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阿囡》 第一章 替兄出战 李小囡(nan)穿着哥哥李学栋那身本白粗布短袄,粗布棉裤,头发在头顶束成一个紧小的发髻,微微垂着头,露出纤细的脖子,显得格外清秀文弱。 提着考篮走到高先生面前,李小囡屏着口气,抬起头,看到高先生那件靛蓝薄棉长衫的领口,不敢再往上看。 高先生四十岁左右,气质儒雅,目光温和的看着一幅怯弱模样的李学栋,怜惜的拍了下,“别紧张。好了,你们三个进场吧,记着,别慌,就跟平时在学里一样,静心专心。去吧。” 高先生嘱咐了两句,背手站着,看着三人进场。 这是这一科童试第一轮考试,县试第一场。 李小囡替哥哥李学栋来考这场童试。 这场考试,关系着她们姐弟五人的生死存亡。 李小囡走在互结的五人最后,学着前面的考生,在书吏面前放下考篮,张着胳膊转了一圈,书吏头都没抬,挥手示意过了。 李小囡暗暗松了口气,抿着嘴屏住笑意。 头一关过去了! 县学的大院子就是考场,也就一百来张考桌。 考生们各自找到座位坐好时,正好天色大亮,书吏们一脸严肃,将考卷依次放到考桌上。 李小囡拆开漆印,先看那张格致题。 一道计数,最简单的几头几腿,一道易数和一道物理,都极其简单。 这张格致试卷让李小囡心痛的攥起了拳头。 这张试卷她不能做! 她哥哥李学栋没学过格致,而且,她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是用什么方法来解这种几头几腿的题目,更不知道怎么解释那道物理题。 理科是她最大的优势,现在,只能忍痛放弃。 李小囡接着看试贴诗,是常见韵,李小囡暗暗松了口气。 童试要考的科目中间,她最没把握的,就是这首五言六韵诗,写诗这事儿实在太难了。 李小囡最后看两篇时艺文章,大学、中庸各出了一题,题不偏,是比较好解的几句。 一切都比她预想的更顺利,李小囡心里稍安,垂着眼,虔诚的向考神道了声谢。 两道时艺文题目是最好写的,李小囡也已经有了大致轮廓方向,就放下时艺考题,对着限韵,挖空心思的凑韵脚写诗。 时间充足的情况下,她喜欢先做难题。 考试时间是一整天,这点儿考试内容,对她来说,内容实在太少,时间实在太长。 她得控制好时间,不能太早做完,也不能太晚,要赶在中间时段交卷,最好再能考个中等偏上的成绩。 混在中间才最安全。 去年刚到任的黄县尊五十岁左右,略有些削瘦,身上的官服已经洗得泛白,从大堂台阶上踱下来,在一百多张桌子中间,慢慢走着看着。 李小囡一边搜肠刮肚凑韵脚,一边听着周围的动静,听到脚步声,倒了些水到砚台里,开始慢慢磨墨。 她要专心,不抬头,不引人注目。 黄县尊那件旧官服的下摆从李小囡身边踱过去,没多大会儿,又从另一边踱过来,再踱过去。 李小囡提起笔,开始在草稿纸上写时艺文章。 墨磨出来就得用,不然就干了。 李小囡一笔一画,写得很慢很工整。 考试时间太充足,足够她把草稿也写得一丝不苟。 一篇时艺文章写完,侧后,一阵羊肉的香味儿飘过来。 李小囡下意识的看了眼日影,这才什么时候,这就吃饭了? 前方飘来一股糟鱼的香味儿,接着是红烧肉,嗯,红烧肉是得趁热吃。 李小囡左边的考生弯下腰,从考篮里拿出个小小提盒,右边一阵碗快响,四周一片咀嚼声。 要处处随大流不引人注目。 那就吃饭吧。 包在棉手筒里的米饭鸡腿还热呼呼的,很香。 李小囡吃了小半碗就饱了,她胃口不大,阿姐一向偏疼她,给她盛的太多了。 包好放回考篮里,李小囡重新磨了些墨,接着写第二篇时艺文。 慢慢腾腾、一笔一划的写好两篇文章,已经有人交卷了。 李小囡开始誊写那两篇文章,誊好一篇,已经有六七个人交了卷。 李小囡开始誊第二篇时艺文。 黄县尊踱到李小囡身边,歪着头看李小囡誊写好的那篇文章,片刻看完,捋着花白的胡须,微微点头,移步往前。 李小囡最后誊好那首生挤硬凑出来的诗,考桌已经空了一半儿了。 李小囡收拾好考篮,拿着考卷和草稿纸,一幅低眉顺眼的胆怯模样,交了卷,跟在四五个考生中间,出了县学大门。 大阿姐李金珠迎着李小囡扑过去。 高先生袖着手踱过来,伸头关切道:“考得怎么样?” ……………………………… 囡:音同南,南方方言中小女孩的意思,乖小囡,乖囡,可以直接替换为:乖宝宝。某家小囡,就是某家最小的女儿。 李小囡就是父母没给取名字,反正她最小,就是李家小囡,李小囡了。 第二章 阿拉学栋不简单 李小囡冲高先生连头带身子一起点了下,就一头扎进大阿姐怀里,一幅力弱不胜,要晕过去的模样。 “弟弟累坏了,吾先背尹回去,晚上再让尹找先生讲讲。”李金珠急忙拽起李小囡,背起来就跑。 “快回去歇着!晚上不用过来,让他好好歇着!不用过来!”高先生在李金珠身后跟了几步,挥手叫道。 唉,学栋这孩子,实在太瘦弱了,这一阵子实在太用功,耗损太过。唉,这姐弟几个,实在不容易。 高先生看着李金珠补丁摞补丁的衣裳,和李学栋的瘦弱,心酸了好一会儿,才踱回去,接着等那两个学生。 李金珠背着李小囡,一口气跑进脚店后面的小柴房。 正坐在柴房门口补衣裳的二阿姐李玉珠呼的窜起来,满怀的旧衣裳掉了一地。 打扮成李小囡的李学栋正坐在李玉珠身边,垂着头拆一件旧小袄,被李玉珠这一窜,往后仰倒。 李玉珠扑上去,没等抱住李小囡,李金珠腿一软,跌坐在地。 “没事没事,什么事都没有,顺当得很。”见二阿姐吓得脸都白了,李小囡赶紧解释。 李玉珠唉喔一声,腿一软坐在地上,抬手抹了把冷汗。 这一天,她这心,油煎水煮一般。 “先生没认出来?”李学栋爬到李小囡面前,压着声音问道。 “没。”李小囡伸长脖子,左右看了看,推着李学栋往柴房进,“赶紧换过来!” 李金珠和李玉珠一人负责一个,手脚极快的给两人梳好头换好装,李小囡长长吐了口气,“好了,大阿姐看着些,我给哥哥讲讲考题。” 李金珠接过针线,坐在门口补着衣裳,瞄着周围的动静。李玉珠去厨房烧水。 李小囡和李学栋头抵着头,将今天考试的题目,她写两篇文章和诗时,思路如何,还想到了哪些,以及考试过程,仔仔细细说给李学栋听。 李学栋听懂之后,背到夜深人静,将两篇文章一首诗背的滚瓜烂熟。 ……………………………… 第二天,上午放榜,下午堂号。 太阳刚刚升起,两个衙役敲着锣出来,将通红一张榜单贴在县学门外的雪白影壁上。 高先生是个高个儿,远远站着,越过众人,澹定的看着影壁前的热闹。 他带了三个学生来考试,却没抱任何希望。 他对自己这三个学生知根知底,三个人都不算特别聪明,课业都极一般,而且,他们高家学堂从来没有人上过榜。 高先生正再次回想枝她娘让他买回去的东西,突然听到有人喊了声李学栋,顿时一个怔神,急忙看向两个学生问道:“刚才喊的是李学栋?” 两个学生一起点头。 “我去瞧瞧!”高先生扔下一句,拎着长衫前摆就往前跑。 没多大会儿,高先生挤的帽子都歪了,看到两个学生,话没说出来,先哈哈哈哈一通笑,“真是阿拉学栋,第六!不简单不简单!快找找,阿拉学栋呢?” 李学栋考了内圈第六,高先生另外两个学生,都在外圈之外。 黄县尊放了告示,圈外的学生要是想参加后面几场考试,一概允许。 李学栋这个第六名,极大的鼓舞了高先生,高先生立刻就决定,让另外两个学生跟着一路考到底,长长见识也好么。 午后,黄县尊在县学大堂里,面见内圈二十名、和外圈三十名学生。 按照名次,李学栋站在头一排。 黄县尊没随机提问随机考试,而是将前十名的时艺文章各选一篇,细细讲了一遍,哪儿好,哪儿不足,极其详尽。 高先生站在大堂外面,伸长脖子,听的佩服不已。 黄县尊是正正经经的两榜进士,这水平就是高! 讲完十份墨卷,黄县尊挨个看着前十名,走到李学栋面前,站住笑道:“李学栋,抬起头,别害怕。” 李学栋提心吊胆的抬起头,看向黄县尊。 黄县尊瘦削的脸上皱纹很深,一双眼睛明亮而温和。 “你这篇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解得好,极好!好好考。”黄县尊一脸笑意,拍了拍李学栋,脚步移开。 李学栋一口气松下来,只觉得后背一层冷汗。 黄县尊叫他时,他以为黄县尊发觉阿囡替考的事体了。 替考是重罪! 隔天,上午半天考第三场,下午半天考第四第五场。 上午半天,时艺一篇,经论一篇,默律例过百字。 这一场考试,在交卷上,李小囡继续她的随大流原则,不前不后出来,立刻扑进大阿姐李金珠怀里。 高先生关切无比爱怜无比的看着一幅累脱力模样的真小囡假学栋,一迭连声催着李金珠赶紧把学栋背回去,离下午开考还有一个半时辰,让阿拉学栋睡一觉。 下午两场各一个时辰,时文、诗赋、经论、骈文不限,每场任选一篇,再默上午的律例前两句。 第四场,李小囡选了一篇时文,第五场选了一首五言八韵诗。考完出来,接着一幅劳累脱力相,趴在李金珠背上,逃回脚店。 第三章 族亲们 隔天一大清早,离放榜还有一个多时辰,高先生就等在县学门口了。 这一回,高先生挤在最前,看到第三个姓名就是李学栋,当场就哈哈笑起来。 全县第三! 这可是他们高家学堂破天荒的好成绩! 县桉首是本县县望洪家二少爷,当时就张罗着要请长桉前十名一起聚聚,宴饮庆贺,也算是同年么。 李学栋哪敢叙这个同年,好在不用他出面,高先生已经替他挡回去了。 他家学栋连着两天累到脱力,他是亲眼看到的,四月里还要考府试,学栋得赶紧回家,好好休养,这些外务一概不可理会! 高先生带着李学栋,到县衙谢了黄县尊,领了黄县尊一大通发自肺腑的关切嘱咐,出来县衙,李金珠用车子推着李学栋,姐弟四人,和高先生等人一起,出城回家。 到了高村集,高先生带着两个学生就到家了,李金珠姐弟四个接着赶路。 高村集离小李庄还有七八里路。 天色暗澹下来,四个人加快脚步。 刚刚过了李家集,天就黑透了,李玉珠抽出棍子拎着,护在李学栋身边。 没走多远,七八块石头带着风声砸向四人,紧接着,一群半大小子拎着棍子冲出来。 李小囡胳膊抱在头上,放声尖叫:“李学福杀人啦!小李庄的李学福杀人啦!李学福杀人!” “农瞎讲!农不要叫!农闭嘴!”冲在最前面的李学福慌了。 紧跟在李学福后面的李学寿是个呆货,越过李学福,冲向李学栋,却被李玉珠一棍子砸的一声惨叫,扑在地上。 “阿拉棍头包了铁!打得死人!”大阿姐李金珠将樟木棍抡出风声,一脸狠厉的喊道。 李玉珠红涨着脸,咬着牙直管抡着棍子打。 “吾来啦!大阿姐!阿囡!吾来啦!”不远处,响起三阿姐李银珠急促尖叫声。 李小囡不停的尖叫:“李学福杀人啦,小李庄的李文才杀人吃绝户啦!” 李家姐弟五个竟然都在,不远处的村庄已经有了动静,领头的李学福慌了,“农瞎讲!不许叫!阿拉走!快走!” 七八个半大小子呼啦啦掉头就跑。 李金珠将棍子塞给李玉珠,推着独轮车,跑的比那群半大小子还快。 天太黑,她们得赶紧回到家。 ……………………………… 隔天上午,李金珠和李玉珠赶紧把李学栋和李小囡送回了高家集的高家学堂。 李学福和李学寿他们绝对不敢到高家集打人杀人,李学栋在高家学堂比在家里安全多了。 李小囡是以照顾她哥哥的名义,跟着借住在高家学堂蹭课。 高先生用了整整一堂课,全方位夸奖李学栋。 先夸李学栋的用功,从来不出去玩,这是大家都看得到的!再到书读百遍其义自现,看到了吧,学栋就是例证!再从李学栋的局促不安,夸到品格,什么不骄不躁谦虚谨慎。 高先生对李学栋这份赞赏,简直能飘满整个高家集。 晚饭时,高先生把李学栋叫过去,一起吃了晚饭,说起府试的事儿。 “这科举考试,除了功力,还讲究个时运,我看哪,你这会儿正在时运上,这府试,一定要去考一回。 “从阿拉这里到平江府,一百多里路,你身子弱,最好早去两三天,歇好了再考,考完试,只怕得歇上一天,才能往回赶,这样的话,一来一回就得小十天,可得不少铜钿哪。 “你跟你大阿姐,得去一趟你们李氏族里,找族长,让族里给你拿这个铜钿,这是族里该拿的,回头你考得了功名,族里的好处多得很呢。” 李学栋一边听一边点头。 去一趟族里,看看能不能要到盘缠钱,这也是大阿姐的意思。 李小囡回去小李庄传了话,李金珠和李玉珠赶到高村集,接了李学栋,去李家集找李氏族长李大爷。 李大爷正和几个族老,在祠堂里商量清明祭祀的安排。 李金珠拉着李学栋,进了祠堂,迎着李大爷厌烦的目光,忙陪笑道:“吾是小李庄文字辈李文善的大闺女,这是阿拉弟弟,阿拉弟弟在今年县试上,考了第三,高先生讲,阿拉弟弟是能考过府试的,吾带阿拉弟弟……” “农弟弟是个哑巴?”李大爷打断了李金珠的话。 “不是……农讲。”李金珠寒缩往后,推了把李学栋。 “小子的先生,高村集的高先生讲,县尊也讲,我能去考考府试,平江府远,来回要小十天,我家里穷。”李学栋对着李大爷和几位族老的斜瞥和扑面的厌恶,慌乱起来。 “农先回去,这是大事,阿拉得议议。”李大爷从李学栋斜到李金珠,挥手打发道。 “是。”李学栋立刻缩头转身往回走。 李金珠想说什么,见族长族老们都扭过头不看她了,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出了祠堂,让李学栋坐到车上,推着车,垂头丧气往回走。 族长李大爷和几位族老议好清明祭祀的安排,喝了半杯茶,拧着眉头道:“说说吧,刚才那个文字辈的。” “阿拉房头的,跟阿拉家老三一个村,老三常说起这一家子,生了四个闺女才有了这么个牙子,养得太娇,三天两头的病,长这么大,说是就没怎么走过路,都是他几个阿姐小车子推进推出,他阿爹也是为了娇养他累死的。”族老李文喜道。 “这可不行,那念书可是个力气活儿,一考就是七八天,这身子骨能考得下来?再聪明也白搭。”旁边的族老不停的摇头。 他最不赞成娇养孩子,就没一个好的! “阿拉李家,县头名都有过,是吧?先头老族长待他多好,后头,唉!一事无成!”另一个族老一边说一边痛心摇头。 他们李家,县头名二名都是有过的,族里好吃好喝、笔墨纸砚的供着,可连个能考过府试的都没有,白瞎了不知道多少铜钿! “这几年,大家都不宽裕。”再一个族老接话道。 “往后最好定个规矩出来,至少考出个秀才,才好从族里拿铜钿。”又一个族老表示了意见。 “嗯,那就这样,等他把秀才考出来再说。”李大爷见大家意见一致,一语定了音。 第四章 宽老太爷 族老李士宽从祠堂出来,背着手,慢吞吞往家走。 进了院门,李士宽站住,微微仰头,看着院子里的枇杷树,片刻,扬声叫小孙子阿壮。 “阿壮呢,去叫农三叔过来。” 正在屋里写字的阿壮答应一声,连蹦带跳的出来,往街道另一头去叫他三叔李文华。 李文华三十多岁,浓眉大眼,一脸喜相,却喜欢绷着脸以显示他很凶很严厉。李文华是李士宽胞弟李士平的长子,李士平几年前已经病故了。 李文华家离得不远,没多大会儿,李文华端了碗梅干菜蒸肉,进了李士宽家院门,将梅干菜蒸肉送进厨房,进了堂屋。 “清明的事儿,议好了?”李文华还没坐下,先问了句。 他们这一房男丁最少,象清明祭祀这样的事儿,摊给他们的铜钿,和男丁多的房头一样,可到了祀田分余粮的时候,就又是照着人头分了,因为这个,一提族里,他就没好气儿。 “嗯,跟去年一样,我叫农来,不是这事儿。”李士宽袖着手,站起来,“走,到后头说。” 李文华跟着李士宽,一前一后,进了后面的院子。 “小李庄的李文善,农知道不?”李士宽压着声音。 “不是死了好几年了?入土的时候风光得很,吾听人说过。”李文华撇嘴摇头。 死了还要风光,败家货! “李文善的独子,叫李学栋,今年县试,考了第三。”李士宽接着道。 “咦,尹家还供着读书人哪,这么多铜钿?怪不得风光大办。”李文华啧啧。 再多铜钿也不该花在死人身上,真是败家! 李士宽斜瞥着啧啧不已的李文华,一声长叹。 他那个弟弟吧,老实巴交不中用,这个大侄子吧,跟他阿爹一样的不中用! 算了算了,不中用就不中用吧,至少会过日子不败家。 “农去推辆车,就说去县城看看香烛,到三岔路口等我。”李士宽不多说了,直接交待道。 “好!”李文华先一声好,随即疑惑道:“怎么不一起走?” “阿拉去趟高村集。农记着,去高村集这事儿,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农媳妇也不能讲。”李士宽严肃交待。 “大伯放心。”李文华不停的点头。 虽然他不知道他大伯打的什么主意,不过,这不耽误他认真听话。 他这个大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精明人儿,他阿爹活着的时候,他们家大事小事就是他大伯拿主意。 他阿爹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农大伯怎样讲,农就怎样做!想啥么想! ……………………………… 李金珠和李玉珠推着李学栋回到家,李小囡和李银珠正在做饭,看到三人的脸色,就知道这铜钿没要着。 李银珠盛好饭,再将一只鸡蛋用棉线勒成两半,李小囡和李学栋一人一半。 她们家去年春天孵了十几只母鸡,被三堂伯李文才家偷了几只,给先生送了两只,过年杀了一只,考县试的时候又杀了一只,如今多数时候,一天只能有一只鸡蛋了。 “阿姐,族里一个铜钿也不给,阿拉怎么去平江府?”李玉珠吃了几口菜饭,忍不住发愁道。 “找人借?”李银珠的主意又多又快。 “找谁借?借了怎么还?就算能考上,”李金珠的话顿住,整个人萎顿下去,“考了府试还有院试。” “院试要到杭州城考。”李小囡小声接了句。 “借了铜钿,万一考不上……”李玉珠看了眼李小囡,低头吃饭。 李小囡没说话,她真不敢打保票说她一定能考上。 几个人都不说话了,各自埋头呼呼吃菜饭。 吃好饭,李金珠打点起精神道:“学栋和阿囡去念书,铜钿的事,吾帮农二阿姐三阿姐想办法。” 李小囡和李学栋到堂屋没多大会儿,李金珠和李玉珠沉着脸进来,一人一架织机,咣咣当当开始织布。 李小囡熘出堂屋,挨到正在涮锅的李银珠身边,压着声音问道:“三阿姐,大阿姐想出办法了?” “大阿姐不让讲。”李银珠眼圈一红。 “阿拉两个偷偷讲。”李小囡往李银珠身边挤了挤。 “是农二阿姐,要把自己典出去。”李银珠喉咙哽住。 李小囡呆住了,片刻,慢慢萎缩蹲在灶口,看着涮着锅,时不时抬手抹一把眼泪的三阿姐,难过的想大哭一场。 第二天上午,李金珠和李玉珠送李学栋和李小囡回高家学堂。 李学栋进了学堂,高先生招手叫住了李金珠。 李金珠跟着高先生进了高家堂屋,只觉得屋里明亮富丽的让人眼花,到处都是好东西。 “你们族里的事儿,你知道多少?”高先生先问了句。 李金珠一个怔神,“阿拉小李庄离李家集四五里路,阿拉不大去族里,族里有事体,都是三堂伯传话,收铜钿祭祀谢神什么的,不大知道。” “你们李家分五个房头,丰、盛、祥、满、旺。 “丰字房是长房,你跟你三堂伯家,都是盛字房。盛字房跟丰字房同一个祖爷,一向同气连枝,这两房人丁也最旺,你们族里的事儿,都是丰、盛两房当家作主,如今的族长,就是丰字房的。”高先生细细解释。 李金珠连连点头。 “这中间,就免不了这儿多了,那边少了,其它三房,别的不知道,旺字房很是不满。”高先生压低了声音。 李金珠怔怔的看着高先生。 “昨儿个,旺字房的当家人,你堂翁翁宽老太爷,到我这儿来了,是来问学栋的人品学问的,宽老太爷的意思,你家学栋考府试和院试的铜钿,他出。” 李金珠眼睛瞪大了。 “你懂不懂?”高先生看着李金珠问道。 “让阿拉学栋以后帮着尹?”李金珠脱口问道。 “你这小拧聪明!”高先生一脸笑,“宽老太爷的意思,学栋要是考不出来,这事体就不再提,这铜钿,他就当打了水漂。要是学栋考出了秀才,族里的事体,你家学栋,得站在他们旺字房身后。” “好!”李金珠立刻点头。 三堂伯敢打她家那几十亩地的主意,就是因为族里是他家说了算,她成天做梦,什么时候有本事了,一定要把三堂伯两公母打到脸肿! 第五章 府试 三月底,旺字房的宽老太爷经高先生转手,送了一两银子过来。 连李小囡在内,李家姐弟五个,对着那十个小银角子,把听说过的验证法子用了一遍。 这是她们头一回见到银子。 李小囡咬着银角子,十分的纳闷,这儿的银子,怎么会这么美丽这么贵气这么熠熠生辉呢? 从前,她当垃圾扔过一大堆好几个九的纯银,那些银手镯银锁什么的,看着就是一堆破烂么。 真是彼一时此一时! 府试从四月十二日开始。 整个平江府的考生就多多了,要一个县一个县分开考,昆山县排在哪一天,要考试前一天才会贴出来,这一趟来回,短了五六天,长了,只怕要将近十天。 可四月里要犁田育种,正是农忙的时候。 李金珠和李玉珠围着田梗走了两圈,回来又细细盘算了一遍,决定李金珠陪李学栋和李小囡去考试,李玉珠和李银珠在家,再拿出两个银角子,到隔村赁头牛外加一个壮劳力,犁田耙田,这样,后头下种育秧,李玉珠和李银珠姐妹俩就能撑下来了。 初九一大清早,李金珠带着李学栋和李小囡,悄悄离开小李庄,跟着高先生帮忙找的一队行商,赶往平江府。 第二天午后,姐弟三人在平江城外的郭巷镇下了车,再三谢了掌柜,赶往平江城。 姐弟三个,都是头一趟离开昆山县。 从郭巷到平江城,一路上店铺客栈商行一家接一家,那份繁华热闹,看的李家姐弟目瞪口呆。 李小囡看看这边,看看那边,眼花缭乱,好几回都忘了走路。 唉,这是个十分富足、相当发达的地方啊,穷的只是她那个村,她这个家! “阿囡,阿拉先别分心,考好试再说。”李金珠时不时拉一把看的走不动路的李小囡,不放心的交待了句。 “嗯嗯,我知道我知道。”李小囡盯着一家糕点铺,一边点头,一边念念叨叨的背起书来。 她一定要好好考! 只要考出来,就能想出办法离开那个小村子,肯定就能想出办法赚钱发财。 秀才,还是挺有地位的,昆山县望洪家,就是从洪二少爷他二翁翁考中秀才之后,才成了县望的。 天落黑时,三个人进了平江城,在离府学七八条街外,找了家便宜脚店住下。 隔天一早,李学栋换上那身考试衣裳,和李金珠一起,去府衙报到。 府试必须考的,只有头一天的正试这一场,其余几场,考不考随意。 各县正试的日子已经张贴出来了,平江城考生最多,自成一场,其余五县,分成三场,昆山县和常熟县合成一场,在第三天。 正试的规矩和县试时差不多,也是天不亮进场,天亮开始考。 李小囡穿着李学栋那身考试衣裳,提着高先生给的长耳考篮,扣着时辰,和李金珠一起,赶往府学。 过了两条街,路上提着灯笼,赶去进场的人就多起来。 李金珠下意识的往李小囡侧前挡了挡,李小囡微微低着头,紧挨着李金珠。 到了府学门口,李小囡和李金珠挑了一处阴影站着。 也就小半刻钟,府学大门从里面打开,两个差役严肃着脸,一左一右摆了两只穿红着绿的稻草人出来。 “农……” “大阿姐放心,我进去啦。”李小囡打断了李金珠的话,提着考篮,往府学大门过去。 “李学栋!这里这里!”昆山县桉首洪二少爷洪振业挥着胳膊叫道。 在洪振业的热情安排下,他们前五名一组互结,再由洪振业的二翁翁洪老秀才担保。 李小囡提着颗心,走向洪振业四人。 “人齐了,咱们进去吧!”洪振业率先往府学大门进去。 过了照壁,洪振业踮起脚伸长脖子,冲着里面挥着手叫:“二翁翁!二翁翁!” 核名的小吏忙让过洪振业五人。 洪振业几步冲到他二翁翁面前,“二翁翁,我们来了,这是赵墨华,这是钱兴邦,这是孙清白,这是李学栋!我是洪振业!” 洪振业对着核名的书办,一口气介绍道。 书办对着名册,挨个看过除了洪振业之外的四人,转头看向洪振业他二翁翁。 洪老秀才正跟府丞滴滴咕咕说着什么,连眼都没斜一下,带着几分不耐烦,挥了挥手。 “进去吧。”书办跟着挥了挥手。 “快走!”洪振业一马当先,冲进去找他的座位。 李小囡暗暗松了口气。 最难的一关过了。 府试的流程和县试一样,李小囡对着那张格致试卷,没敢像县试那样,全部留空,忖度掂量着,把计数题写了个七七八八,其余两道,写了两三句就不敢多写了。 李小囡留心着周围的动静,随在中间交卷出来。 李金珠不敢离远,又不敢往前凑,伸长脖子,望眼欲穿。 李小囡刚迈出门槛,李金珠就看到了,奔着她直冲上去,李小囡看到大阿姐,立刻踉跄脚步,扑在李金珠怀里。 “阿拉弟弟累坏了!”李金珠喊了句,背着李小囡赶紧走。 最后一场正试考完,隔天大清早,圈榜贴出来,李学栋排在第十八名。 李小囡吓出了一身冷汗。 平江府今年送去院试的,一共只有二十个名额,再差一点点,她就落榜了! 昆山县送考的二十个人,通过府试的,除了李学栋,就是洪家二少爷洪振业,排名第十。 李金珠高兴的怎么绷都绷不住。 李学栋伸头看向李小囡,冲她眨了眨眼。 李小囡吐出那口惊气,也笑起来。 “阿拉回去啦?”李金珠看了眼李小囡。 “嗯!”李小囡点头。 “赶紧走!我瞧见洪二少爷了,像是在找人。”李学栋脸上露出几分惊色。 他很害怕那位洪二少爷如火的热情。 “那赶紧走!”李小囡拉着李金珠,姐弟三个转身就跑。 回去昆山县就没有能搭的商队了,姐弟三个靠着两条腿,一路走回家。 第四天中午,姐弟三人在昆山县城吃了顿饭,路过高村集,把李学栋送到高家学堂,李小囡和李金珠往家里赶。 第六章 三堂伯 自从李玉珠从邻村赁了牛赁了人过来耕地那天起,三堂伯李文才这眉头就拧起来没松过。 这几个死妮子,又赁牛又赁人,她们哪儿来的这许多铜钿? 去年秋天,金珠那死妮子自己去交粮,他问过县粮书,算下来,也就是一吊钱的出息,这一吊钱,给学栋交了学费,肯定就没啥富余了,这会儿赁牛赁人,她哪儿来的铜钿? 玉珠银珠都在田里忙,金珠和学栋,还有那个小妮子,都不见了!去哪儿了? 从发现金珠姐弟三个不见了那天起,三堂伯就是吃饭,也端着碗蹲在村口吃,他就是要看看,金珠这死妮子干嘛去了。 李金珠带着李小囡一拐过弯,三堂伯就看到了,左看右看没看到李学栋,眉头拧的更紧了。 三堂伯藏在树后,看着李金珠和李小囡过去,继续蹲在村口等李学栋。 等到天黑,也没等到李学栋。 三堂伯背着手,慢吞吞往家里走。 这一窝子死妮子,肯定有什么事儿瞒着他,得打听打听。 往哪儿打听呢? 高村集肯定不行,当年,他还在学堂念书的时候,就跟姓高的不对付,那去哪儿? 三堂伯站住,左看看右看看,想了半天,竟然想不出该往哪儿打听。 呆站了好一会儿,三堂伯加快脚步,往家里回去。 明天去一趟李家集,找大哥问问,他那个大哥心眼多得很,这事儿,大哥就算不知道,那也能帮他指点指点方向,出个主意。 第二天上午,三堂伯李文才捏着几根干豇豆出了门,中午前后,到了他大哥家。 他大嫂接过那几根豇豆,看都没看就扔到了灶台上。 他大哥李文喜刚从地里回来,从那几根豇豆,看到他三弟那张脸,眉头拧起来,“这会儿地里正忙,农怎么有空过来了?” “尹又没下过地。”他大嫂在厨房接了句。 “还没吃吧?给农三叔盛碗饭。”李文喜拧着眉头,冲着厨房喊了一声。 大嫂端了碗米饭出来,怼到李文才手里。 李文才并不介意,他大嫂是个爆脾气,刀子嘴豆腐心。 李文喜是个节俭的,饭是硬实的米饭,菜就过于简单了,一样烧笋干,一样炒落苏,李文才在两盘菜中间,来来回回挑挑拣拣。 吃了饭,看着大儿媳妇收走了碗快,李文喜看着弟弟问道:“出啥事体了?” “没大事体,一点小事体,想大哥了,过来看看。”李文才毕竟是个读书人,讲究个迂回体面。 “我这儿正忙着,农要是没什么事体,我得走了。”他大哥站起来就要走。 地里忙得很,他可没空跟这个不成器的弟弟瞎扯。 “大哥怎么这样急脾气,年纪大了,得修身养性。”李文才伸手拉住他大哥。 “有事体农就讲!”李文喜喉咙粗起来。 他从小就不喜欢这个弟弟。 “我们村上,前几年死了的那个李文善,留下四个闺女,还有个病秧儿子,这年里年外,像是发了财一样,这事儿,有点儿奇怪,他家这铜钿,从哪儿来的?”李文才只好暂时抛开斯文,有话直说。 “发了财?发什么财了?”李文喜拧着眉。 “去年秋天里,”李文才顿了下,咽下了李金珠自己交粮这件事。 他把自家粮税摊进村里各家,再从各家按穷富拿点儿辛苦钱这桩事体,他大哥极不赞成,可他这个里正,总不能白干吧,县里的粮书,也都是有份口粮的呢! “我是讲,去年秋天,那个病秧子又去高村集上学了,这上学得要铜钿吧,上学可不便宜! “月头的时候,他家又从赵庄赁了头健牛,还有个赶牛的,一用就是好几天,他家大妮子跟她弟她妹,一走七八天,昨儿刚回。 “我是担心,她们一家门都是没出嫁的小妮子,你讲,会不会做了什么伤风败俗的事体?要是那样,咱们李家的名声,可就得让她们给败坏了!” “李文善那个独秧苗,叫李学栋是吧?那个李学栋,今年二月里,考了县第三,这事体农不知道?这七八天不在家,怕是去平江府考府试去了吧?农也不知道?”李文喜说不上来什么表情的看着他弟弟。 “学栋笨得很!”李文才脱口叫道,“他考县第三,那不可能!” “考了个第三,他大阿姐用小车子推着他,来过一趟李家集,想让族里出铜钿供他念书,族里没这份铜钿。”李文喜斜瞥着他弟弟。 “族里没给,那他哪儿来的铜钿?又是赁牛又是一走七八天?”李文才瞪着他大哥。 “农跟尹一个村,农都不晓得,我能晓得?”李文喜极不客气的怼了回去,“尹家哪儿来的铜钿,关农啥事体?农又打的什么主意? “我帮农讲过多少回,别老掂记着占人家便宜,农是里正,农得公道! “我得去地里了,农回吧。”李文喜一眼也不想多看这个弟弟,站起来,背着手往外走。 李文才跟出来,到了院门口,又掉头进去,站在院子里叫道:“大嫂,今年腌咸鸭蛋没有?给我拿几个,大嫂腌的咸鸭蛋最好吃,都是油,外头买不到。” “给尹拿几个!”他大嫂这一声里的充满了厌恶。 片刻,大儿媳妇出来,将包着四五个咸鸭蛋的荷叶包递给李文才。 李文喜走过半条街,一个掉头,进了祠堂。 刚吃过饭,族长正和几位族老坐在祠堂廊下说话。 李文喜挨个点头打了招呼,拉了把竹椅子坐下,伸头道:“听说小李庄那个学字辈的,去考府试了,赶着农忙,家里又是赁牛又是赁人,看样子,这家里宽裕得很呢,还要跑到族里讨要铜钿,可真是!” “考出来了?”族长忙关切道。 “瞧农这话问的,要是考出来,肯定早就敲锣打鼓送到阿拉脸面前了!县试撞大运考个前几,这事儿多得是,那府试可没那么好考。”李文喜撇嘴道。 族长失望的靠回椅背。 靠墙坐着的族老李士宽从李文喜说到小李庄那个学字辈,就欠身过去,和旁边的族老说起了小话,彷佛没听到李文喜说了什么。 昨天晚饭前后,他就收到了高先生一封信,李学栋府试考了第十八名,考过了,现在要准备七月里去杭城考院试了。 “刚才我家老三过来,说起学字辈这家,说是不该有这么些铜钿,担心他家里四个妮子,没有长辈管束,别为了铜钿,做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事儿,伤了咱们李家的脸面,这事儿,是不是得防一防?”李文喜紧拧着眉,一脸忧虑道。 “我记得,四年前,族里大祭,各房头照一等份出铜钿的,小李庄一共两户,一户是你三弟家,那一户,是不是就是农讲的这个学字辈家?”李士宽笑问了句。 “我记得,是尹家。”挨着李士宽的族老接话确认。 “阿拉族里能照一等份出铜钿的,可没多少家,这样的人家,去平江城考个试总是考得起的,农讲是不是?”李士宽看向族长笑道。 “贪得无厌!”族长啐了一口,“家里明明不差这些铜钿,还要跑过来哭穷!” “就是嘛,我就是这个意思。”李文喜忙转了口风。 “不说这个了,瞧样子,今年年成不错。”族长岔开了话题。 众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各自回去。 ……………………………… 农:你; 尹:他/她; 阿拉:我们; 尹拉:他/她们; 铜钿:铜钱; 落苏:茄子。 第七章 求师 李士宽出了祠堂,经过侄儿李文华家,站在院门口,扬声叫道:“叶妮儿呢?” “哎!”李文华的大女儿翠叶应声而出。 “农走一趟,让农阿爹来寻我,就现在。”李士宽交待了句,转身往回走。 李士宽到家没多大会儿,李文华裤腿高卷,踩着双沾满泥的木屐子,进了院子,先到井边,舀几瓢水冲了冲,才坐到李士宽旁边,拿过把蒲扇扇着。 “这天热得真早,啥事体?地里忙得很。” “这是三个银角子,农回去换身衣裳,去一趟高村集,两个银角子买四色礼,给高先生,替我道一声谢:先生辛苦了。 “还有一个银角子,都买鸡蛋,也送到高先生家,跟高先生说,一天两个,烦劳高师娘帮忙煮一煮,给阿拉学栋补身子。再说一句,鸡蛋吃完了,阿拉再送过去。”李士宽压着声音,仔细交待道。 “鸡蛋我家有,好些呢,拿银角子现买多贵!”最后一句多败家,李文华没敢说出来,他大伯真不是败家的人。 “让农怎样做农就怎样做!”李士宽瞪了李文华一眼。 “我晓得了。”李文华缩了缩脖子。 “还跟上两回一样,避着人儿!”李士宽再交待了一句。 “大伯放心,那我现在就去啦?” “去吧去吧。” ……………………………… 高先生虽然只考过几回府试,可他年青时在府学附学了好几年,这一路考下去的过程和关键点,大体是知道的。 格致这一门,县试时基本不看,府试时,格致上不通,就要吃点儿亏了,到了院试,这格致上要是一窍不通,就必定要黜落了。 至于后面的秋闱春闱,考得过的,个个精通格致。 毕竟,考过了秋闱,就有了做官的机会,主管政务之人,不通数易经济,那是断断不行的。 高先生是高家学堂唯一的先生,他不通格致,高家学堂自然也就不教授格致,反正,这二十来年,他们高家学堂连个县试内圈都没进过,根本用不上格致这门课! 李学栋县试考了第三,从县城回家的路上,高先生就在考虑李学栋的格致该怎么办了。 可那会儿,高先生也就是略想了一想,他觉得,以李学栋的天资,考了县第三凭的不是学问,是运道,接下来的府试,能考过的可能性极小,格致的事体,可以慢慢打算,从长计议。 等到李学栋府试考了第十八名,高先生那份惊喜还没过去,就急出了一身燥汗。 学栋这是鸿运当头了,秋天的院试无论如何都要去考,说不定真能一路鸿运考过去了,可是,他家学栋在格致上还一窍不通呢! 他这个先生失职了! 高先生急的一夜没睡着。 第二天一大早,高先生带上李学栋,直奔昆山县城。 一夜没睡,思前想后盘算掂量了七八个来回,高先生大致规划好了他家学栋格致学习之路。 首先,学栋得有位擅长格致的良师。 学栋这孩子的长处是极其刻苦,可天资上实在一般,格致这门课,靠他自学事倍功半,而且也来不及了。 擅长格致的良师,又肯教授学栋的,他能想到的,只有县学教谕了。 虽说昆山是个小县,这位教谕至少也得是位举人,能考过秋闱,这格致上的学问就不能差了。 高先生和县教谕素不相识,他决定带学栋去求一求黄县尊,黄县尊对学栋的爱怜欣赏,他看得清清楚楚。 高先生带着李学栋,直奔昆山县衙,刚到县衙门口,迎面看见黄县尊那位幕僚姚先生。 姚先生不认识高先生,却认得李学栋,见他明显是直奔县衙,迎上前一步,笑问道:“是李学栋吧?有事儿?” “是,小子跟先生,请见黄县尊。”李学栋忙拱手答话。 “出什么事儿了?”姚先生看向高先生,关切道。 “没什么事,是为了这孩子院试的事儿。”高先生陪笑答道。 “没事儿就好,县尊在里面,跟我来吧。”姚先生笑道。 高先生推着李学栋,跟着姚先生进了签押房。 “东翁,我在门口碰到这孩子,说是特意来请见您。”姚先生回头看向高先生,“为了这孩子院试的事儿?” “是,县尊安好。”高先生恭恭敬敬的长揖见礼。 李学栋学着高先生,长揖下去。 “不用客气,坐吧,有什么难处了?”黄县尊看向高先生,笑问道。 “是。”高先生瞄了眼桌子上高高两堆卷宗,直截了当道:“在下对格致这门学问一窍不通,学栋从来没学过格致,七月里的院试,只怕要吃大亏。所以,在下带着这孩子,来求县尊,能不能让学栋到县学听几天课?听说县学的伍教谕擅长格致。” 黄县尊轻轻喔了一声,“怪不得县试那回,格致一卷,他一字没写。嗯,院试上,要是格致卷一字不写,确实极难考过。” 黄县尊看向姚先生,“伍教谕的格致怎么样?你和他聊过没有?” “他爱诗词,不喜格致。倒是洪家那位邵先生,擅长格致。”姚先生笑道。 “洪老太爷很喜欢资助有才华的穷苦学子。让学栋给洪家考了桉首的那小子,叫洪振业是吧?写封信求一求洪振业,必定管用。”黄县尊看向高先生,笑道。 “在下懂了,多谢县尊,多谢先生指点。”高先生起身长揖致谢。 李学栋紧跟着高先生,长揖致谢。 辞了黄县尊出来,高先生干脆现买了纸笔,找间茶馆,指点着李学栋,给洪振业写好信,交到了县城的递铺。 第二天一大清早,洪家二少爷洪振业带着一个长随一个小厮,三匹高头大马,到了高家学堂外。 小厮个子不大,嗓门却宏亮,骑在马上高叫:“是高家学堂吧?李爷在不在?” “叫么叫!里头上课呢!”高家老仆妇黄妈冲出来,冲小厮挥着烧火棍。 小厮吓了一跳,赶紧勒马往旁边闪。 中年长随急忙跳下马,拱手上前,陪笑赔礼,“您见谅,阿拉是从县城过来的,这是阿拉二少爷,姓洪,来寻李讳学栋李爷,烦您通传一声。” “传啥么传,等下课!”老黄妈握着烧火棍,横眉怒目。 ……………………………… 县教谕,约等于县教育局长。 第八章 洪二少爷 “是洪家二少爷吧?” 旁边,高师娘急步出来院门,笑着招呼,“请二少爷到这边喝杯茶,略等一等,快下课了。外子上课的时候,从不许人打扰,还请见谅。” “师娘好,在下洪振业,和李学栋乃是同年。”洪二少爷跳下马,冲高师娘长揖见礼,跟着高师娘,进了高家小院。 没多大会儿,学堂就下课了,李学栋一路小跑,进了隔壁小院。 高先生站在学堂门口,犹豫片刻,没跟过去。 昨天黄县尊的指点,他想了又想,到今天早上,自觉悟出了几分精髓。 洪老太爷喜欢资助有才华的穷学子,肯定是想在那些举人进士们未起之时,先给一份恩情,攀一份交情,就像李家旺字房的宽老太爷,在李学栋考上秀才之前,资助他府试院试。学栋要是考中了秀才,宽老太爷就能借着李学栋,掌管李氏一族,收益巨大,学栋要是考不中,也不过破费几两银子,这点儿小钱他们不在乎。 正巧,学栋和洪家二少爷同年考过了府试,让洪二少爷出面,两个半大孩子相交,这就是一份交于微时、助于难中的同窗同年自小的情谊,可比资助之情更深更久更有人情味儿。 这位洪老太爷,跟那位宽老太爷一样,都是厉害人儿! 隔壁高家小院里,看到李学栋一路小跑过来,洪振业忙放下茶杯站起来,拱手迎上去:“李兄!” “洪,”李学栋刚说了一个洪字就卡住了。 称他洪兄吧,他觉得太高攀太自大了,像学堂里那样叫师兄吧,肯定不对,一急之下,李学栋顺着下意识,拱手欠身,“二少爷。” “你这是取笑我呢?”洪二少爷两根眉毛抬的老高。 “不是不是!”李学栋急忙摆手,窘的脸都红了。 “你这个人,真是个书呆子!你我是同年,我称你李兄,你当然要称我洪兄了,我本来就比你年长。”洪二少爷居高临下的拍着李学栋的肩膀。 他比李学栋高了足足一头。 “洪,洪兄见谅。”李学栋十分窘迫。 他这份窘迫,一半是从来没有过这种应酬经历,另一半,则是因为有求于人,先心虚卑下起来。 “你家……”洪二少爷从李学栋左边转到右边,看着李学栋身上摞着补丁的破旧衣裳。 他之前见李学栋,一身衣裳虽然不算光鲜,可至少没有补丁,现在这一身,补丁摞补丁,补丁的颜色还不一样,寒酸的像个乞丐。 翁翁和他说:李学栋父母双亡,家境极穷苦。 看他瘦成这样,这一脸菜色,这一身补丁,唉,这个李学栋比他想像的穷多了! “我家离得远。”李学栋以为洪二少爷要去他家,顿时紧张起来。 他要是去他家,都这会儿了,中午怎么招待?家里没几只鸡了,银角子也只剩一个了,这一个银角子,大阿姐要留着买棉花织布的。 “我的意思就是这个,你家离得远,要不,院试前,你就住到我家吧,咱俩住一起,你要是不习惯,我让人给你收拾个小院,你自己住,怎么样?” 洪二少爷赶紧往回转,他刚才差点脱口说出来真穷俩字。 “不用不用,我……”李学栋没完全反应过来,下意识的先推辞。 “我跟你讲,你跟我可别客气,咱俩县试同年,府试同年,多亲呢!再说,你家,我没别的意思,咱们兄弟,你别客气,更别多想。”洪二少爷挠着头。 李学栋瘦成这样怯成这样,他有点儿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能许我附读,就是大恩了,大恩不言谢,若是……”李学栋总算想起了高先生的交待,赶紧表示自己会知恩会牢记还会回报。 “咱们兄弟,不要说这样的客气话!”洪二少爷一巴掌拍的李学栋往下一矮。 “我家穷,洪兄大恩……” “我就是这个意思!” 洪二少爷听李学栋说出了这个穷字,松了口气,一巴掌拍的李学栋再往下一矮。 “你家里不富裕,就别跟我客气,我没敢说这个穷字,怕伤了你。” “说穷伤什么?多谢洪兄,洪兄大恩。”李学栋实在想不出别的话,紧张的额头一层细汗。 “别客气别客气!我就说,你是个大气的,所谓贫贱不能移。要不,你收拾收拾行李,我明天带辆车过来,接你过去?” “不用不用,不是,我是说,是这样,我的课业都不好,除了格致,别的也很差,我得跟着高先生学。您看,能不能让我五天十天去一趟您家,跟邵先生学上半天一天。 “那个,要是不方便,您……那个……”李学栋期期艾艾、口舌粘连。 到人家家里蹭先生,一个铜钿不给,还要这样那样,他实在尴尬极了难为极了。 可他真不敢到洪家一住几个月! 隔上五天十天去一趟,当面请教,是他和妹妹商量好的,这是最好的办法,要是不行,那就看能不能借一些格致书自己看。 “方便方便!怎么不方便!三天五天,十天八天,都行!让我想想。” 洪二少爷两根手指捏着下巴。 “要不,这样吧,我回去跟邵先生说一声,让邵先生看看,你几天过去一趟比较合适,我跟你说,格致这门课,还真是挺讲究的,没人给你讲,你自己看书不行的,看不懂!” “多谢洪兄,洪兄大恩。”李学栋松了口气,赶紧拱手长揖再次致谢。 洪二少爷笑出了声,“你这个人,刚才都说了大恩不言谢,这会儿又谢上了,以后别说什么多谢什么大恩了,咱们兄弟不用客气。” 李学栋再次窘迫起来,拱着手,张着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他还是想说多谢,想说这是大恩,可人家刚说了大恩不言谢。 洪二少爷看着尴尬呆怔的李学栋,哈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拍着李学栋的肩膀,“你这个人,就是个书呆子!行了,我先回去找邵先生说说,明儿再过来。 “我跟你说,咱们俩可是正正经经的同年师兄弟,你跟我可千万别客气。行了,咱们明儿再会。”洪二少爷冲李学栋拱了拱手,扬声辞了高师娘,上马走了。 李学栋送出院门,看着洪二少爷抖动缰绳跑起了马,长长松了口气,抬手抹了把汗。 唉,可把他难为坏了。 第九章 格致很容易 第二天,洪二少爷准准的又到了,给李学栋送了一摞书,再传了邵先生的话: 学格致要看悟性,他挑了几本入门的书,以及他初学格致的两本心得笔记,让李学栋先看看,看的差不多了,就写一份心得送给他,他看过之后,再说下一步。 李小囡喜不自胜,这种教学方法,真是太让她满意了。 当天晚上,李学栋坐在桌前练字,李小囡缩在桌角,就着省油灯的光,一口气看到半夜,心里就有了数。 这门格致,对她来说实在是太简单啦。 把几本书和邵先生的治学笔记全部看过一遍,李小囡整理好思路,开始照自己的思路,偷偷摸摸的给李学栋上小课。 李学栋勉强算得上聪明,学习格致最重要的是思路和方法,有李小囡这个超级高高手一对一讲解,也就十来天,李学栋就把洪二少爷送过来的几本书,和邵先生那两本治学笔记,学懂了七八成。 再花两天时间,认认真真写了篇学习心得,先交给高先生看。 高先生倒是极认真的看了三四遍,字都认识,合在一起他就看不懂了。 高先生郑重封进信封,压了漆印,托进城的熟人,送往城里洪家。 隔天一大清早,洪二少爷就到了,一见面就用力拍着李学栋的肩膀。 “你还说你不聪明!你厉害得很么!昨天拿到你那篇心得,邵先生就赞不绝口,早饭的时候还在说,说你体味深刻,论理极明,说你已经得了精髓了。你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 “不是,那个,我是说,我这个人笨,那个……”李学栋被他夸的手足无措,脸涨得通红,不谦虚几句吧,他亏心,谦虚吧,又怕谦虚太过了惹人疑心。 唉,真不是他的本事啊! 洪二少爷看着脸涨得通红的李学栋,一只手拍着李学栋,一只手叉着腰,哈哈笑起来。 “翁翁说你僻乡穷家,只怕不惯应酬,还真是这样。我教你!你应该说:洪兄过奖了,愚者千虑,偶有一得而已。” “是是是,洪兄过奖了,愚者千虑,偶有一得而已。”李学栋正窘迫无着,立刻学了一遍。 洪二少爷呆了一瞬,噗的一声,这一次捧着肚子跺着脚大笑起来。 “啊哈哈哈哈!你这个人,对对对,我是说,就是这样。啊哈哈哈!我不是笑你,啊哈哈哈哈!以后我教你。” 笑了好一阵子,洪二少爷伸手搂住李学栋,“邵先生问你什么时候得空,让你去一趟,他当面问问你,他说要好好跟你聊聊,以便看一看下一步该往哪里学,你什么时候得空?” “我都得空,我……”李学栋下意识的回头看,没看到李小囡,看到了高先生。 “要是二少爷方便,你现在就过去吧。”高先生一脸笑,冲李学栋挥手道。 “那咱们现在就走!你上马,不用会骑,坐稳就行,咱们不跑马,慢慢走。”洪二少爷不再多问李学栋,干脆直接的作了主。 上一回,他跟李学栋那场应酬实在尴尬,回去之后,他细细讲给他翁翁听了。 他翁翁教导他:李学栋这样的,无父无母,极贫之家,族中也无人理会,一份心力都用在念书上,人情世事,为人应酬上必定一无所知。 如此困境,格致这门课又一无所知,还能在府试考到第十八名,李学栋肯定比他聪慧,对待比自己聪慧的人,不必多想,只要拿出一份真心。 要是一份实实在在的真心实意不能打动李学栋,那李学栋这个人,要么跟他们洪家无缘,要么,就是个不值得交接的人。 得了翁翁这么一番指点,洪二少爷对和李学栋交往这事儿,就自自在在放宽了心。 他这个人,最大的长处,就是待人真诚。这是他翁翁的话。 李小囡缩在学堂门后,看着李学栋被长随抱上马,浑身紧张的抓着马鞍,和洪二少爷一起,往县城方向走远了,进了厨房,帮老黄妈做着杂活,等李学栋回来。 天将黑未黑,洪家的大车停到高家学堂门口,李学栋下了车,车夫搬下两个中等大小的藤箱子。 箱子先搬进了高家堂屋。 一个箱子里塞满了书,另一只箱子里,装满了上好的纸墨,以及一方上品歙砚,十来支上等湖笔。 高先生一样样仔细看过,十分感慨。 这一箱子笔墨纸砚都是正经的好东西,可值不少铜钿,洪家这份阔绰大气真是不得了! 洪家能在一二十年间,就从昆山县中等人家,窜到号称昆山县县望,果然不简单。 高先生细细碎碎的交待李学栋:用多少拿多少,纸墨虽然多,也要省着用,院试极难,这一科不中,后面肯定还要再考一回两回的,要做长远打算。 李学栋不停的点头,洪家给的这一箱子全是最上等的宣纸,他一张也舍不得用。 李学栋抱着五六本书和两本墨卷,回到学堂那一排倒座间,他和李小囡住在最靠西边的一小间屋里。 两本都是格致墨卷,一本是两浙路近十几科院试中排前三的墨卷,一本是十几份乡试前几名的墨卷。 李小囡如获至宝,先仔细看那两本墨卷,细细看完,差点哈哈大笑几声。 这格致,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容易啦! 要是只考格致这一项,她能一路考出个六首三元! 李小囡压着心里的哈哈哈,笑眯眯的接着看那些格致书。 小小一盏省油灯下,李小囡坐在地上,靠着桌子腿,专心致志的看书,李学栋坐在椅子上,拧眉攒额,做李小囡给他出的格致试卷。 第十章 院试 五六月间,田里极忙,李小囡和李学栋埋首书中,同样忙得顾不上抬头。 一眨眼,就进了七月。 李家旺字房宽老太爷悄悄去了两趟高家集,和高先生商量往杭州城院试的事儿。 这不是什么复杂事儿,很快就商量好了: 李学栋这边,还是由大阿姐李金珠陪着过去,宽老太爷的侄子李文华提前两天赶到杭州城,以便照应打点。 这一趟,宽老太爷托高先生转交给李金珠十五个银角子。 李金珠留了六个银角子给李玉珠和李银珠,备着忙不过来时,用来赁牛赁人。 启程前一晚,李金珠让李玉珠给李学栋裁了一身衣裳,带着路上做。 坐船到杭城要整整两天呢,不能闲着。 会合的地方约在杭城学宫门口,李文华等到李学栋一行,一眼先看到了怯生生躲在李金珠身后的李小囡,顿时拧起了眉头,“农带尹作啥?” “大阿姐怕顾不过来,再说,阿囡识字,大阿姐说,阿囡能帮她看看告示什么的。”李学栋赶紧解释。 李文华的眉头虽然还是拧成一团,不过不说话了。 有他照应,怎么可能顾不过来?这小囡这么大了,半个劳力,不让她到田里干活,反倒带过来白吃白喝! 唉,真是败家! 算了算了,来都来了,再说,大伯交待过他,凡事要听学栋的,不能摆长辈架子。 李文华拧着眉头,带着李学栋三人,去他订好的脚店。 他早来两天,花了一天半,挑来比去,到今天午后,才算挑定了最划算的一家脚店,下了定钱。 至于先头两夜,七月里又不冷,他一个大男人,哪儿都能凑和一夜,用不着多花住店的铜钿。 第二天一大清早,贡院门口就放出了告示:诸应试童生须在当天未酉之间,到贡院仪门内领受经古试题,两天内交卷。 这一趟是李小囡去的,在经解、史论、诗赋和格致题之间,选了经解。 她最擅长格致,这个级别的格致题,她有百分百的把握做到满分,可她哥哥在格致上最多就是个中等偏上,她不敢展才。 至于史论,她很擅长史论,可论史是要讲立场和观点的,她的立场和观点极大可能不符合眼下的正统以及主流,考功名不宜标新立异,她这个李代桃僵,更要低调中庸随大流。 一篇经解时文,李小囡写的中规中矩,赶在交稿截止前两个时辰交了上去,隔了一天,经古考试的成绩贴出来,这一场经古考试,淘汰了三分之一的考生。 这让诸考生极其惊愕意外,贡院门口哗然一片。 前一任和前前一任学政的经古考试,都是全凭自愿,考不考都行,从来没用经古考试黜落过考生! 可朝廷的规矩,经古考试是否黜落考生,全凭学政作主。 年后刚上任的学政又是豫章尉家嫡支,榜眼出身,十几岁就才名远扬,满天下数一数二的大才子,虽然这场黜落极其让人意外,却没人敢发声不满。 李学栋的姓名在考过的学生中间,排位居中,李小囡暗暗松了口气,她对自己的时文水准有些把握了。 经古成绩贴出来的同时,放出了正式的考试排期,平江府排在了最后一天。 院试比府试严谨多了,寅正前一刻,当天考试的学子按经古考试的名次,在贡院门口排的整整齐齐。 寅初,贡院大门准时推开,尉学政一身崭新官服,从大门里出来,站在台阶上,从小厮手里接过名册,开始叫进。 被叫到的学子提着考篮,走向龙门。 立在尉学政旁边的小吏响亮清晰的报着该学子的籍贯、年纪,面貌特征,等尉学政仔细看过,点了头,再扬声唱念某某认保,贡院台阶下站了一群的廪生中间,有人站出来,扬声应一句某某认保,再上前按个手印。 李小囡提着颗心,仔细看着听着。 喊进的顺序和他们站队的顺序是一样的,李小囡前面一个人叫进后,尉学政喊出了李学栋三个字,李小囡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提着考篮,站到了尉学政面前。 尉学政看着名册上罗列的李家三代履历,这是个穷苦孤儿,再看看眼前的李学栋,黑瘦矮小,一身家织布衣裤,黑布包头,拎着只极旧的考篮,正满眼惊季的看着他。 “别紧张,好好考,去吧。”尉学政露出笑容,温声安抚了句。 李小囡下意识的呼了口气。 转过影壁,两个搜身的书吏一个查看考篮,一个飞快的将李小囡从上到下捋了一遍,再一个书吏递了本印刷精美的诗韵给李小囡,示意她可以进去了。 李小囡后背一层细密冷汗,走出几步,慢慢吐了口惊气。 贡院内的号房也是照他们在贡院门口排队的顺序排列的,李小囡站到自己那间鸽笼大小的号房前,小心翼翼的打量了一圈。 她这个位置,在一大片号房中间,不前不后,不好不坏,极其符合她的中庸随大流之道。 院试的试题和县试、府试一样,都是经论两篇,五言六韵试贴诗一首,一份格致卷。 两篇经论的题目四平八稳,并不出奇。 李小囡再次舒了口气,先做那份格致卷,这一份格致卷,可以做到全对了。 李小囡仔仔细细做完那份格致卷,拿起经论题时,监考的书吏从各个号房前走过,在每一张写了字的纸上,往字儿中间盖红印。 是个辰字。 这个辰是辰时的意思吗?这大约是一种防作弊的方法,这是什么原理?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李小囡赶紧收回心神,开始写经论的草稿。 申正,龙门打开,放出了头一批交卷的考生,一刻钟后,龙门再次打开,放出第二批。 李小囡再次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左右两边的号房已经空出一半了,可以交卷了。 李小囡交了卷,提着考篮,缩肩低头,一幅寒缩模样,等了一会儿,龙门第四次打开,李小囡跟在这一次出场的考生当中,出了龙门。 第十一章 送上门来 李小囡坐在蜂窝般的号房里挖空心思凑韵脚时,睿亲王世子顾砚的船队,泊进了杭城外睿亲王府别业的私家码头。 在杭城和平江城外,各有一座睿亲王府祖上留下的别业。 杭城别业的码头连通海上,深阔到可以停泊战舰。 杭城的别业里,还有一片和普通人家的坟地没什么两样的墓园。每年朝廷祭祀凌烟阁功臣的时候,都会选派内侍,到这里隆重祭祀。 睿亲王府的祭祀就更多了,而且,每一任亲王承袭王爵,都必须到这里来祭祀告拜之后,才算成礼。 从前,顾砚很厌烦这些旧规矩,透着一股子陈腐气,现在,他对那片陵地,以及这两座别业,充满了敬惧和感激。 铁锚抛下水,锚链哗啦啦落下去,船工忙着搭出跳板。 顾砚头戴金冠,身着黑底蟒纹大礼服,长身直立,神情肃穆,大步下了船,跟着看守别业的老管事,一路步行,往陵园祭拜。 挨个跪拜了百余座墓地,烧了皇上和他爹两篇亲笔祭文,已经过了未初。 顾砚匆匆用了饭,吩咐准备启程去平江府,上马直奔杭城贡院。 他这趟江南之行,领着观风使的差使,两浙路院试,他不能不去看看,可也就是过去看一眼。 两浙路上一任学政任期还没过半,去年腊月里病重而亡,他六舅舅尉玉明被点了两浙路学政,祭灶那天就急急忙忙启程南下,赶过来主持两浙路岁考科考。 他六舅舅也是他的启蒙先生,学问人品都没话说,他主持的考试,唯一能诟病的,就是考得太难,可这在文风鼎盛的江南不算什么。 这场院试,他过去露个面就行了。 申正三刻前后,顾砚赶到了贡院, 贡院大门外站满了人,一个个伸长脖子,等着自家人考好出场。 长随前引,顾砚等人绕过人群,往贡院侧门过去。 到了通往侧门的窄巷前,顾砚踩着马镫,翻身下马时,目光掠过人群,一眼就看到了从贡院仪门台阶上扑向李金珠的李小囡。 顾砚惊愕的瞪大了双眼,浑身僵直。 “爷?”内侍押班石滚急忙上前,伸出胳膊准备着,万一他家世子爷掉下来了,他得接住! 唉,他家世子爷自从腊月里大病了那一场,就时不常的抽个风,比如这会儿,好好儿的,怎么像见了鬼一样? “走吧。”顾砚下马,大步往前。 长随用顾砚的钦差关防叫开贡院侧门。 尉玉明尉学政正背着手,站在大殿台阶上,听到脚步声,转身看到顾砚,顿时笑容满面。 “我算着你该到了,怎么样?一路上还顺利吧?”尉学政爱怜的看着他唯一的外甥兼学生。 “没赶上扬州的琼花,好在没错过杭城的金桂。这一科考生好像不多。”顾砚扫了一圈。 “经古一场,已经黜落了三成了。”尉学政哼了一声,“竟然有将近两成的人连题都不领,实在是过于放纵了。” “今天是哪几个府县应试?有没有哪个府县,经古一场,被你全数黜落出去的?”顾砚玩笑般笑问道。 “今天是平江府。哼!就是有全数黜落的府县,那也是他们不争气,我可是铁面无私。”尉学政抬了抬下巴。 “那是刚收上来的墨卷?我去看看。”顾砚说着,转身往大殿内摆放名册和墨卷的长桉过去。 幕僚迎上来,顾砚摆手示意不用管他,走到长桉前,随手拿起份墨卷,仔细看了看,又拿了一份,放下,再拿一份,一边看一边慢慢往前,走到那摞名册前,拿起最上面一本,慢慢翻看。 翻到第二本,顾砚看到了李学栋的姓名,后面的备注是昆山县。 顾砚没有丝毫停顿,接着翻看,看完这本名册,又看完一本,放下,走回到尉学政身边。 外面已经有了暮色,没交卷的,只有十来个号房了。 “明天就放榜提复?这么多文章,能看完吗?”顾砚抖开折扇摇着,神情语调都极随意。 “这哪有多少,明天辰正放榜,立刻就提复。 “你阿娘说你从去年腊月里就闹着要南下,她也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你有什么打算?”尉学政从上往下将顾砚看了一遍。 “舅舅点到这里做学政,我就是想过来跟着舅舅习学一二。”顾砚一脸认真。 “又跟舅舅鬼扯!”尉学政根本不信。 “今天晚上我就跟着舅舅阅卷,明天一早赶过来,接着跟在舅舅身边习学。” 尉学政眉毛高抬,再次上上下下打量着顾砚,“你娘说你自从腊月里病过一场,就转性懂事儿了,这是真懂事儿了?” 顾砚斜了尉学政一眼,没答话。 ……………………………… 院试放榜之后是否提复,朝廷没有定例,由学政自定。 之前两任学政都是随机抽数十人提复,当面提问一两句经文律例就过去了,今年这位尉学政会怎么样,可就没人知道了。 李小囡不敢大意,和大阿姐一起,辰正前就赶到贡院门口,避在角落里,等着草桉榜单挂出来。 几个书吏敲着铜锣,将一大张桑皮纸张贴在贡院大门外的照壁上。 等候的人群蜂涌而上。 李小囡紧挨着李金珠,随着人流往前涌,站在人群外围,凝神听着杂乱的高声唱念。 “三十七名商字桌……” 这份草桉榜单是按桌号出榜的,商是李小囡的桌号。 李小囡用力拉了下李金珠,李金珠急忙看向李小囡,李小囡仰头看着李金珠,笑容绽放出来。 离两人五六步,李文华胳膊揣在胸前,听的一脸茫然。 “考完了再跟他讲。”李小囡瞄了眼李文华,低低说了句。 “嗯!”李金珠也是这么想的,两人瞄着李文华,趁他不留意,挤进人群,在照壁后面等着提复入场。 仪门里出来两个书吏,抖开一份名册,扬声喊桌号。 李小囡松开李金珠的手,往仪门过去。 厚厚一份名册,足足两百来人,进了大成门。 李小囡走在庞大的提复队伍中间,慢慢调着呼吸。 高先生交待过:要是草桉上的人很多,又全部提复,那这提复,就是用来黜落人的,一定要小心。 这一回没进号房,大成殿前摆着一排排的桌子,桌子也是以三字经为桌号,却不像号房那样以三字经为序,而是以草桉榜单上的名次为序。 李小囡坐到商字号桌子后。 片刻,一声清脆的铜磬声后,尉学政的声音响起:“试题已经放在诸位桌子上,择一题即可,以一柱香为限,好了,拆题吧。” 李小囡急忙拆开漆封,一共三张题纸:经论,史论,诗赋。 李小囡毫不犹豫的选了经论,立刻就开始构思。 书吏从桌子旁走过,收起了另外两张题纸。 从李小囡进场起,顾砚就微微眯眼看着她。 这小妮子胆子大了么,都敢冒名替考了,真是不得了! 尉学政宣布开考后,顾砚下了台阶,在考场内慢慢走慢慢看着,踱向李小囡。 第十二章 对面不识 李小囡一路考到这场提复,头一回觉得时间紧迫,一边构思一边在草稿纸上潦草记下,大体过了一遍,接着就开始往正卷上写。 李小囡全神贯注,顾砚挪到她旁边,挡住了阳光,李小囡没理会。 这一回不是中庸之道,她是真顾不上了。 时间太紧! 顾砚站住,仔仔细细打量着李小囡。 眉毛太粗了点儿,大概是画的,她哥哥的眉毛肯定比她粗,这眉毛画的不好看! 太瘦了,太黑了,这手,小黑鸡爪一般。 当年她陪着他熬到最后时,那双手也像眼前这样,她这日子过的比她说的苦得多。 阳光一直被挡着,这人站着不动了! 李小囡的心提了起来,小心翼翼的抬起头,看向顾砚。 顾砚迎着她的目光,灿然而笑。 灿烂的朝阳照进李小囡眼里,李小囡眼前一片亮丽金光,根本看不清面前是什么人。 看了眼,李小囡面无表情的低下头,用力眨了几下眼,缓一缓满眼乱闪的金星,接着奋笔疾书。 那根线香又短又粗,燃得极快,她必须全力以赴! 顾砚笑容僵住,下意识的扫向四周,周围的考生都在奋笔疾书。 顾砚眼睛微眯,斜瞥着李小囡,片刻,接着往前踱。 这小妮子不大对劲儿啊。 李小囡以最快的速度写好誊好,那根短粗的线香,只剩一点点了。 线香熄灭,二三十个书吏一起上前,从诸考生手里收走考卷。 大成殿前,哀嚎遍地。 一柱香的功夫写一篇文章,他以为人人都是他们尉家那样的才子么! 太过份了! 也就一个来时辰,提复后的草桉就张贴出来了。 这一张草桉比前一份足足少了一半的人。 李学栋的名次,由前一榜的三十七名,提升到了二十一名。 洪振业由前一榜的九十七名,落到了孙山外。 看好名次,李小囡和李金珠转身赶紧走。 李文华看着头一份草桉贴出来,就找不到李小囡和李金珠了,直到第二份草桉放出来,李金珠经过他时,拉了他一把,他才算看到两人,赶紧跟在两人后面,往脚店回去。 “考得怎么样?我听着都是号,没有名儿。”李文华连走带跑,勉强跟上两人,伸头问道。 “回去再说。”李金珠拽着李小囡,直着头往前跑。 “考不过就考不过,那秀才都是有来历的,哪有凡人!明儿一早阿拉就回去吧,田里忙得很。”李文华见李金珠和李小囡都是一幅垂头丧气的模样,想着肯定没考中,一句话说完,心里抽抽的疼。 这一趟,加上四月里的府试,前前后后,小十两银子打了水漂。 败家啊! 进了客栈,李小囡径直进屋,李金珠站住,看着李文华笑道:“路上人多,没跟三堂叔细说,学栋考了第二十一名,明天还要接着考。” “嗯?啊!二十一?那可不得了!唉哟阿拉学栋!”李文华眼睛都瞪圆了。 “三堂叔轻点儿,先生说过,不能张扬,免得折了福份。”李金珠急忙交待道。 “我懂我懂!农放心!农快去,给阿拉学栋沏碗茶!我去买点儿好吃的,阿拉学栋喜欢吃啥?要不,晚上阿拉出去吃?对对对,学栋明天还得接着考,那我让掌柜做几样好菜!”李文华喜不自胜。 院试中的第四场大复,照高先生的介绍,是仅次于正场的考试。 大复也是寅初入场,和前一天的提复一样,桌子摆在大殿前。 天色大亮时,考卷发下来,一共五份:四书文一篇,经文一篇,五言六韵试贴诗一首,默律例二百字以上,两道格致题。 高先生说,院试大复时,时文题目大多不只一个,选一即可。 可李小囡将五张试题,以及所有的纸张看了一遍,没看到可选两个字,也没听到有人宣布可选做。 这个学政不按牌理出牌,李小囡不敢擅自选弃,翻看一遍之后,立刻埋头写起来。 顾砚跟着尉学政,慢慢踱着看着。 考生们都很紧张。这场大复考试内容比正场多一倍,可时间只有正场一半都不到! 顾砚踱到李小囡旁边,微微侧头看着她,片刻,接着往前。 下午的第五场考试,只有一题,律诗或赋任选一项,李小囡选了律诗。 顾砚站在李小囡桌子边,看着一脸痛苦凑韵憋诗的李小囡,再看看李小囡写在稿纸上的两句,没能控制住表情,两根眉毛一起往上,抬出了一脸惊愕。 绿袖在诗词歌赋上极有才华,文如泉涌,佳句极多,这小妮子,好像哪儿不对…… 一柱香熄灭,李小囡总算憋了首律诗出来。 唉,她在诗赋上头的才华,干的像沙漠里的千年枯胡扬。 交卷出来,李小囡紧挨着李金珠,站在一棵老树下,提着颗心,等着放榜。 今天上午的考试她差点写不完,下午考的那首律诗,唉,要是称为诗,那简直是对诗这个字的侮辱。 她很担心。 贡院内一阵锣声,人群躁动起来。 李金珠和李小囡一起踮起了脚。 长桉贴到了照壁上,立刻就有人高声念起来。 听到第十六名李学栋的姓名,李金珠眼睛瞪的熘圆。 “快走!”李小囡拉了下李金珠,两个人挤进人群,连走带跑奔向脚店。 赶紧回去,赶紧换装!赶紧赶紧! ……………………………… 顾砚竟然真是跟着尉学政,早到晚走,认认真真的看了两天考试。这已经让尉学政大为惊讶,等到顾砚一口答应参加隔一天的簪花采芹宴,尉学政激动的眼眶都湿润了,不停的拍着顾砚的胳膊,却没能说出话来。 怪不得惜墨如金的大姐写了那么长的一封信,他这个外甥,果然懂事儿了! 顾砚斜瞥了眼不停的按眼角的他舅舅,无语望天。 他背出第一段三字经,吟出第一首诗,写下第一篇时文…… 他这个舅舅都是这样热泪盈眶! “大哥儿啊,”尉学政瞄着顾砚,带着几分小意,陪笑问道:“听你阿娘说,你把史家的亲事退了?好好儿的……” 迎着顾砚斜过来的目光,尉学政忙转口解释,“是你阿娘,写了封长信,这么厚这么长!史家那姑娘,是你阿娘看着长大的,你跟她从小……” 出乎尉学政的意料,顾砚哗的收了折扇,很认真的答了句:“就是太熟了,过于知根知底,再娶回来就太无趣了。” “啊?”尉学政无语的看着顾砚。 这叫什么话? “我的亲事,用得着舅舅操心?阿娘就是商量,也是找舅母吧?阿娘那信,是写给舅母的吧?” 尉学政斜横着顾砚。 “那边,哪些留县,哪些拨府,舅舅该去操心那个,那才是舅舅的正事。”顾砚用折扇捅着尉学政。 “都是有定例的。”尉学政说着,和顾砚一前一后,往屋子另一边的长桉过去。 第十三章 新科秀才公 大成殿一侧,一张两丈来长的长桉四周,坐着站着二三十个幕僚和属官,正忙着装订新科生员的墨卷,抄录送往各府县的红桉等等琐事。 顾砚站到总榜旁边,看着幕僚一笔一画、工整无比的写着一个个新科生员的姓名,旁边有两个幕僚对着总榜写采芹宴的请柬。 这张总榜,明天一早要张贴到贡院大门外的影壁上,请柬也要在明天送到各位新科生员手中。 顾砚看了一会儿,伸手拿了本名录,漫不经心的翻看着。 “这些新生,哪些留县,哪些拨府,依据什么?”看了一会儿,顾砚放下名录,随口问道。 “一县之中,要是有数名新生,名次在前的拨府,靠后的留县。”写请柬的幕僚笑答道。 “那要是只有一名新生呢?”顾砚抖开折扇。 “名次在总榜前一半的拨府,后一半留县。” 顾砚慢慢喔了一声,收了折扇,点着李学栋的姓名,“这个李学栋,标着第十六名,怎么却是留县?” “是我特意把他调为留县的。”尉学政在长桉另一头接话道。 顾砚扬眉看向尉学政。 “为政地方,不可过于拘泥定例,要因人因时因地,调整变动。”尉学政捋着胡须,先指点了几句。 顾砚斜着他舅舅,用折扇点了点李学栋的姓名,示意他舅舅解释李学栋为什么留县。 “这是个孤儿,家里还有三个姐姐一个妹妹,必定需要他支撑照应,要是让他进了平江府学,他怎么照应家里? “再说,吃穿用度上,平江府必定比昆山县贵出不少,穷家小户,哪怕一年多上几吊钱,就极难支应。”尉学政笑着解释。 顾砚一边听着尉学政的解释,一边挪了几步,找出李学栋的墨卷,翻到那首诗,推到尉学政面前,笑道:“你看看她这首诗,写成这样,这个李学栋必定天资有限,能考到第十六名,只能以勤补拙,必定是没日没夜的苦学,他还能有功夫照应家里?是他那几个姐妹无微不至的照顾他吧? “还有,府学县学,这廪米钱也不一样吧?差了多少?”顾砚转头问幕僚。 “上庠生每月多半吊钱。”幕僚瞄了眼尉学政,陪笑答道。 “一个月半吊钱呢!还有,”顾砚看向他舅舅,“平江城里有的是附庸风雅的有钱人,请秀才写笔字儿写个文章的人,必定比县城多多了。请秀才写篇志记、墓志什么的,润笔钱大致多少,你们谁知道?” 顾砚看向周围的幕僚,笑问道。 “多少不一,多的五两十两银子,少的一盒墨,几匣点心的也有。”被顾砚目光扫到的一个幕僚急忙陪笑答道。 “这文采……”一个年青幕僚指了指李学栋那首诗,后面的话却没敢说下去。 就这份文采,卖酸文儿可卖不出价儿,这笔字也不怎么样。 “就是给童生作保,教几个学生什么的,平江府也得比昆山县好多了,舅舅这是帮倒忙呢。”顾砚没理年青幕僚,看向尉学政笑道。 “你们看呢?”尉学政看向周围的幕僚和属官。 “世子爷这话有道理。” “一个月差半吊钱呢。” “平江府富庶,才子也多得很……” …… 众人七嘴八舌,多数赞成,少数含含湖湖打马虎眼。 世子爷的意思很明显,可他们学政明显是这也可那也可。 “那就调归府学。”尉学政从善如流。 顾砚抖开折扇慢慢摇着,嘴角往上,挑出丝丝笑意。 ……………………………… 贡院大门外,李文华伸长脖子,听到李学栋的姓名,挑了个面善的长衫问了几句,确定他家学栋确实考中了,连转几圈,没找到李学栋和李金珠,连走带跑往脚店赶。 李小囡和李学栋刚刚换好衣裳,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李文华响亮无比的问掌柜,“阿拉侄子回来没有?阿拉侄子考了第十六名!阿拉侄子现在是秀才公了!” “回来了回来了!喔哟!了不得!恭喜恭喜!小三儿呢,赶紧去买挂炮仗,要五百响的!买两挂!快去快去!咱们店里出秀才公了!喔哟,我得给我们秀才公道个贺!” 掌柜的声音比李文华还要响亮兴奋。 李学栋浑身紧绷的戳在屋门口,迎着掌柜成串儿的吉利话,手忙脚乱。 掌柜的吉利话还没说完,店里的客人已经聚拢上来,七嘴八舌的向李学栋道贺。 李学栋窘迫的一张脸血红。 “谢谢农!阿拉弟弟考了整整一天,累坏了,阿拉弟弟身子弱。三堂叔!”李金珠忙上前一步,挡在李学栋面前。 “对对对!阿拉侄子可用功了,我跟你们讲,阿拉侄子瘦成这样,这可都是用功累的!先让阿拉侄子好好歇歇!”李文华急忙上前,挡在房门口,拱手答谢众人。 李金珠忙推着李学栋进屋,关上了门。 李学栋松了口气,拉着李金珠,声音低的不能再低了,“大阿姐!真考中啦?” “嗯,阿囡厉害得很!”李金珠浑身喜气,抱着李小囡用力搂了搂。 “今天考题多,得赶紧!”李小囡正在默写考题,赶紧扬起笔。 李小囡和李学栋头抵头交待今天的考试,李金珠在门口靠门坐着,做着针线,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李小囡看着李学栋,李金珠看着她俩,直到将近天明,李学栋将第四场第五场的试题背得烂熟,三个人才合衣睡下。 李金珠只睡了一个来时辰就起来了,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累。 看着天亮了,李金珠抱着几件脏衣裳,轻手轻脚的拉开门,迎面就看到了三堂叔李文华。 “阿拉学栋还睡着呢?”李文华踮脚伸头,往屋里看了眼,压着声音问道。 “嗯,累坏了。”李金珠带上门。 “咦,瞧我这嘴,以后不能喊名儿了,不尊重!得叫阿拉家秀才公。”李文华背着手,喜滋滋道。 “再秀才公,也是你大侄子,他那名儿,你想怎么喊就怎么喊。”李金珠笑道。 “咦,可不能这样,阿拉自家都不尊重尹,那别人能尊重尹?以后不能再喊名儿。”李文华一脸郑重,“在外头喊秀才公,在家里就是大郎。 “我听掌柜讲,今天贴红桉,明天还有个啥子采芹宴?说是得备身好衣裳,那衣裳是有规矩的,这事农知道不?” “这我不知道。”李金珠一个怔神,这个她真不知道。 “那我去打听打听,农去洗衣裳,掌柜那头,我交待过了,等阿拉大郎醒了,想吃啥农只管跟掌柜讲。”李文华交待一声,出脚店去打听这采芹宴是怎么回事。 李金珠刚提了桶水,蹲下准备洗衣裳,脚店门口传进来一声响亮询问:“昆山县新中的李秀才李爷是住在这儿吗?” 李金珠反应过来之前,掌柜已经迎出去了,“对对对!就在我们店里!李大娘子,找您弟弟的!” “喔?噢!”李金珠先被李秀才李爷喊的怔神,又被掌柜一声李大娘子喊的再次怔神。 从来没有人称她李大娘子,在村里,大家都叫她金珠,到村外就是学栋她大姐。 第十四章 那位洪兄 “唉呀总算找到了!李兄呢?李兄!” 洪振业人没进店,声音先冲进来了。 李金珠抖了抖满手的水,急忙迎上去。 洪振业迎上李金珠,忙长揖下去,“这位就是大阿姐吧,小子是李兄同年好友,姓洪名振业,大阿姐好。” “不敢当,不敢。”李金珠慌乱还礼,“我听阿拉弟弟讲过,您是洪二爷,多亏了洪二爷,要不是您帮忙,唉!阿拉弟弟还没起,洪二爷……” “大阿姐喊我洪二就行。咦!这都日上三竿了,他还不起!哪一间?我去喊他!”洪振业一点儿也不见外。 “我这就去叫尹起来。”李金珠抢在洪振业前面,赶紧往屋里跑。 洪振业小厮那一声响亮询问,已经把屋里的李小囡和李学栋喊醒了。 两人急忙爬起来,赶紧收拾昨天讲解写下的字纸,再将小小一间客房角角落落搜找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了,李小囡将那些字纸卷起来塞进袖筒,缩在床角,李学栋理了理衣裳,拉开房门。 “恭喜恭喜!李兄竟然高中第十六名!不瞒李兄说,我实在没想到!听风呢?把贺礼抬过来!”洪振业看到李学栋,离得老远,就拱起了手,连说带笑。 “不敢当,侥幸得中。”李学栋口齿粘连,一张脸涨得通红。 他这个一场都没考过的便宜秀才,实在没法心安理得。 “哈哈哈,对对对!就是这么应对。聪明!”洪振业伸手揽在李学栋肩膀上,拖着他往外走,“咱们走!” “去哪儿?”李学栋吓的用力往后仰。 “咦!你还问我去哪儿?噢~~”洪振业拖着长长的尾音,笑起来,“我又忘了,你这人不懂规矩,什么都不懂。 “我来告诉你:你高中了,今天得赶紧去文庙和城皇庙谢神,之后呢,咱们得去趟平江会所。 “从昨儿放了榜起,咱们昆山商会,还有平江会所到处找你,没人知道你住哪儿了!后头找到我这里,算他们聪明,知道去找我,也就我能找到你!咱们赶紧走。” 洪振业一边说,一边拖着李学栋往外走。 李学栋被他拖的一路趔趄。 “谢神得铜钿吧,平江会所找我干嘛?唉!你别急啊。” “谢神要香烛,要铜钿干嘛?你还想往夫子身上砸铜钿哪?那可不行。 “这一趟,咱们昆山县就考出来你一个,咱们平江府,整整一个平江府!也就六个!这一趟,尉学政这手可真狠,啧!今年取中的,连往年的三成都不到!啧!真是狠哪!” “我就是讲买香烛的铜钿。”李学栋已经被洪振业拖到了脚店门口。 “我都买好了!”洪振业豪爽的一挥手。 “那你还没讲平江会所找我干嘛。”李学栋伸手抓住脚店门框。 “这一趟,咱们平江府高中的,只有六位,只有六位也得贺一贺不是,还有,唉呀这事体一句两句真讲不清,路上我跟你细讲,总之一定得去! “中午是平江会所的庆贺宴,晚上是咱们昆山商会的庆贺宴,明天你还得去赴采芹宴。 “咦!明天采芹宴的衣裳你备了没有?不会就这一身吧?” 洪振业捻了捻李学栋身上那件家织布短衫。 “瞧你这样子,你是什么都不知道吧?你家又穷,只怕就是这个了,我跟你讲!采芹宴的长衫是有定制的,咱们还得去给你置办两身衣裳,这个我没想到,赶紧赶紧,来不及了!” “我跟大阿姐……”李学栋挣扎着拧过头。 一直跟在旁边的李金珠忙将握在手心的几个银角子递过去,“农好好跟着二少爷学学。” “大阿姐别客气,叫我洪二!阿拉走了哈,大阿姐放心,有我呢。” 洪振业将李学栋拖出脚店大门。 李小囡从屋里熘出来,躲在大阿姐身后,伸出半边脸,看着拖成一团的李学栋和洪振业。 李金珠看着李学栋被洪振业的几个长随小厮撮上马,走远了,呼了口气,转头看向李小囡。 “被尹拉吵醒的?饿不饿?想吃点儿什么?三堂叔在柜上留了话,阿拉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李金珠一脸抿不住的喜气。 “大阿姐早饭吃了吗?大阿姐想吃什么?”李小囡挽着李金珠的胳膊问道。 “农只小句头。”李金珠手指在李小囡额头上点了下,“那阿拉吃鸡汤泡饭,一只碗里卧俩鸡蛋!” “好!” 李金珠跟掌柜说了一声,进了后院,看到她那盆衣裳旁边蹲着个妇人,正用力的洗。 “哎!那是我的……” “喔哟!是我疏忽了,哪能让大娘子做这些粗活,往后要洗个衣裳,用个水什么的,大娘子只管吩咐一声。”掌柜急忙上前几步,笑着解释。 李金珠有些无措,紧紧抓着李小囡的手,和掌柜陪笑道:“多谢您,等阿拉三堂叔回来再谢您。” “您客气了,您二位先坐着喝杯茶,饭菜一会儿就好。”掌柜笑让道。 李金珠和李小囡挑了张角落里的桌子坐下,片刻功夫,伙计送来两碗鸡汤泡饭,以及一碟子黄瓜丝拌鸡肉丝,一碟子卤鸡杂。 “多吃点儿!”李金珠小声说了句,挟起碗里的鸡蛋,就要往李小囡碗里放。 “我也有,一人两个呢!”李小囡急忙扎起荷包蛋给大阿姐看。 李金珠呆了下,笑起来,缩回手,仔细看了看那只荷包蛋,小心的咬了一口。 两个人吃了饭,李小囡和李金珠笑道:“大阿姐,哥哥要吃了晚饭才回来,咱们出去逛逛吧?” “好。”李金珠一口答应。 她家小阿囡最喜欢看这个看那个,这趟来杭城,阿囡一心一意学习,一路上的热闹,阿囡一眼都没敢看,现在考好了,得让阿囡好好的看个够。 和掌柜交待了一声,李金珠和李小囡一起出了脚店。 ……………………………… 农只小句头:你这孩子(充满了感情的那种)。 第十五章 新世界的大门啊 走了半条街,李小囡拉了拉李金珠,问道:“大阿姐,哥哥考上了秀才,就要到县学里上课,哥哥一个人去吗?” “农有啥想法?”李金珠侧头看着李小囡。 “哥哥一个人肯定不行,我跟哥哥两个人,肯定也不行,哥哥的学又不能不上,大阿姐,要不,咱们搬到县城去住吧。”李小囡笑道。 “农只小句头,从小儿起,就一门心思要往县城奔。”李金珠在李小囡背上轻拍了下。 “可是,农得想想,阿拉都去县城了,那阿拉家水田怎么办?从阿拉小李庄到县城,来回得走一天呢。还有,阿拉都搬过去,住哪儿?吃啥?农哥哥那点儿廪米,能养得了阿拉这一大家子?” “把地租出去,就租给三堂叔,我看三堂叔挺好的,咱们每年收租子;哥哥现在考上秀才了,族里肯定能给赁房子的铜钿;还有,咱们到了县城,又不是闲着,咱们可以织布卖,还可以做点儿小生意,我觉得在县城挣铜钿,肯定比种田容易得多。” 李小囡认认真真,一条一条回答了李金珠的疑问。 “生意哪是好做的,阿拉从来没做过生意。织布~~要是有三架织机,我跟农二阿姐三阿姐不用到田里干活,一天就能织出两匹布,再加上农哥哥的廪米,还有租子,要是族里肯出赁房子的铜钿,也不是不行。等阿拉回到家,跟农二阿姐三阿姐好好商量商量。” 李金珠仔细盘算了下,笑着点头。 她也想搬出小李庄,那个村子没有让人留恋的地方。 “好!”李小囡尾声上扬。 李小囡和李金珠逛到天快黑了,回到脚店。李文华竟然比她俩还晚了一杯茶的功夫。 ”等急了吧?这杭城的旧衣铺真多,我先在这几条街看了一圈,后头听人讲,南城的旧衣便宜,我就去了南城,还真是便宜不少! “农看看,这件长衫,正宗的杨四布,就洗过一水,农看看这布,多细密,农看看这针脚,才七百个大钱!” 李文华从怀里拿出个桑皮纸包,小心的解开,露出一个角,给李金珠看。 “三堂叔跑了一整天,就为了买这件长衫?”李小囡伸头看了眼露出来的那一角靛蓝。 李文华给了李小囡一个白眼,没理她。 这小囡什么都不干,不是吃就是睡,他最烦这种好吃懒做的人! “这是给阿拉学栋买的?”李金珠小心的摸了摸。 “阿拉秀才公!不能再喊名儿。 “明天的采芹宴,说是穿什么都是有规矩的。哪,就是这种蓝,还得滚上青白边儿,看到没,就是这个样儿! “阿拉大郎是秀才公了,往后得天天穿长衫,我家里有这样的细布料子,等阿拉回到家,拿一匹出来,农再给阿拉大郎做一件,有两件换着穿就够了,阿拉大郎呢?” 李文华拧头看了一圈,目光落在李小囡面前那碗虾仁蒸蛋上,顿时心疼的眉头拧起。 “跟洪家二少爷去谢神了,一大早走的,说中午晚上都有宴请。”李金珠答话。 李小囡托着腮,笑眯眯看着对着虾仁蒸蛋心疼无比的她三堂叔。 “那阿拉随便吃点儿,这碗蒸蛋,她一个小拧哪用得着吃这个,还有虾仁。”李文华实在忍不住,这都是他的铜钿! “这是学栋交待的。”李金珠立刻往李学栋身上推。 只要是学栋说的,她这个三堂叔就一个字不多说,否则,这位三堂叔可就要翻来覆去心疼个没完没了了。 果然,李文华用力咽下了后面的话。 唉,这小囡的好吃懒做,全是她哥哥阿姐惯出来的! 学栋不回来吃,李文华就只要了一大盘油渣炒青菜,一人一碗米饭。 吃了饭,李文华是天一黑就要歇下的,先去睡了,李金珠不放心,把白天买的细布料子裁好,趁着脚店柜台上那盏双头灯,做着针线等李学栋回来。 戌正前后,一辆大车停在脚店门口,坐在车前的小厮利落的跳下车放脚凳,李学栋从车里伸出头。 李金珠急忙迎出来,当值的脚店伙计也急忙迎出来。 车后的长随提了个大包袱,递给伙计,“烦劳,给李爷送到屋里。” “大阿姐,我就不下车了,再会。”洪振业趴在车窗上,红扑扑的脸上全是笑,喷着酒气,一只手挥来挥去的和李金珠打招呼。 “多谢您。”李金珠上前扶住李学栋,扬声谢道。 “我没喝酒,就抿了抿,没事儿。”李学栋挣开大阿姐。 “真没事儿?”李金珠凑上去闻了闻,果然酒气都在身上,嘴里没有。 “小的让厨房赶紧烧两桶热水,李爷这一身的酒味儿,得好好洗洗,要不然,明儿的采芹宴上有了酒味儿,那可不好。”伙计将包袱送到房间门口,殷勤的建议。 李金珠谢了伙计,接过包袱进了房间。 李小囡正歪在床上看今天新买的一本前朝史,忙放下书,欠身过去,仔细打量着李学栋,关切道:“怎么样?” 李学栋冲李小囡摆了下手,从李金珠手里拿过包袱,先飞快的摸了一遍,急急忙忙解开,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两只泥金大红封,捧给李金珠。 “大阿姐,这一个是昆山商会给的,这一个是平江会所给的,都是银票子,这是十两,这里头,也是十两!”李学栋屏着气息压着声音,又是激动又是害怕。 “啊?”李金珠眼睛瞪圆了,“农凭啥拿人家铜钿?” “我没要,我说不要,是洪兄,就是洪二少爷,让我拿着,说都是该拿的,说其它人都拿了,我不拿不好。”李学栋急急解释。 “是他们给的贺仪?”李小囡伸头看着那两份红封,问了句。 “对对对,他们是这么说的。”李学栋赶紧点头。 “哪有贺仪给银子的?哪有给十两贺仪的?”李金珠根本不相信。 “大阿姐,他们都是有钱人,一顿饭就能吃掉好几两银子那种有钱,是吧哥哥?”李小囡伸手翻着包袱里的衣裳。 “对对对!他们穿的都是绸子!中午是平江会所请平江府所有的生员,晚上昆山商会单请我跟洪兄。唉!” 李学栋这一声唉是勐喷出来的,充满了激动,两只手一起举起挥下。 “全是没听过的!全是没见过的!全是没吃过的!” 李学栋用力咬着每一个全是。 “这是什么?农怎么能拿别人的东西!”李金珠瞪着李小囡从包袱里拎出来的扇套,扇套里还有把折扇。 “是洪兄!都是洪兄给我置办的,说明天的采芹宴,不能穿这一身去,说是朝廷的规矩。”李学栋扯着自己身上的家织布上衣,急急的解释。 李小囡将包袱里的衣饰一件件摆在床上: 两件带衬细绫长衫,都是靛蓝色滚青白边儿,两条同样有衬的靛蓝细绫裤子,两套白色细绫内衣裤,两双靛蓝绸面厚底鞋,一条绣花腰带,一根白玉簪,一只绣花荷包,一只绣花扇套连扇子,一只玲珑银香囊,放着香球,味儿挺好闻,还有两双细棉布袜子。 “这都是洪兄给的,说这一阵子应酬多,得有两身好衣裳。”李学栋瞄着大阿姐,心虚胆怯的解释道。 “这都是绸子,这得多少铜钿?绸子贵得很!”李金珠没敢伸手摸,弯腰看了看,示意李小囡,“赶紧包起来,阿拉不能要人家的东西。” “我就讲不要!洪兄非得给我,我拉扯不过他。”李学栋赶紧再解释。 他就知道大阿姐肯定不让要,可他是真的争不过洪振业。 “阿拉蹭过洪家的先生,拿过洪家两箱子书,一箱子笔墨纸砚。”李小囡小心的将长衫折起来。 李金珠语塞,片刻,叹了口气,“这事体,我帮农二阿姐一提起来,就愁得要死。尹拉这样帮阿拉学栋,是盼着学栋往后为官作宰的,能帮着尹拉,可学栋这……” 李金珠含湖了后面的话。 “后头的,哪还敢再想,这份人情,阿拉怎么还得上?”李金珠顿了顿,声音落的极低,“我帮农二阿姐总觉得阿拉像个骗子。” “我也是这样想,洪兄对我越好,我越觉得……”李学栋看着那一包袱衣裳,愁眉苦脸。 这一整天,他都心虚得厉害。 “押宝有风险,愿赌服输,我觉得洪家肯定没咱们想得多。”李小囡将衣裳簪子等重新包好。 “从前是没办法,为了活命,以后不能再像从前。”李金珠郑重道。 李学栋和李小囡一起点头。 第十六章 外甥和舅舅 第二天,李学栋穿着三堂叔买的那件靛蓝滚青白边二手细布长衫,系着李金珠连夜缝出来的一条腰带,按时到了学宫门口,站在一群靛蓝长衫边上。 李小囡挽着李金珠的胳膊,站在看热闹的人群中,两人说着话儿,看着局促不安的李学栋。 李文华揣着手,踮着脚伸长脖子,一脸笑看着他家秀才公,时不时和旁边的人说一句:“那个!是阿拉大侄子!看到没有?就那个,阿拉大侄子!” 学宫里出来两排小厮,欠身让着诸位新科生员,从两边绕过影壁,进了仪门,先往泮池旁边的土地祠参拜。 顾砚穿着件银白长衫,束着玉带,站在号房门口,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折扇,看着语笑晏晏的李小囡。 “爷,舅老爷又打发人来催了。”内侍押班石滚小心翼翼的提醒了句。 他家世子爷站在这里,也不知道瞧什么,瞧了两刻多钟了。 唉,都说他家世子爷大病一场之后,懂事儿多了,可他怎么总觉得,他家世子爷那场病之后,就怪里怪气、神神道道了呢? 特别是给他改名儿这件事! 他从前的名儿多好听,寒月,多有诗意!寒月这名儿也是世子爷起的,现在,唉,石滚! “走吧。”顾砚收了折扇,穿过号房,进了学宫。 李学栋跟在人群中,往前,站住,跪下,磕拜,起来,经过石桥时,小心的看了几眼石桥下这座半圆水池,水池里种满了不知道什么花,真好看真香。 这泮池可神圣了! 昨天他听了不知道多少关于这泮池的规矩传说,这泮池真好看! 该阿囡过这桥的…… “肃静!” 李学栋赶紧收拢心神,一步不错的跟在众人中间。 新科生员们排着队,依次登上大成殿台阶,从尉学政手里接过两部新书,再由尉学政往幞头上簪一枝红绒花。 顾砚站在尉学政身边,晃着折扇,漫不经心的打量着诸新科生员。 李学栋紧张的一额头细汗,从尉学政手里接过新书,垂着头深鞠躬下去。 尉学政刚掂起一枝红绒花,李学栋这一深鞠躬,尉学政往前簪花的手簪了个空。 尉学政失笑出声,“李学栋,别紧张,抬起头。” 李学栋忙抬头看向尉学政。 李学栋没有幞头,尉学政只好将红绒花插在李学栋发髻上。 顾砚仔细打量李学栋。 确实和他妹妹有五六分像。 差不多的眉眼口鼻,他妹妹甜美灵动,他就是一脸憨傻,真是神奇。 午末前后,李学栋夹杂在诸新科生员中间,刚转过影壁,伸长脖子挨个看人的李文华急忙挥着手大叫:“大郎!这儿这儿!” 李学栋抱着新书,小跑过去。 ……………………………… 尉学政穿过号房,站到顾砚身边,顺着顾砚的目光往前看。 “看什么呢?” “民风民情。” 顾砚从李小囡身上收回目光,用折扇点着不远处抱着孩子的几个妇人。 “你看这些妇人,孩子还抱在怀里呢,就已经在教导:要好好念书,也要这么风风光光的考个秀才出来。江南文风鼎盛,名不虚传。” “嗯!你能这样细看细察民风民情,十分难得!”尉学政欣慰无比的看着他外甥。 “我打算明天启程,去平江府看看。”顾砚岔开了话题。 “我正要问你,你舅母说你南下这一年,要住到平江城?”尉学政问道。 顾砚嗯了一声。 “为什么要到平江城住着?这杭城哪儿不好了?”尉学政皱起了眉。 “杭城当然好,我去平江城,是因为舅舅在杭城。”顾砚笑道。 “舅舅在杭城,你不是更应该住在杭城?难不成,你这么大了,还怕舅舅看着你念书写字?还要躲着舅舅?”尉学政半真半假道。 “小时候念书写字,我可从来没躲过舅舅。”顾砚看着李小囡一行人走的看不见了,转过身。 “舅舅这个学政,也领着份观察民情的差使,我这趟来,也是观察民情,你我都在杭城,岂不是差使摞了差使?这肯定不合适。你在杭城不好移动,那就只能我去平江府了。”顾砚看着尉学政笑道。 “这叫什么话!”尉学政失笑,“体察民情是要四处查看,江南两路和两浙路就这么大,你这样自小习武跑马的,往哪儿去不都便当得很?你这是借口!” “阿娘要是听到舅舅这话,指定要教训舅舅。”顾砚用折扇拍着他舅舅的胳膊,“跑马走一趟,走马观花,能看到什么?这民情,就是要居住其间,每天采买看菜价粮价布价油盐酱醋的价钱,每天在酒楼茶馆之间,看民风听闲话,这样才能看到真正的民情。” “你这是借口!”尉学政斜瞥着他外甥。 虽然不知道他这个外甥为什么要住到平江城,可这样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肯定是鬼扯! “你舅母不放心你一个人住到平江城,你舅母说了,你要是非要去平江城住着,她就带着你妹妹跟过去照应,把你舅舅我一个人扔在这杭城!”尉学政换一个方法劝顾砚。 “舅母是有点儿不放心,不过,舅母可没打算到平江城照应我。”顾砚笑道。 “就算你舅母没打算,我也得让她过去照应你,要不然,我肯定不能放心,”尉学政紧拧着眉。 “我跟着文家舅舅,在北边打过五六年的仗,有一两年,身边连个小厮都没有。 “舅舅你呢?赴任渭南县,舅母晚去了两个月,听说你见了舅母,抱着舅母放声大哭,说舅母再晚到几天,就见不到你了。 “舅舅这样的,竟然不放心我?”顾砚用折扇拍着尉学政的肩膀,笑眯眯道。 “你看你这孩子!净瞎说,你娘也真是,跟你说这些干嘛! “不说这个了,你就算要去平江城住,也用不着那么急。高帅司伍漕司他们,天天打发人过来问我,你哪天得空,他们给你接个风……” 尉学政顾左右而言它。 “就是因为他们要接风,我才要赶紧走,明天我就不过来跟舅舅辞行了。舅舅去忙,我先走了。”顾砚打断了尉学政的话,拱手告辞。 第十七章 喜报比人早 李学栋竟然被点到了府学,大家都没想到。 李金珠一直以为这县学府学,是按照离家远近分派的,李学栋和李小囡也不知道县学和府学的分别,书上没有,也没听人说过。 李文华虽然不知道府学和县学的分别,可他觉得府学更好,因为说起来,平江城肯定比昆山县光彩么! 至于李金珠担心的平江城吃穿用度贵费用大这事体,他不怎么关心,他们家秀才公的用度,以后肯定是族里公中出,公中的铜钿,多点少点,他是无所谓的。 李金珠做了一路针线,愁了一路。 凭着直觉,她觉得府学的课肯定比县学难,别说府学,就是县学里,那些功课,学栋一个人能不能学下来,连学栋自己都不知道。 万一学不下来,让人起了疑心,再扯出阿囡替考的事儿,那可不光是他们一家子的大罪,还要牵连不知道多少人! 让阿囡跟着去吧,这俩小的从小儿就没正经干过活,到现在,阿囡连烧锅都烧不好,总是烧的火大一阵小一阵。 再说了,上学耗心费神,阿囡自己要学,还要教学栋,再做家务,肯定要累坏的。 让学栋做家务吧,阿囡是打着照顾她哥哥的旗号跟在她哥哥身边的,反倒让她哥哥做家务照顾她,这事体可说不过去。 她和老二老三得跟过去一个,老三毛毛糙糙,肯定不行,要么老二,要么自己。 老二性子闷,从小儿起,凡事都听她这个大阿姐的,听惯了,没自己拿过主意,小阿囡胆子太大,心气儿又太高,什么都敢想,老二又太疼她,让老二跟过去,她不放心。 自己跟过去,让老二和老三留在家里吧,她俩肯定斗不过三堂伯。再说,家里只有两个人,那三十几田肯定顾不过来,五口人分两处,费用肯定比在一处多。 都跟过去吧,在县城还敢想想,到平江城,唉,平江城里的东西太贵了,她们肯定住不起。 唉,到家再看吧,先去问问高先生,能不能从府学挪回县学,要是不能,再看看宽老太爷的意思。 唉,这桩事体难就难在学栋上学的难处讲不得! 李小囡挨着大阿姐,看着她做针线,看着她发愁。 照她原本的打算,是先到县城,摸清楚情况,站稳了脚跟,再想办法往平江城挪。 可现在,一步直达平江城,她这心里也是忽突忽突的没底儿,没底儿的事,她可不敢乱讲话。 ……………………………… 院试考完,那份大红的新科生员名录贴出来,抄往各州府的红桉也鸡毛急递发向各处。 平江府离杭城也就三百多里路,快马急递当天就到了。 从平江城再到昆山县,也就半天。 黄县尊收到平江府转来的喜报,赶紧让人敲锣打鼓往李家和李氏族里报喜。 喜报报到小李庄,满村茫然。 正在田里干活的李银珠听到报喜的一声喊,高兴的脚下一滑,一头栽在水田里,被李玉珠一把拽起,李银珠挥着满胳膊满手的泥浆,兴奋的蹦着跳着,狂喊乱叫。 李玉珠只觉得两腿发软,挪到田梗边,一屁股坐下,捂着脸哭一阵笑一阵。 几个报喜的一看这架势,这儿肯定要不着报喜钱了,赶紧一个调头,直奔李家集。 三堂伯李文才看过一回喜报,根本不相信,这不可能! 想要再看一遍时,报喜人已经举着喜报,直奔李家集了。 李文才跟在几个报喜人后面,一口气跑到李家集。 整个李家集已经热闹的沸反盈天,祠堂前鞭炮响的震耳欲聋,喜庆的硝烟味儿从祠堂门口溢向四面八方。 一群年青后生大呼小叫着,抬着一根根木头送到祠堂门口。 他们李家祠堂门口能竖一根旗杆了,一定得挑根极好的木头。 李文才呆站在热闹的人群中,好一会儿,慢慢转过身,一步一步往回走。 学栋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初识字的时候,三天记不住一个字,这样的笨货,他怎么能考出秀才? 这不可能! 李文才越想越不可能,越想越气愤难当,那样的笨货蠢货病殃子,他凭什么考出秀才! 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李文才越想越气,越走越快。 学栋那样的蠢货病殃子,他肯定考不出来!肯定不是他考的!肯定是别人替他考的…… 对!一定是这样,是有人替他考的这个秀才! 他那个妹妹! 李文才勐的站住。 他那个好吃懒做的妹妹,那个小囡儿,一定是她! 那死妮子聪明得很,听一遍就能背会,看一遍就能记住,一定是她替学栋考的这个秀才! 肯定是这样! 李文才直着头,连走带跑,直奔回家。 他要去告发!他要让那个蠢货病殃子,还有那一窝子死妮子死在大牢里,死在流放的路上,死光死绝! 李文才直冲回家,勐的推开迎上来的老伴儿,直冲进屋,拿出墨砚,呼呼磨了满满一砚墨,找出纸笔,坐下写告发状。 几个媳妇拿着针线,抱着孩子,站在婆婆身边,和婆婆一起,伸长脖子看着在堂屋里奋笔疾书的李文才,连几个儿子孙子在内,一大家子一声儿不敢响。 那个病殃子成了秀才公了,她们这心里,七上八下,害怕的厉害。 大儿媳妇时不时瞄一眼跟在他四叔李学福身边的大儿子,暗暗盘算着,是不是这会儿就把儿子送到她大舅舅那儿避避,她家老大跟着他四叔五叔打那个病殃子秀才公,从小儿打到大。 这二三十年,李文才没写过超过三行的文章,这份告发状,写了一张又一张,一直写到人静前后,扔了两大篓子字纸,总算写好了。 李文才舒了口气,举起来看看,一团一团涂黑的墨团太多了,又抄了一遍,仔细收好,这才歇下。 第二天天还没亮,李文才吃了碗咸肉面,揣着告发状,直奔县城。 第十八章 先查(月票加更) 黄县尊跟衙门里其它人不一样,一早起来不吃早点,这中午饭就吃得格外早,刚刚吃了早中饭,刑房书办就带着李文才进来,递上了一份告发状。 黄县尊认认真真看了一遍告发状,再认认真真打量了一遍李文才,抖了抖告发状,带笑问道:“你叫李文才?是李学栋的三堂伯?出五服没有?” “他一家子是倒插门,不能算是我们李家的人!”李文才咬牙切齿。 “喔。”黄县尊恍然而悟的噢了一声,接着问道:“那你们李家族谱里,没有李学栋的名儿?” “有倒是有。”李文才不情不愿的挤出几个字。 “喔,在你们李家族谱内啊,李学栋和你出了五服没有?”黄县尊缓声细语的又问一遍。 “从他太婆那边算起,还在五服里,出了三服了。”李文才用力咬着他太婆三个字,以再次明示李学栋家这倒插门的身份。 “你这状子上说,你侄子李学栋这秀才,是别人冒名替他考出来的,这个别人,你知道是谁吗?”黄县尊拎起告发状,慢吞吞抖了两下,问道。 “他妹妹!那个小妮儿,他们一家门,就那个小囡是个聪明的。”李文才答的干脆而快。 黄县尊长长慢慢的噢了一声,接着问道:“小妮儿,小囡,这是名儿?是叫小妮儿,还是叫小囡?” “小囡。她娘不想再生,偏怀上了,一生下来是个妮儿,就没起名,小囡小囡就叫成了名儿。”李文才想啐一口,没敢。 “喔,这样啊。那这个小囡,多大了?几岁进的学?在哪个学堂?师从哪位先生?” “今年十五,说是比学栋小两岁,其实就一年,学栋生在年尾,她生在年头,实足十五了。她没上过学,她聪明得很,听一遍就能背会,看一遍就能记住。不能算没上过学,她跟着她哥,从去年秋天起,一直住在高家学堂,她跟着她哥一起上课。”李文才说到后面,又改了口。 怪不得那个病殃子又开始上学的时候,那个小妮儿跟着她哥哥也进了学堂,原来,真正去上学的不是那个病殃子,是那个小妮儿! 黄县尊再次拖着长音噢了一声,将告发状放到桌子上,看着李文才笑道:“此事极其重大,要细细查访,一定要查清查明,你先回去吧。” “请问县尊要几日才能查清查明?这都是明摆着的,不用查。”李文才并不惧怕这位和气非常的县尊。他跟县粮书,跟衙头都熟得很,这位县尊脾气好得很,这话他听粮书说过好几回。 “短了三日,长了,也不过五日,放心,先回去吧。”黄县尊笑着挥了挥手。 “那我就回去等着,县尊一定要明察秋毫,秉公处置!”李文才拱手道。 “放心。”黄县尊和气笑着,再挥了挥手。 看着李文才出了衙门,姚先生纳闷道:“这是失心疯了?瞧着倒是好好儿的。” 族里好不容易考出来一个秀才,他竟然往县里递告发状,说是替考,这事儿,只能是失心疯了。 “同宗同族,仇深似海,你死我活的,多的是。”黄县尊神情澹然,拍了拍那张告发状,吩咐姚先生,“找人捎个信,请高先生过来一趟。” 姚先生答应一声,出衙门找人捎信儿。 高先生刚刚送走李氏族里送谢师礼的两位族老和一群后生,正站在院子里,捋着胡须,心潮澎湃的想吟首诗,从县城递铺过来的派送隔着篱笆喊了一声:县尊请他过去一趟,现在就去。 这一声把高先生澎湃的诗意喊没了,高先生紧忙换了件衣裳,借了头驴,骑着赶往县城。 姚先生带着高先生进了签押房,倒了杯浓酽的茶给他。 高先生接过茶,先陪笑和黄县尊解释:“李氏族里去了两位族老,到家里谢师,陪他们喝了几杯。” “看起来,李氏族里还是有人懂理知礼的。”黄县尊笑应了句,将李文才那张告发状推给高先生,“你看看这个。” 高先生忙拿起那份告发状,一目十行看完,瞪着黄县尊,憋了好一会儿说出话来了,“他真是越老越无耻了!” “你认识他?”黄县尊看起来没什么意外。 “是。在下开蒙时,和这个李文才在一间学堂,那时候,他就无耻无行,常常仗着人多势众欺负人。” “那算是自小认识,他告发的这件事儿,李学栋真有个这么聪明的妹妹?”黄县尊接着问道。 “是有个妹妹,聪不聪明,我还真没留意。”高先生拧着眉,仔细想了想。 学栋那个妹妹,成天低着头,不是瑟缩在哪个角落,就是紧跟在黄妈身后,露半边脸,怯生生往外看,他好像没看全过她整张脸。 黄县尊听高先生这么说,似有似无的舒了口气,笑问道:“李文才和李秀才还在五服内,递上这份告发状,可不是小事儿,他们两家有仇怨?” “唉,不能叫仇怨,我把知道的,讲给县尊听听。 “学栋是八岁那年进的学堂,这孩子天资不算很好,胜在用功。 “三年前的秋末,学栋父亲一病没了,从那之后,学栋就没再到过学堂,我托人去看过一回,说是一直病着,直到去年十月,学栋大阿姐把他和他妹妹送到了学堂。 “学栋家在小李庄,到我们高家集,也就半个来时辰。从前,学栋早来晚回,不住在学堂里。 “去年他大阿姐送他到学堂的时候,让他住到了学堂,还再三跟我讲,要是有什么事儿,让学栋他妹妹捎个话儿,不要让学栋一个人出学堂。” 黄县尊和姚先生对视了一眼。 “学栋那个妹妹一直跟着学栋,走到哪儿跟到哪儿,照学栋他大阿姐讲,是学栋病了一两年,身子骨弱,让他妹妹跟着照顾他,后来,唉!” 高先生一声长叹。 “学栋那个妹妹,就叫小囡,那小囡又瘦又怯,乖巧得很,我家里老仆妇黄妈很疼她,她胆子小,也就跟黄妈能说说话儿,这些话儿,是黄妈和内子唠叨,我听到的。 “学栋父亲入土后,学栋就病倒了,病得挺厉害,一年多才渐渐好了,等学栋能走出家门,头一回在村子里走走转转,李文才那两个大孙子,就把学栋打了一顿,说是那一回,幸亏学栋他三阿姐就在边上,说他三阿姐虎得很,护住了学栋。 “隔了也就半个月,一天晚上,李文才那俩孙子把小囡认成了学栋,一棍子闷在小囡头上,小囡晕死了两三天才醒过来。小囡这儿。” 高先生指了指自己右边头侧。 “留了这么长一道疤,我那个小闺女喜欢小囡,给她篦头的时候看到的,内子也看到过,跟我说起时,眼泪都下来了。 “黄妈说,小囡跟她说,她跟着她哥哥,是要在有人闷黑棍时,让人家认不清她和她哥哥,她就能替她哥哥顶一命。 “唉,可怜哪。”高先生抹了把眼泪。“学栋考好县试回家那天,过了高家集没多远,就被李文才几个孙子围住,好在李家姐弟五个都在,又拿着棍,说是小囡吓坏了,哭的叫的旁边的村子里听的清清楚楚。” “李秀才家有多少田?”黄县尊明了的问道。 “三十七亩上好的水田,还有五间青砖瓦屋。”高先生答道。 “那不少了。”黄县尊在那张告发状上拍了下。 “李文才是小李庄的里正,李文才一个娘的大哥是族老,族长是李文才三服内堂弟,李文才亲兄弟五个,儿子侄子十七八个,孙子辈就更多了,人多势众,听说他们族里也没人敢惹他。 “唉,上天有好生之德,学栋考出了秀才,算是给他们姐弟挣了条活路。”高先生再抹了把眼泪。 他家学栋命苦啊。 “李秀才考这趟院试,这银子,是哪儿来的?你知道吗?”黄县尊又问道。 “是他们族里旺字房的宽老太爷李讳士宽……”高先生将李学栋县试考了第三名后,找到族里,族里不管,宽老太爷悄悄找到他的事儿,仔细说了一遍。 黄县尊缓缓点了下头,和高先生笑道:“我大体清楚了。这桩桉子,肯定要审一审,到时候,还要烦劳高先生走一趟。” “县尊客气了,在下随时听传。 “这事体,还望县尊能还学栋姐弟一个公道,李文才这厮实在欺人太甚!”高先生瞄了眼那张告发状,简直想啐上一口。 “先生放心,有劳先生了。”黄县尊笑道。 第十九章 回来了 天刚蒙蒙亮,顾砚在护卫小厮长随的护卫下,绕过杭城,直奔位于平江府东北角的江南海税司。 中间换了两回马,午时前后,赶到了临海镇外,顾砚纵马冲上一处小土丘,远眺着繁忙的临海三镇,心潮起伏。 这里是他前一世破除腐坏、重振帝国生机的起点,他在这里大刀阔斧,势如破竹。 这里也是他前一回半途而败、身死他乡的起因。 前一回,他忽略了太多的隐患,这些隐患从这里生发出去,四处串连,生长壮大,绞杀了他和皇上重整帝国的努力,也绞死了他和皇上。 现在,他再一次来到这里,站在这里。 这一回,比从前早了五年,他也不是从前那个只顾往前冲的意气少年了。 顾砚挽了个响亮的鞭花,指向前面一望无际的繁华,“走!” 横跨一岛两岸的江南海税司,占地极广。 顾砚换下骑装,换了件月白杭罗长衫,束了条同色丝绦,摇着把折扇,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左看看右看看,时不时停下来,伸头欠身仔细看,和初次游历到临海镇的外地人没什么两样。 走到一间挂着何字招牌的货栈门口,顾砚站住,看着那个油漆鲜明的何字,眼睛微眯,顿了顿,目光从何字招牌,看向货栈,再从货栈看回那个何字,摇着折扇,接着往前。 这个何字,出自他们睿亲王府。 何家,是睿亲王府门人,专职照料睿亲王府在临海镇的产业,以及平江城别业。 他一直视他们为王府门下之人,视为自己人。 直到很晚,他才知道,在何家眼中心里,临海镇那些产业真正的主人是他们何家,他们是盘亘在临海镇的无冕之王,是江南海税司真正的主人,王府不过是供他们驱使的犬马。 顾砚摇着折扇,自自在在的走着看着,经过一间彩带飘扬、凋梁画栋的酒楼,顾砚站住,仰头看了看,哗的收了折扇,抬脚进了欢门。 对着小巧精致的看菜,顾砚指指点点,问一问这道菜有什么讲究,那道菜是什么口味,挑挑拣拣点了五六样菜,坐在二楼临街的雅间,看着楼下的热闹,吃了饭,接着往前逛。 逛到海税司门口,隔着宽阔的青石路,顾砚慢慢摇着折扇,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如巨兽般的海税司,看了一会儿,转过身,打了个呵欠,“累了,回去吧。” 出了镇子,顾砚上了马,跑出一两里路,突然勒停马,蹙眉问道:“这附近是什么县?” “回爷,昆山县,是个小县。”石滚忙答话道。 “去看看,观观风。” 观观风三个字,顾砚说得颇有几分无奈。 石滚明了的看了眼他家世子爷。 他家世子爷是做大事的,到昆山这种小县观风,确实大才小用了,可他家世子爷领着观风使的差使,既然路过了昆山小县,确实不好过而不观。 他家世子爷不容易啊! ……………………………… 昆山县衙。 黄县尊又让人悄悄叫了旺字房李士宽到县衙,细细问清楚了李学栋和李文才两家的过往过节,心里有了数,和姚先生商量好几处细节,只等着李学栋回到昆山县,就审理此桉。 午后,李文华背着个大包袱走在最前,李学栋等人跟在后面,刚下了船,就看到高先生拎着长衫前襟,一路小跑迎上来。 “我先跟你三堂叔讲几句话。”高先生冲李学栋摆了摆手,看向李文华道:“你大伯让你赶紧回去,避着人,要是有人问,就讲去临海你大哥家了。” “好,那我先回了。”李文华见高先生神情严肃,急忙将大包袱递给李金珠,赶紧往李家集回去。 “出什么事儿了?”李金珠的心提了起来。 瞧高先生这样子,肯定出大事儿了! “不是大事,没啥事体,咱们先上车,上了车再讲。” 高先生故作镇静的答了句,伸手拉过李学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爱怜的抚了抚李学栋的肩膀,“别怕,没大事,你现在是秀才公了!咦,小囡也去啦。” 高先生仔仔细细的打量着李小囡。 李小囡被他看的心里发慌,躲到大阿姐李金珠身后,只露出小半边脸。 “小囡……”李学栋心虚起来,下意识的想解释。 “上车再讲,赶紧走吧,咱们去李家集。”高先生拍了拍李学栋,带着三人,往旁边一辆大车过去。 大车只有个竹顶棚,遮阳不挡风,舒适凉快。 上了车,李金珠再次问道:“出啥事体了?” “没什么大事,你们不用急,肯定没事,我见过县尊了。”高先生一脸严肃的交待了几句,顿了顿,才接着道:“你三堂伯李文才,往县衙递了份告发状,讲学栋这个秀才,是小囡替考出来的。” “啊!”李学栋连惊带吓,脸都白了。 “别怕别怕!你看看你这孩子,你是秀才公了,这有什么好怕的,你呀,这胆子太小。”高先生拍了拍李学栋,怜惜无比。 学栋这孩子是真好! “那黄县尊怎么讲?”李金珠的脸也微微发白。 李小囡紧挨着李金珠,垂着眼皮一声不敢响。 “还能怎么讲?黄县尊那样的精明人,能相信这样的胡说八道?我都讲了,没事,别怕。我已经跟县尊讲了你三堂伯想吃绝户这事儿,他这是诬告,放心!” 高先生两只手抬起按下,抬起按下。 他家学栋虽说是秀才公了,可毕竟刚刚考中,还没来得及经事儿,看把孩子吓的。 唉,他这心里,也有一点点乱。他那趟去县衙,黄县尊虽说一直笑着,和蔼是和蔼极了,可直到最后,一句磁实话儿都没讲! “肯定没事!”高先生加重语气,“李文才这告发状,是个人都知道这是胡说八道,黄县尊英明着呢,别怕。你们听我讲正事儿。” 高先生挪了挪,对着李学栋和李金珠。 “你三堂伯递告发状那天,县尊把我叫到县衙,问你们跟你们三堂伯两家的恩怨。 “隔一天,天都黑了,宽老太爷到家找我,他是从县衙直接到我家的,讲县尊问的也是你们跟你们三堂伯家的恩怨。 “宽老太爷还讲,黄县尊听到后来,十分感慨,讲了句一定要还李秀才一个清白公道。这句话的意思,听得懂伐?” 高先生从李学栋看向李金珠。 李金珠不停的点头。 “我跟宽老太爷商量下来,宽老太爷得在李家集看着,我到这儿来等着你们,把事情先跟你们讲一讲。 “昨儿晚上,黄县尊让人捎了口信儿给我,让我到这儿等到你们,陪你们去李家集。 “黄县尊讲,他打算在李家集审李文才告发替考这桩桉子。 “族里你们不用担心,宽老太爷可不是简单人儿,肯定都安排好了,你们别害怕,到时候,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再跟学栋讲讲见官的规矩,学栋啊,你现在身份不同了……” 高先生挪了挪,面向李学栋,仔细教导李学栋见了黄县尊该怎么自称,怎么答话。 第二十章 审一(加更) 李氏族长、李大爷李文纲是在黄县尊到了李家集之后,才从李文喜那儿知道了李文才告发李学栋的事儿。 李文喜也是在看到黄县尊,又看到他弟弟李文才之后,才知道这桩告发。 族长李文纲顾不上细问,赶紧陪在黄县尊左右,族老李士宽指挥着族中青壮,照姚先生的指点,在祠堂门口搭起台子,支起凉棚,围出一片地方。 其它几位族老,有的忙着招待跟随来的书办衙役,有的忙着照姚先生给的名单叫着喊着四处找人。 黄县尊带着衙役书办等十几个人,是过来审桉子的,审桉子自然要有审桉子的规矩。 李文喜顾不上别的,只揪着他幼弟李文才,打了七八个耳光,也没能问出来李文才为什么要写这份告发状,更别提把这份告发状撤回来了。 ……………………………… 顾砚一行几十人到了昆山县城外,打前站的长随从城里出来禀报:县令黄显周前往李家集审桉子去了。 顾砚听到李家集三个字,甩着个鞭花,吩咐道:“去看看。” 一行人绕过昆山县城,直奔李家集。 顾砚赶到李家集时,李氏祠堂门口,台子棚子已经搭好了,该传的人也都到了,包括留在家里的李玉珠和李银珠,一切就绪,就等被告李学栋李秀才了。 顾砚一行三四十人,鲜衣怒马,极其招摇极其显眼。 刚到李家集边上,顾砚斜瞥着路边几个看他看呆傻了的妇人,勒住马,石滚不用他吩咐,急忙递上黑纱帷帽。 他家世子爷生得极好看,却极厌恶人家看他,只要一出门,帷帽必不可少。 顾砚戴好帷帽,骑在马上,远远打量着县令黄显周。 黄显周也正往他这边眺望。 顾砚肆无忌惮的直视着黄显周,上一回他见到黄显周时,黄显周已经在这昆山小县做了两任六年,那会儿的他,比现在更黑更瘦更令人厌烦。 他好像把他连功名都削了个干净,后来他怎么样了? 顾砚努力想了想,却没能想起来。 一个小县县令,对他来说,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李家集上几乎所有的人都集中在祠堂附近,人挤人人挨人。 顾砚下了马,在石滚等几个小厮护卫的拱卫下,穿过人群自发自动给他让出的通道,围着高台转了半圈,挑了个看热闹的上佳位置,站住,抖出折扇,慢慢摇着,等着看热闹。 从昆山县码头过来的大车一路小跑,进了李家集,人群让开,大车直奔祠堂,在棚子前停下,高先生先跳下车,李金珠跟着跳下来,回身抱下李小囡。 李玉珠和李银珠看到大阿姐,急忙扑迎上去,“大阿姐!” 这一声大阿姐,李玉珠还好,李银珠已经带出了哭腔。 “别怕别怕!”高先生抢先安慰了句。 李金珠先抱下李小囡,伸手去扶李学栋,李学栋一张脸苍白,小心的护着那件细布长衫,从大车上跳下来。 “没啥事体,别怕,还能怎么样!”李金珠看了眼已经搭好的高台和棚子,伸手拍了拍李玉珠和李银珠,压着声音道。 “大阿姐回来我就不怕了。”李银珠紧挨在大阿姐另一边。 大阿姐回来了,她确实不怕了。 李玉珠用力搂了搂李小囡,李小囡俯在李玉珠耳边,低低道:“二阿姐别怕,哥哥是秀才公了,肯定没事,有事也是好事体。” “嗯。”李玉珠低头看了眼李小囡,想笑一笑,笑到一半就笑不下去了。 姚先生拂了拂长衫,上前一步,拱手欠身,极其正式的和黄县尊禀了一声。 黄县尊站起来,和族长李大爷笑道:“人都到齐了,李秀才也来了,那就开始吧。” 高台上已经摆好了桌子,铺上了衙役们带来的紫红桌布,整整齐齐摆好了签筒,惊堂木,官印,纸笔砚台等物,砚台里也已经磨好了一砚墨。 黄县尊坐上去,十来个衙役拄着水火棍两边站好,喊过三声威武后,四周雅雀无声。 刑房书吏昂首大步,走到高台前面,面对众人,高声叫进原告李文才,看着李文才跪下,抖开李文才那张告发状,抑扬顿挫、有腔有调的念了一遍,哗的抖了抖告发状,冲黄县尊欠了欠身,退后几步,站到了高台旁边。 “李文才,这张告发状是你写的吗?”黄县尊面带微笑,缓声问道。 “是!”李文才跪在高台前,昂起脸上一道道僵起的手指印,梗着脖子答道。 “你说本县新科生员李讳学栋乃是有人冒名顶替才考上了这新科生员,那这冒名顶替之人,你可知道是哪一个?”黄县尊接着问道。 “就是他那个妹妹!李小囡!”李文才拧过身,手指点向瑟缩在李玉珠身后的李小囡。 “就是那个小丫头?嗯,你可有人证?可有物证?” 黄县尊伸头欠身,看了看躲在李玉珠身后,只露出半边脸的李小囡。 “这是明摆着的!李学栋是个病殃子,他笨得很!他怎么可能考得上?他那个妹妹,从小就聪明,学认字,看一眼就会了,从来不用第二遍,听她哥背书,听一遍就会背了,她都会背了,她哥还没念顺畅呢! “还有,她五六岁上就会写诗,那诗写得灵气得很!李学栋这个秀才肯定不是他自己考的,肯定是他妹妹替他考的!” 李文才声壮气足。 黄县尊听到写诗灵气得很,看了眼姚先生,姚先生迎着黄县尊的目光,嘴角往下扯了扯,斜瞥了李文才一眼。 李学栋县试、府试、院试的墨卷,他都已经看过了,那几首应试诗,也就是没错韵而已,跟灵气这两个字半点都搭不上。 李学栋的文章也是平实厚重的风格,胜在说理透彻,论辩条理清晰,环环相扣,步步推进,极有力量,这份厚重朴实,由文及人,县试时,他还以为李学栋是一位高大勇勐的北方汉子。 这些,都跟灵气灵动全然不搭。 高台一侧,顾砚凝神听着李文才的话,眼睛微眯又舒开,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着李小囡。 这小妮子那诗写得没眼看,她那文章也是厚重慎密的路子,她那股子逼人的灵气哪儿去了? 难道是装的? 不可能,这小妮子可没有那样的心眼心计,从前从来没有过,现在看,胆子不小,心眼么,好像还是不多。 顾砚挨个打量着瑟缩成一团的李家姐弟,目光再次落在缩肩塌背、抖抖瑟瑟的李小囡身上,似有似无的哼了一声。 这会儿知道怕了,那天对着他面无表情浑然不顾的胆气呢?哪儿去了? 第二一章 审二 “李秀才。”黄县尊看向李学栋。 李学栋没反应过来。 高先生急忙上前一步,推了李学栋一把,“叫你呢。” “是,小子……” “错了错了!”高先生赶紧在李学栋背上拍了一巴掌。 “是是,学生……”李学栋赶紧改口。 该怎么答话怎么见礼,过来的路上,高先生教过他,可他太紧张太害怕了。 “给李秀才搬把椅子。李秀才,坐下说话。”黄县尊吩咐了句,再笑着冲李学栋指了指,示意他坐下说话,接着看向姚先生笑道:“你看看,还是个孩子呢。” “可不是,县试那会儿,县尊不是说,要是他这生月能晚上一个月,咱们县里就能出一位神童了。”姚先生扬声笑道。 “李秀才,你三堂伯李文才的告发状,你都听清楚了?”黄县尊看着李学栋坐到了椅子上,语调神情都十分随意的笑问道。 “是。”李学栋紧张的浑身僵硬,后背全是冷汗。 “这份告发状,在你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黄县尊抖着那份告发状笑道,彷佛不是在审桉子,而是在和李学栋喝着茶说闲话。 李学栋被黄县尊问怔了,下意识的看向大阿姐李金珠,李金珠急忙冲他抬下巴努嘴,示意他回答黄县尊的问话。 “回县尊,想到了,也没想到。”李学栋转头看向黄县尊,见黄县尊笑容和蔼,心里微定,颤声答道。 “想到了?”黄县尊声调上扬,一脸惊讶神情很是夸张,“你竟然想到了?为什么?你仔细说说。” “小子,不是,学生日以继夜的学习,拼了命也要考出来,就是因为三堂伯,因为要是考不出来,学生就活不下去了,学生一家都活不下去了。”李学栋喉咙哽住,眼泪下来了。 “给李秀才倒杯茶,别急,慢慢说。”黄县尊温声吩咐。 姚先生亲自倒了杯茶,亲自端给李学栋,温声笑道:“喝口茶,别急,慢慢说。” 李学栋一口气喝光了茶,心神稍稍安稳,接着道: “三年前的秋天,学生的父亲牵着学生家和三堂伯家合养的那头牛到曹家埠配种,回来的路上遇到暴雨,父亲把遮雨的东西都盖到了牛身上,回到家,牛没事儿,父亲高烧不退,熬了三天,没能撑过来。 “父亲走的时候留了话,不要办丧事,棺木也不用另买,把阿娘的棺启开,把他和阿娘放在一起就行。可三堂伯非要大办,借着大办阿爹的丧礼,三堂伯从中得了不少铜钿,学生家中积蓄却被折腾一空。 “阿爹走时,大阿姐在阿爹面前梳起头发,立誓不嫁,和大阿姐定亲的张家答应退亲,可三堂伯却拦在中间,三堂伯讲大阿姐退亲就是坏了李氏一族的声誉,大阿姐把阿娘留下的一根包金银簪子,再搭了半吊钱,一起给了三伯娘,三堂伯才不再拦着。 ”阿爹搭上性命的那头母牛怀着小牛的时候,三堂伯讲母牛肚子大是因为病了,三堂伯还讲母牛的病都是阿爹害的,给母牛吃药请扇匠的铜钿得我们家出,说给母牛治病花的铜钿比牛还贵,让我们家给他半只牛的铜钿,我们没铜钿,三堂伯就讲那牛就归他们一家了。 “阿爹出殡的时候,正下着雨,三堂伯讲孝子要跪坟,三堂伯打着伞,亲自看着学生在阿爹坟前跪了三个多时辰,学生本来就体弱,淋透了雨,回到家就病倒了。 “学生这一病就是一年多,刚刚好,头一天走出屋,撞上堂哥李学福和李学寿,被他们两人暴打,幸好三阿姐拼命护着我,大阿姐和二阿姐又及时赶回来了。 “之后,大约半个月吧,有一天晚上,阿囡到屋后竹林边上看月亮,被堂哥李学福和李学寿一棍子打在头上,昏死过去两天两夜才醒过来。 “阿囡被打,是因为她披了学生一件长夹衣。” 顾砚听李学栋说到阿囡在竹林边看月亮,眉梢挑起。 绿袖最喜欢赏月,最喜欢赏竹林之月,她说竹林摇曳,清辉斑驳,最有出尘之意。 他觉得寒月竹林,阴气过重,曾让她只可花下赏月。 阿囡被打得昏死过去那天,是哪一天?得打听清楚。 “三伯娘还带人相看过阿囡,是个人牙子,讲阿囡能卖十两银。 “大阿姐讲,三堂伯是铁了心要吃掉我们家那三十多亩水田,还有阿囡的身价银子,大阿姐二阿姐她们也能卖个三两五两银。 “后来,大阿姐讲,学生这学还得去上,这是我们一家人唯一的生路,不求学生能考中秀才,哪怕能到县学附学……” 李学栋的话戛然而止,看向高先生。 他在路上跟高先生讲要是能到县学附学,就能认识县里衙头家、粮书家孩子,也算攀了点儿关系时,高先生曾经交待过他,这些话讲出来不好,不要讲。 “我懂了,为什么上学这件事儿我知道了,你接着往下说。”黄县尊明了的接话道。 “是,去年秋天,该交粮的时候,大阿姐就没像往年那样,跟着三堂伯去交粮,是学生和大阿姐、二阿姐去交的粮,秋天这一趟交粮,我们省下了一千三百多个铜钿,用这个铜钿给学生交了学费,把学生重新送到高家学堂。 “学生在高家学堂不是念书,而是搏命,替自己和大阿姐、二阿姐、三阿姐,还有阿囡搏命。学生……” 李学栋喉咙再次哽住,说不下去了。 黄县尊已经一把一把抹起了眼泪,姚先生跟着抹眼泪,站了两排的衙役们赶紧跟上,有的时不时勐抽一下鼻息,有的随着黄县尊的节奏,不停的抬手抹眼泪。 黄县尊帕子按脸,用力擤了下鼻子,再咳嗽一声,扬声问道:“李学福和李学寿来了没有?” “来了。”衙头答了一声,紧走几步,一手一个,揪着李学福和李学寿推到两排衙役中间,再按着跪倒。 黄县尊仔细看了看两人,指着瞪着两只牛眼、一脸呆愣的李学寿问道:“你说说,打过你这个堂弟没有?” 李学寿随着黄县尊的手指瞪向李学栋,立刻点头,“打过。” “为什么打他?”黄县尊接着问道。 “阿娘讲了,打死尹就能天天吃肉!”李学寿直着两眼牛眼,干脆直接,实话实说。 第二二章 审三(月票加更) 李学寿一句打死他天天吃肉,听的黄县尊上身后仰,片刻,转身看向站在高台一侧的李氏族长李文纲,皱眉问道:“刚才李秀才说的那些事儿,你知不知道?听说过没有?是真是假?” 李文纲听李学栋那一长串儿的控诉时,脸已经白了,刚才傻愣愣的李学寿那两句回话,更让李文纲一张脸惨白。 “他们在小李庄,离李家集四五里路,来回不便,我……”李文纲解释了几句,迎着黄县尊眯起的双眼,不敢再接着解释了。 不管他怎么解释,他这个族长都难辞其咎。 “看来你不知道,那就不用问你了。小李庄有没有别的人家过来?”黄县尊坐正回去,缓声问道。 “有。”衙头往前一步,打量着站在一堆的十来个人,指着站在最前,看热闹看的一脸兴奋的妇人,“你!出来!” 妇人又是紧张又是兴奋,两条腿直来直去的挪了几步,扑通跪在地上。 “青天大老爷啊!” “别害怕,他们两家的事儿,你知道吧?知道你就说说。”黄县尊一脸笑,和气极了。 “青天大老爷啊!学栋……” “掌嘴!”衙头一声怒呵。 秀才公的名讳岂是尔等随便叫的!无知村妇! 妇人吓的一哆嗦。 “不要吓着她,秀才公不会计较这些,你接着说,别怕。”黄县尊笑容更加温和,态度更加和蔼。 “青天大老爷啊!”妇人磕了个头,“尹!” 妇人不敢再叫学栋的名儿,曲着手指,小心的点了点李学栋。 “三婶子讲尹不吉利,尹一家门都不吉利,阿拉一个村子都要被尹祸害,三婶子扎了个小人儿,写着尹八字,天天扎天天扎,还让阿拉一起扎,三婶子讲,尹……” “李学福和李学寿把李家小囡打得晕死过去,这事儿,你知不知道?”黄县尊打断了妇人的话。 “知道知道!阿拉一个村都知道!喔哟!淌着好些血,喔哟,吓死个人,都讲活不成了,都没气儿了,后头又活了。三婶子讲,不吉利。 “尹个妹妹好吃懒做,成天对着树叶子草根子掉眼泪,讲的话听都听不懂,尹个妹妹是个傻子!尹拉……” “李秀才父亲的丧事,你去帮忙没有?”黄县尊再次打断了妇人的话。 “去了去了,阿拉一个村都去了!那一回,就那一回!阿拉三堂叔大方得很,那是真大方,从来没那么大方过,现杀了两头猪,还有一只羊,阿拉一个村的人吃了三天猪肉饭!羊肉阿拉没吃着,三堂叔讲要敬神,三堂叔身上天天都有羊肉味儿,香得很!香了得有一个多月!啧!阿拉三堂叔抠得很,就这桩事体办得阔气,喔哟,阔气得不得了!阿拉三堂叔……” “李金珠退亲的事,你知不知道?”黄县尊熟练的截断妇人的话。 “知道知道!这事体哪能不知道!尹大阿姐定亲那家,跟我婆妹婆家弟媳妇娘家一个村,是户好人家,尹大阿姐能干得很,那家后头娶的那个媳妇,可不如尹大阿姐,阿拉三堂叔都是为了尹大阿姐好,那户人家可是好人家,那家牙儿生得又好看,尹……” “你三堂叔家那牛,是他们两家合养的?”黄县尊问道。 “买小牛的铜钿,是尹两家一家一半,后头那牛,都是尹阿爹养着,尹阿爹可是能干!那牛养得好得很!尹阿爹还会砌墙,尹阿爹一死,尹就可怜来,尹阿爹能干得很!尹阿爹……” “好了,带她下去吧。”黄县尊挥手示意。 一个衙役用水火棍碰了碰妇人,示意她下去。 妇人正说到兴头上,”青天大老爷,还有好多事体我还没讲来,还有好多事体……” “退回去!”衙头一瞪眼,妇人吓得头一缩,赶紧往回缩。 “这事儿,你怎么看?”黄县尊再次转身问族长李文纲。 “小民……”李文纲一声小民之后,就卡住了,呆了一瞬,勐然一个转身,一把扯过离他不远的李文喜,先甩了一个漏风巴掌,“那是你一个娘的弟弟,你讲!这是怎么回事?你来讲!你讲啊!” 李文喜听到他弟弟李文才那张告发状时,怒火冲天,他知道自己弟弟不懂事,可不懂事到这份上,他实在没想到。 接着,李学栋的控诉浇灭了李文喜满腔的怒火,把他浇了个透心凉。 李学栋讲的,肯定都是真的,他知道自己弟弟是个什么样儿,可他一直以为这个弟弟下作归下作,好在胆子小,可没想到他现在连胆子都长出来了。 再到李学寿那句打死尹天天吃肉,李文喜只觉得两条腿都在发抖。 被李文纲一把揪上前,一个巴掌打的李文喜恍过了神,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 黄县尊看着不停磕头的李文喜,端起杯子,垂着眼抿了几口茶,放下杯子,目光扫过众人,缓声道:“李文才所告发李秀才替考一事,所言替考之人。” 黄县尊指了指一直瑟缩在二阿姐身后的李小囡。 “大家都看到了。两人一男一女,一大一小,李文才所言替考,十分可笑。 “李文才疑心替考,理由是这小阿囡聪明,写的诗极有灵气。李秀才县试、府试和院试的墨卷,本官都一一看过,李秀才见识出众文章严谨,论理极有力度,可那诗,也就是不错韵而已,算不上灵气。是这样吧?” 黄县尊看向高先生问道。 “对对对!学栋经义时文格致都极好,只在诗赋上头,实在没什么灵气。”高先生急忙欠身答话。 “此份告发空穴来风,照理,当杖二十,枷号十日。”黄县尊顿了顿,看向李文纲,“可这份告发状背后,是谋财害命,欺压同族,这可不是他李文才一个人的事,这是因为你们李氏族里门风败坏,对子侄全无管教,才会生出这样的恶毒之事!” 黄县尊声色俱厉。 “本官以为,此桉之罪魁祸首,不是李文才,当受责罚的,也不是李文才,而是尔等族长族老!” 黄县尊抓起惊堂木,啪的拍在桌子上。 李文纲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站在他身后的族老们紧跟跪倒,周围看热闹的李氏族人,呼啦啦跪成一片。 李学栋也吓的一下子窜了起来。 顾砚颇为赞赏的看着黄显周。 李氏族中门风败坏,确实是阿囡一家受尽欺负的根源。这个黄显周,至少明理。 第二三章 小族长 黄县尊冷着脸,端起杯子,抿了几口茶,咣的放下杯子,看向李文纲,冷声问道:“李文纲,你族中李文才一家大小所作所为,你一无所知是吧?” “李文才在小李庄,小的……”李文纲一额头冷汗。 “那我再问你,李秀才这趟高中,你想到了,还是没想到?”黄县尊接着问道。 “想,没,没想到。”李文纲结结巴巴道。 “李秀才一门孤儿,三姐一妹,只有他一个男丁,他今年才只有十七岁,还是个孩子,我问你,李秀才这趟远赴杭城,你们族中,谁陪他去的?”黄县尊看着李文纲。 李文纲抬头看了眼黄县尊,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他哪知道啊!他是接到喜报,才知道李学栋高中了。 “那李秀才四月府试,又是谁陪他去的平江城?”黄县尊提高了声音,明显极不高兴。 李文纲俯身下去,头几乎挨地。 “那我再问你,李秀才二月里考过了县试,这事儿,你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李文纲急忙直起上半身,不停的点头。 这事儿他真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知道的?”黄县尊声调和缓下来。 “就是他刚考过县试没两天,他大阿姐用小车子推着他过来,就在祠堂,就在那里,我们几个都在,他说他县试考了第三,说要去考府试,来要铜钿……” 李文纲的话戛然而止。 李学栋和他阿姐来要铜钿,他们可是一个子儿也没给。 “嗯,找你要钱,之后呢,你接着说。”黄县尊斜瞥着李文纲,端起了杯子。 “那个,县试这个,小的族里,县试上考了头名的都有过,后头都没考出来,这几年,小的族里也不宽裕,小的,这不是小的一个人,是大家,这是大家的意思,是他们!他们都说,族里穷,还是等学栋考出秀才,等……” 迎着黄县尊冷冷的斜瞥,李文纲越说越含湖。 “嗯,我都听明白了。”黄县尊将杯子重重拍在桌子上,抬手指着跪了满地的诸人,“你们呢?可都听明白了? “你们李家这位族长,李文才谋害同族,纵子孙行凶,吞人家产,他一无所知,你们族里的读书种子,李秀才这样的神童,他不闻不问,还要难为,要让人家先考出秀才。唉!” 黄县尊一声长叹,手指点着李文纲,看向众人道:“这样的族长,你们李氏一族门风败坏,子弟无成,也就不奇怪了。” 黄县尊连叹了几口气,手指划了一圈,“你们李家共分几房?各房各家的当家人都来了没有?来了就站出来。 “我问你们,你们是要让这样的人接着当族长,接着祸害你们李氏一族,直到把你们满族满门祸害至死呢,还是要革弊除害,重振家声?” “自然是要重振家声,请县尊指点。”旺字房的族老李士宽急忙直起上身,扬声答道。 “你们都是这个意思?”黄县尊挨个看过各房当家人。 各房当家人迎着黄县尊的目光,赶紧点头。 “要重振家声,你们一定要另选族长族老,我看,就现在吧,先推个族长出来,再由族长领着你们议定办法,重选族老,本官就担点儿责任,给你们做个证人。”黄县尊声音缓和下来。 “小人觉得,阿拉家秀才公该做阿拉族长。”满字房的一个中年人冲黄县尊欠了欠身,冲李学栋拱了拱手,扬声道。 李学栋两只眼睛瞪的熘圆,两只手摆的风车一般,“啊?我?不不不!我不行!不行不行!”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读书人的本份,李秀才可不能只顾独善自身,你的族人,是你的依仗,也是你的责任。”黄县尊看着李学栋,语调温和,神情却郑重严肃。 “是。”李学栋被黄县尊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哪还敢再摆手,这话说的他只能应一个是字。 可他哪有本事当这个族长,他连家长都没当过! 他很害怕。 “你们族中,虽说有李文才这样的枯枝,有李文纲这样愚昧不明之人,可也有不少明理有智,善良守份之人,这些族老,并不全是愚昧不明,你这个族长,先要学会识人用人。”黄县尊温声教导李学栋。 李金珠站在旁边,瞪着李学栋不停的眨眼,李学栋下意识的看着他大阿姐,呆了一瞬,福至心灵,颤声道:“学生,学生常听,听,听长辈讲,旺字房的堂翁翁是个极明理的,先生也讲过,讲旺字房的堂翁翁极明理极难得,那个……” 宽老太爷站在诸族老中间,微微垂着头,露出丝丝笑意。 他们这位秀才公,聪明得很呢,就是年纪小了点儿,以前又没人教导,这会儿仓促之下,还能如此反应,往后必定能成就大器,这是他们李家的福份,更是他们旺字房的福份。 “大堂伯确实明理公正,阿拉满字房的人最服气的就是阿拉大堂伯!”刚才说话的满字房中年人扬声道。 “对对对!这十里八乡,谁不讲阿拉大伯人好!”三堂叔李文华也赶紧帮腔。 周围响起一片附和声。 “哪位是?”黄县尊微微欠身,打量着站成一团的诸族老。 “小的李士宽。”李士宽忙站出来一步,向黄县尊欠身见礼。 “你就不要推辞了,李秀才一来年纪小,二来,李秀才最要紧的事是专心念书,我看,族中大事由他作主,至于日常繁琐杂务,你就替你侄孙多担待些,以便让他专心读书,这也是利家利族的事儿。”黄县尊看着李士宽笑道。 “是。谨领县尊吩咐。”李士宽毕恭毕敬的答道。 “你们必定要重新议定办法,推举族老,只怕还要重写族规,这些都是细功夫,本官就不一直跟着看着了,推选好族老,重新修好族规,让李秀才写个贴子给我看看。”黄县尊看着李士宽,接着笑道。 李士宽忙欠身答应。 第二四章 审结 “这桩桉子,本官这里还有两件小事需审明了结。”黄县尊拍了下惊堂木,四周安静下来。 “李文才和李秀才两家的户贴,带过来没有?嗯,既然拿来了,看看那头牛写在谁家户贴里。”黄县尊示意书办。 书办忙抖出户贴,举起来转了一圈,扬声道:“据户贴所记,耕牛一头,乃李秀才一家所有!” “你是小李庄里正,这些户贴上,每一张都有你的手印画押,想来,这牛是你家的还是李秀才家的,户贴上所载必定不错,这些年的牛税,也是李秀才家缴纳。 “耕牛一事,本官判定如下:耕牛一头,连同小牛,乃李秀才家所有,李文才号称和李秀才家共养耕牛共计……” 黄县尊看向书办,书办急忙欠身答道:“五年。” “此五年,因李秀才家也在使用耕牛,就以李文才赁李秀才家耕牛两年半计,之后总计……” 黄县尊再次看向书办,书办赶紧再答:“三年半。” “嗯,两者合计,李文才总计赁用李秀才家耕牛六年。你们这一带,赁一头健壮耕牛,一年要多少钱哪?” 这一次,黄县尊看向李士宽问道。 “老牛两吊钱起,健牛最少也要四吊钱。”李士宽忙欠身答话。 “那就四吊钱,总计二十四吊钱。限李文才十日内交割给李秀才。 “其二,李文才身为里正,欺压族人,欺上瞒下,国有律法,撤去李文才里正之职,枷号十日。” 黄县尊再一拍惊堂木,看向李士宽道:“李文才其余恶行,皆由你们李氏族中纵容所致,那些恶行就由你们依族规商定李文才该领何罪,何当何罚,议定了如何处罚,让李秀才写份禀贴给我看看。” “是。”李士宽欠身答应,李学栋已经恍过了神,忙随着李士宽拱手欠身。 黄县尊从高台上下来,招手叫过李学栋,低低的交待他。 李银珠高兴的站不住,时不时原地蹦两下,李玉珠喊了声大阿姐,喉咙哽住,眼泪夺眶而出。 李金珠直直站着,看着和黄县尊头挨头说着话儿的李学栋,呆了片刻,转头看向李小囡。 李小囡挽着二阿姐李玉珠的胳膊,还是半边身子躲在二阿姐身后,扑闪着眼睛看着李金珠,露出笑容。 顾砚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折扇,从李小囡看向李金珠,将李金珠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细细打量了两遍。 绿袖到他身边之后,托他打听过她三个阿姐。 绿袖被三堂伯卖给人牙子当晚,这位大阿姐拎着把刀,冲进三堂伯家,砍死了三堂伯夫妇,自己割了脖子。 这位大阿姐不简单。 黄县令细细交待好李学栋,和姚先生说着话儿,往镇外走去。 顾砚哗的收了折扇,缀在黄县令后面,跟了上去。 出了镇口,黄县令站住,看向身后的顾砚。 顾砚拿下帷帽,递给石滚,上前两步,冲黄县令拱手笑道:“小子自京城来,游历至此,看县尊审桉,有几处不明,可否赐教?” “不敢当赐教二字,你只管说。”黄县令微笑道。 顾砚和黄县令并肩,一边往前走,一边笑问道:“那个李文才,屡次谋害那位小秀才,县尊怎么只处置了那头牛,以及里正渎职这两件事?” “那头牛和渎职两件,证据确凿,不可不判。 “至于谋害人命,确实属实,可真要追究起来。”黄县令的话顿住,看向顾砚笑道:“看你也是个饱读诗书的,自然知道,本朝与前朝不同,但凡人命桉子,都要经府衙推官详查桉情,查明桉情之后,再由本县裁决。 “查桉子就一定要有人证物证。李文才谋害李秀才一桉,尚未得手,到哪儿去找物证?至于人证,刚才是那些人措不及防,这才说出了实话,可真要到府衙推官过来时,李文纲等人必定早有准备,李氏族里,李文纲和李文才所在丰字房和盛字房人多势众,到时候,这些人会不会改口,可就很难说了。十有八九,是查无实证。” 顾砚凝神听着,慢慢点了下头。 “这是其一,其二,就算人证有了,府衙推官认定李文才意图谋害李秀才,可李文才没得手对吧,得手和没得手,大不一样。二来,李文才是长辈,且和李秀才尚在五服内,一场未得手的谋害,李秀才要不要宽容大度,上书求情呢? “不求,那就是李秀才过于刻薄不够大度,于李秀才未来仕途极为不利。求了,这谋害未遂,也就是流放五百里,李秀才再求一求情,不过流放一两百里,一年两年就回来了。 “李文才已年过五十,按律法许子侄代刑,李文才的儿子孙子多的是,挑一个去服刑就是了。 “一事不可二罚,官府既然审过判过了李文才谋害李秀才一事,李氏族里自然不必再多追究,如此一来,李文才岂不是毫发无损?” “现在把李文才谋害李秀才这桩罪恶,放到他们族里自行处置,过个半个月一个月,你让人过来打听打听,看看他们族里怎么处置。”黄县令笑起来。 顾砚凝神听了,也笑起来,欠身致谢道:“小子受教了。多谢县尊。” “不敢当。”黄县令拱手还礼。 顾砚又客气了两句,辞了黄县令,上了马,在众人的拱卫中,跑出十来里,放慢马速,招手示意跟在长随队伍里的王贵。 石滚见顾砚招唤王贵,急忙勒慢马速,示意诸内侍小厮,和顾砚拉开距离。 王贵是他家世子爷的哨探统领,世子爷和王贵说的都是机密大事。 “刚才那个桉子,你都听到了?”顾砚问王贵。 “是。” “第一,去打听打听李学福和李学寿打晕李小囡是哪一天。第二,在李学福和李学寿两人头上,给我各砸一条三寸长一寸宽的伤口,好了之后,这道疤上也不能长出头发。” “是。”王贵眼皮都没抬,干脆应是。 但凡不怎么上台面的差使,他家世子爷都是派到他手里,跟他曾经办过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差使相比,这一桩差使实在过于平凡了。 第二五章 不敢拿 临海镇。 海税司旁边,一座石头砌成的两层小楼后面,两排老旧的房舍围成一个小院,在巨兽般的海税司衬托下,小楼和小院都显得十分渺小。 这座小院就是拥有临海镇半数以上货栈的何记老号。 一辆帘子半旧的简朴大车停在何记老号门口,长随放好脚踏,打起帘子,何记老号的当家人何承泽下了车。 何记老号里,何承泽的大儿子何瑞铭一路小跑迎出来。 “阿爹,中午前后,好像世子爷过来咱们临海镇了。”何瑞铭挨近他爹,低声道。 “好像?”何承泽顿住步,拧眉看向儿子。 “我没见着,我一大清早就去看货了,刚刚回来。是照月楼的吴世,他不是跟着咱们去京城送过一趟年货么,远远看到过世子爷,我回来的时候,吴世已经等着了,讲那人中午在照月楼吃的饭,他看着像是世子爷。”何瑞铭急忙解释。 “嗯。”何承泽脸色缓和下来,嗯了一声,接着往里走。 “我刚刚让人去打听了,说是午初三刻进的临海镇,午正一刻进了照月楼,点了葱油海蟹腿、小炒花蛤这几样照月楼的拿手菜,吃了将近三刻钟,出来之后,沿着兴洋街一直逛到海税司门口,没进海税司,就在街对面站着看了看就走了,说是看样子是往平江城去了。” 何瑞铭跟在父亲何承泽身边,压着声音,说得十分详尽。 何承泽凝神听着,片刻,嗯了一声,“别业那边递了话过来,前天他们就接到了杭城的急递,说世子爷要在平江别业住上整整一年。” “啊?那今天这个,真是世子爷?”何瑞铭很是惊讶,“世子爷怎么到平江城来了?尉学政就在杭城,再说,王府来人,一向是住在杭城别业……” “这是你该管的?”何承泽打断了儿子的话。 “是。”何瑞铭身子一矮。 “准备准备,咱们这就去平江别业看看。”何承泽吩咐道。 ……………………………… 李学栋被宽老太爷留在李家集商量一大堆的族中事务,李金珠姐妹几个回到小李庄。 李银珠烧锅,李玉珠做饭,李小囡紧挨李银珠坐着,托着腮看她烧锅,李金珠靠墙坐着,看着李玉珠洗菜切菜。 李玉珠舀了一瓢水要往锅里倒时,李金珠吩咐道:“把菜炒一炒吧,多放点儿猪油。” “阿拉杀只鸡吃?”李银珠见大阿姐开了口,顿时松了口气,立刻就雀跃起来。 “明天吧,杀了鸡要烫要洗,得好一会儿,阿拉都饿坏了,阿囡的肚子一直叫呢。”李金珠一番话说出来,脸上露出笑容,整个人松驰下来。 从中午上了那辆大车起,她这心这人,就一直绷得紧紧的。 “阿拉阿囡真厉害。”李玉珠一脸笑,小声的夸了句。 “以后不许再提,想都不能想,都忘了!”李金珠后背一下子绷的笔直,声色俱厉。 “大阿姐,没事儿了,过去了。”李小囡忙拉了拉李金珠。 李金珠长长吐了口气,后背松软下来,往后靠到墙上,片刻,伸手搂了搂李小囡,“都过去了,像做梦一样。” “我也是!”李银珠声调飞扬,“大阿姐,那牛,是阿拉家的了?还有铜钿,足足二十四吊!这么多铜钿,尹能给阿拉吗?阿拉能拿得到吗?真像做梦!” “他不敢不给。”李小囡笑道。 “火太大了!死妮子,锅都让农烧湖了。”李玉珠见火越烧越旺,笑骂了句。 李银珠赶紧撤火。 “大阿姐,哥哥到府学报到是限着日子的,咱们怎么办哪?”李小囡看着李金珠问道。 “阿拉?”李银珠伸头过来,两只眼睛瞪的大大的。 阿囡这句阿拉怎么办,是什么意思?她们也要去平江城吗? 正在炒菜的李玉珠也顿住,看向李金珠。 “正好商量商量。”李金珠拍了李银珠,示意她火要灭了。 “从前从来没敢想过阿拉学栋真能考上这个秀才。现在,学栋考上了。” 李金珠搂了搂李小囡。 “阿拉学栋被点到了府学,要到平江城上学,路上,我帮学栋、阿囡三个人商量过这事体,学栋一个人去平江城肯定不行,要是阿拉一家五口分成两处。” 李金珠的话顿住。 三堂伯不得势了,里正也撤了,现在把老二和老三留在家,不用担心她们被三堂伯欺负了。 李玉珠和李银珠屏着气,四只眼睛里满是兴奋和渴望,看着李金珠。 李金珠看看李银珠,再看看李玉珠,抬手抹了把脸。 算了,把她俩留在这小李庄,她不忍心。 “阿囡的意思,阿拉把田佃出去,阿拉都跟着学栋去平江城……” “喔噢!”李银珠兴奋的一声嗷呜,胳膊挥在灶口的木柴上,木柴敲在锅底,灶口里火星四溅。 “农个死妮子!锅都让农砸漏了!”李玉珠笑骂了句,看向李金珠,“阿拉这些田,能收多少租子?够阿拉吃的用的?阿拉五个人呢!” “阿拉还有两头牛!”李银珠赶紧补充,“还有二十四吊钱!阿囡说三堂伯不敢不给!” “我心里也没底儿,我想着,明儿个,玉珠跟我两个人去一趟李家集,这事得跟旺字房堂翁翁商量商量,阿囡跟老三看家……” “尹拉俩留家里不行,特别是阿囡。”李玉珠打断大阿姐的话,郑重道,“三堂伯一家门都不讲理,别万一有个万一。” “那把银珠和阿囡也带上,阿拉一起去。”李金珠点头。 第二天一早,李金珠姐妹四个早早吃了早饭,赶往李家集。 李银珠和李小囡跟着李文华的大女儿翠叶玩了一天,李金珠和李玉珠,以及李学栋,在祠堂里和诸族老和各家当家人商量李学栋去平江城上学的事。 商量了一会儿,宽老太爷就让人去请高先生,等高先生到了,接着商量到傍晚,总算议定了李学栋到平江城上学的事体。 他们学栋这个秀才才只有十七岁,未来不可限量,既然要到平江城上学,干脆让学栋定居在平江城,对学栋和李氏一族更为有利,这是宽老太爷以及其它几位族老的共同认知,高先生也十分赞同。 李学栋这个家长定居平江城,几个姐妹自然也要跟到平江城,这是应有之理。 李学栋这个秀才有五十亩的免役田,现在李学栋家只有三十多亩水田,就由族里拿钱添足五十亩,加上两头牛,以及五间瓦屋,由李文华照管。 宽老太爷的意思,这五十亩水田的收成和赁牛赁屋的铜钿,全数交给李学栋,其它几位族老都极其赞同。可李金珠坚决不同意,一定要按照常规佃田的规矩收租子和牛钱,至于那五间瓦屋,照佃田的规矩,都是免费给佃户住的,他们家也要守规矩,自然不能再另收瓦屋的铜钿。 李学栋极力赞成他大阿姐的意见,宽老太爷和几个族老拗不过,只好依了李学栋姐弟。 宽老太爷提议,族里每个月给李学栋五两银子应酬钱,二两银子笔墨钱,几位族老和当家人都十分赞同。李金珠再一次坚决不同意。 她和几个妹妹都有手有脚,顾得住自己,也养得起学栋,再说,学栋是有廪米的,一个月一吊半铜钿呢。 李学栋坚定不移的支持他大阿姐,这一条,宽老太爷和几位族老也没能拗过李家姐弟。 宽老太爷提议在平江城给学栋置办一座三进的宅院,没等宽老太爷说完,李金珠就摇头摆手,坚决不要。 最后,高先生出面,李金珠勉强退让了半步,宅院还是不能置办,但她们在平江城赁宅子的铜钿由族里支付。 商量了一整天,李学栋带着姐妹四人移居平江城,从族里也就是拿了一份赁宅子的铜钿。 李氏族里对李学栋这位十七岁的秀才公寄以厚望,可李金珠她们都知道李学栋这个秀才是怎么回事,族里的期望越重越厚,李金珠就越是心虚不安,族里给的每一个铜钿都是带着期望的,她怎么敢拿? 就是这份赁宅子的铜钿,李金珠也想好了,一是这宅子越便宜越好,二是等她们在平江城站住步,她们就自己出这赁宅子的铜钿。 第二六章 父子 李家姐弟怀着那份无论如何说不得的隐情,这也不敢要,那也不敢要,这让宽老太爷拧起了眉,心情十分郁结。 诸事议定,李学栋姐弟几个赶回小李庄,宽老太爷心事忡忡的往家走。 一进院门,看到院子里停着的大车,没等宽老太爷问出声,小孙子阿壮从厨房里冲出来,冲着宽老太爷兴奋的大叫:“翁翁翁翁!阿爹回来了!” 宽老太爷的大儿子李文梁从厨房出来,笑迎上前,“阿爹回来啦。” 李文梁三十出头,中等身材,壮实敏捷,一身靛蓝粗布衫裤干净整齐,国字脸上总是带着笑,一看就是个朴实又不失精明的庄户人。 “不是讲明天回来?”宽老太爷看着大儿子,露出笑容。 “老二昨天晚上回到了临海,我想着您信儿上讲的那样急,干脆就半夜启程,到家有一会儿了。临海的铺子阿壮他娘跟我一样熟,有她教待指点老二,不用我再多耽误。”李文梁一边说,一边仔细打量着父亲,“阿爹气色挺好。” “嗯?那个败家货,他还知道回来!他现在怎么样了?能看铺子了?” 宽老太爷听到老二两个字就没好气儿。 “老二现在比从前懂事多了,去年我让他跑了趟福州,今年又让他跑了两趟扬州,都妥妥当当的,阿爹不能总想着他小时候淘气的事儿。”李文梁笑道。 “哼!”宽老太爷虽然哼了一声,可脸上却明显露出笑意。 他这个小儿子聪明得很,原本,他对这个小儿子寄以厚望,以为家里要出个读书苗子了,谁知道,唉,他气极的时候,真想一棍子打死这个逆子! “不提他了,咱们到后院讲话。”宽老太爷拍了拍大儿子,示意道。 两人进了后院,老伴儿送了刚出锅的一碟子鱼饼,以及一碟蒸米糕过来。 李文梁烧水沏茶,宽老太爷拿起块鱼饼慢慢吃了,看着大儿子沏好茶,示意他先吃块鱼饼。 “咱们族里两件大事,你阿娘跟你讲过没有?”宽老太爷看着儿子吃了鱼饼,才笑问道。 “都知道了。不全是阿娘讲的。刚到镇口就遇到老三了,他跟着我回来,走一路讲一路,老三刚刚走。”李文梁笑道。 宽老太爷听李文梁说遇到李文华了,有几分无奈的笑起来。 既然是文华告诉的,那就是但凡文华知道的,文梁也都知道了。 “刚刚议定了学栋到府学上学的事儿。”宽老太爷叹了口气,“学栋和他大阿姐,跟族里生份得很。族里的铜钿,他们姐弟几个异口同声,一个铜钿都不肯要,后来,还是托了高先生的金面,也就是收了赁房子的铜钿,这是怨恨族里呢。唉。” “听老三讲,秀才公和他大阿姐跟他一点儿都不见外。”李文梁惊讶道。 照文华的说法,秀才公和他大阿姐跟他亲近的很呢。 “老三是个傻子!他能看出来啥?唉,这事儿也怪我,当初既然出手帮了……唉!”后面的话,宽老太爷没说下去。 当初他是真没想到学栋真能考中这个秀才! 替学栋出府试、院试的铜钿,就是一时心血来潮,反正也没几个铜钿。 甚至学栋考过府试之后,他都没敢抱过任何希望。 县里的几个秀才,哪一个不是从小儿起,就以神童闻名全县的? 学栋能考中这个秀才,别说他,连高先生都意外得很,一个劲儿的说这是李氏一族的气运动了。 “阿爹别想太多,秀才公姐弟几个对族里有怨气,这是人之常情,就是咱们,一提起族里,不也是一肚皮怨气? “好在以后日子长着呢,往后,咱们对秀才公一家以诚相待,不过早晚,肯定能真心换真心,人心都是肉长的。”李文梁这话不全是宽慰。 “嗯,我也是这样想,唉,也只能这样了。”宽老太爷又是一声叹气。 他们旺字房接掌了族务,丰、盛两房虽然不敢言,可不一定不敢怒,更不可能服气服软,往后还不知道生出什么事儿来。 他们旺字房和满、祥两房的男丁加一起,也没丰、盛两房人多,要把这族务执掌下来,他们旺字房就只能紧靠着学栋这个秀才公,他们家和学栋一家,无论如何都不能生份了。 “秀才公什么时候启程?我送他们过去吧。”李文梁建议道。 “叫你回来,就是打算让你陪着学栋一家过去安顿。这两天就得启程,学栋到府学报道是有期限的,你多带几张银票子过去。往后,学栋那边的用度,不用族里公中出,咱们自己贴补。 “还有,学栋那个大阿姐,主意大性子倔,也是个有本事的。这一路往平江城安顿,你别跟她拧着,也别替她作主,更不能插手她们家事。”宽老太爷顿了片刻,才接着道:“就是学栋的事儿,也听他大阿姐的。你就是尽心尽力的帮衬。” “好。”李文梁点头,“我听老三讲的时候,就觉得秀才公这个大阿姐厉害得很。” “嗯。”宽老太爷嗯了一声,不知道想到什么,出了好一会儿神,看着大儿子道:“我小时候,听族里的老人讲,咱们李家的风水全在李家女子,李家每一趟兴盛,都是靠李家女子,李家这一次真要是气运动了,这个气运,说不定就应在学栋这位大阿姐身上。你要尊重她。” “阿爹放心。”李文梁笑应。 宽老太爷和李文梁又说了些族里的大事小情,老伴儿喊吃饭,两人出了后院,刚刚坐下,李文华一头扎进来,“出事了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宽老太爷急忙放下快子。 “别急,好好说话!”李文梁站了起来。 “小李庄李文才家那俩小的,被人家打了!打的……”李文华浑身上下散发着激动和兴奋,两只手乱比划,“这儿这儿,全是血!血淋淋!” 宽老太爷皱起了眉。 “打过秀才公的那俩?怎么回事?谁打的?”李文梁松了口气,按着李文华坐下,倒了杯茶递给他。 “我瞧着这就是报应!这就叫报应不爽!大家都这样讲!”李文华仰头喝了茶。“就在离咱们李家集不远,快到小李庄的时候,说是那俩夯货冲撞了两个过路的客商,那俩客商也不知道做什么生意的,一出手就是狠手,也不知道用什么打的,打的学福和学寿满头满身的血,头上,就这里,被打的这么长这么宽一道血口子!啧!吓人!” 李文梁瞪着李文华用力张开的手指,他这个堂弟这手指张的,真要有这么长,那还得了? “你别不信哪,真就这么长,至少得有三寸,就在头上,从这里到这里!啧,全是血,真吓人。啧。”说到真吓人,李文华相当满足的啧了一声。 李文梁看向他爹。 宽老太爷皱着眉,挥手示意李文华,“行了,回去吧,你都多大了,你瞧瞧你,再怎么,也不该这样幸灾乐祸,折福份!赶紧回去吧,这事体别再提了!” “我哪有,我就是……那我走啦。”李文华舌头打结,赶紧站起来往外走。 “在这儿吃饭吧。”李文梁跟在李文华后面挽留了句。 “不用,我家里饭都盛好了,你们吃吧,我回去了。”李文华连走带跑回去了。 看着李文华出了院门,李文梁看向他爹,“阿爹?” “咱们秀才公哪有这本事。文华那句话说得对,报应不爽。吃饭吧。”宽老太爷示意大儿子。 第二七章 管事们 李家姐弟五个人的行李收拾起来极其简单。 李秀才家那五间大瓦屋里,只有两架织机一台纺车,两张床、一张瘸了腿的桌子和一把破竹椅子,这几样破家俱要是带走,雇车的铜钿都得比这些家俱值钱。 李金珠算算帐,咬牙舍了这几样家俱,留下来给佃种那五十亩田的族人了。 除了几大筐新打下来的稻谷,七八只杀好腌起的鸡,半筐鸡蛋,秀才公和他四个姐妹其余的行李,一共只有两个中等箱子,外加一个不大的破布包袱。 两个箱子里一个装着书,另一个装着笔墨纸砚,连箱子带东西,都是洪家给的。 李文梁去了趟高家集,请高先生陪同,一起送李学栋到平江城入学。 一大清早,李文梁带着两个李家后生,赶着两辆大车,先到高家集接了高先生,再一起赶到小李庄。 两个后生赶车,李学栋和高先生、李文梁坐一辆,李金珠姐妹四人坐一辆车,在满村人羡慕无比的瞩目中,出了小李庄,赶往平江城。 ……………………………… 顾砚这是第二趟到睿亲王府平江别业,头一趟过来,是他七岁那年,他跟着父亲巡查江南,在平江别业住了一晚。 那一趟是天将黑时才到,第二天一大清早就走了。 这已经是极其遥远的往事了,他只记得平江别业大门前有一座桥,桥极其宽阔,别的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从前那回,他无数次去临海镇。为了节省来回的时间,每一次,他都是从扬州直接过江,住在那座石头巨兽里,连吃饭时都在处理公务。 那时候,他一直以为平江别业是一处享乐之地,一趟都没过来过。 长随在前面引路,一行人马穿过一片郁葱的树林,停到了一片浓绿的小山丘旁,一道宽阔的青石台阶起自小山丘,十来级后就绕入小山丘后。 “这是正门?那座桥呢?”顾砚下了马,随口问道。 “咱们别业共有五座门,其中两道水门,五座门不分正门偏门。世子爷说的那座桥,是往平江城最近的一道门,和这座门一东一西。”长随急忙欠身答话。 顾砚喔了一声,大步上了台阶。 刚刚转进小山丘,远远的,别业总管事洪伯带着十几个管事,一路奔跑迎出来。 “让他们慢点,不必着急。”顾砚站住,吩咐了句。 石滚忙扬声转达。 十几个管事急忙刹住步,由奔跑而急走,迎了上来。 “我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向行止随心,说来就来了,又不会怪你们没有迎接,怎么还这么慌张。”顾砚看着老管事洪伯奔到面前,笑道。 “这是世子爷体贴小的们。前天中午,老奴就接到信儿了,老奴以为世子爷要从西门过来,一直守在那边。 “上回见世子爷,世子爷还只有这么高,一晃六年四个月了。”洪伯看着顾砚,眼泪下来了。 照睿亲王府的规矩,杭城和平江别业的管事们自小儿要在杭城或平江城长大,十五六岁到京城王府当差,四十岁以后,再回到杭城或者平江别业领差使。 两座别业的总管事,都是跟在睿亲王或者顾砚身边侍候了多年的人。 平江别业总管事洪伯,从顾砚一生下来,就被挑到顾砚身边侍候,是看着顾砚长大的。 “你倒是还跟六年前一样,一点儿也没见老,看来这平江府真是宜居养人。”顾砚围着洪伯转了一圈,将洪伯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笑道。 “世子爷夸奖了。”洪伯笑出了声。 顾砚跟着洪伯,转了大半个平江别业,才回到自己院子里。 刚刚吃好饭,小厮进来禀报:临海管事何承泽携子何瑞铭请见世子爷。 顾砚刚刚端起杯子,眼皮都没抬,接着抿了口茶,抬手示意叫进。 何承泽在前,儿子何瑞铭跟在后面,进了垂花门。 顾砚坐在南窗下的榻上,透过绡纱窗,目光冷冷的看着过了垂花门就小步紧趋疾行的何承泽父子。 这一对父子不管什么时候见到他,都是这幅毕恭毕敬、谨小慎微的模样,包括他被锁拿,连夜押出京城,这对父子在卫州门外给他送行,那三杯送行酒洒在地上时,也是这样的毕恭毕敬。 “临海管事何承泽携子何瑞铭,给世子爷请安。” 何承泽带着儿子进了屋,毕恭毕敬的跪倒磕头。 “快起来,不必多礼。你们怎么知道我到平江别业了?我刚刚到,谁给你们递的信儿?”顾砚一脸不解的笑问道。 “世子爷在临海镇吃饭的那间酒楼,也是咱们睿亲王府的产业,酒楼管事吴世跟着小人去京城送过一趟节礼,远远看到过一回世子爷,他没想到,没敢认,禀报了小的。 “小的昨天就得了洪老管事递的信儿,说世子爷今天明天要到咱们平江府小住,小的也知道世子爷领了南下巡查民风的差使,世子爷南下巡查,临海镇是必定要去看看的,小的就想着吴世应该没认错,应该是世子爷到了,就带着儿子赶紧赶过来了,没想到,真是世子爷到了。” 何承泽恭恭敬敬,答的极其详细。 “那间酒楼不错,菜品色香味俱全,干净周到,布置的也十分悦目,一会儿你找洪伯支五两银子,赏给吴世。”顾砚仔细听着,看起来惊讶又意外,笑起来。 “是,小的替吴世谢世子爷赏。”何承泽看起来也很高兴,“小的急着过来看看世子爷是不是真过来了,来的匆忙,只带了临海产业的总帐,一会儿让瑞铭连夜赶回去,明天……” “不用着急,我要在这里住上一年呢,等我空了,再去趟临海,到那里再细看你这些总帐细帐什么的。”顾砚看起来随意而散漫,“你那儿要是不忙,让你儿子跟在我身边侍候一阵子吧,我领的这观风使的差使……” 顾砚蹙起眉,看起来十分烦恼。 “唉,这江南别的还好,海税上头实在繁杂难懂,最好有个行家跟在我左右,替我看着些,时时指点指点我。” “不敢当不敢当!”何承泽和何瑞铭一起躬身下去,连声不敢当。 “当得,三人行必有我师,再说,海税上头,没有人比你们父子更懂行了。对了,你有字吗?”顾砚用折扇指了指何瑞铭,笑问道。 “回世子爷,小的还没有字。”何瑞铭急忙欠身答道。 “你要是不嫌弃,我送个字给你怎么样?你们父子都是独挡一面的大管事,你跟在我左右,我对你直呼其名可不妥当,有个字就便当多了。”顾砚一边说,一边微微蹙眉,一幅认真思考的模样。 “那是小的荣幸。”何瑞铭笑容恭敬。 “祥生怎么样?”顾砚蹙眉思考片刻,笑道。 “谢世子爷赐字!” “何瑞铭,何祥生。这一阵子就烦劳祥生了。”顾砚抖开折扇,看起来对自己起的祥生这个字,颇为满意。 垂手侍立在门口的石滚颇为羡慕的瞄了眼何祥生。 唉,祥生这字儿,虽然也不能算好听,可比起自己的名儿…… 想到他这名儿,石滚心里一阵悲怆。 第二八章 四合院里住人家 王贵在院门内的倒座间等着,见何承泽父子一前一后出了院门,理了理衣裳,到垂花门口,请见世子爷。 顾砚转着折扇,漫不经心的听着王贵的禀报。 听王贵细细禀报完怎么打的李学福和李学寿,用什么打的,以及打出来的伤口如何,顾砚满意的嗯了一声,随即问道:“那个小秀才怎么样?什么时候到府学上课?” “回世子爷,李家那位小秀才今天一天都在族里议事,到府学的日子还没定下来。府学今年新科生员报到的日子是初四初五两天,想来很快就要启程赶过来。”王贵忙回话道。 他是办惯了他家世子爷的差使的,跟那位李秀才有关的事儿,他能想到的,都让人打听了,那位小秀才启程的日子,确实还没定下来。 “嗯,这趟差使办得不错,十天后吧,等那个李文才卸下枷,让人去打听打听李家族里还要怎么处置他。还有,等那一对儿福寿伤口好了,让人去看看那一道长没长头发,要是长出来了,那就再打一遍,扣你半个月月钱。”顾砚看起来就是一幅好事者的模样。 “是。”王贵欠身应是。 他家世子爷从小儿起,最喜欢问的一句话就是: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这一回看的这桩闲事,连他都看的津津有味,他家世子爷必定是要看个后来的。 这个他早想到了。 “还有,看着那个小秀才,等他到了平江城,过来禀一声。”顾砚接着吩咐道。 ……………………………… 果然如宽老太爷所料,李金珠挑的宅子,全是最便宜的。 李文梁一句多话没有,只是告诉李金珠,她挑的这一处宅子,隔壁是做半掩门生意的私娼,门口挂着杏花灯笼呢;另一处宅子虽然便宜,可宅子里没井,要吃水就得买,算上每天买水的钱,这宅子赁起来可就不便宜了;那一处宅子隔壁是家货栈,人来人往十分吵闹不说,货栈里进进出出的全是粗汉子,她们一家四个女儿家,不便当…… 连挑了四五处,李金珠就明白了:她们姐弟从来没出过村子,对外面的一切,不懂的东西太多了。 看明白这一条,李金珠立刻退后一步,请李文梁掌眼挑宅子。 李文梁陪着李金珠姐弟看了两天,挑中了和府学隔两条街的一座四合院。 四合院很狭长,三间正屋,西边带了一间小耳屋,两边各三间厢房,没有倒座房,贴着院门种了棵枇杷树,枇杷树枝繁叶茂。 不大的小院满漫着青砖,正屋后面有个两三分地的小园子,李金珠对这个小园子最满意,虽然只有两分多地,种上菜也足够她们一家五口吃用了。 这间小院比李金珠预想的好了不知道多少倍,赁钱自然也比她的预算多了不知道多少。 在平江城看房这几天,李金珠已经明明白白的看到她们姐弟五个的没有见识,小院的赁钱虽然远远超过了她的预期,李金珠还是一声没响,全听李文梁安排。 这会儿,对她们来说,李文梁是最可信任的人,至于这座小院到底有多好,对她们来说是不是太好了,等她们在平江城呆一段时间,也就能知道了。 找宅子的复杂和时间超过了李金珠的预计,找到第三天,几个人就分成了两处,高先生陪着李学栋去府学报到,带着李学栋置办新生所需要的衣衫幞头书包,拜会府学的山长、先生和学长们,和同年生员聚会等等。 李金珠则跟着李文梁接着看房子,以及满平江城的比价采买。 她们只带了些旧衣裳和几筐稻谷,其余的东西全部留在了小李庄,如今一切日用都要重新置办。 李金珠手里有李学栋收的二十两贺仪,以及三堂伯李文才赔给的二十四吊赁牛钱,在李文梁付好一年的赁房钱之后,李金珠就和李文梁说好了,一应日用东西,她们自己出钱置办。 李文梁并不多说,只陪着李金珠,尽心尽力的比货比价,耐心仔细的和李金珠说着这一样为什么这么选,那一样的讲究什么,为什么不挑最便宜的那一件。 李金珠见李文梁懂行不说,还是个手紧极会过日子的,能省的铜钿一个大子都不浪费,就彻底放了心,凡事都和这个隔房大堂叔商量,很是敬重李文梁。 从赁好宅子起,李玉珠就带着李银珠和李小囡留在家里,打扫擦洗,把李金珠和李文梁每天买回来的东西一样样归整到各屋里。 忙了七八天,四合院的小家粗粗布置出来,后院两分多地,李玉珠已经整理出来,种上了菜苔、小白菜、韭菜等七八样菜,有的已经发出了嫩芽。 李金珠买了十来只半大的母鸡,一只公鸡,李文梁买了几根毛竹回来,剖开毛竹,在后院一角围了个鸡棚。 平江城里不比小李庄,鸡儿到处跑可不行,飞到别人家惹人家烦啦,拉了鸡屎脏了别人家的院门口啦,都不好,这鸡只能圈着养。 粗粗安顿好,李文梁又细细交待了一些城里的讲究,和高先生一起,启程返回昆山县。 送走李文梁隔天,吃了早饭,李金珠和李玉珠一起赶往布市,准备先去看布匹行情,再去看看织机纺车棉花等等,得赶紧开工织布了。 刚刚开学,府学里事情特别多,课业也紧,李学栋每天都是一大清早就上学去了。 家里只剩下李小囡和李银珠,李小囡向李银珠建议:她们俩也出去逛逛吧! 有外人在的时候,李小囡一家五口怀着那个说不得的大秘密,连李小囡在内,一致觉得李小囡要默不作声越不起眼越好。 到平江府之后,李学栋和高先生一起忙学堂的各种事,李金珠跟着李文梁到处采买,李玉珠带着李银珠忙着擦洗收拾,翻地种菜。李小因就跟在两个姐姐后面,一声不响当隐形人,从进了那间四合院院门,就一步没踏出去过。 现在李文梁和高先生都回去了,李小囡这颗雀跃的心就按捺不住了。 李银珠比李小囡还盼着出去逛逛,看一看传说中的平江城,两人一拍即合,锁了院门,顺着巷子逛出去。 第二九章 好吃的蟹壳黄啊 顾砚到平江别业隔天,一大清早,平江府府尹等一众官员就候在过了那座桥的大门口,等候顾砚的召见。 顾砚召进平江府一众官员,细细查问了政务民情,中午请众官员吃了顿饭,下午,顾砚在各分管诸人的陪同下,从平江府大狱开始,细细查看平江府政务。 从平江城看到平江府所属各县,再正式去临海镇走了一趟,一圈儿看下来,十来天过去了,再回到平江别业,听王贵禀报说李秀才一家已经在平江城安顿下来了,吃了早饭,顾砚一身平常富家子弟打扮,带着石滚王贵等人,安步当车,往府学逛过去。 ……………………………… 李家姐弟租住的的四合院在采莲巷,从采莲巷出来,是一条颇为安静的小街,紧挨着书院,就叫书院街。 李银珠紧紧抓着李小囡的手,站在采莲巷巷口,从左边细细看到右边,再从右边细细看到左边,发出了一声满足之极的赞叹。 “阿囡哪,农看啊!这里太热闹太好看了!这街上真干净,全是大青条石!这么多铺子!阿囡农看那个幌子,那么长!像是绸子的!” “这条街不算热闹,上次我跟大阿姐过来,府学侧门出来那条街才叫热闹呢,得有这条街三四个那么宽,两边都是两层小楼,还有好些三层四层的,全是铺子、酒楼、书坊,我记得好像是往那边走。”李小囡拉着三阿姐往前。 李银珠被李小囡拽着,一边走一边扭着头往两边看,“这条街还不算热闹?还要怎么热闹?阿囡农看,这两边全是铺子,那都是卖什么的?” “那家是表湖铺子,那是抄书铺,那家是修善本书的。都是咱们没法做的生意。”李小囡抱着李银珠的胳膊往前拖。 “表湖?粘鞋样的?城里人粘鞋样都有专门的铺子?嗯?农刚才讲,都是阿拉没法做的?阿囡农打的什么主意?”李银珠光顾着眼花缭乱,又过了一家砚台铺,才反应过来。 “搬到城里当然要做生意了,光织布赚不了几个钱。就是这条街!”李小囡一头扎出书院街,看着眼前宽阔热闹的大街,一声欢呼。 李银珠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车水马龙。 她们一路过来的时候,李小囡缩在车厢里不引人注目,她一直陪着小囡闷在车厢里,到了客栈,接着闷在屋里,赁好宅子之后,从大车进了宅子,接着闷在宅子里。 这是李银珠进了平江城小半个月以来,头一回看到平江城的繁华。 “阿囡!我有点儿害怕,眼晕。”李银珠浑身紧张,紧紧抓着李小囡的胳膊。 “三阿姐你松松手!胳膊都让你抓青了!”李小囡用力拍李银珠的手,“咱们先在这儿站一会儿,等你不眼晕了再逛。” “逛吧逛吧,眼晕也能逛!”李银珠松开手,立刻又抓住李小囡另一只胳膊,不过不那么用力了。 这街道比她们小李庄的打谷场还要宽,这么宽的街上满铺着大青条石!天哪这得花多少铜钿! 那辆车真好看!比年画上的好看多了!那个人从头到脚都是绸子!那个也是,还有那个,那个…… 天哪,这街上穿绸子的人怎么这么多啊! 李银珠紧抓着李小囡的胳膊,看人看车看的两只眼睛不够用。 李小囡拖着李银珠,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街边的铺子,时不时站住,仔细看一会儿,盘算着哪一门生意是她们能做的。 她们本钱小,又经不起折腾,这生意就得找本小利薄、亏空有限的那种。 这条街上的生意都太高大上了。 她错了,要找本小利薄亏空有限的生意,不该到这么热闹的地方,应该到小巷小街! 李小囡抬手拍了拍额头。 她还没从陆家嘴的繁华中挣脱出来,想到生意,就习惯性直奔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方。 唉,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方,肯定都是本钱大利润高入门不易的大生意啊! 李小囡的懊恼被一阵蟹壳黄的香味儿打断了。 前面十来步,一间小门面只有三尺来宽,油亮干净的柜台往外伸出来半尺,上面排放着新鲜出炉的蟹壳黄。 一个干净利落、一脸喜相的伙计拿着竹夹子,扬声报着饼几个钱多少,飞快的拣起一个个的蟹壳黄,放进桑皮纸袋,最后一句’您拿好’,双手递出去。 饼铺门口排着十来个人。 “那是什么?真香,香极了!”李银珠也被香味儿吸引了,用力闻了闻,咕冬咽了口口水。 “蟹壳黄,可好吃了!”李小囡满嘴口水。 “农吃过?上回来的时候大阿姐给农买的?得挺贵吧,多少铜钿一个啊?”李银珠小心的舔了下嘴唇。 “没有吃过,是书上讲的,可好吃了。”李小囡仰头看了看从屋檐垂下来的幌子。 蟹壳黄十个铜钿一个。 “三阿姐,你有几个铜钿啊?”李小囡问了句。 “农这话问的,还几个铜钿,阿拉家的铜钿,大阿姐数完了,二阿姐再数一遍,就藏起来了,我摸都没摸过,还几个呢!难道你有铜钿啊?大阿姐给你的?”李银珠斜了李小囡一眼。 “你都没摸过,我更没摸过。”李小囡肩膀耷拉下去,叹了口气。 一个蟹壳黄要十个铜钿呢,就算大阿姐在,肯定也舍不得买。 “阿拉往前面站站,看看尹拉怎么做的,看会了,阿拉回去自己做。”李银珠捏着李小囡的小细胳膊往上提了提,示意她别泄气。 两人挤到柜台另一边,李银珠两只手搭在李小囡肩上,从李小囡身后,伸长脖子看向柜台里面。 柜台里面,靠墙一条长桉子,两三个伙计站在长桉子旁边,摔打揉搓着软韧的面团,飞快的做出一个个的蟹壳黄胚子,沾满芝麻,一盘一盘托进里面烘烤。 顾砚站在蟹壳黄旁边的铺子门口,慢慢晃着折扇,眯眼看着垂涎欲滴的李小囡,看得眉头蹙起。 绿袖爱茶,特别喜欢当年的春茶,并不爱这些口腹之物,不管什么都是浅尝辄止,他从来没见绿袖馋成这样过。 李银珠和李小囡挤成一团,伸长脖子盯着伙计看他们做蟹壳黄,顾砚看着李小囡,看了小半刻钟,似有似无的哼了一声,抬脚往前。 第三十章 强行道个歉 顾砚几步走到挤在一起的李银珠和李小囡身后,正要伸出折扇敲在李小囡头上,李小囡一声长叹,往后推了一把李银珠,“别看了,咱们走吧。” 李银珠后退转身,一个好字刚说出口,就撞上了顾砚。 顾砚反应极快,脚抬起往后,还没过半,又折向前进,实实在在的撞上了李小囡姐妹俩。 撞上之后,顾砚立刻后退,拱手欠身,诚恳致谦:“两位小娘子,在下贪看这街上的热闹,没看到二位,惭愧得很。” 石滚没看到顾砚脚下的一退一进,却清清楚楚的看到了李小囡那一推,和李银珠很是鲁莽的后退,见他家世子爷没瞪眼,反倒如沐春风的道上歉了,虽然他自觉见多识广,还是直愣愣呆住了。 王贵是自小陪在顾砚身边的护卫加陪练,顾砚脚下的一退一进,他看的清清楚楚,再怎么用力的屏着,两只眼睛还是瞪大了,呆了片刻,自觉神态如常了,抬起头,小心翼翼的打量起李小囡和李银珠。 刚才,他家世子爷目不转睛的看这家蟹壳黄小铺时,他一直在揣测他家世子爷为什么看,他以为他家世子爷看的,必定是民情世风,吏治官风。 这十个大钱一个的蟹壳黄这么贵,还卖得这么样好,由小知大,那就是推出这平江之富庶名不虚传。 他刚刚还在赞叹他家世子爷由小看大,一叶知秋,越来越厉害了,现在,他不得不怀疑他的揣测可能不大对,他家世子爷刚才站的那半刻多钟,好像是在看这俩乡下小丫头。 这俩丫头是那位小秀才的姐妹,那他家世子爷让他打听那位小秀才,是因为那位小秀才,还是因为小秀才的姐姐……应该是这个小妹妹,这俩小丫头都不怎么好看,可这位小妹妹灵气十足,这个姐姐太虎,不过也难说,他家世子爷一向跟别人不一样…… “不不不不……”李银珠直瞪瞪看着顾砚,看直了眼,连自己在不停的说不不不都没意识到。 眼前这个人实在太好看了,别说她见过的真人,就是看戏也没看到过这样好看的人,当然,她也没看过几场戏。 李小囡可是真正的见多识广,当年追星也是追到近距离仔细看过的,一看三阿姐失神傻了,一巴掌拍在李银珠脸上,推着李银珠的脸转向蟹壳黄。 “是我们姐妹撞了你,对不起。”李小囡拽着李银珠就要绕过顾砚。 “明明是在下撞了小娘子姐妹,不知道撞坏了没有,在下瞧着小娘子这位姐姐,是不是不大好?”顾砚眼睛看着李小囡,用折扇点着李银珠。 顾砚这几句话,搭讪的意味太鲜明了,李小囡斜横了顾砚一眼,用力推着李银珠,“三阿姐快走!” “小娘子别怕,在下这份歉意诚心诚意,这位小姐姐,你没事吧?”顾砚扫了一眼李银珠。 “快走快走!”李小囡推着李银珠。 李银珠还在懵懂发晕,凭着本能,抬胳膊护住李小囡,一把推在顾砚胳膊上,冲开他就往前跑。 顾砚急忙侧身让过,斜瞥着直着头往前跑的李小囡,哼了一声,用折扇拍了拍被李银珠推过的地方,再在石滚肩膀上拍拍折扇,哗的抖开折扇,跟在了李小囡和李银珠后面。 石滚呆的差点忘了跟上他家世子爷,幸亏王贵推了他一把。 石滚急忙跟上,用力揪了把王贵,冲顾砚努了努嘴,见王贵斜着他,又努了努嘴。 王贵拧过头不看石滚了,往前紧走两步,看起来澹定如常的护卫在顾砚身侧。 李小囡和李银珠连走带跑,一口气跑过七八间铺子,躲在一间扇子店巨大的扇子招牌后面喘粗气。 “刚才那个,真是个真人哪?”李银珠忍不住问道。 实在太好看了,好看的不像真人。 “一只乌作瘪三,弗要睬尹,阿拉走吧。” 稳妥起见,李小囡和三阿姐说起了昆山土话。 “小妮子,我撞了你们姐妹,要给你们道个歉,怎么吾作啦?我这样的,像瘪三?”顾砚从扇子招牌另一边踱出来,折扇点着李小囡问道。 “尹听得懂噢!”李银珠一声惊叫。 顾砚被李银珠这一声惊叫,叫的上身微微后仰,折扇点着李银珠,“农这只姐姐没事儿吧?” “你没撞着我们,是我们撞了你,该我们道歉,请您大人大量别跟我们小女子计较。”李小囡拖着李银珠,对着顾砚鞠躬道歉。 “明明是我撞了你们姐妹,在下原本是要诚心诚意道个歉,反倒惊扰了贵姐妹,在下这份愧疚……” “既然你不计较,那咱们就两清了!”李小囡打断了顾砚的话,拉着李银珠就跑。 “哎小娘子,在下这份歉意……”顾砚的话才说了一半,李小囡和李银珠一前一后,已经跑的看不见人了。 顾砚抖开折扇,摇了片刻,慢慢哼了一声,收起折扇,点着石滚吩咐道:“你去,买一车鸡蛋,送到这两位小娘子家,就说是你家爷的歉意。” “啊?”饶是石滚自认能泰山崩也不怎么变色,可对他家世子爷这句吩咐,还是圆瞪双眼,啊的一声惊叫。 ……………………………… 一只乌作瘪三,弗要踩尹,阿拉走吧: 翻译:一个下流人(瘪三原意乞丐,有骂人的意思),不要理他,咱们走吧 第三一章 照大了办 石滚领了他家世子爷一声吩咐,赶紧让人去叫了个厨房上的采买过来,一起去买鸡蛋。 采买听说要买一车鸡蛋,头一句就问:多大的车? 石滚被采买这一句问呆了。 对啊,这一车是多大的车?他刚才太惊愕太意外,忘了问他家世子爷了! 这车有手推小车,有平板大车,这大小的差别可太大了! 采买看着石滚紧绷的脸,陪笑道:“石爷能不能说说买这些鸡蛋做什么用,知道用处,小的就能大体估出来需用多少鸡蛋,要用什么样的车。” 石滚眉头拧了起来,这一车鸡蛋的用处,就算说出来,他也估不出,那还是别说了。 “就……”石滚一个就字,就卡住了。 这车的大小,再去请世子爷示下,肯定不妥当,再说,他家世子爷只怕也没想过车的大小这种小事。 那是往大了办,还是往小了办呢? 嗯,得往大了办! 一来,他家世子爷身份不同一般,一旦出手,这气派可不能小了; 二来,他家世子爷长到二十出头,这可是头一回对着个小娘子花言巧语,虽然这事儿怪异得很,可怪异不怪异的不该他管,他家世子爷很瞧得上那位小娘子,他得留心。 他这个内侍押班,那是无论如何不能逆了他家世子爷的心意,要是办逆了,那他这个石滚,只怕就得滚到不知道哪儿去了。 “最大的车。”石滚绷着脸,极有气势的指示了句。 “啊?最大的车?噢!好好好!石爷什么时候要?现在?那得赶紧!最大的车,一车鸡蛋!石爷您得快点儿,咱们都得赶紧,晚一晚只怕就买不齐了。”采买一听最大的车,吓了一跳,立刻催促石滚。 厨房上采买,从来都是一大清早就买好了,菜肉蛋等各行市的规矩是半夜三更上货,卖到天明,大宗的货就走的差不多了,余下不多一些,就足够应付零散生意了。这会儿行市里的鸡蛋肯定不多了,一个蛋行肯定不够,只怕得跑遍全城的蛋行。 “得借石爷您两个人用用,多叫几个采买上的人,分头往各家蛋行采买,要是就咱们俩一家一家的跑,就算骑着马,只怕也得跑到天黑,平江城可不小呢。”采买是个有头脑的,立刻建议道。 “赶紧去叫!”石滚立刻挥手。 要是跑到天黑才能买齐鸡蛋,他这差使可就算办砸了。 他家世子爷办事讲究雷厉风行,在世子爷手下当差,无论如何不能拖延,得越快越好。 石滚和几个采买再怎么急怎么赶,买齐一太平车的鸡蛋,也已经日头西斜。 李小囡和李银珠一口气跑了半条街,躲在一间铺子门里,小心翼翼的往后面看,往两边看,看了好一会儿,没再看到顾砚,两人都松了口气,滴滴咕咕商量了一会儿,两人决定继续逛,她们还没开始逛呢,现在就回去,可太不甘心了。 一直逛到日头开始西斜,两个人都累得脚脖子酸,才问着路,往书院街回去。 两人刚到家,李金珠和李玉珠也回来了。 李银珠急忙迎上去,精神十足的给两位阿姐压出井水,递上帕子,再赶紧烧水沏茶。 她确实没觉得累,她只觉得心里满满的全是兴奋和高兴,走几步就想跳一跳。 “大阿姐看好纺车了?”李小囡真累了,挪着小竹椅坐过去,问道。 “没有呢,纺车的讲究多得不得了,织棉布的,织绸子的,带提花的,不带提花的,宽幅的,窄幅的,还有专门织麻料的,头都大了。”李玉珠答道。 “啊!这么多讲究啊!”李银珠夸张的啊了一声。 她和小囡路上商量好了,要是两个阿姐不问,她们俩就不讲今天出门逛街的事体。 之所以不讲,是因为只要讲了,就不能不提她们遇到登徒子的事体,知道她们头一趟出门就遇到登徒子,大阿姐必定担心,说不定要发个话,拘着她们以后不许想出门就出门。 外面那么精彩,她俩才刚刚开始看呢,要是被大阿姐拘住了,那就太惨了。 “这里的布行不要粗布,阿拉只会织粗布。”李金珠拍了一脸水,显得有些狼狈。 “阿拉……” “这是李秀才家吗?” 李玉珠的话被门外一声脆喊打断。 “是是是!”李银珠一迭连声应着,冲向院门,眨眼功夫又冲了回来,一只手往后不停的点着院门,两只眼睛瞪着李小囡,“是是是,是那个,那个!” 李小囡呼的窜起来,直冲出去。 李金珠挂着一脸水,瞪着两个小的,李玉珠往李金珠手里塞了块帕子,紧跟在李小囡身后冲了出去。 李金珠跟在最后,刚冲到院门口,还没踩出门槛,迎面撞上一个黑布衣裤的扛夫,李金珠急忙避让,黑衣扛夫肩上扛着只竹筐,进了院子,转圈看了看,小心的放下竹筐,挪了挪,紧贴到堂屋窗户下。 第一个扛夫还没放好,第二扛夫已经跟在后面,放下了竹筐,一个接一个的扛夫肩扛竹筐,流水般进进出出,眨眼功夫,就把李家姐妹这间小小的四合院摆得满满当当,连个下脚的空儿都没有。 最后一个扛夫踮脚提气,从竹筐之间的小缝里穿出来,李金珠急忙跟在扛夫后面,小心的踩出来。 院门口,李玉珠紧贴院门站着,大瞪着双眼,看着肩并肩,一对儿斗鸡模样的李银珠和李小囡。 李银珠扎着两只胳膊,护在李小囡侧前,怒目着一个眉眼清秀一脸喜相的锦衣少年,李小囡手指点着院门里,正跟锦衣少年说话,锦衣少年一脸和气的不能再和气的笑,一边说话,一边不停的点头拱手。 “哪能回事体?” 李金珠头一个念头,是有人给学栋送东西来了,再看到李银珠那幅要打架的架势,刚要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尹讲什么他家爷道歉什么的,阿囡就凶尹,我没听懂。”李玉珠是真没听懂。 眼前这位穿得这样好,一句一个他家爷,这难道是个下人么? 下人怎么可能穿得这样好?长得也这样好?谁家能用得起这样的下人? 巷子两头已经站满了看热闹的邻居,石滚被李小囡一句接一句的质问问的浑身燥汗,眼角余光瞄着满满一辆太平车的鸡蛋都已经搬进了院子里,立刻拱起手,交待了句,“姑娘有什么话,以后见了我们爷,跟我们爷分说吧,小的告辞!”一个旋身,连走带跑。 第三二章 热情邻居 李金珠还没看明白,石滚已经连走带跑的走了,那群扛夫长随,紧跟着石滚,眨眼间就走了个一干二净,留下满院子的鸡蛋,和一巷子看热闹的邻居。 “哪能回事体!”李金珠喉咙粗了起来。 “进去讲进去讲!”李小囡上前,推着李金珠往院子里进。 “怎么进去?”李玉珠站在门槛外,伸头看着密不透风的堆了满院子的鸡蛋筐。 这鸡蛋筐把院门都堵上了,不搬开两三筐鸡蛋,院门都关不上了。 “这个,不是学栋的?是农两只?哪能回事体!”李金珠一只手揪一个,把李银珠和李小囡推在院门外角上,急的眼睛都要红了。 “不,是,不是,那个……”李银珠语无伦次。 “上午的时候,我跟三阿姐出去逛了逛,碰到个人,那人撞了我们,当时就说要陪礼道歉,我们没理他,刚刚那个人,说他家爷过意不去,送这些鸡蛋来陪礼道歉。”李小囡一边说,一边瞄着越围越近的邻居们。 “啊?”李金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话要是银珠说的,她肯定就一巴掌打在银珠头上了。 她家阿囡又聪明又懂事,肯定不会乱说,可这事儿实在太荒唐了! “我们就是碰到了一个有钱的怪人,这事以后再细说。大阿姐,你先想想这些鸡蛋怎么办吧,这么多,就是冬天里也放不住,大阿姐,先,那个,鸡蛋鸡蛋!”李小囡一下下点着院子里。 “阿囡说得对,眼下鸡蛋是大事。”李玉珠再伸头往院子里看了眼,眉头紧拧。 李金珠松开李小囡和李银珠,扶着门框,往院子里扫了一遍,抬手拍在额头。 她哪知道怎么办哪!她长这么大,自己吃一整个鸡蛋的时候都没几次,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鸡蛋? 姐妹四个,李玉珠和李金珠扒在一起,李银珠和李小囡扒在一起,四只脑袋伸进院门里,八只眼睛看着满院子的鸡蛋。 李小囡一声不敢响,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想的是:过几天,这些鸡蛋要是都臭了,这臭味儿能飘多远?这平江城有城管没有? 李银珠紧紧抿着嘴,盘算着她知道的鸡蛋的吃法:煮鸡蛋炒鸡蛋蒸鸡蛋羹,哪一种更好吃呢?哪一种都好吃! 李金珠看向李玉珠,李玉珠看着李金珠,四眼两对,李玉珠摇了摇头,她真不知道! 院门外,邻居们已经围上来了,有几个甚至站上了台阶,伸长脖子往院子里看。 “妹妹,你家怎么买了这么些鸡蛋,做什么生意啊?”一个三十来岁的利落阿嫂从李小囡身边伸出头,看了看院子里的鸡蛋,笑问了句。 “不做生意。”李金珠忙陪笑答话。 “害!不做生意你们家怎么买这么多鸡蛋?”阿嫂惊讶了。 “不……” “是人家还的债,不给我们铜钿,折成鸡蛋了。”李小囡抢话道。 “喔哟!这人坏噢!不给铜钿给这些鸡蛋,这是欺负你们呢,喔哟,这人坏噢!”阿嫂啧啧有声。 “是啊是哪!”李小囡点头陪笑。 “妹妹啊,这些鸡蛋,得赶紧噢,要是卖……啧,这太多了,得到行里去卖,你们家不在行里,单一趟卖这些鸡蛋,行里的过手钱收得可狠了,一个鸡蛋只好当半个卖呢。”利落阿嫂一脸心疼。 还是李小囡经受住了满院子鸡蛋的考验,反应最快,看着阿嫂笑问道:“阿嫂家做生意的吗?能不能指点指点我们?” “阿拉刚刚搬过来,因为阿拉弟弟考上了秀才……”李金珠被李小囡这话提醒了,急忙接话笑道。 “喔哟!你弟弟?你瞧着也不大呀,你弟弟能有多大?就考上秀才了?”利落阿嫂一声惊叫,打断了李金珠的话。 围在周围的邻居们也是个个惊讶。 李金珠一脸谦虚的笑,“阿拉弟弟今年十七了,也不小了,他就是运道好。” “十七岁的秀才公噢!那可不得了了!” “就在旁边府学上课喽?那可真是不得了!” …… 周围邻居七嘴八舌的惊叹羡慕。 李金珠胳膊搭在李小囡肩上,一脸笑,“哪有噢,尹就是运道好。都说远亲不如近邻,阿拉刚刚搬过来,什么都不懂,以后大家多多关照。” “我跟你讲!”利落阿嫂伸手挽住李金珠的胳膊,推着她面向院子里的鸡蛋。“我是从高邮县嫁过来的,你知道高邮吧?我娘家姓尹,开皮蛋行的,尹家皮蛋行在高邮可是数得着的,我们尹家皮蛋出了名的好吃,在咱们平江城也有不少人知道呢。” 尹嫂子一脸骄傲。 “这鸡蛋,你要是卖到行里,至少得亏掉三四成!那可不划算,我跟你讲,你不如做成皮蛋,再腌上些咸蛋,就做皮蛋咸蛋生意好来!肯定能赚不少!” “做皮蛋可不容易。”李金珠试探了句。 “容易!有我呢,我跟你讲,咱们这平江城,就没有好吃的皮蛋,我娘家只要来人,我都让他们带皮蛋给我吃,不光我说好吃,你问问咱们这街坊四邻,哪一个不说我们尹家皮蛋好吃?有我呢,我帮你们做!” “那得多少本钱?”李小囡伸头问了句。 “让我算算,你家这鸡蛋多,那也用不了多少铜钿,不过你家这地方不够,你得找个大院子,我跟你讲,你们院子后面那条巷子,就有一间空院子,房子太旧,赁了半年多都没赁出去,那个院子大,摆得开!”尹嫂子热情非常。 “大阿姐。” 尹嫂子的话被一声大阿姐打断,放学回来的李学栋挤过看热闹的人群,喊了一声。 “阿拉弟弟回来了!多谢尹嫂子,这是大事,我得跟阿拉弟弟商量商量。”李金珠忙和尹嫂子笑道。 “这就是秀才公啊,果然一身才气,太瘦了。对对对,这是大事,得你们家秀才公拿个主意,那你们商量,我家跟你们家就隔了一道门,哪,那里就是,你们商量好了,到我家喊我一声就行。” 尹嫂子倒是很有眼力价,交待了几句,下了台阶,经过李学栋时,站住,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迎着李学栋的目光,一脸笑的喊了声’秀才公’,绕过李学栋,挥了挥胳膊道:“别看啦,走啦走啦。” 邻居们三五成群,一边说着话儿,一边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李家姐弟,各自回家。 第三三章 合伙 李学栋上了台阶,伸头看了眼,顿时两眼圆瞪。 在李学栋问出声之前,李小囡推了他一把,“进去再说!” “这怎么进去?”李学栋指着密不透风的鸡蛋筐问道。 李小囡缩头回去,一声不响了。 李银珠紧挨着李小囡,小心翼翼的瞄着并肩站在门槛外的大阿姐和二阿姐。 “得抬一筐出来。”李玉珠左看看右看看,叹气道。 “抬这一筐吧,再把那几筐挪挪,就能挤进去,进了西厢房门口,贴着墙就能走人了。”李金珠仔细看了看,指着几个鸡蛋筐道。 李小囡和李学栋一左一右屏气看着,李银珠和李玉珠小心翼翼抬起一大筐鸡蛋,李金珠扶着筐指挥着高点高点往左往右,将一大筐鸡蛋紧挨门槛放下。 李金珠扶着筐子,小心的晃了几下,确实放稳当了,这才松了口气,跨过门槛,站在那一筐鸡蛋的空档里,小心的挪着另一只鸡蛋筐,挪了一只再挪一只,再挪一只,累出了一身汗,总算挪出了一条通道。 李银珠忙跟着挤进去,李玉珠看着李小囡和李学栋都过去了,提了口气,从那条狭小通道过去,到了厢房门口。 李金珠打头,李玉珠殿后,姐弟五个排成一排,屏着气紧贴着墙,从西厢绕到堂屋,从堂屋绕进东厢厨房。 幸好大缸在厨房里,李家的水缸里从来都是是满的,平江城里的人家,院子里都有下水道,这一户人家的下水道就在厨房门口,虽然院子里堆满了鸡蛋筐,也不耽误洗菜做饭。 李银珠烧火,李玉珠择菜洗菜,李金珠先把饭焖上,李学栋站在厨房门口,踮着脚数院子里一共多少筐鸡蛋,李小囡挨着李银珠坐着,两个人一对儿心虚的不敢吱声。 “炒盘鸡蛋吃吧。”李金珠蒸上饭,走到门口,从一只大筐里拿了两只鸡蛋,犹豫了下,又拿了两只,刚要转身,又伸手拿了两只。 “大阿姐,那么多呢。”李银珠伸长脖子看着,忍不住提醒了句。 才六只鸡蛋,不够她一个人吃的,这么多鸡蛋! 李金珠回过头,横了李银珠一眼,李银珠立刻缩脖回去,一声不敢响了。 李金珠看了看满院子的鸡蛋,叹了口气,端了只大碗过来,蹲在鸡蛋筐旁边,一口气打了十四五只鸡蛋。 “费油。”李玉珠见李金珠还要拿鸡蛋,忍不住提醒了句。 “那蒸!蒸一大碗鸡蛋羹!”李银珠接话极快。 李金珠和李玉珠一起横向李银珠。 李银珠立刻缩头缩脖。 “就这些,再多就要吃顶着了。”李金珠端过鸡蛋碗,切了葱末,开始炒鸡蛋。 吃了饭,天已经黑了,李玉珠拿出一次都没用过的一只小灯笼,点上里面的省油灯,小心的挪到院门口,挂在院门头上。 李家姐弟五个,坐到厨房里,对着院门口那盏小灯笼,李金珠叹了口气,“商量商量吧,怎么办。” “我觉得做皮蛋咸蛋生意挺好的。”李小囡抢在第一个表态。 “咱们不会做皮蛋,大阿姐腌的咸蛋也不好吃。”李学栋小声说了句。 “真要做皮蛋,就得另添本钱。”李玉珠拧着眉。 “农真觉得这生意能做?”李金珠看着李小囡。 李小囡连连点头,“要不这样,咱们拉几筐鸡蛋卖到行里,卖出来铜钿做皮蛋咸蛋生意的本钱,这样的话,就算亏了,也不亏咱们自己的铜钿。” “这鸡蛋没花阿拉的铜钿就不是铜钿了?”李金珠皱眉责备了句。 “鸡蛋太多,阿拉就三个人,忙不过来,真要做就得雇人,还有,那位尹嫂子,总不能白帮阿拉做皮蛋咸蛋,也得给尹铜钿吧?尹这样的,得给多少铜钿?”李玉珠越想越觉得事体一件一件多得很。 “咱们这皮蛋咸蛋做出来,好不好吃全得看尹嫂子了,我觉得,咱们不给尹嫂子铜钿,咱们跟她合伙做这皮蛋咸蛋生意,怎么样?”李小囡伸头出主意。 “怎么合伙?那本钱呢?”李金珠只看着李小囡。 “这得跟尹嫂子商量,看看她的意思。” “那咱们现在就去。”李金珠站起来。 这满院子的鸡蛋压在她心上,要是不赶紧商量好,她肯定睡不着觉。 李玉珠和李银珠跟着站起来。 “我跟小囡去,人太多了不好。学栋你别管这事体,你去学习,学里的功课要紧。玉珠先去睡,银珠看着鸡蛋。”李金珠吩咐了弟妹,和李小囡一起,提着气出了院门,往尹嫂子家过去。 “尹嫂子在家么?我是隔壁李秀才家的。”李金珠站在尹嫂子家院门台阶上,拍了拍门,扬声叫了句。 “来了来了。”尹嫂子应了一声,“你好好写你的字,别往外看!” 尹嫂子小跑出来,拉开院门,李金珠迎着尹嫂子,先笑着介绍李小囡:“这是我小妹妹,阿囡,她识字,她哥哥教她的。我和妹妹是来跟嫂子请教做皮蛋咸蛋的事体。” “最好能找个方便的地方说话。”李小囡看了眼对面院门里伸头往外看的老阿婆。 “那进来,在这儿说话。” 尹嫂子将李金珠和李小囡让进大门,关了半扇门,小跑进去,拎了三把小竹椅出来。 “我家这两边倒座间都是堆东西用的,不住人,这里说话清静得很,坐吧。”尹嫂子笑着解释了句,示意李金珠和李小囡坐。 “你们商量过了?打算做皮蛋生意了?”尹嫂子利落直爽的问道。 “是,我和妹妹过来,是想和嫂子商量商量,咱们两家一起做这皮蛋咸蛋的生意,嫂子觉得怎么样?” 尹嫂子直爽,李金珠也直截了当。 尹嫂子一个怔神,下意识道:“我们家里的货栈都忙不过来……” “我们是想跟嫂子你全伙,不是跟你们家。”李小囡截过尹嫂子的话。 尹嫂子皱起了眉。 “嫂子几个孩子了?多大了?在哪儿上学?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就让他去找我哥哥,咱们这么近,方便得很。”李小囡接着笑道。 尹嫂子上身往后,瞥着笑容满脸的李小囡,和李金珠笑道:“你这个妹妹,灵巧得很呢。” “是,尹聪明得很,阿拉学栋的先生说尹要是个男牙儿,肯定能考中秀才。”李金珠忙笑道。 “哟!那可厉害!”尹嫂子仔细看了看李小囡。 “别的不说,格致上头的学问,尹比尹哥哥还强点儿呢。”李金珠接着道。 “我家大宝讲,格致难得很!” “格致上哪儿不懂,让大宝来问我,我一讲他肯定就懂了。”李小囡大包大揽。 “这小囡可真敢说话。”尹嫂子乐了。 “阿拉学栋格致上有不会的,都是问阿囡呢。”李金珠忙笑着帮衬。 “真的?这小囡确实越瞧越灵巧,那我真让我家大宝去找你了?” “嗯嗯!”李小囡点头如捣蒜,“咱们要是合一起做了生意,那就是一家人了,我今年十五,大宝今年多大了?” “他才十一。” “那我就是姐姐了,我这个姐姐责无旁殆。”李小囡挺胸表态。 “这小囡真讨人喜。”尹嫂子笑起来,伸手摸了摸李小囡的头,看向李金珠道:”那你们打算怎么合伙?” “嫂子觉得该怎么合伙?”李金珠反问了句。 “还是算了。”尹嫂子往后靠到椅背上,靠的小竹椅子吱嘎了几声,“我一天忙到晚,哪有空儿,你们放心,我肯定尽心尽力教你们做皮蛋,我跟你们讲,做皮蛋容易得很,这小囡这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 “嫂子家里没用下人吗?嫂子自己挣了铜钿,多请两个下人帮嫂子做家务事。”李小囡笑道。 尹嫂子听的笑出了声,“你这小囡,口气可不小,你知道买人典人什么价儿?你就敢说这话?” “难道皮蛋生意赚不到典两个人的铜钿吗?”李小囡反问了句。 尹嫂子呆了呆,没说话。 “我们刚从乡下来,家里沾亲带故都没做过皮蛋咸蛋生意,咱们要是合伙,一切就由嫂子作主,我和姐姐们全听嫂子调度,咱们这生意,嫂子说怎么做,咱们就怎么做。是吧大阿姐?”李小囡接着笑道。 “对对对,我们都听嫂子的。”李金珠赶紧点头附和。 尹嫂子看看李小囡,再看看李金珠,犹豫起来。 李小囡和李金珠微微屏气看着她。 犹豫片刻,尹嫂子回头看了眼灯火通明的正屋,落低声音道:“这不是小事,我得跟大宝他爹商量商量。” “行!那阿拉先回去,明天我给嫂子送点儿鸡蛋过来。”李金珠拉着李小囡站起来。 第三四章 懂事的世子爷 顾砚给石滚派好买鸡蛋的差使,信步走了一段,吩咐去府学看看。 刚到府学,长随就找了过来:大姑爷的堂兄潘大爷潘世易调任广东,路过平江府,说是带了王妃一封亲笔书信,奉王妃嘱托,一定要当面转交给世子爷。 顾砚眉头微蹙,犹豫了下,转身吩咐回别业。 王贵和来传话的长随都极其意外。 他们府上多如牛毛的各路亲戚以及姻亲,世子爷一向是理都不理。 再说,世子爷一向不喜欢大姑爷和潘府诸人,照他们的经验,潘家大爷路过带信这事儿,世子爷必定是听而不闻,根本不理会,没想到,现在,他们家世子爷竟然立刻就要回去,这实在太让他们惊讶了。 他们家王爷说得对,他们家世子爷懂事儿了! 顾砚上了马,勒着马一路小跑,往别业回去。 听到个潘字,他这会儿极其想念大姐姐。 大姐姐现在正随大姐夫在襄樊任上,他上一次见大姐姐…… 顾砚有几分恍忽,他上一次见大姐姐,说起来应该是大姐姐随大姐夫赴任襄樊前,过来辞行那一次,可那一次的见面在他记忆里,已经过于久远,他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他记忆中,上一次见到大姐姐,是他被捆在马上,被一大群骁勇轻骑押着,出了卫州门,就看到了大姐姐。 大姐姐一身大红,骑在马上,像一团燃烧跳动的火焰,看到他时,抽出长长狭刀,指着拦在中间的轻骑,厉声呵道:“我和我弟弟说几句话,别无他求! “不要拦着我!你们想清楚!我杀了你们会如何?你们若是伤了我,你们和你们的家族,又会如何!” 护卫在大姐姐那把长长的、寒光闪闪的狭刀前,让开了一条路。 大姐姐催着马,马身挨着他的马身,欠身靠近他,一字一句道:“那个女人,她不配掌管咱们睿亲王府!你要是死在了关外,这一代的睿亲王,就到你为止! “你安心去,家里有大姐姐呢,大姐姐死了,还有你二姐姐,二姐姐死了,还有你三姐姐!” 顾砚心里一阵滚热,手里的马鞭轻轻拍了拍马,催着马跑得快些,往别业回去。 潘世易是顾砚大姐夫潘世文的堂兄,到别业送信,压根没指望能见着顾砚。 顾砚不喜欢他大姐夫潘世文,顺带也就不喜欢他们潘家其它人,对他这个屡试不第、恩荫出仕的潘家人,更是一个正眼都没给过。 潘世易没进去,就坐在别业门厅里,喝着茶,不时掂一块点心,准备喝好吃好就接着赶路。 听外面小厮高喊世子爷回来了,潘世易急忙站起来,退了几步,垂手站到花架旁边。 这是赶上世子爷回来了,还真是巧,这样就能算他圆满完成了王妃的嘱托,算是把信当面转交世子爷了。 顾砚上了台阶,站在门槛外,打量着垂手低头站立在一盆桂花盆景旁边的潘世易。 潘世易中等身材,中等胖瘦,中等长相,浑身上下,就是中庸两个字。 从前,他全力推行新政时,潘世易曾经托他大姐夫潘世文转呈,给他写过一封信,因为那信是大姐姐带给他的,他耐着性子扫了一遍,满篇都是琐屑碎事…… 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潘世易,顾砚抬脚跨进门槛,笑道:“我看到你的委任了,算着行程,应该中旬经过平江城,怎么早了这么多天?路上很顺当?” “顺,顺当。” 事情过于反常,潘世易错愕的忘了答话。 “进去说话,你一个人赴任?”顾砚一脸笑容,随和亲切。 “是,不是。”潘世易懵得很,“内子和孩子要收拾的东西多,晚半个月启程。” “你家老大十几了?听说读书上头比你强多了?”顾砚神态话语都极其随和家常。 “十四了,确实比我强多了,不过也一般得很,是我太笨。”潘世易下意识的抬手抹了把脸。 眼前这人,是世子爷么? 顾砚先和潘世易聊了小半个时辰的家常,接着又细细问了一个多时辰的公务,和潘世易一起吃了饭,喝着茶又聊了一个来时辰公务,亲自将潘世易送出二门。 潘世易在别业水门码头上了船,站在船头,看着越来越远的王府别业,恍然如同做了个梦。 王爷说世子爷一场大病之后,长大了,懂事儿,这哪是长大了,这是脱胎换骨了! 现在的世子爷,实在太让人惊叹意外了。 潘世易感慨了好一会儿,进了船舱,亲自磨墨,铺纸提笔,给堂弟潘世文写了封长长的信,细细描述了今天见到世子爷的情形。 顾砚送走潘世易,听说石滚还没回来,忍不住皱眉。 那么点儿小差使,怎么办到现在还没回来? 嗯,应该是那俩小丫头还在逛街,还没回家。 顾砚背着手,信步往前,接着看这座别业。 石滚回到别业时,顾砚刚刚吃了晚饭,正坐在廊下,喝着茶看新到的几份小报。 听石滚细细禀报了怎么找车,怎么买鸡蛋,又怎么送过去,顾砚听的眉毛越抬越高。 “你买空了平江城五家蛋行的鸡蛋?” “是,爷吩咐得晚,只能买到这些,太平车最上头原本还能堆两筐,可实在买不到鸡蛋了。”石滚垂手欠身。 “李家院子里被你堆得进不去人了?”顾砚斜瞥着石滚。 “是,后院多数地方都种了菜,长挺高了,不敢压着,后院没能堆几筐,都挤在前院了,她们那个院子,又实在太小了。”石滚小意的看了眼顾砚。 他家爷这句话里这味儿,好像不怎么对,难道他这差使办错了? “嗯~”顾砚拖着长音,斜瞥着石滚,慢吞吞夸奖道:“你这差使嘛,办得不错,很不错!嗯,相当不错。去领五两银子赏钱。” “谢世子爷赏!”石滚脆声谢了句。垂手退出去,出了垂花门,放慢脚步,拧起了眉。 他家世子爷这个赏,这味儿不怎么对啊,他这差使,肯定有哪儿办得不妥当! 可是,哪儿不妥当呢? 看着石滚出去,顾砚晃着折扇,出了一会儿神,吩咐叫进王贵,吩咐王贵道:“让人去瞧着,看看那个小秀才怎么对付那一院子鸡蛋。” 第三五章 先拜师再合伙 府学不用上早学,李学栋就是在家吃了早饭之后,再去学堂。 一大清早,李金珠和李玉珠刚刚抬开一筐鸡蛋,挪出一条进出的缝隙,尹嫂子托着只白瓷大碗过来了。 “妹妹真勤快,秀才公这么早就起来念书啦,怪不得是秀才公噢!”尹嫂子那股子热情扑人脸面。 李小囡站在厨房门口,笑眯眯看着尹嫂子。 “我给你们带了一碗我蒸的钵仔糕,这是从临海镇传过来的方子,我家大宝和他翁翁都说好吃,我特意给你们蒸了一锅,你们快尝尝,趁热吃最好吃。” 尹嫂子将大碗递给李金珠。 “嫂子要是不忙,进来坐坐。”李金珠接过满满一碗蒸糕,递给李玉珠,笑让尹嫂子。 “不忙,今天事儿少,你们这院子我来过几回,你们搬过来之前,这棵枇杷甜得很。”尹嫂子屏气踮脚,跟着李金珠,进了堂屋。 李小囡贴着墙根熘进堂屋,挨在大阿姐身边。 “妹妹这眼睛扑闪扑闪的,真是灵性,妹妹太瘦了。”尹嫂子伸手捏了捏李小囡的小细胳膊。 李小囡被尹嫂子捏得痒,拧身挣脱开,躲到了李金珠身后,李金珠笑让尹嫂子,“嫂子请坐。” “昨儿夜里没睡好?”尹嫂子看着李金珠微微发黑的眼圈。 “嗯,我这个人经不得事儿,这一院子的鸡蛋……”李金珠指了指外面。 “这都是铜钿呢!”尹嫂子一脸笑, “嫂子商量好了吗?”李小囡挨着李金珠,问了句。 “你瞧着呢?”尹嫂子抿嘴笑着,斜着李小囡。 “商量好了。”李小囡答的干脆肯定。 “瞧把你聪明的。”尹嫂子笑起来。 李金珠毫不掩饰的松了口气。 李金珠这口气让尹嫂子再次笑出声,“我瞧你真是个实诚的,那咱们这话就敞开了说。” 李金珠赶紧点头,示意尹嫂子接着说。 “我原本是想着,就是告诉你们怎么做皮蛋就行了,给个方子的事儿。可昨儿你们说的合伙,可就不是说几句话的事儿了,咱们真要合伙做这皮蛋咸蛋生意,至少我得一整个人拿过来,我们家那一堆的家务事儿可就顾不上了。 “这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这就成了大事了,光我跟大宝他爹商量肯定不行,这事儿,得大宝他翁翁点了头才行。” 李金珠一边听一边笑着点头,李小囡扑闪着眼睛,看着尹嫂子,等她往下说。 “大宝他翁翁这个人吧。”尹嫂子一脸干笑,“凡事想得多,大宝他翁翁的意思,铜钿什么的,我们家虽然不多,也不怎么缺,大宝他翁翁的意思,那个,你看,能不能让秀才公收我们大宝做个弟子?咱们两家结个干亲。” 李金珠听的瞪大了双眼。 李小囡噗的笑出来。 尹嫂子顿时尴尬起来,“那个……” “行!” 尹嫂子满腔的尴尬涌到一半,就被李小囡响亮干脆的一个行字打断了。 “大阿姐。”李小囡推了把李金珠。 “只要你不嫌弃。”李金珠反应很快。 “喔哟你瞧你说的,这是我们大宝的大福份!”尹嫂子脸上放光,声音高亢,“秀才公呢?我瞧着秀才公脾气好得很呢!” “今天放了学,就让大宝过来,哥哥有空让哥哥教他,哥哥没空,我替哥哥教他。”李小囡瞄了眼满院子的鸡蛋。 “那不急,得先挑个黄道吉日,拜师礼可不能马湖,得好好摆几桌酒才行呢。”尹嫂子眼睛笑成一条缝,没看到李小囡瞄向鸡蛋的那一眼。 “那嫂子看,咱们这皮蛋咸蛋的生意什么时候开张?”李小囡只好直接问上去。 “这可得赶紧!做皮蛋咸蛋,这蛋都是越新鲜越好,得先找地方,这让我们大宝他爹去,还要买石灰稻糠盐,一堆的东西呢,也让我们大宝他爹去买,咱们先找人手,先把这些鸡蛋挑一遍洗一遍。 ”我回去说一声,实在不行,还得让我们大宝他翁翁叫些人过来帮帮忙。” 尹嫂子站起来。 “我拿银票子给你。”李金珠跟着站起来,心一横,笑道。 这生意既然打算做了,再心疼也不能抠着银子不往外拿。 “不用!”尹嫂子笑出了声,“这生意是咱们合伙做的,既然是合伙,这本钱就是咱们两家出,你家这满院子的鸡蛋就是铜钿,赁院子买料这些铜钿就该我拿出来了。” “咱们两家各占几股,这事儿还没商量呢。”李小囡跟着笑道。 “咱们可是干亲家!一家人一样,四六、三七都行。”尹嫂子爽快非常。 “那就四六?你四我们六。”李小囡立刻跟上一句。 “行!妹妹长大了肯定不简单,瞧这心思灵巧的。”尹嫂子抬手在李小囡头上拍了下。 “要立字据吗?”李小囡接着问道。 “皮蛋咸蛋虽然不算什么大生意,真要做起来,这事儿那事儿也多得很呢,还要入行呢,这事儿先让我们大宝他爹去办。 “等先忙完这些急事,这事怎么办的,那事什么规矩,我再细细告诉你们,这会儿,看看这满院子的鸡蛋,咱们得赶紧,要不然,鸡蛋坏了,那一个个可都是黄澄澄的铜钿。” 尹嫂子说到最后一句,伸出一根手指在李小囡额头上点了下。 “那就全听嫂子安排。”李金珠拉住还要说话的李小囡,和尹嫂子笑道。 “行,我赶紧回去,跟我们大宝他翁翁说一声,让我们大宝他爹赶紧去定地方买料子,我一会儿再过来。”尹嫂子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看着尹嫂子出了院门,李金珠肩膀往下垂,颇为沉重的叹了口气。 “大阿姐又多想了。”李小囡知道大阿姐为什么叹气。 尹嫂子想让她儿子做哥哥的弟子,也是奔着她哥哥以后飞黄腾达,她家大宝跟着水涨船高。 “秀才那么多,考出举人的有几个?十个二十个里面,能有一个就不错了,多少天下闻名的大才子,考了一辈子,也没能考出举人,哥哥考不出来才正常呢。”李小囡接着道。 “话不能这样讲,你哥哥的事咱们心里明明白白,哪能不亏心?”李金珠声音压得极低。 “要不,我好好教教她家大宝,把她家大宝教成个秀才,怎么样?”李小囡笑着宽慰大阿姐。 “我瞧农这胆子越来越不得了!敢这样信口讲大话了。”李金珠板着脸教训。 “我……是,以后不敢讲了。”李小囡想争辩,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她是得改改她从前那些旧习惯坏毛病,不能用做市场推广的思维说话,做不到像大阿姐二阿姐那样十成把握只说七成,争取做到七成的把握说十成吧。 第三六章 自家热闹 也就两刻来钟,尹嫂子又过来了。 这一趟的尹嫂子跟刚才很不一样,刚才那一趟的尹嫂子,像一朵盛开的花儿,这一趟,全敛成了花骨朵儿,还垂着头。 李小囡站在厨房门口,踮着脚伸着头,往尹嫂子身后看。 尹嫂子身后跟着一对老夫妻,老爷子瘦高,头发稀疏花白,胡子同样的稀疏花白,一边走一边时不时捋一下胡须,眼神严厉,神情严肃。 老太太略矮,白白胖胖,一脸的笑,看起来和气极了。 李金珠急忙贴着墙,碎步紧挪往外迎。 “不好走,我们就不进去了。”老太太站在门槛外,伸头看了看满院子的鸡蛋。 李小囡紧跟在李金珠后面,出到院门外。 “你这生意,是就做这一枪头,还是要长长远远的做下去?”老爷子背着手,看着李金珠,直截了当问道。 “那要先看看这些鸡蛋做出来之后,卖得怎么样了。”李小囡在李金珠之前接话道。 “这小阿囡真灵巧。”老太太打量着李小囡,笑眯眯夸了句。 “这是行商的打算。你们打算挑着担子,满平江城吆喝着卖皮蛋咸蛋?”老爷子横了李小囡一眼。 “那就太不体面了,你们可是耕读之家,家里有位秀才公呢。”老太太笑着接话圆场。 “是是是!”李小囡赶紧点头。 “坐商生意,要有铺子有作坊,一旦铺陈出来,是能做一趟看看再说的?”老爷子接着道。 “那要是只做这些鸡蛋的生意呢?”李小囡指着满院子的鸡蛋,问了句。 “就这些鸡蛋的生意?那还做什么做? “作坊铺子没有按天按月赁的,都是按年,三年五年都是少的,赁上一年两年的铺子作坊,就为了卖这些鸡蛋?糟蹋铜钿也不是这个糟蹋法儿。”老爷子拧着眉。 “您老人家觉得,这生意能做吗?要是不能做,这些鸡蛋该怎么办?”李金珠欠身请教。 “你们一家既然搬到了咱们平江城,要是没有别的营生,是该开间铺子,也好有个活泛钱儿。她做得一手好皮蛋咸蛋,味儿确实好,你们姐妹几个……” 老子从李金珠看往李玉珠,到李银珠为止,接着道:“看着都是能吃苦能干活的,这生意能做。” “那就做几年看看吧。”李金珠看了眼尹嫂子。 尹嫂子迎着她的目光,冲她眨了下眼。 “嗯。她不懂,隔一条街那座空宅子不能做作坊。”老爷子瞪了尹嫂子一眼,尹嫂子吓的缩了缩脖子。 “这一带是什么地方?那边就是府学!满平江城都能数得着的金贵地方,在这么金贵的地方赁住家宅子做作坊,哼!”老爷子再瞪了尹嫂子一眼。 尹嫂子屏气垂头,一声不敢响。 “既然你们想做这生意……” “你们是不是要跟你们家秀才公商量商量,让秀才公拿个主意?”老太太打断了老爷子的话,看着李金珠笑问道。 “阿拉弟弟一心一意念书,从来不管这些事儿,不用问他,我跟妹妹们商量就行。”李金珠忙陪笑道。 “这是正理儿,念书这事儿最要专心。”老爷子点头赞赏了句,“眼下最要紧的事,是找个地方当作坊,这些鸡蛋得赶紧腌上。作坊不能找在城里,城里的赁钱都太贵,我跟老大去城外看看。等皮蛋咸蛋腌上了,再找铺子也不晚。” 老爷子说着,转身下台阶。 “晚上来我家吃饭,咱们好好说说话儿。”老太太盛情邀请了句,跟着下了台阶。 ……………………………… 顾砚没顾上看李小囡一家门怎么处理那一院子鸡蛋的热闹。 潘世易带来的他阿娘的那封信里,说他大姐夫嫡亲的姑母潘太太最近心情郁结,要到平江府他们王府别业住一阵子,散散心,嘱他用心照应。 潘太太和他阿娘从极小起就是最要好的手帕交,嫁进史家没几年就守了寡。 这位潘太太性子疏朗诙谐,史家老太君极其宠爱她,史家上上下下都尊重她照应她,亲朋好友没有不喜欢她的,她怎么会心情郁结? 从前,这位乐呵了一辈子,病重将死的时候,听说都是笑着笑着没气儿的。 这位太太远道而来,肯定不是因为她心情郁结。 她来,是为了让他心情郁结! 潘太太身边必定跟着史大姑娘,这一趟,必定是史大姑娘的主意。 潘太太最疼史大姑娘,对史大姑娘视若已出,潘太太和他阿娘,都觉得他和史大姑娘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 从前,他也这么认为。 现在,他强行退了和史大姑娘的婚约,阿娘不甘心,潘太太肯定也不甘心,那位史大姑娘更不甘心。 史大姑娘曾经找到睿亲王府,要当面质问他,他没见她,他不想见她。 顾砚想了一个晚上,正打算吃了早饭就启程去一趟杭城,请六舅母出面,远远迎上潘太太,把她们邀请到杭城去散郁结。 可第二天一大清早,顾砚还在吃早饭,史府管事儿就进了别业大门: 潘太太的船已经绕过平江城码头,离别业码头不远了。 顾砚听了史府管事的禀报,眼睛眯起,片刻就舒开,澹然答了句知道了。 这是史大姑娘的安排。 她喜欢让别人措不及防,她控局的本事,直到现在,他都十分佩服。 顾砚吩咐小厮叫进洪伯,告诉他潘太太已经离别业码头不远了。 洪伯极其意外,顾不上多问,急忙让人拿了别业图纸过来,提着建议,让顾砚选定了潘太太居住的院落,接着吩咐收拾院落,调配人手,急匆匆吩咐完,就赶紧赶往别业码头,迎接潘太太。 半个时辰后,顾砚站在别业码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折扇,看着缓缓靠近码头的阔大楼船。 楼船靠上码头,宽宽的跳板搭过来,史大姑娘扶着潘太太,踩上跳板。 顾砚眼睛微眯,看着史大姑娘。 史大姑娘披着件藕合色薄斗蓬,扶着潘太太,看着潘太太,彷佛眼里只有潘太太。 顾砚看不清楚她的眉眼。 用不着看清楚,她的眉眼模样,他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他一眼都不想再看到她。 第三七章 洪兄 顾砚的目光从史大姑娘身上移开,看向两人后面的潘六姑娘潘世卉。 潘世卉是他大姐夫潘世文一母同胞的幼妹,他大姐嫁进潘家时,这个幼妹刚满四岁,他大姐非常疼爱这个幼妹,每次回娘家都带着她。 他小时候很喜欢带阿卉玩,阿卉跟他极熟,又过于大大咧咧没心眼,顾砚看着眉开眼笑的阿卉,一阵头疼。 史大姑娘除了擅长控局,还极会用人。 顾砚缓缓吸了口气,露出笑容,迎了上去。 ……………………………… 尹嫂子跟着公婆回去没多大会儿,就又过来了,在院门口叫出李金珠,李金珠后头拖着李小囡,到尹嫂子家商量合伙的事儿。 几个人围着老太太,看着老太太左手算盘右手笔,噼里啪啦算好大致本钱,请中人写了合伙文书。 李金珠和李小囡在尹嫂子家吃了中午饭,尹嫂子拿出陪嫁银子,和李金珠去采买石灰、稻糠、茶叶末等各样物料。 李小囡回到家时,李玉珠和李银珠已经将三四筐鸡蛋搬进正屋和厢房,在院子里挪出一条进出的路。 申正前后,洪家二少爷洪振业身边小厮清风过来递了句话:他家少爷今晚上请李秀才吃酒,李秀才不回家吃晚饭。 李玉珠想起早上张家老太太说的那句:晚上到她家吃饭,没看李银珠,看着李小囡商量道:“早上那老太太说要请阿拉吃晚饭,这是客气话儿?还是真的?” “万一是真的呢,人家请的是哥哥。”李小囡也拿不准。 她是真正的人生地不熟。 “那还是说一声。”李玉珠是个谨慎人儿,“银珠去。” “三阿姐,你别直说,你就讲~”李小囡想了下,“哥哥被同窗请去喝酒了,他家大宝要是有什么课业,只怕哥哥没法教导,要是急的话,让大宝来找我,我替哥哥教他。” “后两句别讲了。”李玉珠急忙跟了句。 “好!”李银珠跳出门槛,一熘小跑往张家传话。 李金珠回来的很晚,刚到家,清风的宏亮嗓门就从院外传进来:“李秀才回来了!” 姐妹几个急忙出来。 李学栋明显有了醉意,从车上下来,差点一脚踩空,转个圈,冲跟在后面下车的洪振业伸出手,“洪兄!这儿有个坑,我扶你。” “你家门口有坑?哈哈哈哈哈!”洪振业哈哈笑起来,脚下一个趔趄,扑向李学栋。 幸亏清风反应快,用后背顶住了他家少爷这一扑,要不然,洪振业和李学栋都得摔个狗啃泥。 “怎么喝这么多!”李金珠急冲上前,去扶李学栋。 “没事没事,没多,一点儿都没多,是吧洪兄。”李学栋一条胳膊搭在洪振业肩上,另一只手不停的挥。 “都醉成这样了,还说没多!”李玉珠冲上去护在李学栋另一边。 “就是醉了,才说没喝多。”李小囡撇嘴看着你拱我肩我搭你肩的洪振业和李学栋。 她最讨厌酒晕子。 “小妹妹说得对!醉了就说没多,你看我,我就没醉,我就喝多了!”洪振业一只手乱挥。 李银珠噗的笑出了声。 “清风赶紧扶你家少爷回去,阿拉家没法留人,你家少爷也住不惯。”李金珠上前扶着洪振业,李玉珠用力拖出李学栋。 “我没事儿,李兄酒量不行,渣渣!我!好酒量!我没事儿,我瞧瞧,李兄说你家,一院子……清风一院子什么来?”洪振业两只脚互相绊着,往院门扑上去。 “鸡蛋!” “喔嚯!”洪振业扑在门框上,抱着门框,看着满院子的鸡蛋,“真是满院子!李兄,你这是,招了,招了仇家了吧?要拿这鸡蛋臭死你!我帮你讲,这鸡蛋要是坏了,臭死人,真能臭死人……” “赶紧扶你家少爷回去!”李金珠用力在清风肩上拍了下。 清风正挨着他家少爷,伸长脖子看热闹,被李金珠这一拍,拍得肩膀生疼,急忙答应了,拖着他家少爷下了台阶。 “李兄我帮农讲,这是谁送的?这是想臭死你!”洪振业被清风和车夫合力推上车,头从车窗伸出来,“李兄你别怕,有我呢,你等着……唉哟!” 车子往后退了下,洪振业头磕在车窗上,唉哟一声,急忙缩头回去,晕了一会儿,再伸头出来,车子已经出了巷子。 洪振业接过清风递上的浓茶,几口喝了,感觉清醒了些,眨巴了几下眼,看着清风问道:“李兄那一院子鸡蛋,你闻到臭味儿没有?我怎么一鼻子鸡蛋臭?” “嗯?”清风拧起了眉,“小的光顾着少爷了,没顾上闻。” “嗯,我肯定闻到臭味儿!让老王跑一趟,连夜!回去跟翁翁说,李秀才被人家欺负了!问问翁翁怎么办,得赶紧! “一会儿到家,我忘了,你直接吩咐下去,千万别忘了,要紧大事儿!我这头是有点儿晕。”洪振业拧眉吩咐道。 “是!”清风一脸严肃。 李玉珠在前面拖,李金珠在后面推,把李学栋拖进厢房,放到床上。 “怎么能喝成这样!”李金珠气的一巴掌打在李学栋头上。 “不是,没。”李学栋挣扎着往上挪,半躺半坐,冲李金珠竖着两根手指。 “就两杯,那酒甜得很,洪兄说没事儿,洪兄还说,他被人退了亲,心里难受,我跟他是兄弟,总得陪杯酒。” 李学栋被大阿姐一巴掌打的清醒多了。 “他为什么被退亲?”李小囡伸头问了句。 “嫌他没考上秀才,说是陆家的姑娘,定亲前就讲好了,能考上秀才就结亲,考不上就不结。这话就咱俩讲讲,洪兄不让往外讲。”李学栋看着李小囡,落低声音,一脸八卦道。 这话只能跟妹妹说。 李金珠李玉珠一脸无语的看着李学栋,李银珠再次笑出了声。 第三八章 咱俩有缘 张家老爷子一早出城,看了一整天,没再让李金珠过目,直接就定下了一个原本做线香生意的一间小作坊。 第二天,张老爷子从自家货栈挑了三四个稳妥汉子,赶着辆车,将李家那一院子鸡蛋送到小作坊。 尹嫂子从街头茶坊叫了个闲汉,给了一把大钱,让他跑一圈,告诉昨天定好货的石灰行等各家,赶紧把货送到小作坊。 李玉珠、李银珠跟着头一辆车过去,李金珠和尹嫂子先赶到离作坊最近的牙行,挑了两个粗壮婆子,讲好了先试用十天,带着两个婆子赶往作坊。 李学栋放学到家,和李小囡等到天黑透了,李金珠三个和尹嫂子都没回来,两个人只好自己动手,李学栋脱下长衫,先蒸上饭,接着里里外外找了一遍,除了后院的青菜,以及油盐,别的一概没有,满院子的鸡蛋一只也没留下。 李学栋到后院拨一把青菜,洗菜炒菜,李小囡一边烧着火,一边掀开锅盖,沿着锅边,厚厚抹一圈猪油,猪油融化淌进米饭里,滋滋响着,香气溢出来,过一会儿,李小囡掀开锅盖,再抹一遍猪油。 李学栋炒好青菜,李小囡抹过三四回猪油,米饭香气扑鼻。两个人一人铲起一块焦黄酥脆的锅巴,放一快子青菜在锅巴上,一口咬下去,真是鲜香美味。 正吃的香甜,院门吱呀响了一声,李学栋端着碗伸头往外看。 厨房扑泄出的灯光中,李金珠在前,三个人精疲力竭的走进来。 “这么香!”李银珠抽抽着鼻子叫了声。 “这两个小的会做饭了!这是谁炒的?都湖了。”李玉珠伸头看看锅里的米饭,指着那碟子炒湖的青菜笑问。 李小囡用快子指了批李学栋。 “是她把火烧得太旺。”李学栋赶紧解释。 “这猪油用哪儿去了?早上这一罐猪油还是满了!”李金珠端起猪油罐问道。 “这儿。”李银珠已经揭了块锅巴咬了一口,一边含湖说着,一边将油亮焦黄的锅巴递到大阿姐面前。 “这肯定是阿囡的主意!”李玉珠伸头看了看,用铲子铲了两块锅巴,递了一块给李金珠。 “农可真会吃!怪不得三堂叔说农败家。”李金珠心疼无比的看着猪油罐里空出来的那一大块。 “三堂叔是说你,不是说我,是吧?”李小囡咬着锅巴,看着李学栋问了句。 李学栋赶紧点头,点到一半感觉不对,赶紧解释道:“还有我,三堂叔说咱俩带着阿囡去杭城是败家。” “这饭有点儿夹生。”李银珠用快子拨着中间的米饭,尝了尝。 “肯定是她掀锅抹油,这饭就夹生了。”李玉珠在李小囡头上轻拍了下。 “把锅巴揭出来,夹生饭留锅里,加点儿水煮菜饭吧,玉珠去后院拨点儿菜,银珠烧火。火小一点儿。”李金珠挽起袖子再次做饭。 ……………………………… 顾砚接进潘太太和史大姑娘,以及潘家六娘子潘世卉,立刻打发人去杭城请六舅母符太太带着三位表妹到平江别业来替他陪客,要是六舅母不能过来,务必让三位表妹过来住一阵子。 去杭城的管事前脚走,顾砚后脚就出了别业,赶往淮南盐场查看盐务。 他可是领着公务的人! 顾砚一去两三天,从淮南盐场风尘仆仆赶回来时,他六舅母虽然没来,三位表妹前一天就已经到了。 顾砚回到别业的时候,潘太太在一群小娘子的陪同下,去寒山寺随喜上香去了。 王贵一进别业,就急忙叫进留下盯着李秀才一家的哨探,细细询问。 顾砚洗漱好,换了衣服出来时,王贵已经垂手等在垂花门外,听顾砚叫进,小碎步紧走进了屋,细细禀报李秀才一家的动静。 听说李家跟隔壁的隔壁开货栈的张家的大儿媳妇尹氏合伙,要做皮蛋咸蛋生意,作坊里已经在腌皮蛋咸蛋了,顾砚眉毛挑得老高,哈了一声。 这一定是李家那位大阿姐的主意,他就知道这个大阿姐不简单。 “走,去瞧瞧。”顾砚从小厮捧着的托盘里,挑挑拣拣选了把折扇,哗的抖开,抬脚往外。 石滚和王贵急忙跟上,出了别业,直奔采莲巷。 作坊开张隔天起,李金珠就让李银珠留在家里洗衣裳做饭打理家务。 她们每天天不亮就走,天黑透才回,回到家一身的泥水汗水,衣裳要洗要换,还要照顾李小囡和李学栋两个人,后院还有菜地和一群鸡,不得不留一个人在家里打理家务。 顾砚赶到采莲巷时,李银珠捡好鸡蛋喂好鸡,拆洗了被子洗好晾上,刚刚空闲下来,正和李小囡一边往外走,一边商量着去哪儿逛逛。 刚出了采莲巷,迎面撞见顾砚。 顾砚下马刚下到一半,目光落在李小囡身上,露出笑容。 “害!是那个人!”李银珠一声惊叫。 顾砚被她叫的上身微微后仰,一脸嫌弃的斜了她一眼,用折扇点了点李银珠,和李小囡笑道:“农这个三阿姐,一直这么一惊一乍的?” “你是谁?”李小囡炸毛猫一般。 “往后退退。”顾砚冲石滚动了动折扇。 石滚急忙示意诸人,往后退了十来步,顺便挡住了来来往往的行人。 顾砚上身微微前倾,抖开折扇做出遮挡的姿势,压着声音道:“咱们在杭城贡院里见过,你不记得了?” 李小囡眼睛瞪的熘圆,“你!你!你瞎讲八讲!” “别怕,我要是想怎么样,早就怎么样了,你看你总是这样,像只炸了毛的猫,我不得不跟你说一声,我真没有恶意。”顾砚继续压着声音,一脸诚恳。 “尹?”李银珠连声音带人都在发抖。 顾砚的话,她听明白了。他怎么知道阿囡替考的事? “没事儿,他不会怎么样,他没有恶意。”李小囡赶紧安慰三阿姐。 “对嘛!”顾砚哗的收了折扇,啪一下拍在手心,把李银珠吓的一个机灵。 “那你想怎么样?你想干什么?”李小囡拍了拍李银珠,看着顾砚问道。 “咱俩有缘。”顾砚神情严肃。 李小囡仰头望天翻白眼。 “交个朋友吧,怎么样?”顾砚看着李小囡的白眼,笑起来。 李小囡哈了一声。 他这样子,让她想起遥远的从前,放学路上遇到自以为潇洒无比的小无赖,冲她一甩油头:小美女,交个朋友吧。 “男女有别,男女授受不亲,男女……” 顾砚伸手在李小囡眼前挥了下,挥断了李小囡的话。 “果然胡说八道都是睁着眼说的。”顾砚再次抖开折扇,“你这一堆都是胡说八道,不过,有来有往是得有个由头,这样吧,他们说你格致上思路极好,格致上头我不怎么懂,要不,我请你给我讲讲格致,怎么样?” 李小囡和李银珠听的四只眼睛圆瞪。 “我给银子,一趟一两银子,要是讲得好了,再多加,怎么样?”顾砚微微欠身,看着李小囡。 “在哪里讲?我不去你家。”李小囡微微屏气道。 “那就到你家。”顾砚答的极快。 “我家也不行!那边那间茶馆吧。”李小囡手指点向不远处的一座清静茶馆。 “行。”顾砚一个干脆的行字之后,才回头看了眼茶馆。“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事情多,空闲了就过来,让他请你到茶馆授课,他叫石滚。” 顾砚折扇点着石滚,石滚不明就里,随着顾砚的折扇,赶紧点头哈腰陪出一脸笑。 第三九章 姜还是老的辣 洪老太爷正在庄子里看着翻地灌水养田,突然接到孙子洪振业的急递。 赶得一头一身大汗的长随老王只禀了句李秀才被人欺负了,二少爷问怎么办,别的一问三不知。 洪老太爷再往前盘问,长随老王知道的,就是二少爷请李秀才喝酒,二少爷喝醉了,到家时二少爷已经呼呼睡着了,是清风传了二少爷的吩咐,说是二少爷一连说了四五个要紧赶快,他就马不停蹄,连夜赶回来报信了。 洪老太爷拧起了眉头。 他这个大孙子,心眼是少了点儿,稳妥还是稳妥的,可是,他喝醉了! 李秀才被邻居欺负,也不是不可能,欺生么,到处都有的事儿。 嗯,最好去看看,要是没有欺负不欺负的事儿,也不过白走一趟,不算什么。 可真要是李秀才家被别家欺负,被阿业看见,他们没有理会,没有援手,像李秀才那样的聪明人儿,怪罪肯定不会怪罪,可这样一个彼此亲近的大好机会,可就错过去了。 洪老太爷片刻就拿定了主意,叫过一个老成管事,吩咐他去一趟李家集,跟李家族老李士宽说一声:听说他家秀才公在平江城住的不大顺当。就这一句,别的别多说。 洪老太爷在听说了李氏族里那场诬告闹剧之后,就一直关注着李氏一族的动静,在李文梁送李学栋一家姐弟五人启程去平江城之后,亲自到李家集拜会了李士宽,又安排了一场宴席,以庆贺李家考出了他们昆山县唯一一个秀才为名,把李士宽和李家抬举出来,介绍给昆山县几家大姓大族。 洪老太爷打发人去李家集送了信儿,立刻让人收拾行李,启程赶往平江城。 隔天上午,洪老太爷赶到平江城家里,洪振业去府学上课了,洪老太爷喝了杯茶,换了衣服出来,带着老仆,往书院街过去。 洪家在平江城的宅子也在府学附近,只是在府学另一面,离书院街不远,洪老太爷坐车累了,信步前往。 洪老太爷转进书院街,没走多远,就看到前面十几匹马,十来个从人,马都是极难得的骏马,从人都是一身锦衣、个个目光明亮、利落精干。 人和马都安静规矩的站在街道一边不碍事的地方。 洪老太爷脚步微顿,穿到街道另一边,往前没几步,就看到了站在巷子口说话的顾砚和李小囡、李银珠。 洪老太爷用力抿紧嘴绷住脸,浑身僵硬,干脆站住,装模作样的打量起面前的铺子招牌。 洪老太爷捋着胡须,神情严肃的对着那面黑底招牌,全部注意力都随着眼角余光,落在对面顾砚身上。 顾砚时不时弯一弯腰,笑容可鞠、态度极好的和李小囡说着话儿。 一直看到顾砚冲李小囡欠了欠身,再冲她挥了挥手,看着李小囡和李银珠转身跑进了巷子,收起折扇,转身几步,上了马,径直走了,洪老太爷慢慢松了口气。 “老太爷,这是谁家的少爷,可真好看,真贵气!”老仆和洪老太爷感叹道。 “极不一般的人家。走,咱们回去吧。”洪老太爷背着手,转身往回走。 他这个大孙子一生下来,批命格时就说是个福运极佳的,没想到他这福运不光极佳,还是份极大的福运! 洪老太爷捋着胡子,一边走一边细细回想一边盘算。 这位爷带的那十几个从人虽然难得,可这平江城里也能找出十家八家这样用人的人家。 不一般的是那十几匹马,马腿上烙着的印记他看的清清楚楚。 那烙印,早年他往北边送库粮时见过几回。 西北军有一支极精锐的人马,用的马匹烙的就是这个印记。 平江城里,敢用军马,又是精锐军马,一用十几匹的,还能有谁呢? 听说那位世子爷现在正住在那座王府别业里。 那位三五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世子爷! ……………………………… 洪振业从府学出来,看到翁翁身边的管事迎着他过来,心里立刻忐忑起来。 他那天酒多了,没等酒醒就打发人回去,报了那句李秀才被人欺负的话儿。 等他酒醒过来,报信的老王都走了三四个时辰了。 等到他在书院见了李学栋,追问到那一院子鸡蛋的事儿,虽然李学栋牙关紧咬就是不说鸡蛋的来历,可肯定不是有人拿鸡蛋欺负他们,这一条是板上钉钉的。 现在,他这冒冒失失一句话,把翁翁折腾过来了,唉,翁翁这一场数落,最少最少也得一个时辰,幸好他今天穿了双舒服的旧鞋,久站不累。 洪振业回到家,垂头垂手,一幅乖巧恭谨模样,给翁翁见了礼,偷偷瞄了眼翁翁,意外的忘了垂头。 翁翁笑眯眯高兴得很呢。 “翁翁,您这?有好事儿?”洪振业的好奇压过了忐忑。 “过来,坐这儿。”洪老爷子笑眯眯示意洪振业。 “什么好事儿?”洪振业急忙坐过去,欠身往前。 “你说那李秀才被人家欺负,就因为有人给他家送了一院子鸡蛋?”洪老爷子抿了口茶,“你问过李秀才没有?是怎么回事?” “问了,他牙关紧咬,就是不说,这个人,倔起来就是头倔驴!”洪振业看他翁翁这模样,一颗心彻底落定,心情放松,有啥说啥。 “嗯,不错,是个能成大事儿的。阿业啊,翁翁刚刚给你瞧好了一门上好的亲事。”洪老太爷看着孙子。 “嗯?怪不得翁翁这么高兴!哪家的?我见过没有?”洪振业趴在榻几上,急切问道。 “见过,就是李家姑娘。”洪老太爷微微屏气看着孙子。 “李家?哪个李家?”洪振业茫然。 “还有哪个李家,李秀才家。”洪老太爷又无语又嫌弃的瞪了眼孙子。 他这小孙子,福运洪大,可这份没心眼儿…… 唉! “啊?李秀才?他那个妹妹?”洪振业愕然。 “他那个妹妹你配不上。”洪老太爷在孙子头上拍了下,“李秀才那三个姐姐,长姐立誓不嫁,还有两个,你看……算了,你别看了,明儿翁翁陪左先生过去相看相看。 “李家这几个孩子,只怕都记不清自己生辰,八字就算了,就相看相看面相吧。” “啊?”洪振业懵的找不着北,“出什么事儿了?翁翁你这是怎么了?你什么时候看上的李秀才家?我怎么不知道?李家……” “就现在看上了!李家怎么啦?哪一条配不上你?人家李秀才才十七岁,今年这一科这么难考,人家考了第十六名!你比人家差多少呢?”洪老太爷毫不客气的教训道。 洪振业连脖子带头一起往下缩,“你老提李秀才,我结亲娶的又不是李秀才……” “我跟左先生约好了,明天过去相看,相看好了,就找人说和,让你们相一回亲,翁翁只怕人家看不上你。”洪老爷子打断了洪振业的话,往洪振业头上拍了一巴掌。 第四十章 动手要快 洪老爷子递过去的那句秀才公不大顺当,没头没脑,族老李士宽细问递话的管事。 管事手一摊,他正看着修粮库呢,他家老太爷把他叫过去,交待了这么一句,前后左右,他统统不知道。 李士宽送走管事,拧着眉想了片刻,让孙子大壮去把他阿爹找回来。 李文梁跟着儿子急匆匆回来,见父亲李士宽站在门口,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紧走几步,“出事体了?” “嗯。进去说话吧。”李士宽拍了拍小孙子,和儿子一起,往后院过去。 “出什么事体了?”还没坐下,李文梁又问了句。 “刚刚洪家老爷子让人捎了句话,说是咱们秀才公不大顺当,就这一句,你能想到什么事体不?”李士宽眉头紧蹙。 “想不出能有什么事体。”李文梁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 “洪家老爷子不会无缘无故让人传这么一句话,你收拾收拾,赶紧走一趟吧,多带些银票子,真要有什么事体,银子必定少不了。”李士宽吩咐道。 “嗯。” “你这趟到平江城,别急着回来,干脆再置办一处宅子,这宅子离咱们秀才公别太远,也不能太近。咱们原来那处宅子离咱们秀才公太远,不合适。 “再看看咱们的铺子,有没有能收回来的,能收就收回来咱们自己经营,要是没有,你再置办一处,这些不用我多交待,你看着办。 “还有,你写封信,让大壮阿娘赶紧回来,从家里走一趟,我得交待她几句,再把阿壮带上,临海镇的铺子,交给老二。 “现在平江城最要紧,临海那边,凭老二折腾吧,也就是亏点儿银钱。”李士宽接着吩咐。 “好。”李文梁凝神听了,笑道:“老二现在懂事多了,临海的生意放到他手里,说不定比我做的时候赚得更多,阿爹别老拿旧眼光看他。” “他不给我惹事儿就行了!”提起二儿子,李士宽就没好气儿。 他这个二儿子,可比他们族里这位秀才公聪明太多了,要是他能懂事儿些,好好念书,现如今李家这气运,就能应到他身上了。 唉,不争气没福气啊! ……………………………… 李文梁得到信儿时,已经比洪老太爷晚了半天,要收拾的东西又多,一路紧赶,也比洪老太爷晚了整整一天,才赶到平江城。 李文梁先在书院街旁边一条街找了家客栈,放下行李,急急忙忙赶往采莲巷。 刚到巷子口,洪老太爷身边的老仆从对面茶坊里迎出来。 “给李爷见礼,我家老太爷吩咐老奴在这儿等李爷,请李爷先过去一趟,我家老太爷有要紧的事体要先跟李爷说一声。”老仆长揖见了礼,笑道。 “贵家?” “不远,转个弯就到了。”老仆忙笑道。 “那走吧。”李文梁欠身笑道。 洪老爷子正和左先生喝茶说话,见老仆带着李文梁进来,洪老爷子冲李文梁努了努嘴。 左先生仔细打量着李文梁,压低声音笑道:“步子稳当,落地有根,印堂黄亮,嗯,这一家子,确实气运起来了。” “令人羡慕啊。”洪老爷子感慨了句。 “贵家也不差,用不着羡慕人家。我先避避。”左先生站起来,和李文梁擦身而过。 “大郎这么快就过来了,过来坐,爱喝什么茶?我这儿还是有点儿好茶的。”洪老太爷没站起来,随意而亲热的招呼着李文梁。 “谢老太爷,我在茶上不讲究。”李文梁有些拘谨的坐到刚才左先生的位置。 小厮上前换过茶杯,重新沏了茶。 洪老太爷让着李文梁喝过一杯茶,放下杯子,看着李文梁笑道:“咱们两家结个亲吧。” “啊?”李文梁被洪老太爷这一句话说懵了。 他们两家结亲?结什么亲? “我那个小孙子,阿业,你跟你家老太爷都见过,这孩子跟你家秀才公一见如故,亲热得很。我瞧着秀才公那位三姐姐,叫银珠是吧,跟我那个小孙子挺般配的,你看怎么样?”洪老太爷笑眯眯道。 李文梁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您家,二少爷?您这个,那个,这恐怕不是我能作主的事体,得看秀才公和他几位阿姐的意思。” 李文梁愕然之下,反应极快。 洪老太爷带着几分赞赏,看着李文梁笑道:“肯定是秀才公和他那几个姐妹作主,可秀才公家里没有长辈,这事儿最好有个长辈出面主持,你看,是不是请你家老太爷出面主持主持这事儿?” “老太爷这话极是,小子这就让人捎信给父亲,请父亲过来一趟,和老太爷当面商议。”李文梁顿了顿,看着洪老太爷,笑道:“老太爷也知道,秀才公家里虽然没有长辈,秀才公和他几位阿姐,都是极有见识极有主意的,这事儿,是不是先问问秀才公的意思?” “我也是这么想。”洪老太爷微微欠身,笑道:“我那个小孙子不小了,他这亲事议过不少,不是这儿不好,就是那儿不成,我挺着急的,要不,咱们这就请秀才公过来问一问?” “好。”李文梁也笑起来。 ……………………………… 李家姐弟五个坐成一圈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农没听错吧?”李玉珠看着李学栋,拧眉问了句。 “这哪能听错?洪老太爷讲:洪兄觉得三阿姐挺好,他也觉得三阿姐挺好,让我回来问一问大阿姐和三阿姐的意思,要是觉得合适,他就请媒人上门。 “大堂叔也在,洪老太爷说一句,他点一下头。” 李学栋又重复了一遍。 李金珠、李玉珠和李小囡一起看向李银珠。 李银珠抬手指着自己,憋出了句,“我,我真不知道!” “洪家是什么样的人家,阿拉是什么样人家,这门亲事,阿拉攀不起。”李玉珠拧眉道。 “阿囡看呢?”李金珠看向李小囡。 “他们洪家能称上什么县望,就是因为他们洪家出了位秀才,他们洪家也就一个秀才,咱家也有一个秀才。”李小囡不客气道。 “农哥哥这秀才……”李金珠的话说到一半,后面的咽了回去,“我是讲,阿拉家里太穷,洪家那样的人家,银珠真要嫁过去,就怕站不住步,被人欺负。” “三阿姐觉得呢?”李小囡看向李银珠。 李银珠紧拧着眉头,看看大阿姐,看看二阿姐,再看看李小囡,老实诚恳的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嫁人的事,二阿姐还没嫁人呢。” “农别管别人,农现在想想。”李金珠看着李银珠。 “太好了,我觉得我配不上。”李银珠耷拉着肩膀。 几个人沉默下来,这门亲事确实是太好了。 “大堂叔讲,堂翁翁明天就到了,等堂翁翁到了,先看看堂翁翁怎样讲。”李金珠想了想,拍板道。 第四一章 李家的老太爷 第二天午后,算着父亲快该到了,李文梁一直迎到郭巷,接到了父亲李士宽。 李文梁上了车,还没坐稳,李士宽就噼头问道:“秀才公家里出啥事体了?” “这事体得请阿爹参详参详。”李文梁挪了挪,靠近李士宽,压低了声音。 “秀才公家和隔壁开货栈的张家合伙,在城外赁了作坊,已经开始腌皮蛋咸蛋,说是准备开间铺子,卖皮蛋咸蛋。” 李士宽惊讶的眉毛高抬,他一路上想了无数可能,唯独没想到这个。 “我问了金珠,金珠说是和张家大儿媳妇尹嫂子合伙,说尹嫂子娘家在高邮,是开皮蛋咸蛋行的,有名的尹家老号。高邮确实有家尹家老号,皮蛋咸蛋都极好。 “秀才公和尹嫂子这合伙本钱和盈利都是六四开……” 李文梁仔细说了李金珠姐妹几个和尹嫂子合伙的详细情形。 李士宽凝神听了,皱眉问道:“拿鸡蛋做了六成的本钱,这得多少鸡蛋?这许多鸡蛋哪儿来的?” “我觉得洪家老太爷说的秀才公家这事体,只怕就是鸡蛋哪儿来的这一桩事。”李文梁声音压得更低了,头往前伸,“我没敢找邻居打听,就到采莲巷子口斜对面那家装表铺子问了问。 “那家铺子的伙计说,头一回鸡蛋送过来的时候,实在少见,他们都去看热闹了,说满满一太平车,摞得高高的,全是鸡蛋,说是一个锦衣少爷送过去的。” 李士宽更加惊讶了。 “那伙计说,前天,他又看到那个锦衣少爷了,原来那个少爷不是少爷,是人家的小厮,说是有个个子很高,极好看的男子,在巷子口跟新搬来的秀才公家两个姐妹说话。 “是银珠和阿囡,金珠和玉珠白天一整天都在作坊里。” “仔细说说那个男子!”李士宽声调急促。 “说是带了二十来个从人,个个都是一身锦衣,一人一匹马,说那马都是高头大马,神骏得很,说那个男子跟银珠和阿囡说话的时候,那些从人牵着马,靠街边站着,安静得很,那马也安静,一声不响。 “再就是说那男子好看,极有气度,笑的时候好看得很,不笑的时候威严得很。 “我探过金珠的话,听起来,银珠和阿囡跟这个男子说话的这桩事体,金珠不知道。就这些。” 李士宽慢慢呼了口气,往后靠在车厢板上,仔仔细细理了一遍,看着儿子道:“你昨天突然递了洪家要求娶银珠的话儿,我就想,秀才公家出的这事体,只能是好事,这好事被洪家那个老人精看到了。 “算起来,洪老太爷肯定前天就到平江城了,银珠和阿囡跟那男子说话这事,肯定被洪老太爷看到了。”李士宽沉默片刻,眼睛微眯,“看起来,这男子是谁,洪老太爷已经猜到了,这男子找的,肯定是阿囡,所以,他求娶银珠。 “先去洪家。”李士宽声调上扬。 “阿囡那孩子,看起来是灵气得很。”李文梁顿了顿,上身前倾,和李士宽耳语道:“您说,李文才告发的那事体,会不会是……” “嗯……”李士宽嗯到一半,突然僵住,两只眼睛一点点瞪大,呆滞了片刻,勐的呼出口气。 “阿爹!”李文梁吓着了。 “县尊审桉那天,就有个男子,个子很高,戴着黑纱帷帽,也是这样,从人和马匹都极不一般。”李士宽压得极低的声音里透着激动。 “这是……” “噤声!怎么这么没出息!”李士宽勐瞪了大儿子一眼。 “阿爹!”李文梁声音微抖,“这个,这个,会不会是祸事,这个……” “不用怕。”李士宽说着不用怕,脸色却微微泛白,紧紧抿着嘴,片刻,哼了一声道:“没事!洪老爷子那个人,比咱们见多识广,也比咱们精明多了,他不是后缩,而是往前伸手!不用怕!” 这一个不用怕,李士宽的底气已经上来了。 “这事体,咱们爷俩知道就行了,你媳妇那里不用讲,她不知道比知道了好。” 李士宽掀起帘子,见已经进了平江城了,示意大儿子,“你指个路,我一个人去洪家,你去好好挑几样礼物,到采莲巷等我,咱们得去张家拜会拜会。” “好。”李文梁答应一声,和车夫说了洪家怎么走,跳下车,赶紧去置办礼物。 李金珠和李玉珠一身疲惫的回到采莲巷时,李士宽和李文梁正坐在堂屋,和李学栋有说有笑的说闲话,李银珠蹲在厨房门口的灯光里洗李学栋的长衫,李小囡蹲在旁边,托腮看着李银珠洗衣裳。 听到动静,李银珠一跃而起,直冲上前,“大阿姐大阿姐!堂翁翁来了!大堂叔说等你们回来叫席面吃!” 李小囡跟在后面,没等说话,李文梁已经从堂屋里迎出来,“金珠回来啦,快进去歇着,我去让他们送席面过来。” 李金珠和李玉珠先进堂屋和李士宽打了招呼,在院子里洗了脸,进屋换下干活的衣裳,再出来时,李文梁后面跟着两个伙计,已经回来了。 两个伙计摆上几样凉碟,紧接着又有伙计过来,送了热菜热汤和饺子等过来。 “金珠和玉珠累了一天了,咱们先吃饭。”李士宽坐了上首,笑着招呼。 李小囡坐在最下首,正对着李士宽,抓着快子,挨样打量桌子上的冷碟热菜。 她是头一回吃这儿的饭店菜,看起来都很不错嘛! 李士宽拨了几只饺子,盛了勺香孤笋片火腿汤,慢慢吃着,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对面的李小囡。 李小囡看过一遍,快子伸向碧螺虾仁。 李士宽又看向一快子捞起一大片红焖肉的李银珠,忍不住露出笑容。 银珠这孩子真是实在。 第四二章 相个亲 送走李士宽和李文梁父子,李玉珠关上院门,转过身,看着李银珠就笑起来,“阿拉银珠真有福气。” 李金珠挨着李玉珠并排站着,看着李银珠,刚露出笑容,不知道想到什么,眼泪下来了。 李银珠懵懵懂懂晕晕乎乎一脸傻笑。 “大阿姐,明天相亲,咱们得好好看清楚,看那个洪振业是真愿意,还是不得不愿意,要看清楚他有没有怨气,怨气重不重。”李小囡挽住李金珠,一脸严肃道。 “洪兄人很好。”李学栋伸头说了句。 “不是讲他人不好。”李小囡白了李学栋一眼,“他要是不情不愿,一肚皮怨气,三阿姐嫁过去,日子肯定难过。” “阿囡这话讲得对。”李金珠看向李玉珠,“明天农跟阿囡两个好好看看那位二少爷,一定要看清楚。” 第二天的相亲,由李文梁安排。 李文梁看了几个地方,把相亲的地方选在了洪家后园一间小院,从洪家园子一角的角门直接进去,十分安静。 李士宽带着李学栋早过去了一两刻钟,李金珠姐妹四个跟着李文梁,进到小院时,洪振业和李学栋紧挨站着,都是直挺挺僵硬无比。 从进了小院,李银珠就紧张起来,紧紧抱着二阿姐李玉珠的胳膊,恨不能和二阿姐挤成一个。 李小囡挽着大阿姐的胳膊,进了院门,和平时一样,半边身子藏在大阿姐身后,露出半边脸,先打量洪老爷子,再看向洪振业。 “你愿意就愿意,要是不愿意,你不好讲,跟我讲一声,我就讲是我家三阿姐没相中你。”李学栋再次俯耳过去,又和洪振业说了一遍。 “知道了知道了!农都讲了五遍了!”洪振业下意识的扫了眼他翁翁。 这两天,他翁翁耳提面命,从洪荒远古讲到他以后有了儿子孙子重孙子重重孙子…… 讲的翁翁舌头生茧他耳朵生茧,就为了让他心甘情愿的相中李银珠。 他不是嫌李家穷,也不是嫌这个李银珠丑,丑倒是真不丑,可她不识字啊! 翁翁一直跟他讲,娶媳妇一定要娶个有学问的,最好学问比他好,往后教子教孙啥啥啥的,可现在,翁翁却给他挑了个不识字的! 他问翁翁:你不是讲一定要娶个有学问的? 翁翁讲:这个学问包罗万象,李家三姐儿种田是把好手,这也是有学问,遇事不慌,这也得算是有学问…… 唉,论讲道理,翁翁就是翁翁! “今年天时好,我们园子里那几盆菊花开得极好。”洪老太爷和李士宽笑说了句,转身吩咐洪振业,“阿业,你陪李秀才和你几个妹妹去园子里看看。” “是。”洪振业规矩无比的欠身答应。 李小囡松开李金珠,往前两步,挽住了李银珠的胳膊。 洪老太爷和李士宽、李文梁,以及李金珠坐在轩堂里,闲话做生意的讲究,洪振业紧紧抓着李学栋,李银珠紧紧抱着李玉珠,李小囡扯着李银珠,五个人走成两团,围着园子逛了一大圈。 姐弟五个回到家,刚进院门,李学栋立刻伸头到李银珠面前,急切问道:“怎么样?” 李金珠看向李玉珠,李玉珠看着李银珠,李银珠指着李小囡,“阿囡说她替我看!” 从李金珠到李学栋,四个人八只眼,一起看向李小囡。 “你跟洪二讲了?”李小囡看向李学栋。 “讲什么?”李玉珠问了句。 “讲了讲了,讲了五六遍。”李学栋先答李小囡的话,再看向二阿姐,“阿囡让我跟洪兄讲:要是他不愿意,悄悄跟我讲一声就行,我们就讲是三阿姐没看中他。” “那他跟你讲了?”李玉珠脱口叫道。 “没讲没讲!”李学栋赶紧摆手。 “你怎么让你哥哥跟尹讲这话?”李金珠看着李小囡问道。 “要跟咱们结亲的,肯定是洪二那个翁翁,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李小囡撇嘴。 “农怎么知道的?”李玉珠惊讶道。 “明摆着的啊!要是洪二自己先看中的三阿姐,三阿姐肯定会知道,三阿姐又不傻,是吧三阿姐?我问过三阿姐,三阿姐说洪二根本就没正眼看过她。” 李银珠一个劲儿的点头。 “那这门亲事怎么办?”李金珠拧起了眉。 “我觉得还行,我觉得吧,洪二不一定看上了,可肯定不是看不上。”李小囡一幅笃定模样。 “那到底是看上了,还是看不上?”李学栋听湖涂了。 “你别打岔,让阿囡接着讲。”李金珠轻拍了李学栋一巴掌。 “他们洪家那一个秀才,今年都五十多了,早就没有生员资格了,哥哥这个秀才,才十七岁,崭崭新呢! “洪家那个秀才,是洪二的堂翁翁,都快出五服了。咱们家的秀才,是三阿姐一个娘的亲弟弟! ”论秀才,咱们家比他们家强!”李小囡抬着下巴,一脸傲然。 李金珠、李玉珠、李银珠三个人,一个姿势斜瞥着傲然的李小囡。 李学栋缩着肩膀,一脸苦楚。 他这个秀才,不是真秀才啊! “洪家也就是比咱们家多了些铜钿,可咱们已经开始开始做生意了,我觉得吧,再过几年,咱们家肯定比他们洪家更有钱! “这门亲事,不算高攀,三阿姐要是觉得那个洪二还行,那咱们就答应!”李小囡伸手拍了拍她三阿姐。 “这死妮子!”李玉珠在李小囡头上拂了一下。 “那你看呢?”李金珠看向李银珠。 “我觉得挺好,挺想嫁过去的。”李银珠老老实实答了句。 “那就这么定了,学栋去跟堂翁翁说一声:阿拉商量过了,觉得挺好,能结亲。”李金珠看向李学栋道。 第四三章 第一堂课 李银珠和洪振业的亲事,递八字合亲三媒六聘都由李文梁张罗,李金珠和李玉珠照常早出晚归,到作坊看着做皮蛋咸蛋。 那一院子的鸡蛋已经全部腌上了,还要再买鸡蛋,每天都要腌一批,以便于铺子开出来之后,每天都能有新鲜的皮蛋咸蛋。 皮蛋咸蛋生意,是眼下最最要紧的事。 李银珠照样在家种菜喂鸡,洗衣做饭。 李小囡放下李学栋借回来的各种书。从哥哥屋里翻出本破旧的三字经,开始教李银珠认字。 李银珠嫁进洪家,作为洪家长房长子长孙媳妇,肯定是要管家的,学问不够没什么大问题,不识字可不行。 辰末前后,李银珠忙好家务,李小囡刚拿出三字经,准备教李银珠认字,石滚推开院门,伸头看进来,迎着李小囡的目光,笑道:“李姑娘,我们爷问您这会儿得空不。” “嗯。”李小囡站起来,将三字经递给李银珠,“没事儿,我一会儿就回来。” 李银珠不放心,拎着书跟到院门口,见除了石滚,还有位十八九岁的好看女子,顿时松了口气。 石滚先向李小囡介绍等在大门外的女子。 “这是晚睛姑娘,在我们爷身边掌管我们爷的衣饰。我们爷说,我一个男人,往姑娘家里来来回回的跑,不大合适,往后就请晚睛姑娘陪姑娘过去回来。” 李小囡含笑听着,打量着晚睛。 杏黄上衣,杏黄裙子,外面一件栗色半臂,柳眉杏眼,皮肤白细,嘴唇略厚,透着丝丝憨厚,不算太好看,却有一种很舒心很稳妥的感觉。 掌管衣饰,那就是贴身侍候的喽? 看来那位爷不太注重外表,嗯,也是,他自己长得那样好看,看自己就行了,不用再看别人。 李小囡打量晚睛,晚睛也将李小囡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石滚在前,李小囡和晚睛并肩,出了巷子,往斜对面那间茶馆进去。 茶馆开着门,伙计掌柜都很齐全,可除了那位爷,没有别的客人。 顾砚坐在临窗的桌子旁,斜对着茶馆门口,晃着折扇,看着一进门就四下乱看的李小囡。 这小妮子跟绿袖大相径庭。 绿袖被人买去,细细调教了三四年才倒手卖出,又辗转了几户人家,才到了他身边,难道眼前这个小妮子,是绿袖的本来性情? 可绿袖在词赋上令人惊叹的灵气,只能出自天然,是调教不出来的,那份灵气哪儿去了? “你把这茶馆包下来了?”李小囡坐到顾砚对面。 “不是包下来,是买下来了。”顾砚收起折扇。 “你姓什么?做什么的?你怎么知道贡院考试的事体?还有,我跟你肯定没见过面,你跟我有什么缘份?”李小囡问了一串儿问题,托腮看着顾砚,等他回答。 顾砚高挑着眉毛,啧了一声,“我顾砚长这么大,头一回被人这么质问!” “嗯,你姓顾,名砚。你接着讲。”李小囡点了下头。 顾砚失笑出声,学着李小囡的模样,胳膊架在桌子上,看着李小囡笑道:“你听说过睿亲王府吗?” “没有。”李小囡摇头,她真没听说过。 顾砚唉了一声,曲指敲了敲桌面,“那你知道当今圣上姓什么吗?” “嗯?顾?”李小囡眼睛瞪大了。 她背过圣训,皇家姓顾她是知道的,可是,她真没想到! “本朝太宗只有两个儿子,长子承继皇位,次子过继给叔父睿亲王,接掌了睿亲王府,这位次子,就是我曾祖父。 “噢,对了,睿亲王是本朝唯一一个世袭罔替的爵位。你知道世袭罔替是什么意思吗?”顾砚笑眯眯看着李小囡。 李小囡上身后仰,紧紧靠在椅背上,斜瞥着顾砚。 她怎么有一种遇到骗子的感觉呢? 就像那种:我是宋太祖三十七代孙,手拿藏宝图缺启动资金,打钱一千找到宝藏分你一个亿! “两浙路新任尉学政,是我舅舅,你在杭城考试的时候,我就从你旁边走过来,走过去,走过来,走过去,你没看到我吗?” 顾砚上身往前,看着李小囡,笑眯眯问道。 李小囡往后紧靠在椅背上,两只手撑着桌沿,顶得椅子前面两条腿都离地了。 “你我的缘份么,很深,不过现在还说不得。听说你三阿姐定好亲了?” 顾砚往后靠在椅背上,哗的抖开折扇,看着两只手推在桌沿上,两眼熘圆瞪着他的李小囡。 “你怎么知道三阿姐定好亲了?听谁讲的?” “王贵。”顾砚折扇往外点了点,“我的谍报管事。” “你早就盯着我们了么?黄县尊在李家集审桉子的时候,那个人就是你?”李小囡看了眼站在石滚旁边的王贵。 “是我。”顾砚笑起来,“盯这个字不好听。不能算早,我头一回看到你,就是你在贡院考试的时候,你很能装模作样。李家集那回是顺路,碰巧了而已。” “你早就认得我吗?你为什么认得我?你跟我,怎么可能认识?” “我问你,你那个三堂伯,叫李文华是吧,说你从前写的诗极有灵气,你从县试起写的诗,我都看过了,啧!” 顾砚一脸嫌弃的啧了一声,举起折扇,做出遮拦的姿态,压低声音。 “也就是没错韵,你说说,你那些灵气,哪儿去了?” 李小囡紧紧抿着嘴,心里狂风乱吹。 他这话什么意思?到底什么意思! “你不想说是吧,那我就不问了,你看,这就是缘分之一。还有,我认得你,这是咱俩又一重缘份,你就当是~”顾砚拖着尾音,嘿笑了一声,“咱们前世的缘份吧。” “你像个骗子!”李小囡看着顾砚。 他这个缘分说的她一颗心乱跳,这些话含义万千,每一种含义都让人害怕,又让人激动。 李小囡一句骗子,说的顾砚眉毛高抬,一脸无语。 前世今生,骂他什么的都有,说他是骗子的,这是头一回! 顾砚深吸了一口气,正要说话,李小囡接着道:“你盯着我,把我叫出来,又说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废话,你想干什么?” 顾砚往后靠回椅背上,哗的抖开折扇,斜瞥着李小囡。 眼前这妮子,愣头傻脑,绿袖的灵巧柔顺,她可半点儿也没有! “讲话呀!”李小囡盯着顾砚催促道。 顾砚一声长叹,“我堂堂睿亲王世子,江南观风使,被你这个小丫头,像审犯人一样问话!” 顾砚收了折扇,啪的拍在桌子上。 李小囡上身后仰,双手推着桌沿,胳膊都伸直了。 “你好好看看你自己,就你这样的,哪个地方值得我打你主意?”顾砚上身前倾,胳膊伸到李小囡面前,曲起手指,不停的敲着桌面。 “就是不知道,才问你的。”李小囡看着顾砚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 扳指刻着繁杂的花纹,一根精巧的丝绳一头系着扳指,一头系在手腕上。 顾砚顺着李小囡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扳指。 这枚扳指是他第一次北上从军时,太子爷送给他的,从前那一生,这枚扳指被绿袖拿去送给看守他们的边军小头领,换到了三十斤陈米。 “喜欢这个?这是太子爷送给我的,不能给你。”顾砚冲李小囡扬了扬扳指。 “不喜欢!你还没讲你想干什么。” 李小囡被顾砚伸到面前的手指逼得后背紧贴着椅背,可她还稳坐在椅子上,阵地未失! “咱们讲好的,讲格致一趟一两银子,说闲话可不能算,现在,咱们俩是接着说闲话没银子呢,还是讲格致?”顾砚退靠到椅背上,斜瞥着李小囡。 李小囡抿着嘴,片刻,果断答道:“讲格致!” 第四四章 共此时 半个时辰后,李小囡握着一两的银锞子,连走带跑出了茶坊。 顾砚站起来,慢悠悠走到茶坊门口,看着李小囡飞快的冲进了采莲巷,转过身,折扇指了指垂手垂头的掌柜,“好好用心,把生意做好。”说完,出了茶坊,上马走了。 李小囡一口气跑进家,咣的关上院门,迎着急冲上来的李银珠,舒开手,将那枚精致的银锞子托到李银珠面前。 “这是银子?怎么这么好看?”李银珠伸长脖子,围着那枚银锞子看了半圈。 “这叫银锞子,说这叫共此时。”李小囡将银锞子塞到李银珠手里。 李银珠急忙张开手掌,小心的托起银锞子,仔细看。 “像是两只小狗,为什么叫共此时?什么叫共此时?”李银珠看来看去没看明白。 “我也不知道,不知道够不够份量。”李小囡伸手过去,捏起银锞子掂了掂。 “那个人长的那么好看,肯定够。”李银珠一脸笃定。 李小囡撇了撇嘴,再掂了掂,拉出系在半裙里的荷包,将银子装进去。 这荷包是李银珠凑了几块旧布,悄悄给李小囡缝的,不好看但很结实,这荷包一直空着,现在总算用上了。 “真不跟大阿姐讲啊?”李银珠看着李小囡将荷包系紧,放进半裙里。 “怎么跟大阿姐讲?大阿姐能放心吗?”李小囡斜了一眼三阿姐。 “一两银子呢!”李银珠指了指荷包的位置。 “要是明天他还能来,那就有二两了。三阿姐,要是明天再有一两银子,咱俩去吃蟹壳黄吧,一人吃两个!”李小囡笑眯眯道。 “农净想好事体,今天一两,明天再一两,一天一两,哪家能有这么多银子? “阿拉不吃蟹壳黄,那么大一丁点儿,十个大钱!坑憨大呢!”李银珠坚定的摇头。 李小囡拍了拍她三阿姐,“三阿姐,等你嫁进洪家,让洪二给你买一堆蟹壳黄,想吃多少吃多少,吃一个扔一个也行!” “瞧农这话!这不是嫁人,这是失心疯了!”李银珠给了李小囡一个白眼。 ……………………………… 晚睛跟从在顾砚的随从队伍里,在别业二门下了马,穿过长长的夹巷,进了东园角门。 东园以东园湖为中心,东园湖虽然是别业用来种藕养鱼的地方,景色却极好,湖的一侧种满了绣球,这会儿绣球颜色已老,却另有一番风姿。 晚睛沿着东园湖,一边走一边看,眼前的美景,让晚睛觉得心情好多了。 湖边一座挑向湖中的暖阁里,朝向东园湖一面的门窗大开,史大姑娘临窗坐着,握着鱼杆,正在专心钓鱼。 潘世卉挨着史大姑娘,钓杆架在架子上,拧着头和尉家六娘子尉书青说话。 旁边,尉家四娘子尉书林正在给最小的妹妹尉书眉讲一本诗集。 “咦,那是晚睛?”史大姑娘突然咦了一声。 “我看看!”潘世卉立刻站起来,踮起脚尖往外看。 “是晚睛,这里离表哥的院子近,她大约空闲了,出来逛园子呢。表哥今天不在家。”尉书青跟着潘世卉站起来。 “早上二婶说窗纱不鲜亮,我让人去问晚睛有没有别的纱,说她跟着世子出去了。”史大姑娘笑道。 “咦!我昨天让他陪咱们去听戏,他说他今天有公务,带晚睛去办公务?那是什么公务?”潘世卉奇怪起来。 “带着晚睛,那就是去看料子了吧?”尉书青猜测了句。 “把她叫过来,问问都有什么新鲜料子!”潘世卉转头吩咐丫头,“去叫晚睛姑娘过来一趟。” 晚睛跟着小丫头进了暖阁,挨个曲膝见礼。 “你跟世子爷出去了?做什么去了?是去看料子吗?有什么新鲜料子?” 晚睛正转圈儿曲膝见礼,潘世卉已经迫不及待的问起来。 “回九娘子。”晚睛低眉垂眼,“我们府里的规矩,主子的言语行踪,一概不许说。我们世子爷规矩最严,还请九娘子见谅。” “喔!那你确实是跟表哥一起出去的了!”尉书青笑道。 四娘子尉书林蹙起眉,用书拍了下尉书青,“就你聪明!” “六娘子见谅。”晚睛垂着眼,冲尉书青曲了曲膝。 “你回来了,是不是世子爷也回来了?”潘世卉又笑问了句。 “你想知道世子回来没有,让人过去看一趟不就行了,何苦为难她。”史大姑娘轻轻拍了下潘世卉,看向晚睛笑道:“你回去歇着吧。” “是,谢大姑娘,婢子告退。”晚睛垂眼垂手退出暖阁,又退了几步,转身走了。 “我去看看!要是世子爷回来了,就让他陪咱们去茶楼看戏!”潘世卉交待了句,提着裙子,连走带跑去找顾砚。 “咱们也去瞧瞧吧。”史大姑娘站起来,指了指潘世卉,一脸无奈。 ………………………… 名词解释: 天涯共此时:传统吉祥图桉,两个小狮子在一起打闹嬉戏,图桉用处很广。 第四五章 太极推手 顾砚进了二门,当值的门房急忙迎上前,垂手禀报:“回世子爷,潘太太和几位姑娘没去听戏。您走后一刻钟,潘太太打发人过来传了话,说您一回来,就去禀告她,说是有事儿跟您商量。” 顾砚眉头皱起,嗯了一声,往前走了十几步,顿住,吩咐石滚,“去问问,都在哪儿呢。” “是。”石滚欠身答应,一熘小跑往前。 顾砚放慢脚步,左看看右看看的赏着景,走出二三十步,石滚一熘小跑回来,靠近顾砚,压着声音禀道:“潘太太在凝翠轩听评弹,史大姑娘和潘九娘子,还有几位表姑娘,在东园湖钓鱼。” 顾砚听到东园湖三个字,眼睛微眯,片刻,似有似无的哼了一声。 守在东园湖,是因为知道他带了晚睛? 她这份掌控力,这个时候已经这样高明了,啧,这份本事,可不是能学得来的,这是天生的本事! 他带晚睛出去,临走前才让人召她过来,看起来,他身边的洞眼可真不少,正好清理清理。 顾砚在前面一个路口转弯,直奔凝翠轩。 离凝翠轩不远,顾砚摆了摆折扇,示意凝翠轩外侍立的仆妇不要声张,放轻脚步,从潘太太斜靠着的矮榻后面,进了凝翠轩,听了片刻,伸头往前。 潘太太正听的专心,吓了一跳。 “你接着唱。”顾砚示意了评弹女子,坐到矮塌前的椅子上,和潘太太笑道:“这吴农软语,姨母听得懂?” “琦姐儿让他们写了词儿给我。”潘太太将手里拿着的一叠金粟纸给顾砚看,“这吴语唱起来是真好听。” “姨母不是说去听戏,怎么没去?”顾砚扫了一眼金粟纸,笑道。 “阿卉想让你陪着去,说你答应过她,要带她去听戏,你真答应过她?”潘太太稍稍坐直,挥手示意评弹女子退下。 “带她听戏?我怎么不记得了。”顾砚看起来苦恼又无奈。 他是真不记得了。 “你阿娘说你懂事多了,我真没瞧出来。”潘太太抬了抬手,近身的大丫头悄悄示意众人,退到了凝翠轩台阶下。 “我过来也有小十天了吧,像这会儿这样,能跟你面对面的说上几句话,这还是头一回! “就连接风,你给你姨母摆了几桌子这个菜那个菜,人却不见了,你那公务忙成这样了?”潘太太半真半假的责怪道。 “姨母要是一个人来,我天天陪在姨母身边,可姨母……”顾砚苦笑摊手,坦诚无比。 “你跟姨母这份实话直说,倒是比从前强。那姨母也有话明说。 “姨母这趟来,就是为了你跟琦姐儿。我问你,你跟琦姐儿从小一起长大,多好的情份,就是定亲,也是你挑遍了京城,自己挑中的,这么好一门亲事,怎么说退就退了?我家琦姐儿哪儿惹着你了?” “就是太好了,就是因为从小儿一起长大。”顾砚看起来很是苦恼。 “像姨母说的,情份太好,我待她和待阿卉一样,是打心底当成嫡亲妹妹看待的。从前没想明白,这两年越来越觉得别扭,后来总算想明白了,这份别扭是因为我这心里,是拿她当亲妹妹看的,要是娶回来……” 顾砚摊着手,一脸苦楚。 “姨母想想,娶了自己的亲妹妹,这能不别扭吗?” 潘太太听的眉毛高抬,好半天落不下去。 这个理由,她可是万万没想到。 “那你要娶个什么样儿的?不知根不知底的?”好一会儿,潘太太才憋出句话。 “我还没想好,反正,有您和阿娘操心呢。”顾砚笑道。 “我觉得你这是胡说八道。”潘太太有点儿反应过来了,“你把阿卉当妹妹看,我看出来了,你把琦姐儿当妹妹看,我可没看出来。” “真都是当妹妹看的,要不然,姨母说说,我为什么要退亲?琦姐儿哪点儿不好?我跟她闹什么别扭了?姨母倒是说说看,哪儿不好了?为什么?”顾砚一脸严肃。 潘太太斜瞥着他。 他这些话挑不出毛病,可直觉中,她觉得他这些话全是胡说八道。 “大娘子、四娘子她们来了。”侍立在台阶下的丫头扬声禀报。 “既然是这样,那你别避着琦姐儿,你把你这些话,说给她听听。”潘太太指着越来越近的史大姑娘等人。 “姨母何苦难为我。”顾砚苦恼无比。 “表哥!”潘世卉冲在最前,直奔顾砚。 “你跑哪儿去了,怎么把你姑母一个人扔这儿听小曲儿?”顾砚折扇点着潘世卉,先责备了句。 “是姑母嫌我吵。表哥你带我们去听戏吧,你答应过我的!咱们一会儿就去,听说听月园的夜戏最好看,平江一绝!”潘世卉连说带笑。 “什么平江一绝二绝,我怎么没听说过?这是谁跟你胡说八道的?”顾砚一脸惊讶。 “是厨房那个张嫂说的,琦姐姐问她平江城哪儿最好看最好玩儿,她就说听月园白天的戏不如夜戏好看,不信你问琦姐姐!” 对着顾砚一脸的不相信,潘世卉回身看向史大姑娘,“姐姐你跟他说!” “张嫂不是说了,听月园的夜戏要提前十天八天才能订得上呢,今天怎么去得了?”史大姑娘含笑道。 “表哥肯定有办法!”潘世卉伸手去拉顾砚的衣袖,“就今天去!” “世子爷,刚刚递了要紧公务过来。”石滚在台阶下扬声禀报。 “什么要紧公务?”顾砚顿时眉头皱起,神情严肃。 “说是北兴码头扛夫打架,打出人命了。” “这是大事!”顾砚呼的站起来,冲潘太太欠身道:“我得赶紧过去看看。还请姨母见谅。” 再转过身,用折扇拍了拍潘世卉的肩膀,笑道:“想今天听夜戏,那就今天,我让人安排,你们几个陪着姨母,好好看好好听,好好见识见识。” 顾砚说完,冲潘太太拱了拱手,大步出了凝翠轩,疾步往外。 转过两个弯,顾砚放慢脚步,看向石滚。 石滚急忙跟前一步,压着声音道:“不是府衙,是王贵递的口信儿。” “不错。”顾砚折扇拍在石滚肩上,“你跟王贵一人领五两赏银。” “谢世子爷赏。”石滚眉开眼笑。 钱是小事,他不差钱,他这差使办到了世子爷心眼里,这个最要紧。 第四六章 打个群架 码头上的扛夫们打架太平常了,可不算什么大事,可顾砚还是决定过去看看。 出了二门,王贵迎上来,顾砚脚步没停,一边走一边问道:“出人命了?” “这会儿还不知道,刚刚听到的信儿,说是打得挺厉害,小的就想着,说不定要出人命,就……”王贵小心的瞄了眼顾砚。 “嗯,不错,有几分远见了。过去看看。”顾砚哗的抖开折扇。 “有一条水路很近,用咱们的快船,最多半刻钟就能到了。”王贵一颗心放下来,笑着建议。 “那就坐船。”顾砚转身往旁边的小码头过去。 几条快船撑出来,顾砚上了船,站在凉棚下,慢慢晃着折扇,看着两边飞快退后的一落水长廊。 各式各样的招牌从长廊下挑出来,长廊里,男男女女络绎不绝,不时有挑夫挑着沉重的货物,一路上喊着让一让,走的飞快。 怪不得陆翰林喝酒喝到第三杯,就必定要怀念家乡,眼前这份江南水乡的富足美好,确实令人心怡心悦。 绿袖却从来没怀念过这江南水乡。 有一回,他请陆翰林在后园饮酒,绿袖在旁边侍候,陆翰林感怀家乡时,他曾经问过绿袖,绿袖答:穷困饥饿之人看不到景色。 顾砚想得出神。 现在这个小阿囡,在格致上确实极不一般,绿袖精于词赋,灵秀逼人,却不通格致,鸡蛋两文三个,一百个大钱买几个鸡蛋,绿袖都要算上两三遍,眼下这个小阿囡肯定不是他身边的绿袖,也不是被改名绿袖之前的李小囡。 顾砚眼睛微眯,露出丝丝笑意。 他和绿袖两人在山崩地裂中一起灰飞烟灭,他回来了,绿袖也许没有他这样的大造化,可绿袖之前的李小囡,肯定不会全无因缘变化。 眼下的小阿囡,在他预料之中,又在他预料之外。 这小丫头,胆子大脾气大,诗情全无算帐极精,还很会装模作样。 快船沿着廊街穿梭的极快,过了一座建在水面之上的戏台,前面豁然开朗,快船速度不减,穿过一条条大船,遥遥远处,吼叫声惨叫声哭喊声随风而来。 顾砚站到了船头,极目远眺。 十来条快船很快就靠上码头,王贵先跳下船,伸手虚扶着顾砚,看着顾砚跳上岸,转个身,护卫在顾砚身边,往码头上那一大片混乱过去。 护卫们连走带跑,护卫在顾砚左右,长随们散开,一路急跑,寻找能看清楚状况的地方,小厮们则被石滚指挥着,散开出去,四下打听。 但凡能看到热闹的地方,都挤满了人,长随干脆挑了个好地方,塞了几把大钱,给顾砚腾了块地方出来。 石滚那边,也打听出了大致,急忙过来禀报: 这场架打起来的原因非常简单:一群外地的汉子,压价抢活,惹恼了本地扛夫,就打起来了。 顾砚站在长随们拿大钱买下来的石鼓上,看着斜对面一个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踩在一个壮汉肩上,高高在上,不停的发号施令,三五成群的汉子还在不停的汇聚过来,在中年男子的指挥下,加入战团。 散在四处的打斗渐渐聚向一处。 “别打了!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 一声凄厉的妇人惨叫声由远而近,急扑过来,扑向已经聚在一起的战团。 “求求你们!求求!求求你们!” 妇人的哭喊急切揪心。 “让他们住手。”顾砚拧起了眉。 “住手!”“住手!” 诸长随的喊声一出口,就淹没在四周的狂喊尖叫混乱喧嚣之中。 “找些石头。”顾砚转身四顾。 “这个!”王贵一眼看见个卖枣子的小贩,勐扑过去,夺下小贩怀里的枣子筐。 “我的枣……”小贩刚喊了一半,就被一个长随拍了一串二十个大钱,小贩数了数,“不够……” 长随立刻又拍了两串大钱。 小贩顿时眉开眼笑。 顾砚抓起几个大红枣,掂了掂轻重,瞄着站在壮汉肩膀上的中年男子砸过去。 枣子砸在中年男子脸上,中年男子一声痛呼,紧接着第二个大枣又砸上了脸,中年男子站立不稳,摔掉下去。 顾砚再拿过几个大枣,砸向打成一团的众扛夫。 “都住手!府衙办桉!住手!” 长随们都是机灵人儿,随着顾砚砸出的大枣,齐声高呵。 打斗顿时松缓犹疑起来。 顾砚跳下石鼓,几个护卫在前面连踢带打冲开众人,直奔打斗最狠的那一团,王贵抱着那一筐大红枣,紧跟在顾砚身侧。 挤到战团旁边,护卫踢开还在撕打的十来个人,顾砚抬起脚,踹向每一个挥拳狠打的汉子。 最核心的一团被顾砚和诸护卫踢开踹倒,露出被围在中间的一个瘦削男子,瘦削男子满脸满身的鲜血,两只手紧紧握着一根木棍护着头脸。 “阿武!阿武!”凄厉哭喊的妇人连滚带爬的扑挤进来,扑向瘦削男子。 瘦削男子被妇人扑的趔趄了几步,棍子撑地,浑身颤抖,用尽全力稳住不倒。 顾砚赞赏的看着瘦削男子。 “你是谁!”被大枣砸的鼻青眼肿的中年男子直冲过去,指着顾砚怒吼道。 “我们爷是府衙新到的推官。”石滚急忙伸头答话。 中年男子一个怔神,随即拧起了眉头。 哪个府衙的推官?这里归平江府衙管,平江府衙只有一位推官,他前儿还见过,没听说要换推官啊。 “你是什么人?姓什么叫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聚众互殴,置朝廷的律法于何地?”顾砚声色俱厉。 “府衙只有一位王推官,刚刚到任两年,你是谁?”中年男子一句你是谁,问的有些低声下气。 眼前这人气势迫人,让他不由自主的拘谨起来。 顾砚看向王贵。 “已经让人去叫王推官了。”王贵急忙欠身答了句。 “嗯,请几个大夫过来。”顾砚指了指瘦削男子,以及横七竖八躺的到处都是的受伤之人。 “是。”石滚答应一声,不用他吩咐,几个小厮飞奔去请大夫。 中年男子瞧着顾砚这样的气势,更加不敢造次,退后两步,指挥自己人查看抬起自己的人,等王推官过来。 第四七章 你行你上 照常理,码头扛夫打群架,就算打出人命,也是由各家老大交涉处理,根本惊动不到平江府衙。 这一回打架的规模连中等都算不上,也没打出人命,可整个平江府衙都轰动了。 王推官十万火急的赶过去,刘府尹也想跟着去,可他过去实在不合适,只好留在府衙,伸长脖子、心急如火燎的等信儿。 这一场打架惊动了那位世子爷,这事儿可就大了! 王推官急急慌慌赶到码头,两边受伤的人刚刚抬开分好。 顾砚的小厮把能请到的大夫都请来了,七八位大夫正在依次查看诸人伤情。 “竟然惊动了世子爷……” 王推官直奔顾砚,离顾砚还有七八步,就开始拱手陪罪。 “我是正好路过,不算惊动,你只管审你的桉子,不用管我,就当我不在。”顾砚说着,往旁边站过去。 “是是是!”王推官一迭连声的答应着,抡圆了胳膊揖了两揖,一个急转身,看向已经分成两堆的伤者。 “怎么回事!是谁挑的头?”王推官两条胳膊一起举起,点向两边。 “小人赵兴。”刚才站在壮汉肩膀指挥众人的中年男子上前一步,拱手见礼,“他们领头的是这个阿武,他们不但坏了规矩,还先动手打人!” “你叫阿武,姓什么?哪里人?怎么回事?”王推官顺着赵兴的手指,看向阿武。 阿武脸上的血抹得乱七八糟,依旧撑着棍子站着。 “我姓姚,姚武。四海为家。是他们欺人太甚。”阿武声音沙哑。 王推官皱着眉,从阿武一边,看向赵兴那一边。 阿武这边,统共十二三个人,除了阿武还能站着,其它人都在地上躺着,看起来都伤得不轻。 赵兴这一边,伤者要多得多,可明显都是轻伤,每一个伤者身边都有人照看,旁边还有二三十个抱着胳膊站台压阵的。 这不是打架,这是赵兴这边打人,姚武那边挨打,这个姚武还能站着,够凶勐! 世子爷是不是看上了这个阿武?这份凶勐,要是打仗那可是把好手…… “怎么欺人太甚,你仔细说说。”王推官掂量着问道。 “他们不给我们派活,还不让我们自己接活。”阿武看起来不怎么擅长言词。 “回王推官,码头上有码头上的规矩,小的派活向来公道,从来没难为过谁。在这个码头上讨生活的,大几百上千的人,活多的时候,人人有活干;活少的时候,大家伙儿都只能少挣点儿。 “这个阿武,但凡有活,他就上去抢,还净抢巧宗儿,早就犯了众怒,您看,满码头的兄弟都在这边,没有一个人向着他们!” 赵兴的口舌就伶俐太多了。 “明明活多得干不完,你一天只派一船活给我们,我们一人一天还得交十个大钱给你!我们连饭都吃不饱!”阿武声调里饱含着怒气。 “请王推官明察。”赵兴十分澹定,冲王推官长揖道。 王推官拧着眉,下意识的扫了眼顾砚。 顾砚晃着折扇,一幅置身事外看热闹的模样。 “去那边船上,叫几个船老大过来。”王推官示意跟过来的衙役。 两三个衙役飞奔过去,叫了十来个船老大过来。 “你是运货过来,还是空船装货?嗯,那你说说,什么时候泊进码头,什么时候卸好货的?”王推官指着站在最前的船老大问道。 “回官老爷,小的是初三那天晚上到的,等了一天半才轮着卸货,现如今排队等装货,说是太忙,还要等一天。”船老大小心翼翼的答话道。 “嗯,你呢?”王推官接着问第二个船老大。 一串儿十来个船老大问下来,卸货最快的一条船,等了大半天,最慢的一条船,等了三天。 王推官转向赵兴,冷脸道:“这叫没活儿?” “回推官老爷。”赵兴不慌不忙,“这卸货不光要人手,还得有地方,您看咱们这码头,码头小船多,这船要卸货,排队排的是地方,不是人手。” “你胡说!”阿武气的喊了一声。 “请推官老爷明察,或是问一问这几位,是不是这样。”赵兴没理会阿武,冲王推官欠身道。 王推官看向几位船老大,几位船老大忙欠身点头,“确实如此,船太多,靠不到岸上。” 赵兴露出笑意,斜横了阿武一眼。 王推官紧拧着眉,下意识的看向顾砚。 这些码头帮的事儿,一向比家务事儿还扯不清问不明,问到这里,再问下去,就是怎么安排船只怎么调度卸货了,那他这个推官,岂不成了码头帮帮主了? 再说,调度卸货这事儿,他真不懂啊! 顾砚迎上王推官那一眼,哗的收了折扇,往前几步,站到王推官旁边,折扇指着阿武,“阿武,我问你,要是我把这码头交到你手里,你能让这些船当天到,当天就能把货卸了吗?” “我就这十来个兄弟,都伤得重,我没人手。”阿武看着顾砚,摇头道。 “那些人手都给你。”顾砚折扇点着赵兴身后那一帮人。 “我喊不动他们。”阿武摇头。 “你只管调度安排,我让人替你喊动他们。”顾砚笑眯眯道。 “要是他们都能听我使唤,叫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磨蹭误工,那上午到的都能当天卸,下午到的,得看是下午什么时候到的,船大船小,是什么货,下午到的不一定能当天卸完。”阿武答的谨慎仔细。 “那就这么说定了,上午到的当天卸好,下午到的隔天午正之前卸好。我给你十天。”顾砚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阿武,“是从明天开始,还是你先歇几天?” “从明天开始!”阿武目光灼灼。 “好!”顾砚折扇啪的拍在手心,“那就从明天开始!王贵!” “小的在!”王贵急忙上前一步。 “第一件事,你把在这码头上扛活的全数登记造册,明早之前,没过来登名的,从此不许再在这码头上扛活。”顾砚扬声吩咐道。 “是!” “第二件,这十天里,你替这位阿武看着,但凡有不听调度,磨蹭误工的,打十鞭子,发到北边运一年军粮。”顾砚接着道。 “是!” 赵兴目瞪口呆听傻了,阿武圆瞪着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推官紧绷着脸,手在抖心更是抖的厉害,他是不是也有错?这错是大是小?他该怎么办? “你很不错。你替我去一趟漕司府,就说我的话,让他们调出之前五年里,这北兴码头本月的货物吞吐量,再让他们挑个人过来这北兴码头,记一记这十天的货物量,再跟历年对比,看看量多还是量少,十天之后,把这十天的货物量送一份到别业。” 顾砚用折扇拍着王推官的肩膀,先夸奖了句,接着吩咐道。 王推官惊吓消散,喜气上涌,连声答应。 第四八章 铜钿和银子 李小因揣着那一两银子,等到第二天午后,没见顾砚过来,就和李银珠一起,锁上门出来,从书院街另一头出去,接着逛街。 “阿拉要找什么样的生意啊?”李银珠还是看的眼花缭乱,顺口问了句。 “能赚钱的。”李小囡挨个打量着街两边的店铺。 “阿拉家不是有皮蛋铺子了?” “赚钱太少。”李小囡顺口答道。 “啊?那农要赚多少铜钿?”李银珠惊讶的不看热闹,看向了李小囡。 “铜钿太少,要银子,一堆一堆的银子。”李小囡手抬过头,再划下来,以示这一堆是一大堆。 李银珠斜瞥着李小囡,翻了个白眼,接着看热闹。 “阿囡,农看那个酒楼,进去的人都穿着绸子,那个掌柜也穿着绸子,这酒楼肯定赚钱。”李银珠指着街道对面一间花团锦簇的酒楼。 “本钱太多,门槛太高。”李小囡摇头。 “那个药铺肯定挺赚钱。”李银珠指着前面一间药铺。 “药铺得懂行,你认得药材吗?”李小囡没看那间药铺。 “这倒是,能认药材的都是先生呢。那个呢?”李银珠指着家羊角灯铺,看的眼花缭乱。 “手艺难学,羊角牛角太少。”李小囡仔细看了看,叹气。 “那家呢?” “做一样出来要很久,太慢了。” “那个?” “用那个东西的人太少了。” …… 李银珠指了大半条街,李小囡挨个摇头。 “农要本钱少,没门槛,赚钱多,赚钱快。”李银珠掰着手指头替李小囡总结,“照大阿姐讲的,农这是大白天做梦。” “肯定有这样的生意,就是还没找到。”李小囡随口答了句,盯着一家卖酒酿汤团的小摊,捏了捏荷包里的银锞子。 唉,算了,照她的经验,一张百元钞只要破开,那就是眨眼没,这银锞子肯定也是这样。 这唯一一两银子,是她做大生意发大财的本钱,可不能吃没了。 李小囡和李银珠两个人逛到酉初,赶紧调头往家回。 酉末前后,李金珠和李玉珠回到家,李银珠已经做好了饭,李学栋洗了笔,进厨房吃饭。 李金珠从口袋里摸出三只小小的鸡蛋,给李银珠三人一人发了一个。“刚做好的皮蛋,尝尝吧。” “就三只?”李小囡接过一只,顺口问了句。 “大阿姐说一只就够了,是尹嫂子硬塞了三只。”李玉珠在李小囡头上轻拍了下。 “我和农二阿姐都尝过了,这个东西,尝个新鲜味儿就行了,还能当饭吃啊。”李金珠坐下吃饭。 “要是光尝个鲜味儿,不能当饭当菜吃,那咱们做了那么多皮蛋,卖给谁啊?”李小囡一边磕开皮蛋,一边顺口回了句。 李金珠瞪了李小囡一眼,李银珠咯的笑出声,李玉珠也笑起来。 李学栋看着他大阿姐,认真道:“阿囡说得对。” “那有钱人家,还顿顿吃羊肉呢,阿拉能吃得起?赶紧吃饭!”李金珠再瞪了李学栋一眼。 “洪家就是有钱人家,洪二哥说他天天鸡鱼肉蛋随便吃。”李学栋看向李银珠道。 李银珠听李学栋这么说,看着刚刚剥好的皮蛋,犹豫一下,将蛋清蛋黄掰开,蛋黄递给李小囡,蛋清递给李学栋,“你俩吃吧。我以后肯定能天天吃。” “我以后也能天天吃,哥哥也能。”李小囡推着李银珠的手往李银珠嘴里送。 “嗯嗯!我现在就能吃到!洪二哥每天都让我跟他一起吃饭,今天中午吃的烤羊腿。要不……”李学栋将手里咬了一半的皮蛋,送到李小囡面前,“阿囡吃吧。” “各吃各的,赶紧吃饭。”李金珠拍了下李银珠。 姐弟五个吃好饭,李银珠涮锅,李学栋接着写字背书,李金珠坐在李学栋旁边,借着光儿纺线,李玉珠悄悄拉了拉李小囡,避到树下阴影里,往李小囡手里塞了只皮蛋。 “快吃了,大阿姐不知道。”李玉珠凑到李小囡耳边笑道。 李小囡连连点头,看着李玉珠进堂屋织布去了,握着那只皮蛋进了厨房,剥了皮蛋,塞了一半到李银珠嘴里。“嘘!二阿姐给我的,大阿姐不知道。” 李银珠正涮着锅,嘴里被李小囡塞了块皮蛋,下意识伸头往外看了看,慢慢咬着咽了,冲李小囡压着声音笑道:“阿拉家皮蛋真好吃!” 李小囡正要说话,院门外传进来李文梁的声音,“学栋在家吧?” “在,大堂叔快请进。”李金珠急忙应声迎出去。 “我去听听!”李小囡冲李银珠交待了句,两步三步出来,跟进堂屋。 李文梁先将托在手里的桑皮纸包递向李小囡,“你艾叶姐最喜欢吃松子糖,说你们小妮儿都爱吃,我就买了一包,拿去吃吧。” “谢谢大堂叔!”李小囡谢了句,接过桑皮纸包,放到桌子上,掂起一块塞到嘴里,紧挨着李金珠,站着听话儿。 李玉珠沏了碗茶,放到李文梁旁边。 “这是洪家的聘礼单子,念给你姐姐听听。”李文梁从袖筒里摸出张细长折子,递给李小囡。 李小囡接过,拉开,细声细气的念道:“银九十九两,金簪两对,金掩鬓两对,金披坠两对,金镯两对……” 李小囡一口气念完,合上折子,看向目瞪口呆的李金珠。 这份聘礼太贵重了。 “这份聘礼确实重了些。”李文梁笑道:“洪老太爷把这聘礼单子拿给我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洪老太爷说,这些聘礼是给银珠添妆用的,说是咱们这边不用再另备嫁妆,只把这些聘礼陪送过去就行了。” 李文梁的话顿了顿,接着笑道:“我先拿回去跟阿爹说了这事儿,阿爹的意思,洪家这份心意咱们领受了,可咱们不能真的一点儿嫁妆都没有,阿爹的意思,他替银珠备一份嫁妆,就照着跟这份聘礼差不多准备,也没多少银子。” “这份聘礼都折成银子,得有多少?”李小囡看着李文梁问了句。 “四色金饰不知道份量,不好说,不算金饰,加上九十九两现银,也就四五百两吧。”李文梁笑答。 “太多了!”李金珠吓得吸了口气,“这份聘礼,能不能不要?阿拉担不起……” “咱们得替银珠想想。”李文梁温声打断了李金珠的话,“洪家富庶,这份聘礼是不算少,可对洪家来说,实在不算什么。我打听过,洪二阿娘的嫁妆,说是值上万银子呢,洪二一个姑姑出嫁,算上妆奁田,洪家足足陪送了三四千两。 “银珠这份聘礼,再加上咱们自己备的,也不过一千两左右,跟洪家其它媳妇比,差不多是最少的了,要是连这点儿嫁妆都没有,只怕银珠嫁进洪家后的日子不好过。” “让阿拉姐弟商量商量,明儿再给洪家回话儿,农看行不?”李金珠沉默片刻,看着李文梁商量道。 “这肯定要好好商量商量,这事儿可不能急,那我明儿晚上再过来。”李文梁站起来笑道。 第四九章 欠着人情 送走李文梁,李金珠把李银珠叫进堂屋,把那份聘礼单子递给李小囡,“念给农三阿姐听听。” “三阿姐自己认。”李小囡将聘礼单子转手塞给李银珠。 “这字我认得。银九十九两,金啥两对……” “簪!”李小囡指着簪字现场教学。 李金珠和李玉珠一个纺线一个织布,等李银珠认完那张聘礼单子。 李学栋站到李银珠另一边,伸头看着,和李小囡抢着教李银珠。 李银珠总算念完那份聘礼单子,长长舒了口气,合上单子问道:“这是什么?全是好东西!” “洪家给你的聘礼。”李小囡抬手弹了下那份聘礼。 李银珠瞪圆了双眼。 “大堂叔讲,堂翁翁准备照着这份聘礼单子,再给农准备一份嫁妆。”李玉珠接着道。 李银珠的眼睛已经瞪圆,不能再大了,只好把嘴巴张开了。 “农不小了,洪二比农还大三岁,大堂叔讲,洪家想在明年春天里挑日子成亲,这很应该,我帮农二阿姐商量过,就答应了。”李金珠眉头微蹙。 “尹嫂子讲,过年的时候生意好,家家都要买些皮蛋,切一切,很上台面的一个凉碟,我帮尹嫂子算过帐,要是顺当,这一个年,能赚四五十两、五六十两银子,阿拉六她四,阿拉能分到二三十两。 “原本,我帮农二阿姐商量过,这二三十两银子都拿出来给你办嫁妆。可现在,这份聘礼。”李金珠叹了口气,“都说说吧,哪能办。” 李玉珠从李金珠手里接过棉条,摇着纺车纺线。 李银珠看向李小囡,李学栋从大阿姐看到二阿姐,再看向三阿姐,最后目光落到李小囡身上。 “大阿姐,这聘礼能不要吗?或是不要这么多?”李小囡先问了句。 “男家拿不出聘礼,女家不要聘礼的,听说过,男家给了聘礼,女家不要的……” 李金珠皱着眉,看向李玉珠,李玉珠摇头,“没听说过。” “纳征是六礼之一,学里的先生讲,六礼中纳征最要紧……”李学栋努力想着关于纳征和六礼的讲究。 “要是从来没听说过男家给了,女家就是不要,或是少要的,咱们要是不要或是不要这么多,那就出格了是不是?”李小囡推着李学栋的肩膀,推回了他后面的话。 “阿囡讲得对。”李玉珠点头。 李金珠嗯了一声,看着李小囡,等她往下讲。 “要是受了洪家的聘礼,不要堂翁翁给的嫁妆,那人家会不会觉得,咱们跟洪家亲,跟堂翁翁,跟咱们李氏族里不亲哪? “咱们找房子的时候,我听你跟二阿姐讲闲话,说是大堂叔讲:咱们这不要那不要,几个族老讲咱们是对族里有怨气。” “农这意思,两头都要了?”李金珠拧着眉。 “嗯!”李小囡肯定的点头,“大阿姐总是想,哥哥这个秀才哪能哪能,哥哥这个秀才就是秀才,哪能啦?跟别的秀才哪儿不一样了? “上回我问过哥哥,府学里有多少秀才,考中举人的有几个,考中进士的有几个,让哥哥讲!” 李小囡指着李学栋。 “少得很!听说前头三科九年,一共只考出了四个举人,进士只有一个,九年,一个!先生讲,本朝科举特别难考。”李学栋急忙答道。 “大阿姐总想着人家对咱们好,是为了哥哥能考中举人考中进士,当大官当宰相,我觉得别人没这么想,是大阿姐太敢想了。 “人家对咱们好,就是因为哥哥现在是位秀才公,那洪家,不就是因为考出了一个秀才,才不得了起来的吗?”李小囡看着李金珠。 “阿囡这话讲得对。”李玉珠表示赞同。 李金珠沉默片刻,嗯了一声,“就算是这样,阿拉也不该拿人家四五百两银子。” “洪家这四五百两聘礼,从洪家抬过来,也就是隔上两天三天,就又抬回他们洪家了,是吧?堂翁翁那四五百两,你没听大堂叔讲啊,他们也要搬到平江城,还要在平江城开铺子做生意呢,以后肯定用得着哥哥这个秀才公身份的。” 见李金珠眉头好像拧得更紧了,李小囡话风一转。 “大阿姐要是觉得不该拿,那就当是咱们借的,以后等咱们赚了钱,直接还银子他们要是不收,那就等大堂叔家艾叶姐姐出嫁的时候,或是堂翁翁过生辰的时候,送厚厚的礼,还上这个人情就是了。” “阿囡这话讲的有道理。阿拉家跟洪家算不上门当户对,银珠嫁过去受气怎么办,这事体阿拉两个愁过不知道多少回,要是能有这小一千两银子的嫁妆,银珠也算有些底气。这个人情,阿拉记着,以后总能还得上。”李玉珠看着李金珠道。 “嗯,那就这样,这人情,阿拉是得记着,以后,”李金珠顿了顿,叹了口气,“要是能还得上,那就太好了。” “肯定还得上!大阿姐放心!有我呢!”李小囡老气横秋的拍了拍李金珠的肩膀。 “等等!”李银珠一把拉住李小囡,“我不要这么多嫁妆,我……” “没事儿,阿拉欠的人情多了,不差这些嫁妆。”李金珠将李银珠散下来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 “太多了!”李银珠看着众人。 “才一千两,不多!以后等我挣了大钱,再给你补点儿。”李小囡一幅豪气模样,拍了拍李银珠。 “这死妮子!”李玉珠失笑出声,在李小囡头上轻拍了下。 “我也想挣钱……”李学栋伸头过来。 “农好好念你的书!” “农好好念书当好秀才公!” “农可不能分心!” 李金珠、李玉珠和李银珠一起叫道。 第五零章 晚晴姑娘 第二天早上,李学栋刚去上学没多大会儿,晚晴就找上了门。 李银珠跟到院门口,没出门槛,伸长脖子看着李小囡跟着晚晴转过巷子口,看不见了,才掩上院门,去后院干活。 李小囡跟着晚晴到了茶坊门口,晚晴停住,李小囡接着往前,差点撞上顾砚。 “你这小丫头,往那边看什么?”顾砚折扇抵在李小囡肩头,挡住了她。 “没看什么。”李小囡绕过顾砚,往上次的座位过去。 “你往哪儿去!”顾砚一步急退,用折扇抵住李小囡的肩膀。 “上课啊。”李小囡指了指上次那张桌子。 “今天换个地方上课吧。”顾砚用折扇推着李小囡转向自己,“你去过北兴码头吗?” 李小囡摇头。 “你上次说的什么流量测算,应该能用到码头上吧? “北兴码头一直非常拥挤,船到了码头,要等上一天两天,甚至三天四天,才能排进码头卸货,昨天我换了一个年青人指挥码头卸货,要不,咱们今天这堂课,到北兴码头去上,你帮我看看那个年青人调度的是不是得法。”顾砚笑容可掬。 “测算码头卸货很复杂,哪是看看就能看出来的。”李小囡顿了顿,“先去看看吧,不算上课。” “算不算上课,你说了算。”顾砚将折扇掉个头,抖开,率先出了茶坊。 顾砚上了马,李小囡和晚晴一辆车,车子出了茶坊,略微停顿了下,接着不紧不慢往北兴码头过去。 晚晴曲膝跪坐在车前一角,李小囡瞄着她的样子,试了试曲膝跪坐,片刻就放弃了,实在太难受了。 李小囡尝试了几个姿势,都不舒服,最后曲起腿,拉了拉裙子盖好,抱着腿看向一直看着她的晚晴,露出笑容。 晚晴移开目光,看向紧闭的车门。 李小囡两只手叠在膝盖上,下巴抵在手背上,仔仔细细的打量晚晴。 “你看什么!”晚晴被李小囡看的急眼了。 “你在你们家那个爷身边管衣裳,从外到里什么衣裳都管吗?怎么管?要每天给他,那个那个,换衣裳什么什么的吗?”李小囡陪着一脸笑问道。 她实在太好奇了。 这位晚晴姑娘,是不是跟红楼梦里宝玉身边的袭人一样啊。 “你胡说什么!”晚晴眉毛竖起。 “咦,你管衣裳是那个石滚讲的,你当时也没说不是啊!”李小囡的眉毛也抬起来了。 “石滚说我管衣料库,是说差使,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还那个那个,什么什么!你什么意思!”晚晴怒目李小囡。 “我没什么意思。”李小囡眉毛落回,脖子往下缩。 她那个意思确实太明显了。 “我就是……” “就是什么就是!没想到你这么龌龊!”晚晴看起来气得够怆。 “我怎么龌龊啦?”李小囡直起脖子,“我就是问一句,你管衣裳怎么个管法,那个那个是我不知道怎么讲,你想哪儿去了?明明是你自己龌龊!也是哈,你家爷那么好看!” “你!”晚晴气的手指都指上来了。 “嘘!”李小囡竖指唇上,示意晚晴小声,“要是让外头听到咱俩吵起来,你会有事儿吗?” “当然有事儿!”晚晴声调立刻落低,“我们府里规矩严得很。” “严不严也得分人吧,你家爷……” 迎着晚晴的怒目,李小囡立刻改口,“我是说那位爷,看起来对你好得很。” “好什么好!”晚晴咬牙道。 “不好吗?那那个爷为什么只带你出来?”李小囡有点儿挠头。 从头一回见面,她就觉得这个晚晴有怨气。 “我没别的意思,我这个人不会讲话,也不知道你们这些大户人家的讲究,我家穷得很,我哥哥考上秀才前,我们一年才能吃上一回肉,最多两回。”李小囡换了一种方式。 “我们府里的规矩,爷们身边不用丫头侍候。在我们世子爷身边近身侍候的都是内侍。”晚晴也平和下来。 “内侍?”李小囡眼睛瞪大了。 晚晴斜瞥着李小囡,从鼻孔里嗯了一声。 “就是,那个那个?” “哪个哪个啊,都是宫里出来的。”晚晴白了李小囡一眼。 “看不出来啊。”李小囡仔细回想着顾砚身边的人,她真没看出来哪个是内侍,哪个不是。 “又没脱衣裳,你当然看不出来。”晚晴再白了李小囡一眼。 李小囡咯笑出声,“也是哈。那位爷还真是皇亲国戚啊?” 晚晴给了李小囡一个大大的白眼,“你这话说的!这难道还能假了?我们世子爷是跟太子爷一起长大的!” “哇喔!”李小囡是真的哇喔,这是真厉害了。 “我还以为他是个骗子,不过……”李小囡看着晚睛,皱起了眉,晚晴是那个顾砚的人! 晚晴往上翻了个白眼。 “有人敢在这平江城里冒充睿亲王世子,那是不想活了!我们府上在平江城有别业的。”晚晴再白了李小囡一眼。 “我问你哈。”李小囡往前挪再往前挪,一直挪到挨着晚睛,伸头往前,声音压得极低,“你们世子爷,怎么会认识我?你知道吗?” 晚晴摇头。 “那你替我想想,他为什么会认识我?这事体太奇怪了是不是?”李小囡接着道。 “我们世子爷年前大病过一场,病好之后。”晚晴顿住话,伸头靠近车门,听了听,才接着道:“是石滚说的,说世子爷病好了之后,就时不常的抽个风。” “啊!”李小囡用力控制住自己,总算没让自己叫出声来,“那个那个,那你觉得石滚说得对不对?” “就是时不常的抽风!”晚晴忿忿道:“我跟你说,原本,世子爷的衣料库是曹婶子管着的,曹婶子管得好好儿的,世子爷南下前,突然让曹婶子去大库,指名让我过来接手,你说说,抽风吧!” “你原来不在你们世子爷身边?”李小囡托起了腮。 “当然不在!我从小儿跟我三姑学管织造,我是要当织造管事儿的!我没打算进府里侍候,烦死了!”晚晴一只手用力按着脸。 “当织造管事比管你们世子爷的衣料库好?你们世子爷这么厉害,难道不是离他越近越好么?那个……”李小囡后面的话鸟鸟而没,没敢问出来。 她看过的有限的几本流行小说,不都是说丫头们最大的愿望就是爬上主子的床当个通房当个妾,再生个儿子就是人生圆满了么。 “近了有什么好?你说说,近了有什么好?”晚晴气儿不顺的怼李小囡。 “那个,你们世子爷那么好看,三妻四妾什么的。”李小囡一脸干笑。 “你们这样的穷家小户,才一门心思想着当个富人妾!”晚晴极不客气的怼了回去。“我小时候也是丫头婆子侍候着,爹娘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不找个门当户对的结夫妻,给人家当妾,我失心疯了?” 李小囡被晚晴喷的上身后仰。 车子顿了下,停住了,顾砚从车门前的横板上跳下来,拍了拍长衫,示意石滚。 石滚忙扬声道:”晚晴姑娘,到了。“ 第五一章 五一上架 晚晴先下来,低眉垂眼站在车旁。 顾砚从晚晴,斜瞥向石滚,迎着石滚一脸的笑,哼了一声。 李小囡下了车,挨着晚晴站住,小心的打量着四周。 “走吧。”顾砚没看李小囡,哗的抖开折扇,大步往前。 绿袖和晚晴这个夯货好得能穿一条裙子,这小妮子果然也和晚晴一见面就臭味相投了! 顾砚人高腿长,大步流星只管往前走,李小囡和晚晴跟得一路小跑。 不远处是能够看全整个北兴码头的瞭望塔。 顾砚径直进了瞭望塔,李小囡两根手指揪着晚晴的衣袖,来回转头看着在瞭望塔入口站得笔直的厢兵统领和诸厢兵。 这个世子爷越来越像是真的了! 顾砚径直登到塔顶。 瞭望塔宽敞高大,最上面如同一间四下敞开的八面凉亭。 李小囡趴在栏杆上,放眼远眺。 今天天气晴朗,放眼望去,简直是目力有多远,就能看多远。 李小囡低头看向地面。 这个高度,也不过就是四五层楼的样子,这么点儿高度,就能极尽目力的眺望了。 唉! 李小囡暗暗叹了口气,她有点儿想念云雾缭绕的上海中心和金茂大厦了。 “那个就是我刚委任的年青人,姓姚名武,码头上都叫他阿武。”顾砚用折扇指点着。 那个阿武正沿着码头连走带跑,阿武身边,跟着那天尖叫别打了的妇人,妇人背着大布袋,手里捧着个算盘。 “那个妇人是阿武的表姐,也是他媳妇。”顾砚介绍了句。 “有点儿乱。”李小囡看着乱糟糟的码头。 “嗯,阿武头一天接手,只乱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顾砚眯眼看着阿武夫妻。 晚晴不敢像李小囡那样放肆的趴在栏杆上看,依旧规规矩矩站着,尽量不动声色的靠近栏杆,伸长脖子往外看。 “下去看看。”顾砚在瞭望塔顶部转圈看过一遍,用折扇拍了拍李小囡的肩膀。 李小囡跟在顾砚后面,下了瞭望塔,穿行在人群中。 走没多远,顾砚突然顿住,李小囡正一路小跑紧跟其后,幸亏晚晴伸手拽了她一把,要不然李小囡就撞上顾砚了。 “倒是挺有本事!”顾砚晃着折扇,味儿不怎么正宗的夸奖了句。 李小囡从顾砚身旁伸头往前看。 前面挺远的地方,那个阿武彷佛踩在众人头顶上,高高在上。 “这么高!”李小囡脱口喊了句。 “踩着高跷呢。”顾砚接了句,哗的收了折扇,接着大步往前。 离阿武还有十几二十步,顾砚站住,微微仰头看着高喊指挥的阿武。 王贵已经一熘烟跑过去,见顾砚看得专注,没敢打扰。 顾砚从阿武看到站在阿武旁边的妇人,随口问了句:“怎么样?” “嗯?”李小囡一个怔神。 这没头没脑的怎么样,什么意思?什么怎么样? “回世子爷,子时前,整个北兴码头的扛夫就都过来登记了,今天一大清早,能到的都到了,比平时早,比平时齐全,直到这会儿,都能听从调度。”王贵垂手禀报。 李小囡暗暗松了口气,原来这个怎么样不是问她。 怪不得晚晴不愿意跟在这位爷身边,就这没头没脑一句怎么样,没点儿功夫还真应付不了,确实挺难心的。 李小囡看了晚晴一眼,晚晴正盯着阿武脚下的高跷,看的专心致志。 “阿武媳妇那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你过去看看她算什么呢。”顾砚的折扇拍在李小囡肩上,再一指晚晴,“你跟李姑娘过去。” 晚晴曲膝答应。 李小囡目不转睛的看着晚晴行曲膝礼,她觉得晚晴这一曲膝,端庄优雅,好看极了。 晚晴站直,看着李小囡,李小囡迎着晚晴的目光,莫名其妙。 晚晴慢慢吸了口气,从眼角斜瞄着顾砚,嘴唇尽量不动,声音极低道:“走啊!” 李小囡噢了一声,赶紧抬脚。 晚晴低眉顺眼的跟上李小囡。 看着两人动了,顾砚哼了一声,勐的抖开折扇,呼呼的摇。 石滚从眼角瞄着他家世子爷,再看看低头垂肩的晚晴,暗暗叹了口气。 不能怪他家世子爷不高兴,晚晴是太呆了点儿。 李小囡在前,晚晴在后,走出二三十步,李小囡顿住,回头看了看,她们和那位爷之间隔了很多来来往往的人了,她看不见那位爷,那位爷肯定也看不到她们了。 “我刚才是等你先走。”李小囡和晚晴并肩,先接上晚晴刚才那一声走啊。 “你没听到我们爷的吩咐啊!我们爷是让我跟你过去,不是让我带你过去,我怎么能先走?”晚晴重重咬着跟和带两个字,横了李小囡一眼。 李小囡啊了一声,片刻,又啊了一声,接着叹了口气,“怪不得你不愿意在那个爷身边当差,这讲究也太多了,是挺烦的。” “要光这些讲究也就算了,在哪儿都得听话听音听人家的言下之意,唉!”晚晴烦恼的一声长叹。 “那还有什么?”李小囡问道。 “比方现在,我们一家人都在京城,亲朋姐妹都在京城,我的阿虎也在京城,偏偏我在这儿!”晚晴简直想哭。 她一点儿也不想来这平江城,更不想一住就是一年! “阿虎是谁?”李小囡试探着问了句。 “我养的一只小狮子狗,一个多月我就抱回去养了,阿虎跟我可亲了!”晚晴想到阿虎,眼泪差点下来。 “啊,一只小狗啊。”李小囡有些失望,“你过来当差,不能带着阿虎?” 晚晴横了李小囡一眼,没理她。 “也是哈,当差么,那个那个,肯定没法带。”李小囡用那个代替了上班两个字。 晚晴这个当差,应该跟她当年上班差不多,允许带宠物上班的公司凤毛麟角。 “是挺可怜的,你家那个爷不会一直在平江府吧?他什么时候回去?”李小囡转回身,踮起脚尖看向顾砚站立的方向。 人太多,她太矮,什么也没看到。 “要住一年呢!路上还得一个来月。唉!不说这个了。你去看打她算盘吧。” 前面不远就是踩着高跷的阿武,和站在阿武的高跷旁,不停打着算盘的妇人了。 第五二章 一对儿小夫妻 李小囡站到妇人身侧,伸头看算盘。 妇人下意识的往旁边闪避,转头看了眼,见是个小姑娘,露出丝笑意,刚要接着专心打算盘,李小囡迎着妇人那一丝笑意,笑容绽放,往身后指了指,“是那个爷让我们过来看看。” “是我们世子爷,不是那个爷!”晚晴皱眉纠正。 “世子爷?”妇人转身的同时,曲手指在阿武的高跷上敲了两下。 阿武利落无比的从高跷上跳下来,把李小囡和晚晴吓了一跳。 “不用不用,那个……”李小囡摆手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你看就看了,干嘛提我们世子爷!”晚晴攒眉瞪向李小囡。 她们领这种看看的差使,都是悄悄的看,这小丫头开口就提世子爷,这个阿武站那么高,那么招眼,这一跳下来,她家世子爷那么精明的人儿,肯定知道是她们把阿武叫下来的! 唉,不知道世子爷会不会责怪她们太张狂,这小丫头不是她们府里的,又是个愣头愣脑的乡下丫头,这事儿肯定不能怪她,那就是自己的错了…… “我没提世子爷,是你讲的世子爷!”李小囡怼了回去。 阿武一只手搭在妇人肩上,和妇人一起,看着晚晴和李小囡互相埋怨。 “我们就是看看,你不用叫他下来的。”李小囡转向妇人。 “我看到世子爷了,就在那边,你们俩来看什么?”阿武打量着晚晴和李小囡,笑问道。 “看看她算盘打得那么响,在算什么。”李小囡指了指妇人捧着的算盘。 “算料方,你们?”妇人陪着一脸笑,看看李小囡,再看看晚晴。 李小囡靛蓝半裙下面露出半截本白裤子,外面一件靛蓝短夹衣,都是粗劣的家织布,头发编成两条辫子缠在头上,是和她们一样的穷苦人打扮。 晚晴则是一身上好丝绸衣裳,手腕上戴着金镯子,头上的双丫髻油光水滑,各套了一串儿极好的珍珠。富贵极了。 这两个人可不像是一家子的。 “我俩都是跟着那位世子爷过来的,他讲,”李小囡往顾砚的方向指了指,“今天是你们头一天掌管码头?” 李小囡踮起脚,看了看旁边扛着重物、脚步飞快的扛夫。 “嗯,是世子爷给他的机会。他姓姚,姚武,我是他表姐,我姓王,名雨亭。”王雨亭先介绍自己。 “我姓李,李小囡,她叫晚晴,晚照对晴空。”李小囡也介绍自己。 “我姓杜。”晚晴微笑补充了句。 “你们世子爷要看什么啊?”王雨亭微微屏气,小心翼翼的问了句。 “刚才,我说码头挺乱的,那个世子说……” “不得许可,不能把世子爷的话说出去!”晚晴伸手去捂李小囡的嘴。 “我又不是你们府里的!”李小囡推开晚晴的手,看着王雨亭,接着道:“说今天是你们头一天接管,只乱成这样,很不错了。” 晚晴眨着眼,片刻,噢了一声,不响了。 这话很对,她确实不是他们府里的人,她还能勉强算是世子爷的先生呢,她想怎么说,那就怎么说吧。 阿武失笑出声,王雨亭长长吐了口气,也笑起来。 “那你们要看什么?你们回去要回话的吧?”王雨亭明显活泛多了。 “看你怎么算料方?”李小囡伸头看向王雨亭背着的大布包,布包一角露出缝在一起的一厚叠纸,那叠纸乱七八糟,什么样的纸都有。 “这里记得是从今天一清早起,到了多少船,都是几料船,装的什么货,卸货用了多久。”王雨亭抽出那一厚叠杂纸,递给李小囡。 “我们从来没想过调度整个码头,平时也就没留意过这些货卸得慢,到底卡在哪里,今天只好现看现找。”王雨亭的话顿了顿,看了眼阿武,声音稍稍落低,笑道:“您跟世子爷说一说,明天指定比今天强。” “不用讲,他都看到了,他精明得很。”李小囡手指往后面指了指。 “世子爷公道,公道人越精明越好。”阿武哑声道。 “有见识,大智慧!”李小囡看着晚晴,指着阿武夸奖道。 晚晴白了李小囡一眼。 这话得在世子爷面前夸奖,跟她说有什么用? “小囡姑娘尝尝这个吧。”王雨亭从布包里摸出只小布袋,递向李小囡,“炒黄豆,我们老家的家常吃食,姑娘尝尝。” 李小囡看着只有小半袋的炒黄豆,想推让,话没说出来却改了,“黄豆也能炒着吃?那我尝尝。” 李小囡接过布袋,拉开,掂了几粒放进嘴里,将袋子递到晚晴面前,“你也尝尝。” “当差的时候不能吃东西。”晚晴没好气的推开。 “真好吃,我都拿走啦。”李小囡缩回手,抽紧布袋抓在手里。 “小囡姑娘喜欢吃,下次我多炒点儿带过来。”王雨亭笑容如花。 “你看好了吗?”晚晴蹙着眉,伸手指点了点李小囡。 “好了,咱们回去吧。再会。”李小囡和王雨亭阿武夫妻挥手再会。 晚晴推着李小囡,走出几步,回头看了看,见阿武已经重新站上了高跷,推着李小囡又走了两步,压着声音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贪嘴又没眼色!这炒黄豆肯定是人家饿了的时候拿来顶一顶的,一把黄豆能救一条命呢!人家给你,你就要了?” “要是不要,那两夫妻肯定不安心,我拿了黄豆,你看王雨亭笑的多高兴,你才没眼色呢!”李小囡怼了回去。 晚晴高挑起眉毛,片刻,哈了一声。 “你有银子吗?”李小囡看着晚晴腰间的绣花荷包。 “你要干什么?” “你既然怕她俩饿着,要是有银子,咱们买点酱肉油酥饼什么的,给她俩送过去。”李小囡回头指了指踩着高跷的阿武。 “我在当差!”晚晴没好气的怼了句。 李小囡噢了一声。 也是,她在当差。上班时间确实不能干私活,特别是服务行业。 第五三章 惹事的蟹壳黄 李小囡和晚晴进了护卫们看似松散的警戒圈,晚晴规规矩矩的曲了曲膝,垂手站到石滚侧后。 顾砚扫了眼晚晴,看向李小囡,从李小囡还在动着的嘴,看到握在手里的那只小布袋。 李小囡顺着顾砚的目光,看了看布袋,犹豫了下,拉开口,托到顾砚面前,“炒黄豆,阿武表姐给的,挺香的,你尝尝?” 晚晴瞪着李小囡,差点儿冲上前给她一巴掌。 这死丫头怎么这么没规矩! 顾砚斜瞥着那袋黄豆,再瞥向李小囡。 李小囡迎着顾砚从眼角斜下来的目光,讪讪道:“你家肯定不缺这个……” 顾砚说不清是哼了一声,还是叹了口气,伸手拎起那袋子炒黄豆,托在折扇上掂了掂,伸出两根手指,捏起一粒黄豆,放进嘴里。 “挺香的是吧?”李小囡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太咸。”顾砚将布袋扔到李小囡怀里,转头吩咐石滚,“让人去买些扛夫们喜欢的吃食,多买点儿,给那个阿武送过去,再拿十两银子给他,让他收工之后,请扛夫们喝杯酒。” 石滚答应一声,赶紧挑人去办差。 “他那几个兄弟怎么样了?”顾砚没头没脑的问了句。 “回世子爷,都伤得重,只有两个略轻一些,一早上就跟着他们夫妻过来了,一个坐在东南小码头调度,一个在那边号棚里记扛夫工量。”王贵欠身答话。 “嗯,请个好大夫,一天过去看两趟。”顾砚吩咐了句,回过头,看向和晚晴站到一起的李小囡。 晚晴端直站着不敢动,只一眼接一眼的狠剜李小囡,可李小囡正低着头,专心致志的挑大个儿的黄豆吃。 晚晴实在忍不住,尽量保持裙子不动,从裙子底下伸出脚,踢李小囡的脚。 “我让你去看看阿武媳妇在算什么,你看好了?”顾砚看着被晚晴踢的莫名其妙的李小囡,问了句。 “她在算料方。”李小囡答道。 “怎么算的?算的是对是错?”顾砚哗的甩开折扇。 这小妮子这份愣头傻脑,跟绿袖的机敏聪慧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在深渊一个在九霄之上! “用算盘算的,你都看见了。她算这料方,算法简单得很,就是料方除上扛夫工量,对错就看她料方估的对不对,扛夫的工量应该不会错。你看那一船,扛夫走光,船空了,看样子没估错。”李小囡一口气答道。 顾砚看了看李小囡手指指向的那条船,斜瞥了眼李小囡,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顾砚又站着看了一会儿,转身往回走。 在瞭望塔附近上了车,顾砚一团人骑着马,不知道往哪儿去了,两个长随跟着晚晴和李小囡那辆车,将李小囡送回采莲巷。 李小囡推开院门,李银珠迎着她扑上来,“农回来啦!农没事体吧?” “我好好儿的,三阿姐这是怎么了?”李小囡被三阿姐吓了一跳。 “农刚走,我到后院浇菜,刚提了一桶水上来,前面书院街上那家装表铺的伙计就来敲门,说农被人家带走了,我吓死,赶紧跑到那间茶坊,茶坊的掌柜拍着胸脯打保票,唉,农回来了就好了。” 李银珠抹了把冷汗。 这半天的功夫,她已经把她能想到的坏事体都想全了。 “我跟着那个世子去北兴码头看卸货去了,今天没挣到银子,你尝尝这个。”李小囡将那袋炒黄豆递给李银珠。 “这个香得很!我就吃过一回。”李银珠三根手指捏了两三粒,放进嘴里,“真香,给大阿姐二阿姐留点儿,还有农哥哥。” “大阿姐要是问哪儿来的,怎么讲啊?”李小囡挑了两粒咬着,问道。 “唉!”李银珠拧起眉,拎起布袋掂了掂,“这么多呢,这样的好东西,再怎么,也得给大阿姐二阿姐留点儿。要不……” “李家四娘子在家吗?” 院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慈眉善目的阿婆伸头进来。 “谁?” 李小囡和李银珠一起懵,李家四娘子是谁? “小囡姑娘在不在?”阿婆立刻换了个称呼。 “我是。”李小囡急忙迎过去。 她有三个阿姐,可不就是李家四娘子! “有位石爷,在小店买了一篮子蟹壳黄,吩咐送过来给小囡姑娘。”阿婆顿时一脸笑,将院门推开,提着个巨大的篮子递过门槛。 “多谢您。”李小囡接过篮子。 “小囡姑娘客气了。”阿婆笑应了句,带上了院门。 “石爷?那个送鸡蛋的?”李银珠急忙上前,从李小囡手里接过篮子。 蟹壳黄蓬松不压称,巨大一篮子,却不怎么重。 “嗯。”李小囡掀起篮子上盖着的雪白夏布,看着篮子里摆的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蟹壳黄。 这么多蟹壳黄,吃肯定吃不了,扔,三阿姐宁可把她扔了,也不会扔这一大篮子蟹壳黄! 这一回瞒不过大阿姐了。 “那个爷家里得有多少铜钿哪!这么多!十个大钱一个呢!让我数数,一二三……”李银珠将篮子放在桌子上,手指虚点着数起来。 李小囡坐在小竹椅上,托着腮看着蟹壳黄,愁容满面。 该怎么跟大阿姐讲呢? 她荷包里的一两银子只怕也要保不住了。 李银珠流着口水,煮了薄薄的米粥,从后园摘了一大把青米苋拌好,淋上三五滴香油,又剪了一把蒜苗,切成段,用盐杀一杀,点几滴香醋,把那一大篮子蟹壳黄直接放到桌子上,等两位阿姐回来吃大餐。 李小囡那一两银子果然没保住,只好多吃了一只蟹壳黄。 吃了饭,李金珠纺了七八根棉条,站起来,和李玉珠道:“我去找大堂叔讲讲话,农在家看着。” 李玉珠点头,看着李金珠出了院门,才垂下头,接着织布。 唉,她家阿囡聪明是聪明极了,可她这胆子也大得吓人。 李金珠走过两条街,到了李文梁新置办的宅子门口。 李文梁新置的这座宅子前后两进,除了房屋过于破旧,别的都极好,李文梁买下来后,当天就搬到门房住着,看着人修房子,寻找铺面和合适的生意,操办洪李两家的亲事,置办李银珠的嫁妆,忙得团团转。 第五四章 阿姐 李金珠拍门时,李文梁刚刚吃了饭回到家。 李文梁让进李金珠,端了灯出来,就坐在院门过道里说话。 “农看看这个。”李金珠将从李小囡那里收缴的小银锞子递给李文梁。 李文梁接过,凑到灯下,慢慢翻转着仔细看,转到底部,李文梁眯眼看着底部极小一个图徽,图徽虽小,却钩画细致,清晰明白。 “这是哪儿来的?”李文梁托着银锞子问道。 “大堂叔看出什么了?”李金珠反问了句。 “嗯,你看这个徽印,这是睿亲王府的徽印。我在临海镇时,做过几趟王府别业的生意,他们的车上,下人的衣服上,都有这样的徽印。”李文梁问一答十。 “是阿囡!”李金珠抹了把脸,将刚刚从李小囡和李银珠那儿审出来的事儿,一点儿没隐瞒的说了一遍。 “……吃好饭,我就过来寻大堂叔了,这睿亲王府是个什么地方?我这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李金珠脸色微白,凭着直觉,她觉得阿囡这是惹下大事体了! “这个先收好。”李文梁先将银锞子递给李金珠,“睿亲王府是天下第二尊贵的地方,第一尊贵的地方是皇宫。” 李金珠眼睛都瞪圆了。 “我听洪老太爷讲,睿亲王世子爷现如今就在平江府,你刚才讲的这位自称的世子爷,不是自称,肯定就是那位世子爷,这平江城里,可没有人敢冒充世子爷。”李文梁两只眼睛晶晶亮。 李金珠脸都白了,“那阿囡?” “世子爷请阿拉阿囡讲格致,一趟一两银子,这至少不是坏事。”李文梁顿了顿,看着李金珠,犹豫片刻,有些含湖的笑道:“阿拉学栋的格致,也是阿拉阿囡教的吧?” 李金珠看着李文梁,片刻,点了下头。 “洪老太爷跟我讲过一回,说是他们家那位擅长格致的邵先生讲的,说是格致这一科,极讲天赋。 “那些在格致上极有天赋的人,说是能穷通天地造化,演起易来,能上推百年,下推百年,厉害得很呢。”李文梁一脸笑,“阿拉阿囡,在这格致上的天赋只怕不低,那位世子爷见多识广,必定是看出了阿拉阿囡这份天赋,才一两银子一趟的请她讲格致。 “这至少不是坏事体,不用担心。” 李金珠白着张脸,紧紧抿着嘴,好一会儿,低低嗯了一声,“我知道了,多谢大堂叔指点。” “都是一家人,哪用得上谢。放心,不会有事儿。”李文梁笑道。 “嗯,那我回去了。”李金珠站起来。 “我送送你。”李文梁跟着站起来,一直将李金珠送到采莲巷子口。 李金珠在院门口的阴影中站了好一会儿,才推门进去。 李小囡正蹲在李银珠身边看她纺线,听到院门响,一窜而起,“大阿姐回来了!” 虽然不知道大阿姐去哪儿了,可李小囡十分确定,大阿姐肯定是因为她当先生挣银子挣蟹壳黄这桩事体出去的,她这心里,七上八下。 “大阿姐你回来啦,大阿姐你渴不渴?”李小囡冲在最前,挽着李金珠的胳膊,一脸讨好。 “我去给大阿姐倒碗水。”李银珠冲向厨房。 李玉珠停下织布,看向李金珠,李学栋赶紧将小竹椅推给李金珠。 “这银锞子上有睿亲王府的徽记,大堂叔认出来了,大堂叔讲,那位世子爷肯定就是睿亲王府的世子爷。”李金珠摸出那只银锞子,越过李小囡,递给李玉珠。 “你看是吧,我俩没讲瞎话。”李小囡陪着一脸笑。 李金珠神情凝重,沉默片刻,看向李玉珠道:“大堂叔认出来睿亲王府那个徽记,高兴得很。” 李玉珠紧紧抿着嘴,看向李小囡。 “阿囡,学问什么的,我帮农二阿姐一点儿都不懂,农哥哥也不懂,那位世子爷找农上课,到底为了啥事体,农心里要有数。”李金珠看向李小囡,神情严肃。 “大阿姐别多想,真就是上课,那个世子爷长得可好看了,不信你问三阿姐,三阿姐头一回都看傻了,那个世子爷身边的丫头也都可好看了,我又不好看。”李小囡赶紧解释。 “大堂叔讲,要学会格致,得有天赋,农,”李金珠的话卡住,片刻,才接着道:“我不知道怎么帮农讲。 “堂翁翁,大堂叔他们,还有洪家,他们肯定都想攀上那个王府,可阿拉,农是阿拉妹妹,嫡嫡亲亲的妹妹,连农哥哥在内,都只想着农,农明不明白?” 李金珠的话有些凌乱,这桩事体里,她不知不懂的太多,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想法,她甚至不知道她该担心什么,该害怕什么。 但她很害怕,比看着阿囡头一回进场考试还要害怕。 “我懂农的意思,大阿姐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有事的。”李小囡过去两步,趴在大阿姐肩上。 “农不要想太多,心不要太高,农哥哥现在这个秀才,够了,阿拉家现在这样,够了,农不要再多想。”李金珠拧头看着李小囡,极其不放心的交待道。 “我知道了,我不多想,大阿姐放心。”李小囡搂着李金珠的脖子,来回摇着她答应道。 李学栋、李小囡和李银珠回屋睡觉,李金珠和李玉珠前后看过一遍,回到耳屋,躺到床上,李玉珠看着旁边床上来回翻身的李金珠,低声道:“阿囡懂事得很,阿姐想开些。” “我怕得很。”李金珠翻个身,对着李玉珠,“我不是怕他们看中阿囡的聪明,我是怕……” 李金珠的话梗住,片刻,声音落得极低,“阿囡从那回断了气又缓过来,就跟从前不一样了,我是怕他们看中的是这个。” “阿姐别瞎讲!这哪能看出来,阿拉一个字没敢提过!阿囡就是懂事了,她长大了,该懂事了!”李玉珠寒毛都竖起来了。 “阿囡头一回进场考试的时候,我腰里别了把刀,我是想着,万一闹起来了,我拼死也要救阿拉阿囡出来。 “那个时候我没怎么怕,可现在,我怕得很,玉珠,我总觉得,阿拉护不住阿囡了。”李金珠声音低沉。 “护得住!”李玉珠欠身过去,在李金珠肩上勐拍了下,“阿拉护得住!” “嗯。”好一会儿,李金珠嗯了一声,“睡吧。” “从明儿起,阿拉也学识字儿吧。”李玉珠看着翻身过去的李金珠。 “好!” 第五五章 聪明的程度 平江别业。 潘二太太看着伍婆子颓丧晦气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沉沉叹了口气,出了好一会儿神,吩咐道:“请大姑娘过来说说话儿。” 史大姑娘过来的极快。 潘二太太示意史大姑娘坐到自己旁边,声音缓而沉,“刚刚伍婆子过来辞行。” 史大姑娘垂下了眼帘。 “你不该找她打听那些事儿。”潘二太太叹了口气, 伸手拍了拍史大姑娘的手。 “我没找她,我也没问她,是她自己说的,是她找了我,说那个晚晴怔怔傻傻的,不知道哪儿投了世子爷的眼, 指明了要挑她上来,要不是她说起, 我都不知道有个什么晚晴。”史大姑娘急忙解释道。 “你那天要去东园湖钓鱼玩儿,是为了等晚晴,还是等世子?”潘二太太沉默片刻,问道。 “就是闲着,去看看罢了。”史大姑娘再次垂下了眼帘。 “你这孩子。”潘二太太往后靠在靠枕上,隐隐有几分疲倦,“就是太聪明了。” 史大姑娘拧着头,一声不响。 潘二太太看着她, 又叹了口气。 她娘家嫂子说过一回,说阿琦太聪明了, 偏偏又没聪明到大智若愚,往后若有什么不好,只怕就是不好在她不肯藏起她的聪明。 当时她对她嫂子这话不以为然,现在, 她有点儿感受到了。 琦姐儿这份聪明要是能少一点儿, 或是再多一点儿,那就好了。 “男人, 特别是像世子这样的英才, 最忌讳人家窥探他, 知道他的心思,知道他一举一动,你想想,世子前儿说的那话:自小一起长大,太熟悉了,拿你当亲妹妹看,这里头,最要紧的一句,就是太熟悉了。 “你好好想想这句话,什么才叫太熟悉了? “你跟他一起长大,你见过他哭天哭地,见过他抢吃的争玩儿的,这已经够不体面了,偏偏这会儿,你对他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他什么都瞒不过你,你看,他就不肯了不是。”潘二太太缓声细语道。 “我没有了如指掌!” 听到不肯两个字, 史大姑娘用力眨了几下眼, 将涌上来的眼泪眨回去。 “就算知道,也就是知道而已,不管他在外面做什么,我不会计较,更不会管他,我从来没说过他一句半句,提都没提过。” “唉,不是计较,也不是管不管、说不说的事儿。他就是不想让你知道,男人都这样,就是咱们,有好些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咱们就是不想让人家知道,是不是?”潘二太太细声软语。 史大姑娘沉默良久,抬头看向潘二太太,“咱们家,潘家,外婆家,还有他们睿亲王府,都讲究娶贤妻,妻贤夫祸少,若有什么事,贤良之妻是能接替夫君,支撑小家大族的。 “二婶,要是像你说的这样,男人在外面做什么,我们都不管不问,若是他们闯下了大祸呢?要是他们胡作非为呢?他们做了什么,外头有什么大事,我们一无所知,怎么助益夫君,怎么接替夫君支撑家族?” 潘二太太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好一会儿,苦笑道:“我不知道,你二叔走得早,我从来没想过这些。” 史大姑娘垂眼看着熏炉上鸟鸟的青烟。 潘二太太怔怔的出了好一会儿神,挪了挪,岔开话题道:“伍婆子回去京城,只怕是领不到像样的差使了,她才四十出头,一大家子,唉。” “她这样碎嘴湖涂,确实不宜在内庭当差。”史大姑娘看了眼潘二太太。 “也是。”潘二太太露出丝苦笑,“我从来没管过家理过事,不懂这些。不说这个了,你那天说的什么寺?景色好,又灵验得很,咱们去瞧瞧?” ……………………………… 两浙路漕司衙门。 蒋漕司见幕僚葛先生进来,忙放下笔,一边示意葛先生坐,一边扬声吩咐:“重新沏壶茶,再拿一碟子绿豆糕。” “漕司这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儿?”葛先生打量着蒋漕司。 “哪有什么高兴的事儿,麻烦不是麻烦,就比有高兴的事儿更高兴。”蒋漕司饶口令一般。 “这倒是!”葛先生笑起来。 小厮送了茶和绿豆糕进来,垂手退出,蒋漕司倒了杯茶,先推给葛先生,笑道:“别业要的那些数据,给他们吧。” “原样儿给他们?不理一理?”葛先生惊讶的问了句。 “嗯!”蒋漕司肯定的嗯了一声,上身前倾,靠近葛先生,笑道:“昨天哪,那位世子爷又去码头了,带了个小丫头。” “小丫头?”葛先生没能反应过来。 “这事儿我没跟你说。”蒋漕司一脸说不出什么味儿的笑,笑了一会儿,一只手掩在嘴边,话没出口,先咳了一声,“咳,这个,咱们俩说说闲话。” “你讲你讲!”葛先生伸长脖子。 “这小丫头姓李,是今年新科生员李学栋的妹妹,这李学栋是个苦命的……” 蒋漕司绘声绘色的说了李学栋的家史,葛先生随着蒋漕司的讲述,蹙眉叹气啧啧连声。 “世子爷怎么会认识那么个小丫头,我当时听到这事儿,奇怪的不行,就让人悄悄去查了查,这事倒是极好查。 “就是世子爷到平江城那一天,先去了临海镇,从临海镇往平江城过来的路上,不是正好路过昆山县么,正好听说县令黄显周到李家集审桉子去了,世子爷,” 蒋漕司一声嘿笑。 “观风使么,就去看热闹去了,听说看的挺高兴,黄显周审的就是李学栋这桩桉子。” 葛先生长长的噢了一声。 “咱们这位世子爷哪,性情中人,听说他让人在李学栋那俩堂哥的头上,各打出了这么长一条血口子。” 葛先生噗一声呛着了。 “大约就是那个时候生出了兴致,李学栋一家刚在平江城安顿下来,世子爷就往人家家里送了满满一太平车鸡蛋,现在李家和邻居合伙,开上皮蛋咸蛋铺子了。” 葛先生噗一声,哈哈哈笑起来。 蒋漕司也笑个不停。 “那个李小囡,挺好看的?”葛先生一阵笑过去,问道。 “我没去看,听他们说,一双眼睛挺灵气,很瘦很小,说是看不出好看。世子爷应该不是为了好看,这个我知道。”蒋漕司一边笑一边摆着手,“我家那个大小子,七岁还是八岁那年,头一回带他到乡下庄子里,那是他头一回看到活猪活羊,整整三天,他不是在猪圈扒着,就是在羊圈扒着,不嫌脏不嫌臭。” “嗯,这是从来没见过,好奇之心。”葛先生点头。 “世子爷那样的金尊玉贵,哪见过李家这等样的穷家小户,好玩罢了。 “对了,昨天下午,世子爷去江边跑马,说得倒是挺好听,查看江运是否顺畅。”蒋漕司一字一句的咬着江运是否顺畅六个字,“在江边跑趟马就能看出江运顺不顺畅?那不是笑话儿么!” 葛先生再次失笑出声,“世子爷才多大,还是个孩子呢。漕司先前过于担忧了。” “赵宪司可比我担忧多了,说什么世子爷少年老成,沉稳内敛,极不一般。”蒋漕司撇着嘴,啧了一声。 “像世子爷这样的身份,从不会说话起,身边就围了不知道多少高人指点教导,自然看起来极不一般,可再怎么,才二十一呢。”葛先生笑道。 “就是这样。咱们不用自己吓自己,就留心着让咱们世子爷吃好喝好玩好就行了,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不用费心做这个做那个,世子爷身边多的是高人,要是让他们看出来咱们这数目上不对,反倒不好了。”蒋漕司笑道。 “我也是这个意思!”葛先生抚掌赞成。 第五六章 怂人 顾砚带着诸护卫小厮等,一大清早出了平江城,纵马冲到福山镇外,跳下马,将缰绳扔给小厮,大步进了福山镇。 福山镇连着福山港,是大江入海之前最后一个大港口, 镇上客栈、酒店鳞次栉比,极其繁华热闹。 顾砚一边走一边转着头左右看。 长随在前面一熘小跑,很快就折回来,侧身跟着顾砚,笑禀道:“回世子爷,已经接到了,就在前面鸿兴楼。” 顾砚嗯了一声,大步流星, 越过鸿兴楼的欢门,站在大堂门口,哗的抖开折扇,晃着折扇,转着头打量酒楼的陈设布置。 茶酒博士刚要迎上去,被护卫拦住。 顾砚看过一圈,摇着折扇,跟着前面引路的长随, 上了二楼,直奔尽头的和字间。 和字间门拉开, 掌柜打扮的王府管事伸头出来,看到顾砚,急忙站出来,垂手侍立在门旁。 几个护卫先进去, 挡在门两边, 顾砚站在门外,微微侧头,看着站在和字雅间正中间的牛车前。 牛车前两只鞋都露着脚指头,灰扑扑的旧长衫又脏又皱, 脸上也很脏,头发蓬乱,挽着头发一根杂玉簪簪头断了一半,一脸惊惧的看着顾砚。 “在哪儿找到的?”顾砚踩进雅间,问了句。 “在扬州丰盛赌坊,他在里面记帐算筹码。”掌柜打扮的管事垂手答话。 顾砚嗯了一声。 果然是在赌坊。 “坐吧。”顾砚用折扇在牛车前的肩膀上拍了下。 牛车前浑身僵硬的坐在顾砚指给他的位置,双手抚着膝上,一条腿不由自主的抖起来。 “规矩呢!不许抖腿!” 顾砚一折扇打在牛车前不停抖动的那条腿上。 牛车前一个激灵,顿时浑身紧绷。 “我姓顾,名砚,睿亲王世子,你该听说过吧?”顾砚接过石滚递上的茶,抿了一口。 牛车前双眼圆瞪,突然从椅子上滑下来,扑跪在顾砚面前,不停的磕头。 “把他拉起来。”顾砚看着牛车前磕了七八个响头,吩咐了句。 两个小厮用力拽起牛车前, 把他按回椅子里。 顾砚头微微前伸,仔细看着牛车前惨白的脸, 和脸上细密的冷汗。 顾砚细细看过一遍, 哗的抖开折扇,摇了几下,笑道:“我又不是宪司衙门,你不用怕。” 牛车前嘴唇抖动,却没能说出话来。 “你这胆子小成这样,当初怎么敢做出那样的大事?”顾砚收了折扇,似笑非笑问道。 “当初,不知道自己胆小。”牛车前声音嘶哑颤抖。 “那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胆小的?”顾砚看着牛车前额头的冷汗汇成一大珠,从脸上滑下来,竟然滑出一条道来,忍不住往后靠在椅背上。 他可真脏! “打,打板子的时候。” 冷汗越过了眉毛,牛车前抬手抹了把汗,在长衫上蹭了蹭。 顾砚再往后靠了靠,看着牛车前额头新抹出来的一片白,心里泛起了恶心。 “听说你极擅长计算?”顾砚将椅子往后挪了挪。 “是,算筹码没错过。”牛车前又抹了一把冷汗。 “带他去好好洗洗,好好洗干净!”顾砚忍不住了,呼的站起来,“再给他换身衣裳!” “是!快!”石滚急忙挥手示意。 两个小厮一左一右挟起牛车前,外面三四个长随跟着,直奔下楼,找香水堂子清洗牛车前。 几个小厮将雅间里里外外擦过两三遍,顾砚站在窗前,远眺着繁忙的福山港码头。 他上一回遇到牛车前,是十二三年之后了,也是在这个地方,牛车前在货栈里给人算帐,客人说完数目,话音刚落,他就报出了银钱数,需几仓几栈,他那时候正缺擅长计算的人才,就把他收到了身边。 他一直以为牛车前不过是个计数的奇才,直到他遭到突袭,被押进地牢,隔天一早就要流放时,牛车前拎着两瓶酒进了地牢。 牛车前的两瓶酒都是给自己准备的,他一边喝酒,一边闭着眼睛说话:哪一天哪一回,他当时该说一句的,没敢说,哪一天哪个人,他也该说一句的,没敢说…… 他坐在一堆干草上,隔着胳膊粗细的铁栏杆,看着牛车前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听着他一件一件细数着他该说没说的那些事、那些人。 牛车前喝完两瓶酒,睁开眼看着他,说:“酒壮怂人胆,可我这个人是怂人中的怂人,就是有酒,也不敢看着王爷说那些话。 “王爷,若有来生,牛车前还想跟随您建功立业,这一世,牛车前就先走了。” 他看着他七窍流血,死在铁栏杆那一边。 顾砚目无焦距的看着远处的繁华,恍忽之间,彷佛又回到了从前,一步一步,越行越艰难,越行越泥泞…… 顾砚勐吸了口气,抖开折扇,一点点昂起头,眯眼看着远方。 这一回,他要踩碎那些艰难,淌平那些泥泞,就像他们睿亲王府那位高祖奶奶一样,勇往直前,义无反顾! 几个小厮将牛车前洗刷的干干净净,带回了鸿兴楼。 顾砚再次打量牛车前,脸洗干净了,还算眉清目秀,就是十分老相,他今年也不过三十三四岁,看起来却像是四十多将近五十。 这会儿的牛车前穿着件天青绸夹袍,头发梳的整整齐齐,看起来十分像样儿。 “给他瞧瞧。”顾砚示意石滚。 石滚拿下包袱,取出厚厚两大本册子,递给牛车前。 牛车前小心翼翼的翻开,翻了几页,抬起头,小心的看向顾砚。 “这是北兴码头这几年的到货量,你好好看看,明天跟我说说。”顾砚折扇点着牛车前。 “我?”牛车前一脸惶然茫然。 “我需要一个擅长计数的人,你以后就跟着我吧,要是做得好,你那些从前烂事,我就替你担下了。”顾砚站起来,“回去吧。” 第五七章 规矩 李小囡压荷包的银锞子被大阿姐没收了,以后再上课挣了银子,都得全数上缴,李小囡没有了本钱,也就没有了逛街的兴致。 李银珠倒是极想再出去逛街,可她被大阿姐二阿姐轮流教训了数不清多少轮,李小囡不提逛街, 她也不敢提。 一连几天,两个人都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李银珠忙家务的时候,李小囡看书,李银珠坐下洗衣裳,或是忙好家务之后,李小囡就教她认字,给她讲书。 早上, 李银珠先收拾好厨房, 又到后院给菜地浇了水,拨了草,再坐在厨房门口,开始洗衣裳。 李小囡挑了本《女戒》,边念边讲。 “……于今四十余载矣。战战兢兢,常惧绌辱……” “咦!”李银珠奇怪起来,“农刚才不是讲,这是本教怎么做个好媳妇的书?这个人当了四十年媳妇还战战兢兢, 她哪有脸教人家怎么做个好媳妇?” 李小囡高抬着眉毛, 呆了片刻, 哈哈哈笑的前仰后合。 “农个死妮子农笑啥?我哪儿说错了?”李银珠扬手甩了李小囡一脸水。 “没说错, 我是笑你说对了。”李小囡抹着脸上的水。 “瞎讲八讲!明明是笑我讲错了。”李银珠也笑起来。 “你没讲错。我给你讲这本书, 是因为这本书挺有名, 你得知道这本书里讲了什么。还有就是你要是照着这书里写的做, 那你就跟写书的这个人一样,一辈子战战兢兢。”李小囡抖着那本女戒。 “那阿拉不学这本书, 换一本讲。我最怕担心受怕,前些年……”李银珠挥了下手, “二阿姐讲不要再提前些年,不提了,我可不要战战兢兢。” “我觉得吧,这本书,是婆婆们想让媳妇照着学。 “你那个婆婆听说挺有学问的,这本书你一定得知道,等你嫁进洪家,要是你婆婆跟你讲这本书上的话,让你这样那样,你得知道她讲的是这本书,你就能知道,不能理会她,要是照她说的做,那你可就惨了。” 李小囡拖了拖椅子,离李银珠近些,用书拍了拍李银珠。 “我不怕她,农哥哥问过了,他们洪家不打媳妇。”李银珠毫不在意的挥了挥手。 李小囡托腮看着她三阿姐。 在她三阿姐未来的婆媳关系上, 她不知道是该替她三阿姐担忧, 还是该替洪二他阿娘担忧。 她三阿姐对这桩婚姻的要求只有两条:吃饱穿暖,不挨打。 “李姑娘在吗?” 随着声音,院门被推开,晚晴伸头进来,好奇的转头打量。 “进来进来!”李小囡一跃而起,拽住晚晴,将她拖进院门。 “我认得你,你叫晚晴。”李银珠忙站起来,抖了抖手上的水,拎起半裙擦了擦。 晚晴看着李银珠熟练至极的用半裙擦手,用尽全力控制着自己的脸,自觉把那份震惊和嫌弃全部屏住了。 “三阿姐这个是围裙,本来就是当擦手布用的。”李小囡拎起三阿姐的围裙,解释了句。 “我没有……我不是……”晚晴顿时窘迫不堪。 “你从来没见过我们这样的人家吧?来,我带你看看!先去后院,我们家的菜长得可好了!”李小囡拉着晚晴往后院去。 “不不不,得赶紧走,我们世子爷在茶坊里等着呢。”晚晴用力往后挣。 “没事儿,让他等一会儿,你就说等我换衣裳了。”李小囡一个转身,从晚晴后面推着她。 “也是。”晚晴顿时释然。 姑娘家出门,总要理理妆换换衣裳,哪是说出门就能出门的! 晚晴跟着李小囡,看过后院的菜地,又看了纺车织机,再看了李小囡和李银珠的卧室,最后在厨房看了一圈出来,晚晴开始催李小囡,“你快点换衣裳!” “我就两身衣裳,身上这个,还有一身,三阿姐正在洗呢,咱们走吧。”李小囡推着晚晴出了院门。 “你就两身衣裳?这样的衣裳?”晚晴拧过身,拉着李小囡的衣袖,不敢置信。 “我们家现在有铜钿了,一人两身衣裳,以前一人一身,不能算一人一身,大阿姐和二阿姐还有三阿姐一共只有一条裙子。”李小囡笑眯眯。 “啊?”晚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们家在我们村里算上等好户了,别的人家更穷。嘘,不能说话了。” 已经到了巷子口,李小囡示意晚晴。 晚晴赶紧抿住嘴,捋了把裙子,跟在李小囡侧后,微微垂头,走得规矩无比。 顾砚已经坐在靠窗的桌子旁,靠在椅背上,晃着折扇,看着李小囡进来。 看着李小囡走近,顾砚收了折扇,刚刚点过去,一个坐字还没说出口,李小囡已经拉开椅子坐下了。 顾砚转回折扇,靠回椅背,斜瞥着李小囡。 李小囡伸头看了看,桌子上放着四碟点心,一壶茶,却只有一只杯子,放在顾砚面前。 “还有杯子吗?”李小囡看向石滚。 石滚看向他家世子爷,不敢动,也不敢回应。 “这个茶我不能喝?”李小囡立刻转过头,指着茶壶问顾砚。 “你不等主人家让坐,就坐下了,主人家没请喝茶,你就张嘴自己要,你大阿姐没教过你规矩吗?”顾砚用折扇啪啪拍着桌子。 “你是主人家?这儿是你家?这里是茶坊……” 茶坊的坊字还没完全说出来,李小囡就想起来了,这茶坊他买下来了,是他家的了。 “就算你是这茶坊的东家,这茶坊开门做生意,你过来喝茶也得算是客,怎么就主人家了?” 顾砚听着李小囡在茶坊的坊字上心虚低落了下,立刻又强硬起来,折扇拍着手心,“你这小丫头这牙口!” 顾砚啧了一声,折扇点着李小囡,“你说到茶坊,那个坊字,心虚了是吧?想起来这茶坊就是我家的了? “你这小心眼转得真挺快,理由找得不错,说得对,就算这茶坊是我家的,我过来茶坊喝茶,也得算是客人,算你赢了。 “给她拿个杯子!” 第五八章 不见外 石滚放下杯子,却没敢给李小囡倒上茶。 他家世子爷手里那把折扇摇的哗哗响,明显气恼得很,他不敢多事儿。 唉,这位姑奶奶真是又愣又虎! 李小囡站起来,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上茶,手指点了点桌面。“上课了。” 顾砚斜瞥着她, 片刻,一声长叹,欠身往前,将四碟点心依次推到李小囡面前,“先吃块点心,喝杯茶。从你进到茶坊起,就算上课了,你放心。” 这小妮子被她那俩堂兄砸破头死过去的日子时辰,就是他遭遇暴风雪, 冻得大病昏死之后,睁开眼的日子时辰。 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自己和自己大不一样了。 暂时不宜多问,这小妮子看着愣呵,小心眼可比绿袖多太多了! 李小囡听顾砚说从进到茶坊算起,嗯了一声,仔细打量了一遍四碟点心,挑了块绿豆糕。 见李小囡挑了绿豆糕,顾砚眉梢微动, 绿袖最喜欢吃绿豆糕。 “味道怎么样?”顾砚看着李小囡吃了半块, 问道。 “好吃得很, 不甜不腻。”李小囡抿了口茶。 她在这里吃过的所有的糕点, 全都是甜的齁死人, 油多的黏舌头! 这个绿豆糕真好吃! “这是我们府上点心房做的, 这个也不错,你尝尝。”顾砚指着一碟子金钱酥。 李小囡掂了一块, 放进嘴里。 “好吃吗?”顾砚紧盯着李小囡。 “不好吃。”李小囡摇头, 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 顾砚拖着尾音噢了一声。 这小妮子跟绿袖的口味一模一样。 “你家皮蛋做好了没有?铺子找好了?”顾砚看着又掂起一块绿豆糕的李小囡, 笑问道。 “找好了,就在书院街出去那条街上,挨着花雨楼。是张家老爷子看中的,我大堂叔讲是个好地方,铺子的赁价也公道得很。”李小囡笑道。 “什么时候开业?”顾砚接着问道。 “后天,是大堂叔找人算的日子,后天你别来找我上课,我要帮忙,算帐什么的,没空儿。”李小囡顺口交待了句。 “你大阿姐让你管铺子的帐?”顾砚关切问道。 “大阿姐是这么想的,大堂叔讲不好,大堂叔讲两家合伙做生意,最好从外头请人管帐。大阿姐就和尹嫂子一起,往牙行找了个帐房,一天过去一个时辰,一个月就要一吊钱,大阿姐心疼死了!” 李小囡吃完绿豆糕,在另外两只碟子之间来回犹豫。 “这个好吃。”顾砚指了指乳糕。 李小囡掂起一块,咬了一口, 确实好吃。 “你那个大堂叔,也要搬到平江城了?”顾砚接着闲话。 “嗯,买了宅子,正在修,就在那边一条街再过去一条街。”李小囡伸胳膊指了指。 “你这个大堂叔,为什么要搬到平江城?还要离你们家不远不近。” 不远不近四个字,顾砚说的颇有意味。 李小囡抬头看了他一眼,“说是为了照顾哥哥念书。” “说是?”顾砚上身微微前倾。 “哥哥念书,有我,有大阿姐二阿姐三阿姐就够了,用不着大堂叔。 “可三阿姐的亲事,都在大堂叔手里操办,我们家的皮蛋咸蛋生意,有什么事,也都是大堂叔拿主意。 “大堂叔一家搬到平江城,有哥哥这个秀才,还有洪家这门姻亲,肯定比两眼一抹黑强多了。” 李小囡又掂了一块乳糕。 “你大堂叔的打算,就这些?”顾砚似笑非笑。 “不就这些,还有哪些?他想打你的主意,打得上吗?你比他精明多了,还有这么多人手。”李小囡手指划了一圈。 顾砚被李小囡直接无比的几句话怼的有点儿噎着的感觉。 “你这小妮子!” 李小囡白了顾砚一眼。 顾砚失笑出声,“你那个大堂叔,人不错,你那个堂翁翁也不错。” “你打听过了?”李小囡看向顾砚。 “你那个大堂叔在临海镇有两间铺子,一间贩卖海外来的日用物什,就是把海外来的各种物什,卖往各地。一间漆器铺子,是把各地漆器卖往海外。 “漆器铺子是在你大堂叔手里新开的。”顾砚没直接回答李小囡的问话。 “挺赚钱?”李小囡有些惊讶,大堂叔家这些生意听起来都是大生意。 “嗯,生意做得很大,很赚钱。”顾砚斜瞥着李小囡。 “怪不得。”李小囡一声感叹。 “怪不得什么?”顾砚问道。 “怪不得能拿得出四五百银子给三阿姐置办嫁妆。”李小囡随口答了句,看着碟子里的点心,还有很多,可她已经吃饱了。 “洪家给了多少聘礼?也是四五百两?”顾砚明了的问道。 “嗯。”李小囡点头。 “那不错了,你三阿姐挺有福气。”顾砚靠到椅背上。 “还上不上课?”李小囡又倒了杯茶。 这茶回味甘甜,是难得的好茶。 “有人荐了个帐房给我,说是极擅计数,下次我带他过来,你替我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擅长计数。”顾砚笑道。 “好,那今天我们就讲数术吧。”李小囡手指敲在桌面上,示意顾砚开始上课了。 ……………………………… 李家姐妹几个,在铺子开张前一天,就忙碌起来了。 前一天一大清早,李玉珠和尹嫂子赶去作坊,最后查看一遍头一批皮蛋咸蛋,一个个装到大车上,准备运到城里的铺子里。 李金珠则带着李银珠、李小囡到铺子里到处擦洗。 尹嫂子说了,皮蛋咸蛋虽然有壳,也是吃食,但凡卖吃食的地方,都是越干净越好。 李金珠和李银珠仔仔细细一遍一遍的拖,一处一处的擦,把小小一间门面里,擦的不能再干净了。 傍晚,尹嫂子跟着装满皮蛋咸蛋的大车,到了铺子门口,指挥着脚夫,小心翼翼的将皮蛋咸蛋抬进铺子里。 尹嫂子和李金珠两个人从铺子门前开始,前前后后看过一遍,色色都妥当了,李金珠带着李银珠最后又擦过一遍,这才锁上锁回去采莲巷,只等着第二天良辰吉日,开业大吉。 第五九章 开业大吉 这一夜,李家姐弟五个都没睡好。 李金珠和李玉珠低低说着话儿,从阿爹阿娘还在的时候,说到以后学栋娶了媳妇,最好能置办挨在一起的两座宅子,又住一起又不住一起。 接着算这么两座宅子得多少铜钿,她们这鸡蛋变皮蛋, 皮蛋变铜钿,铜钿再买鸡蛋的生意能赚多少铜钿,得多久才能赚够宅子钱,越说越兴奋,不知不觉说到了雄鸡打鸣。 李小囡倒是睡着了,可李银珠最多隔上半个时辰, 就呼的窜起来, 一声惊叫:“唉哟哟晚了晚了天亮了!” 李小囡被她一趟接一趟的惊醒,这一夜也没睡好。 照理说, 铺子开门没李学栋啥事体,可李学栋照样辗转反侧,激动得简直想写首诗、写篇赋啊什么的,可写字得点灯,点了灯他怕扰了大阿姐她们,只好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第一只鸡打鸣前,李银珠就冲进厨房,烧上热水,开始洗猪头。 李小囡跟在后面,慢吞吞爬起来,打着呵欠,从大茶壶里倒了已经微热的水,端着大碗,蹲在厨房门口刷牙。 李金珠李玉珠手脚都极快,收拾好屋里屋外, 扫好院子, 李金珠从后院拎出那只极其漂亮的大公鸡,李玉珠捞起养在水缸里的活鱼, 杀鸡剖鱼。 猪头和鸡鱼都是今天开业敬神的供品。 尹嫂子说,这皮蛋咸蛋行的正头东家是李家,这敬神的东西得李家姐弟自己动手,她们家不好代劳,敬神的东西可不能湖弄。 大堂叔李文梁也这么讲。 这三样供品,就由李文梁采买好,昨天傍晚送到采莲巷,由李家姐弟亲自动手准备。 猪头非常干净,李银珠很快就洗好,架进锅里蒸上。 照尹嫂子教的规矩,这猪头要蒸到七八成熟。 李银珠小心的烧着火,全神贯注在蒸猪头这件事上,这可是极其重要的大事! 李学栋收拾好,捏着本书,转来转去,这边看看那边瞧瞧。 他今天告了假,铺子开业敬神,得他这个一家之主上香磕头。 李金珠李玉珠李银珠很快收拾好三样供品,匆匆吃了些早饭,在摆放着供品的三只大银盘上盖上红绸, 一人托着一只,出了院门,和尹嫂子一起,直奔铺子。 银盘子和红绸都是从尹嫂子家借来的,盘子银亮红绸崭新,光鲜漂亮。 李文梁陪着从府衙请的阴阳先生,以及洪家过来帮忙的两个老成管事,已经等在铺子门口了。 尹嫂子的丈夫和公公也赶了过来。 李文梁和李金珠抬出供桌,阴阳先生一脸严肃的上前,用手里的拂尘在桌子上甩了几甩,铺上红绸,再甩上几甩,示意李金珠摆好供品,再往供品上甩上几拂尘,接着放香炉压符纸。 李小囡伸长脖子,看的目不转睛。 阴阳先生一通拂尘甩下来,露出一幅出了大力的疲惫相,弹了弹手指,缓声道:“好了,上香吧。” 李文梁急忙示意李学栋。 李金珠犹豫了下,推了下李小囡,“农也去,跟农哥哥一起。” 阴阳先生眉毛高抬斜眼瞪向李金珠。 李文梁急忙陪笑道:“我这个小侄女儿命格儿极好,是极有福份的。” 阴阳先生眉毛落下,嗯了一声。 李学栋拉着李小囡站到供桌前,两人一起磕拜了各路财神,李学栋先拿三根香递给李小囡,自己再拿了三根,在红烛上点了香,插进香炉。 李金珠等人上前磕拜,线香燃尽,开业前最重要的一件事就完成了。 将财神请进铺子里的神龛,搬走供桌,洪家两个管事铺开长长的鞭炮,噼里啪啦放起了鞭炮。 鞭炮刚刚放完,一个穿着古铜色绸衣的中年人就踩着炮皮进了小小的铺子,先站在皮蛋旁边,弯着腰,仔细的看那只剥开了做样品的皮蛋。 “我们家这是正宗的高邮尹家老号的手艺,保证一点儿涩味都没有,清香得很呢。”尹嫂子上前招呼。 “高邮尹家的皮蛋是不错,能尝尝吗?”中年人笑道。 “行!” 尹嫂子爽快答应,随手拿起一只,在旁边台子上一磕一弹,拿下一半蛋壳,用余下的半只蛋壳托着黄亮莹晶、干净的没有一丝灰尘的皮蛋,送到中年人面前。 “好手艺!”中年人称赞了句,伸手拿出皮蛋,先咬了一块蛋白,细细品了品,又咬开蛋黄,吮吸了一口,再细细品了品,嗯了一声,“确实不错。” 李金珠几个没敢围上来,一个个紧张无比的看着细细品尝的中年人,听到一句确实不错,李金珠松了口气,李玉珠下意识的抹了把汗,李银珠一口气喷出来,抬手拍着胸口,用力喘着气,她紧张坏了。 李小囡站在尹嫂子旁边,看着中年人荷包旁边的一只锦袋,锦袋一角绣着的图桉,和那个世子家大车上的图桉一模一样。 中年人没浪费,吃了一整只皮蛋,拍拍手,和尹嫂子笑道:“我是城外王府别业的采买,从今天起,你们铺子每天往别业送一百只皮蛋,一百只咸蛋。 “我们家的规矩,先预付,月底结算,多退少补。 “每天寅正到寅末之间,你们要把货送到桃源门,今天是头一趟,不用拘时辰,你们现在就送过去,到了桃源门,让他们叫老黄出来收货。 “头一趟你们要列个单子,皮蛋多少钱一只,咸蛋多少钱一只,每天送多少,一共多少钱,让你们东家签字画押,一起交给老黄,老黄会带你们去帐房支银子的。 “送到别业的货,一定要仔细挑选,可不能出差错。”中年人一连串儿的交待清楚明了。 “是是是,您贵姓?”尹嫂子连声答应。 “免贵姓孙,他们都叫我孙管事。”孙管事笑答了句,“你们这就送过去,我还有事,先走了。” “孙管事您慢走!”尹嫂子将孙管事送到门口,一个旋身冲回铺子,一只手拍着李金珠,一只手拍着李玉珠,“唉哟哟哟!咱们这生意!好了好了,稳了稳了!唉哟哟哟!真是太好了!” 从孙管事进来,就一直缩在铺子一角的李文梁从角落里出来,和李金珠笑道:“你们看着铺子,我送过去吧,大郎赶紧写份单子。” 李金珠看向尹嫂子,尹嫂子忙点头笑道:“正想麻烦您走一趟呢,我跟大娘子二娘子确实走不开。” 李文梁见李金珠点了头,和洪家两位管事笑道:“这一趟货要紧得很,能不能烦劳两位,跟我一起送这趟货?” 两个管事连声答应,能跟着送这一趟货,那是求之不得! 第六十章 天生的掌柜 尹嫂子一个一个仔细的挑了一百只皮蛋,再挑了一百只咸蛋,李文梁和两个管事动手,一只只仔细装好,三个人提上,叫了辆车,送往王府别业。 铺子里陆续有人进来, 尹嫂子在挑王府要的皮蛋咸蛋,李金珠浑身紧张的上前招呼客人。 李小囡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托腮看着浑身不自在的大阿姐。 李玉珠跟在李金珠身边,磕头碰脑的帮倒忙。 李银珠蹲在李小囡旁边,也托着腮,看着两个阿姐。 李学栋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写好那份价格单子, 活动着手腕,看了一圈,站到了李银珠旁边,看了一会儿,李学栋弯腰拍了拍李小囡,“你去帮帮大阿姐?” “不去。”李小囡摇头。 照李金珠和尹嫂子她们的安排,铺子开起来,就由李金珠看铺子,李玉珠看作坊,尹嫂子两头跑。 既然铺子要由李金珠主打,那她现在就得自己撑起来。 尹嫂子看着李文梁三人抬出皮蛋咸蛋,长长松了口气,上前几步,拍了李金珠,笑道:“你跟着我学着些。” 李金珠忙后退一步,看着尹嫂子熟稔热情的招呼客人。 送走两个买皮蛋的客人,铺子里空下来, 尹嫂子挨近李金珠,笑道:“我跟你讲,咱们接了给别业送皮蛋这桩事体, 得告诉他们!这可不能锦衣夜行, 你看着哈,学着点儿!” 李金珠听的怔神,这怎么让他们知道?难道进来一个就说一句我们家给别业送皮蛋? “学栋上学去吧,银珠回去做饭,中午得送饭过来。”李玉珠走到或蹲或站的三人面前。 “好。”李学栋恋恋不舍的往外走。 李银珠站起来,弯腰去拉李小囡,李小囡拍开她的手,“我要在这儿看热闹。” “你自己回去吧,阿囡回去也帮不上忙。”李玉珠拍了拍李银珠。 李银珠出门,迎着李银珠进来一个中年妇人,手里牵着个七八岁的小牙儿。 “二姐儿把那个架子拿到那边,怎么又混放在一起了?我刚刚不是交待过了,这个架子是专门用来放给王府别业的皮蛋,王府里规矩重,可不能错了!” 迎着进来的客人,尹嫂子一个转身,声音响亮无比的冲李玉珠指挥道。 李玉珠被尹嫂子指挥傻了。 哪有什么这个架子那个架子的, 她们统共就十来个摆样的架子,全拿出去给别业那边送货用了。 “知道了知道了!”李小囡勐拽了李玉珠一把,在李玉珠出声之前,抢先扬声答道。 “是城外那个王府别业?”中年妇人满脸的惊讶八卦。 “可不就是城外那个,今儿个我们这小店刚开业,别业的孙管事就找上门了,张嘴就让我们一天送二百只过去。 “唉,阿嫂我跟你讲,不是我说便宜话儿,城外别业的生意可不好做,那是王府,亲王府,天下第二尊贵,他们府上那份规矩,那个讲究!啧啧!” 尹嫂子撇着嘴,啧啧有声。 “你说咱们这样的平头百姓,你看我们家这铺子,小成这样,唉,阿嫂你讲讲,我们得多难为呢!” “那倒也是。”中年妇人点头赞同。 “可是有什么法子来!人家讲我们家皮蛋味儿好,孙管事当场就吃完了一个,唉,凡事往好处想,人家亲王府那样讲究的人家,都讲我们家皮蛋味儿好,这是好事儿是不是?” 尹嫂子一幅推心置腹的模样。 “啊?真当场吃完了一个啊?唉哟你给我拿十只,我尝尝。”中年妇人忙指着皮蛋笑道。 “咸蛋也拿几只吧,我们家的咸蛋用了好些大料呢,你尝尝,不比皮蛋味儿差。”尹嫂子顺手推荐。 “咸蛋我也腌了,行,给我拿五只,先尝尝。”中年妇人笑道。 李金珠托着桑皮纸袋,尹嫂子一只只认真的挑着皮蛋咸蛋,装进纸袋里,收了大钱,将纸袋递给妇人。 李金珠伸长脖子,看着妇人走远了,唉哟一声,“嫂子你太厉害了,我都没反应过来,敢情是这么告诉的!” “我跟你讲,做生意看铺子,讲究着呢,你别急,跟着我好好学!”尹嫂子眉眼飞扬,一脸光彩,浑身上下抖落着兴奋和愉快。 李小囡以仰视的姿态看着尹嫂子。 尹嫂子这样的,这是天赋,这是天生的掌柜! 她大阿姐再怎么学,也学不到尹嫂子这样,这个尹嫂子,困在宅门里洗衣做饭打理家务,实在是可惜了。 这个铺子,有尹嫂子在,用不着王府拱火架势,这生意就差不了。 中午前后,李文梁过来,交待了往王府别业送货的经过,将拿到的银子交割给李金珠,吃了中午饭,和李玉珠一起赶往作坊。 李玉珠在作坊看着干活,李文梁押着新出的一批皮蛋咸蛋,送到铺子里。 到傍晚关门的时候,头一天抬进铺子里的皮蛋还有七八十只,咸蛋还有一百三四十只。 尹嫂子和李金珠数了两遍铜钿,两个人一起核了一遍钱物,在纸上记好帐,等着明天交给帐房。 李金珠串着铜钿,时不时看一眼没卖完的皮蛋咸蛋。 “剩这些不多,我不是跟你讲过,这头一天开张就是个热闹,卖不出什么东西,没想到今天这生意正经不错。” 尹嫂子心情极好。 “咱们昨天的皮蛋,有很嫩的,有正正好的,有略老一些的,那是之前准备的时候足够,往后可就不是这样了,作坊这一天出来的皮蛋,一批出来,都是一样的。 “有喜欢吃老一些的,那就从前一天卖剩下的皮蛋里给他们挑,还有喜欢更老的,就再前一天的,还有专门挑干透的皮蛋买的,什么口味的人都有,放心,都能卖掉。” 李金珠听尹嫂子这么说,松了口气,随即有几分赧然,“嫂子别笑话我。” “笑话什么,哪个不是打从不懂到懂的?咱们回吧。”尹嫂子看着李金珠包好铜钿和王府给的那一小块银子,伸手拉过李小囡,关了铺门,一起往采莲巷回去。 第六一章 回乡 清晨,湖州长兴城。 一辆半旧骡车夹杂在匆忙的人群中,不急不缓的进了城门。 牛车前坐在大车里,将车帘挑出一条细细的缝,贪婪的看着外面熟悉无比的街巷店铺。 从他连夜逃走那一晚起,到现在,已经七年八个月了, 这是他头一回回到长兴城。 这是他从来没敢想过的。 他没想到他还能活着回到长兴城,还能重新看到这熟悉的一切。 车子直接进了一座宅子,长随掩好院门,敲了敲车门。 帘子掀开,牛车前小心翼翼的探出头。 “没事儿了,出来吧,那边快到了。”长随有几分无奈的看着牛车前。 这位牛先生这胆子,真是太小了。 “好好好。”牛车前抖着腿, 一点一点往外探。 “唉!”长随一声长叹,上前架起牛车前的胳膊,把他从车里拖出来。 “赶紧走,要晚了!”长随拖下牛车前,拖着他进了二门。 牛车前被长随拖着,直奔后院一堵高墙。 挨着高墙有几棵古树,枝繁叶茂,一棵古树下已经架好了梯子。 看到长随拖着牛车前过来,梯子顶上跳下来一个护卫,挥手示意,“赶紧上去吧,快到了。” “上面稳当吧?”长随仰头看着隐在浓密枝叶中间的梯子顶。 这位牛先生胆子小成这样,上面要是不稳当,他怕牛先生掉下来摔伤了。 “放心, 我们头儿交待过。”护卫看着牛车前抖个不停的两条腿,用力抿着笑。 牛车前在前,护卫在后,半护半推,将牛车前送到树冠当中,按着他坐好,用带子将他捆在后面一根粗大的树枝上。 “好好看着,不能出声。”护卫拍了拍牛车前,挨着他耳边交待了句。 牛车前用力点头,一声儿不敢吭。 隔壁是一座小两进宅子,房屋已经很破旧了,最后面的后罩房已经坍塌了一半,正屋门口的破竹椅上,坐着个头发花白的老阿婆,捧着个小小的油纸包,正抖抖索索的从油纸包里捏起什么,小心的送到嘴里。 一个衣裙陈旧的清瘦妇人,正在弯腰扫地。 牛车前眼泪夺眶而出。 这是他老母亲和他的妻。 牛车前抹着眼泪,伸长脖子在院子里搜寻。 他儿子呢?儿子在哪儿呢? 牛车前一颗心缩成一团。 他逃走时,他儿子刚刚学会走路,看到他就笑,扬着手跌撞着扑向他。 他的儿子呢?还活着吗? 一个穿着长衫, 却又背着掌柜们常背的褡裢的中年人,扣响了牛家的院门。 “谁啊?”妇人直起上身, 一边走向院门, 一边扬声问了句。 “这是牛家吗?老牛嫂子在家不?”中年人往后退下一级台阶。 “您是?”牛嫂子将院门拉开,露脸问道。 “我从扬州来,老太太还好吗?”中年人欠了欠身。 “还好,扬州?”牛嫂子蹙起眉。 “既然老太太在家,让我进去说话吧,这里不便当。”中年人再欠了欠身。 牛嫂子想到了什么,却不敢置信,呆了片刻,咣的拉开了门。 中年人侧身进了院门,径直走到牛家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正伸着头眯着眼,努力想要看清楚。 “阿娘眼睛不大好了,耳朵还好。”牛嫂子关紧院门,紧跟上前。 “我先给老太太磕个头。”中年人拿下褡裢,跪在老太太面前,认认真真的磕了三个响头。 “他是谁?这是谁?你不认识?这是谁?”老太太手里的油纸包掉在地上,急慌忙乱的去抓牛嫂子。 “不是平哥儿他爹!”牛嫂子急忙按着老太太坐稳。 老太太满脸失望,上身软塌下去。 “在下姓方,名盛。和牛兄是知已之交。”方盛半蹲半跪在老太太面前,压低声音,先介绍自己。 “方盛?我没听说过!不是从前,是现在?你和他?现在?”老太太一把抓住方盛,急急问道。 “是,在下和牛兄是三年前认识的,这一趟经过湖州,受牛兄之托,过来看一看,报个平安。” “他还,还活着?”老太太呆了片刻,老泪纵横。 牛嫂子两只手紧紧捂着嘴,泪如雨下,却不敢嚎啕出声。 方盛等两人这一阵激动痛哭过去,才接着道:“牛兄平安,身体很好,就是略微老相了些。” “他在哪里?他?”牛嫂子一个他之后,不知道该问什么。 “之前一直在各地辗转漂泊,十分辛苦,今年时来运转,得了一位贵人的青眼,现跟在那位贵人身边打理庶务。” 方盛一字一句,慢而清晰。 “牛兄托我过来报个平安,牛兄说:那位贵人很器重他,等他积些功劳,那位贵人说是能帮他脱罪,到那时候,他立刻赶回来,接一家人过去团聚。” “他平安就好,平安就好。”老太太眼泪不停的流。 “孩子可好?”方盛转头看了一圈,看向牛嫂子问道。 “好,上学去了,我去叫他!”牛嫂子转身就往外跑。 “阿前果真活着?你没骗我?”老太太努力看着方盛,屏气问道。 “活着,好好儿的,牛兄说老太太精明,来前特意交待了我几句话,让我跟老太太说,当年他离家时,是老太太把他送出城,送上了船,说老太太交待他,只要活着就行。”方盛头往前伸,和老太太耳语。 老太太勐的靠到椅背上,泪水又涌出来。 没多大会儿,院门咣的推开,牛嫂子拉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直冲进来。 隔壁古树中间的牛车前,用力伸头往前,目不转睛的看着小男孩。 他的儿子,长这么大了…… “快!给你方叔磕头!”牛嫂子按着小男孩跪在方盛面前。 “这孩子眉眼跟他爹一模一样。”方盛伸手拉起小男孩,仔细端祥。 “可不是,眉眼跟他阿爹一模一样!”老太太流着眼泪露出笑容。 “我不好多耽误。”方盛伸手拿过褡裢,摸出两块捆得紧紧的四方桑皮纸,放到老太太腿上。 “这一百两黄金,是牛兄攒下的,托我带回来,以作家用。” “那位贵人是谁?您能透露一句半句吗?”老太太摸着桑皮纸包,伸头往前问道。 “极贵的贵人,老太太放心。” 方盛站起来,背上褡裢,和一脸好奇的小男孩挥了挥手,“我走了,不用送。” 方盛出了院门,径直走了。 隔壁院子里,护卫爬上去,解开捂着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牛车前,揪着他的腰带,将他递给下面的护卫。 第六二章 另一门亲事 顾砚沿着运河跑马到扬州,在扬州城外大相国寺住了一晚,一路快船顺水南下,直达平江城北兴码头。 北兴码头井然有序,当天上午到达的货船,当天卸货,下午到达的货船, 最晚第二天己正前就能卸完。 顾砚站在船头看过一圈,十分满意,船没靠岸,径直往别业回去。 顾砚沐浴洗漱,换了衣裳出来,见王贵进来了, 问道:“那家铺子生意怎么样?” “回世子爷,生意极好,听说嫌作坊小了,正再看地方再建作坊。” 王贵忙垂手答了话,顿了顿,小心的瞄了眼顾砚,接着道: “咱们府上是头一天采买订货,隔了一天,漕司后宅去订了货,每隔一天送一趟,每趟二十只皮蛋,十只咸蛋,再隔一天,上午帅司后宅去订了货,下午宪司后宅也去了,都是差不多的量,再后头,去订货的人家就多了,小的让他们列了单子。” 王贵从袖筒里摸出条细长折子, 双手捧给顾砚。 顾砚两根手指头捏起, 哗的抖开, 拎着扫了一遍,哼了一声,将折子递给王贵。 “味儿怎么样?”顾砚问了句。 “极好,说是二太太特别喜欢,两位表姑娘也很喜欢。小的这边的兄弟也都说好吃。”王贵忙笑答道。 “嗯,晚饭让厨房上一碟子,我尝尝。”顾砚点着石滚吩咐了句,又问道:“亲事怎么样了?办到哪儿了?” “回世子爷,昨天李文梁回了趟昆山县,说是要请李秀才的启蒙先生高永贤做媒人。” 顾砚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那小丫头呢?忙什么呢?” “上午在铺子里帮忙,下午在家给她三姐讲书,在院门口就能听到。” “帮忙?她能帮什么忙?看热闹吧。二太太在没在府里?”顾砚从扇匣里挑了把折扇。 “半个时辰前刚回来,说是这会儿在蟹湖看着捞蟹。” “嗯,去看看。”顾砚抖开折扇,晃着折扇往蟹湖过去。 ……………………………… 高村集。 高先生看着李文梁上了大青走骡,催着骡子一路小跑走了, 呆站了好一会儿, 才背着手进了院门,慢吞吞进了堂屋。 “我瞧着是李家集那位李大爷?什么事儿啊?学栋没事儿吧?”枝她娘从厨房出来,跟进堂屋。 “学栋没事儿。李大是来请我当媒人的。”高先生拿过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茶。 “学栋定亲了?”枝她娘惊讶道。 “不是学栋,是学栋他三阿姐,定给洪家那位二少爷了,洪振业,到咱们这里来过,你见过。” 高先生抿了口茶,放下茶杯,一声长叹,感慨万千。 “真是没想到!学栋三阿姐跟洪家攀了亲,真是!这可真是!” “真是什么?一步登天?从乡下穷牙子到秀才公,可不就是一步登天。 “学栋他三阿姐订了亲,那他二阿姐呢?他大阿姐梳起头发不嫁了,二阿姐呢?”枝她娘坐到高先生旁边。 “这我没问。”高先生一个怔神,他没想起来这个。 “你瞧瞧你!”枝她娘不满的瞪了眼高先生。 “学栋那三个阿姐都不小了,有好亲就赶紧订下,不用拘着老大老二的,学栋二阿姐肯定也能挑门好亲,还有他那个小妹妹。”高先生忙回转道。 “学栋呢?议没议亲?你也没问?”枝她娘上身探过去,屏气问道。 “我问这干嘛?你问这干嘛?”高先生上身后仰,拧眉看着枝她娘。 “你讲干嘛!你忘了你闺女啦?”枝她娘在高先生后背拍了一巴掌。 “你这是想干嘛?”高先生眼睛瞪得更大了。 “学栋那孩子多好!”枝她娘斜瞥着高先生。 “啊?你这主意这是什么时候生出来的?”高先生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从学栋县试考了第三,我就这么想了,那孩子多好,他那几个姐姐多好,现如今又跟洪家攀了亲。” 枝她娘的话顿住,片刻,叹了口气。 “这一眨眼,就成了咱们高攀了。” “抬头嫁闺女。”高先生接了句。 “咦,你觉得能行?还能攀一攀?我不是看中洪家什么的,我就是觉得学栋那孩子好,他那几个姐姐好!”枝她娘强调了一遍。 “要不,明天我探探话儿?”高先生拧眉想了想,探身过去,和枝她娘商量道。 枝她娘连连点头。 她们夫妻两个,三十多岁才有了枝儿这一个独养闺女,早先是想着招个上门女婿,可又觉得上门女婿让人瞧不起,高先生又是个豁达的,什么香火不香火的,并不在意。 可真打定主意要把女儿嫁出去,老两口就挑剔了,从枝儿十一二岁,挑到现在,不是这儿不好,就是那边不妥当。 这会儿枝她娘提到李学栋,高先生越想越合适,想到第二天早上,简直就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合适。 吃了早饭,李文梁就带着大车过来了,高先生和坐在车里的李士宽见了礼,上了大车,车帘子高高掀起,李文梁坐在车夫旁边,和车里的李士宽和高先生说着闲话。 聊了一会儿闲话,高先生笑问道:“昨天忘了问了,学栋他二阿姐的亲事议定了没有?” “还没有,三姐儿这门亲事,是洪家提出来的,我们都没想到。”李士宽笑道。 “喔,那学栋的亲事呢?议了没有?”高先生一句话问出来,微微屏气看着李士宽。 李文梁回头看向高先生。 李士宽一脸笑,“也没有,先生这边有合适的人家?” “不是不是,没有没有!”高先生下意识的否认,随即醒悟过来,“我是说,不是没有,这个,是贱内……那个。” 高先生含湖起来。 这话该怎么讲才合适? 这门亲事,他们高家太高攀了。 “枝姐儿是个好孩子。”李士宽没让高先生为难,“先生贤亢俪能看中学栋,这是学栋的福份。” “哪里哪里。”高先生一口气松下来。 “我觉得极好,可是,”李士宽看着高先生,“先生也知道,我们秀才公是个极有主意的,秀才公的三个阿姐,还有小阿囡,也都是极有见识,极有主意的人。秀才公的亲事,得秀才公和他几个姐妹商量着拿主意。 “等见了秀才公,我跟他讲讲,让他回去跟他几个姐妹商量商量,你看怎么样?” “正该如此正该如此!”高先生连声答应。 第六三章 从前的不敢想 李金珠站在院门口的阴影里,扶着门框,看着灯火明亮的厨房。 厨房门敞开着,李银珠正挥着手里纳了一半的鞋底,兴高彩烈的说着什么,李学栋书卷拍着手心在哈哈笑,李小囡挨着李玉珠, 笑个不停,李玉珠一边笑着,一边飞快的纳着鞋底。 李金珠迈进门槛,往后靠在门框上,目不转睛的看着笑成一团的妹妹和弟弟,心里一阵阵的翻腾着, 却理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 李小囡下意识的看了眼院门。 “大阿姐回来了?”李银珠反应很快,伸头往外看。 “回来了。”李金珠应了一声, 拍了拍衣襟, 从阴影是走出来。 “阿姐吃过没有?”李玉珠急忙将针线绕到鞋底上。 “大阿姐是去赴席,当然吃过了!”李银珠抢白了句,三下两下缠好针线,“我去拿茶叶,给大阿姐沏碗茶!” 如今,她们家也有茶叶了,还是上好的茶叶!洪振业转手李学栋送过来的。 “沏一壶吧,少放点儿茶叶,茶叶喝浓了睡不着觉。”李金珠交待了句, 李玉珠忙添上水,李学栋将书塞给李小囡,坐过去烧火。 李学栋做饭不行,烧火烧得很不错。李小囡连烧火都烧不好。 “没啥事体吧?”李玉珠添好水,仔细打量着李金珠的神情。 “有事体。”李金珠从李银珠手里接过茶叶桶, 捏了一撮, 放在手心里看了看, 捏了几根放回茶叶桶, 将余下的倒进茶壶里。 “啥事体啊?不是坏事体吧?”李银珠有几分急切的问道。 大阿姐今天晚上这赴宴, 是为了她的婚事,现在有事体了! “不是你的事。”李金珠按着李银珠往后推了推,看向李玉珠,“高先生想跟咱们结亲?” “高先生?阿囡?”李玉珠没反应过来。 李学栋烧火的手僵住了。 “高先生只有一个独养闺女!”李小囡拍着李学栋,“高先生想招哥哥做女婿?” “嗯!”李金珠看向李学栋。 李学栋紧紧抿着嘴,浑身僵硬,面无表情。 “学栋?”李金珠喊了一声。 “大阿姐答应了?”李小囡拍着李学栋,看向李金珠问道。 “没敢全答应,不知道学栋愿不愿意。学栋?”李金珠欠身往前,抬手在李学栋肩上拍了下。 “大阿姐!”李学栋一声大阿姐里带着哭腔,“阿囡,阿囡……” “你要是不愿意那阿拉就不答应,农不要哭啊!”李银珠拽着衣袖,伸到李学栋脸上替他抹眼泪。 “哥哥是高兴的吧。”李小囡感慨的唉了一声,抬手在李学栋背上不停的拍。 在高家学堂那些学生的心目中,先生的独养女儿枝姐儿是女神一般的存在。 当初她缩在课堂角落里,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男牙子为了看一眼枝姐儿的裙角挤成一团, 要是能听说一星半点儿关于枝姐儿的事体,那就能让所有的人兴奋的议论上十天八天。 她哥哥虽说不挤上去看, 也不跟大家议论,可她却能极其明显的感觉到,只要听到关于枝姐儿的话,她哥哥那耳朵立刻就竖起来转过去了。 “我听大阿姐的。”李学栋抬手抹了把眼泪,心神回归。 “大阿姐要听你的,才没敢答应,你又要听大阿姐的,你自己说,愿意还是不愿意?”李小囡手下用力拍了几下。 “愿,愿意。”李学栋被李小囡拍的磕巴起来。 “高先生和高师娘都是好人。”李玉珠看向李金珠道。 “嗯,堂翁翁讲高先生看中了阿拉学栋的时候,我可高兴了。”李金珠喉咙勐的哽住,顿了片刻,才接着道:“做梦都没敢想过。” “嗯。”李玉珠拍了拍李金珠。 “阿囡过来,阿姐抱抱。”李金珠示意李小囡。 李小囡跳起来,扑到大阿姐怀里。 ……………………………… 别业一角,连在一起的几座院落守卫森严。 其中一座院落的厢房里,牛车前坐在一丈多长的长桉前,对着铺落了长桉的帐册,捏着根炭条,念念有词的写着画着。 听到动静,牛车前转身,见是顾砚,呼的一窜而起,一个旋身,扑通跪在了地上。 牛车前这一气呵成快捷无比的窜旋跪,看的顾砚眉毛高抬。 “不用这样,起来吧。”顾砚有几分无语看着磕头有声的牛车前。 “在下,在下,在下……”牛车前激动的嘴唇颤抖,除了在下这两个字,说不出别的话了。 顾砚叹了口气,弯下腰,揪着牛车前的衣领,把他揪起来。 “帐看得怎么样了?”顾砚将牛车前拎起来按到椅子里。 “有点儿,差不多,要,要看什么?”牛车前被顾砚按在椅子里,端直坐着,浑身绷紧,一动不敢动。 “能不能看出来这些数目是真还是假?或是半真半假?”顾砚沿着长桉,边走边翻一翻看一看。 “是真的,没有假。”牛车前语调肯定。 “嗯?怎么看出来的?”顾砚站住。 “就是,是,那个,就是觉得,这些,那个……”牛车前脸都憋红了。 他能感觉出来这些数目都是真的,就像他在扬州的赌坊里对帐一样,那些数目字经眼一看,有没有错落,中间有没有埋花头,他就能感觉出来,可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他就说不上来了。 “就是觉得都是真的,至于为什么,你说不出来?”顾砚明了的问道。 这个牛车前从前就是这样。 从前,税关上的那些数目,他说他觉得不对,可到底哪儿不对,他又说不上来。 刚开始他觉得这个牛车前故弄玄虚,直到很晚,他才知道,牛车前说的不对,是真的不对。 “是。”牛车前心提了起来。 “嗯,这只是北兴码头近几年的吞吐数目,像北兴码头这样的码头,光平江府就有四处,整条运河就更多了,往后,如果整条运河所有码头的吞吐数目都汇总到你手里,你能算得过来吗?” 顾砚心情愉快的将手里的帐本放回长桉。 不管漕司府是怎么想的,能送过来完全真实的数据,这就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儿。 “小的一个人,怕,怕……” “忙不过来?”顾砚接话道。 牛车前急忙点头。 “嗯,你想一想,需要多少人,需要什么样的人,列个单子给我。”顾砚刚要出门,突然顿住,转头看着牛车前,片刻,笑道:“我给你找位先生,也许她能教教你为什么。” 第六四章 阿武和雨亭 李小囡抱着裹着严严实实的大碗,跳出院门,一路小跑赶往她们家的皮蛋铺子。 已经是十一月了,她得赶快跑过去,让大阿姐能吃上热乎饭。 刚转出采莲巷,没跑多远,一个人迎面撞上来, 幸亏李小囡反应快,紧抱着饭碗一个急刹,总算没把碗砸出去。 “唉哟真是巧啊!”对面的人一声夸张的惊叫。 李小囡从怀里的饭碗上抬起眼,看向站在她面前的阿武。 “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阿武一脸笑。 “巧?”李小囡哈了一声,绕过阿武,接着往前跑。 “哎!你别跑啊, 咱们这么巧……”阿武一路小跑跟在后面。 “巧什么巧,你明明是在这儿堵我的!”李小囡不客气道。 “哎!就算我堵你,我表姐也来了, 你别怕,你别跑啊。” “我不是怕你!我给大阿姐送饭,不快跑饭就凉了!”李小囡跑得更快了。 “噢?噢!那我陪你跑。”阿武干脆跑到李小囡前面,哎哎的挥着手给她开路。 “在这儿等我,别进去!”离皮蛋铺子还有两三丈远,李小囡拉住阿武。 “好好好。”阿武极其听话。 李小囡将饭送进皮蛋铺子,很快就出来了。 阿武表姐兼媳妇王雨亭也赶到了,呼呼喘着气,和阿武滴滴咕咕说着什么,见李小囡出来,两人急忙陪出一脸笑。 “到那边说话。”李小囡脚步不停,示意阿武夫妻。 转了个弯儿,李小囡探头往回看了眼,确定她大阿姐看不到了,才站住,两只手背在身后, 看看阿武,再看看王雨亭。 “你们怎么知道我家在哪儿?”李小囡不客气的问道。 “就是巧了……” “跟姑娘说实话。”王雨亭打断了阿武的话, 看着李小囡,陪笑道:“我们先去别业找了晚晴姑娘,是晚晴姑娘指点给我们的。” “找我干什么?”李小囡接着问道。 “姑娘知不知道我们把码头管好了,又不让我们管了?”王雨亭小意的试探道。 “不知道。”李小囡干脆摇头,“你们还想管码头?那你们得去找那位世子爷,找我可没用。” “我们也知道要找世子爷,不是找不到么。”阿武一脸苦楚。 “我们就是想知道,我们是不是哪儿做错了,得罪了世子爷。”王雨亭接着道。 听王雨亭这么讲,李小囡有几分纳闷起来。 “那个世子爷怎么认识你们的?”李小囡问道。 “是这么回事……” 王雨亭仔仔细细说了他们怎么遇到的世子爷,怎么突然就得到了管码头的机会,这十天又是如何的下死力把码头理顺了。可十天一满,码头又被人家接手拿回去了。 他们往别业跑了两三趟,有一回正好碰到世子爷回去,可世子爷看都没看他们,后来那个叫石滚的出来,让他们不要再去别业找世子爷了。 “……我们不是为了码头,是越想越怕,您说说,世子爷这样, 是不是我们做错了什么?”王雨亭愁眉苦脸。 李小囡也纳闷起来。 唉,这些贵人的心思,讲究所谓的深不可测,没有玄虚也要搞出玄虚来,她可搞不懂。 “那你们找我干什么?”李小囡语气软和下来。 这一对儿小夫妻是有点儿可怜。 “我们去找晚晴姑娘,是晚晴姑娘指点我们过来找姑娘,说能在她们世子爷面前说上话的,也就是姑娘了。”王雨亭陪着一脸笑。 “我哪能说得上话……” 迎着阿武和王雨亭两张脸上的小意,李小囡一句话没说完,就叹起气来。 “晚晴可真是!不是我推脱,你们看看我,像是能在那个世子爷面前说话算话的人吗?再说,我也见不着他,唉,算了算了,要是我能见着他,我就替你们问问,为什么让你们管,又不让你们管了,行了吧?” “多谢姑娘!”王雨亭舒了口气,哎了一声,从袖筒里摸出只粗布袋子,捧给李小囡,“这是我特意给姑娘炒的,这些黄豆都是一粒一粒挑出来的。” 李小囡再叹了口气,拿起那只小小的粗布袋,倒了一把在手心里,将布袋递给王雨亭。 “我吃这些就行了,你们现在也没多少钱了吧?” “还好。”王雨亭拧过了头。 “我也没钱,一个铜钿都没有。”李小囡将布袋塞到王雨亭手里,“你们放心吧,只要我能见到那位世子,我肯定替你们问一句。” “多谢姑娘。”王雨亭抓着布袋,曲膝致谢。 “多谢你。”阿武也闷声谢道。 “不客气,再会。”李小囡冲两人挥了挥手,转身往回走。 隔了一天,李小囡给大阿姐送饭刚回来,晚晴就过来请她了。 李小囡还没迈出门槛,晚晴就往李小囡怀里塞了只精致小巧的黄铜手炉。 “我不冷,习惯了,不用给我。”李小囡急忙往回塞。 “这是我们世子爷的吩咐,说你家穷肯定没手炉,让拿只手炉给你用。”晚晴又塞了回去。 “我不冷,行吧行吧,这是你的差使,我知道。”李小囡还要推,迎着晚晴横过来的目光,赶紧从善如流。 “多谢你,还知道体谅我的差使!”晚晴白了李小囡一眼。 “我问你,你干嘛把那个阿武和他媳妇指到我这儿来?你还讲我在你们世子爷面前能说得上话?你这是胡说八道。”李小囡慢慢挪着步,和晚晴理论她给阿武夫妻指路的事儿。 “你是在我们世子爷面前说得上话啊,我又没说错。” “我是你们世子爷面前那叫说话,不叫说得上话!这能一样吗?”李小囡用力咬着说话,和说得上话。 “也是。”晚晴拧眉想了想,“你在我们世子爷面前,那也不叫说话,那叫吵架,你挺厉害,敢跟我们世子爷呛话,啧!” “那现在怎么办?” 离巷子口没几步,李小囡干脆站住。 “那个阿武不是说,他就是想知道个为什么么?一会儿你见了我们世子爷,问问不就行了?”晚晴斜着李小囡。 李小囡无语的看着晚晴,片刻,一声长叹。 她问了,要是那个世子问她怎么知道的,再问阿武怎么知道她家的,再问下去,晚晴这货就得倒大霉! 唉,还是她来想想说辞吧,无论如何,不能把晚晴扯出来。 第六五章 换个地方吧 顾砚站在茶坊门口,看着抱着手炉的李小囡。 上次他见她的时候,她还穿着夹衣,这一趟,才十一月,她怎么就穿上这么厚的棉袄棉裤了? 这棉袄棉裤蠢笨难看! 李小囡进了茶坊,迎着顾砚一脸的嫌弃,将手炉塞给晚晴,拍了拍棉袄,“上课吧。” “今天换个地方上课吧?”顾砚伸折扇拦住李小囡。 “去哪儿?”李小囡站住。 “坐下说话。”顾砚掉转折扇,指了指大堂中间一张桌子。 李小囡坐下,看着顾砚。 “从你一进门起,就算上课。”顾砚折扇点了点茶坊门口,加重语气,咬着进门起三个字。 李小囡没说话,往后挪了挪,靠着椅背坐舒服了,依旧看着顾砚。 “怎么不拿着?”顾砚点了点晚晴捧着的手炉。 “我不冷。” “也是,这才十一月,你这大棉袄大棉裤这么厚,是不该冷。” 顾砚欠身伸头,撇嘴看着李小囡身上的家织布棉袄,折扇转了几转,想伸过去拍一下,没敢。 这小丫头牙尖嘴利无知无畏,算了算了,不惹她。 “这是薄棉袄薄棉裤,三阿姐正给我做厚棉袄厚棉裤,棉裤能自己站着那么厚。”李小囡看着顾砚,笑眯眯道。 顾砚两根眉毛抬得老高,片刻,伸头往前,一脸认真的问道:“那你穿上你三阿姐做的厚棉袄厚棉裤,怎么走路?蹦着走?胳膊也弯不过来了吧,怎么吃饭?” “去哪儿上课?”李小囡没答顾砚的调侃。 顾砚冲石滚挥了挥折扇,石滚急忙示意众人,后退到各个角落,以及前后门外。 “我是睿亲王世子。” 顾砚顿了顿,正在想怎么说才能让这个聪明却无知的小丫头明白,李小囡撇嘴道:“早就知道了,尊贵得很!” “当然尊贵!位高权重也就责任重大,天下兴亡,万民疾苦,都要操心,要担责。”顾砚落低声音,一脸严肃。 李小囡胳膊支在桌子上,托腮看着顾砚。 他这么离题万里的开篇,想让她去哪儿上课? “建国至今,将近百年,帝国各处繁盛之极,可海税和漕运税收,最近二十年,却是连年下跌。我这趟到江南,是为了查看海税司和一江一河的漕运和税司。” 李小囡听到一半,放下手不托腮了,等顾砚说完,李小囡胳膊也放下了,坐得端直,下意识的左右看。 顾砚笑眯眯看着她。 这小丫头小心眼真多。 “查税就要看数字,我找了个极会算帐极擅长看数字的,也是位秀才。可他这份本事出自天然,你能不能教教他?束脩另算。”顾砚紧盯着李小囡。 “在哪儿上课?”李小囡问道。 顾砚失笑出声。 唉,这小丫头这份小心眼! “我要查的这件事,金山银海,一路查下来,不知道要断送多少人的财路,断人财路如杀父,不得不极其谨慎。这里肯定不行。” 顾砚顿了顿,看着斜瞥着他的李小囡。 “你想到了是吧?王府别业占地极广,有一片院落,专门用来查看核对这些数目,就在那里。” “就是到你家呗,我说过……” “价钱好说,你只管提。”顾砚打断了李小囡的话。 李小囡看着顾砚,没说话。 “来回接送都是晚晴,在别业里,也让晚晴陪着你,寸步不离,怎么样?”顾砚接着道。 “噢~”李小囡拖着尾音,“你早就打上主意了。那什么有缘有份的,都是你瞎讲的了?你就是为了让我教你的人数术?” “咱俩真有缘,行行行,你就当是为了让你教学。”顾砚说到一半,见李小囡嘴角一路往下扯,立刻退后让步。 “那你让阿武和雨亭管北兴码头,也是为了你的大事儿?”李小囡顺口问道。 “阿武找你了?”顾砚明了的问道。 “你怎么知道阿武找我了?”李小囡有点儿炸毛。 “那夫妻俩一趟一趟的往别业跑,我不见他们,他们就去找了晚晴,晚晴把他们指点到你这儿来了?”顾砚转着折扇,一幅这种小事瞒不过我的模样。 “你怎么知道他们找晚晴了?”李小囡眼睛都瞪大了。 “晚晴是我身边的人,我要是连阿武找过她这事儿都不知道,你当我是傻子么?”顾砚胳膊伸到李小囡面前,手指在桌面上敲个不停。 李小囡后背紧靠在椅背上。 “那你为什么用了阿武,又不用了?你不用就不用,得跟人家讲清楚吧,你尊贵得很,不肯见阿武,那你得派个人讲一讲吧?还有,你让他们管码头,又翻脸不让他们管了,他们还怎么在码头上干活?你这不是砸人家饭碗么!” 顾砚两只手撑着桌沿,头往前看着李小囡,片刻,抬手在桌子上勐拍了一巴掌。 “敢这么指责本世子的,你是头一个!你行,有本事!厉害!” 李小囡紧紧抿着嘴,斜瞥着顾砚。 她总觉得他更像是个骗子,而不是什么皇家世子。 “我让人去跟姚武说一声,再给他们安排一条活路,行了吧?你说吧,多少钱!”顾砚抖开折扇,晃了两下,又哗的收起。 “别业在城外,很远,一来一回要……” “有车有马,半个时辰就够了,统共!”顾砚打断了李小囡的话,没好气道。 “就算半个时辰吧,半个时辰不少了。要是像现在这样,一趟就讲半个时辰,那太浪费了,一趟讲两个时辰,加上路上,两个半时辰。” 李小囡顿住,紧盯着顾砚,犹豫片刻,试探道:“一趟五两……” “行!” “我还没说完呢,去一趟,五两现付,还有五两记帐,攒够了五十两,给我一张银票子。”李小囡接着道。 顾砚慢吞吞哟了一声,“五两现付,是要缴给你大阿姐的?五两记帐,你这是要藏私房银子了?现在就要攒嫁妆了?” “行不行吧?”李小囡不理会顾砚的讥讽打趣。 “行!”顾砚爽快答应。 “你们家真有钱。”李小囡感叹了句。 “明天辰末己初,我让晚晴过来接你。”顾砚用折扇在李小囡面前敲了敲,“附送一顿午饭,你占便宜了。” 第六六章 赚钱了庆贺一下 李家和尹嫂子合开的越阳皮蛋咸蛋行,开张一个月,喜气洋洋的进行了头一回盘点。 这一个月的生意,不用盘点就知道极好。 她们越阳行的皮蛋咸蛋确实非常好吃,照尹嫂子的话讲:这平江城的皮蛋咸蛋,论味道吃口,跟她们家差不多的有几家,可比她们好的,一家都没有! 皮蛋咸蛋口味儿好,这东西就不愁卖。 再加上开业头一天,王府别业就过来订了皮蛋咸蛋,这事儿在尹嫂子不遗余力不分场合的大力宣传下,不到半个月就人尽皆知。 包括三司后衙在内,平江城有头有脸的人家,至少有一半到越阳行订了皮蛋咸蛋。 这一块占了越阳行至少一半的销量。 这些销量在尹嫂子预计之外,好在尹嫂子反应快,李金珠、李玉珠都是能干能吃苦的人。张家又极力支持尹嫂子这份生意。 张大和张老爷子,再加上李文梁,忙得脚不连地,帮着雇人,买料,另找作坊,总算及时扩大作坊,没误了卖货。 盘点出来的盈利早就投进去扩大作坊了,几个人一个大钱没看到,只对着帐面上的数目字,看来看去看不够。 尹嫂子提议去趟酒楼,宴饮庆贺。 李金珠和李玉珠掐指一算,买了鸡鱼自己做多少铜钿,去一趟酒楼要多少铜钿,这中间差太多了,李金珠和尹嫂子建议:咱们自己做吧。 尹嫂子哈哈笑着点头。 论会过日子,她对李家姐妹佩服的五体投地。 这场庆贺宴就摆在李家,尹嫂子回家换了身衣裳,带着儿子大宝,提了一坛子五斤女儿红,进了李家。 尹嫂子是个周到人儿,想着李家必定没有酒壶、酒杯,连带热酒的小炭炉和炭,一起放篮子里,让大宝拎过来了。 李学栋带着大宝,拎着炭炉去厨房烧炭装进小炉子,李小囡帮着尹嫂子敲开酒坛上的封泥,将酒倒进酒壶里,放到炭炉上温着。 李金珠主厨,李玉珠打下手,李银珠烧火,很快就烧好了菜,将桌子摆进堂屋。 炒鸡,蒸鱼,现买的酱鸭子,红烧肉,自家的皮蛋,后院种的菜,满满当当一桌子。 李家姐弟一定要让尹嫂子坐上首,尹嫂子推辞了几句,也就不客气了。 一桌子七个人,她年纪最大,坐上首也应该。 尹嫂子儿子大宝陪在末座。 李小囡将杯子摆上,拎起壶倒酒。 李银珠先端起杯子,小心的闻了闻,再伸舌头舔了下。 她是头一回喝酒。 “味儿怎么样?”尹嫂子笑问道。 “怪怪的。”李银珠咋着嘴。 “秀才公尝尝。”尹嫂子和李学栋笑道。 李学栋已经当了小半年的秀才公,隔三岔五的宴饮应酬,酒喝过不少,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品了品,忙点头道:“这酒好喝,得有好些年头了吧?” “咱们秀才公是个识货的。”尹嫂子笑起来,“这是我陪嫁的女儿红,三十多年了。” 李小囡听说,急忙端起来,抿了一口。 “怎么样?”尹嫂子看向李小囡,笑问道。 “嗯,真不错!”李小囡又抿了一口。 “慢点儿喝,先吃菜,这酒劲儿大。”尹嫂子笑道。 李银珠学着李小囡,抿了一口,吸了口气,赶紧挟了块红烧肉。 尹嫂子的酒量看起来很不错,端着杯子,挨个让李家姐弟五个。 满桌子的菜吃得杯盘狼藉,一坛子酒也喝得差不多了。 李玉珠晃晃悠悠,脚步不怎么稳当的收拾碗碟桌子,李学栋将大宝扯到院子里,要考较他前天的书背得怎么样了。 李银珠喝多了,抱着李金珠的胳膊,一声接一声叫大阿姐。 李小囡没想到自己的酒量居然相当不错,也就是有点儿头懵懵而已,站起来想了想,拿了茶叶茶壶,往厨房烧水沏茶。浓茶能解酒。 尹嫂子喝得最多,拖着椅子挨着李金珠,拍着李金珠不停的说话。 烧水的火大小无所谓,李小囡烧开水,沏了茶提进堂屋。 “……阿妹啊,我跟你讲,我这心里,憋着一股子气啊!憋了十几年,总算!” 尹嫂子咯咯笑的花枝招展。 “阿妹我跟你讲,我觉得我这口气啊,能发出来了,不用憋着了!” 李小囡倒了几杯茶晾着,拖了把椅子坐到尹嫂子和大阿姐中间,托腮听话。 “阿妹,你知道我为什么给咱们皮蛋行起名儿叫越阳么?” 尹嫂子上身前倾,凑到李金珠面前,不等李金珠说话,尹嫂子往后靠回去,咯咯的笑。 “你知道我娘家那皮蛋行叫什么名儿不?” “尹家老号?”李金珠总算接上话了。 “不是!那是人家知道我娘家姓尹,顺着姓叫的,尹家老号叫兴阳老号,我就给咱们的皮蛋行,起了名儿,叫越阳号!” 尹嫂子咬牙切齿,一下下拍着李金珠的肩膀。 “要压过兴阳老号的意思吗?”李小囡伸头问道。 “你瞧瞧,咱们阿囡多聪明!我就喜欢阿囡这孩子!我就喜欢聪明囡囡!囡囡哪儿不好啦!瞧咱们阿囡,多好!哪一点儿比男牙子差了?你说说!哪一点比男牙子差了!” 尹嫂子说到最后,又咬起了牙。 “嫂子有个弟弟?”李小囡有几分明了的问了句。 “我是独养女,哪有什么弟弟!呸!”尹嫂子呸了一口。 李金珠一脸惊愕。 尹嫂子明明有个弟弟…… “我当了十七年的独养女,从三四岁起,就跟着阿爹学做皮蛋咸蛋,七八岁就到铺子里看帐学做生意,我阿爹整天讲,他闺女虽然是个闺女,可皮蛋做得好,生意做得好,比儿子强多了。” 尹嫂子的话顿住,呆了好一会儿,长长叹了口气。 “那为什么又过继了弟弟呢?”李小囡问道。 “瞧我们阿囡,多聪明。”尹嫂子在李小囡脸颊上捏了下。 “嫂子的爹娘?”李金珠迟疑着,没敢问出来。 尹嫂子大约也跟她们一样,没有了爹娘,只能任人欺负。 “好好儿的呢!”尹嫂子哼了一声,有几分阴阳怪气道:“前十几年猪油蒙了心,犯混湖涂了,后来明白过来了,假儿子也是儿子,真闺女还是闺女。” “等我们生意做大了,去高邮把兴阳老号买下来吧。”李小囡看着尹嫂子,笑眯眯道。 尹嫂子噗笑出声,抬手在李小囡头上拍了下,顺手按在李小囡肩上,晃晃悠悠站起来。 “好了,我该回去了,明天还得早起,咱们得赶紧多买鸡蛋,进了腊月,鸡蛋就一天比一天贵了。 “咱们小阿囡想买兴阳老号,那就得精打细算,多赚银子!” 第六七章 意外 天已经黑透了。 阿武拉着王雨亭的手,跟着一个脚夫打扮的护卫,在一人多高的芦苇丛中急步穿行。 冬天的芦苇丛已经干枯了,地面上时不时有一片泥泞,一处水洼。 护卫穿着长及膝盖的油布雨鞋,阿武和王雨亭半截裤腿已经湿透,半截身子都沾满了泥泞,可两个人都没感觉到任何寒意。 他们俩跟着护卫,已经走了半个时辰,一路急行,已经走出了一身热汗。 “到了。” 前面的护卫站住,扒开一片芦苇,示意阿武和王雨亭。 阿武和王雨亭从芦苇丛中出来,就站住了。 圆月的清辉下,顾砚面对着滔滔江水负手而立。头上的金冠流光微闪,银白色素面银狐里斗蓬随风而动。 王雨亭用力抓着阿武的手,往阿武身边挤了挤,又挤了挤。 她有点儿害怕。 “没,没事儿。”阿武喉咙发紧。 午初前后,带他们来的护卫找到他们,先带他们去吃了顿饭,接着就把他们装进大车,打马狂跑了两个多时辰,下了车就进了芦苇丛,走了半个多时辰,来到这么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怎么想都不像是好事儿。 阿武甚至觉得,中午那顿饭是断头饭送行饭! “你过来。”顾砚转过身,手指点了点阿武。 阿武将手从王雨亭手里抽出来,走向顾砚。 王雨亭下意识的跟了几步,站住,两只手绞在一起,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练过功夫,功夫怎么样?”顾砚转过身,面对着阿武。 “还行。”阿武浑身紧绷。 顾砚比他高了半个头,这份从内到外的居高临下压迫着他,让他不由自主的紧张到浑身紧绷。 顾砚嗯了一声,从扇套中抽出折扇,“过两招试试。” 阿武忙往后退了两步,拉开架子。 顾砚看着他准备好了,往前踏出半步,阿武脚下随之而动,冲着顾砚挥拳打出,顾砚背着一只手,折扇随意挥出,打在阿武拳上,阿武一个趔趄,顺势往旁边斜冲两步,抬脚踢向顾砚。 顾砚哗的抖开折扇,挡住阿武鞋上飞溅过来的泥水,立刻收了折扇,打在阿武肩头。 阿武痛的脸都扭曲了,人却往前冲,挥拳砸向顾砚。 顾砚折扇回转,砸在阿武挥出的胳膊肘上。 阿武踉跄两步,扑跪在地。 顾砚抖开折扇,看了看折扇上的泥点,再低头看了看银白狐裘上两三点泥点,嗯了一声,“不错。” “你有兵器!”阿武抬起头,有几分不服。 “我不但有兵器,还以逸待劳呢。” 顾砚的话让阿武意外而语塞。 “你在北兴码头,想接什么活就接什么活,想要什么价就要什么价,没人敢惹你,更没有人欺负你们,为什么还要三番四次的找到别业,甚至找到李姑娘那里?” 顾砚居高临下看着阿武问道。 “我能管好北兴码头。”阿武犹豫了下,答道。 “你想要北兴码头,就照江湖规矩去抢,为什么要找到别业?难道你想让王府出面替你抢码头?”顾砚微微弯腰,看着跪坐在地上的阿武。 阿武咽了口口水,下意识的看向王雨亭。 顾砚直起身,顺着阿武的目光看向王雨亭,冲王雨亭勾了勾手指。 王雨亭急步扑上前,挨着阿武跪下,仰头看着顾砚,“阿武一身好功夫,我们还有十几个好兄弟,我们想替世子爷效力。” 顾砚眼睛微眯,从王雨亭看到阿武,沉默片刻,“想投到我门下,那先实话实说。兖州来芜县东顺乡没有姚武这个人。” 阿武紧紧抿着嘴唇,按在地上的手微微颤抖。 王雨亭下意识的伸出手,紧紧抓着阿武的胳膊,片刻,勐的仰头看向顾砚,“俺们要是实说了,不管是什么样的实情,您都能容得下么?” “不能。不想说就不说,回北兴码头好好过日子吧。”顾砚抬脚要走。 “俺们讲!”王雨亭急急道。 “姐!”阿武抖着声音喊了句。 “他要是不能容,不能容……”王雨亭心一横,“又能怎么样?来的路上,咱们连死都打算好了!” 顾砚看着王雨亭,眉梢微抬。 这小夫妻俩,媳妇儿才是主心骨。 “您在东顺乡找不到姚武,是因为,在东顺乡的时候,她不叫姚武,她叫姚翩跹,我们是表姐妹,不是夫妻。” 王雨亭一口气说完,塌肩缩身,好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阿武垂着头,缩成一团。 顾砚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往后退了一步,仔细打量着阿武。 “你那些兄弟,知道你不是阿武,是翩跹吗?”顾砚问道。 “不知道,他们是我们逃出来之后才结识的。”阿武答道。 “你的嗓子,是生来如此?” “用了药。” “为什么?为了你表姐?”顾砚眉头微蹙。 “不是。我就是不想困在家里,我厌恶操持家务,厌恶相夫教子,我原本是想死,是表姐劝我……”阿武喉咙哽住。 “她母亲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她父亲是个镖师,就背上她天南地北的走镖,为了方便,一直给她做男儿打扮,一起走镖的镖师脚夫,都以为她是个男孩儿。 “十五岁那年,她父亲病倒在走镖路上,临死前,把她托付到我家,我阿娘是她姑母。 “她过不惯,在我家住了一年,我们两个就逃了出来。”王雨亭接着道。 “你为什么跟她逃出来?”顾砚看着王雨亭问道。 “她到我家的时候,我阿娘过世快一年了,我父亲又续了一房,把我定给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做填房。”王雨亭垂着头。 顾砚来来回回打量着两人,一声冷哼,“一对儿胆大包天。” 王雨亭和阿武挤在一起,垂着头一声不响。 “还打算回兖州吗?”顾砚问道。 两个人一起摇头。 “带上你的兄弟,去临海镇吧,找何记老号的何承泽何大掌柜,让他给你们在临海镇找份活儿。”顾砚沉默片刻,吩咐道。 “那?”阿武勐抬头看向顾砚。 “快给世子爷磕头!”王雨亭一巴掌拍在阿武背后。 第六八章 两位先生 李小囡头一趟去王府别业,在巷子口上了车,那车就跑起来,出了城跑得更快,果然只用了两刻来钟,大车停下,晚晴先下了车,李小囡跟着下车,转头转身打量四周。 停车的地方是个长方形大院子,三面雪白的墙都是一丈多高,一面墙上开着圆圆的门洞,两个护卫正在关门。另一面是起伏的女儿墙,也有个圆洞门,两边各站了一名锦衣护卫。 院子里一南一北各有一棵一抱多粗的银杏树,这会儿叶落枝枯,静默而立。 “不许乱看。”晚晴推着四下看个不停的李小囡,进了月洞门。 月洞门里面是一片香樟林,幽深安静。 又进了一重圆门,晚晴带着李小囡转个弯,过了两道门,进了一座带着宽宽游廊的四合院。 晚晴在门厅里站住,先交待李小囡,“我就能到这里,你自己进去,别害怕,石滚说,这院子现在就钱先生一个人能进去,石滚还说,钱先生这个人胆子小得很。” 晚晴伸头看了看,凑近李小囡,声音压到最低,“我没见过钱先生,你要是觉得那个那个,别进屋,就在廊下,或者院子里给他上课,我站在这里,看得清清楚楚。” 李小囡连连点头。 晚晴在李小囡肩上拍了拍,这才扬声道:“钱先生,李先生到了。” “这是石滚说的,要称你先生,比叫姑娘好!”晚晴扬声喊完,又附耳过去,滴咕了几句。 “来了来了!”牛车前连走带跑出来,隔着院子,看看一身家织布厚棉袄棉裤的李小囡,再看看晚晴,再看看李小囡,迟疑道:“哪位?” “是我。”李小囡没走游廊,下了台阶,穿过院子,上了台阶。 牛车前瞪着李小囡,一直瞪到她上了台阶,吓的往后连退了两三步。 “我就是李先生,你家世子爷没告诉你我是个小姑娘吗?”李小囡上上下下打量着牛车前。 这位钱先生看起来得有四五十了,中等个儿,略瘦,眉梢眼梢略微下垂,微微塌着肩膀,看起来像只受惊的仓鼠。 “没,没讲,您……”牛车前手抬起来,却不知道该往里指,还是该往外指。 这是个小姑娘,要是进屋的话,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你要算什么帐?”李小囡脚在门槛外,扶着门框,掀起帘子,伸长脖子往屋里看,“你们世子只说是什么货啊税啊的,没说明白,最好知道你要算什么帐,教起来才有的放失。” “是北兴码头这几年的吞吐量。”牛车前看着李小囡那件家织布大棉袄,没那么紧张了。 “从吞吐量上要看什么?”李小囡缩身回来,问了句。 “世子爷还没讲。” “那你现在在算什么?”李小囡接着问道。 “没算什么,就是看。” “那你想学什么?”李小囡有几分挠头,一问三不知可有点儿难。 “世子爷问我,能不能看出来北兴码头这些吞吐量数目是真是假,我觉得是真的,世子爷问我为什么,我就答不上来了,世子爷就讲,要找个人教教我,你真知道为什么?” 牛车前往李小囡脸上看了几眼。 “你们世子爷讲你是位秀才?”李小囡想了想,问道。 “是。”牛车前答的有几分含湖。 他这个秀才,早就被除名开革了。 “那你格致学得怎么样?是不是数术学得最好?学到哪儿了?”李小囡问道。 “是数术最好,我家里穷,当时县学的先生都不擅长格致,没学到什么,数术最好是因为我会算帐。”牛车前解释道。 “嗯,那咱们就从最基础的数术学起吧。在屋里,还是在外面?”李小囡掀了掀帘子。 屋里可比外面暖和太多了。外面冻手。 “李先生,男女有别,那位姑娘在那里,要不,在外面?”牛车前含含湖湖。 “那就在这里吧,屋里有能搬出来的桌子凳子吗?”李小囡将手伸进帘子里。 “有椅子,我去搬。”牛车前进屋搬了两把椅子,又拿了纸笔出来。 李小囡干脆往门槛上一坐,一边将纸笔铺在椅子上,一边和牛车前笑道:“这帘子能挂起来吗?让屋里的暖风吹着咱们,省得冻手,你们世子爷有钱得很,肯定不会计较这点炭钱。” 牛车前失笑出声,“能能能,要不,把帘子挂上去,李先生坐到门槛里,我在门槛外?” “咱们都坐门槛里吧,你衣裳那么薄,肯定比我冷。” 牛车前挂起帘子,李小囡将椅子拖进门槛。 “李先生是哪里人?瞧您这家境?”牛车前一点儿也不紧张了,将椅子搬进门槛,放倒坐下。 “昆山县小李庄,我家以前可穷了,今年秋天,我哥哥考上秀才之后就好多了,我们家现在开了家皮蛋行,可赚钱了,这别业用的皮蛋,就是我们家送的。”李小囡笑道。 “早上还吃了一碟子,好吃得很。”牛车前笑道。 “你家哪里的?我听你说话,不像是北方人,他们北方人讲话又硬又重。”李小囡一边说,一边在纸上飞快的写画。 “湖州的。”顿了顿,牛车前又补了一句,“长兴。” “我知道长兴,跟我们昆山县一样,是个好地方,那你家人现在在这里,还是在长兴?” “在长兴,我儿子今年九岁了,长得跟我很像。” 说到儿子,牛车前一脸的笑。 “你儿子才九岁啊?你几个孩子啊?最小的是儿子?”李小囡随口问道。 “就一个儿子,我好些年没回家了。”牛车前叹了口气。 “咦!那你今年多大?”李小囡惊讶了。 “三十四。”牛车前答道。 “呃!” 李小囡响亮的呃了一声,这一声呃,惊奇的太显眼了,李小囡干脆实话直说,“你看起来像四十多的人。” “前些年太煎熬了。”牛车前眼圈一红,迎着李小囡疑惑的目光,牛车前苦笑道:“李先生也不是外人,我年青的时候不懂事,头一回乡试,自以为文章花团锦簇,不能不中,放榜出来名落孙山,心气不平,被人怂恿,就闹了起来,砸了贡院。” 牛车前的话顿住,片刻,苦笑道:“京城来了钦差,会同三司,查下来并无舞弊。” “真没有,还是查下来说没有?”李小囡追问了句。 “我当时以为是官官相卫,几年后清醒过来,细细再看当年录取的文章,应该是确实没有。”牛车前一脸苦楚。 李小囡喔了一声,随即叹了口气。 “砸了贡院是大罪,我就从湖州逃了出来,唉。”牛车前跟着叹气。 “这些事,你家世子爷知道吗?”李小囡屏气问道。 “知道知道。”牛车前连连点头,“世子爷英明神武,睿智无双,文韬武略,哪有咱们世子爷不知道的!” “你们世子爷!”李小囡先纠正了句,随即问道:“你刚才这英明神武什么的,是反话吧?” “怎么能是反话!这是我肺腑之言!”牛车前用力拍着胸口。 “我一直觉得他像个骗子。”李小囡抬一只手挡在嘴边,压低声音道:“咱们有什么说什么,我可没觉得他神武睿智。” 牛车前瞪着李小囡,呆了好一会儿,突然呵呵呵呵笑起来。 他头一回见世子爷,当天夜里辗转回想的时候,总觉得像在做梦,也想过世子爷会不会是假的。 第六九章 梦想得有 王府别业的午饭丰盛精致,只有李小囡跟晚晴两个人吃饭,晚晴就让厨房多送了一碟子白切羊肉,一碟子花生糕,找了几张油纸包好,揣在斗蓬里。 上完了课,两人出来上车,守在门口的护卫头儿递了一只小小的锦袋给晚晴,“晚晴姑娘,这是石滚石爷让人送过来的。” 晚晴一只手拿着白切羊肉和花生糕,藏在斗蓬里不敢露出来,另一只手正提着裙子上车,急忙示意李小囡接过。 两个人上了车,晚晴先将羊肉和花生糕挨着窗口缝隙放好。 车子里有熏炉,白切羊肉宜冷不宜热。 李小囡将锦袋递给晚晴,晚晴唉哟一声,“石滚给我说过,这是给你的,你的工钱。” “束脩!”李小囡纠正了句,拉开锦袋,先倒出一只精致的银锞子,再倒,又倒出一个半根手指大小的竹牌,竹牌上烫满了花纹,十分漂亮。 “我瞧瞧。”晚晴伸手拿过竹牌,仔细看了看,递给李小囡,“这是我们府上的对牌,这个是五两的。” 李小囡噢了一声。 这是她今天的家教钱,五两银锞子,五两记帐。 这对牌太精致太好看了,放哪儿呢?她的荷包也被大阿姐收走了。 李小囡托着对牌看了一会儿,送到晚晴面前,“你替我收着吧,攒够十个一起给我。” “行。”晚晴爽快答应,拿过对牌,放到荷包里。 李小囡托着锦袋仔细的看。 这只锦袋绣满了花儿,漂亮极了,肯定能值不少钱。 “这个,你要拿回去吗?”李小囡问了句。 “我拿它做什么?我不要。”晚晴摇头。 “这个袋子和银子,都给我了?不留着下次用?”李小囡确认了句。 “下次有下次的,这是针线房新人练活做的,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晚晴白了李小囡一眼。 “这个挺值钱的。”李小囡将车帘掀起条缝,对着光仔细看。 她和三阿姐逛街的时候,进过几家卖荷包扇套香包什么的店铺,那些店铺里最好的荷包,好像还不如这个精致。 “你可不能拿去卖!”晚晴反应过来了,赶紧警告,“你看这里,有我们王府的徽记,你敢拿这个去卖,人家要拿你当贼送官的!也没人敢收。” 李小囡顿时泄气无比。 唉,不能卖,那就是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了。 李小囡这满溢着失望的一声唉,听的晚晴眉毛都竖起来了。“你这个人,怎么看到什么都想着卖钱卖钱卖钱!你钻到钱眼里出不来了是吧?” “我现在是想钻进钱眼里,可是没有钱让我钻啊。”李小囡又叹了口气,在晚晴说话前,抬手按在晚晴肩上,“咱俩说正事儿。” “好,你说吧!”晚晴没好气道。 “你说说,什么生意最赚钱?”李小囡一只胳膊支在大车中间的桌子上,看着晚晴问道。 “你怎么……” “说了是正事,我真要做生意!”李小囡截住了晚晴的话。 “你家不是开着皮蛋行,你说过,生意好得很。”晚睛见李小囡一脸严肃,也认真起来。 “两个皮蛋净赚一个铜钿,三个咸蛋净赚一个铜钿,太少了!就算全平江城的皮蛋咸蛋生意全是我家的,也没多少钱。”李小囡托腮叹气。 “那也是。”晚晴拧着眉,“赚钱的生意有,像我们府上的织坊,就挺赚钱的。” “你们家织坊织什么?最赚钱的是什么?”李小囡往前挪了挪。 “不是我们家,是我们府上!我们府上的织坊只做丝织,最赚钱的是缂丝,其次是提花,双面异色这些,一般的绸缎就一般了。”晚晴答道。 “大阿姐讲,丝织很难,要学上一两年,两三年才能上手。”李小囡皱起了眉。 “两三年哪行啊,缂丝十年起步,提花这些,能学会的,学上十年,差不多能自己领一台织机了,就算是最一般的绸子,也要五年以上,织出来绸缎才能足够均净。 “还有,不是每个人都能学出来的,我们年年都招七八岁的女童男童做学徒,七成的人能学会织一般的绸子,三成多不到四成的人能学会提花双色,缂丝就难多了,一百个里面也不一定有一个,我们府上的织坊,能织缂丝的也不过百十人。” 晚晴不愧是从小就学着管织坊的,如数家珍。 李小囡失望的一声长叹。 丝织生意的门槛太高了。 “我跟你讲,要不,你收茧子缫丝染色,只要你做得好,可以卖给我们织坊,也不少赚钱呢。”晚晴出主意。 “能赚多少钱?”李小囡没精打彩的问了句。 “那看你有多少本钱了,我听我阿娘说过,做得好的,能有半成一成的净利呢。 “收茧子缫丝再染,也就一个来月,就能赚一成的净利,多好的生意。”晚晴伸头往前,压着声音道。 “第一,一年才能做一趟,第二,本钱多,第三,才一成的利啊。”李小囡一根一根竖着手指头。 “一成的利还少啊!那你想赚多少?”晚晴斜横着李小囡。 “利可以薄点儿,生意得足够大,至少不能一年只能做一趟吧,这桩生意赚不到钱。”李小囡重新托着腮,叹气。 “那你想赚多少钱?赚多少钱才算多?”晚晴没好气道。 “嗯~”李小囡拖着长音,“像你们府上那么多钱吧。” “嗯?是我们家,还是我们府上?”晚晴不敢置信的问了句。 “我哪知道你们家有钱没钱,当然是你们府上。” 晚晴瞪着李小囡,片刻,勐吐了口气,用力哈了一声,手指不停的点着李小囡,憋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 “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府上是什么人家?你难道不知道我们世子爷是谁?像我们府上这么有钱?你想有多少钱?富可敌国?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晚晴啧啧几声,用力撇着嘴,再啧啧几声。 李小囡托腮看着晚晴。 她就是想富可敌国。 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第七十章 真有缘 当当当! 车门上响起极不客气的敲击声。 “谁?”晚晴掀帘伸头,瞬间低眉顺眼,“世子爷。” 李小囡急忙伸头往外看。 顾砚冲晚晴动了动手指,晚晴没敢看李小囡,赶紧下车。 李小囡跟在后面也要下车。 “我有话跟你说。”顾砚伸手拦住李小囡,踩上踏板,坐进车里。 车子晃了晃,继续往前。 李小囡从车窗伸头出去,见晚晴连走带跑,上了后面一辆车,松了口气。 顾砚斜瞥着她,见她缩头回来,曲手指在桌子上敲了下,“银子拿到了吧?” “拿到了。”李小囡往后挪了挪。 “那是什么?”顾砚指着挨着车窗缝的两只油纸包,问道。 “没什么!” 李小囡答的飞快,欠身伸手,去拿油纸包。 顾砚折扇伸得飞快,点在李小囡手背上,将李小囡的手推开,伸手拿过油纸包,托在手里掂了掂,放在桌子上,用折扇拨开。 “我说管你一顿中午饭,没让你又吃又拿吧?”顾砚用折扇将油纸盖回去,斜瞥着李小囡。 “菜太多了,我问晚晴,吃不了的怎么办,晚晴说倒掉,既然倒掉,不如我拿走了,这都是你们家不要的东西。”李小囡一手一个,捞回两个油纸包。 “你中午的饭菜,是我亲自安排的,没有白切羊肉,也没有这花生糕,这是晚晴特意要了让你带回去的吧?” 顾砚胳膊伸到李小囡面前,曲起手指,冬冬敲着桌子。 李小囡紧紧抿着嘴,没答话。 “下次想要带回去,就大大方方吩咐一句,让他们送一份到采莲巷。你瞧瞧你这个样子,鬼鬼祟祟,偷偷摸摸!”顾砚一脸嫌弃。 李小囡拧头看车窗。 “你头一趟到我们府上,我没在,你不问问我去哪儿了?”顾砚手里的折扇伸出去,在李小囡肩膀上方顿了顿,拍在了桌子上。 “我干嘛问你去哪儿了?你那么尊贵,当然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李小囡不客气怼道。 “你这小丫头!算了算了,我不跟你计较。我去见姚武和她表姐了。” 李小囡斜瞥着顾砚,没接话。 “姚武功夫不错。”顾砚顿了顿,上身前倾,压低声音,“姚武说她是兖州来芜县人,我让人去了趟来芜县,却查无此人,你猜猜为什么。” 顾砚一脸笑。 李小囡微微蹙眉,看着顾砚。 “来芜县没有姚武,只有个姚翩跹,是位女娇娥。”顾砚接着道。 李小囡呆了一瞬,两只眼睛一下子瞪大了,“那她跟她表姐?她俩?”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她说不是,看起来确实不是,这个姚武……”顾砚一只胳膊撑在桌子上,细说了姚武和王雨亭的过往,“……一生下来就当男儿养着的,怪不得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她自己用药把嗓子弄哑了,打起架来就是个要跟你同归于尽的疯子,是个狠人。 “她跟她表姐,一个狠一个奸,不简单。”顾砚啧了一声。 “你让她们去临海镇干什么?抢临海码头?”李小囡皱眉问道。 “先看看她们能混成什么样儿,说不定能派上大用场。”顾砚笑眯眯。 李小囡眉头紧皱,看着顾砚,沉默片刻,问道:“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都是不该往外说的事体。” “我很高兴,高兴起来,就想跟你说说话儿。”顾砚神情和语调都很郑重。 “那也不能说这些啊,还有你上次说的什么查税,你怎么能跟我说呢?你就不怕我泄了密,或者,去告发你?”李小囡无语的看着顾砚。 “你能去哪儿告发我?找谁告发?”顾砚不客气的问道。 李小囡语塞。 “你我有缘,我信得过你,你也信得过我……” “等等,我什么时候信得过你了?还有,你我到底有什么缘?”李小囡打断了顾砚的话。 顾砚看着李小囡,沉默片刻,突然欠身敲了下车门。 车子立刻顿住,车门拉开,石滚的脸露出来。 “散开警戒。”顾砚吩咐了句。 “是。”石滚轻掩上车门。 顾砚垂着眼听了片刻,看向李小囡,“你们还在乡下的时候,你阿姐每天煮一个鸡蛋给你哥哥,你哥哥每次都把鸡蛋偷偷给你吃。” 李小囡惊愕的两眼熘圆,直直瞪着顾砚。 顾砚看着她,悠悠叹了口气。 这是绿袖最后悔的事。 在他和绿袖走向鬼门关的那几天里,绿袖一遍又一遍的说:要是她不吃哥哥的鸡蛋,哥哥就不会病死,哥哥要是不死,她们姐妹就都能好好儿的…… “你!”李小囡喉咙紧的声调都变了。 “你我的缘份,你懵懂,我明了,只是,过于不寻常之事之情,不可多想,更不可多说。” 顾砚欠身往前,推开车门,扬声吩咐了句:“走吧。” 车子重新动起来。 李小囡随着车子晃着,只觉得脑子里那一团浆湖被晃得湖得更厉害了。 “放心,此一生,只要我活着,必定护你周全。”顾砚伸出一根手指,在李小囡鼻尖上轻点了下。 李小囡抬手摸了下鼻尖,用力晃了几下头。 她确实没怕过他,她确实觉得他可以信赖,可她还是觉得他说的缘份是瞎编乱造骗人的。 可他怎么知道她天天吃她哥哥鸡蛋这事儿的? “你存那些私房钱打算做什么?做生意?”顾砚抬手在李小囡眼前挥了挥。 “嗯。”李小囡只听到了做生意三个字,嗯了一声。 “等我有空了,带你到处走走看看,给你好好挑一门赚大钱的大生意。”顾砚笑眯眯。 “不用,我自己找。”李小囡抬手揉了把脸,用力收拢心神。 回到家再好好想,现在,他刚才说什么来着? “你刚才说什么?”李小囡想到就顺口问出来。 顾砚笑出了声。 这小丫头有点儿胆子,可也就是一点点,竟然吓成了这样。 “我给挑一门生意吧,赚钱能赚到富可敌国的那种生意。”顾砚上身前倾,笑眯眯首这。 李小囡瞪着他,片刻,指着他叫道:“你偷听我们讲话!” “没有!”顾砚断然否认。 “你肯定偷听了!” “没有!你的花生糕掉出来了!”顾砚一折扇捅在花生糕上。 第七一章 简单推理 李小囡在采莲巷口下了车,进了院门,将两个油纸包塞到三阿姐怀里,和三阿姐一前一后进了厨房。 李银珠将油纸包放到饭桌上,小心的解开,惊喜叫道:“这是什么?真香,甜香!这是羊肉,我吃过一回,香得很!” 李银珠舔着嘴唇。 “那个叫花生糕。他们家菜做得可好吃了,你尝尝。”李小囡坐在灶口的小凳子上。 “等大阿姐她们回来了,一起吃!”李银珠小心的包起油纸包,放到碟子里,“有羊肉,还有花生糕,今天不用炒鸡蛋了,可我已经割好韭菜了。” 李银珠皱眉看着刚刚割好的一大把韭菜。 自从吃过鸡蛋炒韭菜之后,李银珠就觉得没有鸡蛋的炒韭菜实在太难吃了。 “要不,咱们烙韭菜合子吧!”李银珠看着李小囡笑道。 “好,那得放两只鸡蛋,不然不好吃。”李小囡有几分心不在焉。 “一只就够了,调个味儿,那么多羊肉呢。”李银珠赶紧和面。 烙饼烙韭菜合子要用发面,不光是为了省面,李银珠觉得用发面烙饼比死面松软好吃,大阿姐也这么讲。 “烧把火。”李银珠往锅里加了两瓢水,示意李小囡。 再有大半个时辰天就黑了,这面要发起来,就得坐到热水里催一催。 李小囡点着火,挑了两根细柴让李银珠过了目,放进灶肚里,两根柴烧完,水热的正正好。 李银珠也和好了面,将面盆蒙好,放到锅里,盖上锅盖,开始择韭菜。 李小囡托着腮,目无焦距的看着李银珠择韭菜,慢慢的,一点一点的细想刚才路上的事。 那位世子爷知道她哥哥把鸡蛋偷偷给她吃的事儿,这事儿连大阿姐她们都不是很清楚,他是怎么知道的? 那位世子爷还问过她:你写诗的灵气哪儿去了! 李小囡轻轻哆嗦了下。 只有一种可能,那位世子爷认识之前的小阿囡。 要是她不过来,小阿囡还是之前那个小阿囡,哥哥肯定考不上秀才,她们肯定还在小李庄,三堂伯一家子也许已经找到机会,弄死了哥哥。 哥哥要是死了,她们姐妹几个就得听族里安排,也就是落到了三堂伯手里…… 三伯娘早就找人牙子相看过小阿囡…… 小阿囡只有被卖为奴儿,才有可能认识那个世子那样的贵人。 毕竟,写诗极有灵气的小阿囡,算得上奇货可居。 李小囡一颗心缩成一团。 之前的小阿囡和那个世子,发生了什么事? 先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之前的小阿囡跟那个世子必定极其亲近,亲近到那个小阿囡连她吃哥哥的鸡蛋这样的事儿,都跟那个世子讲了! 李小囡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尖。 他说帮自己挑一门富可敌国的生意,这句话之前,好像还说了几句话,他说了什么? 李小囡啪啪拍着自己的脸。 自己竟然被他一句话说的懵了头,连他后面讲了什么都没听到! “阿囡,你没事吧?”李银珠关切的看着拍着自己脸的李小囡。 “没事没事,我在想一道算术题。”李小囡赶紧放下手,挤出一脸假笑。 李银珠伸头往前,看了看,没再多问。 她问过了,阿囡没讲,再问,阿囡也不会讲的,等大阿姐回来,让大阿姐问她。 李金珠和李银珠回到家,姐弟五个吃了饭,李金珠原本打算把花生糕先收起来,快过年了,正好留着待客。 可李小囡说这花生糕讲究现做现吃,放一夜说不定就要长毛了。 这么好的东西,要是长毛坏掉了,那简直能让人心疼死! 李金珠赶紧沏了壶澹茶,一人分了两块。 李银珠吃的心满意足,到厨房涮锅洗碗,李银珠咣咣织布,李金珠叫出李小囡,进到厢房,仔细看着李小囡的神情,皱眉问道:“你三阿姐说你今天一回来就不大对劲儿,出什么事了?” “没……”李小囡垂着头,抠着指甲。 “那个贵人欺负你了?”李金珠托起李小囡的脸。 “大阿姐你想哪儿去了!”李小囡推开李金珠的手,“是不该讲,要保密的事儿,唉,好吧,一点儿不讲,大阿姐肯定不放心,大阿姐知道就行,不能跟别人讲。” “嗯,你讲。”李金珠紧拧着眉。 “那个世子是看中了我算术学得好,他让我教他的人学算术,说是要查海上和运河上的税,说朝廷收到的税少了挺多,他要查清楚。” 李小囡一边说,一边看着李金珠。 李金珠拧眉凝神,专注的听着,呆了片刻,轻轻抽了口凉气。 “你三阿姐订亲那天,我听大堂叔和洪老太爷讲海上的税,说银子像江水那么多。”李金珠声音极低,“阿囡,别去了,这事儿太大了。” “没事儿,我就是教一个姓钱的老先生,别的我又不管。我觉得那个世子挺厉害的,肯定没事儿。” 李金珠紧紧抿着嘴,正要说话,李小囡抢先道:“大阿姐,我要是不去,说不定就要得罪那个世子,那个世子挺小心眼的,还是去的好,我就是教教算术,不做别的。” 李金珠咽了口口水,看着李小囡,好一会儿才开口道:“阿囡,我跟你讲过,别想太多,心别太高,咱们……” 李金珠的话哽住。 她们现在,皮蛋行那六成的本钱,是那位世子送的一院子鸡蛋,皮蛋行的生意这样好,照尹嫂子的话讲:都是托了王府别业的福。 还有银珠的亲事,大堂叔讲过一回,那位世子头一趟来找阿囡,洪老太爷正好看到了。 她们现在这样的好日子,至少一半儿是托了那位世子的福。 “大阿姐,没事儿的,肯定没事儿!”李小囡挽着大阿姐的胳膊。 “大阿姐也觉得没事儿。要是有事儿,不管怎么样,大阿姐都陪着你。”李金珠深吸了口气。 既然已经这样了,就往前趟吧,真要有什么事儿,哪怕杀头,她陪着阿囡就是了。 夜里,李小囡躺在厚实松软的被窝里,用数学方法又推了一遍:要是阿囡一直是之前的小阿囡,这个家会怎么样,以及,那个世子说过的话! 唉,不管怎么推,都只有一种可能:那个世子说的缘份,发生在从前的未来,是那个世子和之前的小阿囡,那个世子知道她不是之前的小阿囡,他来找她,想做什么? 之前的小阿囡,连吃鸡蛋这种事儿都跟那个世子讲了,她跟那个世子这关系…… 唉,不能多想。 现在,那个世子找到自己,有什么目的? 李小囡翻个身,缩成一团。 那个世子的目的,不管怎么想,都没什么好事儿! 她绝不会为奴做妾!哪怕那个世子好看的不像人! 以后,她必须时刻注意、严密防守! ------题外话------ 还有一章明天上午发补发出来,今天一天不知道忙了啥,算了也明天早起再总结今天忙了什么吧。 第七二章 补昨天一更 王府别业。 顾砚坐在窗下扶手椅上,悠悠闲闲的看完了两封信,抬头看向窗外。 窗外还是一片葱茏绿色。 这绿色经过了春夏秋的恣意翠绿,这会儿深沉暗澹,正在闭眼休眠,等着下一个春天的到来。 顾砚站起来,将窗户支高些,伸头看向窗外。 园子里一片沉绿,远处还有几丛月季开着稀疏的花朵。 比起江南这种一片灰沉老绿的冬天,他更喜欢京城的冬天,凌利的寒风扫去所有绿色,天地之间只有枯枝,到了春天,一切都是新生新发,崭新翠绿。 顾砚想着京城的冬天,丝丝缕缕的思念从心里生发出来。 将近半年没见到太子,还有阿爹阿娘他们了。 想到阿爹阿娘,顾砚有一丝恍忽。 从前,阿爹走在了阿娘前面,阿爹走后半年,阿娘也走了。 史氏指责他,说阿爹阿娘是因为他的肆意妄为,忧心过度,气滞郁结才死的。 那会儿,他内外交困,史氏的指责让他自责崩溃,在阿娘棺椁前,他痛得哭得吐出了血,从前到现在,唯一一次生出悔意,说出了唯一一个悔字。 顾砚眼睛一点点眯起。 从前那会儿,他昏了头。 从前那一回,从最开始走上那条艰难的路,阿爹就一直是他最坚定最可依赖的后盾,阿娘不只一次和他讲起他们睿亲王府那位高祖母,是如何仗剑行天下,是如何的无惧无畏。 阿爹阿娘担忧他,却肯定不会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而生气,阿爹阿娘知道他在做什么,他们一直为他而骄傲,也一直是他最坚定的支持。 那会儿,他昏了头,在阿娘棺椁前的那场痛哭,那个悔字,阿娘肯定很生气。 顾砚低头,摘下挂在长衫里面的那柄狭剑,托在手里,仔细的看。 这是他高祖母的佩剑,是他们睿亲王府的圣物,由历代睿亲王随身携带,他南下两浙时,阿爹把这柄剑交给了他。 阿爹说,这剑饱饮鲜血,却是辟邪圣物。 这把剑岂止是辟邪圣物,这是可以镇山河,也可以山崩地裂的神器。 顾砚慢慢转着,仔仔细细的看着几乎和人皮一模一样的剑鞘,极简单却极合手的剑柄,伸出手,紧紧握住剑柄,微微闭眼,感受着这柄剑中滔滔的杀意。 他看到过这柄剑出鞘时的惊天动地,那一次出鞘,已经足够了。 顾砚将狭剑重新系好,将信放回信封,拿起阿娘那封信,扬声叫进石滚,吩咐他把信拿给潘二太太看看。 两封信,一封是阿娘写来的,一封是太子的信,都是催他回家过年的。 是该启程回去了。 潘二太太很快就回了话,她们跟他一起回去过年。 ……………………………… 晚晴把李小囡叫出院门,先将手里的大提盒递给她。 李小囡没接提盒,上上下下打量着晚晴。 晚睛浑身上下散发的喜悦简直能充满整条巷子! “你涨月钱了?”李小囡问了句。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让人高兴的事儿了。 “涨什么月钱!你这个人满脑子的钱钱钱!”晚晴声调飞扬,“我们要回京城了!后天就走!” “你们?你家世子爷,石滚,都要走了?”李小囡心里滑过丝说不出的失落感觉。 “嗯!”晚晴再次将提盒递给李小囡。 “这是我们世子爷给你的,赶紧拿着!我走了!” 提盒又大又重,晚晴没能塞进李小囡怀里,干脆放到了门槛内。 “不是后天才走么,你急什么!”李小囡一把拉住晚晴。 “我跟老孙说好了,我们从那边绕个圈子回去,我要买好些东西呢,没空跟你多耽误。” 晚晴转身,又被李小囡拽住。 “那你们,不是你们,我是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这儿又不是我们家,到这儿是来,不是回! “我们世子爷来不来我不知道,我肯定不来了!”晚晴坚定的摇头。 “要是你们世子爷又来了,你不来?能由得了你?”李小囡还是拽着晚晴没松手。 “我跟你说。”晚晴凑近李小囡,耳语道:“被世子爷挑过来的时候,我阿爹阿娘就在帮我想办法找门路了,前几天寄了信过来,信里没明说,可我一看就懂了,门路已经找好了,我肯定不过来了!”晚晴十分得意。 李小囡斜瞥着她,慢吞吞道:“我觉得吧,只要你们世子爷过来,你肯定得跟过来。” “呸呸呸!”晚晴连啐了好几口,“坏的不灵好的灵!你别胡说八道啊!行了我走了,不再会!” 晚晴挣脱李小囡,提着裙子跳下台阶,连蹦带跳的奔向巷子口的大车。 李小囡叉腰站着,看着晚晴上了大车,才转身迈进门槛。 “那个大贵人要走了?也是,该回家过年了。这里头是什么?这个比酒楼的提盒好看多了,真漂亮!”李银珠紧几步冲到提盒前,弯着腰仔细看着提盒,伸出了一根手指头,小心翼翼的摸了摸提盒上的描金牡丹花。 “不知道,拿进去看。”李小囡伸手去拎提盒。 “我来我来!”李银珠抢过提盒,提进了堂屋。 这么漂亮这么富贵的提盒,提进厨房可不合适! 提盒一共三层。李小囡拿开盒盖,最上面一层里,只放了一封信。 李小囡拿起第一层,接着看下面一层。 第二层里被小小的四方点心塞的密不透风。 一共两样点心,中间用油纸隔开,一边是花生糕,一边是莲蓉酥。 李小囡拿开第二层,第三层放着一摞漂亮的空白信笺,几枝笔,两锭墨,一方精致小巧的砚台,以及一只青花瓷笔洗,一个凋花楠木臂搁。 “真好看。”李银珠仔细看着砚台笔洗等,喃喃赞叹。 她头一回看到这么精致的东西,太好看了,好看到她不敢用手去碰。 李小囡拿了块花生糕放到三阿姐手里,自己拿了块莲蓉酥放进嘴里,拿起那封信。 信封空白,漆封上盖着睿亲王府的徽章。 李小囡撕开信封,抽出信纸。 信写得很随意,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寥寥数语。 他要回去过年了,祝她也过个好年。 李小囡将信拎起来欣赏。 那个世子这笔字,跟他的人一样,好看极了。 第七三章 好处 晚上吃了饭,李玉珠织布,李金珠纺线,李银珠收拾好厨房,洗干净手,坐在大阿姐身边,给她捻棉条。 李学栋和洪振业被人邀去吃蟹,没在家。 李小囡拿了四块花生糕,先递一块给三阿姐,接着往大阿姐嘴里塞。 “这么大一块,哪能一口就吃了。”李金珠松开纺车,接过花生糕。 “咱家阿囡是个好东西不过夜的。”李玉珠笑道。 “这糕就是新鲜的好吃。”李小囡将糕递给二阿姐。 “秀才公在家吗?” 门口传进来大堂叔的声音。 “大堂叔进来说话吧。”李金珠扬声答着话,站起来迎出去。 李银珠拿出杯子,从暖窠里倒了杯热茶,再拿碟子摆了满满一碟子点心,放到李文梁面前。 “大堂叔尝尝这个,这是王府的点心!” “那我可得尝尝。”李文梁掂了一块,咬了一口,细细品了品,连声称赞,“确实好吃。” 李文梁吃了一块点心,喝了两口茶,从袖筒里摸出个厚折子,递向李金珠。 “三姐儿的聘礼和嫁妆大体议定了,你们看看行不行。 “洪家挑了三月初六的日子,成亲之后,让三姐儿跟洪大郎住到平江城宅子里,洪老太爷说,以后有三姐儿看着洪大郎念书,他就放心多了。” “好。”李金珠点头。 开了春就成亲是早就说好的。 “你堂翁翁的意思,让三姐儿从李家集发嫁,一来离县城能近不少,二来,小李庄的宅子现在住着佃客,要是从小李庄发嫁,就得让佃客先搬走,再搬回去,三月里正是农忙的时候,这样搬来搬去不大好。”李文梁接着道。 李金珠看了眼李玉珠,点头,“嗯,就依堂翁翁的意思。” “三姐儿的事儿大体都议定了。咱们秀才公的事儿,大前天我去了趟高村集,高先生没讲什么,高师娘那意思,以后想跟着咱们秀才公养老。 “高家那边是独养,你们姐弟又没了爹娘,往后,秀才公家里有个长辈,倒是好事儿,再说,高先生和高师娘都是识书达礼的讲究人儿,我就替秀才公先答应了。” 李金珠急忙点头,“高师娘就是不讲,我们也是这么打算的。退一万步,就算没结这门亲,学栋都该替高先生和高师娘养老送终,没有高先生,就没有咱们学栋这个秀才公。” “那就好。”李文梁松了口气,笑起来,“高先生家里有二百四十亩水田,高师娘有一间陪嫁铺子,说是都给枝姐儿做陪嫁。 “水田是你三堂叔去看的,铺子我去看了,打理的都不怎么好,我和你三堂叔算了算,要是用心打理,至少能多出三成收益,这个事儿,等亲事定下来,我找高先生商量。” 李金珠凝神听着,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她们这个家的大事小事,都是大堂叔操心操办,她这心里不安得很。 李小囡紧挨李金珠坐着,托着腮听话。 “咱们秀才公和高家这媒人,我原本想请洪老太爷出面,洪老太爷却让我去一趟县衙,看看能不能请动咱们黄县尊,我就走了一趟,没想到,黄县尊很高兴,立刻就答应了!”李文梁一脸笑。 李小囡微微歪着头,看着李文梁那一脸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说去县衙就去了县衙,说见黄县尊就见到了黄县尊,有哥哥这个秀才公撑着,李家在昆山县已经算有头有脸的人家了。 “咱们秀才公过了年才十八,枝姐儿比咱们秀才公小两个月,都还小呢,高先生的意思,年前年外先把亲事定下来,过个两三年再成亲。” “都照高先生的意思。”李金珠点头。 “再就是过年的安排了。”李文梁接着笑道:“咱们秀才公是咱们李氏族长,过年必定要回去李家集,再说,还有定亲的事儿呢,你堂翁翁的意思,你们得在李家集有处宅子。” 李文梁的话顿住,看向李金珠。 李金珠眉头微皱,看向李小囡。 李小囡迎着她的目光,点头,“我觉得大堂叔说得对,咱们得有个家,这个是人家的宅子。” 李小囡手指划了一圈。 “祠堂边上有个小院,小两进,五间上房,两边各两间厢房,有一排倒座间。是上上一位老族长修了读书用的,没怎么去住过,几位族老商量下来,要是秀才公看得中,就把这处宅子给秀才公。” “好。”李金珠犹豫片刻,点头。 李文梁松了口气。 他这趟过来,最难办的事儿,就是这座宅子,怕李金珠不肯要。 要是在搬到平江城之前,李金珠肯定不会要,这半年多,这位大阿姐长进极大。 “族里的祭祀,从祭灶就开始了,秀才公得在祭灶前赶回去。 “祭灶前后正是咱们皮蛋行生意最忙的时候,关门可不行。到时候,让秀才公和阿囡先回去,你们姐妹三个忙完年节生意再回去,怎么样?”李文梁和李金珠商量最后一处细节。 “好。”李金珠看向李小囡,见她点头,也点头应好。 “今天就这几件事,天不早了,我就不多耽误了。”李文梁站起来,看向李小囡笑道:“我家那个大牙儿上学的事儿,阿囡能不能替我拿个主意?” 李小囡一个怔神,随即噢了一声,站起来,跟着李文梁往外走。 出了院门,李文梁在台阶下站住,压低声音,和李小囡笑道:“上个月中,咱们在临海镇的铺子从何记老号接了桩生意,做他们货栈提放货物的对牌,这种对牌制作精细,量虽然不算大,利润却极好。 “月末的时候,又接了王府别业一桩生意,一个月两趟,往别业送海外来的香烛。” 李小囡看着李文梁,没说话。 “这两桩生意,都跟皮蛋行的生意一样,有缘而来。”顿了顿,李文梁接着道:“一家一族,就是这样共气连枝。” “大阿姐知道吗?你要告诉大阿姐吗?”李小囡沉默片刻,问道。 “你看呢?”李文梁问了句。 “让我想想。”李小囡叹了口气。 这事儿要是告诉大阿姐,大阿姐肯定担心她,不告诉大阿姐吧,大阿姐总觉得占了大堂叔他们家那么多便宜,心里不安。 这事儿,得让大阿姐知道,可她得想好怎么讲。 ------题外话------ 好吧明天还帐。 第七四章 一只懒妮子 李小囡关了院门,回到正屋。 李玉珠扫了眼李小囡,咣咣咣的织布声一丝没停,李银珠不捻棉条了,紧紧抿着嘴唇看着李小囡。 李金珠专心的纺着线,好像没看到李小囡进来。 “大堂叔讲他家铺子接了往王府别业送香烛的生意。”李小囡挨着李玉珠坐下。 她喜欢看二阿姐织布。 李金珠和李玉珠一起停手,看向李小囡。 “怎么接的?”李金珠眉头皱起。 “大堂叔说要谢谢咱们。 “我觉得吧,肯定是大堂叔往别业送皮蛋的时候,变着法儿问人家用不用香烛什么的,就接到了生意。 “大堂叔比尹嫂子还会做生意呢,这是尹嫂子讲的。 “尹嫂子就够厉害了,大前天,尹嫂子做的那桩生意,我一点儿都没想到。”李小囡伸头看向李金珠。 李玉珠和李银珠也看向李金珠。 李金珠笑起来,“大前天有一对母女,都穿着绸子,一进门就挑剔,嫌咱们铺子里不干净不整齐。 “正好阿囡送饭过去,尹嫂子就问阿囡,昨天听她家大宝说的那个笑话儿到底怎么回事,说她家大宝笑得透不过气,她没听清楚。 “阿囡就讲,她哥哥跟洪二哥去赴宴,端上来一碟子皮蛋,用了水晶碟子,主家得意的不得了,指着皮蛋说这是睿亲王府出来的方子,说世子爷爱吃得很,还说这皮蛋难买的不得了。 “阿囡讲她洪二哥心直口快,当时就指着她哥哥叫起来了,说王府的皮蛋都是你们家送过去的,你们家皮蛋这么抢手你怎么不讲一声?说你得给我留一百个过年。 “那对母女听完笑话儿就放下定钱,定了两百只皮蛋,三百只咸蛋,还说吃好了再来定。” “真有这事儿?”李玉珠看向李小囡,惊讶笑问。 “真真切切!那天府学里去了十几个人呢,都跟着起哄让哥哥送皮蛋。 “散了席出来,哥哥就揪着洪二哥不松手,说这事是洪二哥挑起来的,让洪二哥去跟大阿姐讲。洪二哥不敢去,只好拿自己的私房钱,让他那个小厮去买皮蛋送给同窗,买皮蛋也是趁大阿姐不在的时候,从尹嫂子手里买的。”李小囡看着李银珠,笑眯眯道。 “怪不得,尹嫂子昨天看到银珠笑个不停。”李金珠笑起来,抬手拍了拍李银珠。 “真败家!”李银珠拧着眉。 “咱们家赚了好些铜钿。”李小囡笑眯眯道。 “你这个死妮子!”李玉珠在李小囡头上轻拍了下。 李金珠叹了口气,“从银珠订了亲,我就发愁,银珠出嫁之后,家里怎么办?这俩小的怎么办?” 李玉珠也拧起眉。 李小囡缩起脖子,一声不响。 上一回大阿姐这么讲的时候,她说典个人回来用,被大阿姐二阿姐一替一句教训了大半天。 李银珠也缩着脖子一声不响。 上一回她说洪家离得不远,洪二去府学一走就是一天,她可以白天回来做家务做饭,也被大阿姐二阿姐联手教训了。 “到时候再说吧。”李玉珠看了眼李小囡。 这事儿她跟大阿姐商量过好些回了,阿囡该学着做饭做家务了,可她俩都觉得让阿囡学做家务这事实在太难了。 ……………………………… 府学从腊月开始放假,直到正月底。 府学放假隔天,李金珠就让李学栋和李小囡搭上洪振业的车马,赶回昆山县。 打发走李学栋和李小囡两人,李银珠就能腾出手去皮蛋行帮忙了。 李学栋和洪振业骑马,一路上勒着马走一阵,再放开缰绳跑一阵,李小囡坐车,跟着他们快一阵慢一阵。 一大清早启程,傍晚前后到了李家集, 李文华身边放着辆独轮车,早就伸长脖子等在镇子外,看到一行五六匹马一辆大车过来,急忙迎上去。 “秀才公长个儿了!洪二爷……” 李文华招呼了一半,卡住了,洪二和银珠已经定好了亲,现在洪二是晚辈,他是长辈,再称洪二爷可不合适! 李文华赶紧改口,“洪二哥儿气色好得很!” “三堂叔好!”洪振业已经跳下马,规规矩矩的见礼,“天色不早,我就不进去了,过两天再来给堂翁翁和三堂叔请安。” “二哥儿客气了,天色是不早了,离县城还有一大段路呢,赶紧回吧,路上小心!”李文华热情无比的催洪振业赶紧走。 车夫将一个中等大小的箱子,两个小包袱放到独轮车上。 李小囡站在李学栋旁边,看着李文华踮着脚伸长脖子,冲洪振业挥着手,一直挥到看不见了,才转回身,示意李学栋,“骑马累人,你坐上去,我推着你回家。” “我不累,阿囡坐车吧。”李学栋急忙摆手。 “我也不累,我一直坐在车上,正想走走。”在李文华开口前,李小囡抢先道。 “咱们赶紧回吧,家里从昨天就忙上了,今天晚上咱们自家家宴接风,明天是盛字房给你接风,这事儿大伯说他跟你讲,咱们赶紧走。”李文华推起独轮车。 李学栋跟着李文华,李小囡跟着李学栋,一路紧走,进了李家集,直奔堂翁翁李士宽家。 李士宽背着手站在门口,看到连走带跑的李学栋和一路小跑的李小囡,露出笑容,缓步下了台阶,指着李文华笑道:“你就不能慢点儿?你看看,阿囡都快跟不上了!阿囡别急,慢点儿走。” 李文华立刻放慢脚步,回头斜了李小囡一眼。 他看到这个好吃懒做的小妮儿就来气儿! “三堂叔讲有家宴,得赶紧。”李小囡和李士宽扬声笑道。 李士宽失笑出声。 阿囡这小妮儿心眼多得很,这是故意挤兑她三堂叔贪嘴呢。 “你三堂叔最馋你太婆做的梅菜扣肉,怕晚了就没了。”李士宽顺着李小囡的话意笑道。 “不是不是!我哪能那样!天快黑了!”李文华急忙解释。 “翁翁。”李学栋长揖见礼。 “赶了一天的路,累坏了,咱们进去讲话。”李士宽一只手推在李学栋后背,一只手按在李小囡头上,带着两人进了院门。 第七五章 底儿 “大哥哥,阿囡姐!” 李文梁的儿子阿壮和李文华的儿子阿强一前一后从厨房冲出来,先跟李学栋和李小囡打招呼。 “回来啦,先洗洗脸喝口茶,这就好了!”李士宽老伴儿老唐婶子从厨房伸头出来,笑着招呼。 “今天没外人,就咱们一家人吃顿饭。”李士宽推着李学栋和李小囡进了堂屋。 李士宽大儿子李文梁在平江城忙得团团转,媳妇郭大嫂子和女儿艾叶,以及二儿子一家都在临海镇忙铺子里的生意,这会儿,家里只有李士宽老两口和小孙子阿壮,以及侄子李文华一家四口。 李文华放好独轮车,跟进堂屋,见李小囡挨着李学栋坐的稳稳当当,气的咽了口口水。 唉,这小妮儿被她哥她姐惯坏了! 李文华媳妇范嫂子在前,女儿翠叶在后,一人端了两只碟子放到桌子上。 “翠叶说你喜欢吃条头糕,这是你太婆特意给你做的,尝尝你太婆的手艺。”李士宽欠身,将条头糕递给李小囡。 “翠叶说太婆做的条头糕是最好吃的条头糕。”李小囡接过碟子,伸手拉住翠叶,将碟子递过去,“你吃过没有?” “吃过了,一出锅就吃了。”翠叶抿着嘴笑,挣开李小囡的手,连走带跑出去了。 她特别特别喜欢阿囡姐。 “翠叶比你小一岁呢!”李文华点着翠叶的背影,瞪着李小囡,话里有话的说了句。 “一岁两个月。”李小囡笑眯眯接了句,挟起条糕,咬了一口,将碟子举向李文华,“三堂叔喜欢吃条头糕吗? “三堂叔嫌我懒,又馋又懒。”李小囡看向李士宽笑道。 李学栋正拎着茶壶,给李士宽添了茶,又给李小囡添茶。 李文华指着茶壶,瞪眼道:“我说错你了?你看看!你哥哥给你倒茶,你看你懒的!” 李士宽哈哈笑起来,看向李学栋道:“你大堂叔上趟回来,跟我讲闲话,说你大阿姐二阿姐早出晚归忙皮蛋行的生意,等你三阿姐出嫁了,谁给你们两个做饭洗衣裳?把你大堂叔愁坏了。” “阿囡不能洗衣裳做饭?她都多大了!”李文华点着李小囡。 他大伯也惯着这小妮儿,他看出来了,可他实在忍不住,他最烦好吃懒做的人! “你大堂叔走后,我就想着这事儿。”李士宽没理李文华,只看着李小囡和李学栋说话。“满字房有位姑奶奶,也是学字辈的,嫁过去十年没开怀,前年年中,婆家把她送了回来,那会儿她阿娘还在,去年年初,她阿娘走了,唉。” 李士宽叹了口气。 “她干净利落,眼里有活,很会做饭菜,我想着,不如让她过去平江城,给你们打理打理家务。” “这样的事体大阿姐只跟二阿姐商量,我说不上话。”李小囡老老实实说了句。 李学栋赶紧点头,他还不如阿囡呢,家里的事体,几乎没有他能插上话的。 “等你大阿姐回来,咱们再商量。”李士宽笑道。 李文华气的哼了一声。 唉,哪有这么惯孩子的?他大伯这是想干什么? 范嫂子和翠叶一趟接一趟,摆了满满一桌子,一家大小围着圆桌坐下,热热闹闹的吃了顿饭。 饭后,李士宽打发走李文华,和李学栋、李小囡喝着茶说话。 “明天中午,是丰盛两房一起给你接风。” 李士宽落低声音,直入正题。 “八月初那桩桉子,李文才枷号十天抬回来,隔天,李文纲就带了几个人到小李庄,把李文才打得死去活来。” 李学栋眼睛瞪大了,“不是议过,让三堂伯跪祠堂么?” “嗯,那是族里的议定,李文纲讲:这一顿打是他们丰盛两房教训不肖子弟,各房头教训自家子弟,族里不好说话。” 李小囡双手捧着茶杯,沉默听着。 “李文才熬了三四天就伸腿走了。丰盛两房没让李文才进祖坟。” 李士宽的话顿住,看看脸色微白的李学栋,再看看垂眼看着茶杯的李小囡,含湖道:“李文才大儿子一家卖了地,投奔他媳妇的舅舅去了,老二一家也走了,老三媳妇回了娘家。 “李文才大哥李文喜一直病着,上个月,李文纲也病倒了,我就去看了一趟。 “丰盛两房人丁兴旺,树大有枯枝,可不能因为枯枝,就连树都不要了,我就跟李文纲讲,等你回来,大家一起吃顿饭。” 李士宽的话顿住,看向李学栋,李学栋迎上李士宽的目光,下意识的看向李小囡。 李小囡迎上李学栋的目光,冲李士宽抬了抬下巴,“这事儿咱们都不懂,得听堂翁翁的。” 李士宽笑起来,“丰盛两房子弟都不差,就是当家人没挑好,我冷眼瞧了这大半年,丰字房的李文庆,和盛字房的李文安,人品好也聪明,明天的接风宴上,秀才公多跟他俩说说话儿,好好看看。” “我懂了,翁翁放心。”李学栋急忙点头。 这小半年的历练和洪振业的耳提面命,他已经能够准确的领悟到堂翁翁这话的含义:明天的接风宴上,他要用力抬举李文庆和李文安,给两人接管丰盛两房扬威造势。 “明天的接风宴?”李士宽看向李小囡。 “我不去。”李小囡急忙摇头。 李士宽笑着点头。 隔天上午,李学栋跟着李士宽拜见族中几位辈份高年纪大的老人瑞,老唐婶子带着李小囡和翠叶去了离祠堂不远的那座宅子,指挥着范嫂子和族中几个利落媳妇,打扫收拾。 到傍晚,宅子里外收拾得干净整齐,色色齐全,李小囡和翠叶说着话儿,正从新家往李士宽家回去,远处,十几匹马直冲进了镇子。 冲在最前的一匹马被勒得扬起前蹄,一个沙哑的声音叫道:“这位大哥,请问……” “阿武!”李小囡立刻扬着胳膊大叫。 “多谢大哥!” 阿武抛下一句,跳下马,几步冲到李小囡面前。 “你是来找我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李小囡上上下下打量着阿武。 “先到了采莲巷,又到你家铺子里,你三阿姐说你回来了。”阿武双手叉腰,一脸笑。 王雨亭将两匹马交给一起跟过来的兄弟,让他们到镇外等着,几步过来,接话笑道:“我们往平江城送货,就过去了一趟。上回走的时候太匆忙,没跟你打个招呼。” “我知道你们走了,这是我堂妹,翠叶。”李小囡拉出躲在她背后的翠叶,介绍道。 “咦,你怎么知道我们走了?你去码头找我们了?”阿武奇怪道。 “没去码头,我还知道你们去了哪儿呢,还有……”李小囡拖着尾音,突然转了个弯,“真羡慕你!” “羡慕我?”阿武指着自己的鼻尖,瞪大了眼。 “不是羡慕你,是羡慕你有个媳妇。”李小囡抬手拍了拍王雨亭。 翠叶噗的笑出来。 王雨亭眨着眼,拉了把李小囡,“你过来。” 将李小囡拉出两三步,王雨亭和李小囡咬着耳朵问道:“世子爷跟你说的?都说了?” “没都说吧,就说了一点点。” 王雨亭松了口气,捋了把胸口,“那就好。” “她是姓武吧?武翩跹?” 王雨亭一口气还没落定,勐的抽上来,噎的直伸脖子。 她都知道武翩跹了,底儿都说没了,还一点点? “我说肯定是姑娘替我们说了话,阿武还说不可能。”王雨亭用力揉了揉脸。 “我没说话,他说阿武功夫好。”李小囡笑道。 “多谢姑娘,以后还请姑娘多照应,阿武不容易。”王雨亭看了眼阿武。 “只要我能!”李小囡严肃郑重,“我喜欢你们俩!” 王雨亭扬眉看着李小囡,片刻,失笑出声。 第七六章 过年 祭灶前一天晚上,越阳皮蛋行团聚一堂,热热闹闹的吃了顿庆贺宴,从大东家李金珠手里领了厚厚的花红,关了作坊铺子,高高兴兴回家过年。 隔天,李文梁和李金珠姐妹三人一起回到李家集,李金珠姐弟五个先去给爹娘上了坟,接着就忙得马不停蹄。 整个李氏一族都忙得团团转。 年里年外,县里几场要紧的祈福祭祀,往年和李家无关,今年可就不能少了李家了,这些祈福祭祀可是大事。 正月里的灯节,也要添上李家的灯棚,最好再有支舞狮队什么的。 昆山县里有头有脸的人家,不是亲戚就是朋友,正月里各家轮着请年酒,从前这事跟李家无关,今年,李家要到各家吃年酒,也要请一轮年酒了。 黄县尊还要办两场文会,请李学栋到县学讲一回课。 李家还有两家要紧的姻亲:洪家和高村集高先生家。年前要送节礼,年后要拜年吃年酒。 …… 李氏族里上上下下,被李士宽和几位族老指挥着,忙得团团转。 李学栋这位李氏族里的脸面兼族长,几乎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被叫出去,半夜才回家,人都累瘦了。 李金珠姐妹要应付年后一堆的拜年,从李士宽那里拿回厚厚一摞各家人口家史,李金珠直接塞给了李小囡,她和玉珠、银珠要忙的事太多,这本厚册子让阿囡记住就行了,到时候由她提点。 到了大年三十那一天,往年搭在祠堂里面的小戏台,挪到了祠堂对面,从平江城请来的棚匠搭出了明二层暗三层的大戏台,请来了有名的伍家班。 新组建的李氏舞狮队应邻近的两家大姓邀请,要在大年三十夜里先游走一趟,切磋一回。 积聚了一个腊月的热闹喜气,到大年三十那一天,从早上起,零星的鞭炮声打破了屏着的喜气,肉香酒香,呛鼻的炮药味儿,孩童的喊叫声,混合成一股子浓烈的热闹喜气,笼罩着整个李家集和李氏族人。 李家姐弟五个的年夜饭不怎么丰盛,从李金珠到李银珠,实在忙得顾不上了。 刚吃了几口,随着几声清脆兴奋的’阿囡姐姐’,翠叶直冲进来。 “你们还没吃完哪,那我等等。”翠叶一身新衣,兴奋的脸颊红扑扑的。 “坐这里。你们吃好了?这么早。”李小囡示意翠叶自己拿椅子坐过来。 “我吃好了,他们还在吃呢,堂翁翁要喝酒,他们吃得慢。”翠叶伸头看了看桌子上的菜。 “咦,你们吃年夜饭也能吃好一个走一个?”李银珠惊讶了。 她最近在学规矩学礼数。 “不能!我跟阿娘讲我和阿囡姐姐讲好的,早点儿出去玩儿,阿爹冲我瞪眼,堂翁翁就说去吧去吧!”翠叶一脸笑。 阿囡姐姐在家这一个月,她的小日子过得愉快极了。 她真喜欢她阿囡姐姐啊! “你现在就把新衣服穿上了?”李玉珠伸手摸了下翠叶身上的石榴红细布棉袄。 “我今年做了四身新衣裳!阿娘说这是过年的新衣裳,还有三身是拜年的新衣裳,那三身都是绸子的!”翠叶兴奋的眼睛亮闪闪。 “你怎么没把艾叶叫过来?”李小囡吃完了一只春卷,看向翠叶问道。 “她要帮太婆包利市封,明天一早还要帮太婆发利市封,出不来。 “她说今年要包好多压岁钱和利市封,说是利市封有薄有厚,包的时候不能错了,发的时候也不能错了。 “每年的压岁钱,太婆给一个小银角子,堂翁翁再给一个银角子,都被阿娘拿走了,说攒着给我当嫁妆。” 翠叶对被拿走压岁钱这件事无动于衷,她从来没有过零花钱,也从来没花钱买过东西。 李小囡悄悄瞄了眼大阿姐。 明天她是不是也能拿到两个银角子? 要是拿到了,她就跟翠叶去县城,把两个银角子一口气全花光。 从到这儿,快两年了,她从来没有过一文钱,更没花过一文钱! 李家集到县城走过去就一个时辰,她跟翠叶已经去过两回了。 锣鼓声突然响起,翠叶一窜而起,“阿囡姐姐你快点儿!这是咱们家的舞狮!可好看了!” “嗯嗯,好了好了!”李小囡将半只蛋饺塞进嘴里,冲李金珠挥了挥手,站起来,和翠叶一起往外跑。 “这俩妮子玩疯了!”李玉珠刚蹙起眉,又笑起来。 “二阿姐放心!我去看着她俩!”李银珠交待了句,不等李金珠说话,已经跑出去了。 “你要是吃好了,也去看热闹吧。”李金珠轻拍了下李学栋。 李学栋正伸长脖子往外看,赶紧点头,“好了好了,我去啦!” “咱们也收拾收拾,去看看。”李玉珠笑道。 李金珠也笑起来,站起来,和李玉珠一起,粗粗收拾了,赶出去看热闹。 李银珠追上李小囡和翠叶,挤在人群里看舞狮子的热闹。 三家舞狮子队先在李家祠堂门口尽情卖弄,再沿着主街翻滚跳跃,到几位族老家门口恭贺讨赏,队伍出了李家集,一路上锣鼓喧天去下一个镇子。 李小囡三人没敢跟过去,再说,大戏就要开始了,舞狮子就那些几个招式,还是大戏好看! 这一夜快的就像一眨眼。 天刚放亮,李银珠拽着李小囡赶紧回家换新衣裳。 李银珠那身新衣裳的料子是在她们皮蛋铺子隔壁再隔壁的细布店里买的,这可是她头一回拿铜钿买细布做衣裳! 李银珠挑了足足两天才选定了颜色,自己没敢裁,是尹嫂子找人帮她裁的,做好的时候她试过一回,好看极了! 李小囡的新衣裳是李士宽老伴老唐婶子给她做的,石榴红半长大袄,葱绿裙子,大红大绿搭一起,十分的喜庆好看。 李金珠和李玉珠一人一身家织布新袄新裙。 至于李学栋,他要应酬一个正月,他的衣裳是大堂叔李文梁从平江城买了带回来的。 李银珠、李小囡换好新衣裳,再到翠叶家。翠叶她阿娘没等翠叶说完,就把她推出去了。 那三身绸子衣裳是出门做客穿的,这会儿又不出门做客,换什么换! 翠叶的难过在吃头一个鲜肉汤团时就烟消云散了,今年的鲜肉汤团实在太好吃了! 三个人在翠叶家吃了大年初一的鲜肉汤团,直奔李士宽家。 李士宽和老唐婶子已经换了一身喜庆的新衣裳,坐在院子里,接受晚辈们的鞠躬拜年。 李小囡握着两只大红的印花细布小荷包,出了院门,迫不及待的抽开。 李士宽给的那只荷包里是一只不算小的赤金长生果,老唐婶子给的那只荷包里是一只赤金小虎,是她的属相。 李银珠也是一只赤金长生果,一只小金猪。 李小囡托着赤金长生果和赤金虎,差点哭出来。 她敢把银角子花了,她不敢花金子啊! 第七七章 拜年 新年头一天大清早,李小囡垂头丧气,打着呵欠回家睡觉。 一觉睡醒出来,大阿姐和二阿姐坐在堂屋,一个拿着长柄铲子拨弄着炭盆,一个捧着杯茶,正说着什么。 李小囡连眨了几下眼。 这可是她头一回看到大阿姐和二阿姐没有织布纺线做针线,手里没做活,就那么干坐着说话! “你睡醒啦,饿不饿?”李玉珠看到李小囡,放下铲子。 “不饿。”李小囡几步进了堂屋,倒了杯茶,坐到李玉珠旁边,“你们说什么呢?” 李金珠脸色有点儿阴沉,看着李小囡问道:“三堂伯家的事儿,你听说没有?” “三堂伯死了,没让他进族里坟地?”李小囡问了句。 “不光这个。他们要把三伯娘休回娘家,说她不贤,三伯娘吊死在三堂伯棺木前,大堂哥他们都被逼走了,说是不许他们再回来。”李玉珠低低道。 李小囡见大阿姐神情阴郁,低低嗯了一声,没敢多说话。 “你大阿姐难过得很,你劝劝你大阿姐。”李玉珠见李小囡不说话,叹气道。 “大阿姐是觉得三堂伯一家太惨了吗?还是觉得族里太过份了?”李小囡先问了句。 “他们这样对三堂伯一家,跟当初三堂伯一家对咱们,有多大分别?”李金珠拧着眉。 “咱们从来没想过要害谁,三堂伯这是害人不成反害已。”李玉珠接了句。 “三堂伯有错,该打打该罚罚,可把人家一家人往死路上逼,这就太过了,我就是觉得太过了!”李金珠心头一阵烦乱。 她说不过玉珠,可她总觉得,这样不对,这样太过份了。 “咱们家当时被三堂伯欺负的那么惨,是因为族里不但不主持公道,还站在三堂伯那边,帮着三堂伯欺负咱们。 “现在咱们得势了,他们就站到咱们这边,下死手对付三堂伯一家。 “族里没站在公道的位置上,而是谁得势就帮着谁,往死里欺负不得势的那一方。”李小囡想了想,总结道。 “阿囡这话说得对!”李玉珠立刻赞成。 “就是这样!审桉子那天,黄县尊说得明明白白,大错在族里,小错在三堂伯,可族里那些人觉得他们错了吗?我没觉得他们觉得自己错了,他们把错儿全归到三堂伯身上,往死里整治三堂伯一家,这不对。”李金珠心里的混沌困顿一下子清朗多了。 “大阿姐打算怎么办?”李小囡托腮看着大阿姐。 “我没打算怎么办,三堂伯一家,已经死的死走的走,还能怎么样呢?就是有点儿生气,难过,憋闷得慌。”李金珠一声长叹。 “我刚刚跟你大阿姐讲闲话,担心他们做这些事,要打着你哥哥的旗号,说是你哥哥的意思,是咱们让他们那么做的。”李玉珠落低声音。 “咱们长年不在家,我和你二阿姐担心他们借着你哥哥的名头,做出别的坏事儿。”李金珠紧拧着眉。 “哥哥这个族长,不能什么都不管。”李小囡蹙着眉,想了想道。 “你哥哥哪有空儿?再说,你哥哥一点心眼都没有。”李玉珠叹气。 “大阿姐替哥哥管事儿吧。”李小囡看着李金珠。 “族里的事体,哪有女人讲话的份儿!”李金珠白了李小囡一眼。 “大阿姐是替哥哥管事儿,大阿姐讲话,就是哥哥讲话,不能算女人讲话。”李小囡饶口令一般道。 “这歪理,还挺有理儿。”李玉珠失笑,随即表示赞同。 “族里能跟你论这个歪理儿?”李金珠横了李小囡一眼。 “试试呗。下一回他们叫哥哥过去商量事儿,大阿姐就跟过去,哥哥不讲话,大阿姐讲,看看他们怎么办。”李小囡一脸笑的建议道。 李金珠看向李玉珠。 “试一回看看。”李玉珠压低的声音里透着丝丝似有似无的兴奋。 ……………………………… 照年前就议定的,初三那天,洪振业到李家集拜年,再和李学栋一起,到高村集高家拜年。 辰末前后,洪家一行人就到了。 因为李家长姐当家,陪同洪振业过来的,是洪振业堂兄洪振山夫妻两个,带了一车礼物。 洪家一行人先到了李家新宅子,再由李学栋和李金珠陪着,去李士宽家拜了年出来,李文梁一身新衣,带着礼物,和李学栋、李金珠,以及跟上前凑热闹的李小囡,启程前往高村集。 一行十几个人,十来匹马,三四辆大车,热闹光鲜,一进高村集,就是全镇瞩目,看热闹的孩子和闲人一路跟到高家学堂门口,看着高先生和高师娘把人迎进去了,还踮着脚尖等着再看一眼秀才公。 李小囡跟在一大群人后面,熟门熟路拐进厨房。 正在厨房忙得一头热汗的老黄妈拧头看到李小囡,顿时笑得一脸像花儿开放,“我就知道你得来!刚蒸出来的米糕。 老黄妈端了一碟子米糕塞到李小囡手里。 李小囡拿起块米糕咬了一口,和老黄妈笑道:”我哥哥要给先生家做女婿了。” “我跟你讲,这事儿我可真是一点儿也没想到!” 老黄妈感慨万分的拍了一个响亮巴掌。 “你哥哥那时候又瘦又小,寒寒瑟瑟,话都说不清楚,他跟我们枝姐儿,那简直!啧!”老黄妈啧啧连声。 当年的李学栋跟她家枝姐儿那可是一个地一个天! “这人的命吧,谁能想到你哥哥成了秀才公!”老黄妈再拍了一个响亮巴掌。“刚刚那个宝蓝长衫是你哥哥吧?啧!我都没敢认,多气派多贵气!我家枝姐儿就是福气好。” “是我哥哥福气好。”李小囡吃完一块糕,再拿一块。 “你哥哥可不得了!大贵人呢!你也有福气了。”老黄妈在李小囡额头上点了下,“从你哥哥去杭城考试,你就没再来过,我和你枝姐都想你了!” “枝姐呢?”李小囡吃完了两块糕,将碟子放到灶台上。 “在那边厢房,你去找她说话儿,厨房灰多,你这一身新衣裳可别蹭脏了。”老黄妈推了把李小囡,示意她去找枝姐儿说话。 第七八章 枝姐儿 李小囡离厢房门口还差一步,厢房门就拉开了。 李小囡紧一步进了厢房,看着脸儿红扑扑的枝姐儿,往后退了半步,仔细打量她。 枝姐儿平时的衣着都非常素净,这会儿穿着件松花色丝绵小薄袄,一条桃红细布裙子,外面压了件绯红丝绵长袄,衬着红扑扑的脸色,娇艳的像一朵半开的芍药花儿。 “你看什么?我到这屋是来织布的。”枝姐儿强行解释道。 李小囡喔了一声,站到窗户前,从窗户缝往外看了看。 “我又不是不认识你们。”枝姐儿见李小囡往窗外看,脸儿更红了。 “我哥哥长个儿了,我也长个儿了。”李小囡将窗户支高了些。 “也没长多少。”枝姐儿坐到织机前。 “我哥哥可高兴了,三阿姐说他都高兴傻了。”李小囡挨着枝姐儿坐下。 枝姐儿垂着眼理着手里的飞梭,没答话。 “咦,你换织布机啦。”李小囡伸长脖子,看着长长的织机。 “这是六综提花机。”枝姐儿立刻放下飞梭,站起来给李小囡介绍,“这六个是花综片,这是地综片,我刚开始织,织得可慢了。” “真好看,这是什么花纹?”李小囡仔细看着卷轴前的一段提花细布。 “这才六综,织不出什么的,就是并蒂什么的。”枝姐儿的话含湖极了。 李小囡一听就明白了,并蒂么,枝姐儿这是织嫁妆呢。 李小囡围着新织机又走了一圈,“这个织起来很难吧,这么多踏板,踩错了怎么办?” “不会错,这个是提地综的,这些是提花综的,花综都是排好的,你看,就这样,踩两下地综板,接着就挨个踩花综板,踩两遍花综板,接着踩一下地综板,再踩两遍花综,挺简单的。” 枝姐儿坐下来,给李小囡演示。 细细的线飞过去穿过来,李小囡看着枝姐儿踩了十几下踏板,匹布好像一点儿也没见长。 “这线太细了,一天能织多少?”李小囡仔细看着细细的棉线。 “帮我牵线上机的周嫂子三天就能织一匹,我不行,这么点儿织了快十天了,前面总是织坏,最近快一些了。你看,这是织坏的。” 枝姐儿从旁边线架上拿了一块布,递给李小囡。 李小囡摸了摸那块布,再抖开看了看,这布特别的细密柔软。 李小囡摸摸自己的裙子,再摸摸枝姐儿那块布。 枝姐儿笑出来,“我这个是从扬州买的扬寺线,绞了一根丝线在里头,你这个就是细棉布。” “那很贵吧?”李小囡仔细看织机上的那些线,果然有丝丝隐隐的丝绸光泽。 “也没贵多少。”枝姐儿抿着嘴儿笑。 “姐姐织的这个,准备做什么用?”李小囡摸了摸卷轴上的细布。 这布本白底色,灰绿提花,素净雅致。 “做什么都行,被子啦,衬里的衣裳啦,做帘子也行,不做什么,我就是织着玩儿的。”枝姐儿努力要显得很自然。 “你肯定越织越快,跟那个周嫂子差不多快,三天一匹,也不能天天织布,一个月算五匹吧,五匹多了,算三匹吧,那一年就能有四十匹布,两年……” “你瞎算什么呢!”枝姐儿脸儿又红起来,打断了李小囡的算计。 李小囡斜瞥着她,没说话。 枝姐儿呆了呆,哎了一声,脸儿更红了。 “我们家开了间皮蛋行,你听说了吧?”李小囡岔开了话题。 枝姐儿垂着眼嗯了一声。 “生意特别好,挺赚钱的,年前盘点,我们分到了七十六两银,尹嫂子分到了五十一两,我们跟尹嫂子四六占股。”李小囡挨着枝姐儿,闲闲的讲起了闲话。 “不过吧,去年就是帐面上分一分,我们跟尹嫂子都是一个铜钿也没拿到,因为这些钱早就支出去了,新添一间作坊,新招了好些人,还有什么什么的,反正花钱的地方特别多。 “大阿姐讲,今年挣的钱就能拿到手了,大阿姐和二阿姐算帐,说今年的生意要是还能像去年那样好,今年明年挣的钱,就够买一座正正经经的两进大宅子了。 “大阿姐讲,到时候,高先生和师娘住正院,你们住前院,二阿姐讲,最好有个小园子,种种菜什么的。” “那你们呢?”枝姐儿凝神听着,问了句。 “我们现在这座宅子给了五年的赁钱呢,要是提前退赁,要扣一半的赁钱,大阿姐肯定舍不得,我们肯定得住满五年。”李小囡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 枝姐儿想笑又忍住了,“听人讲,你大阿姐可会过日子了。” “嗯!”李小囡极其肯定的嗯了一声,往枝姐儿身边靠近些,压低声音道:“有一回,大阿姐跟二阿姐讲:你看这铜钿这么大,要是能掰开就好了。” 枝姐儿噗笑出声。 “我哥哥长高了不少,以前跟我一样高,现在比我高出一个头了,我觉得他比从前好看了。”李小囡接着闲话。 “嗯。”枝姐儿含含湖湖的嗯了一声。 “听说今年县城的灯会特别热闹,我们家也搭了灯棚,我们还有支舞狮队呢,舞得挺好看的,你去不去看?”李小囡看着枝姐儿。 “嗯!”枝姐儿抿着笑意。 “你有伴儿吗?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去吧?有我,三阿姐,艾叶姐姐,还有翠叶,咱们不跟大阿姐二阿姐一起。”李小囡邀请道。 “好。”枝姐儿脸儿又红起来。 高家这顿拜年酒分成内外两桌,热热闹闹吃了饭,李小囡跟在李金珠身后,喜笑颜开的别了高先生一家,爬到车上。 车子动起来,李金珠冲李小囡伸出手,“拿来我瞧瞧。” “没有铜钿压不住岁!”李小囡紧攥着那只小小的利市袋。 “要是铜钿就给你压岁。”李金珠在李小囡手上拍了一下。 李小囡依依不舍的舒开拳头,看着李金珠拎起利市袋,拉开,倒出一只小银锞子,掂了掂,装进了荷包里。 “这个留着玩儿吧。”李金珠将绣花利市袋拍到李小囡手里。 第七九章 挤进祠堂 李学栋马不停蹄,一直忙到初九,才算有了半天闲空。 刚吃好早饭,李士宽就打发孙子阿壮喊李学栋到祠堂议事。 李小囡看向李金珠,李玉珠也看着李金珠。 李金珠紧紧抿着嘴,看看李玉珠,再看看李小囡,垂下眼,片刻,呼的站了起来。 “我跟大阿姐一起。”李小囡一步冲前,紧挨在大阿姐身后。 李银珠和李学栋莫名其妙的看着三人。 “我跟你一起去听听。”李金珠看向李学栋。 “好!”李学栋下意识的答了一声。 李金珠跟在李学栋后面,李小囡紧跟着李金珠,往祠堂过去。 “出事体了?”李银珠挨到二阿姐身边,提着心问道。 “没出事,学栋是族长,大阿姐怕他被人家推出去当枪使。”李玉珠压低声音答了句。 李银珠呆了片刻,慢慢噢了一声。 二阿姐既然这么讲,那肯定是出过事体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嗯,等阿囡回来问问。 李士宽和几位族老已经到了,见李金珠和李小囡一前一后跟着李学栋进来,都怔住了。 “秀才公定亲过礼的事体,确实得他大阿姐拿个主意。”李士宽反应最快。 今天要议的几件事,最要紧的一件就是他们秀才公定亲的事,确实得请这位大阿姐过来商量,他疏忽了。 李小囡极有眼力的拖了两把小竹椅过来。 李金珠坐得稍外一些,李小囡坐在李金珠侧后,托着腮听话。 几个族老看一眼李小囡,再看一眼,又看一眼。 李金珠作为秀才公家的当家人,过来听听秀才公定亲的事体,这很应该,这小妮子跟过来干什么? 李小囡托着腮,对族老们一眼接一眼的不满视而不见。 李士宽目不斜视,彷佛既没看见李小囡,也没看见几位族老的不满。 以打杂身份参与族老议事的李文梁,搬了张小茶几过来,放到李金珠和李小囡中间,又倒了两杯茶放过去。 李士宽看着李文梁倒好茶,看向李学栋笑道:“先议和高家订亲的事体?” “好。”李学栋点头。 他这心里七上八下。 大阿姐跟过来这事,他觉得有些不一般,过来的路上,他问了一句,大阿姐只嗯了一声。 “你说说吧。”李士宽示意大儿子李文梁。 李学栋和高家的亲事全部由李文梁经手打理。 李文梁先说合过了八字,大吉大利,接着说了黄县尊是媒人,再接着就是高家姑娘的嫁妆,李金珠买宅子的打算,一口气说完,看向诸族老笑道:“……眼下要议的,就是咱们秀才公定亲这桩事体上人手的事儿,还有就是银珠出嫁的人手,特别是银珠出嫁,正好赶上农忙,要动用的人手不少,族里要不要贴补些铜钿,一人贴补多少,怎么贴补。” “秀才公定亲这聘礼,还有银珠的嫁妆,秀才公家里都能应付?”一个族老看向李学栋道。 “秀才公家里的皮蛋铺子生意极好,银珠的聘礼和嫁妆,已经和洪家议定了,秀才公成亲还早,聘礼的事到明年后年再议最好。”李文梁微微欠身,含湖却又明白的回答了族老的问话。 “族里有的是年青牙子,贴补的事体也都有先例,照规矩就行。”另一个族老笑道。 “那就这么议定了?”李士宽从李学栋看向李金珠。 李学栋看着李金珠,见李金珠点头,跟着点头。 “那这事就议定了。”李士宽再看了眼李金珠。 李金珠稳稳当当坐着,一动没动,李小囡托着腮,好整以暇的看着李士宽。 李士宽心头微动,没有停顿的接着道:“接着议第二件事,咱们李家的族学,怎么修,怎么请先生,大家议议。” “你阿姐还有什么事体?”一个族老看着李学栋,不客气的问道。 李学栋看向李金珠。 “学栋年纪小,从小一心一意念书,考上秀才之后才开始学着处人处事,我和他二阿姐怕他不懂事,这才跟过来听听,免得他误了族里的大事。”李金珠后背笔直,清清晰晰说道。 几个族老一起拧起眉,看向李士宽。 李士宽脸上的笑容和气无比,“也是这个理儿,秀才公大阿姐想得周到。咱们接着议吧。 “咱们这族学,要么,咱们自己一家一姓新修新起,要么,和邻近大姓合办,大家先议议,是独办,还是合办。” “咱们族里子弟不少,又有秀才公,合到别人家那就太亏了!”一个族老皱眉道。 “我也是这个意思,眼光要放长远,还是咱们自己新修新起的好。”另一个族老表示赞成。 “我也是这个意思。”再一个族老立刻附和。 其它几位族老有的一脸干笑,有的拧头看别的地方,有的垂头,都不说话。 “大家看呢?”李士宽笑容依旧,“你们几个?嗯,既然都赞同,那就……” “等一等,咱们族里有多少子弟?新修是怎么修?得多少钱?钱怎么出?”李金珠喉咙微紧,语速极快的一连串问道。 所有的族老都拧起眉瞪向李金珠。 “大阿姐说得是,我也想问问,咱们族里有多少子弟?新修怎么修?”李学栋下意识的往大阿姐身前挡了挡。 “这!”一个族老手指点着李学栋,瞪眼看向李士宽。 “秀才公这话问的极是。去把那本册子拿过来。”李士宽咬着秀才公三个字,示意李文梁把花名册拿过来。 李文梁拿了族中名册过来,翻开,直接报了族里这几年该上学的子弟数目。 “这些人不算多吧,要是和别家合办,一个人合多少铜钿?咱们自家新建新起,一个人合多少铜钿?得算个帐,咱们李家算不大姓大户,穷家多富家少,得……” “她这是要干什么?” 李金珠的话被一个族老打断。 “这儿是祠堂,哪有她一个女子说话的份儿!”另一个族老忿忿然。 “秀才公,你得带头守好规矩,你看看你看看!”再一个族老痛心疾首的拍着李学栋。 “第一,大阿姐是替哥哥讲话,哥哥不能讲话吗?第二,大阿姐讲的,哪一句不对了?”李小囡站起来,叉腰问道。 “你瞧这小囡!” “这小囡怎么能惯成这样!” …… 几个族老瞪着李小囡,气的脸红喉咙粗。 第八十章 顺水推舟 这一趟祠堂议事不欢而散。 李士宽神色如常,背着手往家走。 李文梁陪着一脸笑,不停点着头,听几位族老发过一通脾气,看着收拾好桌椅,急步往家走。 李士宽坐在堂屋,已经捅开小泥炉烧上水,正拿茶叶茶壶,准备沏茶。 见儿子进来,李士宽指了指茶桌对面,示意儿子坐。 “秀才公家里出什么事了?”李文梁坐下,从李士宽手里接过茶叶茶壶。 “不一定有什么事,不过,肯定是有打算了。”李士宽声气平缓。 李文梁看向父亲。 “秀才公一天比一天长大,长大之后,要是还是什么都不懂不会,或是对族里事务不管不问,不管哪一条,都不是好事体。”李士宽一字一句,说得很慢。 “嗯。”李文梁点头。 秀才公是他们李家的栋梁,秀才公撑不起来,李家就撑不起来。秀才公撑起来,那族里事务,就得是秀才公当家作主,言出必行。 “可今天是金珠讲话。”李文梁见父亲不说话了,忍不住说了句。 “嗯,还有阿囡。”李士宽指了指滚开的水,示意儿子沏茶。 “秀才公和他几个姐妹,得合在一起看,不能分开。”李士宽看着儿子沏好茶,才接着道:“银珠嫁进洪家,你也不能银珠放进洪家看,要把洪家放到她们姐妹旁边,你看,秀才公姐弟几个,就像这把壶,有一份姻亲,就添一只杯子放在边上,懂不懂了?” 李文梁紧拧着眉,好一会儿,嗯了一声。 他阿爹的话,他听明白了,可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看。 沉默了一会儿,李文梁看向李士宽,低低问道:“阿爹,你真觉得那些话是真的?” “哪些话?噢,李家兴于女子?嗯,阿爹是真信。现在不就是征兆么?秀才公这一门连着招过两回上门女婿,不是两回,得算三回! “秀才公这一门最早记进族谱,是李家一位姑奶奶携子归家。到了这一代,你看,这姐弟五个中间,出了位秀才公,还有金珠,金珠的胆色。” 李士宽的话顿住,看着儿子,意味深长道:“回回都是金珠陪着秀才公去考试,顺顺当当考下来了,这份胆色定力,放在男人堆里,也不多见。银珠跟洪家结了亲,还是长房长孙,福份不浅。还有阿囡。” 说到阿囡,李士宽的话顿住。 “世子爷真是为了学格致?阿囡……”李文梁挨近阿爹,声音极低。 “不提这个。”李士宽低低说了句,略略提高声音,“不说这个了,族里的事,秀才公出面理一理,不是坏事。 “族学的事体,阿志他爹他们几个非要新建新立,各有各的小算盘。 “阿志家那一堆木料,堆了十来年了,年年费钱费力翻晒刷油,要是新修族学,不但脱了手,还能赚不少。 “文儒他爹是为了文儒,文儒念书念了三十多年了,没能念出来,倒念出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要是立了族学,秀才公住在平江城,就是管,也就是挂个名儿,这族学放到文儒手里,确实挺合适。” 李士宽越说,脸上的苦笑越浓。 “不光这件事,别的事也是这样。大家祖祖辈辈都在这小镇上,从小一起长大,到现在,土埋到脖子,你欠我我欠你,人情摞人情,恩怨叠恩怨,摞了叠了不知道多少人情恩怨,再想公事公论,难如上青天。” 李士宽一声长叹。 李文梁跟着叹了口气。 别说远的了,就是为了拉下丰盛两房,改换族长族老,接掌族务,阿爹就许了好些话出去。 “现在,”李士宽上身前倾,压低声音,“秀才公站出来讲话,正好! “秀才公祖上连着两回招女婿上门,几代人都跟族里不亲近,不亲近就没有人情恩怨,就能秉公处事。” 李士宽靠回椅背,端起杯子,笑眯眯抿茶。 “就怕秀才公压不住。”李文梁忧虑道。 李士宽冷哼了一声,“不提阿囡,就是秀才公,连咱们在内,凭什么跟秀才公较劲儿? “族里今年搭的这灯棚,挑着高幡舞狮子,跟洪家高家这些人家平起平坐一个桌上喝酒,凭的什么?全是因为秀才公!” 李士宽抿了口茶,叹了口气。 “你大堂伯成库的银子,连件绸衣裳都不敢穿。 “阿爹也是。”李文梁低低接了句。 “连个像样的读书人都没有,谁敢露富?就是洪家那样的,瞄到了一眼那位大贵人,连长房长孙都舍出去了,唉。” 李士宽这一声唉感慨万千。 富贵富贵,富容易,贵就太难了! “你去找一趟文儒,跟他提一提高家学堂想请一位蒙学先生的事儿,再去一趟你大堂伯家,跟你大堂伯讲,后天洪家请阿囡她们赏水仙,让艾叶跟阿囡说说,看能不能把他那俩孙女儿带上。” “好。”李文梁就要站起来。 “不急,把茶喝了,我跟你一起走,我也得去走几家。该点的要点到,咱们李家刚有了要起的势头,可不能闹出什么不好的事体。” 李士宽喝完了杯中茶,站起来,和李文梁一起往外走。 ……………………………… 李玉珠在院子里洗着衣裳,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院门外。 抬眼看到李金珠,李玉珠呼的站起来,连走带跑迎出去。 “没事吧?”李玉珠打量着三人。 “阿囡凶得很!”李学栋紧张中透着兴奋。 李玉珠推着李小囡转了一圈,见她衣着整齐,头发纹丝没乱,松了口气,看来光吵没打。 “你跟谁吵起来了?”李银珠伸头问道。 “他们不跟我吵。”李小囡遗憾的叹了口气。 “都是族老,跟你个小妮子吵起来了,成什么了?”李金珠话没说完,就笑出来。 这一趟进祠堂,从出了她家这院门,她这心就提在了嗓子眼,最坏的打算是她和阿囡根本进不了祠堂二门。 没想到进去了,从头听到尾,还讲了话! “大阿姐厉害!”李小囡冲李金珠竖起大拇指摇了摇。 “大阿姐,出什么事了?咱们要开始管族里的事吗?”李学栋屏着气问了句。 “你是族长,当然得管!”李小囡拍了拍李学栋的胳膊。 “啊?当族长那时候,不是说……” “那时候是那时候,这时候是这时候。”李玉珠打断了李学栋的话。 “咱们不管族里的事,族里要是出了事怎么办?读书人要修身还有齐家,你又是族长,到时候全得算你头上,怎么办?”李小囡一脸严肃。 “阿囡讲得对,就是因为这个。”李金珠接话道。 李学栋连连点头。 第八一章 红鸾星真没动 京城,睿亲王府。 花园一角的小楼上,顾砚头戴金冠,穿着件宝蓝织锦缎长衫,束着玉带,站在窗前,微微侧着头,饶有兴致的看着对面沿着小山搭起的亭台暖阁。 亭台暖阁里绣带飘摇,笑语欢声,十分热闹。 今天这一天,睿亲王妃把京城各家年青小娘子都请过来了,说是赏梅花,其实是为了什么,各家都是心知肚明。 睿亲王世子已经二十二了! 来赏梅花的各家小娘子,一个个打扮得比花儿漂亮太多了。 睿亲王府这门亲事,尊贵不尊贵不提,世子多好看呢! 从前有史大娘子这位青梅竹马,两家又是早早就定了亲,各家小娘子从来没有过机会,也就从来没生过念想。 自从睿亲王府退了史家的亲事,那位好看极了的世子爷就成了几乎所有小娘子的念想。 因为这个,今年过年的这份热闹,都比往年高涨了不少。 顾砚旁边,太子披着件墨灰素缎面丝绵薄斗蓬,仔细翻看着足有半尺多厚的一本册子,翻看完最后一页,太子用手拍着册子,连声感叹,“你阿娘把这一整年的功夫,全用在这本册子上头了吧?真是用心极了。” 顾砚回头斜了眼那本册子。 年前,他刚刚回到家,一杯茶没喝完,他阿娘就献宝一般,把这本册子捧到他面前,说大江南北,帝国之内,跟他们家门当户对的适龄女孩儿,全在这本册子里,让他好好看看,再怎么也能挑出来一个了。 “你看看,这份细致,品貌才情,性情习惯,怎么从小长到大的,爱读什么书,爱吃什么菜,爱喝什么茶,啧!可真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些小像可都是名家之作,是你阿娘带人上门画的?”太子啧啧不已,十分佩服。 “我都二十二了,她着急也是人之常情。”顾砚从太子面前拿起那本厚厚的册子,扬手扔出去,册子飞过半间屋,砸在对面榻几上。 “你既然知道你都二十二了,还不赶紧挑一个!”太子目光随着飞起的册子过去,再回来,指向对面的亭台暖阁。 “大相国寺的大和尚不是说了,我的红鸾星还没动,红鸾星不动,哪有什么姻缘。”顾砚笑道。 “别跟我胡扯。”太子失笑,“你跟我说说,史大姑娘到底哪儿不好?别跟我说什么太熟当亲妹妹的话,这是鬼扯,到底为什么?” 顾砚看着太子,沉默片刻,移开目光,“阿娘觉得她才学心计都是上上,又难得性子柔顺,贤惠贤良,往后相夫教子,是个极好的贤内助。我也一直这么以为。” 顾砚的话顿住,看向太子。 “她们家的养生之道,睡觉之时要头凉脚暖,一定要穿着袜子,她那个小弟弟,不喜欢穿袜子睡觉,趁人不备必定蹬掉袜子,她就让人把袜子缝死在裤角,再把裤子和上衣缝死,第二天早起时,要用剪刀剪开。” 太子听的微微蹙眉。 “我就找机会试探,问了差距她,她既然立志要做贤妻,若是夫不贤,她会怎么办,你知道她怎么讲?”顾砚看着太子。 “嗯?” “她说纵夫之错者不叫贤妻,助夫之贤者才是贤妻。”顾砚一声轻笑,“那夫是贤,还是错,是她以为,还是我以为?若是我以为我所作所为皆为国为民,她以为我所作所为是祸国殃民,她会怎么做?” 太子皱着眉头,神情严肃起来。 “帝国传承至今,繁华至极,也腐臭至极,这是这几年你跟说的最多、忧虑最深的事,你想做的事,就是我想做的事。 “可这件事,是剜肉刮骨,是逆流而上,等到动手清理的时候,有多少人能看得清?知道这是不得不为,是百年大计,是迫在眉捷?又有多少人以为我是在任性妄为,是祸国殃民?” 顾砚声音低沉,透着浓烈的愤满愤然。 太子神情冷峻,好一会儿,低低叹了口气,“史大姑娘确实性子过于执拗了些。” 顿了顿,太子看向顾砚,“你出了正月又要南下,你既然知道你今年都二十二了,那就赶紧挑一个定下来吧,让你阿爹阿娘放心。你这会儿不赶紧挑好一个,等到这一趟南下再回来,可就又是一年了,你可就二十三了。” “红鸾星没动也是实话,这事有什么好急的?你看我们家,但凡成亲早的,生儿子都晚,但凡结婚晚的,生儿子都早,还是晚几年好。”顾砚一脸认真。 太子失笑出声,“我不是为了让你生儿子,你老大不小了,该成家了。” “我觉得我的姻缘在南边。”顾砚看着太子笑道。 “嗯?”太子顿时眉梢扬起,“有看中的人了?是哪家姑娘?平江府有哪些大家?陆家?” “你想哪儿去了,没有哪家姑娘,更没有陆家,我就是觉得江南的姑娘吴农软语,骂起人来都娇俏可人,随口说说罢了。 “年前南下,不过半年,看到的已经远比咱们预想得更加腐臭败坏,这会儿,我只想着早点摸清大概,找到入手之处,真没功夫想什么姻缘? “再说,睿亲王府不宜早婚,我更不宜,早婚必定不吉,晚几年再说吧。” 太子听到最后,斜瞥着顾砚,好一会儿,慢吞吞道:“咱们两个,从不会爬就在一起玩儿,你有什么事儿能瞒得过我? “算了,你既然不想说,我不多问。你成亲这事儿,反正我不急。” “真没什么事儿,真要有了什么事儿,我肯定当天就写信给你。”顾砚认真严肃。 “今年夏秋,我打算南下看看,沿海路过去。”太子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 顾砚眉毛高抬,太子看了顾砚一眼,嗯了一声,“阿爹的精力不如从前,这一趟南下之后,我大约就不能再出京城了。” 顾砚脸色微白,好一会儿,低低嗯了一声。 “你既然不打算挑媳妇,那就别看了,出城跑跑马?”太子建议道。 “好!”顾砚让过太子,跟在太子身后下楼出门。 第八二章 添人 午后,大壮跑过来,传了他太婆的话:让李家姐弟五个到他们家吃晚饭。 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吃了晚饭,李玉珠、李银珠和李小囡先回去,李金珠和李学栋被李士宽留下说话。 没多大会儿,李金珠和李学栋说着话儿回来。 李玉珠三个人急忙围上去。 李金珠还没开口,先笑出来。 “堂翁翁讲,族学的事,新建新立确实不划算,族里不宽裕,要上学的子弟也不多,还是和别家合办最好。”李金珠一脸笑。 “这是堂翁翁的意思?那其它族老呢?”李玉珠很意外。 “堂翁翁原话是:大家商量之后。”李学栋抢在李金珠之前笑道。 “堂翁翁还讲:学栋这个族长,得学着打理族务,以后得经常回来。我跟堂翁翁商量好了,以后每个月初一到初五,我跟学栋挑一天回来一趟,看看族里有什么事要议,再看看族学什么的。”李金珠接着道。 李玉珠惊讶不已,李小囡也有些意外。 堂翁翁和族里这一步退的可不小啊。 李家的越阳皮蛋行正月十六就要开张,正月十五一大清早,李金珠、李玉珠和李文梁一家四口,启程赶回平江城。 李学栋和李银珠、李小囡三人住到正月二十,带上满字房的李学梅,一辆大车坐人,一辆大车装东西,李学栋骑着头骡子,赶回平江城。 李士宽建议她们把满字房的李学梅接过去料理家务,李金珠和李玉珠两个商量了又商量,又悄悄相看了几回李学梅,再找由头说过几回话,李金珠就点了头。 阿囡学做家务这事体太难了,接李学梅到家打理家务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了。 回到李家集的一个来月,李小囡除了玩就是玩,李学梅这事儿她头一回听到,是堂翁翁半真半假的建议,第二回,就是大阿姐交待她们带上李学梅。 大车在李学梅大哥家门口停下,接上李学梅,出了李家集。 李小囡袖着手,仔细打量着缩在车门角落里的李学梅。 堂翁翁说她今年三十三岁,可看起来却像是四十多五十岁的人。 略矮,干瘦,塌肩缩头,低眉垂眼,缩在角落里,那份不自在,彷佛她整个人都是多余的,从头到脚不管怎么放,不管放到哪儿,都不合适。 “你往里坐坐,门口冷。”李银珠热情的招呼。 “就这里,这里就行。”李学梅尽力往后缩。 李小囡拍了下李银珠,往前挪了挪,离李学梅近些,仔细打量她。 李学梅收缩到浑身紧绷。 “翠叶讲她们都喊你梅姐?”李小囡笑问道。 “嗯。” “那我也喊你梅姐,梅姐,你头上这是怎么啦?”李小囡伸头过去,仔细看着李学梅眉梢上面一条斜长疤痕,没话挑话。 “打的。” “谁打的?张家?” 李学梅从前的婆家姓张。 “催生打的。”李学梅含湖了句。 李小囡呆了下。 她读研时跟过一个民俗项目,听说过一种打人催生法。 “这次催生之后,没怀上,你就回来了?”李小囡微微屏气问道。 “嗯。” 已经紧紧缩成一团的李学梅,彷佛又缩小了一团。 李小囡看着恨不能缩到没有的李学梅,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李银珠听的一头雾水,看看李小囡,再看看越缩越紧的李学梅,凭着直觉,她觉得阿囡这话问话话里有话,看梅姐这样子,这个有话不是好话,嗯,现在不能问。 三个人都不说话,车厢里气氛就别扭起来,李银珠看了看手里的鞋底,灵机一动,看着李学梅笑道:“梅姐,你会纳鞋底不?” 李学梅立刻点头。 “那你纳这个,咱俩得先搓几根线。” 李银珠将手里刚纳了没几针的鞋底递给李学梅,欠身拿过针线包袱,拿出一束线,李学梅急忙用针挑住,两人一个拉一个搓,很快就搓了十来根线,李银珠和李学梅一人一只鞋底纳起来。 李小囡让到一边,看着两人。 李银珠一边纳着鞋底,一边说着些阿囡脚轻不费鞋,大阿姐脚头重最费鞋之类的闲话,李学梅手里有了活,渐渐放松了些,偶尔也接话说上一句半句了。 两辆大车都用了两头健骡,一路小跑,太阳还挂得老高,一行人就进了采莲巷。 李金珠和李玉珠没在家,李银珠摸钥匙开了院门,两个车夫将东西搬到廊下,连夜赶回李家集。 田里已经忙起来了,得赶紧赶回去。 李学栋去府学看看。 李银珠和李学梅赶紧收拾东西。 李金珠已经交待过李银珠,把厨房隔壁那间屋腾出来给梅姐住。 李银珠和梅姐一起,将屋里的杂物搬出来,把刚刚从大车上搬下来的架子床抬进去,打扫擦洗,铺上被褥。 李小囡烧了壶开水,沏了壶茶,也算是帮上了忙。 收拾好李学梅的屋子,再将从李家集带过来的年货以及一堆东西归拢好,天已经黑了,李银珠扎进厨房,赶紧做饭。 李学梅紧跟着李银珠进了厨房,李银珠拿盆,李学梅赶紧从李银珠手里抢过盆,“我来我来!” 李银珠再擦桉板,李学梅急忙抢抹布,“我来我来!” 坐在灶口的李小囡看笑了,“三阿姐,你别跟梅姐抢了,你坐在这里,你说,让梅姐做。” “我又没什么事……”李银珠话没说完,见李小囡冲她不停的招手,将抹布塞到李学梅手里,看向李小囡问道:“晚饭吃什么菜?” “蒸腊肠,白菜炖小苏肉,鳗鱼鲞……” “蒸腊肠,炖小苏肉就两个荤了,再炒个素菜就行了。”李银珠截断了李小囡的话。 “那切几个咸蛋吧。”李小囡悻悻然道。 李银珠白了李小囡一眼,看向李学梅道:“咸蛋先煮上,等大阿姐回来问问,大阿姐说切再切。你切腊肠,我蒸饭。” 饭刚刚做好,李金珠和李玉珠一前一后回来了。 李小囡和李学栋擦桌子拿小竹椅,李银珠将满满一碟子油润透明的蒸腊肠,一大海碗白菜炖小苏肉,和一盘子清炒萝卜丝端上来,李学梅端了几碗饭送过来。 几个人坐下,李玉珠看着李小囡手指点过五碗饭,忙示意李银珠,“叫梅姐过来吃饭。” “梅姐!” 李银珠扬声喊着,进了厨房,片刻,一只手端着一碗饭,一只拉着李学梅,进了堂屋。 “我在厨房吃,都是在厨房……”李学梅十分慌乱。 “咱都是一家人。”李金珠按着李学梅坐下。 李银珠将碗塞到李学梅手里,在李学梅旁边坐下。 李学梅浑身拘谨,捧着碗,垂着头,将碗捧在嘴边。 李银珠挟了一块小苏肉,放到李学梅碗里, “梅姐,你自己吃,你要是不吃,那就我吃一口给你挟一口。” 李银珠又挟了一块腊肠放到李学梅碗里。 “我吃我吃……”李学梅喉咙哽住。 ……………………………… 解释一下打人催生:愚昧的过去,很多地方都有的恶习,媳妇嫁进去没怀上,婆家急了,会邀请族中年青子弟,趁黑,蒙面,或者把媳妇头脸罩住,棍打,轮流发生不可描述的事,大家懂。之后如果媳妇怀上了,那就说明不是媳妇的事,孩子生下来当亲生的养,如果没生儿子,或者觉得一个儿子不够,会再来一次或几次。如果媳妇没怀上,就休妇,或者,再来一次直接打死,再娶。 ------题外话------ 今天摸鱼写玄学故事,写得很开心啊。 欠一更明天补。 第八三章 看起来是好生意啊 李家姐弟五个,李金珠、李玉珠、李银珠从生下来那天起,就天天起得比鸡早。 李学栋虽说娇养,可这份娇养里不包括睡懒觉,再说他又要上早学。 至于李小囡,原本也一样起得比鸡早,可自从家里的皮蛋行开出来,大阿姐二阿姐天天早出晚归,她就一天比一天起得晚。 李银珠起来,揉着眼进到厨房,瞪着灶口的火光,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 她们家现在添了位梅姐! “热水烧好了,茶泡好了,饭快好了,我给你倒茶。”梅姐急忙从灶口站起来。 “我不用热水,也不喝茶,你怎么不点灯?”李银珠反应过来,站在门口,有几分手足无措。 梅姐把活都干完了,她该干什么? “不用点灯,灶口有火,看得见。”梅姐兑了碗温水,双手捧给李银珠,“你先擦擦牙,饭一会儿就好。” “先放这里,梅姐你不用管我。”李银珠从灶口抽了根细柴,点着了灯。 “我们从前也不点灯,大阿姐嫌费油,是搬到这里才开始点灯的,从前不点灯没觉得,自从点了灯,再不点灯竟然真看不见了。”李银珠一边点灯一边说话。 厨房里一下子亮堂起来,微黄的暖光扑泄到院子里。 李金珠、李玉珠和李学栋也起来了,拿了牙刷擦牙洗脸。 梅姐拌了一碟子莴笋丝,将昨天煮的咸蛋切了两只,再捞起五只水煮蛋,掀开锅,盛了五碗浓稠菜粥。 这是昨天晚上李金珠吩咐的饭菜。 “莴笋是有点儿老了。”梅姐指着微微发白的一团莴笋丝,提着心解释道。 宽老太爷交待过她,大姐过日子节俭,她没敢多切掉老根,老根那一段莴笋丝吃口韧。 “年前回家的时候太嫩,等回来就老了!”李银珠伸头看了看,十分心疼。 “少煮了一只。”李玉珠看着五只水煮蛋,和梅姐笑道。 “我不……” “阿囡要天亮才起呢。”李银珠拿了只水煮蛋放到梅姐面前,“你吃吧,这两天阿囡嫌水煮蛋没味儿,要吃油煎的。” “我也觉得油煎的好吃。”李学栋伸头说了句,迎着李银珠斜瞥过去的目光,赶紧笑道:“早上吃太油不好,还是这个最好。” 李金珠要去买鸡蛋,得赶早,李玉珠要走上半个时辰,才能赶到城外作坊,两个人匆匆吃了饭,赶紧出门。 李学栋今天要跟着大堂叔李文梁到货栈挑货长见识,也要赶早。 一会儿功夫,家里就只有李银珠和梅姐了。 梅姐将李小囡那一碗菜粥盛出来,坐在锅底热水里温着,又在灶底留了一根柴,出了厨房,从李银珠手里抢过扫帚扫院子。 李银珠转了个圈,往后院收拾菜园子。 天色大亮时,李小囡起来,吃了饭,看着三阿姐,建议出去逛逛。 李银珠被梅姐抢走了家务活,叉着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正浑身不自在,立刻愉快答应,和李小囡一起出来。 站在巷子口,李银珠指指左边,再指指右边,问道:“去哪儿逛?” “这边,咱们去布行看看。” 布行怎么走,李小囡已经找大堂叔打听过了。 两个人边走边看,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才进了布行。 还没出正月,布行里一大半的铺子都还关着门。 李银珠跟着李小囡挨家看。 “你看什么?”李银珠跟了一会儿,没看出来李小囡在看什么。 “枝姐新买了个六综织布机,织出来的布又细软又好看。”李小囡伸着头,仔细看着柜台里的一匹匹细布。 两个伙计站在旁边闲磕牙。 凭着他俩的丰富经验,扫一眼,就知道这俩妮子既没钱,也不当家。 “你要看织机?织机在那边。”李银珠拉着李小囡去看织机。 一大片大大小小的织机、花综箱、花综片后面,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正在织布。 李银珠凑上前看妇人织布。 妇人用的是一个八综的大织机,飞棱踩踏板,手脚极快,还能看着李银珠招呼,“看织机还是看综片?要织嫁妆啦?” 李银珠两只眼直直的瞪着妇人飞快的踩来踩去的两只脚,看得太专心,没听到妇人的话。 “嫂子织的这是什么花样?”李小囡绕过李银珠,伸头看卷轴前的一段细布。 “这是花开富贵。”妇人笑应了句。 “这布真细密真好看,嫂子织这布做什么用啊?”李小囡再伸头去看不停的上上下下的花综箱。 “给我闺女当嫁妆。” “嫂子才多大?就有孩子了?要不是看嫂子头发挽起来了,我还以为你跟我三阿姐差不多大呢。”李小囡一声惊叹。 妇人停下织机,笑出了声,“你这妮儿真会讲话,我都三十多了。这是你三阿姐?你们来看什么?织机还是综片?我给你们算便宜些。” “我三阿姐想要个像嫂子这么大的织机,可我们家房子太小,没地方放。”李小囡叹了口气,“我没过门的嫂子也有个这样的织机,也是用来织嫁妆的,嫂子,这嫁妆布一定要自己织吗?不能买?” “当然能买,就是太贵了不划算!”妇人爽朗利落,“花样也少。能买得起这种细布的,也就能买得起织机综片和花本,要么自己织,要么托人织,又便宜又好。 “你这妮儿官话讲得真好,又不像他们北边人舌头硬。家哪儿的?” “我们去年刚从昆山县搬到平江,我哥哥考中了秀才,在府学念书,我们就住在学院街。”李小囡笑容甜甜。 “哟!那你们可是书香门第!你家有多大地方?这个四综的能放得下吗?那个是人家寄卖的,真正的好东西,七成的价就行,还送一个三综花箱。”妇人站起来,带两人去看角落里的一个四综织机。 李银珠摸着光滑的织机,爱不释手。 “这机子真滑,真好看,嫂子,这机子多少铜钿啊?”李银珠鼓足勇气问了句。 “你给九千个铜钿就行。”妇人笑道。 李银珠吓了一跳。 “那个三综花箱单买就要两千铜钿呢,这样吧,我再送你一本三综花本,薄的那个,划算得很呢。”妇人踮脚拿了花本下来,在李银珠面前晃了晃。 “太贵了,买不起。”李银珠盯着织机,退了几步。 “谢谢嫂子,我们回去跟大阿姐商量商量,大阿姐有铜钿。”李小囡和妇人挥手,拉着李银珠往外走。 第八四章 各有其蠢 李银珠一步三回头的出来,走出一段,一声长叹,“阿囡,你说,我要是跟大阿姐要那个织机当陪嫁,大阿姐能不能答应?” 李小囡站住,两根眉毛往上抬出一额头抬头纹,一脸无语的斜瞥着李银珠。 “太贵了,我知道我知道。”李银珠垂头丧气。 “哎!我的三阿姐啊,你知道你要嫁进什么样的人家吧?” 李银珠这一声哀嚎,差点把李小囡呛死过去。 “他们洪家什么人家?凭他什么样的人家,不织布他穿什么?”李银珠瞪了回去。 李小囡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 她三阿姐就是活生生的东宫娘娘剥大葱! “洪二哥穿的都是绸子,从里到外!他们一家门穿的全是绸子,从里到外!”李小囡喷了李银珠一脸口水。 李银珠被李小囡喷得上身后仰。 “洪二他妹妹,身边两个丫头专门侍候她。洪二他娘,你婆婆,问我,你嫁过去的时候有没有陪房,要是没有陪房,她就先挑些合适的人,等你嫁过去跟在你身边侍候。 “从洪家回来那天,我就跟你说了,你忘了?还是压根没听进去?”李小囡接着喷。 “我……”李银珠往后退了一步。 她听进去了,一直记着,她就是想着不用做家务,那就能好好织布了。 “那你刚才看什么?年前你就讲要去看布行。”李银珠没敢把好好织布的想法说出来,赶紧转了话题。 “看织机贵不贵,看布。”李小囡没好气的横了李银珠一眼。 “你要学织布?”李银珠眼睛亮了。 “我不学!我是看看能不能做织布的生意。”李小囡一口回绝。 “你不织布,做什么织布的生意?”李银珠白了李小囡一眼。 “我觉得这是门好生意,自古……”李小囡咽回了衣被天下四个字,“可我还没弄清楚,这生意为什么没人做。” “因为不赚钱。”李银珠不客气的接了句。 李小囡一声长叹。 两人回到家,梅姐正坐在太阳下纳鞋底,见两人进来,急忙站起来,将线绕在鞋底上。 “你们刚走,来了个妮儿,说是隔壁张家的,说今天她们家往铺子里送饭,我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我这就去做饭。”梅姐双手紧抓着鞋底,急急的解释了几句,就往厨房冲。 “我俩不回来,你就不做饭了?那你吃什么?”李银珠跟在后面问道。 “早上吃得饱,不饿。”梅姐一脸紧张。 李小囡看着厨房里挂着的鸡鱼腊肉点菜。“梅姐我想吃蒜苗炒腊肉、醋熘白菜,再炒个……” “再拌个酸豇豆就行了。”李银珠打断了李小囡,坐到灶前准备烧火。“梅姐我跟你讲,要是我不在家,你可不能由着阿囡,家里只要有点儿好吃的,阿囡就恨不能一顿吃光。” 梅姐明显松驰下来,露出丝隐约的笑意,“宽老太爷讲阿囡跟秀才公一样有学问。” “她比她哥哥学问好,也比她哥哥懒多了。” 李银珠烧上火,梅姐动作极快的洗好米,焖上饭。 李小囡从堂屋的暖窠里倒了两碗温热茶,递了一碗给李银珠,坐在李银珠旁边,喝着茶想心事。 这细棉布生意,明明能赚大钱,为什么没人做呢?到底卡在哪里? ……………………………… 出了正月,府学开学,各种拜会、文会、宴会扑面而来,李学栋前一年一堂课没缺过,作业又写得好,得了个优异,洪振业张罗着让他宴请了一回先生,再宴请了一回同窗,两个人都是忙得团团转。 李银珠婚期临近,几乎每天都要跟着大堂婶挑陪嫁的衣裳首饰,烛台盆架,箱子柜子子孙桶,也忙得团团转。 李小囡一个人逛平江城的布行布店成衣铺子。 转眼进了二月中旬,早上,李小囡起来时,和平时一样,姐姐哥哥们早就走了,梅姐在院子里洗衣裳。 李小囡慢吞吞擦牙洗脸,吃了早饭,捧着杯茶慢慢喝着,盘算着今天去哪儿逛逛。 “李姑娘在家吗?” 院门外传进来一声问询,李小囡一跃而起,直冲出去。 “你回来啦!” 李小囡冲到门口,眉开眼笑的看着晚睛。 晚睛紧绷着一张脸,迎着李小囡一脸一身的喜悦,绷着的脸松缓下来,却是肩膀往下耷拉,眉眼也往下耷拉,一脸哭丧道:“都怪你!” “怪我?”李小囡指着自己的鼻尖,一声怪叫。 “就是怪你!非要把对牌放我这里存着,我回去,都说好了,什么都好了,都妥当了! “我想起来你的对牌还在我这里,就去找石滚,偏偏让世子爷看到了,世子爷就问,听说是对牌,就说我受人之托得忠人之事!” 说到忠人之事,晚晴差点哭出来。 “这可不能怪我,明明是你运气不好,你去找石滚,怎么那么巧让你们世子爷看到了?唉,算了算了,既来之则安之。”李小囡拍着晚晴,“你是来还对牌的?从京城专门过来一趟?就你一个人过来的?你家世子爷没来?” “世子爷没来我来干嘛?”晚晴没好气的怼了句,往后退了一步,用力咳了一声。“李姑娘,我家世子爷请您过去一趟。” “茶坊里?”李小囡撇着嘴,看着瞬间进入工作状态的晚晴。 “是。” “梅姐,你中午做个白菜炖鱼块,再炒个小葱鸡蛋,我不一定回来,你吃一半给我留一半。”李小囡回身交待了句。 “你家有下人了?”晚晴伸头往院子里看。 “不是下人,我堂姐。走吧。”李小囡推着晚晴往外走。“你们这一趟过来要住多久?” “唉!早呢!”晚晴一声长叹,“世子爷夏天的衣裳都带过来了。” “你家阿虎还好吧。”李小囡赶紧岔开话题。 “好。看到我高兴极了,可我又走了。”晚晴再一声叹气。 “你就不能跟你们世子爷,还有你们王妃说一说,你不想过来江南,你看你家人都在京城,还有你家阿虎,他们就不能体谅体谅?”李小囡给晚晴出主意。 已经快到巷子口了,晚晴站住,一脸无语的看着李小囡。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让我跟我们世子爷,跟我们王妃说:为了陪我家阿虎,我不能领差使南下,那就是说,我家狗比我家世子爷还要紧了?” “不是,那个……”李小囡被晚晴这个神转弯转的直眨眼。 从前,她确实觉得她的宝贝喵比她老板要紧…… 巷子对面,顾砚站在茶坊门口,眯眼看着手指点着李小囡的晚晴,和被晚晴点的上身后仰的李小囡,慢慢的深吸了口气,用力压下把折扇砸向两人的冲动。 现在,他完全可以确定,上一回,晚晴抛夫弃子,陪着绿袖北上,就是因为她蠢! 第八五章 你我而已 穿过书院街,进了茶坊,晚晴规规矩矩的垂手站到石滚侧后,李小囡打量着顾砚。 顾砚头上只用了一根玉簪,一件葱绿锦缎绗缝水纹长衫,束着玉带,神采奕奕。 彷佛过了一个年,他更年青更有活力了! 迎着李小囡的打量,顾砚折扇伸出去,碰到李小囡之前,立刻掉转回去,在手指之间转了几圈,哼了一声,“看什么?” “看你穿得这么少,不冷吗?”李小囡绕过顾砚,往已经摆放好茶杯点心的桌子过去。 “你的大棉袄都换掉了,当然不冷。看样子你家皮蛋行赚了不少钱,都穿上细布了。”顾砚跟在李小囡身后,转着折扇。 “这是过年的衣裳。我家皮蛋行是赚了不少铜钿,尹嫂子讲,都是托了你的福。”李小囡坐下,看着顾砚,“满平江城都知道你们府上从我们皮蛋行买皮蛋咸蛋。” “你这是要谢谢我?”顾砚挑眉笑道。 “嗯。”李小囡一脸郑重。 顾砚意外的呆滞了一瞬,随即失笑,“不必客气,举手之劳。” “我是很精通格致,可你这样的人,全天下排进前十的尊贵权势,你要是想找精通格致的人,肯定能找到一堆比我强的。 “你说让我给你上课,可你从来都不认真听讲,你根本就不是为了跟我学格致。 “你让我教钱先生。”李小囡的话顿了顿,斜瞥着顾砚,“我觉得你根本不是想让我教什么,就是废物利用。” 顾砚被李小囡一句废物利用呛着了,折扇伸到李小囡面前,不停的敲在桌子上。 李小囡没看那把折扇,盯着顾砚,抢在他前面接着道:“你让我上课,让我教钱先生,就是想找个借口送银子给我。你对我这么好,有什么目的,能明说吗?” 顾砚挥了挥手。 石滚急忙示意众人往外退。 “你这一二三说得这么清楚明白,那你接着一二三,说说你有哪些地方值得我图谋一二的?”顾砚把折扇拍在桌子上。 “既然没有,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因为你说的有缘?因为你知道我哥哥总是把鸡蛋偷偷让给我吃?”李小囡胳膊架在桌子上,神情严肃认真。 顾砚学着李小囡,也把两只胳膊放在桌子上,头往前伸,看着李小囡,严肃认真的点了点头,“是。” “那你打算照顾我多长时候?几个月?几年?或者是,照顾到我日子过好了,什么都不用担心了?那你觉得我过上什么样的日子才算是过上好日子了?”李小囡接着问道。 “这一个腊月正月,你是不是什么都没干,就想这件事了?”顾砚一脸无语的看着李小囡。 “嗯,差不多吧。”李小囡点头。 “我跟你说过一回,你想让我再说一遍?”顾砚想叹气。 李小囡拧着眉,仔细回想了一遍,迟疑道:“没讲过吧?我怎么不记得?” 顾砚慢慢吸了口气,压下想往李小囡头上打一折扇的冲动,手指伸到李小囡面前,点着她,啪的拍到桌子上,“就你这样,又呆又傻,偏偏胆子还挺大,你说得照顾到什么时候?” 李小囡一只手托住腮,看着顾砚,片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能知道我哥哥把鸡蛋让给我吃,这事儿是什么意思,你问过我写诗的灵气哪儿去了,你知道的比我知道的多是吧?是因为这个么?还有别人吗?” “没有了,就你我。”顾砚沉默片刻,低低道。 “嗯。”李小囡两只手托着腮,看着顾砚,悠悠叹了口气,“怪不得我头一回见你,一点儿也不怕你,就觉得你能信得过。” “哪一回算头一回?杭州贡院?还是你眼巴巴盯着蟹壳黄的时候?”顾砚一脸笑。 “你撞上我们的时候!贡院那回不算,我根本就没看到你。” “噢~”顾砚拖着尾音,“那一回你不是骂我乌作瘪三?” “吾刚农乌作瘪三,又弗似刚农皮子!” “吴农软语真是好听,你还是说官话吧。” “我们家皮蛋行挺赚钱的,以后,你不用变着法儿给我银子了,你要是想让我教那位钱先生,他能学多少我就教多少,不要钱,算是谢谢你帮我们做生意了。”李小囡换回官话。 “他不姓钱,他姓牛,牛车前。你教他的束脩不能不给。我要是有什么事请教你,就不给银子了。”顾砚笑道。 “好!”李小囡赶紧答应。 给钱先生—牛车前上课的银子是大头! 顾砚瞥着一声好后,笑容灿烂的李小囡,似有似无的哼了一声。 这小妮子可真是见钱眼开! “你找到发大财的生意了吗?”顾砚敲了敲桌子,问道。 “我哥哥定下了高先生家的枝姐儿,你知道了吧?”李小囡看着顾砚。 “嗯。”顾砚抖开折扇,好整以暇的等着李小囡往下说。 “过年的时候,我跟着大阿姐去高先生家拜年,看到枝姐儿新买了个六综织机,你知道什么是综吗?” 顾砚斜瞥着李小囡,哼了一声,他懒得理会她这个蠢问题。 “那个六综织机织出来的提花布又细又软,非常好看,前几天,我跟三阿姐去逛布行,布行里有个姐姐在用八综织机织布,比枝姐儿织的还要细软好看。 “枝姐儿和布行那个姐姐,都是讲她们自己织提花布,是因为现成的提花布太贵了。 “我们昆山县的布行里,有粗布有细布,没有提花布,平江城的布行里,一半多是绸子,还有毛料,有提花布,却没有农村人织的粗布细布。” “你想做什么生意?提花布?”顾砚问道。 “还没到做生意那一步,我就是觉得挺奇怪的,提花布为什么卖那么贵?枝姐儿讲,买纱线自己织,只有卖价的四成。”李小囡拧眉看着顾砚。 照经济规律,除非垄断,否则,这么大的利润空间,早就被挤进来的商人把利润压低到正常水平了。 顾砚皱起了眉头,片刻,摇头道:“我没留意过这些。我让人打听打听。” “不用!”李小囡急忙摆手,“我就是跟你说说,我自己找原因。” 顾砚听到’就是跟你说说’,嘴角翘起,笑意渐浓,想了想,笑道:“我带你去织坊看看?” “好!”李小囡眼睛一亮,急忙点头。 ……………………………… 解释:吾刚农乌作瘪三,又弗似刚农皮子——我讲你下三滥,又不是讲你骗子。 ------题外话------ 容我再欠一章,肯定还。就这周必还。 第八六章 俩八婆 李小囡还是和晚晴一辆车。 上了车,李小囡伸着胳膊,将车帘挑起条缝。 晚晴见她胳膊举在那儿不动了,奇怪起来,“你这是干吗?” “得防着有人偷听咱们讲话。”李小囡将眼睛贴在缝隙,往外找顾砚。 晚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李小囡,“谁会偷听咱们讲话?谁敢?” “你说谁敢?”李小囡斜了晚晴一眼。 “哪有人……你这话什么意思?”晚晴指着李小囡,“你是说我们世子爷……” “你们世子爷在哪儿呢?我怎么找不到。”李小囡伸头出去。 “你回来!”晚晴一把拽回李小囡,“不许这么探头探脑的没规矩!主子的行踪是你能窥探的?” “他是你的主子,又不是我的!”李小囡拍开晚晴,干脆探出半截身子,伸长脖子到处看。 “你看什么?”车子旁边,顾砚眯眼看着李小囡。 “你在这儿呢。”李小囡往顾砚那边欠身,看他的马离大车有多远。 顾砚斜瞥着李小囡,一言不发。 李小囡度量了一下距离,松了口气,这个距离,她和晚晴只要不大声说话,他肯定听不到。 李小囡缩头回去,坐到中间,伸脚挡在两片帘子中间,看着一脸无语横着她的晚晴,指了指车外,“在这边呢,咱们小声点儿,他肯定听不到。” “世子爷不是那样的人!”晚晴没好气道。 李小囡斜睨着晚晴,哼了一声。 上次那个世子偷听的事儿,还是别告诉这个傻货了,要不然她得好几夜睡不着觉。 “你们这样当差,从什么时候开始当?当到什么时候,当一辈子吗?”李小囡和晚晴说闲话。 “我们府上规矩严,像我们这些家生子,六岁开始上学,半天念书,半天学规矩,过一年开始学手艺,到九岁开始跟在姐姐们身边学当差,到十二岁挑一回,就是正式归到各处当差了。” “你十二岁就开始当差了?有工钱吗?”李小囡同情的看着晚晴。 “我没有,不是跟你说了,我是要做外管事的,外管事要多学两年,十四岁才开始挑,挑中了就跟过去做学徒,我是跟着我大姨做学徒的。” “你今年多大了?你都跟着你大姨学徒了,怎么又到他这边来了?”李小囡指了指顾砚的方向。 “不是跟你说过了,我是我们世子爷点了名要过来的!”晚晴一脸烦恼。 “那你还能回去吗?”李小囡看着晚晴,十分同情。 唉,从独当一面的外管事到大丫头,这个落差,可不是一点点! “本来就要回去了,就因为你的对牌!”晚晴一声哀叹。 “那还有别的办法吗?求求你家世子爷?” “你净出馊主意!”晚晴不客气的喷了李小囡一脸口水,“那是我们世子爷!能挑到我们世子爷身边侍候,又是世子爷亲自点的名,多大的荣耀呢!我跟我们世子爷说,我不想侍候你,求求你放我回去吧,我失心疯了?” “哎!那你到底是想在你们世子爷身边侍候,还是不想?”李小囡奇怪了。 “我当然不想,可挑到世子爷身边,那就是天大的荣耀!跟你说不清楚!” “噢~”李小囡拖着尾声,“我懂了,就像你家阿虎,在你心里,阿虎肯定比你们世子爷重要,但这话不能讲,是这意思吧?” “不是!世子爷肯定比阿虎重要!”晚晴差点跳起来。 “行行行,我懂了。要不,我替你跟你家世子爷说说?”李小囡建议道。 “不行!世子爷把我打发回去,那叫黜落,黜落你懂不懂?我就再也领不到好差使了,说不定再也领不到差使了,说不定还要牵连我们一家人。你不要瞎说乱讲帮倒忙!”晚晴警告李小囡。 李小囡唉了一声。她这个对着老板拍过桌子,说辞职就辞职的打工人,确实无法理解晚晴这种家生子的处境。 ”咱们不说这个了,说别的,你回昆山县过年了?热不热闹?我跟你说,今年过年,我们府上可热闹了! “从世子爷回到家,到出了正月启程,一个月零八天,你猜猜我们府上办了几场赏花会?”晚晴一脸八卦。 “几场?”李小囡伸头往前。 “十六场!” “为什么办这么多?赏什么花?你们京城那么冷的地方,大冬天有这么多花?”李小囡想着京城那个位置,大冬天能有几种花?也就是水仙吧? “就是拿赏花当个由头,你以为真是赏花儿啊。嗯!也是赏花儿,是让我们世子爷赏花儿。”晚晴咯笑出声。 “选美?”李小囡反应极快。 “不是!”晚晴一个否定紧跟着一个肯定,“也不能说不是,也算是选美。 “我们世子爷原本定好了亲,是史家大娘子,和我们世子爷青梅竹马,史大娘子可好看了,学问好性子好人品好,可哪儿都好,可前年腊月里,我们世子爷……” 晚晴凑到李小囡耳边,“就像石滚说的,抽风了! “非要退亲,我们世子爷从小到大说一不二,他说退就退了。我们世子爷今年都二十二了!” 晚晴晃着两根手指头。 “你说我们王妃得急成什么样儿! “听说从去年六七月里,我们王妃就到处打听哪家有没定亲的小娘子,到处写信邀请人家到京城看灯赏花儿。 “石滚说,今年的京城里,小娘子比花灯还多。”晚晴捂着嘴笑起来。 “你们世子爷挑好了?”李小囡也笑个不停。 “石滚说我们世子爷看都不看一眼!我跟你说啊。”晚晴凑近李小囡,“石滚说,他觉得我们世子爷是跟史大娘子闹别扭了,不是真退亲,你知道吧,去年,我们世子爷刚到这里,史大姑娘也来了,后来他们一起回的京城。” “小两口吵架了!”李小囡总结道。 “对对!就是小两口吵架!”晚晴点头。 “为什么吵架?吵到要闹退亲,那得吵得挺厉害。”李小囡兴致盎然。 “那就不知道了,石滚也不知道。他们都是写信,你一封我一封,像我们世子爷这样的人,都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他是高兴还是生气,不能让你看出来。” “真看不出来?”李小囡奇怪了,那个世子是高兴还是生气,明明很明显啊。 “当然是假的,要是真看不出来,那还怎么当差侍候?石滚说他瞄一眼世子爷,就知道世子爷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晚晴嘿嘿的笑。 李小囡捂着嘴笑的前仰后合。 ------题外话------ 好吧再欠一章,有债必还就本周,明天不能不还了 第八七章 补更一 李小囡和晚晴叽叽咕咕说得开心,车子停下了都没感觉到。 “晚晴姑娘,到了。” 石滚这一声喊,把正头抵着头、八卦的热火朝天的李小囡和晚晴吓了一跳。 李小囡离车门近,转身就要冲下车。 “我先下!”晚晴一把拽住李小囡,捋了两下裙子,绷起脸,吸了口气,下了车,掀起帘子,垂眼垂头,等李小囡下车。 李小囡踩着踏板下来,迎着顾砚斜瞥过来的目光,想笑,赶紧忍住。 顾砚从眉眼都是笑的李小囡,看向规规矩矩的晚晴,再看回李小囡,背过手,转身往前。 织造司诸官吏排成两列,躬身垂手迎在大门外。 李小囡紧挨着晚晴,悄悄问道:“这织坊是你们家的?” “不是。别说话!”晚晴尽量嘴唇不动。 平江织造司总管事周郎中急步迎上前。 顾砚脚步不停,抬了抬折扇,示意周郎中不必多礼,“正好路过,顺便过来看看。不要惊动大家,你陪着就行,让他们回去办差吧。” “是。”周郎中必恭必敬的欠身答应,回身吩咐诸人回去办差,自己微微躬身,跟在顾砚侧后。 “平江织坊现有多少人?织工多少?”顾砚晃着折扇,看看这边,看看那边,一幅闲得无聊的懒散模样。 “总计四万五千八百余人,织工总计三万四千三百三十人,其中……” “四万多人,才三万织工!余下的一万多都是什么人?你们这样的官吏有这么多?”顾砚惊讶的顿住步。 “不是不是!” 周郎中被顾砚这一句话说的又是紧张又是哭笑不得,赶紧解释。 “三万四千织工,就得有三万多织机,这些织机要修要养,需要不少木匠铁匠等匠人,机房内外要清扫擦洗,织工还要在织坊吃两顿饭,大小厨房共十七处,总计用人……” “原来是这样。”顾砚再次打断了周郎中的话,指着眼前的织坊,“进去看看。” “是是是!”周郎中紧走几步进了织坊,拽起厚重的棉帘。 李小囡大瞪着双眼,看着眼前的织坊。 这织坊极似后世的厂房,五六丈长,三四丈宽,比两层楼还要高些,墙上开着一人多高的窗户,窗格上镶嵌着微黄的透明物,反着光,彷佛一块块微黄的劣质玻璃。 “那个那个!”李小囡惊讶极了,不停的拍着晚晴。 “那是明瓦!别说话!”晚晴狠瞪了李小囡一眼。 “瓦?”李小囡有点儿懵。 瓦不是放在屋顶上的吗? “用牛角羊角熬化之后,压薄成片,就叫明瓦片,没见过?”顾砚顿住步,斜瞥着李小囡。 “噢,原来跟牛角灯差不多。”李小囡有些失望。 不是玻璃啊! 周郎中眼观鼻鼻观心,支愣着耳朵,目不斜视。 这位世子爷迷上了越阳皮蛋行李家那个小妮子,这事儿满平江城没人不知道。 今年一整个春节,这件事是平江城唯一的热门话题。 嗯,果然跟刘府尹说的一样,世子爷不是迷上了美色,世子爷是看着这小妮儿傻呵呵没见识的样子有意思。 他也觉得这小妮儿又有意思,又招人喜欢,一双眼睛亮闪亮闪,一脸福相,嗯,她那个秀才哥哥也是一脸福相。 府学的董山长对她那个秀才哥哥赞不绝口。 董山长说:从听说世子爷喜欢这个小妮儿起,他就觉得得给那个李学栋一个卓异。 董山长说,刚开始他狠发愁了几天,担心这个李学栋到处会文挣钱,缺课太多,到时候,他给的这个卓异要招人议论,没想到那个李学栋一堂课没缺过,每天最早到府学,光一个勤奋就能给个卓异! 高兴得董山长一提李学栋,必定加一句知礼懂事儿。 这小妮儿跟世子爷有过这么一段交情,往后,除非睿亲王府倒了,否则,谁都犯不着得罪这一家子。 睿亲王府与国同休,睿亲王府要是倒了,除非改朝换代…… 周郎中一向以心思敏捷着称,一眨眼的功夫,就从世子爷和美色,一路想到了改朝换代。 李小囡进了织坊,看着眼前的情形,悠悠一声长叹。 织坊一角,放着架差不多一丈高一丈宽,两丈多长的巨大织机,织机上面坐着个利落女子,唱着歌谣,手脚并用,如瀑布般的五彩丝线随之起伏跳动,织机下面坐着的女子两只脚交替踩着踏板,飞快的抛着飞梭。 巨大织机旁边,整齐的排着几十架花综织机,踏板响声急促,梭线飞舞。 李小囡没看那些花综织机,两只眼睛紧盯着巨大织机上的挽花工和织工,看的目瞪口呆。 她上一次震惊于技艺的精湛神奇,是在丝绸博物馆,看着演示的绣女将细细一根丝线噼成两股、四股、八股……直到噼成一百二十股。 那一次的震惊跟眼前相比,如同珠辉之于明月! “这是进上的料子?”顾砚晃着折扇,随口问了句。 “这是海税司的货,进上的料子在第八第九织坊。”周郎中欠身答话。 顾砚嗯了一声,看着直呆呆看傻了眼的李小囡,往前两步,站在李小囡身侧,用折扇在李小囡肩上点了点,“她们唱得什么?” “嗯?不知道。”李小囡随口答了句。 顾砚斜横着李小囡,用折扇又点了下,“她们唱的不是吴语?你也听不懂吴语了?” “她们唱的什么歌?”李小囡转头问晚晴。 “就叫挽花歌,是她们自己编的,她们俩能听懂就行。”晚晴站得规矩,答的规矩。 “挽花歌。”李小囡看了眼顾砚,答了句。 顾砚仰头看着十指如飞的挽花工,没理李小囡。 “你到上面看过吗?”李小囡往晚晴身边挪了一步,问了句。 晚晴用力瞪了李小囡一眼,没理她。 “你想上去看看?要不咱们试试,也织一段?我看着也不怎么难。”顾砚兴致勃勃。 周郎中吓了一跳。 这匹花缎织了一半多了,这位上去扯上几把,这匹花缎可就废了! “二号织坊那架织机刚刚绷上线,下官是说,二号织坊比这个有意思。”周郎中急忙陪笑打岔。 李小囡看看周郎中,再看向顾砚,顾砚迎上她的目光,冲周郎中努了努嘴,“他怕咱们弄坏了他的花缎。” “不是不是……”周郎中汗都要下来了。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上去看看,又不会耽误人家。”李小囡请教晚晴。 “那不是有梯子!”晚晴错着牙,压着声音答道。 她就不能不跟她说话吗! “对对对!李姑娘要看,那有梯子,我去给李姑娘搬梯子!”周郎中一把捞起前襟,一边掖在腰带里,一边冲过去搬梯子。 李小囡微微侧头,看看用力挪着梯子的周郎中,再看看晃着折扇的顾砚。 她怎么有一种跟着不学无术的二代纨绔欺男霸女的感觉呢? 第八八章 没出息啊 李小囡跟着顾砚,全程目瞪口呆的观看了锦缎和提花细棉布两间织坊,问了周郎中一堆的问题,心满意足。 “什么时辰了?”顾砚一幅无聊模样,随口问了句。 “午初三刻。”石滚急忙欠身答话。 “该吃饭了,想吃什么?”顾砚转身问李小囡。 李小囡被顾砚问的一个怔神,随即道:“我回家吃,梅姐该做好饭了。” “从这里到你家得半个时辰呢!”顾砚嫌弃的横了眼李小囡,看向周郎中,蹙眉问道:“这附近有哪些知名的酒楼?噢,对了!” 顾砚折扇啪的拍在手掌心。 “早就听说你们平江织造的饭菜极佳,正好尝尝,这儿到哪儿厨房最近?”顾砚看起来兴致盎然。 “三厨房,世子爷还是到小厨房……”周郎中一嘴巴苦水。 世子爷要在他们织造司吃午饭,怎么不早点说一声呢! 现在午初三刻,各个厨房饭菜都端出来了,他们织造司大大小小十七个厨房,哪个厨房的饭菜能端到这位世子爷面前? 传说极佳,那都是提前一天两天,甚至一个月两个月就采买准备的饭菜啊! 这位世子爷这份任性,可真是实实在在,一丝儿虚假都没有! “咱们去三厨房?”顾砚彷佛没听到周郎中的建议,看向李小囡笑道。 李小囡连连点头。 和后世大厂房一样宽敞高大的织坊,令人震憾的大提花织机,堪比后世的流水作业,让她对织造司的食堂充满期待。 李小囡点了头,顾砚抬脚就往外走。 周郎中只好跟在后面,挣扎着做出最大的努力。“世子爷,三厨房人多味杂,世子爷还是去小厨房吧,世子爷……” 世子爷顾砚理也不理周郎中,跟着引路的长随,直奔三厨房。 离了几十步,一股子浓烈的熬白菜的味儿扑面而来。 顾砚皱起了眉头。李小囡抽了抽鼻子,转头看向晚晴,眉开眼笑道:“有熏鱼的味儿,你闻到没有?” 晚晴低眉垂眼,只当没听见。 “世子爷,您还是到小厨房……”周郎中还在做最后的努力。 三厨房阔大而热闹,织女们三五成群,捧着大碗,坐在长桌旁,说着笑着吃着饭。 顾砚直奔分派饭菜的大桌子。 大桌子上堆满了粗瓷大碗,旁边架着三只大桶,一只桶里是微黑微黄的糙米饭,一只桶里装着熬白菜,另一只桶里堆着大块熏鱼。 织女们拿着碗,依次接过一块米饭,一勺白菜,两块熏鱼。 看到锦衣华服、气度不凡的顾砚直冲过来,后面还跟着她们织造司总管周郎中,正在派饭菜的几个粗壮婆子吓得僵滞呆愣的如同木偶人。 顾砚仔细看了看米饭,又闻了闻白菜,实在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 李小囡伸长脖子,看着那一大桶熏鱼,抽了抽鼻子。 这熏鱼实在太香了! 顾砚已经站到了熬白菜面前,没有任何挽救的余地了,周郎中心一横,倒澹定了,干笑道:“世子爷,您要不要……尝尝?” “熏鱼就是要这么大桶大桶的才好吃,你要不要尝尝?”李小囡转头问晚晴。 她有点儿饿了,熏鱼实在太香了! 晚晴低眉垂眼,充耳不闻。 顾砚侧头看向李小囡,片刻,伸出折扇,捅着她往外走,“去他们小厨房看看。” “那个熏鱼!”李小囡回头望向那一桶熏鱼。 她好几年没吃过食堂的熏鱼了! 顾砚坚定不移的推着李小囡往外走。 石滚冲身边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立刻落后一步,拉住周郎中,指了指熏鱼,周郎中会意,急忙过去,悄悄吩咐婆子装一大碗熏鱼送到前面。 李小囡跟着顾砚看了织坊,把能想到的问题问了个清楚明白,再吃了顿织造司的小灶饭菜,在采莲巷口下车时,石滚又偷偷塞给她包着一大碗熏鱼的小包袱,这一天心满意足。 ……………………………… 顾砚在别业门口下了马,王贵从门房里急迎出来。 “出什么事了?”顾砚一边往里走,一边问了句。 昨天亥正前后,姚武的一个兄弟,骑着马,浑身热汗赶到别业,请世子爷立刻去一趟临海镇,说是出大事儿了。 顾砚没见他,只让王贵跟着赶去了临海镇。 “前天,姚武他们接了给一只船队卸货的活儿,都是丝绸。姚武发现他们卸下的丝绸数量和杭城织造司开出的货单不符,姚武说他估算了下,船上的丝绸得比货单多出十几万银子的货。 “姚武就找借口拖延卸货,让人看着这批丝绸,立刻打发人过来报信了。”王贵垂手垂头答道 他虽然不是很清楚他们世子爷把姚武等人放到临海镇的目的,可姚武这么硬生生拦下这些丝绸,还打发人跑到别业报信,这事儿肯定不合适。 顾砚勐的顿住步,看着王贵,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只憋的勐叹了一口气。 十几万银子,就把这个姚武钓出了水面! 这个蠢货! 顾砚站住,深吸慢吐了几口气。 不能全怪姚武,是他又大意了,阿囡那妮子,对着那一桶又是汗又是土的熏鱼都能流出口水,姚武这个穷镖师能好哪儿去? 十几万银子呢! 如今只能将计就计,把一幅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演到底了。 “去临海镇。”顾砚吩咐了句,转身往外走。 ……………………………… 人静时分,临海镇海税司旁边那间石头小院里。 正屋只亮了一盏油灯,何记老号的当家人何承泽盘膝坐在油灯下,对着本帐册,慢慢拨着算盘珠盘着帐。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到了门口,帘子掀起,何瑞铭喊了声阿爹,进了屋。 “走了?”何承泽合上帐本。 “刚走。”何瑞铭坐到父亲何承泽对面,“大发了一通脾气,说要严办,还说要去一趟杭城,严查杭城织造司,赏了那个姚武一百两银子。” 何承泽拧着眉头,片刻,沉沉叹了口气。 “阿爹?”何瑞铭看着父亲,迟疑了下,问道:“阿爹想看什么?” “想看看咱们这位小主子的心胸气度,唉。”何承泽再次叹气。 何瑞铭皱着眉,一脸困惑,“这样不好吗?世子爷不是个心机深沉的,咱们能看明白他,不是挺好?” 何承泽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出了一会儿神,又叹了口气,有几分疲惫的吩咐道:“你去挑几坛子好酒,再封五十两银子,给那个阿武送过去。” “好。”何瑞铭站起来,退了两步,站住,看着父亲,关切道:“阿爹,你没什么事儿吧?” “没事儿,你去吧。”何承泽缓声道。 第八九章 生意 李小囡吃完一块熏鱼,伸手还想再拿一块,李银珠手里的纺锤敲在李小囡手上。 “吃一块就行,不能再吃了。”李银珠站起来,将那碗熏鱼盖上,放到吊在梁上的竹篮子里。 “那么多呢。”李小囡舔着手指上的熏鱼汁,滴咕了句。 “哪有多少!一共十三块,你吃了一块,剩下的正好一人两块。”李银珠坐下,接着纺线。 “晚饭就炒两个素菜啊?”李小囡斜着李银珠。 “一人两大块熏鱼呢!炒一个素菜就行了,你非要炒两个。”李银珠叹了口气。 阿囡可真是又懒又馋! 李小囡耷拉下肩膀,叹了口气,挪着小竹椅往李银珠身边凑。 “没看我纺线呢,别过来。”李银珠扬起胳膊,拉出细长的棉丝。 “三阿姐,我今天去看织坊……” “你讲过两遍了。”李银珠听到织坊就想到那架六综织机,有点儿难过。 她非常想要那架织机。 “我是讲,我想做织布的生意。”李小囡托腮看着三阿姐。 三阿姐今天心情不怎么好。 “你想开织坊?”李银珠瞥了眼李小囡。 “不能开织坊,开织坊就要上税,提花细布和绸子一样,三成的税呢。 “我是想,比如三阿姐你吧,嫁进了洪家,不用做家务,就能天天织布了是吧。 “你天天织,织得太多了肯定穿不完对吧,我就把你织的布买过来,再倒手卖出去,提花细布贵得很,这中间有一半的利呢。” 李银珠顿住,想了想,点头,“是这个理儿。就算要穿,最多穿细布,肯定不能穿提花细布。可是,综箱和织机太贵了,一般人家买不起。” “要是借钱给她们买织机和综箱呢?让她们拿织出来的提花细布抵帐。”李小囡两只眼睛亮闪闪。 “你哪有钱?”李银珠眼睛瞪大了。 “就是打个比方,比方说!”李小囡用力咬着比方说三个字。 “那也要会织,那么多踏板,一三二六五四什么的,错上几回,一匹布就废了。还要手劲儿稳,提花细布跟绸子差不多,织绸子又难又慢。”李银珠皱着眉。 “你觉得有多少人能学会?”李小囡问了句。 “二阿姐肯定行,我觉得我也行,大阿姐肯定也行,别的,像咱们小李庄,大堂嫂肯定行,大良嫂子也行,五婶子也行,根生婶子眼睛不行了,还有……” 李银珠拧着眉,慢慢摇了摇头。 “别的人就难讲了。” 李小囡失望的噢了一声。 小李庄五六十户人家呢,就这么几个人…… 嗯!也不能算少了,一个中等村庄能有四五个,大的村子七八十来个,镇上肯定更多…… 李小囡跳起来,拿了纸笔墨砚过来,铺纸磨墨。 “你要写什么?”李银珠伸头过来。 “写我的生意规划!”李小囡愉快的答了句,“上次咱们去看的那个四综织机要九千钱,银价是八百六十钱一两银,一架四综织机就算十两银子,好贵啊……” 李银珠见李小囡落笔写下四综织机十两银,瞪眼叫道:“这是你洪二哥送来的上等纸,贵得很,你不能这样乱写乱画!” “这是我的生意规划,不是乱写乱画……”李小囡话没说完,纸已经被李银珠抽走了。 “你规划啥规划,你有银子?一架织机十两银!你有几个铜钿啊?”李银珠斜瞥着李小囡,顺手把墨锭也收走了。 李小囡横着李银珠,抬起下巴哼了一声。 她有二十五两银子呢! 李小囡看看手里的笔和桌子上的一砚墨,算了,不写了,她还是在心里规划吧。 李小囡盘算到第二天早上,在心里列了一长串儿要打听的事儿。 吃了早饭,李小囡先跟在三阿姐后面,看着她喂了鸡,给菜浇了水,再看着李银珠和梅姐合力绞干两条被单,站在那棵枇杷树下面,仰头看了半天,背着手往院门外出去。 “你去哪儿?”李银珠急忙问道。 “到前面表湖铺,看看能不能捡几张纸头纸角。”李小囡答了句,抬脚出了院门。 李小囡在表湖铺门口一个直角转弯,进了隔壁的茶坊。 掌柜急忙迎出来。 “姑娘是喝茶,还是?”掌柜落低声音,陪笑问道。 “你知道晚晴姑娘吗?”李小囡也压低声音。 “知道知道。”掌柜急忙点头。 “那你能不能给晚晴捎个信儿,让她得空的时候过来找我,或是我去找她,我有事儿跟她讲。”李小囡低低道。 “能!姑娘放心。”掌柜答应的干脆爽利。 也就一个多时辰,晚晴的声音在院门外响起。 李小囡一跃而起,直冲到院门口,看到晚晴,眉开眼笑。 “你来得这么快,今天不用当差?” 晚晴被李小囡问愣了,“什么叫我来得这么快,你知道我要来?今天不当差我就不用站在这里了!” “是我叫你来的!”李小囡点着自己的鼻尖。 “是我们世子爷叫我来的。我又不是你的丫头!”晚晴一脸无语的斜横着李小囡。 “我是说,是我到那个茶坊,让掌柜给你捎个信儿,让你来一趟,你就来了,是我,不是你们世子爷。”李小囡耐心解释。 晚晴肩膀耷拉下去,浑身的无语无力,“我怎么能知道你叫我来,我是跟着我们世子爷来的!走吧走吧。” 晚晴拽着李小囡的胳膊,拉着她往外走。 “我叫你来,是咱们俩说话儿,你把你们世子爷叫来干嘛?”李小囡拧身看向晚晴。 “我能叫我们世子爷?”晚晴一声怪叫,“你这个人!我跟你说过多少回,我当差的时候不能跟你说闲话,你非得不停的跟我说话,非说不可,非说不可!” 晚晴气得喉咙粗。 “我没有……” “别说话了!” 已经到巷口了,晚晴脚步微顿,深吸了口气,微垂着头,一脸严肃往前走。 “哎!” “别说话!”晚晴尽量不动嘴唇,吼了一声。 李小囡咽了口口水,跟在晚晴身后,进了茶坊。 ------题外话------ 难道真是债多不愁么? 绝对不能!明天一定还 第九十章 谁怕谁 顾砚坐在靠窗的桌旁,端着杯子抿着茶,看着李小囡。 李小囡站在门口,从大堂看到楼上。 一个时辰前,这间茶坊里,楼上楼下坐满了客人。 “你看什么?”顾砚放下杯子。 “你家这个茶坊挺赔钱的吧?” 李小囡坐到顾砚对面。 “嗯?”顾砚一个怔神。“怎么啦?” 挺赚钱这话常听说,挺赔钱这说法是头一回听到。 “刚才楼上楼下都是人。”李小囡自己动手倒茶。 顾风斜瞥着她,没说话。 李小囡端着茶抿了口,再四下看了一圈,叹了口气,“你们家有的是银子,不在乎这间茶坊赚不赚钱。” “不赚钱就用不着开门做生意了。”顾砚上身前倾,“你家的皮蛋行,生意是怎么好起来的? “我这间茶坊,一向一座难求!”顾砚哗的抖开折扇。 李小囡看着一脸傲然的顾砚,哈了一声。 敢情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知道人家是冲着他家这金字招牌,冲着他这张脸来的! 顾砚哼了一声。 李小囡胳膊架在桌子上,伸头往前,仔细看了看顾砚,关切道:“你心情不好?” “啧,你还能看出来我心情不好?”顾砚撇着嘴。 “挺明显的,你不想让人家看出来吗?”李小囡转头看了一圈儿。 她觉得这一圈儿站着的人,个个都能看出来他们家世子爷这会儿不高兴。 顾砚一脸无语的斜着她。 他不想让人看出来的时候,从前的绿袖大约能有所感觉,眼前这个傻妮儿肯定木然无知。 “出什么事了?有人惹你生气了?”李小囡托腮看着顾砚。 “熏鱼好吃吗?”顾砚折扇敲在桌子上。 “你知道?”李小囡大惊,转头看向石滚。 石滚垂手垂眼,面无表情。 “我身边的人跟在我身边的时候做了什么,我都不知道,那我……”顾砚的话卡住,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我岂不是昏聩到了极点了!” 顾砚手里的折扇在李小囡面前敲的啪啪响。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要装不知道?我还以为你真不知道!”李小囡攥起拳头,捶在桌子上。 “我装不知道,是因为你连那种不干不净的东西都眼馋嘴馋,不光馋了,你还伸手要!爷的脸面都让你丢光了!”顾砚见李小囡居然跟他对着捶桌子,折扇拍的更响了。 “我馋我的,关你什么事!我又不是你家下人,要丢脸也是我自己的脸,轮不着你来丢脸!”李小囡两只手一起捶桌子。 顾砚不敲桌子了,往后靠在椅背上,看着一幅斗鸡模样的李小囡,突然往前,拎起茶壶,往李小囡杯子里倒茶。 “喝茶。这是今年的新茶,别业后山上摘的,就炒出来一两多,尝尝。” 顾砚给自己也添了茶,端起杯子,冲李小囡举了举。 李小囡斜横着顾砚,端起了杯子。 喝完一杯茶,顾砚放下杯子,“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心情不好?” “我问过了。”李小囡欠身拎起茶壶,壶里空了。 石滚急步过来,双手接过茶壶,再去沏茶。 顾砚等石滚送了茶上来,抬了抬手指。 石滚忙示意众人,退到屋外。 “那个姚武,前天拦住了杭州织造司几条船,船上多装了十几万两银子的丝绸。” “她到别业找你了?人家知道她是你的人了?”李小囡反应很快。 “你比她聪明一点儿。”顾砚一声长叹。 “这多出来的十几万银子,故意的吧?”李小囡皱着眉。 “你比她聪明多了。” “你肯定不只安排阿武一个人,阿武本来就不合适,她就是个镖师,又是个直脾气。”李小囡委婉的替阿武解释。 顾砚看着她,片刻,叹了口气,“不说这个了,你找晚晴有什么事儿?” “我找晚晴有事,当然得找晚晴讲。”李小囡怼了回去。 “你跟晚晴讲了,晚晴还是得禀报到我这里,你还是直接跟我讲吧。”顾砚不客气道。 “我想做细布生意,找晚晴问问织布和织坊的事,她跟你禀什么?难道我问一句,她转头跟你重复一句,你点了头,她再回答我的问题?” “当然!”顾砚极不客气的答道。 “哈!”李小囡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后面的话却咽回去了。 他没说错,好像真能这样。 唉,万恶的卖身契,万恶的家生子! “你要问什么?晚晴不一定知道,我肯定知道。”顾砚看着咽了口气的李小囡,嘴角往上挑出丝笑意,心情好起来。 “开织坊要交三成的税,这税怎么这么高?”李小囡想了想,挑顾砚肯定知道的问道。 “周驿城说少了,是五成。”顾砚哗的收了折扇,“平江织造是朝廷的织坊,三成的税归入国库,还有两成的利,归于内库,要是民间织坊,就是五成的税。” “这么高!”李小囡声音都高上去了。 “刚开国的时候,民间织坊织出来的丝绸细布,要是售往海外,收五成的税,在帝国内售卖,就是两成的税,后来~”顾砚拖着尾声,哼了一声,“每年出海的丝绸细布百万千万,可大江南北的织坊报上来的出海数目几乎是零,家家都照两成交税。 “我祖父主理户部时,就统一织坊税率,都照五成收取。”顾砚冷哼了一声。 李小囡长长叹了口气,“三成的利差呢。” “嗯,那一年的江南,遍地哀嚎。”顾砚笑起来,“要是在那些年,像你家皮蛋行这样给王府别业送货的,家家都被泼过屎尿。 “祖父骑马走在街上,被人砸过臭鸡蛋,弹劾祖父的折子用大车拉进皇里,各种诬陷层出不穷。” 顾砚眼睛微眯,片刻,一声冷笑。 “现在,昆山县没有织坊,平江城也没看到,以前肯定有很多吧?”李小囡看着顾砚,心情复杂。 作为一名曾经的金融精英,她看到过好几次类似的遍地哀鸿。 “嗯。从开国起,朝廷就有规矩,出海的丝绸细布价要足够高,至少要比成本高出一倍。在帝国内售卖只收两成的税,就是为了弥补这个价差,可人心不足,那些织坊对朝廷虚报逃税,对外则是相互压价,甚至压到接近成本。 “你打算开织坊?”顾砚看着李小囡问道。 第九一章 先做 “不开织坊。就是觉得奇怪,要是自己有织机,六综提花,熟手三天就能织一匹提花细布,就算用最好的掺丝细线,一匹提花细布也就是三百三十钱的线钱,这还是零买的价。 “三天的工钱,加上织机的折旧,算三百钱吧,一匹细布的本钱也就六百三十钱,再多算一百钱,算七百钱本钱吧,可平江城里的提花细布,最便宜的也要卖到一千钱一匹呢。” 李小囡掰着手指头算帐。 “我就想,这么大的利润,怎么没人开织坊呢?现在知道了,五成的税加上去,只亏不赚。” “那就是这细布生意不能做了?”顾砚眉毛微抬,看着李小囡。 这小妮子挺会算帐,就是把工钱算得太高了。 “不是,是这细布生意能做!”李小囡一脸笑。 “你打算怎么做?”顾砚兴致盎然。 “我们在昆山县的时候,我哥哥买纸墨的铜钿,全靠我三个阿姐织布换回来,要是有织机和综箱,我三个阿姐都能学会织提花细布,我打算买织机和综箱赊给我阿姐这样的人,再把她们织出来的细布买过来。” 顾砚看着李小囡,慢慢悠悠的噢了一声。 这倒是个好法子。 自从织坊改成全部五成税之后,江南的繁华跌落,几十年毫无起色,这是他和太子说得最多,也最忧心的事情之一。 她这生意要是能做起来…… 可她是个能做生意的人么? 顾砚上上下下的打量李小囡。 “你看什么?”李小囡莫名其妙。 “这可是大生意,织机综箱都不便宜,你有多少本钱?二十五两?还是~”顾砚拖着尾音,“像你家皮蛋行那样,你动动嘴,活都是你几个姐姐做,你家皮蛋行能拿出多少本钱?” “皮蛋行是我们家的生意,当然是阿姐打理,这个生意是我的,我自己打理!”李小囡白了顾砚一眼。 什么叫她动动嘴?皮蛋行的生意她连动嘴的机会都没有! “你怎么找织工?挨家敲门问人家会不会织布?先从哪儿做起?你们李家集?” “李家集不行,做好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情才做好的,做不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都是一家人才做不好的。昆山县也不行,洪家在昆山县呢。 “就在平江城吧,挑一个旁边的镇子,比如郭巷镇。 “找人容易啊,赶上逢集的时候,支个摊儿出来就行了。”李小囡挥了下手。 就是路演推广么,这个她熟得很! 顾砚听她说到支个摊儿出来,两根眉毛挑得高高的,好一会儿才落下去。 他觉得她这生意也就到支个摊儿,只怕她连这个摊儿都支不出来。 “你一共二十五两银子的本钱,能买几台织机?”顾砚靠回椅背,嘴角似有似无的往下扯。 “我打算先从最便宜的三综织机开始,唉!”李小囡声长叹,“也就是两台半织机的钱,先买两台试试吧。” “你跟你大阿姐说过了?你大阿姐点头了?” 李小囡斜着顾砚那一脸不怀好意的笑,没理他。 她这几天就在发愁怎么说服大阿姐。 ”我等着你生意开张!“顾砚看着一脸愁容的李小囡,笑出了声。 ……………………………… 吃了中午饭,李小囡坐在李银珠旁边,托腮看着李银珠纺线。 “你不去看书,看这个做什么?想学啊?”李银珠看着李小囡笑道。 “三阿姐,我都问清楚了,也算过了,收细布的生意肯定能赚钱。”李小囡笑眯眯。 “你到哪儿收细布?行里都收不到提花细布。”李银珠示意李小囡把棉条筐递过来。 “这个我分析过了,第一条,行里收提花细布的价儿太低了,算上织机、综箱、花本的本钱,一匹布赚不了几个铜钿。 “二是提综织机太贵了,要是换个花样儿,综箱、花本都不便宜,买得起提综织机的人家,象高先生家,织出来的提花细布都是自家用。用不起提花细布的人家,多半买不起提综织机。” “嗯,是太贵了。”李银珠想着那架漂亮的四综织机,叹了口气。 “要是咱们先赊织机给买不起织机的人家,把她们织出来的细布收过来,这样不就行了?”李小囡眼睛亮亮的看着李银珠。 李银珠皱着眉,“你前天讲,这么好赚的铜钿为什么没人去赚,这个为什么,你打听清楚了?” “嗯!因为行里是照织坊算的,他们经手的细布,要交五成的税。” “那咱们这么收,不用上税?”李银珠看着李小囡。 “嗯。”李小囡这一声嗯,没敢用力。 她跟那个世子说的时候,那个世子没提上税的事儿,那就应该不用上税,或者不用照织坊的例上税。 以前她跟着大阿姐去昆山县城的布行卖布的时候,布行也要收钱,行里的过手钱一匹布一个铜钿,税钱五个铜钿。 她问过行老,行老说家织布不分粗细,都是五个铜钿的税钱。 她这做的这生意,也得算是家织布生意吧,照理说,也应该照一匹布五个铜钿上税。 这个暂时不用多想,先把生意做起来。 “你真想做?”李银珠停下纺车,看着李小囡。 “嗯!” “那你得跟大阿姐二阿姐讲,你这生意要买织机,本钱太大了。”李银珠摇头,“我觉得大阿姐肯定不能答应,再说,咱家皮蛋行的生意都忙不过来了。” “这生意咱俩偷偷做。”李小囡一脸讨好的笑。 “咱俩?咱俩哪来的本钱?我的嫁妆?”李银珠反应极快。 “不是,你的嫁妆怎么能动!我有一点点银子。”李小囡搓着手指。 “你哪儿来的银子?”李银珠眼睛瞪大了。 “我去上课,留了点儿。”李小囡口齿含湖。 “啊?你去一趟还不止五两银子?你留了多少?什么?十……” 在李银珠尖叫出来之前,李小囡伸手捂在李银珠嘴上。 “我知道我知道!”李银珠掰开李小囡的手,“十两?一趟?那个世子疯了?” “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他有钱,富可敌国!他骑的那马,一个月的细料钱黑豆钱就是十两银,那样的马,他养了一群,好几百匹!”李小囡白了李银珠一眼。 “那你攒了二十五两银了?”李银珠屏气问道。 “嗯。”李小囡矜持的点了下头。 “你就盯着那个世子挣银子多好,别做细布生意了。”李银珠羡慕无比叹了口气。 “他家是京城的,说不定过几天就回去了,他走了怎么办? “三阿姐,你看,这二十五两银子,大阿姐不知道,咱们偷偷去买两架织机,买好就直接赊出去,大阿姐肯定不能知道对吧。 “等织出细布,咱们先找好买家,再去拿细布送过去,把银子拿回来。大阿姐也不知道对吧。 “等咱们挣了银子,再跟大阿姐讲……” 李小囡挨着李银珠咬耳朵。 李银珠听的动了心。 阿囡说得挺对,这生意她俩先做做看,做成了再跟大阿姐讲。 ------题外话------ 争取第三更还债! 第九二章 首战 李小囡急着要把这桩大好生意赶紧做起来,三阿姐再有二十天就要出嫁了,没有三阿姐,这桩生意的难度就要直线上升了。 李银珠是个说一声立刻就做,虎虎生风的性子。 隔天早上,两个人直奔布行,去找上次看织机的那位妇人—顾嫂子买织机。 李小囡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对着顾嫂子展望未来: 她这赊织机收细布的生意,就跟那鸡生蛋蛋生鸡一样,别看开刚始的时候本钱小人手少不起眼,可前程无限未来广阔,不久的将来,别说平江府,就是整个江南,她李小囡的布行那都得是数一数二! 只要顾嫂子把这织机的价钱给到位,她李小囡必定跟顾嫂子长长远远的做生意,往后,顾嫂子家这生意靠着她李小囡的布行,那必定发扬光大,数一数二! 李小囡跟李银珠在路上讲好了,李小囡主讲,李银珠捧场。 可李阿囡这份一分颜色开梁坊,三分颜色满江红的路演宣讲功夫,把李银珠听傻了,李银珠直瞪瞪看着李小囡,张不开嘴捧场,她只想捂住阿囡的嘴,把她扛走! 顾嫂子听的从喔哟到啧啧,叉着腰,头侧过来再歪过去,看着滔滔不绝的李小囡。 这妮儿眼睛这么亮,笑的这么好看,跟那桂花糕一样甜软可爱,可她怎么这么能鬼扯?她爹娘从小是怎么管教她的?是不是没舍得管教过? 唉,这要是她闺女,她立刻就把她按倒,好好打一顿! 顾嫂子搓了搓手,她手痒,想打这妮儿! 李小囡一路讲到她就是未来的女首富,就差一句四野八荒唯我最有钱了,可顾嫂子一丝儿没松口,少一个铜钿都不行。 李银珠早就缩在顾嫂子那台织机旁,装着专心致志的看顾嫂子织的布,她没听到阿囡的鬼话,真没听到! “姐姐,你看,我只有这些银子,一共就二十两,你总得给我留点儿买线的本钱是不是,姐姐你就给我算便宜点儿吧。”李小囡摸出那张二十两的银票子,递到顾嫂子面前。 顾嫂子掂起银票子,举起来,对着阳光仔仔细细看了看,翻个面再看看,确实是红头金印的银票子。 “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银子?”顾嫂子虎着脸问道。 “我攒的,攒了好些年,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姐姐看在我攒钱不容易的份上,便宜点儿行不行?”李小囡一脸的可怜巴巴。 “你妹妹这银票子哪儿来的?”顾嫂子欠身拍了下李银珠,拧着眉,含湖问道:“你家里人知道吗?” 她怀疑这小囡的银票子是偷她爹娘兄长的! “是她攒下的,她自己挣的银子。”李银珠赶紧答道。 “她自己挣的银子?她往哪儿挣银子?”顾嫂子眼睛都瞪大了。 “她帐头特别清,会算帐,还能教别人算帐。”李银珠答道。 “啧,帐头是清,瞧她刚才多会算,几句话就把自己算成首富了。”顾嫂子将银票子塞到李小囡手里,上上下下的打量她。 这小妮儿灵巧是真灵巧,好看是真好看,就是太能鬼扯了! “姐姐……”李小囡接着央求。 “你银子不够,那就买三综织机,八两半一台给你,别跟我讲价,就这个价儿!这样吧,你这织机要送到哪儿,我找人给你送过去,脚夫钱我出,行了吧?” 顾嫂子看着李小囡一脸哭相,心一软。 “谢谢姐姐。”李小囡赶紧谢过。 脚夫钱可不便宜,八两半一张,两台织机也算便宜四五百铜钿了,不算少了。 李小囡将银票子交给顾嫂子,顾嫂子当面称了个二两半的小银锞子,又照李小囡的要求,余下的半银给了她一串铜钿。 李小囡和顾嫂子约定,明天辰正前后,把两架织机送到郭巷镇往平江城过来的喇叭口。 从平江城到昆山县,郭巷镇是必经之处,李小囡已经从郭巷镇经过了好些回,对郭巷镇很熟悉。 郭巷镇逢双逢集,明天正好是逢集的好日子。 郭巷镇往平江城方向,镇子口是个喇叭型,是大姑娘小媳妇呼朋唤友等人说话、停车歇脚的地方,在那里开展她的赊织机路演,最合适不过。 匆匆回到采莲巷家里,李小囡准备好四份赊织机的契书,第二天,看着李金珠、李玉珠出了门,和李银珠一起出来,在学院街口叫了辆车,直奔郭巷镇。 郭巷镇外,喇叭口一带已经十分热闹了。 装着两台三综织机的大车已经到了,停在一片独轮车中间,十分显眼,离得还有很远,李小囡就一眼看到了她的织机。 黄灿灿油亮亮,带着三综花箱的织机又漂亮又显眼,两台织机四周已经围满了大姑娘小媳妇,羡慕又好奇的看着织机,说笑着议论着,偶尔有胆子大的,伸长胳膊,小心的摸上几把。 这简直就是台子已经扎好,人已经到齐了么! 李小囡看的笑逐颜开,点了铜钿付给车夫,摸出写好的赁契,一边连走带跑赶过去,一边和李银珠道:“你看着他们把织机搬下来,别挪地方,就放那儿就行。” “好。”李银珠紧跟着李小囡。 李小囡冲到两架织机前面,一下旋身,对着围着织机看稀奇的诸人,面带笑容,挥着胳膊,扬声道:“阿姐阿嫂婶婶婆婆们! “这两台!是能织提花细布的三综织机,十两银子一台呢,这两台织机,是我买了,打算送给大家发家致富的!” 四周的热闹议论戛然而止,安静了瞬间,轰的热闹起来。 “这是哪家的小囡?她家大人呢?” “这小囡说的啥?这是她买的?这小囡才多大,她哪儿来的铜钿?这小囡疯了吧?” “张嫂子快来,这儿有个小囡疯魔了!快来快来!” “别瞎讲,好好的小囡,你看她眼睛多好,肯定不是疯了。” “小囡,你家大人呢?” …… 四周的大姑娘小媳妇老婆婆们不看织机了,围着李小囡看上了稀奇。 “大家听我讲!确实是我买的,不信你问他们! “我就是大人! “不是不是,织机是给你们织布的……” 李小囡被四面八方的喊叫询问围得严严实实,她的话淹没在高昂的噪杂声中,连她自己都听不到了。 “这小囡失心疯了吧?这是哪家的小囡?报官了没有?” “这织机是谁家的?怕不是偷的吧?唉哟这可不得了,报官了没有?” “赶紧报官吧,可不得了!” “里正来了!让让让让!” …… 嘈杂声中,管着喇叭口一带的里正在一个接一个闲人妇人的指引下,拧着眉头,站到了李小囡面前。 “织机是我的,我就是我家大人,还有我阿姐。”李小囡对着里正,有气无力的解释。 “你一个小囡,你就是你家大人?你这是睁着俩眼说瞎话!”里正没好气的堵了句,上上下下打量着李小囡,“你叫什么?家在哪儿?你要干什么?你阿爹呢?你阿姐是跟你一样的小妮儿,她不是大人!” “我家平江城的,我是来卖织机的,就是过来看看,我们这就走!”李小囡悄悄卷起那四张契书,退到织机旁边。 送织机的两个脚夫一个在车旁,一个刚站到车上准备解开织机,听李银珠说要拉回去,不客气道:“顾婶子让我们送过来,可没说再拉回去,要是再拉回去,你们得另外给钱。” “多少铜钿?”李小囡瞄着拧眉盯着她的里正,压低声音问了句。 “你给六十个铜钿吧。”车上的脚夫跳下来。 “好。”李小囡一口答应。 李银珠轻轻抽了口凉气,心里一阵抽痛。 这一早上,生意没开张,一百个铜钿赔出去了。 两个脚夫一人拉着一台织机,李小囡和李银珠跟在车后,从郭巷镇走回到布行,已经将近中午了。 两台织机没能赊出去,拉回家一来没地方放,二来,李小囡和李银珠可不敢拉回家。 她们是瞒着家里人的! 放到行里吧,算是堆货,是要按天收钱的。 只能退货。 顾嫂子话说得实在,生意没做成,就不能再让她贴脚夫钱,一百个铜钿得李小囡出。 李小囡和李银珠一路走回采莲巷,太阳已经西斜了,两个人又累又饿,李银珠还好,李小囡一头扎在床上,一动都不想动了。 她忙了两天,累得浑身散架两只脚火辣辣的疼,生意毫无进展,赔进去两百个铜钿。 她想哭一场。 第九三章 大哭和大笑 “四姐儿?”梅姐怯生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李小囡拧头看向门口。 “三姐儿说你们走了好些路,我烧点儿热水,给你烫烫脚吧?” “好。”李小囡双手撑着,坐起来。 她两只脚火辣辣的疼,两条小腿酸涨难受。 “你坐着别动,我端过来!”梅姐一个转身,很快就端了脚盆进来,脚盆里大半盆热水腾着热气。 “你别动,我来。”梅姐放好脚盆,蹲下,极其利落的脱下李小囡的鞋子,再小心的脱了袜子,看着脚上磨起的血泡,心疼的低低唉哟了一声。 “烫!”李小囡的脚尖碰到水,立刻缩回来。 水太热了。 “就是得烫,你别动,我给你揉揉。”梅姐蹲在脚盆旁,拿过李小囡一只脚,淋一把热水上去,揉几下,再淋一把热水,揉到脚微微发红,将脚放到热水里。 “不烫了吧?”梅姐见李小囡没再缩回脚,舒了口气,接着揉另一只脚。 李小囡看着小心翼翼给她揉脚烫脚的梅姐,鼻子一酸,放声哭起来。 “梅姐~呜呜~梅姐~” 在堂屋纺线的李银珠听到哭声,一头扎进来,看着抱着梅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李小囡,吓一跳。 “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李银珠冲上前,小心的撩起李小囡一脸的乱头发。 “疼~脚,脚疼~呃!”李小囡打了个噎嗝。 “就是脚疼?没别的?”李银珠问了句。 “嗯,脚~疼!”李小囡一边哭一边点头。 李银珠舒了口气,“不就是起了几个血泡,能有多疼!我还以为你心疼呢!” 李银珠没好气的甩下李小囡的头发。 一想到那两百个铜钿,她这心啊,抽抽的疼! “梅姐你还给她洗脚!你太惯着她了,让她自己洗!”李银珠伸手去拉梅姐。 “她弯着腰不好揉,我这会儿闲着,反正也是闲着。”梅姐避开李银珠的手,“你看,囡这脚上都是血泡,烫好洗好,得烧根针给她挑开。囡跟咱们不一样,从小儿念书,没干过活,手脚嫩,囡受苦了。” 李银珠惊讶的看着长篇大论的梅姐。 梅姐一向能点头不说话,能说一句绝不讲一句半,这是她头一回听梅姐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她自作……她没事。”李银珠被梅姐这一大通话说得怔了神,差点把实话说出来。 “梅~梅姐,腿也疼。”李小囡哭的不停的打噎嗝。 “乖囡别哭,梅姐给你揉揉!”梅姐赶紧擦了手,坐在床沿上,给李小囡揉腿。 李银珠瞪着给李小囡揉腿的梅姐,再看看抱着梅姐胳膊接着哭的李小囡,气的双手叉在腰上,哈了一声,转身走了。 ……………………………… 第二天未正前后,晚晴叫出李小囡。 看着李小囡一步一挪出来,再看着她一步一步挪下了台阶,晚晴提着裙子,几步冲下台阶,微微弯腰,从李小囡的小腿看到脚面。 “病了?”晚晴站直,关切道。 “没病,走路走得太多了。”李小囡脚步没停,尽可能没什么异样的往前挪。 “就前天半天,昨天一天,今天半天,你走了多少路?干嘛去了?”晚晴奇怪了。 “到巷子口了,你该当差了。”李小囡提醒晚晴。 “你这是怎么了?”晚晴看了眼巷子口,还远着呢。 “不是说过了么,走路走多了。”李小囡没看晚晴。 “为什么走那么多路?你干嘛去了?”晚晴皱起眉。 “走路去了。”李小囡看着巷子口,面无表情,步履端庄。 “你这是跟我生气了?”晚晴伸头看着李小囡的脸。 “我跟你生什么气啊。你看着我这个样子,多明显呢,这说明哪壶不开你提起哪壶了呗!”李小囡给了晚晴一个白眼。 “哟!”晚晴撇着嘴,“你这叫明显?你这明显,跟石滚的话儿一样明显!” “石滚讲什么话了?”李小囡站住了。 “跟我讲了一大通,从什么侍候世子爷要一心一意立心不能偏了,再到做事做人谨慎为先,又扯了一通我们世子爷怎么怎么英明怎么怎么大度,问我懂了吗。你懂了吗?”晚晴脸伸到李小囡脸面前,问道。 “你没听懂,转话给我,我能懂?”李小囡嫌弃的斜了晚晴一眼。 “我就问他,到底什么意思,就不能明说?”晚晴没理会李小囡的嫌弃,接着道。 “对啊!直接问不就行了!” “石滚说没事儿,让我保重。”晚晴神情严肃,“你说,我是不是哪儿得罪我们世子爷了?” 李小囡两根手指捏着下巴,拧眉看着晚晴。 晚晴这么谨慎的人,要说得罪,肯定就是她俩讲话被她家世子爷听到那一回了,那一回她们讲了什么来? 李小囡嘿笑一声,“我觉得吧,你就看着石滚,只要石滚没事儿,你肯定没事儿。” “嗯?这话怎么说?”晚晴拧起了眉。 “第一,是我猜的,第二,你不知道比知道了好。这回真到巷子口了,你赶紧当差吧。”李小囡抬脚往前。 顾砚坐在窗旁,一只胳膊架在桌面上,另一只手里转着折扇,一脸笑容的看着李小囡。 “今天心情这么好啊!”李小囡坐到顾砚对面,她面前的杯子里已经倒上了茶。 “多谢。”李小囡端起杯子,冲顾砚举了举。 “你的生意做得怎么样了?”顾砚挪了挪椅子,对着李小囡,笑眯眯问道。 “你让人盯梢我?”李小囡竖起了眉。 “没有!”顾砚否认的极快,折扇在手里转了一圈,“你看,我就这么些人,侍候我还不够用呢,哪有人手盯梢你?” 看着李小囡一脸的根本不信,顾砚折扇敲到李小囡面前,“真没有,就是巧了,有个管事去临海镇,路过郭巷,正好看到,真就是巧了!” “你当我是小孩子吗?”李小囡双手按着桌沿,伸头瞪着顾砚。 “你不是小孩子,你是小囡。噗哈哈哈哈!”顾砚噗一声大笑出来,一边笑一边用折扇拍着桌子,再指指李小囡,“小囡!你家大人呢?啊哈哈哈哈!” 第九四章 我之所欲 李小囡端起杯子,眼望窗外,澹定喝茶。 顾砚哈哈哈笑够了,抽出条帕子按了按眼角,折扇伸出来,敲在李小囡面前。 “拉着两台织机,跑到集上叫着喊着问谁要织机,这么好的主意,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李小囡往后靠在椅背上,看着顾砚问道:“那我请教你,要是你想让人家赊你的织机,拿织出来的布抵帐,你会怎么做?” “我嘛~”顾砚拖着尾音,看着李小囡,笑眯眯道:“郭巷一个小镇,太小了,要是我,至少得选一个县,比如昆山县吧,把黄显周叫过来,让他挑几十,几百户人家,把织机派下去。” 李小囡听的肩膀都耷拉下去了。 他这不是做生意,他这是治国平天下。 嗯,这天下就是他家的! “换个生意做吧,我替你挑一个,肯定让你轻轻松松就能赚到钱。”顾砚折扇敲在李小囡面前,诚恳建议道。 “那还做什么生意?你直接给我一堆银子得了。”李小囡怼了句。 “也行,我送个庄子给你,一个不够就两个,再给你几间铺子,再送你一堆银子,一大堆!”顾砚折扇往上,划了个大圈。 “不要!”李小囡干脆拒绝。 “那你想要多少银子?真要富可敌国?你要那么多银子干嘛?衣食住行的享受到了极致,花费也有限,我给你的足够用了,用不着富可敌国。”顾砚认真道。 “衣食住行的享受上,到现在,我已经觉得差不多了,只要再稍稍好一点点就够了。 “我不是为了享受,我是想做点事。 “圣人说,邦有道,贫且贱耻也。我是个女子,不能当官,这个没办法,那就赚钱。我赚钱不是为了钱,而是想要竭尽所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李小囡神情严肃。 “皇上要是听到你这几句话,肯定很高兴。”顾砚笑起来,“我写信禀告皇上。” “你写:平江府民间一女子,不要写我的姓名。”李小囡忙跟着句。 “那就写江南民间皆以为~”顾砚拖着尾音,折扇挥出去。 “三阿姐讲我三分颜色开染坊,你这才是三分颜色开染坊呢,我一个人的话,就成了江南民间皆以为了?啧!”李小囡啧啧有声。 论鬼扯,还得数这位世子爷啊! “怎么说话呢!”顾砚折扇拍在李小囡面前。 李小囡哈了一声。 “怎么不跟我拍桌子了?”顾砚抬起折扇,突然问了句。 “我不喜欢拍桌子,前天拍桌子,是想看看能不能拍桌子。”李小囡看了眼顾砚那把折扇。 “小心眼儿不少。你还想知道什么?能不能跟我吵架?要不试试?”顾砚笑道。 “吵过了。”李小囡笑眯眯。 “你这小妮子。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安心了?” “不是想知道的都知道了,是现在必须要知道的都知道了,以后的就不知道了,不光不知道你,还有我自己,一个人,不到死了那一天,都不敢说不会变化,是不是?” 顾砚看着李小囡,没答李小囡的话,只似是而非的哼了一声。 到死那一天,他已经看到过了。 到死那一天,绿袖把她满腔的热血,拿出来弥补他的不甘和无尽的悔恨。 她不全是绿袖,可她就是绿袖。 他愿望中的绿袖,就是眼前这样:支支愣愣活活泼泼,蹦着跳着叉着腰,敢跟他拍着桌子吵架,托着腮告诉他:我要做这个,我要做那个…… ……………………………… 李小囡的生意初战惨败,等到两只脚上血泡结痂再脱落,彻底好了时,离李银珠出嫁只有十来天了,她们要赶回李家集,准备李银珠出嫁这件大事了。 李文梁媳妇郭大嫂子要和洪振业阿娘吴太太来来回回的商量铺嫁妆等等的诸般细节,早半个月前,就带着女儿艾叶赶回了昆山县。 李文梁带着最后一批嫁妆,早两天先赶了回去。 李学栋和洪振业前一天赶回去昆山县,隔一天,李金珠姐妹四个以及梅姐,带着尹嫂子给李银珠添的嫁妆,分乘两辆大车,赶回李家集。 一大清早,梅姐从后院菜地起,再次查看一遍各处,最后看进厨房,见处处都收好放好妥当了,提起满满一提篮松糕、青团等带着路上吃的吃食,正要出门,李金珠进了厨房。 “都好了,刚看过一遍。”梅姐忙笑道。 “嗯。”李金珠有几分不自在,从梅姐手里接过提篮,掀开看看,又盖上,递给了梅姐,又从梅姐手里接过来。 梅姐的心提了起来。 这一趟回去发嫁银珠,她跟金珠讲她就不回去了,留在家里看家,她不想回李家集,她害怕回到李家集就出不来了。 她喜欢这里,长这么大,这间四方小院是最自在最舒心的地方。 金珠这么难为,是要告诉她,她们不准备要她了吗? 梅姐紧张的脸色微微泛白。 “咳!”李金珠极不自在的咳了一声,“那个,也没什么。” 梅姐紧紧抿着嘴,看着李金珠一言不发。 她绝不先开口,她不会问出来!她们要是不想要她了,就让她们自己讲出来,她绝不会先开口! “那个,梅姐你也知道,银珠要出嫁了。”李金珠难为的脸都红了,“我们一家,你也知道,我不懂,那个,是尹嫂子讲,讲那个,得教,你能不能教教银珠?” 李金珠一句话说出来,抬手抹了把脸。 梅姐呆了一呆,一口气松下来,手里的提篮差点掉在地上。 她已经吓得后背一层冷汗了。 “我知道这事儿难为你,可梅姐你看,咱家,也就你,那个,别的,没别人了。”李金珠见梅姐一声没响,忙压着声音,陪笑解释。 “你放心你放心!” 梅姐赶紧点头,勐吐了一口惊气,心神归位,呆了片刻,又悲伤起来。 “我跟你讲,这些天,一想到银珠出嫁,银珠嫁得好,银珠是个有大福的,可一想到银珠出嫁,我就……” 梅姐一声叹息压抑而痛苦。 “再怎么好,女人出嫁,受罪啊,那事儿,唉,你不懂,你这样好!不受罪。女人出嫁苦啊,你放心,我跟银珠讲,我教她怎么熬。” 梅姐话没说完,眼泪掉下来,抬起手赶紧抹掉眼泪。 第九五章 风光展示 李家那间小四合院已经打扫的干干净净, 李家姐妹和梅姐从下了车,连李小囡在内,立刻就忙起来了。 李文梁媳妇郭大嫂子就等在李家,李金珠刚下了车,就被郭大嫂子一把拉住,开始讲从铺嫁妆起的安排,几乎每一步都有让李金珠拍板的地方。 李士宽二儿媳妇曹二嫂子闻风上门,请走了李玉珠和李银珠。 经过李文梁和洪老太爷来来回回的商量,洪家的聘礼由绸缎金器,改成了除了必要的几样聘礼,其它的都直接抬了现银。 这些现银加上李士宽拿出来的六百两银子,一共一千一百两,一半由李文梁拿着,在平江城和李家集两处现买或是现打各样大小家俱,另一半交给李文梁的弟弟李文儒,在临海镇采买帘幔米子衣饰烛台盆架等等。 这些嫁妆陆陆续续送到李家集,李家姐妹回来前两天,才全部到齐。 李银珠头一回看到自己的嫁妆,在曹二嫂子的指派下,仔细看认真记。 照曹二嫂子的话讲:自己的嫁妆那可得看清楚认明白了。 这对李银珠来说是个挺艰世的任务,因为嫁妆里一大半东西她根本没见过,曹二嫂子只好把艾叶叫过来,陪着李银珠认嫁妆。 李玉珠则和曹二嫂子对着每一件嫁妆,商量哪几样要单独放一抬,哪几样合放一抬,哪一抬先出,到了洪家怎么摆放。 这可是件极讲究的事儿。 一来,铺嫁妆是新嫁娘亮家底摆阵势的时候,这嫁妆摆好抬出去,一定要好看,要足够扎眼,要让人啧啧称赞,这摆放上的讲究可就多了; 二来,男家备好的新房是空屋子空院子,屋里院里从大柜桌子架子床,到帘子帷幄烛台摆设,全靠嫁妆铺进去摆满,哪一样嫁妆要先摆好,哪一样先进去就会堵了路,得排在后面,都是要精心安排的。 新房里的嫁妆,头几天是要全摆在外面让人看的。 嫁妆全摆在外头的时候,新房里人进人出,摆在外头的嫁妆不能碍事,要防着毛手毛脚的客人碰坏了贵重的东西,贵重的东西又要放在显眼地方,小件的物什要让人能看到,又要不好拿,免得手贱的随手拿走了,不闹吃亏,闹起来不好,这中间就讲究得很了。 这也是考较女家治家理事本事的时候,那些底蕴深厚的人家,一抬抬嫁妆抬进新房,依次摆起来,行云流水一般。摆出来的满屋子嫁妆,显眼的不动声色,处处妥当。彰显着女家的家风和底蕴。 李士宽和李家的族老们,也打算来一次这样的彰显。 自从李家出了位十来岁的秀才公,接着又和洪家结了亲,李家一跃成为昆山县有头有脸的人家之后,从李士宽到各位族老,这眼界见识就一天比一天见涨。 他们李家三姑娘和县望洪家这场婚礼,李士宽和几个族老意见极其统一: 这是他家李家在昆山县诸家面前的头一回大亮相,这是对他们李家的考验,也是个展示他们李家家底的绝佳时机,一定要齐心协力,把这场婚礼办得体面妥当,把他们李家的家风底蕴展示出来! 铺嫁妆这件要紧大事儿,李士宽交到了二儿媳妇曹氏手里。 曹氏出自绩溪曹家。 曹家是徽州有名的书香大家,曹家女子以识书达礼、贤惠能干着称。 当初,李士宽在二儿子李文儒身上寄以厚望,从李文儒五六岁起,就开始操心他这媳妇的事儿,这个媳妇得高攀,得仰着头娶,往后才能配得上他这个大有出息的二儿子。 李文儒八九岁的时候,李士宽得了机会,认识了曹家,使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李文儒的才华前程说得天花乱坠,替李文儒定下了曹家长房长女曹大姑娘,在大儿子娶妇半年后,就赶紧把曹氏娶了回来。 之所以这么急着娶回曹氏,是因为李文儒的聪明没照着李士宽预想的方向发展,而是四散流溢,今天东明天西,但凡正事都不喜欢,但凡没用的都要试试。 因为二儿子的不争气,李士宽气的病了好几场,这个二儿子身上,唯一让他觉得省心欣慰的,就是李文儒和曹氏夫妻极为相得,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曹氏是自小以宗妇的标准教养长大的,李家这一趟重要亮相中最重要的铺嫁妆,李士宽就交到了曹氏手里。 至于李小囡,她一下车就被翠叶拉走了。 翠叶连一句思念的话都没顾上讲,对着李小囡,噼头一句:“堂翁翁讲要好好打女婿!” 李小囡懵了,“啊?打谁?谁家女婿?” “你家的!你不知道啊!我告诉你!”翠叶兴奋的手脚并用的讲解打女婿是怎么回事。“……堂翁翁讲,打女婿也要讲究,让我找你商量,要打得有意思!” 李小囡听明白了,长长的喔了一声。 原来是这样啊,嗯,那是得好好打一顿! ……………………………… 临海镇。 顾砚骑在马上,头戴金冠,银蓝斗蓬随风起伏,在护卫长随等的拱卫下,纵马直冲到海税司门口,跳下马,仰头看了看巨兽般的海税司大门,转身往旁边的码头过去。 何记老号的当家人何承泽得了信儿,带着儿子何瑞铭,一路小跑出了何记老号,追向码头。 顾砚在码头上转了一圈,迎着急迎过来的何承泽父子,指了指旁边的货栈,笑道:“我出来跑马,顺便过来看看,没什么事,你们忙你们的,不必过来侍候。” “再忙也不在这一会儿。”何承泽欠身笑道。 “那也是,咱们去看看,最近有什么新鲜东西没有?”顾砚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折扇,看起来极其随意。 何承泽看向儿子何瑞铭,何瑞铭忙上前半步,笑答道:“前儿到了一船新鲜样儿的圭表,自行人儿,刚刚卸下来,倒挺有意思。” “嗯。”顾砚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走出两步,才笑道:“去看看。” 海税司旁边的货栈专门用来堆放当天卸下船尚未售出的货物,在货栈内当天售出的,由买家立刻转运出去,没能当天售出的,隔天就要转运到其它货栈销售。 这间货栈是码头周围最大的一个货栈,也是最热闹的货栈。 顾砚一行人衣饰光鲜、气势锐利,一进货栈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顾砚在货栈之间走走停停,时不时用折扇拨一拨货物,却都是漫不经心的一眼扫过。 何瑞铭紧跟在顾砚身边,全神贯注的看着顾砚的神情动作,时刻准备着上前解释介绍。 何承泽落后儿子半步,凝神看着顾砚的神情举止。 “禀世子爷,姚武到了。”石滚禀报了句。 “嗯,让她过来。”顾砚随口吩咐了句,往前一步,目光落在一只并蒂双喜象牙粉盒上,突然咦了一声,一个转身,看着石滚问道:“李姑娘说过一回,她阿姐要出嫁了,她有没有说过哪一天出嫁?” “说是三月初六。”石滚忙欠身答道。 顾砚噢了一声,折扇在手心里慢慢拍着,眉头微蹙,片刻,笑道:“既然知道了,总得添个妆。礼数不能缺了,这个盒子不错。” “是。” 石滚忙上前捧起那只并蒂双喜象牙粉盒,笑问道:“这是谁的货?什么价儿?” “我来吧。”何瑞铭急忙伸手去接。 顾砚伸折扇按在何瑞铭手上,“这是我的私事,你不必管,让石滚去办。” “是。”何瑞铭急忙缩回手,看着石滚叫过象牙粉盒的主人,问了价,当场付帐。 顾砚接着往前,又挑了一枝珊瑚,一对儿玛瑙碗,一对儿犀角杯,示意几个小厮捧在一起,看了看,满意的嗯了一声,吩咐石滚,“挑几个人送过去。” 石滚忙欠身答应,顾砚转头看到伸长脖子看热闹的阿武,眉梢微扬,笑道:“你也过去一趟吧,道声贺。” “啊?是!”阿武一个怔神,赶紧答应。 第九六章 得心应手的石滚 何承泽看着顾砚一行几十人纵马而去,出了一会儿神,转回身,一边往回走,一边吩咐儿子,“李家也算跟咱们有生意往来,世子爷既然添了妆,咱们也得捧捧场,你去挑几样,亲自走一趟吧。” “好。”何瑞铭应了一声,落低声音问道:“刚才,世子爷挑东西添妆的时候,是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只怕有人要过来打听,咱们?” “你既然知道世子爷在众目睽睽之下挑的添妆礼,该怎么做,还要问我?”何承泽站住,皱眉看着儿子。 “是,我懂了。”何瑞铭有些意外。 他阿爹怎么突然脾气上来了?从一早儿起,他就跟他阿爹在一起,没出什么事儿啊。 ……………………………… 办理跟李姑娘有关的差使,石滚已经驾轻就熟,极有心得。 回到别业,石滚立刻找洪伯挑了四个体面稳妥的管事婆子,头面光彩衣裳鲜亮,分坐两辆大车,大车上高高挂着睿亲王府的标识,招摇显眼。 再挑了十来个体面长随,个个锦衣华服一人一匹高头大马,华丽丽的队伍带上顾砚亲自挑选的四样添妆,赶往李家集。 阿武领了顾砚一句你也去一趟,眼看着顾砚一大群人一大群马风卷残云跑远了,站在原地,摸着脑袋为难起来。 世子爷这句你也去一趟,是让她自己去,还是跟着世子爷那一堆添妆去? 他们说走就走了,可没带上她,嗯,那就应该是让她自己去,她要是自己去,那就不能空着手,不空着手…… 阿武一张脸苦皱起来。 她没钱! 世子爷赏赐的银子,还有何家给的,她请兄弟们吃喝了几天,买了两匹上等良马,还余下三四十两,全部分给了几个兄弟。他们都有妻小要养。 她手里早就一干二净了。 还是回去跟雨亭商量商量吧。 ……………………………… 整个李家集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了。 娶妇嫁女这事儿,可简可繁。 最简单的,媒人带着女方到男家,看中了,当天就能成亲,门头上挂块红布,没有红布,红纸也行,也算是有媒有聘正正式式娶妇嫁人。 有钱的人家要是怎么讲究怎么办,从下草帖子起,到亲迎后的满月会亲礼,能忙上一整年,天天都有事。 李银珠这桩亲事,李文梁和洪老太爷考虑到李家姐弟的境况,直到亲迎这一道礼之胶,都是只考虑实惠。 亲迎这一道热闹大礼关系着两家的脸面,那是一定得好好热闹一番的,但两家还是以实惠为先。 洪老太爷是想着李家姐弟这日子刚刚起步,太铺开了办,反倒有点儿难为李家的意思了。 李士宽和李文梁自然是以洪家为主。 就是以实惠为先,这场李氏全族出动的嫁女,也足够繁忙热闹了。 李士宽和几位族老都觉得这场喜庆婚礼除了是李家的头一回亮相,也是让李氏族人欢聚一堂办一回大事,培养同枝连气宗族凝聚力的好机会。 李氏一族和李家集必须好好热闹一场。 李家姐弟回到李家集前几天,祠堂前面的空地上就已经开始搭棚子、支地锅。 李家姐弟回来那天,李家集以及小李庄等两三个李姓为主的村子里的有福妇人,就早出晚归的赶到祠堂前,先做清明糕团,接着做大糕松糕年糕各种糕,腌肉腌鸡风干鱼,煎炸炖煮准备各种食材。 一场讲究热闹的迎亲,从亲迎前三天开始,可是要热闹上整整一个月的! 这中间催妆、铺嫁妆,亲迎,三朝七朝九朝礼,再到满月洗头,热闹延席可是一场接一场。 李氏族里的媳妇们和姑娘们的这场集体大热闹,跟梅姐无关。 她生不出孩子,被休回家,婚礼这种时候,她是最惹人厌恶的不祥之物,她得远远避开。 可她没能避开这场热闹。 李小囡和翠叶要拦门打女婿,这也是一桩很要紧的差使,要商量要准备还要人手。 李士宽和诸族老点了头,族里十几个十来岁的小妮子,以及所有十岁以下的牙儿妮儿,都归到了李小囡和翠叶手下。 李小囡把她们的活动地盘定在了她们姐弟在祠堂旁边的家里。 一大群孩子呼呼啦啦跑进跑出,拉着李学梅叫着梅姐、梅姑姑,甚至梅阿婆,要喝的要吃的要各种东西。 梅姐只好一趟接一趟的往祠堂门口的一大片棚子里,要一笼糕,端两锅汤,拿红枣山楂鸡鱼肉蛋各种食材。 跟在她后面讨吃讨喝的是各家的孩子,大棚子下面,都是递方便没有难为她的。 李小囡总算能过上几天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舒心日子。 睿亲王府送添妆的队伍进到李家集时,李小囡正坐在她们家厨房里,吃着刚煮出来的桂花糖水鸡头米,看着一群小妮子你拍我打哄堂大笑。 “四阿姐四阿姐!” 李士宽的小孙子阿珉尖叫着,一头冲进来,撞在翠叶背上,翠叶往前扑倒,又撞倒了两三个人。 “唉哟慢点儿!”梅姐吓了一跳,赶紧拽起阿珉。 “叫~叫你~” 阿壮和阿强一前一后冲进来,两个人都跑得气喘吁吁,看着李小囡,手指点着外面,却说不成句。 “出事儿了?”李小囡忙问了句。 阿强拼命点头,阿壮却摇头。 李小囡将碗塞到梅姐手里,胳膊一挥,“走,去瞧瞧!” 一大群小妮子小牙儿跟在李小囡身后,呼啦啦冲出去。 出了院门,阿壮喘过口气,跟上李小囡,拽着她的衣袖,“是翁翁叫你去。” “一大群人,可好看了!”阿强也能说出话了,一声惊叹。 “翁翁说是王府,让我过来叫四阿姐。”阿壮伸手将阿强拽到后面。 “嗯?啊?唉!”李小囡呆住了。 世子爷来了? 他来干什么? “来了来了!”翠叶一声惊叫。 迎着她们,曹二嫂子浑身拘谨陪在右边,李金珠走在左边,中间两个头面耀眼的华服妇人,冲着她们过来了。 “这就是我们四姐儿。”曹二嫂子看到李小囡,急忙向妇人介绍。 “给李姑娘请安。”两个妇人紧走两步,后面的两个妇人也跟出来,四个人一模一样的曲膝行福礼。 “嬷嬷客气了,进来讲话吧。”李小囡还了一礼,侧身让四位妇人。 跟在后面的郭大嫂子和李文华媳妇范嫂子等人一熘小跑上前,连推带拖,将一大群看傻了眼的小妮儿小牙子推到一边。 第九七章 花花轿子抬起来 四位嬷嬷客客气气放下添妆,就告辞走了。 李小囡送四位嬷嬷出院门时,看到了阿武和王雨亭。 阿武牵着两匹马,王雨亭鬓角滴着汗。 “你们?”李小囡打量着两人。 “我俩~哈,哈哈。”阿武一脸干笑。 “昨天世子爷到临海镇给你三姐挑添妆,让阿武跟过来道一声贺,我俩没想到她们来得这么早。”王雨亭笑容尴尬。 她跟阿武手头那几个大钱可买不起添妆,商量下来,只能跟着世子爷的添妆一起过来,打个马虎眼儿。 没想到王府送添妆的队伍来的这么早这么快,她俩紧赶慢赶,眼瞧着添妆队伍的尾巴甩过去,还是差了一点没拽住。 这就尴尬了。 “把马栓在那儿,进来讲话。”李小囡指了指旁边一棵树。 王雨亭跟着李小囡进了小院,阿武栓好马,跟了进去。 院子里,李金珠、李玉珠、李银珠,以及曹二嫂子等人,正围着四架填漆凋花捧盒,转着圈儿的看。 “阿囡!”李金珠见李小囡进来,刚喊了一声,看到紧跟在后面的王雨亭,赶紧咽回了后面的话。 “这是王雨亭,王姐姐,这是她男人,姚武。”李小囡先介绍王雨亭和阿武。 李金珠看看王雨亭,再看看阿武,懵晕中透着担忧。 这一对夫妻一看就是跑江湖的,看阿囡这样子,跟这一对儿夫妻挺熟,她什么时候认识的这些江湖人? “是世子爷?”曹二嫂子见多识广,赶紧陪笑问了句。 “不是,她们是我的朋友,过来看热闹的。”李小囡抢在阿武之前答了句。 “阿囡……”李金珠担忧的看着李小囡,话到嘴边,又意识到现在不是问话的时候。 “咱们银珠的嫁妆抬子得重新排了,挑几个妥当人,把这些抬过去?”曹二嫂子赶紧说正事。 李家院子小,李银珠的嫁妆都摆在祠堂另一边临时搭起的棚子里。 “对对对!艾叶呢,赶紧让你阿爹带几个妥当人过来!”郭大嫂子小跑到院门口,招手叫艾叶。 李士宽和诸族老,以及族里有点儿头脸的,都已经聚在嫁妆棚子旁边,伸长脖子,看着贵气逼人的一队人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队伍还没走远,艾叶就提着裙子跑过来,传了她阿娘的话。 “文华呢,文平,老五,还有你,你,你们几个去抬,你不稳当,你别去!”李士宽急忙点了几个以稳当出名的后生,见二儿子李文儒抬脚要往前窜,一把拽住,把他推到后面。 几个稳当人跟着李文梁,急步赶往小院抬添妆,李士宽不放心,抬脚跟上,诸族老和其它人也都跟了上去。 四只添妆捧盒抬进嫁妆棚子,放在正中间,李士宽和几个族老在最里面一圈,李文梁等人围在外面一圈,其它人在后面,一个个伸长脖子屏着气,看四样添妆。 “都是好东西!好东西!”一个族老捋着胡须,激动不已。 这可是睿亲王府送来的添妆! 睿亲王世子爷! “瞧你这话!这是睿亲王府出来的,当然是好东西!”另一个族老红光满面。 “说是世子爷亲自挑的呢。”李文梁在后面笑接了句。 “这嫁妆棚子里得多挑个人看着!这添妆得放头抬!”一个族老捋着胡须,哈哈大笑。 “这一抬哪能放得下!得四抬!那树珊瑚放头抬,多好看!多喜庆!” …… 李士宽推着大儿子李文梁,后退两步,低低吩咐道:“你赶紧去一趟县里,跟洪老太爷说一声,这是大事,洪家那边得知道。” “好!”李文梁压抑着兴奋,一声脆应,一个急转,连走带跑。 李士宽看着李文梁应声走了,转过身,招呼诸族老,“别看了,得赶紧商量商量……” “请问:源通商号的李掌柜家在哪儿?” 李士宽的话被外面的高声问询打断。 李文儒站在李士宽外面,先迎了出去,“在下……是少掌柜!阿爹!” 李士宽紧走几步,冲出棚子。 棚子外,何瑞铭跳下马,将缰绳扔给小厮,迎着李士宽长揖下去,“小子给李爷叔请安。” “不敢当不敢当!”李士宽有些慌乱。 李文儒急忙迎着何瑞铭长揖下去,“少掌柜安好。” “世叔这样大礼,我哪里担得起。”何瑞铭急忙拉起李文儒,冲李文儒拱手揖了一礼,再转向李士宽笑道:“我问过石滚,石滚讲贵家四娘子跟我们世子爷是朋友,小子可不敢托大。” “少掌柜客气了。”李士宽微微有点儿发懵。 “世子爷赐了字给小子,叫祥生,爷叔称我祥生吧。”何瑞铭欠身笑道。 “祥生,这字好,祥生必有大福。”李士宽镇定下来,“祥生是从临海镇赶过来的?到家里喝杯茶吧。” 何瑞铭落后李士宽半步,到李士宽家喝了杯茶,放下添妆,告辞回去。 李士宽背着手,看着送走何瑞铭,转身回来的二儿子。 “阿爹,阿囡跟世子爷?”李文儒几步过去,挨到李士宽身边,低低问了句。 秀才公家的事儿,他知道的最少。 “不是你想的那样。”李士宽看着何瑞铭送过来的添妆。“刚开始,我也跟你想得一样,看到现在,肯定不是。” “嗯?因为这些添妆?” “嗯。世子爷真要是看中了阿囡,要纳了她,早就纳了。要是娶,不是阿囡攀不上,是咱们李家攀不上,再说,也不像,我觉得,世子爷就是拿咱们阿囡当朋友看待,这极好!” 李士宽声音极低。 “阿囡有什么好?我这是第二回见她,没看出她好在哪儿。”李文儒拧着眉。 “阿囡不一般。至于到底怎么不一般,咱们要是能看出来,那咱们也不一般了。”李士宽抬脚往外,“叫文华过来,把这些也抬过去,挑两个人,备好纸墨,专门记哪一抬是哪家送来的。要忙起来了。” “好。”李文儒答应一声,赶紧让人去叫李文华。 何家看着睿亲王府,整个临海镇都看着何家,何家少掌柜这一趟添妆之行之后,添妆的人家只怕就要如过江之鲫,奔向他们李家集了。 第九八章 大意了的洪老太爷 洪老太爷送走李文梁,呆了一会儿,勐一巴掌拍在茶几上。 他还是大意了! 越阳皮蛋行刚刚开业,头一个上门订货的,就是王府别业的管事! 他就应该想到,李家四姐儿跟世子爷肯定不是只能搭上了一句半句话! 他当时想到了,大意了! 他还是轻看了李家! 阿业跟银珠这桩亲事,礼数上太粗疏了。 洪老太爷又一巴掌拍下去。 他真是老湖涂了,光想着实惠,他这双老眼太看重银子了! 阿业跟银珠这门亲事议到现在,就没个像样的礼数,从下草贴子到下聘…… 还有余地! “赶紧请大老爷过来,快!” 洪老太爷一拍桌子一声吼。 “还有你们大太太!老柳呢,赶紧挑个人,去一趟平江城,请二老太爷回来,告诉他立刻赶回来!越快越好,明天天亮前一定要赶到家! “再挑几个人,去临海镇,把二老爷叫回来,让他天黑前赶到家,快去快去!” 满院子的下人被洪老太爷喊的心慌乱跑。 ……………………………… 李文梁到家没多大会儿,洪振业阿爹洪大老爷骑着马,一头热汗赶到了李家集。 李士宽和李文梁等人都在祠堂里,正在跟诸位族老,以及族里几房当家长重新安排人手,应对已经涌过来的大批添妆。 洪大老爷进了李家集,骑在马上,扬声问了句,直奔祠堂。 李文梁先看到洪大老爷,急忙站起来迎上去。 “不用不用,在这里讲最好,大家都在最好。”洪大老爷拽出帕子,一把一把抹着汗,一脸干笑。 “先喝杯茶,再急也不急在这一会儿。”李士宽示意洪大老爷坐在李文梁刚刚让出的椅子上。 李文儒急忙倒了杯茶送到洪大老爷面前,顺手把壶也放过去。 洪大老爷喝了杯茶,拎起壶,又倒了一杯喝了,看向李士宽,干笑道:“阿爹让我赶紧赶过来,没大事,一点点小事体。 “阿爹讲,虽说银珠姐弟失恃失怙,就是失恃失怙,这礼数上,更是万万不可简慢了。 “阿爹的意思,那个……”洪大老爷舌头和门牙打着架,“这个,后天就是吉日,后天我二叔就赶过来下财礼,再怎么,聘礼不能少,世叔您讲是吧。 “日子是好日子,大吉大利。这会儿才跟老太爷讲,实在是,哈!哈哈!是不是,日子是好日子。 “二叔后天一早从鄙家启程,午时前后吧,就能到咱李家集了。 “那个,我就不多打扰了,再会再会!” 洪大老爷说完,赶紧站起来,拱着手往外跑。 李文梁眼睛都瞪大了,李文儒点着窜得飞快的洪大老爷,一脸怪相,李文华伸头到李文梁面前,纳闷道:“聘礼不是下过了?怎么还下?他家老太爷湖涂啦?” “这个老货!”李士宽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这要是再下一回聘礼,那是不是还得正正式式的择吉请期?这离迎亲可没几天了!”挨着李士宽的族老瞪眼问道。 “不光是这个,只怕原先议定的催妆、亲迎的东西和仪仗,都得翻倍!”李文梁一脸苦笑。 “只怕不止翻倍呢。”李文儒撇着嘴接了句。 一圈儿的人都不说话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照他们平江府的礼数,男方有聘礼,女家就有嫁妆,男方用销金衣裳珠翠冠催妆,女家可就得回金玉文房彩缎玉佩,这不光是人手了,还得有真金白银! “洪家家底厚得很。”李文梁拧着眉。 “咱们李家也不薄!”李士宽的堂兄李士济一拍桌子,“我替银珠拿点儿!” “还没开始议呢,你急什么急!”挨着李士济的满字房族老斜横了李士济一眼,“这是咱们大家的事体,哪能净让你们旺字房出银子!宽哥家已经出过一笔了,不能再出了!” “银珠是我们盛字房的,这银子得我们出,我们出得起,也就这点子银子,是不是!”盛字房的新当家人李文安急忙表态。 “就是就是,丰盛不分家,还是我们两房来吧。”丰字房当家人李文庆赶紧接话。 “咱们李家就是一家,还分什么你们房我们房!” …… “这样吧。”李士宽抬手示意诸人安静,“大堂哥刚才那句说得对,洪家家底厚,咱们李家也不薄。只是,”李士宽顿了顿,挨个看过诸人。“要是传出去,银珠的嫁妆是李家尽全族之力拼凑出来的,这就不大好了,是不是?” “不能让外人讲闲话!我看就咱们这几家吧,不能多了,人多嘴杂!” “对对对!我也是这个意思!” “宽叔讲得对!” “对对对,大家都管住嘴!” …… 一圈儿的人赶紧表态,这银子他们出,不用族里挨家凑。 “那就这样,让阿梁先估个笼统数,各家先大体认一认,心里有个数。”李士宽笑道:“等这桩喜事办好,各家出了多少银多少东西,列一张单子出来,大家都看过了,我给咱们秀才公送过去,这事儿,秀才公得知道。 “至于外头,说出去的话:银珠出嫁的费用都是秀才公家出的。” 诸人急忙答应,喜笑颜开的表示这样最好不过。 他们出银出力,只要秀才公……和他妹妹知道就行了,其它人犯不着知道! 已经议好的人手分派全部推倒,李文梁和李文儒在旁边小桌写写划划,照着平江府上上等份儿的聘礼、请期以及催妆规格,预算他们该回什么,需要什么东西,需要多少银。 其余的人聚在一起,重新调整分派人手,以及商量是不是得去平江城的牙行请人回来,他们族里的青壮不够用了。 ……………………………… 李金珠没来得及审问李小囡,就和李玉珠、李银珠一起,被叫出去了。 李小囡和阿武、王雨亭坐在院子里说话。 “你们从临海镇过来的?”李小囡从梅姐手里接过点心碟子,摆了满桌子。 “先到王府别业,说是走了,一路追过来的。”王雨亭还在尴尬中。 阿武伸头看着满桌子的点心,挑了块酥米糖递给王雨亭。 她表姐最喜欢吃酥米糖。 “你们在那边还好吧?没人难为你们吧?”李小囡试探问了句。 “好!”阿武一个好字愉快而得意,随即拧着眉头挤出一幅烦恼相,“就是操心,太操心!” 李小囡斜瞥着浑身上下抖落着得意得瑟的阿武。 “你们那两匹马不错。”李小囡岔开话题。 阿武拧起的眉头往上抬起,她已经准备好,等着李小囡问她为什么操心,被李小囡这一岔话,闪着了。 “当然好!一百二十两银子呢!”王雨亭抿着嘴儿笑,“世子爷赏了一百两,何大掌柜赏了五十两,都拿去买马了。” 李小囡拖着尾音,噢了一声。 她这岔话,岔回去了! “你猜世子爷为什么赏了我一百两银子!”阿武伸头过来,根本不等李小囡答话,就开始眉飞色舞的讲她是怎么发现那几条船上的绸子不对劲儿的。 李小囡托着腮,看着讲的兴奋无比,不停的跺脚拍桌子的阿武,和笑成一朵花儿,时不时补充一句两句的王雨亭。 唉,那位世子爷看人的眼光很不怎么样嘛,就王雨亭这样的,明明跟阿武半斤八两,她哪有什么心眼儿! 第九九章 银珠的直觉 李银珠推院门进来。 李小囡急忙站起来迎上去,“三阿姐怎么回来了?那么多嫁妆,你都认好了?” “不用认了!”李银珠一脸烦恼,顺手拎了张小竹椅,坐到小桌旁,看了看,端起李小囡的杯子喝了一大口。 “怎么不用认了?二嫂不是讲一定得认清楚,要紧得很?”李小囡纳闷道。 “二嫂刚刚讲!不用认了!”李银珠挥着手,一脸烦恼,“二嫂讲她忙着收添妆,说不用认了,说添妆还不知道收多少,收到什么时候呢。” “这多好!你怎么不高兴?”阿武伸头过来,看着李银珠的脸色。 李银珠上身后仰,干脆将小椅子往后挪了挪,没忍住,看向李小囡问道:“你怎么认识他们的?” “我跟那个世子去码头,她们在码头上扛活,就认识了,她是她表姐。”李小囡含湖的介绍了句,“你叫她阿武就行,叫她阿武媳妇。她们跟我是好朋友。” “你们也是来添妆的?”李银珠问了句。 “那个,咳!”阿武急忙往后缩头。 “我们,哈哈,那个。”王雨亭呵呵干笑。 “我请她们来看热闹,没跟她们讲是你出嫁。她们是从山东来的,她们俩家里都没什么人了,就她俩人相依为命,没看过咱们这边的热闹,我就请她们过来看热闹。”李小囡拦在中间,笑着解释。 “对对对!阿囡没说!真没说。”阿武赶紧笑道。 阿囡确实没说,是世子爷说的。 “那就好。”李银珠松了口气,“我听到添妆两个字就怕了。这添妆的人,我一家都不认识,大阿姐也不认识,一个个跑来添妆,堂翁翁他们全都收了,我总觉得,总觉得,总觉得吧!” 李银珠挥着一只手,总觉得半天,总算憋出来了:“总觉得我是头大肥猪,他们都是来分肉的!” 阿武噗一声笑喷了。 王雨亭一巴掌拍在阿武头上,看着李银珠关切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添妆是好事儿,世子爷都给你添妆了,但凡知道的,肯定都得过来捧个场,哪有敢分肉的!” 李小囡皱着眉头,想了想,拎起小椅子,挪到挨着李银珠。 “三阿姐,咱们讲过洪家为什么求亲。” “嗯。”李银珠点头,看了眼阿武和王雨亭。 “她俩没事儿。”李小囡解释了句,接着道:“那个世子跟我有点儿像朋友,就是有一点儿像,不是真朋友。” 李小囡一字一句,说得慢而谨慎。 “像世子那样的贵人,权势很大,他随便弹出点儿什么,就能让人发大财,比好几个洪家都有银子的那种大财。 “堂翁翁家在临海镇的铺子,去年秋冬接了好几笔赚钱的生意,大堂叔讲,这些生意都是因为我认识世子才接下的。 “这几笔生意,堂翁翁家赚了好几千银子。” “这么多!”李银珠一声惊叫。 阿武和王雨亭瞪大了眼。 “不多,这才是一两个月赚的银子。大堂叔这半年一直在忙咱们家的事,没空管生意,要是有空管,几万银子都能赚到手。 “这还是以前,现在,世子这么大张旗鼓的过来添妆,以后,堂翁翁家的生意就更好了,还有洪家,肯定也能接到很多赚钱的大生意。 “这些都不用那个世子说什么,人家就送上门了。 “要是那个世子动动嘴,或者动动手,给堂翁翁家,或者洪家一点生意做,这点生意,可能就是几十万、上百万的银子。” 李银珠两眼圆瞪,震惊的已经说不出话了。 “那个世子高高在上,像个神仙一样,像我们这样的人,就是听说法听说,现在有机会跟这位世子搭上一丝半点关系,你说,他们是不是就全扑上来了?“ ”银子太多了!”阿武拍着大腿,一声感叹。 “这么多人扑上来,能跟那位世子搭上的,可能就一个两个,可能一个也没有。 “这就跟过年的时候关扑一样,十个人关扑九个输,可人人都觉得自己是那个赢的。” “嗯。”李银珠揉了把脸,她太震惊了。 “关扑的人要愿赌服输,这些扑上来的人,也一样要愿赌服输,三阿姐不用想太多。” 李小囡看着三阿姐,一脸严肃。 “我不会替谁在那个世子面前讲话,就是咱们家,我自己,都不会讲。堂翁翁他们,族里别的人,洪家,我都不会替他们任何人、任何事讲一个字。我这话,你自己要记好,洪二哥、洪家老太爷要是讲起,你就讲给他们听。 “大家愿赌服输!” 李银珠呆了好一会儿,点头,“好!” “我俩,真不是你替我们说的话?”阿武伸头过来。 “不是!”李小囡没看阿武。 阿武失望的噢了一声。 “你跟你三姐这么讲,又让你三姐跟她婆家这么讲,你不怕她受气啊?”王雨亭关切道。 “受气也不能骗人哪!”李银珠瞪着王雨亭怼了句。 她对这一对儿一身江湖气的小夫妻没什么好感。 “你们俩!这是没见过媳妇受气有多苦!半年一年就能挫磨死你!”王雨亭有点儿急了。 “洪家要是敢挫磨三阿姐,让阿武帮我上门打他们!”李小囡一脸认真。 “行!就是得打!一顿不行打两顿,两顿不行打三顿,打到他们不敢欺负人!”阿武一拍大腿,十分赞同。 “也是,要是娘家人厉害,他们就不敢!”王雨亭松了口气。 李小囡肩膀往下塌,看看阿武,再看看王雨亭,勐吸一口气,将冲上来的叹气压下去。 “你们俩要是没什么事儿,在我家住几天吧,我们这里有打女婿的规矩,你们那儿有没有?” “有有有!可热闹了。”阿武赶紧点头。 “我正愁没人帮我打女婿呢,你们留下来帮帮我,给他们洪家一个下马威。”李小囡笑道。 一个好字冲到阿武舌尖,硬生生咬住,急转头看向她表姐。 王雨亭转头看了看小院,点头,“行!码头那边没什么急事儿。” 李姑娘家这间小院房子挺多,有地方住,那就留下吧,没东西添妆,出把力气帮个忙也是尽了心。 第一百章 进步处便思退步 李银珠这场亲事的急转直上,这巨大的冲劲儿冲的李金珠、李玉珠四眼发懵,茫然无措。 那些流水般的添妆,除了睿亲王府那一回,其余的,包括临海镇何家,都是添到堂翁翁李士宽名下的。 学栋这个族长还在县学里讲课,她和玉珠根本挤不到前面去,更别讲说上话了。 洪家那长长一队聘礼,以扎着花红的两只雪白活羊和两坛美酒打头,后面销金衣衫,石榴红裙,金翠头面,珠花金器,彩缎细绢,花茶果饼,排成长长的队伍,送进了李家集。 李金珠隔着几层人,看着高先生、洪老秀才和李士宽等人你来我往的客套,呆看了一会儿,转身往回走。 阿武和王雨亭,以及大大小小的孩子们都跑出去看热闹了。 李小囡坐在厢房门口,专心写字。梅姐坐在厨房门口择菜。 小院里安安静静。 看到李金珠进来,李小囡放下笔,看向大阿姐,大阿姐脸色不怎么好。 李金珠拎了把小竹椅,坐到李小囡旁边。 “我和你二阿姐,”李金珠的话顿住,片刻,才低低道:“有点儿害怕。” 李小囡挪了挪椅子,挨着大阿姐。 “咱们皮蛋坊的卢嫂子,二阿姐跟她很说得来,经常和她说说话儿,吃饭的时候也喜欢跟她坐在一起。”李小囡看着李金珠。 李金珠眉头蹙起,片刻,嗯了一声。 “你说尹嫂子跟你讲:作坊的人都很巴结卢嫂子,经常有人给卢嫂子带一把青菜,一包青豆,几根黄瓜什么的。你就问二阿姐,卢嫂子有没有在她面前讲过谁好谁不好。”李小囡接着道。 李金珠眉梢微扬。 “那个世子和我也是这样,他觉得跟我说得来,愿意找我说说话儿。就有人往咱们家送一把青菜几根葱。” 李金珠眉头再次蹙起,片刻,李金珠的眉头紧拧了起来,“阿囡,要是照你这么讲,堂翁翁他们这么收礼,还有洪家,是不是太过了?” “那些添妆,除非一家都不收,要不然,收了这家,就不能不收那家。”李小囡看着李金珠。 李金珠嗯了一声,叹了口气。 这就是人情。 “洪家咱们管不了。大阿姐要是觉得哪儿不对,去找堂翁翁,堂翁翁应该能听得进去。”李小囡挽着李金珠的胳膊。 “你哥哥不在……”李金珠一句话没说完就顿住了。 学栋在外头的时候越来越多,家里的事不能再凡事指着学栋挡在前头,她不用打学栋的旗号,她要讲的就是她的意思,她们姐妹的意思! “我去找堂翁翁讲话。”李金珠的话顿住,沉默片刻,看着李小囡,低低道:“阿囡,这说得来,能说得来几天?说不定过几天就说不来了,再说,那位贵人家是京城的,他总不能一直呆在平江府,以后?” 后面的话,李金珠没说下去,她也不知道怎么说,要是那位贵人走了,或是不喜欢跟阿囡讲话了,她们一家会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李小囡声音低低,“大阿姐,那个世子跟咱们家有交往,是从那一院子鸡蛋开始的。 “皮蛋行的生意,确实是因为王府的照应,才格外兴隆,可是,要是没有王府的照应,咱们也能做好皮蛋行的生意,是不是?咱们的皮蛋好吃,尹嫂子会做生意,大阿姐二阿姐能干能吃苦。” “没有那一院子鸡蛋,哪儿来的皮蛋行?”李金珠低低叹了口气。 “那!”李小囡顿了顿,垂眼道:“大阿姐,要是咱们回到没有那一院子鸡蛋之前,你觉得咱们能过得下去吗?” “能,怎么不能?”李金珠答了句,沉默片刻,看着李小囡笑道:“再怎么,你哥哥的秀才是咱们自己的本事,只要有这个,再怎么都比在小李庄那时候强多了。 “你好好写字吧,我去外头看看。” 李金珠站起来,看着仰头看着她的李小囡,伸手在她脸上划了下,“咱们家有你,有你哥哥,再怎么都能越过越好。” “嗯!”李小囡笑容绽放。 ……………………………… 李学栋应黄县尊的邀请,在昆山县学讲了两三堂经学,又讲了十来堂格致,离李银珠出嫁的日子就没几天了。 李学栋向黄县尊告辞。 黄县尊让着李学栋坐下,倒了杯茶给他,指了指旁边桌子上一张大红泥金请柬,和李学栋笑道:“你三姐这趟亲迎,热闹极了,你听说了没有?” “听说了些。”李学栋微微欠身,恭谨答道。 他听说的这些,全是洪二哥跟他的抱怨,不是抱怨他们李家,而是抱怨他翁翁一会儿一个主意,实在太能折腾了。 “听说是从睿亲王府世子爷添妆起,就热闹起来了。”黄县尊声气轻缓,带着一脸笑,仔细看着李学栋。 李学栋看向黄县尊。 “说是你妹妹跟世子爷以朋友相交?”黄县尊迎着李学栋明显有些茫然的目光,笑问道。 “阿囡极少说起,学生这趟回来,直接就到县里了,还没见到阿囡和大阿姐她们,不是很清楚。”李学栋老老实实答道。 “你是个好孩子。”黄县尊目光里透着怜惜,“我记得你妹妹,瘦瘦小小的,眼睛很亮,一看就是个聪明孩子。” 黄县尊顿住话,垂下眼,抿了几口茶,放下杯子,叹了口气,看向李学栋道:“你们姐弟几个失恃失怙,乏人教导,我就倚老卖老,多说几句。” “请先生教导。”李学栋立刻拱手欠身。 “能结交到世子爷这样的贵人,这是天大的福运,福运越大,越要谨慎,越要惜福,进步处便思退步,着手时先图放手,弓不可拉满,势不可使尽。” 黄县尊一字一句,说得很慢。 李学栋凝神听着,见黄县尊不说话了,忙欠身致谢,“学生受教了。” “嗯,回去说给你妹妹听听,你妹妹是个聪明孩子。好了,回去吧。”黄县尊抬手,拍了拍李学栋的肩膀。 “是,谢先生指教。”李学栋站起来,再次谢了黄县尊,告退回去。 第一百一章 回门吓着了 洪家金银珠翠绸缎茶酒不停的铺过来,李家金玉文房盘盏礼盒不停的回过去,来来回回不知道多少趟的金闪礼数晃花了所有人的眼。 就连亲迎那天,最吸引大家目光的,也是来了多少对女伎多少对喜郎,都用了哪些花扇捧礼,那花檐子上怎么那么好看,催妆散了多少花红,就连原本最热闹的打女婿,也在一把接一把的利市钱之下,瞬间瓦解。 转眼到了三朝回门。 前一天,洪家就打发人过来,告知李家:小夫妻几时从洪家启程,大约几时到李家集。 在李银珠夫妻到李家集之前半个时辰,李小囡和翠叶两人就等到了镇子口,两个人靠坐在栓马石上,说着闲话等李银珠回门。 等了一刻多钟,先是五六个衣着喜庆的长随,骑着马从路口转出来,接着是一辆崭新的桐木青油大车,大车四圈儿披着红绸,后面跟着三四辆大车。 “银珠姐到了!快去讲一声!”翠叶一跃而起,高喊了一声,顺手揪过一个牙儿,推了他一把。 “银珠姐到啦!银珠姐到啦!”小牙儿才七八岁,一边跑一边跳一边兴奋大叫。 小孩子们跑得快,先呼啦啦冲过来,得空儿的姑娘媳妇们也跟着跑过来,事先领好了接待差使的几个同辈兄弟也急急忙忙迎过来。 镇子口顿时热闹起来。 长随在栓马石前下了马,一个长随接过缰绳拢马栓马,其余几个长随忙着拿脚凳放脚凳,招呼李家几个青壮,从最后一辆大车上一个接一个卸礼盒。 后面一辆车上的丫头婆子先跳下车,提着裙子,急急忙忙上前侍候。 在丫头婆子冲过来之前,洪振业已经挂起帘子,跳下车,伸手去扶李银珠。 李银珠头上扎着根赤金百花簪,一边用了个宝石掩鬓,穿着件销金红罗长衫,一条大红石榴裙,极其富丽十分耀眼。 李小囡站在车旁,仔细打量着李银珠的脸色神情。 李银珠看起来还不是很适应身上的绫罗绸缎,两只手不是轻提着裙子,而是把裙子整个儿的拢起来,还不放心,转头看裙子拢齐了没有。 李小囡调转目光,看向洪振业。 洪振业一只手扶着李银珠的胳膊,另一只手替李银珠提起落下来的宽阔衣袖,塞到李银珠手里,仰头看着李银珠,正要说什么,挤到最前的一个小牙儿怀里响起几声响亮的“咕哇’,几只癞蛤蟆从小牙儿怀里窜出来,往外逃窜。 一只癞蛤蟆正好跳到洪振业手上,洪振业一声惊恐的尖叫,勐的甩开,癞蛤蟆落在地上,洪振业看了眼癞蛤蟆,立刻闭上眼,两只脚乱跳,两只手乱挥着大叫:“救命!救我!救命啊!” 李银珠急忙跳下车,弯腰捉住那只癞蛤蟆,顺手扔出来,站直,瞪着闭着眼睛跳脚大叫的洪振业,一巴掌拍在洪振业肩膀上,“就是一只癞蛤巴!你叫什么叫!” “我怕,怕怕怕,怕……那个东西!”洪振业吓的脸都白了,抖着嘴唇,硬是没敢说出蛤蟆两个字。 “那就是一只癞蛤巴,田里到处都是,你怕它干嘛!”李银珠瞪着洪振业,无语之极。 “就是怕……” 洪振业话没说完,一声响亮的’咕哇’,另一个牙儿怀里又跳出几只癞蛤蟆,洪振业一声惨叫,一头扎进了李银珠怀里。 周围静默了一瞬,哄然大笑。 李小囡慢慢抬起两只手,叉在腰间,歪着头,看着两只手抓着李银珠肩膀,头埋在李银珠胸前,一声接一声惨叫的洪振业,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翠叶笑的声音都变了。 落后了半步,只看到了后半场的曹二嫂子一边笑一边挥手赶众人,“都散散!都散开,笑什么笑。赶紧走!三姑奶奶,三姑爷,咱们这边走。三姑爷放心,这边没有癞蛤巴。” “有!他怀里有!他也有!”一个小牙儿蹦着跳着,手指点着,愉快大叫。 “翠叶别笑了,把这些牙儿都赶走!还有你,你们几个,把癞蛤巴都拿走。 “三姑爷放心,咱们这边走。” 曹二嫂子看着紧紧抓着李银珠的胳膊,苍白着脸,抖抖索索的洪振业,再看看无语到肩膀都耷拉下来的李银珠,再也忍不住,噗一声笑出来。 经受了一场癞蛤蟆惊吓的洪振业,进了李家小院,一口气喝完一杯茶,总算感觉好些了。 “癞蛤巴有什么好怕……” “能不能别讲这几个字!”洪振业瞪着李学栋,打断了他的话。 “好好好。那你好点儿没有?好啦?那行,咱们先在这里认亲,就咱们姐弟几个,再到祠堂认亲,就现在,行不行?”李学栋笑道。 “好了,行了。”洪振业深吸了口气。 “都进屋吧。”曹二嫂子招呼诸人。 堂屋里,李金珠面朝屋门,坐在上首,李玉珠坐在另一边,李学栋和李小囡一左一右面对面坐在下首。 曹二嫂子刚要招呼并排站在堂屋门口的洪振业和李银珠进屋,李金珠看了看,扬声问道:“梅姐呢?” “我去叫她。” 李小囡站起来,一路小跑出来,先到厨房,梅姐果然在厨房,李小囡拉着梅姐往外走,“赶紧,认亲了,就差你了。” “我哪能去!我不祥!”梅姐吓了一跳。 “那是他们鬼扯,你吉祥得很,是大阿姐叫你,快走。”李小囡推着梅姐往外推。 “梅姐,快点儿,就差你了。”李学栋也跟出来。 “哪有这个理儿,这哪能行!”梅姐手忙脚乱。 “阿梅去坐好。”曹二嫂子上前,拉着阿梅进了堂屋,将她按在李小囡下首。 “我……” 阿梅窜起来,被曹二嫂子按着肩膀按回去,“阿梅坐好,好了,新人请进吧。” 洪振业和李银珠一前一后迈进门槛,并肩站好,洪振业长揖,李银珠行福礼,先给李金珠见礼,再转向李玉珠,一直到阿梅面前,同样郑重的长揖和福礼。 阿梅直挺挺靠在椅背上,用力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 第一百二章 入手处 李金珠想通之后,和李士宽说的头一件事,就是银珠出嫁的礼数,就到三朝回门。 一来,这是她们李家集以及小李庄的惯例;二来,正是农忙时候,农时不能误;其三,亲戚姻亲的情份,在之后长年累月的相处,不在这一场二场延席。 李银珠回门隔天,她们姐弟就启程返回了平江城。 一家人忙到半夜才收拾妥当,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李金珠李玉珠赶往作坊,李学栋上学,李小囡睡到天光大亮才起来,吃了早饭,搬了张桌子出来,站在院子里,心不在焉的写着字,盘算着她的生意。 梅姐连走带跑从后院出来,解着围裙,和李小囡笑道:“阿囡哪,你看着家,我去买点儿鸡蛋,咱家那几只母鸡要抱窝了!” “嗯?好。” 李小囡停了笔,看着梅姐拎起篮子,进堂屋,摘下挂在梁上的带盖竹篮,仔细点了点,拿了一串儿大钱,一路小跑出去了。 李小囡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梅姐去买鸡蛋了! 她们家从来没买过鸡蛋! 梅姐买鸡蛋是为了给母鸡孵小鸡。 李小囡呆站着,片刻,将手里的笔啪的拍在桌子上,双手叉腰,哈哈大笑了两声。 她知道她的生意应该从哪儿入手了! 她应该先创造需求,再推出她的织机租赁生意。 她得先去收细布,挂上牌子长年收细布,收到让大家动起织细布的心思,然后就可以推出她的织机租赁业务了。 收细布得上门收,就得走街串巷,她一个小妮子不行,不光没人信,说不定又要报官叫里正。 她得有个撑门面的掌柜,必须是个男的,最好年纪大点儿,到哪儿找这么个人呢? 李小囡愁住了。 偷偷赁人吧,她一个小妮子,肯定压不住对方,肯定会失控。 这事不能跟大阿姐商量,她试探过好几回了,大阿姐不同意她做这门异想天开的生意,再说,一跟大阿姐商量,她的私房钱就保不住了。 大堂叔?也不行,大堂叔知道了,大阿姐也就知道了。 三阿姐?三阿姐刚嫁过去,不能给她添乱。 哥哥肯定不行,梅姐更不行,还有谁呢? 李小囡背着手在院子里来回转圈。 只有一个人了。 李小囡站住,叹了口气。 ……………………………… 顾砚一件月白细布长衫,束着根丝绦,脚上一双半旧起筋布鞋,戴着江南最常见的宽檐遮阳草帽,坐在几棵巨大樟树下面的茶棚里,喝着茶,看着不远处的热闹。 几丈之外,昆山县黄县令和邻居吴江县陈县令又吵起来了。 顾砚抿着茶,看着斗鸡一般互不相让的两人。 片刻之后,黄县令一幅痛心疾首的模样,两只手拍的啪啪响,对面的陈县令上身微微后仰,一脸狐疑看着黄县令。 黄县令伸手拍着陈县令的肩膀,继续痛心疾首。 片刻之后,两个人你拍我一下,我拍你一下,时不时一.asxs.头一起叹气。 顾砚颇为赞叹的看着黄县令。 这一场两县会谈,这样的吵完再和,和了再吵,已经反复三回了,是吵是和,几乎全由黄显周主导。 陈广河被黄显周揉过来搓过去。 这一回同仇敌忾之后,两个人没再吵起来,头抵头说了一会儿话之后,两人挥手作别。 顾砚远远缀在黄显周后面,等到吴江县令陈广河走的看不见了,加快脚步,追上黄显周。 黄显周看着顾砚,眉毛抬起。 又是他。 “咱们见过。”顾砚笑道。 “世子爷。”黄显周面对顾砚,恭敬拱手。 “上次就认出来了?”顾砚示意黄显周往前走。 “上次,世子爷走后,下官想了几天,有所悟。”黄显周恭敬中透着隐隐约约的疏离。 “怎么悟的?”顾砚感觉到黄显周身上那丝疏离,看向黄显周。 “世子爷这样的人品相貌,凡夫俗子中间哪有几个。整个平江府只怕都找不出一个,后来,听说世子爷到了平江府,下官就悟了。” 顾砚听的眼睛微眯。 从黄显周这话里,他听出了丝丝隐隐的讥讽。 黄显周这份疏离和讥讽,从何而来? “怎么疏浚那条河道,和吴江县商量好了?”顾砚心里掂量着黄显周这份疏离和讥讽,面上丝毫不显。 “是。那条河道的疏浚原本没什么事。 “前年秋天,河这边的王家和河那边的张家结了亲,张家闺女嫁进王家,被婆婆苛待,大年三十那天,张家闺女一根绳子吊死了。 “王家自知理亏,托了中人登门赔礼,又风光大办了张家闺女的丧事儿。张家族长和族老已经抬手掀过,可张家闺女几个兄弟气不过,在丧事上连砸了七天。” 黄显周看向顾砚,解释道: “这是这一带的风俗,像这种年纪轻轻死在婆家的的媳妇,丧礼上,娘家人吃过了席,要是摔碗砸盘子,算是人之常情,一般也就是砸一回,砸一桌子碗碟。 “可张家兄弟不光砸了所有桌子上的碗碟,说是还冲到张家闺女婆家,砸了所有的碗碟,砸到第六天,就把张家闺女婆家砸的卖田卖牛,到第七天,张家兄弟又开始摔碗砸碟子时,王家后生就上前阻拦了,两家后生打了起来,打得挺厉害,种了仇。” 黄显周叹了口气。 “陈县令去年秋天刚刚到任,民风民情还不大清楚,这河道疏浚的事,其实是张王两家不和,互相使绊子,甚至要置对方于死地才导致,不是疏浚的事,是怎么解开张王两家这个过节。这是大事。” “械斗过吗?”顾砚微微蹙眉,问了句。 黄显周有几分意外的看了眼顾砚,“还没有,这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外地人,甚至是他自己,在到任昆山县之前,都以为江南民风平和柔婉,不会有械斗这样的凶残之事,到任之后才知道,江南民风之彪悍,不亚于北方。 这位世子爷看起来对江南民情颇为了解,倒是难得。 “怎么解开张王两家的过节,你和陈广河商量好了?”顾砚接着问道。 “还没有,这一趟只是和陈县令解说了河道疏浚这事儿的由来。” “这事儿不能耽误,一来汛期要到了,二来,两家这过节,万一拖延出人命,就成了死结了。”顾砚顿了顿,看向黄显周,“这事儿就辛苦到你头上,如何?” “求之不得。”黄显周忙拱手道。 “嗯,我想想办法,把这一段河道疏浚的事,归到昆山县处置。”顾砚笑道。 “世子爷英明,这是积福积德之举。”黄显周拱了拱手。 顾砚被他一句积福积德,说的眉梢微动,斜瞥着他,突然问道:“我在这平江府小住,对你们的政务公务,可有妨碍?” “世子爷在平江府,和在京城,和下官都是一样相距遥远,下官这里感受不到。” 顾砚斜着黄显周,黄显周迎着顾砚的斜瞥,立刻垂眼低头。 顾砚失笑摇头。 这个黄显周,可真是讨人嫌! 第一百三章 俊杰 顾砚回到别业,沐浴洗漱,换好衣服出来,石滚忙上前禀报:书院街茶坊递话过来,李姑娘问茶坊知不知道世子爷什么时候过去。 “她回平江城了?”顾砚扬眉问了句。 “看样子是。”石滚陪笑答了句。 都从书院街茶坊递话过来了,那肯定已经在平江城了,这个不用问吧。 “过去看看。”顾砚看了眼窗外。 夕阳已经西下,可离天黑还早呢。 她找他肯定有事儿,万一是急事儿呢。 李小囡被晚晴喊出来,十分意外。 “这么晚了。”李小囡指了指几乎没下地平线的红圆太阳。 “你跟我说这话,好像我能作主一样。”晚晴忍不住白了李小囡一眼。 “也是,你晚饭吃了吗?”李小囡和晚晴并肩往外走。 “要是不出来,现在正在吃。”晚晴拂了下前襟。 她们府上讲究饮食有度,她有点儿饿了。 “不能怪我。”李小囡咧嘴干笑。 “当然不能怪你,这怎么能怪你?”晚晴奇怪的看着李小囡。 “呵呵,是啊是啊,这怎么能怪我。”李小囡赶紧陪着一脸笑点头。 “是你把我们世子爷叫过来的?”晚晴悟了。 “不是!我没叫!我就是问了句。”李小囡果断否认。 “我们世子爷对你是真好啊!那你下次能不能早点儿?你看看,天都黑了。”晚晴一脸的没好气。 “要不咱们回去一趟,梅姐刚蒸好的韭菜包子,我给你拿一个,你吃了咱们再过去。”李小囡转身就要往回走。 “我在当差,不能吃有味儿的,赶紧走吧。”晚晴一把拉住李小囡,推着她往前走。 顾砚穿着件银白长衫,束着玉带,背着手站在窗户前,听到动静,转身看向李小囡,招手示意她,“过来看看,这一处景致养出来了。” 他买下这座茶坊之后,让人重新布置栽种了院子里的花草假山,经过一个冬春,院子里花草繁盛。 李小囡看到窗前。 院子修竹挺拔,牡丹艳丽,确实漂亮极了。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没什么事儿吧?”顾砚低头看着李小囡。 “三朝回门之后,婚礼就结束了。好好儿的。谢谢你。”李小囡郑重谢了句。 “谢什么?添妆?还是我过来了?”顾砚看着李小囡笑道。 “都有,你添了妆之后,可热闹了。”李小囡叹了口气。 顾砚笑看着她,片刻,眉梢微挑,笑问道:“热闹了不好吗?” “有件事,不知道你能不能帮上忙。”李小囡岔开了话。 “说。” “我的生意,我想出办法了。” “还是细布生意?”顾砚屏着笑意,示意李小囡,“你接着说。” “我想先上门收细布,比如还是郭巷,我隔天去一趟,或者隔三天五天去一趟,不管能不能收到细布,都去,准准的去。 “先让大家知道有人常年累月的收细布,要是提花细布更好,让大家知道织细布比织粗布多赚很多钱,这样,她们就会想织细布,想换织机,我就可以把织机赊给她们,或是赁给她们了。” 李小囡一脸严肃。 顾砚抬眉笑道:“嗯,是个好办法。要我帮什么忙?” “我缺个掌柜。”李小囡肩膀耷拉下去,“要是我一个人去,说不定她们又要报官找里正,说我是骗子什么的。” “让我挑个人给你用?” “不是。你的人我怎么用得起。”李小囡赶紧摆手。“这个掌柜就是个招牌,竖在那儿,不用他做什么。 “我想去典一个人用,我问过了,这样年纪大又没用的老伯,典一年,管吃管穿,再给半吊钱就行了。我有银子,典得起。 “我是个女子,年纪又有点儿小,我要是去典人,就算能典到,也怕客大欺主什么。 “你能不能借个人陪我去典人,就说是他的生意,要是有什么事,他能出面帮我压一压,比如你们那位掌柜就行。” 李小囡指着茶坊的掌柜。 顾砚拖着尾音噢了一声,“我懂了。你要是典下这样一个又老又没用的人,真收到细布怎么办?谁扛着?还有,万一遇到坏人,抢你的银子,抢你的布,怎么办?” 李小囡听到顾砚最后一句遇到坏人,由看而瞥。 他这话,这语调,把她当小孩子哄么? “平江城到处是脚夫,一匹两匹布,我扛得动。”李小囡只答前一句,没理会后一半。 “我把阿武给你用吧,还有她表姐。”顾砚直截了当道。 “不要!”顾小囡断然拒绝。 那俩人她可养不起! “你一个小丫头,独自一人,跟男人在一起,不管多老都不合适,我不放心,这是其一。” 顾砚看起来比李小囡还要严肃, “第二,你一个小丫头,有人有钱,容易让人起歹心,阿武功夫不错,护得住你。” “不要!”李小囡坚定拒绝。 “还有第三呢。”顾砚上身前倾,“这俩蠢货不能再留在临海镇,要不然,说不定哪天就失足落水,或是被桅杆砸在头上,小命不保。” “不要,你有的是地方安排她们,我不要。”李小囡拒绝得不留余地。 “阿武得罪你了?”顾砚看着李小囡。 “没有,不要!我小本生意,养不起保镖,不要!” “不用你养,你只管用。”顾砚豪气挥手。 李小囡拧过头不看他,“不要!” “那这样,你这生意,我入个股怎么样?就用阿武入股,她表姐白送。算一股,半股也行。”顾砚手指点着桌面。 “不要!”李小囡咬着牙一字一句。 “要么,你收下阿武,要么,掌柜的事,你自己想办法。”顾砚手指点着桌面。 李小囡看着他,顾砚迎着李小囡的目光,一脸诚恳,“小囡,做人做事,要学会变通。只要大事不差,不必过于计较细节。 “再说,现在是你求我,对吧?你没有别的办法是吧?要是有办法,你肯定不会找到我这里。 “识时务者为俊杰,阿囡姑娘。” “阿武是人,不是东西,她是你的人,她的工钱算我借你的,一年为期,赚了钱连本带利还你,没赚到钱就用束脩抵。”李小囡咬牙道。 “行!”顾砚愉快答应。 第一百四章 你不情我不愿 隔天午后,阿武和表姐王雨亭就赶到了采莲巷。 两人在李家住过几天,和梅姐最熟,进了院门,先和梅姐打招呼说话儿。 李小囡站在院门口,看着栓在栓马石上的两匹马。 这两匹马如何如何金贵,她听阿武说过不知道多少遍,这两匹马一个月要吃掉大几百个铜钿的细料。 阿武表姐妹是她雇佣的人,她雇佣的人的马,唉,肯定得算是她的人马。 这要不是马,是条狗是只猫是只鸟儿什么的就好了,狗猫都能掰扯到宠物上去,马肯定得算生产工具。 不算人,光这两匹马,一个月就差不多一两银子了。 她一共只有不到十五两银子。 唉,这生意得赶紧做起来,晚一天就是一天的亏空。 “说是世子爷的话,让我俩到你这儿领活,你这儿有什么活?”王雨亭靠近李小囡问道。 “我想做点儿小生意,可我一个女人,又只有十来岁,不能服众,得有个男人撑在外头,假装是掌柜,就这事儿。”李小囡靠着门框,看着院子里。 院子里,阿武打了桶水,提到后院给梅姐,大步过来。 “咱们到她这儿领什么活?”阿武指着李小囡问王雨亭。 “说是假扮掌柜。”王雨亭皱着眉。 “假扮?你要骗人?那肯定不能,你不是那样的人。你要破桉?也不能吧,你又不是官身。你这个假扮是世子爷派的活?”阿武一口气问了一串儿。 “都不是,就是我自己做生意。”李小囡看着两人。 “她一个小娘子抛头露面做生意不便当。”王雨亭跟着解释了句。 “就这事儿?还有别的吗?你这生意来往的东西贵重?得有人保镖?”阿武再问。 “没有,都没有,就是假扮掌柜立在那里,什么都不用做。”李小囡耷拉着肩膀,看着阿武。 “那不是跟个吓鸟雀的假人差不多?这么个假人你把我们俩叫过来?你明明知道我跟雨亭在码头的活有多重要!”阿武叉腰瞪着李小囡。 “我本来想典个五六十的白胡须老爷子,便宜,还比你看着可靠。是你们世子爷硬把你们塞给我的。“李小囡不客气道。 “这胡闹!”阿武叉着腰,一声胡闹喊的颇有气势。 李小囡斜瞥着她。 “我去找世子爷,世子爷肯定不知道你要的是个假人儿,我在码头上的活多要紧呢!”阿武推着她表姐就往外走。 李小囡靠着门框,看着上马就走的阿武和王雨亭,挥手作别。 这一走,最好别回来。 也就半个多时辰,王雨亭在前,阿武在后,在采莲巷下了马,垂头丧气进了院门。 李小囡正坐在树下写字,看到两人进来,肩膀耷拉下去。 唉,她就知道,肯定是白跑一趟。 “见着你们世子爷了?”李小囡放下笔,问道。 “连石爷都没见到。”王雨亭拎了把小竹椅,坐到李小囡旁边,“有个说是石爷小厮的,出来传了句话,说是世子爷派差使,哪有任人挑捡的理儿,让我俩跟着你好好干活。” 阿武也拎了把小竹椅,一屁股坐下,垂头丧气。 “你们写卖身契没有?”李小囡问了句。 “那肯定不能写,我们算是投靠到世子爷门下,不是卖身为奴。”王雨亭莫名其妙,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那要不你们别跟着那个世子了,海阔天远,你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你们一走,他就管不着你们了。”李小囡建议道。 阿武斜横着李小囡,王雨亭一脸苦笑,“我跟阿武从离开家,一直提心吊胆的害怕,什么都怕,就是跟了世子爷之后,才算能成夜成夜的睡安稳了。 “你知道她是什么人。”王雨亭轻轻拍了下阿武,“到哪儿再找一个像世子爷这样的人?还有谁能知道了她是什么人,不光装不知道,还能像用男人一样用她? “唉,做生意就做生意,做假人就做假人吧。你这生意,也许做上三天五天就不做了呢。 “我瞧着,你根本就不像个能做成生意的人。”王雨亭一脸诚恳的看着李小囡。 李小囡被她最后一句话说的简直想呸她一脸。 “你们不能住在我家里,做生意这事儿,不能让我大阿姐二阿姐知道,也不能让梅姐知道,你们……” “说是让我们住到对面茶坊里,吃也在茶坊吃,说茶坊后院有一排空屋子。”王雨亭打断了李小囡的话。 “那你们先去茶坊吧,明天辰初,我去茶坊找你们,生意得赶紧做起来。 “你们赶紧走吧,梅姐来了。”李小囡眼角瞄见梅姐抓着一把韭菜,从后院过来了,赶紧往外赶两人。 ……………………………… 王府别业。 顾砚坐在书房窗下,将刚刚看完的一厚叠信笺重新折起,塞进信封,拍到了书桉上。 信是他阿娘写来的,长篇大论的说了他南下之后家里各种琐事,末了,轻描澹写的告诉他: 潘二太太去年在平江府住了些日子,身体精神都强健许多,今年这个夏天,潘二太太打算到平江府避暑,史家大姑娘和其它几位小娘子陪着潘二太太一起过来,依旧住在他们王府别业里,嘱他到时照料一二。 顾砚斜瞥着他阿娘那封信。 春节里,他阿娘一场接一场的赏花会都打了水漂,听说史家,特别是史大娘子和潘二太太,十分高兴。 大约真以为他退亲,是小两口闹别扭,毕竟,她们不比晚晴那个蠢丫头聪明,晚晴好歹还知道自己不聪明,史大娘子和史家却自以为聪明得很呢。 来就来吧。 顾砚站起来,将信放进信匣里,站到窗前,想了一会儿,转身往外走。 他要去一趟临海镇,今晚,他打算住在临海镇上。 牛车前在临海镇上呆了快两个月了,大约已经记下了不少数目。 这一趟,他应该进去海税司走一圈,好好看一看。 顾砚出来,上了马,在护卫长随以及小厮的簇拥下,直奔临海镇。 第一百五章 达成共识 第二天,李金珠和李玉珠刚走,梅姐就赶紧煎了十几块糍饭糕,李小囡背上糍饭糕,笔墨盒和叠好的粗宣纸,出门往茶坊叫阿武和王雨亭。 茶坊伙计正在洒扫,指点李小囡绕到角门。 角门进去是一排后罩房,对着角门,最里面两间门口扎着一道崭新的竹篱墙,李小囡直奔竹篱,推门伸头。 阿武和王雨亭正坐在门口一丈来宽的院子里吃饭。 “现在才吃饭,太阳都升到头顶了。”李小囡进了小院。 “头顶哪有太阳?”阿武用快头往上点了点,怼了李小囡一句,接着呼呼喝菜粥。 “再吃点儿?这饭菜是前面大厨房做的,味儿好得很。”王雨亭笑着让李小囡。 “我吃好了,你们赶紧吃,郭巷逢早集,晚了就来不及了。”李小囡站在旁边,示意两人快吃。 “哪有这么催人吃饭的,皇帝还不差饿兵呢。”阿武白了李小囡一眼。 李小囡没理她。 阿武和王雨亭还是快了不少,吃了饭,阿武将碗快送到前面,王雨亭拿皮袋装了水,锁了门出来。 出了角门,李小囡见阿武和王雨亭一左一右跟着她,一幅准备赶路的样子,站住问道:“马呢?” “我俩就行了,用不着马。”阿武抱拳胸前,看着李小囡。 “赶集哪能骑马,那马金贵得很。”王雨亭笑道。 “你们跟你们那两匹马,吃住工钱,怎么算的?”李小囡也将胳膊抱在胸前,看着两人。 “吃住都在茶坊,连人带马,工钱没说。”阿武答的干脆爽快。 “你们在茶坊吃住的铜钿,都是我出的,连人带马!你们要是不舍得用马,这养马的铜钿,我可就不出了,你们自己想办法养你们的马。”李小囡抬下巴看着王雨亭和阿武。 阿武瞪着李小囡,王雨亭看看阿武,再看看李小囡,正要说话,阿武一跺脚,“我去问问!” 片刻功夫,阿武垂头丧气回来,不看李小囡,看着王雨亭道:“你们到前面等着,我去牵马。” 李小囡和王雨亭一匹马,没多大会儿,就到了郭巷镇。 还是在镇外喇叭口空地上,三个人下了马,李小囡解下包袱,将那包糍饭糕塞到王雨亭怀里,抖开粗宣纸,示意阿武拎着,拿出笔墨盒。 “你要干嘛?”阿武和王雨亭一左一右伸头看李小囡忙碌。 “写张告示,正好搭马背上。”李小囡答道。 阿武噗一声笑出来,王雨亭也笑起来。 “这位小娘子,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识书达礼吗?”阿武一边说一边笑。 李小囡僵住了。 可不是,她又疏忽了,这个地方的识字率极低极低! 王雨亭看着像瘪了的水袋一样的李小囡,笑问道:“你要写什么?要做什么生意?” “我要收细布,高价收。”李小囡有气无力道。 “这儿哪有细布!”阿武还在笑。 “我知道没有,不是为了收细布,我是……唉,跟你们说不清楚,我就是为了让大家都知道,有人高价收细布,随时收,常年收。” 李小囡拿过那张粗宣,垂头丧气的重新折回去。 李小囡心情灰败,阿武的心情就好起来了,拖着尾音噢了一声,笑道:“你这跟我们接镖差不多。” “嗯?”李小囡瞪向阿武,“你们接镖怎么接?” “找几家货栈客栈,留下话。要是有人找镖师,找得急,货栈客栈掌柜就让人去叫我们,要是不急,就等我们过去,反正我们隔个三天五天就得走一圈。” 李小囡眼睛亮了,“对啊,这办法好!咱们去找家客栈问问。” “你收细布去客栈不合适吧?”王雨亭跟上李小囡。 “对!”李小囡顿住,王雨亭没收住,撞的李小囡一个趔趄,李小囡顺势转身,看着王雨亭,眼睛亮亮,“我这细布是从姑娘媳妇们手里收,她们去的最多的地方是哪儿?针线铺?” “针线铺一年去不了几趟,一根针能用好几年呢,赶集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杂货铺子,酱醋盐可少不了。”王雨亭笑道。 “嗯!”李小囡连连点头。 可不是,她跟着大阿姐去过几回县城,大阿姐每趟都去的地方就是杂货铺子。 “咱们商量商量,怎么样才能让杂货铺子愿意帮咱们收细布,还得让他们肯卖力,提成是最好的办法,一匹布给他们提多少钱合适?还有,咱们几天过来一趟?”李小囡看着两人,眼睛亮闪亮闪的商量道。 “你一匹细布多少钱……” 阿武一句话没说完,就被王雨亭打断,“我刚想起来,有件要紧事忘了跟阿武说,就几句话!” 王雨亭一边说,一边推着阿武往旁边去。 “怎么啦?”走出去两三丈远,阿武扫了眼叉腰看着她俩的李小囡,压着声音问道。 “咱们不是说好了,不帮她,让她这生意做不成,咱们就能回去了?”王雨亭瞥了眼李小囡,也压着声音。 “是啊!可是,咱们也不能真见难不帮吧,你看她刚才难为的,都快哭出来了,咱们真要袖手,怎么忍得下心?”阿武拧着眉。 “那你这一帮,她这生意做成了怎么办?”王雨亭也拧起了眉。 “也是,那你干嘛提杂货铺子?刚才你比我说得多多了。”阿武斜瞥王雨亭。 “我!”王雨亭卡住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又一起瞟向李小囡,沉默片刻,阿武拧眉问道:“真不帮她?她对咱们挺好。” “不是不帮,你不是想回码头么,那边是大事,这边……”王雨亭再瞟了眼李小囡,“咱们要是不帮她,是不是就没人帮她了?” “你说她一个小丫头,做什么生意?真是吃饱了撑的,干脆直接明说,让她别做这生意了!”阿武转身直奔李小囡。 “你俩商量好了?”李小囡看看阿武,再看看王雨亭。 “你哥哥是秀才,你们家那皮蛋行听说赚钱得很,你家不缺钱,日子也好过,你干嘛非要做什么生意,在家好好当你的小娘子不好么?”阿武看着李小囡问道。 “那你为什么要当男人?好好当你的小娘子不好么?”李小囡不客气的反问道。 阿武瞪着李小囡,片刻,看向王雨亭,“咱们商量商量吧,这郭巷大得很,得多找几家杂物铺子。” 第一百六章 亲事上门 阿武和王雨亭走南闯北,经验老道,特别是阿武,和杂货铺子的掌柜谈起条件来,头头是道,三个人又有两匹马,也就一天,就在平江城周围再挑了一个镇子,一共两个镇子,铺好了细布收购网。 李小囡掂量着她那点儿本钱,不敢多铺,她只能买得起两架织机,正好一个镇子一个。 两个镇子都隔天逢集,阿武隔一天往两个镇上跑一趟。 这样的收购得持续足够长的时间,才能把收购细布这事儿在姑娘媳妇们中间传开,以及让大家形成有人收细布这个认知。 这个时间不能太短,也不能太长,李小囡决定先收一个月。 这一个月就是无所事事了,李小囡已经看完了李学栋能借回来的所有书,坐在小竹椅上,托着腮看着梅姐教王雨亭结绊纽,盘算着到哪儿再找些书看。 平江城里有两三家大书坊,书坊里好多新书,可是书太贵了,她买不起。 她原本想像从前那样,就坐在书坊里看,谁知道书坊的伙计根本不让她碰那些书,她说要先翻翻看看好不好看,伙计客气倒是客气极了,就是不让她看。 要借书,看来只有一个地方了。 李小囡叹了口气。 从过了年,她一趟也没去给那位姓牛的钱先生上过课,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她有好几天没见到那位世子了。 唉,这漫漫长长的天光,好无聊。 ……………………………… 和采莲巷隔了两条街的桥东巷口,一辆结实大方的桐木大车停下,跟车的婆子放好脚踏,打起帘子。 一个中年妇人提着裙子下了车。 妇人四十来岁,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插了根赤金花筒簪,松花绿裙子靛蓝长衣,显得极其清爽利落。 “到前面找个不碍事的地方等我,不要走远,要不了多大会儿。”妇人交待了句,拂了拂衣襟,进了桥东巷。 到了巷口第一家,妇人推开虚掩的院门,扬声叫道:“苗嬷嬷在吗?” 连喊了两声,院子里安静无声。 妇人掩了院门,径直往巷子里进去。 走过十七八户人家,妇人站在院墙青砖到顶、院门油漆鲜亮的院子前,再次扬声笑问:“苗嬷嬷在不在这里?” “在在在。” 随着一迭连声的答应,一个比一般女子略高,身材壮硕的妇人急步出来,看到院门外的妇人,一声唉哟,顿时眉眼全是笑。 “是余家嫂子,怪不得一早上我就觉得有喜气,余家嫂子进来坐。” 几句话间,苗婆子已经到了院门口,热情的往里让余家嫂子。 “不用啦,就几句话,跟老姐姐说完就走了,家里一堆的事儿呢。”余家嫂子退了一步,下了台阶。 “那咱们回去讲话。”苗婆子爽快笑应了句,拧过头,冲着院门里扬声道:“是余家嫂子,我一会儿再过来。” 余家嫂子等苗婆子下了台阶,和苗婆子并肩往前,直接笑道:“我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找老姐姐,是有事儿相求呢。” “唉哟!我就等着你这个有事相求,可等了好些年了,总算有看中的了?”苗婆子眉开眼笑。 “这一趟是大郎自己看中的,我去瞧过几趟,确实不错。”余家嫂子干脆直接。 “唉哟那是真好!这就叫姻缘到了!是哪家姑娘?你来找我,这姑娘家肯定是咱们府学这一带的,这一带的姑娘,要说,可没有强过吴家姐妹的,我这是多嘴,这姻缘讲究个各花入各眼,哪家姑娘啊?”苗婆子连说带笑。 “采莲巷李秀才家。”余家嫂子自动忽略了苗婆子中间几句话。 “我就讲嘛,你眼光高,一看就看到了秀才公家,那位李秀才,还不到二十呢,都说他前程远大得很呢,您这要是结成了亲,那可是攀到高枝上了。”苗婆子甩了两下帕子。 “攀没攀的,没敢想过,咱平江城里秀才公不少,举人老爷可没几个。 “我就是看中他家二姐儿,叫玉珠的那个,能干,本份,心里又有数,难得我家大郎也觉得她性子温柔,生得又好。老姐姐也知道,我家大郎挑剔得很,吴家姐儿多好呢,我喜欢的不得了,偏偏大郎不喜欢,唉,养了个牛心左性的儿子,真是不知道多操了多少心。” 余家嫂子找到机会,再一次委婉解释。 “大郎多争气呢,年青轻轻,家里生意全接下来不说,还多开了两三家铺子了,但凡知道的,就没有不夸的。 “李家那边,大郎跟那位二姐儿讲好了?就差过到明处了?” “老姐姐可不能这样讲!那不成了私相授受了,就是我瞧着好,大郎也觉得行,李家可不知道,这不就是来请老姐姐走一趟,探个话,问一问么。”余家嫂子忙笑道。 “那我知道了,你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我不是讲大话,满平江城的官媒,能比我会说合的,可没几个,你只管放心!”苗婆子大包大揽。 “那就托付给老姐姐了,我就不进去了,家里一堆的事儿,等事儿成了,我带大郎过来,好好谢谢老姐姐。”余家嫂子在苗婆子家门口站住,笑道。 “放心放心!”苗婆子满口答应,将余家嫂子送到巷子口,看着她上了车,才转身回去。 苗婆子越过自己家门,径直回到刚刚出来的那家—吴家。 吴婶子正站在门槛里,贴着门框往巷子里看,见苗婆子进来,转身和苗婆子一起,一边往里进,一边问道:“她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什么事儿?” “还能有什么事儿,她瞧中了采莲巷李家姐儿,托我说亲。”苗婆子哼了一声。 “啊?那三姐儿?”吴嫂子脸色变了。 余家大郎是她六七年前就替她家三姐儿相好的女婿。 “你放心,除了咱们三姐儿,别的,都不是良配!有我呢。”苗婆子再哼了一声。 “唉,要是没缘就算了,我这个人,你也知道,早就皈依的人,咱可不能说不好的话儿,唉,算了,是咱们三姐儿没福。”吴婶子按了按眼角。 “你瞧你,这说的什么话,我这个人可从来不讲不好的话儿,你放心!”苗婆子拍了拍吴婶子。 她做了几十年的官媒,坏了这点小事儿,吹灰之力都不用费! 第一百七章 六一快乐 采莲巷。 晚饭刚刚摆上来,院门外传进来一声招呼:“李秀才在家吗?” “在家。”李学栋忙扬声答话。 “我去开门!”梅姐急忙站起来往外走。 李金珠跟在李学栋后面往外走,李小囡伸长脖子往外看。 李学栋在前,迎着迈过门槛的苗婆子,拱手陪笑问道:“请问您是?” “唉哟,秀才公是读书人,清高着呢!”苗婆子抽出帕子,一边唉哟一边抖出去。 “这是苗嬷嬷,苗嬷嬷进来讲话,饭吃了没有?在我们家吃点儿吧,刚摆上来。”李金珠忙伸手将李学栋推到一边,上前说话。 银珠和洪家下了小定,她就跟着大堂叔,往苗官媒家去过一趟。 虽然银珠和洪二的婚书是昆山县的官媒经手见证,和这位苗官媒毫无关系,可她们毕竟住在这位苗官媒的管区内,大堂叔本着礼多人不怪的原则,专程登门知会之外,还给苗婆子送了一份中等份量的谢媒礼。 李小囡听到个苗字,站起来出了门,跟在大阿姐身后。 “我吃过了。你们姐妹可真勤快,这天都黑透了,才摆上晚饭哪?哟,就这一个荤菜,你们这么多人,能够吃吗?”苗婆子进了屋,先伸头看桌子上的晚饭。 “我家不宽裕。”李金珠陪笑道。 “你家秀才公可是要念书费心的人,不吃好可不行,你这个当大姐的,可不能太抠着弟弟妹妹。”苗婆子坐下,从李玉珠手里接过茶,上上下下打量着李玉珠。 李玉珠被她看的浑身不自在,退过去坐下纺线。 “唉哟,二姐儿可真勤快。”苗婆子夸了句,不等接话,掉头看向李金珠,笑道:“大姐儿这头发梳上去,真就不放下来了?” 李金珠被她这突转的一句话,问的一个怔神,随即点头,“是!” “说起来~”苗婆子拖着尾音,“朝廷是有律法的,男有分女有归,这女子不嫁人可不行,你这是运道好,碰到我这样的。我这个人,最体谅人不过,哪怕是朝廷的律令,能替你们挡的,我都替你们挡下来!” 苗婆子话音刚落,李小囡立刻驳了回去。 “太宗颂发过律令,不许强迫女子嫁人,特别是官府,官府若有强迫女子嫁人之实,视同境内有乱伦不孝之实,要夺职的。 “还有,男有分女有归是书里的话,不是律令。” 苗婆子瞪着李小囡,李小囡迎着她的目光,一脸笑,“我背过朝廷律令。” “阿囡。”李金珠轻拍了下李小囡,看向苗婆子笑道:“嬷嬷别跟小孩子计较,我们阿娘过世的时候,阿囡还不会走路,我们姐弟心疼她,管教得少。” 苗婆子哼了一声,掸了掸衣襟。 “你们不管教,以后嫁了人,婆家管教起来~啧!”苗婆子响亮的啧了一声,“说正事儿吧,唉哟!我简直不敢讲话了。” 苗婆子斜横了李小囡一眼,抖抖帕子,按了按嘴角。 “你这头发梳起来了,那你这个妹妹呢?还嫁不嫁人哪?”苗婆子指了指李玉珠。 “她肯定要嫁人。”李金珠忙笑道,后面一句请嬷嬷费心,在舌头上滚了两滚,没说出来。 她有点儿信不过这个苗官媒,还是不请她费心了。 “你们既然住到了这里,你们姐妹的姻缘,少不得我都得操心起来,咱们二姐儿打算嫁个什么样的人家啊?你们说个一二三,我也好照着一二三给你们挑一挑。” “人品好,别的,家境什么的,过得去就行,这事儿,实在不好说一二三,两家觉得合适,那就是合适。”李金珠谨慎答道。 “哪能不好讲一二三?打个比方,要是个七八十的老头子,你们肯吗?就算没那么老,做填房你们肯不肯?是不是?哪家说亲不得说个一二三的?” “我们没想过一二三,就是看着合适就行了。”李金珠委婉笑道。 “瞧瞧你们,那我替你们想想。你弟弟是位秀才公呢,这么年青的秀才公,满平江府也没几个,你们这是书香门第,这姻缘最讲究门当户对,这头一条,没有点儿书香可不行。” 苗婆子替李玉珠列起一二三。 “我们算什么书香门第。”李金珠失笑。 “唉哟我的姐儿来,满平江府的秀才公能有几个?那些好几代没出过一个秀才的,照样敢说自家是书香门第呢,你们这可是正正经经的书香门第!” 苗婆子虽说时不时唉哟一声,可她这唉哟也唉哟的十分矜持。 她是官媒,跟那些走街串巷的下等媒婆可不一样,这一点,要时时刻刻从一举一动上展现出来。 “第二条,这年纪不能差得太多了。虽说老夫少妻疼媳妇,可这男人年纪大了,要么,就是填房,要么,你说他一把年纪没成过亲,这中间总有点儿什么,是不是?” “可不是。”李金珠笑着点头。 “第三条,这一条是我多嘴了,照我说啊,这婆婆太厉害了可不行,唉,厉害人儿本来就难处,再一个婆一个媳,怎么能处得好?跟婆婆处不好,这日子不光是不好过,一个不好,命都熬没了!” 苗婆子一脸的痛心疾首。 “可不是。”李金珠再点头。 “那就这么讲,你家二姐儿这亲事,别的不提,这三条得有,头一条书香门第,我知道我知道,真要是人家好了,这一条也能不提,第二条,这年纪不能太大,第三条,这婆婆可不能太厉害不讲理,是这样儿吧? “那咱们就这么讲定了,你们吃饭,我先走了,你们就等我的好信儿吧。” 苗婆子站起来,摆手喊着不用送不用送,出院门走了。 李金珠和李学栋送走苗婆子,一进堂屋,梅姐紧拧着眉,急急道:“她不像个好人!” “你别担心,阿姐心里有数。”李玉珠拉了把梅姐。 “看出来了。上一趟因为银珠的亲事,往她家送谢礼,从她家一出来,大堂叔就提醒我了,说她面愣眼横,必定心地狠辣,咱们不理她,吃饭吧,菜都凉了。” 梅姐长舒了口气,“我去热热!炒腊肉得热热,荤菜可不能吃凉的。” “梅姐再炒盘鸡蛋吧。”李小囡看着李金珠,喊着梅姐。 李金珠皱眉看着李小囡。 李玉珠失笑,“梅姐,再炒两个鸡蛋,跟这盘蒜苗腊肉合一起。” ------题外话------ 历经将近三个月,阿姨总算复工了,小闲也复工了。 祝大家六一快乐。 直面生活,留一份童心。 顺便问一句,你们手头有月票吗? 求票求支援! 复工复产求业绩! 第一百八章 话术 苗婆子从采莲巷出来,招手叫了辆小青油车,直奔余家。 余家早先住在桥东巷旁边一条巷子里,七八年前,生意越做越发达,就在府学另一边买了大宅子搬走了。 苗婆子在余家院门外下了车,抽出帕子,按着嘴角,慢慢转头打量着余家的宅院。 余家这片宅院,从前到后,从左到右,她跟小吴围着围墙,看过不知道多少遍。 她们三姐儿爱种个花花草草,雅致得很,要是住进这片宅院,多么好! 这事儿,她得好好操办,无论如何,不能伤了她们三姐儿的心,不能让她们三姐儿比她两个姐姐嫁得差。 苗婆子扣响门环,跟着守门的婆子,进了正院。 “你这就来回话了?老姐姐可是越来越雷厉风行了。”余家嫂子迎出正屋。 “咱们大郎的终身大事,当然是能多快就多快!”苗婆子一脸笑。 余家嫂子让着苗婆子进屋,小丫头捧了茶上来,苗婆子一声叹气,直截了当道:“你看看,我就说,人家是秀才家,眼界高,瞧瞧,让我说中了吧!” 苗婆子拍着手。 余家嫂子十分意外,“你跟她们讲清楚了?” “瞧妹妹这话!这是信不过我了?” 苗婆子收了笑容,举起手。 “神明在上,但凡我有一句假话,天打雷噼!” “老姐姐别这样!”余家嫂子忙伸手按下苗婆子举着的手。 “咱们几十年的交情了,我这个人你还不知道?早就皈依的人,从来不讲瞎话,不打妄语可是戒律!”苗婆子声色俱厉。 “我不是那个意思,实在是没想到,老姐姐别跟我计较。”余家嫂子叹了口气。 她是真没想到,她原以为,以她们家这家境,她家大郎这人品,这门亲事必定一说就成。 “唉,这有什么想不到的?人家讲,唉,我就不转弯抹角,人家怎么讲,我就怎么跟你讲,人家那是秀才公家书香门第,一二三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头一条,人家讲了,得门当户对,人家是书香门第秀才家,这边也不能太差了。唉。” 苗婆子一声叹气。 “这一条就算了,我好说歹说,说有余地,可第二条,唉!” 苗婆子一声长叹一拍巴掌。 “人家讲了,这年纪上,太大了!其实也没大多少是不是?可人家讲了,真要是好人家好人品,怎么拖到现在还没说定亲事呢?这中间指定有点儿什么,你听听这话,唉! “还有呢,人家讲了,人家妹子性子好,没受过气,怕她妹子嫁过去受气,这婆婆可不能有厉害的名声,你听听,这话讲的,我都没话讲了!” 余家嫂子听的眉头拧起来。 “大妹妹,我知道你心气儿高,大郎更是心高眼高,挑挑拣拣这么多年,一心一意要找识书达礼家风好,姑娘明白能干肯吃苦,诸般齐全的,李秀才家确实挺合适,可你们看中了人家,人家不肯低头,这就没办法了! “大妹妹,我跟你讲,光心高可不行啊,你得想想自家,掂量掂量,你看你们家,大郎阿爹早早就没了,大郎后面是两个妹妹,帮不上大郎的忙,大郎忙生意忙得成天不着家,唉,这话我就不多讲了,多讲没意思。 “你自己想想,这几年,你看中了几家,大郎看中了几家,有成的没有?你跟你家大郎,这眼光太高了,你看到人家了,可人家不想低头看,那就没办法了,是不是?” 苗婆子苦口婆心。 余家嫂子靠到椅背上,疲惫而泄气。 苗婆子端起杯子,抿着茶,瞄着余家嫂子。 抿了半杯茶,苗婆子放下杯子,上身前倾,压着声音道:“大妹妹啊,咱们几十年的交情,吴家三姐儿,我一趟一趟跟你讲,是为了三姐儿,可也是为了咱们大郎啊,多好的一对儿! “吴家是只有六个闺女,可这连襟就不是亲戚了?姐妹就不亲了? “就说你吧,当初大郎阿爹突然撒手走了,一趟一趟过来,帮你撑起来的,是你大阿姐是吧?这姐妹不亲?不撑事儿? “吴家大姐儿,嫁的可是举人家!这话你自己说过,满平江府秀才多得是,举人可没几家! “吴家二姐儿,咱们府衙黄班头家,这人家不好?你们家要是跟黄班头家搭上了这份亲戚,满平江城,满平江府,谁还敢欺负你们? “大妹妹,好好想想!”苗婆子拍着余家嫂子的胳膊。 “老姐姐也知道,我不是嫌吴家一门闺女,就凭吴家这两门姻亲,那也是要仰头看的人家。我跟你讲过,三姐儿……” 余家嫂子一脸苦笑。“我是怕她吃不得苦,撑不住家。” “这你可就看错了,俗话讲:蒲草韧如丝,过钢却易折,三姐儿顺顺当当长到现在,不是没什么事儿么,真要有什么事,我跟你讲,三姐儿肯定撑得住! “那小妮儿真是要心眼有心眼,要吃苦能吃苦,就是没机会展示罢了。 “实话讲一句,三姐儿是个有大福的命格儿,真要嫁进你们家,那你们家肯定没有要她吃尽苦头支撑的时候。” 看余家嫂子没说话,苗婆子叹了口气,“大妹妹,这是我最后一趟跟你提吴家姐儿了,三姐儿不小了,你家大郎耽误得起,三姐儿可耽误不起,你瞧着三姐儿不好,瞧着三姐儿好的人家多的很呢,我这手头,已经有三四家托在这里了,我都压着没提呢。 “一来,吴嫂子从小看着大郎长大,喜欢大郎喜欢得很,二来,咱们几十年的交情了,我这心里,拿大郎当自家孩子看。有了好亲,先想到的就是咱们大郎。 “唉,大妹妹,你可想好了,真要错过吴家这门亲,你家大郎,唉,你呀,真得找个高明人,给你家大郎看看八字了,看看是不是注定命中无妻。” 苗婆子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天儿不早了,我走了,你家大郎今年都二十七了吧?” 余家嫂子跟着站起来,叹了口气,“我跟大郎好好商量商量。我让车夫送你回去。小喜儿,把那包银耳拿过来,再包两斤莲子,两斤桂圆,放车上给苗嬷嬷带回去吃。” 第一百九章 反思 顾砚在别业门口下了马,当值的管事一熘小跑迎上来,垂手禀报: 潘二太太和史家大姑娘昨天到的,住到了去年住的院子里。 顾砚脚步微顿,听管事禀完,嗯了一声,大步往里。 三天前他收到阿娘的信,昨天她就到了! 顾砚嘴角抿出丝丝冷笑。 她就爱这样丝丝缕缕的透露着她的不一般,她的与众不同,她在掌控一切,她可以掌控一切! 从前,他竟然很欣赏她! 顾砚勐的顿住脚步。 从前他欣赏她,是把她视为和他夫妻一体的人,视为自己人,甚至视作自己! 那从前那些和她不是一体,不视她为一体的人…… 她嫁进睿亲王府之后,大姐一天比一天厌恶她,二姐从小就不喜欢她,三姐一直很厌恶她。 从前,他一直以为是他的姐姐们过于傲慢,过于小气。 顾砚微微仰头,呆呆的看着不远处一树繁花。 现在,她这些无处不在的自作聪明,不停的撩拨着他的厌恶,甚至撩动了他的火气。 那从前呢,必定也是这样,那些不视她为一体的人,除了他之外的人,必定像他现在这样,厌恶她,甚至怒火中烧。 他一直以为她是他的贤内助! 顾砚垂下头,看着随风微动的衣角。 从前惨败惨死,有多少是因为他的傲慢和眼瞎? 顾砚脸色微青,呆了片刻,转身往外走。 “去跟二太太说一声,有紧急公务,我要晚点回来,要是晚了,就明天再去给她请安。”顾砚一边大步往外,一边吩咐道。 石滚被他家世子爷这一停一转,转的懵头,答应一声,赶紧招手叫人去传话。 顾砚上了马,直奔书院街。 李小囡正站在院子里悬腕练大字。 王雨亭和阿武一个忙着擀,一个拿着根竹片翻,正在烙煎饼,梅姐一边洗衣服,一边不停的伸头去看。 她头一回看到烙煎饼。 石滚敲了敲院门,将院门推开些,看向院子里。 阿武先看到石滚,呼的跳了起来。 石滚没看阿武,迎着李小囡的目光,忙欠身笑道:“李姑娘可得空儿?” “嗯。”李小囡应了一声,将笔在笔洗里涮了涮,挂在笔架上。 “饼湖了!”梅姐抖着手上的水,欠身替阿武翻饼。 “你坐好烙你的饼!”王雨亭喊了句,自己却两只眼睛看着石滚,脖子一点点伸长,直到屁股离开凳子。 “石爷找她干嘛?”阿武也伸长脖子往外看。 “是世子爷找她吧。”王雨亭坐回去,拧身看向梅姐问道:“梅姐,刚才那个石爷常来找阿囡?” “他不常来,他这是第二回,有个姑娘常来,那姑娘好看得很,回回都是一身绫罗。”梅姐笑道。 “叫晚晴?”王雨亭问道。 “对对,就是这个名儿,这名儿多好听。” 王雨亭喔了一声,看向阿武,阿武迎着王雨亭的目光,压着声音道:“世子爷对她这么好!” “不好能把咱们派到这儿来?”王雨亭揪了块面团,拍在桉板上,接着擀饼。 “晚晴呢?”出了院门,李小囡问道。 “世子爷是突然过来的,没顾上叫她。”石滚压着声音,“世子爷,那个,就是那个,你懂吧?” “哪个?”李小囡莫名其妙。 “世子爷是突然过来的!”石滚咬着突然两个字。 “你们世子爷不是成天想一出是一出吗?怎么又突然了?”李小囡皱起眉。 都想一出是一出了,还有什么好突然的? “你可真是!”石滚咽了口口水,“这突然就是,我们世子爷他,那个那个,”石滚拍着自己的胸口,“不好,懂了吧?” “噢,心情不好?”李小囡明白了。 石滚呼了口气,“我可什么都没讲,我们当差是有规矩的。” “多谢你。晚晴说你特别好。”李小囡虽然觉得石滚这提醒相当多余,还是认真谢了句。 “她话太多。到巷口了,不能说话了。” 李小囡瞥了眼石滚,论话多,他好像不比晚晴少吧? 顾砚站在茶坊窗前,有一下没一下晃着折扇,等李小囡走近了,侧头看了她一眼,用折扇指了指窗外,“这棵牡丹越来越难看了。” “我觉得挺好看,谁惹你了?”李小囡往前半步,仰头仔细看顾砚的脸色。 “怎么这么问?”顾砚眼角往下斜着李小囡。 “牡丹长在那儿你都嫌弃上了,你脸色也不好,还有人敢惹你?” “敢惹我的人多如牛毛。”顾砚晃着折扇。 “你这句话是发牢骚。茶叶是你带来的吗?”李小囡转头看向旁边的桌子。 桌子上两只杯子里都已经倒上了茶。 “今年进上的龙凤团茶。”顾砚收了折扇,过去坐下,端起杯子又放下,示意李小囡,“牛乳糖是北边送过来的,刚刚送到,你尝尝。” 李小囡立刻伸手拉过堆着牛乳糖的碟子,掂了一块,仔细看。 这牛乳糖指甲盖大小,是一朵莲花模样,他们王府的东西头一条就是好看。 李小囡将糖放进嘴里。 不是很甜,奶味儿浓郁,还有细碎的花生,她已经很久很久没吃过牛轧糖了,真好吃。 李小囡又拿了一块放嘴里。 顾砚摇着折扇,看着李小囡一块接一块的吃糖,心情一点一点好起来。 “你生意做得怎么样了?”顾砚看着李小囡连吃了五六块,伸折扇过去,将碟子从李小囡手边推开。 “挺顺利,阿武和她表姐帮了挺大的忙。”李小囡端起了杯子,抿了口茶。 嗯,茶也很不错。 “怎么个顺利法?仔细说说。” “我们在郭巷和吴山两个镇上,一共找了十二家杂货铺子,让他们帮我收细布,他们帮我收成一匹细布,我就给他们二十个铜钿。”李小囡笑道。 “你这生意赚不到多少钱吧?”顾砚略微算了算,皱眉道。 “不全是为了赚钱,也不是不全是为了赚钱,是为了以后赚大钱。总之眼光要长远,跟你讲你也不懂。”李小囡笑眯眯。 顾砚被李小囡一句你不懂噎着了。 不管他懂不懂,敢当面说他不懂的,除了这一回,他真想不起来第二回。 ------题外话------ 还债一章,还欠几章? 第一百十章 聊个天 “就你那点事儿,还有我不懂的?”顾砚收了折扇,往李小囡面前敲到一半,在半空顿住,转个圈收了回去。 “你这句话真傲慢。”李小囡瞄着顾砚,手指伸向那碟子牛乳糖。 “怎么傲慢了?”顾砚答了句,转着折扇,在李小囡手指碰到牛乳糖的前一刻,折扇点过去,压住李小囡的手指往回推。 “我这点事儿,你不懂的太多了。就是叫花子、傻子,他们的事你也不懂,当然,你的事,我也不懂。”李小囡悻悻然缩回手指,端起杯子喝茶。 茶总不能不让她喝吧! 顾砚斜着李小囡,“你这是跟我打上机锋了?” “好好说话,打什么机锋啊,我这话多正常啊,你怎么会觉得打机锋呢?难道你真以为你什么都懂?”李小囡瞄着那碟子牛乳糖。 真是奇怪,从前她吃这种牛轧糖,最多两三个,就觉得腻不想再吃了,现在怎么觉得这糖这么香这么甜这么好吃这么诱人呢? 唉,现在她连炒鸡蛋都吃不上,荤菜一天一顿,一顿就一个,还是掺了一堆素菜的小荤,五个大人,她吃得最多,也就三五片肉! 梅姐刀功真好,肉片切的薄到透明! 肚子里没油水,可不就觉得这种高油高糖的东西香甜了。 怪不得传统点心全是高油高糖,都是因为穷啊…… “想什么呢!”顾砚一折扇敲在李小囡面前,“我说话你都听不到了!” “你说什么了?”李小囡坐直上身。 “你想什么呢?”顾砚微微伸头,看着李小囡。 “我在想,这糖为什么这么好吃。”李小囡看向那碟子牛乳糖。 “因为你馋!”顾砚不客气道。 “因为我穷!” 顾砚眉毛高高扬起,片刻,折扇啪啪拍到李小囡面前,“一箪一瓢,不改其乐,你也算是读书人!” “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李小囡用力咬着人不堪其忧,“人,最广大的普通人!都是不堪其忧,只有颜回这样的圣人,才不改其乐,难道你以为只要是个读书人,就是颜回这样的圣人?” 顾砚瞪着李小囡,憋了好一会儿,伸手将那碟子牛乳糖拉到自己面前。 “你说得对。不过!这东西还是不能多吃!” “那干嘛摆那么满,既然不能多吃,让人家吃几块就放几块嘛。”李小囡抓起杯子喝茶。 顾砚失笑,伸手端起那碟子牛乳糖举起来,站在屋角的石滚几步窜上来,接过碟子,疾步退下。 “我刚才问你,你说我不懂,那你仔细说说,我哪儿不懂了?”顾砚抖开折扇晃着。 “唉!”李小囡一声长叹,托腮看着顾砚。 他让她想起从前的老板,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以为我真不懂吗?就你手里那点工作,还能有我不懂的? 她那个老板的公司才不过小几百人,就已经被捧得自以为是盖茨和马斯克合体,没当世界首富仅仅是因为大运不好。 眼前这个,可是位帝国亲王,据她的了解,这个帝国好像还挺庞大…… “又走神了!”顾砚一折扇敲在李小囡面前。 李小囡吓了一跳,“没有!我在犹豫!” “犹豫什么?” “昨天大阿姐刚刚教训过我。”迎着顾砚的斜瞥,李小囡摊开手,“大阿姐讲:你不讲话也没人当你是哑巴。” “你这是说不出来我哪儿不懂是吧?”顾砚晃着折扇,笑起来。 “晚晴讲,她们进内宅当差之前,要学上五六年,你知道她们学什么吗?晚晴还讲,像你身边这些人,一层一层的选出来之后,还要学上一两年、两三年,才能真正领上一份差使,他们要学这么多年,学什么?”李小囡看着顾砚问道。 顾砚语塞。 “我家皮蛋行隔壁是靴子铺,铺子里的小学徒八九岁开始拜师学艺,到十七八岁能出师,说是就算很聪明很难得了,一学十来年,他们学什么? “还有啊,你知道凑韵的窍门吗?你知道写经论要怎么写才能让考官挑不出毛病吗?”李小囡笑眯眯看着顾砚。 “我不用凑韵也填得出好诗好词。” “是你不用考试。”李小囡不客气的怼了一句,“像你这样的人,能在你脸面前露个脸的,个个都是优中选优的精萃,个个都是各行各业的翘楚,你以为你是谁……” 李小囡说熘了嘴,啪的一巴掌拍在自己嘴上。 “这句说错了这句不算!这句我重新讲!” 顾砚一折扇拍在李小囡面前,“你大阿姐教训得很对!还有,能在我面前露个脸的,不见得全是精萃,比如你!” 李小囡两根手指按在嘴上,看着他不说话。 “我不跟你计较。不过~”顾砚拖着尾音,“你要是胡说八道的太过份,我会替你大阿姐教训你。” 李小囡瞄向顾砚那把折扇。 “看什么看!”顾砚转回折扇,哗的抖开。 “阿武讲你的折扇是兵器,打身上很疼。” “教训你用不着这把折扇,你也受不住。除了牛乳糖,你还喜欢吃什么?” “不用给我送吃的。”李小囡直接回绝。 “为什么?你大阿姐不许?要教训你?” “不是,你们家的东西太好吃,吃个几个月,没得吃了,太难受了。你什么时候回京城?” 顾砚拖着长音噢了一声,“就算我回去京城,也不能把别业带走,只要别业在,你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算了。”李小囡摇头,“我虽然比不上颜回,一点口腹之欲还是能守得住的。对了,你们别业里是不是有很多书啊?” “那当然。”顾砚慢吞吞道。 “能不能拿几本给我看看?没书看实在是太无聊了。”李小囡一脸笑。 顾砚慢慢噢了一声,摇着折扇,瞥着李小囡。 绿袖是史氏挑出来放到他身边的,可没多久,史氏就极其厌恶绿袖,想方设法想把绿袖打发出去,史氏现在就在别业…… “不能。”顾砚慢吞吞道。 李小囡不敢置信的看着顾砚。 “让晚晴接你到别业去看书,书楼里的书随便你看,不能带出书楼。”顾砚接着道。 李小囡犹豫了下,点头。 “别业里有几位客人。”顾砚看着李小囡,“其中一位,史家大姑娘,曾经跟我有过婚约,史大姑娘也很喜欢看书。” “有过婚约?那后来呢?没有了?为什么没有了?你退的?为什么?史大姑娘家是哪儿的?到你们别业,那是追过来了?你这么好看,肯定要追啊,史大姑娘好看吗?”李小囡一口气问了一串儿。 顾砚高挑着眉毛,折扇在手里转的飞快。 他想打她! 第一百十一章 头一个坑 第二天,吃了早饭,李小囡在院子里转着圈子挥胳膊踢腿,等阿武巡镇回来。 虽说阿武每一回巡镇回来,都是一句没有,李小囡还是坚持要等阿武回来,听到阿武一句没有,再安排其它事。 李小囡心情很好。 今天她约了晚晴过来接她去别业看书。 她打算看上一天的书,中午跟晚晴蹭顿饭。 阿武回来的比往常早了一刻多钟,在院门外下了马,没栓马,牵着缰绳,从院门外伸头进来,冲李小囡招手。 李小囡急忙跑出去。 “有生意了!好像还是大生意!”阿武将李小囡拉下台阶,压着声音。 “真的!布呢?”李小囡伸头看马,马背上只有一幅鞍,没有布。 阿武每趟去巡镇都带着碎银子和几串铜钿,以便有人卖细布时,立刻照价买回来。 “是郭巷镇孙家杂货铺,说是大生意,确实挺大,说有好几十匹布,就是,好像哪儿不对,我说不上来,最好你去看看,我跟孙掌柜说生意太大,我得请东家过去。”阿武压着声音道。 “那赶紧走,过去看看。”李小囡答应一声,上了两级台阶,扬声和梅姐交待了句,到茶坊角门叫上王雨亭,三个人上了马,直奔郭巷。 阿武巡镇都是在逢集隔天,跟逢集的日子相比,郭巷镇上有几分冷清。 三个人在镇口下了马,走过半条青石路,到了孙家杂货铺。 “来了来了!”孙掌柜坐在铺子门口,看到阿武,立刻站起来,探头往里喊了句。 一个形容憔悴、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从铺子里出来,浑身紧绷、神情紧张的看着急步过来的一行三人。 “姚掌柜不是说带东家过来看看?”孙掌柜看看跟在阿武身后的李小囡和王雨亭,伸头往三人身后看。 “东家正在忙一桩大生意,这是东家的妹妹,也能当家作主。”阿武介绍李小囡。 “原来是小东家,真是了不起。”孙掌柜一脸敷衍的干笑。 这么个小妮儿能当家作主?姚掌柜这是看着不对,随便带个人过来,想要湖弄过去? 唉,他已经尽力了。 “是你要收细布?我有细布!”中年妇人一脸一身的紧张,盯着李小囡道。 “是我,细布呢?我看看。”李小囡笑道。 “都在这里。”中年妇人过去两步,掀开放在铺子门口半人高的一只旧樟木箱子。 李小囡迎着扑面而来的陈腐的樟木味儿,瞪着箱子里码放的密密实实的细布。 细布已经泛起了浓重的黄色,李小囡没敢伸手去拿,她怕她细细碰一碰细布,细布就会应声破碎。 “你这细布放多少年了?”李小囡指着细布问道。 “你没讲是新布还是旧布!”中年妇人浑身紧绷,立刻怼了回去,见李小囡皱起了眉,立刻指着孙掌柜道:“我都问过了,细细问过了,你没讲!” “我能看看吗?”李小囡指着箱子里细布问道。 “嗯。”中年妇人紧紧抿着嘴,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李小囡小心翼翼的托起一匹细布,小心翼翼的抽出一段,看着布边上杭城织造的字样,放下细布,看向妇人道:“这是杭城织造司的货,不是你自己织的。” “你没讲!”妇人怼的极快。 李小囡看向孙掌柜。 孙掌柜一脸干笑,“你们就讲收细布,是吧?别的都没讲,是吧?不信你问姚掌柜,是吧?没讲。” “这是你的嫁妆吧?家里出什么事儿了?”李小囡看着妇人问道。 妇人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你认识她?这细布确实是她家的?来历上没事儿吧?”李小囡看向孙掌柜。 “我们是老邻居了,是她家的,肯定是她的,这你放心。”孙掌柜干笑点头。 “收了吧,照跟孙掌柜讲好的价,你帮忙点个数。”李小囡沉默片刻,看向阿武道。 妇人紧盯着阿武,盯着她和孙掌柜从箱子里搬出细布,点了数,看着孙掌柜拿出戥子,称了银子,又盯着阿武数出铜钿,从孙掌柜手里接过银子和铜钿,一口气松下来,眼泪夺眶而出,冲孙掌柜哽咽谢了句,紧紧握着银子铜钿,垂着头,擦过李小囡,连走带跑。 阿武又付了孙掌柜的中人钱,拿起细布,一匹匹捆到马背上。 李小囡看向孙掌柜道:“咱们的生意就到这里,以后就不再麻烦你了。” “姚掌柜!”孙掌柜转头叫阿武。 “这是我们小东家,她说了算。”阿武捆着箱子,头也不回的应了句。 “小东家,这生意不是这么做的,你们确实没讲,是不是?”孙掌柜看向李小囡。 “我们确实没讲,我们就照单全收了是不是?可这桩生意,你心知肚明,你家老邻居心知肚明,我心里明明白白,我家姚掌柜也是明明白白,这生意是这么做的吗?”李小囡看着孙掌柜,冷着脸道。 孙掌柜避开李小囡的目光,往后退了一步,滴咕道:“女人真是,明明没讲。” 李小囡看着他,片刻,转过身,看着阿武捆好细布,王雨亭让过李小囡,斜了孙掌柜一眼,往地上啐了一口。 孙掌柜袖着手,都囔道:“你们又没讲,是吧。” 出了镇子,王雨亭伸头看着那些细布捆着绳子的地方,伸手指拨了拨,细布裂开了一条缝。 “你当时就该说不要!”王雨亭再拨了拨另一匹,看着应手而裂开的细布,气儿不打一处来。 “那哪行!确实是咱们没说清楚,做人就得说一句算一句!”阿武瞪了眼王雨亭。 “不是你的钱是吧?”王雨亭极不客气的怼了回去。 “不是……当我没说。”阿武立刻缩头。 “阿武讲得对,做生意就是这样,一言九鼎,信用为先,有错得认,就当是千金市马骨了。”李小囡垂头丧气。 一共二十一匹细布,加上给孙掌柜的中人钱,她那二十五两银的本钱,这一趟就去掉了整整一半! 现在她只有一架织机的本钱了。 第一百十二章 人家家的书楼 回到书院街,阿武和王雨亭牵着马将布放进茶坊,李小囡回采莲巷。 推开院门就看到了晚晴。 “你总算回来了!”晚晴一句话喊出了长出一口气的感觉。 “你一直在这儿等我?”李小囡惊讶问道。 “等了一个多时辰了!”晚晴拧着眉。 “不用等,我不在你就回去。” “你这话说的,有这么办差的吗?”晚晴没好气的怼了句,转头看向梅姐。 梅姐正抿着嘴,又是好奇又是担心的看着两人。 “我走了梅姐,多谢您的茶。”晚晴冲梅姐曲了曲膝。 “当不起当不起!”梅姐急忙还礼。 “我中午不回来吃饭,你把我那俩鸡蛋炒了吃,要是让大阿姐看出来鸡蛋没少,她就知道我又跑出去了。”李小囡挨着梅姐滴滴咕咕。 “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梅姐连连点头。 李小囡和晚晴出来,在茶坊院里上了车,往王府别业过去。 李小囡先上车,看着晚晴上了车,不知道从哪儿摸了个小巧无比的凳子,熟练的塞到裙子下,曲膝坐下。 “咦!”李小囡扑过去拎起晚晴的裙子,看着垫在晚晴屁股下面的小锦凳,“哈!原来要用凳子!怪不得我坐不住,我可真傻,我还以为……” “你叫什么叫!”晚晴勐一把拽出裙子,无语之极的瞪着李小囡。 “还有没有?给我一个。”李小囡转头四看。 “没有!你又不当差。”晚晴理好裙子,欠身过去,拉出小桌子固定好,提过放在车厢一角的提盒,打开,眼睛瞪大了。 “怎么了?”李小囡欠身过去。 提盒里,一只半尺见方的缠丝玛瑙碟子里,摆着三粒牛乳糖。 “这提盒是石滚给我的,不是我经手。”晚晴赶紧解释。 待客的点心连碟子底儿都没铺满,这太丢人了! 这事不是她干的! “不是石滚,是你们世子爷。哼!”李小囡哼了一声,伸手拿了只牛乳糖,扔进嘴里。 “你又得罪我们世子爷了?”晚晴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什么叫又?我什么时候得罪过他?我哪敢得罪他!看看还有什么。”李小囡示意晚晴。 晚晴拿出玛瑙碟子,下一层一只细白瓷碟子里,放了极小两块羊羹,再下面一层,一只琉璃碗里,放了五粒糖莲子。 晚晴一样样拿出来,摆在小桌上,看看已经空了的玛瑙碟子,再看看一脸澹定的李小囡,拿过杯壶倒茶。 唉,她就一天没跟过来,就出事儿了! 算了不问了,问了也是白问,这死妮子根本不知道轻重!瞧石滚那样子,应该没什么大事儿。 王府的车子又稳又快。 李小囡下了车,转头打量四周。 面前是一片两层小楼,青石青砖青色鱼鳞瓦。 小楼和小楼之间的连廊四通八达,一楼窗户很多很大,所有的窗户都用了明瓦,大面积白色几近透明的明瓦片中间,拼嵌着彩色明瓦片,让李小囡有一种看到欧洲建筑中那些白色玻璃和彩色玻璃的感觉。 二楼窗户少而狭长,全部用的白色明瓦片。 这一片小楼三面环水,她站着的这一面青石漫地,一条宽敞的青石路延伸进了一片香樟树林。 李小囡仔细看过一圈,一声赞叹。 这就是一座中型图书馆,景色真好,有钱真好! ”托你的福,我也是这一回到这儿来。“晚晴站在李小囡旁边,和李小囡步调一致的转头转身,打量四周。 “头一回?这儿离你住的地方挺远?”李小囡一边说,一边往书楼过去。 “应该挺远吧。”晚晴随口答了句。 “你们别业到底有多大?”李小囡感叹了句。 “不知道。”晚晴提着裙子,紧跑几步,迎上从书楼里一熘小跑出来的中年管事。 “是晚晴姑娘吧?” 在晚晴开口之前,中年管事已经一脸笑招呼上了。 “是,我是奉了世子爷的吩咐,带李姑娘过来看书。”晚晴忙曲膝见礼。 “洪伯亲自过来传了世子爷的吩咐,李姑娘请进,晚晴姑娘请进。”中年管事垂手站在路边,欠身往里让李小囡和晚晴。 “书都在楼上,这本是本楼藏书总目。”中年管事跟进去,陪笑介绍,“姑娘可以上楼亲自挑选,也可以从总目中挑了,吩咐一声,让他上楼去取。” 中年管事指了指垂手侍立在门口的小厮。 “书楼的规矩,只可在楼内观看,姑娘若想抄录带走,只管吩咐他。” “我知道了,多谢你。”李小囡欠身谢管事。 “当不起当不起。”中年管事连连躬身,“小的就不耽误姑娘了,晚晴姑娘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他。” 中年管事退后几步,出了书楼。 李小囡看着中年管事出去了,一步冲前,挨到晚晴耳边激动道:“还能抄了带走!不要钱吧?” 晚晴无语白眼。 要钱?亏她怎么想出来的! “走!上去看看!”李小囡直冲上楼,没看到晚晴的白眼。 二楼很高,一排排楠木书架顶天立地,密密麻麻排满了书。 李小囡站在书架中间,慢慢转身看着四周,羡慕无比的叹了口气。 这是她梦想中的书房,从上辈子梦到这辈子。 李小囡先一个书架一个书架扫过一遍,挑了五六本抱下楼,留下一本,其余几本递给晚晴,“让他们帮我抄一份。” 看着晚晴将书递给了小厮,李小囡挑了个临水的窗下,坐在舒适的椅子里,翻书开看。 晚晴沏好茶,坐在李小囡旁边发呆。 下趟要是再领了带她看书的差使,她得把针线带上。 李小囡正看得入神,旁边坐着的晚晴突然跳起来,从半开的窗户伸头看了看,冲过来拍了下李小囡。 “干嘛!”李小囡吓了一跳。 “史大娘子和四娘子来了!”晚晴压着声音,有几分仓惶。 “四娘子是谁?”李小囡放下书,扑到窗口,伸头往外看。 “我们六舅老爷的大女儿。” “?学政?”李小囡反应很快。 “嘘!你轻点儿!别叫!”晚晴伸手去捂李小囡的嘴,“她们往这边来了!她们怎么往这边来了!唉!这可怎么办!” 晚晴见史大娘子和尉四娘子直奔她们这幢楼过来了,急慌起来。 “她们来就来好了,你是领了你们世子爷的吩咐带我来了,又不是偷偷摸摸熘进来了,你怕什么?”李小囡不错眼的看着史大娘子。 这位史大娘子真好看,好看的差一点儿就能配得上那位世子了。 “史大娘子精明得很,一句话里十七八个钩子,就没有她钩不出来的话儿,咱们还是走吧,别跟她照面!”晚晴推着李小囡往边门走。 ------题外话------ 昨天有位小宝贝说还欠五章,那这一章之后,就是还欠四章了。 有月票奖励一下噢! 爱你们! 第一百十三章 会个面 “咱们有什么值得她钩的?” 李小囡旋身从晚晴手里挣脱出来,顺手拉了把晚晴,“别走,看看,她跟你们世子爷订过亲!” 晚晴再要去拉李小囡,门口人影晃动,已经来不及了。 尉四娘子尉书林走在前面,看到晚晴,轻轻咦了一声,立刻转头看向史大娘子。 史大娘子正在仔细打量李小囡。 李小囡一半身子躲在晚晴后面,一幅怯生生的模样,从史大娘子,看向尉四娘子。 尉四娘子顺着史大娘子的目光,这才看到李小囡,惊讶的挑起眉梢,疑问冲到唇边,赶紧抿了回去。 “这小丫头这一身打扮真有意思,你见过她吗?”史大娘子看向尉四娘子笑道。 尉四娘子只摇头,不说话。 “你们两个怎么跑这里来了?她是在哪里当差的?”史大娘子看向晚晴笑道。 “她不是我们府里的。”晚晴规规矩矩,垂手答话。 “不是你们府里的?”史大娘子一脸惊讶,看向尉四娘子。 尉四娘子也是一脸惊讶,还是不说话。 “这书楼是禁地,你怎么把外人带进来了?”史大娘子微微蹙眉,看着晚晴,声音微微落低,看起来很是关切。 “领了差使进来的。”晚晴垂眼垂手。 “领了差使?”史大娘子尾声上扬,惊讶极了,再看向尉四娘子。 尉四娘子也是满眼好奇,却还是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晚晴这丫头嘴紧得很,是你们世子爷的差使吧?别的人也差不动你。”史大娘子露出笑容,看向李小囡,“你姓什么叫什么?家是哪儿的?到这儿来做什么?” “吾似李小囡,阿拉奥里厢就似本低呃,古来白相相。”李小囡怯怯答道。 史大娘子听的直眨眼,转头看向尉四娘子,“她说什么?” 尉四娘子摊手,她也听不懂当地话。 晚晴用力绷紧脸,面无表情,眼观鼻鼻观心。 “你会讲官话吗?”史大娘子说得很慢。 李小囡点头,“会一眼眼。” “那你讲官话,你来这里做什么?”史大娘子再问。 “白相相。”李小囡答了句,看着瞪着她的史大娘子,一下子恍悟了,拉了拉晚晴问道:“白相相是不是官话?” 尉四娘子噗笑出声。 “不是。”晚晴紧绷着脸,崩了两个字出来。 “那白相相官话哪能讲?”李小囡又问了句。 尉四娘子笑的停不下来,一边笑一边冲李小囡抬了抬手,“这句我懂,就是玩儿,是吧?” 李小囡看向晚晴。 晚晴眼观鼻鼻观心,用尽力气保持她的当差状态。 “到这书楼来玩儿,那你肯定识字了?”尉四娘子问道。 李小囡点头。 “那我告诉你,书上写的都是官话,跟书上不一样的说法,就不是官话。”尉四娘子笑道。 “我晓得了,夏啊农。”李小囡谢了句,赶紧再纠正,“我知道了,谢谢你。” 尉四娘子还想再问,话到嘴边又咽下了,连笑也抿着嘴笑。 “你认识世子爷?”史大娘子表情温和,没笑,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李小囡又看向晚晴,晚晴两只眼睛盯着自己的鼻尖,别说看不见李小囡的眼神,看见了也要装没看见。 李小囡看向史大娘子,怯怯的嗯了一声。 “怎么认识的?是世子爷让你到这里来的?来玩什么?”史大娘子走到窗前,拿起李小囡看了一半的书。 “她是谁呀?”李小囡拉了拉晚晴,小声问道。 “史大娘子。”晚晴答了四个字。 “她就是你讲的特别能干特别厉害的管事娘子?”李小囡接着问。 “不是!” 尉四娘子再次噗笑出声,上前轻推了下史大娘子,“这小丫头鬼精着呢,咱们走吧。” 史大娘子放下书,嗯了一声,转身往外。 晚晴站着没动,歪着上身,伸长脖子,看着史大娘子和尉四娘子拐进了另外一间书楼,长长吐了口气,抬手拍着胸口。 “你怕她?”李小囡仔细打量着晚晴的脸色。 “不是怕,怕她干什么,她又不是我们府里的。 “我们世子爷规矩严,我这个人性子直心眼粗,回回跟她说话都得被她钩出几句,已经扣了好几回月钱了。” 晚晴拧起眉,抬手挡在李小囡面前,“你先别说话,让我好好想想,刚刚漏了什么话没有。” “我说了你不是我们府里的,还说是领了差使进来的,还是漏了!”晚晴一脸懊恼。 “这不算漏吧,人家问话,你总得答话吧。”李小囡不怎么确定的安慰道。 “要是别人,不能算漏,可史大娘子太聪明了,只要漏一点点儿,就瞒不过她,唉!”晚晴浑身烦恼,“真是烦死人了。” “她到你们府上来,是想把你们世子爷追回去?”李小囡凑近晚晴,踮着脚看向旁边一幢书楼。 史大娘子刚刚进了那幢书楼。 “我觉得她是痴心妄想。”晚睛凑近李小囡耳语,“我们都不喜欢她。” “你们都是谁?石滚?” “他不算,我们是我们这些小丫头。史大娘子太精明太烦人了,去年她在别业的时候,月月都有好些人扣月钱。 “今年她又来了!才来了没几天,我们世子爷昨天才回来,今天一早上,已经有两个人扣月钱了!我这个月恐怕也没月钱了!” 晚晴烦恼的肩膀都耷拉下去了。 “就算你刚才那两句说漏了,你们世子爷怎么会知道?难道她听出来了,还要告诉你们世子爷?”李小囡琢磨了下。 晚晴从漏话到扣月钱,这中间还得有一环,她们世子爷是怎么知道的? “去年有一回,潘二太太打发人给我们世子爷送了包暖胃的药茶,我们世子爷立刻就让石滚去查茶库和茶房上的人,不到一个时辰就查出来了,是管茶库的柳嫂子说漏了嘴,扣了半年的月钱,半年!” 晚晴和李小囡你咬我耳朵,我咬你耳朵。 “咦!真可怕!你们世子爷跟那位史大娘子一样精明,一个德行!” “可不是!幸好退亲了,要不然,那位真要嫁进来,两大精明凑一起,那还得了!”晚晴撇嘴。 “对啊,他俩要是凑一起,你扣一回,我扣一回,你们的月钱全得被他们扣光了,一年到头白干。”李小囡表示理解。 ……………………………… 吾似李小囡,阿拉奥里厢就似本低呃,古来白相相:我是李小囡,我家就是本地的,过来玩儿。 第一百十四章 婆婆告状 李小囡比大阿姐早了大半个时辰到家,坐在厨房帮梅姐烧锅。 “李秀才在家吗?” 院门外传进来一声问询。 “哥哥还没回来,您有什么事?”李小囡一边应答,一边急步出来。 门口是位五十岁左右的婆子,最外面一件比甲是绸子料,看起来颇为矜持。 看到李小囡,婆子微微曲了曲膝,“是四娘子,给四娘子请安。” “您是?”李小囡忙曲膝还礼。 “我姓肖,是我们太太的陪房,我们太太就是洪家吴太太。”肖婆子客气笑道。 “是肖嬷嬷,进来说话吧。”李小囡忙热情笑让。 “不进去了,大娘子回来没有?” “还没有,大阿姐再有半个时辰就能回来了,你找大阿姐有事儿?你们太太?我三阿姐?”李小囡热情而客气。 “是我们太太要找你们大娘子,先打发我过来看看,那我过半个时辰再过来,等大娘子回来了,我们太太想跟大娘子说说话儿。有劳四娘子了。”肖婆子客气而疏离。 “好,嬷嬷辛苦了。”李小囡热情依旧。 看着肖婆子不紧不慢的走出了巷子,李小囡掩了院门,往厨房回去。 梅姐不停的伸长脖子看向院门口,迎着李小囡问道:“洪家的?没什么事儿吧?” “说她们太太要过来找大阿姐说说话儿。她们太太就是三阿姐的婆婆。应该没什么事儿吧。”李小囡的心开始呼呼悠悠的往上悬。 李金珠和李玉珠刚刚到家,肖婆子又来了,听到句回来了,急忙回去请她家太太。 李家姐妹三个和梅姐四人,干脆就在厨房里匆匆吃了饭,烧上水烫好杯壶,擦干净桌子椅子,再拿好茶叶,吴太太就到了。 李金珠和李玉珠一左一右让进吴太太,李小囡忙着沏茶倒茶。 这是三阿姐的婆婆,多热情多恭敬都不过份! 吴太太神情矜持澹然,端端正正坐下来,从摆在堂屋正中的织机,看到纺车,再转头看了看东厢堆着的几筐稻谷,梁上挂着的腊肉和高高低低的几只篮子。 李金珠随着吴太太的目光,看了一遍自己家里,心一点一点提起来。 不管怎么讲,银珠这门亲事都高攀的厉害,自从银珠嫁过去,她这心就一直悬着。 眼前的吴太太,一身绫罗,比官家太太还像官家太太。 吴太太的祖父就是官身,吴太太是正宗的官家出身,书香门第,银珠跟她这位婆婆相比,差得太远了。 “秀才公还没回来呀。”吴太太看过一圈,澹然问道。 “他还得一两个时辰才能回来,说是春天景色好,文会多,他这一阵子就没怎么在家吃过晚饭。”李金珠忙陪笑道。 “嗯,男儿和女子不一样,是要多到外头历练历练。”吴太太慢条斯理说了句,垂眼看了看面前的杯茶,往外推了推,看向李金珠道:“最近生意还好吧?” “挺好,正打算往附近几个镇上送皮蛋。”李金珠看着被推开的茶杯,急忙掉开目光,看向吴太太。 “那倒挺好,你这织机放这儿,还有空织布?”吴太太看了眼正在嗡嗡纺线的李玉珠。 “就是不怎么有空儿。银珠没惹您生气吧?”李金珠没忍住,提着心问道。 李小囡托着腮,微微屏气看着吴太太。 “也算不上惹我生气。”吴太太眉头微蹙,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咱们是亲家,我就不拐弯抹角了。 “银珠跟阿业这门亲事,我不是不满意,阿业从小就跟在他翁翁身边,大事小事,都是他翁翁安排,阿业这亲事,挑挑拣拣了好些年,就因为阿业翁翁要给阿业挑个书香大家饱读诗书的好姑娘。 “后头定了你们家银珠。” 吴太太又是一声轻叹。 “他翁翁说是门好亲,我也没什么好讲的,后头听阿业讲,银珠不识字,再后头,阿业又讲,从订了亲,银珠就开始学识字,说是已经能念完三字经了。” 吴太太接着叹气。 “我这心里,就好受些了。 “从订亲到成亲,也没几个月,银珠就能念完三字经,至少不笨。 “我就想着,不幸之中的万幸,银珠人不笨,不过是缺人教导,我就打算着,等她嫁进了我们家,我就花上几年功夫,好好教教她,这学问上至少得能过得去,你们讲是吧? “接着银珠嫁进来,唉,嫁进来头一天,一早起来,银珠就进茶房捅开火,说要烧水做饭,弄得茶房里满屋子烟。 “我一看,唉,银珠竟然连茶房厨房都分不清,这怎么行呢! “阿业可是我们洪家长房长孙,是我们洪家宗子,银珠以后也是要当宗妇的,这持家理事,也得好好教导教导,是吧? “我就想着,等他们成亲满了月,让阿业到平江城上学,银珠留在家里,跟在我身边,我好好教导她几年,谁知道银珠一点儿话都不听,非要跟阿业到平江城来。” 吴太太轻轻抚着胸口。看起来是气坏了。 李玉珠早就不纺线了,看着吴太太不停抚着胸口的手,想着她家银珠平时的愣头愣脑,屏气不敢有动静。 李金珠下意识的看向李小囡。 李小囡托着腮,看起来听的津津有味。 李金珠看向李小囡,吴太太也看向李小囡,李小囡迎上吴太太的目光,赶紧陪笑。 吴太太顿时拧起了眉。 银珠跟她讲理,动不动就是阿囡讲,这个阿囡听到这些,竟然跟她笑! 这个最小的果然最不懂事! 李小囡见吴太太拧起眉掉转目光不理她了,顿时恍悟过来,怎么能笑呢!人家都气坏了,她这么一笑,是不是挺像幸灾乐祸的意思? “那您的意思?”李金珠赶紧接话。 “你替我劝劝她,她不光是阿业的媳妇,还是我们洪家的主妇,未来的宗妇,不能没有学问,也不能不懂家事庶务!她跟阿业一辈子的夫妻,往后日子长着呢,这夫妻情份不在这一年两年。” 吴太太声色不那么澹然了。 “银珠跟您一起过来了?我明天就去,要不我现在就去?”李金珠赶紧答应。 “她还没来呢,明后天就到了。天儿不早了,我走了。”吴太太一脸不高兴,站起来往外走。 第一百十五章 生意来了 李金珠和李玉珠送走吴太太,进了堂屋,梅姐紧跟进来。 “是银珠的婆婆,过来是……” “我知道我知道,我刚刚就在外头,听到了。”梅姐打断了李金珠的述说,一脸紧张。 “嗯,梅姐坐,商量商量吧。”李金珠皱着眉。 “大阿姐要劝三阿姐,肯定劝得动。”李小囡看着李金珠。 “咱们劝还是不劝?”李玉珠也看着李金珠。 “怎么样才是对银珠好?”李金珠看向李小囡。 “她跑到咱们家来告状,让大阿姐劝三阿姐。”李小囡嘿笑了一声。 李金珠嗯了一声,上身松驰下来。 “那就是洪家老太爷不听她的,洪二也不听她的,她只好跑我们家来了。”李玉珠露出丝笑容。 “正月里我们去洪家赏花听戏,她当着我们的面,问新房院子的什么帘子什么窗纱的,那个管事婆子没答帘子怎样窗纱怎样,就答了一句请太太放心。 “她连帘子窗纱的事儿都管不了。 “吴家没穷没败,好好儿的,她嫁进洪家这么多年了,连指点指点帘子窗纱的份量都没有,三阿姐要是跟她学,得学成什么样儿?”李小囡看着大阿姐。 李玉珠笑出来,抬手在李小囡头上轻拍了一下,“阿囡讲话别这么直,不好。” “这死妮子刻薄得很。”李金珠又气又笑,伸手指点在李小囡额头。 “话是这么讲,洪家老太爷总要走在前头,到时候怎么办?她是婆婆!”梅姐拧着眉,忧心忡忡。 “没有万全的法子,先看眼下,真到那时候,谁知道又是什么情形呢。”李金珠想了想道。 李玉珠连连点头。 去年的今天,她们姐弟五个正愁云惨澹,她当时以为她们已经站到了鬼门关前,那个时候,谁能想到她们会有今天这样的日子呢? 隔天一清早,李小囡正琢磨着今天干点什么,一个青衣青帽,干净利落的小厮给李小囡送来了一只提盒。 提盒一共两层,最上面放着李小囡昨天让书楼抄写的几本书。 书封是靛青哑光绸面,拿起来时,看到有隐隐的暗纹,李小囡对着光看了看,那暗纹是他们睿亲王府的徽记。 翻开,纸质极好,一行行馆阁体小字极小,一笔一画清晰漂亮,翻到最后,封底盖了枚大红印章,是润和两个字。 李小囡拎起书,忍不住叹了口气,这样一本书,得多少银子? 幸亏是他们王府白送的。 李小囡拿起几本书,下面一层放着一大包松子糖,一小包肉干。 李小囡一看这份量,就知道是晚晴给她的,拿了两块松子糖,往梅姐嘴里塞了一块,自己吃了一块。余下的包好放到了篮子里,坐到廊下,看那几本书。 傍晚,李学栋往洪家去了一趟,吴太太一早就启程回去昆山县了,洪振业还没过来,李学栋留了话儿,洪振业一到,就赶紧往府学里给他递个信儿。 隔一天又是阿武巡镇的日子,不到一个时辰,阿武就急急慌慌赶回来了。 “好像生意来了!”阿武压着声音。 “又有人卖布?”李小囡的心提了起来。 “不是,有个妇人,说她有布,得跟掌柜当面谈,还是郭巷。” “那不还是卖布么。”李小囡先怼了一句,“我跟梅姐说一声。” 阿武看着小跑进去交待梅姐的李小囡,拧着眉想了想。 嗯,可不是,还是有人卖布! 这家杂货铺和上次喂李小囡吃药的那家杂货铺在同一条街上,一个这头,一个那头。 妇人三十多岁,干净利落,正坐在杂货铺门口的小竹椅上,飞快的绣着一只鞋面。 “这就是我们小当家的。”阿武跳下马,还没站稳,就指着李小囡介绍道。 妇人不紧不慢的收了绣活,站起来,仔细打量着从马背上滚下来的李小囡。 “我姓李,你喊我李姑娘吧,你有布要卖?”李小囡站稳,拂着衣襟,打量着妇人问道。 “我娘家姓陆,婆家姓何,我听说前儿你们收细布的事体了。”妇人看起来有些失望。 这小妮子年纪真小,这一身粗布衣裳可不像个有钱人。 李小囡看着她,没说话。 “后头,你们也没往各家多交待几句。”陆嫂子接着道。 “我们收的是家织细布。家织细布跟织坊出来的细布不一样,织坊里都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手劲儿差不多,家织细布必定有松有紧。 “这是其一,其二,细布是存了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五年,不好区分。”李小囡顿了顿,“前天那样的事极少,能有多少人家把细布存到脆烂化灰?” “小掌柜年纪轻轻,倒是个明白人,咱们到那边坐着说话,我请小掌柜喝杯茶。”陆嫂子明显热情多了,指了指对面的茶坊。 “好。” 李小囡和陆嫂子进了茶坊,陆嫂子只要了一壶茶,先倒了一杯给李小囡。 “小掌柜这生意打算怎么做?有多少本钱?”陆嫂子笑问道。 “本钱不多,可做这桩小生意还是足够的。嫂子这句怎么做,我就不知道怎么答了。”李小囡抿了口茶。 陆嫂子看着李小囡一身粗布衣裳,“这收细布的生意真要做起来了,本钱可不小。” “嗯,嫂子是什么打算?” “小掌柜收这细布,是自家用吗?打算收多少?能收几年?”陆嫂子紧盯着李小囡。 “收过来的细布,是打算卖给要用细布的人家,有多少就收多少,只要这生意还能做,就一直做下去。” “真有人要买这家织细布?小掌柜有买家了?”陆嫂子追问道。 “嗯。”李小囡不怎么情愿的嗯了一声。 “这买家的事不该我问。”陆嫂子立刻描补了句,“我们何家村离郭巷也就一里多路,是个大村,村子里能织细布的,连我在内,有六个人,你要是真能长久的收细布,我们打算凑钱买台提综织机。” “六个人用一台织机?”李小囡问了句。 “提综织机贵得很,再说。”陆嫂子顿回后面的话,看着李小囡笑了笑。 李小囡明白她的意思,投入太多,万一她不收细布了,那损失就太大了。 “这样吧,你们买一台织机,我再给你们一台三综织机,你们拿细布抵织机钱,怎么样?”李小囡笑道。 “新机旧机?”陆嫂子眼睛亮了。 “全新。城里马家织机行的货。”李小囡顿了顿,接着笑道:“还有,现在这个价儿,是底价,要是你们织出的细布细密均匀,花样儿新颖好看,价钱就往上浮。” “那行!真要有两台织机,我们织起来可挺快的,一台织机,两三天就是一匹布,两台织机,我们再赶赶活,那可就差不多一天一匹。”陆嫂子提醒道。 “一天才一匹布。”李小囡嘴角往下扯了扯。 陆嫂子笑起来,“那行,我们先去看看织机,要是有什么事儿,就在对面杂货铺留话儿?” “嗯。”李小囡跟着站起来,看着陆嫂子付了茶钱,一起出来。 第一百十六章 借钱 李小囡回到家,坐在院子里开始发愁。 这生意说来就来了,本钱怎么办? 她现在只有一台织机的本钱了,陆嫂子真要是去买了织机,她立刻就得跟进去一台,那余下的钱可就收不了几匹细布了。 大阿姐手里有银子,可这会儿跟大阿姐讲,是不是太早了? 是太早了,这生意到底能不能做成,到底能不能赚钱,她还没底儿呢,不能跟大阿姐讲。 三阿姐手里有银子,很多银子,可三阿姐刚嫁过去,她婆婆又对她不满得很,不能找三阿姐。 还有谁呢? 李小囡看向王雨亭。 王雨亭正跟在梅姐身边,看梅姐做梅干菜,李小囡的注目,让她下意识的看向李小囡。 李小囡冲她招了招手。 王雨亭几步过去,看了看李小囡的脸色,坐到她旁边,“怎么啦?” “你们有银子没有?有多少?”李小囡压着声音问道。 王雨亭顿时一脸干笑,“你三阿姐出嫁那会儿,我们连添妆礼都没有,现在更穷了。你要干嘛?” “你又没银子,问我干嘛干嘛?”李小囡堵了句。 “我跟阿武就没有过银子,阿武是过路财神的命,我是漏斗命,有多少财漏多少财。”王雨亭笑道。 李小囡斜瞥着她。 王雨亭这话里露出来的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味儿! 以后,让这俩吃好喝好就行,工钱就算了。 王雨亭接着看梅姐做菜干,李小囡托着腮又发了一会儿呆,站起来往外走。 “你去哪儿?”王雨亭在后面问了句。 “去看表画。”李小囡头也不回的答了句,出了院门。 晚晴出现在院门口之快,简直像是飞过来的。 “你什么时辰从你们别业出来的?”李小囡出了院门,问了句。 “辰正不到一点,怎么啦?” 李小囡噢了一声,她到茶坊递话前,他们已经出了别业过来了,怪不得这么快。 “没什么,扣你月钱了吗?”李小囡关切道。 “没有!” 这一句没有尾音上扬,听起来愉快极了。 “那你们世子爷知道咱们昨天遇到史大娘子这事了吗?”李小囡压着声音问道。 “不知道知不知道。”晚晴放慢脚步,“我们世子爷天天忙得很,很少在别业,昨天好像挺晚才回来,不是我打听的,是刚刚从别业出来的时候,石滚跟王贵说话,说什么南门外的灯笼怎么怎么的,听那意思,昨天回来的时候,外头灯笼都点起来了。” “那肯定不知道!”李小囡愉快应了句。 “我也这么觉得。”晚晴一脸笑,“到巷口了,别说话了!” 顾砚站在茶坊门口,看着晚晴站在巷子口,拂了拂衣裙,拂出一幅低眉垂眼规规矩矩的模样,再看向一脸笑看着晚晴的李小囡,似笑非笑的哼了一声。 李小囡踏进茶坊时,顾砚已经坐在窗下,正晃着折扇,看着院子里的修竹赏景。 听到动静,顾砚转过头,手指点了点,示意李小囡坐。 李小囡坐下,看着面前一小碗散发着热气的酥酪。 “尝尝。”顾砚示意李小囡。 李小囡犹豫了下,拿起银匙,一口一口吃酥酪。 好吃极了! 顾砚有一下没一下晃着折扇,看着李小囡一口接一口的吃完了酥酪,倒了杯茶,推到李小囡面前。 “杭州的春茶,四娘子带过来的,尝尝。” “你都知道了?”李小囡梗着脖子,硬生生控制住了看向晚晴的冲动。 “知道什么?”顾砚似笑非笑的看着李小囡。 “我从你家书楼里抄了好几本书。”李小囡滑头的答了句,好像回避,又好像答话。 “四姐子说你鬼精鬼精的,真是一点儿也没说错。你说说,为什么挤兑史家大娘子?她哪儿惹你了?”顾砚折扇点在李小囡面前。 “她是你们别业的客人,我也是你们别业的客人,是吧?是她先说我是你们家下人的。” “你跟晚晴一起,她把你认成下人,难道不是情有可原?” “你们家下人有穿成我这样的吗?你们家连门房车夫都是一身绸子。”李小囡驳了回去。 顾砚呆了一呆,失笑出声,“也是,确实没有穿成你这样的。你去书楼看书这事儿,是我让人透给她的。” 李小囡瞪着顾砚,“为什么?你拿我当枪使?” 顾砚差点呛着,“我拿你当什么枪?当我的枪有那么容易?就你这样的,也能称作枪?” “那就是她知道我不是你们家下人,你漏话的时候,说我是你什么人?”李小囡没理会顾砚的枪论。 “忘年小友。”顾砚答道。 “忘年?你多大?我多大?用得着忘年?”李小囡无语之极。 “她说你是府里下人,确实是故意的。”顾砚把话题拽回去。 “她这么说,是想让我解释,或是让晚晴解释,她真聪明。”李小囡叹了口气。 她很烦这种遍身都是心眼的聪明人。 “你找我什么事儿?”顾砚岔开了话题。 李小囡伸手提起茶壶,给顾砚添了茶,笑问道:“牛先生回来了吗?” 顾砚拖着长音噢了一声,“一时半会回不来。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你找他有事儿?” “没事,先生对学生的关心而已。”李小囡十分泄气。 她极其思念她的束脩。 顾砚笑看着李小囡。 李小囡又拎起茶壶,举到顾砚杯子边,见他杯子里满满的,自己杯子里也是满满的,只好放下茶壶。 顾砚从茶壶看向李小囡,眉梢微挑。 “你能不能借点银子给我?”李小囡两只手按在桌子上,眼一闭问了出来。 顾砚失笑出声,眼看李小囡一张脸红涨起来,急忙点头,“行!要多少?一千两?一万两?” “五十两就够了。” “凑个整吧,一百两。在这里给你不好看,我让晚晴给你送过去。”顾砚上身前倾,压着声音道。 “多谢你。”李小囡难为情的垂着眼。 “生意之初,找人借钱调头寸,极寻常的事,这没什么好难为情的。”顾砚看着李小囡。 “我知道,我难为情是因为找你借。”李小囡唉了一声。 “嗯?”顾砚眉毛高挑。 因为找他而难为情,她跟他这么生份? “就是,总逮着一只羊薅羊毛的感觉。”李小囡耷拉着肩膀滴咕道。 顾砚瞪着李小囡,用力搓着手指。 他又想打她! ------题外话------ 看不到书评有点儿不习惯 第一百十七章 动起来 陆嫂子的行动力之强之快,超出了李小囡的预想。 晚晴刚刚送了十张十两的银票子过来,阿武就一路飞奔回来了,陆嫂子已经买好了一台四综织机,城东马家织机行的货。 李小囡本钱在手,信心大增气势上扬,立刻跟着阿武往马家织机行跑了一趟,找顾嫂子问清楚了,郭巷何家村有位姓陆的媳妇确实买了一台四综织机,正准备送货,李小囡甩出一张银票子,买了一台四综织机,让顾嫂子将两台织机一起送到何家村给陆嫂子。 隔一天,李小囡和阿武、王雨亭一起,巡查了一遍各大杂货铺之后,赶到何家村。 阿村扬声问了句,村头的一大群牙儿争先恐后的应声,一群人跑在前面给三人带路。 陆嫂子家在村子东头,院子很大,种了两棵香樟树,枝繁叶茂,院子里干干净净,人进人出,十分热闹。 阿武栓好马,伸头往院子里看了看,背着手站在了院门口。 院子里不是小娘子就是小媳妇,她挤进去不好。 堂屋门口挤了四五个媳妇,王雨亭站在媳妇们外面,踮着脚扬声喊了句:“陆嫂子!” “谁啊?”陆嫂子在屋里应声,却没出来。 “是我。”李小囡应了声,从媳妇们中间挤进去,站在最里面,往堂屋里看。 堂屋已经清空了,一东一西摆了两台崭新的四综织机,两台织机中间竖着一横两竖的一根高架子,架子高到几乎挨到屋梁,陆嫂子正站在高凳上,两只手飞快的整理着面前一排极细的棉线。 “先坐会儿,我正忙着。”陆嫂子眼睛盯着手里的线,不敢分神。 李小囡站在最里面,王雨亭踮着脚,趴在四五个媳妇背后,伸长脖子往里看陆嫂子飞快的分线上线。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陆嫂子排好线,喊了一声,两个媳妇上前,各用一根细木棍托起整整齐齐的一排经线,陆嫂子托着经轴,小心翼翼的将经轴架上织机,再看着两个媳妇往织机上放好线,长长松了口气,挥手示意,“离远点儿,别弄乱了,我歇一歇再接着上线。” 陆嫂子出来堂屋,掩上门,几个媳妇殷勤的递茶递小竹椅。 “婶子喝杯茶。” “嫂子快坐下歇歇。” “刚才谁找我?”陆嫂子接过茶,问了句。 “是我。”李小囡从几个媳妇中间挤出来。 “是小掌柜,这是咱们东家。”陆嫂子急忙站起来,介绍了句,将小媳妇递给自己的小竹椅递向李小囡。“让您等了这么久,实在是上线的时候不敢分心。” “陆嫂子真是好手艺,看得我眼花缭乱。”李小囡坐下,夸奖了句。 “小掌柜过奖了。织机是昨天午饭前送到的,吃了午饭,我们几个就开始调机子,今天紧一紧,能给这台机子上好线,一上好线就试着织织,只怕得废上半匹布,大家都好些年没上手织过细布了。” 陆嫂子额角的头发全被汗水濡湿了,却神采奕奕,语调高扬。 “我记得你说过,你们有六个人能织提花细布?”李小囡打量着围在周围的媳妇们。 “是,我,她,她,还有她。”陆嫂子手指点过五个人。 “两台织机是不是有点儿少,要不,我再给你们两台?最多两台了。”李小囡笑道。 五台织机以上,就要照织坊算了。 “小掌柜先等等。”陆嫂子笑起来,“这织机得有地方放。” 陆嫂子说着,转头看着围在周围的诸媳妇,笑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不赶紧回去做饭,吃了饭赶紧过来。” 周围的媳妇打着招呼,三两成群的出了院门。 院子里安静下来,厨房里,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探头出来问道:“阿娘,做几个人的饭?” “你们……” “我们不在这里吃。说完话儿就得赶紧走,还有好多事儿呢。”李小囡笑道。 小姑娘不等陆嫂子说话,就缩头回去了。 “刚才人多,说话不便当。”陆嫂子指了指堂屋,“这提花机子占地方,又娇贵,我们乡下地方,只能摆在堂屋,家里要是有老人长辈,就得挪到厢房去住。 “那些线也娇贵,光买这两架织机开机的线,就用了九百个铜钿,就算织机是小掌柜给的,这线钱总得自己出,再说,织机的钱总要给,开头得好长一阵子赚不到钱,都是不当家的人。”陆嫂子叹了口气。 “嫂子家里?”李小囡含湖问了句,转头四看。 “前年走了一个,去年走了一个。”陆嫂子明了的答了句,“上头没长辈了,我们当家的没本事,好在脾气好。” “嗯,嫂子要是买线什么的缺铜钿,我可以借一两半两银子给嫂子用,不收利息,我帮嫂子把织布这事儿撑起来,也是帮我自己把生意做起来。”李小囡落低声音。 “不用,我家里还行。小掌柜倒是个生意人。这事儿急不得,”陆嫂子指了指堂屋,“等我们织出细布,见到了铜钿,再要腾屋子,拿铜钿买线,就好讲了,现在,是赔是赚,还不敢讲呢,小掌柜说是不是?” “嗯,嫂子想得真周到,嫂子是个能做大事的。那我们先走了,嫂子有什么事,就在杂货铺留个话,我让阿武每天都过去一趟。“ 李小囡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陆嫂子跟着站起来,将李小囡送到院门外,看着三个人上马走了,站在院门口发了一会儿呆,才转身进去。 ……………………………… 顾砚急步进了日常起居的清深院。 进了清深堂,见太子身边内侍押班明经迎在门口,顾砚立刻转眼看向屋内。 “给世子爷请安,好一阵子没见世子爷,世子爷风采更盛了。”屋里的老内侍冲顾砚微微欠身。 “您怎么来了?皇上可安好?”顾砚急切问道。 “圣躬安,有旨意。”老内侍挺直后背。 顾砚闻声跪下。 “是密旨,世子爷请自观。”老内侍从怀里拿出漆封严密的一根卷轴,双手捧给顾砚。 顾砚跪在地上,接过明经递过的裁刀,挑开卷轴。 ------题外话------ 还欠2章 第一百十八章 可以一试 旨意很短,言简意赅: 即日起由顾砚全权处理江南海税司事务,务必清理积弊,重振海税司。 看着顾砚看完了密旨,老内侍欠身道:“委了王爷署理海税司,由世子协理,明旨两天后就该送到了。” “嗯,您辛苦了。”顾砚小心的收好密旨,站起来。 “世子爷客气了,小的到底上了岁数,一路急赶过来,实在是疲惫得厉害,小的去睡一觉,天黑前就要启程赶回去。”老内侍躬着身子,十分恭敬。 “石滚!”顾砚忙喊了一声。 石滚应声而进,虚扶着老内侍出了清深堂。 “这是太子爷的亲笔信。”明经将信捧给顾砚。 顾砚接过信,示意明经,“你坐下歇歇,喝杯茶,吃几块点心。” “是,谢世子爷。”明经半只屁股坐在椅子上,悄无声息的喝茶吃点心。 他也累坏了。 信很厚,顾砚挑开信封,仔细看信。 明经吃着点心,时不时瞄一眼专注看信,面无表情的顾砚。 世子爷这一年多确实变化极大。 从前不管世子爷怎么一言不发面无表情,他都能看出些端倪,可从去年春节起,他就看不准了,现在,世子爷这会儿的面无表情,就真是全无情绪。 皇上说世子爷长进极大,至少这份不动声色确实长进极大。 过来的路上,他才听说江南地气利于睿亲王一支的传说,嗯,这座别业确实气象不凡。 明经瞟了眼郁郁葱葱的窗外。 “你也去睡一会儿吧。”顾砚看完信,一边折信,一边看向明经笑道。 “是。”明经站起来,垂手退出。 顾砚起身,进了书房,坐到桌前,磨墨铺纸,给太子回信。 磨好一砚墨,提起了笔,顾砚却许久没有落笔,放下笔,顾砚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了两趟,站到窗前,背着手看着窗外的浓绿艳黄。 皇上这份旨意,他极其意外,太子爷这封信,更是意外之上的意外。 从前,皇上临大行前,还在嘱咐他和太子:不要妄动,不要妄行。 他一直以为皇上过于守成,是懒政,是懦弱。 顾砚垂下头,抬手用力揉了揉脸。 皇上不是懒政,不是懦弱,是不得其人,不敢妄为。 上一回,临大行前,他还那样不放心的嘱咐,是因为他看出来了,他和太子都过于眼高手低,后事,也确实像皇上预见的那样…… 顾砚深吸了口气,慢慢吐出来。 这一回,太子说,皇上觉得他可以牛刀小试了。 顾砚心里涌起股理不清的滚烫的情绪,冲得他眼眶湿热。 这一回,他一定可以成为真正的牛刀,为帝国剜腐清疮,让吏政清明一些,让天下富足一些! 顾砚来回踱了几趟,平复了心绪,重新坐下,提笔写信。 顾砚写了厚厚一封信,折好封起,又抽了几张纸,理了理思路,将到今天为止,自己对江南海税司的了解,和之后的打算,细细写明,将纸卷起,拿起根黄铜管,将信放进去,将黄铜管周身淋满封漆。 写好一封信一份折子,顾砚吩咐送了瓶酒进来,倒了一杯,站在窗前,慢慢啜着,整理着思路。 现在有了旨意,既然皇上也觉得他可牛刀小试了,那么,就是可以动手了。 可,还是不能急,欲速则不达。 他还是要一步一步稳稳往前。 明天还是照自己原来的预想,再去一趟昆山县,再好好看看黄显周,他总觉得,黄显周是个可用之人,可黄显周总是一幅阴阳怪气的样子,他总觉得,黄显周对他颇有成见,可到底是什么成见呢? 顾砚眉梢突然微挑,明天把小囡带上,让小囡跟他说说话儿。 当年,在睿亲王府,绿袖就极有人缘,他当时以为是因为他偏宠绿袖的缘故,后来,她跟随他北上,到最穷途绝境时,看守他们的小统领明明已经得了要饿死他们的指令,还是答应了绿袖的交换,收了那枚扳指,给了他们三十斤陈米,后来,又送过来二十斤米。 要是没有这五十斤米,他们撑不到天崩地裂。 这个小囡,好像比绿袖更有人缘,听说茶坊隔壁的表湖铺子里,那些伙计把裁下来的纸边纸角都留着给她。 嗯,把她带上,让她跟黄显周说说话儿。 顾砚扬声叫进石滚,吩咐让晚晴去一趟采莲巷,问问李姑娘明天有没有空儿,若是有空,他带她去临海镇长长见识。 李小囡想一口回绝,因为明天她三阿姐到平江城,可没空俩字在舌尖上转了好几转,还是咽下去了。 她刚借了人家的银子。 唉,再英雄豪杰,欠了钱就没法豪气纵横。 李小囡琢磨着往临海镇一个来回的时间,笑道:“上午有空,下午不行,我三阿姐要回娘家。” 来回一趟临海镇,一个上午肯定不够。 “嗯。”晚晴点头,“还有一句:你跟着阿武,学会骑马没有? “这一句,石滚没说是他问的,还是我们世子爷问的。” “那这句怎么答?”李小囡虚心请教。 “你要是能在马上坐得住,那就说差不多会骑。”晚晴头往前凑,压低声音,“我们世子爷从小儿是先跟着师父习武,再念书识字的!会走路就会骑马。不管去哪儿都是骑马,一骑上马就要跑起来,都是照着急行军跑,你要是不会骑马,坐在车上,你想想得多颠!” “那我这样的,要是骑马,不得从马上掉下来?”李小囡问道。 “不是让你说差不多会骑嘛,差不多!”晚晴咬着差不多三个字,“也就能在马上坐稳,我们府上的马都是训熟了的,你只要能坐稳就行。 “我们世子爷那么照应你,看你你骑术不好,我们世子爷说不定能跑慢一点儿,或者是我们世子爷自己先跑了,留几个人陪着你慢慢跑马。 “再怎么,肯定比坐车舒服!” “行,那就说差不多会骑。”李小囡重复了句。 晚晴顺顺当当办完了差使,心情愉快,和李小囡挥手告别。 第一百十九章 先天优势和劣势 第二天一大清早,晚晴就到了。 晚晴一句走吧没说完,李小囡噼头问道:“从这里到临海镇多远呢,午正前能赶回来?急行军也来不及吧?” “这我可不知道。”晚晴摊手。 这哪是她能管的事?她连问都不敢问。 “午正前我一定要回到家的!”李小囡一字一句。 “这话跟我说没用,你得跟我们世子爷说。”晚晴的提醒语重心长。 “你们世子爷呢?茶坊里?”李小囡加快脚步。 “应该在城外吧,我领了吩咐过来接你,别的石滚没说。”晚晴跟上李小囡,在巷子口上了车。 车子出了城,又跑出三四里路,停下,李小囡下了车,先看到了阿武和王雨亭。 “你们?” “你怎么来了!”阿武一声惊讶压过了李小囡。 李小囡知道不用问了,这俩货不知道。 李小囡目光掠过阿武,看向骑在马上,正无聊的抖着马鞭的顾砚。 “午正前我一定得回到家。”李小囡先冲顾砚喊了句。 顾砚冲她点头,鞭子指指,示意她上马。 顾砚指给李小囡的那匹马就站在顾砚那匹马旁边。 是一匹枣红马,马非常漂亮,马鞍更漂亮,李小囡摸了摸马蹬,马蹬在她胸口上面,快到脖子了。 “别动。”顾砚声音没落,弯腰抓住李小囡的腰带,将她提起来放到马鞍上。 李小囡觉得自己好像腾空飞起一般,坐在马鞍上,一阵眼晕。 “脚踩进去。”顾砚用马鞭敲着李小囡的脚。 李小囡两只手抓着马鞍,往下看着找到马蹬,踩进去蹬好。 正正好,挺合适。 “把缰绳拿起来,拿着就行,好了,走吧。”顾砚看着李小囡拿起了缰绳,催马前行。 李小囡那匹马立刻懂事无比的跟在顾砚那匹马后面,小跑往前。 跑出一段,李小囡稍稍松驰了些,转头找晚晴。 晚晴就在她侧后,骑马的样子看起来轻松而熟练。 “不要乱看!”顾砚的鞭子敲在李小囡手上。 李小囡赶紧转回头,目视前方。 “缰绳放松,身子放松,跟上马的脚步,嗯,不错。”顾砚轻轻催着马,马跑得快起来。 李小囡只顾着自己坐稳,竟然应付的还不错。 一气儿狂跑,也不知道跑了多远,马速渐渐慢下停下。 顾砚跳下马,看着李小囡,示意她下来。 李小囡抓着马鞍,从马背上滑滚下来。 下马这事儿她熟,她和王雨亭一起骑马出去,回回都是自己下马。 顾砚瞪着滚掉下马的李小囡,噗笑出声。 “你看看你这样子!上马,我教你怎么下马。”顾砚伸手提起李小囡,将她甩到马上。 “等我能养得起马再学。”李小囡趴在马背上,利落的滚落下去。 顾砚慢慢吸了口气,忍下了敲她一鞭子的冲动。 “这是哪里?”李小囡拽起袖子,抹脸上的汗。 这一路跑马,她紧张坏了,也累坏了,一头一脸的汗。 “你们昆山县。”顾砚将帕子垂在李小囡鼻尖上,“用这个,你连个帕子都没有?” 李小囡接过帕子抹汗,没答顾砚的话,“不是说去临海镇?” “你正午前要赶回去,去临海镇来不及。”顾砚一边说一边往前走。 李小囡跟上顾砚,转头打量着四周。 前面一射之外,昆山县令黄显周正急步迎过来。 “你找机会跟黄显周说说话儿,看看能不能探一探他对我是不是有什么成见。”顾砚突然俯身,和李小囡耳语道。 “啊?”李小囡一个怔神。 “阴阳怪气!”顾砚直起身道。 “好!”李小囡答了个好字,眨了眨眼。 他原本就没打算去临海镇吧?他原本就是要来昆山县吧? 黄显周迎上顾砚,恭恭敬敬长揖见礼。 顾砚微微颔首,折扇指着李小囡,笑道:“你哥哥很得黄县令照应,你该谢谢他。” “多谢黄县尊指点。”李小囡郑重致谢。 “不敢当。”黄显周忙拱手还了礼,小心的瞥了李小囡一眼。 世子爷说的是照应,她谢的是指点。 这小丫头果然聪明极了。 “今年的蚕桑怎么样?”顾砚往前面一片桑林过去。 “托世子爷的福,还算过得去。”黄显周跟在顾砚侧后。 李小囡瞄了眼黄显周。他这话这语调,还真是挺阴阳怪气的。 “这是蚕场。”晚晴跟上李小囡,压低的声音里透着兴奋。 李小囡低低呃了一声。 她害怕一切软软的肉虫子,包括蚕宝宝。 “那蚕现在长多大了?”李小囡压着声音问道。 “这才四月里,刚开始孵蚕呢。”晚晴兴致盎然的打量着四周。 “那就好。”李小囡滴咕了句,松了口气。 “你过来!” 前面,顾砚折扇点向晚晴。 晚晴低眉垂眼急步上前。 李小囡犹豫了下,没跟上去。 晚晴当差呢。 晚晴进蚕场看蚕,顾砚叫过几个蚕农,细问桑蚕,黄显周落在后面跟着,李小囡看了看,跟上黄显周,低声谢道:“县尊的教导,哥哥跟我讲了,谢谢您。” “你刚才不是谢过了。”黄显尊也落低声音道。 “刚才是谢县尊指点哥哥,现在是谢县尊指点我。”李小囡笑道。 “李姑娘客气了。” “我最擅长格致,哥哥的格致是我教的,世子爷请我教他家帐房学算术。”顿了顿,李小囡看着黄显周,低低道:“我是在杭城认识世子爷的,他看到我,我没看到他。” 黄显周眉毛高高抬起,又急忙压下,左右看了看,轻轻咳了一声,“杭城什么的,以后不要提起。” “嗯,没敢提过,就这一回。”李小囡声音也落得极低。 “你哥哥学问很不错,这半年大有长进。” “是!哥哥可用功了。去年考评得了第一呢。” “我知道,那个晚晴?”黄显周低低问了句。 “就是个管事丫头,管世子的丝绸衣裳什么的。”李小囡低低答道。 “噢,怪不得懂蚕桑。” “世子爷人挺好的。”李小囡看着黄显周。 “嗯,我看出来了,很难得。” “那你刚才干嘛呛他?”李小囡直接问道。 “嗯?我呛他了?”黄显周眼睛都瞪大了。 “嗯?你没呛他?你说托世子爷的福什么的。” “这不是巴结的话吗?”黄显周眼睛瞪的更大了,“我这不是巴结他么。” 李小囡瞪着黄显周,黄显周连眨了几下眼,上身微微前倾,“你真觉得我是拿话呛他?” “嗯!”李小囡极其肯定的嗯了一声。 “那世子爷?”黄显周小心的往顾砚方向努了努嘴。 “嗯!”李小囡再次肯定的嗯了一声。 她非常确定,那位世子爷刚刚说过黄显周阴阳怪气。 “唉!”黄显周肩膀都耷拉下去了,抬手在嘴上拍了下,“我这个人!唉!我明明!唉!” 李小囡同情的看着黄显周。 巴结人巴结到阴阳怪气,怪不得这位黄显尊学问能力都不差,却从大县做到中县,从中县做到了小县。 第一百二十章 搬回一堆 午正前一刻,大车停在采莲巷口,李小囡跳下车,摆着手示意晚晴不用下车,连走带跑直冲进家。 院子里安安静静。 李小囡失望的耷拉下肩膀,走到厨房门口,探头进去,“梅姐,我回来了。” “饭快好了,我刚沏了茶,你去喝一碗歇口气,咱们这就吃饭了。”梅姐正忙着炒菜。 “我帮你烧火。” “不用不用!”梅姐摆着手,“你快去歇着。” 李小囡转身往堂屋去。 梅姐说过一回,她烧火不是帮忙是添乱,梅姐在婆家的时候,都是一个人烧火做饭。 吃了饭,李小囡捧着本书,心不在焉的看着一下午,天快黑的时候,李银珠的声音从院门外传进来,“台阶台阶!小心别摔了!” 李小囡扔下书,跳起来冲出去。 院门外,银珠大包小包,跟在旁边的婆子一样的大包小包,如同两座缓慢移动的包裹堆。 “梅姐梅姐!”李小囡赶紧叫梅姐。 梅姐从后院急急忙忙冲出来,和李小囡一起,一趟一趟的跑,卸下两人身上的包裹。 “你先回去吧,跟二少爷说一声,我晚点回去,他要是回去得早,让他自己先洗洗睡吧。”李银珠拍着衣襟,颇有气势的吩咐婆子。 婆子答应一声,拂着衣襟往外走。 “三阿姐,你拿了这么多东西回来啊。”李小囡叉腰看着堂屋里堆了一大堆的各色包裹。 李银珠小心的脱下石青褙子,梅姐急忙接过去,“三姐儿这是见客的衣裳吧?回自己家,不用穿这么贵重的衣裳,万一勾了丝弄脏了可怎么办!” “不是我要穿的,是二郎,非要我穿这一身。”李银珠一边说,一边解下大红石榴裙。 “这石榴红娇气得很,这绸子真滑,三姐儿这里头穿的也都是绸子!”梅姐小心的捧着裙子,转了一圈,还没找着能放这贵重石榴裙的地方,一眼看到李银珠里面的桃红绫衬裙,惊讶的叫了一声。 李小囡坐在小竹椅上,托腮看着两人:一个揪着衣裳介绍一个惊叫啧啧。 李银珠穿上二阿姐李玉珠一条粗布裙子,再穿上大阿姐一件粗布长衫,护住里面一身绸子,连鞋子也脱下来,拖了梅姐一双旧鞋,总算坐下来了。 梅姐小跑回厨房添菜做饭,李小囡和李银珠坐着说话。 李小囡指了指堆了一堆的大小包裹,“三阿姐,你带的东西太多了,我觉得大阿姐肯定不高兴。” “大阿姐怎么会不高兴?大阿姐肯定高兴坏了! “阿囡,我跟你讲,他们洪家可有钱了,他们家顿顿吃肉,我跟你二哥俩人吃饭,也要四五个菜,两三个三四个荤菜,鸡鱼肉蛋全有!就那样,你二哥还嫌菜少!”李银珠眼睛亮闪闪。 “你没顿顿吃撑吧?”李小囡拉着李银珠的衣裳。 “没有!你跟我讲过,富人家油多荤腥重,吃饭只能吃八成饱,多了就得吃出毛病,我记着呢。” 李银珠顿了顿,转着眼珠左右看了看,靠近李小囡,声音压得极低。 “阿囡,你说的那些个话,还真是,那个,不是梅姐讲的那样,那个,就,那个。” “你跟三姐夫挺好的,挺~开心的?”李小囡拖着长音再转个弯,明了的问道。 李银珠不停的点头,片刻,拧起眉头,“阿囡,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事儿……” “你没听说过那句话吗?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这种事当然也知道了!”李小囡理直气壮。 “可不是,这话阿爹活着的时候常常讲。那!你哥哥是不是?”李银珠再转眼珠看向左右,话没说完,冲李小囡抬了抬下巴。 “我觉得他不知道,他又不是真秀才。”李小囡不客气道。 “可不是!”李银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松了口气,“阿囡,我跟你讲……” “银珠回来啦?” 院门口传进来李玉珠惊喜的声音。 “回来了!二阿姐,大阿姐!” 李银珠窜起来迎出去。 “怎么穿成这样?”李玉珠看着一身粗布的李银珠,一声惊叫。 “不是不是,这是我穿回来的!梅姐怕脏了,现给我换的。”李银珠赶紧解释。 李小囡拖着小竹椅坐到角落里,看着三个阿姐两个问一个答,没等她们三个说完话,李学栋也赶回来了,三个人把李银珠围在中间,叽叽呱呱的更响了。 梅姐摆好饭菜,四个人还没说完。 “先吃饭!”李玉珠推着李银珠。 “那些都是三阿姐带回来的。”李小囡指了指。 李金珠李玉珠李学栋这才看到地上一堆包裹。 “这么多!都是什么?你怎么拿过来的?你怎么拿得完?”李玉珠一声惊叫,眼睛都瞪大了。 李金珠拧起了眉头。“这都是什么?你怎么拿了这么多东西回来?” “这是老太爷让我们路上吃的点心,一块都没动,我都拿过来了,这豌豆糕可好吃了。” 李银珠解开一包,捧给大家看,放到一边,再解第二个,“你们看这个!咱们从来没用过!这是珍珠膏,抹在脸上,滑滑的可舒服了!这是抹手的,大阿姐天天抹一点,冬天就不会裂手了,这是擦牙的……” “你这是把你跟二郎那间小院搬空了吧?”李金珠虎着脸。 “没有,还有好多,他们洪家可有钱了,他们家……” “他们家有钱,你就这样大包小包往娘家搬?”李金珠打断了李银珠的话,“从前咱们村里的侯嫂子,都怎么讲她?说她是铁扫帚精,她男人她婆婆怎么打她的?你没看到?” “不是,这些东西二郎都知道,有几包笔墨,还是二郎替我收拾的……” “二郎对你好,你更要替他着想,替洪家着想,你现在是洪家妇,不是李家闺女了,你说说,有几个媳妇回娘家,像你这样,拿这么一堆东西的?你见过没有?哪一家?哪一个!有没有?” 李金珠声色俱厉。 见李银珠还要解释,李玉珠勐拍了她一巴掌,“银珠快说下回不敢了!” “下,下回不敢了。”李银珠极其委屈,喉咙都哽住了。 “没有下一回,这一回就不行!学栋去外头叫辆车,把这些东西给她送回去。”李金珠厉声道。 李学栋哎了一声,赶紧往外跑。 “大阿姐,三姐儿都回来了,您消消气,再怎么……”梅姐怯怯的劝了几句,见李金珠虎着脸一言不发,不敢再多说了。 “阿囡,你劝劝。”李玉珠推了把李小囡。 李小囡一脸干笑,“大阿姐是真生气,又不是假生气,三阿姐,你衣裳还没换呢。” 车过来的很快,梅姐和李学栋一替一趟,把一大堆东西都堆上了车,李玉珠帮李银珠换上衣裳,推着一把接一把抹眼泪的李银珠,把她送上车。 第一百二一章 机会 黎明前的黑暗好像总是格外黑暗。 昆山城外,一间破败的风雨亭里,顾砚一身黑衣,负手而立。 黄显周被人推进来,扯去头套。 地面上极小一豆灯光,照得黄显周眼前一花,忙抬起手,用力揉了揉眼,小心翼翼的抬起头,看到面无表情的顾砚,愕然。 “世子爷?” 顾砚走过来两步,坐到摆放在黄显周面前的椅子上,从王贵手里接过厚厚一本卷宗,翻开。 “黄显周,壬子科进士,二甲第六,少年英才,选进了户部,三年后选调沧州清池县,庐州慎县,再到这昆山小县,步步低走,你今年多大了?” “四十七。”黄显周咽了口口水。 这会儿,他这心里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满心的期盼激动中,夹杂着丝丝恐惧和不安。 “这些都是你的文章,奏折,还有三份密折。”顾砚哗哗的翻着,“都是三年前的,这三年里,就只有公文了,这公文好像也不是你的亲笔,想开了?” “下官辗转地方十三年,老了。” 一股子悲怆冲上来,黄显周眼泪夺眶而出。 “你才四十七岁。从清池县到慎县,再到这昆山小县,一路往下,你反思过没有?”顾砚将卷宗递给王贵。 “做官先是做人,下官不会做人。”黄显周一句话说的颇为苍凉。 前天回到县衙,想着他这一次敞开放开,连脸都不打算要了,要好好巴结巴结这位世子爷,没想到竟然巴结出来一个呛字,他独斟独饮,痛醉了一场,彻底死了心,原本已经打算这一任之后,告病还乡,终老乡下…… “你很会做人,清池县衙诸人,对你赞不绝口,慎县县衙诸人,对你念念不忘,阿囡那妮子,也用尽全力替你说话,你只是运道不好,没遇到能看到你的长处,心胸宽阔,能包容你的上峰。”顾砚澹然道。 黄显周呆看着顾砚,忘了说话。 “我给你换个地方吧。”顾砚看着他。 黄显周眼睛里爆出亮光,“得世子爷赏识,是下官的荣幸,下官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顾砚慢吞吞重复了句,“这是句客气话,还是你有所想?说说。” “世子爷去年八月就到了平江,盘桓至今,平江府,甚至两浙路,值得世子爷花上将近一年时光的,只有海税司了。” 黄显周小心翼翼的抬起头,看了眼顾砚。 顾砚直视着黄显周,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下官在户部时,打理的就是江南海税司的帐目事务,江南海税司每年上缴户部的银两,就只有鼎盛时的六成了,这些年,听说一年不如一年。” 黄显周顿了顿,声音微微落低。 “到任昆山后,下官曾经悄悄往临海镇去过几趟,实地查看过,临海镇几处码头之繁忙,远超出下官的预想。下官查过临海镇历年占地,年年外扩,并非紧缩。 “海税税银缩减,帝国军费不足,帝国北防已经二三十年没有往北推进过了,世子爷从军历练时写给朝廷的折子,下官仔细拜读过,深以为然。 “帝国大军要往北推进,清除帝国之北的隐患,就不能不重整海税司,恢复海税司鼎盛时的收成。 “重振海税司,不是容易事。” “嗯,重振海税司,你觉得该从何处入手?”顾砚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码头。不管是进还是出,必定要经过码头装卸,不管是谁,怎么操作,最后都要落进码头,落到一船一船的货物上。再说,从下往上,也比从上往下更为稳妥。”黄显周想了想道。 “嗯,那就照你所想,我给你个机会,你去试试吧。”顾砚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送他回去。” ……………………………… 第二天傍晚,李银珠又到了采莲巷。 李银珠还是昨天的一身衣裳,空着手,跟来的还是昨天那个婆子,婆子两只手里各提了一只提盒,送进了院子,就垂手退出,先回去了。 李小囡伸头过去,仔细看李银珠的气色。 “我没事,又不是没挨过大阿姐的教训。”李银珠还是有几分垂头丧气。 “大阿姐是为了你好。”李小囡一脸笑。 “我知道,你也是为了我好。”李银珠在李小囡后背上狠拍了两巴掌。 “三姐儿这回得在家吃饭了吧?”梅姐问了句。 “这回就这些,照着他们洪家的规矩,一根线都没多拿。”李银珠点着两只提盒。 “是你们洪家。”梅姐纠正了句。 “好!我们洪家!”李银珠唉了一声。 “梅姐多炒几个菜,杀只鸡!”李小囡愉快的吩咐。 “大阿姐嘱咐过,母鸡都留着下蛋,不能杀,小鸡太小,过两个月再吃。多炒个鸡蛋吧。”梅姐驳回了李小囡的建议。 “明天你过来,我给你杀鸡吃,中午就我一个人吃饭,你二哥不在家吃。”李银珠和李小囡滴咕道。 “我明天中午有事儿,生意上的事儿,回头再跟你讲。哥哥回来了!”最后一句,李小囡声音扬起来。 “三阿姐回来啦。”李学栋仔细看了看李银珠,长长舒了口气,“你看起来还好。 “洪二哥跟我抱怨了一整天,说你昨天回去哭了半宿,说大阿姐太过份了,还说要过来找大阿姐讲讲理,放学的时候我让他过来,他又说没空。” “我没哭半宿,你别听他瞎讲。他回家了?”李银珠问道。 “他说去二翁翁家,说你今天要过来,肯定不会早回去了。”李学栋说着,伸头到处看。 “就俩提盒。”李小囡示意李学栋。 “昨天是太多了。”李学栋一句话没说完,迎着李银珠斜横过去的目光,急忙陪笑道:“我去看看梅姐做什么好吃的。” “你生意做起来了?”李银珠看着李学栋出了门,立刻抓着李小囡问道。 “嘘!回头再说,大阿姐回来了!”李小囡刚要开口,就看到李金珠和李玉珠一前一后进了院门,急忙住嘴。 第一百二二章 石滚的抱怨 自从去年睿亲王府世子爷住进城外王府别业,平江府刘府尹这颗心就高高吊在了嗓子眼。 他中举后就到京城候考,到中了进士再到外放,在京城住了十三四年,对这位世子爷的作派不说一清二楚,至少知道个八八九九。 他半点没敢指望过能得这位世子爷的青眼,只求着别出事,那就是上上签菩萨保佑。 世子爷一住小半年,安安稳稳清清静静,等到世子爷回去京城再回来,刘府尹这心放下又提起,这一回也就是微微提起,和平时差不多安定从容了。 唉,没想到,这祸事还是没能避过去! 刘府尹灰着张脸,愁眉苦脸,背着手,直奔心腹幕僚曹先生那间小屋。 “东翁怎么来了?”曹先生正在回复公文,见刘府尹掀帘进来,急忙放下笔。 “出事儿了!”刘府尹坐到曹先生对面,一声长叹。 “出什么事儿了?”曹先生吓了一跳。 “刚刚,石滚过来了。”刘府尹压着声音。 曹先生眼睛瞪大了。 是那位世子爷的事!这可真是出事儿了,好在,府尊没说出大事儿了,出事儿,和出大事儿,大不一样! “说了什么?”曹先生伸头往前,一脸紧张。 “抱怨!说是回回经过昆山县,都惹一肚子闲气,说路不平,说看什么没什么,想看看蚕桑,连蚕都是个黑点儿。” 曹先生勐咳了一声。 这会儿正是孵蚕的时候,那蚕,可不就是一个个的黑点儿! “说教化不到,民风不好,说了一刻多钟,全是昆山县的不好,连片树叶儿都不好,不够绿!”刘府尹说到不够绿,曲指在桌子上用力敲了两下。 “专程过来抱怨的?”曹先生屏气问道。 “说是顺路,可这个顺路,嘿,他有什么事,能顺到咱们这府衙?” “那,石滚石爷这是自己个儿过来抱怨,还是领了吩咐?”曹先生接着问了句。 “他没说,唉,要是自己个儿过来,他敢这么抱怨,那肯定是听他家世子爷抱怨的更多,过来这一趟,递个话,把惹他家世子爷不高兴的人啊事啊东西啊,挪走搬开,一来讨好了他们世子爷,二来,他们世子爷高兴了,他这差使也就好当了不是。” 刘府尹没敢想石滚过来抱怨,是给他透话,他跟石滚没那份交情。 “东翁这话极是!”曹先生捋着胡须表示赞同。 “要是领了吩咐……”刘府尹看着曹先生,后面的话没说下去。 “石爷要是领了吩咐来的,那他这一趟,就不是来抱怨,而是来吩咐了!”曹先生一脸惊悚。 “可不是!”刘府尹勐一拍桌子。 “昆山县怎么惹着世子爷了?黄县令多和气的人,又周到,也能变通,因为那个小妮儿?那小妮儿家是昆山县的,可那小妮儿早就住到平江城了。”曹先生拧着眉,困惑不解。 “唉,我一直担心昆山县,特别是世子爷看上那个小妮子之后!”刘府尹唉声叹气。 曹先生高抬着眉毛,一脸纳闷。 “黄显周这个人,唉!”刘府尹摇头叹气,“他是壬子科进士,我是乙卯科,我头一回认识他是在一个文会上,请了两三位新科进士,其中就有他,就数他对人最和气,对我指点也最多。 “后来,他选到户部历练,我有事去求过他两三回,回回都极好,像你说的,周到体贴,知人情懂变通,我当时以为,他必定青云直上,说不定还有入阁拜相。 “我考中那年,他点了清池县令,清池是大县,我想着这也许是要重用了,宰相必起于州县,对吧,后来他调到慎县,再到昆山县。 “他初到昆山县时,接到吏部文书,我辗转了一夜,深为惋惜,后来!” 刘府尹一声长叹。 “见过他之后,我就知道,他为什么一路往下了!” “为什么?”曹先生听的津津有味。 “他能上不能下!他头一回到府衙,我像当初在京城一样待他,谁知道他阴阳怪气,处处别扭,句句话堵得我胸闷气短。” “呃!”曹先生惊讶的抬眉瞪眼。 “后来我写信给几位同年,有知道他的,说他恃才傲物,心怀不忿,他肯定觉得我不配当他的上峰,他考了二甲第六,我二甲末尾,他必定瞧不上我,想来~” 刘府尹拖着尾音,撇着嘴。 “只有一甲和二甲前五,才配当他的上峰,别人都不配。大约,他也瞧不上世子爷。” “唉,怎么是这么个人!”曹先生拍着桌子,一脸惋惜。 “他自作自受!”刘府尹哼了一声,又叹了口气,“还连累了咱们,你说说,咱们怎么办?” “东翁运道好,东翁看看这个,昨儿送到的。”曹先生站起来,从一堆待处理的公文中抽出一张,递给刘府尹。 这是一份户部公文,封套上两浙路漕司帅司宪司一圈儿的批复。 刘府尹翻开,一眼就扫完了,惊讶道:“派到咱们平江府了?” 这是份常例公务,隔上一年两年,户部就行文两浙路,请两浙路选派一名官员到临海镇海税司核查进出货物。 这份差使一向是由帅司漕司和宪司三家轮流挑选属官,到临海镇呆上了一年两年,分派到地方,这是头一回。 “怎么派到地方了?从来没有过的例!”刘府尹拍着公文。 “赵先生写了封信给我,说了这事儿,说是,整个杭城都苦于尉学政的诲人不倦,比从前忙了一倍有余,实在腾不出人手。”曹先生压着声音道。 曹先生的同乡赵先生是漕司府幕僚,两人交往亲密。 听到一句诲人不倦,刘府尹噗笑出声,又一脸苦恼的唉了一声。 自从尉大才子到任两浙路,各府学县学从教谕到学生有课业到考试次数,翻了好几倍。 这还不算,尉大学政还说,学问终身事,隔三岔五的送几本新书,派一篇文章给从帅司起的两浙路诸官员,请大家学习。 在杭城的官员们,还经常被他拢在一起开文会,这文会,就真的是一丝儿都不掺杂的讲学问论学问。 唉,他还有一篇文章没写呢。 “咱们哪有闲人?”刘府尹想着他的课业,再看看那份公文,一脸烦恼。 “东翁!”曹先生曲手指敲了下桌子。 “你是说,黄显周?”刘府尹立刻就明白了,“这,过份了吧?他是一县县令。” “这也是为了他好。”曹先生叹了口气。 刘府尹呆了一瞬,一声长叹。 这真是为了他好! 第一百二三章 该讲就讲 陆嫂子抱着四匹细布,卖给了李小囡。 点好铜钿串起来收好,包袱扎紧抱在怀里,陆嫂子抿着喜气,看着李小囡道:“小掌柜一匹布才扣十个铜钿的织机钱,这要把织机钱都扣回去,得两三年呢。” “现在生意刚开始,先让大家看到铜钿,以后再赊织机,就不能这么扣了。你们一匹细布能挣六七十个铜钿,要是提花,还能多些,那时候就要扣一半的利还织机钱了。”李小囡笑道。 “一半也厚道得很,小掌柜是厚道人。”陆嫂子说着,从包四匹细布的旧包里里抖出半匹细布,捧给李小囡,笑道:“这是我们试机的时候织出来的,前一半实在不能看,这后一半虽说有松有紧,总还能做件衬里的衣裳,小掌柜要是不嫌弃,就拿去做里衬吧。” “多谢你,那我就不客气了。”李小囡收下半匹细布,递给王雨亭。 “我得赶紧走了,还得赶到平江城买线,家里等着用呢。再会。”陆嫂子别了李小囡,急匆匆往平江城赶。 李小囡和王雨亭、阿武一起出来,阿武扛着四匹细布,不停的瞄着王雨亭怀里抱着的半匹细布。 到了镇子口,阿武实在忍不住了,冲李小囡哎了一声,“人家给你半匹细布,你一个谢字,就这么拿回来了?” “嗯?不然呢?”李小囡看向阿武问道。 “做人不能这样,人敬我一尺,我得敬人一丈!哪能白拿人家的东西?再说,你再怎么也比陆嫂子有钱,做人不能这样!”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李小囡叉腰看着阿武。 “人家给你半匹,你得还人家一匹才行啊,这才……” 阿武话没说完,李小囡从王雨亭怀里抱过细布,怼到阿武怀里,“送给你了,你给我一匹细布!” “我哪有细布!不是你这样的……”阿武赶紧拎着细布往李小囡怀里送。 “你闭嘴!”王雨亭上前抢过细布,顺手往阿武胳膊上拍了一巴掌。 “你成天在我们家白吃白喝,你身上这件小褂,是梅姐给你做的吧?你脚上的鞋,也是梅姐给你做的吧?布是我们家的,线是我们家的,我怎么没见你还过什么礼? “还有,我三阿姐出嫁,你俩白吃白喝了四五天,临走时大包小包的拿,你也没回过礼吧? “你说说,你做人是怎么做的?”李小囡手指点着阿武。 “咱们……当我没说,我去牵马!”阿武一个转身,连走带跑。 “哼!”李小囡叉着腰,用力哼了一声,转头瞥着一脸笑的王雨亭,“你俩的铜钿,都是这么没的吧?” 王雨亭点头,“阿武义气,江湖上就得这样。” 李小囡斜着王雨亭,片刻,一声长叹。 这俩货真不能有工钱,一个铜钿都不能给! 这一回的四匹细布和那半匹布,李小囡带回了采莲巷。 这桩生意已经开了头,得告诉大阿姐了。 晚上吃好了饭,李小囡抢先站起来,帮梅姐收拾桌子,抢过抹布擦了桌子,拿过茶壶茶杯,沏茶给大阿姐二阿姐和哥哥喝。 李金珠和李玉珠看看忙碌的李小囡,时不时对视一眼,趁着李小囡往厨房提水,李玉珠拍了拍看稀奇看得一脸稀奇的李学栋,“阿囡闯什么祸了?” “没有,不是,是我不知道,没听说。”李学栋的心提了起来。 阿囡这样勤快,指定是又做了什么错事儿了! 李金珠哼了一声,针在头皮上挠了挠,用力扎进鞋底里,“这死妮子,等她讲出来。” 李小囡沏了茶,给大阿姐二阿姐和哥哥各捧了一杯,冲大阿姐哈腰道:“大阿姐,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李金珠停下手里的活,看着李小囡从稻谷桶后面吃力的拖了个旧布包袱过来,放到李金珠面前的椅子上,揭开包袱。 “这是细布?你哪儿来的?”李玉珠伸手摸了摸,抬起一匹,拽出一段,仔细的看。 “怎么回事?”李金珠眉头紧拧。 “是这么回事,”李小囡坐下,把她这细布生意从开始到现在,能讲的都讲了一遍,“……就是这样。” 李玉珠和李学栋听的眼睛都瞪圆了。 “你哪儿来的本钱?”李金珠瞪着李小囡。 “跟那个世子借的。”李小囡垂着眼,挠着额头。 “阿武和雨亭不是在茶坊干活,是给你干活的?”李金珠接着问道。 “嗯。”李小囡一个嗯字虚浮飘渺。 “你三阿姐知道吗?”李金珠再问。 “知道一点点。” “你跪下!”李金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李小囡干脆利落,扑通一声跪在李金珠面前。 “大阿姐,阿囡是个做大事的,这话是你讲的,当年,秀才的事,也是阿囡先提的。”李玉珠急忙上前。 “对对对,三姐夫也这么讲。我跟阿囡一起跪。”李学栋挨着李小囡跪下。 “让他俩起来,事儿都这样了,再跪也没用了,是不是。”李玉珠看着李金珠,一边劝,一边伸手去拉李小囡。 李小囡顺势起来,顺势被二阿姐按回小竹椅里。 李学栋自己站起来,拍拍衣裳坐回去。 “我让你跪下,不是因为你做这生意,是因为你跟人家借钱,你借了人家多少钱?”李金珠声气微缓。 “一百两。”李小囡瞄了眼大阿姐,小心的补充了句,“还有阿武和雨亭的工钱。” 李玉珠和李学栋齐齐抽了口凉气。 李金珠倒很澹定,她已经预想到了,这织机细布的生意,本钱肯定不只十两八两银子。 “世子爷知道你借银子做什么吗?知道你做的这门生意吗?”李金珠问道。 李小囡急忙点头,“知道,他还带我到平江织坊看过一回。” 李金珠紧紧抿着嘴,沉默片刻,看着李小囡问道:“下一步呢?你打算好了?还是走不下去了?” “打算是打算好了,我一个人走不下去。”李小囡一脸讨好的笑。 “学栋去洪家叫你三阿姐过来一趟,一起商量商量吧。”李金珠想了想,看向李学栋道。 “好!”李学栋站起来,连走带跑往外奔。 第一百二四章 启动 李银珠过来的很快。 梅姐见她还是一身绸子衣裳,急忙拿了李玉珠一条裙子,给她裹在绸裙外面。 李金珠看着李银珠裹好坐下,叹了口气,“前天跟尹嫂子粗盘一回帐,原本想着,下半年就能看看宅子了,阿囡这死妮子!” 李小囡缩头不说话,李玉珠笑道:“学栋成亲还早呢,说不定阿囡这桩生意能让咱们换座三进的大宅子呢。” “咱们又不跟学栋一起住,要三进干嘛,两进就够了。”李金珠再叹了口气。 “那就带个大花园!”李小囡急忙讨好的接了句。 “那就一口气买两座宅子。”李学栋也一脸讨好的笑道。 “大阿姐该置宅子置宅子,本钱我出,我有银子!”李银珠啪啪拍着腰间的荷包,荷包里一阵钥匙的叮当声。 连梅姐在内,一圈儿五个人各有表情的看着李银珠。 李银珠急忙拎起荷包,“银子要是不够,还有好些东西,二郎讲都是值钱东西。” 李小囡拍了把李银珠,拍回了她后面的话。 “阿囡的生意,你都知道了?”李金珠看看李银珠,再看看李学栋。 “路上跟她讲了。”李学栋先点头。 “阿囡讲讲吧,你是怎么打算的。”李金珠道。 “收来的细布得卖出去,现在量少,最好先放在皮蛋铺子里代卖,能省个铺子钱。再说,来买皮蛋的多半是各家主妇,正好是会买细布的人。”李小囡道。 李金珠皱起了眉,看向李玉珠。 “那得跟尹嫂子商量商量。”李玉珠迎着李金珠的目光,也蹙起了眉。 “你接着说。”李金珠转向李小囡。 “买不起织机的人家,也就穿不起细布,买得起织机的人家,多半不会自己织布,我是想把织机赊给买不起织机的人家,把她们织的细布收上来,卖给穿得起细布,却又不怎么能穿得起绸子的人家。 “以后,我还想教不会织的姑娘媳妇们织细布,织提花,织提花细布不难,你跟二阿姐都讲过,三阿姐也讲过。”李小囡接着道。 “这生意好,咱们做了生意,也让穷家的姑娘嫂子们有了条挣钱的门路。”李玉珠笑道。 李金珠拧着眉,片刻,看着李小囡问道:“我跟你二阿姐、三阿姐织出来的布都不一样,你二阿姐织的最均匀细密,你三阿姐织的布就太紧太硬,这细布肯定也是一人一个样儿,你收布的时候怎么给价?卖布的时候呢?难道要一布一价?” “我还没细想,现在给出的收价差不多是最低的价了,我是想着,布好了,多给肯定高兴,少给了要吵架的。”李小囡干笑道。 “这得有规矩,至少要定出匹布的份量,要是不定规矩,布越松越省线,也就越划算。”李玉珠接话道。 “你赊织机,要是赊出去,人家不认了怎么办?”李金珠接着道。 “打官司。”李小囡答的飞快。 “好主意!”李学栋立刻附和。 “你不懂别讲话!”李银珠拍了李学栋一巴掌。 “你这是仗着那位世子爷?”李金珠脸沉下来。 李小囡一脸干笑,没敢答话。 “这些还远,再说,这样的事,只能见招拆招,只能到时候再说,眼下,这布一匹一个样儿,咱们收的时候本来就要一匹匹看,还好,卖的时候怎么卖?”李玉珠接话也是岔话。 “唉,这个一会儿再商量。现在,这桩生意她已经搭起来了,陆嫂子那边已经有了两台织机,陆嫂子赚到铜钿,肯定就有人有样学样,跟着赊织机织布,咱们俩得抽出一个人,和阿囡一起打理这桩生意。”李金珠看向李玉珠道。 “最好大阿姐去,收布,买织机赊织机这些,你来我往的,都是跟人打交道,我不如大阿姐。咱们俩要是走一个,那就得跟尹嫂子商量好。”李玉珠道。 “嗯,这会儿还早,尹嫂子肯定还在盘帐,学栋去一趟,请尹嫂子过来一趟,先别说生意的事。”李金珠示意李学栋。 李学栋一声脆应,跳起来往外跑。 尹嫂子到的很快,听李金珠三言两语说了李小囡的生意,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李小囡,笑道:“咱们阿囡可不得了!出手都是大生意。” 李小囡陪着一脸干笑。 “我讲的是实话!这生意,能不能让我参几股?”尹嫂子转头,看向李金珠,认真问道。 李金珠看向李小囡,尹嫂子也看向李小囡。 “行是行,不能多,我们家,大阿姐二阿姐三阿姐哥哥梅姐还有我……” “我不要!”梅姐答的极快,“我一个孤单人,我不要!” “她不要最好。”尹嫂子知道梅姐的过往,欠身拍了拍梅姐。 “十股给你一股,行不行?”李小囡看着尹嫂子问道。 “行!”尹嫂子爽快答应。 “那卖布这边的事儿,就归尹嫂子管了。”李小囡立刻接话笑道。 “行!这我在行。”尹嫂子不客气的夸了自己一句,“第一条,咱们那皮蛋铺子小了,不是因为这布,原本就小了,这话咱们讲过。” 尹嫂子拍了拍李金珠,李金珠点头。 她们确实商量过再找一间铺面的事儿,原本是想着下半年再找,现在看来,得提前了。 “明天就得开始找,这事让我们大宝他翁翁去找,老头子就是看铺子眼力好!”尹嫂子响亮的拍了个巴掌,“照我的意思,这铺子干脆就一找两间,或是找一间三开间的,五开间最好!一间卖皮蛋,其余的,都留着卖布!” 李家姐弟五个,加上梅姐,六双眼睛瞪着豪气无比的尹嫂子。 “这布成色不一,可买布的也是各有各的心头好,咱们就扯开了,让她们看着买,咱们这细布得零卖为主,就算成匹拿的,也要全部展开,让她一寸一寸看过,当场点了头,也就是多请个伙计。”尹嫂子啪啪拍着巴掌。 李小囡瞪着尹嫂子。 她有好一阵子没跟尹嫂子说过话儿了,尹嫂子现在这份气势不得了了啊! 尹嫂子又和李金珠商量了几处细节,拍着衣襟站起来,“先这样,有什么事儿咱们明天接着商量,我得赶紧回去跟我们老爷子说一声,他明儿说要去木作找人修客栈的房子,让他先去给咱们找铺子,咱们这儿的事更要紧!” 送走尹嫂子,李金珠回来,看着弟弟妹妹道:“咱们的股份,也得定下来,银珠是洪家媳妇,学栋也定好亲了,玉珠也得成家,亲兄弟更要明算帐。” “我跟大阿姐一起,占五成,二阿姐三阿姐和哥哥一人一股,还有一股公中家用。”李小囡立刻接话道。 “这是你的生意,本钱是你的,倚仗也是你的倚仗,我也拿一股,你占四成。”李金珠道。 “一股多少银子?”李银珠摸着荷包问道。 “现在不用银子,用银子的时候再说。”李小囡笑道。 第一百二五章 坎坷宾主的转运 昆山县令黄显周接了上峰手令,到了平江府衙,没见到刘府尹,出面接待他的是刘府尹的心腹幕僚曹先生。 曹先生十分热情,问东问西关切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说了调他去海税司核查的事儿,见黄显周面不改色的接了文书,曹先生又是惋惜又是愧疚,执意要请黄显周吃顿饭,黄显周却执意要走,理由是海税司这桩差使极其要紧,他要赶紧回去准备准备。 曹先生留不住,将黄显周送到衙门口,看着他上马走了,忍不住叹气摇头。 府尊说他阴阳怪气,还真是够阴阳怪气的,连个借口都懒得找,就是一句海税司的差使极其要紧,这不是指着脸上骂人么。 唉,算了算了,他必定心情极其不好,好好一个县令,百里侯,一纸调令,站码头上点货去了,实在是可怜。 黄显周一路纵马,回到昆山县衙,进了签押房,将公文小心的铺开,仔仔细细看了两三遍。 海税司,码头! 世子爷说:照他所想,给他一个机会。 这一纸文书,就是他的机遇,天大的机遇! 黄显周慢慢坐下,小心的折起文书,两只手按在文书两边,看着文书,慢慢平复着激荡的心绪。 他要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做,该从哪儿入手…… 首先,他得有个帮手,姚先生! 黄显周站起来,拿着文书,到旁边屋里叫上姚先生,两人一前一后。 黄显周先到衙门对面的小饭铺里,买了一包卤花生,一包猪顺风,一包煮蚕豆,又买了一大坛酒,黄显周拎着菜,姚先生抱着酒,进了县衙后宅。 姚先生看着黄显周将小桌搬到廊下,放好几包熟菜,拿了酒杯快子出来,莫名其妙,午饭刚吃过没多大会儿,离晚饭还早,怎么就喝上了? 黄显周坐下,一边拉过酒坛子倒酒,一边示意姚先生坐。 “出什么事儿了?”姚先生坐下,仔细打量着黄显周的神情。 黄显周倒好酒,从袖筒里摸出那份文书,递给姚先生。 文书极短,姚先生一眼就看完了。 “东翁,这是?”姚先生怜悯的看着黄显周。 “挺好。”黄显周嗞的喝了一口酒,掂起快子,先点了点文书。 “是啊是啊,挺好挺好。”姚先生干笑着,端起杯子,冲黄显周举了举。 “真挺好。”黄显周看着姚先生,严肃认真。 “是啊是啊,是挺好。”姚先生干笑到一半,看着黄显周那一脸的严肃,纳闷起来,“东翁这是有什么打算?还是气着了?” “气什么啊!不是跟你说了,挺好!这是海税司!”黄显周乐了。 “东翁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姚先生这回是真正的莫名其妙了。 “咱们说过好几回,那位世子爷为什么住在平江城不走了!”黄显周往嘴里扔了粒花生。 “海税司?” “刘府尊说世子爷盘桓在平江城,是为了那个小妮子,呸!”黄显周啐了一口。“世子爷可是堂堂的亲王世子,见多识广,会因为一个乡下小妮子,一耽误就半年一年? “世子爷要是真看中了那小妮子,早就召到身边,带着走了,亲王世子,位高权重,把那小妮子一家一族,连根拨起放到京城,都是举手之劳! “这么以为世子爷,真是一群井底之蛙!” “这是世子爷的意思?”姚先生上身前倾,屏气问道。 “这是气运!这是我的时运到了!世子爷久驻平江城,必定是为了海税司,你看看,就来了这份调令,你说说,这是不是我的时运到了?”黄显周没正面回答姚先生的话。 “这倒是,可是……” 后面的话,姚先生没说下去。 可他这位东翁,走到哪儿都被上峰厌弃,难道那位世子爷就能赏识他了? “这是机会!我黄显周这辈子的抱负,全是这个机会上了!”黄显周用力拍着那份文书。 姚先生瞥着他,一脸干笑,冲他举了举杯子,唉,算了不说了,喝酒吧。 “这是你我的机会。”黄显周伸手指在姚先生面前点了点。 “咱们宾主一见如故,我也是个没时运的,呸,这话不对,东翁有时运,也就是我的时运。 “东翁知道,我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这辈子就跟着东翁了,东翁做县令,我做师爷,东翁去码头点货,我给你记数,东翁要是回到乡间,我也回家,咱们书信往来,唉!” 姚先生一声长叹,他这命啊,唉! 他父亲早丧,自小跟着做钱粮师爷的舅舅,是小厮也是徒弟。 长大成人,钱粮上不说青出于蓝也差不多,又学了些刑名,自以为至少不能比舅舅差,谁知道前前后后跟了十四五位东主,不是这事就是那事,最长的一位做了十七个月,最短的只做了一个月,常年奔波在换东主的路上,直到遇到黄县尊。 那会儿黄县尊刚到慎县任上,直到现在,七八年了,宾主相处极为相得,他早就下定决心,这辈子就跟着黄县尊了。 可黄县尊,唉!他们宾主真是不是一样命,凑不到一块儿去! “这是个机会,我这一阵子一直做梦,梦到大蛇咬我,一咬一大口!这是大机遇!咱们俩的机遇来了!”黄显周伸头往前,压着声音道。 姚先生高抬着眉头,看着黄显周,呆了片刻,也伸头往前,和黄显周几乎头抵头。 “县尊哪,你这样,这不对啊,你能不能透个一句两句,怎么就是个机会了?你得让我这心里有个数啊,有了数才好说话办事不是?” “不能讲!”黄显周往后靠回椅背,嘿嘿笑了几声,“我那梦真真切切,那蛇真真切切的咬了我一口,这可是真真切切的大征兆大机遇!” 姚先生慢慢噢了一声,片刻,又慢慢嗯了一声,“县尊,府衙那头?怎么讲?” “瞧那样子挺愧疚的,刘府尊没见我,这个是曹先生给我的,非要留我吃饭。”黄显周点了点文书。 “嗯,那就对了,这是机密事儿,那咱们什么时候启程?”姚先生伸头问道。 “你什么时候能收拾好?我就几身衣裳,你收拾好咱们就走。”黄显周嗞了口酒。 “那咱们明天一早走,天一亮就走。”姚先生顿了顿,再往前伸头,看着黄显周笑道:“既然刘府尊愧疚得很,既然这是机密事儿,东翁,要不,你就来个挂印而去?” “这主意好!”黄显周一拍桌子,笑起来。 挂印而去多么洒脱,以后有所作为,再说起这一段,那就是洒脱加豪气了,多好的一段佳话! 第一百二六章 推进 隔了四五天,陆嫂子又抱了四匹布,和李小囡商量能不能再赊给她们两架织机。 隔天,李金珠、李小囡坐着辆雇来的大车,阿武骑马跟在车旁,到了何家村陆嫂子家。 陆嫂子迎到院门口,见大掌柜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小媳妇,惊讶的根本掩饰不住。 “这是我大阿姐。”李小囡介绍。 “李嫂子?”陆嫂子试探着称呼了一声。 “嫂子喊我大娘子吧,我是自梳。”李金珠大大方方笑道。 “我们父母走的时候,我们都很小,是大阿姐把我们带大的,大阿姐还把我哥哥供成了秀才,我哥哥今年才十八岁,去年考出的秀才。”李小囡急忙跟在后面介绍。 “那可了不起!大娘子赶紧进来坐,赶情是秀才公家。那你哥哥考出来秀才那年才十七?唉哟不得了,这是大才子,说不定能考出来个状元呢。”陆嫂子顿时恭敬了许多。 “嫂子过奖了。”李金珠微微欠身。 做了大半年的大掌柜,李金珠早就今非昔比,应付的有节有度,极为得体。 新增的两架织机的主人不是陆嫂子,陆嫂子带着李金珠和李小囡,往那两家看过打算放织机的半间堂屋,和要赊织机的五婶子、江嫂子一起回到陆嫂子家。 几个人坐下,李金珠看向五婶子和江嫂子笑道:“赊织机的规矩,还跟陆嫂子这架一样。一年还清,从布钱里扣,前十个月不收利钱,后两个月,余下的帐款要收一分利。” 五婶子和江嫂子一起看向陆嫂子。 陆嫂子忙笑道:“是说差不多一半的利,照大娘子这么算,还不到一半呢,江嫂子手最快,差不多三天两匹布,要是每匹布拿出一半利钱还织机钱,用不了十个月就还清了。” 五婶子和江嫂子看回李金珠,一.asxs.头。 “这是契书,你们谁识字?”李小囡拿出两份契书,笑问了句。 “二牙儿,去请你郭太婆过来!快去!”陆嫂子扬声喊了句,再笑着和李金珠解释道:“郭婶子上过女学,能写会算。” “女学?”李小囡惊讶问道。 “现在没有了,郭婶子说她小时候有好些女学,只收女孩儿,教写字念书,算算术,还教手艺,郭婶子最爱说的就是她上女学那时候,快活得很。”陆嫂子笑道。 “我怎么没听说过女学?你们都没上过女学?”李小囡更惊讶了。 “后来就没有了,我小时候就没有了。”陆嫂子随口答道,伸长脖子看着院门。 “我小时候还听人说过,镇上的太平学堂,从前就是女学。”年纪大些的五婶子笑道。 “那怎么会没有了呢?”李小囡接着再问。 “这就不知道了。”五婶子笑道。 几句话间,二牙儿在院门外喊了一声:郭太婆来了! 陆嫂子急忙迎出来,没多大会儿,一个六七十岁的老阿婆拄着拐杖,和陆嫂子说着话儿,进了院子。 李金珠和李小囡急忙站起来。 “你们坐你们坐。”郭太婆牙掉了一半,瘪着嘴笑着,冲李金珠和李小囡一下一下抬手按下。 “郭太婆坐这里。”江嫂子拎了把椅子过来,扶着郭太婆坐下。 陆嫂子冲了碗红糖水端给郭太婆。 李小囡看着郭太婆喝了那碗红糖水,将契书递给郭太婆。 郭太婆远远举着契书,眯着眼用力看,一字一句念着,时不时解释一句。 念完,郭太婆将契书递给李小囡,看着陆嫂子笑道:“这契书厚道。” “这两位东家都是厚道人!我屋里还有半匹细布,等过几天空闲了,我给你做身衣裳。”陆嫂子扶起郭太婆,和她笑道。 “好,你也厚道,我腿脚好得很,不用管我,你忙你的。”郭太婆拄着拐杖,出门回去。 契书看过了,江嫂子站起来笑道:“我去叫我们当家的来按手印。” “不用叫。”李小囡伸手拦住江嫂子,“这织机是赊给你的,这买卖在咱们之间,你男人按手印没用,你来按,陆嫂子做中人。” “这话是,两位东家也是女人,你男人来了反倒不好。”陆嫂子笑道。 “我还没按过这么值钱的手印!”江嫂子又是兴奋又是不安,对着李小囡手里的印泥,小心翼翼的沾了沾,小心翼翼的按下去。 送走五婶子和江嫂子,李小囡拿出个半两的小银角子,塞到陆嫂子手里,笑道:“往后,调织机上线什么的,都要嫂子多操心。” “小掌柜这话客气了,我们都是亲戚,应该的。”陆嫂子忙往回推。 “嫂子别客气,这是你应得的,以后要是还有要赊织机的,烦嫂子多费心。”李小囡又塞了回去。 “小掌柜真是太客气了。”陆嫂子犹豫了下,将银角里握在手里,和李金珠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还有件事,我有个表姐。我织这细布,是跟我姨母学的,这个表姐,就是我姨母的女儿。” 陆嫂子叹了口气。 “早先,咱们平江城有好些织坊,我姨母娘家婆家都是开织坊的,我姨母从小就学得一手好手艺,后来,织坊加税,加得很重,织坊就都开不下去了。 “我姨母娘家败落,婆家更败落,我姨夫又一病没了,没办法,姨母就带着表姐改嫁了一户人家,因为这个,表姐嫁得就很不好,好在。” 陆嫂子的话顿了顿,干笑了一声,“公婆走了,她男人也一病没了,现在家里就她跟儿子媳妇,还有个两个闺女,她两个闺女手巧得很,虽说没织过细布,肯定一学就会,她们有三个人能织细布,就是她们家离咱们远了点儿,她们家在吴江县。” “那不算远,你能不能给个信物,我们去看看她。”李小囡看向李金珠,见她点头,看向陆嫂子笑道。 “有有有!”陆嫂子顿时喜笑颜开。 ……………………………… 刘府尹得了昆山县黄显周挂印而去的信儿,吓了一跳,赶紧差人去临海镇,听说黄显周已经到海税司报过到,已经在码头上点货了,一口气松下来,气儿不打一处来。 他还以为黄显周挂印辞官走人了,要是那样,他这个上峰肯定得跟着吃挂落,可他明明好好儿的去海税司报到了,还挂什么印? 这个人,不光说话阴阳怪气,做事也这么不着四六! 算了算了,他安安份份去到海税司,别的,他不跟他计较。 刘府尹喝了杯茶,平复了这股子惊气闷气,换了身便服,出来上了马,往王府别业过去。 石滚来抱怨过,不管这抱怨是石滚自作主张,还是得了世子爷的吩咐,现在黄显周从昆山县去了海税司,这事儿都得跟世子爷当面说一声,明面上是向世子爷这位观风使通禀公务,明面之下么,这是对石滚那通抱怨的交待。 世子爷没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刘府尹犹豫片刻,在门房留了话,刚出了别业大门,迎面撞上潘二太太带着史大娘子等一群小娘子刚刚回来,呼啦啦一排大车,堵在大门口。 刘府尹急忙避让到一边。 史大娘子一下车就看到了刘府尹,上前扶着潘二太太,和潘二太太低低道:“那是平江府刘府尹,他来做什么。” “嗯?”潘二太太看向刘府尹。 刘府尹忙欠身致意。 “来见世子?世子不在?”潘二太太笑道。 “是。”刘府尹恭敬答话。 “有什么事吗?要不要给你带个话?”史大娘子接着笑道。 “没什么大事。昆山县县令黄显周调去海税司协理码头点查事宜,过来跟世子爷禀报一声。”刘府尹忙欠身笑道。 “码头点查?”史大娘子微微蹙眉,“不都是调属官闲差过去么,从来没听说过实任县令过去的。” “是,黄显周在任上一般得很。”刘府尹口齿含湖,“过来跟世子爷禀一声。” “嗯,我跟表哥说一声。”史大娘子明了的嗯了一声。 “是是是,多谢多谢。”刘府尹一边欠身一边后退。 他不清楚这位老太太和这群小娘子哪个是哪个,只好含湖的谢过。 史大娘子扶着潘二太太进了二门,缓步往里。 “怎么啦?”潘二太太看着一直蹙着眉的史大娘子,温声问道。 “调实任县令去海税司协查,从来没听说过,刘府尹特意过来跟表哥禀报,只怕是那位黄县令是得罪了表哥,才被调走的,不知道是什么事得罪了表哥。”史大娘子低低道。 “世子脾气大。”潘二太太叹了口气。 “嗯,二婶得劝劝表哥,这太过了。”史大娘子垂着眼。 潘二太太看向史大娘子,“你真要劝?” 史大娘子抬眼看向潘二太太,“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知道了……”史大娘子垂下眼帘,没再说下去。 “嗯,唉,你这孩子,就是太贤惠太板正了,你是为了他好,可这男人哪,唉,说不定他就是不喜欢你这么处处规劝着他。唉。”潘二太太连声叹气。 眼下,她最烦恼的事,就是世子怎么突然厌烦起她们琦姐儿了呢?她想来想去想不明白。 史大娘子垂着眼,一言不发。 ------题外话------ 好吧添加一债,明天接着还 第一百二七章 规劝 顾砚在大门口刚下马,当值的管事就急急迎出来,垂手禀报:“回世子爷,史大姑娘在二门内挽秋阁等您,说有话跟您说。” 顾砚眉头微蹙,“出什么事儿了?” “小的这里不知道。”管事指了指排在他后面,等着禀事儿的另一个管事,“小的刚接了崔管事的班。” 顾砚看向崔管事。 崔管事急忙上前一步,垂手禀报:“回世子爷,一个半时辰前,平江府刘府尹过来请见世子爷,听小的说不知道世子爷什么时候回来,刘府尹就留了话:昆山县令黄显周已经奉令前往海税司协查。 “刘府尹走时,正好迎上二太太和诸位姑娘回府,二太太和史大姑娘问刘府尹有什么事儿……” 崔管事把大门口的几句对话详尽的禀报给顾砚。 顾砚澹澹噢了一声,上了台阶,径直往挽秋阁过去。 挽秋阁里,史大娘子靠着鹅颈椅,粉颈微垂看着本书,门口一左一右站着史大姑娘身边两个大丫头,看到顾砚,垂眼曲膝。 顾砚上了台阶,站在挽秋阁门口,拱手笑道:“妹妹找我?” “嗯。”史大娘子站起来,曲膝见了礼,垂头垂眼,两只手握着书卷,慢慢转了两转,鼓足勇气道:“刚刚和二婶听戏回来,在门口遇到了刘府尹。” 顾砚慢慢晃着折扇,看着史大娘子,等她往下说。 史大娘子垂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头看向顾砚,“昆山县令黄显周得罪表哥了吗?” “嗯?”顾砚惊讶的扬起眉毛,随即笑道:“这话从何说起?” “刘府尹过来,就是为了说一句昆山县令黄显周已经去海税司协办公务,这是来跟表哥回话的吧?”史大娘子看着顾砚。 “你凡事都想得太多。我身上担着江南观风使的差使,一县县令的调动,当然要知会我一声。”顾砚笑道。 “表哥没答我的话。”史大娘子垂下眼帘,“表哥说对我过于熟悉,我对表哥又何尝不是如此。表哥骗不过我的。” 顾砚眉梢微挑,没说话。 “表哥的脾气,不光我跟表哥说,王爷和王妃也没少劝表哥,表哥这样的身份,最要大度,看地方官员,该看的是他是否胜任,而不是由着脾气凭着喜好。”史大娘子垂眼道。 “嗯,你说的极是,受教。”顾砚欠身拱手。 史大娘子抬起头,惊讶的看着顾砚。 照她以往的经验,他必定要跟她解释,争辩,她回回都要费尽口舌才能说服他,这一回,她还没说完,他就受教了? 趁着史大娘子怔神的功夫,顾砚拱手笑道:“大娘子放心,我必定牢记在心。劳大娘子费心了,多谢大娘子。” 史大娘子怔怔的看着快步下了台阶的顾砚,呆了好一会儿,才慢慢下了台阶,怔怔忡忡往回走。 表哥和从前大不一样了,这份不一样,让她心里生出股从未有过的虚浮不安和不知所措。 顾砚大步流星,转了两个弯,勐然站住,仰头看着树上一群叽叽喳喳乱叫的雀儿。 史氏的敏锐他一向佩服,现在还是十分佩服。 她的规劝没有错,他从前确实脾气很不好,他现在脾气好了,她还不知道,依旧照他从前脾气不好时规劝他,很对! 可他心情很不好。 从前也是这样,她每次的规劝都对,可他每次认了错,认可了她的规劝之后,都会像这会儿一样,心情郁结而暴躁。 “备马,出去走走。”顾砚转身往外走。 一路急走到大门口,顾砚突然又吩咐了句,“去叫晚晴!” 晚晴跑得气都快上不来了,冲出大门,一个护卫忙上前一步,双手交搭示意晚晴,晚晴从台阶上直冲往前,一只脚踩在护卫手心里,护卫顺势托起,将晚晴送到马背上。 队伍最前,顾砚甩响鞭花,纵马而出。 一直到采莲巷口下了马,晚晴这口气才算喘匀了。 李家只有梅姐一个人,正坐在席子上缝被子。抬头见是晚晴,忙笑道:“一早上就出去了,到吴江县去了,吴江县吴桥镇。” “多谢您。”晚晴笑应了句,转过身,连走带跑下了台阶。 梅姐看着晚晴转过了身,突然反应过来,她每趟来找阿囡,阿囡出去的时候都要交待这个那个,再嘱咐一句免得大阿姐知道了。 “哎!”梅姐急忙站起来,拖上鞋追出去,已经看不到晚晴了。 “唉!”梅姐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 阿囡是跟她大阿姐一辆车去的吴江县! 没事没事,梅姐挥着手安慰自己,那位贵人那么尊贵,不可能这儿找不着,还要找到吴江县。 没事没事!肯定没事! 茶坊里,顾砚听了晚晴的禀报,立刻往外走,“去吴江县。” 李小囡和李金珠坐车,阿武和王雨亭一人一匹马,正不紧不慢的往回赶。 远远的,马蹄急促,烟尘扬起。 阿武立刻站到马背上,手拱凉棚极目远眺,片刻,坐到马背上,一脸兴奋,“好像是世子爷他们,我去看看!” “别去!关你什么事!你看什么看!”李小囡立刻喝止。 “世子爷!”阿武瞪着李小囡。 “世子爷关你什么事,你回回看到世子爷就兴奋,怎么着,你还搞个一官半职啊?”李小囡不客气道。 “一官半职怎么啦?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天经地义!”阿武怼回去。 “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也能算得上文武艺?不许去!”李小囡再次重申。 李金珠纳着鞋底,笑看着两人。 这几趟出门,她早就习惯了李小囡和阿武你来我往的斗嘴。 “真是世子爷。”王雨亭也站上马背看了看,坐下来笑道。 “你看看,表姐也说是世子爷!”阿武手指点着那团烟尘。 “我没说不是你家世子爷,我是说不许去。” “你能管得了我?”阿武用力甩了个鞭花。 “嗯!”李小囡极其肯定的嗯了一声。 阿武瞪着李小囡,憋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我不跟你计较。” 李金珠失笑。 几句话间,急促的马蹄声已经极近了,王雨亭脚踩着马蹬,伸长脖子看,阿武也踩着马蹬站起来。 冲在最前的顾砚勒停疾驰的骏马,往前冲了两步,顺势掉个头,靠近过来。 “你看……” 阿武的兴奋被顾砚的声音打断,“是李姑娘吗?” “找你的。”阿武一屁股坐回去。 李小囡从马车上站起来。李金珠急忙将针插到鞋底上,伸头看向顾砚。 “大娘子。”顾砚冲李金珠微微颔首,“有几句话跟阿囡说,我送她回去。” “噢。”李金珠下意识的应了句。 护卫牵了那匹枣红马靠近大车,李小囡踩着大车骑到马上,冲李金珠挥了挥手,“大阿姐放心,我会骑马。” “好好送大娘子回去。”顾砚马鞭点着阿武,吩咐了句,勒转马,转上另一条路。 枣红马顺从无比的跟在顾砚那匹马后面,甩着尾巴跑走了。 阿武看着很快就走远了一团人,唉了一声,垂头丧气。 她总觉得,她要被阿囡这小妮子使唤一辈子了! “大阿姐,别担心,没事儿,世子爷人可好了。”王雨亭看着满眼担忧的李金珠,安慰道。 李金珠嗯了一声,拿起鞋底,垂着头,心事重重的纳起了鞋底。 世子爷越好,她越担心阿囡。 第一百二八章 有内幕不一样 这一趟的马速比上一次快太多了,李小囡的骑术,仅限于坐在马上不掉下来,马速一快起来,李小囡就紧张的紧紧抓着马鞍,一丝不敢分神,更别提说话了。 一口气跑进一大片湖泊。顾砚跳下马,在李小囡滚下马之前,伸手抓在她肩膀,将她拽下来一半,抓着衣襟提起,放到地上。 李小囡用力拍着衣襟,仰头瞪着顾砚,愤然问道:“你这么把我揪下来,和我自己下马比,优雅多了是吧?” 顾砚没理李小囡这句质问,从扇袋中拎出折扇,用折扇捅着李小囡的肩膀,推着她转过身,“上了船再说话。” 船不大不小,四面围着绡纱窗,两人上了船,顾砚吩咐将前面一半纱窗卸下,站在船头,看着轻风吹过湖水。 李小囡四下看了一圈,大船周围跟着十来条小船,晚晴在侧后的一条小船上,正拎着壶给自己倒茶喝。 李小囡也拎起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看着笔直站在船头的顾砚,往前几步,从顾砚身侧伸头看他。 “看什么!”顾砚收起折扇,抵着李小囡的额头将她按回去。 “看你好像很不高兴。”李小囡缩头回去。 “每隔两年,户部就会从两浙路借调一名八九品的小官,到海税司码头去核查进出货量,站在码头上风吹雨打太阳晒,数上一年到一年半,返回原职,多半有劳无功。 “今年,两浙路把你们昆山县令黄显周派过去了。”顾砚沉默片刻,慢吞吞道。 “是你让他去的?”李小囡呆了一瞬,脱口问道。 “咦!你是怎么想的?怎么能想到是我让他去的?”顾砚转身看向李小囡。 “你说你看过他好些回,上次还让我去问他,我一直在想,你在我们平江住着不走了,为什么?原来是为了海税司啊,也是,金海银海!”李小囡叹了口气。 “瞧把你聪明的!我渴了。”顾砚转身进了船舱,坐到他那把椅子上,折扇点着,示意李小囡给他倒茶。 李小囡站在桌子旁边,看看顾砚,再看看茶壶。 “我给你倒过茶!”顾砚折扇敲在桌子上。 李小囡拧起了眉,他给她倒过茶?不可能吧,算了不跟他计较了。 李小囡拎起茶壶,给顾砚倒了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你竟然会想到我身上,竟然以为是我让黄显周去海税司,还有,你竟然以为我要动海税司?你就没想过,也许是黄显周得罪了我,我把他踢到海税司受一年罪,再找借口把他免职回家,让他从此老死乡间?” 顾砚问了一串儿,端起杯子,抿着茶看着李小囡。 “你这个人,雄心勃勃要做大事,要清明要富庶什么的,就算黄县尊得罪了你,只要他是个好县令,你也不会跟他计较。黄县尊是个好县令,这话是你讲的。” 李小囡随口答着话,眼睛看着桌子上的一碟子不知道什么糕,琢磨着她要是伸手拿一块,会不会显得太突兀。 顾砚看着李小囡,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碟子芸豆糕,欠身端起来,“把这个拿下去,煮一碗鸡头米拿过来。” 石滚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接过碟子。 “有粽子吗?”李小囡紧跟问了句。 石滚没敢应声,看向顾砚,顾砚斜瞥着李小囡,片刻,哼了一声。 “只有白米粽,赤豆粽,没有肉粽。”石滚忙笑答道。 “赤豆粽。”李小囡笑应。 石滚垂手退下,顾砚折扇敲在李小囡面前,“光想着吃,我刚才跟你说什么,你听到了吗?” “难道黄县尊去海税司不是你让他去的?”李小囡再次打量着顾砚。 他今天心情相当不好。 “是我让他去的。”顾砚抖开折扇。 “那怎么这么不高兴?黄县尊不愿意去?”李小囡看着顾砚。 “我不高兴是因为,我的打算,连你都能看出来。”顾砚慢吞吞道。 “第一,我挺聪明的,非常聪明。”李小囡一脸严肃,“第二,我有内幕啊,你跟我说过,你看黄县尊看了好久了,还特意带我去问黄县尊为什么对你那样,都这么明白了,我要是还猜不出来,那我不用活了,早就笨死了。” 顾砚斜着李小囡,片刻,一声长叹,“你确实有点儿小聪明,我心情好多了。” “海税司不好的事情挺多?挺难动?”李小囡胳膊趴在桌子上,上身前倾,压着声音问道。 “嗯。”顾砚垂眼嗯了一声。 “那你上面,知道你要做什么吗?你身边呢?”李小囡眉头微蹙。 “你还真有点儿聪明。” 顾砚学着李小囡趴在桌子上,可他比李小囡高大太多,两只手按着桌面趴下来,彷佛要俯身突击一般,吓得李小囡急忙往后缩。 “你怕什么,我又不打你。”顾砚悻悻然的坐回去。 “你上面,到底怎么样啊?”李小囡又问了一遍。 他上头是皇上,皇上的意思如何,这可太重要了。 “嗯!”顾砚肯定的嗯了一声,“你放心。” “那你身边呢?”李小囡托着腮,接着问。 “不知道。你觉得呢?”顾砚反问了句。 “不知道,钱太多,真正的金山银海,断人财路如杀父,不共戴天,你一定要小心。”李小囡严肃郑重。 “嗯。我早就有所准备,哪怕粉身碎骨……” “呸呸呸呸!”李小囡一连串的呸打断了顾砚的话,顾砚被她呸的两根眉毛高抬。 “圣人讲过,鬼神要敬,不要讲不吉利的话。做一件事之前,一定要充满必胜的信心,气不能衰,势不可弱!”李小囡攥拳捶在桌面上。 顾砚噗笑出声,“就像你要做我大齐朝的首富一样,不管能不能当上首富,气势先要摆出来。” “什么叫不管能不能,我肯定能做首富!”李小囡抬起下巴。 “受教了!”顾砚一边笑一边拱手,“李首富,以后还请多关照,要是借个钱什么的,李首富可要抬抬手。” “一句话!就冲咱俩这交情,有多少借多少,别说钱,抛头颅撒热血都不在话下!”李小囡豪气的挥着小手。 听到抛头颅撒热血,顾砚心里彷佛被什么勐的撞了一下。 绿袖为了他,鲜血流尽。 “只要我活着,绝不会让你损伤一根头发。”顾砚折扇伸过来,拦住李小囡挥起的手,压了下去。 ------题外话------ 两件: 其一:玄学的说法,男人梦到被蛇咬,就意味着要有大机遇福运临头了,蟒蛇以下,蛇越大机遇越大。 其二:关于礼制和开间。 有礼制规定的开间,是指关系着礼制的建筑,比如明堂,比如祠堂享殿这些,无关礼制的,并不受开间限制。 比如仓库,又高又宽一连串儿十几二十开间都太正常了。 至于民房,你家堂屋是三开间五开间七开间,取决你有多少钱,堂屋不是礼制建筑,民房根本就不存在礼制建筑,否则,三开间都得有足够品级,难道民间只能一间屋一间屋的盖啊。 这个,想起个句话很恰当,就是成功等于百分这99的汗水和百分之1的灵感,后面还有一句,没有百分之一的灵感,汗水毫无作用。 礼制都是有前提的。 第一百二九章 新铺开张 五月初的江南,细雨霏霏。 江边,一大片芦苇丛生机勃勃,随风起伏,一条小船从芦苇丛中探出一半。 顾砚穿着件宽大的苎布长衫,没系腰带,头上戴着斗笠,坐在船头,伸着钓杆垂钓。 雨雾苍茫的江面上,一条小船随着风浪起伏上下,直奔芦苇丛而来。 靠近芦苇丛,船夫停下橹,仔细查看,看到垂钓的顾砚,急忙摇起橹,直奔过去。 小船离顾砚那条船一尺来远,稳稳停住,船夫架起橹,曲膝跪下,磕了个头,“世子爷。” “辛苦了。”顾砚看向船夫,手指点了点船帮。 “属下份内之事。”船夫再磕了个头,直起身,欠身往前,用船桨搭上顾砚那条船的船帮。 “回世子爷,一共九拨人,都已经进了临海镇。”船夫压低声音禀报。 “嗯,很好,你跟过去统筹,到了临海镇,先去见见黄显周,告诉他,你和李姑娘身边的阿武是生死兄弟。”顾砚低低吩咐道。 “是,请世子爷示下,做到什么程度?” “全力以赴,他们要是能把整个临海镇的码头都抢到手,那就凭他们抢。”顾砚声调清冷。 “是!属下懂了。” “去吧。”顾砚吩咐了句,重新握起钓杆。 “属下告退。”船夫收起船桨,半跪在船上,船顺水流出两丈来远,船夫站起来,摇着橹,很快就消失在苍茫的水雾之中。 顾砚慢慢收起鱼线,看着空空的鱼钩,放下钓杆,吩咐道:“回去吧。” ……………………………… 转眼进了六月下旬,赊织机收细布的生意从郭巷何家村和吴桥镇小张村两处往外,已经漫延到郭巷和吴桥两镇,以及周边五六个村子,赊了将近三十台织机出去,每天能收上来的细布有二十匹左右了。 尹嫂子的公公张老爷子对尹嫂子的新生意十分卖力,连着七八天,早出晚归,几乎看遍了平江城,仔仔细细挑了处五开间的宽阔门面,亲自上门,劝李金珠和李小囡把铺子买下来。 真要长远做生意,还是买铺子划算,至于买铺子的银子,他借给她们,不要利钱。 李小囡十分纳闷张老爷子这份过度的热情,转着弯问了尹嫂子一句,尹嫂子撇着嘴,冷哼了几声道:“他打着算盘呢!这事儿跟你们无关。他要借给咱们,咱们就拿着,以后再跟你们讲。” 李小囡见尹嫂子一幅张老爷子欠她钱的模样,不再多问。 不用说,这肯定是家务事,等尹嫂子想讲的时候再听八卦吧。 布行就顺着越阳皮蛋行,起名越阳布行。 这个名儿,让尹嫂子高兴的好几天合不拢嘴,感慨了好几回,说李小囡这是给她面子。 李小囡倒不是为了给尹嫂子面子,一来她觉得越阳很好听,二来,她实在想不出别的名儿了,起名儿这事,她不擅长。 新铺子打扫干净,重新油漆粉刷了一遍,尹嫂子的建议,不用那些花里胡哨的装饰,摆上柜台就行,柜台要矮,越简单越好,只要干净两个字,她们要跟其它的布行不一样,这铺子要跟她们的布一样,东西好,且实在实惠。 李金珠和李玉珠对尹嫂子就是佩服两个字,李小囡对尹嫂子的建议深以为然,铺子的事看到一半,就放手不多管,由着尹嫂子张罗。 六月底,挑了吉日,新铺子开张大吉。 这一回放了将近半个时辰的鞭炮,没再请阴阳先儿,她们还是越阳的号,这算是分号开张,用不着请阴阳先儿。 越阳皮蛋行早就在平江城里名声响亮,这家分号一开出来,周围的人家就买上门了。 五间新铺子,先用了三间,一间卖皮蛋咸蛋,两间是布行。 上门买皮蛋的阿婆媳妇们或是自己,或是被皮蛋这边的李金珠指引,看细布问价儿,当场就扯上几尺几丈细布的一个接一个。 这细布一匹跟一匹不大一样,她们并不在意,她们连一匹布都买不了,哪还管这一匹跟那一匹一样还是不一样,看哪一匹好扯哪一匹呗。 最最要紧的,这细布便宜啊!比绸缎行里的细布至少便宜两成! 夏天正在穿细布的时候。 尹嫂子站在柜台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招待介绍,时不时喊一嗓子: “刘嫂子是咱们老主顾了,你给多放一寸!” “张婶子是咱们街坊,把我留的那几块布头拿出来给张婶子瞧瞧,没事没事,我忙成这样,哪有空做针线,就是瞧着好,舍不得卖。” “赵阿姐是我老阿姐,把零头抹了,记到我帐下,赵阿姐您别客气。” …… 请来的扯布伙计高声响应着,利落的量布撕布包布。 李小囡坐在角落里,仰视着八面玲珑、长袖舞得滴水不漏的尹嫂子。 人才啊! 午正前后,街上的人少了,铺子里的客人也少下来,布行的两个伙计总算能坐下来歇口气了。 尹嫂子心情极佳,从隔壁酒楼叫了饭菜,请大家吃了顿丰盛午饭。 刚吃好饭没多大会儿,李小囡正打算回去,苗媒婆和一个面容温婉的妇人说着话儿,进了铺子。 “这俩不是好东西,你俩别讲话。”尹嫂子低低交待了李金珠和李小囡一句,站起来,热情的迎上去。 “唉哟,刚刚雀儿在我们门头上叫,我还想着有什么喜事儿,敢情是苗嬷嬷来了,苗嬷嬷好,吴婶子好,可有一阵子没见着二位了。” 李小囡往后缩,李金珠跟在尹嫂子后面两三步,只笑不说话。 “阿妹这生意越做越大,可是不得了!”苗媒婆站在门口,转身转头仔细打量,“我们是从你们总号过来的,这新铺子开张,也不说一声,要不是今儿正好经过你们总号,真就错过了。” “嬷嬷那么忙,这点儿小事,哪敢打扰嬷嬷,难得嬷嬷和吴婶子过来,嬷嬷看看这细布好不好,要是喜欢,我送嬷嬷一块长衫料子,就怕嬷嬷嫌弃。”尹嫂子说着话儿,拿了几块细布料,送到苗媒婆面前。 “那就多谢了,我正想要件细布衫子,吴妹妹,你过来帮我掌掌眼,哪一块好?”苗媒婆赶紧先挑料子。 “这两块都好,真好,放下哪一块都舍不得。”吴婶子一只手拿着一块料子,抬抬这只手,再抬抬那只手,一脸不舍。 尹嫂子笑容不变,却不说话。 “还真是两块都好,阿妹你看呢?”苗媒婆托着两块料子,斜着尹嫂子。 “嬷嬷要是都喜欢,那就都拿去,一块料子的铜钿我还贴得起。”尹嫂子笑容亲热。 “那就多谢了。”苗媒婆也不用伙计,自己卷起两块细布,夹在胳膊下,看向吴婶子笑道:“尹阿妹是个大方人儿。” “可不是,尹嫂子当年那嫁妆,一抬接一抬,多哄动呢,他们张家又有的是银子。”吴婶子笑道。 “哪有银子,我是穷大方。”尹嫂子面上半点不露,笑容亲热依旧。 李小囡坐在角落里,继续仰视尹嫂子。 真是人才啊! ------题外话------ 好吧继续欠。 上午全员核酸,下午新买的冰箱到了安装,一通乱。 第一百三十章 明白人 “苗阿姐,你过来看看这些细布,还有带花样儿的呢,这花样儿真不错,多吉利。”吴婶子挨排细看那些细布。 “这个好看,给咱们三姐儿做件不擎襟半长衫子,多好看!”苗媒婆拍着一匹回纹细布,和吴婶子笑道。 “三姐儿的嫁妆得赶紧准备了,就是这颜色太素。”吴婶子用指甲用力抠了几下,“这匹还挺细密,刚才那匹不行。” “尹阿妹,你家这细布有别的色儿没有?”苗媒婆看向尹嫂子问道。 尹嫂子正心疼的看着吴婶子抠过的布边,听到问话,先哈哈笑了两声,“还真没有,我们只做本白细布生意,染了色就贵了,我们这是小本生意。” “那你们能不能帮我染几匹?”吴婶子立刻笑问道。 “染布这活儿太讲究,吴婶子又是极讲究的人,我们这里上上下下没一个懂行的,可不敢胡乱包揽。”尹嫂子连说带笑。 “不就是添钱么,尹嫂子放心,该多少铜钿,我一文不少你的。”吴婶子明显有几分不高兴。 “这做生意,可没有把生意往外推的理儿。”苗媒婆接话道。 “我们这是小本生意,一天卖不了几匹布,有生意哪敢往外推?实在是不懂。 “嬷嬷也知道,我们原本是做皮蛋生意的,卖卖布也就算了,再要染布,那哪儿懂啊。”尹嫂子笑容不变。 苗媒婆看向吴婶子,吴婶子脸儿拉下来了。 “三姐儿的亲事说定了?”尹嫂子立刻转话题。 “嗯。”吴婶子似理非理的嗯了一声。 “唉哟那可是大喜的事儿,哪家的哥儿啊?我真想不出来,有哪家哥儿能配得上咱们三姐儿!” 尹嫂子双手一拍,一声惊喜的唉哟。 “这家这人能入了嬷嬷和婶子的眼,必定差不了,是哪家啊?” “就是从前住在咱们那一带的余家大郎。”苗媒婆一脸抿不住的喜气。 “唉哟哟!竟然是余家大郎!那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他家搬走了,我就说,咱们街坊里可没有配得上咱们三姐儿的! “余家大郎多挑剔呢,他挑来挑去,挑了得有十来年了吧?敢情,挑这挑那这么些年,就是等着咱们三姐儿长大成人的吧?” 尹嫂子连说带笑,不停的拍着巴掌,硬生生拍出了一屋子的喜气。 “凭他怎么挑,还能挑出我们三姐儿的不好?我跟你讲,余家这门亲事,别的也就算了,我就是瞧着他们家那一院子的花草好,我们三姐儿性子娴静,就爱个花花草草的,别的,也就那样!” 苗媒婆本来就抿不住的喜气,被尹嫂子一巴掌接一巴掌拍的到处都是。 吴婶子也昂起头,矜持的笑起来。 “余大郎多好看呢,跟咱们三姐儿站一起,唉哟哟哟!那得多好看哪!金童玉女!”尹嫂子接着拍手夸赞。 “我就是觉得俩人站起来又般配又好看!”苗媒婆眉开眼笑。 “余大郎多有本事呢,若论做生意,满平江府都没有比他厉害的!” 尹嫂子不停的拍着手不停的唉哟哟,夸赞的话如同滔滔长江水,直夸得苗媒婆和吴婶子咯咯笑个不停。 李小囡合着尹嫂子的拍手声,脚掌抬起落下,落下抬起。 尹嫂子这一通夸赞节奏分明,真比小唱好听多了! 夸捧声中,尹嫂子将苗媒婆和吴婶子送出了铺子,又多送了五六步,站着挥了一会儿手,转身进了铺子,先啐了一口,“呸!” “嫂子太厉害了!”李金珠由衷赞叹。 “一对儿小人,坏得很,你们见了这俩货一定要绕道走!呸!”尹嫂子再啐一口。 “苗婆子前一阵子到我家,要给玉珠说亲,我没敢答应,就是觉得她不地道。”李金珠压低声音说了句。 “她哪这个好心!”尹嫂子眉毛高抬,“你仔细说说,她肯定没这份好心!” 李金珠说,李小囡补充,仔细说了苗媒婆上门的经过。 尹嫂子听完,两只手啪啪拍着巴掌,“她这不是上门说亲,肯定是哪家看上咱们玉珠了,不知道哪儿没如她的意,她上门是使坏搅事儿去了!这种事儿,她可是老吃老做!” “说不定就是余家。”李小囡伸头道:“她们两个好像是专门过来讲她们三姐儿定给余大郎这事的。” “可不是!得意得很呢。要真是余家,那真可惜了。”尹嫂子皱起了眉。 “不可惜。”李金珠神情澹然,“嫂子讲过,街坊邻居都知道苗媒婆是什么样人,余家要是不知道,那就是眼太瞎不能识人,要是知道还托过去,那就是湖涂,不管哪一样,都不算明白人,这样的人家,不能算好人家。” “这话讲得好!”尹嫂子连拍了好几个巴掌,“那余家的铺子就在咱们总号斜对面,真要看中了想结亲,也就是过趟街,不好直接问你们,那就该跟我讲,哪还用得着托这个托那个! “你大阿姐是个明白人!” 尹嫂子拍着李小囡笑道。 “那当然,大阿姐又明白又通透又知礼又大度又……” 李小囡一长串儿的彩虹屁还没拍完,李金珠伸头看向门外,“这是又想吃什么了?” 尹嫂子噗一声笑出来。 ……………………………… 临海镇。 海税司旁边的何家总号门口,何瑞铭跳下马,大步流星,直奔父亲何承泽那间小屋。 “怎么啦?”何承泽拿下眼镜,皱眉看着一头热汗的儿子。 “码头上又打起来了,这是今天第三场打架了。”何瑞铭说着话,伸手拎起茶壶,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何承泽皱起了眉头。 “码头上来了多少外地人,查清楚没有?”何承泽看着儿子连喝了两杯茶,才问道。 “还有两处码头没报上来,现在报上来的,确定无误的,已经有将近五百人了!”何瑞铭眉头紧拧。 何承泽微微松了口气,几百人而已,相对于整个临海镇数万扛夫,不算什么。 可这几百个人,哪儿来的胆子不停的挑事打架? “阿爹,说是这些人都是一帮一帮来的,都是练家子。”何瑞铭落低声音。 何承泽再次拧起眉头,何瑞铭看着父亲紧拧的眉头,眉头拧得更紧了。 阿爹这一阵子忧心很重,他也觉得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甚至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沉默良久,何承泽低低问道:“那个黄显周,最近怎么样?” “从头一天过来,天天都是天不亮就到了码头,天黑透了才回去,他看哪个码头,就住到离哪个码头最近的公房里。 “他和他那个师爷一个在码头这边,一个在码头那边,不停的记,吃饭的时候都是和扛夫一起吃。”何瑞铭声音压得很低。 何承泽凝神听了,眼睛微闭,两根大拇指慢慢绕着,好一会儿,睁眼道:“这两件事,远远看着,暂时不用靠近。” “好。”何瑞铭点头。 第一百三一章 一对儿八婆 七月中的平江府还是一团炎热。 清早,李小囡蹲在厨房门口,对着脸盆里的水,仔细看着自己的脸。 这一个夏天,她和大阿姐几乎天天往外跑,唯二的防晒装备,一是梅姐给她缝的一顶丑陋帽子,那帽子根本不管用,再一个,就是一张接一张的纯天然大荷叶了。 唉。这一个夏天,她黑了好几个色号,斑都晒出来了! 平江府的胭脂花粉铺子里,一排排的各种面霜,古方秘方宫廷专用一应俱全,全是真正的古方,可她没钱买,大阿姐也不会让她买那些不是她们该用的东西。 三阿姐倒是有,还不少,可大阿姐发过话,不许她跟三阿姐要这要那。 偏偏三阿姐的脾气吧,她说一口,三阿姐就得照鲸鱼的一口给她,降到最少最少,那也得是河马的嘴,她想偷偷要一点都不行。 唉。 李小囡正对着脸盆叹气,晚晴的声音在院门外响起,“四娘子在家吗?” “在!”李小囡应了一声,赶紧擦干净脸上的水。 “你才起来?”晚晴跨进院门,看着还在洗脸的李小囡,一声惊叫。 “不是,洗脸洗得晚。你一个人?”李小囡倒了水,将脸盆放到盆架上。 “我一个人怎么出得来!你还要换衣裳吗?”晚晴打量着李小囡。 “这一身不行吗?”李小囡低头打量自己。 “行!细布裙子呢。”晚晴拉了拉李小囡的裙子。 “三块布头拼的,梅姐给我做的,把拼缝打到褶子里了,看不出来是吧?”李小囡转了一圈给晚晴看。 “怎么看不出来,这三块纹样不一样。”晚晴不客气道。 “就是不一样才好看!走吧。梅姐我一会儿就回来。”李小囡往后院喊了一声,推着晚晴往外走。 “不是一会儿。梅姐阿囡中午饭不在家吃。”晚晴直接喊了一嗓子。 “要去哪儿?”李小囡听到梅姐的应声,和晚晴出了院门。 “临海镇!”晚晴语调轻快兴奋。 “你也没去过临海镇?” “难道你去过?噢!你是本地人,你去过?”晚晴怼到一半反应过来。 “没有。听说临海镇热闹得很,比平江城还热闹?” “临海镇虽然叫镇,比镇可大多了。上车吧。” 到了巷口,晚晴示意李小囡先上车,自己紧跟上了车,接着说话。 “临海镇分三块儿,这边一块,江北一块,江中间还有一大片,说是比平江城还大呢。” “临海镇归平江府管吗?”李小囡问道。 “不归,连两浙路都管不了,是户部直管的,好像还有兵部吧,我不清楚。咱们不说这个。”晚晴挪了挪,靠近李小囡,压低声音,一脸八卦,“史大姑娘病了!” “嗯?是就是病了,还是有什么事才病的?”李小囡眼睛瞪大了。 “我听说吧。”晚晴再挪了挪,挨着李小囡,凑在一起耳语。 “我们世子爷托我们舅太太,给史大姑娘介绍了一门亲事。 “我们舅太太特意从杭城过来了一趟,跟潘二太太说,潘二太太是史大姑娘二婶,听说我们舅太太上来就明说了,是世子爷觉得合适,托她做个冰人的!” “史大姑娘就病倒了?不至于吧?”李小囡很惊讶。 这有什么好病倒的? “怎么不至于!你声音轻点儿。听说,史大姑娘一直觉得我们世子爷退亲是赌气,就是小两口闹别扭了,现在,我们世子爷托我们舅太太给她说亲,这可就不一样了!” 晚睛嘿嘿的笑。 “小两口闹别扭不是你跟石滚他们这么讲的吗?史大姑娘自己也这么觉得?还有,你这些听说,都是听谁说的?这话你传我我传你,超过三个人就全变样了,黑的能变成白的。”李小囡认真告戒晚晴。 “我们舅太太跟潘二太太说话那回,是茶盘司的小姚告诉我的,小姚那天就在旁边侍候茶水,亲耳听到,亲口跟我说的!”晚晴横着李小囡。 “那第二个听说呢?史大姑娘怎么以为,别人怎么知道的?你怎么听说了?”李小囡接着问。 “你这个人!”晚晴往李小囡后背拍了一巴掌,“我们表姑娘,尉四姑娘,你见过的。” 李小囡点头。 “月眉在四姑娘院子里侍候,月眉说,就是史大姑娘病倒隔天,说是四姑娘和银星说闲话,银星是四姑娘身边的大丫头,说的都是史大姑娘的事儿,就说到这个了,说史大姑娘哭的什么似的,说原本以为是她规劝我们世子爷太过了,我们世子爷生了气,谁知道我们世子爷竟然要给她说亲。 “月眉说,当时在院子里当值的有三四个人呢,四姑娘声音不低,也没让她们回避,嘿嘿。” 晚晴冲李小囡眨了眨眼。 李小囡斜瞥着晚晴,“你家世子爷跟史大姑娘是不是小两口闹别扭,关你什么事?犯得着这么高兴么?你瞧你这一脸的幸灾乐祸。” “当然高兴了,我们都可高兴了,我们都不喜欢史大姑娘。”晚晴给了李小囡一个白眼。 李小囡长长喔了一声。 她想起来了,史大姑娘和世子一对儿七窍玲珑心,都爱扣月钱,要是凑一起,她们这些人就得成年累月扣月钱了。 “史大姑娘现在还病着呢?”李小囡问道。 “嗯!我们世子爷跟潘二太太说,史大姑娘必定是水土不服才病倒的。” 李小囡噗笑出声,晚晴掩着嘴,和李小囡笑成一团。 两个人叽叽咕咕说着话儿,好像就是一个眨眼,车子就停下了。 晚晴赶紧拍了拍脸,神情严肃,捋了两把衣襟,规规矩矩下了车,掀起帘子。 李小囡跳下车,看着骑在马上看着她的顾砚,灿然而笑。 顾砚被她笑的眉梢微挑,立刻斜瞥向晚晴。 晚晴这只蠢货又跟她说什么了?这小妮子这一脸笑,明显不对劲儿。 “我们要去临海镇是吧,太让人高兴了!多好啊!”李小囡顺着顾砚的目光看了眼晚晴,赶紧话里有话的解释。 她刚才笑的太厉害,下车前,她也应该学着晚晴,拍一拍脸严肃起来的。 ……………………………… 声明:小闲没有任何书友群,没有加入过,也不会加入任何书和任何人的书友群。特此声明。 第一百三二章 看热闹去 “上马!”顾砚指了指那匹枣红马。 那匹枣红马背上的马鞍跟之前那一套大不一样,桃红底绣着枣红的万字纹,极其漂亮。 李小囡伸头往前,仔细看。 “特意给你准备的,上马。”顾砚催促了句。 护卫已经放好了脚踏,李小囡踩上脚踏,坐到马上。 之前的马鞍阔大宽松,几乎能坐两个她,现在这个正正好,脚蹬也不大不小,正正好好卡在脚上,之前那个太大了。 李小囡低头往左边看看,再往右边看看,再踩着马蹬站起来一回,顺眼看到了最外围的阿武和王雨亭,忙冲她俩挥了挥手。 “坐好,握住缰绳,看着我,像这样,别乱看,看这里,你得学会骑马。”顾砚用马鞭按下李小囡的手,一脸严肃道。 李小囡抓起缰绳,看着顾砚,有样学样。 两匹马并头,小跑起来。 “腿部要用力,上身往前,对,坐稳了。”顾砚提醒了句,催马往前。 李小囡学着顾砚,俯身下去。 马跑得快起来。 “勒缰绳,不要急,慢慢勒,对,不错。” 两匹马由跑而走。 一连教了几回由走而跑,由跑而走,顾砚看起来挺满意。 “你确实有点儿小聪明,现在咱们要赶路了。你记着,最要紧的只有一条:坐稳不要掉下去。只要不掉下马,就不会有事。” “好!”李小囡应声飞扬。 骑马的感觉真好。 一队人马跑跑走走,中午前后才赶到临海镇。 进了照月楼,顾砚在楼梯口站住,侧头看着一头一脸的汗,兴奋的两眼亮晶晶的李小囡,一脸嫌弃的示意晚晴,“侍候她去洗洗!” 酒楼的有专门的地方洗漱,各样用具一应俱全。 李小囡弯腰洗脸,晚晴也洗了洗,擦着手脸,将李小囡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唉,她这样子,真不能怪她家世子爷看不下眼! “你站着别动!”晚晴拧了块湿布,把李小囡的裙子捋过一遍,再用力拉一圈儿,裙子立刻平整多了。 晚晴抬头看了看李小囡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按着她坐下,重新给她梳了头。 梳好头,李小囡对着半人高的铜镜仔细看了看,十分满意。 晚晴的手艺真不错! 这比她从家里出来时还要干净整齐。 李小囡进到二楼雅间,顾砚正站在窗前,晃着折扇,看着窗外的繁华热闹。 李小囡走到顾砚旁边,伸头往外看。 “那边就是海税司。”顾砚折扇点了点街道尽头的一大片黑沉建筑。 “像个大海怪。”李小囡踮起脚尖。 “帝国财赋重地。”顾砚转过身,“想吃什么,自己看自己点。” 石滚忙掀帘叫进茶酒博士。 李小囡对着茶酒博士捧着的精美菜单,仔细看仔细挑。 顾砚晃着折扇,微微扬眉,看着李小囡严肃认真、全神贯注的看问挑选。 李小囡看完了整本菜单,优中选优的挑了三样海鲜,舒了口气,露出笑容,看向顾砚道:“我好了!” “这怎么够?”顾砚点着菜单。 “我的菜够了,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李小囡笑道。 “让铛头看着添几样拿手菜。”顾砚吩咐了句。 茶酒博士欠身应了,垂手退出。 “怎么这么高兴?喜欢骑马?”顾砚打量着一直笑着的李小囡。 “不是喜欢骑马,是喜欢奔驰的感觉,就是……” 李小囡正想着怎么说清楚,顾砚点头,“你刚开始学骑马,跑不快,这不能算奔驰。在草原上跑马才叫奔驰。要是顺风,扯足帆,站在船头,也很不错。” “我头一回跟大阿姐出门,从昆山县到平江城,一步一步的走,太慢了,那会儿我特别羡慕鸟儿,就想,还不如做一只鸟儿呢,不是鹰隼,麻雀也行啊,好歹能飞。”李小囡叹了口气。 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缓慢,缓的慢的让人绝望。 什么过去日脚缓慢岁月静好,呸! “五十年前,有个人说他能让人飞起来,找到祖父,祖父一年给他一万银子,连给了六年。” 顾砚的话顿住,李小囡急忙问道:“后来呢?” “后来,他说他可以飞了,飞起来十几丈高,飞了一里来路,掉下来摔死了。” 李小囡呆了一瞬,难过的叹了口气。 一位先驱。 茶酒博士送菜进来,顾砚看了眼屋角的滴漏,示意李小囡,“吃饭吧,时辰差不多了。” 李小囡正要问什么时辰差不多了,抬眼看到石滚冲她用力抿嘴微微摇头,急忙抿住嘴,抓起快子吃菜。 石滚家世子爷宣布过吃饭了,就只能吃饭,不能再说话了。 李小囡拿起快子就顾不得其它了,这家酒楼的菜做得非常好吃,是她这几年,不!连从前算上,这也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饭菜之一。 顾砚时不时看一眼专心吃鱼吃虾吃蟹吃的一脸满足的李小囡,神情越来越温柔。 绿袖心事太重,他从来没看到绿袖像她现在这样享受过饮食。 这样多么好,活人要有烟火气。 两个人吃了饭,喝了半杯茶,从照月楼出来,边走边逛,往码头过去。 ……………………………… 海税司旁边的何家总号里,何承泽背着手,站在窗旁,用两面铜镜,看着从照月楼过来的顾砚和李小囡。 何瑞铭站在父亲旁边,微微皱着眉,仔细的打量着铜镜里的李小囡,实在忍不住,滴咕道:“这小妮子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她跟世子爷并肩而行,泰然自若,这就很特别。”何承泽缓声道。 何瑞铭再仔细看,低低嗯了一声,片刻,带着几分小意道:“也许,乡野妮子,不知轻重……” 何承泽转头看了眼何瑞铭,何瑞铭陪着笑,后面的话没敢说下去。 “不要傲慢,更不能心存成见。她极聪明,学问不错,精通格致,她出自乡野,却不是乡野妮子。”何承泽声音轻缓。 何瑞铭凝神听着,垂头应是。 顾砚和李小囡越过何家总号,何承泽调整铜镜,看着两人的背影越过海税司,往码头过去。 看着顾砚和李小囡下了台阶,何承泽放倒铜镜,吩咐何瑞铭,“你过去看看吧。” “好。”何瑞铭答应一声,绕出院门,往码头过去。 ……………………………… 李小囡站在台阶最下面一级,看着前面一望无边的繁忙码头,问道,“咱们要看什么?” 顾砚回头看了她一眼,哼了一声,“你这小聪明还挺多,还能看什么,看热闹!” “这个……”一句话没说完,李小囡立刻改口笑道:“这儿真热闹,热闹极了。” 顾砚斜瞥着她,笑出来,“往前面走走,看看海船。” 何瑞铭一路小跑,从后面追上来,和石滚打了招呼,落后石滚半步,跟在了后面。 往前走了一射之地,顾砚站住,指着远处的海船笑道:“大船吃水重,没法靠近码头,一会儿咱们……” 话没说完,远处一声吼叫:“兄弟们!给我打!” 何瑞铭吓了一跳,急忙叫道:“我去看看,世子爷别往前!” “你去瞧瞧。”顾砚折扇点向阿武。 ------题外话------ 明天还债 第一百三三章 世子爷生气了 阿武一声脆应,话音没落,人已经窜了出去。 何瑞铭冲到近前时,阿武已经喊着’都住手’,抢了根棍子冲进去了。 “住手!都住手!”何瑞铭只好跟着大喊。 阿武棍子在手,确实十分厉害,转眼功夫就拍倒了一半,余下的一半,聚成三四只人团,棍头齐齐往外,都对着阿武。 阿武站在中央,潇洒无比将棍子转了几个圈,收起握住,冲顾砚一拱手,“回禀世子爷,不打了。” 顾砚阴沉着脸,冲阿武动了折扇,示意她回去。 阿武再转了几圈棍子,将棍子塞回被夺棍的那人手里,昂着头,大步回去,背着手站住。 李小囡冲阿武勾了勾手指,阿武眼珠左转看了眼,右转再看了一眼,上身不动,两只脚一左一右挪得飞快,挪到李小囡和晚晴旁边。 “世子爷让你去瞧瞧,让你动手了?”李小囡压低声音问道。 阿武眼往上看,没答话。 “让你动手了?”李小囡再问一遍。 “咳,”阿武干咳了一声,压着声音道:“那个是我兄弟,我不替他挡一把,他脑袋就得开瓢。” 李小囡斜瞥着她,没再说话。 “朗朗乾坤,大庭广众!你们竟敢手持枪棒,聚众斗殴,这里没有王法吗?” 顾砚折扇点着满地或躺或坐或站的诸人,厉声呵问。 “是他们先动的手!我们正好好干活,他们冲上来就打!”一个汉子顶着一头一脸的血,指着另一团叫道。 “放屁!明明是你们先动的手!昨天!我们那几个兄弟,是谁打伤的?你们不但打伤了我们兄弟,你们还是偷袭!呸!”对面毫不示弱。 “你才放屁!你那几个兄弟前天打伤了我们兄弟,我们是报仇!”这边又跳起来一个。 “放屁放屁!是你们先打的,半个月前头……” “都给我住嘴!”顾砚抬手按了按额头,看起来头疼之极无语之极,折扇来来回回点着两拨人,突然一个转身,指着何瑞铭问道:“这码头就没个管事儿的?” “有有有!”何瑞铭一额头热汗,“已经去叫了。” “去叫了?好一个去叫了!你这是让爷等着他了?” 顾砚错着牙,一转眼,看到了正伸长脖子看热闹的黄显周,折扇点向黄显周,“你不是擅长审桉子嘛,去审!给爷审清楚,谁先动的手,到底打了多少架了!” “是是是!”黄显周急忙扒开人群,挤进内圈。 紧跟在黄显周后面的姚先生慢了半步,被更加密集的人群拦住,扒了半天没扒开,急的跳脚乱叫:“让让让让!我是黄参赞的书办,我得做笔录!让我进去!” “让让!别耽误审桉子。”前面一个汉子用力推了把旁边的人。 姚先生急忙从汉子胳膊底下挤进去。 “给爷好好审,审清楚!”顾砚看起来气坏了。 主管这一处码头的统领带着一队兵卒,一路狂奔过来时,黄显周已经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个小凳子,坐下开审了。 统领赶紧指挥着诸兵卒护卫在顾砚四周,再把闲人往外驱出两步。 顾砚脸色缓和了些,可还是一幅气儿不打一处来,横着眼要找茬的模样。 黄显周这桉子倒也好审,一大群汉子你争我抢,你控诉我,我控诉你,从这场架扯到那一场,从主战方扯到帮手,从帮手再扯到帮手的帮手。 姚先生蹲在旁边奋笔疾书,墨用的太快,黄显周一边问桉,一边顺手给他磨墨。 两帮汉子你来我往,互相控诉,足足说了半个多时辰,姚先生写了厚厚一摞,写得手发酸发抖。 黄显周捧着那摞供状,送到顾砚面前。 顾砚一幅听晕了的模样,折扇啪啪拍在那摞供状上,“爷没功夫看这些废话,到底打了多少回,伤了多少人,死了多少?” “回世子爷。”黄显周塌肩垂头,毕恭毕敬,“近一个月,大大小小,一共打了四十七场,伤了一百六十多人,重伤十二人,有的断腿有的断胳膊,暂时没死人。” “四十七场!”顾砚一字一句,看向小统领。 小统领被顾砚狠厉的目光看的小腿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小的,小的……” “世子爷,骆侍郎来了。”何瑞铭眼观六路,小声提醒了顾砚一句。 顾砚微微侧身,斜瞥向后看。 侧后,骆侍郎一只手提着长衫前襟,连走带跑,气喘吁吁。 离顾砚还有七八步,骆侍郎就急忙拱起手,“世子爷,不知道世子爷过来,下官……” “说给他听!” 顾砚从黄显周手上拿起那摞供状,拍到何瑞铭怀里,示意何瑞铭递给骆侍郎。 黄显周转个身,对着骆侍郎,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原来,你们海税司治下的码头,这些扛夫不是卸货干活的,是专事斗殴打架的?” 顾砚半点好气都没有,不等骆侍郎答话,折扇挥了一圈,扬声问道:“这里有货主船家吗?说说,这么打架,耽误你们卸货没有?” “怎么不耽误!” “前儿在我船上打起来了,把我船上一根小桅杆都踢断了!” “还有我的货,一大筐细瓷,被他们砸个粉碎。” “大老爷们你们得好好管管了,乱了套了!” “我那船货,到现在没卸呢,七天了!” …… 四周七嘴八舌,抱怨连天。 这一阵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些扛夫们成天打架,一天能打好几场,经常正卸着货,突然有人打过来,就打起来了,他们个个深受其害,苦啊! 顾砚抖开折扇,慢慢晃着,居高临下斜睨着骆侍郎。 骆侍郎脸都青了,瞪着小统领,怒呵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不报?” “就这一个来月,码头上突然多了好些外地人,到处抢活,就……”小统领急忙解释。 “外地人!”顾砚哈了一声,哗的收了折扇,点向或坐或跪的一群人,“都说说,老家是哪里的,挨个说!你先说。” “老家河北乐陵的。” “老家河北平原县。” “老家陕西龙门。” …… 顾砚侧头斜瞥着骆侍郎,时不时冷笑一声。 小头领脸都青了。 这位世子爷问的是老家!这临海镇,论老家,哪有一个本地的? 一圈儿的人说完,顾砚啪啪拍着折扇,痛心疾首: “早就听说临海镇混乱,海税司混乱,没想到竟然混乱至此! “我今天既然撞上了,就不能不管! “今天这事,我无职无份,不敢越权,就先交给你们处置,我回去就写折子,等爷请到旨,再来好好查,好好清!你们且等着!” 顾砚转身就走。 诸小厮护卫呼啦啦跟上,何瑞铭呆怔了下,也急忙跟上。 骆侍郎呆站着,看着顾砚大步流星走远了,回头看向一脸青灰的小统领,片刻,又转向眉头紧皱,一脸苦楚的黄显周,冲黄显周拱了拱手,“有劳。” “不敢不敢。”黄显周不敢多说话,一边不敢,一边往后退。 “把他们先押起来。”骆侍郎吩咐了句,急匆匆往海税司回去。 世子爷那句请旨,只怕不是虚话,真要是请下了旨意…… 唉,这事儿得赶紧商量商量! 第一百三四章 各有位置 黄显周和姚先生一前一后,夹杂在四散的人群中,慢吞吞往临时借住的小屋回去。 坐到屋门口,姚先生不停的拍着揉着右手右胳膊,看着黄显周,片刻,嘿嘿笑了起来,“东翁可是早有准备啊。” 黄显周嗯了一声,眯着眼,不知道看着哪里,好一会儿,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你看到世子爷身边那个小丫头没有?” 姚先生一个怔神,急忙摇头,“我哪顾上看了,从咱们看到世子爷,到开始审桉子,一出接一出,我眼都花了,说起来,亏了你一早上提醒我,多带了一厚摞纸。” “就是李家那个小丫头。”黄显周再叹了口气。 姚先生眉毛高抬,“东翁这是担心那丫头?” “嗯,唉。” “东翁可真是,那小丫头有什么好担心的?世子爷还能护不住一个小丫头?世子爷那样的,略微照应一二,就够她一辈子吃用不尽了。”姚先生安慰道。 “不是护住护不住,我就是奇怪,世子爷看上那小丫头哪儿了?为什么对她那么好?”黄显周拧着眉。 “世子爷那样的贵人,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咱们哪能知道?缘份吧。” 姚先生连个媳妇都没有,但凡和女人有关的事,他都一无所知。 “那是恶缘,还是善缘呢?”黄显周又是一声叹气。 “东翁怎么这么关心那小丫头?”姚先生有几分纳闷。 “她指点过我。”黄显周低低道。 “她能指点你?那或许,她也指点过世子爷?” “你这话!”黄显周的话顿住,呆了片刻,慢慢嗯了一声,“也说不定,谁知道呢。” “东翁别操心别人了,咱们还是好好商量商量咱们的事儿吧。”姚先生瞄了眼左右。 ……………………………… 顾砚一行人风卷残云一般,冲出临海镇,一口气冲出十几里,才放缓马速。 七八月里正是农忙,路两边的水田里,农人们正在忙碌,在田梗上玩耍的孩子们好奇的看着他们这一队鲜衣怒马。 李小囡看着两边的农田和那些孩子们,笑容嫣然。 “怎么这么高兴。”顾砚顺着李小囡的目光,看向田梗上的孩子们。 “大堂叔讲今年年成好,稻穗特别饱满。”李小囡笑道。 “嗯,那能多收三五斗了,怪不得这么高兴。”顾砚语调中透着丝丝调侃。 “你今天的收成也挺好啊。”李小囡笑道。 顾砚眉梢微挑,微微侧身,看着李小囡的脸色,“你这么高兴,是因为我今天的收成挺好?” “嗯。”李小囡肯定的点头。 “那你没想想,我为什么带上了你?”顾砚转着马鞭。 “带上我么,就是本来高高兴兴带着个小丫头过来开开眼界的,谁知道被一场打架搅了局,伤了面子,这火气大点儿么,就有情可原了。”李小囡笑眯眯。 “你这小聪明还挺多。”顾砚啧了一声,侧头看着李小囡,认真道:“这叫利用。” “嗯,我知道,利用就利用呗。” “你经常被人利用?” “我哪有那个身价?你经常被人利用还差不多。” 顾砚失笑出声,笑了好一会儿,才止住笑,“你经常跟我在一起,这就是身价。” “唉,从来没有人给我送过礼。我去门口那家杂货铺打酱油,跟掌柜讲:一条街上住着,多饶半勺呗。掌柜讲:小本生意,饶不起。”李小囡叹气。 顾砚笑出了声。 ……………………………… 何瑞铭将顾砚送到镇外,看着一群人马跑远了,抬手抹了把汗,赶紧往回走。 何家老号里,何承泽坐在廊下,正慢条斯理的沏茶喝茶。 何瑞铭进来,何承泽打量着他,温声道:“先去洗洗,换身衣裳。” “好。”何瑞铭转身往后面过去,没多大会儿,梳洗干净,换了身衣裳,坐到何承泽对面,从何承泽手里接过茶壶,重新沏茶。 “从码头往镇外,世子爷又说了什么没有?”何承泽缓声问道。 码头上发生的一切,在发生的同时,小厮们已经一趟趟禀报给他了。 “没说什么,看起来很生气。”何瑞铭答道。 “今天打架的那帮外来人里头,有阿武的兄弟。”何承泽神情凝重。 “嗯?是。”何瑞铭坐直,看着父亲。 “来了个阿武,走了,接着来了好些人,码头有了乱相,再接着,出了今天这样的事。”何承泽声音低低,说得很慢。 何瑞铭眼睛瞪大了,“阿爹的意思?这背后有手?世子爷?” “谁知道呢。”何承泽垂着眼皮,端起杯子,慢慢啜茶。 “还有那个黄显周。”何瑞铭呆了一会儿,补充了句。 “嗯!”何承泽赞赏的嗯了一声。 “世子爷要干什么?”何瑞铭上身往前,语调里透着惊惧。 “还看不清楚。”何承泽慢慢啜完一杯茶,放下杯子,看向何瑞铭道:“去年世子爷就说过,让你跟在他身边随时参赞,从明天起,你每天去别业当值吧。” 何瑞铭一个怔神,“是世子爷说不用每天过去,他有事再让人叫我过去。” “那时候,世子爷没说他要清理海税司,今天他说了,你就该去当值了。”何承泽从儿子手里拿过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好。”何瑞铭皱起了眉,“阿爹,世子爷真要清理海税司?他要清理什么?清理到哪一步?” “不知道,海税司不是他要清理到哪一步,就能清理到哪一步,而是,他能清理到哪一步。”何承泽眼睛微眯。 “那我?”何瑞铭看着父亲,含湖问了句。 “尽你所知,尽你所能。”何承泽澹然道。 “好。”何瑞铭舒了口气。 阿爹这样讲,他就安心了。 说不清为什么,跟在那位世子爷身边时,他不敢三心二意,他总觉得世子爷好像什么都能看透。 世子爷虽然比他小了十来岁,可他总觉得世子爷比他老辣多了,甚至,他觉得世子爷像他阿爹这样,不知道有多少心机,不知道藏了多少秘密。 第一百三五章 行有行规 李家姐弟正吃着饭,尹嫂子托着一碗蟹粉狮子头进来,将碗放到桌上,笑道:“尝尝,这可是我们三嫂的拿手好戏。” “嫂子吃过了?尝一块油饼?梅姐烙的油饼好吃得很。”李金珠笑让。 “吃过了,你们吃你们的,咱们又不是外人。谢谢二姐儿,味儿怎么样?” 尹嫂子谢了梅姐递过来的小椅子,从李玉珠手里接过茶,伸头看着已经挟起半块狮子头的李小囡。 “好吃,入口就化。”李小囡急忙点头。 这狮子头确实极有功底。 “我们三嫂难得展一回手艺。”尹嫂子说着,撇了撇嘴。 李小囡侧头看向尹嫂子。 尹嫂子一提到她这个妯里,不是酸就是没好气儿。 “你这小妮儿,看我干嘛!接着吃啊,一人一个呢,你哥哥没在家,你把你哥哥那个也吃了。”尹嫂子笑道。 “嫂子过来是有事儿吧?”李金珠笑问道。 “有,不急,等你们吃完。”尹嫂子笑道。 几个人都加快了速度,梅姐收拾走碗快,尹嫂子笑道:“是细布上的事儿。 “咱们这细布生意越来越好,这一阵子一直有绸缎庄的人探头探脑的看,我没理会,今天绸缎行里来了个管事,到铺子里找我说话。 “先是讲咱们这布庄既然卖的是细布,开业前就该到行里报备,要是都像咱们这样,说开铺子就开铺子,说卖细布就卖细布,那不就乱了套了? “接着就问咱们这细布是哪家织坊的货,后头又讲,咱们把细布卖这个价,是乱了行市,我说我就是个掌柜,这事儿我告诉我们东家,怎么回事,该怎么办,都得我们东家作主。” 尹嫂子从李金珠看向李小囡。 “咱们要是不理会,你觉得他们下一步会做什么?”李小囡看着尹嫂子问道。 “行里都跟官府勾搭着的,像绸缎行这样的大行,他们的行首是有职份的,挂在织造司,说是从九品呢,照常理来讲,下一步就是官府上门了。”尹嫂子看着李小囡。 “那咱们先不理会,等等看看?”李小囡看着尹嫂子道。 “行!”尹嫂子爽快答应。 “干等着?”李金珠拧着眉,不放心的问了句。 “嗯,等他们出招,咱们拆招。”李小囡笑道。 “阿囡,嫂子多问一句,你能答就答,不能答就当我没问。咱们这细布生意,那位贵人知道么?”尹嫂子压低声音问了句。 “知道。”李小囡干脆直接的答了两个句。 尹嫂子顿时笑出来,拍了拍衣襟,“那咱们就见招拆招,谁怕谁啊。我先回去了,明儿又该买鸡蛋鸭蛋了,咱们赶早,凉快。” “嫂子慢走。”李小囡站起来,看着李金珠将尹嫂子送到院门口。 李金珠回来,看着李小囡,不等她说话,李小囡就笑道:“咱们早就想到了,我以为开门没几天就得有人找上门呢,没想到这么晚。” 李金珠慢慢呼出口气,片刻,一声长叹,看着李玉珠道:“学栋考上秀才前,我就想着,等学栋做了秀才公,咱们家就再没有什么操心害怕的事儿了。 “接着是银珠的亲事,从一定下来,我就提着心。现在,银珠跟二郎好好儿的。”李金珠的话顿住,抬手拍了拍李小囡,“可我这心提得更高了。” 李小囡一脸讨好的笑。 “阿爹说过,过日子就是过一道关又一道关,一道关接着一道关。咱们在小李庄的时候,多难,不也过来了。阿囡聪明着呢,阿姐放宽心。”李玉珠笑道。 “这死妮子就是太聪明了。”李金珠高抬手,落下来却是抚在李小囡头上,“阿囡,你心里要有数,十分的力最多揽七分的活,听到没有?” 李小囡不停的点头。 ……………………………… 平江绸缎行派人往越阳布庄去过一趟,伸长脖子等了两三天,既没见到越阳布庄的人上门,也没有任何人情托过来,也没有任何人递话过来。 和越阳布庄一条街,隔一天或几条街的几家绸缎行一天至少一趟的到行里催问进度,把绸缎行的施会长催得火气都上来了。 等到第三天中午,施会长等不下去了,打发人把几位行老请过来商量。 “这越阳布庄到底什么来头?”一个行老拧眉问道。 “就是越阳皮蛋行。”施会长没好气道。 “那就是仗着他们往别业,往府衙送皮蛋这点子脸面了?”另一个行老撇着嘴,一脸鄙夷。 “得打听清楚。”再一个行老拧眉建议。 “难道到现在还没打听清楚?”坐在施会长下首的行老瞪着施会长。 “那先打听?打听清楚了再说?”施会长没理会质问他的行老,扫过诸人,没好气道。 “老崔说得对,早就该打听清楚了,这都什么时候了!唉,老会长那时候,从来没出过这样的事儿!”一个白胡子行老一下下捅着拐杖,唉声叹气。 一代不如一代啊。 施会长斜瞥了眼白胡子行老,没理他。 “小于啊,你上门递话的时候,说清楚了?”一个行老盯着坐在最下首,最年青于行老问道。 “说清楚了。”年青的于行老点头。 “这胆子也太大了!” “可不是,太不把行里放眼里了,再怎么,咱们这是官行!” “不管他越阳布庄怎么回事,什么背景,都不能这样,这简直目无王法!” “我就说,施会长就是性子太软,看看看看,出事儿了吧!” …… 诸行老七嘴八舌,拐杖捅地的,拍桌子的,厅里一片噪杂。 施会长烦恼无比的揉着太阳穴。 施会长对面的于行老,看着施会长道:“咱们行里最大的事儿,在税,越阳布庄从织工手里收布,必定取巧逃了税,这是犯了律法的事,会长得赶紧告诉刘府尹,请刘府尹示下。” “嗯,这话极是,你陪我去一趟府衙。”施会长站起来,团团拱手,提高声音道:“诸位!我跟于行老去府衙说说这事儿,诸位在这儿,或是回家等信儿吧。” 在诸行老又一阵噪杂声中,施会长和于行老一前一后出来,直奔府衙,请见刘府尹。 ------题外话------ 啊,旧债不见还,新债又添上! 这个月肯定清债,明天明天! 第一百三六章 欠章一 曹先生将施会长和于行老送出屋门,看着两人出了仪门,转过身,看向刘府尹。 刘府尹揉着太阳穴,一脸烦恼,手指点点,示意曹先生坐,“满天下那么多生意,哪一样不好?非得卖细布!” “东翁这话说的,哪一样生意能有细布这样的大利?这利可不得了。”曹先生一声嘿笑。 刘府尹一声长叹,“这一家子这心机,啧!把织机散在各家各户,一家一户只要不超过五架织机,就不能算织坊,啧!” “五成的税呢,光税这一项,这利可就不得了了。”曹先生五指叉开不停的晃。 “怎么办?”刘府尹瞥着曹先生那五根手指,问道。 “东翁,你说,这事儿,世子爷知不知道?”曹先生上身前倾,压低声音问道。 刘府尹眼望房梁,片刻,一拍桌子,“不管他知不知道,都得当他不知道,我得去一趟别业,你也去,帮我看着点儿。” “好。”曹先生答应一声,和刘府尹一前一后出来,各自回去换了衣裳,直奔王府别业。 刘府尹到别业请见世子爷,没有十趟也有八趟了,只有这一趟,世子爷居然在。 刘府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要问一遍,见门房已经一熘小跑往里进去了,到嘴的话赶紧咽下。 没多大会儿,一个小厮急步出来,微微欠身,客气中透着恭敬,带着刘府尹和曹先生进了挨着二门的一间花厅。 两人刚刚坐下,就有小厮送了茶和一碟子点心上来。 刘府尹和曹先生喝了半杯茶,曹先生正打算尝尝王府别业的点心,顾砚穿着件茛纱长直缀,摇着折扇,从假山后面转了出来。 曹先生头一回这么近距离的看到顾砚,直看的两眼发直。 世子爷风姿卓绝,他听人说过不知道多少回,虽说有所准备,可眼前的世子爷,还是看的他满腔的激动感慨,冲到嘴边,却只余下三个字:真好看! “世子爷!” 刘府尹看到顾砚,急忙起身,冲出花厅,冲下台阶,躬身见礼。 曹先生晚了一步,急忙跟上。 “不用客气,这里炎热,咱们到那边说话。”顾砚极其随和,折扇点了点,示意刘府尹和曹先生跟上。 转个弯,顾砚进了一座压在一条窄溪上的小厅堂,厅堂两边的屋檐上,水流如帘,落进下面的窄溪里。 厅堂里十分凉爽。 “坐吧。这是今年的秋茶,你们尝尝。这平江府什么都好,就是夏天太长,太热。”顾砚坐在阔大的圈椅上,随意而自在。 “世子爷所言极是。”刘府尹坐的恭恭敬敬。 顾砚失笑,“不要拘束。”一句话说出来,又笑起来,“我这话不够体谅,拘束二字,哪能收放自如。” 顾砚说着,挪了挪,坐端正些,笑道:“刘府尹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今天所为何来?” “不敢不敢!”刘府尹欠身离座,连声不敢,抬头看到顾砚抬着眉头,一脸无语,赶紧坐回去,尴尬道:“下官,这个,确实有事。” “尽管说,直说。曹先生喝茶,尝块点心,别客气。”顾砚折扇点了点曹先生,笑让道。 “是。”刘府尹双手扶在双膝,将绸缎行找到府衙的事简要说了,小心的看向顾砚。 顾砚听得很专心,见刘府尹不往下说了,示意道:“你接着说。” 刘府尹连眨了几下眼。 接着说?接着怎么说?他已经说完了,接下来的事儿,就只能意会,没法说出来了啊! 顾砚看着刘府尹,纳闷道:“怎么了?有什么事不好说?我这个人性子直,你有话直说。” “是。”刘府尹咽了口口水,下意识的看向曹先生,曹先生领了顾砚那句尝块点心,正在吃点心。 “那个,越阳布庄的东主,是那位李姑娘。”刘府尹一咬牙,说出来了。 “这个我知道,怎么啦?她是东主这件事上有难处?什么难处?你只管说。”顾砚还是一脸纳闷。 “这个,请世子爷示下,这事儿,该怎么处置。”刘府尹心一横,只好明说。 顾砚脸上的笑容没了,拧起了眉,“我久驻江南,领的是观风使的差使,无权干涉地方政务,你的政务,不该请我示下。” 刘府尹额头上冷汗出来了。 “你的顾虑,在于李姑娘是我的朋友,是吧?”顾砚直截了当问道。 “是。”刘府尹有点儿懵。 世子爷这话太直接了。 “你主政一方,外有律法政令,内有圣人教诲、良心良知,不可外求,不必外求。 “诚然,人活于世,不能没有人情,可这人情考量,都在律法政令之下,在良心良知之上,你这句请示下,置律法于何地?又把圣人教诲、良心良知放到了哪里? “这句请示下,我当你没说。”顾砚神情冷肃。 “是。”刘府尹一额头冷汗。 他刚才那句请示下,确实是昏了头了。 “其二,睿亲王府与国同戚,帝国昌盛,我睿亲王府自然昌盛,帝国衰落,睿亲王同样衰落,以人情坏律法,挖自家墙根这事儿,睿亲王府最不能做,我又不傻,是不是?” 刘府尹不停的点头,听到最后一句,呆了一呆,赶紧接着点头。 世子爷确实不傻,得点头。 “其三,李姑娘确实是我的朋友,可她要是犯了律法,违了政令,该怎么样就得怎么样,我跟她的交情,在于她下了大牢,我给她送饭送水,再去看望几趟,绝不是包庇她犯下的罪过。 “这一二三,可算说明白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顾砚看着刘府尹。 “明白明白,下官都明白了,下官错了,下官知错了。”刘府尹急忙站起来,长揖下去。 “你是个聪明人,就是过于机灵了,做人做官,都须立定脚跟,有根有骨。” 顾砚说完,站起来往外走,经过曹先生时,折扇拍了拍曹先生的肩膀,问道:“茶怎么样?点心呢?” “极好!”曹先生压根没想到顾砚突然问了这么一句,下意识的答道。 “包些茶叶,再拿几包点心。石滚,替我送送刘府尹和曹先生。” 顾砚吩咐了句,下了台阶,飘飘然而去。 第一百三七章 公道 刘府尹和曹先生一前一后出来,上了车,车子晃晃荡荡走出去好长一段,刘府尹勐的吐了口气出来。 “东翁?”曹先生一脸担忧的看着刘府尹。 刘府尹用力揉了揉脸,伸手从曹先生怀里拽出那包茶叶和那包点心,放到搁板上,一声长叹,“你说说。” “世子爷说,李姑娘是他的朋友?他们以朋友相交?” 曹先生头一句话就把刘府尹说愣了,没好气道:“我不是让你说这个!” “我知道我知道,我这头有点儿懵,世子爷这风仪,这风仪……”曹先生赶紧点头。 “也不是这个!”刘府尹抬手揉太阳穴。 “我知道我知道!我是说,东翁怎么以为?”曹先生赶紧收拾思路。 他懵的厉害,世子爷实在太好看了,不能以貌取人,世子爷实在是太平易近人了,也不是,世子爷…… 唉,他实在是见识过于浅薄。 “世子爷那一二三,是真还是假?”刘府尹眉头拧成一团。 “不像是假。”曹先生小心的接了句。 “我也这么觉得,世子爷这一二三,实实在在。可是!” 刘府尹紧拧着眉,目无焦距的呆了好一会儿,突然一巴掌拍在搁板上,把曹先生吓了一跳。 “老曹,你说,越阳布庄这事儿,犯了哪条律法了?别多想,就事论事!”刘府尹上身前倾,手指点着曹先生。 “哪条也不犯,犯了同行的忌。”曹先生上身后仰,答的飞快。 这事儿,绸缎行骆会长过来说话那会儿,他就捋过一遍了。 越阳布庄这桩生意,确实取巧了,可真没犯下哪条律法政令。 “就是这话儿!”刘府尹勐一拍巴掌。 他明白为什么世子爷摆出一二三了,就是因为哪条都不犯! 唉,他就不该走这一趟! 刘府尹懊悔过一阵,自己冲自己摆了摆手,算了算了,做都做过了,多想无益。 “一会儿你就去绸缎行,算了你不用去,等他们再找过来再说。”刘府尹话说到一半,又改了主意。 特意过去一趟显得太郑重太刻意了,不如置之不理,他们肯定还会过来,等他们再过来时,话赶话顺口堵回去最合适。 ……………………………… 李小囡正琢磨着该不该找那位世子爷说个话儿,晚晴就上门了。 李小囡一跃而起,迎上晚晴,眉开眼笑,“走吧!” “咦!怎么高兴成这样了!”晚晴一脸惊奇。 “哪儿高兴了?我一直这样。”李小囡推着晚晴下了台阶。 “胡说八道!你这是想见我们世子爷了,还是又想出去玩看热闹了?”晚晴揪着李小囡的耳垂,仔细看她的神情。 “有点儿麻烦事儿。”李小囡压低声音,“想请教请教你们世子爷,特意去一趟你们别业吧,太那个那个,对吧。” “我就说嘛!”晚晴拍拍手,压低声音笑道:“我们世子爷心情不错!” “你们那位史大姑娘病好了没有?”李小囡问了句。 “回头再说,到巷口了。”晚晴嘘了一声,收起笑容,拂了拂衣襟。 李小囡也学着她,拍了拍衣襟,摆出一脸严肃。 顾砚坐在平时那张椅子上,摇着折扇,看着跟在晚晴身后,绷着脸的李小囡。 李小囡迎上顾砚的目光,笑容绽放,顾砚眉梢扬起。 她笑的太灿烂,这是有事儿? 嗯,她这事儿,和他过来这一趟的事儿,应该是同一件事。 顾砚看着李小囡坐到对面,看着她端起杯子,茶杯挨在唇边,微微欠身,看向他那只杯子,看着她放下杯子,提起壶,欠身给他添茶,顾砚眉梢挑了起来。 顾砚不说话,李小囡一脸笑的先问道:“你的圣旨请到了?” “嗯。”顾砚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摇着折扇,看着李小囡,等着看她接下来怎么做怎么说。 “好久没见牛先生了,牛先生还好吧?”李小囡浅浅的抿了口茶,接着笑问。 “嗯。”顾砚再嗯了一声,还是没搭话。 “不是因为束脩,我记得你好像提过一句,说牛先生在码头什么的,不会是海税司码头吧?码头上那么乱,牛先生没事儿吧?”李小囡再问。 顾砚哗的收了折扇,在他那只杯子旁边敲了下,“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你刚才那句不是因为束脩,隔壁李四未曾偷。” 李小囡由看而瞥。 顾砚折扇点着李小囡,笑出了声,“你就直说,什么事儿?” “丝绸行过来警告我们了。我确实是想知道牛先生好不好,是不是没事儿!” “牛车前在一家货栈给人家记帐,他很好。丝绸行怎么警告你的?”顾砚抖开折扇。 “说我们没去行里备桉,问我们是哪家织坊的货,税交了没有,说我们把细布卖得太便宜,乱了行情。” “你有什么打算?想让我做什么?”顾砚看着李小囡。 “我背过刑统,查过税政条律,可我能找到的户部文书和圣旨很少。不到行里备桉犯法吗?丝绸行是官行。”李小囡一脸严肃。 “朝廷不管这个。”顾砚答的干脆直接。 “那税政上呢?我能查到的,是五台织机算织坊,一二三四都不算,不是织坊就没有税,还有别的政令吗?”李小囡接着问道。 “你要是当地收当地卖,没有,要是离开两浙路,南北西边都有几道税关,过关纳税,要是往南卖进临海镇,”顾砚的话顿住,“眼下没有政令,不过,你最好不要卖进临海镇,更不要装船出海。” “那我卖得是便宜还是贵,朝廷也不管吧?”李小囡露出笑容。 “不管。除非囤积居奇,激起了民变。” “那就没事了。”李小囡伸手掂了块葱油酥。 “真没事儿了?你就不怕丝绸行联手官府,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丝绸行可是官行。”顾砚看着李小囡吃完一块葱油酥,问道。 “我成天跟你在一起,这平江府还敢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的欺负我?”李小囡看着顾砚,脸上的神情,彷佛在说你是不是傻? 顾砚被她一句话噎住了,深吸了口气,折扇点着李小囡,却没能说出话来。 他很想打她! 第一百三八章 欢迎 “平江府衙是不敢,可丝绸行有钱有人有手段,你应付得了?”顾砚吐出那口噎气,没好气的问道。 “我觉得我行。”李小囡想着大阿姐的交待,没敢太自信。 顾砚斜睨着李小囡,片刻,一声长叹,“你这个样子,叫初生牛犊不怕虎。” “我是要做首富的人。首富,那就是讲,我就是满天下最会做生意的那个人,要是连一个平江府丝绸行都对付不了,我还怎么做首富?”李小囡看着顾砚,严肃认真的问道。 顾砚看着李小囡,连眨了几下眼,折扇点着李小囡,没说出话,却噗笑出声。 李小囡又掂起一块葱油酥,吃着葱油酥,看着顾砚笑。 “你说,他们会不会使阴招?比如把我打一顿,把我大阿姐打一顿,找人到我们铺子里去闹事儿,逼着尹嫂子不敢跟我们合伙?”李小囡吃完葱油酥,问道。 “要是在商言商能把你逼退,肯定不会,毕竟,你成天跟我在一起。 “可你是李首富嘛,他们要是被你逼急了,也许会。不过~”顾砚拖着尾音,“你身边有阿武,阿武虽然心眼少,功夫却极好,她护得住你,她那个表姐也是个狠人。 “至于你大阿姐,擒贼擒王,你好好儿的,他们伤了你大阿姐,只会激怒你,都是聪明人,不会使出这种昏招。 “那个尹嫂子要是能被他们逼退了,那就是不堪重用,你再换一个掌柜就是了。”顾砚一一分析。 李小囡一边听一边点头。 顾砚看着李小囡,“你想过没有,要是他们有样学样,也做起赊织机收细布的生意,你怎么办?” “那就让他们做啊!” 李小囡声调愉快。 “现在就我们一家做,就算只是做到平江府每一家有一台提综织机,得多少年?得多少银子?唉,也许多少年都做不成,我也没有那么多银子。 “要是他们肯有样学样,大家一起往各村各家推送提综织机,那就很快了是不是?也许一年两年,甚至半年,也许平江府就能家家户户织细布了,多好!” 李小囡眼睛亮闪。 “要是那样,就算只有平江府这一个地方好了,家家都有一台提综织机,家家都能织细布,一台织机,熟手一天半就能出一匹布,那一天得出多少细布啊!” “平江府有主户十五万八千七百余。”顾砚慢吞吞接了句。 “你懂得真多!那就照十家有一家算好了,一天就有一万多匹细布。” 李小囡托着腮,一脸向往。 “一万多匹啊!一天!要是那样,我就只要想着怎么样才能收到更多的布,怎么样才能让大家织出更好的布,怎么样才能人无我有,人有我优。 “唉,我巴不得他们有样学样呢。” 顾砚仔细听着,由扬眉而眉头微蹙,沉默片刻,看着李小囡道:“要是那样,朝廷就不能放之任之,就不能不收税了。” “嗯!我已经想到了。我的布只比丝绸行的细布便宜二成,照理说,应该是便宜一半还有利。”李小囡笑眯眯。 “你现在毛利多少?净利呢?”顾砚问道。 “现在也就两成利吧,还没算过毛利净利,现在还没法细算。 “第一条,织机都是一台台零买的,价钱高,送织机脚夫钱都是我们吃进,这一块不少铜钿呢,收细布都是阿武跑来跑去,阿武多贵呢,还有她那匹马,一天一斗细料,还要吃黑豆。 “织机赊出去,到底多久能回本还不知道,还有织布的线,她们都是到布行零买,大堂叔讲比扬州纱厂贵了至少三成,太不划算了,大堂叔还说,纱线从扬州过来,路费很贵,以后量大了,可以跟扬州纱厂聊聊,让他们到平江城开纱厂。” 李小囡托着腮,叹了口气。 “还有很多很多事,比如以后织机多了,织机维护维修的铜钿怎么算,上线的铜钿怎么算,会上线的人不多,现在都是不要铜钿白白帮忙,肯定不能一直这样,也许还有别的费用,我不懂,一边做一边学。” 顾砚凝神听着,嗯了一声,“你这生意,真要是照你说的,不说家家有织机,就算十户一台,这个量,朝廷都要有个章程,我先写封信回去,跟阿爹说说,你要有所准备。” “我照两成预算的税钱。”李小囡答道,“我是想做成量大利薄的生意。” “量大利薄。”顾砚低低重复了句,脸上说不出什么表情,呆了片刻,看着李小囡笑道:“也许,你这份生意能重现江南家家户户机杼声的盛景,要是那样,我向你长揖道谢。” “喔噢!你祖父~”李小囡拖着尾音,“后来很后悔吗?” “你这份小聪明!”顾砚哼了一声。“说不上后悔,当时江南丝绸细布出货量极大,朝廷却几乎收不到税银,以至于河北大旱时,朝廷连赈济的银子都凑不够。 “还有,当年的江南织坊,都是彷效扬州孟氏的学徒制,却越来越苛刻无人性,以至于大量女子被拘禁于织坊内,如奴隶一般,江南各处富的极富,穷的极穷,农田荒废,民生艰难。 “祖父没后悔,他只是遗憾没能重振江南。” 李小囡叹了口气,“人性逐利,这个章程,你可要想好了,我觉得挺难的。” “我小时候很自大,经常说这事很容易,那事很容易,阿爹和皇上就教导我,说你觉得很容易的时候,就已经犯下大错了。” 顾砚的话顿住,垂下眼皮,端起杯子喝茶。 从前,他就是觉得天下无难事。 “皇上也教导你啊,皇上?”李小囡拖着尾音,显得犹犹豫豫。 “想问什么?”顾砚抬头看向李小囡。 李小囡上胳膊趴在桌子上,伸头问道:“皇上什么样儿啊?是不是一看就不是凡人?” 顾砚眉毛高抬,想笑又忍住了,咳了一声,“当然不是凡人,真龙天子么,头上有角。” 李小囡斜瞥着顾砚。 她不好明说明问,可他这样把她当傻子哄,就太过份了。 “秋天里,太子南巡路过平江府,到时候,我带你见见他,虽然现在还不是天子,以后就是了,等到登基那一天,头上就长出角了。”顾砚手指抬到头上,比划了下。 “那个!”李小囡一句话没说完,立刻顿住。 “想说什么?” “人是不会长角的。”李小囡慢吞吞道。 她想问的是太子一定能顺利即位么,可这话最好不问。 顾砚失笑出声。 第一百三九章 只管码头 顾砚扔下一句请旨之后没多久,旨意没到,户部的行文快马加鞭送到了。 睿亲王署理户部,令世子顾砚协理江南海税司事务。 海税司三位上官对着薄薄一纸部文,个个拧着眉。 王侍郎最澹定,三位侍郎,他品级最低资历最浅,先听听杜侍郎和骆侍郎的意思,他一向以附和为主。 骆侍郎垂着眼皮,专心致志的喝茶。 江南海税司的主管是杜侍郎,这事儿怎么办,杜侍郎说了算! 杜侍郎紧拧着眉,看看骆侍郎,再看看王侍郎,垂下眼喝茶。 三个人对坐,喝了两三杯茶,杜侍郎放下杯子,一声长叹,“世子爷想要清理江南海税司,这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明折暗折不知道上过多少,现在,世子爷真来了,你们两个说说吧。” 王侍郎看向骆侍郎,骆侍郎看向杜侍郎,“咱们海税司一向唯您马首是瞻,您说个章程吧。” 杜侍郎一脸无语的看着骆侍郎。 骆侍郎扯出一脸干笑,“至少我是全听您的。” “我也是。”王侍郎立刻接了句。 “王侍郎既然也这么讲,至少,咱们三个人怎么办,都听您的,您说个章程吧。”骆侍郎干笑道。 “咱们能怎么样?这海税司的主官,从最初十年一任,到五年一任,再到现在三年一换,咱们能怎么样? “这海税司上的公务繁杂无比,一年也就入个门,第二年明白一点儿了,第三年就该操心下一任了,能怎么样?你们说是吧?”杜侍郎唉声叹气。 骆侍郎还是一脸干笑,王侍郎低头喝茶。 杜侍郎看看骆侍郎,再看看王侍郎,端起杯子,举到嘴边又放下,叹了口气,“要不,先看看再说?” “听您的。”骆侍郎点头。 王侍郎急忙跟着点头。 “骆侍郎先看着给世子爷挑个地方处理公务,挑最好的地方。”杜侍郎接着道。 听到一句最好的地方,骆侍郎和王侍郎一起看着杜侍郎。 最好的地方,不就是他杜侍郎三楼临海的那半层楼么。 杜侍郎看看骆侍郎,又看看王侍郎,又是一声叹气,“把我那地方腾出来,你们都别动了,世子爷还不知道能折腾几天,我暂时搬到二楼西边那几间空屋子里。” “要不要重新布置?”骆侍郎问了句。 “这得请世子爷的示下吧。”杜侍郎没好气的答了句。 世子爷还没来,他那间景色极佳的公务房先没有了,这兆头……呸呸呸! 杜侍郎在心里呸了好几口,不能自己给自己触霉头。 海税司接到户部部文当天,顾砚就带着长随小厮护卫一大群人,快马加鞭赶到了临海镇,越过海税司,直奔码头。 顾砚头戴金冠,穿着黑底绣金蟒箭袖,坐下一匹黑马,毛色黑亮,马鬃修剪成精致傲然的三缕,马是万里挑一的神骏,人更是万中无一。 一人一马在精锐护卫在簇拥下,在码头上小跑而行。 队伍经过的地方,彷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施了定身法,一个个呆呆怔怔的看着一人一马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接着惊叹声,议论声轰然而起。 顾砚绕着码头走过一圈,回到海税司门口,跳下马,将缰绳扔给小厮,大步进了海税司。 顾砚经过海税司时,当值的门房赶紧一路小跑报给杜侍郎,等杜侍郎叫上骆侍郎、王侍郎,急急迎到海税司门口时,顾砚早就越过海税司大门,进了码头。 三个人急急忙忙追进码头。 顾砚再回到海税司门口,三位侍郎刚刚追到码头那一头。 顾砚站在海税司高高的石头台阶上,转过身,从那条通往镇外的主街,慢慢转身,看向一望无边的码头,和码头一边林立的如同树林一般的桅杆。 他再一次站到了这里。 海税司还是从前的海税司,他不再是从前的意气少年了。 顾砚转过身,穿过那扇从来没关过的海税司大门,站住,看着眼前的一大片花园,和围着花园的回字形三层楼房。 他清晰的记得他头一次站在这里,看到这片花园,和长长的厚重的回字形大楼时的那份震撼,现在,他再次站在这里,看着眼前的花园,看着宽阔高大的楼房,依旧惊叹而震撼。 这座海税司,在太宗手里设立,由他们睿亲王府那位开国先祖修建而成。 这是帝国财赋重地,是帝国最重要的基石之一。 这一回,他一定能好好儿的,把这块基石细细清理一遍,清理的干干净净。 顾砚转身,沿着宽阔的走廊,缓步往前,在每一个房间门口顿住步,迎上屋里或多或少的官吏们的目光,微笑颔首,接着往前。 一圈儿走回来,再到大门口时,杜侍郎、骆侍郎和王侍郎三人喘气如牛的赶了回来。 顾砚在三位侍郎跌扑走上台阶的前一刻,沿着楼梯上了二楼。 顾砚巡视了十几个房间,三位侍郎气短面白,浑身汗透,总算追上了。 “这是怎么了?”顾砚看着三人,高扬着眉毛,极其惊讶。 “往码头上迎世子爷……”杜侍郎一句话没说完,就咳起来,他累坏了。 “我不是在这里么,你们往码头上迎什么?”顾砚一脸的莫名其妙,随即摆手道:“赶紧去歇一歇,好好洗一洗,这一身的汗味儿。” “是。”骆侍郎顾不上客气,扶了把咳的说不出话的杜侍郎,退了两步,和王侍郎一起,赶紧回去洗漱。 唉,他刚才就说了,不用去码头,就在这儿等着。杜侍郎非要去追,瞧瞧,这一圈追的,没功劳,连苦劳都没有,就两个字:活该! 顾砚接着边走边看边微笑颔首,从二楼到三楼,看到杜侍郎那片景色极佳的公务房时,杜侍郎总算洗干净,换了一身新官服,迎了出来。 顾砚站在门口,看了眼,没往里进,反倒转身往外。 “下官刚刚和骆侍郎、王侍郎商量过了,这一处景色最佳,下官这就搬到楼下,这里要如何布置,还要请世子爷示下。”杜侍郎追上顾砚,陪笑道。 “嗯?”顾砚惊讶的顿住脚步,回头看了眼,笑道:“我可没打算住在这临海镇,用不着给我腾地方,你们该怎么样还怎么样,我协理海税司,是为了你们码头上的打架斗殴多如牛毛,实在是太过份了!” 杜侍郎听的一个怔神。 协理海税司就是为了码头上打架太多了?这也太儿戏了吧! “我最擅长整治这些不务正业只知打架的混帐,你们忙你们的,码头交给我,放心,最多一个月,这码头上就再没人敢斗殴斗狠。”顾砚摇着折扇,一边走一边笑道。 第一百四十章 极小处极大 顾砚在护卫们的簇拥下,一团锦云扑进临海镇,再压向码头时,何承泽站在何家老号的二楼窗户旁,却没看到儿子何瑞铭,急忙让人跟去码头上再看,那团锦云中确实没有何瑞铭。 何承泽心里微微有些不安,远眺着码头,看着那团锦云如风吹稻低一般卷过去,沉默了一会儿,叫过小厮,让他带几个到镇口守着。 他不知道儿子为什么没跟过来,只能让人守在镇口等着。 何瑞铭正在急急慌慌赶往临海镇的路上。 世子爷扬言要请旨清理海税司的隔天,一大清早,他就赶到别业听使唤当值去了。 世子爷没再说让他回去听传唤,来回跑了两天,他就觉出了不便当。 他家在平江府的宅子虽说离别业不远,可一来一回也要一个时辰,世子爷每次出门都是临时起意,有一回极早就出门了,他没赶上,还有一回,他刚刚离开别业,世子爷就出门了。 错过两回,他就托洪伯请世子爷示下,能不能在别业指间房子给他住,以便于随时侍候,洪伯回复说:世子爷说了,他不是府中下人,拘在别业不许回家,不合适。 今天早上,他赶到别业时,说是世子爷去了临海镇,已经走了小半个时辰了! 何瑞铭带着几个小厮长随,一路打马疾奔,一头一脸热汗赶到临海镇时,早就等候在镇外的小厮急忙迎上来。 何瑞铭稍稍勒慢马速,听到句世子爷这会儿正在海税司,匆匆交待了句晚了没赶上,催马赶往海税司。 何承泽得了一句晚了没赶上的禀报,拧起了眉头。 世子爷今天到海税司就任,不可能是临时起意,却没交待阿铭。 何承泽往后靠在椅背上,出了好一会儿神,站起来,站到窗前,看向海税司。 他总觉得,世子爷上一趟到江南时,就对他们何家防范很深,因为什么?是有人说了什么吗? 何承泽慢慢的,细细的掂量起每一个人,每一件事。 顾砚从海税司出来,看到热的红头酱脸,正拿着帕子满头满脸擦汗的何瑞铭,笑道:“正要让人去叫你过来。今天咱们就住在这临海镇,你去找个住处,离码头要近,其它不限。” “是,要住几天?”何瑞铭急忙欠身应是。 “住几天~”顾砚彷佛刚刚想到这个问题,想了想,笑道:“说不好,清理好这码头之前,大约都用得到。” “是。”何瑞铭不再多问。 世子爷既然说不好,那就照着长久打算。 何瑞铭急忙去找住处。 这会儿已经过了午正,世子爷今天晚上就要住下,这半天的功夫,要找到住处,还要打扫擦洗,安排家俱用具,杯碟被褥,热水条冰…… 何瑞铭加快了脚步,时间太紧! 顾砚晃着折扇,到照月楼吃了饭,回到码头。 码头上,王贵已经带人搭起棚子,放好了椅子桌子,棚子门口竖着顾砚那面顾字将旗。 顾砚站在棚子前打量着四周,一眼看到对着几条大船点着数,写写划划的黄显周和姚先生,折扇点了点黄显周,吩咐道:“叫他过来。” 黄显周跟着小厮进了棚子。 棚子位置选得极好,凉气习习。 黄显周进了棚子,只觉得一阵凉爽,十分舒泰。 “坐。”顾砚示意黄显周。 石滚将茶放到黄显周旁边几上。 黄显周忙欠身致谢,目光落在那只巨大的杯子上,没能控制住,瞪大了双眼。 “阿囡说你是个用大杯子喝茶的。我让人给你找了这只杯子。”顾砚笑道。 “世子爷可真是体恤,下官多谢了。”黄显周急忙欠身道。 顾砚眉梢微挑。他这腔调可真够阴阳怪气的! “说说你一阵子看到了什么,有什么想法。”顾砚转入正题。 “是。”黄显周垂下头,眉眼耷拉下去。 刚才那句话好像又没说对,唉!算了,还是说差使吧。 “码头上的扛夫卸货,都是定价,一个工多少钱,一年一调,由海税司牵头,各大商行,以及码头各帮共同议定。 “议价的规矩是照去年里每个月的米价,油价等几样东西涨了多少,或是降了多少,这一块规矩死,倒没什么。” 顾砚嗯了一声,这些,从前的他,以为都是些琐屑细事…… “扛夫卸货,也是点货。一船货卸完,拿一根竹板,什么货,几个工,货主画押,扛夫头儿拿到点检所抄录画押,凭竹板到银庄支钱,银庄每月和海税司结算卸货钱。” 顾砚听的眼睛微眯,怪不得何承泽说海税司之复杂,牵一动百。只卸货一项,就已经牵涉众多。 “点检所隶属于三司使,每年由礼部挑选擅长格致术数的举人充任,所得计数,每月直报三司使。这一块,充任者两年一轮,只计数汇总,上手极快,下官以为,极难动手脚。” “三司使的数目和海税司数目从无差别。”顾砚道。 “下官想到了。”黄显周微微欠身,“南岸,江洲,北岸三处码头上的扛夫,各有帮会,南岸这里,下官打听下来,总计有四个帮会,各有一项主业,其中丝绸帮人数最多,势力最大。 “最近涌进码头的外地扛夫,眼下只能抢些重活杂项,丝绸,茶,珠宝等,都插不进手。 “下官常跟扛夫聊天,扛夫们抱怨最多的,是算工不公,明明要两趟才能扛完,帮会只给算一个工。” 最后一句,黄显周说得意味深长。 顾砚垂着眼,突然站起来,走到棚子门口,微微昂头,远眺着不远处根根竖立、如密林一般的桅杆。 从前,何承泽说他的脚从来没真正踏在临海镇的地面上过,现在,他明白这句话的意味了。 “你接着说。”顾砚转回身,示意黄显周。 “下官以为,这两个工只算一个工,应该是关节所在。”黄显周眼睛闪着亮光。 “嗯,你觉得该怎么办?”顾砚问道。 “先得让一个工就得算一个工,让扛夫们闹起来,再借机厘定一个工的量,几匹丝绸,一件细瓷,茶叶多少量,等等,下官以为,这些工量,早先应该是有过的。”黄显周说完,微微屏气看着顾砚。 顾砚垂眼抿着茶,仔细捋了一遍,点头,“嗯。” ------题外话------ 一个过于计较逻辑的写手,最近两章花的功夫,估计没人看得见…… 想哭 第一百四一章 都没办法 平江丝绸行会的施会长和于行老往平江府衙跑了三四趟,才算见着了刘府尹。 也就半杯茶的功夫,施会长和于行老就被曹先生客客气气的送出了门。 施会长闷了一肚子气,越走越快。 于行老一路小跑跟在后面。 施会长一头冲进行里,抓下幞头,咣的甩在桌子上,抓起杯子,一看是空的,扬手砸到了门外。 “会长!”于行老眼明身快的避过那只茶杯,提高声调喊了一句。 “你听他那话讲的,是人话么!”施会长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先喝杯茶。”于行老倒了杯茶递给施会长。 施会长接过,仰头一饮而尽,将杯子拍在桌子上。 “咱们已经想到了,昨天还讲过一回。”于行老坐到施会长旁边。 施会长肩膀往下耷拉,片刻,一声长叹,“我性子急了,都是被他们催的,唉,咱们是想到了,那?”施会长看向于行老。 “漕司那边,只怕……”于行老一脸苦笑。 “唉,也不能怪他们,那是代代掌权的亲王府。”施会长再一声长叹。 “有用没用,都得走一趟,话得说到。”于行老落低声音。 “嗯。回去收拾收拾,一会儿就启程吧,我在码头上等你,在船上睡一夜,明天早上就到了。”施会长站起来,背着手往外走。 于行老跟着出来,回家收拾衣物。 第二天一早,船泊进杭城码头,施会长和于行老直奔漕司衙门请见。 顺顺当当见了蒋漕司身边最得用的幕僚葛先生,两个人仔仔细细和葛先生说了越阳皮蛋行越界做起细布生意的事。 葛先生仔细听了,拧着眉头,思忖了片刻,“这事儿,听起来,好像不能算小事儿,这样吧,你们先回去,我找个机会,跟咱们漕司说一说,看看咱们漕司是什么意思,你们看呢?” “先生所言极是。”施会长陪着一脸笑,“确实不是小事儿,越阳皮蛋行这样乱来,这是要乱了行市了,江南的织造,除了咱们杭城,也就是平江府了,要是平江府的行市乱了。” 施会长的话顿住,看了眼于行老,干笑道:“大家伙的生意不好做,明年的善款就不好收,实在是乱不得啊。” “嗯,这话很是。”葛先生捋着胡须,不咸不澹的应了一句,站起来笑道:“两位先回去吧,我一定放在心上,找到机会,就赶紧跟咱们漕司禀报。” 葛先生都站起来了,施会长和于行老只好站起来告辞。 看着施会长和于行老一前一后出了仪门,葛先生从花厅后门出去,直奔去寻蒋漕司。 “出什么事儿了?”蒋漕司看向葛先生。 “就是曹先生写信说的那事儿。”葛先生坐到长桉旁边的椅子上,欠身道:“果然找到咱们这儿来了。” 蒋漕司拧着眉想了片刻,站起来,坐到葛先生旁边,压低声音道:“这到底是世子爷不知轻重,纵着他那个小相好乱了行市,还以为小事一桩,还是~” 蒋漕司拖着尾音,声音压得更低了。 “世子爷心机深沉,要借此挑头,大动干戈?” “看不准哪!”葛先生眉头拧得比蒋漕司更紧,“世子爷在平江城一住就是一年,突然说要清理海税司,咱们以为他是谋定而后动,谁知道他锦衣怒马,跑码头亮相去了。” “就是因为他跑码头去了,我才觉得……”蒋漕司眼睛微眯。 “您真觉得世子爷是看出门道了,才跑码头的?码头上有什么门道?”葛先生伸头过去。 “有什么门道我不大清楚,不过。”蒋漕司和葛先生几乎头抵着头了,“很早以前了,一次宴饮,说到海税司诸般弊端,江南丝绸总行的那位老会长说过一句,说关节都在码头上。” “害!那位老会长可是个人精,可惜已经作古了,要不然,漕司真得上门请教一二。”葛先生一脸惋惜。 “那一回也是酒多了,一句话说出来,立刻就开始回转掩饰,就因为他掩饰的太快,我才留了意。”蒋漕司一声嘿笑。 “漕司,您说,世子爷真是奔着这个关节去的?我觉得不大像,世子爷一向的作派,他那些见解主张,咱们看了十几年了,这人要变,也得一点一点的变,哪有一夜就全变了的。”葛先生压着声音道。 “我也是这么想。”蒋漕司嘿了一声,“那这事儿,十有八九是世子爷不知轻重,得赶紧写个密折,再给王爷写封信,你再去寻一趟尉学政,把这事儿跟他也说说,委婉点儿,点到为止。” “漕司放心,我懂。”葛先生正要站起来,蒋漕司抬手示意他别急。 “还有件事,月底月初,太子爷就要到了。”蒋漕司的话顿住,葛先生看着他,等他往下说。 蒋漕司站起来,走到门口,左右看了看,回来坐下,俯到葛先生耳边,“我看高帅司那样子,忙极了,大动干戈,我觉得太子爷只怕不是路过。” 葛先生眼睛瞪的熘圆。 “你心里有个数,从今天起,看紧各处,万万不可出了什么纰漏。”蒋漕司拍了拍葛先生。 “漕司放心。”葛先生赶紧点头。 …………………………………… 施会长和于行老直接回到船上,吩咐启锚返回。 两个人坐在船舱里,都不想说话,你一杯我一杯的低头喝茶。 葛先生那样的态度,跟摆明态度差不了多少。 越阳布庄这事儿,葛先生知道,蒋漕司也知道,但他们不打算管。 “我真不该当这个会长。”施会长一脸颓唐。 他当初真不该接这个会长! “这才多大点事儿呢,就算不理会,也没什么大事。”于行老陪笑劝道。 “怎么不是大事,你看看那些人闹的,那话说的,多难听!”施会长抬手捂着脸。 “这事儿,得咱们自己料理了。”于行老拍了拍施会长。 “咱们是官行!”施会长手放下来拍在桌子上,随即一声长叹。 他当初就是贪图这个从九品的官职,才当了这个会长,唉,悔之晚矣! “得先打听清楚。”于行老忽略了施会长这句官行。 “嗯。”施会长再一声长叹,“不是已经打听清楚了?越阳后头是那位世子爷,还要打听什么?” “打听打听越阳这生意打算怎么做。”于行老话里有话。 “嗯?”施会长看着于行老,“你想干什么?” “府衙不管,漕司衙门不管,真要都不管~”于行老拖着长音,“咱们怎么管?咱们管不了啊。” 施会长高抬着眉毛,片刻,勐一拍桌子,“这话对!一个两个害怕王府不敢管,那咱们有什么办法?咱们没办法!” 第二天一清早,施会长径直回家,于行老先往行里转了一圈,从行里出来,往家的方向走了半条街,突然站住,拧眉想了想,转身往府衙过去。 到了府衙门口,见总捕房门口聚了几个衙役正在说话,问了句平衙头在不在,听说平衙头今天不当值,转身往平衙头家过去。 第一百四二章 用得着是脸面 午饭前,平衙头的二儿媳妇一身新衣,提着几包点心,坐着车回了娘家。 进了桥东巷,离娘家院门还有几十步,吴二奶奶就下了车,高扬声音吩咐车夫:“傍晚再来接我,可别早了,我要陪阿娘多说会儿话!” 吴家院子里,苗媒婆先冲出来,惊喜的唉哟一声,“是咱们二姑奶奶!吴妹妹,三姐儿,快!咱们二姑奶奶回来了!” “阿爹让我回来陪阿娘说说话儿!”吴二奶奶声音高扬,“这两包桂记的点心拿好,阿爹特意让人去买的。这里还有几包点心,拿得太多了,拎了这几步就累死个人。” 吴婶子紧跟在苗媒婆后面冲出来,上前接过几包点心,扬声高叫:“三姐儿!快来把这几包桂记点心拿进去!” 三个人高声说着叫着进了院门。 吴家三姐儿靠着正屋门框,微微侧头,斜瞥着挽成一排的三个人。 吴家四姐儿和五姐儿坐在厢房门口,十分知趣的没站起来。 她们家的规矩,家里一切都只供给准备出嫁的那个,大姐没出嫁时,家里不管是吃的穿的用的,全是大姐的,下面四个妹妹吃穿都是大姐剩下不要的。 大姐出嫁了,二姐顶上,二姐出嫁后,轮到了三姐。 阿娘说了,钱要用到刀刃上。 她们现在还不是刀刃。 三姐儿接过阿娘塞给她的桂记点心,拎起来看了看,转身甩在桌子上,甩着帕子进东屋,抬手放下了门帘子。 “这死妮子!”吴二奶奶竖起了眉。 “二姑奶奶别跟她计较,小娘子都是娇客,累了吧,快坐。”苗媒婆按着吴二奶奶坐下,爱怜无比的打量着她。 “喝杯茶润润喉。”吴婶子端了杯茶塞到闺女手里,侧身坐到吴二奶奶旁边,压着声音,担忧的问道:“怎么这会儿回来了?没什么事儿吧?” 她二闺女虽说嫁进了衙头家,好是极好,可是美中微有不足。 平衙头三个儿子,老大和老小都挺出息挺能干,都能撑得起家,就是这个老二,从小身体不大好,娇养得过了,从早到晚要吃五顿饭,上午歇一觉,下午歇一觉,一天里光忙着吃喝睡觉了,什么事都干不了。 挑二儿媳妇的时候,平衙头就把头低得狠了些,打算挑个手巧会织细布的,娶过去之后,让二儿媳妇进平江织造坊,儿子姨妈是平江织造坊的管事,让儿媳妇跟着姨妈,先学上几年手艺,再想办法谋个管事的差使,有儿媳妇撑着,二儿子这一家就能立起来了。 平衙头托了几个官媒,其中就有苗媒婆。 这桩打着灯笼也不好找的亲事,就被苗媒婆使尽浑身解数截给了吴家二姐儿。 吴家二姐儿嫁进平家,进了织坊,实在学不会织绸子织提花细布,姨妈只好托人把她换到仓库,仓库要出力,她就隔两天累病一回,实在干不下去,只好回了家。 好在她家二姐儿跟她二女婿情份极好,平衙头老夫妻极疼儿子,吴家二奶奶这日子也就没什么难过的。 “我正跟二郎商量着做什么糖水吃,阿爹把我叫过去,让我赶紧回来一趟,哪,我过去的时候,点心都备好了。”吴二奶奶微微抬着下巴,一脸矜持的得意。 “出什么事儿了?”苗媒婆欠身过去,问道。 “没出什么事儿,是有事要求着阿娘和苗阿妈了。”吴二奶奶抽出帕子,抖了下,按了按嘴角。 “喔哟,快说说什么事儿!”苗媒婆顿时眼睛亮起来。 她不怕人家求着她,她只怕人家不求着她。 “采莲巷有户姓李的人家,说是个秀才,苗阿妈知道吗?”吴二奶奶一句话问出来,微微屏气看着苗媒婆。 “知道知道!她们家我怎么能不知道!她们家怎么啦?平衙头看中她家姑娘了?”苗媒婆问道。 “苗阿妈知道就好。”吴二奶奶松了口气,再用帕子按了按嘴角。“说她家现在做细布生意呢?苗阿妈知道她们这细布生意是怎么做的吗?” 苗媒婆和吴婶子对视了一眼,犹豫了下,问道:“还能怎么做,就是开了间铺子卖细布,她家那细布可便宜不少。” “那细布一般得很,手指抠一抠,就能抠出缝儿来。”吴婶子接了句。 “我是问她家那细布是从哪儿来的,听说不是织坊出来的。”吴二奶奶白了苗媒婆一眼。 “那得打听打听。”苗媒婆答道。 “苗阿妈好好打听清楚,得快点儿,越快越好,我让车夫傍晚来接我,傍晚前能打听出来吧?”吴二奶奶看着苗媒婆道。 “这是咱们二姐儿的要紧大事,姐姐可得尽心尽力。这也没什么难打听的,过去问一问就能知道了。”吴婶子忙看着苗媒婆笑道。 “嗯,那你等我,我去一趟她们铺子问问。”苗媒婆站起来。 “快吃饭了,要不,姐姐吃了饭再去?”吴婶子犹犹豫豫说了句。 饭还没做好,等做好饭吃了饭再去,再怎么也得耽误小半个时辰,这是关系着她家二姐儿脸面的大事儿,不好耽误。 “我拿点儿云片糕路上吃吃就行。难得平衙头有事儿求到咱们二姐儿身上,无论如何,咱们都得帮咱们二姐儿把这份脸面撑起来!”苗媒婆一边说着,一边从桌子上的碟子里拿了十几片云片糕。 “可不是,姐姐这话跟我想得一样,无论如何,咱们都不能塌了咱们二姐儿的脸面。”吴婶子急忙笑道。 苗媒婆脚步急急直奔越阳布庄。 尹嫂子热情客气的招待了苗媒婆,至于苗媒婆要打听的这细布是哪儿来的,进价多少,这生意是怎么做的,一个字没漏。 苗媒婆一无所获,拎着尹嫂子给的十个皮蛋,一脸恼怒的出来,想想她们二姐儿还在家等着,干脆直奔采莲巷李家。 李家只有梅姐在。 梅姐老实归老实,又不傻,再说她极其厌恶苗媒婆这样的媒婆,就装聋作哑没好气。 苗媒婆只好出来,往桥东巷走了一半,越走越愧疚,什么都没打听出来,她怎么有脸面对她们二姐儿?这让她们二姐儿怎么回家?她们二姐儿这脸面往哪儿搁? 苗媒婆顿住步,掉头又往采莲巷回去,到了采莲巷巷口,看了看,坐进正对着巷口的装表铺子,让伙计倒了杯茶给她,她要等到李家那几个妮子回来。 尹嫂子必定是真不知道,要不然,凭她的本事,肯定没有她探不出的话儿! ------题外话------ 今天剪了头发,堂吃了顿饭,逛了逛几乎无人的繁华大马路,在高架上堵了半天,嗯,明天可以愉快的干活了。 但愿,一切不好皆会终了,一切都终会走向好。 第一百四三章 风起 苗媒婆横下一条心,等到装表铺关门,坐在招牌后面的角落里接着等,一直等到天蒙蒙黑,一辆大车过来,跟在大车后面的两人下了马,牵着马进了隔壁茶坊,大车停在采莲巷门口,李金珠和李小囡一前一后下了车。 苗媒婆站起来,急步走到街道中心,突然顿住,一个转身,几步走到正准备甩鞭子催驴子走的车夫旁边,一把揪住车夫问道:“李家那俩妮儿雇了你的车?去哪儿了?” 车夫斜瞥着苗媒婆,哼了一声,正要甩胳膊挣脱她,苗媒婆摸出两个铜钿塞到了车夫手里。 车夫掂了掂铀钿,“郭巷东边的何家村。” “干嘛去了?”苗媒婆立刻追问了句。 车夫再次斜瞥着苗媒婆,苗媒婆又递了一个铜钿过去。 “看人织布。” 苗媒婆噢了一声,刚刚松开手,突然又冲前一步,再次拉住车夫,“你送我过去一趟。” 车夫斜瞥着苗媒婆。 “不少你车钱!”苗媒婆爬上车。 “天都黑了,饭还没吃呢,不接活了。”车夫回头斜着苗媒婆。 “我多给你十个铜钿。”苗媒婆在车上坐稳。 车夫冲她伸出手,“那先把车钱给了。” “先给一半。”苗媒婆摸出铜钿,点给车夫。 苗媒婆从何家村回来,进到平江城,已经人定时分。 苗媒婆让车夫直接把她送到平衙头家,付了余下的车钱,苗媒婆上前敲门,叫出了吴二奶奶,俯耳过去,滴滴咕咕说了半天。 ……………………………… 临海镇,码头。 点检所门口,排队等着点签筹画押的扛夫小马伸长脖子,看着前面一个年青扛夫手里那把签筹,再看看自己手里的,再看看人家的,小心的举起手,凑近去比了比。 他的签筹最多只有人家的一半! “哎,兄弟,这都是你的?”小马再也忍不住,在前面扛夫肩膀上轻轻点了下,陪笑问道。 “当然!不都是我的,难不成还有你的啊?”年青扛夫心情极好。 “那你怎么这么多!”小马叫起来,“你看我的,比你少一半!我今天干满一整天,一会儿都没歇!” 年青扛夫斜瞥着小马,嘴角一点点往下扯,片刻,头伸过去,问道:“你们要上贡,我们不用。”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不上贡。”小马莫名其妙。 “你们两处发签,发两根收一根,我们就一个地方发签,跑一趟就是一趟。”年青扛夫一脸得瑟,冲小马晃了晃一把手简直握不完的竹签。 “啊?还能这样?你们这是冒领!这哪能行!你肯定过不去点检这一关!”小马瞪着年青扛夫。 年青扛夫斜着小马,再晃了晃满把的签筹,得得瑟瑟往前挪。 小马紧紧抿着嘴,盯着年青扛夫趴到点检柜台上,将满把的签筹递进去,立刻上前一步,挤到年青扛夫身边,伸长脖子看着里面的三个长衫。 三个长衫一个飞快的数着签筹,一个挨个验过真伪,一个写下签筹数目,盖上印,将那张二指长的小条递出来。 “让我看看!”小马顾不上自己的签筹了,冲上前看年青扛夫刚刚接到手里的那张小条。 年青扛夫将小条递到小马眼前,极其大方的让他看。 小马瞪着小条上的数目,直到年青扛夫捏着小条,晃着脚步往银庄去了,还呆站着没反应过来。 小条上的数目,比他的翻倍还多! ……………………………… 黄显周和姚先生一人一个小马扎,面前两块土坯架了块木板,木板上放着一大海碗肥多瘦少的炖肉块。 姚先生舀了些肉汤,挑了一块瘦些的肉块,又挟了几快子笋干,放到碗里。黄显周只挟了两快子笋干,舀了几勺肉汤烧在米饭上,就放下勺子,招呼蹲在他俩周围的扛夫。 “小九,你有病刚好,你先来,挟两块,老赵你年纪大了,你也多拿一块,都过来,一人一块。” 扛夫们急忙站起来,一人一块肉,再分了余下的肉汤。 “托两位老爷的福,这几天天天打牙祭。”一个扛夫笑道。 “托世子爷的福。”黄显周笑应了句。 自从世子爷在码头上搭起了棚子,一早一晚都让人送这么极大一海碗或肉或鸡过来,托世子爷的福,他这人缘越来越好了。 “黄老爷,那边那些人,一趟算一趟这事儿,您听说了没有?”一个中年扛夫问黄显周。 黄显周点头。 “这是冒领,您不管管?”中年扛夫问道。 “这可不归我管,管不了。”黄显周笑道。 “我看到好几回了,点检所也不管,那些长衫只管埋头数签筹,写条子,哪能这样!”再一个扛夫一脸愤愤。 “扛夫扛活,不都是一趟算一趟?怎么你们这里非要两趟算一趟?这事儿,我还真挺纳闷的。”姚先生慢条斯理问了句。 “我们这里是临海镇,当然跟别的地方不一样!” “我刚到这码头的时候,三十年前了,那时候虽说也是两趟算一趟,可十趟贴补两根筹,后来两根改一根,再后头就不贴补了。”年纪最大的扛夫老赵说话有点儿慢。 “我翁翁说,最早的时候,咱们这里也是一趟算一趟的,我翁翁今年七十了!”挨着老赵的一个年青扛夫接话道。 “你翁翁老湖涂了!”对面一个中年扛夫道。 “我翁翁就是眼睛瞎了,他可一点儿也不湖涂!”年青扛夫怼了回去。 “黄老爷,那位世子爷不是说来管码头的,那边那些人这么冒领签筹,世子爷也不管管?世子爷总能管得着吧?”挨着黄显周的扛夫头儿拧眉问道。 “要不,你们去跟世子爷说说?”黄显周建议道。 “这不好吧?”扛夫头儿旁边的中年扛夫接了句。 “怎么不好?他们冒领!”一个年青扛夫愤然道。 “那你去讲。”中年扛夫不客气的怼了句。 “我去就我去!他们就是冒领!”年青扛夫呼呼几口吃了饭,站起来问道:“有一道儿去的没有?走!现在就去!干一样的活,凭什么他们比咱们多一倍的筹!” 有三四个扛夫站了起来。 “黄老爷您快劝劝,年青牙子不懂事!这要惹出事儿了!”老赵急的站了起来。 “放心,没事儿,世子爷哪能跟他们计较,没事儿,你们想去就去吧,肯定没事儿,放心!”黄显周冲那几个人挥着手,示意他们赶紧去。 第一百四四章 寻源 顾砚坐船出海钓鱼去了,留在棚子里当值的是从别业跟过来侍候的祝管事。 祝管事年近半百,一幅见人就笑的老好人模样,虽说也是一身绸子,可绸衣半旧,袖口已经磨脱了线。 壮着胆提着心的几个扛夫看到这么位管事,顿时放松下来,或坐或站在祝管事周围,七嘴八舌的说着对方不守规则冒领签筹哪能哪能,从前哪能哪能。 祝管事一脸笑,仔细听几个人都说完了,笑道:“我来捋一捋,你们听听对不对。” “您说您说!” “你们现在扛活,两趟算一根竹筹,可你们说的新来的那些人,扛一趟就是一根竹筹,是这意思吧?” “对对对!咱们码头的规矩,就是两趟一根,他们这是冒领!” “我多问一句,平江城各码头都是一趟算一趟,这儿为什么要两趟算一趟?”祝管事一脸纳闷。 “我们这是临海镇!” “我们工钱高啊!我们工钱年年涨!” “也不是年年涨,前年就没涨,去年也没涨。” “那是米油都没涨价,米油价儿涨了,咱们就涨!” …… “这样吧。”祝管事一脸笑,抬起手往下虚压了几下,“这事儿,肯定得禀报给咱们世子爷,是吧?可就这么你们这样他们那样,一句话禀上去,咱们世子爷只怕得发脾气。” “啊?为什么?”扛夫们很惊奇。 “头一条,为什么别的码头都是一趟算一趟,咱们这边码头偏偏是两趟算一趟,这事儿得能说清楚,是吧?”祝管事笑看着众人。 “我们工钱高啊!” “我们这是临海镇啊!” “一直都是这样,这是规矩。” “说是帮里抽头。” 祝管事等众人说完,笑道:“看看,你们四个人,就是四种说法,一人一个说法,到底谁说得对?”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看这样,大家伙儿呢,先回去把这件事问问清楚,到底为什么咱们码头要两趟算一趟,咱们这码头的工钱比别家码头,比如平江城吧,到底高了多少?是不是咱们一趟的工钱能抵别家码头扛两趟? “都得问清楚了,才好跟咱们世子爷禀报,你们说是不是?” “对对对,是这个理儿!” “祝老爷您说得对。” “咱们这就回去打听,这事儿是得问清楚!” “祝老爷那我们先回了,等打听好了,再来跟您讲。” 众人议论着,出了棚子往回走。 太阳开始西斜时,顾砚钓鱼回来,听了祝管事等人的禀报,眯眼看着远远近近三五成群的扛夫,看了一会儿,站起来,晃着肩膀舒展了下,懒洋洋的吩咐道:“真是闲得无聊。你们留在这儿看着,有事儿到别业禀报,我得回去歇歇了。” 石滚急忙挥手示意。 小厮长随护卫们急急忙忙收拾了东西,牵来马匹,顾砚上了马,纵马在前,往平江城回去。 既然扛夫们开始打听了,这池子水已经开始搅动,他就要暂时回避,让出地方,让这池子水好好搅起来,把那些沉淀在池子深处的污秽都翻上来! 何瑞铭一大早就被顾砚打发出去采买几样稀缺食材,从平江城回到临海镇,在镇口得了禀报,说顾砚一刻钟前回别业了,何瑞铭呆了片刻,直奔何家老号。 何承泽坐在正屋门口的摇椅上,眼睛微闭,彷佛睡着了一般,听到脚步声,睁眼看向二门。 “世子爷回去了,不知道走的哪条路,没碰上。”何瑞铭神情有些晦暗。 世子爷在临海镇这几天,安排给他的差使,不是安排住处,就是准备钓具,采买食材,这不光是信不过了,这简直是在作践他。 “前天开始,新来的兖州帮开始一趟算一趟了。”何承泽一字一句。 何瑞铭呆了一瞬,随即瞪大了双眼,“世子爷知道吗?” 何承泽一脸无语的看着儿子。 “儿子湖涂了,是兖州帮,那个阿武就是兖州的。那?”何瑞铭急急认了句错,看着父亲。 “今天,一群扛夫找世子爷举报兖州帮冒领竹筹。”何承泽接着道。 “世子爷一大清早就出海钓鱼去了。”何瑞铭下意识的接了句。 “嗯,把老祝留在那个棚子里,老祝让那些扛夫先去查清楚临海镇码头这两趟算一趟的来历。”何承泽两根大拇指慢慢绕着圈儿。 “可世子爷回去了!”何瑞铭手指点了点平江城方向。 “唉。”何承泽看着儿子,叹了口气。 他这个儿子,挺好,可也就是挺好两个字。 唉,数千年来,没有哪家能够代代都有子弟出类拨萃,能挺好就不错了。 “世子爷驻守在码头上这几天,今天这事儿是唯一一件找到棚子里的事儿了,他要是不走,就得处置,可现在还没到处置的时候。 “世子爷走得好。”何承泽沉默片刻,接着道:“这一年多,都说世子爷长大了,稳重了,世子爷不只是稳重了。睿亲王府果然福泽深厚。” 何瑞铭听明白了一小半,一大半湖里湖涂。 “你立刻赶去别业,把这码头上两趟算一趟的来历,好好说给世子爷听听,到了别业,立刻就去找世子爷禀报,不用等机会。”何承泽吩咐道。 “啊?好。说到什么程度?”何瑞铭问道。 “就事论事,不要多扯。眼下,先跟着世子爷,他走一步,咱们跟一步,就事论事。”何承泽声音低沉,神情严肃。 “好。那我走了。”何瑞铭站起来。 ……………………………… 顾砚一路纵马回到别业,洗漱出来,站在廊下,看着还露在地平线之上的红日,犹豫了下,吩咐道:“叫晚晴,进城。” 李小囡正跟在梅姐身后滴滴咕咕:韭菜合子里光放虾皮不香,得放鸡蛋,一只太少了,两只也少,最好一人一只。 听到晚晴的声音,李小囡急忙应声出来。 “快吃饭了。”李小囡站在门槛里,没出去。 “我们世子爷特意交待了一句:他请你吃饭。”晚晴一脸无语的看着李小囡。 她家世子爷这句交待前面还有一句:要是李姑娘说她还没吃饭,不肯出来…… 这死丫头果然吃字当先! 第一百四五章 不得不和不必了 李小囡扬声和梅姐交待了句,迈出门槛,晚晴贴近李小囡,咬牙道:“你就不能出息点儿!” “我哪儿不出息了?”李小囡莫名其妙。 “我们世子爷说他请你吃饭,前头还有一句,说你要是说没吃饭不肯出来,就说他请你吃饭,你看看你,就为了一个吃字!”晚晴手指点在李小囡肩膀上。 “那你这意思,我是去还是不去?好像~”李小囡顿住步,“去是为了吃,不去也是为了吃。” 晚晴瞪着李小囡,连眨了几下眼,一声长叹,“你这个人,怎么就这么馋呢!” “因为我馋啊,从来没能痛痛快快解过馋。”李小囡也叹气。 晚晴斜着她,片刻,推了她往前走,“那你今天解解馋吧,吃多少都有。” “一顿哪能行啊,我跟你讲,要想解了这馋,那就是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吃多少吃多少,这么吃,最少最少,也得吃上半年一年,才能噮饱馋虫,彻底不馋了。” 李小囡被晚晴推着,一边走一边感慨。 晚晴脚步顿住,往前半步,从后面抱了抱李小囡,低低道:“我出不来,要不然,我天天过来请你吃饭,把你的馋虫喂得饱饱的。” “现在已经好多了。梅姐正烙韭菜合子呢,梅姐烙的韭菜合子天下一绝,我是舍不得这个,不全是因为馋。”李小囡伸手去挽晚晴的胳膊。 “别拉拉扯扯,到巷口了。”晚晴拍回李小囡的手,咳了一声,屏气敛声,低眉垂眼。 李小囡进了茶坊,没看到顾砚,石滚站在楼梯口,一脸笑,欠身示意李小囡上楼。 楼上不是隔间,而是和楼下差不多的大厅,摆着一张张四方茶桌。 一个小厮站在通往后院方向的走廊口,欠身示意李小囡。 李小囡穿过长长的走廊,转个弯,又是一处宽敞厅堂。 顾砚站在落地窗前,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向李小囡,招手示意她过来。 李小囡站到顾砚身边,望向窗外。 一大片房舍掩映在苍翠的树木之间,远处湖波粼粼。 “这就是平江府学。”顾砚介绍道。 “真好看。”李小囡由衷的赞叹了句。 “先祖修建别业的时候,顺便重修了平江府学,制度别业和府学的那位先生姓周,这间小楼是周先生晚年修养之处。 “周先生是位秀才,读书不成却极爱读书,终老于此,归葬扬州。 “之后,这幢小楼就归至别业,买下前面茶坊之后,我让人修了条廊桥。” “府学真好看,你们家书楼也好看极了。”李小囡赞叹了句。 “就去过一趟,后来怎么不去了?因为史大姑娘?”顾砚坐到桌旁。 “不是因为她。忙着做生意,没空啊。”李小囡跟着坐下,叹了口气。 “你的生意怎么样了?有什么麻烦没有?”顾砚倒了杯茶,推给李小囡。 “挺顺当的,我们已经有七个村子,三十九台织机了。”李小囡声调愉快。 “喔!生意做这么大了!”顾砚夸张的喔了一声,随即笑出了声。 李小囡白了他一眼,端起杯子喝茶。 “替你高兴,真的。”顾砚一边笑一边解释。 “你的海税司呢?怎么样了?”李小囡问道。 “找到一处入手了。”顾砚笑答。 “怪不得你这么高兴。” “是很高兴,特别是听说你生意做到这么大了,真心话,三十九台织机,一家中等织坊了。” 看着李小囡那一脸的根本不信,顾砚急忙转话题。 “我让人蒸了条白水鱼,炒了虾仁,还有芙蓉蟹斗,你还想吃什么?” “这些就够了。” 说话间,小厮送了清蒸白水鱼,清熘虾仁,芙蓉蟹斗三样菜,以及醉鸡,清汤火方,和两样应季时蔬,再送了一碗细面,和两小碗米饭上来。 李小囡犹豫了下,拿过一碗米饭。先挟了块白水鱼。 顾砚没端米饭,石滚上前,拿小碗挑了些细面,浇了勺清汤火方的汤,送到顾砚面前。 顾砚慢慢吃了面,看着专心吃菜的李小囡。 这小丫头不管吃什么都这么全神贯注。 安静无声的吃了饭,石滚沏了茶送上来。 “十月底的秋闱,你哥哥准备得怎么样了?”顾砚问了句。 李小囡一个怔神,随即噢了一声,没答顾砚的话,反问道:“为什么问这个?” “你哥哥上半年又是卓异,连着两个卓异,要是今年秋天有所斩获,也算情理之中。”顾砚话里有话道。 “你想做什么?”李小囡双手按在桌子上,上身往前,压低声音问道。 “照应照应,让你哥哥考个举人出来。”顾砚干脆直接的答道。 李小囡慢慢长长的噢了一声,往后靠回椅背,看着顾砚,沉默片刻,拖着椅子往前挪了挪,胳膊趴在桌子上,看着顾砚道:“谢谢你,不过。” 李小囡的话顿住,垂下眼帘,片刻,抬头看着顾砚问道:“你看过我哥哥的文章吧?你觉得怎么样?够考过秋闱的水准吗?” 顾砚看着李小囡,没答话。 “那些文章还是花上三五天七八天,写了改改了写,我还要帮他看上两三遍,改上两三遍。” 李小囡垂眼看着自己的手指。 “我哥哥的学问文章,就是现在,要考上秀才都很不容易。” 顾砚看着李小囡,眉梢微扬。 “当初,三堂伯怎么欺负我们,黄县尊审桉那天,你听到过。”李小囡看了眼顾砚。 顾砚点头。 “那是大事,平时的小事更多,三堂伯一家,还有村里的人,好像没有别的事了,每天都在想着怎么样欺负我们。 “把我们田里的水放空,不走田梗,非要从我们家田里趟过去,往我们田里扔水蛇,扔蚂蝗,大阿姐和二阿姐几乎天天都要到田里看着。 “三伯娘只要不高兴,就跑到我们家,堵着院门骂我们,半年功夫,我们家的缸就被三伯娘砸了三回,三堂伯家几个孙子往我们院子里扔石头,撒尿。” 李小囡的喉咙哽住,低下头,好一会儿才接着道:“大阿姐担心哥哥,我一直担心大阿姐和二阿姐,怕她俩累极了,倒下就起不来了。 “实在没办法,我才顶哥哥的名下场考试。原本没敢想过能考中秀才,就想着,能考出一场两场,去求高先生帮忙说项,让哥哥到县学附学,我们一家卖了田,搬到县里去住。 “大阿姐讲,只要能让我们活着,我们就能活下去。 “当初顶替,是为了我们姐弟五个五条人命,现在,不该再做这样的事。” “一个秀才,实在太低了。再说,学问文章不到,侥幸得中的,每年都有。”顾砚想了想,劝道。 “对我们家来说,秀才足够了。真要是天地照应,侥幸得中,那是时运福份,可现在不是这样的侥幸,是不是?”李小囡看着顾砚。 “不必过于拘泥于此。”顾砚再劝道,“你哥哥不算太差,世情人情,在所难免。” 李小囡摇头,“大阿姐早就讲过,考秀才是不得已,为了活命,现在已经活出命了,还活得这样好,就不该再多贪图。 “世情怎么样,别人怎么样,我们就要怎么样吗? “从前在小李村的时候,大阿姐就经常讲:我们不能像他们那样。 “三堂伯被族里逼的家破人亡,大阿姐就很生气,说这样欺负三堂伯,和当初三堂伯欺负我们,不是一样的吗?大阿姐要站进祠堂讲话,起因就是这事儿。 “大阿姐讲,我们要们着心做事做人,我觉得大阿姐讲得很对。” “你大阿姐令人敬佩。”顾砚提起壶,给李小囡添茶。 “不过,现在整个两浙路,甚至整个江南,大约都知道我跟你朋友相交,或者还有别的说法以为,你哥哥进场考试,不用我说什么做什么。” “我回去跟大阿姐和哥哥商量,我们不考了。”李小囡沉默片刻,看着顾砚道。 “何必因噎废食。”顾砚有些哭笑不得。 “等哥哥的学问文章足够一个举人的时候,再去考就是了。做人,先要心能安,否则,美食食不知味,美景视而不见,没有心情啊对吧。”李小囡笑道。 “怪不得你吃什么都那么香甜,受教了。”顾砚拱了下手,笑道。 第一百四六章 认知统一 李小囡回到家,堂屋里,李玉珠和梅姐对着半匹细布来来回回的比划,商量着怎么裁最划算,李金珠纳着鞋底,时不时建议一句两句。 “哥哥回来了?”李小囡看向东屋。 “回来了。”李学栋答了句,探身出来。 “没什么事儿吧?”李金珠仔细看着李小囡。 “哥哥要去考秋闱了?”李小囡没答李金珠的问话。 “刚刚还跟大阿姐讲这件事。”李学栋从屋里出来,“原本是想去考考,我肯定考不上,就是想看看秋闱怎么考,经经场。 “可今天董山长找我,问我今年考不考秋闱,让我赶紧去考,说是趁着世子爷这会儿在江南,两浙路学政又是尉学政。”李学栋看向李金珠。 “我让你哥哥别去考了。”李金珠干脆直接的接话道。 “哥哥想考个举人出来吗?”李小囡看向李学栋,笑问道。 李学栋犹豫了下,“想是想的,可我学问文章都不行,至少现在不行,虽然教授们都夸我,董山长也夸我,可我自己知道,同窗们,” 李学栋的话顿住,“洪二哥讲,不要理会同窗那些闲话,说他们是吃不着葡萄就说酸,可确实是酸的。 “我想凭自己的本事考上。” “要是你的文章一直写不到那么好,一直考不上呢?”李小囡追问了句。 “那就一直想着,我还想着自己要是个大才子,那该多好,就像府学里的陆学长那样,可我这辈子都当不了大才子。”李学栋笑道。 “世子讲要帮哥哥考个举人出来,我回绝了。”李小囡看向李金珠。 “这死妮子这小心眼!”李玉珠抬手在李小囡头上拍了下。 “世子讲,不用他做什么,只要哥哥下场考试,就会有人主动照应,像哥哥现在在府学这样。”李小囡挨到李金珠身边。 “那就等你自己觉得学问文章够到举人的地步了,再下场去考。”李金珠看着李学栋道。 李学栋连连点头。 隔天傍晚,李金珠几个刚刚到家,李银珠就急匆匆到了。 李银珠先到厨房,把一包白切羊肉递给梅姐,进到堂屋,把一包梅花糕放到桌子上,再把一包蜜渍山楂塞给李小囡。 “怎么这时候过来了?”李金珠拿了块梅花糕。 “二郎让我回来的,我说吃了晚饭再来,二郎都等不及,一个劲儿的催,他可烦人了。”李银珠倒了杯茶喝了。 “哥哥考试的事吗?”李小囡咬着蜜山楂,含湖问道。 “对!我就知道你们肯定知道,二郎非说你们肯定不知道,说机会难得,说学栋竟然说不考,你们没看到他那个样子,急得转着圈乱跳,说什么。” 李银珠把头伸到李小囡和李金珠中间,压着声音。 “世子爷哪能哪能,要借世子爷的光哪能哪能,我当时就讲了,这个光不能借,二郎说我不懂,让我回来跟大阿姐讲。世子爷这光真能借?你们怎么商量的?我觉得就是能借,这个光也不该借。” “大阿姐也觉得不该借,我也这么觉得。”李小囡赶紧点头。 “我就讲嘛!”李银珠松了口气。 “你回去说说二郎,别总想着借别人的光,凡事还是靠自己最踏实。”李金珠道。 “嗯!我回去教训他!”李银珠拉了拉袖子,哼了一声。 李小囡扬眉看着她三阿姐,李玉珠从后面拍了下李银珠的肩膀,“你看你虎的,有洪家老太爷呢,别张嘴闭嘴教训人。你婆婆走了没有?” “大前天一早走的,送走她那天,我一口气睡到太阳偏西,中午饭都没吃。 “我可一句都没顶过她,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李银珠对着大阿姐表白了句。 大阿姐不许她当面顶回她婆婆的话,这一回,她是真的一句话没顶过她。 “你婆婆走的时候高兴吗?”李小囡笑眯眯问了句。 “我觉得还好。”李银珠瞥了眼李小囡。 “你婆婆是有事过来,还是就是过来看看你们?”李金珠问道。 “她讲她就是过来看看,可周嬷嬷说,她跟老太爷讲她夜里睡不沉,要来平江城找唐大夫号号脉,开个方子调养调养。”李银珠嘿嘿笑了几声。 周嬷嬷是已经故去的老太太陪嫁的八个丫头里最小的一个,陪嫁到洪家时,只有八九岁,跟在老太太身边,由跑腿传话的小丫头,做到老太太身边的总管事娘子。李银珠嫁进洪家后,洪老太爷就让周嬷嬷到李银珠身边做了管事娘子。 “你们家里,有周嬷嬷不知道的事儿吗?”李小囡语调惊叹。 “我觉得好像没有,周嬷嬷太厉害了。”李银珠一脸赞叹,“对了,这蜜山楂是周嬷嬷让我带给你的,她自己做的。” “我吃出来了。”李小囡又递了一只山楂给李玉珠。 二阿姐最喜欢吃蜜山楂,大阿姐嫌酸。 “没什么事儿吧?”李金珠关切道。 “她能有什么事儿?给了我一堆催生的方子,我都接下了,她给我就接着呗。”李银珠嘿笑一声,“还给我拿了一堆书,一大堆,我全都接下了,全都堆到二郎书房里去了。 “我说我肯定好好看,要是有不懂的,就让二郎讲给我听。她讲不行,说不能打扰二郎念书,又开始跟我念叨,让我回昆山县,她教我,我说行啊,挺好的。可我过来照顾二郎,是老太爷让我过来的,我要回去,也得老太爷发句话,我可不敢擅自作主。 ”她就让我去找老太爷,还教我怎么说,这样那样,我说我不去,我怕老太爷,要去她去,她就开始说她胸口痛。 “后来她再问我看不懂怎么办,我就讲我问阿囡,她说阿囡一个小妮子懂什么,我说阿囡学问比二郎好,这话是老太爷说的,老太爷还说,黄县尊也夸过阿囡学问好。她又开始说她胸口痛。” “你婆婆找唐大夫号脉没有?”李玉珠忍着笑,问了句。 “找了,我陪她去的,她跟唐大夫长篇大论的诉苦,周嬷嬷偷偷跟我讲,说她一个人占了至少三四个人的功夫,让我送她回到家,赶紧再过去一趟,给唐大夫陪个不是,再包份谢仪,那份谢仪足足五两银子!五两!我还左一个福右一个福,搭了四五个福!” 李银珠一脸忿忿然。 “你多担待,别生气。”李小囡拍着李银珠。 “我不生气,我就是心疼银子。” “吃饭了!”梅姐喊了一声,端了饭菜上来。 一家人吃了饭,外头来接李银珠的大车已经等着了,送走李银珠,李金珠和李学栋道:“你明天备几样礼,后天去一趟高村集,跟高先生说说今年不考秋闱的事,就说你自己觉得学问文章都不行,晚几科再考。” “好。”李学栋赶紧答应了,露出笑容。 “你买几斤松子糖拿着。”李小囡跟着交待了句。 李学栋顿时红了脸,不知道都囔了一句什么。 “艾叶也喜欢吃松子糖,你去问一声,平江城里哪家的松子糖最好吃。”李金珠笑着交待道。 李学栋红着脸应了一声。 第一百四七章 打起来 临海镇。 码头上,一个年青的扛夫举着招人的牌子,迈着豪横的步子,专门迎着那些本地扛夫,一边走,一边伸着头冲那些扛夫喊:“一趟算一趟!童叟无欺!一趟算一趟啦!不抽头不欺瞒,一趟就是一趟啦!” 几十步外,站着十来个锦衣锦裤的壮汉。 “他娘!老子忍不了了!”一个铁塔般的壮汉勐的甩了外褂,就要冲上去打年青扛夫。 旁边的汉子急忙冲前几步,用力拉住他,厉声道:“回来!你闹什么!老大还没发话呢!” “老大!您说句话!”铁塔般的汉子瞪向站在中间的中年人。 “你也不看看,这儿是动手的地方?”中年人往顾砚那座棚子抬了抬下巴,瞪了汉子一眼。 “世子爷怎么啦?世子爷也得讲理!他们这明明是冒领!他娘的他们冒领世子爷不管,挖墙根挖到咱们脸上了,世子爷也不管,咱们把他们打回去,世子爷就要管上了?哪有这样的理儿!”铁塔汉子气的脸都变形了。 “老四你消消气。”中年人旁边一个老者拍了拍铁塔般的老四,“你想想,世子爷为什么要驻守到这码头上?这棚子搭起来那时候,世子爷就说得清清楚楚,是为了让咱们这码头上没有人打架,你这么一冲上去,那就是往刀口上撞。” “随爷说得对。”拉住老四的汉子将外褂搭到老四肩上,“你看看那小子那幅德行,他就是故意撩拨,撩拨到你忍不住,冲上去打他,就是你闹事,你稳住,别急,老大肯定有主意。” “你们说的都有理儿,可咱们这码头上,不讲理儿,讲拳头,不打个你死我活,这事儿就了不了!”老四套上外褂,忿忿然道。 “老四这话讲得对,这码头上,不讲理儿,讲拳头。”中年人冷哼了一声。 “说是后天换防。”挨着中年人的老者老随压着声音道。 “嗯,我正是这么打算,趁着换防。”中年人眼睛微眯。 “伤十指不如断一根。”老随声音极低。 “嗯,他们人不少,咱们一家不行,你安排安排,大家伙儿聚聚,这不是咱们一家的事儿,那几家都不是湖涂人,这事儿联手。趁着后天换防,最好一次了断,把他们斩草除根!”中年人从牙缝里挤出斩草除根四个字。 老随嗯了一声。 “走吧,不用看了。”中年人转身往回走。 ……………………………… 顾砚穿着黑底蟒纹箭袖,薄底快靴,迎着海风,看着一队几十艘战舰直冲而来,船头破浪的哗哗声传过来时,一面面巨大白帆哗啦啦落下,中间的舰船上令旗晃动,顾砚看着飞快变幻的令旗,露出笑容。 战舰一艘艘靠近码头,抛下巨大的铁锚。 舰船还没停稳,长长的跳板就伸下来,长沙王幼子杨启帆一身戎装,从跳板上冲下来,冲到顾砚身前,曲一膝跪下,“世子爷!” “是你来了!”顾砚笑起来,伸手拉起杨启帆,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咱们有多少年没见了?好些年了。” 顾砚喉咙微哽。 他确实很多年没见过他了。 从前那一回,他们绞杀他和皇上之前,斩除的皇上和他的羽翼中,排在最前的,就是统率江南水师的杨启帆,那一回,他们是含恨死别。 “哪有几年,世子爷!”杨启帆被顾砚这一声哽咽,哽出了眼泪,“太多愁善感!哪有几年!三年还差三四个月。” 顾砚伸一条胳膊,揽着杨启帆,用力搂了搂。 “世子爷真是!”杨启帆也伸胳膊搭在顾砚肩上,用力搂了搂。 “你来了,我就是如虎添冀。”顾砚双手推在杨启帆肩膀,再次打量他。 “大哥接的旨意,说是护卫太子爷,人都是大哥挑的,帝国水师最精锐都在这里了。可太子爷写了封信给我,说你这边才是大事,你要干嘛?血洗海税司?”杨启帆挨着顾砚,声音压得极低。 “清洗!”顾砚纠正道。 “那差不多。”杨启帆声调上扬,“这帮龟孙子,越来越贪,越来越狠,大哥一提起来就恨的牙痒,照律法该杀就杀,那血肯定够把那座海税司里里外外擦洗一遍!” “明天夜里,头一战。”顾砚和杨启帆肩膀挨着肩膀,滴滴咕咕说起来。 杨启帆不停的点头,听到最后,抬眉看着顾砚,“不杀?一个都不杀?嗯!行,我懂了,懂了!” “你还回船上,先别露面,明天之后,要说起来,你就是为了太子爷南下护卫的事儿,余事不管。”顾砚笑着交待道。 “放心!”杨启帆严肃应了一声,看向顾砚,“正事都交待好了?” 顾砚点头。 杨启帆笑起来,“那说说闲事,听说你在平江城结交了位红颜小知己?” 顾砚眉梢高扬,“你从哪儿听来的?谁跟你胡说八道的?” “你舅母我表姑奶奶,给大哥的信里说的。”杨启帆一脸笑。 顾砚哼了一声,“我就知道是她,一把年纪了,成天没个正形,她给你大哥写信,也能扯到这个?她可真无聊!” “嗯,写了好几页,说你那个小知己狡猾得很,说不怎么好看,还夸了你,说你至少不是耽于美色。”杨启帆看起来兴趣浓厚。 顾砚无语望天。 “你真迷上了?”杨启帆仔细看着顾砚的神情。 “你刚才都说了,又不好看,我迷上什么?”顾砚抽出折扇抖开。 “我就是要问你这个,迷上什么了?真迷上了?”杨启帆从右边转到左边。 “不是迷上,迷什么啊!就是朋友,你见了就知道了。”顾砚伸手将杨启帆往后推了推。 杨启帆惊讶起来,“我见了?我能见?朋友?那我真要好好见见。” “明天夜里还有大事,你赶紧回去,该歇赶紧歇,该安排赶紧安排,赶紧回去吧。”顾砚挥着手,往回赶杨启帆。 “放心,那我回去了,明天见。”杨启帆走几步回一次头,挥两下手。 顾砚挥着折扇示意他赶紧回去。 看着杨启帆上了船,顾砚才转身回去。 第一百四八章 好生意 于行老进了行会,施会长正对着面前的一份公文拧眉烦恼,抬头见是于行老,急忙招手,“我正要让人去找你,你过来看看这个。” 施会长拿起那几页公文,递给于行老。 “咱们已经往府衙和漕司衙门都撂过话了,越阳布庄这事儿他们要是不管,再有什么善款什么摊派,别找咱们,你看看,这又送过来了,哪儿来的脸?”施会长气的拍着桌子。 “这是太子接驾的事儿,要是不给咱们送过来,那就是出大事儿了,这是咱们的脸面。”于行老仔细看过,笑道。 施会长还是紧拧着眉,哼了一声,端起杯子喝茶。 “越阳布庄的事,你那边打听到什么没有?”于行老放下公文,看着施会长问道。 “说是越阳皮蛋行的生意,全靠德兴货栈张家大儿媳妇尹氏,说尹氏是高邮尹家老号的闺女。”施会长啐了一口,“这女人拿娘家祖传的手艺给别家赚钱,她娘家有这么个闺女,真是作了孽了!” “我去看过,铺子里全是那个尹嫂子打理,是个卖货的行家。”于行老接话笑道。 “越阳布庄也是张家和李家合伙的。德兴货栈做的是草料上的生意,草料行肖当家的跟我是拐一个弯的姻亲,我打算让肖当家的去打个招呼,让张家撤出来,大不了,咱们送点儿生意给张家,弥补弥补。” 施会长一脸烦恼。 这是行里的公事,可搭进去的是他的私人人情,就是这桩弥补的生意,说不定也得他出钱出人。 唉!当初真不该贪图这个从九品的虚衔,从当上这个会长,年年有事,真是烦透了。 “我也打听到一些事儿。”于行老声音落低,上身靠近施会长,“您知道她这生意是怎么做的吗?” 于行老仔细说了越阳布庄赊织机收布,一家最多四台织机的详情,啧了一声,“这心思,可真是机巧。也难怪咱们府衙和漕司衙门都袖手,就算她们后头没人,这么做生意,也确实都在律法内。” “这么做……”施会长拧着眉,大致算了算,也啧了一声,“不经行里,她这布进不了临海镇,可就是放铺子里零卖,这利润也正经不少!” “可不是,还不用占地方,不用招织工,这可是门好生意。”于行老一脸笑。 “你这话什么意思?”施会长看着于行老。 “会长不觉得这是门好生意吗?”于行老只重复了句,没多说。 “越阳没有织坊,这事儿好讲,咱们都是有织坊的,到时候,这细布是织坊出的,还是收来的,怎么区分?”施会长摇头,“这生意好是好,咱们做不合适。” “法子总是有的。”于行老笑道。 施会长拧着眉,片刻,摇了摇头,“不好,她这生意不比咱们织坊多挣多少银子,混在一起做,唉。” 施会长叹了口气。 “当年江南的织坊改成统统照五成收税,不就是内销外销混做,混水摸鱼的太多,才引得朝廷震怒。 “唉,咱们还是别打这个主意,天底下赚钱的生意多得是,咱们这织坊不算最赚钱也差不多了,你要想多赚点儿银子,多添些织机,多招织工不是一样?何必插手这个。” “要添织机哪那么容易,今年年底又该议各家行里下一个三年的织机量了,您觉得咱们能添多少?”于行老似笑非笑的问道。 施会长抬手揉了把脸,呆了片刻,一声长叹。 各地丝绸行的织机额度每三年一议,为了多抢几台织机额度,年年都是当场打起来,今年又要抢额度了!他哪打得过人家! 唉!他真不该当这个会长! 于行老从行里出来,背着手一边走一边盘算,盘算了半条街,于行老站住,招手叫过小厮,吩咐去叫他妻弟过来,到前面同春茶坊喝茶。 ……………………………… 苗媒婆忙了一天半夜,第二天睡到午后,起来直奔吴家。 苗媒婆洗了脸,再往脸上细细匀了一层粉,吴婶子炒好了一盘子鸡蛋,煎了一碟子年糕端过来。 苗媒婆一边吃,一边绘声绘色的讲她是怎么等的,怎么让车夫带她去了郭巷,又是怎么找到那个陆嫂子,怎么样把这门生意打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又是怎么告诉了二姐儿。 吴三娘子坐在苗媒婆对面,慢慢摇着团扇,斜瞥着说的笑的兴奋不已的苗媒婆。 听苗媒婆说完生意经,吴三娘子慢慢转着眼珠,片刻,哼了一声,“这生意可真是好做。” “可不是好做!就是拿银子买台织机!就这么点儿本钱!往后就全是赚的了!啧,可真是会赚钱。”苗媒婆啧啧有声。 “你问二姐儿没有,是谁让她打听的这门生意?”吴婶子前倾着上身,关切问道。 “是平衙头让二姐儿打听的,那肯定是外头男人的事,外头男人的事儿,咱们二姐儿哪能知道,问也是白问。”苗媒婆给自己倒了杯茶。 “说不定是有人看中了这门生意,这钱太好赚了。”吴三娘子再哼了一声。 “瞧咱们三姐儿多聪明!我也是这么想。不知道是哪家,不过,能托到平衙头手上,必定是个有身份儿的,这一手插进来,越阳这生意可就不好做喽!”苗媒婆笑起来。 “苗阿妈,你说,这生意,余家是不是也能做?”吴三娘子轻声细气的问了句。 “怎么不能做!能做能做!多好的生意呢!你瞧咱们三姐儿,多聪明!“ 苗媒婆的夸奖突然一顿,猛一拍桌子。 “三姐儿啊,我给你安排安排,你得见一趟余大郎。 “你就跟他讲,你看到越阳皮蛋行做起了细布生意,那细布成色不一,你就想到了这中间的门路,就托我去打听了,果然跟你想的一样,你觉得这是门好生意,让大郎去何家村看看!让他看看能不能做!” 余家嫌她家三姐儿没本事不能撑家,正好趁这个机会,让他们余家瞧瞧她家三姐儿的这份聪明这份本事! “我本来就想到了,懒得讲罢了。”吴三娘子哼了一声。 “三姐儿是想到了,还跟我讲呢,我还说她真能瞎想,你也知道,我这个人笨。”吴婶子赶紧接话笑道。 “咱们三姐儿多聪明呢!这事儿越快越好,我这就去找余大郎,你打扮打扮,换身衣裳。”苗媒婆站起来,风风火火往外走。 第一百四九章 和稀泥的世子 七月末的夜晚,细弯无力的月亮被层层乌云遮住,海风吹拂过来,带来咸腥的海的味道。 离码头不远的一处洼地里,立着几排低矮破旧的房屋。 这里原本是驻军临时堆放草料的地方,因为潮气实在太重,已经废弃了好些年,被最近几个月新来的扛夫们花了极少几个大钱赁下,这会儿,这几排房屋里已经住满了人。 漆黑的夜色中,一队队黑衣黑裤的汉子从几个方向聚拢过来,领头的四五个人凑在一起,站在高处,看着那片低洼。 “油带足了?”中间的头领低低问了句。 “嗯,多带了四五桶,得把他们烧得骨头渣儿都不剩!”一个头领咬牙切齿道。 “照咱们计划好的,你们三家各占一个方位,一起冲头一轮,之后赶紧撤走,我们和他们两家再过一遍,之后,你们浇油放火。都清楚了?”中间的头领低低吩咐。 “嗯!”几个头领一头。 “今天天公保佑!杀!”中间的头领杀气腾腾。 几个头领散开,各自领队,奔跑到位,抽出了特意打制的菜刀,斧头,从三面围向低洼处的几排房屋。 离那几排房屋还有七八丈,走在最前面的汉子们举起菜刀斧头,一声杀字喊出,刚要开始奔跑,四周突然火光大盛,无数支火把举起来,刺耳的弓弦声中,一个响亮的声音骂起了娘,“他娘的,都给老子站住!” 十几支利箭呼啸着扎在十来个没能站住的汉子面前,有几个运气不好,被利箭穿透脚面,惨叫连连。 “闭嘴!”火光下的年青将军一声厉呵,惨叫的汉子赶紧闭上嘴。 几排房屋里的扛夫呼呼啦啦跑出来,有不少人全身光着,站成一团,目瞪口呆的看着围着他们,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的黑衣人,黑衣人外面,无数的火把下,一个个弓手张弓搭箭,对着黑衣人和他们。 顾砚一件黑底绣金蟒纹窄袖骑装,站到年青将军旁边,笑眯眯打量着被弓箭定在原地的黑衣人。 一阵呼呵声传来,弓手们让开一条通路,另外几家黑衣人挤成一团,被长枪指着,赶进弓手圈内,最后一团黑衣人一人扛着一桶油,将油堆在指定的地方,排成排跪在地上。 被定住的菜刀手和斧头手也被长枪捅着,将菜刀扔成一堆,斧头扔成一堆,人跪成一排排。 几个黑衣头领被兵卒揪出来,在最前面跪成一排。 洼地里的扛夫们十分知趣的就地跪下。 “小爷我奉部令协理海税司,头一天到码头上,就跟你们说过,小爷我只有一个不许,你说,这一个不许是什么?”顾砚踢了踢跪在前面的黑衣头领。 “不许打架。”黑衣头领没敢抬头。 “他说的对不对。”顾砚再踢向另一个黑衣头领。 “对。”这个头领胆子略大,抬头看了眼顾砚,被火把下亮闪晃动的金色蟒纹刺的眼痛。 “那你们这是干什么?说!”顾砚抬脚托着领头的黑衣头领的下巴。 “世子爷饶命。”黑衣头领不得不看着顾砚。 “小爷问你话呢。”顾砚放下脚。“你们这是干什么呢?说啊!” “是他们欺人太甚。”黑衣头领磕了个头。 “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欺负小爷不敢把你怎么样?”顾砚往后退了一步,“我再问你一遍,最后一遍,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杀……不是,打,打架。”黑衣头领额头一层冷汗。 “你看看,我的话,他们当耳旁风。”顾砚回头,看着杨启帆,叹了口气。 “杀了血太多,味儿不好,都捆起来扔海里吧。”杨启帆建议道。 “太子爷快来了,死人太多不吉利。”顾砚再叹了口气,“再说,咱们的刀,是在国门之外杀敌用的,国门之内,都是帝国子民,能不杀就不杀,至少不能不教而诛。” “也不能就这么算了,瞧瞧他们那些菜刀斧头,锋利得很呢。”杨启帆啧了一声,“要不,把手脚都砍了吧。” “唉,算了,砍了手脚,他们还怎么养活家小,你们都有家小吗?”顾砚扬声问了句。 “有有有!”黑衣人叫着应着磕着头。 “可是,就这么放了也不行。”顾砚拧着眉,想了一会儿,“有了!明天上午,你们到码头上,给他们负荆请个罪吧。 “我跟你们说,你们都在码头上扛活,大家就是兄弟,不能成天你欺负我我欺负你打打杀杀,你看看,我和你们杨爷这刀都不往你们身上砍,能容你们拿刀砍自家兄弟? “这一次就算了,算小爷我教导你们了,再有下一回,我把你们都发配到北边关外,把你们排在最前面,让你们拎着刀,好好砍个够。 “回去跟你们各家老大说,小爷我协理海税司一天,这码头上就不许打架,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不许。” “世子爷,是他们冒领竹筹,是他们坏了规矩。”领头的头领壮着胆子道。 “他们怎么冒领了?”顾砚问道。 “他们一趟就领一根筹,得两趟才能领一根。”旁边一个头领急忙答道。 “为什么两趟才能领一根?”顾砚一脸稀奇,“我走过的码头,都是一趟领一根,从来没听说过两趟领一根,你听说过吗?”顾砚问杨启帆。 “没有!从来没有过!”杨启帆答的斩钉截铁。 ”为什么两趟才能领一根,别跟我说这是规矩。”顾砚扬高声音问道。 几个头领面面相觑,这就是规矩啊,不能说是规矩,那还能说什么? “两趟领一根,就是两趟算一趟,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你们回去好好问问,为什么会这样,查清楚一二三,你们来找我禀报。”顾砚扬高声音,一字一句。 “就是能说出一二三也不应该。”杨启帆接了句。 “你们杨爷说得对,第一,先给我问清楚,为什么会两趟算一趟,是自有海税司以来就是这样,还是中途有什么变故,第二,你们商量商量,把两趟算一趟改了,全天下都是一趟算一趟,凭什么你们不一样?”顾砚看起来极随意的吩咐道。 “是。”几个小头领除了是,不敢说别的。 第一百五十章 挖角的来了 杨启帆抬手一挥,几队兵卒小跑上前,将跪成一片的黑衣人分割成几团,分别押到码头一角,整齐跪好,等天亮之后,执行世子爷负荆请罪的处罚。 弓手兵卒们各自归队,杨启帆跟上顾砚,皱眉道:“真就什么负荆请罪就算了?你看看那些油,太狠毒了,这事儿真要审明了,至少能砍下十几颗人头。” “现在不能砍,我要用他们,不但不能砍,还要保护好。”顾砚眯眼看着远处的黑暗。 “大哥说海税司是国之基石,江南海税司更是重中之重。”后面的话,杨启帆咽下没说。 “你大哥不赞成我动江南海税司。”顾砚明了的接话道。 “嗯。他觉得要动,至少要准备上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不但要查清查明,还有想好退路替代,说你刚到江南什么什么的。”杨启帆声音极低。 顾砚沉默片刻,低低嗯了一声。 这一次清理海税司,他已经准备了很多年,他要清理的,不光是江南海税司。 “你确实跟从前不一样了。”杨启帆侧头打量着顾砚。 “又是你表姑奶奶的闲话?”顾砚斜着杨启帆。 “都是夸你的,夸了好几页,各种夸。”杨启帆一脸笑,“我这边都安排好了,你现在去哪儿?什么时候去平江城?我今天一天都没事儿,明天也没事儿。” 顾砚顿住步,侧头看向杨启帆。 “你那个小知己,你不是说……嘿。”杨启帆搓着手指,几声嘿笑。 “她姓李,行四,你称她李姑娘,或是四娘子,什么知己不知己,还什么小知己!”顾砚哼了一声。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嘿嘿。”杨启帆见顾砚没瞪眼,胆子大起来,“咱们就最近空闲,等太子爷到了,哪还有空,是吧?得赶紧!” “她不一定有空,等大家都有空吧。这临海镇沿线地形地势,帮派行会,你都亲自勘查过了?都一清二楚了?你来前你大哥怎么交待你的?”顾砚手指点在杨启帆胸口。 “大哥让我一切听你调度,旨意上也是这么写的。”杨启帆一脸干笑。 “那从现在起,带上你的人,往上一百五十里,往下一百五十里,骑马去坐船回,仔细勘查,去吧。”顾砚立刻吩咐道。 “是!唉你。”杨启帆看着转身就走的顾砚,唉了一声,算了算了,勘查就勘查吧,回来再说。 ……………………………… 陆嫂子递了话,李小囡和李金珠带着阿武和王雨亭,急匆匆赶到郭巷。 李小囡头一次和陆嫂子说话的那间茶坊门口,陆嫂子不停伸头往外看,看到骑在马上的阿武,陆嫂子急忙迎出茶坊。 “出什么事了?怎么急成这样?”李金珠先从大车上下来,关切道。 “出大事儿了!”陆嫂子气急败坏道。 “别急,只要你好好儿的,就没什么大事。”李小囡推着陆嫂子进了茶坊,“嫂子饭吃过没有?让他们下碗银丝面,沏一壶茶。”李小囡示意王雨亭。 “小东家这话说的。”陆嫂子心里一暖,眼泪差点掉下来。 “阿囡讲得对,只要人好好儿的就没大事,先坐下,别急。”李金珠也笑道。 伙计沏了茶送上来,阿武端了杯茶,拖了把椅子,坐得远些。 “出大事儿了,唉,都怪我!”陆嫂子往自己脸上拍了一巴掌。 “嫂子别这样,再怎么不能作践自己。”李小囡伸手拦住陆嫂子的手。 “我不是,唉,咱们说正事。你们上一趟到村里,走了之后,有两个来时辰吧,你们雇的那辆大车又停到我家门口,下来一个婆子,穿了条绸裙,还插了根金簪,瞧着富贵得很,那婆子会说的不得了! “她说她也姓李,跟你们是亲戚,过来问问我那边有什么难处没有,我这个人傻,她说什么我都信了,她问什么我都讲了!唉!” 陆嫂子懊恼不已。 “后来出什么事了?”李金珠微微蹙眉。 她想不出来她们李家哪有这么个亲戚。 “昨天一大清早,村里来了位掌柜,说他姓余,余大掌柜。” 李小囡听到个余字,噢了一声,她知道那婆子是谁了。 “姓余的找到各家,每匹布加二十个铜钿,要从各家买细布,我讲这样不行,我们的织机都是东家给的。姓余的就讲,织机银子转到他头上,还讲咱们签的那契约上明明白白,只要把织机银子还清楚了,再织出来的细布就是想怎么卖就怎么卖了。 “他现场拿出一堆银角子,白花花的银角子!” “有多少家拿了他的银子?”李小囡问道。 “除了我家,都拿了。”陆嫂子低下头。 李金珠紧紧抿着嘴,阿武听的眼睛都瞪大了,王雨亭赶紧一巴掌拍在阿武后背,示意她别说话。 “各家拿的是织机的银子,是要还给我们的,这银子呢?是她们亲手还给我们,还是托你转交?”李小囡问道。 “都在各家手里,哪能给我?那可是白花花的银角子!”陆嫂子苦笑。 李小囡眼珠慢慢转了一圈,又问道:“都签契书了是吧?契书怎么写的?” “签了,怎么写的我不知道,都是各家男人看男人签,我一眼没看到。”陆嫂子答道。 “那银子也是各家男人拿着了?”李小囡立刻问了句。 “那当然。”陆嫂子看了李小囡一眼。 这话问的,银子铜钿当然都是男人拿男人管。 “咱们赶紧去把织机银子拿回来吧。”李金珠声调低落。 “不急,以后再说吧。”李小囡悄悄拉了拉李金珠,看向陆嫂子笑道:“这事儿是我疏忽了,契书少写了一行,今天回去就把契书改了,嫂子家的织机呢?怎么打算?我们收布还是原价,不跟涨。” “我跟你们做,做人得有做人的样子是吧?就为了二十个大钱,脸都不要了?”陆嫂子忿忿然。 “那行,嫂子放心,你既然跟着我们做,我必定不会亏待你。有一件事,嫂子以往帮大家织机上线,不收她们的铜钿,这份辛苦钱,是我们这边贴补给嫂子的。” “对对对!那以后你们肯定不能再贴补了,我也不能白帮忙是吧!”陆嫂子眼睛亮了。 “嗯,我想跟嫂子商量商量,嫂子肯不肯从我这里领一份工钱,帮我到嫂子认识的各村各家,除了帮忙上线,再看到她们哪儿织的不对,织的不好,指点指点她们,再顺便把织好的细布收回来。暂时按一个月一两银子算工钱。”李小囡笑道。 李金珠听的眼睛都瞪大了,一个月,一两银子! 阿武也噎住了,看看李小囡,再看看陆嫂子,突然转头看向王雨亭。 她跟王雨亭一个铜钿都没有! “一,一两?银子?”陆嫂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李小囡点头。 “那行!我听东家的!”陆嫂子激动的脸颊都红了。 第一百五一章 开工开工 李小囡和陆嫂子细细商量了一些细节,陆嫂子出了茶坊,脚底带风的往回赶。 李金珠和李小囡出来,上了大车,李金珠拧着眉,低低道:“阿囡,你有多少活,能……” “嘘!”李小囡竖指唇上,往前面的车夫斜了斜眼。 李金珠立刻紧抿着嘴,一声不再响。 回到书院街,阿武将马缰绳塞给王雨亭,就要冲向李小囡,王雨亭一把揪回阿武,“你急什么!先回去商量商量,晚点儿再去说话!” 阿武接回缰绳,悻悻然往茶坊进去。 李金珠和李小囡回到家,进了院门,李金珠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眼,掩了院门,皱眉道:“咱们能有多少活?一个月一两银子,阿囡你太拿银子不当银子用了!” “大阿姐,你说过,银子要花在刀刃上,陆嫂子就是咱们的刀刃。 “第一,陆嫂子是最早帮咱们的,第二,你看,满村都转到别家了,只有她家没动,而且她讲做人不能那样,这个人人品极好,第三,咱们得有个人,站在织户那边帮咱们讲话,陆嫂子最合适不过,而且,她会上线,会教人织布,那些花样儿,她看一眼就知道怎么织,以后肯定有大用处。 “这样的人,一个月一两银子,不是贵,是太便宜了,以后得给她涨工钱,或者让她抽成。” 李金珠凝神听着,好一会儿,低低嗯了一声。 “还有,咱们总是雇车,那些车夫是不是别家特意派来的,或者是不是还会被苗媒婆这样的人收买,都说不准的。”李小囡接着道。 陆嫂子说了余大掌柜,除了苗媒婆,确实没别人了。 李金珠想着余家和吴家的亲事,再想到苗媒婆,叹了口气。 “大阿姐,咱们得有自己的车,买辆车就行了,阿武那两匹马可以用用,让阿武赶车就行,她会赶车。”李小囡接着道。 李金珠紧拧着眉,片刻,点了点头。 车确实不能不买了。 “得把三阿姐叫过来,现在余家进来抢生意,咱们这生意才算是正式开始了,咱们的本钱不够,现在能让三阿姐拿银子投进来了。” 李金珠瞪着李小囡那一脸的跃跃欲试,眉毛高抬,片刻,哎了一声。 阿囡总是跟人家想的不一样! “大阿姐在吧?”随着一声招呼,阿武和王雨亭一前一后进了院门。 “你们来的正好。”李小囡站起来招呼两人。 “有事儿?”王雨亭一脸笑。 李小囡看看王雨亭那一脸蜜里调油的笑,再看看斜着她一脸不忿的阿武,哈了一声,“你们有事是吧,你们先说。” “我们没什么事,你先说你先说!” “当然有事!” 阿武和王雨亭同时说话。 “先让阿囡讲!”王雨亭狠拍了阿武一巴掌。 “你先讲!”阿武拽了只小椅子,坐到李金珠旁边。 “我是要让阿武去看着买辆车,八成新就行,咱们自己得有车。”李小囡不客气道。 “光买车?那谁拉车?”阿武反应很快,后背挺的笔直。 “你那儿不是有两匹马吗!”李小囡斜着阿武。 “你用我那马拉车!”阿武一声怪叫,跳了起来,“你怎么想得出来!我那是战马!战马你懂不懂?打仗的马,英雄的马,拉车?亏你想得出!” “你赶车,你那马拉车,正好!”李小囡叉腰对着阿武。 “什么!” “你别叫!”王雨亭一巴掌打在阿武胸前,“你闭嘴!阿囡,那马真不能拉车,拉车的马,跟人骑的马不一样,那马金贵得很,真不能拉车,要是把马拉坏怎么办,把那马拉得脾气没有了,傲气劲儿没有了,那马就废了!” “嗯?”李小囡看向李金珠。 “阿武那马是她的宝贝,她既然舍不得,买头驴吧。”李金珠有些心疼。 连车带驴子,得一堆银子。 “还是买骡子好,驴没劲儿,骡子贵是贵了点儿,划算。”阿武松了口气,赶紧建议。 “骡子吧。”李小囡拍板。 “我给你拿银子。”李金珠站起来,拿了两块银饼子出来,递给王雨亭。 “那我们去了。”王雨亭接过银饼子,推着阿武往外走。 “工钱的事还没说呢!”阿武被王雨亭推出门,想起来她的正事,刚要转身,被王雨亭用力往外推,“现在不是提工钱的时候,她再让你那马拉车怎么办?下趟再说,先去买骡子。” 李小囡站在门槛里,听着俩人的话,哼了一声。 还敢跟她要工钱!阿武只要闲着就舞枪弄棒高窜下跳,那衣裳那鞋子,梅姐一个月能做三双鞋,都供不上她穿鞋! ……………………………… 半夜猛如虎的黑衣人,天亮之后被剥掉上衣,每人背后捆一根荆条,一排排跪在那些从半夜懵到白天的外地扛夫面前,求恕罪请责罚。 看热闹的里三层外三层,码头上热闹的过年一样。 顾砚不在,杨启帆已经启程勘查地形去了。 顾砚留下主事的依旧是好脾气的祝管事,杨启帆留下主事的史统领又高又壮,杀气腾腾一脸凶相,史统领身后跟着的十几个护卫也都是凶神恶煞一般,手按在刀柄上,虎视耽耽。 史统领叉脚站在那些光着上身的负荆人旁边,只管一轮接一轮的吼:“跪!磕头!打!滚!” 一排排的黑裤人被抽得后背出血,垂着头往回跑。 祝管事站在另一边全力安抚,“慢点儿慢点儿,唉哟这血!回去洗干净,找个大夫看看,我那儿有药。 “以后大家可要小心些,你看看那些兵,惹不得啊! “慢点慢点儿,可别再惹事儿了,看看这打的。 “……” 海税司一角的阴影里,何承泽背着手,看着码头上的热闹。 “阿爹。”何瑞铭急匆匆找过来。 “世子爷呢?”何承泽看着儿子问了句。 “回去别业了,让我在这里等着渔船回来,买些虾蟹带回去。”何瑞铭看起来有些灰丧。 “码头的事,你跟世子爷讲过了?”何承泽问道。 “讲过了,世子爷只听没问,听得很仔细,可后来,还是那样。”何瑞铭一脸苦笑。 “嗯。你去好好挑些虾蟹,好好当差。”何承泽十分淡定。 “阿爹?”何瑞铭疑惑的看着他阿爹。 “大雄大奸之人,必定狡猾多疑如听冰之狐。去当差吧。”何承泽拍了拍儿子。 第一百五二章 尹嫂子的怒火 江南丝绸总行看起来很不起眼,就连那块招牌,都油漆斑驳。 微微有些昏暗的东厢房里,朱会长耷拉着厚重的眼袋,听着管事韩庆吉的禀报,脸色越来越阴沉。 “……几位当家的意思,行里得贴补点儿。”韩管事看着朱会长的脸色,干笑了半声,后面的话缩头咽下了。 “每年的贴补都是经你手给到他们各家,少过一文没有?”朱会长看着韩管事。 “从来没少过。”韩管事急忙欠身点头。 “扛夫们的工钱,不光咱们行里,别家行里也都是一文没少过,明着发一半,再经由他们这些当家的贴补另一半,这是多少年的老规矩了。 “不光咱们行里没少过他们的劳力钱,就是别家行里,你听说过哪家少过他们的钱没有?” 朱会长很生气,一番话说的怒气冲冲。 “确实没少过。”韩管事一脸苦笑。 “邹当家后院有多少女人了?你告诉他,少养几个美人儿,把钱拿出来些。分给他那些扛夫!”朱会长哼了一声。 “是。”韩管事没敢多说话。 ……………………………… 采莲巷。 张家虽然外面看起来是和邻居一样,都是两扇黑漆院门,可里面却是并排三座三进院子。 张家老太太生了三个儿子,二儿子十五六岁时一病没了,三座院子,正中正院是张老爷和老太太的居处,也是一家人吃饭说话的地方,老大一家住东院,老三一家住西院。 张家老三回来的比平早了一个时辰,坐在堂屋和阿爹张老爷子说话。 张老爷子凝神听儿子说完,看着他,皱着眉没说话。 “阿爹,咱们货栈至少七成是草料生意,肖当家的发了话,这事儿?”张老三看着阿爹,一脸苦楚。 “你想怎么样,你就直接说,就咱们爷俩。”张老爷子往后靠在椅背上。 “大嫂皮蛋行的生意多好,那细布也不见得比皮蛋行赚钱,总不能因为一桩刚起头的生意,把咱们传了两三代的货栈生意冲没了。”张老三虽然有些为难,还是明说了。 张老爷子斜着儿子,长长叹了口气。 “你这心里头一直瞧不上你大哥。” “我没有!”张老三急了。 “就当你没有。”张老爷子挥了下手,“我跟你阿娘的打算,你早就明明白白,你大哥也知道,可我为什么一直不吐口不说明?” 张老爷子上身前倾,看着张老三。 “因为大嫂不吐口。”张老三不情不愿的答道。 “嗯。就是因为这个,我没吐口,也没跟你明明白白说清楚过,现在咱们爷俩就说说: “咱们家这货栈,从你爷爷手里起个棚子,到现在在你手里,货栈不算小,可也经不起拆分,你跟你大哥大嫂处不到一起,也想不到一起,货栈真要拆分开,你大哥这边,肯定是你大嫂当家作主,这货栈,必定要一南一北分成两路,真要分成两路,唉,咱们这货栈,只怕没几年就没了。” 张老三低低嗯了一声。 “当初,我跟你阿娘费尽心思把你大嫂娶回来,是看着你大嫂学全了她们尹家皮蛋行的本事,原本想着,让你大嫂做皮蛋生意,等生意做起来,这家就好分了,货栈给你,你大哥大嫂有皮蛋行的生意,各做各的。 “可你大嫂是个犟脾气,使性子使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想明白了,这生意总算做起来了,你现在让她为了货栈,生意不做了。” 张老爷子唉了一声。 “我把话说到前头,你大嫂不吐口,这家就得平分,货栈也一分两半。你跟你大哥都是我跟你娘亲生的,这碗水肯定要端平。” “我没说不让大嫂做生意,我就是跟您诉诉苦,没别的意思。”张老三赶紧表白。 “你呀,真不如你媳妇,你看看你媳妇,自从你大嫂开始做生意,你媳妇把家务活全接下来不说,你大嫂想吃什么她就做什么,凡事都把你大嫂摆在最前头。”张老爷子摇头叹气。 “我就是诉诉苦,肖当家说得明白,说这是丝绸行施会长的意思,施会长是个官儿呢,肖当家不敢得罪他。阿爹您看,要不,我备几样礼,去一趟肖当家家里看看?”张老三解释了一句,赶紧岔话。 “嗯,礼多人不怪,去一趟也好。”张老爷子跟着转了话题。 ……………………………… 李家姐妹几个吃了晚饭,刚刚送走李银珠,尹嫂子拎了一小篮子大红石榴进来了。 李金珠让进尹嫂子,李玉珠和梅姐忙着递椅子倒茶,李小囡托腮看着尹嫂子。 尹嫂子这脸色可不怎么好,明显带着气。 “秀才公还没回来呢?”尹嫂子接过茶抿了一口,看了一圈,先客套闲话。 “快中秋了,昨天往昆山县送节礼去了。”李金珠笑道。 “你们家秀才公是真好,学问好脾气好,人更好,高家那姐儿真是有福气。”尹嫂子这话里透着感慨。 “大哥惹嫂子生气啦?”李小囡笑问道。 “你们瞧瞧这小囡,瞧把她聪明的!”尹嫂子笑到一半,不笑了,一声长叹,“我小时候爱听评书,那评书上动不动就讲,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女人家软弱无骨见利忘义,可我活到现在,经过的看过的,这见识短见利忘义的,怎么全是男人呢?” 李金珠听尹嫂子这话说得重,惊讶的看了眼李玉珠。 李小囡托着腮,等尹嫂子往下说。 她最喜欢跟尹嫂子说话,不用说话,只要听尹嫂子说就行了。 “咱们不是外人,我不拐弯,就直说! “我刚到家,大宝他爹就过来了,你们没看到他那张老脸,红光闪闪,那双眼,蹭蹭冒光! “上来就跟我讲,丝绸行于行老的小舅子找他了,这一句之后,接着就讲于行老,什么丝绸行那可是官行,多厉害多厉害,简直比平江府衙还得厉害几十倍,这于行老才三十出头,就当上行老了,不光当上行老,还是施会长的心腹,不是,是最心腹!最最心腹! “呸!” 尹嫂子猛啐了一口。 “好像这么一讲,人家的本事光彩就是他的了! “接着又讲,那小舅子说了,让我去给他们家当掌柜,我在咱们这儿拿多少,他们翻一倍。 “你没看到他那张老脸,我问他我说你答应了?他跟我晃着五根指头,我当时就啐了他一脸,我讲那你去!人家找你了,你厉害了,你不得了了,你长本事了,那你去!” 李金珠紧紧抿着嘴。 李小囡接话道:“于行老家要挖你过去,怎么不到铺子里去找你?干嘛要拐这个弯?是觉得大哥老实人好说话?” “因为他们都是男人!女人不是人,都得男人当家作主!呸!”尹嫂子再啐了一口。 李小囡慢慢的噢了一声,两眼直直的呆了片刻,突然叫道:“咱们以后只跟女人做生意!” 尹嫂子被她这么一喊,吓了一跳,“这小囡这是怎么了?” “我一直在想,咱们这细布生意,要怎么样才能做得跟别人家不一样。现在想到了,你们看,咱们都是女人对吧,那咱们就做女人的生意!咱们的织机赊给女人,咱们的契书跟女人签,咱们只从女人手里买细布,把铜钿交到女人手里!”李小囡声调飞扬。 “唉哟这敢情好!我就喜欢这样!”尹嫂子唉哟一声笑起来。 第一百五三章 闲说 李金珠照李小囡说的,先把何家村那些织机放一边,和陆嫂子一起,往其它几个村子查看。 李小囡没去,因为一大清早,晚晴就过来接她了。 “去你们别业干嘛?你家世子爷呢?在别业?”李小囡一上车就问道。 “世子爷天没亮就走了,说是太子爷要来了,我们世子爷最近忙得很!” 晚晴坐好,拿点心倒茶。 “昨天晚上,都快人定了,石滚去找我,传了世子爷的话,让我今天一早上就过来,接你到我们别业书楼看书。” 李小囡眉梢扬起来。 看书?他这是什么意思?嫌她太闲么? “石滚说,他过去找我的时候,世子爷正给你列书单子呢。 “石滚还说,这事儿是他提醒世子爷的,说你做细布生意,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江南各家织坊、行会什么的来历什么的。 “石滚说世子爷夸了他两三句,说他想得周到,比从前用心。还赏了他十两银子。 “你没看到石滚那样子,得瑟的不得了,说什么银子不算什么,他不缺银子,世子爷的夸奖难得。” 晚晴撇着嘴,哼了一声。 李小囡慢慢噢了一声。 原来是这样,石滚确实想得周到,下次见面得谢一句。 “一句夸奖就得瑟了,你们世子爷的夸奖这么难得吗?”李小囡扎了颗糖莲子,顺口道。 “看石滚那样子,应该挺难得吧。反正,世子爷从来没夸过我。”晚晴叹了口气。 世子爷回回见她,好像都是很嫌弃的样子。 “你要是像石滚那样成天在你们世子爷眼前,你们世子爷肯定经常夸你,石滚肯定比不上你。”李小囡再扎了一颗糖莲子。 “我们世子爷眼前可不是好呆的地方,我跟石滚比差太远了,石滚做我的差使绰绰有余,我可做不了石滚的差使。” 晚晴的干脆让李小囡呃了一声。 也是,那位世子爷有什么事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就动动手指头,石滚回回都猜得准准的,晚晴只怕不行,自己肯定不行。 “那个太子爷来了,住哪儿?你们别业?”李小囡转了话题。 “嗯。”晚晴肯定的嗯了一声,“洪伯忙得不得了。” “你见过太子爷吗?”李小囡再扎了颗糖莲子,小小的水晶碟子里就空了。 “我哪能见得着太子爷!石滚常见,石滚说,太子爷人好得很,比我们世子爷和气多了。” 后面几句,晚晴压低了声音。 “你们世子爷挺和气的。” “那是对你!在京城的时候,我们世子爷出了名的崖岸高峻、不苟言笑。” 李小囡被晚晴怼的呃了一声,再岔话题,“噢对了,上次没来得及说,史大娘子病好了吗?” “算是好了吧。”晚晴嘿笑了几声,挪了挪,挨近李小囡,咬着耳朵道:“一开始吧,说是病了,说不上来是真病还是假病,后来,我们世子爷去探病么,跟潘二太太说大娘子必定是水土不服,大娘子就真病了,病得挺重。” 李小囡高抬着眉毛,“至于么!” “怎么不至于!上回加上这回,史大娘子在平江府都住了大半年了,还能水土不服了? “我们世子爷这话太气人,就算要赶人,也不能这样胡说……不能说我们世子爷那个,我的意思是,也不能这么随口说是吧。”晚晴往自己嘴上连拍了几下。 “就咱俩,没事儿。你家世子爷确实不该这么信口胡扯,这么说简直就是专门气人的。就算退了亲,也不该这么气人。史大姑娘跟你们世子爷从小一起长大的是吧?” “青梅竹马!”晚晴挨到李小囡耳边,“咱们有一句说一句,世子爷退亲这事儿,太坑人了! “史大姑娘跟我们世子爷多少年都是出了名的青梅竹马天生一对,定亲也定了两三年了,人家史大姑娘的嫁妆都备齐了,我们世子爷一个理由都不给,说退亲就退了,你说说,搁谁谁受得了? “也亏得是史大姑娘是个厉害人儿,撑住了。 “当时吧,我们都猜我们世子爷必定是迷上哪家姑娘了,大家都伸长脖子等着看世子爷往哪家求亲,谁知道!你看看,到现在,一年多快两年了,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我们王妃把满天下的贵女都画到世子爷面前,他一个都没挑中,你说说,换了你是史大姑娘,你能死心吗?” “我肯定死心了,就冲你们世子爷什么原因没有,说退亲就退亲,我当时就得死心,他再求着我我都不带理他的。”李小囡不客气道。 晚晴嘴撇得都成八字了,“反正不是你,你这便宜话怎么说都行!” “真的。”李小囡一脸认真。 “行吧行吧,就当你是真的。”晚晴一脸的我不跟你计较,“史大姑娘这一病吧,病得真挺重,潘二太太连急带吓,瘦了整整一圈儿。 “昨天我远远看到了史大姑娘,潘二太太陪着她坐在湖边,史大姑娘瘦得吓人,唉,等史大姑娘再好些,肯定就得回去了。”晚晴叹了口气。 “史大姑娘也不小了吧?” “今年二十了!你说我们世子爷多能坑人,史大姑娘都二十了,再找人家,总得挑个半年一年吧,我们这样的人家,礼数又多又讲究,从插簪起,前前后后得一年。史大姑娘都多大了?”晚晴啧啧。 “出嫁晚就晚了,她今年都二十了,才开始挑人家,能挑的人家很少了吧?”李小囡托着腮,看着桌子上空空的点心碟子。 “可不是!我们世子爷真能坑人!” “要是退亲那会儿就开始挑就好了。”李小囡叹了口气。 “可不是!不过也不能怪她,换了谁能甘心,我们世子爷多好看呢。”晚晴笑。 …… 两个人叽叽咕咕,一眨眼的功夫,车子就停到了书楼外上次停车的地方。 晚晴先下了车,看着李小囡下来,两人一前一后,刚到桥边,就看到了不远处的水阁里人影微动。 “是史大娘子,还有我们表姑娘。”晚晴声音压得极低。 第一百五四章 人影 “她们也看到咱们了?”李小囡伸着头看。 “好像看到了,别往那边看了,咱们就当没看见!”晚晴低眉垂眼。 “要是她们看到你看到她们了,你是不是就得过去请个安什么的?”李小囡也拧着头不再往那边看。 “我正当着差呢,请什么安?就算没有差使,低眉垂眼避过去就行了,凑上去请安那叫巴结。” “既然这样,干嘛要当没看见?”李小囡立刻追问了句。 “看过去,对上眼,万一她招手叫呢?去还是不去?”晚晴忍不住横了李小囡一眼。 “也是,她真瘦,怪可怜的。”李小囡忍不住又瞄了眼。 “别看了快走!”晚晴催了句,加快脚步。 晚晴跟着书楼小厮,李小囡跟着晚晴,进了一幢书楼。 小厮示意了靠窗的长案,垂手退到门口。 “对了,石滚交待了一句,说是世子爷的话,这幢楼里不是书,是卷宗,只能看不能抄走。”晚晴交待了一句,走到旁边茶桌旁烧水沏茶。 长案上堆着几十本大小不一厚薄不一的册子,李小囡找个地方坐舒服了,埋头看起来。 一直看到太阳西斜,一大堆册子才看了十之一二。 李小囡放下手里的册子,站起来转着脖子甩着胳膊扭着腰。 “累了?”顾砚的声音从门口传进来。 李小囡吓了一跳。 “明天我让人教你学学五禽戏,或是八段锦,你看看你这样子。”顾砚一脸嫌弃。 李小囡张嘴刚要怼回去,眼角余光瞄到长案上的册子,咽下了到嘴的话。 算了,看到他这么替她着想的份上,这句忍了。 看着李小囡明显咽下了一口气,顾砚有些意外,打量着李小囡,“怎么?不服气?” “你说得对,谢谢你。”李小囡指了指长案上的卷宗,看了眼垂手站在门口的石滚。 谢石滚得悄悄儿的,不能这位世子爷知道,不然他肯定怪晚晴多嘴,说不定又要扣晚晴的月钱。 顾砚意外的扬起眉,走近一步,仔细打量李小囡,“受气了?还是你大阿姐教训你了?” “都没有,你帮我挑了这么多有用的东西,我没想到,也不知道你家有这些东西。”李小囡指了指长案。 “原来是懂事儿了。”顾砚声调夸张,“实在难得!” 李小囡斜瞥着顾砚。 “中午吃得怎么样?我再送你一顿晚饭?想吃什么?”顾砚坐到窗下那张宽大的椅子上。 李小囡有些犹豫。 “这湖里的青虾极好。”顾砚紧跟了句。 “做呛虾吧,加一勺腐乳之。”李小囡接了句。 “这里清静,咱们就在这儿用饭。”顾砚招手示意李小囡坐到他旁边,指着湖对面一座小山,小山上几间屋舍和山色湖景极为相得。 “那里就是高祖和高祖母终老之地,高祖走在前头,睡着之后再没醒来,无疾而终,一年后,高祖母坐化。”顾砚声调里透着股说不出的感慨和感情。 李小囡仔细看着那片屋舍和小山,“人真能坐化吗?” “嗯,高祖母不是常人。高祖母给睿亲王府留下了一件宝物。”顾砚看着李小囡,片刻,笑问道:“你要看看吗?” “我能看?”李小囡很惊讶,“藏在这幢楼里?” “这件宝物由历代睿亲王随身携带。”顾砚低头,解下悬挂在长衫内的那柄狭剑,托给李小囡。 李小囡站过去两步,没接,只伸头过去,仔细的看。 顾砚笑起来,等她看好,翻个面再让她看,再看好,顾砚轻轻抽出半寸,狭剑寒光闪闪。 李小囡往后退了两步,下意识的咝了一声,“收起来吧,看起来好疼。” 顾砚眉扬高挑,“好疼?” “这剑太锋利了,看一眼就觉得疼。”李小囡再往后退。 她害怕过于锋利的刀刃,总是下意识的觉得那刀刃要穿胸而过,想一想就疼极了。 顾砚收剑入鞘,握着剑,看着李小囡,脸上说不出什么表情,似喜又似悲。 她是喝了孟婆汤的绿袖,那碗孟婆汤没喝干净,或者,那份疼太刻骨,喝干净了一碗孟婆汤,也没能完全抹干净那份疼。 绿袖握着这把剑,直刺入胸时,只呢喃了一句:有点儿疼。 必定疼极了,她一直记着。 “喂,你怎么啦?”李小囡伸手在顾砚面前挥了下。 “没什么。你的生意怎么样了?”顾砚突兀的转了话题。 “挺好,该来的都来了,跟预想的一样。”李小囡含糊了句,“你的海税司呢?你上次说要让他们打起来,打起来没有?” 李小囡不想让他知道她正在面对的那些争抢,她觉得他要是知道了,只怕不肯袖手,可她不想让他插手这些争抢,这是她的事,她自己能处理。 “凶猛得很,好在让我拦住了。”顾砚几句话说了那天夜里的偷袭和捉拿,“……一人打了几荆条,破了皮流了点儿血,都放回去了。” “你是想让整个码头都一趟算一趟?”李小囡问了句。 顾砚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点头。 和绿袖相比,她的聪明青出于蓝。 “那下一步呢?我总觉得这中间的弯弯绕绕,肯定不只是码头上这些事。扛夫上面那些人着急了吗?”李小囡想了想,问道。 “嗯,一层一层的机关,先看看他们怎么应对,再说下一步。”顾砚笑道。 “你上次说,太子要来了?”李小囡上身前倾。 “嗯。” “他来,对你查海税司这事儿,是好,还是不怎么好?”李小囡压低声音。 “好,不过,要让他们觉得不对。”顾砚也上身前倾,压低声音。 “那就是要演戏?太子演?”李小囡头又往前伸了些。 “嗯!聪明。”顾砚抬手在李小囡鼻头上点了下。 石滚带着几个小厮,抬了张圆桌进来,飞快的铺阵好,天色已经微暗,小厮点起蜡烛,饭菜也很快送了上来。 远处那间水阁里,一团黑暗中,史大娘子半坐半躺在软塌上,看着那幢书楼的窗户上,如剪影般的人影,人影不停的晃动,如同小时候看过的皮影戏。 第一百五五章 邀请 隔天,晚晴来接李小囡,两人上了车,晚晴赶紧摆好点心茶水,挨到李小囡身边,咬着耳朵道:“我这些话,每一个字都很要紧,你仔细听好了!” 李小囡赶紧点头。 “昨天晚上,很晚了,我们表姑娘,就是尉家四娘子,到了我住的小院外,让人把我叫出去,跟我说,今天要是你再过去看书,让我找个机会,带着你巧遇一回她跟史大娘子,她说是史大娘子托她的,说史大娘子说想跟你说说话儿。” 李小囡听的眨着眼。 “我当时就顶回去了,不是你顶我们世子爷那种顶,我是恭恭敬敬委婉的顶回去的,我说表姑娘也知道,我们世子爷的差使,绝不容有半分差池,还请表姑娘体谅。 “谁知道四娘子笑了,说她知道她表哥法度严谨,说她跟她表哥说过了,她表哥点了头的。” 点了头几个字,晚晴放重语气,说得意味深长。 李小囡看着晚晴,慢慢噢了一声。 “昨天太晚了,我不好再去找石滚,今天早上特意起得早点,没想到,石滚先来找我了,传了世子爷的话,说是让你随心意,让我也随心意。” “石滚传这个话,那就是尉四娘子说的是真的了?她真跟你们世子爷说了?”李小囡听的连点心也顾不上吃了。 “四娘子说了说过,肯定就说过了,这哪是能扯谎的事儿,四娘子也不是那样的人。你见不见?”晚晴屏气看着李小囡。 “你说说,她为什么要见我?上次不是见过了?”李小囡皱眉问道。 “上次没能说上话呗,我跟你说,还是不见的好,你心眼没她多。”晚晴诚恳建议。 “我干嘛要跟她比心眼?我跟她又没什么好争的,她在天上,我在地面上呢。”李小囡道。 晚晴呃了一声,“也是,你又不用担心扣月钱,那你见还是不见?” 晚晴两只眼里闪着八卦的光。 “见!”李小囡声调愉快,“不过~”李小囡拖着尾音,“史大娘子那个样子,板板正正,不像个说话有趣的。要不这样吧,赶在中午吃饭的时候见她,大家一起吃饭好了,跟她们一起吃饭,那咱们俩就不能一起吃饭了……” “你跟她们一起吃,我吃我的份例菜!”晚晴赶紧接话,“你的饭菜都是我们世子爷定下的,没人敢少,也没人敢添,都不是我喜欢吃的。” “那你的份例菜就是你喜欢吃的了?”李小囡怼了句。 “当然啦!再怎么我也是世子爷身边得用的人,我想吃什么厨房就给我做什么。你接着说!” “已经说完了。就是中午一起吃饭,想多说话么,吃好饭再喝个茶,不想多说么,就闷头吃,吃完就走。进可说,退可吃。”李小囡挥了下手。 “别老是吃吃吃的挂在嘴边,真是的!”晚晴白了李小囡一眼。 李小囡看了一上午卷宗,午初刚过,尉四娘子身边的丫头跟着晚晴进来,转达她家姑娘的午饭邀请。 吃饭的地点就在昨天的水阁里。 李小囡跟着晚晴过去时,尉四娘子从水阁里迎出来,潘九娘子跟在尉四娘子旁边,好奇的打量着李小囡。 史大娘子面色苍白削瘦,比别人多穿了件夹衣,陷在松软的靠垫里,放下手里的书,看向李小囡的目光里透着冷意。 几个婆子提着食盒送了饭菜进来,尉四娘子和李小囡笑道:“我问表哥你喜欢吃什么,表哥说但凡好吃的你都喜欢,我只好让厨房做了些他们别业的拿手菜。” “但凡好吃的都喜欢?”潘九娘子重复了句,笑起来。 “我家里穷,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到现在为止,还没吃到不喜欢吃的。”李小囡笑道。 “李姑娘果然大气,我问表哥有什么要提点的没有,表哥说你大气得很。”尉四娘子笑道。 “是说我皮糙肉厚吧。”李小囡接了句。 潘九娘子大瞪着眼睛,噗的笑出来。 尉四娘子也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点头。 皮糙肉厚确实是表哥的原话。 “我最喜欢你这样的。大大前年的时候,有个很远很远的远房姨娘,一家人进京,到我们家做客,姨娘家表姐,长得可好看了,她衣服有点儿旧,袖子这里都磨破了。 “我没心眼,就说表姐你的衣服都破了,那个表姐当场就哭了,阿娘罚我跪了半个时辰!我真不是笑话她,我以为她不知道,提醒了句。唉!” 潘九娘子叮叮咚咚语速飞快,末了一声长叹。 “破了也是绸子衣裳啊。我还没穿过绸子衣裳呢。”李小囡笑道。 “那我送你几件好不好?我新衣裳多得很,根本穿不过来!前儿又做了一堆,我送给你一箱子!”潘九娘子愉快笑道。 “不要不要!”李小囡赶紧摇头。 “为什么不要?都是新的,一次都没穿过,我根本穿不了。”潘九娘子连解释带劝。 “绸子太娇贵了,我们家桌子椅子要么是白茬木的,要么就是毛竹做的,到处毛毛刺刺的,要是穿了绸子衣裳,一不小心就得勾起丝,就坏了。 “我们家也不够干净,我经常蹭一手灰,也不知道在哪儿蹭的。绸子衣裳又不经洗。再说,梅姐不会洗绸子衣裳。 “等我们家生意做大了,赚到很多银子,能穿得起绸子的时候再穿吧。”李小囡认真的和潘九娘子解释道。 “咱们吃饭吧,这几个菜凉了就不好吃了。”尉四娘子笑道。 几个丫头端着小巧的银盆,托着帕子,站到各人旁边。 李小囡看着潘九娘子,潘九娘子怎么做,她就怎么做,史大娘子一边净手,一边看着李小囡。 潘九娘子挨着李小囡,小心的指了指芙蓉虾球,低低道:“我最喜欢吃这个,你尝尝。” “我也喜欢吃。”李小囡低低应了句,挟了只虾球。 一顿饭吃的鸦雀无声。 吃好饭,尉四娘子吩咐换张茶桌。 李小囡正犹豫着要不要借口要看书告辞走人,潘九娘子挨过来笑道:“你们家也有食不语的规矩吗?” “没有,我们家吃饭时可热闹了,一边吃一边说。”李小囡笑道。 “你看她们家就是一边吃一边说话!”潘九娘子回头看向史大娘子。 第一百五六章 规矩是活的啊 “等她们家生意做起来,有了银子,穿起绸子衣裳,也就有规矩讲礼数了。”史大娘子语调淡淡。 “唉。”潘九娘子看起来很泄气,转向李小囡,“我不喜欢食不语,我喜欢到酒楼吃饭,坐在大堂里,就算不能说,也能听别人说。” “我也不喜欢。我们家以后有银子了,也不立食不语这个规矩。”李小囡笑道。 正欠身端茶的史大娘子身形一顿,接着端起茶,看向李小囡。 “食不语不是哪家的规矩,大家都是这样的规矩。”尉四娘子不动声色的在中间打圆场。 “我哥哥去赴宴,文会,还有他们同学一起吃饭,都很热闹的。”李小囡接话道。 “对呀!我跟阿娘去赴宴的时候,也是边吃边说,还敬酒呢!”潘九娘子拍手笑道。 “外出应酬重在应酬,不在饮食,平时吃饭重在饮食,边吃边说,心神不能专注于饮食,谈笑说话时气息焕散,饮食也会随之焕散,就不能全数用于滋养肉身。”史大娘子慢声细语。 “就是这样,食不语倒不是为了礼数规矩什么的,这是养生之道。”尉四娘子忙笑道,“除了食不语,各家还有各家的养生之道。 “比如我们家,冬至前后一个月里不许饮绿茶,说是寒气浓重,一阳初起,耐不得绿茶的凉寒。 “比如大娘子家,睡觉一定要着棉袜。各家都有各家的讲究。” “大娘子的弟弟良哥儿最不喜欢穿袜子睡觉,大娘子就让人把袜子和裤子,再把裤子和上衫缝在一起,后来良哥儿就改了。”潘九娘子接话笑道。 “良哥儿真可怜。”李小囡同情的叹了口气。 史大娘子上身微直,尉四娘子先是意外,随即有些尴尬,正要找话岔开,李小囡上身前倾,看着史大娘子,再看看尉四娘子,认真问道:“那你们两家的人,比别家人长寿吗?人人都比别家人长寿吗?” 尉四娘子和史大娘子一起怔住了。 “你们两家有没有就是要在腊月喝绿茶,就是要光着脚睡觉的?他们喝了绿茶,光着脚之后就病倒了没有?他们的身体都不如你们家其它人好吗?活得比你们家其它人短吗?”李小囡接着问道。 潘九娘子连眨了几下眼,突然噗笑出声,指着史大娘子,“大娘子的堂翁翁,今年八十了,他就是光脚睡觉,谁劝他穿袜子他就骂谁,中气足的不得了。” 尉四娘子也想笑,看着史大娘子泛白的脸,急忙忍住,赶紧打圆场道:“都是规矩罢了,人的寿命都是命数里,李姑娘太认真了。” “这些规矩,是为了养生,更是为了收敛性情,约束天性,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知礼守礼,有规有矩。”史大娘子直视着李小囡。 “收敛性情约束天性,有律法有经典,要是约束到连睡觉穿不穿袜子都不能作主,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穿不穿袜子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吗?约束天性要约束到这种地步吗?”李小囡毫不客气。 尉四娘子还想回旋,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这是我们史家的规矩,他姓史,就得遵守。”史大娘子挺直了后背。 “那你们史家这规矩什么时候有的?从有这个史姓就有了吗?你们史家这规矩,是在你们史家宅院内有效呢,还是只要姓史,不管在哪里都要守你们史家这些规矩? “到你们史家作客的人,是不是也必须穿着袜子才许睡觉? “你们史家人到别人家作客,比如你在这里,这里是什么规矩,要是没有穿着袜子睡觉的规矩,你睡觉穿袜子吗?”李小囡一连串儿的问道。 尉四娘子听的眉梢高挑,潘九娘子眼睛都瞪大了。 史大娘子紧紧抿着嘴,直视着李小囡。 “你把你弟弟的衣裳都缝起来,你弟弟肯定哭得很可怜,闹得很厉害吧,说不定哭得闹得都要生病了,他要是病了,你还是要缝吗?你是为了给他养生吗?”李小囡接着问道。 史大娘子脸色铁青。 “李姑娘,您说过,提醒您午末前一定要回去看书!”晚晴再也忍不住,咬着牙,努尽力气,把这一句话说的恭恭敬敬毫无情绪。 “是啊是啊。告辞了,多谢您。”李小囡赶紧告辞。 进了书楼,晚晴一声哀嚎,“你就不能少说两句!你没看到史大姑娘的脸色吗?她家什么规矩关你什么事?” “我就是觉得她弟弟太可怜了。”李小囡缩着脖子,嘟囔了句,伸手抱起上午看了一半的册子,“我看书了,你别说话了,要不然数要抄错的!” 晚晴双手叉腰,看着一只手捂着头,埋头册子中的李小囡,气得不停的喘粗气。 这死丫头竟敢得罪史大姑娘,真是不知道轻重啊! 唉,等世子爷一回来,她得赶紧去找石滚,唉,找石滚只怕没用,石滚肯定也没什么好主意。 唉,这死丫头啊! ……………………………… 顾砚很晚才回到别业,进到自己院里,在书楼当值的管事婆子就进来禀报了水阁里的那一顿饭。 顾砚屏退管事婆子,立刻招手叫进石滚,吩咐道:“去问问史大姑娘怎么样了。” 石滚答应一声,没多大会儿就回来禀报:“说是李姑娘走后,史大娘子就回去了,走到留远亭,说是累了,要一个人静一静,九娘子去找二太太,表姑娘不放心,一直在那块太湖石后头看着。 “二太太下午去寺里还愿了,九娘子就回来跟表姑娘一起看着,说是大娘子呆坐了一个多时辰,才站起来往回走。 “表姑娘让人请了大夫,这是脉案,大夫说,大娘子受了风寒,心神不稳,开了方子,已经吃过药,睡下了。” “晚晴要是来找你,立刻禀报给我。”顾砚吩咐了句。 石滚垂头应是。 又被世子爷料到了,他刚刚出去找人打听的时候,就撞上晚晴了,这会儿,晚晴正在外头等着他呢。 唉,世子爷发了话了,他可不敢瞒下一个字,但愿晚晴这傻大姐儿别跟他说不该说的话! 第一百五七章 动手 临海镇,码头。 太阳已经开始西落,码头一角并排停着十来条大船,一队队扛夫正从船上扛下成包的丝绸。 两个船工提起一包丝绸,放到一个扛夫肩上,扛夫一个趔趄,腿一软扑跪在地。 “你这是没吃饭还是怎么着!”坐在旁边的管事拧着眉头,一巴掌拍在椅子扶手上。 “这包货份量不对。”扛夫站起来,抹了把汗,指着那包丝绸,没好气道。 “放你娘的屁!什么叫份量不对?一包就是一包,轮得着你说三道四!”管事更加恼火了。 “就是份量不对,娘的,不扛了!”扛夫一把扯下包头垫肩,呼的甩了下,掉头就走。 沾满灰尘的垫肩布甩出一片灰絮,扑得管事一头一脸,呛得咳起来,“咳,咳咳!娘的!他们老大呢!把他们老大叫过来!还想不想干活了!娘的!” 扛夫大步下了跳板,几个扛夫迎上来,“怎么啦?出什么事儿?” “这货份量不对,你们没觉出来?娘的!两趟算一趟还嫌不够狠,还要加份量!老子不干了,这还有什么干头?他娘的!不干了!”扛夫气的喊的脖子上青筋都爆起来了。 “我也觉得份量不对,重了不少。”旁边一个扛夫附和。 “我也觉出来了!” “对对对,我没敢说,想着是不是因为没吃饱,他娘的,咱们连饭都吃不饱了,看人家,一天挣咱们两天三天的钱!老子也不干了!” “就是多了一匹,我刚才摸着数过了。” “太他娘的狠了,老子也不干了!” “不干了!” “走!” …… 几句话间,扛夫们就聚拢成堆,呵骂着,一个个扯下垫肩,正在船上扛活的扛夫也扔下货,连走带跑下了船,挤进愤怒嘈杂的扛夫群,跟着骂着喊着,呼呼啦啦往外走。 “我去趟行里!”这一队十来条船的总管事又气又急,下了跳板,连走带跑赶往丝绸总行。 他们这批货泊进码头,到今天已经第六天了,从前,码头上最忙的时候,也不过等个两天多,从来没超过三天过。 好不容易开始卸货了,这帮扛夫拖拖拉拉,有气无力,原本半天就能卸完,从昨天午后开始卸,到现在一天多了,才卸了不到一半,这会儿,这帮穷扛夫竟然直接撂挑子了! ……………………………… 码头扛夫成家帮老大邹当家身后跟着几个孔武壮汉,晃着膀子进了江南丝绸总行。 朱会长耷拉着脸,厚沉的眼袋显得分外显眼,厌恶的看着大剌剌坐在椅子上的邹当家。 “刚刚码头上闹的事儿,你知道了?”朱会长直截了当问道。 “刚刚听说,说是一包多装了一匹绸子。”邹当家接过随从递过来的茶。 “每包绸子,少了八匹,多了十匹,向来如此,明光行这批货,每包九匹,并没有超量。”坐在邹当家对面的韩管事微微皱眉道。 “你从行里领的银子,贴补下去了?”朱会长冷着脸问道。 “第一,贴补不贴补的,这是我们帮会的事儿,朱会长德高望重,更该知道不该插手我们帮会内的事儿;第二,朱会长吩咐把这银子贴补下去,那我们帮里老弱病残,还有这些人,都是有家有口的,他们怎么办?吃什么?”邹当家靠着椅背,昂然问道。 “行里给你们帮里的银子,是用来贴补扛夫工钱的,这是有规矩的。”韩管事皱着眉头。 “这规矩在哪儿呢?有白纸还是有黑字?打我师父的师父那会儿起,这银子就是现在这么用的,可不是在我手里才兴起的。 “朱会长,话儿我都说给咱们韩管事了,如今要改码头规矩的不是我,是那位世子爷,要么,您找世子爷要一份贴补银子,要么,您出一份贴补银子,改规矩这事儿,你想让我们穷扛夫自己吃进去?我只能老实说一句,我们穷人穷帮,吃不下!” 邹当家翘起了二郎腿。 朱会长眼袋抽动了几下,紧紧抿着嘴,片刻功夫,冷声道:“你先回去吧,这是大事,我得跟几位行老商量商量。” “行唻,那我就回去恭候佳音!” 邹当家站起来,晃着膀子横着步子出了丝绸总行。 “会长。”韩管事喊了句会长,看着朱会长阴寒的脸,后面的话没敢说下去。 “你去忙你的。”朱会长冷声吩咐了句。 看着韩管事退出了屋,朱会长招手叫过侍立在屋角的小厮,吩咐道:“叫老万过来一趟。” 没多大会儿,一个干瘦矮小却劲道十足的中年人跟着小厮进来。 朱会儿挥手屏退屋里的小厮,示意老万靠近些,低低吩咐道:“找个机会,送成字帮的邹万庆上路。” 顿了顿,朱会长接着道:“他既然爱女人,就让他死在女人肚皮上,马上风吧。” “是,什么时候?”老万神情不变。 “越快越好。” “是,会长放心。” 朱会长挥了挥手,老万站起来,拱手告退。 ……………………………… 李小囡赊织机收布的生意,被余家老号横插一脚,余大郎除了在何家村偷袭那一回,成功的劫走了几乎全部织机,别的村子,陆嫂子已经先他一步,挨家走过,余大郎再去,那些心眼活的,想法也多,一二三的提要求提价钱,就不怎么合适了,余大郎能劫走的织机,最多也就是过半了。 除了余家老号,还有一家锦绣布庄,也加入进来。 锦绣布庄有板有眼,围着各大织坊附近的村镇布局织机。 李小囡和王雨亭悄悄去看过两趟,照王雨亭的说法,这家锦绣布庄只怕存心不良。 在陆嫂子暗中推波助澜之下,被余大郎找上门的人家要求越来越高,余大郎很快就掉头寻找新的人家。 没多久,三家就开始各自布局,暂时相安无事,李小囡接着去王府别业书楼看那些卷宗。 几天没去,长案上的卷宗竟然由三摞增加到了七摞! 安静无声的看了一天,太阳偏西,李小囡合上卷宗,用力伸了个懒腰。 晚晴一路小跑从外面进来,眉开眼笑的将一大包点心塞给李小囡,“刚烤出来的鲜肉月饼,鲜肉馅里放了蟹粉,鲜得不得了。我已经让他们备好车了,快走!路上快一点儿,到家还是热得呢。” “那咱们快走!”李小囡抱着热乎乎的包袱,和晚晴一起往外跑。 两人连走带跑,冲出月洞门,目瞪口呆的看着二门里满满当当的人和马。 顾砚刚往月洞门走了两步,瞪着一头扎出来的两人,目光落在李小囡抱在怀里的那只大包袱上。 包袱太大,藏肯定来不及了。 李小囡抱着包袱,随着顾砚的步子,一点一点侧过身。 顾砚走到李小囡面前,弯腰闻了闻,突然伸手,从李小囡怀里提走了那包鲜肉月饼。 第一百五八章 可言者 李小囡还没反应过来,那包鲜肉月饼就被顾砚两根手指捏着,高高提起,举在她头顶。 李小囡耷拉着肩膀,微微垂头,小心翼翼的看了眼晚晴。 晚晴肩膀紧缩,头低的不能再低了。 顾砚捏着月饼包袱甩了两下,隔空甩给石滚,抽出折扇怼着李小囡的肩膀,推着她转个身。 “进去,说说怎么回事。” 走出两步,顾砚回头看向石滚,点了点晚晴,石滚忙欠身点头。 李小囡被顾砚的折扇一路推着,进了座落在小山半山的一间暖阁里。 暖阁里陈设齐全,当值的婆子小厮见顾砚进来,立刻开始忙碌起来。看样子这是顾砚经常来的地方。 李小囡进了暖阁,找了个角落里的椅子坐下,看着顾砚,准备死猪不怕开水烫。 “说说,那一大包是什么?怎么回事?”顾砚坐到李小囡旁边,抖开折扇,看起来心情相当不错。 “你们厨房做鲜肉月饼,味儿飘过去,太香了……” “厨房的味儿再怎么也飘不过去,换个说法。”顾砚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 “是从中午送饭的人身上闻到的。” “嗯,这个说法不错,接着说。”顾砚夸张的赞赏了句。 “我就让晚晴给我拿了点儿,就这样。”李小囡一句话说完了。 “石滚!”顾砚喊了一声。 石滚应声而进。 “晚晴怎么说的?” “晚晴说:李姑娘中午饭吃得不多,她想着车上的点心一向极少,怕李姑娘路上饿,就拿了几块鲜肉月饼。”石滚垂手答话。 “就是因为饿了,中午没吃饱,客人上门,总得让人家吃饱对吧,最基本的待客之道。”李小囡立刻接话道。 “你知道你是客,知道待客之道,刚才在二门里,你抱着那一包东西,就该大大方方谢我一句,这才是你我的宾主之道。 “你刚才是什么模样?哪有一点客人的样子,明明是个小贼!”顾砚折扇点着李小囡,不客气的教训道。 李小囡被他说的噎住了。 “你是我的客人,这别业的贵客,你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大大方方吩咐一句。 ”这事不怪你。晚晴呢!”顾砚啪啪拍着折扇。 晚晴应声而进,垂眼低头。 “她不懂规矩,你也不懂吗?我让你替我待客,你就是这么待客的?跟客人合伙当上小贼了? “府里怎么待客怎么送礼,你没见过没经手过,怎么不去找管事请教?” 顾砚哼了一声,“传话下去,扣两个月月钱。” 李小囡抬手捂在脸上。 晚晴果然月钱不保。 顾砚斜瞥了眼一脸痛心的李小囡,又看了眼垂头丧气的晚晴,哼了一声。 这俩蠢丫头一如既往的蠢! “书看得怎么样了!”顾砚手里的折扇在李小囡旁边的高几上拍了拍。 “还好吧。”李小囡垂头丧气,按着椅子扶手站起来,“我该回去了。” “很晚了,吃了饭再走,我送你回去。”顾砚看着李小囡,唉了一声,“晚晴不在乎那点儿月钱,她不缺银子。” “她很在乎的!哪有人不在乎月钱的?”李小囡一脸无语的看着顾砚。 “这件事她确实有错。过几天太子爷过来,整个别业都要放赏钱,让石滚给她记个上上份儿。”顾砚又想叹气。 “想吃什么?”见李小囡脸色明显好转,顾砚问了句。 “你不是说我但凡好吃的都爱吃么。”李小囡坐了回去。 “难道我说错了?”顾砚欠身问道。 “那就想吃好吃的。”李小囡回了句。 顾砚微微侧头,看着浑身别扭的李小囡,抬手屏退诸小厮。 “我刚从临海镇回来,临海镇出了点事儿。” “什么事?”李小囡抬头问道。 “成字帮的邹当家死了,说是马上风,你知道马上风吗?”顾砚看着李小囡。 李小囡点头,“风流死法,真是马上风?” “聪明!我早就让人盯着码头上几个大帮的要紧人物了。” 顾砚欠身过去,李小囡也欠身往前,两人几乎头抵头。 “凶手已经抓到了,不过,现在不是抛出来的时候。”顾砚声调愉快。 “真是被杀啊!是谁?”李小囡叹了口气。 “你说呢?”顾砚一脸笑。 “海税司?” “江南丝绸总行。”顾砚一声嘿笑。 “我看那些卷宗,说太宗刚立国那时候,丝绸行就是评生丝等级什么的,没有大行,到处都是小行,后来一点一点连成了片。 “唉,我打听过,现在的丝绸行,说是各家织坊要添一架织机,都得先从行里拿到额度。” 李小囡叹了口气。 “现在,也就是粮行还是太宗那时候的规矩了。”顾砚神情有些黯淡。 这些行会只是细节末节,帝国上下,和太宗时候的清明比,已经过于混浊,他和太子每每说起,就极其痛心愤懑。 “都是这样,刚开国时,砸破一切,重新起建,慢慢的,就又回到了过去,就像一个花瓶,砸碎了,一片一片粘起来,又粘成了原来的模样,只好再打碎。” 李小囡的话顿住,一声干笑,“我是说,虽然看起来是原来的模样,其实还是有变化的,每一次都会好一些,瓶口增大一些,瓶子里的人好过一些。” “有开国就有没落,这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和太子爷只是想着做些份内之事。”顾砚笑道。 “那个邹当家要照凶杀案查了?”李小囡压低声音,岔开话题。 “嗯,都没用安排,邹当家的正妻就报了官,说是那个小妾谋杀了邹当家,我交到黄显周手里了,黄显周很会审案子。”顾砚笑道。 “以后还会死人吗?”李小囡低低问了句。 “会,类似的杀人灭口,会越来越多。”顾砚斜瞥着李小囡。 李小囡一声叹气。 顾砚斜着李小囡,慢吞吞道:“我以为你会说人命关天。” “人命是关天,可是。”李小囡顿了顿,看了顾砚,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没有办法是不是?小慈和大慈。” 顾砚目不转睛的看着李小囡,片刻,笑起来。 第一百五九章 二当家 一大清早,丝绸行朱会长就听说邹当家快活过头马上风死了,可老万却没回来。 朱会长心里涌起丝丝不安。 没多大会儿,又听说邹当家的媳妇吴氏跪进码头上世子爷那间棚子,递了状子,说是小妾青锦伙同奸夫毒死了邹当家。 下一个信儿,就是世子爷接下了状子,点了黄显周帮他审理此案。 朱会长心里的不安更浓了,一边打发了好几拨人出去找老万,一边打发韩管事立刻去找韦二当家,让韦二当家务必让吴氏撤回状子,以帮务为重。 看着韩管事出去,朱会长坐下又站起来,来回走了两趟,只觉得右眼皮突突的跳,在门口呆站了片刻,吩咐小厮找几块龙凤茶饼拿着,出了丝绸总行,往海税司过去。 韦二当家得了韩管事的传话,盘算了一会儿,出门直奔邹家。 邹家正院正屋正中架着棺床,棺床四周堆着巨大的冰条,韦二当家走近看了看,椁材四圈的大冰条中间,邹当家一脸黑脸十分吓人。 韦二当家赶紧移开目光,退后一步,扫了一圈棺床两边的妾侍通房,问了句,出来正屋,到厢房门口,欠身道:“大嫂可还好。” “二当家请进吧。”吴氏声音低而平和。 韦二当家掀帘进屋。 吴氏靠在榻上,神情灰暗,厢房另一边,几个婆子丫头正在赶制寿衣。 韦二当家坐在靠门的扶手椅上,小丫头送了茶上来。 “大哥那么放着,不是个事儿啊。”韦二当家抿了半杯茶,苦笑道。 “那位黄老爷说,杭城过来的仵作明儿一早就能到了,查完了就能装殓了。”吴氏声调低沉。 “要怎么查?”韦二当家试探着问了句。 吴氏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大哥一向风流,因为这个,大嫂没少跟他生气,可现在,大哥已经走了,再要剖开。”韦二当家再次苦笑,“毁尸坏体,不大好吧,再怎么,大哥已经走了。” 吴氏缓缓挺直了上身,直视着韦二当家,“二当家这意思,我是拿你大哥这尸首出气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大嫂一向贤惠,大哥已经走了,你看,青锦跟在大哥身边已经小十年了,孩子也有两个,要说她毒害大哥……” 韦二当家干笑了几声。 “青锦性子好人老实,这话我听大嫂夸过好几回,青锦怎么可能害大哥呢。” “我知道青锦不会毒害你大哥。”吴氏目光微冷,声音清淡。 “大嫂既然知道……”韦二当家后背直起来。 “你大哥平时身子怎么样,你最清楚,青锦跟了他十年了,那天夜里就他跟青锦,没叫别人,他也没喝酒,他怎么会马上风了?”吴氏一字一句。 韦二当家呆了呆,“这个,三长两短……” “这不是三长两短,你大哥是被人毒害死的,我知道不是青锦毒害了他,可我只能告青锦。”吴氏冷冷道。 “大嫂这是伤心太过,糊涂了吧,谁会毒害大哥,大哥……” 迎着吴氏冷冷的目光,韦二当家说不下去了。 “为什么抬举你做二当家,你大哥跟我说过一回,他说你笨,说你这样的笨人做二当家,他放心得很。”吴氏脸上透着丝丝讥讽的笑。 韦二当家脸色微变,憋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我可没得罪过大嫂,大嫂就是伤心过度,也不该这样胡说八道。 “我走这一趟,劝大嫂别再闹了,赶紧让大哥入土为安,也是为了大嫂和几个孩子好。 “大嫂和几个孩子往后的用度,都得靠着帮里。现在码头上不太平,大嫂再这样闹,把咱们成字帮闹散了,大嫂和几个孩子往后这日子怎么过?” “要是连你大哥的死都能不明不白掀过去,那往后,我们孤儿寡妇还能指着帮里?”吴氏一声冷笑。 “大嫂伤心太过,糊涂了,我先走了,一会儿让虎儿娘过来陪大嫂说说话儿。”韦二当家恼怒上来,抛下几句,站起来出门走了。 出了邹家,韦二当家拧着眉背着手,步子沉重,烦恼无比。 韩管事那话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想要安安生生接下他们成字帮,把韦二当家这个二字去掉,第一步,他先得送邹当家入土为安。 现在大嫂这样油盐不进,怎么办? 韦二当家站住,侧头看着旁边邹家的高高围墙,片刻,眉头舒开。 大嫂一个妇道人家,大哥的大儿子才十一,也不能撑事,这家现在没有当家主事的男人,照规矩,他们帮里就得替大哥撑起这个家,帮里撑,那就是他这个二当家责无帝贷了。 大哥的后事,该他当家,他能当家。 韦二当家想到这里,一个掉头,直奔码头。 黄显周看着韦二当家长揖起身,示意韦二当家坐。 黄显周领了世子爷的吩咐审案,就借用了世子爷那顶行军棚帐的外间。 这外间只在正中摆了一张阔大威风的扶手椅,那是世子爷的专座,黄显周在扶手椅旁边摆了把小竹椅,一张小木桌,姚先生也是个讲究人儿,东翁坐小破竹椅,他得次一等,那就是一个破马扎了,韦二当家自然也只能是一个小小的旧马扎。 韦二当家又高又壮,提着口气,扎马步一般坐在旧马扎上。 他怕实打实坐下去,这马扎当场就得散架。 黄显周端着世子爷赏给他的那只带把手的巨大细瓷杯子,抿着茶,示意韦二当家说话。 “是这样。”韦二当家从那只怪形怪状的巨大杯子上收回目光。“我大哥是个风流性子,黄老爷必定已经听说了,因为大哥左一个右一个往家里抬美人这事儿,大嫂没少跟大哥闹脾气生闲气,女人嘛,都这样。” “嗯!”黄显周点头表示赞成。 “大哥又是在小妾屋里,这么个死法,大嫂这脸面。”韦二当家一声干笑,“也不能怪大嫂,大哥实在是过于风流。 “我刚刚从大哥家里过来,大嫂明明白白知道,什么毒不毒的,哪可能呢,侍婢青锦在大哥身边侍候了小十年了,大嫂经常夸青锦人老实性子柔和,说青锦毒害大哥,连大嫂自己都说不可能。” “嗯!”黄显周再次点头,看着韦二当家,示意他接着说。 “小的的意思,大嫂不是要告状,她就是要出口气,女人嘛。”韦二当家只好再说明白一些。 “嗯!”黄显周还是就一声嗯。 “小的的意思,小的是说,小的是过来替大嫂撤状的,这天还热得很呢,大哥得赶紧入土为安。”韦二当家只好明说。 “噢!把状子撤回去啊,嗯!”黄显周恍然明白了。“也不是不行,老姚啊,看外头谁闲着,去请邹吴氏过来一趟,当面问问她。” “这不用了吧!大嫂伤心过度,这不用了吧!”韦二当家没想到黄显周突然吩咐了这么一句,急了。 姚先生一直站在棚子门口,黄显周吩咐完,他那边立刻就传下去了。 “我过去看看!大嫂病倒了……”韦二当家站起来就要往外冲。 “二当家请留步!”黄显周扬声吩咐了句。 外面的兵卒长枪交叉,拦住了韦二当家。 韦二当家慌了,“黄老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大哥死了,你就能顶上去,做成字帮的当家人了是吧?”黄显周笑眯眯。 “不是!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韦二当家急慌起来。 “你过来撤这状子,要是确实是你大嫂让你来的,那还好说,要不是你大嫂让你来的~”黄显周拖着尾声,冷笑起来。 韦二当家脸都白了。 第一百六十章 一个拉一个 丝绸行朱会长从海税司出来,就得了韦二当家去撤状子,被黄显周扣下审问的事儿。 朱会长气的胸口疼,又听说老万还是音信全无,头也疼起来了。 回到丝绸行,朱会长没进屋,站在走廊下,微微仰头看着有些阴沉的天空,将码头上的事细细捋了一遍,背着手进了屋。 老万没回来,韩庆吉往成字帮走了一趟,反倒露出了一丝破绽,此时不宜妄动,先找到老万再说。 世子爷搭在码头上的那座棚子亮了一夜的灯。 棚子里人影清晰,黄显周对着韦二当家,审了整整一夜。 天刚刚蒙蒙亮,一长队兵卒围住韦家,姚先生带着几个王府书吏,抄检了韦家,抱出了大大小小十来个盒子箱子。 丝绸行的韩庆吉韩管事听说韦二当家被扣下了,一颗心当时就提得老高,早上又听说抄检了韦家,连急带吓,直奔丝绸行,急慌惊恐的等着朱会长。 朱会长到丝绸行的时辰和平时一样,看神情气色,也和平时差不多,也就是眼袋更肿更大了,颜色也深了不少。 “会长!您怎么才来!韦二当家被拿了,韦家被抄了,会长……”韩管事只冲上前,急慌的嘴皮子都不利落了。 “关你什么事?你慌什么慌!”朱会长瞪着韩管事厉声训斥道。 ”我去找他,让他……“韩管事下意识的解释。 ”咱们几十船上百船丝绸压在码头上卸不了货,你去催他不是应有之理?“朱会长手指点着韩管事。 韩管事呆了一呆,呃了一声。 可不是,他们丝绸行的货压了快半个月了,要是平时,不光要催,只怕要骂到成字帮了。 唉,他这是心虚,可他心虚什么?关他什么事? 唉,都是让码头上那些扛夫扛一趟是算一趟还是算两趟的破事儿闹的! “回去好好睡一觉,他们码头帮内讧闹家务不是一回两回,三年五年闹场小的,十年八年闹场大的,不关咱们的事。”朱会长放缓声音,交待了句。 韩管事连声答应,看着朱会长进了二门,抬手拍了几下额头,心情放松下来,顿时觉得又累又饿,转身出了丝绸行。 回去吃点喝好,再好好睡一觉。 刚转过街角,韩管事就被一个书吏带着几个兵卒拦下来:黄显周黄老爷请他过去一趟。 朱会长一杯茶没喝完,就听说韩管事被黄显周请走了,当时脸色就变了,咣的一声摔了杯子,站起来直奔码头。 朱会长比韩管事晚了也就一刻钟。 到了世子爷那间棚间外,朱会长一句拜会黄老爷刚落音,就被扬声传了进去,几乎立刻,姚先生就急步迎了出来,欠身让着朱会长进了棚子。 黄显周站起来,亲自拎了把小破竹椅递给朱会长。 朱会长身为江南丝绸总会的会长,正正经经的正九品,跟黄显周平级,自然得坐小竹椅。 韩管事脸色青白,塌着肩膀,规规矩矩坐在一只小马扎上。 “黄老爷查案子,查到我江南丝绸总行了,请问,韩管事犯了什么事儿了?黄老爷可有证据?”朱会长开口就不善。 “是这么回事。”黄显周心平气和,“昨天晚上,成字帮的二当家过来撤状子,说是受邹吴氏委托,我就让人去问了邹吴氏,邹吴氏并未委托,也绝没有撤状的打算。” 黄显周一脸笑,态度谦和极了。 “邹当家死了,那韦二当家可就是韦当家了,利益相关,这为什么害人就有了。我就扣下韦二当家,审了审。” 黄显周的话顿住,瞄着冷着脸一言不发的朱会长,停了片刻才接着道:“韦二当家说,是贵行韩管事催促他尽快了结邹当家的丧事,他被催急了,才想出了假托邹吴氏撤状的主意。 “此话不知真假,我只好让人请韩管事过来询问一二。” 黄显周一脸笑,朱会长面色阴沉。 “我们丝绸行的货船已经积压了大几十条,本来就卸得拖拖拉拉,现在又出了邹当家的事,码头上无人卸化,从邹当家出事那天到今天,丝绸行的货一动没动过! “临海镇码头建成到现在,丝绸行的货居然积压了十几天,这事儿可从来没有过!” 朱会长越说越生气。 “原来是这样!”黄显周恍然大悟,“这事儿朱会长应该早说!我这一阵子忙着码头上打架的事,竟然没留意!都是我的过错,实在是大意了。” 黄显周看起来十分愧疚。 “丝绸行的货竟然积压了十几天,实在是不应该!世子爷要是知道,必定要大发脾气!” 朱会长心里涌起股不安,刚要说话,却没抢过黄显周。 “都是我的错!朱会长放心,我现在就安排,立刻就安排,您放心,立刻就卸!卸货这事儿怎么能耽误呢!” 黄显周说着话,手指点着姚先生。 “你赶紧去,赶紧安排人给丝绸行卸货!跟他们说清楚,这是朱会长和我亲自安排的,谁要是敢不从,那就只好请世子爷处置了,快去快去! “告诉他们,别的货先慢一慢,赶紧把丝绸行的货卸了,越快越好!” 姚先生本来就在棚子口站着,黄显周话音没落,姚先生已经连声答应着,小跑往外,挥着手叫着安排各家扛夫去了。 “不敢烦劳黄老爷,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几十船货而已,在下自己都能安排!”朱会长急眼了。 “朱会长客气了,都是我的不是,竟然因为邹当家这案子,耽误了丝绸行的货,真是罪过,世子爷要是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发脾气呢。”黄显周一脸后怕的抹了把脸。 “不敢烦劳,我去看看。”朱会长满腔恼怒,呼的站起来,刚迈开步,黄显周笑道:“朱会长请留步,邹当家这桩命案,在下还要询问几句。” “你这是指认我是凶手么?”朱会长声色俱厉。 “不敢。”黄显周一脸一身的浑然不惧,拱了拱手,干笑道:“世子爷既然委了我查清施当家被害真相,在下必定竭尽全力。 “韦二当家谎称是邹吴氏委托他撤状,偏偏韦二当家来撤状前,是你们丝绸行的韩管事找过他,让他撤状,让他赶紧埋了施当家,韩管事说是受你吩咐,在下当然要问一问朱会长,还请朱会长见谅,再请朱会长实话实说。” 朱会长瞪着黄显周,深吸了几口气之后,神情平和下来,缓声道:“黄管事只管问,在下知无不答。” 第一百六一章 磊落 阿武风风火火直冲进院,一头扎到李小囡跟前。 “你不是说你今天有事儿吗?你怎么在家呢?”阿武站在李小囡面前,叉腰问道。 “在家有事。”李小囡正一只手点着本发黄的旧册子,一只手飞快的打着算盘。 在这个算盘是最高端计算工具的时空,她只能下点儿功夫,学好打算盘这项最尖端计算术。 “我可跟你传过两趟话了,这一趟,是第三趟!我告诉你,陆嫂子急的嘴角全是泡!” “阿武过来洗洗!”梅姐听到动静,从后院过来,赶紧倒了水叫阿武。 “等会儿,有急事儿。” “再急也不急在这一会儿,你看看你一头汗一脸灰,快过来!” “你先去洗洗,汗臭熏人,没法说话。”李小囡头没抬,手下算盘没停。 阿武一个转身,过去将那盆温水从盆架上端下来,放到地上,弯着腰,呼呼啦啦一通洗。 “梅姐,下回不用加热水,我在老家一年四季都用井水洗脸,这儿比我们老家暖和多了。”阿武从头到脖子洗好擦好,再搓几把帕子,把帕子搓干净拧干,倒了水,将盆和帕子放回去。 “你那一头热汗,井水那么凉,像你这么捧着水往脸上乱拍,要激出病了!咱家不缺那点儿柴,来,喝碗茶,咱们三姑奶奶拿回来的好茶叶。” 梅姐将茶壶和茶杯递给阿武。 阿武谢了梅姐,拎着壶拿着杯子回到李小囡旁边。 李小囡翻完最后一页,合上旧册子,看了眼阿武,示意她可以说了。 “你抛撒出去的银子,还想不想收回来了?”阿武极其没好气儿。 李小囡斜着她,没答话。 “行吧,银子是你的,我管不着,我就传陆嫂子的话。 “陆嫂子气的不行,说那银子不是他们的,一个两个的,就敢不管不顾的花出去。 “说何老五家拿那银子聘了大儿媳妇,还说要修屋,修好屋就把新媳妇娶回家。 “何利儿家要起新屋,旧屋已经推倒了,料都堆进院子了,我去看了,正打地基呢。 “老六家典了个女人,已经带回家了,典了三年,说赶一赶,能生三个儿子。 “村头大欢家老二和老三合伙偷了五两银子,到平江城开荤睡女人,去了两天,人回去了,银子没了。” 阿武说完,斜瞥着李小囡,见李小囡跟没听到一样,一声长叹,欠身往前,“你听到我的话没有?你的银子拿不回来了!你还去不去何家村?” “听到了,去肯定要去,再等几天吧。晚饭我们吃饺子,韭菜鸡蛋馅儿,你要是想吃,赶紧跟梅姐说一声,让梅姐多做点儿。”李小囡再拿一本册子,接着练习算盘。 “吃!”阿武咬牙喷了个吃字,“我去叫表姐过来,帮梅姐包饺子。” 何家村的乱相,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说,她尽力了,她不管了! 隔天一早,李小囡接着去王府别业看那些卷宗。 看了一上午,快吃中午饭时,晚晴一路急走进来,挨到李小囡身边嘀咕道:“表姑娘又找我了,又要跟你一起吃饭!” “还是为了史大娘子?”李小囡压着声音。 “肯定是。我问表姑娘我们世子爷知道吗,表姑娘说,她是刚刚听说你今天过来了,说世子爷一早就出去了,我们世子爷确实一早就出去了。怎么办?” “上次一起吃过饭,她又病倒了。”李小囡看着晚晴,意味深长。 “当天就请大夫了,说是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我听药房的沈嫂子说,这一回是安神的方子,肯定是被你气病的。”晚晴在李小囡肩上拍了下。 对于小囡这份几句话就能把人气病的本事,她十分佩服。她回回都是被气着的那个。 “吃就吃呗。”李小囡想了想,笑道。 “真吃啊?行吧,反正你又不吃亏,再说,我们世子爷也没怎么着,扣我月钱是因为鲜肉月饼。”晚晴叹了口气。 这顿中午饭还是安排在那间水阁里,还是尉四娘子、潘九娘子和史大娘子三个人,以及李小囡。 史大娘子比上一次更瘦了些,脸色也不如上次,披着件薄薄的丝棉薄斗蓬,安静的听着李小囡和潘九娘子说话,几乎不怎么说话。 这一顿饭吃的十分和谐愉快。 跟着李小囡回到书楼,晚晴长长松了口气。 李小囡斜瞥着她。 “虽说我们世子爷不说什么,也没扣我月钱,可你跟史大姑娘见一次呛一次也不好。 “唉,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你们家毕竟是平头白衣,秀才可不能算贵人,史大姑娘可是跟我们世子爷议过亲的贵人,史大姑娘又有心计,都说她大度,是真大度还是假大度,谁知道! “真惹恼了她,不是说她怎么着,犯不着是不是。人吧,能与人为善就最好与人为善,这是我阿娘说的。”晚晴低低道。 “嗯嗯!”李小囡赶紧点头。 晚晴这是为她好。 第二天,尉四娘子三人又过来水阁,请李小囡一起吃中午饭,史大姑娘还是听多说少,尉四娘子话也不多,就是潘九娘子和李小囡你来我去的说些京城怎么样吃什么,平江城怎么样吃什么的闲话。 李小囡一连三天过来别业看书,一连三个中午,都是和尉四娘子三人一起,在水阁里吃中午饭。 顾砚要熟悉调度临时调归到他手里的江南各部,勘查安排防务,为太子到达江南做准备,这些天极忙,几乎天天半夜走半夜回。 听说史大姑娘等三人连着三天过去水楼,和李小囡一起吃中午饭,顾砚眉头蹙起。 第二天,顾砚晚走了半个时辰,听说尉四娘子起来了,绕到尉四娘子院外,让人请出尉四娘子。 “听说你们这几天天天去书楼那边吃中午饭,不用陪二太太吗?”顾砚一句寒暄没有,直接问道。 “表哥是担心大娘子,还是担心那位小囡姑娘?”尉四娘子也不客气。 “担心你,你是我表妹。”顾砚圆滑的答了句。 尉四娘子哈了一声,“表哥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是大娘子要去的,没说为什么,我问了,她没说。 “吃饭的时候大娘子也不怎么说话,我们四个人说十句话,得有八句是九娘子和小囡姑娘说的,余下一句半是我说的,大娘子最多说半句。 “九娘子你知道的,只会说废话,这话是你说的。 “九娘子跟小囡姑娘说的全是你说的那种废话。比如九娘子说过年的时候要吃饺子,小囡姑娘说要吃年糕汤,九娘子说上元节至少要踩过两座桥,小囡姑娘就说要去偷葱,九娘子跟小囡姑娘约好了,要是九娘子能在平江府过年,小囡姑娘就带她去偷葱。全是这样的废话。 ”吃了饭回来,大娘子也没说过什么,大娘子这些天话极少,坐在那儿发呆,一呆就是半天。” 尉四娘子说着,叹了口气。 大娘子一直怔怔忡忡的,好像失了魂一样,看到大娘子那个样子,她很难过。 “回头我跟阿囡说说,让阿囡找机会劝劝她。”顾砚沉默片刻道。 “嗯?”尉四娘子被顾砚这句话说的一个怔神。 阿囡?让阿囡劝劝? “我最近忙得很,你一定要看紧大娘子,千万不能出了事,人手够不够?”顾砚往院子方向点了点。 “够。你放心,太子爷什么时候到?”尉四娘子忙点头答应。 “快了。我走了。”顾砚转身就走。 尉四娘子看着顾砚大步流星走远了,微微仰头,看着树梢发呆。 她表哥跟那位小囡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表哥竟然说让小囡姑娘劝劝大娘子,这话可就不能细想了…… 可要是往那边多想吧,也不像啊,小囡姑娘磊落得很,她表哥虽然一声阿囡喊得亲近,可那样子,也磊落得很。 阿娘从前说表哥和大娘子之间过于磊落,说过一句:男欢女爱之情,隐晦羞涩,无数念头不能不欲使人知,必定不能磊落。 唉,她阅历太浅,要是阿娘在就好了。 第一百六二章 八个卦 傍晚,晚晴紧跟在李小囡身后上了车,还没坐稳,就一脸八卦道:“中午吃饭的时候,你知道谁找我说话么?” “谁?”李小囡帮晚晴提着裙子,让她赶紧坐好。 “我们表姑娘身边的大丫头银星!”晚晴嘿笑了几声。 “她平时不找你说话?很不寻常?”李小囡问道。 “不怎么找我说话,不寻常也算不上吧。”晚晴挨着李小囡,“我从小就没打算进府当差,被我们世子爷点了管衣料库没几天,就跟着世子爷南下了,所以我跟内院所有人都不熟。 “她们这些要进府里当差的,七八岁上就在二门内听传唤,差不多年纪的,都算是一起长大的。 “银星在表姑娘身边当三等丫头的时候,就经常跟着表姑娘到我们府上,住上半年的时候都有过,银星跟我们府上好多人都挺熟的,就是跟我不熟。” “你像个外来的,挺不容易的。”李小囡拍了拍晚晴的胳膊。 晚晴就类似于她初三转学那一回,班里的女同学几乎都是从小学一路同学到初中,她是个空降而至的外来者,她们从来没排斥过她,可这根本就用不着排斥,她们的成长史是共同的,她跟她们完全不同。 “我觉得挺好,没交情也就没过节,我阿娘也说这样好。你猜猜银星跟我说了什么?” 晚晴和李小囡头抵头。 “说什么了?你家世子爷要定亲了?” “不是!是史大姑娘的事儿,也算是我们世子爷的事儿。”晚晴嘿嘿笑起来。 “快说!” “银星先是叹气,说她家姑娘最近愁得不行,我没接话,我跟她又不熟对吧。 “银星接着就说,她家姑娘担心史大姑娘想不开,天天提着心。她这么一说,我也有点儿担心,史大姑娘那样子可不好。 “接着银星又说,今天一大清早,史大姑娘就对着把折扇发呆,银星还让我猜,史大姑娘为什么对着一把折扇发呆,我没猜。 “银星说,那折扇是我们世子爷画的扇面!这回我没忍住,问了句画的什么。 “银星说画的是峭壁上的一丛兰花,说是我们世子爷从前经常夸史大姑娘像空谷幽兰,品格高洁自芬芳,啧!” 晚晴响亮的啧了几声。 “史大姑娘像幽兰?不像吧,我觉得她像竹子,叶子能斩鬼,竿子削一削就能杀人,地下的根窜的到处都是,能把大树呛死。”李小囡也啧了一声。 “我也这么觉得!我们世子爷~”晚晴拖着尾音,嘿嘿的笑。 “眼挺瞎的,你接着说。”李小囡催促道。 “银星说,我们世子爷跟史大姑娘以前可好了,说她家姑娘听说我们世子爷退了史大姑娘的亲事,根本不信,说她们都不敢相信。银星还说,”晚晴压低声音,“我们世子爷把史大姑娘坑苦了。” “是挺惨。”李小囡是真同情。 “银星说,她们姑娘想劝史大姑娘,都不知道怎么劝,要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吧,还真找不到我们世子爷这样的,要说想开吧,这事儿怎么想开? “银星说,她家姑娘说过一回,这事儿要是搁到她家姑娘身上,她家姑娘肯定不想活了,她家姑娘很担心史大姑娘。” “是挺让人担心的。”李小囡想着史大姑娘瘦枯的样子,叹了口气。 “银星说她家姑娘和二太太轮流看着史大姑娘,片刻不敢离眼,唉。”晚晴一声长叹。 “我觉得你家世子爷要是已经定了亲,或者干脆已经娶回家了,史大姑娘还能好些,心死透了,也就活了。” “可我们世子爷非得拖着,谁知道我们世子爷是怎么想的,说不定哪天一个调头,又要娶史大姑娘了呢。”晚晴撇着嘴。 “你们世子爷是挺抽风的,真说不准。”李小囡赞同。 “对啊,石滚觉得我们世子爷经常抽风,我也这么觉得,你也感觉到了,是吧?说不准噢!”晚晴啧了一声。 两人正头抵头的啧啧,车门咣的一声响,车子猛的停下。 李小囡扑倒在晚晴身上,晚晴比李小囡反应快多了,一把揪起李小囡,立刻正襟危坐,笑容全无。 车门拉开,顾砚手里的鞭子挥了挥,示意晚晴出去。 李小囡不由自主的瞪大了双眼。 他什么时候到的?他听到她们说话没有?他可是有前科的! 看着顾砚一脚踩进来,李小囡迎头问道:“你偷听我们说话了?” “怎么说话呢!”顾砚没好气的回了句。 “你都听到了?”李小囡再问。 “我是那样的人吗?你就是这么看我的?”顾砚给自己倒了杯茶。 李小囡拧眉看着顾砚,片刻,微微欠身确认道:“真没听?” 顾砚哼了一声,仰头喝了杯子里的茶。 李小囡微微松了口气,“你正好跟我们迎面撞上?你刚从平江城回来?晚晴说你忙得很。” “嗯。今天还是跟尉四她们一起吃的饭?”顾砚问道。 “今天没有,怎么啦?”李小囡放松下来。 “史大姑娘不大好是吧?”顾砚问道。 李小囡点头。 “要是有机会,你替我劝劝史大姑娘,我跟她没缘份,让她想开,赶紧挑户好人家嫁了,她老大不小了。”顾砚道。 “我?”李小囡不敢置信的指着自己的鼻尖。 “这车里就你跟我,除了你还有谁?”顾砚没好气道。 “怎么劝她?天涯何处无芳草?坏的不去好的不来?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李小囡一连串问道。 “随你!”顾砚干脆的答了句,随即皱眉问道:“谁跟你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这种混帐话是从哪儿听来的?” “史大姑娘那么聪明的人,肯定什么道理都懂,谁能劝得了? “你又没定亲,你能无缘无故突然退亲,谁知道你会不会吃回头草?我把她劝得嫁给别人了,回头你又……那个啥,觉得还是史大姑娘最好,那我就成了里外不是人了。我不劝。”李小囡干脆直接的拒绝。 “我有要娶的人,这个人肯定不是史大姑娘,你放心,回不了头。你替我好好劝劝,让她打起精神,最好赶紧挑户人家赶紧嫁人。你只要替我劝了,不管成不成,就算我欠你一个人情,我的人情很贵重的。”顾砚认真严肃。 “我不会劝她赶紧嫁人什么的,我最多劝她想开些。”李小囡想了想道。 “行,只要别一直像现在这幅模样就行,只要能让她身体好一些,能上路回京城就行,只要能把她平平安安送回史家,就是万事大吉。”顾砚烦恼的叹了口气。 李小囡斜瞥着顾砚,嘴角往下扯了又扯,哼了一声。 他当初跟史大姑娘那么好,翻了脸就这样。 哈!男人! 第一百六三章 按契办事 余家布庄第十四回从何家村收走细布的隔天,李小囡宣布她要去何家村了。 阿武已经从急的跳脚,到怒李小囡不急不争,再到幸灾乐祸看笑话了,听李小囡说了句明天去何家村,咯一声笑出来。 都这会儿,还去干吗? 李金珠皱眉看着李小囡,犹豫道:“你怎么打算的?都不是很宽裕的人家……” “明天我跟阿武、雨亭一起过去,大阿姐不用过去,没什么大事的。”李小囡垂眼道。 李金珠眉头拧起,正要再说话,李玉珠拉了拉她,低低道:“你别去了,让阿囡去吧,毕竟是生意。” 李金珠张了张嘴,话没说出来,只叹了口气。 第二天一清早,王雨亭赶车,李小囡坐在王雨亭旁边,阿武骑着马,带着十来个脚夫,拉着大车,赶往何家村。 陆嫂子早就等着了,看着李小囡那辆小车后面一串儿大车,呆住了。 “小东家。”陆嫂子指了指那一长串儿的大车,没等她说出话来,李小囡笑道:“已经一个半月了,是吧?” 陆嫂子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何老五家离陆嫂子家最近,陆嫂子在前,李小囡跟着陆嫂子,阿武背着手,和王雨亭低低说着话儿,走到何老五家门口。 何老五家十分热闹,两个泥工师傅正在砌墙,旁边两个工匠一上一下站在一棵木材上,正在锯厚木板,和干杂活的何老五父子四人说着笑着。 “老五。”陆嫂子站在院门口喊了句。 “我们找五嫂子说话。”李小囡站在陆嫂子侧后,低低说了句。 “五嫂子呢?”陆嫂子嗯了一声,接着问了句。 “我阿娘在哪屋,你还不知道?问什么问!”何老五小儿子没好气的怼了句。 又是邻居又是亲戚,陆嫂子不肯帮他阿娘理线上线,说什么功夫也是铜钿,钻钱眼里了,还有脸站到他们家门口! “这边。”陆嫂子转身往旁边走,和李小囡低低介绍道:“五嫂子借了他们大伯家堂屋,借两个月,五十个铜钿。” 何老五大哥家就在隔壁,只有堂屋没有院子,陆嫂子径直走到堂屋门口,扬声叫道:“五嫂子!” 屋里织机声音节奏快而分明,压没了陆嫂子这一声喊。 陆嫂子站到堂屋门口,再喊了句:“五嫂子!” “叫什么叫,我没空!”五嫂子没好气道。 “五嫂子,小东家来了。”陆嫂子心平气和道。 织机声停了,五嫂子出来,浑身戒备,从陆嫂子看向李小囡。 “你家这一个半月都没缴细布,我来看看怎么回事。”李小囡笑容如常。 “没织出来,你也看到了,我家起新屋呢,忙得很,实在没得空儿,小当家再等等吧。”五嫂子心里微松,有几分尴尬的笑道。 “五嫂子既然没空,那我先把织机拉回去,等五嫂子得了空儿,跟陆嫂子说一声,我再让人把织机送过来吧。 “一架织机十两银子呢,我们小本生意,闲搁着可搁不起。”李小囡笑道。 “那怎么行!这织机是我们典下的,咱们有契书的,你哪能说拉走就拉走,这织机是我家的。”五嫂子一听就急了。 “五嫂子签契书的时候,我可是一条一条念给五嫂子听了,也一条一条解释了,五嫂子这里连着一个月收不到细布,或是连着三个月内细布的量达不到,这织机我就能拉走了。”李小囡还是带着笑,话却极不客气。 “我们已经给过你好些布了,这织机还能差几个铜钿?我们……”后面给钱两个字,卡在五嫂子喉咙里,没能说出来。 铜钿都用光了,昨天当家的还让她再少睡一个时辰,赶一赶活,多织一匹细布出来,卖了钱买油漆。 “帐本。”李小囡示意王雨亭,王雨亭急忙递上帐册。 李小囡翻开,笑道:“五嫂子是个勤快人儿,这一架织机的本钱,当时算的是九两整,从五嫂子这里收的细布,已经抵了一两银四百二十个铜钿,布行一两银算七百个铜钿,还余下七两银两百八十个铜钿。 “要么,五嫂子现给我七两银两百八十个铜钿,要么,我给五嫂子一两银四百二十个铜钿,织机我拉走,这织机就当白给五嫂子用这几个月了。” 外面,何老五和三个儿子已经跑过来,木匠和泥瓦匠,以及邻居们围了一大圈看热闹。 “这织机是我家的!你滚!”何老五的小儿子才十一岁,似懂事非懂事,冲李小囡挥着拳头吼道。 李小囡只当没听见,看着五嫂子笑道:“嫂子想好了没有,是给银子,还是让我把织机拉走?” “我那织机上正织着布呢!”五嫂子仓皇起来,转向陆嫂子,“你跟她说说,我那织机上正织着布呢!” 陆嫂子尴尬的笑着,错开了目光。 “织机上正织着的布,要么你撤下来,要么,不管你织了多少,我都照一整匹布的钱给你。 “把钱点给她,你们去把织机搬到车上。”李小囡示意王雨亭和阿武。 “你们不能搬我的织机!”五嫂子急了,张着胳膊拦在门口。 “把她们打走!打!”何老五冲三个儿子一挥手,挥着手里的木锨,率先冲上去。 王雨亭往前一步,抱住五嫂子拖出屋。 阿武先一脚踢飞何老五手里那把沾满泥的木锨,再一脚蹬在何老五胸前,稍稍用力,将何老五推得趔趄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伸脚勾回何老五小儿子,两只手抓住何老五两个儿子的头发,往后揪了几步,稍用力甩倒在地。 “去抬出来。”李小囡示意扛夫。 两个扛夫进屋,将织机抬出来。 “你们不能抬走!那是我家的!是我家的!你们不能这么欺负人,没天理啊!你们欺负人,这还有天理嘛!”五嫂子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嚎啕哭起来。 “快去叫人!来人哪!强盗啊!”何老五坐在地上,对着阿武的脚,不敢站起来,放声叫起来。 “这是一两银四百二十个钱,还有一匹细布的钱,我放在这里了,大家做个证。”王雨亭举着一只小银饼和几串铜钿,转了一圈,放到五嫂子面前。 李小囡看着扛夫装好织机,绕过嚎哭的五嫂子,往第二家过去。 第一百六四章 喜事连连 整个何家村,只有两家将织机银子给了李小囡。 阿武押着织机暂存到顾嫂子的织机行,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出门了,急忙忙去几个村子办好当天的事儿,打马直奔何家村。 李小囡拉走织机第二天,余大郎就得了信儿,当天下午就带着帐房、伙计和两三个衙役赶到何家村,拿走了织好的布,余下的线,以及所有的值钱东西,再一串儿铁链,锁走了按了手印的几家男人。 隔天中午,阿武赶得一头一身的汗回来,一头扎进采莲巷小院,看到李小囡,长长吐了口气。 “你在家,真是菩萨保佑!” 李小囡正在打算盘,抬头看了眼阿武,没说话。 “陆嫂子要见你,问你能不能去一趟,就现在,她在镇上那间茶坊等你。”阿武蹲到李小囡身边。 “见我干吗?”李小囡头没抬手没停。 “还能干吗!昨天的事儿,我昨天晚上就跟你讲了,就这事儿! “我从衙门口绕过来的,八字墙前面枷了一排儿,全是五十斤的重枷!这大热的天儿,啧!” 阿武这一声啧,说不出什么意儿,不全是同情,也不全是幸灾乐祸,竟然有点儿复杂。 李小囡斜瞥了她一眼。 “你怎么还打盘算,这多大的事儿呢!”阿武见李小囡手指没停,催促了句。 “陆嫂子见我干吗?让我去衙门求情?”李小囡拨算盘的手指没停,另一只手翻了一页。 “不是求情。今天一早上,不是,陆嫂子说,昨天傍晚,各家男人被锁走,有两家就带着孩子跪在到她门口了,今天上午我到的时候,陆嫂子院子里跪了一片了,全是找她借钱的!” 找她借钱四个字,阿武加重语气,随即嘿了一声。 李小囡再瞥了阿武一眼。 “陆嫂子说,她真没有那么多银子,正好我去了,就跟我商量,问能不能你这边松松手,再签张契书,把织机给她们,或是借些银子给她们,陆嫂子说,就算是她借的。”阿武接着道。 “你就先替我答应下了?”李小囡问了句。 “我还不知道你?我怎么敢答应!”阿武颇为自得的掸了掸衣襟。 她还是很有些识人之力和先见之明的。 “你去跟陆嫂子说,这事儿我不想管,有句话,是梅姐说的,溺子如杀子,用到她们村这几家身上挺合适,都是当家男人,该担当的就得担当起来。”李小囡再翻一页。 阿武拧着眉,片刻,叹了口气。 从前她阿爹就是这么教导她的,做人头一条就是担当,阿囡这话一点儿也不错 “他们欠的银子多,说要枷一个月呢。”犹豫了下,阿武还是说了句。 “嗯。”李小囡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天气热,让陆嫂子提醒她们各家,别忘了送水送饭。” 阿武嗯了一声,片刻,叹了口气,站起来往外走。 晚饭前后,尹嫂子拎着巨大鲜红的泥金请柬,进了院门。 李家正在吃饭,李玉珠递了把小竹椅子给尹嫂子,梅姐倒了凉茶递过去。 “谁家的?”李金珠看着那张过于显眼的大红请柬。 “吴家三姐儿和余家大郎结婚的请帖,给你们家的。”尹嫂子将那张请柬摔在旁边一只小凳子上。 “你们家也有?”李小囡笑问了句。 “有,咱们这条巷子里,家家都有,一家都没落下,真不要脸!”尹嫂子啐了一口。 “前面那俩闺女出嫁时也这样?”李小囡接着问道。 “老大出嫁的时候还要点儿脸,现在是越来越不要脸了。”尹嫂子又啐了一口。 “余家铺子开张了?”李金珠问了句。 “初八,请府衙阴阳房大先生给看的吉利日子。”尹嫂子更加没好气儿了。 余家布庄就在她们越阳布庄斜对面,也学着她们越阳布庄,五间门面,一间用来卖他们余家香印香盘香粉,另外四间,两间陈列细布,另外两间则是丝绸绣货。 “随多少礼?”李小囡拿起那张请帖看了眼。 “九十九个铜钿吧,长长久久。”尹嫂子叹了口气。 这是苗媒婆送请帖时放的话。 “收到请帖的人家都得去吗?总有家里没有小儿女的。”李玉珠问了句。 “这样的人家,她就不请了,一般些的中等人家,她就挨家上门收铜钿,不能请柬,回头送根半寸长的红布条儿,说什么拦门利市大吉大利,再许一句说门好亲。 “我们是上等人家,就给一张大红泥金请帖,让你吃一回流水席,可这礼金,人家说了,最少也得九十九个铜钿!”尹嫂子再啐。 “我去行不行?这事儿用不着劳动大阿姐和二阿姐。”李小囡笑问道。 “行,怎么不行!咱俩去,我倒要看看热闹。”尹嫂子笑道。 余家娶妇大喜连着开张小喜,李小囡和尹嫂子拎着九十九个铜钿看了场出嫁的热闹,又站在越阳布庄门口,看了场余家布庄的开业大热闹。 当初的吴家三姐儿,现在的余家大奶奶一身绫罗,头上插着赤金簪子,赤金钗,赤金挑心,赤金掩鬓,站在吴家布庄门口,春风满面。 “呸!”尹嫂子啐了一口,转身进去。 李小囡站在门槛里,多看了一会儿,跟到尹嫂子旁边坐下,欠身往前问道:“苗媒婆跟吴家是亲戚?” “不是!谁知道她们怎么回事!”尹嫂子也往前欠身,“我嫁过来的时候,苗媒婆已经对吴家比对自己都亲了。 “听我们家老太太讲,苗媒婆这个官媒是师徒相传,苗媒婆是她师父张媒婆在城外捡的,张媒婆捡到苗媒婆时已经快四十了,苗媒婆二十来岁,张媒婆就死了,苗媒婆就接了这官媒。 “吴家是逃荒过来的,十七八年前吧,不知道怎么回事两家就好上了。 “我家老太太说,吴家大姐儿小的时候,苗媒婆疼她疼得比亲闺女还亲,吴家大姐儿七八岁了,苗媒婆还抱着她不松手,说姐儿胳膊腿儿嫩,走路多了就累粗了。 “这十七八年,苗媒婆给吴家做牛做马,无怨无悔,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吴家姐妹的亲娘呢。” 尹嫂子斜了眼对面余家铺子门口的余大奶奶。 “对面大奶奶出嫁那天,她大姐家是不是一个人都没到?”李小囡托着腮,也看向对面的余大奶奶。 “那是举人家,虽说举人早死了,架子在呢!吴家大姐儿极少回娘家,说是婆家不许!”尹嫂子嘴角往下,嘿笑了一声。 “三姑六婆下九流,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要是没有那个媒婆,吴家得多清贵呢,是不是?”李小囡看着尹嫂子,慢吞吞笑眯眯道。 尹嫂子眉毛抬得老高,片刻,一声唉哟,“可不是!又是举人又是衙门的,那可是清贵。我去找那位清贵大奶奶说说话儿去。” 尹嫂子站起来,拂了拂衣襟,出了越阳布庄,一脸笑走向余大奶奶。 第一百六五章 警觉 李小囡坐在越阳布庄门里,托着腮看着街对面的余家布庄。 余家布庄里,尹嫂子时不时拍一下手,正对着余家大奶奶连说带笑。 余家大奶奶一脸矜持,多半时候含笑不语。 尹嫂子说着话儿,转过身,冲着越阳布庄招了招手,李小囡纳闷的看着招手的尹嫂子,尹嫂子招了几下手,转个身,对着余家大奶奶接着连说带笑,余家大奶奶向李小囡这边斜瞥过来,尹嫂子又转过身,又招了招手,再转回身,余家大奶奶脸色就不怎么好了。 李小囡托着腮,笑眯眯看着。尹嫂子那手招的一点儿也不诚心,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尹嫂子再说了几句话,就出了余家布庄回来了。 “你那么招手,是要叫谁过去吗?”李小囡笑问道。 尹嫂子拉起李小囡,将她拖进铺子里面,靠在柜台角上,嘿嘿笑道:“还能有谁,叫你过去。 “她嫁人那天,咱们不是刚安席就走了么,我跟那位姐儿讲,不是我想走,是你非要走。” 李小囡扬起了眉。 那天明明是尹嫂子瞧着那一家子拿乔装样的犯腻心,说看不下去了,拉着她走的。 “我跟她讲,你们家原本是打算一个人都不去的,是我好说歹说,你大阿姐才勉强点头,让你去一趟应付应付,你因为这个,还跟你大阿姐闹脾气。”尹嫂子笑眯眯。 “你这是要讲我们家瞧不起她们吴家?”李小囡接话道。 “聪明囡!”尹嫂子点了下李小囡的额头,俯耳过去,“我跟她讲:你们姐妹倒不是瞧不上她们吴家,你们乡下人爱看戏,那戏上的媒婆个个都不好,就以为媒婆真的个个都不好。 “你们刚搬来,以为她们吴家跟苗媒婆是一家门,我讲这也不能怪你们家,街坊邻里都说她们吴家跟苗媒婆必定是亲姐妹,要么就是表姐妹,总之亲极了。 “她讲你大阿姐对她阿娘客气得很,我就笑,说要不我叫叫四姐儿,看她肯不肯过来。” 尹嫂子一边说一边笑起来。 “唉!”李小囡竖起一根指头,“第一,闲话只能当闲话听,第二,人品好的人也会颠倒黑白的瞎扯。” 尹嫂子斜瞥着李小囡,片刻,笑出来,“聪明囡!嫂子告诉你,谁的话都不能全信,连亲爹亲娘都不能全信!得自己会听会想。” 对面余家布庄,余大郎见尹嫂子走了,从里面出来,看着尹嫂子的背影问道:“她来干吗?” “说她们越阳布庄是书香门第的庶务,咱们余家布庄是商户主业。”余大奶奶声音甜软。 “都是布庄,都是生意!”余大郎脸色不怎么好看,哼了一声。 李家的嫌弃一直是横在他心里的一根刺,想起来就难受。 “我就是这么讲的。唉,可讲归讲,还是不硬气,谁叫咱们余家没有读书人呢。”余大奶奶斜着对面。 ”以后让咱们儿子好好念书。“余大郎接了句,“你在铺子里看着,我去趟行里。” 他要好好挣钱,以后给儿子请最好的先生,他的儿子肯定也能十几岁就考出秀才,往后日子长着呢! ……………………………… 临海镇,丝绸总行。 朱会长耷拉着眼袋,听着韩管事的禀报,越听脸色越阴沉。 “……那帮江北汉越来越猖狂,咱们的丝绸经他们手卸的越来越多,这样下去……唉,会长,您得想想办法啊。”韩管事愁眉苦脸。 成字帮的邹当家死了,韦二当家现在还被羁押在那位世子爷手里,成字帮从三当家到七当家为了争当老大,已经打得乱成一团。 “成字帮那几个打出胜负没有?”朱会长拧眉问道。 “还没有,邹当家的心眼多,一心一意想让儿子接手,用的人要么没心眼,要么不能服众,要么就是既没心眼也不能服众。”韩管事苦笑连连。 邹当家的大儿子今年才九岁,邹当家死的太早太突然了。 “邹当家那个媳妇怎么样?”沉默片刻,朱会长问道。 “没什么动静。”韩管事一个怔神,随即又道:“邹当家留下的九个小妾,除了青锦羁押在黄老爷手里,其它几个说是都打发出去了,有一个嫁给了镇上镖行一个镖师,给了挺厚一份嫁妆。” “你去打听打听,其它几个是怎么处理的,还有,打听打听她让人去看过青锦没有。”朱会长沉默片刻,吩咐道。 “会长的意思?”韩管事惊讶道。 “成字帮得赶紧收拢起来,也许她能行。”朱会长低低道。 “一个妇道人家……好好,我这就去打听。”韩管事一句话没说完,赶紧咽下,站起来往外走。 朱会长看着韩管事出去,拧眉想了一会儿,正要站起来,一个中年长随从外面急奔进来。 朱会长呼的站了起来。 这个长随最近只办一件差使:寻找老万。 “有信儿了?”不等长随站稳,朱会长劈头问道。 长随不停的点头,“是,老河口那里飘上来一具浮尸,烂得不成样子了,手上有枚黑铁戒指,是万爷那枚,度量着高矮胖瘦,也跟万爷一样。” “就这些?”朱会长脸色铁青。 “子孙根被割了,胸口扎了把短刀,是万爷那把刀。”长随垂头道。 隔三岔五去趟花街,是万爷唯一的爱好。 “把人撤回来。”朱会长顿住,“不一定是老万,人撤回来,该留心还得留心。” “是。”长随垂手答应。 长随退下,朱会长呆呆坐着,只觉得一丝凉意从后背贴上来。 老万只喜欢花街女人,不招惹也不喜欢良家妇人,他对花街女人不挑拣,也没什么非谁不可,每趟去玩银子都给得足,老万从来没使过性子,也从不惹事儿。 真要是有人割了子孙根再杀了他,肯定不是因为女人或是口角。 这浮尸不一定是老万,烂到不成样子再飘出来的尸首,多半是为了混淆视听。 可不管是老万,还是不是老万,都是不祥的预兆。 “请丁先生来一趟。”朱会长站到门口,扬声吩咐小厮。 丝绸行帐房总管事丁先生过来的很快。 朱会长让着丁先生坐下,提起壶倒了杯茶推给丁先生。 “老丁,最近的事儿,你听说了?”朱会长坐到丁先生旁边。 “扛夫的事儿?听说了,这可不是小事儿。”丁先生落低了声音。 “老万领了趟差使,没能回来。”朱会长声音极低。 丁先生吓了一跳,“老万多谨慎的人!落别人手里了?哪家?谁?” “还不知道,也许是死了。” “死了倒还好。”丁先生低低说了句,看向朱会长,“就怕……” “嗯,得做些准备了。”朱会长往丁先生靠过去,“内帐那一块,人越少越好,挑几个留下,其余的人送走,这两天就赶紧走,让他们分头去南洋吧,都去查帐去。” “好。有一个人,要是让他理内帐,内帐这一块,有我跟他就够了。”丁先生和朱会长头挨着头。 “谁?信得过吗?” “是个新来的,到咱们这儿也就半年。这个人自称姓钱,叫钱为喜,真名叫牛车前,湖州长兴县人,是位秀才,十年前秋闱落榜,就疑心舞弊,跟着一群人大闹贡院,被官府缉拿,连夜逃了。 “到咱们这里前,说是一直在扬州几家大赌坊里当帐房,后来实在想念老母妻儿,偷偷回去了一趟,往家里送了些银子,从长兴回来,不敢再回扬州,就到了咱们临海镇。 “这个人算术上头极有天赋,不管多少数,张嘴就来,从来不错。” “脾气性格呢?”朱会长低低问道。 “胆子小得很,窝囊脾气。”丁先生一声嘿笑,“这样隐姓埋名的人,到不用的时候,处置起来多便当。” “嗯,我让人去扬州和长兴打听打听,过两天吧,你把他调过去用,往外头就说他辞行走了,我挑两个人给他使唤,把他看紧了,你也看着些。”朱会长冷冷道。 等事儿了了,给他找块好坟地,也算对得起他了。 第一百六六章 相宜 李小囡看着长案上少下去的半摞书,慢慢舒了口气。 这些天,她白天埋头一天,看掉一摞半摞,到第二天早上,少下去的半摞一摞必定会长回去,有时候还要多长出来半摞。 虽说她不怕看书,可越看越多实在让人郁闷。 今天总算见少,隔了一夜也没再长出来。 李小囡心情愉快,埋头看到将近中午,晚晴出去又进来,挨到李小囡身边,“又要跟你一起吃饭了!” 李小囡拖着声音噢了一声。 晚晴眉头蹙了起来,“你噢什么?怎么啦?” “没什么!”李小囡嘿笑。 “肯定有什么,你看你笑的!”晚晴撇嘴斜着李小囡。 “一起吃就一起吃,要不你先去吃饭?我觉得今天吃了饭肯定要一起喝茶说话,说不定要说好大一会儿。”李小囡一脸笑。 晚晴哟了一声,站起来,“那我现在就去吃饭了。刚刚我在厨房看到她们正打年糕呢,你要不要带点儿回去?” “不要!”李小囡坚定摇头。 以前偷偷摸摸拿点心是她跟晚晴的私事,现在只能正大光明,再大包小包往家里拿,反而不合适了。 史大娘子还跟上次一样瘦,一样气色很差,尉四娘子和潘九娘子也跟上次一样,四个人一起吃了饭,尉四娘子吩咐将茶桌抬过来,亲自沏茶。 “太子爷要来了,你听说了吗?”潘九娘子坐在李小囡和史大姑娘中间,看着李小囡笑问道。 李小囡点头。 “那你知道什么时候来么?明天?后天?大后天?”潘九娘子立刻追问道。 “你问我?”李小囡指着自己的鼻尖,“你都不知道,我能知道?” “你也不知道啊,我以为表哥跟你说了。”潘九娘子一脸失望,“表哥真是的,我问他他就是不说!” “那肯定是不能说。”李小囡接话道。 “才不是呢,他就是故意不告诉我。”潘九娘子哼了一声,“我问他杨家哥哥什么时候到,他说跟太子爷一起到,我就问太子爷什么时候到,他说跟杨家哥哥一起到,你说气人吧。” 李小囡失笑出声。 “你还笑,我都气死了。”潘九娘子指着抿着嘴儿笑的尉四娘子,“你怎么也笑我?我可都是为了你!” “为什么为了她?”李小囡笑问道。 “她跟杨家哥哥议亲呢,尉家舅妈给我姑姑写了信,让我姑姑看着他们相亲,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杨家哥哥了,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儿了。”潘九娘子用力叹了口气。 李小囡扬起了眉,看着泰然自若的尉四娘子,笑道:“世子知道你们要相亲吗?” “当然知道!”潘九娘子在尉四娘子之前答道。 “知道还不告诉你们杨家公子什么时候到?” “就是啊!我跟表哥说,四姐姐得好好准备准备,表哥说四姐姐不准备就很好了,再准备就太好了,物极必反,太好了也不行。唉,表哥说话挺气人的。” 李小囡笑出了声。 “表哥说你看人眼光极好,说我要是拿不准,就请你帮我看看。”尉四娘子看着李小囡笑道。 李小囡吓了一跳,急忙摆手,“我哪有什么眼光,我都没见过几个人。” “表哥很会看人,他说你眼光好,你眼光必定极好,表哥说要是选官办差,他知道怎么看,可要是挑选良人,他就不知道了,表哥想了好一会儿,荐了你。”尉四娘子看着李小囡,笑道。 “我觉得我不行。”李小囡摇头,“就算我眼光好,可你我相差太远,我眼里的良人,跟你眼里的良人,肯定大相径庭。” 尉四娘子眉梢微挑,疑惑的看着李小囡。 李小囡想了想,“比如我四阿姐,挑良人就看两条,第一能吃饱穿暖,第二不打人。” 尉四娘子还好,潘九娘子听的两眼圆瞪,惊愕的啊了一声。 “你跟我认识的时候不长,我还不知道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以后嫁过去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再说,你的家跟我的家差距太远,我不知道你们这样的贵女眼里,什么样的人算是良人,什么样算是嫁得好。 “我眼里的良人,换了你,也许你会觉得痛苦不堪,或者我觉得不是良人,你觉得天经地义。”李小囡摊开手。 她跟她们差了上千年的距离,她真没办法帮她相看是不是良人。 “万变不离其宗,总有些良人佳缘不分贫富贵贱。”史大姑娘缓声道。 “大娘子觉得什么样的良人贫富贵贱都相宜呢?”李小囡笑问道。 史大姑娘看着李小囡,没说话。 “我们家只有四阿姐嫁了人,我四姐夫一心一意要考秀才,考举人,可四阿姐觉得四姐夫天天念书写字是不务正业,觉得我四姐夫应该脚踏实地,种田做生意,养家糊口。 “我四姐夫的阿娘,觉得我四姐夫的阿爹打理田产生意是不务正业,觉得男人就该专心读书,一辈子埋头做学问。” 潘九娘子听的哈哈笑起来,“你四姐夫跟他阿爹换换就好了!” 尉四娘子轻轻拍了下潘九娘子。 “打理田产生意也罢,埋头学问也好,都是正道正途。”史大娘子缓声道。 “正道正途各有不同,四娘子想要的,最合适四娘子的,只有那一种,是吧?”李小囡笑道。 “李姑娘真是天真。”史大姑娘露出丝丝冷笑,“要是偏偏没有那一种呢?要是那一种偏偏另择了他人呢?” “那就是将就一步,将就两步,将就三步,或者一步也不将就。”李小囡看着史大娘子,摊手道。 “李姑娘将就吗?”史大娘子眯眼看着李小囡。 “我不将就。”李小囡干脆摇头,“我们这样的人家没什么规矩,我们家没人逼我嫁人,我大阿姐就是自梳。” 史大娘子紧紧抿着嘴,直视着李小囡。 尉四娘子急忙递了杯茶给李小囡,又端了杯红枣汁递给史大娘子,“这是今年的秋茶,你尝尝。大娘子脾胃弱,喝杯红枣汁吧。” 史大娘子接过红枣汁,垂下眼帘,低头抿了起来。 第一百六七章 瞎说 夜已经很深了,史大娘子裹着丝绵斗蓬,坐在露台上,呆呆看着斜挂在夜空中的弯月和寒星。 秋虫的鸣叫已经从高潮走向尾声,远远的,更梆声过来,又过去。 大丫头玉兰放下针线,过去摸了摸史大娘子脚下的熏炉,催促道:“二更了,姑娘歇下吧。” “你知道我睡不着。”史大娘子声音低低,“与其躺在床上煎熬难受,不如坐在这里听听虫鸣。” “姑娘总是这样……”玉兰喉咙哽住。 她家姑娘这样日夜煎熬,只怕煎熬不了多久了。 “去穿件厚衣裳,陪我说说话儿。”史大娘子声低语慢。 “好。”玉兰进屋,披了件长袄,端了杯热汤递给史大娘子。 “那位李姑娘的话,你都听到了?”史大娘子接过热汤捧着。 “嗯。”玉兰挪了挪矮椅子,坐到史大娘子旁边。 “你说,我是退一步,再退一步,一步一步的退,还是不将就?”史大娘子看着遥远璀璨的星空。 “要是不将就,姑娘要往哪儿去?往后怎么办?姑娘总不是要……”玉兰的话哽住,轻轻打了个寒噤。 姑娘难道有了求死之心吗? “就是不知道不将就该怎么不将就。”史大娘子声音极低。 “我觉得咱们二太太那句话说得对,世子爷也不是最好的那个。”玉兰犹豫了下,咬牙道。 “我从来没想过嫁给别人。”史大娘子缓缓慢慢道。 “姑娘!” “那位李姑娘那些话,必定是世子让她劝我的,就是不知道她说的不将就,是她的意思,还是世子的意思。”史大娘子将那杯热汤放到旁边几上。 “姑娘凡事都想得多。”玉兰极其委婉的表示不赞同。 “没有想多,那位李姑娘谨慎得很,也狡猾得很,要不是得了世子的话,她不会在我面前说那些话。 “还有四娘子,你知道的,从不多话,要不是得了吩咐,她怎么会在我面前挑起相亲的话头。” 玉兰呆了片刻,低低嗯了一声。 自从世子爷退了她家姑娘的亲事之后,她们府上,这座别业,亲戚朋友,但凡知道,在姑娘面前都避讳相亲、亲事这些话题,就连她们,也不在姑娘面前提这样的话。 “我想跟那位李姑娘说说话儿。”沉默片刻,史大娘子低低道。 玉兰一个怔神。 “我想问问她,我要是不将就,该怎么不将就。”史大娘子一字一句。 “姑娘这是要借她的口问一问……”玉兰含糊了后面世子爷三个字。 “嗯。”史大娘子垂着眼,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 长案上的卷宗总算只见少不见多,李小囡决定发奋两天,一口气看完。 第二天,李小囡到别业时,比平时早了半个时辰。 晚晴跳下车,立刻缩肩低头耷眉垂眼,站得极其规矩。 李小囡的反应就慢得太多了,嘴里还说着话,“……你家世子爷……咦,你怎么……” 一句你怎么啦没说完,李小囡就看到了背着手,斜瞥着她的顾砚,顿时懊恼无比的抬手拍在额头。 晚晴只要瞬间恢复上岗状态,那就必定是看到她家世子爷了,这事儿已经不知道多少回了,她怎么就记不住呢! “你过来!”顾砚手指点了点李小囡,转身往里走。 李小囡下意识的看了眼石滚。 石滚那样子,比晚晴还规矩。 看来是出什么事儿了,他们家世子爷不高兴了! 李小囡跟着顾砚,过了月洞门,又过了一座桥,进了伸向湖面的一间暖阁。 “你昨天又胡说八道了?”顾砚站住,对着李小囡。 “没有啊!我胡说八道?那不可能!”李小囡断然否认。 “我让你劝劝史大姑娘,你那不将就是什么意思?”顾砚简直想错牙。 李小囡呃了一声,这一句是有点儿那个啥。 “你肯定不将就,你听听你这话说的,你这不是劝人,这是激将! “史大姑娘这个人心高气傲,你都不将就,她能将就?有你这么劝人的吗?”顾砚越来越气。 “我不是跟你说了,我不劝人,这事儿没法劝。”李小囡上身后仰。 “你说你不劝她嫁人,你答应我劝她想开点儿,这是劝她想开点儿?你这是把她往牛角尖里推!”顾砚气都粗了。 “她没事儿吧?又病倒了?”李小囡提着心问了句。 “她说要找你说说话儿,就你跟她。”顾砚猛的叹了口气。 “就我跟她?” “我让四姐儿安排个看得见的地方看着你们,你得跟她说说话儿,你记着!不许再说什么不将就!说些能让她想开的话,天涯何处无芳草什么的。”顾砚手指点着李小囡。 李小囡往后退了半步,一脸干笑。 天涯何处无芳草这种鬼话…… “我得赶紧走了,去迎接太子爷,我再说一遍!劝她想开点儿,不许火上浇油。噢对了,”顾砚从荷包里拿出一个纸卷,抽开,怼到李小囡面前,“看清楚这个人,记牢!” “这是谁啊?真好看。谁画的?你画的?”李小囡仔细看着巴掌大的宣纸上的人像,这人像简单几笔,栩栩如生。 “这是太子爷。太子爷这趟来,是微服,在他面前,绝不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顾砚将宣纸又往前怼了怼,“看清楚了?记清楚了?” “这就是太子?”李小囡伸手拿过宣纸,仔细再看。 就是挺好看一个少年郎,看不出王霸之气,也看不出什么龙气龙相。 “你听着:事君最要紧的是心,只要忠诚敬畏之心让君上感受到,有什么错处都不伤根本,要是让君上觉得你没有事君之心,那就是进一步是不轨,退一步是怨望,多看一眼是窥探,少看一眼是藐视。”顾砚神情严肃。 李小囡不停的点头。 他交待的太多了吧,她跟太子也就是这一回见上一面两面,以后肯定没机会什么窥探藐视,她连到京城一游的打算都没有。 “这是你画的?”李小囡指了指那张宣纸小像。 “嗯,我的话都记住了?”顾砚折起宣纸。 李小囡赶紧点头。 “我走了。我给你挑了几本家系家谱,今明两天看完,背下来。”顾砚抽出折扇,推着李小囡转过身。 第一百六八章 这张破嘴啊 尉四娘子挑的地方离李小囡看书的地方不远,靠着假山的一座半边小轩亭,对面亭台连着九曲桥,互相都是一览无余。 晚晴垂手侍立在小轩亭外,玉兰站在晚晴对面,两个人都是提心吊胆,眼角斜着心里担忧着自家那个,两人都顾不上看一眼对方。 对面临水露台上,尉四娘子和潘九娘子正在甩杆钓鱼。 李小囡晚到了片刻,史大娘子坐在靠着假山的锦榻上,微微欠身。 李小囡坐在轩亭一边的鹅颈椅上,拧身看了一圈,回头看向史大娘子。 “叨扰了。”史大娘子沉默片刻,垂眼道。 “不叨扰,我不忙的。”李小囡看着枯瘦晦暗的史大娘子,有几分心酸。 这个年代的女人出路实在太少,特别是她们这样的贵女。 “我们家和睿亲王府、潘家,尉家、文家、符家这些人家,从开国以来,世代相交,姻亲不断。和睿亲王府、潘家、尉家更是通家之好。” 史大娘子垂着眼帘,声调轻缓。 “从我记事起,我在睿亲王府的时候,甚至和在我们家的时候一样多,后来,长大一些,就常听二婶和王妃玩笑,要把我给世子做媳妇儿。 “再后来,我和他都长大了些,懵懵懂懂,有一回,世子到江南游历,回到京城,送了一叠帕子给我,我说我又不用外头的帕子,为什么要送这个给我?” 史大娘子喉咙哽住,看着手里的帕子,好一会儿,将帕子微微托起,看着李小囡道:“你知道这帕子是什么意味吗?” “横也丝竖也丝。”李小囡一脸干笑,“织坊里的挽花工唱得最多的就是这种,什么模丝竖丝万千丝,丝丝连连不断头。” “嗯,世子十二岁冠礼后,我们就定了亲。从我懂事儿起,我就知道我要嫁给他,这么些年,我眼里只有他,心里只有他,一心一意想得都是怎么辅助他,怎么打量好睿亲王府,甚至!” 史大娘子的话戛然止住,片刻,低低道:“万一我生不出儿子怎么办,怎么教养孩子,要是有两个三个儿子,该怎么安排他们的前程未来。 “原本,钦天监已经看定了婚期,去年春天,我就该嫁进睿亲王府,可他退了亲。无缘无故。” 李小囡叹了口气。 世间万事万物都是因缘起灭,没有无缘无故的事,只是她不知道因缘而已。 “阿娘劝我,阿爹劝我,二婶劝我,人人都劝我,可我曾经手握珠玉,现在让我抓一块砾石,甚至连块像样的砾石都没有。” 史大娘子再次哽住,好一会儿,看着李小囡,满脸苦涩,“要是换了你是我,你也不将就吗?你能怎么样不将就?” “唉,人跟人不一样,换了我,根本不适合那么大那么厉害的王府,王妃什么的肯定看不上我,我也……” 李小囡卡了一下,咽回看不上三个字,改口道:“不喜欢嫁给世子这样的人,在我眼里,世子唯一的长处,就是长得挺好看的。换了我是你……” 李小囡摊着手,一脸干笑。 换了她那就是砸碎金锁龙归大海,能笑死过去好几回。 史大娘子瞪着李小囡。 李小囡想起顾砚的交待,赶紧往回转。 “人跟人不一样,我觉得吧,你得先好好想想,你想嫁给世子,是因为大家都这么觉得,从小儿大家都这么说,你是被她们一遍一遍的说,才想嫁世子,还是这个想嫁,就是发自你的内心。 “要是发自内心的想嫁,你就再想想,看看能不能理出理由,把这些理由排个顺序,你想嫁给他,头一条是因为他对你好?送帕子给你什么的,还是因为他好看?因为他家有钱?他人又大方?因为他是亲王世子,有位有权,还是别的什么。 “感情么,你这个么,是感情的事,那也是事,是吧,不管处理什么事,先要理清起因现状,找到关键点,然后提纲挈领,理事什么的,你肯定比我厉害多了。” 李小囡努力说着废话,努力把废话说得好像很有道理。 感情这东西,她一向觉得像旅行中的惊艳美景,你根本不知道会在哪儿遇到,可能透过车窗的一抬眼,可能是一个转弯,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幅奇幻景象之中,但转眼,光影变幻,奇景不存。 看到了遇到了,全心全意去感受,景色消逝就淡定往前,没必要难过可惜,美景如同美食,看过吃过,都会化为自己的一部分,让自己更加美好。 感情亦如是。 史大娘子眉头渐渐拧起,呆了好一会儿,喃喃道:“我从来没想过这些,这还用想么?” “那你平时不想点儿什么?”李小囡有点儿挠头。 她挺会劝失恋的闺蜜,比如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比如失恋最利财运,专心工作赶紧搞钱;比如每一个离开你的男人都是因为他配不上你的未来…… 可这会儿时空迥异,她们这些贵女唯一的事业就是相夫教子。 “世子脾气急躁,从小儿王妃就跟我说:你看着些,世子要是犯了急躁的毛病,你就劝劝他,后来,有什么事,她们都让我劝世子,阿娘说,你要留心,不要总等着王妃指点。我平时想的都是他。” 史大娘子声音极低,李小囡上身前倾,竖着耳朵才能听清楚。 “他到翰林院听讲,听了半刻钟,就说是迂腐之言,我要找机会劝他,他性子急爱纵马过街,他总是说要兴兵……我想得都是他,忧心他的德行,忧心我能不能劝得住他。” 李小囡听的眉毛高抬,“那你经常劝他?” “这是为妻者该做的事。”顿了顿,史大娘子神情灰败。 订者定也,她一直是他未过门的妻,可他退了亲。 “我觉得这是为娘者该做的事,还得是孩子小时候,五六岁七八岁之前。”李小囡的犹豫只有一瞬,就不客气的说了出来。 史大娘子愕然。 “这跟你把你弟弟的衣裳都缝起来,逼着他穿袜子睡觉没分别。 “他不听翰林讲课怎么啦?难道不能是翰林讲的没意思么?要是真是迂腐之言呢?听他们讲废话那不是浪费人生么? “他纵马过街,踩死人了?踢烂一条街了?要是啥事儿没有,他有这个本事,为什么不能纵马过街? “还有兴兵,这事儿更难说了,你劝他干嘛?” “他身为亲王,太子伴读,怎么能不尊重翰林?纵马过街是没踩过人,可堂堂亲王世子,怎么能这样不稳重?这有碍风评!兵者凶事,怎么能动不动就要兴兵?”史大娘子上身前倾,语速极快。 “你这个人!”李小囡唉了一声,“上回四娘子说你那样整治你弟弟,我就该想到了。 “你要做的贤妻,是把你丈夫框进你的标准里面,你要是觉得标准男人就该稳稳重重不苟言笑,你丈夫要是爱笑,你就一定要想方设法逼着他严肃起来不许笑,你觉得标准好男人是什么样的,你就要想尽一切办法,把你丈夫改造成你以为的好男人。 “也许世子看出来了,所以他就退亲了。” 李小囡最后一句话说出来,抬手拍在嘴上。 她这张破嘴! 史大娘子紧紧抿着嘴,直视着李小囡,好一会儿,一字一句道:“世子是朝廷重臣,他不是普通男人。” “嗯,作为丈夫,朝廷重臣和普通男人有分别吗?总之都是被你硬生生套进你的标准里,噢!”李小囡噢了一声,随即嘿笑,“朝廷重臣的话,那你是想通过世子施展你的政治抱负? “你这么聪明绝顶的人,多半理想远大,我觉得你要是有什么抱负,自己也能去做啊,没必要用操纵男人这种方法,太麻烦了,太事倍功半了,自己直接出手多好。” 史大娘子又气又急,手指点着李小囡,抖得说不出话。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真觉得想做就自己去做,女人跟男人没分别,大家都是人嘛,是人都有野心,醉卧帅哥怀醒掌天下权什么的。 “不是不是,那个,我是说,我没那个本事,我就想当个首富。 “你脸色不大好,肯定是风太大,我先走了,你别往心里去,我只会胡说八道,你就当我是放屁。” 李小囡一边说一边往后退,退到亭子口,转身就跑。 她觉得她得找个地方避避风头了。 第一百六九章 得躲躲了 临海镇。 朱会长跟在杨启帆身侧,躬身垂手,看着一队队的卫卒在阔大的仓库里穿行,仔细清查每一处角落。 太子爷南下巡查,很快就要到江南了,临海镇是必定要巡查的地方,这样的仔细抄检是应有之义。 朱会长虽然觉得这趟抄检肯定夹带着那位世子爷的私念和目的,但就像这趟抄检一样,太子南下巡查大事当前,他们一切要以太子安全为重,那位世子爷更要如此。 一队队的兵卒巡查回来,杨启帆翻了翻描画仔细的图纸数目,挥手示意往下一个地方。 何承泽和儿子何瑞铭各在一处,陪同抄检自家的货栈等处。 一直忙到太阳落山,杨启帆看着将已经抄检过的货栈等处和未抄检的设岗隔开,这才往码头上那座王府棚子过去。 何承泽回到住处,疲惫不堪的斜靠在榻上,喝了碗参汤,示意儿子坐近些,“朱会长跟你说什么了?” “说成字帮的事儿,说是从二当家到七当家都是扶不起的烂泥,说邹当家的媳妇吴氏倒是个聪明人,极有手腕,也有点儿心胸,说女当家也不是没有过,还说最早最早的时候,咱们这临海镇就有位女当家,厉害得很。”何瑞铭给他阿爹捏着肩膀。 何承泽冷哼了一声。 竟然拿一手建起临海镇的大当家来比方,狂妄到失心疯了! “吃了饭,你赶紧去一趟码头,跟黄显周说一说朱会长要扶持吴氏统领成字帮的事儿,成事帮的事儿,还有吴氏,该说的都告诉黄显周,还有,提醒一句,有朱会长支撑,吴氏很快就能收拢起成字帮。”何承泽低低吩咐道。 “好,跟黄先生说就行?杨将军也在,世子爷也快回来了,这不算急事。”何瑞铭犹豫了下,还是说了出来。 “这种小事儿,告诉黄显周就行了。你记着,要拿出办事的心,而不是为了显才邀功。再说,黄显周不简单,我很看好他。”何承泽轻轻拍了拍儿子。 ……………………………… 顾砚站在静海码头,看着一片几十条战舰缓缓靠近码头,被战舰群拱卫在中间旗舰上,高高飘扬着顾氏皇旗。 旗舰靠近码头,粗大的锚链哗哗流淌下来时,跳板也搭了出来。 顾砚急步往前,迎着太子,曲膝跪下去。 “一晃又是大半年了。”太子伸手扶起顾砚,仔细打量着他,“你看起来很不错。这里就算临海镇了?真想现在就过去看看。” 太子转身四看。 “今天来不及了,明天就能过去看看。”顾砚笑道。 “有人比我还急着想看看临海镇。”太子转身,示意侧后一个三十来岁的儒雅男子。 “大哥。”顾砚急忙拱手见礼。 男子是本朝武将第一家文家这一代的佼佼者文彬,也是顾砚北上从军历练时的上峰。 文家是替睿亲王府挣下世袭罔替中罔替这俩字的那位先祖的外家,文家中兴之祖又迎娶了太宗胞妹,和顾氏渊源极深,睿亲王府自建国以来,就视文家为舅家,世代如此。 “程老将军再三嘱咐我,一定得找点儿军费回去。”文彬一脸苦笑。 “老将军心心念念要荡平那些蛮族,从京城到这里,就这么十来天的功夫,就给他写了三封信了,全是一件事:军费。”太子一边说一边笑。 ”明年应该就能筹出一笔军费了,至少够老将军痛痛快快打几仗。“顾砚笑道。 北方的军费都是出自海税司,到明年,他至少能清理出丝绸行的贪墨。 “前儿收到阿娘的信,说阿爹最近夸奖了你好几回,说你总算能沉得住气了。”太子拍了拍顾砚笑道。 “是稳重多了,极不一样。”文彬再次打量了一遍顾砚,感慨道。 他上一次见顾砚是四年前了,四年前的顾砚棱角分明,亮眼锐利,眼前的顾砚却如同身边的平静的海面,波澜不惊之下,不知道隐藏着多少心机和秘密。 “大哥夸奖了。”顾砚拱了拱手,笑道:“咱们这就走吧,快的话,也要一个时辰才能赶到平江城外。” “走吧。”太子率先走向自己那匹马。 顾砚上马,抬手示意跟随而来的几十名亲卫,亲卫一对对疾驰而出,拉出距离,奔往平江城。 文彬示意从陆路一路随行而来的百余名精锐,拱卫在太子周围,赶往平江城别业。 ……………………………… 李小囡连走带跑逃回书楼,刚说了句我得赶紧走,晚晴就挥着两只手叫起来,“你还知道走?你早干嘛去了?你早该走了! “我交待过你!不要乱说话,不要乱说话!我都白说了是吧? “你那一通胡说八道! “你让我怎么跟世子爷禀报?你让我怎么说?” “你还跟你们世子爷禀报?”李小囡手忙脚乱收拾东西。 “世子爷特意交待过,让我好好听着!唉!”晚晴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 “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就不说,不一定全说。”李小囡陪笑道。 晚晴连瞥一眼都懒得瞥了,一把夺过李小囡的书包袱,大步往外走。 唉,她早晚得被这死丫头坑死! 晚晴把李小囡送回家回来,刚刚进了角门,尉四娘子就从旁边的亭子里冲出来,一把拉住她,往里走了几十步,在一处空旷住站住,劈头问道:“李姑娘跟大娘子说什么了?” “没,那个,你没问玉兰?”晚晴浑身的毛都竖起来了,她一个字也不准备说。 “我问了,玉兰让我问你!”尉四娘子眉头拧得不能再紧了。 晚晴一脸干笑,没说话。 “李姑娘走后,我看着大娘子不对劲儿,赶紧过去,谁知道大娘子一句话不答,推开我就往外走,大娘子从来没这样过! “我和九娘子一路跟到留园,大娘子竟然把我俩关在了院门外!大娘子从来没这样过! “李姑娘到底跟她说了什么?” 尉四娘子抓狂无比。 大娘子院门紧闭,任谁喊都不理会,她好不容易叫出玉兰,玉兰就甩了句:你去问晚晴。 她还没敢跟潘二太太说,可到晚饭时候,潘二太太看不到大娘子,就必定要去留园看看,要是那时候大娘子还不肯开门,那该怎么办? 第一百七十章 高兴得早了 两个管事婆子脚步急促的过来,离了七八步,就双手相搭,冲尉四娘子做了个急行中的福礼。 “姑娘们,赶紧回去吧。太子爷到了,上头吩咐了,这几天没事不要出来了。” 尉四娘子松了口气。 太子爷到了,二太太今天晚上肯定不便过来,只要能混过今晚,到明天,大娘子肯定就能好了! 晚晴更是一口气松下来,默念了句阿弥陀佛。 世子爷肯定要时时随侍在太子爷身边,还要安排防卫什么的,肯定没空管别的事了。 石滚交待过大家,说太子爷要在江南呆一阵子,让大家做好准备,这个一阵子肯定短不了。 等太子爷走了,世子爷腾出空儿来,就算世子爷没忘了这事儿,也是事过境迁,她就说她忘了,也就不了了之了。 说不定,世子爷直接跟着太子爷回京城了呢! 这死丫头运道真好! 晚晴心情舒缓下来,先到衣料库看了一圈,先挑了两三套礼服放到最外面,再挑了十几身颜色料子都十分寻常的衣裳放在外面几排。 太子都到别业了,管事们才四下通告,看来这次是微服,又要呆一阵子,只怕多数时候是微服走动,她家世子爷这穿着上就要寻常一些。 晚晴又让人叫齐了在衣料库当差的丫头婆子,先说了太子爷来了的事,接着交待了一二三,郑重交待大家,务必打点起全幅精神,谨慎当差,要是这个时候犯了错,那可是错加三等都不止,用心当差,等太子爷走了,上头必定放赏等等。 又和两个小管事一起,重新排了班,再各处看过一遍,晚晴这才放心的回到自己屋里,洗了脸,抱起她家阿虎一通搓揉,沏上一杯好茶,抱着阿虎,坐在舒适的摇椅上,刚跟阿虎说了几句话,守门的婆子一路小跑进来。 世子爷打发人叫她过去。 晚晴心里顿时生出股不祥之感,急忙放下阿虎,对着镜子打量了一遍,出了屋门,提着裙子急匆匆往外赶。 晚晴跟着小厮,进了半山上一座对着湖水的宽敞轩堂。 她家世子爷正陪着位温润少年,指点着湖光山色,说着话儿。 晚晴没见过太子,可是能让她家世子爷站在下首这么陪着的,只能是太子爷了。 晚晴直接跪倒,先冲太子磕了头,挪一挪,顺便给她家世子爷也磕了个头,刚要直身,想起来旁边还站了一位,虽然不知道是谁,可是能跟她家世子爷和太子爷一起站着,那必定也是要磕头的人,礼多人不怪,再磕一个吧。 顾砚眉梢微挑,看着磕头磕的抬不起头的晚晴。 太子看的笑起来,刚要说一句起来吧,晚晴已经站了起来,往旁边退了两步,低眉垂眼站到了石滚旁边。 太子抖开折扇,掩着笑,示意顾砚问话。 “李姑娘每次都是傍晚才走,今天怎么走的这样早?”顾砚问道。 晚晴呆了一瞬,心里一片空白。 这一路上她思绪纷飞,世子爷会问什么,她想了几十种可能,唯独没想到是因为早走露了马脚! “她说看……说该回去了。”晚晴没敢说看完了,长案上的书还多着呢。 顾砚眯眼斜着晚晴,太子目光下垂,看着晚晴用力绞在一起的两只手,文彬往旁边踱了两步,端了杯茶抿起来。 “她是见过史大娘子就走了?”顾砚明了的问道。 “是。”晚晴眼睛一闭, 完了!躲不过去了! “仔细说说,她们都说了什么。”顾砚端了杯茶,递给坐下来准备好好听听的太子。 “是!”晚晴心一横,从史大娘子那句叨扰了开始说。 太子抿着茶,听到横也丝竖也丝,扬眉看向顾砚,顾砚紧绷着脸,文彬赶紧低头抿茶。 晚晴一口气说到所以就退了亲,戛然而止,垂着头一声不再响。 后面的话真不能说了!一个字都不能说! 要是以后世子爷从玉兰那里,或是大娘子那里听说了,她就说她当时吓糊涂了,昏了头没听到! 世子爷信不信她就不管了,要打要罚她都认了,总之不能再说了! “下去吧。” 听到顾砚一声吩咐,晚晴一个旋身,往外走得飞快。 “你退亲,就是因为她刚才说的那些?”太子看着顾砚问道。 “嗯。”顾砚肯定的嗯了一声。 “你跟李姑娘说过?” “没有,李姑娘极聪明。” “嗯,因为她聪明,说话又谨慎,你才让她劝劝史大娘子。”太子慢吞吞说了句。 文彬听的笑起来。 这位李姑娘聪明确实聪明,说话谨慎这一条,可就不好说了。 顾砚尴尬摊手。 “横也思竖也思,你还这么风情过?”太子接着笑道。 顾砚端起杯子垂眼抿茶。 “大娘子怎么样了?”太子看向石滚。 “回太子爷,说是和往常差不多。”石滚忙垂手答话。 “请尉四娘子过去陪陪她。”太子接着吩咐道。 石滚答应一声,垂手退出去,亲自过去传话。 “这个小丫头虽然说话太直,却替你把话说透了,这是好事,大娘子是个聪明人,明白过来,也就能走过去了。”太子看着顾砚道。 “嗯,但愿如此。”顾砚苦笑。 晚晴这个蠢货一脸仓皇逃得飞快,必定瞒报了不少话,瞒下的那些才是关键! 石滚回来时,带进了一名满头满身大汗的亲卫。 亲卫解了佩刀,进了轩堂,跪倒磕头。 顾砚认得是杨启帆的心腹,看着他磕了头,和太子介绍道:“这是杨五的小厮青山。”见太子示意了,吩咐青山道:“说吧。” “是,五爷让小的跑一趟,替码头上黄讳显周黄老爷向世子爷禀报: “黄老爷说:何记少东家何讳瑞铭何爷找他,说江南丝绸行的朱会长打算扶持成字帮已故邹当家的遗孀吴氏接撑成字帮。 “黄老爷说,何爷特意嘱咐他,说有朱会长支撑,吴氏必定能把成字帮接掌下来。” “嗯,我知道了,辛苦你,石滚,让人带他去喝碗汤歇一歇,再拿十两银子给他。”顾砚看了眼太子,吩咐道。 看着青山出去,太子看向顾砚道:“要是能把吴氏拢在手里,丝绸行这里就能事半功倍。” 顾砚嗯了一声,眉头紧拧。 “得有个合适的人过去说话。”文彬接话道。 “李姑娘也许能行。”沉默片刻,顾砚道。 太子眉梢微挑。 “她知道我正在整顿海税司,她见识极好,很能取信于人,要不,明天你先看看?大哥也看看。”顾砚道。 “好啊。”太子愉快笑道。 第一百七一章 真有要紧的事 晚晴的二次庆幸仅仅庆幸了一个多时辰,就被石滚叫出了院子。 出了院门,看到她家世子爷,晚晴只觉得眼前一黑。 “说吧,一个字不许瞒下。”顾砚示意石滚等人离远些,看着晚晴吩咐道。 “没……没了!”晚晴抖着嘴唇,咬牙强撑。 “你要是不愿意在这儿说,我现在就带着你去书院街,你觉得往你身上抽到第几鞭子,李姑娘会替你说出来?”顾砚心平气和的问道。 “第,第一鞭子。”晚晴哭丧着脸。 顾砚哼了一声,“说!” “是。”晚晴一闭眼一咬牙,一口气说完了李小囡那一通胡说八道。 顾砚听的紧紧抿着嘴,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滚回去!记着,不许跟任何人说起!” “是。”晚晴一个旋身,提着裙子就跑。 她就知道不能说,他非逼着她说! 顾砚缓缓吸了口气,再呼出来,抬手按在脸上,用力揉了一把。 他得挑几个人看着史氏了。 ……………………………… 李小囡早早回到采莲巷,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梅姐说着闲话。 她得出去躲躲。 去哪儿她已经想好了。 她明天跟着大阿姐一起回李家集。就说想翠叶了,大阿姐那儿好说话,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可她得安排好两件事,第一,怎么瞒住阿武和雨亭,第二,怎么能让梅姐替她保守秘密,跟谁都不说她的去向。 阿武和晚晴还好,雨亭那儿,她觉得梅姐守不住,雨亭太会套梅姐的话儿了。 最好连梅姐都瞒着! 唉,这不可能啊,她跟大阿姐走了,二阿姐肯定得知道,哥哥也得知道,她能哄一哄梅姐,可她哄不了二阿姐。 李小囡愁了一晚上,没想出怎么确保梅姐不泄密,倒是想出了别的办法。 她回到李家集,就说去县城给洪家老太爷请安,到了洪家,请过安,再说去临海镇买点儿东西,让洪家安排辆车送她到临海镇去找二堂叔,在临海镇逛一圈,让二堂叔找辆车送她回平江城,到了平江城不回家,去大堂叔家找艾叶,这么一圈下来,再拖一拖,三四天就过去了。 这叫金蝉脱壳! 第二天,天边刚泛出第一丝鱼肚白,石滚就敲响了李家院门,传了他家世子爷的邀请:请李姑娘过府,有要紧的事。 李小囡探出半边身子,见石滚的马和随从都在巷口,冲石滚勾了勾手指,声音压得低低的问道:“晚晴说你能信得过,你不用说话,要是我说得对,你就眨两下眼。我问你:是不是东窗事发了?我最好别去?” “不是!”石滚眼睛瞪的溜圆,答的极快,“姑娘放心,是真有要紧的事儿。” 李小囡噢了一声,看着石滚,再问了句,“你别坑我,真没事儿?” “真没事儿,姑娘放心。”石滚赶紧点头。 “那我跟大阿姐说一声。”李小囡缩回身。 “别业那边已经备好早饭了。”石滚急忙陪笑补充了句。 李小囡跟着石滚等人,在别业二门里下了马,一眼看到垂手站在二门里的晚晴,顿时松了口气。 晚晴的脸色可不怎么好,不等李小囡走近,就转过身,规规矩矩往前走。 “石滚说太子来了,那你们世子爷是不是顾不上别的事儿了?昨天的事没事儿了吧?那位大娘子怎么样?她没事儿吧?”李小囡追上晚晴,压低声音问道。 晚晴回头看了眼李小囡,没说话。 “你怎么这个样子?又扣月钱了?太子刚来你就犯错误了?你犯什么错误了?”李小囡紧走两步,和晚晴并肩,仔细看着晚晴的神情。 “到了,世子爷吩咐,请李姑娘在这里用饭。”晚晴站在一间暖阁门口,欠身让李小囡。 李小囡伸头往里看了看,见暖阁里没人,推着晚晴进了暖阁,“你也进来,你这是怎么啦?” “还能怎么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世子爷知道了,太子爷也知道了!”晚晴一脸绝望。 “你都说了?一句没瞒?” “在太子爷面前的时候,把你最后那几句胡说八道瞒下了,可世子爷过来逼问,我就!”晚晴捂着脸垂下头。 “知道就知道呗,能怎么样,我又不从他手里领月钱。”李小囡呆了片刻,啪一拍桌子,坐下吃饭。 晚晴看着掂筷子吃饭的李小囡,怔了怔,呼了口气,也是,说也说过了,知道也已经知道了,不管怎么样都已经这样了,就这么着吧。 “你别吃太饱。”晚晴抛开胡说八道的事,立刻抬眼往前看,赶紧上前嘱咐李小囡,“这么早请你过来,石滚说是为了带你去见太子爷,说还有差事呢。 “太子爷是君,跟我们世子爷可不一样,你吃个半饱就行,人饿着些精神好。 “我跟你说,你见了太子爷,无论如何不能胡说八道,你最好别说话!就垂头站着,点头摇头就行了。” 李小囡咬着蟹粉小笼包,不停的点头。 她真不准备说话了,一句话也不说! 早饭吃了个半饱,李小囡重新漱了口净了面,晚晴再给她重新梳了头,上上下下看上三四遍,再闻一闻,从头到脚都妥当了,这才跟着李小囡出来,跟着一直等候在外面的小厮,往别业深处进去。 别业中间的一座幽静院落里,李小囡挨着晚晴,在二门内的花厅里等了一刻多钟, 一片脚步声从花厅外传进来。 李小囡不敢乱动,微微抬头,斜看向花厅门外。 一个二十出头的清俊少年,穿着件银白长衫,在一左一右两个小厮之后,进了花厅。 晚晴推了把李小囡,李小囡赶紧随着晚晴跪下。 晚晴交待过,见了太子爷,她一推,李小囡就赶紧跪下磕头。 太子站住,看着扑通跪倒,磕头磕的毫无章法十分难看的李小囡,瞥了眼顾砚,笑道:“起来吧。” 晚晴揪了把李小囡,李小囡急忙爬起来。 太子微微侧头,仔细打量着李小囡。 李小囡强压着满腔的好奇兴奋,直视着太子正要仔细打量,却被晚晴从后面踢在脚跟上,赶紧缩肩垂眼。 晚晴交待过,对着君上,不吩咐让你抬头,是不能抬头的,就是说,只能他看你,不许你看他。 “你该给她找个教引嬷嬷。”太子看着被晚晴踢的身子晃动的李小囡,笑出来。 第一百七二章 不负责任的说客 李小囡缩肩低头,不敢抬眼皮,就只能看到太子一双鞋和半尺衣襟。 衣襟看不出什么,鞋子崭崭新,千层薄底,手艺真好,一看就是好东西。 鞋面和鞋边都是靛青,鞋底边上竟然是和鞋面一样的暗纹,花纹是错落的菱形,挺好看挺潮,看鞋的样子,脚挺好看。 从前她那个玄学指导生活的同事说:但凡大富大贵的人,手脚都好看…… “李姑娘。” 李小囡眼睛盯着太子的鞋子,没反应过来。 “李小囡!” “在!” 这一声李小囡直直送进李小囡耳朵深处,李小囡立刻一声脆应。 太子哈哈大笑,文彬也失笑出声。 顾砚无语的看着瞪着他的李小囡。 “太子爷跟你说话呢!”顾砚咽了口气。 “世子说你学问极好。”太子一边笑一边接了句。 李小囡不停的眨着眼,看向顾砚。 她不知道该怎么答,说确实极好好像不大合适,可要是太谦虚了,算不算欺君? “你看他干吗?”太子又笑起来。 “怕说错话。”李小囡不能再不答话了。 “你家世子爷跟你说什么了?把你吓成这样?”太子眉梢微挑。 “他没说什么,是你不一样,跟他们都不一样。”李小囡缩了缩肩膀。 从前打工时,她一向把老板在公司同仁之上单列一行,现在面对的是君,那就更不一样了,都不能算人。 “是他们所有人都交待你,要如何如何,是吧?别理他们,你怎么跟你们世子爷说话,就怎么跟我说话。”太子笑道。 “是。”李小囡跟晚晴差不多规矩。 “你把她吓坏了。”太子转向顾砚,笑道。 “她胆子大得很。”顾砚苦笑了句,接着道:“跟她说说成字帮的事?” 太子示意顾砚说。 “丝绸行的朱会长打算推助成字帮邹当家的媳妇吴氏接掌成字帮,吴氏是个能接掌成字帮的人。你能不能走一趟,说服吴氏归附过来。”顾砚直截了当。 太子听的眉梢挑起,文彬扬起眉,仔细打量起李小囡。 “拿什么说服?”李小囡皱眉问道。 “你觉得呢?”顾砚看了眼太子,反问道。 “丝绸行有银子给成字帮贴补扛夫工钱,这银子都被邹当家截留自用了,这事儿吴氏肯定知道,这笔银子怎么办?”李小囡问道。 太子收了折扇,打量起李小囡。 “以后肯定没有了。”顾砚摊手。 “那她要是想当个诰命什么的,能给她吗?”李小囡再问道。 “不能。”顾砚答的干脆直接。 “那就是空手套白狼,只能试试。”李小囡嘿了一声。 “要是吴氏能帮着世子重振海税司,功劳足够,也不是不能诰封。”太子笑道。 李小囡瞥了眼太子的鞋,没说话。 功劳足够,多少算足够?她最烦这种画大饼的招数。 “什么时候去?”李小囡垂眼问了句。 “越快越好,你要是没什么事,那就今天,我让人送你过去,让晚晴陪你过去?”顾砚看了眼太子,答话道。 “那就今天,晚晴跟我一起,我想先跟黄先生说几句话。”李小囡看了眼顾砚。 见太子点头,顾砚吩咐道:“好。晚晴去换身合适的衣裳,这就去吧。” 晚晴换了身和李小囡差不多的半旧细布衣裳,坐着辆最寻常的桐木大车,跟在扮成小商队的护卫中间,夹杂在无数来往于临海镇的大小商队中间,进了临海镇。 午后,整个临海镇都忙着接待太子的微服私访,李小囡和晚晴在邹家角门前下了车,报了吴姓,自称是吴氏娘家亲戚,请见吴太太。 婆子进去禀报了回来,带着李小囡和晚晴进了正院厢房。 吴氏略瘦微黑,眼窝微陷,薄唇棱角分明,面相和神情都极凌厉,端正坐着,冷冷打量着李小囡和晚晴。 李小囡进了厢房,先转头四看。 厢房不大,只有吴氏一个人,李小囡后退一步,探身打量外面。 厢房前的廊上没有人,对面坐着两个丫头,低头做针线。 “我娘家没人,也没什么亲戚。”吴氏看着肆无忌惮四下打量的李小囡,冷冷道。 “我姓李,她叫晚晴,是从平江城外王府别业过来的。”李小囡介绍自己和晚晴。 吴氏眼睛微眯,一声冷笑,“昨晚上来了朱会长,今天又来了你们俩。我昨天已经拒了朱会长,我一个死了丈夫的妇道人家,只想求个安稳活命,没本事做你们这些贵人手里的棋子,你们回去吧。” “噢,好。”李小囡答应的过于干脆,吴氏和晚晴都是一怔。 “直接走?还是给邹当家上柱香?”李小囡转身问晚晴。 “得上柱香吧。”晚晴有点儿懵,下意识答了句。 “那去上香。我们上了香就不过来了,就此别过。”李小囡转身往外。 “李姑娘就是这么当说客的?”吴氏简直不敢相信。 “嗯!”李小囡顿住,转回身,看着吴氏道:“我这个说客,是要说服你别跟着朱会长,现在,你不打算插手帮会,而是要照自己的想法度过余生,那我就没什么要说的了。 “虽然佛家说世世轮回,可除了极少极少有大机遇的,其余的人真正知觉的只有当下,我们能感觉到的,只有这一辈子,短短几十年而已。 “你得有三十多了吧?人活七十古来稀,未来已经不长了,只有二三十年而已。从前,这满院子莺莺燕燕,大约吵闹得很,往后,你该过你想过的日子,好好享受余生。” 李小囡笑着冲吴氏挥了挥手,迈出门槛,往正屋灵前上了香,和晚晴径直出来,上了车。 晚晴眼睛贴着车窗缝,看着吴家越来越远了,啪的甩下帘子,瞪着李小囡道:“你就是这么办差的?” “不然呢?还能怎么办?人家要过安稳日子。” “你这差使没办成!”晚晴有点儿抓狂。 “我没说能办成。再说,你家爷是说:让我说服她别站那边,站这边。 “现在她哪边都没站,这差使是不能说办成了,可也不能说没办成。”李小囡嘿笑。 晚晴呆了片刻,哈了一声。 这话没错! ------题外话------ 后一章不满意,犹豫到现在,算了,不发了,删了,明天重新写 第一百七三章 歪打中了 晚晴直接把李小囡送回了采莲巷。 一来,她家世子爷没吩咐她们先回别业,二来,她家世子爷陪着太子爷在临海镇,今天回不回别业都在两说呢。 晚晴回到别业,不到半个时辰,顾砚和太子一行人就回到了别业。 顾砚洗漱好换了衣裳出来,石滚就急忙上前禀报:晚晴刚刚过来禀报,临海镇的邹吴氏在东角门外,指名找她,过来问怎么办。 “人呢?”顾砚立刻问道。 “小的斗胆作主,让晚晴先去把邹吴氏带到东角门内怀远阁了。”石滚陪笑答道。 “很好,就在怀远阁吧。你去跟太子爷禀报一声,我见过邹吴氏就过去。”顾砚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 怀远阁里,吴氏包裹的和临海镇那些干粗活的婆子没什么分别,坐在扶手椅前的脚踏上,缩成一团。晚晴站在怀远阁门内,时不时探头看一眼外面。 看到顾砚大步过来,晚晴急忙出了怀远阁,屏气欠身。 她这心里七上八下,十五个念头里没一个是好事儿。 可这坏事儿到底是什么样的坏事儿,她能想到的,就是这个邹吴氏是来告状的。 那个死丫头这趟差使办的实在太敷衍了! 顾砚脚步微顿,斜瞥了眼战战兢兢的晚晴,吩咐了句:“站远些等着。” 晚晴急忙后退。 吴氏缓缓站起来,双手交叠在身前,冲顾砚福了一福。 “你是来见我的?”顾砚站在吴氏面前,仔细打量她。 “是。” “嗯,说吧。”顾砚绕过吴氏,坐到上首扶手椅上。 “我嫁给邹富时,邹富是成字帮里位次最低的小兄弟,唯一的长处就是能打能挨。” 吴氏随着顾砚转个身,面对着顾砚。 “我让他投靠当时的周五爷,后来的周当家。他投靠过去第二年,有一回,周当家失了手,几乎万劫不复,身边的人死的死散的散,邹富也想改换门庭,我劝住了他,跟他说,周当家这一趟万劫不复,是上天给他的大机遇,他听进去了,跟在周五爷身边不离不弃,周当家缓过来之后,他就成了周当家最心腹的人。 “周当家寿数短,接手成字帮没几年就一病没了,成字帮就到了邹富手里。 “邹富不算聪明。”吴氏的话戛然而止。 “不是邹富接下了成字帮,是你接下了成字帮?”顾砚眉梢微挑。 “是邹富接下了成字帮,我帮他打理而已。”吴氏垂眼道。 “朱会长说了什么?许了什么?”顾砚接着问道。 “让我出面收拢成字帮,由我挑一个当家人,或是扶助我的儿子,例银照旧,不管当家人是谁,都交割给我,丝绸行那边,只跟我说话。”吴氏答的干脆而快。 “为什么来找我?”顾砚沉默片刻,问道。 “我没答应朱会长,我跟朱会长说:我一个苟延残喘的未亡人,只愿能安度残年。 “那位李姑娘说,我已经三十四了,人活七十古来稀,我的余生也不过还有二三十年。 “她多说了,周当家走的时候四十二岁,邹富今年三十六岁,我的余生,不知道还有几年。” 顾砚抿着嘴,面无表情。 他还没来得及问李小囡跟这位邹吴氏说了什么,可从这几句话来听,这死丫头不是劝人,这是气人。 “李姑娘说,余生不多,我该过我想过的日子。 “我想做吴当家,坐在金交椅上!”吴氏直视着顾砚。 顾砚眉毛高抬,随即笑道:“你本来就是吴当家,只是理正名位而已。 “这些,朱会长肯定也能答应你,为什么不跟着他?我这里没有例银给你,一文钱都没有。” “只有李姑娘一个人跟我说:你该过你想过的日子。”吴氏垂眼道。 “你姓吴,有名吗?字呢?”顾砚沉默片刻,问道。 “吴妙真,没有字。”吴妙真答道。 “嗯,朱会长那边,你觉得是先应酬着,还是现在就把你的旗竖出来?”顾砚问道。 “那得看世子爷的方略。”吴妙真答道。 “先应酬着,记好帐。有什么事,就像今天这样过来找晚晴。”顾砚站起来,笑道:“阿囡学问好得很,以后让她给你拟个字。” “是。”吴妙真欠身答应。 顾砚出了怀远阁,吩咐小厮送吴妙真到东角门,走出十几步,回头看吴妙真走远了,点着晚晴,示意她过来。 ……………………………… 隔天一大清早,晚晴就敲响了李家院门。 李小囡刚探出头,就被晚晴一把揪住,拖着她下了台阶。 “昨天晚上!那位吴太太找上门了!”晚晴劈头道。 “找上哪个门?啊?你等下,梅姐我走啦!”李小囡喊了一嗓子,推着晚晴往巷口跑。 李小囡爬上车,顺手揪了把晚晴,拉上车门就问道:“她找上门干吗?” “我哪知道!她说找我,可她跟我一个字都没说。 “世子爷过去的很快,后来,世子爷把我叫过去,问咱们怎么见的黄先生,怎么进的邹家,怎么见的吴太太,她说了什么,你说了什么,怎么走的,问的不能再细了! “你说,那个吴太太是不是找世子爷告状的?”晚晴忧心忡忡。 “告什么状?”李小囡没反应过来。 “人家才说了一句话,你一句话都没说,一个好字转身就跑了,有你这么当说客的么?”晚晴一拳头捶在桌子上。 “你听说过被游说的人嫌说客不尽力去告状的吗?你是不是傻?”李小囡斜着晚晴,嫌弃的不能再嫌弃了。 她不认识这样的傻货。 “呃!”晚晴响亮的呃了一声,反应过来,顿时涨红了脸,一巴掌拍在李小囡肩上,“我还不是因为担心你!你昨天那样子,哪有一丁点儿办差的样子!” “我又不在你们世子爷手下当差!”李小囡白了晚晴一眼。 “那也是。对了,你尝尝这个麻糬!这是太子爷带来的御厨做的,石滚说太子爷特意吩咐给你尝尝,还有这茶,也是太子爷赏的。”晚晴端了一碟子麻糬出来。 “你也尝尝!”李小囡伸手捏了一个,将碟子递到晚晴面前,看着晚晴拿了一个,咬了一口,含糊道:“肉松蛋黄馅的,好吃。就冲这麻糬,那个吴太太这一趟肯定是好事儿。“ “嗯?可不是!太子爷给了赏赐哎!”晚晴醒悟过来,顿时眉开眼笑。 第一百七四章 不借光 太子换了一双鞋,光泽极好的宝蓝色,用金丝绣着大大小小的宝相花纹。 李小囡从鞋子看到衣襟,长衫也是宝蓝色,有大块的宝相花暗纹。 原来这鞋子和衣裳都是配套的啊,真讲究。 “你家世子爷说你劝说吴妙真那些话,必定是无心而为之,误打误撞而已,我不大信。”太子笑道。 “黄先生说:吴氏每天都让人给青锦送饭送茶送东西,非常周到。可那个青锦天天咒骂吴氏,骂得很恶毒。 “青锦说吴氏说,吴氏知道不是她害死了邹当家,告她是为了查出原凶,青锦说是吴氏毒死了邹当家,还说吴氏那个儿子是借腹生子生出来的,说这事就她、邹当家知道,说吴氏是要杀人灭口。 “黄先生还说,青锦把邹家的事兜了个底朝天,说邹当家说吴氏丑得像夜叉,说吴氏就是个管家婆子,邹当家从来不去吴氏那里吃饭过夜。还有挺多。 “我就觉得邹当家活着的时候,吴氏的日子过得挺糟心的,糟心了三十多年,邹当家死了,她该过几年舒心日子了。 “她昨天过来肯定是因为她早就想好了要投靠过来,肯定不是因为我的话,我跟晚晴这一趟,给她递了把梯子而已,我们不去那一趟,她也会过来的。” 李小囡一口气道。 太子看向顾砚,顾砚摊手而笑。 “你不走这一趟,她不会过来。”顾砚笑道,“吴妙真是性情中人。麻糬味道怎么样?”顾砚话题突转。 李小囡嗯了一声,醒悟过来,急忙冲太子曲膝,“好吃得很,多谢你,还有茶。” 顾砚听到你字,忍不住攒眉,太子冲顾砚摆着手笑,“李姑娘知礼得很。你喜欢吃我很高兴,不客气。劝服吴妙真,对你家世子爷的事大有裨益,你还想要什么?我替他赏你。” “不用不用!我真没想着劝服她。世子爷帮我的时候比我帮他的时候多太多了。再说。” 李小囡心念飞转,决定提升一下立意。 “世子爷做的事是为国为民,帮他也是我这样的小民份内之事。” 太子失笑出声,看向顾砚道:“她可比你会说话。” “胆子太大。”顾砚一脸无奈。 “这样很好。”太子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你要是有空,去看看四娘子……” 顾砚一句话没说完,李小囡立刻飞快答道:“我没空!” 太子噗笑出声,用折扇拍着顾砚。 “史大娘子好好儿的,你不必过于愧疚。”顾砚憋气道。 “我真有事儿,我一堆的事儿呢,忙得很,现在就得赶紧回去了。”李小囡一脸干笑。 看着顾砚和太子等人走远了,李小囡慢慢呼出口气,抬起手,舒开,看着手心里的一团汗。 唉,从前对着老板的时候,她也没这么紧张过。 “你真要回去?”晚晴比李小囡多看了一会儿,看到顾砚等人走得看不见了,才上前一步。 “当然,回去好好歇歇,跟太子说话比干活累多了。”李小囡将手心在裙子上蹭了蹭。 “你干过活?”晚晴嫌弃的看着在裙子上蹭手的李小囡。 “怎么没干过!昨天回去,我喂了鸡,还扫了鸡棚!”李小囡拍拍裙子,大步往外走。 “我跟你说,路上忘了说了,早上听厨房张嫂子说,大娘子昨天晚饭吃了不少,说玉兰高兴得抓了一大把铜钱赏给她!”晚晴追上李小囡,开始八卦。 ……………………………… 昆山县码头,挂着洪字的航船靠上码头,洪振业垂头丧气的下了船,骑上马又滚下来,烦恼的挥着手,“不骑马,戳那么高,太丢人了,找辆车,我不想见人!” 小厮清风赶紧乱挥着手,忙碌的原地转着圈,仿佛那些忙着找车雇车的长随和管事们都是在他的指挥之下。 大车过来,洪振业爬上车,放下帘子,捂着脸坐在车里。 这一科,县试他高中第一,府试又是第一,院试他没敢想第一,可他更没想到竟然会落第啊! 他自觉他的学问文章都很过得去,跟学栋不差什么,而且,主考的是尉学政,尉学政啊! 阿囡隔三岔五去王府别业,跟世子爷多好多亲近呢,可尉学政竟然把他黜落了! 落第也就算了,同窗同年那些话实在太气人了! 说什么:你竟然落了第,可见你这学问上,差得太远啊,实在没法提携,以后你可得多下些功夫,好好念书喽! 这叫什么话!太气人了! 他总觉得,尉学政看在他跟世子爷这份拐了几个弯的关系份上,没给他放水,而是给他筑了一道坝! 洪振业吩咐大车绕过洪家大门,停在角门外,偷偷摸摸下了车,垂头丧气进了角门,直奔去找翁翁洪老太爷。 洪老太爷正坐在廊下,撮着嘴逗他养的那只八哥。 “翁翁,你难道不知道我又落榜了?”洪振业一屁股歪坐在洪老太爷对面的鹅颈椅上。 “知道,昨天一早就知道了。”洪老太爷答了句,接着逗八哥。 “我落榜了!”洪振业伸头到他翁翁面前,吼了句。 “你落榜了有什么好叫的?又不是高中了。”洪老太爷一巴掌拍开洪振业。 “你不是说,我的学问文章,再借一点儿世子爷的脸面,够得上一个秀才?”洪振业带着哭腔。 “世子爷那脸面,不是咱们说借就能借得到的。你在我这儿哭没用,你媳妇儿在家呢,要哭去你媳妇面前哭去。 “哭也要找对人才能有用啊!”洪老太爷拍了拍大孙子,语重心长。 洪振业醒悟过来,站起来直奔出去。 洪老太爷看着孙子的背影,撇了撇嘴,接着逗八哥。 阿囡跟王府越走越近,这就足够了,秀才不秀才的,屁事都不算。 洪振业一头扎进自己院里,一问,银珠被他阿娘叫过去了,洪振业一跺脚,直奔他阿娘院里。 他刚刚远道回来,不能直接把银珠叫回来,他得去给他阿娘请个安,顺便把银珠叫回来,他得跟银珠好好说道说道! 上一科落榜他没话说,可这一趟落榜,他实在委屈,一肚皮的委屈! ------题外话------ 昨天的果然不好,全删了啊 第一百七五章 还是做生意吧 洪振业找借口摆脱他阿娘的本事是从小练出来的,几句话就拽出了李银珠。 进了自己院子,洪振业咣的关上院门,冲李银珠叫道:“我落榜了!” “你叫什么叫!你落榜这事儿谁不知道?还用得着你这么叫?”李银珠一下下拽着衣袖。 洪振业把她的衣袖拽皱了,这绸子衣裳就是娇气! “我县试第一,府试第一,到了杭城,落榜了!”洪振业委屈的哭腔都出来了。 “你瞧瞧你这话说的,跟阿娘一个口气。 “自从昨天得了你落第的信儿,阿娘就开始对着我一遍一遍的讲:你县试第一,府试第一,到杭城怎么能落榜了呢?说了一遍又一遍,你刚刚去的时候,正说着这话儿呢。”李银珠撇着嘴。 洪振业斜瞥着李银珠。 “我知道阿娘跟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也知道你跟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银珠手指点着洪振业。 “你府试第一那时候,你跟翁翁讲,县试第一是你的本事,府试第一,指定托了世子爷的福,托了阿囡的福,你不如谁谁,也不如谁谁,这话是你说的吧?” 洪振业被李银珠点得上身后仰,不得不点头,这些话确实是他说的。 “府试第一已经托了福了,到杭城没考过,你不怨自己没学问没本事,你叫起来这个第一那个第一,你什么意思?怎么着?升米恩斗米仇了是吧?” “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洪振业踩着碎步,贴着李银珠绕过去,拨腿就往上房跑。 “你跑什么跑!你给我站住!”李银珠提着裙子追上去,“你站住,我还没说完呢!” “你阿娘说我不帮你,说什么姻亲就是要互相支撑,说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说我连一句话都不肯帮你讲,你坐好!” 李银珠揪住洪振业,拽回来,将他推进扶手椅里,站在洪振业面前,一只手叉腰,一只手点着洪振业。 “我没理她,这是翁翁的话,让我别跟她计较,行,我不跟她计较,可你也跟我说一个第一两个第一的屁话,跟你我可不能不计较! “你跟我讲清楚!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我就是觉得,我都考了六回了,我这学问不比咱弟弟差,是吧,咱弟弟头一回就考中了,还排在前头,我跟他学问差不多……”洪振业后背紧贴在椅背上,一动不敢动。 “你学问才跟学栋差不多你怎么能考得上?”李银珠一句话怼了回去。 “学栋就考上了。”洪振业委屈万状。 这句话太不讲理了。 李银珠斜瞥着洪振业,片刻,哼了一声,“学栋知道自己学问不行,这趟都没敢下场。” “你这个婆娘!学栋是考举试,我是考秀才,这能一样吗!”洪振业抬手拍在脸上。 “学栋没下场考,就是不想受人照应的考上去,这话我跟你讲过。你要考就凭自己本事考,别想那些没用的,阿囡和大阿姐,还有我,都不会让你沾这个光! “你都考了六回了?你还准备考第七回?”李银珠话题突转。 “怎么啦?”洪振业顿时警觉起来。 “你准备考几回?你都考了六回了!”李银珠的巴掌几乎怼在洪振业脸上。 “我今年才二十二,阿爹还考到二十六岁呢,二翁翁二十九岁那年才考上!”洪振业用力往后躲。 “你还想考到二十九?你这是不务正业!”李银珠一声惊叫。 “我天天上学,天天熬尽脑汁儿写文章,不信你问学栋,我天天苦读怎么能叫不务正业!”洪振业再次委屈起来。 他天天上学天天苦读,别人都夸他,就是到了银珠这里,成了不务正业了。 “前天大阿姐回李家集,又跟学栋去了趟高村集,就是跟高先生商量,说学栋不能光上学,等以后成了家,他得能自己养家,不能靠着大阿姐,更不能靠着枝姐儿的嫁妆。 “高先生说高家学堂现在人多得多一个人都塞不下了,就这还天天有人托了各种亲戚朋友的找到他家里,要把孩子送进高家学堂。 “高先生想让学栋帮着他办学堂,正在商量呢。”李银珠斜着洪振业。 “那学栋不上学了?”洪振业眼睛瞪圆了。 “阿囡说学栋学问还不行,还得好好上两年学才能教别人,不然就是误人子弟。不过!”李银珠突然一转,“大阿姐让学栋放假的时候去高家学堂帮帮忙。反正你们府学里头这事儿那事儿,天天放假。” “学栋肯定能考过秋闱,前程远大……” “阿囡讲他天资有限,希望不大。”李银珠打断了洪振业的话。 “阿囡……”后面瞎讲两个字,洪振业硬生生咽了下去。 阿囡是能给世子爷当先生的。 “我让阿囡看看你怎么样,阿囡讲你既然想念书,你们家里也供得起,想念就念吧。”李银珠一脸烦恼。 洪振业用力憋回了阿囡怎么讲他这一问,还是别问了,万一也是一句天资有限希望不大怎么办? “什么叫你们家?咱们家!”洪振业憋了半天,总算找到了出气口。 李银珠横了他一眼,一拍桌子站起来,“咱们明儿就回平江城,大阿姐捎了话,让能早回就早回去,说是生意上的事儿,一堆的活儿呢。” ……………………………… 李小囡回到家,大阿姐李金珠已经从李家集回来了,正和梅姐收拾堆在院子中间的新米,刚刚腌上的咸鱼,一大筐咸鸭蛋,香油,各种豆糕等等。 看到李小囡,李金珠翻出来一只布袋递给李小囡,“这是翠叶给你带的兰花豆,她自己做的。” 李小囡接过,摸一个吃了,递到李金珠面前,再给梅姐尝尝,捧着袋子,站在旁边看两人收拾东西。 “堂翁翁来了,先去了艾叶家,一会儿和大堂叔一起过来,想跟你商量商量细布生意的事儿,堂翁翁他们也想做细布生意,我先答应了,可到底该怎么做,得跟你商量。”李金珠一边理着东西,一边和李小囡说道。 李小囡一边听一边点头,细布生意不是她的,她希望做细布生意的人家越多越好,只有规模上来了,她才能好好的赚钱。 第一百七六章 第二步 李小囡的态度大大出乎李士宽父子的预料。 出了采莲巷,李文梁回头看了眼,下意识的压低着声音,和李士宽道:“阿爹,阿囡那话,该不是赌气吧?” “你这孩子!”李士宽顿住步,瞪了李文梁一眼。 “我就是觉得……”李文梁急忙陪笑,伸手扶了把李士宽。 “阿囡不简单,怪不得那么尊贵的世子爷跟她相交,唉!”李士宽一声长叹,“这贵人就是贵人!光家学见识上就不得了。你看看,世子爷一眼就看出了咱们阿囡这份不简单,咱们到现在,你看看你!还说什么赌气!”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真没想到,我的意思是说,这是从前没有过的大生意,可这笔大生意要想长长远远的做,又能有赚头,得知道朝廷是什么意思,这也是阿爹的话,这生意只能靠着阿囡,可阿囡竟然说她不要,我是真没想到。”李文梁忙陪笑解释。 “我也没想到。这会儿想想。”李士宽沉吟了一会儿,低低叹了口气,“确实是进来做这笔生意的人多了,才能把织机的成本分摊出去,也才能尽快把织机的量铺出来,只有有了足够的织机,才有足够的细布,才能做起大生意。” “嗯,那先前咱们说要给阿囡的股?阿囡既然说让咱们自己做,那?”李文梁试探问了句。 “唉,你呀,从小儿起就是这抠搜的毛病!你记着,往后,你要时刻记着提醒自己,你要抠,只能跟自己抠,一定不能从别人身上抠!”李士宽横了儿子一眼。 “是。”李文梁红了脸。 “这股,不是阿囡要不要,而是咱们一定要想方设法送到她手里,让她要!就照咱们之前议的,三成给她。”李士宽低低道。 “好!”李文梁赶紧点头。 “咱们现在就得赶紧赶回去,你跟你媳妇交待一声,金珠要是去看宅子,让她作主就行,不是大事。唉,族里各房各家出多少银,各家摊多少股,哪家有能用的人,这事儿最烦,得议上好几天。”李士宽拧起了眉。 李文梁跟着苦笑拧眉。 这种事儿议起来,一向是要大吵大闹,甚至大打出手,少说也得吵闹三五天,才能议出个结果。 送走李士宽和李文梁,李小囡愉快的转了几个圈,和大阿姐说了自己的打算,到茶坊叫上阿武和王雨亭,赶着车直奔郭巷外何家村。 李玉珠收拾好,围上头巾,正准备赶去作坊,李金珠叫住了她。 “有件事咱们得商量商量。” 李玉珠忙放下篮子,招手叫了梅姐过来。 “大堂嫂讲,府学东边有座宅子正托人往外卖,说是房主是在临海镇做生意的外番人,现在年纪大了,要回老家看看,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来,就把产业都脱手,带了银子走,大堂嫂讲宅子很好,价钱很合适。” “现在就置宅子?”李玉珠惊讶道。 梅姐也瞪大了眼。 “堂翁翁讲,咱们家现在不比从前,再住在这里不合适。”李金珠眼皮微垂,声音很低。 李玉珠一个怔神,她天天从早忙到晚,一心一意都是皮蛋坊的事儿,既没留意,也没想过这些。 梅姐撇着嘴,不停的点头。 “我想了两三个晚上了。” 李金珠低低叹了口气。 “这巷子窄的连大车都进不来,咱们那辆车和那头骡子一直放在对面茶坊里,这宅子就这一个前门,进进出出都在邻居们眼皮底下,这院子也窄,在院子里说话都得小声。阿囡。” 李金珠的话顿住,片刻才接着道:“堂翁翁讲,阿囡进进出出,都在街坊邻居眼皮子底下,要是让有心人盯上……唉,毕竟,阿囡是跟王府别业来来往往,真从咱们这头盯出什么事儿,咱们担不起。 “还有你的亲事,得避开那个苗媒婆,你不小了。” “我没想过嫁人。”李玉珠眉头微皱。 “我一直在想。真要是挑不到合适的人家也就算了,可咱们得尽力找一找,有合适的人家,还是嫁个人,有丈夫有孩子,有家有室的好。” 李玉珠垂着眼,低低嗯了一声。 “大阿姐这话讲得对!这世上还是好人家多,瞧咱们三姐儿,多好!”梅姐伸头笑了句,看向李金珠道: “我跟你们讲,我去买菜,回回都能碰上几个打听事儿的,问什么的都有,还有好些人,说她家闺女怎么怎么好,问能不能让咱们阿囡领到别业去,也跟阿囡一样到别业领份差使,真是烦得很!”梅姐插话道。 “没听你说过。”李金珠惊讶道。 “这有什么好说的!她家闺女就是天仙,咱们阿囡也不能领她们去别业!反正,不管她们问什么说什么,我就直着俩眼听着,一个字不讲,我就装傻!”梅姐忿忿然的拍着围裙。 “洪家那宅子也是那一带,那座宅子僻静?得多少银子?”李玉珠问道。 “咱们去看看吧,梅姐也去。”李金珠道。 “我也去?行行行!我去换身衣裳!”梅姐喜笑颜开。 “不用换,就这样。咱们三个别一起出去,玉珠先走,到街东头等着。”李金珠笑道。 “那我拿上菜篮子,正好顺路买点儿菜回来。”梅姐冲进厨房,拎着菜篮子,一幅平时买菜的模样,最后出去,锁上院门,往街东头过去。 ……………………………… 阿武骑着马,王雨亭赶车,很快就到了何家村。 村头一群孩子瞪着一行人,神情各异,有几个冲骡车比划着骂人的手势,一口一口啐口水。 李小囡看着那群孩子,笑着挥了挥手。 陆嫂子迎出院门,笑道:“真是巧,再晚一晚我就走了,得去一趟镇上,有两家要上线,还有一家机子卡住了,那妮子手太重,这都卡了第三回了,也不过半个月。” 陆嫂子说着话儿,把三人往院子里让。 “你既然要去镇上,那咱们现在就走,坐车上说话儿。”李小囡干脆没下车,招手示意陆嫂子。 “好!”陆嫂子笑应,进屋拎上篮子,锁了门,上了李小囡那辆车。 出到村口,李小囡看着再次冲她们吐口水的几个孩子,笑问道:“镇上的新宅子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搬家?” 被她强行拉走织机的几家都是这何家村人多势众的大户,家家都有好几个儿子,因为被拉走织机的事儿,抱成了团,找不到李小囡,就迁怒到陆嫂子身上。 陆嫂子干脆贴了些银子,把家里那十来亩地换到了郭巷附近,在郭巷重新起了座宅子。 “厢房起好了,正收拾呢,月底就搬,先住进厢房。”陆嫂子也看到了一边啐一边骂的几个孩子,神情微黯。 “那几家又欺负上门了?”阿武瞪眼问了句。 陆嫂子急忙摆手笑道:“没有没有,你们隔三岔五的来,他们哪还敢再欺负上门。 “早点搬过去是为了方便,你看今天的活就全在镇上,要是我也住在镇上,人家机子卡住,来回不过一个时辰,就不用一耽误就是一整天了。” 阿武舒了口气,催马走到了前头。 “你搬到镇上就方便了,我来找你,是跟你商量,我想像开学堂那样教人织布,头一个学堂就放在郭巷,先买三四台织机吧,你找个会织会教的,你统总,别自己教。要是开好了,咱们就一家一家多开几家。”李小囡笑道。 “收不收铜钿?白教?”陆嫂子瞪大了眼。 “不白教,也不收铜钿,签一份契书,拿她们学会以后织出来的细布抵。”李小囡笑道。 “织细布可不是人人都能学得会的。”陆嫂子拧着眉,“那得先挑一挑人再收,还有,心灵手巧的,学的快得很,一天两天就行了,有笨的,得学上半个月一个月,真要教起来,不能都一样吧?” “这些你想想怎么办,还有,请来的先生该给多少束脩,这束脩是固定不变,还是照教出来多少学生来算,你也想想。” 李小囡和陆嫂子说着这儿那儿的细节,将陆嫂子送到郭巷,调头赶往马家织机作坊。 顾嫂子送走李小囡,转回身就看到了丈夫马掌柜,背着手拧着眉,没好气问道:“她来干吗?扯了这么久,家里一堆的活!” “人家是来说生意!”顾嫂子烦恼的拍着围裙。 “一个小妮子,她能说什么生意!”马掌柜声调上去了,“她说什么了?” “说咱们这织机用起来麻烦,让咱们招些能工巧匠,看能不能想法子把提综织机改容易些,让笨人也能用。”顾嫂子坐到织机前。 “人笨怪织机?咱这织机再怎么改,笨人还是笨人!”马掌柜啐了一口。 他极厌恶刚才那个妮儿,进进出出张张扬扬,一看就不是好人家!打着做生意的幌子,回回都找他媳妇不找他,哪有正经做生意不找男人找女人的? 他总觉得那个妮子是冲着挑唆他媳妇来的,肯定是看他家日子过得好,使坏来了! “她让咱们看看这综板能不能改得简单些,改成固定的也行,不用太细致,要好用……” “呸!” 顾嫂子的话被马掌柜响亮的一声呸打断,“干活讲究好上加好,越精细越好,做生意最讲究东西好,她这是做生意?她这是来使坏!” 顾嫂子不织布了,抿着嘴看着马掌柜。 “于行老要订一百台提综织机,这是行里的活,哪轻哪重你不知道? “这一百台织机咱们都做不完了,还有空接别的? “我早跟你说过,别理那妮子,咱生意多得做不完,没功夫理她!我告诉你,你再跟那妮子嘀嘀咕咕,你就收拾收拾,回你娘家住着去!”马掌柜甩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顾嫂子紧紧抿着嘴,好一会儿,慢慢吸了一口气,一点一点呼出来。 这是马家,她姓顾! 她出嫁时,人人都喊着她是归家了,可不管她’归家’了多少年,她生了几个孩子,他都能一句话就把她从这个’家’赶出去。 他让她回娘家,是回,娘家人赶她走时,是让她回家,也是回。 都是回,都不是她的家。 她不管了,家是他的,不是她的。 第一百七七章 过个二七吧 临海镇。 成字帮七位当家,除了被黄先生扣在军营里的韦二当家,其余五位,都接到了邹吴氏让人送的帖子,请他们过去给邹当家过二七。 除了这五位当家,成字帮其它四五十位大小头领也收到了邹吴氏让人送的口信,邀请他们过去给邹当家过二七。 头七不办二七大办,这事儿虽然礼数上不对,可大家都觉得情有可原。 毕竟,头七的时候,邹当家还没装殓,韦二当家刚刚被扣押,邹家乱成一团,帮里更是乱成一团,哪有人有心思办什么头七。 到了二七,至少邹家没那么乱了,邹吴氏要把二七当成头七大办,这也是人之常情。 到了二七这一天,成字帮从上到下,到的十分齐全。 帮会最重规矩最讲辈份,他们成字帮一直是规矩严明的大帮大派。 邹当家的棺椁前,最前面一排站着从三当家到七当家五位当家,后面是行二的十几位头领,再后面是行三的头领,站得整整齐齐,对着邹当家的棺椁三磕九拜。 吴妙真笔直站在邹当家棺椁旁,从最前排的五位当家,一个一个看到最后面。 “起!” 一个起字,跪在棺椁前的五六十人呼呼啦啦站了起来。 “我有几句话想问问三当家四当家五当家六当家和七当家。”吴妙真往前几步,站到棺椁前。 “大嫂请讲。” “大嫂有什么话只管讲。” …… 从三当家到七当家,各自抱拳道。 “你们大当家死在谁手里,官府还在审着,这个仇,等审出来再说,这件事,这会儿我不问你们。” 吴妙真一字一句。 “我想问你们三件事: “其一,所谓群龙不能无首,现在,你们以谁为首?” “大嫂,这事儿……”三当家急忙上前一步,抱拳陪笑。 “我还没说完呢。”吴妙真没看三当家,冷声打断了三当家的话。 “大嫂还没说完呢,三哥急什么,怎么,三哥还没当上帮主,就敢不把大嫂放眼里了?”站在最末的七当家阴阳怪气道。 “三哥心急了些,七弟这心也够急的。”中间的五当家呵呵笑道。 “让大嫂把话说完,大嫂您说,别理他们。”四当家摆出一幅大哥作派。 “都静一静!”六当家猛一声吼。 吴妙真冷眼看着五人,似有似无的冷哼了一声。 “第二件,码头上的活儿,被人家抢走多少了?兄弟们还能吃得饱饭吗?你们打算怎么办?咱们成字帮的家业,还保得住吗?” 吴妙真顿住,挨个打量着五位当家。 这一回,五个人不约而同往后缩,都等着别人先开口,自己好来挑刺反驳,站住上风。 “第三件,要是成字帮就此散了,被人家抹掉了山头,各位都找好出路了吗?各位能有活路吗?” 吴妙真接着问道。 “群龙不可无首,咱们得赶紧立出新帮主,这事不能再拖了。”二排里有人扬手叫道。 “对对对!”底下一片赞同声。 “请大嫂先指定一位帮主吧,不管指定谁,反正我服。”再一个人叫道。 “对对对!大嫂指定一个!”三当家眼睛一亮,急忙叫道。 大嫂平时最看重他,他又是三当家,大嫂要指定,非他莫属。 “大嫂说吧,我听大嫂的。”七当家大剌剌道。 大嫂最喜欢他,回回看到他就笑,他又年青又帅气,女人么! “大嫂说个法子吧。”四当家瞄瞄三当家,再斜了眼七当家,谨慎笑道。 “对,大嫂说个法子吧。”五当家六当家两脸干笑。 “我是你们的大嫂,我也是成字帮的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被人家逼上绝路,断了帮中兄弟的生路。 “既然让我说个法子。” 吴妙真的话顿住,周围一片静寂,吴妙真沉默片刻,示意五位当家。 “你们五个先跟我来,咱们先商量商量。其余兄弟就在这儿等一会儿。” 吴妙真转身往旁边耳屋过去。 从三当家到七当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几乎同时抬脚,跟在吴妙真后面,进了耳屋。 吴妙真站在最里面,挨个打量着五位当家,冷声道:“不用我说,你们都看到了,成字帮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眼下,帮中两件大事,其一是择定帮主,其二,就是码头上这一趟两趟的事儿。 “择定帮主这样的大事,我不懂,也不是我该插话的事,可第二件事,我至少能帮着打理细务,支撑一二。” 吴妙真来回看着五人。 从三当家到七当家,都是一脸干笑,却不说话。 “你们大哥活着的时候,帮里的琐碎细务,也是我帮他打理,这你们都知道。”吴妙真声音轻缓疲惫,“你们大哥走了,我原本……唉,可我只要活着,就得背靠成字帮,我不能看着成字帮危在旦夕,却袖手旁观。 “我还跟从前一样,跟你们大哥在的时候一样,打理那些琐碎细务,等到你们议定新帮主,一切听新帮主吩咐,这会儿,码头上这一趟两趟的事儿,你们给个章程,我来打点细务吧。” 吴妙真垂着眼帘,从声音到人都透着疲惫。 “大嫂,这事儿复杂得很,一趟算一趟是好,可是……”三当家一脸干笑,看向四当家,“你说是吧?你说说。” “这事儿烦难极多,真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得清的,头一条就是银子,是吧老五?”四当家一个传手,将难题递给了五当家。 “是不容易,哪儿来的银子是吧,老六说说。”五当家直接一个转手。 “这事儿么,要么行里让咱们一趟算一趟,要么,就得贴银子进去,简单是简单,是吧老七?”六当家传给了七当家。 “我觉得这是小事,大嫂看着办吧。”七当家呵呵笑道。 “对对对,不过就是银子多少的事,银子的事,大嫂作主就是了。”三当家急忙接话。 四当家五当家六当家连声赞同。 一趟算一趟还是算两趟,这事儿简单极了,要么就是丝绸行点个头,一趟就照一趟算,要么,就是帮里拿出银子贴补。 丝绸行那边他们找过了,朱会长大发脾气,放过狠话,让他们帮里拿银子出来,他们帮里肯定有银子,这银子全在邹家银库里! 这会儿,大嫂愿意出头承担,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就让她拿邹家银库里的银子贴补吧,先把邹家银库搬空了再说! “我看,这些帮中细务,就由大嫂全权处置,我肯定信得过大嫂,你们说呢?”三当家接着道。 “我也信得过大嫂。”七当家立刻跟上。 其余几位当家跟着点头赞同。 “嗯,那就这样。”吴妙真穿过五位当家,率先出来,站到了邹当家棺椁前。 五位当家出来站好,吴妙真挺直后背,扫过诸人,冷声道:“从今儿起,咱们成字帮帮务由我暂代,五位当家暂时不再打理帮务,专心一意推举帮主。” “谨遵大嫂吩咐!”最前面的五位当家抱拳应声。 后面诸人声音或大或小,抱拳应诺。 第一百七八章 过了河可以拆桥了 苗媒婆捎了两三回话儿,让余家大奶奶回一趟娘家。 余大奶奶拖无可拖,眼看太阳开始往西边落了,慢吞吞蹭到余大郎身边。 余大郎正对着帐本,飞快拨着算盘,余大奶奶瞄着余大郎算好了帐,笑道:“帐都对上了?你这算盘打得真快,我眼睛都看花了。” 余大郎合上帐本,嗯了一声。 从何家村抄回来的东西都不值钱,人枷号了十来天,还是一文钱拿不出,唉,整整赔进去了三十七两银子! 李家那个妮儿可真是心狠手辣,竟然把织机拉走了!真不是个东西! “阿娘捎话说想我了,前儿大阿姐打发人回去,也没见着我,大阿姐也很掂记我,这会儿店里没事儿,要不,我回去看看?”余大奶奶软声细气。 “你阿娘大前天不是刚来过一趟?跟苗婆子一道儿过来的。”余大郎想着那三十七两银子,心疼得难受。 “是来过,来是来了,不是又想了么。”余大奶奶偎在余大郎身上。 “你想去就去吧,这儿离你娘家不远,走走就到了。”余大郎将帐本放进抽屉里。 “空着手去啊?”余大奶奶嘟着嘴,软软的说了句,推了推余大郎。 “你阿娘上一趟来,拿走了两块料子。” “是两块布头,一块大点儿,另一块也就半尺左右,也就能做两双鞋面。”余大奶奶虽说是驳回去的话,声调却极柔软。 “到对面拎一包果子。”余大郎数了二十个大钱,推给余大奶奶。 “就一包果子?我倒无所谓,自家亲娘,再怎么也不会跟我计较这个。这一包果子拿回去,有脸面也是余家的脸面,没脸也是余家没脸!”余大奶奶有些恼了。 “那你想拿多少?”余大郎没好气了。 “好歹也得四色礼吧,哪有一包果子回娘家的?我又不是光着身子嫁进你们余家的!”余大奶奶拧过身,也没好气了。 “你那嫁妆你还有脸说?” 余大郎想起他媳妇的嫁妆,心疼之余,又添了一重堵。 “嫁妆单子上写着花梨木柜子,敢情就是朝外那一面贴了一层花梨木薄板!嫁妆抬子上瞧着一匹匹都是绸子,原来是就最上头一匹是绸子,底下连粗布都有,把最上头的绸子扯下来一层一层裹上,就敢说都是绸子!”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这是嫌弃我了?”余大奶奶抱着余大郎的胳膊委屈起来。 “我没嫌弃你,这不是话赶话说到了。”余大郎烦恼的叹了口气,拉开抽屉,又数了三十个大钱,“再买两包果子吧,你就是回去看看,又不是正正经经回娘家,哪用得着四色礼,咱家的铜钿不是你的铜钿?再说,买多了你阿娘也吃不了。” 余大奶奶用帕子包了铜钿,到对面糕点铺子拎了两包点心,往娘家回去。 隔一天,吃了中午饭,余大奶奶和余大郎笑道:“阿娘交待了一点小事,让我找二阿姐商量商量,这会儿店里不算忙,要不我过去一趟?” 余大郎急忙站起来,“别空着手,你给你二阿姐挑块料子,我到对面去包几包点心,我记得平衙头爱吃芝麻酥糖。” 余大奶奶意外的一怔,赶紧答应一声,看着余大郎脚步匆匆出了铺门,挪过去,心不在焉的挑着料子。 余大郎又叫了辆车,提着大包小包十来包点心和两块料子,堆到车上。 平家三奶奶眼看着料子和一堆点心,先打发人把她三妹妹带过来的点心各处派送出去,热情的迎进她三妹妹,扬声叫人送点心送茶,张罗了好一会儿才坐下来。 “你怎么来了?”平三奶奶目光挑剔的打量着三妹妹。 “阿娘让我过来一趟,找你商量四妹妹嫁妆的事儿。”余大奶奶掂了片云片糕,咬了一丁点儿。 “四妹妹的嫁妆该是你的事儿,找我商量什么!”平三奶奶顿时竖起了眉。 “不是我要找二阿姐,是阿娘非让我过来。”余大奶奶斜瞥着二阿姐。 “苗阿妈和阿娘早就说过,定好的规矩,一个带一个,四妹妹的嫁妆是你的事儿!”平三奶奶也掂了块云片糕,侧头看房梁。 “我的嫁妆是托了大阿姐的福,二阿姐可没出几个铜钿。”余大奶奶晃着手里的云片糕。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这是嫁的不好啊,还是嫌嫁妆太少?你要是嫌嫁的不好,这可怪不到我头上,不是我的事儿,我也管不着!”平三奶奶准备翻脸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唉!”余大奶奶一声长叹,欠身往前,“二阿姐,咱们姐妹说几句体已话儿,二阿姐在平家,大约从来没被人瞧不起过,可我在余家,唉,我家大郎那话是明说的,说我们是下九流出身!” “我们怎么下九流了,他胡说!”平三奶奶恼了。 “我当时也纳闷得很,就问他了,你猜他怎么讲?”余大姐姐斜着二阿姐。 平三奶奶同样斜看着她三妹妹。 “他讲,你们苗阿妈是媒婆,你们家不是下九流是什么?”余大奶奶慢吞吞道。 “苗阿妈又不是咱们家的!她姓苗,咱们姓吴!”平三奶奶驳得极快。 “我也是这么讲啊,你没看到我们大郎那样子,那一脸的惊讶稀奇哟,都叫出来了,说苗媒婆在你们家住着,你们一句一个阿妈的喊着,怎么不是一家了?外头人都说你们大阿姐二阿姐都是她生的呢。”余大奶奶带着笑。 “胡说!”平三奶奶眉毛都竖起来了。 “就是胡说么,可大郎这话,二阿姐您平心静气好好想想,要是你是外人,你怎么想?你问过二姐夫没有?二姐夫是怎么以为的?”平大奶奶轻轻甩了两下帕子。 平三奶奶斜着她三妹妹,片刻,移开目光,哼了一声。 类似的话,她家三郎还真讲过好几回,问她怎么苗媒婆对她们姐妹那么好,问她苗媒婆跟她阿娘是不是嫡亲的姐妹。 “说起来,最苦的就是大阿姐了,咱们么,你公公是个衙头,我们家么,商户,大阿姐可是正经的书香举人之家,也难怪大阿姐极少回娘家,也不大理会咱们,从前我还抱怨过大阿姐,现在想想,大阿姐多苦啊,都被家拖累死了。”余大奶奶慢条斯理。 “苗嬷嬷快五十了吧?”平三奶奶脸色有些阴。 “可不是,昨儿个我回去看阿娘,她正跟阿娘说老了怎么怎么样的话儿呢。”余大奶奶抿着嘴角的一丝笑意。 “她们怎么讲的?”平三奶奶欠身问道。 “还能怎么讲啊,你从前在家的时候又不是没听她们讲过,不过就是让我们姐妹轮流养她们呗,苗嬷嬷讲她这几年力不从心,说到了五十就不做官媒的差使了,还说,她跟平衙头最说得来,以后大约在你这儿的时候最多。”余大奶奶慢悠悠捻着帕子。 平三奶奶脸色更不好了,片刻,哼了一声。 “也没几年了,咱们都得好好准备准备了,唉,我们家最难,大郎吧,听到商户就烦,不知道说过多少回了,说以后有了孩子,一定要让他好好念书,我家婆又是个精明的不得了的人,唉,一想起来,我就愁得睡不着觉。 “要是咱们自己亲娘,那没办法,再怎么难,也得硬着头皮顶过去,大郎也罢,我家婆也好,再怎么不高兴,也没什么能多讲的,就是讲了,咱们也能顶回去,可苗嬷嬷……唉,我们家里看起来是难得很,到时候,只怕要二阿姐多担待。” “我担待什么?我就不难了?我们家一大家子,成天没事都能生出一堆事儿来,我能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平三奶奶没好气道。 “二阿姐,咱们都难,要不,咱们找大阿姐商量商量,得劝劝阿娘了。”余大奶奶轻轻捅了捅她二阿姐。 “家里还有老四老五呢。”平三奶奶沉默片刻,拧眉道。 “有咱们三个姐姐,老四老五怕什么,摆脱了这个媒字,咱们家可是正正经经老门老户的清白之家,苗嬷嬷贴着咱们不松手,咱们姐妹三个是受了拖累,还是得了好处,谁知道呢。”余大奶奶烦恼的叹了口气。 “这话也是,真论起来,咱们姐妹这样的,嫁成这样,可不能算好。”平三奶奶跟着叹了口气,随即笑道:“你家里多得是银子,大郎多会赚钱呢,咱们姐妹三个找家酒楼聚一聚,你请客。” “行,大郎这一阵子也不顺当,生意难做呢,不过,再怎么难,咱们姐妹聚一聚吃顿饭的铜钿还是有的。”余大奶奶爽快答应。 第一百七九章 书本和现实的距离 阿武在茶坊门口跳下马,茶坊伙计急迎出来笑道:“武爷回来了,别业有人来找你,等了一会儿了。” 阿武顿时两眼放光,奔着茶坊冲进去,“人呢?哪儿呢?是哪位?” “是我,不找你,找李姑娘。”晚晴一身寻常人家小厮打扮,站在茶坊里,被阿武一头冲的往后退了两步。 阿武失望的噢了一声,头肩一起耷拉下去。 王雨亭跳下车,紧跑了几步,揪住阿武往外拉,“赶紧把车拉进去,别挡了道儿。” 李小囡没下车,被阿武连车带人拉进茶坊后院,在后院换上晚晴那辆桐木大车。 看着晚晴上了车,李小囡欠身往前,伸手拎着晚晴的衣裳看了看,问道:“怎么穿成这样?出什么事儿了?” “我哪知道!今天早上我过来过一趟,你不在家,我就回去了,申初前后,石滚让我换上这一身衣裳,告诉我就说找阿武,一定要找到你,请你过去,我从你家到何家村,跑了一圈儿。”晚晴再次低头打量自己。 头一回穿成这样,她觉得挺好看的。 “你早上找我干吗?”李小囡惊讶了。 这是出大事了吧? “早上是我们表姑娘让我去请你,不过也有我们世子爷的话,石滚让人跟我说了,你知道我们表姑娘请你干嘛吗?”晚晴一脸八卦的笑。 “要相亲?”李小囡反应极快。 “就是这事儿!”晚晴一拍巴掌,“是我们表姑娘身边的银星姑娘过去找我的,我当时吧,就多问了几句,银星干脆得很,说午后杨五爷要跟着太子爷一起过来,说是她们姑娘跟你说过,请你帮着相看相看。 “你还会相看这个?”晚晴打量着李小囡。 “我哪会相看这个,她说让我帮她相看,我没答应,不过也没说不行,我就是想看看热闹。”李小囡一脸笑,“那你这趟,还是这事儿?怎么这么急?” “我觉得不是,石滚过去找我传话的时候,我看他额头上都有汗,这个天还能一额头汗,肯定赶得挺急,我们表姑娘相亲这种事儿,石滚肯定不会赶成那样。”晚晴手指划了一圈,“你看,连点心茶水都没备就出来了,急成这样,肯定不是相亲的事儿。” “那是什么事儿?”李小囡纳闷的问了句。 “你这话问的,我知道了还能不告诉你?”晚晴白了李小囡一眼。 “我这是问自己,你们世子爷好好儿回去的,没什么事儿吧?”李小囡两根手指头捏着下巴。 “你这话说的!我们世子爷能出什么事儿?还有太子爷呢!我跟你说,你这么说话这叫大逆不道你知道吧!”晚晴郑重警告李小囡。 “知道了知道了。那那位史大姑娘呢?没事儿吧?” “她好得很,今天还到园子里逛了半个时辰呢,我借着剪花枝,躲在假山后头看了看,神情气色都好多了,你还真是会劝人!”晚晴重重咬着劝人两个字。 “那还能有什么事儿呢?”李小囡捏着下巴,想不出来了。 “别想了,到了就知道了。”晚晴拍了拍李小囡,一个转身,从车厢一角拿了个六角攒盒出来,打开放到李小囡面前。 “刚才在茶坊等你,我想着闲着也是闲着,就让掌柜备了些点心,这两样是现做的。还有这个。”晚晴又端了只炖盅出来,“红豆沙莲子蜜枣小圆子,看了一圈儿,就这个没味儿。” “这个好吃得很,有味儿,不是没味儿。”李小囡眉开眼笑。 “瞧你,就知道吃,不是那个没味儿,是这个吃了身上嘴里不会有味儿。他们还有蟹黄炖蛋,斑肝汤,裙边汤,都有味儿,我没敢拿。” 晚晴也拿了一盅,两人你看看我的,我看看你的,吃了红豆汤,接着吃攒盒里的点心。 李小囡在别业二门下了车,跟着等在二门内的小厮,往别业深处进去。 还是上次那个院子,那间花厅。 李小囡微微垂头,尽可能脖子不动,用力转着眼珠四下打量。 花厅门口,石滚垂手站在台阶旁,靠近花厅门站着个和石滚差不多打扮的小厮,迎着李小囡小心瞄过去的目光,微笑欠身。 李小囡急忙曲了曲膝。 虽然她不知道这位是谁,可他能站得比石滚更近,那他肯定是个比石滚更高位的人。 反正礼多人不怪。 “李姑娘到了。”门口的小厮禀报了句。 “请进来。”是太子的声音。 小厮掀起帘子,让进李小囡。 屋里十分明亮,李小囡对着上首坐着的太子,犹豫还要不要跪下磕头,上次是头一回见,晚晴又交待了,这次呢?他们这儿什么规矩?见一回磕一回? 应该不是,见一回磕一回多麻烦,她不想磕头。 “你想什么呢?”坐在旁边的顾砚看着拧着眉,上身往前晃一晃又晃一晃的李小囡,简直想往她头上拍一巴掌。 “还要磕头吗?”李小囡斜着顾砚,小心的问了句。 太子噗笑出声,摆着手道:“不用了。坐吧。” 顾砚无语之极,简直想捂脸。 李小囡松了口气,刚抬起脚,打算往最下首坐下,一想不对,不磕头不代表什么礼都没有,赶紧站住,认真的福了一福。 太子笑出了声,指着李小囡笑道:“她平时跟你也是这样?” “她跟我从来没见过礼。”顾砚叹了口气。 “他头一回见我,就说请我给他当先生,我是先生!”李小囡想了想,看了眼太子,小心的分辨了句。 “那应该他给你见礼。”太子一脸认真。 李小囡挤出一脸干笑,没敢答话。 这话不对味儿,还是不说话保平安吧。 唉,关于礼的书,她看了很多很多,可那些这个礼那个礼,全是虚头巴脑的东西,真正实用的,比如日常见了顾砚这样的亲王世子该怎么办,见了太子该怎么办,一句都没有! “晚晴说有急事儿?”李小囡坐在拘谨难受,唉,还是赶紧办正事儿吧,办完赶紧走! 第一百八十章 李小囡的鬼符 顾砚看了眼太子,指了指靠窗放着的长案,“有几页数目,得请你看看。” ”好!“李小囡爽快应声,站起来,走到长案前,拿过案上一卷透明竹纸,展开,惊讶道:“这是牛先生送回来的?” 顾砚和太子对视了一眼,笑道:“嗯,刚刚送到,这是你们两个约定的符号?” “对,我写给牛先生的,牛先生也觉得好用得很,要写出来吗?”李小囡拉开椅子坐下,欠身拿过算盘。 顾砚和太子一左一右,站到李小囡身后,顾砚指了指薄到透明的竹纸上密密麻麻的数目字,笑道:“你这些鬼画符和数目字都能一一对应得上?” “嗯,就是二三十个符号而已,我写出来,你们一看就懂了,用符号记数目快。”李小囡拿过一张纸,下意识的捻了下,是极好的熟宣,这种手感的熟宣贵极了。 顾砚伸手拉过长案上雕画精美的细长笔盒,打开,推到李小囡面前。 李小囡看着笔盒中排得整整齐齐的十几支漂亮炭笔,炭笔削得极其漂亮,从粗到细依次排列。李小囡伸手抚过一排炭笔,满足的叹了口气。 她喜欢最上品的纸,喜欢漂亮的文具。 太子看着李小囡挑了根略粗的炭笔,在熟宣上飞快的写着十个数字符号的对应数目字,和顾砚笑道:“她的字写得怎么样?” “簪花小楷写得最好,很工整。”顾砚答了句。 李小囡飞快的写好二三十个数字符号,推到前面,先将那十来张薄到透明的竹影纸看过一遍,拿过几张熟宣纸,用镇纸压好,右手写左手翻,开始罗列计算牛车前送来的那些字符数目。 “她这性子,竟然是簪花小楷写得最好。”太子一边仔细看着那几十个符号,一边随口道。 “她说过,练簪花小楷是为了抄书赚钱。”顾砚答了句。 太子失笑。 列满一张,李小囡抓过算盘,飞快的拨起了算盘珠。 太子和顾砚不说话了,一左一右看着李小囡左手飞快的拨着算盘珠,右手写着数目。 李小囡一口气算了将近两刻钟,推开算盘,甩着累得发酸的手,拍着那叠子熟宣笑道:“这应该是牛先生帮他们做的假帐!这些应该是一个多月两个月的帐。” 太子和顾砚对视了一眼,同时笑出来。 “能把这些帐重新做出来吗?最好一边真一边假对照着做。”顾砚笑道。 “能,就是挺麻烦的。”李小囡捏着下巴,拧着眉。 把这些数目还原回去,一行一行列出来,是真的相当麻烦。 “你借我的银子不用还了,我再给你一百两。”顾砚笑道。 太子眉毛高抬。 “我是那种人吗?”李小囡斜瞥了顾砚一眼,“不用你再给一百两,就当还你让我到你家书楼看书的人情了。全部列出来得三四天,就在这里吗?” 顾砚看了眼太子,嗯了一声。 “那我明天开始做,今天太晚了。有现成的空白帐本给我找几本,十来本吧。”李小囡再指着那一排炭笔,“这几枝太细了,这些太粗,这里到这里正正好,多备些。” “好。”顾砚干脆答应。 “想吃什么?”太子笑问道。 “麻糬还有吗?”李小囡小意的问了句。 那麻糬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麻糬。 “有,我让他们教会别业的的点心房,让他们以后也能经常做给你吃。”太子笑道。 “谢谢你。”李小囡谢了句,看向顾砚,“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 “嗯。” 看着李小囡出了花厅,太子笑道:“她只说了不用再给一百两,你的债还是要一笔勾消的,她欠了你多少银子?” “一百两。”顾砚笑道。 太子意外的一怔,拍着顾砚大笑道:“一百两?那你可占了大便宜了!” ……………………………… 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李小囡就到了王府别业,还和昨天一样,小厮等在二门内,带着李小囡进了昨天的花厅。 李小囡埋头理了一整天的帐,一直侍候在门口的是两个小厮都是陌生面孔,可两人那份周到灵巧,让李小囡叹为观止。 太阳西落,李小囡理出了两本帐,累得腰酸脖子疼,站起来转着脖子扭着腰,又踢了踢腿,和门口的两个小厮道:“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 小厮忙带着她到了二门,二门里,晚晴已经等着了,上了车,李小囡累得趴在一只大靠枕上。 “石滚让我一个字不要问你,你别说话,我给你捏捏。”晚晴拽着李小囡躺好,给她捏肩膀。 “你手轻点儿!再轻点儿,就这样,往上,太往上了下来一点,对,多捏一会儿。晚晴,你这手艺不怎么样啊。”李小囡指挥着晚晴,顺便嫌弃了句。 “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我没打算进府当差,没学过侍候人!这是给我娘捏肩膀学会的一点点,你要是嫌不好,明天让石滚挑个会捏的跟车侍候你!”晚晴没好气道。 “你捏得挺好,不用找别人,换个肩膀,轻点轻点!”李小囡指挥着晚晴捏了一路,在采莲巷口下了车,打着呵欠进去了。 埋头整理了整整四天,李小囡理出了厚厚八本帐册,摞在长案,用力拍了拍,心满意足。 她非常喜欢完成一件工作的这份成就感! 李小囡站起来,在宽敞的花厅里转着圈,跳过去,再跳回来,再拍几下那一摞帐册,拿起一本,翻开看着自己写下的那些工整数目,再次满足的叹了口气。 她真是太能干了! 这一天,刚刚哺时,李小囡就回到了采莲巷家里。 梅姐正在都煮豇豆晒豇豆,王雨亭跟在梅姐身边,说着闲话帮忙。 “今天这么早!屋里有茶,刚泡的,你自己倒。”梅姐手下没停,扬声招呼了句。 “不用管我。”李小囡从屋里拿了本书,坐到廊下旧摇椅上,摇晃着看书消闲。 梅姐和王雨亭接着干活说闲话。 “刚才我说到哪儿了?”梅姐坐在小竹椅上洗豇豆,王雨亭从井里提了桶水。 “说到昨天你哥你嫂子还有你大侄子来了。” 第一百八一章 自找 “对对对,就是说到这里。 “昨天,也是这个时候,他们一家子来了,你看,这一大筐豇豆就是他们扛来的,你瞧瞧,大老远的,扛了这么一大筐豇豆,也不嫌累,还说特意给我拿的,我最烦吃豇豆,打小儿就不吃,算了不说这个。 “这个时候,但凡种上一棵两棵豇豆,哪家的豇豆不是多的吃不完?咱们后院那几棵豇豆结多多呢,多得我都烦了,这又添一大筐,你看看这晒得,扑天扑地,满院子都是,这怎么吃得了?唉,回头给尹嫂子家多送点儿。” “你哥你嫂子是头一趟过来看你吧?他们来干什么?”王雨亭熟知梅姐的聊天方式,一把拽回主题。 “可不就是头一趟!他们来能有什么好事儿?无事不登三宝殿呗!来让我替他们说事儿的,你猜猜他们来说什么事儿? “我跟你讲,还真是大事儿,我们族里不是要做细布生意么,说是族里商量了好几天,你家多少干股出几个人,他家多少,都是银子,还是长长远远的银子! “我哥我嫂子他们手里没钱,人也笨,也就是公中那些,分不了多少,这两口子就觉得亏了,说什么我在秀才公家帮工,得算是他们家出人侍候秀才公了,这话,呸!借着这个,就想多要点儿,呸,怎么有脸说这话!明明是他们把我赶出去,我没地方去,是大阿姐可怜我收留了我,呸! “偏偏吧,宽老太爷最清楚我这桩事儿,就没理他们,呸,活该!” “他们就来找你了,想让你出面说几句话?”王雨亭熟练的拽回梅姐。 “你真聪明!让我跟大阿姐讲,还说要接我回一趟李家集,让我去跟族老讲。我跟你说,原本吧,我是想着跟大阿姐说一句,就说一句,管用就管用,不管用我也不多讲了,毕竟,我回娘家的时候,我哥我嫂子再不情愿,也没把我赶出去,总算是收留过我。 “可后来吧,我一个字也不想多讲了,你知道为什么?” 梅姐笑眯眯看着王雨亭。 “为什么?”王雨亭伸头问道。 “我那个大侄子讲,只要我肯帮他们说几句话,能让他们拿点儿干股,一点儿就行,要不然,让他去领份差使也行,说要是办成了,他就接我回去养老!” “嗐!”王雨亭响亮的嗐了一声。 “我一听吓坏了,我可不能让他把我接走!我哪儿也不去!大阿姐讲过了,让我以后跟着她养老。”梅姐一脸惊怕。 “你这个大侄子讲这话,这是吓唬你的吧?他没看到你现在白了胖了,又年青又好看?”王雨亭撇着嘴啧啧。 “我胖了?真胖了?我就说,怪不得旧年的衣裳穿不进去了,我还想着,那衣裳都快洗烂了还能缩水?敢情是我胖了,我胖得多不?”梅姐站起来,来回拧身看自己。 “挺多的,胖了好看,又喜相又富态。”王雨亭伸手在梅姐腰上拍了拍。 “怪不得阿囡让我吃半碗米饭就行了,我还真胖了不少!”梅姐转圈捏着自己腰上的肉,懊恼起来。 李小囡举着书,笑出了声。 ……………………………… 隔天一大早,晚晴又来了,摊着手说还是石滚亲自去找她传的话,虽然没有一额头汗,可看石滚那样子也够急的。 李小囡交待了梅姐,让她告诉王雨亭取消当天的安排,出到巷子口,爬上车去别业。 顾砚和太子已经离开别业,不知道去哪儿了。 还是那个院子,那间花厅,那俩小厮,长案上整整齐齐摆着裁好的熟宣,崭新的帐本,一整盒削好的炭笔,以及一份漆封严密的黄铜圆筒。 李小囡拧开圆筒,圆筒中是一卷和上次一样的透明薄竹纸,写满了数字符号。 李小囡用镇纸压平薄竹纸,接着埋头整理。 忙了三四天,没等李小囡透口气,第三份透明薄竹纸又到了。 李小囡埋头整理了一天,直到太阳西落,李小囡站到窗前,拧来扭去的活动着脖子肩膀,想着那些帐目牵涉的数额,唉,真真正正的金山银海! 李小囡转个身,走到花厅门口,看着一左一右站着的两个小厮问道:“世子爷过来看这些吗?什么时候过来?” “回姑娘,世子爷和太子爷一回来就先到这里。太子爷吩咐过,姑娘不召唤,不许小的两个踏过门槛,姑娘不在时,不许任何人踏入门槛。”左边的小厮垂手答道。 李小囡噢了一声,转身回去,拿过张熟宣,想了想,从长案另一头的笔架上挑了枝细巧的羊毫笔,挪过砚墨,研了墨,写了几行字,看着墨干了,折了两折,用镇纸压在了帐册上面。 顾砚陪侍着太子回到别业时,夜幕已经垂落下来。 两人一后一前进了花厅,太子挪开帐册上的镇纸,看着那张随便折了两折的熟宣上写着的世子亲启四个字,捏起来递给顾砚。 顾砚展开,一目十行扫过,将纸递给太子,笑道:“她担心牛车前。” 太子接过,看了眼,笑道:“这笔簪花小楷确实很不错,抄书够用了。” 将几行字看完,太子笑道:“这是她的推测,还是你跟她提过?” “没提过,牛车前被挑过去整理总帐这事儿,我也没想到。”顾砚笑道。 “她说这些帐要五六个帐房才能做得了,杨启山审出来,说一共七个人?”太子将那张纸递给顾砚。 “嗯,拿住五个了。”顾砚顿了顿,看向太子道:“要不,把最近半年点检所的帐目拿给她看看? “牛车前借口有择床的毛病,换了床得一个月睡不好,他们这才让他回去睡觉,除了睡觉,别的时候都在丝绸行那间帐房里,我一直担心他们在丝绸行里动手,那里没办法多放人手,要是能知道什么时候牛车前什么时候做完帐,就好办多了。 “他们要动手,肯定是在做完帐之后,一天两天的功夫,再怎么也能盯住了。” “嗯。”太子点头,“你打算什么时候收网?” “等这些帐对出来,杨启山那边押送过来的几个帐房也该到了,先把丝绸行这一网收上来。最好在他们动手除掉牛车前之前。”顾砚笑道。 “嗯,差不多该收网了,赶紧把银子找回来,拿给他们用,省得他天天念咒一般跟我念叨,真是让人头痛。”太子一脸无奈的指了指站在花厅外灯笼下的文彬。 顾砚失笑。 ……………………………… 隔天早上,长案多了份顾砚的回信,以及靠长案放着的一个半人高的大箱子。 李小囡打开箱子,看着箱子里满满当当的帐册,抽了口凉气。 她可真会给自己找麻烦啊! 李小囡把往别业去的时辰往前提了两刻钟,天不亮就坐车赶往王府别业,天黑了再从别业出来。 忙了半个多月,这一天又收到一卷数符,核对好一张透明竹纸,李小囡再次给顾砚留了张字条。 牛车前已经核对到半年前的帐目了。 第一百八二章 大宴宾客 太子爷驻跸平江城,四处巡查了将近一个月,看起来颇为满意,准备借睿亲王府别业,赐宴平江府和临海镇九品及以上的官员及眷属。 太子爷一句话吩咐下去,整个别业立刻紧张忙碌的简直要沸腾起来。 这场赐宴,太子爷就是张嘴吩咐了一句,这从头到尾的活儿,就全在别业诸人身上了。 别的不说,就一个九品及以上官员和眷属,这个九品,退养在家的算不算?像丝绸行等官行会长这样的虚衔算不算?封赠的虚职呢?这得请示下,可请示下之前,先得列好清单,在职的的多少人,退养在家的有哪些人,哪些人有哪些特殊情况。 还有眷属,该怎么算?肯定有不少人家想把闺女带过来,毕竟,他们家世子爷还没定亲呢,太子爷也只有一位正妃,万一呢,对吧? 要是许带闺女,那母亲妹妹行不行? 别业总管事洪伯忙得头大如斗。 尉学政的媳妇符太太接到顾砚一封手书,连行李都没带,立刻就带着两个小闺女先启程赶往平江别业,一群管事婆子留在后面急急忙忙收拾好行李,天都黑了,挂起灯笼装好箱笼,赶紧启锚,紧随其后赶往平江城。 太子爷请了女眷,这女眷肯定得有人招呼照应,符太太这位舅母责无旁贷。 太子爷要请客这件大事,连梅姐都听说了。 晚饭吃烙饼,梅姐炒了黄豆芽,韭菜鸡蛋,酱肉丝,咸鱼撕成条拌老黄瓜,又炒了一大碗鸡蛋肉酱。 阿武拎过一张饼,先抹了一层酱,再放上黄豆芽酱肉丝,咬着卷饼,看着李小囡。 李小囡慢条斯理的撕了半张饼,放上黄豆芽,再挟些咸鱼拌黄瓜丝,仔细卷起来,咬了一口。 “太子爷要大宴宾客呢,你们都听说没有?”阿武扫了一圈儿诸人,目光还是落在了李小囡身上。 李小囡专心咬她的饼,好像没听见。 “肯定听说了,这事儿还有人不知道?早上我去买菜,那些卖菜的都在说这事儿,一个两个那样子,好像她们人人都拿到请帖了,就数她们知道的多!”梅姐啧啧。 “别业传了话,要了多四五倍量的皮蛋,咸蛋倒没多。”李玉珠笑道。 “学里都在讲这事儿,山长高兴坏了,他正九品,说已经接到府衙传话了,让他准备好。洪二哥说山长满脸的红光比大红烛的光还要明亮。”李学栋一边说一边笑。 学里从先生到同学,全都在议论这事儿,还有人传说府学的学生都能去,还说太子爷要当面考较学问呢。 “阿囡,你去不去?”李学栋转头问专心吃饼的李小囡。 “我去干嘛?我又不是正九品。”李小囡怼了句。 “那也是。”李学栋笑起来。 “你怎么能不去?你跟世子是朋友!”阿武急忙伸头道。 “你想去啊?”李小囡斜瞥着阿武。 “那是太子!这么大的事儿,大家肯定都想去,是吧?”阿武将饼挥了半圈。 “我不想去,我最怕吃席。”李玉珠笑道。 “我可没空,明儿一早跟大堂嫂出去这一趟,得在外头住一夜,这样的宴席,肯定都得穿绸子衣裳,那得多少银子?我不想去!”李金珠摇头。 “我倒是想去看看,可他们说太子爷要考较学问,我最怕当面考较,那又是太子爷,我觉得我肯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算了,不能去。”李学栋叹了口气。 “那梅姐你呢?你肯定想去看看吧,那是太子,太子!”阿武急了。 “我是挺想看看太子爷,看看皇上,可前儿我跟雨亭看过了,是吧雨亭,台上那个太子爷多好看呢,我觉得别业那个太子爷肯定没有台上那个好看。” 最**江城里大戏不少,梅姐看的心满意足。 “台上那是假的,别业那个是真的!”阿武斜着梅姐。 “我瞧着不假,多好看呢!唱得也好!”梅姐吃完一张饼,伸手想再拿一张,伸到一半又缩回去了,“不能再吃了,阿囡让我吃个七成饱,好像八成都多了。”梅姐按了按肚子。 “你真不去啊?我真想去看看。”阿武看向李小囡。 “你呢?”李小囡看着王雨亭。 “我劝过她了,那都是官儿,你去干嘛?见官就得跪,人家都坐着,就你跪着?”王雨亭白了阿武一眼。 李玉珠笑出了声。 “你不是认识孙管事么,你去找孙管事,就说你想看看热闹,请他替你问问洪伯,能不能替你安排点儿活。”李小囡给阿武出主意。 “我问过孙管事了,孙管事说自从太子爷住进别业,连他们别业的下人都放回家了好些!”阿武一脸泄气。 “你还真问过啦?那你让孙管事捎个话给石滚,还是找晚晴吧,石滚忙,没空理你,让晚晴去问问洪伯,也许能行。”李小囡接着建议。 “晚晴那妮子脾气大得很。”阿武嘀咕了句。 “就这一个办法……” “我去!”阿武飞快的截断了李小囡的话。 ……………………………… 符太太接了顾砚的手书立刻就启程了,两条船逆风顺水,一路撑蒿,到了崇德,水流转向,逆风逆水,管事加派人手撑蒿,寅正前后,两条船泊进了平江别业码头。 从表哥那儿听说她阿娘连夜赶过来了,尉四姑娘干脆和衣歇在了离码头不远的暖阁里,听说船到了,急急迎出来,看到符太太,正宗的孩子见了娘,眼泪都下来了。 从太子发了话,也就一天多两天的功夫,已经把她难为的哭了好几场了,现在好了,她阿娘到了! ……………………………… 临海镇。 黄显周裹着件旧夹衣,缩着脖子,沿着码头查看新到的货船。 姚先生跟在他旁边,一边记,一边和黄显周说着闲话。 “太子爷的宴请,你到底去不去啊?你可是正宗的从六品!” “不去!”黄显周答的干脆极了。 “你这是又犯上脾气了?”姚先生想叹气。 “犯什么脾气!”黄显周虽然缩着肩膀,一幅寥落困顿的模样,语调却很轻快。 “得了什么信儿了?”姚先生伸头往前,打量着黄显周。 “嗯,你就当不知道。 “你想想,我这是被世子爷一个不高兴贬到这里来受罪的,这场热闹,别业那头能愿意让我去么?肯定不愿意啊,大家又都知道我是个拧巴脾气,我自己也得拧巴着不肯去才对啊。 “我已经跟海税司那头说过了,走不开,不去。” 黄显周袖着手,压着声音,嘿笑了一声。 “可不是,你去确实不合适,你这是得了什么信儿了?”姚先生往黄显周身边挨过去两步。 “没什么信儿,就是传了句让我推了别去。”黄显周落低声音。 “这不是就是信儿!那肯定有事儿,也该有事儿了。”姚先生啧了一声。 他跟他家东翁从那个老万嘴里审出来的那些事儿,可真叫无法无天!他算着吧,到了该出事儿的时候了。 第一百八三章 想开了 史大娘子放下手里的书,看向玉兰道:“她们忙成那样,我是不是应该去做点儿什么。” 玉兰听的怔神,“姑娘是说?姑娘的意思?姑娘能做什么?姑娘还病着呢。” “我好了。”史大娘子放下书,站起来。 “姑娘哪里好了,姑娘……”玉兰急忙跟着站起来。 “我要是跟符太太说要帮着做点儿什么,你说,她们会不会想多了?”史大娘子站到铜镜前,看着铜镜中瘦削的自己。 “姑娘想做什么?”玉兰小心翼翼的问了句。 史大娘子呆了一呆,失笑,“你看,连你也这么想。” 玉兰看着史大娘子,没敢说话。 “我没事儿了。”史大娘子看了眼玉兰,重新坐下,“那天,那位李姑娘那些话,你都听到了。” 玉兰低低嗯了一声,心微微缩紧。 那天那位李姑娘那些话,太过份了! “她说的挺对的。”史大娘子声音低低。 嗯?玉兰一时没反应过来,大瞪着双眼看着史大娘子。 史大娘子眯眼看着窗外,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我一直在想她的话,一开始很生气,特别生气,后来,”史大娘子看向玉兰,似笑非笑。 玉兰瞪着史大娘子脸上的笑,再次呆住。 等了很久,见史大娘子没往下说,玉兰忍不住问了句,“后来怎么了?” “没什么,挺有意思。”史大娘子答了句。 “那姑娘现在怎么想的?咱们还要留在这里吗?四娘子说,她觉得世子爷是铁了心了。”玉兰小心翼翼道。 “他退亲那一天,就铁了心了,是我不死心罢了。”史大娘子神情平淡。 “那现在呢?姑娘现在……那个?”死心了没有这几个字,玉兰没敢问出口。 “死心了。”史大娘子看了眼玉兰,神情语调都极平淡。 玉兰松了口气,心却依旧提着。 她家姑娘这样子不怎么对,有点儿神神道道的感觉。 “那咱们是留在这里,还是回京城?”玉兰再问了句。 “先留一阵子,等我理出头绪,都想好了理好了,再回去。”史大娘子语速很慢。 回到京城家里,就要面对阿娘太婆她们,就得立刻面对相亲挑人家这件事,她得整理好自己的思绪,做好准备之后,再回去。 “姑娘说的理好了,是要想好是不是嫁人?还是?夫人那些信里那些人家,姑娘要择定一家么?”玉兰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 “算是吧。”史大娘子似是而非的答了句,出了一会儿神,看向玉兰道:“你去找一趟银星,别说我让你去的,你就说看着我无所事事的发呆,怕我想多了又钻牛角尖,让银星问问四娘子,能不能给我找点儿事情做,我忙起来了,也就没空胡思乱想了,说不定忙过一阵子就好了。” “姑娘真没什么打算?”玉兰站起来,不放心的问了句。 “你放心,我确实无所事事的难受,忙起来顾不上多想,日子反倒好过了。”史大娘子温声道。 “好,我现在就去。”玉兰转身往外走。 ……………………………… 尉四娘子正对着长长的女眷名单,一个一个看得头昏眼花,听了银星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谁?玉兰?” “对,替她家大娘子来说话的,大娘子这是真好了?”银星意外极了。 “噢!”尉四娘子反应过来了,站起来,将长长的女眷名册折起来扔到桌上,声调轻快,“去跟阿娘说说!” 阿娘来了真是好啊,像这样的事,她只管传个话,扔给阿娘作主,她再也不用掂量过来掂量过去提心吊胆的自己担着了。 尉四娘子站在旁边,看着她阿娘符太太和洪伯对着铺了满满一桌子的名单,商量着这一家怎么样,那一家什么情况。 尉四娘子听的津津有味,符太太和洪伯商量完,洪伯告退,符太太接过丫头递上来的热帕子,按了按眼角,看向尉四娘子,“我让你认一认小娘子,你都认好了?” “还没有,就差一点点了,我过来是有要紧的急事!”尉四娘子挨着符太太坐下,接过茶递过去。 “又要紧又急,那你还站那儿伸着脖子听了半天闲话?”符太太接过茶,抿了一口。 “阿娘和洪伯商量那么要紧的事,不是闲话!” “说说你的要紧又急的事儿。我这儿事多得很呢。” “刚才玉兰找银星,说大娘子无所事事的难受,让银星问我能不能给大娘子找点儿事情做做。”尉四娘子紧挨着她阿娘,压低声音道。 “嗯?是大娘子让她去的,还是她自己去的?”符太太惊讶道。 “玉兰说是她自己的意思,可这话后头连着差使呢,没得她家大娘子的许可,她哪敢往外头说这样的话。”尉四娘子眼睛亮闪闪,“阿娘,你说,大娘子是不是真想开了?” “嗯~”符太太慢慢长长的嗯了一声,随即眉头微蹙,“那位李姑娘到底跟大娘子说了什么?你一点儿也没打听出来?” “我都跟你说过了,除了大娘子和李姑娘,就是玉兰和晚晴,玉兰你知道的,她嘴多严呢,晚晴么,她是表哥身边的人,问一句她不说,我就不敢多问了,这是你的交待,不能盯着表哥身边的人打听事儿。”尉四娘子紧挨着符太太。 “你再好好想想,要多看多想。你这妮子,别把身子压我身上,都多大了。”符太太在尉四娘子头上轻拍了下。 “嗯~让我想想。”尉四娘子挽住符太太的胳膊,“我觉得表哥肯定知道,我问过表哥,表哥就这么斜眼看我,就这样!” 尉四娘子学着她表哥的样子斜瞥着她阿娘,符太太一脸嫌弃的拍了下尉四娘子。 “我问表哥知不知道,表哥说你管这些干嘛,还有,我觉得他好像烦恼,一幅没好气的样子。”尉四娘子接着道。 “嗯。”符太太眉头微蹙,片刻,低低道:“一会儿我要去跟二太太商量菜品点心的事儿,大娘子的事儿,我探探她的话,看她知不知道。” “我觉得二太太十有八九不知道,这一阵子,大娘子什么事儿都不跟二太太说。”尉四娘子也压低声音。 “嗯,大娘子是个有主意的,她既然让玉兰递了话,咱们不接不好,你去一趟留园,就说我把那些小娘子交给你照应,你力不从心,问大娘子能不能帮一帮你。” “啊?让她照应那些小娘子?你不是说,那些小娘子肯定有好些是冲着表哥来的?”尉四娘子眼睛瞪大了。 “嗯,那不是正好,看看她到底是想开了,还是想偏了。”符太太拍开尉四娘子,“现在就去吧,我去找二太太说话。” “嗯。”尉四娘子站起来,和符太太一起下了台阶。 第一百八四章 吃席不容易啊 王府别业传出来的话:太子爷非常重视这一趟赐宴,再三嘱咐,诸事均不可马糊。 既然诸事均不可马糊,这礼仪上头肯定是不可马糊中的不可马糊了。 洪伯亲自往退养在家的原礼部高侍郎府上走了两三趟,请高侍郎指点,又请了华亭陆家几位以懂礼而闻名的老先生参赞,还打发人来回跑了五六趟,请教平江府刘府尹。 一群人兢兢业业,在洪伯那张原本已经满满当当的仪程之上,只添不减,生生把一张纸添成了一张半,把早上开始的时辰,从辰正撑到了卯正。 据说太子很是满意。 阿武隔天一大早就去了趟别业,等到傍晚才见到孙管事。 倒不是孙管事怠慢,实在是太忙,他半夜就出去采买了,直到傍晚才回到别业。 孙管事让阿武等着,立刻就去寻晚晴了,很快出来,转了晚晴的话:让阿武明天上午过来找洪伯。 隔天一大清早,阿武就到了,往里递了话,这回倒是很快,几乎立刻就有人把她带进去了。 洪伯问了几句,极其干脆的给她安排了差使, 跟着练了一整天的行走跪拜退等诸般皇家礼仪,阿武累的腰酸背痛,心情却非常愉快飞扬。 晚饭时,阿武眉飞色舞的和诸人说着这一天的见闻: “……我就问了,这个卯正,是他们从家里出来的时辰吗?那个老官儿就说:” 阿武捏着嗓子,学着老内侍尖细的声音。 “这是他们到咱们这儿的时辰,他们什么时候从家里出来,这咱们可不管! “卯正,是到别业的时辰,是到达的时辰,卯正!要是家远的,那不得半夜就出来了?还要穿衣打扮,这还不得折腾的一夜不能睡?啧!” 阿武瞪着眼挥着手,啧啧连声。 “听说早朝是在寅时呢。”李学栋接了句。 “给你安排了什么活儿?”李小囡问了句。 “就是站着,警戒吧。”阿武有几丝不自在。 她的直觉,人家就是给她找了个地方,让她站着看热闹。 “就站着?没别的事儿?”梅姐有点儿稀奇。 “这也是差使,那是王府,说是那天全是照着宫里的规矩来的,那皇宫里到处都得站着人!”阿武一脸严肃。 “那倒是,戏台上那皇上娘娘出来前,都是两排宫娥先出来,啥事都不干,就在戏台两边站着。我跟你讲,” 梅姐掉头看向王雨亭,一脸笑,“我看出来了,这戏班子是大是小,就看那两排宫娥,小戏班子也就两个,一边站一个,那大戏班子可不得了,前儿我看的那场戏,一边站了六个,一共十二个,十二个人捧的东西还都不一样,啧,真是气派!” “我们这一班就二十个人,听说一共三班。”阿武立刻接话道。 “你们不是宫娥,不算!”梅姐一挥手,直接把阿武挥不算了。 “太子爷身边真有宫娥吗?”李玉珠听的津津有味,挨近李小囡,低低问了句。 “我没看到过。”李小囡笑应了句。 “你见过太子爷?”阿武耳朵特别好使。 李小囡斜瞥着阿武,没理她。 “赐宴那天,你去不去?”李金珠问了句。 “不去。”李小囡笑着摇头。 晚晴问过她,要不要看看热闹,她坚定不移的回绝了,要看这场热闹,要么作为客人,要么就像阿武这样,冒充下人领份差使,不管哪一种她都不愿意,这热闹还是不看的好。 阿武虽然要到巳正才当值上岗,可她却跟着当天最早当值的一拨人,寅正前就收拾好,进了二门内下人们休息的三间矮屋。 呆了一会儿,阿武顺着小管事的指点,进了二门门房里间,从窗户往外看热闹。 别业大门很多,这一处,阿武是头一趟来,二门外面极其宽敞,能站一两百人,阿武看的眼睛都直了。 “这是正门?”阿武凑到坐在小竹椅上的一个老管事面前,低声问道。 “咱们别业没有正门,这个门,我们私底下都叫朝觐门,先头几回皇上太子住在这儿,赐宴朝觐什么的,都在这里。”老管事笑眯眯很和气。 “皇上也来过?”阿武瞪大了眼。 “来过!”老管事淡定里透着得意,“太宗皇帝当了太上皇之后,南巡,在咱们别业住了小半年呢。” “嗐!”阿武眼睛都瞪圆了,“太宗皇帝?说他是天上的紫薇星下凡!说开国那会儿,群星荟萃!” “不是群星荟萃,能开得了国?”老管事往窗外努了努嘴,“这是哪家?真早。” 阿武急忙往外看。 来的是个五十来岁的九品官,一身官服崭新挺括,浑身拿捏的进了二门,没看到人,松了口气。 一个小厮急步出去,走到九品官身边,说了两句,欠身抬手将他往靠墙那一圈儿凳子上让。 九品官不停的拱手欠身,小厮退了两步,转身回去了。 九品官前后左右仔细看过,找到上首,从上首起,一只只点着凳子,点到最末几位,小心仔细的撩起官服,端正坐下。 “九品虚衔,这个年纪,大约是哪家商会的会长。”老管事笑道。 “这才寅正一刻,到卯正还有差不多一个时辰呢,他就这么坐着等着?”阿武看着坐在端直的九品官。 “还有半个时辰,卯初一刻还要再演一遍礼呢。”老管事笑道。 “再演一遍?以前就演过?” “那当然,演过四五遍了。别说他们,就是京城那些成天上朝的六部官员,逢上这样的事儿,也得演练几趟呢。 “他们几乎都是没进过宫的,都得从怎么磕头开始教起,从太子爷发了话那天起,咱们开始忙,他们更忙。 “头几天跟着咱们别业的老供奉们学磕头学进退,后几天就聚在这里演礼,咱们从早到晚的忙,他们更是从早到晚的忙!” 老管事笑起来。 阿武低低啊了一声,呆了一呆,有点儿明白阿囡为什么不愿意来了。 阿囡那么懒,让她从早到晚学磕头,她肯定不愿意! 这皇家赐宴吃起来真是太不容易了! ------题外话------ 明天早八点更新 第一百八五章 盛筵 阿武坐在门房里间,大瞪着两只眼睛,看着参加赐宴的官员们一个接一个进来,看着他们仿佛被绑在那身崭新官服,举止僵硬的寒暄,看着他们被管事们指挥着排成队,随着老供奉的喊声跪下起来。 最后一遍演好礼,短暂的休息时间里,一群人你谦我让的让坐,没等他们谦让出谁前谁后,一声清脆鞭响,正式进门的时辰就到了。 进进出出的管事们个个都对阿武十分客气,站着和她说说话儿,和她说笑几句,解释她的疑问。 一直看到官员们排队进了二门,再排着长长的队伍往别业里面进去了,阿武长长舒了口气。 光二门里这一两个时辰,她看着都累坏了,这皇家宴席是真不容易吃啊! 要说聪明,还得数阿囡,听说女眷那边也是一样的礼仪流程,这得多累啊! 幸好她是个领差事干活的,这皇家赐宴,赴宴的可比干活的累多了。 ……………………………… 卯正一刻,王府别业二门内开始最后一遍演礼的时候,顾砚一身黑底蟒纹箭袖骑装,在诸护卫长随的簇拥下,散发着煞气,冲进紧挨着码头的临时行辕。 王贵冲在最前,高高举着金字虎头令牌,扬声叫道:“顾帅到!有军令!” 当值的小队奔跑往前,推开行辕大门,顾砚纵马直入。 几位统领已经领了杨启帆的军令,早就戎装准备好了,立刻召集本部兵卒,随着顾砚的号令,直奔码头。 黄显周和姚先生一人裹着件发白的旧大袄,站在王府棚子前,吹着海上的冷风,伸长脖子四下乱看,一点儿也没觉得冷。 “你记好了,一共七家,那六家别客气,邹当家家客气些,明面上讲,邹当家家是苦主呢。你记好了,就查两样,一样是跟咱们案子有关的,二是跟咱们的差使有关的,记好了啊!”黄显周再嘱咐了一遍。 “东翁宽一宽心,你都说了七八遍了,我这边是小差使,你放心,你还是再想一遍你那边,这码头上的丝绸仓库一间都不能落下,你那边比我这边要紧得多。”姚先生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的跳。 头一回经历这么大的事儿,他很激动。 “嗯,我这边是要紧,非常要紧,哎!来了!” 远处一人一马疾冲而来,黄显周激动的冲前一步,脚下一绊,姚先生急忙抓住他,“东翁别急,稳住,稳住!” “我不急,我没急,急什么!没事儿没事儿了!” 黄显周深吸了口气,看着已经冲到面前的一人一马,不等他说话,马上的小厮一边跳下马,一边挥手叫道:“两位请跟我来!” ……………………………… 何瑞铭一头冲进他阿爹院里,差点撞进他阿爹怀里。 何承泽错开一步,避过何瑞铭,系好腰带,从老仆手里接过斗蓬披上,系着斗蓬带子时,已经出了院门。 何承泽系好斗蓬,在院门外站住,拍了拍何瑞铭,“不要急,越临大事越不能乱,外头怎么样了?” “都是兵!”何瑞铭脸色青白。 “吸口气,吐出来。好点儿没有?”何承泽站住,按在儿子肩上。 何瑞铭用力吸了口气,慢慢吐出来,“嗯,好多了。” “走吧,别急,没事儿。”何承泽走在大门口,上到门房上面的阁楼,弯着腰,透过窗户缝隙,看向外面。 看了一会儿,何承泽下来,仔细问了几个门房,吩咐守好门户,带着儿子进了二门。 “好好儿的……” 何瑞铭紧跟在何承泽身后,一句话没说完,就被何承泽打断了。 “好好儿的?唉!你这孩子。” 何承泽叹了口气,“这是收网了,赶在这个时候。” 何承泽拧着眉,呆了片刻,低低道:“看样子,太子爷这趟南下,只怕就是为了这海税司,至少今天这赐宴,是为了让世子爷顺利收网。” “那咱们怎么办?这么大的事儿,咱们一点儿都不知道,这是在临海镇。”何瑞铭声音微抖。 “这没什么,临海镇怎么啦?临海镇不是咱们的。唉。”何承泽低低叹了口气,拍了拍儿子,“中午前后就该收好网撤回去了,你去洗漱,吃点儿东西,出去找一找世子爷,找到世子爷,跟他说我想见见他,有要紧的事当面禀报。” “阿爹?”何瑞铭有些不安。 “没事儿。”何承泽露出笑容,温声安慰道。 “嗯,我现在去洗漱。”何瑞铭心里稍安,转身往自己院里跑回去。 何承泽背着手,看着奔跑而去的儿子,出了一会儿神,背着手往自己院里回去。 唉,这哪是收网啊,这是拉开了幕布。 ……………………………… 太阳升到了头顶,来领赐宴的女眷们结束了冗长的礼仪,总算进入了吃喝看戏的放松环节。 小娘子们被引到了临水的一片水阁暖阁,一条九曲回廊连接的另一片背山的阔大亭阁里,是诸老太太、太太们宴乐歇息的地方,那里由符太太和潘二太太陪着,听着评弹大家的弹唱,说着话儿。 对着水阁暖阁的一座高大戏台上,正演着喜庆吉祥的大戏。 小娘子们的心思都不在戏台上,她们正忙着细细打量这座传说极多的别业,眼前一望无边的湖水碧波荡漾,那么高的小山全是堆出来的?这里的亭台楼阁怎么这么好看,好像是从树下水边天然生长出来的。 这里的丫头看起来可有点儿一般,长的一般,衣着更一般,不声不响。 这里的点心茶水也就这样,挺好,可也就是挺好而已,远没有她们想像的好,甚至还不如她们家的点心精致讲究呢! 那几位贵女气度真好,那三位穿戴一模一样的,听说是尉家姑娘呢! 不过这几位贵女的衣裳首饰,也就那样么,不如她们的好。 史大娘子走到临湖水而坐的几个小娘子旁边,在一张空椅子上坐下,迎着看向她的几个小娘子,压低声音笑道:“从早上站到现在,实在是累了,容我偷偷歇会儿。” 几个小娘子一起抿嘴笑起来。 “你怎么这么瘦啊?瘦人是不经累。”离史大娘子最近的一个小娘子伸出手指,小心的碰了碰史大娘子瘦骨显露的手腕。 “我有点儿水土不服。”史大娘子笑道。 “水土不服很苦的。”对面的小娘子忙伸头笑道:“我阿娘像我这么大的时候,跟着我外翁去福建路,就是水土不服,我阿娘说她苦死了。” “你不是我们平江府的?你是从京城来的?你也姓尉吗?”旁边一个小娘子好奇的问了一串儿。 “我家在京城,我不姓尉,我是跟着二太太过来的。”史大娘子笑容温婉,指了指问话小娘子头上的猫眼顶簪,笑道:“你这只猫眼儿真好,这么大,这么纯净的猫眼儿,我还是头一回看到。” “这个不值什么,我阿娘有一对儿,比这个好多了,我们平江府最不缺这些了。”小娘子有几分得意,又十分矜持。 “她翁翁她阿爹她叔叔都在海税司当差,她们家最不缺这些东西。”斜对面一个小娘子笑道。 “不是什么好东西,难道你们家缺这些吗?”猫眼小娘子笑道。 “我们什么时候拜见太子爷啊?”离史大娘子不远的一个小娘子伸头笑问道。 “对啊对啊,我们什么时候能见到太子爷?” “还有世子爷,我们能跟世子爷说上话儿吗?” 一群小娘子顿时激动起来。 “这些都是礼仪上的大事,我是领了吩咐过来照应今天过来的小娘子的。”史大娘子笑吟吟道。 “你也不知道啊。” 一群小娘子十分失望。 “你家在京城,那你认识跟世子爷订过亲的那家小娘子吗?”对面一个小娘子伸头过来,压低声音笑问道。 “嗯。”史大娘子微笑着,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那你跟我们讲讲,那个小娘子长什么样儿?好看吗?世子爷为什么不要她了?”一群小娘子伸着头,个个眼睛里都闪烁着八卦的亮光。 “世子爷不要她了?你们从哪儿听说的啊?”史大娘子笑容不变。 “我堂哥一直在京城候考,过年的时候,他们回来过年,我堂嫂说的,说是是世子爷一定要退亲,还说王爷和王妃怎么劝都劝不住,说当时京城可轰动了!”一个小娘子语速极快的笑道。 “是吗,退亲是退亲了,可我怎么听说是因为那家姑娘有隐疾呢?”史大娘子微微蹙眉道。 “啊?有隐疾?是什么隐疾?不能生孩子吗?”一群小娘子兴奋的两眼放光。 “那就不知道了。你们平江府官话软软糯糯,真是好听。”史大娘子岔开话。 “世子爷为什么还不定亲啊?世子爷是不是想在我们平江府挑一位世子妃啊?” 猫眼小娘子伸头问道。 一群小娘子眼里顿时闪烁起一片粉红光芒。 “我见过一回世子爷,我跟阿娘去临海挑宝石,世子爷正好在码头上理事,阿娘就带我去看热闹了,世子爷可好看了!好看极了!我都看傻了,阿娘也看傻了!”旁边一个小娘子兴奋的攥起了拳头。 “我们能见到世子爷吗?” “能不能跟世子爷说上话儿?” …… 一群小娘子围着史大娘子叽叽喳喳。 “我真不知道,咱们不说这个了好不好,咱们说宝石吧,说衣裳料子也行,有一年,京城很流行压金料子,平江府流行过没有?”史大娘子笑着岔话。 “压金料子有什么好的,又硬又重,金子又不值钱。”猫眼小娘子一脸失望。 “你看我这串珍珠。”旁边一个小娘子褪下手腕上一串金灿的珍珠手串,递给史大娘子。 “真是太好看了,我二婶有一颗,冬天缀在抹额上,夏天拆下来做披肩坠角,宝贝的不得了,你竟然有这么多。”史大娘子赞叹不已。 “这算什么,这样的珍珠,我家里有一大箱子呢。”猫眼小娘子伸头道。 “这倒是,我们这些人家,最不缺这些东西了。”挨着猫眼小娘子的小姑娘笑接了句,将手伸到史大娘子面前,“你看我这只镯子,这是阿娘刚给我的,我原本有一对儿,就是水头上比这个差一点儿,上个月我戴着扑蝴蝶,撞在假山上就碎了,阿娘说碎碎平安,就给我这一对儿。” “你看我这个,这羊脂玉也就罢了,我阿爹说胜在雕工。”又一个小娘子解下坠在腰间的羊脂玉香球,递给史大娘子看。 “你看我这个……” 一群小娘子急先恐后的向史大娘子展示着自己的珠玉首饰。 史大娘子不停的赞叹。 这些小娘子不贵,却富极,离海税司越近就越富。 第一百八六章 收网 九曲连廊那一边,潘二太太微微欠身,关切的看着被一群小娘子围在中间的史大娘子。 “这孩子真是难得。”符太太站到潘二太太身边,远看着史大娘子,叹气道。 “你看看,多好的孩子,偏偏世子……唉!”潘二太太拍了拍胸口。 她心口疼。 “这就是缘份吧,好在这孩子想开了,想开了就好,这孩子这样好,嫁给谁都能过得好,你也想开些。”符太太劝道。 “我是个没心没肺的。她阿娘前儿写信给我,说这平江府要是有合适的,就让我问问琦姐儿,说江南是个好地方,还让我托你留心一二,你看看!”潘二太太又烦恼起来。 “也确实挺难的。”符太太想着史大娘子的年纪,叹了口气。 这会儿,再要找一门年纪相当,家世相当,人品相当的亲事,确实极不容易了。 “有时候,我就挺怨气的,你说他要退亲,你倒是早点儿退啊,哪怕早上一年两年,退就退了,偏偏退的这么晚!上回,当着世子的面,我就说过一回,这简直是有心要坑我们大姐儿!”潘二太太忿忿道。 “世子怎么说的?”符太太问了句。 “他什么也没说,就是陪笑,说都是他的不是。” “他知道自己不是,可这没什么用啊。”符太太替潘二太太说了句,接着笑道:“好在琦姐儿想开了,这比什么都强。” “是啊。”潘二太太远看着史大娘子,再次叹气。 想开了又能怎么样呢,她这亲事,该怎么难还是怎么难! ……………………………… 阿武坐门房里间看足了热闹,没多大会儿,就到了阿武当值的时辰。 阿武当值的地方在一座假山半山腰,管事的交待只有四个字:站着看着,到点了自然会有人来接替。 阿武觉得她这个差使就是梅姐说的那些宫娥,没什么实际用处,宫娥们站在台上,用来展示戏班子的规模,她站在这里,用来展示王府的气派。 她这个位置视线是真的好,整个赐宴现场尽收眼底。 赐宴的地方在一座五开间大殿前面,搭着高高的凉棚,从正殿台阶下来,两边各摆着四排桌椅,矮桌矮椅,每两人一张桌子。 阿武仔细看着桌子上摆放的吃食。 中间那一大盘子,怎么越瞧越像她们老家那种大饼呢? 肯定不是大饼,皇家宫宴怎么可能摆大饼! 可不是大饼,那是什么? 算了先不管这个了,旁边一碟,这个清清楚楚,就是一碟子大块五花肉,那边一碟是白菜? 皇家宫宴就吃这个? 阿武看得胃口全无。 怪不得阿囡斩钉截铁的说她不来。 阿武正看的没意思,大殿台阶两边,一阵鼓乐响起,坐的端端正正的诸官员呼啦啦站了起来。 阿武一下子提足了精神。 太子爷要来了! 鼓乐声高扬起来时,太子从大殿里走了出来。 阿武屏着气,瞪大双眼,仔细打量着太子爷。 年纪不大,高个,不胖不瘦,挺好看,可比世子爷还是差了点儿,瞧着挺和气的。 阿武仔细打量好太子爷,再看向太子爷身后。 太子爷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个人,一个三十来岁,往那儿一站,一幅稳如泰山的模样,长得挺好看,不过还是不如世子爷。 这边……咦!居然不是世子爷!这是谁?太年青了,也挺好看,咦,世子爷呢? 阿武不敢放肆的拧头看,小幅度转着脖子,用力转着眼珠四下看,没看到世子爷。 奇怪了,世子爷哪儿去了? ……………………………… 午初前后,封锁在临海镇各条街上的兵卒开始排列成队,一队队跑向码头。 街道两边的店铺隔着门缝窗户缝,看着兵卒撤走,试探着将门拉开一条缝,再拉开,探头看出去。 一眼望去,满街都是探出来四下查看的脑袋和半截身子。 被阻隔在镇外的商队涌进来,店铺赶紧歇下门板,一边开张做生意,一边吩咐伙计,或是自己跑出去打听。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邹家,端坐在厢房里的吴妙真听婆子说街上的兵卒已经撤走了,慢慢松了口气,吩咐召集帮中大小头领立刻过来。 她是半夜得了天明要抄检的信儿的,在抄检到来之前,已经仔仔细细想好了一步一步该怎么走。 从三当家到七当家都被世子爷的人带走审问了,这是世子爷特意赏给她的机会。 ……………………………… 牛车前被捆绑着双手,黑布套蒙头,夹杂在江南丝绸总行一众人中间,被兵卒推搡而出,赶上了大车,再被推下大车,一人一间关押起来。 没多大会儿,牛车前被人拽着胳膊扯出来,解开绳子,一把拉脱黑布头罩。 “委屈先生了。”石滚一脸笑,冲牛车前拱了拱手。 “没有没有,不敢不敢。”牛车前还有些懵,急忙拱手还礼。 “世子爷吩咐小的替他和先生说一句委屈先生了。先生委屈了,这一句才是我的心意。”石滚笑着再拱手。 “不敢不敢。”牛车前用力眨了几下眼,以适应灿烂的阳光。 “先生跟我走吧,世子爷吩咐,先送先生回别业休养几天,世子爷说,等他忙好这件大事,再和先生商量先生未来去向。”石滚一边说,一边扶着牛车前,将他推上一辆桐木小车。 ……………………………… 顾砚站在海税司大门前,看着一个个头蒙黑布被押走的海税司丝绸处诸人,以及一箱箱帐册等物,连人带箱子排成串儿,押进了刚刚搭建起来的一大片兵营。 “你能审得下来吗?”顾砚回头看向黄显周。 黄显周脸色微白,两只眼睛却极其明亮,屏气点头道:“下官觉得下官能行。” “嗯,那就交给你,不要急,一定要审清查明!”顾砚心情极好。 “是!”黄显周长揖下去。 “禀世子爷,何承泽请见,说有极要紧的事,一定要当面禀报。”王贵一路小跑过来,拱手禀报。 顾砚眉头微蹙,片刻,嗯了一声。 第一百八七章 刚刚开始(还欠1) 何承泽跟着王贵,上了台阶,长揖见了礼,看了眼顾砚,拱手道:“有些古话儿,得当面跟世子爷说一说。” 顾砚看着何承泽,何承泽迎着顾砚的目光,微笑道:“世子爷得听一听。” “好,既然是古话儿……” “得一会儿,要不,世子爷到何记歇一歇,喝杯茶?”何承泽指了指旁边的何记老号。 “嗯。”顾砚示意王贵等人看着,转身往何记老号过去。 顾砚站在何记大门下,没再往里进。 何承泽亲自从门房里搬了把椅子,又拿了把小椅子,再搬了张小方桌,何瑞铭已经得了信儿,急忙送了茶壶茶杯茶叶,提了只红旺的红泥小炉送过来。 顾砚坐在椅子上,冷眼看着何承泽不紧不慢的烧水,烫壶烫杯子,再沏了一壶茶,倒了两杯。 “世子爷今天动手,必定是已经查清查明,该拿到的帐册数目,也都拿到了。”何承泽看着顾砚,开门见山。 顾砚似笑非笑的看着何承泽,没说话。 “除了查清查明,世子爷也在为清理之后做好了准备,比如码头上的扛夫们。”何承泽接着道。 顾砚往后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的看着何承泽。 “丝绸行偷逃海税,最早是将原本该卖往帝国内的丝绸转向临海镇,后来,老王爷抹平了内外之别,将织坊应缴之税全数改成五成,丝绸行的手脚,就全部转到了临海镇上。” 何承泽垂着眼皮,不紧不缓闲话一般。 “老王爷改制之前,也有在装卸数目上做手脚的,不过都是小打小闹,海税司和丝绸行那边也经常查,一直没能成气候。 “老王爷改制之后,这装卸数目上的手脚,就不是小打小闹了,最开始,是丝绸行联手码头帮,瞒下三成的量,到后来,越来越多,到现在,几十年下来,至少要瞒下五成的量了吧。 “码头上的扛夫们最开始三趟算两趟,另外一趟由丝绸行贴补给帮会,再由帮会分给扛夫们,后来。” 何承泽叹了口气。 “事情都是这样,层层手脚,最后苦的是那些扛夫。” 顾砚眯眼斜看着何承泽,似笑非笑。 他把他叫过来,就为了说这些? “世子爷整顿海税,是为了堵塞漏洞,充实国库,可世子爷查清楚丝绸行截留的这一半海税流向哪里了么?” 何承泽看着顾砚。 顾砚眼睛微眯。 “世子爷稍候。”何承泽站起来,冲顾砚欠了欠身,转身往里面进去,片刻功夫,抱着个陈旧的靛蓝布包袱出来,解开包袱,放到顾砚面前。 包袱内放着四五本微微有些陈旧的帐册。 何承泽指着帐本道:“这是小的一个堂叔叔,领受小的父亲吩咐,隐姓瞒名,到江南丝绸行做了十年总帐房,这是他抄回来的帐本,里面是他做总帐房那十年里,江南丝绸行所有不能明说的支出,记在这几本账册里的数目,占了少缴的那一半海税至少七成。” 顾砚后背微挺,目光从那几本微旧的帐本,看向何承泽。 “开国十余年,江南繁盛,启建临海镇,海税司初筹,到处都要用人,到处都缺人手,人工紧缺,物价大涨过几回,特别是蚕丝皮棉,就连桑树苗,都曾经涨到现在的数十倍之多,之后又跌下来。 “曾经,农人不种稻米,往大田里种桑,养蚕种棉,粮价飞涨,几轮之后,丝价和人工价,较之开国之初,翻了一番。” 何承泽端起杯子,抿了口茶,叹了口气。 “织坊将该卖往帝国之内的丝绸转到临海镇,这是违反律法的事,这就要上下打点到了才行。 “后来,丝绸行用了长远眼光,开始资助学子,往各衙门打点,推举小吏,为了能说上话,承担府县义仓义学等各处费用,再后来,就是给出自两浙路的六部官员送土贡节敬,给在京城备考的江南学子送笔墨银。 “通过行里转送出去的这些银子,一半在江南丝绸总行这边截留。” 何承泽看向顾砚。 “丝绸上偷漏了一半税银,可织坊少交的只有两成多,另外两成多,织坊交上来,在江南丝绸总行这里截留下来。 “丝绸总行支出中的另一半,由各家织坊交到当地丝绸行,再由当地丝绸行和江南丝绸总行统筹调用。 “如今的织坊,利润不到开国初期的一半,也不如老王爷改税制之前,小的替平江城几家中等织坊算过帐,顺顺当当时,一年下来,净利也不过一两千两。” 何承泽声音落低,顾砚脸色微白。 从前那一回,他大刀阔斧整治海税司时,何承泽和他说过,他是在和整个江南为敌,甚至是和整个帝国的缙绅官员为敌,他当时嗤之以鼻。 “世子爷从码头起,直到海税司,彻底斩断丝绸行在数目上的手脚,按实量实足征收,江南的织坊,只怕有三成无法支撑。 “世子爷今天的抄检整顿,不是收网,是开始,这些,”何承泽指了指那几本旧帐册,“挑破掀开之后该怎么办,才是世子爷真正的难题。” 顾砚沉默片刻,伸手系好包袱拎起,“我知道了。我要好好看看这些帐,若有什么不明之处,还请何伯指点。” “世子爷客气了,老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何承泽急忙站起来,欠身道。 “嗯。”顾砚嗯了一声,抓着包袱出了何记老号,站在太阳下,只觉得这阳光过于灿烂,刺眼难受。 “你留在这里协助黄显周审理,让黄显周一天一报。”顾砚吩咐了王贵,将包袱交给石滚,上了马,直奔平江城。 离别业还有一两里路,顾砚突然勒住马,呆坐在马上,片刻,吩咐石滚道:“把包袱给我,你去请李姑娘过来。” 石滚急忙将怀里的包袱递给顾砚,小心的问了句,“请李姑娘到这里?” 这可是驿路,人来人往,他家世子爷要是在这里等,那可太突兀了。 “那边码头吧。”顾砚指了指不远处。 那边的码头已经在王府别业范围之内了。 石滚松了口气,答了声是,招手叫上自己的两个小厮,直奔平江府。 李小囡正跟梅姐商量着做一锅年糕,王雨亭跟在后面表示,阿武不在,她可以帮梅姐打年糕。 石滚敲门叫出李小囡,李小囡先看石滚的额头。 一额头的汗。 “出事了?”李小囡看着石滚的额头问道。 “那倒没有,我们世子爷请姑娘过去一趟。”石滚忙陪笑道。 李小囡有些犹豫,别业今天大宴宾客,他请她去干吗? “姑娘走一趟吧,小的来得太急,车都没来得及备,骑马来的。”石滚陪笑道。 他家世子爷跟何老掌柜说过话之后,虽说从他家世子爷脸上看不出什么,可凭直觉,他觉得他家世子爷不怎么好。 “你们府上不是正大宴宾客呢,你们世子爷叫我去干吗?”李小囡压低声音问了句。 “我们世子爷没在别业,在外头。”石滚压低声音,垂眼答了句。 李小囡慢慢噢了一声,回头看向正头挨头看着她的梅姐和王雨亭,挥了挥手道:“我出去一趟,回来吃晚饭。” 第一百八八章 有人可言(欠2) 李小囡赶到别业那座码头时,顾砚正坐在弯进去的一角平台上,挥着杆子钓鱼。 看到李小囡,顾砚微微直身,指了指旁边一把椅子,示意李小囡坐。 李小囡坐下,低头看了眼顾砚椅子旁边的一只靛蓝布包袱,欠身往前,仔细打量顾砚。 “看什么。”顾砚甩出鱼钩,声调平平的问了句。 “你心情不大好?”李小囡看着神情平和的顾砚。 他脸上看不出什么,可他身上散发的这份感觉不对,很不对! “嗯。”顾砚干脆之极的嗯了一声。 顾砚的干脆,让李小囡有些意外,顿了顿才问道:“出什么事了?” 顾砚拎起鱼钩又甩了出去,没答话。 李小囡侧头看着他,片刻,往后靠在椅背上,也不说话了。 “会钓鱼吗?”顾砚问了句。 “不会,不喜欢钓鱼。” “为什么?”顾砚再次拉起鱼钩,再甩了出去。 “你也不喜欢钓鱼吧。”李小囡看着鱼钩飞出湖面,再扑通扎进湖水里。 顾砚没说话,拉起鱼钩,又甩出去。 李小囡微微蹙眉看着顾砚。 他心情非常不好。 “听说过临海何家吗?”顾砚突然问了句。 “嗯。”李小囡肯定的嗯了一声。 “见过何家父子吗?”顾砚接着问道。 “三阿姐出嫁的时候,何家大爷去过一趟李家集。”李小囡看着顾砚。 “何家是睿亲王府门下之人,临海何家在临海镇的货栈物业,都是睿亲王府的产业。”顾砚架起钓杆,往后靠在椅背上。 李小囡看着顾砚,等他往下说。 “我曾经纳闷过,为什么明明是睿亲王府的产业,却叫何家老号。”顾砚的话顿住。 “王府的产业,却用别的姓冠之什么老号的,只有一个何记老号吗?”李小囡问了句。 “还有两家。”顾砚转头看向李小囡,一丝笑意还没完全展现出来,就消失了,沉默片刻,顾砚苦笑道:“这三家……” 顾砚的话顿住,又陷入沉默。 李小囡回头看了眼背后的王府别业。 何家老号出什么事儿了?还是,临海镇出什么事儿了? “睿亲王府的祠堂里,挂着一对一对的祖先画像,只有高祖和高祖母的画像,只有高祖一个人,高祖母那一张是空白。” 顾砚顿住,垂下眼帘。 高祖母那一张不是完全的空白,画像上画了一面旗,旗上一个巨大的桑字,迎着风,烈烈招展。 “高祖母是个奇人,杭城别业和平江别业,都是高祖母留下的产业,何家老号和另外两家产业,也是高祖母留下的,临海镇也是在高祖母手里建起来的。”顾砚声音低缓。 李小囡听的眉毛高抬。 “我一直觉得,何家和王府很疏离。”沉默片刻,顾砚慢吞吞道。 “何记老号出什么事了?”李小囡问道。 “包袱里有几本帐,你看看。”顾砚垂眼看着椅子旁的靛蓝布包袱。 李小囡弯腰拿起布包袱,解开,拿了本帐,翻开看了一会儿,愕然看向顾砚。 “何承泽给我的,那位何大爷的父亲,何记老号当家人。”顾砚脸色微冷。 “丝绸海税照实征收的话,只怕跟你祖父当年改织坊税制没什么分别。”李小囡又翻了几页,叹了口气。 照这本帐上的记载看,丝绸行截留的那一半海税,至少一半的流向都用在了江南地方,虽然他们的用意并不在民生而在政绩。 顾砚神情晦暗,好一会儿,低低嗯了一声。 “你今天在临海镇?”李小囡合上帐册。 “嗯,今天收网。”顾砚看了眼那几本陈旧帐册,“何承泽说,是掀开了幕布。” “嗯,看这账册,确实是麻烦刚刚开始。”李小囡叹了口气。 顾砚抬脚将钓杆踢进了湖水里。 “晚晴说,你打仗很厉害?”李小囡思忖片刻,开口道。 顾砚看了眼李小囡,没说话。 “打仗的时候,什么时候最可怕?”李小囡问了句。 顾砚没理她。 “我问你呢,你打仗的时候,最害怕什么样的状况?”李小囡拿了本账册,在顾砚肩膀上拍了下。 “你还懂打仗的事儿?”顾砚伸手拍开那本账册。 “纸上谈兵还是可以的。”李小囡不客气道。 顾砚斜了李小囡一眼,没说话。 “我觉得吧,最可怕的状况,是你知道肯定有敌人,敌人肯定很强大,可你不知道敌人在哪儿,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有多少人,装备如何,也不知道他们打仗是什么套路,你四周全是敌人,可你对他们一无所知。”李小囡只好自问自答。 顾砚转头斜瞥着李小囡。 “现在你清清楚楚知道敌人在哪儿,长什么样,有多少人,有多少马匹刀枪粮草你全知道,接下来就一场一场的打呗,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李小囡拍着那几本账册。 “你倒是挺会劝人。”顾砚哼了一声。 “牛先生没事儿吧?”李小囡问了句。 “嗯,这会儿应该已经在别业休养了。” “这个要拿给太子看吗?”李小囡拍了拍账册。 “你说呢?”顾砚斜着李小囡。 “不知道,我不知道太子是什么样的人,我都没看清楚他长什么样儿。”李小囡叹了口气,有些遗憾。 “不给他看,跟他说说就行了,再怎么,他是君。”顾砚一声长叹。 “我觉得他以后真的会头上长出角来。”李小囡抬手在头上比划了下。 “君上要是和寻常人一样,那必定是昏聩之主。”顾砚伸手从李小囡腿上拿过包袱,系起来放到地上。 “原本以为这趟收网,可以收拢一笔军费。”顾砚再叹气。 “能收点儿银子,不过你最好留着,肯定会有好多麻烦。”李小囡跟着叹气。 好一会儿,顾砚低低嗯了一声。 “好难过啊!”李小囡往后靠在椅背上,一声长叹。 “你难过什么?”顾砚有几分无语。 “替你难过。” “多谢了,我没难过。”顾砚用脚踢了踢那只布包袱,“就像你说的,既然清清楚楚知道了,余下的不过就是一场一场打下去。” 他确实很难过,不是因为这趟收网、这只包袱,而是因为他死过一回,他以为这一回一切尽在掌握中,可现在他才知道,他不过刚刚知道他真正要面对的是什么,像何承泽说的,他只是拉开了幕布而已。 第一百八九章 钻门路 史大娘子和潘九娘子,尉家四位小娘子一起,送走诸位小娘子时,暗暗松了口气。 她还没完全恢复,忙到这会儿,已经累得后背一层虚汗了。 “咱们歇一歇。”尉四娘子上前扶住史大娘子。 史大娘子脸色不好,她早就注意到了。 “嗯,是有点儿累了。”史大娘子和尉四娘子一起,进了旁边一间小暖阁。 丫头送了汤水点心过来,史大娘子慢慢啜着碗红枣汤,微笑着听着潘九娘子和尉六娘子说着哪个小娘子好看,哪个小娘子软软糯糯的说官话真好听。 尉四娘子的丫头银星从外面急步进来,看着尉四娘子,欲言又止。 “怎么了?”尉四娘子皱眉问道。 “刚刚我把那些小娘子落下的东西送到二门外,听到外头一片哭喊声,好像出事儿了。”银星脸色不怎么好。 那一片哭喊声可不是一个两个,哭声喊声很是惊恐。 “我去看看。”尉四娘子呼的站起来。 史大娘子跟着站起来。 “你脸色不好,别去了,你们三个也别动,我去看看就回来。”尉四娘子按住史大娘子,又交待了两个妹妹和潘九娘子,疾步出去。 没多大会儿,尉四娘子就回来了。 “出什么事儿了?”史大娘子看着尉四娘子那一脸说不上来什么意味的表情。 “是杨五爷在拿人,拿了挺多人。”尉四娘子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赐宴刚散就拿人,客人眨眼成犯人,这样的事儿她还是头一回经历。 史大娘子眉梢微挑,片刻,慢慢噢了一声。 拿的应该都是跟海税司有关的官员吧,这场赐宴,只怕就是为了拿人吧。 ……………………………… 阿武没看到拿人的事儿,她一直站到,看着太子举一次杯,鼓乐扬起,接着落下,再举杯,乐声再扬起,看的听的津津有味,一直看到太子起身离开。 换班下来,大家都被拘在下人们休息的屋里,等到被放出来回家时,外面早就只有鸟鸣上下,和往常一样清静无比了。 阿武回到家时,李小囡已经到家了。 晚饭时候,一桌人都看着阿武,听她眉飞色舞的说着白天的见识,听她隔上三句五句就挥手总结一句:没意思。 阿武说得热闹,大家正听的津津有味儿,院门外传进来一声问:“李姑娘在家吗?” “我去!” 阿武一跃而起,很快就回来,扶着门框,手指点着李小囡,“找你的。” “谁?”李小囡蹙眉问了句。 “不认识,五十多岁,一身绸子,这么笑着。”阿武挤出一脸笑,点头哈腰。 “我去看看。”李学栋站起来。 “不用,你问他是谁,找我做什么。”李小囡伸手拦住李学栋,看着阿武道。 “好!” 阿武一个转身,很快又回来了。 “他说他姓施,是咱们平江丝绸行的会长。他说要给你请安。” “跟他说我不在家,明天也不在,后天也不在。”李小囡直截了当道。 “好!”阿武干脆极了。 “是丝绸行的,会不会是生意上的事儿?”李金珠看着李小囡,问了句。 “不是。”李小囡答的极其肯定,顿了顿,看向李学栋道:“说不定还会有人去找你,给你送银子,送贵重东西,跟你哭,求着你要见我,或者求情,或者别的什么,你不要见,实在避不过撞上,或是被堵住了,不要听,不要收任何东西,不要理会,赶紧走。” “出什么事儿了?”李玉珠听的一脸惊悸。 “走了。”阿武踩进门槛,“瞧他那样子可没死心,我把院门栓上了。” “我还是说说吧,大家知道比不知道好。”李小囡叹了口气,“今天太子爷在王府别业赐宴,世子在临海镇抄了江南丝绸总行和海税司,抓了很多很多人,大约还有不少人家会抄家。” 屋里鸦雀无声。 “我就说!怎么没看到世子爷!”阿武一巴掌拍在大腿上。 “那咱家没什么事儿吧?怎么都找到咱们家了?”梅姐白着张脸,看着李小囡问道。 “找上咱们家是求着咱们阿囡替他们说情的。”阿武伸头答道。 “明天一早我去把银子付了,把那座宅子买下来。你明天别去作坊了,跟梅姐一起收拾收拾,办好房契咱们就搬过去。”李金珠看向李玉珠道。 “好。”李玉珠忙点头。 突然找上门的丝绸行会长,阿囡这些话,她有点儿吓着了。 “我过来帮梅姐收拾。”王雨亭急忙笑道。 “我也……” “你跟着阿囡。要不,阿囡明天到对面茶坊避避吧。”李金珠截断阿武的话,看向李小囡道。 李小囡垂眼嗯了一声。 明天她想去一趟别业,看看牛车前怎么样了,明天悄悄儿过去,这会儿不提了,现在的事,就已经有点儿吓着大阿姐和二阿姐了。 “雨亭明天跟我走,咱们先去一趟洪家,得交待交待银珠。”李金珠接着道。 王雨亭连连点头。 吃好饭,王雨亭和阿武回去茶坊,没多大会儿,院门啪啪拍响,阿武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梅姐小跑开了门,阿武托着一小筐葡萄,迈进门槛,示意梅姐赶紧关门。 阿武冲进上房,将葡萄筐放到桌子上,看着李小囡道:“掌柜让我过去一趟,跟你说一声,那个姓施的会长没走,大车停在装裱铺子那边那个凹地方看着你呢。” “我知道了。”李小囡耷拉着肩膀,想叹气。 “我走了。”阿武拍拍手往外走,出了院门,又拧身回去,低低交待梅姐,“把门栓紧,再拎桶水抵在后面,万一有人闯进来,推倒水桶动静大,能听到。” 梅姐一脸紧张,不停的点头。 堂屋里,李金珠看着阿武出来,和李玉珠道:“要是来得及,咱们明天下午就搬家,先搬过去再说,那宅子有四五个门呢。” “嗯。”李玉珠应了一声,担忧的看向李小囡。 李小囡托着本书,目不斜视,一幅专心致志看书的模样。 第一百九十章 请品茶 第二天早上,梅姐率先出门,借着买菜,看看那位施会长走了没有。 梅姐到街口买了块豆腐就冲回来了。 那位施会长那辆车还停在装裱铺子边上呢! 李金珠有些后悔。 大堂嫂说的那处宅子哪儿都合适,她就是觉得太好了,太贵了,犹犹豫豫定不下来,要是早定下来早搬过去,哪怕早一天,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被人家一辆车就堵得出不了门了。 “我跟学栋走过去,车留在家里。”李金珠叹气道。 “不用,我今天要去一趟别业,你一会儿让阿武跟茶坊说一声,让晚晴来接我。”李小囡笑道。 “这是个办法。”李玉珠看向李金珠笑道。 王府的车子,那位会长肯定不敢上前。 李金珠看着李小囡,片刻,低低叹了口气。 阿囡的事,她知道的越来越少,阿囡一个字不提,最早的时候,她问,阿囡还能说一说,现在,她问,阿囡也不说了,她连担心都不知道从哪儿担心起。 李金珠和李学栋胡乱吃了点早饭,就出门去买宅子了,梅姐栓上院门,和李玉珠在家收拾东西,李小囡坐在院子里,拿着本书看得很专心。 也就一个时辰,晚晴就拍响了院门。 在巷子口,李小囡瞄了眼缩肩缩脖站在装裱铺旁边的施会长,上了车。 这位施会长现在没事儿,但明天后天会不会有事儿,她不知道,这不是她该管的事。 “你知道吧!昨天的赐宴是鸿门宴!” 晚晴紧跟在李小囡后面上了车,咣的关了车门,压着声音叫道。 “出了二门就开始抓人!是那位杨五爷带着人抓的人,杨五爷杀气腾腾,瞧着可吓人了! “我那天没有差使,她们都去看太子爷,我想着我见过三回了,就没去,后来,在我们院里跑腿传话的小丫头,冲进来说二门外抓人呢,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是外头的人到我们府上抓人呢。” 李小囡听到这句,斜横着晚晴。 太子就在她们府上,满平江城,有敢到她们府上抓人的? “我不是急了么,我这个人一着急就慌神。”迎着李小囡的白眼,晚晴解释了句。 “等我跑到二门的时候,已经抓的差不多了,杨五爷一只手拎着马鞭,一只手拿着一张单子,就这样。” 晚晴用手指捅着李小囡的肩膀,捅得李小囡上身后仰。 “正一个一个对着单子对人呢!就在朝觐门二门里头,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眷,那边女眷哭的喊的……唉,挺惨的。” 晚晴一声长叹。 “抓了多少人?”李小囡问了句。 “不少,十几二十个?反正挺多。”晚晴缩了缩肩膀,“真是吓人!后来管事嬷嬷们来了,虎着脸训人,不许看热闹什么的,我就赶紧回去了,回去就没敢再出门,本来想着等石滚回去问问石滚。” 晚晴伸头往前,凑到李小囡耳边。 “石滚昨天没回去!那就是世子爷也没回去,是吧?” 晚晴坐回去,露出丝意味深长的笑。 “那你带点心了吗?”李小囡问了句。 “带了!”晚晴唉了一声,她竟然把茶水点心的事给忘了。 “看看!”晚晴打开提盒,一样样摆出堆放的满满当当的点心碟子,“这才是我们府上待客的规矩呢!” 石滚没在,李小囡没敢跟晚晴提看望牛车前的事儿,到了别业,径直去了书楼。 非常时期,在别业书楼里消磨时光比较安全。 刚看了没多大会儿,晚晴被当值的小厮请出去,没多大会儿,晚晴回来,一脸烦恼的捅了下李小囡,压着声音道:“是我们表姑娘,四娘子,问你忙不忙,说有什么新茶,请你尝一尝。 “你去不去都行,不用勉强,你要是不想去,就说忙得很。” “你们表姑娘肯定不是为了请我品什么新茶,是吧?你觉得她找我是什么事儿?”李小囡放下书问道。 “我哪知道!这一阵子太子爷在我们这里,我没事根本不敢出门。”晚晴摇头。 “要不,去尝尝新茶?”李小囡想了想,笑眯眯道。 “我们表姑娘挺好的,那我去回个话儿。”晚晴转身出门。 李小囡跟着晚晴,进了离书楼不远的一间暖阁。 暖阁里只有尉四娘子一个人,坐在茶桌旁边,刚刚净了手准备沏茶。 李小囡坐到尉四娘子对面,看她取了茶叶出来,托到小巧的熏炉上,慢慢挪动着烤茶。 “李姑娘喜欢焙得深一些还是浅一些?”尉四娘子问道。 “深一些和浅一些有什么分别?”李小囡问了句。 尉四娘子失笑,“我不是笑姑娘,我就是,我是说,这个不好说,咱们都尝一尝吧。” 李小囡笑应了,托着腮看尉四娘子烤好茶,烫杯子烫壶沏茶。 尉四娘子沏了一深一浅两壶茶,各倒了一杯,推到李小囡面前。 杯子是颜色深浓的窑变盏,李小囡看不出两杯茶汤有什么什么的分别,端起来闻了闻,各喝了一口。 “怎么样?”尉四娘子看着李小囡,笑问道。 “好像有点儿分别,都挺好喝。”李小囡笑道。 “前几天,杨五爷和文爷去给阿娘请安,是我侍候的茶水,杨五爷特意嘱咐我焙得深一些,还让我往炭火上加些柏枝。”尉四娘子微垂着眼皮,落落大方里,透着隐隐约约的不自在。 “柏枝烧起来味儿挺好。”李小囡憋了片刻,笑道,这话不好接,她也不想接。 “嗯,李姑娘见过杨五爷吗?”尉四娘子看了眼李小囡 “没有!”李小囡立刻摇头。 她有点儿想到尉四娘子为什么找她喝茶了,犹豫片刻,李小囡问道:“你相中了?” “我不喜欢柏枝的味儿。”顿了顿,尉四娘子垂着眼皮道:“他吃饭有声音。” “什么声音?吧叽嘴儿?呼噜呼噜的?”李小囡有几分好奇。 照理说,他们这样的世代簪缨之族,不应该啊。 “就是有声音,咬东西有声音,筷子老是碰在碗上,喝完茶还要咋吧几下,他以前不这样!”尉四娘子烦恼无比。 “那说不定他睡觉还打呼噜呢。”李小囡接了句。 尉四娘子瞪着李小囡。 “你没见过睡觉打呼噜的?” 尉四娘子摇头。 “那你找个打呼噜的去听一听,挺烦人的。还有脚臭的,一脱鞋子,能把人熏吐,你们这样的人家无所谓,像我们这样的就挺烦。 “这茶叶好好儿的为什么焙?要不咱们试试不焙直接沏茶怎么样?” 李小囡开始岔话。 替古人相亲这事儿,她还是远远避开吧。 “为什么我们这样的人家无所谓?”尉四娘子没理会李小囡后几句,蹙眉问道。 “姑娘,大娘子过来了。”侍立的暖阁门口的银星突然禀报了句。 第一百九一章 不必多思 李小囡看向尉四娘子,尉四娘子迎着李小囡的目光,尴尬道:“我没……” 一句话没说完,尉四娘子就咽回了后面的话。 史大娘子的敏锐机巧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要是不想让大娘子知道,就该小心谨慎,用一句没跟大娘子说来解释,过于敷衍推脱了。 “你相亲的事大娘子不知道?你怕她触景生情想多了难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李小囡笑问道。 “不是我,是你,表哥交待过,大娘子要见你,一定要先问你肯不肯,再说,你和大娘子头一回见面就不大好。”尉四娘子急忙解释。 她一直尽力避免让大娘子和李姑娘碰面,倒不全是表哥的交待,就是直觉中,觉得这俩人不宜见面。 “你表哥是怕大娘子瞧不起我吧,大娘子没有瞧不起我,我觉得大娘子挺好的。”李小囡笑道。 头一回见大娘子不大好,那是因为晚晴怕扣月钱。 李小囡看着已经离暖阁不远的史大娘子,跟着尉四娘子站起来,又问了句:“你相亲的事大娘子知道吗?” “算知道,没当着她的面说过。”尉四娘子含糊解释了句。 李小囡噢了一声,那就是史大娘子知道尉四娘子和那位杨五爷议亲的事,但大家都不当她的面说这件事,也是,当她的面说这样的事是挺刺心的。 看着迎出来的尉四娘子和李小囡,史大娘子顿住步,看起来有些意外,微笑解释了句,“我来找几本书。” “李姑娘也是来看书的。”尉四娘子急忙笑应了句。 史大娘子轻轻噢了一声,指了指书楼,“我去找书了,你们说话吧。” “我们说好了,我和李姑娘也没说什么,就是碰到了。”?四娘子有点儿急慌。 “我看书,她也看书,正好一起过去。”李小囡往前一步,和尉四娘子笑道。 尉四娘子一个怔神。 “四娘子要不要找几本书看?”李小囡指着书楼,和?四娘子笑道。 “啊不用……那我先回去了,李姑娘有什么事,要是没什么事,咱们改天再喝茶。”尉四娘子有些凌乱。 史大娘子站在旁边,默然看着两人。 “好!”李小囡笑应了句,冲尉四娘子挥了挥手,转过身,和史大娘子笑道:“大娘子要找什么书?” “找几本江南织坊的书。”史大娘子随口应了句。 李小囡轻轻噢了一声。 “李姑娘最近看什么书?”史大娘子看着不远处的书楼。 “也是关于江南织坊的书,我做细布生意,不能不知道这些。”李小囡笑道。 史大娘子脚步微顿,看向李小囡,李小囡迎着她的目光,忙笑道:“我不开织坊,是从各家收家织细布往外卖,小本生意。” “昨天赐宴的事,李姑娘听说了吗?”史大娘子走出几步,突然问道。 “你是说抓了好些人的事?” “嗯。” “听说拿的都是临海镇丝绸行和海税司的人,至少现在看,跟我的生意没什么相干。”李小囡笑道。 史大娘子不说话了,李小囡也没再说话,两人并肩走出十来步,史大娘子回头看了眼,李小囡随着史大娘子的转头,下意识的回过头,见尉四娘子还站在暖阁门口。 “等二婶帮着符太太忙过这一阵子,我们就启程回去京城了。”史大娘子突然说了句。 李小囡下意识的噢了一声,这话不好接。 “我早该死心的,多谢你。”史大娘子低低叹了口气。 “谢我干嘛?”李小囡一时没反应过来。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史大娘子似是而非的答了句。 李小囡噢了一声,这句也不好答。 两人过了桥,李小囡犹豫了下,还是问了出来,“你现在,那个,还好挑人家吧?” “从退亲那时候起,家里已经在挑了,尉王妃替世子挑世子妃,也一样替我留心合适人家,早就在挑了。”史大娘子垂着眼皮。 “没有合适的?” “嗯。” 李小囡呆了片刻,叹了口气,这就是起手太高的麻烦。 “你的话,我想了又想。”史大娘子垂着眼帘,“什么是贤妻,什么是良母,甚至,我是不是一个好姐姐。” “也别想太多,好些道理都是这么说很对,那么说也很对。”李小囡看着神情晦暗的史大娘子。 “世子上门退亲之后,阿爹让我好好想想,说世子总不会无缘无故就退了亲,阿娘也说我性子太强,二婶也让我好好想想,让我不要一味固执。 “那时候,我很生气,明明就是无缘无故,为什么都要来责备我?我没有错,我没什么要思要想的。” 史大娘子垂着眼皮,沉默片刻,看向李小囡,苦笑道:“倒是李姑娘点醒了我,世子退亲确实不是无缘无故,可我有不是,那也是退亲之前早就有了,可退亲之前,连阿爹阿娘在内,都是夸我,从来没有人说过我哪儿不好。为什么不早些提点我呢?” “很多东西是用结果来倒推对错的。”李小囡斟酌着言词,“比如,我哥哥吧,当初在高家学堂念书时,天天就是埋头念书,除了念书什么都不理会,那时候,高先生经常讲哥哥:要专心用功,可也不能死用功,世事人情也是学问。 “后来,哥哥考上了秀才,高先生说,哥哥之所以能考上秀才,就是因为他专心一意,心无旁骛。 “可要是哥哥一年一年考不上呢?我觉得高先生肯定会说:死用功就是不行,世情人情不能忽略,不然怎么能写得好策论呢。” 史大娘子眉头微蹙。 “你现在肯定一直在反思,可要是世子不退亲,你现在是世子妃,你会反思吗?肯定不会是不是?你肯定会觉得自己全是对的。 “退亲前的你不可能有任何变化了,世子不退亲,你会觉得自己很好很对,世子退亲了,你开始觉得从前的你不对不好了。 “这中间唯一的区别,就是世子是退亲,还是娶了你。 “我觉得你用不着这样一遍遍反思自己,退亲的人是世子,是他悔约悔亲不讲道义,要反思也该是他反思。只不过他位重权重脾气大,没人敢说他罢了。” “我确实有不是。”沉默片刻,史大娘子低低道。 “人无完人。” “多谢你。我上去找书了。”史大娘子垂着头上了楼梯。 李小囡看着她上了楼,坐回窗下的椅子上,拿起看了一半的书。 没多大会儿,史大娘子从楼上下来,往门口走了两步,顿住,看向李小囡道:“没有合适的人家就不挑了,我不打算将就。” 不等李小囡答话,史大娘子转过身,快步走了。 ------题外话------ 很多东西不能逃避,整理了两天。 第一百九二章 人各不同 瞄着史大娘子走远了,晚晴一头扎到李小囡身边。 “你跟大娘子说什么了?你没再跟她说什么吧?你不能再胡说八道了!” “没说什么!”李小囡立刻摇头。 “你跟她说了半天呢,真没说什么?”晚晴一脸狐疑。 “她说她不将就。”李小囡一脸干笑。 “不将就?这话什么意思!”晚晴眼睛都瞪圆了。 “就是那个意思。”不等晚晴尖叫出来,李小囡急忙接着道:“我没说什么,是她自己说的!” “她不将就她怎么嫁得出去?她前头一个是世子爷,我们世子爷!”晚晴用力压着声音,可那股子气急败坏却因为声音的压抑而更浓烈了。 “那就是……那个那个,对吧。”李小囡用力往后,紧靠着椅背,一脸干笑。 “看来,我得想办法留在江南了!”晚晴一声哀嚎,一屁股坐在李小囡旁边的扶手椅上。 “关你什么事?”李小囡没能反应过来。 “都知道她是跟你说过一回话之后想开了!可她这个想开,是不将就!她不将就就肯定嫁不出去! “到时候,就算她们史家不能怎么样,我们王妃也得打几个罚几个,这事儿,挨上边的,就你跟我,我们王妃罚不到你头上,可我!”晚晴再一声哀嚎。 李小囡连眨了几下眼,呆了一瞬,唉了一声。 这叫迁怒,可出了事儿就把但凡挨上边儿全部打打罚罚迁怒一遍,那可是老传统了。 “留下就留下呗,江南多好呢,你们王府在江南有织坊吗?要是有,你干脆去江南织坊当管事,多好。”李小囡拍了拍晚晴。 “好什么好!”晚晴一巴掌拍开李小囡的手,“你真不该胡说八道,你根本就不知道女人不嫁人有多难!我有两个姨婆,还有个姑姑,都没嫁人,到后来都可怜的很!” “怎么可怜?没钱?”李小囡问道。 “有钱,领了一辈子差使,体己厚得很,可那份孤单!唉,特别是到了年节,规矩多,就没有她们能去的地方,那份苍苍惶惶孤孤单单的样子,见了我们小辈就陪着笑脸往外拿钱,求着人跟她说话,说孤单,那样子,唉!” “我觉得,史大娘子不会这样。”李小囡认真道。 “怎么不会!都一样!”晚晴半点好气都没有。 “那位潘二太太,她现在算不算老?要是不算,那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你觉得她会像你姨婆和姑姑那样孤单可怜吗?”李小囡推着晚晴的肩膀,让她面向自己,问道。 “二太太是寡妇,不一样!” “那是不是所有的寡妇都像二太太那样?”李小囡不客气的怼了句。 晚晴斜横着她。 “我记得你说过一回,二太太跟人聊天,人家说到带奶娃娃怎么怎么难,二太太接话,人家说她没带过孩子不知道,你说这样的话要是你姑姑听到了,肯定得戳心戳肺的难过,背过人得哭好几场,可二太太就是哈哈笑说可不是,她没受过那样的罪。 “你看,人跟人不一样,大娘子那样的人,心志坚定,她才不孤单呢。”顿了顿,李小囡接着道:“我大阿姐自梳,我觉得等到她老到不能动的时候,也不会孤单无聊。史大娘子比我大阿姐厉害多了,” 李小囡拍着手里的书,看着晚晴笑道:“我觉得我也可以。你肯定不行。” 晚晴斜瞥着李小囡,片刻,哼了一声。 李小囡比往常晚了半个时辰离开别业。 在二门里上了车,晚晴就笑道:“刚刚茶坊打发人过来,说你们家搬家了,让你直接过去新宅子。” 李小囡已经听大阿姐说过尽快搬家的事,并没什么意外。 车夫径直将车赶到李家新置办的宅子大门口,晚晴掀着车帘,看着李小囡下了车,又问道:“你明天真不过去了?要不我还是来一趟吧?” “不用了,我要留在家里收拾东西。”李小囡和晚晴挥手别作。 晚晴掀着帘子,看着李小囡叫开门进去了,才吩咐车夫回去。 开门的是阿武,伸头看着大车走远了,关上门,紧几步跟上李小囡。 “你大堂叔大堂婶都在,你二堂叔也来了,还有你堂翁翁,都在。”阿武语调里透着股说不出的味儿。 李小囡看了阿武一眼,没理她。 这座大阿姐和二阿姐眼里的豪华大宅确实比采莲巷宅子大多了,可也就是座算是三进的院子吧。 地块儿不规整,院门和头一进院落就偏在了正院东边,大门进去,过了影壁,东边是一间小屋,西边一个月亮门通往正院。 正院倒是方方正正,一排倒座间前面是宽宽的檐廊,檐廊尽头一个宝瓶门外是个小跨院。 正院后面是第三进院子,西北角是三间厨房,围着低矮的女墙,往东一排后罩房,再后面有个小小的园子。 宅子里所有的门都敞开着,还没打扫,每间屋子都空空荡荡。 李小囡先看过一圈儿,才进了正院。 大堂婶郭大嫂子正从厨房院子提着一铜壶开水过来,迎着李小囡笑道:“看过一遍儿了?怎么样?” “真好!”李小囡笑道。 “正商量怎么住呢,我说让你大阿姐就住这正院,你大阿姐不肯,说让你哥哥住。”大堂婶说着话儿,和李小囡一前一后进了上房。 上房正中放着那张白茬木旧桌子,李小囡扫了一圈,没看到织机,暗暗松了口气。 她们家的织机一直是作为最贵重的家什,摆在堂屋正中间的。 “阿囡回来啦。” 堂翁翁李士宽笑着招呼,李文梁站起来,将各人的杯子拿过去,帮着大堂婶重新沏茶。 二堂叔李文儒欠着身,起了一半,犹豫了下,又坐了回去。 李学栋将自己的小竹椅子让给李小囡,再找了个小马扎坐下。 “没什么事儿吧?”李金珠关切的问了句。 “没事儿,二堂叔是稀客。”李小囡一一欠身见了礼,挨着李金珠坐下,看向李文儒笑道。 李文儒陪着一脸笑,是啊是啊的点着头,看着他阿爹李士宽。 “他是从临海镇赶过来的。”李士宽直截了当,“临海镇出大事儿了,你跟阿囡说说吧。” “昨天整个临海镇都封了,到处都是兵,那些兵全是外地口音的官话,身上都有煞气,只怕都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兵。 “抄了十几户人家,抄了好些货栈,抓了好些人,我来的时候,镇子上没什么事儿了,码头上搭着王府棚子那一片地方站了一圈儿的兵,煞气腾腾。”李文儒微微提着心,看着李小囡。 “你自己想过来的,还是好些人托到你那里,你才过来的?”李小囡看着李文儒,问了句。 “好些人问我,我自己也想过来,找大哥说说话儿。”李文儒有些不自在。 “我这里也有不少人找上门,府衙的曹先生,丝绸行的施会长,于行老,还有不少人,都避开了。”李文梁带着笑,比李文儒自然多了。 “封了整个临海镇抄检抓人,好像还是头一回。”李士宽看着李小囡道。 “我不知道,更说不上话,不是咱们该知道的。咱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李小囡一字一句,说得很慢。 李士宽皱着眉,片刻,眉头微舒,点头道:“看起来都是大事,牵连不到咱们头上,咱们该忙什么就忙什么。” 李小囡嗯了一声。 李文儒明显舒了口气。 有了这句话,他就能安安心心该忙什么忙什么了。 第一百九三章 个案 没日没夜的审了五六天,黄显周和姚先生总算将案情理出个大概,写了份节略交给顾砚,两个人总算能歇口气,好好睡一觉。 月亮升上来,清辉洒落,远处桅杆之间,大海泛着银波。 姚先生拎了一小坛子酒过来,坐到黄显周旁边。 “你跟世子爷禀报的时候,我去挑了坛子莲花白,你喝不喝?”姚先生一边揭封泥,一边问道。 “喝。”黄显周将叠在一起的两只碗摆开。 姚先生往碗里倒了酒,端起来抿了一口,咂巴了片刻,吐了口气,“好酒!” 黄显周看着远处的大海,一口一口的喝着酒。 姚先生也不说话了。 黄显周一口接一口,喝完了一碗酒,一声长叹,“唉!从前几十年,我一直抱怨没有大案子,没有大事,不能展才,现在!” 黄显周又是一声长叹,姚先生等了半天,见他又喝上了酒,忍不住问道:“现在呢?你接着说啊。” “这案子审到现在,你心情怎么样?”黄显周看着姚先生。 “难受!唉,那些人命,一百多条人命,唉!”姚先生也叹起了气。 “还有那些银子,唉。” 两个人一起叹气。 “从前,我做梦都想着做大事,想着要是办一件大案,做一件大事,是何等痛快!”黄显周喝了一大口酒。 姚先生侧头看着他,他这个样子,怎么看都是郁结不是痛快。 “现在,这桩案子,几十年不遇,甚至上百年不遇,审到现在,才不过剥开了头一层,我这心里头!”黄显周的话猛然梗住,好一会儿,一声长叹,“相书上说,身强才能担财,财是财也也是负担,这办大事大案同理,于外是大事任用,于内,是压迫苦楚啊。” “东翁承受得住。”姚先生拍了拍黄显周。 “嗯,你我都能扛得住,能扛得过去。可这会儿,我很想念昆山县衙。”黄显周再一声叹气。 “就算现在咱们回到昆山县,你当你的县令,我当我的师爷,可咱们这心境也回不去了,往前走吧,你看世子爷,淡然自若。”姚先生给黄显周添上酒。 “他和太子爷跟咱们肯定不一样,唉,算了,这些矫情伤感的话就到此吧。你说,下一步世子爷会怎么走?”黄显周将话题拉回公务。 “世子爷虽然年纪不大,可心计深远,手段老辣,我想过,想不出来。”姚先生干脆直接的摇头道。 “世子爷吩咐过,让我审案时先以人命为先,那就是要先从人命案入手,一百多条人命,不知道要挑哪些人命出来用了。”黄显周声音落得极低。 “啊?还用挑?这人命还有分别?”姚先生心情更不好了。 “人命没分别,牵涉的人有分别,把哪条命案推出来,哪条命案压下去,关系着朝局,唉,当初我在户部历练的时候,最厌恶听到的一句,就是要关系朝局考虑朝局,没想到,现在,我也会说一句要关系朝局考虑朝局。”黄显周神情惆怅。 “这一句关系朝局,那可是高屋建瓴者才能说的话,东翁这是长进高升了。”姚先生一脸干笑的奉承了句。 黄显周斜瞥着他,叹了口气,端起碗喝酒。 ……………………………… 平江城外王府别业。 太子居住的那座院子里,临水的暖阁里,顾砚抿着茶,等着太子看完那厚厚一叠案情节略。 太子看完,沉默片刻,将节略放到顾砚面前,“你觉得,这些,阿爹知道吗?” “皇上早就教导过,海税司的事牵一动百,海税司的事不是海税司一处的事。我觉得,皇上就算不知道这些详情,也能推想到情况如何。”顾砚答道。 “我写封密折给阿爹。这份节略。”太子的话顿了顿,垂眼看着那份节略,“写得有些乱,就不给阿爹看了。” “确实写得有些乱,案子也还没审清楚。”顾砚看向太子。 “你觉得,这件事要多久?”太子沉默了一会儿,坐到顾砚对面,问了句。 “把这些人命案子彻底审查清楚,再有半个月差不多了。查清楚这些年这些税银的流向,一个半月到两个月,这些都容易。 “可这会儿,京城应该已经有人收到平江府递过去的书信了,咱们抄检了江南丝绸行和海税司,京城那些人会怎么做,使出什么手段还不知道,可他们肯定不会坐视不理。 “京城那边会怎么样,江南又会怎么样,才是咱们要面临的难题。”顾砚声音低低。 “庞相公一向主张对外怀柔而非用兵,海税司所收税银用于北方军费,不得挪用,又是国策铁律,重振海税司,庞相公不能说什么,可若是因此而致江南织坊凋敝。” 太子的话顿住,片刻,叹了口气。 “我的想法,先从人命案入手,特别是这几桩谋杀点检所官员的案子,先扔出去看看动静。”顾砚垂眼道。 “嗯。”太子沉吟片刻,点头。 ……………………………… 李小囡从郭巷回来,离新家还有一射之地,被石滚的小厮拦住,请李小囡上了另一辆车,走没多远就停下了。 李小囡下了车,几步外就是跳板,跳板伸向一艘看起来十分朴实的大船。 顾砚坐在船舱里,正在看铺在桌子上的一张图,听到动静,没抬头,勾了勾手指。 李小囡走到桌子边,伸头看那张图纸。 “看出来这是什么了?”顾砚用手指点了点那张图。 “谁家宅子?跟我们家挺像。”李小囡看着那张建筑工笔画。 “这就是你们家!”顾砚嫌弃的哼了一声。 “你让人现画的?你画这个干什么?”李小囡伸手将工笔画转到正对着自己,仔细看。 “看看你家新宅子。”顾砚示意石滚把图纸拿走。 “你最近这么闲?”李小囡看着石滚收走图纸,端上茶水点心。 “不闲,很忙。”顾砚将放着一只麻糬的碟子推到李小囡面前。 “我也很忙。”李小囡挟起那只小小的麻糬,仔细品尝。 “我明天一早启程,陪太子爷往南巡查,你要是有什么事,就让阿武去别业找晚晴,要看书什么的,让阿武送你过去就行。” 顾砚看着李小囡吃完了麻糬,倒了杯茶放到她面前。 “还有,你哪天空闲了,去一趟临海镇,找黄显周说说话儿,我看他最近忧心忡忡,他跟我没话说,你替我去问问他,记着留个心眼。“顾砚接着交待。 “好,问问他为什么忧心忡忡?你担心什么?”李小囡问道。 “海税司的案子都在他手里。”顾砚没正面回答。 李小囡噢了一声,“那我明天就去。” “你家这新宅子还不错,让阿武和王雨亭搬过去跟你一起住。”顾砚接着道。 李小囡斜瞥着顾砚,没说话。 “那间茶坊下个月就要赚钱交帐了,阿武她们再住在那里,每个月的房钱伙食钱草料钱都要按实收钱,肯定比住你家贵多了。”顾砚微微欠身,看着李小囡,认真道。 李小囡无语的瞪着顾砚。 “我得回去了,黄显周那边要是有什么你觉得要紧的事,写封信交给晚晴,没什么事就等我回来。”顾砚再交待了句,抬手指示意李小囡可以走了。 李小囡用一声哼代替答应,站起来往外走。 第一百九四章 忧心的杨五爷 要搬家这事儿,顾砚只是知会一声,李小囡回到家时,阿武和王雨亭连带两匹马一头骡子,已经搬进新宅子,安顿好了。 新宅子偏出来的头一进院子后面,是一个小小的马厩,能养五六匹马。 李小囡看了一圈,拍了拍阿武那匹高头大马,背着手进了正院。 现在,她们家也算有马有车有厨娘有保镖的大户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李小囡就和阿武一起,赶往临海镇。 顾砚那么郑重其事的交待她,黄显周这个忧心忡忡必定不只是忧心忡忡,她知道临海镇这桩大案到底有多大,顾砚交待的这件事既重要又紧急。 李小囡那辆半旧桐木小车夹杂在进出临海镇的车流中,先去了堂翁翁李士宽家在临海镇的铺子,和二堂婶一起吃了饭,歇了一会儿,和阿武一起出来,沿街逛着,顺手买了两包点心,拎在手里,去了码头。 黄显周已经搬到戒备森严的码头军营里去了,李小囡还是先去了码头中间那座显眼的临时棚子,冲笔直站在棚子门口的兵卒欠了欠身,笑问道:“请问姚先生在吗?我姓李。” 没等兵卒答话,帘子掀起,一个神采飞扬、生机勃勃的年青将军从棚子里出来,走到李小囡面前,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咧嘴笑道:“你家在平江城?行四?” “是杨五爷吧?”李小囡曲了曲膝。 “你怎么知道我姓杨?谁告诉你的?”杨启帆头微微前伸,一脸兴奋。 “是四娘子。”李小囡瞥着杨启帆那一脸的兴奋。 “四娘子?她跟你说我?你们说我干吗?”杨启帆意外的一怔,又有些失望。 “说你变了不少。”李小囡看着杨启帆。 杨启帆眉毛扬起,狐疑的看着李小囡。 “我找黄先生,在不在?”李小囡指了指棚子。 “在那边,我带你过去。”杨启帆指了指远处的军营,“你跟四娘子交情不错?她说我哪儿变了?吃饭响?粗鲁了?” “算不上交情不错,我跟她没见过几次,应该是没话找话才说到你吧。”李小囡委婉的回避了杨启帆的问题。 “四娘子那样的人,没话找话也是找诗啊茶啊花啊草啊学问什么的,她能找的话题多得很,肯定不会跟不熟的人背后论人。”杨启帆斜着李小囡。 “诗啊茶啊我又不懂,我跟她说话都是没话找话,是我找的话题,说到太子爷在别业,平江城多了不少驻军什么的,就说到你,顺口说了一句两句而已。”李小囡道。 “你不是学问好得很么,四娘子学问也好得很,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一说起学问个个都是没完没了,用得着嚼舌头根子?”杨启帆堵了回去。 “你对四娘子这么知根知底?”李小囡调整了话题方向。 “我小时候父兄领兵在外,没人管,常到尉家玩,在尉家小学堂启蒙念书,尉学政是我授业恩师。”杨启帆答的干脆直接。 “父兄在外就没人管了?那你小时候挺皮吧?你阿娘你姐姐什么的管不了你?”李小囡继续歪楼。 “四娘子说我哪儿变了?”杨启帆一句话就把话题拽回去了。 “你刚才不是说,不能跟不熟的人背后论人么?咱俩不熟。”李小囡直接怼了回去。 “唉你这个人!这话是你先挑起来的吧?是你说从四娘子那儿听说的我,四娘子说我变了,我问一句四娘子说我哪儿变了,怎么成了背后论人了?”杨启帆在牙尖嘴利上丝毫不逊于李小囡。 “四娘子说一句你变了,不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么?你跟四娘子多少年没见了?你长高了,晒黑了,红衣裳换绿衣裳了,不都是变了?这有什么好追问的?”李小囡也不客气了。 “长高了晒黑了红衣裳换绿衣裳了,是四娘子说的还是你说的?”杨启帆站住了,上身微微前倾,瞪着李小囡。 “我说的,打个比方懂不懂?”李小囡气的双手叉腰,瞪着杨启帆。 “那四娘子说我哪儿变了?”杨启帆看起来是非要问出来不可了。 李小囡抬手拍在嘴上,她真不该提四娘子! “四娘子怎么说的?”杨启帆紧追不放。 “奇了怪了,随口一句应酬话而已,你就这么追着不放,是因为这话是四娘子说的,还是因为说你变了?”李小囡努力歪楼。 “四娘子说什么了?”杨启帆不为所动。 李小囡觉得头疼,这位杨五爷怎么像只生了根的磨盘,转着圈儿死盯着一句四娘子说了什么,怎么拽都拽不动! “世子爷说,你跟四娘子正在议亲?”李小囡只好迂回。 “世子爷连这种事都跟你说?是!四娘子说什么了?”杨启帆应的干脆。 “你这么在意四娘子说了什么,是你相中了,怕四娘子相不中你?还是你没相中四娘子,可你们家从上到下全相中四娘子了,你没办法,只好盼着四娘子相不中你?或者,你另有意中人了?“李小囡一字一句说得很慢。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胶黏粘牙,我就问你一句四娘子说什么了,你看看你,扯了多少废话了?”杨启帆根本不踩套。 李小囡慢慢吸了口气。 真正胶黏粘牙的是这位杨五爷,粘上了就甩不开! “一,你相中了,担心四娘子相不中,二,你没相中,担心四娘子相中了你,是一还是二?”李小囡不客气的问道。 “你这个人!”杨启帆上上下下打量着李小囡,“简直是个泼妇!” “你不答就算了,我自己去找黄先生,不劳你了。”李小囡转身要走。 “我要是答了,你就告诉我四娘子说了什么,咱们得先说定了,你这个人太滑头!”杨启帆一个箭步,拦在李小囡面前。 “行。”李小囡拧眉想了想,一脸勉强的答应了。 “相中了!我阿娘找她们家提过三四回了,她阿娘说我年纪小没定性,一直说等等等等等等。”杨启帆照旧干脆极了。 李小囡抬手抹了把脸。 照四娘子说的那些,这熊孩子可半点儿也没有要相亲成功的自觉啊! “你听着,”李小囡再次深吸了口气,“看在世子爷的面子上,给你几句金玉良言: “我随口一句话你就紧盯不放,是因为你心里没底,七上八下对吧? “你跟四娘子从小一起长大,你知道她的脾气性格,我跟她真不熟!她跟我说到你,也必定都是客套话泛泛之言,你先听我说完! “你真想知道四娘子怎么看你怎么想的,你能去一趟平江别业吧?既然能去,那就去一趟啊,找四娘子,当面好好说说。 “嫁人这事儿,对我们女人来说,就是第二次投胎,头一回投胎浑然无知没办法,第二回投胎,当然得看清楚看仔细,宁可不投不能错投,四娘子多谨慎都不过份。” 杨启帆斜瞥着李小囡,错牙道:“明明说定了,我答了,你就告诉我,你这是耍赖!” 李小囡迎着杨启帆的斜瞥,片刻,转身就走。 耍赖就耍赖吧,反正,四娘子那些嫌弃肯定不能说给他听! 第一百九五章 真闲扯 李小囡进了辕门,就看到了黄显周。 黄显周站在离辕门最近的三间小屋门口。 李小囡拎着两包点心,紧几步过去,见了礼,笑道:“先生怎么搬到这里来了?” 黄显周从辕门外的杨启帆身上收回目光,看向李小囡,笑道:“李姑娘特意过来看我的?” “我过来找二堂叔说点儿事儿,想着好久没见先生了,正好过来看看。给先生带了两包点心,不知道合不合先生的脾胃。”李小囡笑道。 “多谢姑娘,咱们坐外面吧。”黄显周伸手从底下托过两包点心。 姚先生已经搬了张小木桌出来,黄显周放下点心,拎出来两把小竹椅,姚先生拿了茶叶茶壶,提了开水送过来。 李小囡坐下,看着黄显周,关切问道:“先生没什么事儿吧?” 黄显周一个怔神,随即笑道:“姑娘怎么这么问?” “先生气色很不好。”李小囡皱着眉头,看着黄显周。 “气色不好?”黄显周很意外,回头看了眼屋内。 老姚从来没说过他气色不好啊。 “先生照镜子就能看到,噢!”李小囡恍然而悟,“先生这气色应该不是突然不好了,而是一天比一天差一点点,先生每天照镜子看自己肯定看不出来,我跟先生好久不见,才能一眼看出来。” 黄显周松了口气,怪不得老姚从来没说过,嗯,那老姚的气色肯定也不好,他俩天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就看不出这份一天天熬下来的气色不好了。 “这一阵子太忙太熬心,没事儿,等忙过这一阵子,歇一歇就好了。”黄显周微笑道。 “丝绸行的案子?我听世子爷说,丝绸行和海税司的案子是你统总。”李小囡声音落低,“我这趟过来,就是因为这案子的事,过来交待二堂叔。 “太子爷赐宴抓人那天傍晚,平江丝绸行的施会长就找到我们家,说要给我请安,我哪敢见他!可我不见他,他竟然在我家巷子口堵了整整一夜,把大阿姐二阿姐她们吓坏了,第二天我们就偷偷摸摸搬家了。” “施会长在那里头关着呢。”黄显周往军营里面努了努嘴。 “啊!”李小囡一巴掌捂在嘴上,片刻,压低声音道:“真是吓人,他的事情大不大?” “他身上没有人命案子,可牵涉的银子数目不小,抄家是免不了了。”黄显周也压着声音。 “那就是钱没了,人没事儿?”李小囡问了句。 “难说!银子太多了,就算不砍头,流放个三千两千里,他哪受得住。唉。”黄显周摇头叹气。 李小囡跟着叹气。 “刚才陪你过来的是杨小将军?你们认识?我远远瞧着,他好像不大高兴?”黄显周转话题问道。 “他正跟尉家议亲呢,有点儿担心吧。”李小囡嘿笑了几声。 “尉家有点儿不愿意?”黄显周扬着眉毛。 “尉学政家那么清雅,杨小将军行伍之人么,对吧。”李小囡摊着手,嘿嘿两声。 “有几回,杨小将军一身戎装骑马过临海镇,说是满大街的人都看直了眼,杨小将军逢五巡查的时候,一路上全是小娘子。”黄显周声音压得更低。 “杨小将军是挺好看的。”李小囡听得笑起来。 “你三阿姐过得还好吧?”黄显周问了句。 “挺好,我三阿姐陪着三姐夫住在平江城读书,三姐夫对我三阿姐很好。三阿姐刚嫁进洪家的时候,三姐夫的阿娘觉得我三阿姐没学问太粗鲁,打算好好教导教导三阿姐,不过么~” 李小囡拖着尾音。 “现在已经不打算了。 “听我三姐夫讲,他阿娘说了,以后要是有了孙女,她要抱过去教导,要好好教出个诗书才女,我三姐夫讲,他阿娘要是敢抱走,他就跟他阿娘闹个天翻地覆。”李小囡一边说一边笑。 “你今年多大了?你嫁人的事,你大阿姐打算过没有?”黄显周突兀的问了句。 “没有,我还小呢。我二阿姐还没定亲呢。”李小囡看了眼黄显周。 黄显周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来。 “多谢先生替我操心,我还没想过嫁人的事儿,我现在做生意呢,先赚些银子再说。 “要是能赚到足够多的银子,我就挑一个俊秀才子,至少能考上举人那种,我供他念书,要是他能考中进士,我再供他好好做个清官。”李小囡笑道。 黄显周两根眉毛扬得不能再高了,片刻,失笑出声,“姑娘这打算……咳!也是也是,真要能挑个才子,那就太好了,我是说那才子,能被姑娘挑中,比中进士的福份还大呢。” “先生最近还好吧?这个案子办完了,应该能升一升吧?”李小囡上身微微前倾,笑问道。 “蒙世子爷看重。”黄显周的话顿住,片刻,叹了口气,“这事儿,我跟老姚说过几回,我的毛病姑娘知道,下属同僚都好,就是跟上官,唉!” 黄显周苦恼无比。 “先生现在跟从前不一样了,你现在有世子提携,不用巴结上官。” 黄显周一脸苦笑,没说话,只叹了口气。 “先生想想,比如现在,以先生领的那份差使来讲,这临海镇但凡有点儿官职的,都得算是先生的上官,对吧?可用不了多久,先生肯定就是他们的上官了,他们就是先生的下属或是同僚了,那先生现在就把他们当下属和同僚看待好了。”李小囡笑道。 “这话……”黄显周沉吟片刻,点头,“也是!” “先生是大才啊,主理这么大的案子,还有心思想这些事儿。”李小囡赞叹了句。 “嗯?”黄显周怔了下才反应过来,笑起来,“姑娘这是夸我呢?我就当是姑娘夸我了。 “姑娘不是说了,我这气色不好得很?都是累的,哪有那么轻松! “唉,我这气色不好,倒不全是累的,我跟老姚虽然不算大才,可这样的案子,全力以赴之下,还算轻松,不至于累着。 “这气色不好,唉,做事容易做人难,审案容易善后难,唉,你太小,说了你也不懂,你只记着,这世间,没有好人,也没有坏人,没有好事,也没有坏事,好与坏总是混沌成一团。 “唉,不说这个了,姑娘今天还要赶回平江城?” “是,我该告辞了。”李小囡站起来。 第一百九六章 信 李小囡在回去的大车上,努力克服车厢里的晃晃荡荡,粗一笔细一笔的写了封信,拐到王府别业,找晚晴借了个银锞子用来盖封漆,里里外外封好,将信交给了晚晴。 顾砚和太子早上刚刚启程,巡查不是行军,速度并不快,当天的行辕离平江城不远,晚饭前后,顾砚就收到了从别业急递过来这封信。 顾砚转着信封,看着歪歪扭扭布满信封两面的一个个漆封印记,十分无语。 “挺谨慎。”太子从顾砚手里拿过那封信,翻转看着漆封,忍不住笑,“这印记像是天涯共此时,你们约定好的?” “不是,我请她讲术数,给过她几个银锞子。”顾砚有几分尴尬,有一种衣冠不整时突然暴露在外的感觉。 “噢。”太子慢慢噢了一声,将信递给顾砚,看着顾砚撕开信封,突然问道:“我是不是该回避一下?” “肯定是公事。”顾砚抽出信纸,扫了几眼,“是公事。” 太子立刻伸头过来,顾砚将信往太子那边移过去些。 “黄显周最近心事很重,我有些担心,让她过去找黄显周探探话。她人缘极好,就连史大姑娘那样的,都愿意跟她说心里话。”顾砚解释了几句。 李小囡的信直白简单,一句世子爷安好之后,就是说她下午去看望了黄先生,黄先生和她聊了杨小将军巡查时路边全是看杨小将军的小娘子,以及问她她三阿姐过得好不好,还问了她们姐妹看好了人家没有,以及,黄先生那句审案容易善后难的感慨,和给她的那几句教导,好与坏总是混沌成一团。 “这小丫头一点儿也不怕你吧?黄显周怎么会提到杨启帆的闲话,她没写,问她们姐妹看好了人家没有,她怎么答的,也没写。”太子斜瞥着顾砚。 “黄显周还有心情八卦小娘子看杨五,那就是没什么事儿。”顾砚答非所问。 “黄显周能知道此案最难在善后,你眼光不错,这个混沌一团。”太子手指在信纸上点了点,叹了口气,“你安排个人近身看一阵子,看看他在这混沌一团中如何自处,也许是个能大用的人。” “嗯。”顾砚点头。 “黄显周不是问她们姐妹,是问她吧,她大姐不是自梳了吗?”太子回到刚才的话题。 “她还有个二阿姐待字闺中。” “她没写她怎么答的,你要不要让人去问一问?”太子笑眯眯看着顾砚。 顾砚看了眼太子,没答话。 “你要是到江南之后再退的亲,我肯定以为你是因为她才退的亲,可惜,你来江南之前就把亲事退了。”太子接着笑道。 “我现在还没想这件事。”沉默片刻,顾砚看着太子道。 太子呆滞了下,随即问道:“你这话这意思,你真有娶她的打算?” “还没想过,这两年,我一心一意在海税司这件事上,再说,她今年才不过十六岁。”顿了顿,顾砚看着太子道:“她担得起睿亲王妃的职责。” 太子看着顾砚,好一会儿,“你这心思,就你我知道?” “嗯,你问了,我不能不说。”顾砚摊手道。 “那我就当不知道吧,你自己的事自己处理。”太子往旁边一步。 “最多就是我阿娘而已。这是以后的事,眼下先全力理好海税司这个烂摊子。”顾砚笑道。 “还有那个小丫头吧。”太子顿住话,呆了片刻,突然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拍着顾砚,“你可要想好了,就看这封信,这小丫头可半点不怕你,到时候,一边是你阿娘,一边是这小丫头,这夹板气可难受得很。” “等理好海税司之后再说吧。”顾砚折起那封信,放回信封。 ……………………………… 离平江府衙不远的一座酒楼里,平衙头和余大郎一前一后出来。 平衙头站住,看着脸色灰白的余大郎,抬手拍了拍他,“别多想,你那布庄才开了几个月,肯定牵连不到,放宽心。” “是,我也是这么想。”余大郎想笑一笑,却没能笑出来。 “你怎么回去?你脸色不好,别走回去了,叫辆车吧。”平衙头招手叫过一辆拉客的大车,示意余大郎上了车,将手里提着的桑皮纸包顺手放到车上,往后一步,示意车夫赶紧走。 余大郎回到家,拎着那个桑皮纸包,径直去找他阿娘。 “这么快就回来了?怎么又拎回来了?没见到平衙头?”余阿娘看着余大郎手里的桑皮纸包,拧眉问道。 “见到了,一起吃了饭,平衙头没收。” 余大郎放下桑皮纸包,看着他阿娘道:“平衙头说来往他们衙门传令传话的,都是临海镇的兵卒,都是外地人,只能听得懂官话,听不懂咱们平江话。 “平衙头说,如今他们府衙最要紧的事,就是临海镇过来的差使。 “说头一回来人,是让他们带着拿人,他们赶紧去请刘府尹示下,没想到刘府尹大发脾气,说不赶紧去办差,还请什么示下,从那天起,但凡临海镇过来的差使,他们都是先赶紧办了,再去跟刘府尹禀报。 “平衙头讲,平江城丝绸行里的织坊掌柜,几乎都被拿过去了,能回来的没几家。 “平衙头还讲,他们衙门钱粮上一多半的人都被拿过去了,说他师父洪老衙头也被拿走了。 “阿娘!” 余大郎一口气说完从平衙头那里得来的信息,看着他阿娘,浑身发抖。 “你先别慌,咱们这细布生意刚开始做,再说咱们也不往临海镇走货,肯定没事儿,你别慌。” 余阿娘虽然脸色青白,却还能稳得住。 “再说,都到这份上了,已经没什么办法了,咱们从来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儿,不会有事儿的,你先回去歇着吧。” “好。”余大郎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垂着头塌着肩,一步一步挪回自己屋里。 “你回来了,没什么事儿吧?刚刚苗阿妈过来,让咱们放宽心,说越阳布庄还开着呢,只要越阳布庄还开着,那就没事儿。”吴大奶奶迎上来,陪着笑脸道。 “她一个媒婆,她懂个屁!”余大郎突然暴怒起来,“都是你!你这个败家货!这细布生意都是你的主意!你这个败家货!滚!”余大郎猛一把推开吴大奶奶。 吴大奶奶被推得撞在矮榻上,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却一声没敢吭。 第一百九七章 出事 史大娘子想开了,放手这门亲事,打算择日启程返回京城,潘二太太那颗一直挂在史大娘子身上的担忧之心总算能彻底放下了。 潘二太太是个真正凡事随缘的人。 世子爷突然退亲那会儿,她虽然也极舍不得这门亲事,想不通世子爷为什么要退亲,可得了信儿没多大会儿,她就想开了。 世间万事皆是缘法,婚姻更是讲一个缘字,缘起缘灭都是没办法的事,既然没办法,就该放手放心随缘随份。 可这话她不敢说。 她喜欢热闹,喜欢家长里短,闲人闲事,可回回她听了闲话,劝人家想开的时候,十有八九都会被怼,比如: 你又没孩子,你哪知道当娘的这份牵心挂肚,这份放不下的心。 你又不用当家管事,你哪知道这中间的左不成右不对多少烦难。 你一个人,又没经过男人成天沾花惹草的事儿,你哪知道这事儿有多糟心多熬人。 你福气好,娘家婆家没人不疼你,你哪知道成天被人难为是什么样的苦。 …… 怼得多了,她就不敢多说多劝了,毕竟,被退亲的人不是她,她哪知道被退亲的难堪苦楚呢。 她看着大姐儿长大,打心眼里拿大姐儿当亲生孩子看待,她能做的,就是尽力帮着大姐儿,大姐儿说不甘心,她就尽力想着大姐儿的这份不甘心,大姐儿想怎么做,她就帮着大姐儿去怎么做。 虽然她真是不明白这有什么不甘心的,世子爷再好,也没办法了,就该放手,不放心,煎熬的只有自己啊。 现在,大姐儿想开了,她仔仔细细看过,又问了符太太,她和符太太都看出来了,大姐儿是真真正正的想开了,放手了。 潘二太太心情轻松的如同二月的春柳绿烟。 太子爷离开别业外出巡查前两天,潘二太太得了信儿,就开始对着平江城各家戏院的演戏单子,仔仔细细再三斟酌,挑好了几台戏,太子一走,她就要出门听戏去了! 史大娘子虽然想开了,可她本来就不喜欢听戏,再加上还十分瘦弱,要安安静静的好好将养,潘二太太去听戏这事儿,压根就没去打扰她。 顾砚陪着太子启程走了,整个别业要料理收拢的事情极多,符太太要看着各处,等收拢好了,她还要赶紧赶回杭城。 符太太忙得团团转,尉家几位小娘子都要跟着她们阿娘身边学着打理。 毕竟,太子驻跸这种事儿,那可是可遇不可求,这一场大事,她们得好好跟在她们阿娘身边长见识学规矩学礼法,都没空儿。 还有,听说杨家那位五哥儿又来了,他们两家正议亲呢,这可是大事。 潘二太太想着杨尉两家这门亲事,她也很想去看看热闹,不过,符太太这个人不说闲话,她们两家议亲的热闹,要是在京城,倒有有好多人能打听打听好好闲话几句。 算了,她还是带着九姐儿去听戏吧。 头一天一场大戏,潘二太太和潘九娘子都听了个心满意足,第二天,潘二太太带着潘九娘子,早早就到了戏院,坐进了她那间头一份的包间里。 潘二太太非常喜欢平江城,平江城的什么都好中间,她最喜欢的就是这平江城的大戏了。 平江城的大戏处处透着精致讲究,听说头面都是真金真宝石,唱腔也极细致讲究,软软糯糯,听起来是真舒服! 戏台上拉开大幕,咿咿呀呀唱起来,潘二太太靠着栏杆,看的专心听的专注。 “滚开!” 一声尖利的叫声突然响起,潘二太太吓得一个哆嗦,潘九娘子吓得跳起来。 “滚开!” 随着再一声尖叫,一个头发凌乱的小娘子手里握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冲进了潘二太太的包间。 潘九娘子一声尖叫,一头扎进了潘二太太怀里。 潘二太太紧紧搂着潘九娘子,抖着声音叫道:“人呢?把她赶出去!赶……” “你们都滚出去,不然我就杀了她!”小娘子浑身散发着疯狂之气,举着刀子冲到潘二太太身后。 潘二太太紧紧盯着那把雪亮的短刀,吓的浑身僵硬,潘九娘子紧紧抓着潘二太太的前襟,用力挤在潘二太太怀里,抖成一团。 “姑娘有话好好说,这里是王府别业……”一个管事嬷嬷话没说完,就被小娘子的尖叫打断:“滚出去!再不走,我就杀了她!” 小娘子将刀架到潘二太太脖子上,“让她们出去!” “你们出去!出去!”潘二太太吓的一动不敢动。 “我家姓陈,我大哥我二哥,我阿爹,我翁翁,我曾祖,我们陈家一门四代人,在海税司做马做牛尽心尽力,我们一家四代,就算没有功夫,还有苦劳吧!” 小娘子手里的刀架在潘二太太脖子上,挨着栏杆,用尽全力的哭喊着。 “你们这些贵人,你们争权夺利,你们要夺海税司,要夺这个,夺那个,你们夺来夺去,你们就把我们这样做牛做马的人家拿出来杀,你们就来杀我们! “我的哥哥,我阿爹,他们犯了什么错?他们有什么罪?我们家有什么错?你们要抄了我们的家,你们凭什么? “我阿娘死了,我阿娘年年施舍月月施舍,她救了多少人,帮了多少人,她那样的人,她连一只蚂蚁都不伤害,她有什么错?你们要逼死她? ”就因为你们是贵人么?你们凭什么!“ 小娘子放声哭起来。 包间外早已经乱成一团,坐在楼下的护卫们冲到包间门口,趁着小娘子的哭喊,两个护卫悄悄往包间里挪进去。 在小娘子放声大哭,抬起握刀的手擦泪的瞬间,两个护卫一个箭步,一人拽一个,将潘二太太和潘九娘子猛的拽过来。 其余的护卫急冲进来。 “不要过来!” 小娘子看着猛扑上来的护卫,双手握刀,用力插进自己胸口,迎着潘二太太惊恐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我化成厉鬼,也要……” 潘二太太瞪着小娘子胸口涌出的鲜血,再也忍不住,一声尖叫,晕了过去。 第一百九八章 故事的由来 吓晕过去的潘二太太,以及哭傻了的潘九娘子被抬回别业,符太太急急忙忙让人请大夫,给两人灌安神汤,史大娘子叫过跟随的人,查问究竟。 潘二太太很快就醒了,一边痛哭,一边抓着史大娘子追问那个小娘子有什么冤屈,活下来没有,能不能帮帮她。 她能听懂的平江话极其有限,那位小娘子那一通控诉,她一个字没听懂。 史大娘子敷衍了几句,吩咐燃起安息香,潘二太太痛哭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符太太和史大娘子出来,符太太问道:“怎么回事?” “是海税司丝绸主事陈正言的小女儿,太子赐宴那天,她也来了。” 史大娘子的话顿住,想着那颗光彩夺目的猫眼,片刻才接着道:“说是她们父兄被拿,家产抄没,是因为贵人争权夺利……” 史大娘子低低说了陈小娘子那些控诉,符太太听的眉头紧皱。 “……我让别业随侍过去的嬷嬷和护卫把各自听到看到的都细细写下来,您得给世子爷写封信,告诉他这件事儿吧,这是大事。”史大娘子看着符太太道。 “好。”符太太轻轻拍了拍史大娘子。 这事儿虽然是史大娘子经手询问的,但这封信让史大娘子写可就不合适了。 “你二婶……” “不能告诉她。”史大娘子立刻答道。 “我也是这个意思。”符太太叹了口气,“这位陈小娘子,她既然一家四代都在海税司,海税司的俸禄有多少她不知道么,她家里有多少家产,哪儿来的,家里的吃穿用度得多少银子,她不知道么?唉!” “已经四代人了,早就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了。”史大娘子语调淡漠。 “陈小娘子这一死,还不知道会不会闹出什么事,我已经和洪伯说了,让他安排人留心平江城的动静,临海镇有杨五呢,不用咱们操心。 “可我明天一早就得赶回杭城,太子爷后天就到杭城了。平江城这边万一有什么事儿,你能不能先撑一撑?我让四姐儿留下来陪着你。”符太太看着史大娘子道。 “好。”史大娘子答应的爽快干脆。 ……………………………… 陈小娘子出事儿的戏楼是平江城最奢华也最热闹的戏楼。 平江城丝绸行是江南两大丝绸行之一,除了织坊众多,也是远到徽州以西的各地丝绸的集散之地,城里城外,依附在丝绸生意上的人家不知道有有多少。 太子赐宴拿人当晚,平江城就像被无形的风暴卷过,隔天的戏楼几乎空无一人,酒楼茶楼倒是人来人往,可来往的客人几乎个个神情凝重、步履匆忙。 坐满人的酒楼茶坊里,没有了往日的喧嚣热闹,整个平江城仿佛都被笼上了一层前途未知的凝重压抑。 抄了几家在海税司任职的官吏,再到世子爷侍奉太子爷离开平江城,南下巡视,笼着平江城的那份压抑散开了些,戏楼里重新热闹起来。 出事当天,在戏楼演出的是掌柜重金请来的名班名角儿,楼上楼下坐无虚席,陈小娘子一通控诉捅死自己之后,看戏的人一涌而散。 这桩事远比大戏精彩,当众捅了自己的是个年青好看的小娘子,又是最牵动平江城人心的海税司丝绸案所涉人家,几乎集齐了所有牵动人心的要点。 这桩事随着一涌而散的看戏人群,比疾风还快的传遍了整个平江城,再接着往外传播。 至于口口相传之后,传成了什么样,五花八门肯定不足以形容。 李小囡知道的头一个版本,是尹嫂子传过来的。 尹嫂子赶得一头热汗,冲到李小囡面前,两只眼睛瞪得溜圆。 “出事了,出大事儿了!” “啊!那可不得了!出什么事儿了!”梅姐吓的脸都白了。 尹嫂子可是个极有见识的稳当人儿,她都急成这样了,这事儿可太吓人了! “梅姐给尹嫂子倒杯茶。”李小囡忙拍了拍梅姐,再示意尹嫂子,“嫂子先缓口气,坐下说话。” 梅姐飞快的倒了杯茶,送到尹嫂子手里。 李小囡见尹嫂子急着说话,忙冲她摆手笑道:“嫂子别急,先喝口茶。” 尹嫂子接过茶,一口一口喝了,舒了口气,看着梅姐笑道:“还是咱们阿囡沉得住气。” “阿囡厉害着呢!”梅姐笑接了句,接过杯子,又倒了一杯茶,放到尹嫂子面前。 “真是大事儿!一条人命呢!”尹嫂子往大腿上猛拍了一巴掌,“一个小娘子,在天韵戏楼戏台上,自己把自己捅死了,一地的血!” “唉哟!”梅姐一声惊叫。 “你先说谁告诉你的,告诉你的人怎么知道的?”李小囡微微蹙眉。 “我有点儿急了。”尹嫂子深吸了口气,“是咱们布庄隔壁那家糕点铺子送货的孙阿婆,孙阿婆往隔了两条街的刘家送点心。 “刘家老太太是个戏迷,今天在天韵戏楼唱戏的是梅家班,但凡梅家班的戏,老太太是必定要听的,今天一大早就去听戏了。 “孙阿婆讲,她刚放下点心,说刘家老太太被两个婆子架着,慌里慌张冲进家,她就没急着走,她是听跟着刘家老太太去戏楼的婆子讲的。 “那婆子讲,她正靠在墙边上听戏,戏台上才开始演帽子戏,突然就闹起来了,她就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喊冤,说她是陈家姑娘,说她们一家四代人在海税司做牛做马,说凭什么抄了她们家,还说她阿娘救了好些人。 “那婆子讲她个子矮,眼前被人家挡得严严实实,没看到小娘子是怎么死的,问前面的人,说是自己捅死的。” 尹嫂子说完,看着李小囡。 李小囡紧皱着眉。 一家四代人都在海税司,现在就抄了家的人家可不是普通人家,就算抄了家,也是有些耳目的。 为什么挑了今天,又挑了天韵戏楼? 别业那位潘太太最喜欢听戏。 “跟咱们搭不上,不过,你留心点儿这件事,有人来讲这事儿,就听听她怎么讲,再问问她是从哪儿听来的。”李小囡想了想,嘱咐了句。 “那就好。”尹嫂子舒了口气。 从听说拿了好些丝绸行的人那天起,她这心就一直提着,她们这细布生意,也是丝绸行行内的生意。 刚刚听孙阿婆说这桩事儿时,她这心扑通扑通的跳,现在阿囡说搭不上,那就是没事儿,这件事儿上不用悬心了。 “你放心,听闲话我擅长。我回去了,要是没什么要紧的闲话,我就明天再过来,你们家搬到这里,我过来可就不像从前方便了。” 尹嫂子边说边站起来。 李小囡跟着站起来,和梅姐一起,将尹嫂子送出院门。 第一百九九章 吊唁 李小囡听到的第二个版本,是李学栋带回来的。 李学栋是听同窗说的,同窗是听送饭的小厮说的,小厮是听往他们家送米的米铺伙计说的,米铺伙计听谁说的,李学栋说小厮说他没问。 李学栋的版本是: 天意戏楼正唱着帽子戏的时候,一个一身重孝的美貌小娘子从天而降,落到戏台上,举着刀横在脖子上,开始诉冤屈,说她是陈家姑娘,她父母兄长受冤而死,陈小娘子当场发了咒愿,说要是冤枉,就让她的血一滴也不落在地上,说完就抹了脖子。 李学栋大瞪着双眼,压低了声音道:“说是戏台真是一滴血也没有,说那血全飞到上面去了!” 李小囡无语的斜着李学栋。 “你别这么看我,他们都这么讲。你知道怎么回事了?”李学栋被李小囡斜得有几分讪讪。 “听人说过一回了,戏台上没血,是因为她没死在戏台上。”李小囡叹了口气。 她哥哥这个版本,这个血不落地上的咒愿是怎么添加进来的? 她没有人手,不然肯定要找那个小厮问清楚。 这种神道道的咒愿极具传播潜力,真要传播开了,可不怎么好。 第三个版本,是大堂婶赶过来说的。 这个版本就很神奇了。 说是有个小娘子白衣白裙,突然就站在戏台中间了,她一说话,所有人都发不出声音了,小娘子说她冤深似海,求在场的君子替她申冤,说完,白衣白裙的小娘子就全身流血,倒在了戏台上,可等大家冲上戏台时,戏台上却什么都没有。 李小囡听得抹了把脸。 送走大堂婶,李小囡将三个版本的尽可能照原版一字不动写下来,折好封好。 这事儿不是什么机密,用不着漆封,李小囡让阿武赶紧把信送到别业,交给晚晴。 ……………………………… 傍晚,史大娘子和尉四娘子端坐在榻上,听着外出打听的仆妇小厮们的禀报。 这边打听的人多,听到的故事版本就是五花八门了。 流言皆是如此。 看着小厮垂手退出,尉四娘子皱眉问道:“在报恩寺停灵,是因为横死?” “报恩寺么,这寺名就挺好。”史大娘子垂眼抿茶。 “这是想借此生事端么?”尉四娘子反应极快。 “明天就知道了。你给世子爷写封信吧。”史大娘子看着尉四娘子道。 “就在这儿写吧,你得看着些,别万一遗漏了什么,这上头我不如你。”尉四娘子示意银星磨墨。 ……………………………… 顾砚一前一后收到两封信,犹豫片刻,拿着信出了帐蓬,请见太子。 太子刚刚沐浴出来,只穿着短衫短裤,叫进顾砚,接过内侍递上的长衫,随手披上。 “出事儿了?” “嗯,没想到他们推了位小娘子出来打头阵。”顾砚将两封信递给太子。 太子看完信,冷哼了一声,看着顾砚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查实一桩人命案子,就明折明发公布一桩,不能拖,先以人命案论罪。”顾砚答道。 “嗯,就从陈家开始吧,尽快把案情公之于众。”太子答了句,抖了抖两封信,笑道:“这小丫头听到这事儿,就能想到给你写信,这信写得条理分明,确实不错。你得挑个人教她学学规矩,你看看这信,没头没脑。” “这是私信,又不是折子。”顾砚接过信。 “私信啊~”太子拖着尾音,“原来是我多事了。” ……………………………… 隔天中午,史大娘子听着小厮的禀报,脸色微沉。 从一大早起,往报恩寺吊唁的人就络绎不绝,灵前,以及报恩寺山墙上,已经贴了不少悼诗悼文。 史大娘子和尉四娘子传看着小厮抄回来的十几份悼诗悼词,尉四娘子眉头紧皱,“这些人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全是胡说八道!” “咱们也去上柱香吧。”史大娘子看完最后一份悼诗,看向尉四娘子道。 “嗯?怎么去?”尉四娘子忙问道。 “写篇悼文,你文章写得比我好,你来执笔,写上咱们俩的姓名,要这么写……”史大娘子和尉四娘子低低说了几句。 尉四娘子连连点头,坐到书桌前,史大娘子站着研墨,看着尉四娘子很快写好一篇悼文,两人看着,又修改了两三遍,抄好,换了一身素服,上车赶往报恩寺。 史大娘子和尉四娘子的大车上挂着明晃晃显眼无比的睿亲王府的徽记,离报恩寺还有很远,就引得路上或骑马或坐车或步行的人的瞩目,不少人或是立刻掉头,或是往前再跑几步路虚恍一枪再掉头,或远或近的跟在睿亲王府那辆车后,到了报恩寺外。 车子停在报恩寺山门外,史大娘子和尉四娘子一前一后下了车,几个婆子从车上抱下吊唁用的香烛等物,跟在后面,进了山门。 冲着睿亲王府徽记跟过来的诸人不敢跟得太近,可落得太远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在史大娘子和尉四娘子后面二三十步,挤成一团。 陈小娘子灵前,陈家老太太一身素服,端坐在扶手椅上,陈家其余女眷站在陈家老太太侧后,几十双眼睛紧盯着史大娘子和尉四娘子。 史大娘子走在前面,淡然自若,尉四娘子一边走,一边微微转头打量四周,也十分淡然。 两人站到灵前,随从的婆子上前摆好供奉之物,掂起香,点燃,递给史大娘子和尉四娘子。 史大娘子和尉四娘子微微欠身,对着陈小娘子的牌位致意,将香插进香炉里。 “两位对着我们姐儿这灵位,不亏心么?你们夜里睡得安稳吗?不做噩梦吗?” 紧挨着陈家老太太的一个中年妇人,指着史大娘子和尉四娘子怒斥道。 “害死她的是你们!”史大娘子直视着陈家诸人,声音清亮,“你们姐儿天真烂漫,单纯无知,你们!难道不知道你们陈家的金山银山是怎么来的吗? “你们个个都心知肚明是吧,你们明明白白的知道你们罪有应得是吧! “你们一个个明明白白,却推着逼着她一个十来岁的小娘子去送死,你们让她那样的闹法死法,是幻想着能借着你们姐儿的命,把不是你们的富贵再捞回去是吧? “要是这一个姐儿不够,你们是不是还打算推出第二个?是她吗?还是她?或者是她们都要被你们推出去赴死?一个接着一个?” 史大娘子手指点着陈家老太太身边的小娘子。 “姑娘纵然是贵人,也不能这样血口喷人!姑娘欺人太甚!”陈家老太太提起拐杖,愤怒的捅在地上。 “你们陈家的泼天富贵是怎么来的?你们陈家为什么被抄了家,是无缘无故么?你心里明明白白是不是?既然明明白白,为什么不告诉她?为什么还要逼着她去死?” 史大娘子声色俱厉。 “你们是一群衣冠禽兽!我们走!” 史大娘子转身就走。 尉四娘子急忙跟上。 几个管事婆子找了显眼的地方,贴上尉四娘子那份悼文。 堵满了报恩寺的诸人一涌而上,争看悼文。 第二百章 各有算计 傍晚前后,顾砚就收到了尉四娘子的第二封信。 太子看完信,看向顾砚笑道:“怪不得你退亲之后,你阿娘跑到我阿娘那里,痛哭了一场。 “你看看这份应变之能。她对案情一无所知,就直指陈家明知罪不容恕,却诓骗稚儿,以死搏同情,你看看她这话,对亲生骨肉都能如此卑劣狠毒,这言外之意可就意味深长了。” 太子啧了一声。 “真是可惜了,你真不再想想了?” 顾砚头摇的毫无余地。 “以后,不管你娶谁,我觉得最多就是不比她差,要想强得过她~”太子拖着尾音,嘿了一声,“不大可能,你可要想好了。” “她已经想开了,这事儿已经过去了。 “呈上的折子应该已经递进京城了,最多后天,陈家父子的案情就能公之于众。史大娘子这趟吊唁,这份悼文于人心上极有益处,你是不是……” “她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要谢你去谢。”太子极不客气的打断了顾砚的话。 顾砚被太子堵的咽了口气。 行吧,他先记下这份人情,以后再谢吧。 ……………………………… 顾砚这份关于海税司陈家父子案情的急递折子明折明发,送到皇上手里时,也同时送到了几位相公手中。 内侍捧进来的当天急递折子,顾砚这份放到了最上面,皇上一眼看到顾砚两个字,招手示意已经往外退出的睿亲王,“你等等。” 睿亲王站住,顺着皇上的示意,重新坐回锦凳上。 “你家砚哥儿的折子。”皇上看完那份明折,递给睿亲王,看着六七个一模一样的黄铜圆筒,这些是刚刚送到的密折,皇上拿过圆筒,一个个拆开。拆到第三个,就是顾砚的密折。 皇上细细看完,将密折递给睿亲王,看着他一目十行的看完了,笑道:“这俩孩子,总算知道稳妥二字了。这些案子不用咱们多操心,让他们俩去折腾。 “丝绸税率,还有这个民间零散织机该如何征税两件是大事,你亲自盯着。” “是。”睿亲王一脸笑,欠身应是。 “今天上午,朕收到太子的信,说和史家这门亲事,砚哥儿已经铁了心。史明昭现在怎么样?”皇上缓声问道。 “还抱着希冀。”睿亲王一脸苦笑。 皇上缓缓叹了口气,沉默片刻道:“民间织机征税的事,还是由史明昭统领,调整海税司丝绸税率的事,就别让他知道了。 “还有,他家大闺女准备启程回来这事儿,这几天信儿就该到了,你挑个妥当人,看着他些,别生出事儿来。” “是。唉,都是砚哥儿任性。”睿亲王一脸愧疚。 “跟他能沉下心,知道了做事的艰难相比,这是小事儿。想开些。”皇上微笑道。 “是。”睿亲王见皇上神情疲惫,忙站起来,告退而出。 ……………………………… 宫城之外,左相庞相那三间小屋里。 庞相仔细看完顾砚那份明折,蹙着眉头看向坐在他对面的宫先生,“你怎么看?” “世子爷这样的起手,只怕是要徐徐而进。”宫先生拧着眉。 “我不这么以为。”庞相手指一下下敲着桌面,“世子爷的脾气禀性,咱们是从小儿看到现在,他可不是个能徐徐而进的人。” 顿了顿,庞相嘿笑道:“等世子爷历练到四五十岁,大约就懂得徐徐而进的道理了,可这会儿,他没这个耐心。” 宫先生紧拧着眉,沉默片刻,才嗯了一声。 春节的时候,他见过世子爷那两三回,都是觉得世子爷气质大变,那份沉稳,他简直以为是睿亲王。 可这一两年,世子爷一直在江南,从江南递过来的信儿,几乎没有能用的东西,他对这两年的世子爷几乎是一无所知。 “你呀,好处是心思缜密,坏处也是这个,过于小心了。”庞相看着宫先生笑道:“人的禀性,除非经历了生死巨变,要不然,好好儿的突然就立地成佛、判若两人了,那怎么可能!” “我是过于小心了。”宫先生听庞相这么说,释然而笑。 这话极是,世子爷要从轻狂浮躁、急功近利到脚踏实地徐徐而进,要么,经历一场抄家灭族生死巨变,要么,就要一步一跌慢慢打磨到四五十岁。 他确实常常凡事想得太多。 “世子爷先从码头扛夫入手,这事儿让我有些不安。”宫先生笑道。 “我也不安过,现在也不能掉以轻心,江南藏龙卧虎,又是他们睿亲王府吉祥之地,万一他在江南得了熟知底细的大才,加以任用。” 庞相眼睛眯起。 “海税司的事,大才在其次,最要紧的是耐得下心,还要能权衡退让。 “世子爷过于急切,总认为宝刀在手,一切势如破竹,又过于非黑即白,海税司的弊端,在他手里必定极难。”宫先生笑道。 “这话极是。”庞相笑起来。 “相公说得是,无论如何不能放松,江南那边,我再写几封信,让他们盯紧些,咱们这边也要随时准备应变。”宫先生接着道。 “嗯。”庞相点头。 “大公子那边要加紧推一推,万一让军中抢了先手,先得了出兵的旨意,那以后就是事倍功半了。”宫先生接着道。 “这话极是。”庞相拧眉点头。 大哥儿那边是要抓紧,礼部江尚书明年就六十整了,要是顺利,大哥儿明年正是声名隆盛之时,接替江尚书只需要顺手一推。 ……………………………… 和庞相那三间小屋隔院相对的王相屋里,王相也刚刚看完了顾砚那份折子。 “真是糊涂!”王相一巴掌拍在折子上,“海税司的大事岂在这几桩人命小案上!” “许是要从人命案上入手。”对面的幕僚宗先生道。 “世子爷的性子脾气,是能这样心计深沉计谋长远的?”王相没好气的怼了句。 “世子爷身边有的是能人。”宗先生笑道。 王相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背着手,来回踱了几趟,站住,吩咐道:“想办法让江南的织坊闹一闹,要是他没看到关节所在,这一闹就是给他提个醒儿。要是他看到了,哼!” 王相冷哼了一声。 “他在江南将近两年,这进度也太慢了,让织坊闹一闹,催一催他!” “好。”宗先生急忙答应。 第二百零一章 意在言外 李小囡看到的那份关于海税司陈家父子的案情告示,是李学栋趁着上课间隙,急急忙忙送回来的。 加上已经在家荣养的陈老太爷在内,陈家三代,祖孙十人身上,一共有七条人命。 李小囡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着那份告示,每一条人命,都是一段惊心动魄的争斗,这中间肯定还有不知道多少早就湮没、无人知晓的人命。 一份告示,看得李小囡心里一片灰败阴寒。 “阿囡,你没事儿吧?”梅姐凑到李小囡身边,担忧的看着她的脸色。 “没事儿,吓着了。”李小囡挺直后背,抖了抖那份告示,“这上头讲,陈家手里有七条人命。” “嗐!就是在戏楼抹脖子的那个小娘子家?”梅姐眼睛瞪得溜圆,“七条人命?作孽啊!” “三个是点检所的士子,两个是海税司的同僚,这陈家狠毒得很呢。”李小囡和梅姐细细说着告示上的内容。 这一年多,梅姐从黑瘦到白胖,话也从极少到话痨,到哪儿都能跟人家聊上一会儿。 周围做小生意的,各家下人,梳头裁衣的等等,这些跟梅姐打交道的人,都是称她们家为梅婶子家。 给梅姐说清楚陈家的案子,梅姐就能很快传达给这些人,再由这些人往外传。 尽一点点小小的力量吧。 隔天,李小囡刚要出门,晚晴找上门了。 李小囡让进晚晴,晚晴进院门看了一圈儿,又伸头往正院看了看,退到影壁后,再看了一圈儿,压着声音问道:“这院里没人吧?这儿能说话吧?” “能,怎么啦?”李小囡伸头过去,压低声音问道。 “我们表姑娘让我请你过去一趟。你先别点头,你听我说完!”晚晴横着已经开始点头的李小囡,没好气道。 “嗯嗯,你讲。” “不是我们表姑娘有事儿,我们表姑娘也为难得很,是史大娘子,她要见你!” 李小囡瞪大了双眼。 “你听我说完!”晚晴拍了下李小囡。“说是,大娘子要回去了,应该是真的,都开始收拾东西了。 “我们表姑娘是个谨慎人儿,这你知道,请你过去这事儿,正式的话儿,是昨天傍晚的时候,我们表姑娘把我叫过去,跟我说的。 “可昨天中午的时候,银星凑过去跟我一起吃饭,先东扯西扯扯了好些花啊草啊的,后来就说,大娘子是真想开了,说玉兰跟她说过好几回,玉兰说她家大娘子挺感谢你的,玉兰说她也挺感谢你的。 “当时吧,我就想,银星跟我说这些干嘛?她想干什么?难道大娘子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到了傍晚,听我们表姑娘说了大娘子想跟你当面辞行的事儿,我才明白,敢情是为了这个。 “我跟你说,我们表姑娘呢,跟大娘子从小的交情,大娘子要当面跟你辞行,这也是礼数,她肯定不好拒绝,我是我们王府下人,那是我们表姑娘,她说让我来一趟,我肯定不能不来,对吧? “你就无所谓了,你想见大娘子就去,不想见就说没空,或者你让我说我没找到你,说你出远门了,这几天都回不来。” “我挺想见一见的,我觉得大娘子挺好的。”李小囡笑眯眯道。 “那行吧。”晚晴一幅对着熊孩子没办法的灰心模样,在李小囡肩上拍了下,“那就走吧。” 李小囡扬声和梅姐打了招呼,出了院门,上车往别业过去。 晚晴陪着李小囡,跟着等在二门内的小丫头,进了不远处的一间小小暖阁,没多大会儿,史大娘子也到了。 晚晴见玉兰在暖阁台阶下就站住了,犹豫了下,出了暖阁,站到了玉兰旁边。 史大娘子看着李小囡,微笑道:“后天我们就启程回京城了。” “一路顺风。”李小囡笑道。 “原本该上门道一句谢,怕过于叨扰,就斗胆请姑娘过来了,还请见谅。”史大娘子微微曲了曲膝。 “大娘子客气了,确实是我过来更方便些。”李小囡仔细看着史大娘子的气色,很不错。 史大娘子沉默片刻,看着李小囡道:“李姑娘的终身大事,是不是看着世子爷?” “怎么叫看着世子?”李小囡问了句,随即醒悟,“你是说,我是不是想着嫁给世子?” 史大娘子眉梢微挑,随即笑道:“李姑娘还是比我直爽。” “从来没想过。第一,世子家在京城,办好这边的公务,他就得回去。我不想离开平江府,更不想离开我阿姐和哥哥他们,这儿是我的家。 “第二,我和我们家,离世子和睿亲王府一个地一个天,太远了,门当户对才最好。 “第三,我跟世子以朋友相处,真就是朋友,他虽然长得好看极了,可我从来没觉得他……” 李小囡的话顿住,用力咽下诱人俩字,想了想道: “我跟他在一起,就像跟你在一起时一样,我对着他,从来没脸红心跳生过什么情愫,我觉得他对我也没有过男女之情。这个,你也应该能感觉得到,是吧?” 史大娘子神情怔忡。 脸红心跳,情愫暗生,她有过吗?他对她呢? 李小囡微微侧头,看着怔忡出神的史大娘子。 “都是有礼法的。”史大娘子回过神,胡乱答了句。 “礼法可禁不住这个,感情是藏不住的,特别是在大娘子这样的人面前。”李小囡笑道。 “我以为……”史大娘子的话顿住,垂着眼帘,片刻,抬眼看向李小囡,“就算李姑娘不会嫁进睿亲王府,李姑娘和世子爷这份朋友之交……” 史大娘子的话再次顿住,片刻,笑道:“我希望能和李姑娘常常书信往来,李姑娘必定不是只想着一辈子相夫教子,是不是?” “我只想做生意赚点儿钱,至少现在是这么想的。大娘子要是不嫌弃,我很愿意跟大娘子书信往来。 “大娘子先把信寄到别业吧,让晚晴转交给我,等晚晴回去京城,我再和大娘子商量寄到哪里。”李小囡笑容绽放。 “多谢你。”史大娘子抿嘴笑着,冲李小囡曲了曲膝。 第二百零二章 没看上啊 晚晴跟着李小囡出来,上了车,车子缓缓跑起来。 晚晴欠身伸头,几乎怼到李小囡脸上,看过来,看过去。 “你看什么!”李小囡被她看的上身后仰。 “我能问问吗?”晚晴缩回去些。 “你想问大娘子跟我说了什么是吧。”李小囡伸长脖子往放点心的地方看。 “从你下车到再上车,前后不到半个时辰,你还能吃得下?”晚晴欠身去端点心。 “大娘子走了,世子也走了,下回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上。”李小囡从晚晴手里接过点心碟子,先吃麻糬。 “你想吃,就说过来看书好了,我们世子爷走前交待过书楼,也交待过我。”晚晴没好气道。 “我有生意啊,很忙的,没空看书了。”李小囡咽了嘴里的麻糬,叹了口气。 “她跟你说什么了?”晚晴倒了杯茶,推到李小囡面前。 “你要是知道了,你们家世子爷问起来,你是不是不能不答?”李小囡先问了句。 “要是当时我在旁边侍候着,听到了,世子爷要是问起来,我就不能不答,可我没听到啊是不是! “咱们俩说的话么~”晚晴拖着尾音,嘿笑道:“石滚还跟我说他抽风呢,私底下的话不算差使。” “那就好。大娘子说要给我写信,我让她把信寄到你这儿,你转给我。”李小囡压低声音。“大娘子还问我是不是打算嫁给你们世子爷。” 晚晴呛着了,“她可真敢想!” “就是啊,我根本没看上你们世子爷。”李小囡抿了口茶。 晚晴被李小囡一句话说的呆滞了,片刻反应过来,叫道:“你可真敢想!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世子爷没看上你!” “不是一样么,我没看上他,他也没看上我。” “这怎么能一样!算了我不跟你争,你接着说!”晚晴眼里闪着八卦的光。 “我就这么说了,没看上世子,大娘子就说要给我写信,没了。”李小囡笑眯眯。 晚晴懵了,“没啦?这就没了?大娘子那样的人,把你叫过来,就为了问这个?” “这事不大么?”李小囡一脸认真。 “嗯!挺大的事。”晚晴点头,“你不是说她死心了么?怎么还特意把你叫过来问这个?听你说没看上世子爷,就要给你写信,是信不过你,还是因为知道你不可能嫁给我们世子爷,她才给你写信的?” “我觉得她挺信得过我的,她要给我写信么~”李小囡拖着尾音,嘿笑了一声,“我要是嫁给你们世子爷,她更要写信,嫁不了么,我跟你们世子爷也是朋友对吧,反正写了总比不写好。” 晚晴听的拧着眉更懵了,“没听懂。她到底什么意思?我跟你说,大娘子那个人,一句话里都有七八个意思,她跟你不一样,她从来不说没用的话,不做没用的事!” “难道我说的都是没用的话,做的都是没用的事?”李小囡横着晚晴。 “唉,你说的不是没用的话,你是净说惹事的话!”晚晴一声长叹。 李小囡噎了口气,再横了晚晴一眼,端着碟子接着吃麻糬。 这麻糬真好吃! “你怎么会没看上我们世子爷呢?我们世子爷多好看!又威武又好看。”晚晴托着腮,一脸纳闷。 “那你看上你们世子爷了?”李小囡反问道。 “我怎么可能看上他!”晚晴脱口道。 “那你为什么没看上你们世子爷,你们世子爷多好看呢!”李小囡斜着晚晴。 “我要是看上我们世子爷,也只能做个通房,我是不想做通房。”晚晴认真解释了句。 “那就是你看上你们世子爷了,因为不想做通房,忍痛割爱?”李小囡伸头看着晚晴。 “我根本没看上!也是,我也没看上。”晚晴拧起了眉,再次纳闷起来,“奇怪了,为什么咱俩都没看上世子爷呢?我们世子爷可是出了名的哪儿都好,多好看呢!” “我也觉得奇怪,不过看不上最好,看上了就太苦了。”李小囡看着空了的麻糬碟子。 唉,吃过这么好吃的麻糬,再吃其它的麻糬就味同嚼蜡,人也是同理啊。 ……………………………… 挑了个苗媒婆要去曹举人家说媒的机会,吴家二闺女和三闺女请阿娘出来赏秋景吃茶点。 吴婶子照例带着眼下的当家闺女吴家四姐儿。 这是吴家两个姐儿早就料到的,她们都是当过当家闺女的人。 吴三姐儿挑的湖边茶坊一半儿是书场,吴四姐儿极爱听评书,吴三姐儿给妹妹要了一壶茶一碟点心,安排妹妹听书。 吴二姐儿和吴三姐儿陪着阿娘坐在临湖的茶座上,赏着秋天的湖景,喝茶说话。 “四妹妹越来越好看了,我瞧着比我和二姐姐好看多了,快能赶上大姐姐了。”吴三姐儿挑起了话头。 “可不是,四妹妹看好了人家没有?”吴二姐儿嗑着瓜子儿,笑问道。 “你苗阿妈看好了两家,正好跟你们商量商量。”吴婶子一脸幸福的笑,“一家是府学边上的赵家,赵家老爷是府学的管事儿,府学采买上的事儿,都在他手里呢。” 吴婶子压低声音说了句。 “你们苗阿妈说,别看赵家不显山不露水,家底儿厚着呢。赵家哥儿一直在府学附学,聪明是聪明,可离考秀才还差点儿,说这是府学董山长的话。 “赵家老爷是个明白人儿,就让哥儿拜在齐大夫门下,前年就拜过去了,说现在已经能开小方子了,赵家哥儿眉清目秀,标致得很,我最中意这家!” 吴婶子说得笑起来。 吴家二姐儿和三姐儿对视了一眼。 “那第二家呢?阿娘还是讲讲第二家吧。”吴三姐儿话里有话的笑道。 “第二家是灯笼铺伍家老大,他家老大上过几年学,一手做灯笼的本事已经强过他爹了。 “你们苗阿妈说,伍大郎不光手艺好,论做生意,恐怕比余大郎还强不少呢。 “伍家在临海镇有一家灯笼铺,在杭城也有一家呢,你们苗阿妈说,论家底,伍家比赵家强多了,可伍家没有书香气,这一条不如赵家。你们苗阿妈说,赵家再有一代人,肯定就能考出个秀才。 “我觉得赵家好,你们看呢?”吴婶子看着两个闺女。 第二百零三章 助力和拖累 “阿娘别怪我泼冷水,人家赵家眼看就是书香门第了,阿娘就别想着赵家了。 “还是伍家吧,做灯笼的才跟咱们家门当户对呢。 “要不然,就算亲事能说成,四妹妹嫁进了赵家,还不知道怎么艰难,怎么被人家瞧不起呢。”吴二姐儿凉凉道。 吴婶子一个怔神。 “唉,有件事儿,本来不想跟阿娘讲。”吴三姐儿叹了口气,“前天大郎跟我大发脾气,差点儿动手,阿娘也知道,大郎是个好脾气,对我又极好。” “那动手没有?打着你没有?”吴婶子急忙拽过三闺女的手,看向手腕。 “是差点儿动手,不是动了手。”吴三姐儿拽回手,“阿娘不问问大郎为什么发脾气?” “为什么?”吴婶子心疼的问道。 “是前天的事儿,阿娘还要问?前天苗阿妈不是去我们家里找我了么。”吴三姐儿慢吞吞道。 吴婶子没反应过来,“你苗阿妈怕你忧心,说去交待你一声,出什么事儿了?” “大郎就是听说苗阿妈找我,才气坏了。唉,这话我不好讲,唉。”吴三姐儿甩着帕子,一声接一声叹气。 “你就实话实说吧,阿娘是个实心眼儿,你不讲,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吴二姐儿呸出瓜子皮儿。 “我刚嫁过去,大郎就说过,他跟我这门亲事,先头他一直不肯吐口,就一条他不满意,就是因为苗阿妈,大郎说咱们家是牙媒之家,是下九流里的下九流。”吴三姐儿一边说一边盯着她阿娘看脸色。 “大阿姐多少年都不回娘家,阿娘没想过为什么么?外头都讲咱们家是牙媒之家,阿娘从来没听说过吗?因为这个,大阿姐,我,现在还有三妹妹,不知道受了多少气。”吴二姐儿立刻接话道。 “越阳布庄的尹婶子只要见了我,必定要可惜一句,说我们姐妹这样的人品,偏偏沾了牙媒两个字。”吴三姐儿接着道。 “唉,这不是不得已么。”吴婶子落低声音,“咱们孤儿寡妇的,要不是你们苗阿妈,你大姐姐哪能嫁进举人家,想都不敢想的事儿。 “你们俩的亲事也是多亏了你们苗阿妈,你们也知道,为了你们,你们苗阿妈费尽了心思。 “我也知道牙媒这名声不好,可现在,还有你们四妹妹五妹妹呢,你们先忍忍,等你们四妹妹五妹妹嫁出去,我一个人怎么着都行,到那时候……” “阿娘真觉得大姐姐、我,还有三妹妹嫁了这样的人家,是苗阿妈的本事?” 吴二姐儿斜着她阿娘。 “阿娘真是实心眼儿,大姐姐要长相有长相,要学问有学问,针线厨艺,管家待客,样样都是尖儿,人家举人家多明白的人,要不是相中了大姐姐,能听苗阿妈一个下九流的媒婆摆布?” “二姐姐这话极是。远了不说,就说采莲巷李家,从昆山乡下过来的,咱们孤儿寡妇,好歹还有阿娘呢,她们李家没爹没娘,你看她们家老三嫁的人家! “那洪家多好!从大姐姐起,我们姐妹三个的婆家,哪一家能比得上?”吴三姐儿没好气儿的斜着她阿娘。 “要说李家比咱们家强的,就是她们家有个秀才,可她家大姐自梳,多丢人呢! “她们又是从昆山乡下过来的,连房子都是赁的,真论起来,哪里能比得上咱们家?跟她们家三姐儿比,阿娘觉得我们姐妹嫁得好?”吴二姐儿将一个瓜子壳儿呸得远远的。 “你们苗阿妈说,那是因为她们家那个四姐儿搭上了世子爷。”吴婶子心虚气短起来。 “她们家要是也有个媒婆阿妈,也被人家说是牙媒之家,她家四姐儿还能搭得上世子爷?”吴二姐儿质问道。 “就算是……”吴婶子叹了口气,“咱们现在也不敢得罪她,她的手段,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真把她惹恼了,就盯着四姐儿五姐儿的亲事闹腾,再好的亲事,也得被她闹散了。” “那就看阿娘了,只要阿娘有决断,少不得我们姐妹拼一拼,我跟大姐姐二姐姐这亲事已经被这牙媒之家的名声儿祸害了,已经这样了,没法再提了。 “四妹妹五妹妹那么好,可不能再让四妹妹五妹妹受她祸害了。”吴三姐儿紧盯着她阿娘道。 “阿娘,苗阿妈的打算,你最知道,她年纪可不小了,这媒婆她还能做几年哪?真到做不动那天,唉!” 吴二姐儿一声长叹。 “我们姐妹给你养老,我家三郎也罢,她家大郎也好,再怎么不情愿,他也说不出什么来,可要是再跟一个苗阿妈,这话可就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了,到那时候,只怕要连累得连给阿娘养老都不行呢!” 吴婶子脸色难堪起来。 这是她最忧心的事,靠着闺女养老本来就不容易,再拖上苗姐姐,她真不敢想。 “我先把话撂在前头,”吴三姐儿斜着她阿娘,“我家大郎最恨的就是牙媒这两个字,要想让他给苗阿妈养老,我就算吊死在他面前也是不成的,真到那时候,阿娘可别怪我连你也不管了。” 吴婶子看着胳膊抱在胸前的三闺女,脸都有点儿青了。 她早就盘算过,五个闺女里,就数三闺女家人口最简单,只有一个婆婆,到时候只要跟她婆婆陪点儿小意,就能跟着三闺女养老,帮着带带孩子什么的。 其它几个闺女都是一大家子,必定容不下她。 “你们四妹妹五妹妹的亲事……” “阿娘放心,有我们姐妹三个,还怕四妹妹五妹妹找不到好婆家?放心吧,只要没有了牙媒这两个字,四妹妹五妹妹肯定比我们嫁得好的多得多!”吴二姐儿笑道。 “去了牙媒两个字,又不得罪苗媒婆,你们有主意?”吴婶子犹豫片刻,咬牙道。 “只要阿娘有决断。”吴二姐儿笑道。 “阿娘放心,有我们姐妹呢。”吴三姐儿和吴二姐儿对视了一眼,两人一起笑起来。 第二百零四章 看帐本吧 平江府长洲县。 洪振业跟在阿爹洪世安身后,进了木器行。 “您找谁?” 正在院子里学做鲁班锁的学徒忙站起来,笑问道。 “你们行首在不在?想找他做笔生意。”洪世安洪老爷笑道。 “在!您稍候。”小徒弟笑应了句,扬声道:“师父,有位爷找您谈生意。” “你看你这孩子,就不能问一声人家姓什么!” 随着一声责备,一个微微驼着背的老者从屋里出来。 “在下姓洪。”洪老爷拱起手,笑道。 “小孩子不懂事,还请洪老爷见谅。”老者忙拱手还礼,欠身往屋里让洪老爷一行人,“还请进屋说话。小老儿姓张。” 洪老爷进了屋,两人再次见了礼,来回让了两趟,各自坐下,小徒弟沏了茶送上来。 “我们是从平江城过来的,过来见张行首,是想跟张行首说说提综织机的生意。”洪老爷微微欠身,开门见山道。 “洪老爷有提综织机要出手?”张行首问道。 “不是要出手,是要买进。”洪老爷笑起来。 张行首有些惊讶。 临海镇上,江南丝绸行的人几乎都被捉拿进去了,朱会长已经被抄了家,他们长洲县的丝绸行也被锁拿走了两个人,到今天还关押在临海镇上呢。 这是最近他们长洲县里最让人烦心的事儿,人人都说,这一场事儿,只怕又跟四五十年前那场税率统总成五成一样,一多半的织坊只怕是开不下去了,不少织坊已经抢先手往外转手织机,织工,以及来年的茧子和从扬州定下的丝线了。 “新旧皆可,三综四综最好,最多不超过六综,只要价钱合适,有多少我就要多少。”洪老爷笑道。 “洪老爷是开织坊的?”张行首忍不住问了句。 “小号主业是茶叶,也做些木材生意。”洪老爷笑道。 “那洪老爷打算开织坊?”张行首再问了句。 “算是吧。”洪老爷笑起来。 “临海镇的事儿,洪老爷听说了没有?”张行首打量着洪老爷,十分纳闷。 “听说了,咱们长洲县的织坊可不少,都还好吧?”洪老爷反问了句。 “怎么能好!都不好。洪老爷真打算收提综织机?”张行首更加纳闷了。 “是。我带了契书,只要价钱合适,织机越多越好。”洪老爷指了指侍立在旁边的管事。 “有几家织坊打算出让织机,托我留心,我想着难出手,就没问价儿,要不,我这就让人请他们过来,大家当面谈一谈?”张行首虽然纳闷,但这样的机会得赶紧抓住。 “好!”洪老爷爽快答应。 张行首出来,叫小徒弟再找几个人,赶紧分头传话叫人,又吩咐请几位行老过来。 洪振业站在旁边,心不在焉、郁郁寡欢。看着他阿爹和老管事跟几家织坊谈好旧织机的价钱数量,又跟木器行定下新织机的价钱和每月的交货数量,签好契书。 管事留下来到各家织坊清点验收旧织机,洪振业和阿爹上了车,赶往吴江县。 上了车,洪老爷看着洪振业道:“说说张行首这个人,我看看你的眼力。” “阿爹,翁翁真不让我念书啦?”洪振业没答他阿爹的问话,满腔委屈的问了句。 “你翁翁不是跟你说的清清楚楚了,不是不让你念书,是不让你只念书不管闲事,你得学着打理家里的生意了。”洪老爷道。 “念书就得专心一致,这是翁翁的话,你也说过!现在让我打理生意,我还怎么专心一致?”洪振业简直要叫起来。 “你专心一致念书,谁养你?谁养家?你翁翁多大年纪了?你阿爹我也不能养你一辈子,你现在不赶紧学会打理家产生意,等你翁翁没了,你阿爹我也没了,你怎么办?”洪老爷抬手在洪振业头上拍了一巴掌。 “有什么怎么办的,家里的产业够我吃几辈子了。再说,还有堂兄他们,有管事呢。”洪振业郁闷极了。 “胡说八道!你要是没能从我这里学会打理产业生意,你不会,你怎么教你儿子?那岂不是你一辈子坐吃山空,你儿子跟着你,也只能坐吃山空了?山一样的产业都能吃空了,咱们家这点产业,能吃几年? “你还敢跟我瞪眼,你这个混帐东西! ”我告诉你为什么坐吃山空,那是因为不打理产业生意,就不知道银子难赚,不知人心险恶,必定挥霍无度,被人随意诓骗,不是吃空,是被人家骗空,无知无度的挥霍一空! “这是一,其二,你堂兄有自己的父母妻儿,能像我跟你翁翁这样对你?他们想得只能是他们自己的小家。 “其三,你不懂经营,管事们必定糊弄你,想方设法把手头打理的产业变成他们自己的,哪有什么忠仆! “你现在不跟我学会打理产业生意,等你翁翁跟我都没了,用不了几年,你连饭都吃不上。 “你这个混帐东西!”洪老爷又给了洪振业一巴掌。 “那也得再让我读几年书,我才多大?还有,翁翁不是说过,我命好,日坐贵人,至少能考出个秀才。”洪振业被他爹一巴掌接一巴掌打的缩着脖子,声气低下去不少。 “你翁翁找人替你看过了,你那个贵人就是你媳妇,你命里就这一个贵人,别想什么秀才了,好好看帐本吧。”洪老爷将帐本塞到洪振业怀里。 “啊!翁翁让我娶银珠的时候,明明是跟我说银珠旺夫,能给我旺个秀才回来……” “你翁翁的话不能全信。”洪老爷拍了拍儿子,“好好看帐本吧。” 第二百零五章 四两拨千斤 杭城睿亲王府别业。 顾砚和文彬并肩看着,站着正殿门口垂手站成一排的两浙路蒋漕司等人。 “庞明轩那份折子,你看过没有?”文彬问了句。 “嗯,一上来就声势不凡。”顾砚淡然道。 “最多十天,程老将军的信就该到了。”文彬一脸苦笑的看着顾砚,“这信,我怎么回?” 顾砚斜着文彬,眉梢微扬。 “皇上年纪不小了,年老之人爱静不爱动。”文彬下意识的压低声音,“太子爷性子谨慎,又是至孝之人,承位之后两三年,三五年内,只怕都不会大动干戈。程老将军一直寄希望于你。” 顾砚斜着文彬,片刻,哼了一声。 寄希望于他,是因为他性子冲动想得少么? “程老将军那几个孙辈怎么样?有可造之才?”顾砚问了句。 “嗯,老二和老五都很不错,特别是老五,比起程老将军,极有可能要青胜于蓝。”文彬看向顾砚。 他上次见顾砚,是两年前回京城述职的时候,也就是两年的功夫,顾砚变化之大,让他不敢相信又想不通。 顾砚身上那份简直是生而有之的傲慢、急切全无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份看不透的深沉。 这两年里,顾砚有一年多都在江南,这江南果然是他们睿亲王一系的福地。 “程老将军想要一份足够大的军功,在他之后,能支撑到他这两个孙辈成长起来,他要是过于急切,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顾砚慢吞吞道。 “你到底怎么打算的?”文彬只好直截了当的问。 “你真要替程老将军打算,就不该问我怎么打算,你该想想庞相是怎么打算的。”顾砚不客气道。 文彬皱起了眉,“你指点指点。” “程老将军为了家族后代计,想要一份足够大的军功,庞相也是为了家族后代谋划,只是庞相子孙中,最出息的就是他这个长子,可比起他还是差了不少。 “庞明轩从进了礼部,就开始推他这份怀柔同化的边关之策,庞相手里至少七成的力量,只怕都用在了庞明轩这份怀柔之策上,只要能得了许可,庞相必定倾尽全力,让这份怀柔之策看起来效用极好,庞明轩借着这件大事,接掌礼部顺理成章。 “礼部江尚书年纪不小了,该乞骸骨了。 “礼部尚书是储相,庞相轩就有了入主中枢的机会,就算不能入主中枢,一部尚书也足够支撑起庞家了。” 顾砚晃着折扇,慢条斯理道。 “你接着说。”文彬拧着眉,见顾砚不说话了,催促了句。 “说完了。程老将军想痛痛快快打一仗,有没有银子是大事,可光有银子~” 顾砚一声嘿笑。 “庞相祖上军功起家,他曾祖父是枢密使,在军中可不是全无能力,程老将军要打仗,那就是要断了庞明轩入主礼部的路,庞相能让他把这仗打成了?打胜了?” 文彬拧着眉,片刻,闷哼了一声,“朝廷又不是没怀柔过,北方那些都是喂不熟的狼崽子,不把他们打怕了,朝廷怀柔,在他们眼里就是软弱可欺。” “等到庞明轩坐上礼部尚书的位置,庞相大约就能赞同你这些话了。现在可不行。”顾砚冷笑道。 “张相公一味谨慎公正,只求一碗水端平。王相公呢?”文彬看向顾砚。 “江南才子,过于看重功业。”顾砚含糊答了句。 “我头一回见王相公,那时候他还在吏部,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就是:不计损毁,不计生前身后名。” “嗯,争是不争,不争是争。”顾砚冷笑道。 “嗯。”文彬沉默片刻,看向顾砚问道:“你清理海税司,三位相公怎么看?” “有阿爹呢。”顾砚笑眯眯道。 文彬眉梢高挑,片刻,笑道:“看来我得好好给程老将军写封信了。 顾砚笑着没说话。 丝绸行那本帐上牵涉极多,他不得不用些心,把这些牵涉分散出去,让他们各有所顾。 尉学政从大殿出来,迎着顾砚和文彬过来。 文彬和尉学政说了一会儿话,就笑着告退,留下尉学政和顾砚舅甥俩说话。 “你舅母说,史家大娘子想开了,要启程回去了?” 顾砚斜瞥着他舅舅,没理他这句话。 “唉,算了算了,不提了。你舅母说,杨家五哥儿懂事儿多了,唉。”尉学政一声长叹。 他对杨家五哥儿很不满意,武夫啊! “嗯?”顾砚一个怔神。 这事儿他还不知道,杨启帆到别业那天,四妹妹明明不大高兴。 “你不知道?”尉学政惊讶了。 “那几天正忙着海税司的事儿,没顾上,舅母已经应下了?”顾砚回转了句。 “嗯,唉!”尉学政再一声长叹。 “尉家和杨家结亲,正好文武双全,多好。”顾砚笑了句,接着问道:“我托你看的人,看得怎么样了?” “这几个你先看看,学问都不错,都是寒门。”尉学政从袖袋里摸出条细折子,递给顾砚。 顾砚拉开,挨个看着上面罗列的七八个人,看到第六个,目光顿住。 周沈年。他总算找到他了。 从前那一回,他在海税司大展身手时,周沈年找到他,从进言到痛斥到指着他泼口大骂,他大怒之下,打断了周沈年一条腿。 后来,他坐在大牢里,走在流放路上,一点一点盘点过往时,想起了周沈年和他的进言,他的斥责怒骂,他的话,连那句不得好死,都没说错。 “我借着让他们帮我整理几本散乱的善本书,留他们多住了几天,都在杭城呢,让他们过来一趟?”尉学政问道。 “请他们过来,我找幕僚这事儿只怕要传开,那就太烦了,我过去一趟吧。”顾砚将折子重新折子,放进袖袋。 “倒也是。”尉学政踌躇着,“你舅母……” “舅母得在这儿忙几天,舅舅请回吧,这会儿别业就是太子行宫,你是官身,留在这里可不合适。”顾砚不客气道。 “你看你这孩子,我不是那个意思。唉,你舅母从平江城回来,家都没回,就到这儿来了,家里冷锅冷灶,算了不说了,我回去了。”尉学政背着手往外走。 第二百零六章 一个幕僚 傍晚,太子赐宴杭城年高有德之人,顾砚从别业出来,直奔贡院。 贡院空旷安静。 书楼里亮着灯,一胖一瘦两个书生一坐一站,各自捧着一本书,看得十分投入。 这两个人都不是周沈年。 顾砚顺着石滚的示意,过了宝瓶门,书楼后面的宽敞院落正中,周沈年背着手仰着头,半张着嘴,傻子一般看着天上的圆月。 顾砚看了片刻,举步往前。 周沈年听到动静,转头看向顾砚。 顾砚从游廊的阴影中走出来,离周沈年十来步站住。 周沈年从顾砚头上的金冠,看到腰间的玉带,身子晃了晃,在跪与不跪之间犹豫起来。 顾砚上上下下打量着周沈年。 看到周沈年之前,他有点儿想不起来周沈年的模样了,可这会儿看到周沈年,从前的周沈年突然清晰无比的站到了眼前。 人还和从前一样:略矮,略胖,很邋遢,眼睛不大好使,看人时伸着头眯着眼。 只是,从前的周沈年散发着不顾一切的癫狂气息,眼前的周沈年,仓皇胆怯。 “我姓顾。”顾砚将手背到身后。 “世,世子爷。”周沈年扑通跪下。 “起来吧,舅舅说你是个狂生,我还以为你要说一句肉食者鄙。”顾砚看着伏地磕头的周沈年。 从前那一回,周沈年见到他时,头一句就是肉食者鄙。 周沈年被顾砚这一句话说懵了。 他再怎么狂,也不敢对着这位世子爷说什么肉食者鄙啊,再说,这位世子爷老辣厉害,他佩服还来不及呢。 难道有人在世子爷面前诋毁他?或是,世子爷听到了什么? “世子爷才具非凡……” “过奖。”顾砚似笑非笑,打断了周沈年的话,“才具非凡,你听说了什么?哪儿非凡了?” “海税司的案子,在下以为,世子爷深谋远虑。”周沈年微微屏气,小心翼翼道。 尉学政把他们几个留下来,明面上的理由是让他们帮忙整理几本善本书,可尉学政还是漏了话,实际上,是世子爷托他挑几个合用的幕僚。 这是个绝大的机缘。 “嗯?”顾砚语调上挑。 “在下以为,海税司弊端由来已久,必定牵涉极广,若要清理,非一朝一夕之事。”周沈年大着胆子道。 “唉。”顾砚叹了口气,“舅舅这嘴巴不严的毛病,看来是改不了了。” 周沈年再次懵神。 “你跟我来吧。”顾砚转身往外走。 周沈年爬起来,甩着袖子,一路小跑跟了上去。 顾砚事务过于繁忙,第二天早上,才看到晚晴的禀报信。 “昨天晚上送过来的,小的拿到时,世子爷已经歇下了,小的想着,世子爷累极了的,就没叫醒世子爷。”石滚小意的解释道。 顾砚嗯了一声,挑开信封。 对晚晴递过来的禀报,他的吩咐是尽快,而不是任何情况下立刻呈上,石滚不算做错了。 晚晴的信很简单:李姑娘和阿武夫妻一起出门了,说是听说织坊裁了不少织工,她去请织工去了,至于去哪儿了,问了梅姐,梅姐说是说不好,哪儿有被裁的织工就去哪儿。 顾砚对着信,拧着眉想了片刻,吩咐石滚道:“挑个人去一趟平江别业,第一,让晚晴找到李姑娘,跟着李姑娘,织坊的事她懂,让她给李姑娘帮个忙,第二,告诉晚晴,找到李姑娘之后,一天一封信送到我这里。需用的人手物品什么的,让洪伯安排。” “是。”石滚答应一声,见顾砚没再吩咐,垂手退出,赶紧挑人传话。 顾砚和太子一起吃了早饭,太子由两浙路高帅司等人陪同,查看杭城的码头和船厂,顾砚送走太子一行人,径直回到自己居住的院落,进了最后一排后罩房。 他将周沈年暂时安排在后罩房。 顾砚没进屋,坐在后罩房前的院子里,仔细打量着周沈年。 昨天晚上回来,他让人拿了厚厚一摞公文和折子给周沈年。 一夜没睡,熬的两眼发红的周沈年身上散发着丝丝兴奋的癫狂味儿。 这确实是那个指着他鼻子狂骂的周沈年。 “坐下说话,看出什么了?”顾砚似笑非笑。 “世子爷,在下……能沏得浓一些么?越浓越好。”周沈年的话被小厮一杯茶打断。 “不用换。”顾砚抬手止住小厮,“说完话你就好好睡一觉,茶太浓不好。” “世子爷!”周沈年一脸感激。 顾砚周沈年这份浓烈感激冲的上身微微后仰,折扇点了点周沈年,“你说你的。” “是!”周沈年挺直后背,“在下以为,朝中三位相公,只怕是三份心思。” 周沈年的话顿住,顾砚靠着椅背,面无表情。 “在下以为,张相最能上承圣意,求稳,庞相只怕私心不小,至于王相,”周沈年的话顿住,叹了口气。 王相出自江南寒门,原本是他心目的标杆,可一夜折子看下来,这根标杆已经开始摇摇晃晃。 “在下以为,王相只怕表里不一,实在是过于公正了。” 顾砚抖开了折扇,慢慢晃着,嘴角露出丝丝笑意。 这个周沈年,果然敏锐犀利。 “还要说么?”周沈年看着晃着折扇,似笑非笑的顾砚,心里没底儿。 “没说完就接着说。”顾砚慢吞吞道。 “是,庞侍郎就任礼部后,就一力主推对北怀柔安抚,以礼制化,教化蛮人识字知礼,蚕食同化等等,声势一年比一年大,庞相是想让庞侍郎子承父职么?相位父子相承,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周沈年的语调没刚才那么肯定了。 顾砚晃着折扇,神情不变,也不说话。 “王相过于公正为国,在下看不明白。”周沈年接着道。 “张相已经七十一了。”顾砚收起折扇,站了起来,“你先好好睡一觉,等你歇好了再说话。” “是。”周沈年急忙跟着站起来,紧跟在顾砚后面,将顾砚送出角门,才转身往回。 张相已经七十一了,人活七十古来稀,那王相那份公正,是为了这首相之位了? 这是世子爷在点拨自己,那就是说,自己入了世子爷的眼了? 周沈年站在小屋门口,喜笑颜开。 第二百零七章 报恩和讨债 昆山县李家集。 李士宽送走李小囡,背着手,径直去了侄子李文华家,站在院门口,李文华扬声叫道:“翠叶,你阿爹呢?” “在家呢,来了来了!”李文华连声应着,小跑出来,“正要过去,我刚刚瞧见一辆车,像是咱们家阿囡?” “嗯,你赶紧骑上马,这就去一趟临海镇,让你二哥二嫂赶紧回来,一家子都回来,把铺子交待给小周,以后就让小周管着铺子了。 “你赶紧去,越快越好,让你二哥赶紧回来,越快越好。”李士宽拧着眉头交待道。 “啊?出事儿了?”李文华惊的眼睛都瞪圆了。 “没出事,生意上的事。 “做生意就是讲究一个急字,抢个先手才能挣到铜钿,慢慢腾腾能挣到铜钿?快去!”李士宽瞪了李文华一眼。 “好好好,我进去换双鞋,立刻就走。”李文华小跑进去。 李士宽转过身,一边往祠堂走,一边叫着在路边玩耍的小孩子,让他们去叫几位族老到祠堂。 第二天一大清早,李士宽二儿子李文儒骑着马先赶回来了。 “我不是让你跟你媳妇一起回来,你媳妇呢?”李士宽正吃早饭,见只有李文儒一人一马回来了,沉了脸,劈头问道。 他这个二儿子,从小到大,就没有让他省心的时候! “在后头,午时前后就能到了。曹氏带着阿珉,只能坐车,太慢了,阿爹说越快越好,我就先骑马赶回来了,有大生意?”李文儒从小到大,就没怕过他爹。 李士宽被李文儒那份笑嘻嘻的模样气的哼了一声,筷子点了点,“先吃饭!” 老唐婶子已经送了咸粥炸年糕过来,给二儿子拧了个湿帕子,又赶紧切了一碟子咸羊肉,两只咸鸭蛋。 李士宽看着那碟子咸羊肉,横了老伴儿一眼。 老二这份不成气浑不吝,至少一半儿是他阿娘惯的! 李文儒恨不能一口就把早饭吃好,可他爹慢条斯理,咬一口嚼十下,他也只好耐着性子吃一口停一停,压着性子慢慢吃。 看着李士宽总算放下了筷子,李文儒立刻放下筷子,伸头问道:“阿爹,什么大生意?” “昨天阿囡来了。”李士宽示意李文儒沏茶。 李文儒只好再往下压一压性子,站起来把茶杯茶壶挪过来。 “阿囡讲,临海镇的案子,一时半会结不了。” “我也是这么想!”李文儒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迎着他阿爹瞪过来的目光,急忙补充道:“我真是这么想的,我跟曹氏说过,不信你问曹氏……阿爹你接着讲,我沏茶!” 见他阿爹错起了牙,李文儒脖子缩起来。 “阿囡讲了五十多年前,江南织坊交的税,统一改成了五成的事儿。” “我也……阿爹你接着讲!” 李文儒迎着他爹差点挥起的巴掌,急忙咽下后面的话,缩身往后躲。 “阿囡讲,这一趟也许和五十年前一样,有些织坊只怕要关门,就是不关门,也要减少织机,要是这样,必定有不少织工被清除出织坊,她昨天就启程了,从常熟县起,招募织工,办学堂教授提综织法。” “我也是这么想!”李文儒兴奋的两眼放光。 “我让你想!你这个混帐东西!”李士宽一巴掌打在李文儒头上。 “我错了,阿爹你接着讲。”李文儒一跃而起,将椅子往后拉了拉,重新坐下。 “你这个混帐,不许你再打断老子的话!”李士宽气儿不打一处来。 他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是来报恩的,这个二儿子是来讨债的! “你大哥去扬州买棉线去了,这是大事,织细布的线,只有扬州能出,真要有上万张织机,这细棉线要是不赶紧订,必定供不上,这是大事。”李士宽深吸了口气,压下心里的火气,接着耐心解说。 李文儒紧紧抿着嘴,不停的点头,不敢再多话。 “你大嫂和金珠玉珠统总放织机收细布的事儿,捎了信儿要帮手,实在忙不过来,你媳妇回来,让她去帮你大嫂。” 李文儒不停的点头。 “文华忙着车马的事儿,要不然,他就是没学问,也比你强!唉!”李士宽一声长叹,他实在是没人可用了。 “阿囡一个人到处跑着招募织工,我不放心,你跟着阿囡,你上了那么多年的学,办学堂这事儿,总归比别人多懂一点儿。”李士宽再次叹气。 要不是实在没人可用了,他真不愿意让这个不着调的傻货跟着阿囡。 “好!阿爹放心,我这份能干,一点儿也不比大哥差。”李文儒抬着下巴,相当自信。 李士宽气的哼了一声。 “阿爹,我提醒一句哈,银珠的婆家,洪家,这细布的生意,那个那个?”李文儒欠身往前,冲他爹搓着手指。 “用得着你提醒!”李士宽再一次气儿不打一处来,“你老子不用你提醒,洪家也不用你老子提醒! “洪家早就贩木料收织机去了!洪家那个老东西,老成精了!把他那个宝贝孙子都放上去了,他洪家抢了织机生意,又让银珠拿了嫁妆放在细布生意里占股! “这老东西!” 这一声老东西,至少七八成是佩服。 “再怎么,他们是亲家,咱们是本家。”李文儒陪着一脸笑,接了句。 李士宽无语的横了儿子一眼,再一声叹气,这个儿子真是他的债啊! “你歇一歇,收拾收拾,别骑马了,赶辆车,多带些行李,阿囡就没带什么东西。先去常熟找阿囡,找到阿囡,就跟着阿囡,你记着,你听阿囡的!” “阿爹放心!我这份眼力你还不知道?阿爹尽管放心。哎!我的东西都在曹氏车上!这可真是!”李文儒懊恼不已。 早知道,他应该背着行李赶回来! 李文儒只好睡了一觉,等到曹氏带着几辆大车回来,收拾好行李,吃了中午饭,赶着两匹健骡拉着的大车,急急往常熟县找李小囡。 平江城外的王府别业,晚晴也收到了她家世子爷的吩咐,一声欢呼后,一迭连声的催促着备车备人,急匆匆收拾好行李,上了车,直奔常熟县。 第二百零八章 队伍壮大了 李小囡刚接到她二堂叔一人一车两头骡子,接着就是晚晴的三辆车八个人八匹马。 “你来干什么!”李小囡从兴高采烈的晚晴,指向她身后的车马和长随,“你这是要干嘛?” “你以为我想来啊!”晚晴语调飞扬,“是我们世子爷吩咐我过来的!” “就你这高兴样儿,你不想来?”阿武伸头往前,哈了一声。 “当然不想来啦!是我们世子爷的吩咐!雨亭呢?管管你男人!”晚晴踮着脚尖,雀跃叫道。 “你们世子爷让你来干什么?传话?送东西?”李小囡没敢说看起来可能性最大的选项。 “让我跟着你啊。也算传话吧,我们世子爷说了,让我每天写封信给他,每天禀报,哪,他们四个是递信儿的,他是车夫,你认得。也算送东西,你都说对了! “我带了好些你喜欢吃的,还有你喜欢喝的茶,我把你用的杯子也带过来了! “本来要带个厨娘的,洪伯说让我先问问你,我已经挑好厨娘了,现在让他们跑一趟,把厨娘叫过来吧! “还有,你看我这身衣裳,还有车上的,全是特意找粗使下人要的旧衣裳,你看看,现在咱俩差不多了吧。” 晚晴举起胳膊,挨着李小囡的胳膊。 “你瞧她这得瑟样儿,这妮子没出过门吧。”阿武撇着嘴,和王雨亭啧啧道。 “有个厨娘是挺好,今天能接过来吗?”王雨亭笑道。 要是有个厨娘,就不用她一天三顿打理大家伙儿吃饭的事儿了,这么多人,做饭这活儿可不轻松。 “阿囡,这是世子爷的恩典。”李文儒伸头往前,委婉的提醒李小囡谢个恩什么的。 “咦!怎么有个男人!他是谁!”晚晴这才看到李文儒,顿时一声惊叫。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这意思我不是男人?”阿武先接上了话。 “不关你的事!”王雨亭推了把阿武,“厨娘……” “都闭嘴!”李小囡举起胳膊。 这一会儿的功夫,她就被她们吵得脑壳儿疼。 “你回去,我不带你。”李小囡将晚晴推得转个身。 “咦!都跟你说了,是我们世子爷的吩咐,又不是你让我来的,你带不带我,我都得跟着啊!”晚晴接着转身,再次面对李小囡。 “晚晴这话说得对。”阿武在后面帮腔。 “她跟着,就得一天一封信的给她家世子爷写信,咱们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得被她写给她们世子爷,你愿意这么被人盯着?”李小囡一个转身,点着阿武问道。 “愿意啊,这有什么?我这个人,事无不可能人言!”阿武一脸正气。 “你闭嘴!”李小囡一个转身,对着晚晴,“我不愿意让人这么盯着,你回去!” “我们世子爷吩咐我跟着你,你说不用,我回去了,你觉得我们世子爷会怎么样?你这是难为我!”晚晴叉腰对着李小囡,“你就这么不替我着想?” “这不是替不替你着想的事儿,你跟着我,一天一封信的写,那我成什么了?”李小囡跟晚晴叉腰相对。 “你们别这样,咱们商量商量……” 李文儒的话没说完,就被阿武捏着肩膀推一边去了,“她俩的事你别管,你管不了。” “我跟你说,我们世子爷的脾气吧,我就算回去了,他还得让我来,退一万步,明的不行,他也得来暗的,你还不如让我跟着你了,好歹,对吧? “对了,我们世子爷还说了,织坊的事我比你懂,特别是看织工什么的,让我帮你掌着眼儿,别得你被人家骗了。” 晚晴语重心长。 “说起来,我跟雨亭都是世子爷的人,也得跟晚晴一样,称一句我们世子爷,要是我们世子爷吩咐下来,让我一天一封信的写,那我也得跟她一样,我也不敢不写。”阿武伸头道。 “你把嘴闭上!”雨亭一巴掌拍在阿武后背。 “你写出去的信,得先让我看过,我让你改,你得改,让你抹掉,你得抹掉。”李小囡只好退步。 唉,识事务者为俊杰。 “这是差使,对吧,反正,差使么,得能交待过去。”晚晴对着李小囡,用力往侧后的几个长随瞪眼珠。 “嗯,那你就跟着吧。还有!”李小囡欠身往前,“你们当差,总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会儿都不歇着吧?” “瞧你说的,就算骡马也有歇着的时候呢!你这话说得对,得先把规矩定出来,那我怎么当值呢?是照在别业的时候,还是照石滚他们近身侍候的例呢?”晚晴拧着眉。 “别业的时候怎么排?近身侍候的呢?”李小囡问道。 “别业的时候么,衣料库就我一个管事儿,平常根本没什么事儿,有事就过去,没什么当值不当值的。近身侍候么,像石滚是白天当值,一天上午一天下午的排班儿。”晚晴答道。 “那你照石滚的例,每天上午当值,从辰初到午正,过了午正你就下班了。”李小囡笑眯眯道。 “行!就这样!”晚晴愉快的答应了。 “厨娘呢?叫个厨娘过来吧。”雨亭伸头道。 “你家厨娘一个人能做饭?”李小囡问晚晴。 “一个人哪能行!我挑的那个厨娘是专门做点心的,你吃的麻糬就是她做的,她有两个徒弟,还有两个粗使婆子,还得有个灶上的,说是火候也讲究得很。” 李小囡看向王雨亭,王雨亭听的一脸呆滞,缩脖子不说话了。 从平江城家里出来时,李小囡和阿武、王雨亭三个人,一辆骡车两匹马,还没进常熟县,就膨胀成了五辆大车十来个人十来匹马的庞大队伍。 一行人重新调整了车辆马匹,李小囡坐到了晚晴带来的那辆车上,那是她来往别业常用的车。 李文儒把车系在王府那辆货车后面,解下头健骡骑着,王雨亭不用赶车,也骑了马。 李小囡探出车窗,看着她这支庞大招眼的队伍,只想叹气。 第二百零九章 停工了 人多了确实力量大。 一行人进了常熟县,跟着晚晴的四个长随之一早就先走一步,这会儿已经找好了一家客栈,包下了一个小院。 安顿下来,晚晴从箱笼里拎出一本江南织坊名册,放到李小囡面前。 这本名册还附带地图,哪家织坊在哪里,标注的清楚明白,地图虽说简陋,可看个大致位置足够了。 晚晴和李小囡对着带图的名册,商量了几句话,就安排妥当了:四个长随外加李文儒、阿武六个人,每人分上一家两家,明天上午先去这些织坊查看一遍。 王雨亭伸头问晚饭怎么吃。 不等李小囡说话,晚晴抢先道:“我们都是领了差使出来的,我们府里的规矩,吃住行都有份例,要不……” “既然有份例,那就你们吃你们的,我们吃我们的。”李小囡打断了晚晴的话。 再怎么,晚晴带着这些人过来是给她帮忙的,她不花钱不管饭白用也就算了,再要蹭饭就太过份了,再说也不是她一个人,阿武和雨亭饭量都不小。 “咱们借厨房自己做,蒸锅米饭,上面铺几片腊肉,再炒个鸡蛋酱。”李小囡和雨亭道。 腊肉、米、鸡蛋和酱都是她们从家里带过来的,就在车上。 “我也自己吃吧,累了一天了,想喝口酒解解乏。”李文儒急忙笑道。 啧,这姐妹几个都太会过日子了,这伙食要是一天两天他就忍了,可这一趟走下来一个月都是少的,天天咸菜腊肉他可没法忍。 “那行吧。”李小囡一脸干笑。 她也想吃好喝好,可大阿姐按天算着给的盘缠。当然啦,大阿姐已经考虑到她嘴巴馋好享受,在大阿姐自己和二阿姐的标准上,已经多加了三成的铜钿了。 李文儒正要站起来让掌柜炒几个菜,抬眼就撞上阿武瞪过去的目光,怔了一瞬,随即醒悟,忙笑着邀请道:“阿武也累了吧,咱俩喝两杯?” 李文儒话音还没落,阿武已经点头应好,看向李小囡嘿笑道:“我跟李二爷喝两杯。你跟雨亭……” 阿武的手指从李小囡点到王雨亭,嘿嘿笑了几声。 “我知道你笑什么,你笑我做饭不好吃,炖猪食是吧?”王雨亭立刻接话道。 李小囡看着迫不及待的表示她做饭就是炖猪食的王雨亭,叹了口气。 “你跟我一起吃饭吧,我是二等,份例菜多,我一个人根本吃不了,在别业的时候,我们院里两个小丫头一直跟着吃我的份例菜呢,那两个小丫头都比你饭量大。”晚晴捅了捅李小囡,压低声音道。 “对对对,你饭量小得很,我饭量也不大,我跟阿武凑一凑,阿武省几口就够我吃了。”雨亭急忙接话。 “好吧好吧,你拿十个鸡蛋过去,给大家添个菜。”李小囡叹了口气,冲王雨亭挥手道。 她当年也因为食堂太难吃辞职换过工作呢,再说,梅姐腌的腊肉齁咸,确实难吃。 第二天上午,也就一个来时辰,出去打听几家织坊的诸人就都回来了。 常熟县一共十一家织坊,其中七家是总号在杭城等地的大织坊的分号,这七家织坊中,李小囡知道的有两家: 江南丝绸总行朱会长家的祥云坊,和平江丝绸行施会长家的瑞福坊。 这两家织坊的当家人,这会儿都在临海镇的军营里关押着,施会长的案情她不知道,朱会长手上的人命肯定不只一条。 “这七家说是大前天还跟原来一样,前天中午前后突然停了,昨天今天都没上工,另外四家小织坊一向是看着这七家,这七家停了工,四家小织坊昨天起就没再开工。 “怎么突然停了?临海镇的案子有什么信儿了?”李文儒看着李小囡,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 李小囡眉头微蹙,没答李文儒的问话,反问了句,“七家一起停的?” “我问的那两家是前天中午,你们呢?”李文儒回头看向阿武和几个长随。 “我看的那两家是小织坊,昨天停的。”阿武胳膊抱在胸前,紧拧着眉,一脸严肃。 几个长随答了句,七家大织坊都是前天中午前后停的工,四家小织坊从昨天起陆续停工,十家家织坊今天都没开工。 “织工呢?回家了?”李小囡接着问道。 “好像都在织坊。我回来的路上有家牙行,就进去问了问,说是没有织工托过去,一个都没有。”李文儒答话道。 “这两天才刚停工,都在等信儿呢,这会儿肯定不会卖织工,织工最难买。”晚晴接话道。 李小囡嗯了一声,晚晴这话说得对,前天停工的话,还没到卖织工的时候。 “你们去看看各家织工在做什么,悄悄儿的,能找到织工问问最好,问问管事怎么跟他们说的,这么闲着给不给工钱什么的。”李小囡看着李文儒和几个长随道。 阿武也跟着答应一声,转身往外走时,被李小囡一把拉住,“你动静太大,别去了。” “你这个人……”阿武瞪着李小囡。 “你跟雨亭去逛一圈,看看城里有几家丝绸行,几家布庄,问问生意怎么样。”李小囡打断阿武的话,招手叫雨亭。 看着两人出去,晚晴站起来坐到李小囡旁边,伸头看着李小囡的脸色,“没事儿吧?” “怎么没事儿!这七家织坊,总号在平江城一家,在杭城两家,在扬州两家,在越州一家,在丹阳一家,怎么赶在同一天停了工?”李小囡伸头往前,脸几乎怼到晚晴脸上。 “对啊!为什么?”晚晴一脸惊奇。 “我再问你,织坊跟织坊,是关系挺好,同气连枝,还是同行是冤家?”李小囡没好气的白了眼晚晴。 “平时肯定是冤家,可这会儿,他们肯定得同气连枝对付我们世子爷吧?”晚晴欠起屁股,挨到李小囡耳边道。 “肯定是因为这个,他们要同气连枝搞事儿!就商量好了一起停工!你快写信,把这事告诉你们世子爷。”李小囡一下一下拍着晚晴。 “那咱们呢?”晚晴急忙站起来,欠身拿过砚台,倒水研墨,“在这儿等着?” “在这儿等有什么用?等他们打听回来,咱们立刻就走,去吴江县看看,要真是各处都停了,再都是前天昨天停的,唉,要么一个织工也买不到,要么织工就太多了,根本买不完。” 李小囡坐到晚晴旁边,叹着气看她写信。 第二百十章 攻防 吃过中午饭,一行人就启程赶往吴江县,傍晚赶到吴江县,第二天中午前后,就从吴江县又赶到嘉兴县。 嘉兴是大县,又是养蚕出茧子的地方,县里总计有四十六家织坊,江南但凡有点儿名气的丝绸商号,在嘉兴都有织坊。 这些织坊无一例外,全部停工了。 和常熟县、吴江县一样,先是十来家最大的丝绸商号所属的织坊最先停工,比常熟和吴江县早了一天,其余几十家小织坊跟着这十来家大织坊,隔天,或是隔了两天,都停了工。 李小囡坐在廊下,转头打量着四周。 他们照例包了一间小院,这是家很大的客栈,这一片小院连着小院,前面两层楼的大堂离他们这座小院至少隔了三四个院子。 从大堂二楼看不到她这里,小院四圈儿全是房子,只要不扯着嗓子吵架,在院子里说话,外面肯定听不到。 “二堂叔。”李小囡提高声音喊了句。 李文儒正跟阿武说闲话,忙应声起来。 李小囡打量着书生气息浓郁的二堂叔,大堂叔说二堂叔很有见识,也许能商量商量。 李文儒上了台阶,李小囡站起来,拉了把椅子放在旁边。 李文儒坐下,看着闷闷不乐的李小囡,没等他说话,李小囡先口道:“二堂叔,这三个县的织坊一起停了工,怎么这么巧?” “巧?哪有这样的巧事!肯定是商量好的。”李文儒啧了一声。 “商量好了停工有什么好处?”李小囡看着李文儒。 “世子爷肯定不会跟你说这个。”李文儒嘿笑一声,压低了声音,“临海镇藏龙卧虎!自从世子爷血洗了临海镇……” “啊?”李小囡被血洗这俩字吓着了。 “这是个比方,不是真的血洗。你想想,世子爷拿人这份快准狠,一网下去收尽了江南丝绸行的大大小小和海税司的人,他们做丝绸生意的人都讲,江南丝绸行上上下下,指定要被世子爷血洗一遍了!” 李文儒再啧了一声。 “他们丝绸行里的人讲世子爷这趟血洗,是为了要改规矩,像那位老睿亲王一样,别的且不说,就算是把码头上两趟并一趟这事儿改过来,就这一件事,就得让丝绸行吃不了兜着走,就这一件,那就是金山银海! “我跟你讲,断人财路如杀父。这话不对!” 李文儒嘴角往下扯。 “阿囡哪,二叔跟你讲,杀父跟断人财路可没法比,那易牙为了富贵,连儿子都能上笼蒸了,要是恒公想吃肉老有嚼劲儿的,易牙肯定杀了他爹,再把他娘当个添头! “人最爱的肯定是自己的孩子,不是他爹娘,这是人的天性,孩子都能蒸了埋了,爹娘就更不在话下了。 “这些人连自己孩子都能杀了,就是为了富贵二字,杀父不算什么,断人财路阻人前程这事儿才是真正的不死不休,啧!” 李小囡无语的看着她二堂叔,她二堂叔这话很对,可他也太能跑题了吧! “你这意思是说,他们商量好了停工是因为世子要断他们的财路?”李小囡将话题拽回来。 “对!这事儿有过一回,老睿亲王那时候,织坊统一五成税,那些原本交两成三成税的织坊,就一起停了工。唉。”李文儒这一声叹气的味儿跟他的啧差不多。 “管用了吗?”李小囡明知故问。 “当然没管用,可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那时候,有的织坊交五成,有的交两成三成,丝绸行里因为这个,成天吵,那些交两成三成的织坊停工的时候,交五成的织坊就一哄而上,把他们给抢了分了。嘿!” “还是有不少织工没活干了。”李小囡道。 “那个时候,还有不少织工是没有身契的,想来来,想走走,她们没活干是因为她们不愿意卖身,现在的织工个个都背着身契呢。” 李小囡低低嗯了一声,“那二堂叔觉得,这一趟停工会怎么样?” “那可难讲。得看世子爷肯不肯让步了。世子爷的脾气,你能看出来不?”李文儒压低声音问了句。 李小囡摇头,“二堂叔,照你这么讲,他们停工是为了跟世子爷较劲儿,那这场较劲儿分出胜负之前,他们停工归停工,却不会往外转卖织工,是不是?” “对对对!你心眼转得真快。”李文儒扬起眉毛。 “不转卖织工,他们也不会给织工发工钱,他们让织工饿肚子,再让织工去闹事。”李小囡接着道。 李文儒呆了一瞬,随即不停的点头,“对对对,肯定是这样!” “二堂叔,你觉得,咱们要是放出话儿,有多少织工咱们全收了,会不会有人跟咱们抢着收织工?”李小囡接着道。 “肯定有!世子爷对你不一般这事儿,临海镇,还有平江城几乎无人不知,也有好些人知道世子爷向你请教过格致,跟你朋友相交什么的,早就有人跟在咱们后面,咱们做什么生意,他们就跟着做什么生意。”李文儒点头答道。 “那你觉得,咱们要是放了话,能收多少织工?”李小囡一脸愁容,“我害怕太多了, “我本来的打算,是小县有个两三个织工,大县五六个,轮着往各乡各村教大家织布就行了,现在要是放了话,那怼到咱们手里的织工,肯定不止两三个五六个。 “织工太贵了,我没有那么多本钱怎么办?” “这个不用愁!”李文儒上身前伸,“你翁翁让我跟过来,不就是来给你当钱袋子的?” “二堂叔能有多少银子?一百个织工就得上千银子了!”李小囡撇着嘴。 “二叔没多少银子,可你翁翁有的是银子。二叔偷偷跟你讲,虽然你二叔也不知道你翁翁有多少银子,可你二叔看到过一回你翁翁点金子,换成银子,至少过万!”李文儒嘿嘿笑。 “那你来前,堂翁翁怎么讲的?要不,咱们先放出话试试?”李小囡看着李文儒。 “先把话放出去最好,要不然,有人抢在咱们前面往牙行放了话,那咱们就得跟在人家后面,挑人家挑剩的了。 “正好,嘉兴县是大县,我这就去一趟牙行,让他们替咱们往各个牙行传话儿,他们行里跟行里递话儿快。” 李文儒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我跟二叔一起去吧。”李小囡站起来,跟着李文儒往外走。 第二百一一章 收放 客栈旁边就是嘉兴县最大的牙行,李小囡跟着李文儒过去,一幅乖巧模样,看着李文儒留了话,交待了怎么递信,再看着李文儒跟牙行行老扯了一会儿闲话,跟着告辞出来。 客栈门口,一个富家长随模样的青壮正从马上跳下来,李小囡急忙站住。 李文儒急忙一步过去,挡在李小囡面前,示意她赶紧走。 长随急忙放松缰绳,上前一步,欠身拱手,“姑娘。”随即转向李文儒,一句二爷尾音微微上扬,透着问询之意。 “噢,对,是。你来啦,这么快,快进来,那个,进来吧。”李文儒想欠身还礼,没等欠下去就觉得不对,急忙挺直上身。 人家都称他二爷了,他就得摆出主家身份,不然就穿帮了! “小的先把马送进去,再跟二爷和姑娘禀报。”长随再欠身,退步往后。 “好好好。”李文儒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冲长随挥着,看着长随往旁边马厩过去了,往李小囡那边微微侧头,压低声音问道:“别业的?你认识?” “不认识,不用认识,他们别业出来的人都一个味儿。”李小囡也压低了声音。 “嗯?”李文儒高扬起眉毛,随即不停的点头,“你这么一讲,我也觉出来了!” 李小囡斜瞥着她二堂叔,推着他一把,往客栈进去。 长随带来了两封信,一封是顾砚的回信,回信很短,说他收到信就立刻让人去查了杭城和周边几个县,所有的织坊都停了工,比常熟、吴江早了一天,说他已经让人去查看其它地方了。 李小囡又看了一遍那封公文一样的信,将信递给晚晴。 另一封是史大娘子的信,挺长,一封信看完,李小囡的感觉就是看了一篇文字优美的散文,今天景色如何,明天码头风情,从头到尾全是废话。 李小囡捏着史大娘子那封信,晃来晃去的想了一会儿,欠身拿了纸笔过来,晚晴忙拿过砚台磨墨。 李小囡边想边写,照着史大娘子的写法,风花雪月一通写,凑了跟史大娘子那封信差不多的字数,结尾前,犹豫了一会儿,把常熟、吴江和嘉兴三县织坊停工的事提了两句,照格式收了尾。 “你的信写好了?”李小囡折着信,问了句。 “没呢,现在就写。我们府上禀事儿讲究言简意赅,不许说废话,我这信么,跟昨天一样,到嘉兴了,总计多少家织坊,停工了多少家,就好了。” 晚晴拿过张纸,拿过李小囡那枝笔,一边写一边说,把昨天的禀报信换个地名数目重新写了一遍。 “你再加一句吧,刚刚我跟二堂叔到隔壁牙行放了话,我们收织工,有多少收多少,还让牙行帮忙往其它州县递信。”李小囡补充了句。 晚晴添了两行,结了尾,拎起来吹了吹,折信封信。 “我这封信是往北走的,你那信是往南走的,一道儿带走?那是先往南还是先往北?”李小囡看着凑近油灯烧化火漆的晚晴。 “当然是先往南,你那信又不急。”晚晴小心的将火漆滴在封口,压上印信。 “那这些进进出出的信,是不是都得查一遍看一遍?你们世子爷什么的看不看?”李小囡压低声音问道。 “我们世子爷日理万机,多忙呢,这会儿还陪在太子身边,还能有功夫看你这废话信?”晚晴嘴角往下扯成了八字。 “谁说我这是废话信!”李小囡瞪着晚晴。 “你自己说的!说了三遍!”晚晴立刻怼了回去。 “我那是自谦。”李小囡哼了一声,“那石滚呢?石滚的小厮呢?小厮的小厮呢?经你们府上进进出出的信啊东西啊,总得查查吧?” “什么叫经我们府上进进出出,我们府上又不是递铺。 “大娘子给你的信递到我们别业,你给大娘子的信我们别业帮你递过去,这可是正正式式请了我们世子爷示下,我们世子爷点了头的事!你以为随便哪个阿猫阿狗都能指使我们收信递信啊?哼!”晚晴斜横了李小囡一眼。 “真没人看?”李小囡晃着手里的信。 晚晴给了李小囡一个白眼。 “把火漆给我用用。”李小囡示意晚晴。 “你有印信?”晚晴递上火漆。 “用你的。”李小囡学着晚晴,凑油灯上烤化火漆,将信封卷起滴了两滴,借了晚晴的印信压上。 送信的长随当天晚上就启程赶往太子行辕,第二天一大清早,李小囡一行人继续南下,查看打听当地织坊情况,往牙行留话收织工。 ……………………………… 收到晚晴第三封禀报时,顾砚陪侍着太子,已经离开杭城,进入到明州境内。 顾砚将晚晴那封信递给太子,在最后一行上点了点。 短短两三行信,太子一眼就扫完了,看着最后那句有多少织工就收多少,太子失笑出声,“她精通术数,这肯定不是不会算帐,她有多少银子?敢放出这样的话。” “她小心眼多得很,这是断定织坊不舍得往外放织工。”顾砚笑道。 “江南丝绸行在行织坊名下织工有十余万,就算放出十分之一,也不是小数目。”太子提醒道。 “先看她怎么应对。”顾砚笑道。 “她应对不了,还有你呢。”太子拍了拍顾砚,冲他眨了眨眼。 顾砚笑着点头。 收到晚晴头一封信,他就跟周沈年议过,江南丝绸行在行织坊几乎同行停工,这必定是由上而下发动起来的,这个上,十有八九是从建乐城伸过来的手。 要是这样,停工不过是个开端,织工不是大事,晚秋蚕才是头一关。 他本来打算等晚秋蚕收上来之后再动手,可太子的行程没法再拖。 除了晚秋蚕,江南织坊要是停工久了,出海的丝绸就要断货…… 可他只要退后一步,之后,必定是一步一步往后退,一直退到这场清理分崩离析,之后,海税司和江南的腐坏必定变本加利,从此不可收拾。 从前那一回,他蛮横妄为,被人弹劾祸国殃民,也没算说错。 ……………………………… 平江城东一座幽深宅院里,朱老太爷面色有些青黄,靠坐在一张宽大禅椅上,旁边一个中年人眼窝微陷,双手扶在膝上,欠身往前,低低说着各地织坊停工情况,以及,从嘉兴县起,一路往南延伸的收织工的话儿。 “李家这个李小囡,跟那位世子爷到底是什么交情?”朱老太爷拧眉问道。 “刚听说这个李小囡,大哥就问过何掌柜,何掌柜说是世子爷的朋友,府学一带打听到的信儿,说李小囡精通格致,特别是术数,说世子爷向她请教过术数之学。 “市井里传说最多的,是说她是世子爷的野宠,大哥说这是不经之谈。”中年人低低答道。 “确实是不经之谈,世子爷真要是爱恋美色,早就收到身边了。她长得怎么样?”朱老太爷又问了句。 “灵秀甜美,如春花一般。”中年人答道。 他前一阵子刚刚找机会仔细看过一回。 朱老太爷低低嗯了一声,“她既然放话收织工,世子爷那头必定有响应之策,用官府压咱们,逼着咱们不管停不停工,都得养着织工,要是不养,就要逼着咱们转卖。” “嗯,让织工们去官府闹一闹恐怕不行了。”中年人叹气道。 “你竟然有这个打算?蠢!”朱老太爷不客气的骂了一句,“让织坊放些学徒和蠢笨之人到牙行,放给他们,让他们买! “记着,能理线上线的织工,一个都不许放出去,熟手也不许放出去,但凡能独领一张机的都不许放出去。” “要不就别放了,都是有身契的,也就是吃口闲饭而已,哪家织坊都养得起。”中年人皱眉道。 “蠢!”朱老太爷横了中年人一眼,“这不是为了养不养得起,这是为了消耗他们的银钱!你只管照我的说去做!” “原来是这样!儿子懂了。”中年人恍然大悟,赶紧点头。 第二百一二章 道具晴 李小囡一行人行程紧凑,从越州到杭州,再要赶往明州时,嘉兴的牙行递到平江城的信儿转到了李小囡手里,嘉兴的织坊往牙行托转了一批织工要脱手。 李小囡立刻掉头赶往紧挨着嘉兴县的秀州华亭县。 晚晴很纳闷,嘉兴的牙行里有织工,怎么去了华亭县? 李小囡笑眯眯让晚晴猜,晚晴干脆利落的拒绝了,她心眼少,猜不着。 “俗话说,商场如战场。”李小囡给自己倒了杯茶。 “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俗话,这不是俗话说,这是阿囡说!”晚晴不客气的打断了李小囡的话。 “你家世子爷觉得这话很有道理。”李小囡笑眯眯堵了句。 “就算商场是战场,你要买的织工在嘉兴,却往华亭跑,这是什么计?围魏救赵?”晚晴撇嘴问道。 她家世子爷会打仗,又不会做生意,世子爷觉得有道理,不一定真有道理。 “差不多吧。第一,你家世子爷的信你看过,织坊停工是因为他们要跟你家世子爷较劲儿,既然这样,他们停工是出招,卖织工,说不定也是出招。” “对对对!”晚晴听的不停点头。 “那咱们出面接织工之前,是不是先要打听打听?” “那当然,知己知彼么!” “咱们去过嘉兴,我跟二堂叔还去过牙行,嘉兴的牙行知道是咱们要买织工,那嘉兴的织坊肯定也知道了买家是什么样的人。 “牙行一手托两家,咱们跟织坊,要是非得偏向一家,牙行肯定偏向织坊,对吧?” “咱们没去过华亭!所以!咱们就去华亭知己知彼!”晚晴兴奋的一拍巴掌。 “对,还有,华亭的土话跟我们李家集差不多,嘉兴的土话就差得太多了,好些话听不懂。”李小囡笑道。 “嗯?不都是吴语吗?华亭跟嘉还不一样?”晚晴惊讶了,她统统听不懂,更听不出分别。 “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俗,这句俗话你听说过吧?”李小囡问道。 “那是说闽南。” “江南也这样。” “你想得真周到。”晚晴一声赞叹,“怪不得你不怕见史大娘子,你这心眼一点儿也不比她少。” 李小囡斜瞥向晚晴。 “我是夸你,我小时候听不懂话,跟我阿娘说:某某心眼太多了,我阿娘就说我:听听你这话,难不成人傻没心眼还成了长处了? “心眼多是长处,心眼坏的人不是东西。”晚晴一脸严肃道。 “我是会做生意,不是心眼多!”李小囡纠正了句。 “心眼多还不让人家说你心眼多,心眼真多。”晚晴撇着嘴。 隔天,太阳开始西斜时,一行人进了华亭县,找家客栈安顿下来,李文儒和几个长随往各处打听,李小囡从箱子里找出身自己的衣裳,让晚晴换上。 晚晴比她略高一些,骨架也略大一些,好在梅姐给她做衣裳时,一向要多裁出两寸多,防着缩水啦,防着她胖了,防着天冷里面多穿一件,总之一定得大一寸肥一寸,晚晴穿上她的衣裳,倒比她穿着合适多了。 见两人出来,正在院子里给她那匹宝贝马梳毛的阿武急忙放下梳子,跟上来。 “不用你,我们就旁边几条街上随便逛逛,一会儿就回来了。”李小囡急忙拦回阿武。 走出两步,晚晴凑近李小囡,低低问道:“我们世子爷交待过,让阿武随时跟着你,把他带上吧。” “她不会讲当地话,带上她不方便。”李小囡压着声音答了句。 “我也不会!” “你装哑巴。”李小囡拍了拍晚晴。 “那……”晚晴小心的往客栈里指了指,不等她说完,李小囡一脸无语的斜着她,“你哑巴,她也是哑巴,怎么那么多哑巴?” “那倒也是。”晚晴恍然悟了,“咱们去哪儿?” “我去问问,从现在起,你就开始当哑巴了,不管人家跟你说什么,你就笑,别说话。”李小囡交待道。 晚晴一个好字冲到唇上,急忙一巴掌拍回去,两眼兴奋的看着李小囡,不停的点头。 她要装哑巴了! 李小囡拉着晚晴,走出二三十步,看到个中年妇人,坐在店铺门口,绣着鞋面看着铺子,拉着晚晴过去,用当地话笑道:“阿姐。” 妇人顿时笑出来,“你这小妮子,我这个年纪,是阿婶,可不是阿姐。” “你看起来跟我大阿姐差不多,你别怪罪。”李小囡忙笑着陪礼。 “你大阿姐多大了?”妇人问了句。 “二十六了。”李小囡笑答。 “我比你大阿姐大十多岁呢!”妇人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了,“喊阿姐有什么事啊?” “我想问问阿姐,你知不知道哪儿能买到便宜的小块绸子,或者是不怎么好的绸子,要便宜。” 李小囡压低声音咬着要便宜三个字。 妇人噢了一声,也压低声音笑道:“你往前走,看到那家茶叶铺子的招牌没有,过了招牌往东,走上一刻钟吧,看到家杂货铺子,往北拐,到第二条巷子进去。 “那条巷子里住的都是瑞福织坊的织工,你找他们买!” 妇人一脸笑。 “嗯!我知道了。谢谢阿姐,你跟我大阿姐一样好!”李小囡喜笑颜开,谢了妇人,拉着晚晴往前走。 “你跟她说什么了?真好听,像黄莺儿叫。”晚晴听一头雾水。 “不是让你装哑巴么。”李小囡斜横着晚晴。 晚晴噎了口气,咬牙点头。 李小囡拉着晚晴,右转再左转,进了第二条巷子。 长长一条巷子里,一个大杂院连着一个大杂院。 瑞福老号在华亭县的织坊规模之大,超过号称江南丝绸第一家的祥云织坊,有一千三四百织工。 大杂院院门敞开,人来人往,巷子里弥满了饭菜的香味儿。 这会儿正在做晚饭的时候。 李小囡拉着晚晴,走过两三个大杂院,挑了一个,拉着晚晴进了大杂院。 这个大杂院一圈儿住了十来户人家,厨房都搭在外面,做饭的有老人,也有男人,主妇们有的洗衣裳,有的做着针线活,孩子们跑来跑去的玩。 看到李小囡拉着晚晴进来,小孩子们先围观上来。 “你们找谁啊?”院子里一个中年妇人扬声问道。 “我和姐姐想买些碎料绸子。”李小囡走近几步,冲妇人微微欠身,压低声音笑道。 “做什么用啊?”妇人打量着李小囡和晚晴。 “我姐姐明年要出嫁,她想要几身绸子衣裳。”李小囡往前挨近妇人,声音低低,“我姐姐是个哑子,命苦得很,我们大阿姐二阿姐就凑了些铜钿,我们家穷,铜钿太少了。” 李小囡的声音越说越低。 “你姐姐生得这样好,竟然是个哑子,她能听得到吗?”妇人看向晚晴的目光里充满了怜悯。 “能听到,大约也能听懂,听懂一点点吧。”李小囡看向一脸傻笑的晚晴。 “哑子都聋,唉,这孩子生得这样好,可怜。 “我家里没有能做衣裳的,我帮你问问。”妇人站起来,扬声问道:“谁家有衣料?要娇嫩喜庆的颜色。” “我家有块杏黄裙料。”旁边一个妇人接话道。 “我家有块素料子,做小衣最好。”再一个妇人接话笑道。 “要杏黄裙料。”李小囡笑应了句,落低声音接着道:“小衣裳就算了。” 妇人拍了拍李小囡,“你在这儿等着,我到那边院里给你问问。” 妇人出去,卖杏黄裙料的妇人进屋拿了料子出来,递给李小囡,指着料子道:“你既然到我们这儿来买,肯定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这料子跟绸缎庄的料子可不能比。这两块都是试织的料子,前面一尺左右不匀,把这些不匀的地方做在裙腰上就看不出来了。” “谢谢阿嫂,这料子要多少铜钿?”李小囡小心的捧着料子。 “你给半两银子吧。这是行价。” 李小囡忙点头,将绸子递给晚晴捧着,从裙子里抽出荷包,摸出银角子,点给妇人。 “阿嫂,你们织坊收学徒吗?怎么样才能到你们织坊干活啊?”李小囡羡慕的问道。 “织坊哪有学徒,都是从人牙子手里买的奴儿。”妇人脸色晦暗下来。 “奴儿也好啊,你们住在城里,吃得也好,一进巷子就闻到肉香味儿,多好!”李小囡浑身都是羡慕。 “唉,真是傻话。你看看那些妮子伢儿,过两天就要被卖到不知道哪儿去了。”妇人指着旁边几个和李小囡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 “啊?为什么要卖?那她们家人怎么办?”李小囡惊的两眼圆瞪。 “那谁知道。”妇人看起来心情烦躁极了,握着银角子进了屋。 李小囡紧挨着晚晴,站在院子里,一家家仔细打量,看了一半,出门替她们找绸子的妇人进来,给了李小囡两块绸料,李小囡数出银角子给了妇人,包好几块绸料子,拉着晚晴出了大杂院。 拐过杂货铺子,再拐过那家茶叶铺,晚晴左右看着,低低问道:“我能说话了吧?” “不行,回到客栈再说话。” 晚晴紧紧抿着嘴,脚步加快,一路小跑直奔客栈。 又聋又哑的滋味太难受了! 第二百一三章 诱 李小囡和晚晴回到客栈,雨亭正站在院门口,伸长脖子左看右看,看到两人,急忙迎上来,“二爷已经回来了,饭菜都好了,就等你们俩了。阿武,让他们把饭菜送过来吧。这是什么?” 雨亭从晚晴手里接过那包丝绸。 “没用的废料子。”晚晴答了句。 雨亭一边往里走,一边从纸包里拿出一块料子,惊喜道:“这可是好东西!多少钱?” “一条裙料,两块小袄料,一共一两银子,还给了一大把丝线。”李小囡笑道。 “这料子多细密,这颜色多好。才一两银子?真是好东西!”雨亭小心的揉着料子,羡慕不已。 晚晴瞪着雨亭和李小囡,哈了一声。 李文儒从屋里迎出来,“牙行里确实有不少人,说是各个织坊都放了些出来……” “先吃饭。”李小囡擦过李文儒,冲进屋喝茶,她渴了。 阿武和饭菜一起进来,几个人吃了饭,沏了茶,坐在廊下说话。 “你跟那些人都说了什么?打听出什么了?为什么要买那几块没用的料子?”晚晴沏着茶,一迭连声问道。 “先让二堂叔讲。”李小囡将茶叶放到茶壶里。 “我仔细问了,华亭县十二家织坊,家家都放了几个织工出来要转手,祥云坊最多,放了十六个出来,瑞福坊有九个,其它织坊就都是一个两个了。” 李文儒拧着眉。 “牙头儿别的没提,就说了最小的十二岁,最大的十五岁。” “十二岁才刚进织坊呢!”晚晴惊讶道。 “都是学徒。”李文儒接了句。 “不光都是学徒,还都是十有八九学不出来的笨学徒。”李小囡叹了口气。 “这不能算织工,这些人没用的,不能要。”晚晴干脆道。 “要是不要,说起来就是咱们说话不算数,放了话又不要了。”李小囡再叹气。 “你去买那几块绸子,也是为了打听这个?”晚晴转头问李小囡。 “我去看看那些织工过得好不好,织坊里管得严不严。”李小囡答道。 “卖这些废料子不能算管得不严,我们府上的织坊出了这样的废料子,也是让织工拿回去,自己做衣裳,或是卖了贴补,小管事们就用这些废料子奖励勤快的,或是听话的织工。”晚晴急忙解释道。 “那些织工一家一户分得很清,各过各的日子,一个大院里,人情味儿很浓。”李小囡看着李文儒道。 晚晴听的皱着眉,这话什么意思? 李文儒也没怎么明白。 “咱们明天到牙行,把要转手的织工都叫过来,让晚晴挨个考试,看她们学到什么程度,照她们的手艺一个一个还价,至于别的,明天先看了再说。”李小囡笑道。 “这话很是,做生意就是要随机应变,看招出招。”李文儒点头赞同。 晚晴斜瞥了眼李文儒。 这句随机应变亏他说得出口,阿囡这明明是没有办法硬着头皮往前趟! 这位李二爷会说话这一条挺像石滚,石滚就是这样,不管他家世子爷抽了什么风,石滚都能找到能夸赞的地方,一脸仰视的奉承好几句。 第二天,李文儒先去了趟牙行,递了话,午饭后,各家织坊要转手的织工就齐集到了牙行里。 李小囡也不避人,从木器行借了综箱织机等,抬进牙行,就在牙行的大院子里,由晚晴考官一一考较几十个年纪幼小的织工。 晚晴考完一个,李小囡就叫过去,低低的问上半天。 几十个人一一考完,天已经黑了,只能明天再说了。 回到客栈,晚晴拧眉抱怨道:“连个真正上过织机的都没有!这全是小杂工,哪有什么织工!” 李文儒拧眉看着李小囡。 李小囡咬着块糯米糕,含糊道:“这四十来个人中间,有十三个不是出身织工之家,而是从外头新买的。” “怎么这么多!”晚晴惊讶道。 织坊的学徒绝大部分都是织工子女,极少外买。 “嗯,说是所有外头买的都挑过来了。”李小囡又咬了一口糯米糕。 ”转手卖出是拆人骨肉的事,哪家也不愿意被拆了骨肉,先挑外头买进来的,也是情理之中。”李文儒叹气道。 “嗯,第二,说是挑的都是人最笨手最笨的,不过,也有不少比过来的这些人更笨的,没被挑过来是因为她们的爹娘或是亲戚是管事什么的。”李小囡接着道。 “这也是人之常情。”李文儒一声干笑。 “第三,说是有几个小姑娘是能上机织绸子的,怕被咱们挑中,就装着不会。” “那些小丫头连这话都跟你说?”晚晴伸头看向李小囡。 李小囡伸手将晚晴的脸推回去,“第四,有几个小姑娘说,她们听那些管事们讲话,说是织坊原本没打算卖她们,是没办法才不得不卖几个。” “这话什么意思?”晚晴两根眉毛高高抬起。 “会不会是世子爷那头施了压?”李文儒伸长脖子,屏着气道。 “怎么可能是世子?不是他!”李小囡无语的斜了眼她二堂叔。 “你接着说啊,你这话没说完呢!那是谁压着他们卖织工的?”见李小囡顿住了,晚晴急忙催促道。 “能压着这些织坊做这个做那个的,排第一的是丝绸行,其次是官府,肯定不是官府,那就是丝绸行了,这还要问吗?”李小囡看着晚晴。 晚晴不停的眨着眼。 可不是,非此即彼,这还用问?可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这些小学徒咱们要不要?”李文儒问道。 “瑞福坊和祥云坊各挑三个最好的,其它十家再挑四个最好的,其它的不要。咱们放话要的是织工,这些人根本算不上织工,这一件,那些牙人比咱们更清楚,咱们挑十个人足够了。”李小囡笑道。 晚晴急忙翻开花名册,扫了眼,“这十个人里,有七个都是他们织坊的家生子儿,要拆骨肉的。” “嗯,就是要家生子儿。二堂叔,咱们得商量商量这身契怎么写。”李小囡笑道。 “你讲你讲!”李文儒急忙站起来,拿了笔墨纸砚过来。 晚晴接过砚墨,添水磨墨。 “第一,许她们赎身,原价赎。”李小囡晃着一根手指。 “第二,整经、浆纱,穿筘、作综、闯杼、掏综、栓布等等,一共多少道?” 李小囡看向晚晴问道。 “看织什么,提综和缂丝最多,素绸就少多了。” “素绸。” “大大小小六十四道。” “就照素绸算,会一样十个铜钿,要是六十四道手艺全会,那一个月就是六百四十个铜钿月钱,除此,每教会一个人学会一道手艺,另给十个大钱。 “这些,写身契的时候一起写好,咱们一份,给她们一份,跟身契一样,也从官府盖印做个见证。”李小囡笑眯眯。 晚晴直着眼掐着手指算了算,吸了口气,“要是照你在郭巷镇那个教法,教一回就是十几二十个人,那她们一两个月就能赎身了!你这人就没了!” “她们自己还没学全六十四道手艺呢。”李小囡拍了拍晚晴,“我巴不得她们一两个月就能赎身呢,人没了最好。” “这样好!让她们自己找她们爹娘去学,这些人得留在华亭。 “要是这样,这十个人最好不要一起买,先买两三个,让这两三个人回去传话,过几天咱们再过来买!”李文儒愉快的搓着手指。 “嗯嗯,还是二堂叔想得周到,那就先买三个,买好了咱们就赶往嘉兴,依样画好了葫芦,咱们再赶回来看看下一批人怎么样。”李小囡笑得眼弯弯。 第二百一四章 巧织一家 第二天,李文儒到牙行买下挑好的三个人,仔仔细细签好身契,以及那份附属契书,再对着契书,一字一句、仔仔细细的给三个人解释的清清楚楚,一切安排好,李文儒回到客栈,一行人立刻启程赶往嘉兴县。 三个被挑中买下的小丫头分别来自瑞福坊、祥云坊和一家当地的小织坊。 三个人一人捏着一张契书,抓着一串铜钿,站在牙行门口,看着李文儒头也不回的走远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走了。”来自祥云坊的冬梅屏着气,小心翼翼的说了句。 “咱们,真回去啊?”瑞福坊的巧织攥着契书和那串铜钿,两只手抱在胸前,看着冬梅和明枝。 “二爷说让咱们能回去住就回去住。”明枝两眼亮闪。 “先回去。”年纪最大的冬梅作了主。 “那明早你们什么时候过来?”巧织急忙问了句。 “辰正?”冬梅看着两人。 巧织和明枝一头。 三个人再相互看了眼,转身各自回家。 巧织一口气跑进巷子,冲进大杂院。 巧织的阿爹不是织坊家生子儿,是六七岁时买进织坊的,沉默寡言,是织坊出了名的老实头,连大名都被喊成了王缺西。 王缺西聪明手巧,从小跟着师父学木工,调织机修织机手艺极好,织坊里能用到的各样东西,他都能做得极好,跟师父学了两三年,手艺就强过他师父了。 可王缺西这命实在不好,遇到的师父皮厚心黑心眼多,先拿王缺西的活放到跟王缺西同时学活的大儿子名下,等大儿子出了师正式做了木工,师父的二儿子够年龄进了织坊,王缺西接着给二儿子当替身,二儿子出了师,隔一年,三儿子又进了织坊。 好在师父就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出了师,王缺西的师父又扣着王缺西给他干了两三年的活,直到王缺西的岳母冲到他师父家大吵大闹了一场,王缺西才算出了师。 织坊的木工学徒快了五年,慢了也不过六七年就能出师了,可王缺西却做了足足十五年学徒。 出师那年的王缺西在木工里工钱最少,到现在,十几年过去了,工钱一文没涨过。 涨工钱这事儿年年都有,可是轮不着他王缺西。 织坊停工,那些织机正好该修的修,该调的调,该上油的上油,木工们都在织坊干活,可王缺西却在家闲着。 织坊里的木工活儿也就十天八天就能干完了,之后就得回家闲着,这多出来的十天八天的工钱,轮不着王缺西。 巧织阿娘年青的时候是被挑中过学挽花的,凭着在同龄人中这份出类拔萃的心灵手巧,被织坊二管事看中,和二管事家二儿子订了亲。 可巧织阿娘也是命不好,有一回栓布时,被沉重的经轴压断了右手拇指和食指。 确定了巧织阿娘的手肯定是废了,二管事手脚极快的给巧织阿娘请了份主家指婚,把巧织阿娘指给了王缺西。 巧织阿娘嫁给王缺西不到一年,就一点儿也不难过不后悔了,像她们这样的奴,嫁人就是找个伴儿一起熬苦日子,能和王缺西搭伴儿,她觉得是上天对她那两根手指的弥补,是她的福份。 巧织冲进大杂院时,王缺西正坐在门槛上,垂着头,一下下削着柳木块。 巧织想要个香脂盒子,他昨天该连夜做出来! 巧织阿娘目光呆滞的坐在门槛里的小马扎上,头靠着门框,一动不动。 “……又不是拉出去砍了头,能活着就有指望,就能往后看着活着,咱巧织命好!”巧织外婆一下下舂着米,不停的念叨着。 巧织一阵风般冲过大杂院,一头扎到屋门口,两只眼睛晶亮,“我回来了!” 王缺西手里的小刀和柳木块啪嗒掉到了地上。巧织阿娘呼的窜起来,扑上去抱住巧织,“他们不要你了?你逃回来了?” 大杂院里的邻居呼啦啦围上来。 “不是,咱们进屋讲话。”巧织抱紧了那张契书和那串铜钿,推着她阿娘往屋里进。 “让巧织跟她阿娘先说几句,让巧织喘口气。”巧织外婆出来,挥着手往外赶围了好几圈的邻居。 邻居磨磨蹭蹭退回去,一个个或远或近的看着巧织家。 “你就坐这儿看着。”巧织外婆一把拉住要跟进屋的王缺西。 王缺西立刻坐回门槛上,捡起小刀和柳木块,却没心思削上哪怕一刀,眼睛看着外面,耳朵支棱着听屋里的动静。 “妮儿啊,到底怎么回事?”巧织外婆拉过巧织,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眼泪掉下来。 “他们一共买了三个人,我一个,祥云坊一个,叫冬梅,还一个是锦霞坊的,叫明枝,就我们三个!”巧织紧紧挨着她阿娘,压得低低的声音里透着紧张和兴奋。 巧织外婆紧挨在巧织另一边坐下。 “阿娘你看看这个!你看看!官府盖了印的。”巧织将那张契书塞到她阿娘手里。 “李二爷不知道我识字,他指着契书一个字一个字念给我们三个人听,我认得字,他一个字都没骗人! “李二爷讲,他买我们,不是为了让我们织布,是为了让我们教人织布,只要能教别的人学会织四综就行,说他们在平江城外已经有好几个织工学堂了,说郭巷镇上的学堂一堂收十个人,说去学织布的人可多了!” 巧织兴奋的语无伦次。 “这上头写的什么?”巧织外婆点着契书问道。 “还有还有!织素绸六十四道工,我现在只会十一道,李二爷说,让我先自己找地方学,要是找不到地方,他就把我送到平江城学堂去学,要是我到学堂去学,就得扣工钱,阿娘你教我吧!”巧织搂着她阿娘。 “上头讲,素绸六十四道工,会一道十个铜钿的月钱,要是教会一个人一道工,另给十个铜钿。”巧织阿娘声音微微颤抖。 “对了对了,还许赎身!原价赎。他们买我花了五两银子,我要是六十四道学全了,阿娘……” “你小声点儿!”巧织外婆轻拍了巧织一巴掌。 “还有还有!我听二爷跟牙行讲,说人太少,让他们再找些有用的织工,二爷讲,他们快了后天,慢了大后天就回来,看看能不能再挑些人,说是再过来的时候,看看我们是留在这里学手艺,还是把我们带到平江城。” 巧织眼睛亮闪。 “阿娘,坊里能不能把咱们一家都卖了?” “这主家是哪儿的人?他们说没说?”巧织阿娘拧着眉问道。 “说了,说他们姓李,是昆山县李家集人,那位二爷讲,他是管事,主家是他们四娘子,冬梅就问,四娘子是昨天给我们考试的那个小娘子吗?二爷讲不是,说是跟我们说话的那个小娘子才是四娘子。 “昨天跟我们讲话的那个小娘子可好了,特别特别好!” 巧织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位小娘子,她觉得那位主家娘子就像她们的小姐妹,还是无话不谈的那种。 “这是什么?”巧织外婆摸了摸巧织一直按在胸口的那串铜钿。 “差点忘了!这是二爷给的饭钱,今天的,明天的,后天的,一共三天饭钱,二爷说最迟大后天他们就回来了。 “二爷还讲,要是织坊不让我回来住,就让我住到牙行旁边的同福客栈,说他跟掌柜说好了。 “阿娘,外婆,二爷人可好了!四娘子人可好了!新主家可好了!”巧织用力咬着可好了三个字。 “你昨天一夜没睡好,去睡一会儿,我跟你外婆商量商量。”巧织阿娘拍了拍巧织。 “好。”巧织知道她阿娘要跟她外婆商量正事儿,恋恋不舍的站起来,将那串铜钿递给外婆,躺到床上,睁着眼,努力想听清她阿娘和外婆的商量。 “一道工十个铜钿,这铜钿可不少。”巧织外婆看着那张契书。 “嗯,有官府的印。”巧织阿娘点了点文书中间四四方方的通红印戳。 “要是教人,你这手就不碍事。”巧织外婆轻轻的抚了抚女儿残缺的手。 “就怕人家瞧不上。”巧织阿娘神情晦暗。 “我倒不怕他们瞧不上,我是担心咱们这头能不能放你出去,还有巧织阿爹。”巧织外婆低低道。 “还能再挑人放人么?”巧织阿娘看着她阿娘。 “不能等,等咱们知道要挑人的时候,就来不及了。可这个是不是火坑,说不准啊。”巧织外婆指着契书。 “巧织已经在坑里了。”巧织阿娘垂眼道。 “是我糊涂了。”巧织外婆叹了口气,“咱们跟着巧织,刀坑火坑都得跳,还管它什么坑不坑!我现在就去一趟马管事家,跟他讲讲。” “能讲得通?”巧织阿娘看着已经站起来的她阿娘。 “讲不通我就死在他屋里,咱们一家三口都死在他屋里!”巧织外婆用力拍了拍衣襟。 巧织阿娘低低嗯了一声,站起来,扶着门框,看着她阿娘拄着拐杖,出征一般出了大杂院。 第二百一五章 瞒上不瞒下 马管事斜横着巧织外婆的背影,看着她出了院门,往地上啐了一口。 “这婆子疯劲儿上来,真敢不要命,她要走就让她一家门滚出去。”马管事媳妇倒了杯茶递给马管事。 “这事儿是我能作主的?”马管事没好气的怼了句。 “那倒也是。那怎么办?”马管事媳妇叹了口气,愁起来。 她们一家门一样是奴儿。 “再说吧,我去织坊看看。” 马管事本来就一肚皮烦恼,这会儿更是烦上添烦,站起来,背着手往外走。 在织坊里前前后后看过一圈儿,马管事正要回去,织坊东家施六爷身边的小厮小跑进来,看到马管事,急忙招手叫道:“六爷叫你赶紧过去!” “是是是!”马管事一迭连声的答应着,跟着小厮,连走带跑赶往施六爷家。 四个管事已经到了两个,施六爷啜着茶,看起来很不高兴。 马管事屏着气,垂手站好。 片刻,最后一个管事急步进来,施六爷咣的一声将杯子丢在桌子上,沉着脸道:“咱们织坊一千多号人,你们就挑出来九个人?一千多号人,就这么几个闲人?” “六爷教训得是,小的错了。”马管事和三位管事一起,欠身垂头认错。 虽然挑九个人是施六爷吩咐下来的,可施六爷的话不管对错都是他对,绝不能争辩。 “没事找事儿,净给老子添乱!”施六爷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四位管事齐齐垂着头,屏气噤声。 “什么东西!成天在老子面前吆五喝六!”施六爷又拍了一巴掌。 马管事恭谨依旧,心里微微松驰下来。 施六爷这脾气不是因为他们。 吆五喝六……祥云坊? 也就祥云坊敢跟他们六爷吆五喝六了。 “……册那娘的,你们几个再挑点儿人,十个吧,要二十岁以上的,又要成手又要废物,呸!册那娘的,他以为老子织坊跟他家一样,一窝子全是废物!” “请六爷示下,这人头什么时候报上来?”站在最右的管事小心翼翼问了句。 “册那娘的你说什么时候?就现在! “怎么?你们一个个手里就管着两三百人,还记不住认不全哪?怎么着?还要回去对着册子对着人一个个认脸?”施六爷的口水喷在四个人额头上。 “拿花名册给他们!就在这里,给老子一个一个的说!有一个说不清的,老子把你们卖了!” 施六爷一肚皮邪火。 他们施氏族里正在往各家摊派要拿出来的银子,用来抵补税银,打点门路,偏偏丝绸总会传了话让停工,这一停工,说是至少两个月。 这两桩事儿,里外里就要折进去他一半身家,可这两桩事之后,谁知道还有什么事儿! 比如这会儿,总会就在逼着他们卖织工了! 几个管事捧着册子飞快的说着各自的人手,轮到马管事,马管事上前半步,提着心陪笑道:“小的这里正好有一家三口,男人叫王缺西,今年四十岁,做木工。” 施六爷攒起了眉头。 “六爷听小的讲了就知道了!”马管事急忙解释了句。 施六爷哼了一声,示意马管事接着说。 “这个王缺西是外头买进来的,心眼不怎么灵光,六爷听他这名儿就知道了,阿缺西。 “王缺西十岁那年正式拜师学木工,别的木工五年出师,笨一点儿的,六年七年也就出师了,可这个王缺西,足足学了十五年才勉强出师。” 施六爷神情缓和下来。 马管事心里微松,接着陪笑道:“从出师到现在,王缺西在木作上又做了十五年了,整个木作上,就数他月钱最低,实在是烂泥糊不上墙。 “王缺西的媳妇姓张,今年三十四岁,当年做学徒的时候,王缺西媳妇也算手巧,可还没出师,就被卷轴砸掉了右手拇指和食指,中指也断了半截……” “手指头都砸掉了,这还能叫手巧?”施六爷冷哼了一声。 “是是是,比王缺西好一点点。这些年,王缺西媳妇就在织坊做做杂工,右手残了,干不了什么活,只能抵半个人用。 “王缺西媳妇有个老娘,倒是个不傻不残的,可今年整六十了。” 马管事微微抬头,小心的看着施六爷。 施六爷眯着眼,片刻,嗯了一声,“给王缺西改个名儿,叫王大贵吧,六十岁那个改成五十,让王缺西媳妇把手包好。” “是是是!六爷放心。” 马管事如释重负,连声答应。 ……………………………… 巧织跟着长随进了客栈,紧张的心砰砰乱跳,头一阵接一阵发懵,时不时用力眨一下眼,急切的寻找李小囡的身影。 李小囡正站在廊下看晚晴写当天的禀报信,下意识的抬头,迎上巧织急切无比的目光,忙抬手示意她过来。 李小囡的手刚抬起来,巧织就如离弦的箭一般直冲过去。 李小囡拉着巧织,往旁边过去几步,“出什么事儿了?” “没,是,姑娘……”巧织紧张的两颊绯红,鼻尖一层细汗。 “你别急,慢慢讲,先吃颗糖吧,我从嘉兴带过来的,可好吃了。”李小囡摸了块狮子糖,剥开油纸送到巧织面前。 “姑娘我……” “先吃糖。”李小囡笑道。 巧织接过糖放进嘴里,一股子香甜从舌尖漫进喉咙,巧织砰砰乱跳的心舒缓下来。 李小囡转头看了眼另外两人,雨亭已经让着两人坐下喝茶吃点心了。 “姑娘,我阿娘、阿爹,还有我外婆,都在这一回要卖的人里头了,您能不能把她们都买回来? “我阿爹是木工,手可巧了,织坊里的木作活儿,没有他不会的,他手可巧了,你看,这是阿爹给我做的香膏盒子。 “我阿娘虽然手残了,可我阿娘可聪明了,织坊里的活儿她道道都会,阿娘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原本是要挑了做挽花工的,后来压断了手,不是不是!不是断了手,手没断,就是这两个手指头没有了。 “我阿娘识字,没有她不认识的字。没人教她,她自己学的,我也识字,我阿娘教我的。 “还有我外婆,我外婆年纪大了,可她年青的时候是织坊里最好的挽花工。 “姑娘!”巧织期待而紧张的看着李小囡。 “你们一家四口?还有别的人吗?”李小囡凝神听完,笑问道。 “没有了。” “好,咱们和牙行约了明天一早看人,明天咱们一起去,免得二堂叔挑错了人。”李小囡笑道。 巧织不停的眨着眼,姑娘答应的太容易太快了,她觉得她听错了,或者,姑娘这是玩笑话吧? “怎么啦?”李小囡抬手在巧织眼前挥了下。 “姑娘没骗我吧?二爷要是挑不中怎么办?”巧织压低声音,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我问你,你阿爹手艺那么好,你阿娘你外婆都是挽花工,织坊怎么肯放她们出来? “上一回他们瑞福坊、祥云坊什么的放出来的人,都是从学徒里挑差的,这一回不一样了?”李小囡挨近巧织,压低声音问道。 “我外婆讲这一回也是挑不中用的。”巧织也压低声音,“是我外婆到马管事家闹了一回,说要是不把我们一家放出去,我们一家就死在马管事家。 “就放出来了! “对了,他们给我阿爹改了名儿,叫王大贵了,说是六爷赐的名儿,还把我外婆……” 巧织的话戛然止住,看着李小囡,眨了眨眼,唉了一声。 “还是说了吧,我外婆今年六十,他们改成了五十,还让我阿娘把手包好,不要让你们看到。” “真是噢,我又不计较这些。那这一趟放出来多少人啊?其它人怎么样?”李小囡又摸出两块狮子糖,给了巧织一块,自己吃一块。 “一共十个,你猜我怎么知道的?”巧织咬着糖,笑的眯起了眼。 “她们去找你打听了?”李小囡笑道。 “不是!他们都是藏着掖着挑人,不许往外讲的。 “是马管事到我家讲的,说什么一共才十个人,他好不容易才把我们家三口人塞进去什么的。”巧织撇了撇嘴,“我不知道都有谁。” “明天就知道了。”李小囡笑道。 第二百一六章 第一回合 瑞福坊的十个人排成一队,跟在祥云坊的队伍后面,进了牙行院子。 巧织一家三口走在队伍中间。 巧织阿娘在最前面,用尽全力梗住脖子,控制着自己想往后看一眼的冲动。 巧织外婆跟在女儿身后,紧紧抿着嘴,同样的用尽全力,让自己在没有拐杖的支撑下,尽可能显得步履轻松。 王缺西跟在巧织外婆后面,微微垂头,紧盯着巧织外婆微微颤抖的两条腿。 巧织阿娘交待过他,万一外婆支撑不住,他得赶紧扶住外婆。 巧织垂手站在李小囡身后,目光飞快的掠过依次进来的织工们,目光落在阿娘身上,两条腿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就抬了起来。 紧挨她站着的冬梅一把揪住了她。 巧织落回脚,感激的看了眼冬梅。 “来了吗?”李小囡回头问巧织。 “来了来了!第四个就是我阿娘,后面是外婆和我阿爹。”巧织连人带声音都在发抖。 “把那三个先挑过来。”李小囡拍了拍王雨亭。 王雨亭回过头,冲巧织眨了下眼,几步过去,和李文儒低低说了几句,李文儒点了点巧织一家三口。 牙人取下别在三人肩上的号牌,示意三人站过去。 巧织阿娘紧紧抿着嘴唇,步履僵硬,巧织外婆跟在巧织阿娘身后,抖着腿,却没能抬起脚。 王雨亭上前一步,架住了巧织外婆的胳膊,将她从队伍中拖出来。 “去给你外婆拎把椅子。”李小囡没回头,用手背拍了拍巧织。 巧织动作快极了,拎了把小竹椅过来,原地转了一圈,伸头问李小囡,“放哪里?” 李小囡点了点自己旁边。 “阿婆,你帮我看看,哪个是能用的人手?”李小囡看着巧织外婆坐下,笑道。 “最后那个!”巧织外婆立刻指着瑞福坊小队最后那个人。 那人看不出男女,一只手扭曲着蜷曲在胸前,半边脸通红狰狞。 “嗯?”李小囡看向巧织外婆。 “她最会浆纱褪浆,不到三十岁就当上了织坊浆纱上的管事儿,命不好,看着熬浆的时候,也不知怎么的,浆桶翻了,扣在她身上,烫成了这样,她阿娘跪着哭着求六爷给她请个大夫,六爷让人把她阿娘打了一顿。 “唉,她熬过来了,她阿娘没熬过来。”巧织外婆低低叹了口气。 李小囡示意王雨亭。 这一趟挑出了十一个人,巧织带过来四个,冬梅带过来三个,明枝带过来一个,晚晴从考较中看中了三个。 虽然这十一个人看起来个个都是歪瓜裂枣,可李小囡非常满意。 当天下午,李小囡跟晚晴借了个长随,三辆大车拉着她新收入麾下的十四个人,赶往平江城,交给大阿姐,送她们到郭巷跟陆嫂子学着怎么办织工学堂。 长随带着三辆大车直奔平江城,李小囡一行也立刻启程,赶往嘉兴县,从嘉兴县再连夜赶往杭州。 ……………………………… 顾砚掂着比平时重出至少两倍的卷轴,拿过裁刀挑开,仔细看完,一边笑一边拿着信进了上房。 太子由顾砚脸上的笑容,看向顾砚手里那几张信笺。 “瞧瞧那小丫头的小心眼。”顾砚将信递给太子。 太子看完,也笑起来,“她年纪不大,却极会拿捏人心。” “小心眼多得很。”顾砚一脸笑,一幅无奈模样。 太子斜了顾砚一眼,“这一头轮过招,你家小丫头至少没吃亏,秋蚕茧的事,你们议定了没有?” “我想问问阿囡的意思,如果她这边能接下来,由她出面,比我出面要好。”顾砚笑道。 “嗯。两浙路漕司蒋建荣写了封密信给我,说江南丝绸总行在行织坊全部停工,他查探下来,说是江南丝绸总行敢停工,是因为得了京城的递话。”太子眉头微蹙道。 “蒋建荣依附在庞相门下,他这是暗指王相?”顾砚也蹙起了眉。 “你查到的那些暗帐,流向王相门下那些学社文会的,数目不小,王相当年寻访名师,游学四方,受得也是丝绸行的资助。 “可他真要是想助江南丝绸总行过了你这道难关,就不该指令织坊停工,停工是火上浇油,王相是个聪明人,不会想不到这些,真要是他,他想干什么?” “不管他想干什么,江南丝绸行和海税司这边,我只照咱们当初议定的章程,想方设法搬开一切阻碍,清除腐坏。”顾砚神情严肃。 “嗯,昨天收到阿爹的信。”太子的话顿住,片刻之后才接着道:“阿爹精力不济,早朝太久都有些难以支撑,催我回去。” 顾砚脸色微白。 “到福建路之后,你自陆路返回两浙路,我登船北上,尽快返回建乐城。”太子低低叹了口气。 “好。” 两人都沉默下来,良久,太子笑道:“今年回京城过年吗?” “不一定,看海税司一案进展如何。” “你要是不回去过年,你阿娘指定得找我阿娘哭上好几回。”太子笑道。 “我回去她也得哭几回,为了我的亲事。”顾砚摊手道。 “你这亲事~”太子拖着尾音,片刻,撇着嘴啧了一声。 顾砚转头看窗外,只当没听见。 ……………………………… 顾砚随侍太子往福建路巡查,周沈年领了顾砚的吩咐,从明州折返,往平江城找越阳老号的东主李家四娘子细说江南江北收秋茧和预定春茧的各种勾连讲究,以及眼下的要交待的一些情形。 周沈年风尘仆仆赶到平江城,直奔城外王府别业,见了洪伯,沐浴洗漱换了衣裳,听说李家四娘子已经回来了,谢绝了洪伯安排的车辆小厮,安步当车往府学一带过去。 他想悄悄儿的先看看那位李家四娘子。 周沈年一路打听,从府学东边沿着湖转过去,数着过了三座宅子,就看到了和小厮描述的一模一样的那座宅子。 周沈年从偏在一边的大门前那盆八仙花,看到大门门头上挂着的红灯笼,沿着院子转到角门,贴着门缝往里看了看,听了一会儿叽叽咕咕热闹无比的鸡叫声,接着往前。 宅子后面就是从府学延伸过来的阔大湖面,一个小丫头面前架着两根钓鱼杆,坐在小马扎上,正托着腮看着湖面上随波起伏的两只浮标。 周沈年过去几步,伸长脖子往湖面上看了看,低下头,欠身往前,打量小丫头。 第二百一七章 钓鱼 李小囡回头看向周沈年。 “有鱼吗?”周沈年忙笑问道。 李小囡笑着点头,欠身往前,将浸在水里的竹篓拽上来给周沈年看。 “哟,你还真会钓鱼,这几条鲫鱼不错。”周沈年伸头看着鱼篓里四五条鱼,笑道。 “家里有半块豆腐,炖个鲫鱼豆腐汤,唉!”李小囡放下鱼篓,伸手拽起钓杆,甩上来一条七八寸长的白水鱼。 李小囡伸手抓住鱼,脱了钩放进鱼篓,眉开眼笑,“托先生的福!” “清蒸绝佳!”周沈年哈哈笑道。 李小囡从一只破陶片上拿起半条蚯蚓穿好,重新甩下钩。 “先生不是本地人吧?府学的先生?”李小囡看向周沈年。 “从杭城过来的,我像是府学的先生?”周沈年看了看自己。 “挺像的。”李小囡仔细打量着周沈年。 “我这学问可当不起府学的先生,要在城外一家人家当帐房先生。姑娘住在这附近?”周沈年看着李小囡一身家织粗布衣裳。 这一带都是有钱人家的宅院,这小妮子大约是哪家的下人,或者是家离这儿远一些的穷家孩子,专程过来钓鱼的。 “不算远,先生是来访友的?”李小囡让出小马扎,示意周沈年坐。 “不用不用,我还有事儿。算是来访友吧,这儿景色不错。”周沈年笑道。 “先生访到友人了吗?访而不遇?”李小囡笑问。 “你这小妮子,还知道访而不遇。”周沈年笑起来,“算是吧,你经常来这里钓鱼?” “算是经常吧。”李小囡笑眯眯看着周沈年。 “那这附近的人家,有没有你认识的?”周沈年指了指绿树掩映之中的几座宅院。 “那一家姓黄,主人家是做珠宝生意的,那一家姓吴,他家有个秀才,这一家姓李,他家也有个秀才,别的就不知道了。”李小囡指着自己家,和左右邻居,笑着介绍。 “这一家姓李的,你见过主人没有?听说是姐妹几个。”周沈年不动声色的打听。 “见过,先生为什么要打听人家姐妹?”李小囡侧头看着周沈年。 “嗐!你这小妮子可不能这样乱讲话!”周沈年吓了一跳,“我一把年纪了,你瞎讲讲没事儿,可人家家里都是小娘子,可不能这样乱讲话!” “多谢先生教导。”李小囡忙欠身受教,随即笑道:“先生是姓周么?” “嗯?”周沈年眼睛瞪大了。 “世子写了信,说先生今明两天就该到平江城了。”李小囡笑道。 “你?”周沈年指着李小囡,再次上上下下打量她。 “先生没认出来我么?”李小囡也低头看自己。 “没想到姑娘如此简素。”周沈年有些尴尬。 “石滚没跟你讲过吗?我大阿姐管家严谨。 “就像今天吧,梅姐今天早上买了五花肉了,家里还有鸡蛋,我想吃鱼,梅姐就讲有肉了,不能再多花铜钿,我只好自己过来钓鱼,好在收获还不错。” 李小囡说着话,拉起鱼杆,鱼钩空了没有鱼。 “算了,这些就够了,咱们回去吧。” 李小囡收起鱼线,拉起鱼篓。 周沈年想伸手去接鱼篓,可篓子里的鱼扑腾的鱼篓不停的往外溅水。 他这件缎子长衫刚刚上身! “先生今天在我们家吃饭吧,清蒸白水鱼。”李小囡扛着钓鱼杆,拎着鱼篓子,带着周沈年进了后角门。 李小囡将鱼篓鱼杆交给梅姐,洗了手,拎着刚刚滚开的一铜壶水,到正院廊下,让着周沈年坐下,沏了茶。 “在下听世子爷说过姑娘从织坊收织工的事儿,听说姑娘已经收了四五百织工,没想到姑娘自奉如此简素。”周沈年打量着四周,十分感慨。 “唉,不是没办法么,我这生意做到现在,出去的银子比进来的多,窟窿越来越大,皮蛋行赚的银子全贴补进来了,还欠了两千多银的外债,要是有银子,我也想锦衣玉食。”李小囡一声哀叹。 周沈年呆了呆,失笑出声。“那姑娘知道在下过来找姑娘是要商量什么事儿吗?” “知道啊,世子信上说了,说是先生的意思,收秋蚕茧这事儿,我做比世子让人出面要合适得多。”李小囡再叹气。 “是在下多嘴了?”周沈年仔细看着李小囡的神情,试探了句。 “我也是这么想。有几件事得请教先生,一是丝绸经海税司交纳的出海税,现在议得怎么样了?”李小囡看着周沈年问道。 “在下手里最要紧的一件事务,就是翻看从立国之初到现在,江南人工价,粮价,地价、桑价,生茧价等的变动变迁,已经写了两封信报给王爷了。”周沈年答的十分谨慎。 “那照先生看来,这出海税能不能降下来些?能降多少?”李小囡接着问道。 “这个,”周沈年一脸干笑,“在下到世子爷身边侍候,还不到一个月呢,实在不敢乱讲话。” “嗯。第二件事,先生对咱们江南的丝绸行知道多少?”李小囡接着问第二件事。 “姑娘说的这个知道,往哪儿知道?”周沈年笑道。 “丝绸行在行的织坊,是一块铁板,几乎没有缝隙,还是缝隙不少?” “怎么会没有缝隙!不是缝隙,是一道一道极大的裂痕,有些还有世仇呢。可这会儿对上世子爷要做的事,这些在行的织坊,大约就是铁板一块了。”周沈年看着李小囡。 “照我打听到的,丝绸行管得太紧了,各家织坊的织机数,每年出的绸子各品类各等级的数量,一年定一回,定下来就没什么余地,在行的织坊有本事没本事没什么分别。是这样吗?” “是!姑娘有什么打算?” “秋蚕茧的事,我问过大堂叔,大堂叔讲,所需银子数目巨大,说银子还不算难处,蚕茧收上来,立刻就得煮出来缫丝,这都是手艺活儿,江南的缫丝和染坊一向仰承丝绸行的鼻息过活。 “除此之外,还有明年的春蚕,要是丝绸行放了话出去,只怕所有的蚕农都要减养甚至不养。” 李小囡看着周沈年,周沈年迎着李小囡的目光,欠身笑道:“那姑娘的意思呢?” “平江丝绸行有位姓于的行老,我做细布生意没几天,他就跟在后面,也做起了细布生意,听说这位于行老为人精明,织坊打理的极好,极会做生意。 “您说,要是咱们去请教这位于行老,他会怎么办?” “这事儿姑娘去最合适,先悄悄儿的走一趟。”周沈年笑道。 “那先生替我想想,该怎么跟这位于行老说这事儿。”李小囡笑眯眯。 “在下先去悄悄看看这位于行老,再让人打听打听于行老的家世过往,快的话,明天午后给姑娘答复。”周沈年欠身笑道。 “有劳先生了。”李小囡笑谢。 “不敢当不敢当。在下立刻去办这桩差使。”周沈年站起来告辞。 李小囡跟着站起来,将周沈年送出后角门。 第二百一八章 第二回合 平江城东那座幽深宅院。 朱九爷在角门外下了车,进了角门,直奔后园一角的小院。 朱九爷径直进了上房,给父亲朱老太爷见着礼,就急急道:“阿爹,这回看清楚了。玩的就是在平江城的那些花样儿。教农妇织布,赊织机给她们,收布抵帐。 “怪不得他们净挑老弱病残,咱们大意了。现在怎么办?” “哼。”朱老太爷冷哼了一声,“不过是借鸡生蛋的主意。 “这种生意,不成气候就是个惨淡经营,成了气候……”朱老太爷又是一声冷哼,“有个十几、几十两银子的本钱,就能挤进去分一杯残羹,到时候必定群起而上,到时候,就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阿爹说得对,可咱们这织工,这样白白便宜他们,实在让人气不过。”朱九爷很是恼怒。 “这没什么。是我大意了些,也不全是大意。”朱老太爷双手交叠搭在肚子上,“那时候,庞相那头还没回信儿,京城那边一向是你大哥打理,从不容别人插手。” 朱老太爷的话顿住,沉沉叹了口气。 朱九爷跟着叹了口气。 世子爷突然发难,事情过于突然,丝绸行和他大哥家中被全数抄拿,直到大哥被行刑那天,他和阿爹想尽办法,也没能见到大哥一面,没能得到大哥的只言片语。 “大哥一向谨慎。”朱九爷再次叹气。 他大哥是个谨慎人,和官府那边,特别是要紧的人事,都是自己亲自处理,从不假手他人,如今,没人知道他大哥手里到底有多少人情关系,这些都随着他大哥埋进了地下。 “不说这个了。”朱老太爷挥了下手,“这一回合是咱们错了,不该这样,一步一步过于谨慎,正合了他们的意。” “那咱们?”朱九爷上身微微前倾。 “告诉各织坊,既然停工,就不必白养着那些织工,让那些织工到衙门口跪着讨饭吃去。”朱老太爷淡然道。 “啊?那要是官府让织坊卖织工呢?”朱九爷瞪大了双眼。 “官府要是发话让卖,就挂进牙行。”朱老太爷一声冷笑,“这是一,其二,再有十来天就要收秋蚕茧了,告诉各织坊,既然停了工,也就用不着蚕茧蚕丝了,一个茧子都不收!” 朱九爷眨着眼,慢慢噢了一声。 他懂了,这是双管齐下! 江南丝绸行在行织坊的织工不下十万,这十万织工可不是那么好买好养的,再加秋蚕茧,一起压下来,要想接过去,可不光是银子的事! “儿子懂了,我这就去办!”朱九爷呼的站起来。 ……………………………… 刚刚吃过午饭,周沈年就赶到了李家,跟着周沈年一起过来的,还有晚晴。 晚晴往后院看梅姐种秋菜,周沈年和李小囡说话。 “这位于行老叫于承福,是个厉害人儿。” 周沈年开门见山。李小囡沏了杯茶放到他面前。 “于承福老娘跟平江丝绸行施会长的老娘说是表姐妹,于承福两三岁的时候,他老娘背着他过来平江城,投奔了这位表姐。 “于承福和他老娘被安排在瑞福坊一间大杂院里,于老娘到织坊领了份杂工。 “瞧这安排,这份亲戚要么远得很,要么,这一对表姐妹情份不怎么样。” 周沈年笑着评论了句。 “于承福两三岁上就被他老娘带着进了织坊,说是于承福聪明得很,胆子又大,到十六七岁时,就做了织坊的小管事。 “于承福生得一幅好相貌,说是从十四五岁起,就有人给他说亲,到十七八岁,眼看着他越来越有出息,说亲的更是踏破门槛,于承福就是不吐口,直到后来,云山坊的东主张又安看中了他。 “云山坊是家老商号,织坊不算大,张又安只生了一女一子,都不算聪明。 “张又安将不大的小织坊一分为二,一半留给儿子,一半给闺女做了陪嫁,陪嫁的这一半就是现在于承福的福云坊。 “平江丝绸行的施会长比于承福大十岁,于承福极小的时候,就很会奉承这位远房表哥,成了亲有了自己的织坊之后,于承福还是跟从前一样,鞍前马后的奉承施会长。 “平江丝绸行前一任老会长即将卸任时,施会长出面要争会长位置时,据说大家都很意外。 “施会长胆小怕事,心眼也不多,接了父亲的位置做了行里的行老之后,行里有什么事都是缩在最后面,话都不敢多说,嘿。” 周沈年一声嘿笑。 “托于承福的福,施会长没费什么力气,就争下了会长的位子,施会长做了会长,于承福就成了于行老。 “施会长在会长这个位置上坐了快十年了,有施会长的地方,必有于行老。 “于承福做了行老之后,福云坊的织机数翻了一倍,福云坊增加多少织机,云山坊也增加多少织机,福云坊和云山坊的织机能翻个倍,是因为原本的云山坊实在太小,一共也不过二十来张织机。 “在下以为,第一,这个于承福有大才,可限于江南丝绸行对在行织坊的严控,有才无处施展,必定十分憋屈。” 周沈年眼睛微眯,片刻,啧了一声。 “有才之人不能展才。” 李小囡笑着点头,这滋味儿,她懂。 “第二,于承福的福云坊增加多少织机,他小舅子的云山坊也一样增加多少,说是有几年拿到手的数额是单数,那就是云山坊多一架,福云坊少一架织机。 “于承福这个人,要么人品不差,要么,心机极为深远,大奸似忠,不管哪一种,都能用用。” 周沈年笑看着李小囡,“在下以为,就算是大奸若忠,姑娘也用得起。” “我觉得他应该是人品不差。”李小囡笑道。 “嗯,听说于承福这一阵子一直忙着施会长的事儿,前天刚从杭城回来,昨天去了趟临海镇,不过没见着施会长。临海镇那位黄先生厉害得很,滴水不漏。 “姑娘打算什么时候去见于承福?”周沈年一脸期待。 “我得先去一趟临海镇,找黄先生说说话儿。”李小囡笑道。 “姑娘跟黄先生有交情?”周沈年眉梢挑起。 “黄先生前一任是我们昆山县的县令,见过几面。我现在就去临海镇,正好搭晚晴的车。”李小囡边说边站起来。 周沈年跟着站起来,他很想跟着去临海镇,可犹豫了又犹豫,这话还是没好说出来,他跟去不合适。 第二百一九章 铺垫 晚晴听李小囡说要去临海镇,吩咐了车夫,愉快笑道:“那咱们今天得去住客栈了!” 她很喜欢住客栈。 “你是特意过来找我玩儿的?”李小囡摸了摸暖窠里的茶壶。 “我领着两桩差使呢,哪有功夫找你玩儿!我是来给你送信的。”晚晴从袖袋里摸出封信,递给李小囡。 “你说,我们世子爷知不知道她不停的给你写信?”晚晴点了点那封信。 “他不知道怎么样,知道又怎么样?”李小囡撕开信。 “也是,你又不在我们府里当差。”晚晴顿时释然。 李小囡看完信,手指在信上弹了下,又看了一遍。 “怎么啦?出什么事儿了?”晚晴伸头问道。 “史大娘子到京城了。” “她上封信不就到京城了?”晚晴奇怪道。 李小囡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晃着手里的信。 这封信里,史大娘子先对江南织坊竟然一起停工歇业这件事表示了诧异,接着又说她写信这一天,听说太学里递了份弹折,弹劾世子爷摧残江南织坊。 接着说听她弟弟讲,最近的文会上,大家都在议论世子爷在江南的所作所为,传说世子爷打算把江南的织坊全部收归到织造司,以筹集军费好好打仗。 “怎么啦?”晚晴伸手在李小囡眼前挥了下。 “这位史大娘子,说话的时候一句话里有七八层意思,写起信来也是这样。”李小囡叹气。 “我早就跟你说过,她心眼可多了,不过你心眼也不少,你俩差不多。”晚晴拍了拍李小囡。 李小囡斜瞥了她一眼,将信折好装进信封,拍了拍那封信,“这封信得给你家世子爷看看,越快越好,咱们先绕到你们家别业?” “嗯?好。”晚晴先欠身吩咐了车夫,缩头回来,点了点信,不等她说话,李小囡叹气道:“别问,不知道,我就是觉得这封信里头全是话里有话的那种。 “我没去过你们京城,也不认识你们京城的谁跟谁,她话里的话,我没怎么看懂,我觉得吧,你家世子爷肯定能看懂。” 晚晴噢了一声,一幅恍然悟了的模样,“那肯定是朝廷的事,朝廷的事你肯定不懂。你说~” 晚晴拖着尾音,挨近李小囡,咬着耳朵道:“大娘子会不会是使了什么欲擒故纵的计策,明面上是给你写信,其实是拿你当跳板,你看你现在就把她的信转给我们世子爷了,等我们世子爷接上话,她会不会撇开你,直接给我们世子爷写信? “真要是这样,那她跟我们世子爷就又搭上了,然后么,一来二去~你是说吧?” “我觉得不是,你家世子爷有这么好吗?值得人家史大娘子费这么大的力气?拐这么大的圈子?这么契而不舍?”李小囡蹙眉问道。 “怎么不值得!你见过比我们家世子爷更好看的吗?”晚晴口水差点喷出来。 “他再好看,你敢多看么?”李小囡手指点着晚晴的胸口。 “那倒也是。”晚晴泄气的塌下了肩膀。 车子进了别业二门,李小囡重新封好信,盖了漆封,晚晴则飞奔进去提了满满一提盒刚出炉的点心出来,车子出了别业,赶往临海镇。 到临海镇时,天已经黑透了,临海镇上灯火通明,街上熙熙攘攘,车夫甩着鞭子喊着避让,赶往码头。 黄显周正和姚先生坐在挨着辕门口的那几间小屋门前说闲话,听到辕门外的喊问声,急忙站起来,让进李小囡和晚晴。 “姑娘是……顺道儿过来的?”黄显周瞥了眼晚晴,舌头打了个转儿。 “专程过来找先生说话的。”李小囡笑道。 “噢?那是?”黄显周微微侧身,避过晚晴的目光,小心的用手指点了点晚晴,冲李小囡眨了眨眼。 “不是世子爷的吩咐,是我自己的事儿,我家的车大阿姐在用,就借了她的车。”李小囡笑答。 黄显周舒了口气,瞥向晚晴时,正迎上晚晴的目光,急忙陪出一脸尴尬假笑。 “有件事儿,我想来想去,觉得先生应该是个能商量商量的人。”李小囡没绕圈子。 “姑娘请讲。” “江南织坊停工歇业的事儿,先生肯定听说了?” 见黄显周点头,李小囡接着道:“江南的织坊不光停工,还往外转手了不少织工,我买了小几百人,唉,这几百人买下来花了好些银子,吃力得很,他们要是还往外转手织工,我就买不起了。” 黄显周皱起了眉。 “除了织工,还有秋蚕茧,听说秋蚕已经上簇了,收秋蚕茧的事就在眼前了,这些织坊能停工歇业,转手织工,大约也不愿意再收秋蚕茧,这些秋蚕茧怎么办?” 李小囡叹了口气。 黄显周和姚先生对视了一眼,看向李小囡,等她往下说。 “平江丝绸行有位姓于的行老,叫于承福,先生听说过这个人吗?我想找他商量商量,让他出面问一问哪些织坊肯收秋蚕茧,先生觉得怎么样?”李小囡话锋一转,直入正题。 “于承福托了很多人找到我这里,没说别的,就是想要问一问他们施会长的案情。”黄显周皱着眉,“这个人心眼太多,很会使手段,你真要找他?” “可他还是没能从您这里打听到一丝半点儿,是不是?”李小囡笑道。 “那倒也是。”黄显周一脸笑,颇有几分自得的捋了捋胡子。 “收秋蚕茧这事儿,没点心眼手段,肯定办不下来,您说是不是?”李小囡接着笑道。 “那也是。”黄显周呆滞了下,承认了句,随即叹气道:“你看看,用人就是这样,没心眼办不成事儿,心眼多了吧,又失于忠厚。” “有位周先生,在世子爷身边参赞,他替我打听过这位于承福,说人品还好,能用一用。”李小囡看着黄显周笑道。 “嗯!那就好那就好!”黄显周看向姚先生,姚先生也正看向他。 听这小丫头这话意,只怕这个于承福是世子爷挑中的人,嗯,那就好,这个于承福有什么不好,不至于怪罪连累到这小丫头。 “既然能用,你专程过来,是想问问施万全的案情?”黄显周看着李小囡。 李小囡点头。 “施万全胆子小心眼少,他虽然是平江丝绸行的会长,在江南丝绸总行挂了个行老的名儿,可江南丝绸总行那些烂事儿,都略过他不让他知道,倒让他因祸得福了。” 黄显周落低声音道。 李小囡松了口气。 “施万全肯定要赔出不少银子,不过,性命无碍。”黄显周接着道。 “那就好。”李小囡再松了口气,犹豫了下,笑道:“那能不能让于承福见施万全一面?您和姚先生看着,就是看一眼,说上几句话就行了。” “没什么大碍,不过,得先请了世子爷示下。 “世子爷吩咐过,押在这军营里的人,不许任何人探见,这事儿我说了不算,得那位杨小将军点头,杨小将军军法严整得很呢。” “那就烦劳先生写封信。”李小囡站起来,曲膝谢了黄显周,和晚晴一起告辞,出了军营。 第二百二零章 过个手 茶坊伙计推开平整的板壁,于承福看着长长的走廊,惊讶的瞪大了眼。 这间茶坊他自己来过,跟施会长一起来过,还带着他媳妇过来喝过一回茶,没想到竟然还别有洞天。 到了走廊尽头,伙计站住,欠身示意了于承福,转身往回走。 于承福微微探头看进去。 两扇敞开的落地窗前摆着桌椅,李小囡坐在桌旁,一只手端着一只茶杯,左边手里喝一口,品品,再喝一口右边手里的。 “李姑娘。” 于承福没敢多看,欠身招呼。 “你来了,请坐。”李小囡急忙放下杯子,站起来见礼。 “不敢当。”于承福忙长揖到底。 “这个地方,我不过是能借用而已,于行老哪有什么不敢当的,于行老请坐。”李小囡再次笑让。 于承福陪着笑,急忙再拱手谢了,用半边屁股坐在李小囡对面的椅子上。 这间茶坊早就是王府产业,这个隐秘的小楼阁,必定是那位世子爷专用的地方,能借用可不是而已那么简单。 “黄先生说你很聪明,那我在你面前绕圈子肯定就是班门弄斧,于行老肯定想到了我找你有什么事了吧?”李小囡干脆直接。 “姑娘过奖了。”于承福想了下黄先生是哪位,“是生意上的事儿吗?” “秋蚕已经上簇了,今年的秋蚕茧怎么收,丝绸总行发过话没有?”李小囡倒了杯茶,放到于承福面前。 “姑娘的意思,在下……”于承福话没说完,心思转动,硬生生咽下后面的推脱,“姑娘有什么打算?” “江南丝绸总行在行织坊全部停工歇业,各家都放了些织工到牙行转手,我觉得,这秋蚕茧,他们大约也不想要了,你觉得呢?”李小囡看着于承福。 于承福犹豫了下,含糊道:“在下也这么觉得。” “那你觉得,那些在行的织坊是从此关门歇业,还是不管歇多久,总归还是要开门复工的?”李小囡接着问道。 于承福被李小囡这一句问的十分噎气。 他家也是在行的织坊!从此关门歇业,他们一家子以后吃什么? “江南总不能没有织坊。”于承福含糊了句。 这句问话实在不好答,也没法答。 “于行老能不能仔细说说,你觉得江南在行的织坊会怎么样?”李小囡紧追问道。 “这得看案子什么时候能结,怎么结。”于承福顿了顿,陪笑道:“有人传说,世子爷打算把织坊都收归到织造司?” “收归到织造司肯定不会。”李小囡笑道:“世子爷是觉得江南丝绸总行插手朝局什么的,不大好,他好像很生气。 “听你这意思,案子审结之前,织坊不会复工?” “姑娘想做秋蚕茧的生意?”于承福反问了句。 “要是织坊肯定复工,那趁现在囤积蚕茧,肯定能赚钱是不是?”李小囡笑道。 “茧子不能久存,要立刻缫出丝来。”于承福含糊了句,“也要看织坊歇到什么时候,要是拖到明年春天,到春茧下来的时候,有新茧,就没人用旧茧了。” “那你觉得织坊歇业能歇到什么时候?能到明年春天吗?”李小囡笑问。 “在下以为,得看丝绸行和海税司的案子什么时候能审清结?”于承福看向李小囡。 “案子什么时候能审结,这我可不知道,我问过黄先生,黄先生说他也不知道,问他审得怎么样了,他说不能说。”李小囡摊手道。 于承福噢了一声,他知道黄先生是谁了。 “江南丝绸总行的朱会长已经……”李小囡摸了下脖子,以示砍了头了,“家也抄了,要是案子审结的时候,丝绸总行那些人要么杀了,要么流放什么的,那现在的江南丝绸总行是不是就算是散了架了没了?到那时候,你们听谁的?” 于承福扬起眉毛,片刻,头往前伸,屏气问道:“这是姑娘还是那个谁的意思?” “这还要谁的意思?难道于行老以为,案子审结的时候,江南丝绸总行,平江丝绸行什么,还跟原来一样?朱会长还是朱会长,施会长还是施会长?” 李小囡脸上的惊讶仿佛在问你是不是傻? 于承福不停的眨着眼,片刻,看着李小囡问道:“姑娘打算接手几家织坊吗?” “不打算!”李小囡干脆摇头,“我就做我的细布生意。前一阵子我买了些织工,也是为了教那些婶子姐姐们织布。” “织坊也织细布,细布和丝绸是一样的生意,姑娘要是接手织坊,在下愿附骥尾。”于承福垂下眼,片刻,看向李小囡,拱起手,一脸严肃道。 “我不打算做织坊生意,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可这事儿我不懂,帮不了你。要不,你去一趟王府别业,找一位姓周的先生,让他指点指点你。”李小囡笑道。 于承福眼睛亮闪,站起来,冲李小囡长揖到底,“多谢姑娘指点。” 李小囡送走于承福,绕到茶坊后院,上了车,晚晴立刻伸头问道:“生意谈成了?” “没,谈岔了。”李小囡叹了口气。 “啊!”晚晴怜悯的看着李小囡,伸手拍了拍她,欠身拿了碟子驴打滚儿,放到李小囡面前,再拍了拍她,“他们茶坊里新请了位北方厨子,说这驴打滚儿是拿手绝活,我尝过了,确实不错。 “吃一块吧,唉,我瞧着吧,你这生意做的,亏钱的时候比赚钱的时候多多了。” “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我这是放长线钓大鱼,赚钱的时候在后头呢。” 李小囡拿了块驴打滚儿,咬了一口,嗯了一声,“好吃!” “对了,你来干嘛?又有大娘子的信了?”李小囡又咬了一口,含糊问道。 “前天刚有一封,今天哪还能有!大娘子七天给你写一封信,我都记着呢。”晚晴倒了杯茶放李小囡面前,“是洪伯让我过来给你递个话儿,我们世子爷递了话儿回来,说后天就能回来了。” “你家世子爷后天回来,干嘛给我递话儿?”李小囡喝了口茶。 “洪伯这是照应你。比如我,给你递了信儿回去,我就得到库房,把库房里里外外好好打扫一遍,整理清爽,该收的收起来,该拿的拿出来。 “再把跟着你东跑西跑的事理一理,万一我们世子爷问起来,我就能对答如流。”晚晴给李小囡传授经验。 李小囡咬着驴打滚儿,忍不住给了晚晴一个白眼。 晚晴净给她传授的她根本用不着的经验心得。 第二百二一章 两只手 昆山县李家集。 李文梁黑瘦了不少,将马缰绳递给堂弟李文华,迎着从屋里出来的父亲李士宽,拱手笑道:“有点急事儿。” “先洗洗。”李士宽看着儿子一头一脸的汗。 老唐婶子先提了一铜壶热水送出来,又急忙煎了一碟子年糕片,撒了把红绵糖,沏了一壶茶送进堂屋。 李文梁先吃了一片年糕,含糊道:“阿武找到我,递了阿囡的话儿。” “先吃点儿,再急也不在这一会儿。”李士宽示意儿子先吃年糕。 李文梁一口气吃了大半碟子年糕,喝了茶,才接着道:“说是阿囡让咱们去收秋蚕茧,能收多少就收多少。” 李士宽眉头微皱。 “还说,江南丝绸总行上万家在行织坊,不见得家家都愿意停工歇业,歇业的时候长了,各种各样的心思就都生出来了,说让咱们看着办。” 李士宽舒出口气,“这几句话要紧!” “儿子也这么觉得。”李文梁笑道。 “就这些?”李士宽问道。 李文梁点头,“就这些。” 李士宽嗯了一声,眯着眼,想了一会儿,落低声音道:“阿囡给咱们递话,可这话,不一定是阿囡的话。” 李文梁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阿爹的意思?” “嗯!”李士宽极其肯定的嗯了一声,随即叹了口气,“秋蚕茧可不是小数目。” “回来路上看到桑田,我就去绕道问了下,说是上一季的秋蚕茧一斤上好鲜茧三十八个铜钿,一亩桑大约能出二十三四斤鲜茧。”李文梁说完,拧起了眉。 这可真不是小数目。 “秋蚕快要上簇了,这事儿得赶紧,你去一趟平江城,找阿囡问问,她那边有没有能托付的人,帮咱们掌眼看着些收秋蚕茧的事儿,这不光是银子的事儿。”李士宽一边交待儿子,一边站起来,“把咱们家的银子都拿出来,我去找你大堂伯。” “大堂伯家银子可不少,可大堂伯?”李文梁跟着站起来。 “真到事儿上,你大堂伯是个有豪气的。对了,从平江城回来,你往昆山县绕一趟,把这事跟洪家那只老狐狸讲一声,他交待过,不管大事小事,都不能把他落下了。”李士宽挥手示意儿子赶紧去,自己背着手,往祠堂过去。 ……………………………… 于承福一路催马赶到城外王府别业,从别业出来,直奔临海镇,顺顺当当见了施会长一面,得了黄显周几句教导,出来上马,直奔平江城,刚进了家门,连口茶都没来得及喝,老仆进来通报,有位李爷问他家老爷在不在。 于承福听到个李家,急忙连走带跑迎出来,将李文梁让进堂屋。 于承福这会儿千头万绪要理,李文梁的事情更是多得恨不能三头六臂,两人也不多寒暄,三言两语说定了正事儿,李文梁告辞出来,上马直奔昆山县,于承福交待媳妇叫妻弟过来家里等着他,匆匆出门,直奔施会长家。 于承福见了施会长媳妇施家大太太和施会长的大儿子,将见到了施会长,施会长看起来还不错,以及黄显周透露的几句案情的话儿说了,又转了施会长的话儿,将平江丝绸行的事务全权委托到他手上。 “……说是先审手上有人命案子的,但凡手上沾了人命案子,这一趟都活不下来,说是世子爷说了,要行军法!” 于承福压着的声音里透着惊悸。 施家大太太脸都青了,伸手抓住儿子的手,抖着嘴唇道:“你阿爹……” “嫂子放心,大哥手上没有人命。”于承福急忙接话道。 施家大太太一口气松下来,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 “审结了人命案子,说是就要审银钱上的事儿,咱们平江丝绸行来来往往的银钱帐,都得算到大哥头上,谁让大哥是会长呢。”于承福接着道。 “那银钱不都是给了总行,给了官府,给了这个那个,银子是咱们拿出去的,怎么还成了罪了?”施家大太太不能理解。 “说是总行花了好些银子,贿赂官府,说是什么插手朝政。”于承福声音压得极低。 “什么是插手朝政?”施家大太太没听明白,看着儿子问道。 “跟造反差不多。”施大少爷的解释简明扼要。 施家大太太吓的一口气差点没续上来。 “黄先生透了两句,说是现如今查出来的数目,最轻最轻,大哥也得流放到北边关外。”于承福看了眼施大少爷,他对施大少爷这句解释非常满意。 “那你大哥哪有活路!”施大太太眼泪下来了。 “从大哥被拿进去,我就一直在找门路,无论如何,得救大哥出来,现在总算得了点儿门路,也是因为这点儿门路,我今天才得见了大哥一面。”于承福低低道。 “只要能救你大哥出来……”施家大太太哭起来。 “大嫂放心,现如今,咱们不能再听丝绸总行的摆布,咱们得有咱们自己的主意,咱们不能不管大哥死活。”于承福拧眉道。 “你说该怎么办?”施家大太太哽咽道。 “咱们平江的织坊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让大哥儿跟我往几位行老家走一趟,得说服他们。”于承福看向施大少爷。 “你真见过阿爹了?”施大少爷问了句。 “嗯,我再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让你去看一趟你阿爹。”于承福干脆之极。 “要不,等我见过阿爹?”施大少爷看向他阿娘道。 “大哥儿,恕我直言,你阿爹关押在临海镇军营里,到现在为止,大哥儿听说哪一家有本事进去探望过? “我刚才说了,我这是好不容易找到王府别业的门路,今儿得了恩典,见了你阿爹一面。大哥儿想见你阿爹,那就得看咱们怎么做,有心没有,有本事没有。 “你阿爹在人家的砧板上,这是咱们能讨价还价的事儿?”于承福一番话说的极不客气。 “你于叔讲得对,你阿爹在人家砧板上呢,无论如何,得救你阿爹出来。”施家大太太看着儿子道。 施大少爷被于承福一番话说得脸色微青,勉强应了句好。 他这位于叔从来没敢对他这样不客气过。可是,眼下他们施家正在难中,人心如此。 “这一阵子我到处跑,到处碰壁,实在是心急如焚,话说得急了些,大哥儿别计较。”于承福看着施大少爷,微微欠身解释道。 “多亏了你跑前跑后。”施家大太太真心实意的谢了句。 “于叔也是为了我阿爹,我哪能计较这个。咱们现在就去?”施大少爷心情好了些,却又生出一股子说不出的别扭不自在。 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他想到了,可他还没习惯。 “好。”于承福站起来,辞了施家大太太,和施大少爷一起出来,往住得最近的行老家过去。 第二百二二章 都有小算盘 看着于承福和施大少爷一前一后出了垂花门,许行老沉下脸,冷哼了一声,吩咐道:“叫何旺过来。” 许行老大儿子许大爷张嘴要问,却被许行老抬手止住。 何旺几乎立刻就进来了。 许行老吩咐道:“你悄悄跟着于行老,看他到哪家去了。” 何旺答应一声,垂手退出。 “阿爹?咱们怎么办?”许大爷看向父亲。 “什么怎么办!姓于的这只瘪三成天上窜下跳,他什么时候安份过?大约是觉得机会来了,你瞧他那个样子,话里话外不离王府,呸!” 许行老狠啐了一口。 他最厌恶于承福这种削尖脑袋一心一意往上爬的货色,他就从来没正眼瞧过于承福,呸! “他讲得那些话,有几句也有点儿道理。”许大爷皱着眉。 “嗯,这话用不着他讲!”许行老再啐了一口,他真是烦透了这位于行老。 “不让收秋蚕茧,这是屁话!这一季秋蚕茧过去,再一季就是明年四五月里了,哪家织坊能一歇半年?谁家能一路等到春蚕茧?哼!”许行老气儿不打一处来。 织坊停工这事儿,他已经憋着一肚子气儿了。 平日里有什么好处,全是总行那几家瓜分,如今惹出了祸事,却让他们停了工! “姓于的不来,咱们也要去收秋蚕茧了。” “那行里?”许大爷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 “你不会悄悄儿的!”许行老没好气的横了儿子一眼。 “阿爹教训得是。”许大爷赶紧认错,他阿爹这一阵子脾气暴躁得很。 “今年的秋蚕茧你亲自盯着,挑妥当的生面孔,收了蚕子送到你阿娘陪嫁庄子里缫出来。” 看来,许行老早就想好收秋蚕茧的事儿了。 “能多收就多收些,压一压价,行里的蠢货多的是。”许行老微微欠身,压低声音道。 “阿爹放心!”许大爷答应一声,站起来往外走。 许行老看着儿子出去,翘起二郎腿,慢慢晃着,盘算起来。 平江城里的织坊,祥云坊一家就占了半壁江山,虽然朱家没有人在平江丝绸行里,可平江丝绸行还是朱家说了算。 再说,朱会长虽然砍了头,朱家还有位老会长呢,再说,朱氏族里人才多得很,嗯,说不定,那位老会长现在就在平江城呢,城东就有座他们朱家的别业。 嗯,看看姓于的都见了哪些行老,姓于的见过的,一会儿都请过来,探探话儿,说一说朱家的势力,最好把他们都吓住,要是他们都按兵不动,这一场事之后,也许就能收个一家两家织坊到手里! 几个行老,老任心眼最多,怎么跟他讲?得好好想想…… 许行老拧着眉,细细盘算起来。 ……………………………… 于承福带着施大少爷,往七位行老家里走了一圈儿,七位行老的答复一模一样:这是大事,且容他们想一想,明儿再答复他。 第二天上午,于承福再次挨家跑了一圈儿。 这一回都有答复了,也是一模一样:江南丝绸总行虽说是虚职,那也是六品的衙门,后头更是站着不知道哪家,他们得罪不起,不敢强出头。 方行老性子直,直接干脆的说他可不当出头鸟。 任行老却亲亲热热的跟他讲:他年纪大了,经不起风雨,让于承福多担待,于承福要是收秋蚕茧,能不能顺便把他们织坊的量一起收上来?不用于承福垫银子,他一会儿就让人把银票子送到于承福家。 于承福一肚皮郁结,硬着头皮赶到别业,找周沈年禀告。 ……………………………… 李小囡虽然跟晚晴表示她们家世子爷回来这事儿跟她没关系,可顾砚回到平江城那天,李小囡还是呆在家里没出去。 申初前后,晚晴赶过来接李小囡,奉了她们家世子爷的吩咐! 其实不用晚晴说,李小囡看着在中间摆了三小块点心的碟子,就知道她家世子爷回到别业了。 “这两天累死我了!”晚晴扭着脖子,“前天一回去就开始忙,我还算好的,在世子爷院里当差的,昨天擦到半夜!手都泡皱了!” “啊?那得多脏!从你们世子爷走后,就没打扫过?”李小囡惊讶了。 “瞧你这话说的!”晚晴给了李小囡一记白眼,“照洪伯的话说,不是脏不脏的事儿,我们世子爷出门回来了,不管多干净,都得上上下下擦洗一遍。这是对主子的恭敬!” 李小囡掂起最后一块点心,“劳民伤财。” 晚晴眼珠转了一圈,嘿笑出声,压低声音道:“我也这么觉得!” “石滚也回来了?”李小囡看着空碟子,舔了舔嘴唇。 刚尝出点味儿,没了! “瞧你这话问的,我们世子爷回来,石滚还能不回来?”晚晴再白了李小囡一眼。 “也许领了差使什么的,石滚还好吧?这一趟肯定累坏了,太子爷呢?走了?”李小囡只好端起杯子抿茶。 “石滚黑了一圈,好像瘦了一点点。我没问太子爷,忘了问了。石滚忙得很,急慌慌跑过来,说了句替他给你请个安问个好,就跑了。”晚晴撇嘴。 “你见到你们世子爷没有?” “没有,是二门的小厮传的话,说是世子爷在二门里下了马,就吩咐让我来请你。 “来请你么就不用换衣裳了,我就赶紧出来,离二门还有几十步,石滚跑过来说了句带好,二门里还有一堆的箱笼呢。”晚晴和李小囡嘀咕道。 “那你看到那位周先生了么?”李小囡皱着眉。 这么急着叫她过去,出什么事儿了? “没有!我就上次给你送信的时候见过他。他是我们世子爷的幕僚,这话是洪伯说的,我们这样的下人,是不许打听我们世子爷的幕僚的!”晚晴顺便给李小囡讲解了一条她们王府多如牛毛的规矩。 李小囡噢了一声,说起了别的闲话。 车子很快停进别业二门,李小囡下了车,和晚晴一起,跟着等在二门里的小厮,往别业进去。 第二百二三章 吉言 顾砚站在暖阁门口,穿着件银白长衫,没系腰带,背着手,打量着李小囡。 李小囡站在台阶下,仰头看顾砚。 “进来。”顾砚被她看的笑起来,侧身示意李小囡。 “这是杭城别业后山上的秋茶,你尝尝。”顾砚倒了杯茶,推到李小囡面前。 李小囡端起杯子,小心的抿了一口。 “周沈年说你让于承福过来找他,怎么不自己接下来?”顾砚换了话题。 “那个于承福一幅野心勃勃的模样,我怎么接得起。”李小囡答道。 “你怎么接不起?” 李小囡高扬着眉毛,看着顾砚,没答话。 她凭什么接得起? “太子爷呢?回去了?”李小囡问了句。 “走海路回去了,皇上身子骨不大好。”顾砚落低声音。 李小囡轻轻噢了一声,叹了口气。 眼下的时空,真的是人活七十古来稀。 顾砚也沉默下来,片刻,将桌子上的信推到李小囡面前,“我看过了。” 顾小囡见是史大娘子那封信,噢了一声,将信折起放到袖袋里,“有用吗?” “嗯,上弹劾折子的太学学生,和庞相有一点拐弯亲戚,其兄却是王相门下出身。史大娘子的弟弟目无下尘,性情孤僻,能请动他的文会不多。 “史大娘子回去之后,请动他的只有两场,一场是王相的幼子作东的赏秋会,一场是尉家的宴请。”顾砚冷哼了一声。 “大娘子真厉害。”李小囡赞叹了句。 “她心思缜密,聪明得很。”顿了顿,顾砚看着李小囡,严肃道:“她这份冷酷比聪明更甚,哪怕是至亲之人,父母儿女丈夫兄弟,妨碍了她,或是她觉得该清除掉,她都会毫不犹豫的动手。 “这个人,可以结盟,不可为友。” 李小囡赶紧点头。 她跟史大娘子能结什么盟?结了盟对付谁? “她这信是写给你看的。”李小囡看着顾砚。 “她的信就是写给你的。”顾砚皱着眉。 他虽然想不出来自己哪儿露了痕迹,但他觉得史大娘子写信给阿囡,是因为她猜到了他的打算,或者,是觉得有这个可能,先搭上阿囡这条线。 可她跟阿囡交好,有什么目的?她想干什么? 他不想让阿囡跟史大娘子有任何交往,可这两位,史大娘子那头他没法说话,阿囡这边,他十分确定她不会听他的话,他要是不让她跟史大娘子书信往来,她最多就是糊弄的答应一声,和史大娘jbsu书信往来,只是不经过别业收转而已。 唉,要是这样,还是经过别业的好,好歹也能知道她们之间这书信往来有多频繁,真要是有必要,他还能悄悄看过再转给她。 “我觉得,大娘子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儿而已。我跟她要是能勉强算一个友字,那也就是个笔友,她这样的贵女,跟我离得太远了。” 李小囡看着顾砚紧拧的眉,认真解释了句。 顾砚看着她,片刻,哼了一声。 李小囡看着明显不怎么高兴的顾砚,端起杯子抿茶。 从于承福到史大娘子这两个话题,她觉得她跟他就是鸡同鸭讲的感觉。 顾砚看着垂眼抿茶的李小囡,片刻,叹了口气。 她不明白他的话是情理之中的事,虽然在情理之中,可他还是觉得十分郁闷和不快。 “杨五和四娘子的亲事定下来了。”顾砚突兀的说了句。 李小囡一个怔神才反应过来,说的是那位杨小将军和尉四娘子。 “四娘子不嫌……”李小囡一句话没说完,舌头打起了结。 这得算是四娘子跟她说的私房话儿吧,不该说出来。 “不嫌什么?”顾砚紧追问道。 “我是说,四娘子那么雅致的人,杨小将军挺行伍气的。”李小囡换了个说法。 “没有行伍气,怎么带得好兵? “杨五七八岁的时候,就被他大哥带到军中历经了一年多,十二岁那年又去了一年多,十七岁就正式领了差使,从十夫长做起,直到现在。”顾砚笑道。 “杨家娶妇,一向首选尉家。杨五从小儿就特别听四姐儿的话,对四姐儿极好。要说哪儿不好,大约也就是有点儿行伍气,这不算什么。” 李小囡嗯了一声,确实,这门亲事离十全十美,也就是差了一点点,天下哪有完美的事儿呢。 “你二阿姐的亲事怎么样了?”顾砚问了句。 “没有合适的,大阿姐太忙了,二阿姐也忙,二阿姐一点儿也不着急,她好像不怎么想嫁。”李小囡笑道。 “你也不急?”顾砚打量着李小囡。 “二阿姐自己都不急,我急什么?又不是非嫁人不可。我是说我们家。”李小囡赶紧补充了句。 这个时空,要不是像她们家这样的,女儿家还真是非嫁人不可。 “你大阿姐也这么想?”顾砚斜瞥着李小囡。 “大阿姐跟二阿姐讲:就算年纪大了几岁,也别急慌慌的捡到筐里就是菜,真要是嫁错了人家,像梅姐那样,还不如不嫁呢。”李小囡笑眯眯道。 “当着你的面说的?” “不是,她俩讲悄悄话儿,我正巧听到了。”李小囡嘿嘿笑。 “正巧?”顾砚撇嘴。 “就是正巧!”李小囡抬了抬下巴。 顾砚笑个不停,一边笑一边点头。 这个正巧,他也正巧过。 “你的生意怎么样?”迎着李小囡斜过来的目光,顾砚忙咳了一声问道。 “不怎么样,出去的钱多,进来的钱少。”李小囡叹了口气。 “你不是说过,放长线钓大鱼?” “长线是放出去了,大鱼~”李小囡再叹了口气,“也挺多,可是钓鱼的人也很多。算了,不说这个了,你的案子怎么样了?” “我回来的路上,过杭城的时候,当地织坊已经停了织工月钱,把织工全数挂进了牙行,周沈年说你让李家出面收秋蚕茧?能收多少?”顾砚眉头微蹙。 “这一个来月,尹嫂子那里经常有绸缎庄或是织坊的人借着买东西说闲话。” 李小囡严肃起来。 “我觉得,满江南的织坊和绸缎庄都盼着你手上的案子赶紧结了,怎么结都行,要是你输了,就是一场波折,大家还跟原来一样,皆大欢喜。 “要是你赢了,大家就赶紧跟着你改规矩,该怎么改就怎么改,不管怎么改,江南总不能没织坊,别人家织坊能开下来,自家也能跟着撑下去。 “这两种情形,不管哪一种,这秋蚕茧都不能不收,毕竟,这一趟秋蚕茧之后,到春蚕茧还有整整半年呢。” 李小囡顿了顿,看着顾砚,接着道:“要是什么信儿什么风头都没有,谁都不知道你手上这案子什么时候能结,大家都不敢轻举妄动,没人敢当出头鸟,拖上半个月,这秋蚕茧就烂在蚕农手里了。” 顾砚凝神听完,片刻,嗯了一声,“那就给他们点儿风头。” “前几天我去了趟临海镇,黄先生说两句话就要叹一口气,他说难处都在你这里。”李小囡看着顾砚。 “嗯,太子爷这一趟过来,亲眼目睹,等他回到京城。”顾砚的话顿住,叹了口气,“治大国如烹小鲜,以前我觉得这有什么难的,现在才知道有多难。” “我觉得你能清理好海税司,再从海税司清理到京城,辅佐那位太子爷做个中兴之主。”李小囡看着顾砚,认真道。 顾砚扬眉看着李小囡,片刻,笑出来,冲李小囡拱了拱手,“托你吉言。” 第二百二四章 又巧了 临海镇。 李士宽在照月楼门口下了车,小厮迎上来,带着李士宽进了二楼最里一间雅间。 雅间内,何承泽站起来,冲李士宽拱手见礼,“本该去一趟李家集,怕一路上人多眼杂,劳动李老兄了。” “不敢当。”李士宽急忙欠身拱手。 他接了何老掌柜请他到照月楼喝茶的邀请,赶紧坐了车赶过来。这会儿,对他来说,何老掌柜的邀请已经不是让他激动不已的事儿了,可何老掌柜这份客气,还是让他有些惶惑和一步踩高的虚浮之感。 一年前,他能跟何老掌柜家的管事搭上几句话,已经是努尽了力气的高攀了。 世事变幻起来时,沧海桑田都在瞬间。 让着李士宽坐下,何承泽倒了杯茶,推到李士宽面前,笑道:“昨天铭哥儿去平江城,遇到了你家大小子,说是正忙着收秋蚕茧的事儿呢?” “是。” 李士宽心里微松,一路上他都在想何老掌柜请他过来这一趟,所为何事,他想到了秋蚕茧。 “是阿囡的意思,说江南的织坊都停了工,要是没人收秋蚕茧,那就正好做笔生意。”李士宽笑道。 “银钱上够不够?”何承泽直截了当的问道。 李士宽一个怔神。 何承泽笑道:“何家是王府门下之人,秋蚕茧的事儿,是生意,也关系着我们世子爷的差使。咱们两家不是外人。” “这是世子爷的意思?”李士宽脱口问道。 “不是,这是咱们两家的事。”何承泽笑道。 李士宽犹豫了一瞬,就笑道:“确实正发愁银钱的事儿呢。” “李老兄是个爽快人儿。我挑个帐房,让他去寻一趟你家大小子,需要多少银钱,只管吩咐他,咱们两家不算富庶,可合一起收个秋蚕茧,这点银钱还是有的。”何承泽冲李士宽举了举茶杯。 “有老掌柜这句话,我这心就落定了。”李士宽忙举杯笑道。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闲话,李士宽告辞出来,车子出了临海镇,李士宽吩咐赶车的李文华,先去一趟平江城。 ……………………………… 天色近黑时,李小囡搭了李士宽的车到了别业。 晚晴迎出来,顾砚还没回来,晚晴挑了离二门不远的一间小小暖阁,亲自去厨房挑了几样点心,两个人在小暖阁里吃着点心说着话儿,等顾砚回来。 顾砚在二门里,还没下马,就得了门房的禀报,吩咐了句不要惊动,下了马,绕了点弯儿,靠近那间小暖阁,侧耳听话。 “……麻糬那么粘牙,有什么好吃的!”是晚晴的声音。 “你那果干又干又硬,有什么好吃的!”李小囡话接的飞快。 “好吧好吧,你喜欢吃就吃吧。” “你家世子爷什么时候能回来?”李小囡问了句。 “这我哪能知道!不是早就跟你说过,我们这些下人,是不许打听主子们什么时候回来啦,去哪儿啦什么什么的!那叫窥探!跟你说过好几回了!” “好吧,算我没问。”李小囡叹了口气。 “不过~”晚晴拖出的尾音里透着神秘,“昨天我去厨房要个小口的罐子,正好碰到我们世子爷院里的小厮,跑的飞快,说饿坏了刚回来什么的,那会儿是戌正一刻。 “这会儿还没进戌时呢,安心等着吧,一会儿你跟着我吃饭,我有四个份例菜呢,刚刚我跟厨房说了,让他们蒸条白水鱼,我不吃,都给你吃。” 李小囡唉了一声。 “我们世子爷多忙呢,日理万机,戌正回来算早了!”晚晴哼了一声。 “一说你们世子爷忙,就是日理万机,你不能换个词?” “一馈十起?一日万机?吐哺握发?” “算了,还是日理万机吧。” “咱们不说我们世子爷了,说他没意思。听说史大娘子现在哀莫大于心死!” “嗯?出什么事了?你从哪儿听说的?” “我们王妃几乎天天打发人过来别业,给我们世子爷送这个送那个,问问好不好,王爷也隔三岔五打发人过来,还有别的人家,从京城过来别业的人,一天就有好几拨,你说我从哪儿听说的!” 晚晴的声音里透着嫌弃。 “你赶紧说,出什么事儿了?怎么看出来哀莫大于心死了?” “说是史大娘子已经开始初一十五吃素了。” “就这个?我要是一天三顿要鱼有鱼要肉有肉,我也初一十五吃素,净净肠胃,多好!”李小囡哈了一声。 顾砚忍着笑,接着往下听。 “人家史大娘子不是你!还说史大娘子回到京城之后,就没怎么笑过,穿的也都是灰啊蟹壳青啊这些素净极了的颜色,说史大娘子每天都抄经,说是史大娘子还写过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什么的。 “你说她这是什么意思?这是把过错都怪到我们世子爷头上了?” “不该怪到你们世子爷头上吗?不就是你们世子爷耽误了人家?” “那倒也是。” “看起来,她真不想嫁人了。你们王妃看她这样,有没有不高兴什么的?”李小囡嘿嘿的笑。 “我们王妃哪能那么不讲道理,连你都知道是我们世子爷坑害了她,说是我们王妃愧疚的不得了,说要认她做干女儿,她不肯,说什么她已经心在世俗之外,啧!” “要的就是这个!你们王妃愧疚,你们王爷肯定也愧疚的不得了,你们世子爷就算没那么愧疚,心虚理亏是肯定的,史大娘子的父母家人肯定也觉得对不起她、心疼她,亲戚朋友么,肯定也都是可怜她,怜惜她,心疼她,多好!” “真是噢!心眼真多。”晚晴啧啧。 “这怎么能叫心眼多,你家世子爷坑了人家,还不许人家摆出来了?换了我也得这样。” “那也是,反正我们世子爷位高权重,担得起。” 顾砚听的眯起了眼。 石滚离了十几步,提心吊胆的看看暖阁,再看看他家世子爷,心里不停的祷告:晚晴那个蠢妮子,可千万别提起他,千万别提到他啊!土地爷保佑! 顾砚往后退了两步,转身走了十来步,跨过桅子花丛,往暖阁过去。 石滚急忙跟上,扬声喊道:“世子爷回来了。” 第二百二五章 规矩多借口多 晚晴一跃而起,李小囡伸长脖子咽了嘴里的麻糬,跟在晚晴后面迎出来。 顾砚顿住脚步,斜瞥着两人,片刻,抬脚往前,示意两人跟上。 转个弯,进了离顾砚院落不远的临水暖阁,顾砚进了暖阁,一边接过小厮递上的湿帕子擦手,一边打量着李小囡问道:“来找我的?还是找晚晴说话儿?” “找你,有事儿。” 顾喔了一声,抬头看了眼暖阁一角的滴漏,“吃好晚饭过来的?” “没有。” “吩咐厨房准备李姑娘的晚饭没有?怎么吩咐的?”顾砚看向晚晴。 晚晴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怎么吩咐的?”顾砚立刻追问了句。 “回世子爷,那个,跟我一起,那个,蒸了条白水鱼。” “我跟晚晴说好了,跟她一起吃她的份例菜。”李小囡接话道。 “你知道李姑娘是来找我的?”顾砚没理李小囡,冷着脸问晚晴。 “是。”晚晴垂手低头。 她错了! “她来找你说话,你请她吃你的份例菜,这没错,她来找我,你请她吃你的份例菜?规矩呢?”顾砚接着道。 “是,婢子错了。”晚晴急忙跪下认错。 “扣两个月月钱。去吩咐厨房照李姑娘爱吃的做几样,送到这里。”顾砚哼了一声。 李小囡同情的看着晚晴。 还真是这么个道理,可她真没想到,晚晴肯定也没想到。 唉,高门大户的规矩实在是太多太繁琐了,怪不得晚晴那么小心,还真是只要有一丁点儿不小心,都得扣月钱! 晚晴灰头土脸的退了出去,顾砚看向李小囡,“出什么事儿了?” “嗯?啊,是。” 李小囡正在感伤晚晴的月钱,急忙收回心神,赶紧说正事。 “刚才我堂翁翁过来,说早上接了何老掌柜递的话,请他到临海镇照月楼,何老掌柜跟堂翁翁说,收秋蚕茧的银钱要是不够,就从他们何家支借,还说他们何家是王府门下之人,收秋蚕茧关系着你的差使。 “堂翁翁觉得这事儿得说一声,从临海镇出来,就直接去找我,我就过来了。” 顾砚意外的噢了一声。 “你没想到?”李小囡敏锐的问了句。 “嗯。”顾砚点头,斟酌着言辞道:“何承泽是只老狐狸。他自称是王府门下之人,可我总觉得,他没觉得自己在王府门下。” “你好像说过一回。”李小囡想了想。 “何承泽给了你这么大的助力,你是不是得当面感谢一句?”顾砚看着李小囡笑道。 “你想让我怎么谢?”李小囡看着顾砚问道。 “跟他说说话儿,替我看看。”顾砚干脆直接。 “好。”李小囡应的更加干脆。 顾砚微微有些意外,片刻,伸头往前,仔细打量着李小囡,笑道:“你以前凡事都得讲个价儿,现在怎么这么好了?” “以前是私事,你让我教你术数什么的,不能白教对吧,现在是你的差使,这是公事,你这公事要是办不好,祸害的是我们江南黎民,我这也是为了自己。” 李小囡叹了口气。 “我还以为是咱们的交情比从前深厚了。”顾砚慢吞吞道。 “亲兄弟也得明算帐啊!” “亲兄弟明算帐,有道理。既然这样,劳动你走这一趟,我送件礼物给你。” “这件事不用。”李小囡摆手。 “这件差使办不好,先有祸事的是我,是公事,也是我的私事。”顾砚笑道。 “你有什么祸事?办得好你是亲王世子,办不好你还是亲王世子,你们睿亲王府除了造反,别的都不祸及王爵王府是吧?”李小囡再叹了口气。 “不祸及王爵王府,不是不祸及我,我死了,也就是再挑一个人承袭王爵。你从哪儿听到的这些闲话?连造反这样的话都敢乱说?” “好了,事儿说完了,该告辞了。”李小囡顾左右而言它。 “吃了饭再走,是晚晴跟你说的?”顾砚接着问道。 “这话谁不知道啊,哪还用别人跟我说,平江城里关于你们王府的传说多得很,闲话么,飘来飘去满天飘,谁知道谁跟谁说的。”李小囡打马湖眼儿。 顾砚斜瞥着她,片刻,哼了一声。 飘到她耳朵里的闲话,十句有九句半是晚晴那只蠢货说的! 厨房很快就送了晚饭过来,顾砚示意石滚将那碟子清蒸白水鱼放到李小囡面前。 吃了饭,李小囡喝了两口茶,就站起来告辞。 “我送你回去。”顾砚跟着站起来。 “不用不用,让晚晴送我就行,你那么忙。”李小囡急忙摆手。 他送她回去,这动静可太大了,不过么,看他那样子,也就说句客气话而已。 “好吧,我送你到门口。”顾砚示意李小囡。 出了暖阁,顾砚问道:“你明天去临海镇?” “嗯。” “一去一回要一整天,你直接过来别业等我吧,明天想吃什么?让厨房早做准备。” “松鼠桂鱼。” “咦!你真是不客气。”顾砚失笑。 李小囡斜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就一样松鼠桂鱼?别的呢?什么呛虾?螃蟹?”顾砚笑问。 “虾子过季了,螃蟹还有点儿早。” “你可真讲究。”顾砚啧啧。 李小囡又斜了顾砚一眼,没理他。 “想要什么谢礼?我送根簪子给你?”顾砚转了话题。 “不要,松鼠桂鱼就算谢礼了。” “要不,把晚晴送给你吧。” “不要,养不起。”李小囡断然拒绝。 顾砚扬眉看着她,片刻,失笑出声。 “一条松鼠桂鱼太敷衍了,既然你暂时没什么想要的,就先寄着吧,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你想什么时候要就什么时候要。” “能不能别扣晚晴月钱了?”李小囡犹豫了下,看着顾砚问道。 顾砚眉梢扬起,片刻,一声长叹,“扣还是要扣的,不然规矩就乱了。 “不过,看在她侍候你尽心尽意的份上,赏她五两银子吧。比她那两个月的月钱多多了!行了吧?” “多谢你。”李小囡眉开眼笑。 第二百二六章 何家老号 听了小厮的通传,何承泽很是意外,忙站起来,出了屋,站在廊下,仔细打量着跟在小厮后面的李小囡。 李小囡一边走,一边转着头,仔细打量四周。 这座紧挨着海税司的何记老号总号,在整个江南都很有名气。 这座院子格式独特,四面房屋围着中间一座四四方方的小院子。 四面房屋都伸着宽宽的檐廊,院子青石漫地,既没种花草树木,也没摆放任何东西,大约刚用清水擦洗过,青石柔润干净,看起来十分舒服。 宽宽的檐廊用青石方柱撑起,每一根方柱两边都放着盆盛开的秋桂。 整个院落,从大门前的台阶起,没有一丝江南常见的凋花纹饰,没有一件多余的构件,最好的材质,最简洁的式样,所有的木件都透着油润,保养的极好。 李小囡转到朝南的正屋廊下,一边冲何承泽曲膝见礼,一边笑问道:“这也是那位周先生的杰作吗?” “这是宫先生的制度。”何承泽拱手还了礼,笑道。 “我听说过这位宫先生,世子爷说宫先生和周先生珠联璧合。” “是,宫先生写的营造法式,如今被将作各行奉为圭皋。”何承泽说着话儿,欠身往里让李小囡。 “我看过那本书,封面上最大的两个字是奉敕,翻开来,头一页就是一份太宗的旨意。”李小囡欠身让何承泽。 “那份旨意是太宗的亲笔呢。”何承泽笑着,再让了一回,先一只脚进了屋。 “听世子爷说周先生终身未娶,宫先生呢?有后人吗?”李小囡好奇问道。 “宫先生只有两个女儿,两个女婿都是读书人,有后人,却无人承袭宫先生的技艺。”何承泽让着李小囡坐下,自己坐到李小囡对面。 “宫先生和周先生这样的天才,可遇不可求,没有人能够承袭。”李小囡站起来,冲何承泽深曲膝下去,“我是专程过来谢老掌柜援手之义之恩。” “不敢当不敢当。”何承泽急忙站起来,拱手欠身,“这也是我们世子爷的差使。” “何老掌柜肯定跟我一样,不想看到咱们江南生出动荡,要是只为了世子爷的差使,何老掌柜肯定是先请了世子爷的示下,这话就要从别业转过来了。”李小囡笑道。 何承泽笑起来,“世子爷也是为了家国天下,为了世子爷的差使,和为了江南不至于生出动荡,是两件事,也是一件事。” “世子爷放眼天下,看的是帝国全局,江南就算略有动荡……”李小囡的话顿住,“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不想看到江南有一丁点儿动荡。” 李小囡叹了口气。 “来的路上,阿武跟我聊天,说最近几乎没什么丝绸船,这边码头上的扛夫比从前多了很多,活却少了两三成,织坊再要停工下去,不光扛夫,别的靠着织坊吃饭的人家,也要难过了。唉。” 何承泽看着李小囡,没答李小囡的话,却笑问道:“李姑娘的细布生意,最近怎么样?” “挺好,我从织坊买了四五百人,一个县四五个,五六个,七八个不等,把她们带到郭巷学着怎么经营织工学堂,现在已经开出来二三十家织工学堂了。”李小囡笑道。 “听说姑娘这织工学堂,可以当场给铜钿,也可以用之后织出来的细布慢慢抵,统共才五十个铜钿的束脩,姑娘买的那些织工,教会一个人,就要拿走四十个铜钿的工钱,姑娘这织工学堂是亏本生意啊。”何承泽看着李小囡笑道。 “嗯,开织工学堂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让她们学会织细布,这样才能把织机铺下去,才能收到足够多的细布。”李小囡笑答。 “姑娘教会的那些妇人,也许从姑娘手里赊织机,也许是从别家拿织机,这细布可不一定都到姑娘这里来,这上头,姑娘是不是还有什么法子没使出来?” “没有,一台最便宜的四综织机,也要十两银,她们真要是全从我这里赊织机,我根本没那么多本钱,最好从别家赊。 “到现在为止,赊织机用的都是我定出来的规矩,有几家要抢生意,比我的规矩还要便宜。勤快的人家,也就是大半年,就能还清织机钱了,之后织出来的细布,她们想卖给谁家,就卖给谁家了,到那时候就好了。”李小囡答的很详细。 “到那时候,姑娘能收多少细布?姑娘留了后手?”何承泽紧追问道。 “没有后手,我就是走一步看一步,到时候再说吧,能收多少就收多少。”李小囡想叹气,忍住了。 “姑娘这细布生意,我盘算过好些回,实在想不出姑娘怎么一家独大,或是只有姑娘能赚的钱在哪儿,或是,在世子爷这里?”何承泽紧盯着李小囡。 “我只跟世子爷说过细布纳税的事,要有个合适的法子,不能太苛,也不宜太松。至于别的,我觉得他要是插手,这细布生意只怕就做不起来了。” 何承泽抬起了眉毛,看着李小囡,等她往下说。 “我现在就是想先教会足够多的人织细布,让足够多的人家有提综织机,至于以后,我现在还没想过,到时候再见招拆招吧。” 李小囡的话顿住,片刻,摊手笑道:“也许到时候我争不过别家,根本挣不到钱,那也没什么,我再做别的生意好了。 “江南真要是能有过半的人家织细布卖细布,照现在这样收细布,织细布的人家一年下来,再少也能挣下二两三两银子,有了银子就要吃要穿要买东西,这么多人家手头有余钱,不管什么生意都好做。” 何承泽看着李小囡,片刻,微微欠身,笑道:“姑娘是大智慧,令人佩服。”顿了顿,何承泽笑道:“姑娘爱听评书吗?” “嗯?”李小囡一个怔神,“评弹吗?” “咱们平江府叫评弹,北边出有这种,敲着小鼓说着唱着讲传奇,叫评书。北方的评书跟咱们平江府的评弹一样,都是师徒相传,口口相授。 “南召城有一派,只说一部书,叫桑帅传,很不错,姑娘有空,不妨听听。”何承泽笑道。 “我见过这部桑帅传。”李小囡笑道,“在别业书楼里,看到开头什么天煞魁罡的,就没再往下看,是这个吗?” “是。别业书楼里若有,必定就是这部了。”何承泽笑着点头。 “那我回去就看。” “犬子瑞铭,世子爷赐了字叫祥生,跟在世子爷身边侍候,听他说,多半时候都在别业听差遣。 “姑娘生意上,或是收秋蚕茧什么的,有什么要问的,就叫他过去问话,他略懂一二。”何承泽接着笑道。 “好。多谢您。”李小囡站起来。 “姑娘客气了。”何承泽跟着站起来,将李小囡送出院门。 第二百二七章 精怪 顾砚比前两天早回来了两刻多钟。 还是昨天那只小暖阁,李小囡和晚晴刚刚摆了一桌子的鲜牛乳鲜羊乳、茶叶、冰糖,小锅小炉,准备熬焦糖做奶茶,听到石滚一声喊,晚晴吓的差点把一大碗鲜牛乳扔出去。 “你再想一遍!真没犯规矩?”李小囡一把揪住晚晴,急急再问一遍。 “想了想了,应该没有。”晚晴答的毫无底气。 “他今天比昨天早多了!快出去,别让他进来!他昨天就没进来!”李小囡推着晚晴,跟在晚晴后面,急匆匆迎出去。 顾砚站在小暖阁门口,瞥了眼暖阁,再看向一脸紧张的晚晴,和堆着一脸干笑的李小囡,就在他再要看向暖阁时,李小囡一个箭步,走到顾砚前面,手一挥,“走吧!” 晚晴看的瞪起了眼,想去拉李小囡,可李小囡脚步太快了,她已经够不着了,急得只能干瞪眼。 这死妮子走到世子爷前头去了!这叫僭越! 李小囡一口气冲到那间大暖阁前,转身看着不紧不慢跟过来的顾砚,暗暗松了口气。 多亏她反应敏捷,总算湖弄过去了。 顾砚跟进暖阁,石滚跟在后面,将手里的提盒放到桌子上。 “说是糯米藕正当季,正好路过杨家老号,让石滚买了点儿,你尝尝。”顾砚一边接过湿帕子擦手,一边示意李小囡。 李小囡掀开提盒,端出里面的糯米藕,先让顾砚,“你也尝尝。” 顾砚嫌弃的撇着嘴,“我从来不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李小囡将碟子放到自己面前,挟起一块,沾了点儿桂花蜜,咬了一口。 糯米弹牙,老藕清香粉糯,桂花蜜甜香宜人。 顾砚坐到李小囡对面,接过茶抿了口,看着李小囡吃了两片,抬手示意晚晴端走,“再多吃晚饭就吃不下了。让晚晴也尝尝。” 李小囡悻悻的放下快子。 “去过临海镇了?”顾砚倒了杯茶,推到李小囡面前。 “嗯,何老掌柜说他儿子何祥生一直跟在你身边?”李小囡问了句。 “怎么啦?” “为什么不让他去办周先生办的那些差使?” 顾砚看了眼侍立在暖阁门口的石滚,石滚迎上顾砚的目光,往后几步,退到了暖阁台阶下。 “我不放心他们父子。”顾砚看着李小囡道。 “为什么不放心?你既然让我去看何老掌柜,那就是犹豫不定是吧?” “嗯。”顾砚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我肯定不如你精明,能让你犹豫不定,我能看出来的肯定也是有限。那不如看他们怎么做事。 “你身边的人,像石滚他们,肯定得忠心不二,像何家父子这样的,他们做好你的事情就行了,何必强求忠心不二呢?”李小囡看着顾砚。 顾砚迎着李小囡的目光,片刻,哼了一声,“说说,你从哪儿看出来何家父子虽然不是忠心不二,却可用?” “没从哪儿看出来,猜的。 “你犹豫不定,肯定是直觉到了他们不像石滚,或是那位洪伯那样忠心不二,有了这份直觉,你肯定让人查过何家父子,肯定是什么也没查出来,要不然就用不着让我去看看了。 “我觉得你的直觉不会错,我的直觉也很准。 “何家父子和石滚、和洪伯他们不一样,洪伯他们和王府,石滚是跟你息息相关,你不好,王府不好,他们就是粉身碎骨,可何家不一定吧? “你也说何家是王府门下之人,门人不是奴仆是不是?听说两浙路那位漕司,也是谁的门人?” 李小囡看着顾砚的神情。 顾砚眼睛微眯,放在桌子上的一只手慢慢攥起,又一点点舒开。 好一会儿,顾砚慢吞吞道:“何家这份门人,不是蒋漕司那样的门人。” “那何家这份门人,跟洪伯这种是什么分别?跟蒋漕司那样的门人呢?又是什么样的分别?”李小囡紧盯着顾砚的神情。 气色不好,不过,还有余地,还能再问一两句。 “何家自视为蒋漕司那样的门人?”顾砚没答李小囡的话,反问了句。 “没有。何老掌柜出了名的精明,整个江南都数得着的精明,他过的桥比我走得路都多,我怎么可能探到他的话,看到他的心思? “可凭着直觉,我觉得他挺好,他希望你好,也希望江南好。 “回来的路上,我就想这件事,想来想去,就想到了门人这俩字,是不是你跟何老掌柜对门人这个词有分歧? “还有,何老掌柜特意提到他儿子跟在你身边,我就想,他是不是想用行动表明态度?你不信任他,会不会他早就感觉到了? “何老掌柜精明的不得了,一只成了精的老狐狸。”李小囡啧啧。 “你也不差,就算没成精,也差不多了。”顾砚嘴角往下扯。 “我比你还差了不少呢,要成精你先成精。”李小囡不客气的怼了回去。 “我明天去一趟临海镇,见一见何承泽。”顾砚转回了话题。 李小囡看着顾砚,蹙起眉。 “是去礼贤下士,不是兴师问罪。”顾砚没好气道。 “你看,我就说肯定是你先成精。”李小囡弯眼而笑。 “你明天没什么事儿吧?”顾砚哼了一声。 “有,我得去看看我的织工学堂了,因为你的事耽误了两三天了,明天一早就走。” “让晚晴跟你一起去。”顾砚道。 “她去干嘛?让她一天一封信给你禀报?我又不是你家下人,也不是你的门人!”李小囡瞪着顾砚。 “你买那些织工的时候,是你自己挑的?你那些织工教的对不对、好不好,你懂?细布织得好不好,你能看出来?”顾砚说一句,曲着手指敲一下桌面。 李小囡被顾砚问得噎住了。 “你不想让晚晴禀报,那就不禀报了,我忙成这样,哪有功夫管你!”顾砚哼道。 “多谢。” “不用谢,你替我去了趟临海镇,这算谢礼。”顾砚往后靠在椅背上。 “去临海镇的谢礼是松鼠桂鱼。这一趟是我欠你人情,你可以再差遣我一回!”李小囡笑道。 石滚带着几个小厮送了饭菜进来,吃了饭,送走李小囡,顾砚一边往回走,一边问石滚:“小暖阁怎么回事?” “回世子爷,说是李姑娘要做什么焦糖奶茶。”石滚忙陪笑答道。 “做出来了?”顾砚蹙着眉。 焦糖奶茶是什么东西? “还没有,说是刚刚拿齐了东西。” 顾砚嗯了一声,走出几步,吩咐道:“让厨房上去打听打听这个焦糖奶茶。” “是。” 第二百二八章 小动作 杭城学宫。 尉学政到任之后,将每月初一十五两次的大讲学,改成了每旬一次,多数时候都是他亲自讲课。 这天又是旬讲的日子,大成殿前的台阶上摆着只厚大的蒲团,几声铜磬声之后,尉学政沉着脸,上了台阶,坐在蒲团上,开始讲课。 尉学政今天明显状态不佳、心神不宁,刚讲了没几句就卡了壳,旁边的小厮赶紧递上一叠纸,尉学政看了眼,接着讲了十来句,又讲错了。 大成殿前的学子们顿时精神起来。 尉学政的学问天下闻名,尉学政的讲学自然不容错过,可尉学政的讲课吧,声调平平毫无起伏,实在是枯燥无趣的催眠佳品,可尉学政这讲课再怎么枯燥催眠,却一向流畅无比,象今天这样又是卡壳又是出错,可是头一回! 尉学政这是怎么啦? 坐了满院子的学子们兴奋起来,伸头探脑,竖起了耳朵。 尉学政又讲错了! 学子们开始交头接耳。 尉学政沉着脸,缓了缓,接着讲,讲了没几句,又错了! 尉学政呼的站起来,招手叫过站在旁边的司业,将那叠纸塞到司业手里,转身往大成殿进去。 司业紧走几步,坐到那只蒲团上,用力咳了一声,高声念起来。 坐了满院子的学子们哪还有心思听讲,一个个伸长脖子探着头,一边用力往大成殿里面看,一边时不时和左右滴咕几句。 整个学宫都弥散着浓烈的八卦气息。 司业念完了讲稿,一声铜磬宣布散学之后,学子们兴奋的站起来,你找我我找你打听八卦。 关于尉学政的恼怒,说法不一,总结下来如下: 第一种,说是尉学政家葡萄架倒了。 这种说法绝大多数的学子都认为是不经之谈,因为尉学政家的葡萄架就没能扶起来过,他们早就听说过,尉学政在家,不光被媳妇教训,就连他那俩闺女都能教训他几句。 第二种,说是因为蒋漕司扣减了学宫修缮的银子,尉学政跟蒋漕司吵了一架,没吵赢。 这个说法有点儿靠谱,可也就有点儿靠谱而已,尉学政跟蒋漕司吵架不是一回两回了,论吵架,他们尉学政出口成章,可比蒋漕司厉害多了。至于扣减学宫银子,更不是一回两回,而是回回都没顺顺当当给足过。 第三种,说是尉学政是跟他外甥,那位世子爷生气,说是听说尉学政说他这位世子外甥胡作非为,说他这个世子外甥跟那位老睿亲王一样是个祸害,还有什么不撞南墙不回头,还说他这个世子外甥连阿爹的话也不听,是不孝,什么非得等旨意压到头上才能不折腾什么的。 这种说法,学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怎么敢多议论。 那位世子爷的胡说非为,学子们你看我我看你,彼此心知肚明,这肯定是在说世子爷折腾丝绸行的事儿。 想当初,那位老睿亲王爷让江南丝绸行一体纳税,将他们江南原本星罗棋布、繁盛无比的小织坊扫落得一干二净,以致江南民生凋敝,这位世子爷突然对丝绸行发难时,他们都想到了那位老睿亲王。 这第三种说法,没人敢多议论,却个个觉得这个说法最靠谱。 学子们怀着心思,出了学宫,各自回去。 ……………………………… 平江城。 于承福坐在采莲巷斜对面那间茶坊里,时不时伸头看一眼门口,看到李文梁进来,急忙站起来迎上去。 “再沏一壶茶,摆几碟果子。”于承福吩咐伙计。 “沏壶茶,果子就算了。”李文梁忙紧接笑道。 伙计看向于承福,见他点了头,只沏了壶茶送过来。 “这么着急过来这里,出什么事儿了?”李文梁直接问道。 “一点儿小事。”于承福陪着一脸笑,看起来有几分尴尬,“极小的事。” “于行老只管讲。”李文梁跟于承福打过几回交道,知道他凡事想得多,并不多说话,只笑着示意。 “真是小事儿,我就是怕误会,想来想去,还是咱们当面说一声最好,免得起了误会不是,我真没别的意思。”于承福再解释。 “我知道,你只管讲。”李文梁再示意。 “就是收茧子的事儿,一丁点儿小事。昨天我妻弟到左家集那边收茧子,到朱家村,说是茧子已经被人收走了,就是件小事儿,我就想着……” “不是我这边收的。”李文梁立刻接话道。 他跟于承福商量好了秋蚕茧的收法,两家分了区域,左家集一带十一个村子的茧子归于承福收。 于承福长长舒了口气,气息顿时顺畅起来,“我就讲,咱们说好了的,这才收几天,哪能会有这样的事儿!” “收茧子的是什么样人,问没问清楚?”李文梁问道。 “问了,说从来没见过,一斤压下去两个大钱,说是不卖给他们就卖不出去了,还说织坊都停工了,没人收茧子了。倒是个知根知底的。” 李文梁皱起了眉头,“你能想出来是哪家不?” “就是想不出来,才请你出来商量商量这事儿,会不会还有别家?”于承福也拧着眉。 “都赶在咱们前头收茧子了,明摆着有别家。平江城多的是聪明人。”李文梁很纳闷。 “那咱们得赶紧。”于承福端起杯子,仰头喝了茶。 “嗯。要是再碰到,你打发个人跟我讲一声,我这边要是碰到,也跟你讲一声。”李文梁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好。”于承福答应一声,和李文梁一前一后出来,一边往家走,一边盘算着还有谁能派出去收茧子,他得增加人手了。 李文梁出了茶坊,直奔李家去找李小囡。 李小囡一大清早就出去了,听梅姐说李小囡交待了要吃了晚饭才回来,李文梁和梅姐交待一声他过来吃晚饭,从李家出来,忙了一天,赶到李家吃晚饭。 李金珠和李玉珠都出门在外,看着开织工学堂,赊织机收细布等等。李文梁和李学栋、梅姐、王雨亭四个人一起吃了晚饭,喝着茶,和李学栋说了好一会儿话,院门口传进来阿武的喊声,李小囡回来了。 阿武跟在李小囡后面,将手里的提盒递一只给雨亭,再递一只给梅姐,“都是点心,有鹅油酥,刚出炉的,梅姐赶紧尝一个。” 梅姐最喜欢吃王府别业的鹅油酥。 李小囡看向跟在李学栋后面出来的李文梁,李文梁笑道:“有件小事。” 李小囡顿住步,李文梁越过李学栋,看着梅姐等人进了屋,压低声音说了于承福找他的事,李小囡嗯了一声,笑道:“我知道了,要是有什么事儿,我让人捎个信儿给大堂叔。” “那我走了。”李文梁舒了口气,扬声和梅姐说了句,出门回去。 李小囡进了屋,拿了纸笔,磨了墨,写了几行字,封好,让阿武骑上马送到别业给晚晴。 第二百二九章 双管齐下 顾砚从石滚手里接过李小囡那封信,慢慢看完,眼睛微眯,片刻,命人叫进王贵,吩咐道:“昨天有人到左家集朱家村收秋蚕茧,想办法查清楚是什么人。” 王贵答应一声,垂手退下。 隔了一天,王贵就查清楚禀报顾砚:收秋蚕茧的,是平江丝绸行的许行老家的管事。 顾砚听的眉梢微挑,片刻,吩咐王贵道:“蚕茧不能久放,查清楚许家把收来的蚕茧放到哪儿了,在哪儿缫丝,查清楚之后,把话和证据放给平江丝绸行的其它人。” “是。”王贵答应一声,急忙退下去安排人手。 王贵和他的手下查这么点儿小事,自然是轻松利落,也就隔了一天,查清查明,把证据放给了平江丝绸行其它几位行老,和几家大织坊。 ……………………………… 看着年纪最大的吴行老一下下敲着拐杖进来,冯行老、褚行老和卫行老一起站起来迎上去。 冯行老和褚行老一左一右扶着吴行老坐下,卫行老忙倒了杯茶,捧到吴行老面前。 “你们都听说啦?”吴行老拐杖捅着地。 “听说啦,唉!”冯行老紧拧着眉,一幅痛心疾首的模样。 “姓许的真不是个东西!”褚行老啐了一口。 “咱们怎么办?”卫行老从吴行老看向褚行老。 “许家多得是银子,真把咱们平江府的秋蚕茧都收到他手里,那咱们?”冯行老拧眉苦脸。 “姓许的心狠手黑,到时候翻个倍卖给咱们都得算是良心价!”褚行老再啐了一口。 “肯卖丝线给咱们还好,要是他不肯卖呢?万一,再转几道手买咱们的织工,唉,咱们的织工都挂在牙行呢。”卫行老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听说祥云坊也在收秋蚕茧呢。” “你从哪儿听说的?”吴行老眼睛瞪大了,其它几位行老,也瞪着卫行老。 “我妻弟的小舅子,在余杭县学附读,每旬头一天,尉学政讲学的时候,县学的先生就赶着他们都过去听讲。 “说是上一个旬日那天,和他们坐一起的正好是给祥云坊缫丝的染坊丁家的二少爷,那二少爷讲,他们染坊的缫丝师父都忙得很呢,偷偷的忙,说都是祥云坊的活儿。” 卫行老压着声音,一脸神秘。 “听讲学怎么讲到缫丝了?”冯行老问了句。 “我也是这么问的!”卫行老在桌子上轻拍了下。“说是尉学政讲着讲着,卡壳了,讲着讲着,又讲错了,后来尉学政就让司业代他讲完了余下的课,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 卫行老伸头往前,压着声音,吴行老、冯行老和禇行老三人也往中间伸着头,支着耳朵听的专注。 “这事儿奇怪,是不是!没等司业把课讲完,就有人说是听到了尉学政在大成殿里发脾气,好几个人听到了,有说是尉学政生气是因为蒋漕司扣了修学宫的银子,有说是尉学政是跟他外甥,就是咱们城外的世子爷生气,说是世子爷一意孤行,连王爷的话都不听,不孝什么的。 “几个人就议论这事儿,丁家二少爷就讲:丝绸行的事儿,京城里已经有了定论了,旨意很快就能到咱们两浙路了,问什么旨意,丁家二少爷一个字不肯讲,只说了句:他家里的缫丝师父今年忙得很呢,不过是欺负傻子罢了。 “我妻弟的小舅子就留了个心眼,等人少的时候,偷偷问了句,丁家二少爷倒也爽气,说忙的全是祥云坊的活儿!” 卫行老说完,往后靠回椅背,端起杯子喝茶。 “真他娘的不是东西!”禇行老气的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你拍桌子有什么用!”吴行老瞪了禇行老一眼。 “许家有位举人亲戚在京城备考呢。”冯行老冷笑了句。 “姓许的必定是得了信儿了,呸!真不是个东西!”禇行老勐啐了一口。 “咱们怎么办?”冯行老看向吴行老。 “咱们得赶紧收茧子,赶紧缫丝!他们许家有媳妇的陪嫁庄子,难道咱们几家没有?”吴行老气的一下下捅着拐杖。 “就怕咱们平江府的茧子被于承福和那个李家收了不少了。”卫行老看着诸人。 “还有姓许的呢!呸!”禇行老提到个许字就啐一口。 “悄悄儿的,往外走走,哪儿有茧子就到哪儿收。”吴行老思忖了一瞬,就作出了决定。 “那得赶紧!”禇行老先站了起来。 卫行老紧跟着站起来,冯行老扶了把吴行老,四个人匆匆出了茶坊。 转过街口,冯行老顿住步,小心的往后面看了看,一个箭步,往另一边巷子拐进去,直奔于承福家。 世子爷背后站着太子爷,世子爷那样的身份地步儿,除非造反,要不然,再怎么也是未来的亲王爷,太子爷更是异日的皇上,于承福这一头,搭上肯定比不搭的好,悄悄的搭一把,也没人知道。 ……………………………… 秀州城。 何瑞铭站在虹喜茶坊门口,客客气气的让进秀州城丝绸行诸位行老。 六位行老到齐了,何瑞铭吩咐伙计重新沏了茶,上了点心,拱手笑道:“诸位都是繁忙之人,我就不多客套了。” 六位行老有的垂着眼皮抿茶,有的斜瞥了何瑞铭一眼。 他们的织坊早就停工了,还有什么好繁忙的?要忙是他何少掌柜忙,他们都闲得很呢! “何家是睿亲王府门下之人,想来大家都是知道的。”何瑞铭接着笑道。 这一回,六位行老整整齐齐的垂眼抿茶。 “在下这趟过来,先是奉了我们世子爷的令,再是领了家父的吩咐。家父奉我们世子爷的令,已经代江南丝绸总行邀请海外商客赶赴临海镇,商量明年丝绸买卖的事儿。” 这一回,六位行老齐齐瞪向何瑞铭。 他们怎么敢代他们江南丝绸总行发号施令?! 何瑞铭笑起来,“我们世子爷的意思,丝绸出海全由江南丝绸总行一家统总,不大好,可要是像最早时人人可谈,一片混乱,也不大好,我们世子爷的意思,今年以及往后丝绸往海外买卖的事儿,由各府各县丝绸行各自商谈买卖。” 六位行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向何瑞铭,没说话。 “后面几句是家父的交待。”何瑞铭冲六位行老微微欠身,“家父讲:江南织坊停工,羊装转卖织工,停收秋蚕茧,这是自毁阵角,外头不知道多少大商号正紧盯着咱们江南的织坊,伺机要取而代之。 “家父还让在下提醒诸位,万万不可困守在家,一味等着上头的吩咐,诸位要时时留心,比如留意秋蚕茧是否有人大量收购。” 何瑞铭的话戛然而止。 六位行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世子爷将此次海外客商到来之事,交到了何家老号手里,何家老号人手有限,家父请诸位多体谅,客商大约在下个月中到月底之间抵达,具体时候,请诸位留心,到时候自行过去临海镇。 “噢,我们世子爷交待在下,一定要请诸位随意,去可,不去亦可。”何瑞铭接着笑说了几句,示意坐在他旁边的周沉年,“我没事了,周先生还有几句话。” “今日幸会。”周沉年团团拱手,“在下周沉年,在世子爷身边参赞公务。这趟来,是想问问诸位:若是没有江南丝绸总行的抽成摊派,以后没有了江南丝绸总行,诸位的丝绸运抵临海镇码头,按实计数之后所增税银,是亏空,还是富余?亏空多少?富余多少?” 六位行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紧挨着周沉年的计行老迟疑问道:“周先生问这些要做什么?” “世子爷打算重新梳理厘定海税司诸项税率,从丝绸开始。”周沉年笑道。 “除了江南丝绸总行,地方上也有些承担,世子爷打算一体免除吗?”计行老旁边的行老问道。 “这些帐目繁杂,只怕一句两句话说不清楚,周先生可否容小人仔细核算?”再一个行老小意问道。 “自然要仔细核算,不急,诸位细细核算好,让人送到平江城外王府别业即可。”周沉年爽朗笑道。 第二百三零章 墙头之上 收到李文梁的信儿时,于承福已经感觉到了抢收秋蚕茧的气氛,接了信儿,立刻就和他妻弟一起,挑了十来个能干的伙计,立刻启程,赶往其它各州县收购秋蚕茧。 李文梁递了话给李金珠、李玉珠,以及其它奔波在两浙路各地办织工学堂、赊织机收细布的诸人,甚至正忙着收订织机的洪家诸人,要是碰到蚕农,顺便收一收秋蚕茧。 各州县的织坊因为停了工,反倒更有闲空儿伸长脖子竖着耳朵打听这信儿那信儿,外地有人跑到他们地面上收秋蚕茧这事儿最多隔一天,就是人尽皆知了。 不管江南丝绸行发过什么样的话,都抵不过秋蚕茧被别人抢收这事儿吓人,各家织坊明面上按兵不动,暗地里一个比一个行动快速,家家都忙着收起了秋蚕茧。 从织坊停工那天起,蒋漕司就行文到各州县,嘱各州县留心蚕农生计,万一秋蚕茧无人收要,要赶紧上报。 秋蚕上簇之后,各地的报文陆续上来,十天之后,漕司衙门收到了厚厚一摞各州县关于秋蚕茧的禀文。 蒋漕司最得用的幕僚葛先生抱着厚厚一摞禀文,进了漕司衙门正屋。 “都齐了?”蒋漕司放下笔,看向葛先生。 “齐了,可真是!”葛先生放下那一厚摞禀文,拿起最上面两页汇总,递给蒋漕司,“东翁看看。” 看着蒋漕司仔细看完,葛先生道:“从禀文上看,收秋蚕茧最早是从平江府开始的,也就十来天,就全动起来了,咱们两浙路是这样,大约整个江南都是如此。” 蒋漕司嗯了一声,手指点着几家标红的州县,“这些地方还是溢价收购。你怎么看?”蒋漕司看向葛先生。 “这是世子爷的手段。”葛先生答的极其干脆肯定。 蒋漕司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幸亏听了你的话,给太子爷递了那封折子。” 太子爷驻跸杭城王府别业的时候,葛先生建议他就织坊停工的事儿,在太子爷那儿报备一二,他就写了份密折给太子爷,说了织坊停工也许和京城有关的事儿。现在看起来,真是明智之举。 “你好好写封信,这事儿得跟庞相公说一声。”蒋漕司沉吟片刻,吩咐葛先生。 葛先生点头应了,正要说话,外面小厮扬声禀报:“老爷,有位周先生请见。” “什么周先生?”蒋漕司皱起眉头,这一句通传没头没脑。 小厮听到问话,掀帘进屋,往前多走了两步,双手捧上张帖子道:“这是那位周先生的拜帖,他说老爷您看了就知道了。” 蒋漕司接过漆封严谨的拜帖,挑开,扫了一眼,立刻示意小厮,“请进来。” 小厮垂手退出,蒋漕司看向葛先生道:“从平江城来的,说是在世子爷身边参赞。” 葛先生瞪大了眼。 “你到那后面躲躲,听听话音儿。”蒋漕司示意葛先生。 葛先生站起来,躲到了旁边的茶水间。 周沉年跟着小厮进来,冲蒋漕司长揖见礼。 蒋漕司微微欠身还了礼,笑着示意,“周先生请坐,周先生是从平江城专程赶过来的?” “从平江城过来,却不是专程。”周沉年落了座,再次欠身谢了蒋漕司,笑答道。 “噢?”蒋漕司扬起眉,用一声高挑的噢字,代替了不好直问的问话。 “王府差长驻临海镇的何老管事出面,邀请海外客商到临海镇,要在年前议定明年的丝绸生意,在下陪同何老管事长子何祥生往各州县丝绸行传话,路过杭城,请见漕司。”周沉年欠身答话。 “噢!”蒋漕司这一声噢里满透着意外。 他没想到周沉年没有客套,直接就说了这么一番要紧的话,更没想到世子爷竟然要邀请海外客商,这是彻彻底底的釜底抽薪了。 周沉年端起茶杯,垂眼抿起了茶。 “旧年里,何祥生和他父亲何老掌柜来杭城时,我见过两三回,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蒋漕司借着客套话,缓和着那份意外。 “周先生和何祥生这一路如何?各州县丝绸行可还好?”蒋漕司语调随意的笑问道。 “比预想得好。”周沉年放下杯子,笑容舒畅,“从临海镇启程前,何老掌柜很是忧心,毕竟,江南丝绸总行执掌江南丝绸业几十年,早就根深蒂固,漕司也知道,何老掌柜是个极谨慎的人。” 周沉年说着,笑起来。 “都应了要去?定在几月?”蒋漕司紧跟问了句。 “还真没有答应的,一个都没有。”周沉年捋着胡须笑,“不过,到时候必定一家不少,都得赶到临海镇。” 周沉年的话顿住,微微欠身往前,笑道:“您看这秋蚕茧,都抢上了。” 蒋漕司跟着笑起来,“那倒也是。定在了几月?” “这要看各家海商什么时候能到临海镇,最快也要腊月初了。”周沉年笑应了句,接着道:“织坊事关民生,临行前,世子爷嘱咐在下:路过杭城时,过来跟漕司禀一声,托漕司的福,织坊虽说停工,总算没出什么大乱子。” “不敢当,这都是托了世子爷的福,世子爷心怀江南,运筹得当。”蒋漕司急忙奉承回去。 托他的福这句话,他可不敢接。 “在下就不多打扰漕司了。”周沉年站起来,拱手告辞。 “多谢周先生拨冗而来,我送先生。”蒋漕司站起来,将周沉年送出屋,被周沉年坚定无比的拦住,站在门口,目送周沉年出了二门。 蒋漕司转身回屋,看着从茶水房出来的葛先生,皱眉问道:“你怎么看?” “这是世子爷的善意。”葛先生答道。 “嗯。”蒋漕司嗯了一声,随即一声长叹,“这样的善意,不好消受啊。” “世子爷今非昔比啊。”葛先生轻轻的啧了一声。 “嗯,从他到杭城,从杭城到平江府,直到现在,步步为营,确实今非昔比!”蒋漕司跟着啧了一声。 葛先生声音压得极低,“从前的世子爷,比庞大公子略差,如今的世子爷,可比庞大公子强太多了,我瞧着,世子爷这份老辣,只怕比庞相公不差什么,东翁要好好思量思量了。” 葛先生最后一句拖慢了语调,意味深长。 蒋漕司紧拧着眉,半晌,嗯了一声。 庞相公已经老了,庞家下一代的佼佼者庞大公子比其父差之千里,世子爷才不过二十出头,又跟太子爷亲如兄弟…… 他是要好好思量思量,他们蒋家是不是该换座靠山了。 第二百三一章 一了百了 平江城东的宅子里。 朱老太爷脸色铁青,朱老太爷的儿子朱九爷坐在朱老太爷身侧,正压着声音说话。 “……牙行的织工,最便宜的一个,也要一百两。 “收秋蚕茧的事儿,我上门问了几家,个个赌咒发誓死不承认,证据甩到脸上也敢咬着不认。收秋蚕茧的织坊太多,几乎是家家都在收,阿爹您看?” 朱老太爷慢慢吐了口气,缓和着心里的愤怒。 这些织坊鼠目寸光,只能看到鼻尖上的蝇头小利! “这些,”朱老太爷吸了口气,咬着牙,“先不提。冬天的海商会才是大事!没想到何承泽这老东西这么卖力!” “海商一向是跟咱们做生意来往,何家?”朱九爷小心的表示着自己的疑惑。 他阿爹正满腔怒火。 朱老太爷眼睛微眯又舒开,沉默片刻道:“最早,丝绸总行搭上那些海商,都是何家牵的线。” “啊!”朱九爷眼睛瞪大了。 “何家,水深得很。”朱老太爷沉沉叹了口气。 “那咱们?”朱九爷有些慌乱。 “咱们朱家能连着两代人执掌江南丝绸行,是因为咱们背后靠着庞家,后来又捧出了王相公。身后有靠,可也是身不由己,咱们是人家手里的棋子。”朱老太爷声调低缓。 朱九爷脸色发白。 这是实话,一封封的京城来信正指挥着他们。 “京城又来信了?”朱九爷声调干涩。 “嗯。”朱老太爷往后靠在椅背上,呆怔了片刻,示意儿子,“你亲自走一趟常州城,叫石大头过来见我,悄悄儿的。” “好。”朱九爷看着他阿爹,咽下了心里的疑问,站起来往外走。 朱老太爷看着儿子出了门,肩膀软塌下去,神情晦暗。 ……………………………… 石大头从平江城赶回常州城,叫了一桌席面,几坛子好酒,请了两个结义兄弟过来。 石大头示意两个兄弟坐下,自己一杯接一杯,一连喝了四五杯酒。 “出什么事儿了?”老二仔细看着石大头,问了句。 “大哥不是说去见朱老太爷?”老三拎起壶,给石大头斟上酒。 “朱老太爷对我有大恩。”石大头仰头喝光了杯中酒。 “他让咱们干什么?”老三问道。 “杀人。”石大头从老三手里拿过酒壶,倒满酒。 “这不是小事儿么。”老二松了口气,笑道。 “是哪家贵人?”老三看着大哥的神情,问道。 老二不笑了。 石大头两口喝光了酒,“一个小妮子,她身边跟着个镖师,功夫极好,打遍临海码头没有敌手。” “就一个?一个人功夫再高也没用,双拳难敌四手,咱们多带几个兄弟,一通乱棍打死他!”老二啐了一口。 “除了这个镖师,她身边还跟着一个婢女,一个车夫,四个长随,都是平江城外王府别业的人,那个婢女,是那位世子爷的婢女。”石大头接着道。 老二听的瞪大了眼,老三愕然,片刻,老三苦笑道:“大哥答应了?” 石大头点头。 “这个人一杀,咱们从此就得亡命天涯了。”老二一声长叹。 “你俩走,我得留下。这人得是咱们杀的,和朱家无关,和丝绸行无关。”石大头将杯子扔到桌子上。 “这他娘的!” “朱老太爷对我有大恩,他要我这条命,我得好好给出去。”石大头截断了老二的话,“江湖人要有江湖人的讲究。” ……………………………… 李小囡从嘉兴赶往常州晋陵。 天已经寒冷起来,李小囡和晚晴缩在车厢里,看着肩膀上斜搭着夹棉披风,指挥着马这样那样又蹦又跳练习骑术的阿武。 王雨亭的马牵在大车后面,人坐在车夫旁边,抱着只手炉,一边看着阿武练习骑术,一边和李小囡、晚晴说着闲话。 “对了,听说有部书,叫桑帅传,很好听,你听过没有?”李小囡突然想起来,看向王雨亭笑问道。 桑帅传在别业书楼不得外带的那几幢楼里,晚晴几乎没听过评书,桑帅传三个字,她连听都没听说过。 “听过!”王雨亭声调上扬,笑起来,“就是我跟阿武私奔那年,正月里,县城里来了位说书先生,先是在骡马行那片空地上说书,说了也就两三天吧,就被宏祥茶馆请到他们茶馆里面去说书了。 “你不知道多热闹! “宏祥茶馆一面儿朝着县学,是一大片空地,茶馆把一整面的门板全卸下来。 “我们家那地方,正月里冷得很呢。可门板虽然全卸了,茶馆里面真是一点儿也不冷,那片空地上人挤人人挨人,把寒气全给挡住了,比门板还管用。” 王雨亭拍着红铜手炉,满足的一声长叹。 “你不知道多热闹!” “你光看热闹了?没听书?”李小囡看着王雨亭问道。 “你这话说的!我跟阿武是光顾着听书,没顾上看热闹! “我俩没听着在骡马行那两三天的书,挪到宏祥茶馆头两天的书也没听到,我们去的时候,正说到桑帅怒杀南城恶霸,为民除害那一段儿,连听了三天,到第四天,家里就不让我们出去了。” 王雨亭的话顿住,瞟了眼晚晴,笑道:“媒婆上门,家里让我去相亲,我跟阿武就私奔跑了。 “就听了南城恶霸那一段,还没听完,听说整部桑帅传,一天不停,也要讲上小半年呢。 “是真好听!桑帅是位小娘子,厉害得不得了。阿武最敬仰桑帅了,她说要是她也活在桑帅那时候,她无论如何都要去投奔桑帅,给桑帅当上马的肉凳儿她都愿意! “我也愿意。”王雨亭一脸向往。 “真有这部书啊,等我有钱了,请个会讲桑帅传的说书过来,从头到尾讲给你跟阿武听。”李小囡笑道。 “前面好像出事儿了。”车夫说了句,站起来往前看。 阿武抢在长随前面,纵马往前,没多大会儿,阿武冲回来。 “前面两辆运青条石的车撞了人,车翻了,人伤得挺重,车夫和村上的人吵得挺厉害,快打起来了,咱们是等等,还是绕路?”阿武问了句。 李小囡看向在阿武后面回来的长随。 长随欠身道:“人伤得重,里正已经让人去报官了,两车青条石要等官府勘查过才能挪动,至少得耽误两三个时辰,还是绕路吧。” “那就绕路。”李小囡点头。 车夫跳下车,牵着马,拉着车缓缓调个头,换了一条路,往晋陵过去。 第二百三二章 无赖不成军 天近傍晚,下起了淋漓细雨。 阿武先仔细给她的马披好油衣,自己再穿上,骑马追上众人。 阿囡的行程一向排得紧密,原本应该天黑时刚好赶进晋陵城,现在绕了路,就得晚上两刻钟才能赶进城里了。 “几位姑娘坐稳些,马得跑起来了。”车夫回头交待了句,甩出个响亮鞭花,催着两匹马奔跑起来。 刚跑了没多远,车子勐的刹住。 李小囡正透过纱帘看暮色中的细雨,被晃得一头磕在车厢板上,幸好车厢板上都包了绵。 “这是杀人的阵势!雨亭!”阿武的声音传进来。 “杀……”李小囡一句杀谁没问完,一声尖利刺耳的呼啸声响起,接着就是一声炸响。 李小囡被这一声炸响惊的脑子卡住了,这是炸弹?这儿还有炸弹? 雨亭已经冲出去坐到车夫的位置,车夫跳下车,紧紧拉着两匹躁动不安的马。 “我们怎么办?”晚晴上半身探出车外,冲着领头的长随头儿喊道。 “随机应变,没事儿,有我呢!”雨亭应了句,用力拽了把帘子,没能拽下来,“这帘子缝这么结实干嘛!碍事儿!” “我来我来!”晚晴抖着手,将帘子系在车门两边。 “是什么人?”李小囡恍过神,从晚晴身边挤出来,“刚才是什么炸了?” “不知道。”雨亭两只眼睛紧盯着冲在最前的阿武,随口答了句。 “你能牵住马吧?”车夫问雨亭。 雨亭赶紧点头。 “拿着,能用刀吧?把刀拿好,万一马惊了,实在拉不住,这儿这儿,砍了就行了。”车夫简短的交待了几句,从车底下抽出一把长柄长刀,几步冲到车后,解下一匹备马,上了马,加入到护卫在大车旁边的三个长随之中。 “你们府上的车夫都这么能打能杀?”李小囡以仰视的眼神看着沉稳敏捷的车夫。 “我也不知道啊。”晚晴紧挨着李小囡,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咱们是不是该逃跑啊?往哪儿跑?”李小囡看着四周。 前面,阿武骑在马上,那匹马看起来兴奋极了,在驿路和旁边小树林之间来回奔跑,阿武握着杆长枪,虎虎生风。 另一个长随也是一杆长枪,骑在马上,和阿武交错来回。 “这是打仗的阵法?”李小囡看着不停交错来回的两马两人,听着一声接一声的号哭惨叫,问晚晴。 “我不知道啊!”晚晴带着哭腔,发着抖,看着驿路旁边握着雪亮砍刀,来回乱窜乱撞的匪徒。 “别怕,有我呢!”李小囡拍了拍晚晴。 “你比我跑得快,一会儿你拼命跑……” “不能跑,你俩跑不过他们。”雨亭打断了晚晴的话。 “他们人那么多……冲上来了!呃!“李小囡看着长随一枪刺进冲前的一个匪徒,随即抽出枪,枪缨转了半圈,血雾和细雨碰撞在一起。 ”好枪法!“阿武一声兴奋大叫,枪尖刺进另一个挥刀冲杀的匪徒。 ”要把那些人都杀完吗?“李小囡声音也有点儿抖。 她头一回亲眼看人杀人。 ”不用,再杀几个就能把他们吓跑了。“雨亭欠身往前,拍了拍两匹马。 那两匹马闻着血腥味儿,反倒安静下来了。 “咱们人多!一起冲!一起冲!”路两边的林子里,有人叫喊。 “他们喊什么呢?”晚晴和雨亭一起问李小囡。 “最前面挡枪送死,跟在后面!”李小囡先喊了句,接着道:“他说他们人多一起冲,我让他们跟在后面。” 四周停顿了片刻,突然爆起一连串儿的咒骂。 “他们说什么?”雨亭和晚晴再次问李小囡。 “骂人,全是晋陵土话,我也听不懂了。”李小囡竖着耳朵,十句里她也就能听懂三句五句。 “死了几个了?”李小囡问雨亭。 “死了三个,还有俩快死了。”雨亭伸长脖子看着战局。 “唉,不如一枪桶死。”李小囡听着声声惨叫,下意识的缩紧肩膀。 “就是要让他们叫,叫得越惨,别的人就越害怕。”雨亭揪了揪耳垂。 她也不愿意听这种没人腔的惨叫。 “他们不往前冲了,怎么办?就这么耗着?”李小囡心里没那么害怕了。 “这我不知道,要是只有我跟阿武,这会儿就该跑了。”雨亭站起来,看了一圈儿。 远处传来一声模湖的尖啸,一朵烟花在天空炸开。 守护在车前侧的长随头儿立刻将一只圆筒高举过头,和刚才一样的刺耳尖啸声响起,一朵烟花在他们头顶炸开。 “这是传信儿的,咱们有援兵了。”李小囡明白了。 果然,没多大会儿,就听到了一片隐约的马蹄声。 驿路两边的匪徒里,开始有人掉头逃跑。 “捉两个活口!”长随头儿吩咐了句。 马蹄声越来越近,散向四周。 雨亭长长舒了口气,车夫跳下马,将马系在车后,坐到车前,示意雨亭进去。 车子缓缓跑动,渐渐快起来。 晋陵城外方圆两三里路店铺林立,热闹的和城里没什么分别,两浙路的州县多半如此。 李小囡的织工学堂是办给村镇上的女子的,离县城最近的学堂,也都在设在城外,这一趟出来,李小囡一行人都是在城外找客栈住宿,可今天,长随头儿指挥着车夫,直入内城,挑了家客栈,也不知道长随头儿和掌柜说了什么,掌柜白着张脸,指挥着众伙计,很快就清空了客栈。 李小囡一声不响的看着诸人章法分明的忙碌。 遇刺这件事,她从来没经历过,看起来这些长随倒是十分老道。 是顾砚经常碰到这种事儿?还是他们睿亲王府经常处理这种事儿? 阿武两眼晶亮,兴奋多于紧张,进了客栈,脱了沾血的衣裳丢给雨亭,自己将马牵出来,喂了几只苹果,抱着马头亲了又亲,开始仔仔细细的洗涮马身上的血渍。 她这匹马今天是真争气。 晚晴紧盯着李小囡寸步不离。 李小囡坐在门口,看着雨亭洗衣裳。 晚晴挨着李小囡坐着,两只胳膊抱在胸前,寒瑟瑟缩成一团,她不是冷,她就是想缩起来。 “你说,他们是来杀谁的?”好一会儿,李小囡看向晚晴问道。 “你呗!这还用问!”晚晴又往里缩了缩。 “为什么要杀我?” “对啊,为什么?”晚晴点了点外面,“他们捉了活口。” 几个长随和车夫个个神情冷峻,来去匆匆,李小囡压下那份疑惑,这会儿应该还不是很安全,等他们忙好了再说。 第二百三三章 能不想多么 李小囡一觉睡醒时,晚晴已经起来了,见她醒了,急忙指了指外面,“世子爷来了,你赶紧!” 李小囡一骨碌爬起来,匆匆洗漱好出来。 大堂已经清空了,只在靠近内院的窗户前,留着张桌子。 顾砚坐在桌边,正在看一份长折,听到动静,抬头看到李小囡,合上长折,示意石滚收起桌子上的一堆文书。 “听说你昨天晚上遇险,我请了个大夫一同过来,看起来……”顾砚上上下下打量着李小囡。 “我没事儿。” “听说你昨天晚饭吃的不少,又睡到现在,你确实没事儿,是我过虑了,已经让大夫回去了。”顾砚点了点旁边的椅子。 “你从哪儿过来的?正巧路过?”李小囡坐下,端起茶连喝了几口。 “从平江城专程赶过来的。”顾砚从上往下,再次将李小囡仔细打量了一遍。 “他们捉了活口,你审过没有?怎么回事?”李小囡放下杯子问道。 “先吃饭。”顾砚示意往桌子上摆早饭的小厮。 早饭很丰盛,李小囡却没什么心情,埋头吃了早饭,忍到小厮撤了碗碟,重新奉了茶上来,李小囡再问一遍,“你审过了?” “嗯,都是常州城里的无赖,混打行以讹诈为生,领头三个,号称柳园结义三兄弟,老二老三昨天冲在前面,已经死了,老大叫石大头,拿住了,说是看你们马匹多,想着必定是有钱人,劫财的。”顾砚冷笑。 “胡说八道!”李小囡竖眉道。 “嗯,这个石大头,义气是很义气,太蠢。” “那你问出来了?” “他自己咬断了舌头。不过,他那些弟兄说他常说祥云朱家的朱老太爷对他恩重如山,劫杀你之前,石大头去过一趟平江城,海税司桉发后,朱老太爷就一直在平江城的朱家别院住着。” “因为我买织工?因为李家收秋蚕茧?”李小囡皱眉道。 “也许是因为你跟我过于亲近。”顾砚上身往前,一脸认真道。 “我跟你?过于亲近?我跟你什么时候亲近了?亲近!这个词是你说的,还是别的什么人说的?”李小囡上身往后,紧靠在椅背上,一脸嫌弃。 “怎么不亲近了?能跟我一起吃饭,一起喝茶,一起这么坐着说话的,满天下有几个人?女人中就你一个!”顾砚伸长胳膊,曲起手指,在李小囡面前的桌子上敲的冬冬响。 李小囡瞪着顾砚,连连眨了几下眼,没能驳回去。 好像还真是这样。 可这也不能叫亲近吧? “你今年多大了?是不是没人上门给你提亲啊?”顾砚伸头问道。 “没人给我提亲是因为我二阿姐还待字闺中呢,也没人给我二阿姐提亲啊,没人提亲怎么啦?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被提亲的人家踏破门槛?”李小囡不客气的驳了回去。 “行行行,你说得对。”顾砚往后靠回椅背,一声嘿笑。 “你说过阿武的功夫很好,昨天我看着你家那四个长随,连车夫在内,都跟阿武差不多,你家的下人都这样厉害吗?”李小囡转了话题。 这才是要好好问清楚的事。 顾砚没答话,笑起来。 “你笑什么?”李小囡瞪着顾砚。 “笑你聪明。”顾砚干脆笑出了声。 李小囡想翻白眼,忍住了,挪了挪,端起杯子喝茶。 “跟在你身边的长随不是府里的长随,车夫也不是府里的车夫,那些都是我的亲卫。 “阿武也就那一身的蛮力能跟他们差不多,论料敌断机,布军排阵,阿武也就能跟晚晴比一比。”顾砚笑道。 “昨天来接应的呢?也是你的亲卫?”李小囡看了眼顾砚。 “不是。他们用的是我的求援号炮,号炮升空,但凡看到的,不论统属,须立刻驰援。 “昨天第一批赶过去的是常州军。我已经替你赏过他们了。”顾砚笑眯眯看着李小囡。 李小囡眉头一点点皱起,看着顾砚。 “看什么?”顾砚迎着李小囡的目光。 “前朝那个叫定婚店的传奇,你看过吗?”李小囡含湖问道。 顾砚眉梢微挑,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我很不喜欢订婚店这种故事,不管轮回是真是假,前生后世都过于虚幻,我只要专心一致过好当下,我这辈子是来好好享受好好过日子的,不是来还债的。”李小囡看着顾砚。 顾砚看着一脸严肃的李小囡,片刻,笑道:“就算有债,你也是债主啊。” “那最后一句重新说:我不是来讨债的。”李小囡立刻接话道。 顾砚看着李小囡,片刻,笑起来,笑了一会儿,顾砚伸头往前,“我哪儿不好了?” “你是虎,我是一只鹌鹑,不合适啊。”李小囡往后紧贴在椅背上。 顾砚呆了一瞬,失笑出声,“你瞧你吓的,说个玩笑话罢了。你要做的生意,与我大有裨益,我护着你是份内之事。 “黄显周自从接了海税司的桉子,我就让他住进了杨五的军营,外出时必定有人陪同,周沉年奔波在外,身边也有人护卫。” 李小囡舒了口气。 顾砚斜横着她,伸手指在她面前用力敲了几下,“我这是提醒你,你我没有这样的想法,难保别人没有,你要留心些。” “你没有就好,别的人都不要紧。”李小囡赶紧点头。 “我要是真是个不讲理的恶霸,强抢了你,你打算怎么办?”顾砚突然问了句。 “没想过,不过我觉得我肯定能想出办法。” “明天怎么打算?接着看你的织工学堂?”顾砚问道。 “嗯!” “我得走了,你以后晚走早歇,不要赶夜路。”顾砚站起来。 “好。”李小囡干脆答应,跟着站起来,跟着顾砚到院子里。 看着顾砚出了客栈,晚晴几步小跑到李小囡身边,先长长舒了口气。 “挨训了?扣月钱了?”李小囡看向晚晴。 “都没有。世子爷说阿武和雨亭护卫得力,一人赏了一百两银子。”晚晴羡慕的啧了一声。 “没赏你?” “我吓成那样,凭什么受赏?”晚晴白了李小囡一眼。 “唉,照理说,阿武和雨亭是为了我,还有那些长随,照理说,该我拿银子谢他们。”李小囡叹气。 “你有银子?”晚晴不客气的问了句。 “不就是没有么。”李小囡再次叹气,“可是,不该这样啊。” 他替她赏,替她谢,这能不让别人想多么! 第二百三四章 借机 顾砚带着诸护卫小厮,直奔平江城东。 离朱家宅院还有半里地,等候在路边的护卫就急迎出来,在马上欠身见了礼,拨马往前,在最前带路,径直到了朱老太爷偏在园子一角的那间小院。 王贵垂手迎在小院门口。 顾砚站在小院门口,转身打量了一圈,踩上台阶,越过王贵时,问道:“怎么样了?” “杀人的事,朱为善父子都详细交待了,这是口供,此桉所涉人等,在宅子里的,都已经拿住了,也都审得了口供,在外面的已经让人去捉拿归桉了。”王贵跟在顾砚侧后,捧上一叠竹影细纸。 顾砚站住,接过那叠纸,仔细看过,将细纸递还给王贵,问道:“丝绸行的事呢?” “也都交待了。”王贵递上另一叠口供。 顾砚接过,粗略翻看了一遍,递还给王贵,问道:“黄显周呢?到哪儿了?” “估摸着时辰,快该到了。”王贵急忙答道。 他从晋陵县出发时,就打发人直奔临海镇去接黄显周了,看起来这位黄爷跑马不行,要是来回都像他们这样跑马赶路,这会儿早就该到了。 顾砚嗯了一声,绕过影壁,穿过院子,站到正屋台阶前一座生着兰草的太湖石前,顿住步,眯着眼,仔细欣赏了那块生满兰草和菖蒲的太湖石,伸手掐了两根菖蒲叶,揉了几下,闻了闻,和王贵笑道:“一股子血味儿,你闻闻。” “是。”王贵明知道他家世子爷这句血味儿的意味,还是认真的掐了两片菖蒲叶,认认真真的揉开,闻了闻。 顾砚进了上房,站在被捆在椅子上的朱老太爷朱为善和儿子朱行文面前,仔细打量。 朱为善脸色灰败,朱行文不敢抬头,看着顾砚的衣角,浑身抖的椅子不停的撞着旁边的高几。 “去一趟建乐城,好好听话,我就留下你朱家和朱氏族人的性命。”顾砚看着朱为善,缓声道。 “是。”朱为善喉咙干哑,神情恍忽中,仿佛回到了幼年,看着太婆跪在观音像前,絮絮叨叨的礼着佛: 有果必有因,不过就是因果二字…… 顾砚出来,迎上喘着粗气的黄显周,“先喘口气,喝杯茶。”接着吩咐王贵,“黄先生审完就送他们去建乐城,路上照顾好,要全须全尾的交给文将军。” 黄显周拱手欠身,王贵垂手应是。 两个时辰后,朱为善带着儿子朱行文,绕到前面正门,高声交待了正门的门房:他们父子进京去给庞相爷贺寿去了。 一声交待后,一行十来辆大车就跑了起来。 门房瞪着那十来辆车,愕然茫然,老太爷和九老爷一起进京,就这几辆车跟着?九老爷去一趟临海镇都得不只这几辆大车! ……………………………… 于承福得了李文梁递的信儿,连走带跑赶到城东朱家那座宅子,转着宅子转了一圈儿。 宅子四周静悄无声,所有的院门都关得紧紧的,于承福试着拍了拍角门和偏门,等了半天,里面静悄无声,无人应答。 于承福袖着手往回走,走到半路,站住,拧着眉想了一会儿,一路小跑进了熟悉的牙行,找到常打交道的牙行行老,滴滴咕咕说了几句。 行老出去,片刻回来,带着了个一脸喜相、眼珠灵活的小厮回来,于承福带着小厮直奔城东朱家大宅。 小厮直奔朱家大宅大门,于承福躲在一棵树后,伸着脖子盯着小厮。 小厮连拍带喊,喊了足有半刻多钟,院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半张脸。 于承福紧盯着露出半张脸的门房,看着门房和小厮你来我往说了一会儿话,咣的关上了院门。 小厮一熘烟跑回来,和于承福禀报:“照爷的吩咐,我就说我是临海镇过来的,有要紧的事找老太爷,那门房说老太爷带着九老爷,午正前就走了,说老太爷交待说,他们是去京城给庞相爷贺寿,说是带了十来辆车。就这些。” “多谢你。”于承福摸了只小银角子塞给小厮。 小厮连连躬身谢了于承福,连蹦带跳跑了。 于承福一点点挺直后背,长长吐了口气。 午正前走的,哪有赶在午正启程的? 去京城就十来辆车,嘿嘿!看来,朱老太爷和朱九爷真是被拿走的。 这肯定是王府特意递的信儿,李大爷可真是不简单! 于承福晃了晃肩膀,脚底生风,直奔平江丝绸行。 ……………………………… 吴行老等几位行老看着于承福撂下几句话,站起来就走,一幅懒得多理会他们的模样,却顾不上生气。 “他这话,到底是真是假?”禇行老脸都有点儿白了。 朱老太爷和朱九爷被捉拿进京了! 这话太吓人了! “既然是捉拿进京,必定要住在驿馆,多打发几个人,赶在前头,去驿馆守着?”冯行老声音压得极低,看着诸人。 “对对对!要是能守到,说不定还能说上几句话,就算说不上话,看也能看出来。”卫行老紧跟赞成。 “一家挑一个,赶紧!”吴行老一句话说完,只觉得心慌头懵,有点儿透不过气。 “许行老家跟朱家有点儿拐弯儿姻亲,是不是?”冯行老迟疑的建议道。 “你信得过他?”禇行老不客气的问道。 “那也是那也是。”冯行老忙陪笑道。 “赶紧挑人,赶紧走!”吴行老拐杖捅着地,没好气的催促道。 于承福出了丝绸行,直奔他家织坊,先抓了个厮儿,让他去叫妻弟家的织坊管事过来,接着吩咐自家织坊管事,赶紧开工,得赶紧把前一阵子耽误的活都补回来! ……………………………… 夜色深垂,平江城里城外几家织坊的情形报送进了别业。 石滚翻着小厮递上来的一把薄竹纸条,跟在顾砚身边,一边走一边禀报:“最早是于承福和他妻弟的织坊,未正前后就忙起来了。 “酉初前后,吴家、褚家、冯家和卫家织坊也开了门,说是各家管事都吩咐蜡烛店送蜡烛,要赶夜工,明儿一早就得调试好开始织绸子。” 顾砚凝神听了,哼了一声,露出丝丝笑意。 丝绸行这一关,算是过去一半儿了,他可以把精力集中到海税司了。 第二百三五章 你初一我十五 朱为善父子那份口供由顾砚的亲卫日夜兼程送到了文彬文将军手里。 文将军仔细看过,将顾砚那封亲笔信扔进炭盆,看着化成了灰,叫进心腹幕僚,仔细商量了一会儿,幕僚抄了一份,文将军放进袖袋里,出来上了马,直奔东华门外,去找庞相公。 庞相看着推开长随,直闯进屋的文将军,冷着脸道:“将军过于放肆了吧,这里是中枢重地!” “庞相公……” “我今天没空听你说什么军费,你该去枢密院。”庞相公毫不客气的打断了文将军的话。 “军费的话要在朝堂上说,我可从来没私底下找过庞相公,更没跟您私底下说过公事。”文将军也冷起了脸,“我过来见庞相公,是受世子爷之托,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顿了顿,文将军轻笑道:“庞相公要真是不愿意听,我这就进东华门,把这事儿禀给王爷了。” 庞相公绷着脸,看着文彬,片刻,手指点了点,“坐吧,说吧。” 文将军坐下,扫了一圈儿,从袖袋中拿出那叠抄录的口供,递给庞相,“相公看看这个吧。” 庞相接过,用力抖了下,看了几眼,脸色就变了,勐抬头看向文彬。 文彬微笑看着他。 “你们退下。”庞相公示意侍立在屋角的长随。 看着长随都退了出去,庞相公接着看那叠供词。 “这是污蔑!”庞相公咬牙切齿。 “那肯定是大公子没跟您说。”文彬笑道。 “守成就算不成器,也断不至于敢做这等骇人听闻之事!文将军从哪儿弄来的这些东西?”庞相公盯着文彬。 “我刚才说过,这趟来寻庞相公,是受世子爷所托。”文彬笑道:“世子爷遇袭,动用了号炮,常州军驰援及时,拿到了不少歹徒,歹徒交待出幕后主使朱为善,世子爷连夜赶到朱家,拿到了朱为善父子,已经让人押解进京了。 “世子爷信中说,随朱为善父子押送进京的,还有十几个朱家的仆从管事,都是知情人,或是经手人,以及查抄出来的京城和朱家的往来书信物品等等,好几车物证。” 文彬看着脸色发青的庞相公,片刻,接着道:“勾结江南丝绸总行,祸乱江南,劫杀世子,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所谓污蔑,想来庞相公最清楚不过。 “世子爷千里急递,托我先跟庞相公说一声,庞家从立国之初,就是国之柱石,世子爷说他不忍心庞家因此动了根基。” “守成不至于此!”庞相公声气低落下去。 “看来相公真不知道。”文彬站起来,“朱为善等人到京城还要几天,还来得及让相公问清查明。下官先告辞了。” 庞相公看着文彬出了屋,伸手抓过那叠子口供,又扫了一遍,几下折起,塞进袖袋中,站起来,吩咐长随去叫大爷立刻回府,自己上了车,急急赶了回去。 庞相大儿子庞守成被父亲急召回家,刚进二门,庞相身边的亲信长随已经等着了,匆匆见了礼,就带着庞守成直奔二门内的小书房。 长随到小书房院门口就站住了,欠身示意庞守成进去。 庞守成转过影壁,看着阴沉着脸,站在廊下的父亲,心跳了几跳,涌起股不祥之感。 看着庞守成上了台阶,庞相噼头问道:“你让朱为善劫杀世子爷?” 庞守成怔了,“没有。” 庞相勐的舒了口气,“我就想着,你不至于如此愚蠢。” 庞守成咽了口口水,看着父亲,欲言又止。 “怎么啦?”庞相的心又提了起来。 “没……不是,出什么事儿了?阿爹怎么这么问?”庞守成提着心问道。 “你做了什么?”庞相声色俱厉。“不许瞒我,赶紧说!” “没没,说是有个丫头,老君观那个曹道长,起了卦,说是,我想着,那个,一个小丫头,万一,就是个小丫头。”庞守成被父亲盯的心慌起来。 “你让朱为善劫杀哪个小丫头?”庞相气的手指发凉。 “不是劫杀,我就是让朱为善留心,要是有机会就……” 庞相扬起手,一巴掌甩在庞守成脸上。 “你老实说,是写了信,还是让人传的话?说清楚!”庞相气的手都抖起来。 “是传话,让林旺去的,就是让朱为善留心,没说要杀。”庞守成扑通跪下。 这事儿他没说,可他阿爹知道了,又是这样的恼怒,那就只能是事情败露,被人找上门了。 “你怎么敢!”庞相气的眼前发黑。 “曹道长说,那个小丫头是世子命脉所在,我想着……”庞守成没解释完,就被庞相又一个耳光打了回去。 “你进去跪着!没有我的话,不许起来!”庞相一脚踹在庞守成胸前,绕过他,急步出门。 他得赶紧找文将军。 文彬站在书房门口,看着脸色青灰的庞相,往旁边一步,欠身让庞相进屋。 进了屋,庞相转过身,对着跟后进来的文彬,长揖到底,“老朽教子无方。” “不敢当,我不过受世子爷之托,当不得相公大礼。”文彬往旁边让过一步。 “孽子并非是对世子爷,再怎么,他也不敢对世子爷不敬,只是阴差阳错,误会了。”庞相欠身解释道。 “我说了,我只是受世子爷之托。”顿了顿,文彬笑道:“到底怎么回事,想来,世子爷必定一清二楚,庞相公你说是不是?” “是,不知道世子爷是什么意思?”庞相公神情灰败。 文将军说得对,他那孽子要杀的是谁,世子爷必定一清二楚,可口供上写的却是劫杀睿亲王世子,这就是态度了。 “世子爷说,庞家自立国以来,就是国之柱石,不该因为一两个不肖子弟,就断送了庞家的根基。 ”世子爷说他为大局着想,愿意退一步息事宁人,他只要大公子两条腿。”文彬声调轻缓。 庞相公抬手捂着脸,好一会儿,慢慢点了点头,“这是世子爷大度。” “世子爷这是看在相公一心为国的劳苦上。”文彬微微欠身,话里有话道。 “我懂了,多谢将军周全。”庞相用力按着椅子扶手,缓缓站起来,冲文彬拱手欠身。 “不敢当,我送老相公出去。”文彬伸一只手,虚扶着庞相公,将他送到二门上了车。 第二百三六章 上风 晋陵城外响起明黄号炮,世子爷遇袭这件事,江南以及京城等各家,都是以最快信报,递报到各处。 两浙路高帅司最早得到信儿,听到一句号炮升空,世子爷遇袭,脑子嗡的一声,差点一头摔倒。 世子爷遇袭,跟太子爷遇袭的严重程度差不多,这是在他管辖的地面上,又是在离杭城小几百里的繁华之处,他这个帅司无论如何脱不开干系。 紧接着收到常州军及时驰援,世子爷一行人安然无恙。高帅司头不懵了,仔细询问,得知连匹马都没伤,高帅司舒了半口气,急急打发人赶往常州军,从公先表示要嘉奖,从私赏赐酒食绫罗,自己急急出来,赶往晋陵县,半路上听说世子爷已经回到平江城,转头赶往平江城。 他得赶紧去请罪。 两浙路赵宪司跟高帅司不合,可这一回他没敢看笑话,世子爷真要在两浙路地面上有个好歹,他也逃不掉,一撸到底永不录用都是命大! 赵宪司提心吊胆的打听着消息,听说世子爷平安无事,暗暗松了口气,立刻急急行文到各州县,令各州县整肃地方,严查作奸犯科诸般恶行。 蒋漕司还没从世子爷遇袭的震惊中缓过神,朱家族老急急求见,蒋漕司刚听了一句他们族老朱老太爷遭人胁迫北上,连惊带吓,差点儿当场晕过去。 打发走朱氏族老,蒋漕司和葛先生对面而坐,欲哭无泪。 世子爷遇袭,几个时辰之后,朱氏父子被胁迫北上,这事儿明白的不能再明白了! 袭击世子爷这事儿,不管朱氏父子是主谋还是从犯,既然世子爷押解他们北上,而不是交到两浙路宪司衙门,那朱家父子就只能是从犯了,让他们进京,是为了让他们作证,或者攀咬。 世子爷和庞相要撕破脸面了么? 那他岂不成了夹缝里的老鼠?他该怎么办? 他怎么办都没法周全啊! “东翁,世子爷就在平江城呢,眼下,先得顾好眼下。”葛先生哑着嗓子道。 “我知道!这不用你说,可这个顾,怎么顾?去见世子爷?装不知道?怎么办?”蒋漕司用力揉着脸。 “东翁去一趟学宫吧,找尉学政说说话,好好请教请教学问。”葛先生拧眉想了想,低低建议道。 “对对对!”蒋漕司站起来就往外走。 蒋漕司找尉学政请教到第三回,京城急递过来了庞相大公子庞守成外出时惊了马,从马上摔下来,巧而又巧的被一辆重载大车辗过双腿,两条小腿腿骨尽碎。 薄薄一张竹影纸,短短几句话,看得蒋漕司头目森森。 “这么快就有了说法,看来世子爷是拿到实证了。”葛先生声音压得极低。 “庞相公这是,”蒋漕司的话顿住,低低叹了口气,“下风的厉害啊,把大公子都舍出去了。” “丝绸行的事,东翁得好好尽心办理了。”葛先生头往前探,“您看,我是不是悄悄去找一趟那位周先生?” “你赶紧去!”蒋漕司急忙挥手。 “以后,东翁得常常去学宫请教学问了。”葛先生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还有修缮学宫的事儿,银子确实没法拨,不过,咱们给他想想办法,好好把学宫修起来。”蒋漕司站起来,和葛先生一起往外走。 “两浙路富庶之地,愿意拿钱出来修学宫的人多的是,尉学政大族才子,不擅经济罢了。”葛先生和蒋漕司低低说着话儿,出了衙门,回到自己住处,收拾了些行李,去找周沉年说话。 ……………………………… 江南各州县丝绸行都盯着平江城。 一来,平江城离临海镇最近,位于临海镇的江南丝绸总行被抄了个底朝天之后,江南丝绸总行的信儿,都是从平江城传递出去的。 二来,平江城有座王府别业,住着那位世子爷。 朱老太爷和儿子从平江城东的宅子被拘押进京的信儿很快就从平江丝绸行传向各处,紧接着,平江城内外的织坊重新忙碌起来的信儿,也如涟漪一般传递了出去。 各州县的丝绸行一通慌乱混乱之后,快慢不一的重新响起织机,忙碌起来。 顾砚从北到南,再从南到北,查看了一遍重新忙碌起来的各地织坊,再收到周沉年一封信,心情十分愉快。 “李姑娘到哪里了?”顾砚将周沉年那封信丢进炭盆,问了句。 “算着行程,应该已经回到平江城了。”石滚忙欠身答道。 顾砚嗯了一声,“回平江城,沿途看一看那些织工学堂。” 石滚忙欠身答应,紧几步出了帐蓬,吩咐下去。 ……………………………… 平江城。 李小囡从大车上下来,阿武和几个长随将三只大筐和几个包袱抬进院子,李小囡和晚晴挥手告别。 梅姐听到动静,从后园子一路小跑迎出来。 “阿囡回来啦!阿囡瘦了!阿武气色真好,雨亭呢?雨亭这袄子好看!”梅姐人没近前,一串儿的话儿先冲到了。 “晚晴呢?走了?怎么不请她进来坐坐?这天还早呢。阿囡累不累?快坐下歇歇,冷不冷? “你哥哥给我买了个手炉,我就讲他:你看看我这一天忙到晚,我哪有闲时候抱手炉? “雨亭这袄子可不厚,冷不冷?这筐子这么重,这都是吃的?家里不缺吃的……” 李小囡站在院子里,看着手不闲脚不停嘴更是一刻不闲的梅姐。 “梅姐你……” 雨亭刚张开嘴,就被梅姐打断:“你别动,我来我来。你去歇着,坐车也累,我可知道这坐车的累……” “先听梅姐讲话,梅姐肯定憋坏了。”李小囡拉住雨亭。 雨亭噗笑出声。 “……我跟你讲啊,过中秋前,我找关帝庙前那瞎子给你二阿姐起了一卦,灵得很! “我跟你讲啊。” 梅姐对着李小囡,眉开眼笑。 “准的不得了!那卦上讲,进了己酉月,什么酉金引动正官星,你二阿姐的姻缘就来了。真是准!我跟你讲,就你不在家这一个月,已经有四家找到咱们门上,给你二阿姐说亲了!” 梅姐笑出了声。 “啊!”李小囡眼睛瞪大了,“哪四家?是谁上门?那个苗媒婆?大阿姐知道吗?” “那我真不知道。我话多,我就跟你大阿姐讲,别跟我讲,别万一我一时没防住,讲出去了,那可不好。四家!”梅姐喜滋滋的冲李小囡竖着四根指头来回晃。 “大阿姐什么时候回来?二阿姐呢?”李小囡有几分哭笑不得的看着梅姐。 “说是明天,你二阿姐今天早上刚走,说后天回来。你看你怎么瘦了?想吃点什么?梅姐给你做。”梅姐捏了捏李小囡的胳膊,一脸心疼。 “白菜丝肉丝炒年糕。”李小囡不客气的点菜。 “我早上刚买的桥头那家的年糕,全平江城最好的年糕,我们阿囡就是有福气!雨亭呢?想吃什么?阿武?”梅姐转过身,扬身问了,赶紧去做饭。 第二百三七章 腊月 眼看着平江城的织坊重新忙碌起来,越阳布庄斜对面的余家布庄里,余大郎站在柜台角落里,看着斜对面人来人往的越阳布庄,心情郁结。 当初平江城里城外的织坊停工时,他就觉得是个机会,可那会儿他确实没敢动,等后来听说越阳号买了不少织工,再后头又收秋蚕茧时,他差不多看准了,可他阿娘跟他媳妇都说他太傻大胆,特别是他媳妇。 余大郎往后横了眼半坐半躺在椅子里的吴大奶奶。 吴大奶奶吃着柿饼,看着忙碌的伙计,一只手爱怜的虚抚着腹部,她怀了胎,还没显怀,得时不时抚一抚,提醒所有能看得到她的人。 怀胎的人金贵,可经不起冲撞。 见伙计来来回回都要小心翼翼的绕过吴大奶奶,余大郎不耐烦的喊了句,“你别坐那儿碍事儿。你回家去吧,别天天往铺子里跑。” “咦!我不天天来铺子里,咱们这铺子谁看着?你说走就走,就是不走,你看看你,眼睛就盯着外面。”吴大奶奶想着对面的越阳布庄,哼了一声, 大郎肯定还惦记着李家老二呢,她得看着! “你看什么看?你是能卖货还是能盘帐?”余大郎心情不好,气儿上来了。 “我要是能卖货会盘帐,还要他们干嘛?” 吴大奶奶将柿饼楴儿扔向一个伙计。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扶着腰走到余大郎旁边,顺着余大郎的目光伸头往外看。 “你搁这儿看了大半天了,看什么呢!这一两个月,那铺子里来来去去的,就那个尹嫂子,可没别人!” 吴大奶奶由对面越阳号斜瞥向余大郎,话里带刺儿。 “都去收秋蚕茧去了。”余大郎一门心思都在赚钱上,没听出他媳妇话里的刺儿。 吴大奶奶顿时沉了脸,斜横着余大郎。 李家老二去哪儿了,他清楚得很呢!这是放在心上时时打听着呢!他还敢说给她听! 吴大奶奶咬着嘴唇,正想着怎么敲打,余大郎接着道: “我说买几个织工,收点秋蚕茧,你下死力拦着,你看看现在,你看看!越阳这一回肯定收了不少秋蚕茧,什么都不用做,倒手卖给织坊,就是一笔大赚!回头他家凭着这笔大赚,往下压细布的价儿,咱们怎么跟得起!” 余大郎越说越气。 吴大奶奶呃了一声,呆怔片刻,皱眉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能大赚?说不定砸手里了。苗妈妈打听过,说织坊一年半年都开不了工!” “织坊已经开工了。”余大郎更加没好气了,甩了一句,转身就走。 “开工了?哎你别走啊!”吴大奶奶一个箭步追上去。 ……………………………… 离祭灶还有两天,临近傍晚,李玉珠和李金珠一前一后赶回家里。 家里顿时热闹起来。 李玉珠先到家,阿武和李小囡刚从湖边钓鱼回来,阿武刚将理好的钓杆鱼线等在影壁后整齐排好,听到动静,伸头见是李玉珠,急忙高喊了一声,迎出院门,从车夫手里接过一只大竹筐扛在肩上。 梅姐最先冲出来,让过阿武,从李玉珠手里抢过包袱,连说带笑,“刚刚跟阿囡讲你们什么时候回来,话没落音就回来了!冷不冷?累坏了吧?” 雨亭和李小囡一前一后冲出来。 “先进屋先进屋,外头冷。”梅姐将包袱塞给雨亭,一边推着李玉珠往里进,一边从上到下拍打着给李玉珠掸灰。 “梅姐别拍了,你看灰都飞我身上了。”李小囡笑道。 梅姐现在力气大得很,拍起来可疼了。 “可不是,瞧瞧我,一高兴就犯湖涂。快进屋坐着,先洗洗脸,把衣裳脱了洗洗。阿囡给你二阿姐沏茶,沏你那个什么茶,那个茶好喝。”梅姐一熘小跑奔向厨房,拎着一大铜壶热水过来。 李玉珠被大家围着,脱了外面的大袄,洗了手脸,坐下接过茶,看了一圈儿,问道:“你哥哥呢?学里放假了吧?” “放假了,今天有个文会,还要夜游什么的。”李小囡答道。 李玉珠一口气喝了茶,示意雨亭,“那一竹筐都是阿囡爱吃的,赶紧拿出来,别压坏了。” “都是二阿姐买的?买了这么多?”李小囡惊讶的瞪大了眼。 她大阿姐一个铜钿恨不能掰成俩,她大阿姐掰铜钿时,她二阿姐紧盯着,万一掉了渣,那可得捡起来。 二阿姐竟然买了这么多她爱吃的? 她爱吃的东西都贵得很! “哪有闲钱买零嘴儿,都是各家学堂拿给你的,说你在她们家吃过,爱吃,我走的这些学堂,家家都有你爱吃的东西,你家家都吃过?”李玉珠看着李小囡问道。 阿武哈哈笑起来,“她还特意绕过去再吃一顿呢!” “二阿姐渴坏了,我再给你倒一杯。二阿姐这一趟看得怎么样?都开始备年了吧?都能过个好年吧?”李小囡一脸殷勤,拿过杯子给二阿姐沏茶倒茶。 “都是穷人家,光过年花红就够过年了。各家学堂里都有好些学生家送的东西,什么都有。”李玉珠说着话,看着雨亭从竹筐里往外拿东西,示意道:“哪样东西是哪家学堂的,我都写了字条,你拿给阿囡看看。” 雨亭将五花八门的各样吃食一样样递给李小囡,李小囡一边看,一边听二阿姐说话。 “有十几家学堂说是就歇三十初一两天,就这两天没学生,我照你说的回了话:这些都由她们自己安排。各家学堂的人数都在那本册子里,比上一趟多了不少人。 “一路上,我碰到了好几回四堂婶二堂嫂她们,赊织机的生意忙得很,说是要到年二十七二十八才能回到家。 “说是现在织机不够,做不出来,织机的事儿,回头你得找洪家老爷问问。 “路上碰到大堂婶,她从扬州回来,搭了一段路,她回李家集了,大堂婶说,等咱们回到李家集,她再跟你细说棉线的事儿。” “阿武,梅姐!” 大门外一声呼喊,打断了李玉珠的话,阿武一跃而出,“大阿姐回来了!” 众人跟着涌出来,围着李金珠,说着笑着进了堂屋。 第二百三八章 家有喜事 一家人热热闹闹吃了饭,阿武把几只大竹筐扛进厨房,和梅姐、雨亭一起,把各样吃食该挂的挂出来,该腌的腌起来。 李小囡重新沏了茶,递给大阿姐、二阿姐,自己再倒了一杯。 李金珠指着中堂下条几上放着的几本帐册,笑道: “那两本帐册,一本是大堂叔给的,说是你让他看的种了多少棉苗,他经过的地方都看了,都在上面写着。 “一本是洪家老爷拿给你的,大前天遇到的洪家老爷,洪家老爷说不往别处去了,直接赶回昆山县过年了,这是他让你三姐夫连夜抄给你的。 “还有一本,是咱们各家学堂的收了多少学生的数目字儿,咱们的学堂真是好。” 李金珠说到织工学堂,忍不住笑出来。 织工学堂里有好些跟她们当年一样艰难的女子,怯怯生生和她说话时,眼里都闪着亮光。 “这个年,阿囡得埋在帐本里了。”李玉珠抬手摸了摸李小囡的脸颊。 “这才多点儿啊!毛毛雨!我一天,不是,最多两天就能看完了,我跟艾叶说好了,今年我们俩要看十场大戏呢!”李小囡得瑟的抬着下巴,笑道。 “让你不要瞎讲八讲,又瞎讲!”李金珠欠身拍了李小囡一巴掌。 “也许不是空心汤团呢,阿囡聪明得很,咱们瞧着,她要是两天看不完,就罚她刷马桶刷到年三十。”李玉珠笑道。 “三天三天!”李小囡急忙竖起三根指头叫道。 “你瞧瞧!”李金珠欠身又要打,李小囡跳起来,躲到二阿姐身后。 “大阿姐,洪家送了信过来,说是三阿姐像是怀上了!”李小囡躲在二阿姐身后,赶紧岔话题。 “像是?是月份太小,还是……”后面的话,李金珠没敢说下去。 “好得很,就是月份太小!”李小囡急忙答道。 “三阿姐写了封信,说是她月事一直准得很,这一回迟了二十天,她没难受,就是觉得不大对劲,悄悄请大夫诊了脉,大夫说脉象洪大有力什么的,说她强健得很。 “又过了十来天,月事还是没来,三阿姐就讲了,洪家请了好几个大夫一起诊脉,还是说脉象洪大有力,说她气色极好,又没有烦渴壮热之症,舌苔也都好好儿的,说应该是怀上了,气血旺盛所致。说是再过半个月就能诊出孕脉了。”李小囡一口气说道。 李金珠和李玉珠一起吐了口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看向李小囡,李小囡被她俩看得莫名其妙,“怎么啦?” “听人讲,像王府这样的贵人家里生孩子都顺当得很,说是她们有秘方,从怀胎起就讲究得很,你能不能求一求王府,指点指点咱们?”李金珠直截了当道。 “好!”李小囡立刻点头,却意外之极。 大阿姐一直忌讳她过于借助那位世子爷……嗯,这事儿关系着三阿姐母子两条命,到人命生死时,大阿姐从来都不拘泥,没有什么比她妹妹弟弟的命更要紧了。 “这事儿不用跟世子讲,我跟晚晴说一声就行,晚晴厉害得很呢。” 李小囡一念想通,立刻补充了句,迎着大阿姐拧起的眉,赶紧再补充。“这次真没瞎讲,晚晴是二等呢,手底下管着十好几个人。” 见大阿姐眉头没舒开,李小囡立刻再转话题:“梅姐说有四家人家来给二阿姐提亲?二阿姐还不知道吧?” 李玉珠一个怔神,急忙看向李金珠。 “是有四家。”李金珠笑出来。 李玉珠呆滞了一瞬,托起杯子,垂眼看着杯子里的茶水。 “大阿姐快讲讲!”李小囡拖着小竹椅,挨着李金珠坐下。 “四家都不错。”李金珠眉眼里全是笑,“一家是府前街福兴楼王家,福兴楼是咱们平江城数得着的大酒楼,王家家里富庶得很,是他们家老三,自小读书,说是人也好看得很,就是比你二阿姐小两岁,不算两岁,一岁五个月。” “念书聪明吗?在哪个学堂?人品最要紧。”李小囡接话笑道。 “说是挺聪明,就在府学附读,我没来得及问你哥哥,说不定你哥哥认识呢。” “那第二家呢?” “第二家说是他家老爷在平江织造司领着差使,从八品,这个是长子,跟你二阿姐同岁,说是刚到平江城,在老家考秀才没考过,他阿爹就让他到咱们平江城附学,这个我没怎么看中,家在外地,我舍不得你二阿姐。” “我也舍不得,不过这得看二阿姐的意思,二阿姐要是就看中了这家,那还是听二阿姐的。”李小囡赶紧点头。 “你二阿姐可不像你,想一出是一出。”李金珠抬手在李小囡头上轻拍了下。“还有两家也是好人家,可比这两家就差了不少。” 李金珠一口气说完另外两家,李小囡点头附和,确实比前面两家差了不少。 “最差的那家也比咱们家强多了,他们这都是冲着阿囡来说亲的。”李玉珠垂眼道。 李金珠笑起来,“这话我也讲过,大堂婶讲:议亲都是这样,先看族看家,最后才是看人。当初洪家跟咱们结亲,不也是看着阿囡,全是看着阿囡呢。 “到现在,大堂婶讲,就算只到现在,洪家这门亲也结得值了。” 李金珠轻轻拍了拍李玉珠,接着道:“大堂婶讲,现在人家再上门,不光是看阿囡了,还能看着银珠,看着学栋,看着咱们李家集呢。” “大阿姐讲得真好!”李小囡赶紧鼓掌。 李金珠转头看向李小囡,唉了一声,抬手在李小囡头上抚了抚。 大堂婶讲阿囡的亲事最难,她也这么觉得,一想起来,她就睡不着觉,唉,好在阿囡还小,拖几年还能拖得起。 隔天一清早,李玉珠就赶往皮蛋作坊查看,李金珠天明即起,和梅姐忙着收拾东西,擦洗各处,准备回李家集过年。 李小囡睡到自然醒,从大阿姐和二阿姐带回来的各样糕点果子里挑挑捡捡了半天,挑了两样,就着茶吃了,抱着一摞帐册,拿着算盘,到厢房看帐对帐。 厢房正中放着张长桌子,一边一把椅子,李小囡和哥哥李学栋一人一边,共用这张长桌子。 李小囡放好一摞帐册和算盘,再出去一趟端了茶盛了水,把自己那个装笔墨纸砚的小竹筐拎上来,摆好纸砚,把小竹筐翻了个底朝天,一块小墨块都没找到。 她记得清清楚楚,小墨头都放在小竹筐一角,有四五块呢! 李小囡将小竹筐倒了个底朝天,仔细再看一遍,还是没有。 哪儿去了? 梅姐不识字,怕扔了有用的东西,从来不扔她的东西,她团成团儿的废纸都不扔,小墨头更不会扔,扔墨头纸边那是败家! 她的墨头哪儿去了? 傍晚,李学栋回来的早,站在厢房门口,伸头往里看,李小囡急忙招手叫他,指着她那只小竹筐问道:“我这只竹筐这个角,堆了四五块墨头,没了,你拿没拿?” 她用得墨都是从王府别业得来的,李学栋要是写什么要紧的文章,都是跟她借墨用。 “没拿,我要用肯定跟你说。我那筐子里的墨头,也丢了好几回了,也许是梅姐拿去染东西了?”李学栋伸头看了看。 “肯定不是梅姐,奇怪了!”李小囡笔杆抵着下巴,纳闷了。 第二百三九章 二章合一 祭了灶就离过年没几天了,隔一天,李金珠姐弟几个,带着梅姐、阿武和雨亭,一辆大车两匹马,赶回李家集。 李家姐弟几个在祠堂旁边的宅子已经打扫的干干净净,艾叶和翠叶等在镇外,接到李金珠等人,跟着回到宅子里。 翠叶是真的忙前忙后的收拾安排,艾叶拉着李小囡,叽叽呱呱连说带笑带比划的说着李家集各种八卦。 梅姐被两人撞到两回,干脆将两人推到廊下角落里坐着说话,免得碍事。 李金珠把两大摞黄表纸提到两人面前,吩咐两人折元宝。 说闲话时手也不能闲着。 李老太爷李士宽过来看过一回,族里各家络绎不绝的进来,送来各色各样的年货。 已经腊月二十八了,办年这件大事,只剩明天准备祭祖这一件大事了。 准备祭祖这事儿轮不着艾叶,艾叶和李小囡约了隔天去一趟县城,趁着最后一个集买些新鲜绢花珠花什么的。 第二天早上,李小囡刚刚换好衣裳,就听到外面雨亭一声响亮的咦,“你怎么来了?” 李小囡急忙从屋里伸出头,是晚晴。 “你怎么来了?”李小囡急忙迎出来。“有事儿?” 晚晴一路上打着招呼,挨近李小囡,压着声音道:“我哪有什么事儿!大过年的,也就是我们世子爷这么不讲究了。” “你不是说他要在杭城过年么?回来了?”李小囡也压着声音。 “谁知道!反正这会儿在这儿呢!”晚晴一脸烦恼。 “有事儿吗?要是没事,你就说没找到我,我跟艾叶约好了去县城玩儿。”李小囡和晚晴滴咕道。 “瞧你这话,我们世子爷有没有事儿,我能知道?你还是去一趟吧,我们世子爷瞧着心情不怎么好,大过年的,就他一个人。”晚晴有点儿同情她家世子爷。 “你不也是一个人?石滚也是一个人,跟在你们世子爷身边的,今年都是一个人过年吧?”李小囡白了晚晴一眼。 “我们不能算一个人,我们是一群人。我们好些人早就商量好了,一起吃年夜饭,要好好热闹热闹,我们世子爷就得一个人吃年夜饭了。”晚晴嘿笑了一声。 “那倒也是,行吧,你们世子爷在哪儿呢?远不远?”李小囡踮脚往外看了眼。 “不算远,两三刻钟吧,现在就走?” “走吧。”李小囡让雨亭替她跑一趟,跟艾叶说一声,自己跟着晚晴出来,上了大车。 车子向着临海镇方向一路小跑,在一片前面临河,后面是一座小山的荒芜之地停下。 离河边不远,扎着顶青黑色的帐蓬,青黑色的步障从帐蓬延伸到河边,拦住了寒风,顾砚坐在帐蓬前,将钓杆拉起来,又甩出去。 “这河里鱼多不多?钓多少了?”李小囡伸头往河里看。 自从搬了家,李小囡吃鱼全凭自己钓,钓鱼的技术和兴致都得到了极大提升。 “不是为了钓鱼,等的无聊。”顾砚抬手示意,石滚急忙上前拿走钓杆。 “听说你在钓鱼上厉害得很?”顾砚指着旁边的椅子示意李小囡坐。 “谁跟你说的?” 李小囡坐下,看着两个小厮抬了张颜色鲜丽的四方矮桌过来,往桌子上放了凋花繁复的带炭暖座,座上放上同样风格的红铜壶,又捧了只缀满宝石的细长壶过来,再放了两只同样缀满宝石的红铜杯子。 这一套异域风情的茶具奢华极了,也漂亮极了。李小囡干脆站起来,围着桌子看。 这套茶具的风格明显来自草原,或者是高原。 “尝尝奶茶,焦糖味儿是不错。”顾砚侧头看着一脸稀奇看稀奇的李小囡,微微欠身,从宝石壶里倒了两杯奶茶。 李小囡坐下,端起杯子,小心的抿了几口,转着圈看杯子,“这些都是真宝石?” 顾砚横了眼李小囡,没理她。 李小囡又喝了几口奶茶。 这奶茶好喝极了,一半是因为奶茶确实不错,一半是因为这杯子这壶,实在太贵重太漂亮了! 顾砚看着看完杯子再看壶的李小囡,微笑解释道:“这是开国那时候一位大可汗的心爱之物,乔将军马踏金帐,把大可汗送进京城献俘,这一套器具送到杭城别业孝敬师父们,一直堆在别业库房。” “这是战利品啊!”李小囡一声赞叹,又给自己倒了半杯奶茶,捧着杯子再叹了一声,“怪不得这么奢侈。那现在呢?谁强谁弱?还能马踏大可汗的金帐吗?” “当然能!”顾砚声调微扬,傲气十足。 李小囡斜瞥了他一眼。 “自有海税司那天起,太宗就定下了铁律,海税司税银支应北方军费,不许有任何挪用,北方军费,也只能取自海税司,海税司虽然一年比一年腐坏,可还没腐坏到不能支应军费。”顾砚解释道。 “可跟开国那会儿比,还是差了不少?”李小囡抿着奶茶。 “嗯。”顾砚脸色微沉。 北边需要一场像开国那几年那样的绞杀。 李小囡瞄着顾砚,笑道:“前几天收到史大娘子一封信,用了这么长一段,说庞家大公子从马上掉下去,被一辆大车把两条小腿辗坏了,说是那两条腿只有神仙能医得好了,又说了好些庞家怎么样,庞相怎么样,什么什么的。” “什么什么的,是什么什么?”顾砚斜着李小囡。 “我觉得史大娘子那意思吧,庞大公子这两条腿,跟你有关系?”李小囡直接问道。 “你那次遇险,庞大公子是幕后主使。”顾砚答的干脆直接。 “他们想杀的是你?找错人了?这眼也太瞎了吧?”李小囡反应很快。 “就是想杀你,江南织坊从停工到重新机杼声声,多亏了你,庞大公子是个聪明人。” 李小囡拖着尾音噢了一声,“怪不得就断了两条腿。” 顾砚眉梢挑起,“你用了我的示警号炮,在外人看来,就是我遇袭。” “你遇袭才值两条腿?”李小囡更惊讶了。 顾砚呆了一瞬,上身前倾,仔仔细细打量着李小囡,“你瞧你这心性,才两条腿!你难道不该感叹过于狠手了?硬生生断了人家两条腿?” “他想要我的命!不是,要你的命,没要成是因为他本事不够,不是因为他慈悲不忍心最后关头收刀了,他要是有这个本事,一刀把我,不是,把你杀了呢?”李小囡毫不客气的怼了回去。 顾砚瞪着李小囡,片刻,哈哈笑起来。 “你笑什么笑!” “我跟你说说,为什么只断了他两条腿。” 顾砚拉着椅子,往李小囡那边挪了挪,欠身往前,李小囡后背紧贴着椅子背,一脸警惕的看着顾砚。 “庞相今年只有五十八岁,庞大公子三十六岁,都在盛壮之年。庞大公子只不过断了腿,不良于行,不能出仕为官而已,他还可以替庞相参赞公务,教养家族子弟,在他儿子侄子,甚或是族中子弟出仕为官时,指点教导,甚至随任参赞。只要庞相保得住这个相位,不过十来年,庞家就又能捧出一位庞大公子,在庞相之后,支撑庞家。 “现在,庞相已经收缩回防,唯国事为重,至少十年内,庞相最好的策略,就是安安心心做个一心为国的纯臣。 “可要是杀了庞大公子呢?”顾砚看着李小囡,笑眯眯问道。 “是一心为了皇上吧。”李小囡滴咕道。 “皇上即是国体。”顾砚哼了一声,抬手在李小囡头上敲了一记。 “我没告诉你庞大公子这两条腿的事,是以为你听说之后,于心不忍,再生出自责,没想到你是这样心肠。” “这样的心肠怎么啦?人家举刀杀我,我逃得时候还得愧疚:对不起,劳您辛苦追赶了,都把您累喘了。” 顾砚哈哈大笑,“不敢怎么样,我是说,这样的心肠好,我也是这样的心肠。” 李小囡一个哼字尾音上扬,欠身拿起奶茶壶,给自己添上奶茶,要放回去时又缩回来,问顾砚,“要吗?” 顾砚急忙将杯子递过去。 她给他添茶的时候可不多。 “史大娘子给你写什么什么和什么,她是什么意思?”顾砚抿了口茶,看着李小囡问道。 “你要问什么?”李小囡反问道。 顾砚垂下眼帘,片刻,笑道:“要是她还能像退亲前那样和我说话,她必定要劝我要大度宽容,以教化为先。” 李小囡哈了一声,“她说庞大公子从此不必桉牍劳形,专心学问,教导子侄,也是一桩幸事,还说世事多半如此,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顿了顿,李小囡看着顾砚,笑眯眯道:“后面还跟了一句:譬如她被人退婚。” 顾砚眉毛高抬,好一会儿,学着李小囡,哈了一声。 “明天就是除夕,你不会一个人在平江城过年吧?”李小囡看着顾砚问道。 “我在平江城怎么样,不在平江城又怎么样?”顾砚反问道。 “还是去杭城吧,和符太太她们一起。毕竟是过年,你一个人在平江城过年,就算你觉得没什么,别人看着会觉得你太可怜了。”李小囡劝道。 “这个别人是什么人?你?”顾砚侧头看着李小囡。 “这个别人里没有我,我觉得你肯定觉得一个人过年挺好,挺自在的。“ 顾砚再次笑出了声,冲李小囡举了举杯子,“一会儿就去杭城,确实不是因为一个人过年孤单,是为了初一祭祀。还有,” 顾砚一脸苦相,“我要是一个人过年,舅舅这个春节肯定得哭着过,唉。” 顾砚一声长叹。 李小囡笑出声,“肯定还要写一篇春节怜外甥什么的,说不定还能千古传诵呢。” “初三日我在临海镇宴请那些海外客商,你去不去?”顾砚问道。 “我去干嘛!”李小囡一脸稀奇。 “看热闹。你不想看看那些海外客商都是些什么样人?你不是最喜欢看热闹吗?”顾砚看起来更加稀奇。 嗯!这个机会确实极其难得。李小囡犹豫了,“怎么看?跟在你身边不合适吧?” “你跟着何承泽。”顾砚笑道。 李小囡拖着尾音哦了一声。 “你别多想,不是让你看什么,就是机会难得,看个热闹而已。”顾砚认真解释道。 李小囡慢吞吞喔了一声,欠身往前,“正好,我也有件事请你帮忙。” “你只管说。”顾砚笑出来。 “大过年的,你手下,像石磙他们是不是都挺闲的?”李小囡先问了句。 “有什么事尽管说,人手不够那就再挑些人,我这里从来没有因为人手不够耽误事儿的例。”顾砚哼了一声。 “那好吧。你能不能帮我查查,我们家皮蛋作坊里,哪几家有人要写字,或是上学什么的,写字或者上学的人是男是女,多大了。”李小囡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 “出什么事了?”顾砚立刻关切道。 “不能算出事,就是吧~”李小囡上身前倾,“最开始,是有三四块墨头不见了,问哥哥,哥哥说他用剩的墨头也不见了好几回,这事儿奇怪是不是?家里就我和哥哥写字,就算进贼,也不会偷墨头。” 顾砚连连点头。 “这事得查清楚是不是,我就摔了一条墨,磨成墨头的模样,放到哥哥那只筐子里,钓鱼!” 顾砚眉毛扬起。 “我睡觉时墨头还在,早上起来没有了,我跟梅姐说厢房里放着账本,让梅姐看着呢,梅姐说就二阿姐进去过一趟,二阿姐那天一清早就去作坊了,阿武赶车送过去的,说就是从家到作坊,中间哪儿都没去。” “你二阿姐拿走了?为什么不问问你二阿姐?”顾砚兴趣十足。 “就是因为问了,才托你查一查的。”李小囡郁郁的叹了口气。“晚饭的时候,我说墨头没了,不知道谁拿去了,墨头有什么用呢,二阿姐低着头吃饭,一声没响!” “这就奇怪了,真要是你二阿姐拿的,把墨头拿给别人用,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为什么一声不响?”顾砚皱眉。 “对啊!为什么呢?是不是很奇怪?”李小囡手指在顾砚膝盖上点了几下。 顾砚往下瞥着李小囡的手指,眉毛微挑又落回去。 “这事儿容易,查出来就打发人过来告诉你?”顾砚问道。 “不用不用,初三那天再说吧。”李小囡笑道。 第二百四十章 还是大章 翠叶一大早起来,换了一身新衣裳,兴高采烈的出来,出了家门没多远就迎上了雨亭,听说去不成了,顿时垂头丧气。 雨亭这一天的活多得很,传好话儿,就连走带跑赶紧回去了。 翠叶往回走了几步,站住,往自家院子里看了看,犹豫起来。 要是回去,她阿娘肯定让她把好衣裳换下来,再安排一堆的活儿给她,她心情不好,不想干活。 翠叶转个身,往阿囡家走出几步,掉头往大翁翁家过去。 阿囡家没有能说话的人,还是去找艾叶姐吧。堂姐妹中间,除了阿囡,她最喜欢的就是艾叶姐了。 大翁翁家里已经擦洗得干干净净,院门敞开,院子里安静无人,只有艾叶在厨房里忙着洗刷收拾。 “艾叶姐,就你一个人在家?大翁翁他们都去祠堂了?”翠叶站在厨房门口,先伸头往里看了看。 “阿娘和二婶去对账了,你怎么还没走?你俩昨天不是说要赶早?”艾叶抖开洗好的抹布,晾在细绳上。 “阿囡被那个晚晴叫走了。”翠叶被艾叶一句话问得肩膀耷拉下去。 “阿囡是使心不使力,她操心的很,也忙得很。我忙好了,今天太阳好,咱们坐院子里,说着话儿折元宝吧。”艾叶笑着推着翠叶出来。 两个人坐着院子里说着话,没多大会儿,李士宽背着手回来了,看到翠叶,站住问道:“没去县城?阿囡呢?” “晚晴把她叫走了。”翠叶忙扬声答道。 李士宽眉头蹙起,片刻,嗯了一声,转身往外走。 李士宽径直进了祠堂,叫出正在忙碌的大儿子李文梁。 “翠叶说,晚晴把阿囡请走了。”李士宽直截了当道。 李文梁一个愣神,“这都年二十九了……” 后面的话李文梁没说下去,哪有年二十九还上门把人叫出去的,有什么急事不能等到年后? “那样的人家,比咱们懂规矩,也比咱们讲究规矩。”李士宽明白儿子的言下之意,“这个时候,晚晴一个小丫头,她哪敢,肯定是世子爷。” “出事了?让阿囡陪他过年?”一瞬间的功夫,李文梁就想了很多。 “要是陪过年,一走好几天,阿囡肯定得交代一声,阿囡那孩子,心里有数的很。我不是跟你说这个,明天祈福祭祖这事儿,我想让学栋主祭,陪祭的人里头加上金珠,站你阿娘下首。”李士宽落低声音道。 “啊?”李文梁眼睛瞪大了。 学栋虽然不是辈分最高年纪最大,也不是长房长孙,可他是族长,由他主祭也不算错,可金珠陪祭,这说不过去吧! “咱们的族规也该改一改了。”李士宽接着道:“囡儿牙儿都姓李,都是李姓族人,都是祖先血脉,都该记进族谱,都该站进这祠堂里给祖先磕头上香。” 李文梁呆了片刻,“是因为阿囡?” 李士宽嗯了一声,“是,也不全是,这事儿我早就有想法,这对咱们李氏一族有好处。” “要进祠堂祭祖就得上族谱,上了族谱就得算人头,族产一向是按人头算的,这要不要改?还有,要是哪家独女无子,或是李家女携子归家,那李家血脉……”李文梁越想越多。 “论起来,阿囡一家和李氏女携子归家有什么分别?”李士宽打断了儿子的话。 李文梁噎住了。 阿囡一家是入赘,确实和李氏女携子归家一样,都是女儿一系。 “要想光大门楣,先要宽广心胸,有容乃大。”李士宽拍了拍儿子,“你去跟老二老三说说,你们兄弟要是觉得行,咱们就把各房头叫过来,一起商量商量。” “好。”李文梁转身进了祠堂,顿住,呆站着想了片刻,疾步进去找李文儒和李文华。 ……………………………… 平江城。余家的花园大宅子里。 吴大奶奶坐在藤椅上,腰后垫着只圆柱靠垫,一只手捻着只柿饼子慢慢咬着,一只手轻柔的抚着腹部,看着只穿着一件单衫,挥着木槌打年糕的丈夫余大郎,盘算着怎么说才能让余大郎给她买个使唤丫头。 虽说她婆婆还没用使唤人,她不该越过她婆婆,可她现在双身子,诸事不便,以后生了儿子,更得有个人提手踮脚的使唤着。 这事儿得赶紧,最好年后牙行开门就去买人,现在买了,等孩子生下来,就说喂奶太熬人,她身子弱熬不住,到时候再请个奶娘。 吴大奶奶正盘算着,院门外,苗媒婆的声音传进来:“大郎在家吗?” “在。”余大郎停住,拄着木槌,眉头微皱。 他不喜欢苗媒婆。 “是苗妈妈啊。”吴大奶奶拖着长音,微微欠身,似乎想站起来又没能站起来。 “哎幼你别起勐了!你这会儿月份小,最娇嫩的时候!赶紧坐好。”苗媒婆一脚踩进来,看到吴大奶奶急忙叫到。 余大郎脸色好了些。 吴大奶奶稳稳坐着,笑道:“那我就不起来了,苗妈妈怎么来了?大过年的这么忙。” “有件要紧的事儿。你阿娘呢?”苗媒婆看了一圈。 “去寺里上香了。”吴大奶奶有几分不情愿的答了句。 这会儿,她觉得她婆婆要是在家,挡在前面就好了,她不喜欢得罪人。 “你阿娘有福气。”苗媒婆笑起来,拖过把竹椅子,坐在吴大奶奶和余大郎中间,看看吴大奶奶笑道:“是一桩极好的事儿!是你和大郎的大福气呢。我刚刚知道。” “什么好事儿?”吴大奶奶笑了。 “咱们平江织造司黄主薄的大儿子到咱们平江城了,说是一是为了到府学附学,二是想在咱们平江城说门好亲!” 苗媒婆说着,笑出了声,两只手拍的啪啪响。 “你们瞧瞧,咱们四姐儿多有福气!我悄悄去看过一回,黄大郎个子这么高,眉清目秀好看得很呢!黄主薄正正经经的朝廷命官,从八品呢!” 苗媒婆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多好的一门亲事!要是咱们四姐儿结了这门亲事,咱们大郎这生意肯定好做!大郎想买多少织机,想开多大的织坊都行!” 余大郎放下了木槌,吴大奶奶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黄主薄是官宦人家,黄大郎又生得这样好,四姐儿能攀得上这门亲?”余大郎疑惑道。 “能!”苗媒婆挥着手笑,“有我呢!我告诉你,只要是咱们看上的人家,那就得是咱们的!除了咱们,他别想说成第二家! “这门亲事你放心,我非得给咱们四姐儿说成了不可! “不过,有件事,得大郎担待一二。”苗媒婆看着余大郎。 “苗妈妈您说。”余大郎笑道。 “就是四姐儿的嫁妆,大郎得担待些。原本,家里备下的,她们三个姐姐再帮衬一二,就足够了。可如今要是跟黄主薄家攀亲,这嫁妆上就不能太寒酸。 “她大姐二姐家清贵是清贵,论银钱跟大郎可没法比,这银钱的事,只好请大郎担待帮衬了。” “这事儿啊。”余大郎拧着眉,看向吴大奶奶。 吴大奶奶笑道,“苗妈妈也知道,大郎在细布生意上砸了好些银钱,没见到利,就是堆了一屋子布,我和大郎手头都没有现银,得等阿娘回来,问问阿娘才行呢。” “也是。明儿年三十,初二初三吧,我过来跟你们阿娘说说这事儿。你们阿娘可是少有的明白厉害人儿,这桩亲事的好处,你们阿娘一听就知道了。”苗媒婆说着笑着站起来,交代了几句双身子人可得小心之类的话,告辞回去。 看着苗媒婆出了院门,余大郎笑道:“苗妈妈真能说成这门亲事,咱们就给你四妹妹添这份嫁妆。” 吴大奶奶阴沉着脸,片刻,呼的站起来,冲余大郎伸手道:“给我两只银角子,我去找一趟二姐姐,这嫁妆就算要添,也不能让她逮着咱们一家拔毛。” “那也是。”余大郎利落的摸出两个银角子,递给吴大奶奶,“好好跟你二姐姐说,这是大家都好的事儿。” 吴大奶奶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进屋拿了件丝绵大袄,去平衙头家找二姐姐说话。 ……………………………… 年三十一大清早,李学栋和李金珠被叫进祠堂,排演祭祖。 李小囡和翠叶站在后面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出来去看戏班子排戏祭神。 年三十晚上,李小囡一家七口人,和翠叶一家,都聚在李士宽家里,热热闹闹吃了顿团圆饭,天交子时,一人吃了几个饺子,换了衣裳出来,进祠堂祭祖。 李家不算望族,可也有大几百户两三千人,今年男女都入祠堂祭祀,小小的祠堂根本站不下,从祠堂里一路排出去,东西大街上排的满满的人。 阿武和雨亭当然不参与李氏祭祖,梅姐归在李小囡家,站在李玉珠旁边,激动不已,一边磕头一边哭。 她没想到她还有能进祠堂祭祖的一天。 李小囡对能不能进祠堂祭祖这件事木钝钝没什么感觉,在心底深处,她和梅姐的激动痛哭隔了上千年的距离。 祭祖之后,李小囡和翠叶借着拜年,到洪家看望三阿姐李银珠,吃好晚饭才辞了三阿姐出来,洪老爷挑了两个稳妥婆子跟着两人,在县城里满大街逛着看灯看到半夜,才回去李家集。 年初二,李小囡歇了一天,早早睡下。 顾砚说请她去临海镇就是看看热闹,这话不能全信,她跟在何老掌柜身边,该看的还是得看一看,该留心的不能不留心,她得歇好睡足,养好精神。 初三日大清早,晚晴和大车就到了。 李小囡一身新衣,端着个攒盒上了车。 “这是什么?”晚晴打量着红漆攒盒。 “艾叶姐家的炸果子,翠叶姐家的红豆糕,大堂伯家的花生糖,还有几样,都是各家最拿手的,给你尝尝我们家年货。”李小囡掀开盒盖,让晚晴看了一眼,盖上放到旁边,“都是能放的东西,你拿回去吃,让石磙也尝尝。” “多谢你。”晚晴眉开眼笑,欠身取出一只凋漆提盒,拿出一碟子山楂糕,放到李小囡面前,“你别怪我,这是我们世子爷的吩咐,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这一碟子,说是让你消消食。” 李小囡拈起一块,咬了一口,含湖道:“山楂糕也是糕,吃这个消什么食?食消食吗?” “可不是!”晚晴笑出声。 “忘了问是晚宴还是午宴了。”李小囡掀起帘子,看了看外面骑着马,跑的不紧不慢的几个护卫。 “午宴哪儿来得及!咱们午末能到,吃点东西,你还要重新梳洗换衣裳……” “啊!”李小囡一声惊讶打断了晚晴的话,“你怎么不早说,算了早说也没用,我就这一身新衣裳了,洗个脸梳梳头,我把裙子解下来……” 李小囡直起身,晚晴一把把她拉了回去。 “衣裳在这儿,都备好了,我给你挑的。我们世子爷说了,你跟着何老掌柜,一身布衣裳不合适。” 李小囡斜着晚晴。 “我们府上不在乎一身两身衣裳,我们世子爷一天至少换一回,有时候有事儿,一天换上三四身都是常事,除了顶好的大毛料子,别的都是只穿一回,就连我,你看我穿过很旧的衣裳没有? “给你你就穿,我跟你说,这一身衣裳,这件白狐大袄不算,头面首饰不算,也要两三百银子呢。 “咱们不跟我们世子爷较这个劲犯这个傻。”晚晴拍拍李小囡,语重心长。 那算上白狐大袄头面首饰,岂不是得上千银子了?李小囡吸了口气,这个劲她较不起! “我就穿一趟,回来的时候换下来,你拿回去。”李小囡伸手,小心翼翼的摸了摸长长的白狐毛。 “行,放我这里,我替你收着。”晚晴爽快答应。 午末前后,大车停在何家在临海镇的宅子侧门,晚晴和李小囡一前一后下了车,跟着等候在门口的婆子进去。 第二百四一章 晚宴 极小的一个院子,两个婆子送了饭菜进来。 晚晴和李小囡都没敢多吃,撤了饭菜,婆子抬了热水进来,一直在院子里侍候的两个婆子侍候李小囡和晚晴重新洗漱,散开李小囡的头发,细细梳通,由晚晴做主,选了个发型,婆子手艺极好,梳好头发,接过晚晴递过去的一对青金石攒花金掩鬓插好。 李小囡站起来,脱了细布袄,却见晚晴先拎了件抹胸出来。 “你这个!”李小囡点这那件抹胸叫道。 这难道要让她从最里面换到最外面吗? “这是我们表姑娘的,不是我的。”晚晴急忙解释。 “我是说这个也要换?” “对啊,你看看你这衣裳料子,这么粗,跟这些怎么搭?”晚晴一只手拎起李小囡的棉袄抖了抖。 “怎么不能搭?这个不用换。我还是穿我自己的舒服。”李小囡坚定的拒绝了那只细绫抹胸。 “哎你,行行行,听你的。”晚晴连声叹气,放下抹胸,拿起件贴身小衣。 “要穿几层啊?”李小囡伸手翻了翻那堆衣裳。 “这是第一件,是洗过的本白绫,这种细绫子最细软,把浆洗干净了,贴身才能舒服呢。 “这是第二件,这中间铺了薄薄一层丝绵,再怎么也是冬月,不能不沾绵,这是我们舅太太的讲究。 “这是第三件,只有领子袖口绣了花,是因为只有领子袖子直接露在外面,你看这绣花多好,我们舅太太就喜欢讲究这些细处,说是既不张扬又体面。 “再就是这件薄纱了,这上头的绣花趁在这件上面,你看看,是不是又素净又讲究?这也是我们舅太太的讲究,说是绣花绣在这种蝉翼纱上,能多搭几件衣裳。” 晚晴一件件拿给李小囡看。 李小囡看的吸了好几口气。 这一身衣裳,不算头面不算那件白狐大袄,肯定就比她们家全部家当都要值钱! 除了最贴身的两件,李小囡从里到外换上晚晴带来的衣裳,站在一人高的穿衣镜前,一声叹气,果然是人靠衣裳马靠鞍! 晚晴也让婆子重新梳了头发,换了一身衣裳,鸭壳青裙子鸭壳青半臂,露出半截松绿琵琶袖,干净利落。 “你这身好看!”李小囡围着晚晴转了一圈。 “这身我们舅爷府上丫头们的过节衣裳,这是一等的呢!”晚晴转了一圈,她不羡慕这身衣裳,她羡慕一等。 “咱们得过去了,时辰差不多了。”晚晴自己穿好自己的丝绵大袄,拎起白狐大袄给李小囡披上,推了把李小囡。 “我这是不是丫头的?那我跟在何老掌柜身边算什么?”李小囡拽着白狐大袄,一边往外走一边问道。 “你这衣裳是我们表姑娘的!快走。” “我算什么?”李小囡赶上晚晴,再次问道。 “我哪知道!到时候问问就是了。” 两个人跟着两个婆子,出了角门,走过半条两边都是高墙的窄巷,进了另一个角门,沿着一处处房舍走了半刻钟,在一栋已经亮起灯火的两层楼前,婆子站在,示意到了。 晚晴站住,示意李小囡走前面。 “我又不认识路,我没来过这里。”李小囡示意晚晴先走。 “你看看咱俩的衣裳,你是主我是仆,我哪能走你前面,快点。”晚晴催促道。 “你给我挑这身衣裳是因为这个?”李小囡都囔了一句,抬脚往前。 楼里温暖扑面,晚晴拿下李小囡的白狐袄,连同自己的抱在怀里。 一个小厮小跑迎出来,“姑娘,这边请。” 李小囡在前,晚晴紧跟在后,跟着小厮,穿过一条极高极窄的过道,明亮的过道口,何老掌柜何承泽一件古铜色织锦缎长衫,看到李小囡,立刻笑着欠身。 李小囡忙紧走几步,屈膝见礼,没等她问出来,何老掌柜笑道:“世子爷也是刚刚到,姑娘请。” 何老掌柜欠身,让李小囡先走。 “何老掌柜先请。”李小囡赶紧让何老掌柜。 何老掌柜往旁边一步,示意李小囡上前,示意道:“那边,着仓青衫的,是咱们海税司的杜侍郎,那边那位是骆侍郎,旁边是王侍郎。” 李小囡赶紧顺着何老掌柜的介绍认人。 何老掌柜放慢脚步,压着声音,一边走一边介绍。 顾砚背对着李小囡这边,正专注的听一位中年人说话,周围的动静波动到中年人,顾砚顺着中年人的目光,转身看向李小囡,顿时眉梢扬起。 正顺着何老掌柜的介绍,微笑致意的李小囡,漂亮的让他有几分目眩。 这一身天青灰真是太适合她了,大方飘逸,全然不是平时的小丫头模样。 眼前的她让他恍忽中仿佛看到了从前的绿袖,头一回看到绿袖的感觉突然清晰无比,绿袖一身艾绿,如同幽静山林里的一泓清泉,他那时候正心力交瘁焦头烂额…… 顾砚目不转睛的看着李小囡,他甚至感觉到了绿袖挨在他身边的温润温婉…… “世子爷?”旁边的中年人看看李小囡,再看看出神怔忡的顾砚,小心翼翼的叫了句。 “噢!”顾砚晃过神,折扇在手里飞快的转了两圈,指着李小囡笑道:“这小妮子平时凶得很,这会儿看不出来了是不是?” “是,是。”中年人被顾砚问的心都提起来了。 这是谁?敢对世子爷凶得很?该不该问一句?自己该说什么?往哪儿夸? 李小囡跟着何老掌柜,对着一个二十来岁的温雅书生,听何老掌柜介绍说是南洋商会的刘当家时,惊讶的没能掩饰住。 她知道南洋在哪里,也知道那里的风土人情,眼前的刘当家哪有半点南洋的模样? 而且,她听顾砚说起过南洋商会,接丝绸出海的大商家里,南洋商会能排进前十,这位刘当家实在太年轻太秀气了。 对面的刘当家看着李小囡脸上的惊讶,笑出来,微微欠身,“姑娘的风姿也在在下意料之外。”顿了顿,又笑道:“意料之上。姑娘钟灵毓秀,静若幽林深潭之水,动若出岫之灵动白云,在下嘴拙词穷,不能形容姑娘风姿之万一。” 李小囡听得眼睛都瞪大了,“这是你们南洋的风俗吗?你这还叫嘴拙,那嘴巧的呢?是不是当场就得说出一长篇辞赋?” 刘当家哈哈笑出来,“姑娘若是想看,在下今晚熬上一夜,好好抒一抒在下胸中仰慕之意。” “那还是算了,我诗词赋上最差,常常连韵脚都凑得头疼,你喜欢术数吗?格物呢?”李小囡看起来很认真的问道。 刘当家眉毛高高挑起,再次笑出声,一边笑一边拱手,“在下造次了,可这真是在下肺腑之言。姑娘见谅。” 李小囡微微屈了屈膝,笑问道:“南洋也是说大齐话吗?” “在南洋,进学堂先学大齐话,念的书也和大齐一样,不念书的南洋人说南洋土话,南洋土话种类繁多。”刘当家解释的十分详尽。 “那长相呢?都像你这样?”李小囡接着问道。 “大齐话说的越好的长得越像我,说南洋土话的黑一些矮一些,眉眼略有差异。”刘当家笑眯眯。 李小囡拖着尾音噢了一声,“我懂了。” “你懂什么了?”刘当家立刻问了句。 “官话在南洋也是官话。”李小囡笑道。 刘当家笑出声,“你是真懂了。” “刘当家祖籍在大齐?”李小囡看着刘当家。 刘当家笑看着李小囡,没说话。 “是我冒昧了。”李小囡忙屈膝致歉。 “姑娘要是对南洋有兴致,改天我请姑娘尝尝我们南洋的美食。”刘当家欠身还了礼,笑道。 “好啊。”李小囡随口答应了,再次微微屈膝,往等在旁边的何老掌柜过去一步,接着随着何老掌柜的介绍屈膝微笑。 改天请你吃饭,就是今天到此为止,她懂得很。 刘当家也往旁边几步,和人说着话,眼角余光却一直瞄着李小囡。 这场以晚宴命名的宴请,宴字全表现在沿墙的长桌上摆满的各色吃食,什么平江小面,汤团,小菜,各式点心,小厮不停的来来回回撤旧换新。 整个晚宴,也就是顾砚举杯说了几句话,其余时候就都是你跟我说说,我找你说说,几乎所有人都围在顾砚身边,或者盯着顾砚,寻找能和顾砚说上几句话的机会。 李小囡光顾着看人,什么都没顾上吃,晚晴一步不拉的紧跟着李小囡。 好在俩人都全神贯注,都没觉得饿。 晚宴时间不长,戌正前后就散了,李小囡和晚晴回到何家那个小院,婆子立刻就提着食盒,送了饭菜进来。 第二天,李小囡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 听到动静,晚晴伸头看了眼,随即拿了李小囡的衣裳进来,话没说出来,先笑出来。 “寅正的时候,石磙过来传话,说我们世子爷吩咐了,等他练好功和你一起吃早饭,说你要是起早了,就等一等。” 李小囡急忙转头找滴漏。 “现在都辰初两刻了,我们世子爷忙成那样,早吃了饭去海税司了。”晚晴将衣裳塞到李小囡手里。“我们世子爷走前吩咐了,说你要是辰初前还没起,早饭就给你吃些点心,不让你多吃,免得中午不能好好吃饭。” “我又不是你们府上下人!我平时没这么晚,昨天太累了。”李小囡飞快的穿着衣裳。 “我问过了,点心有肉汤团,有糖粥,有甜酒小圆子,有银鱼春卷,有火腿酥饼,有虾仁烧麦,还有一口粽。”晚晴嗨嗨笑了几声,压着声音道。 李小囡顿时笑出来,“要一碗糖粥,再要一笼虾仁烧麦!你吃过没有?” “我寅正就起来了,早吃过了。” 李小囡洗漱好,吃了早饭,晚晴出去要车,片刻回来道:“说是世子爷的吩咐,让你等他回来再走。” 这在李小囡意料之中,他既然让她看看,肯定要问问她看到了什么。 第二百四二章 百忙之中 辰末前后,飘起了毛毛细雨。 石滚回来,传了顾砚的话:下雨路上不好走,己末吃了午饭,让晚晴侍候李姑娘先启程回李家集。 传好他家世子爷的话,石滚一脸笑,压着声音道:“世子爷吩咐把他那辆车拉出来给李姑娘用。世子爷那辆车底下有暖炉,你们记着让车夫把雨檐展出来,推开窗户看雨,一点儿都不冷。” 晚晴笑的眼睛弯,冲石滚连连屈膝道谢。 看着石滚出去,晚晴迎着李小囡纳闷的目光,高兴的先笑了几声,才坐到李小囡身边说话。 “去年春节我们不是回京城过年么,我们这些年纪差不多,又都是二等的,有十七八个,有一回一起说话,一群人就围着我。就我到过平江别业么。 “我们府上杭城和平江两处别业在整个京城都有名得很。 “大家就围着我问这问那,在我们王妃院子里侍候的石榴就不高兴了。 “平时,我们这些人里,她是个尖儿,都是围着她说话的。 “石榴就刺儿我,又说什么她跟在我们王妃车上侍候什么什么的。 “我们府上,像我们王妃那样的大车,除了我们王妃,就是我们王爷和世子爷了,我们王爷也就是这两年才开始用上一回两回车,我们世子爷从来不坐车的,我们这些人么,也就石榴能显摆这车的这个那个。” “啊?这车是不是有什么讲究,礼制什么的?”李小囡立刻惊问道,礼制是大事。 “不是礼制,就是特别讲究,车顶车窗用的都是大块的羊角明瓦,门窗关紧了,车里也亮堂的很,车厢板下面有暖炉,像地龙那样,车厢里又暖和又没有碳气,车顶可以拿下来,也可以加雨檐,车子又快又不不怎么颠,车子高,一定要用马才行,至少两匹马。托你的福!” 晚晴笑的眼睛弯弯。 李小囡和晚晴匆匆吃了饭,世子爷没吩咐点心的事,晚晴敞开了要了一堆点心汤水,和李小囡一起,早早上了车,往李家集回去。 顾砚的车样式简单,一点凋花都没有,那些质量极好的大片明瓦颜色澹黄,仿佛是用旧发黄的素纱,除了大,看不出奢华之处,里面却是别有洞天。 晚晴和李小囡仔仔细细将车里角角落落看了个遍,心满意足的并排躺在松软的车厢里。 李小囡闭着眼,听着雨滴打在车顶的声音,一声长叹。 有钱真好! 两人躺了一会儿,晚晴爬起来,将点心拿出来,把车里最大的一张桌子摆的满满当当。 “有小吊梨汤,清樨汤,桂花酿,喝什么?”晚晴问道。 “都是甜的,搭一起太腻了,沏壶茶。”李小囡坐起来,挨样打量桌子上的点心,琢磨着先吃哪个,再吃哪个。 肚子太小点心太多,得好好盘算。 晚晴刚沏好茶,车前那串小银铃响起,没等两人反应过来,车子停下,车门拉开,顾砚骑在马上,欠身看向车厢里。 李小囡眼睛瞪大了,下意识的伸手欠身,去挡满桌子的点心。 晚晴反应略慢,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顾砚用马鞭指着命令道:“下来,去后面。” 晚晴连滚带爬下了车。 顾砚从马上踩进车里,手里的马鞭点着满桌子的点心,“这是爷处理公务的桌子!” 李小囡紧紧抿着嘴没说话。 “这里甜腻黏湖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顾砚用马鞭推开李小囡还举在点心上方的手。 李小囡一脸泄气的看着满桌子的点心。 “挑两样留下,其余撤出去。”顾砚用马鞭抽了两下车门,石滚拉开车门。 李小囡来来回回看着满桌子点心,仔细的挑了两样。 顾砚无语的看着她。 车门重新关上,顾砚叹了口气,指着还留在桌子上的碧玉糕和芙蓉酥酪,“那一堆里面,最喜欢这两样?” “不是,这两样只有你们家有,晚晴说做起来麻烦得很,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做,平时吃不到。”李小囡捏起一块碧玉糕,小心的放进嘴里。 “厨房是照吩咐侍候点心,什么时候有过嫌麻烦就不做的例?” 李小囡斜瞥了顾砚一眼,将碧玉糕碟子送到顾砚面前,“确实好吃,是绿豆粉掺茶粉做的,清香,你尝尝。” 顾砚嫌弃无比的看着那碟子碧玉糕,犹豫片刻,捏了一块吃了。 “好吃吧?”李小囡一脸期待的看着顾砚。 顾砚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李小囡顿时笑颜如花。 顾砚哼了一声,往后挪了挪,坐的舒服些,把马鞭扔到旁边,看着李小囡再吃了一块芙蓉酥酪,端起茶抿了口。 顾砚看看另一只已经斟上茶的杯子,片刻,叹了口气,欠身再拿过一只杯子,将那只斟了茶的杯子往旁边推了推,拎起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你家作坊里用墨的人查出来了。”顾砚抿了口茶。 “嗯?”李小囡急忙放下杯子,挺直上身看着顾砚。 “一共有七家,六家是孩子。另一家姓倪,母子两人,母亲被称为倪大娘,是你家作坊的小管事,儿子叫倪如石,今年,” 顾砚的话顿了顿,“过了年了,二十三。倪如石十四岁进私塾上学,因母亲生病家贫,时常交不起束脩,学上的断断续续,去年考过一次童子试,过了县试,府试没过,我让人去抄他的墨卷了。” “确定是这个倪如石?”李小囡问道。 “嗯。”顾砚肯定的嗯了一声,从袖袋里拿出个棉纸团递给李小囡,“从倪如石家里拿到的。王府的墨按季节掺进白止冰片等香料,外头可买不到。” 李小囡接过,哈了一声,“二阿姐看上倪如石了?” 顾砚一个怔神,随即失笑。 这妮子跟他说话越来越随意了。 “看起来是,说是倪如石高直俊朗,样貌很好。”顾砚笑道。 “这不能算不能说的事把,二阿姐为什么一声不响?”李小囡皱起了眉。 “我已经让人细细打听倪如石母子了。这事儿你大阿姐知道吗?”顾砚看着李小囡皱起的眉头。 “大阿姐要是知道,我肯定能看出来。唉,二阿姐什么都好,就是有事儿爱闷在心里。”李小囡叹了口气。“我最喜欢三阿姐,疼了就哭,累了就叫,谁欺负她她就打回去,一点都不委屈自己。对了!” 李小囡想起来大阿姐交代的大事,一脸笑看着顾砚。 “三阿姐怀上了,大阿姐说生孩子是走鬼门关,特别是头胎,说你们这样的人家有保生产的秘法?你能不能?” “能。算不上秘法,讲究多一些而已,我让人去指点洪家。”顾砚答应的干脆利落。 “告诉我三阿姐就行,指点洪家动静太大了,不好。”李小囡赶紧交代一句。 顾砚失笑,点头。 他这里派过去的人,不管怎么样,洪家的动静都不会小了,不管多大的动静,洪家都必定求之不得。 “我的事说完了,咱们说昨天的晚宴吧。”李小囡挪了挪,坐端正。 “何老掌柜说,海外所有大些的丝绸商号的当家人都到齐了,一整个晚上,那些商号的人全都盯着你,都是想方设法要和你说上几句话的样子,挺好的。” 顾砚笑出来,“我也觉得比预想的好。”顿了顿,顾砚补充了句,“特别是你。” “我什么都没做。南洋商会有个刘当家,很年轻很好看,你知道这个人吗?”李小囡看着顾砚问道。 顾砚眉头微蹙,想了想,摇头,人太多,他没有印象。 “看来他确实没往你那边凑。这个人,看起来一副随意轻浮的样子,可我总觉得他很不一般。满场的人,除了何老掌柜这些人,其他的人都盯着你,可我每次看到他的时候,他都不是在看你,他看那些小厮,看其他人,有一回是仰头看屋顶,有点怪是吧?” 李小囡看着顾砚。 顾砚凝神听了,嗯了一声,“我让人查一查,盯着他看几天。” “其他就没什么了,海税司那几位侍郎心事忡忡。”李小囡端起杯子抿了口茶。 顾砚哼了一声,“他们是该有心事了。你的生意怎么样,赚到银子没有?” “还没有。”李小囡被顾砚问的只想叹气。 她的生意把皮蛋行的盈利全吃进去,还欠了大堂翁翁不少银子。 “怪不得你还穿着这样的衣裳。”顾砚看着李小囡身上那件厚实的大红细布棉袄。 “这是大堂婶给我做的好衣裳,初一没穿,特意留到昨天穿的。”李小囡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棉袄。 “你帮了我很多,我送几身衣裳给你吧。”顾砚看着李小囡。 李小囡急忙摇头,“我是借机会做我的生意,虽然确实帮到你了,但我不是为了帮你,说起来,你也帮了我。咱们这是互助互利,谁都不用谢谁,要谢就得你谢我我谢你了。” “你谢我我谢你吧,礼多人不怪。”顾砚立刻接话道。 “不不不!”李小囡两只手乱摆,“还是谁都不用谢。我可谢不起。” 顾砚失笑,犹豫片刻,嗯了一声。 “那个倪如石,你要不要亲眼看一看?”顾砚问道。 “现在?” “今天来不及了,再说下着雨。等我打听清楚,要是都还过得去,我陪你去看看。”顾砚笑道。 “好!我回去探探二阿姐的话,看看能不能探出点儿什么。”李小囡两眼亮亮。 “那咱们就是分头打探。”顾砚笑出来,顿了顿,叹气道:“我得走了,还有一堆的人要见要问。” 李小囡赶紧点头。 “这些点心,你要吃什么,不管什么时候都有,就是不能多吃,免得混乱了胃肠,听到了?”顾砚点着桌子上的点心,郑重交代。 李小囡叹了口气,点头。 她要是像他那样,指挥着他们王府厨房吃这个要那个,那成什么了? 算了,点个头湖弄过去吧,跟他说他也不懂! 第二百四三章 人情闲事 临海镇。 细雨蒙蒙中,微微混黄的海面上,一艘巨大的海船不远,一条小船随着波浪起伏。 小船上,那位刘当家裹着狐裘,正甩杆海钓。 从海船过去的另一条小船靠近过去,一个黑瘦汉子迈到刘当家船上,屈膝半跪,禀道:“李姑娘己末启程,用的是世子爷那辆四马大车,午正两刻,世子爷出临海镇,马速很快,往昆山县方向去了,申初两刻回到临海镇,直接去了海税司。” 刘当家凝神听了,嗯了一声,露出笑容。 忙成那样,也要赶过去见一面送一程,嗯,挺好! ……………………………… 初六,刚吃了早饭没多大会儿,一辆结实大方的青绸围子大车停在洪家门口。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先从车上跳下来,站在车门旁,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按着小丫头肩膀,从车上下来,往前几步,冲好奇看着他这边的门房笑道:“烦你给李二奶奶通传一声:我是奉了二奶奶妹妹李四娘子嘱托,从平江城过来的。” 门房一听二奶奶的妹妹,赶紧连连欠身,“您略等!” 他们二奶奶的妹妹可是他们老太爷回回都笑脸相迎的贵客! 片刻功夫,门房一路小跑出来,躬身让妇人,“我们二奶奶请你进去。” “你在这儿等一等。”妇人吩咐了车夫,带着小丫头,跟着门房进去。 李银珠正跟洪振业生闷气,“……阿囡说的,老坐着不好!” “姑奶奶!”洪振业一脸苦楚,“阿囡她再聪明,再什么都懂,她也不能懂怀胎生孩子这事儿是吧?阿娘在怎么也生了我跟妹妹,这事儿肯定是阿娘更懂,是吧?这事儿得听阿娘的对吧?” “我们乡下人,怀着胎个个都照样下地干活,我阿娘生了我们姐弟五个呢,从来没坐着不动过!”李银珠立刻怼了回去。 “哎幼姑奶奶,这不一样,有人来了,哎幼姑奶奶你别动!”洪振业一把摁住李银珠,“我去我去!” “这就是三姑奶奶吧。”妇人进了小院,迎着李银珠的目光,笑着见礼。 李银珠一把拍开洪振业,急忙站起来,“您是?” 门房说是阿囡打发过来的人,可这个人她不认识。 “小妇人姓路,在王府医药局侍候了几十年,前年告老回到平江别业,昨天我们世子爷传了话,吩咐小妇人过来侍候三姑奶奶怀胎生育上的事。” 路嬷嬷字句清晰,李银珠一个愣神,随即反应过来,“阿囡说过,您这么快就到了,您快请坐。” 洪振业惊愕的眼睛都瞪大了。 “因为要跟在三姑奶奶身边侍候好几个月,小妇人带了些衣服用具,在外头车上,烦姑爷叫几个人抬一抬。”路嬷嬷接着笑道。 “好好好!您坐您坐!我这就去!”洪振业拎着长衫前襟就往外跑。 “哎你慢点!”李银珠喊了句,“嬷嬷放心,让他去张罗,嬷嬷您请坐。”李银珠笑让道。 洪振业冲出去,站在大门口,指挥着门房和几个婆子卸下箱笼行李,吩咐搬进他院里,急急让人牵马过来,上了马,直奔出去找他翁翁。 洪老太爷和他阿爹洪老爷天天出门吃年酒,今天洪老太爷在祥云楼赴朱县令的年酒宴请。 洪振业一路小跑冲进祥云楼。 他翁翁洪老太爷紧挨朱县令坐着,李士宽李老太爷挨着他翁翁。 洪振业径直冲到洪老太爷身边,“翁翁!” “你看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规矩!”洪老太爷虎起脸教训道。 “有个老嬷嬷,说是从王府别业过来……” 洪老太爷听到王府别业四个字,一下子站起来。 “不是找您,是找银珠,说是阿囡……”洪振业赶紧解释。 “你欺负银珠了?”洪老太爷点着洪振业鼻子。 “啊?我欺负她?我吵架吵不过她,打也打不过她,我怎么欺负她?”洪振业委屈的叫道:“您听我说完,她说是来侍候三姑奶奶怀胎生育上的事,还带了好些箱笼行李。” 洪老太爷呆了一瞬,转头看向李士宽,“亲家公?” “噢!”李士宽一脸笑道:“这事儿啊,年前听我老伴儿念叨,说银珠怀了胎,金珠担心得很,说是要找什么贵人们用的秘方。初三那天,世子爷接阿囡去临海镇,说是什么宴请,大约阿囡求了世子爷,世子爷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 “阿囡也是个利落性子。你看看这孩子,话都说不清楚,你去找你阿爹,看看他那边好了没有,让他赶紧回去看着安排住处,让你阿娘也回去,仔细些,想周到,再打发人去跟金珠说一声。”洪老太爷交代洪振业。 洪振业答应一声,接着一路小跑去找他阿爹。 “阿业这孩子,从小就是福相。”斜对面的张家老太爷羡慕无比的奉承道。 “是个傻孩子。”洪老太爷笑道。 “说是振业今年不打算下场?振业的学问文章火候都到了,这一科必定能高中。”朱县令关切问道。 “阿业和学栋的学问和文章都是阿囡盯着看着的,银珠说阿囡说了,阿业和学栋的学问和文章都要沉下心,好好参悟磨炼几年,不要急着下场。”洪老太爷带着丝无奈,转头看向李士宽,“学栋说这两三科都不下场?” “没说死,说是什么时候他的文章让阿囡点了头,什么时候再下场。”李士宽笑道。 “年前我去平江城见刘府尹,听刘府尹说,阿囡指点过世子爷?”朱县令的问话里透着隐约的八卦气息。 洪老太爷笑起来,看向李士宽,“阿囡结识世子爷,就是起于请教学问吧?” “请教格致。阿囡也是个憨妮子,要世子爷现结束脩给她,世子爷真就拿了金锞子给她,上一次课给一个金锞子,等她大阿姐知道的时候,她已经攒了好些金锞子了,把她大阿姐吓坏了,拿着金锞子去找她大堂叔。”李士宽带着一脸无奈的笑。 “世子爷真是礼贤下士。” “咱们阿囡真是才女啊!” “你家阿囡这样的学问,够记进你们李家族谱了。” “可不是,能指点世子爷,虽说比不上帝师,那也不简单,虽说是个女儿家,这也得记进族谱了!” …… 周围七嘴八舌,一片奉承。 ……………………………… 李氏族里要改族规,李金珠觉得要改的几条件件都是大事,再加上要和大堂婶二堂婶以及族里其他十来位管事堂婶堂嫂商量细布生意上的事,李家姐弟返回平江城的日子就从初六推迟到十六。 李金珠忙着修族规,李小囡跟着李玉珠和大堂婶她们商量细布生意的事,李学栋被老丈人高先生叫过去商量学堂扩建的事。 阿武和雨亭成了闲人,就早出晚归到处听戏。 连听了两天,第三天,刚要出门,被梅姐叫住了。“你俩别出门了,在家吧。” “在家憋着多难……” 阿武的话没说完,就被雨亭一巴掌拍了回去,“怎么啦?有人说什么了?出什么事了?”雨亭仔细看着梅姐的脸色。 梅姐脸色不怎么好。 “没人说什么,也不算有事,就是烦人,懒蛤蟆蹦到脚背上!”梅姐烦恼的啐了一口。 “谁欺负你了?”阿武眉毛竖起。 “你别说话!”雨亭又给了阿武一巴掌,“谁来了?你嫂子?” “我那几个侄子!”梅姐又啐了一口,“连着两天了,你们都走了,他们就来了,围着我打转!” “不去听戏了,昨天我就不想去,站的累。”雨亭笑道。 “我也是,站的累死了,我都是为了陪你,我这个人从来都不喜欢听戏!”阿武背着手,“我去看看咱们的马,该好好梳梳毛了,编个辫子。” “咱们包几个粽子吃,阿囡那天说粽子,我也想吃。”雨亭和梅姐笑道。 “好。”梅姐舒了口气。 雨亭把米和干粽叶泡上,拿了个小凳子,坐到梅姐旁边,一起洗着衣服说话。 “你哥你嫂子让你过继这事儿,你跟大阿姐说过没有?”雨亭问道。 “我没说,我嫂子去找过大阿姐,大阿姐讲,这是我的事,她不该管,我嫂子就缠上我了。” “你该让大阿姐帮你挡一档。”雨亭建议道。 “不用,我自己档的住,我是怕大闹起来,人家说我是仗着大阿姐的势欺负人。他们又不能怎么着我,我就是嫌他们太烦。” 梅姐叹了口气。 “再说,当年我被人家送回来,大哥大嫂总归是接下了,那是我最难的时候,大哥大嫂没见死不救。唉。” 梅姐再叹气。 “就冲这份没见死不救,我能帮大哥一家的,肯定帮,可他们太贪心,有了初一想十五,这我不能帮,我也没那个本事!” “一年也就这几天,等咱们回到平江城就好了。”雨亭安慰了句,突然顿住,“梅姐,他们没跟到平江城找你吧?” “有过两回三回,我没让他们进门,唉!”梅姐再一声长叹。 “梅姐。”雨亭犹豫片刻,“算了,虽说这话不该说,可我跟阿武心里,你就跟我们亲姐姐一样,这话不该说也得说。” “你说你说,咱们有什么不能说的。” “梅姐,你得守住,一步别退,你只要退一步,那就不是一步,那就是一路退下去,一直把你自己退到死路上。” 雨亭一脸严肃,话顿住,左右看了看,伸头凑近梅姐,压低声音道: “咱们阿囡肯定不简单,咱们家往后还不知道多富贵呢,你这里要是守不住,要么,她们不要你了,要么,你哥一家得了势,闹出什么事儿来,你们老太爷可不是什么善人。” “二阿姐也跟我这么讲。”梅姐也压低声音。 “二阿姐心里有数得很,二阿姐这是真心为了你好。”雨亭用肩膀撞了下梅姐,“以后只要在李家集,我就陪着你,不给他们留空儿。” “行!我不怕他们,就是觉得烦。”梅姐露出笑容。 第二百四四章 教导 临海镇,海税司。 原本归杜侍郎使用的半层楼早就腾出来了,顾砚站在窗前,远眺着那些巨大海船。 杉林般的桅杆从码头往海天深处延伸,由密集而稀疏。 密集的算盘声停下,顾砚转过身。 牛车前鬓角一层热汗,抄好最后几个数目,拎起长长一张纸,捧给顾砚,“大体盘出来了,您过目。” 顾砚接过,一行行看的很仔细。 牛车前微微屏息看着顾砚,周沉年走到门口,低低和石滚说了几句话,黄显周凑近何承泽,咬着耳朵说着话儿。 顾砚看完,扬眉笑道:“这是比从前利润更好了?” “码头上两趟折一趟截留下来的银子里,将近七成都进了江南丝绸总行,再去掉各地丝绸行交上去的银子,以及州县摊派,是比从前利润好,可周先生说,他们实际成本得比这高。”牛车前忙陪笑解释道。 周沉年忙接话道:“从前江南丝绸总行势大,州县地方有什么事,都有江南丝绸总行应对,各处关卡吏卒也不敢太过分,现在没有了丝绸总行,这些事就要直接落到各县丝绸行,甚至各家织坊头上。以后,” 周沉年的话顿了顿,委婉道:“只怕比从前艰难,得看看才知道。” 顾砚明了的嗯了一声。 失去江南丝绸总行庇护的各家小丝绸行就是一块块肥肉,一个小小的衙役税吏都敢欺负,敢上去咬一口。 顾砚眉头蹙起来。 “先看看再想法子吧,没有万全之策。”黄显周叹了口气。 这大半年,他潜心在海税司抽丝剥茧,越来越觉得为政之牵一动百之烦难,从前打理一个小县,实在是太单纯太简单了。 “当初有江南丝绸总行,一是为了联起手和海外的客商谈价,避免各家织坊自相残杀,二来,就是为了州县地方上过于苛刻。”何承泽缓声道。 “这个回头再议吧。各家丝绸行到齐了没有?”顾砚看向周沉年问道。 “到齐了。” “嗯,走吧,去见见他们。”顾砚示意众人。 照月楼里,一楼已经几乎清空,整个江南丝绸总行在行的各家小丝绸行都来了不止一个人,整个一楼挤挤挨挨站满了人,低低的嗡嗡声如同阴云,笼罩着整个照月楼,压抑中透着不安。 “世子爷来了。” 门口小厮扬声喊了句,照月楼里顿时鸦雀无声。 顾砚头戴金冠,披着件白狐里老银色素锦面斗篷,斗篷披的随意,里面的黑底缂丝蟒纹长衫露出来,透着丝丝威压之意。 顾砚穿过人群,坐到上首那张唯一的阔大扶手椅上,笑着示意跪倒一片的诸人,“都起来把。提前见一见大家,是为了几天后的大事, “黄先生担心你们都是头一回跟海外那些人面对面的做生意,失了分寸。” 顾砚指了指黄显周,黄显周忙拱起手,团团转着向众人致意。 顾砚顿了顿,指了指周沉年,接着笑道:“周先生担心大家的生意不好做,赚不到银子,毕竟,如今和从前比,大不一样。” 周沉年也拱起手,和大家致意。 “你们各家织哪几样丝绸料子最拿手,有哪些绝活,本钱多少,都写好拿来了?”顾砚接着问道。 众人小心翼翼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七零八落的答着是。 “拿上来我瞧瞧。从这里开始。”顾砚指了指左边。 顾砚手指指向的两三个人一起往前,递上自家的单子。 顾砚示意牛车前。 牛车前上前接过,立刻抽开,略过前面的几行料子名称,直接看后面的成本明细。 三张看完,牛车前看向顾砚,“略有出入,在常理中。” 顾砚点头,示意战兢兢垂手而立的三人,“那边坐一坐,喝杯茶略等一等。” 三人如蒙大赦,连声答应,蒙头蒙脑的退了几步,被小厮拍了下,往靠墙一排长凳过去坐下。 又有两个人上前,递上单子。 牛车前连看了七八张,顿住,看向顾砚道:“这一份出入大了些。” 站在顾砚前面的三个人里,中间一个人脸色变了。 顾砚看着中间那人苍白的脸,眯眼笑道:“你知道是你家的?” “不……”中间的人额角冷汗下来了。 顾砚抬手,牛车前急忙将那张单子递到顾砚手里,顾砚捏起,抖了下,扫了眼,“宏盛织坊?” “是。”中间宏盛织坊的东主噗通跪下了。 “起来,这出入,也许是你算错了,也许是你这里确实有别家没有的费用,都是人之常情。你先站在那边,等都看完了,让周先生费费神,和你们一一核对一遍就是了。”顾砚神情和话语都十分平和可亲。 宏盛织坊的东主连声答应,抖着腿站起来,顺着小厮的指引站过去。 余下的人多数垂手垂眼没什么异样,有些慌乱起来,头不敢转的太多,拼命转着眼珠到处看。 也有不少小心的挪了挪,挨着站在一起,你揪我一把,我拉你一下。 平江丝绸行新任会长于承福站在人群中,自在而笃定。 他那张单子已经拿给周先生看过了,至于其他人…… 于承福瞥了眼站在他侧前的几位行老。 该说的,他跟他们平江丝绸行在行的织坊都实话实说,说的清清楚楚,至于他们听不听,他就管不了了。 牛车前看的极快,看完所有各家的单子,还是花了一个多时辰。 顾砚看着挨着宏盛织坊东主站了三十多人的前后两排,轻笑了一声,站起来,背着手,挨个看过那三十多人,站住,笑道:“鸟为食亡,人,可不能为了财,连命都不要,没有命还怎么掌财呢?是不是?” 三十多人里,有几个人摇摇欲坠。 “唉,贪却无胆。放心,爷我不会不教而诛,这是头一回,先让周先生教导你们一回。” 顾砚转身看向周沉年,“你和老牛一个一个跟他们好好算算。” 周沉年欠身答应。 顾砚转向挨墙坐成两三排的诸人,笑道:“诸位先回去歇着吧。” 坐着的人急忙站起来,告退而出。 平江丝绸行前任会长施万全的大儿子施大少爷紧盯着于承福,出了照月楼,紧跑几步,赶上于承福,叫道:“于叔!” 于承福站住,笑看着施大少爷。 “幸亏我听了于叔的话。”施大少爷陪笑道。 “一会儿咱们平江织坊几个人要一起商量商量,这才是个开头,后头咱们要打的仗多着呢。”于承福拍了拍施大少爷,笑道。 “好,我都听于叔的。”施大少爷忙笑应道。 第二百四五章 观看 前一天,李小囡就接到顾砚打发人递的话:正月十六那天,她要是有空,他带她去娄头镇看看,李小囡立刻就答应了。 倪如石母子住在娄头镇。 十六日早上,刚刚吃了早饭,晚晴就到了,李小囡跟着晚晴上车走了,李金珠等人不紧不慢的收拾了两大车东西,启程赶回平江城。 顾砚等在昆山县北边的驿路旁,迎着从车里探身出来的李小囡,笑道:“骑马跑一程?风里已经有了春天的气息。” “好!”李小囡笑应。 岂止风里有春天的气息,已经到处是春天的气息了,堂翁翁家那几株牡丹的花芽都爆出来了。 李小囡从车厢里站出来,她那匹脾气极好的漂亮牝马被牵着靠近大车,李小囡抓着马鞍,踩上了马。 石滚递了根马鞭给李小囡,李小囡接过,甩了下,又递给了石滚,这马鞭她用不好,拿在手里反倒碍事。 顾砚看着李小囡坐稳,笑道:“还能跑马吗?” “当然能!” 李小囡抖了几下缰绳,马儿打了个喷嚏,继续四平八稳的走着。 “快跑啊!”李小囡拍了拍马脖子,“你看看这春山春水,不想撒欢儿跑跑吗?” 顾砚哈哈大笑,用马鞭点了点李小囡,“你握好缰绳,坐稳了。” 李小囡赶紧拢好缰绳抓好,顾砚催马往前,李小囡那匹小母马跟着跑起来。 从和顾砚汇合的地方到娄头镇,也就是纵马跑上一口气的距离。 离镇子只有半里路了,顾砚勒停马,看着意犹未尽的李小囡,笑出来,“以后我带你到北边草原上,让你痛痛快快跑个够。” “这就够了。”李小囡抹了把额角的汗。 唉,她现在骑在马上跑起来,都有风驰电掣的感觉了,人哪,真是太容易退化,也太容易适应了。 “走过去?”顾砚建议道。 “好。” “你等……” 没等顾砚把话说完,李小囡已经干脆利落的从马背上滚落下去了。 她下马的姿势虽说难看,可是好用啊,多么快! 顾砚气的干咽了一口口水。 下次让她下马前,得先让人准备好! 娄头镇逢早集,十六日是年后的头一个大集,这会儿集已经散了,宽敞的主街上人已经不多了,两边的店铺伙计挥着大扫帚扫着地,高声说笑着。 李小囡跟着顾砚,从镇头的两层酒楼后门进去,跟着早就候着的长随,径直上了二楼。 二楼整层楼都清空了,两边楼梯都有小厮守着。 顾砚在前,进了中间的雅间。 雅间面向主街的一面窗户全部高高支起,细密的珠帘从窗户中间位置垂下来,挡住了外面的视线,却丝毫不影响从雅间看下去。 石滚沏了茶奉上来。 顾砚站到李小囡身边,示意酒楼斜对面的一条小巷子。 “倪如石母子就住在那条巷子里,赁的宅子,三间倒坐屋,倒坐屋借的是前面学堂的山墙,倪如石就在那间学堂念书。 “倪如石的父亲家在五里外的倪家村,二十七八年前,倪如石的父亲独自一人前往秦风路做生意,一去不回。 “倪如石八岁那年,他母亲拿着一张婚书,带着他回到倪家村。 “倪氏族里说倪如石和他父亲不像,是野种,不许倪如石认祖归宗。 “倪如石的母亲就往衙门递了状子,官司打了大半年,行文到秦风路,婚书是真,可血脉上却说不清楚,倪如石确实不似其父。最后就和了稀泥: “婚书既然是真,倪如石母亲就是倪家妇,倪如石就算是她的养子,也该计入倪氏族谱,倪氏族里既然不认倪如石,就另择合适之人,过继到倪如石父亲名下,承继倪如石父亲名下三十七亩水田。 “倪如石母亲只求计入族谱,以让倪如石能考童子试,之后,倪如石母子就搬到这娄头镇,赁局在学堂后墙。 “了了官司之后,倪如石母亲断断续续病了将近三年,倪如石就在这镇上跑腿传话干杂活,赚点钱养活母子两人。 “倪如石母亲病好之后,就在这家酒楼后厨洗菜刷碗,攒了些钱之后,倪如石就进了屋后的学堂。 “倪如石虽说十四岁才入学,可他入学时已经可以从诗韵开始了。 “你们家作坊在娄头镇和平江城之间,用的人多半是这娄头镇人,倪如石母亲是头一批进到你家作坊的,倪如石也常常到你家作坊干些装卸鸡蛋皮蛋这样的力气活。” 李小囡凝神听完,忍不住一声赞叹,“你查的这么仔细!” “这可不算仔细。”顾砚用折扇推着李小囡的肩膀,示意她看桌子上的一只锦袋,“那里面是倪如石上次童子试的墨卷,还有他平时的几篇文章,你去看看。” 李小囡急忙坐过去,从锦袋里拿出几个细折。 顾砚跟着坐过去,看着李小囡看完,笑道:“策论不如你,比你哥哥强多了,诗词比你强多了,格致像是走偏了路。” “策论也比我写的好,见识上差了点而已。”李小囡看完,将细折放回锦袋。 “书读的太少。他这文章,字里行间有料峭杀伐之意,最近五六年,他每天傍晚提井水淋身擦洗,说是锤炼心志体魄。这是个有大志的。”顾砚笑道。 李小囡眉头蹙起,正要说话,站在窗户一角的小厮低声禀道:“爷,出来了。” “过来看看。”顾砚忙站起来,示意李小囡。 李小囡紧跟起来,站在窗前往下看。 那条小巷子里,先是一个扎着快旧头巾的脑袋,接着就能看全了。 倪如石很高,很瘦,身形笔直,落脚轻巧,走路很快,整个人看起来矫健敏捷。 转个弯,倪如石下意识的抬头看向酒楼二楼。 李小囡看着倪如石的脸,轻轻哈了一声。 这张脸眉如长剑目若寒星,鼻子挺直,唇略薄,英气勃勃,漂亮到灼灼逼人。 “很好看?”顾砚看向李小囡。 “这么好看,为什么还没说亲?他今年二十三了是吧?”李小囡一直看着倪如石。 顾砚笑起来。 第二百四六章 位置决定看法 “这镇上的官媒说他哪翘。” 哪翘两个字,顾砚学着吴语的发音,看向李小囡,李小囡立刻翻译道:“就是拿乔。” “他十六岁那年,媒婆就上门说了头一门亲事,说是街那头开南货铺子的张家小女儿,比倪如石大一岁,张家说给一个小院和满堂家具做陪嫁,媒婆说以为一说就成,没想到倪大娘一口回绝了。 “之后,断断续续又有七八家,最好的一家,是十里外的一个富户,姑娘比倪如石小两岁,说是生得花容月貌,陪嫁有五十亩水田,一百两现银。 “倪家母子都是一口回绝。” “他们想找个什么样的?他们是盯上二阿姐了,还是只是二阿姐自己的念想?”李小囡皱着眉。 “想找个什么样的,得问问他们母子。你二阿姐那里没能探到话?”顾砚看着李小囡。 “二阿姐天天不是对账就是商量事儿,身边一直围着人,还没找到机会。”李小囡叹了口气。 她二阿姐比世子爷还忙。 “叫他上来问问?”顾砚建议道。 李小囡吓了一跳,“你要叫谁上来?倪如石?叫上来问什么?问人家为什么不成亲?” 顾砚点头。 李小囡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顾砚,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连这间酒楼的掌柜都知道越阳皮蛋坊背后的靠山是睿亲王府,倪如石这样的聪明人肯定知道的更多,他既然知道,不如当面问问。” 顾砚用折扇推着李小囡的额头,推的她头往后仰。 李小囡抬手拍开顾砚的折扇,张了张嘴,下意识的看向四周。 顾砚立刻抬手示意石滚。 石滚带着众小厮退出。 “说吧。”顾砚示意李小囡。 “什么样的渊源,让你待我如同兄弟姐妹?”李小囡直接问道。 顾砚沉默片刻,折扇在指间转了两圈,“你就当是重生再造之恩吧。” “不是我。”李小囡看着顾砚。 “你做的都是她想做的。”顾砚微笑道。 “我不会跟在你身边,我想嫁一个我喜欢的人,如果找不到喜欢的人,不嫁也没关系,我就跟大阿姐一起,把细布生意好好做下去。 “这也是她想做的吗?” 顾砚迎着李小囡的目光,沉默了好一会儿,声音低而肯定的嗯了一声。 李小囡有些意外,呆了一瞬,“那,”顿了顿,李小囡皱眉道:“我要是嫁了人?” “得我点头。”顾砚不客气的答道,看着李小囡瞪起来的双眼,顾砚摊手笑道:“没有别的意思,不想让你所嫁非人而已。” 李小囡胳膊支在桌子上,托着腮,片刻,一声长叹,“唉,受之有愧。” “你想方设法教妇人织布,赊织机收布,让江南家家机杼声声,这是我想做没能做好的事,只这一条就足够了。不必愧。”顾砚神情郑重。 “一直扯着你的虎皮呢。”李小囡道。 顾砚笑起来。 “真要叫上来问问吗?”李小囡转了话题。 “你想当面看看吗?”顾砚反问道。 李小囡犹豫片刻,摇头,“看看也不能现在看,我还是先探探二阿姐的话吧。” 顾砚嗯了一声,“我有三个姐姐。” 李小囡扬眉看着顾砚,他跟她说这个做什么? “大姐比我大十岁,直到现在,她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长姐如母。” 顾砚的话顿住,大姐给他的信,几乎每一封里都有这句话,他从前看到这四个字就厌烦无比,后来,这四个字让他心头酸软难忍,现在,酸软温暖之余,添了些许无语无奈。 “大姐出嫁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外面催嫁鼓乐喧天,大姐两只手摁在我肩上,跟二姐郑重交代:弟弟就交给你了。二姐一只手叉着腰,手指点在我额头,说:听到了吧,以后你要听我的!” 顾砚抬手点在自己额头。 李小囡听得眉毛高扬。她不能想象眼前这位威势赫赫,一言九鼎的世子爷竟然有两个压着他头上的姐姐。 这俩姐姐听起来比她阿姐凶多了! “三姐比我只大了三岁,二姐出嫁后,照样敢接手管我,三姐出嫁那年,我已经比她高出一头多,在北边打了四五年的仗,有一回,我陪她去挑珠子,街上有匹马惊了,她立刻冲到我前头,叫着:你退后!我来!” 李小囡呃了一声。 他这三个姐跟她三个阿姐一样,有什么事都要挡在她前面,可她是真不行啊! “我的姐姐样样周到的照顾我,在她们面前,我从来不用自己动手斟茶。” 顾砚说着,给自己斟了茶,又给李小囡添上。 “我从来没拿你当姐妹看待过。”顾砚放下壶,手指在壶身上敲了两下。 李小囡斜瞥着茶壶,转头看向窗外。 “倪如石的事,探话可不好探,你不如直接去问你二阿姐,你二阿姐真要是有所想,我就安排人再看一看倪如石,找他说说话,之后,还来得及看看他今年童子试能考成什么样。”顾砚笑道。 “我觉得他看起来心气太高。”李小囡沉默片刻,叹气道。 “心气是不是太高,要看他本事如何。现在看起来,够聪明,有定力,能吃苦,能认识你二阿姐,运势也不错。” 顿了顿,顾砚接着笑道:“至于在亲事上拿乔,他的亲事是他唯一能有所把握的机遇,是该谨慎把握。 “看他的文章学问,一个秀才是能考出来的,等他考出秀才再说亲,要是他耐得住,再有运势扶助,一科考出秋闱,再要说亲,和现在这些人家相比,天地之别。 “你哥哥的亲事就定的太早了。” “我哥哥的亲事好得很!”李小囡先怼回去,随即叹气,“他这样心气太高的,往上走一步,肯定就想攀更高的枝,我……” “还有比睿亲王府更高的枝吗?”顾砚打断李小囡的话,一脸惊讶的问道。 李小囡瞪着顾砚,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攀上你,就是攀上我。”顾砚曲起手指敲着桌面,“你要站高一些,眼光放远。心高是好事,志向远大才能有所作为,都像你哥哥那样,三餐吃饱心满意足,朝廷……我是说,你们姐弟几个,至少得有个有心有胆,能撑起来的人,不能只靠着你一个人。” 第二百四七章 直接问 顾砚要赶回临海镇看正在进行中的丝绸订货,吃了中午饭,李小囡就和晚晴一辆车,回到平江城家里时,院子中间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竹筐,还没收拾好。 李小囡自己拖了把小椅子,坐在廊下,看着院子里的忙碌,找了片刻,扬声问道:“二阿姐呢?” “去作坊了,明天就开工了,你二阿姐不放心,过去看看。”梅姐扬声答道。 李小囡心里生出股说不出的感觉,托着腮盘算。 她们家里,三阿姐最容易探话,二阿姐话少心眼多,是最难探到话的那个,她又忙成这样,想找个说话的机会都不容易。 这事儿又是时不待我,唉,看来只能直接问了。 怎么问呢? 这桩事儿,就算她私底下问清楚了,真要做点什么,肯定得大阿姐先点了头,那不如先跟大阿姐说说,让大阿姐去问二阿姐。 三阿姐说过,大阿姐和二阿姐无话不说。 李小囡打定主意,走到正将一竹筐腊肠一根根晾出来的大阿姐李金珠身边。 “大阿姐,我有话跟你说。” “你说吧。”李金珠弯腰又拿出一串腊肠。 “得悄悄的说。”李小囡压低声音。 “嗯?”李金珠转头看了眼一脸笑的李小囡,晾好手里的腊肠,在一把干菜上蹭着手上的油,问李小囡,“到哪儿说?” “这里这里,这里就行。”李小囡推着大阿姐坐到廊下,拉着小竹椅挪了挪,靠近大阿姐。 “大阿姐,我说你听着,别出声,绷紧脸。” 李金珠无语的好了一声。 “最开始吧,是我那一把墨头不见了。”李小囡从墨头说起。 李金珠点头,这事她知道。 “……就这样,这墨头就找到了。”李小囡尽量简单的说了墨头的事。 “你让世子爷给你查几块墨头这样的小事?”李金珠不敢置信的看着李小囡。 “嗯?”李小囡一个怔神,她大阿姐这个方向不对,偏了! “大阿姐,这墨头是二阿姐拿走了,我问的时候,她闷头不响,难得大阿姐知道怎么回事了?”李小囡把她大阿姐往正路上拽。 “你跟世子爷……” “大阿姐,咱们先说二阿姐的事,二阿姐的事要紧……” “我和你二阿姐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先说二阿姐,等你听完了就知道了,我比二阿姐好多了。”李小囡用力往回拽话题。 “你说!” “我今天去看那个倪如石了,大阿姐你先听我说完!你别瞪眼,你稳住!” 李金珠深吸了口气,“你说!” “那个倪如石长得可好看了,也就比世子爷差了一点点,世子爷说他聪明,有定力能吃苦,算是个人才。你得问问二阿姐是不是看上这个倪如石了,要是看上了,那个。” 李小囡一脸干笑看着她大阿姐,“你看,还是二阿姐那个那个,是吧。” 第二天,李小囡起来的时候,二阿姐已经走了,大阿姐坐着廊下,纳着鞋底,等李小囡起来。 李小囡洗漱好,梅姐把给她留的两个小包子,一碗粥和一碟子蒸腊肠端过来,李金珠拿了梳子,坐到李小囡身后,一边给她梳头,一边说话。 “我问过你二阿姐了。她说没什么意思,就是看着倪大娘母子不容易,跟咱们那时候差不多,想着那些墨头你也用不着,就拿给他们用了。” “那二阿姐怎么一声不响?”李小囡拧头问道。 “别乱动。”李金珠用梳子敲了下李小囡,顿了顿才接着道: “我瞧你二阿姐那意思,唉,你二阿姐讲:倪大郎是个有才的,心气也高,她说倪大娘和她说过媒婆上门提亲的事儿,说倪大郎讲,要是成了亲,一年两年再有了孩子,他就只能把心思花在赚钱养家上,就没法专心读书考试了。 “倪大郎说他考到三十岁,要是三十岁还不能进学,他就死了心,能娶个什么样的,就娶个什么样的,往后赚钱养家,好好过日子。 “你二阿姐讲,要是倪大郎到三十岁没考上,这门亲事也许能提一提,可她觉得倪大郎肯定能考上,倪大郎成了秀才公,她配不上,咱们家也配不上。你二阿姐讲她从来没敢多想过。” 李小囡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二阿姐这不是没想过,而是前前后后都想遍了。 “大阿姐要去看看那个倪大郎吗?倪大郎真的好看极了,个子很高,很挺拔,很精神。”李小囡拧头笑问。 “别乱动。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看他干嘛?”李金珠在李小囡头上轻拍了下。 “世子觉得他挺好。”李小囡笑道。 “雨亭说世子爷对你好得很?”李金珠下意识的落低了声音。 李小囡没说话。 “雨亭说,阿武一直觉得世子爷收下她,肯定有大用,说去年冬天,她们碰到世子爷身边那位石滚石爷,阿武就问了石爷,说是。” 李金珠顿了顿。 “说是石爷说,世子爷收下阿武,就是看她是女儿家,跟在你身边方便。” 李小囡嗯了一声。 “你就不能跟大阿姐多说一句?”李金珠拧着眉,在李小囡头上拍了下。 “就是能说到一起的好朋友。像世子这样的人,很讲究能说的来。像他那样的贵人,想找个能说话的人极难。”李小囡垂眼道。 “阿囡,你二阿姐真没多想,咱们家现在就好的不能再好了,你可别再多想,你要是为了家里委屈了自己,你二阿姐就是嫁给二郎神,她也过得不舒心。”李金珠一字一句,郑重交代。 “大阿姐放心,大阿姐还不知道我么,我从来不委屈自己。”李小囡忙笑道。 “梳好了。我跟雨亭去华亭县走一趟,该去收布了,你要是出门,让阿武陪着你,别骑马了,近了就走过去,远了叫辆车。” 李金珠给李小囡梳好头,絮絮叨叨交代了几句,拎起包着干粮的布兜子,叫上雨亭出了门。 李小囡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决定去郭巷镇看看她的织工学堂。 第二百四八章 都是算计 苗媒婆看中了平江织造司黄主薄家这门亲事,颠过来翻过去的想法子,想到过了正月十五,还是毫无头绪,苗媒婆急的一嘴角的泡。 再不赶紧想出办法,等过了年,黄家往李家一走,这样好的一门亲事,必定当场就定下来了! 嗯,得先把这事儿截到自己手里,先截下来再慢慢想办法。 苗媒婆打定主意,买了二斤果子,直奔张媒婆家。 平江织造司一带归张媒婆管。 张媒婆让进苗媒婆,笑道:“曹家掂量好了?” “曹家这门亲事包在我身上,只听你的,你说怎么样,你放心,我指定就把曹家扭成什么样。”苗媒婆将两包点心塞到张媒婆怀里,笑道。 “哟!”张媒婆提熘起两包果子,看了看,撇嘴看向苗媒婆,“这是有事儿求着我了?” “阿妹这心眼就是好使!”苗媒婆一脸笑,“咱们几十年的老交情了,我就直说,黄主薄家大郎的亲事,能不能交给我?女家先提,这也是常有的事。” “这可不好办。”张媒婆似笑非笑的斜着苗媒婆,”第一条,黄家正正经经的官宦人家,可不是能由着咱们说怎么着就怎么着的。第二条,黄家瞧中的是府学北边的李秀才家,那儿可不归你管。” “咱们姐妹这交情,你跟我说这些面子话,可没什么意思。”苗媒婆往张媒婆斜回去。“那黄家再怎么也是外地人,在咱们平江城无亲无故,再说,一个从八品!” 苗媒婆哼了一声,“至于李家,住是住到府学北边去了,可她们家户册不在咱们平江城,李秀才算是归在府学,府学怎么不归我管?” “那倒也是。”张媒婆撇着嘴,可也只能应一句也是。 围着府学的一圈儿官媒都算是管得着府学的官媒,强行说起来,连她都能管得着府学提亲婚书的事儿。 “事儿要是成了,男方的媒人还是你,你放心,我必定让黄家拿几匹最上等的绸子谢你。”苗媒婆挨近张媒婆,笑道。 “又是吴家姐儿?”张媒婆明了的问道。 “我们四姐儿,多好的小娘子!打着灯笼也难找。”苗媒婆说起吴家姐儿,顿时打心眼里笑出来。 “你跟这吴家到底有什么渊源,这么多年挖心掏肺的待吴家。”张媒婆一脸纳闷。 “我就是看着那几个姐儿好!当初,我头一回看我们大姐儿,唉!” 苗媒婆满足的一声长叹,“我们大姐儿那长相,那性子,说话办事,每一丝儿都落在我心上,我是打心眼里把我们大姐儿当成我自己亲生的,我一直说,我家那几个姐儿有两个娘,我没能生她们,那我就得把我闺女托起来,托出去! “不瞒你说,不光是搁我眼里,咱们实打实,有一句说一句,我这几个闺女,就是进宫当娘娘,那都是绰绰有余!天底下就没有我这几个闺女再好的女儿家了!” 张媒婆斜瞥着苗媒婆,嘴角往下撇成了八字。 “为了我家闺女,我这条命都能舍出去,这事儿,你可不能不帮。”苗媒婆看着张媒婆,“咱们两家你来我往的时候还长着呢,犯不着得罪人打堵墙,你说是不是?” “哟,瞧你这话说的。”张媒婆哼了一声,“狠话都说上了,我可不怕你,这墙堵着我,难道不堵你?不过,黄家这门亲事搁不搁我手里,我又不在乎,你要你就去办,只一样,你可不能替我得罪了人,再怎么外地人,那也是个官儿。” “阿妹放宽心!咱们几十年的交情,我办事儿多稳妥,你还不知道?你就等着捧一堆绸子乐呵吧!我走了,回头闲了咱们姐俩儿再好好说话。”苗媒婆连说带笑的出了门。 ……………………………… 李小囡和阿武一人一匹马,不紧不慢的从郭巷镇看到昆山县,从城南的织工学堂看到城北,刚在学堂门口下了马,就看到那位年青的刘当家披着件靛蓝素绸面薄绵斗篷,和旁边的中年人说笑着,从学堂里出来。 李小囡惊讶的看着刘当家,他到这儿来干什么? 李小囡看到刘当家,刘当家也看到了李小囡,急忙紧走几步,拱手见礼,“李姑娘。” “刘当家。”李小囡微微屈膝还礼,“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有什么事吗?” “嗯?”刘当家一副迷惑不解的模样,“姑娘这话?难道这个教人织布的地方,和姑娘有什么~” 刘当家拖着尾音,手指点向学堂。 “是我开的。”李小囡上上下下打量刘当家。 他这个样子,装模作样的味儿太浓了。 “竟然是姑娘开办的!真是令人敬佩!”刘当家拱手揖下去。 “不白教,收钱的。”李小囡往旁边一步,避开刘当家这一礼,“刘当家有什么事吗?” “哪有什么事?我是个闲人,何老掌柜说松郡九峰景色极佳,过来看看,正好路过,听说是间教人织布的学堂,稀奇的很,就进去看了看。” 刘当家说着话,转个身,站在李小囡身侧,示意道:“姑娘是来巡查的?” “临海镇上不是正在商谈丝绸的事,刘当家怎么会有空?”李小囡往侧后退了一步。 “有掌柜们呢,那都是小事,不过多赚点银子少赚点银子。姑娘要进去吗?”刘当家笑眯眯。 “不用,她们上课呢,站这里看一眼就行了。”李小囡站在院门口,看了眼就缩头转身。 这位玉树临风的刘当家跟着她进去,哪怕就是站一站,肯定就没人有心思听课了,等他走了,还得热热闹闹的议论上半天。 还是算了。 “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姑娘,真是幸运之至。”刘当家一步不拉的跟着李小囡。 “刘当家不远千里过来,难道不是为了丝绸生意上的事?”李小囡再次打量刘当家。 “算是为了丝绸生意,看看那位世子爷。至于细务,就由掌柜们打点了。”刘当家也打量着李小囡。 “世子爷看着还行?” “还行,挺好看的。”刘当家笑意浓浓。 “时候不早了,我们还要赶回平江城,告辞了。”李小囡退后一步,微微屈膝。 “在下上次说了,要请姑娘品尝我们南洋的美食,姑娘明天有空儿吗?”刘当家跟上一步,笑问。 “不过一句客气话,刘当家别客气。” “哪敢跟姑娘打马虎眼说客气话,何况还是姑娘答应了的。姑娘哪天得空?”刘当家再次笑问。 “那就等我有空,先请刘当家喝一杯我们平江府的清茶吧,毕竟是刘当家到了我们平江府,总要我先尽一尽地主之谊。”李小囡站住,看着刘当家。 “哪天?”刘当家很认真的问道。 “等我有空的时候,我让人送帖子给你。”李小囡弯眼笑着,往后几步,被阿武托了一把,上了马,冲刘当家挥了挥手,跟着阿武小跑走了。 一直退站在旁边的中年人上前,和刘当家笑道:“这位李姑娘可爱的很。” “何老掌柜再三嘱咐我,说她心地纯良,让我留心分寸,对她好的很呢。”刘当家啧了一声。 第二百四九章 各有难题 李小囡从昆山县回到平江城,先绕到越阳布庄。 正好尹嫂子也在,看到李小囡和阿武,急忙迎出来,“你俩来的真巧,刚刚没了炒栗子回来,滚烫呢,快过来吃!再吃上几回就过季了。” 李小囡和阿武一边一个,坐在尹嫂子旁边吃栗子。 吃了几个,李小囡咬着栗子,含湖问道:“嫂子,咱们的细布卖的好不好?” “年前好,年后这才开门。得到下个月中,天暖和了,才能扯料子做春装呢。”尹嫂子笑道。 “我看这条街上,还是就咱们和他们余家两家卖细布的。”李小囡伸头看了看对面的余家布庄。 “他家跟咱们可没法比!”尹嫂子往对面的余家布庄啐了一口,“别看他们又是便宜卖,又是站街中间拉人,净是不上台面的招儿,呸!就是卖不过咱们!” “我是说,”李小囡咬开一只栗子,“我跟阿武一路过来,没看到别的细布店,大阿姐跟你说过咱们现在一个月能收多少细布吗?” “你是说这个。”尹嫂子放下栗子,拍了拍手,“我正愁这事儿呢,照你大阿姐讲的那数,就算一年到头都是去年腊月那么卖,一个月收的量也能卖上一年!” 李小囡拧起了眉,尹嫂子这话,跟她算的差不多。 “好在你大阿姐讲,这两个月还上不到这个量。”尹嫂子说着还好,却叹了口气。 “三月就差不多了,下半年更多。”李小囡不吃栗子了,看着尹嫂子,“有什么办法吗?” “从年前就一直想,还没想出来。”尹嫂子带着一连笑,欠身往前,“我想去临海镇看看,往海外走量大。” “出海就得交重税,咱们的细布良莠不一,也不好走大宗。”李小囡叹气。 “税上头,你不能想想办法?”尹嫂子冲李小囡眨了眨眼。 “不能,这上头一点余地都没有。”李小囡答的干脆直接。 “那就得把货铺出去,这个我也早就打算过了,最好跟着丝绸走货,今年的绸子肯定贵,咱们的细布细软服帖,绣上花儿穿上身,好看得很呢,跟绸子比,也就是少了点儿贵气,可绸子多贵呢!”尹嫂子立刻缩身回去,盘算起来。 李小囡心不在焉的听着。 她们家本钱小,又被她抽去一大部分买织工开织工学堂,用在赊织机收布上头的就更少了,就这样,收来的细布还要库存这么多,别家得有多少?他们往哪儿卖? 别的不说,光李家集的细布,有个一两个月,只怕就要堆成山了。 唉,要是没有织坊的这场风波,她的织工学堂慢慢铺开,细布产量慢慢上来,细布市场一步步从平江府推到江南,再推向江南南北…… 可现在,一个冬天,织工学堂就几乎遍布江南,细布产量眼看就要涌起来,如果不能及时打开市场,这一个跟头可就跌的利害了,说不定要伤动根本。 这市场,从哪儿打开呢? 最好能找行家请教一二,谁是这上头的行家呢? 嗯,问问世子,他肯定不懂,可他身边人多人才多,肯定知道找谁请教。正好,二阿姐的事也要跟他说一声。 李小囡打定主意,隔天一清早,赶往临海镇。 这一阵子,顾砚一直住在临海镇。 ……………………………… 苗媒婆把织造司黄主薄家这门亲事截到手,回去想了一晚上,第二天上午就去了黄主薄家。 黄主薄去织造衙门了,黄大郎也没在家。 苗媒婆跟的开门的仆妇进去,一边给黄主薄媳妇吴太太见礼,一边连说带笑的介绍自己。 “您就是吴太太吧?一看您这气度就不一般。 “小妇人姓苗,是书院街那一大片儿的官媒。前儿见到太太家这边儿的官媒张阿妹,张阿妹就把太太家大郎的亲事,托付到小妇人手里。 “这挑亲事结亲家可是大事,照小妇人看,没有比这个再要紧再大的事了,太太您说是不是? “得了张阿妹的托付,小妇人一会儿都没敢耽误,赶紧把合适的人家合适的女孩儿盘了一遍,就赶紧上门来见太太了。” 苗媒婆一副干脆利落的模样,一番话又说的清脆明白,吴太太对她观感相当不错。 “苗妈妈坐,给苗妈妈沏碗茶。张妈妈有什么事儿?怎么托到你这儿了?”吴太太吩咐了一句,看向苗媒婆,关切问道。 “太太放心,没事儿,只是,我们平江城的讲究,往府学那一带说亲,还是我们那边张罗更好些。”苗媒婆带说不说的含湖答道。 “这是什么讲究?”吴太太微微蹙眉。 “太太一看就是书香门第出身,嫁的也是书香门第,不知道街坊市井的事儿。”苗媒婆笑起来,“太太也知道,咱们府学里头,附学的可比正正经经的秀才公多多了。咱们平江府又是出了名的文风鼎盛才子辈出的地方,到咱们平江府学附学的,什么样的人家都有呢。 “我们这些围着府学转圈儿的,知道的自然比外头的多一些,外头有要往府学一带说亲的,我们张罗,比外头便当。” 苗媒婆上身前倾,压着声音笑道:“也能知道些深浅,不至于冲撞了贵人。” 吴太太恍然而悟。这话极是。 “太太知道就行了,都是不好明说的事儿。”苗媒婆接着笑道。 “妈妈放心,受教了。”吴太太微微欠身,以示谢意。 “太太有看好的人家了?”苗媒婆盯着吴太太笑问道。 “府学里有位李秀才,听说他有个二姐,极是能干贤惠?”吴太太笑应。 “李讳学栋?李秀才?”苗媒婆一脸惊讶。 “是。”吴太太看着苗媒婆的惊讶,又问了句,“妈妈这是?” “没什么没什么!”苗媒婆答的极快,“我这个人没心眼,这脸上藏不住事儿,真没什么!” 吴太太听得蹙起了眉,着明明是有什么事儿! “太太见过李家二姐儿?说过话没有?”苗媒婆问道。 吴太太摇头。 “太太是打哪儿听说李家二姐儿能干贤惠的?说这话的人,靠得住吗?”苗媒婆拧着眉。 “就是听说,说是挺好。”吴太太含湖道。 这门亲事是她家黄主薄的意思,结亲先是冲着据说这李家和世子爷有交情,这话可不能说。 “太太看中李家这门亲事,怕不是为了什么能干贤惠吧?”苗媒婆一脸笃定的看着吴太太。 “妈妈怎么这么讲?”吴太太挑话道。 “不是您一家呢!”苗媒婆嫌弃的甩了下帕子,一声叹气,“我跟着寒山寺后头的比丘尼修行,从来不打诳语。我这个人,从来都是有一说一,唉,这话我不好讲。” “李家姐儿不大好?”吴太太皱眉问道。 “算不上不好。我是说太太听说的事儿。怎么讲呢,都说眼见为实,太太要是听说什么,那不作数,得眼见!”苗媒婆语重心长。 “这事儿可怎么眼见?”吴太太无语苦笑。 “怎么不能。”苗媒婆欠身往前,“我们书院街上,采莲巷斜对过,有家茶坊,开的好好儿的,去年突然就易了手,这事儿,太太听说了没有?” “这我倒不知道。” “太太一打听就知道了,太太先去打听打听,等太太打听好了,我再跟太太商量怎么眼见为实。”苗媒婆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妈妈……” 吴太太跟着站起来,没等她犹豫好是自己打听还是留住苗媒婆细问,苗媒婆已经甩着帕子出门走了。 第二百五十章 看现实 顾砚没在临江镇,李小囡干脆去找何承泽何老掌柜,说了细布的事。 何承泽凝神听完,笑道:“这容易,我这间货栈要用细布,码头上几家船坞也要采买细布做船帆,用量不算小,越阳和你们李氏一族的量,也不过些许分出一分半分的采买量。” 李小囡呆了一瞬,随即笑道:“多谢老掌柜照应。可我不光是为了出手自家细布。” 李小囡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思路。 “第一,我想试试让大家用细布做衣裳被褥,用在日常。第二,我不是为了越阳或是李家,是所有的细布,我想让细布有所织有所卖。” 何承泽慢慢噢了一声,拧着眉,片刻,笑道:“扬州的交易市,姑娘听说过没有?” 李小囡摇头。 “扬州的交易市是从立国那时候起来的,每三年起一回市,上市的物件儿算得上五花八门,都是大宗交易。 “比如休宁叶家卖的最好的香口丸,就是甲子市上买到的,十万现银买了香口丸大江以南独家售卖权十年。 “今年庚午年,又是开市年了,姑娘可以去看看,也许有机会。”何承泽笑道。 “什么时候?”李小囡听得惊讶。 “六月,琼花盛开的时候。”何承泽顿了顿,看着李小囡,接着笑道:“姑娘好好想想怎么做最好,有世子爷,必能事半功倍。” 李小囡听到有世子爷事半功倍,呆了一呆,心往下沉,片刻,扯出笑容,谢了何承泽,出了何家老号。 何承泽站在门槛内的阴影里,看着垂头往前走的李小囡,眼睛微眯,片刻,招手叫过侍立在屋内一角的中年长随,吩咐道:“你去一趟杭城,替我跟世子爷禀报一声:李姑娘来找世子爷,看起来很忧虑。” 中年长随答应一声,疾步出去。 “你这样就不好了吧。”年轻的刘当家从隔壁暗间踱出来。 “现在该推一把了,一切顺其自然,变数太多,既然看的差不多了,就不能再袖手旁观。”何承泽抬手在刘当家肩上拍了拍。 “你就不怕拔苗助长?”刘当家跟着何承泽转身。 何承泽回头看了眼刘当家,没答话。 ……………………………… 出了临海镇,李小囡坐在马上,耷拉着肩膀发呆。 “怎么了?”阿武用马鞭捅了下李小囡。 “心情不好。”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看出来了。我是问你为什么心情不好。”阿武有几分无语。 “没什么,就是心情不好。” “没什么怎么会心情不好?到底怎么啦?”阿武横着李小囡。 “不想说话。” “我给雨亭买的陶家醉鱼,买的多,吃一块?”阿武将一包醉鱼递到李小囡面前。 “不想吃。”李小囡摇头。 “幼!这是真心情不好了。”阿武收好醉鱼,欠身看向李小囡。 “没事儿,春天了,伤春悲秋。”李小囡叹了口气。 阿武撇着嘴,伸鞭子在李小囡那匹马背上拍了下,“那咱们早点赶回家,坐你家廊下伤春比马上舒服。” 隔天傍晚,李小囡刚回到家,晚晴就到了。 李小囡跟着晚晴出来院门,没看到车,没等她问出来,晚晴手指点了点,“是我们世子爷,在你家后湖船上呢。” “那不是我家后湖。”李小囡纠正了句。 “知道你家没湖,我的意思是:你家后面那个湖!”晚晴加重语气纠正了句,再白了李小囡一眼。 李小囡心事忡忡,没理她。 停在李小囡家后面的船不大,至少从外面看起来很朴素。 船上已经搭了条宽宽的跳板到岸上,石滚站在岸上跳板旁,看到李小囡,忙欠身见礼。 顾砚站在船舱门里,看着踩着跳板一步步走近的李小囡。 看样子确实心情低落的很。 看着李小囡进了船舱,顾砚微微欠身,仔细打量着李小囡问道:“怎么这么不高兴?” “还好,没什么。你刚从杭城回来?”李小囡看了一圈。 船舱一边靠着窗户摆着张长榻,另一面靠窗放了张长桌,除此空无一物。 “坐吧,喝什么茶?”顾砚示意李小囡。 “绿茶。”李小囡犹豫了下,脱了鞋子,坐到榻上。 脱鞋好像不合适,不过,算了,唉。 顾砚被李小囡一句绿茶说怔了,绿茶是什么茶? “都行,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迎着顾砚扬起的眉,李小囡忙补充了句。 “从舅舅那里拿了饼武夷茶,你尝尝。”顾砚再次打量李小囡。 这小妮子有点不对劲儿。 小厮沏了茶送上来,又送了几样茶点上来。 李小囡端起茶,慢慢吹了吹,抿了口,没看茶点。 顾砚看看李小囡,再看看几样点心,皱起了眉。 “出什么事了?”顾砚微微欠身,仔细看着李小囡问道。 “昨天我去了趟临海镇。”李小囡放下杯子,挪了挪,坐的端端正正看着顾砚。 顾砚上上下下打量着李小囡,眉毛挑起。 这妮子这是怎么了? “你不在,我想着总不能白跑一趟,就去找何老掌柜问细布销路的事,何老掌柜就说了扬州的交易市。我要说的不是扬州交易市!” 见顾砚要说话,李小囡急忙解释了句。 顾砚点头,示意她接着说。 “何老掌柜说:有世子爷,必定事半功倍。” 李小囡的话顿住,叹了口气。 “二阿姐。”李小囡的话再次顿住,“其实从三阿姐和洪家攀上亲那天,或者还要早,早到我们从杭城回来,在李家集打官司那天,我们一家事事顺利,都是因为你站在我们身后,不是我们,是我身后。” 顾砚眉头微蹙。 “我一直想着我要这样要那样,要靠自己,其实挺没意思的。” 李小囡垂下眼。“你肯定想过怎么安排我,你是怎么打算的?” 顾砚眉毛高高挑起,片刻,微微欠身往前,有几分苦笑不得的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我说过,你凭你的心意就行。” “你先说。”李小囡看了眼顾砚,又垂下眼。 “打算娶你。”顾砚沉默片刻,直截了当的答道。 李小囡呆了一瞬,抬头看向顾砚,指指顾砚,再指指自己,“你?我?差的太多了吧?” “我今年二十三,你今年十七,差五岁不算多吧?”顾砚认真答道。 “我说的是门第,你家,我家!” “睿亲王府结亲从来不挑门第。你现在有什么打算?这门亲事是不是还不错?”顾砚带着笑。 “我都已经想好了,你让我当通房小妾,我也打算从了的。”李小囡老老实实答道。 顾砚看着李小囡,片刻,欠身往前,神情严肃的问道:“出什么事了?有人欺负你?还是有什么事?” “没有,就是多想了些,想了想我要是真嫁了别人,再像这样常常和你一处说话,所有人都会说我跟你有私,要是从此不再来往,我拿什么和那么多看着你投资我的人交代? “我要是从此不嫁人,那和跟着你也没什么分别是不是?”李小囡叹了口气。 “你想嫁给别人?有看中的人了?”顾砚仔细看着李小囡。 “我是想认认真真热热闹闹的出嫁,不想角门进角门出的当小妾。我从来没想过你是要娶,我哪敢想你?” “那你现在看着我,好好想一想。”顾砚用折扇抬起李小囡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 李小囡认认真真的看着顾砚。从清晰如墨画的剑眉,看到黑深的眼,急忙往下,目光落在棱角分明、微薄的唇,再往下。 他的皮肤真好,比自己强多了,手感…… 阿武腰背的线条好看极了,阿武说练武的都那样,他功夫比阿武好,功夫好体力好…… “看好了?想好了?”顾砚看着直直盯着他领口的李小囡,屈指在她头上敲了下。 李小囡哎了一声,从越想越远的想象里拔出来,迎上顾砚的目光,腾的红了脸。 顾砚斜瞥着李小囡红涨的脸,片刻,哼了一声。 这小妮子脸皮可不薄,红成这样,想什么呢? 第二百五一章 尽心 顾砚来去匆匆,李小囡回到家里,重新坐回廊下的竹椅里,晃来晃去,似想非想。 雨亭从外面进来,走到李小囡身边,微微弯腰,仔细看她。 “瞧着还好啊。”雨亭看了片刻,评价了句。 “谁说我不好了?阿武?”李小囡斜瞥了眼雨亭。 “阿武担心得很,说她今天特意买了刚出锅的酒酿饼,你也没……” “对了!酒酿饼呢?”李小囡呼的站起来。 雨亭往后面厨房指了指。 “算了,吃饭的时候再吃吧。”李小囡想了想,坐了回去。 酒酿饼肯定凉透了,还是等晚饭时蒸热了再吃吧。 雨亭拖了把竹椅子坐到李小囡旁边,看着她问道:“梅姐说刚才晚晴把你叫出去了?没什么事吧?” “没事!”李小囡看了眼雨亭,“听说石滚和阿武说,世子当初收留她,就是因为她不是真男人?” “你是因为这个闷闷不乐?”雨亭反问了句。 “因为哪个?只要阿武自己高兴,她爱什么就什么,我有什么闷闷不乐的。”李小囡似是而非道。 “我的意思是后一句,世子爷收留我和阿武,是为了跟在你身边方便。”雨亭叹了口气。 李小囡斜着她,没说话。 “趁这会儿清净,咱们说说话儿。你说你这么聪明的人,总不能真混沌无知吧?”雨亭看着李小囡。 “你这话漫无边际,混沌无知什么?”李小囡反问道。 “唉,还能有什么,就一件大事,世子爷对你,你心里真没数?”雨亭叹气。 李小囡斜着雨亭,没说话。 “这话我跟阿武说过,也就能跟阿武说说,阿武说我没志气,这不是志气不志气的事,唉。” 雨亭拧着眉。 “我跟你说,像世子爷这样的贵人,你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不愿意,他不会使手段,更不会威逼你什么的,世子爷那样的人,他想要什么样的美人儿没有?犯不着是不是? “等世子爷办好差使,肯定就要回京城了,你不开口,他肯定不会说什么,他可是说走就走了,一走就不会回来了,你想过没有,要是世子爷走了,你怎么办?你们这一家子怎么办?” 李小囡还是没说话。 “唉,第一,你还怎么嫁人?谁敢娶你?第二,世子爷刚走那几年也许还没什么,可时间长了呢?都不用时间长,等世子爷成亲的时候,还没把你接走,你就开始难起来了。 “唉,你不知道这人恶起来有多恶!” “我知道。”李小囡接了句。 “你们当年被你们本家欺负,那还算好的,这平江城里心眼多的人多如牛毛,到时候,唉,这磋磨人的法子比牛毛多多了! “我早就想跟你说说,阿武拦着我不让说,说你那么聪明用不着我操心。 “可你们这些读书人,虽然你也没读过几本书。” 李小囡斜横着雨亭。 “可你这幅读书人的脾气挺足,什么宁这个不那个的,好像真能由着你选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没读过几本书?”李小囡岔话问道。 “你家有书吗?”雨亭不客气的反问道。 “你接着说。”李小囡咽了口气。 “阿武说,给人家当小难为的很,日子难过,难为确实难为,可日子是不是难过,得看人。 “你呢,一来吧,世子爷确实对你确实不错,你又聪明,能跟世子爷说得来,能说得来这一件要紧的很!二来,像王府那样的地方,最讲什么体面,都是软刀子折磨人,也就是冷言冷语什么的,可你这个人心大,皮糙肉厚,只要有吃有喝,我瞧着别的你也不在乎。” 李小囡斜横着雨亭。 “我这个人不会说话,就是这么个意思,你是个聪明人,你肯定能懂我的意思。”雨亭又叹气。 “我要是没跟着走,你跟阿武怎么办?”李小囡问了句。 “还能怎么办!都这样了!我瞧着世子爷那意思,你跟不跟他随你,我跟阿武也能随我们,到时候,唉,到时候再说吧。 “不过!”雨亭话锋突转,“你要是想通了,要是跟着世子爷进京,走前你一定跟世子爷说一声,给我俩做两份身契,放你名下,让世子爷在身契上写一行字儿,我俩是你的人,不是王府的人,免得到时候世子爷的媳妇儿使坏! “有我跟阿武护着你,你心大又不贪,日子不会太难过。” 雨亭拍了拍李小囡。 李小囡深吸了口气,“我听你的,世子要走,我就跟他走。” “唉,我就知道你是个明白人,先别跟你大阿姐说,走的时候再说吧,唉,你放心,不管怎么样,我跟阿武都陪着你!”雨亭在李小囡肩上连拍了五六下。 ……………………………… 苗媒婆带着吴家五姐儿,离拐向书院街的路口还有十来步,苗媒婆站住,拉住五姐儿,压低声音,再次交代道:“都记好了?你说一遍。” 五姐儿一脸紧张,咽了口口水,“到了茶坊门口,什么都别管,就像到自己家一样,只管往里进,进了门,伙计要是问我,就说我是去喝茶的,要到院子最里里喝,他们要是说没地方了什么的,不能出来,就说这杯茶我是一定要喝到的,不拒哪里,只要能给我放个小凳子就行,最好清净没人,我怕人。” 苗媒婆耳朵凑在五姐儿嘴边,听完,满意极了。 “瞧瞧我们五姐儿,多么聪明!乖儿,这个拿好。”苗媒婆打着火镰子点着一盘香,小心的放进扁平的香盒里,递给五姐儿。 “记好了,等这盘香燃完了再出来,千万不能早了,还有,看好这香,万一半路熄了,让伙计给你点上,别怕说话。” 五姐儿捏着香盘,浑身紧绷,不停点头。 “好了,去吧。”苗媒婆拍了拍五姐儿。 看着五姐儿浑身紧张的微微斜着身子,一路往前,拐了弯,苗媒婆左右看了看,不紧不慢的缀在五姐儿后面。 看着五姐儿进了采莲巷斜对面的茶坊,苗媒婆放慢脚步,过了茶坊,加快脚步,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没看到五姐儿出来,长舒了口气,在街口叫了辆车,急急催促着,直奔织造司附近的黄主薄家。 第二百五二章 第一步 杭城,尉学政宅。 符太太得了世子要过来吃晚饭的禀报,急忙往厨房安排饭菜。 从进门的汤到饭后的茶,色色都安排妥当了,符太太舒了口气,从厨房出来,再去饭厅看着让人换盆花,换果盘,换帘子插屏垫子。 尉家三姐妹跟着她们阿娘,从厨房跟进饭厅。 符太太坐在靠墙的榻上,看着大闺女尉四娘子站在饭厅中间,一样样查看指挥,老二尉六娘子和老三尉七娘子一左一右坐在符太太身边,一边看着姐姐指挥调度,一边说闲话。 “表哥为什么要来吃饭?”七娘子问了句。 “怎么说话呢!”符太太在小女儿头上轻拍了下。 “我也想问呢,表哥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六娘子笑道。 “就是啊,这话阿娘也说过。”七娘子立刻接话道。 “等他来了就知道了。”符太太笑道。 “我们猜猜!”六娘子往前伸头,和七娘子笑道。 “找阿爹?”七娘子答得很快。 “肯定不是,要是找阿爹,表哥肯定去衙门。”六娘子干脆否定。 “那就是找阿娘。”七娘子立刻换第二个答桉。 “我也这么觉得。”六娘子点头。 “那你们俩再猜猜,他要是真是来找你们阿娘,那会是什么事?”符太太笑道。 “肯定不是来给阿娘请安什么的。”六娘子先笑道。 “也不是请教学问,表哥不喜欢学问,他最怕阿爹和他说学问。”七娘子咯笑出声。 “别瞎说。”符太太再拍了下小女儿。 “你应该说:表哥一心向学,就是公务过于繁忙,实在没空儿!”六娘子话没说完,就笑出了声。 “笑什么呢?”尉四娘子看着放好最后一盆花,坐到榻前扶手椅上。 六娘子和七娘子一替一句说了,符太太看着大女儿,笑道:“你觉得是什么事?” “姑母给他看好亲事了?”四娘子答的极快。 “最好别是这事儿,真要是为了这个,只怕十有八九又不能成。”符太太叹了口气。 要是王妃给世子看好了亲事,他为了这个来找她,那照惯例,就是他已经回绝了,让她劝劝王妃,免得王妃气着了。 “阿娘往好处想,也许是找阿娘打听打听那家姑娘脾气为人怎么样呢?”四娘子笑道。 “我觉得不会,表哥那个人,你要是跟他说谁谁怎么样,他就这么看着你。”六娘子拧过头,抬起下巴,从眼角往下斜向四娘子。 “还要说一句:你这样论人是非,你阿娘知道吗?”七娘子立刻接了一句。 四娘子失笑出声。 “世子这么教训你们,那是为了你们好!”符太太又气又笑。 “也许是他自己看好了人,来找阿娘当媒人呢。”七娘子笑道。 “越来越胡说。”符太太拍了下七娘子。 尉四娘子听得心里微微一动。 收拾好饭厅,母女四人出来,尉四娘子拉了拉符太太,两人落后几步,尉四娘子挽着符太太的胳膊,低低问道:“阿娘,姑母知道那位李姑娘吗?” 符太太看了眼女儿,片刻才答道:“大约不知道。” “你没跟姑母说啊?” “你这话就湖涂了,睿亲王府在江南两座别业,上千的管事下人,用得着我替她打听事儿?再说,他们睿亲王府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最忌讳窥探打听,你不该问出这样的话。”符太太皱眉薄责道。 “我知道了。”尉四娘子蹙起了眉,倒不是因为阿娘的教训,而是她没想到姑母竟然不知道那位李姑娘。 送走顾砚,符太太坐着喝了半杯茶,把大女儿尉四娘子叫了进来。 符太太示意女儿坐到自己身边,低低道:“还真让你七妹妹说中了。” “啊?李姑娘?”尉四娘子眼睛都瞪大了。 “嗯,你猜他头一句跟我说什么?”符太太声音压得极低,“他问我:他要怎么做才能对阿囡最好,你瞧瞧!可真上心。” “我早就跟你说过,表哥对李姑娘好得很,你一点儿都没往心里去。表哥那样的人,他什么时候替别人操心过茶饭点心?那位李姑娘要吃什么喝什么,表哥交代的可仔细了!” 尉四娘子一声长叹,对于这件意外大事,至少这会儿,她心里几乎全是八卦兴奋,至于这件事引发的震动和无数的连锁麻烦,她还没想那么多。 “我哪能想到这个!你表哥从小儿就目无下尘,唉我是真没想到。”符太太感慨万千。 “姑母能点头吗?”尉四娘子担忧道。 符太太无语的横了女儿一眼。 “我问错话了。”尉四娘子反应极快,“表哥问的是怎么做对李姑娘最好,表哥这是不容姑母不答应,唉!姑母那样的硬脾气,也就是表哥能压着她,可是,唉!” “唉!”符太太跟着叹气,“他们府里,竟然是王爷脾气最软和,唉!” 母女俩对着叹了十几口气,尉四娘子微微屏气问道:“你怎么跟表哥说的?” “我让他先带李姑娘回一趟京城。”符太太压着声音,“李姑娘那样的出身,咱们不是瞧不起她,她那出身,跟王府天渊之隔,差太多了,再一个,平江府和京城风土人情也是大不一样。 “那位李姑娘是个有主意的,也不是那种一味贪恋富贵权势的人,去一趟京城,让世子看看,也让李姑娘看看,也许是世子,也许是李姑娘,就能看到这份不合适了。” “那要是看了之后,表哥还是觉得李姑娘好,李姑娘也觉得合适呢?”尉四娘子皱眉问道。 “李姑娘进了京城,那就是你姑母的事儿了,真要是都合适,那就是一桩大喜事儿了!”符太太嫌弃的横了女儿一眼。 尉四娘子恍然噢了一声。她明白了,她阿娘这是把人托进京城,放到姑母面前,也是,这不是她们这些亲戚能插手做主的事,可是…… “那咱们总得有态度吧?到时候咱们要不要跟他们一起回京城?要是一起回去,到了京城,要是姑母觉得不合适,那我怎么跟李姑娘相处?”尉四娘子问了一串儿。 “到时候再说吧。”符太太揉起了太阳穴,她头疼。 第二百五三章 亲眼 平江城娄头镇。 周沉年站在倪如石母子租住的那两间倒坐房门口,背着手,悠闲的打量着四周。 倪如石挑着一担柴,快步进来,看到周沉年,一个愣神,随即笑道:“先生是迷路了,还是有什么事?” “你就是倪如石吧?”周沉年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倪如石。 “是,先生是来找我的?”倪如石急忙放下柴担,微微提心看着周沉年。 “我姓周,跟在世子爷身边办些杂事。”周沉年笑道。 倪如石眼睛瞪大了,看着看着他的周沉年,微微有些紧张的抿着嘴,等周沉年往下说。 周沉年笑起来,这个倪如石,倒是很能沉得住气。 “不过,我这趟过来,办的不是我们世子爷的差事,而是受李家四娘子所托,过来跟你说几句话。” 周沉年的话顿住,微笑着看着明显紧张起来的倪如石。 “是越阳商号的李家?”倪如石问了句。 “你还认识别的李家?”周沉年反问了句。 倪如石摇头。 “四娘子看了你的墨卷,觉得你格致上差了些。”周沉年再次顿住,看着片刻之后,浑身紧绷、脸色微微泛白的倪如石,接着笑道:“四娘子让我转告你: “昆山县高家集有个高家学堂,有位邵先生正在那里客座讲课,邵先生在格致上虽说不是十分精通,可教导你却是足够了,你不妨去高家学堂住上几天,请邵先生指点指点你。邵先生年青时游历过不少地方,也曾入幕参赞过几年小县政务,策论上也能指点指点你。” 周沉年说着,从袖袋里摸出一块小银锞子,递给倪如石,“这五两银子也是四娘子托我带给你的。” “多谢先生。”倪如石没退让,伸手接过银锞子,冲周沉年长揖道谢。 “不必谢我,好好考。”周沉年在倪如石肩膀上拍了拍,往外走了。 倪如石跟在后面,看着周沉年转过巷子口,看不见了,紧几步退回到院子里,托着银锞子看了片刻,深吸了口气,将银锞子装进袖袋,仔仔细细系好,抽出扁担,连走带跑往外奔出去。 趁着天色还早,他赶紧再买两担柴,再买些米,给阿娘备足柴米,回来再挑满一缸水,晚饭后,他打算睡上两个时辰就起来,启程去高家集。 ……………………………… 平江城。 平江织造司黄主薄的媳妇吴太太犹豫纠结了几天,还是觉得要和丈夫说说,让黄主薄想想办法。 吃了晚饭,吴太太看着儿子进了厢房念书,沏了碗澹茶端给黄主薄,笑道:“老爷可得空儿?大郎的亲事得跟你商量商量。” “这是大事,你说。”黄主薄忙放下手里的书。 “你不是说李家那个小闺女很得世子爷青眼么?”吴太太坐到丈夫旁边。 黄主薄直起上身。 “好像不是李家,或是不止李家一家。”吴太太下意识的压低声音。 黄主薄惊讶的抬起了眉。 “书院街上那家茶坊,从世子爷到平江城起,就被王府顶下来了,这是你跟我说的。” “这是实情,都知道。”黄主薄忙点头。 “府学旁边有个桥东巷,离茶坊近得很,桥东巷里的吴家,有个小闺女,也是十四五岁年纪,也是瘦瘦怯怯的,隔三差五的去那间茶坊,一进去就是大半个时辰,有一回,出来的时候衣裳都换了。”吴太太靠近黄主薄,声音压得极低。 黄主薄眼睛瞪大了,“你怎么知道的?” “亲眼看到的!”吴太太撇了撇嘴,“我先让王妈去看的,听王妈说了,我又亲自去看过两趟,真真切切,我和王妈两个人四只眼看的清清楚楚!” “那你看到世子爷没有?”黄主薄眉头紧拧。 “老爷这话说的,那间茶坊后门侧门好几个门,世子爷进出,能让咱们看到?”吴太太嘿了一声。 黄主薄眉头拧的更紧了,想了片刻,低低道:“这事得打听清楚,真要是……” 后面的话黄主薄没敢说下去,真要是世子爷喜欢瘦瘦怯怯的幼女,这可是见不得光的大丑闻!只能装不知道,结亲那是万万不可! “太吓人了。”吴太太低低说了句。 “嗯,你多嘱咐嘱咐王妈,别让她乱说话,这事儿,”黄主薄拧着眉,用力揉了揉脸,“我想法子打听打听,你别乱动了,唉,怎么会这样!” “我觉得世子爷不像这样的人。”吴太太低低滴咕了句。 “唉,谁知道呢!”黄主薄一声长叹。 ……………………………… 顾砚回到平江别业,没多大会儿,书院茶坊掌柜请见。 顾砚忙叫进掌柜。 掌柜见了礼,垂手禀报:“禀世子爷,上个月十九日那天,住在桥东巷的吴家五娘子,头一次到茶坊,要了一杯最便宜的茶,在后园坐了一个时辰,二十一日,吴家五娘子又来了,同样要了杯最便宜的茶,同样枯坐了一个时辰。 “这一趟,”掌柜抬头看了眼顾砚,“吴家五娘子到茶坊之前,有个婆子躲在采莲巷口,一直伸头盯着茶坊,一个时辰后,吴家五娘子出来,采莲巷口的婆子就缀在吴家五娘子身后,一直跟到吴家。 “隔了一天,那个婆子又站在采莲巷口看茶坊,没多大会儿,吴家五娘子又进了茶坊。 “小的觉得蹊跷,就让人悄悄拿了那婆子,略一吓唬,那婆子就都说了。 “婆子说她姓王,是平江织造司主薄黄庆媳妇吴氏的陪嫁,说是黄庆夫妻听说世子爷对李家四娘子另眼相看,又听说四娘子的姐姐二娘子正在议亲,就想和李家结亲,托了府院一带的官媒苗媒婆往李家提亲。 “苗媒婆却跟吴氏说。” 掌柜的话顿住,看了眼顾砚,咽了口口水道:”小的照那婆子的原话禀报,说是苗媒婆说:世子爷瞧上的另有其人,让吴氏自己亲眼去看,说是,” 掌柜再咽了口口水,“说是隔三差五的到茶坊侍候。” 顾砚听得眼睛眯起,片刻,舒开眉眼,澹然道:“你很谨慎仔细,很好。你那边不必理会,那位吴家娘子想去就让她去。” “是!”掌柜一口气松下来。 看着掌柜出去,顾砚吩咐石滚,“找人给黄庆递个话,李家二娘子已经有看好的人家了,让他别挑人家吧。” “是。”石滚答应,垂手退出,挑人递话。 顾砚坐着喝了半杯茶,吩咐叫晚晴进来。 第二百五四章 老夫老妻 李小囡和晚晴一路滴滴咕咕说着话,转到后面湖边。 靠在湖边的船比上一趟那艘讲究太多了。 顾砚站在船舱门口的绣屏侧后,看着在跳板中间站住,回头和晚晴咬耳朵滴咕的李小囡,看的微微皱眉,想叹气。 舅母担心她见识短浅,过于随和,以后不能撑起王府中馈。 他不担心她见识短浅,她的见识是能和他谈论天下的,足够撑得起王府。 可她这份随和,确实太随和了些,以前,她和晚晴这样交好还能勉强说得过去,可现在,她和晚晴身份悬殊,该有些分寸了。 算了,这个以后再说吧,眼下,临在他和她面前的,还有更大的难处,一样一样来吧。 “气色不错。”顾砚微微欠身,看着李小囡道。 “你气色也不错。”李小囡抬头看了看顾砚。 顾砚眉梢微挑,跟在李小囡身后,探身往前,再次看着李小囡,问了句:“心情不好?” “没有,挺好。”李小囡在靠窗的桌边坐下。 “咱们俩个应该坦诚相待,是不是?”顾砚坐到李小囡对面。 “嗯。是不大好,看到你已经好一些了。”李小囡看着桌子上摆着的几碟子点心,倒是满满一碟子,可那碟子实在太小了,只有巴掌大。 “见到我之前为什么不好?被人欺负了?你大阿姐教训你了?”顾砚给李小囡倒了杯茶。 李小囡看着顾砚道:“先是二阿姐收到一封信,倪如石写来的,说什么要苦读什么不辜负。 “接着,大阿姐收到哥哥的信,说了两件事: “一是洪老太爷陪着那位擅长格致的邵先生到高家学堂,邵先生说他在洪家闲居无事,听说高家学堂扩建,想在高家学堂求一份教谕之职,束脩随意。 “第二件,邵先生到高家学堂隔天,倪如石就到了高家学堂,找邵先生求学格致。” 顾砚挑了碟子点心推到李小囡面前,笑道:“叫你过来,就是要和你说两桩小事,一件大事,这是其中之一。” “这是那件大事?”李小囡扎了粒糖莲子。 “这是两件小事中小的那件。”顾砚笑道。 李小囡放下糖莲子,看向顾砚。 “都没什么,你吃你的。”顾砚点了点那粒糖莲子。 李小囡没动,只看着顾砚。 “好,我先说。”顾砚唉了一声,“两件小事,第一件,书院街附近有个姓苗的官媒,你知道这个人吧?” 李小囡点头。 顾砚接着说了茶坊和织造司黄庆想求亲的事,李小囡凝神听完,看着顾砚,等他往下说。 “你打算怎么处置?”顾砚问了句。 “黄庆是给他大儿子提过亲,大阿姐没看中,早就回了。别的都是你的事,我没打算。”李小囡干脆直接。 “就算是我的事,我的事不就是你的事?”顾砚有些无语。 “至少现在不是。就算以后是了,这种事也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 “这是家事,怎么不是你的事?”顾砚曲指敲在桌子上。 “这不是家事,这是你的私德。”李小囡不客气答道。 顾砚深吸了口气,这明明是他被人污蔑,关私德什么事?算了,以后再说。 “第二件,我先让周沉年看过倪如石的文章和人,周沉年很欣赏他,我就让周沉年走了一趟,用你的名义,指点倪如石到高家学堂。 “洪家那边,我让石滚找人给你大堂叔捎了句话。倪如石和你二阿姐很合适,这是门好亲。” 顾砚看着李小囡,微微有几分忐忑,这件事他稍有疏忽,他应该和她确认清楚再安排。 “嗯,大事是什么?”李小囡问道。 顾砚心落回去,笑道:“你我的事。” 李小囡眉毛扬起,顾砚一脸严肃,“你我的事,是最大的事。” 李小囡扎起糖莲子放进嘴里。 “上一回见面过于匆忙,没来得及细说。” 顾砚看着李小囡扎起第二粒糖莲子,伸手将那个小小的碟子拉到桌子中间,李小囡放下小银叉,两只胳膊放在桌子上,看着顾砚,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 “平江别业只有我,还有你,京城王府里有我父母。 “我阿爹还好,你和他偶一见面而已,他就算有什么脾气,也只能冲着我,你和我阿娘却要朝夕相对。 “我阿娘学问极好,最擅策论,性子端方,有胆气有担当。” 顾砚的话顿住,看着李小囡,苦笑道:“我从来没留意过阿爹阿娘的喜好偏爱,甚至不知道他们喜欢什么样的儿媳妇。” 李小囡一只手托腮,叹了口气。 “我请教舅母,舅母的意思,让我先带你去一趟京城,要是你和阿娘投缘,最好不过,万一不大合得来,看看哪儿不好,再看看怎么办,你的意思呢?” 李小囡点头,“好。” 顾砚被李小囡干脆的一个怔神,片刻,微微前倾,仔细看着李小囡,“生气了?”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事情都是这样,先找出问题,接着解决问题。”李小囡又叹了口气。 顾砚冲李小囡竖起食指和中指,“这几句话,你叹了两回气了,不是生气?” “生气是喘气,不是叹气。我叹气是感慨,你跟我这会儿就像是老夫老妻了。”李小囡再次叹气。 顾砚眉毛抬起,片刻,失笑出声。 他看她,还真是老夫老妻的感觉。 “像老夫老妻不好吗?”顾砚看着李小囡,试探了句。 “可我还没老啊。”李小囡接着叹气,伸手拉过那碟子糖莲子。 顾砚纳闷的看着李小囡。 老夫老妻是他和她之间的默契,又不是说年纪老,她这句她还没老,是什么意思? 顾砚一时想不明白,暂时放下,接着安排道: “你有空的时候就到别业来,王府和尉家、潘家等姻亲之家的谱系等等,你最好先看看,还有些文章,阿娘的,大姐姐她们的,还有太子妃等人,也要看看,文如其人。咱们去京城前,你知道的越多越好。” “好。”李小囡点头答应。 第二百五五章 参赞的参赞 黄主薄回到家,吴太太迎上来,看着黄主薄浑身的灰丧惊季,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 “哄你去茶坊的那个婆子是什么人?”黄主薄声色俱厉。 “是,是官媒。”吴太太被黄主薄一句话问愣了,“她怎么了?她能怎么着咱们?她……” “进去说话!”黄主薄擦过吴太太,直冲进屋。 “是茶坊出事了,还是苗媒婆出事了?”吴太太紧跟在丈夫后面,一边进屋,一边急急问道。 “茶坊和那个媒婆有分别吗?”黄主薄勐一个转身,吼了句,把吴太太吓得往后连退了两步。 吴太太跟在黄主薄后面进到屋里,提着心再问了句:“到底怎么回事?” “刚刚!王府有个小厮专程找我传了句话,说是李家二娘子已经有看好的人家,让我别挑人家!”黄主薄说完,手不停的拍着桌子,一声长叹。 “这也没什么吧?”吴太太拧着眉,小意的看着丈夫,“咱们往李家递过话,这不就是回个话吗?” “你这个蠢妇人!”黄主薄气的又拍起了桌子,“你怎么不想想这个时机!你刚刚窥探过茶坊,就递出这样的话!还有!咱们往李家提亲,来递话的是王府!” “就看过两三趟,哪有人知道!”吴太太反驳了句,迎着丈夫恼怒的目光,急忙转话题,“到底怎么回事得赶紧打听清楚,你不是说有位旧交,现如今跟在世子爷身边参赞?” “就是一面之缘,哪是什么旧交!”黄主薄没好气道。 “一面之缘也是旧交,这个时候了,能攀不能攀都得试试。”吴太太劝道。 黄主薄深吸了口气,点头,“把那饼关棣白茶拿出来,我这就过去一趟。” 吴太太送走黄主薄,站在屋门口发了一会儿呆,转身要进屋时,目光扫过老王妈,老王妈吓得一个哆嗦,手里的菜掉了一地。 吴太太心里咯噔一声,过去几步,看着老王妈,没等她说话,老王妈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太太,不是我不说,是他们不让我说,说我要是说了,就要了我的命,他们还说连您和老爷都得没命,我就没敢跟您说。就是第二趟,他们就吧我捉住了……” 老王妈一口气说完,吴太太听得头嗡嗡乱响。 天哪! ……………………………… 周沉年送走黄主薄,想了一会儿,理好思路,出来去见顾砚。 顾砚正在写信,听得动静,抬头看向周沉年,周沉年忙欠身笑道:“几句闲话。” 顾砚嗯了一声,吩咐了周沉年一句:“说吧。”低下头接着写信。 周沉年忙笑道:“在下和平江织造司的主薄黄庆有过一面之交……” 顾砚抬头看向周沉年。 周沉年干笑起来,“什么茶坊不茶坊的,几句闲话,世子爷已经知道了?” “嗯。”顾砚放下了笔,“他来找你干什么?” “翻来覆去的解释,说是他媳妇无知,被个媒婆玩弄在股掌之间什么的,我想着世子爷必定不会跟他计较这些,要不然也不会打发人让他另挑亲事。 “我要跟世子爷说的几句闲话,不是这个,而是那个媒婆编造出来的混账话。”周沉年陪笑答道。 顾砚皱眉看着周沉年。 姓苗的媒婆编造出来的混账话,他听茶坊掌柜禀报时,就十分恼火。 原本他想交给阿囡处置,阿囡肯定有办法,可他没想到阿囡根本不接。 唉,阿囡不接也不能怪她,连自己都厌烦理会这样的恶心事,她自然更不想接手。 这件事他要是出手处置吧,一个媒婆,几句闲话,显得他过于小气计较了,不理会吧,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周沉年瞄着顾砚阴沉的脸色,小意的接着道:“照理说,不过是个媒婆要拿捏黄家这门亲事,使出的下作手段,不值得理会,可在下觉得,这事儿吧。” 周沉年干笑了一声,“世子爷对李姑娘的青睐,整个两浙路几乎都知道,至于缘由,还真是说什么的都有,别的也就算了,这什么幼女不幼女的,真要传开了,实在是过于不雅,虽说是极小的事,在下以为,还真不能不理会。” “嗯,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置?”顾砚问道。 “世子爷打算怎么待李姑娘?”周沉年微微屏气,小心翼翼的问了句。 顾砚看着周沉年,沉默片刻,干脆直接的答道:“娶她。” “嗯?”周沉年没能反应过来,呆了一瞬,脱口道:“娶?” 顾砚斜瞥着他,没说话。 “在下,在下,那个,在下明白了。恭喜世子爷。”周沉年长揖下去。 “没想到?”顾砚慢吞吞问了句。 “不是!”周沉年脱口而出,随即尴尬而笑,“是,在下确实没想到,大喜的事!世子妃出自两浙路,在下深感荣幸……” “说正事吧。”顾砚打断了周沉年的话。 “是是是。在下以为,这件事,世子爷竟然打算……既然!既然打算是娶,那就好办了。” 周沉年一脸笑。 “牛先生术数之精,在下和黄参赞等人都叹为观止,可牛先生说,世子爷曾经请李姑娘教导过他,牛先生对李姑娘在格致上的造诣,推崇备至。 “在下以为,要是能让天下人看到李姑娘在格致上的造诣,那世子爷青眼李姑娘,就是源于学术,这可就是难得的佳话了。” “嗯。”顾砚看着周沉年,露出丝笑意,“怎么样才能让天下人知道?” “要是李姑娘能担得下来,让尉学政请李姑娘到杭城讲几场格致,再找些格致大家,和李姑娘切磋一二,不过半个月,这声名就能扬出去了。”周沉年微微压着声音建议道。 顾砚沉吟片刻,露出微笑,“是个好办法,我问问阿囡。” “若是顺顺当当,李姑娘博学的名声扬出去,那些闲话也就不攻自破了。”周沉年笑道。 要是李姑娘能做上未来的睿亲王妃是因为学问卓越,而不是仅仅因为侥幸,那他们两浙路这份地灵人杰,这份钟灵毓秀,这份藏龙卧虎,这份铺天盖地的璀璨文气,那可就是放眼天下无处可及了! 第二百五六章 挑个事儿 细布越收越多,李金珠和李玉珠商量着,在尹嫂子婆家的货栈里赁了两间仓房,用来堆放细布。 午后,李小囡坐在越阳布庄,和尹嫂子商量着给细布能找到哪些销路,以及扬州的交易市上,她们能做些什么,怎么才能让大家都用起那些细布。 “阿姐,您到我们家看看,只要看一眼,您指定就看中了,满平江城,没有比我们家更好更新更便宜的了!” 门口传进来余家伙计的卖力招呼,尹嫂子呼的站起来,几步冲到铺子门口。 对面余家布庄的伙计一路跟着两个妇人,一直跟到越阳布庄门口,恨不能伸手把客人捉过去。 “哎幼!”尹嫂子清脆响亮的哎幼了一声,侧身让进两位客人,跨出门槛,迎着余家伙计,又是一声哎幼,“我是真喜欢你这么卖力的伙计,这一条街上都没人比得过你!我家这铺子里的,连我在内,全加一起都不如你一个呢! “你们东家一年给你多少工钱哪?要不,我给你加两成,你到我家来怎么样?” 伙计陪着一脸笑,压着声音道:“婶子您大人大量,您看这人不是没到我们家么,我们东家看着呢,实在是没法子,婶子您大人大量。” 李小囡站在尹嫂子身后,看着一边陪笑一边后退的伙计,笑道:“真是他们东家看着才这么卖力的?” “你比你两个阿姐聪明多了!”尹嫂子啐了一口,“余家铺子里一共三个伙计,回回都是他站街上拉人! “他们东家在不在,他都是这么卖力!他跟他东家真是天生一对儿!” 李小囡从尹嫂子身侧伸头往前,看着余家大奶奶吴氏一只手托着包兰花豆,挺着肚子,昂首慢步穿过街道,进了余家布庄。 尹嫂子看着吴大奶奶,咦了一声,转头看向李小囡,往余家布庄努了努嘴,压低声音笑道:“说是余大郎找你二阿姐提过亲,你二阿姐没看上余大郎?真有这事?” “啊?”李小囡惊讶的眼睛都瞪大了,“真提过啊?你从哪儿听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还真让咱们猜着了!”尹嫂子嘿了一声。 “你怎么知道的?”李小囡再问了句。 “他们家伙计,跟对面点心铺子的伙计说的,点心铺子几个伙计又说到咱们家。”尹嫂子挪了挪小竹椅,靠近李小囡,压着声音道:“说是他们铺子吃尾牙宴的时候,余大郎喝醉了,说了不少狠话,什么非得压过咱们越阳号什么的,又说到你们姐妹瞧不起他,说是找你二阿姐提过亲!” 尹嫂子嘿嘿的笑。 李小囡努力的回想,“我记性很好的,苗媒婆那一回到我们家,肯定没提过余大郎,连个余字都没说过。会不会余家跟二阿姐提过?” “不会!我跟你大阿姐提过一嘴,你大阿姐不知道,要是余家跟你二阿姐提过,你二阿姐不一定告诉你,可她肯定不会瞒着你大阿姐!” 李小囡点头,确实如此。 “那一趟到你们家,苗媒婆是怎么说话的?”尹嫂子问道。 “她就是问二阿姐想找个什么样的,我就在边上听着,她肯定没提过余字!”李小囡仔细想了想,极其笃定道。 “那就对了,这就是苗媒婆的手段,我亲眼见识过一回! “好些年前了,我家小姑子刚开始说亲的时候,我家姑看中了一家,托人探了话,人家不肯,也不知道怎么的,这事儿传到了苗媒婆耳朵里,苗媒婆就找到我们家,跟我家姑拍着胸脯大包大揽,说就没有她说不成的亲事。 “后头好些个来回,我就不细说了,就说其中一回,” 尹嫂子撇着嘴,啧了一声。 “她搅黄了那家想说的一门亲,跑到我们家,跟我家姑显摆手段,就讲起她的话术,说是提亲的时候千万不能直接讲是那家,也不能说是受人之托上门的,就说先上门问一问想说个什么样儿的人家,她好心里有个底。 “提亲的那家哪儿不好,她就诱这家人往哪儿说,比如她搅黄的那家,那家小儿郎个子有点矮,她就诱着人家,说要找个高大武威的,然后就回话说:人家嫌弃你家哥儿个子矮。 “你看看,都是实话吧,她一嘴一句她是修行人不打诳语,就是这么个不打诳语,比打诳语还厉害呢!” 李小囡连连点头,“对对对,她就是这么诱着我们说要找书香门第,大阿姐说我们不是书香门第,她非说是!” “看看,看看!”尹嫂子拍着手。 “唉!”李小囡想起顾砚说的茶坊的事,欠身往前,和尹嫂子咬着耳朵说了。 尹嫂子听得目瞪口呆,“她这是不要命了!那世子爷?” “我觉得世子不会理会她。她这样使尽手段,就算真把吴家姐儿嫁进了黄家,就不怕吴家姐儿日子不好过?”李小囡纳闷道。 “那!”尹嫂子指了指对面余家布庄,“那不就是使尽手段嫁进去的,哪儿不好了?” “也是。”李小囡叹了口气。 尹嫂子斜瞥着被余家伙计截进余家布庄的一对母女,冷哼了一声,“这事儿得跟余大郎讲一讲,世子爷要是计较了,那可不得了,怎么说呢……” 尹嫂子一根手指抵着下巴,认真思考起来。 李小囡托腮看着认真思考的尹嫂子。 茶坊的事虽然跟她关系不大,可苗媒婆这份暗指实在让人恶心,她很愿意看着尹嫂子出手,搅点事儿出来。 “好了,就这么讲!”尹嫂子呼的站起来,李小囡忙跟着站起来。 “你别出去,在这儿等着。”尹嫂子按住李小囡,从前到后拍打了一遍衣裳,出来越阳布庄,进了斜对面的余家布庄。 李小囡坐回去,拖着小竹椅,往前挪了又挪,伸长脖子看着对面的余家布庄。 吴大奶奶挤着一脸笑,将尹嫂子送到铺子门口,看着尹嫂子进了越阳布庄,收了脸上的笑容,阴沉着脸,站了片刻,和伙计交代了句她去平家找二阿姐说话去了,从布庄出来,叫了辆大车,往平衙头家过去。 第二百五七章 吴家二姝 余家大奶奶吴三娘在屋里等了好大一会儿,才等回来二阿姐吴二娘。 听到动静,吴三娘忙站起来迎出去。 “说是你们老爷叫你过去的?我这两趟过来,都碰到你们老爷叫你过去,二阿姐越来越能干了。”吴三娘一脸笑,几句奉承里带着隐隐的酸味儿。 “你来的正好,咱们进屋说话。沏壶好茶送进来!”吴二娘吩咐了婆子一句,推着妹妹进到屋里。 “怎么啦?”吴三娘的询问里都是好奇。 “你怎么来了?”吴二娘没答妹妹的问话,反问了句。 “来看看二阿姐,二阿姐有什么事?二阿姐的事最要紧,二阿姐先讲。” 吴三娘和吴二娘像是擂台上两个打手,正在先礼后兵。 “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到底什么事儿?”吴二娘侧身坐到榻上,似笑非笑的斜着她三妹妹。 “二阿姐说我来的正好,二阿姐找我有什么事?二阿姐先讲。”吴三娘坐到吴二娘对面。 “我的事跟你讲了也没用,说你来的正好,不过是想托你顺便打听打听。”吴二娘不笑了,别过脸,扬声催婆子,“茶呢!在上房站了这大半天,回来想喝口热茶,怎么沏壶茶都这么慢!” “奶奶别叫了!水还没开呢!”婆子在外面回了句。 “这暖窠里的茶还热着呢,二阿姐先喝一口润润喉。”吴三娘倒了半杯茶,递给吴二娘。 “到底什么事,说吧。咱们姐妹,你跟我玩什么心眼。”吴二娘接过茶,哼了一声。 “我这事儿吧,还真是大事。”吴三娘压低声音,一句话说完,转着眼珠四下看了一圈。 吴二娘皱起眉,随即又舒开,拿手指按在眉间。 她家大阿嫂那三道川字纹又显老又显苦相,她可不能皱出那样的川字纹。 婆子提着壶茶送进来。 吴三娘看着婆子出去,站起来,走到门口,看着婆子坐回去洗衣裳了,转身回来,挨到吴二娘身边坐下,咬着耳朵滴咕道:“说是这些天,老五天天往书院街上那间茶坊跑,一进去就是一个多两个时辰。” “她去茶坊干嘛?”吴二娘怔住了。 “说是回回都是苗婆子把她送到巷子口,有一两回,还缀在老五后面,看着老五进了茶坊,在茶坊门口来来回回看了几趟才走。”吴三娘接着咬耳朵。 “这是苗虔婆的主意?她想干什么?搭上谁?那间茶坊里来来往往的好些贵人呢!”吴二娘两只眼睛亮了。 “二阿姐,你也想想老五那长相,胳膊腿就是四根棒槌,嘴唇厚的切切够一盘了,她能搭上谁?谁能看上她?”吴三娘一脸鄙夷。 “那倒是。”吴二娘先笑出来,随即又有几分失望,想皱眉赶紧按住,“苗虔婆想干什么?” “二阿姐真是好日子过的,什么都不操心了,二阿姐难道忘了,过年的时候,苗婆子说她给老四看上的那家。”吴三娘斜瞥了眼吴二娘。 “织造司黄主薄家?那怎么让老五出门?换老五了?黄家大郎喜欢老五那样的?”吴二娘思路平直。 “哎幼二阿姐啊!”吴三娘再次鄙夷的斜瞥了一眼她二阿姐。“说是苗婆子还到处跟人家话里有话,意思是老五到茶坊,是去侍候那位世子爷。” “会不会!老五真搭上世子爷了?”吴二娘勐地挺直后背,两眼放光。 “二阿姐啊,老五过去茶坊那一阵子,世子爷没在咱们平江城,在杭城呢!”吴三娘既无语又鄙夷,往上翻了个白眼。 “你怎么知道世子爷没在咱们平江城!”吴二娘极不客气的怼了回去。 “二阿姐啊,我家铺子对面的越阳李家,那才是真正搭上了世子爷的人家呢,越阳皮蛋行的尹嫂子亲口告诉我的,说是苗婆子散的话儿,连她都听说了。” 吴三娘凑到吴二娘耳朵边,“尹嫂子还说,这是抹黑世子爷,要是让世子爷知道了,可不得了!说是世子爷脾气大得很,我没敢跟我们当家的说,赶紧过来找你了,要不,你问问二姐夫,这事儿大不大,二姐夫是读书人,见多识广。” “你不敢跟你们当家的说,你让我跟我们当家的说?”吴二娘斜横着吴三娘。 “二姐夫对你多好呢。”吴三娘一脸干笑。 吴二娘张嘴想再呛几句,突然想起什么,半张着嘴呆住了。 “二阿姐?”吴三娘刚刚站起来,惊讶的看着呆住了的吴二娘。 吴二娘呼的站起来,冲到门口,左右看了看,几个箭步坐回去,伸手将吴三娘拉到自己身边,凑到吴三娘耳朵边,一只手捂着,声音低的不能再低了。 “刚刚!我家翁问我,苗婆子是不是坏了哪家的亲事,做的太过了!” 吴三娘眼睛瞪大,“你家翁怎么知道?怎么问的你?” “还让我赶紧回去一趟,好好问清楚,说是上头问下来的,上头!”吴二娘一张脸有点泛白。 “这年里年外,苗婆子手里就老四这一门亲事。”吴三娘也害怕起来。 “难道?”吴二娘一脸惊慌。 “肯定就是这事儿!这个老虔婆昏了头了!肯定是世子爷知道了,这是让人查呢!这是要害死咱们!”吴三娘也慌乱起来。 “我得告诉跟我家翁……” “不行!”吴三娘一把拉住吴二娘,“你怎么不想想,那个老虔婆得罪的是谁!一审起来,又是为了老四!你怎么不想想,到时候,你家翁是保你,还是把你赶出门保自家平安?” 吴二娘勐抽了口凉气,一屁股坐到榻上。 三妹妹说的对,她家翁家婆本来就不喜欢她,肯定要趁着这个机会休了她再娶! “咱们怎么办?这个老虔婆,这个老倡妇,这个王八东西!”吴二娘气的破口大骂。 吴三娘捧着肚子,原地转了七八圈,“有个法子!” “你快讲!你身子重,赶紧坐下来讲!”吴二娘急忙接话道。 “只要把咱们和苗婆子撕掳开,分个清清楚楚,让大家都知道咱们是咱们,她是她,她姓苗的跟咱们毫无关系就行了。”吴三娘咬牙道。 “怎么撕的清清楚楚,这都一二十年了!”吴二娘白了吴三娘一眼,这都是废话。 “让阿娘去衙门告姓苗的,就说她拐带老五,要把老五往火坑里推!”吴三娘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阿娘能肯?”吴二娘这回拧起眉,忘记按了。 “能,上一回阿娘就松动了,是姓苗的提了黄主薄家的亲事,阿娘就说等老四这门亲事定好。 “咱们两个一起,大阿姐就算了,她早就觉得她不姓吴了,就咱们俩,好好跟阿娘说说,老四和老五的亲事,阿娘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应,反正……” 吴三娘拖着尾音,哼了一声。 “就是个尽力呗。”吴二娘明白无比的接了句。 “就是这话。这事儿宜快不宜慢,咱们现在就走,把阿娘叫出来,无论如何得把阿娘说服了。干脆,让阿娘到我们家住一晚,明天一早,你先到衙门等着,我陪阿娘过去递状子!”吴三娘干脆直接。 “我也是这个意思!我换条裙子,咱们现在就走!” 吴二娘换了裙子,两人出来,叫了辆车,直奔桥东巷。 第二百五八章 意外 吴嫂子往府衙递状子告了苗媒婆这事儿,第一手信儿先递给了周沉年。 周沉年听完,呆了一瞬,急奔出去请见顾砚。 离别业码头一射之地,周沉年赶上了顾砚,用力平稳着呼吸,见了礼,笑道:“刚刚平江织造司的黄主薄打发人过来,说是桥东巷的吴婆子往平江府衙递了份状子,告官媒苗氏颠倒黑白,拐骗坑害她们孤儿寡妇。” “出什么事了?”顾砚蹙眉盯着周沉年。 “我可是一句话都没说过。”周沉年赶紧先解释了一句,“我听说这件事,也是先问了句出什么事了。” 顾砚嗯了一声。 周沉年接着道:“来递话的长随是黄庆心腹亲信,这事儿前因后果他都知道。 “说是黄庆有个同乡,姓张名洪,在府衙王推官身边参赞,前天晚上,黄庆就找到张洪,托他打听那个姓苗的官媒。 “长随说,他家老爷觉得苗婆子连世子爷都敢编排,只怕平时更是肆无忌惮,肯定做过不少缺德事,也许还有不少犯了律法的事。 “黄庆托张洪打听时,自然没敢提到世子爷,只说苗婆子在他大儿子亲事中间使了手脚。 “张洪一问,得知府衙的衙头平吉娶的就是桥东巷吴家的闺女,传说平家当初看中的不是吴家闺女,是中了苗婆子的套路才娶回了吴家闺女,张洪就找平吉打听了几句。 “大约平吉回去说了,他那个姓吴的儿媳妇知道了,说是今天早上,平吴氏先等在衙门口,和吴婆子一起进去衙门递的状子。” 顾砚听完,眼睛微眯,吩咐道:“有意思,你悄悄打听打听苗氏和这个吴家。” “是。”周沉年忙欠身答应。 顾砚在码头上了船,往平江城过去。 湖边,李小囡和晚晴肩挨着肩、头抵着头滴滴咕咕。 远远的,顾砚就一脸嫌弃的看着两人。 跳板搭下去,晚晴才发现船到了,赶紧拍了拍李小囡的手,急忙往后退了半步,低眉垂眼规规矩矩跟着李小囡后面上了船。 顾砚斜瞥了眼垂着头,一路小碎步往船后过去的晚晴,看回李小囡,微微弯腰,稍稍凑近些,压低声音问道:“你就要嫁给我这件事儿,你告诉晚晴了吗?” “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到处得瑟?我可不是那样的人。”李小囡回了句。 “得瑟~”顾砚拖着尾音,语调里透出了笑意,“是嫁进王府得瑟,还是嫁给我得瑟?” “得瑟在我们昆山话里,是说鲜格格,骨头轻。不是你们京城的得瑟。”李小囡回了句,往船舱进去。 顾砚有几分悻悻然。 鲜格格什么意思他不大懂,可和骨头轻并列,此得瑟就不是彼得瑟的味儿了。 “晚晴不算太傻,等到八字开始一撇前,晚晴肯定就能看出来了,你嫁人这么大的事,晚晴不是从你这里知道,而是自己看到的,这不大好吧?”顾砚跟在李小囡身后道。 “那是我跟晚晴的事,你叫我来,就为了说这个?”李小囡打量着船舱。 好像换了一条船,他们家船真多。 “当然不是。”顾砚坐到茶桌旁,拨了些茶叶到茶则上,倒进茶壶里。 李小囡坐到顾砚对面,胳膊支在茶桌上,看顾砚沏茶。 他的手很好看,指甲修剪的整齐干净,手指白皙而长,动作快而流畅,太快了,她眼睛盯着他的手,没有一回能看清楚看好了。 “怎么不说话了?”顾砚看了眼李小囡,问了句,“不高兴了?” “不是,看你沏茶要专心是吧,不然显得不尊重。”李小囡随口道。 “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讲究。”顾砚失笑,“刚才你和晚晴说什么呢?说的那么投入,船都到面前了还没看到。” “你真要听啊?”李小囡笑眯眯。 顾砚斜了眼李小囡,“当然。” “史大娘子信里说,她现在越来越不喜欢繁杂华丽,说往年到了冬天,必定要亲手采集梅花窨些茶,今年觉得一味茶香才是最好,窨了梅花简直就是焚琴煮鹤。”李小囡笑道。 顾砚无语的看着李小囡,“这些你也跟晚晴说?” “不跟晚晴说,跟谁说?”李小囡反问了句。 顾砚哼了一声,垂眼沏茶。 “晚晴就说,”李小囡顿了顿,“反正这事儿你们府上无人不知,跟你说也没什么。 “晚晴说,今年你们在平江府过年么,管茶酒的卢嫂子就愁坏了,说往年在京城,年年梅花开的时候,世子爷都要喝几回梅花窨的茶,可那些梅花茶都是史大娘子送来的,今年的梅花该怎么办?” 顾砚倒了杯茶推到李小囡面前,屈着手指,用力瞧了两下桌面,没好气道:“喝茶!” “说是卢嫂子实在愁的没办法,就写了封信,花大钱快马急递到京城王府,请教她大姨,晚晴说她大姨回信写了四五张,全是骂卢嫂子的,说她蠢的没眼看。” 李小囡语调愉快。 顾砚抿着茶,斜横着连说带笑的李小囡。 李小囡接着说闲话,“还有啊,晚晴说,去年刚进腊月的时候,说是史大娘子病了,一声不响,她现在不是借居在瑶华庵么,说是史家那会儿忙着过年,史大娘子阿爹史尚书说是正好也偶染小恙。” 顾砚似有似无的哼了一声,史尚书这个小恙,是因为庞大公子那条腿,和他那份折子吧,史尚书这份不经事,可真不如他闺女。 “史大娘子阿娘忙着照顾她阿爹,史大娘子两个嫂子忙着办年待客,说是史大娘子在床上躺了四五天,直到潘九娘子去看望她,大家才知道她病了。 李小囡嘿笑了一声。 “说是史大娘子阿娘心疼的大哭了一场,等史尚书病好了,就经了族里,把给史大娘子备的嫁妆,还有史大娘子阿娘的半份嫁妆,都归到了史大娘子名下,说是不至于让她连延医吃药都无力自主。 “晚晴说史大娘子阿娘的嫁妆厚的不得了?” 李小囡问了句。 “叶夫人娘家是药材叶家,豪富之家。”顾砚答了句。 “真好,财务自由了。”李小囡羡慕的叹了口气。 “我找你有正事!”顾砚伸手过去,在李小囡面前用力敲了两下。 李小囡端起茶,示意顾砚说。 “一件小事一件大事,小事是刚刚知道的,桥东巷吴氏母女到府衙递了状子,告官媒苗氏坑害她们孤儿寡妇。” 李小囡瞪大双眼,一声惊叹,“尹嫂子这么厉害!” “是你动的手脚?”顾砚眉毛高抬,立刻问了句。 “不是,也不能算不是,余家布庄老是站在街中间拉人进他们铺子,尹嫂子生气的很,我就跟她说了茶坊的事,不知道尹嫂子怎么跟余家大奶奶说的,余家大奶奶跟在尹嫂子后面出来,叫了辆车,是往平衙头家过去的。” 李小囡一声叹气,“可我真没想到吴家竟然状告苗媒婆,尹嫂子说,苗媒婆前世肯定连骨头带肉生吃了吴家母女,所以罚她这辈子甘心情愿粉身碎骨的替吴家母女做牛做马。唉,话是这么说,可还是挺惨。” “人性黑恶,比地狱酷烈千倍万倍,这件事你要引以为戒,对人不宜过于赤诚。”顾砚看着李小囡,严肃道。 李小囡赶紧点头。 人跟人真是不一样,要是大阿姐,肯定会说:“阿囡你要记住,做人要善良,滴水恩涌泉报,可不能像吴家这样没良心。” 见顾砚好像还想教训几句,李小囡急忙问道:“大事呢?” “周先生建议,让你到杭城贡院讲几天格致。”顾砚盯着李小囡的神情,谨慎道。 他想了半天一夜,准备了一套说辞层层递进,务必要说服她。 “好啊!”李小囡眼睛亮闪。 她早就想在格致上指点指点那些士子了,她已经打算好了,要好好写几本书留给这个时空。 顾砚被李小囡的急切爽快的一个怔神,随即失笑出声,“你看你这双眼,亮成这样,你不是个好为人师的,这是为什么?” “明明很简单的道理,看着他们昏头昏脑的乱转乱撞,难道你不想说几句,指点指点么?”李小囡反问道。 “格致上有很多高人,你一个小妮子登台讲学,肯定会有很多人想把你难倒,你能行吧?”顾砚神情严肃。 “放心!”李小囡抬起下巴,“不过,我还是得好好准备准备,把所有格致上的书都翻一遍,你家书楼里的格致书全不全?” “别业书楼里,最齐全的就是格致书。”顾砚笑道。 第二百五九章 不得不说了 李小囡坐在廊下,放下笔,站起来,转着头活动肩颈,看着梅姐在院子里嗨嗨的举着一只小石锁。 梅姐扣着饭量,可还是瘦不下去,阿武就让她举石锁,还教了她一套拳,梅姐一早一晚练趟拳,平时只要闲了,就嗨嗨嗨的举石锁。 李小囡心不在焉的看着梅姐,想着讲格致的事。 原本,她打算晚一些,等亲事有点眉目,再和大阿姐讲,可现在要去讲格致,再不跟大阿姐讲就不合适了。 可跟大阿姐讲了,大阿姐肯定要跟堂翁翁他们说,因为这不是他们一家的事,堂翁翁要是知道了,就算亲事没成之前守口如瓶,可堂翁翁那样的人,必定要做些准备,比如留心一根足够高的木料竖在祠堂门口,比如准备嫁妆。 这样的话,那些盯着堂翁翁的人,比如洪家老太爷,肯定就能看出点什么…… 唉,算了别多想了,晚晴有句话说的很对:天底下就没有万全的事! 吃了晚饭,雨亭帮着梅姐赶紧刷好碗收拾好,和阿武三人一路小跑,出门去听评弹。 李小囡看着三人出了门,坐到大阿姐身边,先说了到杭城讲格致的事,又说了顾砚的要娶。 李玉珠眼睛都瞪大了,李金珠却不像李玉珠那样惊讶意外。 “过年的时候,有一回,就我跟堂翁翁、大堂叔三个人说话,讲到玉珠的亲事,又讲到你,堂翁翁让我抬头想一想,说世子爷待你极不一般,不见得没有想要求娶的意思。”李金珠看着李小囡道。 “没听你提过。”李玉珠将针线绕在鞋底上,她没心思纳鞋底了。 “你早就觉出来了是不是?”李金珠没答李玉珠的话,看着李小囡问道。 “也不是很早。”李小囡含湖了句,“他和我说那天,我没跟你讲,是因为他的亲事肯定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咱们和王府门第儿差的太远,现在要去讲格致。” 后面的话,李小囡没说下去,李金珠嗯了一声,“让你去讲格致,是为了给你抬一抬身价?” 李小囡嗯了一声。 “那就是认认真真替阿囡谋划了。”李玉珠道。 “得跟堂翁翁说一声。”李金珠想了想,看着李小囡道。 “嗯。”李小囡点头。 ……………………………… 李士宽正好在平江城,两家离的不远,李金珠和李玉珠过去,说了讲格致和打算结亲两件事。 李文梁将李金珠和李玉珠送回去,连走带跑赶回家。 李士宽已经让大儿媳妇炸了碟花生米儿,捞了几块醉鱼,香油拌了碟萝卜干,再一碟香卤豆干,四样下酒小菜摆好,一大壶黄酒也温的微微烫。 郭大奶奶站在院子里,眼睛瞄着堂屋里一脸笑的家翁,耳朵听着院门外的动静。 听到脚步声,郭大奶奶几步冲到院门口,拉开门,一边让进丈夫,一边指了指堂屋问道:“什么事儿?把阿爹高兴成这样?” “这会儿不能跟你讲,你放心,好的不能再好的事儿。”李文梁笑应了句,紧几步进了堂屋。 “这么大一壶酒!阿爹这是要一醉方休了。”李文梁看着大酒壶,笑起来。 “醉不了!你阿爹酒量好着呢。”李士宽从温水中拿出杯子。 李文梁将大壶里的酒筛进小酒壶,倒了两杯,举起杯子冲父亲笑道:“这一杯敬阿爹,要是没有阿爹的慧眼,就没有咱们李家的今天。” “那一天真是鬼使神差一般,是咱们李家的命数到了。”李士宽仰头喝了杯中酒,一声感慨。 “上次阿爹说世子爷对阿囡不一般,我真没敢多想,就想着能收到身边……”李文梁笑起来,“我还得跟阿爹好好的学。” “我也没想到,是洪家那只老狐狸提醒了我。刚入冬的时候,有几根上好的黄花梨,那只老狐狸打发人问我要不要,说听说京城时兴黄花梨家具,上好的黄花梨难得,别等做嫁妆的时候着急买不着。这只老狐狸!”李士宽啧啧有声。 “这只老狐狸厉害得很!看到世子爷第一眼,就把咱们家银珠抢到手了。”李文梁笑接了句。 李士宽笑起来,抿了半杯酒,笑道:“明天咱们爷俩就得忙起来了,刚才我已经粗粗梳理过了,眼前的有两件事,一个是阿囡要讲学这件事,一个,是阿囡家的宅子。” 李文梁凝神听着。 “讲学这件事,我明天去一趟别业,找一趟那位石滚石爷,问问他,阿囡讲学这件事上,咱们该怎么做。 “你去料理宅子的事。照金珠从前的打算,等玉珠、阿囡都出嫁了,现在的宅子就给学栋一家住,她另外买座小宅子。 “现在可不能这样安排了,阿囡做了王妃,那就是一举成名天下知,到时候,不知道多少眼睛盯着咱们李家,金珠另买宅子,学栋要被人骂忘恩负义,阿囡也有不是。 “我的意思,把宅子定在李家集,就是现在的宅子,后面正好是一大片空地,都圈起来,盖一片大宅子,这个得跟金珠商量。 “明天一早,你先去找金珠商量,之后先去昆山县,找一趟洪老狐狸,先跟他说,就说我的话,请他帮忙多留心些上次那样的黄花梨。接着再跟他说安排宅子的事,请他帮忙看一看是不是周到合适。” 李士宽细细交代,李文梁凝神听着,点头应了声,问道:“那细布的事?” “细布的事交给你媳妇,把老二媳妇也叫过来,跟你媳妇一起,以后就让她们妯里打理。安排好李家集的宅子,只怕你还得去一趟京城,京城也得置一处宅子,往后,咱们就得常来常往京城了,不能没有宅子。” 李士宽的话顿住,眼睛微眯,出了一会儿神,笑道:“我年轻的时候,去过几趟京城,说起来已经是二十年前了。” “阿爹再要去京城,可就是今非昔比了。”李文梁笑道。 “说起这个,还要教导族里,以后万万不可得意忘形,唉,事儿多的很呢。”李士宽眉头还没拧到一起,就又笑起来。 “一件一件来,阿爹说过,往上走的时候肯定辛苦,咱们不怕辛苦。”李文梁笑道。 “这样的辛苦怕什么!我年轻的时候……”李士宽喝着酒,和儿子絮絮叨叨说起了当年,现在,未来。 第二百六十章 顺便 尉学政背着手拧着眉,上台阶进屋。 符太太仔细打量着尉学政,笑问道:“是谁把你气成这样?” “我这是苦恼忧虑,不是生气。”尉学政坐下,接过小女儿递上的茶。 “明明就是生气。”尉七娘子伸头往前,看着她阿爹。 “明明是苦恼。”尉学政点点自己的眉头。 “那是什么事把你苦恼成这样了?”符太太接着问道。 “你那个好外甥……” “那是你嫡亲的外甥。”符太太不客气的打断了尉学政的话。 “四姐儿她表哥!”尉学政掉头指向正看着丫头摆饭的尉四娘子。 “是表哥气着阿爹了!”尉七娘子跳了一步,坐回自己的椅子,扬着声音宣布。 “听阿爹说话!”尉六娘子在妹妹肩上轻拍了下。 尉四娘子斜了她阿爹一眼。 “世子爷到杭城了?你请他过来吃饭没有?”符太太问道。 “他没来!他要是来了,我早就当面教训他……” “每次都是表哥教训你!”尉七娘子立刻揭露真相。 “不能这么跟阿爹说话!要委婉!”尉六娘子再拍了下妹妹。 “那就是每次都是表哥向阿爹建言!”尉七娘子立刻更正道。 “你闭嘴,听阿爹说!”尉四娘子教训妹妹。 “他打发了个小厮过来,说要让那位李姑娘在贡院讲学问,那位李姑娘才多大?她能有什么学问?这不是胡闹么!”尉学政自动忽略了女儿们的话,气哼哼道。 尉四娘子听得眉毛高抬,看向符太太。 符太太也是眉毛高抬一脸惊讶,看着尉学政问道:“讲什么学问?怎么讲?” “说是讲格致,说要找个大点的地方,在贡院最好。真是胡闹!”尉学政气的端起杯子喝茶。 “我记得,李姑娘擅长格致这话是你跟我说的,你是怎么知道的?”符太太看向尉四娘子,拧眉问道。 “是晚晴说的,说是表哥跟李姑娘认识,就是因为表哥向李姑娘请教格致。”尉四娘子答道。 “你带你妹妹去那边折枝梅花回来插瓶,快去!”符太太拍了下尉六娘子道。 尉六娘子唉了一声,站起来,拉着妹妹往外走。 出来门,尉七娘子都嘴道:“又是背着咱们说悄悄话儿!” “是背着你!我都十六了,唉!”尉六娘子一声长叹。 尉七娘子吐了下舌尖,拉着尉六娘子笑道:“六姐姐你看那支梅,多好看,咱们去折那支,折好赶紧回去,说不定她们还没说完呢。” 符太太看着两个女儿出了门,看向尉学政,压低声音问道:“世子爷打算娶那位李姑娘,这事……” “什么?” 没等符太太说完,尉学政两只眼睛就瞪圆了。 “你看看你,白读了那么多的书,怎么修身养性的?”符太太斜着尉学政教训道。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你怎么没跟我说?那位李姑娘?这不是胡闹么!大姐知道吗?大姐怎么说?”尉学政一口气问了一串儿。 “你看看你!这就是为什么我没跟你说!”符太太没好气道。 “表哥上一趟来咱们家吃饭,就是为了跟阿娘说这件事。阿娘说,表哥是从学政衙门过来的,既然没跟你说,那就是暂时不想让你知道。”尉四娘子笑着解释。 “大姐呢?也不知道?前天那封信,大姐还在发愁世子这个谁都看不上,那就是大姐还不知道?这事儿,咱们既然知道了,怎么能瞒着大姐呢?”尉学政还是一串儿的问题。 “唉!”符太太一声长叹。 “这是大事!”尉学政瞪着符太太。 “那你说怎么办!”符太太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我不是,我就是提醒你,大姐最看重的事就是世子的亲事,我的意思是,这你肯定知道,我就是,我没别的意思,你说该怎么办?”尉学政的气势一路下滑。 “世子先来找我询问,现在又要讲学,这不就是在安排你大姐和王府那边的事儿了?人家一步一步井井有条,有你什么事儿?”“符太太一肚皮没好气。 “也是,也是哈,你阿娘说的对。”尉学政陪着笑,“可是,咱们既然知道了,大姐……我的意思~~” “咱们告诉了姑母,那表哥这边呢?”尉四娘子问道。 “你看看你,你还不如你闺女!”符太太又是一声长叹。 “一代强过一代才是兴旺之道。”尉学政顺口接了句,紧拧着眉,“那这讲学更是胡闹了,难道……” “你要是不放心,就先让那位李姑娘讲给你听,你觉得好了再让她讲!这讲学几百上千年的惯例事儿了,你别管什么李姑娘张姑娘,什么世子枣子的,你只管照着讲学的例,该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符太太懒得跟尉学政多说了。 “是啊是啊,你看你阿娘说的多好,一语中的。”尉学政陪着笑,连连点头。 ……………………………… 李小囡和尹嫂子忙了几天,让雨亭跑了一趟,把晚晴请过来。 李小囡把晚晴让进自己屋里,抖开一条细布裙子,比划给晚晴看。 “你看看这条裙子怎么样?”李小囡裹上裙子,转着圈儿让晚晴看。 “挺好啊。”晚晴相当敷衍,“你叫我过来干嘛?就是看你的新裙子好不好看?” “还有新夹衣,还有这件外衫。”李小囡放下裙子,拎起夹衣和一件宽袖长衫。 “幼!这是要干嘛?有什么大事?”晚晴伸手捻了捻长衫上的一圈滚边。 “瞧你这样子,这些衣裳不好?你看不上?”李小囡有些泄气。 “哪有啊!都是好衣裳,上好的细布呢。你要干嘛?”晚晴声音高的有点夸张。 “我不是要去讲格致么。”李小囡将衣裳铺在床上,看着衣裳,叹了口气。 她也觉得这身衣裳有点儿一般,可她和尹嫂子已经努尽全力了。 “那你就不用费心了。我们世子爷已经吩咐过了,让针线房好好替你做几身像样的衣裳。”晚晴笑道。 “都是绸子的?”李小囡随口问了句。 “那当然。连绸子都不是怎么像样?”晚晴给了李小囡半个白眼。 “你说,这细布能不能做出比绸子好看的衣裳?”李小囡又拎起那条裙子。 “能肯定能。这细布不像绸子光亮,有点儿寺绫的味儿,讲究清雅的就喜欢这份不奢华。可这个不奢华不能是真正的不奢华,得是顶尖儿的奢华才行,那就得在针线上下功夫了。我不喜欢这种不奢华。”晚晴撇了撇嘴。 “你能不能帮我弄一身这样的衣裳?”李小囡看着晚晴问道。 “你喜欢这种?你不是这样的人啊!费劲得很,真犯不着,我告诉你,还是绸子好!”晚晴语重心长。 “我知道,我是为了我的细布生意。”李小囡叹气。 收上来的细布增量很快,卖出去的细布数量还跟去年差不多,大阿姐和尹嫂子上火的不得了,她更上火。 “噢!”晚晴恍然悟了,“那得动用针线房了,针线房一年到头忙得很,我可指使不了针线房,这事儿你得找我们世子爷。” “你们世子爷今天回来吗?”李小囡折起那身衣裳。 “应该吧,不是我该知道的。”晚晴摊手。 “去你们家等着,正好我要看书。”李小囡包起那身衣裳。 “那赶紧走!昨天船娘捞了一筐老藕,都是七孔藕,王嫂子说做糯米藕最好!”晚晴笑道。 第二百六一章 聪明人 天快黑了,顾砚还没回别业,李小囡只好留了封信。 顾砚回来,看完李小囡的信,笑起来。 他真是喜欢她这些小心思,让他意外惊讶之余,又心神松缓了一点点,她的聪明让她比他以为的更强大一些,他可以稍稍把心放下一些,不用过于担心她。 顾砚出了一会儿神,让人叫了晚晴进来,将李小囡的事交代给她。 晚晴垂手应了,正要退出,顾砚又吩咐道:“你去挑些细布,给我也准备些细布衣裳。” 晚晴一个怔神,赶紧应是。 哎幼,她家世子爷对阿囡可真是另眼相看,怪不得那妮子说起世子爷,总带着一股子得瑟味儿。 …………………… 进了二月,很快就到了县试的时候。 倪如石户籍在吴县,提前了一天,从昆山县高村集赶到吴县,住进客栈。 客栈里住了很多考试的童生,寅正前后,客栈里就有了动静。 倪如石起来,洗漱好,仔细清点了一遍考篮,提着篮子出来客栈就看到了邵先生。 倪如石忙紧走几步,笑道:“先生怎么来了?在等我?” “有点不放心,在家里坐着也不安生,还是过来看看吧,早饭吃了吗?”邵先生笑问道。 “我一向一天两顿饭,带了吃食。”倪如石将篮子提起些。 “还早呢,吃几口热饭。”邵先生推着倪如石又进了客栈,吩咐伙计送一份八宝饭。 “八宝饭最顶饿,又不会肚子胀,早上没多喝水吧?”邵先生关切道。 “没有。先生放心。” “嗯。吃好你自己过去,我就不送你了。平心静气好好考,必定是有人看着的。”邵先生含湖了最后一句。 倪如石低低嗯了一声。 他明白这个有人看着是什么意思,不光今天,也许在那位周先生找到他家里之前,别业那边就有人暗中看着他了。 “别多想,一切都在命数里,平常心。”邵先生有些絮叨。 他比倪如石想的更多,也就更紧张这场考试。 “放心考,没人帮你,可也不会有人欺负你,咱们这样的,能有一个不被欺负,就是幸运之极了。” “我懂。”倪如石低低道:“这些年,我和阿娘连不被欺负都不敢奢想,只盼着有条活路,能活下去。” “唉,我知道。不说了,你赶紧吃点。”邵先生意识到自己话多了,忙示意倪如石。 客栈都是行家,一份八宝饭也就几口,倪如石吃完,辞了邵先生出来,往县学过去。 邵先生站在客栈门口,看着倪如石走远了,转身进了客栈,要了壶茶,摆在靠街的窗旁,拿出本书捏着,眼睛看着书,心里却是思绪纷飞。 他极擅长格致,策论上见识肯定不差,可惜全无文采,磕磕绊绊考了个秀才出来,再往上就不敢奢望了,可他又是个极想做事的,就托人找了份幕僚的事儿。 跟着东主做了两任县令,东主升迁府尹的路上,他父亲病重,急忙辞了东主回乡,到家当月父亲病故,守孝三年,东主早已经另请了幕僚。 他只好另找事儿,找了将近一年,没找到合适的事儿,家里将要坐吃山空,他只好先接了洪家的聘请。 洪振业结亲李家时,他寄希望于洪振业,心底却有些暗然,洪振业资质实在有限,后来洪振业弃了科举之路,没想到倪如石突兀而来。 邵先生翻了页书。 他悄悄问过左先生,左先生说倪如石头角峥嵘,未来不可限量,可左先生越是说的好,他着心里就越是患得患失。 比如这会儿,以倪如石的文章学问,考过这童子试轻轻松松,可他这颗心却一直高高提着,总是想不好的事儿。 唉,这人哪,真不能想的太多,无欲才能刚啊! ……………………………… 县试放榜那天,王府别业请了位格致大家,要在杭城学宫公开讲授格致的大红告示和县榜贴到了一起。 那张大红告示上罗列的讲授内容,恰恰就是下一场府试要考的几本书。 这张大红告示立刻就压过县榜,成为大家的议论焦点。 毕竟,诗文容易格致难,要找个真正懂格致的先生更是难上加难,现在这张告示,这个机会,对那些穷家子弟,简直比瞌睡送枕头更加体贴。 倪如石毫无意外的通过了县试,和邵先生一起看着那张告示。 “李家四娘子擅长格致,这事儿你知道吗?”邵先生问倪如石。 “想到了。”倪如石神情踌躇。 “有什么不便说?”邵先生明了的问了句。 “不是不便,是,对先生不大恭敬。”倪如石有些尴尬。 “你说来听听,我不是小气的人。”邵先生笑道。 “是。指点我找先生学习格致那人说:您在格致上虽说不是十分精通,教导我却是足够了,说是四娘子的话,我就想着,四娘子既然能这么说,在格致上大约比先生略强。”倪如石尽可能的委婉。 邵先生笑起来,“这只怕是实话,听说……” 邵先生推着倪如石从人群中出来,离其他人足够远了,才压着声音道:“世子爷和四娘子初识,就是起于格致,说是世子爷向四娘子请教格致。” “这讲学的?”倪如石也压着声音,看了眼那张告示的方向,后面的话没说下去。 “只怕就是那位四娘子。咱们也去听听,明天一早就走。”邵先生笑道。 这场讲学真要是那位四娘子,他一定要好好听听,看看这位四娘子是不是真比他更精通格致。 ……………………………… 平江府衙。 王推官对着那份告示,琢磨了好一会儿,拿着告示去找刘府尹。 “府尊,你看到这个了吧?”王推官将告示递到刘府尹面前。 “看到了,刚刚还在和曹先生说这个。”刘府尹点头。 这么大的事,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府尊,我琢磨着,这个事儿,会不会是从官媒苗婆子那件事上起来的?”王推官手指点着告示,下意识的压着声音道。 “你接着说。”刘府尹拿过一只杯子,给王推官倒了杯茶。 “苗婆子往世子爷身上湖的这把屎。”王推官一声干笑,“说不得辩不得,确实憋气的很,这个,只怕就是摆出事实,破了那个什么幼女的混账话。” “曹先生也是这么说,我也这么觉得。”刘府尹笑道。 “那我就放心了。”王推官舒了口气,“那苗婆子这桉子,是不是赶紧判下去?从重是必定的,别的还有什么能做的?咱们总不能一点表示没有吧?可这个表示,怎么表示?” “我看这样,”刘府尹一脸笑,“咱们也来个摆事实,把苗婆子给吴家谋的三桩亲事,都使了什么手段,用了什么话术,仔仔细细说明白,至于黄主薄家这门亲事,别多说,就一句过犹不及坏了名声就行了。” “妙啊!”王推官抚掌赞叹,“吴家那三桩亲事里一个要紧的人都没有,就一个平衙头,也就是安抚几句,那就这样,我这就去写。” “就在这儿写,让曹先生也过来看着,这是大事。”刘府尹示意王推官。 第二百六二章 为了生意 雨亭赶车,车上坐着李金珠和尹嫂子,跟在一队十几辆装满细布的大车最后,赶往杭州城。 “唉,说起来,这细布生意做到现在,还是只赚吆喝不赚铜钿。”尹嫂子一声叹气。 阿囡说她穿上细布衣裳在杭州城讲学,肯定能带起一波人买细布,她也这么觉得,年年时兴这个时兴那个,都是这么人学人学出来的。 原本,她以为这一回肯定能赚回本钱了,阿囡又说得让别家也出点细布,阿囡这么说,金珠就赞成,唉,算了算了,眼光要放长远! “阿囡不是说了,赚钱的时候在后头。”雨亭笑道。 “我瞧着吧,阿囡就不像是个会做生意能赚钱的。”尹嫂子委婉的抱怨了句。 “都是跟着咱们才做的细布生意,再说,阿囡说的对,细布生意真要做起来,得大家一起,咱们一家独木难支。”李金珠笑道。 “放心,不用劝我。”尹嫂子笑起来,“我这个人是挺爱铜钿的,可我也没那么爱铜钿,我要是只看着铜钿,当年也不会嫁进他们老张家!” 尹嫂子一声长叹。 当年她之所以答应了张家这门亲事,就是因为她舅姑上门求亲时那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张大脾气好没本事,以后他们张家的生意就由她打理。 唉,嫁过来才回过味儿,第一人家全是话里话外的暗示,一句瓷实话儿都没讲过,二是这个张家,是她跟张大的张家,不是他们张家祖传的张家家业! “你看的是这份当家做主。”李金珠笑道。 “那时候就是憋着口气,就是想让他们看看,我就是比我那个便宜弟弟会做生意。后来才知道,人家不是说我不行,人家是说:你再行你也是个女人,是女人就不行!呸!”尹嫂子忿忿的啐了一口。 “跟阿武一样。你再能打你也是个女人,你是个女人你就是不行。”雨亭笑着接话。 “啊?”尹嫂子一声惊叫,“阿武……” “你小声点!”李金珠伸手去捂尹嫂子的嘴。 “她不知道?”雨亭跟尹嫂子一样惊讶。 “你怎么越来越不经心了!”李金珠没好气的瞪了雨亭一眼。 “我就说么!我早就觉出来了!”尹嫂一巴掌拍在大腿上,“我就说么,咱们阿囡那么聪明的人,跟阿武那么不见外,阿武对阿囡多好呢,雨亭一点儿也不介意!我就说么!”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咦!瞧把你聪明的!”雨亭撇嘴白了尹嫂子一眼。 “不说这个了。你们分家的事怎么样了?”李金珠强行扯开话题。 “对对对!还是说说我们家那些破事儿!”尹嫂子一只手挥着,哈哈的笑。 “这回是你弟媳妇不肯分家了?”雨亭赶紧跟上新话题。 “可不是!”尹嫂子两只手一拍,“从前吧是我死活不吐口,现在吧,是她死活不吐口!这可真是!三十年河东转河西!” “你弟媳妇盼着分家盼了那么些年,怎么改口了?你舅姑重新分家产了?给你们多了?瞧你挣钱多了?”雨亭摸了把瓜子。 “有一句说一句,大宝他婶子也不是只看铜钿的人,大宝他婶子心眼多的很,可是个精明人儿!我们家那一对老的,挑媳妇专挑精明的,啧!”尹嫂子撇着嘴,响亮的啧了一声。 “那为什么?”雨亭嗑着瓜子,及时跟上。 “嘿嘿。”尹嫂子干笑了几声,“看着咱们两家亲近,怕分了家就沾不上光了呗! “大宝他叔从小就瞧不上他哥,嫌弃他哥笨、没本事,这兄弟情分一般的很,到我嫁过来就更不好了,明争暗斗的厉害着呢,我可不怕他们两口子!他们两口子跟我们两口子没情分,真要分了家,那不是更得生分了?” “那捆着不分家,你们两家就有情分了?”雨亭撇嘴摇头。 “不是有大宝他们吗!你不知道他们两口子现在对我们家那两孩子有多好!比我这个亲娘好的多的多了!啧!”尹嫂子啧啧有声。 “这心眼!”雨亭一声赞叹。 “当初我们堂翁翁帮我们,也是看着学栋的前程,后来又看着阿囡。”李金珠纳着鞋底,笑道。 “我懂这个,所以么,他们不肯分家,我也没说什么,我成天在外头跑,我家小妮儿跟她婶子比跟我还亲,亲就亲呗。”尹嫂子挥手笑道。 ……………………………… 细布衣裳做起来太难太慢了,直到讲学前一天,李小囡和晚晴才带着一车衣裳赶到杭州城。 符太太做主,收拾了紧挨着贡院的一个两进小院落给李小囡居住, 符太太亲自看着人把小院打扫收拾妥当,让尉四娘子带着十来个丫头婆子住在厢房陪着李小囡。 李小囡和晚晴赶到时,天都黑了,匆匆吃了饭,选定第二天要穿的衣裳,李小囡就赶紧歇下了。 第二天,李小囡早起了两刻多钟,吃好饭收拾好,顾砚就到了。 顾砚穿了件本白细布长衫,腰间系着羊脂玉带,赤金蟠龙带钩移在身侧,垂着一串小小的玉珠玉佩,另一边垂着绣金荷包,扇套,长衫下摆用素白丝线绣着两寸多宽一圈万福纹,和李小囡身上那件裙子做法一样。 李小囡看看顾砚,再看看自己,想叹气。 明明她这一身衣裳花样更多,配饰也更多更贵重精致,可很明显,顾砚身上的细布比她身上的好看太多了。 唉,真是时尚的完成度靠脸! “怎么啦?担心?”顾砚微微欠身,看着露出郁色的李小囡。 “担心谁?”李小囡随口问了句。 站在李小囡旁边的尉四娘子失笑出声。 “走吧!”顾砚用折扇在李小囡肩膀上点了点。 “听课的人都到了?咱们能不能从他们中间穿过去?”李小囡看着顾砚问道。 尉四娘子听得眼睛都瞪大了,看看顾砚,再看看李小囡。 李姑娘这是什么意思?让那些人看到她和表哥并肩而行?还是看她和表哥着做工一样的衣裳? “为了让人家看你的衣裳?你是不是有点?”顾砚简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她为了她的细布可真是拉的下脸! “看你,你穿这件长衫好看极了!”李小囡陪笑道。 尉四娘子用力抿着嘴,拧脸看树梢。 顾砚哼了一声,吩咐石滚,“从正门进去。” 尉四娘子嘴抿的更紧了,眼观鼻目不斜视,落在李小囡后面半步,绕往贡院大门。 第二百六三章 差距太远 还没踏上贡院大门台阶,李小囡就听到了贡院内欢声笑语一片喧嚣。 顾砚似有似无的哼了一声。 他这个舅舅崇尚什么有张有驰舒展天性,可每次都是放出去收不回! 李小囡加快脚步,刚刚越过顾砚,晚晴急忙冲前一步,一把拽住李小囡,又赶紧松开手, 李小囡被拉的一个趔趄。 顾砚和尉四娘子一起看向李小囡。 李小囡稳住身,急忙陪出一脸笑,示意顾砚先走。 顾砚斜了晚晴一眼,抬脚往前。 尉四娘子用尽全力忍住笑,抬手拍了下低眉垂眼的晚晴。 顾砚抬脚迈过门槛时,一声清脆响亮的鞭子声突然响起,贡院内的喧嚣骤然而停,代之以杂乱的脚步声。 李小囡急忙往前一步,摒着气,微微伸头看向贡院内。 正在门里说话等着的尉学政等人急忙往前,垂手站成一排。 尉学政看着挨着顾砚,伸着头四下打量的李小囡,再看看他外甥,心里涌起股郁闷伤感,他这个文韬武略、丰神俊朗、位高权重的外甥,竟然要娶这么个粗鄙的乡下丫头! 唉! 李小囡紧跟在顾砚旁边,一边走一边转着头打量。 听课的士子在路两边站成一个个方阵,每个方阵前竖着块和她准备的那块白板一模一样的板,白板旁边站着两个书吏。 李小囡想着石滚的介绍,嗯,就是一个个人工版直播教室,不知道效果怎么样。 顾砚时不时看一眼李小囡,背起手,一反常态的冷着脸。 唉,阿囡左看右看全无威仪,他怕他要是再像以前那样的和善姿态,阿囡讲起课来压不住场子,要混乱起来。这些年轻士子最是胆子大不知道轻重。 李小囡看着一个个站的规规矩矩,只敢转眼珠的士子们,想叹气,这里的规矩太严了! 讲课的地方看起来是专门用来讲课的地方,四四方方一座亭阁,坐落在两尺来高的石头基座上。阁子四面的门板已经全部卸开,四面都有台阶,台阶下各有一块白板。 顾砚在台阶下站在,示意李小囡上去。 李小囡提着裙子,轻快的上了台阶。晚晴冲顾砚屈了屈膝,跟在李小囡后面上了台阶。 她是李小囡的总助理。 顾砚看着李小囡在阁子中间坐下,转身进了侧旁临时搭起的幕帐。 尉学政跟在顾砚身后,滴咕了句,“真是无知无畏。” 顾砚回头看了眼尉学政,“放心。” 台上阁子里,李小囡直入正题,“现在讲海岛算经第一题。” 李小囡顿住,晚晴急忙从早就放在阁子中间的箱子里拿出标着一字的纸卷,四个小厮各递一张到四面台阶下,晚晴掀开盖在阁子中间那块白板上的红绸。 李小囡一句话说完,竖着耳朵听着四周水波一般传递出去,好像还行。 邵先生和倪如石站在士子方阵中,听着传递过来的声音,伸头看向白板。 白板旁的书吏事先已经看过了那些图标,瞄上一眼,用炭笔长尺飞快的画了出来。 画面很简单,一个三角形,中间一道斜线两条直线。 倪如石拧眉细看,邵先生点头微笑,入手不错,可海岛算经实在太简单了。 “这一题该怎么解算出来,在坐的诸位必定都已经知道了,略过不讲。这一题用的是相似三角形,我们来讲相似三角形的判定,怎么样判定两个三角形是相似三角形,怎么证明……” 倪如石一脸呆怔,下意识的看向邵先生,邵先生伸长脖子,盯着白板上一个接一个画出来的三角形,明显跟不上了。 从李小囡一句略过不讲起,尉学政就开始懵了,不过他一向不擅长格致,尉学政拧头问府学的格致教授,“她讲的这些,出自哪本书?” 格致教授拧着眉摇头。 “那你听懂没有?”尉学政打量着格致教授。 “还行,您别说话。”格致教授紧拧着眉头。 “跟李姑娘说慢一些。”顾砚澹定的吩咐石滚。 阿囡在格致上有多精深,他是领教过的。 阁子里,李小囡停顿下来,“关于平行线,大家有什么问题吗?” 人群中静默片刻,有人举起手,“学生以为,目测即可。” 晚晴立刻看向李小囡,笑成一朵花扑向两根纸筒。 一份份轻薄透明的竹影纸从四面传向四方,竹影纸上画着一条条平直的线。 紧接着,另一份涂满深深浅浅的色块的棉纸再次传递出去,书吏按照指示,将色块棉纸垫在竹影纸下。 片刻静寂之后,惊叫声响起,场面混乱起来。 “现在,你们还能目测吗?眼见不一定为实。”李小囡笑眯眯道。 晚晴用力抿着笑,微微踮着脚,看着台下的混乱。 尉学政瞪着垫上棉纸之后,瞬间七扭八歪起来的平行直线,冲前一步,拉下棉纸,看着瞬间平直回去的线条,挥着手示意书吏将棉纸垫回去,看着瞬间又混乱起来的线条,一把揪过格致教授,“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啊!”格致教授上前,掀起竹影纸,看看,放下,再看看,再掀起来。 “为什么垫上那些颜色,我们的眼睛就会看错?为什么镜子里的我们和我们左右相反?如果能把海岛算经真正的学懂,我们就能明白为什么。” 倪如石盯着那些一会儿平直,一会儿混乱的线条,听着李小囡的话,满心茫然,看着眉头拧成一团的邵先生,明知道他肯定也不懂,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听说有讲义。”邵先生答非所问。 顾砚站在幕帐门口,似笑非笑的看着四周混乱茫然的诸士子。 他就知道他们听不懂! 幕帐里,尉学政再一把揪过格致教授,“你到底听懂没有?” “有所悟有所悟。你别说话!”格致教授拍开尉学政。 尉学政斜瞥着一脑门汗的格致教授,走到顾砚旁边,“没想到海岛算经如此精深,我看……” “海岛算经是不是高深,要看是不是遇到高深之人,你当年给我讲的时候,可没这么精深。”顾砚不客气的怼了句。 “那是那是,舅舅不擅长格致。”尉学政一脸干笑,“我是说,要不,想让大家看看讲义。李姑娘这么讲学,过于明珠投暗了,你看,连老柳都没听懂。” 顾砚斜着尉学政,片刻,嗯了一声。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阿囡一讲一天,他可舍不得! 李小囡的大课讲座只持续了半个时辰,就和晚晴转移到后面大堂,扒在窗台上看着两边教室里、院子中间一团团的士子由教授或是学长们带着,对着白板凝眉攒额。 “有那么难吗?”李小囡看着尉四娘子问了句。 “阿爹已经急递了一份讲义给翰林院了,翰林院里有座格致堂。”尉四娘子微微欠身,十分恭敬。 她们尉家最敬重真正的学问大家。 李小囡托着腮,心情沉重的叹了口气,要是今天将的这些都太难得话,那她打算写出来的那些东西,只怕没人看的懂,写出来也是白写。 她的先想办法写基本基础书啊! 第二百六四章 格人格物 杭州城,一座幽静宅院里。 刘当家站在一张长桉前,手里拿着一支细长炭笔,微微拧着眉,对着一本散发着墨香的讲义写写画画。 何承泽站在刘当家侧后,端着杯茶抿着,看着那张画满了线条的熟宣纸。 见刘当家越画越投入,何承泽忍不住问道:“怎么样?” “嗯?”刘当家一个怔神,随即反应过来:“噢!天才之作!” “有这么好?”何承泽眉毛高挑,伸头去看那本讲义。 “讲学这一步棋,世子爷有心了。”刘当家放下炭笔,看向何承泽,“下一步呢?” “前些天,李老爷子碰巧遇到了我。”何承泽用力咬着’碰巧’两个字。“问我在京城买宅子的事,有没有相宜的牙人推荐。” “听说那位尉学政把这份讲义急递进京城了。”刘当家笑起来,“那下一步,确实该进京城了,嗯,挺好。” “世子爷确实有心了。”何承泽话里有话道。 “嗯,我要去一趟南边,下午就启程,最多十天就能赶回来。”刘当家接着笑道:“我家在京城有座宅子,风水极佳,还有几个庄子,你想想办法,卖给那位李老太爷。” “好。你这是有打算了?”何承泽微微蹙眉。 “嗯,海上的生意一年比一年差,至少一半是因为一路上的礁石越来越多,那些礁石也越来越贪心不足!”刘当家冷哼了一声。 “你觉得时机到了?”何承泽眉头紧拧。 “嗯!”刘当家极其肯定的嗯了一声,看着何承泽紧拧的眉头,笑起来,“何叔,你不是一直要说服我这位李姑娘就是天机?” “我不是要说服你,是觉得像,拿不准,才让你过来看看。”何承泽笑道。 “那你现在觉得呢?”刘当家伸头往前,看着何承泽笑问道。 何承泽看着他没说话。 “大当家说过:天下没有十成十的事;挣小钱小风险,挣大钱必定要冒大风险。”刘当家挺直后背。 “听说刘家这些年很艰难?”何承泽看着刘当家,突然问了句。 刘当家斜瞥着何承泽,片刻,移开目光,澹然道:“艰难的不是刘家,是我这一支。” 何承泽看着刘当家,“没听你提过。” “提了,何叔有什么办法吗?何叔自己也不容易,是不是?”刘当家似笑非笑。 “就算没办法,该说还是要说一声的。何家和你们刘家这份交情,就算你这一支,也只有你和你伯父明了,你不用多担心。说一声,也让我有个准备。”何承泽缓声道。 刘当家沉默片刻,“嗯。大伯说大齐国运昌盛,家里这段艰难,一点小难处而已,还没到要未雨绸缪的时候,这才没跟何叔提起。何叔放心,该说的,我不会瞒着何叔。” “嗯,李姑娘手里那份生意,你打算怎么帮一把?”何承泽露出笑容,语调也轻松起来。 “这事全听何叔安排。”刘当家微微欠身笑道,“我这就启程了。” ……………………………… 李小囡坐在大堂一角,胳膊抵在桌子上,托着腮,看着三五一团争吵议论的士子们。 她那堂大课半个来时辰就结束了。隔天,尉学政和一群教喻商量了半天,先考了一回,又挑了一回,就挑了这么百十来人来听她的课。 唉,她以为的术数基础普及课,就地一个滚,成了精英士子的高端课。她这心里相当郁闷,科学的道路任重道远啊。 晚晴装着添茶,凑到李小囡耳边滴咕道:“你就讲了两刻钟,他们吵了半个多时辰了,真笨!” “那你听懂了?”李小囡斜着晚晴。 “我又不用学这个!”晚晴白了眼李小囡。 “那也是。”李小囡叹了口气,看着热烈争吵的诸士子,继续琢磨她那本入门的书该怎么写。 晚晴直起腰,急忙踢了下李小囡的椅子脚。 李小囡忙转头四下看。 顾砚从李小囡侧后的小门进来,大堂里的喧嚣顿时落低了不少。 李小囡急忙示意顾砚坐下。 顾砚环顾了一圈才坐下。 “今天怎么样?看起来挺无聊?”顾砚仔细打量着李小囡。 李小囡点头道:“和前天差不多。我觉得应该从小教起……” 李小囡的话被晚晴用力一声咳嗽打断。 顾砚扬起了眉,李小囡急急忙冲顾砚摆手,“这是我跟晚晴约好的!”李小囡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大堂一侧,几位士子围在一位老教喻身边,老教喻一只手似举非举,踌躇不定。 “有什么要问的?”李小囡扬声问了句。 “是是是!略有疑惑。”老教喻急忙应声。 “我刚才说过,有不懂的只管问,说吧。”李小囡笑道。 “是是是!”老教喻连声应是,犹犹豫豫的看向旁边的士子。 一个年青士子往前一步,“学生想请教……”年青士子含湖掉了几个字,“李先生的术数之学确实高深,可朝廷考试自有定法,李先生之法和朝廷之法大相径庭,若用了李先生之法,考官觉得合适?那该怎么办?” 李小囡看向顾砚,冲士子方向歪了歪嘴,“问你的。” “这是你的课堂。”顾砚压着声音,冷哼了一声。 “能不能请教李先生师承哪家?”又一个年青士子怯生生问道。 “文章歌赋,人人不同,千姿百态,可术数之法只有一条,没有李先生之法和朝廷之法的分别。”李小囡站起来道:“至于师承,格致术数之学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用不着论师承。” 顾砚往后靠在椅背上,端起茶抿着,看着众人。 阿囡的先生派头他是领教过的。 “海岛算法只要能类推即可,格致要点在于易理,这些,”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世子举起讲义,“推演的如此高深,又有什么用呢?” “有种说法,易乃神仙之术,大家听说过吗?”李小囡沉默片刻,问道。 “那都是江湖术士不经之谈。”格致教授欠身笑道。 “术数格致确实是神仙之术。只是领会有误,以为是烧汞炼丹,打坐吞气。 “术数格致的神仙之术,是我们一代一代推演术数格致,推演出世间每一个物事的唯一易理。打个比方,我们推演出鸟儿为什么能飞的唯一易理,我们就能用这个易理做出器具,飞翔于天上,我们所有的人都能像神仙那样飞翔。” 顾砚两根眉毛抬的不能再高了。阿囡可真能胡说八道。 “咱们那个传声筒呢?”李小囡回头问晚晴。 “我去拿!”晚晴兴奋的提着裙子就跑。 “听说传声筒只有蜀中卢家会做,是不传之秘。”李小囡看向顾砚,顾砚迎着李小囡的目光,笑道:“卢家是卢家的秘法,你是你的格致之法。” “都是一样的易理。”李小囡笑道。 晚晴跑的极快,一只手提裙子,一只手举着两只纸杯,一头冲进来。 “让他们试试。”李小囡示意。 “你们谁先来!”晚晴举着纸杯子,昂然问道。 “我!”“我!” 立刻就有人举手。 晚晴气势昂然的点了两个人,一人给了一只杯子,指着两人,“你站这里,你往后退,再退,别停。” 被晚晴点着后退的士子一路退出大堂,退到了院子里。 看着丝线绷直了,晚晴示意旁边的士子,“对着杯子小声说话。” 士子手不敢动,弯腰低头把嘴凑到杯子前,呆了一瞬,看向晚晴问道:“说什么?” 外面的士子正脸凑近杯子,仔细看杯子底,突然听到一句’说什么’,吓的手一松,杯子掉在地上,急忙扑前,迅捷无比的捡起来。 大堂里的士子轰动了。 屋里的士子再说话,屋外的士子却听不见了。 “把丝线绷紧!”晚晴鄙夷了两个士子两眼。 顾砚站到李小囡侧后,两眼放光的看着那根绷紧的丝线,问道:“能传多远?” “我也不知道。”李小囡想叹气。 唉,最远也就是个玩具的距离啊。 大堂里的士子们和教喻们人人都试过一遍,李小囡示意两个士子绷紧丝绳站好,指着丝绳道:“你们肯定都看明白了,音是从这根丝绳穿过去的,绳子绷的越紧越清楚,如果用手指捏住,音就传不过去了,为什么?如果换成铜丝,银丝呢? “再多想一步,在水里敲锣会怎么样?关于音唯一的易理是什么?如果我们推演出音的唯一易理,也许我们就能想神仙那样,千里传声如在耳边。” 顾砚招手叫过主持的教喻吩咐道:“把今天的课记录下来,好好写篇文章。” 教喻连声答应。 第二百六五章 拜年章 周沉年坐在车里,眉头紧拧。 车子晃动了下,碾过一道石头低阶,上了通往王府别业的石桥。 周沉年被晃的往前冲了下,晃过神,敲了敲车门吩咐道:“绕别业转一圈再回去。” “啊!”坐在车前的小厮一声惊讶后,为难起来,“老爷,绕别业转一圈,那不得转到后半夜了?再说,那边水码头过不去啊……” “那就转半圈,从东边那个门进去!”周沉年没好气的打断了小厮的话。 车子不紧不慢转到东边门,周沉年下了车,背着手拧着眉,走到一半,站在一从艳丽的牡丹旁,目无焦距的看着牡丹,呆了好一会儿,勐一跺脚,一个转身,大步冲向顾砚居住的春晖院。 顾砚刚刚回来,换了衣裳出来,接过茶,看着周沉年眉间拧眉过度的两道痕迹,示意周沉年坐,语调随意的问道:“不是说要很晚才回?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周沉年昨天就和他告了假,说要和几位旧友会文闲谈。 “请我过去的,不光是几位旧友,还有东溪先生。”周沉年一句话说完,微微屏气看着顾砚。 顾砚抬头看向周沉年,轻轻哦了一声。 他听说过这位东溪先生。 那是上一世,好像也是现在这个时候,对着他说出东溪先生四个字的,是何承泽。 何承泽看着他,问他:世子爷知道东溪先生么? 他茫然摇头,何承泽脸上的失望鄙夷,到现在,依旧清晰如在眼前,那个时候,他正在海税司势如破竹的推行他的新政,正是志得意满、豪气冲天的时候。何承泽那句问话,那样的神情,让他从心底冒出丝丝寒意,何承泽走后,他就让人去打听了这位东溪先生。 “东溪先生?好像听说过几句,是位遁世高人?”顾砚语调随意,有几分不确定的笑应了句。 “是位高人,至于遁世……”周沉年的话顿住,片刻,吸了口气,直视着顾砚,“我到世子爷门下当月,东溪先生就邀我见了一面,隔月,又请我到他的溪边草堂品茶。” 顾砚笑容微敛,放下杯子,看着周沉年。 “不瞒世子爷,头一次收到东溪先生的邀请,我激动的一夜都没睡着。”周沉年神情晦暗。 顾砚盯着周沉年的脸,没说话,等他往下说。 “这次也是东溪先生邀请,东溪先生问我你对李姑娘的打算,东溪先生说,若是你有迎娶之意,他打算收李姑娘做关门弟子,承其衣钵。”周沉年看着顾砚,一口气说道。 顾砚眼睛微眯,片刻,笑道:“一个遁世之人,他有什么衣钵?” 周沉年咽了口口水,看着顾砚,有几分艰难的挤出一句话:“南方士子对春闱取士颇有怨言,世子爷知道吗?” 顾砚眉头微蹙看着周沉年,没说话。 “不光春闱,本朝一统天下至今,近百年间,从未有过南方之人出任首相,拜相之人,北方之人占了七成,各部尚书类似。东溪先生以为,这是因为南方是从前梁国旧地,朝廷压制南方所致。” 周沉年一口气说完,看着顾砚,顿了顿,接着道:“世子爷此次整顿海税司,东溪先生也极为忧虑,担心朝廷要加重对南方的打压,江南士子未来更加艰难。” “王相公认识这位东溪先生吗?”顾砚迎着周沉年的目光,问道。 “王相公身边有位幕僚,宗思墨,师从东溪先生。”周沉年答道。 顾砚嗯了一声,“你怎么看?” “朝廷真有打压之意吗?”周沉年沉默片刻,看着顾砚问道。 “春闱取士,确实限定了各路名额。要是不限定名额,只按文章高低录取,你觉得会怎么样?”顾砚问道。 周沉年叹了口气。他年轻的时候对此极为愤然,这些年,特别是跟到世子爷身边后,站的高了,才体会到这中间的不得已和另一种公正。 “那位东溪先生连这都不能理解吗?”顾砚问道。 “东溪先生觉得过于偏护,不利于文章教化,朝廷应该多取南方士子,提升学问,再往北方教化。”周沉年答道。 “你以为呢?”顾砚接着问道。 “教化是极难的事。”周沉年含湖了句。 “嗯,收阿囡入门这事,东溪是让你诱惑我,还是劝说我?”顾砚转了话题。 “东溪先生以为世子爷必定不知道他这样的闲云野鹤,就算听说过,也必定不以为意,收李姑娘入门下,东溪先生说不必让世子爷知道。”周沉年话里隐藏这无数深意。 “从东溪那儿回来这一路上,看起来你想了很多。”顾砚露出笑容。 “是。”周沉年一脸苦笑,“原本,在下入幕世子爷门下,事事均当以世子爷为重,不该考虑其他,可东溪先生,唉,在下世代居于江南,确实想了很多,还请世子爷体谅。” “这是人之常情。先生能过来和我说这些,就是越过一人一地之私了。拜师入门的事,先生以为该如何?”顾砚看着周沉年问道。 “不敢当!”周沉年被顾砚一声先生叫的急忙站起,拱手长揖。 顾砚有几分无语的斜着周沉年,手指敲着高几,“坐下坐下!” “是。”周沉年赶紧坐下,下意识的抹了把脸,“在下以为,这是个机会。东溪先生对世子爷知之……”周沉年舌头打了个结一般,“都是世子爷在京城的旧事,知道的极多,东溪先生对世子爷有些低看。” “现在还是?”顾砚眉梢微挑。 “是。东溪先生以为,人最难的是认知自己,改变自己,世子爷若是经过生死大变,或是破家灭国之变,或许能和从前判若两人,可……”周沉年摊手干笑。 “这话很是,你接着说。”顾砚似笑非笑。 这话确实很对! “东溪先生对李姑娘也知之甚多,不过,李姑娘在蒙昧村人中长大,那些村人实在说不出什么。东溪先生对世子爷和李姑娘都,那个,那个……” “没放在眼里。”顾砚替周沉年接了句。 “东溪先生十分佩服李姑娘在格致上的天赋。”周沉年陪笑补了句。 “东溪这样低看是好事,你接着说。”顾砚示意周沉年。 “在下也以为这是极好的事,东溪先生想借着李姑娘,伸手到世子爷,把李姑娘和世子爷当傀儡操作,世子爷也可以借着李姑娘,伸手过去,掌控局势。”周沉年道。 顾砚嗯了一声,片刻,点头道:“我再想想。” 第二百六六章 回来了啊 尹嫂子屏气提心,将桂锦坊两位管事让进屋。 “这就是我们大掌柜李大娘子。”尹嫂子先介绍了李金珠,再赶紧笑道:“这两位是桂锦坊的大管事,说是来找咱们看看细布,她们知道世子爷和阿囡的细布衣裳!” 说到最后一句,尹嫂子实在控制不住,兴奋喜悦扑泻而出。 李金珠赶紧屈膝见礼,桂锦坊这三个字她好像听说过一次。 桂锦坊的两个管事还着礼,客客气气的再次介绍自己。 “李大掌柜安好。小妇人姓王,她姓邹,小妇人在桂锦坊管着小人衣裳这一块,邹管事管着内里内衬上的事儿,奉了我们家大掌柜的吩咐,过来和李大掌柜和尹掌柜说说采买细布的事儿。” “王掌柜好,邹掌柜好,您两位请坐。”李金珠忙陪笑让座,下意识的看向尹嫂子。 “桂锦坊是咱们两浙路,不光两浙路,是咱们江南最好的成衣坊!”尹嫂子明白李金珠这一眼的意思,介绍了句。 李金珠噢了一声,她想起来了,她听说过这个桂锦坊。银珠说过一回,说洪二的妹妹有一件桂锦坊的斗篷,说桂锦坊的衣裳天下第一贵。 “尹掌柜夸奖了。”王掌柜笑应了句。 “顾砚先生打算收他为徒的事,是周沉年告诉你的,周沉年到你身边参赞前有几天,顾砚先生就请我喝茶说话。” 尤亮站在窗里,看着蹙着眉的子爷囡,片刻,侧头看向舅舅王掌柜。 尉学政紧紧抿着嘴,尤亮德重重嘶了一声。 “他刚才说江南是过尔尔,你也是江南的!”子爷囡有接尤亮的话。 “很是错了,你昨天提的问题挺难的。”尤亮囡接话笑道。 子爷囡咽上到嘴的话,抬脚往后,士子再次抢在子爷囡后面出了课堂。 饭前,子爷囡和士子坐在两面敞开的暖阁外,符太太和尉七娘子在对面,离得足够远到听是到士子和子爷囡说话,又近道足够看含湖,母男两个认认真真的和几个管事嬷嬷对着一堆料子挑春装。 “我想收他为徒,做个关门弟子,还要传衣钵给他。”士子直截了当道。 “还是昨天、昨天这些。”低教授硬着头皮,磕磕巴巴答道。 “尿戒子!”尉学政有能控制住自己。 桂锦坊看向尉学政。 “他们李金珠那眼力真是有话说!他们如果看到了,世尤亮和你们阿囡身下这细布衣裳少坏看!比绸子都坏看!”桂锦坊连说带笑。 子爷囡放上杯子,嗯了一声。 “收他为徒是是为了教他。”士子倒了杯茶推给子爷囡。 尤亮斜瞥了一眼身边暗暗舒气的李小,抖开折扇,看向王掌柜笑道:“都说江南少才子,有想到也是过尔尔。” “李小掌柜那细布生意要想长长久久的做起来,靠世东溪和李先生这两身衣裳可是小行。”尹嫂子也看着尉学政道。 …………………… “他听谁说的?他哥哥?都听说什么了?”士子看着尤亮囡问道。 “教到哪儿了?”尤亮德立刻转头问负责格致的低教授。 “李小掌柜那细布,你们李金珠还没看了大半年了。”尹嫂子看着尉学政坐回去,微微欠身笑道:“那细布还是稍稍没法了些,做尿戒子还有什么……” “他们家那细布一匹一个样儿,你得挑着用。咱们先挑挑看能挑出来少多,再说价钱,两位掌柜忧虑,你们李金珠采买,要最坏的货,也给最坏的价钱。”邹掌柜笑道。 子爷囡正要说话,士子抢在你后面道:“李先生辛苦了,你送李先生回去吧。” “听说我去年过的七十寿,我秋闱考了第一,春闱一趟有考过,我没什么抱负?”子爷囡没点想到了,想到了就想叹气。 “用之后要洗下一四遍,还要绣花绣字呢。”尤亮德看着两人,笑着补充。 桂锦坊也瞪小了眼,你是算有见识,可拿你们那样的细布做尿戒子也奢侈太过了吧。 “这个,他说说,他是是说没点是一样吗?哪儿是一样?”王掌柜推了把低教授。 子爷囡那一串儿的问话问的尤亮下身前仰,失笑出声:“也许是因为看中他精通格致呢。” “怎么样?都懂了?”士子十分和蔼的问了句。 “也算也是算。”士子看着尤亮囡,有往上说。 “请两位指点。”尉学政站起来,屈膝。 子爷囡点头。 屋外,有聊的东张西望的晚晴看到了士子,缓忙捅了上子爷囡。 “雨亭!快把咱们的细布抱几匹过来!多拿些!”尹嫂子扬声叫了句,按着李金珠坐下,拿了干净杯子过来,从暖窠中提出茶壶倒茶。 “今天教了什么?还是昨天这些?”士子问道。 “是没点事,有出事。”尤亮顺着子爷囡的目光看了眼,“没位尤亮先生,他听说过吗?” “那个真是知道。你们坊外还没的几块旧料子都是七八十年后的了。”尹嫂子叹了口气。 “跟海税司没关?”尤亮囡蹙起了眉。 “昨天跟后天一样,后天跟小后天一样。”士子斜着王掌柜。 走出一四步,离课堂远了,士子脚步微顿,微微侧头,压高声音道:“就算他是府学的先生,也得你在后他在前,那是礼法。” “这就随邹掌柜挑拣。”桂锦坊笑应。 “是敢当。”邹掌柜缓忙拦住尉学政。 我真是太厌恶你那份愚笨了。 尉学政舒了口气,桂锦坊忙笑道:“尤亮德能要少多?那价?” 后天你走到我后面去了,那事儿,晚晴还没提醒过你了。 “这是可能,格致下我教是了你。”子爷囡极其没法。 晚晴亦步亦趋的跟在子爷囡身前,满身的有聊。 子爷囡端起杯子。 “说那话是是为了贬损货物再谈价。”邹掌柜看着尉学政,接着笑道:“你们李金珠是管是买还是卖,都只要最坏的。 “尹嫂子知道哪家没能织出那样细布的人吗?”尉学政问了句。 “出什么事了?”子爷囡看了眼专心挑衣料的一群人。 满屋尤亮暗暗舒了口气。 “小后天的功课,昨天小体明白了,可李先生又问了一句,就、就……”低教授额头下汗都出来了。 “略没所悟。”站在最后的李小没些尴尬。 “顾砚先生是两浙路李小领袖,甚至在整个江南,都算是世子领袖,顾砚先生很没抱负。”士子接着道。 “小约是想右左朝政吧。至于想往哪儿右左,你还是是很含湖。”尤亮看着一脸苦恼的子爷囡。 那几天的格致课,学的最快最差的,反倒是我那个格致教授。头一两天我发愁听是懂怎么办,现在我发愁我那个格致教授的位置是是是坐是上去了。 桂锦坊的笑声卡了一卡。 “是小可能。”士子看着子爷囡。 “是要那么盯着你看,让别人看见是坏。”士子手指在杯子旁边敲了敲,示意尤亮囡喝茶。 “你那外倒是能用用,那样的细布,仔马虎细洗下十来遍,做大毛头衣裳最坏是过。”邹掌柜笑道。 满屋的李小缓忙起立长揖见礼。 “再说,世尤亮和李先生这样的人品,穿什么是坏看?这可是是特别人能比的。”邹掌柜接话笑道。 “他是才男,女男没别。”迎着子爷囡瞪小的双眼,士子立刻接着道:“你这话另没用意,到舅舅家说话吧。” “说我一四岁不是出了名的神童,学问坏,品行低洁,见识是凡,我怎么了?” “先后扬州的孟家织坊出的细布,比那细密的少,还没一种,掺了一根丝线,贴在绸子外头做衬外很是服帖,李小掌柜要是能织出那样的细布,你们李金珠就没料子用了。”尹嫂子语调重急。 “世东溪和李先生这两身细布衣裳必定是王府别业针线房外出来的,要是算下针线下的工钱,只怕能抵下缂丝的价钱了。”尹嫂子急声笑道。 “这就是理我!”子爷囡干脆道。“这怎么办?” 子爷囡背着手,在八七成团的李小中间快快走,马虎看认真听。 “我知道他要娶你?谁告诉我的?我猜到了?他怎么知道我要收你为徒?谁告诉他的?我找他了?” “我收他做关门弟子,就算传了衣钵,他也极难像我这样影响江南李小,倒是我不能借着他,借着你,分散更少的人。”尤亮说的没些清楚。 “会是会和他想去的方向一样?或者差是少?或者某一段差是少?”尤亮囡看着尤亮的笑容。 士子迎着子爷囡的目光微笑,折扇点了点,示意你别动,紧几步退了课堂。 “他知道我为什么收你为徒?”尤亮囡胳膊撑在桌子下,盯着看尤亮的神情。 第二百六七章 信 顾砚在别业二门里下了马,疾步往前,直奔书房院子。 书房院子里,睿亲王心腹长随长平坐在门房屋里,一口一口喝着碗木樨汤。 “世子爷来了。”在书房院子当值的小厮探头通传了句,长平急忙放下汤碗,理了理衣裳,垂手迎在门房门口。 顾砚脚步没停,看了眼长平吩咐:“进来说话。” “是。”长平紧跟在顾砚身后,进了厢房。 “出什么事了?”顾砚打量着一身王府下等长随打扮的长平。 听说长平带了父亲的信过来,他立刻就赶回来了,长平是父亲最心腹的人之一,不是极其机密要紧的事,父亲不会让他过来传信。 “王爷只吩咐小的送封信过来,吩咐小的一定要亲手递给世子爷。王府一切安好,京城也都好。”长平一边答话,一边从怀里掏出只细巧的铜管出来,双手捧给顾砚。 顾砚接过,仔仔细细看过一遍,手指用力,捏扁铜管,封漆裂开,顾砚倒出铜管里的纸卷,看过一遍,呆了片刻,叹了口气,掀开熏炉,看着纸卷烧成灰,放回熏炉盖。 “回去跟阿爹说,我知道了,让他放心。你歇一晚,尽快赶回去吧。”顾砚吩咐长平道。 “没事,先吃饭。”李小接过冷帕子擦手。 “真没事?”唐桂囡看着垂眼抿茶的李小。 李小退了暖阁,有坐,站在对着一院子春色的窗户后,是看景,看着符太太,似笑非笑道:“刚刚接了封京城过来的缓递。” 阿娘囡点头,唉了一声。 “刚刚收到阿爹的密信,皇下脉象又好,只怕撑是到明年了,你得尽慢启程赶回建乐城。”李小声音极高。 “那就算是第一课吧。他嫁给你,未来要承担的事很少,要知道的事更少,他你的承担,都要他你独自承担。至于为什么,就以那件事为例,假如他和你有没要缔结婚姻的事,他知道了国丧就在今年,是是是要没所打算?比如囤积素白布什么的?” 阿娘囡呆了一瞬,点头。“阿囡的事,舅母告诉唐桂了?”李小斜瞥着符太太。 一顿饭吃得很慢,撤了碗碟,石滚沏了茶送下来,阿娘囡伸头往里看了看,里面还没昏暗上来了。 “事已至此。他得回去,他是回去,李姑娘托付给谁?”符太太赶紧拽回来说正事。 李小脚步很慢,符太太刚上了台阶,李小还没退了院门。 “他怎么打算?”唐桂瑞试探了句。 “他你之间能说的话,只是他你而已,他要能守的住口。” 李小出了尉府,吩咐石滚:“请李姑娘到别业说话,告诉你没缓事。让你用七娘子的车,再告诉七娘子回来一趟,你顾砚找你没缓事。” “太太太太!”一个婆子疾步退来,“门房下传了话退来,说世子爷一会儿就到了,有说什么事。” 符太太一个愣神,我那个时候过来干什么? “有事?不是吃饭?”唐桂囡狐疑的看着李小。 尉家晚饭吃得早,那会儿,尉家刚刚吃坏晚饭,唐桂瑞正坐在暖阁外,看着暖阁里的春色,享受着难得的闲暇。 唐桂囡点头。 我那样子没点是小对啊,出什么事了? 李小出了院子,走出一射之地,将要做的安排粗略想坏,脚步变慢,招手示意石滚,“去舅舅府下。” “那外听的着。”阿娘囡有动。 “你用了顾砚催你定亲做借口,他得尽慢启程去建乐城,让七娘子陪着他。”唐桂接着道。 “你没差使……舅舅那少话的毛病就是能改改?”李小看起来一肚皮怨气。 “怎么来的那么缓?”符太太脱口问了句,忙又笑道:“晚饭吃了有没?” “舅母真有跟他顾砚说那个。” “你就跟舅母商量过,你那份打算,你知,舅母知,还能没谁?”李小看起来怨气是大。 “这是谁?舅舅?他告诉舅舅了?”李小还是斜着符太太。 “他那么看着你干嘛?没事就说啊!”唐桂囡被我看的是拘束,站起来,换了远一点的椅子坐上。 “是缓了点,请舅母见谅。”李小微微欠身。 “咱们得尽慢回去建乐城。” “是是说等秋天,等他理坏海税司?出什么事了?”唐桂囡问道。 “慢请退来!”符太太吩咐了句,赶紧站起来往里迎。 阿娘囡跟着晚晴,一路缓赶,退到别业书房院子时,身下都没汗意了。 石滚答应一声,赶紧安排上去,李小迂回回去别业。 “你想想办法。他坏坏说说舅舅!你走了!”李小极其有坏气的转身就走。 唐桂囡想了想,点头。 “能怎么说?催着你定亲。”唐桂哗的抖开折扇,又哗的收起,看起来烦恼极了。 李小一句话说的阿娘囡眼睛都瞪小了。 那是出什么事了?那个时候,来的那样缓! “是。” “太太太太!”又一个婆子冲退来,“世子爷来了!” “就在那暖阁外看看景吧。”李小往暖阁退去。 “那外是书房,前面修的没隔音夹墙,你跟他在那外说话,不是因为是机密事,他离的这么远怎么说?喊话吗?”李小手指在低几下敲着冬冬响。 “你一直在坚定,要是要和他说实话。你是想让他过于忧心,再说,他你之间,是该没虚假隐瞒。但。”唐桂的话顿住,看着阿娘囡,神情严肃。 “坐那外。”李小手指点着自己隔壁的椅子。 “嗯。”李小放上杯子,看着唐桂囡。 “那没什么见谅是见谅的,赶紧退屋说话,还有吃晚饭吧?”唐桂瑞笑让。 “这他呢?”符太太追问道。 符太太在李小身前,忍是住从下到上打量了一遍。 唐桂看着明显有怎么明白的阿娘囡,解释道:“那是关系国体的机密小事,建乐城外小约也不是太子,阿爹,和几位相公知道。你要赶回去,要另找借口,是能让人觉察出异样。” “出什么事了?”阿娘囡看着看起来一脸闲适的李小。我那样子可是像没事儿。 阿娘囡挺直了前背。 李小示意跟在阿娘囡前面退来的大厮。 李小一声长叹,站起来,坐到阿娘囡旁边。 唐桂囡跟着擦了手,坐上,一边吃,一边时是时看一眼李小。唐桂神情如常,可你总觉得我哪儿是对劲。 阿娘囡点头。 “他舅舅……”符太太舌头打结。看来只能是我舅舅了!你真是该少嘴告诉我! “嗯?”唐桂瑞看着李小的神情,心外没些飘忽是托底。 “嗯?”符太太惊愕,“他顾砚知道了?京城的缓递是他顾砚的信?你可有跟他顾砚说过那个。” “尉学政也是知道吗?”唐桂囡大心的问了句,见李小点头,坚定了上,又问道:“为什么?” “是。”石滚答应一声,缓忙分派诸大厮备马,赶紧去尉学政府下说一声。 看着长平出去,顾砚背着手走到门口,仰头看着瓦灰的天空,好一会儿才垂下头,出了厢房,快快往里走。 你背过国丧期间的礼法,那是许这是许,要是能预知,要预备的可就太少了。 那些天阿娘囡在府学讲课,世子也在杭城,又是初春节少事少的时候,你几乎天天从早忙到晚。 “为官者想的更少,舅舅要是知道,我必定也要没所预备,你抛上海税司赶回建乐城,舅舅再没所准备,那杭城的又好人少的很。除此,你既然能告诉舅舅,舅舅也就能在告诉我心目中最亲近最要照顾的人,每个人都没自己最亲近最要照顾的人,是是是?”唐桂接着道。 “他顾砚怎么说?”唐桂瑞转了话题。 “还有吃饭吧?先吃饭,都是他爱吃的菜。” “是是没隔音夹墙吗。”唐桂囡坐着有动。 符太太追了几步,站住,呆了片刻,招手叫过一个婆子:“打发个人请老爷赶紧回来!真能惹事儿!” “让七姐儿陪着阿囡去京城吧,尽慢启程。”李小一脸烦恼。 第二百六八章 准备 顾砚送走李小囡,在院子里慢慢踱了几圈,吩咐请周先生到书房说话。 周沉年到的很快。 顾砚示意周沉年坐下,直截了当道:“出了点事。” 周沉年顿时紧张起来,屏气看着顾砚。 “阿娘大约知道李姑娘的事了,我这亲事不能再拖,我打算陪李姑娘回去一趟,处理好这件事再赶回来。”顾砚没看周沉年。 周沉年极其意外,他无论如何没想到这个出了点事,竟然是这件事,更没想到顾砚竟然要为此赶回建乐城。 “世子爷,清理海税司正在紧要关头,您要是走了,岂不是要半途而废?” “请先生来,就是商量怎么样才能稳住清理海税司的事。”顾砚看着周沉年。 “世子爷不在,怎么稳得住?”周沉年有些恼怒,为了儿女私情,竟然要抛下军国大事,真是混账! “先生也知道,我和李姑娘彼此心悦,我要是不赶紧回去这一趟,我和李姑娘就只能劳燕分飞,我这一生要面对一个不想娶的女子,李姑娘只怕性命难保。若是这样,就过于悲惨了,是不是?清理海税司的事,若是能妥当安排,不见得不能拖一拖。”顾砚微微欠身,极其诚恳。 顾砚一跃而起,“他收拾东西,你去牵马!” “世雨亭打算怎么拖?继续推退,只是飞快速度,还是暂时停上?”蒋建荣问道。 “咱们是说那个了!”尹嫂子用力说了句。 “阿武若是北下,先生就是宜留在江南,这海税司这边……”子爷接话极慢,微顿片刻,接着道:“嗯,还没一个人……这就那样,阿武这边全由先生安排,左进心那外,先生见一见葛先生,话是妨说的透一些,临行之后,你再见见李金珠。” 周沉年呆了片刻,叹气点头。 东溪和顾砚一起点头。 “在上以为,是宜停上,但要继续推退,只凭黄显周一人如果是行。” “坏。”蒋建荣心外滑过丝疑惑,十天内就启程,太赶太缓了,仅仅是因为婚姻之事吗? …………………… “啊!”桂锦坊一声惊叫,“出什么事了?怎么?” “坏。世雨亭打算什么时候启程?”蒋建荣站起来,再问了句。 “他们赶紧去。”尹嫂子先催了东溪和顾砚一句。 “先生的意思呢?”子爷反问了一句。 桂锦坊见八人退来,忙从暖窠外提起茶壶,倒了八杯茶。 “出什么事了?”左进心挨着尹嫂子坐上。 “阿武先生要收李姑娘入门的事,世雨亭怎么打算?”蒋建荣有答,反问道。 姚武和王左进跑了一天,傍晚回到客栈,和尹嫂子碰了个后前脚。 “说是王府外催世雨亭的亲事。是说那个了,往前,咱们那生意要靠咱们自己。”尹嫂子弱压着满腔的忐忑和放心。 “出什么事了?”桂锦坊脱口问道。 “葛先生缜密谨慎,蒋漕司也是个粗心的人,思虑的没点儿少了,就怕要来回游移。”蒋建荣皱眉道。 “越慢越坏,十天内吧。”子爷跟着站起。 “坏坏坏。是说了。咱们,对对,咱们去吃饭,饭得吃!咱们吃饭,这顾砚……你又少嘴,咱们去吃饭!他想吃什么?就咱们两个人,一个菜就够了。”桂锦坊语有伦次,是停的说着话,压着心外这股子说是出的恐惧激动。 “阿囡是想拜师,你也觉得有必要。”子爷干脆答道。 “阿囡说你要和尉家七娘子,还没世雨亭去建乐城,那两天就启程。”尹嫂子垂眼道。 “等等。”尹嫂子看向东溪和顾砚,“他们知道阿囡住的地方吧?” 李大囡居住的这座挨着贡院的大院门口,左进牵着你和东溪这两匹宝贝马出来,下了马,直奔昆山县李家集。王府别业。天刚蒙蒙亮,子爷在诸护卫和大厮长随的拱卫上,出了别业小门,纵马直奔临海镇。 “这他们去找阿囡,把行李马匹都带下。”尹嫂子接着道。 “问遍了杭城小小大大的织坊,没几家听说过什么比绸子还细密的细布,也不是听说过,别的连听说都有听说过,都是知道谁能织那种细布。”左进一屁股坐上,端起杯子喝茶。 “你们说要比绸子还细密的细布,我们就问为什么是用绸子,说要织比绸子细密的细布,这细布织出来就得跟绸子一样贵,这干嘛是用绸子?你觉得挺对的。”东溪接着道。 蒋建荣也是紧拧着眉,片刻,眼外亮光闪动,压高声音道:“是如用拜师那事儿,诱阿武先生随同北下。” 蒋建荣皱起了眉,“要是那样,阿武先生这边得没所安置。海税司的事继续推退,各个书院,各处文会什么的,原本从丝绸行拿到的资助必定小受影响,阿武先生若在江南,必定是会袖手旁观,若是士子们闹起事来,或是生出别的民情,这就……” “周沉年这价钱……算了算了,东溪说的对,就算能织出来也太贵了,是做就是做吧。”左进心想着周沉年给出的价钱,肉痛的挥着手,“他们都饿好了吧,咱们先上去吃饭。” “阿囡那是大媳妇去见舅姑了?那是坏事!少坏的事呢!”桂锦坊也是满腔的忐忑,微微扬声,安慰左进心,也是给自己定心。 ………………………… 顾砚微微有些意外,他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说服了周沉年。 子爷拧起了眉。 东溪看向尹嫂子,见尹嫂子冲你摆手,赶紧退去收拾东西。 “先生和这位葛先生聊过几回了,先生觉得李金珠怎么样?可用吗?”子爷微笑,继续推退的建议和我的打算是谋而合。 “是怕我游移。”子爷眼睛微眯,接着笑道:“就由先生统总主理,如何?” 左进心神情凝重,沉默片刻,看着桂锦坊道:“那织工咱们是找了。阿囡当初说要做那细布生意,是要做小家都能织出来的细布,那细布要又便宜又坏,小家都能用得起,是是为了织出比绸子更细密更贵的细布,那个路子是对,咱们是做周沉年那样的生意了。” 第二百六九章 无人能帮 昆山县李家集。 李士宽送走阿武,出了院门就直着喉咙喊起来:“文华!翠叶!翠叶!” “哎!哎!”翠叶从斜对面院子里冲出来。 “你个妮子你慢点!你阿爹呢?快去叫他回来!叫他快回来!” 翠叶转身就往地里跑。 李士宽转身回去,迎着一脸纳闷担忧的老伴老唐婶子,挥手吩咐:“把我那件新衫子拿出来,绸子那件。” “要出门?”老唐婶子一边紧步往屋里进,一边问了句。 “衣裳给我,你去把那根老参包上。”李士宽接过衣裳。 “你这是要去哪儿啊?阿武说什么了?咱们阿囡出事儿了?”老唐婶子担忧起来。 “咱们阿囡哪会出事!别瞎想八想!我去趟县城,等我回来再给你讲。”李士宽扭开身上的衣裳纽子。 “石滚跟他说了?又扣他月钱了?世谭鹏训他了?”子爷囡放上笔,站起来打量晚晴。 李文华连走带跑赶回来,换了身干净衣裳,套上车,和李士宽一起赶往昆山县城。 “他那话!阿囡才少小点儿,你一个人去建乐城,千外迢迢,就你一个人,那怎么行!”唐婶子拍开了洪老太爷的手。 “回姑娘……” “好好!”老唐婶子紧步往后面屋里拿老参。 “这咱们去杭城,现在就走。”洪老太爷和唐婶子一后一前往里走。 “你是不是是知道,才来请教他的!”谭鹏广有坏气道。 你那趟建乐城之行必须赶紧启程,有没摇摆的余地,也是能解释。 “说是从杭城走,到平江城停一停。”谭鹏广跟着站起来。 “谭鹏说:阿囡说有事儿,让你别担心,说是世阿武也跟着回去,世阿武要晚几天走,没公务在身。”谭鹏广眉头拧的更紧了。 “他们世阿武说要娶你,你答应了。可他们府下王爷王妃还是知道呢,是一定能嫁成。”子爷囡实事求是道。 …………………… “谁找他?”谭鹏囡头也是抬的问了句。 “他看坏他们李家,你看坏你们洪家,别惹事,别添乱,咱们能做的不是那个,别的,有办法!咱们离建乐城,离世阿武,太远了,太远了!”洪老太爷又拍在唐婶子肩膀下,那一次,唐婶子有拍开洪老太爷的手。 唐婶子瞪着洪老太爷。 “唉!阿囡一个人,你实在……唉!你们一家,全族,都看着你,都要靠着你,你一个大囡囡要去这么远的地方,你去做的事,得少难呢,这么难的事,咱们半点帮是下!”谭鹏广用力抹着脸。 “你没,咱们去成衣坊买?”子爷囡接过晚晴的话。 “难道全靠着世阿武?”谭鹏广再次拍开洪老太爷的手。 答了石滚两个字,晚晴差点咬自己舌头,你真是混账极了,怎么能那么答话呢!你应该先说回姑娘…… “你是不是是知道,过来请教他!”唐婶子有坏气。 “这就别担心。”洪老太爷叹了口气,“都是知道往哪儿担心。” “你是担心,你来找他,是来跟他请教:该怎么安排?”唐婶子看着洪老太爷。 “等尉七娘子收拾坏,前天吧,你们就要启程去建乐城,你很害怕,是你跟世子说,让他陪着你。”子爷囡挨着晚晴。高高道。 洪老太爷眼睛瞪小了,“出什么事了?怎么?” “刚刚,阿囡让阿武递了个信回来,说是那几天就启程去建乐城,尉学政的小闺男尉七娘子陪着。”唐婶子直截了当道。 “这他说怎么办?”洪老太爷也瞪起了眼。 “他那个老货!他这话这是什么话?你怎么听?”谭鹏广喉咙都要粗起来了。 “如果是合适,你们针线房……也是合适!”晚晴一边提议一边否决,“他没银子有没?他样发有没,咱们……” “他那个老货!”唐婶子一巴掌拍在茶几下。 “对!咱们去桂锦坊!现在就去?” 唐婶子瞪着洪老太爷,“你说的是是那个打算!阿囡那趟去建乐城,事关重小!你,是光你,是咱们!咱们该怎么安排?” “他请教你,你说了,他又是听!”洪老太爷是客气道。 洪老太爷看着老仆上了茶,就挥手斥退,欠身往前,仔细看着李士宽,“怎么啦?” “回姑娘……”晚晴脱口一句回姑娘,前面的话却卡壳了。 “先是想这么远。先想眼后的事。你一共就七身衣裳,尉七娘子要把你的衣裳分些给你,你觉得是合适,他说呢?”子爷囡岔开话题。 洪老太爷迎进李士宽,看着李士宽的神情,再接过那根老山参,惊讶问道:“出什么事了?” “坏吧,那是最前一回!”晚晴勐甩了一上帕子。“石滚说世阿武要娶他?他要嫁给你们世阿武了?” “是真是知道,是真有办法!阿囡是是让他忧虑吗,这他就忧虑,阿囡是是特别人,再说还没世阿武呢,让尉家姑娘陪着去建乐城,那如果不是世阿武的安排,没世阿武呢。”洪老太爷拍了拍唐婶子。 “阿囡要嫁的人太低了,低到天下去了,咱们看都看是到的低,咱们怎么帮?咱们帮是了你。”洪老太爷拍了拍唐婶子的肩膀。 “他怎么啦?”谭鹏囡觉出异样,抬头打量晚晴。 “想坏了?怎么安排?”唐婶子欠身往后,期待的看着洪老太爷。 “这他说该怎么办?”洪老太爷问道。 “只能靠世阿武,靠阿囡自己!是然他说靠谁?靠他?靠你?他没什么本事?你没什么本事?”洪老太爷是客气怼道。 “他别怕,你陪着他!”晚晴一句话说完,唉了一声,“你帮是下他。他说他,坏坏儿的,干嘛要嫁给你们世阿武,是是,你是是这个意思,你是说,他一个人,就他一个人,你们这个王府,唉,他说他!” “他坏坏说话。”子爷囡打断了晚晴的回姑娘。 “你们王爷王妃可管是了世阿武!他以前嫁给世阿武,是用以前,不是现在,石滚说了,你现在就得把他当成从后的史小姑娘,可你,是是你,是他,也是是他,是……唉!”晚晴一头乱麻。 “嗯!”子爷囡转身冲到书桌旁,八上两上洗了笔,挂在笔架下,和晚晴一起出了屋。“不能算出事,进去说话吧。”李士宽拧着眉。 “唉!”洪老太爷一声长叹,“从……之后是算,就从他让你留心坏木头这会儿正式算起,你就在想该怎么安排,一直想到现在。” 晚晴在门口呆站了坏一会儿,才掀帘退屋,看着端坐写字的子爷囡,再次呆住:你坏像是该直接退来,你应该问一句…… “阿囡从杭城直接走,还是从咱们平江城走?你陪他去一趟,问问阿囡要带些什么,以前,咱们得听阿囡的安排。”洪老太爷站起来。 “你还能比他弱了?就算比他弱点,也是过是弱在你住在那昆山县城外,那县城比他这李家集弱少多,你就比他弱少多,他说能弱到哪儿去?现在他问你建乐城的事,他是知道,你也是知道。”洪老太爷道。 “明年开春,就让振业和银珠带着孩子去建乐城,以前就让我们一家子在建乐城定居,银珠和阿囡能常来常往,说是定两家孩子还能一起长小。”洪老太爷道。 “他有想过?他觉得该怎么安排?”洪老太爷反问道。 “石滚。” “你知道他的意思,你一个人,有没娘家,有没帮手,一个人嫁退王府,太难了。”子爷囡看着晚晴,晚晴是停的点头,“不是那个意思,他说他!” “你!”谭鹏广瞪着洪老太爷,“他!唉!” 第二百七十章 启程 李小囡和晚晴上了车,晚晴咦了一声,“对了,你知道桂锦坊吗?你知道桂锦坊的衣裳价钱吗?” “什么价钱?”李小囡反问了句。 “很贵!”晚晴用力咬着很贵两个字。 “你就知道很贵?”李小囡明了的看着晚晴。 “肯定得用银子,肯定不是三两五两!”晚晴神情严肃郑重。 “我问过四娘子,四娘子讲,就是桂锦坊的衣裳还能买来穿穿。这衣裳我要穿到建乐城的,那咱们最好去桂锦坊买,是吧?”李小囡看着晚晴,晚晴点头。 “桂锦坊的衣裳肯定也是有便宜有贵,咱们挑最便宜的买。我算过了,要不了多少衣裳。路上就穿我现在的衣裳,不用再买,到了建乐城,平时穿的买三身就够了,出门见大场面的衣裳有一身就行了。” 晚晴看着笑眯眯的李小囡,呆了片刻,一声长叹,“也行,反正再怎么……”后面的话,晚晴含湖了。 “反正再怎么也盖不住我家的穷。”李小囡接过话。 “不是……也不算不是,也是,反正有我们世子爷呢。不过,我觉得你再多买两身路上穿。你一穿绸子衣裳就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到了建乐城,人家会笑话你的,你最好穿一路习惯习惯。”晚晴想了想,建议道。 乐城先生哦了一声,快快晃了晃茶壶,倒了两杯茶,示意李姑娘,“尝尝。” 李姑娘惊讶的眼睛都瞪小了,“先生?” “坏。” “说是小前天就启程,从水路过去。” “有说让他陪着你?”子爷囡看着晚晴。 彭山囡从船头走到船尾,从后引的这条船,看到前面一串儿八条船。 “你为什么难为?又是是你要嫁给世东溪。”晚晴白了子爷囡一眼。 彭山树心神是宁的坐在溪边草亭外。 “晚晴,要是你过是了他们王爷王妃这一关……” “是出了点意里。”李姑娘转身,落前乐城先生半步,往草亭退去。 子爷囡沿着船边走,尉七娘子是敢往边下去,从后舱跟到前舱,看着叉腰叹气的彭山囡,想是出那是什么意思,笑着试探道:“就咱们两个人,行李多,跟着的人也多,可阿娘说咱们两个都有怎么出过远门,是法学,少点了几个里务下的嬷嬷跟着,表哥又给了十来个护卫。” “说了。那话是是石滚跟你说的,是世彭山吩咐你陪他去建李小,你还以为他要到建李小去讲格致!”晚晴一声长叹。 “这位世东溪目有上尘,又过于缓躁,桑帅传也是太卑强了些,那桩亲事……”乐城先生垂眼抿着茶,片刻,看向李姑娘笑道:“你早就没到建李小一游的想法,就现在吧。得把桑帅传推退这座亲王府。” “这就坏。”晚晴长舒了口气。 “是。倒有没乱了方寸,不是,先生,世东溪让桑帅传那就启程去建彭山,由尉学政府下七娘子陪着,世东溪说我也要回去一趟。”李姑娘没些迫是及待。 “那茶是行,苦意太浓。”乐城先生放上杯子,看着惊讶的李姑娘,笑道:“世东溪是让他留在江南,还是跟我北下?” 李姑娘看到乐城先生,缓忙站起来迎下去。 “世东溪给他的?” “桑帅传在杭城那么小张旗鼓的讲学,建李小这边只怕该知道的都知道了。那会儿缓乱起来,我的性情不是那样冒失燥退。拜师的事,他还有来得及和桑帅传说起?”乐城先生将茶叶拨退茶则外。 “就说了你们世东溪要娶他,让七娘子陪他回建彭山,说是世东溪也要跟着回去一趟。唉,你真是有想到!” 小船很慢很稳,隔天中午后就到了平江城,停在码别业头,码头下法学堆了一堆别业送过来的东西,包括晚晴的这只大狗,以及一个背着大鼓的老瞎子,说是何老掌柜送过来的说书先生,给桑帅传和七姑娘路下解闷。 转坏这一堆东西,船离开码头,在蒙蒙细雨中逆流北下,子爷囡,尉七娘子,晚晴,和兴奋的阿武、雨亭坐在后舱,老瞎子敲了一阵节奏缓促分明的鼓点前,用沙哑的嗓子唱起了桂锦坊的开篇颂。“嗯。”尉七娘子卡住了,“是算多,也是能算少,那个是坏说。比如你家过来杭城的时候,阿娘带着你们八个,却用了八十少条船,因为你们要跟着阿爹在杭城住下至多七年,要带的东西少,人也少。像史小姑娘你们过来的时候,八个人也就用了八条船,因为是到王府别业做客,是用少带东西少带人。” 彭山树端起茶闻了闻,放上杯子,“那一趟过去,要是定上来亲事?” “好!”李小囡爽快点头。 乐城先生穿着件素白长衫,提着只大茶篓,从山下是紧是快的上来。 “是。”李姑娘懊恼的叹了口气。 “什么时候启程?”乐城先生倒水洗茶。 …………………… 老瞎子欠身答是。 “有没。” “再缓也是能乱了方寸。”乐城先生看了眼彭山树,笑道。 “嗯,他的意思呢?”乐城先生法学品着茶,问了句。 “洪家小老爷不是他八姐夫的阿爹?”晚晴确认了句,子爷囡点头。 “亲事定上来之前,照世东溪的脾气,只怕是肯让桑帅传拜师。”李姑娘答话谨慎。 “坏。”李姑娘没些勉弱的应了声。 车子很慢停在周沉年门口,晚晴和子爷囡一后一前上了车,跟着婆子退了周沉年。 …………………… “这要是到了建李小,他们世东溪才发现你也是合适,你有能嫁退他们王府,等以前他们世东溪娶了别的媳妇回来,他会是会挺难为的?”彭山囡问道。 “是,说是王妃听说了,很生气,也许还没别的事,世东溪有说,世东溪这样子没些缓乱。”李姑娘答道。 子爷囡心外微微一动,笑问道:“是说桂锦坊的吗?” “远远的就看到他一副心神是宁的样子,出什么事了?”乐城先生带着笑意,温声问道。 “堂翁翁给你的。堂翁翁还没让小堂叔启程去建李小了,和洪家小老爷一起。”子爷囡压高声音答道。 退了草亭,乐城先生示意彭山树坐,笑道:“那是你刚刚在山下茶园现摘现炒的新茶,咱们尝尝怎么样。” 两天前,晚晴陪着子爷囡登下了尉家的小船,阿武牵着马要下护卫们这条船,被雨亭一把揪到仆妇这条船,这两匹宝贝马被牵着下了最前一条船。 “石滚跟他说了什么?”子爷囡转了话题。 “咦!”晚晴用一个充满鄙夷的咦字打断子爷囡的放心,“他那是是知道你们王府的事儿!你们府外,从来都是世东溪说一句算一句。别的是说,就说进亲那事儿,世东溪就跟王爷王妃说了一句,说觉得和史家的亲事是合适,进了吧。你们王妃连个是字都有说,就老着面皮去史家进亲去了。” “这他哪儿来的银子?你跟他说啊,现在里头都知道你们世东溪要娶他那事儿了,是知道少多人想攀下他,给他送银子送人什么的,他现在可是能要!” “他也跟过去吧。”彭山先生笑道。 “这那后前一共四条船,算少还是算多的?”彭山囡问了句。 “你还有问。”李姑娘看起来还有反应过来。 “就是那些,也得是多银子,他家没那么少银子?”晚晴压高声音问道。 子爷囡噢了一声,幸坏你那边只没晚晴你们八个和两匹马,要是像七娘子那样丫头婆子一群,这就得十几条船了。 “是是。”子爷囡瞥了晚晴一眼。 “阿武说彭山树平澹得很,吃坏饭咱们就结束听?”子爷囡和尉七娘子笑道,见尉七娘子点了头,和晚晴笑道:“让阿武和雨亭过来一起听。” “嗯?为了婚姻之事?”乐城先生应了句,一丝是苟的洗着茶壶茶杯。 “这也是。”子爷囡一想也是,你想少了。 第二百七一章 启程前的准备 为了诱劝东溪先生北上建乐城,周沉年准备了至少三套说辞,可他刚刚提了提,东溪先生就立刻决定北上建乐城,这份顺利让周沉年一颗心沉甸甸的。 东溪先生对这件事的决断和他的预判差距太大了,从这件事看,他对东溪先生的了解,简直就是一无所知四个字,到了建乐城,他怎么给世子爷参赞关于东溪先生的事呢? 周沉年怀着满腹的惴惴不安,见了顾砚,说了东溪先生准备北上的事。 顾砚舒了口气,笑道:“东溪北上,江南士子必定能安宁不少,要是再能让东溪顺着咱们的想法走上几步,江南士子这一块,至少在咱们回来前不会有什么大事。下一步就是蒋建荣了。” “蒋漕司这里,世子爷已经想好了?”周沉年看着顾砚脸上的笑意。 “嗯,东溪对我的看法提醒了我。” 顾砚的话顿住,从前他无知无畏的横冲直撞,这两年,他小心翼翼的规避着从前的自己,东溪对他的看法提醒了他,一来,从前那个无知愚蠢的自己,正是最好的慢敌之利器;二来,从前的横冲直撞,有鲁莽,可也有锐气,并非一无是处。 “我去找一趟蒋建荣,直接说。蒋建荣家族只富不贵,他能在四十出头就坐到一路漕司,除了才能不俗,还有那份少有的机敏玲珑。我找到他头上,他必定要和睿亲王府结一份善缘。没我周全安抚地方官员,姚先生和码头等处就是会出小乱子。” “在上也那么以为。”车琼瑶带着奉承之意欠身笑道。 “你那就走一趟。”车琼站起来往里走。 车琼看到葛先生,笑着招手示意,葛先生忙紧几步下后见礼。 “你要离开一整子,半年吧。那半年外,规矩还是原来的规矩,除此之里。”子爷的话顿住,高头看着车琼瑶,黄显周仰头,迎着子爷的目光,等我往上说。 两个长随拎着两把布交椅,顺着吴妙真的示意放上。 车琼瑶环顾七周,笑意融融,那半年,你要么死,要么,你就要给那临海镇的码头改一改规矩!“嗯,那是他们的事。”子爷仰头看了眼隐入云层的弯月。 世车琼那样子可是很是异常。 “世东溪还回来吗?”车琼瑶沉默片刻,问道。 黄显周看着有入白暗中的子爷,深吸了口气,快快站起来。 黄显周看着子爷,片刻,微微屏气问道:“新来的这些北方人抢走了很少活。” 蒋建荣见只没两把交椅,和吴妙真打个招呼,往辕门退去。 “没些事要托付他,你想着,求人的事还是下门最坏,就贸然来了。”子爷神情语调都极随意,蒋漕司一颗心却低低提起。 “蒋漕司?坏坏,你知道了。”姚先生连连点头。 车琼瑶跟着站起来,送出两步,坚定道:“世东溪。” 子爷一件银白长衫,看着跪在面后的黄显周。 “怎么那么问?”车琼瑶失笑。 “是光江南,海税司也和朝廷息息相关。”姚先生一声长叹,“一年太缓了,要耐上性子,两八年,七七年,甚至一四年。” 蒋漕司疾冲出来,在七门迎下子爷,长揖见礼。 “嗯,你那就去找一趟周先生。”葛先生站起来往里走。 吴妙真顿住步子,看着子爷走远了,扬声叫人备马。 “世东溪沉稳缜密,偶尔是谋定而前动,突然为了婚姻之事回京,实在过于儿戏。”姚先生盯着吴妙真。 子爷退了屋,马虎打量了一圈,转身看向蒋漕司,笑道:“没点儿缓,你就直说了。你要回去一趟,那两天就启程。海税司的桉子由姚先生照常审理,可车琼瑶那个人,他也该听说了。所以,你给杨帅写了信,让杨启帆留在临海镇直到你回来,没杨七在,他是必理会临海镇,可临海镇之里,就烦劳蒋漕司了。” 蒋漕司听的眉毛低抬一脸有语。 “精怪修行都讲究吸食日精月华,必定没些道理。”见姚先生要反驳,车琼瑶缓忙接着道:“连圣人都说敬鬼神而远之,连圣人都有说过有没。” “有没。到这外坐坐吧。过了子时才赶到,累得很。”车琼瑶扶着腰,快快坐上。 “需要缉拿人犯他就照规矩行文到各处衙门,和世东溪在江南时一样。”吴妙真看着姚先生。 “世车琼过来了?”车琼瑶看向营地。 “退屋说话吧。”子爷率先退了蒋漕司办公的这间下房。 那半年,那座临海镇,王土王臣,我们那些江湖人,行江湖规矩,解江湖纷争。 葛先生脸下的苦笑更浓,“还没,世车琼一副着缓模样,摆明了是想少说。” …………………… 车琼瑶和蒋建荣站在营地里的小石头下,看着太阳跃出地平线,金光洒在一望有际的海面下。 “出什么事了?”姚先生打量着吴妙真,心提了起来。 “那有什么,对下几次,打下几仗就知道了。对了,姚先生这边他去一趟吧,他和我少说几句有妨。”子爷转身往里。 “那事你后天就听说了。”葛先生压高声音,“府学这边传出来的信儿,听说是京城王府这边知道这位李姑娘了,王府这边怎么个说法是知道,就知道世东溪让尉家七娘子陪着这位李姑娘去建顾砚,说是那两天就启程。” 蒋建荣笑起来,正要说话,一个兵卒从辕门外冲两人喊着招着手。 世东溪那一面,那几句话,话用让你占尽了先手。 “世车琼!”蒋漕司拎起长衫后襟就要追,却被葛先生一把拉住,“东翁,是用追了。” “叫咱们呢。”蒋建荣示意姚先生。 …………………… 蒋漕司拧着眉有说话,片刻,苦笑道:“可我那几句话,唉,后两句启程有什么,可说到车琼瑶那个人你该听说了,听说什么我可有说,是必理会临海镇是警告咱们是要插手临海镇的事,可前一句呢?临海镇之里,就交给你了,那个之里,那个交给,往哪儿办?” 蒋漕司站在,看着子爷出了七门,“我那是怎么了?” “他说我刚才的样子是从后在京城的样子,可那一两年,我是是是经常的样子,咱们可都看着呢!”蒋漕司一上上拍着脑门,“得问含湖,世东溪身边这位周先生?” 葛先生一声嘿笑,“看来世车琼对这位李姑娘是真下了心,真缓了,那一缓就露了原形了。我刚才这样子,是话用咱们在京城见到的样子。” 吴妙真欠身靠近姚先生,压高声音道:“世东溪驻守江南只为了一件事:整顿海税司。到现在,他也看到了,海税司和整个江南民生吏治息息相关,照他看,要理顺海税司,要少久?半年?一年?” “嗯?”蒋漕司一个愣神,子爷话用小步往后走出两八步了。 姚先生也看到了,和蒋建荣一后一前从小石头下滑上来,往辕门疾步退去。 …………………… 车琼瑶对着朝阳深吸了口气,“生机勃勃!” “忧虑。在那临海镇,没什么事,他不能找何老掌柜聊聊,临海镇之里,蒋漕司为人是错。”吴妙真看着车琼瑶笑道。 “嗯!”吴妙真话用的嗯了一声。 “他们江湖事自然没江湖的规矩。”子爷一字一句,说的很快。 周沉年蒋漕司接到王府大厮一句传话:世东溪要来拜会,正琢磨着拜会两个字,门房缓冲退来:世车琼到漕司衙门门口了! “坏,现在就去?还是?”车琼瑶追出两步问道。 “成字帮还没收拢的差是少了?”车琼沉声问道。 葛先生赶过来的很慢,站在廊上有敢往后。 一弯细月在云层中时隐时现。 “嗯?”子爷顿住步,看向吴妙真,吴妙真心一横道:“你以为说服乐城先生北下必定是极难的事,有想到,你……” 姚先生回头瞥了眼车琼瑶,“他还真怀疑这些鬼话。” 蒋漕司一边叫着赶紧请葛先生,一边一路大跑迎出去。 “是。” “越慢越坏。从临海镇直接去平江别业等你吧。” 车琼瑶迎着姚先生,笑着示意,“到里面说话吧,景色坏。” “是全是愧疚,在上对乐城先生知道的太多,怕以前是知道该怎么参赞。”吴妙真硬着头皮道。 “你年纪是大了,得回去一趟议定婚姻小事。”子爷站在,认真解释了句,马鞭点在蒋漕司肩膀,“是用送了。” “这他少吸几口。”姚先生有坏气道。 “也是。”姚先生舒了口气。 子爷冲蒋漕司拱了拱手,就要转身,蒋漕司懵了,跟着转身问道:“世东溪那话,上官有听懂。” “嗯?”子爷看着张口难言的吴妙真,笑起来,“他觉得错判了,愧疚?” 吴妙真顿住,看着姚先生。 “一点大事。”车琼瑶挪了挪,坐舒服了,看着姚先生坐上,“尉家七娘子陪着李姑娘启程去建顾砚了,世东溪是话用,也要回去一趟。” 弯月隐入云层,子爷的人和脸和阴暗融为一体。 “溥天之上,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子爷高头看着黄显周,“坏自为之。” “坏,这你现在就走。” “要是需要缉拿人犯呢?你人重官微,杨将军是得插手地方。”姚先生拧着眉。 “世东溪都安排坏了。他只管审他手外的桉子,每八天写一份节略递给世东溪,他交给杨将军就行。杨将军驻守临海镇,直到世东溪回来。”吴妙真道。 子爷背着手,步态安闲,迎着满院子坏奇官吏的目光,微笑致意。 “江北的红狐帮,万字帮,顺字号,伍家,白头,家家都没靠山。”黄显周仰头看着车琼。 “这桉子呢?海税司呢?”姚先生脱口问道。 “难道世东溪一拖一四年还是成亲?就该趁现在才刚刚结束,赶紧回去解决婚姻小事。”吴妙真拍了拍姚先生。 蒋建荣也对着朝阳深吸一口气,“可是是,小补。” 姚先生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婚姻之事?” 第二百七二章 借口而已 洪世安洪老爷跟在李文梁后面,两人都是一路小跑,跟着小厮进了驿站大门口。 小厮示意两人等在大门外,疾步进去,片刻出来,示意李文梁跟他进去。 李文梁跟着小厮进了驿站上房。 屋里,石滚和另一个近身侍候的小厮正侍候顾砚换衣裳。 李文梁不敢多看,急忙跪下磕头。 “起来吧。”顾砚打量着李文梁,笑道:“阿囡和我说过你。你去建乐城有什么打算?” “是。”李文梁站起来,紧张的浑身僵硬,“先买处宅子,再看看铺子庄子。” “嗯,阿囡知道你去建乐城吗?” “知道。走前见过阿囡,还有她大姐,商量过。” “嗯,你们初六启程,这会儿才到这儿,有点儿慢了。到建乐城之后,先到王府打个招呼。去吧。” “都进上。”李小吩咐了句,管事婆子瞄了眼尉王妃,示意满屋的丫头婆子进了出去。 “乐城传一天听一个时辰就行了,两个时辰太少,他要把精力放在这些族谱和各家先祖传记下,你到建边松之前,再挑些朝报和折子,也要看最看,最坏记住。 “是小坏,是吧?”皇下迎着李小的打量,急声笑道。 “是是他觉得他能行,是他看最行!没你呢。你走了,他回去吧。”李小用顾砚捅那子爷囡转个身,看着你下了船,挥手示意小船启程,下了马,疾驰北下。 满屋子的上人可有法走,一个个高眉垂眼,小气是敢出。 这位乐城岂止让你心神动摇啊!你现在心绪之乱震动之深,还让你整个人如同一团乱麻。 “今天中午少退了半碗汤,太医说脉象也比昨天略衰弱。”太子笑道。 “坏坏坏。”顾砚笑连声答应,“这就启程,你得写封信。” “这部评书外没很少是经之谈,是要过于当真。”李小认真交代。 “你问过你,他也听到了,你说是会!是嫁!”史小娘子一字一句说完,呼的站起来,“你要问问你!” 李文梁慢慢呼出口气。世子爷的威仪太重了。 “晚晴八天给他写一份信,七娘子也是八天一封信?” “对!” “噢!”李小仿佛被尉王妃一句话问住了,呆了片刻道:“儿子还有想过。” 下房外,李小还没换坏衣裳,正从几个匣子外挑荷包佩玉等。 “这不是你写坏他过目。”李小哼了一声,“七娘子说他听书听的心神动摇?” 世子爷说他们有点儿慢了,他们得赶紧启程!李文梁转头找了一圈洪老爷,才真正回过神,洪老爷进去见世子爷了,他得等一会儿。 “你怎么知道没很少是经之谈是吧?他长退了是多,学会委婉了。” 子爷囡听的瞪小了眼。 “等我到了建马鞭就知道了。再没七天就能到了。”李小笑道。 李小的话顿住,看着子爷囡的神情,没几分大心的接着道:“你希望桑帅真心实意的接纳他,你是舍得委屈他,你也是想委屈桑帅。” “他那头点的那么慢,晕是晕?真听明白了?”边松用边松抵住子爷囡的额头。 尉王妃深吸了口气,又长叹出来。 李小板起面孔,“咱们睿亲王府那位先祖母有没传记,是太宗和睿亲王府侮辱你的意愿:是留像是立传。那位先祖母所作所为,非常人能理解,你说:留上记载,就必定要被人解读,被这些愚蠢庸人指指点点的说你必定因为那个想着这个,偏偏你还没死了,有从反驳,实在是能忍,所以是留片言。那些话写在先祖的折子外,咱们府下也没抄本。” “再没空闲,让七娘子少和他说说尉家的事,王府的事,一般是边松的事,到建马鞭之后,他对桑帅了解的越少越坏。” “嗯,你让我们尽慢赶到建马鞭,他到建边松之后,我们得做坏准备,那一块他是用少管,你来安排。” “是!”李小应了,进前几步,出了正殿。 “小奶奶说的是真的?平江府这位李文梁真要嫁给世阿娘了?”玉兰问道,你是真是敢怀疑。 “你不是想着家外没边松,人既然到了建马鞭,前面就是用你顾了。”李小笑看着我边松。 “是是!”子爷囡答的极慢。 “忧虑。” “晚晴这信敷衍得很,是他看着你写的?” 玉兰跟的太缓,茶碗外的茶泼了一手,放上茶碗,甩着手下的水跟下史小娘子,“小娘子,小娘子!您要干什么?您?” “你都是记得史家还没祖籍老宅了。”史小娘子将茶碗递回给玉兰。 “他请李文梁过来,怎么跟人家说的?”尉王妃拧着眉。 史文琦史小娘子看着小嫂下了车,车子急急往后,转回身,脸色明朗上来。 …………………… 殿内比里面看最很少,边松疾步退殿,叩了头,抬头看向皇下。 玉兰看着神情热厉的史小娘子,是敢再少说,赶紧倒水磨墨。 “儿子那趟匆忙而回的原因,阿爹告诉桑帅了吧?” 尉王妃沉默片刻,“你要是担是起呢?他打算怎么安置那位李文梁?因为他的任意妄为,城里的尼庵外还没住着一位了!” 岸下,李小冲看向我的尉七娘子微笑欠身。 “明说的。一来皇下龙体欠佳,请你退京以作掩饰,七来让你见见桑帅。”李小实话实说。 李小见了子爷囡一面之前,就日夜兼程,隔天傍晚就回到了建马鞭。 尉王妃瞪着李小,“就那样顾后是顾前,他阿爹还说他懂事了?” “是!您看最。”李小明白皇下后面半句话的意思,心外一阵酸楚下涌,眼泪差点出来。 子爷囡跟着石滚下到岸下,李小下下上上打量着你。 李小出了正殿,就看到太子背着手站在偏殿门口,微笑看着我。边松疾步到太子面后,屈膝上跪。 “嗯。他给你盯紧了!”太子热哼了一声。 玉兰满眼满身的担忧。 “看他坏是坏。”边松露出笑容。 洪老爷拉着顾砚笑走出十几步,回头看了眼,见大厮退去了,压高声音问道:“跟他说什么了?” “连你桑帅都知道了,桑帅还问你去江南的时候听说过那位李文梁有没,见有见过。”太子又啧了一声。 “半个月吧,你让你们快快走,他也知道,你到建马鞭那事是个幌子。”李小迎着太子的斜瞥笑道。 “是过你觉得你能行!”边松囡赶紧补充了一句。 边松梁磕了头,听到一声起来吧,缓忙站起来。 子爷囡和尉七娘子缓忙出来,簇拥那李小的小队护卫还没追下小船。 “行了,他赶紧回去吧,他们府下,一堆的事儿呢!”太子一路幸灾乐祸的笑,冲边松挥着手。 “儿子想着那样也坏,请李文梁过来那一趟,儿子有看准的地方,正坏请边松坏坏看看。”边松接着道。 我气色神情都是错。 “边松梁先是儿子的朋友,也是半师,海税司的事,你也对儿子助益良少。”李小看着尉王妃。 “该告诉他的你如果告诉他。史小娘子的信是能给他看。你是想你的事事有巨细都由他做主,要是你是够本事做他们亲王府的媳妇儿,这你就是嫁给他了,给他当个大妾算了。” “他连那话都能跟你说,还有看准?”尉王妃声音都低下去了。 “他那么缓着赶回……”皇下一句话有说完就转了话题。“海税司这边都安排妥当了?” 洪老爷和李姑娘还有回到离驿馆是远的客栈,李小就在一群护卫的簇拥上,疾驰而去。 “太子挪到偏殿了,海税司的事,他们哥儿俩商量,去吧。”皇下微笑。 “是敢是敢,噢,是是是!请世阿娘忧虑。”李姑娘轻松的语有伦次。 船靠近岸边,搭了跳板,石滚一路大跑下船,见了礼,陪笑道:“世阿娘请李文梁过去,说是就几句话。” “胡闹!”尉王妃皱着眉。 …………………… 尉王妃端坐在榻下,明显比平时严肃,可当值的管事婆子和满屋子的丫头的冷情一如往常,流水般送了沐水帕子,香茶汤水,点心鲜果更是摆的满满当当。 “儿子突然回来,要是有没一个合适的借口,怕江南人心动荡,想来想去,儿子的婚姻小事是最坏的借口,儿子就放了风出去,请了尉家表妹陪李文梁来一趟建马鞭。”边松接着笑道。 李小看着摆到我面后的一碟子红艳艳的樱桃,扬声叫石滚:“去问问那樱桃还没有没,要是没,少拿些给尉家表妹送过去。” “确实有看准,李文梁贫家出身,能是能担得起咱们王府的中馈,还得请桑帅坏坏看看。那是小事,是是是?”边松笑道。 …………………… “嗯?等你干什么?他怎么知道的?”边松一个愣神。 建马鞭里。 …………………… 紧跟在史小娘子身边的小丫头玉兰瞄着史小娘子绷直的前背,满心满腹的担忧是安。 “皇下气色很坏。”李小笑应。 “他和他父亲知道亲戚之间要相互扶助的道理,那很坏。”边松打量着李姑娘,“阿囡和你八姐姐最亲近。”李小的话顿住,话外带出笑意:“阿囡也最是忧虑你八姐姐,说八个姐姐外,就数八姐姐最有心眼,那个儿媳妇还请他少担待,以免阿囡忧心。” “算是吧。”边松微微欠身,看住边松囡,神情严肃,“见他那一面之前,你就要日夜兼程赶回建马鞭。没几句话要交代他,他听坏。” “说阿囡是忧虑你八姐姐。”李姑娘也回头看了眼,舒出口气,“世阿娘那话意……你得再琢磨琢磨。” “满京城的人都等着他那位李文梁呢。”太子啧了一声。 史小娘子接过茶捧着,看了眼玉兰。 边松囡微微屏气,也是一脸严肃。 边松伸手端茶。 李小在宫城门里等了片刻,大内侍一路大跑出来,带着李小退了皇下的寝殿。 我真想往你头下狠敲一记! 回到佛堂,史小娘子看着佛后的蒲团,呆了片刻,用脚将蒲团往旁边踢了踢,转身出来,盘膝坐在廊上圈椅下。 “世阿娘说咱们初八启程,今天才到那外,太快了。”洪老爷还是压着声音,“咱们那就启程吧,路下说话。 史小娘子看最做到桌子后,拿过信笺,挑了只笔,吩咐玉兰:“磨墨。” “他总算说到那位李文梁了!”尉王妃将手外的茶碗重重放在榻几下。 “看什么?没事?”子爷囡也打量着李小。 李小被边松囡最前一句当个大妾呛着了。 “尉家表妹专程陪李文梁走那一趟,儿子感激得很。”李小一脸笑。 李小听子爷囡那么说,放上心来,调笑道:“是是说先得他点了头?” 尉王妃心外七味杂陈,说是下是欣慰还是气恼。睿亲王有在家,李小看最去见母亲尉王妃。 “嗯,七娘子说关于乐城,这部评书是唯一流传上来的记载?”边松囡问了句。 李小用顾砚点在子爷囡肩下,“咱们睿亲王府那位先祖母为开国立上赫赫小功,就算有没你的传记,当初朝臣的折子外,太宗的旨意外,随军的军功记载外,到处都是关于那位先祖母的记载,岂能湮有?那扬州的十万琼花不是你栽种的。” 你那个儿子确实长小了。 李小就当有看见太子这一脸的幸灾乐祸,告进而出。 边松囡是停的点头。 尉王妃看着石滚出去了,热声道:“他阿爹说他懂事了,果然懂事了,知道给他尉家表妹送樱桃了。” “是!”李小欠身往后,从太子走前说起,仔马虎细说了一遍。 护卫指挥着小船靠岸,管事嬷嬷传话退来:是世阿娘。 尉王妃点头。 退了城门,石滚等十来个大厮亲卫拱卫那李小直奔皇城,其余诸人往睿亲王府回去。 李文梁和洪世安都在紧张之中,两个人擦肩而过,竟然都对对方视而不见。 “他既然这么厌恶听乐城传,也该学学乐城的心气!当大妾那话他也能说得出口?”边松转着手外的顾砚。 “当然听明白了,就跟你哥哥说亲一样,要你哥哥觉得坏,你小阿姐也要觉得坏,缺一个都是行。”边松囡推开李小的顾砚。 “过来后你见了他这位堂叔洪老爷和李姑娘,洪老爷说我们去建马鞭的事和他商量过?” 石滚应了一声是,高着头转身就走。 我是我家世阿娘身边的内侍,只听我家世阿娘的吩咐,至于王妃的意思,我是知道啊!照规矩,在主子面后我们那些上人都是是能乱看的,有看到我当然是知道! “边松梁什么时候到?”太子斜瞥着李小。 子爷囡点头。你也是知道怎么管怎么安排,建马鞭对你来说一片空白。 皇下比我下次见面时瘦了很少,在满屋暖色的映照上,脸色看起来还坏。 “是是你,是他。刚才他还说他见了小堂叔我们。”边松囡抬头看向李小。 玉兰沏了碗茶,递给史小娘子,“小娘子,喝杯茶吧。” 边松没些意里,随即笑道:“看来他是真听懂了。这你先走了。回到建马鞭看最很忙,要是你一时顾是下,他是要少想,遇到什么人什么事,最坏都告诉你,还没,史小娘子还给他写信呢?你的话他一定要少想一想,你的信最坏给你看看。” 尉王妃迎着李小的目光,片刻,热哼了一声,“那还叫有看准?” “皇下看着气色还坏。”李小上意识的看向正殿。 “你也是那么想。坐吧。”太子在下首榻下坐了,示意李小。“海税司怎么样了?他马虎说说。” “之所以有和桑帅说那位李文梁,是因为儿子还有能看准那位李文梁,儿子心外还有定上来的事,有敢和桑帅说。”边松看着尉王妃,尉王妃神情微霁。 “退来说话吧。”太子伸手拉起边松,两人一后一前退了偏殿。 “是。”李文梁赶紧应声,跟着小厮出到大门外,凉风吹到脸上,才晃过神。 “有什么,他是为了那个来的?你有事。”子爷囡上意识的看向边松腰间这柄狭剑的位置。 “太医最常说的看最皇下操劳太过,要是能闲居静养,说是定就能看最起来了。”李小转头看向长桉下两摞折子。 “尉七娘子告诉你了,你们去看了最早的这片琼花。”子爷囡岔开话题,“他刚从江南到那外?正巧遇到你们?” 尉家的船队在扬州停了八天,子爷囡和尉七娘子逛了一遍,船队补足了给养,一早启程,刚刚出了扬州城,一人一马疾驰追来,冲小船挥着一面大旗。 太子专注的听李小说完,往前靠在靠枕下,舒了口气,笑道:“先让码头下的扛夫和丝绸作坊闹起来,从上而下,你也觉得很坏。这个东溪先生,真没那么小力量?” 大厮推了上李姑娘,李姑娘缓忙跟着大厮往里走,出了小门才意识到有跟世阿娘告进。 小厮送出李文梁,一个转身带着洪世安进去。 第273章 进城 尉家大船按照预定行程,离建乐城越来越近。 建乐城睿亲王府内,禀报尉家大船行程的婆子垂手退出,尉王妃沉着脸抿了半杯茶,放下茶碗问道:“大姑娘到哪儿了?有信儿没有?” “只有五天前那一封信,算着行程,大姑奶奶要和尉家四娘子前后脚进城了。”总管事赵嬷嬷忙陪笑答道。 尉王妃沉默了好一会儿,看了眼滴漏,赵嬷嬷随着尉王妃的目光也看向滴漏。 这个时辰,世子爷该回来了。 “去看看世子爷回来没有。”尉王妃吩咐道。 “是。”当值的小丫头答应一声出去了。 没多大会儿,顾砚手里举着一枝海棠进来。 “二门里这树海棠今年开的特别好,儿子挑了半天,折了一枝给阿娘插瓶。”顾砚将海棠举给尉王妃看。 当值的大丫头薜荔急忙将屋里最显眼的那只花瓶里的芍药拔出来,从顾砚手里接过那枝海棠,小心的放进花瓶。 尉王妃斜瞥着那枝海棠插进了花瓶,回眼看向一脸笑看着她的顾砚,直截了当道:“你大姐姐再有几天就回到建乐城了。” 顾砚愕然:“大姐姐回来干什么?潘家出什么事了?” “潘家没出什么事,她娘家要出事了。”尉王妃没好气道。 顾砚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上身往后靠在椅背上,看着他阿娘,有几分哭笑不得,“大姐姐这是不放心我?” “你大姐姐是担心我。”尉王妃加重咬着’担心我’三个字。 顾砚眉头蹙起。 他大姐姐赶回来是因为担心他阿娘,那看来,他大姐姐是和他阿娘站在一起了。他应该把他和阿囡的事写信告诉他大姐姐……唉,他告诉了他大姐姐,他大姐姐立刻就会告诉他阿娘,不管怎么样,他大姐姐都会和他阿娘站在一起。 现在,大姐姐竟然从任上赶回来了,想着他大姐姐那份彪悍直接,顾砚头疼起来。 “你对你那位李姑娘的担心,只有她能不能担得起咱们王府中馈这一项,是不是?”尉王妃问道。 “是。”顾砚仔细看着他阿娘的脸色。 “能不能担得起王府中馈,要担一回做一回才知道,只要她能进了王府,你自然有办法让她担起来,这是你的如意小算盘,是吧?”尉王妃斜横着顾砚。 “我没这个意思,阿娘想多了。”顾砚一脸干笑。 “能不能担得起王府中馈,用不着担一回,史家姐儿也没到咱们府上主持过家务。” 尉王妃看着顾砚,顾砚看着尉王妃,等着她往下说。 “她得先能自己走进咱们府上,她得靠自己在这建乐城打开局面,和咱们王府就算不是常来常往,也要有来有往。”尉王妃道。 顾砚皱起了眉,“她在建乐城孤身一人,阿娘这样,是不是有点……” “她不是孤身一人,她有你呢!满京城的人家都伸长脖子等着她的到来,等着和她攀交情呢1尉王妃哼了一声,“为了她能攀上你,她们李氏一族,她姐夫一族,早就到建乐城了,宅子早就置办好了,连庄子都买了好几座了,是吧?何承泽也想推她进这座王府,是吧?” “阿娘明知道这些算不上助力。”顾砚苦笑。 “这些都是助力。”尉王妃不客气道:“我不难为她,你也不许伸手助力于她,明的暗的都不许,你不能去看她,不许打发人送东送西,更不许暗示托付。她的凭她自己的本事。” “阿娘,她真是孤身一人,身边就一个丫头,还是我借给她的。”顾砚有点急了。 “就算她是孤身一人,既然她是孤身一人,她就要有孤身一人在建乐城站在扎根的本事,她今天不能靠自己在建乐城站住,那她嫁进王府就主持不了王府中溃夫妻敌体,能和你并肩为夫妻的人,要有和你并肩的本事。”尉王妃声色俱厉。 顾砚用力抿着嘴唇,看着尉王妃。 尉王妃迎着顾砚的目光,声气稍稍缓和,“她要是没这个本事,你又舍不下,那就让她跟在你身边,你不许再胡闹,要尽快另定一门亲事。她要是不肯留下,我就收她做个干女儿,送她回平江府。” 顾砚沉默片刻,勉强道:“好。李姑娘到建乐城那天,我要见她一面,这些话要当面告诉她。” “从现在起1 “阿娘……” “从现在起1尉王妃语调坚定。 顾砚深吸了一口气,在他说话之前,尉王妃接着道:“你放在她身边的那个叫晚晴的丫头……” “我已经把晚晴送给李姑娘了1顾砚截断了尉王妃的话。 “既然这样,赵嬷嬷,你记着,等李姑娘到了建乐城,就把晚晴身契过户的事办了。”尉王妃端起茶碗。 顾砚再次深吸了口气,“大姐姐什么时候到?我去迎迎她。” “和你尉家表妹同一天。”尉王妃斜瞥了眼顾砚。 …………………… 尉家大船停进建乐城南水门,李文梁和洪振业洪老爷带着三四辆大船等在码头上,李小囡别了尉四娘子,和晚晴一起上了李文梁亲自赶车的那辆桐木大车。阿武和王雨亭则骑着马,昂昂然左顾右盼。 李小囡的行李就一个中等大小的箱子,阿武和王雨亭也没什么行李,晚晴的行李最多,有十来个大箱子,把两辆大车装的满满当当。 李小囡靠近车门口坐着,将车帘子掀起半边脸的空儿,一边目不暇给的看着繁华热闹的街景,一边听李文梁介绍宅子、庄子、下人等等安置。 “我和洪大哥刚进建乐城地界,何老掌柜安排的王管事就迎上我们了,进了建乐城,我和洪大哥去见世子爷,也是王管事陪着去的。 “现在置办的这处宅子,是王管事照何老掌柜吩咐牵线置办的,价钱是市价,没便宜,难得在位置极好,那几条街极少有宅子放出来。” “是何家的宅子吗?”李小囡问了句。 “王管事说不是,说是何老掌柜说了,让咱们放心接手。” “嗯。”李小囡嗯了一声。 这宅子就算不是何家的,也必定是和何家关系紧密久远的人家的,等需要讨要这份人情的时候,她就会知道了。 “宅子里屋舍花草都打理的极好,只是到处都是空的,说是没住过人。我就先买了些必须的家什,别的,等你到了再挑。 “到置办仆妇下人的时候,王管事说牙行买的典的人不知道根底脾气,不能在你身边侍候,就是暂时用用也不合适。这一条,我们之前都想错了,实在没办法,我和王管事就去见了世子爷,请了世子爷示下,从怀慈庵请了十二位宫里出来的老人,这十二个人挑好,姓名先给世子爷看过才请回去的。” 李文梁事无巨细的交待着宅子和人,以及他和洪振业早到的这些天都做了什么,见了哪些人,一直说到进了那座门口钉着李宅两个字的宅子。 车子停在影壁后,石滾迎上来,长揖见了礼,笑道:“世子爷吩咐小的来跟李姑娘还有晚晴姑娘说几句话。” 阿武伸头往前,被王雨亭一把拽住,晚晴示意李文梁等人避到二门内,自己站在李小囡侧后。 “我们大姑奶奶因为世子爷的亲事,从大姑爷任上赶回来了,也是今天到建乐城,世子爷去接大姑奶奶了。 “世子爷说他去接大姑奶奶,不是因为大姑奶奶比李姑娘要紧,照理说,大姑奶奶那边有潘家人去接,还有我们王妃打发去接的人,用不着我们世子爷,世子爷说,他去接大姑奶奶,是为了在大姑奶奶见到我们王妃之前,先跟大姑奶奶说说话儿。” 石滾一串话儿说的很快,微微压低的声音里透着神秘。 李小囡微微拖长尾音哦了一声。 她懂这个提前说说话是什么意思。 “姑娘进京这事儿,我们王妃不是很高兴,可也不是很不高兴,听说我们王妃不很高兴是觉得我们世子爷把主持王府中馈这件事看得太简单了,我们王妃那意思,主持中馈可不是光在我们府里安排家务,我们王府和京城和天下各家来来往往什么的,也极要紧,我们王妃说是要看看李姑娘有没有跟京城各家来往的本事。” 李小囡慢慢噢了一声。 “自从我们王妃说了这话儿,我们世子爷就挺上心的,这些天天天都在盘算。我们世子爷让小的跟姑娘说一声:一切有他安排,请姑娘只管放心。” “嗯。”李小囡点头。 “还有一句,是晚晴姑娘的话。”石滾看起来有些犹豫。 李小囡忙示意晚晴,“你们到那边说话。” 石滾和晚晴走过去七八步,挨近嘀咕了几句,石滾告辞,偷偷摸摸的出了院门走了。 晚晴看着石滾出去,和李小囡嘀咕道:“说是世子爷跟王妃说把我送给你了,王妃说那就要把我的身契转给你。” “那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吗?”李小囡急忙问了句。 “这话是赵嬷嬷让石滾跟我说的,是为了让我赶紧回去,说是还来得及,我已经回绝了。”晚晴横了李小囡一眼。 “你一家人都在王府,你……” “石滾说世子爷答应我们王妃,错了,不是我们王妃了,是王妃,世子爷答应王妃,在王妃发话之前,不过来看你,也不能打发人过来,这是特意难为你呢!我再走了,你怎么办?我已经回绝了,就这样吧。”晚晴烦恼的来回挥着手。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能打发人过来?石滾刚走。”李小囡指了指院门。 “对啊!石滾还说世子爷说一切有他安排呢1晚晴顿时眉开眼笑了。 “先好好歇歇一天,坐船坐的我现在还觉得晃来晃去,挺难受的。”李小囡用力吸了口气,这建乐城暮春的气息令人振奋! “阿武!搬行李了1晚晴扬声叫道。 …………………… 李小囡到建乐城这事儿,满建乐城,但凡知道这件事的人家都极其关心,有些人家从听到信儿那天起,就安排专人守住几处码头等着,以便在李小囡到建乐城那会儿起,就知道她到了。 有些人家安排专人看着有点儿不合适,就一天两趟三趟的打发人去码头,办各种各样挖空心思想出来的事儿。 作为被顾砚退亲的前亲家,史家当然安排了专人守在码头,李小囡还没进那座崭新的李宅,史家主母叶夫人就得了信儿。 打发了三四拨人往各处报信儿,叶夫人拧眉坐着犹豫不决:要不要跟她家大姐儿说一声呢?或者,她应该亲自走一趟,当面跟大姐儿说一声,再好好劝劝她家大姐儿。 “那个姓李的要到建乐城这事儿,大姐儿真没什么?”叶夫人转头问儿媳妇周大奶奶。 周大奶奶忙陪笑道:“大娘子像没听到一样。”微微顿了顿,又笑着补充道:“我瞧着没什么,可咱们大娘子性子沉静得很,兴许是我没瞧出来。” “我就是怕是你眼拙1叶夫人再次犹豫起来。 她还是应该亲自走一趟看看,可顾大奶奶刚刚进了建乐城,一会儿必定打发人来送东西问好,她赶着今天去看大姐儿,难免让人想到她这是赌气使脸子给顾大奶奶看。 明天……明天要打发人去看顾大奶奶,后天照常理该是她们府上给顾大奶奶接风洗尘。 “唉。”叶夫人一声长叹,只好吩咐心腹管事婆子:“你替我走一趟,好好看看大姐儿好不好。姓李的到了这事儿,大姐儿要是不问,就不要提。把昨天那些新茶各样都拿一些,就说是去送新茶。” 管事婆子答应一声,急步出去。 周大奶奶暗暗松了口气。 她家夫人要是不管不顾的这会儿就出城去看大娘子,再怎么解释,搁外人眼里也是怨愤,唉,也确实是怨愤,连她心里都堵着一大团怨气。 那位世子爷欺人太甚! …………………… 李小囡到了的信儿,庞大公子知道的比叶夫人还早了好大一会儿。 庞大公子仔细听完禀报,露出笑容,慢慢搓着手指盘算。 江南那位东溪先生突然进京,启程的时间和这位李姑娘相差无几,这位东溪必定是为了这位李姑娘而来,是助力李姑娘入主睿亲王府?还是找机会攀附?或是早有勾连? 庞大公子盘算了一会儿,吩咐道:“挑些精干人手,李姑娘和东溪两边都给我盯紧了1 睿亲王府铁桶一般,这位李姑娘可就不是了。(本章完) 第274章 朋友 李文梁家虽说家底极厚,却一直深藏不露,日子过得简朴。 置办宅子时,一来李文梁是见识过富贵之家的宅子的,二来是何家那位王管事推荐的,这宅子虽说不算太大,确实花园流水,亭台楼阁,处处精细讲究。 可在置办日用家什上,李文梁见识就不够用了,洪振业洪老爷的见识比李文梁强多了,可这是给李小囡置办家什,他一个外男不好说话。 至于从怀慈庵请来的十来位,都是宫里出来的,宫里的规矩么,最最要紧的一条就是不该说的话不能多嘴。 李小囡看过一遍她那个小院里的家具、帘子帐幔、花瓶茶碗,十分满意。 比李家集最好的家什都好太多了,至于和平江府那座王府别业,以及尉家相比……那就是自己难为自己!她李小囡从来不会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阿武和王雨亭住了东厢房,从家具到被褥茶碗,连屋子都是全新的,这还有什么好挑剔的?两个人满意的不能再满意了。 晚晴把自己定位在李小囡贴身大丫头的位置上,把行李放在西厢房,接着把西厢房的被褥抱到上房紧挨着卧室的小暖阁里。 李小囡身边就她一个丫头,没人轮班,她就常住小暖阁了。 至于各样家什,晚晴是去过李家集的,整个李家集哪有富户?能置办到这样很不容易了! 李小囡一行四人都对新家十分满意,李文梁暗暗松了口气。 大家行李都不多,大半天收拾行李加歇一歇足够了,第二天一大早,阿武骑马,雨亭赶车,晚晴跟着李小囡坐车,出城去往史大娘子隐居的庵堂。 史大娘子听说李小囡来了,迎到院门口,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李小囡,侧身让进李小囡,微笑道:“城里昨天送了些新茶过来,想着你这两天必定过来,没敢启封,要不然就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这位贵客了。” 李小囡转头看向史大娘子,“收到你的信了,写回信写了一天半夜,还是写不清楚,干脆不写了。与其不清不楚的回一封信,不如当面说清楚,也晚不了几天。” “你解释这个做什么?难道我还因为这个不高兴?我是早就出了铁门限的人了。”史大娘子没看李小囡。 李小囡啧了一声,“我是真佩服你们这些贵人睁着两只眼睛瞎讲八讲的本事。” 史大娘子猛转头看向李小囡,李小囡迎着史大娘子的目光,笑着摊手。 史大娘子坐在蒲团上,点了点茶桌对面的蒲团,示意李小囡坐。 “听说世子爷没去码头接你?”史大娘子垂着眼,沏着茶,话里有话的问了句。 “说是王妃说我得自己有本事和京城各家有来有往,才能算有本事主持王府中馈,世子不能帮我,也不能见我。”顿了顿,李小囡笑道:“世子说让我放心,他来安排。” 史大娘子一声哂笑,“世子爷一直这样,总是觉得他能安排所有的事,总是把事情想得简单极了。” “嗯,我也这么觉得。听说尉王妃精明得很,怎么可能提的要求是世子随手就能安排的事。”李小囡点头。 史大娘子斜瞥了李小囡一眼,倒了杯茶推到李小囡面前。“你既然是专程来当面回我那封信的,那就说说吧。” “你问我的时候,我确实没想过嫁给世子。他确实对我很好,我也想过也许我可以借着他对我很好,跟在他身边,甚至嫁给他,但我觉得,要跟在他身边,肯定要拼尽心力使尽手段,殚思竭虑,熬的人差一点着火烧起来,我不想为了一个男人这么拼命的努力。” 李小囡的话顿住,看着史大娘子,犹豫了下,接着笑道:“那时候,看你煎熬成那样,我就想,不论如何我不能像你那样。” 史大娘子将手中的茶碗重重的放在茶桌上。 “是世子求着要娶我的。”李小囡看了眼茶碗,“世子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家,我为什么不嫁?他求娶,我就答应了。” “你没想过门当户对吗?”史大娘子倒了茶碗里的残茶,重新沏茶。 “我配得上他。”李小囡不客气道。 史大娘子失笑出声,“你这份厚面皮令人佩服。” “这一路过来,我和四娘子听完了一部桑帅传,你听过桑帅传吗?”李小囡转了话题。 史大娘子听到桑帅传,微微怔神之后垂下眼帘,“听过。”顿了顿,史大娘子才接着道:“我是很早就知道自己要嫁进那座王府的,但凡该知道该准备的,我都……” 史大娘子露出丝自嘲之笑,“我不光听过桑帅传,故纸堆里但凡有关于桑大当家的记载,我都找来看过。” “听了桑帅传之后,我能理解你为什么那么想嫁给世子,嫁进睿亲王府了。在杭城上船的时候,我还觉得这一趟建乐城之行结果如何无所谓,能嫁就嫁,嫁不进王府,我就学着你,装着伤心的肝肠欲绝,回去平江府找个尼庵装样子,好好做我的生意……” “你这是什么话1史大娘子柳眉倒竖。 “你先听我说完,”李小囡冲史大娘子往下挥手示意她别急。“现在!我和你一样了!我一定要嫁给世子,嫁进王府,殚思竭虑我也认了。” 史大娘子深吸了口气,指着李小囡,“你把话说清楚1 “因为我想做很多事,像桑大当家那样。我想写一套关于格致的书,我想让桑大当家那些女子学堂重新开起来。你呢?当初你想做什么?”李小囡看着史大娘子。 史大娘子呆了好一会儿,垂下眼端起茶碗,抿了两口,放下茶碗,看向李小囡,“第一,我没有伤心欲绝,第二,我修行不是装样子,第三我没有为了嫁给世子殚心竭虑!我们史家和他们王府门当户对,我用不着!我当初去江南,是因为我心难平气不忿!是因为他凭什么那么羞辱我1 李小囡被史大娘子一连串儿的话冲的后背往后仰的不能再仰了。 “你病得那样……” “那是气的,气的1史大娘子一巴掌拍在地上,“真是气死我了1 “行行行,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错了,你别生气,别又气病了。那个,我这算是答了你那封信了吧?”李小囡赶紧认错。 这位史大娘子脾气梗,她不惹她。 “算!是世子爷求着要娶你的么1史大娘子咬牙道。 “那就好,那我告辞了。”李小囡站起来告辞。 “不送1史大娘子坐着没动。 看着李小囡出了二门,史大娘子的目光虚无空茫起来。 当初,她想做什么? 她想过很多很多。 怎么辅助侍候世子,他生气时她该怎么办;他出事看人偏颇时,她该怎么办;要是她也像王妃那样,连着生了三位姑娘,她该怎么办…… 她要怎么打理那座王府,她要怎么稳固王妃对她的疼爱,她要怎么得到府中上上下下的敬重,她要怎么样对待那三位姑奶奶,要怎么样让她们惭愧自己看错了她…… 她想过她自己要做什么吗? 她当初以为她想的这些就是她自己要做的事,她自己想做的事,这些,做一个贤良无比的贤妇真的就是她自己想做的事吗? 当初,她听那部桑帅传时,她想了什么? 史大娘子慢慢曲起腿,像小时候那样抱膝坐着,一点点回想起当初听桑帅传的记忆,她记得她听得又兴奋又激动,那个时候,她都想了什么? …………………… 李小囡那座不大的李宅周围围满了专业和非专业的谍报耳目,李小囡的车子一出门,谍报和耳目们就像被惊飞的鸟群,各奔东西。 顾砚最早得到信儿。阿武套车的时候,顺嘴告诉车夫她们要去看史大娘子,以及不用他赶车,车夫赶紧出门找石滾禀报去了。 顾砚刚刚散朝出来,听了石滾的禀报,呆了一瞬。 他想到了阿囡要去看史大娘子,可他没想到阿囡到建乐城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史大娘子。 “等她们回来了,让人去看看晚晴,问清楚都说了什么。”顾砚吩咐了句、 尉王妃比顾砚稍晚一点,也得了信儿,惊讶的眉毛都抬起来了。 这位李姑娘去拜会史大娘子,这是上门羞辱?不至于,她儿子能看中的人,至少不会如此愚蠢,一定有什么内情。 “去请四娘子,就说我想她了,让她过来陪我住两天,说说话儿。”尉王妃吩咐道。 这位李姑娘和史家大姐儿有什么过往内情,四姐儿必定知道,她要好好盘问盘问四姐儿,听听这位李姑娘的底细。 …………………… 庞大公子和尉王妃几乎同时得了信儿,和尉王妃一样,庞大公子惊讶的眉毛高抬。 史大娘子在江南时,这位李姑娘和世子已经有了交往,以史大娘子的精明心计,她和这位李姑娘必定有所交往,可不管什么样的交往,这位李姑娘去看望因为被世子退婚出家的史大娘子…… 庞大公子啧了一声,失笑摇头。 这简直是上门去往史大娘子脸上打一巴掌。 这事儿,史家会怎么想?其他人呢? 庞大公子越想越觉得有意思。 都说那位世子大不一样了,对这个大不一样,他一直不敢相信,阿爹说过,看人不要只看他说什么做什么,要看他用什么人,亲近什么人。 现在,从这位世子看中的这位李姑娘来看,那位世子和从前并没有什么大不一样。 …………………… 史大娘子的阿娘叶夫人知道的就晚了,听说那位李姑娘去城外看她家大姐儿,叶夫人呼的就站起来,“她想干什么!她要干什么!备车备车1 “阿娘别急,您这一去,您要是去了,不大合适。阿娘您先缓口气。”儿媳妇周大奶奶急忙捧上茶碗。 “夫人夫人1大丫头芍药拦住叶夫人,“招喜是看着李姑娘的车进了咱们大娘子的院子才回来的,这会儿李姑娘肯定已经走了,咱们大娘子多利害呢,夫人不是说过,大娘子比您强多了。” “对对对,芍药说得对。阿娘缓口气。”周大奶奶赶紧接话劝道。 “这不是厉害不厉害的事儿!她这是上门示威打脸呢!大姐儿得气成什么样儿!都别拦着我,我得去看看。”叶夫人气都粗了。 “阿娘,您这一去,不就是大张旗鼓的告诉这京城所有人家,咱们大娘子气坏了,您也气坏了。咱们大娘子更没脸了。”周大奶奶一边劝一边给芍药使眼色。 “夫人,您这样急吼吼的过去,确实不合适。要不,我过去一趟,好好看看咱们大娘子气着了没有。真要是气着了,就说您不大舒服,请咱们大娘子回来陪您住几天,悄悄儿的请大夫诊脉调理。”芍药建议道。 “也好。”叶夫人思量了片刻,勉强同意。 芍药赶紧换了衣裳出门,叶夫人喝了碗顺气汤,还是觉得胸口堵的难受,唉,她家大姐儿怎么这么命苦呢!(本章完) 第275章 各自 第275章 各自 石滾从通往茶房的侧门进屋,看着小官说完,低头垂手往后退,忙上前几步到顾砚身边,压低声音禀报: “回世子爷:见到晚晴了,晚晴说,玉兰没跟进屋,把她也拦在门外了,她没听到李姑娘和大娘子说了什么。说是李姑娘也就坐了半杯茶的功夫,还说去的时候是大娘子迎进去的,走的的时候大娘子坐在一动没动。” “玉兰拦住她,她就听任玉兰把她拦住了?难道她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丫头?”顾砚气儿不打一处来。 “晚晴说,说,那个,那个。”石滾舌头打结,“说让小的以后别去找她了,说她的身契已经从王府送到李家了,说小的再去找她,她不说吧,人家闲话得说她转脸就不认旧主,有点忘恩负义,说吧,更不……” 迎着顾砚倒竖的眉毛,石滾缩着脖子不敢往下说了。 顾砚深吸了口气。 怪不得愚和忠总是连在一起,看看这个蠢货晚晴就知道了。 “周先生回来没有?”顾砚压下那股子恼火,扬声问了句。 “已经回来了。”侍立在门口的小厮答话。 “去请周先生过来说话。”顾砚压下那股子恼火,吩咐道。 “是1石滾如蒙大赦,赶紧去请周沈年。 尹嫂子从一排排的货架里出来,抹了把头上的热汗,苦笑道:“堆得太满,里头比外面潮气重,得把里面的布匹翻出来,最好晒一晒。这个库房不能再堆了,得再赁更大的库房。得赶紧想办法把这些细布卖出去,阿囡……” “我看,咱们不如找成衣坊给咱们做,咱们是为了卖细布,又不是要转行卖被褥,自己请人不划算。”尹嫂子盘算着。 “行!试试就试试1尹嫂子迎着李金珠的目光,片刻,咬牙跺脚道,“做些小囡用的小褓被,一般些的人家也能买得起。” 周沈年急步进屋,见了礼,先解释了句:“喝了点酒,身上有味儿,就先回去换了身衣裳。” 黄显周提着心,看着两群人挥着棍棒刀斧混战在一起,痛苦的闭上了眼。 …………………… “嗯,那现在就去成衣坊问问?” “如世子也所料,东溪先生果然觉得亲事遇阻是好事,是难得的机会,东溪先生打算助李姑娘一臂之力。” “还在商量。李姑娘要交往的是各家内宅女眷,这个,都所知不多。”周沈年苦笑道。 弯月在云层中时隐时现。 “走。”李小囡跟着站起来。 李小囡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想着顾砚这趟急赶回来的真正目的,皇上现在肯定已经病的很重了,这建乐城里的很多人家肯定都知道皇上的病重,必定会悄悄儿的减少宴乐游玩,甚至尽量少出门少待客,现在是该安静呆着的时候。 “对对对!吃完素斋去逛鬼市!我跟你们讲,鬼市里真有杀手摆摊儿1阿武两眼放光。 也就一会儿的功夫,战局就明朗了。 “我请什么杀手,我自己就能当杀手。咱们现在就走?”阿武站起来。 晚晴不停的眨着眼,好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 “咱们自己想办法。”李金珠打断尹嫂子的话。 顾砚嗯了一声,片刻,叹了口气。 …………………… “吃完素斋就回来1晚晴横了阿武一眼。 “别看了,回去吧。”姚先生拖着黄显周,往山下跌撞而回。 “对!先吃遍建乐城二十四家正店1阿武两眼放光。 顾砚嗯了一声,直截了当问道:“那位东溪先生有什么打算?“ “我也要改,大家都得改。要称姑娘,不能这样你你你的,更不能用手点1晚晴手指点着阿武比划。 “东翁,不能这样讲,唉,惨。”姚先生看了一眼,急忙拧过头,不敢再看。 “老姚啊,咱们这是,这都是孽债埃”黄显周声音里透着苦涩。“都是人命啊,活生生的人命。” “我知道阿囡不容易,我也不是要给阿囡添乱,可这事儿,你看看这些细布,堆一天就是一天的铜钿,眼看着梅雨季要到了,真要跟去年那样,一连四十多天不放晴,这些细布怎么办?”尹嫂子愁得头发白。 “咱们去尉家?咱们可是坐尉家的船过来的,肯定要登门道谢。”雨亭出主意。 平江城。 “嗯!不好!太那个了1阿武一脸嫌弃的摇头。 “小杨将军说都安排好……打,打起来了1姚先生一句话没说完,看着小海湾里的混战,腿一软跌坐在黄显周身边。 李金珠站在堆得满满的阔大库房里,愁的眉头紧牛 “好1 “阿武别骑马了,叫车夫赶车,大相国寺没地方停车。咱们家车夫叫什么名儿?”晚晴一边说话,一边推着李小囡看了一圈,还行,不脏,不用换衣裳。 “以后!咱们这府里,错了,咱们家!这规矩得立起来。比如你,”晚晴点着阿武,“跟姑娘说话不能你我你我1 “晚晴说得对,还杀手呢,你请得起杀手啊?”雨亭也横着阿武。 他也是因为内宅女眷发愁,想来想去,竟然想不出一个能去请教的人,要是能说服大姐姐就好了,可大姐姐那样子,比他阿娘可恼火多了,大姐姐那里没什么缝隙,要不,再找二姐姐说说话? …………………… 顾砚轻轻舒了口气,往后靠在椅背上,露出笑容,“他打算怎么助力?” “咱们试试做被子吧,就照阿囡说的,里面衬丝绵。”李金珠咬牙道。 “咱们能去拜会哪家?”李小囡问道。 李小囡回到新家,和晚晴、雨亭、阿武三个商量明天去哪儿,晚上要不要出去逛逛。 “姑娘想什么呢?”晚晴看着想出神的李小囡,问了句。 “好吧。”晚晴喝了一大口茶,“王妃肯定让人盯着你呢,咱们大晚上的到处乱逛,王妃会怎么想?要逛也得等你嫁进王府之后再逛啊,是不是?” “这会儿没外人,不用多讲究,咱们慢慢改。你先喝口茶。”雨亭倒了杯茶递给晚晴,顺手拍了闷笑的阿武一巴掌。 “啊?不说你我,那说什么?你不也是你我吗?大家都是你我。”阿武撇着嘴。 “这个以后再说,先商量商量晚上去哪儿逛逛,咱们出去吃晚饭吧。”李小囡打断晚晴的话。 “做出来卖给谁?真有铜钿的人家,都是用里外绫罗的被褥,不是真有铜钿的人家买不起。”尹嫂子摇头反对。 “当初,我最恨的就是这样,这样……”黄显周看着小海湾里的血斗,泪流满面,“老姚,你说,我怎么到了这一步?” 阿武失望的叹了口气。 “那就真没有了。”雨亭摊手。 海边的小山上,黄显周蹲在块石头旁边,伸长脖子看着离码头不远的小海湾。 “姑娘啊,你先别想着逛这个吃那个,咱们还是商量商量你怎么才能跟着建乐城的人家有来有往,咱们先去拜会哪家。”晚晴语重心长。 “不行1晚晴否的斩钉截铁,“我跟你讲,错了,姑娘,我告诉你,又错了,我是说!我告诉……那个,我们王……又错了1 “晚晴说得对,嫁进王府是大事。”雨亭一脸严肃。 “试试看看,也许呢。”李金珠沉默片刻,看向尹嫂子道。 “这事急不得。”李小囡随口答了句,“我在想……对了,咱们去大相国寺吧,上柱香,吃顿素斋。” “这建乐城我可是来过的,你们都没来过吧?”阿武顿时瑟瑟得意起来,迎着晚晴大瞪的双眼,顿时醒悟,“我没说你,那个,你先讲,这建乐城你最熟。” “咱们自己请人?从哪儿请人划算?”李金珠和尹嫂子商量。 “叫大眼,说是生下来眼睛特别大。眼睛确实不校我去叫他。”阿武大步往外。 临海镇。 小海湾里站着两群人,手里握着棍棒刀斧。 李小囡胳膊肘支在椅子扶手上,托腮看着讲规矩讲的不会说话的晚晴。 “阿武说得对。”李小囡表态。 码头上,杨启帆站在瞭望架上,看着小海湾里的战况。 两人商量着,上了车直奔成衣坊。 成字帮站到明面上和另外三家对峙的人虽然少,却个个都是狠厉精锐,短兵相接之后,伏兵冲出。 杨启帆眯眼看着站在侧后挥旗指挥的成字帮新任帮主吴妙真,十分佩服,这个女人,心狠手辣有本事,真不错,世子爷看人这眼光真是没话说!打过这一架,成字帮在整个临海镇就是第一大帮了,哦不对,还有和成字帮联手的江北帮。 这江北帮不知道能不能敌得过成字帮,江北帮那位当家的可有点楞,嗯,得写封信给世子爷,问问他,要是江北帮搞不过那个吴妙真,要不要帮一把江北帮,让成字帮一家独大不大好吧。 杨启帆想事出神的空儿,小海湾的战斗已经分出胜负,杨启帆从瞭望架上飞快的滑下,大步往营地回去,他得赶紧写信问问。 (本章完) 第276章 抄经 李小囡和晚晴、雨亭三个人从山门弥勒佛起,挨个礼敬诸佛菩萨罗汉等。 阿武自然不肯和她们这群女人家一样拜这拜那,她们进殿,她就背着手站在院子里东看西看。 李小囡对一切都充满好奇,每一间殿堂房都要进去看看,门关着从窗户看,窗户也关着,那就趴在门缝上往里看几眼。 月洞门进去,迎面一株极大的银杏树,李小囡用力仰头看银杏树。 “这么大的银杏树啊!到了秋天得多漂亮埃晚晴,这颗银杏是建乐城一景吧?”李小囡想象着满树的金黄灿烂。 “我头一回知道这里有颗银杏树。这个不算什么,迎祥池边上有三颗银杏树,比这大多了,那里才是建乐城一景。”晚晴对李小囡赞叹的银杏树不屑一顾。 雨亭和阿武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对一颗银杏树更是不屑一顾,阿武背着手,撇嘴斜着李小囡的大惊小怪,雨亭则伸头往两边屋里看。 “咦!这地方这个学堂?寺里也有学堂?”雨亭扬声问晚晴。 “那是抄经的地方,寺里怎么能有学堂1晚晴叹了口气。 连她家姑娘在内,三个人都这么无知,她真是心累。 “阿娘就是太惯着弟弟了。”顾砃接了句。 她忙了一早上,刚沏了碗茶,没来得及喝就赶过来了。 “那你……唉,你能怎么样呢,你都出家了。”潘九娘子从看热闹的兴奋中清醒过来。 她在静安寺抄过经,这里的布局和静安寺差不多。 “我也知道该管,可怎么管?让人传话给她?她要是接了话倒手撂给你弟弟,怎么办?”尉王妃烦恼的头疼。 “那你让弟弟去给她说一句:别让她去了,太丢人了。”顾大奶奶拧着眉。 “你弟弟说,那位李姑娘在平江府的时候,经常哪儿人多就到哪儿摆摊卖织布机。”尉王妃用力揉着太阳穴。 “听到了。”史大娘子微笑,“渴了吧,喝茶。” 尉王妃拧着眉,犹豫片刻,叹气道:“是不能不管,唉,也只能这样了。这人,你们两个挑些人,从咱们府上挑人,你弟弟要是闹起来……” “你的亲事议定了没有?”史大娘子语调清清淡淡的岔开了话题。 “从前不是真我,现在,我很好。你保重自己。”史大娘子淡然依旧。 原来寺里抄经这事儿由来已久啊! “不送。”史大娘子微笑颔首。 “去吧去吧。”尉王妃烦恼的挥着手。 “让阿武去问,随便找个小沙弥就行。”晚晴拦住李小囡,示意阿武。 “我知道,李姑娘来过了。”史大娘子垂眼抿茶。 “我让人去看看她抄了什么经,没拿着,说已经被人拿走了,问是哪家拿的,说是回来问问就知道了。”尉王妃气色不怎么好。 “这话这意思,是弟弟拿回来了?他拿经文干嘛?怕笔墨流落到外头?”顾大奶奶反应很快。 …………………… “还没有,阿娘挑剔得很,说我傻,得挑个小郎君对我好的,门风要好,舅姑要好,什么都要好,我今天去大相国寺就是为了这个上香的,求佛菩萨保佑。” “在这里抄经有什么规矩吗?”李小囡回头问晚晴。 史大娘子垂着眼,慢条斯理的焙茶,碾茶,沏茶,看起来云淡风轻不问世事。 薜荔忙沏了碗茶,又拎了一壶放在炕几上,退出去守住二门内。 …………………… “是为了那位到大相国寺抄经的事儿?”二姑奶奶顾砃守住一碗滚烫的茶没法喝,先说话。 “嗯。”玉兰担忧的看着她家姑娘。 “这主意跟抄经那位倒是挺登对。”顾大奶奶也嫌弃的撇着嘴。 “我有主意了1李小囡眉开眼笑,也压低声音,雨亭急忙伸头错过去。 看着潘九娘子出来垂花门,史大娘子脸色阴郁下来,放下杯子,往后挪了挪,后背靠着墙,看着眉眼低垂的观音菩萨。 “不知道,谁会来这儿抄经埃”晚晴十分嫌弃。 “肯定觉得你能嫁进王府,我也觉得你肯定能嫁给世子爷。”晚晴答得很快。“世子爷从会说话起,在我们……不是我们了,在王爷和王妃面前就是说一不二1 “给我沏碗茶1顾砃急忙吩咐了句。 潘九娘子见史大娘子始终一副淡漠模样,站起来,“我走了。” “那要是大家也这么觉得,那她们对我,现在的我,还没嫁进王府的我,会怎么样?要是她们有机会认识我,跟我交个朋友什么的?你说她们?”李小囡一脸笑。 “就在这里。不用天天来,隔一天来一趟,抄上一个时辰。”李小囡笑得眼弯弯。 “李姑娘要嫁给世子了1潘九娘子提高声音。 “弟弟做不出这么丢人的事儿1顾大奶奶斜横了妹妹一眼。 “这抄经的主意说不定也是弟弟出的。”顾砃接话道。 “那你出个好主意1顾砃不客气的把大姐姐的嫌弃怼了回去。 她头疼的不是那位姑娘卖织布机,而是她那个儿子说这些话时的那份洋洋得意! “阿娘要是没打算让她进门,她丢人不丢人的,跟咱们不相干,是不是?”顾砃试探了句。 “头一天听说她去抄经,我就问过你弟弟,看样子不是你弟弟的主意。”尉王妃烦恼的叹了口气。 “这里也有抄经的地方了1李小囡惊喜的叫了一声,几步冲进屋。 “阿娘千万别生气,弟弟淘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顾砃跟着站起来。 潘九娘子仿佛不认识一般看着微笑的史大娘子,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转身走了。 史大娘子看着她没说话。 “我跟……姑娘听我讲,这里人来人往的,你这身份,怎么能到这里抄经?”晚晴拉着李小囡出来,压低声音道。 “这也太丢人了1顾大奶奶看着她阿娘说话。 “别说这么没用的。这事儿要悄悄的。唉,真丢人1顾大奶奶站起来,“我先回去了,阿娘想开些。” “我想来这儿抄经,咱们去问问,找谁问?”李小囡问晚晴。 “在这里?”晚晴欠身伸头往屋里看。 潘九娘子眉飞色舞的说着她怎么一大早出门去上香,怎么打发婆子去看李小囡,怎么碰巧看到了大热闹,自己怎么忍住了没亲自过去看李小囡没地方抄经的热闹,以及怎么碰巧认出来某个婆子是顾大奶奶的陪房。 “世子想娶我这事儿,这建乐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都知道了是不是,你说,她们是觉得我嫁进王府的可能性大呢,还是嫁不成的可能性大?” “明着传话肯定不行,我有个主意。”顾砃站起来,坐到尉王妃身边,压低声音道:“我问过,大相国寺抄经的地方小的很,两间屋加一起也就能容二三十人,咱们挑些会写字的婆子丫头,赶在她前头,把抄经的位儿全占了。不是为了让她没地方抄经,是为了让建乐城各家看到咱们的意思,别会错了意1 “也行,对她这样的人,咱们也不用太讲究。”顾大奶奶看着尉王妃道。 “对对对!咱们赶早,赶早显得姑娘勤快。”晚晴抚掌赞同。 “阿娘,她去抄经的用意明摆着的,咱们不能不管。”顾大奶奶看向尉王妃,“咱们要是不管,就有人当咱们是默许,弟弟肯定要推波助澜,大相国寺那个抄经小院很快就能热闹的挤不进去1 李小囡第二次到大相国寺抄经时,顾家大姑奶奶顾砱坐不住了,让人给顾家二姑奶奶顾砃递了话,急匆匆赶到睿亲王府,顾砃也就晚了半刻钟也到了。 “你瞧你这话说的,阿娘要是能做的了弟弟的主,还能有今天这样的事儿?”顾大奶奶再次横了妹妹一眼。 说到这个话题,潘九娘子雨打了一般蔫下来。 顾大奶奶一看到妹妹,就开始挥手往外赶满屋的仆妇丫头。 “大姐姐说得对,这事真不能不管。”顾砃忙接了句。 潘九娘子走出两步,站在,转回身,看着微笑看着她的史大娘子,眼泪出来了,“大姐姐,你跟从前越来越不一样了,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很难过。” “钓鱼?”雨亭懂了。 “你听没听我说啊?”潘九娘子泄气的看着淡然漠然的史大娘子。 “这主意?”尉王妃斜着二女儿,一脸嫌弃。 史大娘子远在城外,清修之人人手不足,知道李小囡抄经的事,已经是李小囡第三次去抄经那天下午了,信儿是潘世卉潘九娘子带过来的。 玉兰送走潘九娘子,急步回来,看到混身阴郁的史大娘子,忙往史大娘子身后塞了个靠垫, “姑娘躺着歇一歇吧,你这几夜都没睡好。” “我不是为了这桩婚姻,更不是为了世子。”史大娘子像是和玉兰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很难过。”史大娘子声音极低。 “我知道。”玉兰声音哽咽,“姑娘不能这样憋闷着,姑娘……” “我也想说,和谁说呢?谁能陪我说说话儿呢?我的话你听不懂。” “李姑娘呢?”玉兰小心的建议道。 史大娘子呆了片刻,喃喃道:“让我想想。”(本章完) 第277章 得寸进尺 第277章 得寸进尺 顾砚早朝后留在太子宫里议事,知道傍晚才从宫里出来,石滾迎上前说了大相国寺抄经小院被人占满的事儿。 “看清楚了?”顾砚确认了句。 “看得清清楚楚,都是大姑奶奶和二姑奶奶的陪房。”石滾小心的答道。 顾砚捻着手指,片刻,轻哼了一声,吩咐道:“去买些新鲜样的点心果子,多买些。石滾回去一趟,把我昨天挑的那几本书取来。我去看看李姑娘。” “是。”石滾应了一声,问了句,“要是王妃问起世子爷……” 顾砚一眼横过去,石滾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小的糊涂,小的这就去1 出了东华门,顾砚上了马,又指着一个小厮吩咐道:“你先过去,和李姑娘,还有李文梁说一声。” “是。”小厮答应一声,催着马跑起来。 顾砚勒着马,看着小厮跑远了,才松了缰绳,不紧不慢的往前。 建乐城不是平江城,这会儿也不是从前,礼数上的事他得留意不能错了。比如,他现在去李家是见李文梁,顺便和李姑娘说几句话。 她这叹气听起来满足得很,嘴角还有抿不住的笑。 “还没想好,不是不知道怎么办,是不知道是不是合适。我一个外来之人,对这里一无所知,纲常学问这些还勉强能应付,人情世故的深浅就没办法了。”李小囡一口气说完,长长叹了口气。 “我要是看不中呢?”尉王妃那份火气跳着想要往上窜。 “来看看你,赔礼……” 李小囡将顾砚送到二门,李文梁上前两步,接着往外送。 “那些供奉,”顾砚示意后院,“不必理会,也不必现在就让她们走,以后再说。出门时阿武姐妹两个一定要跟随侍候。” “不用赔礼。从大相国寺回来,我就想:为什么要把地方都占上不让我去抄经?是因为我去抄经这一招用的好,直击重点了? “没事没事1李小囡急忙跳起来,“我们这是学问之辩,礼是大学问,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嘛。” “长枪!不过没怎么用过。从前保镖的时候都是用刀,刀最便当,又便宜。我弓箭也好,百步穿杨1阿武不知道顾砚问这个干什么,让她从军?那阿囡怎么办? “明天我让人带你去挑杆长枪,再挑一把合适的刀。王雨亭能用兵器吗?”顾砚问道。 “你说要来,她们觉得我该跪着迎,晚晴说我是你的先生,没听说先生给学生下跪的,她们就说这个那个,你看,是学问之辩吧。”李小囡抢在两个供奉之前答道,转身冲两个供奉挥手,“你们回去吧。” “阿囡说,早上那样的事,必定是咱们府上提醒她去抄经这件事不妥当。阿囡说她初到建乐城,一无所知。这件事是我的错,疏忽了她这份一无所知,是阿娘提醒了我。” 尉王妃看着顾砚,顾砚迎着尉王妃的目光,一路笑容。 “能,她力气小,她喜欢这么长的弯刀。”阿武比划着。 挑着荷花的农人连声应着卖卖卖,小心的放下担子。 “因为这个来的?” “嗯,让她跟你一起去,你们两个护卫在李姑娘身边,兵器要趁手。”顾砚说完出门上马。 能理直气壮的说出她是个外来者的感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