神清气爽,对身体大有裨益。但他才不会把宝贵的能量浪费,还让那厮得到好处。 走的时候,不忘记劈面两拳打得那厮鼻青脸肿,至少几天时间里不能够抛头露面。 真没想到,一不小心发达了。 张彪那个小地洞居然藏了三千两雪花银,五十颗小金锭,一大堆房契、田契、借据。 这家伙确实是个狠人,鹭鸶腿上劈精肉的主,在一个小小县城里就搜刮积攒出这么多财物。却不知道醒来以后,心理阴影面积得有多大。 金锭好办,揣怀里就是。 房契田契借据好办,塞口袋带出,撕碎丢水沟。 三千两白银,五十两一锭,足足六十个马蹄形大元宝,这可怎么办? 没东西装呀! 不搬光吧,又舍不得。 呵呵,白花花银子谁见了不动心? 得来全然不费工夫,难怪杨奇花钱如流水。 得,楚大神棍一咬牙一跺脚,豁出去当一回人形骆驼。 一般的贼可不敢这么做,背都背不动,何况还要穿堂翻墙。即便勉强背出去,被人发现后一声吼,那也是丢下东西就逃跑的苦命。 这点分量对楚凡是小意思,但缺乏结实东西包裹,整整用了三层床单,两块帷幄。 阳武小小县城,又不是战时,“宵禁”制度形同虚设。 不过天光暗下后,除了几条繁华主街,其它巷弄早就黑灯瞎火,见不到一个人影。 没办法,穷苦人家点灯费油,又没啥娱乐活动。 一间房屋里传出咳嗽和话语,行走在低矮屋檐下的楚凡警惕停步。 男子的声音传出,道: “今天张老夫子对我讲,春夏劳作,秋冬入学。娃已经八岁,过了中秋该让他读书。” 女子叱责道: “你说得轻巧,银子呢?妈生病用去一堆钱,拉下一屋子饥荒,拿什么去拜师?” “唉,我只是不想娃长大像我一样,受人欺负。认得几个字,拨得动算盘,以后也可以做一个账房先生。” 女子沉默了,过一阵子小声道: “妈的病没有好脱根,还要抓药。” “这个我晓得……唉,算了……” 楚凡静静站立了一会儿,掏出一颗元宝拗成两截。走到低矮的院墙处,扬手把半块银锭砸在了堂屋木门上,身形一闪而没。 又穿过一条巷子,见前面有一盏灯笼徐徐行来,楚凡急忙避让到拐角。 那是一个更夫。 花白头颅,满脸皱纹,佝偻身子,左手提着灯笼,手指上勾着一面铜锣,胸前挂着一个竹梆子。巡夜的一般有两人,一个敲梆子,一个打铜锣,碰到盗匪也好相互照应。想必阳武县承平日久,把更夫减为一人了。 梆梆梆敲三下,哐一声鸣锣,有气无力的苍老声音响起。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关门闭户,小心偷盗……” 一阵大风刮过,尘土弥漫。 老人急忙抬起右臂挡眼睛,护住了上面却没留心下面,冷不防脚下一滑扑倒在地,灯笼滴溜溜转着圈儿摔出去好远,顷刻火起。 老人急了,挣扎去捡灯笼,不小心又踩进坑洼重重摔一跤,呻吟着再也爬不起。 风助火势,灯笼只一会儿就烧得精光,只剩下外面箍的铁丝。灯笼里的蜡烛融化在地,燃起一堆小火。 老人口中呜呜咽咽,蹒跚挨到近前,伸出双手似乎想把烛油捧起。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他呆了呆后,用袖子抹一把浑浊老眼,转身摸索丢失了的鼓槌,铜锣。 当…… 一声脆响。 老人吓得一激灵,转回身子,只见烛油的旁边有一物闪闪发亮。 这一夜,狗吠不已,穷街小巷的家家户户次第点灯。 从南城到北城,细碎银子好像天女散花,落入寻常百姓家。奇怪的是,豪门深宅却没有沾上一点光。 第二天,市面上的香烛被抢购一空,唯一的龙王庙香火大盛。连最破落的判官庙里,也开始有人络绎上香。 许久之后,听闻那一夜捕头张彪家进了妖怪,卷走三千两白银。 切,没人信。 但翰墨轩三个伙计赌咒发誓说确实有妖怪,还刮起了妖风。问他们何以言之凿凿,却吞吞吐吐讲不出一个所以然。 切,没人理。 第十九章 馄饨 入秋了,昼短夜长。 天光亮得迟,暗得早。 大约六点半钟,天才蒙蒙透亮,楚凡漫步在一条林荫小道上。 这个时间点,按照更次来讲是五更过后,城门已开。按照时辰来讲,正是卯时。 楚凡最近养成的清晨散步习惯,是被石猛带出来的。 每天早晨六点钟不到,石猛就要起床去衙门里应卯,也就是上岗点名。甭管他多么轻手轻脚,总会弄出些窸窸窣窣声响。特别在万籁俱寂时刻,马儿的蹄铁踏在石板上,哒哒哒的那叫一个惊心动魄。 楚凡自从炼气之后,睡眠日渐减少,躯体却越来越强壮,人也越来越精神。加上听力无双,被惊醒后辗转反侧,再难入眠,索性起身散步。 他和栀子属于没有身份的人,黑户。如果官府发现,按照律法是要罚一大笔钱的,没钱就抓走做苦工。 喊石猛弄两张北方难民的路引,主要作用是证明庶民身份,最好使用遥远燕国的。隔了八千里路云和月,基本上不可能被戳穿。 但操作难度太大,连造假都不知道从何造起,石猛压根儿没见过燕国路引长啥样。于是退而求其次,寻找与厉国毗邻,距离阳武县只有六百里的云梦小国路引。 云梦在十几年前还有一城八县,因为国师魏风云游不归,被零打碎敲后只剩下孤零零一座王城,灭亡属于板上钉钉。云梦国主性情孤傲,死活不肯归顺周边,放言与王城共存亡。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老百姓可没有共存亡的觉悟,撒丫子就跑,背井离乡人特别多,各国乐享其成。云梦国主在这一点非常仁慈大度,要走的一律发放路引,绝不阻拦。 所以云梦路引最好弄,但正巧找到与楚凡楚灵情况契合的又不容易。 石猛做了多年的捕头,自然有野路子,干脆花费重金请人去云梦国量身定做。六百里山重水复,估计至少需要十天半月才能拿到。 楚凡不着急。 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没有必要闯边关投靠姬国了。 既然这个世界可以证天道,求长生,一步登天,他对武道的兴趣实在不是太大。可眼下又没有别的手段保护小丫头,必须勤练不辍,走一步看一步。 阳武县内无仙师,是一个很好的隐藏地方。 战斗力进步神速,那就不要停下脚步。等碰到瓶颈之后,再去寻找机缘。 然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容易把人读傻。 练武同样如此。 于是,楚大神棍向石猛讨了一个白役身份,以便更好融入这个时代。 可“抄书人”的名声早不胫而走,他只好依旧作书生打扮,一袭白袍。捕快标配的绳索与铁尺不方便揣,有一双拳头足够了。 尽管证明身份的云梦路引还没有拿到,石猛不能在官府备案,在自家一亩三分地却不必担心,先吆五喝六嚷嚷了出去。 结果在阳武县北城区域,人人知道新来了一个云梦书生做白役,是石捕头的远房亲戚。 那一夜天降银子,喧哗全城,连县令老爷都惊动了。最后一调查,居然无人承认捡了。何况银子没刻名字,又没冒出一个失主,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但阳武县熟人之间的银钱流转,发生了微妙变化。 原本一两银子兑换铜钱一千文,可一种奇怪的印有指纹银块至少兑一千二百文,纹路越清晰兑换得越多。据说一打更老儿藏半锭大元宝,上面指痕掌纹如同雕刻。他一千五百文一两也不兑,宁肯吃粥咽糠,说甚么仙人恩赐,益寿延年,岂可换钱? 翰墨轩偃旗息鼓,一百两银子的《白鹿洞文集》被小丫头恨恨地拆了引火。 石猛拎着白银登门讨要金钗,李掌柜面孔拧巴成苦瓜状,求爹爹告奶奶。最后大家把芝麻乱账一笔勾销,钗子抵了一百一十八两五钱的书款。 南区捕头张彪突染疾病,整整五天不出门。 石猛为追捕杨奇身亡的快手举办风光大葬,又为孤儿寡母在乡下置办了几亩薄田维持生计。江湖上人人竖起大拇指,齐呼石捕头义薄云天。 北区捕快虽然数量少,近些日子走出去后一个个精气神十足,昂首挺胸。 南区捕快多,又仗了捕头张彪与典史阎威的势,往日走路不让道。这回遇到北区的同行,却畏畏缩缩避让到路边。 楚凡在石猛家里搭了几天伙,感觉不方便。况且小丫头一天天长大,同住一室终究不好。便叫石猛盘下屋旁空弃院子,把篱笆墙打通。两家分开住,一块吃。 才两进的房屋,正面是堂屋和东西两间厢房,背后是灶屋和柴房。 费银六十五两,房契上的户主写明楚灵,石猛为中间人。 小丫头独睡西厢房,一开始不习惯,特别怕黑。楚凡只好在油灯下耐心给她讲故事,等睡着了以后才离开。 院子不大,很清幽。 庭中有一棵桂花树,一口井。 石砌台阶,青砖铺地,琉璃瓦,把个小丫头欢喜得如同进了天宫。 没过几天,她就俨然进入了小女主人角色,眉开眼笑嘀咕养小鸡养小鸭养小兔子,最好还养一只小羊。 楚凡哭笑不得,告诉她鸡可以养,得等春天才行,冬天难活。鸭子不可以养,没水塘。兔子和羊千万别养,会把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啃成秃瓢。 见石嫂一个人做两家饭,还要带孩子,洗衣裳,缝缝补补。楚凡想,是不是干脆请一个丫鬟把家务活包了,顺便还可以陪小丫头解闷。 谁知道他才开口,小丫头就背转身子,泪珠儿吧嗒吧嗒直掉。 千哄万哄后,她终于扑进楚凡怀里,哽咽道:“……哥哥,我会做好饭菜的,我会洗好衣裳的……哥哥,我不要家里面再多一个人……” 嗯,顺便把眼泪抹在他的胸襟。 没奈何,楚凡只好把这个不成熟的想法狠狠掐灭。 散步逐渐养成了规律。 早晨六点钟起床,刷牙洗脸,往北走两百多米直抵城墙根下,顺城墙往东走一里多路后转向南,有一个菜市场。走过菜市场和判官庙,再折向西转回,是一个顺时针方向。 卯时,也就是五点开城门,城外早有菜农猎户等候。七点钟经过菜市场时,里面便聚集不少人了,熙熙攘攘,吆喝声此起彼伏。 在菜市场和判官庙之间,有一溜卖早点的。这时候他会在一个馄饨铺子坐下,吃完了一碗,再用食盒提四碗回去。 七点半左右,小丫头醒了,石嫂早起了床。等他回到家里,馄饨还是热乎乎的。石猛应完卯,快的话能在这个点赶回,慢的话到八九点钟,那就把馄饨热一热。 起初,小丫头也哼哼唧唧要陪伴哥哥大清早逛,被坚决制止。她正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起得太早,缺乏睡眠。 石猛和娘子受宠若惊,在楚凡坚持下,勉强接受了他为大家买早食的举动。 对楚凡而言,这再自然不过了,举手之劳而已。 但瞧在外人眼里,却是他这位远方的亲戚在为石家做小厮。 其实,这个时代的平民一般只吃两餐,没有早餐概念。 日落而息,大约下午四点钟左右吃晚饭,叫飧。日出而作,太阳出来先干一阵活,大约九点钟左右吃昨天的剩饭剩菜,叫饔。 贵族老爷无所谓,想吃就吃。 卖菜的农民起太早,进城后难免饥肠辘辘。少数会在外面吃点小食,多数吃自家带的干粮。还有人干脆空肚子,硬挺到回家吃晚饭。 所以那一溜小食摊,生意不好也不坏。 楚凡一日三餐,有时候还搞点宵夜祭五脏庙,惊掉了一地眼珠子。 常常会出现这样的议论。 “瞧见没有,那个书生就是石捕头家的亲戚,一天要吃三顿饭呢。” “天呀,败家子,金山银山恐怕都要被他吃垮。难怪从云梦跑到咱们阳武县来了。” 楚某人耳朵好,听到后摇头苦笑,作声不得。 早餐他只吃李素做的。 初次相遇时,他并没有注意她,也没有注意她的馄饨铺子,眼中只有一个约莫三岁的小姑娘,正跌跌撞撞走向一口沸腾大锅。 那时节,窈窕女子背对着孩子在案板上忙碌,寥寥两位食客正埋头狼吞虎咽。 小姑娘很好奇,边走边伸出紫姜芽般胖乎乎的小手,似乎想摸一摸齐胸高的热气腾腾大家伙。 可她才学会走路,没站稳,小小身体朝汤锅扑去。 娟秀女子回过头,魂魄几乎吓掉,面孔瞬间苍白如纸,却来不及反应了。 只听到一声厉啸,空气爆鸣。 一位白袍书生凭空出现在锅前,稳稳抱住了小姑娘。 呜…… 狂风灌进馄饨铺。 案板上切好的葱花菜叶乱飞,一位食客的草帽被卷起。另外一位刚刚抬起头,张开嘴巴还来不及下咽,被强风灌入后呛得咳嗽不停,涕泪皆流。 街面上草叶纷飞,遥遥传来叫骂,说刚刚升起的火,怎被一阵怪风吹熄了。 李素蹲在地上紧紧搂住心肝宝贝,浑身颤抖,泪水无声流下。 小姑娘不懂,怯怯摸了摸妈妈鬓角,又扭头去看刚刚抱了自己的奇怪叔叔。 白袍书生安静站立。 等李素从怀里掏出手帕擦干眼泪,仰起面,朱唇轻启尚未言谢,他笑着先开口: “麻烦,来一碗馄饨。” 太阳初升,射出第一条金线。 年轻的书生背衬青天,金光缭绕,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牙齿。 李素好一阵眩晕,以为身在梦中。 第二十章 打脸 那一碗馄饨,自然不能收钱。 书生也没有多说什么,吃完后笑笑,道一声谢谢就走了。 李素一整天魂不守舍,竖起了耳朵。从街坊们的窃窃私语中,她牢牢记住了那个名字——楚凡,还是自己的云梦老乡。 第二天太阳升起时,楚凡又来了,这次却拎着一个食盒。 他眼睛好,隔老远望见铺子里有一位中年客吃完了没走,两撇鼠须,肥胖身躯,穿袍子。 大清早出现在菜市场附近,奔波忙碌,麻衣短褐者,全是讨生活的市井平民,苦哈哈。穿袍子的极为少见,而像他这样作书生打扮的,则根本没有。中年人想必是某个小府邸管家,今日府里有重要宴请,所以亲自出来采办。 楚凡并没有在意,可那边的话语却遥遥飘进了耳朵,听了之后顿时皱紧眉头。 绿豆小眼射出淫邪光芒,趁李素正背对着切菜,在她纤细的腰肢和浑圆的臀部恋恋不舍转了好几圈。又咕咚咽下一大口唾沫,似乎要把整个人和水吞下。脸上却装出一本正经,用指节不轻不重敲了敲桌面,叹息道: “哎,你年纪轻轻的,才二十岁。一个人拖着小不丁点大女儿从云梦逃难到咱们这里,又没亲戚帮衬,真是不容易呀……上次提过了,不如跟我……” 李素霍然停下,不回头,迅速打断了他的话,道: “刘管家休要再提,李素高攀不起。我那丈夫只是失散了,说不定明日就会寻来……” “哈哈哈,妹子,你就别瞒了。我听说你刚到这里的时候,典当了首饰,求恳对面李老儿夫妇把这间铺子租给你。说是撞到了山贼,大伙四散逃命。你丈夫嫌弃你们母女俩累赘,一个人偷偷跑掉了……” 回答他的是“笃笃”切菜声,砧板几乎剁裂。 “妹子,躲过了山贼,算你命大。可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呀。你看这市坊附近,哪一个不想把你嚼碎了吞进肚子,你还能保住几天清白?不如趁早寻一个人家嫁了。我刘全别的没有,就是有钱。这些年积攒了八九十两白银,管了六七个佣人。多少黄花闺女求上门,我都没理……” “那你找黄花闺女去吧,纠缠甚么!” “哎呀,瞧你怎么说话的……哈哈哈,还真别说,我就好你这一口,有韵味。不知道被窝里面,能不能给一点儿甜头……” 笃笃笃…… 切菜声疾如雨点,戛然而止。 李素气得胸脯起伏,仰面不让泪水淌下。 砧板上,菜叶早剁成了一堆碎末。 于难言的愤怒凄凉静默中,一个昨夜梦里的亲切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麻烦,来一碗馄饨。” 李素身子一颤,竟然僵住了,以为是幻觉。待反应过来后赶紧掏出手帕擦拭眼睛,勉强笑一笑,依书生昨日的习惯麻利把筷子和碗先烫一遍,特意多加了一半馄饨。 刘全见市坊里竟然冒出一个白袍书生,鄙夷地撇了撇嘴角,料定是死撑面子的破落户子弟,连佣人都没一个,只好自己出门买菜。又见李素格外殷勤,不由得冷哼一声,冷眼斜睨。 楚凡稀里呼噜吃完后,把食盒推过去,叫李素再下四碗带走。 刘全干坐了一阵,有外人在不方便讲话,女子又不搭理他,自觉无趣。起了两次身后,掏出几枚铜钱,喝道:“结账。” 李素伸出纤纤玉掌,见对方借递钱之际摸将下来,慌忙又缩回去,道:“三文钱,搁桌上吧。” 言毕转过身子,用竹篾去捞刚刚下的四碗。 刘全目中闪过一丝愠色,把铜钱放在手掌心叠了叠,然后重重往桌上一拍,生怕李素不晓得,大声道:“四文钱。” “不用四文,只得三文。” “你一天能赚几个铜板?给四文你就收着,别给脸不要脸,大爷我不差钱。” “那可不行。” 李素一边说话,一边把馄饨捞进碗装入食盒,提到楚凡面前。见刘全要走,便抓起一枚铜钱还回去。 刘全推阻不要,谁知李素把钱往他袖口一丢,甩手就走。 铜钱从袖子里漏出,在地面打着旋儿蹦了几蹦。刘全的脸庞紫涨成猪肝色,怒哼了一声,到底舍不得那文钱,呆了一呆后又俯身捡起。 噗嗤,有人实在憋不住了,笑出声。 刘全转身怒视,瞬间色变,眼珠子差点蹦出。 一锭雪花大银出现在桌面,整整十两! 楚凡轻轻道,结账。 找,找不开……李素咬着嘴唇,无力地绞动手指。 不用找,值这么多钱……楚凡温和地笑笑。 三,三文钱一碗,拢共才一十二文……李素的脸红了,越来越红,连耳垂都开始发烫,又羞又恼,脑子里面乱哄哄。 “你算错了。”楚凡微笑纠正道:“三文钱一碗,五碗是一十五文……” “我,我不能收你的钱,昨天救了莺莺呢。” “一码归一码,亲兄弟还要明算账。你不收钱,岂不是害我楚某人被人戳脊梁骨,吃霸王餐。如果官府知道当差的白吃白喝,那我这个白役就做不成了。” “那,那,那,三碗五文钱……” 噗嗤,楚凡又笑出声。 李素顿了一下足,更加局促不安了,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这样蠢过。 “哈哈,你不要急,听我算一笔细账。” 楚凡解释道: “我的碗和筷子格外烫过,需要多费工夫,碗里馄饨又多出了一半。所以别人一碗三文钱,我一碗至少五文钱。你说对不对?” “这,这个……” “没有什么这呀那的……你看看,如果五文一碗的馄饨只收三文,官府知道了我一样要被革职,说不定还连累石猛石大捕头。哎,钱是小事,名声坏了可是大事。” “嗯……就算这样,那也不要十两银子。” “你再听我算。一天五碗馄饨,五五二十五。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再加一个月,就是四百天。四百天总计一万文钱,恰好十两银子,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所以这锭银子嘛,付的是整整一年零一个月的伙食钱。” “那,那,你可以分成每一次付的。” “嘿嘿,瞧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楚凡虽然穷得响叮当,连铜板都没有一个,却从来不差银子。你要知道,我好歹也算一个读书人,你啥时候见读书人一掏就是大把大把的铜钱?万一先生授课讲经正得意,你一摇晃便叮当乱响像敲磬,还不被大棒子赶出学堂呀……” 噗嗤,李素捂嘴笑出了声,妩媚天成,如春花绽放。 楚凡呆了一呆,继续道: “我和妹妹每天早晨肚子饿得慌,必须吃一碗热乎乎东西才舒服。偏偏都不晓得弄,只好到外面厮混,无奈之下才订了四百天伙食。你如果不接,那我们兄妹俩就只能干饿,硬挺。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那,那……你可以上别人家呀……” 李素低下头,声音细如蚊蚋,下意识碾动脚尖。 “哎,都怪我那个小妹妹嘴太刁了。昨天吃了你煮的馄炖后,再也不肯吃别家的。” “嗯,那好吧……不过,还是把银子拿回去,隔些时日再过来结账。这么大一锭,我怕被人抢了。” 楚凡环顾一圈,觉得对。 木板房屋,漏风漏雨,其实就是个破旧窝棚,一脚能踹开。这么大一锭银子留着,反而会招惹盗贼,不安生。 几位庄户汉子本想过来吃碗馄饨,见两位穿袍子的在,心里胆怯欲换一家,却被那锭雪白大银晃花了眼睛,在靠外边的桌子挤挤挨挨坐下。 偌大一锭银子,一个要给,一个不要,演的是哪一出戏码呀? 路过的啧啧称奇,纷纷站立街边伸长颈子看。 哼,一对狗男女,光天化日之下打情骂俏! 刘全见围观者越聚越多,冷哼着分开人群要钻出去。那锭雪花大银沉甸甸压在心口,令他终究不敢撂下一句狠话。 见刘全要走,楚大神棍不乐意了。 刚才这一阵打脸打得实在不痛快,轻飘飘并没有触及灵魂,旁边也没有一个人看明白。那厮言语下流调戏李素,自己如果不出这口腌臜气,实在憋屈得慌,还怕他再来纠缠。 第二十一章 关扑 “喂喂喂,兀那打酱油的矮胖子,我有叫你走吗?” 见楚凡言语粗痞,将手乱舞指点了过来,刘全怒不可遏。 还真被瞎蒙中了! 他今天要采办的东西里,确实有酱油、盐、醋等物。但作为一名管家,市井中人谁不巴结奉承,啥时候被这样轻蔑唾骂过? “你这白役,要待怎的?须知石小捕头见到我家老爷,那也是毕恭毕敬的……” 刘全停下脚步,怒指反斥。 他在这一片区域大小算一个有头有脸人,要是这样灰溜溜走了,只怕以后会抬不起头。鸭子煮熟了,嘴也得硬。 刘全如果就这么走了,楚凡真还拿他没辙,总不能无缘无故揪住暴打一顿吧。见他停下了,大喜,生怕跑掉,当即不等把话说完,骂道: “呸!本公子身为捕快,缉盗追凶,保一方平安。你这贼胚厮鸟,狗一样的人,靠的是溜须拍马舔腚屈膝混一口馊饭吃,不过是一名奴才仆佣罢了,也有脸这般大刺刺同我讲话?即使卖菜的父老,无论贫苦都俯仰由己,快活随心,活得堂堂正正。不必像你这狗奴才成天须看人脸色,仰人鼻息,低声下气……” 好! 看热闹的不怕事儿大,人群里有几个青壮不约而同起哄。他们与穿袍子的刘全没有什么交集,并不畏惧,觉得楚凡这几句话说得实在解气,钻心里去了。 你,你,你…… 刘全拉长了脸,脸皮紫涨中透出一些绿,绿里又泛黑,恰似一个快要腐烂的猪腰子。见对方身躯高大,威风凛凛,想上前厮打又不敢。想要斥骂,被连珠炮一通抢白,竟然插不进话。 楚凡继续道: “哈哈哈,还把你家老爷搬出来了,笑死个人!小孩子打架才把父母搬出来,哭哭啼啼。你四十多岁的人,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刚才不是吹嘘有的是钱吗?可怜,可怜,连一个铜板都要捏出水。呸,本公子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有钱人!只要你这厮还拿得出一两银子,本公子就敢用十两银子赌了,拿不出来就滚他娘的蛋。哈哈,打肿脸充胖子,莫要污了本公子法眼。你这不叫胖,叫浮肿。” 楚凡抓起银锭往桌上一顿,目光炯炯瞪着刘全。 刘全的绿豆小眼睛突然睁大了,发射出灼热贪婪的光芒,条件反射一般指向楚凡,反问道:“这可是你说的?” 对楚凡而言,早就注意刘全眼睛里有血丝,好像熬了夜的样子。起先付给李素馄饨钱时,把铜板叠放左手,右手拿起来又放下,脖子往前探,非常像一边紧张盯住赌局,一边下意识掂量筹码,猜测他可能是个赌鬼。 对刘全而言,见到了唾手可得的一锭雪花大银,呼吸急促,心里痒痒的那个难受,连喉咙里面都差点伸出一只手。 这厮诓骗李素说攒了八九十两银子,其实非但没钱,反欠下一屁股赌债。债主们瞧着府上面子,虽未催讨,脸色却渐渐不好看了。他本钱越小,越提心吊胆,输得越快。好不容易借了一两三钱银子,昨夜又打了水漂,最后只能像一只傻鸟似的立在旁边看人家玩。 他越瞅,越觉得楚凡是一个足赤真金的败家子,猪鼻孔插蒜装大象讨李素欢心。要不然,全部家当只得这十两,存心拿出来晃悠,让店家找不开后好趁机吃白食。富裕人家破落,吃不穷,穿不穷,往往是赌得清洁光溜。若非如此,好端端的一个读书人怎做了白役?平民小百姓怕官差,他刘全可不怕。 楚凡霍然站起,撩起袍子下摆,把左脚踏在条凳上,右掌把胸脯拍得嘭嘭直响,大声叫道: “举头三尺有神明。这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难道还可以收回不成?楚某人胳膊上跑马,肚子里撑船,顶天立地,说一不二。你以为是像你这鸟人一样的缩头乌龟?烦劳各位乡亲父老做个见证。某,阳武县白役楚凡,情愿出银十两与这鸟人的一两银子关扑,输赢由命,绝不反悔。” 轰……现场炸开了锅。 关扑就是赌博。 这时代没多少娱乐,关扑属于雅俗共赏喜闻乐见的活动。不光底层劳作者热衷赌博,连文人雅士也乐此不疲。常常有什么仆佣与店主关扑,最后不光赢得店铺,还赢下老板娘的故事。说的人眉飞色舞,听的人悠然神往。在茶余饭后那是一个津津乐道,广为流传。 但用十两银子同人家一两赌,却闻所未闻。恐怕赌的不是钱,是一口气,就看对方敢不敢接招了。 那几个青壮又开始聒噪起来。他们见楚凡豪气,把自己平日里要称呼老爷的长袍客骂得狗血淋头,自家又是一个白役,存心捧场凑趣。 “啧啧啧,一两对十两,裤裆里有鸟的就会上。” “你怎知道人家有没有鸟?说不定一转身把鸟儿吓得扑棱棱飞走呢?” “这等便宜,傻瓜都知道赚!” …… 楚凡见人群往里面涌,忙道: “老少爷们,借个光,别把人家铺子挤垮了。咱们上外边去……烦劳让一让。” 当即把银锭往口里一塞,双手举起旁边一张空桌。 李素知道他在为自己出头,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突然见到情况急转直下,莫名其妙,连忙扯了扯楚凡衣袖,眼角眉梢都是担忧,急问道:“你,你干什么呀?偏要拿十两银子和一两去赌……” 楚凡口里叼着银子不方便说话,掉头冲她挤了挤眼睛,满是笑意。 女子慌乱的心立刻就安定了,随后顿了顿足,冲背影喊: “馄饨凉了不好吃,我先把盒儿收好。等你弄完了,再重新煮。” 楚凡高举桌子到街心哐当放下,有好事者立刻拖过来几条板凳。刘全被人流簇拥着到对面坐下,挑衅地问:“怎么赌?” 眼下他对什么都不在意了,只在意银子。 楚凡把白花花银锭往桌子中央一拍,瞪眼反问道: “你这鸟人,连一两银子都没有,拿什么和我赌?有钱就赌,没钱就滚,问什么问?” 看热闹的见好戏刚刚鸣锣开场,怎么舍得就此偃旗息鼓,纷纷鼓噪催促。 在众人隆重的注目礼中,刘全慢腾腾从宽大的袖口里掏出一个小银锞子,慢腾腾摆上桌。 高大书生的脸色微微一变,不由自主伸了伸手,似乎想要拿回自家的银锭,却又在半途强行忍住了。 刘全把这些细节尽收眼底,愈发相信对方是一个市井里的二楞子,关扑场中的小雏儿,心中大定,傲慢地昂起下巴,道: “银子在这儿,你尽管出题。不过咱们有言在先,按照关扑规矩来。第一,先验银子。第二,所谓有赌不为输。只要本钱还在,就不能收挡罢手。” 他今日除了采办,另有一桩差事,把府里上个月赊欠的菜蔬肉食钱一并结清,所以身上足足带了十八两银子。以一两对十两,没有输的道理。怕就怕对方侥幸赢下第一局后,突然醒悟,不玩了。 书生的面孔僵硬,半晌不说话。 刘全愈发得意,生怕对方耍无赖推脱,便故意撇了撇嘴,自言自语道: “哼,还不知道谁是空心大老倌呢。打肿脸充胖子,吃白食,银样镴枪头……说什么胳膊上跑马肚子里撑船,顶天立地,说一不二……” 人群也沉默了。 有人好心提醒道: “楚捕快,算了吧,不要争一时意气。十两对一两,天底下没有这样道理。” 还有人高叫道: “有本事就真刀真枪拼个输赢,十两对十两……” “呸,用一两银子去诓骗人家十两,羞辱先人呢!” 楚凡似乎被这些话刺激到了,脸红了又白,终于狠狠咬了咬腮帮子,团团抱拳,道: “多谢各位一片好意……但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十两银子,多大个事?兀那打酱油的矮胖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输赢自有天注定。楚某今日舍命陪小人,同你拼到底了。” 言毕雄赳赳把银锭往刘全的面前一推,却对小小银锞子看也不看,验也不验。 刘全才不管什么脸面,抓起大银锭仔细掂了掂分量,又用牙齿咬了咬,再推回桌子中央。 楚凡道:“哪位有铜板,麻烦借用一下。” 金子银子少见,铜板却多的是,边上立刻有人递上天圆地方一枚。 楚凡把铜板的两面看了看,举起来团团示意,道: “眼下没有关扑用具,咱们就用这一枚铜板定输赢。像这样……” 他把银锭拨回自己身前,左右手捏住铜板两边立起来放到桌子中央一旋,那枚铜钱风轮一般转动,如一轮黄色光球。就算把眼珠子瞪破,也是不可能看清楚的。 啪,楚凡一掌把铜钱盖住,继续道: “就像这样,猜正反,最公平不过。我转他猜,他转我猜。一局定输赢,猜中就赢,猜错就输。铜钱的正面有字,背面有云纹。只消说出向上的那一面是字还是纹,即可。” 言毕缩回手,望定刘全道:“你看如何?” 刘全巴不得如此,点点头,一把抓过铜钱,道:“你先猜。” 这铜钱猜正反,是最简单的关扑。 刘全要楚凡先猜,无非想占一点心理上的小便宜。 对手只有一次机会,必然紧张,越紧张越慌乱。猜错了本钱鸡飞蛋打,猜对了才多一两,无济于事。而他慢条斯理吊在后面以逸待劳,猜中一次便清盘。 周围立刻嘘声一片。 赌博游戏中,像骰子、樗蒲、六博、围棋等等,除了运气外,技巧占了相当部分。而这种简单猜正反的游戏纯粹靠运气,谁赢谁输都是一半对一半。 一十八两银子输得起一十八次,而对手只要输一次就完蛋,稳操胜券。 刘全这么想,非常有道理。 可是,这里面藏着一个非常隐秘的陷阱。 假如猜的次数足够多,比方说一万次吧,输和赢将基本上各占一半。拥有一十八次机会对比一次机会,除非神仙从中作梗,否则必胜。但是在每一次的较量中,输和赢的机会依旧是一半对一半,一十八次出手并不因此多占便宜。就像铜钱连出了十次“字”面后,下一把出“纹”面的可能性并不会因此变大了。 一两对十两,占便宜的地方不是每局输赢,而是价值扩大了,出手机会多了。赢了本钱增加十倍,而对方赢了只增加十分之一,足足占一百倍的便宜。 楚凡当然知道这些。 但对付刘全,他还不需要运用如此深刻的概率学,有的是办法。 第二十二章 纨绔 一听说关扑,竟然还是十两银子一把的豪赌,十两对一两的古怪规矩,街道立马以桌子为中心围得水泄不通。 送完菜后返程的马夫干脆不走了,立在辕子上伸长颈子像一只鹭鸶。农户不顾剩下的三棵白菜,把箩筐摞起胡乱朝墙角一塞,硬往人群挤。 买菜的或拎一捆小菜,或提溜一尾鲜鱼,也往里面钻。却不知东西早被挤没了,手里空捏了一根小绳。 最搞笑的却是一个货郎。 他一半被人潮裹挟,一半是自家想看稀奇,把横扁担改为竖扁担,左手抓住前面货挑的绳索,右手拨拉边上的人,也朝里面挤。 三个伶俐混子见了便悄悄跟在后头,两人快手快脚把箩筐卸了,另外一个却用手往下拽住挑绳跟着货郎同行,不让扁担翘起来。 可笑那货郎走出几十步后把挑子放下,才发现后面的箩筐不翼而飞。茫然四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端的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先前凑趣的三个青壮不要人请,指手画脚又承担起维护秩序的工作,不让众人挤太狠把桌子掀翻了。 刘全站起身,弯腰把铜钱立在桌子中央旋出一团虚影,转得比楚凡方才演示还快,嗡嗡嗡隐约有风声透出。 楚凡坐在条凳上,屁股朝后撅,高大身躯佝偻着,双手在桌下不停搓动,脖颈回缩脑袋瓜低垂眼皮子上翻,几乎要将下巴搁上桌面了,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住那团虚影。 哼,小样,这样就能看出一朵花? 刘全心里冷笑,只过了一息工夫便一掌拍下,瞪着楚凡不动。 楚凡直起上身,双手拢到胸口又干搓了一阵,嘴巴里碎碎念叨,半天才小声蹦出一个字,“纹”。随即改口,道:“不对,是字,字面向上。还是不对,好像是纹……” “直娘贼,哪座庙堂垮了跑到这里胡念经,有完没完?哼,到底是字还是纹?快些定夺,定下了就不能反悔。” 刘全见他如此模样,胆气越来越粗壮,仿佛见到白日赢下这锭雪花大银后夜里去吃花酒偎红倚翠的场景。 楚凡干脆站起,闭上了眼睛,用手指梆梆弹自己的脑壳,道:“让我想想……” 四面鸦雀无声,无人敢出言指点。 市井中人难得有会围棋的,但这铜钱猜正反,十个人里倒有十一个玩过,知道输赢纯粹靠天吃饭,想是想不出来的。 哼,刘全冷笑一声,把肥厚的手掌愈发按严实些。 “纹,定下了。”楚凡睁开了眼睛。 刘全慢慢提起手掌,所有人屏住了呼吸,靠后的踮起了脚尖。 纹,果然是花纹朝上。 哗,现场议论纷纷,齐道好运气。 楚凡一把抓起刘全面前的银锞子,笑嘻嘻对几个捧场的青壮道:“沾几位的光,这两银子大家吃酒去。” 几人连忙摆手道不必,楚凡却硬要给,作势欲抛。 刘全一瞅情况不对,哼道:“直娘贼,什么意思!就不准备玩了?” 楚凡诧异地看着他,反唇相讥:“你这鸟人都没有银子了,还同你玩个屁。” “谁说没有银子了?” 刘全重新从袖口掏出一枚银锞子,啪地拍到桌上。 他是老赌棍了,对第一局的输赢并不太在乎。赢了固然好,输了也没什么。先前用话语挤兑住楚凡,就是防止他占了便宜后溜之大吉。 “来就来,难道还怕你不成?” 楚凡把银锞子放下,抓起铜板合在掌心使劲按了按,嘀咕了一声“神仙保佑”,立在桌子中央一旋,两息后一掌拍下,眯眼盯着刘全。 刘全胡乱应了个“字”,揭开看却还是花纹朝上,又输了。 这厮倒也沉得住气,不慌不忙,再次摸出一枚银锞子。 第三次轮到楚凡猜,瞎猫碰到死耗子,又猜中了。 连中三元! 四面啧啧声不绝于耳。 刘全把手伸进袖子里,却半天没有抽出。 楚凡笑得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手里上下抛动三枚小银锞,逼问道: “哈哈哈,运气来了,神仙也挡不住……你这鸟人,还有银子不?没有就收档,天色不早了……” 刘全闷哼一声,心里怒骂。直娘贼,太阳才出来,怎么就天色不早了?分明想趁机收手。 他之所以犹豫,并非被楚凡吓住。 连胜五六铺的都见过,连中三元根本不算什么。只是他一十八两结账的银子里,回扣只有三两三钱。如果再输的话,今日这账就平不了,无法结清。 楚凡见他犹豫,把三枚银锞子和大银锭拢在一起往前一推,一只脚踏在条凳上,指着刘全的鼻子尖道: “兀那打酱油的矮胖子,端的不爽利。有钱拿钱,没钱走人,磨磨蹭蹭做甚么?本公子索性大方点,只要你这厮还拿得出一两银子,就用这一十三两银子同你赌了。” 十三对一,啧啧! 众人头晕目眩,惊叹不已。 刘全再次被楚凡这番威逼利诱的话打消了谨慎,又掏出了一枚银锞子。心道还有一十五两银子呢,难道一十五次里赢不了一次?赢一次就盆满钵满,没理由害怕。 然而,犹如鬼使神差一般。不到半炷香时间里刘全连输五次,额头上的冷汗涔涔直冒,抹也抹不干净,瀑布一般。 反观楚凡,身前一锭大银带着八枚银锞子,仿佛将军巡阵,士兵拱卫,那叫一个威风凛凛。 近处的人如中梦魇,看得麻木了,反觉得书生赢是理所当然,输了才不正常。 远处的人看不清里面情形,急得跳起脚嗷嗷直叫,拼命拍前面的肩膀询问,也不管认识不认识了。 馄炖铺子内,李素把光可鉴人的桌面抹了又抹,眼睛却望向外边。被密密麻麻的人头挡住,她也看不到街心。但每一次人群欢呼,她就知道楚凡又赢了,心里欢喜。 见刘全面孔沮丧,一只手伸进袖口久久不抽出,楚凡哼道: “还赌不赌?没钱就散场。” “怎,怎么没钱?有,有……”刘全急了。 赌博场中,输家最怕的不是输,是散场。一旦散场,前面输出去的就成了板上钉钉,再也要不回。而不散场,终归存在渺茫的扳本希望。 “有钱就拿出来呀,我用这一十八两银子和你赌了。” 楚凡见他还是不肯把手抽出,料定袖子里必然藏着一个大家伙,是这厮最后的根本。 “好,赌就赌!” 刘全往桌上猛一拍,赫然也是一颗大元宝。 “十两银子,和你赌十次。” 楚凡撇了撇嘴,冷笑道: “你这鸟人疯了吧!难道我赢一次,还要切下一块去复秤?” 刘全急道: “不用切,你只要让我赌十次就可以了。照你说的,我赢一次,你的银子全部归我。我输十次,这锭银子就归你了。” “哈哈哈……”楚凡大笑起来,一字一顿道:“你……想,得,美!” “那,那,你等等,我去把这锭银子换散了。” “是吗?按照规矩,人离档就可以散场,你倒是离开试试。” “那,那我就在这里换。” 言毕刘全站起身团团转,想从人群里找出相熟面孔。 “本公子倒要看看,有谁这么不识相!” 楚凡缓缓站起,鹤立鸡群,目光凌厉地扫视了一圈。 坊市里不少档口同刘全有往来,但几个在场的档主或躲人后,或掩面,或转身,总之没有一个敢上前。 谁都不蠢,合计万一换钱给他又输了呢?就算他日后不讨回那锭大银,心里也必然怪罪。再说,这楚白役凶神恶煞,岂是好惹的? 刘全急了,跳起脚破口大骂: “什么东西!平日里百般奉承,求我照顾生意,有事了一个个做龟孙……” 但随便他怎么骂,无人理睬。 楚凡把银锭银锞子故意弄得叮当乱响,懒洋洋道: “十次不能给,可以给两次机会,你赢一次就把桌上的银子全部拿走。” 见刘全如闻魔音,回过头死死盯着桌面不说话,又道: “赌不赌?不赌我走了。” 刘全见楚凡要把银子往怀里揣,急忙一把拉住,上气不接下气道: “赌,赌,怎么不赌了。继续,继续……” 结局毫无悬念。 刘全最后那锭大银无腿走天下,跑到了楚凡面前同伙伴们亲热地挤成一堆儿。 对楚凡而言,赢属于瓮中捉鳖,把刘全一步步带入瓮中才费了一点儿神。 以他的目力,看清楚对方盖下铜钱的正反面轻而易举。他起先合掌按压铜板时,体会了掌下纹路,所以自己盖下铜钱哪面朝上是知道的。如果刘全猜错,他不动。如果猜中,他就会在提掌一瞬间翻个面,神不知鬼不觉。 想赢就赢,想输就输,把刘大管家玩弄于股掌间。 现场彻底沸腾。 十八对十,二十八两一次,乖乖我的个天! 市井小民哪里见过这样的“惊天豪赌”,一个个像喝醉了一般,七嘴八舌,唾沫星子乱溅,仿佛池塘里鸭子开会。三位一直帮腔的青壮挺胸腆肚,脸上油光焕发,似乎与有荣焉。 两眼发直的刘全突然前扑抓向银子,嘴里嚷嚷道:“不能拿走,今日我还要结账!” 楚凡劈面揪住他胸襟扯过来,双手举过头顶,也不管银子叮叮当当碰落一地,朗声喝道: “各位乡亲看清楚了,烦劳做个见证,这鸟人要抢我银子。闪开……” 密不通风的人群此刻倒腿脚麻利,迅速闪出一块空地。 刘全被抛出两丈远,摔得鼻青脸肿,瞪着走近的楚凡咬牙切齿,道:“直娘贼,敢打你家老爷……” 楚凡轻蔑地哼道: “打你又怎的?再看见你出现在李素的铺子,见一次打一次。记住了,本公子姓楚名凡,是阳武县新来的白役。” 说完后又一脚将他踢得翻滚了六七圈,哎呦哎呦惨叫着爬不起。 刘全抢钱在先,被打死都活该。楚凡一点也不担心招惹麻烦,更不用担心报复。 像这样的贱人,你让一尺他进一丈;你凶狠霸道,他反而怕了。 回到“赌桌”前,发现银子被人一一拾起,排列得整整齐齐,二十八两赫然全在。三名青壮占据桌子三方,好像护卫一般。 楚凡笑了,先分三人和借铜板那人各二两银子,又高高举起两锭大银,冲众人道: “楚某今日风生水起,全赖各位乡亲支持。这二十两银子,大家拿去喝酒。” 言毕把两锭大银分别塞给边上两位年长者,催促道,去,快去。 一听说有不花钱的酒吃,众人呼啦啦像平地卷起一片乌云,簇拥两位长者如飞而去。还有人急忙往家里赶,要把老婆小孩全叫上。 不一会儿,熙熙攘攘人群就走了个七零八落。街面狼藉,连挺尸一般的刘全也不见了踪影。但他要不躲起来,要不上医馆,要不凑钱结账,肯定不是吃酒去了。 楚凡搬桌回铺子。 李素抿嘴一笑,又赶快转过身,往汤锅里下了四碗馄炖。 盈盈掀开里屋的帘子,望着昨日抱自己的奇怪叔叔,咧开了小嘴。 楚凡上前几步将她抱起。 坊市里大部分闲杂人走了,店主摊主档主却没走。听闻了早晨发生的这桩稀罕事,一个个跑到李素铺子前探头探脑。 还有那些买菜卖菜来迟了的,惊奇地跑过来看,不饿也要吃碗馄饨。 不多时,门口又聚集一堆人。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瞅瞅她。 馄饨弄好了,楚大神棍拎起食盒,眼睛一瞪,喝道: “都看什么看,没见过泡妞呀!滚……再不滚开,一个个拉进衙门打板子。” 众人顿时作鸟兽散。 楚神棍大摇大摆走出去。如果不是怕热汤泼洒,歪斜肩膀小心翼翼拎食盒的样子显得滑稽,倒颇有几分嚣张的纨绔味道。 李素呆呆望着高大背影远离,突然嘤咛一声蹲下,双手捂住面颊。 芳心鹿撞,羞不可抑。 他,他,他……他妹子,昨天根本没吃过自己煮的东西。 第二十三章 铁尺 第三早晨,楚凡踏着阳光准时来到馄饨铺。 照例自己先吃完,再用食盒带走。留下了用皮绳串好的一百文铜钱,算四天早食费用。 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崭新制钱,一枚枚圆润饱满,黄澄澄亮闪闪,爱煞人了。 等楚凡一走远,左右街坊络绎不绝,团团围住了李素。你十五他二十,纷纷把自家黝黑锈蚀的旧铜钱兑换成新钱。 虽然旧钱新钱都是钱,一样买东西,但架不住人人喜新厌旧。 况且新钱在风水上消耗多,化煞、辟邪、镇宅、招财等等,不一而足。连小孩包毽子,道士打卦,也爱新不爱旧。尤其像大夫研磨铜钱入药,是必须使用新钱的。 因此新钱在流通中并不多见,购买力也比旧钱约微大一点点。小户人家有了几枚后往往收起来留作不时之需,或者给小孩子发压岁钱。 李素老老实实地一文兑一文,见到那些往日横蛮刻薄的面孔突然流露出几分畏惧恭敬,心里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夜晚翻来覆去没睡踏实。 小姑娘盈盈本来极怕生,偏偏喜欢上了白袍叔叔。早晨七点多钟会准时醒来,躺在床上玩弄手指,竖起耳朵。一听到楚凡的声音就一骨碌爬起,往往衣不穿,鞋不穿,摇摇摆摆从里间走出,要抱抱。 楚凡也不恼,常常把她抱在膝盖上同吃一碗馄饨。或者吃完后逗弄一阵,从怀里掏出小玩具,小点心。 左邻右舍怪异的眼神朝这边逡巡,楚某人不在乎,但也从未多作停留。 渐渐地,大家习以为常。 想一想也是。 年轻,英俊,多金,读书人,说不定还是一个公子王孙。就算云梦破落,逃难出来做了白役,那也是人上人。怎么可能娶一名带着孩子的妇人,连收作妾室都嫌寒碜。 包早食没啥好奇怪的,大户人家全这样,图个方便。 逗弄小孩也没啥好奇怪的,多半是可怜她们母女俩,加上盈盈又长得乖巧。 日子静静流淌,木板墙壁上刻画的“正”字一天天悄悄增加笔划。 楚凡忍俊不禁,知道李素在记录天数,也知道她不是怕少收了钱,而是怕多收。 这一天清晨,楚凡改变主意,把顺时针散步的路线反过来走。先去到判官庙,抵达馄饨铺子的时间将大大提前。 天色才蒙蒙亮,薄雾如纱,林荫道上洒落一层枯黄树叶。 远近事物均失去了颜色,影影绰绰,仿佛只有黑白灰的木版雕刻。 楚某人轻如狸猫,足尖一点,高大身子便悠悠飘起。似要乘风归去,落地寂然无声,如一蓬飞絮。 所有的动作协调自然,包括手中晃来晃去的食盒,均与周遭环境融为了一体,不可分割。 这是入静的状态。 这是在入静状态下行走。 如云卷云舒,如风行水上…… 外界历历,仿佛一卷静静拉开的画轴,尽收眼底。而心底却毫无杂念,一片空明。 七八十米外的树林中挑出了判官庙一角飞檐。 那一夜踏遍阳武,散银如飞花,曾见庙里有三个小乞丐。当时不但撒了一捧碎银子,还怕他们寒冷,把从张彪屋里带出的帷幄也抛出。可过两天再来时,几个小孩子却不见,想必得银子后返回家乡去了。 万籁俱寂,远处坊市开始苏醒,喧哗如隔岸灯火。 压抑的啜泣声隐隐传来。 是李素! 念头一起,入静的状态便破了,楚凡停下脚步。 女子啜泣了一阵,低声倾述。 “……父亲身为祭酒,发誓与云梦共存亡……我不想走,可盈盈怎么办?可怜她才来到这人世间……相公本是书生,遭遇困苦后性情大变,与豺狼蛇蝎无异。逃难途中差点把我卖给一家大户,还要抛弃盈盈…… “……漂迫到阳武,忍气吞声卖馄饨,周围的人狼一样盯着。如果不以死相拼,早被他们撕得粉碎了……可我不能死,还要带大盈盈……她没有了父亲,不能再没有妈妈…… “……那一日,他好像从天而降,救下了盈盈。第二日,又来了……我,我……好生欢喜……打了刘管家后,坊市中人个个惧怕,消停了几日。见他始终无话,又开始面色不善…… “……那郑屠成日纠缠调戏,昨夜里竟然拍门。见我始终不应,用石头砸烂了窗户。我只好把盈盈掐醒啼哭,对面李老爹又大声咳嗽,才把人惊走……我怕他再来,把菜刀搁在了床铺下,一夜不敢合眼……呜……这样的日子,捱到何时是尽头……明天就离开这里,却不知往哪边去……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我很满足了,知道他怜悯我们母女,对我很好,对盈盈很好……梦里踏青,山花烂漫。翩翩少年郎,立在道边笑…… “……只可惜,星桥鹊驾原是梦,恨不相逢未嫁时……判官爷,信女李素恳求您老人家,保佑他一生平安,长命百岁,早日迎娶一位千金小姐,琴瑟和鸣……” 庙里匆匆走出一个单薄身影,一边歪斜着身子疾走,一边不停擦拭眼睛,拐向了坊市方向。 楚凡沉默半晌,原路返回。 太阳升起,金光万道。 李素眼圈微黑,一脸憔悴。隔一会儿就探出身子往道路两头眺望,却没有见到往日那一袭熟悉的白袍。 小姑娘盈盈昨夜好几次被母亲掐醒,没有像往常早早爬起,睡得正香甜。 天光大亮,食客开始多了。 李素收拾好一桌碗碟,抹干净桌子后,拎着抹布呆呆站立在街道边,怅然若失。素来爱洁净的她,被抹布水滴到了脚尖,也不管。 盈盈也醒来了,嘴里噙着小手指,乖乖坐在铺子里的小板凳上,像妈妈一样望着门口。 九点多钟的时候,农户们陆续回家,食客渐渐稀少。 一直等待的声音终于响起,平平淡淡。 “麻烦,来一碗馄饨。” 李素慌忙转过身,见楚凡并没有像往常那般温和地点头微笑,也没有拎食盒,面罩寒霜,杀气腾腾,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盈盈麻溜地滑下小板凳,摇摇摆摆,咯咯笑着扑上前。 楚凡僵硬地把嘴角咧了咧,左胳膊抱起盈盈,右手却把一张抹干净的桌子拖出去摆在了铺子大门口。 恰好两个人过来,见路被挡正要绕进铺子,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今天不做生意了,烦劳换一家吃。” 那两人错愕地看了看楚凡,又看看一脸茫然正端碗走过来的李素,还要往里去,却听到“啪”一声桌案震响,一根乌沉沉的铁尺出现在了白袍书生手边。 铁尺,捕快缉盗追凶的标志。 一尺长,半寸宽,重两斤。 江湖人给它装上弯曲护手后锁绞刀剑,也叫铁尺。把它加粗加重加长,就成为了另外一件兵器,锏。 而阳武县捕快使用的,真正是一根铁做的尺子。 上面刻度精细,可以测量案件现场。携带方便,隐含公平规矩之意。 它最大的用途不是测量,不是杀人,而是打人,制服凶犯。 一尺拍下,骨断筋折。 令你死不了,但又不想活。 第二十四章 跟我走 两人见楚凡一脸煞气地亮出铁尺,腿脚都吓软了,赶紧走开。铺子里剩下的几个食客也不蠢,三下五除二解决掉碗里的馄饨,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终于等到了见他最后一面,把食客赶光李素也不气恼。从锅里舀出一小碗端上方桌,在楚凡侧面坐下,把盈盈抱过来坐腿上。先耐心喂一阵,等汤水凉得差不多了,就让小姑娘自己用汤勺舀着吃。 他不作声。 她也不作声。 这场面,真像温馨的一家三口。 她满足地看着他和女儿,知道角落里有不少人正指指点点说些难听的话,却全然不在乎。 楚凡阴沉着脸,比平时吃得快。 盈盈的碗里只有五六个馄炖,吃完后去够铁尺,李素忙把小手拨开。见她不依不饶,便把条凳往后挪动。 沉默良久,男子用力揉了揉面颊,声音先响起。 “听说你要走?” “嗯……” “回云梦吗?那里快要开战了。” “不回去。” “准备去哪里?” “不知道。” “可不可以去我那儿?屋里正缺一个做饭的人。” 听了这句话,女子的心砰砰乱跳,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半晌才艰难回答: “谢谢好意……李素不能拖累公子。” “这有什么好拖累的?” “公子会沦为笑柄。” “这有什么好笑的?我就不明白了……” “李素人老珠黄,又带着一个小拖油瓶。公子应该另找一个好人家……” 楚凡莫名其妙,急道: “我就喜欢吃你做的东西,干净,美味。在我的家乡,二十岁正当妙龄,还因为太小不能婚嫁呢,怎么就人老珠黄了?你带着盈盈怎么啦?她又能吃得了多少?我最喜欢小孩子,我妹妹就是个小孩子……” 李素愣住了,心道你的家乡不就是我的家乡吗,怎么我不知道有这样风俗。 楚凡见她不说话,道: “兵荒马乱的,你能去哪里?还是跟我走吧。” 女子呆住,眼圈渐渐红了,却吸了吸鼻子,坚定回答道: “不!” 楚凡皱紧眉头,声音加大了,继续道: “跟我走!” “不!” “跟我走!” 女子浑身都开始颤抖,咬紧牙关,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道: “不可以!” 楚凡赫然站起,额上青筋像蚯蚓一般暴出,俯身怒吼道: “跟我走……听明白没有?你这个蠢女人,木瓜脑壳,犟得像一头牛!” 盈盈被吓得“哇”一声大哭,李素一言不发,抱起女儿匆匆躲进铺子里间,差点摔一跤。 楚凡傻不愣登站立了数息,凶狠地四下一扫视。那些竖起耳朵伸长颈子望向这边的看客慌忙避开目光,装作正在忙碌自家的事情。 楚神棍冷哼一声,撩起帘子大步走进里间,见李素坐床边用手帕捂住嘴巴,瘦削的肩膀一耸一耸,哭得正梨花带雨。小姑娘盈盈也跟着哇哇哭,拼命摇晃妈妈的胳膊。 他僵硬地咧了咧嘴,慢慢蹲下身子,伸出双臂。这一回,小姑娘却胆怯地往床里缩。 啪…… 他耸身站起,打了自己一记响亮耳光,沮丧解释道: “我,我真不是故意凶你,欺负你,实在忍不住了……以前谨小慎微,顾忌这,顾忌那,其实一点也不开心……后来想通了,去它外婆的,有啥好顾忌?人在世间走一遭,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所以这一次,你必须跟我走。否则许多年后回忆起今天,我能够帮助你们母女俩却不伸出援手,一辈子都会良心耿耿……” 李素见他脸上迅速浮现出红肿指痕,显然这一巴掌打得不轻。赶快起身把手帕一丢,找出一条毛巾在清水里浣洗了,绞干净递过去,欲语还休。 鼻端隐隐浮现幽香,楚凡呆了一呆,抹完脸后继续道: “不要误会,我没有任何不良企图。刚才没讲清楚,是我大哥石猛家缺厨娘。石嫂一个人做两家饭,忙不过来。我想请你去帮下忙,并不是叫你去做佣人……义薄云天石捕头,大名鼎鼎,想必你也是知道的。他家里空置了一间厢房,我刚到武阳时还住过。房子挺宽敞,院子里还有花草。你和盈盈暂时安顿下来,其它事情以后再说。 “石嫂为人和善,做得一手好饭菜。要不让她主厨,你搭一下手就行了。家里没外人,也没有什么忌讳。我就住隔壁,隔堵篱笆墙。家里还有一个小妹妹,天真烂漫,成天想养小鸡小鸭。空闲的时候,你可以慢慢教她礼仪,我实在教不好……” 听了这番话,李素呆住了,心里酸甜苦辣咸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是一个什么滋味。 可怜楚凡前世今生都不具备哄女人经验,越讲越觉得自己言语干巴巴,乱七八糟,不知所云,干脆转身,道: “今天你必须跟我走,不走也得走……先收拾东西,等下石嫂会来接。铺子是租的,就不用管了,我会处理……不过,在走之前,请你看一出好戏。” 言毕,他掀开帘子走了。 李素在床沿重重坐下,怅然若失。想了想后,赶紧又起身打水洗脸洗手,解下围裙,推开了一扇破烂窗户,对着铜镜仔细梳理。 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盈盈才不管大人之间的曲折,坐床上拿着一个小拨浪鼓玩得眉开眼笑。 楚凡没有取桌上铁尺,径直朝向坊市走去。 他往来多日,远近话语尽收耳底,知道郑屠凶狠霸道,与坊市一个卖菜的周菜头,一个卖鱼的李鱼户,合称三虎。凡是送肉送菜送鱼的小贩,不给孝敬钱就不准进坊市。里面的档主若盖住了他们风头,轻则恶语相向,重则揪住便打。 踏进菜坊,一股酸溜溜的混杂气味扑面而来,左手是一长溜肉案。 楚凡见第一家肉案独占了两丈长地界,其它家均不到一丈,心里便有了谱。生怕弄错,又去附近一个菜摊询问。那摊主胆怯地冲第一家中的一条壮汉努了努嘴,飞快低下头。 郑屠正指挥三名刀手忙碌,见到一名白袍书生走到近前拱手作揖,亲热问道:“这位想必就是郑大哥了。”不由得一愣,晓得必是前些日子弄出沸沸扬扬风波的楚白役。 他和周菜头、李鱼户能够在这里横行无忌,没少塞给捕快银子,知道楚凡和石猛的关系,惹不起。但楚凡除了打刘全、包早食外,又再无其它亲近李素的举动。因此昨夜里才敢去拍门砸窗,想拔了这朵鲜花的头筹。 眼下见书生恭恭敬敬,心底那一丝怯意烟消云散,故意昂起下巴傲慢问道:“你是哪个?” 楚凡笑嘻嘻道: “白役楚凡,有一事相求。是这样,李素的父亲是云梦祭酒,原是我授业恩师。我见她在这里卖馄饨实在可怜,受人欺负。久闻郑大哥豪侠仗义,威震一方,想请求照顾一二。” 言毕,掏出一枚黄灿灿的小金元宝递过去。 郑屠心里疑惑,眼睛却被金光勾住,假意推辞道:“照顾倒是可以,金子就不必了。” “哎呀,郑大哥这就见外了,改日再请你喝酒……这样吧,这锭金子就算买肉的钱。烦劳大哥现在切十斤上好瘦肉,不要带一点肥的,细细剁成臊子,亲自送到馄饨铺。我也好帮你们介绍,叮嘱李素别怠慢了。” 说着上前几步,硬把金锞子朝郑屠毛茸茸大手里一塞,转身就走。 他来得快,走得也快。 郑屠正稀里糊涂,周菜头和李鱼户围了过来。 一个拈起小金锭,嘴里啧啧说道:“这云梦公子好有钱,以后只怕少不了孝敬。” 另外一个挤眉溜眼,淫笑道:“请猫看鱼,以后可有艳福享咯。是不是让哥几个也沾点腥……” 郑屠劈手夺过金子塞进怀里,轻蔑哼哼道,狗屁读书人,卵用都没,也有求到咱家门上的时候! 天真赤子,钢刀剁肉 一般网文的开端,往往告诉你实力划分,然后主角一级级练上去。等打到顶端无级可升,故事结束。 这种写法几乎约定俗成了,有一点像填格子,未免无趣。 楚凡走的是一条前所未有道路,以科学入道,不是造出一堆机械同抗衡。按照异世界标准,他并没有一个清晰的境界,不列武道,不入修真。 然而,始终存在一个衡量标准,那便是战斗力,武力值。 眼下他还很弱小,在市井底层厮混,没有碰到厉害对手。随着接触的天地越来越广阔,见到的风景会越来越不一样…… 他大大咧咧,有些懒散,还有点逗。随着时间与环境的推移,待人接物的态度会悄悄发生变化,而本性不变。 用一个字可以形容,天真赤子。 这天真,并非不明白。只是懒得纠结,不屑计较。 这本书,大家把它当成玄幻、仙侠看,也未尝不可。甚至有编辑提出,完全可以作为架空历史发布。 一书跨四界,哈哈哈,赞一个! 归什么类别,并不重要。世间总是先有了文章,再有分类。 也许有人觉得,一旦科学介入,想象力便受了限制,不能够天马行空。 其实大不然。 我们的想象,超越不了经验。 科学建立在经验基础上,却超越了经验。 比方说绝对虚空,无中生有,有界无边,有始无终,奇点、黑洞,量子纠缠,光速恒定,多维空间…… 比方说宇宙如果没有归于热寂,回缩至奇点,一切将重现。一瞬间会出现无数个你,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可能的,不可能的…… 离奇程度远远超越了传说中的神通。 但我会将坚硬软化,将复杂简化,将晦涩明白化,任谁都能轻松爽快读下去。 那也是楚凡的修炼过程。 牛不牛?这可比编出一套毫无营养的功法或者升级系统厉害多了。 传说里,唯独道教可以修仙,凡人成神。大乘佛教普度众生,小乘佛教顶多证阿罗汉身。其它宗教更不必提,神就是神,人就是人。一不小心弄出了半人半神混血儿,往往也是中途夭折的苦命。 神是什么? 在文学、影视作品里,神成了加强版的人间君王,如华夏的玉皇大帝,西欧的宙斯。这跟叫花子相信皇帝用金扁担挑粪,没什么区别。 本书里的神,可能会超越经验,干涉因果。 佛祖释迦牟尼有大神通,涅槃前自承数件事改变不了,其中之一便是因果。两千年后出现的平行宇宙理论看似巧妙,其实偷懒,目的正是为了避开因果律。 比方说你回到过去杀死了自己,在因果上是不成立的。而平行理论则说,你去的是另外一个宇宙。因果并没有改变,只是被避开了。 大道殊途,万流归宗。 所有自然科学都可以归结为物理,物理的终极是数学,数学的终极是哲学,哲学的终极是神学。 神之后是什么? 极致的生命该是什么样子? 那也是楚凡想知道的。 一不小心扯远了,再回到书中。 有书友说,“剁肉”情节抄袭《水浒》。感觉有趣,多讲两句吧。 楚凡绝对看过《水浒》,之所以要郑屠剁十斤臊子,明显是在向花和尚致敬。 在异世界碰到了相似情况,以其性格与恶趣味,百分之百会那么做。 你觉得呢? 至于抄不抄袭嘛,两本书都明明白白摆着。除了“十斤臊子”四个字外,没一点相同之处,大家可以对比着看。 就情节与层次而言,这一章及前后几章要比《水浒》丰富得多,曲折复杂得多。 后者在这个桥段的线索非常简单,概括性段落多,最精彩的地方是那三拳。记得少年时读到这里,还曾惊讶于怎么可以写得这么棒! 写这几章前,特意翻了翻书,发现一个地方非常有意思。 不愧是四大名著,细节丝丝入扣。 你看,金老儿父女五更(三点)起来,烧火做饭用去一小时。鲁达到了后,整整坐两个时辰堵店小二,就是静坐四小时。然后去状元桥,也得花上半个小时吧。郑屠切瘦肉肥肉臊子用一个时辰,即花掉两小时。 算一算,拳打郑屠时,时间至少是上午九点半以后了。所以书中说,“整弄了一早辰,却得饭罢时候。”古人早食是九点左右,刚巧过了饭点。 从这么看,《水浒》的时间不该出现偏差。 但郑屠切十斤臊子,怎么会整整用掉一个小时?老太太都比他快呀! 想了想,觉得问题出在刀具上。 《水浒》里关于做臊子只用了一个字,切。 而我们做臊子,切完之后,是必须噼里啪啦一通乱剁的。 我判断,宋代尽管出现了锋利坚韧得可以劈开铁甲的斩马刀,民间菜刀的刃口处理还是不行,剁多了起卷,折断。所以《水浒》里一直在切,从来不剁,不信你去翻。 把肉切成臊子肉糜,要多费工夫。郑屠花一个小时才切出十斤,属于情理之中。 宋代饺子馅、包子馅、馄饨馅什么的,并不精致,就是一些肉粒。因为只切不剁,弄不了太细碎。 关于钢刀的问题,描写杨奇那口刀时就闪过了一些杂念。古人缺乏成熟的表面处理工艺及元素组分掌控,靠经验,靠天吃饭,宝刀出世全凭运气。 不过我写的是科幻,又不是科普,费那个神干嘛。 但郑屠只花五分钟就剁好十斤,也没那么快。 哈,他不有四个熟练刀手吗,难道会自己老老实实弄?这些画面之外的东西,靠大家脑补,一一交代就成流水账了。 关于铜器的使用,有书友提到铜是重金属,毒。 其实铜器使用在华夏有悠久历史,一直延绵到现在。铜表面容易钝化,导致铜元素渗透进人体的量不太大,肝脏可以排毒。一旦超剂量才出问题,锡壶、铝锅也如此。 关于设定的背景。 历史上没有这样一个具体时代,却可以找到几乎所有过去的影子,无论美好还是不美好的。 大国争霸,小国林立,非常像春秋。但造纸、印刷术出现了,不是竹简刻字。《春江花月夜》出现了…… 关于殉葬与奴隶,距离我们不到一百年,就不多讲了。 随便提一下国师,在华夏历史上真实存在过。北宋灭亡前,东京被围,委任一鸟人做法,请神兵对抗金兵。后来呢,当然就没有什么后来了…… 而这本书里的国师,是真的厉害。 楚凡后来为什么要战天下,不是简单为世人求生存,为自己证长生,而是有深刻得多的理由…… 第二十五章 恶人 北城坊市有两条主道。 一条往北,通到城墙根下再折向北城门,是贩菜进城的车马与农户挑担往来的主要通路。今日却与往日不同,行者匆匆,莫不回头张望。一辆载满姜、蒜的驴车停下,在入市路口第一家茶水铺子前被拦住。 车把式颇有经验,偷偷朝为首的短打扮精壮青年塞过去十几枚铜钱,低声道:“各位白役大哥辛苦了,烦劳行个方便……” 谁知青年一把搡开,啐道:“少来这套……今日执行公务,许出不许进。” 车把式苦着脸,又凑上前,硬把铜钱朝他手里塞,恳求道: “俺路上肚子痛,耽误时间来迟了。要不赶快把这一车姜蒜送进去,周菜头那里没法交代。各位大哥,小的风里来雨里去,混口饭吃不容易。行行好,行行好……” 青年焦躁地抽出一根铁尺,喝道:“再聒噪,就吃俺一尺……” 车把式吓得蹬蹬蹬退回驴车前,无计可施,又不敢离开。唉声叹气,像个没头苍蝇一般急得团团乱转。 听到外边声响,一位皂衣革带腰悬朴刀的汉子雄赳赳踏出茶水铺,招手喊道:“兀那赶车的,过来。你这车东西,是不是送给周菜头的?” 车把式赶紧一溜小跑过去,点头哈腰道: “小的见过官爷……姜和蒜正是送给周菜头的。小的命苦,路上耽搁了。若再不送进去交差,恐怕被他七扣八扣,连本钱都要折掉大半。” 那捕快哈哈笑了,道: “哪里是命苦,今日算你运气好,偏偏来迟了撞到我等。如果你这车东西早早送进去,铁定血本无归了。来来来,不要怕。到铺子里仔细说清楚,那周菜头、李鱼户、郑屠是如何欺压你们的……” 车把式惶恐地跟随进了铺子,见到满满一屋白役在安静地等待,又骇又纳闷。乖乖,这等阵势,像是要捉拿汪洋大盗,怎和周菜头等三虎牵扯了关系? 坊市往南,是城里人入市买菜的主要通道。路口也纠集了十几名白役,横眉冷目,同样许出不许进。 姗姗来迟的买菜婆子和妇人们聚集判官庙前,七嘴八舌,闲言碎语。她们即使再无见识,瞅捕房摆出这般隆重的阵仗后,也晓得呆会儿必有大事发生,等着看热闹。 楚凡回到李素的馄饨铺子,旁若无人把门口那张桌子拖到街心,从对面李老儿的香烛店抽出三支香点燃插地上,用铁尺仔细测量了一番后,大马金刀坐在条凳上等候。 他点香的目地,是根据太阳斜照落下的香柱阴影长度,计算出当下准确的时辰。 另外,这世界缺乏精确的时间计量单位,动不动就是什么“一盏茶工夫”,“一炷香工夫”,听得他一头雾水,耳朵起茧了也搞不清楚究竟是多久。今日得闲,好歹要测一测,心中方才有谱。 可这一举动瞧在旁人眼里,端的是阴森诡异,吓得不敢靠近。 打扫堂前地,朝天三炷香。 试想一下,普通人点香无非拜神,要不送鬼,谁没事点着玩儿?又不是兰麝熏香,檀香沉香,作修心养性用。青天白日的,在道路中央点燃三炷香,难道准备送人上黄泉路? 十斤瘦肉剁成臊子后好大一堆,郑屠用牛皮纸包裹,捧在双掌之中,拐出菜市。 街道两旁是杂货店、小吃店、瓷器店,连药店、布店、糖果店、胭脂水粉铺子也样样俱全,琳琅满目。往常这个时候,当菜市里人流减少,外边店铺就开始热闹。卖完菜的农户手中有了铜钿,终归要带些东西回家。 有的农户菜不多,又没有门路送档口,便蹲在道路旁摆散摊。只要不妨碍店家的生意,一般不会被驱赶。如果捱到午后人流稀少时还没卖完,就只能挑着担子走街串巷了。 郑屠双手捧着肉臊子,不留神小腿碰到一簸箕青菜,当即一脚踢出。顿时萝卜白菜漫天飞舞,簸箕倒扣到卖菜老儿的脸上,竹篾扎得额头鲜血直流。 “你这老狗,专门挡路,想讨打不成?” 郑屠瞪大了眼珠子。 那老儿本待理论,见他凶神恶煞,只得忍气吞声。 旁边几个相熟农户一边帮老儿捡拾,一边小声地劝慰:“莫气,莫理……强中自有强中手,恶人终须恶人磨……且看他猖狂到几时?” 那郑屠已经走出十几步了,听到“恶人”二字掉头,冷笑道: “哼,咱家便是恶人,又待怎的?阎王殿里敢跑马,骊龙颔下夺明珠。等送肉回来,打死你们这几条老狗。敢在外面叫卖抢周兄弟生意,还没有算账的。” 街道冷清,落叶飘扬。 一堆堆人全聚在各家店铺的门口,探颈以望,神情诡秘。 郑屠作为城北最大的肉案掌柜,手下有四个熟练刀手,三名伶俐小厮,何曾亲自送过肉?眼下双手捧着一大包肉臊子走在街道,总感觉两旁店铺里的人盯住自己看,悄悄嘀咕什么。可一偏头望过去,那些人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越往前走越邪门,好生生道路居然无人敢行。大伙宁肯像小鹌鹑似的缩在两旁,似乎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 直娘贼,端的是咄咄怪事! 郑屠心里有点不安,合计是不是干脆拉一个人问问。走出二十几丈后拐弯,就见到一张桌子赫然摆放街心,地面点燃三炷香。 白袍书生端坐桌前,手中正玩弄一根铁尺。 馄饨铺里间的帘子被掀开,小姑娘摇摇摆摆走出,笑嘻嘻朝楚凡伸出手臂要抱抱。可刚到门口又望见郑屠过来,吓得惊恐地缩回去。 小孩子是最敏感的动物,知道谁对她好,谁坏。 楚凡急忙扭头喊道: “李素,把盈盈看好……最好把耳朵也堵上。等下有些声音会不好听,别吓着她。” 里间“嗯”了一声,如雪皓腕探出帘子,把盈盈拉进去。 大白天撞到路上插着三炷香,郑屠心里有点发毛,连嚷晦气。可书生前倨后恭的模样还残留脑海,走到近前反而不害怕了。 楚凡脸色阴沉,大刺刺坐着。 郑屠见他根本不拿正眼觑自己,瞧在金子的份上没有发作,躬身递上油纸包,粗声大气道:“楚白役,你要的肉臊子来了。” 楚凡看看香才燃了三分之一多,心算出所谓的“一炷香工夫”大约十五分钟。这郑屠在五分钟时间里剁出了十斤臊子,速度可是够快的。 他嫌弃那厮油腻腻的手掌太肮脏,伸出铁尺一拨。纸包立刻飞出两丈远后散开,恰似下了一阵肉雨。 狗鼻子最灵,斜刺里蹿出几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上。 不一会儿,大大小小黄黄黑黑的狗头攒动,汪汪声撕咬声不绝于耳,哈喇子流淌一地。 郑屠面色一沉。 楚凡静静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不说话。 两旁店铺的人伸长颈子观望,连大气也不敢喘。心里明白,这天罡斗地煞,马上就要见分晓。 郑屠莫名其妙,见楚凡脸上微微有红印子,思忖他莫非讨李素便宜不成反吃了一巴掌,故而把气撒在了肉臊子上? 但终究是众目睽睽之下被落了面子,郑屠重重哼一声,恼怒地转身欲走。 背后传来慢悠悠拖腔拿调的声音。 “兀那杀猪佬,站住。” 郑屠霍地转回,正要破口大骂,见楚凡右手执铁尺在左掌啪啪敲打,眼神凌厉如看待宰羔羊,猛一激灵记起了对方身份,忍气吞声道:“公子还要怎的?” “亲手再切十斤猪蹄,要连毛带皮带骨,细细剁成臊子。倘若杂了半根猪毛一粒骨碴,老子就拧下你的狗头。” 郑屠勉强笑道: “公子说笑了……方才剁精肉臊子,想必要包饺子、馄饨。把猪蹄剁成臊子,没法吃呀。” 楚凡站起身,撩起袍子下摆,一只脚踏在条凳上,把铁尺伸进后颈挠痒痒,瞪眼喝道: “直娘贼,你收了老子一两金子,连几个猪蹄都不肯出,是不是想找死?” 那副吊儿郎当又凶神恶煞的模样,哪里还像一个文弱书生?简直比泼皮还泼皮,比恶霸还恶霸。 郑屠脑子里“嗡”一下,这才醒悟对方硬塞金子不含好意,借由头存心找茬。 可要他退回金子,又万万舍不得。心道我不与你争,反正一两金子可以买十几头猪。你要猪蹄就猪蹄,要猪头就猪头,自家也好趁机返回菜市同周菜头、李鱼户商议。三虎的名声如果就这么栽了,以后谁还买账? “休提啥金子不金子,银子不银子的。楚公子要什么,咱家就弄什么。” 郑屠含含糊糊把金子的事儿揭过,抱拳应道。 “哼,算你这腌臜奴才识相。动作要利索一点,在地上的香烧完之前必须送来。否则,别怪老子不客气。” 楚凡冷笑。 郑屠喏喏而退。 见郑屠快步走回了菜市,馄饨铺子旁边的好几家店立刻关门。 围观的人群相互以目示意,表情既紧张又兴奋,沉默无语。偶尔有细碎的议论声飘出,又赶紧掐断。 山雨欲来,风声鹤唳。 地面的香头堪堪烧尽时,郑屠又捧着一个油纸包匆匆赶过来。 与上回不同的是,他腰间明晃晃插着一把剔骨尖刀,身后两丈外缀着十几条汉子,个个提刀拿棍,面色不善。 楚凡好像没看见,依旧面无表情地一铁尺把纸包打飞。 坊市里的狗儿何曾吃过这么精细的肉食,一个个狼吞虎咽,尾巴乱摇像拨浪鼓。有的闷声发大财,有的汪汪汪呼朋引伴。 这一次郑屠没有退回去,肥壮的双臂抱紧在胸前,冷笑数声,站立原地不动。 他身后的汉子攥紧刀棍,目露凶光,狠狠瞪着楚凡。 店铺里的众人心跳到嗓子眼,屏气静声。 万众瞩目之下,楚大神棍终于开口,冷冷道: “杀猪佬,快去切十斤猪牙齿。记住,要上牙不要下牙,细细剁成臊子。如果挟带一星半点肉末,老子就剥了你这腌臜奴才的皮。” 第二十六章 无耻 猪牙齿? 剁成臊子? 亏他想得出! 楚大神棍清奇的脑洞震住了所有旁观者,齐齐为他捏一把冷汗。一个个嘴巴半张,眼珠鼓凸,好半天才僵硬地骨碌转动一下,好像庙里的泥塑小鬼。 须知,好汉不吃眼前亏。纵有石小捕头的名头盖着,倘若撩发了这帮莽汉的凶性,讨一顿打岂非划不来?当下之计,还是回去请石猛出面才好。 郑屠率先反应过来,怒指楚凡,暴跳如雷吼道: “把猪牙齿剁成臊子?你他娘的倒是剁剁看,用碾子也碾不出……你这厮不怀好意,仗势欺人,存心来消遣咱家。莫不是以为,咱们坊市三虎怕了你不成?” 楚凡把搁在条凳上的脚懒洋洋放下,痞里痞气用铁尺点了点面前这一群乌合之众,歪斜颈子嘿嘿坏笑,道: “杀猪佬,你真的想多了……就你们这帮猪狗不如的贱人,恐怕还没有资格让本公子消遣。啊,你们手里抓着什么?钢刀,扁担,渔叉……哎呀妈呀,吓死宝宝了。” 他装模作样抱住了脑袋瓜。 人群最前面的一条瘦削汉子冷眼旁观,止住了身后伙计的蠢蠢欲动,抱拳道: “小的周菜头,见过楚公子。天大地大,这走遍天下,大不过一个‘理’字。既然郑兄弟冒犯了公子,当然要赔罪。坊市里面人多眼杂,不如我等为公子接个风,到城里醉仙楼摆上酒,把话掰开讲清楚……” 谁知楚凡根本不搭理,两个鼻孔朝天冷哼一声,铁尺“啪”地在掌中拍下,轻轻说道:“一。”那副欠揍模样,恨得人牙齿直痒痒。好像无赖汉学贵公子举头望明月,见到甚么有趣事物,口中轻轻“咦”了一声。 众人不知何意,面面相觑。 有人赶紧往天空看,也没有见到雁群飞过。 一条矮壮汉子忿忿道: “周哥,郑哥,不要同他讲了,这厮根本没把咱们放在眼里,存心来拆台。须知他现在还不是正式白役,没在官府备过案的。我等捉拿了他,不算冲撞公人……” 啪,又一声脆响,铁尺落下。 书生叹了一口气,声音加大了,道:“二。” 这下子众人听得清清楚楚,均莫名其妙。 这一呀二的,下一句肯定就是三了。一二三之后,到底要干什么? 还是那周菜头最机灵,感觉情况不太妙,急忙道: “楚公子,请等一等。咱们几个苦哈哈在北城区讨口生活,实在不容易,对石猛石大捕头也最为尊敬。请你不看僧面看佛面……” 然而,他说什么都没有用。 “三”字脱口而出,宛如平地炸响一颗惊雷,蛇鼠虫豸蛰伏,飞禽走兽惶恐。 尖利的风声响起,如利剑投枪,似乎要刺穿耳膜,刺穿苍穹。 白袍书生凭空消失。 随即一阵急促密集的“啪啪啪”闷响传出,合在一起只得一声。仿佛花褪残红青杏小,疾风暴雨打芭蕉。又仿佛山中擂鼓,浩浩荡荡,声闻十里。 旁观者只眨了两三次眼睛,就见提刀拿棍的一群人突然静止,然后杀猪一般的惨嚎此起彼伏,一个个软绵绵瘫倒在地。 书生冷口冷面出现在那群人身后,掉头慢里斯条往回走。见到谁要爬起就补一尺,谁嘴里叫唤声响大再踢一脚。 凶残。 端的凶残! “你,你,你身为白役,无缘无故殴打我等百姓……”矮壮汉子怒吼,表示不服。 楚凡走过去,懒得同他多啰嗦,直接挥尺。 啪,几颗碎牙飞出两丈远。 一条黑狗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嗅了嗅,又毫无兴趣跑开。 汉子捂住鲜血直流的嘴巴,再也不敢作声。 周菜头原本也要讲话理论的,见此情形机智地闭嘴,把身子尽量再趴低一点。 郑屠却最蛮横,挣扎坐起上半身,哈哈狂笑道: “打得好,打得好。楚白役,我看你护得了李素一时,是不是护得了她一世。只要她还在这坊市一天,老子早晚要……” 话未说完,被迎面一脚蹬倒,鼻血泉水似的喷涌,身躯被一脚挑高三尺多摔下,呻吟着还要爬起。 楚凡面无表情,一只脚踩上郑屠的后脑勺,慢慢碾压。 郑屠的脑袋被结结实实踩住,口里呜呜啧啧惨叫,肥大身躯像虫子似的拱起蠕动,双手上举要搬动楚凡脚踝,却如蚍蜉撼大树,纹丝不动分毫。堪堪摸索着拔出腰间剔骨尖刀乱捅,又被一尺打得手指如同鸡爪一般乱颤,刀子也不知飞去了哪里。 他声出不得,人动不得,面庞下一摊血水蜿蜒汪出。 简直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啪,楚凡把铁尺像折扇一般在掌心拍响,环顾四周,梗着脖子大声嚷道: “父老乡亲,都看清楚了……某,楚凡,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被这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凶徒裹挟闹市,抢夺财物,于光天化日之下执械围殴。王法何在,天理何在,公道何在?哼哼,幸亏这批贱货因为分赃不匀,自己打自己成了这副鬼样子……” 苍天呀大地,世上怎有这样无耻凶狠之人! 听了这段睁眼大瞎话后,周菜头和李鱼户的脸上悲愤欲绝,偏偏又不敢喊叫驳斥,梆梆梆以头抢地。 周围的人见楚凡瞬间击倒这帮横行坊市的强梁,嘴巴张大合不拢,先是惊骇,继而畅快,倒也没觉得有多古怪。 常言,穷文富武。 兵荒马乱年月在外面乱跑的公子哥,谁没有几分本事?三虎无非仗着力气大,人多,勾结捕快,才盘踞坊市做了地头蛇,同人家怎能相比? 可眼下见他这般霸道乱讲,蛮多人不好意思低垂下头,捂住快咧到耳朵根的嘴巴。 嘿嘿嘿,这也忒无耻了一点。总得寻找一个正经理由把场面圆住呀,否则连石小捕头也不好做人。 “看看,我说得没错吧。句句属实,他们理亏,没有一个人发声反对……话说一炷香前,我出了一两金子向郑屠订下一年的肉食。谁料想这厮见财起意,收下金子后连一颗猪牙也不肯给,还纠集凶徒抢劫……大家如果不信,刚刚给出的金子就是证物。肯定还在他身上,来不及收藏。” 楚凡说完挪开脚,用足尖将奄奄一息的郑屠翻个边,俯身从他怀里掏出金灿灿一颗小元宝,高高举起来示意。 众人顿时喧哗,叫好声不绝于耳,七嘴八舌道: “好,我等都看得明明白白,定与楚公子做个见证。这天底下,哪有一两金子只买十斤猪肉的道理……” 楚凡乐了,道: “你等久受三虎欺压,呆会儿官府若有询问,可要一一据实禀告。” 言毕高擎铁尺,朗声喝道:“来人。” 哗啦啦…… 立刻从街道两头冲出一群白役,为首两人皂衣革带悬腰刀。两旁围观者惊呼道,张捕快,赵捕快…… 然而令他们大跌眼珠子的是,这两位平日与三虎称兄道弟的捕快张龙赵虎,好像看不见就站立街道中央的楚凡。众白役呼啦啦如老鹰擒小鸡般扑上,把十几个人捆绑结实,不拖往县衙班房,反而朝菜市方向走。 面皮青肿,血肉模糊,脑袋像个开瓢烂西瓜的郑屠装疯卖傻。狠狠挨了几记铁尺与拳脚后,彻底老实。 矮壮的李鱼户嘴巴里飞走了几颗牙齿,咝咝漏风,对身旁的赵虎哼哼唧唧道:“赵,赵哥,你可要为我等做主呀……” 谁知赵虎白眼一翻,劈手就是一个大耳光搧过去,骂道:“直娘贼,谁认识你?” 边上的伙计听了,噤若寒蝉。 还是周菜头机灵,不开腔,只探询地望了望张龙。 那张龙朝他丢了一个眼色,以极小幅度拍了拍胸脯,微微点头。 周菜头放心了,不挣不扎,只管低头前行。 原来,楚凡大清早在判官庙听了李素哭泣后,返回去拉住正要上衙门应卯的石猛,安排了这场好戏。 三虎本色演出,非常到位。完全不需要提醒,争先恐后往坑里跳。 如果将这批人捉拿下狱,后续的麻烦事儿多,还不如榨干油水赶出阳武县清爽。 第二十七章 油壁香车 见张龙赵虎押人离开了,楚神棍潇洒地将铁尺在指间旋转数圈,收入怀中。 众人敬畏地望着,感觉像做梦。三虎盘踞坊市多年,只一个早晨就烟消云散了,白袍书生到底是为了哪般? 被这么多双眼睛瞪着,楚凡也有些不自然。先去馄饨铺子把炉火熄灭,再走回李老儿铺子前,伸出手掌,道: “李老爹,承蒙你老人家照顾李素母女。楚某无以回报,这锭金子请收下……” 听到这句话,一屋子眼睛唰地亮了。 众人脸色古怪,默契地相互看看,心道果然如此。 李老儿赶快推辞,连称使不得。 楚凡却不由分说,把金子硬往他桌案一搁,笑道: “老爹不收下,就是看不起我楚某人了……其实,金子里有一半是李素的铺子租金,你不收可不行。从今天起馄饨铺子歇业,她就要跟我走了。嗯,那个,也不是跟我走……是到我大哥石猛石大捕头家帮厨。今后倘若从云梦来了李素的亲戚,你就告诉他们,从判官庙右拐,去到乌衣巷最后一家寻找。啊,不对。最后一家是我妹妹楚灵的,倒数第二家才是……” 楚凡越讲,越感觉解释不清,干脆撂下金锞子转身就走。 李老儿伸手欲唤,又停下了。 旁边人直勾勾望着那锭金子,羡慕不已。 有妇人小声咕哝: “我饭菜做得也好……只要楚公子肯让我帮厨,情愿不要钱……” 噗嗤,旁边有人调笑道: “妇人三十豆腐渣,你就照照镜子省省吧。人家李素才二十,生得那般好颜色,又知书达理,识文断字……” 立刻有人接话道: “俺家闺女才十五,做得一手好女红,模样也俊俏。今日回去,就叫她下厨,读书……” 哈哈哈,大伙全笑起来。 一位老者咳嗽两声,郑重道: “休要胡言乱语,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方才小老儿在菜市里,亲口听楚白役讲,李素的父亲云梦祭酒是他授业恩师,存心帮衬一二……” 没料到这话一出,底下顿时乱成一锅粥。 “我就说嘛,他俩只见了几面,怎就眉来眼去了,原来早有宿缘呀……” “说不定当年墙头马上,郎情妾意,被棒打鸳鸯……” “不对呀……既然认识,为什么早先装作不认识?干嘛不直接把人接走?” “哎呀,你动一动猪脑子……在云梦的时候李素是千金小姐,足不出户。倘若没有媒妁之言,一个父亲的门下弟子怎么认识得了?定然是楚公子仰慕日久,到了阳武后这几天里才知道她落难……你说直接把人接走,无名无份的,岂不是成了山贼抢亲?须要等安顿下来后,再慢慢计议……” …… 虽然议论的声音都压得极低,却悉数飘进了某人耳朵。 刚刚还大杀四方,威风凛凛的楚神棍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小部分围观者跟随捕快去菜市场看热闹,大部分却留下来等候李素与楚凡碰面。八卦之火熊熊燃烧,总感觉事情没完。 这时,通往城里的道路口涌出一大群提篓挎篮妇人。走在最前面的却是六个年轻周正白役,精神抖擞地开路,压阵,指挥十几个挑夫。 那些挑夫们到了馄饨铺子前,二话不说先搬开楚凡搁在街心的桌子板凳,然后殷勤扫地,用挑来的黄土仔细掩盖血迹。 六个白役吆喝着把满大街乱窜的狗赶跑,迟到的买菜妇人也不着急赶往菜市了,立在各家店铺的屋檐下呆呆地看。 围观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无不啧啧称奇。 不到一盏茶工夫,馄饨铺子前的街道被弄得清清爽爽,干干净净。 挑夫们分成两组,一组顺着来时路继续清扫,另外一组则跟在后面撒土铺路。忙得不亦乐乎,一直延伸到判官庙的拐弯处。 这时候从拐弯处又过来四名提桶者,一边走一边舀水泼洒。 黄土铺路,清水净街! 乖乖,不得了! 这不是寻常人出行的节奏。 连郡守大人、县令老爷都不敢享受如此尊荣,难道是厉侯驾临? 三年前厉侯过阳武,县城里面提前半天以黄土铺路,清水净街。旌旗仪仗铺天盖地,排场之大,令小小县城的乡巴佬们瞠目结舌,到如今还津津乐道。 这又是什么人要来了? 来到一个污七八糟的坊市干嘛? 难道摆出偌大排场,就为买一棵小白菜? 六名白役开始维护秩序,弹压推搡者。人们挤成一堆,像鹅一样伸长颈子,纷纷踮起了脚尖眺望。 来了,来了……眼尖的好事者开始胡乱叫嚷。 只见两头油光乌黑的水牛拉着一辆偏幔大车,从判官庙路口慢腾腾拐过来。 嘘……围观者大失所望。 看来不是什么贵人。 没有高头大马做前驱,不见旌旗招展为仪仗,车子的样式也太普通了,连城外大乡绅都比这奢华。 最靠近路口一端的人群先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莫不是小老儿眼花了……赶车的好像是云升车马行伙计……” “可不是嘛,这牛车指定是租的。平日里也就往乡下送送客,走不了太远的路途,我还坐过。” “送客咋不走官道?反绕来坊市了。” “穿过坊市抵达城墙根下,再转向北门,也可以出城……不过,这不是绕远了吗?道路也拥挤得很。” “此事必有蹊跷……” 那辆牛车的前面有青布帷幕,上面有卷席蓬顶,后面却是敞开的。 随着两头牛不紧不慢地前行,车后的围观者又议论起来。 “快看,车里面抱琵琶的美貌女子,可不就是兰桂乐坊的杜秋娘?听闻她原来红极青云郡城,一曲清歌动厉侯,舞罢曾教善才服。可惜过了花信,年长色衰才辗转到了咱们阳武县。那也是兰桂乐坊的头牌,没几十两银子请不出场。” “啧啧,你认得她?” “我当然认得她,只是她不认得我。” “车里面还坐着好些乐工,筝、琴、笙、箫件件俱全。看样子,是要去往乡下给某家老太爷祝寿了。” “不对,你说得不对。哪家老太爷能够让白役开道,黄土铺路,清水净街?再说,只是一个乐坊班子路过而已。整出偌大排场,岂不是抛媚眼给瞎子看,有必要吗?” “言之有理……噫,看到没,黄土只铺了半截路,清水也只净了半条街。” “此事必有蹊跷。” 牛车行驶过馄饨铺子两丈远后,停下。 众人拿稳乐器,并不下车。 杜秋娘的纤纤玉指往琵琶上一拂。 铮铮铮的清音发出,如明月朗照,大江波光粼粼,江畔陆洲鲜花盛开。 随后筝、琴之音加入,欢快活泼,却不喧宾夺主,如青衣珠翠,不远不近跟随着佳人在林间月下徘徊…… 碰铃清脆的叮当声隔许久响起一二下,继而笙鸣,悠远的洞箫如轻风掠过云天深处。 仿佛月光皎洁,镜面似的江水托着一叶孤舟。童子欢喜雀跃,书生却寂寥独立船首,遥望佳人芳踪杳杳,心驰神移。叹息了一阵后,又去看那白云、江月、花林…… 这个上午,坊市的动静闹得太大,时间持续又久,引来了不少人看热闹。 人群中夹杂了几位士子模样的,其中一个貌似精通音律者突然惊叹: “这,这是《春江花月夜》,才从唐国流传出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言毕闭上眼睛,踏着曲子节拍摇头晃脑吟哦: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贩夫走卒平日里顶多锣鼓喧天,哪里听过这样清雅的曲调?一个个静立不动,如痴如醉。 哒哒哒…… 两匹雪白大马拉着一辆油壁小车行了过来。 赶车的大汉豹眼虬髯,皂衣革带悬腰刀,目不斜视。 两旁惊呼声此起彼伏。 快看,这不是石猛石大捕头吗,怎么亲自赶车马?难道车里坐贵人? 那辆车颇为小巧,前后皆用锦缎帷幕垂下。车壁雕饰精美,辉映出润泽光芒,隐隐有香气散发出来。 竟是一辆油壁香车。 然而,最先吸引人之处不是马车,也不是驾车的石猛,而是行走在车前车后的四名妙龄少女。她们四人服饰华丽,左臂挎着一个花篮,右手将花瓣漫天抛洒。 鲜花铺路? 乖乖……不得了! 围观者们合不拢嘴,下巴颏几乎掉下,仿佛木偶似的看傻了眼。 入秋后百花凋零,盛开的只有菊花、桂花、月季、海棠寥寥几种。花市里的鲜花很贵,一朵恐怕就要一文钱。 这抛洒的,不是花瓣,是赤裸裸的银子。 抛银子也不稀奇。 关键是这时代的人只听说过天女散花神话,根本没在现实生活中经历过如此浪漫的调调。 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感觉这情形不太像贵人路过,倒好像要迎接贵人。 油壁香车在馄饨铺子前停下,调转头。 两名白役抬着一卷红绸的两端,从车后平铺到了铺子里。 我的个老天,受不了! 黄土铺地,清水净街,一曲《春江花月夜》动人心弦。然后天女散花,红绸垫足……一波接一波的强烈刺激令人如堕梦幻,喘不过气。 到了这个时候,连傻瓜都知道油壁香车是来接李素母女的。 现场鸦雀无声,音乐渐悄。 石猛娘子从车里走出,拎着一个小小包袱进了铺子。 众人还以为换衣梳妆什么的要等好久,谁料仅仅过了半盏茶工夫,石猛娘子就陪伴一位牵孩子的女子出现在铺子门口。 然而,她自己却恭恭敬敬地拖后了半个身位。哪里像一个接厨娘的主子,分明就是一个前来陪侍的妇婢。 那孩子粉雕玉琢,犹如瓷娃娃一般。 那女子云鬓高耸,环佩叮当,面如春花,艳光四射。 这,这,这……还是那个忍气吞声卖馄饨,低眉顺眼赔小心的李素,和她那个拖油瓶盈盈小姑娘吗? 众人被震撼得脑袋瓜麻木了,还没有回过神,真正令他们永生不忘,影响了这片大地千百年的奇迹出现了。 就在李素的脚尖踏上红绸时,琵琶、琴、箫、筝……一起奏响,节奏明快,曲调祥和。 正午猛烈的阳光骤然黯淡,空气中芬芳扑鼻。 众人抬起头,只见漫天花雨。 五颜六色的花瓣纷纷扬扬,打着旋儿,仿佛雪花一般飘落,似乎要遮盖住人世间所有污秽。 亦真亦幻,唯美绝伦。 在这般神迹面前,连心灵都被净化,集体静默,无所思,无所忆。 丽人驻足,仰面,晶莹的泪珠沁出了眼角。 至此,今天这场以铁血暴烈开局,以华丽柔情收官的宏大戏剧,徐徐落下帷幕。 男主角兼总导演楚大神棍正躲在馄饨铺子后,汗水摔八瓣,卖力把一个个装满花瓣的纸包掷入数百米高空。 音乐声遮盖住尖锐的破空啸鸣,飘扬的花瓣搅散掩饰了空气中白色湍流轨迹。 天衣无缝,堪称完美! …… 油壁香车远去了。 男人们目瞪口呆,女人们哭得稀里哗啦。 一个二个都感慨不已,道,这哪里是接厨娘呀,分明是接新娘! 一语成谶。 以后的新娘子出嫁,渐渐形成了掷花风俗。 倘若冬日无花,便把红纸彩带剪成了一捧捧碎片投掷新人,图一个吉祥喜庆。 只是,再也没有谁能够像李素那样。 油壁香车,凤箫声动,天空中真正飘落鲜花。 第二十八章 石龙子 生活如同一件华丽衣裳,光鲜的永远摆在外面。 而里子绵密,颜色素净,甚至会有一些平淡与琐碎。 鲜花铺路,雅乐伴奏,油壁香车送李素母女到乌衣巷尾后就走了。 女子却没有以贵宾自居,迅速洗尽铅华,下厨调羹汤。 小丫头栀子非常开心。人多了,好不热闹。 当楚凡对李素介绍说这是妹妹楚灵时,她还愣了愣,回过神后用力点了点头,仪态端庄,微微一福,像个小大人。 虎头虎脑的石泰最开心,蹦蹦跳跳傻乐。见终于多了一个比自己还小的漂亮妹妹,宝贝得不行。陪着她在院子里捉蝴蝶,洒馒头渣子逗鸟儿,看蚂蚁搬家,片刻也不肯消停。 一条四脚蛇从篱笆墙根窜出,吓得小姑娘哇哇叫。 六岁的小男子汉勇敢冲上去,张开双臂护住她,嚷道:“山泥鳅,不准吓唬我的盈盈妹妹。” 小姑娘眨巴水汪汪大眼睛,奶声奶气纠正: “泰哥哥,不是泥鳅,叫石龙子。我们家窗户下有好多好多石龙子,妈妈怕得不行,吓得搬这儿来了。楚凡叔叔上午还跑到妈妈的窗户下,逮石龙子呢。” 几个大人闻声跑出来,立在台阶下乐不可支。 李素瞟了楚凡一眼,抿嘴偷笑。 楚大神棍好像想起了什么,尴尬地哈哈几声,叫小丫头照顾弟弟妹妹,赶紧溜进厢房去打扫。 楚灵看看他,又瞅瞅她,撅起小嘴,捻着衣角,小身子摇来晃去。 她被吩咐照顾两个小萝卜头,倒是恪守职责,寸步不离,小姐姐架势摆得十足。一见两个小家伙靠近院子里的井,就咋咋哄哄把他们弄开。 楚凡觉得多了小孩子后,水井实在存在安全隐患,合计是不是把井沿加高。可那样的话,打水又不方便。想来想去,便设计了盖子叫石猛找木匠打两副,一家一副。 因为一日三餐,石家的炊烟在下午五点才袅袅升起,永远比别人晚。 石嫂和李素两个人下厨,效率高多了。不像以前一个人时,择菜、淘洗、切、烧火、热锅、煎炒、炖熬等样样不能离,往往忙了这顾不上那。 李素别看煮得好馄饨,做菜真不行,便一心一意择菜,淘洗。 石嫂见她安安静静地坐着,把萝卜一根根洗,把白菜掰开叶子一片片洗,跟绣花似的,不禁莞尔。反正不是办酒席,要弄的总共就那么点儿,又不赶工,随她了。 晚饭很丰盛,嫩鸡、肥鹅、牛羊肉、热卤、冷盘、时令蔬菜,满满当当摆了一桌,还开了一小坛百花酿。 但开饭的时候,堂屋里冷冷清清。只坐了三个人,楚凡,楚灵,石猛。 在民间风俗里,吃饭时女人和小孩是不上桌的。其实按照规矩连楚灵也不能坐,因为楚凡的原因,被超规格对待。 他们两家的伙食并在一起,最劳苦功高的石嫂从来都是带着石泰躲进厨房。楚凡曾经拉下脸面硬叫她过来同吃了一次,见实在拘谨,后来也没有勉强。 以后的日子还长,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楚凡觉得,有些事情不说透是不行了。 把所有人都叫进堂屋后,楚凡踱了几步,郑重宣布道: “我们虽然是三户人家,其实算一个大家庭了,没有什么尊卑之分。以后吃饭的时候,所有人都要上桌。” “哎呦,这可使不得。从老辈子以来,女人和小孩都是不入正席的。灶下好,灶下热乎,菜也多……” 石嫂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慌不迭摆了几摆。 石猛已经很了解楚凡的脾气,嘿嘿两声不说话。 李素初来乍到,不方便置喙。 其实官宦人家有仆人婢女侍候,不像民间硬性规定女子不上桌,视宴请的情况与规格而定,但尊卑同样是有的。 楚凡抱起盈盈,把脸儿贴了贴,解释道: “佣人不上桌好理解,因为他们就是干这个的。但石嫂你不是佣人,你是这个大家庭的主妇。每一次我见到你弄好饭菜,就带小泰躲在厨房里吃点残羹剩饭,心里非常不舒服,咽不下去。你们要是不肯上桌,以后我只好不吃了。” 石嫂僵住了,见石猛使眼色,勉强应道:“那,那……好吧。” 楚凡哈哈笑了,道: “虽然我们不讲尊卑,礼仪还是要讲的,大家统一听我安排。这是一张方桌,以东面为尊,其实没太大意义。在我的家乡,隔着桌子正对门口的座位才是主座。猛哥,石嫂,你们就坐这儿。因为你们是这间屋子的主人,在这里身份最大,连厉王过来也没你们大。” 言毕不由分说,把石猛拽过去按下,石嫂只好期期艾艾坐丈夫左手边。 李素冰雪聪明,微笑着不做声。 心道他口口声声称石猛为大哥,其实两个人身份是倒过来的。这一次又提到家乡规矩,我怎么还是一丁点儿都没有听过?他言谈随意,是真的没把厉王放在眼里,哪来如此自信? 又想起在馄饨铺子的窗户边梳妆,他提着装满花瓣的两篓纸包鬼鬼祟祟冒出。当时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不知怎的竟同时笑了,羞死人。幸好盈盈见了他后,想爬出窗户要抱抱,才打消那份尴尬。 楚凡见李素面泛红晕,不知道想些什么,道: “李素,你是贵宾,请挨石嫂边上坐下。因为盈盈太小,石嫂可以帮你照顾一二,我们两个大男人没那么仔细。当然,盈盈喜欢我抱,那我也可以轮换着喂她。” 好不容易把李素请上桌,楚凡把楚灵与石泰安排在自己下手,抱着盈盈在李素对面坐下,笑嘻嘻道:“终于把吃饭问题解决了,舒服……” 又半个多月过去,临近中秋。 楚凡的云梦路引拿到,在县衙备了案,坐实白役身份。 但他心虚,从来不跟李素提这事。 而李素呢,巴不得休提云梦。一旦提起,就绕不开她准备与王城共存亡的父亲和抛妻弃女的相公。一件注定是伤心事,另外一件不堪回首。 经过了十几天休整,女子几乎崩溃的身心暂时安宁,如萎蔫的花朵得到了雨露滋润,重新焕发出容光。 她除了带盈盈,到厨房里打下手,并无太多事。石嫂连菜都不要她出去买,杂务尽量不让她干,真把她当成了千金小姐。 有一次见楚灵抱了一大堆衣服,洗得乱七八糟,想要帮帮忙。谁知道平日里笑眯眯的小丫头死活不干,只好悻悻罢手。 闲暇时教礼仪、文字,小丫头虽然学得挺吃力,领悟却非常快。楚凡见了大为惊诧,连连称赞一个教得好,一个榆木脑瓜开了窍。 楚灵撅起小嘴,模样像是不高兴,又像是得意。 可有一条,她坚决不肯称呼李素为姐姐,只肯叫老师,连楚凡说话也不好使。 尽管李素不在坊市卖馄饨了,楚凡的散步习惯依旧保留。 早晨空气最清新,经过一夜沉淀,天地元气也最浓郁。散步对他而言,不仅仅是呼吸吐纳,放松心境,更是对精神力量的训练。 但坊市那边,去过两次后就再也不肯去了。 三虎被赶走,那些店家摊主视他为重生父母,热情地招呼不休,暗示自家女儿如何乖巧俊俏,尚未婚配……令楚神棍头大如斗,不胜其烦。 甚至还有人专门候着,请他吃馄饨。 他大爷的,就不能来点创意? 他就那么爱吃馄饨? 没办法,换方向。到城墙根下折往西,直抵南北区之间的界河,再返回。 下丹田破碎,不能存储真气,只能用真气淬体。 他感觉终于快触及瓶颈了,身体素质的提升开始变得缓慢。 阳武县内无高手。 无切磋,无对比。 甚至不知道,自己站立在这个世界实力的哪一条线上。 他思谋着,是不是该出去找一个穷凶极恶的铜胎境高手暴打一顿,验证某些不成熟的想法。 第二十九章 境界 楚凡觉得,仅仅衡量战斗力,自己稳稳站立在铜胎境第二重之上。 万人敌才铜胎境第三重,接近了肉体淬炼的极限。 超越这个阶段达到金刚境,恐怕不是量变引起质变这么简单。 否则,老苍头何至于说厉国没有金刚境? 但他孤陋寡闻,话也不能全信,还说过逃往姬国就能被赦免奴籍呢。 想起老苍头,楚凡放心不下。准备中秋节之后去一趟鲁家堡把他接出来,顺便看看鲁伯是否活蹦乱跳。 既然接老苍头,其他几个人也要接出。那么现在的房子就不够住了,最好弄一个庄园。钱不缺,在各家大户的小地洞或者暗格里藏着,随时取用。 询问石猛,说因为云梦国逃难的流人太多,北区拥挤。南区倒空置了大片田地,以前是战场死过不少人,传闻厉鬼出没。 什么鬼不鬼的,楚凡并不害怕。 但南区不归石猛管,有啥事鞭长莫及,需要从长计议。 至于求天道,证长生,楚凡在一团漆黑里苦苦摸索。 他前生研究真气,道藏读了几百本,知道所谓照体长生,灵鉴涵天,资生一切由真气;气聚则离明得施而有形,气不聚则离明不得施而无形……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高科技器材检始终检测不出真气的物质结构,如同黑洞无法被直接观测一样,所有数据均为间接获得。 这个无处不在神秘莫测的“气”,有点像早期科学提出的“以太”,印度教里的“梵”,佛教里的“真如”,又具备物质形态。 前生没有整明白,这一世两手空空,楚凡就不愿意伤那个脑筋了。决定另辟蹊径,从能量入手。 一切运动,离不开能量。 世界上几乎所有能量,大者如地动山摇、潮起潮落、风云雪雨,小者如越陌度阡、蚂蚁搬家、蜉蝣朝生夕死,都来自照亮虚空的太阳。 植物通过光合作用吸收太阳能,食草动物吃了植物,食肉动物吃了食草动物,储存热量,运动时进行释放,利用的是化学能。 普通人谁也脱离不了这个范畴。 他推测,铜胎境高手的攻击依旧以化学能做功为主,真气只起辅助作用。一旦抵达金刚境,便摆脱了化学能束缚。 循路推理,金刚境摄取能量的方式将彻底改变。也许不必吃五谷杂粮了,光打坐炼气,餐风饮露就行。 岂非成了传说中的得道真人? 《淮南子-精神训》中提到“真人”,曰:“居而无容,处而无所,其动无形,其静无体,存而若亡,生而若死,出入无间,役使鬼神。” 《庄子-逍遥游》中提到“神女”,曰:“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吸风饮露,不食五谷。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从这个角度看,“金刚”二字显得格外意味深长,完全可以纳入另外一个物种了! 楚凡最大的依仗是灵能,比真气高级得多。 可灵能有限,天地元气却无限,强大灵能不一定干得赢浩瀚真气。 何况“金刚”二字一听就不好惹,眼下还是敬而远之为妙。 …… 炼气淬体的效果渐渐变得不明显,真气也能勉强透体了,楚凡把重点转移到神识修炼上,增加每日冥想。 道藏所谓的神识,相当于科学里的意念,有阳神、阴魂,三魂七魄之说…… 理论上讲,炼气强身,炼神是强大精神。 修炼神识,也可以抵达仙佛之境。 一念所至,千万里外如身亲至。 一念生,星辰灭…… 楚凡觉得大部分理论唧唧歪歪,纯属瞎扯淡。但肯定意念或者神识能够改变外界,也就是说,精神影响物质。 作为小助理,他参与过许多秘而不宣研究,如意念移物、心电感应、预见梦什么的…… 其中最简单,最广为人知,最不可思议,最毛骨悚然的,莫过于电子或者光子的双缝实验。 只要进行观测,甚至想一想,光子会瞬间由波状态转变成粒子状态,呈现结果由干涉变成不干涉。 实验最恐怖之处,不仅仅在于观测行为改变了最终结果,而且在于后来观察者的思想竟然改变了先前光子的初始状态。 也就是说,因为你想看,光子的过去便发生了改变。你不看,又啥事没有。 逆时间而上,似乎把因果律也破坏了。 相当于,每日路过的街道旁有一家包子店。有一天你踏入店内想点小笼包,结果发现端上来的是饺子。 这家店在你想进去看时,瞬间改做饺子。 如果不想,不看,包子依旧是包子,包子店依旧是包子店。 一个念头就改变了结果,令人细思极恐,脊背生寒。 在月夜山神庙时,楚凡轻易让石猛与杨奇催眠了,怀疑自己神识非同一般,能够辐射外界。 神识修炼,主要靠冥想。 冥想的第一步,是入静,也称入定。 超脱物欲,平息杂念。 不光道家、佛家如此,印度教、瑜伽的修炼也由此入手。 凡俗人等七情六欲混杂,身心被蒙蔽。 一旦入静,就像一杯浑浊的泥水慢慢澄清,透过表象看穿本质。 冥想第二步,是非想,即什么都不想。 入静状态下,念头仍然存在,只是安静了。非想时,所有念头消失。 冥想第三步,非非想。 连唯一的非想念头也消失,意识不到自身存在。 这时候,身体与心灵会进入另外一个层次。 宗教对此称觉悟,又称解脱。 楚凡弄回的一大堆书中,寥寥几本提到炼气。还言语含糊,模棱两可,只有脑袋进水了才敢照搬。 至于修炼神识,连只言片语都没见着。 但他不管,依靠前生的经验先练了再说。 通过冥想,身体感官又登上新台阶。 那一日躲在李素的铺子后,外界声响息收耳中,如目亲见。 眼睛能看清千米外虫飞。 按道藏记载,这已经抵达肉眼极限,碰上契机将开启天目,见到肉眼不能见的东西。 天目开启后,下一个境界将是内视。 可以存想思念,见五脏如悬磬,经络如蛛网密布。 到了这一阶段,楚凡就可以想办法修补破碎的丹田。 第三十章 摸鱼儿 在阳武县城的北区与南区之间,有一座二十多米长的单孔大石桥架在界河上,叫做“卧虹桥”,取“长虹卧波”之意。 作为白役,楚凡不必像正式捕快一样每天蒙蒙亮去衙门应卯,乐得逍遥。 南区繁华,商铺众多,他也常去逛逛。 除了采购一些家居日用品外,主要目地是熟悉这个陌生的古代异世界。经过了一段时间混迹市井,当初那股疏离隔阂感明显减轻不少。 这一日下午站立卧虹桥上,望见三十丈外南区斜前方河沿,一条大街的拐弯口聚了一小堆人,一位中年矮个纠缠住一条大汉不放。可巧是刚到阳武时同小丫头散步见过,在一条偏僻小巷被设局“仙人跳”的倒霉商人与白役牛丁。 牛丁叉开五指,打得商人鼻血直流,凶狠喝道:“燕乙,你放还是不放?” 商人的脸上血泪鼻涕横流,抱住牛丁大腿死活不松,哭嚎道: “牛白役,张瑞是你领来的。今日要不追回婉儿,我死也不放手,做鬼也饶不了你。” 旁边有几个人七手八脚拉扯,乱哄哄嚷道: “你这鸟人失心疯了,须找张瑞去要人,怎么缠住牛大哥?” 燕乙嚎哭道: “你们这帮混账白役,成日吃拿卡要,又带人抢走我家婉儿,夺走我的铺子。不追回婉儿,我死也不放手……呜呜,可怜我的婉儿,刚死了娘。爹没用呀,保不住她周全……今天要不追回她,我也不活了,同你们拼了……” 燕乙趴在地上,死死抱住牛丁的腿,那几人横竖拉扯不开。 牛丁拖着他走了几步后,见死活挣脱不了,心里焦躁起来,抽出铁尺骂道: “直娘贼,要做鬼自去,难道咱家就怕了?你这欺主的家生子,打死也活该!” 一尺敲下,嘭一声闷响。 燕乙脊背一塌,眼前发黑,手臂顿时松懈了。 边上四人拽腿的拽腿,按胳膊的按胳膊,吆喝着把燕乙抬起来往河边一棵歪脖子柳树下一丢,噼里啪啦又是好一通拳脚。 人流匆匆,却没有一个敢靠近。 这时,一位白袍书生匆匆小跑到近前,说道: “哎呀,几位大哥请住手。你们这样打他,会把人打死的。” 牛丁狠狠踢了燕乙一脚,头也不抬喝道:“滚开,活得不耐烦了……哪来的?” 待转过身见到一袭白袍,不由得一愣。 剩下的几人也赶快住手,齐刷刷看着白袍书生。 他们尽管在老百姓面前凶横霸道,却身份卑贱。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人即使再穷酸,见到官府老爷也不用下跪。如果碰上机缘,随时可能登台拜相。所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白役楚凡。” 白袍书生笑眯眯地抱拳。 一听这话,对面五个人的脸色精彩无比。 人的名,树的影。 最近,白役楚凡的名声之隆,在阳武县的捕快中真叫一个如雷贯耳。 亘古以来,有钱人不做役,读书人不为役。这楚凡又有钱又读书,偏偏混成了一介白役,令人抓破头皮也想不通。 云梦国大难临头,多少读书人逃跑出来,转眼又成了它国座上宾。这憨货倒好,给自己安了一个白役身份,以后做官都麻烦。 岂非咄咄怪事。 最后大伙达成共识。 石猛捕头的这个远亲确实一表人才,拳脚功夫也厉害,就是脑子不太好使。 当然,大伙都希望同他套近乎。谁不喜欢把金子、银子像流水一般花销的冤大头?兵荒马乱的,这朵奇葩能够好好活到现在,堪称奇迹。 但南区白役与北区白役虽属同行,彼此之间却对立,相互较劲。加上新任县令李文放出只设一个捕头统领全县的口风,南北区的明争暗斗渐渐白热化。 牛丁上下打量了楚凡一番,撇嘴冷哼道: “你管北区的,跑到了咱们南区,吃饱饭撑的?” 楚凡笑道: “厉王说过,地不分南北,人不分东西。堂上明镜高悬,堂下鞠躬尽瘁。咱们做公人的,当然要急百姓之所急,想百姓之所想。就算是一个犯人,也要带到公堂上审问,送进牢里关押,怎么可以在大街上擅自动用私刑?打打杀杀的,小孩子见了,影响多不好,有损公门清誉……” 清誉你妈头,公门哪有清誉?牛丁被他信口胡诌弄得一愣一愣,加上今天这件事不伶不俐,只想早点脱身,随口道: “这家生子欺主,打死也活该。” 言毕欲走。 燕乙被打得晕头转向,见来了一个貌似有点身份的人,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扑到楚凡的脚下磕头不迭,哭诉道: “小的燕乙,早就脱了奴籍,不是家生子。我那女儿燕婉儿更加不是家生子,被他们带几个人抢走了,还阻拦我追赶……” 牛丁哪里肯让燕乙把话当众说清楚,再次扬起铁尺,心想索性打得他开不了口才好,省得在闹市里喊冤。 楚凡挺身拦住,劝道: “还是让他把话说完吧……” 牛丁梗着脖子,歪斜眼睛,气势汹汹指向楚凡鼻子,威胁道: “楚白役,别以为有石小捕头罩着,就可以跑到咱们南区吆五喝六。这一亩三分地,不是你呆的地方。恼了咱家,眼睛认得你是书生,铁尺可不认得。” 楚凡仰天打了一个哈哈,道: “有话好好说……无论南区北区,不还在阳武吗?常言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楚某身为白役,怎么就来不得了?” 牛丁转动手里的铁尺,瞪眼骂道: “你这厮少在这儿摆谱,木脑壳唱戏——装模作样。让不让?再不让开的话,就别怪咱家不客气了……” 另外四名白役闻言围了过来,撇嘴冷哼,面色不善。 楚凡冷笑道: “如果燕乙说的是真,你等于光天化日之下坐视强抢民女,以见死不救论罪,杖一百;身为帮凶,罪加一等;身为公人,再罪加一等。我看,快够得上砍头了。再不停下的话,就别怪咱家不客气了……” 人越聚越多,远远地隔了五六丈远,躲在檐下树下伸长了颈子围观。却不敢靠近,也不敢出声臧否。 河对面眼尖的北区白役见楚凡被牛丁几个围住,赶紧跑去报讯。 虽然南北区白役之间的斗殴稀松平常,但楚凡身份特殊。牛丁虚张声势,真还不敢动手打,便绕过他去抓燕乙。 只听到五声嘭嘭连响,围观者见到白袍书生的身影一晃,然后五名白役飞起来撞到了歪脖子柳树。 牛丁撞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抓起掉落在地的铁尺凶悍冲上,却被楚凡毫不留情一脚重重蹬回,身躯贴着树干软软滑下。 另外四个白役哎呀哎呀呻吟着,蜷缩在树下不敢动弹了。 燕乙傻眼,围观者也傻了眼。 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这都什么状况? 只见白役凶神恶煞打人,被打的往往不敢还手,还从来没有见过白役被打。今日算是开了眼界,痛快! 现场鸦雀无声。 牛丁哪里吃过这样大亏,不敢厮打了,却丢人不丢阵,吼叫道: “你打,你有种再打……敢殴打公人?哼,告到县衙去,先剥了你白役的身份,再打板子,蹲班房……” 楚凡随手折断一截柳枝,唰的就是一下。 啪…… 牛丁左脸立刻凸显出一条红印子,随即青紫。 啪…… 又一下,牛丁右脸又凸显出一条青紫,倒是对称得很。 俗话说,骂人别揭短,打人不打脸。 牛丁算彻底颜面扫地了,丢人丢到姥姥家。 楚凡见他嘴里嗷嗷的不说话了,俯低身子笑眯眯道: “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听到阁下这么清新脱俗的要求,居然请我打。嘿嘿,动作还不太熟练,多包涵,多包涵……不知道刚才这两下子,是否满意?不要客气,咱们都是一条战壕里的白役,有要求就提出来嘛。” 几名白役噤若寒蝉,其中一个胆大的低声下气道: “楚公子,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今天无缘无故折辱咱们,端的是不讲道理……” 楚大神棍伸了伸懒腰,懒洋洋道: “麻辣隔壁的,给脸不要脸。老子跟你们讲道理,你们跟老子耍流氓。老子耍流氓,你们又要跟老子讲道理……哼。” 眼睛一瞪扬起了柳枝,喝道: “河水不深,都跟老子跳进去凉快凉快。天黑之前不准上岸,听到没有!” 五名白役被威逼着扑通扑通跳进界河,秋风一吹,冻得浑身直打哆嗦。看到两岸的人指指点点,脸面实在挂不住,灵机一动佯装摸鱼儿。 楚凡赶人下河,是为了不让他们立即通风报信或者寻找帮手纠缠,给自己留出缓冲时间。见五个人跳下后,连忙拉起燕乙,道:“其它事情呆会再说,先告诉我你女儿被绑架多久了,朝什么方向去的。” 峰回路转,绝处逢生。燕乙热泪盈眶,哽咽道: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才,才一炷香工夫多点,赶着一辆马车,去往南城门。小的带路,知道他们要去哪儿。” 嗯,才二十几分钟,挺容易追上。 楚凡约一思忖,走到桥头拦住两辆运杂货的马车,亮出铁尺喝道:“白役楚凡,征用马匹追凶。”回头又问燕乙:“你铺子在哪里?” 燕乙忙道:“拱辰大街燕记南货店。” “好啦,一个时辰后你们到燕记南货店取马匹。” 楚凡不由分说,将两名苦着脸的车把式赶下来,丢过去两枚银锞子。那两个人本来不情不愿,随即瞪大了眼睛,大喜过望。 楚凡与燕乙将马匹解下辕子,如飞而去。 第三十一章 家生子 楚凡穿越之后,感受最深刻的莫过于奴隶制度。 奴隶制度中,最痛恨的莫过于家生子制度。 没有之一。 所以见到界河边发生的那一幕后,立刻本能判断出燕乙所言属实,胸膛中怒火燃烧。 如果燕乙真是家生子,别说财产,连自己和子女的生死都归属主人,是绝不敢在大街上呜哩哇啦叫喊的。 不管他是什么人,被逼到这个份上,财产被夺,女儿被抢,真的只有以死相拼了。 原来,燕乙来自阳武县的清河乡,本来确实是大户张家的家生子。 二十年前,厉国与姬国大战。姬国军队一度逼入青云郡,烧杀抢掠。 张大户当时病重难行,为人豪爽仗义。当即散尽家财,遣散奴隶,并把奴契当众烧了,自己孤零零留在空荡荡的宅子里等死。 几个老奴感念张大户恩德,死活不肯脱去奴籍,情愿照料最后一程,陪他一起死。燕乙与父亲则带着张家才三岁的小公子张瑞东躲西藏,躲避兵锋。 战争拉锯了整整三年,等结束终于返回清河。张大户的坟头上草拱,连骨头都可以打鼓了。庭院狼藉,墙垣颓倒,片瓦不存。 燕乙的父亲夙兴夜寐,呕心沥血,在一片废墟上为小公子张瑞重新建立了殷实家业。原来的奴户返乡,也纷纷支持。 战争后百业凋零,县城荒凉。燕乙骈手胝足打拼出一间小杂货铺,除了日常用度与生意本钱外,微薄盈利全部输送回清河用在了张家公子身上。 张瑞慢慢长大,一开始也视燕乙为兄,视燕乙的父亲为父,乡邻莫不交口称赞。 故事如果在这里结束,不失为一部有情有义的人间传奇。 但世间之事,往往难以预料。 正如那铜壶盛美酒,年深愈醇。 但年月经历得太久,又不免生出些异味。 万一铜渗入酒中,积累过多,反而成了毒药。 三年前燕乙的父亲去世,张瑞失去了管束。勾搭了些闲汉无赖,成日花天酒地,出没于青楼赌馆,没两年就把数千贯家财败了一个精光,只剩下孤零零一栋老宅。他自家又无生计,仗着昔日主子的身份敲诈乡里。 张大户的福荫香火缘就此被张瑞败尽,乡里怨声载道,不胜其扰,渐渐开始不待见了。他也没有办法,因为昔日奴隶早脱了奴籍。倘若没钱了,伸手便向燕乙讨要。 燕乙老实巴交,又惧怕他,又顾念往日情分,只要能够给出的,无有不允。自家则勒紧裤腰带,紧紧巴巴过日子。 没料到,人无伤虎意,虎有吃人心。 今天正午方过,牛丁领着四个白役闯入燕记南货店,说是做个见证,实则压阵恐吓。 张瑞拍出一张纸,说找到了燕乙父亲的家生子奴契。既然燕乙的父亲为奴,燕乙同女儿当然也是奴隶。燕乙不敬主人,活该受到惩罚。 当即不由分说,指挥两名泼皮把店子里值钱的东西统统搬上马车,还讲过两天收了这间铺子,转卖给牛丁。 左邻右舍全知道他与张瑞的关系,无不气愤。但是见到牛丁和众白役凶神恶煞为张瑞撑腰,谁也不敢靠近。 可怜燕乙辛苦二十年,供养了一条凶残白眼狼。一朝赤贫如洗,连身份都重新变回了奴隶,性命也是别人的。 这还没完…… 燕乙有一个独女燕婉儿,今年刚刚满十七岁,生得水灵无比。 女孩子十四五岁出嫁,并不罕见。 燕婉儿千娇百媚,却是一个卑贱的小商户之女。燕乙不愿意她嫁给引车卖浆屠狗之流,故而拖到十七岁了才寻得一个绸缎铺子亲家。 虽然燕婉儿未来的夫君三十郎当好几了,腿脚有点瘸,但急了也能跑。绸缎铺又比南货店殷实,两家勉强算门当户对。生辰八字已经勘合,对方也送来了聘礼,就等着年底嫁女。 张瑞垂涎燕婉儿的美色已久,一直不曾得手。这回找到由头,索性把她的嘴巴堵上,捆绑塞进马车一并带走。 燕乙要拼命,被牛丁几个阻拦。 接下来,就是楚凡见到的那一幕。 …… 残阳染红了半边天空。 古道旁尽是些败叶枯草,原野荒凉。 三人骑马缀在一辆重载大车后慢慢行走,车中隐隐有呜呜声传出。 张瑞摇头晃脑,非常得意。 方才在城里急行,生怕事情闹大后,燕乙发狂引人追赶。眼下出城一炷香了也没有动静,想必他被牛丁镇压,挑不起事儿了。过几天再把铺子贱卖给牛丁,反正是无本生意,并不算吃亏。倘若无他撑腰,今天的事情断然没有这样顺利,闹到官府打官司也是一笔糊涂账。 他请来的两个泼皮凑趣,一个讨好道: “张公子,这一趟收获真不少。车里的货物至少值四五十两银子,改日再把铺子卖了,好歹又得七八十两银子。啧啧,好运道……” 张瑞道: “你晓得甚么?铺子答应了牛丁,只二十两银子卖给他。” 对方笑道: “有牛大哥帮衬,阳武县里可以横着走,俺们想结识都结识不了。改日张公子摆酒,是不是也给俺们介绍介绍?” “那是自然。” “除了货物同铺子,张公子还捡了一件宝贝,天仙一般的小美人,准备怎么处置?” “哈哈哈……还没有想好。” “休怪俺多言,公子可得提前想好。像这样水灵的雏儿卖到怡春院去,至少得银五十两。若是被开了苞,可就不值钱了。” “这个嘛……” 见张瑞沉吟,另外一条泼皮淫笑着接话: “你懂个屁,张大公子怎么会差那点儿小钱?若是张公子啖了头遍鲜汤后,让俺也试一试滋味,从今往后的力差钱情愿不要了。” “哈哈哈……”张瑞狂笑起来,道:“这个嘛,也不是不可以有。” 车马颠簸,车厢里挣扎加剧,梆梆直响。 张瑞急唤车把式停下,同两个泼皮下马,拎着马鞭凑到车尾拉开帘子,见燕婉儿正用头猛磕木板。但她被困成粽子似的使不出劲,钗歪鬓斜满头汗,却没有太大损伤。 张瑞一鞭子抽得燕婉儿浑身颤抖,拉住两位泼皮避到一旁,低声道: “这妞儿听了我等的说话,想是要寻死。她被捆成这个样子,嘴巴里又塞了毛巾,死肯定死不了。但如果把脸蛋磕花了,可就不美。两位有什么好主意?” 两位泼皮想了想,一个说: “须把她脑袋用布包严实……” 另外一个急忙道: “不行,人会憋死的……这人一旦起了寻死的心,不看紧点,就算结结实实被捆绑在柱子上,一样可以用后脑勺撞。马车颠簸,又堆满了东西,咱们钻不进去。依俺看,干脆打晕了算毬。俺两个出手没轻重,不如公子亲自动手。” 张瑞倒也不蠢,急道: “不好,不好。万一把人打死了,竹篮打水一场空,打伤了也要出汤药钱,须要换个法子才行。” 这三人正聚在道旁鬼鬼祟祟合计,只听到从县城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不由得面面相觑,僵立眺望。 十数息后,一匹灰色驽马飞奔而至。到了近前被猛勒缰绳,人立而起,嘶鸣不已。 马上人白衣如雪,高擎铁尺,朗声喝道: “白役楚凡,缉盗追凶。所有人等抱头蹲下,敢有不听,杀无赦!” 第三十二章 僵持 听到白役前脚赶后脚追出城,霸气无比喊话,车把式娴熟地跳下车在道旁抱头蹲下,不忘记同马车飞快拉开两丈远距离。 作为车马行里的老伙计,走南闯北的老油子,心里清楚得很。马车是行里的,货物是客商的,性命可是自家的。 反正不管来的是山贼盗匪还是官兵公差,老实听话总没错。否则一不小心丢了性命,找谁说理去?更何况这车货与人,确实有点儿蹊跷。 只是“靠边站”和“蹲下”常听说,“抱头蹲下”还是第一次遭遇。车把式照样子比划后,发现楚白役这一招端的厉害,啥小动作全不能弄了。 张瑞同两个泼皮则有点懵懂。 一则白役虽然凶悍,却是给捕快打下手的。连捕快都不敢动不动就喊“杀无赦”,这楚白役怎来的如此泼天大胆? 二则牛丁作为阳武县地头蛇,姐夫张彪又是大捕头,谁敢不听他的话?明明已经摆平了手尾的事情,怎么又冒出一个楚白役气势汹汹追出城? 两位泼皮开始往后退缩,一副随时准备把自己摘出去的样子。 张瑞强作镇定,抱拳道: “这还真的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楚大哥请了,在下张瑞,是牛丁牛大哥的朋友……” 白袍书生的身子一耸,竟在无鞍无镫的马背上站立而起,厉声叱道: “呔,闲话少讲,尔等抱头蹲下!” 张瑞继续笑嘻嘻朝前凑,道:“想必是弄错了……” 那书生二话不说,左手将铁尺朝怀里一插,右手一抖,把缠在手腕上的鞭子“唰”地展开,一鞭抽下。 他骑的是一匹拉车的寻常驽马,马鞭是赶车用的大鞭。柳木柄,鞭梢由几股生牛皮浸水后绞成,比寻常小鞭要长得多,沉重得多。 呜…… 凄厉尖锐的风声响起。 那一鞭快到看不见影子。 张瑞歪斜着身躯扑出,像是被无形棍棒猛地击倒一般。从肩膀到后背的衣衫撕裂,连皮带肉刨去了一长条,鲜血淋漓,犹如刀砍剑劈。 两位泼皮吓得面无人色。 一个以平生最快速度蹲下抱头,另外一个则膝盖一软直接跪下了,纹丝不敢动。 张瑞痛得在地上惨叫打滚,书生却毫不留情,再次喝道:“抱头蹲下。” 言毕,又伸出手臂作扬鞭之势。 张瑞哪里见过这么冷酷凌厉霸道的角色,吓得心肝肺抽搐缩成一团,心里叫起了撞天屈。直娘贼,老子被打得可以直接送医馆了,你还要重新爬起来再蹲下,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但楚白役明显不是一个面慈心善的主。 说打,绝对会打。 说杀,说不定真会杀。 张瑞逞小聪明,冤枉挨了凶狠一鞭后,晓得再挨一记恐怕送掉半条小命,只得蹒跚爬起,老老实实蹲在地上抱头。身子颤抖,衣衫染红,咬紧牙关不敢呻吟,那副模样要多凄惨就有多凄惨。 两名泼皮非但不同仇敌忾,反而庆幸自家机灵。 白袍书生身躯高大,又站立在高高的马背上,仿佛背负黄昏血幕,顶天立地。 三人偷偷翻眼皮仰视,觉得魔神临凡也不过如此,战战兢兢不敢起一丝反抗之心。 背后马蹄急促,楚凡扭头看了看,见燕乙只差三十几丈远了,便丢下鞭子跳下马,疾步到车后。 或许是他煞气太重,拉车的马儿不安地朝前踏进半步。 正巧楚凡刚刚拉开车后的布帘子,昏暗中望见车厢两旁的杂物高高堆积,中间仰天躺着一位口塞毛巾的女孩子。 但是马踏半步,车厢猛然一挣,本来就摇摇欲坠的杂物顿时松垮。顶端有一尊小铜鼎掉下,正砸向女子头颅。 楚凡见势不妙,哧溜蹿入车内。 跪着的三人见了,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普通人上车,无非先踏上去一只脚,再踏上另外一只脚,从来没有见过像这样纵身扑入的。也不怕闪了腰,撞破头。 楚凡身手绝伦,虽然从来没有骑过马,一样打马如飞。那燕乙虽然骑过,却不是惯家子,落后了近百丈之遥。等他赶到,眼前却是诡异的一幕。 马车乖生生停留在道路上,车前一位把式抱头蹲地,车后两人抱头蹲地,还有一个跪着,均神色诡异地望向车厢,侧耳倾听。 燕乙没看到楚凡鞭打张瑞那一幕,却看到了楚凡纵身扑入马车。心急火燎翻身下马赶到车后,口里连声呼唤“婉儿”,伸手正要揭开帘子,却听到里面男子怒哼一声,退后! 楚凡的威势他见识过,当即本能地退开一丈多远,惴惴不安。 黑咕隆咚的车厢内,货物垮塌。 在最底部,楚凡左手的掌沿被燕婉儿死死咬住,艰难用左肘撑住身体与她减少接触,右手抓住一只铜鼎悬在她脑袋上方一寸处。而他的背部与两侧,则挤压着大大小小重重叠叠的东西,密不透风。。 “婉儿姑娘,外面好多人呢。咱们这副样子被别人看见了可不好,放开我行不行?” “婉儿姑娘,我是来救你的呀,松开我好不好?” “你是淑女,大大的淑女,可不可以温柔一点……” 楚凡轻轻地连唤三声,燕婉儿口里呜呜的,就是不松开。 要制服少女,简直太容易了,但楚凡下不了手。思忖她手脚被绑,一路挣扎,恐怕不清醒了,以为我是凶徒。货物垮塌,车厢里面缺氧,愈发昏迷得快。得想个什么法子脱身呢?自己肯定不能先走,只要一离开,她就会被砸伤。 身下鼻息咻咻,软玉温香。 楚凡作为一个正常男人,说没有一丁点绮念,简直假透了。但如果在少女崩溃绝望时还去占便宜,那就真猪狗不如,活该天打五雷劈。 神识修炼,他得窥“非想”门径,当即斩灭了越来越膨胀壮大的欲望。思忖来思忖去,突然想起这样人货两用的马车,一般前后均有门敞开,平日里顶多拉上帘子。 抱着试一试心态,楚凡把铜鼎慢慢向前推去。 手臂只前进了一尺多就碰到强大阻力,楚凡不管,继续往前捅。终于,一个麻袋被挤破了,豆子争先恐后蹦出来。 楚凡暗道不妙,摸索着把铜鼎放下,右掌抄到燕婉儿的后脑勺垫高,小臂弯曲护住她面部。乖乖,这要是鼻孔里灌进去几颗,还不把人呛死? 好在那一袋豆子或落入铜鼎,或洒落地板,没来得及把燕婉儿的脑袋淹没就偃旗息鼓了。 对楚凡而言,好消息是右臂自由了,坏消息是活动范围到尽头,车厢前门关闭。再往前爬,将护不住少女周全。而且他左手掌被咬,也无法作更大范围的移动。 像这样僵持下去,会是一个死局! 难道喊外面几个人搬开压在身上的乱七八糟东西?那是实在没有办法情况下,才能够做出的最无奈选择。 被众人撞见这等难堪场面,少女还不得羞死,以后还怎么嫁人? 嗯,需要先让空气流通,等她清醒后自己爬出去。 楚凡慢慢地把身躯往上拱,由标准的俯卧撑姿势转变成驼背弯腰的跪姿,然后身体往左侧倾斜,像狗撒尿一般把右腿抬起,狠狠踹出去。 咔嚓,似乎马车旁的窗户挤破了,清新空气流进来。 但他右腿使力也达到了尽头,继续往窗户边够,又将护不住少女的身体。 怎么办? 当务之急,必须把手掌先抽出来,才能腾出双手把她身体上的绳索扯断。自己可以为她撑住这方空间不垮塌,但最终脱困,还是要靠她自己才行。 用灵能让她睡一觉?不可取,万一牙齿咬得更紧呢? 下策是啥都不管了,叫人卸货,最简单。 下下策是强行把手掌拽出,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抱住她的上半身硬往后退。 可这样的话,她一口漂亮的牙齿可能会崩掉几颗,两条大长腿可能要被物品挤伤擦破。 行不通。 第三十三章 兔子精 哎,这也不妥,那也不行,只能够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楚神棍没辙,继续耐心地呼唤。 “婉儿,婉儿,婉儿……” 咦,少女仿佛有了知觉,哼哼了两声。 楚神棍信心大增。 “婉儿,燕婉儿……” 可燕婉儿哼过之后,咬得更重了。 “哎呦呦……姑奶奶,大英雄,老子甘拜下风。投降,投降,坚决投降……拜托,不要咬合这么紧好不好?我又不是唐僧肉,一点也不好吃……” 少女嘴巴里呜呜的,眼睛突然睁开了,在一片昏暗中闪烁出星星微茫。 眼睛对眼睛,近在咫尺。楚凡吓了一大跳,身体猛地一耸,周围货物立刻噼里啪啦乱响。 秋天凉爽,但两个人困在狭小空间里,温度上升,汗气蒸腾。处子的幽幽体香与馥郁脂粉香混杂弥漫,令人沉醉。 楚凡迅速收敛心神,腾出右手摇晃燕婉儿的肩膀,轻轻喊道: “燕婉儿,到底清醒了没有?东西垮塌了,你被埋在车厢底。我是前来搭救你的,楚白役,楚凡……” …… “听话啊,放松,放松……慢慢地张开小嘴。对对对,得让我把手先抽出来,否则谁也动不了……好啦。” 燕婉儿张开嘴咳嗽不已,娇喘阵阵。 楚凡抽出几乎麻木的左手掌,长吁了一口气,细致体贴地问道:“身体痛不痛?刚才没被东西碰伤,没被我压坏吧?” “硬硬的什么东西,硌得人家好难受……”声音细细弱弱,销魂蚀骨。 “哦,是一根铁尺……那我再挺起来一点……现在不痛了吧……” “嗯。” “不要慌,不要急,不要怕……先让我把外面的束缚一层层解开,你才好扭动,自己爬出去。要是弄痛了你,就赶快叫。黑灯瞎火的我看不见……” “嗯,随你……” …… 外面几个人见不到车厢里情形,听到的声音又断断续续模模糊糊,不由得胡乱猜测。 小嘴,咬合,铁尺,压坏,什么意思? 嘣,貌似腰带被扯断了。 不对,接着连续响起了好几声。 应该是一圈圈绳索被硬生生绷断了,动静闹得挺大,清晰可闻。 绳索断了,燕婉儿的行动该自由了,楚白役更是好胳膊好腿。孤男寡女,昏天黑地,干嘛躲藏在车厢里老不出来,搞什么名堂? …… 黑暗中,楚凡把两只手臂撑直,尽量把身体高高拱起,给燕婉儿腾出更大活动空间。周围货物被挤压得吱呀作响,叮当哐啷声不绝,一些小物件从货堆顶部咕噜噜滚落。 燕婉儿仰面躺倒,弯曲膝盖,双手伸出抓住了两个箱子使劲扒拉,身体借力倒退着蹭。 一个箱子被挪动,上面一堆零碎杂物倾泻而下。 楚凡惊叫不好,生怕里面混杂铁器铜器等硬物砸伤燕婉儿,尤其像眼睛、耳朵、鼻子等脆弱部位,稍微碰一下就糟糕。于是赶快趴低,侧身去挡那一堆漏下的细碎东西,同时张开手掌遮挡少女面部。 但他这么骤然一动,背上与两侧被挤压顶高的物件又开始垮塌。 楚某人变成了八臂哪吒,顾了上顾不了下,顾了左顾不了右,狼狈不堪。 …… 车厢剧烈摇晃起来,吱呀声与物品碰撞声如疾风暴雨。 …… 车厢里传出古怪的声响与对话。 外边的人一个个都变成了兔子精,耳朵高高耸起。 似乎,好像,大概,威风凛凛宛如下凡的楚白役被燕婉儿霸王硬上弓,那个啥了。然后楚白役得了味儿,再那个啥…… 好彪悍的一匹胭脂烈马! 好一个梅花三弄! 车把式忧心忡忡望向马车,担心散架。张瑞抹了一把额头冷汗,两名泼皮斜眼望着燕乙,佩服得五体投地。 燕乙窜来窜去,焦躁不安,无地自容。 车厢吱呀了将近十息才慢慢停歇。 燕乙到底心系爱女,又蹩到车后,胳膊伸出欲掀开帘子,却似有千斤重。 四十几岁的老泼皮急了,喊道:“燕掌柜,掀不得!” 燕乙回头看,只见那泼皮挤眉弄眼,伸出手掌在脖子上比划。 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万一帘子掀开见到了尴尬场面,燕乙颜面无光是小事,他们几个可能就丧命荒郊。 男子气喘吁吁的声音传出: “光我一个人动不行,你得配合……我听见你父亲到车后了……” 女子夹杂着呻吟的娇媚声音传出: “爹,你退远点。” 燕乙恨恨转身,走到张瑞面前,骂道: “你这个脚底生疮的家伙,到底给我女儿吃了什么?” 张瑞莫名其妙,道: “我没给她吃春药……是准备了一包回家用,还没有来得及灌。” 燕乙作势欲踢,终究懦弱惯了,长叹一声也抱头蹲下。 他是生意人,不是气节读书人,在如此荒唐境况下竟然泛起了一个荒唐念头。如果像这般,倒好似成就了一段姻缘……帘子指定不能掀开了,女儿的名节要紧。只是这现场的几个人怎么处置?难道请他们去喝喜酒? 女子弱弱的,羞涩娇柔声音传出。 “刚,刚才……我,我咬你……出,出血了吗?” “应该……没有。” “我不信,肯定出了,我闻得到的……除了你,我还从来没有咬过别人……我刚才,只是糊里糊涂了……你别怪我……” “哈哈哈,我当然相信你没有咬过别人,你又不是狗!好啦,好啦,是出了一点点血……嘿嘿,多大个事,别放在心上……男子汉大丈夫嘛,什么一滴精十滴血,身体本元,珍贵无比,我从来就不信的……” “那你,终究还是亏乏了身子……” “你想多了,我没那么羸弱不堪……” “那我以后,可不可以叫你凡哥哥……” “啊?你如果不怕被我妹妹揍扁,就叫呗……嘿嘿,开玩笑的,随便你了。” “那好,凡哥哥,婉儿听你的。你要告诉我怎么弄,人家不晓得……” “这才乖嘛。你刚才那个样子,吓死宝宝了……来,继续,我们再尝试一次。先前大家没经验,没弄好……” “嗯……” 车厢又晃动起来,却没有方才激烈,吱呀声响中夹杂着衣袂摩擦的窸窸窣窣。 “这样不行,婉儿。你得把两条腿分开,不能并拢,要不然使不出力气……” “嗯……” “对对对,就这样,屁股使劲往后撅,腰拱起……扭起来……注意,手抓车厢底,别扒拉边上的箱子,小心再次垮塌了……” “嗯……” “别着急,我先帮你把门口挡路的东西蹬出去。” “嗯……” 除了燕乙面色铁青外,马车外“兔子精”们的面孔白了又红,红了又白。连车把式也像螃蟹一样横挪,从车前偷偷摸摸蹩到车后,与四人混蹲一处。 其实他想走,其实不想留。 别人的墙角听得香艳,他们这墙角听得心惊肉跳,简直生不如死。 谁知道楚白役出来之后会不会恼羞成怒,暴起杀人。 砰,一个小木头箱子从车厢里飞出,摔在地上,铜镜梳子等物散落。 嘭,又一个大麻袋飞出。大约装的是布匹丝绸,竟然在草地上蹦了几蹦。 约莫又经过十息,车厢后的青布帘子终于晃动了,一双小巧的绣花鞋先探出。 然后慢慢伸出两条修长的腿,美丽少女的柔软腰身像蛇一样弯折,上半身躺在车厢地板上一点点倒退。 虽然披头散发,但衣衫完好。 她下车后腿脚一软差点跪倒,却不管不顾一把扯下帘子,惶急冲燕乙喊: “爹,快点。货物垮塌了,凡哥被埋在里面……” 张瑞与二泼皮闻言大喜,心道被砸死了才好。 燕乙连忙扑到车后,却见楚凡仿佛尺蠖似的把身子一节节拱起,半撑双臂像狗一样狼狈趴低,从乱七八糟一堆杂货的最底部倒退爬出。 白袍布满尘灰污迹,变成了灰袍子。双肘小臂处污脏得一塌糊涂,像戴了黑色袖套。发髻歪斜蓬乱,左手掌沿红肿,血迹斑斑,齿痕清晰。 燕乙奇怪地看了女儿一眼,却见燕婉儿羞羞答答低垂头,背转了身。 事情再明白不过了。 楚凡掏出燕婉儿口中塞住的毛巾后,被她情急咬住了手掌不放。货物垮塌,他只能死死撑住上方,进不得退不得。 燕婉儿后来清醒了,束缚手脚的绳索被拽断。别无方法,只能在楚凡的身躯下仰面躺倒,扭动挣扎着一点点倒退…… 之所以叫燕乙退后,是因为两个人的姿势实在暧昧。一旦被人亲眼瞧见了,那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 燕乙想清楚中间关节后,避到一旁用拳头使劲捶脑袋,连骂自己混账。 燕婉儿一会儿劝慰父亲,一会儿扶楚凡,不知该如何是好。 楚神棍才不要她扶,从怀里掏出硬硬的铁尺,大踏步走向张瑞,杀气腾腾。 第三十四章 蹊跷 楚神棍刚刚从车厢里露出两条大长腿,两名泼皮和车把式就机智地悄悄拉开同张瑞之间的距离,一脸我和他不太熟表情。 再见到楚凡狼狈不堪,抽出铁尺一脸杀气,更是噤若寒蝉。任何小动作也不敢做,老老实实紧张等待着,连大气也不敢喘。 嗯,张大公子貌似要被秋后算账了,千万别惹火烧身。 果然,楚大神棍叉腿而立,把铁尺在掌间旋转如同风轮,厉声喝道: “张瑞,你可知罪?” 张瑞娇生惯养长大,被一鞭子抽得差点魂飞魄散,肩背到现在还火辣辣痛。吃过一次大亏后,当下就乖巧多了,低着头诚惶诚恐嗫嚅道: “在下,小的……实在不知。” “哼,有人告你于光天化日之下,在闹市中抢夺财物,强掳民女。阳武县南区,至少几百个人亲眼目睹,难道还想抵赖?” “哎呀,冤枉……那燕乙世世代代都是我家的奴隶……” 一听这句话,正把麻袋塞进马车厢的燕乙回过头,狠狠地“呸”了一口,骂道: “我等奴契被你父亲当众烧毁,恢复了平民身份。现在跑去清河乡问问,乡里个个都知道。狼心狗肺的东西,枉当初一把屎一把尿带大,有一口稀粥都让你先吃。我父亲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全部贴给你用,建房,置田……” 张瑞毫无愧色,争辩道: “你父亲是我家奴隶,赚的钱当然是我的,买的田当然也是我的。你的奴契是烧了,可你父亲的奴契却没有烧……” “好啦,好啦,不要争吵。否则,休怪铁尺无情。” 楚凡打断他们,眼珠子一瞪,指着张瑞道: “你这厮说他父亲是你家奴隶,可有凭证?如果没有的话……呵呵,不巧楚某今天出门匆忙,忘记带绳索捆绑人犯。只好委屈张公子一下,打断双腿防止逃跑,再投进县衙大牢。按照律法,当秋后问斩。哦,现在已经入秋了,能不能吃到中秋的月饼,全看你自己造化,跟楚某人无关。踏上黄泉路,一生莫回头。勿怪,勿怪……” 楚大神棍这番话是恐吓,却也不尽是恐吓。 张瑞如果没凭证,便坐实了抢劫与抢人两项大罪,妥妥的砍头没跑。至于打断他双腿嘛,却与绳索无关,全看前来拘捕人的心情。 张瑞吓得屁滚尿流,急道:“有凭证,我有凭证……” “行,那你站起来说话。” 张瑞哆哆嗦嗦站直,从怀里小心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泛黄纸片,正欲递交楚凡,见燕乙逡巡围拢,又缩了回去。 楚凡停下玩弄铁尺,不以为然地摆手道: “公人在此,三个旁人见证,难道还怕他抢了不成?你,你,还有赶车的,别蹲着了。” 诸人站起身,张瑞将纸片递给楚凡。 燕乙紧张得一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踮起脚尖伸长了颈子窥视。 倘若这张奴契是假的,一切休论。 倘若是真的,父女俩将面临崩溃,生不如死。 可五六十年前的旧物,当事人统统故去了,如何判定? 楚凡展开纸片,只马马虎虎扫了一眼,便摇头道:“这东西,我实在看不出真假。” 张瑞急忙道: “这,这个,自然是真的。前些日子,我从老宅墙缝掏出一个铜匣子,里面藏有四张奴契。除了名字不相同外,其它全一模一样。三个老奴早死了,又无后代。剩下那个,就是燕乙的父亲。” 燕乙一听,晓得确实是真的了,顿时面容枯槁。心道,父亲好糊涂迂腐!报恩没错,却不提防一手,把子孙后代给毁了。 楚凡还是摇摇头,道: “楚某只负责缉盗追凶,这勘查考证嘛,实非所长。看来只有把你们押往公堂,由刑名师爷辨别真伪。这件东西至为关键,张瑞,你可要收好了。倘若是假的,你这厮有十颗头颅也会被砍掉,哼……倘若是真的,你就可以带走燕乙父女。听明白没有?那,那个,燕掌柜……楚某秉公办事,只能如此,休怪……唉,等上了公堂后,你再仔细说清楚吧。” 一听这话,张瑞面露得色。转念一想,又感觉不好。 燕乙如五雷轰顶,顿时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贫寒中长大的少女素来节俭,见散落了一地小物件,心痛得要命。仔细拨开草丛,一一寻找捡拾。 她人在弯腰捡东西,眼睛却瞟着场间情形的,耳朵竖起来倾听。眼下见父亲摇摇晃晃站不稳了,慌忙跑过去扶住。 抿紧红唇,眼眸黯淡,泫然欲泣。 燕乙在路上把情况告诉了楚凡,对方拍胸脯说帮他父女讨回公道。本以为天上掉下了一尊救命菩萨,谁料想还是水中捞月一场空。 但燕乙明白,这桩事不能怪罪楚白役。事实上,他殴打牛丁救下自己,又掏银子拦马,不辞辛苦出城追凶救下婉儿,已经仁至义尽,不可能做得更好了。怪只怪老天爷瞎了狗眼,不给老实人留下一条活路。 二十年前张大户烧奴契,有人证,却无物证。因为当时张大户病得厉害,并未开具一个释放奴隶的凭证。燕乙父亲为奴是人人知道的,一旦这张奴契呈上公堂,便坐实他与婉儿的家生子身份,铁板钉钉翻不了案。 楚凡照原样把纸片折叠好,递还给张瑞,挥舞铁尺催促众人道:“走吧,走吧,不要磨蹭了,统统随我回县城……” 车把式见状,知晓了七八分情由,准备去调转马车。心里也为燕乙父女愤愤不平,叹息道,燕子衔泥空费力。可惜了这十几年的燕记南货铺,可惜了这如花似玉的小闺女…… 燕乙一屁股坐下地,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燕婉儿蹲在父亲身旁扶住,面色苍白,泪眼婆娑地望向楚凡。 红唇微张,只差哀求“凡哥哥”了。 少女的发簪在爬出车厢时刮落,头发披散,羞涩难当。便把一头乌亮秀发编成一根大辫子,拔几根草茎搓成小绳扎好,整齐地垂在脑后,堪堪及腰。女儿家到底爱美,又掐了几朵山野小花点缀。 楚凡看呆了,想起一句诗。待我长发及腰,少年娶我可好? 但眼下不是欣赏的时候,他飞快地把目光移开。 少女见他目光躲闪,露出失望与悲苦之色。 两位泼皮抹了一把额头冷汗,心道好险。 倘若奴契是假的,自家脑袋岂不也跟着张瑞飞走?好不容易出了城,又要返回去上公堂对簿,平添了许多周折,事后可别忘记向他多讨些力差钱。 张瑞暗暗叫苦。 本来抢了财物抢了人,轻松爽快回清河,好不得意。一旦转回县城去,增添了麻烦不讲,还要打官司。虽然这张奴契是真的,可呈上公堂后,万一师爷说是假的怎么办?岂不是脑袋搬家!到时候,少不了又花费银子打点。拢共才从燕乙这里榨出七八十两,货物与铺子还没有出手折现,恐怕就要被吃掉大半。 他将奴契小心收好,磨磨蹭蹭从袖口里掏出一物,转了半圈挡住燕乙父女视线,凑近楚凡身旁,鬼鬼祟祟低声道: “楚大哥,在下还有一件重要证物。你看天色不早了,回城又没地方歇息,麻烦行个方便。让我先回清河,改日再登门拜谢……” 言毕,将东西悄悄塞进楚凡手里。 “哼,没地方?那就先去牢里呆着吧。” 楚凡不耐烦地拨开他,左手铁尺指点两位泼皮与车把式,道: “你们全都过来,听我安排……你两个须下马步行,兀那赶车的,须把马车调转方向……” 待三人走到近前,楚凡说着说着,好像突然想起张瑞塞了一件“重要证物”,摊开右掌看,却是一枚小银锞子。 “你这鸟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楚凡调转头,面色一沉。 张瑞急得直跳,一时转不过弯来,结结巴巴回答道:“小,小意思,意思意思。一点点茶水钱……” “哼,你这鸟人有泼天大胆。居然敢贿赂公差,玷污咱家的清白!” 楚神棍正气凛然,瞪圆了眼睛。 “绝,绝无此意。楚大哥一路辛苦了,在下,在下……” 楚凡冷笑不已,把银锞子托在手心团团示意,对两位泼皮与车把式道: “哼,这鸟人行贿,不愿意回县城打官司。你们几个看清楚了,咱家可没有收他的银子,烦劳做个见证。” 言毕把银子往后一抛,正砸在张瑞头顶。 那三人第一次见到如此清廉正直的白役,也转不过弯,仿佛小鸡啄米一般慌不迭点头。 燕乙父女心如死灰,木呆呆望着这一切,不言不语。 张瑞弄巧成拙被削了面子,面红耳赤,慌慌张张蹲身去捡银子。 楚大神棍背手来回踱了几步,自言自语: “铁定赢下的官司,为什么不愿意打,还要掏钱行贿公差。莫非,莫非……” 张瑞被他这几句“莫非”唬得胆颤心惊,蹲在地上竟然忘了站起。 两泼皮与车把式没有得到楚凡下一步吩咐,不敢擅自行动,也跟着话头想,莫非这里面有什么蹊跷,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古怪? 楚大神棍停下,把铁尺在掌心“啪啪”拍响,仰天作思索状。数息后,突然发问:“燕乙,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燕乙痴痴呆呆的,被燕婉儿用手指捅了两下后才回过神,苦涩回应道:“小人的父亲被张大户赐下姓名,姓燕讳一,一二三四的一。” “哦,原来是叫燕一。” 楚神棍用铁尺搔了搔头,又想了想,转过身冲张瑞说道: “张公子,烦劳把奴契打开,方才我没有瞧仔细。” 这话属实,大伙见到他只草草扫了一眼又折起。 张瑞连忙起身,从怀里掏出纸片递给楚凡。 楚大神棍却不接,命令道:“展开它,亮给大伙看看,也好帮你做个见证。” 张瑞见燕乙父女也站起身,眼巴巴地望向这边,故意举起奴契对他们晃一下,心里冷笑道,好让你们两个奴才彻底死心。 他双手平端,先展开那张纸给楚凡看。 对方似笑非笑,干巴巴呵呵几声,用铁尺指了指两位泼皮与车把式。 张瑞便走过去,把奴契立在自己胸膛前平平拉过。 年轻的泼皮不识字,抓耳挠腮,不明就里。 四十几岁的老泼皮却认得几个字,又见惯了奴契样式,顿时面孔剧变。 车把式也不识字,但走南闯北经历多,发现了古怪,疑惑地指着奴契问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莫非俺眼睛花了?” 燕婉儿虽然没有专门上过学堂,却从小跟随母亲打理记账,粗浅文字是认得的。当即眼睛一亮,兴奋得蹦跳起来。 仿佛断头台前,天降恩赦。 燕乙当年战乱时救下了一位官家小姐,患难中结为夫妇,在夫人教导下也认得字。一望见那张契约,心知肚明楚凡没有忘记承诺,出手了。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实在想不通他是怎么弄出来的,手段当真神鬼莫测。见到女儿蹦蹦跳跳,便拉了拉袖子,示意她稍安勿躁。 燕婉儿雀跃不已,见父亲目露欣喜,微微摇头,便憋住一肚子话不提,妙目顾盼生辉,也安静下来。 燕乙心中大定,冷眼旁观,晓得楚凡必有后续安排。 第三十五章 了断 张瑞见老泼皮与车把式惊骇诧异,燕婉儿欢欣雀跃,心里咯噔一下,感觉出问题了。 待他狐疑地把奴契翻转,一看再看之下,脸孔瞬间煞白。好比万丈高楼失足,扬子江心断缆,心中哀鸣不已。 这怎么可能?完蛋了,完蛋了…… 张大公子失魂落魄,一屁股跌坐于地,目光呆滞地捧着那张泛黄纸片凑到鼻子底下,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把整个身躯钻进纸里。 天边的火烧云燃尽余晖,将天空映照得更加明亮。 黄纸黑字,一切均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奴契上,奴隶的姓名处赫然破了个小洞,“燕一”二字不翼而飞。 楚凡在他面前蹲下,皮笑肉不笑,啧啧有声说道: “张公子,做事怎么这么不小心?仔细看看上面,怎么解释?” 张瑞皱巴着苦瓜脸,木呆呆的,有气无力道: “有的,燕一的名字肯定是有的。我看过好多遍……” “哼,少强言狡辩!既然这张奴契上没有姓名,证明不了燕一是你家奴隶。那么,燕乙就不是你家的家生子。今天你抢夺燕乙财物,强掳燕婉儿,毫无疑问是死罪。如果说不出一个子丑寅卯,楚某只好对不起了,以劫财抢人的罪名拘押你进牢房,等待秋后问斩。另外,还有你,你……” 楚凡说到这里停顿,铁尺指向两位泼皮,冷笑道:“一个也甭想跑!” 两位泼皮吓得屁滚尿流,畏畏缩缩凑到近前。 年轻的泼皮哭丧着脸,嚷道: “张大郎,要寻死你自家去,可别捎上俺。直娘贼,一张破纸片藏掖得跟宝贝似的,临出门也不给俺们瞧一眼。要是大伙早早看了,也不至于这样……” 四十几岁的老泼皮毕竟狡猾深沉多了,皱起眉头,说道: “在燕乙的铺子里拿出过这张奴契时,好几个人见过。燕掌柜的,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倒是讲一句公道话……” 连老泼皮也慌了神,病急乱投医,居然请鱼上钩。 果然,燕乙冷冷回应道:“哼,当时我就瞧清楚了,这张奴契上没有我父亲的姓名。” 老泼皮争辩道: “不对,不对,你当时脸色就变了,说五六十年前的旧物怎么作得数?还说就算你父亲是奴隶,但张大户烧了你的奴契,脱了你的奴籍,根本不算家生子了。说明你看的时候,奴契上还有你父亲名字。现在矢口否认,做人怎这么不厚道咧……” 燕乙冷哼了一声“没有”,便拢起手,眯缝眼睛瞧好戏,再也不予理睬。 年轻的泼皮急躁,叫嚷道: “唉,当时有,有个屁用?现在没有了哇。在铺子里的时候,没见到张大郎抓着这张纸使劲往柜台上一拍呀?想必被戳破一个洞,后来提起时那一片掉下去了。俺们后来又是砸东西,又是搬东西,人进人出的,哪里还能够找回?” 楚凡见他们相互争吵,正中下怀,笑吟吟道: “呵呵,尔等愚昧无知,就算找回也没有用。证物缺失了边角,只要内容清晰,倒无伤大雅。倘若关键部分缺失,就不能成为证物了。丢了一块,找回再粘上,焉知不是造假?比方说借出十两银子,却把借据上‘十’字抠掉,补一个‘千’字,岂不是十两变千两?这要能算数,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其实,楚大神棍根本不怕回头寻找缺失的一小块,只是不愿意在细枝末节纠缠。那“燕一”二字,被他展开奴契时双指一搓碾成粉碎,神不知鬼不觉。 当然,如果折好递回去时张瑞重新打开检查,那就怪不得楚神棍当场发飙。反正电光石火的小动作谁也没瞧见,奴契只要重回张瑞手,就任他宰割。 楚凡讲完后站起身,凶相毕露,厉声喝叱: “呔,尔等有话到牢里去说。楚某今日没带绳子,先打断尔等双腿……” 乖乖,双腿若断,都不需要秋后问斩了,生不如死! 张瑞与两泼皮明白,虽然楚白役公正清廉,维护燕乙父女的态度却连傻瓜都看得出。这下子逮着机会,还不往死里整? 三个人吓得浑身颤抖,年轻的泼皮“扑通”跪倒,磕头道: “大人,楚大人……小的冤枉呀,小的只是被雇来搬东西的……大人就把小人当成一个屁,放了吧。” 麻辣隔壁的,又碰到一个磕头虫。放屁?老子哪里能够放出这么大一个屁! 楚凡哭笑不得,赶紧闪开。 老泼皮见张瑞抖得厉害,小心翼翼从他手中接过奴契端详,突然叫道: “楚大人,等等。这张奴契上还有指纹,可以作证。” 一听他这么讲,张瑞也灵醒了,跟着胡乱嚷。 楚凡冷笑道: “呵呵,指纹?燕一的骨头可以打鼓了,难道有办法把他从坟头里揪出来,按一个新鲜手印做对比?” 老泼皮到底有经验,急忙道: “大人,可以找到燕一以前的手印对比。张家田产全是他购进,经手的事项不少……” “对对对……”张瑞连忙搭话,道:“那些契约上都有燕父按下的手印,我见过。虽然田亩又被我转卖出去了,但主家是可以找到的,契约就在他们手里……” “是吗……” 楚凡一边说,一边走过去俯身看了看,啐道: “直娘贼,自己瞪大了招子,瞅清楚。五六十年前的旧东西,淡得只剩下一丁点儿深浅轮廓,连一丝一毫纹理也见不着。就算找到燕一以前的手印,如何进行对比?又如何肯定这张奴契就是他的?休要磨磨蹭蹭,拖延时间。再不起来,就一尺敲断骨头……兀那赶车的,快点去把马头调转。” 见楚凡凶神恶煞地高擎铁尺,随时可能劈头盖脸打下,老泼皮立刻把手里奴契一丢,磕头如捣蒜,哀告道: “楚大人,全是张大郎指使。俺两个毫不知情,只是被雇来搬东西,端的是冤枉呀!可怜俺家里面,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两岁孩儿……” 年轻泼皮倒也机灵,有样学样,连忙跟着哭诉: “……俺家里,上也有八十老母,下,下,还有两岁弟弟……” 楚大神棍一阵恶寒,急忙跳开。 张瑞三两下把奴契撕成粉碎,直挺挺跪着冲燕乙嚎哭: “乙哥,乙哥,快点救我。我被人蛊惑,迷了心窍……乙哥,不瞧在我父面上,也要瞧在燕父面子上。他老人家临终的时候,不是拉着你的手,让你照顾我吗……” 燕乙默不作声。 燕婉儿恨恨一跺脚,道: “爹,让凡哥把他们带走。打板子,上夹棍,关牢房,砍脑壳……” 见燕乙还是难以决断,楚凡向父女俩招招手,走向马车背后。 车把式刚把马车掉转方向,晓得他们三人要商议,慌忙跳下车,远远避开。 楚凡沉吟了数息,对燕乙道: “燕掌柜,他们只要被我带回去,不死也要脱层皮。但上公堂诉讼什么的,你也会凭空增添不少麻烦,可要想清楚了。” 作为生意人,燕乙当然明白这番话的意思。 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只要惹上了官非,无论原告被告,统统需要做好被黑的准备。甭管有理没理,钱才是硬道理。 就拿眼下这档子事来说,尽管张瑞的奴契已经不足为凭,但燕乙就一点儿也不心虚吗?不,他缺乏释放奴隶的凭证。况且二十年前身为家生子的事实,不少人知道。官司打来打去,极可能双方都讨不了好。 燕乙仔细斟酌了一番,长叹一声,回答道: “唉,算了。我燕家同他张家昔日的缘分,今天一刀两断,互不相欠。不过,我的货物可要拉回去。铺子被砸了,得赔。” “行,那你出去跟他们讲吧。这事儿,我不好参与……” 燕乙举步先行,燕婉儿低垂头姗姗跟随,到楚凡身后却停下不走了。 燕乙怔了怔,脚步稍微迟缓,却装作不知道,从马车后拐了出去。 嘿嘿,燕婉儿想必是怕极了外面那几个人,不敢出去。须知我在这里,有什么好怕的? 楚凡笑了笑,正要转身,一双柔荑却搭上肩膀。 少女吐气如兰,羞涩说道: “凡哥哥,你的发髻弄乱了。婉儿帮你理一理……” 第三十六章 哥哥妹妹 楚某人乖乖站稳不动弹,任凭柔嫩滑腻的小手灵巧抽出发簪,解开束带,重新梳理…… 连天衰草,暮云合璧。 如果不看身后的人与马车,真会不知道置身古代异世界。 恍然若梦。 秋风一吹,身后幽香扑鼻,少女鬓发吹拂到脖颈,酥酥麻麻痒痒。 楚凡不由得心猿意马,思忖这段时间海吃海喝,身躯高大粗壮了不少。燕婉儿身量高挑,还是比自己矮半个头,帮忙梳理顶髻便需要高高举起双手,踮起脚尖,相当吃力…… 想到这儿,他下意识把膝盖弯曲,蹲成了一个半站桩马步。 少女没有料到他身子突然矮下去一尺,脚下没站稳朝前扑,双团饱满柔软的丰盈顶住了某人肩背。吧嗒,嘴里叼着的桃木小梳掉下了。 他傻了。 脑海里似乎有一道电光划破长空,沧海横流,天崩地裂。 她也傻了。 呼哧呼哧急促喘气,如同一匹惊吓过度的小鹿,竟然不晓得动弹了。而脑海里更是一片空白,不知道今夕何夕。 似乎只过了一瞬间,又似乎经历了一生一世。 少女软绵绵趴在他宽阔的肩头,仿佛窒息一般嘤咛: “发,发髻理好了……凡哥哥,婉儿,婉儿我……回去就叫爹爹退亲。” 前面的话语颤颤巍巍,后面一句却连贯而出,斩钉截铁。 少女说完推开楚凡,像一只受惊的小耗子,哧溜窜进了马车。 车后的布帘子被她先前扯落,无遮无挡。燕婉儿双手捂住面庞蜷缩在杂物凹陷处,脊背微微颤抖。 楚凡颇觉尴尬,又莫名其妙。 嗯,意外,刚才纯属意外……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哎,要回城了,你高兴得一蹦上车。可退亲的事儿告诉你爹就行,干嘛特意通知我?嘿嘿,真不见外,把我当成亲哥哥了。 可他转念一想,又自以为明白了。 男婚女嫁,非同小可。悔婚的事在前生稀松平常,在这一世却是一个大丑闻。 绸缎店送出了聘礼,势力又比南货铺大。万一对方不答应,这桩婚约闹上公堂只怕都难退掉。既然燕婉儿不愿意嫁给那个三十几岁的瘸腿老男人,又连叫了自己好几声哥哥,那就索性帮她撑腰撑到底。 楚凡弯下腰,从脚边拾起一把小巧精致的桃木梳。见燕婉儿呆在车厢尾捂住脸蛋不朝外看,只好摇摇头,顺手揣进自己怀里。 外面的交涉与交割,一开始很顺利。 张瑞搜罗干净身上,当场赔付燕乙二两五分银子。双方从此互不亏欠,过往的牵连纠葛一刀斩断。 与车把式却争吵不休起来,揎拳掳袖,唾沫星子四溅。 原来,雇用马车及三匹马的费用,张瑞已经提前支付给车马行了。而马车按照楚凡的吩咐,需要返城把东西送回燕记南货铺,属于没有办法。 但车把式一方面鄙夷张瑞,另一方面又担心三匹马有去无回,坚决不肯让他与两泼皮骑往清河。 张瑞气得不行,跳起脚骂。 还有几十里路,太阳又快落山,没马怎么走? 两位泼皮这回学聪明了,畏惧楚凡在场,横眉立目却不敢帮腔。平日里早就大耳刮子搧上,要打得那倔硬的车把式哭爹叫娘。 见到楚白役从车后走出来,众人眼巴巴地看着,等待裁决。 楚大神棍听他们讲完后,笑一笑,不置可否。慢悠悠来到驽马跟前,弯腰捡起了丢弃在地的大马鞭。 张瑞被打惨了,落下了浓重心理阴影,见状赶紧移步与两位泼皮站一块儿。 他的预感是对的。 可惜没用。 唰…… 凄厉尖锐的风声响起。 张瑞被鞭梢卷住脚踝拽倒,凌空飞出两三丈远,重重砸下地面翻滚。 然后是第二个泼皮…… 第三个…… 楚凡根本不理睬他们哭喊哀嚎,不检查是否摔断了胳膊腿,也不管呆会儿怎么回去,对车把式说道,走。 车把式心呼痛快,把三匹马放长缰绳拴车后。燕婉儿看到马儿探头探脑,喷出长长鼻息,吓得直往车厢里缩。 楚凡见状,便把三匹马缰绳攥自己手里,翻身上驽马,牵着走。 燕乙用脚扒拉一遍草丛,见没遗落下啥小物件,也爬上马背。 夕阳昏黄,霞光万道。 马车吱呀吱呀返程了,丢下三个在道旁呻吟的人。 张瑞以拳捶地,支起上身仇恨地望着马车远去。一偏头却发现俩泼皮咬牙切齿,四只血红的眼珠子凶狠瞪着自己,吓得浑身一颤。 “你,你们要干什么?” “干什么,哼!俺两个脑袋差点被玩掉,腿差点摔断,都拜你所赐。你说要干什么?” …… 燕乙骑马,与楚凡在车后并行。 燕婉儿横坐车厢尾,扭头看着黑咕隆咚的车里,不作声。可不经意间,又会借撩鬓发之际飞快朝后方一瞥,不知道想些什么。 躲过了一场生死大劫,燕乙欣喜若狂。随着渐渐靠近县城,另外一桩烦恼又涌上心头。 楚白役钻进车厢救出婉儿,实属无奈。昏天黑地,双方有了肌肤之亲,是不争的事实。张瑞与两泼皮被狠狠整治,肯定不敢到南货店闹事。但心怀怨恨,背后恐怕乱嚼舌根。像这种男女之事,又无法分辩,越描越黑。 一旦闲言闲语传到了亲家耳朵中,弄不好就会退婚。婉儿已经十七岁,等两年成老姑娘。名声坏了,谁还敢娶?三十几岁的瘸腿女婿也不好找人家,即便忍下这口气不退婚,婉儿嫁过去后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燕乙正忧心忡忡,冷不防楚凡咳嗽两声,说道:“燕掌柜,同你商量个事。那个……你回去就把婉儿的亲事退了。” 啊……这,这个。燕乙瞠目结舌,随即道,好。 楚白役对他们父女而言,简直是重生父母。虽然这句话很怪,很突兀,但他提出任何要求都不算过分。 楚凡继续道: “来的路上听你说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流程都走完了,只差年底迎亲,想必男方花了不少钱。你铺子刚刚被砸,手中未必活泛。这样吧,婉儿退亲的赔礼由我出。今天出门匆忙,手里没带多少,这锭金子你先将就着用。” 言毕从怀里掏出一物,却是一把桃木小梳子,尴尬地笑一笑又塞回,重新掏出一枚小小金元宝递过去。 燕乙连称使不得,心中却奇怪。 梳子不是婉儿的随身之物吗,怎么在他身上? 婉儿看他的目光也颇与平常不同,难道送出了信物? 他要我退亲,难道是看上婉儿了? 但他一个多金的公子哥儿,又是读书之人,小小卑贱的商户之女怎么配得上? 楚凡见燕乙目光踌躇不说话,领会错意思,收回元宝轻笑: “婉儿妹妹国色天香,哈哈,才一枚金锞子的聘礼确实轻飘飘。燕掌柜,休管绸缎店怎么理论,反正我来摆平。嗯,不如这样吧……婉儿妹妹的事就是我的事,明天楚某再带足聘礼登门……” 听他这么一讲,燕婉儿嘤咛一声,羞得整个上半身趴在了货物堆上,软绵绵的没一丝力气,脸烫得不行。 其实,楚凡说的是帮燕婉儿退回绸缎店聘礼,一枚金锞子显然不够,明天备足送来。燕乙领会成他来燕家下聘,感觉喜从天降,一下子竟找不着北了。 哈哈,她的事就是你的事?那她的婚事是不是就是你的婚事?你们两个一个喊妹妹,一个唤哥哥,难道这么快就定下了终身? 但做父亲的,不方便对小儿女事情刨根问底。燕乙喜形于色,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从何问起。加上楚凡又是燕家救命大恩人,怕话没讲好冲撞对方。 可婚姻乃人生大事,不弄清楚怎么行? 燕乙思来想去,决定还是等回家后问女儿稳妥。 贸然插手别人家事,楚凡总觉得自己言语怪怪的,也挺尴尬,不再开腔。 这时候车把式一勒缰绳,停下了。 燕乙诧异地从车旁绕过去,遥遥望见百丈外七匹马迎面奔驰。马上人个个精壮,头戴青色紧箍纱帽,皂衣革带悬腰刀。 车把式忐忑不安,连忙询问。这么多捕快疾驰出城,想必要办大案,咱们是不是让到道旁回避? 楚神棍看清楚了为首那个,冷笑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让什么让? 七名捕快也遥遥望见这辆马车和人,放缓速度,在三十丈外一字排开停下。 燕乙脸色大变,惊呼,咱们运气不好。必定是牛丁告状,南区捕头张彪带领六名捕快追赶过来了。 楚凡跳下马,把缰绳朝路旁小树一拴,哈哈笑道: “错了,是他们运气不好。你陪婉儿,叫她下来活动活动,别离开车尾。剩下的事情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 燕乙不知道他哪来底气,惶恐地勒转马头去车后。 第三十七章 死局 午后,离歇班还早,石猛在阳武县城北区的一家茶馆喝茶。 按理应该呆县衙班房,但那里狭窄拘束,被张彪占了。他不愿意受腌臜气,以方便处理辖区事务为由,常年盘桓于这家茶馆。 掌柜的巴不得如此,只象征性收点儿银子。典史阎威也巴不得他滚远,特意补贴茶水费。然而从这个月开始,却不批了。 几天前,石猛干脆自掏腰包租下了茶馆二层楼的一间房。这样一来,北区捕快巡逻之余有了歇脚处,碰上棘手事项也好商议。 今天陪石猛喝茶的,是张龙、赵虎、王双三个,算心腹了。 这三人以前跟随石猛,是因为他豪爽仗义,肯照顾兄弟,其实算不了多么忠诚。江湖上,眼前喊大哥,背后捅刀子,事儿多了去。他们现在死心塌地,则缘于一个人的凭空出现,白役楚凡。 他也常常到这里喝茶,同大家混熟了。 一开始石猛介绍这个远亲表弟时,众捕快竭力奉承,无非瞧在石老大面子上,瞧在云梦公子花钱如流水的份上。 没过几天,坊市铲除三虎。楚凡手段之凌厉,人人咋舌。 张龙、赵虎亲眼目睹,回来后又添油加醋。 捕快不像白役,只要有把子力气就行,一般都身具武功,极少数甚至是泥胚境第二重巅峰。比方说捕头石猛与张彪,赫然达到了泥胚境第三重中期。如果去投军,至少也会是一个统领几百人的校尉。 武夫的世界,以武力为尊。 你有权可以听你的,但是不佩服。 你有钱也可以听你的,但是不佩服。 而一身超凡脱俗的武功,却是人人折服。 像楚凡那样瞬间击倒十几条壮汉,阳武县内没有一个人可以做到。众人一直只听说,从来不曾见过。 啧啧,那还是人吗? 这些话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离奇,把楚白役渲染得如同武神在世。 捕快本是贱业,素来被人瞧不起。由于云梦公子的加入,顿时生发出一丝光彩。 最近,北区捕快与白役一个个精神抖擞,走路带风。 哼,瞧不起咱们,凭什么? 你有钱,有咱们楚白役多吗?他几天就散出去好几百两银子…… 你是读书人,有咱们楚白役读得多吗?他几天就读了好几百本书…… 你武功高,有咱们楚白役高吗?他几拳就打倒好几百人…… 啊,你说不可能,怎么不可能?老子亲眼看见的,会有错? 话说那一天在坊市,楚白役一拳打出去,郑屠、周菜头、李鱼户同手下三四十个噼里啪啦倒下,跟割麦子似的。他再打几拳,不就要倒下好几百呀?后来他不想伤人,就向天打了一拳。天空立刻裂开一条大口子,哗啦哗啦地往下掉鲜花…… 说的人与有荣焉,听的人目瞪口呆。 起初,大家以为楚凡离开云梦国来阳武县是寻求石猛的庇护。刚巧追捕大盗杨奇时折了一名快手,有人拍马屁提议楚凡增补,石猛却不置可否。 后来发现事情颠倒,石猛毫不掩饰对这位古怪表弟的毕恭毕敬,从骨子里散发出敬畏。一些聪明人联想到最近县里准备搞南北区合并,只设一个捕头,顿时恍然大悟。 云梦公子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出现。又什么都不干偏偏屈尊做白役,广撒银子积善缘,可不就是前来为亲戚撑腰的嘛! 人家做白役是玩票,做捕头都嫌掉价。 他们的习惯也被楚凡改变不少。 比方说像这吃茶,实属平常。楚凡偶尔也喝姜、蒜、盐调和茶末煮沸的茶汤,更多时候则摒弃碾磨成粉的上等茶末不用,叫掌柜的选取散茶叶就开水冲泡后饮下。众人跟着他饮多了,渐渐从苦涩中品尝出清香甘甜,以为贵族豪门本就如此。 这天下午,石猛与张龙、赵虎、王双三个正围坐吃茶,说些闲话。一名白役匆匆闯入,禀告道:“猛爷,大事不好。楚白役去了南区,被牛丁几个围住……” 一听这话,石猛哈哈笑了,道:“你是想告诉我,一群兔子围住了老虎,情况不妙?” 三名捕快也呵呵直乐。 那白役搔搔头,跟着傻笑,懂了。 “小兄弟,喝了这杯茶,再去探听一下是什么缘故。” 石猛走过去拍了拍白役的肩膀,递上一盅碧绿茶水。那白役接过后一饮而尽,当即告辞,蹬蹬蹬飞快下楼。 才过半盏茶工夫,又名一白役上气不接下气跑上楼,说楚白役把牛丁等五个赶下河,拦马出南门追凶去了。 众人忙问情由,这白役便把燕乙飞来横祸的事情讲了一遍。 哦,原来如此。 南北区白役之间的斗殴,一个月里总有几起。以前南区仗着人多欺负北区,现在找到了楚凡身上,可不是老虎头顶挠痒痒,自讨没趣? 虽然南北区划河而治,却并没有南区案件北区就管不得的硬性规定。楚凡出城追凶算破了惯例,倒也没什么大不了,说不定正合新来的县令大人口味。 大伙七嘴八舌讨论,先前探听的白役回转,道牛丁几个爬上岸,往县衙方向去了,想必是找张彪告状。 石猛依旧稳坐钓鱼台,不慌不忙,招呼大家一起坐下吃茶。茶馆掌柜的见多了人,殷勤添加了几碟瓜子点心。 茶过三巡,外面脚步声震得木楼摇晃,一名捕快大踏步闯入,气喘吁吁道:“猛哥,不好。张彪亲自带着六名马快,出城抓楚兄弟去了。” 县衙班房需要人常年值守,一般留下北区捕快四人,南区六人。捕快又分为骑马的马快,步行的步快。阳武县分配快班总共才八匹马,捕头张彪与石猛常备一匹,剩下六匹根据情况临时安排。 马儿在城内驰骋不开,只是骑着威风,往往下乡时才用。北区分配两匹,南区却有四匹。 这一次张彪索性把北区两匹马也征用,带领六个捕快去抓楚凡。除了为牛丁出头外,一是成心逞威风,杀鸡给猴看,二是防备石猛带人来追。 前来报讯的捕快正巧当值,耳闻目睹,哪里还有假?他要班房里剩下的兄弟打掩护,待张彪一走就跑出来找石猛。 什么?石猛霍然站起,碰翻茶盅,掉落在地板打得粉碎。 气氛骤然紧张。 众人目不转睛注视,络绎跟随站起,议论纷纷。 张龙道:“张彪好没道理,这明显是公器私用,袒护牛丁。” 王双道:“那我等禀告典史……” “唉,没用的,阎威同他穿一条裤子。” “那,干脆禀告李文大人……” “唉,也没用。李大人新到,不清楚下边情况。张彪身为捕头,出城查案是分内之事。虽然都知道他准备公报私仇对付楚兄弟,道理上却站得住脚……” 赵虎却是一个火爆脾气,“仓啷”把腰刀抽出半截,叫道: “这也没用,那也没用,难道眼睁睁看着楚兄弟被人家欺负不成?猛哥,你点下头,我赵虎带几个兄弟去阻拦,大不了同张彪战三百个回合……” 石猛被逗乐了,指着赵虎哈哈笑道: “小样,你打得过他吗?只怕三个回合都撑不了……你们不要说话,让我想一想。” 言毕来回踱了几步,以右手中指梆梆梆弹自己脑壳。 这动作是跟楚凡学的。 跟楚大神棍一起呆久了,不光动作语言开始学他,连思维也渐渐发生了变化。石猛觉得,自己真比以前聪明了不少,眼界开阔了不少。 赵虎担心张彪欺负楚凡,而石猛担心的却是楚凡欺负完张彪后,该怎么收场? 以“仙师”的能力,弹指就可以灭了张彪同六个捕快。但这一次,与上回悄悄暴打他一顿,性质完全不同。 老百姓为什么被捕快殴打不敢还手,有时候并不是打不赢。一旦公开对抗,就是与官府为敌,遭致无穷无尽的追缉报复,家族妻儿朋友全部被牵连。 捕快与白役不同,虽然没有官身,却是衙门正式在编人员,代表着官府。 石猛猜测,楚凡也许不怕官府,不怕报复。可一旦公开打了张彪与众捕快,“仙师”的身份就再也无法隐瞒,“历练”宣告失败。 所以,至少在明面上,他不能对张彪怎么样。 而张彪那厮,绝对不肯善罢甘休。 那么,楚凡会甘心受辱吗?也不会。 该怎么办? 似乎形成了一个死局。 石猛还在寻找破局方法,又一名捕快急匆匆登楼,嚷道:“猛哥,猛哥,阎威大人要你马上赶回县衙,说有重要事情商量。” 这条老狐狸,想借官威压制石猛,拴住他的腿。 听到这句话后,石猛犹如醍醐灌顶,瞬间理清楚了头绪。 阎威同张彪的最终目的,是借用这件案子整垮他石猛,夺取一县捕头之位。可笑的是他们并不知道,自从跟随楚凡后,捕头之位对他已经不重要了。况且,楚哥儿并不是泥土里任人宰割的一条蚯蚓,而是云霄上睥睨众生的一条飞龙。 想通这一切后,石猛豪气顿生,根本不理睬上司的命令,笑道: “你们两个值班的,速速赶回县衙稳住阎威,就说我要等一会儿才到。王双,赵虎,马上叫其他兄弟装备整齐,火速赶往云升车马行集合。张龙,跟我前去车马行征用马匹。南区不是老仗着人多欺负咱们吗,这次咱们也欺负欺负它,哈哈哈……” 第三十八章 擒拿 望着三十丈外的七人七马,楚凡有点儿头痛。 同石猛猜测的差不多。 众目睽睽之下,又是在官府的公开办案过程中,他真不能把张彪一行人怎么样。 然而,楚大神棍并不担心结局。 他还有一个杀手锏。 作为亦官亦匪的阳武县地头蛇,张彪难得吃亏。肯定对那一夜席卷金银,揍他如同捏鸡仔的“妖怪”刻骨铭心。只要稍微提醒一下,这厮保证俯首帖耳。毕竟天大地大,不如命大。 可这么多双眼睛瞪着,怎么悄悄提醒呢? 楚大神棍的修炼触及瓶颈,最近身体素质的提升不太明显。闲极无聊,琢磨出了一门鸡肋神通。 铜胎境高手可以内气外放,在此基础上衍生出种种法门,传音入密就是其中之一。 楚凡身躯之强悍,超越了一般的铜胎境范畴。可惜丹田破碎不能存储真气,根本无气可放。 瘸子急了能跑,哑巴急了……呃,还是不能说话。 楚神棍急眼了的话,释放一缕灵能转化成真气,可以令经络瞬间充盈。 传音入密听起来非常神奇,无非利用外放的真气改变音波,甚至凝波成束让特定人听到,属于应用小手段。 但灵能何其珍贵,他实在舍不得浪费,还不如抛纸条给张彪。 那么还犹豫啥,写呗! 呵呵,燕乙的杂货琳琅满目,千奇百怪。小到针线,大到香炉,就是没有笔墨纸砚。 这一边楚大神棍绞尽脑汁,那一边众捕快以为灰袍书生畏惧,不敢前行。却不知对方视他们如送上砧板的七条鱼,脑海里正酝酿可怕想法。到底清蒸好呢,还是红烧好?怎样做,才能够原汁原味,节省柴禾同油。 张彪也挺头痛。 楚白役突然崛起,名头响亮,他早有耳闻。这次过来就是存心杀一杀威风,不问青红皂白先抓进牢里,再罗织罪名,顺藤摸瓜扳倒石猛。 因此,张大捕头命令队伍停下,等马车自动送上门求爹爹拜奶奶。 一个小小的白役,难道还劳驾一名捕头六名捕快亲自迎接?传出去之后,人家会真的以为他有多厉害。 故意不围,留下空当。 如果他吓得逃跑,正好追捕,一刀咔嚓了。 但怎么也没有料到,对方不前行,不后退,干脆不走了。 张彪如果在一开始不摆谱停下,纵马一拥而上围住马车,都好办一点。 问题是他已经停下了,如果见楚凡不动又往前走,好像屈就对方一样。身为捕头却屈就一名白役,脸面实在没地方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手下有人看出了境况微妙,主动请缨:“彪哥,要不要我去把他们赶过来?” 哼,再等一等。 张彪摆了摆手,抬头看看天色,心里觉得特别奇怪。大约三炷香后彻底天黑,城门关闭,难道他们不准备回去了? 轰隆隆,隐隐有声响,好像远方雷鸣。 难道要下雨了? 众人抬起头朝天空看,却没有发觉任何异常。 隆隆声响越来越大,赫然是从县城方向传来。越来越清晰,好像骑兵冲锋一般。 有人勒马往回走几步,惊叫不好。 可不正是骑兵冲锋! 尘土飞扬。 道路拐弯处率先冲出一匹黄骠马。 马上人豹眼虬髯,皂衣革带悬腰刀,赫然正是石猛。 紧接着是两骑,然后三骑、四骑,再然后又变成了三骑、两骑、一骑,摆出了一个楔形凿穿的冲锋阵列。 北区捕快加捕头才二十人,排除掉县衙值班的四个,剩下一十六个竟然全部到齐了。 更要命的是,这些捕快好像没有看见前面道路上一字排开的七名同行,反而不要命地鞭打马匹,越来越快…… 那气势,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万丈深渊也往下跳。 一往无前! 乖乖,如此迅猛的楔形阵冲击单薄的一字阵,还不一穿就透! 眼见对方逼入了五十丈内还不减速,张彪急令手下散开,自己则调转马头手按刀柄,嘴角露出冷笑。 他料定对方气势汹汹,却不敢真的上前冲撞。白役斗殴稀松平常,捕快火拼将受到严厉惩罚,上纲上线甚至以叛逆论处。石猛那憨大惊慌失措来救楚凡,却造出了更大的把柄。最好他先动手,如果他不动,自己也要逼得他动。 石猛一骑绝尘,在双马错镫时松开缰绳,双手捏成虎爪,探身抓来。 张彪早料到会如此,“仓啷”拔刀。 心里冷哼道,你这厮想要制服我,又不敢拔刀厮杀,被砍断手臂也是活该。 双方均为刀头舔血的捕头,与江湖悍匪盗贼拼杀过无数,绝无半点废话,拔刀与探身的动作疾如闪电,同时进行。 北区捕快“希聿聿”勒马,南区捕快屏息静观。 这两人身为阳武县的武功最高强者,一直没有正面交锋,今日看来要分个高下了。彼此境界相同,只怕要打三百回合。 电光石火…… 钢刀堪堪出鞘半截,就被一只手掌硬生生拍在刀柄打回鞘中。另一只硕大的拳头砸在张彪胸口膻中穴,劲力透入,将真气活生生震散。 随即那拳展开为掌,五指一曲抓在胸襟,拍打刀柄的手一抹抓住腰间革带,双膀一较劲,竟将整个人横拽了过去。 这,这都什么情况? 于双马一错镫的间隙,眼花缭乱,石猛竟然将张彪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擒拿,横搁鞍前。 这,这怎么可能? 众人一直以为石猛比张彪要差那么一点点,否则近十年来如何肯忍气吞声?却没料到结局反转得如此干脆利落。 北区捕快齐呼“老大威武”,两三个人逼住一名南区捕快。 而后者失魂落魄,也没有抵抗,眼睁睁望着石猛擒下张彪奔出二十几丈远,到了灰袍书生面前把人往地面一掼。 张彪在地面一滚卸掉冲力,随即飞快爬起,一脸惊骇像见了鬼,望向石猛问道:“你,你是第三重巅峰?” 膻中穴乃中丹田,为聚气之所。被一拳重击后气息涣散,身躯僵硬,手脚痉挛。 张彪的身体强横,加上石猛又没有使尽全力,被横搁马背颠簸时就可以动了。 但他运转真气却不能畅通,一逼近膻中穴就被一小团凝练强悍的气息击溃,身子始终乏力,情知是石猛搞的鬼。 第三十九章 咒语 谁知石猛根本不拿正眼瞧他,面向楚凡问道:“下一步怎么办?” 口气哪里像一个大捕头面对小白役,也不像校尉向将军讨指示。仿佛二人平辈,言语却又透露恭谨。 总之,怪怪的。 其实,石猛为称呼楚大神棍伤透了脑筋。不敢喊“楚凡”或者“小凡”,不能称呼“仙师”。所以能省则省,实在不行了就叫“楚白役”。 楚凡伸出大拇指,夸奖道: “不错,来得及时……天色不早了,人行稀少,但我听到县城方向有不少人正朝这边赶来。想必你闹出的动静太大了,引得好多人看热闹。如果被他们撞见捕快火拼,影响可不太好。你赶快分出人手,把出城的人截住。” “好。” 石猛二话不说,拨马就往回跑。 张彪越看越糊涂,感觉脑子不够使了,眼前这一幕简直荒唐至极。他俩到底谁大谁小?还试图截住出城人,难道真想把南区七名捕快斩杀在荒郊? 望见石猛跑回捕快群,分出三人直奔县城,张彪“仓啷”拔刀,呀呀怒吼着直扑楚凡。 他体内的真气不能汇聚,但好歹恢复了一些力气。仅凭肉身就比一般壮汉要强许多,更何况此刻钢刀在手。 惊呼声四起,却只有一个人动。 南区捕快自然不会动,心里暗喜。一旦张彪擒下楚白役令石猛投鼠忌器,待回转县城后,典史定会将这帮“凶徒”捉拿下狱。 奇怪的是,北区捕快也没有动。许多人只是听说,却从来没有见识过楚白役的凌厉身手。心向神往,今天总算能够亲眼目睹了。 连“表哥”石猛也没有动弹,好奇地扭转身观望。 一则隔太远来不及,二则知道有这么多人看着,楚凡不会施展仙师手段。但他又命令自己离开,肯定胸有成竹制服张彪。呵呵,将会怎么做呢?真是令人期待。 凡哥哥…… 唯一那个动了的是燕婉儿,惶急从车后奔向前。跌跌撞撞,尖声叫喊,哪里还像一个乖巧温柔的少女? 张彪跨出第一步,脚下草叶震飞,右手执刀斜拖。 众人见到书生笔直站立,若无其事,嘴一张吐出几个字,却听不清。 张彪的身躯明显一颤,依旧跨出了第二步,钢刀提起平端。但是他的动作于一瞬间迟滞,仿佛陷入了泥潭一般 书生嘴巴一张,又吐出几个字,众人隔太远还是听不清楚。 张彪喘了几口粗气,勉强又跨出了第三步,距离书生不过三尺。但他高举钢刀过头,却一动不动,宛如陵园墓道两侧的石雕。 随着一声“凡哥哥”的惊叫,奔跑中的少女一个趔趄摔倒。 书生一点也不担心张彪扑上去劈砍,急忙转过身,三步并着两步跨到燕婉儿面前,扶起她关切地问道:“哥没事,你痛不痛?” 少女泪流满面,一头扎进怀里抱紧他,嚎啕大哭。 书生安慰地拍了拍少女脊背,似乎又醒悟不太好,慢慢将她推给随后赶到的燕乙,侧身冲石雕一般的张彪勾了勾手指,吐出一个字,背手走入了路旁树林。 被他手指头这么一勾,张大捕头好像还魂似的“活”过来了,手一松钢刀坠地,蹒跚如同行尸走肉,跟进了林子。 燕婉儿迅速止住哭泣,望了望好像石雕群一般的众人,又羞涩又胆怯,仿佛受惊的小耗子哧溜钻入车厢。燕乙赶紧跟到车后,好一番安慰女儿。 众捕快不分南区北区,均瞠目结舌,作声不得,也不敢讨论。 那书生只开两次口,就令泥胚境第三重中期的高手动弹不得,不是念咒语施展了定身法,难道还有别的? 武者再强大,在仙师面前,只是一条狗。 而仙师里面,像什么登高坛祈云雨、设香案捉妖魅等等,往往要摆出诸多仪式,倚仗许多法器阵势。 最恐怖,最强大的法术,则是咒语。什么都不需要,张口即可。据说达到了高深的国师境界,言出法随,谈笑间风云色变。 楚白役虽然连开两次口,才把张彪勉强“定”住,那也相当了不起。他年纪轻轻的,焉知今后不成为国师? 众捕快不知道楚凡念了什么咒语,但现场有一个人牢牢记住了,便是那车把式。 他哆哆嗦嗦,一直呆在驾驶位子没下车的。当时距离楚大神棍不过两三丈远,听得再清楚不过了。 此刻,车把式正闭紧双目,碎碎念叨: “手不痛了?脸不痛了?哥没事,你痛不痛?来……前两句肯定是发咒,最后头的‘来’可能是解咒。中间那一句‘哥没事,你痛不痛’,到底算不算咒语呢……嗯,俺偷学了仙师的定身咒,可不能疏忽大意泄露出去。今日回城,好歹先找一个人试试……” 然而,车把式忽略了一个小细节。 楚白役背手走入树林时,指间拈着一枚金锞子冲张彪晃了晃。对方见后如被雷击,才摇摇晃晃跟着走,好像牵线木偶。 剑拔弩张的火拼场面雷声大雨点小,无疾而终。 张彪从林子里出来后,面孔煞白,走路不稳。耷拉着脑袋带领手下匆匆离开,连狠话都不敢撂下一句。 呵呵……石猛冷眼旁观,晓得那厮必定被楚凡降服了,纵马去往马车那边讨指示。 他今天能够一招擒下张彪,固然因为实力暴涨,也占了出其不意和对方手伤没痊愈便宜。料想张彪纵有泼天大胆,也不敢泄露楚凡底细。但自己手下情绪激昂,回去后可得叮嘱他们关紧嘴巴。 北区捕快齐声欢呼,声震旷野。 少数人遥望楚凡,目露狂热。 还有人则远望着马车,若有所思。以后遇到燕乙父女,恭恭敬敬是必须的了。啧啧,前有李素艳如桃李,现有燕婉儿美若天仙,这云梦公子一马配双鞍,端的好艳福! 楚凡叫石猛赶紧带人走,顺便帮他捎三匹马回云升车马行。 燕乙怕惯了,并不知道楚凡与张彪在林子里谈论了什么,担心日后找麻烦。犹豫再三,告诉了一桩牛丁的隐秘把柄,说那厮极可能害了两个小孩子性命。 第四十章 冥河摆渡人 在南区乡下的十里庄,居住着一个大善人孔老太爷,膝下无儿无女,性好吃斋念佛。最近在自家的后院建了一个佛堂,所需油灯、檀香、供盘、香炉等物,全部从燕乙这里进。二人认识多年,无话不谈。 燕乙三天前送东西到十里乡,顺路去看望孔老太爷。见到屋子里多了一个五岁小姑娘,煞觉奇怪。 孔老太爷惶恐不安,告诉了他一桩骇人听闻事。 半个多月前,天光才麻麻亮,院门被石头砸得啪啪乱响。孔老太爷打开大门,瞧见台阶上赫然躺着一个小姑娘,面孔青乌,身子冰凉。 太爷吓得急唤家中老奴与太婆,斜刺里却蹿出一条大汉,声称是捕快牛丁,路过此地,发现门口有死童,揪住他定要去见官。 孔太爷心知敲诈也无法,只好花钱消灾,给了牛丁三两银子。 本想把小姑娘悄悄安葬的,察觉出还有一丝微弱呼吸,便抱她进屋喂了点米汤,细心照料,又请大夫诊病开药,竟然慢慢好转了。 问小姑娘过往情由,人太小说不清楚,加上那些天又糊涂昏迷了。但是据她讲,她和两位哥哥原本住在县城里的判官庙中。 孔老太爷猜测,她那两个哥哥要不被牛丁卖掉了,要不遭了牛丁毒手,用去敲诈别人家。 燕乙告诉楚凡这桩事,只是希望有个把柄可以反制张彪与牛丁,却不晓得在他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那一晚踏遍阳武,天女散花一般洒银子。楚凡见判官庙里有三个小乞丐颤抖寒冷,特意将从张彪屋里带出的两块帷幄抛给他们,还丢了二三两碎银子。等过两天再去时,发现庙里无人,以为返乡了。却没有想到,他们竟然被牛丁害了。 楚凡满腔怒火燃烧,冷静思忖。 张彪刚才在林中下跪求饶,讲过他被打伤后几日出不了门,也不敢宣扬,根本没有指使人暗中收集证据“抓妖”,伺机报复“仙师”。 几个与世无争的可怜乞儿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随后就遭殃。难道送出的帷幄与银子被牛丁发现,反害了他们?如果这样的话,岂非是自己好心办坏事,间接把两个小孩子推上了黄泉路…… 薄暮冥冥,马背上的楚凡脸色越来越阴沉,喑哑对燕乙道: “你再认真回想下,把知道的情况仔仔细细讲一遍,一丁点儿也不要隐瞒遗漏。” 燕乙晓得事关重大,又见他沉默半晌后变得杀气腾腾,当即竹筒倒豆子一般和盘托出,连细枝末节也不敢省略。 听燕乙说完,楚凡的脑海警铃大作,脊背生寒。 自从恢复意识清醒之后,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强烈的威胁与危机,连背着小丫头逃出鲁家堡时都不曾有过。 原来,牛丁嫌弃三两银子太少了,嚷嚷偌大院子,背后还立着高高一栋楼,不出十两绝不肯干休。 他不依不饶朝后院硬闯,想要强行收刮财物。 孔老太爷与奴仆都年迈,呜呼哀哉,哪里阻拦得住。 牛丁的脚快,大踏步先闯进了后院,随即发出一声惊恐喊叫。 佛堂大门素来是敞开不关闭的。等孔太爷赶过去的时候,只见牛丁跪倒在菩萨塑像前的蒲团上,嘴巴里嘟嘟囔囔。 孔太爷生怕他亵渎神灵,疾往前走,拐杖点得地面咚咚响。 牛丁听到后边有人走近,像丢了魂一般慢慢站起,转身就走。也不再多要银子了,还差点被门槛绊一跤。 早晨挺安静的,孔老太爷耳朵也不背,清楚听到他跪着时嘟囔了一句,“……地藏王,他们阳寿已尽,小人只是奉命摆渡……” 佛堂里供奉的,正是地藏王菩萨,幽冥世界的主宰。 燕乙与孔老太爷觉得,牛丁那句话只是因为大清早突然撞见菩萨塑像,吓一大跳,内心有愧。 但楚凡越琢磨,越感觉非同一般。 当今天下,是道家的天下。佛修极少,佛门只在西域小国昌盛。 阳武是个小地方,县城里只有一座龙王庙与判官庙,连道观都没有一所的,别说寺庙。因此像孔老太爷这样的居士才自建佛堂,一般人根本搞不清楚菩萨的名称。即使具备前生见识的楚凡进了庙,也会不知道诸天神佛里,哪一尊才是地藏王。 在任何时代,丧尽天良的人一般都不信奉鬼神。 所谓,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欺心,神目如电。 心中一旦有了敬畏,坏事做起来便缩手缩脚,不能肆无忌惮。 可从牛丁的表现看,又是信鬼神的。 作为一个粗鄙俗人,大字不识,况且又不吃斋念佛,丫怎么一眼认出了地藏王? 说明他必定干着隐秘勾当,并且那事与鬼神、地藏牵连。 总不可能身具慧根,闲着没事干搞研究吧。 佛经里,菩萨的数量多如恒河沙数,号称“十万亿”。每一尊菩萨都具备各自特征,像观世音的“慈悲”,普贤的“智慧”,地藏的“孝敬”……由此广为人知。 但有一个特例。 地藏在民间的名头特别响亮,并不缘于他劝人孝敬,帮人祛病,而缘于他是地狱之王。传说中的阎罗只负责管辖鬼魂,没有他厉害,级别也没有他高。 地藏王菩萨的那一句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可是广为流传,霸气凛然。 再回过头来,思考牛丁那番话。 “……地藏王,他们阳寿已尽,小人只是奉命摆渡……” 不能不令人毛骨悚然。 他凭什么说别人阳寿已尽? 他在奉谁的命令? 何况他只称地藏王,省掉后面的菩萨二字。说明根本不是什么信佛居士,仅仅只在意地藏的幽冥主宰身份。 这个场面,像不像刽子手私下杀人撞见了王侯,为自己开脱?狡辩道,小人只是奉命砍头…… 相传人死了之后,魂魄要抵达幽冥地府,转世轮回,必须先渡过冥河。 河上有半人半鬼的使者撑船摆渡。 难道这泼皮牛丁,不仅仅是一个白役,还兼职做了冥河摆渡人? 了不得! 不得了! 阳武县内无仙师,无高手,没想到还隐藏了一个牛逼得不行的冥河摆渡人! 同他比较起来,令石猛畏惧的县丞典史,简直就是渣渣。 哼……楚凡冷笑。 不管是真是假,都决定一查到底了,为两个无辜的小孩子报仇。 他确信,如果牛丁不能拿出极厉害手段,至少肉身是挡不住自己一拳的。 第四十一章 退亲 车马进了南城门,立刻跑上来几个人亲热簇拥。 乱哄哄助威的北区白役被石猛赶回去大半,剩下几个却没走。 他们一个个挺胸凸肚,脸上油光焕发,吆五喝六地在前面开道,神气活现。 往常来到这里,要小心翼翼夹起尾巴,否则早被痛殴。但今日南区白役不见一个,道路两旁的店家也纷纷跑出来观看,目光含着畏惧与好奇。 楚凡心里有事,随他们怎么闹腾。 一行人辗转到了拱辰大街路口,却进不去。 里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到街道中段传出“哐哐”声响。看热闹的实在太多,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燕乙骑马高高在上,遥遥望见了大致情景。心里“咯噔”一沉,慌忙下马就朝人群里钻,若有意若无意没跟楚凡招呼。 两位被征用马匹的车把式等候多时了,见楚凡过来便迎上前,牵走了自家驽马。 云升车马行的把式看看天光马上就黑了,恳求说,一时半会儿马车进不了街道,自家得赶回去交差,还没有吃饭的。 楚凡也想早点离开这儿查问牛丁的根底,见状便吩咐几名白役把货物卸在街口,等下子再帮忙送入燕记南货铺。 燕婉儿下车看守整理货物,穿花蝴蝶一般忙忙碌碌,似乎不觉得累。时不时偷偷瞄楚凡一眼,脸儿绯红,抿嘴轻笑。 人群密集处突然传出叫骂,声音越来越大。 “砸,继续砸。不把铺子砸成粉碎,出不了老夫这口腌臜气。” “亲家,亲家……你听我说。” “滚!” “求求你了,高抬贵手。我就这点家当……砸,砸不得呀。” “呵呵,燕乙,你这个猪狗不如的家生奴才,终于回来了!想骗老夫家的婚,好大胆子……亲家?谁跟你是亲家?老夫今天过来就是退婚的。若不把聘礼双倍返还,休怪老夫拧下你这个贱奴的脑袋。哼哼,杀奴责罚不过一头牛,老夫赔得起……” “你休要血口喷人……” “爹,爹……别,别退亲。你好歹,让我把婉儿妹妹娶回家睡几天,再退掉呀……” …… 燕乙歇斯底里吼叫起来,厮打声响传出。 燕婉儿的面孔瞬间苍白,慌忙丢下杂货堆,一边口里哭唤“爹”,一边跌跌撞撞往街心跑。 楚凡见又起波澜,急命一名白役看守货物,剩下三个跟他走。 原来,下午张瑞伙同牛丁砸了燕记南货铺,抢走燕婉儿,就有人跑去告诉了燕乙的亲家绸缎店。掌柜的回来,得知这件事后暴跳如雷,不思谋帮忙夺回“儿媳妇”,反而立即带着几个人来砸铺子,退婚。 须知,商户虽然身份低贱,却也是平民。如果娶回一个家生奴女,她主人随时可以把人带走,生下的孩子也是奴隶,还不知道是谁的种。 试问,谁敢答应? 所以绸缎店掌柜的退亲,追讨聘礼,都无可厚非。但为了泄愤而砸铺子,就有点过分,属于欺负老实人。 可怜南货铺在半日里被砸了两遍,连渣都不剩,大门稀烂。 在人堆里,一位五十多岁的胖子揪住燕乙劈头盖脸一通暴打。燕乙本来就矮小打不过,更何况被两个绸缎店伙计扯住胳膊拉偏架,脸上身上噼里啪啦挨了好几下。 让开,让开…… 伴随着厉声呵斥,人群如同潮水一般被分开,一位高大书生走了出来。他身上的白袍沾染灰尘污垢成了一件斑斓灰袍子,却目光如电,凌厉生威。 燕婉儿从书生的背后冲出,扑向场心。 两名白役紧随少女冲出,迅速拉开场中厮打的几人。 另外一个则毫不客气推搡围得太拢的看热闹人,高擎铁尺,喝道:“差人办案,统统给老子退后。” 燕乙踉跄后退,被女儿搀扶着一屁股坐在铺子门前的石阶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绸缎店掌柜瞪大眼睛,嚷道:“南区差役老夫都认得,你们几个是谁?” 书生冷冷道:“白役楚凡。” 哇塞…… 人群好一阵喧哗,久久不息。 人的名,树的影。 阳武县城才多大点地方,他关扑打刘全,坊市揍三虎,早就流传开了。 何况今天下午还抽得牛丁等人说不出话,逼他们跳下河。阳武县隔多少年才出这样一个凌厉霸道的人物,端的是威风! 绸缎店掌柜的胖脸一哆嗦,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拱手道: “楚大哥请了……小老儿今日是来退亲的。这燕乙身为奴隶,却诓骗我……” 被一个老头儿叫大哥,楚神棍气不打一处来。 其实也怪人家不得,叫捕爷吧他显然不够格,叫大人吧更离谱,直呼白役又不恭敬。 楚凡打断老头儿的话,道: “这件事我最清楚,你不要讲了。首先告诉你,燕乙同燕婉儿不是奴隶……” 那老头一呆,问:“怎会如此?” 楚凡哼道:“我说不是,就不是。” 老头踌躇了一下,继续说道,就算不是,瓜田李下的,这门亲事也要退掉。 言外之意,燕婉儿被掳走一下午,焉知没有发生其他丑事?名节有损的女子,谁敢娶? “很好。” 楚凡踏上前一步,道: “你要退亲,是天经地义。但世间之事,务求公正。你打了燕乙,砸了铺子,总得先扯平再谈其它。我听到,你刚才踢了一脚打了两拳搧了三记,没错吧。你们两个……” 楚凡指了指两名白役,道: “去帮燕乙打回。注意,务求公正。这老头儿没几分力气,你们不要太用劲。” 那两个白役早注意到燕婉儿看楚凡的眼神不对,这下子得了机会,还不拼命奉承?立刻冲上前揪住胖老头打得杀猪一般惨叫。他带出的几名伙计噤若寒蝉,根本不敢靠近。 “你,你,你……”胖老头躬身捂住肚子,指着楚凡道:“我要去告官……” “告吧,最好明天一早上县衙击鼓鸣冤。” 楚神棍无所谓地耸耸肩膀,继续说道: “不过呢,我这人素来公正,以德服人。刚才两名白役确实打得稍微重了点,那么就把你砸铺子的事一笔勾销。你如果觉得不公平,可以马上打回,我保证他们不还手。然后,他俩再去把你的绸缎店砸了扯平,好不好?” 哇,有这么办案的?众人听得目瞪口呆。 胖老头艰难站直,慌不迭摆手道: “好,好,楚大哥处置得极为公平,这件事揭过不提。但小老儿为犬子定亲,可是下足了三媒六礼。光聘金就有纹银十两,银镶金的头钗,耳环,戒指,上等茶叶……” 楚凡对燕乙道:“他那些破烂还在不在?” 胖老头听了这句话,面孔一阵红一阵白,说不下去了。 燕乙还没开口,蹲身扶住父亲的燕婉儿立马站起,道:“我去找。” 言毕如飞而去,一个机灵的白役赶紧跟随。 第四十二章 你痛不痛 半盏茶后,两个人回转,燕婉儿递给楚凡一个首饰盒子。那名白役则两手空空,报告道:“茶叶盒子破了,漏得没剩多少。” 嗯,知道了。 楚凡点点头,揭开首饰盒,拈出一根黄澄澄的钗子,口中啧啧有声。 “银镶金?这般轻贱之物,怎么配得上我天仙一般的婉儿妹妹,也好意思拿出来当聘礼。” 说完,轻蔑地把钗子往脑后人群一抛。 有人冷不防被打一下,心里颇不痛快。捡起钗子后又大喜,继而惶恐,紧紧捏住却不敢走。 听说过云梦公子挥金如土的人,则目光灼灼地盯住首饰盒,心道这破烂玩意确实不入人家法眼,不如给我好了。 楚凡把耳环戒指往前后一抛,丢了盒子,哈哈大笑。 人群立刻骚乱,推推搡搡争抢,十数息后才平静。 那些没抢到东西的伙计瞪着胖老儿,心道这厮好不小气,怎么不多弄一点?儿子又瘸又傻,访不到什么好人家,定下了一个天仙般的闺女却只肯下这么丁点儿聘礼。也好意思讨要,砸人家的铺子。 胖老儿见楚凡像丢垃圾一般丢掉聘礼,面皮紫涨,忍气吞声道: “小老儿花费的银钱,诸般礼品,可是要追回的。” 楚凡哼了一声,冷笑道: “燕掌柜本来就想退亲,把所有聘礼退回。别说你才花了十几两银子,就算花十两金子也照退不误。不过,你这厮先蹦出来悔婚,又打人又砸铺,倒省了我好多麻烦。 “按照律法,女方有错,男方退亲,或者女方先提出退亲,须把聘礼退回去。但燕乙父女不是家生子,没有诓骗你,根本没错。而男方先提出退亲,对女方的名节有损。按照律法,聘礼不得索回。你要是不服,可以上公堂打官司。” 楚大神棍这番话不是胡诌,确实如此,那几百本书可不是白看的。 你,你,你……胖老儿指着楚凡,想骂又不敢骂,想打更不敢上前。怒火攻心,气得直翻白眼,两名伙计连忙扶住。 他这是自作孽,横蛮的碰上霸道的。 人没了,钱没了,挨了打,连面子都丢了,活该! 楚凡才懒得理会,踱到胖老儿身侧一个嘴角流涎目光呆滞的三十几岁人面前,皱眉问道:“你,腿瘸了?” 那人惊呼:“你怎么知道的?” 楚凡继续问:“你小时候,脑袋被驴踢了?” 那个人瞪大了眼睛,吭吭哧哧道:“你,真的,好厉害。又,又是怎么知道的?” 楚凡横眉立目,喝道: “本来要揍你一顿,但楚某不欺负傻子。听好了,再听到你乱喊婉儿妹妹,老子就把你的牙齿一颗一颗敲掉。” 傻子吓得腿脚一软蹲下,惊恐地紧紧捂住了嘴巴。 楚凡说完,冷冷环顾一圈,掏出一枚金锞子丢给一名白役,道: “哥几个,辛苦了。等下帮燕掌柜搬运货物,整理完店铺,你们就去吃吃酒,我先失陪了。” 乖乖,出手就是一锭金子,好不阔气。那么一点点货物,还需要人帮忙不? 周围的人眼珠子瞪得溜圆,呼吸急促,口干舌燥。 其实,楚凡倒不是故意摆阔。从张彪那儿弄到的银子被他花得差不多,手里只剩下大大小小几十个金元宝了。 白役连忙把金子往回递,道: “放心,楚大哥有事自去。这才多少一点事儿,不辛苦,应该的。嘿嘿,怎么好意思收你的金子,再说吃酒也用不了这么多呀。” 楚凡笑道: “哈哈,你还真的想吃光呀。留点钱回去给婆娘爹妈,他们还不高兴坏了?” 那白役听他这么一讲,也不客气,把金子塞进怀里,陪着嘿嘿笑了。 人群逐渐散去,燕乙看楚凡走近,赶紧站起身。 其实胖老儿能有几分力气?擂两拳踢一脚,真没有多重。他之所以装作难受的样子蹲着,只是让楚凡处理时更理直气壮。 燕婉儿这时又害羞起来,抿着嘴低垂头缩在父亲身后,把长辫子从身后拉到身前,小手下意识整理辫梢,耳朵却竖起听。 楚凡想了想,道: “燕掌柜,你这里还要忙活一阵。我另外有要事,就先走一步。张瑞应该不会再来了,牛丁也不敢收你的铺子。我住在乌衣巷的最后一家,今后有啥麻烦都可以去那里找。婉儿,我家里还有一个小妹妹叫栀子,你可以经常来找她玩。” 少女羞羞答答地嗯了一声,跟蚊子叫似的。 燕乙抱拳道: “今天如果不是楚公子仗义出手,我父女俩将万劫不复。大恩不言谢,改日……” “哈哈哈,言重了。什么恩不恩的,婉儿妹妹的事就是我的事。得,我先走了。” “那好,燕乙送公子一程……” “别。楚某一个大活人,还不晓得自己走?行了,你们先忙吧。” “那,好走不……”燕乙刚讲到这,脊背被燕婉儿捅了一下,猛然醒悟,磕磕巴巴问道:“那,那明天……” “明天?”楚凡也醒悟了,道:“婚约已经退了,绸缎店不会去打官司,真要打的话他也打不赢。明天我就不过来了……” 一听这句话,燕乙与燕婉儿的脸色瞬间苍白。 “不光明天,可能后天,大后天,都没有时间。刚刚碰上一桩蹊跷案子,分不了身。这样吧,一得空闲,我再过来。如果过不来,就叫我大哥石猛过来。” 楚凡觉得,自己痛打五个白役,把燕记南货铺推到了与南区差役对立的风口浪尖。张彪自然服服帖帖,牛丁短期内也不敢闹事,但其他人暗中使绊子的可能性是存在的。石猛身为捕头,过来走一走可以震慑宵小。 父女俩的脸色这才恢复正常。 燕乙心道,这才对嘛。哪有亲自下聘礼的,肯定是叫长辈前来。 …… 夜幕降临,昏暗朦胧,看不清十丈外景物。 云升车马行的大屋内灯火通明,少东家同几个管事都没有离开。 车把式赶着空车进了马场,心里嘀咕。难道偷学仙师咒语的事儿漏了风,怎么马夫和看门老头格外殷勤?还讲少东家连家也不回,专门等候俺。 他才跳下车,几名马夫便下辕的下辕,牵马的牵马,根本不需要他亲自动手。 出马场没几步,就见少东家带领几名管事从大屋内走出,隔了三丈远就开始打招呼。口音热忱,浑然不像平日里吆喝下人。 啧啧,这可是太阳从西边出了! 车把式干脆不走了,渊渟岳峙,呈现出一派大宗师风范,目光直视快步走来的少东家,问道:“手不痛了?” 对方闻言一愣,脚下顿时迟缓。 车把式大喜,心道凶神恶煞的张彪大捕头听了仙师这一句咒语,也是身躯一僵,脚步迟滞,与眼前情形一模一样。 可怜自己天赋异禀,只听仙师念一遍就能够依葫芦画瓢,却屈尊多年赶车马,岂不是八十岁老婆婆拜堂,荒废了龙凤蜡烛! 车把式豪气顿生,加重了语气,继续问道:“脸不痛了?” 少东家走得疾,闻言脚下迟缓后却收不住,再踏上前两步又听到这一句,顿时身体僵硬不动了,脸上阴晴不定,嘴里咬牙切齿。 这鸟人莫不是疯了?敢如此嘲笑我,必有所恃。 原来,得知云升车马行借给北区捕快一十五匹马后,牛丁带领几个白役跑来大闹了一通。少东家年轻气盛,争执理论,手上、身上狠狠挨了几鞭子。最糟糕的是,面庞被抽一鞭子后破皮,只好抹上金疮药。 待牛丁走后,没多久北区捕快前来还马,一个个喜气洋洋,还丢下了二两银子的酬金。车马行旁敲侧击情况,对方却死活不肯说,只道你们还有一个车把式天黑就回,问他就行。 少东家气愤牛丁不过,召集管事们议论。 众人觉得,南北区捕快肯定在城外厮拼了一场,恐怕石猛与张彪二人谁赢下就是阳武县总捕头。瞅情形好像北区赢了,不如等车把式回来后问清楚,赶快投靠。 少东家的老娘听闻下午车马行出事,快天黑了儿子也没回,到底心痛,带领丫鬟拎着煲好的鸡汤探望。她匆忙赶过来,没注意身前的车把式,望见儿子脸上黄黄紫紫吓一大跳,急急惶惶往前跑。 丫鬟跟着跑,摔了一跤。食盒散开,装鸡汤的碗滚了出来。 丫鬟伸手去够,口中惊叫:“碗儿……” 老太太一溜小跑,听后面声响便回头,扑通也摔了一跤。 车把式见少东家不动了,又听到身后有人呼唤“婉儿”,倒被提醒了。一拍大腿,心道,对呀,还有一句呢。 当即回转身,深情款款地扶起老太太,把个粗喉咙硬是捏成了细声细气,温温柔柔问道:“哥没事,你痛不痛?” 言毕,还轻轻拍了老太太脊背两下。 四面响起了整齐的吸气声,众管事、马夫、看门老头,包括还躺在地上伸手去够碗的丫鬟瞬间定格,嘴巴张得圆圆的可以塞进一个大馒头。 对于这样附带把周边人都定住的效果,连仙师都没有达到,车把式表示很满意。 嗯,教书先生说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忽然听到身后震天一般怒吼,“你找死!” 奇怪,俺还没有开始解咒,少东家咋就能够开口说话了咧?车把式推开老太太,转身一勾手指头,道,来! 然后…… 然后车把式就顶着一个鼻青脸肿猪头,活着回去了。 第四十三章 判官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呵呵,再过五天就是中秋节了。 到时候,这一轮远古的月亮会更大更圆,由椭圆形的碟子变成标准圆盘子。 楚凡立在一棵大树底下,收回仰望视线,皱眉眯眼盯着五十米外的一个院子,嘴角挂起一抹冷笑。 他观察聆听了好一阵子,确定方圆三百米内,除了自己,只有一个活人。 夜空静谧,天幕瓦蓝。 明月清辉,丝丝缕缕的白云薄如蝉翼。 一个小山包的脚下,树木茂盛。 一栋孤零零的简陋砖房,四周围着稀疏破烂的篱笆墙。墙内停放一个破旧木头车厢,却没有马,没有马厩,连井都没有一口。 这是牛丁的房子。 石猛在下午带领众捕快穿城而过,回城后立即上县衙报到。闹出的动静太大,影响恶劣,民间议论纷纷,阳武县的三巨头等着他给出一个解释。 典史阎威与县丞周秉勋本来想借这件事把他拿下,撸掉捕头。 千算万算,没算到张彪斜刺里蹦出来,说是自己撺掇石猛搞南北区联合演练。石猛武艺高强,名声与才能远在自己之上,理应成为一县总捕。 县令李文巴不得如此,当场就作了安排。 以后捕快不分南北,统统由石猛管辖。张彪依旧主管南区,职级不变。但一县之内,才两个捕头,就别设什么总捕了。石猛的级别也不变,县里会根据情况向郡府申请每年多二两银子的薪俸。 这下子石猛真成大捕头了,张彪变成小捕头。 石猛连称不需要,为民除害,为国效力,乃分内事。 李文顺水推舟,笑呵呵道,你云梦表弟那么有钱,当然不在乎这点碎银子了。不过,租一间茶房供捕快歇脚,可不能再由你自家掏腰包,县里拨款。 典史阎威与县丞周秉勋没料到风云突变,形势急转直下,有气无力争论了几句后就再也没有声音。“先锋”张彪反戈一击,他们没有人选顶替,官阶又低一级半级。最后只能像两个傻瓜似的听任李文把事情定夺,气得七窍生烟。 对楚凡而言,在林中吓唬张彪时就知道这是必然结局,除非那厮不要命了。 应该不会有人怀疑到他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张彪被石猛一招擒拿,以后也不可能服众了。 楚大神棍只是顺手再推一把扶石猛上墙,为自己多争取一些方便,少一点麻烦。 不过,县令李文的手段也很厉害。 分化瓦解,借力发力,逮着机会便快刀斩乱麻。 等石猛回家后,楚凡问起牛丁的情况。 石猛笑了,讲傍晚时分,张彪一到县衙班房就暴打了牛丁一顿,说衙门乃公务重地,白役没有接到差遣怎么可以擅自闯进来?可笑那厮一直仗着姐夫的威势欺负人,这一次却被姐夫当成送给楚凡的投名状了。 牛丁纯粹就是一个无赖破落户,泼皮混混里的班头。 这些年他敲诈了不少钱,全部花天酒地用掉。家无隔夜粮,手无隔夜银。唯一的正经置业是买下“义山”脚一栋破落院子,一个旧马车厢。 义山就是公用的坟山,地处南城偏僻角落,上面布满坟头,大白天里阴气森森。 就算胆子大贪便宜买下了坟山房子,住起来也不方便。那里地势太高打不出井,生火做饭得跑老远去界河挑水。 不过,对牛丁来说无所谓。 反正他成天在外面鬼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顶多晚上回去睡睡觉。 至于他买下马车厢后运送过什么东西,石猛就不清楚了。这厮并不蠢,知道落入石猛手里没个好,极少跑到城北活动。 子夜过了,万籁俱寂,月亮东沉。 楚凡逼近牛丁的院子。 他面庞红紫,紫中又透出一抹黑。披着一件猩红色大氅,头顶戴黑色紧箍纱帽。帽子两侧有两个弯曲的斜向上突起,仿佛牛角。 这是一套幽冥判官服。 李素前几天在裁缝铺子订下,今天才做好送过来的。她准备明天带着盈盈去判官庙烧香还愿,替判官老爷换上新装。 楚凡心中一动,把它悄悄偷出来,还顺了一盒胭脂。 他没有告诉李素,并不想让她知道这件事。反正伊人再去订做一套,迟几天还愿也没有太大关系。 一天挨两顿胖揍,牛丁的骨头像散了架,浑身酸痛。呻吟了半夜才浅浅入睡,却被“啪”一声轻响惊醒。 他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感觉门拴动了。 是哪个不长眼的小毛贼,敢欺负到爷爷头上? 门拴可不是这么拨的。 上下栓好办,挑开就是。倘若碰到左右拴,须先把门板拉平,从门缝里喷入桐油,再用薄刀片一点一点细心地拨,才不会弄出声响。 牛丁睁开眼睛,抓住铁尺。 陈旧木门吱呀呀开了,惨白的月光漏入。 一个门框高的身影无声无息飘到了榻前,面庞红黑模糊,头顶牛角官帽,身披血一般鲜红的大氅。 牛丁直愣愣看了数息,突然火烫一般丢掉铁尺,掀开被子,跪倒在榻上连连磕头,惊恐开腔: “判官爷,小的早就知道您老人家会来……” 楚凡心中一凛。 他是一个被科学严格训练出来的穿越者,到目前为止,发现这个世界的神奇和愚昧依然可以用科学解释,怎么会轻易接受鬼神的概念? 他连幽冥地府都不信,怎么肯相信一个歹毒的地痞无赖竟然是忍辱负重的冥河摆渡人?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呵呵,难道丫也达到了这步境界?还是省省吧。 但是,牛丁眼下的反应太不正常了。 他确实害怕,却没有表现出正常人遭遇虚无缥缈神鬼后的恐惧感。 连胆大包天如楚凡者听到那句“他们阳寿已尽,小人只是奉命摆渡”时,都曾感觉毛骨悚然。 他这副样子,更像心里有鬼的下级碰到大上级突然查岗,吓一跳。 还有,什么叫早就知道? 牛丁继续道: “小,小人,不是故意要动您老人家座下庇护的三个童子。实在是没有办法,不然交不了差……” 听到这句,楚凡似乎明白了什么。 传说中的冥河摆渡人半人半鬼,不是正式鬼差,和判官差距十万八千里。 三个小孩子藏身于判官庙,便受到了判官庇护。 牛丁把三个小孩子“摆渡”,相当于屠狗令一下,一名白役为了交差,竟然闯入县令大人乡下的老宅把三条流浪小狗灭了,心里自然诚惶诚恐。 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原来不是见财起意,自己抛出的银子与帷幄惹了祸。从“实在”二字可以听出,牛丁盯住三个乞儿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绝不是装样子,真的以为判官降临了。 否则,只有知道其中的因果联系,知道自己今夜前来的目的,才能演绎得如此完美。但如果他厉害到可以知道一切的程度,就用不着假装了。 那么,他真是冥河摆渡人吗? 楚凡觉得,也不太像。 至少他依旧讲三个童子,并不知道有一个小姑娘被孔老太爷救活了。 而且,没看出判官是自己假扮的。 第四十四章 判词 楚凡默不作声。 为了扮好幽冥判官,他不光外表做了伪装,走路踮起脚尖,连呼吸都停下,控制心脏缓慢地跳动。 如果不进行肢体接触,难以感受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宛如一尊塑像。 他之所以不作声,是希望牛丁继续说话,最好说个不停。自己掌握的信息越多,就越能准确判断。 正如犯人被捕,要尽量少开口,否则所说的一切都有可能成为办案证据。 在日常生活中,如果上位者不开口,弱势的一方会越来越感受压力,越来越害怕。不知道对方掌握了多少情况,准备降下多重的惩罚。在这种情况下,往往会竭力为自己开脱,越讲越多,最终说漏嘴…… 可这一次,很诡异。 牛丁连呼两声“请您老人家宽恕后”,就趴在榻上维持磕头的姿势,不动弹了。 说明他认为,除了冒犯判官外,并无其它过错,老老实实等待处罚。 楚大神棍合计,还是需要给出一点提示,主动出击诱导。 于是,低沉的,毫无抑扬顿挫平仄起伏的声音响起,不带一丝感情。 狭窄的屋内回荡着嗡嗡嗡混响,似乎一群蜜蜂狂乱飞舞。 经过一个多月对身体的适应与训练,楚凡能非常灵敏精确地控制全身肌肉,甚至声带,发出类似魔兽与电子合成音轻而易举。 单调的低沉的重复的声音最具催眠效应。 这也是听和尚念经听老师讲课听官吏报告,不困的人也感觉困,非常容易昏昏入睡的原因。 “势败休云贵,流离莫论亲。垂髫寄破庙,横祸遇贵人。” 这是判官的判词。 楚凡穿越后脱胎换骨,记忆那是真正的好。前生经历只要一回想,就像打开了一个档案库,分门别类,历历在目。 这诗本来是《红楼梦》金陵十二钗里巧姐的判词,其遭遇与被孔老太爷收留的小姑娘特别相似。楚大神棍搜索记忆翻出来后,作了大改动。 诗句挺浅显,垂髫指小姑娘。破庙、横祸、贵人,对当事人而言非常好理解。相信牛丁再没有文化,琢磨几遍后也能懂。 故意点出小姑娘没死,就是要彰显判官神目如电,什么都清楚,令牛丁死心塌地相信。 果然,匍匐在榻上的牛丁颤抖起来,半晌才抬起头,道:“咦,她没死?” 楚凡不做声。 这种时候开不得腔,保持威严很重要。 牛丁不敢质询判官,是自己在与自己对话。 况且,楚凡对牛丁的隐秘一无所知,得绕着圈子小心翼翼套话。唯一的一点点信息优势,刚才也抛出去了。 呆了一呆后,牛丁接着说道: “那个小姑娘的身子冰凉,早就没气了。小人怕她的生魂已经飞走,不敢交付上差,才丢到孔老太爷的门口,想讹几个钱……大人明察呀,不是小人贪财隐瞒,偷奸耍滑,偷工减料……” 言毕,磕头如捣蒜。 这段话里的信息丰富,很重要。 生魂?难道丫真的摆渡? 上差?难道是鬼差? 偷工减料?很明显说溜嘴了。但也看得出,牛丁在潜意识里根本没有把几个小孩子当成人,而是物品。 眼瞅着越来越逼近谜底,楚神棍大为得意,道: “阴阳有序,天道无情……还有两个,在哪里?” 话一出口,“嗡”一声,楚凡感觉脑袋大了一圈,心道要糟糕。 除了探究牛丁的底细之外,一直盘旋在他心头的疑问是,两个小孩子究竟怎么样了。 这句话本来没有问题,八面玲珑。 如果牛丁是冥河摆渡人,可以领会成问魂魄在哪里。如果不是,可以领会成问人在哪里。如果两个小孩死了,还可以领会成问尸体在哪里。 可楚大神棍现在假扮的是判官,神目如电,怎么会不知道两个小孩的情况? 他一直提醒自己不能直接问的,方才一得意,竟然脱口而出。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怎么收得回? 好在牛丁的脑瓜子转得没有那么快,闻言昂起头坐直,道: “奇怪,大人没有见到?不对呀,我明明送走了他们……” 楚凡不接话,也不敢接话,生怕打草惊蛇。恨不得立即变出几块干冰降低温度,把阴森森气氛推上顶峰。 房间黑暗,窗户纸透出微弱月光。 楚凡知道牛丁看不清自己,自己却看得清他脸上表情。 那张面孔先是惊愕,继而疑惑,慢慢平静下来,露出了诡异微笑。 “大人,请问胡二在哪里?” 当…… 好像一口巨钟在脑海敲响。 楚凡知道,这个问题绝对不可以回答。况且他连胡二是人是鬼都不知道,从何答起? 沉默不是办法。 牛丁的呼吸声越来越平缓,眼神却越来越明亮,左手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往被窝里够,那里露出了半截铁尺。 肉身搏杀?楚凡是不怕的。但只要一动手,注定前功尽弃。如果这厮真有幽冥背景,想必死亡也威胁不到他。 楚凡原来准备把这厮催眠了的,装扮和语音只是制造氛围。 牛丁也即将进入催眠状态,却因为自己说滑嘴露出破绽,顿时起了疑心。不能够让他冷静思考下去,否则局面越来越糟糕。 楚凡慢慢俯低身躯,让从窗户纸破洞漏下的两束月光恰好照射到自己眼睛。 低沉的,毫无抑扬顿挫平仄起伏的声音再次响起,不挟带一丝情绪。这时候话不能说得太多,简单重复就行。 “阴阳有序,天道无情。阴阳有序,天道无情。阴阳有序,天道无情……” 牛丁瞪着凑到面前的一双亮晶晶眼睛,感觉像两个巨大的漩涡,似乎要吞噬掉天地万物。僵持数息后,脑瓜无力地垂下了。 低沉的声音问道:“说,你是谁?” 木讷的声音回答道:“小的牛丁,是阳武县白役。” “十几天前,你在判官庙做了什么?” 寂然无声。 再问一遍,牛丁还是没有回答,身躯颤抖起来。 楚大神棍提高声调,继续追问。 牛丁猛地抬起头,眼珠子绿莹莹泛光,发出了完全陌生的阴沉沉声音,好像身躯里藏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反问道:“你是谁?” 楚凡倒吸一口凉气,一串咒语脱口而出。 “那莫悉底悉底苏悉底悉底伽罗罗耶俱染参摩摩悉利阿舍么悉底娑婆诃那莫悉底悉底苏悉底悉底伽罗罗耶俱染参摩摩悉利阿舍么悉底娑婆诃……” 这是,不动明王降魔咒。 “你……是……谁……” 阴沉沉声音继续对峙,空洞而悠长。 这是精神力量的对抗,一瞬也松懈不得。 楚凡感觉一缕阴寒冷酷的意志正侵蚀脑海,瞬间寒毛炸开,背上的汗都出来了。 咒语越念越快,越念越急,越念越大。 阴沉沉声音越来弱,越来越低,终于停止。 跪坐床上的牛丁颤抖越来越剧烈,上半身终于“砰”地后仰倒下。 楚凡弯腰探了探他鼻息,摸了摸胸口,摇摇头。 猝死,没得救了。 楚大神棍遗憾地站直,环顾破破烂烂空空荡荡的室内。 躺在床上的牛丁突然直挺挺坐起,冒出尖利阴森的声音:“鬼差上路,黄泉不归。你跑不掉的……” 去你妈的,呸! 楚凡一掌就把他拍倒。 这一次彻底死透,再也没有诈尸。 第四十五章 神念 梆梆梆…… 哐……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关门闭户,小心偷盗……天干物燥,小心……呃。” 声音戛然而止。 鼓槌落地,像鲤鱼打挺一般蹦跶了两下。铜锣落地,仿佛车轮子一般滚出两丈开外,不情不愿地歪斜躺下。 打更的汉子躬腰捂住嘴巴,眼珠子鼓凸。 明晃晃的月光下,又没有房屋遮挡,觑得分明。一个影子从百多丈远的义山飘出,晃晃悠悠横过道路。约莫丈二高,身披大氅,头戴牛角官帽,吓死个人! 打更汉子“扑通”跪下,头磕地砰砰直响,惊恐念叨: “判官爷,小的从来没有做过亏心事,碰到叫花子都要施舍一碗饭……只,只同王寡妇弄过那么一回,还出了五十文钱的……” 连续磕了十几下后,汉子怯怯抬起头,望见远处空荡荡无一物。 一阵微风起,路旁树梢晃动,几片稀疏的黄叶飞旋。 汉子捡起鼓槌,蹑手蹑脚拾起铜锣,转身一溜烟飞跑。 乖乖,俺滴个娘亲,今夜这更是打不得了。千万莫惊扰了判官爷巡山搜街,捉鬼索魂。 楚凡蹲在界河边的一个黑暗处,舀水洗脸。 一脸的胭脂墨水可要洗干净,倘若被楚灵发现蛛丝马迹,肯定大呼小叫,刨根问底。 昨晚因为等石猛,大家八点多钟了才吃饭。楚凡夜里要出门,不知道几时回,便把小丫头赶去与李素、盈盈一起睡,反正那间屋还铺着两张床。 小丫头却拉住他的衣角死活不放,泪眼婆娑,翻来覆去就一句话:“呜……外面有好多坏女人。哥哥晚上出去,骨头都会被啃掉……” 楚凡哭笑不得,明白暗指“怡春院”等风月场所,恐怕是石嫂告诉她的。 这也是楚凡要求的。 既然生活在红尘俗世,对外界就必须了解,小丫头不能困在象牙塔里。除了学习礼仪女红等等外,还应该明白一些风俗人情,世态万象。但她毕竟太小,石嫂讲得又很隐晦,似懂非懂,便理解成了狼外婆之类形象。 两个小家伙盈盈与石泰一看小姐姐哭了,连忙一个抱左腿,一个抱右腿。他们一点儿也不怕楚凡,但小姐姐的话就是圣人之言,天帝御旨。 幸亏石猛过来解围,说小郎身为白役,自然有公务要办。今晚他是去了解情况,已经与线人说好。就在城里,没啥危险。 楚凡走出去好远了,回头还见到小丫头带着两个小家伙站立门外眺望。庆幸自己机灵,出门之后没有马上寻找事先丢弃在篱笆墙外的包袱,那里面藏着判官服,胭脂,一块墨。 洗完脸,楚凡随手把牛耳尖刀丢进河里。 这把刀还是黄风口那泼皮的,材质特差,揣在腰里是个累赘。拨门拴厚了点,当武器又太短小,没啥用。 墨、胭脂、判官服得拿回去藏起来,以后说不定有用。 嗯,胭脂弄脏了,要记得以后给李素买更好的。 凉凉河水让发热的脑袋渐渐冷静了。 楚凡自从恢复前生意识后,依仗身体、灵能、科学的优势,一路势如破竹,好像少年闯入了幼稚园。对这个世界也是采取俯视的心态,全然没放在眼里。 牛丁今夜给他上了生动一课。 这个世界,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即使没有什么高端战力的社会底层,也可能有恐怖的不可理喻存在埋伏下丝线。 牛丁就是延伸下来的一根线。 迄今为止,楚凡依然不太相信幽冥地府,除非黑白无常跑到眼前大战一场。 然而,牛丁为什么会发出另外一个声音? 用科学解释,无非两种情况。 第一种,他内心隐藏一个自认为冥河摆渡人的第二人格,受到刺激后冒出。 第二种,他内心被外界种下强大意念。一旦触发,就会取代清醒意识。 比方说,军队战士一般都被灌输忠君爱国思想。虽然没有强大到可以压制生命本能的程度,却在你想投降时,形成强烈的精神障碍。 比方说,高明的催眠师在患者脑海种下一把“钥匙”,可以是一句话,或者一个物件。患者一旦听到那句话,立即清醒。或者在梦中见到那个物件,立即醒来。 许多间谍的脑海里都存在这样“钥匙”,目的是阻止说出机密。有点像潜伏的病毒,一旦被激活,立刻让电脑死机。 用玄学解释,也有两种情况。 第一种,高人或者鬼差千里传音,借他之口说话。 但这种,楚凡觉得可能性不大。就算高人或者鬼差恐怖如斯,牛丁脑瓜肯定达不到接收信息的灵敏度,反馈信息的高功率。在精神力量的对抗上,他比自己差远了。 第二种,类似于上面第二个解释。 牛丁脑海被种下神念,一旦外界意志逼迫他说出隐秘,会协助抵抗。发现抵抗不了,便玉石俱焚。 于是牛丁猝死,把秘密带入地下。 楚凡认为,这种可能性最大。 只是不知道在牛丁脑海里埋下“定点触发炸弹”的是幽冥鬼差,还是邪魔外道。 无论是谁,目前的他都对抗不了。 楚凡的精神力量不弱。 对方即使控制不住他,但能控制牛丁。那么,控制楚灵、李素、石猛等等的难度就不会太大。 想一想都令人不寒而栗。 不动明王伏魔咒起了作用,胜负的关键取决于精神力量强弱。 对方埋伏的一缕神念虽然弱,却可以攻击。 楚凡觉得,以后得琢磨出神识攻击与防御手段才行。如同光练力气不练拳脚,上场打架的结局堪忧。 牛丁临死前尖叫,“鬼差上路,黄泉不归。你跑不掉的……”,楚凡绝不认为是恐吓。 不知道在何方,不知道是人是鬼的东西,绝对会寻来。 计划赶不上变化,阳武县城不能呆了,迟早要出事。 悠闲的生活一下子被打断,局面开始脱离掌控,渐渐散发出危险气息。 楚凡觉得,鲁家堡报仇的事可以放一放,但苍叔一定要先接出来。万一自己不小心挂了,岂不是留下遗憾? 他决定明天就动身,不必等中秋节之后了。 第四十六章 三炷香 牛丁的屋子肮脏破烂空荡,充斥着霉腐味道,藏不了什么东西。 楚凡推开窗户让月光照入。 诸般物件除了颜色黯淡外,他连细节都可以看清楚,同白天并没有多大区别。 来回检查了三遍,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找到什么可疑之物。 临走前,最后一次环顾卧室,目光落在了柜顶两束香上。 个子矮的人瞧不见柜顶,但对门框高的楚凡不算啥。普普通通的香,还用掉了大半,谁也不会在意。 奇怪,这厮并非信佛居士,要香干嘛? 刚才搜寻了几遍,房间里面并没有香炉,难道插地上? 况且,这两束香摆放在柜顶的中间,就算个子高也要踮起脚尖伸长胳膊去够,取出来非常不方便。 把两束香拿下,楚凡就着月光细看,越看越纳闷。 一束满把,另外一束只剩下三根,外面包裹的牛皮纸一模一样。 蹊跷的是,单独三根香精致多了,却嗅不出气味。而满把香粗糙多了,闻得出榆木松柏的清香味道。 咄咄怪事! 不同的香烛用相同牛皮纸包裹,是为了节约纸张,并不稀奇。楚凡在坊市李老爹的香烛铺子见过,不同作坊生产出的香才在外包装进行区分。 香烛主料无非榆木粉、松柏粉,再掺杂香料,用树皮树根熬出的胶粘合。 楚凡砍柴砍了许多年,鼻子又罕见灵敏,木粉气味能够轻易嗅出。 三根香明显属于高级货,怎么能不掺香料,连木粉味都没有。它点燃之后除了冒烟,还散不散发香气? 楚凡百思不得其解,很想把三根香带走研究。斟酌一番后还是塞进墙缝,准备从鲁家堡返回再看。 这栋房子比坟墓还阴森,何况刚死了疑似冥河摆渡人。没弄明白前因后果,贸然拿走任何东西都不吉利。 虽然楚神棍连活着的牛丁都不怕,更不会怕死的。但离开阳武去鲁家堡时,把诡异的三炷香偷偷放进家里陪伴楚灵,心里太膈应。 …… 夜里太迟入睡,神思消耗又大,楚凡破例没有早起散步。 窗户纸白透了的时候,他依旧半梦半醒。 鸟儿在树梢啾啾鸣叫,振翅盘旋,最后一排排落在屋檐上,低垂着小脑瓜盯住隔壁石猛家的厨房,那里冒出了香喷喷的烟火气息。 小姑娘盈盈与小男子汉石泰喂鸟儿喂上了瘾,最喜欢吃一半故意洒一半。弄得麻雀燕子们把石猛家的炊烟当成了开餐信号,呼朋引伴,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石嫂一开始还心痛粮食,见楚凡也笑嘻嘻地跟着两个小家伙胡闹,就不管了。 但楚凡不让盈盈、石泰泼洒太多,蹲在地上像和大人对话似的告诉两个小家伙,喂太多会让野鸟丧失觅食本领,反而害了它们。等到冬天下雪时候,就可能饿死。 西厢房传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准是楚灵又开始数铜钱了。 在鲁家堡身为奴隶时,小丫头梦寐以求的不是漂亮鞋子和花衣裳。如果让她在吃一顿饱饭和拥有一枚铜钱之间做选择,她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原因很简单,她毽子踢得可好了。 但包在鸡毛毽子里面的底板用石片磨出,又重又硬又不规则。打得脚丫生痛,还飘不起来,像石头一样往下掉。 穷。 太穷。 她没有铜板。 苍叔曾经给过她两枚,拿回家却被嫂子没收了。 阿凡也没有铜板,便勤快地帮栀子妹妹磨石头。精挑细选最漂亮的,耐心磨成薄薄的圆片。可惜还是太沉重,中间也不能打孔,一打就碎了。 所以小丫头的毽子特别寒碜,就是一块碎布包裹住一块小石片,上面绑扎几根鸡毛。 半个月前,楚凡特意叫石猛兑换一大堆崭新制钱送给她。 从此,楚灵多了一个新习惯,数钱。 高兴时数,不高兴时也数。数着数着,少女就眉开眼笑了。 与以往不同的是,好材好料具备,她却再也不做毽子了。明明知道金银元宝比铜板贵重得多,却一点兴趣也没有,送给她也不要。偏偏喜欢黄灿灿圆溜溜的新铜钱,专门用一个小红漆箱子装着,搁在枕头边。 听到楚凡伸懒腰打哈欠,楚灵立刻放下叮叮当当的“玩具”,穿过堂屋走进东厢房,人未到而声先至。 “哥……” 小丫头以前头发枯黄,身材瘦小,肤色黝黑。只经过一个月时间的调养,就像贫瘠土地里干瘪的小草得到养分同雨露滋润,马上蹿高了一截,微瘦却不骨感,头发转青,肌肤细腻如瓷,呈现出几分妖娆之态。 她以前是小黑炭,黄毛丫头,现在都快漂白了。 楚凡自己也白了不少,甚至强过了常年风霜日晒的石猛,常常戏称三人为家中三黑,小黑,大黑,老黑。 照这样趋势发展,小黑会变成小白,大黑会变成大白,老黑嘛,还是老黑。 见楚灵直驱榻前,楚凡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 “哎呀,丫头。李素老师没有教过你,进别人房间要先敲门吗?” 楚灵无辜地眨巴眼睛,撅起嘴巴,小身子扭来扭去,回答道: “嗯,老师没有教……再说,你的房门也没有关呀。” 楚凡一愣,心道这世界的女子讲究行不出声,笑不露齿,真可能没有这样要求。自己不关闭房门是担心她夜里害怕,等她再长大一些就不能不讲究了。 “行了,行了……以后记住,房门没关也是可以敲门框的。” “好嘛,人家晓得。就哥哥规矩多……我帮你去端热水洗脸。” 楚凡爬起来,生怕她瞧见左手掌被燕婉儿咬下的齿痕,一边背对着小丫头整理衣衫,一边说道: “哥哥好胳膊好腿的,不需要你弄。你先出去,嗯……去帮石嫂烧火吧。” “老师在灶屋里帮忙呢……哥,告诉你一件大怪事。” “啊,你还有大怪事?” “嘻嘻,不是我,是老师。她昨天订的判官衣服同一盒胭脂找不到了,吓得够呛。你又老不回家,我们两个半夜没睡着……” 楚凡心虚地往外走,道: “啊,这个……找不到了就重新买呗……你还笑!” 楚灵顿了顿脚,蹦蹦跳跳像一块膏药似的粘上,道: “哥,是真的。昨天根本就没有外人来过,我还亲眼看见裁缝把东西送过来的呢。老师说,今天不能带盈盈去还愿了,要重新订做。石大哥说,以后大家要注意安全,防火防盗……” “嗯,那是,那是……” 楚凡昨晚把楚灵赶去同李素睡,固然因为小丫头孤零零睡大房子不安全,另外一方面是想减轻她对李素的抵触情绪,没料到两个都没有睡好。 小丫头觉得自己一个人的哥哥快要被大伙瓜分掉了,对漂亮老师进自家院子充满警惕。连学习都是主动跑过去的,也不嫌两个小孩子吵闹。 嗯,防火防盗……防老师。 “丫头,你不也在山神庙许了愿吗,实现没有?要不要哥帮你,去给山神爷重塑金身,安上胳膊腿儿?” “才不要你帮忙呢……哥哥真笨,自己许的愿,只能够自己还……” 楚灵翻了一个白眼。 第四十七章 风乍起 石猛升任大捕头,今日算履新,忙到快正午才回,把午餐早食作一顿吃了。 午后,他与楚凡两个人去云升车马行借了一匹马。 其实楚凡身为白役,石猛帮他调用县衙捕房的马匹也没有关系。但眼下典史阎威像一只乌眼鸡似的盯着,实在没必要占这点小便宜,惹一身骚。 楚凡赶回临水郡山阴县,需要一匹好马代步,两人准备去南区乡下的云溪马场挑选。 地图什么的属于战略物资,一般人无缘得见,阳武县里的几幅又太简单粗糙。楚凡根据大家的讲述,在脑海里拼凑出一副大概地形地貌图。 苍伯当初说,从鲁家堡往南八百里将抵达苍南郡,过苍南郡就抵达与姬国接壤的边关重镇遥平,其实有误。准确地讲,应该是出鲁家堡后往东南走,距离也没有八百里。 楚凡带着小丫头翻山越岭笔直朝南闯,结果来到了青云郡。 青云郡往西北方向六百里,将是李素的家乡——云梦国。 云溪马场位于阳武县南区偏东的方向。 在那里备好马匹,不返回县城而是折往东北,穿过荒无人烟的二十年前战场,将抵达苍南郡与临水郡之间为战争修建的直道。快马加鞭,明天上午就能赶到山阴县。 阳武县南区的乡镇分外残破,萧条。 出城十几里还能看到一个个村落,道路两旁是收割后的稻田。稻茬整整齐齐,笔直挺立,仿佛接受检阅的矮小士兵。 高粱、玉米成熟了,清香四溢。 有时候还能见到一垅垅棉花,卵形的棉果绽放,露出棉絮,白得像小小一团云。 妇人们挟着簸箕,正忙碌采摘。 虽然秋高气爽,极少下雨。可万一不凑巧赶上一场大雨,棉果打湿了极容易发霉,晒都没法晒干。就只能徒呼奈何,自认倒霉了。 棉花要不纺布,要不做成棉袄棉被的内芯。棉布的价格低廉,只有下里巴人穿。而穷人们一穿就好久好久,甚至父传子,子传孙,消耗不大。 因此棉花不可缺少,却种植不多。 其实楚凡最喜欢粗糙的棉布麻布,不喜欢光鲜的绫罗绸缎。那玩意滑腻腻的,好看是好看,贴着身子并不舒服。 两人骑马并行,出城二十里后,便极少见到行人与农人了。 路上,楚凡告诉石猛,牛丁死了。 石猛一惊,张了张嘴却无声。任何问题,原则上只要楚凡不说,他就不问。 楚凡继续道,不是我杀的,也不知道是谁杀的,可能不是人杀的…… 听了这句话,石猛回答: “这件事,我准备呆会儿再告诉你的。昨天晚上打更的见到判官爷在义山附近出没,上午就有一个泼皮来报官,说牛丁死了。张彪心急火燎赶去勘查,我也去看了看。房屋门窗大开,院子的地面干硬,见不到什么足迹。 “那牛丁全身上下,除了脸被你抽出两记鞭痕,胸口两肋残留张彪拳脚留下的乌青,并无其它伤痕,笑得非常诡异。仵作用银针探喉,没有探出毒。大家沸沸扬扬,说他坏事做绝,魂魄被判官老爷收走了。还有人猜测,是不是挨了你同张彪两顿暴打,旧疾复发而死。 “阎威那厮现在痛恨张彪,反而不怎么痛恨我了,想拿捏案子的病脚,却没有着力之处。因为昨晚牛丁离开县衙时,还是活蹦乱跳的。阎威提出开膛验尸,但张彪与牛丁的姐姐也不蠢,死活不准……” 楚凡笑笑,道: “风乍起,吹皱一池秋水……其实开膛验尸也验不出什么名堂,张彪还是挺精明的,怕节外生枝。即使阎威想搞事,头顶还压着一个李文呢。南区归张彪管,死的又是他小舅子,猛哥千万不要插手。义山那块地有点邪门,千万不要再去,从周边路过都不要停留。” 石猛沉默了数息,回了一句,好。 楚凡继续问道:“胡二是谁?” 一听这句话,石猛大惊失色,勒住马破天荒反问: “小郎,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楚凡家里兄妹二人,按照习俗,该被称呼为大郎才客气。但他一听别人叫“大郎”,就联想起帽子绿莹莹,被美艳老婆潘金莲毒杀的倒霉蛋武大郎,一脸黑线。 因为他年轻,偶尔又被人称呼为“小郎”,感觉跟“小哥”的意思差不多,透着一股子亲昵,便欣然接受了。 见到石猛面孔巨变,楚凡心想,这胡二果然不简单。也勒住马头,望了望阳光灿烂的田野,缓缓道: “昨晚,我偷偷拿了李素准备还愿的判官服,别告诉她,准备去教训牛丁一顿。那厮见了,果然惊骇,胡言乱语一阵后就死了。死之前问了一句,判官爷,胡二在哪里?” 什么! 身为泥胚境第三重巅峰的武者,刀口舔血的大捕头,石猛惊叫一声,竟然被吓得身躯陡然一颤。目光警惕地左右顾盼,左手下意识按住刀柄,右手则不由自主地拽紧了缰绳,勒得黄骠马团团乱转。 楚凡静静地瞧着,心里纳闷又好奇。 胡二这个名字,一听就不是什么大人物,怎么让石猛惊讶害怕成这个样子? 一片云彩飘过,天阴了,凉风飕飕。 石猛好不容易勒正马头,大喘了几口粗气才恢复平静,道: “胡二在五年前死了,就埋在牛丁屋后的义山上。” …… 书写到这里了,补充一句。 《芥子长生》适合慢慢阅读,一味追赶情节会漏掉许多韵味。 昨晚有小友特认真斟酌前几章,提出了一些关于阿凡身世的疑惑,了不起。 有些东西,我并没有一一进行说明。那样固然可以增加字数,也并非毫无意义的“注水”,但是将导致行文累赘。 关于家生子制度,各朝各代差不多。 父母为奴,或者一方为奴,孩子一出生就是奴隶。 所以,阿凡的父母在他出生后隐瞒不报,想偷偷送出去。 阿凡的父亲立下了军功,为什么要把赦免奴籍的名额让给母亲,很明显是要保护她。 鲁伯为什么先报官再动手?碍于阿凡母亲的“平民”身份。 他们一家人的悲惨遭遇,是我从史料中摘录出来加以改编的。属于历史上曾经发生过,可能还不只一次的真实案例。 另外,强调一下。 楚凡早就穿越,只是角斗之前本体意识没有苏醒,浑浑噩噩。 所以,不是楚凡夺舍阿凡。 楚凡本来就是阿凡。 第四十八章 守墓人 故事得从二十年前讲起。 姬国进攻厉国,摧枯拉朽,击破了边关重镇遥平。厉幽王征兵五十万,一度反攻三百里。 战争拉锯了整整三年,主战场在厉国苍南郡,波及临水郡,青云郡,以及姬国的建宁郡。 搞笑的是,战争结束后双方均宣称大胜,实际上疆域同战前没有任何区别。 战争进入第三个年头,最后一场大决战在阳武县南端的云溪原展开,双方投入百万兵力。 这一战由厉幽王的胞弟逍遥侯亲自指挥,大败姬军,建立了盖世功勋。厉国的侯有好几个,但从此之后,被尊称为厉侯只有逍遥侯。 姬军节节败退,先退入苍南,再退入遥平,最终缩回了本国的建宁防御。 从阳武县城出发,穿过云溪原可以把茶叶、铁、丝绸、瓷器等输送到苍南,遥平,甚至更远的姬国建宁,而姬国也可以反向输送珠宝、海盐、海鲜等物。 那时候,从临水到苍南的直道未通,这是最便捷的一条路线。阳武县城的南区商贾云集,各种物资堆积如山。 战争结束后的头五年,也就是一十二年前,被打得稀巴烂的阳武县城又迅速繁华,仿佛回光返照。 虽然厉国与姬国的正式贸易中断,从阳武通往苍南的商路却没有断。何况厉侯在云溪原屯兵一千,囚禁三千战俘。光四千人每天的耗用,都不得了。 一十一年前爆发了三件事,对阳武县来说,件件致命。 初春,雪才消融。战俘暴动,几乎与看押的兵丁同归于尽,厉侯撤掉了屯营。 仲夏,临水郡到苍南郡的直道竣工,人行货往非常快捷,拐弯走阳武的越来越少。 深秋,云溪原瘟疫爆发。从废弃屯营的周边村落开始,以烈火燎原之势向外扩散。仅仅只过半个月,近百个村落无一活口。 厉侯派出大军封锁云溪原整整一个月,才把事态平息了。但大军撤离时把云溪桥毁掉,宣称里面的瘟疫并未根除,而且出现了怪兽,闲人不可进入。 云溪原在南岭山脉的边缘,形状狭长,达五十里。最宽处才五里,最窄处仅仅五十丈。 过云溪十里,阳武县在最窄处设立了税所,军队也在靠近阳武一方屯兵禁囚。再往里走,便属于苍南郡地界了,七八里一乡。 然而经此一变,统统烟消云散。 瘟疫不仅仅在云溪原肆虐,还越过了溪水。 大军刚刚撤离,凛冽寒冬,溪畔三个村庄的人一夜死绝。 阳武县衙在青杀口立碑,禁止百姓闯入。 溪畔好大一大块地成为禁区,附近的人家又惊慌逃跑,南区一下子减少了许多村镇。 以往北区捕快少,南区捕快多,是根据实际情况制定的。情况改变了,典史阎威与县丞周秉勋还沿用老黄历,明显支持张彪打压石猛,属于后话。 没有人家去开垦耕种,土地渐渐荒废长草。 几年后,云溪马场不声不响开张,据说有军方背景。 东南方向的商路彻底断绝,阳武县再也难恢复以往光景。 虽然近些年又有一点起色,是因为云梦国面临灭顶之灾,许多人家携金带银往这边逃难,毕竟不能长久。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面临石桥被毁,瘟疫怪兽,官府禁令,依旧有亡命徒闯云溪原偷运货物。 但是只见人去,不见人回。 云溪原里有什么,不知道,连官府都禁止谈论。 阳武县人人谈之色变,老一辈人诅咒往往不说“下十八层地狱”,而讲“去云溪”。 胡二是瘟疫之后来到阳武的。 这厮三十几岁,是个脱伍的军汉,武功高强。大约踏进了泥胚境第三重境界,寻常十条汉子近不了身。 战乱过后,县城里一半居民死的死,逃的逃,涌入了许多外来户。 以往城里人都是土著,多少与城外庄户有牵连,过世后就归葬城外。但这些外来户虽然在县城里扎根,城外却没有土地亲戚,老人死后无处安葬。 当时的县令李光明大笔一挥,把城南偏僻处义山划归公用坟场。其实那地方平日里没人去,山上早就有坟头。 胡二便在义山的脚下修筑了一所简陋院子,去祭拜先人的往往都会给他塞点钱,私下却鄙夷地称呼为守墓人。 凭啥要塞钱? 就凭人家住在山脚,没事往你祖坟上撒泡尿也受不了。 破财消灾。 胡二似乎不缺守墓的那点散碎银子,给就收,不给不讨。也不近水楼台先得月,做纸钱冥器等小生意,成日在青楼酒馆厮混。 大小泼皮争相投靠,尊之为“胡爷”。只要犯事就请他出面了难,没有不成的。 这厮没啥营生,银子从何而来?县衙为什么又折腰奉承? 至今是个谜。 九年前,因为争抢一个粉头,砸了怡春院,他被北区捕头董卫当街暴打。当场放出狂言,说他活不过三天。 果然,第三夜董卫死在家中。门窗都是关闭的,没有任何动静异状。 人人怀疑胡二使用了巫咒之术,战战兢兢,愈发惧怕。 八年前,有人告发他绑架小孩子。刚巧头两年也发生了几起婴儿失窃案,县令李光明大发雷霆,一并归于他头上,准备秋后问斩。 可笑那厮在狱中还大刺刺摆架子,冷笑道,我若死了,全城陪葬。 可惜没有等到秋后,李光明就告老还乡。 董卫死了,石猛被提拔为北区的捕头,亲自送老县爷到十里长亭,聆听了最后一次教诲。 李光明仰天长叹: “魑魅魍魉不除,国无宁日……你以后,不要同这些事沾边。” 到底什么事?他却没对石猛说清楚。 新县令一到,以无查实证为由,杖打了胡二五十,当堂释放。 经此一变,胡二从此收敛。不再纠集众泼皮嬉闹,阴沉少语,行踪诡秘。隔十天半月便从县城消失,也不知去了哪里。 县城里人人惧怕,连张彪这样凶狠霸道的,也不敢找他麻烦。 只要他往哪间铺子前一站,掌柜的准拿最好东西奉上。但这厮从来不肯白收东西,喝酒吃肉也不赊账,倒还磊落。 他死得很诡异,很可笑! 五年前,这厮喝得酩酊大醉,一时得意忘形了,大声叫喊道:“咱家可以役使黑白无常,青云郡里怕过谁?” 席间好多人凑趣,追问:“胡爷,怎么役使?” 胡二道:“只需点燃三炷香……” 话才吐出半截,胡二的喉头呵呵乱响,面孔紫涨,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掌扼住脖子。 他是在外面混的,哪有什么知心朋友?众人纷纷退避,没一个敢靠近。 胡二手舞足蹈,挣扎了一阵后,砰一声倒地猝死,被埋在了他屋后的山头上。 他一死,好像去掉了头顶阴霾。县城里面张灯结彩,整整热闹三日。 牛丁就是那个时候进的城,他姐姐嫁给了张彪做妾室。 义山土地是官府的,胡二的院子却是自盖。等了两个月不见亲戚前来收房,县衙准备处理了事,但无人敢接盘。 张彪厌憎牛丁好吃懒做,成日厮混,便出三两银子收下胡二的房子,相当于白捡,让牛丁自立门户。 牛丁半年后又买下一辆马车厢,却没有马匹,纯粹靠坑蒙拐骗度日。 其实,他不认识胡二。 第四十九章 云溪马场 山丘连绵起伏,线条柔和。 农田渐渐稀少,垅间的土赭黄干硬,杂草丛生,被荒废了。 楚凡信马由缰,安静地听石猛讲述,脑海里则风驰电掣一般印证、判断、计算、推理、演绎…… 呵呵呵,百万大军的决战?明显吹牛逼嘛! 当然,不能怪石猛,他是真信了。 古人就喜欢玩虚的。 楚凡在书籍中见到过对云溪原之战的介绍,说什么“伏尸百万,血流漂橹”,纯粹属于吹牛皮不打底稿。还见到厉国上将军孟代在此战中诡异失踪的记载,这个才是真实的。 云溪原场地狭窄,根本容纳不下百万大军决战。 况且这个时代的效率低下,为保障一位士兵作战,至少需要两三个人负责辎重补给。一旦战线拉长,后勤人数将急剧上升。民夫得吃饭,骡马也得消耗草料。 如果把他们都计算进去,百万大军才可以勉强凑够。 照这样估算一番,双方的作战军队加起来顶多二十几万人,短兵相接的可能才几万。 这几万人也不是堆在一起打群架,而是分散于从阳武县到云溪原再到苍南郡的两百多里线路上,经历了非常多的小规模战斗。 为什么书中经常出现几万人击败几十万人的恐怖战例,就是因为对方的战斗人员并没有那么多,各怀异心。 大战役是由一场一场的小战斗组成,分隔在不同区域不同时段打,犬牙一般交错。只要其中一两支部队抵抗不住了开始逃窜,相邻友军也被牵连影响,毫无斗志。最后大伙都不打了,撒丫子就跑,形成大溃败,所谓兵败如山倒。 由此看来,姬国军队还是很强大的,一节一节地整齐退却,并没有溃败。 厉国把逍遥侯渲染得如同战神临凡,其实他仗着本土作战便宜把姬军赶走,一突入对方的建宁郡就被逼退。 当然,反败为平,也算是很厉害! 尤其后来不惜劳民伤财修建直道,开山填谷,遇水搭桥,非常具备超前思维。 那么他空耗米粮,囚禁三千战俘干什么? 恐怕是出于策略考虑,比方说舆论风评,比方说作为谈判筹码,等等。 换位思考,任谁拿了三千不肯归降的战俘都会头痛。放了吧,人家回去还当兵。杀了吧,影响太坏。化整为零卖了吧,没人肯要杀气腾腾的奴隶。 战俘暴动,很正常。 瘟疫,也有可能。 隆冬时,已经被隔离的瘟疫居然越过云溪传染三个村庄,却不太可能。 这事有点古怪。 瘟疫嘛,属于细菌病毒感染,又不是毒气。天太冷,蛋白质会失去活性。况且被隔离了,又没长腿,怎么能飞走扩散? 除非不是瘟疫…… 但十一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楚凡懒得费神思考,重点关注胡二。 他与牛丁的重合点很多。 离群索居,绑架小孩,涉及幽冥,死状相似,三炷香…… 楚凡大胆推测,牛丁住进胡二的房子后继承了衣钵,成为冥河摆渡人,由一个普通泼皮变成了不得的泼皮。但胡二是正式工,牛丁却是临时工,缺乏嚣张的本钱。至少自己用柳枝鞭打时,他不敢还嘴。 关键之处在于那三炷香,可能是与幽冥通讯的工具,点燃后请来黑白无常。民间请神送鬼,不也是点三炷香嘛! 想到这里,楚凡心中“咯噔”一下,庆幸自己没把从牛丁屋里搜出的三炷香拿回家。这要是被小丫头不小心点燃,可怎么得了! 捕头董卫应该是死于黑白无常之手,并非被胡二咒死。 老县令李光明肯定知道一些内幕,所以临走前对石猛讲了那番话。不过他的官威太小,对抗不了。 事情越来越复杂。 一般告老还乡,是需要自己先提出申请的。看样子李光明被严重威胁,在节骨眼辞掉了官职。而且官府里,恐怕还有无常的眼线,能量极大。 否则,新县令何至于一上任就把胡二放了。 胡二是个脱伍的军汉,瘟疫之后突然出现在阳武。从时间上来看不是巧合,露出了蛛丝马迹,玄机重重。 牛丁临死前喊,“鬼差上路,黄泉不归。你跑不掉的……”,等于敲响了警钟。必须趁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还没有找到自己,早点进行筹划。 楚凡越琢磨越好奇,也越来越警惕,豪气渐生。 呵呵,管它什么魑魅魍魉,我自笑傲前行! 快靠近云溪马场了,碰到络绎五拨人从里面出来,或骑或牵配备了崭新鞍镫洗刷得油光发亮的马匹。看来青云郡最大的马场,生意蛮好。 拐过一个山包,出现了好几万亩的一个大草场,木栅栏高高耸立。 马粪味与酸臊味扑面而来,倒不是特别浓烈。 二人来到草场最前方一栋青砖大宅前,立刻有伶俐小厮上来牵马。宅子前还停放七辆马车,想必也是买马的。 两名女子带着丫鬟在不远处悠闲散步,把这趟买卖当成了郊游。 更远处的棚子里,三三两两分布着十几个伙计正在卖力地给七八匹马洗刷,配上鞍镫缰绳马鞭,边上一簇一簇地站着二三十个人评头品足。 一位管事模样人陪伴一位富家翁从宅子里走出,见到石猛一愣,笑嘻嘻地拱手,说道:“石捕头,稀客呀,今日哪阵风把你吹来了?这里除了马匹,可没有别的。” 石猛今天特意穿便装,就是怕别人误会他在办案,闻言尴尬地笑道:“林管事,咱家过来,正是要买一匹马。” 富家翁也认得石猛,到近前拱手寒暄。 林管事道: “石捕头,你是自己买还是县衙买?要不,你先进去吃茶,里面还有其他管事招呼。我得先陪下王翁……” “是自家买……”石猛见楚凡微微摇头,继续说道:“我们得赶时间,下次再吃茶吧……烦劳叫一个老伙计过来。” 林管事便唤来一个五十多岁的伙计,自己陪着王翁往马棚子那边去了。 那名老伙计一溜小跑到石猛近前,点头哈腰作完揖,呲出一口黄牙板,嘿嘿笑道: “石捕头,小的马贵。大前年你同张捕头前来为捕房挑选马匹,正是小老儿招呼的。当时偷偷告诉你有一匹黄骠马最好,后来如何?” 石猛一挑大拇指,道:“借你吉言,那匹马我一直骑着的呢,很好。” “有没有给它起名字?” “这个呀,真没有。” “畜牲也有灵性,起个名字经常叫唤,它听得懂……嘿嘿,瞧小老儿这张碎嘴,一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忘了正事。不知道石捕头今日挑马,准备作什么用?” “啊,这也有讲究?” “那是当然,问清楚了才好帮捕头挑选。像屠宰用的肉马,咱们这里没有。像拉车的驽马,负重的驮马,也有区分。如果拉的是仪仗华车,便需要高大漂亮,性子温顺,走路平稳。如果负重爬山,矮马比大马好使。 “依小老儿看,捕头武功高强,缉盗追凶,是想挑一匹行脚的快马。可跑得快的耐力不好,耐力好的往往跑不快,二者兼备的百里挑一。至于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千里马,属于万里挑一,凤毛麟角。朝廷传递八百里加急文书,每隔二十里就要在驿站换马。否则,没有哪匹马能够一口气跑完八百里,千里马也不行。” 楚凡插话道:“挑你们最好最快的马。” 马贵闻言眼睛一亮,暗道惭愧。只顾着奉承石捕头,没想到不声不响的书生才是话事人,大主顾。 第五十章 阴兵过境 石猛见马贵嘿嘿笑着望向楚凡,介绍道: “我表弟楚凡,他说什么你照办就是。” “小老儿见过楚公子。” 马贵向楚凡作了个揖,道: “小老儿带你们去后山挑选马匹,尚有半里多路。楚公子是骑马过去看看,还是由小老儿挑好了牵过来?” “几步路算得了什么,一起走过去看看吧。”楚凡微微一笑,点头回礼。 “行,那就请两位贵人跟随小老儿去往后山。” 由马贵带路,从青砖大宅的侧面绕道往背后走。 马粪味与酸臊味更浓了,只见左右两边是一人多高密集的木栅栏,中间留出一条三丈宽道路。约一百丈外的前方又是一排木栅栏,后面一个小山包。原来这片马场的马,被围在两个大圈一个小圈的木栅栏里。 栅栏里不光有马,还拴了几只猴子。 楚凡乐了,心道果真见到了“弼马温”。 古人喜欢在马群里放入猴子,认为能让马儿不得病,“弼马温”就是“避马瘟”的谐音。不过,猴子的活蹦乱跳确实可以增强马群的活力,类似“鲶鱼效应”。 楚大神棍好奇地观望了一阵,捻捻手指,朝石猛丢了一个眼色。 石猛会意,趋前几步,塞一粒碎银子给马贵,道:“承蒙老哥提醒,黄骠马骑着甚好,曾经驮咱家脱了险。” 马贵推辞两下没推掉,欣然把银子收入怀中,自豪介绍道: “右边栏七百多匹驽马、驮马,左边栏五百多匹快马,前面栏一百多匹上等良马。虽然比不了北方的大马场,在青云郡却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可知为什么别人家驽马只要三十五两银子,快马只要七十两银子,咱们家偏偏要四十两银子,八十两银子,还供不应求?” 见马贵卖关子,石猛皱了皱眉头,楚凡却笑呵呵道: “云溪马场,有口皆碑,据说出产军马……” 这时只听到“嘭嘭嘭、哐啷哐啷”响,左右前方的木栅栏里都有人敲锣打鼓。奇怪的是,马儿并没有惊慌,炸群乱跑。 楚凡纳闷地问道:“这是在干嘛?” 马贵笑道: “咱家的马,的确是按照军马要求饲养的,每年送三百匹去边关遥平。没有命令,端的是不动如山。打仗时山呼海啸,最怕惊马。即使马儿跑得快,拖得了重车,一旦受惊便把人掀翻,把车掀翻,还不要命?” 楚凡伸出大拇指,笑嘻嘻赞道: “哈哈哈,每逢大事有静气,你们的马是该值这么多钱。” 马贵见他称赞,愈发得意,便走边道: “咱们早晨击鼓,马儿便会自动从厩里跑出。黄昏鸣锣,它们又会自动回厩。” “哦,这又是什么讲究?” “击鼓出战,鸣金收兵。” “不错,不错……”楚凡乐不可支,问道:“老哥神态硬朗,想必从过军,参加了云溪原大战吧。” “嘿嘿,惭愧。小老儿只在阳武县清河乡打过一仗,没本事砍掉一颗头颅,肩膀反挨一箭,上不了战场。这些年,有时候想,假如当初搏了军功,何必再养马?端的是命苦。有时候又想,当初搏了军功的兄弟,十之八九战死在云溪、苍南、遥平、建宁,小老儿又有什么资格叹息?唉,甭提云溪原那个血磨,就脚下这片马场,八年前整理的时候,还翻出了累累白骨。” 楚凡啧啧两声,问道: “那你们长年累月呆在马场,就不怕什么阴魂鬼怪?听说战场死人太多,常常有阴魂徘徊,也不知是真是假。” 一听这句话,马贵面孔剧变,好一阵疾走。瞧在银子的份上又停下来等候,转身看后面无人,压低声音道: “不瞒两位,小老儿还真见了阴兵过境。” 那是三个月前的一个月圆之夜,没有一丝风,天气闷热。 马贵夜半酒醒,横竖睡不着,在草原上溜达。稀里糊涂转到了青杀口,望见一里外的云溪对岸,有一队人马排成一线走过。 明晃晃的月光下,人物披挂的盔甲与掌中长枪清晰可辨。 以马贵的投军经历,立刻认出这是厉侯麾下最精锐的骁骑校。十人为一火,十火为一队,五队为一营,五营为一军。 诡异的是,这队人马在静夜里行走,居然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丝丝缕缕的青气缭绕周围,令这些人影看上去有点稀薄,有点儿虚幻。 阴森之处在于,瞅他们的样子确实像骑在马上,却看不见胯下的战马,好似一串皮影悬空从河对岸缓缓拉过。 纵然马贵见识了尸山血海,这一次却寒毛倒竖,血液几乎冰冻,捂住嘴巴趴在草丛里一动也不敢动。 他数了数,正好一百“人”,完整的一个编队。 太阳为至阳,月亮为至阴。 月圆之夜,是阴气最盛的时候。 毫无疑问,这是阴兵过境。 那个百人队,分明就是战死在云溪原的骁骑校。 第二天,马贵把这件事跟林管事讲了,被骂得狗血淋头,差点挨鞭子。林管事道,休要胡言乱语,小心影响了马场的生意。 马贵自己也觉得可能酒后看花眼,把树影当成了人影。但是借给他一个胆子,也不敢再挑一个月圆之夜,把这事验证一番了。 “咯,两位贵客请看,前方就是青杀口。出口子一里路见到云溪水,以前溪上有座大石桥。过溪往里走十里,形状慢慢收窄,被称为云溪谷,是咱们阳武县的地界。过了最窄的那段后,一下子开阔,被称为云溪原,属于苍南郡的地界。” 马贵指向前方。 楚凡和石猛跟随他行至山包侧面,见到约一百丈远前方有两座不高的山峰夹峙,中间道路不过三丈来宽。 “别看青杀口不起眼,一点点大。当年为了打下它,死了好几千人的。大热天站在口子上,也冷风飕飕的。县衙立碑禁入后,很多人闯过青杀口进入云溪谷,却从来没有回来过。马场建立后,我们见到外人硬闯,一般会进行制止。因为按照律法,见人犯禁而不阻止,也要获罪。近些年,闯谷的人有去无回,就再也没有人敢往里走了。” 第五十一章 山里有什么 一炷香之后,楚凡挑选了一匹青色杂白纹的雄壮大马,配齐鞍镫,费银一百五十两。 马贵夸耀道,这匹马日行六百里没有问题,一口气跑过两座驿站完全不需要歇息。倘若不跑远,并不比千里马差。如果得了好的又望更好的,永无尽头。须知千里马世间少有,跟灵兽相比却又算不了什么,难道还要弄一头灵兽骑骑? 楚凡见他说得有趣,笑道,愿闻其详。 马贵道: “小老儿走南闯北,不认得字,却听得多。抛开人为万物灵长,最低一等是畜牲,鸡犬猪马等等。一旦丢弃在野外,恐怕不消片刻就被豺狼虎豹吃了。第二等是野兽,逍遥自在。第三等是怪兽,独霸一方。第四等是灵兽,开启了灵智。虽然还是兽,却极难收服,不是凡人能够驱使的。听说灵马来去如风,日行三千里不在话下,岂是千里马能比? “第五等开始脱离兽身,会点粗浅法术,叫妖兽,完全可以与人间法师一战。第六等叫妖怪,脱离兽类而化妖,法力强横,可与仙师一战。第七等叫妖精,花鸟虫鱼,飞禽走兽,万物皆可成精,堪与国师一战。第八等叫妖魔,相传可战诸天神佛……” 楚凡笑得前仰后合,心道,如此看来,妖魔岂不是胜过了国师?民间野语,果然鲜活,肆无忌惮。书籍是文人写的,为尊者讳,当然不作记载。 果然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今天从一个普普通通马夫口里得到了不少信息,不虚此行。那胡二也是一个脱伍的军汉,只怕同二十年前的战争和云溪原少不了牵扯纠葛。 “老哥,像你等脱伍,是不是需要等五十岁后或者受了伤才行?” “这倒不一定。战事紧急,六十岁也要上战场。一旦没有仗打了,国家不想养这么多兵,就会遣散一部分。但是拿惯了刀把子,回去又怎么握得好锄头把子?三四十岁精壮的汉子想走挺难,如果赶上遣散却也走得掉。五六十岁老弱带伤的,想留下混口饭吃却难于登天。” 楚凡大失所望,胡二的根脚似乎没毛病。 马贵见他一边闲话,一边催马朝青杀口那边去,以为是想看个稀奇,也与石猛一起陪着前行。 到了县衙立的碑文处,楚凡对二人说道:“你们回去吧。” 马贵慌了,一把拉住缰绳,道: “楚公子,使不得。这里面死过成千上万人,有去无回,诡异阴森无比。你要看云溪对岸的风景,站在这里就可以远远望到。” 楚凡笑道: “老哥,你放心。我不去云溪原,沿着溪水上行拐往直道,再去苍南郡。” 马贵的一张老脸皱成了核桃壳,求救似的看了看石猛,继续哀求道: “楚公子,莫要让小老儿为难。县衙的碑文明明白白立在这里,你如果私闯禁地,小老儿撞见了不阻止,也要获罪,挨板子的。” 石猛连忙搭话: “我表弟身为阳武县白役,这次赶去苍南有重要公务。你要是再阻拦,恐怕会耽误时间。” 啊,这个……马贵脸上迟疑,举棋不定,拉住缰绳的手却不立即松开。 石猛笑嘻嘻塞过去一物。 马贵浑浊的眼睛一亮,利索地翻腕把一锭雪花银藏入袖里,随即松开缰绳,拱手道: “既然是公干,那小老儿就不敢多管闲事了。趁着日头明亮,楚公子沿着溪边道路左行,策马疾驰,半个时辰可以抵达直道。那里面有很多忌讳,你不要下马,不要回头,听到呼唤不要回答,路旁废弃的房屋不要进入……千万不要越过溪水进入云溪谷,切记,切记……” 楚凡哈哈一笑,轻轻挥鞭,纵马进入青杀口。 走了一百多米,出口子下坡,楚凡见到左边原野里延伸出一条小路,马蹄的痕迹清晰,明白马贵果然在骗他。 就算没有人敢闯云溪原,但是从这里拐上直道,无论去临水郡还是苍南郡,也要比从县城绕弯子快捷得多。即使官府有禁令,区区一块石碑又怎么拦得住人。 他没走原野小道,直行一里路后,果然见到了被毁的云溪桥残迹。 云溪才七八十米宽,正当枯水季节,在秋日阳光的照射下,清澈见底,浅处才没过小腿。 对面赫然是一个小镇,青砖黄瓦白墙,酒旗招摇,脊檐高挑,却残破不堪,不见一个人影,犹如鬼域。 老镇毁于战火,这镇子是战后重建的。正当交通要道,想不繁华都难。没料到后来发生了瘟疫,竟然没有一个活人逃出。 恍惚间,楚凡觉得耳中人声鼎沸,对岸影影绰绰…… 嘿嘿,马贵说的倒也不全是吓唬人。 楚凡一定神,幻象幻觉统统消失。 他眺望了一会儿,晓得马贵见到的阴兵必是从镇子前面的道路通过。似信非信地摇了摇头,继续沿着左边道路顺溪水前行,不紧不慢。 左手边的山脚下,零星分布了些房屋,想必就是一夜死尽所有人口的三个村子之一。 他对此一点兴趣都没有。 里面绝不可能存在有价值物品了,多年前县衙雇佣清理的杂役早把它们洗劫得一干二净。就算还剩点啥东西,也难逃脱盗贼的法眼。这些人连坟墓都敢挖掘,怎么会怕荒宅空屋? 走了两里多后,路边渐渐变窄,进入到山崖下。 出青杀口看见的小路斜穿田野,正好延伸到这里。等于楚凡走了直角三角形的两条边,而那条小路是后来踩出来的一条斜线。 阳光被山崖遮挡,顿时显得阴森起来。 寂静无声。 奇怪,怎么连鸟鸣都没有了? 继续往前一百多米,挺顺溜的道路被硬生生挖去了十七八米长一段,变成了溪水一部分。 楚凡笑了起来。 好手段! 想都不用想,这肯定是老县令李光明的手笔。晓得一块石碑挡不住胆大的人,干脆把道路挖断,让你马车不能通行,运送不了货物。 楚凡策马下溪,爬上岸。 再往前行,道路开始宽阔了。 时不时见到山坳里藏着数栋茅屋,灰黑残破,像沉默的坟茔。 突然,他心里一阵悸动,感觉被什么东西盯上了。 第五十二章 巨人 楚凡勒住大青马,偏头看向右边。 潺潺的云溪水流到这里,变深变宽了,对岸已经没有道路。 一堵青灰色崖壁点缀着黄黄白白的小花,瘦弱的小树从缝隙中奋力探出腰身。衰败藤蔓与苔藓仿佛桌布上的斑点,星罗棋布。崖顶有参差不齐的枝条垂下,随风飘拂。 崖壁上浮现出一个顶盔掼甲骑马执枪的人形。 邪门! 楚大神棍吓一跳。 但他可不是惊弓之鸟,马上镇定下来仔细观察。 看来看去,没啥好奇怪的。人形出于岩石的明暗分布,所谓的马其实是一团隆起。而枪更简单,分明就是上方垂下枝条的投影。 楚凡哑然失笑,摇摇头。 自己被马贵神神叨叨一通瞎白呼,有点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他催马行走了十几步,盘旋心头的那股怪异感觉依然没有消退。于是再次停下,望向悬崖。 这一次,顶盔掼甲骑士的姿势变了,长枪斜举。 呵呵,观察角度变化了,见到的图形也发生改变。 不对,竖立的枪再怎么变化,也变不成几乎水平的斜举。 奇怪的是,当楚凡盯住崖壁的局部看,总能找出形成阴影的缘由。可只要闭上眼睛回忆整体,浮现出脑海的就是一个骑士形象。 他迅速在脑海里构建出三维立体图,偏头望向左边。 在这处山坳的最里面,六七百米外有一座陡峭山峰。长枪所指,正是山峰中上部。 巧合吧? 就在犹豫不决时,一片云彩飘过,天阴了。 阳光随即消失,崖壁恢复成了普普通通的岩石,哪里存在什么图案。 楚凡思索片刻,再次看了看天空,觉得时间还早,便拨转马头进入了山坳。 三分钟后,他来到一堵悬崖下。 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一户人家。 几间房屋连起来,构成了一个不规则的马蹄铁形状。 中间的堂屋与东西厢房是砖石混筑,盖着灰瓦。两侧偏房则是茅草顶,垒土胚墙基,涂抹泥巴糊成茅竹墙,同楚凡在鲁家堡的老宅差不多。院子的篱笆倒塌腐朽了,一具石磨摆放在屋檐下的走廊上,布满了黯淡苔藓与霉斑。 这里安静得出奇,岂止听不到鸟鸣,连虫鸣都没有。 鬼气森森。 悬崖才七八十米宽,却有一百多米高。极为陡峭,几乎直上直下,不可能攀爬。 楚凡找了一棵小树把大青马拴住,特意放长缰绳,让它可以啃到田野里的青草与野菜。 他转到那户人家屋后,绕开一个矮小的坟丘,仰头望。 崖顶一棵树被雷劈了,树枝烧得焦黑,非常醒目。 怪影长枪指向的位置距离崖顶三十多米,微微内凹。斜刺里凸出一块岩石挡在前面,像一扇屏风。 似乎没什么稀奇古怪。 楚凡闭上眼睛,摒弃杂虑,凝神感应。 脑海仿佛被针尖刺了一下,很轻很轻,产生的痛感极其微细,还有点甜蜜、舒服、清爽,回味无穷,稍不留神就忽略了。 好锐利的锋芒! 好古怪的诱惑! 情形与牛丁进行精神对抗有一丝相似,总体却大不相同。隔这么老远都能够对自己产生影响,难道是剑气,杀气? 难怪看不见鸟儿,飞虫。 上面果然有东西。 楚凡毫不犹豫朝悬崖上爬去。 几乎垂直的崖壁,遍布滑溜苔藓。楚凡脚踩缝隙,手抓石棱突起。实在没有着力处,五指一拍便像钢钎一般牢牢插入岩石。 往上爬了三十米后,楚凡心中一凛。 头顶赫然出现了五个小凹坑,明显由五根手指头钉出来的。 把自己的手摊开比了比,嘿嘿,立刻变成了纤纤玉掌。 说明很多年前,一位比他还高大的人用同样办法攀爬了这堵悬崖。 有了前人打下的“基础”,再爬起来就轻松多了。 一分钟后,楚凡登上凸突岩石,看见崖壁上有一道半米多宽两米多高的裂口。 这道裂口内凹,前面又横着一块岩石,从顶上往下瞅或者从地面往上望,是看不到的。洞口的周围藤蔓野草密集,春夏葳蕤,严冬积雪,即使站到近前也难以发现。 幸好现在是秋天,草枯了,又没雪,一目了然。 脑海里的刺痛愈发清晰,像蚊子咬,诱惑得人直想一巴掌拍下,再痛痛快快地挠痒痒。 饥渴的感觉也随之产生,仿佛饿得前胸贴后脊的叫花子嗅到了饭菜香,渴了好些天的戈壁行者望见了清泉。 楚凡压制下内心的冲动,走到洞口,并不着急进去。 先侧耳倾听了一阵,再口中弹舌发出“嗒嗒”之声,根据回声确定眼前的通道只有三米,里面是一个大约二十平方米的长方形密闭空间。 似乎,没有生命迹象。 他握紧双拳戒备,微微躬身,慢慢地朝里面钻,让眼睛先适应黑暗。 前方微光闪烁,白白亮亮的。 等过了通道,楚凡立刻闪避到一旁,好让洞口的光线漏入。 眼前的一幕,震撼心神! 洞窟内黑黢黢,明暗深浅不一,好像砚台里没有调开的墨汁。 中央立着一副巨大的人体骨架,呈握拳仰天咆哮状。 一股刚烈气势扑面而来。 目瞪口呆欣赏一阵后,楚凡竖起了大拇指。 啧啧,哥们,你真牛! 死去这么多年也不肯倒下,硬是把自己站成了一副漂亮骨骼标本,都快赶上沙漠里的胡杨树了。屹立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后千年不朽。 搜寻地面,发现有一口带鞘腰刀,一些腐朽霉烂的布片,一堆乱蓬蓬头发。至于凌乱散布的小一号骸骨,想必属于被巨人撕碎的可怜虫留下。 这么厉害的一位强者,怎么站着死了呢? 巨人背对洞口,楚凡侧身小心翼翼绕到正面,生怕把他碰散。 一望之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知道威猛有如神灵的这个人是怎么死的了。 一柄同铅笔刀差不多的小剑钉入了前额印堂穴,只露出小小一截剑柄。 楚凡急忙回过头,在洞穴深处,赫然见到一具没有了四肢、胸膛瘪塌、肋骨断裂的骨架,生生镶嵌进了石壁。 天! 厉害! 这个人死状极惨,看起来可怜,其实异常强大。 他在四肢被扯断,胸膛被一拳打塌的情况下,还能够指挥飞剑杀人。 不过,也许存在另外一种情况。巨人中剑之后没有立即死亡,疯狂反扑,最后同归于尽。 谁先死,谁杀谁,并不重要。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场非常惨烈惊险的战斗。 崩裂的石头,塌陷的洞壁就是明证。 第五十三章 飞剑 楚凡目光灼热,死死盯住了巨人的额头。 剑柄露出白森森头骨,蒙上了一层灰,却没有锈蚀痕迹。乌黑小巧,像一颗不起眼的钉子。凌厉气息正是从里面发出,犹如利剑。 换一个普通人站在这么近的距离,只怕早就脑海震荡晕倒,甚至变成白痴。 楚凡明白了。 巨人对手恐怕是一位传说中的仙师,剑修。刺穿额头的,是一柄传说中的飞剑。 楚凡看了看,没有立即去拔剑,拾起了地上腰刀。 抽刀出鞘,寒意森森,白光一片耀眼,连幽暗的洞窟都瞬间明亮了几分。 好刀,比杨奇那口滚龙刀还强!楚神棍不由得连声赞叹。 还刀入鞘,吹了吹灰尘,摩挲着刀鞘上的纹路,他走到洞口对光细看。 鞘上镶嵌绿松石,金银钿,纹饰简单粗犷,篆书阳文:百胜。 哈哈哈,原来是找到你了,真巧!楚凡笑了起来。 刀的主人叫孟代,是厉国上将军,铜胎境第三重的绝世武将,世俗口里的万人敌。 二十年前的那场战争进入第三个年头,厉国反攻,夺下云溪镇,姬国则占据了云溪原的出入口对峙。 孟代领军一万,扎营在云溪桥下游十里处。 据书上记载,夜半炸营,踩踏死伤者将近一半,原因不明。 孟代的亲兵三百六十人绵延死在了十里溪水畔,他自己的战马盔甲大刀遗落山林,人不知所踪。当时随身携带了宝刀一口,名曰“百胜”。 终于见到了孟代的佩刀和遗骨,楚凡完全能够脑补出当初是什么情况。 仙师可以协助战争,比方说弄出一场云雾风沙什么的,但是不可以直接参与战斗,对凡人出手。即使国师在国破之际,对手也不是敌方的将士,而是敌方的国师。 估计情况是这样的。 夜半,姬国仙师偷偷越过云溪防线,孤身闯营,刺杀敌将。 这样上不了台面的阴暗事情,古往今来多得很。谁也没少干,不稀奇。 杀死杀伤几千人后,仙师被孟代率领亲兵死死咬住。 这厮真彪悍,将追踪的三百六十名高手一一灭杀。到了强弩之末,逃进山崖洞穴。 孟代估计气疯了,哪里肯放过? 他弃战马弃盔甲弃大刀追赶,原因很简单。面对一个可怕至极的对手,身上累赘会影响灵活。在地形复杂的山里,马儿未必比肉身跑得快。 姬国折损掉一位强大剑修,其实吃了亏,并不能扭转战局。只不过重创了预备冲阵的孟军,把厉国夺取云溪口的时间推迟。 也许他们没想到,仙师竟然没逃脱,被人山人海堆死。 这场战役有些古怪,厉国与姬国都有意把主力投入狭窄的云溪原决战,不符合常理。重重叠叠的军队来回拉锯,如同血磨。 回头再看孟代仰天咆哮的骨架,楚凡对这位绝世武将的勇气充满敬意。 一位凡人,居然追打仙师,比耗子追着猫撕咬还值得钦佩。 毕竟没有哪只猫敢闯入上万只耗子的巢穴,那位仙师简直是一头猛虎。 照这样计算,几十个仙师就可以灭掉一国,难怪约定不可以对凡人出手。而仙师之上的国师,更加属于不可想象的存在了。 楚凡觉得,一旦碰到这样恐怖的存在,自己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像孟代牺牲掉几千士兵和自己性命,硬拉对方陪葬,行为固然壮烈,却并不可取。 楚凡放下刀,回到孟代的骨架前轻松拔出小剑。 手指瞬间如遭电击,又像被黄蜂蛰了一下。 随着小剑被拔出,孟代硕大的头颅垂下。似乎仰了那么多年,终于累了。 楚凡拈着小剑到洞口对光细看,见剑身才中指长,明亮如镜,光芒流转,刺得眼睛生痛。 脑海的刺痛感觉加剧,诱惑越来越强烈…… 仿佛见到一枚吃了之后就能够长生不老的蟠桃,每一个细胞都饥渴异常,发出本能欢呼,焦灼雀跃。 楚凡在道藏中见过类似状况的记载,思索一番后,懂了。 这把小剑散发出来的既不是剑气,也不是杀气,而是精神攻击力。 用科学的话来说,那是意念之力;用道藏的话来说,那是神识之力,也叫念力。 武道凌空摄物,靠的是磅礴气场。 剑修操控飞剑,靠的却不是真气,而是念力,法力,高级得多。 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那是在用意念改变世界,施加影响。 无名剑修屠灭几千军士后灯尽油枯,奋起残余念力以飞剑毙杀孟代。 但孟代身为铜胎境第三重的万人敌,生命力极其顽强,在小剑插入印堂后垂死爆发,精神之力灌入剑中与剑修的念力对抗。 这两股不同性质的精神力量经过十七八年纠缠厮杀,渐渐融为一体。 飞剑仿佛成了一座微型电磁波发射基站,向外辐射能量。 楚凡走到近前产生感应,如同一部灵敏的手机捕捉到了微弱信号。 普通人会被这股无形念力伤害,但楚凡不同。 一是他本身的精神力量足够强大,可以抗衡。二是他能够吸收念力提升修为,相当于找到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充电。 通常情况下,真气勉强可以吸收,念力却不能被直接吸收。 原因在于,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 即使一母同胎,出生后修炼同样功法,真气的属性也有差异。别人真气进入体内,将混淆驳杂,导致不纯。在短期内可能有一点刺激,长久却会带来极大隐患,再难寸进。 楚凡丹田破碎不能存储真气,每次修炼出一丝丝也散逸进身体了。灵晶却是纯能量,转化出来的真气精纯无比,不含属性。 所以,他弹指便可以令黄堂、石猛提升,无任何副作用。 但精神力量关系到一个人的思想理念,本体意识,关系到一个人之所以是他的根本。甭说吸收无门,就算照单全收,那么他还是他吗? 医学上有类似案例。 大量输血会导致病人易怒,改变嗜好,降低自身免疫力。 移植了心脏的病人,绝大部分死于排斥反应,少数性情大变。 那么,吸收了别人的精神力量,相当于在本体人格之下形成另外人格。 初期因为本体意志强大,还可以压制,看不出端倪。一旦压制不住,不闹出精神病才怪。 以楚凡的见识,仅仅知道一条吸收精神力量却无反噬的途径——信仰。 香火只是形式,诸天神佛吸收的其实是人间信仰。 所谓心诚则灵,心不诚,造七级浮屠也枉然。因为光摆出俨然空架子,神佛根本没有收到虔诚念力。 孟代与无名剑修最后的念力被囚禁于飞剑之中,通过十七八年厮杀,渐渐融合。各自的精神特征完全消失,杂质沉淀,好似炖成了一锅温和的十全大补营养汤。 楚凡两世为人,勤修苦练,精神力量本来就强大。目前修炼停滞,非常需要一个契机开启“天目”。 百胜刀是宝物,飞剑更加不凡,对他而言都不算什么。最最珍贵的,当属剑中蕴藏的精纯念力,那是神识修炼的破境钥匙。 云溪对岸的怪影并非错觉,扎扎实实送出了一份珍稀厚礼。 也许这份礼物,国师嗤之以鼻。 但对准备逃离阳武,境况尴尬的楚某人而言,弥足珍贵。 冰雪中一炉碳,胜过春风里万千花;贫寒中一杯酒,胜过富贵后的万千金。 第五十四章 开启天目 楚凡郑重地盘膝坐下,手拈小剑,闭上眼睛进入了冥想状态。 若有意,若无意;若有思,若无思…… 痛并快乐着…… 一个时辰后,暮色降临,远山苍茫。 楚凡的脑海里似乎传出天崩地裂一般轰隆巨响,雷鸣电闪。诸天神佛妖魔鬼怪窃窃私语,形成一片白噪音。大千万象扭曲变形,一层层褪下表面…… 呔,双手劈出仙凡路,偶开天眼窥红尘! 给我开! 楚凡一声轻咤,陡然睁开眼睛,神光璀璨。 天目开启! 山还是山,水还是水。 山水之间,却别有了一番风景。 凝神之下,楚凡见到屏风似的岩石皴裂,比针线粗不了多少的缝隙竟然扩张得如同一道大峡谷,一只针尖大小的蜘蛛庞大如怪兽,毛茸茸的腿毛颤动,眼珠子警惕地瞪着前方。 他见到,夕阳余晖给山峦轮廓镀上了金边,光芒里闪烁七色虹彩。 他见到,天地间氤氲着薄如轻纱的透明气息。 那是,天地元气! 以前需要在炼气时感应,现在直接可以看清。 他低下头凝视手中小剑,见到镜面一般明亮的剑身在丧失剑内精神力量后,变得灰白黯淡。剑身与剑柄的表面雕刻着微细复杂纹路,剑尖出现了比头发丝还细的缺口。 他明白了,仙师的飞剑虽然无坚不摧,用久了也疲劳折损。在一连斩杀千百人后,终于出现破绽。 正是这一点微细缺口,令孟代的精神力量硬挤进法器拼命,又在十多年后导致念力外泄,让自己感应到了。 略微定一定神,楚凡搁下小剑,捡起腰刀,走进完全黑暗的洞窟。 没有一丝光线,对他也造不成视觉障碍。一切如同暴露在烈日阳光下,毫纤毕现。 原来见到的两副普通骨架,此刻在眼里又有了不同。 骨骼表面散发出若有若无的灰白色气息。 但孟代的气息浑浊松散,无名剑师的却纯净凝实得多。或许,这就是武道与修真在炼气方面的区别。 开启天目后,楚凡想到了下一个境界——内视。内视之后,将是神游。 如果开启内视,就可以见到由灵晶转化成的真气是什么颜色。 他猜测,应该是无色的。 一旦开启神游,就可以拥有道藏记载的神通。虽万里之遥,如目亲见,如身亲至。 比民间传说的千里眼厉害得多。 石灰岩比花岗岩的硬度小,脆且松软,又夹杂了砂土,挺容易挖掘。 挥舞锋利的百胜刀,楚凡只用了一炷香工夫就在洞窟底部与中部挖出两个坑,分别将二人的骨骼与头发、衣物碎片埋入坑中。 期间突发奇想,挺想测试下二人的骨骼与头发丝强度,又强行忍住。 吸收了人家念力,拿了人家刀剑,还要把他们遗骸当成实验标本,那简直不是人干的事。 无论如何,死者为大。 无论金戈铁马,还是吸风饮露,最终都归于尘土。 楚凡叹息一声,走到洞口,转身放下刀剑,郑重地抱拳拱手,鞠了一躬,道: “两位,请入土为安,世间的恩怨就此了断。不管你们去了天界地狱,还是转世轮回,希望不要再斗了。楚某得了你们的遗泽恩惠,内心铭记。异日一飞冲天,会再来这里为两位另择吉穴。倘若碰到你们的亲眷后辈,肯定照顾一二……告辞!” 下崖比上崖慢。 从上往下瞧不方便,不好寻找落脚点。 下到离地三十几米时,楚大神棍又突发奇想。 自己的身体能够将局部攻击力分散,抗击打能力似乎深不可测。那么,理论上从高空掉落,也不会受伤。 其中以肌肉分散力量最为灵敏,传导却慢。骨骼几乎不分散力量,传导却极快。由此可以估算出,屁股肉最厚,最能承受打击。头颅虽然最硬,但缓冲不了冲击力,只能硬挺硬。 由此看来,历朝历代的杖刑还是挺科学的。从来就只打屁股,不敲脑袋。 为了保险,他继续下行十米后,纵身一跃。 “嗵”一声闷响,碎石泥土飞溅,地面出现了草席般大一个坑。 楚凡从坑中跳出,畅快地哈哈大笑。 百胜刀用不上,送给石猛又容易招惹麻烦,干脆埋在了悬崖底那户废弃人家院子里的老槐树下。 装小剑的木匣腐朽,与剑师同葬了。削一个细竹筒把剑往里面一插,严丝合缝。即使不能驭剑,当成飞刀暗器也蛮好。剑虽小巧,却削铁如泥。 忙完这些后,天空彻底暗下了。 刚巧月亮又被云层遮挡,只寥寥几颗星星闪烁,原野漆黑。 楚凡暗夜视物如白昼,大青马却办不到,嗅嗅停停的,行走极慢。 他反正不着急赶路,无所谓。 一炷半香后走出山坳,皎洁的月亮从云层探出半边脸,天地朦胧。 溪水波光粼粼,静静流淌。 蟋蟀啾鸣,不时有鱼儿“毕拨”跳出水面,漾出一个个圆圈。 楚凡下马,望向了对岸崖壁。 那里黑黢黢的,十数息后都没有无任何变化。 山风过处,树木摇晃,哗哗乱响。 又等了一盏茶工夫,见依旧没什么动静,楚凡郑重抱拳,朗声道: “兄弟,多谢指点……如果你心愿未了,可以告诉楚某人,一定竭尽全力办到。” 话音方落,一阵狂风刮起,草木偃伏,溪水翻涌波澜。 对面崖缝里生长出歪斜的一棵小树,枝条上挂着一块白布条,好像一块灵幡。瞬间被狂风刮得腾空飞起,卷舒飘扬地越过了溪水,来到楚凡面前。 楚凡探手抓下,见到上面密密麻麻布满字迹。 然而,那些字却不是用墨水写成,也不是用任何颜料甚至鲜血写成,而是由雨水、灰尘、霉斑造出的深浅痕迹构成。 楚凡快速扫完,不由得一惊,扭头望了望山坳深处的人家。 思索一番后,他又看一遍,把白布折好塞入怀中,向对岸躬身作揖,道:“定不负兄台所托。” 风停了,虫鸣消失,山谷寂静无声。 月亮彻底飞出,如云海腾玉轮。清辉洒满溪水,银光闪烁。 青灰色崖壁上,一个骑着马顶盔掼甲执枪的人形渐渐黯淡,消失…… 第五十五章 百无一用是书生 山阴县奴市的罗管事匆匆走进雅室,见到一位高大的白袍书生正背着双手欣赏墙上字画,不由得大失所望。 还以为来了什么大主顾,专点他接待,原来百无一用是书生。 读书人虚头巴脑,最喜欢假装清高,极少出现在奴市,说是有辱斯文。他们口里讲君子远庖厨,不忍心见到畜牲被宰杀的惨状,可吃起肉来比谁都欢。 为官者基本上是功成名就的读书人,购买奴婢自然会有管家前来。亲自买奴的读书人往往囊中羞涩,偏偏酸不啦叽,要求又高。买个粗使丫鬟,却幻想红袖添香夜读书。恨不得对方年轻貌美,识文断字,最好还能够吟诗作对,弹琴吹箫。 呵呵,也不用猪脑壳想一想。这等妙人儿都出自被抄没的官宦之家,早在王城就被瓜分掉了。次一等的被发配到郡城,再次一等的才流落到县城。 出烧火丫头的钱,想带走一位千金小姐,呸! 不过,来的都是客,相逢嘴一张。作为一名标准生意人,罗通尽管心里不太痛快,脸上却挤出了一个谄媚笑容,拱手欠身:“管事罗通,见过公子。” 楚凡转过身,简短吩咐:“关门。” 罗通一愣,收起了小觑之心,依言轻轻带关房门。 这位年轻书生的衣饰虽然普通,但气势沉稳,眼神自信,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修炼出来的。他要求关闭房门,想必有要紧事情谈,生意该不会太小。 “公子请吃茶,咱们慢慢聊。” 两个人坐下后,罗通端起早泡好的茶,微笑示意。 谈生意嘛,一般先客气寒暄一番,摸清楚底细才好开价,哪知道对方开门见山。 “罗管事,听说鲁家堡的奴隶买卖,都是由你经手?” 罗通放下茶盅,回答道: “回公子,确实如此。不光鲁伯家,其它几家大户也是由我经办。” 楚凡继续道: “我想从鲁家堡买几个奴隶,你帮忙操办一下。” “这个……” 指定从某处买奴隶,极少碰到,但也不是没有。罗通沉吟道: “一般情况下,他们如果要卖出奴隶,会先同我们商讨,再送来奴市估价交割。倘若我们主动去买,恐怕要多费银子。” “这个你不用管,说说,眼下都什么行市?” 罗通一听,晓得对方不清楚奴隶价格,本待多说一点儿的。吃书生有意无意一瞟,心中一凛,仿佛被看了个通透,只好老老实实回答道: “不知公子想买男奴还是女奴?一个壮劳力十两银子,奴市抽佣两成,把官府契税也算进去,至少需要一十三两。倘若是女奴,差别就大了。烧火丫头只要六两银子,年轻标致又会女红的,至少需二十两。还没有算奴市的抽佣,官府的契税……像公子这样指定去鲁家堡买,鲁伯一定会哄抬价格,还不如就在奴市里面挑选……” 楚凡摆摆手,打断了话头,道: “钱的事,你不用管,照我说的办……马上去鲁家堡买四名奴隶,别耽误时间。记住,一个壮劳力叫阿土,他婆娘阿花,怀胎四个月了。一个十一岁的丫头叫小草,还有她母亲绣婆,是个寡妇……” 罗通闻言,急忙扭头看房门关紧没有,抢白道: “公子这些话,可千万不能露出一线风。” “这又是为何?” “本国曾经有一位上将军孟代,公子可曾听说过?” “听说了。” 楚凡皱眉,不知道买卖奴隶怎么同万人敌孟代扯上了关系。 “孟代本来是海宁侯的家生子,立下战功才恢复了自由身,后来在逍遥侯的赏识下,更是做到了上将军。但他老母亲依旧是海宁侯的奴隶,出白银千两也赎不回身。听说逍遥侯,甚至厉王都曾经出面讨人,可海宁侯死活不肯放行,谁也没有办法。” “哦,明白了。” 楚凡点点头,道: “你担心一旦风声泄露,鲁家据此要挟,开出天价。不要紧,这件事眼下只有你知道,想必会有办法。谁要敢搅局,哼,本公子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罗通暗暗叫苦,心道,这是你硬要告诉的,可不是我想打听。难道日后出了纰漏,还要找我麻烦? “公子,办法肯定有。我可以说最近缺奴,去鲁家堡挑,只是价格贵点而已。问题是,我不认识这四个人。一旦讲出名字,鲁家必定警觉,恐怕会狮子大开口。” 楚凡不以为然,摇摇头,道: “罗管事,我倒有个主意。你进入鲁家堡后,沿着潇水河堤一直朝前走。距离戴山最近的山坳里,有户人家门前种了一颗栀子树,就是阿土同阿花的屋子。你只要找到阿土,他便会为你找到小草同绣婆。我已经对他讲过了,近日里将有人把他们赎买出去。” “嗯,这个法子行得通。不过,公子讲阿花怀胎四个月,怕是难遮掩身子了,恐怕要多算一个人才行。另外,为了防备鲁家看出端倪,极可能需要多买一两个奴隶进行掩饰……” “行了行了,罗管事,细节就不用同我讲这么多,总之你见机行事。仔细算一算,需要多少银子才能把事情办好。” “公子,先作六个人计算,至少六十两。抽佣十二两,共计七十二两。加上官府契税,上门买奴的价格又略高,满打满算至少要八十五两。” “可以,我出一百两。多余的银子归你私人作为酬谢,如何?” 啧啧,随手一甩就打赏十五两,须知县太爷一年薪俸也不过二十四两银子。公子爷简直就是一尊送上门的财神,幸亏没怠慢。 罗通大喜过望,起身作揖,恭恭敬敬道:“多谢公子,还没请教名讳……” 楚凡微微一笑,道:“不该你知道的,不要问。还有,你买回后帮他们脱去奴籍……” 罗通闻言一呆,连忙解释:“公子是主家,脱奴的事项不是我能够操办的。须上官府备案,出具文书。” 楚凡笑道: “无妨……你以奴市的名义买下,自然也可以奴市的名义脱籍。我最近事多,忙不过来。” 罗通沉吟了一阵,晓得那几个奴隶与眼前的书生有莫大干系,道: “这……倒是可以代劳。不过,这几人脱掉奴籍成为平民了,好歹得寻落脚处。公子可安排好了人来接?” 楚凡道: “那是自然,隔半个月会有人来。一事不烦二主,我索性再出纹银一百两,烦劳罗管事为他们在县城租一栋宅子,剩下的钱分给他们作吃喝用度,平日里照拂一二。” 罗通点点头,又呆住了。心想,这哪里是买奴隶,分明是认亲戚。 楚凡见他点头同意了,说道: “我也不同奴市签订什么契约了,总之你帮我办成这件事。只是二百两银子好大一堆,眼下可没有带在身上。” 罗通的脸色顿时变了。 奶奶个熊,你这厮啰嗦半天,原来是杆银样镴枪头,耍花枪咧。 第五十六章 鬼书 不料楚凡顿了一下,问:“改用二十两金子行不行?” 罗通狂喜,啄木鸟一般点头,语无伦次。 “可,可,可……当然可以。” 黄金作为上币珍稀罕见,极少流通。官价一两金兑十两银,在民间实际上可以兑换到一十二两。二十两金子相当于二百四十两银子,他凭空又赚了四十两,如何能够不喜? “还烦劳一件事……” 楚凡站起身,约微踌躇了一下,说道: “罗管事,你要同鲁家堡多走动,保持密切联系。万一听说有个叫‘老苍头’的逃奴回来,不惜一切代价把他买下,我必有重谢。” 罗通眨巴着眼睛,心想这件事越来越离奇了。不过,几名奴隶算得了什么,先让自己大赚一笔再说。当即道,好,一定照办。 楚凡见他点头答应,微笑着从怀里掏出一锭大元宝递出。 “这锭金子二十两,把事情办好了,就是你的。” 罗通哆哆嗦嗦伸手去接,对方却缩了回去。这货立马懵圈了,心道你不先给钱,可怎么办事,难道还让我垫不成? 楚凡把元宝合在双掌之中,运力搓了几搓。 一阵致密尖锐得令人骨头酸麻的吱吱声传出,元宝在顷刻之间变成了一根细棍子,桌面洒落一层金粉。 罗通瞠目结舌,一股凉气飕飕冒出,从脚底涌泉穴直冲头顶百会穴。 楚凡捏住金棍上端一拗,“铮”一声脆响,棍头断裂。 “哼,把事情办砸了,金子就是你家人的。” 言外之意是,办砸了,你自己可就享用不到了。 楚凡轻描淡写讲完,随手把金棍、棍头往桌上一丢,留下浑身筛糠大汗淋漓的罗管事,径直推开门走了。 这是他离开阳武县的第三天上午。 前夜因为在云溪耽搁久了,第二天中午才赶到山阴县。楚凡不着急,找间客栈住下,洗漱吃饭,下午逛街为楚灵、李素等购买礼品,顺便打探了城里几家名声不太好的大户,夜里弃马潜入鲁家堡。 他目前还不想同躲在城堡里炼丹的法师打一场友谊赛,便没有寻找黄堂,直接去了以前居住的山凹。 可惜,苍叔的屋子是空的。 把阿土唤起,才知道他同栀子走后的第二天,苍叔就采草药回来了。见阿凡逃跑掉,立刻潜出鲁家堡寻找。 一下子失踪三个奴隶,黄堂带领侍卫搜寻了好几天,最后不了了之。 崂山修道的鲁家二公子鲁圆回家了一趟,据说带来仙丹。半死不活的鲁伯吃后,躺半个月又可以下榻走动了。 这是一个好消息,楚凡冷笑。 希望鲁老儿吉人天相,再坚持几个月,等他回来…… 见到阿凡一身书生打扮,阿土吓得差点跪下了,阿花怯怯不敢靠近。听到近期将会有人把他们赎买出去,才晓得凡哥儿是真的发达了,嗫嚅问,栀妹儿呢? 楚凡笑笑,没说。 他在下半夜赶回山阴县城,去下午踩好点的两家大户化缘了三百两金子。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 虽然没接到苍叔,先把另外几个人接出。 阿土阿花虽然对栀子不好,毕竟是她唯一在世的亲人。小草是栀子最要好的小姐妹,母亲绣婆曾经为自己缝补衣裳,做过布鞋,传闻与苍叔的关系非同一般。 可惜,不能让这些人直接去阳武。 没地方安顿,也怕他们大嘴巴哇哩哇啦,泄露了自己同楚灵的底细。 更何况,冥河摆渡的牛丁是死了,但鬼差恐怕上路,阳武县城迟早要出事。必须尽快搬出去,在城外或建或买,总之置办一个小庄园才好。 等庄园弄好后,再接他们。 等小草来了,小丫头踢毽子就有了伴,一定特开心,眼睛笑眯眯弯成月牙形。 上午去奴市,下午去坊市。 楚凡淘到了一个非常结实的褡裢,一个小巧锦囊,一个水囊。 普通褡裢一般就是两端开口的布袋子,中间用绳子系住。大的往肩膀一搭,小的拴腰间。这个褡裢却是用鞣制皮革做成,坚韧异常,想必从遥远北方传来的。装重物特别方便,不用担心破漏,往马鞍上一搭即可。 去绸缎铺子选了半匹上等红绸,在诧异目光中嘱咐店家裁成一丈长两寸宽的绸带。弄完后把它们使劲压紧,塞进布口袋拴在马上,才几斤重,却鼓鼓囊囊好大一包。 还买下两把极品檀香,两对大红蜡烛。 想了想后,又买下两沓纸钱。 经过云溪那件事,他相信了鬼魂存在。至于鬼魂还需要花钱,他却是不信的。之所以还买纸钱,纯粹是顺应风俗。 最后,又挑了一把羊脂凤首玉梳。 燕婉儿那么漂亮一头秀发,当然要配一把好梳子。 那天把她的桃木梳揣回了家,结果被楚灵发现,撅起小嘴巴一直追问从哪儿得的。 这种事怎么解释得清?便搪塞说是捡的。谁知小丫头一日十八变,可精灵了,一翻白眼道,哥哥哄鬼呢。 碎银子同路引一起塞进锦囊,昨天化缘来的二百八十两金子和杂七杂八礼品装进褡裢。身子少了累赘,一下清爽了。 吃过饭,饮完茶,喂好马。 吩咐酒馆老板置办了一个食盒装满卤菜,弄两个扁平铜壶装满好酒。食盒与酒壶用结实的绳索牵连,一左一右拴在马鞍后,蛮好。 黄昏时分,楚凡上路了。 装绸带的布袋子鼓鼓囊囊,太打眼,夜里遭遇了两拨蠢蠢欲动的强盗。 距离一里多路远,楚凡就发现了他们,早早绕开。要不快马加鞭,冲过去。 强盗们齐呼书生精得像鬼,好运气,却不知道自己才是真正运气好。楚大神棍只是在思考问题,懒得纠缠,懒得杀人。 他终于想明白前因后果,从云溪对岸飞过来的那片白幡代表什么意思。 那是一封家书。 也是一封鬼书。 收信地址就是悬崖下,那户死光了人的农家。 书信没有抬头,起首几句简单问候。母无恙否?哥、嫂、阿姐、小妹安好? 唯独没有问候父亲。 楚凡曾经在屋后见到一个小坟丘,明白执枪鬼魂的父亲恐怕早亡故了。 第五十七章 一树红霞 写信的鬼魂叫惊布,出生于云溪畔的山坳,就住在楚凡得到飞剑的悬崖下。 厉国与姬国大战之后的第三年,十八岁的他投了军。过了两年,在一次校场比武中大胜,被提拔为厉侯亲卫营的一个队正,辖虎贲骑兵九十九人。 随即接到命令,急赴云溪谷。 他带领人马从家门口的山坳走过,发现房屋冷清,似乎没有人。队伍就驻扎在云溪谷,但军情紧急,他不能擅自离队,越过溪水去探望亲人。 于是写下了这封信,希望有人可以捎往家里。如果亲人们平安,就朝屋后悬崖顶端被雷劈的大树上挂一条红绸带。他在对岸巡逻,远远可以望见。 对这封信,楚凡推敲了良久,才弄清楚其中的逻辑关系与蕴藏信息。 十一年前,云溪谷在战俘暴动之后的深秋,绝对发生了恐怖至极的大事件,否则不至于调动厉侯的亲卫前来镇压。 瘟疫,是假的。 阳武县云溪畔三个村子的人一夜死绝,属于事件余波,非正常死亡。至少在厉侯亲卫来临前就发生了,而不是官方宣布的军队撤离后才发生。 为什么要编造这样的谎言?目的是把军方摘出去。 据马贵讲,厉侯的屯营在战俘暴动后,并未撤离干净。说明那里还在进行绝密事项,同后来发生的周围村庄人死绝脱不了干系。 用一个谎言掩盖另外一个谎言,意思就是:瞧见没,这事跟军方没有关系。在军队来之前就发生了,走之后也发生了。 惊布与他的百人队属于精锐骁骑,刚刚抵达云溪谷就死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的魂魄却没有消散。 于是,马贵在月圆之夜见到了阴兵过境。 可这些鬼魂并不知道自己死了,依旧恪守军令,月夜巡逻。生命定格在了死前一刻,再多时间的流逝,对他们而言也毫无意义。 他们没有记忆,每一日,都是昨日。 惊布作为队正,是其中佼佼者。 寒门子弟,在二十年短暂生涯里,最高兴的莫过于被提拔为队正。最悲伤的,莫过于路过家门口,却见不到一个亲人。 在他死后,这两个念头一直郁结不散。 所以,他想要把喜讯告诉家里人;所以,他想要知道家人是否平安。 云溪之畔,十几年里有那么多人走过,为什么惊布直到前几天才找到楚凡? 是因为楚凡的精神力量远超常人,能够感应到他的存在。 事实上,如果楚凡不停下来多看两眼,也就走了,注意不到这个悲伤的鬼魂。 这是缘分。 第二天下午三点多钟,楚凡出现在惊布家的院子里。 堂屋与侧屋的门敞开着,他却没有走进去看。不告而入,对主人家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 下午的阳光被悬崖挡住,屋前屋后笼罩在阴影里,凉意森森。 楚凡揭开食盒,端出四抽屉卤菜整齐摆好。掏出火石纸媒,先把蜡烛点燃,再把一沓纸钱点燃,将整整一把香全部点燃插地上。揭开酒壶,把酒水洒在地上。 弄完这些,楚凡直起腰,庄重地冲着空荡荡院子抱拳,说道: “我是惊布的兄弟楚凡,今天路过这里,捎带了一点酒食零钱。伯母、伯父、哥嫂姊妹,不要客气,请慢用……他还托我带了一封信,你们边吃边听……” 从怀里掏出白幡,楚凡认真念道:“母无恙否……” 停顿了一下,又擅自加了一句:“父无恙否?哥、嫂、阿姐、小妹安好……” 念完家书之后,点燃了白幡。 一阵旋风起,卷得灰烬在院子里盘旋,如一群翩翩飞舞的黑色蝴蝶。 楚凡闭上眼睛,似乎听到了满院欢笑。 静默了片刻,他睁开眼睛,总觉得缺少点什么。 前生见过道士做法,学起来也很简单。可眼下却没有桃木剑,三清铃,令牌,符纸,香案……为之奈何? 他想了想,右手大拇指一扣小指与无名指,食指中指并拢刺向空中,念道:“太上敕令,超汝孤魂……脱离苦海,转世成人!” 他拿捏的是道门“剑指”,念的是《往生咒》。 又想了想,觉得转世轮回这件事虽然玄虚,终究马虎不得。管它有用没用,弄个双保险才心里踏实。 于是,一阵嗡嗡的梵音响起。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这个,是佛门的《往生咒》。 放下合十的双掌,楚凡心虚地嘀咕。太上老君,如来佛祖,我可不是故意挑拨你俩抢客户。如果有灵,就请保佑他们吧。 整套仪式结束,楚凡拎着东西从山崖侧面爬上顶,在焦黑的树枝上挂满红绸带。 阳光灿烂,山岚蒸腾。 红艳艳的绸带随风飘拂,如一树红霞。 楚凡天目开启,见到远方的云溪中,一个顶盔掼甲执枪的战士凌空立于溪水之上。 他叉开双条腿,样子像骑在马上,胯下却无战马。眺望着一树红霞,年轻人裂开嘴笑了,身形却在慢慢淡化…… 楚凡郑重一抱拳。 兄弟,好走,不送! 战士横枪搁在虚拟的鞍前,抱拳低头弯腰,深深一揖。 一阵风吹过,溪水荡漾,幻影了无痕迹。 楚凡眼眶一热,仰面望天。 过了会儿,他从崖顶爬进岩洞。检查一番后,见无任何异状,便在洞口把食盒里剩下的菜肴拿出来摊开,点燃蜡烛纸钱和香,洒下酒水。 这次,他却没有念《往生咒》,就讲了一句。孟代,昨天我听说了你母亲的事。如果老人家还健在,楚某一定帮你达成心愿。 跟前天不同,这次下崖的方式非常简单粗暴,直接跳。 嗵…… 一声巨大的闷响传出,山谷震动。吓得大青马嘶鸣不已,团团乱转。 去时慢,回时快。 仅仅只用了半个时辰,楚凡就穿过云溪马场进入阳武县城。马场那些人见到他从青杀口里钻出,也不惊骇,显然这事并不稀奇。 趁着天光还敞亮,楚凡没有着急赶回北区乌衣巷,而是转去了义山,想用天目仔细看看那三炷香。 踏入山脚牛丁孤零零的院子,一见之下,如五雷轰顶。 眼前一片焦土残垣。 摸了一下墙砖,竟然有点烫手,房屋在上午才被烧掉。从周边砍伐树木清理枯草形成隔离带来看,是一起有组织的行为,不是胡乱放火。 县衙当然不喜欢这么邪门的一所院子矗立在公用坟场,有权力处置。另外有权处置的,无非是屋主牛丁的姐姐姐夫。而张彪也不喜欢这栋房屋提醒别人,自己有一个死得莫名其妙的泼皮小舅子。 所以,牛丁的废宅被毁掉是必然结局。 对此,楚凡早就预计到了。 只是他没有料到,事情进展会这么快。连牛丁头七都没过,竟在林木茂盛地举火焚烧。 那一夜他检查过多遍,房屋本身没什么价值,里面也没藏什么东西,烧了就烧了。马车厢是一条查案线索,可能准备运送小孩的,烧了也就算了。 要命的是,沟通幽冥的那三炷香被阴差阳错烧掉了! 鬼差已上路,朝天三炷香。 这可不是说着玩的! 楚凡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望了望天空。 月亮还没有出来,但他知道,今夜一定会很圆,明夜会更圆。 今天是八月十四,明天八月十五,中秋节。 太阳至阳,月亮至阴。 月圆之夜,阴气最盛。 是各种阴物、魑魅魍魉最强大的时候。 传说中的黑白无常如果不在今夜赶到,明晚一定降临。 楚神棍以前只想着逃跑,压根没考虑应战。可世间之事变幻万端,通常不会等人准备好再发生。 没办法,情形急迫,他不战也得战了。 第五十八章 黑店 暮色降临,许多人家在屋檐下挂上了红灯笼,呈现出几分节日的喜庆。 到明晚肯定更加热闹,火树银花,彩绸搭楼,琴瑟歌声响遏行云。赏月人摩肩接踵,不醉不归。 楚凡出了义山,寻找附近一个偏僻酒馆坐下。 今夜不能回去了。 怕牛丁口里的鬼差查出端倪,追踪而至,害了小丫头等人。 事发仓促,他没有一点准备。 然而,也是最好的机会。 他对鬼差一无所知,反而言之,牛丁也未必把信息透露了出去。当对方还不知道他的存在时,是最好的偷袭机会。 鬼差依然是鬼。 鬼怕什么?黑狗血,污秽物,一身正气? 楚凡觉得纯属瞎扯淡。 只要存在形体,就逃避不了物理攻击。如果没有形体,精神攻击恐怕是主要手段。 幸好自己刚刚开启了天目,念力突破到了一个新境界。 实在不行就祭出灵能,焚烧了那厮。管它有形无形,能够产生核子裂变破开时空通道的高能量,足可以横扫任何魑魅魍魉。以前舍不得用灵能做试验,一直没有挑战过输出极限。会不会鬼没焚着,反而把自己烧了? 呵呵,想那么多干什么? 恐惧缘于未知。 心无挂碍,则无有恐惧,远离颠倒梦想! 楚大神棍一仰脖子,咕咚干掉一大碗酒,跟喝白开水似的。 店小二胳膊上搭一条肮脏毛巾,站在角落里目瞪口呆。 这位客官坐了快一个时辰,忽然笑忽然皱眉忽然自言自语,想必心中颇为烦恼。见过能吃的,没见过这么能吃的!熟牛肉十斤,五花肉三斤,还有一只鸡一条鱼几碟豆干青菜,都藏哪里去了?要命的是,还开了两坛高粱烧,整整二十斤酒下肚也不醉,眼睛倒越来越明亮。 掌柜的恐怕是见他书生打扮,店里生意冷清没客人,故意让他海吃海喝。呆会儿可怎么结账?倘若醉倒,又怎么办?幸好还有一匹大青马拴在门口,上面驮了一个装满东西的褡裢,抵账绰绰有余。 楚凡见店外月光朦胧,估计到了八点多钟,该走了。 夜半子时,也就是十一点到凌晨一点,阴气最重。鬼差若来,一般会选择这个时段。 “结账。”楚凡一敲桌子。 胖掌柜麻溜地一拨算盘,绿豆小眼奸诈上翻,笑嘻嘻道:“共计一十二两八钱银子,客官承惠一十二两五钱即可。” 什么?怎……怎会这么多?楚大神棍一瞪眼睛。 他不在乎金银,并不代表愿意被人讹诈。酒菜虽然多,却都很普通,顶多值二两银子罢了。 掌柜的见他脸色大变,面孔也瞬间阴了,冷笑道: “哼,难道客官想吃白食不成?别看你是个书生,倘若拉进班房,一样挨板子。” 楚凡一直未刻意压制酒劲的,此刻微微有了醉意,一掀桌子,指着店掌柜的鼻子气哼哼骂道:“直娘贼,你这厮莫不是开了一家黑店。” 碗碟乱七八糟摔在地上,“噼里啪啦”打碎,发出了微妙信号,连鬼都不见一只的店门口立刻闯进两条彪形大汉,厨子也拎着擀面杖钻了出来。都抱着膀子凶狠瞪眼,面色不善,摆出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的架势。 店掌柜嘿嘿冷笑,一指白袍书生,骂道:“你这个外乡佬,存心讨打。今日要是不出银子,休想走出店门。” 楚凡无可奈何点点头,站起身,呵呵笑道: “有话好好说,不要动粗……嗯,这价格嘛,真心不算贵。在我的家乡,一盘虾米曾经卖出十两银子,一块切糕曾经卖出一百两银子。” 店掌柜见他服软,哼道: “敬酒不吃吃罚酒……鬼知道你有没有银子。小二,去把他的马扣下。” 楚凡见店小二低头缩腰往门口跑,三两步跨过去抬腿一撩。那小二立马横着飞起半丈多高,跌下来摔碎满口牙。 两名大汉吼叫着扑上,被楚凡抓住胸襟对撞,像两袋土豆一般颓然倒地。 厨子趁机偷偷跑上前,呼……扬起擀面杖对准后脑勺狠狠砸下。 楚凡侧身一抓一扯,将擀面杖夺在手中,摇摇头笑道:“你这厮也是个奇葩,不研究菜谱改练武功了,前途实在不光明呀!” 言毕双膀一较劲,结实的枣木擀面杖立刻被拗成两截。 厨子恐惧地连连后退,却哪里跑得赢。 楚凡势如猛虎扑上前,一杖敲打在厨子耳旁,喝道:“麻辣隔壁的,这一杖,打你个头晕耳鸣。”接着一脚踢在腰间,喝道:“这一脚,踢你个小便失禁。” 仅仅只过了数息,店内如风卷残云,桌椅板凳翻倒一地。 店掌柜瞪大眼珠子,还未回过神,一拍柜台吼叫道:“你这厮吃白食,还敢耍横蛮?须送到官衙去……” 楚凡懒得听他聒噪,丢掉断杖,劈面一把揪住拖过柜台,丢在了一张空酒桌上。那桌子不甚结实,吃两百多斤一砸,立刻稀里哗啦散架。 店掌柜捂住腰哎呦呻吟,畏畏缩缩爬起,不敢再多讲一句话。 这边的动静引来七八个人围观,却都缩在门外指指点点,不敢进去。 楚凡晓得像这样宰客的黑店,一般与负责该片的捕快或者白役勾结。走到门口一踢店小二,喝道:“去,快喊一个公人过来。” 门口众人听了,暗暗摇头。 外乡书生怕是读书读蠢了,不赶快跑,居然请公人来主持公道。世上哪有公道,这不是等死吗?黑店宰客又不是一天两天了,黑钱少不了孝敬公人。他们会主持公道?笑话! 过了半盏茶工夫,外面有人大叫:“是哪里来的外乡佬,敢在咱们阳武县耍横!” 听到声音,像一堆小鹌鹑般瑟缩在角落的胖掌柜数人面露得色。 门外的人群分开,一条汉子手执铁尺,昂然走入。 胖掌柜一看,连忙迎上前,口唤“褚大哥”。 谁知那条雄赳赳大汉走进酒馆,一看见立在中央的一袭白袍,眼珠子立刻瞪得比铜铃还大,浑身筛糠,连小腿肚子都开始打颤。当真是进不得,退不得,仿佛瞬间变成了一尊泥菩萨。 可笑胖掌柜不晓得察言观色,一边走一边拱手道: “褚大哥,你可得为小店主持公正。这个外乡佬吃白食,横蛮不讲理,还打人砸东西……” 楚凡认出那人,正是前几天被自己赶下河的白役之一,冷冷盯着他不吱声。 店掌柜几句话提醒了失魂落魄的褚白役,劈手就是一个大嘴巴搧过去,吼道: “你说什么?血口喷人……楚大哥横蛮?” 掌柜的莫名其妙,捂住脸委屈道:“褚大哥,我可没说你……” 褚白役又一个嘴巴反手甩过去,叫道: “你知道这是谁吗?楚凡楚大哥……楚大哥会吃白食?他几天就散出去好几百两银子,阳武县里谁比他更有钱?楚大哥会不讲理?他是读书人,几天就读了好几百本书,阳武县里谁比他更讲道理?楚大哥会打人砸东西?他几拳就打倒好几百人,阳武县里谁比他更会打人?呃,呃,那个……犯得着打你们几个伙计,砸桌椅板凳……” 店掌柜退到一旁,噤若寒蝉。 在阳武县,谁能把凶神恶煞的白役吓成这个样子? 只有云梦公子楚凡。 关扑打刘全,坊市揍三虎,界河抽牛丁,都还好理解。可牛丁冲撞他后,当晚就稀里糊涂死了,官府也不敢放出一个响屁,怎不令人毛骨悚然?这等威势,赫赫煊煊,简直盖过了五年前胡二的风头。 楚凡懒得听他们啰嗦,扯白不清。挥手止住褚白役的滔滔不绝,从腰间解下小锦囊,先掏出三枚小银锞子往柜台一顿,道:“二两酒钱,一两赔偿。” 然后把剩余碎银子倒在掌中,连同锦囊一并递给褚白役,道: “这些银子拿去用,跑个腿,把锦囊和马送往乌衣巷石大捕头家。就说我有要紧事办,快的话明天回,慢的话就要过好久才回。” 店掌柜哭丧着脸嘟囔,不敢要公子的银子。 褚白役连忙伸手推辞,称马可以送,银子却不能收。楚凡不管,连囊带银子往他怀里一塞,分开呆若木鸡的众人,步入沉沉夜色。 一盏茶后,楚凡出现在义山脚下,回望县城鳞次栉比的灯火,不由得感慨。 一直在社会底层厮混,今夜可能要揭开这个修行世界神秘一角了,过程绝不会轻松。 第五十九章 太极阴阳图 楚凡警惕地扫视了一番山脚下那一片焦土,没发觉任何异常。思忖现在还不到十点钟,离夜半子时尚早,须寻个隐秘地方藏好。 二十斤酒下肚,人没醉,分量可不是好耍的。 楚大神棍背靠树干,解开裤带。 嗞…… 一条热气腾腾的透明水柱直冲十几丈天空,在月光辉映下愈发晶莹璀璨。 凡哥儿,比比谁尿得远,谁尿得高…… 他耳畔似乎响起了小伙伴们欢快的尖叫声,不由得童心大起,呵呵傻笑着运力,还有意卖弄本事抖了几抖。 只见那条水柱在空中画出了一个完美大圆圈,中间又有两条相连的弧线穿过,正是一幅阴阳太极图。 秋夜凉,水柱热。水汽氤氲缭绕,又被微风一吹,陡然扩散,恰似仙人伸指凌空画出了一道法符。 楚大神棍身子清爽了,酒劲微微上涌,也不刻意压制化解。反正这点儿低度酒水醉不了他,反而令思维活跃,胆气粗壮。 微风拂过树梢,虫鸣啾啾。 噫,好像有人语声! 楚神棍从树后缓慢露出半个头,开启天目,望向山顶。 所谓的“义山”,其实是一个大土包。山顶有一块大约十米直径的圆形空地,中心盖了座小亭子。 坟山阴气森森,周边僻静,少有人来。因此这里的树木免遭刀斧砍伐,长得格外茂盛。杂草丛生,藤蔓纵横。 楚凡见到,此处的天地元气并非近乎透明,而是淡淡灰白。有些地方夹杂了黑褐色,让人非常不舒服,猜测可能是传说中的阴煞之气。 一眼望去,漫山遍野的小黑点,就是一个个小坟头。 越往山顶瞅,煞气越深重,连接成片,乌沉沉仿佛漫无边际的黑雾。 他感觉在山顶的黑雾中,微微散发着数点白芒,发出了若有若无的动静。但是树木遮挡了,天目并不能透视过去看清楚。 义山的顶上,枝叶藤萝密不通风。 有四个人屏息噤声,朝山下观察了一阵,蹑手蹑脚退回中央坪地。 “奇怪,一道水柱冲天而起,凌空画出了一幅太极阴阳图,这又是什么法术?” 一位淡黄衣衫的女子微微蹙眉,自言自语。 她身段玲珑,衣饰普通,面庞却像隔雾隔纱,令人看不真切。声音如出谷黄鹂,说不出的清脆好听。 噗嗤…… 黄衫女子身旁陪侍着两位青衣剑婢,其中一个笑出声,道:“说不定是癞皮狗撒尿,圈地盘呢。”另外一个见她这么说,也掩嘴吃吃窃笑。 一位黑衣老者哼了声,斥责道:“春花,秋月,不要乱讲。” 两名剑婢吓得吐了吐舌头,却不害怕,仿佛调皮的小孙女被老祖父训斥。 黄衫女子仰面,问道:“童叔,你觉得呢?” 老者叹了一口气,道: “世间最难缠的,就是鬼祟阴物。当年我修道初成,与四名道友在荒山遇见一洞穴,白骨累累。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钻进洞底与阴魂大战,最后只三个人逃出。纵然飞剑在手,可阴魂没有形体,受创甚微。而我等的灵魂和法器,却极易被阴魂侵染控制。” 哦……黄衫女子诧异道:“如此说来,阴物岂非天下无敌了?” “也不是这样的。一法降一法,一物降一物。” 老者道: “乾坤朗朗,灵脉难寻,可阴煞之地更加难寻。那阴地除了煞气必须浓郁外,还需要有聚魂之能。身一死,魂魄立即消散,谁能够凑巧寻到一块阴地聚魂?况且太阳一出,天地间阳气刚沛,孤魂野鬼如果找不到地方躲藏,自然就灰飞烟灭了,哪里还能修成阴魂? “所以修炼有成的阴魂,比修士还少。倘若碰到镇鬼之术,依旧免不了烟消云散。但世间的鬼少,除了一些低阶法师为了哄骗愚民几个钱,练得一点小神通,正儿八经修士谁肯去精研这个?又长不了实力,证不了长生。就算能够斩灭万鬼,最后被飞剑轻易割了头颅,又有什么用? “倘若上升到国师境界,一法通,万法皆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自然不会在乎魑魅魍魉。然而我等低阶修士,碰上阴魂却极为头痛,除非修习了五雷正法或者镇鬼之术。天雷一出,阴魂散,阳神碎。正是阴魂鬼物的克星,也是各种神魂法术的克星。” 黄衫女子轻笑道: “童叔,若菲刚才布下的阵法,就是从书中找到的‘四象诛阴阵’,号称可以镇压一切阴秽。” “公主可曾试炼过?” “依样画葫芦,还没试过。王城人气鼎沸,阳气旺盛,哪里能够找出一只鬼?” “那么,请公主三思。刚才我见山脚下白光一道,弹指间飘忽十几丈,开光境界的修士都未必有这样快身法。况且此獠凌空画出了太极图,可不是一般阴魂能够做到的。阴魂乃虚幻之体,怎么能够画出实物,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县城里面人多,乃阳气汇聚之地。这条阴魂竟然不惧怕,显然道行非同一般。” “童叔过虑了,请给若菲掠阵就是……阴魂没有形体,不像我们身子笨重,当然跑得快。至于画出太极阴阳图嘛,可能是阴气汇聚造出的幻术。真要论快,谁能快过童叔的飞剑?” “丫头,你就别给老夫戴高帽子了。这一趟出使姬国,事关重大,千万别节外生枝。我还是觉得,应该慎重考虑。” 黄衫女子沉默了数息,哽咽道: “童叔叔,您是看着若菲长大的。魏师云游不归,云梦大厦将倾,五大供奉只剩下您还孤守王城。我哪是什么公主,只是一个待决的囚徒。天下人都知道,都在等待……三个月之后,云梦城破,柳氏王族灭绝。 “我们对外宣称,城破之际,才去点燃魏师留下的信香。希望效仿三百年前黄龙真人从天而降,阵斩苍松子,扶越灭幽。其实谁都知道,这是一个大笑话。魏师深入南岭十万大山,龙潭虎穴,妖兽盘踞之地。称三年必归,而三年不归;又三年,还不归。再三年,依然不归。今年,是我们最后的期限,距离年底还有三个月。 “可惜魏师在时,若菲年纪尚幼,没学到什么法术。只记得他临行前说,‘我魏风一介散修,没有朋友师兄弟帮衬。一旦陨落,云梦必定血光冲天。收你们两姐弟为徒,偏偏体质又太差。现在去南岭找寻灵药,一方面为你们易经伐髓,一方面也为自己磨砺提升……’ “外边人不知道,童叔你是知道的。十天前我们点燃了魏师的本命信香,却杳无回音。魏师他,他……” 第六十章 月下美人 黑衣老者打断了话头,说道: “公主不要伤悲,魏师未必就陨落了。倘若身处法阵之中,或者极奇诡异的环境,也未必能够感应到本命信香。” 柳若菲摇摇头,道: “童叔,您就别宽慰了。魏师高风亮节,又是若菲的外公,殚精竭虑护佑了云梦整整三十年。可惜云梦国太小,缺乏足够的修炼资源。因此他才需要深入南岭同精怪厮杀,为我们姐弟寻觅灵药,为自己寻觅破境机缘。魏师走后,云梦在夹缝中又苦捱了十年,已属幸运。这世界上,哪有不灭之国,不死之人? “人生百年,如白驹匆匆过隙,早死晚死,并没有太大区别。除非能够叩天门,证长生。我生就锦衣玉食,十指未沾阳春水,该知足了。这一次代替生病的弟弟偷偷出使姬国,无非瞧在他们是厉国死对头份上。送出至宝‘神息’,乞求帮助云梦一把。其实是病急乱投医,结局注定镜花水月一场空。” 黑衣老者叹气道:“神息不是人间物,可惜呀,可惜……” 柳若菲背手而立,呈现出一派俯瞰天下的勃勃英气,轻笑道: “若菲从小体弱,不能修行高深道术,改为专研阵法。如果上天借给我十年,敢把云梦城改造成天下第一大阵,谁说巾帼不如须眉?到时候漫言国师,连仙人都未必敢踏入。可惜,只能够想想而已。即使云梦国不灭,各大国师也不会听任事情发生,毕竟像魏师这样慈悲的修士不多。他们觉得,芸芸众生都是牛羊,自己才是上天指派的牧羊人。王族也是羊,头羊而已。 “神息不是人间物,视天下法宝灵器如瓦砾。但它超出了人世间能够理解的范畴,所以不能够被使用。说它一文不值,也不为过,送走了并没什么可惜。即使它留在云梦,三个月后也将沦落他人之手。 “乔装易容,小心翼翼赶路,途经阳武。我见这块阴煞之地定有鬼魅出没,并没有因为荼毒的是厉国百姓而沾沾自喜。百年是修行,一日也是修行。行当做之事,不回避,不退缩。道心方得始终,不忘初衷……” 黑衣老者拱手作揖,道:“公主说得是,童金惭愧,受教了。” 柳若菲欠身回礼,继续道: “我自幼长在深宫,以诗书为伴。从未与人争斗过,更甭提捉鬼拿妖。学习了那么多年阵法,今日好歹要试用一番,替天行道。何况阳武县有一小半是云梦国流人,街头巷尾都在讲云梦公子楚凡威风凛凛,竟然盖过了县令的风头。这一次回去后,我会驱赶云梦的青年俊彦统统离开。大好天下,锦绣年华,哪里去不得?何必与王城陪葬!” 童金点头道: “公主宅心仁厚,光风霁月……唉,愿天佑云梦,躲过这场大劫。我也听到了侍卫打探的消息,估计楚凡可能踏入了铜胎境。世家子弟借助药物,进入铜胎境第一重并不难。但是根基不稳,以后想再上层楼,反而不如贫寒出身苦熬上去的武者。以前没听说过楚氏有这样人物,可能不是嫡系一脉。” 柳若菲轻笑道: “没有人天生就该比他人高贵,只是投生的运气好坏而已。无论嫡系还是庶出,无论公子王孙还是贩夫走卒,三个月后统统烟消云散……今夜,我也不是什么公主,而是云梦法师。罗盘一直未转动,想必山脚下那条阴魂还没有发现我们,得引它上来才行。 “童叔,春花秋月,请为我掠阵,不必担心。四象诛阴阵最能镇压阴物,何况我手中还有法器,邪魅不能靠近。阵法若形成,不到万不得已,你们千万不要破阵而入。否则,主持阵法之人将受到严厉反噬。” 童金无可奈何点点头,纵身跳上了一棵大树。 春花秋月两剑婢有条不紊,一个解开搁草地上的长布囊,露出一具七弦瑶琴,另外一个用丝巾仔细抹干净草地中央亭子的台阶。 忙完之后,二女纵身上树,英姿飒爽拔出宝剑,严阵以待。 柳若菲安静坐在石阶上,身前草地摆放一个小罗盘,膝盖上搁着瑶琴,轻拨丝弦。 在朦胧的月光映照下,她肌肤如玉,身姿优美,衣袂飘飘,仿佛仙子临凡。 在山脚下,楚凡贼头贼脑,偷偷窥视了山顶好一阵。 见到被茂盛的树木遮挡,天目实在看不清里面情形,便又缩回头,凝神收心,想入静之后再用神识去感应。 不过,他今夜心浮气躁,意念始终在浅层次徘徊,入不了静。索性放开思维,侧转耳朵,聚精会神,把全部感知落在了听觉上。 自从开启了天目,非但精神力量达到了新境界,连眼耳鼻舌身意六觉也登上了新台阶。 平日里,像这听觉,他还要刻意降低敏感程度。否则窸窸窣窣,所有的细微琐碎声响全部进入耳朵形成背景噪音,会烦死个人,干扰有效信息的吸收。 山顶传出断断续续的“铮铮”声,像有人在弹奏之前进行调音。 噫,有古怪! 一般的鬼魂没有形体,顶多吓唬人,进行精神攻击,却极难移动物体。诸如翻动书页挪动家具等等,对它们而言都属于了不得的手段。阴魂作为极其强大的鬼魂,也许能够拨动琴弦,把琴弄上山去。 可丫都死得不能再死了,难道还随身携带一具笨重无比的琴,多不方便。要不然,这架琴也非实体,只是发出音波而已。 琴声铮铮咚咚响了十数息,不连贯,却极有章法。把宫商角徵羽五音都调试过后,随手弹了一节小调。 楚凡浑身一激灵,脑袋“嗡”地大了。 那调子,他非常熟悉! 还没等他想明白曲调出自哪里时,琴音又开始了。这一回显然是正式弹奏,甜美娇柔的女子歌声随之响起。 “鸳鸯双栖蝶双飞……” 轰…… 仿佛一颗核弹凌空爆炸,冲击波横扫天宇,楚凡的脑海顿时一片空白。 开什么玩笑! 这是,这是……前生的一首脍炙人口歌曲。 楚凡在孤儿院长大,最经常的娱乐活动就是小朋友排排坐,看电视。每逢夏季冬季,必定播放《西游记》。这部戏陪伴他从童年到少年,反复看了七八遍,对里面的情节和歌曲耳熟能详。 在穿越前的一瞬,他脑海里正滑过这首歌的前两句。 当时正把小白鼠放进导引槽,和它无辜的小眼神对视,不禁想起了《西游记》里陷空山无底洞的金鼻白毛老鼠精。 对那位美艳的锦毛鼠姐姐,小楚凡可喜欢了,一点儿也不觉得妖精可怕。尤其她挑-逗孙悟空的那一段,看得人怪不好意思的。脸发烫,腿发抖。 做首次时空穿越这样的不成熟实验,小白鼠分明是前去送死,用红红小鼻子拱他的手。他由此联想结局凄凉的锦毛鼠姐姐,脑海自然而然滑过了剧中《女儿情》那首歌。 头两句在正常情况下需要二十秒才能唱完,可当时脑海滑过的只是一个印象,极快。如佛家所言,弹指间千百闪念。 他只走神了一秒。 下一秒,大爆炸发生。 到而今,明明已经穿越十六年,接受了异世的身份,突然听见前生歌曲,楚大神棍一下子懵逼了。 数息之后,他碎裂的思维又开始顽强凝聚。 第二句歌声响起,甜美娇柔如少女的红唇,带着些许天真,又带着些许惆怅。如春光明媚,静静看樱花落下。 “满园春色惹人醉……” 没听错,真真切切,连嗓音都和原唱一模一样。 轰…… 好不容易凝聚的思维又纷乱了,各种念头思绪漫天飞舞,支离破碎。 开什么玩笑! 难道穿越十六年,竟然只是做了一个梦? 今夜偷袭鬼差的目的,被他抛弃在九霄云外。 楚凡跌跌撞撞从树后走出,一声嘶吼如巨龙咆哮,纵身一掠十几丈,扑向山头。 第六十一章 小妹妹 酒劲彻底爆发。 常言,酒醉心明。 醉酒之后,心里其实是清楚的。只是情绪放纵,行为大胆,言语不羁。 但此刻,楚凡完全放弃了对情绪的控制,脑海里又乱成一团麻,真比醉汉还醉几分。 嗵,一声闷响。 楚神棍结结实实撞在了一棵合抱大树上,仰天栽倒,额头鼓出一个大青包。 眼冒金星的某人哼哼唧唧翻身坐起,伸手揉了揉,青包迅速消失。摇摇晃晃努力站直,指着大树骂道:“麻辣隔壁的,连你也欺负老子,以为老子就收拾不了吗?” 言毕退后几步,好像巡航导弹一般直撞过去,那棵树咔嚓折断。 山顶的树梢上,童金与春花秋月遥望参天古木一根根折断,声势惊人地奔袭过来,目瞪口呆。 还是老江湖童金反应快,沉声道: “不好,来的可能是一头僵尸,钢筋铁骨,力大无穷。四象诛阴阵虽能镇压阴物,却难隔绝尸毒尸气。春花秋月,你们赶快下去为公主护法。记住,用剑穿刺无效。需要斩断双臂双腿,让其不能行动。” 二女应声跳下。 半盏茶之后,楚凡跌跌撞撞闯入了山顶坪地。 铮…… 柳若菲一挑琴弦,布在坪地四角的四面小阵旗与法器悄然启动。 楚凡前仰后合,瞪着亭子前的三名女子。 两位女子青衣长裤,袖口收紧,分左右站立,倒执宝剑。中间台阶上坐着的女子罗裙广袖,双手按在瑶琴上。奇怪的是,她明明没有戴面纱,那张脸却好像隔了浓雾一般看不清楚。 楚大神棍浑然忘记了开启天目,摇摇晃晃踏上前两步,指着中间女子,结结巴巴道: “三更半夜搞排练,还,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还有没有公德心……弹,怎么不弹了?唱,怎么不唱了……一个草台班子,也弄这么勤奋干嘛,打算上春晚呀?服装还不错,妆化得乱七八糟,看都看不清脸……” 柳若菲微蹙蛾眉,仰面探询地看了看春花。 她闻到了浓烈酒气,无比讶异。难道这头僵尸也有烦恼,饮酒买醉?待见到他开口说话,心里便愈发肯定了。 春花低声道:“是个俗人,喝醉了。” 春花秋月是铜胎境第一重的武道高手,可以内气外放进行探测。感应到了对方的血脉跳动强劲,体内却没有丝毫真气。 哪知“俗人”二字惹怒了楚凡,手舞足蹈,跳起脚骂: “俗,俗人?老子俗又怎么啦……你,你们又有多高贵……提着一把剑在月光下跳舞,就真当自己是,是,不吃人间烟火的剑仙呀……告诉你们,只要进了白玉京,大宗师在老子面前也要服服帖帖。老子叫他往东,他绝对不敢往西;老子叫他做透视扫描,他绝对不敢做核磁共振……”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楚凡前生所在的生命科学研究院恰好楼高十二层,分隔成五个研究区域,打出的口号又是“探索生命奥秘,提升人体潜能”,常常被各界戏称为白玉京。 他一个小萝卜头助理,常常为搞不清方向的客人指路,当然叫人家往东,人家不敢往西了。每一个研究项目都有严格精密的程序与规定,当然叫人家做透视扫描,人家不敢做核磁共振了。 但是,石破天惊。 听到这番胆大包天的胡言乱语,柳若菲睁大了眼睛,春花秋月脸露惊骇。连站立树上的仙师童金都不由得身躯猛地一震,差点一个倒栽葱摔下。 白玉京是仙境。 宗师乃开山立宗的人物,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之辈。 国师未必是宗师,未必能够飞升。而宗师必定是国师,只要不陨落,必定飞升进白玉京成为仙人。 这醉汉好大的口气,把仙人不放在眼里! 柳若菲当然不会相信面前站着一尊醉醺醺的大罗金仙,再次看了看罗盘,见始终毫无异状,确定对方只是一个酒醉的妄人。 她抿嘴微微一笑,把瑶琴轻轻搁在台阶上,缓缓站起身,道:“这位公子,想必是一场误会,多有得罪了。” 楚凡乜视斜指,狂笑道:“哈哈哈,公子?还相公呢……小妹妹,你穿着山寨古服,就真以为自己是古人呀……” 铮…… 宝剑出鞘半截,春花秋月怒斥“大胆”。 公主金枝玉叶,岂容冒犯?若不是见到方才奔行上山的声势太过惊人,又被“白玉京”唬住,早把这狂徒拿下。 楚凡歪歪斜斜往前走,眼珠子瞪着溜圆,指着柳若菲道:“你这个妆,粉底厚得可以烙饼吧。怎么化得这样古怪,好像脸上蒙了一层半透明的玻璃纸……” 春花秋月踏上前一步,“仓啷”一声双剑交叉。对方的手指如果敢再向前伸出半尺,定会被毫不留情绞断。 楚凡踉跄退后一步,竖起大拇指,嘻皮笑脸道:“嘿嘿,有点意思……不过,老子可不是吓大的……” 言毕直冲上前。 春花秋月挺剑迎上。 柳若菲惊呼,莫要杀他! 春花秋月动如闪电,本来就没准备杀人,只想刺伤对方胳膊略施惩戒。听了公主命令后,手下稍微一缓,顿觉剑面一股沛不可御的大力涌来,带得身子一歪斜。旋即,皓腕被铁箍一般的双手钳住,酸软无力,宝剑脱手坠地。 两女前冲之势止不住,身子又被带歪,手腕被扣,连宝剑也丢了,却丝毫不慌张。借势沉肩撞向醉汉,腕上则急催真气穿透对方劳宫穴,突入经络。 然而,她二人的真气宛如清流进了沙漠,泥菩萨掉进江河,瞬间消失无踪。 根本来不及惊恐了,她们的手腕被对方捏住一拽,整个身子转了半个圈,吃背心一掌推来,立刻腾云驾雾一般飞起,撞到了坪地周边的树干。 场间形势变幻疾如电闪,岂止柳若菲只来得及眨下眼睛,连童金也没反应过来,眼珠子鼓凸,嘴巴张开合不拢。 醉汉那一掌是推而非拍击,二女在空中便调整好身形,双掌在树干一按,卸力落下。 人没受什么伤,却花容失色,饱满的胸脯澎湃起伏,知道方才分明在鬼门关里打了一转。对方如果辣手重击,恐怕自己的心肝肺都要被震碎。 两位铜胎境高手合击,一照面便被一名既不是武道巅峰,又不是仙师修士的醉汉击败,兵刃丢失,端的匪夷所思。 站立在树梢凝神戒备的童金,感觉脊背生寒。 他早察觉此人体内无半分真气,体外无法力波动,的的确确是一个俗人,并未放在心上。 但这个人力气之大,速度之快,已经达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撞树如折芦苇,快得连他也看不清动作。难道,俗人的筋骨可以强悍如斯?亘古以来,从未听说过。加上对方口里漫不在乎冒出的“白玉京”,令堂堂仙师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柳若菲痛苦地抚胸咳嗽。 四象诛阴阵能够镇压阴物,却镇不住活生生的人。法阵刚刚启动,春花秋月就被对方强行推出阵外。她等于胸口被擂了一记重拳,受到反噬。 两名剑婢趋前半步呆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们再往前走,便是要强行闯阵了。当下之计,须等公主撤了阵法。 楚大神棍见两名姑娘失魂落魄站立在坪地边缘,眼神巴巴像两条小狗,哈哈大笑道:“小妹妹,你们看好了,剑是这样舞滴……” 他拔出插在地上的宝剑,瞬间双龙绕身。 第六十二章 我剑如何 初起之时,白袍书生的脚步跌跌撞撞,凌乱蹒跚,身躯倾而复正,斜而不倒。 众人勉强看得清他招式,看得清霍霍剑光里的人影。 仅仅只过了一息之后,平地浮起两团白光。 再过一息,风雷激荡。 坪地上完全看不见人影,看不见宝剑。 只见到一个巨大的雪亮光球凭空而生,飞快地绕着亭子转了一圈。 地面厚积的落叶飞旋而起,载沉载浮,皆成齑粉。 风声凌厉,令人胆战心惊。 楚凡并未专门练习过剑法,只顾把记忆里的太极剑、形意剑、玉女剑、达摩剑……一一使将出来。 他双剑在手,阴阳互补,以不可思议速度挥出。其实不太像原来的剑法了,唯快而已。 但这份快,却超越了人体极限,一秒挥斩出将近百剑。 恰似在方圆三米内形成了一个飞旋的剑阵,滴水不能进,片羽不能落,连风都要被切割……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似江海凝清光。 十数息之后,伴随一声清吒,楚凡绕场一周,骤然收势,得意洋洋地笑问:“哈哈哈,小妹妹,我剑如何?” 坪地边沿出现了一个宽达三米的圆带,带上的枯草黄叶皆成粉末,像铺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地毯。 春花秋月痴痴呆呆,非常不淑女地把嘴巴张开,能够塞进一个小包子。 都过去好一会儿了,她们的脑海里兀自剑光纵横。万千剑招倏忽而生,倏忽而逝,神妙无匹,无穷无尽…… 童金汗流浃背。 作为剑修,追求一剑飞出,千万里外取大将首级,对近身搏杀的武技委实瞧不上眼。然而,见过方才那一阵疯狂“剑舞”后,他确信三步之内,自己即使有准备也躲避不开对方出手。这条醉汉贴身近战,将是所有仙师的噩梦。 柳若菲毕竟是公主,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沉默了数息,随即纤纤玉手在面庞前一拂,鼓掌道:“好!” 楚凡歪斜颈子望向她,问道: “小妹妹……你怎么手一抹就卸妆了,跟变脸一样。别人卸妆以后是丑八怪,你卸妆了,怎么还这么好看?” 柳若菲以右手压左手平端至左胸前,微微屈膝,庄重地低头一福,说道:“云梦柳若菲,见过公子。” 她路上为防备别人窥破真容,戴上了惟妙惟肖的面具。晚上出来时嫌累赘没戴,使了一个障眼小幻术。此刻见白袍书生身手惊人,言语狂猬却无恶意,觉得若不以真面目示人,也太没有礼貌了。 金枝玉叶屈尊行礼,楚凡却傻兮兮不晓得回礼,疑惑地问道:“云梦?这个名字我好熟悉,究竟在哪里?” 云梦国面临灭顶之灾,天下谁人不知? 童金和春花秋月以为他故意讥诮,怒目而视。 柳若菲倒不觉得书生装傻嘲笑,只认为喝糊涂了,笑吟吟揭过话题,解释道: “刚才是一场误会,多有得罪。我们在山顶布下阵势,准备捉拿厉鬼,刚巧公子赶到……” “鬼……鬼在哪里?” 楚凡脑海中依稀残留对“鬼”的印象,却死活想不起是怎么一回事。茫然四顾一阵后,望着柳若菲摇了摇头,道: “小妹妹,你这么漂亮,肯定不是鬼……就算是鬼,只要不害人,我也不会打你的……鬼,鬼在哪里?” 他又望了望春花秋月,提起双剑掷过去。 两女见状急闪。 两把宝剑飞得却不快,到了坪地边沿突然一滞,斜斜坠下插入泥土。 两女赶快拾取。 “果然有鬼,抛物线的轨迹改变了……” 楚凡闭上眼睛,向外跨出五步。动作却越来越慢,身子像陷入了泥潭之中,喃喃自语: “这是屏蔽力场?还是鬼打墙……我就不相信,打不穿它。” 说完退后一步,目露精光,右胳膊使劲抡了两圈,曲肘握拳,准备狠狠朝前捣去。 柳若菲抱起瑶琴,疾呼: “公子请住手,勿急。待我撤掉阵法……” 楚凡听了后,摇头晃脑了一阵,最后还是像木偶一般僵立不动了。 就在此刻,山林里传出咔嚓一声巨响,距离山顶不过十几米。 紧接着,远远近近上百道“咔嚓”声汇聚成一片。 夹杂着泥土翻动的声音,抓挠棺木的声音,树枝折断的声音,窸窸窣窣爬行的声音,令人头皮发炸。 站立树梢的童金倒吸一口凉气,大喊: “丫头,千万不要撤阵。春花秋月,赶快上树。” 草地上,罗盘的指针疯狂转动。 山岗上的树木高大,遮天蔽日。 林子里密布藤萝灌草,深邃幽暗。 此刻,幽暗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白芒,如同萤火流动,朝山顶汇集。 不多时,上百具骷髅把坪地围得水泄不通。 后面还有陆陆续续赶来的,跌跌撞撞,张牙舞爪。 但坪地周围似乎有一堵无形的墙,它们一靠近就畏缩地退后。 柳若菲颇为有趣地看着,毫无惧色,轻轻呼唤:“公子,请到亭子这边来。我有避邪的法器,阴物不敢靠近的。” 楚凡哦了一声,却没有过去,反而向外踏了一步,脑袋瓜拼命往前探,眼珠子距离最近骷髅的黑窟窿眼洞仅仅一尺,嘴里嘟嘟囔囔: “狗日的,居然整出高科技来吓唬老子。蛮舍得下血本嘛,老子又不是吓大的……这些骷髅兵做得像真的一样,动力系统在哪里,指挥系统又在哪里?难道依靠电磁波发射能量,输送指令……” 柳若菲不知道他神叨叨念些什么,见不肯靠拢,气恼地跺了跺脚。心道只要阵法不被攻破,呆在里面倒也安全。 数百个骷髅机械僵硬地攒动,寒气森森,里三层外三层,连林子中间白花花的一片全是。 端的令人毛骨悚然,如身处噩梦之中。 骷髅集中得差不多时候,像是接到了某种命令,不再理会坪中两人,齐刷刷望向三棵树。 那三棵树上,站着三个人。 春花秋月抿紧嘴唇,面色苍白。 她们虽然是武道高手,但平日侍奉公主,出入宫殿,哪里见过这等恐怖场面?心脏砰砰乱跳,腿肚子发软,手差点扶不住树干。 童金暗暗叫苦,哀叹完了,今夜恐怕九死一生。 第六十三 骷髅小怪 天道循环,万物相生相克。 没有绝对的强,也没有绝对的弱。 专修镇鬼之术的法师往往本事低微,如果碰上了以战力著称的剑修,十颗头颅都不够砍。 可法师的一张符咒拍出,可以令阴煞退避,群鬼慑服。而低阶剑修碰上了骷髅兵团,却只有逃跑的份。甚至还不如世俗万人敌,挥舞狼牙棒一通乱砸。 唰…… 三具骷髅同时跳起一丈多高,尖利的爪子抓向三人。 白骨森森,阴寒之气翻涌上袭。 春花秋月挥剑劈下,砍中了骷髅头,手臂巨震如斩钢铁。那两具骷髅落地,若无其事晃了晃被劈裂的颅骨,再次弹跳而起。 童金却没有与骷髅硬拼,迅速往树冠再爬了三尺,喊道:“你们俩不要砍了,砍不完的,快往上面爬。它们的关节僵硬,跳不了太高,也爬不了树。” 二女闻言往上攀爬了三尺多,抹干净额头细密汗珠,长吁一口气。 果然,骷髅再跳起时,臂爪伸直也够不到她们鞋底。 众骷髅此起彼伏,诡异地上蹿下跳了一阵后,突然静止。 过了数息,又蜂拥扑到树下乱啃起来。铜牙铁齿,一撕就是碗大一口木头渣滓。 童金瞧了一阵,急忙跳到旁边一棵树,疾呼二女过去。 他心想,如果这一棵树被啃得差不多时,再换一棵。山岗上至少有几千棵树,啃三天三夜也啃不完。等太阳出来后放一把大火焚烧,这些骷髅就是粉骨碎身的命,休想再兴风作浪。怕只怕…… 然而众骷髅却不理会三人了,只顾啃三棵大树朝向坪地的那一面。 照这样速度,只需一盏茶工夫大树就会被啃倒,正好砸破四象诛阴阵。 乖乖,这哪里还是骷髅! 居然晓得运用兵法,避虚就实,训练有素的士兵也不过如此。 咯嚓咯嚓的声音令人心惊肉跳,童金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 身为仙师,他年轻时吃了阴魂的大亏之后,修习了一点粗浅的克制法术,收集了几件镇鬼的法器符箓。但法术法器都不是特别强大,遭遇了如此多的骷髅,甩出去也杯水车薪。 如果动用飞剑,不仅收效甚微,法力还要损耗。况且,必定有一条强大的阴魂潜伏在附近,伺机而动。继续耗下去,局面只会越来越糟糕,弄不好今夜将横死山岗。 嗵,嗵,嗵…… 半山腰传出杂沓沉重的夯地声。 数梢上的三人扭头回望,寒毛倒竖。 影影绰绰,只见一大群“人”双臂前伸,两腿并拢,僵硬地蹦跳上山。 最前面的几个,隐约可以见到肌肤腐烂露出骨骼,肠子流出肚皮……甚至眼珠子滚出了眼眶,偏偏筋筋丝丝牵连,悬挂在半白骨半腐肉的脸上晃荡…… 恶臭袭来。 这是——新死之人。 地势越高的坟头年代越久远,死人早变成了白骨。而靠近山脚的坟头比较新,里面的尸体并没有腐烂干净。 新死之人比不了僵尸与骷髅的厉害,却最多尸水,尸气深重。普通人被尸气一熏即倒,被尸水溅到必定溃烂重病,一命呜呼。 童金一颗心直往下坠,脸色越来越难看,呼喊道: “公主,我们必须马上离开,再迟就来不及了。我数一二三,你立即撤掉阵法。春花秋月跳下去带你上树,我开路,踏树梢纵跃下山。” “童叔叔,请稍等。” 柳若菲跑到楚凡近前轻轻唤了两句“公子”,见没反应,又探头侧过脸庞细看,嘻嘻笑道:“咦,他怎么站着站着就睡着了?” 这种时候,也亏她笑得出。不像仪态端方的公主,倒像一个俏皮的民间少女。 唉,童金重重拍了一下树干,道:“公主,不要管他了,我们赶紧走。” 柳若菲仰面,认真问道:“童叔叔,你可不可以带他走?” “哎呀,丫头,你不知道眼下的局面凶险!” 童金急得直跺脚,解释道: “整座山的坟头掘开,所有骷髅尸体全部跑出来了。暗中必定潜伏了一条极其强大的阴魂,我必须全神戒备。倘若挟带一个人在树上奔跑,会顾不过来,大伙统统完蛋。 “骷髅无智慧无魂灵,行动却极有章法,极可能被一位高深莫测的鬼修操控。而能够控制阴魂,随便掀起几百个坟头的鬼修,法力非同小可,你我根本不是对手。趁着他还没有现身,我们得赶快跑。” 柳菲絮一指楚凡,道: “那他呢?我们一走,他岂不是要被撕成碎片?” “哎呀,丫头,你怎么这么迂腐?不是我们不救他,是救不了!你快点叫醒他,让他自生自灭去。” “不,童叔。他是被琴声引上山的,如果不管,那便是我杀了他。若菲并不迂腐,只是不想在最后的三个月里思及此事内疚,道心蒙尘。童叔,我意已决。你带着春花秋月速回客栈,一清早启程赶往姬国,不用管我了。纵然四象诛阴阵被打破,我还有避邪法器傍身,说不定没事。” 春花秋月哭泣道,我们不走,留下来陪公主! 柳若菲蛾眉一竖,厉声斥道,走,寻个好人家嫁了,不要再返回云梦! 童金见她态度坚决,又见三棵大树的径围被啃得快超过一半,恐怕只消半盏茶工夫就会倒下,咬牙道: “好,要死大家一起死,要活大家一起活。丫头,你赶紧弄醒他。这个人的筋骨强横无匹,只要醒了酒,上树纵跳肯定没问题。实在不行,老夫再带着他硬闯出去。” 柳若菲松了口气,忙加大声音喊了几句“公子”。见书生依旧没有反应,退回亭子前抱起瑶琴重重一拨弦。 这把琴是控制四象诛阴阵的阵眼,也是一件法器。 铮…… 尖利至极的琴音响起,仿佛一条钢丝直冲云霄,刺得人头痛欲裂。 静静站立的书生身躯一颤,茫然四顾,怒吼道:“是谁,是谁这么无聊,用针扎我的耳朵?” 柳若菲掩嘴轻笑,还来不及开腔解释。 书生的眼睛越来越明亮,直勾勾发出贪婪的光芒,嘴巴半张流出了一条晶亮哈喇子,手指乱点密密层层的骷髅,惊喜叫道: “哇塞,发达了,好多骷髅小怪。谁也不准抢,都是我的……耶!打怪升级,十个增加一点经验值,十点经验值兑换一点敏捷度……嗯哼,蚊子也是肉,白要谁不要?便宜可不能让别人抢跑了……数一数有好多个,一、二、三……” 那货只数几下就眼花缭乱不耐烦了,兴奋地嗷嗷怪叫,甩开两条膀子,饿狗抢骨头一般冲出阵去。 又被破阵反噬,柳若菲手按胸口却忘记了疼痛,眼珠子非常不淑女地瞪得溜圆。 即使聪慧如她,脑筋也一下子也转不过弯,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树梢上站立的三人彻底石化。 第六十四章 谪仙人 砰…… 啪…… 咔嚓…… 咯嘣嘣…… 白袍书生跌跌撞撞,恰似蛮牛闯进了瓷器店,一通拳打脚踢,摧枯拉朽。 一连串快到极致密集到极致的声响发出,坪地周围顿时腾起了阵阵白烟,那是骨骼碎裂后扬起的粉末灰尘。 仅仅只过了十几息,四象诛阴阵外围的上百架骷髅被击打粉碎。 书生的白袍子染成了灰袍,仰天狂笑道:“这个游戏副本纯粹送小分,太他妈没难度了,不知道呆会儿有没有大家伙……” 剑修童金瞠目结舌。 噫,这还是人吗?阴寒之气对他丝毫不起作用!即使大罗金仙降临,倘若不动用法术仙器,仅仅凭借身躯的力量来消灭这些骷髅,场面也不过如此吧。 武道高手春花秋月目瞪口呆。 她们挥剑劈过骷髅,知道坚逾钢铁,可在书生的拳脚下怎么跟纸糊的一般?何况骷髅重重叠叠,张牙舞爪,防不胜防,那个书生怎么像浑身长了眼睛? 还是柳若菲最轻松,脸上的表情由疑惑震惊渐渐变成释然欣喜。书生在阵外打到哪里,她就在阵内跟着转到那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像一个好奇的乖巧小妹。 灰袍书生停下手脚狂笑,一地的骷髅爪子便纷纷往他身上爬。顷刻间制造出了一个人形货郎担子,挂满鸡爪子,糖葫芦。 书生只得双脚交替蹦跶,双手朝身上胡乱拍打,仿佛被黄蜂蛰了的大马猴。 柳若菲距离他才两尺,忍俊不禁,噗嗤笑出声。 书生的袍子在撞树上山时早褴褛不堪,露出了亵衣。经过这一阵厮打后,上半身袍子与亵衣的钩肩撕裂成一条条布带,随风飘扬,现出插在腰间的一根竹管。 柳若菲细心注意到,书生的前胸后背被抓出了一道道纵横交错血痕。然而,骷髅凌厉一抓可以撕裂树皮,却抓不透书生吹弹可破的肌肤。那些痕迹均极浅极淡,血一流出来就凝结成了血痂,不往外渗。 书生好不容易清理干净身体,脚下却被两只骷髅头咬住了鞋子,气得双脚交错把它们踩得粉碎,扭头望向林子里。 凶残。 实在太凶残了! 骷髅没有灵智,本不该感觉害怕。但此刻,林中残存的一大群好像被吓傻,不晓得进攻了。见到他目光朝这边望,均人形化地往后一缩。 它们还是有微弱感应的。 书生兴高采烈朝树林子扑,叫道:“耶,还有好多小怪呢……不要跑。” 柳若菲急忙喊:“喂……你背上挂着一只爪子呢。” 他却根本不管。 过程毫无悬念,比虎入羊群快得多。十息不到,林中又是一地碎骨。 书生追打着四处乱窜的骷髅,突然脚步踉跄,大叫起来:“我靠,这是什么鬼东西?小尸怪……尼玛,简直太臭了,太恶心了……坏了,今天没带豌豆……” 被一群新死之人逼得连连后退,那货呆了呆,突然拔出一棵碗口粗的树直冲向前,嘴巴里大声嚷道: “蚊子也是肉,毛毛雨也能湿衣裳。老子灭了你们……” 新死之人的形容恐怖,尸水与尸气均有剧毒,战斗力却不强悍,动作又缓慢,转瞬之间像割麦子一般被打翻。 书生上窜下跳的身影消失,嗷嗷怪叫声渐渐远去。 柳若菲一拨琴弦,四象诛阴阵关闭,童金与春花秋月跳入坪中。二婢摇摇晃晃,面色苍白,仿佛大梦初醒。 童金急道: “公主,赶快趁机上树。这遍地的破头颅碎手骨,倘若被咬一口、抓一下,阴寒之气便会透体,可不是好耍的。” 柳若菲却没有回答,反问道:“童叔,你看出来了吗?” 童金皱了皱眉,道: “这……老夫法力低微,实在看不出。自古以来,此类传说很多,经历者却少之又少,大部分以讹传讹。我看他酒醉得厉害,恐怕在胡说八道。” “不,若菲猜测他这些话从未对人讲过。凡夫俗子妖言惑众,即使没被官府镇压,也会引起仙师、国师注意。这一次纯粹机缘巧合,他酒后吐真言,被我们撞上了。” “公主要是想弄清楚,何不赶快下山?” “神龙见首不见尾,寻找很难。何况我们隐藏行迹去往姬国,招摇不得。若菲猜测他一定会回转,就在这里等。” “啊,请公主三思。虽然满山的骷髅尸怪被清理了,可阴魂还没有现形的。” 柳若菲摇摇头,道: “童叔,你想呀。姬国的妙罗真人与厉国的地随子不对眼,却与魏师没什么交情。二十年前的姬厉大战,云梦虽然没有出兵,但不卖粮草给厉国,禁止西北运输车队借道,其实帮了姬国大忙。可这些年,姬国眼睁睁看着徐国、曾国吞没我们两县,厉国吞没六县,光嘴巴上有气无力地喊了几句。 “父王乱了方寸,以为送出神息,妙罗真人便会施以援手。其实,既然神息不能帮助飞升,对国师而言就没有那么珍贵。姬国若想支援云梦,早就结盟了。我们这一趟偷偷出使,无非求个心中安慰,势必自取其辱。 “若菲出生时,神息降临王宫。云梦对外禁绝消息,以为是天命之人。可惜,我并不能与神息沟通。五岁时,魏师带若菲参加了昆仑大会,见到了众国师出手,可以摧山岳裂黄泉。然而,都不及今夜神奇,不可思量。童叔,你可曾见过这样子的俗人醉汉,身无半分真气与法力波动,却口口声声‘白玉京’,把骷髅尸怪当作蚊子肉?” 童金沉吟道: “这个,老夫自然明白……还是觉得要从长计议,先离开阴秽险地再说。” 柳若菲斩金截铁道: “千百年来,国师飞升入如过江之鲫,而谪仙下凡却少之又少。仙缘何其难逢,可遇不可求。即使云梦无灾,我也要留下来看个究竟。就算他不是谪仙人,也是亘古之奇迹。若菲修习阵法格物十几年,一事无成。碰到这种机缘,岂能因险避开,就此错过?” 春花秋月听到“谪仙人”三字,吓一大跳。 坪外骷髅被书生打得粉碎,待四象诛阴阵一撤,满地断裂残破的骨爪像蝎子一般爬了过来。 二女手忙脚乱,挥剑一一荡开。听到“谪仙人”后一怔,一只骨爪便抓住了春花剑尖。 秋月赶紧帮忙,运剑去劈。连劈几下没劈掉,又学书生用脚去跺。 那知在书生脚下如同糕点一般被踩得嘎嘣脆的骨爪一扬,锋利如刀,差点把鞋底抓破。 春花见机得快,提起宝剑在石头上磕打。 等她们好不容易处理完这只貌似脆弱的骨爪,发现剑尖被硬生生抓出了几道小缺口,心悸不已。 “好,丫头。既然如此,老夫就陪你看一个究竟。” 童金见劝不动柳若菲,也不多说了,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走到边坪边沿,拔开塞子团团撒了一圈。 淡黄色粉末发出辛辣刺鼻的气味,形成一道细线。扑到黄线前的骨爪飞快后退,侥幸闯进去的几只也被春花秋月一一挑飞。 忙完这些后,四个人站立亭子前安静地等候。 月亮皎洁,树影婆娑,一地碎骨发出惨白光芒。 骨爪窸窸窣窣乱跑,骷髅头大嘴一张一合,发出“咔咔”之声。 山风过处,呜呜咽咽。 场景荒谬绝伦,诡异阴森,令人毛骨悚然。 第六十五章 白无常 半盏茶后,山腰道路拐出了一个僵硬蹦跳的黑影。 春花不由自主模仿书生的腔调,诧异地问道:“还有没死的小尸怪呀,那个人呢?” 柳若菲与秋月相顾莞尔。 童金笑道: “哈哈哈,丫头,别慌张。新死之人笨拙无力,用石头都能砸倒。只不过要隔远点,最好别用剑刺,以免尸水溅出,尸气侵染。我去掰一根长树枝,保证一捅即倒。” 说完踏上前两步,正要跃出黄线圈子,遥遥望见又出现了一个僵硬行走的黑影,却不像前面那个伸直了手臂蹦跳。 “咦,来了一头僵尸,幸好老夫有玉华镇尸符。” 童金探手入怀,刚刚摸出了一张暗黄色折叠符纸,还没来得及展开,动作先僵滞了。 只见一道高高瘦瘦竹竿子似的白影,头顶白色尖帽,手执哭丧棒,肩不动身不晃,飘浮缀在僵尸的五尺后。 童金的眼珠子越瞪越大,呼吸急促,突然大叫道:“丫头,赶快布阵,来了白无常。” 老仙师飞快把符纸塞回去,一屁股坐下地盘起双腿,掏出一个小盒子郑重摆在身前,揭开盖子拈出一把小剑往左手掌心一划,闭目默念咒语。 数息后,伴随一声轻咤,童金双眼睁开,神光离合,磅礴气势从身体里面迸发出来。 那柄小剑光芒乍现,通体血红,静静悬停在他胸前的空中,嗡嗡蜂鸣震颤不已。似一条蛟龙要挣脱枷锁,直冲九霄。 与此同时,春花秋月一左一右执剑护卫。柳若菲匆忙掏出一颗药丸,迅速碾碎腊封吞下,抱起瑶琴坐在台阶上。 铮…… 一声琴鸣,四象诛阴阵再次启动。 山腰响起了桀桀怪笑,白影随笑声一飘而至山顶,举起哭丧棒砸下。 阴气森森,排山倒海。 啪……空气爆鸣。 紧接着,从四角传出法器碎裂声音,刚刚才凝聚的四象诛阴阵被硬生生击破。 柳若菲今晚受了两次反噬,再遭重创,哇一声吐出鲜血,身体摇摇欲坠。 春花急忙蹲身扶住了她,秋月则高擎宝剑向前冲。 童金早知道柳若菲精通阵法,可惜法力低微,法宝又非上品,四象诛阴阵不可能挡住排山倒海般一击。在哭丧棒拍下之际,厉啸一声“敕”,右手捏成剑指向前一刺。 也只有像他这样惯战的仙师,才能够把握住一线胜机。恰巧在法阵破碎之时,飞剑如同电光一般射到了白无常胸前。 但千算万算,没有实力终究完蛋。 白无常左手一抬便将飞剑抓住,仿佛站立在瓜棚底下悠闲摘黄瓜,毫不费力。 飞剑剧烈颤抖,“啾啾”啸鸣,如一条摇头摆尾垂死挣扎的小鱼。 白无常丝毫不在意,指间数缕黑雾腾起,运劲一捏,飞剑嘎嘣碎裂。 童金口喷鲜血,仰天栽倒。 这是他的本命飞剑,方才更是燃烧了精血以增长威势。却被无情碾碎,等于丢掉了半条性命,功力大跌。 秋月高擎宝剑冲过去,见到童金栽倒,脚下稍微迟疑。 她是武道高手不假,却没有经历生死搏杀,一下子竟然不知道是先扶起童师好呢,还是挥剑斩杀妖人好。 其实,不管她怎么选择,结局都一样。 白无常只看了一眼。 秋月的脑海像是被冰锥穿过,踉跄前进三步半,宝剑坠地,人“扑通”歪倒。 四个人里面,没有受伤的只剩下春花了。她左手紧紧搀扶柳若菲,右手抓紧剑柄,一颗心惶急乱蹦,不知道如何是好。 柳若菲努力站直,镇定吩咐道:“不要管我,去把他们抱过来。” 春花先看童金,老仙师却蹒跚爬起,咳嗽不已,神情萎顿。 再看秋月昏迷不醒,便抱她到亭子前。 白无常高高瘦瘦,笑脸诡异,尖帽子上写着金光闪闪四个字,“你也来了”。 但破了四象诛阴阵,捏碎了童金的飞剑后,只冷淡扫了众人一眼,就一言不发背过身去,望向山下的道路。 他根本没兴趣对付云梦四人,带来的压力却如同山岳一般沉重。 这是,威压! 这不是一个量级的战斗! 童金与柳若菲探询地对视,后者指了指亭子,张开嘴无声吐出四个字,聚煞,谪仙。 童金经验丰富,马上就懂了。 柳若菲早发现这块阴地布置有阵势镇煞,阵眼是山顶的亭子。 但她冰雪聪明,实战却少,所知所晓全来自书本,结果摆了一个大乌龙。到现在才晓得这个阵势不是镇煞,而是聚煞。 然而,无论镇煞聚煞,都不重要了。 白无常拼着一块宝贵的煞地废弃,几百个温养的骷髅尸体被打碎不要,想干什么?也许和他们一样,想弄清楚“谪仙人”的底细。 老话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柳若菲本以为连累了莫名其妙上山的书生,此刻猛然醒悟。对方似乎是不可触及的存在,而自己才是那条倒霉的池鱼。 白无常为什么懒得理他们?有点像猎人打老虎,见先来了群兔子,随手扣下。 他们四个人如果挣扎,便是求速死。如果不动,命运便被掌握在下一场决战里,寄希望于谪仙人击败白无常。 新死之人的确新死,衣裳簇新,没有散发出难闻尸气,蹦跳到亭子右后方。 僵尸衣裳腐朽,遍身长满绿毛,站立到了亭子左后方。 童金的喉咙咕隆响,小心翼翼憋出一句,绿毛僵尸,可战武道巅峰。 常言的武道巅峰即铜胎境第三重巅峰,人间武力的最高层次。 这头绿毛僵尸的煞气深重,实力恐怕超越了武道巅峰。 白无常有实体,并非阴魂,必定是鬼修无疑。 听到身后嘀嘀咕咕,白无常笑嘻嘻的长脸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屠夫听到待宰的羊羔咩咩叫却不为所动,死死盯着山脚下。 柳若菲为秋月搭了搭脉,皱眉思索一番后,掏出一枚静心丸塞入她口里含着。 半盏茶后,柳若菲的预感应验了。 山下白光一道。 一个声音兴冲冲高叫着。 “小妹妹,我来了……那些家伙好臭,我打完后去河里洗了个澡……” 从这里到界河有两里多路,灭掉一百多个尸怪再洗澡跑回,这家伙只用了一盏茶工夫。 好强的战力,好快的速度! 第六十六章 什么鬼 一条小路杂草丛生,从义山的脚下笔直通到山顶,长约五六十丈,宽不到半丈。 坪地周围和林子里的爪子或许想晒一晒月光,跟赶潮螃蟹似的全跑到了道路最后十丈那一段。层层叠叠,钻进爬出。 有的骷髅头被横蛮拖拽了过来,死死咬住一只爪子,眼眶却被深深抠进。 一只老鼠窜出,顷刻便被撕成碎片。除了染红几只爪子外,一丁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场景阴森恐怖,令人见之欲呕,头皮发炸。 赤膊书生如一线白光直射山顶,到了最后十丈处腾空跃起。 那姿势,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好不潇洒出尘。 他背衬着瓦蓝夜空,皎洁明月,纤羽般白云,真的好像……一位光膀子仙人在御风飞行。 “小……” “小心”才吐出一个字,柳若菲脖颈像被一只铁手扼紧,说不出话。 嗵,泥土飞溅。 “小?一点儿也不小。” 书生在空中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在坪地边沿刚刚落下,便端起两只胳膊与肩膀平齐,曲肘,健硕的肱二头肌立刻凸显。 随即又骚包地扼腕,侧身微蹲,硕大的胸肌刻意跳了几跳。 他确实才洗过澡,裤子还是湿的。 头发上的水珠滚落在赤裸上身,月光下晶莹剔透,更显得肌肤如玉,无一星半点瑕疵,先前被骷髅抓出的血痕彻底消失无踪。 他的肌肉不像岩石雕刻一般夸张粗犷,却饱满结实,线条柔和,极其耐看,令人觉得多一分太壮,少一分偏瘦。 这时代的少女除了洞房花烛夜之外,几乎没机会见到充满雄性气息的赤裸胴体。 柳若菲好一阵眼花气短,又飞快稳住心神。 明眸顾盼,嘴角勾出一抹浅浅微笑,觉得这个又神秘又好看的年轻男子真逗。 春花本来没有受伤,此刻竟也头晕目眩,浑身发热发软,宝剑“当啷”坠地又赶快拾起。 她小脸羞得通红,低垂下脑袋瓜,战战兢兢跟犯了天大的罪一样。 书生龇牙咧嘴,连摆了几个展示健美身材的架势后,才注意到场间多了三个“人”。停下来指向中央,逼问:“喂喂喂,你们是哪里来的?” 白无常不作声,笑嘻嘻的表情无任何变化。 书生搔搔头,大摇大摆往坪中走,边走边道: “哼,不说我也晓得,你丫肯定是新来的。呵呵,跟一帮老家伙‘斗地主’输惨了吧。戴高帽,算小意思啦。我刚来的时候陪他们玩牌,脸上贴满纸条,裤衩都快输没了……哥们,让我看看你那顶帽子。什么纸张做的?又尖又高又滑,这么挺括。别是从白玉京里偷出来的纳米材料吧,那玩意老贵了……” 啧啧,这个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摘无常帽! 柳若菲、童金、春花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书生手一伸,白无常瞬间消失,出现在手掌两尺开外。 “呵呵,你丫动作蛮麻溜的嘛。躲什么躲,老子又不会打小报告……” 书生抓一个空,怔了怔,纵身扑上。 白无常冷哼一声,猛地一挥哭丧棒。 书生被凌空打飞,去势如电。 云梦三人色变。 他被轻易击破四象诛阴阵,排山倒海的一棒结结实实打中胸膛,哪里还能够活下去?仅仅那股刚猛霸道的力量,就可以把肉体凡胎打成肉酱。 书生的脊背撞到坪边一棵树干的上部,于电光石火间把身躯一扭手臂一勾,比猿猴还灵活,陀螺似的旋转。 众人只见到一条白影绕树飞旋,木屑朝四方乱溅,滋啦声不绝于耳。 数息后书生终于狼狈降落,脚下一软变成了单膝跪地,呼哧呼哧直喘粗气,胸膛一片乌青。 咦,没死? 他背后的那棵树被刨得树皮全无,清洁光溜。 完了…… 瞅他副样子,就算没死,也将撑不过哭丧棒的第二击。 童金心里一片冰凉,清楚书生如果完蛋,他们绝对活不成。 柳若菲见到书生的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青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褪,感觉他并未受重伤,还处在醉酒状态中。可是,如何才能让他清醒?自己只要稍微一动弹,肯定会被白无常像碾蚂蚁一般杀了,于事无补。 新死之人与僵尸蹦跳到无皮树下,发出阴沉沉含混的声音。 “你……是……谁……” 柳若菲心中一紧,晓得声音由白无常控制尸体发出。他今晚摆出了这么大阵仗,目的就是要逼问书生来历。 书生似乎忘记了刚才被一棒子打飞,脸色一派茫然,缓缓站起身后,痛苦地用手抓乱了发髻,喃喃自语: “我,我是谁……这是在哪里……你们在干什么……我,我他妈的好像做了一个梦,来到了一个叫阳武的地方……是你们闯进了我的梦,还是我闯进了你们的梦……” 听了这些话,一阵虚无感袭来,老仙师童金遍体生寒。 谁能经历这样荒唐的事? 荒山野岭,遍地碎骨。旁边站着金枝玉叶的公主,身前站着勾魂的白无常,还有一个疑是谪仙人的家伙口口声声说大家都在梦中。 新死之人如同木偶,继续机械单调地发问。 “鬼差上路,黄泉不归。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书生似乎被提醒了,想了半天又不得要领,颤巍巍伸出手,上前把覆盖在新死之人脸上的黄纸揭掉。一见之下,惊讶得后退几步靠住树干,结结巴巴道: “什么鬼?老子我好像认得你……你这厮,叫牛丁……” 可他随即又稀里糊涂了,苦恼地用手指“梆梆梆”弹自己脑壳,道: “牛丁是谁?我又是谁……” 接着又望向那具绿毛僵尸,左看看右看看,狐疑道: “这货装扮成一只绿毛猴子模样,老子好像也认识……听人讲起过相貌,老长一张鞋拔子脸……叫,叫,胡二。对了,就是叫胡二,死五年了……麻辣隔壁的,死一百年都关老子屁事,可老子怎么会认得这个丑八怪?” 白无常冷眼旁观,一动不动。 山岗上回荡着新死人空洞洞的声音。 “你是谁……从哪里来……知道些什么……” 第六十七章 灭僵尸 山岗下,距离一里多远的街巷连一盏灯笼也没有亮起,死气沉沉。 照理说,坟山闹出了这么大动静,附近人家不可能听不见。 看起来都挺聪明的。 夜半三更,阴森之地发出恐怖声响。 统统吓得关门闭户灭灯,一个个躲进被窝里哆嗦。 没有谁胆大包天,寿星公上吊活得不耐烦了,前来探明究竟。 云梦一行如果指望来一大群人把白无常惊走,还是省省吧。 指望书生?好像也不太靠谱。 人必先自救,然后天救之。 柳若菲左手抚胸,约含痛楚地轻咳了两声。 童金关切地偏头,注意到她下垂的右手有点怪。中指掐在了掌心纹,大拇指又扣住中指,余指翘起,颇像兰花指,其实却是一个捉鬼镇妖的“四山诀”。 见老仙师目光瞟向手诀,柳若菲扣住中指的大拇指向前一压,直抵无名指根下,瞬间又变成了一个“发兵诀”。 再然后四指贴拢,食指伸出,仿佛无意识转动了几下,像画符。 这一连串动作幅度极小,动作极快,又自然而然,连春花都没有感觉异常。 作为柳若菲的半个老师,道门法术基础除了丹方、咒语、阵法外,符箓、步罡、手诀都是他教的,童金略微思索就明白了。 书生懵里懵懂站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睛却渐渐明亮起来,突然怒不可遏吼道:“牛丁,把几个小孩子弄哪里去了?” 言毕直冲上前,五指如勾,抓起新死人往树林一甩。 牛丁毫无反抗之力,重重撞到光溜溜的树干,脑浆崩裂死得不能再死了。 这厮还真牛。 尸体如一摊烂泥瘫倒在地,嘴巴兀自一开一合,有气无力地问:“你……是……谁……” 把死人牛丁再摔死一次后,书生与僵尸胡二噼里啪啦打成了一团,拳拳到肉。 动作越来越快,声响越来越密集。 倏忽之间不见了白绿两道身影,只听到风声凌厉如钢刀剔肉,一条龙卷直冲天空。 龙卷风转移到了道路,白色粉末如泉喷涌,仿佛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大雪。 骨爪哧溜乱窜,争相逃离,如同招潮蟹感觉海啸来临。 龙卷风转移到林中,地动山摇。 大树咔嚓折断,枝叶灌木花草皆成齑粉,源源不断飞上天,随风飘浮,遮云蔽月。 半盏茶后,声响渐悄。 山下灰影一道。 柳若菲见那人光着膀子,知道书生又赢了,惊喜交加。 武道巅峰贴身近战,连仙师都要退避三舍。那书生却不惧尸气,赤手空拳把堪比武道巅峰的绿毛僵尸硬生生灭了。 这等威势,三尺之内,谁是敌手? 童金却重重叹了一口气。 心道,白无常这关怎么也过不了,云梦一行人终究命苦。之所以还能够活到现在,无非面前这位深不可测的鬼修想利用一下几个人生魂。普通修士碰到鬼修,非杀不可。而鬼修过处,也绝不留下活口泄露踪迹。 除非书生真是一位谪仙,祭出厉害法宝,施展高妙法术,弹指间可以灭了白无常。倘若他有法宝,懂法术,又何必效仿市井莽汉斗拳脚,拼力量?谁又曾听说过仙人走下祭坛,脱下法衣,光膀子厮打得不亦乐乎?贴身近战是他唯一的致胜法门,可惜刚才斗僵尸时暴露了。 灰影疾射,一个声音兴冲冲高叫。 “奶奶个熊,这货皮糙肉厚,好生经打,花费老子不少力气……想起来了,刚刚还在打怪升级呢……对了,先打骷髅小怪,再打僵尸中怪,山顶还有一个无常大怪……耶,打它一个大满贯,救出的漂亮小妹妹就是系统附赠大礼包!” 书生哇哇怪叫着,冲到距离山顶十丈处。 路面上白生生的骷髅爪子早就逃跑光了,他还是高高跃起,凌空下击。 也许觉得这样很帅,够威风,有力量。 其实对武道或者修士而言,失去对身体的完全控制是一种非常愚蠢的行为。除非实力可以碾压对方,如苍鹰搏兔。又或者可以自由飞翔,像鸟儿一样回旋如意。 白无常笑嘻嘻的面孔没有任何变化,跨上前一步,简单直接粗暴。哭丧棒如疾雷破山,重击对方胸膛。 这是最明智的选择,不损耗法力。 见到书生轻易灭掉了绿毛僵尸,不可能让他近身。 随着“砰”一声巨响,书生迅速变成一个小黑点坠落在山脚下。 这一次实打实承受强力,又不像先前挽住树干旋转化解,心肝肺恐怕要碎成泥浆。 啊…… 柳若菲发出一声惊呼。 “嗵”一声闷响,一百丈外的山脚尘土飞扬。 奇怪的是,书生变成了一粒捶不扁的响当当铜豌豆。 被重击,自山顶打飞,对他根本没什么影响。 从坑里跳出来后只喘了几口粗气,身躯一抖像狗抖毛似的甩掉泥巴草屑,再次冲上,嘴巴兀自喋喋不休。 “当里个当,小无常……你打不死老子的……爷爷又来了……” 传说中的金刚不坏,也不过如此吧。 童金、春花瞪大了眼珠子。 柳若菲见这般情形,忍不住掩嘴轻笑,静夜里如珠落玉盘。 白无常不慌不忙,又挥出一棒。 书生飞起,落下,冲上。 那一棒无效。 再来一棒。 书生再次飞起,落下,冲上。 还是无效。 云梦三人依稀见到了希望。 四棒之后,白无常的力气消耗减弱。 书生飞出去的距离越来越短,由一百丈前进到了七十丈。 局势向书生倾斜,但云梦三人也看出来了,白无常不过是在试探对方底线,未出杀手。 而书生则借此炼体,仿佛一块通红铁锭被反复捶打,即将百炼成钢。 呵呵,他这个算盘打的精。毕竟,到哪里去找如此强大慷慨不要钱,还舍得出大力气干活的铁匠师傅? 书生的速度越来越快,动作越来越流畅。每一步踏出都像符合玄妙节奏与韵律,轻盈缥缈,蕴含了无穷无尽力量。 待他第五次跃起,将落未落之时,白无常终于不一条胡同走到黑,变招了。 哭丧棒一挥,一片黑雾喷向空中,瞬间寒风刺骨。 这是——阴煞之气,修士的克星。 修炼一途,纵然法门繁多,却都离不开淬体。 天地元气聚而生灵。 一般修士吸纳天地元气,运气好的话能够寻到灵脉或者洞天福地吸纳灵气,炼化成己身真气,在淬炼的过程中脱去肉体凡胎。 而阴煞之气至阴至秽,一旦侵入,非但身体受损,神魂颠倒,辛辛苦苦修炼的真气也仿佛清水里被滴入墨汁,再难纯净。相应地,十成法力也只能发挥出一二成了。 世间修士为什么见到阴魂鬼修非杀不可?固然因为他们戕害生灵,吞噬灵魂。另外一方面,则因为阴煞之气与灵气根本对立,双方是天生的仇敌。 书生在空中打了一个寒颤,落地后脚步踉跄。 但也只是仅此而已。 被修士唯恐避之不及的阴煞之气,对他并没有产生更大影响。 书生皮肤上泛出了一层细密鸡皮疙瘩与淡淡青色,几次呼吸后迅速消褪。又精神抖擞一声虎吼,跳起来去抓哭丧棒。 童金佩服得五体投地。 徒手抢夺一名强大修士的法器,跟火中取栗差不多,他也真敢干! 第六十八章 沉默的羔羊 白无常桀桀厉啸,急忙扬棒一抖。 五团虚影从棒头冒出,迎风便长,赫然是五个鬼婴。 白绿黑红黄五色斑斓,无声嚎叫着,呲牙扭曲着,令人毛骨悚然。 被童金一直惦记的阴魂,原来藏在哭丧棒里。 五只鬼张牙舞爪扑过去,赤膊书生根本不识货,挥拳就打。 阴魂没有实体,击打如何有效? 拳头如捣中烟雾,毫无阻滞穿过,五鬼“嗖”地钻进了他身体。 童金惊叫,五鬼噬身! 柳若菲抿紧嘴唇,面露忧色。 民间所谓的“鬼上身”,就是阴魂附体。 常言,人体亦如大千世界,毛孔虽微可收刹海。 在体外天为阳,地为阴;日为阳,月为阴;昼为阳,夜为阴;春夏为阳,秋冬为阴。 在体内则五脏为阴,六腑为阳。 五脏中,肺属金,肝属木,肾属水,心属火,脾属土。 鬼修饲养出金木水火土五行属性的阴魂,钻入人体五脏。以金克木,以木克土,以土克水,以水克火,以火克金,专门对付修行者,比寻常“鬼上身”厉害了许多。 往往五脏精气被阴魂吞噬干净,人却还没有立即死掉,成为行尸走肉。 五只鬼婴钻进了身体,生龙活虎的书生立刻僵立不动了。弹指间面孔青紫,上半身渐渐乌黑,状如腐尸。 白无常桀桀怪笑走到了书生面前,眼睛里闪烁着妖异光芒,嘴里发出空洞低沉的声音。 “你……是……谁?” 书生目光呆滞,默然无语。 白无常盯住了书生瞳孔,双目炯炯如长明灯,妖异的光芒越来越盛,变幻流转。似乎潮起潮落,星辰明灭;又似乎万古虚空,寂无一物。 空洞低沉的声音加大了,逼问道: “牛丁是你杀的?” 书生死鱼眼珠一般呆板的瞳孔猛地收缩,如被无形之物钻入,脑袋瓜频点,身躯剧烈摇晃挣扎。两息之后又恢复僵硬,轻轻吐出一个字,是。 “你知道什么?” “他,是,幽,冥,摆,渡,人……祸,害,小,孩,子……” “你是谁?” “楚,凡……” 听到这个回答,云梦三人惊喜不已。 白役楚凡,不就是街头巷尾传颂的云梦公子吗?可接下来的对话,令他们完全找不到北了。 白无常再问: “你从哪里来?” 这个问题似乎有点复杂,数息之后,书生才一字一顿回答: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 “有多远?” “鸟,儿,不,停,飞,几,万,万,年,也,飞,不,到……” “那个地方叫什么……” “白,玉,京……” 仿佛头顶电光乍现,天雷轰鸣。 一直好整以暇,深不可测的白无常吓得身躯陡然一颤,竟忘记了继续逼问。 他当然知道,在搜魂状态下,对方是不可能说谎的。 面前居然是一位,谪仙! 神情萎顿的老仙师目露厉芒,等的就是这一瞬间。 唰…… 一蓬飞针直插白无常背心。 这蓬飞针是当初制作飞剑的边角余料,在神识牵引下去势如电。杀伤力并不强,也不能像操控飞剑一样收回。却多如牛毛,令人防不胜防。 老人苍白的面颊泛起醉酒般酡红,奋起残余念力,将体内真气涸泽而渔,倾泻而出,完全是不顾性命的打法。 月光下,一团青气裹挟上百尾比绣花针还细小的“银鱼”,射向了白无常后背。 可惜,没有用。 距离白无常的身躯足足有一尺,那些银鱼像陷入了粘稠无比的胶泥,拼命摇头摆尾也前进不了分毫。 弹指间青气溃散,飞针坠落。 童金缓缓后仰,嘴角咧出一丝笑意。 他知道,柳若菲动了。 聪明丫头手里有一道中品灵符,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把握战机,一直在等待机会。她先前打出的手势,把战术交代得很清楚了。 他也知道,白无常明显以神念控制住了书生。 即使云梦三人一起出手,趁此獠听到“白玉京”后心神失守的一刹那发动攻击,也是螳臂挡车,无济于事。 但如果书生真是谪仙人,必然会在对方分神之际挣得一线清明,趁隙反击。 反正不管是不是,都只能这样赌了。 在白无常身躯一颤之际,柳若菲迅速展开了一张符箓,法力悉数灌入,根本不考虑事后会损伤道基。 符纸上的图腾瞬间闪亮,一团红影扑出,如烈焰腾空。 那是神鸟——朱雀。 飞针坠落之时,朱雀眨眼扑到。 尖喙一啄,白无常周身立刻显露出一堵灰色气墙。 朱雀直接撞入,喙啄,爪撕,翅膀扑打,威猛凌厉。 气墙于一刹那淡薄,被硬生生穿出了一个海碗大的破洞。 然而,神鸟身躯也在一瞬数十次的扑击中,飞快地虚化消融了…… 气墙又开始凝聚…… 电光石火间,一柄长剑及时扎入洞中。 三尺青锋剑,十八红酥手。 春花凌空扑下,衣袂飘飞带出烈风香气,一往无前。 她与柳若菲相伴长大,心意相通。 见公主一掏符箓,立即就知道该怎么做,不需要命令。 自从白无常击破了四象诛阴阵,瑟瑟缩缩等死的云梦三人在这一刻突然爆发,前仆后继。 他们不是沉默的羔羊。 剑尖仿佛刺中坚硬的阴沉木,发出金铁之声,剑身弯曲了。 死死盯住书生瞳孔的白无常终于眨了一下眼睛,依旧没有转身,哭丧棒向后横扫。 狂飙突起。 钢剑折断,亭子垮塌,三个人飞出十几丈远掉落山林。 从白无常连续受到飞针、法符、钢剑攻击,到最后眨了一下眼睛,挥出哭丧棒,时间堪堪过去两息。 泥塑一般的书生终于动了。 幅度极微,只是右手中指一抬对准了白无常胸膛,米粒大小的一点光华从指尖飞出。 一股至刚至烈,沛然莫御的气息遽然降临二者之间。 皎皎月夜,瞬息如骄阳当空。 白无常的瞳孔急遽张大,笑嘻嘻表情瞬间变成了惊恐。逃跑的念头刚刚生出,还来不及拔腿,米粒光华便没入了他的身体。 书生直挺挺后仰倒下,好像一具失去了丝线控制的木偶。 几十息后,蓬头垢面的柳若菲气喘吁吁爬上山顶。只见到书生楚凡躺地,而白无常依旧稳稳站立,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令人诧异的是,笼罩坪地的沉重威压消失了,阴森气息也消失了。 少女困惑谨慎地看了看,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枚玉牌,蹑手蹑脚靠近他们。 一阵风吹,一片树叶飞旋着从白无常的脖子切过。 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现了……那颗头颅,竟然连同高帽子顷刻掉落,摔成了粉末。 惨白的烟雾腾起。 这,这又是什么诡异法术?幸好风不是朝这边吹。 少女掩住口鼻,停下脚步,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如此强横霸道的一位无常鬼修,怎么可能是面粉做的? 无头身躯摇晃起来,同哭丧棒一起颓然倒地,连衣裳也摔成了灰。 风继续吹。 粉尘飞扬,洒入山林。 数息之后,现场了无痕迹。 只有垮塌的亭子,折断的树木,森森白骨,能够证明这个月圆之夜确实不寻常。 第一章 如是我闻 阳光灿烂,辉映着红墙碧瓦。 云梦王宫深邃幽静,处处画栋雕梁,美轮美奂。 归心殿的斗拱横跨八丈,穹顶离地足有五丈。房屋空旷,说话的声音便显得有些沉闷。 一位白须高冠的老者抿了一口茶,皱眉放下盅子,道: “老臣听说,公主准备颁布法令,禁止粒米出城,官吏迁移。” 柳若菲浅浅一笑,端起书案上的茶杯,用盖子优雅地拨了拨泡沫后抿了一小口,反问了一件不相干事情。 “国相饮不惯清茶?” 老者没想到在讨论经国大计时,公主会提些绿豆芝麻的小事。表情不由得一滞,闷闷不悦地回答道: “老夫听说,山野之人缺乏油盐豆粉姜蒜,只能够用茶叶泡清水,聊以解渴。云梦虽小,却是富庶之地,鱼米之乡。公主监国,日理万机,岂可在吃茶一事上如此苛待自己?传出去以后,岂不是要被天下人笑话?说我云梦落魄穷困野蛮,公主只好吃清茶……” “高国相此言差矣……” 一位花白胡须的老者庄重扶正头冠,插话道: “人之初,餐风露宿,茹毛饮血,有什么可笑的?若菲公主舍弃珍馐美味而就粗食,正是为我云梦人作表率。国难之际,当砥砺奋进……” 国相高原仰天打了一个干巴巴哈哈,冷笑道: “李大祭酒,老夫听说你的女儿女婿一见云梦有难,马上就打点金银细软跑得没影子了。你孤家寡人一个留在云梦,怎么为国人作表率,如何砥砺奋进?” 国子监祭酒李正面不改色,道: “女婿是女婿,李某是李某。既然发誓与云梦共存亡,就绝不会苟且偷生……” 高原哼道,口是心非。 李正反唇相讥,道: “李某言行如一,不像有的人口里慷慨壮烈,私下早偷偷摸摸在别国置下了产业……” 高原勃然大怒,瞪着李正粗声大气骂道: “你这老匹夫,血口喷人……” 够了!柳若菲霍地站起身,一掌拍打在桌案上,粉面含煞。 刚刚被放下的茶杯蹦了几蹦,滚落下地。幸好地砖上铺着厚厚的绣褥,才没有摔碎。 一名伶俐的小宫女飞快上前收拾茶杯,抹干净桌案。 两根粗大立柱后迅速闪出两个背插宝剑的宫女,见没有什么大事情,又悄无声息隐没,像两个影子。 两位老者立刻噤声,低垂头颅。 柳若菲一一指点着他们,厉声道: “你们自己看一看,像什么样子……国之重臣,在王宫里面吵吵嚷嚷,成何体统?哼,是不是觉得若菲年幼,不堪大任。这监国才几天,就想给一个下马威?” 两位老者赶紧站起,躬身作揖,诚惶诚恐道,臣不敢。 柳若菲浓妆艳抹,显得比实际年龄成熟了许多。云鬓高耸,眉梢上挑,愈添威仪。 “茶虽小道,品茶亦如品味人生。这清茶吃法,是十日前本宫出使姬国,经过厉国临水郡时,因为童师染病而折返,道听途说的一个法子。传授此法之人风姿高雅,视黄金白银如瓦砾。本宫听闻后依法尝试,神清气爽,竟然别有滋味。 “本宫敢断言,数十年后吃茶将变成饮茶,品茶,不再添加它物酌料。像你等那样吃法,甚至富豪之家还要浇上一勺滚油,才是真正的粗鄙做派,暴殄天物。我云梦亦如这清茶,先苦涩而香甜,必将风行千秋。眼下为他人耻笑,算不了什么。异日渡尽劫波,浴火重生,必定名垂千古。 “你们是云梦的股肱重臣,值此国难之际,如果以为若菲年幼不懂国事,拳拳之心可鉴。但如果有令不行,可以立即请辞归老,本宫另外安排执行人。城内城外,多少人怀有二心,竞相逃离。却不知日后云梦扫平天下之际,这王城将再也没有他们的立锥之地。 “数年前,我们就颁布了招贤令,可没有一个开光境仙师肯屈尊光临。来了四个灵动境界的,我们跟伺候祖宗一样。结果他们吃好喝好,一见大难临头,抹嘴就跑。到头来,依旧只有童师一个人坚守。那些人,哼哼,怕惹火烧身,怕沾染晦气,怕被牵连。却不知有朝一日,他们将没有资格见上本宫一面。” 扫平天下? 啧啧…… 这已经不是一个笑话了! 任何人讲出这番话,都将会被认为丧心病狂。 这番话的口气之大,即使雍燕吴越四大国师联手都不敢说出口,更何况柳若菲只是一个即将破灭的小小国家公主。 两位老者被彻底震懵了,莫名其妙。 想了又想后,还是归结于小孩子意气用事,胡说八道。 高原干咳几声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绕过疯狂的平天下话题,道: “公主说的是,老臣目光短浅了……不过,放走要走之人,准许他们带走所有私财,是半年前定下的国策。朝令夕改,恐怕人心不服呀。” “都坐下吧。” 柳若菲挥手示意,缓缓落座,冷冷道: “父亲病重,由本宫来监国,自然是本宫说了算。眼下临近深秋了,粮食难筹。厉国已经放出风,说明年来犯。这个时候如果还允许粮食出城,岂非自掘坟墓?父王的确说过,要走之人绝不强留。 “可本宫认为,官吏身受国恩,享受荣华。国难之际若是逃跑,其心可诛,其行当杀。普通父老辛劳一生,要走绝不阻拦。他们的粮食不方便携带,我们折算成金钱兑付。” “这个……老臣遵命。” 高原沉吟了一下,又问: “仙师的身体寒暑不侵,邪魅辟易。童师偶染小恙,不知道要紧不?” 柳若菲微微一笑,道: “劳国相挂牵,童师已然痊愈。” 李正起身,拱手道:“臣有本奏。” 柳若菲挥手笑道:“祭酒是若菲的老师,不必拘礼。” 李正却不坐,道: “奉公主法令,国子监停止授课。但一半书生滞留学舍,今日更是聚众喧哗,群情激昂,写血书请战。如果强行驱赶,恐怕寒了人心。” “祭酒以为,当如何处置?” “臣以为,徐、曾、厉三国学子共计三十五人当驱赶。徐、曾夺我两县,被云梦大泽阻挡未能寸进。厉国夺我六县,明年更要进逼王城。如果把这三国学子留在城里,恐成后患。” 柳若菲摇摇头,笑道: “厉国人口百倍于我,如雄狮搏兔,必兴堂堂正正之兵,不会想着依靠几名书生里应外合的。有他们在也好,将讯息传回本国,可以让更多人知道厉国的不义之举。既然他们不肯走,那么就别驱赶了,好好优待。” 李正愣了一下,低头应道,是。 第二章 报喜鸟 这时,宦官在殿外高声奏: “启禀公主,出使姬国的使团回来了,正候在宫门外求见。” 原来柳若菲与童金等人从阳武县折返云梦,分出一半人前往姬国。对面临覆灭的云梦而言,姬国的态度几乎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国相高原与祭酒李正相互看了看,眼睛里浑然忘记了前嫌。一个紧张地搓着手,另外一个则忐忑不安地念叨:“好消息,一定是好消息。这下子好了……” 柳若菲的表情却很平静,道,宣。 恰在此刻,殿内响起了清脆的叮叮当当之声。 柳若菲瞬间色变,望向大殿高高的穹顶。 高原与李正先是诧异,继而明白了。 柳若菲自幼聪颖,是天生的阵法师。数年前在归心殿装了一个传送讯息的小阵法,一旦宫内发生紧急情况可以直接示警。 云梦王曾在诸臣面前得意地演示过,后来却没有使用。据说太消耗晶石,又传达不清楚内容,还不如让人多跑几步路禀告划算。 叮当声只响了三息就停下,柳若菲脸上渐渐浮现出惊喜,仿佛一个孩童历尽艰辛,终于见到了梦寐以求的礼品。 她霍然站起,拔腿就走,差点被长长的裙摆绊一跤,踉跄数步才站稳。 两位老者微妙地对视了一眼,微微点头。 嗯,不错。公主小小年纪监国,还是分得清主次。见使团返回急忙出去迎接,没沉住气,有失仪态也是可以理解的。 柳若菲站稳之后想起了什么,又迅速转身拿起摊开在书案上的一封折子。高原与李正进殿时,她正在看这个,提笔在上面点点点。 雪白的宣纸上,第一行是“丫头”二字。 其下是一行娟秀的备注小字:七次,口气亲热。疑为楚灵,原籍云梦王城朱雀大街楚府查无此人,现住厉国阳武县乌衣巷,十一岁。 第二行是“苍叔”二字,备注:六次,口气尊敬。其余不详。 第三行是一个名字,李素。 备注:三次,一次欣赏,一次愤怒,一次难为情。云梦国祭酒李正之女,携女盈盈逃难至阳武县,借住乌衣巷石家,二十岁。 第四行名字是,婉儿。 备注:两次,一次求饶,一次鼓励。疑为阳武县拱辰大街燕记南货店掌柜燕乙之女燕婉儿,十七岁。 第四行,猛哥。 备注:两次,口气命令。疑为阳武县捕头石猛,三十二岁。 第五行,杨奇。 备注:一次,口气郁闷,对其大手大脚的行为表示鄙视。其余不详。 第六行,小白。 备注:一次,口气歉疚。其余不详 第七行,漂亮妹妹。 备注:一次,口气兴奋,怀疑是打怪通关之后赠送的大礼包。其余不详。 但这一行却与其它行不同。在“漂亮妹妹”的旁边多出了一排小点,共计八个,墨迹还没有干透。 最后一行赫然是一句话,平天下,证长生。 备注:五次,口气平淡,似乎理所当然。 柳若菲“啪”地把折子一合,却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放。 堂堂金枝玉叶,衣裳不像平常人有内袋。她又不肯交付给文书女官,索性拿在手里向外疾走。一边走,一边匆忙对国相与祭酒说道: “宫里有重要事,本宫先去了。你们两个接见使团,问一个明白。” 什么?两个老头子云里雾里,立马眨巴眼睛找不着北了。 宫里再有事,能比使团带回的消息更重要?国家大事,岂能与宫闱小事相提并论? 一群宫女簇拥着柳若菲,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与星罗棋布的花园,来到了王宫核心。 那里赫然耸立一栋三层高的木楼,四周留出了至少两丈宽空地,不与任何建筑物相连。奇怪的是,周围殿阁都只有两层,看上去却与三层木楼平齐。 并且,仅仅只隔几丈远距离,整栋木楼的细节就完全瞧不真切了。似乎外面罩着一层透明水晶,在阳光照耀下缤纷璀璨,光华流转。 一只喜鹊从远方飞来,想在木楼顶歇脚。 周边宫殿飞檐上立着的鸟儿们歪起小脑瓜,叽叽喳喳。似乎说,快看那个乡巴佬。 果然,喜鹊收敛了翅膀,明明已经落向楼顶,偏偏差半尺硬是踏不到实处,整个身子顺着木楼外围翻滚而下,像卷进了一条看不见的瀑布。 它拼命扑楞翅膀也没用,“瀑布”产生了一股吸力。加上腿爪蹬不实,无法借力飞起。 可怜兮兮的喜鹊摔得鼻青脸肿,滚落到了柳若菲脚下,挣扎不起。 飞檐上的鸟儿们兴奋地跳跃起来,交头接耳。似乎这样的把戏它们经常看,乐不可支地大笑,真是一只傻鸟! 柳若菲怜惜地把喜鹊捧在手里,抚摸黑白交织的翎羽,眼中泛出了朦朦泪花,柔声道:“你是来向我报喜的么?” 言毕,她把喜鹊递给身后一名宫女,命令道:“快送去太医馆,让它养好伤再飞走。” 木楼外围的“水晶罩子”依旧光影变幻,一扇清晰的门状空洞露了出来。 柳若菲敛容走入,众宫女没有跟随。 进到楼里,五名剑婢低头行礼,为首赫然是一名铜胎境界高手。 柳若菲停下,匆匆问道,春兰,他醒了? 为首的剑婢面露喜悦,道:“秉公主,他刚刚才醒,立刻就通报了归心殿。” 纤纤素手拍了拍开始显山露水的胸口,柳若菲长舒一口气,来到一条旋转向下的楼梯。 这时候她顾不得矜持了,双手提高裙摆,两级台阶一步往下蹬蹬蹬急走。 木壁镶嵌一线鸡蛋大的夜明珠,蜿蜒向下,照得窄小幽暗的楼梯间如同白昼。 五名剑婢则警惕地守护在楼梯口。 整整三十六级台阶下完,眼前是一个月亮门。 门里淡淡的白雾飘荡,却被无形之物隔开,不飘散门外。 右边墙壁有一个青铜兽首,柳若菲把手掌按上,法力透出。 兽首的两只眼睛亮了,无形之门打开,白雾飘出。 柳若菲略微一停,掸了掸衣裙,平缓呼吸,步态端庄地走了进去。 眼前好大一块白玉,温润纯净,长一丈二,宽八尺,中间被挖出长方形凹槽。 一个上身赤裸,非常好看的年轻人躺在凹槽中,睁开了眼睛,微微一笑。 第三章 谛听 楚凡昨天就醒了。 但意识苏醒了,身子还乏力,于是继续装睡。 当知道躺在云梦王宫后,心里便安稳了。 没有他出手相救,云梦这批人必死无疑。没有云梦这批人前仆后继,他也会活不成。双方有了过命的交情,迅速建立起信任。 不开心的是,面对一个重伤昏迷的病人,居然整整十天不喂汤药,不给吃喝,简直太过分了。 后来分析童金与柳若菲的对话,才转过弯。 原来他们把自己当谪仙供着,生怕沾染凡间俗物失去法力。不是老有这样传说吗?某某大仙下凡之后只啃了一口大葱卷大饼,立马变成肉体凡胎。 楚大神棍只得苦笑。 尼玛,继续这样下去,本公子真的要飞升了。 不过,饥饿疗法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大好处,极少量经络细胞产生变异。开始自动转化灵气供应身体,弥补枯竭的化学能。 相当于山上的柴禾砍光后,农户被逼无奈,烧牛粪。 嗯,牛粪的档次差了,至少应该是煤炭、石油之类更高级的东西。 山羊、兔子饿急了,也吃肉。 楚大神棍饿急了,开始餐风饮露。 非常像修行者进入“辟谷”的状态,不食人间烟火,也饿不死。 回顾月圆之夜,确实醉得厉害。 当时思维混乱,分不清虚拟与现实。 现在再看,情况一目了然。 鬼修白无常用小孩子的生魂饲养阴魂,胡二、牛丁是其爪牙。三炷香是修士传讯的信香,阳武县义山是一处聚煞温养尸体之地。 一点灵能炸开,不仅焚毁了白无常,还把阴煞之气净化了。 楚神棍发现,自己其实是一件纯天然的人形化煞法器! 煞气与灵气游离于天地,是一种物质的正反两面。正如孤阳不长,独阴不生。有黑必有白,有正必有反。它们的性质一个阴秽暴虐黑暗,一个洁净温和光明,正好是互补的两个极端,转化为纯能量后却不存在差异。 可喜的是,几乎饿崩溃的变异细胞把钻入身体的五鬼阴气也消化了,不挑食。 不过,阴煞之气还真是难以吸收,有点像吃惯了精米突然换成糟糠。 在楚凡一十六年的生涯里,身体经过了三次质的飞跃。 第一次是两岁时被鲁伯踢碎丹田,第二次是角斗时被砍十七八刀,加上这一回。 灵晶疯狂输出进行救治,顺带把身体素质提升了。 这一回得到的好处远远不止辟谷,化煞。 吞噬掉白无常一缕神识和五鬼阴魂,精神力量又得到了极大提升。 天目更厉害,不需要默念存想,心意一动就可以开启调节。 嗅觉更加灵敏。 力量更加强大。 速度更加快捷。 听力则达到了一个恐怖境界,能够听见王宫内所有声响。 当然,部分原因是由于身处地底,听觉得到增幅。 他能够听到,柳若菲在归心殿翻动折子,宦官疲惫地打哈欠,枝头悦耳鹊鸣,蚂蚁窸窸窣窣爬动…… 觉得自己都快变成地狱之耳,地藏王座下的神兽谛听了。 他知道了,当初柳若菲为救自己坚决不肯离开;秋月被垮塌的亭子砸中太阳穴,不幸亡故;是春花奋不顾身的一剑才令白无常分了神,可惜受伤也最重,奄奄一息…… 他终于完整清晰地知道了,这个修行世界的境界等级。 民间所谓法师、仙师、国师的讲法,非常笼统,相当于职衔,对应下中上三品境界。每一品有三个层次,每个层次又分三级,共二十七级台阶。 下品修士为聚气、意合、凝罡;中品修士为灵动、开光、融神;上品修士为脱胎、渡劫、羽化。 按照修炼方式不同,又可分阵师,器师,符师,力师,法师,剑师,念师…… 柳若菲是意合境界的上品阵师,童金是灵动境界的中品剑师,白无常赫然是开光境界的上品鬼修。 那一晚,如果白无常上来便杀,谁也活不成。 楚凡再也不想经历这样悬乎的事情了,好运气总有用光的时候。 对于白无常的神识攻击法门,他研究了挺久。 科学里没有“神识”这个讲法,只有意识,是感觉、知觉、思维的复合。 这二者其实相通,只是侧重点不同。 如果把意识比喻成地球,那么记忆是海水,念头是冰山,观念是岛礁,思想是陆地,情绪是风云雨雪。 道门说“形神相守”,佛宗讲“形神相离”。意思即神魂与身体相处融洽,也可以分离。 神魂之识,便是神识。 以白无常为例,发射一缕神识进楚凡脑海,便可以控制他讲出秘密。 论快,飞剑不是最快的。 意念最快。 只要一动念,凌厉神识便可以摧毁对方意识,甚至改天换地。 君不闻,仙佛一念生而星辰灭! 楚凡开始摸索把神识像飞刀一样逼出体外的窍门,相当于要把本体意志投射到外部世界…… 这个法门很阴损,杀人于无形。 反过来讲,这个法门也很危险。如果对方精神力量强大,会遭受强烈反噬。 …… 灵气浓郁,暖玉床可以吸收体内阴寒之气,加速了身体恢复。 楚凡对这样的安排很满意,可抓破头皮也想不明白,堂堂云梦王宫竟然派出一帮四五十岁老宫女伺候。 她们什么都不干,光坐在旁边守候,专门记录自己身体状况和梦话。其中两个虎背熊腰,剩下三个邪魅辟易。 老天,本公子的耳朵灵得很,明明听到这栋楼里还有不少小妹妹嘛。 还好,裤子没更换,否则真要无地自容了。 …… 见到柳若菲进来,楚凡坐起身子,笑眯眯望着。 这两天多次听她自言自语,已经非常了解了,感觉上也不生疏。 柳若菲本要问候一声“公子好些了没”,临出口却喉咙哽咽。又见他微笑看过来,泪水顿时不争气地静静淌下。 五位老宫女好像什么都没有瞧见,欠身以示行礼,默默低垂头鱼贯退出。 楚大神棍顿时慌了。 泪水冲刷掉少女脸上的脂粉,露出洁白肌肤,尖尖下颌。 她真的很小,比楚灵也大不了多少。 柔弱肩膀抗着几十万人性命,这一刻卸掉威仪与华丽,哪里还是什么监国公主,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少女终于盼来了哥哥。 第四章 我听过你的歌 楚凡莫名其妙,赶紧爬起,先手忙脚乱找一件袍子披上。 心道,你这小妹妹哭什么咧?咱们虽然有过命交情,终归不太熟。你还是监国公主呢,就不怕难为情,有失身份? 转念又觉得,柳若菲可能想哀求自己拯救云梦。 对于阴差阳错捡来的谪仙身份,楚大神棍根本无法解释,也解释不清。 反正,柳若菲与童金是口吞秤砣——铁了心。 白无常灰飞烟灭,他们认为他使用了仙术;腰间竹筒里插着飞剑,认为杀了一位开光境界的剑修后夺下;甚至对差点丧命白无常之手,也给出了完美解释。 嗯,那个……谪仙下凡后,法力往往万不存一。但境界碾压人间修士,要恢复实力,其实是很快滴…… 我靠,这样理解也可以? 楚神棍偷偷听了之后,目瞪口呆。 不过,他毫无羞惭之色,并不认为自己呆过的“白玉京”就比天上白玉京差。 科技属于另外一个体系。 科技的强大是系统的强大,修行的强大是个体的强大。 常言隔行如隔山,何况还跨界,跨体系,跨世界观了…… 并非说科技就比修行厉害,而是修士没有接触过科技,根本无法想象。 比如,仅仅从岩石里面提取一丁点遗传基因,就可以复活亿万年前古生物,连传说中的仙人也办不到。 见柳若菲哭泣,楚凡心肠一软,脸上尽量装出一副无喜无悲表情,用指节轻轻敲了敲桌子,道:“不要哭,过来慢慢说。” 这一招果然起作用。 柳若菲用衣袖拭了拭眼角,怯怯挨近。 桌子上摆放着笔墨纸砚和一摞折子,记录了楚凡这些天的梦话和身体变化状况。 宫女们兢兢业业,竖起耳朵,一字不漏。 往往轻声商讨之后才会慎重落笔,听不太懂的话语至少需要三个人确认。 柳若菲手里的折子,是大量情报到昨日为止的汇总精炼。上午她来过这里一趟,又跑去楼上与童金分析了折子里内容。 二人面对面在桌旁坐下,一个真正忐忑不安,一个假装高深莫测。 楚凡指着柳若菲手里的折子,说道: “第一行,是丫头二字。备注:七次,口气亲热。疑为楚灵,原籍云梦王城朱雀大街楚府查无此人,现住厉国阳武县乌衣巷,十一岁。第二行是“苍叔”二字,备注:六次,口气尊敬。其余不详……” 柳若菲并没有对他“透视”折子内容震惊,也没有因窥探仙人隐秘被道破而露出乖乖受罚之态,默默把折子搁上桌面推到他身前。 楚凡用指头点了点杏黄色封面,严肃说道: “你们的动作很快,昨天就派遣死士去了阳武县。不要紧张,我知道你没有要挟的意思。只是单纯地想保护他们,免除我后顾之忧。我也知道,你这些日子殚精竭虑,夜不能眠。那么,在你开口之前,必须先回答一个问题。” 柳若菲轻轻嗯了一声,乖乖的。 “你在阳武县城那一晚唱的歌,是从哪里听来的?” 听了这句话,柳若菲的嘴角一点一点地咧开,美妙弧线上翘,脸颊露出迷人小酒窝。仿佛春风里牡丹盛开,喜气洋洋,美不胜收。 满心欢喜明显掩饰不住,却又露出很忸怩,胆怯的神态。 倒好像楚凡提出的这个问题,反而回答了她耿耿于怀的一个重要猜测。是刺绣的最后一根丝线,是画龙的最后点睛。 楚凡心里“咯噔”一下,感觉不太妙,板着面孔强撑。 可他思来想去,茫无头绪,不知道哪里出纰漏了。 数息之后,伊人脸上露出悲戚之色,转身走到门口,在一块石砖上按下。 屏蔽声音的阵法悄然启动。 重新返回桌前坐下,柳若菲平静地说道: “那阙残缺的曲儿,是云梦最大的秘密。知道它来历的人,只有魏师、父王、母后,连弟弟和童师都不知晓。公子今日要问,想必听过完整的歌曲?” 楚凡的眉头皱了皱,沉声道: “你不要反问我,先回答问题。” 柳若菲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 “说来话长,若菲是一十五年前正月初一子时出生的……” 什么? 楚凡不由得心跳加速,轻呼出声。 她竟然和自己同年同月同时辰出生,难道是小白转世?估计也就是在那一天,自己的魂灵被封存于灵晶,穿越异界…… 柳若菲瞟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娓娓道来。 “那一夜,母亲阵痛。子时许,地动山摇,有物从天而降。慈宁宫前被砸出一个二十丈方圆的大坑,泉水涌出,深不见底。第二天魏师赶到,跳入坑里搜寻,获得至宝神息。称三泉被穿,底下竟有一道灵脉。 “于是封上泉眼,回填土石,在上面修筑了摘星楼。这栋楼,魏师偶尔歇脚修炼。除了父王、母后、弟弟,若菲,旁人不得轻易进。九年前魏师离开,把神息留在王宫,把摘星楼交付给了我。 “若菲四岁多开始懂事,母亲就教唱那两句歌。说地动山摇时我出生,她脑海里飘过了曲儿。事后才发现,整个王宫数百人,只有她一个人听到了。认为神息即使不是神物,也是一件仙器。那么她听到的曲子即使不是神乐,也是一阕仙乐。恰巧若菲又在那个时刻出生,肯定跟这两件事物有密切关系。 “记得那时候,她常常抱着我,笑着说,如果某天有一位年轻男子问起这首歌,能够唱出完整的歌曲。那么他不是神子临凡,也是谪仙降世,是若菲命里的郎君……当然,这些都是玩笑话,没有谁当真。” 鼓足勇气说完这长长一番话后,柳若菲如释重负,脸蛋通红地垂下头,羞涩难当。 不会吧? 巧巧的妈妈生了巧巧,巧得不行了。 楚凡的嘴巴张开能够塞进一个大鸭蛋,半晌才避重就轻,结结巴巴转换话题。 “那,那个什么……你母亲眼下在不在王宫?” 柳若菲冰雪聪明,立即知道他想查清楚原因,摇头缓缓道: “若菲曾经思索,为什么整个王宫只有母亲一个人听到仙乐?猜测她是凝罡境界的念师,神识过人,能够感应到普通人感应不到的事物,恰巧又精通音韵。只是母亲体弱多病,三年前就过世了……” 楚凡默然无语。 柳若菲也许与小白鼠有关,也许无关。他曾经喂养过无辜的小白几十天,心里面总存在一份歉疚,觉得是自己亲手把它送上了断头台。 柳若菲的母亲听见了歌声,应该与神息降临有关,上面附带了一丝前生残留信息。 穿越前,自己脑海里正巧飘过那两句。随即大爆炸发生,时空之门浮现,前尘往事被定格在那一瞬间。 过了好一阵子,楚凡小心翼翼地问:“神息,究竟是什么东西?” 第五章 神息 “神息不是东西……” 柳若菲顺着楚凡的话脱口而出,察觉有语病,不好意思地笑了。却丝毫也不认为俩人亵渎神物,认真地进行说明。 “神息真的不是东西,无人知道是什么……反正无法用任何东西作对比。魏师找到它时还微若芥子,后来慢慢长大。好像神界的息壤,迎风便长,一粒可以塞江河,因此被天下第一人逍遥子命名为神息。逍遥子是雍国的国师,三十年前抵达了羽化境界。 “同一年的正月初一子时,关中地陷,他找到了此物。于是在十年前召开了昆仑大会,邀请众国师前往赏鉴。当时,魏师的神息长成芝麻大,逍遥子的神息却大如西瓜。 “记得昆仑大会上,无论国师如何出手,均损伤不了神息分毫。可谁也弄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更无法拿它作任何用途,唯好看而已。魏师是脱胎境上品的修士,即将渡劫,曾设想用神息抵挡天雷。见到国师以雷电法术攻击,闪电却从神息表面滑过,一丝一毫都没有减弱,才彻底死心。 “有时候,无用也意味着大用。聪明人总觉得,别人发现不了,未必自己不行。所以神息尽管无用,魏师也不敢声张。逍遥子却是天下第一人,根本不惧怕抢夺,把神息公然摆放在道场。凡是脱胎境界修士都可以前往观摩,随便击打。 “十年过去了,对神息的琢磨一无所获。近些年,听说那颗神息长得如同亭子大。有些人忧心忡忡,说照这样的速度,不消万年,神息将吞噬掉整个世界。但万年的光阴何等漫长,现在谁也没把它当一回事。 “云梦这颗神息长得特别慢,到现在也只有黄豆大。魏师迟迟不归,几十万人命悬一线。不得已,我们对外放风说手中有神息,愿意换取某位国师垂怜护佑。可到今日为止,没有一点动静。半个月前,父王病重乱了方寸,说干脆送给厉国的死对头姬国。只要姬国肯收下这件礼物,就不能坐视云梦覆灭。 “其实我知道,此举纯粹病急乱投医,自取其辱。厉国地随子是渡过了七次雷劫的大修士,只差两次雷劫就可以羽化,没有谁愿意为了一个没有用的东西和他作对。出使姬国的使者回转这么快,恐怕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楚凡竖起了大拇指,微笑赞扬道: “你说对了,使者正在归心殿向高原国相与李正祭酒禀告。他们连姬国的建宁郡都没进去,就被驱赶回来。厉侯知道这件事后,生怕这一行携带重宝的使者在厉国出篓子,特意派遣五百亲卫骁骑护送……嘿嘿,领队的校尉有点意思,叫杨奇。” 柳若菲不奇怪楚凡隔这么老远,怎么晓得归心殿内情景,心想杨奇不就是你梦中提过一次的人吗?说这小子平日里吃上顿不管下顿,也不留下一点银子让你应急。 对于姬国驱赶使者,断失最后一线希望,她毫不在意,道: “岸上人看溺水,谁肯轻易湿身?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何况姬国同我们没什么交情。厉国已经把云梦当成了囊中物,吃相当然不能太难看。护送哪里需要五百骁骑?分明炫耀武力,想在明年春天发动攻击之前,先乱我军心。” 漂亮妹妹一针见血,楚凡钦佩不已,厚着脸皮问: “至宝神息……可不可以让我看看?” “当然可以,就在我身上。” 柳若菲似乎一直在等待他提出这个要求,利索解下挂脖颈的桃心坠,动作轻柔地摆放桌面,解释道: “普通人除非用眼睛看到,用手摸到,否则发现不了神息,但国师近距离却可以感应。当神息长到绿豆大小时,魏师亲手打造了这件桃心凤坠法器,以隔绝感应。” 坠子非石非玉,像一个小小桃子,仅仅比指甲盖大一圈,色彩绚丽。中心一点鲜红被雕刻成凤凰浴火,边缘围绕七彩祥云。 柳若菲神态虔诚,小心地揭开盖子,一颗晶亮夺目的白珠显露出来。 楚凡闭目凝神,确实感应不到那颗黄豆大珠子的存在,皱起鼻子也嗅不到任何气息,于是伸长了颈子俯身,问:“我可以触摸吗?” “请便。” 柳若菲优雅地一摆手。 楚凡探手摩挲珠子,指端传出的滑腻感觉简直无法形容。 根本不是俗世所言如丝绸,如凝脂,而是滑到了极致,相当于不存在。但是眼睛又明明白白可以看到,用力去按压会遇阻。 因为温度差异,导热不同,接触物体时热量传递会产生冷热。比方说摸冰冷,摸火烫。摸铁感觉凉,摸木头感觉暖。其实它们温度是一致的,但铁导热快,而木头基本不导热。 以楚凡远超常人的灵敏,也体会不出温差。 那种感觉,仿佛左手摸右手,其实根本没感觉。 他想拈起珠子,竟然落了一个空。 运力,还是提不动。 不是珠子太重,是太滑了。 啧啧,滑不留手! 楚神棍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纳米材料细致到分子排列,也没有滑腻到这种程度。 “公子,神息特别滑,连魏师用手都难以拈起。可以这样观看……” 柳若菲的脸上没有任何讥笑意思,两指捏住桃心坠边沿端到楚凡眼前,然后松手。 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现了。 桃心坠掉落,“叮当”摔在桌面。再一看,那颗珠子竟然虚悬空中! 这这这,这是克服了无所不在的万有引力,怎么可能? 楚大神棍眨巴眼睛,摇摇头,用嘴猛吹气,珠子只晃了几下。 用手指去拨,一蹭便从表面滑走,但珠子还是极艰难地动了。 索性窝起手掌去推,珠子便老老实实按照运动方向前进,一不小心就从掌沿溜出。而且只要手一停,它也停,好像没有惯性。 对于经受过严格科学训练的楚凡而言,思考了数息就明白其中关键。 这颗珠子光滑到了极致,只反射不吸收,才看上去亮晶晶。因为太光滑,极难受力,气流会从表面掠过。连闪电都不受阻,能量被无损转移。珠子本身无热量散发,外界热量又被反射,所以感觉不到温差。 另外,这颗珠子的质量几乎为零。 所以能够悬浮,没有惯性…… 等等,这样又引出了另外一个严重问题。 它明明白白有体积,实实在在排开了空气,受到了浮力作用。应该一直不停地飞到大气层边沿,怎么会不动弹呢? 还有,它无比坚硬,击打不破,连雷电也轰不开,世间怎么会存在这种材料? 按照柳若菲的叙述,它还对法力都免疫。 国师可以腾云驾雾,移山填海,却联手都奈何不了这颗小小珠子。 它究竟是什么? 第六章 小心思 楚凡穿越之后,以为一切都可以用科学解释。 以优越的心态,俯视的目光看待这世界,还是头一回遭遇了根本想不通的存在。 他把珠子托举到与眼睛平齐,天目开启。 放大十倍,表面光滑,无瑕疵。 放大一百倍,依旧光滑,无任何瑕疵。 呵呵,这玩意做得实在精巧,高科技表面处理工艺也不过如此,确实厉害! 楚凡不以为意地笑一笑,运足目力,放大一千倍。 我靠,乖乖隆咚呛,邪门! 眼前依旧是白亮一片,看不到任何组织结构。 佛云,一碗水里有八万四千虫。所以僧人在喝水前,一般要先念往生咒。 放大一千倍,神通快赶上佛祖的眼睫毛,足可以看清水里的微生物了,足可以把漂亮妹妹脸上的毛孔看成一个大窟窿了…… 可是,依旧对神息无效。 楚大神棍的倔劲上来,真不信邪了。退后一步揉了揉眼睛,再闭目凝神,运足精神之力让天目增幅。 见他又闭上眼睛好像默运法力的样子,柳若菲悄悄站起。大胆凝视着利剑似的浓眉,挺拔的鼻梁,薄薄红润的嘴唇,心中翻江倒海。 除了母亲过世,她还从来没有在人前流过眼泪。 楚凡想知道什么,她就详细告诉。 不伪饰,不添减。 她以真诚,若对方怀疑,那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虚伪的。 她以单纯,若对方复杂,那她所说的一切都别有用心。 所以她只是平静地叙述,不亢不卑,不解释。 但她的话只说了一半。 母亲不仅仅了解那阙仙乐,还最了解神息,在病榻上拉住她的手叮咛: “……菲儿呀,在出嫁前,你这一生都不可与神息分离。等到命里的人出现后,将神息送给他。我猜测,无论是不是神子谪仙,他都非常需要……” 这些话,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等呀等,岁月蹉跎,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云梦即将灭亡,父亲试图以神息打动姬国。她明明知道是很荒谬的行为,却不阻止,反而把自己作为筹码押上,嫁给姬国王子。 疯了吗?没有。 身为王女,她有责任为云梦牺牲。 这是一场以五十万人性命为赌注的豪赌! 少女的梦想,算得了什么?在这般重压面前,轻飘飘,苍白无力…… 可惜,他们已成盘中餐。 无数奇珍异宝,加上神息,再加上她这个王女,还是没有人看得上,被赤裸裸羞辱。 其实在出使姬国时,她已经心如枯槁之木,身似不系之舟。 没料到,在那个恐怖的月圆之夜,发生了惊天大逆转。 世间少女,谁不希望未来的意中人是一个盖世英雄? 她更离谱,未来的意中人竟然是一位神子。简直痴人说梦,羞对人言。 母亲的预言成真,今日终于见到他醒来,真的好想扑到肩头痛哭。什么金枝玉叶,什么国仇家恨,统统抛在了九霄云外。 但她不能这样做,也不能告诉他这些话。 因为她是柳若菲,因为她是云梦的监国公主! 她相信母亲的话,细思量又糊涂。 如果没有途经阳武,没有坚持在坟山摆下四象诛阴阵捉鬼呢? 彼此擦肩而过,生命只剩下最后几个月。号称“云梦公子”的他,会不会来这里寻找自己? 如果云梦覆灭,事如春梦了无痕迹。 他绝对不可能知道,有一位女孩子从一出生起就开始等待他,日夜思念,暗自垂泪。 今后他会不会娶燕婉儿,李素…… 楚凡不知道柳若菲脑海里正演绎着离奇悱恻的爱情故事,眼中只有那颗闪闪发亮的神息。 运足功力,天目开启,放大一万倍。 这是他目前的极限了。 光滑平坦的表面依然白茫茫光亮亮一片,无任何瑕疵结构显现。 楚大神棍筋疲力尽,头晕目眩,扑通一屁股坐下,倒吸一口凉气。 他心中产生了强烈预感,这东西,不是这个世界天然形成的。真的不是一个东西,极可能同自己的穿越存在联系。 “若菲公主,能不能把它送给我?” 楚凡直截了当。 听了这句话,柳若菲好一阵眩晕,站立不稳,热泪盈眶。等定神之后,双手合十向空中祈祷:“母亲……” 见到她这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楚凡觉得自己简直成了欺凌弱女无恶不造的强盗。 可这时心软不得,退让不得。这件不是东西的东西,对他实在太重要了,稍微想一想就知道分量。 仅仅灵晶一点,便帮助他穿越异界,脱胎换骨。 芥子般大小的一颗实物,天知道威力有多大? 至于逍遥子手里大如亭子的神息,未必就比云梦这颗强,因为那是后来才变大的。更何况,这颗上面还附带了穿越前的信息。 “作为交换,在楚某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 毕竟做恶人没经验,楚凡底气不足,低下头不敢看柳若菲。 柳若菲祈祷完,缓缓坐下,擦了擦眼睛,待心情平复了一些后,道: “这件东西本来就是公子的,不需要交换。它,她……一直在等你……” 开什么玩笑?你这丫头是在和我打机锋吧。你可知道我从另外一个时空来,这个世界不可能有我的东西。 楚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道: “我不能平白接受这么珍贵的礼物,可以为你做一件事,要不两三件也行……” “若菲正有一事想求公子。” “你讲。” 听柳若菲说完,楚大神棍的脸火辣辣的,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几个大嘴巴。 他以为,她会哀求他拯救云梦。 那他就会告诉她,肯定办不到,但可以帮助她和父亲、弟弟逃离。 然而,做梦都想不到她提出那样一个请求。 “事不宜迟,我们走吧。”楚凡霍然站起。 柳若菲摘下空中的神息关入桃心坠,递了过去,道: “坠子是一个小型法阵,可以隔绝感应被国师探查。除非有强过魏师的功力,才能击破。我已经抹去了自己法印,你只要滴血到凤鸟图案上就可以认主。” 楚凡毫不客气接过桃心坠,道: “好的,我先换套衣裳再出去。你也洗把脸吧,都成小花猫了。” 柳若菲“噗嗤”笑出声,一边向外走,一边道: “一炷香后,我叫宫女来为公子梳头。你发髻肯定是楚灵扎的,歪歪斜斜,松松垮垮。怎么不叫李素弄?她手可巧了。” 听柳若菲提到了楚灵和李素,楚凡随手拿起她带来的折子翻看,追问道: “喂喂喂,你在第七行点了八个点,是什么意思?” “不告诉你。” 柳若菲俏生生站立门口,手在墙上一按撤掉隔音法阵,侧身白了他一眼。你不是神仙吗,什么都知道。怎么人家的一点小心思,你就是不明白呢? “等等……那个,不要叫刚才的五名大妈了。” 一想到这事,楚凡就有点忿忿不平。 柳若菲笑得花枝乱颤,道: “怎么啦?她们挺好的,精通语言文字……” “这么大的王宫,就没有另外宫女了?” “找不到更老的。” “啊,你什么意思嘛?我一个重伤垂危的病人,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你难道还怕我活活吃了她们不成?” “我不怕你吃了她们,是怕她们吃了你。” “什么话?乱讲。”楚凡还是没有转过弯,跺了跺脚,嘘道:“切,你就是小气。” 窈窕身影在门口一闪而没,银铃般娇羞欢快的笑声从外面传来。 “嘻嘻……女孩子就没有不小气的。” 第七章 春花 楚凡快手快脚把衣裤鞋袜全换了。 他吸入大量灵气后,从内向外冲刷涤荡,加上又没有吃食物,身体很洁净。没汗味,没灰尘,不需要洗澡。 柳若菲说到做到。 一炷香后,还是那五位大妈鱼贯而入,端着脸盆、铜镜、毛巾、梳子等物。 楚某人仰天长叹,认命了。 但她们的手艺还真不错。仅仅一盏茶后,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 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出现在镜中。 白衣如雪,目似朗星。 桃心凤坠贴身挂在脖子上,被交领遮盖,谁也瞧不出痕迹。 因为这件东西一直悬挂于漂亮妹妹胸前的,楚凡在戴上时一瞬间心旌摇荡,总觉得触手滑腻,嗅到了一股如兰似麝的幽香。 柳若菲走了进来。 浓妆艳抹被清洗干净,露出清丽又约含稚气的面容。看见楚神棍屈服于大妈们的魔掌之下,露出很吃瘪的样子,笑弯了腰。 她带来了两件东西。 一把银白色小剑鞘,应该是量好尺寸特制的,与原来插在竹筒里的小剑严丝合缝。剑柄缀着金灿灿丝穗,鞘身雕刻出咆哮猛虎,还做出了扣眼,可以当做小饰件悬挂腰带。 一块青龙玉佩,足有小孩子巴掌大。 柳若菲亲自动手,把龙佩挂在楚凡的左腰,小剑挂右腰,退后三步欣赏了一番,像个小姑娘似的拍手,得意洋洋道:“左青龙,右白虎,邪灵辟易。” 楚凡见她高兴,心里也一阵温暖,听任摆布。 “这块青龙玉佩是若菲祖传的,可以抵挡融神境界的修士全力一击……” 楚凡吓一跳,忙道: “还是你自己留着防身吧。上次遇到的鬼修才开光境,多危险……” 柳若菲摇摇头,笑道: “它对鬼修的防御效果要差些……若菲实力太弱,带着它没有大用。人家一击不中,可以两击嘛。作为一名阵师,与人斗力便落了下乘。再说这是男子佩饰,又大又沉,挂在身上难看死了。” “那就留给你弟弟吧,要不给你父亲……” “不必了,他们另有法器护身……” 楚凡正准备解下玉佩,闻言停止。 心道这里是王宫,宝物法器不知积累多少。既然自己连人家的神息都收下了,还矫个啥情。 “楚公子,那把小剑……” “哦,怎么啦?” 柳若菲约一踌躇,觉得还是给一窍不通的“谪仙”解释清楚好,道: “你腰间悬挂的,是一柄上品飞剑。我和童师琢磨了很久,确定出自南海派开光上境修士,比那晚碰到的白无常还强大。南海派掌教妙罗真人是姬国的国师,有大气概,历经了七次雷劫。但她却是一名女子,最喜欢护短。南海弟子的飞剑与别派不同,细长秀气,掺杂了姬国独有秘银。 “飞剑对剑修而言,是第二条性命。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世俗所言的国师,其实就是脱胎境之上的大修士,可以将本命飞剑收于体内,纳于灵窍。脱胎境之下的修士,也把它郑重藏于剑匣,日夜温养,心意沟通。 “从来没有见过像你那样,把它乱七八糟插在竹筒子里,随随便便别在腰间。好像市井屠夫别着一把牛耳尖刀,嘻嘻……我为小剑配上剑鞘,金丝作穗,变成了一件烂俗小饰件。只要不拔出来细看,没有人会知道这是一柄本命飞剑。” 听她说完,楚凡点点头。 原来小剑有这么大来头,今后可能惹出麻烦。但是要楚凡丢弃吧,绝对不情愿。即使它不能飞了,那也削铁如泥,小巧方便。见到柳若菲这样安排,正中下怀。 上楼梯时,他郁闷地问: “整整十天,一点汤药食物都不喂,就不怕我病死饿死?” 柳若菲无辜地睁大眼睛,道: “我每天都号脉,听心跳。你身上的乌黑一天天消褪,心跳脉搏越来越强劲。干嘛还要喂东西,万一吃错药了呢?” 楚大神棍彻底无语。 从地底登上一层楼,春兰等五名剑婢在大厅里迎接。 柳若菲带着楚凡轻手轻脚上到第二层,亲自动手,轻轻推开一扇门。 一股浓郁的药香传出,屋里两名宫女连忙过来行礼。柳若菲摆手示意她们不要说话,把身子让开。 楚凡走了进去。 床上躺着一名奄奄一息的女子,眼窝深陷,面色苍白,颧骨突出,青筋暴起,瘦削得惊人。 那是月圆之夜,在阳武县坟山奋不顾身刺了白无常一剑的春花。 楚凡还残留她当时的印象,红苹果似的圆圆小脸儿。如果不是柳若菲事先说明,真的认不出眼前这个人了。他躺在地下的时候,曾经听到春花和童金在二楼疗伤,后来却没怎么关注。 柳若菲的请求,其实是春花最后的心愿,想看一看云梦公子。 就这么简单。 楚凡在床边绣墩坐下,慢慢拉过春花骨瘦如柴的手腕。 很凉,很凉,皮肤如同砂纸,脉搏微弱得几乎没有。 呆在灵气浓郁的环境好些天,醒来后又呼吸吐纳,楚凡的经络里多少残余了一点真气,当即毫不犹豫渡入了春花体内,闭上眼睛感知。 迟了,太迟了…… 她体内重要器官的生命迹象几乎消失,灯尽油枯。 即使楚凡当下祭出最能激发生命潜力的灵晶,也无济于事。除非在那个月圆之夜,她受伤之后立即进行抢救,才有一线恢复可能。而人体的脏器一旦坏死,属于器质性损伤,便不可逆转修复。 柳若菲把春花安排在灵气浓郁的摘星楼,用最好的太医,上最好的医药,也只不过把衰竭的过程延缓了。 屋内鸦雀无声,众人都看着楚凡的表情。 气氛很压抑,沉重,伤感。 受到了真气刺激,沉睡的春花微微睁开了眼睛,目光却是涣散的。似乎看不清眼前人物,又似乎身体躺在这里,眼睛却望进了虚空,嘴唇动了动。 声音太微弱,听不清她讲些什么。 楚凡却听清楚了,她是在喃喃自语:“我……我该不是做梦吧……” 服侍她的宫女用手捂住了嘴,柳若菲的眼里蒙上了一层雾气。眼睁睁看着好姐妹离去,却无能为力。 春花的目光终于聚焦到楚凡脸上,苍白脸蛋泛起一丝红晕,手指一颤似乎想抽回手去,却没有力气。 楚凡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腕,真气继续输入。 春花直勾勾看着他,脸上露出羞涩。 “云梦公子,你真的很好看……” 楚凡嘴角一咧挤出微笑,故意将空着的左臂抬起弯曲,挺胸收腹,模仿那一晚摆出的健美造型。 春花嘴角微勾,露出一抹笑意,瞳孔里的神采却在飞快流逝,轻轻道: “百看不厌,可是我要走了……好冷呀……你的手真暖和……” 楚凡扭头看了看柳若菲,又望向门外。 柳若菲会意,带领宫女走了出去,轻轻带关门。 楚凡用被子包裹住春花,抱到窗户前。 灿烂阳光照在苍白如纸的憔悴面颊上,春花微微把头往楚凡怀里钻了钻,呢哝道:“好舒服……”。 她真的很轻,越来越轻,好像没有分量似的…… 再也没有声音。 窗外出现了一个虚幻的少女影子,圆圆脸,身材健美,背负长剑,英姿飒爽。 她看着楚凡,脸上露出惊奇,欢喜,羞涩。就好像在那个月夜见到他运剑如龙,光膀子秀肌肉,摆造型…… 她张开双臂向前,却好像永远也走不进窗户里。在金箭似的阳光中,身影迅速淡化,消失…… 她融化在光明里…… 楚凡静静看着,挥手道别。 无言伫立良久,才把春花抱回床上,掖好被角,拉开房门。 阳光照射进屋子,在地面分隔出阴阳。随着房门打开,阴阳的界限又模糊了。 柳若菲匆匆走入,到床边一探鼻息,黯然神伤,哽咽道: “春花、秋月、春兰、秋菊,是陪伴若菲一起长大的,情同姐妹。春花年纪最大,满十八岁了。我曾经叫她早点嫁人,她不肯……” “她的家人呢?”楚凡问。 柳若菲摇了摇头,道: “没有家人,王宫就是她们的家。” “她想看看我,不算什么请求。如果知道情况这么严重,我会早些上来。唉,她含笑走的,你也不要太伤心……” 他不说还好,一说之后,柳若菲的泪珠儿“吧嗒吧嗒”直往下掉。 楚凡停了停,又道: “把她和秋月葬在一起,两姐妹好有个伴。出殡那天,我来抬棺。” 柳若菲沉默了数息,并没有露出惊讶之色,道:“好,我会亲自送她上山。” 第八章 一朝点化穿金甲 “摘星揽月走,逍遥神仙手……一朝点化穿金甲,刀光撕牛斗……百战人还乡,红袖夜添香。桃李艳艳笑春风,紫烟香云一万重……” 大厅中,三名歌女边舞边唱。 折腰抖袖,婉转低回。 不过,唱的是“刀光撕牛斗”,手中挥舞的却是一把长剑,有点不伦不类。 好在厅里人基本上都是大老粗,没有人指摘蹊跷。倘若真让娇滴滴的美女挥舞一把大刀四处乱砍,场面也忒古怪了一点。 这场宴会的规格相当高。 下午时分,虽然云梦的监国公主柳若菲未到,专司外务的紫光阁却来了一位副使大夫,把宴会安排在了会宾馆。 这是把厉国军人当成了使团来接待。 各国不管打成什么样,起码的脸面和礼仪还是要的。 紫光阁副使刘光第坐在正中主座,左手边是一溜长案,分别是厉侯亲卫营的校尉杨奇,偏校,五名队正。右手边也是一溜长案,分别是云梦王宫统领柳元,副统领马彪,出使了姬国的三名使者,紫光阁郎中,会宾馆主理。 对护送云梦使团返回的五百厉军进行犒劳,午时刚过就送到了城外,堪称大手笔。每名兵丁三两银,队正十两银,偏校二十两,校尉三十两银。另外还有美酒一千斤,各类熟食美味不计其数。 虽然不可能让军队进城,但邀请将官入城接风,属于应尽礼仪。 于是,杨奇率领偏校、队正卸下盔甲兵刃,大摇大摆赴宴。但他们带兵在外,不可能离营夜宿,在酉时三刻关闭城门前须离开。 一般而言,各国之间的接待奉行对等原则。你郎中来,我郎中接待;你大夫来,我大夫接待;你王侯来,我王侯接待。杨奇一个小小校尉,竟然劳动了云梦王宫统领和紫光阁大夫出面,确实高规格了,却也不算超规格。 当今的厉国,厉王靠边站,厉侯说了算。所以厉侯亲卫营的校尉,天然要高一级,日后绝对是重镇将军。 反观云梦,国家太小了,又覆灭在即。刘光第与柳元别看一个大夫,一个统领,却是戴着高帽子的空心大老倌。甭说杨奇了,等三个月后厉侯兵临城下,他们将沦为丧家之犬,地位连五名队正都比不上。 各怀心事,宴会的气氛并不热烈。 杨奇等七人正襟危坐,腰杆挺得笔直,都很年轻,锐气逼人。虽然三个月后他们肯定随厉侯西征,以碾压之势灭掉云梦,眼下却无骄矜跋扈之态。 反观云梦七人,缩手缩脚,神情萎顿,强颜装欢。王宫统领柳元、副统领马彪,属于铜胎境高手,自然有凛凛威势,眼睛却缺乏对方那一股蓬蓬勃勃的精气神。 场面不咸不淡,有点尴尬。 常言,当兵三年,见到老母猪也要转三圈。但厉国七人见到美女歌舞,目光并无淫邪之色,口里也不花花下流讨便宜。待三人下场后,那偏校用指节敲桌,环顾左右,笑道: “哈哈哈,久闻云梦地广千里,大泽浩瀚如海,人物精彩。现在地没了,人物也不精彩了,只有大泽依旧呀。” 五名队正哄然陪笑,见杨奇目光凌厉地扫过去,立刻噤声。 云梦七人面泛怒容,敢怒不敢言。那马彪却是一个暴烈脾气,冷哼一声,把银杯重重往案上一顿。 坐在主位的刘光第不以为意,笑问:“偏校何出此言?” 偏校见老大杨奇瞪了自己一眼,醒悟方才讽刺云梦连丢八县有点不厚道,非怏怏上国之风范。刚巧刘光第询问,连忙重新组织了一下辞句,避实就虚,答道: “这歌舞的词好,曲子好。唱的是‘刀光撕牛斗’,舞的却是一把剑,也就算了。但这些女子,怎么连节拍也踏不中?莫非云梦欺负我等出身行伍,见识浅薄不懂音韵,就随便凑一个草台班子糊弄?” 此言一出,厅内鸦雀无声。 五位队正本该在此刻帮腔起哄,见老大杨奇低垂脑袋,硬生生咽下了发飙话语。 云梦七人也不好作声,心道如果真这样,确实太失礼了,怪不得人家发脾气。 “嘿嘿,偏校莫怪。这词是一个半月前新填的,舞姬们演练不熟……刘某安排不周,向诸位赔罪了……来来来,请满饮此杯。” 刘光第先举杯向杨奇致意,然后团团转了一圈,一饮而尽。 这一刻,他对监国公主柳若菲佩服得五体投地。 云梦危在旦夕,十五岁的公主监国,没有人对此抱有希望。 杨奇等人的级别太低,接待之事本该礼部自己做主。然而,宫中太监到紫光阁亲自传达了公主旨意,又把他拉到密室嘱咐一番。 他不知道今天将发生什么,但知道肯定会发生什么。 剑舞是太监指定的,临时更换新词。尽管把这场歌舞安排在酒过三巡后,歌舞姬也只有一刻演练时间,没有唱错词简直是奇迹。一般人会感觉不出节拍错误,却没想到被厉侯营中一名偏校识破,想必是世家子弟出身。 对方不快,没什么,不是什么大问题。 刘光第接到的指令很奇怪,即无论杨奇做什么,他都要推波助澜。 这句话很好懂,又很不好懂。 接待当然以对方尽兴为目的,那小子想喝酒,自己劝酒就是。倘若他突发奇想,要去看一看云梦王城的法阵,怎么还可能推波助澜? 太监眼中闪烁的寒光,让刘光第停止了追问。心里明白,不管云梦破不破灭,他只要敢泄密,家族肯定先被灭。 杨奇只是一个校尉,在即将到来的灭国之战中起不了什么大作用。 令刘光第欣慰的是,十五岁的公主才监国几天,竟然匪夷所思把手伸入了厉侯亲卫营。这让他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望见了一线星光,生出了渺茫希望。 今天服侍的人中,好几位出自宫里,他已经安排会宾馆唯对方马首是瞻。 酉时三刻前,杨奇一行七人便要离城。 那么,宴会上到底会发生什么呢? 刘光第有点小兴奋,很是期待。 看到大家纷纷举杯干掉,他吩咐道:“斟酒。” 太监嘱咐过,这场歌舞后还须讲两句话。一句是“这词是一个半月前新填的”,另外一句是“斟酒”。 其实每桌都有酒壶,客人可以自斟。酒过三巡后许多酒壶见底,主人吩咐斟酒是一种礼遇,同时更换新酒壶。 一十五名娇媚的侍女款款走出,给各位先满上杯,然后置换酒壶。 云梦王宫的统领柳元是王族子弟,铜胎境第二重高手,见场面冷清沉闷,对方又全是武者,便打了个哈哈,有意把话题往武道上引。 偏校识趣,连忙接茬较量起枪术刀法,席间呈现出几分浮夸的热闹。 最重要的嘉宾杨奇却眉头微拧,若有所思。 在“咕咕”倒酒声中,侍女极轻极快地冒出几个字:“楚师有令,离席。” 杨奇一惊,却见侍女若无其事斟完酒,更换了酒壶,微微一笑离去。 刘光第坐在主位,场下情况尽收眼底,一直暗中观察杨奇。见他目瞪口呆望向斟酒侍女婀娜的背影,生怕别人注意,笑道: “百战人还乡,红袖夜添香,唱得好。至于桃李艳艳笑春风,紫烟香云一万重,只有杨校尉这等青年俊彦才能消受,我这把老骨头恐怕就承受不了喽。” 他并没有听到侍女传话,心里嘀咕,我这算不算推波助澜呢?倘若杨奇看上了那名女子,我堂堂士大夫岂不是要变成拉皮条的? 杨奇一怔,站起身团团抱拳,道:“一路鞍马劳顿,某更衣即来,再与诸君畅饮。” 言毕也不多话,追随那名女子去了。 边上立刻有一名侍者上前指引。 大部分人都以为他肚子不清爽,要方便一二,齐呼“快去快来”。 刘光第不动声色,招呼喝酒。 柳元微微一笑,继续与众人讨论武道。 马彪却面色阴沉,心道这里是会宾国馆,不是青楼酒馆。倘若杨奇借酒撒疯,闹出不伶不俐之事,辱及云梦国体,才不管什么厉侯亲卫,定要擒拿暴打。瞧他不过才踏入铜胎境的样子,在自己手底下决计撑不了十招。 第九章 一箭双雕 一位白袍书生懒洋洋斜坐太师椅,把双只脚高高翘起搁在另外一张梨花木椅背,稍微歪斜了身子,胳膊肘靠在桌面,悠闲品茶。 这副奇形怪状,像一条歪七扭八的虫子,又像一个草书的“了”字,一股浓烈的懒散气息扑面而来。 见杨奇进来后,他微微一笑,道:“坐。” 引路的侍者轻轻拉关门。 这又是什么打坐炼气法门?端的不拘一格,闻所未闻。 杨奇瞪大了眼睛进行研究。 楚大神棍的一言一行在他眼中都玄妙无穷,非要琢磨出一个道道才肯罢休。 楚凡尴尬地把脚放下,把身子坐正,努力摆出一副严肃姿态。 “楚……楚师。” 杨奇躬身一揖,压低声音道: “多谢楚师指点迷津,杨奇已投军厉侯麾下。” “呵呵……”楚凡笑道:“屋里有隔音法阵,你不要这么拘谨小心,过来品品茶。” 言毕,把桌子上的一个盅儿推了过去。 杨奇期期艾艾坐下,端起盅,见绿莹莹一汪水,清香四溢,嗅之令人沉醉。他喝酒之后本来就口渴,当即也不多话,一饮而尽。 “调息。”楚凡命令。 杨奇依言照办,只觉口中先苦涩后甘甜,一股气流从茶汤溢出,游走于全身经脉,削山平谷,斩去荒草杂树。又似有一只清凉小手抚摸脏器,按下邪火,复苏焦土。全身的骨骼肌肉像被无数柄小锤敲打,生出无穷力气,隐隐有百炼成钢之意。 “楚……楚师,杨奇承蒙赐下仙招,才得以校场比武夺魁,做到校尉。十几天前刚刚进阶铜胎境第一重初期,还不太稳定的。怎……怎么这盅清茶吃后,境界竟然凝实了?” 杨奇激动得语无伦次,若非知道楚凡不喜欢磕头,恐怕纳头就拜。 楚神棍微微一笑,心里啐道,本公子坐这儿闲极无聊,注了一星灵晶进茶水做试验,碰巧被你丫捡了个大便宜。呆会儿放出更大福分,却不知你有没有机缘拿。 其实楚凡多虑了。 对杨奇而言,他的地位岂止超过了厉侯,把国师地随子也比下去了。 主要是山神庙那一晚,制造的震撼太强烈。 玄妙话语,神奇手段,把美酒当潲水,从很远很远不可触及的地方来……傻瓜都会联想,莫非是从某个高不可攀地方坠落凡尘? 杨奇渐渐对“仙招”琢磨出了一些门道,可对楚凡的那根发丝抓破头皮也想不通。 校场比武夺魁后,厉侯问要什么赏赐。这货二话不说,声称只要侯爷的一根头发丝珍藏,胜得万两黄金。 当时全军喝彩,齐道这小子根骨清奇,是天生的马屁精。 厉侯二十年抵达铜胎境第三重巅峰,听说闻这些年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踏入了金刚境。对厉国而言,是军神一般的存在。既然拔一根头发就能收服一名校尉的心,何乐而不为? 他却不知,杨奇拿了后并没有珍藏,而是与楚凡的发丝对勒,立断。 当然,这货还是非常细致聪明的。对断发失望却不丢弃,搞个小匣子装着,以防问起。 身为厉侯亲卫营的校尉,有大量机会接触仙师。 灵动境界的低阶仙师一般脾气挺好,开光境界的中品仙师不方便打交道,一毛不拔,一发难求。至于融神境界的上品仙师,属于只差一步到国师的大人物,根本见不着。 总之,杨大“发师”费尽心机,收集了各种各样头发。最后遗憾地发现,无论金刚境界的厉侯,灵动境界的仙师,还是军中袍泽,大伙的发丝全部差不多,没有谁比谁强。他甚至大胆推测,即使历经了七次雷劫的地随子头发,估计也这样。 唯有楚凡的头发卓尔不群,勒木头,立断;勒瓷器,立断;勒钢铁,立断……就找不到搞不掂的东西。 下一个阶段,他想勒法器试试看。可惜那玩意贵得离谱,有价无市,不是区区一个校尉可以问津的。 再下一个阶段,他想给发丝两端装上手柄,变成极厉害一件隐形武器…… 观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从一根头发丝可以看出,啧啧,那个人必定不是肉体凡胎。 他不蠢,心里是有数的。 见杨奇品味出了“灵茶”妙处,楚凡随口答道:“茶里有仙气,自然能帮你稳固境界,助长修为。” “那个……杨某颠簸进城,太阳又大,口渴得紧。不知楚师能否……再赐一杯?” 呵呵,这小子真不见外,立刻顺杆爬了。楚大神棍面孔一板,没好气道:“没了,你以为是白开水呀。” 杨奇却没有任何羞惭之态,道: “楚师,大恩不言谢。杨某还有个……不情之请……” 楚神棍见杨奇抬起眼皮,目光炯炯,开始盯着自己的头发看,立刻警惕地醒悟,斩钉截铁道:“休想。” 头发生长特别缓慢,每次灵晶疯狂输出后才猛窜一截,从来没有剪过。十几年下来,快变成披肩秀发了,非常不符合楚神棍的审美观。虽然他对这玩意不看重,但如果被另外一个男人讨去贴身珍藏了,怎么想怎么别扭。 杨奇收起嘻皮笑脸,躬身抱拳不动弹,郑重道:“杨某想即日脱离行伍,追随楚师左右。” 聪明,爽快,知恩图报,有担当,这是楚凡欣赏他的地方。 眼下见到楚凡出现在云梦的会宾国馆,他根本不问怎么回事,马上表明态度。不管刚刚铺就的锦绣前程,也不管三个月后云梦是否血流成河。 “嘿嘿,不急……”楚凡笑道:“这次过来,厉侯是要你们扬威的吧。” “正是。” 杨奇答道: “我们一行护送云梦使团到城门口,列营三里外,明天走时还绕城一周。目的就是要让云梦人一睹军威,诚惶诚恐,不战而降。” “嗯,那你就大大扬一下威,立下功劳,去杀了云梦皇宫的禁卫统领柳元。” “啊……”杨奇呆住了,为难道:“柳元是铜胎境第二重,我不敌。” 本以为楚凡准备帮衬云梦,没料到他反要自己诛杀云梦大将。抛开里面的隐情不讲,实力差距摆在那儿,他使出吃奶力气也办不到呀! 楚凡离开座位,来到杨奇面前,道:“挺直,凝神,调息,气行周天。” 等了等,然后一指点在对方膻中穴,灵晶透出。 杨奇的身躯剧烈颤抖起来,咬紧牙关,脸红了又白,十数息后才恢复平静。 楚凡淡淡说道: “柳元该死,杀他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我刚才助你踏上了铜胎境第一重的中期,但你真气虽然充盈了,身子却还没有适应。赶紧去撒泡尿照照镜子,再回到席上仔细体会气息流转,调整躯体状态,想一想怎样才能杀他。记住,一旦缠斗,你还是必输。 “回到厉国后,得赶快离开亲卫营,想办法到地方独掌一军。厉侯势大,厉王羸弱,两派面和心不和。你不要得罪他们,也不可以亲近。这样任何一方垮台时,都牵连不到。需要用你时,我再通知。” 杨奇汗出如浆,低头抱拳道:“好。” 说完后,昂然走出。 等杨奇一走,楚凡朝椅子上横躺,翘起脚,又恢复成懒洋洋模样。 要杨奇越阶击杀柳元,是一个考验,也希望他立下这桩功劳后回厉国得到重用。至于今后怎么使用他,还没有定数,属于提前布子。 柳元在辈分上是柳若菲的堂兄,却阴谋叛乱,准备献城投降,实在当杀。 但仅凭楚凡耳朵听到的,柳若菲真定不了罪,杀不了他。否则,将引发本来就风雨飘摇的云梦剧烈动荡,土崩瓦解。 楚凡当然杀一个铜胎境第二重像碾臭虫,可也不能出手暴露。因为还听到了一些比柳元厉害得多的东西,在王宫外游荡窥视。 刚巧这时候杨奇来了,那就交给他,正好可以一箭双雕。 第十章 鸟气 杨奇回到厅中,附和大家喝了几杯酒后,面孔忽红忽白,身躯过数息便轻微地颤抖一下,不言不语。 队正们与偏校有些奇怪,互丢眼色。 杨老大平日喝酒像喝水,怎么今天才一壶酒下肚就有了醉意?只怕水土不服,闹了肚子。得好生照拂他,可不能在宴席上堕了威风,丢了脸面。 柳元觉察出杨奇身体里的气息忽而膨胀,忽而收敛,猜测他正在运气化解酒劲。 哼,化酒虽然是不上台面的小伎,却也不是一个刚刚攀上铜胎境的楞头青可以觊觎的。 柳元心里轻蔑,脸上却不显山露水,笑嘻嘻与大伙讨论起了刀术。 刀为百兵之祖,在军中使用最多。柳元不愧为高阶武者,颇具见识,嘴巴里天花乱坠。 “……剑轻灵缥缈,仙家爱使。刀的杀伐气最重,为兵中之王。读书之人也喜欢腰间悬挂一把剑,以示风雅,可从来没有见过谁背一把鬼头大刀。要他背,恐怕也背不动……” 这番话引发哄堂大笑,有贬低读书人抬高武者之意。 刘光第与几名使臣的脸上均有点儿不自然,柳元却浑不在乎。 他是云梦王族,在这一亩三分地上不曾怕过谁。但眼睁睁瞅着厉国将兵临城下,对厉侯亲兵进行巴结是必须的。 “刀者,胆气也。两军相逢勇者胜,狭路相逢勇者胜,讲的是武者不可丧失这股刚烈之气。气势足,七分本事可以发挥到十分;气势弱,十分本事也只剩下两三分……但光有气势,图逞匹夫之勇,最终还是要手底下见真章。” 杨奇安静地听柳元吹牛皮,把体内爆涨的真气融和得差不多了。绞尽脑汁思索怎样才能杀这厮,根本没有考虑杀了之后如何脱身。 等一个时辰后宴席结束,他必须离开,唯一的途径就是正面挑战。 但你挑战,人家不一定应战。况且差距了两个等级,那不是纯粹找虐吗? 但他相信楚凡,不可能让他做办不到的事情…… 柳元做梦都想不到一名低阶校尉正抓破头皮,考虑怎么光明正大杀掉自己这名高阶将军,侃侃而谈。 “咱们武者,所有本事全抗在身上,境界差距不可逾越。不像法师有一道上品灵符,就可能越境灭杀仙师。比方说铜胎境之上,内气可以外放,泥胚境断然做不到。铜胎境第二重之上的高手,一刀挥斩达到两千斤力,凝气成罡。 “方才歌中唱‘刀光撕牛斗’,其实瞎扯。刀光除了好看,晃眼睛,啥鸟用都没有。有用的是什么?是刀罡。一字之差,距离以万里计。铜胎境第二重,如果有一把通灵宝刀,便可以激发刀罡,无坚不摧。境界低些的,拿什么去斗?只有一个字,逃……哈哈哈……” 柳元自以为说得有趣,还特意用了一个粗鄙“鸟”字,以迎合这帮军汉。 却不防一声脆响,啪……一掌重击在案。 杨奇猛地站起,目光凶戾指向他。 “你这厮,左一个境界,右一个刀罡,是欺负我等不成?” 柳元说溜了嘴,确实在炫耀自己铜胎境第二重高手的身份,却不是存心欺负人。 但对方除了杨奇一个才踏入铜胎境第一重的,剩下六个全是泥胚境界武士。他大谈特谈什么境界、刀罡,如同对升斗小民说有钱真好,熊掌随便吃,美女随便抱。 什么意思嘛? 就像某某仙师大吹法螺,自抬身价。讲到玄妙之处时常常要旁征博引,道那日我与国师泛舟湖上,国师说……其实国师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够与国师同舟。 什么意思嘛! 一见老大发飙,末席跪坐的一名队正立刻把桌案一掀,站起骂道:“什么**玩意?恼了爷爷,一把火烧了这里。” 其他五人也霍然站起身。 有人阴笑道: “嘿嘿,铜胎境第二重,好大的威风!咱们厉国的铜胎境第三重有好几十个,来到这里岂不是变成了神仙?” 有人冷哼,接话道: “连厉侯探营,也只问我等是否吃好喝好,不像这厮大言不惭……” 还有人团团抱拳,放出狠话: “三个月后,破云梦王宫的大功劳,哥几个不要跟俺争抢。俺到底要看看,这铜胎境第二重能否以一敌百,在铺天盖地的军弩之下又能够支撑多久……” 柳元一下子懵住了,张了几下嘴却不知说什么好。 他这个铜胎境是靠无数药物熬上去的,没经历过生死搏杀,确实有点儿心虚。身为王族,养尊处优,何曾见过下等人对自己厉声呵斥?加上还特别委屈,心道我自抬身份,可不是存心恶心你们,用不着发这么大的火呀。 场内虚假的和谐气氛被打破,情况急转直下。如同激流到了转弯处,轰轰撞山,水花四溅,雷鸣不已。 两声“放肆”不约而同喊出,杨奇同霍然站起的马彪相互瞪了一眼。 “这这这,有话好好说……” 刘光第站起身,徒劳地向前挥舞手臂,也懵了。 这可是国宴呢! 口蜜腹剑见得多,谁曾见过在国宴上破口大骂? 他接到的指令是无论杨奇做什么,都推波助澜。可对方辱骂王族,难道也去推波助澜?难道云梦的脸面不要了? 三位被厉军护送回来的使臣同他们相处了几日,有些露水交情,连忙上前劝阻。 两位侍者见桌案被掀翻,酒水菜肴打翻一地,本能地上前收拾。才走两步又被剑拔弩张的场面吓住,进不得退不得,小鹌鹑似的呆立着。 马彪怒目圆睁,转动手腕发出咯嘣声响。 其实他对欺压自己的上司柳元极不满,但事关国体,拼着受罚也要争一口气。厉国军队再厉害也隔得远,此刻此地的几条军汉却不是他对手。 杨奇嘿嘿冷笑,突然一指末席的队正,问: “你,为何掀桌?” 队正回答: “俺受不了那厮鸟气,左一个境界,右一个刀罡,欺负我等。” 杨奇放下手,冷冷道: “我们身为客人,主人家好酒好肉招待,不吝赐教,你有什么好生气的?客大欺店,店大欺客,难道你这厮要做恶客不成?” 那队正眨巴眼睛,欲哭无泪,明显懵逼了。心道,老大,这可是你的原话呀…… 杨奇提高腔调,望向其它数人,喝道:“厉侯说过什么?” 那几人也眨巴眼睛,找不着北了。心道,厉侯说过的话多着呢,老大您问的可是哪一句呀? 杨奇厉声道: “厉侯说过,大丈夫顶天立地,可以轻王侯,不可以凌弱小!” 偏校与队正嗖地挺直身躯,齐声应道:“是!” 刘光第看着眼前这一幕,表情复杂。 看看人家雄壮的军士,咱们可不就是弱小嘛。休言云梦人少,一对一都不是厉国的对手。杨奇颠三倒四,到底想干什么呢? 第十一章 罚酒三杯 密室里的隔音法阵撤离,楚大神棍对外面动静听得一清二楚。隐约猜出杨奇想干什么,一边笑一边摇头不已。 这小子真机灵,没看错。加上脸皮又厚,天然晓得把突发事件推向需要的态势,积薪点火。倘若是自己,恐怕做不到像他那样频繁地变脸。 宴会厅里,杨奇面无表情望向末席的队正,森然道: “快去向主人家陪礼,领受责罚。” 那队正二话不说走到厅中,却不面向柳元,冲着刘光第单膝跪倒,低头抱拳道: “某言行无状,有失礼仪,心甘情愿领罚。” 刘光第没料到情况急转之后,又发生了一个急转,被转得云里雾里。但身为朝廷官员,多年熏陶出的经验告诉他,必须赶快顺坡下驴,当即道: “大家都喝了一点酒,言谈无忌,算不得失礼……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快快请起……” 然而,随他怎么说,那条雄赳赳的汉子始终保持单膝跪地低头抱拳的姿势。简直从泥胚境摇身变成了泥菩萨,缄口无言,岿然不动。 还是云梦王宫的禁卫副统领马彪先反应过来,朝刘光第挤眼努嘴。 意思很明显,军令如山。 上官有令,下属若不执行,惩罚只会越来越重,甚至砍头。既然杨奇说了要罚,那就是一定要罚的! 刘光第恍然大悟,改口道: “罚,当罚,该当罚……” 马彪见杨奇并没有辱及云梦,脾气只是针对柳元个人而发,心里畅快。又见刘光第一介文官,一时想不出怎么责罚,随口接话道: “罚酒三杯。” “对对对……”刘光第眼睛一亮,急道:“罚酒三杯!” 啊,这样也可以? 众人大眼瞪小眼,齐刷刷望向杨奇。 杨大校尉的面皮抽搐,憋得很辛苦,终于哈哈大笑道:“客随主便。” 厅里哄堂大笑,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 两名侍者快手快脚把翻倒的桌案扶正抹干净,清理地面,还有人重新送上了酒菜。 队正二话不说,站起身,走回末席爽快地连干三杯。 众人轰然叫好,纷纷举杯。 没人搭理柳元,他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借饮酒用袖子遮面掩饰,也陪着呵呵干笑。心里却恼怒异常,又不能拂袖而去。 他倒不是顾忌身为王族,需要顾全大局,忍辱负重。而是想找回一点面子,还想通过杨奇与厉侯接上线。 他叛乱献城的心思在几年前就开始酝酿,一直等到半个月前见秘密点燃魏风的信香毫无反应,确定了国师陨落,才尘埃落定。至于姬国这根救命稻草,没有谁当一回事,结果也确实如此。 云梦王发誓与王城共存亡,却网开一面,不禁止人离开。监国公主柳若菲就厉害多了,从近期一系列强硬措施看,是准备与厉国决一死战。 开玩笑,这不是拉全城人陪葬吗? 他柳元可不蠢,何况云梦家当里也有自己一份。当年如果不是魏风插手,父亲做了云梦王,他眼下岂不就是监国王子?献出自家的东西保命又有什么错? 但如何献城,极有讲究。如同做生意,必须在最恰当的时机卖出才能获得好价钱,否则可能连老本都赔个精光。 献早了,人家不当回事。献迟了,人家死伤惨重临近破城,根本不可能接受。 然而,即使他想早点献城,也做不到。 他掌控着皇宫禁军一千二百名,底下两个副统领,只有蒋霸是心腹,还必须设计除掉马彪。光凭手里这点禁军,只能攻下王宫。而云梦城守军足有一万,城外还有三千游击、三千镇兵、两千水军。等厉军一到,除水军外,大部分将退入城中。 万一前脚打下王宫,后脚就被云梦军灭了,可不冤枉得很?云梦军中有相熟的,凭借王族余威,也能够拉拢一两支队伍。可终归在兵力上不占优势,一旦消息泄露,会先被柳若菲那个丫头片子砍掉脑袋。 所以必须与厉侯联络,进行呼应。 但厉侯位高权重,可是能轻易见到的?这件事又太机密,不能随便派一个人去。 杨奇的到来,对他来说是天赐良机,有天大委屈也必须忍着。 厉侯的亲卫独成一军,共五营,每营校尉都是心腹。由他们传话,绝对信得过,事半功倍。 杨奇并不知道柳元在等待机会与自己套近乎,见到属下喝完了罚酒,场间又热闹起来。端起杯团团一揖,先向云梦一方赔罪。 众人一饮而尽。 第二杯酒,单独向柳元赔罪。 柳元欣然一饮而尽,觉得这小子看起来顺眼多了。 两杯酒进肚后,杨奇搁下杯子,也不坐,对柳元深深一揖,道: “统领大人说得对,看妇人舞剑,不如看武者挥刀。杨某不才,想以刀术向统领大人讨教一二。” 柳元愣住了,心道他方才气愤不过,借酒忘形,好不容易才勉强圆回场子。眼下又来讨教,莫不是想我给他一个台阶下? 偏校则非常机警,连忙提醒杨奇: “刀剑无眼,只怕伤了和气……” 心里却想,杨老大莫不是真醉了?一个铜胎境第二重不算什么,问题是哥几个的境界太低,真打他不过。输了不要紧,这一路好不容易树立的威风也要丢尽。 杨奇扭头瞪了一眼,偏校连忙噤声。 刘光第呼吸一窒,虽然不晓得杨奇葫芦里卖什么药,却明白重头戏来了,当即不假思索鼓掌,道: “好,好,好……男儿何不带吴钩,一刀霜寒四十州。想不到刘某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今日竟有如此眼福……壮哉!” 他这一带头,顿时厅中掌声如雷。 这个…… 柳元依旧迟疑不决。 他堂堂王族,铜胎境第二重的王宫统领,与整整低三个境界的校尉比刀,可不是吃饱了没事干,撑得慌吗?传出去都是笑话。但一口回绝也不好,落了杨奇的面子,就不好再接近。 马彪见柳元不动弹,站起身急道:“我来。” 关门打狗谁不会呀,还犹豫什么? 谁知杨奇冷冷瞟了他一眼,问道:“杨某是在向柳统领讨教……阁下猴急猴急出头,莫非官比他大,境界比他高?” 马彪气得七窍生烟,一屁股重重坐下。心里恨恨骂道,老子的官是没他大,境界也没他高。可官比你大,境界比你高。 柳元对下属吃瘪毫不在意,缓缓站起身,含笑抱拳道: “杨校尉英武不凡,讨教二字实不敢当。不如,你我切磋一二?” 被刘光第和马彪硬生生顶到了风口浪尖,他再不答应就是畏缩避战,有辱国格了。不光被云梦人瞧不起,也会被厉国军人瞧不起。 “刀来。” 刘光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达了指令,颇令人感觉意外。仿佛看热闹的生怕好戏不能上演,拼命敲锣打鼓。 两柄雪亮单刀被呈上,柳元与杨奇各执一柄,走到厅中相距五步而立。 第十二章 好大声 杨奇随手挽了一个刀花,道: “柳统领,你方才言之凿凿,称一刀挥斩有两千斤力,手执通灵宝刀更可以激发刀罡,无坚不摧。杨某才升上铜胎境第一重没几天,境界不稳,忽上忽下。可怜呀,可怜……使出吃奶的劲一刀劈下去,撑死只有千斤力;我认得刀罡,那刀罡却不认识我。 “柳统领的境界高出好大一截,杨某深知不是对手。这两把刀是会宾馆极普通的仪仗用刀,想必难以激发刀罡,让杨某占了大便宜。那么,我只准备讨教一刀。一刀砍下,必定全力施为。望柳统领不要留情,格飞钢刀让我等见识见识。” 听了这番话,众人恍然大悟。 杨奇左一个统领,右一个统领,言语客气。原来不是存心找麻烦,只是不相信柳元能够凝聚出刀罡,一刀挥斩有两千斤力气。历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他既然不服气,肯定是要见一个真章了。 柳元心道,如此甚好。 我也不格飞刀,逼得他知难而退。随后再讲几句漂亮话,让他在下属面前倍有面子。等送出城的时候,悄悄地示意一二。献城是大功一件,这小子定会屁颠屁颠去找厉侯…… 杨奇顿了一下,煞有介事道: “刀剑无眼,柳统领要不要去披一件盔甲?” 众人凑趣大笑,均以为他在讲笑话。 只是挡一刀嘛,又不是生死搏杀。况且,这不是一个级别的较量…… 柳元果然笑道: “瓦罐难免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切磋虽然比不了战场搏杀,损伤也在所难免。倘若柳某受伤,怪只怪自己学艺不精。你只管过来,不要留手。倘若能够一刀杀了我,肯定会扬名四海,哈哈哈……” 众人又笑了,也以为他在讲笑话。 这怎么可能! 刘光第是个文人,搞不清楚武者间的境界差距意味着什么,便留了一个心眼,郑重道: “既然两位都这么讲,那么本官就做一个见证。无论切磋的结果如何,双方都不得追究,以和为贵。” 杨奇与柳元均点了点头。 厅内的议论声渐悄,众人睁大了眼睛,屏息以待。 偏校同五名队正总觉得怪怪的。 存心去找虐,这不是杨老大的风格呀! 有人想起校场比武,杨奇在最后一场几乎落败的情况下,施展出匪夷所思一刀夺魁,难道又要如法炮制? 那人想了想,自我解嘲地摇了摇头。当日对手只是铜胎境第一重初期,今天对手是实打实的铜胎境第二重。高低判若云泥,根本没有一丝翻盘的希望。 杨奇的下盘前弓后箭,右手斜举钢刀,闭目凝神。 柳元则面带微笑,神态姿势都很随意,右手斜拖钢刀。 杨奇莫说砍一刀,砍十七八刀都没有关系。铜胎境第二重与第一重的差距,岂止仅仅刀罡、力量那么简单,呈全方位碾压。 杨奇睁开眼睛,一跺脚向前疾冲,如猛虎下山。 随着“呔”一声怒吼,厅内回响阵阵。杨奇跳了起来,匹练般一刀斩向柳元头顶。 柳元好整以暇地看着,见杨奇脚下踏急了没算好步距,快撞上自己身子才回收,也不去抢这个便宜,故意等他劈下了再挥刀上格。 姿态潇洒飘逸,动作疾如闪电。 雪亮的刀光从平地涌起,如一轮朝阳从海平面喷涌而出,倏忽间阳光直冲云霄。后发却先至,光明堂皇。 啧啧,高手就是高手! 众人被光亮耀花了眼睛,心道瞧这等威势,杨奇的刀十有八九要磕飞。 两刀还未相撞,杨奇那一刀却在空中斜拐前送,再度猛压。 柳元瞧得分明,心里纳闷,这是什么奇怪招术。刀头已经越过了身躯位置,难道要砍老子的脊背? 身为上位者,怎么可能露怯退让?况且他太托大,没留下腾挪余地。于是也不变招斜击了,使出约一千二百斤力气硬抗,怕用力重了把杨奇的刀磕飞,面子上不好看。 仓啷一声巨响,两刀相撞。 沛然大力如泰山压顶! 柳元瞳孔急缩,臂上力道瞬间加大到两千斤,却犹如蚍蜉撼大树。 他胳膊欲折,刀头被无情压低,护不住上半身。锋刃交错,发出恐怖的铮嚓声。对方那一刀余势不减,越过了身躯的刀头回抽,斜斩向脖颈。 不好,有诈! 这一刀劈下岂止千斤力,万斤力道也不过如此。 作为铜胎境第二重的高手,柳元于电光石火间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却本能地做出了反应。 疾退! 只需两步便能脱离刀锋。 可惜,他手里是一柄凡铁。否则刀罡喷出,对方刀身立断,将转败为胜。 然而,仅仅来得及退后一步,耳中天崩地裂般响起了一声断喝,呔! 这一声震得柳元头晕耳鸣,思维空白,身躯猛一激灵,第二步便退迟了半拍。 时间好似一下子变悠长缓慢,他清晰感觉冰冷的锋刃切割脖子,斩断颈椎,却没有痛疼。眼珠子死死瞪着杨奇紧闭的嘴唇,脑海划过了最后一个念头。直娘贼,是谁传音入密,在我耳朵里面大叫? 但瞧在旁人眼里,这场战斗一点儿不曲折。 杨奇挥刀斩下,柳元举刀没格开,退也没退远,被一刀枭首。 柳元的人头落地,骨碌碌翻滚数尺,腔调怪异地咕哝了一句,好大声! 颈子里的血哧哧上喷一丈多高,无头身躯摇摇晃晃,轰然倒地。 厅里所有坐着的人惊得弹跳而起,桌案酒壶碗碟叮铃哐啷打翻一地。 热汤泼洒,一名文官被烫得直甩手,却忘记了擦拭。眼珠子瞪得溜圆,身子颤抖,口唇发白。 侍者与歌舞姬有的僵立不动,有的争相逃离,尖叫声不绝于耳。 杨奇傻呵呵站立原地,被从天而降的血雨淋得一头一脸。茫然四顾,手中的钢刀叮当坠地,自言自语:“他为什么不挡,为什么不挡……” 原本以为是一局给宴会助兴的切磋,居然酿出了惊天血案,王族当场被斩杀! 在场的人,谁脱得了干系? 马彪一脚将面前桌案踢翻,喝道:“来人,拿下他!” 偏校与五名队正一拥而上,将杨奇围在核心,摆出防御阵势,喝道:“谁敢?刚才说过刀剑无眼,损伤难免,难道你们想赖皮不成?” 还有人阴恻恻道:“哼哼,且让他们来……三日后厉侯屠城,且让这五十万云梦人给俺陪葬。” 厅外迅速涌进一群群甲胄鲜明的士兵,手执弓弩,擎刀举枪,将厉国七人重重包围。 刘光第被眼皮子底下的血腥场面惊得把隔夜饭差点呕出,见到士兵蜂拥而入后又镇定下来,一拍桌案喝道:“谁要你们进来的?快快退下。” 士兵们面面相觑,缓缓后退,依旧箭不离弩。 马彪急了,喊道:“怎么不拿下?” 可他呼喊没有用,会宾馆士兵不归禁军管,这里的上官是紫光阁大夫刘光第。 刘光第说道:“既然事先讲好了,这场切磋不论死伤,不追究结果,我们岂可反悔?” 马彪一指地上的头颅,嚷道: “哼,一个铜胎境初期,怎么可能杀得了第二重的高手?杨奇那厮一定使用了妖术,柳统领死不瞑目。你们没有听到他死前在喊,好大声!这分明说,是中了咒语……” 刘光第冷笑道: “刘某距离比你近,也听到了,说的分明是‘好大劲’。柳统领不慎落败身亡,兀自赞叹杨校尉天生神力,彰显出我堂堂云梦磊落之气概。” 剩余的三名使臣、紫光阁郎中与会宾馆主理,全是刘光第一系的文官,纷纷帮腔。 “既然讲过死伤不论,就不该秋后算账。” “我眼睛没花,看得清清楚楚。杨校尉一刀劈下,柳统领确实没有挡住……” “柳统领最后说的,的的确确是‘好大劲’,不是‘好大声’……” 你,你们…… 马彪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挨个指了一圈云梦众官员,又指向杨奇,咬牙切齿道:“你这妖人,休想就这么离开……你们等着,我找公主去!” 言毕,怒气冲天飞奔出门。 待马彪一走,刘光第急忙对几个官员道:“你们两个,赶快去禀告公主。你们两个,赶快收殓柳统领。你,赶快安排车马。” 然后转向杨奇,道:“老朽亲自护送校尉,速速出城。” 杨奇却满不在乎伸了个大懒腰,扒开小眼神焕发出狂热的众部下,笑嘻嘻道: “杨某光明正大比武,又不是杀人逃犯,跑那么惶急干什么?瞧这一头一脸血喷的,先让我洗澡换衣,讨一杯清茶再走……” 他这里正洋洋得意顾盼自雄呢,冷不防一线无人听到的懒洋洋音束进入耳中。 “小子,干得不错,少蹬鼻子上脸。洗澡换衣可以,茶休想……云梦死了这么重要的人物,不弄清楚就让你拍屁股走,是不可能的。先等一阵子,马彪肯定要返回来挑战。马马虎虎让他打一顿,出口气算了,反正你也打不过……挨完了打,再哪来哪去,滚蛋!” 杨某人咧了一下嘴,笑得比哭还难看。 第十三章 尽人事 黄戌狗年出生,今年十七岁,成为云梦王宫禁卫才三个月。 成为王宫禁卫不是一件容易事,必须是勋贵之后,必须身世清白,必须武艺出众,必须相貌端正,必须年满十八岁…… 黄戌的爷爷曾经做到忠武将军,父亲只是县令。五年前,在厉国连夺云梦六县的征伐中,父亲不幸罹难,家道就此中落。 母亲带着他与妹妹逃避到王城旧宅,生活艰难。 黄戌不得已,虚报年龄,谋关系到王宫做了一名禁卫。王城米贵,每月一两五钱的俸银对一家人非常重要,他从来不敢偷懒。 大前天,云梦发生了一件震惊天下的奇事。 王宫禁卫统领柳元竟然在酒宴切磋武艺时,被厉侯亲卫营的校尉杨奇一刀枭首。 在场所有人作证,绝对没有任何诡计。只是一刀,简简单单。 柳元贵为王族,地位非同小可。柳氏人丁不旺,眼下云梦王与小王子病重,由公主柳若菲监国。倘若柳若菲身体不支,接替的人该是柳元。 没有谁怀疑,这里面有权力的阴谋。 此际的王族,相当于坐在火山口的木头菩萨。当地底灼热的岩浆喷出时,必先灰飞烟灭。 厉国要吞掉云梦,不过是老虎打了一个哈欠,容易得很。 三个月后,将军可能还是将军,大夫可能还是大夫。而王族,要不被迁移囚禁,要不身首异处。 当然,还存在一线渺茫的希望。 比方说三百年前,越国的王城破灭之际,黄龙真人从天而降…… 柳元之死,抛开身份不论,奇在他是武道高手,实打实的铜胎境第二重。杨奇只是第一重初期,竟然连越三境击杀,还只用了一刀,匪夷所思。 云梦哗然…… 估计消息传开后,天下都要哗然。 最后,大家只能这样猜测。 杨奇或许扮猪吃虎,隐瞒了实力,而柳元并没有想象中的强大。毕竟他只是砍杀奴隶练刀,不曾生死搏杀过。有境界,无经验。 事情还没完…… 禁卫副统领马彪在杨奇一行人离城之前,奉公主旨意堂堂正正挑战。打得那厮满地找牙,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紫光阁大夫刘光第急得直跳脚,拦也拦不住。 引发全城鼎沸,蜂拥蚁附观战,大快人心! 可到了夜里,另外一名王宫禁卫副统领蒋霸又被击杀家中。 顿时谣言满天飞,说他是厉国内奸,在柳元比武前下毒,被江湖义士咔嚓了…… 第二天,马彪荣升统领,着手整饬禁卫。 不查不要紧,一查吓一跳。 领空饷的,只晃一眼就跑没影的,吊儿郎当的,脑满肠肥的,偷奸耍滑的,欺压百姓的……好大一堆。 一千二百名禁卫,经过清理后只剩下八百名。 黄戌的心里无比畅快…… 人生最畅快之事,不是寒门少女盼得了心仪已久的脂粉。 而是天降暴雨,把隔壁那个尖酸刻薄浓妆艳抹搔首弄姿的丑女人淋成了落汤鸡,露出了真面目。 哈哈哈…… 那天还宣布了两件事,对小兵来讲无异于天降福音。 第一件,月俸由一两五钱提升到二两银。 第二件,原来每十天休息一日的旬假改为每五天歇一日的休沐。 对于第二桩好事,黄戌又喜又忧。 喜的是,多了陪伴母亲与小妹的时间。忧的是,自己多回去一天,就多消耗她们本来就紧张的口粮。 对于云梦的未来,他也是怕的。 母亲知书达理,并不鼓励“与王城共存亡”,也不鼓励逃跑,只说了六个字。 尽人事,听天命。 第三天,剑婢春花出殡。 素车白马,断送出古陌荒阡。 全城议论纷纷。 葬礼朴素,但监国公主柳若菲亲自出城送葬,意义非同小可。 春花只是一个卑贱奴隶,竟然葬入了只有功勋贵族才可以进入的王陵。 有人说,在小公主的眼里,咱们还不如一个奴隶。 也有人讲,她对一个奴隶尚且如此,还会亏待大家吗? 纷纷扰扰的议论声很快平息。 因为到了山脚,柳若菲后面的车中下来一个人——仙师童金,亲自主持了招魂。 啧啧,除非有特别渊源,没有哪一个凡人能够享受到仙师送葬、招魂的殊荣。王族未必行,贵族更不行。 在云梦当了几十年供奉的童师挥舞法剑,风雷激荡,电光缠绕,威势犹胜以前。 他重病不愈的传言不攻而破。 禁卫随行警戒,兼作仪仗。 黄戌距离棺材最近,发现抬棺的人很奇怪。 那么沉重的金丝楠木大棺,竟然只有四个人抬。 右手打头是一名少女,黄戌认得,是若菲公主大名鼎鼎的四大剑婢之一,春兰。 春花秋月春兰秋菊,从小和公主一起长大。春花秋月殇了,春兰秋菊肯定送行。 黄戌进王宫的时间不长,认不了太多人,猜测秋菊必在棺后两名少女中。剩下那名少女,不是出自春兰率领的内卫,就是出自秋菊率领的暗卫,或者是公主的贴身长随。 黄戌诚惶诚恐。 三名少女无意中散发的气息犹如利剑出鞘,令他寒毛直竖,膝盖发软。 他曾经在柳元统领的身上领略过,知道这叫气场。如果更进一步的话,将上升为威压。但柳元的气场,却没有三名少女锐利。 小时候家境殷实,又有家学渊源,黄戌的武道基础打得很扎实,十七岁便攀升至泥胚境第二重巅峰。这也是他能够瞒报一岁当上禁卫的原因,常常引以为豪。 然而,三名少女的年龄和他差不多,却比柳元还强大,毫无疑问达到了铜胎境第二重。 她们气息外泄,可能因为心情悲伤,可能刚刚攀升后境界不稳,也许两者皆有。 以王族的力量,培养几个天才少女并不困难。令黄戌想不明白的是,最重要位置,抬棺的左前一人,竟然是一个少年郎。 那少年白衣如雪,比普通成人高半个头,英俊帅气。 他面容悲戚,用右掌托着杠子,脚下行云流水,禁卫们要快走才能跟上。 春兰等三名少女的脚下与少年实现了神奇同步,宛如一人。 那口至少千斤的沉重楠木大棺在四人托举下,轻若无物,毫无一丝起伏颠簸。 少年身上并没有流露出强大气息,只是一个力气非常大的普通人。 但能够出现在最重要的抬棺位置,肯定与春花关系不一般。 王宫之中,怎么会冒出一个陌生男人? 黄戌吓了一大跳。 思索一番后,又不奇怪了。 想必是一个宦官。 可惜了,一身好皮囊,今后英雄无用武之地。 他这些细碎想法,没有对任何人讲。 伴君如伴虎,这道理他是懂的。 儒家提倡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到王宫后就变成了不该听的听了也没听,不该看的看了也没看。许多目见耳闻,甚至猜测,必须烂在心里。 到了第四天,点过卯之后,东方初露曙光。 黄戌与九十九名禁卫单独出列,卸下盔甲兵刃,被带到汤池子沐浴,换上了轻柔的麻衣布鞋。 他发现这一百人都很年轻,最大不超过二十岁。瞒报年龄的显然不止自己一个,有的人看上去才十五六。 接下来他们被黑布蒙上眼睛,由统领马彪带队,绳索牵连,去到了未知地方。 队伍在沉默中窸窸窣窣前进。 每隔几根廊柱,黄戌就感应到一股非常阴冷的气息。 他知道,那是宦官高手。 再然后,每隔几根廊柱,他又感应到非常凌厉强大的气息,并且闻到了阵阵幽香。 他明白,这应该是内卫或者暗卫的小姐姐了。 以前巡值时,偶尔也与她们照过面。黄戌属狗,鼻子很灵,对这股香味非常熟悉,知道是宫里统一发放的香脂。 一路鸦雀无声。 不小心离队的人被推了回来,没有遭遇呵斥打骂。 地势渐渐开阔,曲折回廊减少。 黄戌心中一紧。 莫非由外宫进入了内宫? 禁卫只负责看管四门,巡察外墙,守卫外宫。 内宫是大王、嫔妃、王子、公主的居住地,一旦踏入,将是死罪! 第十四章 雨过天青云破 感觉来到了一块大坪地,小姐姐牵引绳索推拉胳膊站好位置,柔软的小手开始为他解开蒙在眼睛上的黑布。 黄戌激动起来。 不是因为身前幽香扑鼻,而是感觉到了天地灵气。 武道修炼,呼吸吐纳的是天地元气,还混杂了各种浊气。武者对比修士,真气为什么斑驳不纯,根本原因在此。 天地元气,聚而生灵。灵气比元气纯净得多,功效大得多,就像精米与糠皮的区别。任何一条灵脉的发现都会刀兵相见,打得头破血流。 只要有灵脉的地方,除了妖兽盘踞的山川、莽原、大泽、海岛,全被修士开辟成了洞天福地。凡人就老老实实玩泥巴,吸元气吧。 云梦在国师魏风走后,为什么吸引不来大修士,很大一个原因是地盘太小,缺乏灵脉。像金银珠宝什么的,对求天道证长生的修士根本没有意义。 遭遇浓郁灵气的诱惑,黄戌每个毛孔都张开了,五脏六腑开始紧缩,肌肉颤抖,只得强行忍住。 眼前是一栋普普通通的三层木楼,一百名禁卫在楼前坪地排列成纵横各十的方阵。 方阵之前,长枪般笔直挺立着统领马彪,马彪的前面又站立着仙师童金。 在方阵两侧,距离五步外站立十名背后斜插宝剑的宫女。 人不多,才二十个。从她们展示出的强烈自信与强大气息看,赫然都踏上了铜胎境。一旦这一百名禁卫哗变,将被毫不留情斩杀。 木楼氤氲雾气,好像一个大蒸笼。 但那些雾气飘到了楼顶尖端却不继续向外扩散,仿佛顺着一个无形的琉璃罩倾泻下来,宛如瀑布,一直流到坪地边缘。 见不到太阳。 阳光无处不在。 光明,温暖。 黄戌在王宫当值了三个月,很清楚外宫没有三层楼。内宫虽然没进去,但远远望见过殿顶,最高也只有二层。 这究竟是到了哪里? 仙雾弥漫,仙气袅绕,莫非是仙境?内卫、暗卫的小姐姐变成了仙女? 黄戌目不斜视,抿紧嘴唇,心里不由得胡思乱想。 出发前,马彪统领对他们这群嫩瓜蛋子下达了严厉命令。 我做什么,你们就跟着做什么。今日所见一切,所闻一切,均不可以对外透露半个字,否则杀无赦,连坐家族! 看来,这地方是云梦最大的机密。 有幸参与机密,是即将重用的前兆。 想到这里,黄戌激动的心情愈发难以按捺。 现场落针可闻。 童师上前三步,在一个半人高的铜鼎中点燃三炷粗如儿臂的大香,又庄重退回原地肃立,仰望三层楼。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学他的样子,鹅一般昂起头颅。 黄戌呼吸急促,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 朝天三炷香,仙人下凡来。 这是在请神。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云梦人个个都知道,魏师临走时留下了三炷香。只要点燃,就会得讯归来。 少年的心境不如长者沉稳,队伍突然产生了一阵细微骚动,又很快静止。毕竟是受过严格训练的王宫禁卫,不是乌合之众。 呜…… 三楼的雾气非常突兀地向外鼓出,空气骤然爆鸣。 在这么多双眼睛的瞪视之下,围栏旁凭空出现了一个人。 他好像不是从楼里走出的,而是从虚空中直接现身。 一袭天青色道袍,乌黑头发挽成高高道髻,雪白胡须垂至胸口,手端一柄拂尘,脸上并无一丝皱纹,仿佛神仙中人。 鹤须童颜! 白雾掩映,那人脚下未动,身躯先缓缓地转上了一圈。 老仙师童金恭恭敬敬,双手结太极阴阳印,上举齐眉,垂首躬腰,左掌贴心房右手下探,身躯徐徐下蹲。待右手触及地面后,左手覆盖其上交织成十字状,双膝跪下,额头触地。 这是道门最尊崇隆重的礼节——五体投地叩拜大礼。 老仙师的动作缓慢庄重,一丝不苟。 如谒至圣,如面祖师。 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站在童师身后的马彪有样学样,马上照办,虔诚姿态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百名禁卫也跟着哗啦啦跪倒,五体投地。 仙人! 一定是仙人! 怎好似有点熟悉,依稀见过。 黄戌按捺住内心的激荡,知道不是魏风归来。 他爷爷曾经远远望见过国师,告诉父亲,父亲又告诉了他。魏风国师是一条彪形大汉,不是这副道骨仙风的样子。 童金磕了三个响头后,站起来转过身,对马彪道:“手脚和合扣连环,四门紧闭守正中。凝神,调息,气行周天……” 马彪依言把双腿盘起坐在地上,上身挺直,双手平搁在膝盖,深吸缓呼。 一百禁卫赶紧照办。 只有那二十名宫女未动,目光平静。 突然来到灵气如此浓郁的环境,好多人早想呼吸吐纳了。只是未得命令,不敢擅自行动。 就在这一刻,坪地上炸开了锅。 惊呼声此起彼伏,夹杂粗重喘气声,喉头“呵呵”怪响。 他们是少年,还未成为一支铁军,实在憋不住了。 雾气袅绕的三层楼上,乌发白须童颜的仙人一扬拂尘。 一道青气从拂尘飞出,倏忽降落马彪头顶,弹指间凝聚成一只青湛湛巨掌,徐徐按下。 不能怪这帮禁卫失态。 实在是这个场景,从躺在摇篮里时就被灌输过,长大后又无数次听说过,几乎人人脑海里都想象过,渴望过,却从来没有见过。 即,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十息后,青色手掌渐渐虚化,消散…… 马彪双目睁开,神光隐现。 雾气蒸腾,似乎听到了召唤,呼啸着翻涌而至,在他周身盘旋成漏斗状,被徐徐吸入体内。 马大统领这是,由铜胎境第一重巅峰直接踏入了第二重巅峰? 众小兵浑身颤抖,眼神巴巴望着楼上,好像一群等待喂食的小狗。 仙人微微一笑,举起拂尘向天一抖。 一片青云从天而降,笼罩坪地。 阳光淡薄,空气凉爽,无处不惬意。 倏忽间青云碎裂,仿佛雨过天青云破,化成一百只青色手掌,按向了一百名少年的头顶。 …… 不知过了多久,黄戌缓缓站起。 他感觉自己踏入了泥胚境第三重巅峰。 身轻如燕,下丹田隐隐有气旋形成,气息流转比往日快了将近十倍,毫无滞涩。 环顾坪地,和他一样完成提升的有十几个,剩下的小伙伴们还端坐地面用功。 黄戌偷偷咬了咬舌尖,又悄悄掐大腿,很痛。 他不是在做梦。 一个个气旋围绕着少年周身,徐徐消失,风声呼呼。 二十个宫女静静地看着他们,毫无惊讶羡慕之色,似乎理所当然。 童师不见了。 仙人也不见了。 马彪笔挺站立于阵列的最前方,面向众禁卫,温和地看了过来,目中隐约有泪光闪动,点了点头。 黄戌点头回礼,恍惚间想到,统领年纪太大了,根骨固化,今后的成就未必如自己。 挑选一百名少年,肯定出自仙人旨意,醍醐灌顶。 谁说厉国兵临城下,云梦人将沦为奴狗? 云梦有仙人,还有一批少年郎! 第十五章 少年 几十息后,所有人站起身。 统领马彪一声令下,众小兵迅速规整队列。 清雅的《韶乐》响起。 柳若菲左春兰,右秋菊,身后跟随着一群少女,众星捧月般从楼内款款走出。 坪地内的宫女和禁卫们躬身行礼,齐道,参见公主。 柳若菲浅浅一笑,挥手道,平身。 众人肃立。 柳若菲站立在高高的台阶上,没有啥寒暄客套,开门见山。 “你们,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因为本宫觉得,只有你们才可以承载云梦的未来。你们的父辈,祖辈,亲戚,在本宫监国伊始就循循善诱。说什么不可莽撞,当以大局为重,不可以鸡蛋碰石头。既然打不过厉国,何不早降? “还有人说,本宫丧心病狂,为一己之私,置五十万人的性命不顾。须知天大地大,不如命大。土地是死的,城郭是死的,粮食金银是死的,只有人是活的。厉国既然要那些死物,不如给它算了,活命要紧。 “他们可能没有想过,我们的祖辈辛苦耕耘千年,才有今日成就。我们没有守住,连最后一块栖身地也要被抢走。若是摇尾乞怜,侥幸活下去,我们的后辈将没有希望,没有未来。即使身不为奴,心也为奴。 “天下之事,如果都这般蝇营狗苟,将何等无趣?强盗来了,一个个跪倒在地,乖乖将财物和姐妹奉上,只为自己活命。没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没有匹夫一怒,血溅十步;没有慷慨悲歌,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样的人生,活一万年,又有什么意思?” 众少年热血沸腾,在马彪带领下挥拳呐喊:“愿随公主死战!” 待呐喊声平歇,柳若菲微微一笑,道: “好!大家可以随我死战,我却不要大家战死。如果事不可为,无谓的牺牲毫无意义。本宫将带领大家遁入深山大泽,以图卷土重来。 “这世界被老朽把持,云端深处,众国师俯瞰众生。我们是羊,他们是牧羊人。 “一条条规矩,一个个拳头,一把把钢刀,把人困在方格子里,不能呼吸。 “凭什么?他们想打就打,想杀就杀,教训你必须逆来顺受。 “凭什么?他们拿走了所有东西,再丢下一根骨头,要你摇尾感恩…… “本宫偏不让他们如意! “我们是少年,我们无所畏惧。 “我们是未来,如旭日东升,如狂飙起于青萍之末。 “我们可以学习,可以敬畏,可以成长,却不可以有屈服之心。 “我们不仅仅为家人而战,也是为自己而战! “我们不仅仅为过去而战,也是为未来而战! “世人看到的是,三个月后云梦苦苦挣扎。 “本宫看到的是,三年后云梦席卷天下! “到那时,希望你们都站在我的身旁……” 柳若菲手一伸,从秋菊手中接过一把长剑,斜指天空。 哧…… 两尺多长白芒从剑端疾射,吞吐闪烁,如深渊巨龙苏醒,散发出镇压四方的气势。 这是,剑罡! 监国公主柳若菲突破意合境,成为了凝罡境界的大法师。 少年们再次沸腾起来,浑然忘记了军纪,忘记了忧愁,甚至把抚顶的仙人也抛诸脑后。眼中只有柳若菲,不约而同地跺脚跳跃,挥拳呐喊。 愿随公主平天下,定四海! 听到外边山呼海啸一般的呐喊,懒洋洋躺在暖玉床上拔白胡子的楚神棍一个激灵坐起,伸出了大拇指。 厉害呀…… 柳丫头不仅仅是天生的阵师,还是天生的御姐,霸主。 气魄之大,连须眉男子都自愧不如。 这一番话岂止令众少年激昂奋进,还在他们心里播下了信仰的种子。 …… 这几天楚凡一直呆在摘星楼,生怕这里浓郁的灵气白瞎了,老琢磨能不能把它输送给灵晶进行补充。经过不厌其烦的尝试后,喟然放弃。 灵晶是纯能量,如同密闭舱里液化了的高压气体,只要开一个口子绝对喷出。希望外面的空气顺着口子返流回去,做梦! 除非等它消耗干净。 意味着用一点,少一点。 成年人精打细算,少年人却想得开,该用则用。 大不了用光了从头再来,反正天地元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用灵能提升柳若菲和几十名宫女,治好童金的伤,对楚凡来说是小意思。 老仙师被稳定在灵动中境不下滑了,但本命飞剑被毁,实力大减,好在外表看不出。 提升马彪和一百名禁卫,楚凡原意只是加强王宫守卫的力量。没想到柳若菲更进一步,开始打造征战天下的基础班底。 他们的言行将影响家人,而家人的一举一动,又能安定云梦的惶惶人心。 尽管影响太微弱,无法改变险恶局面,却让态势向好的方面发展。 还能怎么样呢? 年幼的公主监国,云梦三个月后面临覆灭。 这个小国家居然还没有分崩离析,乱得一塌糊涂,简直是个奇迹。 楚凡觉得,当情况坏得不能再坏时,任何作为都是触底反弹。 至于平天下,多么遥远又宏伟的目标! 楚凡确实认真想过,原因也比柳若菲刚才提到的理由要深刻得多。 但他仅仅说了几句梦话,却被她做成一面旗帜挥舞,真是服了。 挥就挥吧。 反正除了一群傻孩子,没人相信。 这些天他随柳丫头学习法术,顺便帮云梦王同小王子治疗。 云梦王病入膏肓,始终昏迷,他无能为力。 小王子柳毅威才一十二岁,体质特差,需要后天慢慢调养与药物治疗,他也无能为力。 灵晶并不是万能的。 原以为云梦王宫里的修行书籍会汗牛充栋,没想到仅仅才两本。一本是入门的粗浅法术,一本是法阵。 入门书很零碎,毫无系统可言,讲了十二种法术。楚凡只用一个时辰就看完了,并进行实践。 一种凝水术,挺实用,从空气中摄取水分。 一种火球术,柳若菲施展出来只能点灯。楚神棍施展出来极其恐怖,大如西瓜,众宫女距离一丈远也抗不住灼热。 他担心把摘星楼烧了,用真气托举火球送到楼前坪地。 一盏茶后,那里出现了一个宽达一尺深达两尺的空洞。水泼不熄,土掩不熄。连砖石也被融化,刻意丢进去的刀剑顷刻变成铁水。 柳若菲眼馋不过,追问不休,楚大神棍只好推说是三昧真火。 其实他很清楚,那是极微极微一点灵晶在燃烧,无物可挡。像白无常那么强横霸道的鬼修,不也被烧得灰飞烟灭。 后来回填泥土,柳若菲在那个空洞里种上了一株相思子。枝茎纤细,小叶低垂,像羞怯的少女。 一种定神术,没啥大用,就是令人一愣神,比起白无常的搜魂大法要弱爆了。但对急于找到神识运用法门的楚凡而言,勉强算半截敲门砖。 一种起雾术,如同鸡肋。对普通人有点效果,对天眼则完全无用。 剩下六种法术,楚凡经过反复推敲之后,觉得纯属瞎扯淡。比方说定蛇术,入山前用野草打一个结,默念咒语,漫山遍野的蛇就被定住。 剩下两种,有待考证。 比方说神行术,估计写书人也是道听途说。在两条腿绑上符箓“夹马”,日行三千里不累。可书中并未画出符箓,连夹马是啥模样都没有介绍。 如此低劣的书籍在修行界恐怕算垃圾,而且是垃圾中的战斗机。在俗世却属于至宝,极少流传,被王宫郑重收藏。 这说明,知识与信息的封锁很严密。 第十六章 红豆生南国 云梦的几任国师都是散修,历史上也没有出过渡劫大修士,所以没有留下传承。 但千年积淀,非同小可,总会流传下一些有价值东西。 另外一本阵法书籍就非常详尽厚重,明显是高级货。 楚凡浏览后,兴致缺缺。 布阵只是一种技能,对个人修行没有多大帮助。 况且布阵太繁琐,需要各种材料,需要借助法器,需要时间打磨。没有法器的阵师就像缺乏菜刀调料食材的厨子,啥也干不了。 不过,阵师还是很厉害的。 一阵在手,便能够输出超越本身境界百倍、千倍的力量,令楚凡想起了前生的武器系统,那些复杂符文非常像电路图。 阵师往往是半个器师。 一件法器就像一个小型阵法,而一个大阵往往要用到很多件法器。 柳若菲一口气拿出了七十几件法器供楚凡研究,可惜只有一半堪用。剩下一小半威力偏弱,还有一小半残旧破损。 而这些,是云梦王宫几百年来的收藏了。 一块缺了角的旧木片,正面刻斑驳四个字“天皇号令”,两侧刻“敢有不服,寸斩分形”。楚凡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一不小心用力过猛,竟然把它捏碎了。 铜印,牛角、木鱼、桃木剑……不一而足,靠谱一点的是青铜剑、菜刀、铁锏,均锈蚀不堪,恐怕一磕碰就会碎裂。 嗯,菜刀其实不是菜刀,叫作法剑,后来才知道。 一枚品相稍微好点的黑不溜秋铜铃叫“三清铃”,摇晃之后能够令众宫女眩晕,对楚凡却毫无影响。 云梦还是太小,太穷了。 他这才明白,柳丫头送给自己的那件青龙玉佩可能是镇宫之宝。 当然,好东西还是有的。 柳若菲握住一枚桃核,默运法力,手一挥。 光亮一闪,坪地上出现了一条乌篷小船,船舱用竹叶覆盖,开着小窗。 船头坐了三个人,两位儒士坐在一起看画卷,一个大和尚敞开胸襟抬头仰望,右臂支撑在栏杆上,左臂悬挂念珠。 船尾横放两支船桨,左右两边各有一个船夫。一个扳着脚趾作呼叫状,一个拿着蒲葵扇,侧耳倾听炉上茶壶里的水烧开了没有。 他们看似要动,却又没动。 楚凡吓一大跳,仔细看了又看,又登上船摸了又摸。 啧啧,这雕功,简直神了! 物质和能量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可以相互转化,他对于桃核变成了小船并不感觉稀奇。 绕近船舱关闭窗子,见窗页上刻着字迹,涂抹石青色颜料。左边是“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右边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重新回到船头,楚凡兴致勃勃摩挲着和尚光溜溜的脑袋瓜,笑问。 “这东西,有什么用?” 柳若菲脚下一飘也登上船,回答道: “云梦乃天下大泽,河流湖泊无数。一舟在手,随处可渡。这件法宝曾经受损,几百年来无人修复。魏师说里面的符纹堵住了,强行灌入法力疏通,会把整件法器爆裂。法器运转不畅,加上若菲的功力又太弱,难以发挥更大作用。” “哦,这样的话,就只能把它当成一艘备用的小船了,需要自己划桨才能动?” “嗯,是的。” “让我试一试,看能不能修好它,怎么样?” 楚大神棍来兴趣了,跃跃欲试。 “随你怎么弄,弄坏了没关系……反正它也没啥大用。” 柳若菲点点头,仰面期待地看着。 她不是真的相信,而是选择了相信。这件东西连魏师都没办法修复,即使楚凡是谪仙人,法力还没有恢复,连白无常都打不过。 楚凡明白她那点小心思,微微一笑,天目开启。 眼前毫纤毕现,甲板舱壁竹蓬栏杆表面显露出精细微小图案,船体内部浮现出繁复线路,彼此相连沟通,中间有晶亮的东西缓缓流动。 但是,两个关键地方淤塞了。 柳若菲看不到内部结构,也打通不了淤塞。 魏风虽然能够打通淤塞,却看不到内部结构。而且他是用法力硬灌,一不小心就会把整个系统撑爆。 对楚凡而言,却可以控制一缕极细灵晶灼烧过去,易如反掌。 他仔细想了想后,理清楚头绪。把手掌从和尚的头顶移开,两指按在雕像瞳孔。 三息之后,收回手指。 亮光忽闪,好像大幕拉开,顿时热闹起来。 中年书生悠然长叹:“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大胡子豁达地朗吟:“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和尚则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怎知金山无量相,大千世界一禅床……” 舟尾也传出嘻嘻呵呵的笑声,“阿块块,阿块块……”,夹杂着“哗哗”水开及蒸汽掀动壶盖的叮当之声。 两名船夫俯身操起船桨,炉里窜出火苗,壶中呼呼直冒白气。 和尚则开始转动脖子,眼眸中的红光越来越盛。 两名书生开始移动画卷,画轴的末端越来越明亮,隐约有光芒透出。 凌厉的气息开始酝酿…… 但这些景象只存在了数息时间,又戛然而止,仿佛一场幻觉。 楚凡与柳若菲落在了实地。 脚下,一枚小巧的桃核滴溜溜旋转。 站立坪地边沿的宫女们用手捂住嘴巴,眼睛里闪烁小星星。显然,她们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核舟,却是第一次见到舟上的人“活了”。 楚凡捡起核舟送入柳若菲手中,微笑道: “已经修好了,你知道怎么使用吗?” 几百年的大难题,就这么轻松解决了? 柳若菲喜形于色蹦起来,像个小孩子。也不管什么公主威仪,男女授受不亲了,一把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好奇地连连追问: “清风舟有口诀的,修复后如风行水上,妖魅不近……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问题涉及天目与灵晶,实在不好回答,解释起来太麻烦,她也听不懂。 楚凡顿了顿,斟酌道: “输了一点点法力进去,足够你再使用一次。不过要注意,除了风行水上,它的攻击应该也很厉害。和尚的眼睛与书生卷轴,就是发射端口……” 关于这个世界的“法力”,他曾经茫然不得要领。后来把它理解成为做功的能力,如灵力、念力等等的综合,一切便迎刃而解。 日子很悠闲,好像恍惚之间回到了学生时代,和美丽的女同学一起温习功课。 柳若菲把大部分时间泡在摘星楼,上朝时间极少。 楚凡觉得,这就对了。 国家大事,定下方针即可。柳丫头有着超前思维,博大胸襟,对天地万物超常的理解领悟能力,不该把精力浪费在朝堂上与一帮老家伙勾心斗角。 何况她心不狠,斗也斗不过。 还不如敬而远之,维持住表面关系,等三个月后尘埃落定。 关于战争,她从来不提,楚凡也不问。 天真的,透明的,欢乐的时光,就这样静静流走…… 但是每天睡觉之前,有一个沉甸甸念头总像梦魇一般浮出脑海,压抑得他不能呼吸。 会死人的…… 会死好多好多人的…… 三个月后这里将火光冲天,血流成河……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柳丫头亲手在摘星楼前种下了一株相思子。 春来开花,夏天结子。 只是,她还能够看到吗? …… 第十七章 伴君战天下 上午,巳时。 早食刚过,不冷不热,是一天里最舒服的时候。 秋高气爽,望断南飞雁。 一大队人马出现在云梦城郊的田野,浩浩荡荡,朝厉国方向行去。 甲胄鲜亮,长枪如林。 人如虎,马如龙,王旗飘扬。 附近田地里劳作的农人面朝队伍跪下,不敢仰望。 他们的衣衫破烂陈旧,头颅花白,皱纹密布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块坚硬锈蚀的铁。 浑浊老眼里也没有害怕、羡慕等情绪,只剩下木讷,只剩下因绝望而产生的平静,像一潭沉默死水。 要跑的,早就跑了。 他们作为奴隶,天下之大,无处容身。 一个小男孩噙着手指,望向尘土飞扬的道路。 他很瘦弱,没有穿鞋子,清澈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好奇光芒。 大人惶恐不安,赶紧把他的小脑瓜按下。 一不小心惹怒了官爷,说杀了就杀了,可不是开玩笑的。 秋来百花杀,草木凋零,收割后的田野显得分外荒凉冷清。 田野里的水早干了,金黄的稻茬干瘪灰暗。 一垅拢棉花被采摘干净,远远望去,灰黑棉梗像一片张牙舞爪的乌云,平地而起。 离道路远些的地方,一群人在忙碌。有的捆扎高粱杆,有的用手扯棉梗,还有人用筢子扒枯草,让田野显露出了一丝生气。 其实这些东西并不好烧,蓬松得很,没什么火力。 更远的地方,零零星星有几个人在地里翻耕,似乎挖掘红薯或者土豆、花生等物。 小孩子们拖着竹篓跟随,偶尔跳起来发出惊喜尖叫,估计是刨出了大个的。 “他们,是一些什么人?”楚凡指向田野。 柳若菲回答道: “地主收完今年的租子后,跑得差不多,只剩下贫民和奴隶。其实,我并没有禁止他们走。但贫民离开几亩薄地就没法活,而奴隶没有得到主人命令,是不敢走的……” 楚凡竖起手掌止住柳若菲的解释,道: “既然承受了土地恩泽,受到了奴隶供养,便应该承担起相应责任。逃走的那些老爷,不配拥有这些田亩和奴隶。” 柳若菲惊喜道: “若菲早想过了,和凡哥一样。等战争一起就征召这些奴隶入伍,以军功行赏。由国家出钱为他们赎身,赦免成为平民……” “不,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这样的举措没有一点力量,财政也支撑不起。我觉得把土地直接收归国有,把奴隶赦免,也别掏冤枉钱给他们的吸血鬼主人。” 革命?柳若菲对楚凡偶尔冒出的新词见怪不怪。思索了半晌后,坚定说道:“好。” 楚凡乐了,笑嘻嘻问: “你不怕?这样的话,不光厉国打我们,天底下所有王国都会联合起来攻打我们。因为你动了他们的奶酪,把天赋君权变成了天赋民权,天下为公……” 柳若菲的脸颊渐渐红了,忸怩道: “反正一个是打,一群也是打,还不如轰轰烈烈战一场……北方才有奶酪,南方只有鱼冻呢……你在,人家就不怕……” 楚凡见她脸蛋红了,说着说着画风突变,答非所问,声音细细弱弱的,诧异问道: “你怎么啦?” “啊,没,没什么。左右是个死,还不如破釜沉舟拼一把……凡哥刚才说,我们,我们的……若菲愿伴君战天下,粉骨碎身也不怕。” “对呀,就是我们,难道还是他们不成……哎呀,瞧你瞎说些什么,战天下?战什么天下!人家伸一根指头就把我们碾死了,我都不知道国师长啥样。” 柳若菲不吱声,恨恨白了他一眼,扭过头哼道,呆瓜! 楚凡莫名其妙,生怕她没弄明白,又补充道: “我的意思是,别操之过急。像收田赦奴这件事,得挑软柿子捏,先不动那些大豪绅。别一锅乱炖,否则会引发强烈反弹……对了,舆论宣传要走在前面。写《白鹿洞文集》的韩山,提出了‘民贵君轻’,可以邀请他来云梦讲学……” 柳若菲回过神,回答道: “韩公是天下大儒,云梦太小,又值多事之秋,恐怕请不动。” “平时可能请不动,但读书人最重气节,这次绝对来。云梦危难,天下皆知。如果不来,人人都会认为他畏惧,对名节是相当大损害。即使韩山收到请帖后跳脚骂娘,也无可奈何……有一句话怎么说,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 “若菲,就算你打出平天下的旗号,对时局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因为根本没人信。但收田赦奴这件事,千万宣扬不得。否则真会与天下为敌,眼下我们又打不赢他们…… “还有,城中那些一定要走的官吏与富户,干脆放走算了,留着也是祸害。不过,一定要对转移财产课以重税。哼,他们在云梦挣下了财富,又想在危难时卷走金银,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柳若菲掩嘴咯咯笑了起来,道: “高国相昨天上的折子,和凡哥讲的差不多……” “那个老家伙还是有点本事的,李素的父亲就古板多了……乱世须用重典,一退让将被撕成粉碎……当然,也要看是什么情况,办不办得到。短期目标,长远目标,一一分解了,一步步实施…… “冬天马上来临,出动游击扫荡城外匪徒,让庄户人家过一个安生年。云梦泽春天发大水,春耕要早些部署。种子很重要,可别为了过冬把它吃掉了。另外,我希望城外父老有火烤,有衣穿,有饭吃……你看,那几个小孩都没有鞋子呢。难不难办到?” “不难,若菲早有安排。凡哥,你今天的话好多。” “嘿嘿,也不知怎么啦,今天是有点啰嗦。” “嘻嘻,人家很开心。” …… 道路上那队人马的前后各有三十名士兵,拱卫中央一辆颇为气派的双马大车,两辆华丽的单辕小车。 这队人马的后方约一里外,一辆普通小车不紧不慢跟随,两旁各一名骑士护卫。 小车之后隔了半里多路,是一群奇怪的人,共十三个。 十男三女骑马,衣衫五花八门。 有做商人打扮的,有做道士打扮的,有做公子打扮的,有徐娘半老的,有小姑及笄的,有腰悬朴刀的,有手按玉笛的…… 他们相互之间仿佛存在某种默契,又充满警惕,每两个人的距离不靠近一丈。 最瘆人的是脸。 不管嬉笑怒骂何种表情,均维持僵硬不动。 那是——面具。 一群脸戴面具身携兵刃又没有行李的旅客,很难不让人产生恶劣联想。 “无法无天!” 柳若菲凤目含煞。 她骑一匹雪白牝马,站立城外三里多远的一个小山口。身旁书生骑一匹其貌不扬的黑马,穿着棉布衣衫。十几丈外的树荫下,两名背负长剑的少女警惕地四处张望。 楚凡笑了笑,道: “他们没有露脸的实力和胆子,也没有露脸的资格……” 清醒之后又十天过去,楚凡与柳若菲切磋阵法,研究法术,实力得到极大增长,相信碰到白无常也敢正面一战。 他可以见到法器、法阵里的法力流转,复杂事情顿时变得特别简单。 柳若菲本来就天资聪颖,学识丰富,在他的指点下豁然开朗,进步神速。 虽然她的境界只有凝罡中品,却巧妙把云梦内宫的法阵提升了一个档次。即使开光上境的修士企图悄悄进入,也不可能。 柳丫头一度雄心勃勃,想把整个云梦王城布置成天下第一大杀阵…… 第十八章 狩猎 楚凡坚决制止了这项宏伟工程,郑重告诫: “最强大的城池不是固若金汤,而是不设防。即使把云梦改造成一座连国师都飞不进来的恐怖坚城,又有什么意义?” 兴致勃勃的柳丫头被浇了一头冷水,经过好一番计算,最终悻悻放弃。 按照云梦的晶石储备,只能支撑大阵运转三十天。 那么,三十天之后呢? 人家不用着急进攻,在城外呆满一个月,搞搞郊游野炊,等法阵自然瓦解就可以了。 晶石属于灵脉附生的矿石,饱含灵气,是修行者交易的硬通货。 在俗世贵逾黄金,一石难求。 凡人可以用它请仙师,也可以偷偷藏起来日夜熏陶,延年益寿。曾经有平民献给国君一方巨大晶石,立马被封为县伯,食五百户。 云梦绝大部分晶石由国师魏风在摘星楼底深处掘得,不算少。但对比起修行宗派或者泱泱大国,却不值一哂。 以本小利微去跟财雄势大拼资源,是一种很愚蠢的行为。 柳丫头掏出的七十几件法器,楚凡修复十几件,还让几件进了阶,威力更大。 对符纹断裂淤塞的,用灵能连接打通。 对材质损坏疲劳的,果断放弃。 楚大神棍熟能生巧,觉得一旦有合适材料,自己也能够制作简单法器了。 其实,如果只看结果不看过程的话,他完全顶得上半个符师,一个阵师,一个半念师,两个器师,一大堆力师…… 城池勉强算安宁,仓廪马马虎虎算充实,王宫法阵得到加强,禁卫的实力大增。 云梦正在向好的方面发展。 然而,留给它的时间却不够了…… 大灾发生前,小灾一样致命。 巨大的混乱正在发酵,酝酿着一次天崩地裂爆发…… 半个多月来,三四十个神秘强者窥视着王宫,越聚越多。 楚凡发现,夜深人静时总有几个人偷偷潜入王宫搜寻,形如鬼魅,而禁卫、宫女竟然毫无觉察。 他一直没有告诉柳丫头,怕吓着她。 幸好内宫的法阵强大,那些人不敢硬闯。 一连听了好几天,楚凡终于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月前,云梦将“神息”的消息发布,结果没请来国师,反招惹了一大群仙师。 不过,像神息这样的逆天宝物,除非天下第一人逍遥子亲临,除非是渡劫、羽化境界的大修士,谁也不敢公开拿在手里。 要知道,当初连脱胎境上品的魏风也不敢声张。 所以这群仙师装扮成凡人,悄悄潜入了云梦撞大运…… 他们猖狂嚣张,进出戒备森严的王宫如闲庭信步,比这里唯一的供奉童金强大得多…… 楚凡静静地听着,感应着,觉得局面还算可控。 那些人,并不比白无常强。 他如果暗中出手,各个击破,谁都难逃一劫。 没料到前天夜里,事态的恶劣程度陡然上升到一个不可承受地步。 一道强大气息直接飞入了内宫,在摘星楼外徘徊许久,并没有惊动阵法。 当初建立摘星楼,是为了镇压地下灵脉,阻止灵气外泄。 神息砸出一个大坑,地势变得低洼,边缘隆起。楼高三层,正好同边上殿阁平齐。 大坑边沿的宫殿倒塌,在重建的时候精心设计。越靠近摘星楼越高大,巧妙掩饰了地面降低的事实。 加上周围设置迷宫一般回廊,竖起一堵丈余高宫墙。 除非走到近前,否则难以发现。 感应了那道极为强悍的气息进入,徘徊许久,楚凡倒吸一口凉气。 内宫核心,三米多高的宫墙之后,摘星楼之外,是宽达六米的环形青砖路。 这里是云梦的绝密所在。总长一百二十多米的道路,始终保持有一十二名内卫巡逻。 她们分成三人一组,正好把三百六十度的大圆分隔成均匀四等份,每组均可以望见前面那组人的背影。 三班轮换,总计三十六名铜胎境高手。一天十二个时辰不间断无死角巡视,确保飞入一只苍蝇也无法遁形。 但那道强大气息并没有躲躲藏藏,反堂而皇之在青砖环路上溜达。 内卫一圈又一圈经过那个人的身旁,却视而不见。 那厮能够隐形?还是施展了法术? 这样的神通,连楚凡也做不到,只得遏制住走出摘星楼一探究竟的危险想法。 云梦风雨飘摇,他是唯一的大杀器,不可轻易暴露。 幸好这些天柳丫头没住寝宫,呆在楼里一起学习。童金也留下来疗伤,给二人提供指导。他曾经是魏风的童仆,见多识广。 让内卫、暗卫、禁卫轮番进入摘星楼修炼,是楚凡的主意。 他觉得地下那道灵脉很小,过五六十年就将消散。与其宝贝似的守护,还不如让众人提升来得实际。 一批批仙师肆无忌惮闯荡王宫,如果不是彼此制衡,怕暴露身份,早就擒拿柳若菲拷问了。 区区一个监国公主,在他们眼中与牛羊无异,毫无尊严可言。 如果任由事态恶化,不必等三个月后厉军围城,云梦会先崩溃掉。 几十个仙师足以灭掉一个中等国家,何况小小一城? 必须先把他们解决。 于是在昨天下午,仙师们终于得到了期盼已久的隐秘消息。云梦拟将金龟渡割让厉国,神息献给地随子,使团次日便启程。 果然,昨晚就没有人探宫了。 今天,他们出城狩猎。 猎物是护送神息的使团。 狩猎场是位于云梦城与金龟渡中间的一片丘陵,十里坡。 云梦作为天下第一大泽,烟波浩渺。河流港湾密如蛛网,湖泊沟塘星罗棋布。境内无高大山脉,平原一览无余,只有一片绵延十余里的丘陵。 为配合这批“不要脸”的仙师,楚凡与柳丫头非常贴心地设计了行程。 入暮前,使团将抵达金龟渡得到三千镇兵保护,第二天过通天河。通天河对岸原有云梦六县,现在已经归属厉国。 仙师们除非想夜间冲营,除非想在厉国的地盘上动土,要出手只能选择十里坡。 使团由紫光阁大夫刘光第带队,除了一车金银珠宝外,还有一封由云梦监国公主柳若菲写给厉王的信。言辞恳切,表达了结盟的美好愿望。提出割让重镇金龟渡,每年进贡岁币若干…… 云梦丧失八县,当下与厉国只隔了通天河天堑。一旦割让金龟渡,等于把腹地袒露刀下,任凭宰割,诚意不可谓不深重。 厉国的疆土广阔,往西绕过云梦泽东北两端与徐、曾两国接壤。大泽之前的云梦城如同一颗钉子扎在那儿,换任何人主政都会除之而后快。 国无义战。 与道德无关,只与战略有关。 柳若菲清楚,厉侯肯定对这个提议嗤之以鼻。 天下人都看出来了,云梦灭亡之日,将是厉侯称王之时。估计厉王会同意,任何延缓霸道叔叔登基步伐的事儿都肯干,可惜他的话无效。 这样也好,在他们嫌隙中再打下一枚楔子。 唯一能够扼杀这场战争的,是地随子。 国师一般不干涉国务。 正如牧羊人对羊群打架,哪只羊当头羊,并不太关心。 除非地随子对神息产生了兴趣…… 第十九章 苦行僧 山口,话语陆续飘出。 “若菲,使团那边安排好了吗,别让他们无辜陪葬。” “刘光第只知道送交国书,不知道书函里装的是神息。我下达了密令,他会懂怎么做。从禁卫里挑选了二十个少年出使,让他们见识下外面的世界。如果困在云梦一隅,孤陋寡闻,终归难有成就。” “嗯,安排周密些总没坏处,千万要小心。十里坡将成为修罗场,一旦陷入就难以脱身,他们走得越快越好。这一次,敢火中取栗的全是开光境仙师,还有二十几个龟缩在云梦城不敢看热闹,始终是一个大麻烦。靠童师一个人压制不住,等我回来以后再好好清理……” “凡哥,你可不可以不去十里坡?” 柳若菲仰起面,白净的脸儿一半沐浴在阳光中,一半隐藏在阴影里,眼眸饱含忧色。 这段时间与楚凡朝夕相处,她的神秘感日益消减,亲昵感却与日倍增。一会儿相信他无所不能,一会儿又关心则乱,患得患失。 神息对云梦而言,是一个非常危险的烫手山芋,仿佛幼童怀抱黄金行走于闹市。 唯一的办法,是把它公开送走,了无牵挂。 然而,楚凡不可能把它交出去。 怎么办? 那就让外界知道,云梦把神息献给地随子求与厉国结盟,结果半路上被修士抢劫了。反正那伙仙师来云梦的目地,本来就是抢夺神息,不冤枉。 结盟只是一个噱头,目地是让神息人间蒸发。 十里坡摆出血淋淋的蒙面盛宴,十几个仙师惨烈厮杀,只产生一个冠军。 而这个冠军,是不可能让现场留下活口,走漏消息。 楚凡计划在最后一刻登台,收拾残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苍鹰盘旋,少年执弓。 谁胜谁负,天知晓! 见柳若菲担忧,楚凡笑道: “不行,我必须去。哈,好戏结束时,导演怎么可以不站在台上谢幕?” 导演?柳若菲露出困惑眼神。 说漏嘴的楚神棍赶紧岔开话题,道: “你想想,最后夺得神息的,至少是开光上境仙师,甚至融神境。如果发现费九牛二虎之力抢夺来的神息是假货,一腔怒火还不发泄在云梦?趁他病,得要他命,才不留后患。” 柳若菲依旧不放心,从严厉的监国公主摇身变成了碎嘴的邻家小妹,嘟囔道: “那就让他抢去呗!你做的神息那么逼真,一看就是宝贝,谁知道真假?反正,也没有几个仙师知道真正的神息长啥样……再说他抢了之后没时间验明真假,又怕地随子追杀,得找个偏僻地方躲藏起来……” 楚凡见她纠结,忙道: “那样不行,我们会一直生活在惶恐里。食无味,寝不安,担心某天突然冒出一尊杀星……哎,定好的计划就别拖延更改了,否则永远纸上谈兵……我倒是觉得,除仙师外,云梦城里还聚集了上百法师、绿林,想趁大难之际发横财,捞油水,得出动禁卫把他们镇压。那些少年太嫩了,不能只顾埋头修炼,需要经过生死洗礼……自由,荣耀,财富,没有谁会拱手送上,全靠自己一场场拼杀争取……” 柳若菲嗯了一声,奇怪地望着他,心道,你老气横秋的,不也是少年吗?并不比他们大。 一问岁数你就乱讲话,一会儿说二十二,一会儿说十六,一会儿说时间和空间都是相对的,芥子也许纳须弥,亿万年光只是弹指一刹那……反正就没个准信,恨得人家牙齿痒痒。 听到他提起那一百名挑选出来的少年禁卫,柳若菲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好奇地问:“那天在摘星楼,你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干嘛先慢慢地转上一圈?” “啊,这个呀……” 楚凡总不能解释这是慢镜头效应,敷衍道: “加重他们的神秘感,庄严感,仪式感……你见哪个大人物出场,是猴急猴急蹦出来的?” 柳若菲“噗嗤”笑出了声,嗔道: “你就是猴急猴急蹦出来的,还光着膀子呢……老实交待,那晚在阳武县坟山前,你凌空画出一个太极阴阳图的法符,是干嘛用的?嘻嘻,春花当时还说,是癞皮狗……那个啥,圈地盘呢……” 楚神棍的表情像吞了一个臭鸡蛋,郁闷回答道: “啊,你说啥……忘记了。” “不行,你必须说……” 柳若菲撅起小嘴,神态娇憨,如果不是骑在马背上行动不方便,恐怕要扑过去摇晃楚凡的胳膊了。 “哼,你不说,我就,我就……” 楚大神棍见她板起面孔进行“威胁”,顿时头大如斗。 女孩子混熟了,怎么都会从小白兔变成母老虎?楚灵如此,柳若菲如此…… 唉,柳丫头真不容易,小肩膀抗着五十万人性命,难得有开心时刻。 楚凡晓得今天不坦白恐怕难过关,轻咳了两声,搜索枯肠,道: “啊,那个……上善若水,厚德载物……身如菩提树,心似明镜台……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两仪为阴阳,为天地,为奇偶,为刚柔,为玄黄,为乾坤,为春秋……两仪初分,乾清坤浊,人在中间瞎混……” “你在讲些什么呀?” “我是说,那一晚我运足洪荒之力,将上善逼出菩提树,滋润万物而不争功,豪气直冲云霄……” “说人话!” “尿尿。” 啊呀…… 柳若菲羞得飞快低垂头,左掌捂住绯红面庞,右手扬起马鞭。 楚神棍趴低上身,龇牙咧嘴,大呼小叫作疼痛状。 十几丈外的树荫下,两名剑婢假装没看见,抿嘴偷笑。 金丝镶嵌红穗儿的鞭子轻轻落在了楚凡脊背,抚摸一般。不像惩罚,倒好像少女大发娇嗔,烂嚼红茸,笑向情郎唾。 柳若菲轻轻扬鞭打了三记,纤手无力垂下,黯然自语: “春花要是知道猜对了,得笑三天三夜……” 楚凡重新坐直身躯,默然无语,放远了视线。 使团车队离城七里多了,看上去灰不溜秋一长线,仿佛田埂上一条蠕动的蚯蚓。 一个光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僧人出了东城门,仿佛一条行走在阳光下的幽灵…… 云梦是大城,极繁华。 东南西北四个城门中,东门通往厉国方向,是主要的陆路,最为热闹。 西门通往云梦泽,是主要的水路,往日也热闹。近些年由于徐、曾二国夺取了大泽对面的两县,再无商船往来,人流一落千丈。 南门庄户走得多,北门渔户走得多,最近也萧条了。 上午这个时节,熙熙攘攘进出东门的人非常多。 因为局势特殊,加上监国公主柳若菲又颁布了官吏不得迁移的法令,守门兵丁的盘问检查格外严厉。 今天更比往日不同。 城内通往东城门的三道路口,都有钦天监小吏带领众衙役禁街。 城门内外重兵把守,许进不许出。 除了使团车队,只放行了随后的小马车及一十三人。 小马车看上去只是一位富家翁远行,后面一十三人当时也没有戴面具,跟凡人没什么差别。钦天监的两位老法师却站立城门口躬身行礼,士兵们低垂脑瓜不敢偷窥。一个个诚惶诚恐,汗出如浆。 等这批人走后,法师如释重负,兵丁则开始生龙活虎地盘查进城者。 可仅仅过一炷香工夫,他们又集体变成了睁眼瞎,居然没瞧见大摇大摆的苦行僧。 城门外,随着僧人逼近,一匹拉车的马惊恐地往边上避让,带得马车一歪。车厢里一尊高大铜鼎顿时倾倒,眼瞅着就要掉下来砸断路人甲的腿。 僧人漏风的袖子一挥,倒下了一半的铜鼎如被一只无形手掌推回车里。 路人甲惊得往旁边一蹦,目瞪口呆望向车尾,随即又奔到车前理论。 赶车的汉子一边赔小心,一边猛勒缰绳,大声咒骂自家马儿。 车后挑箩筐的行人乙被阻,不停地抱怨,把扁担从右肩换到左肩。 都不知道眼皮子底下,一个古怪的僧人正飘然走过。 出城一里多路,旷野无垠,车马行人稀少。 那僧人停下,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生生牙齿,朝楚凡与柳若菲遥遥挥手。渔网一般的衣袖滑落,露出枯干如柴的手臂。 我靠,传说中的狞笑!楚凡吓一跳,目光凝滞,眉头皱起。 这妖僧挥手干嘛?自己一无真气,二无法力,不至于被注意。 柳若菲顺着他视线望过去,看见一个大概轮廓,撇了撇嘴角,不屑道: “哼,苦行僧,也想去十里坡分一杯羹。他们自以为是行走凡间的神使,拒绝肉身诱惑。苦修也就算了,还不洗澡,不洗脸,不刷牙,不换衣。青衣派好歹遮点羞,天衣派的则一丝不挂,以示远离尘垢烦恼,赤条条来,赤条条去……” 噫,近在咫尺的人看不见,偏偏隔老远的柳丫头能够望见? 楚凡略一转念,明白了。 大千世界,光怪陆离。 眼睛其实是看不见任何东西的,能够感应的只有光线。 是大脑把光信号产生的刺激转换成了可以理解模式。 僧人并非真的隐形,不过是施展法术让周边人视而不见罢了。而且,他的法力也没有强大到波及三里之遥,影响柳若菲。 他显然望见了自己和柳丫头,可双方并不认识,挥手打招呼干嘛? 毫无疑问,妖僧是迄今为止,参加蒙面盛宴的最大一只黄雀。 但未必就有资格问鼎神息。 天知道十里坡有没有苍鹰盘旋。 第二十章 十里屠场 穿过十里坡,是从云梦城抵达金龟渡的最快捷路径。常年得到官府修缮,铺填碎石。 路面足足有两丈多宽,够三辆马车并驾齐驱。两侧的大树全被砍伐,特意挖出了引水沟渠。 车队在进入十里坡的谷口前停下了。 校尉车子兴匆忙赶到中间的双马大车旁,翻身下马,禀告道:“刘大人,前方发现有人倒伏。” 刘光第掀起车窗帘子,不悦地哼道: “只是倒了一个人而已,怎么让队伍停下了?” 车子兴保持抱拳的姿势不动,郑重道: “大人,十里坡弯弯曲曲像羊肠子,绵延足有十几里长。两旁无岔路,外边又被山丘阻挡,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往常太平时常有强人出没,最近啸聚成匪。游击剿灭了数次,总难以斩草除根。卑职以为,当分出小队前探,大队徐行……” 刘光第捻了捻颌下胡须,不以为意,笑道: “王旗招展,兵强马壮。那帮山贼又不是瞎子,看见了会跑都跑不赢,哪里还敢自讨没趣?你们只管往前走,不要为这些小事耽误了行程。” 这…… 车子兴一愣,见上官把窗帘放下了,只好将剩下的话咽进肚子里。 谷口前倒伏了一个人,距离大路才两丈远。情形忒怪,全身上下竟然没有一点伤痕。车子兴亲自勘察后,发现是新死,四肢还不僵硬,身体尚有余温。 作为一名生活在刀光剑影里的老校尉,云梦泽里的老麻雀经过了许多风浪,车子兴当然知道江湖上一些隐秘传闻。立马倒吸一口凉气,产生了不祥预感。 路旁那个人,好像不是死在普通人手里…… 他不敢再啰嗦,怕引发上官不悦。于是径直越过两名掌旗手,骑马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开路。目光顾盼如鹰隼,却不易觉察地放缓了行进速度。 车辚辚,马萧萧。 车厢内,刘光第对柳若菲的景仰有如滔滔江水…… 想不到呀,真想不到! 若菲公主足不出户,对事务的推衍掌控却如同神助。天佑云梦,有盼头了…… 车队重新进发,没料到才过半盏茶工夫又停下。 刘光第不等车子兴前来报告了,一脸愠怒地下车往前走。 士兵们未得命令,不敢擅自行动,脸上却浮现出了惊恐。 刘光第大步流星赶到队伍的最前面,一看之下,顿时头晕目眩一个踉跄,心脏差点从腔子里蹦出来,把斥责的话也抛在了九霄云外。 死人! 到处都是死人,漫山遍野…… 就数量而言,大约才三百多个。可刚进十里坡的这段山谷也不长,才五十多丈。等于一丈范围内就要倒下四五六七个,望之触目惊心,寒毛直竖。 腥气冲天。 风声呜咽。 队伍前方三丈外路面上,尸体枕藉,血水汪出,缓慢流淌进沟渠。 草叶上的血珠犹未凝结干硬,悬在空中,半晌才滴嗒掉下。 再往前去,尸体没有那么密集了。道路上只倒下零星几个,两侧多一些,有的甚至跑到了半山腰。 他们全部背对谷口,死状则各不相同。有的胸膛被洞穿,有的头颅被斩落……也有几个像谷外倒伏的那人,看不出明显伤痕。 最远处,三十几丈外的路中央,倒下了五个人。 再往前去,在拐弯处的山坡上,恰巧可以见到五匹佩鞍挂镫的马儿在吃草。 死去的三百多人基本上穿着短褐,很是有些破旧。 兵刃五花八门,一小撮人甚至只别一把柴刀,扛一根木棍。 他们的身份不言而喻,显然是盘踞十里坡做没本钱生意的山贼。倒在谷外那个可能是望风的,而五个骑马的则是头目 想必得到了使团今日要经过这里的消息,聚集起来准备干一票大买卖。 结果,被团灭。 是谁放风给他们? 他们又是被谁灭了? 现场根本没有遗留下什么打斗痕迹。 整整三百多人,一哄而散,还有骑着马的匪首。统统被一招毙命,居然没一个逃离。 凌厉到这种地步的手段,完全超出了想象,根本不是区区凡人能够办到的。 连云梦以国家之力也办不到。 否则就不需要三番五次出动游击军,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了。 刘光第脊背生寒。 士兵们纹丝不动,面色苍白。 中间小车里,随行出使的两名紫光阁郎中下了车。 一个瞪大了眼珠子,手哆哆嗦嗦指向前方,喉咙呵呵响就是说不出话。另外一个干脆蹲在路旁,塌肩躬背,呕得一塌糊涂。 蹲在死人堆里勘察的车子兴满头大汗,起身回转,禀告道: “刘大人,这些人死去还不到半个时辰。前方好像有一群仙师,实非我等能敌。卑职以为,以为……” 刘光第从惊骇中缓过了劲,一瞪眼睛,冷哼道: “以为什么?说!” “卑职以为,当速速退出山谷,择日再走……即使一定今天走,也应当徐徐而行,出了十里坡山谷再加快。前方凶险莫测,需要先派出小队探路。等他们穿出十里坡后,再返回接洽,我们方可行动……” 刘光第阴沉着脸,哼道: “千古以来的规矩,除非被冒犯,仙师不得对凡人出手,岂会滥杀?定是这帮匪徒图谋不轨,自寻死路。我等堂堂正正出使,尚未离开云梦土地。仙师遇到了只会护佑,难道还贪图金银珠宝不成?” 车子兴被这句话哽得直翻白眼,心道,你大爷的,常年呆在朝廷里,哪知道江湖血腥。这一地的尸体,难道看不见?除非被冒犯,仙师不得对凡人出手。话虽然这么讲,可有谁真正把凡人当做人看过?背地里的阴暗不知道有多少。 “车校尉,你休要多言,只管速速赶路。等赶到金龟渡后再知会百里奚将军,飞鸽传书禀告王城,派出差役把这些尸体处理了,以免引发瘟疫。” 刘光第说完,甩手而去。 车子兴呆呆望向背影,心道,这老头儿是不是犯糊涂了。 不过,刘光第的倔硬也给他增添了不少底气。大夫不怕死,校尉何惧亡?当即吆喝二十名士兵下马清理尸体。 这二十人是特意从王宫禁卫里抽调出来的,年龄均不超过二十岁,一个个都是泥胚境第三重好手。 唉,人比人,气死人喽! 想他车子兴熬到头发花白了才熬成校尉,好不容易抵达泥胚境第三重巅峰。而这帮勋贵少年,小小年纪就在武道修为上与自己比肩。出使回去后,前途更加不可限量。 但刻意点他们搬运尸体,倒不是车子兴刁难,没这个必要。 是因为宫里发出了指示,让他们多多磨炼。 车子兴深以为然。 武者若不经历生死一线,终归花拳绣腿,见点儿血腥算得了什么。 原禁卫统领柳元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堂堂铜胎境第二重高手,竟然被低了三个层级的杨奇一刀枭首。 那帮少年或干呕或抚胸,撑过短暂的不适应后,开始有条不紊把尸体抬到路边整齐摆放。 车子兴瞧在眼里,暗暗赞赏,觉得公主的指示确实英明。 双马大车内,刘光第回想起柳若菲单独召见的场景。 监国公主对这次关系到国家存亡的出使,出乎意料地没有在结果上有任何要求。只强调了两点,其一,若事情不成,要尽早回来;其二…… “十里坡山贼久为云梦祸患,往往大军征剿时逃散,一撤离又聚拢,最近愈演愈烈。这一次,你们应该会碰到他们拦截。但本宫估计,当你们看见时,他们都成了死人。车队不要停,继续往里走,会有极其恐怖的存在拦路……切记切记,绝对不可冒犯,绝对不可滞留!” 柳若菲虽然没有把话讲透,但刘光第印证眼下的情况,冒出了一个大胆猜测。 这一切,均在公主的掌控之中。 甚至连山贼莫名其妙死光光,也隐隐约约猜出是怎么回事。 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 只是不知道,山谷整整绵延十几里,才开头就死了这么多人,后面还要死多少? 但这些,不是他该操心的,依令行事就行。 咕咚,刘大夫灌下一口清茶压惊。 手哆哆嗦嗦,连胡须沾染了茶沫也忘记擦拭。 第二十一章 夺珠 遥遥望见使团车队滞留谷口,远远缀在一里外的小马车停止前进。 车窗打开,一个富家翁探出头朝前后望了望,面无表情。 其后隔了半里路远的十三个面具人也默契勒住马头,像一十三尊石砌雕像。 使团的士兵往后方瞅了瞅,倒没觉得有多么奇怪。 无非这两批人不敢靠近,又想跟随官兵沾点光,求一个平安。 一盏茶后,二十个少年清理完挡路的尸体。双马大车吱呀吱呀,队伍重新启程。 前方传来车子兴的命令与士兵应和,短促有力,为死一般寂静的山谷增添了一丝生气。 车队只用了半盏茶工夫就穿出了第一个谷口,拐弯进入第二道山谷。 大车两侧的窗帘拉开了,刘光第不安地向左右观望,面沉如水。 死人继续出现。 左侧道路旁倒伏了两个,右边三个,共计四男一女。 他们分别穿着僧装、道装、士子服饰,兵刃是木鱼、拂尘、宝剑,还有人攥紧一张符纸。 毫无疑问,这批人是仙师。 然而这些高高在上的仙师,死得还不如一条狗,全部被拦腰斩断。 他们的死状极惨。 貌似身躯分离后,人还没有立即死透,又翻滚挣扎了一阵。涂抹得枯草上鲜血淋漓,肠流满地。 最可怖的是挂在树上一人。 两只胳膊死死攀住枝桠,眼珠鼓凸往下看,似乎惊讶于自己的下半身去了哪里。内脏与肠子悬挂在枝桠间晃悠,好像正待风干的腊味。 想必他们几个,就是屠尽谷口三百多人的“凶徒”了! 哼,原来仙师死后,也与凡人没什么差别。 刘光第冷笑,深吸一口气。 小腿肚子轻颤,端起茶杯又放下。胸口胀得慌,实在吃不下,喝不进。 能够轻描淡写斩杀五名仙师的存在,显然就在前方,距离不远了。 这段山谷足有一百几十丈长,只死了五个人,营造出来的恐惧氛围却比刚才漫山遍野尸体还浓烈。 仙师断裂的身躯释放出真气,混合着血腥气息,直冲士兵鼻腔。 他们虽然死了,威压并没有立即消散。令每个人恍恍惚惚,行动僵硬,如同在噩梦里行走。 这情形,好像一群小白鼠闯入了眼镜王蛇厮杀后的战场,战战兢兢。 过了一百多丈,又是一个急拐。 在拐弯处,距离道路约五丈远的缓坡上,官府修筑了一座凉亭,供行人歇脚或者躲雨。 此刻,亭子的顶端站立着一个道人。 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只见那个人躯体高大,身披明晃晃杏黄袍,头戴金灿灿冲天冠,肩头斜露出剑柄,殷红如血的流苏随风飘拂,仿佛神仙中人。 马儿不安地喷着鼻息,踯躅不前,被狠狠鞭打了才肯前进。 士兵们翻起眼皮斜觑,心跳到了嗓子眼。但未得命令,只好假装没看见,继续机械地赶路,像一线木偶。 近了。 越来越近了…… 最前方的队伍即将拐出这段山谷了…… 心中仿佛有一根钢丝绷得越来越紧,连眼睛都不眨的刘光第注意到,一直面无表情的道人嘴角一撇,露出了冷笑,目光越来越凌厉…… 他暗叫不好,急忙喝令队伍停下,自己则跳下车快步走向凉亭。 柳若菲曾经告诉,十里坡内将会有极其恐怖的存在拦路。但说得并不清晰,要他相机行事。 刘光第觉得,眼前的这位估摸着就是。 三百多个山贼被五名仙师像碾蚂蚁一样碾死了,五名仙师又被这位凶神恶煞的道人像宰鸡鸭一样宰了,可是开玩笑的? 他不恐怖,谁恐怖? 即使坡里还有更厉害的,刘大夫也顾不得了,先过了这关再说。 道人如果发怒,后果会很严重! 车子兴望着刘光第一溜小跑爬上缓坡后,先掸衣正冠,不亢不卑面对凉亭作揖,暗暗佩服,如释重负。 诡异的是,仅仅间隔了五丈距离,只见到刘大夫的嘴巴一开一合,众人却听不见一丁点儿声音,情知道人施展了法术。 半盏茶后,刘光第深深一个长揖,毕恭毕敬倒退了三步才转身下坡。命令队伍全速前进,不要等,稍后他自然会追上。 待车队看不见了,刘光第从双马大车内捧出一个大如拳头的小匣子,小心翼翼送入凉亭,摆放在石桌上。待回转车内,车夫立即打马如飞,一溜烟跑没影了。 道人站立在凉亭顶端,腿不动,身不摇,缓缓地转上了一圈。 山谷寂静,连鸟鸣都没有一声。 秋深了,山坡上草木枯黄衰败,只剩一些灌木和桂树、杉树还保留绿色。 青灰崖壁上,苔藓黯淡,露出黑黢黢大大小小的岩洞。 那道人纵身一跃,飞出十几丈远落在道路中央。好似浑然忘记了亭中还有东西,径直朝云梦方向走去,口里欢快地吟唱: “慧起十方照虚空,灵明一点自惺惺。牢锁心猿参造化,跳出尘网炼真形……” 走出十几步后,偈语唱完了。 道人的眼珠子骨碌一转,步伐缓慢下来。突然间一个侧转,左手探出虚抓,摆放在凉亭石桌上的小匣子“嗖”地飞入了掌中。 匣子一到手,道人毫不迟疑,纵身朝山崖扑去。 这一连串动作又突兀又快捷,任谁也想不到,堪堪过去半息时间。 只可惜,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道人纵身才起,前后皆有厉啸传出。 电光忽闪,一黑一白,交错而过,将他的胸膛生生扎透。 不知道何物,依稀是两柄飞剑。 从两侧山崖飞出杀人后,又飞了回去,端的是来无影去无踪。 道人如同中箭的大雁一般扑通坠落,口喷鲜血,努力躬了一下腰身却站不起,干脆半跪半坐于地。 到了此刻,他情知难逃一死,不寻找偷袭的飞剑,也不考虑逃跑了。 左手紧抓住小匣子,大拇指把盒盖顶开,食中二指在盒底一叩。 一颗大如鸽卵的白亮珠子顿时跳出来,静静悬在离地两尺的空中,不起不落,不摇不晃。 道人瞪大了眼睛,胳膊微微动了动,似乎想去抚摸这件害他丢了性命的宝贝。然而眼眸越来越黯淡,数息后手里的匣子吧嗒坠地,身躯歪倒。 山谷依旧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跟随使团车队的小马车正停在第二个山谷的谷外,见不到谷中的情形。但谷内飞剑一出,车厢随即轻轻一颤,两侧骑士的身躯也一凛。 一直跟随着他们的十三名“面具人”刚进入第一个山谷。 这群人对满谷死人毫无兴趣,也停下了,同马车谨慎保持距离,似乎等待前方的决断。 小马车约莫停留了十数息工夫,终于启程。 见到前方那辆马车动了,一十三人相互对视。 为首的说道:“吾等当同进同退,不可三心二意,否则都将没有葬身之地。” 其余人整齐回答:“诺。” 第二十二章 玉海花 金龟渡镇外,将军百里奚亲自坐镇,率领五百精锐封锁了通往云梦王城的道路。 相熟的富商笑嘻嘻挤过来求见,也被亲卫隔离开,急得踮起脚大喊。 百里奚不理,仰头望向天空。 他是铜胎境高手,耳力极佳,方才似乎听到了哗啦啦的风声响动。 但天空湛蓝,空无一物。 谁也看不见,一位美艳无双的女子足踏一方巨大锦帕,正御空飞行。 进入十里坡丘陵地带,她发现树林中隐藏了几十个凡人,感觉很奇怪。这批人衣饰整齐,行动严明,显然不是乌合之众。难道是去剿匪的官兵,怎么不穿盔甲? 但她甚少关心凡人的事情,毫不停留往前飞。 在十里坡中段的一处向阳山坡上,三个人目瞪口呆望向天际。 一人道:“杀气东来。” 一人道:“来者是一位面罩黑纱足踏锦帕的女子。” 一人惊叫道:“不好,赶快布阵。这女子不是好惹的,恐怕是欲海花。” 一人不解地问:“何谓欲海花?” 一人接话答道: “合欢宗的女魔头,本名玉海花,传闻踏入了融神中境。据说此女荒淫无度,杀人无数。她既然现身这里,肯定也是冲着神息来的……没听说吗?锦云飞过,寸草不生;欲海滔天,不留活口……” 就在说话之间,三个人祭出了各自法器,一股磅礴气势顿时笼罩山坡。 然而,天空的女子俯冲下来,一掌按下,竟未稍作停留。 轰…… 山坡上出现了一个大坑,那三人踪影皆无。 女子一闪掠过山头,见到山谷中有一列车队亡命狂奔。王旗歪斜,甲胄蒙尘。 她仔细观察了一阵,感觉自己寻找的东西不在其中。于是降低了高度进入谷中,继续向前飞去。 前方一堵悬崖上,一名少年脚踩缝隙,手抓藤蔓,正在费劲攀登。 那少年似乎听到了风声,扭头见到她飞过,顿时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嘴里结结巴巴嘟囔:“……我勒个去,仙女姐姐?” 玉海花噗嗤笑出了声。 好多年没有这样笑过了。 见到的男子目光都充满欲望,要把她揉碎吃了。 当得悉了她身份后,那些人仿佛数九寒冬被一桶冰水兜头浇下,眼睛里跳跃的邪火瞬间熄灭,面如死灰。 这少年的眼神,真干净! 楚凡目瞪口呆注视着玉海花飞过,晓得主角登场,蒙面盛宴即将进入高潮。 他反正不着急,快爬到崖顶时找到一处凹槽,舒舒服服蜷缩在里面。一边侧耳倾听隔壁山谷中打得热火朝天,一边自行脑补情节。 赶着小马车的四个人全是开光上境仙师,遭遇了强劲对手,地随子座下的黑白双剑。几声吆喝后,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如疾风暴雨,正用法器抵挡飞剑。 一直跟随小马车的十三个面具人,属于临时组队的开光中下境仙师,跃跃欲试。挺像草原上扎堆的鬣狗,远远围观狮子与野牛厮杀,看呆会儿能不能捡点便宜。 人人都以为自己很聪明! 人人都以为自己运气不会太差! 楚大神棍真没想布下恶毒陷阱将他们一网打尽,首要目的只是让“神息”人间蒸发,云梦城不再招惹修士挂牵。 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这些人偏偏如同飞蛾扑火,须怪他不得。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苍鹰盘旋,少年执弓。 他要等这批仙师们打得头破血流,筋疲力尽,等尘埃落定之后才好出去收拾残局。 一十三个面具人进入第二个山谷,集体下马掏出了法器,小心翼翼,蠢蠢欲动。任何一个单独拎出去都是渣渣,但结团组队后,却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这些杂门小派的弟子、散修,非常清楚此行的危险性,各自打着小算盘。 如果能够抢得神息,即使一十三个人平分好处,也享用不尽。 即使抢不到,大战后满谷遗落的法宝、符箓、晶石、秘籍等等,也相当不错。 可惜他们的功力低微,只知道跟随前方的使团车队,不知道后方有一条幽灵逼近。 苦行僧进入了十里坡,“盛宴”渐入佳境。 一十三个说好同进同退的面具人顿时炸开了锅,有人大叫“苦头陀”,有人哭喊“神僧饶命”,有人怒吼硬拼,还有人不声不响朝两侧山崖逃跑…… 没有用,怎么搞都没有用。 每响起一声洪钟大吕般的“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必然伴随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 整整一十三声连续响起,只够普通人撒一泡长长的尿。 谷口炸群了,谷中激烈的拼斗骤然停止。 这时,破空声忽至。 四名开光上境仙师惊恐大叫“玉海花……”,继而黑白双剑抬出了地随子名头进行威胁。 没有用,怎么搞都没有用。 几声巨大轰隆后,凌厉的破空声又响起。 咒骂声,惨叫声只零星响起几下,便有气无力消逝了。 这几个先前争夺神息的主力,被彻底清扫出场。 山谷短暂安静了片刻,紧接着,没什么寒暄客套,激烈的冠军争夺赛开始上演。 嗖嗖的破空声,岩石崩裂声,梵唱声,娇咤声,叮当声,哐啷声……混杂在一起,令人头皮发麻,无可名状。 山谷震动,气浪冲霄。 楚凡抬起头,见到低空一片云彩被硬生生撕裂成千疮百孔。 隔了厚厚的山崖,都能感觉凌厉杀意。 啧啧,乖乖,隆咚呛…… 这等声势,比起白无常来,强大得可不止一筹。 仙女姐姐激斗苦行僧,有点像老鹰捕毒蛇。一次次从天空俯冲下去,占尽了上风,却总不能一举奠定胜局。 仙师们的战斗往往很快,瞬间决定生死,不像武者动不动要大战三百回合。 可百息之内,玉海花同苦头陀之间的攻防转化至少进行了上千次,才终于停歇。 山谷重新恢复死一般寂静,偶尔听到马嘶。 谁赢了? 怎么听不到声音,也感应不到杀气了? 难道两个可怕的对手同归于尽?运气不会这么好吧。 我怎么一想到漂亮的仙女姐姐可能陨落了,心里面就有点儿难受呢? 楚凡胡思乱想,继续耐心地等待了一阵后,才蹑手蹑脚攀爬上悬崖顶,跑去另外一边偷偷摸摸地窥视。 可他刚一冒头,又急匆匆缩回,暗叫命苦。 我勒个去,这下子暴露了。 敢情比赛还没结束,两位重量级选手毫发无损,正在中场休息呢。 第二十三章 惰性珠 山谷里狼藉不堪,坑坑洼洼,树木折断,东一个西一个倒伏着二十五个人。 中间道路隆起一个高约两尺方圆约两丈的环形土丘,凹陷至少三尺,形如火山口,坑底有一颗白亮的珠子悬浮。 苦行僧灰头土脸,狼狈站立在距离土丘约十丈远的道路上。本来就挺破烂的衣衫彻底碎裂成布条,脖子上挂着的一百零八颗念珠也只剩下稀稀拉拉几十颗。 他的斜对面,土丘另一侧约十丈距离处,玉海花衣袂飘飘,艳光四射,立在一块大岩石上冷冷地瞅着下方。 场面形成了僵局。 苦头陀靠近不了大坑。 玉海花虽然飞来飞去,倏忽如电,可珠子藏在坑底,并不好弄出。 谁敢去取珠,必遭对方疯狂攻击。 苦头陀瘦得皮包骨,形状有点狰狞,面庞轮廓却极端正,声调极清朗,开口道: “阿弥陀佛,这样下去不是了局……玉仙子,你我分出胜负很容易,决生死则很难。像这样打一天一夜,都不会有什么结果……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云梦昨日才释放的消息,肯定会有其他大修士正往这边赶……如果我们斗得两败俱伤,岂非让别人捡一个大便宜?何况国师洞彻天机,一旦动心注意了,你我滞留于此便是等死……” “哼,那你走,要不我们死一个在这里。” 言话的内容很冷淡,玉海花的声音腔调却非常娇媚,蚀骨销魂。 苦头陀摇摇头,苦笑道: “何必如此……玉仙子道法高妙,贫僧甘拜下风。但如果舍出性命来护住这颗珠子,却不困难……就算你杀了贫僧,也将是惨胜,难抵挡其他人觊觎……修行之路漫漫,机缘无比重要,甚至大过了自身资质与努力。既然我们都不肯错过神息,又不能在这里久战,不如赌一把机缘,省得统统陨落……玉仙子,你觉得如何?” “你想怎么赌?” “二十几名仙师陨落在这个山谷,崖顶却有一位少年探出了头,玉仙子不觉得奇怪吗?他体内无真气澎湃,体外无法力波动,确实又是一个凡人。佛云,一啄一饮,莫非前定。贫僧觉得,这个奇怪的少年能够出现这里,实乃身具大气运,天意如此。我们不如罢战,借他之手来决定神息的归属……” “好,他说给谁就给谁。” “此言不妥……玉仙子天生媚体,连修士都难以抗拒,何况区区凡人。而贫僧面目可憎,人人厌弃远离。若是由他来决定,肯定毫不犹豫把神息奉献给仙子了。” “你要怎样?” “首先,借他之手验明神息真假。倘若我们打生打死,争抢的却是一颗假货,岂不笑掉大牙?论理说云梦国既然敢将它献给地随子,绝对不敢造假。但,倘若魏风当初也弄错了呢?所以验证是一定要进行的,以防万一。可我们俩无论谁来验证,对方都会不放心,只能由那个少年来验。” “嗯,可以……” “验完之后,由那少年随手在地上抓起一把小石子,你我猜单双,谁赢下则带走神息。此举最公平不过,全凭天意。贫僧可以指禅心发誓,输了定不纠缠,也绝不透露消息……玉仙子如果同意,请指道心发个誓。你我皆是修士,违背誓言则心魔暗生,再难进阶。神息虽然珍贵,但连诸位国师都未参详出奥妙,对修行并无太大帮助。所以,我们何苦拼到陨落地步?不如简单听从天意。” 玉海花沉吟了一阵,说道,好。 两个人发完誓,苦头陀朗声喝道:“山崖上的少年郎,下来吧。” 楚凡顺着藤蔓溜下,遥遥向两人躬身作揖,道:“参见仙师。” 他不亢不卑,没有跪地磕头,也没有对一谷尸体表示惊恐,如何出现在这里更是一桩咄咄怪事。 其实,他准备了非常合理的解释。 一个孤身赶路的穷酸书生嘛,有把子力气。听到山谷里面厮杀,当然要找一个安全地方躲藏…… 但苦头陀和玉海花都没有追问。 凡人就是凡人,正如蝼蚁就是蝼蚁。 强壮的蝼蚁也是蝼蚁,清高的蝼蚁也是蝼蚁,胆大的蝼蚁也是蝼蚁,莫名其妙爬上了御案与君王对视的蝼蚁还是蝼蚁…… 没有谁会深究一只蝼蚁的来历。 楚凡老老实实听从苦头陀的指挥,从“火山口”里费劲抓出了白亮珠子,站立大坑隆起的边沿轻轻一抛。 白珠静静虚悬齐胸高的空中,不起不落。山风拂过,纹丝不动。 苦头陀咧开了大嘴巴,露出欣喜之色,森森白牙。 玉海花妙目生辉,极小幅度地低头俯身,不失优雅仪态。胸前波澜壮阔,奇峰耸立,风光无限美好。 她立在高处岩石俯视下方,浑身肌肉轻微绷紧,曲线妙不可言。楚凡总觉得,仙女姐姐像一匹漂亮矫健的雌豹,惊喜而警惕地盯住了猎物。 对于珠子嘛,楚大神棍毫无兴趣。 呵呵,这玩意就是他捣鼓出来的山寨版本“神息”。 在跟随柳丫头、童金学习法术,修复法器的过程中,他发现了一件奇妙事情。 除了材质损坏或者结构破坏的外,极少数法器不能使用的原因,缘于年代久远,材料不能够对法力产生足够的感应。 其中的道理既简单又深刻,放之宇宙皆准。 在一个封闭系统中,总体混乱程度,也就是熵,只增加不减少。 呈现在生活中的情形则是,煤碳燃烧发出光和热变成煤渣,水晶杯子摔碎变成水晶渣子,少年郎变成白头翁…… 永远不会出现煤渣吸收光和热重新变成煤碳,水晶渣子跳到空中变成水晶杯子,白头翁变成少年郎…… 因为,熵一直都在增加,不减少。 除非来自外部的强大作用改变了这种状况,否则,过程不可逆转。 比方说电场交感,让混乱的磁场变得有序;比方说凡人服食了灵丹妙药,返老还童;比方说仙佛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比方说圣贤转世轮回…… 所以制作法器的材料无论多么高级,用久了自然要疲劳,渐渐失去对法力的感应。 楚神棍大喜过望。 月亮粑粑的,终于找到一件对修士产生强烈威胁的武器。 他从小练就的“飞石”达到了一个恐怖程度,小石子灌注一星灵能后,弹指可以打穿三里外三寸厚钢板,即使武道巅峰的护体罡气也难以承受。 但这依旧是人间武力,上不了档次。 对比修士一剑飞出,风雷激荡,千万里外取大将首级,只能够羞愧扒开一条地缝钻入。 说起来,还真可怜。用这件唯一的远程武器进攻修士,有点像用弹弓去击打巨人,想都甭想。 除了数步之遥的偷袭可能奏效,人家修士只要意念一动,法力自然而生,改变飞石的轨迹轻而易举。 然而,假设那颗飞石不能对法力产生感应呢? 结局将变得毛骨悚然…… 如同巨人不躲不抗,弹弓一样可以把它打瞎,甚至打死…… 楚凡经过几日几夜不眠不休,细细筛选提炼,用一大堆废旧法器制作出了十颗小指甲盖大,对法力没有一丝一毫感应的珠子。 给它马马虎虎取了一个名字,惰性珠。 名字挺普通,却是一件不折不扣的凶器。 并非任何修士的身躯都坚逾钢铁,在毫无防备挨了一记惰性珠后,成为筛子的可能性非常大…… 这还没完…… 如果那名幸运的修士没有成为筛子,结局只会更惨。 惰性珠内藏灵能,入体后炸开,如同开花弹。 更可怕的是,如此阴森诡异的凶器竟然可以量产,楚神棍就是一台人形制造机兼发射器。 而高高在上的修士世界,对此一无所知。 第二十四章 和尚不老实 弄出一个神息赝品,让云梦摆脱被修士骚扰困境的想法,正是在制造“惰性珠”过程中灵机一动产生的。 工艺倒一点儿也不复杂,运用火球术,把惰性材料烧成溶液状态,包裹住一丁点儿灵晶。 灵晶在急遽膨胀后会转化成灵气,而包裹它的溶液与此同时迅速固化,整套流程非常像吹制玻璃器皿。 于是乎,一个标准圆球出现了。 控制惰性材料的最终大小与厚度,造出比重与空气相一致的球体。往空中一抛便可以悬浮,不升也不降。 只有楚神棍明白,山寨版本的神息马脚在哪里。 天眼分辨不了神息,却看得清赝息表面的晶体结构。 因此赝息并没有光滑到极致,相对而言容易被拈起,容易被吹动。 另外,尽管惰性材料不感应法力,坚固致密,但外壳实在太薄了,比鸡蛋都结实不了几分。甭说用雷电轰击,铁锤敲砸,一条壮汉用手掌都能把它捏破。 可修士们并不知道这些,短时间内滥竽充数应该没问题。 柳丫头嘟起小嘴巴,像一颗娇艳欲滴的樱桃,一颦一笑都别有一番风情。 她磨磨唧唧,舍不得抛出赝息吸引群狼。 并不是她小气。 从应用方面讲,至少在目前,赝品比正品更具备实用价值。 神息超越了这个世界能够理解的范畴,无法被使用。就像平板电脑缺电,真没板砖好使。 赝息则不同。 它里面包裹着精纯到极致的灵气,相当于一块晶石。 灵脉附生的矿石饱含灵气,形如晶体,被世间称为晶石,贵逾黄金。 说一千,道一万,晶石依旧是石头。根据杂质和蕴含灵气的多寡,分上中下三品。 可遇而不可求的,是极品晶石。 灵脉核心,灵气在高压下浓缩,凝结成晶,杂质极少,谓极品。 这玩意的珍稀之处,不仅仅在于灵气饱满程度是下品晶石的百倍,还在于极难获得。 无论谁家有一道灵脉,也不会为了取极品而去挖掘核心,暴殄天物。而灵脉的灵气随着时间推移挥发殆尽,核心又将变回普通岩石。 它一般是地动山摇,灵脉断裂时,被抢救挖掘而出,存世极少。 一石在手,等于随身携带了一个高级能量包。无论战斗还是修炼,妙用无穷。 像云梦作为堂堂一国,黄金珠宝无数,但极品灵石仅仅六方。 据柳丫头评估,赝息里的灵气精纯与饱满均远远超过了极品,该称之为超品才合适。 你叫她如何舍得送出去。 楚凡乐了,随手丢给她大大小小十几个“次品”。 其实也算不上次品。 有的不够圆,有的不够滑,大部分属于比重没控制精确,悬浮不起,或者一松手就往天空蹿…… 里面包裹的灵气却毫不掺假,是扎扎实实“超品”。 柳丫头高兴得蹦起来老高,一个劲咯咯傻笑,差点朝楚神棍面颊印上一个香吻。 眼下,楚凡按照苦头陀吩咐从坑里取出赝息,故意夸张地做出滑溜得提不起样子。后来又小心翼翼释放气场让山风从珠子的两侧吹过,造出纹丝不动假象。 他敢如此明目张胆作弊,是笃定了苦头陀和玉海花正处于极度敏感状态,谁也不会用法力偷偷进行探测,避免激怒对方暴起发难。再说,穷书生学了一点儿武道,炼出了一点儿真气,被发现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他估计,两人早就运用过法力抓取过赝息,但没有成功。 苦头陀道: “善哉,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奇妙之物。滑不留手,虚空悬浮,风吹不动……贫僧看这颗神息,十成里有五成是真的了。玉仙子,你觉得呢?” 玉海花也松了一口气,妙目生辉,道: “传闻神息至坚至硬,最奇妙之处在于诸法均不能施加其上,可谓万法不破。如此这般,又怎么验证?” 苦头陀回答道: “坚硬好办,锤砸斧劈即可辨别真假……只是世间法术万千,我们没有时间一一验证。贫僧听闻,这件宝物连雷电都无法损伤分毫,想以雷霆之法试一试。倘若把它劈坏了,证明就不是真正的神息,玉仙子请勿怪罪。” 一听这话,楚神棍急了,心道别呀,这玩意还没鸡蛋壳结实。 玉海花谨慎地调整了姿势,声音微凛,反问道:“你会五雷正法?” 显然在方才激烈的战斗中,对方并未施展雷法。 苦头陀摇摇头,苦笑道: “雷霆之法,以神霄派天乙门的五雷正法最强大,贫僧的雷法却入不得流。寺庙早起夜寝,诵经前要扣法鼓,吹法螺,执法剑,建法幢,震法雷,曜法电,澍法雨,演法施。贫僧马马虎虎能震响法雷,顶多劈碎砖石,连灵动境界的仙师也伤不了。” 玉海花并没有放松警惕,冷冷道: “好,那你试试。” 苦头陀又说道:“贫僧的雷法威力极弱,需要靠近一些才好。” 言毕,迅速踏上前三步。 玉海花厉声喝道:“退后。” 苦头陀火烫般停下了,身躯微侧,神情怅惘地望向神息,苦笑道: “阿弥陀佛,玉仙子何必如此……你我交手多时,非常清楚贫僧的功力稍逊。若是去抢夺神息,定然无法躲避扑击。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先前就试过了,用法力根本摄不动这颗珠子,无须担心……” 玉海花懒得理会苦头陀啰里啰嗦的解释,一扬右手,指尖瞬间冒出五道金光,再次叱道:“退后!” 苦头陀无奈地连退三步。 玉海花扬起的手臂却不放下,纤纤玉指轮动如花瓣舒展,指尖金光闪烁。 取出神息后,老老实实站立在大坑隆起边沿的楚凡被两位修士直接无视。有趣地左看看右看看,总感觉和尚不老实,要搞事。 秃驴胆大包天,夜探王宫,入谷后又连杀一十三人不眨眼。那架势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分明是不得到神息不罢休。突然之间就要放弃了,楚神棍打死也不相信。 这货越放低身段,拖拖拉拉搞验证,就越有问题。 别看他言语颇为诚恳,但语速较快,眼珠灵动,说明心思并不像表面这么憨厚。 这货刚才前进三步,侧转身子,被喝叱后再退回去时,人就没呆原地了,有点古怪。 到底想干什么? 如果苦头陀运用雷电劈,楚凡倒不担心。 闪电的形状弯弯曲曲,是因为传播沿着电势降低最快的路径,跟水往低处流一个道理。 楚凡可以释放真气改变赝息周围的空气密度,让雷电从边上绕过去。 就怕秃驴运用其它手段,防不胜防。 论理说,去掉了外面包裹的盒子后,光溜溜赝息不受法力控制,摄不走。 但,还是有办法抓取的…… 楚凡猛地想到了一种可能,略一推敲后,自我解嘲地笑笑。 他能够想到的,玉海花肯定也有防备。 何况那样的摄物方式远比运用法力取物低效,速度相对迟缓了许多,行不通。 仙女姐姐来去如电,攻击凌厉,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第二十五章 瞒天过海 苦头陀与玉海花达成协议后,要楚凡一退再退,避免被雷电击伤。 楚神棍无所谓,按照吩咐乖乖退让到了路边,背后就是排水沟渠。 他虽然距离远了,却正好卡在秃驴与赝息的中间。 两点之间,直线最短,闪电反正要从身前经过。不一定非要改变赝息周边空气的密度,改变身前一小块也可以达到效果,准保让他打不中。 除非丫发出一道弧线闪电。 苦头陀看了看前面,似乎测量了一阵距离与位置。然后向右斜跨半步,膝盖微弯蹲成半站桩马步,煞有介事地探掌向前比划,口里叽叽呱呱,默运功力。 玉海花瞟了一眼楚凡,便不再理会。只顾盯紧“神息”,眼角余光则警惕瞄着苦头陀。 气氛看似悠闲,其实绷得极紧,稍微风吹草动就导致血溅当场。 楚大神棍无所事事,一会儿望一望漂亮的仙女姐姐,一会儿瞅一瞅宝贝赝息,最后把注意力落在了和尚身上,总感觉他要跳大神,搞名堂。 不看不打紧,一看果真发现了问题。 原来苦头陀是站在道路左边的,赝息悬浮于道路中央的坑底,玉海花立在道路右边山坡的一块大岩石上,三者大约构成了一百五十度夹角。 苦头陀冲着玉海花踏上三步,被呵斥后又侧转身面对赝息退后三步,毫无痕迹地把位置从道左切换至道右。 楚凡从右边山崖溜下,取出“赝息”后按照指示避让到路边,正好位于苦头陀同玉海花的中心,三点连成一线。 这是刻意安排,还是巧合? 没等楚凡想明白其中关键,便听到晴空一声霹雳,硿! 有点意思,难道丫震响法雷了? 楚凡不假思索,条件反射般释放出一星灵晶,急遽气化。身前瞬间出现了巴掌大一块雾气,正好挡在和尚与赝息的直线上。 可接下来,现场却毫无动静。 咦,闪电呢? 说好的雷电在哪里? 还能不能好好玩耍了。 定睛再一看,差点把楚神棍的鼻子气歪。 哪里是打雷,声响分明是从苦头陀的嘴巴里喊叫出来的,这货好大的嗓门。 玉海花充耳不闻,神情不变。 对于书生身前突然冒出的一小团雾气,她根本不在意,目光只飞快在和尚与神息之间切换。 硿,硿,硿…… 连喊了几嗓子后,苦头陀左爪虚抓,右爪则向上虚提,厉啸道:“控鹤擒龙!” 噫,控鹤擒龙不是武道的凌空摄物么? 楚凡念头才生,身躯便被一股无形大力提向空中,赝息“嗖”地飞向苦头陀。 法力摄不动赝息,但它毕竟是有形之物,分量又轻。从坑底浮出后无遮无挡,凭借强大气场完全可以抓走。 只是这个法子颇耗真气,太笨,太慢。 武道中人习以为常,修士却不屑为之。谁打马如飞,还肯靠两条腿翻山越岭? 楚凡担心的,果然成真。 不过,玉海花也不是吃素的。 和尚瞒天过海,她釜底抽薪。 伊人冷哼,右手一扬。五道金光飞出,迅如闪电。 说时迟,那时快。 珠子还在飞,金光却后发先至。 在正常情况下,苦头陀将来不及把珠子抓进手,先被金光洞穿。如果躲避或者对抗,又没办法收取珠子。 鬼使神差一幕出现了…… 楚凡悬空,无巧不巧,正挡在五道金光前。 危险的感觉瞬间提升到极致,他寒毛炸开,双手乱舞,像是吓傻了。 电光石火里哪有余暇思考,只好对不起仙女姐姐了。 楚神棍准备硬击,生生截断这五道凌厉金光。 不承想玉海花的手指微往下压,纵身扑出。 五道金光猛地一沉,从楚凡脚下掠过,但准头已失。 嗖…… 尖利至极的啸鸣此刻才响起。 玉海花站立高处,苦头陀呆在低处。等她扑到中间位置时,楚凡身躯下降,刚巧又把伊人的前进路线封死,视线挡住。 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和尚好厉害好精确的算计!在瞒天过海后,还隐藏着声东击西。竟然将楚凡变成了一面移动盾牌,恰巧两次封死玉海花的进攻线路。 前方被阻,玉海花并没有绕开,在两人即将接触的刹那间伸手一拨一提,俯冲而下。 苦头陀纵身前扑,如同设计好一般,五道金光伴随啸鸣,堪堪擦着他的鞋底射过。 这货一把抓住“神息”,转身跨出两步,就在玉海花视线被楚凡挡住的一刹那,一个急拐扑向山崖。 伴随一阵香风,玉海花嗖地掠过身旁。楚凡还在空中下降,气歪了嘴。 玉海花拨开楚凡之后,发现和尚急拐弯了。 但她扑击的势头太快,根本来不及变向了。只得冲出路面后足尖一点腾空,祭出锦帕飞掠追赶,划出了一道曼妙大圆弧。 但终究是被楚凡连阻两次,先机全失,来不及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苦头陀一蹦一蹦,像被强劲投石机抛出的石块,连纵数下后,弹跳飞入了山崖中段的一个岩洞。 铮…… 五道金光扎在了洞侧石壁,露出五个深深黑窟窿。 这一番追击兔起鹘落,险象环生,时间堪堪过去还不到两息。 玉海花凌空站立洞口外,右手五指一曲。 铮…… 五道金光从石壁钻出套回手指,原来是五枚黄金指套。 她没有返身找楚凡麻烦,也没有怨天尤人,默默思索了一阵后,锦云升起,绕山盘旋。 楚大神棍猝不及防,被苦头陀当成了纯天然肉盾,怒不可遏,又佩服不已。 不是玉海花疏忽,而是苦头陀太厉害了! 秃驴心机了得,只怕见到自己从悬崖冒头时,就计划好了一切。 前面啰嗦一大堆,全是铺垫与打消警惕的屁话。 之后步步为营,层层推进。 时间差、提前量、预判、变化……都精准无比,有如神助。 他能够在劣势局面下翻盘抢走了“神息”,简直匪夷所思,却并非靠碰运气。 玉海花本领高强,可惜经验与智谋差了一筹,输得不冤枉。 不过,楚凡见到伊人沉默地围绕山崖飞翔,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心里特别歉疚,为她感到一阵阵凄凉。 山崖不高,绵延不绝,表面布满了溶洞,还不知道里面是否勾连贯通。秃驴又不可能蠢得立即冒出头,玉海花这么搜寻明显是徒劳的。 伊人在外面战斗稳占上风,但如果冒险追进洞,前景堪忧。 至少速度施展不开,无法飞翔,人家在暗她在明。贴身近战,应该是不占优势的…… 唉,好一番劳心费力,最终还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一盏茶后,锦云冉冉升起。 下方发出朗朗吟诵声。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玉海花知道书生在赞美自己,没有搭理。 他不趁机逃命,反而酸不溜秋吟诗,滞留险境等死,须怪她不得。 见锦云越升越高,眼瞅着要飘扬远去,楚神棍顾不上伪装才子了,跳起脚指向天空,喊道:“喂喂喂,那个谁,你快下来……” 第二十六章 机锋 被一介凡夫粗鲁呼喊,仙师可能反手就是一巴掌把对方拍成肉酱。 玉海花却不恼怒,啼笑皆非。 想起书生初见到自己飞过时,眼睛瞪得铜铃大,嘴巴里乱嚷,“我勒个去,仙女姐姐”。 那眼神,真干净! 又想起少女垂髫时被合欢宗选中,弟弟拉着自己衣角,仰起面怯怯地问:“姐姐,你会变成仙女吗?” 眼神也是如此,充满惊喜,又不太明白,不敢相信。 她伤感地摇摇头,云彩继续攀升。 楚凡急了,干脆把手拢成喇叭状,大叫道: “喂,玉仙子,玉海花……你快点下来,我帮你去抢回那颗珠子!” 什么? 听了这句话,玉海花窈窕的身段猛地一颤。 锦云在天空迟疑地盘旋了一圈,最终还是缓缓降落。 伊人冷冷盯着像猴子一样蹦跳的少年书生,等一个解释。 不过她天生媚体,斥骂也像娇嗔,冷眼也像凝眸,总之令人心摇神动,意乱情迷。 难怪她名声不好,被正人君子唾骂。 楚凡听童金介绍过玉海花,知道是云梦附近最强大的散修之一,早些年从西域过来,独来独往。对于苦头陀,却从来没有听说过,不知道是哪里冒出的一尊杀神。 欣赏地望了一眼玉海花,楚凡心中赞叹,迅速收回目光,一边说一边匆匆走向悬崖。 “玉仙子,你在外面守候。我猜应该等不了多久……一旦你见到苦头陀跑出来,就赶快截住。” 楚凡觉得玉海花性子冷清,下手坚决,却不像传说中那般滥杀。她刚才在空中时,还不忘提拎自己一把,生怕摔死。即使她发现“神息”是赝品,十有八九也不会去找云梦麻烦。 苦头陀凶神恶煞,可就说不准了。 眼下的局面,刚好可以同仙女姐姐联手,优势互补。一内一外,一上一下,并肩铲除掉心腹大患。 山风拂动面纱,露出美妙轮廓。 玉海花脑子里面乱哄哄。 她在天上时怀疑听错了,有点没闹明白状况。 落下之后听得清清楚楚,反而愈发糊涂。 她呆呆望着书生高大的背影一耸一耸,滑稽地跳过沟渠,爬过山坡,攀上悬崖,消失在黑黢黢洞口…… 思来想去,明眸顾盼。 脸色先是恍然,继而惊恐,最后疑惑…… 她御空飞行为避免地面喧哗,使用了障眼法,距离百丈的凡人不可能看见。 书生既然见到了,必定不凡。 可他体内无真气澎湃,体外无法力波动,的的确确又是一个凡人。 如果仅此而已,可以归结为身具某种异能或者神通。比方说阴阳眼,妙手空空,凡人中也存在,只是极少…… 但他敢进洞去战苦头陀,言语间视融神中品修士如无物,就没这么简单了。 还有,先前他身前突然冒出了一小团雾气,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眼前竟然是一位少年国师,脱胎境之上的大修士,故意隐瞒了修为? 倘若他是国师,翻手就能把谷中所有人灭杀了,又何必如此麻烦? 难道他在游戏风尘?看自己和苦行僧争斗,就像看耍猴…… 玉海花心里翻江倒海。 楚凡知道仙女姐姐怀疑自己的能力,也没空解释了。生怕苦头陀像耗子一样钻山打洞,跑远了没办法抓。 进洞二十多米,拐弯后再无一丝微光,空气越来越潮湿。 楚凡天目开启,见到嵯峨的钟乳石倒悬,水汽浸润表面,在末端凝结成珠,半晌不滴落。 诸般事物均失去了本来颜色,轮廓模糊,只剩下明暗浓淡,如泼墨写意。 脚下坚硬,只有一层薄薄沙土。吱吱呀呀,踩到了细小腐朽的兽骨。 七拐八拐,两侧分出许多小岔洞,地势一直在降低。 潺潺流水声传出,渐渐清晰。 眼前出现了一张密集“蛛网”,由极微极弱仿佛光线一般的细丝构成,横亘整个通道。若非天目,定然无所觉察。 想必这就是所谓的“法网”了,苦头陀布下来用以示警,倒没有什么杀伤力。 楚凡无声地笑笑,右手抓紧一块石头,装作看不见法网,蹒跚直撞过去。 再往前走十几米,进入了空旷大厅中。 穹顶极高,水汽扑面。 空气闷闷的,却没有霉腐味道。 岔洞好几个,杂乱分布,水流声正是从其中一个传出。 那僧人没有躲藏,冷冷站立厅中央。 呵呵,秃驴竟然大刺刺站着,欺负我看不见。楚凡觉得好笑,模仿普通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行走,茫然四顾,谨慎探脚。 呔! 呔……呔……呔…… 一声声怒吼如惊雷炸开,回响阵阵似海潮拍岸,震得穹顶石壁的灰尘细沙簌簌而落。 书生吓得一屁股跌坐于地,惊恐地转动脖子张望。 苦头陀脸露悲悯,双掌合十,道: “阿弥陀佛……又一个被玉海花蛊惑迷失了心窍的傻瓜,情愿为她探路送死。可怜可悲呀,可叹……” 书生的脸上露出凶戾之色,悄悄站起,非常可笑地向发声位置蹑手蹑脚摸去。手掌抓紧石块,小臂微曲,保持准备击打的姿势。 等他好不容易摸到厅中央,苦头陀却悄无声息转移至两丈外,道: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善哉,善哉……欲不除,如蛾扑火,焚身乃至;贪未了,如猩嗜酒,鞭血方休……” 楚凡觉得有点意思了。 苦头陀迟迟不肯动手,苦口婆心感化迷途的羔羊,到底是忌惮自己被玉海花施了法,怕出手暴露残存实力和眼下位置,还是别有原因。难道真的出家人慈悲为怀?还是省省吧,丫灭杀一十三个仙师连眼睛都不眨。 苦头陀又道: “你见她千娇百媚,言听计从,恨不能朝拥夕抱。却不知百年之后,也是白骨一架,黄土一抷。” 书生啐道: “呸!我管百年之后干嘛,现在喜欢她就行。” 和尚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沉默了。 这是很厉害的一次机锋对撞。 佛宗认为,凡身体感觉到的都是表象。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红颜迟早变成脓血骷髅。 但在佛宗的时空观里,又觉得过去未来不真实,能够把握的只有现在。即过去过去,未来未来,不如活在当下。 数息后,苦头陀问道: “施主言辞犀利,奥义深刻,想必被老衲当头棒喝震醒了。但你说的她,到底指玉海花,还是柳若菲?” 楚凡一凛。 我靠,内容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复杂了。 好端端一个和尚怎么突然八卦了起来?口气好像要打抱不平似的。 秃驴在谷中一直自称“贫僧”,突然改口老衲,难道认得柳若菲,想在我面前摆老资格?还真有可能,出城时他不挥手打招呼了嘛。 苦头陀见他不回答,说道: “上午见到你和若菲公主并肩站立山口目送使团,状态亲密。小丫头冰雪聪明,天生丽质。能够入她法眼者,肯定不是普通的贵族子弟。加上又被派出来暗中护送神息,胆识与机敏肯定过人。老衲猜测你进洞的目地,无非想夺回神息。然而,不是老衲小瞧你。机巧与智谋只能得逞一时,这世界终究要靠实力说话。即使老衲把神息交还,你骗过了玉海花,依旧过不了通天河。” 第二十七章 老衲二十一 被绕口令一般的“老衲”弄得头晕脑胀,楚凡心中怒骂“关你屁事”。脸上却装出根本不相信的神色,朝发声方向走出两步,仰天打了一个干巴巴哈哈,问道: “那么神僧抢走神息,意欲何为?” 苦头陀合十道: “善哉……老衲想为云梦消灾,帮你们把它送往天台山地随子的洞府。” 楚凡冷笑,耸耸肩露出夸张表情,道: “啊,原来神僧杀了一谷的人,是慈悲为怀,欲拯救云梦苍生?” 苦头陀见他讥诮,目中厉芒一闪,缓缓道: “那些人不是良善之辈,心怀贪念,身具杀气,当然该死。只要踏进入了这个山谷,就抱定了杀人心思。你不杀他,他便杀你。” “小子我可是良善之辈,被你提起来挡玉海花,就不怕她杀了?” “玉仙子要杀你,早就杀了……阿弥陀佛,别扯远了……老衲所言,句句是实,出家人不打诳语。凭你们,就算侥幸过了通天河,也走不到天台山。厉侯肯定不会让你们如愿,何况一路上还有多少修士觊觎,远比玉海花强大。” “哈哈哈,原来神僧一片苦心,是小子误会了,失礼。” “施主嘴里讲失礼,口舌却浮夸。右手始终抓住一块石头,左掌还握紧一把石子,想必是不信的……其实王国兴衰,如同花开花谢,没什么特别。出家人脱离俗世,无牵无挂,本不该介怀。但老衲与云梦有旧,若不了断因缘,始终存在心障,难证大道。可惜神通低微,护不住王城沃野,护送一件东西却不困难。” “你,你,你……看得见我?” 听了这番话,书生脸上的表情跟见了鬼似的。 右手“哐当”把石头朝地面一砸,左掌把石子一丢,朝胸襟里插了插,貌似抠了抠痒痒。与此同时,指间挟住的两颗惰性珠悄无声息滑入。 眼下局面,挺难判断和尚说的是真是假,那么最好别动用杀器。既然这货敢让自己贴靠这么近,就不怕制服不了他。 “嘿嘿,小子可是把石头全丢了。看起来神僧和云梦的渊源不浅,说来听听。” 楚凡将巴掌拍得脆响,以示手中空无一物。 苦头陀却犹豫了,冷冷瞅着嘻皮笑脸的书生,不说话。 楚凡见对方没声音了,悄悄用脚尖在地面划,把刚才丢下的石头又拨回,慢慢蹲下抓起,侧转身子遮挡。 呵呵,这货先前在外边把玉海花哄骗得团团转,可不能随便相信。先让他讲,最好不停地讲,迟早露出马脚。 苦头陀冷眼旁观书生的可笑动作,懒得戳穿。思索了一会儿,避开方才的话题,继续道: “把神息献给地随子,顶多保几年平安。献给妙罗真人,也许保几十年平安。可从长远看,云梦国终究是要覆灭的……” 苦头陀目光独到,这些问题楚凡考虑了。 当初云梦王把神息送给姬国,并非昏聩,实在是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撞大运。 柳若菲不愿意苟延残喘,遇到“谪仙”后毅然携带神息折返。估计使团只去姬国虚晃了一枪,否则何至于回转那么快?当然,姬国不愿意接这个烫手山芋的态度也是摆在脸上,见风使舵。大家配合得非常好,皆大欢喜。 唉,柳丫头真倔强。死心塌地相信自己是谪仙人,还扯出平天下旗号。 呵呵,梦话也能当真? 眼下云梦险恶的局势,如同下象棋被人家不停将军,必须见招拆招,哪里能考虑太长远的事情。好在十里坡这场蒙面盛宴没有搞砸,又多出了三个月缓冲时间。 想到这里,楚凡摇摇头,苦笑不已。 苦头陀顿了顿,话题再转,道: “……请施主转告玉仙子,继续在外面蹲守,她处境堪忧。云梦乃天下大泽,浩瀚如海,河流湖泊沟塘无数。老衲随洞里的暗河潜出,天知道会从哪儿冒头?无论如何,是难以找到的。如果她御空飞行,不停地搜寻,又极易被其他修士觉察……” 楚凡一怔,心道和尚对环境好熟悉呀。 反正不管他天花乱坠,真真假假,自己都得先把赝息取回。 珠子的秘密没必要保留了。 如果对方是友,护送一颗假神息给地随子,形同送死。如果是敌,至少可以让他不迁怒柳若菲,不返回云梦城继续寻找。况且赝息和惰性珠存在密切联系,一旦落入智慧绝顶的修士手中,难保不被琢磨出个道道。 “请神僧把珠子还给小子吧……魏师当初弄错了,这不是真正的神息。” 苦头陀笑道: “施主休要诓骗,老衲少年时见过神息,就是这个样子。虽说长大了许多,也有了些微分量。可逍遥子那颗长得更大,分量更重……” 吹牛皮不打底稿,你可知神息面世还不到十六年。楚凡冷笑,问道: “神僧高寿?” “啊……惭愧,不高寿……老衲今年二十有一。” 老家伙二十一岁? 什么乱七八糟的! 楚神棍周旋了这么久,终于烦躁了。右手端起石头,语含威胁地喝道:“喂喂喂,你到底给不给?” 苦头陀摇头道:“不能给,给你是害你……” “给不给?” “不给!” 苦头陀露出悲悯之色的眼睛陡然睁大,变成了惊恐。 一团漆黑里,他视物不如楚凡清晰,只能瞧出一个大概。见到书生奋臂一扬,手中的石块……竟然诡异消失了。 作为一名融神中品的大仙师,他捕捉不到丝毫轨迹,倾听不到丁点儿风声。 但警兆忽生,寒毛直竖。 空气的爆鸣与尖啸整整迟滞了一弹指,才随后响起。 苦头陀明明什么都没瞧见,可是知道有东西正朝自己飞来。 这种感觉端的令人毛骨悚然。 才一丈多的距离,又没有防备,电光石火间根本来不及施展法术,腾挪闪躲了。苦头陀的手掌瞬间焕发出淡淡金光,本能地伸出来竖起,往胸前一挡。 啪…… 石块碎裂,细小的石子如利箭一般向四方激射。 堪堪拳头大小的石块,平日里顶多打打鸟雀,打打兔子和蛇鼠。被赋予无与伦比的速度后,威能之强,令人咋舌。 苦头陀的手掌于一瞬间变形,手臂弯曲,被击打得整个身躯平移后退,咔嚓撞断了一根钟乳石柱。 还没等他站稳后反击,雨点一般的拳头落下。 不过,和尚可不是吃素的! 伴随一阵急促梵唱,苦头陀通体焕发出金色光芒,在身外形成一片黄灿灿光幕,好像一口大钟罩下。 金钟罩? 楚凡心里约一闪念,拳头却毫不停歇。 打蛇打七寸。 趁你病,要你命。 每一拳击下,光幕便散发出一圈圈涟漪,把力量化解。虽然打不中和尚躯体,那口“大钟”的光芒却黯淡了一丝。 苦头陀垂首合十,宝相庄严。 梵唱越来越高亢,仿佛苦海泅渡,昂扬不屈。 金钟古朴厚重,符文流转,隐约有梵音和鸣。 楚神棍才不管呢。 拳如疾雷破山,万箭齐发,那叫一个欢。 没什么公平不公平!趁着苦头陀拼命防御,根本没办法还手,不打他一个七荤八素欲仙欲死,那才是大傻子。 拳头越来越密集,仿佛天风海雨,纵横肆虐,定要碾碎万物,镇压世间。 数息之内,“金钟”挨了好几百拳,光芒以肉眼可辨的幅度减弱。 十几息之后,伴随“啵”一声如同气泡碎裂,“金钟”彻底溃散。 苦头陀摇摇晃晃,“哇”一口鲜血喷出。 憋屈呀,实在憋屈。 耻辱呀,实在耻辱。 堂堂融神中品的大仙师,一身高妙法术没机会施展,居然被一个凡人像打铁一般硬生生打熄火了。 倾尽三江水,难洗今日羞。 楚神棍麻溜地跳到一旁,抱起双臂笑嘻嘻看着。 嘿嘿,同玉海花一番激战之后,秃驴的法力大损。再经过自己一通暴捶,法力基本上荡然无存。眼下的实力与凡人无异,不足为虑。 “你,你……” 苦头陀咬牙切齿往前踏出半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赶紧扶住身旁断裂的石笋,颤巍巍指着楚凡,破口大骂: “我操你大爷的!” 第二十八章 爷爷是你舅舅 哈哈哈,本公子果然天赋异禀,揍得和尚要还俗,开始气急败坏骂人了。 楚凡乐坏了,得意洋洋地反唇相讥:“怎么样,你大爷就是你大爷!” 苦头陀怒吼道:“放你狗娘养的春秋大屁,爷爷是你舅舅!” 爷爷是你舅舅? 什么混账逻辑,和尚的脑壳不清白了。 楚凡耸耸肩,笑嘻嘻道: “你这个花和尚,装模作样苦修,其实杀盗淫妄吃喝赌样样俱全。入谷杀人,抢夺神息,犯了杀盗。淫,你可别说没有。我亲眼见到你手脚不干不净,专门往玉仙子身上凑,只想揩点油……” “我那是拳脚,不是手脚……”苦头陀悲愤地叫嚷。 “你敢说拳脚不是手脚?” “……” “至于妄语,你敢说没有?还装模作样指天发誓呢,我呸!” “我发誓赌输了不再纠缠,可没说在赌之前不能抢夺。” “呵呵,那还是假借发誓,掩盖抢夺的心思,算不算破了妄戒?” “……” “至于吃喝,你这厮偷偷摸摸吃狗肉喝花酒,自己心里最清楚。至于赌博,刚才还和玉仙子打赌来着。对了,你这厮还乱骂人……杀盗淫妄吃喝赌,佛门戒律被你破坏得一干二净,还有脸披着一件袈裟招摇撞骗……” …… 等楚神棍义正词严告一段落,稍微恢复了一些精气神的苦头陀冷冷道: “你是谁?云梦城里没有你这样的世俗高手。” “我是你大爷……我靠,你大爷的,敢暗中施法阴你大爷!” 正摇头晃脑得意地说话,突然感觉身体一紧,呼吸不畅,像套进了一副沉重的铠甲不能动弹。楚凡冷笑着运劲挣脱,一闪扑至和尚身前,又是好一通拳打脚踢。 “老子叫你装高僧,老子叫你断因缘,老子叫你拿老子当肉盾……你丫一个丑得不能再丑的丑八怪,把自己整成了一具干尸标本,还敢跑出来吓人……” 这下子,好不容易重新凝聚的一丝法力彻底熄灭。苦头陀摇摇欲坠,气喘吁吁,连站都站不稳了。 当然,楚神棍没有施以重手。真要使劲能把和尚撕碎,还不带喘气的。 呵呵,好像仙师丧失法力后,身躯也不比普通人强悍几分。 他掏出赝息朝怀里一塞,把和尚拦腰往胳膊弯里一挟,大摇大摆向外走。 心里面总有些疑惑,分不清和尚是敌是友。但把对方的战斗力清零,是必须的。 玉海花围绕山崖盘旋,心里也是乱七八糟,忐忑不安。 一会儿觉得书生纯属送死,刚才拦住他就好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居然听信了凡人的话语苦等,实在是蠢;一会儿又觉得那个少年真不简单…… 但仅仅只过了一炷香工夫,就见到书生挟着苦头陀从岩洞里钻出,纵身跳下高高的山崖,不由得妙目圆睁。 这也太轻松,太快了吧! 还有,他就这么跳下,不怕摔伤摔死?仙师在不施展法术的情况下,也不敢这样跳。 想起刚才提拎了对方一把,伊人不由得俏面微红。 嗵…… 一声闷响,草叶碎石乱溅,尘土飞扬。 书生像丢一捆烂稻草般把苦头陀一抛,向玉海花招手。 玉海花默不作声降落在五丈开外一块岩石上,收起锦帕。 她早瞧见苦头陀脑壳上青包鼓凸,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本能地感觉不可以靠书生太近。 天可怜见,那还真不是楚凡打的。 只是他挟带和尚出洞时哪里会仔细,那些伤是光脑壳叮铃哐啷磕碰到石头上碰撞出来的。秃驴没有了一丝法力防护,当然头角峥嵘了。 楚凡见玉海花充满警惕,笑一笑,从怀里掏出赝息使劲掷过去,道:“给你。” 和尚瞪大了眼珠子,恨得牙齿直痒痒,心里暗暗骂道。见过败家的,没见过败家到这种程度的!天下第一神物,居然被他向一个陌生女人献殷勤了。 珠子慢腾腾飞到伊人身前,阳光下发出白亮光芒,周围隐隐现出一圈虹彩。 玉海花静静地看着,不敢接。 万一是个陷阱呢?苦头陀就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呀! 加上看不穿少年底细,更加不敢得罪了。 楚凡知道她疑忌,笑道: “玉仙子不必客气,这一颗不是真正的神息,魏风当年就弄错了。不过对仙子而言,可能比神息更加有用……” 玉海花的面孔闪过一丝讶色,微微一福,问: “前辈何以得知?” 楚神棍搔搔头,不好意思解释道: “嘿嘿,我也不是什么前辈,咱俩以平辈相交,你干脆叫楚凡算了。我与云梦有点关系,曾经把玩这颗珠子多时,当然知道……” 放屁呀,放屁!听了这番话,和尚气得差点用头去撞岩石。 玉海花瞟了苦头陀一眼,还是不接。 楚凡搔搔头,问道: “玉仙子,你是融神中品境界,只差一步到上品吧?” 玉海花点点头,道: “小女子正是融神中品。” 听了这话,楚凡心花怒放,喉咙痒痒。 童金没说错,她果然是融神中品。啧啧,只差两步到国师的大人物,这下子赚大发了。 轻咳两声后,楚神棍郑重说道: “照体长生,灵鉴涵天,资生一切由真气。修行首要是聚气,炼气。但天地元气稀薄,灵气驳杂。往往炼化海量元气,才储得可怜巴巴一点真气。散修为什么斗不过门派,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缺乏洞天福地。 “而这颗珠子里,蕴藏着精纯到极致的灵气,不含任何属性,可以直接转化成真气,比极品晶石还管用。玉仙子是融神境界中品,炼化了这颗珠子,至少平添一个月功力。即使你不使用,也可以随身携带应急……” 玉海花还是默不作声,心道既然有这等好处,你怎么不留下?况且,你为何自己体内无一丝真气? 楚凡见她无动于衷,叹息道: “玉仙子,刚才我把珠子抛过去时,在上面开了极细一个小孔。哎,你应该早就感觉到了灵气喷涌……” 玉海花迟疑了一下,终于伸手握住珠子。只凝神感受了片刻,激战之后约显苍白的面容就迅速恢复红润。 她也不矫情,大拇指一抹封闭小孔,纳珠于袖,拱手道: “谢楚道友馈赠宝珠,不知妾身该如何效劳?” 楚凡乐了。 常言胸大无脑,这玉海花看起来并不笨呀。 “楚某希望玉仙子去云梦王城保护一个人,事成之后,再奉送三颗宝珠酬谢。” 玉海花想了想,反问道: “监国公主柳若菲?” “正是。” “春暖花开时,厉侯将伐云梦。作为仙师,不得卷入凡俗战争。” “你不用参战,半年内保证她一个人的安全就可以了。如果到时候云梦王城守不住,她又倔强不肯逃跑,你就干脆把她绑走。” “好,成交。”玉海花爽快地答应下来。 苦头陀从一堆茅草后鬼鬼祟祟探出头,压低声音恨恨道:“奸夫**。” 玉海花瞟了一眼,面无表情。 楚神棍不乐意了,揎拳掳袖,瞪眼呵斥道:“你这厮没被打怕,皮痒了是吧……” 玉海花算是开了眼界。 亘古以来,可能还没有一个融神中品仙师被凡人这样恐吓过。 和尚吓得一激灵,把脑壳又飞快地缩回去了。 楚凡见和尚彻底老实,玉海花同意做保镖,感觉十里坡的盛宴该收拾残局了。拖得太久,又恐生变。 玉海花看着他忙忙乎乎,奇怪地问: “楚道友,你这是准备干嘛?” “捡柴禾,升狼烟。” “山谷里有风,哪里升得起狼烟?炊烟还差不多。” “嘿嘿,有烟就行。十里坡两头埋伏的人见到烟起,就知道战斗结束,该进谷拾捡宝贝了。什么法器呀,金银珠宝呀,我都不嫌弃,蚊子也是肉嘛。” “才不是蚊子肉呢,楚公子赚大了……仙师们最好最强的宝物,一般都随身带着。刚才人家绕山飞翔,远远望见从云梦城方向来了一辆大马车,停在坡外谷口没动。” “是接我的,见到了烟就会进来。” …… 浓烟渐起。 草丛后冒出一个人形猪头,鄙夷地哼哼道: “刚才还是我呀我的,转眼变成小女子,后来变成妾身,现在就人家人家了……” 听了这话,玉海花目露寒光,手指下意识一抬。 苦头陀不等她开腔动手,哧溜缩回去。 …… 特意加一段话在这里,向创世和书城的朋友表示谢意。 我见到了你们的评论,推荐与打赏,可是没有书城和创世的号,无法与大家交流。 投之以桃李,报之以琼瑶。 请跟随楚凡的步伐,见沧海桑田,星河灿烂;历无边空间,无限时间…… 第二十九章 你给我站住 哒,哒,哒…… 一辆马车不徐不疾进入谷中。 赶车之人鹤发苍颜,赫然是老仙师童金。 楚凡一把丢下柴禾,屁颠屁颠迎上前。 车窗内露出柳若菲的俏面,遥遥望着书生快步走来,未语人先笑。 她没有了满头珠翠,衣裳也挺素净,像个邻家小妹。 童金远远望见俏生生立在山坡上的玉海花,倒吸一口凉气,赶紧勒住马车,低声道: “公主小心,前方好像是玉海花。” “她外乡人一个,在本地没有根基。也敢蹚这摊浑水,就不怕被群起攻之?听说她天生媚体,男人见了没有不神魂颠倒的,我倒要看看。” 柳若菲下车,好奇地望向五十丈外仿佛天妃下凡的女子。春兰秋菊也跟随跳下,一左一右凝神戒备。 童金压低声音,道: “公主,千万要小心。合欢宗名声不好,咱们别接近,可也犯不着得罪。玉海花来这里没几年,便斩杀了十几名挑衅者,低阶修士无人敢招惹。江湖上有一首歌诀说,‘锦云飞过,寸草不生;欲海滔天,不留活口’,可不是开玩笑的……传闻她独来独往,不近人情。不过,瞧刚才情形,和楚公子又挺融洽的……” 老仙师一心只为小丫头好,这是给她提个醒,话又不能说露骨。 柳若菲的脸色瞬间黑了。 这时候楚凡走到了近前,冲几个人点点头,笑呵呵道: “你们嘀咕些啥呢,玉仙子是我请来护佑云梦的。王城里面如果没一个强大仙师坐镇,什么阿猫阿狗都会跳出来……” “凡哥,我不要。” 柳若菲打断了他,抿紧红唇,柳叶眉微微竖起,感觉到了强烈威胁。 楚凡搔搔头,解释道: “啥事都烦劳童师出面,会忙不过来的。何况越到年底,情况越混乱……” 言外之意,童金才灵动境界中品,对付武者与法师还行,对修士根本没有震慑力。而玉海花是融神境界中品,在江湖中属于接近无敌的存在。二者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凡哥,我说了不要,就不要!” 柳若菲跺了跺脚,撅起嘴,眼睛里隐隐有泪花闪动。 见公主极其罕见地流露出失态,春兰秋菊吓得赶紧侧转身走出三步,摆出一副全神贯注警戒的样子。 楚神棍懵了,无奈地摊开双手,望向童金求救。 老仙师都快活成人精了,心里当然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劝慰道: “公主,来的都是客,咱们得以礼待人。再说,玉仙子又是云梦附近名头最响亮的散修,平常极难请到的。我们先过去见个面,聊一聊……我看,黄金白银恐怕请不动融神境界的大修士,需要极品晶石才行。” 柳丫头破涕为笑,从春兰手里接过锦帕拭了拭眼角,道: “童师说得对……云梦太小,太穷了。别说晶石哦,连黄金白银也没有。” 楚凡莫名其妙,忙道: “玉仙子不要黄金白银,也不要晶石……” 听他还在坚持,柳若菲瞪了一眼,放出狠招。 “连饭也没得吃。” 什么?楚凡搔搔头,不甘心道,不给饭吃,好像也是可以的。 “那更不行!天底下哪有不付酬劳,就请人做事的道理。” 柳若菲横了他一眼,恢复成雍容的公主仪态,敛衽上车。 童金欠身朝楚凡笑笑,一抖缰绳,马车不紧不慢前行。 “楚公子,不要紧的,让她俩自己谈去。云梦亟需强大修士坐镇,但玉海花却不同。如果不是由你保荐,若菲公主早就倒笈相迎了。你千万不要夹在她们俩中间,省得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 听童金传音入密,楚某人还是不太明白其中的奥妙,目光却被马车吸引住了。 黝沉沉散发着金属光泽的轱辘,竟然没把泥土路轧出车辙。 他快步上前,与车辆并行,笑嘻嘻地讨好问道: “若菲,这辆马车看起来挺沉重的,怎么两匹马拉着又很轻?” 柳若菲拉开车窗帘子,依旧板着面孔,道: “魏师留下的法车,阵法启动后,当然轻盈如风。” “啊,你把他的摘星楼占了,把他辛辛苦苦挖掘出来的晶石用了,就不怕怪罪?对了,老人家还跑去南岭战妖兽,为你们姐弟俩寻找灵药。我怎么总觉得他不像国师,倒像你家的长工呢?” 柳若菲绷不住,噗嗤笑了,嗔道: “瞧你都说些什么呀……魏师是我外公。” “啊……怎么不早说。” “嘻嘻,你又没问……谁叫你从来只问修行,不问家事。” “我怎么晓得?你又不喊外公,一口一个‘魏师’。” “哎呀,你真是根棒槌。踏上修行路,再非世间人。修士并不一定要绝情断欲,但如果沉溺于世俗的人情关系,便难以走远。所以我不喊‘魏师’,喊什么?就像父王上朝的时候,我也只能喊大王,难道喊爹?” “这我懂了……那,那个,你母亲自然就是魏师的女儿了?” “白痴,这还用问。” “那你母亲是不是还有一个弟弟?” “咦,你怎么知道的?” “啊……不会吧,不会这么巧吧!” “你是从哪儿听说的?” “听一个丑八怪和尚说的。” “和尚?倒有可能,小舅舅交游很广泛。他是修行天才,十八岁就抵达融神境界。见外公迟迟不归,三年前跑出去找寻,到现在也没回。” “他长啥样?” “他呀,玉树临风,比你俊多了。记得有一次踏青回城,他不小心露了脸,结果满城女子都疯了,把花枝香囊什么的朝车里乱丢。嘻嘻,掷花盈车,厉害吧。” “厉害,厉害。这么说,他肯定就不是一个丑八怪了……嗯,这我就放心了。” “你瞎讲些啥呀。” …… 一路闲话,靠近大坑,众人停下了。 玉海花依旧站立在山坡岩石上,艳光四射,飘飘欲仙。 楚凡指了指山崖,道: “那堆茅草后面躺着一个丑八怪和尚,说是云梦舅舅……哦不,说是和云梦有旧。你们看认识不,我先去和玉仙子谈谈……” 柳若菲带领春兰秋菊,正要往山崖下走,童金赶紧跳下车,郑重道: “公主请留步,让我先去看看。” 柳若菲沉吟了一下,心不在焉道,“也好”,目光却追随楚凡而去。 楚凡跳上大岩石,还没开腔,玉海花先冷冷道:“我名声不好,楚道友所托非人了。” 伊虽然没有忌惮地避开三丈远,脸色却不太好看。 楚凡急道:“柳若菲也就是一时气话,你别放在心上。” “楚道友请放心,我不会同一个黄毛丫头计较的。约定依旧有效,我会暗中看护云梦。” “那太好了,多谢。” “楚道友不必谢,这笔交易是我占了大便宜。” “今天山谷中的事,还望玉仙子保守秘密。” “这个自然,传出去对谁都不好。” “我是说关于我的事。” “我懂。楚道友一无法力二无真气,却擒下了融神中品修士,传出去会天下震惊。放心,我不会对外讲的。另外……” 玉海花顿了一下,道: “孤阴不长,独阳不生。阴阳双修,万物化生。合欢宗被世间视为淫荡,源于此。但除了双修术,宗门内还有《素女神功》。要求女子玉洁冰清,一生不能动情……” 说着说着,玉海花心中产生了一丝羞恼。 我这是怎么啦,好像辩白似的……我何曾在乎过众口铄金? 他体内无真气澎湃,体外无法力波动,但赤手空拳把苦头陀降服。显然三步之内,国师以下,无人将是对手。被他这么靠近,我怎么一点儿都不害怕? 玉海花的遐想被一声惊叫打断了。 茅草丛旁,苦头陀悲愤地一手掩面,一手推开童金,叱道:“施主认错人了,快走开!” 童金扑通跪下,嚎啕道:“少爷,折杀老奴了。” 柳若菲提起裙摆,也不管丝绸被荆棘挂破,一边疾往山崖下跑,一边呼喊: “小舅舅,这三年你跑哪儿去了……” 足下锦云生出,玉海花飘然而起,犹不忘瞟楚凡一眼。 只见那货的嘴巴张开比鹅蛋还大,眼珠子瞪得比铜铃还大,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不由得抿嘴偷笑。 啊…… 又一声尖叫。 “小舅舅,是谁……是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的?” 楚神棍慌慌张张从岩石上跳下,朝柳若菲匆忙扬了一下手,结结巴巴道: “你,你们亲人团圆,开开心心的,就不要管我了……风太大,千万别引发山火。我去挑桶水泼熄了……” 柳丫头霍然站起,厉声道: “楚凡,你给我站住。荒山野岭的,去哪儿找水桶?你说,是不是同玉海花联手打我舅舅?” 楚神棍噔噔噔连退三步,状如惊弓之鸟,慌忙道: “啊,没桶呀……那个……我好像有东西掉路上了……” 柳若菲哪里还像一个淑女,气势汹汹,张牙舞爪扑了过去,喊道: “你给我站住,不准跑。” 楚大神棍又不蠢,见状吓得一哆嗦,跌跌撞撞,转身飞奔。 那叫一个快,两只布鞋嗖地飞上了天空。 第三十章 客上天然居 云梦城内地面平坦,没有太多起伏。 王宫位于城中央,地势比周边略高,竖以高高的围墙防备窥视。 但王宫不是全城的最高处。 在城池西边有一处高地,耸立着一座约三十丈高的石头孤峰,四面围绕竹林。 秋深了,枯黄的竹叶铺满地。 密集的竹竿失去竹叶后,光秃秃的,偏偏又枝枝桠桠横斜支棱,显得异常倔强与萧索。远看去如一杆杆尖利长枪,似乎要刺破苍穹,露出一股铁血肃杀之气。 附近一里内无人家,环境清幽,可以望见波光粼粼的云梦泽。 山门牌坊上有几个黯淡的鎏金大字,天然居。 两侧石柱上刻着一副对联: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 这儿是云梦国专门接待修士的地方,不像迎送各国使团的会宾馆就设立在闹市之中。 老百姓不明白“天然”二字的奥义,称呼为“仙师馆”,要不干脆胡乱喊“竹里馆”,倒也没错。 通往天然居的路口,有钦天监的小吏专门值守。其实他们守不守都一个鸟样,这地方根本没有人敢靠近。无论平民、贵族,还是乞丐、盗贼。 原因很简单,一个字,怕。 虽然约定俗成,仙师未被冒犯,不得对凡人出手。 但真要杀了你,如同宰一只鸡。杀了也就杀了,难道还敢报官找麻烦不成?再说,报了也没用。 天然居内有精舍,以前倒也热闹,鼎盛时住着二十几位仙师。 国师魏风云游不归,仙师们陆陆续续跑得稀里哗啦。虽然后来又请来了几个,最后也是拍屁股走人,只剩下一个老头儿童金坚守。 最近这半个多月,连童金也不住里面了,天然居成为一座空馆。 今天却比往日不同。 上午时分车马不绝,一群群法师出入馆中。 仆佣们扫竹叶,洒清水,抹除灰尘蛛网,忙得前脚赶后脚。 到了中午,官兵搜山封道,检查有没有闲杂外人。 钦天监的小吏全部换上崭新的衣装,青涩的面孔流露出几分紧张。按照监国公主柳若菲的要求,半月前钦天监开始从民间选拔寒门子弟,他们是第一批幸运儿。 到了下午申时,共有九辆华盖大车鱼贯进入了天然居。 离天黑尚余一个时辰,暮光初露。 太阳悬挂在西天地平线上,将沉未沉。晚霞蒸腾,城中升起袅袅炊烟。 天然居石峰下的大殿中,一条熊罴般壮汉大步跨出门槛。东张西望一番后,朝台阶下一只石头貔貅狠狠吐了口浓痰。 壮汉名叫熊犇,是一名灵动上境的体修。暗中还有一个无人知晓的身份,乃云梦泽十八连环水寨的总供奉。 云梦大泽浩瀚如海,江河纵横,湖泊无数。水盗自古不绝,比山贼多得多。 盗贼被官兵像孙子一样撵,盗贼之间又相互争斗厮杀,谁都想攀上一棵大树当靠山。 这世间,没有比仙师更大的靠山了,比官府都好使。 但帮派请仙师,说难,又不难;说不难,又难。 融神境界的仙师属于只差一步到国师的大人物,极少现身江湖。你想找,都不知道人家洞府的门开在哪边。 开光境界的仙师独霸一方,手下喽啰、徒弟一大堆。连官府都不放在眼里,哪里会看得上贼寇奉献的一点儿好处。 灵动境界的仙师一心冲击开光境,恨不得把一天劈作两天修炼。普通的金银珠宝根本难入他们法眼,除非使用晶石或者天材地宝,甚至法器去请。 凡事往往有例外。 仙师也要吃人间烟火,也需要仆佣服侍,自家又不能点石成金,与世俗根本脱离不了联系。 除非是大门派的弟子,或者一心苦修之士。否则,黄白之物依旧少不了。 更有一些修士年岁大了,感觉进阶无望,索性不求天道了,转而求红尘富贵。出入庙堂,奔波江湖,忙得不亦乐乎。 他们以前清苦久了,一旦抛弃掉昔日规矩后,在享受方面比俗人还变本加厉,出手更加狠辣无情。 熊犇两年前才来到云梦泽,做了十八连环水寨的总供奉。名为供奉,实则霸王,把那些寨主们当龟孙子使唤。 如果放在早些时候,他根本不敢踏进云梦。 云梦虽小,却有国师魏风一柱擎天,大小仙师都不敢掀起风浪。 魏风走后,他儿子魏长卿哪里像一个修行者,简直就是天杀星转世。 剿灭山贼水盗是官兵的事,他一般不会去硬管。但如果仙师敢跟盗贼牵扯不清,在云梦境内作奸犯科,先掂量下自己的脖子有多硬。 好在这厮三年前也走了,杳无音信,才让大伙长舒一口气。 估计是永远回不来了。不然,云梦国大难临头之际,他早就该现身了。 十天前,云梦的王宫禁卫统领柳元离奇被杀,在江湖上掀起好一阵波浪。但对修行者而言,屁事都不算。 三天前发生的一件事,才真正震动天下,甚至连国师们都可能被惊动。 云梦国准备奉献给地随子的“神息”,竟然在十里坡被劫走了。 以地随子的身份,未必肯接受云梦的奉献,反正那是他的囊中之物。但,胆敢劫走神息,却是没把地随子放在眼里,赤裸裸打脸。 毫无疑问,云梦国一丁点儿存活的希望都丧失了,死得更快了。 二十几个仙师陨落于十里坡后,聪明地呆在云梦城没去抢夺一杯羹的几位开光上境修士飞快溜走。他们一怕撞到十里坡那尊不知名的杀神,二怕地随子雷厉风行追查,自家没吃羊肉也惹一身膻。 对于剩下的修士,童金一一登门拜访,嘴皮子磨破。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十有八九没少破财,几位开光中下境和灵动上境仙师也走了。 至于灵动中下境的仙师,早跑得一个不剩,因为他们打不过童金。况且,倘若云梦发狠,以举国之力对付这些没啥背景的低阶散修,还是相当可怕的。 最后剩下九个人死活不离开,今日来赴监国公主柳若菲的宴请。 可今天这场晚宴,透露出一股诡异气息。 首先,仙师到了,主人柳若菲岂止没有迎接,还迟迟不现身。 其次,大殿内居然没有一个佣人服侍,桌案上只摆了一盏清茶,一碟瓜子。 这哪是宴请仙师的国宴,叫花子请客都比这阔气。 殿里相对设有两排座位,并没有排座次。 但修士们都清楚各自的修为,最靠里挨着主座的左边位子最尊贵,由一位开光中境仙师毫不客气占据。剩下六个开光下境修士三三相对,不敢与中境仙师并列,空出了王座右手的第一个位子。两名灵动上境的则非常自觉,坐在了最靠近大门处。 开光境仙师的养气功夫果然不凡,见被冷落也不在意。眼观鼻,鼻观心,一个个端坐不动。 熊犇却是一个混江湖的浑人,早就绝了修仙念头的,心浮气躁。见柳若菲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他又是坐在门边的,便走出去看看。 这不看不打紧,一看果然发现蹊跷。 岂止大殿内没有仆佣伺候,连外边值守的也跑得清洁光溜。 熊犇是个体修,不能像念师一样用神识去感应周围环境。可青天白日的,他眼睛可没瞎,耳朵可没聋。 一路进来时,曾见到钦天监小吏一群一群的,跑前跑后。 而此刻,偌大的天然居内悄无声息,连鬼影子都不见一个。 岂非咄咄怪事! 第三十一章 蚂蚁 一阵细碎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两名年轻的小吏弓着腰,像小耗子一般从殿前的大坪里横着跑过,仿佛生怕被大殿里的仙师们望见。 当熊犇一口浓痰吐在神兽貔貅的脑袋后,后边那个小吏的脚下迟缓,扭头看了看。目光中流露出仇恨与鄙夷神色,又飞快收敛,跑得更快了。 熊犇见状冷哼一声,抬爪一拍便深深钉进了廊柱,“滋啦”撕下一块木片,狠狠打过去。 直娘贼,这小厮活腻了,敢瞧不起咱家! 咱家杀了你,还不就像碾死一只蚂蚁? 嗖…… 巴掌大的楔形木片在他运力之下,凌空飞出了十几丈远。前端尖利,发出啸鸣,真比武林人士的投枪还可怕。 啊…… 坪上传出一声凄厉惨叫,年轻的小吏扑倒在地。 这些小吏全是刚刚踏入聚气境界的低阶法师,可怜法力还没有修炼出一丝,法符也画不出一张。他们连泥胚境武者都打不过,哪里抵挡得住灵动上境仙师的抬手一击。 那片木头,从后背穿进,前胸透出,硬生生将他的胸膛扎了一个透穿。 殿内鸦雀无声。 众仙师早感觉情况不太对,乐得让熊犇这夯货探明究竟,试探下云梦的底线。 小吏手脚乱颤,挣扎不起,呼哧呼哧大口喘气,讲不出话。 他口喷鲜血,鼻冒血沫,前胸后背也在流血,转眼之间就变成了一个血人。 青石坪上,一摊血汪洋成泊,向外漫延。 另外一名小吏根本不敢大声呼喊,又不知道如何施救,想独自把伙伴抱走。可刚一拖动,对方就发出惨叫呻吟。 急得他直跳脚,不停抹眼泪,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团团乱转,束手无策。 呻吟越来越微弱…… 十数息后,从旁边殿阁里呼啦啦冲出五名小吏。 六个人有的抬手脚,有的托住腰,还有人俯身安慰……轻手轻脚抬走伤者。 但他们才慢慢地走到石坪边沿,受伤小吏的手就无力垂下了。 又一名老法师匆匆走入坪中,带领四名挑土担水执笤帚抹布的杂役。 那四名杂役不需要吩咐,先飞快把那摊血和一线血滴用黄土掩盖,然后手忙脚乱地扫除,清洗,擦抹干净…… 老法师则一溜小跑追上七个人,探了探伤者鼻息后,面容悲戚,挥手要他们赶紧离开,自己则返回石坪继续督促四名杂役。 至始至终,没有任何一个人胆敢朝大殿再看一眼。 好像一群僵硬的木偶,假装不知道杀人凶犯就站立旁边。 望着坪里乱哄哄的场面,熊犇倚柱哈哈大笑。 他想起身为顽童时,把一只蚂蚁扯断,故意将乱颤的身躯丢进蚂蚁群,它的小伙伴们急急忙忙把残肢衔回巢穴。 难道它们还敢寻仇不成? 哪只蚂蚁敢挑衅,就一指头按下去碾碎了。 这时候,一阵整齐的马蹄声传来,女子娇声高呼:“公主驾到,诸人回避。” 咦,这句话有古怪! 殿内众仙师的脸色微变。 难道柳若菲脸上生了麻子,见不得人? 平日里监国公主出巡,顶多喊“闲人回避”。眼下天然居里并没有闲杂外人,论理,钦天监的小吏、法师应该整整齐齐排成队列,出去迎接才行。 但他们只是感觉事情和预料的不太一样,倒没有认为对方敢搞鬼。 即使在旷野上,云梦的三千游击军摆出了铁桶阵势围困,想要剿灭掉九名仙师,自己也会死得不剩几个。 何况这是在城中,军队无法合击,施展不开。 讲白了,只要柳若菲今天不拿出全部“诚意”,仙师们就敢破王宫搜宝物,甚至杀光云梦的文臣武将,呼啸而去。 就算日后有正道高人打抱不平,无凭无据,也不知道如何找寻。 况且,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一腔正气的“热心人”。他们正巧碰上了,可能顺手为之,添点声誉。要是天天干这事,还修啥仙,干脆当捕快得了。 能够锲而不舍,千里追凶的,只有渊源极深的至亲好友。比方说,柳若菲那个不知道死在何方的小舅舅,天杀星魏长卿。 或许,鸭子煮熟了嘴还硬的小妮子命令众人回避,是不愿意让更多人知道,监国公主今天签订城下之盟的屈辱消息吧。 山门外,一位背插宝剑,身穿紧身宫服的少女矫健下马,快速穿过甬道,噔噔噔就往台阶上走,赫然正是柳若菲的贴身剑婢春兰。 二十名与她打扮一致的宫女排成两列,落后五步紧紧跟随,一个个英姿飒爽。 噫,铜胎境第二重的女子,胸大屁股翘,真不多见。如果弄到床上较量枪法,一定够烈,够劲!呆会儿除了向云梦索要晶石法器天材地宝外,最好能够把这名宫女也捎带上。 熊犇咕咚咽下一口唾沫,直勾勾望向对方,目露淫光,喊道: “喂,领头的那个小妞,叫什么名字?长得不赖呀……” 春兰踏上石坪,见到血迹后面色一沉,根本不搭理台阶上长得像黑熊一般的粗鲁仙师,招手唤老法师过来询问。 听着听着,她重重哼了一声,粉面含煞,目光凌厉地望向熊犇,探手到脑后。 铮…… 长剑出鞘半截。 铮,铮,铮…… 她身后二十名宫女的动作整齐划一,均将宝剑拔出了半截,身躯微微前俯,摆出了准备进攻的架势。 熊犇离开廊柱,双臂抱在胸前,满不在乎地看着,却也不出言挑衅了。 仅仅一个铜胎境第二重武者,他是不怕的。可加上一群铜胎境第一重后,就有点儿恐怖了。 熊某人只是一个在修士中最被瞧不起的低阶体修,又不是神通广大的剑修。真要打起来,砍杀了七八个美女又有什么意思?自己恐怕难逃乱剑分尸的命。 奇怪,云梦怎么一下子冒出了这么多铜胎境高手? 要知道,当初连徐、曾这样的小国家都打得它丢盔弃甲,连丢两县。 老法师见场面剑拔弩张,急忙挡在了春兰身前,口里不停央求。 此刻,山门外又传来女子的高声呼喊,“公主驾到,诸人回避。” 不远处,士兵的甲胄碰得叮当乱响,脚步嚯嚯。听声响渐杳,他们非但没有护卫公主前往天然居,反而紧急撤离。 春兰杏眼圆睁,放射出怒火,紧盯熊犇再次冷哼了一声,重重还剑入鞘,指着匆忙收尾的四名杂役,对老法师道: “你们赶紧走,不要清理地面了。记住,一定要退得远远的,任何胆敢窥视的人都将被斩首。” 顿了一下,又说道: “你的徒弟,不会白死。” 这句话的声音挺大,一点都不怕被听到。 待五人仓惶离开后,春兰指挥二十名部下散布到坪地两边排成两行。全部背对中心,目光炯炯望向前方。 咦,这是什么意思? 哪有用脊背迎接公主的? 倒好像警戒外围,防备自家人偷窥。 熊犇对领头宫女的愤愤之言嗤之以鼻,对她们摆出的古怪阵势也越瞧越纳闷,却没怎么在放心上。 须知九名仙师在此,可敌千军万马。失去了国师庇护,又没有大修士坐镇的云梦,就像死了爹娘又缺哥哥的小姑娘,谁都可以随便欺负。 第三十二章 烟锁池塘柳 半盏茶之后,无仪仗,无前驱,只身后跟随了区区五名宫女,三个人来到了山门前。 监国公主柳若菲居中,左手边是老供奉童金,右手边的贵族男子白衣如雪,目似朗星。 白衣男子的面相瞅着有点青涩稚嫩,却英气逼人,身材高大。左腰悬挂一块青龙玉佩,右腰非常可笑地插着一把烂俗银鞘小剑,剑柄缀饰以金灿灿的丝穗。 那男子仰望山门,口中“咦”了一声,驻足不前,指着石柱上刻的对联道: “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乖乖,这可是回文呀,颠倒读一个样。有韵味,不错。我记得一副,斗鸡山上山鸡斗,龙隠岩中岩隠龙。没这个自然,也少了点味道。还有一个更离谱,叫什么来着,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 另外两人也停下,柳若菲笑道:“凡哥,这可是一副绝对呢。” “绝对?天下就没有绝对。” 男子颇不以为然。 柳若菲的反应极快,呛道:“你这句话绝对正确。” 楚凡张了张嘴巴,一下子噎住了,硬是无法作出正面回应。 此绝对,已经被柳丫头偷换成了彼绝对。 意味深远。 如果承认柳若菲的话正确,那么意味着楚凡刚才说的话也正确,天下没有绝对。 可如果天下没有绝对,“绝对正确”这句话就错了。 柳若菲不对。 如果否定柳若菲的话,就意味着楚某人不正确。那他前面说的天下无绝对不成立,天下还是有绝对的。 可天下有绝对,柳若菲的话就成立,完全没错…… 等于柳若菲随口的这一句话,接上楚凡上一句话后,硬是制造出一个荒谬的悖论。 肯定将导致否定,而否定又将引出肯定。 循环往复,以至无穷…… 见到楚大神棍吃瘪,柳若菲得意极了,笑眯眯道: “哼,就你能。在山洞子里打机锋,差点把小舅舅噎个半死。他以前辩经就没输过,老记挂这事。昨天还说,你怼他的那句话南辕北辙,非拉住我讨论白骨观,刹那,劫波,空无……听得人家耳朵起茧,脑袋都大了。嘻嘻,我也噎你试试看。” 楚神棍一时好胜心起,道: “切,我不同你打机锋了,真的出一个绝对,你有本事就对出下联。” “哼,你只管讲,本宫洗耳恭听。” “上联,烟锁池塘柳。” “烟锁池塘柳,好诗句,字里面镶嵌金木水火土五行。要对应的话,只好用宫商角徵羽五音。可五音又不是字,无法入联,还是得用金木水火土。错开五行,平仄相对。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 柳若菲仰面抿唇,想了又想,突然道: “凡哥,你蒙我呢。这是个死联,根本不可能有下联。” “我要是对出来怎么办?” “你要是对出来……哼,你同玉海花联手打小舅舅的事,我就不再找麻烦了。” “哈哈哈,那你听好了。下联浑然天成,我家乡的人一听就懂……” “哎呀,你卖什么关子,快说。” “深圳铁板烧。” “烟锁池塘柳,深圳铁板烧……凡哥,你逗我玩呢。什么乱七八糟的,别跑……” 童金欣慰地看着这一对小儿女嬉闹,紧张的情绪缓解了不少。也隐隐猜出了几分,楚凡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插科打诨,是想打消柳丫头的担忧。 宴请众仙师是楚凡提出来的,用他的话来说,叫做“鸿门宴”。 关门打狗,瓮中捉鳖。 童金和柳若菲坚决反对,感觉太危险了,白无常就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月圆之夜那一战,简直像走钢丝,悬之又悬,还令得春花秋月也陨落。 何况,这一次面对的可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但楚凡平日里挺随和的,强硬起来却连九头牛也拽不回,两个人只好依他。 之所以不防仙师,反而防备自己人偷窥,是因为楚凡的身份不可以暴露。一旦让外界知道云梦隐藏了一尊大杀器,许多安排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待唇枪舌剑告一段落,三人进了山门,踏上甬道。 楚凡期期艾艾凑近,低声问柳若菲:“你小舅舅好些没,醒来之后还说了啥?” “哼,他早就发现玉海花看你的眼神不对,断定了她不会杀你。” “哎呀,你怎么老纠结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不是指这个,他就没问起神息和我吗?” “当然问了。我说你是外公的一位小友,特来护佑云梦的。至于神息,在我出使姬国的路上,被一名高强修士偷走了。” “啊,你这些话漏洞百出,你小舅舅又聪明绝顶,怎么可能骗得过。” “呆瓜,真正的聪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以为各个像你那样笨呀。不想知道的根本不理,想知道的非要刨根问底。瞧瞧,过大半个月了,你居然连魏师是我外公都不知道。” “嘿嘿……那他有没有问赝息?” “这个还没有,可能他以为是一颗异种晶石吧。” “你手里的那十几颗,千万不要拿给他看。” “为什么呀?你可以把它送给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干嘛要防我舅舅?” “你小舅舅太聪明了,万一被他看明白奥秘,怕不小心露了口风。玉海花虽然也不笨,可不太爱动脑筋琢磨这些。女人嘛,都这样。” “凡哥,你哪儿又不舒服了?” 柳若菲停下脚步,像小狐狸盯着小鸡仔一般,笑眯眯看着楚凡。 好,好,好,我说错了还不行。楚神棍见势不妙,赶快举起双手投降,过一会儿又不甘心地说道: “别听你小舅舅瞎扯,我没同玉海花一起联手打他。” “还没打,就差打得他满面桃花开了。” “真的没有一起动手。那个,是这样的。玉海花先打,我后打……嗯,男女混合双打……” “凡哥,你靠近点,我同你说个事。” 嗷,一声极其短促的惨叫冒出口,又飞快咽下。楚神棍停下脚步,右手不停抚摸左肋,嘴巴里“咝咝”直冒寒气。 柳若菲跟个没事人似的,仪态端方,款款踏上了台阶。 五名宫女目不斜视,好像什么都没有瞧见,绕过呆立的某人,跟随公主与童师而去。 楚凡苦笑着摇了摇头,赶紧追上前。 突然又想起她刚才与自己打的机锋,其实跟大圣人庄子与惠子的对答如出一辙,有异曲同工之妙。两人观鱼,庄子说,鱼乐。惠子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说,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魏风的遗传基因真是强大,儿子聪明绝顶,外孙女绝顶聪明。可连他那样聪明厉害的修士都失陷在十万大山中,难道里面出现了非常恐怖的异数?其实对这个世界而言,自己也算一个异数了。 三人踏入坪地,望见了残留的血迹,停下脚步。 “怎么一回事?” 柳若菲冷冷地看了看四周,一挑眉梢问春兰。听完经过后,柳丫头目中寒光一闪,望向了大刺刺站立在台阶上的熊犇。 童金眼瞅着经过多日的周密部署,事情都进行到最后一步了,生怕节外生枝,连忙提醒:“公主,仙师们全在大殿里面,先和他们谈过再说。” 楚凡面罩寒霜,沉声插话道: “春兰,那个小吏还有一口气吗?要不,我过去看看。” 春兰黯然摇了摇头。 柳若菲恨恨一顿足,板着脸孔径直朝前走。 楚凡与童金对视了一眼,赶紧跟上。一边走,一边轻声道: “若菲,对于那些手上没有沾染血腥的,还是给他们最后一个机会吧。尤其像那个姓文的,本性并不坏。在我的家乡也极少见这样人,我觉得还可以抢救一下……” “凡哥,你说了也白说。不信?等着瞧。” 春兰警惕地三方扫视,唯独不专注看大殿方向。 那里有楚师在,天塌下来也无须担心。 台阶上,熊犇见今日的话事人来了,感觉无趣,转身踏入殿中。 他倒不是害怕。 而是这么傻不愣登站立大殿门口,好像成了迎接贵客的小厮。 第三十三章 放狗 大殿内分左右两排各五张食案,靠里面是三级台阶铺绣褥的坛子。 坛上摆放一张宽大的王座,柳若菲安然端坐,目光冰冷地俯瞰下方。 随行宫女都没有跟进来,她左手边站立童金,右手边站着楚凡。 场面有点凄凉。 就这么孤零零三个人,对峙气焰熏天的众仙师。 童金是柳若菲的长辈,半师,又是云梦几十年的老供奉,论理可以与君王平起平坐。但出发前商议今日安排及诸般细节时,老头儿一听楚凡不肯坐,坚决不要另设绣墩。 开玩笑,天人之下,莫非蝼蚁。谪仙都站着,凡间修士怎么敢坐下。 没人正眼瞧童金。 他的资质实在太差,跟随了魏风那么多年,才勉强熬到灵动中境。眼下栖栖遑遑,比丧家犬还不如,偏偏还死撑。 至于另外那个白衣公子哥儿,有人恶意揣测,莫非是柳若菲的面首。小妮子这么丁点大,就开始懂风情了? 柳若菲面沉似水,端起茶杯示意,众仙师浅尝辄止。 她毕竟是脱胎境大修士的外孙女儿,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席间非常沉闷,没啥寒暄客套。 众仙师都不说话,只等柳若菲开口,开仓放粮。 作为修行者,众目睽睽之下,总不可能学世俗的恶霸行径,那叫没品位。既然到了这步田地,就不差最后一哆嗦,脸面还是要的。 柳若菲放下茶杯,扫视了一遍场下,道: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定要云梦拿出足够的晶石、法器、天材地宝,才肯退走,是不是?” 众仙师有的闭目养神,有的低头瞅着瓜子,仿佛研究一百零八种吃法……没一个接腔,赤裸裸的轻蔑。 只有坐在末席右边的熊犇把身子往椅子上一靠,鼻孔里冷哼一声,抱住两个膀子冷笑。反正十八连环水寨和云梦水军是死对头,他没必要掩饰吃相。 柳若菲脸上露出嘲讽笑容,指向末席左边那人,道: “别人来我可以理解,但南竹先生怎么也来了?你可是云梦的供奉。昔日不曾亏待先生,每月提供的晶石从来没少,并且没有请先生做过任何事情。” 那人眼皮一抬,不冷不热道: “有我等仙师坐镇,云梦城内城外,招摇撞骗劫财伤人的法师就少了许多,难道不值当一块下品晶石吗?” “好,好,好……” 柳若菲不怒反笑,道: “如此甚好,快人快语,南竹先生与云梦的情分从今日起一笔勾销。反正云梦这点儿微薄家底,三个月后也守不住,不如散给大家算了……” 她停了停,又指向南竹身旁一位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道: “文先生,若菲真没有想到,你也来了。先生身为云梦人,几年前就抵达了灵动上境。我父王三番五次上门邀请,还免除了你所在的霞湾村赋税。你不肯来天然居,称此生求仙无望,也不爱红尘富贵,情愿逍遥平淡,教几个小孩子读书写字就可以了。等云梦大难临头,你却不请自登门,趁火打劫了。” 文先生面孔一红,站起身对柳若菲拱手一揖,道: “公主言重,羞杀文某了……文某修行,一直停滞于灵动上境,没想到半个月前突破。这次来王城,只是想取回一块当年被王宫收走,供开光境界修士使用的祖传法器。” 柳若菲一怔,觉得这事真有可能。 所谓上行下效,官吏为了巴结王廷,拼命在民间搜罗法器。尽管献上来的基本上是残旧废物,钦天监里堆积如山,跟法器没有一个铜板关系。他们却宁肯错杀三千,不肯放过一件。 “文先生为何不早对我父王讲?” “唉,隔了好几代的旧事,又无凭据,如何讲?再说,万一撩发了魏公子脾气,文某连脑袋是怎么掉的都不知道。” 听到这里,柳若菲偏头狠狠剜了楚凡一眼。 楚神棍抬起头默默数殿顶的梁柱,心道,我又不是故意的。 魏长卿被打惨了,恐怕在暖玉床上躺一个多月才能恢复修为。他如果完好,今天的事情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丫站立街头一声怒吼,都能把这帮仙师吓得像麻雀一样扑棱棱飞走。哎,本公子的威慑力,还是大大不如呀。 柳若菲的口气放缓和了,继续问道: “童师昨日拜访,文先生为何不对他讲?” “唉,文某如果对他讲,就成了巧言令色,敲诈勒索。今天专程过来对公主说清楚,是堂堂正正摆明原委。” “不知文先生祖传的法器,是什么模样?” “是一块‘天皇号令’牌,两侧没有刻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刻的是‘敢有不服,寸斩分形’。” 一听这话,柳若菲晓得是真的了,又狠狠瞪了楚凡一眼。 哼,就你力气大,打我舅舅。还把人家的祖传法器捏成了木头渣滓,看怎么赔。 楚凡也挺尴尬,心道他家那块旧木片当柴禾烧都嫌寒碜,我怎么知道会那么不结实。 柳若菲的纤纤玉指在王座扶手上轻轻敲了敲,沉吟道: “文先生,那块令牌我确实见过。但王宫保管不善,后来遗失了。不如这样……若菲赠先生中品灵石三方以为补偿,如何?” 文先生忙道: “不必如此,文某即刻就走。那件法器流传的时间太久,恐怕难以催动法力,不值三方中品灵石。文某前来讨要,不过是怕日后祖物落入了厉国人手中,再难寻找,希望留下一个念想而已。文某陋室空堂,从来没见过中品灵石。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柳若菲竖起手掌止住,道: “今日差点错杀……不,差点错怪先生。三方中品灵石,足可以稳固先生的境界,若菲正有一事相求。三个月后,大战将起。云梦势弱,难以护住城外的村庄。望先生照拂霞湾百姓,使他们免于刀兵战火。” 文先生想了想,深深一揖,道,谢公主,恭敬不如从命。 “那好,若菲今日事情繁忙,就不久留先生了。” 柳若菲站起身,道: “秋菊,取三方中品灵石,速速送文先生出城。” 殿外有女子高声回应,却不见人影。 众仙师目送中年儒生离开,一个个面色阴沉。 文先生这么一走,立刻凸显出剩余人的猥琐,把他们得罪惨了。 柳若菲站立坛上,大袖一挥,道: “诸位仙师,有人要我传一句话。如果你们此刻踏出天然居,离开云梦城,既往不咎。”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难道魏风不曾陨落,或者魏长卿那个杀星又回来了? 众仙师面面相觑,渐渐露出了诡异微笑,偏偏没一个起身的。 柳丫头虚张声势,毕竟年纪小,太嫩了。 有资格大刺刺说出这番话的,至少是融神境界修士。即使对方不愿意亮出名号,也不可能与她平辈相称。小妮子如果讲“有位前辈”,或者“有位长辈”,还是可以吓跑几个人的。 “良药苦口,看来诸位都不肯走了。那么,咱们就好好谈一谈正事吧。” 柳若菲坐下来抿了一口茶,重重把杯子往案上一顿,冲殿外喊道: “春兰,关门。” 楚凡忍俊不禁,捂住了嘴。 心道,她如果再接上一句放狗的台词,就绝妙了……不妥,大大的不妥。如果喊关门放狗,本公子岂不是就成了那条狗吗? 第三十四章 楚都管 几名宫女迅速进入殿中,倒退着把朱漆大门拉关了。 天然居闲置太久,门轴没上过桐油,吱呀呀响得人心烦。 大门闭合,天边的火烧云正亮,窗棂透光。因此殿内只阴暗了一点儿,并不影响视线。 除了熊犇肆无忌惮地盯着柳若菲看,众仙师全部眼观鼻,鼻观心,静待下文。 柳若菲以手支额,疲惫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又坐正,好像下定了决心,道: “黄金白银珠宝玉石,都好说。但晶石、法器、天材地宝,是一国之根本。并非若菲吝啬,实在是关系重大,何况开春后免不了与厉国恶战。这样吧,且容若菲与童师再商议一二,如何进行分配。诸位,请耐心等待,先饮一盏清茶。” 言毕,柳若菲也不等回应了,起身径直往后方走,推开一扇小门。 众仙师冷冷瞅着,心道,就不怕你飞到天上去。 童金跟随着柳若菲,进去后回头望了望殿内,目光充满怜悯。 有机灵鬼感觉不对头,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老仙师重重拉关了门。 砰…… 小门闭合,震得后壁颤抖,似乎触发了某种机关。 与此同时,四面响起“嗡”的一声,随即沉寂。 窗棂上趴着的一只蟋蟀笔直射入空中,仿佛被一个无形罩子弹开,快跌落地面时才振翅飞起,啾啾乱转。 八个仙师中有一半人跳了起来。 他们对这种情形太熟悉了,明显有法阵启动。 四面八方瞬间充斥法力,仿佛竖起铜墙铁壁。 距离坛子最近的开光中境仙师眼疾手快,抓起茶盅砸向小门,迅如电闪。 然而,茶盅根本撞不到门。 一小片光幕贴着木门凭空生出,将它阻隔在外,掉地上摔得粉碎。 熊犇离大门最近,跳起来一脚踹过去。 还是一片光幕凭空而生,熊某人势大力沉可以踹断合抱古木的一脚像踢进了虚空,连声响都没有发出一丝。 “喂喂喂,你们不要乱搞,破坏公物。布置这个可以瞬间将法力催动到峰值的阵势,费老鼻子劲了。” 听了这句话,众人才注意到云梦还留了一个人在坛子上。瞅他先前和柳若菲眉来眼去的,肯定身份不低。 熊犇转身戟指,吼道: “小子,你是干什么的?恼了爷爷,生吞了你的心肝下酒。” 白袍公子缩头缩脑,向门口摆手不迭,道: “吓死宝宝了,千万不要。大兄弟,不是我说你,饮食也太不健康了。吃多肝脏会胆固醇偏高,引发高血脂,冠心病……” 熊犇被弄得一愣一愣,似懂非懂,一瞪眼珠子还要发作。 白袍公子却不理他了,咳嗽两声,挺直身躯,冲下方弯腰一揖,朗声道: “诸位仙师,小子叫楚凡,是这次晚宴的都管。招待不周,请多海涵……” 听他提起了晚宴,众人这才想起,咱们可不是赴宴来着的吗? 熊犇却是个浑人,没考虑那么多,拍肚皮嚷道: “小子,晚宴啥时候开始,爷爷要吃龙髓凤肝。” “啊,你们不知道呀,晚宴已经开始了。龙髓凤肝肯定没有,鸡鸭鱼肉本来可以有,但小子觉得太浪费,给取消掉了。其实连清茶瓜子都不准备上的,但童师说,那也太不像话,砍头前还有一碗断头酒呢……话说都管这词,小子也是前两天才学会,觉得非常精妙。民间操办红白喜事,都管啥都管,权力大得不得了……” “直娘贼,你敢消遣咱家……” 熊犇抓起瓜子碟朝地上一砸,直往前冲。 开光中境的修士见这夯货扯白不清,冷哼了一声。十八连环水寨的总供奉立刻乖乖站住,不敢再叫嚷。 那修士坐着岿然不动,一翻眼皮盯着楚凡,阴沉沉道: “楚都管,既然云梦国宴请我等,为何要启动法阵?” 楚神棍依旧满面笑容,回答道:“还不是怕你们跑了,宴席开不成。” 话一出口,殿内的温度似乎降低了几分。 有人怀着侥幸心思,问道:“若菲公主与童师商议,要几时才回转?” 楚凡彬彬有礼,回答道:“不来了。要等你们全部死光光,这个法阵才会开启。” 众仙师面面相觑,总算明白了。 云梦国豁出泼天大胆,煞费苦心布置了这个陷阱,想把众仙师一网打尽。楚凡纯粹是个弃子,死士,故意留在这里吸引目光,好让柳若菲与童金趁机脱身。 哈哈哈,开光中境的修士狂笑起来,道: “就凭这个破阵,能够困住我等?” 楚凡摇摇头,竖起大拇指,笑道: “哈,阁下好眼力,我估计也困不住。若菲公主本身的境界才凝罡中品,好点的法器又要守护王宫,所以只能在这里布置出一个开光中境法阵。但你们像刚才那么乱砸,却肯定不行。大家伙必须劲往一处使,或者运用法宝激发出开光上境威能,才击打得破。” 听了这一番话,众人放下心来,又觉得忒奇怪。莫非这楚都管突然间不想死了,特意指点我等破阵。 楚凡见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不说话,感觉没啥意思,挪到王座一屁股坐下。 仙师们瞅了他一眼,心道将死之人果然胆大,连王座也敢碰了,不怕诛九族。 只是他那一副欠揍模样,简直懒散得人眼睛受不了。颈子往椅背一靠,身躯像只没骨头虫子似的往下溜,脖子底下全是腿。 开光中境修士扫视了一遍众仙师,用指节敲了敲桌案,道: “你们都听清楚了,要破这个阵必须同心协力。老夫知道,大家的心里都在盘算小九九。一不愿意损耗自家法力,二不愿意自家法器露白,被他人觊觎。今天,由老夫来挑头定这个盘子。谁都不可以偷奸耍滑,日后也不可以争斗,否则共诛之。我们得赶快破阵,半路截住柳若菲和童金,让王宫不攻而溃……” 啪,啪,啪,响起了三记有气无力的掌声。 众人定睛一看,却是瘫倒在王座上的懒散小子,楚都管。 见一殿目光望过来,楚凡稍微坐正了一些,懒洋洋道: “计划还行,确实是眼下最佳的选择。不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行不通……” 行不通? 为何? 众修士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心道这小子既然自称都管,想必知道更多隐秘,且让他讲。破阵之后,就凭这副在仙师面前没大没小的样子,也活不成。 楚神棍终于把姿势坐端正,伸了个大懒腰,道: “因为这间屋子里,云梦还安排了判官和刽子手,不会让你们这么干的。” 大殿之中,还有两个看不见的人? 众仙师毛骨悚然,有的瞅殿顶,有的看角落。 楚凡索性站起身,反手重重敲了敲坚实的椅背,道: “敲黑板,看重点……你们找啥呢,不要东张西望了。云梦的判官、刽子手,全是小子我一个人。” 哈哈哈,场下笑声四起。 楚神棍也跟着嘿嘿傻乐,骚包地团团抱拳,道:“承让,承让……” 有人喊,都管大人,你准备怎么杀我们呀? 楚凡笑嘻嘻道: “当然是虐杀了……” 第三十五章 斩立决 一听这话,场下顿时炸开了锅,笑得一塌糊涂。 连几个紧绷着脸的开光下境修士也没忍住,噗嗤一口茶喷出,瓜子泼洒满地。 莫非,这是云梦国特地安排的一出好戏? 柳若菲与童金入内商议,怕仙师等得不耐烦,留下一个滑稽优伶乐呵乐呵。 一定是这样的,他体内无真气澎湃,体外无法力波动,手无寸铁,靠怎么斩杀大家? 稍等片刻,柳丫头与童老头就会从那个狗洞子一般的小门钻出,痛哭流涕乞求留下两件宝贝。 至于法阵嘛,十有八九是一个噱头,反正困不死人,无伤大雅。 楚凡等笑声平息,认真解释道: “柳若菲和童金原计划将你们各个击破,我觉得不好。你们彼此不信任,呆的地方太分散。可能才消灭几个,其他人就被惊吓跑了,把消息泄露给外界。修炼逆天而行,多不容易。你们还是存在利用价值的,就这么杀掉了太可惜,不如让我练练胆,练练手。 “下面的话可能有些晦涩,你们听不明白就对了,听明白了会吓死宝宝。其实我这人挺善良的,以前活体解剖过一次小白鼠后,差点吐了,再也不干这事。活体解剖懂不懂,属于一种医学侵入性研究手段。就是你人还活着,我拿刀把你的皮剥掉,肉切下,肝割开,筋扯出……” 自然没人相信这小子的胡说八道。 但他越说越不像话,越说越像真的,听得人遍体生寒。 众仙师的脸色开始不自然了,有人一瞪眼睛想发作。开光中境修士望过去,微微摇了摇头。意思是让他讲,一介凡人有什么可怕的? 楚都管唾沫星子横飞,抬起袖子擦了擦嘴,不好意思道: “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我本来话不多的,全是被憋久了的缘故。平日里,生怕嘴巴带出这个世界不该有的词,小心翼翼。今天跟大家在一起就很舒坦,随便乱讲都行,反正你们不可能传话进别人耳朵了…… “黄风口那泼皮要抓走妹妹,杀他没一点心理负担。但我敬畏生命,因为这是宇宙中最奇妙的事物,意味着无限可能。有一次被黄蜂蛰伤了,也没反手拍死,反而打开窗户让它飞走。它蛰我是本能,我伤害它就成了残忍。 “可在豺狼的世界里,必须提得起刀剑,起得了杀心,才能活下去。前些日子在十里坡,有一位……嘿嘿,有一位前辈杀光前来夺宝的修士后,对我说,入谷之人都该死。你不杀他,他就杀你……” 放屁! 有人终于忍不住了,骂道,既然杀光谷中人,你小子又是怎么回来的?夺取神息后,那位前辈怎么可能留下活口? 楚大神棍无辜地摊开双手,道: “不留下活口不行呀……他被我打成了猪头,动都动不了。” 轰…… 又是好一阵哄堂大笑,众仙师乐不可支。 “别笑,别笑,咱们办正事。” 楚凡清了清嗓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折子,道: “既然身为判官,当然得清楚哪些人该死,哪些人不该死。部分仙师被童师劝走了,有几个自己走了。剩下几个没啥劣迹,只一时起了贪念,罪不至死,被我吓跑了。今天赴宴的,除了刚才走掉的文先生,全部判斩立决。你们不要急,一个个来……” 这玩笑可开大了! 仙师们面色铁青,处于暴走边沿。 楚凡摊开折子,表情严肃,念道: “熊犇,灵动上境体修,云梦泽十八连环水寨总供奉。入城后抢夺金银珠宝,奸**女,殴伤人命……随便提一下,当天然居大殿的门关闭,云梦守军立刻会封城清剿匪患。十八连环水寨在城里的所有窝点,天黑之前将被抹除干净……” 话未说完,只听到一声怒吼,爷爷撕碎你这狗娘养的! 嗵,嗵,嗵…… 地砖碎裂,一团庞大黑影从门口直扑王座,带出呜呜风声。 两侧的仙师本能地把身子往后靠。 他们倒不是怕熊犇。 但体修的厉害之处全在于身体蛮横,一旦贴近,谁都要忌惮几分。 楚凡抬起头,冷冷看着。 眨眼间熊犇冲到了坛子台阶前,一跃而起,仿佛一片胖大的乌云凌空罩下。 嗖…… 楚凡消失于原地,白光一道射向空中。 以拳对拳,熊某人只觉得对方力道强大得惊人,排山倒海一般碾压了过来,打得他整个身躯倒飞。 众仙师距离近,目力甚好,耳朵又灵,听到一阵细密咯嘣声,看到熊犇的胳膊在空中扭曲变形。从拳头开始,腕肘肩的骨头不知道断裂成了多少节。 嘭,熊某人重重落地,踉跄后退,痛呼不已。 这还没完。 一袭白衣明明落在了他身前,却瞬间出现身后,一掌砍出。 咔嚓…… 伴随嗷一声凄厉惨嚎,黑熊一般粗壮的身躯猛地向前扑倒,痉挛不已。 然而,他硕大的头颅却背到了后脊梁,眼珠子瞪着殿顶。 谁能做出这样的高难度动作?除非脖子折断了。 只一个照面,仅仅过了两息时间,灵动上境的体修熊犇殒命当场。 看上去一直人畜无害的云梦都管楚凡,终于露出了獠牙。 哐当声不绝于耳,桌案被掀翻。甚至连人带椅仰倒,狼狈爬起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退避三舍,手忙脚乱掏出法器或者符箓。 楚某人挺立在大殿中央,团团转了一圈,梗着脖子怒吼: “还能不能好好玩耍了,就不能让人把话说完吗,就不能尊重一下本判官吗……老子找到八个修士标本容易么?才开始就浪费掉一个,呸!” 没人搭理,众仙师正急催法力,空旷大殿内回响着某人嚣张的咆哮。 楚神棍大摇大摆往回走,顺便踢了尸体一脚,哼道: “跟老子对拳,比猪还蠢……喂喂喂,给你们这些棒槌科普一下。只要还没成神仙,不管凡人修士,都他妈的是人。打人得打头,首先考虑眼鼻三角区。这地方皮下组织少,血管神经丰富,骨质又薄。一拳下去视觉混乱,结膜出血。太阳穴挺薄弱,下重手造成颞部骨折,脑膜和动脉损伤。脑后枕部也不错,是神经通路,又靠近枕骨和颈椎连接处,重击会骨折、休克、死亡。” 在他说话的这会儿工夫,仙师们储积好了法力,却不敢发起攻击。 一是楚凡的速度太快了,简直像数尺内缩地成寸,未必打得中。 二是画风转变太剧烈,令人搞不清白状况,跟做梦一样。 况且熊犇肥大的尸体就趴在地面示警,谁都不想先动。希望别人做出头鸟,自己浑水摸鱼。 第三十六章 吃果果 楚凡走回王座坐下,把左手拿着的折子往桌案一摔,露出一副流氓嘴脸,吼道: “麻辣隔壁的,老子懒得一一念罪状了。该不该死,自己心里没点逼数?谁他妈再捣乱,就跟熊同学躺一块去。要破阵,必须拿出最强大的法宝,施展出最强大的法术,先杀了老子。但你们属于好不容易才收集来的试验标本,老子不想一股脑打得粉碎。所以你们乖乖地给老子排排坐,吃果果,一个个来,才可以死得慢点。 “晓得战斗不?一个个上,老子一个个杀。对你们来讲,这是最好的办法。就算上一个没成功,也耗掉了老子一些精力,给下一个创造机会。一拥而上,是最愚蠢的做法。因为你们的一举一动在老子看来,全是他妈的可笑慢动作。不光打不中老子,还会误伤了小伙伴。” 楚神棍老子老子地讲了半天,口干舌燥,右手虚抓。 嗖…… 坛子右边第一个座位没人坐,桌案上摆放的一杯清茶瞬间飞入他掌中,好像本来就呆在那里一样。 众仙师无不色变。 既然没有感觉到法力波动,肯定就不是施展法术了。 武道的凌空摄物怎么快到这种程度?也不对,他真气没外泄。 倒好像虚空中出现了一根钢丝,嗖地一拽,把杯子直接钩走了,快得几乎看不见。 楚凡抿下一口茶,放下茶杯,双手胡乱往身体上拍了拍,口气又平和起来,道: “我说诸位,不要枉费气机探测本公子了,像蜘蛛网一样讨嫌。咦,谁他妈敢用神识偷袭……” 一位瘦削的道士闷哼一声,踉跄退后两步靠住墙壁,弹指间面孔苍白。 楚大神棍乐了,道: “你这货是个念师呀,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啧啧,念力也太稀松了,赶快打坐凝神,调整状态。算你丫运气,我把你放在最后慢慢地杀,正巧有些神识运用法门要问。还有你,老哥,也是个稀罕物……” 楚神棍说着说着,从胸襟里掏出一颗黄豆大的灰不溜秋珠子晃了晃,又宝贝似的塞回去,冲开光中境修士露齿一笑,道: “这是一颗惰性珠,还没有在实战中检验效果的。老哥应该感觉荣幸,好东西留给你用……大家不要急,都有机会施展平身所学。谁叫我对法术攻击不熟悉,而你们的境界不高不低,又一心寻死,正好可以练手。要是有一两个开光上境修士在这里,柳若菲肯定不让我冒这个险……” 忽听到一声怒吼,一条壮汉跳了出来,喊道:“左右是个死,大家并肩子上。” 其他人还在犹豫。 死道友,别死贫道。 即便左右是个死,早死晚死还是有区别的。晚一刻死,就多了一刻的变数,说不定楚都管倒在自己之前呢? 就在众人犹豫的当口,王座上的一袭白衣凭空消失。 啪…… 空气爆鸣。 那壮汉跳出来时早有准备,手一扬,一面盾牌瞬间挡在身前,非虚非实,光华灿烂。 砰…… 虚空中伸出了一个拳头,狠狠捣在盾面。 在拳、盾接触的一刹那,盾面浮现出了模糊光幕,符文流转,泛发出一圈圈涟漪,扭曲抖动。 但这些,根本阻挡不了拳头狠狠挺进。 咔嚓…… 一圈圈光幕碎裂成星星点点,须臾消失,仿佛漆黑夏夜里的萤火虫飞走了。 壮汉凌空倒飞,摊开手脚撞到了殿门,像贴上了一个大大的“太”字。殿门上光幕一闪,那汉子滑落下来,胸膛深深瘪进,一口鲜血喷出,软绵绵瘫倒。 叮零零…… 一面巴掌大的青铜小盾掉在地上,四分五裂。 呈弓步冲拳姿势的楚凡收势,凶狠四顾,梗着脖子嚷道: “还有没有想早点投胎的……麻辣隔壁,又害老子浪费了一个标本。” 殿内鸦雀无声。 先前熊犇贴身近战,被一记手刀砍断脖子。场面虽然震撼,却想得通。凡人里的武道巅峰,也能做到这点。 但一个开光下境的修士,运用法宝都没有抵挡住他,被一拳简单毙杀,法器碎裂! 这还是凡人吗? 他娘的都不是人了! 剩下的六名修士本来分散得挺开,此刻目露惊恐,左三个右三个开始靠拢。 “金,金刚!” 有人尖声叫道。 “不不不,不可能是金刚,他没有气场。依贫道看,必是一头化形的妖兽无疑。钢筋铁骨,力大无穷,来去如风。普通法器根本镇压不了,大家千万不要散开……” 这番话说一半就断掉了,说话之人额头涔涔冒冷汗,浑身僵硬。 显然,他想起了什么…… 剩余的人全部一个鸟模样,顷刻之间变成了小木偶,嘴巴张开,眼珠子鼓凸,半晌才骨碌转动一下。 显然,他们也想起了什么…… 天地间,人为万物灵长。 最低等的是虫,虫子里最低等的是蜉蝣,朝生夕死。 其上则是水中鱼。 再上则是飞禽走兽。 禽兽中最低一等的是畜牲,如鸡犬猪马等等。第二等是野兽,逍遥自在。第三等是怪兽,独霸一方。第四等是灵兽,开启了灵智。第五等开始脱离兽身,会点粗浅法术,叫妖兽,可与法师一战。 第六等叫妖怪,脱离兽类而化妖,法力强横,可与仙师一战。第七等叫妖精,堪与国师一战。第八等叫妖魔,可战诸天神佛…… 这云梦楚都管,还真的像一头强横妖兽。 可这头妖兽化形化得这么彻底,不带一丝妖气,就算没有成精,也接近成精了。 乖乖,这是可战国师的存在呀! 碾死一帮小修士,还不跟碾死小蚂蚁似的? 难怪柳若菲与童金有恃无恐,关门走人。 楚神棍见众仙师说着说着,戛然而止,有点莫名其妙。不紧不慢地走回王座坐下,端起茶杯抿了抿,问道: “你们都在想些什么呢?” 扑通,最末端一人直接跪下了,却是被柳若菲称呼为“南竹先生”的原云梦供奉。 “大人,楚大人,不知者不怪呀。小道真的不知道,您老人家不是人……” 楚神棍一瞪眼珠子,骂道: “你才不是人,你们全家都不是人……” 那南竹情知自己说急了,“啪”地打了自己一记耳光,倒也应变得快,哆哆嗦嗦道: “不,不是人间凡俗身……九,九天仙君下红尘。” 尼玛,这样也可以?楚神棍憋不住,“噗嗤”一口茶喷出。 众仙师有的鄙夷地望着南竹,有人心里却惋惜,哎,这马屁被他抢了先。 南竹“梆梆梆”连磕三个响头,斩钉截铁道: “大人,小道即刻退出云梦……” 楚凡望着他,鼻孔里冷哼了一声,不开腔。 南竹连忙改口,道: “……回家收拾东西。噢不,修道之人随遇而安,不必收拾了。小道即刻重返天然居做供奉,为云梦当牛做马,鞠躬尽瘁,连每月一块下品晶石都不要了。哎,当供奉这么多年,一件事情都没有为东家做过,惭愧呀。所以这一次,小道一定要……” 楚凡站起身,右手托着茶杯缓缓转动,冷冷道: “你可知,我为什么说你全家不是人?” “啊,小道不知……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那,那个,实不相瞒。小道出家了的,不是火居道人,没有家室。” 楚凡厉声道: “你忘记了你的妻子吧,她和腹中胎儿已成泉下之鬼!” 一听这话,南竹先生面孔煞白,身子后仰,由跪姿变成了一屁股跌坐在地,口里兀自分辩: “可她,只是区区一个凡人呀。冒犯了仙师,当然该,该……” 楚凡仰天冷笑,道: “哼,当然该死,是吧……是的,她确实只是一个凡俗人。你一边修道,一边又贪图红尘温柔,常常夜间溜出天然居幽会。那女子因你是仙师而自豪,宁愿没有名分。后来怀有身孕藏不住了,又不能说出你的名字,默默忍受着流言蜚语,众叛亲离。 “这时候,你离开了云梦。不作供奉也就算了,不带她走也就算了,可为什么要在离开时杀了她?一尸两命!你杀她,是怕她今后生出孩子,嫁给凡人,羞辱你仙师的尊严。呸,你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给老子做标本都不配!” 言毕,楚凡凶相毕露,一杯砸下。 白光一道,雷鸣忽生。 眼见避无可避,南竹惶恐之间运起了护体罡气。 但圆圆的杯子却如同牛刀切豆腐,穿透气场,砸破鼻梁,半个杯身镶嵌进了面门,偏偏还完好无损。 南竹仰天栽倒。 杯中的茶水流出,混合着血水漫延,染得一地通红。 第三十七章 小白 雷霆万钧般一杯茶砸死南竹后,楚凡搓了搓手掌,一屁股重重坐下,道: “不好意思,有点儿失态,让大家见笑了。天然居大殿的门窗关闭后,空气不流通,光线阴暗,容易引发幽闭症。暴躁癫狂,疑神疑鬼,火气特别大。瞧我这坏脾气,辛辛苦苦收集了八个标本,一不小心就打碎三个。” 剩下五名修士凄凄惶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走到殿中央面对王座跪下,哀求道: “我等有眼不识泰山,请楚都管海涵……” “小道即刻退出云梦城,永不再来……” “贫僧指佛祖发誓,今天的事情如果泄露半个字,堕阿鼻地狱……” “咱家愿意留在云梦,与王城共存亡。厉军前来时偷营斩将,绝不敢嘣出半个不字……” “有楚都管,哦不,楚师在,厉侯跳梁小丑,实乃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能够为大人牵马坠镫,是小人三生修来的福分……” …… 这些高高在上的仙师,在俗人面前不可一世。遭遇一再打压后信心崩溃,立刻暴露出了懦弱与猥琐。 偏偏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反正眼前跪的是高高在上,足可以与国师一战的强者。管他是人是妖,保命要紧。 楚凡厌恶地看着坛下丑态百出,深呼吸三次,终于开口。 “生命的珍贵之处在于,具备无限发展潜力,又具备情感。构我们成身体的元素,在大千世界里全可以找到。但石头不厉害,更没有情怀。你们比石头厉害,可惜白活了。时空中只要一阵涟漪波动,就能抹掉所有存在的痕迹,管你是人是鬼是仙。但是,抹除不了情感。 “懦弱者看慷慨悲歌,觉得不可理喻;无情人看有情事,觉得愚不可及。佛家说一切皆空,科学讲无中生有。其实所有的生命,都在无涯的时空里寂寞行走。唯有情感,才可以温暖旅程。 “我从家乡来到这里,已经十六个年头了。一开始浑浑噩噩,像只小野兽一般本能地求生存。恢复意识后,又总感觉隔阂,虚幻,像做梦一样。总以为闭上眼睛再睁开,还是好好呆在办公室,把两只脚高高翘到电脑桌上,手中无聊地转动铅笔。 “这里有我太多牵挂的人,有我太多想做的事情,今后只会越来越多。所以我不准备回去了,行当做之事,不回避,不退缩,不让此生留遗憾。那么,今天也算是一个告别仪式吧……哈哈哈,且敬往事一杯酒,再无岁月可回头。” 楚凡的右手捏成空杯状,往嘴里倾倒,笑声却有点苦涩喑哑。 众仙师心不在焉地听着,宁肯他说到地老天荒才好。 有的人幻想,他娘的,怎不来个地龙大翻身,垮塌了天然居…… 有的人心里咒骂,狗日的厉国有大把修士,怎么不在大战前窥探一下云梦?连这里出了一头人形妖兽都不知道! “我骂南竹畜牲不如,简直侮辱了畜牲。你见过哪头公兽把怀孕的母兽杀了,兽胎啃掉?虎毒不食子,鸿雁比翼长空,鸳鸯白首不分离。从来只有抵抗外辱战死的狼,没有杀死妻儿逃跑的狼!” 楚凡指了指南竹的尸体后,声音开始变得低沉,继续说道: “下面的话,你们安静地听,私下搞串联也无所谓。谁敢发出一丁点声响打岔,老子就拧下他的脑袋瓜。 “这个故事,是关于小白的,没有她我来不了这里。你们是第一批听众,也将是最后一批了。其实我清楚,是在说给自己听。怕岁月漫长,前路坎坷,沉积了太多人与事后,把她忘记。 “在家乡,我只是一个小杂毛,学成之后进入了一个高端机构。拿的是小助理薪水,却连跑腿、清洁、整理档案等活计都包揽下来。这没什么,无背景,才华又不逆天,只能慢慢熬。等熬成了老资格时,自然会有新人接替杂务,屁颠屁颠地努力。 “一个初来乍到的小萝卜头,不可能直接参与课题,顶多弄辅助数据,我在好几个项目组都呆过。实验用的小白鼠,我们有专门供应。否则一场实验下来,成百上千地死,谁也没精力养。除非必须从幼崽开始培育,杜绝外界影响,保持数据纯粹。 “机构内保留一定数量的备用小白鼠,有专门人员照料,管理。我最初的活计之一,就是和材料室打交道。在那里,比方说兔子、爪蛙、果蝇……等等等,只是实验材料,跟砖头没啥区别。那里面数量最庞大的,是小白鼠。 “屁颠屁颠混半年后,管理材料室的小姐姐结婚去了,我被借调补缺。材料室是机构里最没地位的,干的活又杂又脏又累,却不能参与研究。一辈子顶多发表小动物饲养注意事项等文章,出不了头。 “凭啥呀?我一点都不高兴,可也没办法。两天后的一个下午,快下班了,在走廊里碰到一位师兄。他见到我乐坏了,把一个透明塑料盒硬朝手里一塞。说得赶女朋友的约会,拜托我赶紧把死亡标本送往处理中心。 “那位师兄参与的项目级别高,小白鼠从来不从材料室拿。我隐隐约约知道,是研究一种刺激脑部与神经发育的药剂。药性相当霸道,以微量泵注射最低剂量,小白鼠也撑不过三天。于是他们采用快产崽的母鼠,等于把母体作为了过滤器,目标是鼠崽。 “当然,估计还想看看变异能否遗传,特征有选择还是没选择,显性还是隠性,等等等。实验的意义,非比寻常。要知道,人和动物在基因上的差距并不大。导致人成为万物灵长的,是脑细胞和神经突触。 “其实最佳实验标本是倭黑猩猩,和人最接近。可太昂贵了,还怕被动物保护的激进分子邮寄炸弹。小白鼠没人保护,基因序列和人也差不多,又便宜,生长周期快,温顺,不是最佳却是最合适的选择。 “这个项目进行了好几年没成果,上个月发生一件咄咄怪事。 “一只母鼠被打药剂后,疯狂撕咬身体出现的肿块,连骨头都露出来了。这是动物出于本能的一种自我疗伤行为,消灭病灶。比方说狼吃了毒物后,会收缩胃肌吐出。但做得像它这么惨烈决绝的,闻所未闻。三天后母鼠产下了十只鼠崽,居然没有死亡,还能正常哺乳。 “本该收走鼠崽进行人工饲养和研究了,但只要人员靠近恒温箱,奄奄一息的母亲就会凶猛跳起来,像豹子一样呲牙。项目组考虑母体哺乳说不定是一个突破口,便没有管。 “嗷嗷待哺的小鼠崽十分享受**,长得很健康。而母鼠日渐消瘦,皮包骨头。眼瞅着断气了,却总也不死。看得出,它是非常艰难地咽下食物,因为她的孩子们需要奶水。 “这不科学呀!消息传开后,常有人跑去看奇迹。小姐姐们出来时,眼圈往往是红的。 “直到有一天,十只活泼好动的小鼠崽仿佛心有灵犀,安静地拱卫在母鼠身旁。研究人员才发现,它们的妈妈走了。 “再计算一下时间,它竟然为了孩子顽强地多撑了二十一天。而那,恰巧是一个完整的哺乳期。在这之后,小鼠崽就不需要吃奶,能独立存活了。 “小白是它最优秀的孩子,用奇迹两个字不足以形容。只能说,是一个神迹!” 第三十八章 步步惊心 命如草芥,轻如鸿毛,是对凡人讲的。 自家性命还是宝贵得很。 回想起柳若菲关闭殿门前转达的那句话,仙师们一个个肠子悔青。 楚凡说了半天,面露疲惫。长吁一口气,用右手中指轻敲太阳穴,闭目养神。 众仙师脸上闪过一丝窃喜,相互以目示意。 心道此獠连杀三人,大吹法螺,想必身体神思都困乏,最好睡着了才好。 趁这个机会暴起发难?不敢,焉知不是诡计。不谈结果如何,若无呼应,领头的那个人绝对横尸当场,妥妥的没跑。 他们目光游离,陆续聚集在居中的开光中境修士身上。 需要有人挑头,才好行动。 至于楚妖兽说什么一个个上才是最佳战斗方式,必是他内心惧怕,方出此恐吓之言。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哄小娃娃去吧。 那开光中境修士听楚凡乱七八糟胡诌,简直不知所云,但言语间要灭杀五人的坚定却没有动摇,求饶的心思渐渐冷了。 见另外四人的目光瞟过来,修士会意,以大拇指扣住中指向前一压,直抵无名指根下,捏出了一个“发兵诀”。 四人并起食中二指往下点了点,好像人点头的模样,意思是,诺! 修士团起四指,食指伸出曲向自己,意思是,等我施令。 四人又点了点,诺! 修行界有一句戏言,称“开光不如狗,融神满地走”,指的是名门大派。而在江湖中,开光仙师绝对威震一方,融神仙师如凤毛麟角。 由散修晋阶开光境,比名门弟子要艰难得多,靠的是一股子狠劲。 况且修炼本来就是逆天而行,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与己斗。只要有一丝希望,便要尽百倍努力。 楚妖兽虽然强横,可五人联手,趁隙而发,未必没有取胜希望。 杀他之后再破阵灭云梦,席卷晶石法器天材地宝而去。隐藏个三五年,道貌岸然又出山,必是另外一番景象。到那时,云梦都已经不存在了,谁还记得你曾做过什么? 五个人达成了一致,如毒蛇盘曲,颈子后仰,只待张口扑击。 楚凡睁开了眼睛,根本不看下面。自言自语,声音飘忽。 似乎身躯明明在这里,魂灵却在另外一个地方游荡,不知归路。 “母鼠创造了生命奇迹,但奇迹没有续演。一周内,九个小家伙陆续死亡。当师兄塞给塑料盒,我就知道,他们彻底失败了。 “其实,师兄的操作是不符合流程的。死亡标本严禁丢垃圾篓,由别人转送处理也不规范。大家都图方便,一般没人追究,出问题了才追根溯源。关键之处在于,他发现标本死亡后,没有立即解剖,以获得相应数据。 “我猜测,他们前面解剖九次了,数据基本没误差。师兄又着急约会,匆匆忙忙把原来的数据微调后填表。这种事不稀奇,老油条常干。新人胆子小,就挺死板。到处理中心需要经过材料室,即使没在走廊遇到我,以丫的德性也会推开门。 “有时候想,如果那天我不在,小白的逃亡计划会不会成功?能够躲过训练有素的师兄和高科技器材检测,装死成功,简直匪夷所思。然后又躲过手术刀和焚化炉,真的悬乎到了极点,步步惊心。 “师兄就像一只发情的野兔子,跑得飞快。我端着塑料盒走到拐角处时,看到里面毛茸茸粉嘟嘟的小家伙翻身爬起,红色的眼睛静静盯住我。一瞬间,仿佛在和一个小姑娘对视。她很悲伤,很惊恐,很仇恨,很倔强,唯独不乞怜。 “她在赌,我将把她带去哪里…… “机构的安防很严密,监控无死角。她选择的地点非常巧妙,正好我的身体挡住了摄像头。我在拐角站立了足足半分钟后才动,她又聪明地躺倒装死。我回到材料室,用另外一只死亡的鼠崽替代她交了差。 “为保持标本的活力,状态糟糕的小白鼠会被注射死亡。材料室里上千只小白鼠,每天总出现几只不行的,其实并没死。我干两天就麻木了,给它们打针就像小孩推吸水筒玩,没意识到是扼杀生命。 “尽管我非常小心,不让摄像头捕捉到小白‘复活’。但如果核查监控数据,是可以发现材料室多了一只小白鼠的。幸好,没人注意这个不被待见的角落。 “永远忘不了那个场面,无论今生还是前世。当我把小白藏在口袋里走过一间间饲养室时,猴子不叫了,爪蛙不跳了,果蝇不嗡嗡飞了,连兔子都不啃胡萝卜了…… “踏入小白鼠饲养室,才真正震撼。攒动不休的上千只小白鼠集体静止,呆呆望向门口。最前面的甚至像人一样站起,趴在透明树脂制作的箱面上看。其实鼠目寸光,它们全是近视眼,什么也看不见。 “那一刻,我知道了。实验岂止获得成功,还远远超越了当初预计。 “为了宝宝而顽强抗争,创造了生命奇迹的鼠妈妈,终于有一个孩子活成了神迹,想必九泉之下也含笑。 “那一刻,我猜对那些今日不知明日的小白鼠而言,不啻于见到神明降临凡尘。 “自从小白来了,饲养室安静许多。负责卫生和喂养的阿伯挠头不已,百思不得其解,转而夸我手段高明。 “小白虽然把命交到了我手中,却不像宠物一样亲昵。我闲得无聊时,常调取监控看。发现只要我离开,她就显得焦躁不安。当我去检查饲养室,她会跑到箱子前面张望,像一个眼巴巴的小孩子。可当我推开门时,她又若无其事地退回了鼠群中。这倒不是什么未卜先知,因为她们的耳朵极灵,连超声波都听得见。 “其它小白鼠的表现也很奇怪,平时格外安静。特别是与她同箱子的那些,宁愿在外围挤,也要给她留出足球大一块空间。可当有人进去时,它们又活跃起来,用身体遮挡小白。 “取材料是我的工作之一,刚开始不碰小白所在的箱子。可这样不行,它们生长太快,几天后那箱小白鼠明显大一圈。当我的橡胶手套终于探进去时,从未有过的现象出现了。一只只争先恐后,主动往手下凑,明显在牺牲自己,保全小白。可是,它们懂这样做的意义吗? “因为小白的原因,我尽量不给状态差的小白鼠们打死亡针了。它们有的死了,有的恢复了健康,可依旧逃脱不了药剂或者解剖刀。 “小白飞快地长大,当体型与同箱小白鼠差不多时,生长速度就缓慢下来。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也没见她少吃。 “就这样,小白躲过了一劫又一劫,可还是对我很冷淡。 “算一算时间,度蜜月的师姐快回来了,我急得很。 “可是,没办法把她带出这栋大楼。一道道门禁、关卡,各种透视,热源探测,任何可疑物品都带不出去,何况一个活体。 “她只能靠自己,走通风管道或者下水道。 “于是,在师姐回来的前夕,我磨磨蹭蹭等大家下班后,把小白塞进公文包带进洗手间,撬开排气扇,送她上了顶棚。 “一晚没睡踏实,第二天提早上班。不放心地到洗手间打开顶棚,脏兮兮的小白从上面跳下来抓住我胸襟,瑟瑟发抖,好像一个被父母遗忘在黑夜里的委屈孩子。 “没办法,只好又把她带回去。 “坏消息是,师姐回来了。好消息是,我原来岗位被顶替,又没有空缺,继续在材料室打下手。我无所谓,心思完全不在工作上了,绞尽脑汁想把小白带出去。她尽管生长缓慢,还是挡不住越来越醒目,越来越危险。师姐见我把饲养室活计全包下,乐得偷懒。 “有一天我送一箱果蝇,突然间心神不宁,送完后匆匆忙忙往回赶。当推开小白鼠饲养室的门时,眼前一幕宛如晴天霹雳。小白藏身的那个恒温箱,不见了! “查看取料表格,居然连项目名称都找不到。级别登记显示,绝密,顶级!” 青梅竹马的狗 今天心情极黯淡,实在更不了,请大家原谅。 既然承诺过不断更,那么就不请假了,发一篇自己昔日的散文吧。 请慢慢地看…… …… 早些年公司座落山里,接二三番遭贼。 电脑、电视丢了几台,电缆、电机、钢筋等丢得不计其数。 才入秋,沉重的保险柜竟然被抗到后山撬开,幸亏没有存放现金。 给办公楼和仓库安装红外线监控后,我想,还需要养条狗。游击队神出鬼没,偌大厂区只靠几个保安,防不胜防。 谁知道才过一周,两条小狗竟然神奇降临。 厨师夜半三更听到外面有嘤嘤声响,好像婴儿奶声奶气的啼哭。 他披衣起来,打开食堂侧门,发现两条刚断奶的小土狗,蜷缩偎依在台阶下。一公一母,一黄一白。 想不通,周围铁门高墙,山丘连绵,它们是怎么凭空而降的呢? 两条初来乍到的狗崽胆子非常小,一找不到,靠得住是躲在床底或者角落了。 后来厨师报销狗粮,我接过单子哈哈大笑,因为上面赫然写着“警犬饲养费用”。其他人也纷纷摇头,啐道,就这孬样还警犬呢!看紧点,别乱跑被人捉掉吃了。 我说,黄的就叫“旺财”吧。典故出自周星弛电影,小狗“旺财”与蟑螂“小强”是无厘头流行词。在本地方言中,钞票也被称作“米米”。于是厨师给小白狗起了一个很实在的名字——来米。 两条小狗令大家爱心澎湃,开餐有好吃的总先扔给它俩。要是哪天忘记了,来米便叫唤起来,摇头摆尾,吧嗒着嘴,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你抗议。 它灵巧敏捷,得到的照顾就多。有人看不过去,特意把食物抛远给一旁呆望逡巡着的旺财。 但旺财实在太笨,还在东张西望嗅嗅停停呢,只见一道白光掠过,来米叼走了地上的肉骨头。 得到宠爱和食物都要多些,来米长很快,相形之下旺财就瘦弱了。 两狗并排站,明显小母狗来米发育良好,充满活力。小公狗旺财身量小一圈,傻不楞登。 我有时想,叫来米旺财俗了点,还不如叫黄蓉郭靖贴切。 它们的眼睛如婴儿般纯净明亮,毫不保留对你的依恋,简直可以照见一个人的灵魂。 它们吃饭在一起,睡觉在一起,玩耍在一起。好象李白诗中言,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俩小无嫌猜。 来米霸道得很,经常扑倒旺财,咬它的耳朵、尾巴。有一次还装模作样爬到旺财背上去,惹得大伙笑个不停。 但傻小子还是英雄救美了。 一天傍晚我出办公楼,它跑过来咬裤角,踢也踢不走。 我挺奇怪,因为来米喜欢缠人,旺财通常是不太亲近的。常常独自趴在花坛的荫里,连转动脖子都比来米慢一拍。不是高冷,是蠢笨,胆子又小。 它“汪汪”叫两声,转身一溜小跑,跑几步又停下来回头望。 我纳闷地跟到车间,听到门内传出狗叫和抓挠声,原来工人下班后不小心把来米锁在了里面。 叫人翻窗户弄出后,它瑟瑟发抖,站都站不稳,看样子吓坏了。旺财讪讪地围着转,伸舌头去舔它的脸。 两条青梅竹马的狗飞快长大,几个月就半大不小。 在我们的训练下,来米学会后腿直立,旺财只能勉强站几秒,依然一个乖巧一个笨拙。但雄性骨架天生比雌性大,不知不觉旺财的个子超过了来米。 来米发现撞不翻旺财了,就用前爪挠,像猫一样。旺财实在避不过,便回头咬,轻轻地,好象小情人间的打闹。 但有一次,可能真把来米咬痛了。它暴怒地追得旺财一通乱蹿,到开饭时间也不敢出现。 还有一次,招待客人后剩下的油水特别丰厚。来米不见踪影,我以为旺财这下子可以放心大嚼了。 但它只是小口小口地吃,很慢,还时不时停下来望向门外。 果然没过多久,来米就从花丛中跑出,身上挂满草屑,当仁不让冲到食盆前。 旺财乖乖退避到边上,安静地看着它狼吞虎咽,仿佛一个心满意足的男子凝视着娇嗔的爱侣。 青春岁月的活泼天真,很快让来米付出沉重代价。 它调皮好奇,经常溜到大门外的公路旁看过往车辆与行人。 旺财如同一个忠实保镖,不紧不慢跟在后头,或者默默蹲守在不远处。 它们令我想起一些老电视剧,向往外面精彩世界的单纯少女和憨厚少年。但现实是残酷的,这些故事的结局一般都不好。 终于有一天,来米不见了! 起初大家不以为意,以为它疯玩不归家,玩累了自然回来。 旺财无精打采,肉汤泡饭也没咬几口。 第二天第三天,来米还是没有出现,大家便不再抱希望了。显然它一不小心落单,被人捉走。现在临近年关,狗肉走俏,很贵的。 来米失踪后,旺财变得焦灼暴躁,开始在厂区乱跑,到公路边狂吠。甚至突然从草堆蹿出,吓人一大跳。或者无缘无故嚎叫,吓得过路人纷纷戒备地绕道。 大家都看出旺财不对头,有人想趁早宰了吃,被我止住。 奇迹一直没有出现,来米永远消失了。或者,早就成了肥田的土。 只一个月时间,壮实的旺财瘦得只剩下骨架。 它不再叫,也不再乱跑。常常一声不响地趴着,或者搭拉着头低垂着尾巴缓慢晃悠。 如果你见过心碎的人,只怕都如此! 如果你养过狗,就会知道,它们的爱赤裸裸,它们的哀伤无遮拦。 哀莫大于心死。 旺财越来越痴呆,任谁都感受到那份无言的伤痛。兽医检查不出病症,搔搔头还是打了一针。 但有些病根在心里,汤药针灸怎能及? 打针后不久,旺财瞎了,不再吃东西。 好好的眼睛,怎么说瞎就瞎?你永远搞不懂这世间的因果联系。待宰的牛会流泪,难道狗也能哭瞎? 我闻讯找到食堂后面,它正卧在一汪冰冷的污水中,眼眶红肿,瞳孔里有一层白白的阴霾,微昂着头颅。不理会穿梭的人流,不理会机器的轰鸣,不理会飘荡的饭菜香,也不理会冬日的阳光。 它在想什么呢?没有人能知道。 那一刻,我仿佛面对的不是一条狗,而是一尊石化的老僧。红尘万丈,锦绣繁华,真的只是过眼烟云。 过几天气温陡降,旺财在夜里悄悄走了,第二天被埋在一棵茶树下,生前与来米经常玩耍的地方。 日子静静流淌。 它们来无征兆,去无痕迹,跟没有存在过一样。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狗生死相许! 这话我没敢说出口,怕听到的人会笑,问,狗也有爱情吗? 其实所有的生命,都行走在生与死之间。因为爱,这旅程才如此不同。在上帝眼中,狗的爱情也许更热烈、真挚、纯洁! 寒风凛冽,铅灰的天空飘起大雪,如飞花乱絮。 我隐约听到犬吠,打开门却什么都没有。 它们秋来冬去,一生都没有见过雪。若还在,应该早欢快嬉戏于这银白世界了。 第三十九章 她在哪里 “我像发疯了一样,到处寻找小白。 “机构对外严密,内部管理却不是铁板一块。毕竟许多项目需要交叉进行,蛮多人身兼几职。有些研究互补,更少不了沟通交流。我虽然是个小萝卜头,但勤快,不讨嫌,熟人多,没两天真还打探出来了。 “材料室那一箱小白鼠,被挑选参与虫洞实验。 “查以前记录,发现这个绝密项目很早就开始取用小白鼠。不多,极有规律,三个月一箱。而这一次大大提前了,距离上次取料仅仅一个半月。 “我知道,正式实验即将开始。小白鼠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是六十天左右。再过两三周,这箱小白鼠的各项体征将达到巅峰状态。 “我知道,完蛋了! “用高能量打穿时空壁垒,可不是用冲击钻打穿墙壁那么简单,在极小概率上甚至引发物质世界湮灭。何况那些理论没有经过实践检验,第一次就想成功,不亚于随手往海里丢一根针,恰巧扎中了海底一粒指定的沙。 “这一次,无论小伙伴们再怎么舍身护卫小白,也没有用。淘汰的最终结果,必然是小白承担穿越重任。因为,没有谁比她更聪明,更健康了。如果小白还想学上次装死,那么,就会真的死掉。 “她在劫难逃! “就算我舍得一身剐,也救它不出。继续这么疯疯癫癫地打探,马上会被特种机构请过去喝茶,关进小黑屋。 “两周之内,我整整瘦下去十斤,连实验何时何地进行都判断不出,只知道肯定不在机构大楼。如此高能量,至少需要一个小型核电站独立提供。况且第一次实验属于尝试性质,做好了失败准备,消息封锁异常严密。只有一不小心成功了,才会大肆宣扬。 “师姐和老伯见我的状态越来越不正常,眼神怪异中带着害怕,劝我赶紧休两天假,去医院看看。我没有看病,在出租小屋里整整呆了一天,不吃东西也不饿。 “从来没有这样过,为了一场八竿子打不着的实验祈祷,千万要成功! “第二天上午,几个黑衣人来到出租屋,把我带进了郊外一个戒备森严的基地。原来,实验将在今天午后进行,可两只备用小白鼠突然发了狂。首选的那只虽然没有发狂,却表现出了强烈攻击性,不让人靠近。 “它们尽管属于廉价道具,这时候却无与伦比重要。检测做过了,训练进行了,体内植入各种微型精密仪器了……临场更换,是不可能的。把实验推后?本次筹备将付诸东流,损失巨大。 “最后,还是负责生物甄选的导师有经验,说必须找到原饲养者。紧急电话打到材料室,师姐推荐了我。 “两周不见,小白更漂亮了。我拒绝使用无菌手套,双手捧着。她非常温顺,亲昵地嗅手掌。密封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身前是导引槽入口。要做的很简单,听指令放她进去。 “然后,她将穿过一段管道,穿过厚厚的墙壁,进入不知道安装在何处的时空之门。这一去,再无回头路。即使中途不愿意走了,也会有设计将她推向前。 “当最后一刻来临,无数双眼睛通过监控注视,我哆哆嗦嗦把她往槽里放。当时脑子里面乱哄哄,细碎杂乱的念头漫天飞舞。我咬紧牙关让自己保持冷静,面孔一定很狰狞。外面的人通过广播喊话,别紧张。 “我无法不紧张……因为,这是她唯一的逃生机会,进入另一度时空,永远别回来。 “这时,意外不期而至……一扇虚幻的门凭空浮现三米外,大爆炸发生……强烈到可以融化灵魂的白光,无处不在。 “等我再次醒来,发现置身于一个陌生世界,身受重伤。 “那么,小白呢? “她在哪里? “我曾经以为若菲是小白,常常可笑地盯住她眼睛看,希望放出红光。后来,感觉应该不是。小白在世界上只呆了两个月时间,记忆简短。没道理我保留了全部记忆,小白什么都遗忘。若菲和我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辰出生,只是一个巧合罢了。神息降临王宫,她母亲受到惊吓,早产了。所以,她先天不足,体质特差。 “最近,老做一个奇怪的梦。 “那种感觉,无法形容。仿佛微若芥子,又瀚若星河。 “在幽微幽暗的时空缝隙,一团能量晃晃悠悠飘过,宛如黑暗幽深的海底,一团急促穿行的发光水母。 “至微空间里,各度维数仿佛蜷曲的花骨朵,密密层层,重重迭迭,无穷无尽…… “在花苞与花苞之间,充斥着胶水一般的黏稠微粒汤,不是夸克、不是光子、不是介子、不是中微子,不是轴子……而是更细更细更细的一种什么。 “狂暴混乱强相互作用力、弱相互作用力,被扭曲、切割,不成片段,却完美将那些至微存在与空间维数胶合,坚不可破。 “那团能量光芒万丈,灿烂绚丽不可逼视。好像漫天卷地浩瀚无匹的星云,正艰难地撑开空间,挤开一切阻碍,遁往时空深处。 “能量中心,是一个沉睡的虚幻男子。能量外围,则是一个瞬息变幻千万次的小姑娘,用灵巧双手不停地摘取着什么,做成防护罩,以抵御碾碎一切的空间压迫。 “能量团的光芒越来越微弱,小姑娘的身影越来越淡薄…… “前方出现了壁垒,如无边无际万载不化的寒冰。 “这里是绝对零度,所有微粒停止颤动,没有一丝热量散发。这里的空间极度扭曲,时间停止流逝。 “这里,是不可逾越的障碍——空间隔层。 “那团能量扑过去,好像一叶在惊涛骇浪中一往无前冲锋的小舟…… “小姑娘将少部分能量挤压进男子体内,他显得更加凝实了。大部分能量则被她凝成了一个光球,抱在胸前,射向空间隔层。 “轰……黑暗被炸开。 “小姑娘只来得及回头望了一眼,随即烟消云散。 “光明乍现。 “…… “这个梦,我分析过很多遍,知道是不可能的。想象力超越不了经验,三维空间的生物,不可能记得空间缝隙里的情形。 “梦里的小姑娘,无论我怎么回想,都想不起相貌,只记得穿白衣裳。 “我知道,她就是小白。 “如果梦境是对真实的模拟,那么她天生具备了操控时空的能力。以前被困在一具脆弱的躯壳里,无法施展。一旦进入魂灵状态,便如鱼入水,天生会游。 “如果她没有神魂俱灭,也降临这里,又经过了一十六年时间的修炼……哈哈哈,说什么证天道,白日飞升,她就是这方天地的神明! “我当然知道,这些都是自己一厢情愿幻想出来的。 “虫洞实验并没有失败,只是以一种意想不到的的方式呈现了。 “但是,大爆炸发生,那个两千万人口的国际大都市绝对被夷为平地。甚至可能引发物质湮灭,时空坍塌,整个星系化为虚空,黑洞。 “我的家乡,已经不存在了…… “我是唯一的生存者…… “是小白救了我,我却亲手将她送上了断头台…… “呜……我他妈的真没用,就是个混球…… “…… “科学研究中,有一个奥卡姆剃刀定律。如无必要,勿增实体。由此可以推导,任何不能施加影响,又不能证明存在的事物,即使存在,也不存在。 “用这个来分析小白的故事,会发现一切都没有实证。 “动物装死很平常,体温下降,短暂休克。师兄心急火燎赴约,哪里会仔细检查。它复活,不过是被盒子颠醒了。小白鼠们最初表现异常,不过是因为我匆匆推开门进去了。后来表现异常,不过是因为它发生了变异,确实强大。虫洞实验前的集体暴躁,不过是被环境与氛围刺激了…… “一切的一切,都可以用科学完美解释。 “小白根本不存在,只有一只被我养大了的小白鼠存在。 “哈哈哈,我他妈的就是一个妄想狂,神经病! “但是,我他妈的,不信! “…… “这一生,老子绝不让小白的故事重演。哪怕遍入诸天,屠尽,踏尸山血海……” 第四十章 为我一挥手 见到楚都管又哭又笑,状似癫狂,最后声嘶力竭地呐喊,开光中境修士闷哼一声,杀! 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匣子,往空中一抛。 跪在地上的众修士早就蓄势待发,只等他施令了。 一名身材高大的修士率先站起,“嗷嗷”怒吼,拔出宽阔的长剑跳到空中,一剑劈下。 楚凡霍地站起,眼前却闪现漫天白光。 依稀又重回了大爆炸前夕,自己下意识用手掌护住小白,构成身体的所有粒子似乎于一瞬间碎裂,魂灵正在融化,意识正在消散……偏偏没有痛疼感,没有闪念想法,只剩下深深的悲凉与绝望…… 天目自动开启,破! 剑修往往是修士中最强大的,一剑飞出迅如闪电。 但,剑修的攻击却不是最快的。 意念最快! 一念之间可攻击,一念之间也可能被反噬。 五名修士中,依旧跪着的念师眼前一黑,哇地口喷鲜血,扑倒在地。 他先前偷袭楚凡吃了暗亏,这次全力以赴,念力倾泻而出直取脑海制造出幻觉。让对方以为见到了昔日最恐怖景象,精神孱弱者将被活活困死。 虽然楚妖兽的精神力量强悍得不可思议,料定这次攻击也将无功而返。但只要他一愣神,其他人的杀招必然接踵而至,斩妖伏魔。 楚凡一眨眼,幻象破灭,眼前的景物重新恢复正常。 可仔细一瞧,又不正常! 时间仿佛滞涩了,一切动作全缓慢得出奇。 五名跪着的仙师中,瘦巴巴念师嘴里正可笑地喷出鲜血,身躯一点一点向前倾倒…… 一条大汉双脚腾空往斜上方蹿,双手高举过头紧紧握住一把宝剑,剑身越来越明亮…… 两名仙师站起了一大半,都呈现出侧身抛东西的样子…… 一串佛珠在半空中飞行下降,呈椭圆形状,像蛇一样扭动。黝黑珠子中迸发出白色湍流,慢慢旋转着逼近,距离王座才两尺…… 五颗黄豆滚落到坛子台阶下,仿佛发豆芽一般变成五个小人,正一寸一寸地蹿高…… 居中的开光中境仙师由跪姿改成了盘膝而坐,右手食中二指并拢捏成剑指模样,正要向前挥去。一个小匣子悬停在他胸前,盒盖开启了一半,金光乍现…… 整个世界安静得出奇,没有一丝声响。 一只蟋蟀被惊飞。 论理,蟋蟀的前翅已经硬化,跳得高,却飞不远,更不可能像蜂鸟一样滞留空中。 然而,殿里这只蟋蟀悬挂在坛子上方的空中一动不动,连翅膀也不扑扇一下。 摆放桌案的茶杯翻倒,最后一滴水珠掉到了地砖表面的一摊茶水上,竟然弹跳而起,一次比一次低,一次比一次小,渐渐消失无踪。 弹指刹那,仿佛被悠悠拉长成了一刻…… 楚凡动了。 但瞧在众仙师眼中,却没有如此怪异,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那串佛珠“呜呜”旋转着,快逾风轮,成为了一团混沌虚影,罩向楚妖兽头顶。珠子里迸发出丝丝缕缕的锋利罡气,足可以绞碎刀剑,何况血肉之躯。 半息之内,佛珠落下,此獠头颅难保! 就算他躲开,但情绪癫狂,又吃念师释放冷箭后身形一滞,行动迟缓了一拍失去先机。这串佛珠乃是一件通灵法器,将如跗骨之蛆一般追击,不死不休。 与此同时,撒豆成兵的黄巾力士即将长成,空中剑修又扑至,为之奈何? 即使此獠仗着身躯强横硬抗佛珠,闪避剑斩,绕开力士,还有一道凌厉的飞剑正等着他,瞬息可以洞穿胸膛。 直娘贼,任你奸似鬼,喝了老娘洗脚水! 谁叫你这厮托大,谁叫你这厮不肯网开一面,谁叫你这厮玩猫捉老鼠…… 自寻死路,须怪不得五人联手偷袭。 王座前,白袍一闪。 不躲不抗,一条手臂径直伸出,朝佛珠旋转造成的风轮虚影就是一抓,再往下一拽。 珠串飞旋,被极速拽下后像蟒蛇一般缠绕上小臂,爆发出一串绵密至极的“咯咯”声,仿佛万千只老鼠在一瞬间同时磨牙,令人心寒胆颤。 众修士还未反应过来,楚凡曲臂较劲,抬起如同套上厚重铁箍的胳膊,一声断喝:“碎!” 佛珠纷纷碎裂,疾射而出,快逾箭矢。 两名刚刚站起的仙师急忙又跪下,弓腰降低身形。 嗖…… 千百粒碎裂的佛珠无差别辐射,打得殿内梁柱上立马出现一圈圈蜂窝。 僧人模样的仙师闷哼一声,面孔骤然苍白,以手抚胸。 白袍男子的左袖被珠串缠绕得稀烂不堪,露出小臂,却没有绞出一星伤痕。胸襟被碎粒打出了一排排小眼,露出了肌肤,也无半点血迹。 他面无表情,扫了一眼台阶下长成六岁童子高的五个小人,感觉有趣,嘴角闪过一丝莫名其妙的笑意。 随即又仰头望向空中,探手拔出右腰小剑。 剑修之中,素以飞剑的威力最巨大,来无影去无踪,百丈之内杀敌是寻常事。 但也有不走寻常路,专修三尺剑的。 虽然比不了飞剑快捷,能飞能及远,但数尺之内,无坚不摧。 此际,高大修士已经扑至坛子上方,威势凛凛有若天神。风雷隐隐,杀气纵横。宽阔剑身吞吐着寸许白芒,锋芒无匹,如同实质。 坛子上空的蟋蟀振翅逃窜,仅仅触及到了白芒边沿,立刻化为齑粉。 强悍凌厉的杀气笼罩而下。 这一剑斩落,势必要连坛带人劈成两半。 白袍男子却若无其事,右手轻柔地一挥。仿佛春风熏得佳人醉,蛾儿雪柳来相招。 白光一道从剑端射出,仅仅有妇人的金钗粗细,长不盈丈。 异变突生。 为我一挥手,四方风云动,如听万壑松。 一股至刚至烈的气息骤然降临,数尺内有若烘炉,剑修的凌厉杀气顷刻崩溃…… 嗡…… 气流激荡。 小小银剑射出的光束晃动了一下,一片白亮刺目,仿佛凭空打开了半面雪白折扇。 众人目瞪口呆,莫名其妙,只听到一声凄厉惨叫。 半空中,一把好端端的宝剑变成前后两截,一个活生生的修士变成了上下两段。 洒下漫天血雨…… 第四十一章 碎剑 叮当…… 断剑落地,蹦了几蹦。 扑通…… 修士像一摊烂泥般坠落在台阶上,腔子里的内脏一团团涌出。血腥气息冲天,迅速弥漫整个大殿。 白光消失,书生跳到边上避开血雨,插剑入鞘,摊开双手哈哈狂笑。 “……什么狗屁仙师,什么狗屁剑罡,挡不住老子晶光一闪。老子说过,你们搞什么名堂都是可笑的慢动作,偏偏不信邪……” 从开光中境修士一声闷哼,众修士前仆后继发起攻击,仅仅过去不到三息时间。 实在太快了,诸人连情形都没有瞅明白。楚妖兽就破幻象,碎佛珠,斩剑修,竟无物可挡! 趴倒的念师又直起身,同另外两个重新跪低的仙师一起半张着嘴,眼珠子鼓凸,脸孔瞬间惨白如纸。 只有开光中境的修士面色不变,剑指向前一刺,喝道,敕! 匣中一道金光飞出。 他倒不是故意落在最后,一则飞剑要发出最强威力,需蓄势至巅峰,先前又不敢动作太大祭出剑匣;二则根本没料到,四个开光下境的仙师联手,居然没撑过三息。 但眼下的时机,也相当不错。 趁楚妖兽激战之后还没来得及调息,又心神激荡地狂笑,得意洋洋疏于防范,正可诛之。 任你再快,毕竟脱离不了笨重的肉身躯壳,难道快得过飞剑? 金光一闪而至楚妖兽胸膛,啸鸣方生。 白影侧闪。 然而,飞剑之利害可是一击不中就远遁的?只要气机锁定,定要追杀到你上天下地均无门。 柳若菲布置法阵困住众仙师,却没有顾及另一面,把楚凡也困住了。 狭小空荡的封闭大殿,最利于仙师操控飞剑。 以楚凡的速度,只要跑远了,飞剑与开光中境修士的联系将越来越弱,三十丈内没追上就不敢再追,怕反被他收了。 关门打狗,好是好。可若被狗反咬,将无处可逃。 金光一击刺空,冲向坛里,快触及墙壁时陡然一个急拐,其势竟未稍微迟缓。 白影倒飞离坛,疾退。 金光却越追越近,堪堪快逼近胸膛了。白影再次发力,堪堪拉开一尺距离。 咔咔咔…… 沿墙壁一线的地砖全碎,似乎遭到一柄无形巨杵砸下。 殿内狂风骤起,厉啸刺得人耳膜生痛。 白影如同鬼魅,一息之内竟然绕殿转了两圈。 金光却不曾落后,死死咬住。 开光中境修士身躯颤抖,头顶雾气蒸腾,嘴唇急促翕动默念,黄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面颊滚滚而落。 念师恢复了一丝精力,光瞪眼干着急。以楚妖兽的速度,他根本无法锁定并攻击。 另一名仙师急催法力。 坛下赫然出现了五尊力士,头扎黄巾,面如红玉,须似皂绒,近一丈高身材,绣袄外铺着闪亮钢甲……不是真仙,胜似真仙。 他们的动作虽然有点笨拙,却毫不含糊地挡在线路上,举起砂钵般大拳头。 佛珠被毁的僧人匆忙把手探入袈裟内摸索器物,动作陡然间僵住了,眼珠子瞪得溜圆。 只见白影凌厉一撞,两名黄巾力士顷刻崩溃,阵阵青气腾起,两颗黄豆化为齑粉。 这还没完。 白影眨眼之间又绕殿一圈。 余下三名黄巾力士毋庸置疑,哪儿来哪里去,统统变成了三小堆黄豆粉。 楚凡一边疾退,一边狂笑: “哈哈哈,狗屁的黄巾力士,给爷爷磨豆腐还差不多……倒要看看是你丫的飞剑快,还是爷爷的双腿快!” 声音听起来格外诡异,飘忽不定。 白影冲向众仙师方向时尖利无比,远离时又分外低沉。加上四壁混响,回音阵阵,搅合在一起,仿佛千百个和尚乱七八糟念经,令人头皮发炸。 狂风愈大,啸鸣愈厉。 众仙师眼歪嘴斜,脑瓜如同拨浪鼓一般转动。 只见白影同金光的距离再拉开一尺,继而一丈,继而三丈…… 五圈之后,被飞剑迫胸,倒退着逃窜的楚妖兽竟然反追上了金光,一掌抓下,又绕了半圈骤停于四人身前。 飞剑如同一条离开水的鱼,拼命垂死挣扎。 咯嘣嘣…… 铁掌无情捏紧,金粉源源不断漏出。 开光中境仙师剧烈咳嗽,喷出满口血,神情萎顿,面容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由盘坐改成了跪立,郑重下拜磕头,却并不挺身。 这是修行者最庄严虔诚的礼节,五体投地叩拜大礼! 仙师们跳到嗓子眼的心还没落回腔子,见状如法炮制。有人心里啐道,他娘的,又被抢了先。 僧人把差点忘记的手从袈裟里抽出,另外两个如梦初醒,争先恐后匍匐于地。 所有人都不发一言。 他们不蠢,知道继续反抗毫无意义,说什么也没用,要杀要剐就在对方一念之间。 楚神棍搓了搓手掌,拍落金粉,乐了。 “呵呵,谁讲修道之人清苦?真他妈的阔气,有钱,用金子做飞剑。” 开光中境的修士依旧趴地上不敢抬头,忍不住分辩道: “大人,不是阔气,有钱。是小道太穷酸,没钱……名门大派的嫡传弟子,哪一个不是用千锤百炼的精钢,配合独门手法,掺杂珍稀的秘银、秘铜炼制成?甚至有的还采用了天外陨星之精。一念牵引,快过电闪,无坚不摧……” 见楚都管听得津津有味,剩下三名修士纷纷补充。 “大人,黄金容易与法力亲近。但质地太软,不是做法器的好材料,往往只作辅助补充……” “大人,百炼精钢也不是寻常钢铁,尤其那秘银一克可抵十克黄金。像陨星之精,可遇而不可求,我等见都没有见过……” “大人,炼制手法无比重要,可以化腐朽为神奇。但若拿不出足够的晶石或者天材地宝,根本求不动高阶器师量身定做本命法宝,只能用低劣材料自家打造……” “大人,常言饥寒起盗心。我等实在太穷困,太可怜了……” …… 楚凡似笑非笑,继续问道: “你们直起身说话吧,趴着累,老子也看不惯好好的人突然变成了狗……以你们的见识,觉得楚某可战融神否?” 下方顿时马屁声一片。 “区区融神修士,实乃苍蝇跳蚤也,挡不住大人一指按下……” “融神算什么,就算国师在眼前,大人一个喷嚏也可以吹走……” “哎呀,你们懂个屁!楚大人盖世无双,力压万古。可遍入诸天,屠尽,踏尸山血海……即使仙君降临,也会被一巴掌抽飞……” …… “麻辣隔壁的,你们想吹死老子吗?” 楚神棍眼睛一瞪,喝道:“再不讲人话,老子就打断他的腿!” 场面立马安静了,众修士惊恐地闭紧嘴巴。 少顷,还是开光中境修士开口,道: “国师以下,贴身近战,只要不碰到金刚,大人天下无敌。开光境修士,除非祭出超越本身境界的法术、法器,否则难挡大人一击。至于融神境修士施展法术法器来战大人,我等见识浅陋,实在难以猜测。” 楚凡闻言,哈哈笑道: “不错,这话实在。瞧,你们当时听了柳若菲的劝告退出天然居,好好说话,岂止丢不了性命,还将获得奖赏。至少,中品晶石一块少不了。现在嘛,哼……” 他话音未落,四人感觉不妙,纷纷磕头如捣蒜,求饶不绝。 楚凡厌恶地看着,摇了摇头,道: “迟了……世上没有后悔药,人生没有回头路。如果只是我一个人,真可能心一软就饶了你们的狗命。但是不行呀,楚某肩膀上还抗着五十万云梦人的性命。虽然他们只是卑贱的凡人,比不了高贵的仙师。在我看来,却没有差别。 “况且,你们跋山涉水来到云梦,在城内放肆劫掠大户。即使十里坡血案发生后,也甘冒巨险不肯走,顶住了云梦王宫的威逼利诱。可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一步步坚定地走到现在,中间只要稍微踏偏一脚就进不了天然居,不就是为了追求眼下这个结果吗?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第四十二章 金身九转 月上柳梢头。 天然居大殿的门终于吱呀呀响,被慢慢拉开了一线缝。 这个阵由楚凡参与设计,只有他才能从里面开启。 等候在坪地里的童金踏上前两步,拦住了面露喜色的柳若菲,摇了摇头。随即踏上台阶到门侧躬身侍立,手中却捏紧了一团不明器物。 柳若菲也不坚持,俏生生立在台阶下,眼神巴巴的,踮起了脚尖。 春兰秋菊则拖后半步,反手握住肩头的剑柄。 仓啷…… 宝剑出鞘半尺。 在她们身后,整齐排列警惕外围的两行剑婢迅速侧转身子散开成一道弧线。均微微俯低,弓步踏上前,探手到脑后握住剑柄,抽出小半截。 木门露出半人多宽,懒洋洋的声音先传出。 “我说,你们不要这么紧张好不好?如果不是这八个修士还有点利用价值,本公子早就三下五除二把他们干掉了。” 凡哥…… 柳若菲跳起来,口中呼喊,整整九级台阶只用了三步就跨上去,哪里还有半分公主仪态。 童金松了一口气,把手中器物又塞回袖中,往旁边避让。 春兰秋菊和剑婢们也松了一口气,还剑入鞘,恭谨地微微低头。 “退后,快退后……” 见柳丫头几步就蹦上台阶,楚凡急了,迅速侧身闪出,反手“砰”一声把门重重拉关。 柳若菲在台阶边沿停下,大惑不解。 但随着大门打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与各种真气混杂着直冲鼻腔,熏得她晃了晃,赶快伸手捂住。 楚凡的样子挺狼狈,半截左袖没了,胸襟也奇怪地出现一排整齐小眼儿,精神却挺好,冲柳若菲挤了挤眼,笑道: “哈,这个大殿嘛,煞气太重。公主殿下万金之身,还不能进去。” 然后不管柳若菲撅起嘴,又侧过身子,说道: “童师,烦劳仔细搜查那些仙师的身上……另外,等下子也不要让内卫和暗卫的小姐妹们清场了。等我们走后,调集绝对忠心的王宫侍卫来。我记得有几个少年胆子挺小的,就让他们进殿,连夜把里面清洗干净。” 老仙师当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恭恭敬敬地低头拱手,口中应诺。 天然居之战收获颇丰。 除了晶石法器天材地宝收集了一小堆外,还催眠了念师套出功法,从灵动中境修士身上搜出了一本修行书。 可事后,楚神棍却差点扇自己一个大嘴巴。懊悔当时太骚包,居然激发灵晶去斩一名灵动下境的修士。 这不相当于激发光剑去砍蚊子吗?不可弥补的能量损失令他肉疼不已。 灵晶不可能无穷无尽,这个问题令他很是烦恼。 还是得炼气,增长修为。 尽量少用灵晶。 楚神棍就像突然拥有了宝库的穷小子,刚开始的时候大手大脚花。后来发现纯出无进不是个事,说不定哪天又变回穷光蛋,必须赚钱贴补家用。 前生他读遍道藏与佛典,浏览过大量修真书籍。 当末法时代来临,天地元气丧失后,修真便成了屠龙技,没啥价值。 以前被神秘珍藏的功法烂大街,偏偏还没人搭理。除了他这个经常整理文档,不得不去翻阅,后来又产生了浓厚兴趣的的小助理。 楚凡发现一个规律,书籍的年代越靠后,法术越弱,炼气方法却越来越繁多,越来越精细。 道理很简单。 正如没有漫山遍野的木头练手,出不了大匠师。当木头越来越少,原来的廉价物变得珍稀无比。大家费尽心思,在方寸之地镂刻出一朵花。 又如植物灌溉,最大限度利用了水的,不是水乡泽国,反而是沙漠区域。当然,那里也出不了拦河大坝,没这条件。 但法门万千,所有的炼气最终还是要储气,离不了气海——下丹田。 他丹田破碎,为之奈何? 搜索枯肠,绞尽脑汁…… 琢磨了几本从最近两战中搜刮来的战利品,结合前生的书籍浏览与科学研究成果,还真让他寻找到了一条途径,命名为金身九转。 修行中,有无漏金身的说法。 佛家的“漏”指漏泄,即贪嗔痴等烦恼,无漏即离烦恼去垢染,无漏身即清净身。 道门的“漏”也指漏泄,说的却是本元之气丧失,真气外泄。无漏身,指一点真气都不外泄的身体。即仙人之躯,所谓的无漏仙人。 佛家与道门对无漏的定义不一样,却有相通之处。 典籍中讲到,天人在死亡前会出现五衰症状。衣服垢秽,头上华萎,腋下流汗,身体臭秽,不乐本座。 天人的身体微妙,轻灵洁净,本来是无汗的,有汗就说明体内产生了污垢。而腋下流汗,说明无漏身破了,真元与精华伴随糟粕外泄。 金身九转分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凝龙魂,以修炼神识为主,达到内视外省。 其实凝啥东西并不重要,但楚神棍想来想去,觉得龙最威武强大。凤凰也可以,却太女性化了,不符合他的审美观。 第二阶段铸金身,以修炼身体为主,达到无漏金身。 第三阶段游沧海,以修炼真元为主,达到天地共鸣,九转飞升。 三个阶段并不截然分开,只是在每一转的主次不同。修炼神识的时候也修炼身体和真元,反之亦然。 金身九转的大概原理是先修炼神识,达到内视外省,念之所在即目之所见,好像体内凝聚出一条真龙魂魄。 人吃五谷杂粮,呼吸天地浊气,体内必然产生污垢。七窍、毛孔等等一方面排去污垢,一方面也把体内元气外泄了。 达到内视之后,存想思念,见五脏如悬磬,经络如蛛网密布,神识便能精妙控制身体里面的状况,可以排污,却不泄元气。 随着身子日见轻灵,污秽将产生得越来越少。天人之躯,仙人之躯,就是无垢的。 身体如同一个大水库,破了洞水自然流出。当神识修炼到位,发现哪里破损就堵哪里。 铸成不漏金身后,如同筑起一条坚固密实的大坝,真气再也不外泄,越聚越多,最后汇成沧海。 沧海若成,天地共鸣,九转飞升。 金身九转,同佛家证阿罗汉身,道门修炼元神或内丹,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比方说在第五转,铸造金身的第二个阶段,真气突破经脉、丹田,充溢全身。 经脉只是小沟渠,丹田只是小池塘。能装多少水,岂能汇聚沧海?所以必须突破。 仅仅这一条,正常人便做不到。经脉丹田若废,人也变废材,苟延残喘。 然而,楚凡反正丹田已废,无所谓。 加上神识极其强大,前三转“凝龙魂”,对他来说并不艰难。 当然,他本来就是在为自己量身定做一套功法,当然要利用一切优势,蠢得做猪叫才会设置障碍。 第五转最难的部分,真气突破经脉,散逸全身,对他来说根本就不存在。身为小阿凡时,就是这么干的。 “铸金身”的第六转是改造身体,无须操心,灵晶早就代劳了。 那么,这套综合了佛、道法门,横跨科学与修真,专为某人设计的怪异功法,威力有多大? 楚神棍判断,九转若成,便立于人间巅峰,完全可以同羽化期大修士一战。 再加上灵晶,有希望将他们……哼,秒杀! 第四十三章 天下杀阵 楚凡还是住在摘星楼,那里的灵气有利于修炼。 灵晶已经三次改造了他的身体,达到变态地步。所以,即使在如此灵气浓郁的环境,素质提升也不明显。 百尺竿头,再难寸进。 没有凝龙魂,便铸不了金身。 修炼出的一丝丝真气还是要散逸…… 他不在乎,心思并没有放在修炼上。 更多时候,还是与柳若菲商量国事,向童金请教修行。 摘星楼前的相思子,刚栽下去时尚不及腰。 秋末的寒意被阻挡在法阵外,它又终日被灵气熏陶,不到十天就达到了齐胸高。叶片翠绿,枝桠繁茂。仿佛满头秀发,即将抽条的少女,渐渐呈现出亭亭玉立之态。 楚神棍到楼前坪地散步时,常常围着这颗树转。当然,坪地空空荡荡的,不围着它转就没东西可转。 他有些好奇。 被灵气滋养的相思树最后能长成啥样子,结出的豆子是不是该被称呼为灵豆,对身体调养是不是大有裨益。 春天开花,夏天结子。 到时候摘下漂亮的红豆做成珠串,给楚灵、李素、燕婉、石嫂一人一串。对了,小草被接到山阴县城里,也送给她一串吧。 不行,别人一串,楚灵至少得准备两串,要不然肯定撅起嘴巴不理人。 离开阳武快一个月了,想起小丫头,楚凡归心似箭。 其实没啥好担心的。 云梦派出了两名铜胎境第一重、八名泥胚境巅峰的死士,潜入阳武保护她们。这股力量,足可以将小小的县城掀翻了。 十里坡之战后,王宫禁卫马彪亲赴阳武探听消息,秘密向石猛转达口信,请他们勿念,楚白役不日即归。 马彪被抚顶提升后,稳稳站立于铜胎境第二重巅峰,在云梦武将中坐第四把交椅。 云梦国家小,只有一个铜胎境第三重高手,镇守门户金龟渡的老将军百里奚。 剩下四个铜胎境第二重巅峰,水军主将苗波,城卫军统领刘兴儿,王宫禁卫统领马彪,游击军主将寒风。 这里面,前四人都年过四旬。寒风虽然排在末尾,却小了十几岁,锋芒毕露如利剑出鞘,曾得到过厉侯赞赏。 楚凡住在摘星楼顶,每次下去都轻手轻脚。 凭啥? 恨他恨得牙齿痒痒的魏长卿就躺在地底下的暖玉床上挺尸呢! 柳丫头欺负她小舅舅不能动弹,隔音法阵开启了就不关闭,美其名曰防止走漏消息。 楚凡遇到修行上的困惑,常常由柳丫头改头换面去套问她小舅舅,再回来转述。 以魏长卿那么聪明的人物,会感觉不出蹊跷?楚凡打死也不相信。 不过他动弹不了,干瞪眼。 在天然居的时候,被文先生讨要祖传法器提醒,楚神棍灵机一动,第二天进入了钦天监的器物收藏仓库寻找惰性材料。 他本来有十颗惰性珠的,一颗试验于开光中境修士的身上。 果然不出所料,惰性珠杠杠滴,打穿修士的身躯仿佛厉箭穿黄油。即使十几个修士排成一长列,在毫无防范之下也可以将他们打成羊肉串。 不过,珠子还是太小了。除非刺破重要脏器,对修士的战斗力基本没什么影响。 在反复试验中,珠子因为表面沾染了血液,渐渐能够被法力感应。尤其本体血液和本身法力极其亲和,一念之间便可改变珠子轨迹。 最后,楚凡往变成了一颗血球的惰性珠内注入了一星灵晶。 呵呵,第一次没啥经验,一不小心量大了。 那场面,不可描述。 作为实验标本的开光中境修士化身万千,四面八方都是…… 楚神棍差点吐了。 最后那名念师目睹此景,当场翻白眼晕倒,害得他还要弄醒对方后再进行催眠。 钦天监一行的收获很丰盛。 几百年积存下来,里面的“破烂”真的堆积如山。 可经过他汗水摔八瓣的一番提炼后,也只“淘”出了三十颗珠子。 一是彻底失去了法力感应的法器年代久远,杂质也渗透得多,提炼起来特麻烦,损耗大。 二是里面绝大部分玩意属于旧物,跟法器没有半个铜板关系。 而且,并非所有的废旧法器都可以炼制惰性珠。材料必须致密坚硬,以石质和金属材质为佳。羽毛、绢帛什么的绝对不行,木头基本不行,除非达到了硅化石或者阴沉木的硬度。 加上原来的九颗,他现在整整拥有三十九颗惰性珠了。 握在掌心才小小一团,弄个小锦囊一装,往怀里一揣,不显山不露水。 最近两战,几乎将趁火打劫的仙师一网打尽,缴获了不少法器。柳若菲精挑细选了几件送来,楚神棍坚决不要。 不是矫情,是看不上眼。 有惰性珠,他足可以纵横江湖了。 深挖洞,广积粮,是云梦当下的国策。 由柳若菲、童金陪伴,楚凡视察了一遍城防。为防止被看破,还特意伪装成一名钦天监小吏。 其实,以他目前对肌肉的塑形能力,瞬间就可以变身成另外一副那样。 柳若菲曾经恶作剧地要他妆扮成宫娥,楚神棍坚决不干,不高兴地哼哼道,老子又不是人妖! 视察城防时,他感觉当初对柳若菲说的话有问题。 最强大的城池的确不是固若金汤,而是不设防,别人根本不敢攻打。 可厉国开春后杀到到鼻子底下,还不设防,那不是脑子进了水,开门揖盗吗? 当初困扰柳丫头布置天下第一杀阵的主要障碍,是晶石储备不够。但楚凡反复思考之后,提出了一个大胆而绝妙的主意。 将摘星楼底的灵脉导出…… 在凡俗世界,除了非常重要的王宫、王城,大型建筑物一般都不会设置阵法。如果有,也只是临时应急,绝非普通人家。 开玩笑,晶石是修士修行的重要器材,岂容如此浪费! 将整整一条灵脉的灵气导出,运转偌大一个城池的阵法。这脑子得开一个多大洞呀,简直只有天打雷劈的败家子才能想出。 灵脉一般埋藏于深山,不可能引导进城池。 但任谁也料不到,云梦王城地下竟有一道小灵脉。 楚神棍觉得计划可行。 云梦城长达十里,宽达十里,周长三十六里。如果要在这么长范围内,日夜不停地运转无缝隙的强大法阵,别说有一道小灵脉,十道大灵脉也吃不消。 但楚凡另辟蹊径。 天下杀阵呼之欲出。 第四十四章 神杀 这时代的守城理论,停留在用法阵做成一个乌龟壳,把整个城池罩住。 柳若菲想把龟缩防御的阵势改造成杀阵,往前跨了一大步。但还是需要对方踏入阵中,不能主动进攻。 其实乌龟壳理论非常质朴,倒也没错。 一旦能守住一段时间,待城外援兵一到,里应外合进行夹击,敌军自然大败崩溃。 可针对云梦这样面临强敌的孤城,做成乌龟壳就是等死。 须知,守城决胜于野战。 被困住后,物资得不到补充,迟早好消耗光。 再说,城墙的防御线拉太长,不利于防守。对方可以集中力量攻取一点,早晚必破。 乌龟壳战略其实考虑了这个问题,本来也只是做暂时防守用,谁还能一辈子守下去不成? 由一个阵枢控制整套系统,通常安装在王宫,反应极其迅速。一旦启动法阵,就能够把整个城池罩住。 但晶石损耗巨大,效率也很低。 比方说千丈城墙,敌人攻击的只是一丈豁口,只要守住这点就可以了。 然而守城大阵启动后,把千丈城墙全做了无缝覆盖,等于九百九十九丈属于瞎子点灯,白费蜡。 阵法一起,人家完全可以不打。 等你一停,又发动攻击。 况且阵枢在城中,不能及时了解前线状况,应对就慢了。 柳若菲原先估计,云梦的晶石能够支撑大阵运转一个月,考虑了打打停停的状况。如果片刻不停地运转,把偌大法阵当长明灯,顶多支撑三天。 楚凡对阵法做的第一个改造,就是化整为零。 把三十六里的城墙划分为三百六十段,每段就是一个小阵。由两名独立的阵师主持,根据敌军进攻的情况决定开启还是关闭。 人手缺乏,好解决。 经过他和柳若菲改造的阵法抛弃了繁复设计,抛弃了诸多华而不实功能,可以实现傻瓜式操作。钦天监小吏和国子监书生经过短期培训后,完全可以上岗。 如此一来,防守效率成百倍地扩大,晶石支撑运转的时间也成百倍延长。 有利必有弊。 带来的巨大隐患是,当一个大阵分解成三百六十个小阵后,就产生了三百六十个可能的破绽。只要一处叛变,全线皆溃。 不过那属于人员管理问题,楚神棍懒得操心。 最大的改变,是把城墙四个角向外延伸了十丈,耸立起四个巨大堡垒,好像獠牙。 如此一来,四条笔直的城墙线就变成了内凹的弧线。敌人从任何一点进攻,至少都有两个堡垒可以进行打击,辅助守军防御。 楚凡原计划在堡垒里安装大型法器,铺设管道将摘星楼底的灵气引入堡垒中。 可惜,普通器物困不住灵气,又必须在管道上施加法阵…… 以云梦孱弱的国力根本做不到。 退而求其次。 把地表三层的摘星楼再加高两层,形成一个除天然居外的全城制高点,架设一门大杀器。 原理挺简单,灵气经过法器转换后形成灵力,一级级放大,最终输出。 决定这门杀器威力的是输出功率,而输出功率又取决于灵气的纯度与单位时间摄入量。 此前的晶石类攻击法器之所以不强大,关键在于法器吸取晶石内蕴含灵气的速率不够快,单位时间摄入量低,灵气纯度也不高。 楚凡制造出了一件东西,解决这个难题不费吹灰之力。 先用一根管道通入摘星楼地下,将灵气导入五层楼。 再用用强力鼓风装置将灵气灌入一个空腔,形成高压。鼓风装置在这时候已经存在,铁匠铺就常常用风箱。 在空腔的一面,安装上一张膜——反渗透膜。 楚凡拥有天眼,灵晶可激发出灵火,烧融惰性材料并制作出布满微细孔洞的一张膜并不困难。等于是原来把赝息吹制成一个球,现在摊开成一张纸。 灵气至微至细,在高压之下顺利通过了那张膜,空气大分子团却通不过。 由大到小设计好孔洞的尺寸,只需要经过三道膜过滤,就能得到纯度极高的灵气。 况且,由于灵气本身处于高压之中,一旦释放,便以极快速度渗透进法器中,极短时间内催动法力到峰值。 布置天然居法阵时,就已经尝试过这样做,只是当时没有使用反渗透膜。 这样制造出来的一件大杀器,其实就是简单粗暴地输出能量,至少相当于脱胎境大修士全力一击。 楚凡挺想恶搞地将它命名为“人间大炮”,后来只是简单地称之为神杀。 即,可杀融神;也许,还可以杀神…… 他曾经暴捶过魏长卿的金钟罩,据此做了一番简单计算。尚不清楚对国师能造成多大的威胁,但肯定,再厉害的融神上境也挡不住神杀一击。 神杀的厉害之处还在于,只要有足够材料,威力就可以不断提高…… 实现了柳丫头当初“天下第一杀阵”的梦想,连国师都不敢飞入城中。 甭说国师,似乎连天仙都可以一击灭杀。 威力大大,缺点也多多。 笨重,不能移动,不能像飞剑一样锁定对方。 所以,需要一个境界极高的人来操控,感应了气机后决定打击目标。 魏长卿无疑是最佳人选。 将神杀图纸和十张膜交付给柳若菲,简单讲解了一番后,楚凡准备启程回阳武了。 至于云梦会不会制造出融杀,会不会改造城防,确实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 孤城无援,乃必死之局。 唯有提前阻止这场实力悬殊的战争。 他忙忙乎乎的,昨天提升禁卫境界,今天设计神杀,明天又讨论城防与赦奴……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是希望万一开战,云梦城能够守久点,等待变数。 他真正的计划,不敢对柳丫头讲,怕惊吓了她。 出使厉国的使团抵达了青阳王城,但厉王迟迟不接见,厉侯根本见不着。再呆两三天,就要无功而返了。 不过,据探子消息,对方眼下并没有大规模兵力调动。 雄狮搏兔,用不着煞有介事,惹人笑话。 那么,云梦能过一个安生年了。 马彪从阳武返回,带回了家中诸人都平安的消息,让楚凡放下了心。 柳若菲办事很仔细。 安插在阳武的死士,并不知道为什么要保护的那些人。如果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就会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下去了,不再返回云梦。 临走前最后一个下午,楚凡独自在云梦城里瞎逛。 城很大,街道洁净,人却不多。 云梦城鼎盛时车水马龙,容纳过五十多万人,目前只剩下冰清水冷三十万。加上城外散布的村庄,才勉强凑够五十万。 要走的,早就走了。 剩下的人,有与王城共存亡的,听天由命的,犹豫不决的,无处可去的…… 无论勋贵还是平民,眼睛都缺乏神采。 这是一座,暮光之城。 深秋黯淡的日脚在古老的城墙上移动,古老沧桑的气息中,一株翠绿的小树苗从缝隙里探出了纤细腰身…… 人口少了,酒肆青楼纷纷关门,剩下的那些却畸形繁华起来。许多人买醉狎乐,似乎有今天没明天…… 但还是有令人振奋的。 国子监的太学生指点江山,群情激奋…… 年轻的巡街士兵精神抖擞,锐气逼人…… 经过朱雀大街楚府时,楚凡笑了笑,抑制住上前叩门的想法。 世间机缘,有的千里伏线,有的单薄如纸。 第四十五章 十八相送 一辆马车孤零零在官道上行驶,望前看后都不见人影。 车子看起来颇为沉重,轱辘焕发出黝沉沉的金属光泽,却没有在土路上轧出车辙。行驶起来极为平稳轻盈,如风行水上。 三马拉车。 两匹雪白的高头大马,神骏非凡。另外一匹却是矮了一头的普通黑色走马,畏畏缩缩往外道靠,尽量离两个仪表堂堂的伙伴远点。 赶车人青衣小帽,眉清目秀,背负长剑,原来是云梦监国公主柳若菲的贴身剑婢春兰。 车厢的两旁有四名宫女骑马随行,也和春兰一样,作男子打扮。 窗帘拉开,车厢内的案几上摆满干果、瓜子,蜜饯,金爵斟满。 男子穿普通书生衣饰,本来是舒舒服服盘膝而坐的,见对方跪坐俨然,只好苦笑着更换姿势。 柳若菲薄施脂粉,淡扫蛾眉,打扮得极为庄重。头戴金灿灿镶嵌珠玉的凤冠,步摇叮当,簪珥整齐。 少顷,楚凡问道: “若菲,你弄这么正式干嘛?这顶帽子,挺重的吧。” 柳若菲微微一笑,道: “戴上了风冠后,就时刻提醒自己,我是云梦的监国公主。以往出行素来简从,今天小小奢侈下,把从城门到十八亭的路封了。” 楚凡不以为然道: “方圆百里无仙师了,还怕谁打劫我不成?” 柳若菲白了楚凡一眼,摇了摇头,翠翘像花枝一般颤袅。随即端起金爵,学男子一般豪气,说道: “如果在春天,若菲当折柳送凡哥。眼下秋风萧瑟,柳枝干枯。且尽爵中酒,慢行至长亭。” 楚凡无可奈何,道: “哎呀,你这也太正式了,弄得我都不适应。” 两人一饮而尽,楚凡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条递过去,道: “昨天下午在城里逛了逛,夜间又出去一趟。听了下坊间的细碎言语,感觉徐、曾两国各安插一个探子,厉国安插了三个探子。厉国有一个探子还是五年前来的,在云梦做点小买卖,娶妻生子了。我听他的口气,并不希望打仗……详情都在上面,你看着办。” 柳若菲接过纸条,并不展开,顺手压在一碟无花果下,揶揄道: “凡哥今天转性情了,怎么不说饶过那娶妻生子的探子,干脆把他驱赶了事?” 楚凡自嘲地笑笑,道: “我还真这么想过……不过慈不掌兵,义不理财,就不掺合了。” 柳若菲道: “徐、曾两国这半年来对云梦的态度大为好转,默许我们从民间购粮。所谓唇亡齿寒,一旦厉国灭了云梦,下一步将吞并它们。厉侯雄才大略,我猜计划是夺取云梦后登基称王,再图徐曾。如果地随子在这期间历两次雷劫成为羽化大修士,厉侯绝对挥师东南灭姬国,打通海疆。到那时,天下将变成吴、越、雍、燕、厉五国争霸。” “徐、曾不是有国师在吗,也打?” “徐、曾只是小国家,八百年前还归属云梦。包括你现在居住的阳武县,以前也是云梦地域。两国共一个国师扶摇子,却只经历了一次雷劫,同地随子远远不能相比。俗人是羊,国师是牧羊人。当隔壁的牧羊人走了后,自然要去占草场和羊群。 “有的牧羊人强悍霸道,碰巧邻居又弱,也会上门欺负。有的头羊特别厉害,比方像厉侯这样的,硬抢草场拼出真火,自家主人当然撑腰。牧羊人失去了自家草场与羊群,又打不过对方主人,要不跑到更弱的地方鸠占鹊巢,要不躲起来。能够翻盘复仇的例子几乎没有,他们失去了资源,修炼起来更加困难。” 楚凡点点头,道: “我懂了……仙师为什么不能参与俗世战争,是因为他们太强大。一旦把俗人杀光,谁也没好处。所以云梦大阵只能由法师主持,一旦你小舅舅出手,对方也会派出融神高手,甚至脱胎境大修士。” 柳若菲轻叹一口气,道: “如果世界上所有事情都按照规矩来,倒也不错,井井有条。可规矩是给弱者定的,强者的拳头就是规矩。比方说仙师杀俗人,只要不做过火,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比方说仙师不能参与战争,只要偷偷进行,谁也不当回事。至于国师,可想而知。 “厉侯本次伐云梦,是想为王冠增色,表面上肯定堂堂正正。云梦城外的百姓,只要不反抗,其实并无大忧。怕就怕野战一起,溃兵烧杀抢掠。云梦兵少,硬拼吃亏,我准备全部撤回城中。千年雄城,不缺水不缺粮,要攻下并不容易。凡哥,你前天提出的‘坚壁清野’,我想了想,觉得没有必要……” “哎呀呀,你别听我瞎白呼……” “凡哥,你讲以后摘星楼前那株相思子结红豆了,要好好保存在楼里,准备做什么用?” “哦,是这样。那棵树长在灵气浓郁的环境,结出的红豆肯定蕴含灵气。虽然比不了晶石,做成手链还是挺漂亮的。灵气又慢慢释放出来渗透身体,大有好处,比玉镯强多了。” “凡哥准备送给谁呀?” “好多人呢……楚灵、李素、燕婉儿、石嫂、小草。对了,给盈盈和小石头两个小家伙也一人一串。” “还有吗?” “没了。如果不是嫌男人戴一串红艳艳的手链不好看,给我大哥石猛也来一串。他常年缉盗追凶,身体看着强壮,其实有暗疾。” “就不准备给玉海花送一串?” “嘿嘿,她是融神中境的大修士,对这些小玩意怎么会瞧得上眼。” “凡哥,我敢打赌。你要是送,她绝对会收下。” “她就是收下了,随手往哪儿一搁,那多没意思……我才不干这事。” “凡哥,你怎么不给我送一串?” “啊,送你?这本来就是你家的东西,我讨过来回头又送给你,脸得有多大呀!” “……” 柳若菲沉默半晌,转换了话题,缓缓道: “孟春雪融,春水上涨。江河泛滥,道路泥泞。仲春插秧,青苗初成。厉侯如果不想前脚打下云梦,后脚就发生大饥荒,出兵应该选在季春。” “若菲,听你这么讲,我倒是想起了一个句子。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江南景色,本来如此。这词句极美,欢快绚丽中含着忧伤……凡哥如果在春天归来,若菲一定陪你看另外一番气象。泛舟于云梦泽上,水天相接,波澜壮阔,一望无边……” “你放心,我一定会来。” …… 马车稳稳停住。 春兰解开黑色走马,为它配上鞍镫。 楚凡率先跳下车,发现路旁还停了一辆马车,眼前是一个小亭子,牌匾上写着“十八”二字。 亭中有四名宫女侍立,怀抱筝瑟,手拿笛箫。石桌上摆放一具瑶琴,香炉轻烟缕缕,芬芳四溢,沁人心脾。 见到柳若菲也下车了,楚凡笑嘻嘻问道: “怎么叫十八,名字真古怪。” “从云梦城门到这里,正好十八里路。一般送别顶多送到这儿,叫‘十八相送’。再往前走,就接近十里坡了。” “正好十八里?不可能吧。弯弯曲曲的,到底算直线距离还是算路途距离?” 柳若菲没有回答,娉娉婷婷,径直走向亭子。 楚凡好生没趣,搔了搔头,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喊道: “若菲,你忘记戴凤冠了。” 柳若菲还是不理,在铺好绣垫的石凳上坐下,仰面看着楚凡,道: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凡哥,就让若菲为你弹奏一曲吧。” 第四十六章 万花丛中过 楚凡呆呆站立道旁,百思不得其解。 这是怎么啦,我哪里说错话了?柳丫头板起小脸儿不理人,笑得特勉强。嘿嘿,连凤冠也忘记戴,不做监国公主了?难怪说女人心,海底针。就不知道她们在想些什么。莫名其妙嘛。 琴声铮铮,还是弹起了《女儿情》起首两句,却没有唱。反复两遍后,亮丽的滑音响起,渐短渐悄,切入正曲。 四名宫女在亭子四围的条凳上坐好,筝笛箫埙陆续加入和鸣。 柳若菲边弹边唱。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等弹唱一停,楚神棍屁颠屁颠地拍起了巴掌,连声叫好。 柳若菲白了他一眼,问,好在何处? 楚凡道,好听。 “凡哥,你知道这是一支什么曲儿吗?” “啊,刚才没注意听……光注意那个小姐姐手里的圆蛋去了,以为是小木鱼。后来又见她吹起来,才知道是个埙……不过我听你后面唱‘双翼举起翻高飞’,猜是一个关于鸟儿飞翔的故事。” 柳若菲差点气哭,闭上眼睛,沉默良久后长叹一声,道: “我这一曲,恐怕对牛弹琴了。” 楚凡心中忐忑,赔笑道: “对牛弹琴,其实牛听得懂的。就是反应比较迟钝,要反复地弹才行。以前我和一帮师兄尝试过,发现牛听了音乐以后会特别安静,肉质格外鲜美……” 柳若菲站起身,打断话头,啐道: “你比牛还笨。” 楚凡不高兴地反诘,呸呸呸,乌鸦嘴,我哪里笨了? 柳若菲走出亭子,道: “凡哥,我猜你格物致知一定很行,天人感应一定不行。” 这句话点中穴位,楚神棍愣住了,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道: “咦,你这句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其实这两点对应两项截然不同的能力,用我家乡的话讲,叫理性与感性,智商与情商……以前老有人造谣,说我高智商低情商……” 柳若菲摇摇头,道,不谈这个了,凡哥,我再送你一程。 楚凡从春兰手里接过缰绳,牵着马与柳若菲并肩而行。 这一次,春兰与四名剑婢女奇怪地没有跟随他俩。只是眼瞅着柳若菲要拐过前面一座小土丘了,才慢慢动身,始终让公主停留在视线范围内。 二人一路闲话,有一搭没一搭。 “小舅舅说,等你回来,一定要好好比试一番。” “啊,千万别。他如果运用法术,我心里发憷。” “不是同你拼斗……他说,虽然你是靠侥幸偷袭成功,但他输了就是输了。贴身近战,真不是你对手。尽管他没有施法,但你肯定也隐藏了厉害手段。更何况,你的体力似乎无穷无尽,耗都可以把他耗死……” “啊,你没把白无常变成灰的事对他讲吧?” “没呢,这件事我和童师不会对任何人讲,他就是瞎猜的。” “那他要比什么?” 柳若菲终于笑了起来,道: “嘻嘻,做梦都想不到吧。他要和你……比美,比姿容!” 一听这话,楚神棍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结结巴巴道: “他,他……我没打坏他脑壳呀。癫了癫了,两个大男人比什么姿容?再说,他一个丑八怪和尚,要比也得去找武大郎呀。” “哼,就是你那一句丑八怪,把小舅舅气还俗了。这些日子里拼命调养身体,说是要恢复到巅峰状态,把你给碾压了……” 楚凡乐了,笑道: “就是,他好好的掷花盈车魏公子不当,去当什么和尚?” 柳若菲收敛笑容,道: “小舅舅深入十万大山找外公,可怎么也进不了中心区域,在外面打转。偶然得到苦行之法,感觉以前锦衣玉食,杀心太重,就修炼起来了。” “啊,连他这么厉害的人物都进不去,里面可能出现了绝世大妖。” “对,小舅舅也是这么分析的。还说妖兽越来越聪明,跟人差不多了。临近中心,残留好多战斗后的痕迹,至少不止一个脱胎境大修士出手。可现场又没有遗留下一具尸骸,连兽骨都不见。凡哥,我没对小舅舅讲你回阳武县。不过,那里紧挨云溪谷,属于十万大山延伸出来的尾巴,你千万要当心。” 听柳若菲提醒,楚凡想起了诡异的云溪,阴森的鬼修白无常,悲伤的魂灵惊布,微微一皱眉,随即咧嘴笑了,道: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怎么会跑进云溪谷去玩?你放心啦,我只是有点傻,又不蠢。” 柳若菲停下脚步,仰面看着他,认真说道: “凡哥才不傻呢。万花丛中过,片叶不粘身。是真正的人间逍遥客,天下第一奇男子。” …… “凡哥,有一件事先前没对你讲,别怪罪。” “哎呀,你讲就是。” “燕婉儿病了。” “她病了?什么病?” “我猜是心病。” “心病?怎么回事?” “阳武县疯传,你对燕婉儿始乱终弃。” “啊,定是张瑞那厮乱嚼舌根,回去打断他的腿。” “不用打,他的腿已经断了。石捕头拼命帮你扑火,又有我们的人暗中出手,现在没人敢议论这事。但流言已经传开,如果你这次回去不能娶燕婉儿,叫她怎么做人!” “啊,我只是认了她作妹妹的……” “你还说过,下聘。” “哪里是下聘?我是说带足聘礼登门,帮她退掉绸缎店的亲事……” “凡哥,你说什么都不重要,事已至此。” “那怎么办?我压根就没想过什么成亲的事。楚灵还小,坚决不肯家里多一个人。上回我要请一个女仆干点家务,她都哭了的……” “凡哥,大丈夫三妻四妾,你娶谁我都没意见……” 楚凡停下脚步,奇怪的扭头看着,心道,怎么好像我娶谁都要经过你同意似的? 柳若菲的脸儿微微一红,道: “但是,欲扫天下,先安家内。” “怎么安?” “石猛在南区乡下买了一栋大宅子,我猜出自你的授意。马彪本次过去,把宅子外围的田地和四处院落也买下了。这样,就可以形成一个大庄园。阳武县的流人一多半来自云梦,过得非常可怜,是我之罪。 “我们安插在阳武的人,甄选了部分孤儿寡母,准备把他们安排在那处庄园。不敢挑青壮,怕被厉国误会成一处反叛窝点。凡哥,请你接收那处庄园。连名字我都替你想好了,就叫楚园。你是阳武县衙的白役,石猛又是大捕头,没人敢找麻烦。 “你这次回去,赶紧张罗搬家。燕乙是当掌柜的,正好做管家,燕婉儿当然就跟去了。心病怕郁结,得让她忙活起来,才能开朗。李素,堂堂云梦的祭酒之女,怎可长久寄人篱下?正好请她当女先生,教导那些孩子。妇女织布养蚕,重活由死士干,顺便看家护院。 “凡哥,只有后方安宁了,你才好腾出手,去干更重要事情。” 楚凡张大嘴巴,半天才道: “若菲,你让我想起了家乡的一个老同学,诸葛孔明。算无遗策,多智近妖。不过,我觉得你比孔明还厉害,不该把精力浪费在人间俗事。” “那我干什么?” “你该乘槎泛星海,看光阴无穷,空间无边。” “凡哥……其实我也想。” …… “你回去吧,都走这么远了。” “嗯,再送送……” …… 男子翻身上马,走出两丈远了。 女子突然喊道:“凡哥,可不可以为我唱那支歌。” “什么歌?” “你知道的。” 男子沉默了,没有回头。 女子抿紧嘴唇,倔强地望着对方背影远去。 枯藤老树,小小身影孤零零站立在空荡荡的古道上,显得分外柔弱凄凉。 十数息后,在不紧不慢的“嗒嗒”马蹄声中,男子清亮雄浑的歌声响起,越来越高亢。如一泓透明的海水漫过沙滩,漫过高山,升上了云霄。 女子瞬间泪流满面。 第四十七章 世无金刚 从云梦王城到十里坡是一马平川。 沿着官道,两旁在一里之内倒有两三个湖泊,或大或小,或远或近。 快接近十里坡时,小土丘渐渐多了起来。 偶尔可见田野孤零零矗立一块房子般大石头,也不知是谁把它们搬去那里的。 楚凡转过了一个小土丘,望见十里坡入口。 其实从田垅里直插过去更快,但官道是弯曲的,还须拐过两座小山丘。 三十丈外的路面中央,赫然停留着一辆马车,车头朝向十里坡。 噫,有蹊跷! 楚凡勒住了马,心里纳闷。 柳若菲把道路封锁,那么这辆马车该是在封道之前出的城。丫头一路依依不舍送行,走得极慢,又在十八亭弹琴唱歌耽误了时间。 按照道理,这辆行驶在前方的马车应该早就进了十里坡才对,怎么可能停在外面?倒像专门等自己。马夫呢,跑哪儿去了? 似乎听到了马蹄声逼近,车厢后的锦帘一抖,一个和尚从里面慢慢钻出来。身子似乎颇为虚弱,脚落地时晃了几晃,差点没站稳。 只见他光头锃亮,白袍一尘不染。鼻梁挺拔,唇红齿白,加上纯洁如小白兔一般的眼眸,神圣庄严慈悲的表情,就缺锦襕袈裟同九环锡杖了,否则活脱脱一个唐三藏。 不过,这厮黑得像煤炭,是非洲来的黑鬼唐三藏。 楚凡总感觉面貌轮廓有点熟悉,一再细瞅,吓得身躯一哆嗦,脑壳“嗡”一声大了。 尼玛,居然是丑八怪魏长卿! 从十里坡回来仅仅七天,这货得胡吃海喝了多少东西呀,居然像吹气球一样饱满了。可惜头发没长出,面颊还有点瘦削,肤色暂时漂白不了。 柳若菲欺负她小舅舅下不了床,启动隔音法阵,把自己就在摘星楼顶的消息瞒得死死。 没料到,这货能够跑出城了。 他是柳丫头如假包换的小舅舅,被自己一通暴捶打惨了。倘若跑上前报仇,本公子又不能还手,还不白白挨打呀! 老子才没那么蠢! 楚凡二话不说,以神一般的反应拨转马头,狠狠连续几鞭。泼喇喇下官道穿田垅,一溜烟斜插十里坡。 到了坡前,刚刚松一口气,又望见到一个老头儿挡在路中,赫然是仙师童金。 不用想,肯定是魏长卿安排了今天这出戏。但老头怎么不守护马车?要知道,他家公子眼下可没有什么战斗力。 跟童金很熟,不太好回避,楚凡只得催马过去。 童金满脸堆笑,一番拱手作揖后,道: “楚师,我家公子要老奴在这里恭候大驾。” 楚凡呵呵一乐,心道魏长卿那货真的聪明。料定自己看见他就跑,只能取道田垅斜插谷口。 “童师,别客气。就不劳远送了,请回吧。” 童金依旧恭恭敬敬,道: “我家公子要老奴问童师……你见她千娇百媚,言听计从,恨不能朝拥夕抱。却不知百年之后,也是白骨一架,黄土一抷。” 尼玛,又玩机锋?楚凡迅速明白了。 魏长卿辩经没输过,却在山洞里机锋对撞被自己噎得半死。估计这些天躺床上没事干,老琢磨扳回一阵。 哼,想赢? 没这么容易。 最好的回答就是不回答,让他心里的石头总也落不下地。 楚凡装模作样朝天空看了看,拱手道: “童师,天色不早了。太阳落山之前,楚某必须赶到金龟渡。要不然,就得等到第二天才能过通天河,就不多聊了。” 言毕拨了一下马头,准备从老头的旁边绕过去。 童金横挪两步挡住马匹,笑得前仰后合,道: “我家公子说,童师绝对会顾左右而言它,不作回答。” 楚凡脸上的表情像吞了个臭鸡蛋,郁闷地问道: “魏公子是不是有要紧话对楚某讲,又不愿意让若菲公主知道。” 掷花盈车的丑八怪真的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比想象中更加聪明!这两阵自己输得心服口服。不过聪明人追求效率,不干无聊事,肯定有重要口信让童金传达。 童金点点头,道:“正是。” “请说。” “就一句,千万不要成为金刚!” 啥意思? 楚凡云里雾里。 童金却没有更多解释,恭敬地再次躬身一揖,让开道路。随即一溜烟斜插田垅,护卫他家公子去了。 楚神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回头望了望,纵马入谷。 千万不要成为金刚! 渐渐地,他对这句话琢磨出了一点意思。 以前推测过,铜胎境高手的攻击依旧以化学能做功为主,真气只起辅助作用。一旦抵达金刚境,便摆脱了化学能束缚。 循路推理,金刚境摄取能量的方式将彻底改变。也许不必吃五谷杂粮了,光打坐炼气,餐风饮露就行。 非常像传说中的得道真人,完全可以纳入另外一个物种了。 论理,他们就算不可以与渡劫、羽化期大修士相比,至少也可以与脱胎境国师一战。 可奇怪的,世间的金刚极少,地位也不高。 而且五年前,几尊金刚几乎于同一时间死去,还有几尊消失无踪。 从此,世无金刚。 楚凡总觉得事情没这么巧,散发出一股血淋淋的阴谋味道。 自从魏风走后,云梦再无大修士,差不多与修行界脱节了,得不到什么有价值信息。 不过,童金与柳若菲一致肯定,楚凡躯体强悍非常像金刚,战斗方式也非常像金刚…… 不同之处在于,他不具备金刚的磅礴气场。 魏长卿之所以不希望他成为金刚,是因为强者一死,亲朋好友全遭殃。 这些年,金刚渐渐成为了一种禁忌,是不祥的象征。 但厉侯又是怎么一回事? 传闻他早就抵达了金刚境,却活蹦乱跳的。 似乎,丫是人间俗世最后一尊金刚了。 在入暮之前,楚凡登上了金龟渡大堤,清凉的河风吹得人遍体通泰。 一路经过了好几道盘查。 云梦对离开的人放行挺宽,并不刁难。但有一样,粮食与药材不能带走,其它随便。 楚凡的路引由柳若菲亲自安排,当然不会出问题。 何况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衫,骑着不好不坏的老马,丝毫不引人注目。 唯一不像远行人的,是他没有行李。 柳丫头给他准备了好大一堆晶石法器天材地宝,给楚灵、李素等也准备了好大一堆珠宝首饰,但楚凡坚决不肯带。 这些东西是云梦亟需的,尤其外购粮食消耗掉了大量金银,国库并不充盈。 对楚凡而言,那些东西并不重要。金银之类简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全搁各家大户的暗格里藏着,随取随用,揣身上嫌累赘。 所以他只带了几两碎银子,足够作返回阳武的盘缠了。 一条无篷围栏的大渡船泊在河边。 等十几个人陆续上去后,首尾两名艄公把竹竿一撑。 渡船离岸了,走的是“之”字形,顺流而下。 楚凡望向巍峨江堤和三百多米宽的江面,暗暗叹服。 一年年河道淤积,河床越抬越高,导致江堤越修越高,生生造出了地上悬河。当汛期来临,江面至少达到一千米宽,壮阔无比。 秋深了,日渐寒冷。未下雪,早晚却开始凝霜。 像楚凡这样衣衫单薄的骑马书生,站立于一堆破烂棉袄中间,犹如鹤立鸡群。船上的人都很自觉,同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河中风大,一位小媳妇模样女子把戴着虎头小帽的婴儿往胸前捂严实。她相貌中等,偏偏往面颊上抹了灶灰,好像没洗干净脸样子。 见到楚凡看了又看,一位壮实汉子赶快警惕地挪动位置。但他不敢呵斥无理的书生,只是用宽阔脊背沉默地护住妻儿。 楚神棍哑然失笑,再也不敢胡乱瞅了,眼观鼻,鼻观心。 过河的人,多数是逃离云梦的,少数是对岸的。 船舱内,细碎的话语飘出。 “……我说几位老乡,你们过河后恐怕赶不到县城了。如果附近没有亲戚,最好在渡口的官府义棚蹲一宿。那儿离屯所近,盗贼不敢犯事。等天光一亮,再启程。” “俺们是去青云郡投靠亲戚的,听说穿过尖尖山,比绕县城走官道要近一半路。” “哎,那都是老黄历了。近两年,尖尖山有厉鬼出没。你们非要从那里走,就不能起太早,得等早食过后,慢慢捱到山脚。趁着中午日头正烈,鬼怪不敢现形,一鼓作气穿过去。记住呀,阴暗地方别去,听到有人喊别回头,看到什么怪影子也不要声张,路旁人家不要进去讨水。尤其像美娇娘之类的,千万别尾随调戏……天黑了以后还呆在山里,那就是找死。” “你说的也不全对。小老儿隔壁村有一个从茅山修了道法回来的,夜间就独自过了尖尖山。吹嘘说,被几个千娇百媚的女鬼拉去洞房,盘肠大战了三百回合。他有法术护体,根本不怕,走时还抢得一枚金钗。” “啊,好艳福,好本事……” “去他娘的,什么好本事……回来当天,黄昏时人就不行了。身上的肉像被吸走了一样瘪下去,偏偏那话儿肿得像个吹胀的猪尿泡,发黑发臭,惨叫了三天三夜才死。再瞅他抢回的那根金钗,却是一根钉棺材板的烂铁钉……” 听他们说得煞有介事,楚凡笑了,拱手道: “几位老丈,请了。小子着急赶去青云郡,下船后还望指点下尖尖山路径。” 唰…… 一船眼珠子全望了过来。 弹指间,书生的周围神奇闪出一块空地。渡船差点倾翻,急得船夫哇哇叫喊。 第四十八章 暗夜去见鬼 河对岸渡口,厉国设置了一个检所。 两名差役打着哈欠,草草看了各人路引,便挥手放行。 红日将沉,天边云起。 一群人乱哄哄涌上了河堤,偏偏都磨磨蹭蹭不肯走散,定要看那书生如何行动。 楚凡到堤坡另外一面瞅了瞅,望见右手边的堤下颇为繁华,有好几处房子和一溜大棚。而左手边十丈处有一条小路延伸下坡,快要被荒草盖住了,晓得是通往尖尖山的。 他踩镫上马,才向左边走几步,一位老头斜刺里冲上前拽住缰绳,脸红脖子粗嚷道: “你这书生,无冤无仇的,莫要害我。你今夜走尖尖山,明日肯定横尸道旁。万一你家人寻找过来,知晓是小老儿指的路后,还不一棍子扑死?告到官衙去,少不了打板子,吃夹棍,披枷带锁……” 众人也纷纷附和相劝,你一言我一语。 千万去不得…… 骑马跑得快,不如赶去县城歇一宿,明天一大早走官道…… 实在要走也要等明日正午,找几个人做伴…… 楚神棍哭笑不得。 对俗人而言的厉鬼,对他来说是大补之物。 遭受五鬼噬身之后,差点死翘翘。 然而,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体内出现变异,居然把鬼物的阴煞之气消化了,他变成了一件纯天然的人型化煞法器。 但他可不会为了这点煞气专门而寻找,不惧足矣。天地元气多的是,那玩意太“难吃”了。 最妙之处在于,鬼物是魂体。他吞噬后,精神力量的增长特别明显。要知道,炼神可比炼气难多了。 他刚发现这条捷径时欣喜若狂,没过多久就泄了气。 为啥? 世间鬼物太难找寻了。 反正在云梦王城里搜查几夜,阿猫阿狗碰到不少,大鬼小鬼不见一只。 如今听到尖尖山有厉鬼出没,整个人就像饿了十天半月的饕餮嗅到肉香,两个眼珠子放绿光,连喉咙里都伸出了一只手。 眼下见大家一番好意阻拦,楚凡只得无奈地笑笑,假意往回拽缰绳,道: “行,行,行……麻烦老丈放手,我不去就是了。” 这还差不多…… 那老头嘴里嘟囔着,松开手退后两步。 谁知书生一鞭抽下,黑马猛地朝前一蹿,一阵风似的直奔坡下小道。 众人目瞪口呆。 那老头哭丧着脸,团团抱拳道: “诸位,倘若他家人报官,可要做个见证呀。是他非要去的,拦也拦不住,可不是小老儿怂恿……” 一干人七嘴八舌,道:“晓得,晓得,我等都看到了……” 还有人道: “这人莫不是痴的!方才上渡船时,我等只丢五个铜板,他却丢了一钱碎银子……” 一听这话,众人纷纷称是,书生的脑壳不清白。 楚凡一溜烟冲下坡,扭转头,呲牙望了望堤上指指点点的一群,心里笑道,你们这帮鸟人,妄想阻拦本公子赴宴。 半个时辰后,夜幕降临,天地间一片朦胧昏暗。 距离绵延不绝的黑黢黢山体只剩三四里了,路旁一栋茅草屋露出亮光。路中间却挑出一盏灯笼,灯下立着一条黑影。 楚凡轻轻勒马,不快不慢上前。 咦,一路人家稀少,大部分是空屋。怎么山脚下反住着人?想必是只鬼了。只是这鬼挑一盏灯笼干嘛,难道怕走夜路看不见? 天目开启,定睛一看。 尼玛,还是个人! 见一人一马走近,老汉手提灯笼不方便唱诺,微低腰身行了个礼,道: “这位公子,山路夜行艰难。不如到小老儿屋中歇息一宿,待明日午时再启程。” 楚凡故意冷哼道: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这老儿,莫不是准备了蒙汗药,图谋咱家的银钱马匹。” 那老汉叫起了撞天屈。 “哎呀,公子。红口白牙,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讲,举头三尺有神明。小老儿以前是杀猪的,一直无子。前些年浑家走了,留下孤苦伶仃一人。去年被一个过路的仙师点化,说造孽太重遭报应了,需要积德行善才行。从此吃斋念佛,连鸡都不曾杀过……” 楚凡生怕他咕噜咕噜讲个没完,连忙打断,问道: “既然启程,最迟拖不过早食,为什么要等到明日中午?” “哎呀,公子想必是外乡来的,不晓得尖尖山里出了厉鬼。五年前,咱们这儿还归属云梦。厉国军队从青云郡杀过来,穿过尖尖山直抵通天河,沿河堤连破三县。反正在那里打了好几仗,尸体填沟塞谷,血流成溪…… “打完仗,头年发瘟疫,第二年就闹厉鬼。这儿归属厉国后,新来的县太爷请了一个法师消煞。青天白日,就从小老儿门前走过去的。身披杏黄袍,头戴冲天冠,背插桃木剑,还带了四名小道童,一路撒法符,好不威风神气。 “当时看热闹的足有两三百,跟着县衙的人一起来,把小老儿的青苗都踩了。眼见法师进了山,不消半个时辰就披头散发冲出来,疯了。四个小道童没能逃出来,死在了里面。 “外乡人不明就里,常常从这儿抄近道。走镖的仗着精壮,人多,也喜欢闯。有的闯过去了,有的没有。慢慢地,大家归拢了几条。必须在阳光猛烈的正午时分穿过去,路上不能停留。阴处别走,人家莫进。听到喊声别理,看到影子别叫。小娘子千万调戏不得,天黑了千万别进山……” 楚凡笑笑,道: “多谢老丈指点。不过我有急事,必须今晚赶回去。带了法器傍身,鬼怪不敢靠近的。” 老汉急了,摆手不迭,道: “公子千万别这么讲。半年前有一条大汉也是要进山,说是什么茅山弟子,学了镇鬼之术,夜间硬闯。听说他闯是闯过去了,却没捱过三天,死得极惨。” 楚凡有点不耐烦了,心道老子去吃顿饭,哪里来这么多人阻拦。可对方一片善意,倒也不好呵斥。当即面孔一板,冷冷道: “行了,行了,这些我都知道。你让开吧,天快黑透了,别耽误我赶路。” 老汉见死活拦不住,只得避让到路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摸出一粒东西递上前,道: “公子非要过去,请把此物收好,千万别掉了。” 那玩意比绿豆还小,表面紫黑,皱皱缩缩,却是一粒樟树籽。 楚凡捏在手里搓了几转,问: “这是干嘛用的?” 老汉答道: “话说三年前,有一位仙师路过这里。只见他鹤发童颜,手执碧绿藤杖,点化小老儿道,畜牲也有灵性,杀生太多必遭天谴……” 楚凡打了个哈欠,心道,尼玛,你丫是多久没同人说过话呀! “行了,行了。你就简简单单告诉我,这粒樟树籽是干嘛用的。” 老汉把话憋回肚子里,顿了一顿,道: “仙师给了小老儿一小袋樟树籽,讲万一碰到人夜间闯山,就让他带上一粒,可以辟邪。上回那条茅山大汉仗着法力高强,我给他,他当场就丢了……三年里,总计二十九人从小老儿手里接过了树籽。他们再无回转,定是穿山而去了。 “听闻山里出现了死尸,县衙仵作会拖出来勘查,若无亲友认领再掩埋。每次他们从门前经过,小老儿就跑去看,发现没有一个是接了树籽的。说明这小小籽儿,真真切切是一件仙物,可以活人性命……” 楚凡皱起了眉头。 咦,这番话有古怪。老汉思虑不深,根本想不到。 “好,那就多谢了!” 楚凡一拱手,将樟树籽塞入怀中,摸出一粒碎银子丢下,哈哈大笑,打马如飞而去。 背后兀自传来呼喊: “虽有仙物,也别进人家调戏小娘子……” …… 语陶为书中的四名女子各写一首五绝,我又补了一首。 都是在聊天中随口而出,没有严密比照格律。但仔细一琢磨,其实挺有韵味的。 书刚好过百章,我们搞一次活动吧。 猜出每一首诗指的是谁,并且猜出哪一首是我写的。最早猜对的五名朋友,每人奖励两支时髦甜红。 我在主页面置顶了活动贴,请将猜测结果发到贴中,每人可以猜三次。当五名猜对的朋友出现后,本次活动才结束。 随便提一下,从下周起恢复双更。中午十二点半一更,晚上八点一更。 九月一号,本书上架。我正在为爆更努力,请多支持! 五首诗如下: 一,生来风兼雨,梦笔花未开。一任云破月,茜草无处栽。 二,暗香潜入夜,枝头桃李闹。一场人间梦,明月来相照。 三,烟絮嫁东风,雨打萍草空。羹馔忍甘苦,梵照落霞红。 四,梁间望空碧,乘风雨微微。西北有高楼,孔雀东南飞。 五,一梦滞青渚,吴钩随风烟。行到水穷处,云起楚天边。 第四十九章 成亲 打马几十丈远,终于听不到老汉声音。楚凡把缰绳勒了勒,回头张望。只见朦胧亮光里,佝偻身影正蹲在地上摸索,找先前丢下的碎银子。 楚凡嘿嘿一乐,心道,老头挺良善,就是话太多。说来说去说不到重点,车轱辘一般打转转,聒噪得人简直受不了。 信马由缰徐行,两炷香后来到了山脚。 四野茫茫,彻底黑透。 天空一弯灿烂新月升上来,点缀着微茫几颗疏星。 路旁有个小庙,修缮得颇为整齐。 楚凡嗅到香烛气味,思忖中午有人闯山,在这里乞求保佑了。 土偶木梗,有个屁用? 不过也由此看出,趁中午日头猛烈闯山的人,多半没事。否则小庙早该破落了,香火不旺。 这说明,山中的鬼并没有厉害到逆天地步。 鬼物是魂体,对精神波动特别敏感。自己天目修为尚浅,开启时往往伴随强烈的精神辐射。千万要注意了,别打草惊蛇。 它们可不是兔子,无孔不入。一旦被吓跑了,再也难抓。 进了山,道路挺宽敞,车辙印子不少。 月光下,寒意袭来,树影如墨。 “公子,公子……” 身后突然传来苍老声音。 楚凡勒马扭头,只见三丈外站着一位老妪。红袄绿裤,太阳穴贴两片黑膏药,嘴角一颗大黑痣,手里扬着一块花手帕。 啊呀…… 楚凡假意一声惊叫,把马儿勒得团团乱转,颤声道: “你,你是什么,什么……刚才根本没看见路边有个人,你从哪里冒出来的……莫不是鬼?” 老妪张嘴露出一口黄牙,好一阵媚笑,脸上的褶子像老树年轮收缩一般,挤得粉底簌簌而落。 呃,太恶心了!楚凡差点呕出,赶紧偏转脸。 “公子呀,宾客都来了,新娘子也梳妆好了,就等你拜堂成亲呢……” 老妪见书生惊恐莫名,扭动着水桶腰,扬起花手帕,才往前走三步又立住了,皱起鼻子嗅了嗅,狐疑问道: “公子,你身上藏了什么东西?” 见老妪驻足不前,书生神情大定。从怀里掏出一粒樟树籽,得意地往空中抛了抛,道: “哈哈哈,果然山中有鬼。幸好仙师赐给了一颗仙豆,邪魅辟易……哎呀,不好……” 他得意忘形,居然没接住,那颗树籽掉落下地。 书生一个激灵滚鞍下马,一边颤声嚷:“你,你别过来……”一边弯腰匆忙找寻。嫌缰绳碍事,随手往路边小树上一拴。 月光朦胧,地下又多半是碎石沙砾,模糊成一片。那粒樟树籽儿如盐进水,哪里还找得到。 就在惶急摸索之际,一双绣花鞋出现在眼前。书生的身躯剧烈颤抖,缓缓仰面上觑。 “哼,任你奸似鬼,喝了老娘洗脚水。” 老妪手帕一抖,一股黑气直扑书生面门。 书生顿时僵住了,随即慢慢挺直腰身,目光呆滞,表情糊涂。苦恼地用右手中指梆梆梆敲自己太阳穴,左右顾盼,像是努力回想什么偏偏又记不起。 老妪嘴角一撇,道: “公子看什么看?美娇娘还在洞房里。春宵一刻值千金,还不赶快去拜堂成亲?” 书生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道: “对对对,成亲,成亲……新娘子,洞房,在哪儿呢?” 老妪吃吃笑道: “瞧公子猴急的……不远,不远,只得三里路。公子请上轿……” 一抬四人大轿凭空浮现,待书生上轿后,轿夫将杠子抗上肩,一声吆喝启程了。 老妪则跟随于轿侧疾走。 黑色走马被遗留道旁,见这些人离开了,好像大大松一口气,低头去啃树下枯草。 四名轿夫龇牙咧嘴,隔一会儿就停下来歇气,把杠子换肩膀。 其中一个问: “阎婆,你莫不是拘来了一块大石头,怎么这般沉重?” 老妪啐道: “呸……别看这是个凡人,气血旺盛至极。比上次那条茅山大汉要强得多,当然沉重了。你们抬轿辛苦,待会儿多分几口。” 一名轿夫讪笑道: “好些日子没吃过血食了……那些人都精得跟鬼一样,专门挑正午成群结队跑过去,不好下手。” 随外面怎么说,轿内毫无动静。 书生似乎听不懂他们在讲些什么,又似乎睡着了。 一炷香后,轿外“噼里啪啦”爆竹响,童子尖叫,三姑六婆欢呼“姑爷来了”。 楚凡坐正,按了按右腰。表情似笑非笑,有点儿苦恼。 俗世所谓的鬼,对修行者而言,就是阴魂。 普通的鬼,比修士炼出的阴魂弱多了。 比方说楚凡遭遇的“五鬼阴魂”,是白无常用许多鬼魂炼制而成,又喂饲了活人生魂,用阴煞之气温养,才变得那么强大。 除非老鬼,厉鬼,大鬼……连仙师都棘手。对于小鬼,游魂野鬼,即使只学了一些粗浅法符咒语的意合境法师,也可以将它们镇压。 不过,强大的阴魂难寻,游魂野鬼相对要多不少。 蚊子也是肉嘛! 楚凡腰间的小银剑,不但可以激发灵能,还可以镇鬼,只是不能飞了。 他琢磨出了一个土办法。 剑尖有个小缺口,里面并非实心,可以将阴魂吸入剑中,一星半点灵晶就可以将它们净化成为纯粹魂力。类似于当初南海无名剑客与武道巅峰孟代的念力缠斗二十年,结果熬成了一锅十全大补汤被他吸收。 听到轿外喧哗声四起,楚神棍乐坏了。 群鬼聚集,夜宵满满。 苦恼的是,鬼魂不像被白无常抹去了灵性的阴魂,更不是毫无灵智的骷髅。一旦感觉危险,绝对四处逃散。 他又没有法术画地为牢,抓得了一只,难抓第二只。 对俗人而言,年老体弱者怕鬼。强壮者只要不着道中邪,鬼拿他也没办法。 可对鬼而言,这个世界充满浓浓的恶意。修士杀它们,阳光灭它们,雷霆劈它们…… 因此,它们胆子并不大,色厉内荏,稍微风吹草动就溜之乎也。 出了轿门,楚凡发现来到了一处宽敞院落。 里面共摆放了五张桌子,菜肴丰盛。每桌围坐了七八人,直勾勾望过来,眼珠子发绿光。 老妪阎婆引书生到上席一起落座,介绍那几个是岳父岳母,大舅哥,三叔公,老太爷。 几人皮笑肉不笑,目光在楚凡身上打转,似乎掂量成色。 楚凡也掂量着他们,咕咚咽下好大一口唾沫。 尼玛,发达了! 这几个,至少是百年老鬼! 尤其在厉国与云梦在尖尖山大战之后,吞噬了大量游魂,变成了厉鬼。 可怎么将它们一网打尽呢?头痛。 乡下土财主打扮的岳父岳母见书生猛咽口水,连忙举起筷子,劝道,吃菜吃菜…… 楚凡岿然不动。 鬼晓得这一盘盘鱼肉是不是癞蛤蟆、蚯蚓、蛆……老子才不上当呢! 第五十章 洞房 见楚凡不肯动筷子,众人面面相觑,脸色阴沉下来。 大舅哥端起酒杯,霍地站起,大声道:“妹夫,哥哥敬你一杯。” 楚神棍心里狂骂,尼玛,谁是你妹夫?你只是老子的一盘野味!脸上却装出一副畏惧表情,道:“小生从不喝酒的……” 大舅哥见对方不端杯,冷笑数声,故意曲起胳膊,肌肉坟起。 气氛骤然紧张,阎婆赶快打圆场,起身拉住大舅哥的胳膊劝解,道:“哎呀,这都成一家人了,还怕没机会喝酒,吃肉……” 丢了个眼色,将“吃肉”二字咬得特别重。 大舅哥将杯子重重一顿,不情不愿坐下,兀自气忿忿的。 楚凡脸上无趣,心中好笑。扭头望向屋檐下挂着的大红喜字灯笼,又朝后院的二道门里面看。忖道,这地方太空旷,得把它们弄入一个狭窄环境才好。 那阎婆见书生不吃东西,目光直往新房那边乱瞟,笑道:“媚娘也等久了,干脆别拜堂。咱们吃肉喝酒,让新郎官去洞房吧。” 众人连声称是,省得席间闹不愉快,耽误了呆会儿的大餐。 老妪便叫来两个丫鬟挑灯,送书生走。 过二道门,到了新房,木偶一般的丫鬟带关门离开。 楚凡反手拴门,见桌案立着一对龙凤蜡烛,搁着一根小小秤杆。锦帐斜拉,丽服女子端坐正中床沿,大红盖头遮住了脸。 他不慌不忙在桌案前的椅子上坐下,随手拿起秤杆看了看,知道是挑盖头用的。 平民家挑盖头一般用筷子,意思是快生子。财主家一般用秤杆,取秤星一十六,合南斗六,北斗七,加上福禄寿,大吉大利之意。如果是富豪之家,至少得用玉如意了。 楚凡可不会去挑盖头。 长得再好看,也将是自己剑下亡魂,何必又去看脸。 他将秤杆在指间旋转如同风轮,心想,将这批鬼收拾得一干二净,恐怕不可能了。只能先杀了屋里这个,再想办法将六只厉鬼引进来,一一消灭…… 楚凡还没想好怎样将六只厉鬼引进来,新娘子却伸手扯下了红盖头,低声道: “公子,你赶快从后门溜走。外面一院子都是鬼,媚娘帮你稳住它们……” 啊,画风不对呀! 楚神棍一挑眉,只见那女子鹅蛋脸,剪水双眸。虽非绝色,却有一股娇媚之态。 “你是什么意思?” 楚凡沉声问,以为露出破绽了。迅速放下秤杆,探手入外袍,拔出了银剑。 他左腰挂青龙玉佩,右腰插小银剑,被外袍挡住,一般人根本看不出。当然,一般鬼也没有看出。 女子扑通跪下,道: “它们将活人诱来,由媚娘渡入一口阴气,待昏迷之后吸干精神气血……那些人稀里糊涂进了新房,没有不挑盖头,扑上来的……媚娘见公子神智清醒,又不惧怕,料定必非凡人。正有一桩事相求,愿助公子脱困。” 这番话说得楚凡有点不太好下手了,冷笑着用小剑指了指,道: “喂,那谁……哦,那鬼……把话讲清楚。如果有一句谎言,休怪本公子灭了你。” 女子解释道: “媚娘原是云梦人,五年前生有一个女儿英莲。可怜她尚未满月,赶上了两国交战,我丈夫惨死在厉国军汉刀下。三个月前,听闻厉国又要攻打,我便带了英莲同村里人一起逃难。穿过尖尖山时,突然乌云蔽日,狂风大作,下起倾盆大雨。 “群鬼出没,又看不清,大家乱哄哄逃命。媚娘与女儿失散,被厉鬼捉住吸干了精血而死,魂灵又被威逼作伥。之所以没有自散魂魄,全因记挂我那可怜的女儿。一念不泯,耿耿至今。媚娘恳求公子,如果今后见到一个云梦小姑娘,圆圆脸,眉心有颗鲜红的胭脂痣,就是我可怜的小英莲,盼望能照顾一二。 “其实媚娘知道,人海茫茫,如何可能正巧碰到?兵荒马乱,盗匪横行,她恐怕早就死了。我的灵魂日见虚弱,捱不了多久。今日请求公子,不过是奢望在烟消云灭之前,留下一缕缥缈的念想罢了……” 等等…… 楚凡打断她的话,皱起眉头,回忆自己刚到阳武的时间,迟疑问道: “你女儿失散的时候,是不是穿淡黄衣衫,梳一根小辫子?” 女子惊喜交加,磕头不迭,道: “正是,正是……公子是不是见过她?” 楚凡良久无语,终于缓缓道: “我最初见她时,是在阳武县城的判官庙中。后来,她被乡里一位大善人收养,视同亲孙女儿,眼下很好……” 女子瞬间崩溃了,泪如雨下,哽咽道: “老天爷开眼了……天可怜见……” 这时,外面脚步声响,阎婆狐疑地问道: “媚娘,你哭什么?怎么啦……怎么啦?” 女子悚然一惊,连忙用脊背把床铺顶得吱呀乱响,娇喘道: “哪,哪里是哭了……死婆子,再不走开,我就不帮你们迷惑人了!” 阎婆桀桀怪笑着走远,嘟囔道: “快点,利索点……哼,浪蹄子。平日里装玉洁冰清,碰着一个模样周正又龙精虎猛的,还真准备洞房呀?” 听阎婆走了,女子慌忙站起,道: “事不宜迟,公子请速速离开,脚下须轻点……” 楚凡依旧大马金刀地坐着,道: “别急,我也请你帮个忙,把外面的鬼一个个引到房间来……” 女子急了,道: “公子,千万使不得……其它鬼好对付,那阎婆、大舅哥、三叔公、财主公婆,却是两百年老鬼。老太爷更是超过三百年的厉鬼,妄图修成鬼仙……” 楚凡笑了,道: “不必担心,你就照我说的做。本公子不是怕他们来,是怕他们逃。” …… 阎婆走回院子,才闷一口小酒,就听到新房里门栓拨响。回头望见媚娘露出半个身子,呼唤道: “阎婆,快来则个……” 前院里,狼吞虎咽的众鬼顿时安静。 上席的几个老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古怪。 似乎正在打瞌睡的老太爷睁开眼,寒芒一闪。 三叔公沉吟道:“莫不是,又碰到了一个难对付的……” 大舅哥站起身,主动请缨,道:“我去!” 阎婆啐道: “你去?你去个屁!万一吓得那书生灵魂脱了壳,吃起来可就没味道了。媚娘又没有呼救,想必无甚大事。且让老身先去瞧瞧……” 阎婆走后,众鬼又喧哗起来。划拳斗酒,啃咬得叽呱响。 不消半盏茶工夫,阎婆还没有回转,媚娘又在喊,主家婆来一个…… 财主婆屁颠屁颠跑去了,照例不归。 过一会儿,媚娘又喊,主家公来一个…… 主家公施施然去了,依旧有去无回。 三叔公嚼完几块肉,喝光几杯酒,放下了筷子,疑惑道: “不对呀,怎么四只鬼按不住一个俗人,偏偏还不发出一点声音?” 大舅哥哼了一声,道: “说不定他们早就串通好了,想吃独食,只留下一点儿残渣给我们。” 三叔公望向老太爷,道: “有太爷在此,吃独食是决计不敢的。可这件事,端的不合情理。” 这时候,媚娘的声音又传出了,大舅哥来一个…… 三鬼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大舅哥磨磨蹭蹭立起,魁梧的身躯颤抖,竟然迈不开脚。 其它鬼也安静下来,院内落针可闻。 龙头拐杖重重一顿,嗡一声仿佛闷雷滚过,地面颤抖。 老太爷慢慢站起身,喝道: “别吃了,都跟着去瞧瞧!今天就算来了一个融神仙师,也要将他撕碎了。否则我等必被镇压,永世不得超生。” 第五十一章 踏遍苍山 一群鬼乱哄哄涌过二道门,从前院进了后院,聚集在新房前。 有的模样不变,有的却呈现青面獠牙,张开血盆巨口。 三叔公与大舅哥面露狰狞,杵在最前方。 老太爷柱着龙头拐杖站立于二道门处,好像督战一般,目光阴沉。 三叔公先试探地喊了一声“媚娘”,新房内没有一丁点声音回答。再喊了两声“阎婆”,依旧死气沉沉。 众鬼蠕动起来,桀桀磨牙,口流涎水,向门口聚集得更紧了。 书生精神饱满,气血旺盛,实乃鬼生仅见。趁乱多吸点精气,多咬几口血肉,可比舔老太爷、三叔公等大鬼牙缝中漏出的汤汁强。 它们有的拖菜刀,有的擎渔叉,有的举长枪……想必是生前常用器物。而那些什么都没拿的,则抓起地上半截板砖。 大舅哥一声嘶吼,头上长出弯角,嘴角探出獠牙,指尖冒出利甲……庞大身躯扑向前,要撞门而入。 众鬼均一耸,做好了跟入准备,就等撕碎书生分食了。 然而,下一瞬。 令群鬼胆寒的一幕,发生了! 一只手紧握一柄小小银剑,从内向外穿透木门,扎入了大舅哥胸膛。 紧接着,空气爆鸣,木屑纷飞,门上赫然出现了一个人型黑洞。 先前如待宰羊羔的书生,从里面飞了出来。 大舅哥被抵得凌空倒飞,手舞足蹈。嘴巴明明在开合,偏偏发不出声。身躯像丢进了灶膛的雪人,须臾之间变形,缩小消融…… 银剑焕发出强烈光芒,剑身半透明,隐约可见一条黑线被吸入了剑中。 书生继续前冲。 大舅哥八尺高的凛凛身躯缩成了三尺,像个童俑一般挂在剑上晃荡,缩小的速度越来越快…… 众鬼炸群。 站得远的都是胆小鬼,机灵鬼,立刻化作一道黑影嗖地跑开。 站在最前面的往往是凶鬼,恶鬼,书生冲到它们眼前时还没反应过来。 有的用菜刀砍,谁知刀一触及书生躯体,立刻溃散成烟…… 有的身子虚化,想要扑入书生的身躯进行附体。谁知光芒乍现,一条极淡薄的龙影凭空而生,绕体盘旋。 这些鬼如被雷霆劈中,反弹了回来,汩汩冒烟的半截残躯仓惶逃窜。…… 有的连脑袋身躯都没了,只剩下一条腿,那也逃…… 书生根本不理睬这些游魂野鬼,几步就冲到后院坪地中心,旋身四顾。望见三叔公堪堪跑到了围墙边,一低头竟然钻了进去。 书生嘿嘿冷笑,身形如一道流光,直接撞塌了那堵墙,向外追出。 此际,大舅哥无影无踪了。 小剑内充盈黑气,随即白亮一片。黑气消失,出现了一滴水银般滚动的液体,才芝麻大。 月光清冷,照在荒凉山间的一处残破院落。 只见蛛网绕梁,败井颓垣。 五张斑驳桌面上,蛆、蚂蚁、蛔虫……从一个个盘子里爬出。 院外,停着一顶纸扎的轿子。 山梁之上,一个白胡子老头夺命狂奔,快得几乎变成了一条虚化的影子。 他身后的书生却更快,在空气中拉出一道白线。 爆鸣声、尖啸声追随其后,尘土、草叶飞扬。如天风海雨,惊雷滚滚,势不可挡。 双方越来越近,距离只差一丈了。 三叔公脚下不停,身子继续朝前奔跑,脑袋却诡异地转过来面对书生。 披头散发,七窍流血,张口一片黑雾喷出…… 楚凡哈哈大笑,再次加速。 瞬间穿透黑雾,银剑上挂着一个正在缩小的三叔公。 待他停下脚步时,三叔公彻底消失,剑身里的“水银”珠子大了不少。 小剑光芒熄灭,又变成了普普通通的一把烂俗银剑。 楚凡侧转身,极目眺望,见到北边有二三十条淡淡人影子朝三面乱跑。或钻进树洞,或挤入岩石缝隙,有的干脆直接跳进坟墓…… 老太爷呢? 当冲出新房,他在第一时间寻找老太爷却不见,才找上了三叔公。 不愧是三百年老鬼,狡猾大大的! 不过,它不可能跑太远。 要知道,鬼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敢挪窝。外面的世界对它们而言,太他妈凶险了! 除非认一位鬼修当主子,才可能被藏匿于法器旅行。不过,当它们碰到鬼修时,灵智将被抹杀,也相当于灭亡了。 见距离山顶只剩下二十几步,楚凡信步前行,东瞧瞧西瞅瞅。 心里总感觉不太对劲,猛一抬头。 尼玛,还是离山顶二十几步! 鬼打墙? 楚凡乐了。 感情老太爷的藏身之处,就在山顶,三叔公指明了方向。 这俩货,全不是什么好鬼。 三叔公见逃不脱,干脆去找老太爷。 祸水东引,找鬼垫背。 而老太爷呢,不趁机夹攻书生救三叔公,反而打墙阻止老伙计前行。 如果书生不继续往山顶走,转身下岗,真被它逃过一劫。 楚凡一声清咤,天目开启。 眼前景物一抖,赫然出现了一座大墓。 墓碑高耸,青石覆顶,条石在外围垒出了墓墙。 风水不错,可惜无人清扫。碑前无贡品香烛痕迹,坟头杂草藤蔓丛生。旁侧树木高大,遮挡干净日光,隐隐露出了凶兆。 楚凡懒得去细看碑文,一个虎跳到半空。 给我开! 银剑射出一道细长白芒,一劈而下。 咔嚓…… 宛如牛刀切豆腐,整个坟墓被一劈两半,却没有分开。 两条灰影从裂缝蹿出,朝两边疾射。 居然是两个半边老太爷,均半个头,半片身。仅仅剩下一只手抓住半截龙头拐杖,剩下一条腿却蹦得飞快。 我勒个去,这样也可以? 这形象,这姿势,也太他妈难看了吧。 这可怎么追? 楚神棍瞪大了眼珠子。 就在他一愣的工夫,两个半边老太爷分开了五丈远。 楚凡没辙,朝南面那个追去,二十几息后才将这半个厮炼化。别看才半个老太爷,收获却是大大的,剑身里的“水银”珠子猛涨一大圈。 楚神棍来劲了,立马返身奔上山顶。 另外半个老太爷已经溜下了山坡,正滑稽地一蹬一蹬,朝另外一座山头蹦去。 丫只剩半边身子,不能够嗖一下飘好远,速度越来越慢。被切开的断面处气息飘散严重,拉出了一道灰色轨迹。 不需要运用天目了,肉眼就可以锁定。 见到老太爷几乎变成一颗“鬼造彗星”,拖出了长长尾巴,楚神棍心痛得要命。 我靠,再不快一点追捕,汤都要洒光了! 他懒得顺坡跑了,蹿向空中,脚下的青石咯嘣碎裂。 但老太爷速度减缓,毕竟是鬼物,树木形成不了阻挡。楚凡连踏九峰,不知撞断了多少棵树,才接近到十丈范围,把它逼到了一处悬崖。 半边老鬼此前跳下过两次崖,瞬间摆脱追捕的视线,飘飘忽忽反正摔不死。害得楚凡找了好久,劈开了一道岩缝才把它重新逼出。 奇怪的是,这一次老太爷却愚蠢地不跳了,拖着一条清晰“尾巴”顺崖边乱窜。 毫无疑问,它成为剑下亡魂,与另一半胜利会师了。 剑中“水银”珠子顷刻变成了半颗绿豆大。 楚凡却没有立即吸收魂力,警惕地探头望向崖底。 雾气飘荡,看不清下面有什么。 但他感觉,下面应该存在非常强大甚至恐怖的东西。老鬼宁愿被自己消灭,也不敢往下跳。 第五十二章 喵 楚凡提剑往回走。 既来之,则安之。一不做,二不休。 本着毛毛雨也可以湿衣裳的精神,他顺路做地毯式扫荡,又有二十几只鬼被先后邀请进小剑开会了。 剩下的那些隐藏太深,懒得找了。 剑内的“水银”珠子又增大了一点点。 翻过十座山梁,楚凡回到老太爷的坟头,几脚将穹顶踢开。 发现里面棺木连同白骨被劈成了两半,除了一些金银珠宝和随葬器皿外,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那玩意浸染了阴气,俗人接触要生病。 楚凡不可能用珍贵的灵能去净化一遍,如同去干香水洗瓦的蠢事,就弃在那里听之任之了。 反正墓室已开,阴气外泄。金银珠宝要么被氧化掉,要么散尽阴气后恢复正常。谁捡了都是机缘,跟他没关系。 凝神细听一番后,再开启天目扫视一遍,确定整座山岗没有异状。 楚凡盘膝坐在枯草上,双手合十将小剑竖立胸前,闭上眼睛进入了冥想状态。 若有意,若无意;若有思,若无思…… 空明之境,唯存一念。 似乎飞腾于宇宙之间,潜伏于波涛之内…… 头似牛,角似鹿,眼似虾,耳似象,项似蛇,腹似蛇,鳞似鱼,爪似凤,掌似虎。脊背八十一鳞,声如铜盘,口旁须髯,颔下有明珠,喉下有逆鳞…… 呵气成云,能变水火,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兴云吐雾,隐介藏形…… …… 慢慢地,小剑光明大盛,照得双掌透明,血管经络寒毛毕现。 一道白线被从剑尖牵引而出,直入口鼻。 一条虚幻的龙影绕体盘旋,似乎越来越凝实,却总也看不清细节。 …… 伴随一声厉啸,山鸣谷应,鬼兽慑服。 楚凡睁开双眼,神光璀璨。 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山谷回响还没消逝,一声巨大的“喵”如同焦雷在北边炸开,似乎要应战。 楚神棍一惊弹起。 我勒个去,谁家小猫能发出这么大声音? 只见他先前搜查过的地方,从隐秘之处又蹿出十几条影子,仓惶往这边山岗跑。 这些鬼明明见到了他凶神恶煞诛灭大舅哥、三叔公,追杀得老太爷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此际却宁肯躲避“喵”,也不躲他。 喵……呜…… 第二声“喵”又起。 没听错,真真切切是猫叫。 只是这一声戛然而止。 好像被人拍了一巴掌,后半截变得呜呜咽咽了,毫无威势可言。 山野间那些可怜兮兮的鬼不逃了,赶紧就近躲藏。 楚凡面色凝重。 这只所谓的“喵”,必定就呆在老太爷不敢跳下的悬崖底。居然能吃鬼,难道是传说中的神兽不成? 又是谁制止了它继续嚎叫? 既然这么厉害,怎么没把山里的鬼吃光? 好像那堵悬崖是一条分界线,鬼与“喵”井水不犯河水。 管它的呢,明天去瞧个究竟。 “喵”声不再起,楚凡检视今晚的收获。 精神之力自然强大了一截,相当于又一次吸收了噬魂的五鬼。但上回是昏迷中被动应战,险之又险。 灭白无常动用了灵晶,灭五鬼可没用,靠顽强的精神对抗。 而这一次,灭掉大鬼小鬼三十多只,收获跟上回差不多,却损耗了不少灵晶。 从短期看,实力又增,占了大便宜。 从长远看,却是一笔糊涂账。 毕竟灵晶不可再生,而鬼虽然少,努把子力还是可以抓到的。 整整三十多只鬼的魂力,才把“龙魂”凝实了一丝,连特征都无法呈现。 楚神棍粗略算了算。 想完全凝聚出龙魂,至少需要一千多只“老太爷”。让他上哪儿捉去?闯地府还差不多。何况那些鬼又不会傻傻呆着不动,抓一只费老鼻子劲了。 看来,抓鬼行业实在没什么前途,怪不得只有低阶法师屁颠屁颠地混口饭吃。鬼修这么少,恐怕也与此相关。 反正,以后碰到了倒霉鬼就灭。 没碰到,还是老老实实地炼神炼气稳妥。 可这样的修炼速度太慢了。 为对付云梦面临的灭国之战,他最低限度须要与脱胎境大修士抗衡。 当然,如果一切都按照规矩来,只要仙师真的不参与世俗战争,楚凡觉得云梦岂止可以守住城池,还可以出击,一万人横扫天下。 因为临走时,他在摘星楼顶悄悄留下了大凶之器,命名“屠杀”。孤城难守,有了这件东西,云梦就不惧与数倍厉军决胜于野战。 神杀无疑是大杀器。 只要能量足够,材料足够,威力几乎可以无限提升。 但神杀无法量产,耗能高,笨重,是专门对付大修士的。 而屠杀,专杀凡人。 不需要法师、仙师操控,屠尽万人如卷席,是真正的大凶之器。 况且这件凶器,楚凡可以量产,只是其中的痛苦不足对外人道也。 一旦流传到世俗中,将引起极大恐慌,人人自危。 给柳丫头留下的图稿里,他想了又想,在最后面写下了两个字,慎重! 一夜踏遍群山,当楚凡走回群鬼办喜宴的破烂大宅前时,正是黎明前的黑暗。 只见媚娘领着三名女子、两名孩童在门前等候,跪下磕头,齐声道:“谢恩公救我们脱离苦海。” 楚凡敏捷地跳到一旁,仰望月光与星光消失,天空漆黑一片,皱起了眉头,道: “马上就要破晓天亮了,你们怎么还不赶去投胎?倘若被修士捉住,可怪不了我。” 其实,楚凡对投胎与冥府至今持保留态度。 一是没见到过实证,二是承认它们就需要建立一个全新的体系。 而转世轮回、拔宅飞升就好解释多了,与科学在逻辑上并无冲突。 比方说阳武县坟山那个,并非真正的白无常,只是一个鬼修。正因为有冥府传说存在,那鬼修才把自己装扮成了白无常。 但对于这些悲惨的游魂,他不想说那么透,省得泯灭掉人家最后一线希望。 六鬼站起,媚娘道: “我们生是可怜人,死是可怜鬼。魂魄已经残缺,即使投胎也将成为残废。刚才商量了,情愿炼化在剑中,为恩公增添一点法力。” 楚凡听这话吓一跳,蹬蹬蹬后退三步,道: “千万别!把你们炼了也增添不了多少法力,反而会弄得我心里膈应。” 众鬼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楚凡见天空出现朦胧微光,急道: “你们快躲起来,太阳要出山了。” 媚娘摇摇头,道: “不躲了,省得又多受几日苦……知道英莲很好,媚娘心愿已了。” 楚凡见她坚持,倒也不好阻拦。眼见天空越来越明亮,染成了一片橙色,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喊道: “我会照顾英莲的,可你也要指明骸骨在哪儿,好立下一个坟头让她以后祭拜。” 媚娘摇摇头,盈盈一福,道: “恩公,五岁孩子不记事。请千万不要跟英莲提起这些,让她开心地长大……” 就在说话之间,日出云海,金光万道。 众女及童子瞬间烟消云散,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第五十三章 绿杖翁 天光大亮,鸟鸣声啾啾喳喳,清脆悦耳。 楚凡返回山间主道,从地上翻出樟树籽,吹了吹灰塞入怀中,再解开马背上的褡裢掏出几捧金黄玉米。 瞧着马儿大嚼,他无奈地笑笑,伸出中指“梆”地弹了一下自己脑壳。 昨夜伏击、追杀、搜索群鬼,又修炼半宿,忙得不可开交。回来时快天亮,仓促间媚娘魂飞魄散,竟然忘记问她樟树籽和“喵”的事。 喂完黑马后,顺山道骑行了将近一个时辰。眼瞅快到昨晚最后一道悬崖的位置,便拨转马头拐入山中。 地势盘旋往复,一直在降低。 两炷香后,经过了五座山,让马儿在小溪喝饱水,他来到一处深谷中。 竹林清幽,瀑布如银河悬挂。头顶白云朵朵,青天一线。 谷里升起袅袅炊烟。 楚凡把马拴树上,顺着杂草从中一条依稀可辨的小路走。 又拐过一道小弯,遥遥望见崖壁下有一栋简陋石屋,苍老乐呵的歌声从里面传出。 “……通天河畔藏深谷,金仙弟子岩为屋。炼丹利济几何年,朝耕白云暮种竹……” 早晨露水重,谷底又潮,等楚凡走到屋前小小一块坪地时,裤脚、布鞋都沾湿了。 条石做成的门槛上,一只肥硕花猫抬起爪子,懒洋洋拍打飞舞的虫子。头颅却仰着,眼睛无聊地望向对面崖壁的日脚。大约要等到中午时分,太阳光才能垂直照射进谷,暖烘烘晒在它身上。 见到陌生人逼近,花猫警惕地弓起腰,口里嗷呜威胁。 楚凡走到近前蹲下,冷笑不已,目光如刀,手掌一寸一寸按压。 半夜里不是挺能叫,挺厉害的吗?老子到底要瞧瞧你丫是何方神圣。跳呀,抓挠呀,信不信一巴掌拍碎你的头? 大花猫浑身的毛都炸开了,一个瞳孔白茫茫呆滞得很,另外一个瞳孔则收缩如针,闪烁出绿莹莹妖异的光芒。 微妙的情绪从独眼中一闪而逝,愤怒、暴虐、怨毒、恐惧、犹豫、不甘…… 但始终不敢动。 当楚凡的手掌终于捏住颈子时,花猫眼睛一闭,认命了。 一位老者端一小钵黄粱米饭从侧旁灶屋走出,发现屋前多了个人,也不讶异,只淡淡说了一句,来啦。 楚凡随手将花猫一丢,那货在空中翻了个身,四脚稳稳着地,悄无声息。 老者身材高大,鹤发童颜,将钵子搁台阶上招呼花猫吃,转身入屋拿出一根绿藤拐杖,朝坪地一点。 场中凭空出现一桌两凳,其实是大小木头墩子三个。 楚凡脸上也没有流露惊奇,在墩子上坐下,端起茶盅嗅了嗅。盅内一汪白开水,漂着两片黄叶,清香四溢。 他用三指转了转茶盅,没有喝,静静看着对方。 老者也不劝茶,自己先一饮而尽,放下盅子,笑道: “昨夜里见小友诛杀老太爷,从悬崖顶探头往下瞧,老夫就猜你今天会来。小友虽非修士,却身具异能,气血澎湃,群鬼辟易。老夫的樟树籽儿纯属画蛇添足,贻笑大方了。” 楚凡笑一笑,轻轻搁下茶盅,从怀里掏出樟树籽摆桌面,抱拳道: “多谢老丈馈赠仙物,敢问上下如何称呼?” 佛门避讳或者客气时,往往称“上……下……”。比方说法号“空明”,则称“上空下明”,以示上求佛法下化众生。渐渐道家里也有这样称呼的,倒没有太多意思,只是单纯向对方表示尊敬。 老者摆手,道: “山野之人,哪里有什么上下,就叫我绿杖翁吧。你看这谷中,可有什么奇异之处?” 楚凡略一迟疑,道: “好像空气格外清新,让人精神一振。” 绿杖翁竖起大拇指,哈哈笑道: “小友果然天赋异禀,感应敏锐。这山谷中天地元气充沛,更有灵气飘荡。虽然比不了洞天福地,对我等散修而言,也算难得了。你昨夜屠尽山中鬼,想必有许多疑问,且听老夫一一道来…… “多年之前,盘踞此谷的是一棵老樟树。但它终究没有扛过雷劫,被生生劈死。近些年朽木发新芽,还结出了籽,却是另外一颗新树了,不足为虑。受了灵气熏陶,樟树籽对法力波动格外敏感。老夫收集了一些,以作信物。 “老夫三年前来到谷中,发现尖尖山被两个树精占领,一桃木,一凤凰木。唆使群鬼戕害生灵,取人魂灵进行修炼。老夫与她们拼斗多次,她们奈何不了我,我也奈何不了她们,因此勉强在山谷偏僻处挤得一席之地。可怜大花随我修行多年,一只眼睛被打瞎……” 绿杖翁指了指大花猫,继续道: “群鬼不敢靠近山谷,一则这里天地元气浓郁,对它们而言是剧毒之物;二则不小心掉下来,会被大花生吞了。终日剑拔弩张,也不是个事。老夫与桃精约定,不再干涉她们害人。但是,过谷之人只要携带了我发出的樟树籽,群鬼就不得戕害祭献。 “可惜三年中,只有二十九个人信了山前老汉的话,免于灾祸。老夫也想救出更多人,可惜斗不过桃精与群鬼。况且,每个人却有自己的机缘与劫难。我把一条生路摆在他们面前,非不走,也就怪不得谁了。 “公子正气凛然,天赋异禀。昨夜灭了群鬼,今日正好可以与老夫联手,趁势再灭桃精,为人间卫道……” 楚凡笑而不语,饶有兴趣看花猫进食,一舔一大口,钵子里的黄粱米饭却总不减少。 绿杖翁恍然大悟,笑嘻嘻道: “那是一件储物法器,可装百斤谷米,送给公子……” 楚凡嗯了一声,还是不置可否。 他早知道那是件储物法器。 云梦也有一个类似小壶,可以装三十斤酒或者水。 但这样的法器档次不高,只对凡人有大用。小壶装满三十斤酒后,体积没增加,却变沉了。倘若是极高级的空间法器,会感觉不到重量。 说明东西进入法器后被压缩,而不是里面空间增大了。装三十斤酒、一百斤米根本不算什么,一钵致密物质可以达到百万吨。 绿杖翁苦笑道: “老夫穷酸得很,没啥珍藏。不过桃精抢掠多年,晶石法器天材地宝堆积如山。灭了她之后,你我二一添作五,平分了可好?” 第五十四章 桃花坞 楚凡沉吟道: “小子虽然有一把力气,却是个凡人,不懂法术。既然桃精能够役使群鬼,我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绿杖翁笑道: “天生一物降一物。老夫料定,小友必是桃精的命中一劫。像昨夜,小友灭鬼如虎入羊群,连老夫也办不到。今日亲眼见你精神气血旺盛,不惧阴气,不怕噬魂,正是鬼物与灵体的克星。桃精虽然神通广大,道行依旧不够,只是个灵体,并不能凝聚出真身。否则,还需要躲藏尖尖山干嘛?早就逍遥四海了。 “老夫与她斗过几场,彼此知根知底。小友精神强悍,不容易被迷惑拖入幻境。身外又无法力波动,刚好攻其不备。老夫予你净心符一张,护住灵台一线清明。还有镇妖符两张,往她们本体上一贴便大功告成。 “剩下的那些雀鸟藤萝等小精怪,不足为虑……老夫指道心发誓,如果携手灭掉桃精后不守约定,天打五雷轰。” 楚凡乐了,想起当初被魏长卿发誓哄骗得一愣一愣。道,富贵险中求,成交。 一盏茶后,二人来到一堵山峰下。 那山才五十几丈高,比周边山头矮了一大截。倘若没入谷走到近前,光从外面朝里看,被群山和云雾遮挡,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 峰顶矗立着一棵巨大樟树,枝叶繁茂,遮天蔽日。 奇特的是,粗壮树干被从上至下劈成半,左右分开,像一个人伸出双只胳膊仰天咆哮。隔了七八十丈远,可以望见裂开处的截面焦黑一片。 山脚露出一个黑黢黢小洞口,仅可供一人钻入。被藤萝杂草覆盖,挺难注意。 花猫弓起腰,毛发炸开,尾巴像旗杆一样竖起,死死盯住洞口,口里“咝咝”有声。 楚凡弯腰捡起一粒樟树籽看了看,情知是从峰顶吹落的。 绿杖翁苦笑道: “凡小友,继续往前走就进入了桃精地盘。老夫被群鬼和树精夹在中间,只得这么一点儿活动地方…… “那个洞窟是天然形成的,最里面石壁被桃精役使俗人凿通,好供她出入。里面尸骨无数,全是当初的凿洞人,可怜…… “你穿过洞窟进入山腹,会见到一株桃树、一株凤凰木,把镇妖符往树身一贴即可。万一被发现,或闻人语,或见美貌女子招手,皆为幻象。千万莫理,只管快些贴符。” …… 半盏茶后,楚凡轻手轻脚进了洞。 通道刚开始挺狭窄,渐渐开阔。道旁可见零散的骨骼狼藉,磷光飘浮。 左拐右拐,约莫往里走了十五六丈,来到一处大洞窟中。 眼前碎石堆积,钢钎、凿子丢得到处都是,白骨层层叠叠堆积。 七丈外,一道水缸粗光柱横越五丈距离,在对面崖壁上印出了一轮满月,似乎擎天白玉柱倾倒,架海紫金梁腾空。 我勒个去,山腹里面怎么会有一道光横向射出? 楚凡悄悄蹩到满月旁,隐没在黑暗中望向光源。白亮一片,什么也瞅不淸。 他慢慢摸了摸圆圈内石壁,滚烫滚烫,好像被烈日暴晒。伸手往光柱里抓了抓,再缩回鼻端嗅。 果然是阳光,温暖清新。 太诡异了! 就算山体有空洞,阳光照入山腹,可怎么能够横向射出? 黑洞寂寂无声,楚凡清晰听到了自己的呼吸与心跳。 思索了一会儿,茫然不得要领。他拔出腰间银剑,缓慢地一步一步逼近光源。 距离只有三丈远了,似乎触发了某种警戒,一个清脆女声突然在耳中大喊:“凡哥……凡哥……” 楚凡一惊,见洞内没有产生回音,冷静判断出这是——幻听! 继续向前,距离只有两丈了。 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密集……好像万千人喧腾呐喊,万千蜜蜂嗡嗡乱飞。 楚凡感觉脑袋越来越沉重,思维越来越模糊。暗道糟糕,把手中银剑竖起向上抛去。 随即闭上了眼睛,坠入梦乡。 黑暗,黑暗……无边无际,无处不在。 他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穿越…… 光速和宇宙结构有关!一个零碎念头如彗星划过,一闪而逝。 前面隐约有了光亮。 下一瞬豁然开朗,繁星满天。 乳白色碟状星云缓缓流转,亿万颗星辰簇拥着一颗黑暗之心。 一眼扫过天宇,见到千百光年外一颗荒凉星球,长发白裙的女孩子正焦急仰望天空。 他朝那边飞去…… 女子的声音响彻宇宙。 “凡哥,凡哥……” 凡哥是谁? 她是谁? 我又是谁? 念头方生,天外雷鸣。 似乎无边宇宙只是一架鼓,他在里面,外面有鼓槌重重落下。 楚凡猛地从梦中惊醒。 叮当…… 一声轻响。 刚才抛出的剑柄打在头顶,掉落地上。 梦中穿越千万年,却不过是小剑落地的半息之间! 他昨夜才吸收了群鬼魂力,精神正处于巅峰状态,迅速清醒过来。 开弓没有回头箭! 楚凡一咬牙,弯腰拾起小剑,疾扑光源处。 那是一个洞口,也是一扇门户。必须穿过去,否则前功尽弃。 轰…… 胸前一片焦糊,净心符化为灰烬。 轰…… 脑海剧痛。 白光刺目,无边无际,无处不在…… 黑暗如潮水一般退去,周围隐约出现了光亮和景物。 朦朦胧胧看不太清楚,好像大雾的早晨,又好像置身雨后的山林,周围被水汽云雾缭绕。 两个穿青衣戴小帽的人赶着一辆油壁马车从雾中钻出,到了身前,说道:“公子好生难请,公主令奴婢迎接。” 她二人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声音娇柔,原来竟是两个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 待楚凡懵里懵懂上了车,青衣女子一抖缰绳,马车飞弛而去。 风声呼呼,穿过了一座牌楼和月亮门。只见水光接天,碧波万顷,倒影着眉黛似的远山。 青石板路极其平整,却不见人影。路面才被清理扫除过,无一片枯叶,石缝中苍苔斑驳。路旁野花盛开,草木繁茂。 马车“踢嗒踢嗒”绕湖半圈,拐弯停下后,来到了一个大花园中。 楚凡下车,只见百花盛开,只闻馥郁芬芳,竟似有些醉了。 曲水小桥边,被藤萝灌木半遮半掩的一座小亭中,两个女子起身迎上来。 她二人眉目如画,黑发如云,皮肤白晰,体态婀娜。 瞅模样,红衣女子正当二十岁左右的桃李年华。绿裳女子的面容尚存稚气,结发插簪,堪堪及笄。 一身绿色轻绡的秀丽女孩子轻快走到了楚凡面前,双手插腰,扬起尖尖下巴,娇嗔道:“哼,再不来,我就去把你绑来!” 红裳如霞的雍容女子款款过来,步摇叮当,翠翘颤袅。到近前深深施了一个万福,道: “幽居深谷,清冷寂寞。今天,桃花坞蓬壁生辉。琼华、绿萼,恭迎公子驾临。” 第五十五章 情动以前 “我这是在哪里?” 楚凡成了误闯桃花源的武陵人,很茫然。 “笨,姐姐都说了,这里是桃花坞。假做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你问这么多干什么?一夜没进食,肚子肯定饿得紧了,先去吃点东西。” 绿萼不由分说,拉起他的手就走。 楚凡尴尬得不行,脸红得像鸡冠子,又不好粗鲁挣脱。 琼华宠溺地瞧着妹子,无可奈何摇摇头,带领两位婢女款款跟上。 众人进了大殿,分宾主坐定。 服侍之人罗列两旁,皆为年轻女子,不见一个男人。 奇蔬异果,山珍佳酿,流水一样摆了上来。花砖之上铺绣褥,器皿都是由水晶、琥珀、玛瑙制成。 楚凡暗暗咋舌。 耳中金石丝竹,眼前罗绮珠翠。他酒不醉人人自醉,问道: “先前啾啾喳喳,百鸟齐鸣。后来婉转清亮,君临天下……究竟是什么曲儿?” 绿萼吃吃一笑,道:“这首《有凤来仪》,是专门迎接你的。” “哎呀,我可当不起凤凰!” 琼华微微一笑,道: “公子难得到此,本是祥瑞之兆,《有凤来仪》正合此景。世间若无知音,像那高山流水,岂非白白辜负了?” 说完,击了一下掌。 乐声一变,闲雅柔婉,如春晓露滴,夏夜莲开。 过阵子又一变,节拍骤起,好像仙袂飘飘,凤池旋转。 “这又是什么曲子?” “此乃《霓裳羽衣曲》。” “哦,相传唐国明皇梦游月宫,看见仙女歌舞,醒来就谱了这首曲子。” 琼华露齿轻笑,明**人,道: “世间传言,多为虚妄。唐明皇一介凡人,哪里游得了月宫?本来是西凉的《婆罗门曲》,被润色改编了。全曲一共一十二遍,前六遍是散板,无拍,不舞;后六遍有拍而舞。” 琼华的话音才落,绿萼却扁了扁嘴巴,抢白道: “曲儿好听,故事却难听,假透了。马嵬坡上六军不发,他就狠毒勒死自己妃子,好意思说什么‘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哼,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楚凡坐立不安,吭吭哧哧分辩: “话也不能这么讲……男女之情,有海枯石烂同生共死的,有日久生怨反目成仇的,有大难来时各自飞的,要看经受什么考验。贫穷富贵,寂寞病痛厌倦,是生活常态,最大的考验才是生死。每一段情都有存在理由,也许达到不了生死与共,却不一定就虚假。” “你从哪里学的这些酸词?” “听说的。” 绿萼被呛得直翻白眼,哼道: “傻瓜才信!” 琼华见他们言语越来越激烈,连忙斥责绿萼:“不得无礼!”又对楚凡笑道:“我妹妹天真烂漫,公子别介意。” 但场面却冷落了下来,宾主一时无话。 楚凡尴尬端起盅子,顿觉异香扑鼻。只见白玉盅里,那酒变幻颜色,一会艳丽,如美人唇上的胭脂红;一会恬淡,如少女情动之腮红。 他浅浅一尝,入口微有酸涩,细品则清爽甘甜,又有股辛辣之味盘旋往复。不由得一饮而尽,赞道:“妙,这酒闻着、含着、咽下,味道各不相同。” 见他咕咚一口吞下,绿萼恨恨道。 “哼!姐姐酿了五百年的桃花露,就被你这般牛饮了。” 琼华微笑着摇摇头,生怕妹妹又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连忙打断,道: “公子,桃花露有易经洗髓之效,宜慢饮细品,方解其中之味。” 接着又轻轻叹了一口气,道: “懂事之后,情动以前。看韶光轻贱,桃花红遍……不管怎么饮,酒总是让人喝的。空摆了五百年,白白辜负好韶光。正如那个人从万紫千红走过,若不情动,便只见花的颜色,不知花的心思……” 楚凡脑海里嗡的一下,突然想了曾有女子对自己说“万花丛中过”,又说“对牛弹琴”;有女子说“回去就叫爹爹退亲”;还有女子说“公子应该另找一个好人家”…… 以前觉得话就是话,简简单单。现在回过头来再看,话里面好像有很多意思…… 她们是谁? 以前,以前又是什么? 他顿时感觉天旋地转,以为醉了,忙用手之额。待略一定神,眼前景物又不清晰起来。 轰…… 似乎雷神立于苍穹击鼓,大地颤抖,宫殿为之一晃。 琼华瞬间面色苍白,站起身道:“变故突生,我得先去看看。公子请慢饮……” 言毕再无一句解释,带领众宫女匆匆离席。 绿萼疾跑了过来,指着楚凡鼻子道: “快快快,你这个呆子,赶快别想过往事情了……” 什么意思?楚凡莫名其妙。 哎呀!绿萼跺了一下脚,急道: “你精神太强大了,姐姐用尽五百年功力才镇压住记忆,勉强把你拖进桃花幻境。她说你神魂里有一缕神圣气息,想问个究竟。谁知这个时候,外面妖怪突然攻打。姐姐一方面同你抗衡,一方面又要对抗妖怪,哪里忙得过来……” “那,那……我走就是。” “走不了……姐姐正在战斗,腾不出手释放你。你赶快别想自己是谁,也别想过往了……” 咔嚓…… 巨响连连炸开,从极高远处传下,似乎天穹塌陷了。 绿萼急得直跳脚,泪珠儿在眼睛里打转,带着哭腔道:“姐姐快顶不住了,桃花坞要崩溃……” 楚凡忙道:“那我们去帮忙……” 绿萼啐道: “哼,帮忙?连一点法术都不会……咦,你神魂里不是有一缕神圣气息吗?只怕拉得开那张弓……快快快,跟我来。” 琉璃瓦片像雨点一样掉落,整座宫殿都在摇晃。 绿萼拉着楚凡匆匆跑进一座宽阔偏殿。 周围一圈存列刀枪剑戟等各式兵器,中心却是一团白云,浩瀚如海的杀气透出。 楚凡随手拿起一柄刀抖了抖,顷刻折断,原来是纸糊的。再抓起一根矛,感觉轻飘飘,仔细一看,竟然是一根芦苇。 他环顾左右没有趁手兵刃,信步走向云气蒸腾的中心。 白云深处,一张黑黝黝的大弓静静虚悬空中。 绿萼的喊声隐约传来。 “我把箭搁门口了……你拿弓出来,会看到天空有一团乌云同红云、绿云厮杀。红云是姐姐,绿的是我,你只要开弓射中乌云就大功告成……” 第五十六章 神弓 云气丝丝缕缕缭绕,那张弓静静虚悬。 古朴,苍老,寂寞。 黝黯弓身似乎镂刻无比繁复的纹路,似乎进行无穷无尽的变幻。但定睛一细看,上面什么都没有。好像彩虹绚丽,赤橙黄绿青蓝紫复归一处后,却变成了一束白光。 弓弦青色,如一泓秋水,倒映天光,照见人心。 杀气消失了,一股雄浑至极的意志却从弓身焕发出来,如见巍巍高山,如临滔滔大河。 楚凡探手拿弓,瞬间一股大力涌来,将他弹出数丈远。 再次走近,慢慢伸手,感觉虚空中那股强大无匹的意志在回缩。 这情形,仿佛小狮子嬉闹不休,老雄狮只得无奈地退后。 待近到咫尺,楚凡闪电一般握住弓身。 瞬间头颅剧痛欲裂,眼前一花。见到了尸山血海,仙人挥戈,星辰坠落……铺天盖地的杀气扑面而来。 痛得他连灵魂都要被撕成碎末,又一瞬间恢复了清明。正好端端执弓而立,一切感觉全是幻觉。 他扯,他推,他摇……那弓动也不动,沉重如山。 楚某人楞劲上来了,干脆用肩膀去撞。 巨弓好像被小孩子纠缠得不行了的老人,终于开始移动,不情不愿,却越来越轻巧。 楚凡提弓走出,见到门槛上斜靠一支金光闪闪的利箭。拈起来看了看,不知道什么材质做的,只要不是芦苇就行了。 天空阴暗,烟云密布。细雨如丝,飘飘洒洒。 走到正殿前面的空地,只见大湖之上,青天被剖开一线。乌云翻滚而出,风声大作,冰雹雨雪纷飞。 一片红云和一片绿云急掠而上,和乌云在天空缠绕激斗。 乌云的颜色越来越深,凝聚成一只毛茸茸巨爪抓下…… 苍穹扭曲。 要崩了…… 说时迟,那时快。 楚凡扣弦搭箭,一瞬间浑身力气被抽空,精神疲惫不堪,头脑昏昏沉沉。 黑弓金箭光华大盛,青弦被拉开了一丝,轻轻一颤。 一箭如电,穿云而出。 一片血光闪过天际,照得天地通红。 乌云顿时变淡变薄了,颜色斑驳,扭曲挣扎。 风势渐缓,雨雪稍霁。 不多时,绿云铺天盖地,追击分崩离析的乌云。 一箭射出之后,巨弓倏忽缩小。 楚凡低头看,掌中只留下浅浅的一张弓影痕迹,如淡墨画成。再过一阵,连痕迹都消失了,像融入了身体里。 一扭头,发现琼华俏生生站立于身侧,正笑吟吟目视天空。 见楚凡看过来,琼华含笑点头,道: “闲着也是闲着,我给公子讲个故事,等你醒了就会懂。” “请讲。” “五百年前,尖尖山有一棵大樟树即将成精,被天雷劈了。一位修士路过,发现树下山腹是空的,灵气浓郁。便在里面修炼了一段时间,嫌太黑暗,穿壁借光,顺手插了一节桃枝。 “后来,修士成为了震古烁今的大宗师,飞升之前走遍昔日游历地方。见插入山腹的桃枝成树,开了花,初具灵智,便留下神弓一张,神箭三支守护。又过了两百年,飞鸟衔种子至,山腹里长出了一株凤凰木。 “再过三百年,桃树与凤凰木凝聚出灵体,成为两个女孩子,相依为命。但她们法力太弱,不敢跑到外面去。山崖地处偏僻,不容易被发现。可五百年悠悠时光,总会撞到觊觎者。境界低又不识进退的被神弓震成白痴,两个脱胎境修士、一个雷劫修士被神箭诛灭。 “三支神箭用光,两姐妹费了十年时间才打造出一支。威力却弱多了,又拉不开神弓。糟糕的是,当初那棵大樟树并没有被雷霆劈死,一百年后又发新芽,重新开始修炼。近十年,老樟树联合一只野猫精,欲霸占洞天福地。和姐妹俩斗了很多次,稍处下风,攻不进去。 等等……楚凡打断话头,问道: “大宗师怎么会看不出樟树没死透?飞升前直接拍死它不就得了?” 琼华莞尔一笑,道: “踏上修行路,再非世间人,想法会和凡俗不一样。在大宗师看来,不可能永远照顾桃花。而樟树当时并无威胁,何必扼杀了?在山中,连一株野草都要拼命争抢阳光雨露。你不去争,没有人拱手奉上。桃花生于福地,又有神弓护佑五百年,该知足了。” “嗯,好像挺有道理。”楚凡点点头。 琼华继续道: “樟树精拘来许多凡人开凿山腹,一个月前终于打通。辛亏缺口不大,两姐妹在那里设置了一个神魂光阵阻拦……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事。厉国与云梦大战之后,尖尖山游魂飘荡,厉鬼实力大增。鬼物吸食活人的生魂精血,而樟树精也需要活人凿山,喂猫。 “双方拼斗了几场,不胜不败。便约定执樟树籽的过路人,鬼物莫拦截。瞧,今天就来了一个,精神异常强大。明面上,是这个人闯神魂光阵。暗地里,樟树精趁桃花仙子与那人相持时,树根扎穿山顶,想要击破桃花坞法阵……” 楚凡搔搔头,笑道: “公主说的,不可能就是这里吧。我怎么没看见那个人,也没有看见桃花,凤凰花……” 这时候云开雾散,青天如洗。 绿萼一身戎装回到地面,手提宝剑,英姿飒爽,小跑过来道: “喂喂喂,那个谁,发什么呆。你开弓后神识损耗巨大,马上服下这颗丹药!” 绿萼掏出一颗红色珠子,递到楚凡唇边。 琼华面色一惊,本要阻止,最后只是叹息了一声。 楚凡吞下丹丸,只觉得浑身灼热,过一阵子又冰寒难禁。 忽冷忽热反复几回后,精神饱满起来。脑中却灵光一现,突然多了许多记忆。看眼前的人物楼台也不真切起来,仿佛烈日下雪人的世界,正迅速溶解崩溃。 一片红云飘来,载着琼华与楚凡冉冉升起。 绿萼呆呆地望着,一跺脚掩面而去。 红云升到了极高处,周围空无一物。 琼华伸指一划,云彩裂开。 楚凡见到群山之中,一座山峰的顶部耸立一棵被劈成两半的枯死樟树。山腹里却是空的,花花草草葳蕤,鸟雀昆虫飞舞,桃花、凤凰花红艳似火,宛如仙境。 在山体的底部,一个黑暗洞窟里,躺着一名男子。 楚凡一瞅相貌,我靠,那不就是自己吗? “去吧!” 琼华轻轻一推他的背。 楚神棍惊叫一声,从万丈高空跌落。 第五十七章 天下第一人 楚凡睁开眼睛,发现置身于一间幽暗洞窟里。 梦境异常清晰。 身前是一个水缸般粗的洞口,身后有微弱光亮透出。 他从地上拾起银剑,站起身,向微光走去。 三步后拐了一个小弯,眼前出现一个拱门形状。 说是拱门,却没有门,被一层轻纱般乳白色雾气覆盖,光从另外一面透进来。 他用指间碰了碰,像触到一层坚韧的膜。越用力捅,受到的阻力越大,坚硬如铁。 这是一个简单的隔离法阵,比在云梦见到的厉害多了,几乎化虚为实。 透过法阵,朦朦胧胧见到里面极高。五条黑色树根扎穿穹顶,好像爪子露出半截。 三面洞壁上都有许多小眼儿,阳光射入,又被镜子状物体反射得无处不在。 穹顶之下,花草繁茂,小鸟飞翔。 一个大水洼旁,有一棵桃树,凤凰木。花儿盛开,像燃烧的彩霞。 楚凡明白了。 梦境里的战斗,是神魂之战。 绿杖翁就是老樟树。 其实,自己对他是留了一个心眼的。 因为从山前老汉手里接过樟树籽的二十九个人,居然没有一个回来感谢,或者再讨“仙物”护身。 抄近道最多的,不是逃难人,是需要往来的本地人。可连本地人,也不知道这事。 说明那二十九个人,根本没有走出尖尖山。 樟树籽并非辟邪之物,而是让樟树精定位的一个玩意。 通知他,羊来了。 这家伙老奸巨猾,趁自己与琼华抗衡,从穹顶扎下破桃花坞的法阵。 唯一没料到的是,自己拉开那张神弓,反射了他。 记得进桃花坞时,先穿过了一扇月亮门,又经过一座牌楼,见到一个大湖泊。 很明显,月亮门就是被凿通的水缸粗洞口,牌楼就是眼前这个拱门,湖泊就是里面那个大水洼。 唯一不太明白的,琼华感应到自己神魂里有一缕神圣气息,是什么意思。 难道指灵晶? 无论如何,她们还是善意的。 琼华的桃花露,绿萼的丹丸,都非常珍贵。自己在身体与精神上,比入洞前又强大了一点。 只是她们不愿意再见面了,否则不会封闭拱门。 缘分就到此为止吧。 楚凡摇摇头,往回走。 见到洞窟角落插有阵旗,洞壁镶嵌了几面铜镜,知道是布置神魂光阵的。 咦,不对头! 一块洞壁格外平坦,上面有字。 他凑近了,从右往左看。 “前不见仙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嗯,有点意思。 这行字方正规矩,藏锋笨拙,想必由大宗师留下。 据琼华说,最初山腹是封闭的。他怎么晓得里面中空,灵气浓郁,又是怎么钻入? 楚凡把手指头探入笔痕摸索,表情渐渐凝固。 感情这些字不是用凿子刻出,而是用手指头直接划拉出来的。 继续往下看。 下一行字龙飞凤舞,入石三分,简直要破壁飞去。 “神安在?仙安在?佛安在?天人安在?” 楚凡乐了,心道您老最后不是飞升了吗,着个啥急。 发泄过一通后,写字人的心态平和许多,接下来是一版工工整整小楷。 “余幼鲁钝,多妄语,人以为癫……” 楚凡搔搔头,总感觉语境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看过。思索了一下不得要领,懒得再费神,继续往后瞧。 只看了数行,他身子猛地一颤,知道是谁了。 等满版文字看完,心中惊骇,连大气都没敢多喘。 这个人没有名字,世间称呼他为南海癫道人。楚凡浏览过的志异里,关于癫道人的记载并不多,基本每次都会排在第一页。 因为他还有一个外号,叫天下第一人。 意思并非仅仅打遍天下无敌手,还指古往今来第一,天人之下第一,是无限接近真仙的人间修士。 关于实力,有一个故事可以说明。 身为渡劫修士时,他一剑从天空插下,竟然穿透羽化修士坐镇的大阵,深入地底,引岩浆喷出,将整个教派灰飞烟灭。 他也是南海派的祖师爷。 但这人疯疯癫癫,又懒。自己修炼很行,教徒弟很不行。 以前只叫癫道人,南海两个字是后人安上去的。 事实上,南海派由徒弟无上真人创立,他压根就没有开山立派的心思。南海派空有这么大一尊祖师爷,却没出过什么大人物,在二流教派里混。 寥寥几笔带过生平后,癫道人对百年修行生涯作了一个简单回顾。 他的研究领域不仅涵盖了修真、符箓、丹方、炼气,甚至连巫术、佛法都有涉猎。 比方说结合道门“形神相守”与佛家“形神相离”,将神识逼出体外。等于是在清醒状态下把本体意识投射出去,接近真仙“元神出窍”的效果。 但他觉得,小技尔! 修行的目地是什么?是飞升。 飞升的目地是什么?是成仙。 成仙的目地是什么?是长生。 可他发现天道出问题了,飞升变得诡异阴森起来。 以往天宫会主动接引羽化大成之修士,是为世人口中的“白日飞升”。 后来变成了数年出现一次,间隔越来越久,到他这辈时至少十年才出现一次。 世人不知道的是,他已经飞升过一次。 见到无青鸟引路,仙童接驾,天宫变成了一件死物,坟墓一般。 没敢进去。 然而,天宫在关闭前,却飞出了一道凶悍神念将他打落尘埃。 倘若是一般修士,早就陨落了。 即使是他,也花了整整九年时间才将那道神念炼化成一张弓,三支箭,实力重返巅峰。 又一个十年到来,天宫将再现人间。 他抵挡不住长生的诱惑,决定一去不返了。由于担心那张弓与天宫存在不良联系,将它留下了。 楚凡这才明白,为什么琼华老喊“神弓神弓”。那压根就不是实物,由天宫神念做成,发射的是神识之箭。 癫道人确实懒,关于生平只寥寥几笔,关于天宫也只寥寥几笔。关于修行,估计是想到哪写到哪,并没有留下完整体系与详细法门,难怪教不好徒弟。 但楚凡还是结合前世今生的了解,从洞壁文字里抽离出了四个神魂法术。魂印、惊神刺、离魂引,还有一个烂大街的搜魂大法。 对空有强大精神力量却不晓得运用的楚某人而言,简直如虎添翼。 尖尖山之行,最大的收获在此。 清晨入谷,黄昏离开。 他特意搬了一堆石头,把山脚下的洞口堵住,洒上泥土。到明年春天长起野草,藤蔓垂下,任谁也看不出蹊跷。 短短半天,大樟树的叶子掉光了。 绿杖翁的本体死亡,剩一个受了重伤的灵体在外飘荡,料想也活不了多久。不过那厮被雷劈了又还魂,可说不准。 大花猫无影无踪,楚凡没忘记带走它的饭碗。 这玩意对仙师就是一根鸡肋,对凡人可是一件宝贝。装进一百斤黄粱米饭不馊,可以供整个庄园的人吃两天了。 柳丫头要他回去后赶紧安排搬家,他却只准备呆一宿。 总感觉心神不宁,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发生。 必须抓紧时间赶往山阴县,接出阿土、小草等人,看苍叔回来没,顺便推平鲁家堡。 上架感言 明天中午上架,感谢朋友们风风雨雨陪伴到这里。 回想起大家的评论,特佩服。 不光奴隶制与圣人言讨论得如火如荼,还有不少人只凭几个字就判断出,“小白是大boss”,“解锁茅山”等等。 剧透下,小白再出现肯定惊天动地。而下一章,真的解锁茅山。 这也是楚凡跨出人间武力,扫平修行界的一个序章。 其实按网站通知,两周前就该上架。当时没存稿,觉得不爆更对不起大家,就把时间往后延了。 本周推掉一个会议两次宴请,还熬了三个通宵,持续以双更速度前进。结果当然……还是没存稿,晕倒! 不说了,今晚准备好了咖啡…… 请支持明日订阅! 谢谢! 第五十八章 骑鹤下江南 打马如飞,一夜疾行五百里。 楚凡原本打算慢慢返回,顺路看看厉军进攻云梦的线路。 可尖尖山之行后,不知是精神力量提升了产生感应,还是其它原因,他心中浮现出不祥预感,总宁静不下来。 恐慌如影随形,越来越强烈! 似乎虚空之中,战鼓擂响,嗵,嗵,嗵…… 到达阳武县城时,日上三竿,早食过了。 乌衣巷炸开了锅,左邻右舍纷纷涌出,齐呼“楚大倌、楚公子”,而非以往的“楚白役、哥子、小郎”。 有人问,何时搬家喜庆?咱去放一串爆竹…… 有人说,要请工的话,可别忘了老街坊…… 楚灵闻声跑得飞快,一只鞋子掉落了也不捡。抱住他呜呜地哭,然后恨恨用小拳头擂哥哥的胸膛。 唬得楚凡连声问,怎么啦,怎么啦…… 石嫂走出荆条门,啊呀惊叫一声,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慌忙唤人去衙门找石猛。 李素静静站立门口望着,含笑不语。 两个小家伙盈盈和石泰跟着楚灵吧嗒吧嗒跑出来,见小姐姐哭了,马上帮忙。 小石头抱住楚凡的大腿,使出吃奶力气想把他扳倒。盈盈则聪明多了,摇摇摆摆折下一根比筷子还细的小树枝,怯怯递给小姐姐。 楚灵破涕为笑,抹掉眼泪,去扯石泰的手。 当楚凡弯腰抱起小姑娘盈盈时,她又飞快叛变了。把“武器”一丢,咧开了小嘴,亲热拢住凡叔叔的脖子。 楚凡见大家都好好的,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下地,赶紧请邻舍喊燕掌柜过来。 但那股恐慌感,依旧没有消除…… 这个组合大家庭跟别家不一样,奉行一日三餐。等石猛和燕乙赶到时,正好快吃午饭。 燕婉儿不守铺子了,羞羞怯怯地跟在后头。 依旧明眸皓齿,却瘦下去许多,杨柳腰堪堪一握。见人多,也不到楚凡面前凑热闹了,只是时不时偷偷地瞄,苍白小脸儿泛起红晕。 不知道这段时间里,石猛是怎么和燕乙讨论的。反正他俩闭口不提下聘成婚这茬。 楚凡心虚,也不敢追问。 在桃花坞被琼华点醒,他现在看燕婉儿和李素的言谈举止,感觉和以前大不一样,心里面竟然产生了一丝胆怯。 燕婉儿被石嫂认作了干妹子,往来过乌衣巷多次。与楚灵很合得来,与李素就有点儿疏离,近而不亲。 楚神棍虚心听取柳若菲意见,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宣布了楚园筹划及搬家事宜。 石猛早被马彪告知了,在一旁敲边鼓,道那里如何好,看过多次。 李素的表现很平静,而燕乙听到自己成为了偌大庄园的管家,难掩狂喜。 只有楚灵,舍不得离开每天干干净净收拾的小院子。但哥哥去哪里,她就去哪里。 诸般琐碎事项,楚凡不想管,管也管不好,干脆一股脑丢给他们。 吃过午饭,燕家父女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要动身赶往山阴县,连茶都没凉。 行踪自然不能说,石猛一直以办秘案为由帮他搪塞。 小丫头楚灵终于爆发,哭哭啼啼拦住不让走,石嫂和李素轮番劝慰也不管用。 两个小萝卜头正从褡裢里掏剩余玉米喂鸟儿,马上不玩了。 石泰机灵地去关院门,盈盈则挡在楚凡身前张开手臂。连李素去拉也不肯挪动,陪着小姐姐一起哇哇哭。 最后,还是石猛有经验,吓唬道,小郎身为白役,如果不去办公务,会被官府革职的。说不定还要打板子…… 楚灵这才松开楚凡,又在石嫂的劝慰下止住哭泣。可低着头撅起嘴捻衣角,小身子摇来晃去,一脸不高兴。 楚凡灵机一动,拿出从绿杖翁那里得来的钵子,献宝似的将粟米倾倒进去。只见一缸米倒完,那钵还是装不满。 这下子,不光两个小家伙被吸引,连大人的目光也被勾过去了,啧啧称奇。 拿法器当玩具,亏他想得出! 气氛大为缓解。 黑马奔跑了一夜,疲惫不堪。 楚凡换上膘肥体壮的杂纹青白大马,众人送到门口。两个小萝卜头有了新奇玩具,忙得不亦乐乎,才不管他呢。 楚灵一跺脚,带着哭腔喊:“哥哥,你要快些回来呀!” 楚凡微微一笑,朝大伙挥挥手,催马而去。 依旧从云溪拐上直道,轻骑熟路。 第二天中午进了山阴县城,直接去奴市。 管事罗通一见他,不需要吩咐,立刻带往雅室。 他匆匆忙忙的,魂不守舍。居然忘记喊仆佣沏茶了,还差点被门槛绊一跤。 楚凡瞧在眼里,不动声色问,阿土小草等人怎么样了? 罗通道,还好,还好,总算把他们的奴籍脱了。买奴剩下不少钱,全部分给他们做用度了。 三言两语闲话,绕过弯弯曲曲的走廊,进了雅室。 关门坐定之后,罗通抹了一把额头,也不问讲好的半个月派人接,怎么过了整整一个月才来,急道: “有一桩蹊跷事,罗某得赶紧告诉公子。” 楚凡心中一紧,道:“你讲……” 罗通道: “公子当初说,万一有个叫老苍头的逃奴回来,不惜一切代价将他买下……” 楚凡的心脏猛地一颤,厉声道:“他怎么啦?快说,不要啰嗦……” 见罗通被吓得面孔煞白,嘴皮子直哆嗦,又缓缓道:“不急,你从头到尾慢慢讲,是怎么一回事……” 罗通抬起袖子抹了一下满头满脸汗,轻咳两声,哭丧脸道: “慢慢讲不得!老苍头被捉住了,今天午时三刻,将在鲁家城堡前问斩。有仙师坐镇,我买他不下……” 什么! 书生霍地站起,咬牙切齿,有如实质的滔天杀气从身躯里迸发出来。 罗通惊恐万状,手脚僵硬,血液几乎冰冻,牙关咯咯咯磕响…… “你即刻安排车马,送那几个人去阳武县城,找石捕头。” 听到一串话语像箭矢一般快速射出,罗大管事眼前一花,凭空不见了书生的踪影。 轰…… 墙壁被硬生生穿出一个大洞,砖石乱飞。 嫌出门绕走廊麻烦,那书生一丁点时间都不肯耽误,直接穿墙而出。 乖乖…… 茅山道的穿墙术,在如此暴烈霸道的行径面前,苍白得像一张纸! 罗通连人带椅摔倒,耳朵中听到接二连三的轰隆声连绵不绝,如雷霆贴地疾行。 原来,老苍头估计阿凡会逃往姬国,一路寻找赶到了边关苍南郡。 他是一个乞丐逃奴,哪里有太多路子打探消息?只好经常询问从临水郡,尤其从山阴县来的客商马队。 夜路走多终遇鬼! 被押运棉花粮食到苍南的刁贵发现了,五花大绑抓回。 今天早食刚过,只照过两面的鲁家堡侍卫统领黄堂匆匆来到奴市,非常奇怪地找罗通吃茶,吞吞吐吐告诉了这事。 罗通当即表示,可以出十两银子买下老苍头。 黄堂则忧心忡忡道,出百两金子都不可能。鲁家堡连续跑掉了三个奴隶,阿凡、栀子、老苍头,鲁伯这一次铁下了心杀鸡给猴看。 况且昨天,在茅山修道的鲁家二公子鲁圆骑鹤回家乡。 三个月前鲁伯差点一命呜呼,被鲁圆带回的仙丹侥幸救活。当时就决定了把全部家当奉献给茅山道门,让鲁圆从外门进入内门修炼,庄园田地奴隶则留给鲁方。 鲁家积攒了好几世的财物,非同小可。 茅山派出一名内门长老和两名内门弟子前来接收,连同鲁圆,骑鹤下江南。 祥云朵朵,四只巨大的黄鹤在鲁家堡上空盘旋三圈,方圆十里都看得见。 所有奴隶、凡人跪倒在地,不敢抬头窥视。 即使黄堂身为侍卫统领,也接近不了法力通玄的大仙师。 只知道晚宴时,一名送菜的侍女诚惶诚恐,不小心将一滴汤汁溅到了长老袍子上。吃对方看了一眼,出门便七窍流血,倒地气绝。 隐隐约约还听到,鲁圆和另两名茅山弟子恭喜奉承长老,晋阶脱胎境。 仙师最多停留两日,鲁伯派黄堂一大早出发,请山阴县令来验明逃奴该杀,非他私杀。 其实这点小事儿,由刑名师爷出具文书即。即使私杀了,也算不了啥。鲁伯慎重其事,无非想让官府知道仙师驾临,自家背后有茅山撑腰。 在城堡朝向戴山的那一面空地上搭起了台子,召集所有奴隶,午时三刻处斩老苍头。 行刑之后,四名仙师才会骑鹤离开。 届时阳气最盛,影子缩短变无。要令逃奴死后,连鬼魂也做不成。 长老哈哈大笑,道,就算化为厉鬼,贫道弹指便灭了,定不让它骚扰鲁家堡…… 生意人破崖绝角,察言观色。 江湖人八面玲珑,见风使舵。 罗通与黄堂这么一碰头,彼此心知肚明,偏偏都不点破。 一个猜测,黄统领肯定是来拐弯抹角报信的,可叫我上哪里去找那位爷?有仙师坐镇,连郡守大人的面皮都不好使,谁能讨得出人?老苍头如果被斩首,我的脑壳还保得住不? 一个心道,罗管事来鲁家堡无巧不巧地买走了阿土、小草等几个奴隶,只怕是出于凡师的安排。老苍头如果被砍了脑壳,凡师一怒不赐解药,我岂不是要死得像条疯狗? 黄堂走后才一个时辰多点,可巧楚凡赶到了。 热锅上的蚂蚁罗通又惊又怕,心道,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离午时三刻只差半炷香工夫了,无论如何赶不到二十里外的鲁家堡。我只须老老实实把话讲清楚,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谁知书生根本不听下面的话了,暴烈施展出地行神通。 别说赶不到,赶到又如何? 骑鹤下江南,四名仙师正等着他飞蛾扑火。 况且,这里面还有一个脱胎境,一眼就可以将人看杀…… 第五十九章 云动 奴市的布局像迷宫一样,曲里拐弯。 一方面是防备奴隶偷偷溜跑了,另一方面是奴隶不一样,价钱不一样,主家的要求不一样,呆的地方也不一样……据此分隔出大大小小许多房间,布局当然不会太工整了。 一个小房间里,一条牛高马大,在深秋也敞开怀露出刺青的汉子冷笑,一巴掌把年轻女子打得嘴角流血,喝道:“脱……” 边上一位管事赔笑劝道: “三爷,你买下了人,怎么弄也得等回家吧……” 那汉子一瞪眼睛,道: “老子当然回家再弄,在这里只要她脱衣换衣。” “三爷,悠着点。她怎么也是大户人家出身……” “大户人家怎么啦,被抄没了还不如狗……你没看小蹄子的眼神,根本瞧不起老子。哼,还想保留体面,奴隶有什么体面?等老子玩腻了,就把她卖到窑子里去……想脱籍?管事的听好了,老子刚刚交完钱,还没办文书。哈哈哈,除非老子马上变成一块灵牌贴墙上,没福气享受,你就给她脱籍……” 话音未落,轰…… 巨响震耳欲聋。 管事的惊恐抱头蹲下,身上被砖石碎粒打得火辣辣痛。 待灰尘散开,只见房间被穿出两个通透的大洞。女奴好生生没事,而买奴的三爷几乎变成了一个扁平面饼人,镶嵌进墙壁,当场气绝。 管事回想刚才的话,眼珠子瞪得溜圆,一时竟忘了害怕,结结巴巴道: “兀那厮……端的是,神算子呀,说贴就贴!” 一辆华贵马车在街道上横冲直撞,挑担的小贩争相躲避,行人赶紧牵住小孩缩到屋檐下。窗帘拉开,车里的轻浮少年看得有趣,直嚷快点。 一位挑碳老汉避让不及,被车厢撞到了一侧箩筐,顿时黑炭漫天飞舞。 马车跑出十几丈停住,车夫提着马鞭跳下。看看了车厢上刮掉的一小块漆,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几鞭子将蹲在地上捡拾的卖碳老儿抽得满地打滚,骂道: “不长眼睛的狗东西,连王府的车也敢碰!” 那少年下车走过来,先一脚将剩下的一箩筐碳踢翻,又去跺碳块。跺两下后嫌靴底被弄黑了,一脚踢得卖碳老儿满脸飙血,哈哈笑道: “爷爷宽宏大量,不要你这奴狗赔钱了,自家买药去。” 一主一仆大摇大摆往回走,到了马车前,听到背后飘来一句“会遭报应的”。两个人回头看,却满街的人,找不出是谁在说话。 少年狂笑道: “爷爷杀了你们,如同宰只鸡。只要使点银子,连衙门都不需要进。报应?爷爷好生生站在这里,看怎么报应。你们有本事,让雷来劈呀……” 话音未落,平地惊雷。 轰…… 马车散架,少年与马夫的手脚不知道断成了多少节,扭曲蜷缩在一堆碎木条中,惨嚎不已。偏偏马儿又毫发未伤,惊得往前一蹿,走几步停下了。 白光一道如电闪,从街面穿过。 如果从高空下视,可以看见从山阴县城西北角的奴市开始,房屋被一个白影穿出一线空洞,向东南延伸。 碰到砖墙影壁也一穿而过,绝不滞留。 经过之处,地面坚硬的青石崩碎,裂缝如蛛网。 像有一个巨人手执无形钢钎,将整个县城捅穿。 又好似一副繁华的城池市井图,被仙人重重一笔拖下分成两半,笔锋所向披靡。 爆鸣声,崩裂声,尖啸声……一路跟随,如渊龙咆哮,沿线枯黄的树叶被簌簌震落。 白影快得无形,遇到阻挡时才微露痕迹,如幻象闪过。 毫无疑问,这是最快速度。 如果选择在屋顶飘,虽然没有障碍,却承受不了如此刚猛的蹬踏力度。 那线空洞笔直延伸,一往无前,,指向了县城二十里外的鲁家堡。 此刻,鲁家堡外搭起了一个三尺高的木台子。 台上,一位头裹青巾的老者被捆绑得结结实实,脚带镣铐,嘴巴里塞着毛巾,由两条彪形大汉挟持站立。 台下,二三十个劲装侍卫背插鬼头刀,围成一圈,面孔朝外。 他们的对面,除了城堡方向,距离三丈外是黑压压跪下的人群,均衣衫褴褛,面黄肌瘦。里面除了青壮,还有老妪稚童,躺在襁褓里的婴儿。 这么多人跪在一起,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沉默得像一潭死水。 倘若婴儿啼哭,做母亲的便拼命捂住小嘴。即使脸蛋青紫了也只稍微松一点点,不敢放开。 两条锦袍汉子登上了台。 一条汉子转到老者身后踹腿。 那老者却极硬朗,被踹得腿打颤了,也不肯跪。 另外一条汉子忙道: “刁贵,别踹了。” 刁贵停下,冷哼一声,道: “黄统领,你架子端得大,做事却不爽利!他现在不跪,呆会儿也是要跪的,站着怎么好砍头?” 黄堂道: “时辰还没到……仙师和县令大人都看着的,咱们可别做得太难看。今天一早,老爷吩咐给老苍头戴上头巾,换了新衣,你该懂是啥意思。” 刁贵头一扭,鼻孔里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 “老子没你那么多花花肠子。” 黄堂焦急地望了望插在地上的一根标尺,影子只剩下一点点,午时三刻说到就到。再看天空,一丝喜悦飞快从面孔掠过,无人觉察。 只见一片乌云飘了过来,天阴了。 黄堂转身踱到老苍头面前,指着鼻尖骂道: “老家伙,你卖主逃跑,自寻死路,可怪不得咱们。哼,泥胚境第二重,不是挺能打,一个能顶住几个吗……老子顶你个肺!天阴了,就算没太阳,也定要砍头。除非大罗金仙降临,凡间仙师来,谁也救不了你!” 黄堂这番话说得极快,几乎一带而过,却把“顶住、凡、师、来、救”几个字咬得格外重。老者深深看了他一眼,仰头望天。 阳光消失了。 奴隶们骚动起来,战战兢兢不敢发出声音,纷纷往天空瞧。 连侍卫也惴惴不安了。 为什么处决犯人,一般选择午时三刻?因为这个时候阳光最猛烈,阳气最旺盛。能够镇压邪魅,不让冤魂变成厉鬼。 可眼瞅着时辰快到了,天空却阴暗下来了。 难道今日见不得血光? 到底还斩不斩? 一位青衣道人被众人簇拥着,从城堡的门楼里走到围栏边。 道人翻眼皮望了望天空,抬袖上拂。 呼…… 狂风大作。 由下而上,扶摇九霄。 鲁家堡上空的云朵裂开,顷刻露出一个大空洞。 阳光如金箭,垂直照下。 标尺的阴影彻底消失,午时三刻到。 第六十章 虹起 拂袖云动。 奴隶们战战兢兢跪着不敢张望,视线又被高高的河堤遮挡,只感觉四面阴暗,凉风习习,唯独鲁家堡沐浴阳光。 楼上的人却可以望见两百丈外飘洒雨丝,淅淅沥沥,打得潇水一河碎萍。 茅山长老林圃目光冷淡,扫了扫城堡下,面无表情退回楼里。 俗人围观看头,胆战心惊。对大修士而言,不过是世间少了一只蝼蚁。无论奴隶、平民、达官显贵,在他们的眼里并无太大分别。 大个的蝼蚁,那也是蝼蚁! 之所以对鲁伯还算客气,是瞧在老家伙识趣的份上,把几世积攒的财物乖乖奉献给茅山道门,还格外孝敬了一方极品晶石给自己。否则光凭他那个资质一般的儿子鲁圆,去哪里挣如此大的面子。 见长老施展神功后又退回,鲁圆与两名弟子屁颠屁颠跟着,大拍马屁。 一个讲: “长老神功盖世,惊天地泣鬼神……” 一个不甘落后,说: “师伯随便拂动袖袍,罡风便直冲九霄,震散云彩。倘若再用一点力,只怕会天崩地裂。依弟子看……” 林圃扫了他们一眼,不悦道: “修行之人当淡泊谦和,岂可骄矜,沾沾自喜。像你们这般吹捧,岂不是要给老道戴上高帽子,架在烈火上烤?” 两人表情一滞,剩下那个连忙道: “这次陪伴师伯下江南,弟子真的是沾了天大福气。不光骑了黄鹤,还聆听箴言教诲,顿觉功力增长了不少。师伯之风,山高水长。淡泊谦和四字,修行之人常常挂在嘴边,又有几个做得到?师伯拂袖而风云色变,却只当饮水一般平常,够弟子学习一辈子了。” 林圃终于露出一丝笑意,点点头,道: “嗯,孺子可教也,这番话还算有一点悟性……你们切切谨记,纵横人间世不算什么。修士之上有仙人,仙人之上还有天神。” 四名仙师旁若无人,昂首往回走。鲁伯、鲁方、法师、县令四个含笑目送,其余人则垂首肃立。 鲁圆根本没拿正眼觑他哥,只对他爹点了一下头。县令想巴结林圃长老,期期艾艾地拱手,却被对方当成空气,连边都拢不上。 法师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地上标尺,提醒鲁伯,时辰到了。 鲁伯以目示意鲁方。 虽然小儿子光宗耀祖,但百年之后的香火还是依靠大儿子一脉。眼下得栽培他的威望,今后好镇住鲁家堡。 台子上,刁贵竖立起雪亮的鬼头刀,噗嗤一口水喷在刀身。 老苍头不挣不扎,仰面望着天际云气蒸腾。 鲁方双手握紧栏杆,清了清嗓子,正要施令,却见黄堂一抱拳,喊道: “公子,某有要事禀告。” 鲁方为人懦弱,又没啥见识,大小事情全听黄堂的,视为心腹。眼下见他郑重其事,忙道:“你快点讲……” 高高的门楼离木台足有七八丈远,黄堂大声喊道: “公子,这帮奴隶冥顽不化。昨天跑三个,明天说不定要跑四个。守卫少,总不能天天看着……依某之见,今日天现异象,不宜行刑。当择日由官府派出刽子手,当众宣判了再斩首,昭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以震慑人心。否则以为逃出去后,只要不被我等捉住就没事,难免没有人铤而走险……” 鲁方一听,这事说得有道理呀。正要答应,猛地省起霸道老爹就站在旁边,连忙低声下气询问。 老狐狸鲁伯眯缝眼盯着底下的黄堂,鼻孔里冷哼一声。 他感觉有点古怪,不对劲! 黄堂身为侍卫统领,如果昨天提出这方子,说不定就被采纳了。可捱到节骨眼时再改弦易辙,简直把鲁方当傻瓜盘。 又想起刁贵告密,说黄堂为老苍头送肉食伤药,还言之凿凿对鲁方讲,吃好喝好了,人才不想死。如果老苍头只求速死,砍头反而便宜他了。 当时忙于接待仙师,把这事搁下了。现在回过头再看,疑窦重重。 莫非,黄堂在拖延时间,等待变数? 鲁伯一直不喜欢黄堂,准备过段时间找由头把人赶跑,眼下更加觉得芒刺在背。 这小子太精明了,难保日后不牵着鲁方鼻子走。而刁贵虽然蠢笨,却立了文契,算半仆半奴,不敢怀异心。 理清楚头绪后,鲁伯对鲁方说了几句。 鲁方一愣,倒也不犹豫,冲下方喊:“午时三刻已到,黄统领,由你来行刑。” 刁贵还以为自己失宠了,一脸黑线地蹩到黄堂面前递刀。 黄堂却不接刀,僵立于台上,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滚而落。 他是江湖人,山阴县里的城狐社鼠极熟。 委托他们打探出,在罗通去鲁家堡买奴的上午,有一名极像凡师的书生进了奴市。阿土等人就在山阴县城落脚,听他们喜滋滋的口风,半个月前就该有人来接了。 他由此判断,凡师不日将至。 冒险为老苍头送肉食汤药,又拖延时间。其实并没有寄希望于他能获救,而是今后可以向凡师请功。瞧,我如何如何竭尽全力了…… 但一时情急,被鲁伯怀疑。他知道,完蛋了! 亲手杀了老苍头,不用想,反手必被凡师宰了。即使侥幸逃脱,也捱不过半年后毒发身亡。 不接刀,将比死还惨。 鲁伯为什么肯给老苍头一个痛快,是因为对方曾经为他挡过箭,折磨狠了怕人唾骂。对付他黄堂就没这个顾忌,说不定千刀万剐,杀好多天都不能断气。 鲁伯见黄堂那副模样,心中笃定,故意偏头问县令:“大人,吃里扒外欺主者,当如何处置?” 县令也瞧出了端倪,笑道:“当斩。” 鲁伯点点头,冲下方喝道: “刁贵,拿下黄堂。” 刁贵一听,唰……大刀斜劈。心道你也有今天,先卸下一条膀子再说。 黄堂内心正天人交战,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见眼前刀光一闪,本能地斜退,拧腰坐胯,却是一个梅花螳螂拳的起手式。 只数招,手一啄将刁贵打落台下,夺过刀。 他没有退路了。 挟持老苍头的两条大汉见两个头领厮拼,稀里糊涂,目瞪口呆,被老头左右一撞滚下台。 下面的侍卫虽未散乱,却人人侧目,诚惶诚恐。 刁贵拔出一名侍卫的刀,还要往木台冲,城堡上的鲁伯却呵斥:“你们散开些,不要动,围住台子。” 话音才落,隐约听到雷鸣。 四名仙师呼啦啦从里面冲出,根本不看正下方的木台子上处决犯人,反转向门楼右侧。 云层稀薄,秋雨只飘洒了一盏茶工夫就停歇,阳光普照大地。 鲁家堡上空没降雨,外围却水汽氤氲,极潮湿。 站立高高的门楼眺望,天边虹起。 说是虹,却没有悬挂上天空,从县城方向贴着潇水大堤射向鲁家堡,数次呼吸间就近了百丈之遥。 第六十一章 猛龙过江 侍卫们朝外走两步趟大圈子,拔出刀斜靠肩膀,面朝木台。 外围的奴隶不由自主退后三步,嘴巴半张,紧张地注视场中,不敢流露一星半点情绪。人堆中,五名老者和一条疤脸大汉聚在一起。目露凶戾,却不敢抬头,只是翻眼皮上觑。 见仙师们匆匆忙忙奔出,楼顶上的人把目光也移向县城。但视线被挡,只隐约听到了一连串轰隆雷鸣,心道那边恐怕在下暴雨。 连县令也压下好奇心,不敢上前与众仙师并肩观看。万一触了冷口冷面的林长老霉头,被一巴掌拍死,可不冤枉得很? 鲁伯摸了摸花白胡须,义正辞严,指向下方叱道: “黄堂,鲁家堡待你不薄,为什么要寡情负恩背叛?可知皇天后土,天道昭然……” 事已至此,黄堂豁出去了。 一把扯掉老苍头嘴里的毛巾,三两下割断绳索,擎刀怒吼道: “老子做狗腿子做惯了,这回要做一次人……哼,你这老匹夫干了多少伤天害理事,还有脸谈恩情,谈天道?老苍头救过你的命,非但不脱他奴籍,反要砍头,这是什么狗屁恩情?鲁家堡的奴隶衣不遮体,食不果腹,起早摸黑供养你们。却想打就打,想杀就杀,这是什么狗屁天道……” 见他越说越不像话,鲁伯冷笑,向法师耳语几句。 那法师点点头,一声清咤宛若云霄鹤唳,从门楼纵身飘落。在空中一抖拂尘,麈尾根根炸开,仿佛一朵硕大的菊花凌空打下。 黄堂将老苍头护在身后,跳起来劈斩。 拂尘只一绞,钢刀便脱手。顺势再往下一挥,匹练般反斩黄堂小腿。 此刻,黄堂的身子还在向空中蹿,急忙把腿一提。可惜迟了,两只脚掌飞去好远。 咦,这厮端的是条硬汉! 被削掉脚掌也不哼一声,落地稳稳不歪倒,连踏鱼鳞步如梅花散落…… 观战的愣住了,连法师也忘记追击。 刁贵在台下拾起一只“脚掌”,差点把肺气炸! 直娘贼,居然只是一个厚厚的靴底,里面的内衬将近一寸厚。原来纳闷这厮为何老穿高帮靴子,居然是狗头插角——装羊。 黄堂打赤脚,原本中等的身高一下子矮塌半个头。偏偏好大一张方脸,短颈子,几日未修理胡须,神情又强作镇定,愈发猥琐滑稽。 法师哈哈大笑,轻蔑道:“屠狗贩夫,也配谈天道!” 黄堂仰天大笑,挺直矮小身躯,爆发出一股浩然气势,道: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都是修行人。老子就不相信,你这厮像阴沟老鼠一样躲藏炼丹,仰人鼻息为虎作伥,也能修成天道,证得长生!” 法师冷笑,身形一闪如追云逐电。 黄堂与老苍头犹如困兽,背靠背凶悍踢打,却连对方衣角都沾不着。才过五六息,均被钢刷般的拂尘抽打得鲜血淋漓,像两只剥掉皮的可怜青蛙,趴在台子上痉挛。 满台血,一塌糊涂。 奴隶们有的低下脑袋不敢看,有的捂住嘴巴,恐惧万分。 法师冷笑着一收拂尘,退到台角。 杀鸡给猴看,就是要这个效果! 黄堂大口喘粗气,艰难转过脑袋挤出笑容,道: “老哥哥,咱俩死得值了……凡师归来后,鲁家堡的人统统给我们陪葬……” 老苍头哈哈大笑,连声叫好。 黄堂也跟着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刁贵带着几条壮汉冲上台,将两个人死死按住。 鲁伯脸色阴沉,喊道:“把黄堂留下,把老苍头砍了。” 得从黄堂嘴里逼问原由,须留下活口。 杀掉老苍头,则非杀不可。 否则,今天摆出了偌大阵仗,结果沦为笑柄。 鲁方面色苍白,傻了。 情况风云突变,怎么就牵连到了黄堂?再往下一捋,岂不是要牵连到自己? 砍头有什么好看的,哪年县里不成批处决犯人?县令对城堡下闹哄哄的场面没什么兴趣,注意力全落在了四名仙师的身上。 他发现,情况不对! 鲁圆留下陪伴林长老,两名茅山弟子则匆忙下了门楼,神色好像有点紧张。 雷鸣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在与鲁家堡一河之隔的对岸炸响了。 林圃面孔凝重,望见那挂贴地疾行的彩虹垂直急拐,冲下河堤。 最前方,一个白影快得几乎化实为虚,腰带笔直飘飞。 飞扬的沙子尘土草叶在其身后形成两丈高带状,阵阵爆鸣厉啸声冲霄。仿佛天龙咆哮震怒,骑虹杀至。 白影冲到水边也不停留,在一块大岩石上一蹬,岩石崩裂。飞出五六丈远落到一堆大礁石上,冲天而起。 那堆被江水冲刷了千万年的坚硬礁石,顷刻崩塌飞溅,彻底消失。 白影飞出二十几丈远,落到水面时脚下生出一团雾气,脚掌像桨似的猛地一拍江水。 轰…… 水花溅起起七八丈高。 那白影并未落入水中,借拍打之力再次纵起。 情形仿佛仙人投石,在宽阔江面打了一个巨大水漂。 声势滔天! 数息之间,白影踏波渡江,隐没于河堤下。 趴在木台上奄奄一息的黄堂一颤,突然挣扎起来,歇斯底里吼叫道: “老哥,咱们不能就这么死了……我好像听到了声音,一定是凡师降临……” 老苍头听他这么一喊,不知哪里来的惊人力气,在台上打起了滚,两名侍卫按也按不住。 刁贵提刀追赶,一脚重重跺在染成了血葫芦的老人背心。 惊呼声乍起。 小鹌鹑一般瑟缩的奴隶齐刷刷望向潇水,纷纷站起。 只见高高河堤上跃起一个白影,如仙人御风,正朝这边飞来。 林圃迅速摸出一个小鼎,疾催法力。 他不相信鲁家有资格招惹如此强者,定是冲茅山道来的。 堪堪小孩巴掌大的鼎,古朴黝黑,在空中滴溜溜旋转,载沉载浮,镇压四方的凌厉气息隐隐透出。 台上的法师脸色骤变,将拂尘平端,口里默念。 麈尾根根炸开支棱,犹如钢枪铁戟戳出,幽冷的光芒在其中流转变幻。 刁贵一脚跺得老苍头身躯猛地一挺,口喷鲜血,举刀正要劈下。突然间剧痛,只见黄堂死死抱住自己小腿啃咬。 黄堂披头散发,眼珠子鼓凸,喉咙呵呵作响,状如疯狗。两名侍卫抓住脚踝拼命拽腿,也没能把他扯脱,反拽得刁贵挪动一步。 刁贵连抖两下没抖开,暂且放过老苍头。也没空瞅奴隶们为什么突然骚动了,唰地一刀剁下,心道先斩断黄狗的胳膊再说。 第六十二章 雾升 眼瞅黄堂要被活生生砍断两条胳膊,围在台下的侍卫们面露不忍。 黄老大是他们的头儿,刚到鲁家堡时只顾拍大公子鲁方的马屁,架势十足,谱大。 每天穿得花团锦簇比新郎官还神气,训起话来运足中气比戏子还卖力,像一只雄赳赳寻找对手干架的大公鸡。 媚上之人必欺下,对手下兄弟则非常刻薄凶横。 仅仅过了一个月,也就是刚巧逃跑掉三个奴隶阿凡、栀子、老苍头后,他像换了个人。 媚上当然还是要媚的,事关饭碗。却不欺下了,还特别大方。 常常说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谁碰到急难都慷慨解囊。对堡内奴隶也格外和善,一反初来乍到时凶神恶煞面孔。 见他舍命护卫老苍头,脑袋灵光者不免嘀咕,莫非三个奴隶是他放走的? 刁贵半旋身,力灌双臂,一刀剁下。 身为泥胚境第三重武者的黄堂竟然不晓得躲闪,也不晓得缩回手。 他先前岂止被法师拂尘揭掉前胸后背的皮,更被击打得内腑碎裂,全靠一口气强撑。即使鲁伯放过他,也将活不了多长时间。血都快流光了,人昏昏沉沉。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谁都以为黄堂的胳膊难保,只听当一声巨响。 然后,只见刁贵一刀砍断了自己的左腿,跌倒哀嚎。 尖利的啸鸣此刻才传来。 距离刁贵最近的法师面孔瞬间煞白,端拂尘的手颤抖不已。 别人不知道,他可清楚。 足有一分厚的钢刀被一物硬生生打穿,以致偏离了方向反砍刁贵大腿,其势更疾。 那东西是从河堤方向飞过来的,快得肉眼看不见,竟跑在了音啸之前。 这时空中的白影重重砸落,大地颤抖。泥土飞溅出几十丈远,像下雨一般。 威猛无双。 随即,白光一道从坑中射出,眨眼之间便掠上了行刑台。 一位披头散发的白衣书生绕台三圈…… 第一圈,台上人像下饺子一样飞出。无论是刁贵、侍卫,还是法师……没有差别。 唯独法师还抵挡了一下,拂尘劈头盖脸向对方打去。却被书生一掌拍在麈尾,尘柄倒掼,前胸钻进,后背透出。 这柄先前凌厉无匹,打得老苍头和黄堂无还手之力,亦兵刃亦法器的拂尘,在对方眼中却跟鸡毛掸子差不多。 第二圈,书生伸出双手凌空虚抓,老苍头与黄堂悬浮而起…… 轰…… 奴隶炸群了,呼喊声四起。阿凡、小凡,凡哥儿…… 五十里鲁家堡,谁不认识小阿凡? 当年厉国与姬国大战,鲁家堡派出了一百二十名奴兵。这些拿惯锄头把子的青壮奴隶,如何能敌虎狼一般的姬军?如果不是阿凡的父亲神勇,几次在关键时刻阻挡追兵,甚至以泥胚境巅峰舍命去战铜胎境,这些人全得死光光,甚至包括鲁伯。 兄弟半凋零,百战人还乡。 阿凡父亲以军功为阿凡母亲脱去奴籍,两人成亲。 可怜阿凡才两岁时,飞来横祸,父母双亡。 人人感念他父亲的功德,避开鲁家的耳目偷偷接济。 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那时候,老苍头常常背着饿得嗷嗷叫的小阿凡到处转。奴隶并无余粮,宁肯自己少吃也要剩一口,别让孩子饿死。 当听到阿凡逃走后,一个个欣喜若狂,黯淡生涯顿时生发出光彩。 他是大家的孩子。 他就是他们的荣光,他就是他们的希望! 他们猜,他一点会回来的。 却没猜中,他会以仙人临凡一般的气势归来。 楚凡没空和乡亲打招呼。 本想把老苍头和黄堂带到偏僻地方救治,但稍微一晃,他们就呻吟得厉害。晓得内外伤太严重,怕耽误了时间,也怕断骨戳破血管或者内脏…… 老苍头和黄堂的身体缓缓下降,楚凡绕台踏出第三圈,足下雾起。踏波渡河时鞋子与裤脚全湿透,这种时候施展起雾术最适合不过。 鲁伯嘴唇哆嗦,一拍栏杆吼叫道:“给我拿下他!” 见来人是阿凡,他知道绝无回旋余地了,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趁仙师在场,必须灭了这个不知从哪里学了一身怪异法术的祸根。 众侍卫面面相觑。 虽然主子的命令不敢违抗,但明知是死还冲,除非脑子进了水,否则谁不胆怯? 瞧瞧……“独脚大仙”刁贵被踢得撞到了城堡墙壁成一摊烂泥,法师坐在地上低头瞅胸口长出的麈尾,有上气没下气…… 疤脸大汉带领五名老者越众而出。 老者们就是在角斗场为阿凡求情留全尸的五名老卒,疤脸大汉则是与阿凡厮杀的原堡内侍卫阿彪。 阿凡死而复生又逃跑之后,同为武者的刁贵想不通。直娘贼,怎么十七八刀都砍不死人?一查,果然有问题。那阿彪的父亲也是个老卒,被楚凡父亲在战场上救回了性命。 但那时鲁伯不醒,鲁方理事。况且泥胚境第二重难得,阿凡浑身冒血仰倒都看到。于是听黄堂一番劝说后就放过了阿彪,由侍卫贬为角斗奴隶。 见六人走向擂台,奴隶们犹豫了一下,陆续有人跟上。 最后,八百个奴隶推搡开侍卫,水泄不通地将行刑台包围,沉默守护。 众侍卫一则被楚凡的威势吓破胆,二则人群里有自家亲戚,并没有霸蛮阻拦。反正拦也拦不住,敌众我寡。 白雾升腾,将木台遮盖得严严实实。 “反了,反了!” 鲁伯胡乱猛拍栏杆,用眼角余光瞟正带领自己儿子鲁圆从楼台右侧走过来的林长老。 鲁老货忒精明,不命令侍卫砍杀手无寸铁的奴隶。无济于事不说,倘若把奴隶砍光了,谁来耕田? 他越想,越感觉把家财奉献给茅山太值了。不仅让鲁方进内门,自家换得三颗仙丹续命,还借它之手铲除心腹大患。 林圃走到门楼正中下视。 小鼎被收起,他面孔轻松了不少,却犹带疑惑。 见到天边虹起,本以为来了个强劲对手,恨不得甩自己两个嘴巴,怎不早点走? 后来觉察对方体外无法力波动,又以为来了一尊金刚。 到了近前,察觉那人体内也无真气澎湃,顿时有点摸不着头脑。 说无真气吧,方才明明又施展出武道的凌空摄物。 说无法力吧,又明明施展了起雾术,闪过一阵微弱的法力波动涟漪。还好,顶多只是一个凝罡境界法师,仗着身躯强横而已,不足为虑。 虽然这厮不是冲茅山来的,却撞到了自己在这里,活该倒霉。 不灭了他,茅山道的脸往哪儿搁去? 第六十三章 龙卷 可对方没逃跑,又施展出一个脆弱小法术遮掩身形,显然没准备好当下一战。林圃作为堂堂修行大派的长老,众目睽睽之下,不方便对凡人干出偷袭丑事。 谁碾死一只蚂蚁,还要靠偷袭?传出去,委实不太好听。 再说双方的境界差距太大,如果亲自动手宰杀,简直是抬举了! 鲁圆小时候被送入茅山修道,根本不知道阿凡是哪个。看到他奔雷一般杀至,在眼皮子底下劫囚,并没有放在心上,更不惊骇。 一方面因为长老在此,灭掉这只凡狗是板上钉钉的没跑。另一方面他进了内门,一只脚便踏上修仙路,跟尘世再也没有太大关系。即使鲁家堡变成一堆瓦砾,哪又怎么样?反正财物珍宝没几个了,只剩下不值钱的奴隶和田地。 眼下见林圃鼻孔里冷哼了一声,心领神会,道: “跳梁小丑,怎么敢劳动长老的贵手?且让弟子镇压了他。” 林圃点点头,道:“也好!” 鲁圆从怀里掏出一方小印,熟练地合在掌中渡入法力,数息后往空中一抛。 他修行十几年才勉强熬到了灵动上境,哪里有什么厉害宝贝,贴身法器也是大路货。搁在茅山毫不起眼,踏入江湖却属于响当当角色,可以秒杀法师和泥胚境武者。 小印旋转如轮,迎风便长。顷刻变成磨盘大,像流星一般砸向白雾中心,带出凌厉的风声啸鸣…… 啊呀…… 围住木台的奴隶一片惊叫,乱哄哄仰头看。居然悍不畏死,纷纷向空中伸出了手臂。 想螳臂当车? 那也得看有没有这个资格! 眨眼之间,“磨盘”便没入雾中。 然后…… 就没有什么然后了…… 什么都没有发生。 听不到惊天动地的炸响,也听不到凄厉的哀嚎,连木台的磕碰声都欠奉。 看上去威风凛凛、神妙莫测的法印,凭空消失了? 白雾依旧,袅袅飘摇,凝而不散。 一息之后,雾里传出嘎嘣脆响,天空却像演双簧似的配合出一声凄厉惨叫。 奴隶们莫名其妙,四处张望,眼光饱含忧色。突然有人跳起来,惊喜叫道:“在上面,在上面……阿凡没事。” 只见门楼上,鲁圆一只手抓紧栏杆,另一只手抚胸,口喷鲜血。 他日夜温养的法器,被硬生生捏爆! 楼下喧哗,楼上却落针可闻。 鲁方傻了,县令连腿肚子都开始哆嗦。 林圃斜睨鲁圆一眼,鼻孔里再次冷哼。觉得此子实在丢茅山的脸,即使进了内门也难有造化。对白袍书生实力的估计略有提升,依旧没有太在意。 捏爆灵动修士的低劣法器,开光仙师轻而易举,连俗世的武道巅峰也办得到。 他在等另外两名茅山弟子过来。 至于鲁家的脸面嘛,给脸就有脸,不给脸就没脸! 鲁伯见到儿子受伤后,林圃迟迟不肯出手,隐约猜出了几分缘故,转身冲远远站立的几个人命令: “你们全部下去,把木台掀翻,敢阻拦的奴隶一律砍了。” 心道,老子把家财全部奉献茅山,又给你这厮偷偷塞了一颗极品晶石。把场面弄热闹点,你这厮总不好意思拍屁股就走吧。 阿凡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傻奴隶崽子,露出了尖利獠牙。今天不灭了他,鲁家将无葬身之地。 远远站立的几个人听到鲁伯下令,赶紧跑下门楼叫其他伙计,呼啦啦冲出了城堡。 这些汉子乃鲁伯的贴身近卫,全是泥胚境第二重以上的凶悍武者,又与堡外奴隶不沾亲带故。镇压鲁家堡全靠他们,而非堡外那些巡逻的守卫。 阿彪一声怒吼,提起刁贵被打穿了一个洞眼的钢刀,挺身迎上。几名老者则带领青壮,抓起地面的碎石沙土击打。 可惜阿彪只是一个人,虽然悍勇,终究难敌潮水般扑来的刀光,被逼得连连后退,身上挨了好几刀。 数息之间,三十几名如狼似虎的武者便扑到了最前方的老幼妇孺面前。 呆呆站立的外堡侍卫中,突然有人叫喊:“别杀我娘。娘,你快跑……”边喊边向前冲。 一名武者返身就是一刀,喝道:“连你也杀了!” 那侍卫躲闪不及,被一刀枭首,嘴里兀自喊娘。 首鼠两端的外堡侍卫顿时炸了,十几个人提刀前冲,嚷道:“和他们拼了……” 但武艺不精,如何是凶悍武者的对手?对方只分出六个人,便杀得他们节节败退。 奴隶人多,却没有什么战斗力,吃十几条壮汉钢刀挥下,如同割麦子一般纷纷倒地。 他们以往见了钢刀,要不瑟瑟求饶,要不呆呆等死。偏偏今日像疯了一般,用石头砸,用头撞,用牙咬,前仆后继。 白雾内,正凝神为老苍头和黄堂疗伤的楚凡悚然一惊,睚眦欲裂。一爪钉在了木台上扯出木板,捏碎成木条向外挥去。 尖啸突起,接连不断…… 一息之间,十几名凶悍武者均身躯一颤仰倒,前额冒出了半截木茬,宛如独角兽。 见此情形,隔人群远些的十几名武者肝胆欲裂,转身就跑。 可惜没有用…… 木条无情飞出…… 这些武者的背心纷纷出现窟窿,扑倒在地。在血泊里手脚乱颤挣扎了一阵,不再动弹。 空气顿时凝固。 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凶神恶煞的鲁家堡爪牙,于数息之间烟消云灭! 雾里传出了焦急声音。 “糊涂叔,快点带大家退,退得越远越好……” 糊涂叔就是当初在角斗场带头下跪,哀求留下阿凡全尸的老卒,人称老糊涂。此刻,老糊涂却不糊涂,当机立断喊道:“大家伙快点走,别让阿凡分心照顾了……” 妇人、老人搀扶起伤者,青壮背起死者,还有女子轻拍怀里哭泣的小孩,哽咽哄道:“囝囝,别怕,阿凡叔叔来报仇了……” 将近八百人迅速退出了堡前坪地,走出一百多丈后又不动了,远远观看。 阿彪则带领十几个叛变的侍卫,警惕断后。 雾中,楚凡身躯颤抖,泪流满面,强咬牙关不发出哽咽声。 老苍头和黄堂的上半身皮肤几乎被揭光,血液差不多流干净,内脏碎裂得一塌糊涂……除非能够逆转时光,否则大罗金仙亲至也救不了。 老苍头的呼吸声越来越微弱,眸子越来越黯淡,像看着楚凡,又像没看,喃喃自语: “大哥,大嫂……你们快睁开眼睛瞧瞧呀,凡哥儿有出息了……” “你这个臭小子,长本事了啦,翅膀硬了可以飞啦……敢瞒着老叔偷跑,看不老大的爆栗敲你脑壳……” 老人的手颤巍巍抬起,楚凡慌忙低头去凑。 那只手轻轻落在他头顶,再也不动弹了。 另外一边,黄堂呼哧呼哧像扯破风箱一般喘粗气,断断续续呓语。 “凡师,黄堂不是疯狗……今天上午,我就叫老婆带孩子回娘家了……” “凡师,黄堂见不到你白日飞升了……” “好想有朝一日,你带我上天,立于云海,看星辰明灭……” …… 声音越来越弱,终于彻底消失。 楚凡天目开启。 细小的光点从两具尸身浮现,变幻成稀薄的老苍头与黄堂模样,又迅速黯淡。 楚凡双掌一抬,两具尸体凌空悬浮,“吱呀”一声化为白灰,却凝聚不散。 …… 门楼上,林圃疑惑地打量下方仿佛活物一般扭动的雾团。刚才,分明从里面传出了一阵极其强大的神识波动。 一名茅山弟子匆忙走过来,禀告:“师伯,黄鹤备好了。” 听了这句话,鲁伯面如死灰,如丧考妣。狗日的,吃好喝好,卷走珍宝。老子大难临头,你这厮真准备一拍屁股溜掉呀? 林圃轻蔑扫了鲁伯一眼,指着下面对弟子道: “灭了妖孽再走!” 鲁伯闻言大喜,腰身弓得更低了,姿态愈发恭敬。 那弟子毫不含糊,拔出了背负的桃木宝剑。 这时,一声怒吼震彻天地。 木台之上,白雾剧烈盘旋,冲天而起,生成一道凌厉龙卷。 飞沙走石,尘土草叶朝龙卷聚集,直飞天空,仿佛一记冲向云霄的硕大拳头。 第六十四章 我欲平山 十几丈外,一道龙卷冲天而起。 门楼上诸人以袖遮面,诚惶诚恐,那名快步走来的茅山弟子却丝毫不受影响。 听到长老命令,他右手从颈后拔出桃木剑,左手食中二指在剑身快速拂拭而过,齐眉斜举。 桃木本是淡黄颜色,因年深月久变成了浅褐色,此刻瞬间明亮起来,向外吞吐着约半寸许的白芒,隐隐有风雷之声传出。 林圃暗暗点头,心道,鲁圆就是个渣,这名融神初品的弟子才勉强像一回事。如果不是为了维护茅山名声,才不会宰鸡用牛刀,抬举了对方。 白雾、尘土、草叶盘旋入云天,木台上清晰露出了白袍书生的身形,仰天抱拳道: “苍叔、黄堂,一路走好。我送你们的骨灰灵魂上云端,从此远离凡尘。与天地齐寿,日月同光……” 话未说完,门楼上传出一声清吒,看剑! 那名茅山弟子不愿意听他啰嗦,也不愿意旁人误会自己偷袭,干脆打断了话头后再出剑。 传说剑道修炼到极高境界,剑气凝而成罡,所谓剑罡! 桃木剑吞吐的白芒,正是无坚不摧的剑罡! 比起武道的垃圾罡气,不知凝练到不知哪里去了。 罡者,拆开为四正,指北斗七星的斗柄,又指浩然正气,高空劲风。剑罡是剑气,但只有高手才能把剑气凝而成罡。 那茅山弟子的剑罡吞吐闪烁,斜指苍穹。仿佛活过来一般,一旦撒手就会破空飞去。 桃者,五木之精也,最能压伏邪气。 十个茅山道士,九个背桃木剑。 茅山道门在修行界算不上顶级大派,在世俗间却影响巨大。降妖捉鬼的法师有两成出自茅山,桃木剑是标配法器。 剑光一闪…… 一掠七八丈后,方传出“啪”一声脆响,乃击穿空气产生的音爆。这一剑竟然比声音还跑得快,破了音障! 木台上书生的动作也不慢,奇快地扭转身躯,向天空抱拳的双手顺势往下一合,硬生生把剑身夹住了…… 这个场面极为震撼,简直出离了想象。 一柄飞剑,居然被双掌夹住? 在修行者的战斗也难得一闻,何况只是面对一个凡人! 即使剑没刺中,无坚不摧的罡气怎么没割断手掌? 除非双方差距巨大,也能做到这点。可差距巨大了,弱的一方不会蠢到用飞剑去刺,那不是找死吗? 门楼上顿时传出整齐的倒吸凉气声音,跌落了一地眼珠子! 书生明显不懂克制飞剑的法门,一味蛮干。被击打得倒飞出木台,落地之后用两只脚后跟猛扣地面,生生犁出了十几丈长的深沟才止住身形。 飞剑失去了速度,就成为一根烧火棍。 桃木剑嗡嗡震颤,像一条离开了水的大黄鱼拼命摇头摆尾,怎么也脱离不了渔夫铁钳一般的双掌。 书生的鞋子被磨掉了,蓬头垢面,却夹着剑仰天狂笑,道: “哈哈哈,狗屁飞剑……兀那楼上的几个妖道,是哪里来的鸟人,是不是为鲁家撑腰的?” 林圃吐声呵斥。 “茅山道门在此,妖孽还不撒手就擒……” 其言涩滞顿挫,其音苍老重浊,如石碾青苔钢锉锯木。 音浪如波涛汹涌,一浪拍一浪,一浪更比一浪高…… 妖孽……撒手……就擒…… 一时间楼台震响,整个城堡和平原都回荡着声音。如仙人立于云端,口吐真言,天地共鸣。 “茅山道?哈哈哈,那你们就不要回去了……爷爷我要推平鲁家堡,一个也别想跑!” 书生轻蔑地撇了撇嘴,将双掌夹剑变成了左手抓住剑尖,右手套在剑身往前一勒。 伴随着一阵滋滋声响,水火不侵坚硬无比的通灵法器立刻变成为了一截黑黜黜的木炭。 门楼上的茅山弟子一声闷哼,瞬间面孔煞白。 白袍书生抖落炭灰,戟指城堡,喝道: “我欲平山,而山不至,为之奈何?麻辣隔壁的,踏碎它!” 观其行,听其言,林圃再也不敢托大了。急令受伤的鲁圆和融神弟子升鹤应战,自己却飘出了门楼,悬停空中。 书生言毕,身形一晃虚化,平地白光乍现,射向了城堡。 然而,堪堪奔出十几丈,亭子般大一物从天而降。 砰…… 地动城摇! 林圃这颗法印的威力巨大,与鲁圆的小印有云泥之别。 地面赫然塌陷出了一个深深大坑,猖狂书生被狠狠砸进了土里,估计变成了肉酱。 门楼上众人大声叫好,就差乱拍巴掌了。 啧啧…… 一个个张开嘴巴,都想哇哩哇啦讲几句拍林长老的马屁。可马儿还在空中站着呢,须等他回来再说。 远处的奴隶们好一阵骚动。 老糊涂和阿彪张开双臂,挡住了十几个急吼吼赶去帮忙的青壮。 开玩笑,仙师之间的战斗,凡人岂是能够参与的?到时候反而令阿凡分神,要腾出手来保护大家。 阿凡如果死了,所有奴隶难逃鲁家毒手。至少,老糊涂、阿彪等人必死无疑,其他人则生不如死。 但他们不相信,凡哥儿好不容易归来,就这样没了…… 清亮的鹤鸣响起,声震云霄。 四只巨大的黄鹤从城堡内飞出,三只背上骑了人,最大的那只一个回旋将林长老驮起。 脱胎境修士分为易经伐髓脱胎换骨四个阶段,待换骨之后才算彻底摆脱笨重肉身,能够身轻如燕地飞翔。所谓的“脱胎”,就是指脱离肉体凡胎,意义正在于此。 林圃刚刚踏入易经阶段,靠一口真气强撑着,并不能悬浮多久。骑上黄鹤后,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好险! 那书生躯体之强横,平生仅见,闻所未闻。 若被他冲过来贴身近战,搞不好将阴沟翻船。好在此獠身子笨重,飞行不起,自己稳立于不败之地。 通过法印传回的感应,林圃知道书生还没死,伤多重却不清楚,骑鹤盘旋进行观察。 三名茅山弟子见长老如此,也跟着他转,歪斜颈子俯视。 四只黄鹤翩翩飞翔,形成了一个大圆圈,圆心正是地面那个大坑。 十数息后,坑中的法印拱动了一下。 林圃暗叫不妙,抬手一抓。 亭子般大的法印嗖地飞上天空,底部却露出两个巴掌凹坑,像被剧毒之物腐蚀出了空洞,里面的青气喷涌而出。 “哈哈哈……老子到底要看看,这颗法印有多厉害,挡不挡得住三昧真火!” 白袍子脏成了灰袍子,书生狂笑着,冲天而起。 法印则毫不留情,当头砸下。 第六十五章 弱水三千 黝沉沉的法印滴溜溜旋转,带出呜呜的风吼,如乌云盖顶。 拔地而起的灰影却像流星火箭,势不可挡。 轰隆…… 二者撞在了一起。 可在相撞之前,那条灰影双手一扬,将两把碎石子斜射天空。 鲁家堡夹在两条河流中间,地底下的鹅卵石多的是。 所谓穷书生,书生穷。 他根本没啥神奇法宝,跳出时随手抓起两颗卵石,捏爆后打了出去。 用石头子打人,小孩子才能干出这种事! 但四位仙师却如临大敌,生怕其中有诡计,或者在碎石头里夹杂了阴毒之物。 黄鹤翩翩飞翔,间距足有三丈。 由林圃领头,两名弟子依次降低了一个鹤身,呈现出斜斜下垂的一线。 不知地位存在差异,还是鲁圆的法力低微身子笨重,总之他飞行得比前面至少矮下去一丈,格外吃力,极不协调。 石子快逾箭矢,发出嗖嗖啸鸣。 排在第三位的茅山弟子被书生轻描淡写焚掉了桃木法剑,哪里还敢小觑。 当即袖袍一拂,罡风骤起,与鹤翅扑扇出的劲风合在一处,顿时将乱箭般射来的小石子搧偏,堪堪从黄鹤的腹下掠过。 直娘贼,还真只是一把石头子,别无它物。 排在末尾的鲁圆可没这么幸运了。 这货的牛鼻子发髻被打散,差一点掉下去,哎呀尖叫着抱住长长的鹤颈。 那只黄鹤努力一挣拔高三尺,身子倾斜,大翅猛地往下一搧,将凌厉扑来的石子打散。饶是如此,十几片羽毛依旧被打飞,翅膀渗出了斑斑血迹。 呜呼,小小石子居然比投枪箭矢还厉害,门楼上观战的众人无不胆寒。乖乖,肉体凡胎要是挨上了这么一记,还不露出一身筛子眼呀。 那黄鹤的伤不重,并不影响飞翔。 但它作为倍受呵护的灵兽,哪里吃过这样大亏?当即两个眼珠子血红,弯曲颈子鄙夷地斜睨鲁圆,又降低了飞翔高度。 鲁圆讪讪爬上鹤背,小心翼翼坐正。 他一个刚进入内门的弟子,哪里有资格骑黄鹤飞翔?即使同行的两位融神境界师兄,倘若不是办理特别事务,也没资格骑。 茅山道门这次大张旗鼓地派出一名长老,骑鹤下江南。固然因为鲁家奉献巨大,还有在俗世宣扬的意思。 说时迟,那时快。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抛出两把碎石后,灰影继续上蹿。 法印当头打下,却没有能够将像上次那般,将书生砸入地底。 只见他双掌陡然冒出晶光,竟然穿入了黑黢黢的底部之中。 法印刚猛的下压之势与书生凌厉的上冲之势抵消,双方暂时都静止了。 眨眼之间,众人均产生了错觉。似乎灰袍书生凌空而立,双臂举起一块巨大岩石。 下一个瞬间,霹雳般怒吼震响天地,给我开! 那书生威风凛凛如同,双膀一较劲。咔嚓一声巨响如天裂,亭子般大小的法印被生生撕开成了两半。 此际他身形开始下坠,却一手抓住半边法印朝地下猛掼,躯体借势再次蹿高。 两片残印射向地面,散发出滔天青雾,仿佛两块巨大的冒烟木炭,陡然缩小。弹指间落地跳了几跳,赫然变成了两片掌心大小的乌木。 林圃离地二十丈,书生蹿高达到了十七八丈,再次势竭,将坠未坠。 天空传来一声清吒,弱水三千! 书生仰面,一股至少三人合抱的巨大水流兜头浇下,将他重新砸入了大坑之中。 法印施展开时,大约长方各一丈,径围四丈。 砸下地后引发边沿凹陷,造出的坑长方各三丈多,径围达到了十五六丈,还不知道里面究竟有多深。 水流如龙,费了二十多息才将大坑填满,成为一洼小湖泊。 又过了十数息,水柱越来越细,逐渐停止。 天空一张黄色符箓飘落。 地面形成一亩泽国,水波荡漾,到处冒出细密气泡。 又过了三十几息,土壤里的气泡散逸干净。 风停了。 先前林长老拂袖云动,震散了鲁家堡上空乌云。后来四面落雨,虽然很快也歇了,但水汽却氤氲了过来。 天阴了。 水平如镜,倒影着晦暗碧空,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 将近两百息时间过去,小湖泊没一点动静。 鲁伯、鲁圆、县令以目示意,面露喜色。 极少人能够潜水两百息不出,看来,那厮恐怕淹死了。 远处的奴隶们也紧张地注视着水洼,妇女们甚至捂住了嘴,眼泪汪汪。 老糊涂等老卒却很平静。 他们不相信凡哥儿轰轰烈烈归来,会死得这么无声无息。 要知道,他出生之时地动山摇,威势堪比天神下凡。多少奴隶九死无悔,帮忙隐瞒这个秘密,不料两年之后还是被鲁家发现了。 鲁伯发难要杀他全家,原因正在此。 四名仙师骑着黄鹤,小心翼翼围绕人造小湖泊飞行。 林长老不喊停,谁也不敢停。 排第二位的茅山弟子隐约猜到,此獠双掌竟然融穿了法印,修行的必是极霸道火系法术。长老当机立断,抛出一张水符灭之,眼力与神通均深不可测。 他搜索枯肠构思出一句极佳马屁,可望了望长老凝重的面孔,还是老老实实憋回去了,留待后用。 林圃则猜测,白袍书生没有死。 此獠非常像一个伪装成金刚的体修,至少也达到了脱胎境,图谋巨大。 他对自己的斤两很清楚。 并非法力强横的传功长老,只是三名杂役长老里排名最末的一个。换而言之,是整个茅山道门里战斗力最弱的一位长老,怎么可能轻易诛杀一尊“金刚”? 再说,水固然能灭火,可这张水符化出的水并非毒水,阴水。令火系修士的法力大打折扣甚至丧失,却难把人杀死。 他怀疑书生的出现,并非简单为了劫囚复仇,而是冲着一件东西来的。 此地不宜久留。 或许在鲁家堡外,还有大修士盯着这里。他们碍于名声,不方便露面。 甚至在茅山道门里,也可能出现了内奸。 鲁家只是一个偏僻地方土财主,奉献再多金银珍宝,也无法把一个资质平庸的儿子送进内门修行,还劳动一名长老登门接收,骑鹤下江南。 秘密在于,他们手里有一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天下第一奇物——神息! 第六十六章 入鼎 十五年前的正月初一子时,鲁家城堡里突然被从天而降的一物砸出一个大窟窿,泉水涌出,房屋倒塌一大片。 刚开始,鲁伯还以为是天外陨星降临,思谋着能够找到价值连城的陨铁。前前后后派遣水性精熟的奴仆下潜几十次,什么也没有捞到。只得回填土石,在窟窿眼位置造出一口井。 十五六年过去,老井有点淤塞。今年初奴仆淘井时,发现井底有一颗白亮的古怪东西,费劲把它弄出了。 那玩意足有一颗西瓜大,晶亮晶亮的,圆溜溜轻若无物,滑不留手,锤砸不破,火烧不坏,往空中一抛便悬浮,不升不降。 没人知道这是什么,法师过来后大惊失色,急拉鲁伯到一旁偷偷道,可能是一颗神息。消息一旦泄露,恐怕招惹大祸,除非献给修行大派。 法师原是茅山外门的弟子,没啥出息便行走江湖了。当初,鲁伯也是听了他的话才送鲁圆去茅山修道,立刻决定把这玩意也送走算了。 可法师的本事低微,并不能确定那颗白球就是神息,万一弄错了可不是好耍的。 事情就此耽搁下来。 理所当然,接触过白球的奴仆全部被杀了。 知情人只剩下鲁伯和法师,连鲁方都不知道。 随后鲁伯病倒,被鲁圆带回的丹药救活。好转后当即修书茅山,表示愿意奉献家财,暗示有白珠一颗,如何如何……。 信件由鲁圆捎带,火漆封口。 鲁圆在外门的地位不高,没啥门路。那封信耽搁了一个多月之后,辗转来到内门负责杂务的林圃长老处,才终于引发重视。 林圃已经得手神息,可这么走不行,茅山道门的脸面也很重要。 而楚凡此刻藏在水底,也挺头痛。 鲁家堡前的坪地以沙土为主,黄泥少。 所以在天空水龙冲下后,大坑里的水层没隔多久便澄清了。 他能够看清天空,四个茅山道士正骑鹤飞行。可距离太远,水面折光,对方又在移动中,锁定不了位置。 最要命的是,黄鹤体型巨大,将背上的仙师遮挡得严严实实。 楚神棍的杀手锏——惰性珠,无法打出。 毙掉黄鹤很容易,干净利落消灭为首的那个老道可就不容易了。 矛盾之处在于,一旦先毙黄鹤,必定引起对方警觉。惰性珠由暗转明,威力要大打折扣。 况且对方的手段层出不穷,天知道还有多少法术法宝没施展。 没有制空权,真的只能挨打。 …… 又过了十数息,水花四溅。一条湿漉漉的白影蹦出小湖,窜向城堡方向。 林圃疾呼,截住他! 猜测平原空旷,此獠毫无遮挡。一旦被他逃进城堡里,再寻找可就难了。不过也由此看出,此獠心生怯意,不敢硬战了。 刚好,斜斜下垂拉成一线的四只黄鹤正盘旋飞往戴山方向,正要拐弯。于是,原本拉在最后的鲁圆反而离书生最近,当即拨转鹤头。 那只黄鹤被石子打得翅膀辣辣痛,仇恨在心。根本不需要鲁圆指挥,在空中来了一个大回旋,一闪便扑至书生身后,长长的尖喙像利剑一般啄去。 鲁圆骑在鹤背拔出了桃木剑,高高举起。 书生依旧跑得飞快,但对比先前连眼睛都看不清的速度,还是缓慢了许多,两息之内便被黄鹤追上。 书生狂奔的速度再次陡降,脑后像长了眼睛似的,突然停止并侧移,右手闪电般探出抓出黄鹤的颈子就是一拧一轮,狠狠砸落地面。 嘭…… 沙土飞溅。 那只凶戾的黄鹤腿爪乱蹬,显然是活不成了。灵兽的躯体强悍,砸是砸不死,可架不住长长的脖颈被拧成了麻花。 自不量力的鲁圆则被黄鹤砸成了扁平一摊…… 哈哈哈…… 书生回头瞥了一眼,把鹤尸一丢,狂笑道: “老子把你当保护动物,你把老子当一块肉,可就怪不得了……” 即使是大门派,驯养出一只能够驮人飞翔的灵兽也不容易。紧接着赶到的茅山弟子睚眦欲裂,距离三丈多远就拍出一记掌心雷。 但他先前被书生焚毁了本命法剑,功力大损。这记掌心雷有气无力,只炸得尘土飞起。 白影再次夺命狂奔,弯弯曲曲跑出了一道蛇行轨迹。 连续两记掌心雷都没有打中他。 数次眨眼之间,书生便奔到了城墙下。速度陡然加快,似乎要撞墙而入。 厉啸忽至,一柄桃木剑生生插入他后背,钉进坚硬的岩石里。 眨眼再细瞅,却只见城墙上赫然露出了剑柄,流苏飘拂。而白影却在刻不容缓间贴墙上蹿,瞬息越过了门楼平台,越过了瞭望台,到达了尖顶。 书生不就势翻入城堡内,反而双腿一蹬,尖顶轰然垮塌,身子斜冲上天。 楚凡的计划进行到了最后一步。 老道骑鹤飞行,离地二十丈。要用惰性珠灭了他,在高度上就必须与之平齐,才能不被黄鹤巨大的身躯阻挡。 可缺乏极其坚硬的底座,楚凡发不出那么大力,蹿不了那么高。 连借用对方的法印二次续航,也被水龙冲下。 唯有登上城堡足有十三四丈高的尖顶,跳起来,才能让对方的头颅躯干等主要部位彻底暴露在视线中。 逃向城堡时,他估算了背后追击的时间。待从尖顶斜冲上天,与老道的距离将不过五丈,正适合出手。 楚凡倒飞,在空中翻转身躯。 然而……什么都没有瞧见,一片骤然变大的黑暗将他笼罩了进去。 城堡前的空中,林圃骑鹤悬停。 身前两丈外,静静悬浮一尊一人多高的巨鼎,黝沉沉,样式古朴,散发出一股镇压四方的气势。 沉闷的撞击声从里面传出,巨鼎却纹丝不动,顶盖严丝合缝。 林圃嘴角扯出一抹轻蔑阴笑。 一团漆黑里,楚凡连撞了几下墙壁。发现只要一撞,墙壁便会浮现光幕。撞得越狠,光幕越亮,坚韧度越高。 暂时宣告放弃这一无效举动。 他知道是被老道收进鼎中,隔绝了天地元气。 这鼎比法印强多了,难道就这么点儿威能? 乌鸦嘴,往往是最灵验的。 楚神棍心中才一转念,便听到鼓声如雷,电光乍现。 与此同时,他左手掌心浮现出一道弓影,如淡墨画成,自己却毫无觉察。 第六十七章 雷公电母 电光未起,警兆忽生。 楚凡突然感觉一阵毛骨悚然,瞬间移位。 啪,滋啦…… 白光刺目,原来站立的地方被闪电击穿,空气散发出一股焦糊和硫磺味道。 他闪开之后,人还未站稳,轰…… 一声巨响震得脑海空白,似乎身体里每一颗粒子都要碎裂成齑粉。 楚凡情知糟糕,思绪尚未清醒,身体却本能地再次侧移,扑向中心位置。 电光再闪,差一瞬就要击中他了。 雷鸣再起,拖后半息。 借助电光,楚凡察觉出被困在一个非虚非实空间。如同上有穹顶四面封闭高墙的大院,中央赫然立着两尊高大神祗。 一尊大汉**袒腹,浑身肌肉隆起,背后插着两只翅膀,前额正中还多长了一只眼睛,红脸膛,尖嘴猴腮,正双手执槌朝一面大鼓敲打。 另外一尊却是位端庄女子,红衣裳白裤子,右上左下的双手各执一面镜子。 当女子将两面镜子分开时,镜面便放出电光。 电光一起,大汉便猛地擂鼓。 这是……雷公,电母。 楚凡越往中心前进,雷鸣便越大,被震得头痛欲裂要炸开,被迫绕圈奔行。 好在两尊神祗不是真的,面无表情,动作特别机械。电光极有规律地隔半息才亮,比楚凡的反应慢了半拍。 可这样不是办法。 电光好躲,却不能停下,脚下一迟缓就要被打中。风驰电掣地奔跑不休,任谁都要累死。 更糟糕的是,雷鸣之声无处不在,像海潮一般层层叠加,越来越大,有渐渐形成滔天巨浪之势…… 楚神棍绕了两圈,天目开启。 给我破! 这下子,不需要借助电光也能看清亮两尊神祗了。 他们的身形明显一滞,变得虚幻起来,像两个稀薄的影子。 雷鸣依旧,电闪依旧,节奏却不易觉察地缓慢了。 哈哈哈,楚凡乐了。 原来只是两缕神魂呀,不是傀儡。被天目开启时制造出的神识波动影响干涉,变迟钝了。 晓得根底就好办。 刚才还生怕小鼎玄妙无比,莫名其妙就将人化成一摊脓血了。 茅山老道端的厉害,像那凌空而立,楚凡就办不到。吸一个大活人进法器,他也办不到,顶多吸一条鬼魂进小剑…… 但鼎内两尊神祗的攻击,他却不惧怕。 躯体强悍,不惧雷鸣震荡。速度奇快,让电光不能锁定。神识强大,可与鼎内威压抗衡。 刚巧,诸般长处发挥到极致。 楚凡一边跑,一边抽出腰间的银剑斜举,喝道,给我收! 然而,随他怎么喊,那两尊神祗虚影岿然不动。它们可不像游魂爷鬼,嗖地就钻入了剑中。 怎么办? 楚神棍犯愁了。 祭出灵晶,肯定能焚了它们。 但一场大火烧精光,就什么都没了,捞不到啥油水。 楚凡还没能力施展出一个大法术,将两尊神魂包裹之后进行提炼,只能借助小剑。 要知道他在尖尖山忙活一夜,才收了几只厉鬼。眼前可是两尊神魂,浪费了岂不是太可惜? 边跑边想,灵机一动。 手一抛,小剑穿过雷公胸膛,虚幻的影子顿时抖出一阵涟漪。 楚凡脚下加速,瞬间跑至另一侧,抬手又接住小剑。 果然,剑内多了一丝神圣气息。 嘿嘿,针尖挑土,笨是笨了点,好在体力足够。 连续几十次后,小剑内的神圣气息渐渐浓郁,而雷公的胸前露出了一个清晰空洞,飘散出丝丝缕缕…… 擂鼓的节奏跟随着电光明灭,并没有紊乱,鼓声的猛烈程度却下降了一线。 楚某人不着急,蚂蚁啃骨头慢慢来。 有件东西却急了。 他左手掌心的弓影越来越凝实,急得弓身弯曲,弓弦弹了几弹。 终于,有一缕神圣气息飘散接触到了掌心,立刻被吸入了弓身之中。 这下子可不得了! 那缕气息从雷公胸前的破洞逸出,被那么一吸,顿时源源不断飘过来,速度越来越快。 情形好似一个毛线团被拽出了线头,越拽越快,呈现崩溃趋势…… 楚凡继续跑了五圈,察觉不对头。 怎么雷公的胸膛破出了脸盆大一个洞,神圣气息像灶膛里冒出的浓烟滚滚,鼓声也有气无力了? 但他没办法停下脚步,电母的双手一开一合,追击可没有停止。 待鼓声喑哑不足惧了,楚凡跑十几圈后越凑越近。觑机会一剑刺入电母背心,跟着她一起旋转。 一道青线注入了银剑之中。 十数息后,电母身子虚幻,只剩一点儿淡淡痕迹,如同透明丝绢造出的皮影。双掌仍然上下开合,电光依旧未熄灭,间隔的时间却达到三息,光芒微弱如残烛。 小剑内青气充溢,几乎液化,楚凡急忙拔出。 乖乖,这股气息太磅礴了,慢点儿只怕要炸开。 随即,一星霸道的灵晶祭出,进入剑中。 无论是鬼是仙,神魂炼化之后全一个鸟样,就没有灵晶搞不掂的。 过了五息,剑内出现了一颗黄豆大的“水银”珠子。 哈哈哈…… 发达了! 楚某人仰天狂笑。 心道,本公子累死累活消灭尖尖山群鬼,炼化它们得来的精神力量才半颗“绿豆”大,这一次收获了整整十倍以上……对了,还有一个雷公呢! 他团团转了一圈,脸上露出古怪神色。 咦,雷公怎么不见了? 就在他寻找之际,微弱如残烛的电光彻底熄灭。 居然连电母的残躯也消失了,空气中飘浮着一丝丝游离的神圣气息。 我勒个去,难道雷公电母被小鼎吸收,搞回炉改造? 手脚再慢一点,本公子恐怕连汤都没得喝! 楚凡高擎小剑一阵乱跑,二十息后终于将游离气息扫荡一空。 貌似鼎内除了电闪雷鸣,没有其它攻击手段,也不存在其它东西了。 他放下心来,不着急吸收小剑里的精神力量。蹩到墙壁边,弯下腰伸出左手按了按。 光幕再次浮现,壁上符文流转。 楚凡站直,轻蔑地笑了笑。 根据指尖传来的强度判断,仅仅是一件脱胎境法器,比太上老君炼丹的八卦炉差十万八千里。用法力硬破,他是办不到的。但用灵晶熔穿它,应该不困难…… 就在他垂手思索的工夫,左手掌心的淡墨小弓按捺不住,竟然跳了出来,在空中倏忽缩小成蚂蚁腿,无声无息落到了小剑的剑尖。 弓梢轻轻一捅,如长鲸吸水…… 楚凡悚然一惊,急忙举起小剑到眼前看,肺几乎气炸。 剑尖缺口处本有一个他布下的微型法阵,相当于一个瓶塞。此刻,瓶塞不见了,神魂气息与精神辐射狂喷而出。剑内只剩下可怜巴巴绿豆大一颗“水银”,还在持续缩小中…… 尼玛,煮熟的鸭子要飞走! 楚大神棍不假思索,张嘴猛吸,一道白线直入口鼻。 精神为之一振。 处境凶险,他没时间凝聚龙魂了。先狼吞虎咽这股强大的精神力量,再慢慢消化。 邪门! 他辛辛苦苦,杀鸡拔毛破膛炖熟,容易么?端上桌后只抢得一根鸡腿,对着空盘干瞪眼。无语凝噎,还不知道谁偷走了…… 不行,得赶紧破鼎而出。 丈八台灯照远不照近。 就在楚神棍的左手掌心,淡墨小弓的弓弦鼓凸,像个小小人儿肚皮滚瓜溜圆撑着了,悄悄隐没…… 第六十八章 推平鲁家堡 鲁家堡安静得出奇。 地面的死尸被收拾干净,城堡门口,五十几名背负大刀的劲装大汉正严阵以待。 门楼上,偶尔飘出细碎话语。 鲁伯与县令商讨下一步事宜,鲁方像一只呆鸡似的站旁边。 鲁家堡的守卫死掉一批,叛变一批,剩下的人全部摆在门口,镇压八百个暴动的奴隶显然力有未逮。 这种时候,县衙的捕快与白役也不起什么作用了,只能请求屯所出兵。 鲁伯却说不急,再等等。 县令明白意思。 一是这兵不是说调就调的,得出一笔巨额银子,一来一往耗费时间长。等官兵赶到,黄花菜都凉了。二是如果把奴隶杀光,鲁家堡就彻底空了。 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仙师出手杀掉为首十几个人。剩下的奴隶只要不一心求死,凭鲁家残存的力量完全可以镇压。 鲁圆被白袍书生用黄鹤砸扁,抬进堡后,鲁伯只下去看了看,随即登楼主持局面。 白发人送黑发人,他样子一下子苍老十岁,皱纹更深了,手颤抖不已,说话却依然有条有理。 县令暗自佩服,又快意。 鲁圆一死,鲁家和茅山道门彻底失去联系,开始走下坡路,再也不敢把自己呼来喊去了。 不过,鲁圆毕竟是茅山弟子,加上白袍书生把仙鹤弄死了,林圃长老一定会出了这口恶气再走。那帮奴隶明目张胆支持书生,为虎作伥,注定难逃惩罚,人头滚滚落地。 木台被拆除了,焚起一堆大火。 失去桃木剑的受伤仙师下地,把黄鹤尸身架到火上烧。 这只黄鹤乃道门灵禽,难以千里迢迢带走,留在此地又怕被俗人吃了,只能烧成灰烬。 油脂滴落,发出诱人香味。 两名抱柴的奴仆喉头蠕动,艰难地咽下唾沫。 仙师冷冷瞟了瞟,两脚将他们踢飞几丈远,喷血不止。 对命如草芥的凡人而言,这算是最好的结局了,没有将他们踢进火堆。 远处,黑压压的奴隶像一群泥塑,沉默地仰望天空。 鲁家堡坪地的上空二十丈左右,一个大鼎静静悬浮。两边距离各五丈外,林圃长老和另一名茅山弟子骑鹤悬停。 时间已经过去一炷香了,林圃却没有收起法鼎的意思。 这是一件雷电法器。 天雷一出,阴魂散,阳神碎,谁可抵挡? 通常情况下,阴魂入鼎,撑不十息。妖兽入鼎,撑不过百息。 林长老知道,一位达到了换骨阶段的大修士曾经被摄入鼎中,也没撑过一炷香。 白袍书生像体修又不像体修,像金刚又不像金刚,怪异蛮横得很。不得不让林圃多留一个心眼,特意再延长半炷香。 异变发生的时候,毫无征兆。 轰…… 留在地面的茅山弟子望见,法鼎突然炸开,碎片如利刃飞旋。 天空上的黄鹤只来得及扑扇半下翅膀,碎片便铺天盖地迫近。好在仙师的法力随意念而生,那些碎块尖角颗粒如巨浪撞到礁石,分开两边。 接下来,真正恐怖的场面出现了。 林长老和融神仙师的脑袋,消失了…… 一团血雾迸出,无头身躯翻下黄鹤坠落…… 两只黄鹤虽然初具灵智,毕竟是禽兽,吓得扑棱棱远遁,一路疯狂尖叫…… 留在地面的那只一看,拔腿就追。 受伤的仙师被遗弃在地面,同坐骑本无感情,又不懂役使之法,凄凄惶惶徒呼奈何。 空中一阵朗笑,白衣落下。 呼…… 哈…… 哇…… 远处的奴隶沸腾,潮水般涌来。 白袍书生竖起一只手掌,他们便乖乖在十丈外停下了,围出了一个巨大半圆弧。 书生大模大样走到火堆前,把黄鹤的长腿扯出,撕掉外面焦黑部分,咬着热气腾腾的嫩肉,一边吃一边频频点头,含含糊糊对呆若木鸡的茅山弟子道:“味道不错,来一口?” 那名融神道士浑身颤抖,扑通跪下。 直娘贼,太凶残了…… 死道友,千万别死贫道。 鲁家堡是再也不能来了,茅山也回不去,干脆隐姓埋名当散修算了…… 楚凡见他跪下,笑一笑,道: “快把火灭了……” 那道士一听,连爬带滚到火堆前,颤抖掏出一张水符。 楚凡转身,用鹤腿一指城堡。 哗啦…… 五十几名全副武装的守卫连同奴仆一同跪下。 “你们想要活命,就去把鲁家堡里的人请出来,一个也不能留。” 守卫与奴仆一听,争先恐后朝城堡里跑。这时候还管什么主子不主子,拳头大的就是主子。 楚凡再一指门楼。 县令还想保持体面,哆哆嗦嗦躬身作揖。鲁方人一软,直接倒下去了。只有鲁伯须发皆张,拍栏杆怒吼道: “狼子野心,当年就该一脚踢死。可恨老夫听了老苍头蛊惑……” 楚凡懒得啰嗦,伸手凌空一抓。 鲁伯翻出栏杆,如牵线木偶一般被拽到了坪中,踉跄跪倒又站起。 楚凡冷笑道: “老家伙,白白胖胖精神不错嘛,我很满意……” 鲁伯怒吼: “肮脏奴才……” 楚凡冷哼一声,扬起鹤腿打去。 啪…… 一排牙齿飞出。 见他嘴巴呜呜的还叫嚷,又打向另外一边。 啪…… 又一排牙齿飞出。 这下子满口血沫,吐词不淸了。 楚凡哼道: “老家伙,把你千刀万剐也解不了恨。不过,老子突然兴趣索然了,干脆放一马。” 鲁伯僵住了,颤抖数息后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含糊道: “凡师饶命,老奴罪孽深重,愿意将鲁家堡里里外外奉献。有一方极品晶石,一颗神奇白珠,在林长老的袋子里……” 楚凡冷笑道: “老家伙,你表错情了……老子不杀你,是僧多粥少,不想抢了乡亲们的生意。” 言毕走近,右手五指如钩钉下去,抠住杀猪一般惨叫的鲁伯脊梁骨,左手则托起,运力抛向奴隶群,喊道: “糊涂叔,彪哥,各位大伯大婶,交给你们了。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鲁伯滚入奴隶群中,如一片锡箔丢进了铁水,转眼融化,只惨叫十几声就没了动静。 对楚凡而言,推平鲁家堡容易,善后却是一件麻烦事。 首先,八百奴隶怎么办? 几十个还好逃走,整整八百人,含一半以上的老弱妇孺,目标太大了。 只要出了鲁家堡,以奴隶身份寸步难行。强行闯关,将引来军队围剿。自己如果以武力对抗,场面会越闹越大,引发仙师甚至国师出手。 所以,他们只能留在这里。 其次,茅山道门的报复怎么办?陨落一名长老两名弟子,奇耻大辱。 楚凡一走了之,八百奴隶就成了待宰羔羊。 思来想去,决定不杀鲁方。由这厮把所有奴隶脱籍,分给财物田地。 县令不想死,当然大力配合。 其他人也不想死,纷纷发下重誓。 楚凡才不信这些誓言,威逼除奴隶外的所有人吃下黄鹤肉,鲁方和县令也不例外。 哼哼,连道门灵禽都敢吃。一旦茅山报复,全别想讨好。 最大的威慑,则来自楚凡自己。 只要他存在一天,鲁家堡里的奴隶就安然一天。尤其在脱去奴籍成为平民后,可以陆续迁移出去。 山阴县巴不得如此。 鲁方巴不得如此。 最后,楚凡命令融神仙师带口信回去。 两年内,他亲自上茅山,一战了断恩怨。 如果道门迁怒鲁家堡奴隶,他便杀光江湖茅山法师,看谁狠! 第一章 乾坤袋 楚凡在鲁家堡呆了半天。 雷厉风行,下午监视县衙与鲁方脱去糊涂叔的奴籍。 然后,鲁方将奴隶田地城堡全部转让给老糊涂。纸上写了白银十万两,其实一分没有。 他检视收获,吓一跳。 鲁伯奉献给茅山道门的礼品包括黄金万两,奇珍异宝两箱,五十方下品晶石,十方中品晶石,一方极品晶石…… 如果加上送给林长老的,仅极品晶石就有两方了,真不知是从哪儿强取豪夺来的。 财物都是奴隶的血汗。 楚凡拿出了八千两黄金,由糊涂叔和阿彪分给大家一小半,剩下的去兑换白银铜钱,购买粮食医药衣裳农具等物。 给县令与随从一些珍宝堵住嘴,胡萝卜加大棒子一起上,才能让他们服服帖帖。 下一步,老糊涂再将所有脱籍上户,分配田地……事情千头万绪,少不了县衙参与。 到了这种时候,即使没有楚凡压着,鲁方如果想翻天,县衙也会不干。 鲁方虽然失去田地、城堡、奴隶,好歹剩了点钱,关键是保住了性命,做得成一个富家翁。如果不满意,就得跑地下找父亲弟弟诉苦了。 为把影响压到最低程度,楚凡命令鲁方三天内必须离开城堡,十天内必须离开山阴县。 鲁家堡从此不存在,更名二水乡,里面所有人都是自由平民。 守卫们被遣散,大部分溜了,怕茅山仙师报复。 有几个痛哭流涕,恳求留下。 他们不蠢。 有金子田地分,鬼才愿意豁出性命闯江湖,低声下气做狗腿子。 何况这里是凡师的故乡,万一他成仙了,飞升之前还不降下恩泽呀! 临近黄昏时,楚凡放走被榨干信息的茅山弟子。由老糊涂和阿彪陪着,骑马去呆了十五年的山凹里转了一圈。 一路上,老糊涂抱怨阿彪,当初在角斗场把凡哥儿砍狠了。阿彪只是憨厚地抓头皮,不敢反驳。 楚凡笑笑。 在那样的环境,又身为奴隶,他们不可能做得更好了。重伤而不死,只洒浅浅一层浮土掩埋,想办法通知苍叔和栀子快些来收尸…… 其实,祸兮福之所倚。 如果阿彪的出手不重些,俨然像那么一回事,刁贵只怕要亲自出手砍头了。灵晶也不会疯狂地涌出进行救治,改造身体并且令自己觉醒。 山凹里,阿土阿花走了才一个月,房屋显得还整齐。他和老苍头的茅屋本来就破旧,眼看就要垮塌了。 楚凡想一把火把屋子烧了,被老糊涂坚决拦住,怎么着也得留下一个念想是不。 栀子树长得有三人多高了,枝叶在深秋依旧苍翠。 楚凡绕着它转了一圈。 楚灵从李素那儿学习了一个新词,本命,便到处滥用。匣子里的铜钱自然是本命铜钱,红腰带自然是本命腰带……而最重要的,则是家乡门前那棵本命树。 她出生时栀子花开,又名叫栀子,在树下长大,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吗? 倘若是春天,楚凡就折一根枝条带回去,就地插活,小丫头一定眉开眼笑。 可现在秋深了,老树一挪,恐怕会死。再说,搬这么大一棵树招摇而行,马上人人晓得栀子在阳武,不是件好事。 这些,包括自己叫楚凡了,都没有对老糊涂和阿彪说。 倒不是提防,而是他们眼下知道了,没一点好处。 在老屋后站了会儿,瞅着萧索的原野,楚凡道: “以前我饿狠了,把这儿的蛇、田鼠、野兔子快吃光。今后,还是要给它们留一块栖身之地。以后这片山坳,任何人都不可以进来。就算有急事进了,也不可以动这里的一草一木,鸟雀野兽。” 老糊涂和阿彪点头称是。 到了潇水边,楚凡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江声浩荡,逝者如斯。 父母死后并没有留下坟,尸骨被鲁伯烧成灰抛进了江水。 阿彪见他没带祭品,便折了一段松柏枝。 楚凡磕完头站起,同老糊涂和阿彪简短告别,上河堤打马如飞而去。 鲁家堡变成了二水乡,大局已定,余下的事他不想伤脑筋了。 至于县令和鲁方,借他们一个胆子也不敢出幺蛾子。 这里距离茅山才千里之遥,以融神仙师的本事,两天就可以赶回。茅山道是大派,讲究声誉,何况厉国的地随子并不好惹。在找不到自己的情况下,只能静待两年后一战,不至于对八百凡人泄愤。 两年后如果自己不去,便难说了。 这次推平鲁家堡,竟然得了两件意想不到的宝物。 一件是乾坤袋。 看起来是个小袋子,用手摸却不见底。以神识探测进去,赫然是长宽高各两米的一个空间。 按那名茅山弟子的讲法,这袋子并非林圃长老的。只是他负责杂物,这次来鲁家堡取奉献,从珍宝阁借用的。 乖乖,这是一件楚凡梦寐以求的,真真的空间法器。 之前,像绿杖翁的猫碗可以装百斤谷米,并非里面的空间扩大了,而是物质变致密了,因为相应的重量并没有消失。 像林圃的小鼎,别看变大了把楚凡装进去,也只是暂时引起空间畸变,必须消耗法力支持,长久不了。 而这乾坤袋,分明就是一个独立的微小空间,装满东西也轻若无物。存取东西非常方便,意念一动即可,只是装不了活物。 在融神仙师的指点下,楚凡很快掌握窍门。知道即使在大修士中,也并非人人拥有空间法器,像林圃就没有。 乾坤袋里,除了摆放鲁家的那些黄金珍宝外,中心位置是一个单独的小箱子。 取出来打开一看,楚凡傻眼了。 居然是一颗西瓜大的神息,如假包换。 到现在为止,这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已经在三处不同地方出现三个了。 关中,云梦,鲁家堡。 楚凡越来越强烈地感觉,这东西肯定与自己的穿越相关联。 而且,存世可能不只三个。 它们有点像什么东西的残片,一旦拼齐了,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它们不停地长大,又是什么意思? 逍遥子手里的那颗长得最快。 有人说,不消万年,神息将吞噬掉整个世界。 真不是危言耸听!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用无用。 既然眼下对实力增长没什么好处,就别费心思研究了,先收着吧。 第二章 喜相逢 第二天上午赶到阳武县城,大家对小郎这么快回来表示惊奇。 人人都很高兴,最高兴的当然是小丫头,奖励哥哥一个大大的“抱抱”。 十一岁的乡下野丫头,本来没规没矩。最近受了李素的礼仪熏陶,随即又露出一丝羞涩。却依旧拉住哥哥不放,叽叽喳喳说不停。 在盈盈和小石头的印象中,凡叔叔每次回来,马背上驮着的大口袋可神奇了,总能摸出不少好玩的东西。但这次他们傻眼了,噙着手指围绕马匹转两圈,硬是连口袋都没见一个。 楚凡乐了,蹲下身一手抱起一个,往里走。 他一夜快马加鞭,赶到了罗通管事护送小草等人来之前。 楚园那边的事宜由燕乙父女和十个帮工主持,宅子是现成的,早已清扫干净。楚灵、李素、盈盈要搬过去,石猛一家却不能走。身为捕头,他每天得上衙门应卯。 等石猛回转,午饭后楚凡把他拉到边上,说下午极可能有人来找。大约是怎么个情形,也许走西城门。你直接把他们带往楚园,不需要进城了。 石猛道,行,反正每天都要巡查的,干脆往西边走一段迎接。 楚凡道,也好。 石猛安排人手忙去了,乌衣巷里来了辆大马车搬家。 其实没啥好搬的。 李素才一个大包袱,装了点衣裳。楚灵除了包袱外,只多了一个小红漆箱子装“本命铜钱”。楚凡换黑马骑上,跟着马车走。车箱内颇宽敞,坐几个人绰绰有余。 小石头一看,本来热热闹闹的,一下子人跑光了。立马不干,眼泪鼻涕横流,跳起脚要跟小姐姐和盈盈妹妹走,连石嫂也拦不住。 楚凡笑道,就让他玩玩吧,反正呆会儿猛哥也去,到时候带回来就是了。他实在不想回,在乡下呆一宿也蛮不错。 石嫂只好随他了。 一行人出北城门五六里,楚凡望见从西边道上过来了一辆小马车,车顶插了杆小旗子,领头的正是石猛。喝令停下,大家都出来透口气,等一等。 西边来的马车虽小,排场可不小。 石猛皂衣革带悬腰刀,带着两名捕快张龙赵虎开道。车前有二人,车厢两旁各一人,车后还有一人,都骑着马,摆出了一个铁桶阵势。 到了近前,一人催马越过石猛,向楚凡抱拳道:“仙师,罗某辛不辱使命。路上怕遭遇歹人,还雇了四个镖行的……” 楚凡翻身下马,向罗通招手走到树林旁,问道:“花了多少钱?” 罗通滚鞍落地,屁颠屁颠跟上,低声道: “能够为仙师服劳,是罗某的福分。些须小钱,何足挂齿。我还交代过镖师,严守口风……” 嗯,干得不错! 楚凡递过去一锭大金元宝。 罗通连连推辞,见公子爷没有收回的意思,便讪讪纳入袖中。 “你去把镖师喊过来。” 楚凡指了指小车前后。 四条彪形大汉见护镖到了阳武县,却被三名捕快截住,心里惴惴不安,跟随罗通进了林子。 楚凡微微一笑,抱拳道: “多谢几位兄台仗义,护送我家亲戚过来。” 几人连忙回礼,道我等行走江湖,靠的就是信义二字,应该的。 “一点儿薄礼,请几位兄弟拿去喝酒。” 楚凡掏出一个大金元宝,递向为头那个。 那人推让道:“使不得……罗管事已经付过钱了,我等岂可再收第二遍?” 楚凡笑了笑,硬朝那人手掌上一搁,道: “我的意思是,多喝酒,少说话。” 言毕,背手而去。 罗通见为首那人呆呆的,啐道: “张镖头,叫你收你就收。以后可要把嘴巴管严实点,别对人乱讲这趟走镖。” 说完,急忙追上楚凡步伐。 剩下三个镖师围拢过来,张镖头慢慢摊开手掌,脸色骤变。 圆滚滚黄澄澄的金元宝,竟然被捏扁,留下了清晰的掌纹指痕。 这意思是…… 四人望向白袍书生高大的背影,噤若寒蝉。 罗通跑到车后拉开帘子,喊道,到地方了,大家下车吧,都下来…… 楚灵带着两个小家伙采摘野花,李素不远不近地看护她们。本以为那辆静悄悄小车里装的是货物,听罗通那么喊,都奇怪地望过去。 一个眼睛细长身段柔软的少女先下了车,头上简单用一根束带扎住头发,翠衣衫碧褶裙。羞羞怯怯,就像春天里一株抽条的小草。 啊呀…… 楚灵呆了呆,一把丢掉手里的花枝朝前跑去,嘴里尖叫:“小草,小草……” 少女也望见了她,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迎上前喊道:“栀子,你怎么在这儿呀……” 两名少女飞快地接近,手拉手转了一圈,嘴巴里均叽叽喳喳又快又急,谁也听不清。 楚灵毕竟受了李素熏陶,先住口,道:“你先讲。” 小草道: “一位好心的公子为我和娘脱了奴籍,阿土哥和阿花嫂知道是谁,可他们不说,奴市的罗管事也不说……” “啊,我哥和嫂子也来了?” 楚灵的反应并不热忱,拉着小草的手朝马车那边走,道: “我知道好心公子是谁,哼,找他算账去!” 李素拢住两个小孩子,远远看她们热闹,笑而不语。 小车旁,楚凡恭恭敬敬搀扶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下车,道:“绣娘,一路辛苦了。” 那妇女吃了一惊,道:“哎哎呀,是阿凡啊……你怎么穿成这样,成读书人了?” 她环顾左右,见路边有三个差人笔直挺立在马上,觉得有点失言了,赶紧捂住嘴。 这时楚灵拉着小草的手走过来,先叫了一声“绣娘”,然后单手插腰,气鼓鼓对楚凡道: “哥……你干嘛把小草藏起,不让她早点过来?” 楚凡苦笑着摇摇头,对小草道: “小草,你来了就好。栀子每天念叨呢,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小草低头喊了声“阿凡哥哥”,声音跟蚊子叫似的,又拼命去拉栀子的手,让她别乱讲话。 听到楚灵咋咋呼呼喊“哥“,车厢里有女子回应: “栀妹儿,你哥在车厢里呢。” 楚灵不作声。 一只臃肿的平头花鞋从车厢里踏了出来,绣娘赶紧去搀扶,解释道:“阿花有了身子,可不能闪失。” 小草也跑过去帮忙,楚灵只好不情不愿地跟上,嘴里道:“嫂子,哥哥,你们来啦……” 楚凡对罗通道: “罗管事,送到这里算了。反正他们人不多,又没有什么笨重行礼,坐我那辆大车就可以走了……车把式和镖师那儿,可要叮嘱把嘴关严实。” 罗通赔笑点头,喏喏连声。 小孩子最爱热闹。 见又来了人,好不高兴。 石泰兴高采烈,连他爹都不理了,与盈盈一起挣脱李素的管制,往马车那边跑。 秋日的阳光不毒辣,照着田野道路上这群人,很是温馨。 第三章 楚园 去乌衣巷搬家的是云升车行双马大车,坐十个人没有问题。八人上车后,空出了许多地方。 小石头在车厢里呆一阵,烦闷了,掀开车帘子喊他爹石猛,要骑到马上去。 石猛板着脸呵斥,石泰却不依不饶。张龙笑呵呵过来,把他抱上马搁在鞍前。 见泰哥哥骑马马了,盈盈也要跟去。却躲开一脸络腮胡的赵虎,朝楚凡伸出了两只小手臂。 车厢内走了两个无法无天的小萝卜头,一下子安静不少。 李素面含微笑,绣娘闭目养神,阿土却有点手足无措。 栀子拉着小草的手,两个人缩在角落叽叽喳喳,声音压低了很多,偶尔吃吃地笑。你捶我一下,我掐你一下。 不知道她们在谈论些什么,哪里有那么多话要说,又有什么好笑的。 阿花睁大眼睛,目光瞄来瞄去,最后落在李素身上。对方气质与其他人格格不入,却不突兀尖锐,显得疏离不群,高贵雍容。 阿花忖道,瞅小姑娘和阿凡亲昵的模样,这一个恐怕就是凡哥儿的大妇了。栀妹儿真没用,哼,被一个带拖油瓶的抢了先。 她早就忘记了,当初一心把小姑子卖出个“好价钱”,连抱走一捆柴禾都泼天叫骂。觉得阿凡对阿吉家来说就像半个儿子,老公公临终前还叮嘱过要把栀子早些嫁给他。 既然如此,阿凡的产业不就是阿吉家的?老公公阿吉走了,现在是阿土当家,自己又当得了阿土的家。哇,这些产业都是自己的,少说也得占一半,哼…… 哪天委托罗管事从鲁家堡买几个奴隶来,好歹让这帮穷酸瞧瞧,自己现在是啥光景。 阿花乱七八糟盘算,却不晓得鲁家堡被阿凡推平了,变成二水乡,里面再无一个奴隶。 马车嗒嗒嗒前行,不徐不急。 路上遇到的人都朝石大捕头见礼,简短寒暄几句。 车把式用眼角余光观察着抱小姑娘的凡师,心潮起伏。 他就是当初送张瑞货物,又被楚凡半路截住的赶车把式。偷学了“咒语”却不灵验,被少东家打成了一个烂熟猪头。后来又遭贬斥,不让他赶油水厚的远途车了,只在附近送送人货。 车把式痛定思痛,慢慢想开了。 凡师的咒语,决计没错,错在自己没有修炼出法力。 想那法力,神秘玄虚,可是好修炼的? 常见老法师摇晃三清铃走街串巷,消煞驱邪镇鬼,勉强混一口饭吃。可怜头发花白了,才练出一点微弱法力,想熬成仙师谈何容易! 看来,自己是没指望成仙师了。但那几句“咒语”可得记牢,以后传给儿子,儿子又传给孙子,子子孙孙无穷尽……总有一天,咱家也会出一个仙师光耀门楣。当运用咒语,追忆起先祖的深谋远虑时,感慨唏嘘,佩服不已。 半个多时辰后,马车停下了。 众人下车,阿花从车窗探头看了看,见一位管家模样的短小汉子迎上前,后面跟着一个十六七的绝色少女,目光躲躲闪闪,直往阿凡身上瞟,脸蛋微红。 阿花确实比榆木疙瘩的阿土灵泛多了,心想,小蹄子那副骚情模样,定与阿凡有私情。又扭头恨恨剜了一眼小姑子,暗暗啐道,怎不争点气,快快长高长大呢?若不是本嫂来为你主持大局,以后还不得被这两个狐狸精欺负死呀! 燕乙没想到一行人突然过来,简单问几句后,忙喊燕婉儿进去通告。 楚凡不要燕乙殷勤牵马,落地后把盈盈送回车厢,与他并肩而行,询问庄园里的情况。 石猛、张龙、赵虎见楚凡走路,连忙下马。石泰没马骑,爬进车找盈盈妹妹玩去了。 又过一盏茶工夫,马车停下了。外边震天价喧哗,恭迎公子回庄! 楚凡哭笑不得,明白他第一次过来,连庄园里的人都没照过面的。燕乙这样安排,是想帮他树立威望,让那些人起敬畏之心。 一行人下了车,只见眼前好大一片山坳,正中央高地耸立一处大宅院。周围远远近近五个池塘,阡陌纵横,田亩整齐。再远点直抵山边,陆续散布十几栋房屋。 空气清幽,茂林修竹,溪流潺潺。 进入山坳的大路不久前才被拓宽平整,中央跪着十个钢浇铁铸的人,七男三女。燕婉儿却不跪,又跑到爹爹这一边了。 张龙赵虎遥望十丈外那群人,手本能地往刀把子上按,又赶紧松开,嘴里有点儿苦涩。 身为刀头舔血的武者,不需要交手试探了,一看对方就知道全是劲敌。尤其最前面两人气势沉凝,极可能达到了铜胎境,他们只能仰望颈背。 可这些高手,仅仅只是楚凡的奴仆…… 楚凡挥手大喊,别跪了,都别跪了……跑上去搀扶前面几人。 阿花下了车,一眼望去,差点晕倒。 黑鸦鸦全是跪着的人。 前面的七条壮汉和三名女子倒不稀奇,后面却是五六十个垂髫孩童和五六十个年轻妇女,穿戴颇为整齐。 啊,好多好多拖油瓶,好多好多狐狸精…… 这么大的庄园,这么多张嘴巴,偏偏没几个壮劳力,金山银山都要被吃垮! 楚凡扶起为首十人,询问了一下,知道他们叫柳一柳二柳三……柳十,哑然失笑。 并非柳若菲偷懒,而是这些人身为柳家死士,只有编号。他们来到这里,就只听从自己的,与云梦再无关系。难道,要改名为楚一楚二楚三…… 把人和东西送到大宅,云升车行的马车先回转了。 三名捕快见众人忙碌不堪,也告辞了。 石猛告诉楚凡,收留流人之事得到了县令李文的大力支持,准备免除楚园头年赋税,写一块匾“首善门庭”送过来。 楚凡连称不必,树大了肯定要招风。赋税也不须免,才芝麻绿豆大点儿钱,省得让县丞典史逮着了病脚。 临别时,却找不到小石头了。他与那帮小孩子们打成了一片,玩得不亦乐乎。 见石泰哭嚎着不肯回去,燕婉儿打圆场,说让他在我这儿住几天吧。她认了石嫂做干姐姐,经常出入乌衣巷,与小家伙混熟了。 小石头喊燕婉儿为小姨,喊楚灵为小姐姐。而楚灵与婉儿相互之间却姊妹相称,总之辈分关系很混乱。 石嫂正儿八经教训石泰多次,让称呼楚灵为小姑或者姑妈。这小子往往答应得好好,转眼就忘记了,楚灵也不在乎。偶尔听到他叫一声小姑,半天反应不过来。 石猛三人回去了,楚凡由燕乙领着参观宅院。 宅子极大,有甬道,花园,房屋足足一百多间。五处独立院落,均有门厅、客厅、中厅、天井、后厅,用封火墙隔离,以廊门连通,天井两边则是檐廊和厢房。 每处院落都有高大门楼,镶嵌了石匾,刻着“玉楼金阙”、“依光日月”、“通真达灵”、“驭凤骖鹤”、“曳履星辰”。 匾额的枋檩柱头雕刻精巧图案,门斗石阶相对摆放两尊八尺高抱鼓石,鼓座雕祥云、仙鹤、奇花。 走廊、地面铺方砖,厅堂木柱粗大,垫着扁鼓石。基座竟然由整块石料刨出八角形状,雕刻麒麟、凤凰、飞龙、云海、波涛、日月星等图案。 楚凡啧啧称奇。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他在云梦王宫呆了那么久,眼光自然挑剔。一对比,鲁家堡就成了狗窝。这处乡下的宅院虽然非同一般,也难入法眼。 他感兴趣的,是那五块石匾。 好一个玉楼金阙,依光日月,通真达灵,驭凤骖鹤,曳履星辰。如果仅仅从形式理解,属于烂大街的吉祥话。 细一琢磨,分明是在讲叙一个人修道有成飞升了,跨星海,渡虚空。 啧啧,难道这户破落到卖祖宅的人家,以前出过飞升大修士? 听闻,这些修士虽然不近人情,可在飞升前往往游历旧地,留下一件厉害法宝护佑家族,以了断尘缘。 不知道那件法宝,还在不在?就算没作用了,飞升修士的遗留之物肯定品质非凡。用来做惰性珠蛮好,正缺材料呢。 在自家的宅院中,楚神棍却贼兮兮乱瞅,目露精光。 如果不是燕乙在旁边,他简直要敲一敲地砖墙壁有没有中空了。 穷啊,真穷! 以前没吃没喝,穷。 现在不愁银子了,又缺法宝,还是穷。 第四章 安置 宅院实在太大了,转来转去不见一个人影。 楚凡脑壳被转晕,纳闷地问,怎么还没有人住,外面一百多个人是怎么安排的? 燕乙道,山脚还有十几栋农舍,一百多挤一挤,顶多打打地铺。加上一半又是小孩子,不占地方,颇为余裕。 楚凡说,那怎么行?这么大的宅子空着,外面那么多人挤着。干脆,让他们全搬进来算了。 燕乙听了吓一跳,连称不可。大宅是主家住的地方,怎么可以把庄户放进来? 楚凡笑笑,道: “这有什么不可以?宅子塞五百人都没问题。缺少人居住,静悄悄的,可不好……这样吧,东面采光最好的院子拨给李素,挑几个识文断字,几个烹饪出色的女子协助,单独开伙,办一个蒙学。隔壁院子拨给剩下的女子和孩子住,她们要刺绣纳鞋什么的,只管提供材料。最西边院子拨给十名侍卫住,怎么值守由他们自己决定。剩下的,我来安排。” 燕乙道: “总共一百二十间房,这么点人可以随便住。只是,万一那些女子的丈夫亲眷寻来,难道也让他们住进来?再说,全是年轻女子,守卫中又有七个男子。让他们混杂在一起,似乎不太好。” 楚凡清楚,以柳若菲办事的精细,这批进入楚园的人经过了层层筛选,不会有亲眷寻来。如果一年后云梦没有灭亡,大部分人还是要返回故乡的。 至于守卫,是柳家的死士,绝不敢出什么妖蛾子。 但这些,他不想对燕乙解释,问起用度的事。 燕乙道,石捕头拿出了五千两银子。买粮食,置家具,修缮宅院……等等等,还剩下一千多两。 楚凡晓得,那些银子其实由马彪送来。云梦国库紧张,没必要再往这里输血。等他下次过来,正好可以把自己从鲁家堡得来的一箱奇珍异宝和一千两黄金带走。 “燕乙,银子的事你不必操心。但那些妇女,得想办法让她们干点活,不能闲着。人一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 正说着,燕婉儿领着搁下行礼,歇息了一阵的众人过来。 两拨人合在一处,楚凡干脆在参观过程中把房屋分配讲明白。 最后的结果是这样,主院“玉楼金阙”坐北朝南的主屋,由绣娘、小草、栀子住。西厢房,由燕乙父女居住。东厢房,自己只住一间,剩下三间给石猛夫妇留着。 其实按照设想,阿土阿花住在东厢房最好。自己单独去住“曳履星辰”院子,修炼时安静,没人打扰。 但阿花一听主屋由绣娘、小草住,脸色就不太好。辛亏栀子嚷着要与小草同住,才不敢作声。栀妹儿以前有点怕她,现在可不怕,敬而远之。 再听到被她认为是仆佣的燕乙父女也在主院占一排房子,而狐狸精李素单独占掉一个院落,另外两个院落又被流人和侍卫分了,当机立断提出,自己怀孩子了,需要清静,就住剩下的空院落。 楚凡实在搞不懂,守着空荡荡的院子有啥意思。见她非这样,无所谓,吩咐燕乙挑两个有经验的妇女去“曳履星辰”照拂。 他们以前是奴隶,有名无姓。既然脱去奴籍上了户,便有了姓名。 见楚凡问起,阿土嗫嚅道,他姓吉,花姓鲁。 楚神棍听后,哑口无言。 知道阿土没文化,憋不出个姓,干脆把父亲的名字拿来当姓了。阿花也并非纪念鲁伯,而是认为从鲁家堡出来的人自然姓鲁了。 吉土这个姓名挺别致,与“皇天后土”里的“后土”一不小心接近了,厉害!但鲁花这个姓名,令他差点笑出声。尼玛,怎么不在后面加上个“花生油”呀。 绣娘和小草则姓青,青绣,青草。 青,苍也。 苍天,青天也。苍龙,青龙也。苍头,裹青色头巾的男子也。 乡里传闻,老苍头和绣娘一直相好。但他们是奴隶,没有鲁伯的允许成不了婚,一直蹉跎到老…… 楚凡沉默了,不想把苍叔的消息告诉。宁愿让她们以为,那个人还在外逍遥。 离黄昏还有一个时辰,楚园宅院的坪地上摆起了露天席。 大人小孩瞅着鸡鸭鱼肉,垂涎欲滴。但“老爷”没讲话,谁也不敢动筷子。 楚凡宣布了三件事。 第一件,楚园内不许下跪。除非过年过节或者祝寿时,拜见老太太。 第二件,所有人都不是奴仆,是自由平民。一旦云梦局势稳定了,可以返回故乡。 第三件,楚园的长者,是绣婆,也就是自己的干娘。 第三件事一宣布,楚灵跟着跳出来,拍手道,好呀好呀,我也要拜干娘。 众目睽睽之下之下,楚凡三叩九拜,向绣婆献上了一根龙头拐杖。 其实绣娘不到五十岁,虽然常年劳累显得苍老,身子骨还硬朗,并不需要拄杖。可由楚凡当众奉献,意义就不一样了,是权力的象征。 这根拐杖从鲁家珍宝里挑出,紫檀杖身雕刻仙鹤松柏,并不稀奇。奇在杖首的龙头由中品晶石雕琢,灵气慢慢渗透进人身体,可以益寿延年。 楚灵也跟着三叩九拜,献上了一匣子“本命铜钱”。磕完头后对青草耳语,可以做好多毽子呢。 鲁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忌妒得眼珠子红了。心道,可惜公公婆婆死早了,今天如果在场,哪里会有绣婆的风头。 夜里,楚凡独自进了十名死士住的“驭凤骖鹤”,发现才五个人在。 柳一见了他,连忙唤四人出来见礼。 楚凡到中厅坐下,一问,才知道他们分成了两班倒。两个守后山,两个守山坳入口处,还有一个则作为宅院游哨。 楚凡笑道: “不必如此,弄得这样辛苦。阳武县局势还算安宁,加上石捕头特别关注这里,小毛贼不敢冒犯。如果真有大批高手闯进,你们人太少也挡不住。他们要金银财宝,给就是,人没事就行。去把剩下几个叫来吧,我有话讲。” 半盏茶后,十个人整齐排成了一列,精神抖擞。领头的柳一不超过四十岁,末尾的柳十才二十岁出头,还是个未出阁的大姑娘。 楚凡搁下茶盅,道: “从今往后,你们不再是死士。如果要离开,现在就可以走,我绝不阻拦。并且担保若菲公主不追杀你们,诛连家族。” 十个人面面相觑,柳一抱拳道: “不知我等哪里没做好,还望公子明示。” 楚神棍长叹一声,道: “行了行了,你们的思维已经固化。一下子想不通,以后再慢慢想,反正我这句话撂在这里了。如果不走,那就要尽好守卫的责任。” 十人抱拳道: “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楚凡头痛似的敲了敲脑壳,道: “这些,我自然是相信的……你们如果有放不下的至亲,可以接来楚园同住,反正我这里房子多的是。” 十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浮现出惊喜。 柳一抱拳躬身,犹豫道: “我家中只有六旬老母,身体虚弱,来这里恐怕做不了什么事情。” 楚凡不耐烦道: “谁要她做事了?只管快快接来。还有你们,想接谁就接谁。” 扑通…… 十个人全跪下了,抱拳道,谢公子恩典! 楚凡站起身,深吸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道: “好啦好啦,才说过不准跪的,下不为例……既然你们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又保护我的亲眷。那么,我就提升下你们的本事吧……柳十,你过来。” 十个人有点犯晕,心道公子确实是个好人,但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凭什么提升我们?再说,这武道本事是一天天苦练出来的,拿什么来提升? 柳十依言坐上太师椅,盘了个如意膝,伸出右掌。 “闭目凝神,气行周天。” 言毕,楚凡一指点在她劳宫穴。 柳十身子一颤,数息之后有风盘旋,天地元气向她聚集而去。睁开眼睛时,神采斐然。 众人目瞪口呆,柳十更是激动得脸儿绯红,不知道说什么好。 楚神棍却像喝蛋汤般轻松,摆手道: “你现在踏进了泥胚境巅,手臂经络的损伤也被治好,只需十天半月就可以稳固境界……下一个,柳九。” …… 一个时辰后,楚凡回到了自己房间。 提升十个守卫,灵晶的损耗只是九牛一毛。 然而,尖尖山、桃花坞、鲁家堡连续三战之后,他感觉灵晶剧减。如果以前是十格满电的话,那么现在则只剩下了七格。 好处在于,精神力量的提升迅猛。 今晚好歹得凝聚龙魂,尝试下几个神魂法术,魂印,惊神刺,离魂引,搜魂大法。 留给他的时间越来越少。 云梦守是守不住的,唯有在源头进行扼杀。 这是他没敢对柳若菲讲的一步险棋,刺杀人间最后一尊金刚——厉侯。 第五章 亘古第一大噩梦 楚凡盘膝坐在榻上,左腿向外右腿向内,左手大指捏定中指,右臂抬至胸前捏了个诀,拇指与食指、中指呈拈花状翘起。 这拈花模样颇似佛宗,盘坐架势分明又是道家的“手脚和合扣连环,四门紧闭守正中”。 含眼光,凝耳韵,舌顶上颚,调鼻息。 眼睛似闭非闭,耳朵似听非听,一动不动,浑如一尊泥塑雕像。 若有意,若无意;若有思,若无思…… 空明之境,唯存一念。 似乎飞腾于宇宙之间,潜伏于波涛之内…… 渐渐,一条虚幻的龙影绕体盘旋,越来越凝实。虽然细节没有呈现,头颅、躯干、尾巴、爪子等部位却显山露水了。 确实是一条龙,不可能误会成一条蛇了。 楚凡慢慢睁开眼睛,神光璀璨。 金身九转的第一转,凝龙魂,终于完成第一个阶段,默念观想出一条完整的龙了。 眼耳鼻舌身意六识又得到增幅,尤其以天目为最。 天目一旦开启,肉眼见不到的魑魅魍魉,元气灵气真气阴气煞气等等,均无所遁形。 凝龙魂属于炼神,遵循着道藏佛典里记载的神通前行。 第一阶段开启天目。 双手劈开仙凡路,偶开天眼觑红尘。 第二阶段开启内视。 剪除凡尘事,内境瞻视来。五脏如悬磬,毛孔收刹海。 第三阶段开启神游。 精骛八极,心游万仞。万古虚空,一念倏忽。 楚凡本身已开启了天目,第一阶段便完成得特别快。 两世为人,精神力量本就强大。尤其吸收了孟代与南海剑修缠斗了二十年的念力打下基础,又吸收五鬼阴魂、尖尖山厉鬼、雷公电母……突飞猛进,一路狂奔。 桃花坞里,琼华送出的五百年桃花露有易经洗髓之效,让身体愈发强健敏捷。 绿萼送出的丹丸更加神奇。 身处幻境之中,宛如做梦,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吞下那颗丹丸后,因开弓射箭而疲乏的神思立刻清晰,眼睛看人物楼台也虚幻起来,记忆开始苏醒…… 那颗丹丸不仅在当时补充了精神之力,还在后来令吸收雷公电母的魂力过程由生涩变熟练,速度极快…… 记得绿萼掏出红色珠子时,琼花面色一惊,差点阻止。 真不知道,两位漂亮的花仙子在玩什么游戏。 他最近老想起绿萼,却记不清音容相貌了。 修炼如逆水行舟,炼气难,炼神更难。 当楚凡的龙魂彻底凝聚之日,便是开启神游之时。 虽万里之遥,如目亲见,如身亲至。 到了这一阶段,便可以俯瞰人间修士了。 然而,一山还比一山高。对比高妙境界,依旧只算才起步。 仙佛一念生而星辰灭,才真正厉害。 可对比起一个传说来,又变成了小小尘埃之如须弥山,不可相提并论。 传说,整个宇宙,不过是大神梵天做的一场梦。 这才是终极! 那个梦,毫无疑问,是亘古第一大梦! 糟糕的是,恐怖的是,据说,梵天他他他……他老人家快要醒了…… 我勒个去! 他要是醒了,宇宙又去哪儿?还存在不? 大千世界,浩瀚星河,还有亿万生灵,岂非灰飞烟灭? 不对,连灰飞烟灭都赶不上,那好歹还有点儿痕迹…… 细思极恐,毛骨悚然…… 如果传说成真,毫无疑问,这才是亘古第一大噩梦,没有之一! …… 窗户纸透入微光,东方露出了鱼肚白。 楚凡伸了一个大懒腰,神采奕奕。 凝聚一个时辰的龙魂,相当于小半天睡眠。呵呵,“睡”过头了…… 丹田破碎,不能聚气,导致法力不强。即使由灵晶转化成真气,也只能支撑片刻。 所以,楚凡难以施展出强大法术。 唯独神魂法术不一样,全看精神力量的强大与否。念力一生,瞬息便至,比飞剑快得多。 这一晚没白费,初步得窥魂印、惊神刺、搜魂大法的门径。 可惜,最霸道的法术离魂引,楚某人连边都没有摸着。 癫道人对离魂引略微提了几句。 逾弱冠,未而立,也就是二十多岁的时候,施展离魂引需要借助太古遗音。那是一张月琴,两肩圆鼓合成满月形状,颜色褐红,通体蛇腹龙鳞断纹。 这是他飞升前提到的唯一一件人间法器,细节详尽。神弓不算,那玩意就是一缕来自天宫的残念。 月琴通常由女子演奏,拿在天下第一人手里,画风怎么都不协调。楚凡怀疑,里面莫非有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不成?否则,大半辈子过去,怎还记得年轻时的一张琴。 年少轻狂,谁的青春没有故事?修行之人也不例外。 太古遗音拨响,可以将人的灵魂活生生剥离躯体。到了壮年,癫道人功力登峰造极,施展法术不需要借助法器了,徒手便能将魂魄撕扯出肉体。到了晚年,达到匪夷所思地步,一念生而魂飞。 这个法术太伤天和,他没有传授给唯一的徒弟。 一件五百多年前的法器,一张连主人都没有提起下落的月琴,估计连渣都不剩了。 楚神棍扼腕叹息。 忖道,眼下的这处大宅院,也不简单。蹊跷的是,没听石猛说出过什么大人物。既然成了自己产业,掘地三尺也不会有人管,今日好歹探一探。 曙光初露,燕乙早起来了,正指挥几个女子洒清水,打扫前坪。 昨日摆了露天酒席,临近天黑才结束。草草扫过后,还是有不少遗漏。 见“老爷”楚凡走出宅院大门,几名女子停止手里活计,恭敬地垂首称呼“公子”。她们带着孩子漂泊流浪,受白眼欺凌,挨寒冷饥饿,进了楚园如登仙界,无不感激涕零。 酒席上,楚凡坚决不让称“老爷”,大家也不敢喊“小郎”,最后统一成了“公子”。反正楚园里就他一个青年男子,不至于误会。 楚大神棍有点不自在,想她们初到拘谨,以后就能放松了。便笑一笑致意,快步走过。 燕乙赶紧跟上,嘟嘟嘟汇报下一步安排。 楚凡根本不想听,只说随便你怎么弄都行,决断不了事的就去问李素、石猛、绣娘。 但他毕竟砍柴多年,对乡村比商贾燕乙熟悉,指着田野道: “已经过了霜降,一个月左右会下雪。趁这几天暖和,赶紧把塘里的鱼捉了,腌制,风干,烟熏。塘面露出荷梗,泥里肯定有藕,等半个多月再挖。莲藕出水太早,不容易保鲜……” 好不容易摆脱燕乙,楚凡走到山脚。 被树木遮挡的一处房屋坪地上,十名守卫正在练功。 姑娘矫健身姿隐没在一团白光中,十数息后擎刀而立,脸不红气不喘,英姿飒爽,正是柳十。 啪啪啪…… 楚凡拍起了巴掌。 十人停下,过来见礼,目光恭敬至极。 楚凡笑道: “这几天要忙一点,等安定后,你们轮流去接亲眷。需要房间或者物资,直接对燕管家讲。” 众守卫也不矫情,整齐称诺。 楚凡进了山林,发现小动物真不少。 啄木鸟梆梆梆凿树,一只松鼠正储藏过冬的坚果,灰野兔警惕地瞪着,一闪就不见了…… 一炷香后,他登上不足百丈高的山顶。 清风徐来,山背面是一条小溪,清澈得近乎透明。溪水那边,是连绵的小山丘。 回望楚园阡陌纵横,炊烟袅袅,楚凡很是满意。 第六章 为何有去无回 一日三餐,是楚凡订下的新规矩。 天光才亮,一群女人就洗漱完毕,升起炊烟弄早食。她们感觉很新奇,又忐忑不安。这样敞开肚皮吃,会比一般人家多消耗三成粮食。 人们顶多吃两餐,没有早餐概念。 日出而作,太阳出来先干一阵活,大约九点钟左右吃昨天的剩饭剩菜,叫饔。日落而息,大约下午四点钟左右吃晚饭,叫飧。 晚上饿得肚子咕咕叫,那也没办法,饿着饿着就习惯了。 有钱人无所谓,想吃就吃。也只是零食,不算正餐。 楚凡十六年记忆里,最深切印象只有一个字,饿!但体内出现变异后,自动将天地元气转化,再也没有饥饿感觉。 他偶尔吃东西,更多是出于习惯,并非靠此摄取能量。食物的色香滋味,饱满充盈的享受,挺舒服。 等楚凡溜溜达达下山,早餐早弄好了,送进每处院子专门辟出的饭厅。 楚凡进了“金楼玉阙”院子,给绣娘请安。 楚灵有青草陪伴,不像以前粘他了,眉飞色舞咕哝养小鸡小鸭小羊小兔子…… 楚凡宠溺地揉了揉她脑瓜,说了句“吃饭别讲话”,又去其它院落。 石泰一看,唏哩呼噜喝完粥,跟着跑,燕婉儿扯也扯不住。 先去了流人们居住的“通真达灵”院子。 那些女人和孩子望见他,停下了筷子起身见礼。楚凡笑笑,不咸不淡说了句“慢慢吃”。知道她们不自在,赶紧离开。 再去了李素的“依光日月”院子。 几名娟秀女子吓一跳,连忙拢着孩子站起。楚凡问“还习惯不”,和她们一同坐下。 李素抿嘴微笑,端上一碗米汤。盈盈摇摇摆摆过来,熟练地爬上膝盖。 楚凡简单讲了几句办蒙学事宜,喝掉米汤告辞。 小石头则留下,和几个孩子玩耍。 守卫们的“驭凤骖鹤”院子,他没有进去。早晨才见过面,没必要再打招呼。 吉土住的“曳履星辰”院子,远远传出鲁花的骂骂咧咧,“清汤寡水,可叫人怎么吃”。 他皱了皱眉,不敢进去。 忖道,今天的早食没啥准备,稀粥馒头就咸菜,对孕妇而言确实没营养。燕乙是个精细人,下一步该区别对待了。 他这么逛一圈,并非土财主巡视地盘。 昨天在燕乙陪同下,用天眼扫视了宅院。今天初凝龙魂,再扫一遍。 一是老宅年深日久,可别隐藏了邪魅阴魂;二是寻找大修士留下的宝物。 依旧没啥发现。 天目虽然厉害,却无法透视,见不到砖墙梁柱里藏些什么。难道把偌大院落翻个底朝天?当然不行,只能徐徐图之。 突然记起燕乙说,老宅杂物被清理堆到几间大厢房了,又屁颠屁颠跑过去。 在一堆破烂家具破旧书籍中,还真被他淘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本小折子手稿,虫蛀水浸,字迹模糊,勉强分辨得清。可惜只剩下三页,后半截残缺了。 楚凡扫了扫裸露的后页,字迹歪歪扭扭像蚯蚓爬,准备随手丢掉的,起首一段话却引起了注意。 “觉有人在耳旁絮絮叨叨,睁眼则无所见。” 嘿嘿,楚凡马上判断这货出现了幻听,离精神分裂不太遥远。 再往下看,是讲一个癫道人修炼经历。 咦,这么巧? 据折子上说,癫道人初有小成,便“觉身遽轻,手快脚健……”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了。 楚凡打开首页,看了几行,简直不敢置信。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残破不堪的小折子,竟然是宅院第一代主人书写。 这个人的家族不旺,到他这辈时只剩下自己一屋人了,生活困顿。 一天,“海客忽至”,问祖上是否有一个疯疯癫癫道人。 他这才记起,曾祖父那一辈的确出过一疯子,会点小法术,十里八乡挺有名。 这位曾祖又懒又邋遢又疯癫,一直被村民家人嫌弃。也不是正经道士,不知从哪里翻了件道袍常年穿着。特喜欢瞎逛,越逛越远。十八九岁离开,再没回来,大家猜测死外边了。 几位海客听他讲完,商议一番,说应该是这里了。暂且住他家,赠送了白银百两作为日常用度。开始大肆购买田地,在村里风水最好的位置盖一处大院落。 村民们几乎不种庄稼了,一多半被雇佣帮工。雕刻好的大石料,珍稀木材全从山外运来。地砖、奇花异草、能工巧匠源源不断,令人咋舌。 本村地痞勾结外村泼汉阻工,狠狠打了一次秋风,从此销声匿迹。海客说,他们拿了一大笔钱,去花花世界逍遥了。 亲眷告发,官衙派人看了看,屁都没放一个。 一年后,宅院拔地而起。 海客当众宣布,为报祖上恩情,赠宅予他。问是哪位先祖,什么恩情,却笑而不语。 展开文契看,上面早就写好了他的名字。 这人稀里糊涂捡了一场富贵,心里不免嘀咕,莫非疯疯癫癫的曾祖成仙了? 仔细一检视,果然有发现。 每处院落的门斗两旁,立着两尊八尺高抱鼓石,基座雕刻祥云仙鹤奇花。本该福禄寿三星的位置,赫然是一位长相怪异,穿道袍的老者骑黑鲸立于云中。左掌托起一朵盛开莲花,飘升而去。 他倒吸一口凉气。 老道前额鼓凸,胡子拉碴,是见过的。 十几年前,雕像上的老道突然现身村子里,到处乱转,嘴巴里念念有词……他们都去哪里了,为何有去无回?为何只剩下一个,还不是他…… 老道穿得又邋遢又破烂,大伙刚开始以为是叫花子,后来觉得更像疯子。他不停地念叨,连小孩子也学会了,跟在身后瞎起哄。他们都去哪里了,为何有去无回…… 最后,老道停在他门前,目光清澈,又像一个正常人了。 没钱施舍,他端上一碗水。 老道一饮而尽,大笑而去,口里唱:“想要上天先下海,篮子破了三万三……” 简简单单的事情,现在一回想,竟然大不同。 自那日起,家中再也没有人生病,热天里连蚊子苍蝇都不飞进一只。可惜,过几年后碗被打破,蚊蝇重新出现,家人也开始偶染小恙了。 海客建完宅院就走了,再没出现。 他把这些,连同听过的癫曾祖轶事记录下来…… 楚凡草草看完三页折子,急忙在杂物堆里翻,找不到残页。把折子朝怀里一插,匆忙跑出去查看抱鼓石。 果然,五处院子,整整十尊石鼓,基座图案里全有一位老道骑鲸飞升。 开启天目,放大了再看。 黑鲸细节毕现,居然是一条虎鲸。而老道袖口的小黑点不是污痕,竟然是一条章鱼探出半边身子。 神仙风姿高雅,要不骑鹤骑鹿,甚至骑龙骑凤,没听说谁骑鲸鱼袖章鱼。 基座上雕刻的,不是虚无缥缈神仙,而是一位活生生的人间大修士。 癫道人! 天下第一人! 楚凡推测,事情经过应该是这样的。 六百年前,癫道人出生于这里。少年离乡,在尖尖山洞腹修炼了一段时间。六百年前阳武县还归属云梦国,与尖尖山距离只有五百里,迈腿过去挺方便。 他第二次飞升前,遍访故地,回家乡看了看。 亲戚全不在了,剩下一门曾孙辈。癫道人没有遗留法宝护佑,只改造了那个喝水的碗,让全家人百病不侵。 此后,徒弟无上真人创立了南海教派,派人帮师父了断尘缘。 这户人家一夜暴富,却无底蕴,人丁又稀少。早就衰落了,宅院也易主几次。但地处偏僻,保存完整。 楚凡事先看过了癫道人在桃花坞石壁留下的文字,理解“他们都去哪里了,为何有去无回”这句话,很容易。 指天宫成了坟墓,飞升之人消失,有去无回。 至于后一句,为何只剩下一个,还不是他?就难以理解了。 如果接前面句式,应该指飞升之人有一个回来,结果变得不是原先的人了。不是他,那又是什么?还是不是人? 端的令人毛骨悚然。 癫道人离开时唱,想要上天先下海,篮子破了三万三。 这句偈语似乎暗示飞升的正确方式,不是朝天上飞,而是往海里钻。 我勒个去,飞升还有方式可选?请问您老骑马去,还是划船去?要不往胳膊绑两鸡毛掸子,哧溜上云端…… 楚凡正乱七八糟猜想,突然听到前坪噼里啪啦炸响,人声鼎沸。 第七章 不近人情 楚凡出了宅院大门,只见前坪停放了两辆大马车,爆竹的硝烟弥漫。 燕乙满脸放光,正指挥人从车内卸下崭新的屏风、镜台、桌、椅、柜、锅、碗、瓢、盆、鼎、镬、甑……等物。 石嫂来了,石猛把青白杂纹马牵来了,张彪、张龙、赵虎、王双来了。 楚凡无奈地摇摇头,晓得他们祝贺乔迁之喜。 这事儿石猛昨天提过,他拦也拦不住。贺礼是由全县捕快、白役凑出的份子,礼不重,情义重。 燕婉儿陪着石嫂,笑嘻嘻道:“姐,给你和猛哥、小石头留出了主院的东厢房呢,我带你去看看……” 见主家出来,张彪等人抱拳迎上,连道恭喜。 楚凡抱拳回礼,寒暄了几句后,眼睛望向两里外的山坳入口,面孔渐渐绿了。 楚某人眼力极好,看得清清楚楚。 一长溜马车进了山坳,边上有人骑马随行。马车之后,陆续出现了骡车。前方的人锦衣长袍,有县衙的师爷、各府管家、店铺商户。后方的人布衣夹袄,大部分是乌衣巷的街坊,也有不认识的。 似乎小半个县城的人都跑来送礼了。 靠,这可怎么得了! 雷公不打笑脸人。 贺礼不能不收,退回去不吉利。 即使楚神棍有的是钱,不在乎礼品。人家街坊白役并不宽裕,勒紧裤腰带送上门。你不收,岂不是打人的脸? 可收下礼品,为人处世就没那么自然了。 比方说典史阎威,楚凡若不高兴了可以甩他两嘴巴。如果收下人家的礼,还好意思出手? 这只是小事。 倘若他日人家有红白喜事,少不了恭喜吊唁一番,去还是不去? 没啥关系的,可以叫燕乙送上厚礼。 张龙请你,去不去? 人家跟随大哥石猛多年,在你初来阳武时多般照顾,好意思不去? 既然张龙那里去了,赵虎家去不去?王双家去不去?乌衣巷邻居家去不去……还有县令李文,虽然没有直接交往,但很多举措帮了忙…… 如此忙忙碌碌,迎来送往。还修什么仙,干脆在红尘俗世打滚算了! 欲证天道,便不能顾忌世俗。 正所谓,莫把金枷套颈,休将玉锁缠身。 修行者被世俗认为不近人情,原因正在此。 楚凡的面孔绿了,管家燕乙却高兴得很,满面红光。催促守卫搬出一张大桌,快拿笔墨纸砚来。瞅架势,是准备书写礼簿登记,老熟练了。 没办法,作为主人逃不得。楚凡无可奈何地当了半天门神,拱手拱酸了,腮帮子笑麻了。 燕乙操办这种事情,滴水不漏。 比方说人家送白璧一双,他在前坪登记,吆喝“陈小二,白璧一双”。 如此大声,一是长送礼人的脸,二是让大门侧边的收礼人听到。等礼品抬过去,收礼人也会记录并回应“收,白璧一双”,再让人送进库房。 事毕,两本礼簿进行勘合,与库存比对。流程极其严谨,出不了错,也搞不了鬼。 声音洪量的燕乙,突然卡壳。 县丞周秉勋的管家领着两个十六七岁女孩子,径直凑到楚凡面前,低声道: “楚公子青春年少,两个清倌人正好可以沏茶熏香,是周大人从郡城精挑细选出来的……” 唰…… 所有的眼珠子立刻追了过来,看他如何处置。 今天来送礼的,几乎全是市井中人,哪里见过送人的调调?其实在富豪官员里,送舞姬送丫鬟送小妾实属平常。她们的地位只比奴隶高一点点,就是个花瓶而已。 楚凡本能地嘣出个“不”字,见两名少女泪光盈盈,猛地醒悟。我把她们赶回去,还不是重回火坑?连忙改口,拱手道:“不好意思啦,多谢周大人……” 突然一声尖叫,哥……引得人人侧目。 只见楚灵一把甩开青草的手,怒气冲冲走过来。 楚神棍吓得一哆嗦,屁颠屁颠迎上前,一本正经道: “妹妹,你来得正好。快把她们领到干娘房里去,正缺人服侍呢。” 楚灵将信将疑看着他,翻了个大白眼,才不帮忙带路呢。哼了一声,转身拉着青草走啦。 楚某人大大舒了一口气,直抹额头冷汗。 众人见了,无不莞尔。心道云梦公子在外威名赫赫,在家里好像地位不高呀! 月圆之战后,义山的坟头翻开,腐尸与白骨遍地。那一夜动静巨大,谁都知道必然爆发了一场浩大的仙师之战。 偏偏楚凡在那夜砸了黑店,许多人瞧见他往义山走去,之后又无影无踪,都以为被厉鬼僵尸撕碎了。 可没隔多久传回消息建庄园,县城沸腾了,连县丞典史也不得不低头服软。没有人敢公开谈论这件事,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今天送礼的人中,不少是自发来感谢他为地方除害的。 但楚凡没有那么乐观。 既然有白无常,论理存在黑无常,怎么还不现身?刺杀厉侯九死一生,之前好歹要把这个隐患拔除了。 黑无常只要没有蠢到家,迟早追查到他身上,再一路追到楚园…… 太凶险了,他赌不起。 客人告辞时,楚凡要石猛带上银子礼物,去南区十里乡孔老太爷家认下小姑娘英莲为义女。至于原因,他没讲。 小石头还是不肯回家,留下来上蒙学。 燕乙汇报礼单时,楚凡根本不想看,吩咐道,以后双倍回礼。 燕乙一窒,心道周县丞送来两个女子,难道咱们要送回四个去?见楚凡兴致缺缺,没敢多问。 下午时发生了一桩事,令楚神棍头大如斗。 鲁花有身孕,腿脚浮肿,每天用热水敷多次。嫌水太烫,拔下金钗就扎服侍的女子,嚷狐媚子要烫死她,还眉目传情勾引吉土。 那女子不敢躲,用手掌捂住脸,手背血迹斑斑。 楚凡怒不可遏,但瞧见鲁花挺着肚子像一只骄傲的企鹅走来走去,又气馁了。 不看僧面看佛面,她肚子里可是吉叔的长孙,容不得半点闪失。否则,他真能干出让阿土休妻再娶的恶事。阿土这人其实不坏,就是太软弱,奴性太重。 龙头拐杖起作用了。 绣娘把拐杖重重一顿,道,既然她不肯要人服侍,就别派了,罚今晚不许吃饭。 阿土哭丧着脸道,阿花有身子呢…… 绣娘哼道,一两顿饿不死。 阿花还要撒泼,被柳十挡住后,假模假样朝墙上撞。 柳十慌了,连忙阻拦。 绣娘冷笑道,让开,让她撞。 果然,阿花不撞了,又开始嚎啕大哭起来。待众人离开院子,哭声立刻停止,却奇怪地传出了阿土的惨叫。 有绣娘坐镇,楚凡放心了。 第二天,他亲自参与干塘捉鱼。 小孩子们乐得不行,大人喜气洋洋,楚园跟过节似的。 第三天黎明之前,楚凡立在山坳口子上,回望楚园最后一眼,遁入了沉沉黑暗之中。 第八章 黑无常的故事 红日初升,霞光万丈。 楚凡到达云溪畔,进入鬼魂惊布家背后的山洞。 给燕乙留下了八百两黄金,给柳十留下了一千两黄金,两箱奇珍异宝,五十方下品晶石,十方中品晶石,一方极品晶石。嘱咐等马彪再来时,想办法把这些东西运回云梦。 他只给自己留下一方极品晶石,两百两黄金,随手抓一把珠宝。有了乾坤袋,装东西很方便。 银剑立功不少,内部出现细小裂纹。随着战斗级别越来越高,品质亟待提升。剑身最重要的元素——秘银,只有姬国产出。 楚凡的计划是先去姬国提升小剑,再回厉国刺杀厉侯,顺路灭了威胁楚园的黑无常。综合各方面情况判断,黑白无常的巢穴,就在云溪谷。 天目开启,立在山崖顶,望见谷内约十里处,黑气弥漫。 他特意带了两个松木箱子,将孟代与南海无名剑修的骸骨收殓。下到惊布院子的老槐树下,把百胜刀挖出。 从乾坤袋里掏出食盒,端出四抽屉卤菜摆好,照例点燃蜡烛、纸钱、香,洒酒祭拜。 日上三竿,楚凡穿过鬼蜮般的云溪镇,到了马贵说的最窄位置。 依稀可见关卡,税所,军营……却只剩下断垣残壁,淹没在蔓草丛中。 左手边隐约一条小路,一位面罩黑纱,黑衣黑裤的人立在树下。 黑无常? 胆子不小,光天化日之下敢嚣张现形。 楚凡冷笑,走了过去,一看之下愣住了。 居然是个肥胖女人! 呵呵,一个穿戴如此诡异的女子,独自出现在荒山野岭的大凶之地。不是鬼,只怕也是鬼亲戚! 没等楚凡开口,女人先说话了,声音嘶哑。 “公子从阳武来?” 楚凡点点头,心道这不是废话吗。 “公子在八月十四的夜晚,见到了白无常?” 楚凡冷笑着再次点点头,心道你丫继续,看玩什么花样。 “公子杀了他?”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是你什么人?” 楚凡越瞅眼前的女人越纳闷。她一不是修士二不是武者,身体还特别虚弱,讲一句话要喘好几口气。 “他是我丈夫。” “哦,你丈夫?他活该千刀万剐。你站在这里,在等什么?” “等公子来杀我。” “哼,说出黑无常在哪儿,我可以不杀你。” “我就是黑无常。” 什么?楚凡诧异盯着眼前虚弱的肥胖女人,又望了望太阳,感觉很荒诞。 “我有一个故事,很长,也许能够解答公子心里的疑惑。” “说。” “十七年前,厉国与姬国在云溪原展开最后一场恶战。姬国败局已定,大部分人马退入了苍南郡。但云溪谷压阵的仙师,开光上境剑修任忌发现谷内有细小煞脉,想挖掘出煞晶再走。于是夜晚偷营,希望斩了准备冲谷的万人敌孟代,延缓攻势。却功败垂成,与孟代一起消失,可能同归于尽了……” 楚凡嗯了声,晓得煞晶是煞气凝结成晶,有点像前世的毒品,也有大用。原来,南海无名剑修叫任忌。 “厉侯从溃兵口里得到了消息,囚禁三千战俘,强迫他们做苦役掘煞晶。我丈夫那时候只是灵动上境,监督战俘挖掘,终日浸染煞气,只得转炼鬼修。像他那样的小仙师,当时还有四个。 “煞晶极难挖掘。刚开始还好点,后来煞气越来越浓郁。战俘只要连续下洞三天,喝啥符水也不管用,癫狂而亡。三千战俘轮换挖掘,到第五年初春时剩下不足两千,终于暴动,被守卫军士杀掉一半。 “厉侯佯称撤掉了屯营,其实没有,逼迫战俘加快挖掘,不惜死伤。到了深秋,三百战俘再次暴动。这一次,他们中间涌现出一批力大无穷刀枪不入的僵尸人。击溃了守卫仙师与军士,在半个月时间里,屠尽周边上百村落。我就是附近村子的,被丈夫救下了。 “僵尸人一旦离开了煞气,能力骤减,跑不远。厉侯派出上万大军围困,将他们逼回了挖掘洞窟,对外则称发生了瘟疫。夺取煞洞损失惨重,连亲卫营的一个整队都葬身在内。五名监工的仙师,只剩下我丈夫一个。 “厉侯神功盖世,不惧煞气。亲自进洞后,一拳打穿山壁。发现里面有一具铜棺,摆出了聚煞阵势,从山体另一边被堵塞通道送入。棺内,是一具千年老尸。 “厉侯说,如果让老尸再温养一百年,将成为可战渡劫修士的天尸。可惜洞里煞脉被挖,煞气顶多维持十几年。不过,正因为煞晶被掘散,洞里煞气反而比以往浓郁。老尸被惊扰,快醒了。 “丈夫成为了人人厌憎的鬼修,我家里人死得一干二净。从此相依为命,为厉侯守护老尸。为让老尸更强大,厉侯安排军汉胡二在阳武县收罗婴儿,作为祭献老尸的血食。又在云溪对岸设立了马场,阻止亡命徒闯云溪谷。 “丈夫彻底沦为鬼修,杀闯谷之人不眨眼,我看着都害怕。可他对我却很好,不准我靠近煞洞。一年后,我们的娃娃出生。又一年,那是一个黄昏。我与丈夫惊恐地望见,还不会走路的娃娃居然迈开小腿,像一个牵线小木偶,自己进了煞洞。丈夫急忙去救,可一靠近洞口就倒退回来,胳膊腿不听使唤。 “就这样,我们的娃娃,没有了……后来丈夫告诉我,老尸醒了,还炼出了一支阴兵。但被阵法镇压,脱不了身。从此,我们活着的唯一目地就是杀死老尸,为娃娃报仇。厉侯吩咐过,一旦发现老尸有醒转迹象,就用信香禀告。但我们,没有告诉他。 “三年前厉侯过阳武,特意到云溪谷视察,居然没发觉异常。老尸生出了灵智,知道落到厉侯手里没个好,隐蔽了。为给娃娃报仇,丈夫拼命练功,越来越不像人。为让老尸衰弱,我们早就断掉了它的血食。 “军汉胡二酒后狂言,被种下的魂印反噬,后来又找了个叫牛丁的。不过,那只是装装样子,不让厉侯察觉异常。我丈夫,再也没有用小孩子祭献过了……” 这番话,与楚凡了解的细节丝丝入扣,知道是真的。 但最后那句,却令他差点跳脚骂娘。心道,你丈夫不血祭老尸,却把那些可怜的小孩子炼化了! 第九章 鬼不鬼 女子咳嗽连连,身体一歪,慌忙扶住树干。喘息了一阵后,继续道: “我是一个凡人,长年累月呆这里,多少沾染了煞气。身体日渐臃肿,面貌丑陋不堪,人不人,鬼不鬼。丈夫不嫌弃,见我总用黑纱罩面,便戏称黑无常。自己则戴起高帽子扮白无常,逗我开心。暗夜里听他辗转反侧,叹息手上沾满血腥,死一百次赎不了罪孽。 “我们就像两只阴沟里的小老鼠,没有人瞧得起,见不了阳光,相互偎依着取暖。唯一的奢望是为娃娃报仇,此后再无牵挂…… “一个多月前的八月十四,牛丁信香示警。丈夫说阳武县出了高手,晚上去看看。如果一夜不回,肯定就被杀了。对方将顺藤摸瓜找到这里,我赶紧逃跑。他似乎有不祥预感,千叮万嘱……在乡下置办了宅子田亩,埋藏了金银。我吸入的煞气不多,记得按时服药……别点燃信香。厉侯为封闭消息,会把我杀掉。 “亲人死了,娃娃死了,丈夫死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不跑,就呆这里等……一个多月时间里,闯谷的人好几批。无不成群结队,背负包袱,如临大敌。今日见公子从容入谷,像寻找什么,我猜该是先夫口里的高手了……” 楚凡退后两步,心里有点发寒。 女人一心求死,凭一股执念强撑。明明神智不太清醒了,偏偏说话极有条理。想必一个多月来,翻来覆去念叨。 一掌拍死对方最省事,他偏偏下不了手。 “公子杀了先夫,实则助他脱离苦海,我无半点怨言……这些年,我们一直琢磨杀死老尸,渐渐摸出了门道。它未彻底醒转,躺在铜棺里不能动弹。棺材外又有阵势,阴魂不能飘出。可要杀它,并不容易。 “首先,需极其强大的神魂,才能不被老尸意念控制。我与先夫时常听到地底召唤,恐惧万分,搬离得越来越远。其次,需不惧煞气,才能进到洞底。再次,需阳气刚沛,才能通过阵势接近铜棺。那个阵只防阴物鬼修,不防常人。但常人又抗不住煞气,下不到洞底,是两难之局。 “公子既然杀了开光上境的先夫,至少是融神修士,前三者想必具备……” 楚凡打断黑无常的话头,皱眉道: “凭什么,我要冒险去为你们杀老尸?” “公子,老尸一旦出世,将成为天尸,民间必多枉死人……” “哼,那是厉侯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公子,先夫两次随厉侯下到洞底,发现铜棺开启不合拢。厉侯说煞脉被掘,不能慢慢温养了。让老尸浸泡煞气里,也能培养出天尸,只是火候差些。先夫见到老尸胸口上,摆放着一件珍贵魂器。正是它令人死后不魂飞魄散,聚煞重生。 “那是一只碧玉蝉,背部开了一线缝让魂魄钻入。公子,有了它,相当于有了第二条命……” 楚凡听得怦然心动。 他亲眼见到苍叔、黄堂在自己面前魂飞魄散,痛苦难言。倘若有这件魂器,就能把他们藏起来…… “既然魂器如此珍贵,厉侯怎么不取走。” “厉侯一心炼制天尸,要取不到时候。那老尸不能动弹,公子只需下到洞底,拿走碧玉蝉即可。倘若老尸的魂灵躲藏于躯壳,失去魂器后无法凝聚,渐渐消散。倘若藏在碧玉蝉,远离躯壳就成了无依无靠的阴魂,也不足为虑。 “先夫早有准备,常年在煞洞口摆一桶童子尿。公子出洞后,只需将魂器丢进桶里。倘若嫌脏,在烈日下暴晒也行,阴魂定不能幸免……唯一担心阴魂附体。但公子能够杀了先夫,定有克制方法,不惧怕。 “厉侯判断煞气只能支撑十几年,到如今过去十二年,已成强弩之末。八月十四日,先夫一去不返。第二天我便开启了煞洞口法阵,让残余煞气涌出。可惜地处偏僻,没引来一个正道高人斩妖除魔。 “无论如何,老尸长年未享血食,洞里煞气又快飘光,能力降到了最弱。洞口阻隔外人的脱胎境法阵与里面阻隔煞气外涌的法阵,全部打开了。先夫的一条铁链摆放洞口,公子可以用它驱散阴兵。 “一路不要停,跑到洞底后,见到四壁长明灯,中央摆放一具半开铜棺材。棺材外笼罩法阵,阻止阴魂外逃和鬼修进入,对公子反而没啥影响。要做的很简单,一把抓起老尸胸口上的碧玉蝉,速速离开……” 黑无常讲了好半天,气喘吁吁。 见楚凡沉默,她掏出一颗药丸吞下。数十息后精神好转,继续道: “阳气对阴物而言,不啻剧毒。我刚才吞下了先夫精心炼制的正阳丸,体内阳气涸泽而出,与阴气煞气混淆,活不过三炷香。即刻赶往煞洞割血祭祀,毒不死老尸,也削减它法力…… “如果公子不信,可再等等。洞里煞气比较稀薄了,半年后彻底消散。不过,每隔两个月有厉侯亲信的修士巡查。算一算时间,大约两三天内会来。 “我们夫妇不是什么好人,死有余辜。老天爷不给活路,一步步苦捱至今。希望我死后,可以见到丈夫,娃娃……宅子田亩金银,公子若嫌弃,请赠送孤寡鳏独,减轻我们的罪孽。黑白无常多谢了……” 女子深深一福,转身就走,再不回头。 楚凡伸手欲唤,又止住了。 他做不了什么。 死亡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 厉侯对天尸的防护,严密至极。除了官府禁令,马场阻挠,断掉云溪桥,布下重重法阵,黑白无常守卫,甚至在云溪原驻扎了一支军队。种种举措非常自然,丝毫不引起修士和凡人注意。 可惜,堡垒往往从内部攻克! 只要守门人叛变了,啥金城汤池,统统土崩瓦解。 那么,这是一个机遇,还是陷阱? 黑无常说的,是真还是假? 一位母亲付出生命为娃娃复仇,必须敬重,理应没有说谎。 但可能,事情本身是真实的,更深层次内容却出现偏差。刚才她提过,能够听到地底的召唤,所以远远躲开。 说明老尸的精神力量非常强大。 白无常走后,黑无常开启了煞洞口法阵。肯定要靠近才行,焉知没被老尸控制? 对她而言,是舍生为娃娃报仇。 对老尸而言,极可能为虎作伥,带去一顿丰盛大餐。 当然,对楚凡而言,老尸的神魂力量也属于珍稀野味,绝对是尖尖山群鬼加上雷公电母的数倍。 只略微想了想,楚凡便迅速决定。 岂止抢夺魂器,还得炼化老尸的神魂以凝聚龙魂。 如果连老尸都斗不过,拿什么去斗厉侯? 灭天尸,凝龙魂,是必须的。 第十章 碧玉蝉 茅草足有一人多高,幸好秋深枯萎了。倘若在春夏,会把整个人从头到脚淹没。不少树木藤蔓翠绿,旁枝横斜,纠缠如网,道路极其难行。 其实穿来穿去,根本没啥道路。拨开枯草,依稀可见到多年前留下的人行痕迹。 黑无常走挺快,臃肿身影显得孤单而凄凉,在前方高高低低,忽隐忽现。 楚凡远远吊在后面,距离五十丈左右。 天尸不能动弹,战斗力失去了一大半。被惊挠后像从冬眠醒来,亟需大补。可十几年没尝过血食,神魂虚弱了。要消灭它,恰逢其时。 楚凡依旧很谨慎。 全神贯注,感应环境有什么不对。 十几年前白无常是灵动上境,眼睁睁瞅着自己娃娃被摄进洞,追到洞口却胳膊腿不听使唤,倒退而回。 说明天尸的精神力量辐射出洞口,完全控制得住一个灵动上境仙师。尽管它现在虚弱了,依然不可小觑,至少比十个“老太爷”还强。白无常熬到头也只是一个开光上境,未必摸清了对方底细。 神魂之战,楚凡在桃花坞经历过,晓得比肉身搏杀凶险多了。 无论是贴身近战,比拼法术法器法阵……即使被砍掉了一只胳膊了,也有可能逃跑。 但神魂之战倏忽如电,不死不休,极难逃避。 神魂一旦被对方消灭,躯体就算没死亡,也将成为行尸走肉。 曲里拐弯走了两炷香工夫,楚凡进山谷,来到一个隐蔽的小洞口前。 一路上见到了不少拳头大碎石,以前掘煞晶遗落的。 厉侯心机深沉,可能怕引起注意,没修筑大路。当然,那时并不知道山底藏天尸,对一条细小煞脉不需要大动干戈。 洞口矮小,以楚凡的个子需要弯腰进去。 洞沿挂满草木藤蔓。春夏之际茂盛生长,会把一切遮挡住,站在近前也发现不了。 洞口左侧摆一口大木桶,尚存不到一半的浑浊液体。洞口右侧堆着一条细小铁链,幽幽散发寒光。 楚凡笑笑,抓起铁链缠绕左腕。 这必定是白无常留下的驱鬼法器了,非常坚韧,隐隐有凶戾气息透出。 他凝神感应,没什么异常。天目开启,见到稀薄的灰色雾气从洞口飘出,聚集在山谷里蒸腾翻滚,形成黑压压一片,仿佛一朵扭曲的乌云。 呵呵,这点煞气只是毛毛雨,终究要消散的。 楚凡饶有兴趣地环顾一圈,钻进了山洞。 进去才三步,就到了一个小“厅”中。 黑无常扑倒在地,身下鲜血涌出,沿着蛛网般的凹槽汇聚到一个小洞,极细极微的汩汩声传出,清晰可闻。 楚凡庄重地一抱拳,沉默片刻,随即走向唯一通道。 他黑暗中视物如白昼,耳朵又灵敏。顿觉哭嚎凄厉,一大群鬼物张牙舞爪扑来。 楚某人冷笑,抡起铁链一挥…… 滋啦…… 火星乍现。 嘭…… 被扫中的鬼物无不化为飞烟,其它的哧溜钻进岩壁,瑟瑟发抖。 眼前清净了。 楚凡挽起链子,大踏步走入,没有按照黑无常提示的快跑。 他不知左手掌心浮现出一张弓影,由浅转深,如浓墨画成。 一只鬼钻入岩壁后,却没有跑远,好奇地露出两只眼珠子骨碌碌转。 楚凡扫了一眼,懒得理。 待他走过去了,掌心的弓影竟然立起,弓梢一点。岩壁上的两只眼珠诡异飞出,背后拖出一线黑烟。 弓梢一口将眼珠吞入,下一瞬却弓弦颤抖,立马喷出。那情形,似乎好好的嗑瓜子,突然磕着了一颗霉烂的,顿时整个状态都不太好了。 那双眼珠惊恐万状,带着一线黑烟钻入岩壁,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弓蔫蔫的,又隐没了。 楚凡心中一动,回头看看了,什么都没有发现。 甬道斜向下延伸,盘旋进入了第二层,空间顿时宽阔不少。眼前长枪如林,甲胄鲜亮,战马如龙…… 最前方的一名年轻战士横枪鞍前,目光炯炯,盯紧了楚凡。 楚凡站住了,微微一笑,抱拳道:“惊布,别来无恙。” 年轻战士的表情很困惑,很苦恼。仿佛见到了久违的亲人朋友,却偏偏想不起对方名字,想不起过往交集。 他催马上前,无声无息绕楚凡转了一圈。身子向下斜探,鼻翼翕动。 楚凡静静站着,含笑不语。 知道他们的魂魄被老尸炼化,失去了灵智与记忆。 每一日,都是昨日。 但强大的执念,多少能够让他们保留一些感应。 自己刚刚从山坳里祭奠出来,身上一定残留了惊布熟悉的气息。温馨的,亲切的……家的味道。 惊布回到队列前方,咧开嘴笑得很灿烂,朝楚凡抱拳一揖。 随即,一百人马形体虚化,消失了…… 楚凡下到第三层,进入了一个空旷大厅。 果然如黑无常所言,四壁燃烧长明灯。 论理,一前多年前的聚煞阵势摆出后,山体封闭严实,会缺乏氧气,灯不能亮。要不存在巧妙装置通风,要不长明灯是厉侯打穿山壁才点燃。至于灯油是遗留的还是后来添加的,不是楚凡关心问题。 两丈高的穹顶镂刻繁复符纹,血雾盘旋飘出,凝而不散,如沙漏般落入了一口半开铜棺中。 显然,棺材的主人生前非同一般。 一口巨大铜棺可以铸许多铜钱,普通人家是用不起的。 棺材被摆放在一个石台上,棺壁镂刻精美图案。石台至地面铺三级台阶,呈圆形,直径约三丈,表面镂刻纵向符纹连接到圆心处的铜棺,好像太阳辐射一般。 楚凡踏上了石台,只轻微感觉一凉,晓得进了阻止阴魂外逃的法阵。 血雾漏完了。 楚凡探头看看了,只见棺中那人头戴官帽,面孔灰暗干瘪,却没有腐败。 长明灯昏黄如豆,驱散不了黑暗。 寂静的地底,阴森的铜棺,恐怖的老尸…… 常人呆在这种环境,早就肝胆欲裂了。楚大神棍却无所谓,指节敲了敲棺材盖板,探手从老尸胸口拿走了魂器。 那是一枚晶莹剔透的碧玉蝉。 怒目拢翼,曲肢鼓腹,背部有细细一道裂缝,似乎刚刚从泥土钻出,攀爬上枝头准备蜕壳。 这是一件冥器,背部多刻一刀以示同普通玉器的区别。 同时,又是一件法器,魂器。让人死后借助玉蝉凝聚魂魄,不至于魂飞魄散。 入手冰凉。 咦,居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高度警惕的楚神棍大失所望,用天眼扫视了一下碧玉蝉。晶莹剔透,在煞气中浸润太久,表面萦绕了一层黑气,没什么好奇怪的。 楚凡在台上踱了两步,很是茫然。 有点像憋足了劲,准备一拳把对手干趴下,结果丫挺的根本没赴约。 难道黑无常以生命为代价,却说了假话? 他想了想,觉得还存在着一种可能。 呵呵,小样。不愧是千年老尸,鬼点子不少……你有张良计,老子抽掉过墙梯! 楚凡一凝神,碧玉蝉凭空消失,被摄入了乾坤袋。 异变陡生。 第十一章 震天弓 一物凭空蹦出,迎风便长。 赫然是一只青面獠牙的厉鬼,咆哮着扑向楚凡。 这便是千年老尸的阴魂。 黑无常告诉楚凡,如果阴魂躲进碧玉蝉,可以浸童子尿或者在烈日下暴晒。 但楚某人有更好的方法对付。 一种是祭出灵晶焚烧,相当于净化消毒。管你是什么,统统消灭了。唯一担忧,对灵晶控制还没有达到入微程度,别焚坏法器。 另外一种方法最简单,把魂器纳入乾坤袋。微型空间装得进东西,但任何生命都进不去。 于是碧玉蝉消失了,躲藏在蝉中的阴魂却被拒之袋外。 楚凡刚才想,黑无常开启护洞法阵放走煞气,老尸再不逃会更加虚弱。算一下日子,厉侯即将来收割这棵种了十二年的庄稼,偏偏它阴魂出不了法阵…… 束手待毙,怎么办? 只能弃掉躯壳,藏进碧玉蝉偷渡。纵然法力大损了,也比被厉侯奴役强。 这也是唯一出路! 见厉鬼扑来,楚凡早有准备,先试探着击出了一拳。 白亮拳罡捣进厉鬼胸膛,没有见到预料中的灰飞烟灭。一股阴冷气息沿着手臂侵入身体,心中升腾起一股死亡寂灭的感觉。 嗯,没猜错。眼前果然是一条阴魂,不是神魂幻术或者阴气凝聚,比五鬼噬身厉害十倍。 但楚凡已非当初的楞头青,意念一动,风云突变。 周身遽然华光四射,生成一道无形屏障,将厉鬼硬生生弹飞。 一条龙形从光芒里扑出,躯体闪耀蟠曲,大口张开。 阴魂疾闪躲避,眨眼间挥出千百拳擂在龙身。 短兵相接,瞬息万变。神龙斗阴鬼…… 数息后龙形黯淡,阴魂遍体鳞伤。 是一个不胜不败之局。 楚凡静静看着,慢慢把精神力量催向峰值,不着急。 现在不能用小剑去收,怕撑爆。得等它不这么凌厉生猛了,再一块块切碎熬汤。 有点像钓鱼。 大鱼上钩了,猛拽不得。需慢慢悠杆消耗力气,否则它拼着被撕掉一块肉也会逃。 楚凡不着急。 垂下的掌心又浮现出弓影,急得不行,垂涎欲滴。 可龙形绕体盘旋,迅如电闪,宛如一堵墙将阴魂隔离在外,小弓干着急也没有办法。在掌心蹦了几蹦后,一生气又钻回去了。 黯淡的龙形逐渐明亮起来。 阴魂愈发疯狂地猛扑,逼得龙形回缩。突然,嗖……化作一道黑光钻进了棺材。 楚神棍愣住了,嘴巴气歪。 还能不能好好玩耍! 正悠杆呢,鱼儿脱钩了。 哼,想跑?没那么容易。 龙形盘旋数圈,得意洋洋地没入身体。 楚凡快步走到棺材旁。 他还有一道杀手锏。 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祭灵晶焚僵尸,逼出阴魂。反正它被困在法阵内,逃不脱。 他以为对方技止此耳,微微俯身察看情况。 不曾想,千年不动的老尸居然在这一刻动弹了。脑袋一抬,双目猛地睁开,两道黑光射入了楚凡眸中。 奶奶的,这货把神魂当炮弹发射,想来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他念头方生,轰…… 铺天盖地的黑暗袭来。 似乎灵魂被巨大的冲击撞进了另一度空间。 轻悠悠如被巨浪拍打沉入深海,如被飓风裹挟飘上九天。昏昏沉沉,迷迷糊糊…… 电光石火间,黑暗如潮水般退去,世界大放光明。 天空露出纯净的蔚蓝色,仿佛宁静海洋。云朵重重叠叠,飘飘荡荡,如楼阁,如高山,如怪兽…… 这是哪里? 楚凡意识不到身体存在,却感觉整片天空被自己意念主宰。 咦,太阳怎么晶莹剔透像一颗水晶? 意念朝天穹飞去。 云层渐渐远离,天空却蔚蓝依旧。可无论怎么飞,与太阳的距离并没有缩短。 一阵剧痛袭来。 遥望天边涌进了一片巨大乌云,狰狞丑怪,张牙舞爪。 意念赶快下降,准备组织白云应战,随即又一哆嗦…… 只见下方一望无垠,由云朵铺出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草原,如汪洋汹涌,似大河澎湃奔流,堆出了无比庞大的一座云丘。下粗上平,像一座怪异坟墓。 云墓? 云墓飞快升高,瞬间变成了一座笔直山峰,仿佛一支刺向苍穹的利箭。 随即山峰悄然裂开,云气像水银一般流淌,向内回缩,似乎峰内存在一个吞噬万物的黑洞。 一张巨弓显山露水,静静虚悬空中。 古朴,苍老,寂寞。 乌云铺天盖地袭来,凝聚成一个咆哮巨人,周身雷电萦绕,一拳打下。 巨弓迎上。 毛茸茸,硕大无朋的拳头还没触到弓身,先溃散成烟雾,被弓梢硬生生吸了进去。 巨人发出一声凄厉惨嚎,惊天动地,转身便逃。 那弓却闲庭信步一般缀在后面,任你漫天飞舞也躲不开。 手脚,破! 头颅,碎! 身躯,裂! 骨肉,融! …… 不多时间,巨人“汩汩”冒烟,在鬼哭狼嚎声中,像一件毛衣拽出了线头,被巨弓吸收得干干净净。 楚凡惊骇莫名,陡然升腾起一股极度危险的感觉。 只见淡青色近乎透明的弓弦缓缓拉开,一支晶莹剔透的冰箭出现在了弦上,斜指天空。 一箭如电,冲云破雾,射向太阳。 空间出现一条深沉黑线,如一张宣纸被尖刀干脆利落划破。 然而,太阳好好的没事。 嗡…… 细微暴戾的蜂鸣声充斥四面八方,音波激荡,杀气冲霄。 楚凡仿佛被百万柄锋利至极的小刀穿刺而过,意念于一瞬间被震为齑粉,又顽强拼拢。 啊…… 他大叫一声,猛地睁开眼睛,只见一对浑浊老眼近在咫尺。 楚某人惊得弹跳而退,汗出如浆。 砰…… 老尸的头颅重重磕回棺材板。 漫长的神魂之战,在现实里,只是老尸仰头又落下的半息间。 天不怕地不怕的楚大神棍,第一次被吓得不轻。 刚才情形是老尸破釜沉舟,神魂离体扑入了自己脑海厮杀……这个,他主场作战,占尽便宜,当然不怕。 他是被凭空出现的那张弓吓坏了。 任谁脑海里多了一件异物,都会吓得够呛。 那张弓,他认识。 楚凡迅速理清了头绪。 在桃花坞开弓重创樟树精后,当时见到掌中出现弓影。原来这货藏在自己身体里,偷渡了。 琼华知道吗? 恐怕知道了,也无所谓。反正她们没箭,拉不开弓。 即使是她,可能也被蒙在鼓里。这张癫道人用天宫残念炼制出的神弓,居然可以自行凝箭并发射。 它吞噬掉千年老尸的神魂意志后,想射下天空那轮太阳——灵晶。 这不是存心搞破坏吗? 楚神棍怒不可遏,破口大骂: “喂喂喂,砍脑壳的老不羞,赶快滚出来……妈拉个巴子,抢了老子的粮食,还那么拽搞破坏,要不要脸啊……” 没人理他,于是换了一种口气。 “您老在脑海里住了那么久,想必呆腻了。小子还有一件魂器,搬个家如何?喏,我拿出来给您老瞧瞧……特漂亮一只碧玉蝉,里面特宽敞,冬暖夏凉……否则小子头疼脑热,您老不得迷路呀……” 还是没人理,楚凡恼羞成怒。 “喂喂喂,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好,你要住也行,交房租来。不要金银珠宝,只要晶石法器……” 口干舌燥,自言自语了半天,根本没回应。楚凡哭丧着脸,道: “大哥,你喜欢住,就住吧。千万别射太阳,别乱翻,别打坏东西……大哥英明神武,叫神弓太俗了,不如叫震天弓。以后我和人打架,可要出来搭个手呀……” 啵…… 铜棺内传出微弱爆鸣,好像气泡碎裂了,腥臭的尸气飘出。 老尸的神魂消逝后,腐烂特别快。 楚凡急忙往外走。 云溪之行,没炼化千年阴魂,却得了碧玉蝉,毁掉天尸,可谓收获不小。 震天弓到底具备灵智不? 这货争抢神魂,不留一点残渣……唉,命苦。这样下去,自己猴年马月才能凝聚出龙魂? 还有,它好端端的,射灵晶干嘛?简直发神经!毫无疑问,那颗太阳就是灵晶,自己的力量之源! 头痛…… 楚凡登上第二层,见惊布催马疾冲过来,姿势又不像冲锋。 楚凡停下了。 一人一马越往前冲越小,带领着后面整齐的一线战士,最后竟然变成蚊子大,嗖……钻入了楚某人手里的碧玉蝉。 第十二章 一场大火烧干净 楚凡意念一动,左腕缠绕的无常链被摄进了乾坤袋。 惊布率领阴兵藏身碧玉蝉后,楚凡便不好摄玉蝉进袋子了。感觉贴身放置也不太好,暂且拿在手里。 他倒不惧阴气,可阴兵会惧怕身体散发出的阳气。 小剑也没有被收进乾坤袋,插腰间习惯了。再说,用乾坤袋摄物取物挺消耗神念。 楚凡上到第一层,在出口洞壁抠出了两块下品晶石,四块中品晶石。这玩意为封闭煞气、封锁洞口的两个法阵提供能量。每隔两个月会有厉侯亲信的修士来此巡查,事务之一便是更换晶石。 事实上,如果不是黑白无常叛变关闭了法阵,又遇到楚神棍这样不惧煞气的奇葩,即使脱胎境修士也难以进入洞底。 高明的法阵不需要晶石,自发聚集天地元气。但煞洞不同,里面没啥元气,充斥煞气。 尽管煞气也可以转化成能量,可除了鬼修外,谁敢触碰? 六块晶石里的灵气差不多耗光,又浸润了一个多月的煞气,基本报废,转化成了煞石。 楚凡灵机一动,将五块煞石丢入乾坤袋,剩下那块捏碎,祭出灵火融成两个镶嵌的中空半球。然后,又熔化一颗惰性珠做成两个略大的半球。等冷却了,把碧玉蝉放进小球,套上大球,在两个球的外壳上钻出一个微孔。 于是,阴兵需要的阴煞环境形成了。 况且惰性材料隔离外界阳气、元气的渗透,防备了法力探测,再妙不过。 弄完这些,楚凡把惰性球塞入胸襟,出了煞洞,从右侧一块岩石上捡起两张折叠纸片。那是房屋和田亩的契约,先前被压在铁链下。岩石边上则被清理出书籍大一块地面,黑无常用尖刀刻下了金银埋藏地点,柳树下。 楚凡展开纸片扫了扫,摄入乾坤袋里。 随即捡拾枯叶,掰断树枝,少部分堆在洞里的黑无常身上,多部分在洞外树木茂密处堆出了一个大大的柴堆。 他本想为她掘土堆坟,觉得厉侯肯定会调查黑白无常死因,挖开坟墓验尸,何必让这个可怜女人再受一遍折辱。 虽然这世界讲究入土为安,但从风俗志怪书籍里了解到,西域和姬国偏远山区盛行火葬,并不算屈辱。 堆完了柴,楚凡用银剑在洞口石壁上弄出几道划痕,两次深插及柄。 厉侯的手下只要不草包到家,应该看得出这些痕迹出自南海派的飞剑。 随后,用银剑削出了一块上尖下窄的灵牌,刻上“天下太平”四个字,插在洞前土地上。 最后,他点燃黑无常身上的枯叶柴禾,狂奔到洞底,一把抓起老尸,屏住呼吸跑出来,丢在洞外的大柴堆上,点燃第二把火。 浓烟滚滚,烈焰熊熊,噼啪乱响。 秋季天干物燥,不多时山谷烧红一片,迅速向周围蔓延。 楚凡朝东南方向跑去,故意踏碎了几块岩石。 过两天厉侯的人来,将见到漫山遍野焦黑。天尸不见了,黑白无常不见了,现场遗留两处骨灰,一块石碑,五六道南海派飞剑痕迹,三四个指向姬国的行走痕迹…… 种种证据表明,诛杀黑白无常,劫走天尸的,非南海派高手莫属。 聪明人则会认为,如果是南海派干的,绝对不会留下这么多暴露身份的拙劣痕迹……何况,为黑白无常立碑是什么意思?难道早有勾结?既然如此,为何又要把他们杀了?如果是灭口,傻瓜才立碑。 更聪明人则会认为,恰恰说明就是南海派干的。 他们是厉国的死敌,觉得反正脱不了嫌疑。于是故布疑阵,故意露破绽,以反示与自己无关…… 厉侯到底是聪明人还是更聪明人,楚神棍无所谓。只要把他和亲信们的脑壳搅糊涂,短期内不去怀疑仅仅一溪之隔的阳武,就行了。 大火毁灭了证据。 两三月后,是他刺杀厉侯的生死之战。 到那时,云溪谷的绿豆芝麻小事,将被彻底埋入尘埃。 …… 三天后,姬国的都城芙蓉城。 在江南水乡,芙蓉指莲花,也称水芙蓉。在东南西南区域,芙蓉指木芙蓉,又称酒醉芙蓉。 芙蓉城四季无冬,种植的是木芙蓉。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像沐浴在红艳艳的霞光中。 深秋,北方飘雪。连姬国的邻居厉国人都开始穿棉袄皮裘了,这里气候却宛如春季。大部分人只多加了一件亵衣,少数人甚至着单衣。 银匾金字,“荟珍阁”的招牌在阳光下发出灿烂光芒。 一位身材敦实,面黄无须的汉子神情怯怯,望了一会儿高挑的飞檐和门口两尊巨大玉石貔貅,踏上台阶。 刚进门,旁边立刻闪出一位青衣小帽的伶俐小厮,殷勤道:“客官想买什么?小的带路。” 那汉子退后半步,结结巴巴道: “俺,俺还没想好……先看看。” 小厮鄙夷打量了对方半新不旧的衣衫一番,昂起两个鼻孔道: “荟珍阁不接待凡人。客官想买珠宝什么的,可以去其它家……” 汉子急道: “俺是法师,意合中品境界呢……俺有钱……” 言毕,振衣作响。 小厮瞅了瞅对方腰间鼓鼓的,传出清脆金锭磕碰声,轻蔑心道,哪里跑来的乡野穷法师,几十两金子就屁颠屁颠买法器。 毕竟来的都是客,他也不好做太绝,冷冷道: “那……进去看看吧。别乱摸,万一弄脏了,恐怕你赔不起。” 汉子畏畏缩缩走了进去。 里面十几个小房间,每间房都有三名漂亮女子守候。却无一个上前招呼他,只顾奉承衣装光鲜的主顾。 那汉子缩头缩脑,一路看过去,在每件法器面前均驻足数息,嘴巴半张合不拢,啧啧有声。 “……俺滴个娘亲,意合上品法剑要一百两金子……凝罡中品的法镜要三百两金子……聚气丸,一两金子才十颗。乖乖,从聚气吃到意合,不得吃掉千两黄金呀,赚都赚不回……” 一名女子“噗嗤”笑了,道: “客官,那些丹丸就不是给你吃的。倘若老老实实炼气,即使碰到名师,也需三五年才踏入意合境。富家公子像吃豆子似的吃聚气丸,不消一年就可以办到,你拿什么去和人家比……我们这儿还有破境丸,专助凝罡上品法师突破到灵动下境。不贵,才五百两黄金一颗,只能吃三颗……” 汉子吓一跳,问: “吃药也能吃突破?” 女子见他憨厚,晓得是乡野苦修出身的法师,有心指点,道: “越往上突破,越需要本身道基扎实。但借助药力调理身体,可以让修炼更快,在破境的关键时刻推一把。不努力,基础差,吃再多丹丸也没啥大用……” 汉子抓了抓头皮,憨笑道: “道理俺懂……烦劳问一下,这里有没有助融神上品突破到脱胎境界的丹丸?” 女子吓一跳,反复打量了对方一番,俏脸一板,道: “我这里没有,咱们荟珍阁花城分号的阁主那儿有没有,就不知道了。但我猜,就算有,至少也得万两黄金一颗……客官,你准备买几颗?” 汉子不好意思道: “俺,俺买不起,就是帮一个仙女姐姐问问……” 女子听他这么一讲,猜测苦修法师偶遇融神仙子,神魂颠倒,砸锅卖铁想献殷勤。但融神仙师属于只差一步到国师的大人物,可是一个小小法师能够觊觎的?无外乎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她心肠一软,劝道: “我看,你攒点钱不容易,不如到外面买些药材自己熬。效果肯定比不了药师炼制的药丸,多少有点儿用……” 汉子摇摇头,道: “俺想买几两秘银和两条消息……” 第十三章 禁忌 杯内碧螺载沉载浮,渐渐舒展成一片片嫩芽。杯底沉着一颗金黄豆子,映衬清幽绿水,如夕阳入江。 一间小小雅室内,汉子端起杯,浅浅喝了小口感觉不烫,随即一饮而尽。把豆子一团乱嚼,放下杯,伸出大拇指,含含糊糊赞道:“掌柜的,好茶。” 隔了张小桌,他对面的中年人面如冠玉,颌下三缕胡须,微笑点头道: “在下陆平章,是荟珍阁花城分号的阁主。” 汉子瞪大了眼睛,连忙站起作揖,涨红脸道: “原来是陆阁主……俺,俺叫肖尧克……不知者不怪……” 期期艾艾坐下后,汉子下意识又端起杯,见杯壁粘着几片茶叶,凑到嘴边伸舌头一卷,以为对方看不见。 陆平章不动声色,伸手拽了拽桌下一根小绳。 室外铃铛清脆响,数息后一名侍女进来,脚步轻轻。 陆平章道: “为客官再沏一杯碧螺春,多加两颗奇豆。” 侍女微微一福,应了一声是,转身去了。隔了十数息,用盘子托一杯茶进来。 汉子用手指触了触杯壁,觉得有点烫,憨笑道: “俺从来没有喝过这样的好茶,里面的豆子也好吃……喝了以后,心里舒坦,每个毛孔都好像打开了……” 陆平章微微一笑,如春风和煦,道: “肖壮士好眼力。这茶叶和豆子虽然好,却不算稀奇。但它们生长在灵气浓郁的之地,浸润了天地灵气,自然不同了……” 汉子一呆,打断话头问道: “好贵吧?” “不贵,不贵……十两银子一杯。” 什么?汉子瞪圆了眼睛,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一口就吞掉十两银子,结结巴巴道: “俺就是口渴了,这玩意,俺喝不起……” 言毕,把面前茶杯推到桌子中央。 陆平章把杯子又推回去,笑道: “肖壮士不吃,可就瞧不起陆某了。荟珍阁只出售奇珍与消息,可不卖茶。” 那是,那是……汉子陪着干笑了一阵,如坐针毡,问道: “陆掌柜……哦不,陆阁主,俺已经付过钱了的,买的秘银和消息呢?” 陆平章含笑不语,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火漆封口的小信封,递了过去。 汉子接过信封颠了颠,脸色变了,结结巴巴道: “俺,俺的秘银呢……还有,俺买的可是两个消息……” 陆平章点点头,道: “是的,没错。肖壮士买了一两秘银,两个消息,共计黄金七十一两,已经付讫。东西包好了,等下会有小厮带你走密道,不从大门出去,以防珍宝露白……” 汉子惊道: “一两秘银也有人抢?” 陆平章道: “购买秘银的都是仙师,至少也是像壮士这样的意合法师,凡人拿了反而会惹祸。但一两秘银嘛,数量太少,动心的不会太多。之所以要走密道,属于荟珍阁的规矩,为客官保密,与购买宝物的贵重多寡无关……陆某请肖壮士上楼一叙,纯粹是私人想交代一些事项,你且慢慢地听。 “肖壮士刚才在楼下嚷,一两秘银只需十两黄金,荟珍阁怎敢要二十两?其实,一年前确实如此。但近年来姬国减少了产出,价格上涨至十八两黄金换一两秘银。荟珍阁之所以要比别家多收二两,在于品质纯净,绝无掺假。 “陆某猜测肖壮士久在洞府修炼,首次踏入江湖,存心多唠叨几句,勿怪……你要购买‘厉侯是不是金刚’的消息,岂可公开询问?万一被厉侯探子听到,或者厉国天台宗弟子听到,只怕前脚才出荟珍阁,后脚就被追杀……” 汉子不服气地分辩: “俺是悄悄问的……” 陆平章心里怒骂,你这厮得在山里呆了多久呀,出门全靠吼。你以为是悄悄问,传别人耳朵里却跟打雷似的,老子在楼上可听得清清楚楚。 但脸上依然保持微笑,道: “修士的耳朵灵敏,不可不防……那个问题,价格五十两黄金。陆某现在回答你,是。” 汉子等了一阵,见对方不作声了,问: “就没了?” “对。” “俺滴个娘亲,一个字卖五十两黄金……” “消息的重要性不以内容多寡来衡量,看获取消息的代价和消息本身影响。厉侯是人间唯一一尊金刚,一多半修士都知道,消息本身不值钱。但纷纷扰扰,均出于猜测,没有实证。由我们荟珍阁告诉你,意义大不一样,所以要卖五十两黄金。 你要的另外一道消息,南海剑修孙忌的家乡。在十七年前,至少值黄金百两。但这些年他杳无音信,慢慢地,相关消息就不值钱了。今天荟珍阁还收了你一两金子,过几年可能会不收一文,附带赠送。 关于金刚,你以后千万别公开打听了。这是一个禁忌,会招惹麻烦。” 汉子好奇的问“为什么呀”,转口又道,千万别告诉。你一个字就值五十两黄金,俺口袋里可没钱了。 陆平章莞尔道: “告诉你前一部分没有关系,算陆某私人赠送。即使陆某不说,年深日久你也能知道。 “西域曾经有个合欢宗,宗主是十几个小国家的国师,楼兰为其一。五年前,楼兰王晋阶金刚之日,暴杀国师于宴席,诛杀合欢宗教徒信众。不数日天降雷霆,灭了楼兰。那里原来是绿洲的,从此成为沙漠。 “从那时起,数月内天下金刚消失,金刚二字成为一种禁忌。厉国正攻打云梦,连下六城后突然停止,因为厉侯即将踏入金刚境……后面的,陆某就不能再说了,孙壮士自己揣摩。” 汉子道: “你说的,俺也知道一点点,总感觉事情挺怪。倒好像人间造反,金刚与修士来了一场惨烈大战……” 陆平章急忙打断,道: “嘘……雅室有隔音法阵,说话也别太大声。行走江湖,切记。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像金刚之禁忌,大修士全知道,不算什么,只是不能公开谈论。但有的禁忌,你只要一开口问,就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啊,还有这么恐怖的东东……比咒语都厉害,说来听听。” “请喝茶……” 第十四章 妖族圣后 肖尧克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一时不说话,气氛有点儿沉闷。 陆平章待他连抿两口茶放下杯子后,缓缓问道: “不知肖壮士对‘阴阳双修’有什么看法?” 汉子略微思索了,道: “修行的法门万千,目的无非求天道,证长生。求天道是追求宇宙本质的过程,证长生只是一个结果。俺家乡有这样一句话,不笑不足以为道。指在笑的一瞬间,人的感悟超越了经验实证,接触到被蒙蔽的真实。 “关于性灵、双修,也有类似讲法。和情人拥抱的一瞬间,会不知道哪里是内,哪里是外,肉体与灵魂完全统一,能接触宇宙的更高层次……合欢宗提倡的阴阳双修,万物化生,奥义与此差不多。 “然而人间自有规矩,自有礼俗。这种修行之法与伦理相悖,流于淫邪,只可私密进行……总之,俺不喜欢。大路千条任逍遥,何必走崎岖小径?” 陆平章击掌道: “说得好……肖壮士言辞古朴,却不拗口,有许多新词陆某还是第一次听到。不知仙乡在何处?” 汉子一摆手,道: “请喝茶……小地方,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知道,这消息不值钱。” 陆平章见他把自己刚才的话怼回来了,忍俊不禁,笑道: “如果你到荟珍阁购买消息,肯定要算钱的。但如果只是来拜访朋友,私下聊天,却与钱无关……” 汉子听他这么讲,起身庄重作揖,道: “请陆阁主指点。” 陆平章道: “请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故事就先从楼兰讲起吧。楼兰王有一位青梅竹马的爱侣,被国师看中。那女子贞烈,不愿意前去侍奉,饮毒而亡。楼兰王隐忍十余年,终于找到机会报仇雪恨。在正常情况下,凡人很难杀得了修士,但金刚不同。 “武道一味地强化自身,到巅峰之后极难突破,是被肉体限制了。即使有十万斤力气,却举不起十万斤。因为胳膊腿根本承受不了这么大力度,会先折断。比方说丹田,储气到一定程度后便无法再增加,否则爆裂。 “人海茫茫,总会出现几个逆天的异数。身躯堪比妖兽,丹田之气在极度压缩下液化成珠,周围的天地元气会自动向他聚集。战力无双,是谓金刚。金刚修炼处的天地元气被抽离,树木枯萎,寸草不生。他身边的人必须佩带灵石,不然,天长日久要得病。 “修士走的是另外一条道路,与天道法理契合。身躯再强横,又容纳得了多少真气,怎比得了天地浩瀚?歌诀有云,真气时时聚太空,颠倒宇宙任纵横。强大的法术,是必须借助天地元气的。靠自身真气,终究有限制。 “进入脱胎境界,才算修行起步。像达到了脱胎境后期,换骨结束,人便能够不借助法器飞行。金刚有战力,却无法力,永远也飞不起。体修在某些方面非常像金刚,可本质依然是求天道,不是强行纳气于体内,单纯追求躯体战斗力。 “金刚对阵大修士,久战必败。但在法术不能施展情况下贴身近战,几乎无敌。楼兰王为什么能够偷袭成功,就是这个道理。合欢宗只是一个偏居西域的小教派,素来被神州修士瞧不起。然而国师被杀,却引发了震怒。后面发生的事情,你能够猜到……” 汉子点点头,道: “仿佛一个品行不端的小牧羊人,有一天被自家猛獒撕碎了。其他牧羊人虽然瞧不起他,也不想为他报仇,却展开了灭獒行动。” 陆平章道: “金刚属于人间异数,是唯一可以威胁大修士的存在,几乎被屠尽。幸存的那一尊,便是厉侯。五年前厉军连夺云梦六县,眼看要过通天河下王城。这时候楼兰惊变,厉侯又在随后几天里进阶成为金刚,只得退兵。 “厉侯之所以不死,主要是厉国国师,天台宗的宗主地随子力保……” 汉子皱起眉头,插话道: “俺听说,上品修士分脱胎、渡劫、羽化三个阶段。其中脱胎境界又分易经、洗髓、脱胎、换骨四个阶段,渡劫境界又分一至九重雷劫九个阶段。地随子只是一个经历了七次雷劫的修士,哪里来的怎么大面子?” 陆平章苦笑道: “渡劫又分下三劫,中三劫,上三劫。地随子经历了七次雷劫,已经踏入了上三劫。他道法强悍,可战八劫修士……厉侯之所以不死,还有一个原因,厉军正好挡在十万大山里的妖兽西进线路上。而地随子之所以能够有这么大面子,也与十万大山里的妖兽有关。 “这也是陆某想要跟肖壮士说的,无论对凡人还是修士而言,最危险的一个禁忌……” 陆平章讲到这里住口,悠悠品起了茶。 汉子一怔,道,请赐教。 数息后,陆平章继续道: “十万大山地域广阔,形状斜长,东临大海,西北临吴国,西南临厉国,东南临姬国,乃妖兽聚集之地。各门派的弟子历练,常常选择在此。加上凡人砍伐树木,不少修士入山挖灵药,捕兽取内丹…… “渐渐地,外围的野兽越来越少,栖息地盘越来越小,每隔几年总要爆发大大小小兽潮。但妖兽依仗躯体强横,天赋法术,不懂修炼,又缺法宝,根本不是修士的对手。甚至有战力不强的妖精被大修士擒拿下后,毁掉内丹,以充奴仆姬妾。 “但一般修士并不敢深入到山中核心,那里是妖王盘踞之地。最厉害的三个妖王,叫狼图、雄霸、虎贲,可战雷劫修士。十年前,情况开始诡异起来,各派失踪在山里的弟子越来越多,甚至连脱胎境大修士也难以幸免。 “慢慢地,大家才知道山中出现妖后,一统整个十万大山。那些妖兽在她指挥下,越来越像人了。关于妖后的一切,诸如名字、本体、来历、境界等等,是机密中的机密,连陆某也不知晓。不过,当年参加了旷世之战的大修士,肯定知道一二。 “但人类称呼她为妖后,妖兽们却尊她为圣后。十年前,群妖在她的率领下出山了。有史以来,不是规模最大,却毫无疑问最强的一次兽潮,就此爆发。” 第十五章 千杀碑 兽潮爆发的时间,一般是深秋或者初冬。 兽群没吃的,又被压缩在狭窄区域,会亡命冲出来。对人类而言是一场巨大灾难,对野兽而言则是一场求生之战。 那一年很奇怪。 兽潮其实没啥章法,野兽们乱哄哄各自抢吃的,各自为战。比方说狼要吃肉,犀牛要吃草,本来也搞不一块儿。 一般来说,兽群在一个地方肆虐之后,再转去另外一个地方,几轮过后遭受人类强烈打击,又缩回山里了。 能够活着回去的野兽,十不存三。 兽群等级森严,冲锋在前的永远是野兽怪兽妖兽,妖怪与妖精则躲藏后边压阵。它们具备灵智,一看情况不对就率先逃跑。 十万大山地域广袤,容纳姬国与厉国都没啥问题,像一轮狭长弯月。朝向西北那段大弧接壤吴国,叫北岭。西南垂下的小尾巴接壤厉国,叫南岭。被南北岭环抱的弧内,则是姬国。 外围大森林被陆续砍伐,人类年复一年蚕食,进山打猎,建立一个个小镇,导致野兽活动的地盘萎缩至最初的一半。 修炼有点气候的妖兽,往往成为修士垂涎之物,被捕杀吃肉,剥皮抽筋,摘取内丹炼药……于是,兽群愈发羸弱了,有的几乎灭种。 某夜,群山沸腾。 嗷呜…… 一声怒吼如惊雷滚动,天穹欲裂。 内弧的一座山峰上,一尊三丈高的熊罴周身萦绕着浓浓黑气,血盆巨口仰天张开,獠牙森森。 嗷呜…… 相距几百里的一座外弧山峰上,长达三丈的吊睛白额大虎咆哮回应。音波如飓风横扫高山丘陵平原,连距离十万大山边沿十里的吴国虎牢城都被震动。 这是三大妖王里的熊霸与虎贲,狂化露出了本体真身。 禽兽里,最低等的是畜牲,第二等是野兽,第三等是怪兽,第四等是灵兽。 第五等开始脱离兽身,天赋血脉觉醒,会点粗浅法术,叫妖兽,可与法师一战。第六等叫妖怪,化形成妖,法力强横,可与仙师一战。第七等叫妖精,堪与国师一战。第八等叫妖魔,相传可战诸天神佛…… 所谓妖精,即妖魅精灵,泛指除人类外的一切生命。 无论鸡鸭虎豹,花鸟虫鱼,甚至一块石头,一只鬼,只要修炼成精了,必挨雷劈,即所谓的“雷劫”。 一般而言,草木精灵最弱,最憷天雷。即使侥幸躲过了一次雷劫,实力也往往比同境界的修士弱。 但妖兽躯体强悍,历尽艰难化形成妖后,却比经历了同样雷劫的修士强大许多。 像三大妖王狼图、熊霸、虎贲,虽然只历两次雷劫,却可战四劫修士。 它们化形成功,具备了人的模样。一旦狂化显露本体,战斗力还可以上升一个台阶。 今夜熊霸与虎贲狂化,向人类发出了宣战。 三声怒吼,三声咆哮之后,兽群出山。 奇怪的,妖王熊霸与虎贲冲在最前方,其后则按大妖小妖的顺序排列,与以往的兽潮完全颠倒了。 不光如此,整座十万大山里的妖兽冲出,连草木精灵也冲出。仿佛军队一般配合呼应,每一队均有大妖指挥。 山中的人类修士听到熊吼虎啸,见到群兽涌出,胆小的撒丫子就跑,胆大的还发了一阵呆,简直莫名其妙。 这这这,端的不合情理。妖王和大妖不愁吃不愁穿的,没人敢招惹,怎么像是要搏命一般跑出来了? 最深入山里的,是一些门派历练弟子和捕妖修士据点。星罗棋布,人数或多或少,总数得上千人。 兽群对他们似乎很了解,实施了精确打击。 你土系修士,它树精战你,以木克土。你急急忙忙催法宝才腾空,头顶突然罩下一片乌云,一只鹰爪像抓小鸡仔把捏爆。你被逼得往悬崖下溜,边上一条粗藤突然了,勒死你没商量…… 更恐怖的是,修士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一头犀牛怪受了伤,一个草木精灵居然损耗法力治疗。直娘贼,犀牛不该是吃草的吗? 一只山猫眼见要被飞剑穿膛,旁边奄奄一息的大山鼠居然蹦起来,舍命挡剑。直娘贼,难道猫不吃老鼠了? 疯了,妖怪全疯了…… 从内向外,如地毯般被筛过,几百个据点被拔除,绝无遗漏。 上千修士,逃出的不足三成。 猎户山民都住在大山边沿,听到熊吼虎啸,早就屁滚尿流,跑得比兔子还快,连锅碗瓢盆都不要了。 他们大部分撤出,但还是有妇孺老者失陷山中。 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对于修士,群妖绝不留情。管你是二八娇娘还是八旬老叟。 对于凡人,则只杀青壮。 像是接受了什么命令,严格执行。 可惜它们的脑袋瓜还是不够用,碰到了棘手问题。 一条后生背着婴儿,挥舞猎刀护住婆娘爹妈,且战且退。四只一丈长的大老虎围住他们全家,迟迟疑疑不扑击,好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山中猎户在面临生死关头时,真比修士聪明多了。 他们很快就发现,老虎要咬的只是后生。对于其他人,特别是婴儿,根本不敢碰。 于是,他们变成了一个奇怪阵势。本来保护全家的后生,被全家保护起来。 后生把婴儿抱在胸前行走,左边老爹右边老妈,婆娘断后,假装没有看见老虎。 那婴儿刚开始被吓得哇哇啼哭,后来看见四只大猫围着转,又咯咯笑起来,伸出胖乎乎的手要摸老虎头。 啧啧,这可是百兽之王呢,老虎脑袋可是摸得的? 一家人僵住了,呆若木鸡。 老虎不扑杀,可也不愿意放他们走。挡在前面的那只杵在路中央,想躲又不敢躲,眼睁睁瞅着小魔爪摸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四只老虎哼哼唧唧,成了病猫。 这时,山那边传来了动静。 病猫们立刻满血复活,嗖地跑没影子了。 数息后,山那边传出了凄厉惨叫。 这户人家出来得比较迟,到了平原上一看,差点晕倒。 只见一队队巨象用鼻子卷着一块块长条石碑,运送到离山十里处。还有一只只猴子骑在象被上,貌似监督工程,选择位置。中间一匹匹马来回奔跑,貌似测量距离。最后,丈余高的巨熊挥舞拳头,像打桩一般把石碑深深扎进地。 更远些的地方,熊、虎、豹、狼等猛兽则负责外围警戒。 它们忙得热火朝天,根本没工夫理会这战战兢兢一家人。 碑身有字,刻着兽不出山,人不进林。 这样的碑,距离十万大山十里的平原上,每隔十里就竖立了一块。数不清到底有多少块,至少上千。 是谓,千杀碑。 第十六章 苍狼远征 石碑高一丈,宽一尺,像根石柱。 既没有法力波动,也没有设置禁制,从上到下下简简单单无一丝纹饰,只刻了八个字。 看见了的人都嘴巴张开合不拢,眼珠子差点滚落地。 直娘贼,野兽居然会刻碑宣示了。 这是要逆天的节奏呀! 姬国被十万大山的内弧环抱,与山接壤的区域比厉国大得多,又比吴国小得多。正因为有大山阻隔,北方冷空气吹不过来,又常年光照强烈,气候比别国炎热。 屡次与厉国争斗,是要打开中原门户。厉国也想灭了它,打通海疆。奈何接壤处只是南岭末端一个小口子,实力差不多,斗得挺凶,却没办法将对方一举灭国。 姬国偏居一隅,比谁都想开辟山里通道,对十万大山最重视,侵蚀最深。 兽潮夜间爆发,大军次日便出动,封锁关隘道口。 然而,只见逃难的人,不见追杀的兽。 再往前,直抵山边。望见石碑立起,野兽列阵。 每块碑似乎分配好了,由几头妖兽妖怪带领一群野兽守护。大蟒盘成小丘,野猪目光森冷,猴子蹿上跳下,连野鹿都铮铮铮在石头上磨尖了角…… 碑与碑之间,一群群猛兽跑来跑去,仿佛巡逻一般。 这哪里是兽潮,分明是划清地界。 军队不敢前行了。 修士却越聚越多。 第二天,兽群撤离了。 但每块碑依然有动物守护,或是一只猴子,或是一只鸟儿…… 眼尖的人发现,农舍与庄园被扒平了。 从地面遗留的痕迹看,所有东西,无论砖瓦窗棂梁柱,桌椅板凳床,粮食金银,胭脂镜子,火钳柴刀锅碗瓢盆……统统被搬进了山里。 难道飞禽走兽也准备用银子,住房子,盖被子,烧火煮饭? 你能够想象,一只麻雀叽叽喳喳对另外一只说:“哎呀,您老起得早,亲自捉虫去?” “家里来几只客鸟,想加个菜。” “买点新鲜的菜青虫吧。小鸟露水没干就起床,才捉的。” “来十条,多少钱?” “承惠,三钱。” …… 到第三天,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一名修士屈指连弹,指风锐厉如针,扎得猴子满脸飙血。但那只猴子好像蠢了一般,吱吱乱叫躲闪,却死活不肯离开石碑。 欺负一只猴子,可不算什么本事。 背后传来窃窃私语。 修士本想赶走猴子,仔细研究一下石碑,渐渐焦躁起来。情知许多人露出了不屑,心道,你们不敢动石碑,杀野兽,老子偏偏做给你们看! 拔出背后长剑,跳起来凌空劈斩。 凌厉的风声响起,啪,嘭…… 那修士双手擎剑,跳起丈余多高前扑,却在空中四分五裂了。 一道水桶粗的白汽从十万大山的云天深处扎下,将道士活生生劈爆,地面砸出五尺宽一个大坑。 从散落一地的碎冰来看,根本不是啥法器,也不是兵刃,而是凝汽成冰,从高天打下。 在十万大山的天空上,有一位至强者正冷漠地注视下方。 毋庸置疑,碑文出自她的意志。 她就是,亘古以来首次一统十万大山的,妖族之圣后。 但妖族圣后诛杀了凶狠修士,再无动静。 没有兽群阻挡,众人试试探探越过千杀碑。偶尔碰到零散的野兽妖兽甚至妖怪,却没有遭遇扑击,渐渐琢磨出碑文那句话的意思了。 从十万大山边沿小山林到千杀碑的十里走廊,是一个缓冲区。区域内,兽与人和平相处,谁也别杀谁。 兽要是出了石碑界限,人要是进了山林,各安天命。 这还了得! 餐桌上的一盘菜,居然敢跟人叫板? 烈火真人挺身而出。 那时,当世第一人,雍国的国师逍遥子正召开昆仑大会,邀请脱胎境之上的大修士鉴赏神息,盛况空前。 妖兽选择在大会召开的前一天出山,时机恰到好处,却也只是疥癣之疾。待半个月后大会结束,十万大山绝对血流成河。 也不是所有大修士都去了昆仑,经历五次雷劫,以战力著称的烈火真人就是其中一个。 只见他,黄金甲锁雷霆印,红锦韬缠日月符,左手翻天印,右手金刚圈,足下青龙刀喷涌出熊熊烈火,冲天而起,威势无双。 万人景仰,无不交口称赞,真仙临凡也不过如此了。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众平民,众官员,众修士,众弟子……从下午到天黑,把脖子仰酸仰麻,仰歪归不了位,也没有等到烈火真人回来。 天空无任何异状,连闷雷都没有响起一个。 突然有人想起到一种极恐怖的可能,差点呕出。 如果烈火真人毫无还手之力,跟冒犯千杀碑的修士一样被打爆,血肉从高空洒下,被罡风吹散,是根本看不见的。 消息传出后,据说,昆仑大会沉默了半日。 在外弧线的战场,妖兽只半日就攻克了虎牢城。围三阙一,留出北门让城里人逃跑。 野兽爆发,不就是为了吃人的吗? 怎么故意留出缺口让“粮食”逃跑,只占据一座空城? 端的不合情理! 大跌眼珠子的还在后头。 一队队蒙面人从十万大山里走出,熟练地修复城门、法阵…… 用脚趾头都猜得出,必是以前失陷在山中的修士。这批人居然做起了妖兽的狗腿子,该称呼“人奸”才对。 虎牢城上竖起了新月大旗,门楼重新挂匾——月亮城。 十万大山的形状,可不就像一弯新月? 月亮城正位于新月最顶端。 源源不断的石料从山中运出,把城池扩大,加固。 姬国与吴国在兽潮中让出十里地,不算什么。厉国与十万大山接壤少,几乎没损失。而妖兽对南岭延伸出的一小段——云溪谷,居然放弃了。 这也是它们的聪明之处。 对十万大山而言,云溪谷只是尾巴尖分岔出的一根毫毛。可对厉国而言,是与姬国战斗的咽喉,被抢了绝对要拼命。 兽潮爆发三天后,烈火真人粉骨碎身,各国沉默了。就等昆仑大会结束,国师回来以后再同妖兽算账。 第四天,每块千杀碑顶均出现了一封信。 寥寥几句写道,妖族建立了人妖和平共处的月亮城,只做生意,严禁杀戮。 落款,狼图,熊霸,虎贲。 消息传开,天下哗然。 你要吃我的肉,我要喝你的血,怎么和平共处,做生意?人妖混杂,是不是还要通婚,生出一堆妖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 卑贱兽类,居然想同人类平起平坐! 对比诡异的兽潮,千杀碑,书信,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第四天清晨,三大妖王之首狼图身穿细密的明光铠,率领三千苍狼出了明月城。 熊霸、虎贲也身着铠甲,站立城头抱拳送行。 他们收起真身,此刻显露出的是化身。铠甲一模一样,明显是由同一位器师打造。表面符文流转,光影浮动。 令人震撼的是三千苍狼。 均有一丈长,铜头铁额,妖气横溢,即将进阶为妖怪。从战力上讲,足可战凝罡上境的法师,铜胎境第一重的武者。 一头不足惧,两头不足惧,三头不足惧…… 但只要仙师不出手,三千苍狼足可横扫任何国家。 整个十万大山里的狼,恐怕也才上万头,怎就如此整齐地出了三千狼妖?论理,一百头才算正常。 只能用道藏里的故事来解释了。 必然有一个伟大的存在,将它们集体点化或者提升。 不光狼,在兽潮中,熊妖、虎妖、牛妖、猴妖的出现,也是一批批的…… 令人细思极恐,不寒而栗。 狼图骑着一匹两丈长的大青狼,表情严峻,行走在狼群前方。 他的前面,是二十个蒙面骑马的修士。十男十女,都有融神上品的修为。马是灵马,龙精虎猛,日行三千里不在话下。 在他们上空,盘旋着一群青鸟,欢快的飞翔。 青鸟和麻雀差不多大,脑瓜太小,寿命太短,极少修炼成妖。却有一项天赋本事,能送信,能分辨妖气。 这支奇怪的组合队伍,要去干什么?似乎远征一般。 大摇大摆闯进人类地盘,分明是送死。 这股力量尽管可以震慑凡人国度,瞧在修士眼中却不值一哂,随便一个大门派就可以灭了他们。 队伍出城十里,开始加速。 上方极高远的天穹,云气蒸腾凝聚,跟随而行。 距离远,看上去像一朵小小白莲花,又像一团升腾的火焰。 第十七章 青鸟传檄 今天与苍狼一起出征的青鸟才五百只,不算多。 三天前,兽潮爆发的次日黄昏,五千只进化为灵禽的青鸟从十万大山上空飞腾而起,散向四面八方。同时,五十只化灵的金雕在它们上方护卫,紧紧跟随。 安南城,距离十万大山两百里,是天下最大的妖兽买卖与中转地。 这是一个特殊地方,修士比任何其它俗人城市都多,约占了将近半成。 因为这里紧临十万大山,抓取妖兽方便。妖角、妖毛、妖皮……甚至妖鞭,都存在巨大的需求市场,由这里源源运往各地。 去捉妖的,在安南城先休整。捉妖回来的,得在这儿出手货物。 期间少不了花天酒地,醉生梦死,造成这地方畸形的繁荣。 九成九的凡人都为修士服务。 妖兽也不是那么好抓的,本事低微者九死一生,高强者探囊取物。 倘若抓获即将化形的妖兽,取得妖丹,堪比晶石。如果抓获已经化形的妖怪,像千娇百媚的狐妖兔妖,芬芳清雅的花精草精,可以卖出个天价。 这座城的管辖方不是吴国,而是灵霄派外门。 灵霄派是吴国的国教,掌门人玉阳子是吴国国师,羽化境界大修士,即将成仙的人物。 因此,这里的居民走出去都两个眼睛望天,感觉比其它地方人高一等。 情况确实也如此,连吴国王爷来安南城也要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哪个来玩耍的名门高弟。 但灵霄派并不直接经营生意,只是抽税。 夜幕降临,红烛点起。 城中专做妖姬生意的金六爷正在请客。 宴厅四壁不点烛,不点灯。 一线夜明珠发出辉光,映照得人面色苍白。 谁知道他今日宴请的公子非等闲之辈,笑道:“这玩意,我那儿多的是。” 金六爷不动声色,酒过三巡,见公子的目光流连在一位娇憨舞姬身上,笑问:“将此姬赠与公子,如何?” 那公子忙道:“金爷挚爱,怎好割让?” 金六爷笑道:“一只兔子精而已,我这儿多的是。” 公子晓得刚才话语冲撞了人,打了个哈哈敬酒,脸上却露出喜色。 三炷香后,仆佣抬起进来一口大蒸笼。 金六爷用筷子指着蒸笼,笑嘻嘻道:“时间仓促,还不知道熟了没有。公子远来,无以为敬。请……” 那公子纳闷地揭开盖子,顿时踉跄后退两步,呕吐得一塌糊涂。 只见热气腾腾的蒸笼里,兔精的浓妆艳抹已经花了,五颜六色顺着面庞流下,两只眼睛怒睁,死不瞑目。 旁边一位文士连忙搀扶住公子,抱歉道: “我家公子路上偶染风寒,今夜得早点歇息,多谢金爷盛情了……” 金六爷哈哈笑道: “先生对刚才奉茶的绿衫侍女连看了几眼,想必是需要灵珠草入药。明日我就把那个灵珠精烘焙了,给先生送去,如何?” 文士忙道: “使不得,使不得,某明日自去药肆寻找……” “欸,别客气,这玩意我多的是。” 听到宴客厅里传出的话语,在走廊上侯着的绿衫少女瑟瑟发抖。 …… 夜深了,少女蜷缩在黑暗中,用被角捂住嘴无声地抽泣。 她无法入眠,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兔精姐姐死不瞑目的脸。又想到不知那天就被人撕碎吃了,还不如干脆先死了好,省得受罪。 梆梆梆…… 窗棂轻响。 少女吓得一激灵,用被子捂住头。少顷,又悄悄露出一只眼睛窥视。 只见一只绿色的小鸟啄破窗格子,钻了进来。 少女从床上坐起身,小鸟轻盈飞落掌心。弯着脑袋瓜看了看她。 “青鸟,青鸟,你是来看我的吗?十万大山里,爹爹妈妈还好吗……” 少女静静流着眼泪,轻轻抚摸小鸟的脑瓜。青鸟却似急了,低头用喙去啄自己爪子。 她这才发现,小鸟的腿爪上绑着一个小小筒子。 少女端着鸟儿,抓起金钗,悄无声息地赤脚走到窗边。先听了听外面有无动静,然后用金钗剔开腊封,拨出了一张纸卷。 展开纸卷,就着惨白的月光,可以见到上面只有简单一列字。 “三日后,拔安南。你等若愿意,即可回山。” 落款处没有姓名,只有一钩弯月。 少女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露出狂喜。听到外面巡夜的脚步声过来,吓得赶紧缩回床上,捏着纸条浑身颤抖。 想了想,把纸条塞进口里乱嚼,吞了进去。 数息后,顿觉一股暖流从肚子里升起,流向四肢百骸,全身上下充满了力气。体内被种下的封印,竟然在暖流面前毫无抵抗之力,迅速消融。 她眼中焕发出神采,越来越明亮。 青鸟歪着小脑瓜,静静看着。 少顷,称趁少女闭上眼睛盘膝而坐,好像在调理。 青鸟飞到了窗格子上,又钻了出去。 它脑瓜太小,没有什么复杂思维。 只知道这一刻自己很开心,要赶紧回山,还有好多任务要做。 …… 又是黄昏,一只金雕在与一群海东青亡命厮杀,翎羽翻飞,血染长空。 它们的下方,几只青鸟亡命飞翔,躲避追杀。 它们本有许多兄弟姐妹的,一路上。有的先完成任务,赶紧回山了。有的被猎人的箭矢射杀。有的被狂风卷走。有的飞着飞着,实在不行了,自己像石头一样掉下去…… 它们是飞得最远的一批,越过高山大河,见到了皑皑白雪,冰原如镜。 它们不怕冷,不怕饿,不怕累,不怕死…… 它们骄傲…… 因为它们是光荣的信使。 飞呀飞…… 月亮升起。 一只青鸟孤独地飞翔,小伙伴们全失散了。 它的小脑瓜开始糊涂,觉得自己一会儿烫得像团火,一会儿又冷得像一坨冰。 飞呀飞…… 它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变成石头了,从天空掉下去。 可是,它不能停。 任务还没有完成。 终于,白亮的地面有一处塔楼,它感应到了要寻找的气息。 可是那股气息非常稀薄,稀薄的几乎没有,稀薄得它几乎以为是一个错觉。 它犹豫着,歪歪扭扭绕塔三圈,终于斜斜地像石头一样冲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第十八章 回家 月光惨白,照入坚固塔楼二层的一间石室。 铁门从外面锁死,铁窗前的地板上铺着薄薄稻草,两个衣衫单薄的中年男女紧紧偎依。不是恩爱,是因为……冷。 在他们背后的角落里,两个小孩子睡得正酣。 孩子身下的稻草明显厚实了不少,垫着女式棉袄,盖一床崭新棉被,又加盖了一件半新不旧的男式羊皮袄子。 大的约莫九岁,懂事地贴紧墙壁,别挤着弟弟。小的才两三岁,红扑扑的小脸蛋,吧唧了几下嘴巴,似乎梦到好吃的了。 女子靠在男子胸前,目光呆滞,喃喃道: “不是二舅姥爷硬塞一床被子,几个馒头,小野小毛会被冻死饿坏。明天出去以后,得好好感谢他老人家……” 男子回应道: “好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女子又道: “我们不是妖怪……你不是妖怪,我不是妖怪,小野不是妖怪,小毛不是妖怪……我们一家人,都不是妖怪。” 男子安慰道: “不要紧……等天亮再给小毛测试。也许法师弄错了,我们可以回家……” 女子“嗯”了一下,良久无声。 男子以为她睡着了,低头看,却见两只眼睛正空洞地望着月光。 男子轻轻叹息,将女子拢得更紧了,道: “我的家乡在遥远南方,冬天也不飘雪,没有这么寒冷……其实,我不是什么被强盗打劫的书生,而是一个仙师。那年被追杀,逃难到这里,是你和岳父大人救下了我。可经络寸断,永远恢复不了实力。内腑受损,导致白发早生。我怕走漏了消息,一直没有对你和岳父说实情的。” 女子回答道: “爹早晓得,你不是普通人,叮嘱过我不要问来历。” 男子继续道: “听我说……岳父大人过世后,因你是女子,我又是入赘的异乡人,族长处心积虑夺了咱们的宅子与田亩。我早就觉察,但没想到他下手这么快,连岳父的尸骨都还未寒。今天来的法师是窜通好了,想证明我是妖怪。如果没有二舅姥爷拼命阻拦,我又在村里教几个孩子的蒙学,今晚就会把我们一家火焚。 “唉,我法力尽失,眼力却没有丢干净。看得出,法师还来不及弄假,只先试一试。没料到罗盘动了,小毛身上真有妖气。你世代生活在这小山村,没有问题。我家乡却挨着十万大山,先祖里肯定有一位妖族。尽管妖族血脉经过了许多代,稀薄得几乎没有,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回事,小野也没事。但到小毛这里,突然迸发。 “明天,我就说自己是妖族,走上焚烧台。你是无辜的,两个孩子也无辜,村里有不少人同情,族长未必敢犯众怒把我们一家都焚了。虽然办法只有一成把握,却是唯一机会。万一你和小野小毛能够活下去,要记住,赶快带孩子偷偷逃跑。 “否则,族长绝对下阴手斩草除根,怕两个孩子长大了报仇。你们一直往南走,一定要把小毛送进十万大山。他身上有妖气,妖族会接纳的……” 女子啜泣起来,道: “别讲了……要死一起死!” 男子压低声音,严厉道: “你蠢呀,你死了,两个孩子怎么办……快别哭,别把孩子吵醒……” 吧嗒…… 一团东西穿过粗大铁条,从窗外冲进,滚到了两夫妇脚下。 女子吓得一哆嗦,紧紧搂住男子。 男子慢慢弯腰,从地板上拾起一只冻僵气绝的青鸟。小家伙的翎羽东一块西一块脱落,紧贴身体的绒毛被冻得根根直立,腿爪上绑一个细小筒子。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男子自言自语,解下筒子,将青鸟尸身摆放在稻草上。 数息后,一张小纸条被展开。上面没有字,只有一弯新月。 男子直勾勾看着,身躯颤抖。 女子睁大眼睛,发现纸上的新月竟然飘浮起来,没入了自家相公的双眸。 而男子越来越热,双眸光华璀璨,白发开始转青。 …… 第二天,男子一家被带到塔楼旁一处空地,那里堆起了柴垛。 几百个村民缩颈袖手,呆滞地旁观。十几条壮汉提刀拿棍,围出一个大圈子。 一个戴狗皮帽的老汉低声下气,央求道: “族长,把他们一家赶跑算了……” 肥头大耳的族长眼睛一瞪,一巴掌将老汉搡开,运足中气对村民喊道: “一村出了妖孽,所有人家都遭殃。昨天只是仓促试了试,恐怕搞错,今天再试一回。倘若他们一家人没有妖气,我办酒赔罪。倘若是妖怪,只好不客气了……” “行啦,行啦。” 囚禁一夜,却仿佛年轻了十岁的男子皱眉道: “别讲了,不要耽误我们一家人上路。” 族长的话语被打断,冷笑无言。心道,既然你们一家人着急上路,老子就成全。 男子斯斯文文走上前,对一个中年道人厌恶问道: “你修炼到凝罡下境,也不容易呀。族长给了多少钱,让你自毁道心,做这样龌蹉的事情。” 道人冷笑,白眼一翻,哼道: “贫道斩妖除魔,上合天理,下应民心。” 言毕,掏出了一个罗盘。 男子不耐烦了,凌空一抓。 嗖…… 隔了一丈远,罗盘飞入了男子掌中。 吃饭的家伙脱手,道人本能前扑,又被凌空一掌打得倒飞三丈远。刚刚落地,那男子五指一曲又将他抓回,摔打在身前。 这番变化兔起鹘落,族长还没反应过来,吼道: “快,还不快打死妖孽!” 十几条壮汉如梦初醒,擎刀扬棍朝前扑。 九岁的小野被母亲牵住手,三岁的小毛被抱在怀里,哇哇乱哭地挣扎,想去保护爹。 男子转身就是一掌。 轰…… 两层石砌的塔楼垮塌。 所有人呆若木鸡,连两个小孩子都吓呆了,停止哭喊。只有道人见机得快,“扑通”跪下了,嘴里不停求饶: “融,融神仙师……小的猪油蒙心,收了族长五十两银子,诬陷您老人家……” 族长也扑通跪下,面如死灰。 壮汉跪下了。 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跪下了,不敢抬头。 男子搀扶起戴狗皮帽的老汉,道: “二舅姥爷,这些年承蒙你照顾我这个异乡人,无以为谢。今天带内人孩子回南方老家,宅子和田亩请您收下……” 不等哆哆嗦嗦的老汉讲话,又扭身对女子道: “快些带孩子回家烧饭,做点好菜,我要同舅姥爷喝杯酒。吃完饭,咱们就动身……现在,让我同这批家伙好好算一算帐。” 老汉同女子孩子往村子走,小野蹦蹦跳跳,一边拍巴掌喊“回老家喽”,一边好奇地回头,看爹爹怎么算账。 只见一群泥塑木偶环绕中,男子从怀里掏出一只青色小鸟,小心翼翼放入柴垛,点起火,跪下庄重地磕头。 那帮人见他磕头,梆梆梆猛磕,血流满面也不敢停止。 …… 这样的事情,在前前后后远远近近的各地上演。 而安南城内,众修士望着天边妖气袭来,目瞪口呆。 第十九章 烈火焚城 安南城有五万余人,平日里修士超过两千。 兽潮爆发后,从虎牢城和山中逃出的全汇聚在安南。少部分走了,大部分却不甘心,滞留等机会,因此修士的总数达到了三千。 三千修士,至少有两千个法师。剩下一千里,达到融神境界的不足百人。至于脱胎境大修士,堪堪五人,其中两个是灵霄派外门长老。 雷劫修士,连一个都没有,更甭提羽化境界了。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修炼到那等高妙境界,几乎不假外物,并不苛求妖丹与晶石。更何况,如果他们需要,只要丢个眼色,就会有大把人屁颠屁颠地奉上。 安南城墙又高又厚,是用来抵挡野兽妖兽的,对大妖根本没作用。兽潮爆发,群妖出山夺了虎牢城,立下了“兽不出山,人不入林”的千杀碑。众修士迟迟不反攻,在于忌惮三大妖王。 啧啧,二劫大妖,相当于四劫修士了。如果狂化,连五劫修士都可战。 安南城里,可没有谁挡得住它们一拳。 昨日,以战力著称的五劫大修士烈火真人陨落云中,安南城内的众修士噤若寒蝉。以往开口“妖后”闭口“妖后”之人,改口称其为“妖族圣后”,语气再也不敢有丝毫亵渎。 战败烈火真人不稀奇。 但能够无声无息灭掉一个五劫大修士,在人类需要八劫修士的实力,在妖族则至少是六劫大妖。 十万大山有一千年没有出过六劫大妖了。 更有甚者怀疑,圣后莫非不是妖?否则以羽化大修士的通天彻地之能,早该知道了。 但六劫大妖放在历史长河中,又不算什么。 千年前,亘古以来最大、最惨烈的一次兽潮爆发。 十万大山中出了两个异种妖王,号称北妖、南妖,经历了八次雷劫。战力之强,连羽化大修士也不敢直面其锋芒。 不知怎么回事,两个只差一劫就可以成为天妖,飞升做妖仙指日可待的绝世妖王率领众妖出山了。 说兽潮,明显贬低了对方,那其实是妖族与人族的最后一次大决战。 北妖纵横中原,往北一直杀到了燕国。南妖杀穿西南,直抵雪山。 那时候人类的城郭被毁,国师纷纷陨落,人口锐减了一半。 幸好十几名羽化期大修士联手,灭了南妖北妖。但两妖凶悍无比,临死前自爆妖丹,又拖了一批修士陪葬。 最可惜的是,当时的第一人,已经羽化圆满,只等三年后飞升的南华真人也受重伤,境界大跌,苦熬了一年后陨落。 那一战之后,大修士死得差不多,神州三十年内无人飞升。 而妖族,再也没有出过八劫大妖了。如果不是担心以后没有妖丹可用,早就被人类杀光。 所以妖兽夺了虎牢城,立下千杀碑后,就裹足不前。 众人以为,兽潮隔不多久会退回山中。 妖族圣后作为六劫大妖,无疑是五百年来的第一妖。但想让妖族和人类平起平坐,分量依旧远远不够瞧。 如果她速战速退,大修士瞧在妖族可怜的份上,说不定放她一马。如果不知好歹,得寸进尺。抛开参加昆仑大会的羽化修士,各派九劫修士都有二三十人,灭她没商量。 月亮城的建立,如平地惊雷。 紧接着,妖王狼图率领三千苍狼出山,更令人摸不着头脑。 身为雷劫大妖,他如果收敛妖气悄悄踏入人间,只要不闹出太大动静,倒也不算什么。 如此明目张胆,倒好像进行征战了。 哪里来的泼天大胆? 安南城为什么不需要雷劫修士镇守,在于大妖根本不敢轻易出山。真要惹怒了羽化修士,躲进深山也不管用,会被揪出来碎尸万段。 有人看了看远处妖气滚滚而来,又仰望天空那朵小小白云,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对“圣后”尊敬,是必须的。 烈火真人挑衅,结果死在更强者手中,不冤枉。自己只要不口出狂言,性命应当无忧,那种级别的强者没兴趣碾蚂蚁玩。 两百里距离,妖化的苍狼不消一炷香就可以扑到。 几乎所有的修士都站上墙头,不是备战,而是看稀奇。借狼图一个胆子,也不敢攻击安南城,那又是来干什么呢? 十里之外,有灵霄派的外门弟子巡逻,大多是开光修士。一般情况下,难得碰到一头自投罗网的蠢妖怪。 但是,随着凄厉惨叫,妖气迅速逼近了十里内,根本不作停留。 两名脱胎境界的灵霄派外门长老睚眦欲裂,祭出法宝急掠而上,叫道: “狼图,你敢不按规矩……” 然而,他们的话语都来不及说完。一条雄赳赳的汉子踏空而来,根本不废话,只简单两拳便将他们打爆。 血腥气、妖气混杂在一起,令人闻之欲呕。 汉子铠甲明亮,周身萦绕几乎雾化的妖气,站立于安南城上空,有如。 大小修士腿脚乱颤,不敢动弹。 疯了,疯了,狼图疯了……连灵霄派的弟子和长老也敢杀,灭掉自己还就像捏死只鸡仔?千万别招惹他狂性大发。 五十息后,三千苍狼将安南城团团围住。而在东南西北四个城门方向,还多了五名蒙面的融神境界“人奸”。 嗷呜…… 狼图仰天怒吼。 嗷呜…… 三千苍狼伸颈呼应,声震百里。 三次怒吼之后,雷鸣般的声音在安南城上空响起,碾压得下方尘土飞扬,草木偃伏。 “十万大山的兄弟姐妹们,狼图来接你们回家了!” 这句话重复三遍后,狼图喝道: “呔!下方的修士听着……凡我兄弟姐妹出城,尔等若敢阻拦,杀无赦!凡不解开束缚,伤害、藏匿我兄弟姐妹者,杀无赦!凡四处乱窜,妄图逃跑,制造混乱者,杀无赦…… “待我兄弟姐妹出城,城中凡人撤离,狼图自去……” 听到最后一句话,来这里捉妖买货游玩的修士抹了抹额头冷汗,松了一口气。个别机灵鬼感觉奇怪,心想凡人撤离与接走妖兽之间八竿子打不着关系,怎么画蛇添足,多了这么一句? 但怎么想并不重要,拳头大的就是爷,他们只能乖乖地听着。 城中的大佬小佬们却急眼了。 比方说做妖丹生意的吴二爷,做妖姬生意的金六爷,做妖奴生意的王八爷……等等等。 妖兽一旦走光,他们便成了穷光蛋。在弱肉强食的修士世界里,可能连性命都会保不住,哪里还有什么东山再起! 于是,狼图话语才落,几百道白亮剑光,几百件乱七八糟的法器冲天而起。 …… 这一章既然叫《烈火焚城》,那么肯定就没完。但离12点又快到了,为了不断更,必须上传。 一小时内,我会再次上传,把这章补完。 还只看到这里的朋友,请明天再次点看,将看到完整一章。 第十九章 旷世之战 临近黄昏,东边的天空越来越明亮。 不是火烧云燃烧余晖,而是一剑东来,天地异象。 清晨,苍狼出山。 一个半时辰后,妖族圣后火焚安南。 中午时分,三千苍狼疾奔六百里,扑至吴国王城天海。 途中,得讯前来的拦截的几股人类军队连阵势都没有摆好,眼睁睁看着狼军像一阵风刮过,只得衔尾再追。 大小仙师望见狼图像魔神般踏空而行,倒吸一口凉气,根本不敢靠近。 天海城法阵启动。 城下,三千苍狼九战九决,将十万大军生生击溃。 狼图血染铠甲,拳毙三四十个仙师,五名脱胎境修士,两位雷劫大修士,其中包括了经历五次雷劫的灵霄派内门长老。 大家这次发现,他战力惊人只是一个方面,身上那件铠甲竟然坚固得不可思议。 战斗严格按照规矩进行。 狼图战仙师以上修士,苍狼战军士与法师。 泾渭分明,互不援手。 这份规矩,是在以往大大小小的兽潮中形成的。 如果大修士专杀野兽,大妖专杀凡人,这个世界的人与兽很快就会被杀光。 跟仙师不能参与凡人之间的战争,属于同一个道理。 至少明面上如此,暗地里就不知道了。 敢明目张胆破坏这份规矩的,是妖族圣后。火焚安南,里面至少有两千法师,总计三千修士,统统灰飞烟灭。 这份气魄与手段,亘古未有! 烈火焚城的消息传到了天海战场,残余军队与仙师迅速撤离。 城下血流成河,尸体布满原野,苍狼奔突长啸。却没有什么人关注了,所有的目光望向极高极远处那朵小小白云。 整个世界,静默了半个时辰。 临近黄昏时,一剑从东海来,天地色变。 东方越来越明亮,如日东升,光芒万丈,彩霞满天。 一剑飞出,云霞碎裂,荡出朗朗一片青天。 这一剑,是灵霄派的大长老,羽化初境的云阳子发出。若师兄玉阳子飞升成仙,他将是下一任掌门人。 那一剑抵达天海城上空时,宛如一艘巨舟,乘风破浪。没有刺向狼图,而是飞向了高天之上的那朵白云。 天海城里的凡人仙师,城外躲得远远的修士军队,顿时沸腾。 然而,一只纤纤玉掌从虚空生出,抓住了剑身。 嗡…… 低沉的蜂鸣音响起,地上人头痛欲裂。 下一个瞬间,天空下起了流星雨,如千数万树的星辰。 飞剑呢,消失了。 玉掌悄悄隐没。 天地间静悄悄,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白云点缀在高天之上,仿佛一朵小小的白莲花,又仿佛一朵升腾的火焰,俯瞰凡尘。 夜里,明月朗照。 旷世之战爆发。 凡人们与低阶仙师,根本不知道谁参与了这场大战,也看不清是怎样进行的。 天空电闪雷鸣,忽然大雨倾盆,忽然罡风咆哮,忽然雪花纷飞,忽然漆黑如深渊,忽然一物明亮照耀天地…… 威压如山,威压如狱。 血丝从天空飘落,纷纷扬扬…… 那一战,胜负至今是个谜。 本以为兽潮选择在昆仑大会召开期间爆发,是钻空子。现在才发现,是妖族圣后特意的安排。让你们不得不一起来,她好围城打援,省时省力。 这份气魄与实力,亘古以来,只有天下第一的癫道人具备。 但即使是癫道人,也没有这样疯狂战斗过。以一己之力,一战镇压天下。 第二天,天海城门大开,吴王亲自将城中妖兽精怪送了出来。 那一天起,人类终于承认了十万大山的地位,给予人间一国的待遇。千杀碑上镌刻的“兽不出山,人不入林”,再也没有谁敢等闲视之。 狼图率领苍狼,护送几千妖兽精怪回山了。一路上,再未与人类军队、修士发生磕碰。 天空那团白云不知是升得更高了,还是消瘦了,总之看上去比昨天小不少,却无法被忽视。 到正午时,它消失了。 后来的事情,变得诡异起来。 首先,人类的八劫九劫修士几乎全部陨落,羽化修士减少了一半,形成断层。四大国师如雍国逍遥子,吴国玉阳子都还健在,却极少公开露面了。 因为大修士减少,七劫国师地随子、妙罗真人的话语权越来越重。 妖族圣后从那时起,再也没有出现。 她去哪里了?陨落没有? 无人知道。 关于她的一切,成为禁忌。凡人提不得,修士提不得。 但烈火焚城、旷世之战,不少人亲眼目睹。 于是,在人间悄悄兴起了一个教派——白莲圣教,尊妖族圣后为神。因为被镇压得厉害,他们只能在暗中活动,接头时把双手拢起如莲花,又像升腾的火焰,模仿当初天空那朵白云的形状。 …… 我晕!又快逼近十二点,还差三百字,再不发又过了今天。 只好粘贴下上文,然后再补齐了,和昨天一样。 不小心看到这里的朋友,请务必明天再次点开。 …… 本以为兽潮选择在昆仑大会召开期间爆发,是钻空子。现在才发现,是妖族圣后特意的安排。让你们不得不一起来,她好围城打援,省时省力。 这份气魄与实力,亘古以来,只有天下第一的癫道人具备。 但即使是癫道人,也没有这样疯狂战斗过。以一己之力,一战镇压天下。 第二天,天海城门大开,吴王亲自将城中妖兽精怪送了出来。 那一天起,人类终于承认了十万大山的地位,给予人间一国的待遇。千杀碑上镌刻的“兽不出山,人不入林”,再也没有谁敢等闲视之。 狼图率领苍狼,护送几千妖兽精怪回山了。一路上,再未与人类军队、修士发生磕碰。 天空那团白云不知是升得更高了,还是消瘦了,总之看上去比昨天小不少,却无法被忽视。 到正午时,它消失了。 后来的事情,变得诡异起来。 首先,人类的八劫九劫修士几乎全部陨落,羽化修士减少了一半,形成断层。四大国师如雍国逍遥子,吴国玉阳子都还健在,却极少公开露面了。 因为大修士减少,七劫国师地随子、妙罗真人的话语权越来越重。 妖族圣后从那时起,再也没有出现。 她去哪里了?陨落没有? 无人知道。 关于她的一切,成为禁忌。凡人提不得,修士提不得。 但烈火焚城、旷世之战,不少人亲眼目睹。 于是,在人间悄悄兴起了一个教派——白莲圣教,尊妖族圣后为神。因为被镇压得厉害,他们只能在暗中活动,接头时把双手拢起如莲花,又像升腾的火焰,模仿当初天空那朵白云的形状。 …… 我晕!又快逼近十二点,还差三百字,再不发又过了今天。 只好粘贴下上文,然后再补齐了,和昨天一样。昨天虽然章节显示两千字,最后我却补了四千字。 不小心看到这里的朋友,请务必明天再次点开。 对不起哈 …… 第二十一章 赌斗 明月在轻纱般的薄云中穿行。 大海波光粼粼,海风清凉。 岸边矗立着一块方方正正顶部平坦的大岩石,离地三尺,长宽各一丈。 岩石左右两边约十丈处,均站立一百多名汉子。 这两拨人目光凶狠,沉默无言,偶有交谈也只寥寥数语。都带着兵刃,环首刀、七星剑明目张胆提在手中,月牙铲、镔铁棍堂而皇之靠在身旁。 在岩石背后朝向大海的那边,三丈外立着一个青衣道人。他身前石头上搁一个乌黑托盘,盘中两颗大金锭发出黄澄澄亮光。 青衣道人叫端木,乃灵动中品的仙师,拂尘扬起喊了一声开始,声调有点儿紧张。 他没法不紧张。 番州在姬国只是一个临海的中等城池,海狼帮与海沙帮在这里属于中等偏小的帮派。为争夺东城一块地盘,今晚约好了讲数,也就是赌斗。 以往的规矩是每帮出三人,在岩石上一对一决斗。三场两胜,赢家获得地盘和一百两黄金的彩头。 端木老道是双方请来的中间人,监督赌斗的公平进行。 每帮一百多个人,两位武功最高的帮主也才脱胎境第一重。谁要是中途耍诈,事后反悔,身为灵动中品仙师的端木完全镇压得住。 可怎么都没有想到,双方各出五十才一百两黄金的彩头,加上一块小地盘,居然惊动了大人物。 南海教派外门在番州的管事郭春海,来了。 南海教是姬国的国教,掌门妙罗真人是国师,七劫大修士。在姬国混江湖的武者,谁不以攀上南海派为荣? 海狼帮似乎搭上一名外门弟子的线。 但今晚这种小场面,怎么也不至于劳动郭春海带领出头。 有点像五岁稚童打架,结果大人带领一群膀大腰圆汉子来撑腰,传出去都是一个笑话。 郭春海身为开光中境,带出十名外门精锐弟子,个个是开光初境。这样的实力,灭一百个海沙帮都够用了。 端木道人注意到,似乎今晚的主角还不是郭春海。 一个青袍小道童战在最前面,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并不怯场,大眼睛好奇地滴溜溜四下张望。 海狼帮的帮主韩庆对郭春海点头哈腰,而郭春海又对小道童点头哈腰。 在一炷香工夫前,海狼帮并不叫海狼,叫海狗。小道童撇了撇嘴,说狗难听,不如叫狼吧。结果郭春海屁颠屁颠应下,韩庆屁颠屁颠改名。 端木老道苦笑,心想,这小道童不谙世事,不晓得海狗凶猛,在海洋中除了鲸鲨就没有天敌。改成了海狼,那是个什么玩意?海中哪有狼。 身为灵动修士,他感应到了开光境界的郭春海与外门弟子之强大,却无法感应小道童的修为。猛地想起了一个人,越看越像。 那是一个如雷贯耳的传奇,十二岁踏入融神境界,破了古往今来纪录。 南海教派的希望,南星。 今年下半年,妙罗真人在闭关前宣布,由弟子南望代理教务,意味着决定了下一任掌门人。其实谁都知道,南望在各大长老里并不突出。之所以能够掌执南海派,无非沾了儿子南星的光。 原定的三战两胜,被郭春海霸蛮改成了五战三胜。掉下石台算输,也被改成了不死不休。 端木道人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心里嘀咕,这不是摆明了存心见血吗?海狗……呃不,海狼帮千万要赢下。万一输了,郭春海反悔,拦还是不拦?要拦,可能会没命。不拦,自己这张中间人的老脸岂不是要被打肿? 海沙帮主王虎的嘴巴里有些苦涩,心道郭春海插手了,自己还争个屁?怏怏修行教派,今儿个怎么关注起鸡虫之争,还真是稀奇。 海狼帮首先出场的是一名铁锤门弟子,泥胚境第三重大汉。身躯庞大,一对小西瓜般流星铁锤用铁链连接起来,往石台上一站像一座肉山,模样真还有点吓人。 海沙帮首先出场的是一名螳螂门弟子,中等年纪中等身材,相貌平庸,手执两柄锯齿刀。 随着端木道人一声令下,台上打成一团。 铁锤呜呜带出风声,如同黑蟒盘旋,乌云盖顶。 中年人一开始还步伐灵活地闪躲,乘隙反击。奈何石台的地方太小,兵刃又吃亏,体力还没对方好,二十多招后险象环生。 哧…… 大汉吃锯齿刀在左胸划了一道口子,却根本不受影响。一锤将对方撞翻,另一锤高高举起,正欲砸下。 哎呀…… 小道童尖叫起来,吓得伸手捂住眼睛。 嗖…… 当…… 正在落下的那锤竟然倒飞,拽起铁链,拖得大汉另外一锤差点脱手,踉跄后退两步才稳住身形。 随后空气爆鸣,出现了一道白线,一位面黄无须的高大男子出现在石台上。见脚下一人躺着挥刀横扫,便一脚踏在背心制服。 又见面前大汉拽铁链将一前一后两锤抡过来,快似鬼魅般探手,从空中摘下一锤去撞击另一锤。“哐”一声巨响,两锤粘在了一块儿,变成了葫芦状。 “呵呵……”化名肖尧克的楚凡笑道:“你这货的锤子的是空心的呀,难怪老子感觉钢珠打在上面的声音有点不对头。” 听他这么讲,海沙帮与海狼帮的众人定睛一看,心里发毛。 只见,铁锤表面诡异地出现了一个黄豆大洞眼。仅仅一颗黄豆大的钢珠,竟然把西瓜大的铁锤打飞,打穿!如果打在人身上,恐怕啥铁布衫都要成为筛子。 楚凡将锤往台下一抛,大汉赶紧跳下去捡。这流星空心锤打造不易,可不能丢了。 郭春海面沉似水,偷偷瞥身旁小道童露出了兴奋神色,又松了一口气。 端木道人一拱手,问道: “阁下明显是武道巅峰,今日来到海狼帮和海沙帮赌斗的擂台,可是砸场子的?” 楚凡连忙解释道: “不不不,你们打你们的。还没死人吧,幸好幸好。俺只是来找个人……咦,不是海狗吗,咋就变成海狼了?” “不知阁下要找什么人?” “海沙帮叫孙忌的……喂喂喂,你们谁是孙忌?” 楚凡正说着呢,见脚下那人嘴里哦哦,脊背上拱,下意识运力将他踩结实了,连问了几遍。 奇怪的是,没一个人回答,表情古怪。 脚下传来微弱的呻吟: “大,大哥……你找我干嘛?” 第二十二章 叫花子开会 楚凡嘿嘿一乐,松开脚拉起那人,问道:“你就是孙休?” 那人抱拳道:“正是。” 嘿嘿,正还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楚凡朝三面团团作了个罗圈揖,道: “孙休从现在开始,退出海沙帮,不跟你们打打杀杀了。谁要是不同意,先问一下洒家的拳头。” 楚凡下午赶到番州孙忌的祖坟所在地,把骨骸埋了,让他叶落归根。 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孙忌还有一个弟弟叫孙休加入了海沙帮,今晚参与争夺地盘的赌斗。没办法,他必须将孙休救出,完成自己对逝者的承诺。 可孙休常年生活在番州,这次不斗了,下次说不定还斗,早晚横死。楚凡又不可能守在这里或者把他带走,干脆快刀斩乱麻将人弄出,再留点金银。 跟江湖帮派没啥道理讲,拳头大就是爷。 可对江湖汉子而言,私自退帮是很严重的行为,说不定得一辈子亡命天涯。孙休差点被一锤砸死,刚刚从鬼门关还过魂,又见救命恩人要他退帮,顿时吓坏了,嗫嚅道:“使不得,这怎么行……” 见孙休唧唧歪歪,楚凡烦了,抓起他朝海沙帮那边一丢,道:“没什么使不得的,要不然从今天起,海沙帮除名。” 王虎腿都吓软,赶紧搀扶起孙休,对石台一抱拳,道: “海沙帮重情重义,孙兄弟随时可以走人。在下王虎……” 楚凡懒得搭理他,只想速战速决点离开。可目光瞟了一下老道的身前,顿时直了。 两锭黄金浑不在他眼中,装黄金的托盘却是一件旧得不能再旧法器,至少可以提炼出十颗惰性珠。 楚神棍眼珠子一转,临时改变主意,道: “王帮主,你们赌斗的彩头是不是石头上那堆玩意,怎么个赌法?” 王虎没听出话里的毛病,连连点头,道: “正是,五场三胜。谁赢了就拿走一百两黄金,另外……” 楚凡一摆手,道: “行了,行了,我帮你们赢下来……” 一边说,一边转过身,道: “兀那海狼帮,赶快挑三个人出来。刚才这场算孙休输了,剩下的由洒家来打。” 端木道人苦笑着摇了摇头,望向郭春海,不作声。反正他只是中间人,只要双方同意,怎么办都行。 对方来了一个貌似武道巅峰的高手助拳,可怎么玩?自己上去也是挨揍的份。韩庆脸绿了,眼神巴巴望向郭春海。 郭春海冷哼一声,心里狐疑,这条大汉莫非是冲南星来的? 不沾因果曰佛子,不染尘埃是道胎。 修行之人若想脱去凡胎养成道胎,需有一颗向道的空灵之心,不沾染红尘。 如何保持道心无暇,闭世隐修最为简单。可修行者难免不入世,便做不成一张白纸。退而求其次,多历练见识,也是不沉陷于红尘诱惑的好方法。 南星自幼在南海派宗门罗浮岛长大,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如温室花朵。心思单纯,不识人心奸诈。别看踏入了融神境,连血腥都没有见过。 所以,南望特意安排他踏入江湖历练,以砥砺道心。 陪同南星的是内门长老江松子,脱胎境换骨层次体修。加上他们在姬国地盘上游历,不至于出什么妖蛾子。 本次海狗帮与海沙帮的赌斗,南海派外门横插一杠子,就是长老江松子安排的。目地无非让南星见识血腥,勘悟生死。任何生命在死亡之前的挣扎状况,都会差不多,无论修士还是凡人。 却没有想到,在南海派的一亩三分地,还有人更加霸道! “好呀……” 清脆的童音响起。 郭春海没说话,南星先作声了。他是小孩子心态,不怕热闹,就怕不热闹。至于见识血腥勘悟生死什么的,根本没这概念。 楚凡着急走,一直没怎么注意海狼帮,闻声一看,乐了。 前面十几条粗布衣土布鞋汉子,大口合裆裤,上衣无领无扣,右衽往腰间一搭,布带一束。月白色土布褪变成了泥垢的灰黑色。更有那大洞小洞无处不漏风的,偏偏搔首弄姿顾盼自雄,硬是穿出了露乳真空渔网时装的效果。 再看兵刃,一哥们手执缺了角的旧木片,一大汉手抓一颗锈迹斑斑的铜印,一瘦猴手提黑不溜秋铜铃……此外牛角、木鱼、桃木剑不一而足,靠谱点的是青铜剑、菜刀、铁锏,均锈蚀不堪,恐怕一碰就要碎裂。 远看似仙人荟萃,近看是叫花子开会。 其实这帮外门弟子出入红尘,手握财富惊人,鲜衣香车是不缺的。可江松子与南星前来,个个力求表现,翻出门内赐下的衣裳同法器。 衣裳只那么几件,虽然偶尔穿,也已经旧了。更有那衣裳没破的,偏要磨出几个洞,以示未忘师恩,时刻摸爬滚打在最前线。 如此整齐的一批开光仙师出现在姬国地盘,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南海派弟子。楚凡倒不怎么害怕,但也不想节外生枝。对小道童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猜测必是陆平章提起过的修炼奇才南星了。 见南星定下了调子,一条穿着布褂长裤的汉子不假思索走向石台,问: “某,南海派外门番州管事郭春海。阁下是什么人,来这里砸场子?” 楚凡耸耸肩,嘻皮笑脸道: “俺是啥人你不用管,你南海派的怎么管起海狼帮事情?” 郭春海干脆利落回答道: “海狼帮是番州外门下辖的帮派,郭某当然管得着。你只要打赢我,就可以把金子拿走。” “中!”楚凡道:“放海沙帮的人走,担保今后不找他们麻烦。” 言毕,掏出一锭数两重的金锞子抛给孙休。 “行。”郭春海索性一挥手,把海狼帮的人也放走了。 端木道人见讲数的两帮人走了,剩下的人没一个自己惹得起,冲郭春海抱拳道:“郭师,贫道留在这里无益,不如……” 郭春海不耐烦地驱赶道:“行啦行啦,你也走。” 端木老道如蒙大赦,一溜烟追上海沙帮海狼帮众人,才矜持放慢步伐。 楚凡连忙探头去看,见托盘还在,放心了。 郭春海却以为他在看金子,心中鄙夷与怪异的感觉愈盛。他以开光仙师的身份去战一个武道高手,实在跌份。但只要能让南星开心,这些算不了什么。 两帮人走得很急,知道下面的场景不是自己可以观摩的。 只有孙休频频回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第二十三章 一支穿云箭 郭春海表情凝重,一步一步走向石台。 今晚这场赌斗,对海狼帮和海沙帮而言,至关重要。可对南海派番州外门而言,不过是讨好南星的一场表演。 突然冒出一条汉子把表演搅黄了,南星见到节外生枝,好像还挺兴奋。但作为番州管事,郭春海的面皮被打得火辣辣痛。 另外,他也怕这条汉子是冲着南星来的,埋伏了诡异手段,必须先拿下。 “不要动用法术!” 背后又传出南星的命令,郭春海一怔,脚下缓慢起来。他懂,十二岁的融神仙师,啥法术没见过?就想看个稀奇。山珍海味吃腻了,啃点粗粮野菜嘎嘣脆。 仙师贴身近战武道巅峰,有难度,却也没啥。 仙师的身躯并非不灵敏强悍,只不过法术的威力更大,平日里不喜欢肉身厮杀罢了。 楚凡站在台上,见到海风本来是从郭春海左侧吹过来,突然紊乱,对方浑身灰茫茫雾霾一般的气韵向外扩张。 呵呵,随他怎么弄。一个开光仙师找上门贴身近战,可不是送肉上砧板? 楚神棍只想快点拿了黄金托盘走人,不愿意暴露实力。 可到底出几分力,却令人头痛。出手重了,南海派绝对死缠烂打。出手轻了,人家又要将他扣下。最好场面热闹,雷声大,雨点小,无疾而终…… 南海派外门弟子看着郭春海走向前,下意识握紧了法器。心道,不动用法术法宝,去战一条弹指可用钢珠把铁锤打穿的武者,郭老大真还点玄。要不然,关键时刻咱们帮下忙? 郭春海周身的气韵流转越来越快,步幅越来越小,踏脚处的草叶被揭去了一层,飞絮般一蓬蓬浮起。 南星扬起白嫩的小手掐了个诀,一道清光从掌中飞出。 清光并非真实光线,而是精纯无比的真气搅动空气后留下的痕迹,到了场心忽然散开,仿佛一圈缥缈的青幕罩住了石台周围五丈外,好像平地盛开了一朵青莲花。 这个道术唤作幕天席地,乃极其高妙法门。道行高深者能做到将外物彻底隔绝,大罗金仙甚至能将天地包裹封锁,自成一统。 青莲花摇曳多姿,层层叠叠,似虚还实,淡淡地向外释放着威压,是震慑,也是警告! 南星的意思很明显,任何人都不准暗中插手,他想见到公平一战。 台上的汉子哈哈大笑,见郭春海过来也不多话,身躯一纵而起,一声咆哮仿佛晴天霹雳,又似虎啸龙吟。 拳! 拳头! 沙煲大的拳头,萦绕着一圈坚密到极致的白亮真气,似乎套上了一个闪闪发光的拳套!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拳气凝聚而成罡,无坚不摧! 漫天拳影,如流星,似雨点,劈头盖脸罩下。 拳未至,风先到。 散落的树叶花瓣草茎丝绒,仿佛被一阵狂风卷起,飞舞盘旋。 郭春海衣袍鼓荡,衣袂飘扬,微微一仰头,双掌齐出。 千百双手遽然而生,似乎平地于一刹那盛开了千百朵莲花,迎上漫天拳雨。 拳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手似重门紧锁,如潮市声,竟不得入。 这一拳,是天神出拳! 这双手,是观音千手! 一阵密到极点的“噼啪”拳掌相击之声,隆隆如刹那间炸出千百次雷鸣,听到耳中却只是一声巨响。气浪撑得整个海风倒卷,花草树木尽皆偃伏。 汉子头发尽竖,衣衫碎裂。收拳睥睨,仰天咆哮。 武夫之威,一至如斯! 百密一疏,挨了一记雷霆般重拳,郭春海倒飞而去。 落下后屁股坐地,依然停不下。 南星一闪到了郭春海身后,双掌按背想抵住。却不想他道术高明,年龄却小,纯粹的肉体力量并不强大,根本挡不住。 嘭哧…… 咔嚓…… 郭春海抵着南星撞断了几棵小树,撞翻了几块大石头,倒翻进了一个坎下。 青莲花袅袅而逝。 南海派外门弟子傻眼了,分出七人寻找,剩下三个朝向石台摆出了进攻架势。他三人可不蠢,晓得盲目冲上会比郭老大还惨。急催法力,法器渐生光华。 坎下飞起一个人。 黑脸赤脚,衣衫褴褛,裤管撕成一条条的,屁股磨出两个黑乎乎大洞,乍一看以为是丐帮的资深长老。 切,本公子最穷的时候,那裤子还是能盖住屁股的!楚凡不屑地撇了撇嘴,乐了。 倾尽三江水,难洗今日羞! 郭春海恼怒地将一名外门弟子拨开,上前几步从怀中掏出一物,向天一指。 半空“砰”地炸开一朵烟花,海面波涛汹涌,托出一轮骄阳,照耀得地面如同白昼。 南海派众弟子目瞪口呆。 不至于吧!面对一个凡人……怎么发出了紧急号箭? 郭春海也傻眼了,心中拔凉拔凉的。 他本要掏法器,结果拿错了。掏错也就算了,还脑壳乱哄哄的,神差鬼使发射出去了。 一个小小身影从郭春海身后蹿出,冷冷回头瞥了一眼。 可怜孩子浑身沙土,小脸东一块西一块糊着泥巴,背上道袍磨破了老大一个洞,脑袋上还盘桓着几根草,整个一非常有潜质的小乞丐模样。 “都不许动!” 南星一声清咤,手执一截树枝,扑向扑向双拳夹在腰间,装模作样仰天咆哮的楚某人。他还真是骄傲,说不用法术就不用。 楚凡一不小心用力过猛把郭春海打飞,见那货居然发出了号箭,简直莫名其妙。不过一丝危险的感觉也随之而生,越来越强烈,似乎来自高天之上。 邪门了,得赶紧溜! 眼下见南星拿树枝当剑使,当即一拳击出,小心翼翼收了力。 咔嚓…… 树枝折断。 南星轻若飞絮,借一弹之力斜斜落到了草地里一丛玫瑰上。 玫瑰是耐寒品种,在南方的秋冬两季都芬芳吐艳,最宜栽种,四季欣赏。尤其紫枝玫瑰叶绿花红,枝条紫亮,令人赏心悦目,闻香沉醉。 南星青袍道髻,眉清目秀,双足踏在两朵花球上,轻若无物,身子犹随着花枝上下颤悠,宛若仙童。 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可不是开玩笑的。 番州所有南海弟子,外门下辖帮派,沾亲带故的修士……全停下活计,以最快速度乱哄哄赶向海湾。 五里外的山岗上,伴随震彻云天长啸,一道黑影冲下。断树,碎石……威猛绝伦! 啸声极具穿透力,在平坦的海面传播更远。十里之外忽然隆起一个水包,迅疾向海湾移动,拖出一丈多高巨浪。 博浪沙 今天更不了,发一篇昔日历史文章吧。 它的价值,应该远远大于一篇网文章节,当年还被“百家讲坛”组过稿。 喜欢的同学,可以仔细看下。会发现书本上的历史,未必就是真的。 ……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消灭六国,一统天下,建成第一个高度中央集权的大帝国。他施行土地私有制,统一度量衡,书同文,车同轨;推行郡县制,修水利,拓交通;逐匈奴,伐南越,并开启了长城、阿旁宫、郦山墓、直道等一系列旷世工程。 读史每到此,都不能不佩服始皇帝旺盛的精力和他膨胀的欲望。也疑问,难道他就不懂征战连年后,应该安抚民心和修养生息?这个问题很复杂,古往今来有不少论述。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我想应该是这样,秦人以耕战立国,整个国家就是一部庞大的战争机器。吞掉六国后,虽然四海之内再无对手,但战时的精神和机制却刹不住车(比方说酷刑徭役,南征北战,国内几无屯兵),导致它在高速运转中走向毁灭。 在修墓与求仙中矛盾的始皇帝,开始了自己的天下巡游。十二年间五次出游,祭祖先,封禅告天,刻石记功。今天根据秦陵出土铜车马仿制的始皇帝车驾,行动颠簸异常,演员呆在上面根本坚持不了五分钟。再联想一下古道的平坦状况,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巡游并不是一件美差,始皇帝性格倔强,坚忍异常。 公元前218年,秦始皇第三次巡游,出函谷,过洛阳,经过阳武县博浪沙(今河南原阳)时,突然遭到了刺客的狙击。 秦代历史专家马元材先生曾亲临考察,在《博浪沙考察记》中说道:“……每疑所谓博浪沙者,必为深山大泽,茂林曲涧之地,可以薮匿逋逃……及亲莅兹土,始知除荒沙一大堆之外,殆全为无草木、无山涧溪谷之一大平原,牛羊散其间,可数而知也……盖博浪乃当日一地名,其地必多风沙……大概探知始皇东游,必经由此道,故与仓海力士预伏于此。又至天幸,始皇车马过此时适风沙大起,故遂乘此于风沙中狙击之。此种风沙起时,往往弥漫空中,白昼如夜,对面不辨景物。正惟其狙击系在风沙之中,故观察不确,致有误中副车之事。亦惟其系在风沙之中,故虽狙击未中,亦无法能从万人载道之内,将主犯明白认出。及至大索十日之时,则张良等已去之远矣。” 此种说法,已成定论,为各方所采用。然而,我却大有疑惑。 《史记》上载:良东见沧海君,得力士,以铁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东游,良与客狙击秦皇帝博浪沙中,误中副车。 这叙述漏了几个关键点,一是客有几人?二是如何狙击?三是为何误中副车? 张良是汉初三杰之一,距离司马迁成书的年代并不久远。狙击始皇帝是大事,也是反秦号角的强音,他不存在对此遮遮掩掩。秦始皇之前被荆柯、高渐离行刺,后来又兰池遇刺,记录都要比这回详尽得多。 司马迁应该容易得到行刺详情,为什么没有大书特书?只一个可能,这举动虽然意义重大,过程却并不惊心动魄,而且很难造成严重后果,同之前秦始皇死里逃生不可同日而语。在《秦始皇本纪》中,对此只寥寥数语带过:二十九年,始皇东游。至阳武博浪沙中,为盗所惊。也就是说,被骚扰了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 结合上下文以及古文的简洁习惯,我判断客只有一人,即沧海力士。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要掉脑袋的,乱哄哄一堆人很容易泄密。原先我猜是否使用了投石车,也可以基本排除。因为投石车目标太大,易被发现,只两个人不好操纵。 但张良怀一腔悲愤,豁出性命不要,仅仅只为骚扰一下吗?朝皇帝吐口水只怕都会诛九族,何况你发射一枚土制的“飞毛腿”导弹!他一定是经过了详细的计划和演练,觉得有可能成功才这样做。 我一直想知道,铁椎击中了副车的侧面还是顶部?两千多年前的博浪沙,难道也是一马平川吗? 博浪沙,顾名思义,意味着大风沙。若说刺客混杂在欢迎的人群中,平地飞起一椎,然后借风沙而遁,可能性有多大呢? 皇帝出行,先派人勘察道路,排除险情。在行进中,“导引传呼,使行者止,坐者起。四人执角弓,违者射之,乘高窥瞰者亦射之。”秦始皇车驾的前后左右,都被属车(副车)环卫;车队周围,布满了车、步、骑等武装警卫。 平地飞起一椎,绕过车警、骑警、步警,可以利用空隙而发。但要绕过副车,就不那么容易了。 铁椎也即铁锤,《史记》中录有魏公子信陵君窃符救赵,令朱亥用40斤铁椎击杀晋鄙,夺取军权的故事。但沧海力士所用铁椎非比非常,重达一百二十斤。秦汉时一斤基本上为250克,也就是现在的半斤。一百二十斤,相当于现在的30公斤,也就是六十斤。六十斤重的大铁椎,应该是非常可信的。轻点杀伤力有限,再重点的话未必就抡得动了。一罐充满的液化气钢瓶也就五、六十斤,大家不妨抡抡看,我估计顶多能把它扔出2、3米。 但沧海同学非比常人,一百二十斤重的大铁锥他到底能丢出多远? 铁锥在空中的飞行轨迹是一条抛物线,在忽略空气阻力的情况下,飞行距离只与初速度及初始角度有关,即s=2vvsinacosa/g,可以算出同水平面的夹角a等于45度时能达到最远飞行距离。而物体由静止达到一定初速度,只与作用在其上的“功”有关,由动能公式e=1/2mvv进行换算,可知s=4esinacosa/mg,即在达到相同动能的情况下,铁锥的飞行距离和其质量是呈反比的关系。 现代运动中有两项和“飞椎”非常相似,那便是掷链球和掷铅球。 链球的英语词意即铁锤,起源于中世纪,苏格兰矿工在劳动之余用带木柄的铁锤掷远,后逐渐在英国流行。这完全就是“飞椎”嘛!后来为了便于投掷,将木柄改为钢链。最初采用原地投,逐渐改进为旋转投。男子链球重7.26公斤,现在的世界记录是86.74米。 沧海同学天赋异禀,是个大力士,假设他达到了世界顶级高手的水准,由飞行距离和物体质量呈反比的关系,我们计算出六十斤的链球应该可以投出86.74/30*7.26=21米(实际上要差点,因为要使物体达到相同的动能和势能,随着重量增加,肢体运动的难度会加大),完全能以此刺杀秦始皇嘛! 但且慢,一则那时冶炼技术还造不出如此坚韧的“钢链”。关键时刻,“吧嗒”一声掉链子的事情是不能做滴!二则张良很难异想天开,超前地发明“链球”。象“飞锤”、“流星锤”等武器,也是隔了很多年代才出现。三则沧海同学虽然浑身都是力气,但没经过专门训练,一不小心转晕找不着北可就危险了。而链球如果不经过旋转达到一个初速度,根本也掷不远,如下面要提到的铅球。 链球不好使,就改投铅球吧。现在男子铅球重量也是7.26公斤,世界记录是23.06米。如果沧海同学用掷铅球的方式,把六十斤重的大铁椎在平地能掷多远呢?换算一下就知道,大概是不到6米。 问题是,秦始皇能让苦大仇深的六国人民群众靠近到6米以内吗?更何况,他周围环绕着近两米高的副车。要想铁椎绕过副车,也就是说把副车置于铁椎的飞行抛物线下方,沧海同学还要进一步拉近他和秦始皇主车间的距离,差不多要贴着副车展开行动。这基本上不可能了! 以张良那样思维精细的人,冒如此大险,决不会只为出口气,吓得皇帝出一身冷汗。他应该早考虑到皇帝出行要清道,闲人靠近不了,而且警卫环侍,副车遮挡。最后他依然采取行动,那就说明“飞椎”方案具备非常大的可行性。我判断,那椎一定是从上空击落。 从上空击落,椎就有了更远的飞行距离,同时具备了更大的杀伤力(势能)。从上空击落,也才能从容地饶开副车,隐蔽自己(否则,拎个大铁疙瘩傻楞楞站在路旁,是很危险滴!那东东一看就是凶器!) 但根据现在的考察,博浪沙一带虽然风沙大点,却无丘陵、山脉。山脉的消失,需经过漫长的地壳运动,但谁能担保两千多年前博浪沙不存在丘陵?现在开封地下3米至12米处,上下叠压着6座城池。摞在最上面的是清代开封城,最下面的则属于唐代。城市尚且陷入地层十多米,何况暴露在外的数十米高的山丘?它们很快就被沙化或者夷平,消失在岁月风尘中了。 两千多年前,张良和沧海力士在博浪沙的山丘之上,做出了足以影响后世的惊天一击。只可惜,不知是被风沙干扰,还是数学不精没计算好抛物线的落点,功亏一篑。 但这种方法冒的风险不小,收效却微。毕竟操作起来难度太大了,不易成功,属于不太明智的举动。一不容易砸中目标,二就算砸中了秦始皇的车,因为被车盖阻挡(估计很难得到皇帝车盖的强度系数),砸击的位置不同,也未必能给他造成多大伤害。 所以后来司马迁在《史记》中略写了这件事情,觉得不足为道。 而张良在之后的秦末风云中,再无此类举动。从一个热血冲动的青年,成长为一个深谋远虑的军师,更多的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了。 第二十四章 不期而至的黑云 听到长啸声势浩大逼近,楚凡击退了南星,望向瓦蓝夜空。 明月皎洁,云彩稀薄,此外空无一物。 但心里的那股恐慌感越来越甚。 他作势前扑,实则准备后退,用乾坤袋摄入金子和托盘就开溜,管它这里将发生什么! “休伤南星……” 随着呼喊声,一条灰影掠至,势若奔雷。 楚神棍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凌厉前行的对手,晓得在高速前行时那人并没有施展法术,想以纯粹肉身碾压自己。一时被激起好胜之心,反而不着急走了,嗖地迎上。 嘭…… 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众外门弟子被震的头晕耳鸣,站立不稳。 紧接着,海湾的草坪上滚动着一个一丈方圆的光团,里面似乎有千百道人影在激烈厮杀。 所有靠近之物,无论枯叶、碎石、树枝,立成粉末。 所行之处,空气扭曲如同透镜,竟然能够看到对面去,却又看不真切,仿佛隔着层层叠叠的半透明幻影。 杀气冲霄,凛冽威猛,如骄阳凌空。 所有人都看傻了,连南星也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 以为凭空冒出的莽汉顶多不过是一位武道巅峰,却没有料到他能够与达到了换骨层次的体修,内门长老江松子,硬碰硬战斗这么久。 这还是凡人吗? 十数息之后,“啵”一声,巨响如气泡破裂,两个身影分开。光团溃散,气浪爆炸开来,排山倒海一般袭向广场两边,将花草连根拔起。 南海派众人被刮得连连后退。 奇怪的,分开的两人却不再斗,同时仰头望向夜空。 江松子虽然是脱胎境大修士,却没有道骨仙风样子。身材高大壮实,肌肉虬结,真还有点像江畔苍松。 他一直护卫南星的,今晚陪他来看“赌斗”。半路上感觉一股诡异气息追踪,便吩咐郭春海陪伴南星前往,自己却去查清楚怎么回事。料想只是一场临时起意安排的凡人厮杀,南星本身达到了融神初境,还携带了不少法宝,绝不会有啥危险。 谁知那道诡异气息狡猾无比,牵着他兜圈子,离海湾越来越远。他幡然醒悟,莫中了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正急急忙忙往回赶,天空烟花炸开,外门发出了紧急号箭。 这可把江松子急得不行,心道若南星有失,自己便成了南海派的千古罪人。 南海派除了祖师爷癫道人是天下第一人外,一直被神州教派瞧不起,五百年来竟然没有出过一位飞升大修士。南海弟子碰到它派修士口沫横飞,讲某某老祖飞升,某某神仙出自咱派,只能掩面而走。 你要是抬出癫仙人,人家更笑话你,鬼知道是不是真的。癫道人飞升前可没创立什么教派,连南海无上真人是不是癫仙人的弟子,都存在疑问。 南星是天生道胎,一十二岁踏入融神境,古往今来没有过。只要不道心迷失,不中途陨落,几乎可以肯定飞升。 你叫南海派怎么不像看护宝贝一样看护! 除了江松子这一位大修士贴身保护外,连南海护教神兽都出动了。 刚才江松子与那汉子拼斗了一阵,发现对方除了躯体强横得不可思议外,法力极其微弱,对南星的威胁并不大。可是随后又感应出,天空有一道强大意志正在快速下降,这才慌了神,罢手停战。 见两大高手仰天,其它人也鹅一样弯起了颈子。 天空出现了一片黑云。 月亮东沉,深邃幽蓝的夜空,丝带一般薄薄的云彩飘过,却都在夜里失去了本来颜色,只能模模糊糊地见到一些浅淡痕迹。 这一片黑云远非人们常见的乌云,黑到极致,黑到没有一星半点光线能够穿透反射,反而生出了一股堂皇之意。比方说草莽豪杰呼啸山林,是为匪;一旦征伐四方取得天下,是为帝皇。黑到了极致,角色反转就成为了正统,透露出一股神圣庄严的意味。 那团黑云起初只如硬币大小,转瞬便大过脸盆,继而大过车轮。清冷的月光照射到边缘,似乎被镀上了一圈黑金的边框,将天空割裂开来,又仿佛天穹突然塌陷,生出了一个黑洞。 待到黑云大过草席,高空有尖利的啸声传出。 伴随啸声而至的,是一股极其威严的意志。 草坪诸人之中以江松子的修为最高,神识也最为敏锐,见此之后大惊失色,全无高人风范地惊惶尖叫道:“有雷劫修士驾到……速速列南斗六星阵!” 南斗六星阵是南海派的基础阵法之一,本该熟极而流。但外门弟子似乎身体被禁锢,精神已涣散,动作极为缓慢。有几个最弱的像白痴一样昂着头,一动不动。 终于分出了最强的四个,剩下几个掏出了法器,急催法力。 他们盘膝而坐,闭目垂首急运心法,同来自天空的意志抗衡。头顶升起一片华盖,宝光璀璨,旋转如轮。 江松子和南星充当阵眼,六柄法剑齐出,六道神识汇成一股,如一节巨大的枪刺射向天空。 这是南海派的看家本领——惊神刺! 相传还有另外一门神通离魂引,已经失传。 但这样就够了。在惊神刺一刺之下,还没有不神魂溃散之人! 南海派征服姬国,比其它修行门派少了好多厮杀,全依仗此技。 来自天空的意志比六人强大了许多,所以他们拼着修为大损,将神识以最大极限抽出,合成了锐利至极的一刺。 上面就算得道真人,也要暂避一下锋芒吧。 海湾的海水剧烈翻涌,似乎有庞然大物要冲天而起。 楚凡脑海蜂鸣,第一次感受到了可以碾压自己的精神辐射,疯狂朝大海跑出,犹没忘记在途中用乾坤袋摄走乌木托盘与金锭。 有海水隔离,神识辐射将减弱不少。 只用了一息时间就奔至一块大礁石上,腾空而起往下跳。 身下海水炸开,浪花飞溅,仿佛海面下突然出现了一道喷泉。 一个小板车般大小的蛇头探出水面足有三米高,双目犹如两盏灯笼,头顶斜插着尖角。大口一张,咬向下坠的身影。 第二十五章 即将化形的虺 天空之上,黑云铺天盖地,翻滚扭曲。 似乎有无数道狂暴情绪在寻找宣泄口,似乎无底深渊有恐怖生物要竭力爬出。 这是楚凡见到的,最后一眼天空景象。然后往斜上方跳出五丈多远,耳中分明又听到了南星的尖叫,虺来了! 他在空中转体,头下脚上,却见到海面炸开,一个巨大蛇头探了出来。 瞬间明白,南星的护卫除了刚才那个强大修士,还有一条虺随行。陆地狭小,海域才辽阔无边。南星返回罗浮岛,或者去其它岛屿,这条虺的作用要比修士大得多。 虺,即洪荒时代遗留下的毒蛇,五百年化为蛟。 蛟修炼千年,扛过九重雷劫便化龙。 下方这条虺大约有一米多点的径粗,覆盖厚厚鳞片,蓝纹白间,胸腹褐红色,非常像海洋巨蟒,头顶却多了一根半米多长的笔直尖角。同传说中的“蛟”几乎无差别,只缺少了一对爪子,显然即将化形。 楚凡对动物习性很了解,知道它虽然是听到召唤来接南星的,但会本能地吞下任何撞到嘴边的小鲜肉。 在空中无法闪避,来不及多想,楚神棍将手摸向腰间。灌注灵晶激发后,银剑削铁如泥,管它什么洪荒遗种都要被扎穿。 小剑瞬间明亮,如一点萤火落下。 虺大口张开流淌着腥臭涎液,庞大身躯翻搅海水。此际却感受到了威胁,颈子后仰,灰绿色瞳孔陡然微缩似铜铃,颜色变得赤红而混沌,仿佛暴虐翻滚的岩浆。 一道冰冷阴森的精神力量射出。 像被一根铁钉洞穿脑海,思维顿时一片空白。正在下坠楚凡身躯一僵,浑身乏力,手中的小剑也开始黯淡。 但他勉强维持住一线清明,眼看巨口咬合,于电光石火之间把身子一扭避开,小剑扎向了虺的妖异瞳孔。 低沉凄厉的嘶吼响起…… 顿时,海水翻滚如一锅煮开的粥。庞大斑斓的蛇躯扭曲盘旋,钻进钻出,伴随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和“哗哗”水响。 一条渺小身影时而蹿出水面,时而沉入水底,刻不容缓地躲避巨口吞噬和蛇躯绞杀。 浪花翻滚,渐渐离岸越来越远…… 三炷香后,距离海湾约两百里处海面突然炸开。 一条头生尖角的巨蟒以极高速度从水底蹿出,跃入空中十几丈高,鼻孔喷出两条长长水柱。 蟒头上盘坐着高大的青年,死死抱紧独角。 月光如银,海面辽阔平静。 可惜巨蟒毕竟不是飞龙,滑翔百丈后,还是老老实实摔落。 楚凡随你怎么弄,抱顶独角不松开。 挨妖虺一记凌厉的精神攻击后,他脑袋昏沉沉凝聚不了思维,也激发不了灵晶。此刻实力如同一条俗世壮汉,连银剑也丢失了。 瞎了一只眼睛的巨蟒飘浮海面,懒洋洋游动。伴随“呼呼”声响,鼻孔急促翕张,喷出一团团汽雾。 在海底憋气那么久,楚凡也喘得不行。但他体积小,需要的氧气没有巨蟒那么庞大,倒是先恢复过精神,灰黑青紫的面皮也变得红润起来。 体内变异细胞能够将外界游离的灵气、煞气转化为能量,以弥补身体化学能的不足。但氧气和水还是需要的,只是比常人要少的多。 银色月光下,一蟒一人在海面慢慢徜徉,好一派和谐神奇的景象。 这画面太美,吓得人不敢看。 楚凡有苦难言。 常言骑虎难下,骑蟒更难下! 他理清楚了头绪。 妖虺的最强手段是精神攻击,其次依仗强悍躯体进行咬啮、吞噬、绞杀、撞击等物理攻击。不晓得喷不喷毒,那就属于生化武器了。 至于法术,它还没有化蛟成精,天赋血脉尚未觉醒,会的好像不多。至少,攻击不到呆在它脑门上的自己。 独角不仅仅是一根撞角,还是发射神识的天线。最初抱住时如捅翻马蜂窝,脑浆子像被万千疯狂马蜂扎成了筛子。捱过一阵后习惯了,反而吸收了一些不可言说的玄妙力量,精神开始好转。 只要再挺一个时辰,估计就能摆脱晕乎乎状态,灭了这条虺。 在这样的僵局中,楚凡非常清楚,妖虺至少有三种方法可以杀死自己。 一是入水不出,活活憋死猎物。二是潜入深海。自己身躯能够抵抗高压,未必经受得住寒冷。三是找一块礁石,挠痒痒一般把猎物碾死磨死挤死。即使碾不死,一旦从它脑壳上滚落,在海水中自己将不是对手。 妖虺静静游了一盏茶工夫,头颅突然剧烈地左右摇晃,拨浪鼓一般。 我勒个去,想把本公子搞出脑震荡! 楚凡双腿双臂牢牢盘住独角,用掌猛拍。要不是缺乏力气,那根角又太粗不好下口,他恨不得咬上一咬。 妖虺猛晃了一会儿,见无济于事便停下了,游行速度却越来越快。到最后身躯一耸一抖,斜斜地飞出了海面。 搞毛呀,又开始飞了! 楚某人正大惑不解,瞥见天空有一条斑斓粗壮的鞭子迅疾抽下,吓得上身平平后仰,上臂护住面门,双腿还是牢牢地盘住。 靠,这个摆尾打头的动作好像柔术高手后摆腿踢头顶苍蝇,难度也忒大了,亏它想得出。不过,倒是有好戏瞧了。这憨货的鳞甲坚固如盾,尖角锐利似矛。到底是矛会戳穿盾呢,还是盾会撞断矛。 只听到“噗”的一声,浓腥的鲜血喷溅。 这一轮较量的结果是,矛胜! 蟒尾被尖角生生扎穿,痉挛蠕动不已。 “啪”一声,妖虺落回水面,尾巴倒挂头顶,弯成了一张弓。偏偏它急眼了,不知道把尾巴往上挪出,而是在水中团团乱转,绷紧了拼命撕扯,顿时血如泉涌。 平平躺倒的楚某人浑身浴血,几乎被浓烈血腥气味呛晕,恨不得去找条绳子把这厮的尾巴绑定在独角上。 乾坤袋里还有一条白无常的拘魂铁链,可现在头脑昏沉,无法凝聚精神取出。就算取得出,他也不敢起身绑那条尾巴。 万一这条虺突然聪明了,把尾巴往上一抽。自己还不飞上天,落下来变成了一碟盐水花生,嚼起来嘎嘣脆。 趁机潜水逃跑呢,也不现实。 茫茫大海,逃来逃去还是会逃进它的口中。 虺血触体极凉,片刻后却产生火辣辣的烧灼感。似乎蟒血之中有极精粹的成分被楚凡吸收进入体内,体表血液迅速结痂,仿佛披上了一层血红的盔甲。 他精神恢复的速度开始加快。 妖虺晕头晕脑转了一阵,终于将笨重尾巴蠕动抽出,砸在水面激起数丈高浪花。 它也熬得快没有了力气,飘浮在海面一动不动,长长的尾巴垂下,身下一汪殷红的海水浸染开来。 楚凡赶快坐直身子,盘膝抱紧独角。不敢伸直长腿,怕被倒卷的蛇信子拖走。 他们身后约三里处,一群优哉游哉的小鱼感应到了血腥气息,一哄而散。 鱼群后两里之外,五条海中霸王大白鲨被一群虎鲸追赶,也感应到了虺的气息,突然跃出水面,疯狂折向两旁逃窜。 虎鲸放弃快到口的肉食,乱哄哄扭头往回游,乱成了一锅粥。 约莫过了一炷香工夫,流血止住,死蛇般飘浮的妖虺重新开始游动。这一次,它似乎经过了长长思考,非常坚决地一头扎入海水。 楚凡明显感觉这一次下潜,同离开海湾时急惶惶乱蹿大不相同。妖虺不慌不忙,几乎以匀速斜向下前进,带着非常大的目的性。 貌似扎入深海的节奏! 楚凡干瞪眼,光着急,没主意。 又过了两炷香,隐约见到前方有山脉影子。 妖虺猛扭身躯,陡然加速,斜插向下。 楚凡明白了。 靠,憨货准备撞山,活活碾死自己!就算碾不死,从它头顶滚落后,也没个活路。 第二十六章 半个月亮升上来 随着持续下潜,月光照射不进深海。 环境越来越幽暗,连朦胧微光也丧失了,温度越来越低。 估计达到海面下三千多米了,妖虺的速度稍微放缓,却没有丝毫停止迹象。 楚大神棍维持盘膝抱柱的姿势,浑身颤抖。 大约只有二三摄氏度的冰冷海水高速冲刷,带走身体残余热量。他无法用意念调出灵晶温暖,几乎被冻僵。上下两排牙齿磕碰得咯咯直响,周身冒出鸡皮疙瘩。 妖虺并非直入海底,水中压强是逐渐增加的。楚凡除了最初眼珠被压迫鼓出,耳膜针扎一般疼痛外,又慢慢适应了。 不过,处于全覆盖无死角的深海高压之下,纵然躯体强悍,依旧被不可避免地压缩变小。体内空气冲破紧闭的口唇,化成一连串细密气泡逃逸。 没办法,只能如此。 解决深海高压的最好方式并非抵抗,而是让体内体外压强维持一致,模仿海洋生物。 寒冷与窒息,两大杀手如影随形。 楚凡彻底陷入了绝境! 妖虺的眼珠子被扎,恐怕脑壳里乱成浆糊一团,根本没想到这一点。其实,它只要继续深潜,头顶的猎物在劫难逃。 如果撞山,楚凡倒可以在它撞得七荤八素时乘乱逃离,残存一线渺茫转机。 …… 严重缺氧,楚凡愈发晕沉,咬紧牙关坚持。 天眼开启不了,什么也看不见,感觉周围是一片漫无边际的深邃黑暗。 死亡越来越近。 他小时候丹田被踢碎,长大后身中十七八刀。灵晶护主,是身体遭受重创后进行救治,跟人发炎了白细胞疯狂涌出差不多。 这一次,显然不会有那么幸运了。倘若被压成一摊肉酱,被怪兽吃了,怎么救都没用。 …… 轰…… 总算撞山了。 妖虺癫狂起来,翻腾扭曲。 楚凡早有准备,果断提前了一息撒手,滚入水中。 背后传来沉闷空洞的“隆隆”声,他顾不得回头看,奋力朝反方向游去。 海底山脉地形复杂,撞晕了头的妖虺并没有追来。 尽管楚凡的脑子像石头一样迟钝了,却明白不能上升太快,需要逐渐适应压强变化,否则肺部将爆炸。 游出百丈远后,他把速度放缓,开始努力上蹿。 小鱼一群群飞快逃离,几只闪烁磷光的水母好奇地团团转。 他游着游着,总觉得不对头,头顶的黑暗愈发浓重。 似乎,方向感迷失了……正一头扎向无底深渊。 终于,遥遥出现了一团光晕,仿佛黑夜里的一盏指路明灯。大喜过望的楚神棍什么都不想,也想不了,机械地游向那边。 游呀游,游呀游…… 看清楚了,漆黑的天幕悬挂孤零零半个月亮。 游呀游…… 月亮像被啃掉半拉的烧饼…… 月亮像倒扣的半个碗…… 月亮像缺了半边的脸盆…… 游呀…… 游。 楚凡停下了,知道不是水中月影,更不是天空月牙。 首先,月牙是竖立的,而半个月亮却倒扣。其次,月牙的出现是月亮运行到了地球阴影里,形状永远是两个圆不完全重合部分。 也就是说,连接月牙两个尖角的必然是一道圆弧,不会是一条直线。 他还发现一个严峻事实。 原来……自己并没有上浮,一直往深海里潜。 大概还能憋一刻钟气,绝无可能慢悠悠从不知道多深处浮上海面,只能冒着肺部受伤的危险一通疾蹿…… 那月牙,怎么好像一个入口? 事已至此,楚凡冷静下来,奋起残存精力向光亮游去。 四顾茫茫,毫无依托。 似乎整个世界消失了,只有他一个人,疲惫地流浪…… 海水不再粘稠,温度上升。冻僵的身子开始灵活,视野渐渐清晰开阔。 咦,有古怪! 越深温度越低,压强越大,盐分含量越高,海水密度是增加的。除非海底火山喷发,形成热源与对流。 暗黑生物一般具备趋光性,可“半个月亮”附近没有任何活动痕迹。形成了一个危险区域,群魔辟易。 楚凡顾不了那么多,榨干残存精力,向前猛冲。 他看清楚了,前方居然是一个半球光幕,里面隐约露出一扇门。 突然,光球右侧,一根沉入海底的千年古木蠕动着探出沙子。上面附有一圈圈吸盘,竟是一节巨大无匹的触手。 靠,不会存在这么大的章鱼吧! 沙子和海水怎么没被搅动? 诡异与惊骇的感觉在脑海一闪而逝,楚凡憋得额头青筋暴突,一往无前。 从光球左侧黑暗中幽灵般又冲出一物,矫捷灵动,不带出丝毫水流激荡,仿佛虚空飞行。 那是一条十五米多长的虎鲸,背黑腹白,耸立的背鳍像一柄锋利镰刀,小眼睛露出冷酷幽光,阴森森盯过来。 咦,两条海底阴魂,好像在哪里见过。 来不及细想,楚凡迅速收回眼角余光,扎向光幕。 大白鲨同虎鲸都是海中霸王,一个单打独斗一个群居生活。大白鲨的牙齿尖利无匹,是穿刺型。虎鲸的牙齿是切割型,短、粗、钝,咬合猎物之后以撕扯为主。 因此,被大白鲨咬住还有可能脱身。被虎鲸咬住,基本上甭想逃跑。 只见那条虎鲸如苍鹰俯冲,数息便笼罩楚凡。巨口一张将他身子横咬,头颅向两旁疾甩。 奇妙的一幕发生了。 明明牙齿穿透了楚某人身体,他却完好无损挣出,好像穿过了一片虚影。 咬! 逃! 再咬! 再逃! 终于,楚凡一头撞上光幕,连喷几口鲜血。 光幕剧烈震荡,数丈方圆全部染红,透出淡淡血光。一息之内,扭曲闪烁变幻了数十次,将血水逼出。 楚凡痉挛着,身子像趴在了稀松淤泥上,软塌塌慢腾腾陷入。 凶猛的虎鲸一直徒劳地紧追撕咬,待光幕将血水迸射扩散,正好被罩住了头部。 它顿时僵硬,一动不动,头部瞬间变成了一团“浓烟”向上氤氲。身躯则好像被慢火引燃的木雕,一寸一寸烧个干净。 从沙子里蠕动探出的触手横越一百多米距离,插进“浓烟”中偷偷吸取。最后如巨龙吸水,将“烟雾”一扫而空,连飘散到几十米外的丝丝缕缕也被扯了回去。 触手的颜色变得更加幽深了,浅褐中透出棕红质感,如铜锭褪去了斑斑锈迹。吸盘愈发莹白润泽,像整齐排列的两行玉玦。 懒洋洋地在空中挥了挥,重新缩回沙滩下。 一炷香工夫过去,光幕外只剩下光溜溜白惨惨一副骨架。 “骨鲸”摇了摇空荡荡脑壳,摆了摆破蒲扇一般的尾巴,转动历历可数的肋骨,慢腾腾游入黑暗,同方才的灵动迅捷简直有天壤之别。 闹出这么大动静,光幕外的海滩一直静悄悄,没有一粒沙被搅起。 第二十七章 海底洞天 楚凡并不知道背后凶猛追捕的虎鲸变成了一架漂亮骨骼标本,只感觉光明充斥上下四方,无处不在。 碰撞光幕的一刹那,前方突然虚化,一头撞入了极浓极稠由光线组成的白茫茫大雾中。 那雾浓得有质感,好像棉花堆。 他再也憋不住了,随着一次迫不及待的吸气后,口鼻灌入的海水和肺里鲜血猛烈喷出。 潜水人从深海浮出海面,压强急遽降低,会令血液、肺泡中的残留气体急遽膨胀,撑破血管、肺部。 而这一片由光线与空气混合成的光幕,径深不过两米,却存在一股神奇力量运作。由外入内的压强逐步降低,含氧量逐步增加。 楚凡慢慢由光幕穹顶陷进去,如同进入了一个高级减压治疗舱。不急不缓,身体状况恢复良好,效果明显。 一炷香之后,终于穿透光幕,“吧嗒”掉入了松软沙滩里。 经过半夜煎熬,精神与肉体疲乏到极点。总算接触到结结实实土地,他长吁一口气,手指无意识揉搓沙粒,体会久违的粗粝。 不想动弹,只想睡去。 趴了数十秒,他强迫自己翻身坐起。迷迷瞪瞪打量眼前的奇景,面上犹挂着呆傻笑容。 这片光幕从里向外看,如隔厚厚毛玻璃,只能够看清十几丈范围,再远些就模糊虚化了。黑暗无边无际,仿佛置身太空,一点星光也没有。 空气凉爽潮湿,清香四溢,沁人心脾。沙子干净,没一丁点尘灰。捏在指尖细瞅,隐隐发出温润光芒。 光幕外,海滩如被碾压过一般平整。没有任何深海动物,如海参、海胆、海百合、海星、海蛇、水母、海葵等的活动痕迹。 估计是徜徉着两条强大阴魂,没有活物敢靠近。 想起那条庞大凶猛的虎鲸,楚凡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灭尖尖山群鬼时,他对鬼物是不怵的。 这一次精神衰弱,被咬中时,心中立刻腾起一股阴森、死亡、寂灭的味道,说不清、道不明的生命力似乎被抽走了一丝。内心绝望,精神疲惫,肌体无力。若不依靠冲刺的惯性撞入光幕,摆脱追捕,后果不堪设想! 他想起来了,怎么会对章鱼与虎鲸感觉熟悉。楚园五处院子的门口立着整整十尊石鼓,基座图案里,可不全雕刻癫道人骑虎鲸袖章鱼飞升? 不会有这么巧吧! 楚凡心里嘀咕,摇摇晃晃站起身,察看光幕内的情况。 面前一堵青色山崖,凹凸不平,东一簇西一簇布满珊瑚。千奇百怪,姹紫嫣红,如一簇簇艳丽花朵。 光幕像半个大碗倒扣住山崖何沙地,隔绝海水,上端高度约十丈。 他静静瞻仰,好生崇敬。 如此深海,把普通钢铁都要压塌,却被至轻至柔的光线挡住了,连海水都没有渗漏一丁点。 这法阵之强大,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沙滩宽度约七八丈,一行清晰脚印从崖壁底端正中的一扇门户延伸至光幕处,似乎一个人从里面走出,进入了海水。 楚凡小心翼翼走到脚印旁,仔细端详,发现是一双布鞋留下的。 这玩意他熟悉,绣娘做的布鞋就这样。不复杂,工序多。需要把粗布一层层浆糊晾干,压出坚韧结实的千层底,用针线细细密密缝合。 沙地上的脚印比自己约大,理论上个子更高。但痕迹浅浅,从吃入沙子的深度看,不会比一只燕子更重。 瘦骨仙? 癫道人? 沙滩平整光滑,脚印只留下孤零零走出去的一行,怎么进来? 灵气浓郁,远超摘星楼。地方虽然小了点,却是一个扎扎实实的洞天。 那么,洞里总该留下几件宝贝或者仙术吧! 既来之,且安之。 楚凡不着急,先闭目调息,默运神龙九转。 一个时辰后,指头凝出芝麻大一星火。 被妖虺一记精神穿刺弄得神魂差点崩溃,此际恢复了五分。虽然凝聚不了龙魂,却勉强调出灵晶,天目也可以开启了。 他笑笑,将手指按入沙子。数息后沙子被烧融,凝固出指头大一块琉璃。 站起身,恭恭敬敬走到那扇普通石门前,低头深深作揖,哼哼两声以清理嗓子,朗声道:“小子楚凡,求见仙人。” 咦,没有动静。 这才正常嘛!您老要在家,本公子可不好顺东西。 “小子楚凡,求见仙人。” 洞壁右侧刻“仙居临紫府”,左侧刻“人世隔红尘”,顶上的横批没有,留出了一块白地。 “小子楚凡,求见仙人。” 重要事情说三遍,绝对没错。 依然没有一点声息回应,楚某人挺直腰杆,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了好几圈,渐渐冒出精光。郑重其事上前,慢慢伸出手握向门上铜环,手掌却一下子插进了门里。 他约微一怔,明白是一扇似实还虚的门。呵呵,正儿八经充门面,挡不住小偷。 尽管不可能有人观察,楚凡还是贼特兮兮地四下瞅瞅,侧肩膀硬挤了进去。 一扫里面情况,顿时目瞪口呆,气不打一处来,心中破口大骂: “见过穷的,没见过这么穷的!还仙人洞府呢,整个一破窑洞嘛!这要是紫府,本公子茅草屋就是凌霄宝殿!” 里面极潮湿,漫天水雾,差点被呛住。 进去才一米多点,见到一个圆形小室,面积不过十一二平方。啥也没有,除了正中央地面摆放一个蒲团。 左瞅,空荡荡呀……空荡荡。 右瞅,荡荡空呀……荡荡空。 前后瞅,一览无余呀……一览无余。 奶奶的,比本公子的脸都干净! 蒲团颜色金黄,是用稻草杆编织,在北方则用玉米棒子皮。 江南入夏,疯长的春笋脱壳,被太阳一晒就蔫了,蜷曲成一枝枝毛笔的模样。这时节集拢,等秋天再喷水润湿,撕成条条形状,捆扎一束束稻草编织蒲团或垫子。 看来,洞府主人是一位江南人士,越来越像癫道人。 他留下一句谶语,要想上天先下海,篮子破了三万三,讲的不会就是这里吧。 不过老头太抠门了,什么东西都不给本公子留下。 楚凡心里骂归骂,可也不敢大声喊出。 君不闻,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欺心,神目如电。 到了人家地盘,还是尊敬为好。 第二十八章 进来了出不去 石室太狭小了,左瞅右瞅没啥发现。 楚某人气哼哼在蒲团上一屁股坐下,感觉底下冰冷冰冷的,特别光滑。 靠,不对劲! 他起身侧挪,退后一步蹲下,研究起这个江南水乡的常见之物。 金黄饱满的稻草,没有变黯淡灰褐,也没有磨损,说明是穷得响叮当的瘦骨仙新添置家具。嗯,貌似还是唯一的家具。 用手摸了摸,清凉滑腻,全无稻草的粗糙刺扎之感,难怪不需要用一个布套子罩上。 仔细一瞅,蒲团表面覆盖一层透明硬壳,琉璃冰块一般。用指节轻敲,声音清越。用手去推,却动也不动,仿佛同地面紧紧粘结一起了。 楚神棍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他明白了,这是……灵气凝结成晶,到处都是。 迅速开启天眼,眼前呈现白茫茫一片。 天眼能够看见人体运行的真气,普通人看不见的元气、灵气、煞气、阴气。可要置身于一个弥漫灵气的环境里,反而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触目所及,全是有若实质几乎液化的灵气。这种感觉,实在无法形容。 他收起天眼,四顾洞壁,用手掌细细摩挲。又奔跑出洞,攀上数米高山崖,发现整面石壁,包括珊瑚,甚至连同下面的沙滩,表面全部琉璃化了。难怪那些沙子怎么闪闪发亮,原来变成晶沙了。 啧啧,需要多么浓郁的灵气,历经多少岁月才能形成! 在外界珍稀无比争抢得头破血流的灵气,在这里比白菜梆子还不如! 不用想,提供海底神奇光幕的能量必定来自于灵气。光线只起辅助作用,光源就藏在沙滩下。 楚凡本想掀起沙子寻找宝藏的,现在也不敢乱动了。怕一不小心破坏了什么机关,几百亿吨海水得把人活活砸死。 这些灵气结晶相当于多少极品晶石?反正楚神棍算来算去,算不清了。 可惜他的乾坤袋太小,仅仅四个立方。 情形如同一个穷鬼见到了金山,痛恨自家的麻布袋太小。 不过,也没有关系。晓得了地方,下次开条大海船来,蚂蚁搬家总得把它们弄走。 楚凡垂头丧气,犹不甘心,又匆匆跑回洞中。想着洞顶镶嵌一颗硕大夜明珠,洞壁刻了字,看看有没有其它机会。 蒲团正上方三米高的穹顶,镶嵌一颗海碗大小珠子,发出柔和白光。 虽然他跳起来伸手就能摸到,却只是静静看了一会儿,喟然放弃。 珠子表面覆盖一层“琉璃”,同整个洞壁浑然一体。缺乏梯子钎子,并不好撬。况且不知道它是否牵连阵法,不敢乱动。 能够自行发光的珠子,搞不好具备强辐射,可别把本公子弄出白血病。 楚凡跳开,检查起脚下来。 黝黑的整张石板,镜面一般,绝无缝隙。运起天眼,发现蒲团前一尺许地方,腾起袅袅白雾。 穹顶之下,偌大空间,充斥的灵气总要有个来源,灵脉出口就在这块石头下。 往墙壁草草扫一眼,见到几个“气”字和密密麻麻的“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就再也没有兴趣了。功法他不缺,可丹田破碎,无法按照传统方式修炼。反正墙壁上的字跑不掉,呆会儿再研究。 楚神棍的心情很浮躁,又很烦躁。 误打误撞,九死一生来到一个大修士洞府,居然找不到一粒仙丹,一件法宝,实在令人无语凝噎。 光不溜丢的,啥意思呀!就剩下一个蒲团,瞅着崭新闪亮,连做古董都嫌不够资格。 这不科学! 他一肚子邪火,噼里啪啦跑上沙滩。在海水里早就把鞋弄丢了,这次拿脚板当船形铲掀沙子,来回犁了几遍也没啥收获。 又逡巡到光幕旁蹲下,卖力刨沙子。倒要看看埋的是什么光源,发出的光线竟然拐弯形成一个罩子。 下挖一米多深后,触到坚硬岩石。沙墙渐渐湿润,旁侧隐约有光线透出。想看个究竟,便要伸手挖开光幕中的沙地。 楚凡毫不犹豫把手插过去,仿佛碰到了一堵坚实无比的橡胶墙。指尖约有内陷触感,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嗯,有点像尖尖山洞窟里的那个隔离法阵,却前所未有地强大。姑且试一试强度,借此判断布阵人的功力。呵呵,千万别用力过猛,把它打破了。 楚凡嘿嘿一笑,满不在乎一拳击去,只用了约百分之一力气。 呯,光幕岿然不动。 他早料到会如此,一点点增加力度。 二三十拳过后…… 光幕毫无反应。 楚某人急眼了,不祥的感觉从心里升腾而起,匆忙跳出深坑,斜沉肩膀狠狠撞过去。 嘭,无济于事。 这一下,他寒毛都竖起来。退后七八米,闪电一般前冲。 随着“嗷”一声惨叫,一个歪七扭八的“太”字从光幕上无阻力滑落。 如此场景重复三回后,楚神棍双手插进沙子撑起后仰的身躯,鼻青脸肿瘫坐,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奶奶个熊,端的命苦! 布阵人的功力高得不可思议,根本不是他可以揣测的。阵法霸道,你强它也强,你弱它也弱。以硬碰硬,不屑搞什么卸力之类的取巧办法。 楚凡沾沾自喜引以为豪的肉身无敌,在这个阵法面前,就是一个大笑话! 他进来了,却出不去,活活变成一只钻进琥珀的苍蝇。 当然,理论上存在绝地求生的最后一招,用灵晶熔穿光幕。 灵晶自从出现在这个世界,还没有什么焚灭不了的。无论是有形的法宝,还是无形的魂灵,统统干掉。 可面对如此诡异的光幕,楚凡也有点吃不准了。 另外一重顾忌是,即使破了阵,几百亿吨海水瞬间砸下,怎么抵挡?进来时经历了漫长过程让躯体适应高压,眼下可没这条件。 即使勉强逃出,漫山遍野的灵气结晶怎么办?还不被海水冲到爪洼国呀! 楚凡大概懂了,开辟洞府的大修士固然有照明需要,却没必要整出这么大一个亮化工程。尼玛,这压根就是一个海底灯塔,钓鱼一样钓高人的,结果钓来了一个倒霉蛋。 也可能人家没想到,赤身潜入深海之人居然法力低微,见识短浅,不晓得怎么出去。 其实,这里灵气浓郁得无可复加,又安静安全,外面还站了两条不要钱的强大阴魂充当保安,是一个极佳修行地。楚凡体内变异实现了辟谷,完全可以在此修炼金身九转,凝龙魂,铸金身,游沧海…… 沧海若成,天地共鸣,九转飞升。 到那时,出阵肯定不难。 可是,不行呀,三个月后云梦面临灭国。 他滞留不得。 第二十九章 涸泽而渔 楚凡心里说不着急,那是假的。说着急,还真不太急。反正实在不行就祭出灵晶,来个鱼死网破。 在沙滩上徜徉了一阵后,他返身回洞,看看墙壁上有没有遗留什么破阵之法。 左壁起首为两列行书,毫无飘逸之势。笔锋凝滞,划痕极深,似乎听到书写人沉重而矛盾的叹息。 “只见白日飞升去,谁见仙人下凡来?” 楚凡乐了。 呵呵,这口气,这笔迹,不是癫道人还能有谁? 下面的记叙很简单。 癫道人立于人间巅峰了,百尺竿头,再难寸进,却对即将来临的飞升产生了疑惑。 他发现亘古以来,飞升之人如过江之鲫,仙人下凡寥寥可数。研究各地流传的谪仙案例,经过一番考证后,判断绝大部分属于“以讹传讹”,只有极少部分是“或有之”。 一句话,有去无回! 这和下地狱有什么区别? 以往,天宫会主动接引羽化大成的修士,是为世人口中的“白日飞升”。 后来,天宫不主动接引了,逢一定时日出现在昆仑山,需要人间大修士主动前往。 再后来,天宫出现的时日间隔越来越漫长。到他这个时候,至少得十年才出现一次了。 经过十几年扎扎实实研究,从隐晦典籍中,从一些秘不示人的口传中,他拼凑发现了一桩恐怖阴森事。 八百年前某一日,道门雷劫以上修士集体消失,连佛门高僧山精树怪也不得幸免。 这是一幕浩大无比,喧闹诡异的飞升场景。 日出时从昆仑山起,日落时到南海滨止,所有修行者心神不宁,修为越深感受越强烈。然后他们目瞪口呆发现,正好好说话或者盘坐入静的师长,手舞足蹈挣扎飞入了高空,好像一只被绳索突然拽起的小鸡仔。 呆在房屋中的,穿顶而出;呆在深洞中闭关的,破门而出。倘若运气不好,碰上了石门、铁门、岩石,猝不及防之下还来不及运气,施展法力,撞得头破血流脑浆迸裂,尸体从半空摔落。 大海遽起波澜,海怪蛟龙直飞上天,遮天蔽日,虽张牙舞爪也无济于事。 侥幸目睹的俗人拜服于地,高呼“成仙了”。亲近者则不寒而栗,对外粉饰曰“师长得道飞升”,实际上心里比谁都清楚。这般恐怖情形,仿佛天空突然撒下一张无形大网,把大鱼统统打尽,只剩下一些不成气候的小杂鱼。 是谁翻江倒海,涸泽而渔? 修行界奄奄一息,有的门派甚至断了传承,就此消亡。有的转入世俗与武道结合,或者以玄谈、济世、修身养性为主了。 当初有望冲顶,残剩的脱胎境界高手也道心蒙垢,不得寸进。 而天宫从那一日起,不再显露世间主动接引飞升人,数年之后才在昆仑山重新出现。不过最初的几十年,因为大修士消失得一干二净。众人眼巴巴望着天宫从虚空浮现,辉煌灿烂,却没有能力飞升。 人世间的一切,敌不过光阴冲刷。 惨烈隐秘,知道的本来就不多,也不晓得究竟怎么一回事,渐渐被修行者淡忘。 更何况,长生一直是人类最大的梦想,永恒的梦想。飞升者前仆后继,层出不穷,只是比以前少了。 了解得越多,越令人毛骨悚然。癫道人一直压抑自己修为,达到羽化境界圆满而至大成也不声张。天宫开启时,也不在万众瞩目之下踏上升仙台。 但他隐形尾随三名飞升的大修士,进入了天宫外围。 那里有禁制,无法飞行。 遥遥见到天宫静如坟墓,大门敞开,无青鸟引路,仙童接驾…… 三名修士进去了,再也没有出来。 纵然一身修为震古烁今,癫道人也不敢走进那扇门。悄悄靠近,绕到了天宫背后。 可巧没过多久,一扇隐秘的后门开了,一个青衣道人从里面冲出来。 那人他认识,是一位十年前飞升的道友,彼此有几分交情。奇怪的是,对方的衣装面貌无丝毫改变,似乎固定在了分升那一天。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令天下第一人也寒毛直竖。 道友一眼看破隐形的癫道人,却没有认出,声音惊惶地问:“你不是逃出去了吗,又回来干什么,还不快跑……” 他心里一沉。 不光这句话听不明白,那声音分明就是另外一个人。 道友的话未说完,像木偶一般挣扎倒退回了天宫后门,将一柄铜钥匙竭力抛出。而癫道人被一道凌厉神念打落尘埃,道心差点崩溃。 他花了九年时间将那道神念炼化成一张弓,三支箭,实力重返巅峰。又一个十年将至,决定飞升进天宫,看个究竟。 仙人没下过凡,可按道友所言,人间潜伏着从天宫逃出的修士。癫道人遍索天下,却一无所获。 那柄钥匙,不知是干什么用的,也许开启天宫后门。他想了想,决定把它留下,堂堂正正从正门进。 那玩意没啥用,道友即使打开了后门,不一样被抓回去?何况来自天宫的东西,总令人感觉诡异,鬼知道里面藏了什么玄机。 对于这些事情,他摸不着头脑,思索不出一个完整解释。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天宫里绝对有传送天界的空间法阵。而所谓的天界、天宫,并非传说中那么美好,杀气腾腾俯瞰人间。 偶然见一个海岛的花草树木格外清新繁茂,突发奇想。天地之间的灵气在陆地上散逸快,在水底慢,海下也许存在灵脉。潜入深海果然有发现,便扩而为洞,以阵法护之。 这个阵法不但对外隔绝海水,对内还封闭了灵脉,只让灵气以极慢速度渗出。 倘若有人大肆掘脉,除非以强横功力击破屏障。但这样会引起海水倒灌,玉石俱焚。 所以奉劝后来之人,别动歪心思。 “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 他猜测,下一个发现灵洞的人绝不普通,希望别伤害护洞的阴魂。一条章鱼叫小灰,一头虎鲸叫小黑,曾跟随过他多年。 既然对方是高人,思想境界想必也是极高的,“定非瓦釜之人”,不在乎什么宝物。何况他穷得响叮当,实在没有什么东西拿得出手。便把一些运气修炼的体会写下,希望于对方有所借鉴与帮助。 不过呢,最后他补充道,在这么充裕的灵气环境里修炼,实力的确大增。但好像,对成仙没什么卵用,最终还得去飞升。 接下就是一些修炼法门了,对此楚凡毫无兴趣。痛苦地蹲下,抱头呻吟。 哎,小子就是瓦釜之人,最爱宝物,您老好歹留下个五六七八件呀。您老炼化的那张神弓,霸道地住在小子身体里。混吃混喝不交房租,还抢夺神魂…… 对了,钥匙,来自天宫的铜钥匙。 在尖尖山底下没见着,十有八九藏这个洞中! 想到这里,楚神棍跳起来,又精神抖擞了。 第三十章 你拆你拆你继续拆 癫道人真不愧为癫道人,刻在石壁上的文字应该打好了腹稿,也被他说得颠三倒四,估计想到哪就写到哪。 特零碎,不连贯。 楚凡却知道,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接触到的最重要信息。 排除掉炼神与炼气法门的价值,仅仅那一条对天宫、天界的判断,就足以颠覆历史,改变未来。试想一下,那些一心求天道证长生的大修士见到了这些,还会那么努力吗? 楚凡把这些信息,同自己了解的一一印证,发现真丝丝入扣。 癫道人说的八百年前,距今该是一千三百年。 人间大修士被一网打尽,修行界两百年后才开始复苏,拉开与妖族差距。南北妖王为什么放弃成为天妖的机会,爆发史上最大一次兽潮与人类决一死战。是因为它们知道,此时不战,以后将再也没有机会,妖族永远被奴役。 不过,它们的神通依旧不足以对抗。更想不到千年之后,妖族会出了圣后,以一己之力镇压天下。 从癫道人的记叙中,楚凡瞥见了一个强大背影,逃出天宫的那个人。 他,或者她,竟然逃出天宫,有点像小白逃出“白玉京”。躲避了天下第一人的追索,能力只怕不在对方之下。 楚神棍脑洞大开。 妖族圣后强大得没有道理,会是小白吗? 他从“烈火焚城”中,见到了小白的影子。当初,“小姑娘”装死逃离实验室,把生命托付。静静盯着自己,目光很悲伤,很惊恐,很仇恨,很倔强,唯独不乞怜。有朝一日强大了,她绝对敢烈火焚城,才不惧怕什么天谴报应。 如果是小白,为什么这些年不寻找自己? 逃出天宫的那个人,会是昆仑山中的谪仙吗?或者去了十万大山,成为圣后? 山中谪仙,难道真的存在? 难道圣后真的破开虚空,去了白玉京? …… 胡思乱想一阵,楚凡讪笑着摇了摇头。 叫花子一个,居然操心皇帝家吃什么。还是赶紧想办法脱困,以后有机会跑去昆仑山和天宫看看,不就一清二楚了? 瞧瞧,石洞门上的对联写得多好。倘若出不去,真的会仙居临紫府,人世隔红尘! 吸入了灵气,又见到神妙恢宏的场景,楚凡疲乏的身子缓过体力,精神处于亢奋之中。可毕竟一夜没吃东西,突然发现穹顶之下无水无粮,饥饿干渴的感觉立刻放大,越来越强烈。 其实这里空气湿润,不缺水分。基本实现了辟谷,体内变异细胞能够将灵气转化为能量。但他知道,必须尽快找到破阵之法。否则,渴不死,饿不死,却有可能疯死。 如同一个大烟鬼,本来不想抽。可要是没有一包烟在手,不安和瘾头立刻浮出。跟猫爪挠心似的,一腔邪火蹭蹭蹭直往上蹿。 癫道人长年累月住这里,没关系。一是道行深厚,二是随时可以出去。 同样住,知道能出和不能出,心境会截然不同。前者属于闭关,而后者是禁闭。没希望,只剩下绝望。 …… 孤独的身影在沙滩上徜徉着,一天,两天…… 期间楚凡无数次冲击光幕,均以惨淡收场,最后彻底放弃了这种无聊无效的尝试。 水不成问题,随手就可以施法凝出。 缺少食物,饥饿感越来越强烈,尽管身体并不缺乏能量。 最严峻的挑战,来自精神上。 封闭寂静的狭小空间,缺乏同外界进行信息交流,相当于感觉被剥夺。思维渐渐开始迟钝,焦虑不安,甚至产生幻觉迹象,丧失对时间流逝的度量感。 不过,他还抗得住。 光幕外,紧贴一条灰暗的山一样庞大章鱼,一副白生生的鲸鱼骨架。它们好奇地凑在一块儿,愣愣“凝视”着光幕里面。 楚某人嘿嘿一乐,心道,出去后,本公子非收了你们不可。虎鲸阴魂小黑,怎么变成了一副漂亮的骨架标本? 薄薄的胃壁干瘪,如被烈火灼烧,砂纸碾磨。他饥不择食,在崖壁上敲下一片片“琉璃”吞下。 那玩意入口即化作,灌满一肚皮后暂时缓解了饥饿感。随着车载斗量的灵液入肚,楚凡的肌肉越来越坚硬,皮肤也越来越苍白,以至于打出的嗝,放出的屁,都是香喷喷灵气。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卵用。 他还是一天天虚弱,一天天消瘦……眼窝深陷,指如鸡爪,目似鬼火。 毕竟,他不能像真正的大修士那样入定,辟谷。 缺乏晨昏参照,他根据感觉在崖壁刻下了七杠,以记录天数。 七天时间里,加起来睡了不足十个时辰。 把石壁上的文字可以背下了,连崖壁上的每一道缝隙都镌刻脑海。像一头不用扬鞭自奋蹄的耕牛,汗水摔八瓣,把沙滩掀了一个底朝天…… 还是什么都没有找到,也出不去。 穷鬼,懒鬼,小气鬼,疯子,脑壳进了水…… 楚某人气急败坏,唾沫星子飞溅,跳起脚,亲热问候了天下第一条好汉的祖宗十八代,最终无奈地目光聚焦在蒲团。 没办法呀,掘地三尺,刮壁一寸,它是这疙瘩仅存的人工制品。 用拳头砸开晶壳,拽出长长的稻草绳。 叮当…… 一块小小玉牌从里面掉了出来。 楚神棍大喜过望,一把抓起。 四边皆镂刻云纹,长约一寸,宽约八分,厚约半分,质地晶莹清亮。透过牌身,可以清晰地见到自己的掌纹。 正面刻着一位长相怪异的老者骑鹿立于云中,左手托起一朵盛开的芙蓉花,似乎正要飘升而去。背面则极简单,篆书二字,上“无”下“上”。 楚凡大失所望,晓得不是出阵钥匙。从牌子上刻着的“无上”二字,脑补了如下情节。 癫老头子游历天下后,将跑去昆仑山飞升。徒弟无上真人道术初成,教派新立。合计师父行走天下,要是被教中子弟冒犯,可不大水冲了龙王庙? 估计南海派里见过癫道人的极少,知道老头子是谁的更加少。于是,徒弟亲手雕一块令牌送给师父,上面刻有自己的道号“无上”二字,估计还会对教众宣谕。嗯,那个……见牌子如本祖亲临。 至于为什么刻骑鹿飞升,而不是骑章鱼鲸鱼,当然是为了给师父装面子。 而癫道人这厮,毫不在乎面子,是揣一个铜板都嫌累赘的超级懒散人。他年轻时还不能辟谷,不偷不抢,饿极了就乞讨。史书上有记载:常乞食于市,乞食于僧众……老熟练了。见徒弟送了一个累赘,随手就塞进了蒲团。 啧啧,小玩意就是一个信物。 五百年过去了,这一张旧船票还登得上南海派的客船? 楚凡认为悬,很悬! 不管它了……拆,继续拆! 楚神棍憋着一口气,恶狠狠把蒲团拆了个稀巴烂。 叮当…… 一柄黄澄澄的钥匙掉了出来。 第三十一章 天宫钥匙 这是一柄沉甸甸的黄铜钥匙,形状简单。圆环手柄,铜杆末端是一高两低呈锯齿钉耙状的“转手”。 看上去普普通通,却来自天宫,绝不简单。 楚凡清晰从钥匙里感受到了一股神秘力量,与身体产生了共鸣,让他想起了电磁脉冲锁。如果没有钥匙发出的脉冲信号解码,便开不了锁。 也就是讲,即使凡间伪造出一模一样钥匙,也绝无可能打开天宫那扇后门。 癫道人对钥匙里的力量很忌惮,才把它留下了。 那是什么?仙力,神力? 又想起在尖尖山时,琼华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一缕神圣气息,因此才将他拽进桃花幻境想问一个明白。 楚凡漫无头绪,懒得费脑筋了。凝视着钥匙,一个破阵思路浮出了脑海。 世间为什么会有钥匙,是需要无破坏进入一个密闭空间。钥匙契合预留的规则打开通道,而不是搞破坏。 先前的思路弄拧了,只晓得靠蛮力,没有顺应规则。 照这样反推,当初怎么进来,论理也可以怎么出去。 想一想当时,快憋死了,又被虎鲸的阴魂追杀。扑到光幕上时意识几乎涣散,就那么慢慢陷入了…… 难道出这个光幕,是不可以有本体意识的?相当于入定,进入了非想非非想之境…… 癫道人对修行的最大贡献,是开创了神识修炼之法。以往修行以炼气为主,修士的神识基本靠自然增长,没有系统化并且开发出应用手段。 那么,他该很自然地把神识运用到海底光幕这个强大无匹的法阵中。进出光幕的钥匙,也许是放弃自我意识…… 想到这里,楚凡随手把珍奇无比的天宫钥匙朝一堆乱七八糟稻草笋壳上丢,跑出石洞依法炮制。 无所思,无所忆…… 果然,他眼睁睁瞅着自己的手掌按入了光幕。 如此简单,又不简单! 没有谁在进入一个法阵时,敢放弃自我。 出洞没问题了,楚凡的心情顿时欢畅起来。看光幕外两条丑八怪阴魂也觉得可爱无比,洞天内姹紫嫣红,白沙黑岩,更是美不胜收。 回到岩洞再次扫了扫石壁文字,从凌乱记叙里梳理出南海开派祖师无上真人的生平。 五百多年前,尚无姬国。越过南岭后,气候潮湿炎热,毒虫出没瘴气弥漫,被中原视为蛮夷之地,称南蛮。 无上本是南蛮一个小国家月食的王子,国破之际刚巧癫道人路过,被顺手救下了,带往南海诸岛。 小青年一开始还梦想打回老家,癫道人不耐烦地训斥:“人间事,皆蝼蚁游戏,何不求天道?”没办法,可怜的王子就此变成了一个道人。癫道人自己没名号,却给徒弟取了一个霸气凌厉的,无上。 他们居住的岛屿名罗浮,土著生活如同野人。没有笔墨纸砚等工具,将羊皮槌薄熏黑,削细竹为笔,蘸白灰写字,歪七扭八像蚯蚓委曲。 这也太落后了! 月食国被中原视为蛮夷,到这里却先进无比。 于是无上道人兴致勃勃成立了南海教派,开始教化民俗。癫道人冷眼旁观,继续他的云游,修仙…… 对这些掌故,楚凡并不感兴趣。但与癫道人的隔空缘分实在不浅,从楚园到尖尖山到海底光幕,几乎算对方三分之一个弟子。而南海派是癫道人遗留下来的唯一道统,以后少不了打交道,了解往事很有必要。 海底洞天里,真没法宝。玉牌子不算,天宫钥匙也不算。 但没法宝,宝贝真不少。除了灵气结晶外,楚神棍还淘出了几件。 首先是被拆得乱七八糟,变成了一根长长稻草绳的蒲团。 在灵气里浸润了五百年,每一根稻草饱含结晶。 楚凡发现,把一点灵能透出击穿坚硬晶壳,绳子在数息之内变得柔软,之后又迅速固化。晶壳的破损之处,可以用灵能融化封闭,跟电焊枪点焊一般。 草绳子坚固无比,捶不烂扯不断,简直是一根可柔可刚的如意金箍棍。进攻,防御,再方便不过。 小意思,这不算什么! 最奇妙之处在于,它还是一个容量奇大的移动灵气仓库。 对这件历经五百年沧桑,机缘巧合造就的奇物,楚凡尊重命名——灵索。 从悬崖峭壁的缝隙中,掏出一层灰褐色薄如蝉翼的“布料”。大概是地衣海藻或者别的什么,反正经过五百年灵气浸润之后,坚韧无匹。比一张毯子大,刚好把人裹住,收拢后却只有小小一团,轻若无物。 令楚凡惊奇的是,这块“布料”居然隔绝神识窥探,予人的感觉就像一块大石头,郑重命名为——神隐。 蒲团被拆散,稻草绳收起,留下一小堆撕成条条形状的春笋壳儿。 这也是好东西,在洞天福地浸润了五百年,变得像玛瑙一样斑斓晶莹。纵然比不了中空的稻草杆结出晶体,里面蕴含的灵气也不少,质地如同钻石一般坚硬。 笋壳的前端尖锐,形状狭长如剑,边沿锋利。 楚某人突发奇想,觉得可行,开始动手制作飞剑。 曾经帮柳若菲修理了不少法器。天眼开启后,内部结构无所遁形。比方说,曾经见到“清风舟”的甲板舱壁竹蓬栏杆等表面镂刻精细图案,内部繁复晶亮的线路非常像电路。 因此对于制作法器,他勉强有“半瓶水”。采取的法子很笨,很简单,也很科学,那便是——试错。 利用用笋壳天生的脉络,祭出灵能,模仿见过的法器“结构线路”镂刻,施以神念控制,再根据反馈效果调整。 紫府是一个全封闭的灵气充沛实验室,春笋壳儿有一百零八条之多,足够支撑奢侈实验。 经过三天三夜的不眠不休,海底古洞中出现了三柄剑。 一柄长约寸半,黝黑厚重方正,取名“钱塘君”。 一寸二的一柄修长纤细,取名“娥皇”。寸长的一柄娇小玲珑,取名“女英”。 楚凡先尝试用真气托举飞剑,虽然能移动,能悬浮,却笨拙得很,毫无威势可言,大致相当于武道宗师的凌空摄物。 后来往这件死物里打上神魂烙印,建立神魂联系。 终于,三柄飞剑“活”了,光华渐生,蠢蠢欲动。 楚某人好像小孩子得到了一个新奇玩具,玩得不亦乐乎,手法日趋熟练。 飞剑疾如闪电,呼啸来去,神出鬼没。 在紫府高十几丈宽二十几丈的穹顶下,回荡着某人的猖狂大笑…… 小剑在洞天福地孕育了足足五百年,质地轻盈坚硬,锋利无匹。 惰性珠打出去后收不回,这是他第一次拥有了可控的远程进攻武器,战厉侯的信心顿时又增加了半分。 况且道门的一剑飞出需要施法,存在“激活”过程。而楚凡的飞剑随心意而动,隐蔽性与突然性具备了巨大优势。 以其强大神识,能够三剑齐出。 楚某人除了一双肉拳头和一把惰性珠外,终于拥有了三件上台面的法器。 “钱塘君,娥皇,女英!” 随着一声断喝,嗖…… 三柄小剑不知从哪个角落窜出,笔直悬停在楚凡身前,端的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说是剑,却没有剑柄,只在末端做了一个圆滑流畅的收束。钱塘君敦厚结实,仿佛一片宽阔的榆树叶子,而娥皇女英则修长纤细,像二月春风裁出的柳叶。 如此形状是煞费苦心的结果,需要考虑空气动力,重心位置,驱动及控制等等。 “从今往后,我与诸君相伴江湖,游走刀锋,不离不弃!” 钱塘君好一阵摇晃,似乎挺胸腆肚,豪迈大笑;娥皇女英则微微一点,似乎女子含羞垂首,敛衽致敬。 一百零五个报废的笋壳儿,楚凡挑选形状完整的用灵能软化环成一圈,首尾焊接,做成了十个天衣无缝的漂亮手镯。 纹理细腻,绚丽润泽。普通人戴上后,灵气慢慢渗透进身体调理,比吃啥灵丹妙药都强。 第三十二章 你是谁 解决了出洞问题,又制作出飞剑,整整十天没怎么休息的楚凡倒头睡下。 迷迷糊糊,恍恍惚惚,只见天地旷远,一个高大魁梧的老者盘坐。胡子拉碴,硕大头颅外围绕着一个清幽幽光圈,好像月轮的模样。 威压如山,令人膝盖发软,只想拜服。 楚某人倔强地挺立,似乎又变回了小阿凡,怯怯望向前方。 雷霆般的苍老声音响起。 “你是谁?” “小子阿凡……噢不,楚凡,叩见真人!” 说是叩见,却没有跪下磕头,只简单拱了拱手。 老者见此情形愣了,笑道: “你这少年人痞怠得很,说话颠三倒四,到底是谁?” “楚凡。” 两个字丢出来硬梆梆的,像块石头。 “楚凡,是谁?” “楚凡是我!” “你在哪里?” “我在你面前。” “那么,老夫面前的这一百多斤血肉骨骼毛发,是你吗?” “不是,那只是身体。可人是有意识的……” “意识藏在何处?” “在,在大脑中……” “那么,那一大堆脑浆子是你吗?” “不是……” “你脑海中那些记忆是你吗?” “不是,可……” 老者喝道: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到底在哪里?” “啊……” 正凝神思索之时,系在腰间的乾坤袋被一只无形之手抓住,突然一挣朝前方飞去。某人没有丝毫准备,带得整个身体往前冲。 乾坤袋上缀连的鲜艳丝绦凌空飘拂,好似锦鲤脱却金钩去,摇头摆尾再不回。 楚凡大吃一惊,双腿猛蹬,顺势纵身前扑。 在空中拧腰坐胯,左臂迅疾上抬,紧握的拳头中指突出斜点“叼”向丝绦末端,却是偷学自黄堂的梅花螳螂拳。当初收服他后,思索身无长技,曾命令演练了一遍。 不过楚凡身躯强悍,灵敏反应加上刚猛力度,出手如疾雷破山。就算黄堂的祖师爷见了之后,也要自惭形秽。 “哼,螳螂捕蝉,焉知黄雀在后?” 伴随冷哼,清幽幽的月轮凸现一个小点,有东西从薄膜之下顶出。转瞬大如拳头,闪电般振翅飞出,尖利的鸟喙啄向楚凡眼睛。 楚凡以天目觑得清楚,分明就是一团灵气凝聚,腿爪翎羽均很模糊,不是真正鸟儿。以他的性子,原准备硬生生承受黄雀凌厉一击,也绝不放弃触及指端,眼看就要“叼”住的乾坤袋丝绦。 思维快,比思维更快的却是本能反应。 忽然望见一物呼啦啦扑向眼睛,他身体不由自主地缩颈低头,斜举的左臂顺势一横进行阻挡。待夹在腰间的右手再次伸出抓向核舟,正好慢了一拍。 黄雀以极小幅度陡然划出一道半圆弧,一百八十度大折向,叼着袋子华丽丽倒飞。 楚凡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不管不顾猛冲。 一只蒲扇般大小的清幽幽手掌从虚空中凝成,倏忽而至。 楚凡怒吼,吐气发力,出拳迅若流星。 破…… 啪啪啪…… 空气中传出连绵不绝的爆鸣音,如同通红的大铁锅中爆炒千万颗黄豆,密集的爆鸣与蹦跳声夯在一处,反显得沉闷至极,令人心悸欲呕。 拳面仿佛迎头撞上了万年花岗。 一拳,两拳,三拳…… 楚凡咬牙瞠目,身子前倾,扭腰蹬地,一息之内完成了肌体的数次调整,瞬间轰出了十几拳拳,一次比一次快,一次比一次重。 咔,咔,咔嚓…… 仿佛坚冰开裂,硬壳擂破,青色的手掌终于袅袅溃散。 然而,对方凝聚成掌的真气在溃散之后无孔不入,由手掌的关冲、商阳、液门穴位强行灌进,游龙一般穿阳池、闯外关、过天井,直扑肩贞。 楚凡的丹田破碎,不能储气。修炼出一点真气也只是在经络里流转,最终散逸进躯体。当初春花秋月曾用真气透体攻击他,却如涓流进了干枯河床,连影子都不见。 但如果来的不是涓流,而是洪峰,那便会漫过河床,攻击毫无抵抗力的内脏。 汹涌真气奔突向前,越过了肩膀。 右臂于一刹那灼热疼痛,浑然丧失了知觉。 小小黄雀扑扇翅膀,一去不返。 楚凡失去战斗力的右臂晃晃荡荡下垂,却再次发出一声咆哮,重重踏上前两步,追到了面目模糊的老者之前。 见他如此不识趣,又一掌从虚空中生成,如怒涛汹涌,狂飙席卷。 右侧身体酥麻疼痛,开始不听使唤。楚凡以极其别扭的姿势拧腰挥动左臂,一瞬间又击出了十几拳。 青色手掌再一次溃散,如烟如雾。 然后…… 某人两条胳膊全变成了失灵的钟摆指针,挂在身体两侧晃晃悠悠。 不能挥拳,还有腿。 他连想都不用想,当即斜踢。 绝不退缩。 第三只虚空凝成的青色手掌足有蒲扇大小,重重地拍上胸口。海量真气瞬息冲破紫宫、玉堂、膻中穴,如开闸泄洪,沿着蛛网般空荡荡的经络汹涌奔流。 这下子,楚凡连躯干也动不了,踉踉跄跄后退。 遭遇的精神威压提升到不可承受地步,脑海里像有千百把大刀横劈乱砍,意识千疮百孔,思维浑浑噩噩。身体里像有烘炉燃烧,百万蚂蚁咬啮。 楚凡自从被灵能改造后,身体内杂质不多。但拥有灵晶这个宝库,修炼重点又是放在炼神而非炼气,经络像河床逐渐淤积了泥沙。此刻,暴烈真气在全身突奔,将“泥沙”统统卷起,冲破穴位,将杂质沿毛孔送出体外。 等于在几十息内,他岂止任督二脉被打通,全身毛孔均被打通,连五十二个单穴、三百个双穴、五十个经外奇穴共计七百二十个穴位,也通了七百一十九个。 唯一无法被打通的穴位,是位于双眉之间的印堂,灵晶盘踞的老巢。 这一步通脉冲穴,等于跨越了武道与修行者梦寐以求的的一道门槛——易经洗髓,距离传说中的空灵之体仅仅一步之遥。 这样的身体空灵通透,真气运行无碍,修为一日千里。修炼至高深的境界,连毛孔都可以呼吸吐纳。 但是,更大的危险才刚刚开始。 第三十三章 龙魂初凝 楚神棍四仰八叉躺地上,躯体渐渐恢复知觉,依旧不能动弹。体表麻痒难当,体内似烘炉熔铁。 进入体内的真气,实在太浩瀚了。 突变细胞附于经络外,仿佛百万民夫蚁附大堤,拼命吞噬也无济于事。 体表毛孔拼命散气,可杯水车薪。 就像一个密封容器,进去的水多,流出的水少。那么,它迟早撑爆。 楚凡胸隆腹鼓,身体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膨胀起来。 这时,苍老的声音透入耳中。 “……盘膝放松,双手平放在膝盖之上,抬头挺胸收腹,慢吸缓呼。舌顶上腭,用意念引导身体里的气息流经四肢百骸,再流回脐下三分处的丹田……如此循环……” 楚凡勉强爬起,摆出打坐姿势。 “……入空明之境……唯存一念,想象一条真龙遨游于体内气息之海洋……头似牛,角似鹿,眼似虾,耳似象,项似蛇,腹似蛇,鳞似鱼,爪似凤,掌似虎。背有八十一鳞,具九九阳数。声如戛铜盘,口旁有须髯,颔下有明珠,喉下有逆鳞……呵气成云,能变水火,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 楚凡依言而行,轻车熟路。 感觉体内万千云气蒸腾聚集,时分时合,形成了气流漩涡…… 气漩中,一条小龙逐渐显露轮廓,由虚转实……胖乎乎肉窝窝的脚爪,水汪汪的大眼睛,金光闪闪的身躯,头上绽露出一点点稚嫩的尺木,像春芽抽条一般…… 楚凡静静看着,欢喜无限。 …… 随着小龙的双目彻底生成,似有神光直冲牛斗,天地之间陡然光辉煌煌不可逼视,巨响如地裂山崩…… 楚凡大惊失色,被逼出了空明之境,大梦初醒。 他惊奇发现,全身真气正疯狂涌向小腹处的下丹田。似乎那里存在一个小小黑洞,进行无穷无尽的吞噬…… 丹田破碎,此刻并不重要了。一个气漩在里面形成,仿佛螺旋星云。 又过了一阵子,差点被撑爆的剧烈疼痛感消失。真气稀薄了许多,在经络中舒缓流动。似冬日之暖流,夏日之凉风,令人遍体通泰,飘飘欲仙。 那个猪八戒一般高高凸起的大肚子,正以肉眼可辨的速度瘪下去。 他默默看着,不惊不讶。 这就是金身九转的第二转——凝虚成龙! 可惜蕴含了自己神识的龙儿太弱小,只余下一道若有若无的精神联系,还不能被清晰感应。 …… 如果将楚凡丹田内的气漩比作一口百亩方圆大湖,小龙就是一尾长不盈尺的小鱼,在真气湖水里徜徉。所经之处,精华被吸收入体,令它身躯角爪欲发凝实,呈现出真实质感。 它无所思,无所忆,无所觉,随波逐流…… 随着真气的流动出丹田,沿脊椎而上,渐渐过了颈部,靠近双眉之间的印堂穴。 前方晶亮不可逼视,辉煌如太阳。 一线晶光从太阳里射出,散发恐怖气息,拦住了去路。尽管极微极小,却高傲冷淡,漠然俯视。 那是,一线灵晶。宛如一条小小冰蛇昂起上半截,周围真气顿时飞雪四溅。 小龙毫不示弱地昂首盘旋,继而咆哮前扑。 刹那间,真气纷纷翻涌逃逸。仿佛云开雾散,一只金光闪闪的龙爪探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向晶亮冰蛇。 嗷…… 遍体通泰,飘飘欲仙的楚某人正舒服着呢。刚刚站起身子,突然双手抱头蹲下,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 龙盘云中,蛇潜幽谷。 这一龙一蛇游走如电,咆哮震怒,激烈地厮杀起来。 山呼海啸,风雨飘摇;电闪雷鸣,地裂天崩。 …… 龙蛇混战,全身疾走。 楚凡如被电击千百次,汗出如浆,瘫软趴伏在地,狗一般伸出了舌头喘气。 一会儿如坠冰窟,冰寒刺骨;一会儿又如堕洪炉,炙热焦枯…… 到了最后,全身经络、毛孔均被彻底扩大贯穿,畅通无比。所有穴位如被海浪拍打了千万年的礁石,尘埃涤尽,袒露出了夺目光华。 其中,包括之前真气冲关而迟迟不能打通的印堂穴。灵晶挪动了位置,往深处走,进入了脑部的松果腺。 他全身上下,无经络不通,无穴位不通,无毛孔不通! 一具前无古人的空灵之体,横空出世。 …… 一龙一蛇在缠绕激斗中互相渗透,逐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融合成了一体。 说不清楚谁吞噬了谁,只能说资源融合,优势互补…… 到最后,一条小龙儿诞生了。 胖乎乎,萌萌哒,比方才肥大了一圈,通体晶亮,光华璀璨。双目开合之间隐约有灵光闪动, 却又茫茫然不知所措。 它瞪着水汪汪大眼睛左顾右盼,鬼鬼祟祟盘旋数圈,还是老老实实缩回印堂穴躲藏。 那些被龙蛇激战搅动搅乱搅碎的真气则汇聚成溪流,一小部分留在头部山根穴后的上丹田,绝大部分沿脊椎而下,经尾椎入小腹,汇集在了脐下三分处的下丹田。 气漩飞旋,一边吸收真气,一边散发真气,维持身体的平衡。 …… 楚凡睁开眼,数息后,笑了一笑。 他知道,这是一个梦,梦中还有梦。 梦里的老者当然就是癫道人了,自己早感应洞天内存在一股淡淡威压。想必五百多年前,天下第一人停留这里的时间不算短。残留下的神魂气息,在封闭环境中并没有散逸干净。 但梦中非常怪异地实现炼气突破,却扎扎实实发生了。 想一想,也不奇怪。 洞天里的灵气浓郁得无可复加,趁熟睡后身体松懈毛孔敞开,强行灌入,造成各种不适应。而他睡得太深沉,没醒。潜意识里,自然而然运转金身九转化解。加上本来达到了凝龙魂的临界点,因此造成突破机缘。 根据肚子的饥饿程度判断,这一觉睡了至少一天一夜,好长。 只是龙魂凝聚得与当初设想不一样,并非纯粹神魂。而是融入了一缕灵晶,吸收真气转化能量,成为介于虚实之间的一种奇异存在。论理将更具威能,却又失去了迅捷。究竟如何,得以观后效才行。 这一刻,楚凡对魏长卿的钦佩如同滔滔江水。猪头不计前嫌,在他离开时送了一句话,千万不要成为金刚! 丹田内形成气漩,正是成为金刚的前兆,将被天下修士共诛之! 虽然魏长卿绝对料想不到,他今日会在深海洞天里的睡梦中突破,却早就看出了征兆。 不过,楚凡无所谓地摇了摇头。 哼,成为金刚又如何?你要杀我,我便杀你,天经地义。到时候,看谁的拳头硬! 他站起来,先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手摸向腰间。 面上一惊,一边急忙脱外袍一边低头看,表情瞬间凝固。 既然是一个梦,身体经受的刺激可以真实,梦境当然是假的。如同冬天蹬开了被子脚冷,会梦到在冰天雪地里行走。 然而,梦中丢失的乾坤袋,在这个鬼都不见一只的海底洞天里,居然凭空消失了。 第三十四章 芥子里有什么 发现一梦之后东西不见了,楚凡并没有惊慌乱动。先迅速检视己身,再观察周围环境。 身前沙地上,整整齐齐摆放十个笋壳手镯与三柄飞剑。 挂在脖颈上的桃心凤坠,还在;挂在左腰的青龙玉佩,还在;插在右腰的空剑鞘,还在;袖子内袋里的碎金子碎银子,早被海水冲刷掉了。当然,鞋子也是早就没有的,光脚丫进光幕。 惰性珠不亲和任何法力,不包裹外表就摄不进乾坤袋。因为摄入的过程特别耗神费力,一直悬挂于右腰小锦囊里,逃过了此劫。 被煞石与惰性材料包裹的碧玉蝉,还在。天眼透过外壳上的微孔,居然见到惊布率领九十九名阴兵纵横驰骋,列阵操练…… 身上什么都不缺,唯独少了乾坤袋。 意味着酣睡时,乾坤袋确实发生了某种情况被身体觉察。于是,梦中便出现了它被抢的情景。跟早晨听到闹铃却不想醒,便把它编入梦中成了警笛或者音乐,一个道理。 楚凡站立原地,先冷静扫视沙滩。这时候可不能乱跑,把偷窃现场破坏了。 只一眼,便瞧见一颗鹌鹑蛋大小闪亮耀眼的卵石,静静躺在脚下。 弯腰去捡,却滑不留手,拈不起来…… 尼玛……怎么乾坤袋消失了,却凭空多了一颗神息? 楚神棍倒吸一口凉气,用天眼一尺一尺扫描穹顶之下的偌大空间,没有任何发现。 他小心翼翼避开“鹌鹑蛋”,爬上峭壁把各道缝隙看了一边,还是没有发现。 最后,走进了石洞。 那地方忒狭小,又平整。脖子只需要转一圈,把乱七八糟的报废笋壳与灵索扒开,就可以确认没有异物。 封闭环境里,少了一个乾坤袋,却多了一颗鹌鹑蛋大小的神息。 按照物质不灭定律,这意味着什么? 楚凡的心脏砰砰乱跳起来。 意味着,鹌鹑蛋等同于乾坤袋加上袋子里的二百三十两黄金,一方极品晶石,一两秘银,一个乌木托盘,一条铁链,一张房屋契约一张田亩契约,一口箱子,一颗西瓜大小的神息! 乌木盘可以提炼出惰性材料,但绝大部分还是木头,放得进乾坤袋。 乾坤袋是空间法器,却连同里面的东西一起消失了。 意味着,极可能被另一个相对强大的空间吞噬! 意味着,极可能那颗西瓜大小的神息吞噬了它后,缩小成了鹌鹑蛋! 意味着,神息极可能真不是东西,而是一个空间! 难怪被天目放大万倍后,依然见不到任何外部结构。 难怪不可思议的滑,那是因为,任何接触都不可能真的碰到它。 难怪会几乎没有一丝分量,那是因为,它属于另外一个空间,不与这个世界产生联系。 等等,还是有一点分量的。否则它排开了空气,受到浮力作用,应该一直不停地朝天空飞去。 说明它已经不是一个独立的纯粹空间了,开始吸收这个世界的物质,渐渐产生了极微细微妙的联系。密度与环境始终保持一致,引力抵消了浮力。 所以,神息最初极小,后来慢慢变大。 毫无疑问,它将不停地吸收,越来越大,直到撑爆自己,也就是——崩溃。 预言神息数万年后将吞噬整个世界的说法,并非危言耸听……尽管在目前,它还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世界的安危,取决于它到底有多强大。 既然神息万法不破,诸法均不能施加其上,怎么能够被摄入一个空间法器? 很简单,正因为它是一个空间,世界上的任何破坏都损伤不了。但空间本身却可以相互镶嵌,吞噬。 于是,乾坤袋悲催地消失了。 诸法不侵,单纯运用神识确实无法把它摄入乾坤袋。换个方法,只要把装它的箱子摄进去就可以了。 这与惰性珠有本质不同。 后者不与法力感应,而前者则是与整个世界隔绝。 破开它就意味着破开空间,根本没有任何大修士可以做到,除非仙人。 为了验证这个匪夷所思的想法,楚凡盘膝坐下,解下桃心凤坠,打开盖子。 来自云梦的黄豆大珠子静静闪耀白光,下一瞬间,凭空消失了。 咔…… 洞壁上出现了一个空洞。 以楚凡如此快捷的身手,根本抓不住。 他急忙向外跑。 沙滩上,“鹌鹑蛋”不见了,原地出现了一颗绿豆大小的晶亮白珠子。 某人左三圈右三圈地围着珠子转,眼睛瞪得溜圆。 乖乖,空间融合! 一颗鹌鹑蛋加上一颗黄豆等于一颗绿豆的算术题,只有空间融合才能干得出来。 也由此看出,鲁家堡这颗比云梦那颗更强大。极可能是同一个空间上的残片,由自己穿越带出来的,才如此相互吸引。一块落在鲁家堡,一块落在云梦,一块落在关中,不知道还有没有第四、第五块…… 不是曾经做过怪异的梦吗,小白抱着一大团能量炸开了空间壁垒。 如果把它们拼完整,估计会越来越小,可能比芥子还小。 那么,芥子里有什么? 出现一扇时空之门,还是一个神秘世界? 楚凡僵立着胡思乱想一阵,又逡巡到石壁近前观察通透的小孔,寒毛直竖。 要想上天先下海,篮子破了三万三。从癫道人这句偈语判断,光幕位于海下三万三千尺,即十公里位置。处于如此深海高压下的玄武岩,比钢铁都坚硬。 然而,此刻岩石里穿出了斜斜的五米长空洞,边沿被挤压得平滑如镜。 云梦神息着急和鲁家堡小伙伴相会,不走寻常路。嫌出洞口再拐一个弯麻烦,非常质朴地选择了两点之间,直线的距离最短。 这是——空间移位,任何阻挡在中间的东西都将被击穿! 楚凡冷汗直流,庆幸自己反应迟钝,没有一把抓住它。 有时候,慢真的比快好,笨拙比灵敏好。 还有,空间融合在小概率上可能引发物质世界湮灭,也没有发生。 明白之后,谁不心惊肉跳? 至于失去了乾坤袋和里面杂七杂八的东西,算不了什么,宝贝疙瘩神息还在就行。 楚凡谨慎地将“绿豆”装入桃心凤坠收好,贴胸按了按,长吁一口气。 接下来,他开始炼神,炼气。 龙魂初凝,亟需补充“营养”,洞天里刚巧有癫道人残留的一缕五百年不灭神魂。 金身九转里的第二个阶段铸金身,竟然与金刚修炼有点相似,可谓殊途同归。这儿的灵气浓郁至极,又安静安全,出去后可难找。就此完成第五转,将丹田内的气漩凝实,真气充溢全身,想必毫无问题。 第三十五章 方脑壳运气不好 一条三丈多长的大白鲨优雅游弋。 阳光穿透清澈海水,清凉中带着一丝丝暖意。 大白很喜欢这种感觉,思绪飘飞,无根无蒂。整个世界融化在了身前身后,随波逐流,自由自在地……浪荡。 作为海洋中首屈一指的好奇浪子,臭名昭著的好斗分子,大白的体型在种群之中算相当大了。除非碰到一群虎鲸或者几条捕鲨船,绝对称得上响当当的海内无敌。 这一片海域它经常来,知道中心位置有一个岛屿,有丰富的磷虾、魔鬼鱼、海龟、金枪鱼、海豚,时常飘出美妙的血腥味道。 可大白的心情依然很忐忑,行动小心翼翼。 它天赋异禀,在大白鲨中只能算年青才俊,却已经去过最遥远的海洋,斗过最凶猛的虎鲸,唯独还没有遇上一条正当好年华的小母鲨。 五年前它游荡到这里,感觉从海底冒出一缕缕若有若无的凉丝丝气息,令全身灵窍大开。 好奇地潜呀潜,潜呀潜…… 它敢打赌,没有任何一条鲨鱼曾经闲得无聊地下潜如此之深。身躯都快压扁成一张纸,变成魔鬼鱼家的亲戚了。 果然,在海底见到一个神秘光斑。但它不敢继续接近了,觉察光斑附近潜伏两个阴影。它们外溢的阴寒气息令自己牙关合不拢,咯咯直响地上下磕碰,血液几乎凝固。 虽然大白鲨天生好斗,可也不会蠢得拿脑壳去撞石头。 那两条阴影之强大,令它望尘莫及。 于是,大白很知趣地潜伏在距离光斑三百多丈远的黑暗,舒服地呼吸海水中渗出的丝丝缕缕灵气。 海底温度实在太低,快冻僵了就浮上去暖和暖和。饿极了,就在附近随便啃一点带鱼、海参、海星。最多的是一些奇怪小鱼,多刺无肉,嚼起来像木头渣滓,味道一点也不好。 所以隔两天三天,它浮上海面大快朵颐,晒晒太阳,优哉游哉。 渐渐地,感官越来越敏锐,身体越来越矫健,连祖传的近视眼也被治疗好。变得越来越聪明了,甚至约懂人语,微妙感应到其它生物的情绪变化。 大白觉得,如果就这样一直发展下去的话,自己很可能会进化成另外一种更高级的生物——鲨鱼精。 它期待,渴望着这种变化,甚至暗暗许下心愿。 如果不被天雷劈死,侥幸飞升越过天门,一定要先到天河里面洗洗澡,品尝下那些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仙鱼。 欧耶,那一定会鲜嫩得令鲨陶醉! 闷声发大财修炼的时候,突然有一天,三千丈外有一道暴戾强横的气息插来。目标非常明确,赫然正是深海光斑。 在大白还不太清晰的思维里,感应出这股凶戾气息附近的杂鱼全被“吓死”,生命迹象一路熄灭,如一片片沦陷进黑暗的模糊灯火。 大白可不傻,几千万年的海洋霸主岂是浪得虚名? 光靠秀肌肉是活不长滴! 它当机立断,三十六计走为上! 仓惶摆尾逃跑的过程中,百忙中它犹不忘回头看了看。 只见一直潜伏的两个阴影显露出了真容,瞅情形是准备迎战了。感情以前没搭理自己,是嫌弃分量不够呀,特伤自尊! 一条五丈长的虎鲸,靠,比本大爷还粗壮! 还有一条,晕,吓死鲨宝宝了!你这厮确定自己是一条章鱼,而不是一座小山? 大白一口气逃出了五百多里,兀自心有余悸。 过了三天之后,好奇的大白忍不住又折返。 那里海域还残留着大战后的硝烟,水中蕴含淡淡的暴戾阴寒气息,偏偏最喜欢的血腥气息又没有,令鲨非常不舒服。 这算什么战斗,连血都没流!等了半天后见没啥状况,大白嘀咕着再次深入。一直游到距离光斑两百丈了,感觉两个阴影依旧静静地窥视,懒得理会。 它不敢得寸进尺,聪明地潜伏下来,继续修炼。 往后的日子里,发现凶戾气息一个月才来一次,非常有规律。 好嘞,这就容易了。 大白见缝插针地调整了修炼时间,刻苦更胜以往。 然而,最近它很有一些不安。 海底的虎鲸气势大弱,竟然变成了一副漂亮骨架。大白的眼睛明明看见了,用思维去感知却又不存在,如同幻影。 大白忧心忡忡,总觉得有什么诡异事情要发生。或者已经发生了,偏偏自己根本不知道。 海雨欲来……风起浪。 它特意延长了休息的时间,小心翼翼。 这一次,还在十丈浅的水表游弋,就嗅到一缕淡淡的血腥气味从深海飘过来。大白尽管不饿,还是产生了小兴奋,本能地加快速度。 百丈外出现了一条将近四丈长的虎鲨,摇晃着四四方方的大脑袋,龇牙以示威胁。 这个距离对两个凶猛的庞然大物而言,达到能够接近的极限了。 大白很讨厌挺着大肚子蠢头蠢脑的“方脑壳”,确信只要两次冲锋就能令这货开膛破肚。但它早吃饱了,心情挺好,所以只是停下来静静看着。 遥望下方,一片乌云般东西以惊鲨速度从两者之间飞过,大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小眼睛。 这,这特么还是电鳐吗,丫是不是想改行当飞鱼了? “乌云”下方约五十多丈处,一只硕大无朋的“海蛙”正慢悠悠往上浮。前爪攥紧了一根黑不溜秋的东西啃着,正是可怜电鳐多刺而坚硬的尾巴。 大白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丈,倒吸了一口凉水。 翼展一丈多宽的大电鳐,是连它都不敢随便挑衅的存在。会电得你三天三夜合不拢嘴,全身瘫软酥麻,欲仙欲死。 那只奇形怪状的大“海蛙”它认识,叫作“人”,是比虎鲸更厉害的一种威胁。 可这人有一点奇怪,没带武器,凭什么把电鳐的尾巴弄断? “方脑壳”脑壳大,却缺乏觉悟。朝大白恐吓地瞪了瞪眼睛,磨了磨牙齿,俯冲向下。 大白嘴角抽搐,怜悯地翻了翻白眼,乐得瞧好戏。 那人望见一条巨鲨扑下,顿时大喜过望。一把丢掉手中干巴巴的电鳐尾巴,飞快迎上去。 虎鲨足以活吞三个人的巨口大张,露出锋利槽牙。 谁知那人扑到嘴前却一手抵住下颚,身子就势钻入腹部,一拳击出。顿时,他整个手腕没进鱼肚子,抽带出了一团黄腻腻油脂。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黄油,差点呕吐了出来,口中呸呸连声: “我勒个去……你丫的大肚皮里全是板油呀,太他妈腥腻了。” 虎鲨剧烈翻滚,那人却浑不在乎,五指如勾,一拍钉入身体,从肚皮处飞快爬到背鳍,身后留下了两排整齐小血洞。 “虽然鱼翅没什么营养,可方脑壳运气不好,好歹尝一尝。谁叫英明神武的本公子在‘紫府洞天’光他妈吸灵气,肚皮饿惨了。嗯,先来几坨生猛海鲜垫垫底!” 他轻描淡写地探手一抓,从背鳍旁撕下了一坨巴掌大血淋淋的肉塞进嘴。三下五除二咀嚼吞咽,转眼又抠出第二坨…… 虎鲨吃痛,翻搅出一团血雾,疯狂摇头摆尾也无济于事,咬又咬不着。没奈何,谁怪它肚子太大脖子太短。甭提咬自家背鳍了,连尾巴尖也够不着。 “鱼儿鱼儿你莫怪,你是凡间一碗菜……喂喂喂,我说你丫这么大个子,怎么这么小气?吃一点点肉又死不了鱼,紧张啥呢,还有没有做一碗菜的觉悟了?晃什么晃,还让不让人家好好就餐了?” 都快被活生生吃掉,你丫倒是不小气不紧张试试看! 简直太凶残了,令鱼发指! 辛亏虎鲨听不懂人话,要不然得活活憋出内伤,生生吓死。 它不懂,大白懂呀。 眼见“方脑壳”满血爆发,疯狂冲过来。大白清楚这厮不怀好意,不敢幸灾乐祸看热闹了,夹紧尾巴默默转身。 兄弟,多保重呀!我不想变成鱼翅,再说咱俩也没什么交情…… “丑八怪的肉真粗糙,没啥味道……哇,上面还有一条漂亮的大白鲨……” 一听这句热情洋溢的话语,大白情知要糟。顾不得保持优雅形象了,犯了鱼癫疯一般摆尾扭身扬鳍。 唰…… 开溜。 再不撒尾巴跑,真会变成好大一块生猛海鲜,还是原汁原味的! 第三十六章 收下黑白灰 海洋中游最快的是旗鱼,日行五千里。大白天赋异禀,近五年吸纳了大量灵气脱胎换骨,日行八千里不在话下,追上旗鱼都不带喘气的。 最凶险的一次遭遇三十几条虎鲸,大白也依仗速度把鲸群杀了一个对穿,还忙里偷闲斗翻了两条。 眼下成了一块被追逐的肉,竟比平日更快一筹。 然而……没用。 仅仅游出几个鱼身的距离,大白感觉脑海一紧,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牢牢锁定。 逃窜一阵子后,觉察脊背窸窸窣窣,有什么鬼东西爬上去抱住了背鳍。 嗷,要命! 本大爷漂亮拉风的旗帜,眼睁睁要被拆得稀巴烂,变成一团糟兮兮粉丝! “海蛙”穷凶极恶,大白晓得打不过,也摆脱不了。急中生智,悄悄地、自然地,在前冲过程中把身子侧偏,肚皮朝天飘浮出海面。并且翻出了小小的白眼,尖嘴巴也故意傻呵呵半张着。 嗯,装死是一个技术活,细节很重要! 有“方脑壳”的前鱼之鉴,它可不希望完美流线型身躯冒出一排排丑陋小窟窿。 那个人从背部翻上肚皮,舒服地颠了颠屁股,仰天长吸一口气,自言自语。 “小样,学会装死,只怕开启了灵智,相当于几岁的小孩子。本公子以前不相信什么万物皆有灵性,现在信了。小时候在家乡翻画册,最喜欢大白鲨了。孤独、神秘、强大、自由、冷酷……你丫这副样子,很让老子失望呀。起来起来,别他妈的装!” 大白光滑的肚皮被海蛙手掌拍得一颤一颤,剧烈颤抖不可阻挡地透过皮肤脂肪肌肉传入,令内脏差点痉挛。于是努力睁大小眼睛回收下尖颌,模仿见过的人类表情,挤出了一个类似点头微笑。 “我勒个去……你丫这么大个子,还卖萌呀!” 一听这句话,大白心酸得眼泪差点掉出来。你奶奶的,世道艰难,大爷我这么大个子卖萌容易么? 待大白翻过身慢慢地游,“海蛙”重新爬上背,道: “哥哥我叫楚凡,看你年龄差不多,也没爹没妈,就收做小弟了。今天两手空空,下回补礼品。去海底一个古洞,肯定把你进化的时间大大缩短。以后要是谁敢欺负,就报上哥哥的大名……那个,阿凡,楚凡,肖尧克……” “海蛙”眺望浩浩荡荡一望无垠的大海,一时间气馁。吭吭哧哧一番后,说道: “算了,名字报出去也不管用,哥哥好像不太有名……先给你打上一个神魂烙印,别过几天就不认识了。” 大白顿觉脑海一阵刺痛,浑身抽搐,差点一个筋斗掉下海。 楚凡连忙拍拍它的背,歉意道: “今天是第一次试用,手法不太熟练,请多包涵。” 癫道人的记叙中,理论基础同小窍门并不完整。他结合了前生所学及后来了解,加以推衍完善,对实践效果还是有点忐忑的。 魂印属于惊神刺与搜魂大法的结合,先把自己神魂分裂一丝投射,再缠绕对方灵识融为一体。 这个小法术顶多加强主体与客体的联系,辅助其灵智成长,受到外来攻击时帮助反击。在威力上,逊色于惊神刺的霸道摧毁,搜魂大法的无情控制。然而在层级上,却又比两者细腻繁琐。如同繁荣一座城池,总比摧毁或者控制难度大多了。一个不小心,对方要不变成白痴,要不变成癫子。 楚凡毛手毛脚,好在大白的灵识也才开启不久,本体意识并不强烈。突然感觉脑海里多了一点不明不白东西,同背上那个人产生了亲近和若有若无的联系。 “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三宝者,佛法僧。从今天起你就叫大白,加上海底的小黑小灰,是我的吉祥三宝。不过那两个家伙老是东躲西藏,以后再去收服。记住,我们是兄弟,不是奴才同主子。 “大白呀,说一句不中听的。你的种族是几千万年进化奇迹,达到了顶峰,迟早灭亡。最可怕的敌人是人类,眼中的你们就是一堆白花花银子,修炼药材。瞧瞧,浩瀚海洋,大白鲨只剩几万头了,多孤独。 “即使躲过了人类罗网,虎鲸见到你们也会无情围剿,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在海洋中,排除掉精怪,你们是唯一能够制造威胁的存在。虎鲸比你们还聪明,从来不单兵作战,渐渐产生了群体智慧,注定成为今后的海洋霸主。 “大白,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兄弟姐妹全部死光,也不要悲伤。该来的终究会来,要走的留也留不住。 “有时候,我喜欢你们没有复杂心思,又觉得这样的生命状态太原始。天真未凿,于他人很可爱,于自己则很危险。在紫府里做了一个梦,癫道人不停地追问‘你是谁’。其实不是他问,是我自己的内心在追问。 “这些问题,根本不是我眼下可以思考的,会耗掉一生精力还得不出答案。诸如‘我是谁’,‘命中注定’,‘长生’,等等等……我想证长生,可又不相信长生。宇宙中的熵只加不减,不应该存在绝对意义的长生。 “比方说‘天地同寿,日月齐光’,并不是长生。天地终究腐朽,太阳五十亿后膨胀成红巨星,吞噬星系里的一切。可因为光阴漫长,在凡人的眼中就成为了长生……我要的,其实不是这个。 “呵呵,想多了。大白呀,你没有这么多烦恼,吃饱了就很快活……” 听到这里,大白扭了几扭,鼻孔里喷出长长水柱。 啥意思?不厚道。这不摆明了讲我很蠢呗!本大爷只是没有人类那么多花花肠子,哪里又蠢了? 楚凡感应到它的不满,嘴角一咧乐了。手掌按压脊背渡入一股真气后,那货马上安静。 十多里外是一个岛屿,方方正正,两头翘起,像一个装饭菜的竹篮。 偈语云“要想上天先下海,篮子破了三万三”,意思即这个岛屿的下方三万三千尺有一处洞天,开启天宫后门的钥匙藏在里面。 楚凡扭头望向“竹篮岛”,继续说道: “万一飞升,走还是不走?栀子会哭的,若菲、婉儿……都会哭的。我走了,谁保护楚园?不沾因果曰佛子,不染尘埃是道胎。佛道两家的修行路数不同,却都讲究斩断尘缘,是有深刻道理的。 “对人类的情感作冷酷剖析,我越来越糊涂。把微观放大到极致,将发现微粒之间的空隙是如此之大。电子围绕原子核旋转,中间是遥远的虚无。继续深入,虚无越来越大……直至,空无一物。那么,情感藏在哪里? “用基因复制解释父母对孩子的爱,用荷尔蒙性冲动解释男女相恋,用种族延续解释利他主义……确实,能够解释大部分生物行为,可依然无法解释——爱。 “与云溪谷的千年僵尸大战时,我进入过自己识海。证实道藏里的神识是显意识,幽海是潜意识,但并非灵魂的全部。还有更本源东西在里面,却看不见,摸不着。比方说,自我,情感…… “生存是残酷的,强者才能不被吃掉。我只撕下虎鲨一块肉,它马上就受不了。可它吃掉了多少鱼?即使海洋中最温驯的蓝鲸,成吨成吨吞下的磷虾难道就没有痛苦? “众生皆苦,因苦生情……算了,不讲了。乱七八糟听下去,你丫会变成一条哲学大白鲨,不吃肉改吃草……” 楚凡住口,任大白自由地徜徉。一炷香后,又道: “刚刚听到岛上发生了一件血案,明天匪徒要抢亲。既然碰到了,好歹管一管再走。这里人非常古怪,口口声声“月食,朝廷”。南蛮的月食小国早就消亡五百年,啥时候变成朝廷了?我在紫府岩石上刻下二十三条线,证明只过了二十三天,总不至于乱穿到五百年前。” 言毕,右掌往大白背脊处一拍,朝左一推。 大白会意,立刻向左边游去。那里飘浮着一堆杂乱的灌木藤条和小树枝叶,最近从岛上抛下特别多。 楚凡捞起来看了看,疑惑地自语。 “开什么玩笑,难道岛上的人准备扎一个木筏子漂洋过海?外界灵气稀薄,试一试丹田气漩的威力吧。” 将杂物一丢,雄赳赳在大白背上站立起来。他微眯眼睛,双手摊开,白净皮肤在霞光辉映下呈现红铜之色,垂至脖颈的乱发随风飘拂。 面孔却庄严肃穆,流露出一股神圣意味。似乎无限之时间,无涯之空间,尽在掌中。 数息后,微风绕体。 细密的气泡争先恐后涌出海面,随即破裂。 白雾遽起,笼罩住数十丈方圆。 第三十七章 诡异海岛 “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 玉海花微微一挑眉,停下了手里的刺绣,抬起光洁脖颈望过去。只见黑瘦矮小的陈书生精赤两只大脚,手提渔篓,拘束站立于竹篱外。 “读书人,今儿个是不是又捉到什么大鱼了,这么高兴!” “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陈书生直瞪瞪望向玉海花似嗔还笑的一张俏脸,不觉痴了。口中只顾喃喃念叨,一条小鱼“毕剥”从竹篓里蹦出,也不知晓。 “呸,越说越没个正经!” 玉海花啐了一声,纤腰一拧如弱柳扶风,收起针线款款走进里屋,全不管身后的陈书生惶恐呼喊。 “唉唉唉……海花妹子。我打了好些胖头鱼,新鲜得很。你将就熬汤,补补身子,千万不要嫌弃呀……” 竹篓倾倒,院子里响起了鱼儿弹跳的“毕拨”声,此起彼伏。 玉海花停了停,依旧没回头。 是谁说过,女儿家在嫁人前是一颗明珠,嫁人后渐渐失去光泽,生出异味,竟然变成了鱼眼睛。 海岛上总共才三百多人口,一两百户人家,搬着指头算,还是有几个相当出色的青年男子。比方说刚才的陈书生,尽管人不健壮,却聪明,还饱读了诗书。 但玉海花就是不想嫁人,不想变成鱼眼睛。 午夜梦回,身旁的妹妹翻身呓语,帘外另一张床上的母亲在磨牙,厢房里大哥扯鼾如雷,厨房内老鼠窸窸窣窣,窗外啾啾虫鸣…… 她常静静听着,怔怔望着蚊帐顶,直到天明。 梦中的人物幻影一般飞驰,抓也抓不住;呼唤的声音或亲切,或冷淡,或焦急……却完全陌生。 芦苇在风中摇曳,柳条下垂如美人秀发,碧波荡漾,胡杨依依…… 这是哪里? 仙人立于云端,雷霆轰击大地,逃难的人一个个倒下…… 这是仙罚,还是屠杀? 当所有支离破碎的景象与喧闹沉入黑暗,一张俊秀面容却浮现脑海,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嘴里结结巴巴嘟囔:“我勒个去,仙女姐姐?” 那眼神,真干净! 他,是谁? 玉海花发现,在梦醒之初一遍遍回忆梦境,就可以牢牢记住。否则稍微走一下神,梦境的内容便迅速消逝,再也无法追忆。 通过这种方式,更多内容浮现了。 那个人把手拢成喇叭状,对天空呼唤:“喂,玉仙子,玉海花,你快点下来……” 噫,他为什么要对天空呼唤,难道自己在天上吗? 这怎么可能! 还有更多的梦境,最后全忘却。只有这个书生被记住了——楚凡。回想得越多,形象便越饱满清晰,跟真的一样。 大贤曾经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翩翩飞翔花丛中,醒来后却变成了一个人。那么,到底是贤人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贤人? 玉海花不愿意思考这么深奥的问题,宁愿一觉不醒……甚至大白天时,手里正干着活,人就恍恍惚惚了。 虽然梦中也有痛苦,也有绝望,却有自由,有希望。不像眼下囚禁于孤岛,每天过的都是同样日子,慢慢衰老,慢慢等死。 渐渐地,她喜欢上了从梦境里幻想出来的书生。 她觉得,那一定是前世情人。 “女儿呀,你莫不是看上了飞龙将军?”林四娘很着急,常悄悄地问。 飞龙将军云飞,是海岛上年轻女子的梦。她们向天祈祷,只为飞龙将军视察时,能够多看自己几眼。 “不是!” “可怜我的乖女,生得这般颜色,却被流放到荒岛受苦。早个几十年,保不准能够入宫,做王妃呢。” “不想。” “哎呀乖女,你怕不是要仙人来娶你呀!” 岛上都是有罪之人。 月食王仁慈,没有把他们斩尽杀绝,而是流放到偏远海岛。 在父亲以谋逆大罪被处极刑后,玉海花同母亲林四娘,哥哥玉树,妹妹玉玲珑被押送上岛,时间才过去半个月。 爷爷是赫赫有名的镇远侯,但玉海花却没有一丁点印象了。似乎早在出生之前,爷爷就和一批打天下的公侯名将解甲归田,郁郁而终。 奇怪的是,玉海花竟然对父亲也没有什么印象了。 不光她,在经历过严酷黑暗的牢狱之灾后,所有岛上的人都比较健忘。 很多过往事情,常常要别人提醒才能想起。记忆中那些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日子,全是道听途说。说的人全语气淡定,仿佛讲画本里故事,遥不可及。 陈书生更惨,全家被杀得只剩下他一个,比玉海花早半年来岛。他叔叔是王国祭酒,半年前被贬到岛上后又很快故去,遗留下几箱书。 这些书养成了陈书生的呆病,曰:可以三日无肉,不可一日无书。反正,玉海花一见到他背钓杆挎渔篓,赤着脚,一高一低挽着裤脚吟诗的样子,就想笑。 不过老祭酒的书没保存多久,慢慢被引火、糊墙、做鞋样用去了。据说他弥留之际,满嘴胡话。人人都以为将听到一些“经国大计”,不料却是一张菜谱:红烧海螺、一品熊掌、水晶肴蹄、红煨鱼翅、冰糖莲藕…… 害得在场的人,集体胃酸了好几天。 同玉海花一家同时被押送上岛的,还有一位匪徒王虎。他独来独往,离群索居。大家都惧怕,敬而远之。 云飞是朝廷器重的青年将领,镇守海疆,管辖囚岛。隔三个月便亲自巡查一次,押送人犯。 云飞的到来,对岛上男女而言是头等大事。 首先,他除了清点人数查看情况,给病人治病,还会留下一些生活必需品,如布匹,药材,器皿等等。 其次,他的到来也意味着裁决。胆敢在囚岛作奸犯科之人,根据情节轻重领受惩罚,重罪者将被就地处死。 但从一年前起,这种太平无事状况发生了变化,岛上人人自危。 第三十八章 叛乱 云飞艺高人胆大,弃战船而不用,每次只押运三艘商船来岛。一艘满载兵丁,一艘载着大夫、药材、布匹、茶叶等,还有一艘装满蔬菜和粮食,偶尔捎带几坛美酒。 和往常一样,大船在日上两竿时靠近海岛。 不等高亢嘹亮的铜角军号吹响,早有人远远望见了,大呼小叫。里长燃起狼烟,击鼓鸣锣。等到大船靠岸,岛上的人全跑去了海滩。泊船的海湾前有好大一片沙滩,五百多人按村落、家庭排列整齐,一目了然。 兵丁们照例先抬出一箱箱熏制肉食、茶叶、布匹等,妇女们惊喜地发现还有丝绸、胭脂、针线,好一阵窃窃低语。 里长上前,向飞龙将军介绍三个月内发生情况,不外乎某某病故,某某斗殴,某某偷窃……若殴伤人命逃入山里不来的,待这里事情忙过后,兵丁们立刻搜山擒来,就地正法。 三十顶帐篷排列成好一长溜,每顶前面站立一名军士,里面两名大夫坐诊。 军中文书在石滩上摆开一张桌子,高声念名字,人们依次进入帐篷诊治,出来后再按照人头领取物品。若有人病故或失踪,多出的份额就奖励给表现良好之人。 云飞按剑而立,海风掀起猩红的大氅,猎猎招展。 他剑眉星目,面孔如瓷一般白晰细腻,隐隐透出光泽。一身细密的银甲,荷叶盔上一点朱缨,护心镜亮如秋水。远看似一尊纯银打造的武士,又好像神将离开了天庭。 女孩子们不顾矜持,发出尖叫。 男人们沉默不语,却也长长嘘一口气。总算盼到粮食了,说明朝廷还没有把大家忘记。 变乱是人群聚拢,正准备依序诊治时发生的。 四王爷因为“谋反”获罪,锦衣玉食的身子怎捱得住荒岛饥寒,没几年就病故。四王子长大,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仗着父亲余威,联络了一些旧部,又撺掇起一批不甘心终老荒岛的青年,聚起六、七十人,思谋夺取海船,逃出囚岛。 云飞每次上岛,所带兵丁只四十几。再加上船里的,撑死超不过八十人。四王子的计划是,在众兵丁忙于抬运物品时制造骚乱,云飞只得分兵维持秩序。众人分作两路,一批人快速解决岸上兵丁,另一批人直扑守在海船跳板前的士兵。 速度是关键,不能让海船觉察后有起锚扬帆的时间,否则功亏一篑。 岛上这些人中,有运筹帷幄的谋士,有身经百战的勇士,更有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狭路相逢勇者胜,四王子很放心。即使老天不佑,总算轰轰烈烈搏杀了一场,也要比在岛上慢慢耗死强。 只不过,武器令人头痛。岛上拢共才几把短剑,正规上阵的兵刃是一件也无。 四王子收集了一些犁头铁锹,叫铁匠打造几十柄尖利矛头,插在坚韧的竹杆上。这些矛就藏在沙滩乱石底,专等海船到来。 船上的货物一箱箱往下抬,一顶顶帐篷还没有支起来,云飞正聆听里长报告,人群突然喧哗骚乱。 云飞扬眉扫了扫,冷笑一声,挥手发出几道指令。自己却不紧不慢地走向一个高台,鸟瞰全场。 听到号令,一组十人队的兵丁飞快插入人群。 四王子看见他们跑进伏击圈,狠狠一跺脚一击掌,总攻开始了。 二十几条汉子顿时把十个士兵围在核心,剩余四十多人则呐喊着,潮水般涌向泊在岸边的两艘海船。 “锵啷”之声不绝于耳,二十几个正卖力抗东西的兵丁立刻原地列阵,抽刀出鞘,杀气冲霄地挡在货船前,连跳板也不抽掉。 十几个支帐篷的兵丁把手中物事一丢,非常奇怪地不去保护海船,也不去人群中厮杀帮忙,而是迅速在外围散开,切断了沙滩众人的退路。 均面孔冷肃,擎刀在手,严密监视。 第一艘兵船上面顷刻立起十余士兵,张弓搭箭。更有十几个冲下海船,长枪在手,严阵以待。 第三艘满载粮食的大船不为所动,依然缓缓靠近第二艘货船。士兵们若无其事地抛锚固定,搭上跳板,绑紧缆绳连接两船。 见云飞如此托大,四王子大喜过望。 诸事遂矣,上上大吉! 云飞所立的高台,其实是海边一块巨石,高约一丈多。两条灰影平地拔起,一左一右斜向上刺出。 这两个飞鹰门弟子以轻功见长,一出手便是凌厉的“鹰击长空”。虽然用短剑代替了“破甲锥”,威力却不减。 云飞防了左便防不了右,要闪避就只能跳下。 而在台下,曾经赫赫威名的“军中力士”朱亥正手提一柄大石锤等着。 岛上没有铁锤,这石锤的威力一样不可小觑。况且云飞身在半空,无从借力闪躲。一锤横扫,只怕要骨断筋折。 就算侥幸躲过了锤击,又赶上两名飞鹰弟子的身法、速度、剑招发挥到极致,凌空击下,施展出最为毒辣的“鹰蛇生死搏”,不死不休。 擒下云飞,是四王子计划之中最重要的一环,他深明“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 江湖搏杀凶险狡诈,不同于百万军中陷阵冲杀,仅仅凭气血之勇、武力之威就可以横扫一大片。面对一环扣一环的狠辣算计,无双猛将也要脱一层皮。 然而…… 电光一闪,亮得人头晕目眩;只听到两声凄厉惨叫,洒下了漫天血雨。 两只“飞鹰”断成四截,从半空“吧唧”掉下。 龙飞慢慢还剑入鞘,没有人看清楚他如何出手。斩杀速度实在太快,雪亮的剑身上连血珠都没有沾上一滴。 这是人,还是神? 朱亥经历过万马千军的惨烈杀戮,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轻描淡写,又疾如闪电的“斩立决”,不由得连连后退。 扭头望去,沙滩上倒下一排排尸体,海船上整齐排列的弓弩手正扣弦搭箭严阵以待。 零星十几人突出箭雨冲到了跳板前,却倒在了一丈开外。根本没有贴身搏杀的机会,就被士兵们长枪刺死。 不远处,二十几人被砍得七零八落。兵丁挥舞滴血军刀,斩瓜切菜一般。 机关算尽,根本没用! 不多时,面如死灰的四王子等三个被团团围住。 聚集的人群在变乱初起时轰然炸开,又不敢跑远,瑟缩成一堆靠边站,惊恐欲绝。 龙飞冷笑着,从高台上一跃而下。 “四王子,你的样子是很不服气呀。不错,你们缺肉少酒,体力大不如前。不过我们坐海船颠簸数日,体力上只勉强占了便宜。你肯定还想说,没有好兵器。哈哈,就算给了你,又能怎么样?为了让你们这些囚胚厮鸟瞑目,云某空手接招。谁能在掌下逃出生天,将被奉为上宾,永离此岛!” “奶奶个熊,要杀就杀,啰哩啰嗦哄鬼呀!”朱亥瞪着两只血红的怪眼吼叫。 “哦,朱亥,你有军中力士之称。听说在中原大战中,曾经连毙十将,砸断敌旗,立下头功。过来试一试,看我的头硬还是你的锤狠?云某如果使诈躲闪,就算不得好汉!” “老子砸死你这狗娘养的!” 朱亥近一丈高的身躯,黑沉沉犹如铁塔一般,闻言大怒,连人带锤跳起来砸向龙飞。 他存了必死之心,使尽全身力气,根本没留下后手。 烈风扑面,威势惊人。 云飞冷笑抬起头,眯缝着眼,看那锤快到头顶了,才猛一抬臂,使了个“只手擎天”,一掌拍去。 只听到“啪”一声巨响,碎石乱溅。 硕大无比的石锤被震裂倒掼。 朱亥摔出几丈外,口喷鲜血手脚抽搐,胸口瘪进好大一块,锤柄插进胸膛,眼见是不活了。 人人战栗,海风呜咽。 “飞龙将军神功盖世,刘某平生仅见!” 四王子身前,黑瘦矮小的中年人抱拳长揖。 “哈哈哈,刘星。你也是成名剑客,居然陪四王爷在这个海岛闲居,果然忠心耿耿。我这把宝剑名唤秋水,是皇上御赐,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岛上无剑,你就用它来过招吧。” 不待发令,合围的兵丁闻言,立刻闪开一个缺口。 云飞随手一掷,秋水剑脱鞘而出,斜插在刘星的面前。 “好剑,果然是天下神兵。也只有这一柄剑,才配得上飞龙将军的英明神武。” 刘星仔细抚摩着剑柄上的火焰云纹,屈指一弹,剑身微颤,剑啸清越有如龙吟,袅袅不绝。 四王子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刘星却看也不看,径直向前走出了三步,扭腕挽了一个剑花,说道:“将军方才言称,只要有人能从手下生还,将被奉为上宾,永离此岛。” “云某言出如箭,岂能收回。”云飞眉头微皱,有一点不耐烦了。 “好,如果侥幸生还,刘星也不用被奉为上宾,任凭处置。只求将军放过四王子,我终身不离此岛。” “想为四王爷保住一缕血脉,果然用心良苦。好,就依你。” 云飞大刺刺叉腿背手而立,静等刘星过来。 刘星却没有继续前行,脚下摆了一个不丁不八架势,力掼剑身,原地舞将开来。 剑光越来越密,先是形成一道光幕。到后来完全看不见宝剑,只见到一个闪亮光球将他层层密密地裹住。 四王子暗道惭愧,有这样的高手在身边竟然不知。其他人先诧异,继而恍然大悟。 原来刘星自知不是对手,先用话把云飞挤兑住,然后不求进攻,只求自保。 只是这样舞将下去,终有力竭之时…… 云飞却是性子高傲之人,岂会等人力竭再讨巧取胜? 他慢慢走到刘星面前,仔细盯着面前由剑光交织成的光球,鼻子都快触上去了,仿佛照镜子一般。 人群中传出女孩子惊恐的叫声,龙飞偏过脸微微一笑,突然一伸手向光球中心掏去。 他的动作也不甚快,众人清清楚楚看到手臂又缩回来,并没有被绞断。 原来光球虽然眩目,但在绝世高手眼中,却存在着一闪而逝的漏洞。 光球瞬间消失,刘星脚步踉跄,继续凌乱舞了数下才停住,喉咙“呵呵”作响,喉头已被捏碎。 他颤抖身子单膝跪下,双手过头向云飞奉还了宝剑,又转过身朝四王子磕了一个响头。然后一纵而起,几个起落后好像一头受伤的大鸟,“扑通”扎入海水。 云飞默默望着坠落的身影,抱拳致敬。回头冷冷一瞥四王子,喝道:“砍了!” 四王子浑身筛糠,胡乱叫嚷。龙飞却看也不看,听也不听。 叛乱很快平息,引发了大清洗。 凡还知情不报的,暗中支持的,均不得幸免,统统被砍下头颅,尸体抛入大海。 海水染红,引来疯狂的鲨鱼同海鸟。沙滩上,浓烈腥臭的血腥气味数十日不散。沙子染黑,绿头苍蝇铺天盖地。 此后的大半年中,即使饿得不行,也没有人敢去捕鱼了。 而岛上的平静生活,也从那一次起被打破。 第三十九章 梦中人 海岛原来囚禁的不是公卿大臣,就是王侯名将,往往携带了家眷仆佣。 这些贵胄们的家被抄了,夹带些许金银珠宝在岛上全无用处,只得慢慢遣散仆佣。 而那些仆佣下人本是吃苦出身,开荒种地,结网捕鱼,倒也逍遥。 有的向主人供应食物,有的干脆理也不理。主人家本来就不识劳作,又拉不下架子,日子过得愈发艰难。 这倒罢了,岛上虽然清苦却平静,可谓路不拾遗,颇具桃源古风。当然,鸟不拉屎地方,也没啥可遗的。 可自从叛乱之日起,再次押送到海岛的人中,混杂一批批汪洋大盗。 这些盗匪初上岛时小心谨慎,渐渐聚多了,开始呼啸山林,偷窃抢夺。杀人放火掳掠女子倒还不敢,因为那是死罪。云飞每一次巡岛都只略施惩戒,更助长了嚣张气焰。 每隔三个月按人头发放的粮食,虽然吃不饱。可就算不耕作捕猎,也饿不死。 有的人家全是老人妇女小孩,食量小,再采摘一点果子补充,甚至会有结余,用以换取肉食。小孩子满三岁,朝廷将把人接走,并进行丰厚赏赐,惠及全岛。 但那些汪洋大盗个个是大肚汉,三个月粮食往往一个月吃光。胡乱捕鱼摘果苦捱,熬不住了就偷窃,后来干脆明抢,混战火拼。 云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巴不得他们死个干净。只有祸害好人家了,才施以鞭挞、断手、斩首等酷刑。 经过一场场火拼之后,岛上的匪徒只剩下了最凶悍的一股,聚拢四五十人,形成了一个独立的村落。 头领叫乌代,曾经的武道巅峰。虽然也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但将养一段时日后又恢复了力气,岛上无人能敌。 以往官兵巡查后,至少会有两个月平静时光。而这一次,云飞前脚才走,盗匪们后脚便躁动了,逼迫青壮劳力砍伐树木,老人女子编织绳索。 海岛无大树,缺乏工具,造不成船。 这是要制造木排,公然逃跑! 只有亡命之徒才会产生这样疯狂的想法。 且不说四海茫茫,木排要漂流多久,一阵浪涌就能把它打翻。至少在鲨鱼眼中,那就是一坨坨漂浮的小鲜肉呀! 况且这种九死一生的危险,对于那个噩梦般存在而言,不值一提。 排除掉上面那些艰难,为什么无人敢逃? 是因为朝廷有蛟龙护岛,离岛必死! 四王子为什么不造筏子,冒死夺船? 是因为海船有法符照护,免受蛟龙袭击。 那条蛟龙长逾三十丈,呵气成云,头生独角。岛上人经常望见它与一条虎鲸巨怪厮斗,天昏海暗,日月无光。 惊骇的场景,在每个月黄昏总要出现一两回。还有一次,竟然从海底伸出长逾百丈的恐怖触手,变成了三方混战。 虽然蛟龙从未靠近过海岛,但水性最好的人也不敢离岸十丈。 显然,盗匪们准备豁出性命,孤注一掷! 于是,朝廷立下的规矩就再也没有约束力了。 一旦木排造好,这帮穷凶极恶之辈保不准要血洗全岛进行报复! 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岛上男多女少,僧多粥少,年轻女子更少。 匪徒以前不敢染指女人,这一回却要抢刚刚上岛的玉海花做压寨夫人,并且打死了她哥哥玉树。 夜里,月亮好像一轮银盘,静静悬挂高天。 玉海花抱膝坐在海边的一块礁石上,痴痴仰望。 潮湿的海风带来丝丝寒意,海浪拍打岸礁发出“隆隆”闷响,在黑暗中扩散出一道道隐约白线。 “姐,你可不能想不开呀!” 一个白影子幽灵一般靠近。 玉海花没有回头,空洞而喑哑地回答道:“妹妹,你放心,姐不会跳海的。就算死,我也要拖乌代陪葬,给哥哥报仇。” 玉玲珑扑入她怀中,紧紧搂住腰肢,呜咽道:“姐,我不要你死……” 玉海花低头拢住了妹子窄窄的肩膀,道: “山中常有千年树,世上难见百岁人。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稀里糊涂死,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玉玲珑急了,昂起头道: “姐,你千万不能继续想。岛上好些人疯狂,就是因为想多了。” “妹妹,你难道不觉得奇怪。为什么上岛后的事情记得很清楚,上岛前的事情就想不起?” “姐,千万别说了。你这些话,和那些人一模一样。想那么多干嘛,反正大伙全一样。就算记起以前事情,也没有什么用,只会更加伤心。” “放心,我不会疯的,清醒得很。” “那……真有那个人呀,楚凡?” “我不知道……可感觉,他好像来到附近。” “姐,他要是我姐夫多好。从天而降,杀光匪徒,带我们离开这里……” 玉海花叹息一声,仰头望月。 “姐姐,你在想什么呀?”玉玲珑伸出指头,轻轻捅了一下她的腰。 “我在想,广寒宫太清冷,即使嫦娥长生不老,也是寂寞的。妹妹,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如果云飞明天一早赶来,就可以杀了乌代……要不,我和娘再去求求乡亲们。”玉玲珑坐正身子,把头埋进膝盖,声音哽咽。 “没用的事情,别去想了……我们是新来的,没有人愿意帮忙。况且匪徒瞄准三个月空当,做好了鱼死网破的打算,谁敢出头就杀谁。” “那,那,明天他们会来娶亲……楚凡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我们没有选择余地。至于楚凡,可能真的只是一个梦中人。你没说错,姐姐我,快疯了……” …… 第二天,楚凡借着嶙峋的怪石遮挡,观察前方情况。 平整如羊绒地毯的沙滩,延伸两公里后便被一堵突出的山崖挡住。海浪不知疲倦地摔碎在礁石上,喷溅出大片大片银白色的泡沫与水花。 太阳刚刚升起,海风异常清凉,灼热的气浪总要到中午时分才能聚足威力。 楚凡揉了揉微微酸胀的眉心。 灵晶搬家到松果腺,好像很有些道理。呵呵,神话人物中,不常常有在前额长出了第三只眼的? 生猛海鲜吃多了,现在一闻到腥味就想吐,无比怀念热腾腾的红烧肉、大白菜、老面馒头、玉米棒子…… 今天匪徒抢亲,好歹得去吃吃酒席,再顺便教育他们怎么做人,弄清楚奇怪的“月食朝廷”问题。 第四十章 谁疯了 海滩上远远地蹒跚走过来一人。 楚凡看了又看,把眼睛揉了又揉,有点懵逼了。 我勒个去,活见鬼!那个人他竟然认识,海沙帮的帮主王虎。没错,总不至于在遥远海岛上,遇到了他双胞胎兄弟吧。 但,那人还是有些不同。 海沙帮与海狗帮赌斗之夜,王虎只是铜胎境第一重。此际却脚步飘浮,举重若轻,有飘飘若仙之感,显然修为大进了。 丫衣袂飘拂,身形瘦削,打赤脚。穿着肥大齐踝的合裆裤,上衣没袖子扣子,把衣摆左右一盖,用布带在腰上勒住。肮脏破烂得很,挺像混得不怎么样的叫花子。 王虎走到二十丈外停下,弯下腰身,用手中树枝在岩石下面拨弄。数息之后,一只大螃蟹猛地从石头下窜出,高举两只大鳌,六肢拨动宛如车轴,飞快向海边逃。 铜胎境高手用树枝一扑,竟然没有打中。拔腿去追,又被脚下石头绊了一跤。只能眼睁睁望着螃蟹横行,在沙地上留下一串华丽丽爪痕,投奔怒海。 楚凡悄无声息走过去,蹲在伏地喘粗气的王虎面前,不知该说什么好。 丫哪是什么修为大进,皮包骨头瘦成衣服架子了,纯粹给饿的。 王虎抬起头,见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陌生人,并不惊惶。露出了迟钝思索的表情,眼神一派茫然。 楚凡充满期待地静静看着,也不出声。 俩人大眼瞪小眼,场面诡异莫名。 王虎叹了口气,翻过身,摊开两条枯树干般长腿坐在沙滩上。仔细瞅了瞅楚凡后,又慢慢扭过头去,皱紧眉头努力回想,间或以拳敲脑袋。 不到一个月工夫,这条壮实的汉子便眼珠浑浊,皮肤松垮了。 “小兄弟,咱家好像见过你。” 王虎终于开口。 楚凡微微一笑,依旧不作声。 王虎继续道: “朝廷抓捕了许多江湖同道,用海船载到玉笥囚岛,一辈子都不会开恩释放……想必你溜下了海船,却造化弄人,最终还是漂流到了这里。” 尼玛,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楚凡莫名其妙,静待下文。不过,感觉玉笥岛确实比自己起的“竹篮子岛”强多了。 王虎费力站起身,晃了两晃,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没啥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楚凡试探地问: “你的经络,怎么断裂了?” “哈哈,老弟看出来了。对上岛之人,朝廷当然要断经络废武功,没把手脚砍掉算好的了。” “那,海沙帮怎么样了?孙休在哪里?” 王虎咧嘴笑了,道: “想不到俺王虎名声在外呀,连你也认识……海沙帮?听起来好熟悉,是干什么的。孙休?好像听说过,是谁……小兄弟,你是谁?” “肖尧克。” “肖尧克?这个名字也很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 王虎又用拳头“梆梆梆”砸自己脑壳,蹲下身苦恼地说道: “朝廷下手忒狠,咱家不但武功被废,连脑子都不太好使了……” 楚凡疑惑地盯着他,问:“你上岛多长时间了?” 这个问题很关键。 番州的那个夜晚,因为寻找孙休而介入了海沙帮与海狗帮的赌斗。刚开始游刃有余,之后的事态完全不可掌握。等到天空出现了雷劫修士,更是彻底失控。他有点像被人裹挟着奔跑,仓促且身不由己。但归根结底,还是实力不够。 在紫府洞天呆了二十三天,加上首尾两天,总计二十五天。现在就看王虎的经历,与番州那一战的时间对不对得上榫。 王虎扳了扳手指头,迟疑道: “咱家上岛……好像半个多月了。” 这就好…… 楚凡长吁一口气,暂且放下心来。 海浪拍打,海鸥嘹亮地鸣叫。蓝天如洗,白云纤细。 世界还是很美好真实的嘛,应该没有乱穿到五百年前。 再次看了看像大马猴一般苦恼蹲着的王虎,他走过沙滩到海边,抬手凌空一抓。 啪…… 一只大龙虾从海水里蹦出,跳入掌中。随即回转,把龙虾朝石头上一磕,抛了过去。 大汉也不问虾子是怎么来的,只顾埋头大嚼。吃太急了差点呛住,肩胛骨急促地一耸一耸。 楚凡等他吃得差不多了,问道:“王哥,海里多的是鱼,你怎么饿成这样?” “咱家不会水,你是知道的……” 靠,我知道个屁! 楚凡闻言,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王虎狼吞虎咽,口中呜呜的,断断续续说道: “……海滩上的螃蟹、牡蛎早就被捡光。朝廷发的口粮不够吃,两袋大米被老鼠掏走多半……其他囚犯是官宦人家出身,不待见老子……乌代那厮在岛上聚起一伙匪徒,想拉老子入伙,呸……就算饿死,咱家也不能抢夺孤儿寡母口粮,做欺男霸女勾当…… “乌代逼迫大伙造木排,准备逃离。昨天打死了玉树,今天还要强娶他妹妹。岛上的人都被驱赶观礼,咱家无力作为,又不欲见这等腌臜,方在海滩上寻觅吃食……对,对……你刚才提到的孙休,咱家想起来了。玉树临死的时候,一直大喊这个名字。” 情况越来越诡异了! 楚凡思索一番,茫然不得要领,道: “呵呵,原来今天有人娶亲呀。王哥,快带我去瞧瞧!” 楚凡一把揪住大汉胳膊,向他刚才的方向走去。 到底是年轻人,看热闹如此性急! 王虎吃掉大龙虾后体力恢复不少,轻轻推开楚凡,把衣裳理顺,缀在后面行进。他自从上岛以来,时常犯困犯糊涂。对凭空出现的年轻人竟视为理所当然,懒得多想。 楚凡初凝龙魂,初具金身。按修士的标准,已经跨入了脱胎境界的易经洗髓层次。感官之敏锐,世间罕见。 昨天与大白海上游弋,注意岛中爆发出哭嚎时,血案已经酿成。距离十里,听得不是太真切。却怎么也想不到,玉树临死前竟然大喊孙休。 若不是为了完成对逝者的承诺,送孙忌骸骨回故乡,从铁锤下救出孙休性命,自己也不会卷入雷劫修士刺杀南星的案件中,稀里糊涂来到玉笥岛了。 经典理论认为,只要所有的初始条件确定,事物的结局也就确定了,完全可以推演出来。 那么,或许今日的一切,在穿云溪遇惊布,通过指点进入孙忌与孟代同归于尽的山洞时,就已经决定。 谁知道呢? 楚凡一边思考,一边匆匆朝前走。跳过一块大岩石,落地时脚尖一点,随便把一块拳头大卵石勾起,一脚抽向大海。 难道说千百万年前,这颗卵石就命中注定了,要被自己抽进海中? 随着一声尖利啸鸣,跟随他两丈之后的大汉停下脚步,倒吸一口凉气,咂舌不已。 王虎境界大跌,目力犹在。 只望见那颗石头闪电一般斜插云天,根本没有掉回海面。 第四十一章 魂兮归来 两个人相距两丈,一前一后沿海滩行走,有一搭没一搭叙话。时不时停顿,伴以长长沉默。 楚凡走快了,便驻足等数息。 天高云淡,碧波浩荡。 他俯身抓起一颗卵石,五指运力紧握掌心。结实、凉沁、硌刺,细碎砂砾带来丝丝麻痒。这一份饱满的感觉,不可能虚假。 他们各怀心事,不紧不慢走完迤逦沙滩,穿过一条狭窄短小山谷,再爬上一道几十丈高山坡。 下方是一个海湾,空荡荡沙滩上没有人。中间位置用石块擂出一个三米方圆的圈,圈内柴薪堆积三尺。 楚凡指了指柴堆,问道。 “那是什么东西?” 王虎垂头叹了一口气,道:“火焚……躲这里慢慢看吧,等下子就知道了……” 沙滩后是连绵丘陵,一炷香后隐约有声音传出,短促整齐。 “……开天有八卦,开地有五方……打扫堂前地,金炉三柱香……” 这个,是请神开路! 腔调转换,苍凉的声音在空气中荡漾开来,如波浪般一层层叠加,渐行渐衰…… 一杆长长的白幡探出。 …… 魂兮归来! 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 …… 归来兮!往恐危身些。 ……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兮归来,哀江南! …… 一位老者率先走出,身穿破烂青道袍,头戴方正南华巾。边走边唱,从斜挎的布袋中掏出纸钱抛洒。 紧随其后是一条壮汉,高举引魂幡。 四个小伙子抗着一张木板,来到沙滩后往柴堆上一搁。 板上躺着一具尸体,面上蒙黑巾,身上盖麻布。引魂幡深插石堆前,幡前铺开了一张白布,摆放一盏茶,一杯酒,一碗饭。 整套仪式古朴庄重,不是很规范。 按道理,举幡的应该是孝子,他却把幡往沙地里一插就跑回人群。另外,没有人捧灵牌,也缺失了蛮多过程和祭奠物。 有人往柴堆底下塞入浸油的木屑、枯草、碎纸等引火之物,有人把破旧的棉絮、衣物摆上柴堆。包括一把暗褐色,沾染了血迹的柴刀。 老道人端出一个小碗,里面只有一点刚刚盖住碗底的清油。点燃灯芯后,平平放置于死者脚下。 这是“照路灯”,当死者辞别人间时,为他照亮前往幽冥的道路。 老道食中二指夹着引魂铃摇晃,时急时缓。脚下斜进再退,趋左往右,如蛇曲行,如猿顾盼,绕柴堆行走了三周。 一位年过五旬的妇人带领两名女子哭泣,将头顶插戴的白纸花摆放死者胸前,紧随老道绕行三圈,来到幡前点燃了三柱香。 人群依序上前,绕行柴堆一圈,纷纷将手中白纸花投掷尸身。 一个小孩子被大人抱住不敢看,将手中纸花乱丢,挨了狠狠一巴掌后啼哭不已。紧接着被大人捂住了嘴巴,呜呜呜拼命扭动脑袋。 人群麻木悲戚,在海滩上密密麻麻铺满一大片,仿佛泥俑木偶。 现场静默,只传出三位女子幽幽哭泣。 这是一圈月牙形大海湾,楚凡与王虎躲藏尖角的一个高地,对面五百多米外的另外尖角上出现一簇簇人头。 祭奠的人群好一阵骚动,之后不再理会。而上面出现的那些人也不行动,静静看着。 原来,盗匪要抢玉海花做压寨夫人,昨天打死她哥哥玉树后留下了话,等祭奠一完就必须上花轿。 天气炎热,尸体不宜停放。倘若腐烂了,逝者的灵魂不能安息。 “……瞧,对面角上是恶虎寨乌代的人……下面最前方的妇人叫林四娘,后面两个女儿,大的叫玉海花,小的叫玉玲珑……咱家纵横江湖,快意恩仇,唯独这一次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玉树被群殴至死,心中耿耿……” 王虎絮絮叨叨,身边却没有应答。奇怪地偏过头,顿时吓一大跳。 只见楚凡趴在草丛里,两手抠进泥土,双目瞪得溜圆,头上汗如泉涌,热气蒸腾。 王虎急问: “肖,肖壮士,你怎么啦?” 楚凡面孔扭曲,大口喘着气,颤声道: “……嗬……我要下去看看……死的究竟是谁?” 他目力非比寻常,隔了一百多丈,将下面每个人的面容看得清清楚楚,连眉毛几多根都数得出。 玉海花,分明就是玉海花。 招魂的老道,分明就是海沙帮与海狗帮赌斗时的中间人端木。 虽然看不见死者的脸,可心里泛起了一缕熟悉感觉,也许见过面。 尼玛,整个时空都错乱了…… “你疯了,乌代的人在坡上盯着,不要轻举妄动……” 王虎迅速侧扑,一把攥住楚凡手腕。 楚凡不好用强,抬腕慢慢把对方虎口崩开。然而王虎顺势将手臂往下一抹,拽住了腰带。 真要打起来,王虎可不是对手。 但楚凡见情形越来越诡异,越来越荒诞,也犹豫不决。 二人纠缠之际,柴堆燃起熊熊大火。在“噼里啪啦”的爆鸣中,三位女子大放悲声。林四娘披头散发要扑进火堆,被女儿和几位妇女拉扯住。 楚凡与王虎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松开手,呆呆望着下方。 老道人脚下慢腾腾踩七星步,三步一停,口中念念有词。再次绕火堆一圈,将布袋中剩余黄纸钱统统撒入。 蒸腾的热浪裹挟纸灰扶摇直上,被海风一吹,纷纷扬扬洒落,仿佛漫天飞舞的黑色蝴蝶。 白幡起火,过了一阵子,引魂幡咔嚓折断。 干柴烈火,又助风势,燃烧极快。 两炷香之后,石头圈中只剩下灰烬和明灭的炭火。 人群前排踱出一位老者,指挥四个人端簸箕将灰烬、残骨和柴刀铲入,倾倒进海。有人不小心触到滚烫石头,痛得龇牙咧嘴跳往一旁。 只一会儿,连底层沙子也被铲除干净,摆圈的石头丢弃进海。四个人刨起圈外沙子倒入,用脚抚平表面,整套流程非常熟练。 不多时,现场干干净净。只有零星灰烬如黑色蝴蝶,依旧不知疲倦地飘扬,落下沙滩,大海,肩头。 祭奠终于完毕。 杂乱的锣鼓声突然响起,铜锣乱敲。 崖顶那群人排成两行顺坡而下,抬着一架披红挂绿的简陋花轿。 沙滩上众人像潮水般慌乱退后,三个女子哭成一团,孤苦伶仃站立最前面。 第四十二章 人生如戏 林四娘抱着玉海花痛哭,眼泪婆娑,发乱钗斜。 她沦落为囚犯的时间不长,依稀可辨昔日富贵体态。但玉树出事后才短短一天工夫,就瘦脱了形,皮肤干燥蜡黄,两颊耷拉。家中顶梁柱折断,报不了仇,还要继续承受凌辱送走女儿,岂是人过的日子! 她们一家新上岛,保留了一些贵重物件与新衣裳,平素穿戴整齐。虽然凤冠霞帔被抄没,织金妆花缎也不见踪影,蜀锦对襟大袖还有好几套。 这些贵族服饰漂亮,却不适合劳作,被荆棘枝条一挂就破。何况岛上白日炎热,黑夜寒冷,真不如粗布褙子井田襦裙实用爽利。 玉玲珑十六七岁年龄,眉心一点鲜红美人痣,梳着桃心髻,鬓角别一朵镂空黄金珠花,漂亮脸蛋上横一道竖一道布满污痕。 她呆呆看着母亲和姐姐,突然没头没脑道: “姐姐,你不能去……你一定要等,等梦里的那个人来……” 听到这句话,人群微微骚动。几个青年男子羞愧得把脑袋埋进了胸前衣襟,无地自容。 今天所有人的性命,全系于玉海花一身。 恶虎寨既然敢造木排,敢杀玉树,就不忌惮多杀几个。如果她宁死不嫁,乌代扬言了,杀光岛上人。 玉海花表情冷漠,为林四娘拭去眼泪,抱紧了呆若木鸡的妹子,道: “母亲,妹妹十六岁了,快些给她挑一个好人家。” 玉玲珑终于忍不住了,抹眼泪道: “不要,我不要嫁人,姐姐也不要嫁……” “傻孩子……” 玉海花把妹妹的脑袋的拢在胸前,苦笑着摇了摇头。无论是作为新嫁娘,还是才死去亲哥哥的妹子,她都不该如此平静。 但偏偏如此平淡,似乎世界跟她全无关系。身躯在这里,灵魂并不在这里。 全身簇新,上穿鸭青色窄袖对襟衫子,下穿浅蓝色水绣密褶裙。身段修长婀娜,配上一张素净洁白的鹅蛋脸,仿佛盈盈绿波上一支亭亭玉立的白莲花。 然而,面孔像玉雕般木讷古板,无任何表情。 她不能反抗,甚至不能寻死。 可是,她又不甘心。 当潮水一般的人群退后,只剩下一个黑瘦青年没动,孤零零凸显出出来。见两排强盗下坡进了沙滩,突然“啊呀”怪叫,扯掉上衣露出了一身轮廓分明的——排骨,冲上前。 吹吹打打的队伍被拦住,锣鼓有气无力地敲打了几下,渐渐停歇。 迎亲队伍中,走最前面的是恶虎寨三寨主孟广,几步跨到呆呆拦路的青年面前,劈面一拳将对方打翻,破口大骂: “陈书生,你他娘的想献殷勤,也不掂量掂量有几斤几两。如果今天不是大喜的日子,老子一刀剁成七八块喂狗。” 挨了重重一拳后,陈书生鼻血泉涌染红上半身,爬起来叫嚷:“杀了我吧!” 孟广懒得理,错开两步,偏头笑呵呵道: “海花姑娘,赶快上花轿吧,大当家的还在寨子里等着拜天地呢。” 玉海花不理孟广,上前掏出手巾,仔细擦净陈书生脸上的鼻血和沙子,柔声道: “书生,今天我就要走了,你再好好看看吧。” 陈书生痴痴望着冰雕似的绝美面庞,突然发出受伤野兽一般的痛苦嗥叫,一溜烟撞向迎亲队伍。 事起仓促,转眼翻倒三个。 待那队人马反应过来,棍棒齐下,立刻将他打倒。 孟广“铮”一声把腰刀拔出半截,瞥见玉海花冰冷眼神,不由得一阵心悸,又缓缓插回,命令道: “把这小子丢到边上去。” 话音刚落,却见陈秀才诈尸一般爬起,歪歪斜斜扑来。 哼,这厮分明找死,想让玉海花记一辈子,老子可不能遂了他心意! 孟广滴溜溜一旋身,刀鞘重重敲打陈书生后脑。 后者立刻扑倒,被两人提手拽腿,远远抬到了丘陵边一丢。一路上鲜血滴答,引来三五绿头苍蝇锲而不舍地跟踪飞舞。 沙滩上众人见此一幕,连轻微言语都不敢出口了,纷纷低下头颅,尽量再退后一点。 迎亲队伍继续前行。 这时,玉海花身后疯了一般抢出一个女子,双臂张开阻拦,赫然正是玉玲珑。 孟广使了一个眼色,两名匪徒上前强行拖开。 拉拉扯扯之际,玉玲珑弯腰抓起地上的碎石激扬。两人当即哎呀抱头,一个眼眶被打肿,一个鼻梁被打塌。 楚凡静静看着下方,产生了一种荒谬感觉。 这分明是一出悲剧,却又像心不在焉的走过场。悲哀气氛并不浓厚,麻木却无处不在,连每个人的动作都显得分外迟钝…… 火葬的纸灰还在飞舞…… 人生如戏,自己是旁观者,还是介入者? 他强烈怀疑下面这些人,都是神经病! 两名匪徒被打伤,余者怒目而视。 孟广阴沉脸不说话,不停把刀拔出半截又塞回。旧刀破鞘,在不间断的摩擦中发出难听的“铮嚓”之声。 气氛骤然紧张,一触即发。 玉海花轻轻扳住妹子瘦削的肩膀,要把她拖回去。 玉玲珑抿紧小嘴,手舞足蹈,身子拼命往前挣扎,倔强地不肯挪动。 玉海花痛苦地呻吟一声,低头俯妹子耳旁颤抖说道:“你再不让开,会害死娘,害死姐姐,害死自己,害死岛上所有人。” 玉玲珑终于憋不住了,掩面哇哇大哭,跑回去紧紧抱住林四娘。 林四娘目光呆滞,手掌下意识轻拍她背心,口中喃喃念叨:“……我的好女儿……我的乖女儿……我的可怜女儿……” 见玉玲珑跑回去,前后两拨人群均松了一口气。 迎亲队伍上前一段后停下,孟广一边举手示意对面,一边吩咐手下。 从沙滩众人里急忙走出四个妇人,端一盆清水,用木盘托帕子、胭脂纸、香粉盒、梳子、铜镜等物。先帮玉海花净面,梳理头发,抹唇红,扑香粉,再从匪徒抬出的一口破旧箱子中,取出了崭新的真红对襟大袖衫和凤冠霞帔。 当空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不多时,一个宛如九天神女的妙人儿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美艳无双,目光冰冷。 妇人们低头告退,从头到尾,一直不敢看玉海花的眼睛。 锣鼓声重新响起,玉海花慢慢走向花轿。每一次投足,都仿佛亿万年光一般漫长。 第四十三章 追着光影奔跑 呵呵,美少女真彪悍! 刚才打出石头的动作干脆利落,并非顽童胡乱抛洒,而是训练有素。 楚凡欣赏地望向玉玲珑,天眼开启。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呆住了。 少女体内经络断裂,赫然曾是一名仙师,至少踏入了开光境界。而她母亲林四娘也经络断裂,曾是一名凝罡法师。 一眼扫过去,密密麻麻,包括匪徒在内,下方的人全部经络断裂。都曾经身为武道高手,或者法师、仙师…… 其中,以玉海花的境界达到过最高,融神中境。 但眼下,他们统统成了普通人。 不,比普通人还不如。 他们更加迟钝笨拙,没有太多情绪起伏。用一个词可以形容,麻木不仁。 难道说,岛上人并非来自公侯世家,而是一个个叱咤风云的江湖大豪?岂止修为被废,连昔日记忆也被剜去了,被迫接受了一个新身份,假模假样生活。 如此大手笔,目的是什么? 遭受强烈刺激或者器质性损伤,在一定概率上会导致记忆缺失。但制造几百人整齐失忆,连“白玉京”也施展不出如此精准的外科手术。 楚凡不由想起了癫道人术法里提到的一种残酷惩罚,剜魂。 因为记忆缺失,连带精神受损,经络断裂,所以岛上人比较麻木迟钝。 食色,性也。 食欲与**属于根本欲望,被剜魂之后也不强烈了。所以,岛上以前比较平静,冲突少,唯独这一次被乌代打破了。 他仔细端详玉海花。 可以百分百肯定,她就是在十里坡与自己并肩联手,男女混合双打苦头陀的玉仙子。 伊天生媚体,斥骂也像娇嗔,冷眼也像凝眸。眼下没有戴面纱,虽然神情高冷,依旧风韵天成,令人直想搂在怀中怜惜呵护。 她不是与自己订立契约,潜伏于云梦保护柳若菲吗,怎么凭空挪移到了这里? 所谓的“朝廷”,难道是…… 这里面,还有一个疑窦。 大伙都变成了普通人,战斗力彼此彼此。但盗匪只四十几个,村寨人家的青壮加起来足有一百好几,为什么任凭他们欺凌? 玉海花走得极慢。 可仅仅距离花轿几丈远,无论怎么慢慢捱,一盏茶工夫也到了。 众人屏气静声,只见她一只脚抬了起来又放下,三番两次,久久不踏进去。 锣鼓声停歇,众人伸长颈子看着,恐慌情绪开始悄悄漫延。 在令人窒息的静默气氛中,玉海花突然抬起头,直直盯住孟广,道:“要我上轿,也可以。但是上轿前,我要发三个愿!” 发吧,赶快发,发他娘的三百个都行! 孟广连点了几下头,烦躁得要命,又不敢发脾气。 心想九十九步走完了,不差最后一哆嗦,上轿后就由不得她。此时如果不依,强抢了去。日后给大当家的吹吹枕头风,自己脑袋瓜还能不能在脖子上好好安家,恐怕会成问题。 现场鸦雀无声,目光凝聚。 凤冠霞帔流光溢彩,仿佛荒芜沙滩上突然生长出一丛明艳牡丹。 玉海花缓缓转过身子,面对雾一般晦暗的大海,望向铁一般沉重的长天,跪下双膝,双手合十在胸前,闭目祷告。 “天呀,为何赐我生命,又施以痛苦?” 天无言,海无语。 …… “天呀,为何遣他入梦,又不令现身?” 天亦无言,海亦无语。 …… “楚凡,你在哪里?” …… 前两声祷告,玉海花声音细细,连一旁的盗匪都没有听清楚。但这第三声,却是猛地站起来,用尽了全身力气喊出。 匪徒们一片哗然,沙滩上人群也是一阵骚动,如风吹麦浪,窃窃低语。 原来玉海花的痴心妄想,岛上人人知道。却不晓得她幻想出的梦中人有名有姓,唤做楚凡。 这事不稀奇。 谁不曾做过梦?只是被记住的极少。记住了之后,又没羞没臊公开说出来的更少。 像玉玲珑就曾大叫大嚷过,自己是尊贵无比的公主。 岛上的三个大夫里,有一条中年汉子老是梦见杀猪,又快又好。搞得病人一看见他掏出银针小刀,就浑身哆嗦。相反,另外两名老者受欢迎多了。他们曾经梦见自己是道骨仙风的世外高人,煮鼎熬药。 “楚凡,你在哪里?你来了吗……为什么还不出现……” 随着玉海花声嘶力竭的呐喊,场间一番短暂议论后随即安静,众人怜悯地望着惶急无助的女子团团乱转。 不是不帮她,是帮不了。 “我在这里……” 天空仿佛神锣乍鸣,一个响亮声音传来,如鹤唳云霄,龙啸九天。连云朵都被震散,天地于一刹那分外明亮。 众人不知所措抬起头,只见崖头一道人影高高跃起,张开双臂,衣衫鼓荡好像羽翼扑扇,盘旋飞下,如天神临凡。 众人呆呆望着,几个老人妇女突然跪倒,热泪盈眶。 随即,附近人群呼啦啦跪倒,最后连犹犹豫豫的十几个青年也屈下膝盖。 唯一站立的一对母女俩,林四娘面孔茫然,似乎没有搞明白状况,只晓得把玉玲珑紧紧搂在怀里。 面孔苍白神情呆滞的玉玲珑,眼睛突然焕发异彩,泪水夺眶而出,用小拳头紧紧抵住了嘴唇,身子不由自主颤抖。 此刻,她真的好想哭,又生怕惊扰了姐姐的梦幻。 玉海花的痴心妄想,众人一直引为笑谈。虽然全不相信,每个人心底却隐隐渴望着,真的存在一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会漂洋过海来解救大家。 尤其像迂腐的读书人做不到死生节义,但眼睁睁瞧一位女子步入火海,无时无刻不接受良心的拷问与折磨。 今天,这个神话在玉海花祷告三声后,竟然实现了! 仿佛苦旱逢甘霖,女人们抱头痛哭,老人们仰呼苍天。连青年们也血脉偾张,只想抓起武器狠狠干一场,死了又如何? “嗵……” 伴随一声沉闷巨响,沙滩上出现一个大坑,飞沙走石。 一条游龙般矫健的身影跳出尘灰弥漫,不慌不忙走向玉海花。 而笑不露齿的名门闺秀玉海花,居然爆发出一道极高极长的尖叫,正疯狂朝他奔来。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朝好向郎边去。剗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这是婉约静美的小周后,羞羞怯怯溜出来偷会李煜。 轻罗小扇白兰花,纤腰玉带舞天纱。疑是仙女下凡来,回眸一笑胜星华。 这是绰约倾城的女子乍见情郎,含情凝眸,飞舞轻扬。 然而几千年以来,却没有一首诗词,能够形容此地此刻的玉海花。 她纵情恣肆地奔跑,如烈火,似狂风,像一道霞光闪过天际。 凤冠跌落,金钗花钿摇摇欲坠,两只金红凤头高底绣鞋先后陷入沙子,被高高甩起在身后…… 她追逐着天光海影,奔跑在猎猎风中,奔向自由,奔向幸福,奔向爱情…… 五彩霞帔迎风飘扬,像神鸟展开了梦幻羽翼,决绝刚烈,一往无前! 所有人木呆呆看着,集体呆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原来淑女玉海花,竟然是……可以跑得这样快的! 第四十四章 捡破烂的匪徒 玉海花跑到楚凡身前停下,脸蛋红扑扑,饱满的胸脯澎湃起伏。 楚凡微笑看着她,觉得这个样子,比起以前的女神高冷范儿亲切多了。 “你……” “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不由自主笑了。 楚凡道,你先说。 玉海花见他目光下滑到自己胸口皱了皱眉头,便不好意思地噗嗤一笑。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把锋利剪刀抛开,又扯掉霞帔摔在沙子地,狠狠用脚去踩。 玉海花的痴心妄想,简直太荒唐,连强盗都知道。见到她祷告三声后,天空真的飞下一个“人形生物”,许多人吓得头晕眼花,连站都站不稳了。嗯,海岛缺乏蔬菜,他们都有夜盲症,眼神本来就不咋地。 貌似,连大当家也不敢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吧! 莫非真来了神人? 可胆敢杀人放火的强盗,十有八九是不敬畏鬼神的。孟广乍见楚凡,自然不会像沙滩上的老人诚惶诚恐,但一股寒意也腾腾腾从脊梁骨升起。 当盗匪的,眼力比身手重要。他知道来硬点子了,比被海浪拍打了千万年的礁石还硬,硬得他只想拔腿就逃。 可这样跑回去,恐怕脑袋不保。 孟广撇了撇苦涩干枯的嘴巴,两个不怕死的亲信立刻会意,手执棍棒梭镖蹑手蹑脚潜过去。 楚凡瞬间踏步向前,一掌砍去。 枪杆断裂,枪头飞上了天。匪徒手掌开裂震出血,吓得连连后退。 与此同时,楚凡右脚轻抬,由内向外画一个圆弧,踹向了挥棒匪徒的胸膛。这一脚叫“缠丝侧高踹”,属于极简单的基本功招式,使足了一样威力巨大。 只听到一声惨叫,那名匪徒飞起撞到了山崖,像一张破纸似的滑落,崖壁上留下好大一滩血迹。 几个伶俐匪徒赶快跑过去探了探鼻息,朝孟广摇头。 瞬间击杀二人,楚凡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他依然站在原地没动,两个偷袭的匪徒却一死一伤。 好似仙人施展法术! 人群里飘出“啊呀”惊叫,个个瞠目结舌。 孟广干巴巴咳嗽一声,色厉内荏喝道:“哪里跑来的怪人,大家还不操家伙上。” 切,没人理会。 玉海花的情绪平复下来,想起自己方才忘形,顿觉羞不可抑,掩面而走。 凌沙微步,罗袜生尘。 楚凡见沙滩上一大群人还傻傻跪着,便上前七八步,双手平端,大声说道:“各位父老乡亲……起来,都站起来。” 靠,台词怎么这么熟悉,本公子还真是没想象力呀。 众人闻言,立刻呼啦啦站起。 楚凡指着先前带领四人收拾灰烬的老者,问:“这位老人家是里正吧,麻烦过来一下。” 那老者闻言顿时面皮生光,疾步前行,差点摔了一跤。 “请您老讲述一下,玉树是何模样?” 老者闻言,沉吟道: “中等身材,颌下无须……” “还有没有其它特征,或者异常举动?” 老者还在思索,人群里却有人嚷道: “昨天他挥舞柴刀好像一只螳螂,临死前还说自己叫孙休,不叫玉树!” 果然,玉树就是孙休!楚凡点点头,确认了心底的怀疑,继续问。 “请您老指认一下,昨天动手的凶徒,是哪几个?” 老人家佝偻的腰身陡然挺直,浑浊眼珠子一下变得贼亮。匪徒中有数人默默转过身去,或者以袖遮面。 老人颤颤巍巍点出了五人,有两个在刚才的偷袭中已经一死一伤。 “就这些了?”楚凡问。 “容小老儿再想想……昨天人多,觑得不是太清楚,好像……” “老爷子,咱家同你无冤无仇,只偷吃了你一块腊肉,可不要瞎攀乱咬哇!” 匪徒中有人率先聒噪,吃楚凡眼睛一瞪,立刻噤声。 老人缓慢走上前,得意地把那帮匪徒瞧过来瞧过去,就差在脑门刻上“嘚瑟”二字。 凡被目光扫到的无不毛骨悚然,尽量缩小体积。被点出的四个人默不作声,眼睛望向三当家。而孟广攥紧刀把,面色铁青,腮帮子咬得一鼓一鼓。 告饶声小了许多,继续飘出。 “老爷子,咱家偷了你的腊肉,明儿就补一条大鱼。” “老爷子,不是俺说,菜园子也该收拾收拾。俺别的没有,就一把子力气……” …… 老人家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对满江红道: “来的人多,动手的,只有这五个……” “那好,麻烦您老找人把陈书生抬走,带着村上人后退……一直退到那块大石头边上去。” 这一片沙滩有两百多丈长,五十多丈宽。尽头处是一个海湾,矗立着一块两丈多高大石头,好像观礼台。 里正七十多岁了,啥事没经历过?他听了这一句话后,心里倍儿清楚,立刻照办。 众人簇拥林四娘一家呼啦啦后撤,特意把青壮散布左右守护。 玉海花牵着玉玲珑,面孔绯红,嘴角浅浅一勾,低垂头往前走。玉玲珑那小妮子不安生,不断回头望,又低声询问,姐姐只是笑而不语。 楚凡瞧她们走远,微微一笑,转身面向群匪。 在这段时间里,众匪走又走不得,打又打不过,惶惶不可终日。 带头人孟广思来想去,也没盘算出万全之策,见到楚凡回转,只得抱拳干笑道:“少侠请了,敢问是何门何派的高足……” 楚凡冷冷扫视面前衣衫褴褛,面带菜色,好像捡破烂的一帮匪徒,厌憎之心大起。 领头人中等身材,却穿着一件印满铜钱的员外绸服,前胸后背都是油渍与破洞,也好不到哪里去。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当杀! 否则如何对得起孙忌,自己承诺过帮他照应孙休的。 见对方不应,孟广咬了咬牙,又道: “如果早知道玉海花是少侠的人,孟某绝不敢前来。但这样回去也交不了差,只好请教一二。” 这货样子粗鲁,心思却细致,没开打先挖好退路。 他谨慎围绕楚凡游走,越走越快。突然大喝一声,幻化出三四个身影扑上,不可谓不快。 楚凡清晰看出哪个身影才是实体,懒得啰嗦。吐气发力,以拳对拳。 孟广一拳未尽全力,准备随时后撤的。但对方出拳如电,不容反应就听到“咔嚓”脆响,感觉一股刚猛无俦的力量袭来。 他身体踉跄后退,右臂由拳及腕及肘及肩,骨骼尽碎。 没有试探周旋,不需要招数花巧。只一拳便破了金身,如同成年人击打奶娃娃。 第四十五章 有种单挑 孟广左手托住右臂团团乱转,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痛得额头冷汗直冒。 心中怒骂,老子本来使了个虚招,狗娘养的冲上前硬把它变成了实招,不带这么玩的! 骂归骂,又暗自庆幸没拔刀,否则就不止断胳膊这么简单了。 楚凡则抢入他背后的匪徒中,如虎入羊群。有不长眼睛的上前拼命,出拳则拳碎,出脚则脚折,挥棍则臂断。 数息之间,四人被揪出,摔在了数丈外沙滩上。 风紧,扯呼! 余匪一声唿哨,一瘸一拐,争先恐后朝坡上跑。那些腿脚折断了的,爬也要爬回去,模样真个凄惨。 孟广踌躇了一下,把江湖义气抛在九霄云外,惶急尾随而去。 咱们匪徒欺负人,总还讲究个名目。这厮一言不合就开打,哪里是什么上天派下的英雄,分明是幽冥冒出的杀神! 太他娘可怕,凶残了! 楚凡踱到四仰八叉的几个人跟前,用脚踢了踢,冷冷问。 “喂,知道为什么单独揪你们出来吗?” 一条獐头鼠目的汉子强作镇定,手指向歪倒悬崖下的同伙尸体。 “少侠饶命……俺没有动手,是曹三那贼胚杀了玉树!” 对对对…… 这一下提醒了另外三个,纷纷磕头如捣蒜,咬定了曹三。 楚凡心情烦躁,根本不理会真真假假的狗血倒灶,也懒得断案,喝道:“拖起曹三,去海边。” 四个人抬起曹三尸体到了海边的一块礁石上,自觉跪下了。玉树的骨灰刚刚从这里洒下,石缝间还能见到深浅痕迹。 楚凡深吸一口海风,道: “老子不是吃斋念佛的老和尚,也不是嗜血凶暴的杀人狂魔。对你们几个,刚才想了又想,该怎么处置。按家乡律法,疯癫状态下杀人不需要偿命…… 四人闻言眼睛一亮,纷纷叫嚷,小人就是疯子,小人确实疯得不行了…… 楚凡冷笑道: “疯子,从来不认为自己疯……不过,你们这些神经病自成体系,自成社会,完全可以看作生活在特定环境的正常人……如果不宰了你们,孙休兄弟未必肯答应……” 不等他说完,四个人磕头的磕头,痛哭的痛哭,好不热闹。 “玉树兄弟呀,哥哥被猪油蒙了心,请你宽恕……” “玉兄呀,我可没有动手,只是一不小心绊了你的脚,求你饶过……” “玉树老弟呀,来世俺当牛做马,来报答你……” …… 楚凡冷眼觑了一阵,道:“宽恕是玉树的事,我只负责送你们去见他!” 直娘贼,这,这……什么情况? 四个人傻眼了。 随即,“噗噗噗噗噗”五声连响。五条黑影飞出三十丈外砸入水中,不见浮起。 楚凡慢悠悠道: “踢断了脊椎骨,倘若淹不死,从食人鱼嘴下逃生,本公子再考虑饶恕。” 他知道环岛珊瑚礁中,生活着一群群食人鱼。挺像个头奇大的鲫鱼,牙齿却锋利如剃刀,连海龟的硬壳都能刺穿。 远处的人群挥手,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欢呼。 楚凡见海面没什么动静,等一阵子后便走回沙滩。 坡顶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 少顷,三十几人手提棍棒刀叉顺坡跑下,散开成一个大圈把他团团围住。 数人簇拥,两条身穿不伦不类破旧官服的汉子从山坡走下,恐怕就是王虎口中的大当家乌代和二当家肖平了。 左边为尊,那人相貌普通,比中人略高,却鹰视狼顾,凛然生威,身外有气韵流动。 楚凡终于明白了! 村民为什么不敢反抗? 是因为同这货一比,全成了小白兔。他一个人就可以屠光全岛,还不带喘气的! 丫赫然是一个,完好无损的开光上境仙师! 岛上的人无论过去如何威风,像玉海花就达到了融神中境。却都经络断裂沦为普通人,根本不是人家对手。 所谓的“月食朝廷”,不至于遗留下这么大一颗定时炸弹。 乌代绝非囚犯,而是牢头! 二人下坡后,停住了。 乌代面孔阴沉如一块生铁,眯缝眼睛盯紧了圈子中心的青年,看不透对方修为。 二当家肖平凑上前低语一番后,摆手下达命令。 “小的们,准备……” 匪徒们高擎棍棒、渔叉,拔出了尖刀,居然还有人用拆成两半的火钳冒充四棱青铜鎏金锏,气势汹汹。 “且慢……咳,咳……” 伴随一连串剧烈咳嗽,王虎从悬崖小道跑下。 他体内空荡荡的,一丝残余真气也不能凝聚。这一嗓子铆足了劲,差点把喉咙喊破。 下悬崖后,王虎嚷道: “人多欺负人少算什么本事?按江湖规矩来……乌老大,有种单挑!” 乌代冷笑一声,跺脚。 地表颤抖,尘沙腾起。一条细线延伸如蛇,围出了一个半径十丈的大圆。 见此情形,王虎与众匪目瞪口呆。 这种神通,只在梦中出现过,乌老大怎么具备? 乌代扫了他们一眼,面无表情道: “敢踏入圈中者,死。” 众匪慌不迭退后,小心翼翼离沙线一丈远。大当家的说死,那是绝对活不了! 而先前见识了楚凡如天神降临那一幕的,则心里打鼓。思忖,万一这小子赢,自己不被岛上人打死,也会被官兵杀死。得马上奉他为主,造好木排扯起风帆,逃。 气氛凝重。 白起脱下破烂官服一丟,慢慢朝圈中走去。 楚凡戏谑地看着,马马虎虎从丹田气漩调取了一缕真气。顿觉全身力量狂野奔流,无从渲泄。便弯腰捡起玉海花遗落的小剪刀,随手一扬。 一道白光电射,直入云霄。 高远天空里,一个黑点随即陨落,歪歪斜斜掉入了丘陵,原来是一只凶猛的白腹海雕。 自从乌代绯红的官服出现后,退避海湾遥观的村民们如同被捏住颈子,不敢出声议论了。 玉海花踩着阶梯般的小石堆爬上高台,麻布足衣沾满了灰尘沙土,动作却利索。玉玲珑抓紧她手臂跟随,生怕姐姐掉下去。 林四娘唤她们不下,正着急间,二十几个健妇自觉涌来,把高台密密围了两圈。就算掉下来也有人接着,不打紧。 风大,吹得衣带飘拂。 玉海花用手按住,下意识攥紧了。面孔则非常平静,看不出一丝慌张。 其他人屏息静声,踮起脚尖伸长颈子,心跳到了嗓子眼。 这一战,关系到所有人的命运。 第四十六章 不后悔 楚凡随手飞起一剪射杀大雕,将体内的劲力宣泄了一些。 刚不可持久,弦不可紧绷,一张一弛才是正道。就眼前这个假模假样的开光境界仙师,一成功力足可以对付了。 杀乌代如宰小鸡,但要他心甘情愿讲出内幕,却不容易。 楚凡从癫道人那里学来四个神魂法术,魂印、惊神刺、搜魂大法、离魂引。基本掌握魂印,勉强发得出惊神刺,略懂搜魂大法,对离魂引还没摸着边。 使用类似催眠的精神控制,也能让人讲出秘密,但无法判断真伪。正如当初白无常控制住他,结果听到了吓死人的“白玉京”。焉知家乡白玉京,并非天界白玉京! 看来,只能尝试搜魂大法了,运用神识钻进乌代的脑海乱翻。 众匪被镇住,齐刷刷扭头望向大雕落下的方向,不由自主地吞口水。 心道,甭管他俩谁赢谁输,自己可要把地方可记清楚。待会儿就跑过去捡了,洗巴洗巴,拔毛破膛,熬出一大锅汤,再搁点野菜蘑菇…… 乌代熟视无睹,慢腾腾朝前走,脚下凝重如负千斤重物。沙滩上松软的地方,普通人行走顶多掩住脚面,他却每一步都深陷及踝,留下一路深深的足迹。 待双方距离只有丈余,乌代停了下来,身子下挫,双手上举,捏成爪形。 楚凡踏了个丁字步,握紧双拳,微躬腰斜肩,小心翼翼戒备。 不对头呀! 丫堂堂一个仙师,怎么动手动脚,放着好好的法器法术不用? 难道想制造视觉冲击效果,杀鸡给猴看?如同斩首、车裂、凌迟的处决形式,要比鸩酒毒杀、湿纸闷杀等等,惨烈得多,吓人得多。 只见乌代吞喉张嘴,露齿瞠目,脚下一跺,怒吼着扑了过来,好似猛虎下山。 这是近战短打中最为刚猛的虎拳,发劲凶猛。运用丹田之气,以意导气,力随气出,势烈刚猛,逢桥断桥,逢空补缺。 乌代的身形之快,远超孟广,瞬间四面八方都是影子。这可不是障眼法虚招,全是硬桥硬马的实招,因为速度太快而拖出了一片片残影。 但瞧在楚凡眼中,如看蜗牛慢慢奔跑,一闪避开。 虎拳倚仗的,岂仅仅是速度,力道之刚猛与气势之凶悍犹在首位。 乌代感觉手上一空,不等招式用老便踏前一步,一腿飞起,旋身横扫。 嗖…… 空气中现出一道灰色轨迹。 起脚三分虚,虎拳一般极少用,出脚便是杀招。上一招猛虎探爪,对手如果闪避,便只能后退或者侧移。接下来的虎尾腿横扫千军,再也无从躲开。 果然,古怪的年轻人,被拦腰扫断! 村民们发出惊呼,匪徒们开始叫好。 然而,惊呼声在下一瞬转成了欢喜,叫好声戛然而止。 只见那年轻人,活生生的还在。 原来楚凡想看看乌代玩什么花样,刚才一退复进避开攻击,快得好像原地不动。 二人纠缠成一团,渐渐分不清谁是谁了。 犹如飞速旋转的齿轮,一触即分,一分又合。 没有杀气外溢,不见罡风裂空,尖锐啸鸣却如一柄柄锋利飞刀横扫四方,拳脚接触的闷响如一柄柄重锤乱砸。 众匪捂住耳朵,突然一粒飞砂箭矢般打穿了一人嘴巴。吓得他们慌乱后退,把圈子扩大到了海边与悬崖,个个寒噤不止。 沙粒开始像波浪一般朝外涌,不多时,沙滩上隆起了一个五尺高环状沙丘。随即垮塌,两条模糊身影消失于其中。 楚凡懒得理会乌代挠痒痒了,仰面蹲身,双手虚托,刚沛的气场毫无保留释放出来。 这是……脱胎境大修士之威! 沙子石块倒卷,地面下陷,坑壁缩进两尺,漫天飘浮的尘沙朝四方飞射。 乌代仿佛一只趴在风口的苍蝇被吹飞,撞入沙壁。急忙以小臂挡住眼睛,衣裳被打出了一个个细密小洞眼。 楚凡跺脚,执拗刚硬的气息再次透体而出。 坑底坑壁被挤压得极为致密,继续发出难听的滋滋声响,又缩一尺。上方沙子像被无形之手托起,飞入了天空,又雨点般落下。 “呵呵,乌大当家的,老子灵机一动造出的土笼子怎么样?还舒适吧。现在,咱们好好聊一聊……” 楚神棍得意洋洋转过身,却见乌代口冒血沫,瘫软在地。急忙上前一抓对方手腕,透入一缕真气,瞬间色变。 妈蛋,这厮真是个狠人!一发现不敌,立刻震裂了心脏自杀。 如果马上用灵晶去缝补救治,还存在一线生机。可珍贵无比的能量,怎么能浪费在他身上?他指使手下杀了孙休,自己压根就没打算饶恕的。此刻,威逼利诱显然不起作用了,得赶快搜魂。尽管对一个垂死人搜魂,效果肯定不好,那也没办法。 数息之后,楚凡有了决断,目中神光闪烁。 乌代眼眸黯淡,嘲弄地看着他,有气无力道: “不要对快死的人搜魂……脑海里记忆万千,模糊混淆,真假纠缠,没那么容易找出有用东西。可能一缕神识才钻进脑海,对方就死翘翘了。那它回不来,只能陪葬,也不能告诉你见到了什么……哈哈哈,想不到我乌代,临死前还摆了大修士一道……” 楚凡恼怒地松开手腕,从对方怀里掏出一个小匣子。揭盖一看,赫然是一柄银色小剑。剑身才中指长,明亮如镜,光明流转。 楚凡丢掉匣子,站起身掀开自己衣摆,把剑往右腰小剑鞘一插,严丝合缝。 乌代表情跟见了鬼似的,哆哆嗦嗦指着他道: “你,你,你,怎么不用剑匣温养飞剑……哈哈哈,我知道了,定是怕暴露身份,故意套一个剑鞘……不对,你的剑呢?” 见到了与孙忌一模一样的飞剑,楚凡确认所谓的“月食朝廷”就是南海教派。从怀中掏出一物,递到了乌代眼前。 那是一块晶莹透亮的玉牌,刻着一位老者骑鹿立于云中,左掌托起一朵芙蓉花,正要飘升而去。 “芙蓉令,你怎么会有芙蓉令?你是谁?到底是谁……” 乌代眼珠子鼓凸,声嘶力竭叫了起来,一口鲜血喷出。 楚凡敏捷地收起牌子,闪到一旁,不作声。 乌代喘了一阵粗气后,眼睛略微明亮了些,似乎回光返照,道: “管你什么掌门令,芙蓉令,管你是哪位长老派来的……老子既然敢做,就不怕死……不对,玉海花记得你名字楚凡,那么你应该不是南海圣教的人……算了,管那么多干嘛。我知道你是来救她的,索性成全你们吧。本来,我是想带她逃离这里的。 “有一点你大可放心,南海掌门妙罗真人身为女子,最痛恨淫邪欺凌之事。所以历次战斗中俘虏的女子,连打骂都没有承受过。玉海花媚骨天成,依旧玉洁冰清,无人敢碰。我只希望,你今后能够好好待她。 “木排简陋,经不起风浪。但你偷偷潜入,想必另有离开办法。得不停地向西北漂去,才能遇到神州大陆。如果漂向东北,极可能一头撞上罗浮岛。千万不要漂流南方,那里是无边无际的海洋。听说极南之处有冰原,覆压陆地几千丈。 “你们踏入神州后,隐身埋名躲避追捕,最好隔绝人世。她被剜魂,昔日记忆丧失。如果重归熟悉环境,可能唤醒一部分。但又将和眼下记忆混淆,彻底疯掉。还不如,让她干干净净忘掉昔日一切。 “我修道三十年,镇守玉笥囚岛一年。半个月前遇见玉海花,才知道过往日子统统算白活了。此念一生,天下再无容身之地。且不说靠木排漂洋过海九死一生,此后南海派要杀我,神州修士要杀我,连玉海花本人都要杀我……可是,我不后悔。” 第四十七章 原来如此 原来,玉笥岛岂止是监狱,还是一个试验场。 岛上囚犯相当于医学试验室里的小白鼠,由南海派从俘虏里挑选出来。 对这件事挺不好评判的,要看站立在什么角度。 杀了俘虏,实属平常。但用俘虏做试验,则属于伤天害理。 况且俘虏被剜魂之后,失去过去记忆,成为一个全新的人了。到底算死去,还是活着? 癫道人作为天下第一人,震古烁今的大宗师,自己修行很行,教徒弟很不行。无上真人没继承多少衣钵,也没能飞升。 但作为第一个以神识修炼为主的教派,在底层江湖争斗中还是很厉害的。于是创教两百年后,终于跨海一统南蛮之地,成立了姬国。可惜偏居海隅,往北被十万大山所阻,往西被厉国拦住,始终壮大不了。 神州正统视姬人为蛮夷,许多修士不承认南海派的祖师是癫道人,觉得扯虎皮拉大旗,纯属自吹法螺。 教祖无上真人悟出“剜魂”之术后,过了三百多年,上上上代掌门又悟出“种魂”之术,却苦于找不到练手之物。突发奇想,把大批待决囚徒运送到荒岛,先实施“剜魂”,再进行“种魂”。 从科学角度而言,就是先清除过去记忆,再种植全新记忆。 癫道人在神魂理论中,提到了“剜魂”与“种魂”的可能。但认为太伤天和,没有留下任何操作法门,没想到被后人摸索出了。 囚犯成批成批死亡,法术逐渐完善,南海弟子也得到了充足训练。 神魂法术的练习不比舞刀弄剑,不能够经常在师兄弟之间进行。像那惊神刺一旦发出,无论施者还是受者,均被损伤。而剜魂与种魂,属于不可恢复的破坏手段,更不可能在自家人中练习。当有囚犯练手,就方便多了。 楚凡觉得,排除“人道、伦理”讨论,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突破,比“白玉京”尝试过的意识传授与精神移植还厉害! 被种下的不仅仅是记忆,还可以是知识、技能、情绪……潜意识,甚至任何东西。 比方说,玉笥岛活生生例子。杀猪佬摇身变成了大夫,居然真的能开出药方子。 在一百多年的实践中,试验管理与步骤逐渐完善。 先构建出一个虚拟背景——月食王朝,以纪念教祖无上真人,当初国破的月食王子。 必须震慑囚徒逃跑的想法,近几年造出一个“云飞血洗全岛”的大梦,以前则是其它故事。 官兵由南海弟子假扮,诊病就是练习神魂法术,对囚犯的意识进行检查与调整。 非常像程序员微调游戏程序,又像一幕宏大戏剧中,作家对细节进行修改。 当然,也会真的诊病救治。 食物的投放经过精确计算,不至于让囚犯饿死,也不能让他们有太多力气造船逃跑。 大树被砍伐,后来就简单了,小树根本长不大。岛上人会早早砍了,打家具造房子,生怕别人抢先。 为分化瓦解,不让囚犯们团结,又植入了盗匪这一角色。等于往粮食里面,掺入沙子。 这座疯癫监狱的唯一牢头,唯一的清醒者,即盗匪头子,由南海弟子轮流扮演,每三个月换一次。表面上他们被云飞斩首,事实上却离开了。 毕竟,这不是一个美差。 无论谁长年累月生活在虚假社会,与一帮煞有介事的神经病为伍,不发疯才怪。 岛极大,逢下雨积存了淡水,养活一千人不成问题。方方正正,两头翘起,特像装菜的竹篮子,故名“玉笥”。 它偏离了罗浮岛及吕宋群岛链与神州大陆的航线,孤零零向南伸入茫茫大洋,根本没有人来。 即使是南海派,一百多年前从掌管文牍的燕子楼里翻到祖师癫道人只言片语,以为遗留了法宝法术,派船队搜寻了几年才发现。 近十年,妖族圣后在“旷世之战”把人类顶级大修士杀得七零八落,形成真空。即将踏入雷劫八重的妙罗真人地位越来越高,又出了南星这个亘古不遇的天才,南海派隐隐有冲击一流教派趋势,开始重视江湖声誉。 玉笥岛一旦暴露,绝对被天下唾骂,招致围攻。高层争论多时,弃岛呼声逐渐占据上风。 但弃不弃是一个问题,如何弃也是一个问题。 有的认为屠尽全岛最省事,反正那些囚犯早就该死,平白多活一段时间算便宜了他们。有的认为让他们自生自灭最好,即使被人发现,也查不出什么把柄。 随着掌门妙罗真人闭关,事情耽搁下来。 变数终于出现。 一年前,乌代出任“牢头”,发现贫瘠海岛居然孕育了一件天材地宝,即将成型。于是摆出舍己为人模样,拒绝“离岗”。师兄弟们巴不得如此,人人感激。 延长了整整一年后,在他“任期”的最后三个月,又发生变数。 新上岛的囚犯里,有一位天妃般的女子——玉海花。 乌代意乱情迷,道心大乱。顿时觉得荣华富贵,长生不老,统统都是他娘的扯蛋。 牢头在岛上并不能胡作非为,也要遵守游戏规则。比方说不得使用法术,不得做与扮演角色不符合之事…… 否则下次“官兵巡岛”,一查验众人神魂,啥也藏不住。 乌代决定拼了,铤而走险造筏子,准备携带玉海花与宝物扬帆出海。 谁曾想,岛上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青年。 …… 沙丘隆起,两条人影消失不见。 众匪急了,肖平提刀便欲往里冲。 王虎张开双臂拦住,挤了挤眼睛,道:“乌大当家在里面单挑呢,说过谁敢踏进沙线,就得死。” 肖平一怔停下,众匪也停下。 谁都不蠢。 乌代如果能杀对方,上前帮忙便削了他面子,必死。 楚凡如果杀了乌代,上前便是送肉上砧板,送死。 嗯,还是老老实实呆着安全。 反正,无论他们谁杀了谁,出来的人便是海岛之主。 遥遥望见楚凡消失于沙丘,玉海花飞快从台子爬下,跪倒林四娘面前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迅速提起裙摆,在众人不知所措的目光中径直朝悬崖奔去,面孔冷肃决然。 玉玲珑跟在后面跑,大喊,姐姐等我。 林四娘一把没扯住女儿,健妇们被玉玲珑扒拉,踉跄散开。几个青年却手抓石块,呼喊着追上两姐妹,老里正喝也喝不住。 这可如何是好? 众人惶恐无依,有的呼唤,有的朝前涌,有的七嘴八舌,有的附身去捡石头,有的把孩子拢在怀里,一脸麻木悲戚。 第四十八章 尘埃落定 招魂老道士越众而出,对焦急的里正说道: “少侠乃天降神人,小道吃他看一眼后,神智竟然恢复了一线清明,记起几个小法术。虽然杀不得人,也聊胜于无。就由小道前往,里正带领妇孺避入山中……” 唉,去你一个人顶什么用,罢了! 里正一声叹息,跺了跺脚,人老却不糊涂。 他担心楚凡和乌代两败俱伤,匪徒趁势围攻。到时候就算乌代死了,楚凡也未必能够幸免,只怕又出现第二个山大王。 连咳数声后,里正颤巍巍张开双臂挡住了群情汹汹的众人,指点几十条壮汉,命令道:“你们,回村子操家伙。”又一指几十个妇人,“你们,快些带老人小孩躲进山里……剩下的随小老儿……” “女儿呀,要死大家一起死,黄泉路上好团聚!” 突然爆发出震天般嚎哭,林四娘披头散发朝前冲,几个健妇抱腰拽手也拉不住。 “俺们也去……要死一起死!” 这一回,却是几个家里跑掉了青年的在乱哄哄叫喊。 “对,要死一起死!” 所有人不约而同发出了怒吼。 在荒岛苟且偷生这么多年,今日不是玉碎,便是瓦全! 瞧着激动喧腾的人群,里正脸色苍白,继而老人斑焕发出红光,手指弹琵琶一样乱点,嘶哑嗓子喊道: “好,好,好,那就一起去!你,你,还有你们……统统给老子回去,快点操家伙赶来!” 老人说完,挺腰跺脚,仿佛年轻了许多岁,转过身高昂花白的头颅,率先前行。 数百人的怒吼浩荡澎湃,如火山爆发。 匪徒虽然听不太真切,却都打了一个寒颤,忐忑不安地望望海湾,又低头瞅沙滩。 距离一里多,年轻人脚程快,饮一杯热茶的工夫就小跑到了。 “直娘贼,活得不耐烦了?快点给老子滚开!” 赵六向空中虚劈了几刀,带领四名匪徒踏上前,侧旁六人也抓紧棒子靠拢。他们是乌代的亲信,特意留守这边防止众人生变。 玉海花气喘吁吁,香汗淋漓。饱满的胸脯一起一伏,似乎要裂帛而出。距离三丈远,她慢慢停下来,目光越过一干匪徒望向沙丘,饱含忧色。 地面突然震颤。 赵六不由得回头看,只见高耸的沙丘垮塌了。 玉海花、玉玲珑惊叫着,与几名青年一起往前冲。 赵六急忙举刀乱晃,厉声喝道:“退不退?再不退,老子就开杀戒了!” 同样是囚犯,匪徒们一瞧这帮细皮嫩肉的贵胄之后就来气。现在没有了朝廷压制,心中那股邪火泼喇喇蹿起来。 玉海花冷静停步,伸出双臂挡住妹妹和众青年。 他们对峙之际,一大堆人从海湾处疾步走来。两个老头子顶在最前面,花白胡子被风吹得猎猎飘飞。 这批人同青年会合,足有一百五六十个,无语怒视前方。 赵六端刀的手臂微微颤抖,身后提刀执棍的匪徒也口唇发干,面孔苍白。 从来只有狼吃羊,何曾见过沉默的羊群对峙群狼? 肖平望向那边不作声,心道,奶奶的,打呀,死光才好! 他的亲信聚集坡下,海边的是乌代嫡系。孟广被楚凡打残了,这次只派几个人守在坡顶。 震颤停止,沙滩重新恢复平静。 在两帮人沉默对峙中,老道士用右手食中二指夹紧残破的青铜引魂铃,慢慢向众匪逼近。 他闭着眼睛,斜举铜铃摇晃。脚下一跬一步,如蛇行,似鹤舞。口中若低吟,又似叹息。姿势很滑稽,神情却分外庄严。 昏沉慵懒的气息随着禹步低吟,从铜铃上一圈圈扩散开来,众匪的瞳孔渐渐涣散。 叮铃,叮铃…… 赵六感觉眼皮越来越沉重,手臂越来越沉重,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沉重…… 扑通,一名匪徒倒下了。 赵六一咬舌尖清醒,抬脚踹翻了老道。 众人惊叫着涌向前,赵六喝道:“驱散他们!” 手下闻言立即挥动大棒,凶狠上前扑打,场面一片混乱。 岛民虽然人多,基本上是老幼妇孺。吃十几条壮汉排头大棍打下,顿时头破血流,如割麦子一般纷纷倒地。但是他们用头撞,用牙咬,前仆后继,硬是不后退。 看来,不杀几个人不行了! 赵六狞笑着磕飞了一块石头,钢刀斜举,带领四个匪徒杀气腾腾踏进混乱人群。以前同岛民争斗,只要亮刀见血,就没有不畏缩求饶。像玉树那样死磕的傻子,毕竟不多。 这时,雄浑声音从远处传来。铿锵高亢,如金铁互击,穿云裂空。 人群停止打斗,分开成了两堆,呆呆眺望。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七八十个青壮年手提棍棒、火钳、铁钎、锄头、柴刀等简陋兵器,从海湾拐出,在陈书生带领下排列成方阵,大踏步向前。尘灰腾起,被海风呼啦啦一卷,如神兵天将腾云驾雾。 众匪面色铁青,腿肚子发抖。 妇人坐在地上不起,抹眼泪嚎啕痛哭。沉默老者搀扶起更老的,吐唾沫按住流血的伤口…… 风紧,扯呼! 赵六狼狈地带领众匪弃阵逃离,一边跑一边恶狠狠心道,直娘贼,等老大出来,再杀你们一个片甲不留! 正在此刻,地底发出轰隆闷响,地面如波浪一般剧烈颤抖,匪徒与岛民人仰马翻。 众人战战兢兢爬起,只见沙滩喷出一根合抱古木粗细的沙柱,冲天而起,达到五六丈高时像蘑菇一般散开。 一个年轻人威风凛凛站立于蘑菇伞顶,背衬刺目阳光,长发飘飞,如同一幅天神下凡的剪影。 岛民们啊呀尖叫,惊喜不已,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晓得乌代肯定完蛋了,海岛局势尘埃落定,纷纷拜倒。 坡顶守候的几个匪徒见此一幕,怪叫着撒丫子狂奔。 上坡路被肖平的人挡住,海湾方向又被岛民们堵得严严实实,一面是海一面是悬崖,赵六等人成了瓮中之鳖。眼见连肖平也跪下了,他们犹豫数息,当即照葫芦画瓢。 沙柱像天女散花般回落,楚凡跳下,矫若飞龙。 第四十九章 静一静 乌代气绝,楚凡颇为感触。 说他好吧,却背叛师门,杀了孙休。说他坏吧,又不掳人,反而摆出了迎娶架势,准备冒九死一生的危险带玉海花逃离。 即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拼命维护玉海花,生怕楚凡对她不好。 楚凡释放一星灵晶把尸体烧成了灰,震塌坑壁掩埋。如果落到岛民手里,肯定被鞭尸凌辱,实在没必要。 他清晰听见外面的喧闹,呆在黑暗沙地下磨蹭了片刻,竟有点怕这些生活在虚假关系中的人了。 一岛的神经病,偏偏又很清醒,令人不寒而栗。 欢欣鼓舞的岛民中,只有矗立最前方的玉海花一家没有跪下。 玉玲珑紧紧挽住姐姐胳膊,两只大眼睛饶有兴趣地跟随着“姐夫”骨碌碌转。林四娘今日悲喜过度,表情木讷,膝盖发软。跪下肯定不愿意,上前叫“女婿”又不敢。 玉海花坚定地站着,心情有点儿复杂。谁愿意梦中情人,成为高高在上必须膜拜的天神? 某人不高兴地啐道: “起来,起来。以后谁敢跪,老子打断他的腿。” 片刻不知所措后,接下来的场面纷乱,却乱而有序。 楚凡宣布乌代去地狱仙游了,肖平与赵六等匪徒立刻毫不犹豫卸下兵刃投降,说愿意奉他为主。 岛民们七嘴八舌,意见却不统一。 有的要将凶徒揪出,有的要将匪徒关押,等候朝廷处决。这批人乱哄哄涌上前,有手执武器的青壮,也有白发苍苍的老人,哭喊怒骂。 肖平等人自然不肯束手待毙,又捡起兵刃,苦着脸列成阵势,缓缓退往坡上。 没有人敢靠近楚凡,但嘈杂音浪与横飞的唾沫也够他喝一壶了。最苦的还是王虎,一方面弹压众匪,一方面安抚岛民,被推来搡去,苦不堪言。 楚凡缺乏经验,应该在第一时间将积怨已久的两帮人隔离,而不是讲和。 见匪徒朝坡上退,有人开始用石头砸,顿时乱石如雨。 楚神棍目瞪口呆,心道,本公子莫不是释放出一群狂躁症患者吧! 只有玉海花表情淡定,无论场面如何混乱,眼睛始终看着他。 “大事不好,孟广那厮烧木排子了!” 先退到坡顶的匪徒突然大叫,纷乱场面获得短暂宁静。众人仰头望,只见远方一道浓粗的烟柱腾起。 “呔,我去看看!在回来之前,都听从王虎与里正的安排,不许生事。” 楚凡舌绽春雷,趁众人一愣神,哧溜奔向浓烟处,数个起落便消逝于坡顶。 我勒个去,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仇恨嫌隙?本公子实在不擅长处理。反正乌代死后,匪徒势弱,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过了半个时辰,匪徒和青壮岛民齐刷刷赶到一个隐蔽小湾。老幼妇孺则回转村子,准备弄宴席庆贺。 眼前风助火势,一具快成形的木排几乎燃烧殆尽。由于捆绑的线绳烧断,大大小小焦黑的木料漂散得到处都是。 远处海面,一具小筏子扬起了帆,只剩下一个小黑点。 原来孟广受伤后来此,派几个人在坡顶监视。乌代赢了还好说,倘若输了,难道等着被岛民活剐? 望向茫茫大海,众人垂头丧气。 咦,楚凡怎么不见? 众人急忙搜寻附近的礁石树林。 东奔西跑,好一阵子忙乱,有人突然惊呼:“快,快看海上。” 只见那具木筏子飘飘荡荡,晃晃悠悠,竟然开回来了。风帆大张,五个水手拼命划桨,仿佛背后有厉鬼追。 近了…… 筏子后方约五十丈外,青年踏浪而行,扭动屁股抽筋似的跳,怪腔怪调哼道: “浪里个浪……我可以划船不用桨,我可以扬帆没有风向。因为我这一生,全靠浪……浪里个浪……” 站立高高礁石上的玉海花与玉玲珑掩住小嘴,噗嗤笑出声。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笑。 这块大礁石探入海中,常年受海浪拍打喷溅,甚为滑溜。里正派了几个健妇提心吊胆站下面,生怕两姐妹掉下去。王虎也特意派出几个水性好的匪徒前去保护,却被岛民远远隔开,只好悻悻在海边列成一排。 木筏子慌不择路,一头撞上岸礁,众匪一窝蜂似的乱哄哄朝岸上跳。被颠落的也不敢爬回筏子上了,拼命泅水往岸边冲。 五十丈外,海面突然喷出两道高高水柱。一个硕大鲨鱼头直立而起,獠牙森森,白光耀眼。 青年有如海神,矗立于鲨鱼头颅,目光炯炯。 哗啦啦…… 众人如风吹麦浪,尽皆跪倒。 见众人又跪了,楚凡气得七窍生烟。刚才大跳尬舞,就是要破坏他们脑瓜里的庄严天神形象,结果瞎子点灯白费蜡。 他却没想到,自己作为玉海花预言里的盖世英雄,从天空飞下,诛杀乌代,踏鲨而行。除了神仙,谁又能做到? 更有那些被贬斥的官宦,满脑子君权至上,生出了异样心思。君权乃神授之,若得神人相助,朝廷安敢再囚我等? 甚至神怪小说读多了的书生,脑力激荡脑洞大开,联想“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作为林四娘家的乡邻,若讨得仙丹一颗,也可延寿百年。 个个都希望靠近玉海花,却不由自主地远离了一点。 靠近神妃,必沾福气。可是,谁敢靠近? 楚凡很不习惯,也很不喜欢这种场面。沉下脸咳嗽两声清嗓子,响亮宣布:“尔等休生事端,我明日归来。” 太特么荒诞了!他脑子很乱,需要返回紫府静一静。 大白鲨缓缓下沉。 一阵涟漪荡漾,海面逐渐恢复平静。 …… 暮色渐临,霞光万丈。 海风猎猎,凉气沁人。 玉海花望向大海,不做声。 她不走,谁都不敢离开。 黑压压人群静悄悄聚集海边,跟土偶木雕一般。 玉玲珑挽紧姐姐胳膊,偷偷瞅她脸色,不知道脑瓜里在想些什么。 林四娘紧赶慢赶,终于被里正派人接到,由两个健妇搀扶上礁石,小心翼翼挨到女儿身旁,低声劝慰: “女儿呀,你再不休息,再不吃饭,明天可就不好看了。” 玉海花沉默良久,终于回转了身子。 第二天黄昏,楚凡浮出小水湾,立刻听到惊天动地的欢呼,震耳欲聋的锣鼓。 吓得他一缩脖子又沉入水中。 透过海水,影影绰绰见到岸边人山人海,连树上都挂满小孩。 当前一块高高礁石上,玉海花衣袂飘飘。 仿佛嫦娥离开了广寒宫,探首观云海,艳光四射;又好像织女踏上银河路,寂寞念归人,泫然欲泣。 第五十章 众醉独醒 之后两天在忙乱中度过,楚凡俨然成为了玉笥岛神灵。谢绝里正安排,住进了恶虎寨。 四面环海,肉食却缺乏。因为没有捕鱼的工具,也害怕蛟龙,不敢轻易下水。 楚凡仅用半天时间,就捞起数百斤生猛海鲜。对于一些千斤大鱼,百斤海龟,没有去碰。人家长这么大真不容易,快通灵了。 僧多粥少,不够分配。 楚凡合计一番后,捕杀了几十只大老鼠,把内脏皮毛血液用一张旧羊皮包裹,潜入泊放木排的水湾中。至于细嫩的老鼠肉,当然大快了众匪朵颐。 岛民们大开眼界! 当楚神棍挟带羊皮包裹下水后,一群群鱼儿疯狂游来,海面像烧开的粥一样翻腾。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一条巨大白鲨劈波斩浪,突然逼进水湾。顿时,那些鱼惊吓得不要命地朝岸上蹦,被众匪用棍子敲晕捡入麻袋。 后来人手不够用,麻袋也不够用了,岛中青壮便抄家伙帮忙。 小孩子不顾大人呵斥,用树枝拨弄散落进草丛的。那些鱼大头小身子,颜色艳丽,蹦跶得极欢,凶悍地龇牙咧嘴。往往吓得孩子们轰然退后,过一会儿再小心翼翼接近。 盛宴持续半个时辰,却足足收获了两万斤鱼,无不笑颜逐开。 第二天,三个村落将近三百人口,每天总有不少人寻到山寨参拜。甚至带上襁褓中的婴儿,希望楚凡抚顶赐福。 令人望而生畏的土匪山寨,成为了热热闹闹的朝圣之所。 楚凡苦笑。 当长工,又当国师,这角色有点像魏风。 “官兵”每三个月一次的巡岛,其中一项重要任务是检查新生婴儿的资质。接走资质绝佳者,其余留待观察,并给岛民降下赏赐。 这个岛,百年之中应该给南海派供应了不少精锐。毕竟没有哪一户凡俗人家,婴儿刚出生就会有仙师登门拜访。领先一步接触修行,未来的成就越大。 夜深,全岛陆续响起哭嚎嘶吼,此起彼伏。如同十八层地狱,极其阴森。 楚凡见到一个个人毫无表情,动作僵硬,或禹禹独行,或绕树转圈,呼之不应,触之不理。 用岛上的话说,是患了离魂症,家家户户在睡觉时一定要顶好门窗。 楚凡却知道,这是梦游,集体梦游! 在他支持下,王虎成为山寨之主,向岛民归还抢来东西。将匪徒分成几组,打渔的打渔,采果的采果,开荒的开荒。 恶虎寨,完全成了一个新村落。 楚凡却不敢随便出寨子。 摆脱王虎执意安排的随从很容易,可岛民们见到他就跪,叫人情何以堪!尤其那些七老八十老眼昏花的,连听见声音都跪,怎么劝也不行。 实在没办法,楚神棍只好祭出杀手锏,叫匪徒挨家挨户宣布。以后凡是下跪的,不再分给鱼肉。这一招貌似比“打断腿”的威胁还厉害,歪风邪气才得以收敛。 自从玉海花梦想成真,岛民对林四娘一家刮目相看。 林四娘以前外出劳做,低头顺着墙根走,生怕别人瞧见。其实这些侯王贵胄之后,家家的情况彼此彼此,偏偏拉不下昔日脸面。觉得沦落到和仆佣一起耕作地步,羞死先人了。 现在,林四娘有事没事都喜欢四处走走。高昂着头,雄赳赳好像一只才下完蛋的母鸡。 曾经爱理不理的乡邻们,争先恐后送来了海鲜和粮食。为了争取帮她家开荒种地的权力,甚至吵得面红耳赤,拳脚相向。 默默战死的玉树,无人问津。 也有少数人避开恶虎寨和林四娘一家,冷笑道,岛是朝廷的岛,人还是朝廷的囚犯。楚凡再厉害,能厉害过飞龙将军吗?到时候秋水剑一出,不知道多少人头落地。 林四娘并没有听见这样的闲言碎语,觉得女儿女婿一个苦等,一个苦寻,未曾谋面却知道彼此名字,难道不是天意?但楚公子回岛之后,连人影都不见,到底要什么时候提亲? 第三天午后,林四娘借着树荫遮挡,在荒废的菜园子里拔草。 她舍不得让两个宝贝女儿干活,生怕她们晒黑了。正抹汗时,远远看见一个人东张西望,像小偷儿一般朝自家寻来,赫然正是楚凡。两个匪徒远远缀身后,见他回头便慌乱躲到树后石旁,形状甚是滑稽。 进了村寨,三三两两的岛民们涌到门口。他们近期受到恶虎寨反复叮嘱恐吓,不敢上前跪拜,只是拄着锄头铁锹观看。 偶尔有小孩子不懂事跑到了路上,食指含在小嘴巴里,好奇盯着新来客人,被爹妈一把扯回去。 林四娘“哎呦”一声轻叫,赶快丢掉手中杂草,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屋。 “妮子,快点烧茶,有客人来了。”。 “大热天,谁来了呀……娘也真是,慌里慌张的!” 玉玲珑懒洋洋打着哈欠,从床上支起身子,顺手抓起一把牛角小梳。突然想起什么,一骨碌爬到玉海花身旁,抓住肩膀摇晃,窃窃道: “姐,肯定是他来了。” 玉海花坐在床边,望着手中快绣好的鸳鸯,脸上腾地飞起两朵红云,不作声。 林四娘进灶屋麻利洗完手,擦干净脸,出来便见到楚凡踌躇站立于院子篱笆外。 “哎呦,楚公子,真是稀客。玲珑,快点出来泡茶。” 玉玲珑在里屋撇了撇嘴,硬是不动,咯咯笑着去推姐姐。 楚凡忐忑上了台阶,踏入简陋堂屋。只见三面墙壁是竹片树枝糊上泥土,只一面墙用石块垒成。 岛上人家大抵如此。壮劳力多的用石块建屋,劳力少的用树枝竹子垒墙。甚至单门独户的在山中松软处挖出洞窟,倒也冬暖夏凉。 门帘一掀,玉海花端一个描金漆盘走了出来。盘上一个精致茶杯,杯中一盏清水。 “眼下天热,公子且饮一杯清水消消炎气,奴家先去烧茶了。” 楚凡捧过茶杯,眼光无法从她身上移开,想起了十里坡苦头陀魏长卿讥笑的话。“刚才还是我呀我的,转眼变成小女子,后来变成妾身,现在就人家人家了……” 那个玉仙子强大自信,绝不会自称“奴家”。 从乌代口中,得知孙休、王虎、端木老道、林四娘、玉玲珑、玉海花等,都是番州月夜一战之后,被南海派捉拿上岛。 楚凡能够想象,海狗帮与海沙帮的一次普通赌斗,结果演变成了南星重伤堕境,内门长老江松子当场殒命,番州外门几乎被团灭,南海派是何等震怒,要血腥报复。 但怎么也想象不出,本该待云梦王城保护柳若菲的玉海花,居然与自己在同一时间踏入番州,卷了进去。 第五十一章 觉得好就是好 玉海花脸儿一红,转身走了。 明眸顾盼,姿态婀娜,道不尽的妙曼风流。 “大娘……我,我想和玉海花说几句话。” 楚凡吭吭哧哧,很有一点不好意思。 他知道别人会怎么想,可他真的不是别人想的那样。 林四娘露出了然于胸的慈祥笑容,搓搓手,站起身道: “好好好,你们年轻人先说说话……突然记起,我园子里的活计,还没有弄完呢。”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岛屿风俗源自神州,却松懈多了,男女之防没有那么严厉。当然,就是想严厉也严厉不起来。抬头不见低头见,没那个条件。 偏偏玉玲珑不肯离开,哼哼唧唧把门帘挑起一角,身子靠在门框上露出半边脸,大眼睛骨碌碌直转地盯着“姐夫”。 “死妮子,还不同娘去菜园子摘菜。” “娘,这么大日头的,还摘什么菜呀?摘下来就涝了。” “哎呀……叫你去,你就去。” 林四娘劈手把她拽了出来。 等两个人走后,楚凡顺手将茶杯搁窗台,将一张小板凳搬到灶屋门口坐下。沉默良久,低声试探道:“玉仙子,你瘦了。” 玉海花打起火镰,灶膛内的干枯茅草瞬间引燃。阵阵海风从门口吹进,把袅袅青烟从窗户带走。 灶屋有点儿阴暗,房梁挂满了晒干的鱼,甚至还有几只野兔,大部分是前些日子恶虎寨分下的福利。 这些天里,林四娘家收到的东西可以装满一间屋。虽然坚决推掉了许多,可架不住半夜有人偷偷扔进院子。总不能糟蹋了,又退不回去。 这个家,其实以玉海花为尊。 融神中境,是目前囚犯里曾经达到过的最高境界。南海派保留下了她的名字,临时组合的虚假家庭里其他人就只好跟随她姓。 但她自己并不知道这些,听到“仙子”二字也以为是恭维,慌乱得很。低垂颈子,只顾往灶膛内添加柴禾,熊熊灶火映红了面庞。 见她不做声,楚凡也很尴尬,张了张嘴硬是不知从何说起。 过了一阵子,噗嗤,泪珠滴落绣花鞋。 见她流泪,楚神棍顿时慌了。站起身来,手足无措。 “你,你还记得奴家呀!我每夜梦见你,煎熬日子,生不如死,头上都有白发了。你再不来,等奴家长发变短,黑发变白……就再也,不见你了。” 玉海花悲从中来,抽泣着拨了拨鬓边黑发,果然露出一茎半茎的灰白。 楚凡被玉海花“奴家奴家”的差点雷懵,自我安慰。她是病人呢,正常,很正常,得慢慢摸清楚情况。 噫,怎么没有动静? 玉海花用手背擦拭了一下眼角,眼波流转,微微偏过头斜睨。 只见梦中人目光炯炯,面孔绷紧,关切之情怎么也掩饰不住……嘻,动了,他就要过来了! 小样!玉海花患得患失的小心思终于落了地,欢喜不已。 果然,楚神棍猛地朝前一个箭步,一把拽起她胳膊旋向身后,迅速扑到灶前蹲下身,将一根根燃烧的柴禾抽出来丢地上,又跑到缸前舀出几瓢水泼熄。 不愧是脱胎境大修士,这一连串动作干净利落,快速绝伦,像一阵风刮过。 随着滋滋声响,青烟蒸汽腾起。 楚凡指了指茅草顶和灶膛前好大一柴堆,没好气责备道:“你没怎么干过活吧?塞一满膛柴禾,会把房子烧掉的。” 好不容易营造出的缱绻幽微氛围,就这样被不解风情地破坏殆尽。玉海花呆呆站立门槛旁,头上顶着几根茅草,恨得牙齿直痒痒。 某个呆头鹅继续问:“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要来?” 玉海花哼一声,扭身去了堂屋,也不管灶上还烧着茶。 楚凡揭开壶盖,见水没开,便从灶膛里抽出两根柴禾丢湿地,怏怏跟了出去。 刚才的气氛不是蛮好吗,怎么一下子就冷若冰霜了? 楚凡偷偷瞥了瞥玉海花生人勿近的脸色,百思不得其解。搔搔头,小心翼翼转换话题。 “你大哥玉树,临终前说了什么话?” “他疯了,大喊自己叫孙休。” 玉海花冷冷回答,脸上掠过一丝悲戚。你怎么能这样,专挑戳心窝子的忌讳询问? “还说了什么?” “没了。” 见玉海花态度抗拒,楚凡生怕刺激她,不敢再追问了,含笑告辞。 他想了又想,觉得距离云梦的灭国之战还有好几个月,岛上的事情不能甩手不管,需要慢慢解开。 玉海花犹豫了数息,轻轻跟上台阶,道: “每晚,我都做一些乱糟糟怪梦,经常半夜惊醒。梦见了什么,浮光掠影记不清。不光我,新上岛的全这样。要过一年半载后,梦才会减少。像我妹妹玲珑,梦里就说过自己是公主。而我,只记得你的名字和样子……你怎么知道我瘦了,以前见过?” 楚凡停下脚步,摇了摇头,还是继续朝前走。 他无法解释。 难道说,你脑子有病! 出了林四娘家,楚凡心里堵得慌,闷闷在沙滩上散步,突然听到朗朗读书声。 稀奇,神经病读书! 见他走近,陈书生恭恭敬敬站了起来,脚边横斜着钓杆和渔篓。 楚凡心不在焉问道。 “人人种地打渔,岛上只你一个人读书。又不能参加朝廷的选拔考试,有用吗?” 陈书生笑道: “世间万物,觉得有用就有用,觉得无用就无用。像这本书,一般人拿去不过引火扇风。可对我而言,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独而读之以当朋友,忧幽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 “呵呵,厉害呀,我的哥!” 楚凡竖起大拇指,扯对方席地而坐,道: “给我讲一讲岛上故事吧。” 陈书生呆头呆脑,其实相当聪明。嗯,精神出现问题,并不影响智力。 环岛食人鱼多,又有蛟龙出没,岛民不敢轻易下水。书生就发明了在沙滩打下木桩,等潮汛来时蹲上面钓鱼。 岛上的故事,楚凡从不同人嘴里听过无数回,早已烂熟。但陈书生讲得比谁都详细,还加上评论。比方说,朝廷的规矩是无论死了什么人,都不能土葬。他分析,如果全部土葬了,日久天长这里布满坟头,耕地会成问题。 楚凡笑笑,心道,应该还有一个目的。毁尸灭迹,死无对证。 听陈书生说得俨然那么回事,简直让人怀疑这货是南海派留下的内鬼。 仔细看了看,又觉得不像。 岛上的人完全沉浸于虚拟背景,一旦接触真实社会,是一场灾难。留在这个与世无争的海岛,不也很好吗? 觉得有用,那就有用。他们眼下觉得好,便是真的好,还管来龙去脉干嘛? 自己要做的,清晰而简单。 一是阻止南海派继续把玉笥岛当实验场,甚至灭口。 二是,带走玉海花? 可带走她容易,一踏入大陆接触外界她就会疯掉。与其隐居幽谷,躲避追杀,那还真不如留下。 总之,没有最好的选择,只有两害相权取最轻,头痛! 看看天色还早,楚凡赶跑像尾巴一般跟在身后的匪徒甲乙,独自去了海岛西边。 那里,有一件成型了的稀罕天材地宝。 第五十二章 铁线蛇 玉笥岛沙滩上,恶虎寨匪徒在王虎带领下摆起香案,祭奠亡灵。 岛民三三两两探头观看,表情木讷。 楚凡叹息一声,迈步西行。 玉笥岛的东西两端高高耸立,都是禁地。东边万蛇谷瘴气弥漫,毒蛇出没。西边时不时响起晴天霹雳,谁敢找死? 越往西去,岩石愈多,树木稀疏,渐渐没了路径。 楚凡身子一晃便出现一二十米外,借助石头草木遮挡行迹。身形飘忽如追风,不是瞬移,胜似瞬移。几公里曲折艰难路程,岛民攀爬要耗费大半天。他只用了半炷香工夫,就来到一堵悬崖下。 苔藓柔滑凉沁,虫啾鸟鸣。 赭红色的崖壁,富含铁质,地势又高,不招惹雷击才怪。 抬头仰望,只见悬崖顶端矗立一棵二十多米高的凤凰木。片叶不存,树枝焦黑如乱发,庞大树干被雷霆劈成两半,向两边倾斜探出崖外。 仿佛一个魁梧黑奴被击倒之前,向天空举起双臂,发出愤怒诅咒。 见到一副痛苦挣扎的焦黑躯壳,楚凡心情有点儿不好受,想起绿萼的本体也是凤凰树。 经历了桃花坞幻境后,他发现娇俏的绿萼时常浮现脑海,雍容的琼华则渐渐形象模糊。而且,自己慢慢对草木产生了天然亲近。像眼下这种情况,非常能体会这棵巨大凤凰树被雷霆劈中时的痛苦。 楚凡登上崖顶,看见两米径粗的树身一直开裂到离地两丈多高,里面似乎形成了空洞。 细枝与树叶荡然无存,树干黝黑坚硬,露出浅浅的砍斫痕迹。想必以前有人打过它主意,但工具简陋,地势险恶,只得放弃了。 禽兽修行比人类艰难,草木修行比禽兽更艰难。像琼华绿萼那样,受到癫道人庇护在洞天福地里长大,毕竟是少数。 但它们有个优势,寿命极长。倘若没被刀斧戕害,又得到灵气滋润,经历漫长岁月后往往生出灵智,修炼成精。 这棵凤凰树修炼了几千年,普通雷击根本奈何不了。可惜,终究没有扛过雷劫。 但它功力深厚,将雷电吸收进树芯包裹化解,挣扎了许多年才彻底死去。 因此,孕育出一截罕见的雷芯木。 玉笥岛西端地势高,悬崖富含铁质。凤凰树又立于崖顶,特别容易招惹雷霆。即使在它死后,依旧引雷电入雷芯淬炼。不知过了多少年,终于成型,被镇守海岛的乌代偶然发现。 楚凡爬上树,探手进空洞。先抓出了一些朽木,最后拔出了一截树芯。用手掌摩挲掉外表碎屑,露出一截半尺长的乌亮小棒槌。 这件奇物,比普通法器强大多了。 天雷一出,阴魂散,阳神碎,谁可抵挡? 当初连魏风这样的大修士,都曾想过运用神息来挡雷霆渡劫。 这截雷芯却可以吸收雷电,是非常强大的一个保护伞。 理论上,既然吸收了电能,一定存在办法放出来。嘿嘿,再也不必煞费苦心修炼艰难的雷霆法术了。连魏长卿那么聪明的人物,雷法不也是个三脚猫? 楚凡的乾坤袋被神息吞噬了,缺乏装东西的空间法器。左看看,右瞧瞧。干脆掀开衣襟,顺手朝腰间一插。 他从高处往下看,人影像蚂蚁一般劳作。 凡人的性命贱如蝼蚁,随时可能被修士碾杀。而那些呼风唤雨高高在上的修士,在杀气腾腾的天界面前,又不值一提。 天人之下,莫非蝼蚁! 天界之下,人间蝼蚁! 楚凡冷笑,跳下树信步下山。 心道,老子迟早要将天捅一个大窟窿,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 第二天上午,匪徒通报,玉玲珑来找。 楚凡出寨门,见到玉玲珑一脸泪痕,慌慌张张说道:“姐夫,姐姐被蛇咬,快不行了。” 楚凡一惊,无暇追究怎么升级成了姐夫,一边走一边急问原委。 原来玉笥岛生产一种浆果,成熟后微含酒精,味道鲜美,且能解乏提神。楚凡初尝之后,赞不绝口。 玉海花知道他喜欢后,就每天黎明采摘,偷偷送上山寨。楚神棍这才明白,每天早晨在门口见到的带露鲜果,是从哪里来。 浆果不是稀罕物,却可以酿酒,架不住众人七手八脚摘。附近浆果越来越稀少,剩下的又小又涩。为了采到最鲜美果实,玉海花逐渐靠近了万蛇谷。 万蛇谷毒蛇成堆,瘴气出没,岛民们平时都远远绕开。 这一天玉海花的眼睛中只有浆果,浑然忘却危险,一路深入,被一条铁线蛇咬中了手掌。幸亏同去的玉玲珑当即撕下布条勒紧手腕,急急忙忙一路背回。 铁线蛇细小如筷子,受到威胁后将身躯收紧,像弹弓一样弹射而出。它毒性不是最猛的,不至于咬人即倒,却极难缠。 到家之后,玉海花浑身火烫,整条胳臂都肿起来了。 岛上仅有的三个大夫全部赶来,试了几帖药不管事。现在她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昏迷和胡话的时间越来越多,眼看就不行了。 楚凡心急火燎,拽着玉玲珑的手腕大踏步向前,越走越快。 两个忠实随从相互望了望,匪徒甲连忙跟上,匪徒乙急忙去唤人。 初时,楚凡还觉得手上沉重,没多久发现玉玲珑完全跟得上步伐。脚下轻灵如风中摆柳,姿态曼妙。 他心情复杂地瞄了瞄,心里明白。 玉玲珑十五六岁踏入了开光境,算得上天才少女。梦话说自己是公主,极可能是真的。她剜魂后丧失记忆,经络也断裂不能修行,但身体并未将曾经受到的训练全抛弃。比方说匪徒抢亲时,她抓起一把石子打伤了两个,根本不是普通少女可以办得到的。 眼下她蹙眉抿嘴,一脸焦虑。却不知道,林四娘并不是亲娘,玉海花也不是亲姐姐。 这里社会关系是拼凑的,虚假的…… 一旦她们醒转,当作如何想? 即使玉海花对自己的念想,也不是建立在感情基础上。因为只记得“楚凡”,便把他作为了一个寄托了所有美好愿望的载体。又恰逢最脆弱时刻,自然而然就爱慕了。非常像患者爱上医生,在精神分析里叫“移情”。 林四娘远远望见楚凡和玉玲珑的影子,急奔到篱笆外看清楚后,转身跑回了屋。 “乖女儿,楚公子过来看你了。” “不准他进来……反正要死了,不许他看见我的丑样子!” 林四娘好言安慰,玉海花的话却令楚凡一愣,刚要跨进篱笆门的脚又收回去。 玉玲珑一溜烟钻进里屋,叽叽喳喳劝说。 玉海花大口喘着气,声调越来越高,死活不同意。 突然间玉玲珑惊叫,楚凡再也顾不了那么多,对才赶到的匪兵甲匆匆命令。 “守在这里,不许任何人靠近。” 说完,大步流星跨进了院子。 第五十三章 棘手解毒 堂屋挤满人,有附近邻居等,还有三位“赤脚医生”,一个个面露惊惶之色。原来玉海花又晕过去了,气息微弱。 “……需配以雄黄、白矾,细细研磨……” “未必,老夫方才捣碎了鬼叶草、半枝莲冷敷,独缺苦参……铁线蛇之毒虽然没有过山风、金环银环蛇剧烈,但极难驱除,越积越猛,势如山崩。云飞将军半个月前巡岛,留下的几贴药只能对付土皮蛇,竹叶青。唉,玉笥岛上,还没有能够从铁线蛇嘴里逃生的……” 一位敦实的中年人把脑袋摇来晃去如同拨浪鼓,赫然正是“屠夫”大夫。 他忽左忽右望着两位老者口沫横飞,自己则袖手缩身不作声。心道,玉海花再也不是当初放逐的囚犯女,比王妃娘娘还金贵。一个治不好,保不准人头落地。先让你们两个老货吵嚷争执,老子犯不上去蜂针刀口抢功劳。 瘦竹竿似的老者叹了一口气,又道: “外敷内服,全不济事。蛇毒即将漫过肩膀,一旦攻心,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当时被咬了后,倘若一刀砍下手掌,方能保住无事……何况她们一路颠簸跑回,毒性散发得越发快了……” “你敢……” 听到要砍下姐姐的手,玉玲珑急眼了,一掀厢房门帘露出半个身子斥骂。那两位老者一惊,吓得齐齐住口。 这时候,楚凡踏上了台阶,出现在堂屋门口。 “啊,少侠!” “楚公子来了……” 一屋子人乱哄哄起身作揖。 那些差一点跪拜的,猛地醒起了匪徒叮嘱,只好把弯曲一半的腿儿又斯斯艾艾挺直。 堂屋不甚宽敞,十几个人却全挤在了左边,坐的坐,站的站,蹲的蹲。 右手靠近后门处是一间偏房,原来住着玉树,现在摆放杂物。虽然偏房的门关闭,门板缝隙之间却冷风飕飕,岛民们都忌讳地尽量避远。 左手靠近大门口是一间厢房,墙角处斜立一根粗大顶门杠,门框上挂着碎花青布帘子。 楚凡冷冷一扫屋里人,没心思打招呼,扭头招来了匪徒甲乙。 有人偷偷向外瞄,只见篱笆墙外密密麻麻站了一排壮汉,赫然全是恶虎寨的凶徒,心道苦也。 两位老者还没有反应过来,“屠夫”大夫却倒吸一口凉气,悄悄朝人群中又挪了两步。心道,果不其然,今天凶多吉少。 “你们两个守在帘子外,不许任何人进去,也不许这间屋子里的人离开。” “是!” 匪徒甲踏步上前站在了里屋门前,匪徒乙依旧立在台阶上。均挺胸凸肚,齐齐把腰刀拔出半截,凶狠扫视。 一屋人战战兢兢,面如土色,心里叫苦不迭。瞧这般情形,要是玉海花好转不了,我等只怕统统陪葬! 更有那些既非邻居也不是大夫,眼巴巴老远跑过来献殷勤的,连肠子都悔青了,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楚凡一掀帘子进里屋,便嗅到了淡淡脂粉香和一股浓烈刺鼻的草药味。 迎面一张小木床,上面用几根竹竿支棱,细木条捆扎成架子挂蚊帐,恐怕踹一脚就会散架。左手边的窗户大开,正对着院子。却没有窗棂,由两块木板合成,如同一个壁橱门。原来海岛常刮狂风,如果用纸糊窗户,早被吹出千百个小洞。 窗户前是一张简陋梳妆台,四根柱子支起一块窄长的木板,刨抹极为平整,露出清晰纹理。上面立着一面小铜镜,摆放几盒胭脂水粉,搁着一个锦缎面子绣了一半的鸳鸯荷包,均收拾得整整齐齐。 唯有右上角拢起十数颗玲珑剔透的小石头子,白如雪,红似火,斑斓似霞光万道,给幽暗的屋子增添了一抹亮色。 右手边大床上,简陋的蓝花布蚊帐低垂。一只衣袖卷起的肿胀小臂露在外面,手肘和手腕处均被布条扎牢。皮肤紧绷发亮,仿佛触碰一下就会绽开。 林四娘憔悴坐床边,两只手将女儿手臂搁大腿上扶稳。一位中年妇女跪于踏几上,正用瓷片在玉海花的手掌心刮着,下面用一个盘子承接。另一名妇女则弯腰立于床边,用手使劲把玉海花的小臂从上往下捋。 地面杂乱无章,摆放一盆清水一盆血水。另一个托盘的中心堆着些细碎草叶与浆糊状药材混合物,旁边搁一把锋利剪刀,几条干净布带。 玉玲珑呆呆站立,惶急无措,不知道该做什么好。见到楚凡进来,立刻欣喜道:“姐夫一定有办法的……” 在小妮子眼里,姐夫是无所不能的。 楚凡远远望去,只见玉海花的纤纤玉掌肿得像一个大馒头。两个隐约黑点中,黑色甜腥的血水在挤压之下正一滴一滴渗透出来。 几个妇人局促地出声招呼,楚凡摆手止住,走过去附身查看。果然见到玉海花小臂的皮肤内,一条淡淡黑线延伸入肘。 听外面老者口气,蛇毒已漫延过肩膀。一旦侵入心脏,将随同血液泵往全身,确实大罗金仙也难救。 鲁家堡被虎跳河、潇水夹峙,乃潮湿之地,历来不缺蛇蝎。 身为阿凡时,没少抓蛇吃,也没少被蛇咬。 对于化解蛇毒,楚凡略知一二。 被咬之后,要迅速扎紧流向心脏的血管,清洗灼烧吮吸伤口,最后才轮到服药。 眼下看来,岛上的救护中规中矩,关键几步都做了。只是不懂以灼烧破坏蛇毒活性,也不敢进行吮吸。 其实,只要没有口腔溃疡,吸毒是不打紧的。另外,紧扎血管固然重要,一刻钟以后要松开一两分钟,否则缺血部位会坏死。 他觉得在化解蛇毒方面,中药只含某些特定成分进行克制,远远不及西医提炼出来的血清有效。可身处异世,别说搞不来血清,连铁线蛇这个品种都没有听说过。到底是神经毒素,还是血液毒素?他又不是临床蛇医,实在猜测不出。 灵晶最能激发生命潜力,疗治创伤,但对这种情况也一筹莫展。 如果用它去净化蛇毒,血液将沸腾坏死,还不如干脆一刀把玉海花整条胳膊砍掉。如果真这样做,她醒转后恐怕也不想活了。 楚凡挺直身子,紧缩眉头,对两位妇人说道:“你们出去。” 那两位妇人一愣,如释重负地飞快溜走。 “大娘,您也到外边去……玲珑,把剪刀拿出去洗干净,用开水烫烫。再端一碗清水,一起拿进来。” 林四娘还不明所以,玉玲珑却在推她了,道: “娘,你就出去吧。有我招呼呢,姐夫肯定会有办法的。” 小妮子对于这个从天空飞下的姐夫,崇拜得一塌糊涂。楚凡说什么就是什么,她马上照办,绝不含糊。 第五十四章 真龙之血 几名妇人快手快脚烫好剪刀和空碗,玉玲珑再进去时,惊呼道:“姐夫,你在干什么?” “不妨事的,把水给我漱口。” 数息后,噗,传出一口水喷在了地上的声音。 堂屋里的人竖起了耳朵倾听。 咦,貌似在吸毒呢?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少侠简直是拿性命开玩笑! 断断续续,一连“噗”了七八口后,突然传出了颤抖惊叫。 “姐……姐夫,你要干什么?” “不要紧……下面的带子刚才被我解了,你再把上面的带子也松开。” “不行,姐夫,快停下。你不能这么做,姐姐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哎呀,你怎么这么啰嗦……你姐姐现在又没醒,怕什么。快一点松开,我腾不出手。” 两人似乎拉扯僵持了数息,细细声音又传出。 “噢……” 玉玲珑咬紧牙关,发出了一声痛楚呻吟。 “别怕……一点都不痛。” “嗯,那我松开了……你要小心一点,快一点。要是娘知道了,会骂死我的……” 又过了一会儿。 “好啦,你先坐上去……撩起来……掰开……” “嗯……” 吱呀,里屋传出了木床响动的声音,有人爬上去了。 堂屋里面鸦雀无声,一个个摇身变成了兔子精,把耳朵耸得笔直,面孔涨红。林四娘哎呦一声捂住了脸,叫道:“玲珑,死妮子,快出来!” 玉玲珑似乎没有听到母亲呼唤,怯怯道:“姐夫,血流出来了呢。” 男子粗重的喘息声继续传出,道:“嗯,没事的,用毛巾擦一擦吧……” 林四娘脚步踉跄扑向厢房,却被挡在门前的匪徒甲一掌搡开。这憨货只命于神一般的少侠,才不管对方是有着丈母娘背景的厉害角色。 几个妇人连忙上前拽臂搂腰,心道你不想活了,我们可还想活呀。 林四娘被强拉回去后,脸皮没地方搁,干脆拐进灶屋一头扎进柴堆嚎啕。那几个妇女面面相觑,也跟进去好言安慰,更有人讲起了娥皇女英共侍舜帝的故事。 大夫之一是个极为方正的老者,心中暗骂“畜生”。才往前迈进一步,却被明晃晃的钢刀踉跄逼退。 其他汉子面红耳赤,尴尬异常。 走不了,也不敢走。光天化日,硬逼人家听墙根。这这这,连夏桀都没有这么荒淫!硬闯?凭啥呀!甭提人家你情我愿,也不提门口钢刀院外强人,估计只要敢闯,立马横尸当场。里面是谁?是杀了乌代的凶神! 嗞啦,厢房内传出裂帛之声。 大夫之二却是极为淳朴的老者,喃喃自语:“刮骨疗伤?不对呀,想那毒箭入骨,才需要褪衣剔除腐肉……” 众人鄙夷地瞪了他一眼。切,呆瓜! 里屋那张床叽叽呀呀,响响停停。一盏茶后又传出玉玲珑弱弱的声音,猫咪一般。 “姐夫,不要……还来呀?” “没事的。瞧,一点都不痛……一回生,二回熟嘛。” “嗯,好吧……你只准弄最后一下啊!” “行,就依你……你姐姐醒来以后,千万别告诉她!” “嗯……” 简陋的木板床重新响起,断断续续,半晌之后终于停歇。 堂屋里面所有人,包括匪徒甲乙,均长吁一口气,感觉刚才这一阵子简直生不如死。 随即,楚凡一掀门帘子走出来,面色苍白,疲惫中带着一丝满足。他扫了扫外面大眼瞪小眼,又听到灶屋哭声,也被唬一大跳,搞不清出什么状况了。 那一屋子人全目光呆滞,傻了! 怎么一回事,眼睛没花吧?楚公子衣衫完好,左手腕却绑扎一根布条,血痕斑驳。 玉玲珑随后跟出,端着一个空碗,脚步轻盈。 小妮子衣衫整齐,鬓发不乱,毫无羞臊之感,大呼小叫道:“娘,你哭个啥哩。姐姐好多了,快些打水给她擦脸。” 楚凡冲一屋子神情古怪的木偶皱了皱眉头,问:“谁是大夫?” 唰,众人很没义气地闪开,露出呆若木鸡的中年人和一高一矮两位老者。 “玉海花的毒伤平稳了,你们觉得需要外敷内服什么草药,就抓紧一点。这里,有谁熟悉去万蛇谷的路?” 他,他去采过药! 这一回,两个老者齐刷刷指向了佝偻着腰身的“屠夫”大夫。 “行,就你了,赶快带我去万蛇谷。” 楚凡没时间理会这些人的莫名其妙,懒得啰嗦,转身就走,也不怕那人不跟上。 中年人苦着脸,瞅了瞅匪徒甲乙的钢刀,无可奈何随行,顺手把林四娘靠在墙壁上的一根短竹篙抄入手里。 竹竿子似的老者见篱笆墙外那一排恶虎寨匪徒也移动了,猛地醒起,厢房窗户正对院子,哪里能搞什么名堂? 吱呀床响,肯定是玉玲珑撩起蚊帐,爬上爬下,掰开姐姐的嘴巴灌“药”。楚公子手腕绑扎布带,恐怕刚才割血了。至于解带子,自然是解开扎紧玉海花手腕和手肘的带子,好方便吸吮,难道还有其它…… 想通这一节后,老人恨不得裂一个地缝钻进去,低头向隅,连连捶打自己脑壳,不停怒骂:“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不当人子,不当人子!” 灶屋里继续传出林四娘骂声: “……死妮子,还有脸出来呀,对得起你姐姐吗……” 玉玲珑一听,老大不乐意了,边走边抢白道: “娘,我怎么就对不起姐了?快些弄一盆清水。姐夫说了,发烧时要用湿毛巾敷额头降温,不然容易烧坏脑壳。” 矮胖大夫突然钻出人群,声音颤抖,走上前对玉玲珑道:“你……你,能不能把碗给老夫瞧一瞧。” 众人这才注意,那个碗好像不寻常,纷纷凑近。 才日上三竿,阳光斜射进来,照见碗壁星星点点附着的几颗小血珠,如同玛瑙仙豆一般晶莹,散发出一股壮阔雄浑的气息。光影浮动,似乎有一条小龙在碗中盘旋,亮晶晶,萌萌哒……仔细看却又不见了。 “真……真,真龙之血,百毒不侵……万邪辟易!” 老头子的眼珠鼓凸,哆嗦着花白胡子,喉咙里呵呵作响,连话都讲不利索了。 玉玲珑似乎被这副“邪恶”模样吓坏了,呆呆站着,任由他抖抖索索把碗接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 一道黑影猛地蹿出来一把夺过碗,却是瘦高老者,健步如飞朝屋外跑。 矮胖老者见此情形,一个超越了年龄极限的高难度敏捷虎跳将对方扑倒,伸手去身下掏。 玉玲珑见二人厮打起来滚落台阶,脸儿一仰,双手叉腰,像小母老虎一般发了威: “喂喂喂,我说你们两个老不羞的,还不赶快配药,抢什么抢?这玩意我姐夫多的是,刚才还割了两大碗。” 正急匆匆顺篱笆墙疾走的某人听到这句话,顿时脊背生寒,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第五十五章 青兰草 楚凡出来后见气氛诡异,懒得理会,反正岛上人都是神叨叨的。若是琢磨他们在想什么,自己难免不疯掉。 割血为玉海花解毒,属于临时决定的无奈之举。 道理很简单。 他以前被不同种类的蛇和蝎子咬过多次,却没有毒死,体内必然存在抗体。但对铁线蛇的毒能不能化解,并无把握。 常言,蛇行五步,必有解药。万蛇谷在岛东头的山峰下,他要抓紧时间赶过去寻找。 一路询问,从“屠夫”大夫口中得知,岛上特产一种青兰草对铁线蛇毒有克制作用。可惜只生长在蛇谷中,数量稀少。采摘之后,必须趁新鲜连枝带叶煎水。由于不能彻底解毒,也不能晒干储存做药,并不被大家重视。 另两位大夫觉得青兰草在药典中无记载,是排斥的。他野路子出身,不识药典,曾在两位病人身上使用。虽然最终没把人救活,当时确实让病情缓和了。 楚凡一边听他讲,一边在脑海里勾勒出了一棵“大芹菜”的模样。 越靠近万蛇谷,灌木藤草越茂盛,遮挡住去路。 一行人距离谷口百丈远,便见到袅袅白雾从谷中散发出来。 “屠夫”苦着脸停下,从怀里宝贝似的掏出一颗药丸,道: “谷中毒蛇成堆,瘴气横溢,不服药会晕倒。当初我寻找几味草药,只进去了五十多丈,出来后也大病了一场。” 楚凡见乌黑的手指递过来一颗羊粪粒粒般药丸,嘴角抽搐,哪里还敢接。径直推回去要他自己吞下,又喝止了众匪跟随,朝谷中走去。 其实在这个孤岛上,他就是猛虎,其他人不过是绵羊,哪里需要大队人马保护。但王虎认为礼不可废,排场必须有,叫“以壮声势,以增威仪”。 地球上没有任何一种动物像蛇一样,给人类带来如此阴森和神秘的感觉。就算从来没有见过蛇的人,心理恐惧也是天生的。 楚凡猜测,这应该和远古祖先的记忆相关。 试想一下,豺狼虎豹的杀伤力看得见,毒蛇却防不胜防。被抽冷子咬一口后就不明不白死掉,怎么不令人心惊胆颤。久而久之,这份恐惧便烙刻在基因中了。 “屠夫”缩头缩脑地跟随,挥舞竹棒嚷,蛇不受惊一般不主动咬人,楚公子最好用竹竿挑开它们。 楚凡笑笑,大踏步前行。 谷内寂静,腐叶厚积,随处可见斑斓的条状物蠕动。万蛇之说夸张了,几千条绝对有。 感应到动静,路边的蛇昂起头吐信子。但等楚凡走近,隔几丈远就慌不择路蹿进了草丛。 随着二人不紧不慢往前走,草丛和树林中的“嗖嗖”声不绝于耳。 偶尔见到筷子大小灰黑色的蛇影把身子一躬,像弓箭一般射出,便是令岛民肝胆俱裂的铁线蛇了。 啥意思,大王巡山,群蛇远避? “屠夫”目瞪口呆。 楚凡也纳闷,思忖自己长到十三四岁时毒蛇便不敢近身。但这些蛇隔老远就逃,莫非身上有什么气息随着修为深厚散发出去,让它们感应到了? 往常进入这段山谷的一半,“屠夫”战战兢兢,至少需要两炷香工夫。当下却如闲庭信步,才花了不到一盏茶时间就穿谷而过,简直不敢相信。 楚凡也明白了,万蛇谷里的蛇也不是漫山遍野,真正令岛民不敢靠近的是瘴气。瘴毒对自己毫无影响,除感觉闷腥外,还夹杂了些不舒服的陈腐味道。 一百丈后地势渐高,豁然开朗。 两侧山崖挡住日光,海风吹来,阵阵清凉。 枝头鸟儿鸣叫,老鼠窸窸窣窣,一只穿山甲懒洋洋爬进了草丛。两只野兔在草丛后探头探脑,一只刺猬旁若无人在花下大嚼,一只岩羊警惕研究着闯谷的不速之客,前蹄提起作欲奔跑攀爬状。 物种真不少,蛇未必处于食物链顶端。 “屠夫”大喜过望。 他找到三株青兰草,还发现了一大堆好东西。 楚凡认真看着他挖掘,对南海派的种魂之术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厮不杀猪了,改行做大夫后居然真的认识草药,晓得开方子。 但找到青兰草后,楚凡便不想停留。喝令“屠夫”把药材揣进怀里藏好,将对方拦腰挟住如提婴儿,嗖……穿谷而出。 谷外,匪徒们正傻呵呵守候着。猛然见到两个人出现,吓一大跳。 “屠夫”经历了一番风驰电掣的强烈刺激,落地之后站不稳。眼歪嘴斜,发髻偏到了一边。 时间争分夺秒,楚凡懒得管他们,嗖……再次消失。 二十几息后,伴随空气爆鸣,楚神棍凭空出现在林四娘家门外,手中拿着三株水灵灵的青草。 众人啊呀惊叫,跌落了一地眼珠子。只有玉玲珑雀跃不已,视作理所当然。 在他离开的两炷香工夫里,玉海花身上的浮肿消退,手臂上黑线淡化得若有若无。仿佛不吃药,也能好。 很快,青兰草被洗净榨汁,分成三碗。 中午饮下第一碗,玉海花的面色开始恢复红润。下午饮下第二碗,睁开了眼睛。黄昏饮下第三碗,她竟然能够坐起来了。 三位大夫瞠目结舌,对外大肆宣扬青兰草功效,心里却倍儿清楚。 不光他们,所有在场的人均被楚凡严厉警告,割血解毒之事谁都不可以说出去。 他必须瞒住玉海花,否则让她知道喝了自己血,情何以堪。 到了第三天,玉海花基本康复。只是身子还有一点儿虚弱,需要调养。 快黄昏时,楚凡把山寨里的竹椅搬过来,铺上被褥摆放在林四娘家院里,让玉海花躺上面呼吸新鲜空气。 这几天,他借诊治机会连续往她体内渡入灵气。明显见到寥寥几根白发转青了,肌肤白里透红,吹弹可破。感觉她焦虑减轻了不少,眼睛更加清澈明亮。可态度悄悄发生了变化,不像海岛初见时那么亲昵了,也不像十里坡初见时那么高冷。 想帮她重新恢复境界,却千难万难。玉海花经络的断裂处太多,萎缩了。除非再次生长,灵晶才有办法把它们焊接。 相对而言,身为武者的王虎才铜胎境第一重,经络就只断了两处。说明南海派对修为愈深者的惩罚越重,戒备对方死灰复燃。 不过,剜魂并不能彻底抹杀一个人记忆。受到刺激或者催眠,有可能唤醒部分。 楚凡很纠结,到底要不要唤醒玉海花。 她醒来后发现修为全失,承受得了吗?可不唤醒,她还是她吗? 玉海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嘴角浅浅带笑。偶尔瞟他一眼,意味深长。 太阳柔和温润,渲染出一天锦缎。 二人静静望着火烧似的天边,红日缓缓西沉。 第五十六章 斜刺里杀出一个狐狸精 忽然嗅得一阵清香,只见一个倩影步履轻盈,花枝招展,沿着半人多高的篱笆墙款款行走过来。 那女子正值二十四五岁的花信之季,鹅蛋脸儿,梳了个桃心顶髻。 虽然面庞没有玉海花白皙精致,只是中上之资,却流露出一股不羁野性。身段高挑,前凸后翘。一路袅袅婷婷,行走出了十分风流。 如果说玉海花是艳丽的牡丹,那她则是带刺的玫瑰。 “海花妹子,病情好一些么?” 女子神态端庄,目不斜视,在篱笆门口停下了。左臂挎一个小竹篮,右手轻扬打招呼,牡丹莲纹金钏儿闪过一抹澄黄的光。 匪徒甲乙看呆了,鼻孔不由自主翕张猛吸了几下香气,见她进林四娘家院子也不阻拦。他们的职责是挡住闲杂人等,这个妙人儿却好像探病的,又没有丝毫威胁。 极品,妖精! 楚凡鬼头鬼脑偷觑一眼,暗暗赞叹。 “真龙之血”事件在严厉压制下,总算没闹得沸沸扬扬。大伙不敢公开议论,私底下几乎人人都知道了,偏偏死死瞒住玉海花。 龙血万邪辟易,还有什么毒不能解?青兰草的功效被彻底抹杀。只有三位大夫心有不甘地又做了一些尝试,结果并不如人意,更助长了这个说法流传。 楚凡从玉海花的痴梦走出,自天空跳下,诛乌代,踏鲨行,闯蛇谷,还只是一个“绝世强者”形象,终归是人。可将只剩一口气的人硬生生从鬼门关拉回,“真龙之血”的传说直接将他送上了神坛。 华夏之民对于神仙的敬畏并不强烈,除了极少虔诚者,更多人是想捞一点好处。没有好处,说翻脸就翻脸。如果不敢翻脸,那就躲远。 过了几天后,他们发现这位“神仙哥儿”滞留海岛,完全是为了玉海花,同自己根本没有关系。而飞龙将军的秋水剑,却实打实架在了脖子上。 去恶虎寨朝圣的岛民稀少了,连匪徒也渐渐产生怨声。当初乌代造木排,大伙好歹有个奔头。楚公子却下令不许再造,甚至把剩下的筏子拆散当柴禾烧了。他神通广大,说走就走,留下的只能等死。 与朝廷关系密切的里正,在玉树出殡日聊发少年狂之后,便称身子不适关门闭户,对恶虎寨送上门的鲜鱼敬谢不敏。 楚凡知趣地不打扰。 他可没有三顾茅庐的风雅趣味,三顾仙庐倒有可能。 扳着指头算,离云飞登岛的日子只差两个月了。只有几个人不改初衷,敢主动接近楚凡。 在男人中比方说陈书生,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年轻女子被家人警告后,只能目光流连,幽幽叹息。 有人却不甘心一生光阴在海岛黯淡度过,大好青春就此荒废。没羞没臊放言,若能与楚公子携手赴瑶台,死也甘心。 凭什么? 龙丘水南立刻被女子们孤立,招来全岛嘲讽,爹妈平日都不敢放她出门。 正如“割血解毒”传不进玉海花耳朵,她那些疯言疯语也传不进楚凡耳朵,算白说了。 龙丘是古姓,水南二字出自《逍遥游》,磅礴大气。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一对比,“玉海花”三字就显得像村姑了。 那女子跨过门槛后,眼波流转,微微弯腰一福,道:“民女龙丘水南,见过楚公子。” 欲语还休,欲退还进。 楚凡一怔,微笑站起身,却不知该如何应答。貌似大大咧咧地抱拳作揖,或者摆手说“免礼”,都不太好。 龙丘水南一福之后,轻巧向玉海花走去,口中道: “妹妹,我去下边海滩摘些海带,正巧顺路看一看。姐姐这两天心里跟打鼓似的,万幸你挺过来了。” 对方还在篱笆墙外行走时,玉海花心中就警铃大作,听到这番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心道,从你家可以直接去往海滩,哪里需要拐一个大弯“顺路”?快黄昏了还摘什么海带,就不怕掉进海?瞧这敷粉点唇的狐媚样,分明就是冲楚凡来的。还水南长水南短呢,我怎么老听你爹妈唤二妮? “哎,有劳姐姐‘费心’了!” 玉海花甜甜一笑,把“费心”二字咬得格外重。 龙丘水南却浑不在意,见玉海花揭开身上薄被作势欲起,连忙一串小碎步上前按住,又附身去掖被角,道:“小心风寒。” 楚凡见她二人说得投机,准备离开了。 龙丘水南裙拖六幅江河水,上身在对襟小袖褙子外只罩了一件淡青色比甲。这突然一俯身,胸前立刻有一抹饱满的雪白袒露于楚凡眼前。 楚神棍被唬了一大跳,慌忙别过脸。匪徒甲乙连眼睛都瞪直了,“咕咚”咽口水。 两团丰满几乎顶在了玉海花额头,她甜甜的笑模样瞬间僵住,数息后眼珠子才如同木偶一般骨碌转到一边,见到楚凡局促不安地傻傻站着,牙齿恨得直痒痒。 这下可好,娘同妹妹洗衣裳去了,故意腾出两人单独相处时间。哪知道,斜刺里杀出一个狐狸精。 可她是淑女,不能发脾气。只好把哑巴亏匆匆咽下,求救似的望向匪徒甲乙。 那两糙爷们没啥经验,吃楚凡瞪一眼后差点把头缩回腔子,正低垂脑瓜数蚂蚁。就算见到“主母”命令赶人的眼色,只怕也领会不了。 “妹妹,你安心养病吧。有啥事儿就招呼一声,姐姐会常来看望的……哎呦,躺椅腿儿怎么松了?” 龙丘水南又转去另一侧,放下篮子,微侧头往椅子底下一瞧,连退两步欠下腰身。 她退得太快了,像是要察看躺椅腿儿情况,却不屈膝蹲下。这一撅屁股,顿时将两瓣滚瓜溜圆的八月十五撞到了楚凡手背。 楚神棍触电一般挪开两步,真以为妨碍了人家,脸红得像鸡冠子。可是他感觉不妥,脑子却完全不听使唤,犹回味方才那一抹的柔软与弹性。 啊,龙丘水南轻轻惊叫一声,迅速直起身转过去,右手摸向后面。面孔却羞涩慌乱,眼波盈盈,都能滴出水来。 场面一时陷入尴尬的静默。 楚某人缩颈咬唇,跟做了贼似的慌张。 “妹妹,你这位郎君……好像不太老实呢!” 龙丘水南莲步轻摇,亲昵地附身叮咛,吃吃而笑,还有意无意又飞了楚凡一眼。 欺人太甚! 玉海花阴沉着脸,心肺差点气炸。 龙丘水南一进院子,她就非常紧张地盯着,哪里会没发现小动作?破口大骂肯定不行,让人听了徒惹笑话,以为争风吃醋。 “姐姐,你上岛三年了还那么漂亮,看起来真不像二十四岁。难怪不肯嫁人,这满岛的男子就没有一个配得上。” 玉海花勉强笑着,声音有点干巴巴,装不了那么自然。 但这番话的杀伤力,还是极大的。 龙丘水南的脸色瞬间黑了,数息之后才恢复正常,叹息道:“唉,世事流云,人生飞絮……妹妹,你不懂的。” 声音竟有些喑哑伤感,神情变得肃穆庄严。也不向二人打招呼道别,默默拎起竹篮,径直走了。 龙丘水南的画风突变,把玉海花弄糊涂了,责怪自己说话太刻薄。其实岛上的人谁不可怜,谁不想跟随楚凡离开? 楚凡紧紧盯着摇曳走远的背影,倒吸一口凉气,面孔凝重。 天目开启,发现龙丘水南的经络断裂得比玉海花还厉害,赫然曾是一位脱胎境大修士。 二十岁出头的脱胎境,这是什么概念? 同她一比,十八岁踏入融神初境的魏长卿根本算不了什么。公认的天才南星,也未必能够在二十岁时踏入脱胎境,何况现在还跌境了。 那么,培养她的势力又该是何等恐怖。 全岛人加起来都没有她重要! 楚凡断定,即使南海派放弃玉笥岛,让囚犯自生自灭,也不可能让她逍遥。 其他人属于神魂实验的小白鼠,龙丘水南绝对不是。 不杀不放,她才是这座海岛唯一的真正囚犯。 身份之神秘,甚至连牢头乌代都不知晓。 第五十七章 人心浮动 为验证想法,回到山寨后楚凡询问了几个老匪徒。 果然,每一次朝廷巡岛抖给人诊治。大夫永远年轻,时不时会发生变化。唯独龙丘水南一家,始终由飞龙将军亲自负责,不假他人。 岛上流言,云飞看上龙丘水南,还私人赠送了一面铜镜。一旦立下盖世功勋,就要带她离开。因此,甭说龙丘水南看不上满岛男子,那满岛男子尽管爱慕她,也不敢接近。 但龙丘水南却对朝廷有着天生厌憎,对云飞也始终冷冰冰。不像其他人,总是眼巴巴盼望赦免。后来这种想法淡了,又盼望能够多赏赐点东西。 囚犯们说的是一回事,楚凡据此推理出来的又是一回事。 越听,越对龙丘水南钦佩不已。 被剜魂种魂,历经三年的新人格塑造之后,她原我的潜意识依旧未扭曲泯灭,是何等坚韧的意志! 这个女子,太不寻常了! 当下,恶虎寨主要势力是二当家肖平的班底,乌代嫡系像赵六几个被拆散了干重活。三当家孟广的力量基本上被楚凡打残,又曾经不顾义气地先逃,被双方都不待见。 王虎虽然是个空心佬倌,却是由楚凡任命的大头领,加上底下三拨人一盘散沙,倒还压制得住。 楚凡独来独往,并不关心山寨事务。由于没有人知道他想干什么,又见他不肯造木排,顾忌到两个月后云飞巡岛,下边开始人心浮动了。 而楚凡自己,则感觉陷入了烂泥潭。 以前上岛之人,脑海里的新记忆取代旧记忆,接受了新身份。想让他们清醒,除非再实施一次剜魂种魂。可如此一来,脑子也将彻底坏掉。 对此,楚凡表示无能为力。 最近上岛的王虎、玉海花、玉玲珑、林四娘、端木老道,倒是有可能清醒,却不可能百分百恢复了。 比方说,王虎的真实记忆被抹除,移植进了虚假记忆。 施展剜魂,把虚假记忆清除并不难。 但之后,他并不会像戏子离开了舞台就变成正常人,因为真实记忆无法彻底恢复了。 好比拔掉田里的草种上西瓜不难,清除西瓜再种草也不难。田还是过去的田,草却再也不是过去的草了,长得再像也不是。 不离岛,这些人是妄想症,未必活得长。 若离岛,这些人变成了神经病,也注定活不长。 这是一个死局! 无解! 不过,存在一线渺茫希望。 真实记忆被抹除,思想痕迹却永远存在。 做梦是释放潜意识与心灵压力的过程,催眠则让显意识模糊,让潜意识接受暗示。可以治疗心理疾病,激发潜能,令人回忆起遗忘事情。 在这种状态下,身心放松,好像一杯搖晃的水逐渐平静,杂质沉淀,从混浊转为透明、干净。 事情的真相,问题的根源,在澄清的水中会逐步显现。 那线渺茫的希望就是,通过催眠或者梦境,先唤醒自我人格,然后慢慢唤醒残缺记忆…… 没办法,权且死马当活马医,先找王虎试试。 天才麻麻亮,楚凡特意起了一个大早,在庭院中耍开了拳脚。武道招式对他全无用处,只是舒展身手,活络筋骨罢了。 “舞”至酣处,他大吼一声,凌空抓去,数丈外石壁上的青苔簌簌剥落。 完全没有运用真气法术,仅仅指风便凌厉如斯,宛若实质。 王虎“吱呀”推开木门,一边揉着惺忪睡眼,一边打着哈欠,抱怨道: “楚公子,你是存心不让人睡觉了。我梦中得一壶美酒,正想烫了喝。早知道你这般鬼叫鬼叫的把人吵醒,就他娘喝冷的了。” 吵的就是你!楚凡正要等他出来,当即拉到院中青藤飘拂的的一棵树下。 “王哥,你且看我。” 楚神棍扎好马步,一拳打去,面前的藤条立断。 王虎眼睛一亮,说道: “楚公子,这藤条柔软,堪堪触及拳面。不是被一拳崩断,而是被你拳劲震断。厉害……” “你也来试试。” 楚凡没时间磨牙,硬把他推上前。 王虎照猫画虎,一拳捣去,藤条袅袅飘飞。 “哎呀,我不行。经络有问题,真气运行不畅。脑子也有问题,糊里糊涂。似乎记得一些功法,却又想不起来……” “想不想脑子清醒?” “当然想呀,做梦都想……” 这时,稀疏的木栅门被吱呀推开了一线,有人探头探脑。 楚凡连忙召唤,门中挤进来一个圆圆大脑袋,身子却恭敬地留在院外。天光还早,他二人闹腾惊醒了其他人。孟广便逡来巡去,格外殷勤。 楚凡吩咐道: “孟哥,麻烦带几个人守住院子,不准任何人靠近。在我没有出去之前,发生天大的事情也不要进来通报。” 听到客气的“孟哥”二字,又听说让他守卫,孟广的骨头立刻轻了好几斤,大喜过望,依言而去。 楚凡一把将云里雾里的王虎拉进屋,关上门。 “王哥,你先盘腿坐到床上去,看着我的眼睛,慢慢入定。” 王虎依言照办。 他本是铜胎境高手,上岛后脑海里没什么杂乱思绪,入定起来轻车熟路。兼之完全信任楚凡,只觉得他眼睛好像波光粼粼的湖面,闪烁着融化一切的力量。很快感觉眼皮沉重,进人了似睡非睡状态,意识似有似无。 幽暗中,天外飘来一线仙音。 “现在,你仔细回忆。想起什么说什么,从最早记事的时候开始。” 王虎迟疑了一下,答道: “雪白,一片雪白……想起来了。很小的时候,我喜欢看天上飞鸟,盼着像小鸟一样飞。” 楚凡继续向纵深引导。 “后来呢?” …… “十岁时,我偷吃黄二爷家的桃子,被狗咬……” …… “行走江湖,好像走钢丝,不知道脑袋哪天就搬家。希望有一天金盆洗手,回到乡下建一栋大宅院,买好大一片田地……” …… “郭春海不是个玩意,欺负人……” …… 几十年的人生,被他语无伦次,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就说完了,缺失的东西真不是一点点。渐渐地,回忆逼近了番州月夜之战。 “……我们走到半路上,穿云箭炸响,又赶回去……番州的帮派和修士全出动了,乱哄哄好多人朝海边赶,还有人在天上飞,嗖嗖的……” …… “……海边像打雷一样……我们距离近,先赶到了……见到一地尸体,下面还有不少人在厮杀。一朵黑云腾空而起,一个青衣道人正御剑追击……海狗帮比我们积极,跑得特快。可我们赶到时,他们已经没一个站着的了。几个仙师挡在外围,不许我们这些凡人靠近。飞剑电光闪耀,割麦子一般……” …… 王虎低垂脑瓜,再也没有声音。 这里是梦幻和现实,虚假与真实的分界。越过这条线,他就能恢复人格,意识到自己是谁。 楚凡控制好激动的情绪,平静问道: “那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王虎的身子开始晃动,双手在身前推拒,像是和一个无形的巨人搏斗,语气粗重而急促。 “……我从黑暗中醒来,听到无数人窃窃私语,有一个人要挤进脑子……头痛得厉害,有万千只马蜂在里面嗡嗡乱飞,万千把钢针在里面乱搅……我不认识什么南星,也不认识肖尧克……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 楚凡终于明白了,王虎、孙休、端木老道之所以出现在这个囚岛,是被自己牵连。 南星遇刺,幸好郭春海鬼使神差提前发出了报警号箭。南海派其它高手及时赶到,才将敌人击退。 事后追查,凭空冒出来插手赌斗的“肖尧克”无疑成了重点怀疑对象,王虎、孙休、端木自然无法幸免。但搜他们的魂又没有找到线索,顺手便丢上岛当小白鼠。 王虎的回忆到了最关键时刻,楚凡使不上劲,合计禅宗的“当头棒喝”不知道有没有用。 乌鸦嘴,往往是最灵验的。 薄薄的木板房门被一脚踹开,石破天惊。 第五十八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原来,玉海花的身子刚刚好了一些,今天就非要去为楚凡采摘浆果,林四娘同玉玲珑怎么劝也拦不住。 有了上一回被蛇咬的教训,姐妹俩特意等天亮了一丝再走,也没敢靠近万蛇谷。附近的果子虽然稀少干瘪,聊胜于无,多转几圈就是了。 等她们赶到山寨,天光大亮,寨门敞开。 遥遥望见楚凡居住的院子被孟广带几个人堵住门,连院墙也被团团围住。 气氛诡异,匪徒们神情古怪。不像平日早早捕鱼砍树去了,而是三五成群,抱着膀子冷眼斜觑,窃窃低语。 在院子大门口,她们被孟广死活挡下了。 昨晚两姐妹睡觉时叽叽喳喳咬耳朵,对斜刺里杀出的狐狸精龙丘水南充满警惕。眼下见到这般暧昧的情形,立刻怀疑楚凡房间隐藏女人。 姐妹俩交换了眼色,疑心生暗鬼,越想越是那么一回事。 玉玲珑年纪小,性子急,本是开光境高手。虽然经络被废,真气不能凝结,上回被楚凡渡入一缕真气,拽着风一般飞跑,活络了血脉,功力略微恢复。 而孟广与楚凡一战之后,一条手臂彻底残废。 此消彼长。 争吵和推搡中,玉玲珑一把拽倒孟广,强行闯入,一脚踹开本来就不结实的房门。匪徒们倒是摆出一副拦路架势,可谁敢碰玉海花的身子? 仿佛六月飞霜,晴空霹雳。 关键时刻遭此巨变,楚凡猝不及防,面如死灰。 王虎一惊弹起,穿透了低矮的屋顶,站立茅草中怒吼道:“我是谁……” 玉海花想要拦住妹妹,却慢了一步。等她进入后,只见屋顶破了一个大洞,茅草纷纷落下。楚凡盘膝呆坐床上,满头草屑,一脸绝望的表情,喃喃念道,完了,完了…… 玉玲珑吐了吐舌头,尽管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知道闯下大祸。吓得像根木头桩子一般立在门外挍手指,大气不敢出。 玉海花心里也很慌乱,勉强一笑,上前想为楚凡拂去头顶草叶。 “你们……先走吧!” 楚凡有气无力说道,随手一拨她的手臂。 他忘了今非昔比,举手投足间蕴含非同小可劲力。虽然无心一拨,玉海花却像一只陀螺般旋转起来,踉踉跄跄眼看要摔倒。 玉玲珑连忙一个箭步跨进门槛扶住姐姐,心虚地瞪了楚凡一眼,怏怏朝外走。 “大哥,大哥,你怎么呀?” 院外吵吵嚷嚷,却是肖平带领一群人赶到,正要强行冲破孟广封锁。 王虎一个筋斗从屋顶翻下,双目赤红,面孔狰狞,只觉得四周都是憧憧鬼影。迎面见到孟广,当即一掌拍去。 常言,疯人力大。他曾是武道高手,虽然经络断裂运转不了真气,身体底子却在。这一掌逼出潜力,眼看孟广要丧命。 听到外面喧哗,楚凡身形一展,快速绝伦地插上,右手挡在胸前接下。 啪,一声脆响。 楚凡身子晃了一晃,重新站稳。 这么做是含力回收,怕反震伤了王虎。人家受连累上岛,鞍前马后奔波。虽说被玉玲珑弄疯癫,始作俑者却是自己。对此,他心里实在歉疚。 王虎退后了两步,疯牛一般冲上,力贯双臂。 众匪徒见此惊骇莫名,不敢动弹。 楚凡在刻不容缓之间错步闪开,突然闪现王虎身后,一指点在脑后枕部。见对方摇摇晃晃要倒,又伸手扶住,命令道: “肖当家的,把王哥扶进屋。以后没有我同意,任何人不能进这个院子。” 肖平脸色铁青,手按腰刀,指挥几个人架胳膊抬腿。却没有把王虎送回屋,反而出了院子。 楚凡一怔,知道肖平起了疑心。 好生生一个人,进他屋子就疯癫了,不是中了法术还有其它?想那王虎只是空心大老倌,肖平才是山寨实权人物,当然怕得不行,焉知下一个不轮到自己? “算了,你们带走大当家吧……最好绑紧,否则发起狂来很麻烦……先让我想一想办法,怎么治疗……” 楚凡心灰意冷,勉强冲玉海花点头笑一笑,大踏步回屋,哐当摔上门。 肖平也松了一口气,冷笑离开。 玉海花上前几步,还想解释一番的,却吃了一个闭门羹,眼圈顿时红了。 闯祸精玉玲珑瞅了瞅姐姐茕茕孑立的背影,低下头怯怯用足尖在地面画着圈儿,不敢吱声。 “麻辣隔壁,一岛的神经病,还生怕老子害他们,凭什么要去救?老子又不是义工,又不是救世主……” 楚凡气急败坏地怒骂,还不解气,一个高鞭腿重重踏下。硬板床立刻碎裂一地,也不管今晚怎么睡觉了。 玉海花站立门外良久,脸色越来越苍白,终于泫然泪下,一跺脚掩面而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 肖平带走山寨二十几个人,在几里外重新扎营。 玉海花和玉玲珑回到家后,也出了问题。 玉海花还好点,只是呆呆躺床上,水米不沾,谁叫也不答应。玉玲珑却又踢又咬,见人就打,见东西就摔。 林四娘呼天抢地奔到山寨求救,楚凡赶过去后束手无策,只能让姐妹俩沉睡。尝试唤醒原我人格的试验,他再也不敢做了。最后架不住被像猴一样看,撇下乱哄哄的岛民,一溜烟逃走。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阻拦。 随即谣言四起,传播速度惊人。 王虎和他独处时癫狂,两姐妹从山寨回来后一个呆了,一个疯了。再联想他杀乌代,踏浪行,万蛇辟易,不身怀妖术怎么能够办到? 只有陈书生还努力辩护,微弱声音很快淹没在唾沫星子里。 赵六和孟广赶紧收拢人手关闭寨门,不敢外出。 玉笥岛的大秩序是朝廷定下,小规矩是恶虎寨定下,维系日常行为的是道德风俗。 但是从今天起,神圣不可侵犯的秩序规矩出现了崩溃迹象。人心惶惶,家家关门,岛上呈现出一派萧条与紧张气氛。 从神到妖,不过一步之遥。 众人乱七八糟的议论,楚凡听得见,根本无所谓。在万蛇谷里一直呆到黄昏,想来想去,决定把岛上问题搁置,先去解决南海派的威胁。 出谷后,仗着身法快速,感知灵敏,藏匿隐形起来无一人可以觉察。 先去端木老儿那里偷了一件道袍。 再去找王虎,远远望见他被结结实实捆绑于一棵树下。肖平等几个人鼻青脸肿,显然吃了不小苦头。但王虎虽然癫狂,饿了却知道吃肉,渴了知道喝水,众匪又伺候得无微不至,令楚凡放下了心。 肖平决定再造木排,抢在云飞巡岛前离开。众匪有些亢奋,又很惶恐。 恶虎寨内,赵六与孟广两伙人聚集商讨,期间差一点动手,最后还是达成了一致。 玉海花居住的村落人多眼杂,楚凡刻意等天黑才潜入。见到她家篱笆院子的门关着,堂屋大敞,冷冷清清。燃烧鱼膏的油灯冒出浓烟,透出昏暗的光。 林四娘在厢房与灶屋间跑进跑出,一开始端饮食,里屋的人却没吃。后来烧水,端着脸盆毛巾穿梭。 厢房里面偶尔传出玉玲珑的哭闹,玉海花的声音往往随之响起。有一点沙哑,似乎抱着妹妹安慰。 楚凡知道,早晨的惊变引发了玉玲珑人格冲突。 不仅仅如此,因为自己这个变数的加入,南海派的精神禁锢松动了。可能等不到两个月后云飞登岛,施展法术巩固病情,这些人就会陆续发狂。 玉海花几次出来倒水,头发蓬乱,面容憔悴。动作迟钝了许多,魂不守舍。 还见到浓黑夜色笼罩下,三三两两岛民串门商议。这一次恶虎寨惊变,提前把某些阴暗情绪释放了出来。如同投石进泥坑,激起腐臭之气。 两名老者拎着大包小包草药和一罐熬好的药汁,贼一般溜过来。隔着篱笆墙递给林四娘,叮嘱几句,又匆匆离开。 灯光逐渐熄灭,月上中天,陆陆续续有好些人像僵尸一般行走。 楚凡如同魅影闪过,打晕那些晃晃荡荡靠近林四娘家的,带离到附近安全地方。 一直到天际出现曙光,露水打湿衣襟,他才潜入海中。 第五十九章 踏入罗浮 回到紫府睡了个好觉,饱吸灵气。 第二天一早,楚凡召唤来大白,出发了。 小黑和小灰两条阴魂巨怪依旧远远窥视,不敢靠近。 大白有人撑腰,得意洋洋,尾巴甩得那叫一个欢。当着楚凡的面,耀武扬威冲进鲸骨闪烁的黑暗驱赶,数息之后又浑身哆嗦地跑回。 一千多里洋面,他们只游了两个时辰,遥遥望见罗浮岛的影子。 大白不需要吩咐,自动下潜。 这货天赋异禀,又在海底得到了充足的灵气补益,进化神速,与楚凡的精神沟通日渐紧密。如果不是舌头退化,几乎都能开口讲话。 辽阔海洋就是大白的家,寻找一座熙熙攘攘的大岛屿,对它来说跟玩儿似的。 距离只有十几里了,清晰望见黑魆魆庞大的山体。 大白渐渐焦躁不安,放慢速度,搅动水流的幅度小了许多。 楚凡与大白心意相通,马上发现这里气氛诡异,大鱼几乎绝迹。跟海底光幕附近的情况差不多,渗透强烈杀意。 呵呵,那条瞎了一只眼睛的虺并没有撞山而死,这里才是老巢。 楚凡今非昔比,并不畏惧还未化形成蛟的大蟒蛇了,可也没有致胜把握。 三里外,一人一鲨停住。 一堵高耸悬崖的水下,巨大洞口里辐射出恐怖的精神威压。 楚凡坐在大白的脊背上挺直身躯,闭目凝神体会。 这条虺正处于深度睡眠中,精神力量又增长不少。却死板松散,凝练与灵敏不足,不知天赋血脉觉醒了没有。 但他要找的是港口,是船只,而不是妖蟒。静静注视了一会儿,便命令大白转向。 绕岛半周找到港口,停泊十五条古朴厚重的大木船。一条三层楼船居中,庞大如一座海上城堡。旗帜翻飞,描金绘彩。 显然这儿经常清理,石壁附着的贝壳海螺不多。广场上压出深深车辙,石板缝隙间冒出苔藓,透露出一股苍老气息。 才过正午一个时辰,阳光猛烈,港口空荡荡不见人影。 一条两山夹峙的平坦大道通往岛中,乔木参天。山后的大道旁,一角飞檐从枝叶掩映中挑出,估计是库房或者港口管理者居住的地方。 罗浮岛至少比玉笥岛大十倍,灵气浓郁十倍,怪不得成为了南海教派的宗门。 楚凡从大白脊背翻下,躲船后探头长吸一口清新空气,重新潜入水中。 他趴在每条船底仔细倾听,确定上边没有人。 说来也是,谁会没事呆船上看风景?海浪一拍一拍的把人摇晕,完全没法修炼。更何况这里是宗门所在,再安全不过了,不可能派专人盯着几条船防止偷窃。 一十二艘空船,另三艘吃水较深,敲击的声音沉闷。 楚凡悄悄爬上去查看,满载粮食、蔬菜、肉干、药材、水果、美酒、香油、衣物……不由得大喜过望。 趁港口无人,他在水下“嘭嘭嘭”拍碎十一艘船底,上岸麻溜解开了系于铁桩的缆绳,收起铁锚。 巨大楼船的船首刻着一道法符,释放出淡淡威压。 楚凡端详一阵,明白了。法符的目的是让海洋中凶猛怪兽退避,可如今舍不得灌注法力维持。徒有其表,几乎不起什么作用了。 弄完了这些,他命令大白叼住一十五条缆绳,赶紧开溜。 其中四条船的缆绳打结连起在一起,准备拖回玉笥岛。除了三艘载物船,另一艘轻巧小船容易操控,正好可以供他和玉海花离开。 作为一条几乎通灵的庞然大物,大白天生神力,可拽着一十五条船也吃不消。海船的移动速度缓慢,乍然扫一眼的话几乎看不出。 楚凡偷偷爬上岸,躲藏港口一侧的小山包。这里正对山口,如果有人过来的话,老远瞧得见。 尽管水中没有禁制,上岸了还是要小心。 罗浮岛外围,绝对布置了重重警戒。不过借一百个脑袋也想不到,某人是游了上千里从水底潜入,而护岛的妖虺正酣睡。 楚凡在灌木丛后找到了一块耸立大石头,对平整的石壁表示满意。 破坏海船,是第一步。 但只保证了短时间内南海派无船巡玉笥岛,雷劫高手却能够随时飞临。 囚犯从未见过“仙人”飞临,是游戏规则决定了。这个岛在高层眼中并不重要,就是一块供入门弟子练习神魂法术的鸡肋。 第二步,让南海派疑神疑鬼,把怒火发泄到厉国天台宗。 两三个月后,楚凡将与人间最后一尊金刚——厉侯,进行生死决战。必须有足够分量的盟友,牵制住天台宗高手。 恰好此时,南星遇刺。 平心而论,让一个今后可能凌驾众生的天才陨落,所有修士都存在嫌疑,甚至不排除南海教派内部。 最大的嫌疑只有三个,天台宗,月亮城,白莲圣教。 天台宗是厉国的国教,厉国与姬国又是世仇,自不待言。 月亮城则是为十万大山里的妖兽未来考虑,防患于未然。一旦南星成长,姬国壮大,肯定要越过圣后立下的“千杀碑”向山里渗透,再启战端。 白莲圣教被官府和修士全力压制,虽然总剿灭不干净,却难以壮大。亟需一块避开中原纷争,又不缺乏资源的地盘休养生息。姬国东南临海,西北被十万大山环抱,是上上之选。何况他们打着“圣后”的旗帜,月亮城尽管不待见,也不好意思一口吞了,还能帮忙挡挡箭。 究竟是谁干的,并不重要。 楚凡得抓住这个机会,让南海派顶住天台宗,才能与厉侯放手一搏,掐灭云梦灭国之战的导火索。 因此,不管“南星遇刺”是不是天台宗干的,都必须是它干的了。 跟上面对比,让南海派放弃玉笥岛,成了绿豆芝麻小事。 楚凡手握两件足以令南海修士俯首动心的重器,教祖无上真人亲手雕琢的芙蓉令,祖师爷癫仙人的绝世功法。 为什么不直接抛出芙蓉令,搞这么复杂? 因为这一张五百年前的旧船票,未必登得上南海派这艘客船。一旦拿出后,极可能引爆南海,导致事态失控。 他需要了解情况之后,小心翼翼实施第三步…… 第六十章 露出马脚 一堵灰黑色页岩仿佛一本竖立的巨书,“封面”上隐约可见星星点点的石英闪亮,边沿部分浸润出小块小块斑驳的红褐色,大约属于氧化铁之类的矿物了。 楚凡用手指摩挲平整的表面,又使劲按了按,感觉被阳光晒得灼热异常,质地致密坚硬。脸上浮现出了一抹浅笑,点头以示赞赏。 嗯,不错。这块石头就像一块大黑板,非常适合写标语。 当初在尖尖山下,被癫道人用手指头在石壁上划拉出来的字迹唬得不轻。眼下龙魂凝聚易经洗髓,自然存了一个小小的比较心思。 双膝微曲,双目微闭,舒展双臂。楚某人凝神数息之后默运灵晶,右手中指疾刺石面。 他要在这块石头上画一个大大的圆圈,圈中写上一个大大的“拆”字。以往经常见到违章建筑上有这玩意,端的是霸气十足。 为此,甚至从海船里顺出了一盒胭脂,准备呆会儿涂抹圆圈和字迹,一定要显露出红艳艳血淋淋杀气腾腾的效果。 为什么不干脆写一个“杀”字? 哈,那样太直白,太俗了。这一个天外飞“拆”的哑谜,肯定会让大小牛鼻子摸不着头脑,猜不着边际,脑力激荡也不好使! 南海派主修神识,肉身并不强大。楚凡以手刻字,故意秀肌肉彰显武力,就是要让他们疑神疑鬼,好跑去天台山闹事。 顷刻间指端风云激荡,灵能一点透出,如米粒之珠释放皓月光华。伴随极轻微的一声“笃”,那一指视坚硬岩石若无物,如铁条扎入了松软橡胶泥。 半息之内,楚神棍的一个大圆圈即将完成。 咦…… 一声不合时宜的轻咤响起,落在耳中不啻一道天雷。 楚凡虽然聚精会神划圈,并没有放弃对港口动静的监测。听声音吓了一跳,立即罢手。蹑手蹑脚潜出了数丈,小心翼翼扒开一丛灌木窥视。 这一片青石广场形状狭长,宽约三十丈。一条两山夹峙的通道斜对港口北端,因此在路上行走,不出山口是看不到港口船只的。 此刻,正有一男一女从露出一角飞檐的房舍处拐出。离山口才十几丈远,离楚凡藏身的山包也只四十几丈。 这么短距离,对耳目灵敏神识强大的高手而言,相当危险。 “咦……怎么有这么多鸟儿啄食?” 男子声音清朗,不解地停下了。 “有什么好奇怪的,想必搬运货物洒落了粮食呗。你别乱动呀……瞧瞧,它们好可爱!” 女子轻巧抢前几步进入了鸟群,蹲下身子用手抚摸鸟儿翎羽,神态娇憨。那些海鸟也不躲闪飞起,叽叽咕咕,只顾埋头在石缝草丛中锲而不舍寻找。 楚凡瞧见这一幕,差点没把肺气炸。 尽管确定港口无人,上岸后他还是留了一个心眼的。先布置预警手段,把从船上抓来的两把玉米远远抛进山口,运巧劲落地无声。 鸟儿们聪明得很,立刻在道路上聚集了一大群。 楚凡以为,只要有人逼近,海鸟群便会泼喇喇惊飞,自己立马察觉。谁知道,这些扁毛畜生根本不怕人。 男子还是有些疑惑,继续问道: “刚才我们从库房过来,老孙头不是说缺乏人手,准备明天再搬运货物上岸吗?” 女子笑道: “嘻嘻,可能就是孙师傅喂的鸟儿吧……经常有信天翁、海燕飞落燕子楼,我和师妹们如果不驱赶的话,被赤枫师叔见到准挨骂。杂鸟多了,信鸽就不好落脚。岛上其它地方没这个讲究,喂鸟的大把人在。” “是呀,信香传递不了复杂消息,又远隔重洋,还是飞鸽传书翔实。师姐,你在燕子楼每天同案牍打交道,神思损耗大,要注意身子。我前些天带回来的天尖茶,吃了吗?” “昨儿才泡了,一片片嫩芽儿立在琉璃盏中,又香甜又好看。” “番州狮峰山有一处微弱灵脉,清明前发出的嫩芽最好,一芽发一叶……” 男子说着,慢慢踱步上前,心中忽地一惊。 初时,他只觉得群鸟啄食的情景不太对劲,见师姐喜欢就没有深究。眼下站立海鸟群中,立刻感觉足下凉沁,似乎精纯无比的灵气星星点点,汇聚成了小团小团散布。 原来,楚凡为了让玉米粒落地时不发出声响,运足了真气控制轨迹。那些附着于玉米上的真气早该散逸,偏偏被鸟儿吞进肚子后,凑堆聚拢,露出了异常。 男子不动声色,微眯双眼释放境界,感觉空中有一条极淡的轨迹从这里横越港口广场,落到了海边小山包后。 再一望大海,看不见船只,离岸一百多丈外的洋面却有四条桅杆拖出长长斜影,正加速离开。 怪哉,居然没有张帆,跑得还忒快! 楚凡并不知道已经露出马脚,竖起耳朵静静听了一阵。见二人驻足不前,完全把这一群海鸟当成和平鸽逗弄,顿时松了一口气。 扭头望向海里,十一条船倾斜在三十丈外,沉得慢的水淹甲板,沉得快的只剩下了桅杆。 大白机灵,把要沉没的船稍微拖离港口就不管了,只顾拉扯剩下的四条飞跑。 其实,楚凡不太想和南海派大打出手。 首先是打不过,雷劫修士的威能他算见识了,不在一个档次。番州那夜如果不是跑得快,恐怕自己也变成了玉笥岛小白鼠。 其次,这里是癫道人传下的唯一道统。从传承上讲,自己与无上真人同辈分,勉强算南海派的师叔祖。 神州修士排挤南海派,原因在于: 一、神识攻击看不见摸不着,防不胜防,很有一点像武道中的暗器、毒药,为人不齿。 二、番邦小派,偏居海隅,非神州正统。 三、剽窃各派功法,惹得天怨人怒。 四、底蕴浅薄,历史上没有飞升过仙人。用癫道人来拉大旗,扯虎皮。 楚凡必须维护南海派,不仅仅出于同门立场,还因为它将成为自己的有力臂助。 只可惜他这个师叔祖的实力太弱,否则只要亮明身份,南海谁敢不听从?哪里还需要绕一个大圈去阻止云梦的灭国之战,讲句话就行了。 第六十一章 中了拖兵之计 矗立在海鸟群中的男子,面孔渐渐凝重起来。 察觉出那些微弱的灵气团极为精纯,实乃平生仅见,连两位雷劫六重的太上长老都赶不上。可是仅凭残留气息,无法判断境界实力。他不相信对方处心积虑,甘冒奇险,只为了偷走几条船。 罗浮岛往北往南皆是茫茫大海,直通极南极北的冰原。 西去两千里才是神州大陆,往西南去一千里只有一个稍微大点的玉笥岛,其余岛礁均无人烟。往东五百里则是弧状的吕宋群岛链。 对方明显不止一个人,是如何越过了辽阔海域,悄无声息潜入宗门呢? 难道教中出了内奸? 男子思忖,自己与师姐出来散步,都未携带大威力法器。对方留下一个望风人藏在山包后,可不能让他跳进海溜了。 自己水性不佳,港口又偏僻,等师长们赶到也迟了。 护岛蛟龙只有掌门和太上长老可以接近,在番州之战里稀里糊涂受重伤返回,正在静养,不知耗费了多少天材地宝和符箓。这厮性情暴烈,嘴下历来没有活口,还是别打搅。 该想一个什么法子呢? 逗弄鸟儿的女子扭头,见他脸色阴沉,不由惊呼道:“你怎么啦?” 听到这一声惊叫,正准备转身的楚凡被吓了一跳,慌忙又凑过去偷看。 男子心道坏了,生怕打草惊蛇。急中生智,仰天长叹了一声,道: “哎,是我无能……身为外门总管事,却连肖尧克潜入姬国,雷劫修士刺杀南星师弟,事先没有得到一点警讯。连累江松子长老陨落,番州外门差点全军覆没,南星师弟道心受损,境界大跌……就连你们燕子楼,也受到了责罚。” 女子柔声安慰: “你别总自责呀,这事不是揭过去了吗?南望大长老说,因为郭春海提前发出号箭,清风师伯才及时赶到,外门是有功的。燕子楼专掌消息,当然责无旁贷。” “师姐,我觉得雷劫高手胆敢潜入姬国,是看到我们只有两位大修士镇守。宗门远在罗浮岛,发生了啥事鞭长莫及,还不如……” 女子打断他,道: “移宗门之事,千万别乱提。三百年前,我教跨海征服南蛮,新立姬国,受到妖兽和厉国夹击,就曾讨论过这事。我整理案卷时看过记载,结论是修士入红尘,是为了历练,为了资源。但如果一味争抢争斗,便失去了初心,舍本逐末。” 楚凡听得哑然失笑,心道,狗屁!明显打不过,怕被一锅端了,才远远缩在海洋中不敢转移。这姑娘,简直太单纯了。 女子继续道: “祖师爷说过,任它万般机巧,我只谨守道心;任你神通广大,我只一念纵横……” 男子闻言,左手搭上右掌,上抬齐胸,弯腰深深施了一礼。 “罗裳师姐教训得对,云飞糊涂了。” 女子还蹲在地上,乍见对方郑重其事施礼,一时间竟愣住。 又见他姿势俨然,颈子却伸长,炯炯目光飞快绕了自己腰身一圈,又死死盯住胸前。不禁大羞,满面通红地站起来侧转身,心砰砰乱跳。 师弟今日胆子忒大,怎么我也不恼? 男子问: “师姐胸前的法器饱满润泽,竟是何物?” 女子哪里听过这样放肆的言语,心中骂,手却不听使唤,从颈子解下一个玉环递过去,道:“一,一块杂玉,上岛前我娘给的。” 竟连声音都颤抖了。 男子似乎魂不守舍,一下子没接稳。急忙附身用右手一抄,堪堪在玉环触及地面前抓住。 地面鸟群被他胳膊呼扇,轰然散开,叽里咕噜以示不满。 女子吓得用手拍了拍高耸胸脯,把一声惊叫咽回去。 玉环不值钱,却是娘亲留下的唯一念想,摔碎了咋整?不对呀,云飞师弟见过千百回,今日怎说出如此奇怪的话? 男子拿玉的手慢慢离开地面,手背下的石板上赫然出现两个字:有人。 有人? 宗门所在,戒备森严,居然有外人登岛了? 女子眼睛瞪得溜圆,看看地面,又看看男子,后者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女子恍然大悟,又怅然若失。 毕竟在燕子楼熏陶多年,罗裳迅速冷静,笑吟吟从男子手中接过玉环,嗔道: “哼,倘若摔坏了,叫你赔。见着玉环就想起家里人……哎,听说我那个不成材的弟弟前些日子离家做工,消息全无。” 男子和她相识多年,知道根本没有弟弟,却一本正经道: “不用担心,吕宋岛东部正挖山,填海造田,可能去那里了。师姐,海边风大,我们就站这儿聊聊吧……” 他二人心存默契,一问一答的意思是:人藏哪儿?在东边正对路口的小山包,先稳住对方。 …… 楚凡听到年轻男子就是玉笥岛传说中的飞龙将军云飞,不禁大感兴趣。可见二人不准备出山口了,叽里呱啦聊起家长里短,越听越没劲,又躬腰蹑脚转回去。 他要布的疑阵没完成,时间得抓紧。 石板上的线条深约半寸,圆圈下半部分几乎合拢了。听到声音手一抖,最后一抹弧线斜奔向下,变成了鱼钩形状。如果往底部戳一个洞,就是一个相当标准的问号。 虽然浑圆线条的气势中途截断了,影响还不大。 楚凡一边琢磨“拆”字笔画,一边积蓄剑意。 十里坡之战时,两名仙师哇哩哇啦喊“国师地随子座下黑白双剑”,仅仅是两名天台宗外门管事而已。他们认得地随子,地随子肯定不认得他们。 事后,从他们身上搜出了几页天台宗剑谱,大路货。 楚凡的计划是,在写字时模仿黑白双剑的剑意,写完了再模拟番州之夜雷劫刺客的精神力,灌注进岩石。 那么,傻瓜都会联想到二者是同一个人,至少系出同源。 矛头直指天台宗。 过一个时辰天黑,大白拉扯几条船跑远后,重返罗浮岛接应。 楚凡则潜入岛中摸情况,顺便找找修炼秘籍,空间法宝…… 再等半个月,他将堂而皇之登岛谈判。 知己知彼,又手握芙蓉令与癫道人心法两件重宝,还怕解决不了玉笥岛这个小问题? 山口银瓶乍破,传出尖利叫骂声。 楚凡积蓄的剑意被打断,气不打一处来。 俺说,你这位菇凉怎么啦?老杀猪似的一惊一乍,还要不要人消停了! 楚某人强压烦躁,鬼头鬼脑踅回,见道口只剩下一个人。我勒个去,云飞那货怎么不见了? 罗裳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指着浓密树丛骂道: “……云飞,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玉笥岛有一个相好,上次还送给她一面铜镜子。别以为我不知道检查库房的意思,你是想查看有没有给玉笥岛安排粮食,宗门是不是准备弃岛……” 树丛枝叶“哗哗”摇晃,男子始终没有出声反诘。 神马狗血剧情?阿弥陀佛,好凶。 楚凡在心里默默三鞠躬,云飞同学永垂不朽! 可想一想,又感觉不对。瞅他俩若离若即,窗户纸没捅破,罗裳怎么敢发出“河东狮吼”这样的大招? 楚神棍一边八卦,一边将目光顺着树丛往左延伸大半圈。发现树林茂密,连绵到了小山包左侧,心猛地一沉。 不妙,本公子好像中了拖兵之计! 就在楚凡幡然醒悟,准备有所行动时,侧后方传出一个冷冷声音。 “你身上这件道袍,从哪里得来的?” 第六十二章 被道袍出卖 老鼠跌进猫窝里,还叽叽歪歪东张西望,绝对是但求速死的节奏。 所以楚凡连一声“吱吱”都欠奉,也绝不回头看。 风紧,扯呼! 他感觉云飞斜立身后约七点钟位置,当即一展身形,迅疾无伦朝着三点钟方向扑去。打了个如意算盘,扑入水中便龙归大海,连雷劫修士也奈何不了。 云飞冷笑,沿海岸飘忽向前,大袖一抖光影遽发。 他是二十五岁的融神上境,修行界年轻翘楚,战斗经验非常丰富。 感应潜入者无气场无法力,云飞松了一口气,以为抛玉米的另有其人。眼下见对方动如脱兔,绝不滞留,也是意料中事。 岛中到处都是法阵禁制,那厮唯有跳水逃遁,海船接应。 云飞方才施展的法术叫“修罗迷魂阵”,可以把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恐怖诱发出来,如沦陷修罗地狱,惊厥癫狂。他预备擒拿此獠审问,而非简单杀了。 碎石飞溅,草叶纷飞。 楚凡连踏五步,见眼前光影闪烁,天目自动开启。 诸般幻象,破! 用眼角余光撇见云飞沿着海岸线同步移动,他真气流转急剧发力,硬生生来了个九十度的直角拐弯。 而云飞望见他突然转向,纳闷不已。身陷迷魂阵,蒙面人的速度怎么越来越快? 但电光石火之间考虑不了那么多,他只能疾催真气迎上。衣袂飘飘宛如苍鹰捕兔,衣带在身后拖成了一条直线。 楚凡再次变向,由斜转之势陡然拔正,直冲海岸。刚烈凶悍,快逾闪电。 云飞脚下不停,瞬间也把方向扭正。再次施法来不及了,一声清吒,右掌击出。 修行的主要途径是炼气悟道,刻意炼体的稀少,并不说明修士的身体就非常孱弱。事实上除了念师、器师、阵师外,他们的体魄要比一般武者灵敏强悍得多。只是被更强大的法术法器掩盖,不屑于肢体接触罢了。 两个人如同围困复杂磁网中的两颗铁丸,数息间经过一轮躲闪追击,线路调整,终于轰然撞到了一起。 云飞陡然瞪大了眼睛,如见鬼魅。 他开碑裂石的一掌拍中对方胸膛,却感觉无比滑溜,一圈圈凹凸。仿佛那人身上盘着一条大蛇,阻挡了力道,隔绝了凌厉的罡气穿刺…… 楚凡拼着硬受一掌,抢入了侧后方空当,在对方脊椎骨一抹而下。 椎骨一麻,精纯到极致的真气透入,穴道被封经络受阻。云飞继续前冲了数步,脚下一软瘫倒在沙地上。 脆败! 他经过一场场江湖洗礼的不败金身,就这样被稀里糊涂击破了,犹心有不甘。 恨恨心道,此獠好阴险,隐藏了修为,害自己阴沟里翻船。如果一开始锁定对方施展惊神刺呢?如果不施法“修罗迷魂阵”,改用“幕天席地”或者“碧海潮生”?如果法器在手…… 可惜,世间之事一旦发生,就没有什么如果了。 望见云飞被一招放倒,蒙面人阴森森伫立,罗裳的脑袋“嗡”一声变成了空白,惶急冲出山口。 她浑然忘却,连融神上境的云飞都搞不掂,自己这个灵动中境纯属送肉上砧板。也不晓得往回逃跑,招呼同门。 罗裳精通的法术不多,尽最大限度抽取本体神识凝聚成惊神刺,完全不顾忌头痛脑裂思维迟钝,有变成白痴的危险。 这是疯狂的打法,不要命的打法! 他们青梅竹马,来自同一个小渔村,情同姐弟。十五年前云飞被选中,哭闹着不肯一个人走。南海派实在没办法,才捎带上罗裳。 她默默守护当初哭红眼睛的小弟弟成长为英俊青年,笑傲风云,心里好生欢喜。只是这些年,双方的差距越来越大,见面的次数日益稀少。望着一个个鲜嫩小师妹围绕他叽叽喳喳,自己强装笑颜若无其事。 罗浮岛灵气充沛,是修炼的上佳福地。 但罗裳上岛时年龄偏大,资质又平常,到现在也只熬成了一个灵动中品。 好在南海派主修神识,年龄越大精神越强韧,对炼气境界放得比较宽。像其它大派,规定二十五岁前未达开光境便不入内门。 如果没有在燕子楼里通宵达旦埋首案牍,熬出了不错功绩,她五年前就被送出这里了。 其实,罗裳早绝了修仙的念头,却依旧苦行不辍。 别人不愿意离开洞天福地,她则是不愿意离开云飞。 但罗浮岛资源有限,规定二十八岁前不能踏入开光境的弟子,必须离开。 罗裳今年二十七了,早就想好了。离岛之后不进入外门打理,回家乡静守枯灯,不让他见到青丝枯槁。甚至胡思乱想,有朝一日他飞升,肯定回故乡看看。到那时,恐怕见到的是坟头青草。 其实,未尝没有留岛契机。 门内还有一条规定,长老可以携带家眷。以云飞的资质和地位,很可能数年内踏入脱胎境,成为最年轻的长老。 可她没有时间等了。 今天他若死,罗裳也不准备活了。 什么容颜永驻,得道飞升,长生不老,统统都是浮云! 飞蛾扑火,她心中泛起一份释然,一丝甜蜜,一点伤感……唯独没有恐惧,没有犹豫。 惊神刺疾如闪电,罗裳神识离体,向另外一个世界飞…… 轻飘飘好像飞鸟扑入了浩瀚碧空,一滴水融入无穷碧海,跋涉千年的游子终于回家,气息陌生又熟悉。 天际神龙乍现,身躯胖乎乎如山岳,眼睛水汪汪如大湖,通体晶亮,光华璀璨。巨爪捏住她拉到近前,好奇地瞅了瞅,一把甩出世界之外…… 楚凡疾转至罗裳身后,在椎骨一点,后者瘫软扑地。他担心磕坏这姑娘的脸,特意扯了一下肩膀,缓解前冲力道。 两个人倒在空荡荡沙滩上挺碍眼,楚凡烦躁地先一脚把云飞踢入茅草丛,再用脚尖一垫一推,把罗裳平平送到了他身上。 下一步咋办? 行踪暴露,后果很严重! 刚才还兴致勃勃大布疑阵的楚某人垂头丧气蹲在石壁前,嘴里胡乱嚼巴一根青草,毫无一招放倒飞龙将军的惊喜。 黑布蒙脸,对方认不出,可道袍出卖了自己。 天青色道袍是偷端木老儿的,听云飞喝问后,才发现果然与对方穿的不一样,袖口多了一条明黄色波浪纹。 关键在于,那货监管玉笥岛,什么物事都要经过他的手。道袍极少,全岛才几件,恐怕印象深刻。 这下子,把玉笥岛赤条条暴露了,形势急转直下。 当知道有人越过千里海洋偷上罗浮岛,南海派不点齐兵马杀个血流成河才怪! 干脆把这两人灭口?实在狠不下这条心。 望见沉船没顶了,大白拽着剩下的四艘跑得只剩下黑点。楚凡霍然站起,“呸”一声吐掉青草渣子,豁出去了。 既然要玩,干脆玩一把大的! 他冷眼瞅了瞅滚入草丛一动不动的二人,撇嘴一抖手,一盒胭脂悄无声息滑入云飞身下。 奶奶的,你丫是个闷骚型,一心抱金砖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死要面子活受罪。得了,本公子干脆好人做到底,送给你一件泡妞神器。 第六十三章 仙人掌上玉芙蓉 吧嗒…… 一块冰凉牌子抛入向天摊开的手掌。云飞一惊,本能地慢慢攥紧了。触手细腻滑润,感觉像一块玉佩。 他躯体僵滞,一直悄悄运转真气冲关。肌肉以微小幅度内震颤,艰难蠕动。 突然间冰凉入手,好不容易才凝聚的真气顷刻涣散。郁闷得吐血还要纹丝不动,生怕蒙面人瞧出端倪,暴起杀人。 云飞倒下去后,望见师姐跑到近前时面色忽然苍白,双眸陡然失去神彩,脚步踉跄如断线风筝,焉不知她超极限发出了惊神刺?待后来她丰腴身子斜躺在自己胸腹上,阵阵幽香扑鼻,顿时浑身躁热,心脏砰砰乱跳。 恍惚之间,竟然连眼下的凶险都忘记了。觉得白云苍狗,岁月悠悠,若能如此拥有,夫复何求? 但作为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他道心空明,性情坚毅,将旖旎杂念瞬息灭杀。 云飞最怕的不是死,而是蒙面人行卑鄙龌龊之事,以将二人剥光衣裳示众进行威胁。自己死不足惜,连累师姐、师门受此凌辱,神魂俱灭也赎不了罪孽。 安静了一会儿,待涣散真气又重新凝聚一丝,他小心翼翼冲关。一探之下,惊诧莫名。 蒙面人透入窍穴的三团凝练真气只强行阻塞了经络,并未肆虐。而且正在释放,水乳交融一般融入了自己身体。 这般行径,貌似妙不可言的渡气传功,自己得了天大好处。根本不需要再强行冲关了,过一阵就能够行动如常,功力隐隐登上一个台阶。 渡气的法门并不复杂,修士只在性命攸关时才敢使用。原因在于,即使从小一同炼气的双胞胎,性质也不可能完全相同。渡气之后导致真气混淆冲突,斑驳不纯,日后再难寸进。 可蒙面人的真气精纯无比,根本没有属性。融入自己身体后,像一杯纯水倾入一盆海水,连带把原来的精纯度也微微提升了。 此人蒙面窃船又渡气传功,图谋什么? 云飞正在错愕怀疑之间,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隐含激越与愤怒。 “六百年弹指,南海一脉竟孱弱如斯,无上怎么教的徒弟?” 这句话里没有蕴含真气玄音,也不附带威压震撼,却如同一记闷棍劈头打下。 云飞立马眼冒金星,懵圈了。 随即又传来一声失望冷哼,苍老声音继续道:“两个小娃娃,着掌教速来港口。” 然后…… 微风轻拂,海浪轻摇,再也没有丝毫动静。 过来一炷香,云飞轻轻托起师姐上身坐起。见到几缕青丝垂至白皙的脖颈,被夕阳染成金黄色,美得令人窒息,竟然呆住了。 其实罗裳早就气息贯通,偏偏身子软绵绵提不起劲儿,懒洋洋的不欲动弹,直想这么偎依师弟到地老天荒。 她摇摇晃晃站立,见到云飞弹跳退后三步,低头一本正经去掸身上的草叶沙土,不由得抿嘴偷笑。心道,呆瓜,别骗人了,方才你的心跳好像在擂战鼓。 云飞却不多话,急忙身子一耸飞上山包顶端,四顾杳无人踪。跳下走回罗裳身前,神情凝重,缓缓伸出右掌摊开。 小小玉牌的四边皆镂刻有云纹,长约一寸,宽约八分,厚约半分,质地晶莹清亮,透过表面清晰地见到了云飞掌纹。 正面雕刻一位长相怪异的老者骑鹿立于云中,左手托起一朵盛开的芙蓉花,似乎正要飘升而去。背面则极简单,篆书二字,上“无”下“上”。 “仙人掌上玉芙蓉!” 罗裳惊呼一声,恭谨拈起牌子观察,边看边道: “没错,这就是咱们南海圣教第一,排在掌教令牌之前的芙蓉令。五百年没出世,我也只在《教志》中见过图样。” 云飞皱了皱眉,冷静分析道: “相传,咱们的无上敎祖原是月食国王子,在祖师爷癫仙人离开罗浮岛时雕刻芙蓉令赠送。既然令牌被祖师爷带往天界,怎么会出现这里?既然从来没有人见过实物,又怎么肯定这块牌子就是?” 可这一次,性子柔顺的罗裳没那么好说话了,仰面正色道: “云飞,不许心存亵渎……刚才赐福我们俩的,就是祖师爷……不知他老人家是真身下凡,还是法身临世。” 她目光庄严,神态虔诚。尤其“祖师爷”三个字脱口而出,斩钉截铁。 云飞见到她这么认真,被唬得退后了一步。 师姐历来温柔可亲,轻言细语,何曾见她严厉大声过? 道藏里面,虽然仙人下凡的传说车载斗量,谁曾亲眼见过?总之,不靠谱。 面对这同一件事,云飞与罗裳的态度迥异。女人信任什么并不需要理由,而男人则非要寻找出一个根由不可。 “师姐,你怎么知道的?” “我确定正因为是祖师爷,才没有杀我们……我神识离体发出惊神刺,祖师爷并没有消灭它。完好无损送出来后,还赐予了真灵之气……三年了,我一直困在灵动中境,眼下却有希望突破……” 罗裳说到最后,哽咽起来,泪水顺着面颊静静流下。 云飞见她流眼泪,心中一痛,却故意扭头不看,反驳道: “你惊神刺太弱,伤不了大修士。牌子可以造假,声音也可以伪装……如果真是祖师爷,黑巾蒙面干嘛?况且他肌肤太细腻,眼睛太明亮,实在不像老人。” 听他这样讲,罗裳破涕为笑,掏出一方手帕轻拭眼角,嗔怪道: “你呀你,怎么变傻了呢?哪本道藏不是讲仙人肌肤若婴儿,明眸如星辰?教中记载,祖师爷性情洒脱,不拘小节。蒙着面,明显是不想让我们参拜呀……你瞧,码头上停泊的船儿都不见了。不是仙人,谁能够一挥手,五鬼搬运全部走?” 哎呦,这样理解也行?明明四艘海船逃跑了,剩下的沉没了。 云飞倒吸一口凉气,嘴上却不敢揭破,晓得没办法同师姐理论了。踌躇了一阵子后,劝道:“那好,我们一起回去禀告长老们吧。” “你身法轻灵,快点去,我就在这里等。祖师爷说过,要大伙来港口相见呢。” 罗裳双手捧着玉牌正欲递过去,复又一缩,嗔道:“洗手。” 云飞急忙跑到海边清洗干净,又甩了甩,运真气烘干,才恭恭敬敬从罗裳手中接过芙蓉令。 他生怕自己再多叮嘱一句“小心点”,都会被师姐认为亵渎祖师爷,惹发不高兴。于是不再多话,身形一展,仿佛一缕青烟消逝于山口。 罗裳见他远去,弯下腰身,从压倒的茅草堆里拨出了一个精致白玉盒。揭开看,原来是胭脂。艳如桃,粉若李,清香怡人。 她把盒子拢在胸前,面孔绯红,神思恍惚。 第六十四章 迎銮接驾 三炷香之后,夕阳降落海面,彩霞满天。 罗浮岛中央山峰的玉泉宫上空突然炸响了烟花,遮天蔽日,如银河倒垂。 这是紧急集合的号箭。 南海教众立刻警觉,迅速行动。 静坐的离开蒲团,看书的丢掉书本,炼药的关闭丹炉,舞剑的收起宝剑,连膳房厨子也放下菜刀,火工道人扔掉烧火棍…… 黑压压人流乱而有序,境界低者迈开两条腿,修为高者祭出飞行法宝,正要奔往玉泉宫。 烟花停歇,烟雾还没有消散。 呜…… 低沉苍凉的海螺声紧接着响起,三长两短,并继以“当”一声钟鸣。这是通知大伙赶往港口方向,不准御空飞行。 杂役、内门弟子急匆匆转向,行走出几十步。 海螺停歇了,清越的引磬之声又敲响,雄浑的法鼓“嗵嗵”,古雅的铛、钹齐鸣,凤箫声动,琵琶弦惊。 一股神圣庄严的氛围顿时笼罩全岛,如仰望天花乱坠,白云缭绕,仙子长舒广袖飞舞于虚空,天门徐徐开启…… 南海派众人不敢相信耳朵,移动速度顷刻放缓。不甚精通音律者疑惑地求证,被问的人全表现奇怪。摆手无言,只顾歪脑袋聆听,“哎呦”踩到别人脚后跟也不管。 待曲子的前奏过后,众人嘴巴大张,面皮僵硬,齐齐傻眼了。脚下明显是坚硬岩土,却仿佛陷入了松软流沙,挪不开步子。 这,这这这…… 虽然前面缺少了高功吟唱与散板应和,分明就是“迎銮接驾”的科仪! 相传,腊月二十五天帝巡天下凡,民间道观从子时起迎接圣驾,即为迎鸾接驾。 道教中除了这个至尊仪式以外,像什么除夕夜迎财神、拜太岁,一年中大小神仙的圣诞,甚至初一、十五拜土地公,都有科仪。 修行门派追求逆天飞升,不像世俗道家有这么多繁琐规矩,把神灵崇拜搞得如此具体化。但同为道门一脉,科仪曲目和形式却保留着,用于斋醮、祝诞,祈福、降妖驱魔、超度、祭奠,或者其它隆重仪式。 像《步虚辞》、《霓裳羽衣曲》、《紫薇八卦歌》之类曲子,可以在任何歌颂神仙的场合使用。唯独《迎鸾接驾》,只能用于迎接天帝。 普通贵宾来,奏一曲《迎仙客》足矣。即使雍燕吴越四大国师联袂齐至,顶多奏响《有凤来仪》,哪里需要动用《迎銮接驾》?你就是想奏,人家也不敢受用,怕折寿。 无量天尊…… 这份礼遇已经不能用隆重来形容,人间世界根本就没有谁承受得起! 天帝巡视下界不太可能,难道是真仙降临? 罗裳听到烟花炸响,号角苍凉,随即乐声渐起,晓得云飞禀告长老们了。不多时,港口广场上传出杂沓脚步和细碎话语,附近同门赶到。她却没有现身会和,呆呆站立在小山包茅草后,恍恍惚惚如大梦初醒。 有希望突破,还收到师弟信物,罗裳欢喜得一颗心儿总在云中飘,细思量又忧心忡忡。师弟不相信祖师爷显灵,只怕会把这个态度传递给长老。若是导致整个门派大不敬,祖师爷雷霆震怒降下仙罚,怎生是好? 罗裳喜忧交织,患得患失,连《迎銮接驾》的曲子也没有听出。 玉泉宫位于罗浮岛中央的山峰之颠,燕子楼在山脚下。等丁君佩匆匆赶到港口时,人员已经聚集得七七八八,就只差众长老,以及偏远地方的还没赶到。掌教妙罗真人闭死关冲击雷劫八重境,不会出来。 杂役们乱哄哄,虽未吵嚷,一个个却惊慌失措,相互攀问:“船呢,船呢……” 内门弟子,尤其是精英弟子就沉稳多了。当真是站如松,不言不动,平静注视空荡荡的海面。 丁君佩是燕子楼管事,带领三十几个姑娘趾高气扬穿过最外侧的杂役、膳堂人群之后,才踮起脚尖小心行走,找到了自己这批人的位置。 她们整理消息案卷,地位自然要比干粗活、打杂的高得多。 其实,她们基本上断绝了修行之路,瞧不起杂役是五十步笑一百步。门派的真正核心是内门精英弟子和长老,其他人员均为之服务,只是分工不同罢了。 内门普通子弟未得机缘又不努力突破的话,最终还是要回到世俗中去,能够留岛的属于凤毛麟角。 掌管燕子楼的赤枫子只是一个普通长老,而丁君佩姑妈是十大长老之一的瑶环师太,所以平素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有了上司压制,丁君佩愈发跋扈。反正二十八岁前没有突破开光境,也不怕遣送离岛,姑妈会把她留下来照顾的。 她一直瞧不起无背景无资质,土里土气的罗裳。尤其在云飞冉冉升起之后,再看对方浑如眼中钉,肉中刺。 哼,就算案卷整理得再出色,被南望大长老点名赞许,到时候还不乖乖滚蛋? 罗裳上岛十五年,当初的好姐妹陆续离开了,新来的小师妹一个个跟人精似的围绕丁君佩转,把她孤立。往往埋首山一般的案牍中,她们却在赏花逗鸟。最后功劳还不是自己的,也只能咬牙忍受。 她就像玫瑰花圃里的一株蔷薇,瑟缩在不起眼角落,忍气吞声。 丁君佩羡慕地瞅着左侧精神抖擞的一群精英弟子,不敢多看,把目光投向右边。突然间像发现了什么新奇大陆,眼珠子瞪得溜圆。用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付萍,凑过去嘀咕几句后,两个人一起嗤嗤窃笑。 罗裳怯怯从杂役弟子后面绕过去,找到了燕子楼位置。不敢靠拢凑成一堆的众师妹,孤零零缀在队伍尾巴上。 前边似乎讨论什么好笑事情,付萍尖利的嗓门忽然拔高,引得人人侧目。 “……什么姐姐弟弟的,背地里都不知道干了些啥!” 丁君佩撇了撇嘴,假意劝慰: “嘘……付师妹,小声一点。咱们燕子楼可丢不起这人……” 她嘴巴上说小声,嗓门却比谁都大。 “他们做得,偏偏我说不得?” “啊呦,付师妹,这你就要多理解一下了。南海四季如春,鸟语花香,连野猫子都整夜整夜嚎叫。人家老大不小了,哪里按捺得呀……” “哼,我就奇怪了,海边有啥好看的,去库房检查还带上燕子楼的人?原来是起浪了,好大的浪,一浪接一浪。浪得连身上的草根、头发上的树叶、衣服上的沙子都不知道收拾,指不定在地上打了多少个滚……” “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照照镜子,又老又丑……” 她俩一唱一和,阴阳怪气,指桑骂槐。边上十几个跟着哄笑,若有意若无意朝后瞟,指指点点。 罗裳咬紧嘴唇,面孔瞬间失去血色。 但人家没有指名道姓,去理论怕反遭抢白,更让同门笑话。加上她又是一个逆来顺受的性子,纵然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几乎流出,也只能低下头默默整理衣裳。 挨得近的杂役听到燕子楼咋咋呼呼,假借张望扫上两眼。神情古怪,却不敢议论。无论丁君佩还是罗裳,他们都惹不起。 精英弟子前列,南星垂头丧气,根本不懂她们话里玄机。小脸呆呆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名与云飞交好的青年气愤愤跨出两步,正要叱责,却被老成师兄拉了回去,微微摇头。 且不说丁君佩的姑妈是瑶环师太,这女子八卦起来如一池塘鸭子开会,千万同她们理论不得。会把水越搅越浑,闹得人人侧目。 第六十五章 顶风作案 山口又转出一群人,丁佩君和付萍赶快噤声,站正身子肃立。 南海派大长老南望在山口约停了停,扫一眼广场上黑压压的众弟子,面无表情带领涵虚子、抱缺子、瑶华、瑶环、归来子五大长老鱼贯而入,赫然全是雷劫修士。云飞则恭敬地跟随他们,刻意拖后了两个身位。 十大长老来了其六,清风子、流云子常年镇守姬国。最近因为南星遇刺,另两名长老离开罗浮岛调查去了。 丁君佩望见云飞,心猛地一突,奇怪他怎么能和长老们行走一处。 云飞心事重重,转入精英弟子的最前边站立。瞧见罗裳孤零零吊在燕子楼队伍的最后面,心中掠过一丝难受。 他知道她们排挤她,甚至为此警告过丁君佩,却改变不了局面。 复杂情绪一闪而逝,云飞不再考虑。三千弟子中,只有他和罗裳清楚,即将发生的事情实在太重大了。 他并未轻敌,甚至在山口时为避免音束激荡引发对方注意,不使用传音入密,而是同师姐演一出戏。没料到还是稀里糊涂栽了个大跟头,连对方的修为境界都搞不清楚。 如此奸诈,藏头露尾,怎么可能是祖师爷? 如果是,该有多好。 南望三缕长须,样貌清雅,是十大长老里唯一的火居道人。妙罗真人闭关前,指定他掌管全教,不出意外将成为下一任掌门人。 南星遇刺,震惊修行界。可跟今天的事一比,不值一提。 实际上,没有任何事情可以相提并论,除了妖族圣后的烈火焚城,旷世之战,昆仑巨变。 他静静伫立最前方,临海不过五步,恭谨地微曲脊背,双手叠放在小腹结阴阳手印,心情复杂地等待着。 作为雷劫四重境的大修士,南望拿到云飞送来的芙蓉令,立刻感应出无上敎祖封存在玉牌里面的一缕神念。不光他,虚涵子抱缺子等长老也一样。 令牌无误,但执牌现身之人,会是祖师爷? 道门数千年来,有修士飞升,却无谪仙下凡。昆仑山中的那位,连妙罗真人都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南望自然更不清楚了。 此人十有八九是假的,图谋呼之欲出,想兵不刃血一口吞并南海派。敢孤身登岛,至少是一位雷劫六重的高手。 于是众长老商议之后,做了两手准备。 一方面奏响《迎鸾接驾》恭迎“祖师爷”,另一方面派人请两位不理教务的太上长老。同时埋伏精锐,准备随时启动岛上禁制。 异兆突生。 海面袅袅雾气遽然升腾,迅速贴岸画出了一个半径三十丈的圆形。圈中海水剧烈翻涌,似一锅烧开的水。白雾迅速浓厚,中心凝而不散,仿佛一根白玉柱从海底刺向天空,升到约五丈高度便停下了。 海风轻拂,广场骤然清凉,如同浇过一场灵雨,弥漫着沛然精纯的灵气。 这一幕发生的速度太快,尽管还不明白其中意义,一些人便不由自主惊呼。 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南望心念约转,却没有回头斥责大惊小怪的弟子。他感知敏锐,发觉方才有一股淡寞威压横扫整个广场,差一点令自己心神失守。 这股威压很轻微,没有侵略性锋芒,也不含恐怖压迫。却威严古老,与南海派修炼的神识仿佛一井之水,比无上真人封存在掌门令里的神念还凝实。 好比一位严厉老人抬起头,目光扫过了满堂儿孙,威势内敛,不动声色。 海水渐趋平缓,泛起无数细密小漩涡,如一池攒动的鱼鳞。 “白玉柱”顶端的雾气袅绕中,隐隐约约露出一袭天青色道袍。一位相貌奇特的老者虚立空中,静静旋转,却难以看清楚全貌。 广场上响起了整齐的吸气声,均嘴巴大张,眼珠子差点滚落一地。 五百年来,那位老者的画像一直悬挂在南海派先师第一位,犹排无上真人之前,众人磕过了无数个头,哪里会不认识? 无量天尊,这不是白天活见鬼……呃不,遇到活神仙,咱们的祖师爷呀! 怪不得要动用《迎鸾接驾》。 男弟子们几乎要呐喊出声,女弟子泪光盈盈,却见长老们未开口,只好把一肚皮诧异惊喜憋回去。 这一位在南海派家门口冒充癫仙人,不怕捅破天的优秀演员,古典浪漫的行为艺术家,自然就是顶风作案的楚神棍了。 他潜出紫府,把灵索一圈圈盘缠上半身。倒不是未卜先知云飞会打出凌厉一掌,实在是那么一长串没地方搁。 这玩意只要透出一点灵能就软化,数息后又变得坚硬无比。现在如同标枪一般插在海水中,楚凡单足站立于顶端。没办法,他尽管易经洗髓了,金刚体魄却沉重无比,无法像普通修士那样凭借一口真气悬停空中。 灵索上下被灵能钻出了好些小眼儿,滋滋向外喷射灵气。同周遭水汽混杂,仙雾祥云一般缭绕。 这道具,这效果,杠杠滴! 楚神棍下血本了,肉痛不已。 喷射的灵气中蕴含癫道人的神魂气息,不怕南海派高手窥探,就怕不探。价真货实的老祖宗味道,熏都熏晕你,吓都吓死你。 癫道人这厮,史书上记载相貌奇特,其实就是丑得有特点。 玉牌上刻着的老人额头鼓出,下巴凸出,络腮胡,简直是活生生一钟馗,走到哪儿都能避邪。 楚凡在一定范围内改变身形体貌,跟玩儿似的。变丑更容易,麻烦的是一脸大胡子。 他追上大白,爬回海船找到一把剪子绞下几缕头发,揣上一根山药。刚才出水隐藏在雾中上升时,快手快脚掰断山药,用粘稠汁液把头发贴在下巴上,倒也似模似样。 隔了三十丈安全距离,云遮雾罩凌空立于海上,楚神棍将所有资源运用到了极致。 六丈深处的海水中,大白叼着灵索竖立,龇牙咧嘴。 这货四丈长了,进化神速,实力强横。 含着源源不断的灵气“喷嘴”,大白实在太舒服了。没爽多久,感觉口腔麻痒刺痛。灵气喷射的速度极快,锐利如枪。时间稍微长,再皮糙肉厚也经受不了。 大白聪明地收颌曲身,把垂直咬着灵索改为斜叼。 然而…… 更大的考验来了。 晶体气化吸收了庞大热量,海水温度急剧下降。灵索结出冰晶,正向冰棍、冰棒、冰柱的方向发展,连大白身躯也覆盖一层冰霜。 坏了,本大爷会变成一坨鲜嫩无比的冰冻海鲜! 大白欲哭无泪,可又没办法通知楚凡,只好咬牙苦撑。 大哥,赶快办完事情,咱们好滚蛋。要不然,这儿会造出好大一座冰雕,咱哥俩会被冻成活靶子! 脚下传来一阵急促微小的颤动,楚神棍根本不予理会。大白这憨货,到底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呀。 南望躬身作揖,带领众人齐声高呼,参见真人! 啊,我靠,神马情况?什么叫参见真人,拒祖师爷于千里?难道不应该是本公子虎躯一震,王八之气直冲云霄,大小修士统统跪拜神仙吗? 真人泛指神仙、天师,后来成为一种尊称、敬称,在俗世中被用滥了。除非戴在妙罗那样的大修士头上,否则就是顶高帽子,并不具备实质威慑力。如同酒桌上称呼某某小官吏为大人,其实丫屁也不是。 情节出现意外,剧本突然卡壳,煞费苦心的楚某人傻眼了,只好继续转圈。 可这神秘庄严的慢镜头效应,转多了就变成滑稽轻佻,咋整? 自报家门?万万不行。 仙人临凡岂能弱了气势,跌了身份。况且老祖宗到了小崽子门口,难道还啰啰嗦嗦自我介绍一番? 冷场了,鸦雀无声。 在落针可闻的尴尬静默中,一个弱弱的声音响起。 “弟子罗裳,拜见仙人祖师爷!” 楚神棍如释重负,如闻天籁。 这姑娘的声音太好听了,简直妙不可言。 聪明,实在太聪明了,没浪费本公子送出的一盒胭脂。 第六十六章 妹妹你大胆地望前走 罗裳双手结太极阴阳印,上举齐眉,垂首躬腰,左掌贴紧心房右手下探,身子徐徐下蹲。待右手触及地面后,左手覆盖其上交织成十字状,双膝跪下,额头触地。 这是道门最尊崇隆重的礼节——五体投地叩拜大礼。 她动作缓慢庄重,一丝不苟。 神态虔诚,目光澄静。如谒至圣,如面祖师。 旁边仅仅三步之遥的几个杂役心情激荡,没搞明白状况,见她跪下也慌忙下拜。被同伴飞快拉起后,才发觉前边的长老们全直挺挺杵着,吓得脸青了又白,忐忑不安。 云飞大惊失色。 温柔和顺的师姐今日怎么变了一个人?倔强到这种程度,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抗! 回禀情况时,他把望见海船逃跑沉没一节隐藏不提,就是怕长老们日后询问,师姐一口咬定“五鬼搬运”惹下麻烦。至于对方的道袍感觉眼熟,终于想起好像是玉笥岛物资,现在却不敢说出来了。 没想到,她还是捅出了大篓子。 难道真的祖师爷显灵?师姐是唯一进入对方识海又全身而退之人,必定遭遇了不可置疑的证据,才如此肯定。 想到这里,连素来冷静的云飞也有一丝动摇了。 听到罗裳纤细而坚定的声音,南望脊背一僵,面上却不动声色,也不回头。 纵观修行界,没有谁能搞出面前犹如仙境的神奇一幕。珍稀至极的灵气跟不要钱似的汩汩冒出,叫人肉痛不已。难道海下突然出现一道充沛的灵泉喷溅,或者隐藏威力巨大的上古法宝? 那人凌空而立,脚下遮遮掩掩却像有物支撑,怎么看怎么透着诡异。海面光秃秃的,水底下能有什么物事冒出? 南望目力敏锐,看得清数十丈水下的鱼游草动。可才觉察异状,海水便翻滚鼎沸,灵气似热浪腾空,把什么都遮盖了。 他先后以气场、神识窥探冒出海面的“白玉柱”,接触到类似先祖的气息便不敢寸进。 越往里去,灵气越浓郁,近乎实质,切断了气场,也阻隔了神识。倘若强行穿刺,恐怕激起对方的愤怒。 没有确凿证据前,绝不相认,也不得罪,是长老们经过简短会商后形成的集体共识。 修行秉执古礼,最讲究师道尊严、长幼有序。一旦祖师爷回归,全教上下都要恭听差遣,五百年基业可被一言而废。 场面尴尬就尴尬吧,姑且以静制动。罗裳那个笨丫头把话揭破了,揭破就揭破吧,自己反正是没有听到。 一句“拜见仙人祖师爷”,全场皆惊。 随即,一道尖利惊惶的斥骂响起。 “谁叫你跪的,快起来!” 丁君佩望见长老们没有表态,罗裳倒先跪拜了,心中又惊又气又怕。完了,这一次天大的责罚准逃不了,首当其冲的就是自己这个管事。 她惊恐骂出声后,醒悟失了礼仪,干脆心一横直奔队伍后方,期待将功赎罪。 “你个浪蹄子,明天就滚出罗浮岛!” 丁君佩用只能两个人听见的怨毒咬牙切齿,拽住罗裳的胳膊猛往上提,又趁机死命掐。但她没几分力气,境界也不比罗裳高,硬是奈何不了对方稳稳磕下三个响头。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世俗修行皆如此。 厮混江湖有一条铁律,永远不要先于老大表态。尽管罗裳惹长老们不高兴了,但丁君佩耍小聪明反着搞,也未必讨喜。 众长老纹丝不动,好像不知道背后有一出闹剧正上演。 丁君佩瞧见姑妈微不可察地偏头一瞥,目光冰冷犹如厉电,吓得哆嗦着松开了手。傻楞楞站立在那里,面色苍白,心头一派茫然。 怎么办?就这么走回去,脸面肯定丢净了。不回去?杵在这里更丢人,像成了浪蹄子的贴身丫鬟。 “哈哈哈……好,小女娃挺对老人家胃口。罗裳,到前边来。” 苍老威严的笑声如闷雷滚动,碾压港口上空,牵引海面上的灵气像火焰一般跳跃不已,压抑得人喘不过气。 “是。” 罗裳敛衽低眉,在目瞪口呆的注视中款款走向海边,不理身旁的丁君佩。 后者见她动了,便下意识吊在后头。却越拉越远,脚步凌乱浮华,仿佛踩踏着棉花堆。 背衬火烧似的晚霞,凌空虚立海上,楚凡瞅着罗裳慢腾腾步伐,心头那个急呀。 菇凉,你就不能走快一点吗? 他好像围草裙打赤脚,在仙师面前跳大神的乡下人。不能露怯,必须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死撑。用脚趾头都能猜到,这帮雷劫修士正虎视眈眈寻找漏洞。自己一旦露出马脚,必被秒轰成渣。 反正,本公子打死也不上岸! 南海派主修神识,威力真不是吹的。被一千多号人瞪着,如被一千多条粗粗细细的钢索捆绑,头痛欲裂,连转一个念头都艰涩得很。好在癫老头的神魂气息在外围做了一个乌龟壳,小崽子们不敢冒犯,阿弥陀佛! 对于无上真人一手开创的南海教派,楚凡是有研究的。 他本是一个小白兔般纯良迂腐的青年,国破成为南海教祖之后,性情大变,很有一点暗黑蔫坏。“惊神刺”、“剜魂”等阴损法门,根本不是正常人类能够开发出来的。 修行界封闭崇古,开创者的理念可以贯穿岁月影响后世,导致弟子同他一个德性。所以楚凡遭遇不阴不阳的尴尬场面,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对他而言,时间拖得越久,危险越大。 好嘞,不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吗?本公子就亮一手绝活给你们瞧瞧! 罗裳在众人复杂的注目礼中走到队伍前列,快与长老平行时却停下了,再往前就有逾越冒犯之嫌。 “你只管往前行。” 楚凡知道她在害怕什么,大声鼓励。 “是。” 罗裳豁出去了,目不斜视,索性连大长老南望也超过,距离海岸仅仅一步才停下。 一石激起千层浪,群情激昂,惊诧哗然。 她,一个灵动中品的文书弟子,居然敢站到长老们的前面。 凭什么! 师道何在?长幼何在?尊卑何在? 不合常理的场面把一干弟子搞懵了,小声唾骂者有之,大声斥责者有之,数息之后均安静下来,惴惴不安地瞅长老们。 奇怪的是,众长老也不像要发脾气样子。冷眼斜睨,似乎在等待什么。 “手脚和合扣连环,四门紧闭守正中。” 冒牌仙人楚凡继续命令。 “是。” 罗裳毫不犹豫,依言照办。 先盘腿端坐于地,然后双手掐子午诀放置于小腹部,眼观鼻,鼻观心。 在“白玉柱”氤氲袅绕的云气中,一道青气倏忽越过了三十丈,凝聚成一只青湛湛巨掌,轻轻按下。 第六十七章 飞上枝头变凤凰 啊…… 有人惊叫出声,醍醐灌顶! 众弟子面面相觑,长老们脸色微变。 青色手掌按在罗裳的头顶,样子像极了道门的“仙人抚顶”,又像佛宗的“赐福摩顶”。修行中则有与此对应的一项高妙法术,叫作醍醐灌顶。 将真气渡入他人身体,并不困难,连武道高手也可以办到,却只能在紧急情况下疗伤使用。 十成真气渡入,最终吸收的可能不超过一成,属于费力不讨好。对方吸纳了异种真气,斑驳不纯,再难寸进。即使同宗同源同法的师兄弟,修炼出来的真气也会存在差异,只是影响小一些罢了。 道门抚顶与佛宗摩顶,非大境界者不能为。 有点像大夫开药。 土医一通胡搞,虎狼药材齐上,杀敌三千自损八百,也能起作用。圣手考虑君臣互济,治标治本等等,药到病除。 但,是药三分毒,且绝无可能把一个病秧子瞬间变成壮汉。 抚顶摩顶可以在短时间内拔高受者境界,跨度顶多半阶,须谨慎使用。 像道藏中记载的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那是起了本质变化。人间的醍醐灌顶,不过是其山寨版本,不可同日而语。 十息之后,罗裳周围出现了微风。 这是突破的征兆。 众长老互望一眼,沉默无语。 他们对罗裳并不陌生。 这女子上岛的经历颇令人啼笑皆非,不是选拔出来的,就是云飞入门时的一个添头。后来在燕子楼勤勤恳恳,整理案牍归纳消息有条不紊,倒颇出色。可惜修炼资质平庸,好几次要被遣离,被管事长老留住。 她本来就在灵动中品困了三年,厚积薄发,稍微借助外力便突破。别看跨了一阶,其实还不到半阶,雷劫修士个个都可以帮助她办到。 只是从长远看,拔苗助长并没有好处。倘若接受“醍醐灌顶”的弟子是南星,众长老拼着得罪海上那一位,也要阻止。 然而,罗裳的突破并没有停止,身上的气势逐节攀升。 呼…… 头顶一道白雾腾起,又被青色手掌压了回去。 场面顿时大乱,几十个声音叫嚷了起来,三花聚顶,开光境…… 随即又安静下来,连呼吸声也听不到了,无数双眼睛只顾盯紧雾气萦绕中面海而坐的女子。 众长老面孔凝重。 直接拔高一个大境界,连他们也办不到。 这可不是简单让真气充沛就能突破的,需要领悟天道法则,需要身体慢慢适应……本来是一个茶杯,强行灌入一缸水,岂不爆裂? 他们却不晓得,罗裳在燕子楼近水楼台先得月,修行典籍不知道浏览多少,做梦都想升上开光境。对种种神通演化并不陌生,何况有云飞这个融神上品的天才帮助。 比方说泼皮无赖,给他一箩筐银子也不知道该怎么用。虽锦衣良驹,大伙一看还是土鳖。有的人见多了,听多了,揣摩多了,得钱后如鱼得水,一游千里。 出乎众人意料,罗裳的突破并没就此止步。身上的气势还在逐节攀升,好像没有穷尽一般…… 开光初境…… 开光中境…… 一盏茶后,盘桓于开光上境。 众弟子眼歪嘴斜,终于大大松了一口气。 楚凡微皱眉头。 早些时候制住罗裳时,感知这姑娘的经络容纳真气没问题,基础也扎实,吸收外界灵气转化为己身真气的效率却不敢恭维。好比一个天生肠胃不好的人,怎么吃也胖不了。有的人却天赋异禀,喝凉水也长肉。 目前她境界松动,如同九十九度热水,再添一把柴禾就可以烧开。由灵动中境到上境,主要是真气积累的过程,对楚凡而言太轻松了。 他成就空灵之体后,附带净化真气的功能,不含一丝杂质与属性。尤其龙魂初凝,尽管达不到“内视”的效果,对他人经络状况却体察入微。搞搞查漏补缺疏通夯实等等手术,纯属小菜一碟。 醍醐灌顶之法操练多次,熟练得很。见罗裳行有余力,便支持到底,索性一路送上了开光上境。 似乎,再往前走困难了。 在一盏茶工夫里,连破一大境四小境,绝对称得上传奇,在道藏里都可以书写一笔。 但楚神棍一瞅场下表情,又不满意了,大大的不满意! 南海弟子们那副鬼模样,确实流露出一股面对绝世强者的震惊,但没有面对仙佛时诚惶诚恐的敬畏。甚至有人幸灾乐祸,好像他在杀罗裳一般。 嗯,确实流传这样的故事。 真气暴涨,暂时算厉害了,却属于伪突破。随后跌境,死亡。甭讲醍醐灌顶了,连乾坤爆气丸都有这个效果。 众长老并没有制止,是因为罗裳微不足道,一再藐视教派规矩,心里早把她开除了。 楚凡冷笑,一不做二不休,灵晶祭出。 他要助罗裳拓宽经络丹田,改善体质。常年俯首案牍,劳神伤目,随便把她的近视眼和头痛病也治好。 当然,这个过程是很痛苦的,就看她忍不忍得住了。关键之处还要看她自己的领悟与造化,能不能借势一飞冲天。 又一盏茶后…… 强大气势向外散发,开光境界弟子们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罗裳剧烈颤抖的身躯渐渐平静,微闭的双目睁开,若有神光隐现。香腮薄汗,玉肌透红,竟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好像十八九。 海上灵气如蒙召唤,呼啸着翻涌而至,在她周身盘旋形成漏斗状,被徐徐吸入体内。 这是,实打实的融神初境! 旧时堂前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 广场鸦雀无声。 南海派众人静静看着,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漫漫修行路,炼气艰难。 对于有天赋有毅力有资源者,又不难。 至于每个大境界突破,则是量变引起质变的重要关口。十年厚积,方得一日薄发。 此时此地,醍醐灌顶不到一炷香工夫,罗裳连破开光、融神两大境,令人情何以堪!除了真仙临凡,谁能办到? 更何况仙人抚顶,使用的肯定是仙灵之气。啧啧,她今后的成就,不可限量。南海派中除了南星,谁敢相提并论?而南星眼下,跌境了……另外,就地位而言,似乎快追上了十大长老。不敢想,不敢想…… 罗裳泪光盈盈站起,复弯腰跪地再拜,哽咽道:“谢祖师爷。” 虚立海面的“仙人”咧了咧嘴,漫不在乎一挥手,道,且回。 女子应了一声是,垂首微躬,恭谨维持双手结印上举齐眉的姿势,不转身,徐徐后退。 至始至终,她没有偏头瞟一瞟长老、同门。 燕子楼的队伍前,丁君佩同付萍几个慌忙跳开。 唰…… 莺莺燕燕如被利刃割出了一条笔直通道。 罗裳没有停留,一直退到了最末端,她原先站立的位置。 去了又回,依旧孤零零一个人。 不同的是,之前人人不屑与她为伍,之后却无人敢与她并列。 第六十八章 图穷匕见 几个先前跟随罗裳下拜,后来又被旁人拉起的杂役弟子把肠子都悔青了。心里五味杂陈,酸涩胀痛。 错,错,错……错过了千载难逢的仙缘! 早知道这样,咱也冲上前去抱大腿。别说叫仙人祖师爷了,叫祖宗十八代神仙爷爷都行呀! 在玉泉宫听到云飞的紧急禀报,又验证了芙蓉令之后,众长老有八九分怀疑来者不善,一两分相信祖师爷显灵。 等赶到海边见识了匪夷所思场景,感受到先祖气息,又亲历“仙人抚顶”带来的震撼,众人半信半疑起来。 若不是对方凌空虚立像有物支撑,透露出一股诡异气息,只怕早跪拜了。 祖师爷降临,南海派如苦旱逢甘霖,求之不得! 但这件事情太过重大,对数千子弟百万信众都牵一发而动全身。在对方没有亮出实质证据前,南望还是不能表态。 祖师爷降临,是天大的喜事。除少数人忌妒罗裳占了先机,丁君佩与付萍等几个咬牙切齿外,大部分弟子乐得合不拢嘴。 最开心的是两个人。 燕子楼长老赤枫子的嘴巴都咧到耳朵根,满面红光。 当初只是因为云飞暗中找过自己几回,又见罗裳整理案牍确实出色,才把她离岛的日子一延再延。没想到呀,竟然无心栽柳柳成荫,出了这样一个传奇。哼,看谁还敢瞧不起。以后只要罗裳不跌境,即使不进阶了,也足以在史书里浓墨重彩写上一笔,燕子楼荣光无限! 比赤枫子更高兴的是云飞。 “仙人抚顶”一开始,他就强烈预感,师姐一定会破境。至于今后稳不稳得住,却一点也不用担心。“蒙面祖师爷”的真气精纯无比,又不含属性,不会对修行造成障碍。“五鬼搬运”,海船消失,还有那件道袍,就当自己没看见好啦,反正也是小事。 楚凡站立高处,对底下人的表现尽收眼底,微微一笑。 脚下传来“咯吱咯吱”的细微响动,凉气上涌。 楚神棍晓得灵晶气化导致温度剧降,却不放在心上。冻出一座冰山又能怎么样?情况一不对头,本公子就透出灵能软化灵索,哧溜缩回海底逃之夭夭,谁奈我何? 苍老沧桑的声音再度响起: “仙人掌上玉芙蓉,皇图霸业一朝休。南海何曾见无上,白云红日空悠悠……乾坤动荡,吾以一缕神念降临凡尘,只可滞留半个时辰。特留仙法两篇,传与尔等……” 传说中神仙下凡,不都喜欢念叨几句打油诗、朦胧诗、偈语吗?楚凡乱七八糟口占一绝,根本不管什么平仄韵脚意境了,随你瞎猜去。 后面表达的意思,才真正重要。 不就是怕被抢班夺权吗?先明明白白告诉尔等,本公子马上就走,你们可以放下一百二十个心。 再抛出一根巨大的胡萝卜,仙人功法,到底接还是不接? 南海派的软肋是历史短底蕴薄,缺乏系统精深的修行理论,常常被诟病剽窃他派。 癫道人虽然强大无匹,却不是一个好老师,估计教给无上真人的东西也非常零散,未必比刻在尖尖山与紫府石壁上的文字完整。 楚凡费了老鼻子劲,整理出一篇炼神口诀,一篇炼气口诀,预备以后交还南海派的,今天先拿来救急了。 “南海一脉,还不跪拜!” 一声暴烈断喝如地裂山崩,似天雷滚滚。震得港口周边的花草树木“哗啦啦”偃伏,海面袅袅升腾的灵气“呼啦啦”席卷上岸。 神思恍惚,意马心猿的南海派子弟浑身一哆嗦,立刻跪倒了好大一片。 楚凡二世为人,意志本来就强悍。后来运用前世今生所学刻苦锻炼思维,在云溪谷鲸吞孟代和孙忌的杀意斗志,在桃花坞饮下琼华酿造的桃花露,吃了绿萼赠送的丹丸,又一路斩鬼灭雷公电母炼化,沐浴了妖虺鲜血,吸收了癫道人的神魂气息,初凝龙魂…… 精神力量之强大,并不弱于修道五十载雷劫四重境的南望及诸长老。 这一声断喝,瞄准南海派众人正在消化石破天惊的信息,情绪剧烈波动,思维出现了短暂空白。类似佛门神功“狮子吼”,禅宗法门“当头棒喝”。 他毫无保留地把强悍精神力量激射,催动灵能释放出浩大气场,笼罩整个港口。 反正砸锅卖铁,最后一锤子买卖,梭哈! 丫没得选择! 再不跪拜,就只能图穷匕见,立即开战。 本公子保证撒腿就跑,功法啥的一根毛线也不留,隔十天半月再潜回来考察船只。干脆把大白、小黑、小灰全带上,灭了那条虺,封锁罗浮岛,不让片帆出海。 海岛多鸟。 修行者对于环境还是友善的,不会像俗人迫于生计大肆捕杀。 搬运粮食总要洒落零星米粒,罗浮岛港口常年盘踞鸟群。现在全岛人聚集,众鸟惊飞,只剩下几只海燕海雀低飞在洋面。 陆陆续续又有五只海鸥加入阵营,一只远涉重洋的信天翁带领众鸟盘旋,穿梭于灵气中惬意鸣叫,围绕“白玉柱”转圈,仿佛朝拜一般。 楚神棍如同狮吼棒喝的一嗓子,震得“混编机群”噗嗤噗嗤往下掉。说也奇怪,那些鸟儿坠落到海面腾起的白雾中又腿一蹬飞起,倒好似爪下出现了一片陆地。 奇怪的一幕并没有引起注意,因为岸上的情况更加混乱不堪。 楚凡把精神辐射和气场威压的重点,落在了广场左侧境界偏弱人群中。思忖做了那么多铺垫后,这批人带头跪下,极可能突破所有南海弟子的心理防线,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等于替南海派高层做出了选择。 膳堂、杂役、燕子楼的弟子纷纷跪倒,连精英弟子里也跪下了好几十个,嗡嗡声四起。 站立在精英弟子最前边,有一个跪得比谁都快,磕头不已。楚凡瞧见后乐了,原来是南星那小屁孩。 南望侧转身子,几个长老则往前凑了凑,急促地说些什么。 见到长老们并未在第一时间发飙,楚某人放下心来。 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此前双方极默契地维持着微妙平衡。楚凡虽然把谱摆得大,老气横秋,可也没有自称癫道人。南海派的态度恭敬,不置疑,不追问,可也没有承认他的身份。 对楚神棍而言,时间拖得越久情况越糟糕,迟早露陷。对南海派而言,时间拖得越久证据越充分,才能够做出正确判断。 可平衡突然被打破,逼得长老们必须在数息内做出决定。 楚凡觉得,有戏了! 顺水推舟,明摆着占大便宜的事,谁不会干?就算癫老头亲至,顶多如此。 如果否定对抗的话,甭说南海派不清楚自己底细,开战要冒不小风险,光日后向众弟子解释就够喝一壶的了。 果然南望转回身子,脸上纠结的表情变得释然,庄重地掸了掸袍子下摆,袖管上拢,似乎……要行跪拜之礼了。 拜呀,你丫倒是快拜呀,拜一下又不会怀孕! 楚神棍心花怒放,不停催促。 就在这时,从山口传出一声巨大咳嗽,仿佛暮鼓晨钟,悠悠而鸣。 南海派众人一愣,还站着的齐刷刷转向山口,跪倒的又乱哄哄立起身。 楚凡把肺都气炸了。 谁这么没公德心?咳个嗽都运足丹田之气,这么大声! 第六十九章 晶龙乍现 一个头发灰白挽着道髻的瘦高道人从山口走出,众人纷纷行礼,口称“太上长老”。 那道人面无表情地从人群前边走过,也不理会欲言又止的南望和几位长老,到岸边立定后,面对大海郑重欠身作揖,道:“南海空虚子,恭迎圣驾。” 这一句话无可挑剔,不管对方是不是祖师爷,都没有一点毛病。但他声音里却不含热忱,宁静平淡,好像平常说话一般。 随着老道人一拱手,盘旋的鸟群呼啦啦直冲上天,叽叽喳喳,惊惶不已。 空气为之一窒,海面上氤氲缭绕的圆形白雾团从港口这一侧开始出现了缺口,仿佛被一把尺子平推过去,露出底下闪光的晶面——好大一块浮冰。 南海派众弟子的脑袋瓜在今天被搅成了浆糊,稀里糊涂。来之前,门内并没有人通知他们干什么。到后来见到雾中显灵,掌教和长老却迟迟不肯表态。现在,太上长老一出关就向对方发起挑战,令他们彻底找不着北。 这些弟子没有长老们修为高、见识深、考虑全面,心底强烈希望面前的人是祖师爷,也觉得不可能不是。甭讲别的,光召唤灵气、醍醐灌顶这两样,除了仙人,谁又能办到? 在众人情绪复杂的注视中,“尺子”坚定地向前推移,白雾步步退却。越靠近雾团中心矗立的“白玉柱”,遭遇的抵抗越强大,“尺子”两端竟然先绕了过去,冰面呈现出一弯新月的模样。 “新月”继续扩大范围,“白玉柱”周身的雾气节节败退,眼瞅着要露出庐山真面目了…… 其实,当老道人刚现身,楚凡便心中一凛,不假思索从脚底涌泉穴射出一束灵能。 然而,并没有出现灵索立即软化,人“扑通”掉入海水的情形。 楚某人低头一瞧,目瞪口呆。 我勒个去,完蛋了! 脚下出现一根足有三两酒杯粗细的结实冰柱。 这老道太厉害了,比鲁家堡那个还厉害几十倍,本公子百分之百打不过! 他的第一反应是跳下去,溜之大吉。可灵索被牢牢镶嵌冰柱,冻在浮冰上。就这么放弃了,打死也不愿意。 就在某人楚犹豫的当口,空虚子双手一拱,磅礴气场好像铜墙铁壁一般推压了过来。 楚凡不敢抵抗,这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战斗。 出乖露丑是小事,只要双方气场一接触,对方就会明白他的实力,甚至暴露金刚底细,之前装神弄鬼的种种努力统统泡汤。 可不抵抗也不行,眼瞅着白雾柱子被压缩得越来越小,脚下冰柱马上要暴露,还装个屁的神仙! 逃不能逃,打又打不过。楚神棍陷入绝境,牙一咬,心一横,豁出去了。 南海派众人屏气噤声,紧张注视着三人合抱的肥大“白玉柱”瘦身了快一半,“仙人”的身形依稀可辨。 突然,雾中宝光四射。庞大的布满鳞片躯体盘旋扭曲,延伸入海。阳光透过雾气,呈现出五彩斑斓。一颗晶莹剔透的龙头从“仙人”脚下探出,双目神光璀璨,张口一喷便白雾滔天。 啊,咱们“祖师爷”原来是站立一条真龙身上! 南海派众弟子恍然大悟,激动得不能自持。 只是,这条龙怎么跟传说中的不太一样?胖乎乎,通体晶亮,头上的角小小的,眼睛大大的,表情萌萌哒。 众弟子大吃一惊,罗裳大吃二惊。 她进入楚凡的精神世界见过晶龙,知道它是一道神魂。可无形的神魂,怎么化为有形了? 白雾迅速弥漫,重新笼罩海面,比先前更加浓厚,似怒涛汹涌。 众弟子望着太上长老依旧挺立在海边的背影,不敢作声。 南望和一干长老低垂着脑瓜,沉默不语。 到这个时候,空虚子倒有几分相信对方是祖师爷显灵了。 他迟来一会儿,隐没道口听了许久,看了许久,也晓得“芙蓉令”的事,非常清楚情况的发展。 唯一存疑的是,仙人无论以哪一种方式下凡,绝对有本事凌空虚立,并不需要在脚下垫一个东西支撑。 待晶龙一现,他自以为找到了答案。 任谁见到“龙”这种传说中的神物,都畏缩畏惧。所以空虚子在一惊之后,本能地把气场撤下了。 他非常清楚,那不是幻术。 至于感觉“祖师爷”和“晶龙”的气势比较弱,并不是一个问题。仙人若不以真身临世,法力往往万不存一,在道藏中也有记载。 空虚子闭关悟道,并未像妙罗一样闭死关求突破,同外界彻底隔绝。他知道南海派正值上升期,太需要振奋人心的异象了,也知道这个消息绝对震惊修行界。 更何况,怎么看都是一桩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买卖,且听听“祖师爷”下一步怎么说。 空虚子想通这一切,不是确信,而是选择了相信之后,大大松了一口气。顿时,原先的种种怀疑一扫而空,露出了释然表情。 楚凡急中生智吓退对方,额头直冒冷汗。 他体内龙魂同灵能一番大战后融合成一条晶龙,平时隐藏在双目之间的松果穴里,不但拥有独立于本体意识之外又可以穿梭识海的神魂,还拥有可以出入外界由极高能量凝聚成的灵能实体,和当初预计的大相庭径。 晶龙释放了海量灵气只为形成一条“巨龙”吓唬人,徒有龙形而无龙威,把大好的能量储备白白浪费掉,令楚某人肉痛不已,郁闷至极。 哎,下一步该咋整呢? 楚凡想起了癫道人刻在尖尖山石壁上的一段话,“余幼鲁钝,多妄语,人以为癫……”,不由得眼前一亮。 在中医理论里,称“多喜为癫,多怒为狂”。说明在别人眼中,癫道人是一个快乐的神经病,而不是一个愤怒的神经病。 南海派对这位祖师爷的性情行为肯定有记载,那么,他在遭遇冒犯后如何反应? 应该会一笑置之。 于是,在短暂凝重的沉默之后,“白玉柱”上又传出了响亮的哈哈大笑。 “南星,过来。” 南星一愣,望向南望,见他下垂的手指轻轻点了点,立刻雀跃奔向前。 没办法,楚神棍实力不够,只能以德服人,继续造势。 选择南星,是因为小孩子总比大人更相信神奇事物,更容易成为突破口。至于番州大战之后道心蒙垢,境界下跌难以寸进,是被那片黑云吓破胆,落下了心理阴影。要解决这个问题,楚凡自有办法。 奇妙的一幕发生了。 南星屁颠屁颠跑到海边,只瞟了空虚子一眼便大刺刺超过,双手掐一个“太极诀”面海而立,眼巴巴仰望“白玉柱”。 众人瞧见小孩的脊背一耸一耸,不停用衣袖去擦眼睛,后来又捂住嘴,似乎流出眼泪后又忍住了哭声,又似乎想掩住笑声,煞是奇怪。只有空虚子相距仅五步,微微偏头凝视着南星侧脸,若有所思。 其实,楚凡只是用传音入密告诉南星,你这个小孩不是普通小屁孩,天生根骨不凡,天灵盖有一道灵光直冲牛斗,连我老人家在天界都看得清清楚楚。不就是被黑云欺负一下吗,多大个事,等长大了就揍回去呗。那片黑云呀,比你身后的瘦老头弱多了,打赢他就可以打赢黑云……啊,不信?我老人家赐给你仙药增长功力,马上去挑战老头儿,准保打赢。 第七十章 樊笼 “白玉柱”中飞出黑乎乎一物落入南星手中,后者抓起就啃。 空虚子瞧得分明,嘴角抽搐,感觉胃痛。 别人没反应过来雾中抛出的是什么东西,隔了二十几步的膳堂厨子们却惊奇地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那仙物,怎么好像半截山药?清炒、油爆、煲汤都极好,生吃恐怕会麻口,肠胃不舒服。这玩意儿他们每天要剁吧好几百根,哪里会不认识。 这个,还真是楚凡粘胡子以后剩下的半截山药。只不过被他催动灵能,在里面强行灌入了充沛灵气。 南星吧唧吧唧吃完,用衣袖一抹嘴,侧转过身。 众人见着后,吃了一惊。 南星的境界从融神初品巅峰一路跌落,都快滑入开光境。原本不算个事,谁的修行不遇到点啥磕磕绊绊?可道心蒙垢就麻烦大了,做什么事情全无精打采。不但修炼速度大降,日后破关晋阶也存在极大麻烦。而现在呢,小孩容光焕发,精神抖擞,明显连体内的真气都凝实增长了不少,重返巅峰指日可待。 道心蒙垢,一言破之。啧啧,场面虽不如“醍醐灌顶”震撼,也够神奇的了。 南星紧绷着小脸,尊重其事向空虚子一拱手,道:“太上爷爷,祖师爷命令我向您讨教剑术。您大我小,要把境界降低到一样,不用法术法器。” 别人怕空虚子,他可不怕,小时候就常常骑在对方肩膀扯胡子。南望晚年才得了南星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又具备亘古罕见的修炼天赋,在罗浮岛被上上下下宠爱得不行。 空虚子望了望“仙人”依稀的身影,微微一笑,点点头。 海上那一位真有一点祖师爷脾气,被冒犯后不好亲自出手,就叫个小孩子前来教训。我倒要看看,只传音入密几分钟,难道南星就变了一个人?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插话,心里却纳罕无比。南星吃了一截可疑的仙药后,精神十足,但怎么可能是太上长老的对手?对方虽然压制了境界和神识,却是雷劫六重的大修士,经验犹在,本体反应速度犹在,对剑道的领悟岂是一介小子可以比较? 云飞上前递过两柄桃木剑,二人分开五步,相对而立。 南星双手执剑竖立,鞠了一个大躬。 空虚子倒执桃木剑背在身后,好像老师在手中藏了一根戒尺,点头回礼。 南海派的这套剑法取自一个已经灭亡的小派,本是一位大儒所创。经过几百年改良之后,剑法里儒家的“中正平和”之意同道家的“自然通达”之意融合一体,是每个南海弟子入门的必修课。 二人礼仪完毕,南星左足前探,眼睛微闭,右手桃木剑慢慢向前刺去。 啊,这这这,是在搞什么名堂? 观战的众人把眼珠子滚落一地,把眼眶揉了又揉,惊诧不已。 这一招“仙人指路”,姿势当然无可挑剔,可动作怎么慢得出奇?就算师父教徒弟做示范也没有这么慢的。他的剑法是哪个混账老师教的?晕,那可不是咱们的大长老吗! 雾中传出了苍老的声音,问:“你感觉到了吗?” 南星约停了停,回答道:“有一点点,还把握不住。” “好,你就顺着这个感觉出剑。” 听到云里雾里的对话后,岂止杂役弟子面面相觑,连几个长老也神情古怪起来。貌似“仙人”在传授南星新奇的战法,可只言片语的临阵磨枪有屁用?真要这么慢腾腾地和人对战,早被戳出了几十个透明窟窿。 空虚子表情凝重。 他压制了境界之后,对外界的感知能力聚降,仿佛又变成了七十多年前的少年。恍惚间,又对神秘世界充满新鲜好奇,临海舞剑见旭日东升,胸中升腾起万丈豪情。 这些幽微的感慨,只一闪而逝。事实上,空虚子陷入了颇为尴尬的境地。 南星又慢腾腾踏上前两步,微闭双目,一厘一厘把剑刺过来,如同面前是一个瘦高木头桩子。空虚子作为地位尊崇的太上长老,怎么好意思抢空当去占徒孙的便宜?可不出手,那一剑迟早要刺到身上。若等剑尖临身时南星暴起发难,等于刀架在了脖子,再精妙的应对也将迟了。 更何况“仙人”行事,岂是凡人能够揣测的?他感觉到周遭出现一点异常,却又不可以重新释放境界细察。 于是,空虚子侧让一步,避开了剑锋所指。 他这一动,南星仿佛变成一个机关开启的傀儡,瞬间加速。 剑势汹涌澎湃,剑影密密憧憧。 相传,孔子去见老子,行至黄河之滨,见河水滔滔,浊浪翻滚,其势如万马奔腾,其声如虎吼雷鸣。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这套剑法取其意,名曰“黄河之水”,刹那间将扶摇子淹没。 癫道人在紫府石壁上遗留下来的东西,大部分是关于炼气、炼神的体会与心得,完整的法术只有两个。一个名为“尘网”,一个名叫“樊笼”。 他是“形神离守”的开拓者与实践者,认为虚无的神识能够影响到客观世界,修炼到极致甚至超越道藏记载的诸神,达“一念生,而星辰灭”。 这个理论有一点神秘,也有一点悲观。 可以也许我们多姿多彩的一生,不过是某一位神明梦里掠过的泡影! 樊笼的理论是,凝聚神识成一个封闭环境,那么笼中一切自然会被心念控制。施术人越强大,控制的范围就越广,程度越深。如同道藏记载,天地悠悠,过客匆匆,不过是樊笼。 楚凡被扶摇子冒犯后,不是光凭打一个干巴巴的“哈哈”就掩饰得了,必须立威才能继续演下去。 他选择南星出手,逼迫空虚子降低境界,在二人周围悄无声息布置了一个樊笼。 樊笼之威,取决于施术人的神识修为。 菜鸟楚凡,单靠神识连一粒飘浮灰尘的轨迹也改变不了,还不如哈一口气。 这样的樊笼有什么威力? 但他可以敏锐感知樊笼内的气场变化,加以催动。更何况岸上灵气是从灵索里激发出来的,和他有着天然亲近,使唤起来如臂使指。 楚凡先前说的,是要南星用心感觉自己施加于剑上的气场律动,也就是引导,顺势出剑。 高手之争,从来没有所谓完美的防御或者进攻。待空虚子一动,周身气机立刻出现漏洞。除非你比对方快许多,否则感应到这些纰漏后再加以行动,往往就迟了。因为对方不是一根木头,会不停移动调整。在这个过程中,旧漏洞消逝,新漏洞又产生,瞬息万变。如果不能够随机应变,等于缘木求鱼。 但樊笼之中,楚凡的神识感应到对方变化并催动气场应对,几乎同时发生,不需要时间。任你千方百计,还是要掉进饭碗里。 南星顺着剑上传来的律动出手,更不需要费神思考,快捷无伦,简单犀利。 况且作为修行天才,他从小练熟了这套剑法,动作一气呵成,剑势如怒涛汹涌。 空虚子右手倒执桃木剑背在身后,脚下连踩,身形在一瞬间变幻了十数次,如微风吹拂柳絮,自然顺滑地闪避开绵绵不绝攻势,仿佛闲庭信步。 第七十一章 抛砖引玉 当初孔子去见老子,有一段精彩问答。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老子回答道:天地一体,人生自然。人有老少如天地有春秋,任其自然则本性不乱,何悲之有?不任自然则本性羁绊,焦虑之情生,利欲留于心,烦恼徒增,如何得逍遥? 空虚子方才施展的“逍遥步”,虽窃取自他派,却经过了几代高手数百年改造,是南海派的得意之作。 太上长老一展身手,倘若在平时,早引发马屁声四起了。 可他的对手,更加不得了。 表面上看是一个小屁孩,实际上不是小屁孩,是五百年前的老祖宗假借其出手。 于是乎,众人只好尴尬地沉默着,连咳嗽都捂住嘴,连眼皮都不敢多眨。 貌似,有着仙人指点的南星还是不够瞧,速度慢许多。而太上长老进退自如,连剑都不需要拔。想一想也是,一十二岁的小孩就算资质顶天,又能有几斤几两?丫又不是哪吒! 再说黄河之水虽然势大,骨子里却堂堂正正。南星此番的施展暴烈了许多,完全失去中正平和之意。尤其许多剑招只使一半就变了,甚至一击之中连续变幻了数次。尽管奇诡,可剑走偏锋,显得颇为凌乱轻飘。 反观太上长老,逍遥步自然而然,随剑势而走,缥缈空灵,不携带一点烟火气息。 双方的高下立判。 然而,场面在所有人没作好心理准备前,迅速向一边倾倒。 南星的出剑越来越快,数招之后便形成漫天剑雨,如河水决堤泛滥,后浪不停地拍打着前浪。杀气森森,剑意澎湃。 普通弟子完全看不清对战情形了,几位长老的面孔变得古怪起来。 纯粹凭躯体,不动用法术。这哪里还是融神初品的速度,脱胎境初期也不过如此。 况且,南星每次出剑绝无虚招,直奔空虚子防守的漏洞。不管对方如何腾挪闪躲,剑势在中途也随之变幻,好像未卜先知,理所当然一般。 空虚子失去了先机,完全依仗雷劫六重的修为和身法强撑,狼狈不堪。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形势岌岌可危。 樊笼之中,一切尽在掌控。 楚凡不但引导南星捕捉战机,还把气场波动施加于剑身,赋予速度增幅。随着时间的推移,效果越来越惊人。到后来,已经不是南星舞剑了,而是那把桃木剑拖拽着他飞舞。犹如万丈高空坠物,初起之时不能穿重缟。到后来呼啸而至,却可以撕裂楼宇,洞穿岩石。 咔…… 一声脆响,一截剑尖飞上了天空。 二人交错而过,南星一把丢掉断剑,气喘吁吁,欢呼雀跃道:“我赢了,我赢了……” 最后这一节,连长老们也觑得不甚分明。依稀是南星一招“举火燎天”直取面门,空虚子无从闪避,本能地一弹指将剑叩断。按正常比试算赢了,可默认以同等境界出战,被迫显露强横功力后,应当是输了。 众人惴惴不安地相互张望,依旧沉默。 现场古怪而安静。 风声呼呼,涛声哗哗,夹杂着南星犹带童音的咯咯笑声,显得格外清脆。 南望张了张嘴,似乎想斥责儿子。但望了一望海面,却没有出声。 空虚子背手倒持桃木剑而立,仰面望天,口中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从一开始到落败,才过了十数息。起初他矜持地背手持剑,到后来只顾闪避,根本没机会出剑。 作为雷劫六重的大修士,空虚子自有卓越之资,也不是重虚名的人,对这场比试的结果并未看重。 只是,他百思不得其解。南星在吃了“仙药”后依旧是融神初品,速度怎么变得如此快?一招出手,不停变幻,专奔自己瞬息间产生的漏洞而去,连蜀山剑派里也没人能够做到。若说“仙人”传音入密指点,可南星根本没有反应调整的时间。再说,比剑之初感觉周遭环境有一点异常,现在释放境界后又毫无所察,忒忒奇怪了。 “南星,回去。” 雾中传出了威严的声音,随即一物飞出,落在了南星掌中。 那玩意是剩下的半截山药。小孩子经过一**风骤雨般抢攻,体力与真元的损耗巨大,小脸蛋苍白苍白的,需要奖励一下,好好补补。 南星像一只小孔雀般蹦回精英弟子的前排站立,团团转一圈扮了个鬼脸,嘴里嚼吧得叽呱响,馋得周围人直流口水。 嗯,这颗仙药长得真像山药,可截面晶莹剔透跟白玉一般,冒出丝丝灵气,吃了后绝对大补。 空虚子不出声,长老们便不敢出声。 长老们不出声,精英弟子们便不敢出声。 杂役弟子定力差,把几乎蹦到嗓子眼的呐喊咽回去。有的用手掌捂住嘴,发出了意义不明的“呜呜”之声,憋得很辛苦。 他们没有发言资格,也没有考虑复杂,针对“祖师爷”和太上长老的这场交锋更没有什么鲜明倾向。但作为一个普通人,试问谁不渴望神话成真,神奇实现呢? 之前空虚子逼得晶龙现身,之后白雾滔天,大部分人以为他输了,少部分人知道不是。而刚刚发生的一幕,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南星十就击败,却无可辩驳。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人群依旧沉默着,在思索,在等待…… 楚凡却不会给这些人留下思考的时间,想得越多越容易出问题。 “云在青天水在瓶,万里青天无片云。一念忽回腔子里,依旧瘦骨倚床绳……” 又是几句偈语后,楚神棍直接把炼神、炼气口诀抛了出去,爱谁谁! 偈语只起抛砖引玉作用,但眼前这批人就爱吃玄玄虚虚的一套,也不可少。 癫道人是道门集大成者,可惜太懒,不肯扶持传人。 无上真人聪颖,在大懒鬼东一锄头西一棒子的传授下,居然开创出了种种应用手段,堪称奇迹。 但理论缺失的硬伤,却不是小窍门可以弥补,弄得后来的南海派传人苦不堪言。 比方说,甲处你明白,乙处你也晓得。可怎么从甲跳到乙的呢?为什么如此? 一头雾水,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导致整个理论体系停滞,不能创新,很难衍生出其它法门。五百年间,卓越之士想填补这些空白,但如何能够超越癫道人?穷经皓首,仅仅完成了一点点拾漏补缺,往往还似是而非。 第七十二章 吃俺一拳 楚凡把拢共不到五百字的两篇口诀抛出,港口气氛如文火煲汤,悄悄升温冒泡,最终鼎沸。 头几句吐出口,杂役弟子听到了无动于衷,精英弟子则一愣,感觉跟本教的绝密心法好生相似。 长老们神情一凝,正在仰面望天捋须搔首的空虚子身体一僵,伸出去一半的左手就这么停住了,仿佛突然石化成一尊雕像。 待后续七八句不停顿抛出去后,下边木呆呆的众人突然展开行动。 南望抢上前几步,拔出一柄短剑趴在地上刻起字来,什么未来掌门人的庄重威严全丢往爪洼国里。 冰冷如霜的瑶环师太不顾仪态,把双臂大大张开一划拉,仿佛鸡婆子振翅一般,示意瑶华师太和虚涵子、抱缺子让开地方,迅速拔出金钗蹲下,也开始刻字。 见他俩如此,聪明伶俐的弟子恍然大悟,寻觅空地找工具,整齐的队形立刻散乱。 南星闭上了眼睛。他是天才,可谓过耳不忘。 少数人拔出像性命根子一样温养的本命飞剑,把它当成了凿子。 膳堂和杂役的人群修为最低,反应最慢,可也不傻。 手抓烧火棍的哥们龙飞凤舞,焦黑棍头恰似一支炭笔。如椽巨笔当然要写锦绣大字,烧火棍一划拉就是一小块空地没了,不知不觉越过人数最少的燕子楼末端,逼近精英弟子群。 另外几个脸膛黑黑,估计是灶前厮混的哥们听得似懂非懂,反正记不住,围在烧火棍附近张罗,见有人碍事就咋呼呼推搡。平时,他们碰到精英弟子都低垂着头,连说话也不敢大声。 那些被推开的精英弟子也不恼,只痴痴呆呆扫一眼,便自觉挪往一旁,口中念念有词,或者望着天空强行记忆。 以棍写字以飞剑刻字不算啥,有个机灵的狠人心一横,干脆咬破指头在地面书写。瞧瞧,俺以俺血荐祖师,这一片心够挚诚! 瞧见眼皮下纷纷乱乱一幕,楚神棍面皮抽搐,想起小时候在雪地里撒尿。焦黄尿液射入雪层滋滋响,冲出一个个黑窟窿。只是文章太长了,至少上百泡尿才能拿下。 对两篇短文,楚凡揣摩过多次。此刻朗声诵读,在癫道人的神魂气息掩护下“触摸”众人气场起伏,神识波动,理解又精深了一层。 五百多字,平静清晰,不徐不疾,整整费了将近一盏茶工夫才念完。 楚某人不再出声,静静看着下面。 本公子劳神费力,一十八般武艺全用光了,丫挺的可别不知好歹! 感觉海面没有继续传出声音了,眯眼背诵的睁开眼睛,趴地上刻字的齐刷刷仰起头颅,好像一条条水桶里养着的鳝鱼。 突然一阵嚎啕传出,催人肝肠寸断。却是空虚子匍匐于地痛哭流涕,就差撒泼打滚了。 “祖师爷呀,您老人家怎么过了五百年才回来啊……” 嚎啕声瞬间勾起了南海众人诸多委屈,随即哭倒一大片。好似被欺负的小孩子终于盼到大人回家,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了。 南望迅速起身,郑重掸去袍子上的灰尘,带领众人跪拜。 “南海一脉,叩迎祖师……” 在山呼海啸一般的音浪中,雾里传出了得意猖狂的笑声,楚神棍一直悬着的小心脏终于落回了腔子里。 月亮粑粑的,小爷容易么。简直累脱一层皮,宝贝灵气浪费了好大一片。你们爱跪,就跪吧。别这样眼巴巴瞅着我,糖果已经发光了。 少顷,雾中传出了苍老威严之声。 “吾此番临凡,实有天机传与尔等,不可对外妄言……乾坤动荡,凶兆毕露。暮春三月,乃天下大乱之始……吕宋与姬国,不宜大兴土木,深挖洞,广积粮;玉笥岛囚人有伤天和,永不登临……” 楚凡把“放弃玉笥岛”混杂于几条命令中下达,反正搞东搞西就是为了这个。 中间数次停顿,与南望传音入密对话。 “行刺南星,乃天台宗所为。三月初一,出动雷劫高手围住天台山,能不战则不战,七日后退。” “是,弟子领命。不过,启禀祖师爷。玉笥岛那个妖女,千万放不得……” “指龙台水南吗?” “是,祖师爷明鉴。” “哼,老夫当然清楚。四海茫茫,她能飞了不成?休要多言,永弃玉笥岛,让他们自生自灭。” “是,弟子领命。” 至于天下大乱,倒不是楚凡瞎讲。只要不陨落,他定要砸碎这个令人无比窒息的修行世界,原因比柳若菲所言深刻得多。可惜目前的实力太弱了,想法还只能在心里转一转,不敢说出口。 呵呵,当祖师爷的感觉真爽,下达命令就可以了,不需要来回解释。瞧见没,下边“喏喏”连声,没有人敢蹦出半个“不”字。 讲完了这些之后,楚凡正准备仰天大笑三声,却见南望急匆匆走到海边一撩袍子跪下了,双手把一件晶亮物事托举过头,恭恭敬敬道:“还请祖师爷收回芙蓉令。” 对呀,这可是一个好东西,如假包换的古董,号令南海,莫敢不从。可隔老远,怎么拿回来?使用武道的凌空摄物?太不高级了,绝对有损仙人形象。难道顺着冰棍儿爬下,踩踏冰面儿走到岸边?更加不行。 雾中沉默了数息,突然连续传出“亢儿亢儿”的低沉鸣叫。 南海派众人都跪在地上,听到声音后大为奇怪。仰面见到带领众鸟盘旋于半空的信天翁俯冲下来,双翅一展如一片黑白相间的云朵掠过,从大长老手中叼走芙蓉令送入雾里,惊讶得下巴颌差点脱臼。 “吾在人间尚有传人,日后持此牌相见。” 海上传出这一句话后,便再也没有声音。 雾气愈加浓厚,将“白玉柱”遮挡得严严实实。 指挥信天翁叼牌子,倒不是什么法术。楚凡运用了强烈的神识暗示,并加以灵气引导,一不小心竟然成功了。如果不成功,就只能凌空摄物了。至于说什么人间传人,是为日后以南海师叔祖的身份亮相埋下伏笔。 他本来想弄一个完美的谢幕仪式再走,骤然心神不宁,根本没心思讲话了。匆忙让灵索剧烈释放灵气,制造云雾掩护,准备溜下冰棍与大白撒丫子跑。嗯,还不知道那夯货有没有被冻成鱼罐头。 正在此时,楚某人感觉被一股强大无匹坚韧至极的神识锁定,晴空响起了一声霹雳。 “呔,何方妖人?吃俺一拳。” 话音未落,一道电光划破长空。 第七十三章 机关算尽太聪明 闪电过后,必然雷鸣。 沉闷暴怒的雷声隆隆不绝,如黑云摧城,如沉重石磨在半空滚动碾压,撞击每个人的耳膜,镇压心神。 港口一侧,耸立着近百丈高的陡峭山峰顶。一道灰影从峰顶纵跃扑向大海,周身缠绕电光,仿佛一柄巨大的雷神之锤。 空虚子惊呼“不可”,手忙脚乱爬起,抓起桃木剑往上空一掷。 平淡无奇的桃木剑身于一瞬间浮现出虚影光亮,好像一条青龙咆哮着扶摇直上九霄,想要截住那道电光。 可惜,空虚子本来匍匐在地,收敛了浑身法力。当听到声音之后再起身掷剑,动作便慢了一拍。只能眼睁睁仰望“青龙”扑了一个空,连连跺脚,惊恐、懊恼不已。 来者不可能有其他,只可能是镇守南海的另外一位雷劫六重境高人,冲霄子! 冲霄子与空虚子、妙罗真人平辈,性格憨直,道行深厚,在修行界算得上一个异数了。他早些年间,从一个古洞里淘出一本残卷——《五雷天身诀》,照本宣科练出诸般神通。 南海派以炼神为主,却出了个兼修雷法的。如同西瓜地里结出了一个大南瓜,知道的人无不啧啧称奇。 雷者,胆气也。 天雷一出,阴魂散,阳神碎,谁可抵御?正是神识攻击、神魂道术等等的克星 《五雷天身诀》分天、地、人三诀,人诀为“红尘无敌法”,地诀为“天地纵横法”,天诀为“乾坤逍遥法”。 天诀可以啸命风雷,斡旋造化;地诀可以发动雷机,内养金丹,外用雷霆。 据说“五雷天身”修炼大成后,外可引九天雷霆,内可养不灭金丹,历千年凝聚精气神,成就圣胎。 冲霄子只练成了“人诀”,做不到“红尘无敌”,也比不了神霄派天乙门的大修士。但仅以雷法而论,在天下可以排入前十,令人往往忘记了他的看家本领其实是神魂法术。 冲霄子虽然憨直,却并不蠢笨。感应到海上传出癫道人沧桑凝练的神魂气息后,多少忌惮,干脆舍弃“惊神刺”不用,发动了五雷天身诀。 随着电光一闪,雷鸣乍起,正围绕“白玉柱”转圈飞翔的鸟群惊恐地直冲高空,呼啦啦散开逃得没影子了。 海面袅绕的雾气突然一紧,浮现出一池青莲花,重重叠叠,无穷无尽,释放出恐怖威压。 这是南海派的另外一门法术,幕天席地。较之南星在番州之战时搞出的观赏性阵仗有天壤之别,瞬间将便方圆五十丈的海面严密封锁。 正跪伏于地的南海派众人顿时大乱,有的弹跳站立,有的依旧傻乎乎跪着,有的貌似张嘴大叫,却发不出声音。 一线惊恐如同冰冷的刀锋,在所有人脖颈上割过,令心尖一颤。 冒犯仙人,那可是会招惹仙罚的! 听到晴空霹雳般的爆喝,楚凡思维为之一滞,待反应过来后便欲不假思索跳下。周遭雾气却遽然一紧,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青色莲花,挤压得人透不过气。 以楚神棍脱胎换骨,几乎达到人间极致的力量进行抗拒,也只能够稍微松缓,根本无法迅速逃离。 甚至,他来不及喘一口气,电光便已临身。 嗡…… 楚某人毛发直竖,皮肤像要炸开一般酥麻痛疼,下一瞬间又恢复正常。感觉弥漫空气的暴烈电荷,流入了插在腰间的小棒槌——雷芯木。 可他终究被电得思维停顿了一瞬,虽然化解了雷法,身躯却移动不了。 砂钵大的一拳,电光缠绕似金蛇狂舞,正中楚凡胸膛。 楚某人就像一颗被高速击打的可怜棒球,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哀鸣,便“咯嚓”一声砸穿了薄薄冰层,沉入海底。 好一记本垒打,凌厉霸道,堪称完美! 什么运筹帷幄,什么机巧百变,在绝对的实力面前,统统成了笑话。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冲霄子从数百丈高空扑下,速度惊人,顺势砸破冰面追击。 入水之后,便见那人手脚大张,正在十几丈外往海底沉没。满脸络腮胡子被海水一冲刷,居然消失无踪了。 无量天尊,果然是个西贝货。胆敢冒充祖师爷,罪加一等! 冲霄子哪里肯让到手的蛤蟆溜掉,当即蹬足划臂,箭矢一般斜向下冲去。 他生活海边六十多年,水性精通自不必多讲,更领悟了几门水中施展的法术,连巨鲸蛟龙都要躲避锋芒。 衔尾急追,才下潜十几丈,一道巨大黑影如乌云盖顶,眨眼赶到,大口一张露出尖利的獠牙,将其活生生吞下。 冲霄子只注意下方情况,不曾想这货从上面杀至。 况且,冰层、白雾和溃散的青莲花阻隔了阳光,四海暮色苍茫。导致“白玉柱”周边一百丈范围内模糊昏暗,什么也觑不清楚。 冲霄子着了道儿,却不慌张,一声闷哼真气流转,提起铁拳擂下。 但水中不好用劲,加上巨鲨正剧烈地扭身甩头撕扯,数拳只发挥出平日十分之一的力量。 饶是如此,鲨鱼的头颅立即瘪下了一块,却依旧死死咬住冲霄子下半身不松口。 冲霄子挣扎数下,见脱不了身,也不和这条天赋异禀的大白鲨较量蛮力了。伴随一声怒喝,他腰身一拧双腿一挍,竟然螺旋一般在鲨鱼口中转了数圈。 噗,噗…… 一蓬血雾腾起,几颗漂亮的大白牙飞了出去。 待冲霄子挣脱鲨口,见到伪装成祖师爷之人沉入百丈多深的海底,只剩下依稀影子。手脚均僵硬地张开,一动不动。 海面十丈之下,阳光照耀不进来。暮色降临,难以视物。海水阻隔,神识也不好锁定。倘若那人继续下沉,只怕会如大海捞针。 哼,岂能便宜了此獠?幕后必藏天大阴谋。 冲霄子心里冷笑,继续猛追,定要将那人抓回。 可游了三十几丈,海水又剧烈波动。阴魂不散的大白鲨如同跗骨之蛆,斜刺里冲上前拦截。 它晓得咬不穿冲霄子坚逾精钢的身躯,扑到面前时突然变向,大尾巴猛地一甩。水流疾涌,将雷劫修士硬生生击退了数丈。 尽管冲霄子水性精熟,怎比得进化了几千万年的海洋霸主?就在一人一鲨周旋对峙的当儿,模糊身影彻底消失于海底茫茫黑暗中。 冲霄子思忖,那人被电得外焦内嫩,神魂溃散,又挨了自己七成功力的一拳,恐怕早就死得很彻底。而眼皮底下的这条鲨鱼精肯定是同伙,先抓了再说。 于是他作势下潜,待大白鲨扑到近前时双手掐了一个诀,闷哼一声,定! 大白鲨鱼好似突然被套进一副透明枷锁,维持龇牙咧嘴摇头摆尾的姿势,却动弹不了。 冲霄子把手探入鲨口,拖起这货往上方浮去。 冒出距离岸边仅几丈米的洋面,冲霄子长吸一口气,足下生根,双掌将数万斤的大白鲨抛向港口。 这货刚一离手,又重新活过来,首尾颤动。 然而,冲霄子双掌迅疾生出电光劈打在鱼身。随着噼里啪啦一阵脆响,空气中散发一股烤肉的焦糊味道。 嘭,庞然大物重重摔落青石板,滚了几滚。流线型身躯浮现几块焦痕,痉挛不已。 在刚才离手的一刹那,冲霄子撤除了对大白鲨的禁锢法术。没奈何,这货个子大,天生神力,不停地挣扎,确实太消耗法力了。 难道就此放过?也是不可能的。一旦让它回归大海,便谁也奈何不了。 冲霄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电得它欲仙欲死瘫软酥麻,再也没有力气逃跑。 第七十四章 忘川 从听到雷霆一般呵斥,青色莲花涌现,到电光临身,不过弹指间。冲霄子不是自由落体坠下,而是凌空飞下,快速绝伦。 楚凡脑海空白,耳中爆发出“嗡嗡”巨响,似乎连脑袋都胀大了。 他被开山劈石般一拳打塌胸膛,剧痛之后陡然失去知觉,意识沉沦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某人悠悠醒转,感觉正从高空坠落,掉入水里继续下沉,永无止境…… 无数细碎场景混合着无比复杂的情绪,瞬息万变,闪烁,跳跃,展开,消逝…… 他睁开眼睛,发现还穿着玉笥岛道袍,好端端站立一个大湖边。 天光昏暗,白雾弥漫,凉意沁人。 轰隆之声不绝于耳,正从不远处传来。 什么鬼地方? 像这类的场景转移,楚凡经历过不止一次。如被琼华拖入桃花幻境,云溪谷与千年老尸大战时进了自己识海。 当下心中讶异,却不慌张。一边整理混乱思绪,一边疾步迈向声响的方向。 行了数百步,地势渐高,雾气渐薄。只见好大一条冰河如银龙悬挂,灌入湖中。冰棱冰块冰山撞击着,在叮当咯嚓声里渐渐变小、消融。再回望那片湖,无边无际,雾气缭绕蒸腾,中央飘浮大大小小无数的冰山冰丘。 莫不是回到了冰河时代? 口有点渴,不知湖水能不能喝。 楚神棍心里嘀咕,蹲下身子研究起来。 本来安静等待于湖口大岩石旁的一人,见他不继续往前走了,只好放下架子前行几步,轻咳一声。 楚凡瞬间弹起,摆出戒备姿势。 他目力敏锐,明明见到四野荒凉,眼皮子底下却冒出一个人,吓一大跳。 眼前那厮束高冠,穿着黑不溜秋的古老的服饰,高高瘦瘦,躬腰端详湖水的样子,真的好像一张弓。 震天弓? 楚某人细心体会对方苍老威严气息中蕴含的凌厉酷烈之意,愈发肯定。 “喂,老震。” 少年郎大大咧咧朝前走去。 老震? 几千万年以降,敢如此称呼神明的,貌似只有这一朵奇葩了。 老人僵硬地转过身子,面皮抽搐,被一记闷棍打懵了,嘴巴张了张却不知道该如何应答。貌似肯定或者否定,都不太妥当。嗯,保持威严与神秘很重要,需从长计议…… “老震,你怎么变成这副鬼样子?” 楚凡继续发问,有点小兴奋。 房东总算逮着了不交租金的赖皮客,哪能不兴奋? 对方沉默,那就是默认了。管它什么来自天宫的神弓,楚神棍才不在乎。 世界上,哪有包租公怕房客的道理。 这货长胡须,国字脸,皱得跟风干桔子皮似的。眼睛倒是很明亮,显得又不老迈。 楚凡吊儿郎当凑到近前,搔了搔头,上上下下打量了对方一番后,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角。目光流露的意思非常明显,老土,差评! “老震,外面是什么情况?我记得被一拳打进海,怎么到了这里?” 他得寸进尺,还想靠近,一堵无形力场将其阻挡在一丈开外。 老人正了正容,显庄严之色,露慈悲之音,回答道:“你的身体正沉入海底深渊,濒临死亡,老夫是前来拯救的。” 楚凡乐了。 他当初从陆平章嘴里得知了修行界不少信息,对南海派和天台宗很了解。但怎么也估计不到,两位十几年不理教务的太上长老会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实在太没有风度了。 光头,雷电,那厮肯定是冲霄子了。雷劫六重境果然不是吹的,只简单一拳便打塌胸膛,将自己击落。目前,内脏的情况恐怕不太妙,灵晶肯定在手忙脚乱地救死扶伤。 濒临死亡?没那么严重,本公子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打死的。只要呛两口水,从晕厥之中醒来,浮出海面还是不小菜一碟。大白呢,夯货去哪儿了?该不会真的冻成了鱼罐头吧。 老震是自家房客,帮点小忙属于分内事。救就救,还拯救?瞧这词用得多虚头巴脑。 楚神棍心中闪过了一些杂七杂八思绪,催促道: “那你快弄醒我呀,啰里啰嗦的……” “不急,不急。我们目前在灵魂层面交流,快逾闪电。可能说了半天话,外界的时间才过去一息。” “你不急,我急。要是被鱼啃掉了一根手指头,跟你没完。哼,房租还没结算的……拿来。” 某人非常光棍地摊开右掌伸向前。 老人无奈地往身上摸了摸,连忙岔开房租之事,尴尬回答: “你的身体非常强横,就算昏迷了,也会进行防护,海底鱼儿咬不破手脚。不过嘛……” 老人话语停了停,目光下移,意味深长道: “你身体上有一件东西,是最脆弱的部分。当然,特殊情况下也会变得非常强大……其实没什么,被鱼儿吃掉也不打紧。反正死不了,就是撒尿不方便。” 楚凡闻言缩回手,赶快夹紧双腿,感觉下边凉飕飕的,恼羞成怒道: “我呸,你个老不羞。乌鸦嘴,就没一句好话……你今天变出一个人样子,肯定不安好心,快点老实交代。” 老人捻须踌躇了数息,微微一笑,道: “老夫思来想去,决定同你做一笔交易。” 交易? 楚神棍眼珠子骨碌一转,马上反应过来。 这老货以前多凶神恶煞呀,根本不搭理自己,一旦有求于人就换了一副嘴脸。眼下无依无靠,身躯正坠落海底深渊。他专挑这种时候谈交易,分明想趁火打劫。 “行,老震。咱俩谁跟谁,你先告诉我来历吧。” 谈判是一场博弈,以获得利益最大化为目的。无论谈什么,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这个……说来话长,呆会儿再告诉你。” “你不说我也知道,有啥不好意思的。不就是一缕来自天宫的神念,被癫道人炼成了一张弓。” “他放屁,老子本来就是一张弓……咳,呆会儿再说这个。” “靠,你耍我呢。这也不说,那也不说,还谈个屁!” “别性急,确实一时半会讲不完。” “那总得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吧。乌漆嘛黑,冷风飕飕,感觉不像识海……喏,上面那一条光闪闪的冰河是什么东东?” “那条河呀,叫忘川。” 这一回,老人回答得倒干脆。 忘川? 楚某人吃惊得蹬蹬蹬连退几步。 世间有鬼,传说还有黑白无常,判官阎王,幽冥地府,六道轮回…… 人死之后,要经鬼门关,走黄泉路,过忘川河,才抵达幽冥地府。 忘川河水呈血黄色,里面装满不能投胎的孤魂野鬼。河上有一座奈何桥,奈何桥上有一个老婆婆叫孟婆。喝下孟婆汤,忘记前生事,才能过奈何桥转世投胎。否则只能跳下忘川做孤魂野鬼,受尽煎熬,永不超生。 难道本公子真的挂了,芳魂一缕偷渡到了冥界? 不对头。 传说中,忘川之水腥臭血黄,没听说是一条亮晶晶的冰河。 第七十五章 你以为 “是不是到了冥界?” 楚凡假装出惊疑不定的样子,左顾右盼,缩头缩脑往前走了数步。 哈哈哈,这个可恶的小混蛋终于吃瘪,出了老夫一口恶气,实在大快人心! 老人很满意刚才这番话制造出的效果,故意磨蹭了一阵子,道:“不急,等一下再跟你说清楚……” 靠,人家心急火燎,这老货还在卖关子! 楚神棍这一回可真怒了,捏紧两只拳头,直想跳起来揍人。 老人见势不妙,不敢惹毛他,这货急眼了啥事都干得出。连忙打了两个干巴巴的哈哈,改口道: “咱们既然做交易嘛,当然童叟无欺,坦诚相待。老夫对你,可能比你自己还了解。你却对老夫一无所知,也不公平。这样吧,先原原本本告诉老夫的来历,掀起这个世界的一角铁幕。你只管安静地听,不要吃惊……” 老人捻胡须的手顺势下抹,抚平衣襟背在身后,挺直胸膛。以四十五度仰角微昂下巴注视天空,目光深邃,表情庄重,缓缓道:“其实,老夫是神明……” 楚凡强忍住笑,憋得很辛苦。 切,付不出房租的神明?吹吧,吹吧吹吧不是罪,你丫继续猛吹! 老人见他似笑非笑,心里发虚,无可奈何道: “那个,老夫是震天弓的一缕神魂,本尊连诸天神佛都能一箭射杀……” 楚神棍摆出洗耳恭听架势,偷偷撇了撇嘴角。 切,扯了好大一张虎皮,搞半天也只是一个器灵,不是震天弓本尊。不对,震天弓产生了器灵,他只是器灵的一缕神魂……啊,一缕就这么厉害,本尊岂不是要飞天?那他的主人,执弓之神的强大岂不是……晕,真想象不出,该是怎么一个状况。 总感觉哪里不对头,先让老头慢慢讲。 老人长叹一口气,像追忆峥嵘岁月,又像老年痴呆断片了,停顿好一会儿才开口,道: “天宫不在天界,只是位于人间的一座传送法阵。震天弓怎么会出现在天宫里,老夫也很奇怪,产生一种不祥预感……本尊衰弱到极致,主人可能陨落了……否则,即使癫道人再厉害,也只是人间最强,主人弹指便可灭杀……天人之下,莫非蝼蚁。你看这人间打打杀杀,好热闹,不过是蝼蚁游戏耳…… “老夫在桃花坞慢慢苏醒,对过往只有朦胧感觉,缺乏清晰记忆。知道天界存在,但具体是怎样一个情况,完全不了解。关于主人,也完全没有印象。唯一可以确认,老夫的本尊还在天宫之中……” 楚凡洗耳恭听,面孔渐渐严峻。 以前觉得震天弓是一个“器物”,只要不搞破坏,住自己脑海无所谓。突然发现对方具备独立意识后,立刻本能地产生了警惕和排斥,生怕被篡改记忆或者偷窥隐私。 一方面觉得神明分裂出的一缕人格……晕,应当叫神格,那是个什么东东……该不会这么无聊。另一方面,又觉得老头很可怜,像一条回不了家的流浪老狗。 六百年过去,浸润于人间气息之中,微弱的神性估计没留存多少了。瞅他这副模样,表情僵硬,言语倨傲。更像一位捉襟见肘的老绅士,努力维持着最后一点体面。 楚神棍愈来愈浓厚的好奇心,浮出水面。 读道藏有点像看神怪小说,总之不能产生强烈信任。当一缕活生生的神明残魂站立面前述说往事,效果就完全不同了。 老人瞟了聚精会神的小混蛋一眼,缓缓道: “老夫在你脑海住了一个多月,相当于在人世间呆了几千年。几千年漫长光阴,足够从抹布里拧出一场洪水了。所以别耍滑头,老夫对你的了解超乎你想象,知道你知道的,知道你不知道的,甚至连你以为不知道其实知道的也知道。有一点你大可以放心,老夫没有兴趣篡改任何记忆,劳神费力还得不到一点好处。 “即使想改,也改不动。你神魂里有一股恐怖气息保护,会与老夫玉石俱焚。灵晶是小白突破时空塞给你的纯能量,气息也是。一个在物质层面,一个在精神层面,对你进行保护。后来你的躯体强横出于灵晶改造,而精神强大则出于这股气息暗中帮助。 “当然,自身努力和寻找到正确方向才是根本。可如果没有灵晶与气息,你提升不了这么快! “琼华为什么强拉你进桃花幻境,是被这股气息吸引。老夫为什么随你离开,也是被这股气息吸引。海底光幕前,虎鲸小黑的阴魂为什么变成了一副骨头架子,是因为你喷溅出的血液里蕴含了这股气息。它们躲着你,难道你以为是怕你? “以你这么弱小的实力,能够轻松抵御妖虺的精神攻击,根本原因还是在于这股气息。你以为,天眼是那么好开的?连羽化修士都未必开了天眼。甚至,在玉笥岛为玉海花割血治疗,你血液里的抗体只化解蛇毒,这股气息却顺带恢复了她记忆,早就清醒了! “这股气息很稀薄,却坚韧至极,击不破。老夫猜测,它为什么不更浓郁一些?是因为穿越时你的神魂实在弱小,怕把你本体意识融化掉。而且老夫猜测,它原本不是这个样子。为与人类气息融合,失去了锐利与锋芒。所以小白即使成为了妖族圣后,法力通天,也没办法从茫茫人海中找出你。 “可笑的是,琼华以为这股气息来自天界,很神圣。老夫却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神明气息,而是来自域外天魔的魔息。反正老夫一碰到它,立刻本能地起了敌意,感觉恐怖异常……” 楚凡跳了起来,一把向前抓去,嘴里嚷道: “老家伙,你凭什么说小白成了圣后,又凭什么说她是天魔……” 老人一闪消失于原地,道: “有话好好说……再这么乱来,老夫什么都不讲了。到时候就算你从海底深渊醒转,浮出海面也是被冲霄子捶扁的命,玉笥岛也保不住……” 楚凡停下了,握紧双拳,双眼赤红,呼哧呼哧喘粗气。 “老夫确定小白成了妖族圣后,是因为你在姬国的芙蓉城遇到陆平章。当初青鸟传檄,他身上还残留着一丁点儿圣后为妖族疗伤,为他们解除封印的气息,与你身体里的气息几乎完全一样。你以为,他会吃饱饭没事干,知无不言,对一个陌生人吐露那么多禁忌隐秘。 “哈哈哈……太古之初,大地浑如鸡卵,海洋虚悬空中……神与魔相约搅海,以熬不死药。海洋沸腾,水汽散逸,或为云雾,或化彗星……大雨如注,九万年方歇。大地始现江海湖泊,天空始露日月星辰……不死药成,魔窃取偷食,神急祭飞剑斩之。然药已及魔喉,身虽灭而头不死,衔剑遁入域外虚空……你以为,是假的? “哈哈哈……一位尊贵无比,俯瞰宇宙的天魔女,分身投影到了你的前生世界。不知出了什么茬子,竟然变成一只小白鼠,可笑呀可笑!你以为,虫洞实验的大爆炸是一场灾祸?错,她本来就是要毁灭那个世界的。更可笑的是,魔女竟然产生了感情,突破时空把你捎上了……他娘的,魔如果动了情,那还是魔吗?” 第七十六章 少年初心 楚凡已经彻底冷静下来,并没有动怒,追问道: “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据?” 老人一愣,笑道: “没有证据,全部胡思乱想瞎猜的。老夫要有这么厉害,能够查找到证据,还龟缩在你的脑海干嘛?不过,老夫连想一想都感觉荒谬,并不认为你能够与那么伟大的存在牵扯瓜葛。她对你,也许出于微弱的怜悯,如同从火坑里挑飞一只即将烧焦的蝼蚁。哎,反正一头牛是赶,两头牛也是赶,老夫顺便再赠送一条消息。 “还记不记得,你在桃花幻境里服下一颗红色丹丸稳固了神魂。知道是什么吗?是凤凰花炼就的情丹,一生才一颗。琼华在宴席上的那番话,并非随口感慨。而是发现情况不对劲,刻意针对你同绿萼两个小傻瓜说的,现在明白了吗? “懂事之后,情动以前……哈哈哈,因为情丹的缘故,你偶尔想起绿萼。但她却会终生记挂着你,再无别恋。琼华封锁桃花坞,不是怕你进去,而是怕妹妹私奔。你可能问心无愧,反正又没有招惹她。但设身处地想一想,两姐妹几百年不见外人,乍然遇到了心仪男子,又帮忙驱赶了仇敌,怎么不心动?” 楚凡沉默片刻,抛开了危险的情丹话题,继续问道: “震天弓这个名字,明明我起的。可无巧不巧,你的本尊恰巧是震天弓。难道没有暗地里搞什么手脚,悄悄影响思维,让我以为这是自己想出来的?” 什么,你这厮还有脸讲! 老头脸红脖子粗跳起来,骂道: “直娘贼,老子躲藏脑海,你以为日子好过么?被那缕魔息压迫得喘不过气,一点点侵蚀。天长日久,恐怕连本体意识都要融化,被你吸收得干干净净。哼,还他娘的恶人先告状。你之所以起名震天弓,就是因为吸收了老夫的记忆痕迹。 “即使你不赶老夫走,老夫也绝不想停留,这地方太他妈恐怖了……你问证据,希望验证老夫刚才乱讲的是真是假,没有实力根本接触不到那个层面。 “虽然苏醒之后的几个月,你进步神速,可毕竟时间太短。如同幼小蛟龙掉进了烂泥潭,未必斗得过老泥鳅。方才差点被冲霄子一拳轰杀,就是明证。你不在乎生死,老子还不想动不动就搬家呢。 “情多伤身,慧极伤神。嫩肩膀挑重担子,迟早压垮……算算,阳武县斗无常,鲁家堡斗茅山,云溪谷斗老尸,差点丧命……哼,还假扮癫道人救玉笥,准备刺杀厉侯救云梦,战天下……搬着脚趾头数一数,自己到底有几条命?其实这一次吉星高照,你的运气非常好了。最后怎么样?实力不够,满盘皆输。 “灵晶与魔息,现阶段还能保护你一阵。可你走都没走好,就开始跑了。继续狂奔,要战雷劫修士,连半分胜算都没有。你以为,冲霄子真的一拳打不死你?他只不过想抓活口,未尽全力罢了。 “咱们俩是拴在一条藤上的蚂蚱,谁死谁伤都没有好处。嘿嘿,老夫准备送一条金光大道,包你四年之内羽化大圆满,人世间横着走。到那时,你想知道什么就知道什么,想保护谁就保护谁,怎么样?不过,先签订一份灵魂契约,童叟无欺。” 楚凡闻言冷笑,下意识退让了半步,躲避飞溅的唾沫星子。 呵呵,老货会安这么好的心?倘若有这么高强的本事,也不会被癫道人折磨十年,困在尖尖山底五百年。 丫的话不可不信,又不可以全信。说小白是魔,说不定丫挺的才是魔呢! 把三分虚假掺杂进七分真实,欲进还退,欲取还舍,瞒天过海,这种事情自己常干。 老震在识海呆久了,沾染几分精髓。可到底没厮混过世俗,脸上浮现出急切表情,毫无神圣味道。更像一个夸夸其谈的空心大老倌,诱骗人下水的蹩脚神棍。还有,那些粗话肯定不是跟琼华绿萼学的,是跟自己学的。 不管怎么样,他不急忙唤醒正沉入海底深渊的身躯,专挑这个节骨眼谈判,暴露出了狐狸尾巴。不能说没安好心吧,至少不会是一片善意。 “如果我不答应,你准备怎么办?” 老人充满地望着,听这话吃了一惊,急问: “啊……你不想知道小白是否还在人间,是不是变成了妖族圣后?不想去救玉笥岛,救云梦了?不想保护楚园,栀子妹妹了……不想一言出口,天下俯首?不想知道天宫里面有什么,是否真的直通白玉京,人间修士为何有去无回……” “少啰嗦,你说的那些,未必我自己不能做到……如果不签灵魂契约,你准备怎么办?” 楚凡加重语气,静静看着对方。眼睛里流露出的意思非常明显,如果你丫不回答,本公子便懒得张口。 老人愣了一阵子,突然没头没脑说道: “你的跟班小弟,那条大白鲨……” “不是小弟,是弟弟。怎么啦?” “为了救你,你的小弟弟被冲霄子一把抓住拖上了岸。再迟一会儿,恐怕就要被开膛破肚了。” 我靠,这老货懂得避实就虚,围魏救赵了! 纵然在策略上,楚凡可以装作对大白的生死不屑一顾,继续逼迫对方亮底牌。但以他的性情,却做不到。 他亲口对大白承诺过,我们是兄弟,不是主子同奴才。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无论战天下,踏天宫,都是非常遥远的事情。而眼下,没有什么比兄弟的生死更重要。 “那好,告诉我怎么办。” 灵魂契约很简单。 老震出手震慑南海派,救出大白鲨,并在日后楚凡修炼战斗时给予帮助。 可惜他被癫道人折磨了整整十年,根本没留存什么法力,五百年来只积攒了一丢丢。吓唬人足够,打架未必行。要想让他老人家强大,楚某人最好多抓些阴魂凶魂补充营养。 作为回报,四年后天宫开启,楚凡必须踏入,送老震与本尊相会。 而眼下的情形,是他被冲霄子一拳轰晕之后,本我从识海表层坠落进幽海,抵达混沌至极的潜意识。 忘川不是传说中的冥河,而是每个人心中真正的遗忘之河。 河水是逝去的记忆,过往的情绪、欲望、感觉、闪念……构成了幽暗精神世界的最底层。 那些冰块,则是思维片段。 很多人,或者事,你以为忘记了。其实,它们一直都存在。 冰融化入水,蒸发成汽,便形成了识海里的云朵,那些清晰明朗的思绪。 那个大湖,看似有界,其实无边,是幽海的核心——幽湖。里面容纳了曾经感受过的一切,曾经的心动,曾经的展望,一切的一切…… 大大小小的冰山是执念,是信仰,是不能释怀的块垒,是郁结于心的哀伤…… 核心处的冰山华光璀璨,只是一个念头。 “去往星海深处,见到宇宙终极”。 那是,少年的初心。 多少神清气爽的少年,长大后成为了自己厌恶的人。他们的初心蒙垢,或者早就丧失了。 一些细碎散乱的浮冰则是冲动、闪念,在湖水中滴溜溜打着旋儿。有的融化快,有的慢,有的继续增长。 楚凡随手抓起一块冰靠近耳朵,里面传出了一句自言自语,正是自己的声音。 “龙丘水南的屁股又大又圆又翘,腰肢纤细,扭起来真好看……” 楚神棍面红耳赤,抬头发现老震也歪斜颈子竖起耳朵,口水差点流出来。顿时恼羞成怒,一记飞腿。 老不羞猝不及防被踢中,像一溜轻烟逃遁至天边,龇牙咧嘴瞎嚷嚷: “你的心里话,关老夫屁事。” 第七十七章 仙罚 冲霄子实在搞不明白,为什么立了大功,师兄空虚子反而狠狠白了一眼。并且传音入密,阻止自己把事实当众说出来。 要是在平时,晚一辈的南望、瑶环等几个长老早就屁颠屁颠迎接了。今儿个却不搭理,只顾围绕着师兄商讨什么,声音又低又急。 倒是小屁孩南星跑上前,气呼呼叉腰站立几步外,眼含泪水瞪着自己。仿佛面前是一条偷吃羊羔的大灰狼,恨不得咬一口。 云飞疾步追过来,先躬身向太上长老行礼,然后歉意地勉强一笑。不说话,迅速拉走了面颊鼓成包子状,差点哇哇大哭的小孩子。 简直莫名其妙! 冲霄子只是懒得动脑筋,又不蠢。明显感觉云飞的笑容僵硬,如同戴着厚厚假面具,纯粹敷衍了事,毫无诚意。 反正世间曲里拐弯的事儿太多,费那个神干嘛? 他搔了搔光秃秃脑壳,百思不得其解。懒得刨根问底了,转身蹲下研究大白鲨。 空虚子同六大长老的临时会议简短急促,寥寥十数语便有了结果。 涵虚子、归来子、抱缺子匆匆散开,有的召集水性精熟弟子,有的安排人手去搬坛瓮盆、拿刀斧钎、赶牛马车来,有的命令速取笔墨纸砚及灯笼火把。 精英弟子、内门弟子、教习和燕子楼的人则被瑶环、瑶华聚拢,十几个一组分开。叮嘱他们趁记忆热乎,赶快默念回想,相互背诵印证“仙人祖师爷”传谕的两篇口诀。 杂役弟子大多被派遣回岛内取东西,伶俐之人立刻联想到海面结冰,冰块里的灵气必定浓郁得无可复加。莫不是准备凿碎后就地分食,吃不完再拖回洞窟封存? 但他们地位低微,纵然心里冒出了千百个问号,也紧闭嘴巴不言语。 仙人祖师爷临凡,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本来是天大的荣光,天大的好事,没料到竟被被太上长老搅黄了。 自家咋慌乱得很,小心脏砰砰乱跳,只想快点跑,不会大祸临头吧。 空虚子长叹一声,面沉似水,带领同样眉头紧锁的南望,一前一后走向那条肌肉一颤一颤,小眼神凶狠桀骜的庞大白鲨。 最后一抹霞光返照,天空生出了些许淡红,仿佛垂下血幕。 “快,快快快……看,看海上!” 在一片窸窣移动,琐碎念诵声中,一道结结巴巴、惊恐至极的尖叫突然蹦发,显得格外刺耳,却不知由哪位弟子发出。 迈步欲行的人停下脚步,闭目默诵的睁开眼睛…… 唰,都昂起了头颅。 所有行动静止,低语消失,目光投向海面。 此前,“白玉柱”向四周呼呼冒出白色的“灵雾”。 此刻,“白玉柱”突兀地向上喷出一朵巨大白云,上升百丈后散开,垂下,回卷…… 在轻微的海浪激荡声中,海鸟悠远的鸣叫声中,黯淡的血色天幕上静悄悄“长”出了一朵庞大洁白的“蘑菇”,妖异阴森。 蘑菇云? 众人脑袋瓜里顿时一片空白,只顾木呆呆望着,根本来不及反应。 威压骤然降临。 冷漠、凌厉、肃杀…… 仿佛神明俯视尘寰,突生厌憎,要降下雷霆。 杀气,怒意,越来越盛…… 一张黑黢黢巨弓从蘑菇云的顶端缓缓升起,静静虚悬,淡青色弓弦如一泓秋水。 倏忽之间,那弓一晃变幻出百千张,利箭密密麻麻重重叠叠,指向港口。 威压愈发神圣、堂皇、恐怖,铺天盖地…… 众人的血液几乎冰冻凝固,运不了力提不起气。空虚子和长老们率先跪下,紧接着“扑通通”跪倒了一地。 但威压还在继续攀升,弦拉开,箭回退。似乎,下一个瞬间便会射出泼天箭雨,灭杀一地蝼蚁。 这是,仙罚! 从祖师爷被太上长老击落,到神弓乍现,堪堪过去半炷香。 “仙人祖师爷,恳求您饶恕南海弟子……” 女子细细柔柔,惶急无依地呼喊,额头磕碰石板“嗵嗵”响。 有罗裳带头,磕头声、告饶声立刻乱哄哄响成一片。 “神仙爷爷,求求您……” 稚嫩的声音,由南星发出。 “大成一统癫仙人,南海祖师在上。弟子无心冒犯,诚惶诚恐,恳乞息雷霆震怒……” 苍老的声音,由空虚子发出。 威压停顿了约三息,悄悄回落。千百张巨弓随后隐没,留下一张斜指下方。 磕头与告饶声稍减,一道压抑如困兽的怒吼却迸发。 “俺……不服!” 冲霄子仿佛背负山岳一般艰难站起,摇晃着魁梧身躯走向海边。 瞧见这一幕,南海诸子一时间忘记磕头求饶了。个个惊恐欲绝,牙关碰得咯咯响,面如死灰。 祖师爷明显准备饶恕咱们了,你还去找死! 只有空虚子还能够勉强行动,抖抖索索站立,去拉冲霄子。 这股威压,他是抵抗得住的。可认定了海中是祖师爷,失去抵抗意志后,顿觉浑身酸软无力,表现反而大大不如师弟。 威压凝聚,全落在了冲霄子身上。 这货步履蹒跚,气喘如牛,却死活不肯停下。 弓弦微微一抖,利箭依旧没有射出,但一道尖利至极的蜂鸣乍然划破天海,把众人的灵魂似乎震碎,碾压成齑粉。 刚刚迈出三步的冲霄子咕咚摔倒,口鼻渗血,躯体痉挛。 他身旁将死未死的大白鲨猛地弹跳,一口咬住双腿砸向地面。那厮逮住机会,小鱼得志便猖狂,蹦跶得才叫一个欢。立刻砸得青石板崩裂粉碎,凭空凹现出一个小坑。 十息之内,冲霄子光头上大大小小的疙瘩异军突起。面孔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众人目瞪口呆,双股颤栗。一边恳求,一边腹诽。太上长老,您老人家太生猛了,连仙人的台也敢拆,自求多福吧。 巨弓挟利箭缓缓沉入云中。 威压慢慢消逝。 大白一个猛扣将冲霄子砸进乱石堆,吐出双腿。兀自咽不下恶气,趴港口阶沿上恶狠狠昂起瘪下去一块的头颅。 无量天尊,谁也不傻。 跪倒一地的南海教众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尽量缩小身子体积。尤其那些爱洁净的女子,被鲨鱼咬死都好,要是被喷一身腥臭的口水,简直没法活了。 大白鲨用小眼睛来回扫视了一阵子,凶光收敛,翻身扑入大海。 “哗啦”一声巨响,四五丈高浪花溅起,被风吹向港口,下了一场毛毛细雨。 须臾风平浪静,“白玉柱”拖拽着一圈巨冰移动,速度渐渐加快。蘑菇云团在扯动中变形,稀薄,终于无影无踪。 自始至终,仙人祖师爷都没有再现身。 远远望去,一根孤独的白柱子在海面上固执前行,一点一点融进了沉沉暮色,好像一根光秃秃的凄凉旗杆。 众人陆续站立,嘴巴半张,表情复杂。 冲霄子从碎石堆里坐起,茫然摸了摸血迹斑斑的峥嵘头角,如梦初醒。 空虚子冷冷瞪着师弟,突然一个箭步冲上,势大力沉的一记窝心脚踹得他流星般飞起,撞到了港口山峰的石壁,轰隆之声不绝于耳。 众人牙痛似的“滋”了一声,低垂下脑袋瓜,不敢多看。 雷劫六重境的世外高人铁青脸谁也不理,几步跨到海边,顿足捶胸。 “祖师爷,您老人家好歹留下一点灵气呀……偌大一块灵冰,能够令南海一脉提升多少弟子,就这么白瞎喂鱼了……” 第七十八章 回岛 朝阳初升,波涛金鳞一般跳跃。 四艘海船出现在天际,三大一小。 玉笥岛上的众人一个个像鼹鼠似的探出身子,慢慢聚集成堆,傻呆呆地望着。 朝廷提前巡岛了? 大部分人脸上露出释然表情,松了一口气。他们承受了恶虎寨送出的鱼肉,倒不是完全心向朝廷。但这件事总得有个结局吧,悬在心里不上不下,特别难受。 少数人看了看林四娘家方向,鼻孔冷哼。 不过,这一次情况很诡异,海船并没有吹响军号。里长老眼昏花,看不清,便多留了个心眼。没有安排人去点狼烟,击鼓鸣锣。 众匪面孔煞白,瑟瑟发抖。 过了一阵子,眼尖的发现海船前方十丈外,赫然有一条人影踏波而行。等再靠近一些,孟广、赵六带领匪徒一路吆喝,跑到沙滩上整齐排列。 众人揉了揉眼珠子,愕然发现海上可不是林四娘家的女婿楚凡吗?只是这一回没有唱“浪里个浪了”。 啊呀…… 一声惊喜的尖叫传出,众人连忙侧目,望见林四娘家的女子掩面疾走。原来玉海花猛地醒起自己蓬头垢面,还没刷牙洗脸梳妆呢,可怎生见人? 啊…… 又一声短促惊呼,一条窈窕身影掩口遮面从人群中挤出,慌慌张张往回跑,却是龙丘家的二妮子水南。 切…… 众人鄙夷地撇了撇嘴。 人家玉海花是望见了情郎高兴,你这丫头八竿子打不着也瞎叫唤,慌慌张张跟有一只鬼在背后追似的。 大姑娘、小媳妇开始寻找形形色色理由开溜,男人们则面面相觑,不肯就此散了。 “杀神”消失一天一夜后出现,又拖来四条船,颇令人摸不着头脑。咱们别靠太近,有好处落不了。有危险撒丫子就跑,日后朝廷责问也落不下什么把柄。 楚凡冷口冷面上了沙滩,吩咐孟广赵六安排人守住海船。 其实船儿不需要守护,大白鲨就在附近游弋,但船上的物资怕被哄抢了。 他快步进了山口,径直朝玉海花家走去。皱眉抿唇白中泛青的脸色,瞧在大气都不敢出的众人眼中,端的是杀气腾腾,生人勿近! 林四娘在家呵护着痴痴呆呆的玉玲珑,方从堂屋里探出半个身子嚷嚷,却被玉海花坚决顶了回去。 女子神情平静,似乎预料到了什么,款款步入院中,惊跌了一地的眼珠子。 这才多大一点工夫,她就净面敷粉点唇,换上崭新的衣服和鞋袜,把头发梳理齐整,好像盛装游春的丽人。 龙丘水南躲在自家菜园子角落的一颗歪脖子树下,弯腰扒开篱笆缝隙往下方瞅。紧绷着的浑圆臀部高高撅起,把裙子撑开好似一把大花伞。 她听到了父母在前院的细碎低语,看到三五成群的岛民或站路旁或立院中,偶尔交谈也压低了声音,紧张注视着玉海花家方向。恶虎寨匪徒挺胸凸肚,在道路旁排列成了一条线。中心位置,楚凡隔着篱笆墙同玉海花说话。 她见到少年郎突然笑颜逐开,手舞足蹈,心里瞬间酸楚苦涩,泪水不争气地流下,急忙蹲下去用手掌捂住嘴巴。 楚凡如天神临凡一般初上岛时,大姑娘小媳妇们毫不掩饰爱慕,家里人并不斥责,反觉得倍有荣光。后来他迟迟没有拯救大伙的举动,朝廷巡岛的日子又逼近,这股热潮便悄悄冷了。 待王虎同玉玲珑疯狂,众人对他的拥戴逆转成畏惧,再也没有哪位姑娘敢表露爱意,只除了玉海花同龙丘水南。 玉海花的情况好理解,毕竟人家有宿缘。可龙丘家二妮子也这般疯魔,大伙毫不掩饰轻蔑。 况且龙丘水南又是一个高傲性子,毫不理会飞短流长,偌大年龄也不肯出嫁,满岛的青年竟没一个瞧得起。愈发引起岛民愤怒,凭什么如此! 她距离远,听不清楚凡和玉海花说些什么,否则便不会那么难受。 隔得近的岛民竖起耳朵,虽然惘然不懂,却断断续续听出二人的言语并不客气。 …… “你是不是早就醒了?” 少年人的声音非常焦躁,丝毫不含柔情蜜意。 女子闻言低垂了头,笋尖儿一般的绣鞋无意识碾动,默默无语。 “你是不是早醒了,为什么不告诉我……说话呀,你倒是说话呀!” 少年声调拔高,语气越来越严厉。 女子的眼泪几乎涌出,仰面哽咽道: “我……我醒了又怎样?反正不想回去了……” 这一回,轮到少年目瞪口呆,数息之后突然爆发出震天一般惊喜叫声,在原地连翻了好几个筋斗。 “啊……哦呵……你记起来了?你醒了,原来真的醒了……是不是治好毒蛇咬伤醒来的?从那以后,你的眼神清澈了许多……” 女子呆呆地看着他像猴子一样跳来跳去,伸出手背拭去眼角泪珠,“噗嗤”一声破涕为笑,嗔道:“傻帽!” “我不是要你呆在云梦保护柳若菲吗,怎么到了这里?” “她不要我保护,反而要我保护你,可又不准我靠近你。我顺着你行走的路线,一路追到了番州。那一晚南海派发出紧急号箭,整个番州的武者修士全往海边赶,稀里糊涂被抓。肖尧克就是你吧,他们反复追问这个名字。” 嗯,是的。 楚凡点点头,知道长老江松子陨落,南星差点遇害,南海派震怒之下,宁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 王虎、端木、孙休被凭空冒出的“肖尧克”牵连上岛,身为融神仙师的玉海花突兀出现在番州小地方,实在太醒目了,说没啥图谋绝对无人相信。 玉玲珑则属于脱不了嫌疑,楚凡隐隐猜出身份。当初,柳若菲与他分析过厉国朝堂情况。如今的厉王只有一个胞妹玲珑,是天台宗弟子。 “行,你快跟我走,帮帮手……先救王虎,再救玲珑。” “你准备干嘛?喂喂喂……你有多少血,救得回几个人……哎呦,等等我……” “啊……你,你怎么知道割血解毒的事?” “哼,想瞒?妈偷偷告诉我的。” 第七十九章 装神仙 制服肖平等人,抢回王虎,对楚凡而言轻而易举。 夜晚,恶虎寨大厅点起了十几盏油灯,亮如白昼。 肖平等人一开始还拼命挣扎,杀猪般叫嚷“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楚凡听得烦躁,没那个心情去安抚。索性叫人捆绑结实,统统塞牢嘴巴,丢进小黑屋。哼,看你丫能够挺几天! 他命令孟广带一队人守在厅外,赵六几个则在寨外巡逻,然后“哐当”关闭了大门。 厅里面,王虎躺在竹床上昏迷不醒,案板上搁一把用酒水泡过的短刀和一个青瓷小碗,架子上摆放着热水与干净毛巾。 “等一下,你先要多喝点水。”玉海花提醒道。 “你以为卖牛奶呀,还要兑水。王虎是被我治坏的,治好他是分内事。”楚凡不高兴地回应。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喝一点盐水加红糖,身体才恢复快。总不成等他们几个好了,你又倒下,叫他们再割血还你吧。” 玉海花气哼哼一扭头。 “嗯,也好。” 楚凡开门,吩咐孟广去找点开水、食盐和红糖来。 右臂残废的山寨三当家飞快扫一眼案板上明晃晃的短刀,战战兢兢不敢出声,匆匆而去。 喝过盐糖水,紧闭大门,楚凡抓起短刀割向手腕。 王虎被灌入一碗鲜血,夜半时分醒来后,挣扎而起,跪地梆梆梆朝楚凡磕头,道: “肖前辈,呃不,楚师。谢了救苦救难大恩,俺王虎从今往后……” 楚凡连累他上岛,又治坏了他,心里歉疚,当即打断话头扶起,道: “没啥的,你好了就好,婆娘孩子还在家里等着呢。” 王虎唯诺半晌,踉踉跄跄奔出屋。楚凡急忙叫赵六跟随,并不怎么担心。 片刻之后,从孙休被烧成灰的海滩上传出了凄厉嚎叫,久久不歇。 虽然楚凡觉得身体完全承受得了,可拗不过玉海花,只好歇半宿后再救玉玲珑。 玉玲珑在清晨醒转,却木偶一般躺着,泪水无声打湿了枕头,眼神空洞。明明她身体在这里,思想却仿佛在另外一个国度飘浮。 楚凡急得很,以为效果不明显,还要割血“加大剂量”,被玉海花匆匆拽到一旁。 玉玲珑似乎想通了,翻身爬起,朝两人道: “姐,姐夫,救救我哥!” 原来,玉玲珑果然是当今厉王厉君奇的的胞妹厉玲珑。霸道叔叔厉侯要登基,两兄妹必然是一个罢黜之后再处死的命,傻瓜都看得出。 身为公主之尊,年少懵懂,却被天台宗派往敌国刺探南海派情况。想都不用想,纯属送死。 楚凡与玉海花赶紧拉起她,但玉玲珑在随后的日子里渐渐行动如常,性情却大变。 她再也不是那个爱笑爱闹的小姑娘了,沉默寡言,看人看物的眼神明显带着疏离感。 楚凡瞧在眼里,暂时却不理。 通过玲珑搭上厉王的线,铲除厉侯,计划已然成形。怕就怕走了一个厉侯,又来一个厉王要灭云梦,那就脑壳痛了。 老震真是个无赖,说好的在人间横着走,四年内达到羽化大圆满,签订灵魂契约后居然被他赖掉了。但楚凡必须四年内踏入天宫,却板上钉钉没跑。 楚神棍无所谓,当初在那种情形下,救大白是必须的,日后踏入天宫也是心里所想。但对老震的实力,有了一个正确评估。 丫对人间根本不了解,实力能够镇压厉鬼阴魂,但真要上阵杀敌,远远不够瞧。上回罗浮岛冲霄子大闹,如果再加几个人,丫根本镇压不住,幸好大白及时蹦出来救场。 不过,好歹能吓唬人,也算本事,在与厉侯之战中可以排上用场。 从罗浮岛回来后,老家伙声称可怜巴巴攒的一点法力统统用光,沉睡去了。 费尽心机摆平了南海派,楚凡还不能马上离开玉笥岛。 岛上人的神魂松动,真实与虚假记忆渐渐混淆,又缺乏法术稳固,必然疯狂。 既然阻止了罗浮岛继续派人前来,那么,善后也就成了他个人的事。无论从那一方面讲,都必须这样。 楚凡回岛后第一天,救醒了王虎和玉玲珑。 第二天分发物质,吩咐把三条大船也拆得精光不剩,防止有人想扬帆出海。 第三天,岛民们发现沙滩旁的山崖上,成群结队的海鸥盘旋飞舞,煞是奇怪。 夜里,恶虎寨一众匪徒由肖平、孟广、赵六几个带队,去村子里面挨家挨户通知。楚凡乃神仙转世,将显灵颁布天庭谕旨。老少爷们老幼妇孺,明天早晨在太阳没出来前,一个不拉地在海滩上等着。 咋地,您不想去? 匪徒们这一次可没有给好嘴脸看,瞬间就恢复了“乌代时代”的凶恶嚣张。一刀先把树墩子劈成两半,瞪大牛眼睛骂道:“直娘贼,给脸不要脸,到底去不去?” 去,去去去,小的去还不成么! 第四天,东边天际刚刚露出鱼肚白,岛民们早早聚拢到山崖下的沙滩上,只除了林四娘一家没来。 匪徒们面对山崖用石块垒起了一个简陋的祭坛,香炉里三根粗如儿臂的高香袅袅燃起轻烟。随风吹拂,芬芳四溢,颇具凝神静气之效。 王虎像标枪一般挺立在最前面,肖平、孟广、赵六表情严肃地站在其后五步外,十几步外则是黑压压的岛民。 陈书生厮混于人群中,压低声音故作神秘状,绘声绘色对边上人讲述一不小心看到的“神迹”,吓得他们一惊一乍。 众匪徒轻手轻脚忙前忙后,散布在外围维护秩序,还有人从怀里掏出糖块糕点去止住小儿啼哭。 自从楚凡现身,王虎清醒后,山寨的凝聚力空前统一。大伙又感觉有了奔头,小腿肚子跑抽筋了也不觉得累。 岛民们有了昨夜的先入为主,均安静地等候,在庄重神秘的气氛中渐渐产生了虔诚的感觉,轻微的幻觉。 不讲别的,今日山崖大不一样,怎招来如此多的海鸟?空气格外清新,嗅着心旷神怡,连身子骨都感觉轻飘飘了。 待一轮红日跃出东海,给绿茸茸的花草树木镀上了金边。 山崖上的鸟群冲天而起,复向下折回,首尾相衔,竟然画出了一个大大的圆圈,仿佛虚空之中凝聚出了一扇庞大的月亮拱门。 岛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个活生生光鲜鲜的“仙人”凌空出现在了“月亮门”中。 第八十章 赦免 王虎推金山倒玉柱,纳头就拜,运足丹田之气大声道:“叩见仙人!” 肖平、孟广、赵六则倒吸了一口凉气,带领众匪徒齐刷刷跪倒磕头,依葫芦画瓢喊道:“叩见仙人”! 岛民们一开始吓呆了,又看见一干匪徒做了表率,也纷纷跟随跪地,乱哄哄叫嚷。 只见“仙人”足踏祥云,虚立空中。一袭天青色道袍,左手平托一管紫金箫,腰间挂一只小花篮一面小渔鼓,可不就是“林四娘家的女婿”楚凡? 众人从下方眯起眼睛往上面瞅,光线刺目,又隔得远,瞧不太真切。 如果近距离平视,就会发现,楚凡背身后藏在宽大道袍中的右手紧握一根四尺多长铁钎,牢牢斜插崖头之上。模样像一个斜插竹竿随风飘荡的稻草人,滑稽得很。 紫金箫呢,无非是一根竹管凃抹紫金颜色,胡乱钻几个洞,末端系上红丝带。请他放肆吹,恐怕也吹不出啥好听的曲儿。 小小竹篮歪七扭八,工艺之粗糙真心不敢恭维,出自玉海花大小姐的纤纤巧手。 小小渔鼓就像模像样多了,真真切切是一只小孩玩耍的拨浪鼓,去掉了手柄。 可远远仰望的众人看不到这些细节,场景带给他们的震撼巨大。试想除了仙人,谁能够凌空而立?雷劫修士呼啸云天,对他们而言就是仙人,一生难得见一次。 历朝历代,起事者势弱之时,多装神弄鬼以推波助澜。像陈胜吴广起义时装狐狸叫,在鱼肚子里塞一块写着“陈胜王”的帕子;像红巾军在黄河里埋一个独眼石人,以呼应童谣“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但他们的手段简单粗糙,对比楚凡现在搞出的这一幕,简直小巫见大巫! 岛民正走向疯狂边缘,把“真龙之血”放光也救不了几个。楚神棍苦思冥想,放低要求。甭去管这些人清醒不清醒了,性命最重要,当务之急是制止漫延的发狂趋势。 岛民们为什么开始发狂,是因为南海派种下的心神控制松动,旧痕迹与虚幻记忆混淆。 楚凡尽管在紫府中学到一些基础理论,但缺乏运用手法,不敢冒险解开禁制,也没有那么强悍的精力救治整整一岛人。又想到天下将大乱,他们能够在这个“梦幻桃源”里好好生活,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于是,另辟蹊径。 南海派以“君权”虚构了一个月食王朝,可比君权影响力更大的是“神权”。所谓“君权神授”,是盘踞于许多人内心深处的信仰。 “装神”,则是以更强大的“神权”,压制松动的“君权”。 跳大神是一门技术活,计划、步骤、氛围与细节都非常重要。 那么,装谁呢? 哪吒太小,吕洞宾太老。以楚凡的条件,首选应当是“二郎显圣真君”。 三只眼好办,画就是了。可道具缺乏,甭说三尖两刃刀、哮天犬,连盔甲也找不出一副,总不能叫英气逼人的二郎神光膀子吧! 选来选去,最后八仙中的“韩湘子”同“蓝采和”中了标。韩湘子因为在天庭担任公务员得到加分,散仙蓝采和不幸落榜。 清风徐来,黛青色天空中,由一群群海鸥首尾衔接组成的“月亮门”呼啦啦散开,一众鸟儿叽叽喳喳乱叫着,兴高采烈重新飞落崖头。 远处,更多的海鸟贴着浪花飞掠,似乎听到了盛宴的召唤,急急忙忙赶场子。 楚凡额头上沁出一圈细密的汗珠,偷偷长吁了一口气。 为了营造出场的神秘氛围和震撼气势,本公子可是在崖顶暴晒,喂了整整一天海鸥。 吊空中舒服么?需要用真气维系脚下一大团水蒸汽,需要用气场引导鸟儿飞翔,偶尔用神念纠正其野蛮行为,叫它们不要在头顶拉屎,容易么? 选择早晨人不太清醒的时候,利用逆光效果生成一个模糊的光辉形象,三炷香里掺杂致幻和镇定的药材,又释放真气改善空气质量,众匪徒胡萝卜加大棒地一通乱搞……看来效果不错,场面被震慑住了。 诚惶诚恐的岛民们望见鸟群飞散,祥云袅袅消失,“仙人”竟然一步一步从虚空中走下。 唉,没办法。楚神棍功力不够,距离太远不利于精神力量施展。 “嗵”,沉闷空洞的声响传出,像踏在了木头阶梯之上。 众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怎么一回事,虚空哪有楼梯?况且仙人飞下来多省事,还要一步步走下? 疑惑一闪而逝,心驰魂移的岛民很快寻找到了理由。 想仙人行事,岂是凡人能够揣度的,其中必有玄机。甚至有机灵鬼开始细数仙人踏下了多少级阶梯,以便日后参详。深奥呀,学问大着呢。想那周文王为姜太公拉车八百步,大周便享国运八百年,可不是一般好耍的! 楚凡每踏下一步,始终藏于身后的右手便把铁钎飞快一抽一插,配合得天衣无缝。至于“嗵嗵”之声,则由口中发出,以掩饰铁钎插入砂土的“嚓嚓”响动。 楚神棍一步步垂直走下,降落悬崖中段才停止,舌绽春雷: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哈哈哈,吾,韩湘子是也!” 神仙那么多,自报家门很重要,要不然大伙会没印象。 这两句诗文流传甚广,出自唐国《韩仙传》。说韩湘子从小学道,想度化叔叔韩愈。有一天赴宴,从一盆泥土中变出两朵花,花瓣写有字: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韩愈土老帽不懂,后来被贬,过秦岭经蓝关时正巧大雪,马儿走不动,方才领悟。 王虎领头再拜,五体投地连磕三个响头,口中大呼:“叩见普济仙人!” 其实韩湘子有一个长长封号,叫做“开元演法大阐教化普济仙”。楚凡嫌一长串咕哩咕噜的拗口,只截一个稀里糊涂小尾巴,反正意思到了就行。 虽然不是最重要部分,可也不能忽略。有封号,便意味着韩湘子是天界正式官员,可以代表天庭说话表态,同散仙蓝采和只能代表个人大不一样。 “尔等囚居海岛,吾奉玉帝之命前来赦免,让尔等从此恢复自由之身!” 话里面破绽挺多,楚凡顾不得了。先抛出一根巨大的胡萝卜制造惊喜,剩下的空白让岛民自圆其说去。 轰,下边顿时炸开了锅! 哭的哭,笑的笑,闹的闹,叫的叫…… 罪囚之身没有自由,随时可能被匪徒、朝廷像小白鼠一样灭了,岂是人过的日子。 众人歇斯底里发泄了一通,脑子渐渐清明,对“仙人”的敬仰又深一分,紧张期待下文。 “……天魔临世,神州陆沉,月食朝廷不复存在……玉帝赐吾金书金牌、缩地花篮、冲天渔鼓,以拯救人间,惩恶扬善……” 在正式宣告之后,楚神棍还啰嗦了几句,无非外界魔怪肆虐,大伙最好乖乖呆岛上。望见不明人物逼近,千万要先躲藏起来再说…… 言多必失,点到为止! 第八十一章 一梦逍遥 “仙人”的话音方才停歇,王虎立刻带领大家猛磕头,山呼海啸一般大喊:“叩谢普济仙人……” “哈哈哈……” “仙人”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畅快大笑,趁众人低头的瞬间一声大喝:“吾去也!” 众人抬起头,惊见悬崖中段的岩石迸裂,灰尘弥漫,哪里还有仙人的身影。 这一出古典装神话剧经过四人小组反复推敲,精心设计,楚凡同学兢兢业业演出,终于完美地谢幕,受到了全体岛民的一致好评。 闪亮登场,神秘退场。 最难掌控的是收官,仙人如何回去。总不能像稻草人一般悬挂空中等岛民散开吧,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狼狈爬回崖头,或者老老实实跌落。只能够像传说中那样,凭空遁去! 可楚神棍道行太浅,实在做不到。那怎么办?投机取巧,趁众人视觉暂离,以惊人速度模拟出一个差不多效果。 崖顶“扑通”一声闷响,海鸟群惊飞,再次冲天而起,久久盘旋。 楚某人一身湿透,像一条软不拉叽虫子趴在草丛里,狗一样伸出舌头喘粗气。 体力消耗巨大,尤其最后一脚蹬塌岩石蹿回,简直使出了吃奶力气。精神消耗更大,每一句话均伴随着强大的精神辐射,深深烙入每个人心中,相当于一次催眠好几百人。 悬崖下喧闹了数息,突然诡异安静了,一道凄婉歌声飘上崖头。 “……仙人一曲别离殇,舞尽天涯为君狂……” 啊,什么情况?小曲儿唱得肝肠寸断,难道真以为以为天人永诀,本公子一去天界就再也不回来了? 楚凡诧异地匍匐爬到悬崖边沿,小心翼翼往下方瞧。 只见一个女子杏眼桃腮,身段高挑窈窕,金纱披身莲花镶裙,在人群中轻舞飞扬。却不是龙丘水南,还能有谁? 糟糕,如果龙丘家二妮子继续又唱又跳,麻烦就大了。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神秘气氛会被破坏殆尽,一个好端端的庄严道场将变成热闹歌舞场。 龙丘家父母急忙去拉扯女儿,只见王虎戟指断喝:“这个小妮子疯了,给我拿下!” 几名匪徒闯入人群,如恶虎擒羊,迅速按翻龙丘水南。 漂亮姑娘可能真疯了,不挣不扎,粉嫩面颊贴着冰凉粗粝的砂砾,泪流满面。嘴唇艰难地翕张,如涸泽之鱼,哀哀有声。 龙丘家父母都是老实人,见此情形,男人慌慌张张磕头哀求。女人则想护住女儿,被匪徒一脚踹倒。 玉海花和龙丘水南是玉笥岛最靓丽的两道风景。当玉海花成为了“神妃”后,谁还敢正眼瞧?剩下龙丘家二妮子一朵花,仰慕青年可不在少数。看到心上人被凌辱,几个胆大的开始往前挤,捏紧了拳头。 众人或推搡或抢白或谩骂,责怪龙丘家的有,诅咒匪徒的有,还有人木呆呆站着,只顾仰头寻找神仙…… 场面一片混乱。 王虎皱起眉头,约微沉吟了一下,道:“松开她,着家里人严加看管,不得出门。” “装神”的主体工作完成,记忆痕迹烙下,剩下的是漫长维护与稳固工程。 推动“仙人崇拜”建庙宇,拆下的船甲板与铁钉派上了用场。规定早晚祈祷,甚至把“海鸥”宣布为神鸟,不准捕杀…… 这么做没啥玄虚,是让岛民们时刻记住仙人,达到精神上的归附与安宁,远离疯狂。 王虎的经络仅仅断裂一处,被楚凡用灵晶连接疏通后,修炼起来反而比以前更快速扎实,没几日重返铜胎境。 厉玲珑是开光初境的仙师,受创比王虎严重。经络愈合后虽然不像以前那么畅通,好歹又可以修行了,踏入凝罡境,重返巅峰指日可待。 玉海花的经络,只能用寸断来形容。楚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连接了几个关键地方,打通淤塞。 好比一条大河,因为地震断裂成了许多小段,最后用小沟渠贯通。尽管不可能达到以往波澜壮阔的场景,好歹里面的水又可以缓慢流动了。 但她曾经身为融神仙师,醒得又早,加上楚凡拼命渡入真气,迅速攀升上了灵动境界。继续往前进却不行,真气运转艰难,导致法力难以凝聚,施展出相应威力。 诸般法术里,目前对她最实用的反而是鸡肋凝水术。岛中淡水全靠下雨积累,一旦碰上干旱,这法术可以活人性命,比开山裂谷的大神通还管用。 她不准备离岛了,说不忍抛下林四娘。 楚凡争论多次,死活没拗过,心里清楚。失去修为又天生魅体的玉海花,一旦现身江湖,将成为狂蜂浪蝶的抢夺对象。自己行刺厉侯九死一生,未必能保证她的安全。 况且,岛民的狂疾暂时被压制,需要一个本领高强又清醒的人镇守。只能够等解决了云梦的灭国之战后,再接她出去。 楚凡曾经问玉海花,需不需要恢复林四娘的神智。 “我刚到番州就认得了她……” 伊人沉默片刻,反问道: “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低阶法师,无儿无女,还要奔波江湖搏一口饭吃。你以为,恢复以往记忆后,她会比现在快乐?” 此事只好作罢。 去了一次龙丘水南家,观察到她父母原本的修为并不高。但龙丘水南的身体状况,令楚凡脊背生寒。 对比玉海花,龙丘水南的经络只能用齑粉来形容,绝对出自雷劫大修士的手笔。 甭提运转真气,连身体本来的元气也无法贯通。普通人如果成这副样子,绝对病怏怏活不长,她却又健康得很。 岛民们逆来顺受,唯一刻骨仇恨“朝廷”的只有龙丘水南。经过三年的神魂折磨,忘记了过往,依然不肯妥协,是何等坚韧的意志! 楚凡清楚,她绝不是对自己有意思,而是想尽办法离岛。这份永不泯灭的执着甚至超脱了求生,上升到使命。可她若想恢复实力,除非圣后出手,像陆平章那样残废十年的都能凭借一张符纸治疗好。 小白真会是圣后吗?希望老震没搞错。 他钦佩又歉疚地看着倔强女子,心道我不晓得你是谁,也不管你谁。等下次登临玉笥岛,一定尽量恢复神智,送你离开。 楚凡潜入紫府休整了两天,用“神隐”布料包裹十个灵笋壳手镯与一捧卵石。 手镯当然得送林四娘母女一人一个,而卵石饱含灵气,全给玲珑。小妮子喜欢这些五彩斑斓玩意,闺房里摆放一小堆,飞石手法比楚凡还专业。 唯有灵索太长,不方便随身携带,踏入大陆后恐怕惹出问题。 楚凡像金刚又像修士,又比两者灵活隐蔽。 金刚掠夺周围的天地元气,自身丹田里的真气液化成珠,向外散发出恐怖气场,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 修士体外的法力波动,在达到羽化大圆满返璞归真前,也难彻底收敛。 楚神棍丹田破碎,里面形成了气漩。加上身具空灵之体,毛孔经络畅通,自动聚集天地元气,却不散发气场。不过瞬间可以激发气场,也可以把气漩散入身体。 另外,虽然能激发脱胎境法力,可平日里顶多显露出意合、凝罡境法师气息。 因此对高手而言,他就是一个不入流武者,低阶法师,不需要刻意伪装。 灵索太珍贵,不能到处乱丢。一旦盘身上吧,对方无论用气场还是神识探测均受阻挡,立马就能察觉古怪。 思来想去,楚凡忍痛割爱,截取了一小段缠腰间。反正灵索在罗浮岛疯狂释放灵气后,也需要温养,下一次带上空间法器来取。 小灰与小黑依旧逡巡不近,却开始接受他的神念,守护玉笥岛。 大白的天赋血脉开启一丢丢,渐渐无师自通会点小妖术了。在光幕外变出一大块冰,鬼鬼祟祟围着转,忧心忡忡。 楚凡纳闷地瞧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靠,这憨货是照镜子呢,怕破了相。脑壳被冲霄子捶瘪,重新长好后留下了疤痕。 癫道人在岩洞两侧刻对联,仙居临紫府,人世隔红尘。不知为什么,上方留下一块白地。 楚凡攀上去抬手写下横批,一梦逍遥。 他收拾妥当,把制作飞剑报废的笋壳与灵索整齐堆码于灵气出口,站立洞门一拂袖,顿时狂风大作。 少顷,沙滩平整如地毯,所有痕迹均消失。 楚神棍慢慢向外走去。 沙滩上两行足迹延伸,只有出去的,不见进来的,跟他当初钻入光幕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第八十二章 舞尽天涯 上午,玉笥岛海湾。 粗粝狭窄的石滩上站满了人,个个肃穆无语。 渐露热力的阳光被高高山崖挡住,峡谷内芳草如茵鲜花怒放,凉爽宜人。轻柔海风被曲折的山谷逼住,呜呜咽咽,空洞而沉闷。 石滩最前方放置一张蒙罩红布的简陋木桌,上面摆满鱼肉。老里正哆嗦着花白胡子,双手端起一碗酒上举齐眉,躬身作揖。 他身后笔直挺立的肖平、孟广、赵六,整齐排成一线的恶虎寨众人,以及蚁附聚集的岛民们,纷纷跟随着弯腰行礼。 一时间,人潮涌动起伏,如山风过岗,波涛低沉。 锣鼓声响起,节奏缓慢。 探入海中的高高礁石之上,玉海花搀扶着林四娘。她仪态端庄,明**人,衣袂飘飘如天妃下凡。 轻快小船离开了岸,未扬帆,不划桨,却慢慢倒退。 说小,连头带尾也有五丈多长,在内河称得上大船了。海洋不比河流,船儿太小的话经不起风浪,航行不了多远。 船头甲板上,楚凡穿一袭天青色道袍,依旧左手平托一管紫金箫,腰间缀小花篮小渔鼓,缓缓挥动右手道别。 做戏嘛,当然要做足全套,最后的收官阶段马虎不得。 他长吁了一口气,只等片刻后挂云帆,济沧海,再也不用搞这些神神鬼鬼名堂。 王虎与厉玲珑站在他身后,前者肃立,后者则踮起脚喊“娘,姐姐,我会回来的……”,泪光盈盈。 岛上林林总总的繁杂事项安排完毕,表面由里正、肖平、孟广、赵六主持,真正的决策者却是玉海花。算一算时间,已经进入新年正月,楚凡不得不离开了。 海船诡异倒退出二十几丈后,岸上的众人忽然骚动起来,连送别仙人的礼仪也不顾了。 先是三三两两用胳膊肘碰边上人,口中啧啧,伸手斜指。到最后全部歪头拧脑仰望悬崖,瞠目结舌。 鼓点渐渐散乱,终于停歇。 崖顶金纱炫目,白衣似雪,一道高挑窈窕的身影在纵情飞舞。 “仙人一曲别离殇,舞尽天涯为君狂……” 歌声中,身影越旋越急,渐渐移向崖壁。 玉海花眉头一皱,愣住了。 里正疾呼:“不好!水南丫头怕不是跳舞送行,是要跳崖。”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悬崖嶙峋,足足六七十丈高。人如果掉下的话,会被海水把内脏拍碎,哪里还能够活命。 话音方落,女子从纵身一跃,仿佛虚空之中突然盛开了一朵洁白莲花。 嘭…… 楚凡一脚将船头铁锚挑向空中,人如离弦之箭扑入。伴随咔嚓一声炸响,坚硬的船帮被蹬裂。 在一片惊呼声中,楚凡追上铁锚。脚下再次狠狠一蹬将锚砸进海,身躯则借此斜飞,堪堪在半空之中接住了龙丘水南。 嗷呜…… 大白停止拉船,小眼睛上翻,正潜于水下津津有味看戏。遭遇飞来横祸,被沉重铁锚砸中额头,立刻隆起大包。气得翻搅海水,团团乱转,差一点把才长整齐的新牙齿咬碎。 奶奶个熊……你小子英雄救美,本大爷挨打。还是不是兄弟了,不带这么玩的! 没等大白回过神,两条身影陨石般撞入水里。 只见楚凡平躺在下,右臂箍紧龙丘水南的腰肢,左手从女子脑后绕过去捏住她鼻子。口对口,歪拧脖子含住了娇嫩红唇。 这个姿势太暧昧了,连一条鱼都能看懂。 大白傻了,尖嘴巴半张,小眼睛瞪成了大鹅蛋。 大哥不愧是大哥,太彪悍了,实在是我辈楷模。在这么危急困难的情况下,居然还不忘记撩妹…… 然而,一道指令迅速贯入了它脑海。 快去,把船横过来! 岛上的众人你看我,我看看你,慢慢安静下来,伸长颈子望向海面。他们心里明白,有仙人出手,龙丘家二妮子肯定死不了。不过她横插一杠子搅乱仪式,抢了玉海花的风头,未必是一件好事。 涟漪一圈圈荡漾开,久久不见人浮起。 海船却无端端打横了,王虎依旧钢浇铁铸一般站着,厉玲珑则一跺脚钻入了内舱。 聪明人见这情形,交头接耳。 楚凡和龙丘水南只怕从背面爬上了船,怎么不送她登岛? 海边人家有许多忌讳,如吃鱼不可以翻边,因为那意味着船儿要翻;离岸了不可以马上折返,因为那预示着此行不利,可能要出事,是大凶之兆。 半盏茶工夫过去,海船静静停泊,船尾冒出一团神秘云雾。 楚凡始终没有出现在众人视野。 他得维持仙人体面,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像落水狗一样爬上船舷。 所以,当时用身体扛住海水冲击,捏住龙丘水南鼻孔防呛,以嘴渡气帮助呼吸,叫大白横过船身后,才潜游送她上船。 至于楚神棍,紫金箫没了,渔鼓花篮没了,发髻散乱了……道袍仅仅一件,湿漉漉的没法更换。只好躲藏在船尾急促运功以烘干衣裳,造出一片雾气蒸腾。 舱内传出压抑的争吵。 “你不要脸,追着我姐夫跑……” …… “哼,不想回去?等船到了海中央,我就把你丢下去喂鱼,说到做到……” …… 是泼辣小妮子厉玲珑的声音,龙丘水南始终保持沉默。 又过了一阵子,衣裳基本干了,楚凡溜入内舱敲门。 门打开了,两名女子眼巴巴往向外。一个等待他拿主意,一个等待命运裁决。 小妮子嘴巴虽然凶,心却善。端来了清水毛巾,干净衣裳。 龙丘水南刚刚擦拭过身体,脸蛋红扑扑的,头发蓬乱。新换上的衣裳窄小,紧绷绷裹着,更显得凸凹别致。 厉玲珑低头瞅了瞅自己一马平川的胸前,竟一时间气馁,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恼羞。 楚凡紧锁眉头,缓缓道: “龙丘水南,你先回岛如何?楚某保证,下一次来玉笥岛时就接你出去。” …… “天下将大乱,你又修为全失,回到大陆将是羊入虎口。我保障不了你的安全,而且也不可能让你跟着我。” …… “没办法,即使你不想下船,我也得送你下船。请放心,恶虎寨会好好照顾你同家里,其他人绝对不敢讥笑……” …… 龙丘水南一直不回答,面孔渐渐苍白,手伸向烛台。 厉玲珑正准备制止,被楚凡拉到了身后。他倒要看看,对方准备做什么。 女子脸上露出凄然神情,握定烛台,将顶上尖利的铁钎对准自己脖子,一把插下。 楚凡冷冷瞧着,等尖端快触及龙丘水南皮肤了才闪电一般抓住。 女子手腕颤抖,指节发白,运足力气也无法把铁钎递进分毫。松开手静静看着他,目光凄凉而倔强,唯独不乞怜。 楚凡扭头躲避目光,把烛台搁回桌案,道: “哎,算了,就这样吧……你跟我们一起走,以后是祸是福别埋怨……玲珑,帮她收拾一下。马上就开船了,我们得出去打个招呼。” 第八十三章 千里快哉风 过了一盏茶工夫,楚凡带领厉玲珑和龙丘水南出现。 轰…… 岛上传出阵阵欢呼,此起彼伏。 楚凡望向玉海花,不动声色挥手,海船开始缓慢移动。 欢呼声渐渐停歇,众人有点摸不着头脑。貌似仙人不想送龙丘水南上岸,要带她远渡重洋了,难道海岛又出一个神妃? 姑娘媳妇们则怅然若失,心道二丫头没羞没躁,死皮赖脸,哪一点像神妃了?若是我方才从悬崖顶跳下来呢…… 但她们只是想想而已。 那么高的悬崖,站着都头晕,谁敢跳下? 龙丘家父母同大妮挤到石滩前,恶虎寨匪徒又不蠢,没一个阻拦。 龙丘水南望向父母,点点头,以手按向胸口示意,请他们放心。 林四娘面孔僵硬,嘴巴里炸石头一般蹦出几个字,狐狸精! 厉玲珑跳起来,喊道:“姐,我会看住姐夫的,他休想偷吃!” 玉海花仪态雍容,微微一笑,挥手告别。 海船掉转头,劈波斩浪,越来越快,最后简直是贴着波涛飞翔。 玉笥岛众人齐声呐喊,锣鼓喧天,呈现出了几分喜庆气氛。 两炷香后,楚凡出现在龙丘水南的舱室,反手带关了门。 对方不安地站起,低下头不敢直视。 “坐下。”楚凡命令道。 船不大,舱室逼仄。二人相距仅仅一步,伸手就能抱着。 龙丘水南依言在床头怯怯坐下,手指下意识捻动腰间的飘带,还是不敢抬头。 楚凡个子高,脑袋快顶着天花板了,感觉居高临下不太好,干脆坐床尾。 吱呀一声床板响,吓得龙丘水南一激灵差点弹起,又强忍不动,钗花颤抖不已。 楚凡皱了皱眉,假装没有瞧见,表情冷漠地开口。 “龙丘水南,你豁出性命也要逃离玉笥岛,一定有非常重大的使命。对此我没有兴趣,也不想知道。不过你的神魂被南海派弄了手脚,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我这么讲,你可能听不懂。总之患病不轻,得治疗,否则你踏上陆地后一定疯掉……那个,可能刚开始有点不适应,过一阵子想清楚了就会好。” 楚神棍说完,欠身朝床头挪了挪,把手慢慢伸过去。 龙丘水南猛地抬起头,怒目圆睁。 然而一根温暖的手指头点在眉心,剧烈眩晕袭来,女子上半身贴着舱壁滑下,软绵绵歪倒床上。 吱呀…… 舱门被推开了。 厉玲珑左手拿一个小碗,右手执一把小刀,拢双掌端一盆清水,肩膀上还搭着一条毛巾,活脱脱一副店小二形象。 楚凡起身接过脸盆,瞥见那个碗小巧玲珑,比酒盅大不了多少,不禁哑然失笑,道:“你呀,真是你姐的妹妹,比你姐还小气。” 小妮子撅嘴白了一眼,默不作声把碗摆放在床头架,小刀平搁碗上,抱扶起龙丘水南的上半身。 见过对方不惜粉身碎骨跳崖,任谁都会生出一丝敬意。 “真龙之血”的药效显著,龙丘水南过半个时辰清醒了。可反应出乎预料,缩进舱室谁也不理,眸中流露出强烈的警惕和敌意,像一匹受伤的小兽。 楚凡不以为怪。 她比玉海花等人早上岛,多受了三年的神魂琢磨,恢复清醒自然更加困难。 中午时分,龙丘水南走出舱门。尽管不肯说明身世,言语却不太抗拒了。 楚凡一一谈话,分别作了安排。 船将在姬国偏僻无人的海湾停靠半个月,再返回。龙丘水南要干什么都随意,可如果想回玉笥岛,就必须在最后一天赶到。 王虎上岸之后先回家看看,然后搜集物资,小到针头线脑,大到布匹铁器。尤其镇脑安神之类的药材,玉笥岛眼下急缺。他的境界实力被楚凡提升至了铜胎境第二重,办这些小事并不困难。 过半个月,大白将把这条船拖回玉笥岛。 而楚凡自己和厉玲珑,将去往厉国的王城武威。 下午阳光灿烂,王虎扯起满帆,直向西北。 海鸟、鱼群追逐帆船,时不时有鱼儿蹦出水面。楚凡眼明手快,不一会儿抓住了三条,乐得合不拢嘴。 船上有一个小巧厨房,腊肉、山菇好大一堆,油盐酱醋均不缺,还从玉笥岛带出一筐芹菜,一坛酒。 玉玲珑兴致盎然,自告奋勇做饭。可洗干净青菜淘完米,盯着几条活蹦乱跳的鱼犯愁,最后还得请王虎杀,破肚刮鳞。 龙丘水南无所事事,也过来帮忙,却被小妮子推了出去。 厨房久久没有传出锅响铲动,突然一声尖叫,厉玲珑慌慌张张逃出,身后烈焰熊熊。 原来她烧火放油了,才发现没把鱼儿清洗。正手忙脚乱,烈火烹油,锅中火舌蹿起老高,吓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楚凡一个健步跨入厨房,操起锅盖闷熄火,抽出灶膛木材丢入水桶,好一通教训。 这炒菜嘛,次序很有讲究,得先将材料备齐才能点火热锅。比方说煎鱼,备好葱花、紫苏什么的,放油之前先用生姜块擦抹锅底,鱼皮才不粘锅,除腥味。 厉玲珑心悦诚服,蹲在一旁用清水泡发干菇,把腊肉刷洗干净。又将一罐罐调料翻出来拆封,像小狗儿似的嗅了嗅,摆放整齐。 她正忙乎着呢,楚凡紧张道,你先出去。 厉玲珑连忙跑到门外,攀住门框露出半个面颊。只见楚仙人神情凝重,右手端鱼盘左手执锅盖,如临大敌般一步步挨近沸油翻滚的大锅。 待距离仅仅数尺了,手腕一抖。鱼肉从盘上蹦出,不偏不倚落入锅中,角度和力度拿捏得妙到毫颠。 锅中腾起青烟,油花四处乱溅。 楚某人早有准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锅盖一竖,恰似立起了一面大盾牌,严严实实挡在身前。 啊,这样也行? 小妮子目瞪口呆。 楚神棍老着面皮,讪讪笑道,哥哥我在家乡的时候,最佩服大厨了。炒菜不可能不飙油星,可从来没听说哪个厨子被烫伤。 午餐比较迟,菜肴丰盛。 最大的功臣厉玲珑不停劝菜,充满希翼地瞧每个人脸色。 龙丘水南小口抿饭,与在玉笥岛的泼辣作风大不相同。 王虎目不斜视,对肥厚的腊肉情有独钟。 楚凡面对几盘黄黄白白黑黑之物,愁眉苦脸研究了一番,先挟一块品相最好的送进嘴里。厉玲珑见他只顾细细咀嚼,不安地问,姐夫,味道怎么样? 楚神棍艰难咽下,道: “这道菜,上升到了奥义高度。无论酸甜苦辣咸,总会有人不满意。所谓人间至味,正是没味道,也意味着所有味道。当然,得靠想象。比方说,我现在就想象自己正在吃熊掌……” 小妮子听得稀里糊涂,也夹一筷子,脸儿渐渐耷拉。 原来这盘清炒山菇,她竟然忘记了放盐。 见玲珑拉下小脸儿,楚凡殷勤将自己的劳动成果挟到她碗里。 小妮子扮了个鬼脸,却不吃,拈两块送给王虎和龙丘水南。 楚凡忐忑地问,味道如何? 王虎咬得“咯嘣”脆响,满嘴黑沫地缓缓点头,含含糊糊赞了一句好。 龙丘水南浅尝一口,轻笑道: “味道苦辛,想必做药引相当不错,专治跌打损伤。” 原来这黑黑一堆,就是某人炮制的“鲜鱼”,煎太枯快变成炭了。 楚凡不相信地吃一块,表情复杂。又不好意思吐掉,艰难咽下后,自吹自擂。 厉玲珑率先咯咯笑起来,龙丘水南也忍俊不禁。王虎不敢放肆,勾腰低头,脊背一耸一耸,憋得很辛苦。 酒到酣处,楚凡高歌,玲珑起舞。龙丘水南以筷子敲击碗碟合节拍,王虎乱拍巴掌。 其乐融融,四个人的距离拉近了不少。 席间,楚凡送给龙丘水南一个手镯。小妮子见了咋咋呼呼挽起袖口,亮出腕上镯子对比,如出一辙。 灵晶化的笋壳又轻又薄,更像手环。在深海古洞浸润了整整六百年,除灵气结晶外还有微量矿物元素渗透,使得它晶莹剔透,纹理细腻,绚丽润泽。当阳光以不同角度照射,会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图形,如变幻莫测的山水云天。 柳菲絮套上手腕,感觉一股清凉透入身体滋润百骸,晓得绝非凡物。 送给王虎一颗婴儿拳头大卵石,几乎透明,灵气四溢。对稳固境界很有好处,也是无价之宝。 二人欣然收下。 日暮,丝绸一般平滑的海面渐渐起雾。 先若有若无,很快连成白茫茫一片。一炷香后,由乳白色转为蛋青、深蓝,最后竟黑沉沉茫无边际。 风乍起,呼啸盈耳,天空晦暗 追逐盘旋的海鸟乱哄哄惊飞,慌不择路撞上船帆桅杆,砰砰连声。 楚凡稳立船头,敞开胸襟连呼快哉,大笑道: “风欲起而石燕飞,天将雨而商羊舞。大白,才这么一点儿风雨,咱们冲过去。” 第一章 龙抬头 正月刚刚过去,残雪消融。大地复苏,草木萌动。 宫女们打开门窗,燃起熏香,手执点亮的蜡烛去照房间墙壁与角落。几名老太监在走廊上跺脚,用棍棒轻敲梁柱,念念有词……二月二,龙抬头。一声霹雳震九州,蝎子蜈蚣不露头。 外院,仆佣忙忙碌碌,从三架大马车里卸下生活用具和粮油米面肉食菜蔬。 内院,厉玲珑率领四名宫女迎接厉王厉君奇。 这里是公主府,十名御前侍卫未得允许不得进入寝宫,散开在周围守护。 四名跟随的宫女也只进了前殿,就驻足了。 玲珑亲自带路,领着厉君奇穿过重重帘幕,进了闺房。手往墙壁上镶嵌的一块玉石按下,隔音法阵悄然开启。 珠帘拨开,一名面黄无须,正坐在桌前吃春饼的汉子抬起头。 “我哥来了。” 厉玲珑声音清脆,喜气洋洋。 汉子放下手里的饼,微微一笑站起,拱手道:“山野草民肖尧克,参见厉王。” 当今天下,是修士的天下。即使大权在握的君王,在凡人面前高不可攀,在大修士的面前则屁也不是。 厉君奇名义上是王,实际上只是一个待决囚徒,哪里敢拿捏什么架子。连忙抢前几步,躬低腰身拱手回礼,低声下气道: “厉某拜见尧师,请恕怠慢之罪。” 厉玲珑昨天黄昏进了武威城,并没有回公主府,直入王宫见太后。 这座公主府是厉幽王为女儿早早准备的,整整筑建了三年。玲珑年纪尚幼,在自己府邸根本没呆过,一直陪伴太后。 太后来宣,厉君奇急忙赶过去,与母亲妹子抱头痛哭。 对三人而言,厉君奇登基为王那一日,一家人便踏上了断头台。 可笑云梦的监国公主柳若菲还曾写信给他,希望割地赔款,两国结盟。殊不知,柳若菲可以调动云梦五十万军民,来一场轰轰烈烈的玉石俱焚。厉君奇只能够调动几名太监宫女,哪有资格决定这等大事。 早些年间,文臣武将里还有心向幽王正统的。随着逍遥侯一次次清洗,渐渐凋零。 厉君奇不甘心,利用王后省亲的机会,挟带出血诏给国丈大人。事情败露,国丈府被满门抄斩,血流成河。逍遥侯的第二子,大将军厉烈带兵夜入王宫,当着他和小王子的面诛杀了王后。 从此,万马俱喑。 逍遥侯雄才大略,武功盖世,尤其背后有天台宗支撑。厉国的侯爷好几个,被尊称为厉侯的只有逍遥侯。 他征伐四方,灭小国部落无数,唯独攻打云梦半途而废,引以为憾。 去年初,侯府开始缝制王服,打造王车。 厉君奇干瞪眼,苟延残喘。 去年底,事情出现转机。 厉国是天台宗的道场,幅员广阔,不乏其它教派。但王族子弟出生后,统统挂名成为天台宗的外门弟子。 他们从小被传授修行之法,又得丹药辅助,破境比一般人快许多。其中的优秀者进内门,如厉侯第一子厉刚,二十七岁就踏入融神境巅峰,现为精英子弟之首,任外门总执事。 外门行走世间,为内门搜罗天材地宝。事务繁杂琐碎,一般由进阶无望的长老打理。精英子弟去外门历练,通常时间不超过数月。 为了震慑市井朝野,厉刚迟迟不肯卸任回山,等待逍遥侯灭云梦登基。 两个月前,十五岁的厉玲珑踏入开光境。不算多么惊才绝艳,也算相当难得,够资格进内门修行了。假以时日,焉知不成为长老? 逍遥侯与厉刚足够强大,不惧怕。注定继承王位的厉烈却是个凡人,不得不忌惮。 于是,毫无江湖经验的小妮子被厉刚派遣,去往敌对的姬国历练……如众人所料的那样,果然失踪了。 出乎厉君奇想象的是,失踪两个月的妹子居然避开了官府与天台宗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回转王城,还带回一个令人不敢相信的惊喜。 当晚,厉玲珑夜宿王宫。第二天一早,太后派出了十名贴身宫女和信得过的老太监,前往公主府伺候。 原来府内只剩下寥寥几个看守清扫的仆佣,生活物资缺乏。厉君奇便安排了三车东西送来,借此机会与楚凡碰面。 楚凡打量着两鬓斑白的年轻人,不像二十五岁,倒像五十二岁,不由生出一丝怜悯,微笑道:“不必拘礼,大家坐下聊一聊吧。” 厉君奇依依不舍递过去一枚戒指,方才落座。 楚凡用神识扫了扫,里面是一个长宽高约四尺的空间,装满残旧法器。另有两块上品灵石,一小堆金银珠宝。 残旧法器可以提炼出几十颗惰性珠,金银珠宝与灵石恐怕是厉君奇最后一点家当,楚凡并没有要求。既然对方送来了,却之不恭。 这个空间法器的容量比乾坤袋小许多,也算稀罕物了。形状粗长,纹饰精美,正面雕刻一只张牙舞爪的蝎子。 那是厉族图腾,佩戴容易招惹麻烦。 楚凡皱了皱眉,细心感应。发觉蝎子只是一个单纯图案,并不影响法器使用。于是左手抓牢戒指,右手的大拇指按在戒面慢慢摩挲,祭出了灵晶。 一股至刚至烈的气息骤然闪过,惊得兄妹两人身子后仰。 楚凡把大拇指移开,戒面上的蝎子不见了,赫然出现了一幅阴阳太极图。黑侵染白,白吞噬黑,光芒闪烁流转。两条阴阳鱼好像活的一样,进行着无穷无尽的追逐…… 厉君奇瞠目结舌。 他是开光中品仙师,感应出肖尧克的法力波动微弱,是才踏入凝罡境界的样子。心里不免嘀咕,莫不是遇到了骗子?但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不相信也得相信。 待那股至刚至烈的气息闪过,对方变戏法般弄出个太极图,不由得阵阵狂喜。莫非祖坟冒青烟,玲珑靠上了一位羽化大圆满修士? 厉玲珑跑上前一把抢过戒指,举到眼前仔细看,连声追问: “姐夫,姐夫……这枚纳戒好硬,锤砸不坏,刀砍不破。以前父王常戴着它拉百钧弓,一丁点儿磨损也留不下。你怎么随便一抹,就画出个法符……” 楚凡尴尬地咳嗽两声提醒她别乱喊,道: “等以后另找了一件空间法器,我就把你家的图腾刻回戒指,还回来。” 小妮子白了他一眼,娇嗔道:“谁要你还?” 说完抓起楚凡右手,把纳戒套上中指,退后两步歪着脑瓜欣赏了一番,拍手赞道: “尧哥,刚刚好。你手上多了这件东西,马上就显露出了一股威势。” 楚凡笑笑,把戒指取下塞进怀里,心道,我才不要什么狗屁威势呢。敢把一个空间法器随随便便套在手指头上的,至少是雷劫修士,或者是像你父亲那样的君王,能没有威势吗? 瞧见他们亲昵的样子,厉君奇正襟危坐,脑子却凌乱了。 玲珑举止天真,不像有什么私情。即使有私情也不奇怪,可怎么叫“姐夫”呢?她哪里冒出一个姐姐了? 第二章 你才是狗 接下来,由厉君奇介绍当下处境与国内形势,天台宗的情况。 厉玲珑跑进跑出,殷勤端入点心与香茶。茶水完全按照楚凡的吩咐,取散茶冲泡,而不是用茶粉配以酌料。 一盏茶之后,厉君奇停止述说,忐忑等待。 楚凡闭上眼睛,在心里滤了一遍那些资料。十数息之后,睁开眼,以指节轻敲桌面,道: “所以,在宫外你无一兵一卒,在宫内甚至保障不了自己安全。百姓不拥护你,天台宗也不支持你……” “不……” 厉君奇急忙辩解道: “文官里是有不少人心向着我,武官里也有几个跟叔父并不亲近。想必,想必……” “哈哈哈……” 楚凡仰天大笑,道: “想必,你登高一呼,还是会有人呼应;不与敌人亲近的,就是自己人。图样图森破,天真……逍遥侯文治武功,天下无双,确实更适合为王。开山填谷,修筑直道,连我都佩服。他灭了周边的小国部落,杀人无数。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考虑,那些地方也从此没有了战争,要少死好多人……” 厉君奇闻言,面孔一僵,心里拔凉拔凉的。 小妹归来,对失踪的这两个月只字不提,只说有救了,让他听从肖尧克安排。可眼下听尧师的意思,不准备支持自己掌权。罢了,只要留住性命,做个富家翁也行。 对方似乎读懂了他的心思,继续道: “君王落马,极少善终。逍遥侯未必把你放在眼里,死活没关系,但他周边的人一定会置你于死地。为啥?一是怕你重新得势,二是你存在一天,他们心里就膈应一天。何况,天台宗也不支持你。” 厉君奇不甘心反驳道: “天台宗对谁当王,不是很在意。当年修建天台宫征调了三万民夫,后来修建聚灵大阵征调了五万民夫。厉国倾其所有,不敢怠慢。修士不食人间烟火,可是需要人间的天材地宝,能工巧匠,人力物力。他们并不干涉朝政,也不希望下面打得稀巴烂。我只要乖乖听从,供奉好……” “行了,行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楚凡摆手道: “凡人是羊,修士是牧羊人。有人说君王是头羊,我觉得更像牧羊犬。羸弱的牧羊人对牧场扩张不在乎,牧羊犬好点坏点无所谓。但雄心勃勃的牧羊人,一定挑选能够征战四方的牧羊犬。 “厉族隔几代出一尊金刚,血脉强大。逍遥侯成为人间唯一的金刚,用我家乡话讲,显露出强悍的基因特质。后代必然再出金刚,是最优秀的牧羊犬。而你父亲不是金刚,你也不是。你说,天台宗会选择你,还是选择你叔叔?” 这些话似懂非懂,听得厉君奇冷汗直冒。然而,令他更惊恐的一幕出现了。 小妮子双目喷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揪住夸夸其谈的某人耳朵,使劲地转圈拧,啐道:“你才是狗,你们全家都是狗!” 哎呦呦,痛,轻点……我那就是一个比方…… 楚神棍斜肩膀歪脖子,龇牙咧嘴,连声告饶。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他感官之敏锐远超常人,自然痛感也是百倍。在不运功抵御的情况下,痛得可真受不了。 啧啧,眼睛没花吧!普天之下,有谁能够拧羽化大修士的耳朵? 厉君奇低下头不敢看。 心里泛起荒谬的感觉,信心又开始动摇了。对方被小妹拧回原形,怎么看怎么像神棍。 小妮子罢手,恨恨瞪了一眼。麻溜地端起茶盘出去,迅速又端回。 楚神棍挺胸坐直,顶着一只通红的兔子耳朵,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本正经道: “刚才说到哪儿了……对,杀了逍遥侯,厉刚,厉烈,天台宗才会继续让你为王。厉君奇,之后你准备怎么办?” “这个……且容我想想。” 厉君奇惊喜不已,迟疑道。 他登基后的心思全用于保命,治国真没心得。不过,作为储君从小熏陶,子丑寅卯是能讲出一大堆的。 楚凡加重了语气,道: “给你一盏茶时间,好好想清楚。什么内政外策,统统别考虑。总之兵马雄壮,国强民富了,准备干什么?” 小妮子吐了吐舌头,把茶盅轻轻搁楚凡手边。见“姐夫”严厉起来,她心里还是有点小害怕的。 厉君奇盘算来盘算去,慢慢喝完茶,道: “挥师西北,灭掉云梦……” 楚凡不等讲完,嘿嘿冷笑道: “再造船渡过大泽,顺便把徐、曾两国也灭了,打通中原。” 对对对,尧师所言极是。 厉君奇小脸放光,鸡啄米一般点头。 心想果然没有猜错,修士需要人间供养,地盘当然是越大越好。如果不这样,自己以后不光孝敬天台宗,还要偷偷给他备一份。仅仅依靠厉国的地盘,不够用呀。 楚凡嘴角微勾,露出嘲讽笑容,道: “呵呵,然后挥师东南,趁势把姬国灭了,打通海疆,赶南海派回罗浮、吕宋。休整几年,再剿灭十万大山,与吴国一决雌雄……建立盖世功勋,千秋伟业,如何?” 听到这番话,厉君奇欲哭无泪。 心道,我好不容易坐稳位子,当然要捏几个软柿子立威。可姬国好惹吗?叔叔那么霸道都占不了便宜。南海派是修行大派,超越了人间武力。如果天台宗不出头,我一介俗人去赶,不找死吗? 剿灭十万大山,与吴国一决雌雄,连地随子都不敢动这个念头。妖族圣后消失了整整十年,天知道会不会重返人间。吴国的国师玉阳子在旷世之战受伤很重,那也是羽化大圆满修士,谁敢招惹? 楚凡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厉玲珑小心翼翼瞧了瞧,乖巧拈一片云糕递过,道,尧哥,别谈事了,先吃糕。 楚凡摆手拒绝,可小妮子不依不饶喂到唇边,只得勉强吃下。 吃完糕,楚凡语气缓和,道: “你没有逍遥侯的能力与气魄……很好。事成之后,我不需要感谢,只有一个条件。你在位一日,便不得对外动兵。” 厉君奇愕然。 这算什么条件?根本无所求,圣人转世呀! 楚神棍见他吃惊,长叹一声,用悲天悯人的语气补充道: “你朝不保夕,深刻体会到临死前的绝望。云梦虽小,也有五十万人口。徐、曾虽小,也有几百万人口。唉……刀兵一起,多少人将横死,多少家庭将破碎,多少子女将失去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上天有好生之德,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小妮子差点被说哭了,使劲推厉君奇的肩膀,道: “哥,你想啥呢,打仗有什么好?” 厉君奇心想,你不准动兵,可天台宗要灭云梦,怎么办?被小妹一推,知道不能再犹豫了,斩钉截铁道: “尧师,我只要在位一日,便一日不对外动兵。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楚凡笑道: “天诛地灭嘛,太虚,恐怕难以实现。如果你违背誓言,我就……” 说到这里,瞥见小妮子神情非常紧张,连忙改口。 “我不能杀你,否则玲珑会恨一辈子。不过可以剪掉羽翼,让一个厉害百倍的人来收拾你。” 是,是…… 厉君奇点点头,抹了一把额上冷汗。 楚凡道: “杀厉刚厉烈,易如反掌。杀逍遥侯,并不容易。你得深居简出,别让人家逮着把柄先咔嚓了。同时也不能闲着,得暗中联络力量,在事后迅速稳定局势。” 厉君奇道: “我是开光中境,只要仙师不出手,自保能力有。内宫布置法阵、法器,一炷香内可以抵挡脱胎境修士。” “呵呵,怕就堡垒从内部攻破。你今天带来的十名侍卫,只有两名忠心。喏,就是守在公主寝殿南面的两个。” 听了这句话,厉君奇瞪大眼睛,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祖坟岂止冒青烟,简直蹿出了一道巨大彩虹。 要知道,人心隔肚皮。即使羽化境大修士,在没有见到人的情况下,施展出神魂法术,也不能肯定谁忠不忠心。除非具备“他心通”,可那是接近仙佛的能耐了。 他不是蠢货,非常清楚。王宫侍卫有小半是厉烈安插的人,小半是墙头草,剩下一小半才真正忠诚。即使在这一小半里,大部分人是忠于职守,而不是忠于他这个傀儡。近卫的布防位置没啥变化,南面两个恰恰是比较忠诚的。 其实,没有厉君奇想象的复杂。 楚凡将神识辐射出去,感应只南面两人始终不离位置,警戒外围。不像其他人懈怠,时不时还注意公主寝殿,似乎凝神细听。 叮咚叮咚…… 急促的铃声响起。 厉玲珑跳起来,慌道:“坏了,外面在示警。” 公主闺房的隔音法阵开启后,固然里面声音传不出去,可外面声音也传不进来。紧急情况下,宫女便会拉一条隐秘绳索,房内的铜铃立刻响起。 她尽管没在府邸住过,对机关却很了解,否则也不能指点楚凡神不知鬼不觉进入了。 “别慌。” 楚凡笑道: “外面来了三名女子,一融神初境,两开光中境,估计是天台宗的。你出去看下,把法阵撤了。” 小妮子匆匆跑出去,惊恐道: “丁师姐,王,王师姐,你,你,你……” 啪,响起了一记耳光。 “厉玲珑,你背叛师门,还有脸回来。” 小妮子带着哭腔喊叫起来。 “我没有背叛……是王师姐故意惊动南海派,把我一个人丢弃……” “哼,还说没有背叛。南海派抓了你,怎么可能随便放回来?你回来了以后,不赶紧上外门报到,难道不是心里有鬼……捆起来!看回去不打断你的腿,废了道基!” 听到这里,楚凡目中寒光闪烁,对厉君奇道:“你也出去看看。” 宫殿门口,两名女子拿出锁链,正要捆绑厉玲珑。 厉君奇一溜小跑钻出,大喊道: “等一等……丁师姐,无凭无据就捆人,没这个道理吧。” 丁师姐冷笑道: “厉君奇,外门刑堂执法,好像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厉君奇从腰间掏出一块牌子,高高举起,喝道: “外门执事,讲几句话总可以的吧。” 厉国是天台宗的道场。厉王管辖俗人,地位非同一般,便挂了一个外门执事的虚衔。普通弟子见到后,还是必须尊敬的。 两名女子收起铁链。 丁师姐冷哼一声,不理睬厉君奇了。猛地一推厉玲珑的背,赶羊似的吆喝,走。 小妮子一个趔趄,眼泪在眶里打转。却倔强昂起头,转身喊道:“哥,你别管我,也别求叔叔了。” 闺房内,楚凡往里走,掀开珠帘隔断。 眼前是一张大床,罩着乳白色纱帘,绚丽的花被与素雅枕头摆放整齐。博古架陈列瓷瓶、铜器与小雕饰,书案上笔墨纸砚齐备。 这里尽管没人住,太后也隔三差五叫贴身宫女清理,并无灰尘。 楚凡走到梳妆台前,往外拖开了一拳距离,手伸入背后找到墙壁三处位置,依照厉玲珑告诉的顺序按下。 咔嚓…… 脚下传出了轻微响动。 把梳妆台推回原位,抠开台下厚实木板。一个两尺方圆的洞口出现了,里面隐隐有微光。 楚凡钻了进去,顺手把木板复位。 第三章 红尘风流郎 碧草如绒毯,中间一条青石板路平坦笔直,足有五丈宽。 一辆马车在大道上徜徉,行人无不注目。 两匹灵马神骏异常,浑身雪白无一根杂毛。驾车的壮汉坐着就比常人高,皮肤黝黑,光头铮亮,肌肉鼓胀如同岩石雕刻。春寒料峭,他却精赤上身,只穿一条牛鼻犊子短裤,腰间扎宽阔的铜钉皮带。 车子更奇特。 行驶无丝毫颠簸,轻盈如风。雕饰精美,居然没有顶棚护壁。 更奇的还是车上人。 一位公子端坐锦榻吹箫,白衣如雪。偏偏头发披散,胡须也不打理干净,露出了一圈青色胡茬,显得懒散而邪魅。 身畔偎依的女子年少清丽,只顾深情款款看着他,口里轻哼:“……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似乎整个人都要融化了去。 他们身前的小桌摆满奇珍异果,夜光杯斟满殷红的葡萄美酒。琉璃盏中或橙或黄,清香四溢,想必是新鲜果汁了。 才开春,哪来的鲜果? 桌旁围着的三名女子,令人大跌眼珠。 一肥胖妇人,两童女,一看就是俗人,怎么出现在了仙师馆地界?入内必死,居然还敢明目张胆! 两名厉国钦天监小吏呆呆站立路卡旁,望着马车远去。 一个问:“师兄,怎么不拦?” 一个答:“你新来的不懂,别瞎拦,省得哪天稀里糊涂送了命。即使外门总执事厉刚在这儿,也不敢拦。知道他是谁吗……吴王孙!” 人的名,树的影。 那小吏一听,伸长颈子眺望,口中啧啧说不出话。 脱胎境之上的大修士,对凡人或者低阶法师而言,犹如神仙。 但除了鼎鼎大名者,如以往的癫道人,当今的妖族圣后,雍燕吴越四大国师……普通人还真叫不出多少名字。像云梦的魏风、徐曾的扶摇子,境界太低,只是小国家的小国师,出了自家地盘没几人晓得。 去年新冒出十二岁融神境——南星,名噪一时。比他名气更大,分量更重的却是两人,吴王孙与晏弃。 吴王孙二十一岁踏入脱胎境,是五百年来第一。癫道人在这个年龄还被人当成疯子,奔波江湖。 他是吴王的孙子,又是灵霄派掌门人玉阳子的得意弟子,从小集万千宠爱于一生。脱胎境并不艰难,不像雷劫境稍不慎便灰飞烟灭。但易经、洗髓、脱胎、换骨四个阶段,他花了整整八年还没走出。 倘若换一个散修,八年时间根本不算什么。可吴王孙惊才绝艳,天材地宝灵石功法名师都不缺,蹉跎八年还渡不了劫,匪夷所思。 最后被当成了反面教材。正所谓,贪多嚼不烂。 他本是剑修,中间修习符法,还成为了一名器师,亲自动手打造飞行法器。 修行界从此流行一句笑话,画不了符的剑修不是好器师。 晏弃是昆仑派掌门人逍遥子的弟子,木讷迟钝。二十三岁踏入脱胎境界,也算稀罕,却被吴王孙盖住了锋芒。 修行之路漫漫,有的人开始快,后来慢;有的人开始慢,后来快;有的开始快,后来更快……更多的人,则是半途陨落。能够走到终点飞升的,凤毛麟角。 没想到,晏弃在随后五年里跨越脱胎境,并抗过一次雷劫,成为名符其实的青年俊彦魁首。 反观吴王孙,似乎自暴自弃了。 近两年开始游走天下,得了个绰号“红尘风流郎”。 每到一地,必访才开张的小青楼。 青楼不比妓院,一般只跳舞唱歌赏花吟诗。若不被姑娘看中,砸银子也不好使,进不了闺房。 但谁可抵御吴王孙的诱惑? 不使出仙师手段,不亮出王孙身份,那也是一位足赤真金的翩翩浊世佳公子。 被吴王孙光顾过的青楼,往往十天半月后诡异消失。 大伙猜测,姑娘必被他金屋藏娇了。 像今天这种情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吴王孙将姑娘、老妈子、丫鬟带入仙师馆游玩,恐怕隔几日便离开武威城,那座小小青楼将不复存在。 也有人讲,不对。 若吴王孙如此风流,遍地开花,早该弄出一堆奶娃娃。以后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扑上七八个高矮胖瘦的童子抱住大腿叫爹,还怎么修行?干脆,他一个人生出一个国家算了。 也许坐怀不乱,借此砥砺道心,以求破境。 修士历练,逛青楼根本算不了什么。有的以杀悟道,有的苦行悟道,五花八门。 很多年前,一名羽化境算师为大商贾理账,不要一文。商贾起初惭愧,后来安之若素,觉得赏了人家一碗饭吃,颐指气使。 某一日,天空突然呈现异彩,宫殿巍峨,青鸟盘旋。算师飞升而去,商贾才晓得错过了仙缘。而且,遗留账目的算法精细复杂,竟无人可以接手,生意从此一蹶不振。 所以吴王孙到底搞什么名堂,无人清楚。 众说纷纭,过过嘴瘾。 尽管被晏弃超越,他依旧是青年修士里的顶尖人物。每到一处,只要消息泄露了,必定涌现一批假青楼。大家闺秀、散修仙子终日弹琴唱歌,专等鱼儿上钩。 马车大摇大摆,特立独行。 吴王孙放下箫,对路旁一个缁衣青帽的独行女子微微一笑,道: “慧仪小师妹,上车来坐坐。哥哥这儿有静心灵茶,可以凝神韵,助修行。” 那女子闻言,吓得一溜烟跑远了。 吴王孙兀自不肯罢休,扭头喊: “喂……以后谁欺负你就告诉我,一定狠狠揍他……记住,哥哥我住天字号甲一房。你白天来晚上来,都行……” 少女一掐他的腰,啐道:“人家是比丘尼呢,别乱逗。” 肥胖妇人则撇嘴,唠唠叨叨。 “哼,苦瓜脸,还拿捏……路上见了好些仙子,没一个比我们翠翠漂亮……都说仙师馆是仙境,一片光秃秃草原有啥稀奇。” 吴王孙笑眯眯道: “翠翠,自然是天底下最漂亮的……不过,以后别妄议修士,有的真杀人不眨眼。刚才过去的是佛修,脾气好,才不会计较。” 少女一听,开心地又往他怀里钻了钻,媚眼如丝。 妇人吓得脖子一缩,不敢作声。 吴王孙随手揽住翠翠纤腰,呵呵笑道: “仙师馆是各国接待修士的场所,自然选择环境灵气俱佳的位置。市井俚俗喜好金碧辉煌,不知天然朴素里出奢华。武威王城寸土寸金,却留下如此大一片草原,折算成银子会吓死人。灵气也比其它地方浓郁,益寿延年。” 几个人听他这么一讲,可劲呼吸起来。 吴王孙咧嘴乐了,数息后眼神微凛,笑容渐渐收敛。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百丈外,一条大汉拦住了四名女子。 其中三名穿天台宗的弟子服饰,一前两后。中间夹着的小姑娘好像是囚犯,走慢了被后面人一推,踉踉跄跄差点摔倒,着实可怜。 吴王孙凝神望了一会儿,闭上眼睛感应。嘴里连说了几声奇怪,没道理……又摇头自言自语,不,不可能是晏弃…… 几名女子见他神情凝重,不敢嬉笑了。 这片草原矗立着两座山包,相距五十几丈。上面林木茂盛,画栋雕梁。 大道延绵一里长后分出两股,像个“丫”字。左边去往天台宗的外门,右边去往厉国的仙师馆。 马车行驶到丫字的节点,正要右拐,吴王孙突然睁开眼睛叫停。 随即,马车继续前行进了草地。众人铺上地毯,摆上美酒果品菜肴,俨然春游野宴。 吴王孙端正盘坐,道: “来了一个妙人,呆会肯定有好大一场热闹瞧,够你们吹一辈子。在仙师地界,发生的事情凡人无法想象,弹指可定生死。记住,千万不要离开我一丈,才确保安全。要不就躲车上去,我把车壁和顶棚升起,挡得住雷劫修士一击。” 众女一听,兴奋又害怕,挤油渣似的往他身边凑。 红尘风流郎露出苦笑,无奈道: “是一丈,不是两尺。虽然贴这么紧很舒服,可万一飞剑射过来,我都腾不出手去收。” 第四章 昆仑奴 一条三十岁左右,面黄无须的汉子抱着两个膀子,大刺刺挡在路中央,喝道: “兀那三个母的,可是天台宗牛鼻子?” 轰…… 路面顿时炸开了锅。 三三两两的仙师瞠目结舌,心道哪里跑来的二楞子。这不是站立庙前,指着和尚骂秃驴吗? 厉玲珑一直倔强不哭的,乍见身影,顿时泪如泉涌。 领头的丁师姐骄横惯了,又在自家一亩三分地,二话不说,“仓啷”拔剑。 但剑未出鞘,整个人却被一巴掌打飞,后面扑上的也一样遭遇。 楚凡留了力,区别对待。 丁师姐与王师姐至少碎掉半口牙,剩下的那名女弟子胳膊挨了一击,酸麻不能动弹,倒无大碍。 小妮子恍恍惚惚,有些糊涂了,口里呜呜哭泣,张开双臂朝前跑。 楚凡见情况不对劲,一脚猛踢,传音入密。 “快回公主府,这里太危险,我要拔了天台宗外门。” 一脚似乎踢到了厉玲珑小腹,其实用磅礴气场将身子托起送出,毫发无损。 可瞧在外人眼里,却是汉子存心找茬,辣手摧花。三巴掌将三名女子打飞,最后一脚将小姑娘踢飞。 霸道,端的霸道! 凶残,端的凶残! 天台宗外门总部所在,行人里面至少有小半属于外门弟子,见状立刻扑上。 楚凡哈哈大笑,身形如魅影忽闪。 仅仅过了十几息,道路两旁便倒下一堆人,呻吟不起。 观战的众仙师大张着嘴,下巴颏几乎掉落。 这都什么打法?闻所未闻。 没有气场澎湃,法力波动,简简单单抓起人朝地面一掼,跟老鹰抓小鸡一般。 修为较高者祭出了法器,可无论飞剑,法印,龙角吹,统统被咯嘣捏碎。 他们的本命法器被毁,修为大跌,反不如断胳膊断腿者了。 最前方的两名天台宗弟子提剑回奔,尴尬停在半途,进不得退不得。 黄脸汉子猛一跺脚,瞪圆眼珠子作势要追。吓得他们转身飞跑,不走大路了,斜插草地直向外门。 汉子团团转上一圈,握紧双拳,梗着脖子怒吼道: “有人吗,还有经打的吗……某,南海肖尧克是也。天台宗的牛鼻子,再来几个让爷爷捶捶!” 众仙师听了,面面相觑。 莫非南海派砸场子,以报南星遇刺之仇? 势均力敌的教派一旦正式开战,死伤惨重谁也讨不了好。弟子间私下斗殴,却可大可小。 此人无非仗着速度快力气大,可能有秘术秘宝傍身,境界并不高。打几个不入流的外门弟子算不了什么,高手还没露面。 这哪里是上门打脸,分明存心找虐嘛! 肖尧克横着两条膀子,耸肩抖胯,雄赳赳像螃蟹似的大摇大摆朝里走。 围观者见他不逃跑,晓得好戏才鸣锣,一个个远远吊着。 分岔路口,吴王孙含笑站起,躬身一揖,道: “肖兄,春来百花香,能饮一杯无?” 见心高气傲的吴王孙主动邀请,众仙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普天之下,青年中谁敢与他比肩?连天台宗的厉刚,南海派的云飞,也统统差了一个档次,除非晏弃驾临。 楚凡咧嘴抱拳,道: “吴兄,寥寥几朵小花,如何佐酒?” 才入春,其它地方的草刚露嫩芽。这里灵气浓郁,长成绿油油一片。花却不茂盛,只钻出了几朵,纤细低矮。 “这有何难?” 吴王孙笑笑,抬袖一拂。 光影骤然闪过,空气愈发清新。伴随一阵细密的吱吱声响,地毯外一圈青草开始蹿高,接二连三的鲜花冒出,摇曳生姿。 翠翠与童女惊喜地凑拢嗅,道:“是真花呢,好香……” 楚凡饶有兴趣看了看,坐上地毯,问: “吴兄不惜损耗真气与法力,催动野花早熟,只为了留我喝杯酒,为什么?” 吴王孙也坐下,笑道: “我游历天下,第一次见到肖兄这样的妙人,当然想聊一聊。你打了天台宗弟子,只是一件小事,我们喝杯酒无妨。但你不退反进,万一呆会儿闯进外门闹出大事,再请你喝酒就是与天台宗为敌,得避嫌。” 楚凡见他一语道破,也不矫情,端起葡萄酒示意,一仰脖咕咚灌下半杯。 反观吴王孙,优雅伸出三指轻轻捏住酒杯摇晃数圈,对着阳光看漫天红花沿杯壁滑落,然后深嗅酒香,含一小口品味。见对方喝完后露出思索表情,忙问: “肖兄,此酒如何?” 楚凡正合计,吴王孙在任何方面都远超琼华,怎么偏偏酒不如桃花露? 仔细想了想,恍然大悟。 世间感觉经过了肉体,模糊且指向不明。桃花幻境是一种神魂状态,自己饮下的那杯酒纯粹、明确,直抵灵魂。 听到吴王孙发问,楚神棍不假思索道:“比我两月前喝过的桃花露逊色……”感觉对主人不敬,又亡羊补牢,“在人间,可谓极品”。 你丫喝的比人间极品还强,难道是白玉京的琼浆玉液?远远围观的众仙师听到这句话,心中大骂无耻。 吴王孙淡淡一笑,道: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人间美酒,当然不能跟仙露比……肖兄刚才的步伐别具风姿,有什么讲究?” 楚凡呵呵笑道: “这叫走海路,一个人可以把整条道占了。家乡地痞喜欢这样,意思是老子不好惹。我小时候见了很羡慕,今天特意学学。” 吴王孙出没的地方,哪有地痞?即使有地痞,也会变成乖巧绵羊。他想象不出一个人走路把整条道占了,是个什么状况,摇摇头问道: “肖兄一眼认出我,难道以前见过?” 楚凡道: “你太有名了,听几个朋友说起,想不认出也难。” 吴王孙苦笑,道: “虚名而已。” 呵呵,你的自我感觉还真良好。楚凡一指旁边铁塔般的壮汉,笑道: “我能够认出你,不是因为你如何,是因为他太醒目了……昆仑奴。” 一听这话,壮汉猛地抬头,目露厉电,周身迸发出磅礴气势。 小桌上杯盘乱颤,众女花容失色。 啪…… 楚神棍手中的夜光杯凌空碎裂,酒水泼洒。 众仙师见此一幕,心中大爽,谁叫你这厮把牛皮吹上天! 他们也想接近吴王孙,可昆仑奴在,谁敢? 吴王孙初来仙师馆时,一名融神上境的仙师兴奋靠近,被昆仑奴用马鞭一卷,甩得不知道去哪里了。若非如此,天字号甲一房早就变成了热热闹闹的菜市场。 吴王孙抬手压下昆仑奴的气势,皱眉道: “肖兄,不知者不怪。昆兄口不能言,耳却能听。从陪我上山修行之日起,便脱了奴籍,早就不是奴隶了。” 楚凡站起身,面对壮汉深施一礼,道: “肖某只是听人提起,顺口说出来。完全无恶意,请尊驾赎罪。” 昆仑奴默不作声,恢复成垂首低眉的石雕。 楚凡坐下,问: “吴兄,昆兄是什么境界?” 吴王孙道: “脱胎境界体修,伐髓层次。” “肖某猜测,他的修行近期滞涩了。” “哦,确实如此。肖兄是怎么看出来的?” “天下人难道不晓得昆兄脱籍?不,绝对知道。之所以那么喊,是习惯了,并无轻蔑。可昆兄反应激烈,说明耿耿于怀。修行如逆水行舟,越往后越艰难。他如此在意一个‘奴’字,必然暗生心魔,怎么可能不滞涩?” 吴王孙怔住。 昆仑奴抬起头。 众仙师陷入了沉思。 楚凡又指向地毯上的夜光杯渣子,道: “碎的是杯子吗?不,碎的是面子。如果肖某执意于面子,如何求天道,证长生?贫者振衣作响,谁能从王侯身上搜出半个铜板?方才言语伤人,须让昆兄发泄怒气。难道,肖某真的护不住这只杯子?” 言毕,楚凡手一伸,掌心向下。 只见碎渣子跳跃而上,凌空一块块自行拼拢。仅仅十息之后,夜光杯重现。纹理纵横交错,犹如冰裂,呈现出一种异样美感。 楚神棍祭出灵晶,融化了杯子重新铸造一个光溜溜的都行。面对吴王孙不敢暴露底牌,只用真气“焊接”了。 现场鸦雀无声。 这一手,远比碎裂杯子漂亮,强太多了。 破坏,永远比建设简单。推倒房屋与重建,根本不属于同一量级。 像碎杯复原,必须同时具备强大的神识与气场,才能精确控制每一小片回原位。仅仅这两点便超越了脱胎境,只是不知道法术强大否。 仙师们思忖,难道此人是晏弃? 倘若是,天台宗肯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挨打的外门弟子可以吹嘘一辈子,想当年,俺与晏真人大战三百回合,一招不慎…… 楚凡望了望外门,毫无动静。 知道和吴王孙呆一起,天台宗不清楚底细,以静制动。如果逃跑,他们追杀。如果进攻,他们应战。吴王孙察觉出自己的状况不寻常,很好奇。倒没什么阴谋,也没准备帮忙。 可楚神棍见到天字号富二代,好大一条鱼,临时调整了计划。 对方有一件他迫切需要的飞行法器,号称天下第一的——步云辇。 萍水相逢,能够让吴王孙心甘情愿交出至宝,又不结下仇怨,唯有激他豪赌一场了。 第五章 把酒论道 昆仑奴的脸上露出欣喜,往旁边膝行两尺,魁梧的身躯趴下,头颅低垂。双只胳膊却抬起伸出,双手合拢,掌心向上。 众仙师愣住了。 什么礼节?好像叫花子讨饭。 吴王孙哈哈大笑道: “悟了,悟了……昆兄终于除去心魔,开悟了……肖兄,昆兄是向你表示感激,希望能够把夜光杯赐给他。” 楚凡将杯子轻轻放入昆仑奴掌心,道:“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吴王孙摇摇头,笑吟吟道: “不,夜光杯虽然珍贵,只是装东西的器物而已,随便哪个富豪家里都能找出几只。但破而后立,令脱胎修士开悟的杯子,天下可只有这一件,价值至少增加了千倍。被肖兄重塑之后,它就不再是我的了,而是肖兄的。” 楚凡一怔。 有道理,咋不早说?天下聪明人真不止魏长卿一个,瞧瞧人家这脑袋瓜转得多快。 昆仑奴膝行而退,将杯子小心翼翼摆上桌案。神态虔诚,如瞻仰圣物。 翠翠跑回马车取出一个新杯子,重新为楚凡斟了半杯葡萄酒。 大家端杯,一饮而尽。 吴王孙沉吟道: “我欠肖兄一个人情……” 听到这句话,远远围观的仙师们忌妒得眼珠子发红。啧啧,吴王孙的人情,不敢想象。光凭这一句话,就可以在江湖上横着走了。 然而,土包子肖尧克语不惊人死不休,回答又令人大吃了一惊。他嘴巴里乱嚼着熏制鹅肝,才不管啥“食不语”的君子仪态,含含糊糊道: “呜……味道好极了……昆兄的问题不大,他自己也明白。今日开悟,肖某只是轻轻推了一把,并非有多大功劳。感谢二字,休要再提……倒是吴兄你,眼睛里流露出疲惫、焦灼、恐惧、迷茫……麻烦真不小。” 仙师们面面相觑,竖起了耳朵。 吴王孙的麻烦,修士个个都晓得。肖尧克肆无忌惮,敢这样讲,莫非瞧出了端倪,有解决办法?连羽化圆满的大修士玉阳子都束手无策,难道这条言行粗鲁的汉子更高明? 吴王孙越来越看不透对面的黄脸汉子了。 想来想去,也想不起何门何派能隐藏如此高手。 仔细观察,发现肖尧克的面貌有点僵硬,五官也不太协调,肌肤细腻,目光明亮。晓得必用秘法改变了身形相貌,可能比自己还年轻,当即起了较量的心思。 对方应该未达雷劫境,然而复原夜光杯流露出神识强大与精细,竟胜过普通四五劫修士,他也吃不准了。 “肖兄,直言无妨。” 吴王孙一摊手。 楚凡挺佩服这厮的坦荡无畏,敢把隐私在众人面前谈论,道: “疲惫,无非在红尘扮演情圣累了,对修行也厌倦了。焦灼,是你必须破境,给师门容忍荒唐行径一个交代。茫然,是你找不到前进的方向了,信念开始动摇……你得天独厚,不像散修为了一块灵石都要拼命,缺乏他们那股一往无前的狠劲。却也不需要挂牵杂务,看得更深远……你没有理由不破境,除非自己不想破!” 什么,还有人不想破境?简直胡说八道。 仙师群里泛过一阵轻微聒噪,又很快平息。 吴王孙摇头道: “非也……我辈修士,求的不是红尘富贵,而是天道、长生。若不破境,如何飞升?” 楚凡玩味地笑了笑。道:“……” 众仙师只见他嘴唇微张,却听不到一个字,气不打一处来。这货忒不厚道,大伙正听得津津有味,关键时刻他传音入密了。 吴王孙身子微耸,表情凝重。沉默良久后,张了张嘴。 楚凡:“……” 吴王孙:“……” 二人传音入密,持续了整整一炷香工夫。仙师们把头像拨浪鼓一般来回摆,如看哑巴戏,不由得抓耳挠腮。 原来,楚凡道: “当你觉得飞升并不美妙,甚至恐怖时,意识深处便会进行抗拒。” 八百年前,天宫涸泽而渔,将人间大修士一网打尽。尽管惨烈往事被时光冲淡了,总会留下记载,总会有人记得。 何况,千百年里只见修士飞升去,不见仙人下凡来,是一个瞎子都看得见的事实。 普通修士,不会去关心这个吃饱了撑得慌的问题。 刚聚气的入门弟子幻想哪天成为凝罡法师,祖坟就冒青烟了。灵动境界的仙师幻想哪天踏入融神,方不枉此生。即使脱胎换骨了,可以笑看红尘,前方还横亘九重天劫。没被雷劈死就阿弥陀佛烧高香了,哪有闲心想其它…… 而羽化修士站立于人间巅峰,又一个个集智慧、毅力与机缘之大成,对于即将到来的飞升自然了解更多,思虑更多。 吴王孙与他们朝夕相处,略有所闻,又遍索典籍产生的疑惑被一语道破,反问: “你觉得呢?” 楚凡笑道: “我也不清楚,清楚的人没回来过。四年后,何不亲自飞升了看看?天宫开启的间隔越拖越长,这一次赶不上,至少又要多等二十年了。” 用四年时间跨越雷劫、羽化两大境,简直匪夷所思。 吴王孙一惊,渐渐露出坚毅之色,道: “好,我定要试试。希望到时候,与肖兄携手进入天宫。” 楚凡嘿嘿一乐,心道,不管你去不去,反正本公子混也要混进去,还藏了一把天宫的后门钥匙呢。与老震签订了灵魂契约,违约的后果很严重。 吴王孙反复打量了他一番,缓缓道: “若非我在脂粉堆厮混久了,简直要怀疑肖兄是女儿身。” 正开心地聊至高至大至上的“飞升”,楚神棍抓破头皮也想不到对方冒出这样一句。蜡黄面孔一板,不高兴反问: “你啥意思?老子是纯爷们。” 吴王孙莞尔道: “肖兄有如神龙,境界高深莫测。吴某想来想去,天下青年中只一人可以稳压我一头……” 楚凡的心脏砰一跳,想起了六天前同船渡海的女子。 果然,吴王孙道: “那是一个女子,叫龙丘水南。吴某二十一岁踏入脱胎境,被誉为五百年来第一。其实龙丘水南在四年前踏入时,刚满二十岁。她的修炼资源比我差,却取得如此成就,资质远胜……” 楚凡打断话头,道: “等等……不要说修行了,麻烦吴兄给我讲讲龙丘水南的来历。” 吴王孙诧异地看了了一眼,道: “你不知道龙丘水南……也对。肖兄今天帮助昆兄开悟,又点醒了我,却好像对修行界并不了解。如果以黄白之物酬谢,未免太俗了,干脆说点不值钱的消息吧。但凡肖兄所问,吴某必知无不言。 “白莲圣教奉妖族圣后为真神,龙丘水南是三大圣女之首。天下教派的格局历经千百年才形成,洞天福地早就瓜分光。白莲圣教没地盘,没资源,只好跑到俗世传教,施展小伎俩哄骗愚民。 “白莲教义与吾辈求天道、证长生不同,教内以兄弟姐妹相称,关注俗世。特别像‘有患相救,不执一钱可周行天下’,对流民具备非常大的诱惑。如果某地饥荒,某地洪水,造成流民四起,就是白莲教广招信徒的良机。 “抱团对抗官府,必然招致镇压。教派都有自家地盘,井水不犯河水。你跑到别人道场大肆招揽信徒,不挨刀砍才怪。另外,奉妖族圣后为真神,置其它教派的颜面何存?那是一个禁忌,不许提起。 “他们被打击狠了,只能在阴暗处活动。接头时用切口暗语,以双手拢成火焰状,模仿当初妖族圣后在天空显形的那朵白云。相关消息封锁严密,许多市井平民,包括低阶修士,甚至不知道白莲教的存在。所以,龙丘水南以二十岁入脱胎境的纪录,被各大教派抹杀了。 “只有十万大山的妖族不打击他们,以此为依托,在吴国和姬国的活动最猖獗。吴国太大,太强,吞不下。南海派宗门远在罗浮岛,姬国又被山海环抱,易守难攻,是白莲教梦寐以求的地盘。 “三年前,姬国大旱。流民揭竿而起,攻占数郡。南海派与白莲教恶斗了一场,龙丘水南下落不明……” …… 一炷香时间里,主要由吴王孙说,楚凡偶尔提问。他这次收获的信息,比从童金、陆平章、玉海花……等处得来的高级多了。 最震撼的一条是,圣后极可能还在人间,被困于昆仑山的上古仙阵。 谪仙确实存在,与圣后决战了,情况好像不太妙…… 第六章 拿什么和我赌 说着说着,楚凡突然面色一沉,冷哼道: “世家子弟,名门之后,了不起吗?有种,你就和某家赌上一赌!” 众仙师终于听到了声音,精神为之一振。 忖道,别看他们方才挺投机的,一言不合就翻脸了。肖尧克打了天台宗弟子,又向吴王孙挑战,难道想一鸣惊人,成就名声? 吴王孙心知肚明。 对方入龙潭虎穴而不惧,呆会儿闹出的事态绝不会小,想提前把自己摘出局。吴国不怕厉国,灵霄派更不怕天台宗。可自己沾上这档子破事后,光向师门解释就够喝一壶的了,在外逍遥的日子也不得不提前结束。 但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楚凡除了存心把他摘出局,还另有一重心思。 假如混成熟人了,怎么好下手?杨奇那厮是个二皮脸,说翻就翻。楚神棍可做不到,只好趁没啥交情时,赶紧借题发挥。 “世家子弟,名门之后,确实没什么了不起。哈哈,只天材地宝多一些,功法高级一点。肖兄身无半分银,拿什么和我赌?” 吴王孙的表情依然平静,心道,本公子凑个趣,看你这厮能闹出什么花样。告诉了那么多隐秘,把指点之功两抵。真要赌起来,可不会手下留情。 啧啧,瞧瞧人家这风度! 众仙师暗暗点头。 再反观肖尧克,不由得瞪大了眼珠子。 楚凡放下杯子站起,大大咧咧道: “肖某乃山野散修,穷得连裤腰带都没有一根……献丑了。” 言毕,解开了外袍。 现场一片哗然。 直娘贼,说献丑,原来真的是献丑呀…… 只见那货左腰悬吊的一块青龙玉佩勉强像回事,右腰别一把银灿灿的烂俗小剑,挂坠一个锦缎小荷包。针脚歪七扭八,真心不敢恭维。上面绣的啥,尼玛,两只鸭子! 有的仙师咕哝,好像是鸳鸯。立刻招来一片嘘声,谁家鸳鸯长成那样? 这都不算啥。 奇在那货的左腰居然斜插一根棒槌。 大伙把眼睛揉了又揉,没看错,如假包换的一根半尺长乌亮棒槌。捶衣裳短了点,擀面刚刚好。 更奇的是,腰间额外扎了一根草绳子,还打了一个风骚的蝴蝶结。金黄金黄的稻草,清晰可辨。 顿时,沸反盈天。 这货,简直是仙师的耻辱! 有人叫道,老子没凝罡走江湖的时候,吃上顿没下顿,裤腰带还是有一根的…… 肖尧克却不以为耻,骚包地团团抱拳,当众解开“裤腰带”。 羞得一帮仙子不敢看,伸出玉掌捂住眼睛,指间的缝隙却足以漏进一只苍蝇。 锦缎小荷包,出自玉海花仙子的手笔。她哪里刺过绣,连鸳鸯都没有见过。凭想象绣出来的,没弄成鹭鸶算不错了。 草绳不用说,当然就是“灵索”了。 楚凡见厉玲珑被抓后,走得急。在暗道把纳戒里的东西清空,却没时间把灵索、雷芯木、碧玉蝉、惰性珠放入了。 在吴王孙的面前不好释放灵晶,便用真气击穿灵索表面,比往日多费了数十倍工夫。 待他磨磨蹭蹭解开灵索,用手捋直,轻轻一推。索端的小孔急遽喷射出灵气,旋转如同风轮,飞向吴王孙。 精纯的灵气向四方散逸,仙师们如恶狗嗅到骨头香,纷纷前涌。昆仑奴抬起头冷冷扫一眼,他们又不动了。 灵气四溢,并未打动吴王孙,抬手一抓便将“绳棍”握在掌心。 然而,下一个场面令众人糊涂了。 吴王孙面孔一僵,竟由单手执棍改为双手奉着,盘坐改为了恭恭敬敬跪立。表情肃穆,又开始传音入密。 “肖兄,请据实以告。你的传承是否出自隐修,前辈里是否出过惊天动地大宗师?” “啊……是。” “这根草绳上附着一层稀薄却凝练至极的神念,必是前辈传下的重要信物,你是否有权处置?否则,吴某不敢接受此物为赌注。即使侥幸赢下了,若你的师兄弟上门讨要,于情于理我都要归还。” “啊……没有师兄弟了。东西是我的,随便我怎么弄。” 楚神棍在紫府里与癫道人的残留神念混久了,根本没觉得多么了不起。此刻才意识到,天下第一人果然是天下第一人,光一丝残念就令罗浮岛的一干雷劫修士不敢造次,连惊才绝艳的吴王孙也肃然起敬。 隐修门派没落,往往传到最后没人了。吴王孙以为对方是最后一个传入,心里痛骂。狗狗个熊,外界骂老子是败家子。都过来瞅一瞅,真正的败家子长啥样,连祖宗的牌位都敢拿出来当赌注。 他用大拇指按住绳棍末端的喷口,释放真气封闭,往前一推,那棍又平平飞回。 楚凡接住,坐下后随手搁在膝前地毯上。 吴王孙继续传音入密。 “这件宝物,必在灵气浓郁的环节浸润了漫长时光,稻草杆里的灵气凝结成晶了,相当于十五大方极品灵石。但灵石里的灵气慢慢散发,它却是喷涌出来的,能够快速补充战力。加上细小轻巧,携带方便。总体而言,可比二十大方极品灵石。 “它最大的价值,不在于此,而是绳上附着的强大神念。若羽化修士借此开悟,或者那位前辈的后人知道,定当以倾城之力收购,供奉于香案……” 吴王孙说着说着,尴尬地戛然而止。倒,眼前可不就是败家子后人吗? 所谓方,即长宽高皆为三寸,又称大方,主要做储存、流通用。 修士日常携带的灵石长宽高为一寸,正好握在掌中。体积是大方的二十七分之一,又称小方。如果没有特别说明,一般说方都是小方,如鲁家堡灵石,厉君奇灵石。 二十大方极品灵石,是一个什么概念? 折算成世俗金银,相当于云梦整整五年,厉国一个月的赋税。 楚凡闻言,沉默了。 截取的灵索太短,剩下的又远在海底紫府。二十大方极品灵石,无法逼出号称天下第一快的天梭。 即使搭上碧玉蝉,分量依旧远远不够。吴王孙又不是鬼修,那玩意对他没啥吸引力。 再说,惊布等一百条阴魂还隐藏于碧玉蝉,每日操练不息。 老震对阴魂垂涎三尺,被楚凡恶狠狠止住。没有惊布,便没有云溪奇遇开天眼,早被白无常炼制成了僵尸。他心中把惊布当兄弟,怎么可能拆了兄弟的房子,让他们流离失所,烟消云灭? 那么,神息呢? 这玩意的分量太重,可将天下法器比成渣,重得人不敢露白。 只要一亮出,啥赌博,拔除天台宗外门,统统失去意义。羽化修士将在一炷香内抵达战场,楚神棍就等着抱头鼠窜吧。 第七章 拼运气 楚凡想从吴王孙这里榨出油水,真蒙对了,天底下就没有谁像他拥有那么多法宝。 吴王宫千年底蕴,宝物堆积如山,自然随便嫡长孙挑拣了。偏偏他从小喜欢法器,见到精巧的便收集了琢磨,日积月累。加上资质惊艳,师门显赫,连许多雷劫前辈都要奉承,屁颠屁颠献宝。 所以论法宝之强大,吴王孙未必能排进前列。若论法宝之多,之精,天下真没第二个人赶得上了。 不过,二十大方极品晶石并不是一个小数目。即使横跨修行与世俗的头号富家子,对此也有点脑壳痛。他法器很多,随便丢一件进江湖都会泛起波澜。可价值能够与“绳棍”匹敌的只有十几件,件件均是心爱之物。 如果用一堆小法器去凑,颜面未免难堪。 正如赌桌上,人家啪一声拍出一锭十两的雪花元宝,你抠抠摸摸掏出十两散碎银子,气势便输了一筹。 楚神棍一屁股坐下,想起柳丫头的境界只有凝罡,缺乏护身法宝。被自己梳理经络,又有魏长卿这个天才指导,恐怕今年会晋阶。 “吴兄,你有供灵动境界使用的攻击法器吗?” 吴王孙哭笑不得,摇摇头。 本公子又不是捡垃圾的,那么低档的玩意也珍藏? 楚凡大失所望,随即想起玉海花的锦帕被南海派没收了,境界大跌,行动很不方便。 “那,那么……有供开光仙师使用的飞行法器吗?” 吴王孙一怔,心道,你丫真是根棒槌。 “肖兄,法器分为两种。一种使用灵石,一种使用法力。但无论哪种,都需要运用法力进行启动。普通法器好说,而飞行法器对法力的要求比较高,至少上了融神境界才能开启。一旦抵达雷劫境,自身便可以穿梭云天,飞行法器反倒成了累赘。” “哦,哦……是这样呀,你有晶石吗?” 这句话很无礼,如同问一个亿万富豪,你有钱吗? 吴王孙哈哈一笑,抬袖一拂。 钱多得用不完的人,对钱本身不是很在意,价值更重要。灵石属于消耗品,和同等价值的法宝相比,无疑后者的分量更重。见对方这么问,当然乐得用灵石对赌。 一堆闪亮的灵石出现在地毯上,砌成宝塔状。总计十大方,二百多小方。 仙师们几乎炸群。 可怜他们,绝大部分从未见过极品灵石长啥样。吴王孙随手一丢就是一大堆,怎么不叫人羡慕嫉妒恨。 肖尧克却没啥震撼,如同一个精明的账房先生检查一堆大白菜,来回看了两遍亮晶晶“宝塔”后,狐疑地问: “吴兄,距离二十大方,好像还差了三十二小方。” 吴王孙愣住了。 狗狗个熊,你丫到底是什么人呀!老子随口说那根绳子值二十大方,你就打蛇随棍上了,这么较真。假如当初说的是十八大方呢? 堂堂王孙,既然话已出口,岂能食言,郁闷道: “极品灵石,存世稀少,随身只带了这么一点点……天台宗外门肯定囤积有,我去借些来补齐吧。” “哈……吴兄。你去哪里借都可以,唯独不可以向天台宗外门借。要不,随便补点别的吧,金银珠宝也行。” 什么?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往往省略了过程。 感情这货今天是跑来打劫的,把天台宗灵石当成了自家囊中物。 吴王孙一听就懂,面无表情又一拂袖。 修士之间一般只流通灵石,但他流连青楼,黄白之物不可缺少。觉得这东西就是瓦砾,带着都嫌累赘,只因世俗喜好才备了些。 一百锭黄澄澄大元宝出现在宝塔外,围成了整整齐齐三圈。五十两一锭,总计五千两。 楚神棍笑嘻嘻道: “好,我们先开赌第一局。这赌博嘛,无非一凭运气,二凭实力。我们赌两局,一赌运气,二赌实力。如何?” “好,赌完这局重新下注,你先出题。” “哈哈哈,吴兄快人快语……” 灵石与黄金,对吴王孙根本就不重要,多的是。绳棍上附着的神魂气息,才是他渴望参详的。却不知,对方也这样想。 灵索对楚凡也不重要,紫府里还盘着好大一堆。可云梦地盘狭小,大战之际缺乏灵石金银。他必须狠狠舀吴王孙一大瓢,反正这货不差钱。 “公子,别跟他赌……” 胖妇人插话了。 她没啥见识,人情世故却比吴王孙厉害多了。 刚才见黄脸汉子哈哈大笑,心头不由得“咯噔”一下。这种表情实在见得太多了,同市井无赖设局引人入彀后,流露出来的得意一模一样。 堂堂吴王孙,岂会听愚妇之言,笑道: “好不容易碰到点有趣的事,岂能不玩尽兴?肖兄,你只管出题。” 翠翠不说话,乖巧地为二人斟酒。 仙师们鸦雀无声。 一是这么大场面,啧啧,二十大方极品灵石,吓死个人了。 二是觉得,眼下不仅仅是一场赌局了。青年俊彦里唯吴王孙与晏弃独领风骚,突然杀出一个肖尧克,莫非也要争一争? 楚凡道: “你我修士,俱有神通。因此第一局拼运气,需要阻隔各种神通才行,否则就变成了比拼实力。吴兄,你这里可有围棋子?” 吴王孙被吊起了好奇心,只想他快快说完,当即道: “马车上正有一副西南云子,温润柔和,不像玉石凉沁冰手。翠翠,你去拿来下……棋盘需要不?” “棋盘不用,棋子也只要一罐就行。” 等翠翠拿来一罐棋子,楚凡起身揭开盖子看了看,抬手饮尽杯中酒,道: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万千数字,均从一始。” 言毕,从罐里拈出一枚黑子搁进杯中,举起来团团示意,道:“一。” 再拈出来一枚放入,道:“二。” 然后第三枚,道:“三。” …… 众仙师见此,全傻了。 谁不知道这是一枚二枚三枚…… 虽然赌馆里在客人下注后,明明看得清清楚楚,也要多啰嗦一句“三两,买定离手”,以进行确认,却不会一二三四五六喊上去。 吴王孙眉头微皱。 事出反常,必有妖。但不知道对方目的何在,只好听之任之。 第八章 干 楚凡才不管周围怪异的眼神,傻瓜般一直念完“十”之后才停下,举杯摇晃得里面棋子叮当乱响,道:“猜数字,最简单,最公平不过了。” 猜数字当然简单,可问题是怎么猜。 众人都不说话,且看他下一步如何安排。 “为了公平起见,我设计了一个双盲游戏。何谓双盲,即参与者事先不可能知道结果,执行人事先也不晓得内容,以防止作弊。咯……大家看到没有……” 楚神棍一指前方,道: “那里有一块巨石,请翠翠小姐走到后面,抓五把棋子放入杯中。被岩石阻挡,我们看不见,神识也穿不透。棋子是一把把放入的,不是一枚枚放入。加上隔得远,顶多听到一丝轻微声响,不可能分辨出每一次具体落下多少。 “修士凝神感应,可以弄清楚自己一把抓了多少棋子。但翠翠小姐只是一个凡人,不可能晓得。我与吴兄写下杯中共有多少枚棋子,数字最接近的赢了。比方说我写六,吴兄写九,实际却只有八枚。虽然谁都没猜对,但九比六更接近,算赢。 “吴兄,你觉得如何?” 通往天台宗外门和厉国仙师馆的两条斜坡中间,草地里耸立着一块巨大石头。高两丈,宽三丈,厚一丈,埋入地下的部分还不知道有多深。 这片草原经过人工清理,估计因为石头太大便留下了,正好作为分界与点缀。距离楚凡等人大约十一二丈,离两侧坡路只有五六丈。 吴王孙扭头看了看,似笑非笑。 “肖兄,你确定这么赌?” “当然……吴兄,咱们先小人后君子。翠翠是你的人,为防止打暗号,她得一把抓住棋子放入,不能数清楚了再放。在她出来前,咱们须先将数字写好。即使有人传音入密,引发音波激荡,你我均能感应。你背对岩石,我不占这个小便宜,没写好之前绝不抬起头看。” 吴王孙点点头,道: “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翠翠,你就按肖公子说的做。” 翠翠从楚凡手里接过杯子,将十枚棋子倒入罐中。胖妇人见她一手执杯,又要俯身去拿罐,颇不方便,自告奋勇地捧起罐子。 二女姗姗走巨石。 吴王孙望着她们背影,露出淡淡笑意。转过身抬手一招,一片洁白的花瓣与一根青草落入掌中。再催动真气,将青草的汁液从末端挤出,恰似做成了一支笔。 白花为笺,青草作笔,红尘风流郎优雅地一蹴而就。 这时候,二女刚刚走到岩石的边沿。 对此,众仙师倒不觉得多么奇怪。反正都是猜嘛,早写晚写,其实没啥区别。 反观黄脸汉子,风度就差了不止一筹。 他找到了一片宽大树叶,拔出腰间小剑……咦,怎么好像南海派的飞剑。谁家飞剑不温养,仿佛杀猪佬别一把牛耳尖刀……低垂着脑袋,额头直冒冷汗,轻微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在树叶上刻字,中间还停下来想了想。 直娘贼,靠天吃饭的事,要是能够想出,还赌个屁呀! 不过,一笔落下,进出就是四十大方极品灵石,他不紧张谁紧张?吴王孙输了只当毛毛雨,他若输了,恐怕倾家荡产。 二女回转,将夜光杯小心翼翼摆放在吴王孙身前的小桌上。翠翠很细心,特意覆盖了香喷喷的花鸟锦帕。 吴王孙伸了个大懒腰,微笑道: “肖兄,这一局吴某胜之不武,占了大便宜。我知道翠翠的手有多小,也知道一枚棋子有多大,一把应当是抓起七枚左右。她又是个实诚人,必定会每一次都尽量抓满。那么,每一把的数字几乎就是六了,五把总计三十五。但每次棋子在掌中的分布不一样,造成的空隙或大或小,也可能出现六枚或者八枚。 “多与少相抵,尽量往多的一边靠。所以,我猜杯中的棋子为三十六。” 言毕,吴王孙拈起花瓣朝对方示意,上面的数字赫然是三十六。 仙师群里发出一阵轻微骚动,随即悄无声息。谁敢唱反调得罪吴王孙?肖尧克凶神恶煞,也不好惹。 楚凡无所谓地笑一笑,将短剑在指间旋转如同风轮,嗖地又插回鞘里,拈起树叶示意,道: “四十五。” 啊…… 坡路上爆发出两三声惊叹。 吴王孙莫名其妙,偏头望了望,慢慢揭开覆盖杯子的锦帕。一见之下,顿时眼珠子瞪得溜圆,诧异地问: “怎么……如此之多?” 只见杯中满满当当,棋子都快堆到杯口了。 肥胖妇人晓得坏事,哭丧着脸,怯怯道: “都怪我……后面两把不是翠翠抓的,是我……使劲抓了两把。” 吴王孙欲哭无泪。 狗狗个熊,老子是青楼的衣食父母。你这母大虫横插一杠子,简直坑爹呀! 但他还存在侥幸心思,觉得我猜不中,肖尧克也未必猜中。平静地将棋子一枚枚拈出,口里轻念:“一,二,三,四,五……” 棋子数过了三十,杯中还剩下好大一堆。众人晓得吴王孙肯定输了,只是不知道肖尧克能有多接近。 随着最后一枚棋子拈出,现场集体静默。 数字赫然停留在,四十五! 如果肖尧克猜三十七,也比吴王孙的三十六接近,算赢,却和直接命中的效果大不一样。前者明显属于撞狗屎运,而后者,倒好像未卜先知了。 对楚凡而言,这是必然的结局。 他前世至少浏览过上万份脑电波图谱,今生的神识又格外强大,对于神魂波动的差异非常敏感。 他的确感应不了,看不见,听不清棋子如何落入杯中。 可有人感应得了,看得见,听得清。 坡路上的仙师居高临下,视野无遮无挡,距离大石头不过十几米。加上翠翠又是个凡人,动作缓慢。他们中的功力深厚者,绝对可以弄清楚每一次落下多少枚棋子。 楚神棍先前慢慢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是根据其中两个最强者听到数字后的神魂波动,建立一个对比模型。 剩下的就简单了。 每把过后,根据两个人的反应得出数字,最后相加。幸好这两人精准地一致,倘若出现不同,就要根据其他人的反应进行纠错了。 神识损耗巨大…… 终于,成功了。 但瞧在众仙师的眼里,这一幕却如同神迹! 吴王孙沉默了一阵子,站起身一揖,朗笑道:“是我输了,肖兄的手段当真神鬼莫测。” 言外之意,狗屁的撞大运。你丫肯定玩鬼,只是老子没看出来。 楚神棍无所谓地耸耸肩,毫不客气将灵石与黄金收入纳戒。 仙师们眼歪嘴斜,有人心里哀叹。我这当年若得一大方灵石,早就跨越境界,何必如此蹉跎……人比人,气死人呀! 吴王孙来回踱了几步,道: “肖兄,第一局你出题,第二局是否由我出题?” “正是。” “好,快人快语。肖兄先前讲,赌博无非靠运气与实力。既然运气比过了,第二局我们比实力。肖兄和天台宗有点小误会,呆会儿要应付麻烦。若我和你大战一场,是趁人之危。方才想出了一个题,可以不损耗真气与法力。” “哦,说说看。” “我远远望见,肖兄几巴掌打飞天台宗的外门弟子。可谓力大无穷,好像还只使出了百分之二三。我这一题忒简单,便是由肖兄与昆兄较量下力气。当然,你也可以不接受,另外再出题……昆兄天赋异禀,又是脱胎境体修。以吴某的孤陋寡闻,他在不运真气不施法术的情况下,力量无人能及。” 听到这里,仙师们面面相觑。 修士之强大,全在于法力。大修士一拳破山,是施展了法术。纯粹肉身的力量,未必比一条凡俗壮汉强。 体修则是一个例外,淬炼肉身以悟道。虽然最终也要靠法力法术施展神通,但身躯之强横,却是其他修士无法抗衡的。 昆仑奴的力量早就名声在外,堪称妖孽。听说刚入灵霄宫陪吴王孙修道时,曾举起过殿前的万斤石狮子,威震四方。和他比拼力气,纯属找虐。 楚凡并没有一口回绝,略微思索后,反问: “哦,和金刚相比,如何?” 吴王孙道: “金刚是为战斗而生,比如当今厉侯。手段凌厉,无所不用其极。若生死相搏,昆兄必败。若只较量肉身力气,厉侯危矣。” “我如果答应,你准备用什么做赌注。” “天梭。” “干。” 第九章 雷芯木 听到“天梭”二字,众仙师有的惊讶,有的暗暗点头。 上一局,吴王孙输得莫名其妙,众人也感觉诡异,偏偏挑不出肖尧克的丁点毛病。 这一局与昆仑奴较量力气,毫无取巧余地。鸡蛋碰石头,只有疯子才肯干。即使他答应了,赌局未必能开。 瞧那副穷酸样,岂能拿出与天梭对等的法宝当赌注? 众人觉得肖尧克的嘴巴硬,只怕呆会儿虚晃一枪,见好就收。吴王孙祭出重宝想找回场子,明显急眼了。但人家不想再赌,他也无可奈何。有逼良为娼的,可没有逼赌为棍的。 天梭,乃无价之宝。 关于吴王孙的那句笑话,不会鬼画符的剑客不是一个好木匠,由此而来。 首先,材料是万年紫檀,出自一位飞升了的天妖遗蜕。吴王孙根本处理不了,由玉阳子亲自动手剖开,师徒俩整整耗费三年光阴。 其次,理念超前,只追求一个字,快! 当快到了极致时,非常可怕。 雷劫修士朝游北海暮苍梧,相当于半天四万里。一天不停地飞,累断气了才八万里。而这件法器在一天内可行二十万里,不但上天,还可入海。 即一旦踏入天梭,天下将无人追上,快得连神识都无法锁定。 更恐怖的是,天妖遗蜕坚固无比,极端情况下可以做攻击用。被一撞而不四分五裂的修士,极少,极少…… 天梭初成之日,吴王孙掌控不好。返回时竟然从灵霄宫的侧殿一穿而过,硬生生造出一个通透大窟窿。幸好没把主殿供奉的三清牌位撞翻,阿弥陀佛。后来玉阳子下达了禁令,道场百里之内不准天梭飞行,引为笑谈。 吴王孙为人张扬,不像晏弃低调。因此天梭之名在仙师中如雷贯耳,衍生出种种荒诞不经的传说。见肖尧克答应了赌局,心里痒痒的都催促他快些拿出法宝。无论赌不赌得成,让自家先看看天梭长啥样。 吴王孙手一拂,一颗前尖后钝,好像半截枣核的紫黑物体出现在桌案。 众仙师大失所望。 切,好丑! 楚凡瞳孔微缩,佩服得五体投地,差点以为对面坐着一个穿越者了。 这时代的车辇讲究笨重华丽,飞行法器也差不多如此。可天梭呈完美的流线形,最符合流体动力学原理。用前生熟悉的一个词汇形容,那便是——子弹头。 这是楚神棍梦寐以求的一件法宝,其作用远远超过了纳戒。 可,拿什么当赌注呢? 神息不可能拿出来,雷芯木的分量又不够。好歹用两篇心法去凑凑,看行不行。癫道人的炼神炼气心法被自己改良后,也属于无价之宝。从长远角度讲,意义甚至超过了天梭,吴王孙肯定会识货。 想了一想后,楚神棍掀开衣摆,拔出小棒槌,用气场托着平平往前送去。 仙师们彼此对视,露出了会心哂笑,果然如此。 他们猜那货晓得比不赢昆仑奴,死撑面子不认怂,故意弄一根擀面的玩意和天梭对赌。吴王孙又不傻,肯定不会答应。他正好借此顺坡下驴,溜之大吉。 吴王孙抓过棒槌,瞳孔陡然放大。手掌轻柔地抚摸表面,闭上眼睛感应,喃喃自语: “不可能吧……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道藏里看过了猜测,原来世间真的存在……” 楚凡见好像有戏了,便把准备补充的的话语咽下。 众仙师面面相觑。 吴王孙久久不破境,恐怕脑壳熬出毛病,有点疯癫了。上一局被人家用一根草绳子骗走灵石黄金,这一次难道要用天梭和擀面杖对赌?那玩意润泽光滑,确实比较精致。可左看右看,还是一根棒槌! 滋啦…… 吴王孙的身躯猛然一耸,眼睛陡张,浑身冒出电火花,一头披散的长发“嗖”地竖起。 众仙师惊呆了。 这厮浑身冒电,气得怒发上冲,是要大打出手的节奏呀! 楚凡望着变成了盆栽娃娃的风流郎,强憋住笑。 在罗浮岛中了冲霄子蕴含雷电的一拳,部分电荷吸收进雷芯木。眼下被吴王孙一不小心引发出来了,可是好耍的? 几名女子吓得尖叫着往旁边一弹,翠翠心系情郎,赶紧扑过去。昆仑奴大手一挥,气墙凭空而生。少女身子倾斜却不倒下,沾不到吴王孙的衣角,急得眼泪汪汪。 数息之后,吴王孙衣裳上的细小电火花噼里啪啦消失,竖起头发慢慢垂下,却变成了波浪卷,呈现出几分妩媚之态。 秒变大妈? 哈哈哈…… 楚神棍再也忍不住了。 吴王孙并不知道自己在数息之间改换了造型,一手揽过翠翠的纤腰,一手拂了拂波浪秀发,爽朗笑道: “嗯,舒服……听闻天雷落下时,头发上竖,肤若针扎,没想到今天先领略了……” 说着,又开始传音入密。 “肖兄,这件东西的价值犹在天梭之上,你怎么可以随便插腰间。” 楚凡愣住了,道: “愿闻其详。” “这是来自九劫大妖的雷芯木……” “哦,怎么看出来的。” 小棒槌相当于白捡,楚凡并不重视。用天眼观察过一次,见到表面在微观下呈现出细密的晶格。由于不懂雷电之法,后来并没有研究。 吴王孙道: “吴某以神识深入木芯,发现里面呈现出一层一层的储电构造,一层比一层强大。那不是年轮,而是每抗一次雷劫后生成的变化,共有九层。一般来说,生灵渡劫不成,便身死道消。道藏里,曾经猜测过一种极端情况。 “草木精灵最憷天雷,但有的生长于雷电多发之地,侥幸未死,渐渐可吸收雷电。等到天劫降落,反比其它妖怪能抗。极端情况下,天雷并未将它当场劈死。可它也没有渡过劫难,包裹了雷电苦苦挣扎,一段时间后身陨,孕育出雷芯木。 “法器都是人工制作,它却出自天地的鬼斧神工。材质确实不如紫檀天妖,功用则大大超越了。雷劫修士穿梭云天,为什么不爱用飞行法器?因为移动一个人就可以了,多移动一件器物就要多消耗法力。各大派都有飞舟,但长老们并不喜欢私用,原因在此。 “雷劫以下修士,飞行艰难,飞行法器对他们举足轻重。但雷劫修士的首重是抗过天雷,飞行法器可有可无。这截雷芯木至少可抵挡八重雷劫,乃无上珍宝。还可以攻击,是一件威力巨大的雷电法器。” 第十章 谁的力气大 天梭对吴王孙而言,只是一件速度奇快的飞行法器,代步工具。雷芯木可以抵挡天雷,在渡劫时保全性命,重要性完全不一样。 可对楚凡而言,雷芯木就是一根棒槌。天梭则可以上天下海,拥有了制空权。配合惰性珠施展后,堪称一架凌厉无匹的超级战斗机。 听吴王孙讲完,他沉默数息,传音过去。 “吴兄,这一局别赌了,我用雷芯木换你的天梭。” “你确定?” “确定。” 吴王孙苦笑道: “肖兄,实不相瞒。天梭除了快,还是快。千里之内,往往瞬息间错过地头,只得掉头慢慢往回飞。还没普通云车方便,舒适气派。特别消耗神识,灵石。四大方极品灵石,只够飞行一整天的,二十万里。” 楚凡笑了。 难怪吴王孙不重视天梭,原来只是当成了一架民航。 “没问题。” “那好,成交……吴某占了便宜,补充两件法器,铁兵傀儡与柔云飞毯。傀儡共十八个,由天外陨铁做成,坚硬无比,反应灵敏。飞毯一次可载十几人,法力消耗小。天梭内常备四大方极品灵石,约剩五成灵气,刚抹去了神识禁制。” 吴王孙抬袖一拂,雷芯木消失于掌中,三件东西飞到了楚凡面前。一个半尺大的木匣子,一块巴掌小的精致小毯,半颗枣核状的天梭。 楚凡毫不客气将东西收入纳戒,抱拳道:“多谢。” 吴王孙似笑非笑,看着他道: “咱俩说不清谁该谢谁,就别客气了。你送女子东西只注重功用,可不太好。筷子最有用,难道送筷子?” “吴兄何出此言?” “肖兄先前询问,有没有供灵动、开光仙师使用的法器时,嘴角微勾含笑。显然想起了心仪女子,是准备送给她们的。” “啊,不可能吧,难道就不能想男人……呸呸呸,我想男人干嘛?” “哈哈哈,吴某阅人无数,你就别装了。再送你一些泡妞神器,咱俩扯平。” 说完,抬袖又一拂,一大堆物事飘浮到楚凡面前。 吴王孙一一指点,如数家珍。 “那几个玉镯玉佩,由极品灵石雕琢;那几根金簪银钗,用的是金精秘银;那几盒胭脂,盒子是极品羊脂玉,胭脂用灵花熬制,从不同角度看会变幻颜色;那面菱花小镜子,其实算一件法器了,可以让照镜子的女子显得更美……” 楚凡毫不客气笑纳。 众仙师看傻了,心里痛骂败家子。 且不说被一根草绳子骗走灵石黄金,也不说用天梭搭两件法宝换一根棒槌。 在交易已经完成的情况下,总觉得对方吃了亏,非要再送点东西出去。不是败家子,又是什么?嫌身上的钱太多了,痒痒。 吴王孙道: “白发如新,倾盖如故。他日肖兄渡劫,若有需求,吴某定执雷芯木护法。” 楚凡呵呵笑道: “好,谢了……天梭虽然由你制造,你却发挥不出它最大威能,以后为你演示一番。” “哎呀,正有此意。” 二人相视大笑。 众仙师暗暗撇嘴。 切,这两货太不厚道,关键时刻老传音入密,说着说着又不打了,害大家白站半天。说好的赌局,与昆仑奴较量力气呢? 楚凡正色道: “我想知道比拼肉身力量,当世谁更强,希望与昆仑兄切磋一番。” 吴王孙不说话,望向昆仑奴。 昆仑奴昂然站起,身躯一抖,肌肉虬结如苍龙盘旋。 吴王孙也站了起来,道: “肖兄,昆兄答应了。今日之事,足可彪炳史册,引为佳话。” 什么佳话不佳话的,楚神棍全不在乎,却很好奇。 他的躯体在灵能改造下,达到了肉身极限。跟环境无关,算先天境界。昆仑奴的力量则来自于天赋,修炼,灵气滋养,算后天境界。 到底谁更强? 瘟鸡子一般怏怏的众仙师听二人要斗一番,立刻来了精神。 吴王孙抬手抓出一个大圆盘,唯恐天下不乱,团团示意,笑道: “这件法器由我亲手打造,谁想知道自己的力气有几斤几两?” 走到分界的大石头前,手一抚,粉屑纷飞,粗糙表面立刻露出一块平整白地。 吴王孙将盘子一按,稳稳贴上去,解释道: “击打中心,边沿指针会转动。从一格到十格,上限是十万斤。每格十个小刻度,可以测出千斤力。” 楚凡凑上前,盯着仿佛风水罗盘加装了飞镖靶盘的“测力计”,佩服得五体投地。吴王孙这货真是个妖孽,天才工程师。 见吴王孙发出邀请,有人存心凑趣,跃跃欲试。 吴王孙收获雷芯木,心情特别好,败家子风格发挥得淋漓尽致。抬袖一拂,一斗白亮圆润的明珠出现在草坪,宣布道: “除了昆兄与肖兄,任何人力量超过一万斤,可得明珠一颗。两万斤,两颗。三万斤,四颗。四万斤,八颗。五万斤,十六颗。六万斤,三十二颗。七万斤,六十四颗。八万斤,一百二十八颗。九万斤,二百五十六颗。十万斤,哈哈哈……我叫你哥哥。” 众人莞尔,心道,妖兽力量都难达十万斤,神兽还差不多,人怎么可能做到? 一名瘦猴状仙师自告奋勇,越众而出,一溜烟似的向前冲。 咔…… 一拳猛击。 指针微晃,没超过一大格。瘦猴仙师探颈看了看,苦笑着摇摇头。 吴王孙伸手一按将指针复位,笑道: “七千斤……加上冲势取巧。瞧你干巴干巴的,倒是个筋骨人。” 这货没原则,刚宣布的万斤起步奖励,马上就被自己破坏了。手一挑,一颗明珠从斗里飞出,送到了瘦猴面前。 那仙师惊喜不已,连声道谢。 看热闹的仙师足有五六十,想测量的才七八个。见瘦仙师得了明珠,多半人涌上前。只十几个原地未动,或是面孔方正的老者,或是仪慧那样的佛修。 可无论如何运力,不施法术不用法力,没有人能够让指针跳过万斤大格。 吴王孙图的是个乐子,明珠照送不误。 甚至,一位风骚仙子摆明了是走过场的。粉拳轻擂,尼玛,指针一动不动。 吴王孙疑惑地看了半天,不太确定地说道: “才十几斤?给哥哥捶背都嫌轻呀。” 仙子花枝乱颤往前凑,媚笑道:“有没有劲,公子还没试过,怎么晓得呢?” 见翠翠有意无意斜挪两步挡住了,便轻哼一声,拿珠子走人。 最后出场的是一条魁梧大汉,浑身肌肉鼓胀,明显是一位力士,仅比昆仑奴矮半个头。 力士的世界,当然以力量为尊。 他向昆仑奴行完礼,站立于岩石前呀呀怒吼。左腿跨前,右拳挥出,宛如攻城大铁锤。 砰…… 一声巨大的闷响传出,地面微颤,连巨石也晃了一晃。 指针赫然定格在——一万六千斤。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如此刚猛的力道,一拳足以将身躯打穿。幸好仙师只斗法,斗力是俗人所为,落了下乘。大力有什么用?搬东西方便罢了。剑修手无缚鸡之力,一剑飞出,千里外取大将首级,谁敢不听从? 吴王孙鼓掌大笑,抓出三粒明珠赏赐力士,顺手把斗收了。 现场一时无声,目光聚焦到了昆仑奴与肖尧克身上。 第十一章 疾雷破山 肖尧克胆大包天,打了天台宗弟子后并不逃跑,反而大摇大摆朝里闯。途中与吴王孙赌斗时,明显压制了对方一头,深不可测。 来者不善! 众仙师晓得天台宗麻烦大了,同时也感觉很奇怪。 瞅情形,肖尧克与吴王孙、晏弃同一个级别。外门不过是教派在世间的行走,战力并不强大,肯定对付不了。但天台宗的内门长老雷鸣镇守武威城,住在六十里外的清凉山,收到传讯后只要一盏茶工夫就可以赶到。 肖尧克有恃无恐,难道准备与五劫修士一战? 天台宗殿内走出二三十人,总执事厉刚与两名脱胎境长老赫然现身。 众人屏息以待。 昆仑奴的力量已经超越了凡俗层次,上升到道法范畴,是必须敬畏的。 低阶剑修,绝对不敢挑衅这样的高阶体修。隔太远,飞剑未必破得了人家的肉身防御。靠太近,又怕被捏鸡仔一般宰了。 反观肖尧克,相貌平平,毫无威势可言。实打实测力玩不了花巧,他这不是在大战前自取其辱吗?到底想搞什么名堂? 先主后客,昆仑奴走到了岩石前,闭目凝神。 吴王孙颇具经验,赶紧拉住翠翠往回走,又招呼众人后退,以免碎石崩出来伤人。 昆仑奴浑身肌肉紧缩,随即鼓胀,一起一伏如同呼吸。虽无气场泄露与法力激荡,体内却似有巨龙盘旋,奔突咆哮,即将破壁而出,择人而噬。 约莫过了十息,只听到一声怒吼,呔! 随即,砰…… 大地震颤。 分界石剧烈摇晃,碎石飞溅。 众人隔得远,没打到。 一个个眼歪嘴斜,瞪着石头前魔神般挺立的巨人,膝盖发软。 乖乖,这一拳要是打中躯体,啥罡气法宝都不好使,肉身会变成肉酱。 吴王孙走向前,还未开腔。眼尖的仙师先叫嚷了起来,九,九,九万斤…… 这,这还是人吗? 哗啦啦…… 众人争先恐后往前涌。 吴王孙仔细看了看测力计,笑嘻嘻道: “哈哈哈,整整九万二千三百斤。昆兄的力量又上了一层楼,可喜可贺!” 昆仑奴也咧开嘴笑了,黝黑的面庞显得甚为欢畅。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口沫横飞。 肖尧克不声不响来到石头前,慢里斯条曲臂,压腿,刷腰,耸肩,抖胯,按指,蹦跳…… 小心,退远点…… 吴王孙继续摆手指挥,众人依言退了几步,并不当真。 声浪渐悄。 见到肖尧克那副轻佻模样,眼珠子均瞪得溜圆,臊得慌。 只是打一拳而已,至于丑态百出吗?就差翻一个筋斗了。咱们可是仙师,不是街头卖大力丸的江湖汉子,耍把戏的小猴子。 脸面简直被他丢尽! 就在大伙猜测,将打出一万斤还是两万斤,总不可能超过三万斤时,黄脸汉子的身影消失于原地。 下一个瞬间…… 短暂得连手指都来不及弹,念头来不及转,影子依稀……非常古怪地没入了石头中。 大音希声。 初起,只“咔”一声轻响。 继而,天崩地裂…… 众人被震得头晕目眩,脑海一片空白。 地动山摇,整块大石头平地炸开。 碎石如同箭雨,伴随着凌厉呼啸,铺天盖地,横扫四方。 吴王孙早有准备,一堵气墙凭空而生,护住了翠翠等人。 其他修士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距离太近的像割麦子一般倒下,远些的急忙用手掌护住眼睛面孔。甭提运罡气,催法宝,仓促间连闪避都来不及。只慧仪等十几人远远站立不凑热闹,躲过了此劫。 漫天尘灰。 一道身影冲天而起,斜斜落在天台宗殿前的坡道上。 “呔,交出天材地宝灵石法器,爷爷就饶了尔等!要不然,以后见一个打一个,见一双打一双……” 直娘贼,老虎嘴里拔牙齿还这么嚣张。太疯狂了,是个狠人! 迎接他的是几十道白亮剑光。 肖尧克哈哈大笑,身影再次消失。 空气爆鸣,白气如虹。 嘭…… 殿前严阵以待的几十个人仰马翻,被硬生生撞出了一个大缺口。哎呀呻吟者遍地,未受伤的转身朝殿内追去。 当当当…… 警钟急促长鸣。 惊魂未定的修士纷纷爬起,心道这地方呆不得了。外门遇袭,清凉山的雷劫修士转眼便飞到。老子可别没吃羊肉,还惹了一身膻。 吴王孙走到乱石堆前,抬手一招,一块瘪瘪洼洼的圆盘飞入掌中。 他久久凝视,沉默无语。 昆仑奴看着石堆,深深一鞠躬。力逾万斤的力士直接跪下了,顶礼膜拜。 肖尧克那一拳,岂止超过了十万斤! 法器被砸烂,巨石被打碎。即使天界的力士下凡,威风也将不过如此。 但神力带来的震撼被恐惧遮盖,众仙师仿佛无头苍蝇一般惊慌散开。 有的赶回仙师馆收拾东西,有的朝外跑,有的犹豫不决,很想看看肖尧克大战雷鸣,又怕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丑怪庞大的碎石堆前,一动不动的孤单身影显得分外渺小,凄凉。 一些仙师斜睨冷笑,几名仙子的目光流露出惋惜。 心高气傲的吴王孙久久不能破境,今日又一再受挫,只怕永远无法踏入雷劫,泯然众人矣。 风骤起,四方云动。 有人突然大叫,云,劫云…… 抬头仰望,只见一丝丝云彩从四面八方飘来。似乎被一股无形之力牵扯,朝中正天空汇聚,渐渐形成了一只巨大的独眼轮廓…… 独眼正下方,乱石堆前。男子紧闭眼睛,双手平抬,衣袍鼓荡…… 两丈开外,翠翠望着心上人,小脸满是荣光,眼里泛发出泪花。昆仑奴端着一根沉重的黄金杵,庄严护法。 难道八年没破境的吴王孙在这个节骨眼,居然要渡劫了? 众人差点惊掉下巴颏。 少顷,又有人大叫,这不是一重天劫…… 他们虽然没渡过雷劫,却听得多,道藏里也有详细描述。 天台宗外门总部的宫殿垮塌了数间,浓烟滚滚,不时爆发出巨响。 一位衣衫褴褛的老者穿顶而出,扶摇直上半空。那是脱胎境长老之一,平日断然跳不了这么高,是被人活生生打上了天。 一干弟子乱哄哄从殿内跑出,狼奔豕突。有的奔出几步后,驻足回望。有的则亡命狂奔,再也不回头…… 东南方,清凉山。 五道惊虹冲天而起。 第十二章 人拉犁劝农桑 平缓小山丘环抱,甲胄鲜明的士兵守卫,在分割成八块仿佛八卦图的圆形田亩中央,穿短褐挽裤脚的瘦长汉子挺直了腰身,鹰视狼顾。 他肩膀上竟然套着一副耕牛用的挽具,身后拖着一架沉重铁犁。 一条彪形大汉扶住犁把,一个四五岁男孩吊在一丈外,踮起脚,伸长胳膊,鼓足勇气用细树枝挑起泥土中钻出的蚯蚓,奶声奶气嚷:“爷爷,爹,好多长虫子……” 清脆的童音飘荡田野。 八卦田埂上,散布了衣饰华贵的文武官员,按刀肃立的护卫,娇美的侍女,均诚惶诚恐,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几个文士神态自若,站立最前面。 拉犁人是厉国的真正统治者——逍遥侯,到下半年该加冕成为厉王了。扶犁人是大将军厉烈,未来的厉国之主。 二月二,龙抬头,君王下田劝农桑。 这一天,王庭春祭耕蚕,民间庙会祭祀。 君王能干什么活?往往都是做一个样子。像厉国,前几年只由厉君奇挥了两锄头就草草收场。自从厉烈血洗王宫,逍遥侯干脆把厉君奇的这点象征权力也取消了。 他亲自下田拉犁,本为天下窃笑,随后的话语却令人肃然起敬。 厉国一日耕牛不足,本侯一日拉犁不止。 穷苦人家没有耕牛,春耕时只能向官府或者大户租借。连借也借不起的,只能用人代替牛,下地拖犁。 厉侯拉犁可不是做做样子,要把一亩三分王田深翻个遍。点种插苗,命令大将军厉烈必须亲力亲为。当然,平日里的杂事如浇水除草捉虫等等,就交付下人了。 逍遥侯面颊瘦削,颧骨突出,毫无人间最后一尊金刚的威严。但周身仿佛有一圈力场扭曲了空间,吞噬天地元气凝聚成酷烈杀气,直贯天际。即使混杂于千万人中,一眼望过去,最终注意的一定是这条平凡汉子。 他望了望东南方隔了五里之遥的仙师馆,皱眉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继续拉犁。 铮亮犁头如波浪一般翻出肥沃的黑色泥土,散发出一股清新自然气息。微含腥咸,充满勃勃生机。 来回犁了两道后,这垅田全部耕完了。 逍遥侯解下肩头挽具,走上田埂。 几名仆佣赶紧下田抬走犁,递给大将军一把锹。厉烈未被霸道老爹招呼,不敢擅自离开,用锹一一敲碎土块,捡拾碎石头丢向外。 小孩子最开心,咯咯笑个不停。 他陆续发现了许多新鲜好玩的东西,一枝花,几条毛毛虫,一队蚂蚁……时而全神贯注地观看,时而大惊小怪地蹦蹦跳跳。 厉侯走向几名文士站立的方向,仆佣们连忙抬方桌搬椅子靠近,几名侍女则端脚盆脸盆捧毛巾,提来清水。 数十个文武官员隔了一垅田,依旧微曲腰身恭敬地等待,连咳嗽都没有发出一声。 逍遥侯洗干净手脸,在椅子上坐下由侍女洗脚,顺手端起小方桌上的一杯香茶咕咚灌下,不理摞成半尺高的折子,问道: “刘先,今天可有什么异常?” 为首的中年文士笑呵呵上前几步,拱手道: “启禀侯爷,第一桩事紧急,却不重要。青云郡守急函请示,亲卫营校尉杨奇杀了大豪马飞,该如何处置?” “哈哈哈,那小子一请假探亲,本侯就猜测十有八九会这么干。马飞当年杀了他师父,不共戴天。本侯不支持,可也不能阻挡。虽然杨奇进步神速,入亲卫营半年就连跨两境抵达铜胎第二重。可马飞是成名已久的铜胎境第三重,怎么杀得了?” “禀告侯爷,杨奇回乡之后,马飞惧怕,央人说和摆酒。酒宴上杨奇突起发难,赤手空拳激斗数十合毙了对方。他身上似乎藏着隐形法器,才一交手马飞便双腕齐断,如被利刃切割。” “法器?暗器还差不多。那小子是个武者,没半分法力,怎么催动法器?” “这……确实不知。” “算了,青云郡准备怎么办?” “杨奇杀人后并没有逃跑,大摇大摆住在家中。马飞的家人发动亲族故友,抬棺材上郡守府击鼓鸣冤,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因为杨奇是亲卫营的校尉,青云郡不敢捉拿,故只派差役围住了杨家,三百里加急请示。” “哼,青云郡守老迈,只知道明哲保身,毫无作为,年底叫他告老辞官。按照律法,杀人抵命。可杨奇与马飞是公平决斗,只应重罚财物,罚他一个倾家荡产吧,以安慰死者家属。同时,杨奇斩云梦统领柳元立下大功,本待今年升将军的,就此功过相抵,贬去地方驻守。通报全军,不可学他一般跋扈。” “侯爷,处罚是不是重了点?” “玉不琢,不成器。通天河畔的尖尖山道路损坏了,让他去修筑好,准备战船。” “是。” “云梦的情况如何?” “属下昨日将所有情报整理了一遍,发现云梦的举措很奇怪。他们紧急备战,从去年秋季起开始储存粮食,修缮护城法阵,并在王城四角增设了堡楼,清剿云梦大泽的水盗,开辟岛屿据点。铁腕赦奴,扩充军力。尤其邀请大儒韩公讲学后,各国士子群情激昂,口诛笔伐我国,有的甚至奔赴云梦助战。监国公主柳若菲打出了‘平天下’的旗号,说世界被老迈把持,窒息黑暗……” 逍遥侯把手掌一竖,闭上了眼睛,刘先赶紧住口。 侍女为他擦干净了脚,套上布袜布鞋,轻手轻脚退下。 良久,逍遥侯才睁开眼睛,开口道: “年轻人看这个世界,与中老年人不同。他们看到的是变化、希望,而我们看到的是秩序、凶险。我年轻时也曾与若菲公主一样,做过不着边际的梦。经历了许多后,才发现个人力量是何其渺小。哈哈,愿她能够成功吧……她也许想以‘平天下’之名,把云梦对厉国之战转变成一场年轻人反抗老朽之战,俗人反抗修士之战。或者,她是真的那么想……我也知道,在本国王城、郡城、县城的酒肆茶馆里,不少读书人宣讲我们出兵不义。先杀掉一批,尽管他们很可爱。” “是。” “云梦的举措,奇怪在何处?” “似乎,他们并没把这场灭国之战当成一回事。我国出兵的最佳时机,当属暮春,头季水稻快成熟了。可一开春,云梦便积极组织插秧,连跑掉了主人的水田也种上。根本不怕为我们做嫁衣裳,日后充作了军粮。通天河天堑不重兵防守,反而裁减了金龟渡驻军。三千精锐游击军是一股难缠力量,去年底还扫荡了匪患,正月十五刚过就被柳若菲解散了。更怪的是,据昨日谍报,云梦不惜大耗人力填平王城正面的沟塘,砍伐掉树木,要造出一片平原。” “你以为,柳若菲想干什么?” “真不知道若菲公主的葫芦里卖什么药,我会加紧着人探明。但不管怎么样,云梦的地利在于湖泊沟塘纵横,不利于马队驰骋。地弄平整了,有利于我们大军围城,发挥野战优势。” “不,本侯感觉那片平原一定暗藏了杀机,搞不好将成为我军的坟场。这一点务必查清楚,乃重中之重……柳若菲未监国之前,世人不知其名。从施政后的种种举措来看,并不畏惧我国强兵。那么她的手中,一定藏着一张强大底牌。瞧瞧,送给地师的神息在十里坡被劫,现场不留活口。滞留云梦城的仙师人间蒸发,悄无声息。说明至少有一二位强者守护云梦,你们认为的魏长卿,还不够资格。” “是,属下再探。” “云溪谷的天尸一案,有眉目了吗?” “综合种种线索,疑点指向了两个凭空冒出的人,阳武县白役楚凡和南海肖尧克。恰巧,楚凡与云梦还有点关系。” 第十三章 乌云盖雪 培育了十几年的天尸被毁,碧玉蝉失窃。逍遥侯震怒,下令彻底查清楚。 根据现场遗留的痕迹,线索指向了东南一隅的死对头姬国与南海派。 可巧云溪谷一场大火后的第三天,在姬国芙蓉城的荟珍阁里,冒出一位黄脸汉子大声嚷嚷购买“厉侯是不是金刚”的消息,名叫肖尧克。隔日,南星在番州遇刺,南海派随即进入了紧急状态,满天下追捕肖尧克。 刺杀南星,谁都有可能,可一直无人承认。而名不见经传的肖尧克卷入其中,里面的关系颇令人云里雾里。 他到底是仇敌,还是刺客? 化繁为简,计算时间与行程,肖尧克具备了云溪谷作案的重大嫌疑。 因为作案人明显朝姬国方向去了,侯府高手便只在一溪之隔的阳武县顺便走访了几天,并没有惊动县衙。谁料想,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情况越来越复杂诡异,线索如同拽毛线团一般,越拽越长…… 云溪谷大火前的月圆之夜,阳武县坟山爆发了一场浩大的仙师之战。整座山的坟头全部掀开,树木折断,白骨遍地。 从手段上看,是守护天尸的开光上境鬼修白无常所为。 那一晚,还有一个人独自去往了坟山,阳武县捕房的白役楚凡。 一场你死我活的惨烈战斗,究竟谁幸存了? 一个月后楚凡归来,置办庄园。 而白无常呢,并未在云溪留下尸骨,极可能早就完蛋了。 追查楚凡,疑窦越来越多。 他凭空出现于阳武县,据说是捕头石猛的远房亲戚,暗访后发现是一派胡言。 楚凡的路引上注明原籍云梦,又在楚园大肆安置云梦流人,人称云梦公子。以其做派与身手,加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银,该属于上层公子了,偏偏云梦国内无一人知晓。 他与云梦到底是什么关系?毫无头绪。 一个尊贵的仙师,怎么降低身段做了白役?勤勤恳恳,巡街暗访什么的忙得不亦乐乎,并非简单做做样子。 难道,入红尘历练以求开悟? 又是何门何派的,抑或散修? 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与天尸之案脱不了干系。 除了月圆之夜疑似杀了白无常外,楚凡回阳武后只呆了几天就匆忙走了。离开的那日,恰巧云溪谷大火,天尸被毁,碧玉蝉失窃。 他才是第一嫌疑人,肖尧克只能排第二。 再继续深查,发现县令李文在月圆之夜的仙师之战后,竟然压下了这个重大情况隐瞒不报。无巧不巧,其父亲李光明曾为阳武县令,十年前因为云溪谷的天尸丢官,告老回乡没几日就病故了。 …… 听完刘先的讲叙,逍遥侯沉思了一会儿,冷笑道: “现在的县令李文居然是李光明儿子,难怪本侯看青云郡呈送上的官员选拔名录时心中一动……当年战俘暴乱,李光明知晓情况,三番五次进言。说为苍生计,必须毁灭天尸……哼,腐儒浅陋。他只看到县里面死了几个娃娃,心痛无比。却不知天尸一旦养成,战场上要少死成千上万兵…… “李光明不是病故,是本侯叫人杀了。想必,这个倔硬的老头临死前把情况告诉了儿子,所以李文千方百计谋求阳武县令之位,以完成老爹心愿。可他对付不了天尸,于是为楚凡大开方便之门。你们也不必再追查了,以免事态扩大,拔出萝卜带出泥,不好收拾。本侯敢肯定,毁尸窃玉的就是楚凡,甚至与肖尧克是同一个人。李文身为朝廷命官,一意孤行,其心可诛……” 刘先请示道: “侯爷,在下立刻派人缉拿李文。” “不,他毕竟是一县之长,代表着国家的体面与威严,怎么能随便缉拿?得找个由头,我就不相信他清如水,明如镜。” “侯爷,这个……还不太好找。我们的人查过了,李文在阳武的官声非常好。加上才过去半年多,即使想中饱私囊,初期也会非常谨慎,努力做出政绩。” “政绩没问题,难道私德没问题吗?” “这个,还真有。身为官员,李文喜欢上了兰桂乐坊的歌伎杜秋娘。听说二人如漆似胶,已经谈婚论嫁。” “哦,歌舞双绝杜秋娘,清歌绕梁,舞动云霞……这姑娘性情清高,受人排挤。眼下年龄渐长,也该寻个好人家嫁了,唱歌跳舞终究不能过一生……唉,算了吧,把李文贬官了事,其它的不用深究。但楚凡一定要拿下,他有没有什么亲戚朋友?” “禀侯爷,楚凡出现在阳武县时,只带了一个妹妹楚灵,最重要的亲属应该是她。借住过捕头石猛家一段时间,彼此关系匪浅。后来,又与两名女子李素、燕婉儿暧昧不清。对了,李素还是云梦祭酒李正之女……” 逍遥侯竖起手掌,打断了刘先介绍情况,道: “七七八八的,不必细说。马上派得力人去阳武县,把与楚凡相关的人物抓捕,关押在安全隐蔽的地方,好生招待。记住,一定要悄悄进行,绕开官府。最好弄成一场普通的江湖仇杀,或者抢劫绑票……” 哒哒哒…… 一骑飞至,却被外围的守卫阻住了过不来,焦急地向为首校尉说着什么。 刘先看了看,道: “咦,是钦天监的人。侯爷,我去询问下。” 逍遥侯哼了一声,道: “不用,叫他过来。” 不一会儿,一名身穿钦天监官吏服饰的中年人一溜小跑到厉侯面前,躬身见礼后,急道: “禀侯爷,有狂徒强闯仙师馆,殴打天台宗弟子!” 什么? 几个文士面面相觑。 从来只有天台宗弟子殴打别人,今日怎么被别人打了,还是在自家地盘。 这,这……是要翻天的节奏呀! “你快点原原本本讲清楚,不要一丝一毫遗漏。”刘先命令道。 “等一等。” 逍遥侯摆摆手,望向田里玩耍的孙子,脸上露出一丝慈爱,道: “去把大将军请来,一起参详。” 待赤足泥手的厉烈走过来,恭敬侍立一旁,钦天监官员叙说了刚才发生的情况。他离开时,肖尧克正与吴王孙赌斗猜棋子。 半盏茶后,气氛凝重了。 天台宗,才是厉国的真正主子。现在主子被人像狗一样打,王城非出大事不可! 逍遥侯嘴角挂着冷笑,挥手让钦天监官吏退下,道: “才提肖尧克,他居然就来了,还大闹仙师馆。厉烈,你说该怎么办?” 厉烈恭敬地微曲腰身,道: “应当立即封锁城门戒严,派出重兵……” 逍遥侯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道: “若想国运长久,你一定要记住,在宗门没下命令之前,不可随便介入修士之间的争斗。肖尧克能够让吴王孙屈尊结交,绝对不是易与之辈。刚才我感觉仙师馆那边有一道凌厉意志乍现,居然强过渡劫五重的雷鸣长老……你猜一猜,他是来干什么的?” 厉烈道: “肖尧克定是一个假名,前面加上南海二字,偏偏又神识强大,是故意让人疑心南海派,挑起与天台宗门的仇恨。” 逍遥侯笑道: “这个目的,瞎子都看得见,却非主要……昨天厉玲珑神差鬼使回来,竟然瞒过了满天下探子,绝对有高人护送。今天外门押她回去,立刻冒出一个肖尧克阻扰,也太巧了点。再拐弯想一想,厉君奇与云梦的共同敌人是我,而楚凡与云梦关系匪浅,肖尧克又明显是玲珑搬回的救兵。结合以往的情报,完全可以肯定,他们是同一个人。 “那么,楚凡是来干什么的呢?十有八九是来刺杀我的。如果要灭天台宗,该上天台山,而不是殴打无足轻重的外门弟子。刺杀了我,厉国将大乱,短时间内不能讨伐云梦,厉君奇也可以趁势而起。端的好算计,一箭双雕。” 文士们面露惊疑,厉烈听得冷汗直冒。 逍遥侯长身而起,伸了个大懒腰。 一股无形气浪撑开,众人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逍遥侯握拳屈臂转动手腕,发出咯嘣脆响,大笑道: “哈哈哈,正千方百计消除隐患,没料到楚凡却自己一头撞上了门。本侯自从踏入金刚境,好多年都没有痛快舒展筋骨,希望他不要令我失望……” 正此刻,一声巨响,大地微颤。 众人纷纷扭头望向仙师馆方向,刘先沉吟道: “似乎那块分界石被人用蛮力击打,我没有感觉法力波动。” 逍遥侯点点头,道: “嗯,不错,只有昆仑奴具备如此神力。派人去察看,随时回传消息。另外,增加人手,严密监视王宫和公主府。” 待刘先安排妥当后回转,刚与逍遥侯、厉烈讨论了几句国事,晴天霹雳,地动山摇。 婢女们花容失色,乱哄哄跌倒在地。连肃立的兵丁们也酒醉一般转了几圈,数息之后才重新整理好队形。 呆田里玩蚂蚁的孩子一屁股坐下,委屈得哇哇哭叫。身为大将军的父亲厉烈连头也没回,仆佣们不敢上前安慰。未被允许私下王田,是要砍头的。 嗖…… 厉啸传来。 逍遥侯抬手一抓,天空中一块砸向八卦田的碎石头改变了轨迹,落入掌中。巨掌一合,源源不断的石粉从指缝露出。 风起,天阴了。 云彩从四面八方汇集,隐约透出淡淡血红。 逍遥侯的朗笑声震田野。 “天人之下,莫非蝼蚁。哈哈哈……即使天仙下凡,可敢与厉某赤身肉搏?唤我乌云盖雪,抬我冷锋槊,出战!” 第十四章 圣火 由云彩汇聚成的“独眼”渐渐模糊,哪里来哪里去,朝四面八方散开。 风停了,灿烂的阳光洒下。 呆头鹅一般仰望天空的众仙师瞠目结舌。 尼玛,吴王孙是自行散功消劫,还是冲击一重天劫失败了? 劫数即关口,过一劫便登上一个新台阶,过不了就身死道消。况且,雷劫不是你想渡就可以产生的,需要修行日积月累,到达了一定契机才能够引发。曾有人在渡劫前突然畏惧,散功以逃避,从此一蹶不振,无法第二次引来雷霆。 吴王孙不是普通人,想必本次散功了,下一次还能冲击。 可他引发的,并不止一重天劫。 “独眼”周围的云彩厚重奇怪,于灰暗阴沉的底色里露出丝丝血红,显得格外凌厉威严…… 吴王孙轻快地走向马车。 野宴器物被收拾好,昆仑奴也收起了黄金杵,端坐于车夫位子上执缰以待,几名女子则缩在车厢里胆怯张望。 只有翠翠一直盯着心上人,似乎不知道周围的仙师狼奔豕突,天台宗外门浓烟滚滚,呐喊连天,爆发出阵阵可怕巨响,时不时有飞剑划破长空…… 马车调转方向,朝来时路行驶。 吴王孙一揽纤腰,爽朗笑道:“翠翠,送你回家乡,开心不?从此,你可以随便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唱歌,跳舞,弹琴……” 翠翠身子一颤,急问:“你,你这是……要回去修行了吗?” 男子道: “是呀……被肖尧克点醒,我一定要在四年内踏过九重天劫,闯天宫瞧瞧。不过,前三劫挺容易,越往后越艰难,需要宗门的支持……” 翠翠神思恍惚,一线泪珠悄悄顺面颊流下,哽咽道: “你可知,我最喜欢的事情是什么?” 风流浪子有一点摸不着头脑,赶紧安慰。 “哎呀,怎么哭了?最近发现你好像水做的,动不动就流泪。哈哈,放心……我又不是一去不回,会经常来看你的……对了,你最喜欢做的事情是什么?” 翠翠的身子剧烈颤抖,抽泣道: “我最喜欢的,是安静地呆在你身边。此外种种,荣华也罢,风云也罢,全没有意义……我只是一个凡俗女子,目光短浅,不值得看望。那只能见到我一年年容颜衰老,而你始终年轻如昔,总有一天厌弃。不如,别送了,保留这份念想吧……如果你飞升,就到翠翠的坟前点燃三炷香告诉……我会很开心,真的……” 直娘贼,凡俗女子就是一个玩物。要她走就走,要她留就留,居然敢胡说八道干涉仙师的行为,影响心境! 两个从马车旁跑过的修士闻言,本能地恶狠狠瞪了翠翠一眼。他们晕了头,忘记了这是吴王孙的私事。 昆仑奴面无表情,鞭子一卷。两名修士变成两个黑点尖叫着直入云天,可比靠两条腿逃跑快多了。 沉默良久,吴王孙道: “翠翠,先送你回乡安顿家人,再一起去吴国好不好?我教你学习修炼,很容易……” 女子怔住了,咬了咬嘴唇,艰难道: “不可以的……我出身青楼,低微卑贱。这样一来,你将被天下人笑话……” 吴王孙哈哈大笑,道: “你一直是清白的身子,干净的心,胜过了人间无数。我若在意他人目光,任由心爱之人流泪,那便枉做男儿,还修个屁行!” 翠翠泪如泉涌,一边抹,一边软软靠上吴王孙肩膀,嘤咛道: “我会好好修炼的……” 五个道人飞临草原上空。 吴王孙叫马车停下,站起身仰天拱手,大喊:“来的可是雷长老?” 历经五劫的虬髯道人雷鸣降落马车前,另外四名二三劫修士未得到他指示,警惕地围住了外门宫殿的上方,没有进一步行动。 吴王孙跳下马车,躬身长施一礼,道: “小侄吴王孙,这厢有礼了。话说上次听松会上,雷长老大公无私,提出了修炼不可以只关注法力的观点。像有些关口,比方说开光境冲击融神境,神识强大将事半功倍。小侄揣摩日久,竟也有了小小心得……南海派剑走偏锋,以修炼神识为主,法力为辅,固然不可取。但我辈修行,仅仅让神识随着年龄与修为的增长而自然增长,似乎也有一点问题。唯独雷长老所言,真知灼见,振聋发聩,暗合癫仙人飞升前的言语……” 这个面子,给得太大了! 别看雷鸣是天台宗的五劫长老,辈分大,境界高,资格老,在吴王孙面前则屁也不是。难为对方还记住了他名字,搔中了痒处,作为长辈恭恭敬敬对待。 其实在听松会上,雷鸣人微言轻,没几个搭理,连泡都没有冒出一个。吴王孙惊才绝艳,随着对方当日的话一通胡扯,竟也头头是道。这么做,无非想为正在大肆抢劫的肖尧克争取一点时间罢了。 雷鸣抚须开怀大笑,道: “吴贤侄,你压抑修为不渡劫,骗得天下人好苦。为何今天又要散功消劫?不用担心,我天台宗亲自为你护法。” 吴王孙环顾左右,苦笑道: “雷长老为我护法,愧不敢当,自然是最放心不过了。但渡劫最怕惊扰,你们这儿也太热闹了一点……” 雷鸣尴尬笑道: “不知哪里跑出了一个野修闯馆,实乃疥癣之疾,何足挂齿。等我处理完这档破事后,再与贤侄畅聊……” 他走开两步,突然又问:“对了,你这劫云,怎么与普通天劫不一样?” 吴王孙跟上去一步,道: “小侄也正为此事疑惑,刚巧得遇雷长老,恭请一同参详参详。话说这雷劫之云,乃天道感应而生。天地为炉,阳气为火,云雨为水,雷电孕育其中……” 这番话没完没了,从源头说到源尾,简直是一本精准的教科书。 雷鸣急得差点跳脚,却只能强忍。好比自家房屋着火,还进了强盗,偏偏被一个得罪不起的人拉住了嘘寒问暖。 天台宗外门宫殿冒出的浓烟越来越大,轰然火起。 天空四名道人中的一个掏出符纸向天空一扬,合抱树木粗的水柱冲下。 怪的是,火焰只被水柱短暂压低,随即又蹿起老高。半盏茶后,一张黄纸孤苦伶仃从天空飘落,水符没水了。 黑烟白汽遮天蔽日,火焰熊熊。 在噼里啪啦的声响中,殿宇一间接一间倒塌。可怜四名雷劫道人站立于火焰上方,灰头黑脸,仿佛成了四串干巴巴的烟熏腊肉。 蚂蚁似的天台宗弟子从宫殿里争先恐后逃出,惊惶大叫:“三昧真火,水浇不熄,土掩不灭……” 那些衣裳着了火的弟子不就地打滚,而是赶紧脱下,弹跳躲避。几名女弟子露出了白生生的胳膊,歇斯底里尖叫,画面香艳诡异。 很快,众仙师注意力从女弟子的白胳膊转移。 只见丢弃地面的几件衣物,无论用刀剑拍打还是撒土掩埋,总不熄灭。明明快堆成一个小坟了,可晃晃悠悠,坟头又冒出小火苗。有人拾起一把剑丢上面,十数息后就熔化成了一摊铁水。 无人不倒吸一口凉气! 连吴王孙也眨巴眼睛,一时间忘记了讲话。 偌大草原上乱哄哄的几百人顿时变成了泥菩萨,目瞪口呆,脑海里不约而同蹦出了一个可怕字眼,圣火! 妖族圣后当年烈火焚城,岂止水浇不息,土掩不灭,连石头都烧成了灰。 第十五章 火种 十年前,青鸟传檄,苍狼远征。 妖族圣后立下千杀碑,火焚了天下最大的妖兽买卖据点——吴国安南城。 旷世之战后,月亮城的妖王狼图命令众妖在安南遗址周围掘土掩埋灰烬。倒不是为了毁灭痕迹,而是一旦风起,这些灰尘飘散开后,花草树木庄稼要遭殃。如果吴国闹饥荒,灾民潮水般涌过来,十万大山将面临更大的偷猎压力。 因此,原安南城所在出现了一个环形湖泊,中央矗立着一个巨大土丘,宛如坟茔。十年过去了,水草丰茂,金鳞跃波,可土丘依然寸草不生。 圣火之威,一至如斯。 天台宗外门弟子像没头苍蝇一般乱哄哄跑下山,见到了四名雷劫修士凌空立于宫殿之上,清凉山之主雷长老驾临,又吃下了定心丸,开始恢复秩序。 那些跑得远到了草原边上的,有人仿佛傻狍子似的驻足,犹豫不决,有的则慢慢望回走。显然,他们被肖尧克打怕了。 稍微仙风道骨,修士斗法哪怕身受重伤,也能潇洒维持一个体面。败在更高妙道术和更深厚的修为之下,不丢人。哪像那厮,抓起人就朝地上一掼,跟摔小鸡仔一般。端的太粗鲁太凶恶了,让人颜面扫地。 隔岸观火的仙师们也安定下来,三五聚集成堆。 有人发觉劫云消散了,议论道:“吴王孙高深莫测,我看要比晏弃强,是当之无愧的青年修士第一人。” 有人则撇撇嘴,用手指了指大火,道:“切,你忘记了一个人……他几句话就让昆仑奴开悟,吴王孙破境,赤手空拳破山……” 旁人插话了,七嘴八舌。 “肉身强,未必道法厉害。” “道法不厉害?你是火系修士,也弄出一场连水都熄灭不了的火看看?” “哈,今天能够见到吴王孙、昆仑奴、雷前辈、肖尧克,贫道真的开了眼界,荣幸之极。” “哎呦,你们发现没,肖尧克不就是逍遥客的谐音吗?啧啧,天地一沙鸥,宇宙任逍遥,好不令人神往。” “俺滴个娘亲!呆会儿打起来,俺们得站远点,别被拍成了肉泥……” 掩埋衣裳的“坟头”上,火苗渐渐变小。 吴王孙的目力何其敏锐,抬手一抓。一点火星飞出,火苗立即熄灭,冒出缕缕青烟。 那点火星比芝麻还小,呈青白之色,格外炫目,散发出微弱却酷烈气息,悬停于手掌上面一尺处,缓缓下降。 吴王孙手掌上腾起一层气状“白纱”,托住了火星。 然而,火星略微阻了阻,随即融透“白纱”,缓慢而坚定地继续下沉。 一层“白纱”再次腾起。 距离五尺远的雷鸣感受到了炙热,面孔凝重,道:“贤侄,小心!” 吴王孙点点头,回答道: “肖尧克施展了火球术,这是其中的一颗火种。好厉害,竟然可以烧穿我的罡气……法门一般般,但火种太强大了,无物不融,无物可熄,只能让它自己燃烧殆尽。如此霸道的火种,除了道藏里记载的三昧真火,在人间只有妖族圣后火焚安南时出现。我去过安南湖几次,感觉它与圣火遗留的气息截然不同……” “哼,一个小小的火系野修敢来我天台宗撒野,简直不晓得马王爷长了几只眼睛。” 雷鸣鼻孔里冷哼一声,拱手道: “吴贤侄,先聊到这里。待我拿下肖尧克后,再邀请你上清凉山做客。” 吴王孙笑道: “肖尧克才区区脱胎境,自然不是雷长老的对手了。不过这小子刚刚从我手里骗走天梭,你们得提防他逃跑,须把上空封死了。” “好,拿下那厮后,定帮你追回天梭。” 雷鸣说完,径直离开。尽管吴王孙放浪形骸,天下闻名,可他实在忍受不了一个大男人顶着一头波浪卷的妩媚造型。 “那敢情好。” 吴王孙微微一笑,凝视着手掌上方。十数息后,火星融穿了五层罡气,一点点黯淡,终于熄灭消失。 马车重新启程。 青楼众女半张嘴巴望着吴王孙,还没有从震惊里苏醒,连大气都不敢喘。 她们不懂什么法术、雷劫、圣火、火种……只知道公子爷很厉害。却不知道,他可以厉害到这种程度。刚才来的可是清凉山老神仙耶,居然被公子喊一嗓子就按下了云头,恭恭敬敬站立一旁说话。 吴王孙宠溺地拍了拍一脸懵懂的翠翠面颊,闭上眼睛懒洋洋往座背一靠,传音入密。雷劫修士的耳朵很灵敏,得提防。 “昆兄,慢些行……肖尧克肯定另有脱身之法,不会使用才到手的天梭。哈哈,如果我被五名雷劫修士围困,又该怎么做?他绝对不是一个简单散修,火种气息里的那股光明凌厉之意竟然与圣火如出一辙。如果他是圣后传人,今后将免不了与我一战,与天下一战…… “方才的劫云一多半因我而生,一小半受肖尧克感应,才叠加出如此奇异的模样。他也快渡劫了,可毫不犹豫送出抵抗天雷的法宝雷芯木交换,说明身体或者功法一定非同寻常,不惧雷劫。这厮穷疯了,缺乏灵石法器。按理,他不该这么穷呀。就算抢,也用不着公开抢劫天台宗招惹麻烦,里面必有隐情……” “咦,前方出现了一股冲天杀气,逍遥侯来了。呵呵,狭路相逢……昆兄,你不是渴望与金刚一战吗?眼下是最好的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家店了。我们总不可能打上侯府去,即使去了,人家好酒好茶招待,不应战,也只能干瞪眼。不过,你抢攻三招之后必须退回。金刚不像修士,专为战斗而生,非常危险……” …… 天台宗外门宫殿烈焰熊熊,被水柱一冲,火势小了许多,烟雾却更浓了,夹杂着水汽尘灰。水流顺着山坡四处漫延,小溪一般。 大部分弟子跑到了草原上,小部分胆子大的站立山坡下。只有一个女孩子一边哭喊,一边跌跌撞撞往坡上爬,快靠近宫殿又被热浪逼退,脚下一滑摔倒在泥泞中,样子极其可怜。 她喊些什么,姐夫? 雷鸣莫名其妙,转念一想后恍然大悟,应该是嗟乎吧……这才我天台宗最忠诚的弟子!瞧,别人都躲得远远,只有她一个人伤心欲绝地去救火。 随感 本月末将前往西安、洛阳,下月上旬去广州。 年后的事务繁杂,没怎么更新,却依然存在坚持不懈的投票。 于我而言,你们不仅仅是读者,而是弥足珍贵的朋友。在此郑重承诺,这本书不会太监,也不会烂尾,可需要时间。 美好的事物,都不是一夕形成的。 新书刚写到这样一个场景。 少女哭泣,少年不解,问:“你流泪了……流泪是什么感觉……为什么我从不流泪……为什么你流泪了,我的心会痛?” 很纯,很傻。 当我少年时,以为自己是钢铁之身,流泪是软弱的表现,是很羞耻的行为。 那时候,我们被教育“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做千秋鬼雄死不还乡”,“轻如鸿毛,重如泰山”,“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而最近,我常做忧伤的梦,记忆碎片漫天飞舞。 少年时可以任性,可以游侠,可以被原谅,亲人师长全是依靠…… 长大了,父母白发,步履蹒跚。猛然发现,自己成了那个被孩子依靠的人,也变成了当初不喜欢的人。 真正的岁月静好只属于读书时代,而人生是大江奔流,泥沙俱下,喧嚣嘈杂,不立潮头便沉浪底。 年少轻狂,听到客家说“搵食”,觉得好低俗。许多年之后,才感觉到这个词语是多么传神,道尽生活的本质与辛酸。 最终,所有的理想都败给了生活。理想越大,败得越快,越惨烈。 在书中,我希望塑造出理想化的人生。 楚凡是穿越者,性格中有柔软人文的部分。新书里的信天游在封闭环境培育,本质是坚硬的。当他明白流泪并非软弱时,才真正长大了。 安静地数一数,人生中,有几个人能为你流泪? 生活从来就不是完美的,但,总有人爱着你。 你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 所以,必须珍惜,必须努力! 大师在流浪 明天出差,清明前才回。 发几条微信记录和大家一起分享,也挺有意思的。 三周前,一位朋友发了个小视频给我,是一位拾垃圾的流浪汉讲解国学。 刚开始还以为作秀,看了第二遍后,我回复如下: “发现没,把这位老兄收拾整齐,送上讲坛,完全无法分辨身份。如果只听不看,会猜不出那些话出自谁口。我们听到的外界种种信息,往往都隐含目的。而他没有,很真实。” 大约过了快两周吧,我惊讶发现微信推送的新闻很眼熟。没错,就是那张被五名美女围绕的照片,标题是《博学流浪汉语出惊人走红》。 于是给朋友发了条消息,挺简短。 “哈,那哥们火了,你我慧眼识英雄。” 再过一周,真吓了一跳,对当初推荐的朋友道: “晕,那哥们上人民日报了,身份被曝光为休二十六年病假的公务员。这下可好,如果不能继续领工资,恐怕要成正宗流浪汉了。” 今天又收到了一个视频,《流浪大师沈巍》。 这是我第一次了解沈先生的故事,回复如下: “他是真的……基本上看破了红尘。你我均俗人,可以看破一会儿,却看不了几十年……人总是喜欢分类的,给事物贴上标签。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些在分类之外的,被叫做另类,不受待见。其实生命,只是一场体验的过程而已……” 一周前,某机场发生重大事故。一位朋友应媒体之邀写了篇文章,发给我看。 我回复如下: “钢筋倾倒,是应力结构问题。但是,我们缺乏规范化精细化的操作,大致过得去就行。事故发生了,经济可以弥补,生命无法挽回。 “我参观过不下百家施工现场,敢断言,多半企业未按规范进行。曾见德国工程师在钢梁上钻孔,叹为观止。他先测量,再标注位置。先用小钻,再用大钻。我方则是操起电钻就上,效率是对方的十倍,好像也没有什么毛病。 “一个庞大系统,由许多精密小系统构成。这里差一点,那里差一点,最终将导致整个系统差不少。印象最深刻的是早几年过武汉长江,一百多年前的老桥巍然屹立,正在建的沱江大桥轰然倒塌。 “机场这事看起来是一个局部问题,如果不严管,极可能导致更严重的整体问题。除了严格制度与流程,还有一项软性指标不可忽视。往小讲,是责任心。往大讲,是匠人精神。现场情况复杂,一味靠制度怕难以到位。如果每个操作者都怀揣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就无需担忧了。 “我见过最离谱的事情,是一系列的疏忽导致把粉煤灰当做了水泥进行浇筑,幸好因为不能凝结而停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