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关漫道》 第一章 灾难,深重 我的父母,是户穷人,要问多穷,只见上无片瓦,下无立足之地。那么他俩靠什么为生呢?男的在地主家当长工,女的在地主家当女佣。同是天涯沦落人,两颗年轻的心,紧紧地系在一起。他俩相爱时,被地主赶出家门,因为老地主看中女佣,反对这门亲事。这对年轻人,狠下一条心,从泉州乡下,一口气跑到厦门。他俩靠朋友,靠体力,在厦门立足谋生。男的天天扛货,当名码头工人;女的跟在船上养船猪。当然,船猪是有钱人家的,自已只能挣点工钱。尽管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然而僧多粥少,工资微薄,常遇三天讨渔两天晒网。每当入不敷出时,父亲不得不上山砍柴卖柴,贴补贴补家庭生活,那时母亲已生下两个女儿,家庭负担很重。父亲身强力壮,而且力气不惜,无论扛货挑担,都是两百来斤。就说挑柴卖柴吧,一天要走几十里路,转着圈子叫卖,肩膀磨破了也不叫一声苦,真是个铁汉子。由于过度劳累,超时重负,却也使身子埋下病根。 然而好景不长。抗日战争暴发第二年,即1938年夏天,日本鬼子轰炸厦门,高楼大厦痍为平地,码头上的船只硝烟四起,父母居住那艘船,也没能侥幸躲过。当船被炸弹击中着火时,船上的猪娃慌不择路,乱窜乱叫,大都往海里逃跑,少部分被烧死。母亲心疼极了,也跟着跳进海里捞猪娃。父亲怕她淹死,赶忙把她救起。当时国防力量太差了,竟然任日本鬼子横行霸道!战火之下,民不聊生,而且看不到前景。在敌强我弱的形势下,抗日烽火何时才能燃遍祖国大地,大家心中都没有数,纷纷猜测是一场持久战,在厦门久呆下去只能饿死。父母和几个同乡一商量,决定携儿带女,返回老家――泉州乡下。 前面讲过了,父母在乡下并没有土地、房子。他们要想立足,起码要有两间房子,一间居住,另一间做饭。开始租房住,租田种,借钱花,因而欠下不少租金和阎王债。三天两头,地主李保俊就上门催租逼债,更使他们走投无路。常言讲得好:天没绝人之路。此时,抗日战争的烽火,不仅波及城市,也波及农村。受害最深的人,就数那些侨属了。这里是侨乡,因人多土地少,没有出路又害怕抓壮丁的人,就选择漂洋过海,去南洋发展。他们常常回来娶一房媳妇又去南洋谋生了。新媳妇老媳妇,她们在家当太太,过着清闲日子,等着夫君从南洋汇款生活,当地人称她们“番客婶 ”。番客婶 与村妇不同。村妇在田间地头干活,风吹日晒,一个个又黑又瘦;番客婶百事不干,风吹不到日晒不着, 一个个脸白手嫩,浑身上下白白胖胖,令人羡慕。如今日本鬼子丧心病狂,除侵略中国外,还把战火燃烧到南洋诸国。“白”太太苦不堪言,因为她们与在南洋谋生的丈夫,从此断了音讯,也断了经济来源。常言道:坐吃山空。只一二年功夫,他们花尽了积蓄,再想养家糊口,就需要自已动手了。侨属们,白太太们,卷起裤腿,光着脚丫,有的下水田干农活,没有水田可下的,就选择下海堤割海草,以便争点零钱养家糊口。当时流传着这样一首山歌: 番客婶,恼恼恼, 恼恨日本狗强盗, 占我河山断我财, 无米下锅恨怒潮。 屋里空空无钱银, 又饥又饿难煎熬。 落海提,割海草, 扎手扎脚哇哇叫, 心中怒愤比山高。 海水碱,海草高, 俊秀脸宠糊泥巴, 白嫩手脚如针挑。 心有恨,恨难平, 心有怨,怨难消, 站在海边隔海骂, 大骂矮奴三光搞, 掠走财物又杀烧。 大骂矮奴断财路, 南洋夫君音难找。 番客婶,盼盼盼, 盼望鬼子末日到, 盼望救星早来到, 支支镰刀变利剑, 杀尽日本狗强盗! 番客婶,盼盼盼, 盼望喜庆锣鼓敲, 盼望胜利红旗飘, 盼望江山代代娇, 盼望夫君早来到! 生活所迫,侨属们也只有八仙过海了。年轻的女侨属好办些,但那些中年体弱的侨属可就显不出神通了。有个刚四十岁的女侨属,下了一天水田,身体吃不消,又经不起风言风语,竟然上吊自杀了。留下一个十岁的小男孩没人照管。处理后事后,女侨属的堂伯把我父母找去,劝他们住进女侨属的房子,条件是把十岁的小男孩扶养成人。我父母答应了。考虑租房还不起租金,露天搭棚住也不是办法,因为海边常有台风暴雨。 再说当时家里还没有男孩,三个女孩,因疾病夭折了两个,从厦门回来,只带来大姐一人,这年十二岁。她已经能帮忙干活了,可是父母商量后,准备把她送给人家当童养媳。理由是,打短工,收入微薄,解决不了一家人吃饭穿衣。 翌年,父亲只45岁,就自感身体不如从前了。他在田间耕田时,竟然坚持不下去,躺在田埂上哼哼叫。看来,年轻时候积累的毛病,都在营养不良的身躯上发作了 。耕地完不成任务,工钱拿不到手,一家人都得喝西北风。母亲见状,就率养子,共同把田耕完,她竟然忘记自已十月身孕了。尔后,他俩拖着沉重的脚步,搀着父亲,回家休息。 农历五月十四日,正是农忙季节,有个男孩哇哇坠地――母亲产下一男婴,就是我(因为还没有起名,且用第一人称吧)!尽管天气炎热,营养条件差,但是为了活命,产后只三天,母亲就带着养子下地干活了。 父亲的病不见好转,走投无路的母亲,急得像热锅上蚂蚁,她想卖掉儿子,以便能帮父亲进一步治病。但父亲不同意,劝母亲死了这个念头。母亲要照顾孩子,又要下地干活,十分辛苦,但更揪心的是收入低微,常常入不敷出。小孩做“四个月”这一天,一家人并不高兴,因为母亲再次提出把儿子卖掉。这一天,来祝福的人不少,大多是乡邻乡亲,穷哥们心心相印,不给酒喝也热闹。但是,有个相命先生,夹在穷哥们当中,道声祝福,便要讨酒喝。人们齐声起哄,要相命先生给小孩算个命,算好了就给酒喝,算不好就滚蛋!算命先生并不推却,先问生辰八字,后看脸相手痕,沉思后道出一番话,定知这一番话,落个骨肉分离,并从此改变了儿子一生的命运! 第二章 相命,逼债 相命先生姓陈,名海生,人称小诸葛,是小驼村人,离此地不远。他身材高挑,但瘦削精悍,年约五十,眼角散着鱼尾皱。他身穿长袍,头戴碱草帽,手提鸟宠,还有算褂签盒。小时候的几年书塾,使他成了村里有文化的人,不但执教多年,而且自学麻衣算法,啄鸟褂,阴阳八褂,风水流派……走街串巷,给当地老百姓算命、看风水。今天闯进唐家,并非不束之客,也非无事乱登三宝殿,而是受他人之托,物色一个活泼可爱的男婴。原来,听老百姓传言,唐家有一男婴,只四个月就准备卖掉,太可惜也太可怜了。今日,相命先生不请自来,目的就是想亲眼目睹,瞧瞧这个四个月的孩子,到底长相如何,是不是他物色的对象?并借此机会,帮他算个命、补个卦,算算他的未来。只要算命先生看中孩子,他就会帮她举刀断水――是留或者送人? 算命先生故弄玄虚、百般造作,又算命又啄鸟卦,而后咬文嚼字,大讲孩子的八字吉相,分明他已经相中这个孩子了!他摇摇头说,这个孩子命相曲折多磨难,带刀带剑来降世,也许将来当将军,也许将来惹事生非。母亲平静地问:有什么解救的办法吗?相命先生点点头:有!你这儿子,“命相”有两重性,有人培养,他能出人头地,谋一官半职不在话下;反之,如果没有人培养,将来惹事生非,或者穷困潦倒,或者蹲班房,或者闯大祸,很可能会给周围的人带来了灾难。还有,养在家中,上克父母,下克兄弟姐妹,对一家人十分不利。 听了这席话,穷乡亲们气坏了,个个挥出拳头,人人骂声咧咧,都想揍相命先生。然而母亲宽宏大亮,不但没有发脾气,而且还给算命先生送来一碗热水。她安慰算命先生,叫他不要害怕,有话尽管讲,讲错了也没有关系。母亲心平气和地问:这个孩子在家不好养,那么送人,应该往哪儿送,谁有能力培养这个孩子?如果他将来真有出色,我也能得到点安慰,送人也不会白送。反正,我们家穷,没有能力培养他成材。与其让他长大后蹲班房,不如现在就把他送人!算命先生,请你指点一二如何? 正在此时,地主李保俊带着两个狗腿子不请自来。李宝俊贼眼东溜西瞅,见桌上有酒菜,桌前有亲朋,气氛浓热,便嘿嘿嘿地干笑着,阴阳怪气地说:“小孩四个月,还操办操办,不错嘛!”母亲知道,他们是来催租逼债的,只好笑脸相迎,不敢恶言相撞,因而说:“家里穷,操办谈不上,宴请亲朋,只有白开水,大家凑凑热闹而已。李先生,如果不嫌弃,我也给你送碗白开水?”李宝俊皮笑肉不笑地说:“不必了!今天我的来意你该知道吧?”母亲心里清楚,来者不善,还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因而十分干脆地回答:“不就是催租逼债吗?告诉你,今天没有钱,明天也没有钱,什么时候有钱给你送去!”李宝俊觉得脸上无光,便脑差成怒地说:“没有钱好说,小孩我先抱走;什么时候有了钱,再把小孩抱回来!”母亲盛怒地说:“你做梦,想抱走小孩抵押!”李宝俊暴跳如雷:“欠钱还钱,天经地仪,你敢违抗,想造反吗?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钱不还债不清,必须抱小孩抵押!”说完两句威胁的话后,就带着两个狗腿子,甩开胳膊,气呼呼地走了。 大家都很扫兴。母亲心中更是苦涩,暗暗掉下两滴眼泪。债务与疾病,像两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想保住孩子,谈何容易?因而对相命先生说:“孩子是保不住了,请先生指点迷途,如何帮他找条出路?李保俊有钱有势,但欺侮穷人,良心喂狗去了,该让他断子绝孙,想抱走孩子抵押,白日做梦!” 相命先生胸有成竹。他呷了一口水,接着侃侃而谈。他说小驼村的陈老定,身边没有男孩,正想帮他女儿物色一个男孩。他家条件很好,一栋房子十多间,十几亩水田十几亩旱地都是好田好地;除此之外,家中还开了一个商店,算得上是一户小康人家。让他家收养并培养这个孩子,将来一定能上大学;上完大学,还愁谋不上一官半职?母亲听后心花怒放,当场就提出要去瞧这户人家,是真是假,回来再作个决定。 算命先生领路,带着母亲往小驼村探视。陈家有两个老人,对人和蔼可亲,讲话补实无华,介绍的情况,跟算命先生相差无几。回到家中,母亲咬咬牙,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明天就把儿子送走,给他一条生路。父亲重病缠身,想阻绕,但已经无能为力了。第二天一早,母亲果然把儿子送去陈家。跟儿子分别时,母亲哭了,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眼。据她后来告诉我,回来那条田间路,她跌跌撞撞,一脚深一脚浅,有好几回跌倒在水田里,所以回到家中,全身都打湿,像个落汤鸡。那种感受,那和痛苦,只有亲临其境的人,才能体会到。如果不是她坚强,涌出的眼泪,都会哭瞎她的双眼。 第三章 陈家,盼嗣 陈老定老两口,膝下无儿,只有一女,取名金凤,为了接续香烟,老两口托人,从磁灶镇上,招来一个上门女婿。这女婿姓吴名世强,二十有六,五大三粗,高大壮实,力大无比,在家排行老三,在外排行老六,在镇上小有名气。此人有几大特征:1、家穷娶不起老婆,但却吊死鬼擦粉――死不要脸,连上门女婿都不干;2、煤油桶脾气,一触即发,点火就着;3、自尊心特强,当了上门女婿,却又不肯入赘他家;4、大烟管,一根三尺来长的长烟管不离身,走哪儿烟雾吐那儿,据说他爱打架,这根长烟管还是防身武器呢;5、饭量大,一碗米饭一斤米,一天三斤米饭还叫饿。不过,他干活是把好手,一挑担子两百斤,走街串巷不在话下;6、不学无术,观念陈旧,还有大男子主义。读书无用论,棒打出孝子,男人田间忙,女人锅边转,对人三分情,对已七分利,形成了他的人生哲学和世界观。 对这个人,为什么要讲那么多呢?因为他是我的养父,我童年的铁拳头,少年的金箍咒!如何同他磕磕碰碰,暂且按下慢表。 先讲一讲陈老定和他的家庭情况,以及为何要帮女儿陈金凤――我的养母抱养一个男婴?据说,陈老定祖辈十分兴旺,到他父亲那一代,还有六个兄弟,多半当过兵,后来因穷困和疾病死得早,都没有留下一男半女 ,只有陈老定的父亲单传了他。所以,老定家有那么多土地和房屋,十分自然,顺理继承,并非占有,也构不成地主身份。尽管如此,但老定人老实,仍然寝食不安。盼望这辈子,多生几个男孩,给几个叔伯兄弟接续香烟,才能心安理得、扬眉吐气。岂知天不从人愿,男孩一个也不生,膝下只有一女,陈老定十分自悲,总觉得有愧于先辈。让独生女陈金凤,接续六家香火,远远不够。陈老定曾经买来两个男孩,不料一个逃跑,另一个被水淹死。陈老定揣摸:既然男孩命短,就抱女儿来养吧!因此,虽然生了陈金凤,但家中还有两个养女。不过,这两个养女,来时都七、八岁能干活了,陈老定把她俩当劳动力使用,很少谈及婚嫁之事。只有女儿陈金凤,他一直挂在心上,放心不下。金凤虽说是独生女,父母溺爱,但并非娇生惯养,农忙时她也下地帮父母干活,插秧除草,田里田外,都是一把好手。长到十八岁时,丰姿绰约,婷婷玉立,樱桃脸红朴朴,大眼睛水灵灵,短辫子活蹦蹦,走起路一阵风。村里的小伙,想沾沾边,只恨无门,总是眼馋心痒,睡里作梦。陈家有女长成大姑娘,远近闻名,托媒说亲的人不少,然而陈老定一个也不应允。村里的人以为陈老定要把女儿当摇钱树,小伙以为自已家穷配不上,定知陈老定另有所盼!因为膝下没男儿,嫁了女儿就断了陈家香烟,因此他一心一意想给女儿物色一个倒插门女婿。 陈老定托人,消息传出,门庭若市。因他人缘好,又经常做些善事,老百姓敬重他,村里有头面的人也都另眼相看。因此,给他提供线索的人不少。保长陈横生,有一天走进老定家,告诉他镇上有一户人家,家里穷得叮当响,房屋少兄弟多,父亲早死,老母寡居,老大老二打工,老三有意做上门女婿。还说,这老三名叫吴世强,人高马大,身强力壮,干活是一把好手,如他肯倒插门,是你家福气。你家这么多田地,把你的腰都给压弯了;如果添个壮劳力,保你腰杆子又直起来!说完,哈哈大笑。陈老定一听,打心里喜欢,也跟着咧咧嘴巴,但问:“不知他的年龄有多大?”保长告诉他:“今年虚岁二十六,不大吧?”陈老定连连点头:“不大 ,不大 ,比俺家金凤只大八岁,正好。”保长乐道:“你没有意见,我就托人说去?”老定舔舔舌尖,沉思后说:“最好,让金凤瞧上一眼再作决定好不好?”保长说:“那当然罗!当面鼓对面锣嘛!” 第四章 操心,没完 吴世强很“牛”!一有股牛脾气,二有股牛劲;三牛得目空一切!为了金凤,他答应倒插门;为了金凤,他答应先结婚,后倒插门;而且结婚的地点不选择在陈家举行,而是选择在镇上、在婆家举行。穷人家结婚,自然是敷衍了事,别说办酒席,就连吹吹打打都没有。新娘子不仅带去嫁妆,而且还带去柴米油盐。吃完粮食,新娘子提出回娘家,吴世强死活不走,苦口婆心之后,方答应去一趟。到了陈家,不叫爸、妈,老人原谅了他;然而,邻居们开两句玩笑,他不但不搭理,而且出口伤人,老人可就生气了。他唠叨上门女婿两句,吴世强头一仰,肩一扭,气嘟嘟走了。大家都说,真有股小流氓的劲头! 金凤追出门外挽留,并没有挽留住。老人追出门外呼唤,也没能把他唤回来。邻居们更没有用武之地,眼巴巴瞅着这个上门女婿,象脱缰的野马,落荒而走,难于驾驭。岂知他这一走,好比断了线的风筝,不知这个“牛”女婿,哪年哪月才能回心转意? 金凤没有走,她留下来陪父母,但种地干重活已经不可能了,因为她已经怀孕三个月了。老人不但操心,而且揪心,痛心,羞心,那种复杂的心情,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能体会,才能感受。两位老人,顿时苍老多了,五十开外,头发已经灰白,皱纹已经密布。熬了七个月,金凤产下一女婴,事与愿违,老人高兴不起来,因为他们盼望女儿能为陈家添个男孩,以便传宗接代,不再有倒插门的梦做,不再有倒插门的戏演。 两位老人一面施候女儿坐月子,一面托相命先生物色一个男孩,一男一女,一起吃奶,一起扶养,否则,老人死不瞑目! 相命先生陈海生, 是宗亲也是好朋友,平日常到陈老定家走动,理解老人的心思,外出相命时,就留心帮陈家物色一个男婴。这一天在唐家庄相命时,正好碰到父母给我做四个月。也许命该如此,我母亲有心,陈家也有意,一拍即合。这样,母亲就把我抱给陈家;陈家就为我更名改姓。祖父母十分疼爱,把我当心肝宝贝,抱在怀里怕热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起的名字当然也不凡。善良的老人,还把我当金山、银山,有了金山、银山,还愁陈家不发家致富?因此,祖父叫我金山,祖母叫我银山,后来因辈份问题,两人合二为一,就叫我宝山。宝山都是宝,金矿银矿采不完,所以,对这个名字,老人十分满意(我也十分满意。既然起了名字,而且不俗,那么,通告一下:下文主人翁的名字就用‘宝山’,不用‘我’了)。宝山比小妹阿英,只大两个月零十天。养母不仅要奶两个孩子,而且还要下地干活。照顾孩子的事,就落在祖母身上。 有了孙男孙女,老人还是操心,操女儿守空房,操身体日渐衰老,操田里只长草,不长庄稼。因为干旱,也因为体力不支,为了生计,他打算卖掉两亩较远的水田。这事也是相命先生牵的线。相命先生还劝老人,生米已经煮成熟饭,离婚是不可能的,最好把上门女婿请回来,帮助干干农活;另外,也问问入赘的事怎出尔反尔?没有当初许诺,咱们怎肯把金凤嫁给他?既然结婚了,有儿有女又有老人了,还不负起责任,是何道理?人立足社会,最重要是诚信。人一旦结婚成家,就该挑起家庭重担。不诚信,又不挑起家庭重任,把妻子儿女抛在一边,算什么男子汉?祖父听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实在的,他已经托人三请诸葛了。本以为耐心,能感动他;本以为时间一长,能使他回心转意;本以为添女婴、抱男陔,能使他恋家爱家,然而派人请了几回,“牛”世强并不见回头,他还继续在镇上“牛”着呢。 第五章 明珠,谁识 小时候的宝山,很早就有记忆。一周岁时,已是第二年夏天,孩子身上的衣服很少,一件上衣,或者一个肚斗,光着下身,随意撒尿。家里有两个摇篮,一个宝山睡,一个小妹睡。祖母在中间。她坐在一张竹椅上,光着上身,矮胖的身子,却有两个大奶房。她两只手左右开弓,同时摇晃着两个摇篮,很卖力气,尽管已经光着膀子了,但还是要抽空扇几下扇子,否则,就会汗流浃背。她坐的竹椅,翻九十度时却是孩子的坐椅。孩子睡醒后,往往先坐在竹靠背椅里面,消屎撒尿,然后再吃点东西。一周岁时,宝山长得很白净,活泼可爱,爱动不爱哭;小妹却十分爱哭,哭得双唇发紫,祖母十分害怕。说实在的,祖父母疼爱宝山,胜过疼爱亲生的小妹。有好吃的东西,宝山领先,小妹第二。小妹若抢宝山的东西吃,祖母还要打她两下,让她哭个不停。那时候宝山的待遇很好,鸡肉不吃可以随意扔掉。有一回宝山被母教训了一顿,她说宝山浪费东西,替天教训他,不起五雷轰顶,只挟他两下脸颊――一边一下,当时钻心地痛,但宝山没有哭,却一股劲地捂住脸颊,生怕祖母再来两下。说实在,宝山不恨祖母,因为他确实做错事了。但养父并不疼宝山。小妹做周岁时,他来过一次,抱起亲闺女,亲了又亲,还给她塞红包。他不抱宝山;祖母让他抱一下,他很不乐意,并说:“年轻轻的,男的,女的,我们生几个还不行,非得抱养人家的?”祖母问:“你不喜欢宝山?”吴世强搪塞道:“你们喜欢你们养吧!反正,不是亲骨肉,我怕养虎伤身。” 这一天晚上,为宝山的事,养母同养父吵了一架。第二天一早,家人都下地干活去了,养父却悄悄溜回镇上去了。不知他是讨厌这个家,或者讨厌干农活? 祖父同祖母比较,宝山还是比较喜欢祖父。祖母爱唠叨,爱骂人,有时还会动手打小孩;祖父很和蔼,从不打小孩。祖父祖母都爱操心,为这个家,他们有操不完的心。不过,祖母操心在脸上、在嘴上,心里有话藏不住,总从嘴里表现出来。祖父却不同,他表面上乐呵呵,内心却有操不完的事。这两年,由于女婿不上门,倒插门一场空,女儿埋怨,村里人议论,压力不少。另外,女婿是个棒劳力,本想农忙不发愁,农田不荒废,腰杆子能挺直,岂知小猫咬尿泡,空喜一场。他干的农活,不担没有减轻,相反地,还增加不少压力。现在,祖父的身体状态也好,精神状态也好,都大大不如从前了。他的抬头纹更深了,脸颊更瘦了,下巴更窄了,窄得连牙齿都没有地方安放,大部分掉落了。在没人的地方,祖父仿佛换了一张脸,脸上总是阴阴的,愁愁的,苦苦的,不再那样和颜悦色和乐呵呵了。祖父家的房子多,有的空着,有的用着,祖父空闲时,总爱在空房子里走动,那时,宝山总爱尾随祖父。有一回,宝山尾随祖父走进一间空房(所谓空房,指没有住人,但堆放粮食之类的东西)。这间房子,堆放不少地瓜,又名红薯。除此之外,一些蒸糕和年货,也都在木格子上放着,很整齐,很有规律。祖父问宝山吃不吃年糕?宝山抬头一看,祖父双颊挂着两行眼泪,当时不知何故,但能理解他有伤心事,于是宝山摇摇头,表示不想吃东西。后来,听祖母唠叨,宝山才知道:快过年了,倒插门女婿却还没有影儿,祖父能不难过吗? 第六章 操心,操碎 操心,真能把人操碎,也能把人操死。祖父祖母虽然过着小康人家的生活,不愁吃不愁穿,然而他俩操的心不比穷人家少,每天总有操不完的心,每年总有操不完的事,年年如此,年年焦碎。身体消瘦了,抬头纹却增多了。宝山尾随祖父,走前走后,空房走完,就走上山坡,上山放牛,下河捉鱼,真是愉快。家乡地处沿海,有山有水,山是青的水是绿的。山上有石头,奇形怪状的大石,有的象狗,有的象马,有的象卧倒的牛,有的象观音送子。宝山和几个放牛娃,在大石之间玩过,捉过迷藏。山地之间,不是河沟,便是水田。每当放牛在河沟边,宝山就下河捉鱼,玩得特别开心。鱼捉不到,宝山也会把自已变成一条鱼――浑身上下涂上泥巴。祖父咧咧嘴巴,嘿嘿笑着。此时,宝山只看到他的红舌头,没有看到他的白牙。他一面帮宝山洗掉身上的泥巴,一面教宝山如何学会游泳,如何学会抓鱼。当宝山走不动路时,祖父还背他下山。那两年宝山很幸福,很开心,很舒畅;如果时间能倒流,宝山希望再过一过童年奔放的无忧无虑的生活! 大人盼丰收,孩子盼过年。过年能穿上新认服,也能收点可怜巴巴的压岁钱。过年能吃大鱼大肉,也能燃放烟花爆竹。所以,孩子们盼过年,比大人盼丰收还要强热得多。 这一年腊月将尽,已经快过年了,但大街小巷还是冷冷清清,只有说书先生那里,却是人头蹿动,热气腾腾。原来,今天说书先生,不讲三国,也不讲随唐演义,而是讲现代战争――抗日战争和太平洋战争。他说:日本鬼子在神州大地,为什么敢如此横行霸道?见了老百姓,烧的烧,杀的杀,抢的抢,所到之处,如入无人之境,什么原因?就是中国人的拳头不硬,没有飞机大炮,武器装备太差,加上统治者腐败,老百姓不团结,也就是说,泥巴糊不紧,野狗才乱窜,堡垒往往是从内部攻破的。现在形势变了。为了保家卫国,老百姓团结一致,到处是铁拳头,打得日本鬼子哇哇叫,打得日本侵略军无处藏。还有,日本鬼子轰炸美国珍珠巷,得罪了美国人,美国人参战了。全世界反法西施的国家,建成一条统一战线。日本鬼子四面楚歌,他们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了!日本鬼子快完蛋了,中国人民快扬眉吐气了!所有的侨属,你们也即将见到久别的亲人了!有人问:赶走日本鬼子,共产党和国民党,会不会比个高低、分个胜负?说书先生肯定地说:那当然,不比个高低,坐天下谁服? 宝山人小,挤在大人们腰下,听得正入耳,大姨、二姨(祖父家抱养的两个女儿)前来叫宝山。她俩把宝山扯出说书场,埋怨宝山到处乱窜,说祖父祖母找不到他,急坏了,怕他丢了,或者被坏人骗走了。进家时,宝山才知道,祖父要带他们几个人上街理发。因为快过年了,农村都有这个习俗,过年理个发图个吉利。村里原先有个理发师,外地人,如今也回家过年了,所以,老百姓理发要上街去。上街理发,宝山没有意见,小妹也是兴高采烈。大姨二姨比宝山他们大,年前这两天,他们不下地不放牛,也闹着上街兜兜风。祖父都批准了。 宝山他们一行五人,在祖父率领下,愉愉快快,朝后新街走去。这年宝山希岁五岁,实岁四岁,小妹也如此。大姑十六岁,二姑十四岁,祖父五十八岁。翻个小山头时,宝山与小妹都受到优待――大姨、二姨分别背宝山和小妹。半路上有一条河拦路,河宽八十多米,没有桥,很讨厌,上街的人都要涉水过河。此时河水不大,涉水只涉到足盘,但长年流水的石面很滑,更兼河床上下相差十多米,水声哗哗叫,很吓人。为安全起见,宝山和小妹的手,都被大人牵着,大家说说话壮壮胆,自我保护。听祖父说,这条拦路虎的河,雨季来临时,夺走很多人的命。大家心里暗自庆幸,今天没有下雨;如果来一场暴雨,河水势必猛涨,漫过路面的水,很难想象,也许是雄狮咆哮,也许是瀑布高挂,从高而下,摧枯拉朽,吞食着生命。那时,再想涉水过河,难度就更大了,冒险者过河,只能是骨头打狗――有去无回! 过了河,大姨、二姨问祖父,今天会不会下雨?祖父看看天,天空有太阳,也有乌云,祖父正想开口,远处有响雷传进耳朵,祖父歉住笑容,自言自语着:怎么搞的,出门时好好地,转眼间又有雷声呢?难道……快,快上街理发;理完发,快回家,别遇大雨阻路了。祖父说的“大雨阻路”,当然是指大雨过后,河水暴涨、奔腾过路,摧枯拉朽,变成妖魔鬼怪,吃人不吐骨头,再想过河,就难于上青天了! 我们走到街上,很热闹,马路两边都有商店,卖吃的小商小贩特别多。小妹和宝山都吵着要吃甘蔗。祖父毫不吝惜,给他们四人每人都买了一块甘蔗。正吃着,天边又有雷声,随后,乌云遮住太阳,一阵凉风过后,天上飘起了雨点。祖父暗自着急,再次催促大家快进理发店理发。大家刚走进理发店,雨点更大了,而且夹着风声,呼呼作响,带着一股寒气,宝山他们没有多带衣服,都缩着身子叫冷。祖父把门掩上,并安慰大家:“忍着点――相互取取暖,回去给你们做好吃的。”又问:“谁叫冷,要不要借两件衣裳穿?这里的店主人,都是我的好朋友。”不错,祖父家开的商店,都是从这条街进的货。这里的店主人,没有他不熟悉的。 大雨过后,天空略微放晴,太阳又露面了,但光线软弱无力,游动的云层,随时都能把它遮住。这阵雨,时间不长,但路面、河沟、水田到处是水,尤其是河沟里的水,哗啦啦作响,令人心惧。理完发,祖父领大家走出理发店,宝山和小妹兴高采烈,蹦着喊着:“天晴了,能回家了!”然而,天空放晴,祖父并不高兴,他聆听河沟里的水,连想到途中那条阻路的河水,心里暗暗叫苦:糟糕,小河沟的水都这么大,大河里的水,还不奔腾咆哮、直泻千里?以往补货上街,曾遇山雨山洪,他淌过好几次河,都逢凶化险;如今却有五个人,而且还有两个小孩,能不能顺利过河?他心里没有谱,总觉得风险性太大了! 祖父领大家往回走,来到河边,举目一望,河水暴涨,还有浪花,漫过路面的河水,哗哗作响,像开闸,像瀑布,直泻千里,令人望而生畏。去时淌水过河,河水只淹足盘;如今淌水过河,河水能淹膝盖,而且水深流速快、脚底下还有青苔,一不小心随时都有被滑倒冲走的危险。大家纷纷问祖父:怎么办?还能不能回家过年?祖父反而嘿嘿笑着,一点儿也没有害怕的样子。大姨、二姨提出绕路。祖父说,绕路太远了,还是让我来背你们过河吧!常言道:撑船的不慌,坐船的才能心安、踏实。大家见祖父临危不惧,扑嗵的心又回到心腔里了。祖父虽说年迈体弱,但他有经验有胆量加上水性好;不过,决定不绕路,直接淌水过河,祖父脸上也是勒着一把汗的 。河边干树枝多,大姨、二姨帮祖父找来拐棍,自已手握一支。祖父先背宝山过河,回来又背小妹过河,第三趟牵着大姨、二姨一同过河。祖父真了不起,淌水三趟都十分顺利,宝山和小妹都蹦跳起来,为祖父喝采叫好。然而祖父的身子累夸了,他不但疲惫不堪,而且还吐了几口血。大姨二姨、以及宝山和小妹都很慌张,把祖父搀扶进一个村子,然后叫副担架,把祖父抬回家。 回到家中,祖父又接连吐了几次血。祖母吓坏也急坏了,比热锅上的蚂蚁有过之而无不及。“怎么办……怎么办?老头子,你可不能三长两短!”祖母急得六神无主,反覆叨念那两句话。 须臾,宗亲来了不少,相命先生也来了。大家探视过祖父,就出谋划策。有的说,往泉州医院送,越快越好。有的说,来不及了,先把“盐医生”请来瞧瞧吧! 盐医生是谁?这里简单作个介绍。盐先生身强力壮,年轻时是条汉子,常去海边贩卖私盐,一挑就是两百斤,来回安海、泉州、晋江,每天至少也要跑百来里路。他走哪儿吃那儿睡那儿,刮风下雨,从不耽误,有时身上的衣裳被雨水淋湿了,照样吃哪儿睡那儿,久而久之,得了一种怪病:全身浮肿,浑身泛力,大小便失禁。他再也不能贩卖私盐了,整天在家看病吃药,然而钱花光了病却不见好转,家里的人暗暗着急,怕他有生命危险。盐医生也是一筹莫展,想来想去,还是准备后事吧!有一天,他翻箱倒柜,突然发现一箱藏书,从上到下,都是中医书。原来他祖父是个中医,曾是这一带的名医,这些书便是他作为财富珍藏下来的。病入膏随的盐医生,眼睛一亮,心想:也许这箱书中,能使他找到治病的良师益友!于是他整天钻进书堆,废寝忘餐,日复一日,收益非浅。针对自已病情,他自开处方,自配中药,在自已身上做试验,在自已身上扎针。当身体有所消肿时,他又抽出时间锻练身体,有时晒晒太阳,有时下河游泳。只一两年时间,不仅浮肿完全消失,而且身上的其他疾病也都治好了。传息一传开,人们刮目相看,都称他“盐医生”,纷纷登门请他看病,重病号还把他请进家中。盐医生尝到甜头,不再贩卖私盐了,穿起长袍,头戴瓜皮帽,背起药箱四处行医。 这一天,宗亲们把盐医生请进家中,给祖父看病。盐医生没有听珍器,不能听心脏跳动,但善于按脉、看舌头、看脸色、听嗓音。按脉、看相过后,盐医生把家人请到外面,心情沉重地说:准备后事吧!家人追问;盐医生只好坦诚相告:气咽脉沉,不只风寒所至,还有呕血伤身。本来体质虚弱,过河六趟,大伤元气,激发病灶,服药无用,准备后事吧!说完,盐医生颇有礼貌地告辞走了。 祖父躺在床上,双目闭着,似睡非睡,呼吸微弱,似乎有出气没入气。宗亲们商议后,给祖父换一套干净衣服,然后把他背进祖宗祠堂。祖祠里面已经搭好床铺,他们把祖父放在床上,继续让他躺着,上面还盖一条被子。随后,有人端来一碗米饭,上面插着三柱香。我缄默地站在一旁,等没人的时候,宝山走到祖父床头,轻轻地呼唤祖父,但没有回应。他不相信祖父就这样离我而去,于是宝山哭了,双手拼命地抹擦眼泪。后来,大人进来,告诉宝山,祖父睡着了,不要打挠他了。当天晚上,祖父就与世长辞了。 第二天通知亲戚朋友,也买来众多东西,其中就有一副棺材。第三天宗亲们身穿白衣白裤、头缠白布,我也如此;不过宝山头上还缝了一块小红布,表示接续香烟的男丁。有四个壮汉,把祖父装进棺材,这时候宝山突然看到养父。宝山害怕被他看见,便悄悄地躲在一旁。养父就像魔鬼,宝山见了他就打颤;养父就像幽灵,搅得宝山喘不过气来。宝山想跑得更远些,但被大人喊住:宝山,不要到处乱跑,快扶住棺木,送你祖父一程! 祖父被装进棺材后,罩上漂亮的棺罩,准备好的八条壮汉,就把他抬出宗祠。宝山他们跟在后面,到一盆炭火跟前,宝山想绕路过去,突然被养父揪起一只胳膊,宝山的双脚几乎离地,跟着他跨过那盆炭火,然后走出宗祠大门。冤家路窄,养父一直让宝山跟在他身边,宝山就如耗子陪猫玩,一颗心扑扑乱跳。祖父人缘好,送葬的人很多。跟在我们后面的,除穿白衣白裤的宗亲外,还有锣鼓队、彩灯队、南音队,以及穿红袍的道士。走出村间小路,我回头一看,竟然有一里多路。宝山不知道这么长的队伍,哪里才是归宿?殡仪队走上山坡,坡顶上已有人,此时宝山才明白,祖父要在那里安睡了,因为那些人已经把墓穴挖好。平时放牛,宝山跟祖父来过里,还捉过迷藏。墓穴的后背,一溜石头奇形怪状,当住西北风;墓穴的前庭,道路和水沟并行,翠竹和稻田成片,更兼流水潺潺,青山倒影其中。据相命先生说,这里朝向好风水好,不仅能添丁进财,还能富贵显达,子孙后代出人头地。 棺木放入墓穴,道士手中的铃铛摇个不停,并且绕着墓穴,口中念念有词。道士走开,壮汉们开始填土,宗亲们开始焚烧纸屋、彩灯、纸牌。墓穴填好,最后一道程序就是立墓碑。后来宝山才知道,墓碑上书:“陈公之墓”四个字。 殡葬队如何结束?宝山以为立好墓碑就算结束,其实,并非如此。殡葬队回到祖宗祠堂,还要做道场――牵着转――转的是纸柱也是人。参加者只限近亲、亲戚。这是一种迷信。为死者做道场,一、让死者的鬼魂进阴间地府后,能够善始善终,不被阎罗王惩罚,不被鬼怪欺侮;二、把死者魂魄引进祖祠,进入祖宗牌位,名正言顺接受子孙敬奉。做这种道场,宝山很被动,一是肚子饿极了;二是腿酸酸地走不动。然而养母不让宝山偷懒。宝山转得慢时,她就揪宝山的耳朵,揪宝山的胳膊,揪得他很疼很疼,不得不快跑几步。好不容易盼到道场做完,盼来午饭,唉,终于松了一口气! 午饭很有意思,不在家吃,却在桂圆树底下;不用木桌,却用竹桌(圆圆的簸箕形状);不用椅子,大家都蹲着。这种饭简单,大都以菜饭菜汤裹腹,不过,祖父家的米酒也被搬出来,壮汉们都可以喝个痛快,一醉方休。吃饱喝足后,宗亲们走光了,亲戚朋友也走光了,只有一人没有走――他就是宝山的养父!宝山心里暗暗嘀咕:他为什么不走? 第七章 日子,担惊 养父为什么不走?沉默寡言的宝山,不敢打听,只有默默观察,小心谨慎偷听。最后得出三个结论:一祖父死了,农活没人干;二祖母病了,需要有人施候;三养母不让他走,要他担起家庭重担,否则离婚。养父吴世强,也觉得人过中天,该有个家了,游手好闲,终究贻误终生;另外,祖父一死,碍手碍脚和唱对台戏的人,只剩祖母一人;而且,自从祖父辞世后,祖母茶饭不思,滴水未进,体质本来就差,还能有几天折腾?等她离开人世后,这个家以及家中的财产,就都是他的了。于是他决定留下来,做倒插门女婿,挑起这付家庭重担。 知道养父不走,宝山心里暗暗叫苦,总觉得……灾难随时都会降临头上。果然不错,第二天,养父就给他来个下马威。养母指着养父对宝山说:“他是你的父亲,快叫声爸爸!”小妹叫得很香很甜;可是沉默寡言的宝山,却怎催也叫不出来,或者说不愿叫他爸爸,或者说叫出来的声音跟蚊子哼似的,十分微弱,养父养母都不满意,呐喊宝山重叫,但宝山选择缄默不语。养父生气了,长烟管磕掉烟灰,朝宝山大腿两侧左右开弓。大概打累了,他就坐在一旁抽烟,并大声呐喊:“快放牛去!牛吃不饱,回来还要揍你,看你的皮硬还是我的烟管结实!”当然是他的烟管结实――这是开玩笑。其实,当时宝山怎敢开他的玩笑,只能百依百顺:养父叫他放牛他就放牛,养父叫他拾粪他就拾粪;不过,养父叫他拾柴拣干树叶,他没有在树底下拣,而是爬上高树折干树枝。早晨想多睡一会儿,那是白日做梦,早早就被养父唤醒,早早就跟着他下地干活。尽管如此,养父那根长烟棍,还时不时在宝山面前飞舞。每打一回,宝山腿上、胳膊上,都是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吴世强取笑他皮肤痒痒地,总爱吃鳗鱼(一道斑痕便是一条鳗鱼)。吴世强偏心眼,疼小妹不疼宝山;打宝山不打小妹。小妹爱哭,哭起来双唇发紫,一把鼻涕一把泪;小妹爱哭,哭起来撕心裂肺、声音嘶哑,仿佛天大冤枉;小妹爱告状,也爱夸张,宝打她一下――那怕轻轻地碰她一下指头,小妹告诉时也会说:“哥哥用力打在我心窝上,疼死我了!”吴世强从地头田间回来,听到女儿告状,不分青红皂白,不管三七二十一,长烟管挥舞起来,如打鼓,如雨点,点点落在宝山身上。宝山不跑也不哭,任其打骂――这就是陈宝山的性格,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变。你说宝山的性格怪不怪?越是挨打,他就越恨小妹;越恨小妹,就越打小妹;越打小妹,就越挨吴世强的长烟管。宝山恨吴世强,曾经想把吴世强的长烟管偷走,折断后扔进厕所――但不知这一天什么时候才能到来? 原先宝山和小妹都睡在养母床上,如今养母嫌挤,让宝山跟养父睡,宝山心里十二分不情愿,可当时那敢反抗?宝山跟养父睡,就似伴老虎睡,生怕他把自已吃了。养父人高马大、五大三粗、身强力壮,跟他睡宝山只能倦缩在床后一个角落;更可悲的是宝山跟他合盖一条被子,养父翻一个身就把被子卷走,冬天宝山常常被冻醒。冻醒的宝山不敢拉回被子,只有光着身子躺着。如果睡着了,很容易冻感冒。怎么办?当然没有好办法,只能坐起来,倦缩着身子慢慢等,等养父再把身子翻过来,那样宝山才敢拉回一小角被子接着睡觉。然而仙人打鼓,也有疏忽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宝山白天干活实在太累,养父翻身把被子翻走后,他没有坐将起来等,而是光着身子一直睡到天亮,结果被冻感冒发高烧,烧得宝山迷迷糊糊,烧到41度时还出了麻珍。天啦,这还不要宝山的命吗?弄不好就会落下后遗症!幸好祖母有经验,拼命让宝山喝水。祖传一块鹿角,大姨二姨轮翻磨粉,磨的粉沫泡开水,天天喝,后来果然退烧了(土办法能治大病,我的记忆至今犹新)。 祖母还活着,但她活得很累,为了袒护宝山,她常跟养父吵架。有一次放牛,养父让宝山把牛绳系在腰间,岂知那牛鼻子太硬,把宝山拖走足有一里多地,衣服磨破不说,脸部、手肘、双腿,全都磨出血珠子。祖母心疼宝山,同养父吵了一架。养父蛮横不讲理,竟骂祖母老不死,祖母被气病了。相命先生来探望祖母时,顺便也看望宝山。听说养父对宝山不好,随意打骂,他心里很生气。当初抱养这个孩子时,他曾经向孩子的生母许过愿:长大后就让他读书,如今已经六岁虚岁、五岁实岁了,应该进学堂读书了,可养父全不放在心上,每天只叫他放牛、拣粪。所以,他有必要提醒养父、劝说祖母:“该让孩子拜拜孔子公、学点文化知识和做人的道理了;否则,他的前途和命运,将断送在养父手上。”祖母关切地问:“哪儿有老师哪儿有学堂?”相命先生告诉她:“邻村(大驼村)来了一个书塾先生,学问不错,从前我曾拜他为师,读了三年书塾。你瞧我,能教书,能说书,能相命,能看风水,底子很扎实,跟他严谨的教育方法是分不开的。”祖母心动了,第二天就领着宝山,穿过一片林间小路,到了大驼村,找到书塾先生,为宝山报了名。一同去报名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宗亲陈思亮;另一个是谊母的三儿子陈抗战(也叫陈志战)。 第八章 书面,百孔 宝山要读书了,小妹很羡慕,养父很生气,养母暗埋怨,大姨二姨暗祝贺。宝山这么小他能读书吗?实足年龄只有五岁的他,还是个淘气的不懂事的孩子,养父和养母表示怀疑;不过,不便跟祖母吵架而已。然而,当祖母给宝山准备好书包时,宝山还是高高兴兴地走进学堂大门了。 拜孔子公那天,养父和大姨二姨都下地干活去了,不能陪宝山一块儿去。祖母自顾奋勇,要陪宝山去;但养母不放心,因祖母身体不好,又是缠足女人,怕路上出问题,所以,她也陪祖母去。据说拜孔子公需要一付三牲,上面放有四个鸡蛋,祖母都准备好了,就让养母提在手上。 这所学校,其实是一幢空祠堂,厅堂很大,两边都可以做教室,中间做办公室,不过,需要用竹席隔开。中间是天井,面积不小,但不能做教室;过了天井,在大门入门处,还有两片堂屋,属祠堂的下厅,也可以做两个教室。四个教室,大概能容纳一百六十名学生。然而,此次办学,只有一个书塾先生,两个斑,六十多名学生,两个自然村各一个斑,宝山与思亮、抗战分在同一个斑。 孩子们拜一个肖像,据老师说,那是孔子公。古往今来,他的学问最渊博,识的字最多,四腿牛毛的字,他能识一腿,大家都十分惊讶。宝山放过牛,知道一腿牛毛的字谁也数不清,孔子真了不起!书塾先生是个瘦老头,跟祖父在世时差不多。以孔子为例,人应该越老越有学问,书塾先生这么大年纪,咽进肚子里的墨水自然不少,所以,他一定很有学问。但不知道会不会打学生?听说有学问的老师,脾气都很大,对学生不是打就是骂,宝山很怕老师,怕他手中那根戒尺――仿佛就是养父的长烟管! 书塾先生很怪,他不带行李,不带书本,只带那把戒尺。床铺和被褥,都是老百姓给他准备的,可见那把戒尺有多么重要!书塾先生不带书,不售书,叫学生自已找书读。宝山的书本是相命先生给找的;除此之外,相命先生还把他用过的笔墨、字帖、对字板赠送给宝山,宝山和孩子们家只需买本子就行了。 入学仪式过后,孩子们都坐到自已桌前(椅子是自已家带的),听书塾先生讲话。宝山爱做小动作,书塾先生讲什么话,他都没有听清。书塾先生让宝山站起来,大家都瞅着宝山;宝山回头一看,祖母和养母已经回去了,否则,宝山还可以壮壮胆,如今孤立无援,成了砧上的肉,任凭书塾先生宰割了。书塾先生说:“今天让你站在原位,是初犯初警告,往后再做小动作,或者没有按时完成作业,就要吃戒尺,吃完戒尺再面壁三小时!”大家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宝山只恨入地无门。书塾先生第一天就给宝山来一个下马威,往后还不知道如何惩罚他呢!宝山心里有点恐惧感。想不到逃出狼窝,又进了虎穴! 上了三天课,宝山才摸清楚,这种学校很呆板,一口气闷到放学,中间不休息,不做操,小便都要排队。这种学校很特别,少年、儿童一起上,各人的书本不一样,书塾先生教新课,只读两遍,就要求学生自已去读去背,不过,记不住的字还可以再问书塾先生。这种学校也闹腾,墙壁磨锥子(锥子钉本子),刺耳的锥子声与朗朗的读书声,互相拌揍,相互干挠。这种学校很有趣,自修时间都用来“对字”。一块写字板,四方形,比课本大不了多少。通过对字,学生们增进知识,并找到了乐趣。 但是学生的桌上很埋汰,面前全是笔墨,手上总有挥不去的墨汁。有一回,宝山把墨汁涂在堂弟陈抗战脸上,但堂弟不肯罢休,也把墨汁涂在宝山脸上,于是两人打起架来,把墨汁都泼到对方身上。有人报告书塾先生,书塾先生把他们俩都叫到跟前,各打八下戒尺。打得手心都红了,你说能不痛吗? 后来,书塾先生打宝山的次数多了,宝山由于害怕性格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不会的生字,他不肯问书塾先生,但又害怕书塾先生叫他背书。于是宝山坐在课桌前,面对翻开的书本,一把鼻涕一把泪,那个生字不懂,就把它当敌人,宝山恨得咬牙切齿,随后宝山会毫不留情,用醺满鼻涕和泪水的指头,对准“敌人”,一个字一个字挖掉。读了一个多月书,宝山的课本已是千疮百孔了。有人把此事报告给书塾先生,书塾先生为了杀鸡儆猴,打了宝山二十戒尺,还把课本放在课桌前展览。消息不胫而走,养父养母都知道了,于是养母骂养父打,他的长烟管,打起来到处血迹斑斑,那才叫惩罚呢! 这件事,两个村的老百姓,茶前饭后,常作为笑料教育自家孩子,直到宝山考上大学,人们都还感到惊奇:这样的小蛀虫,竟然能成大学生? 第九章 数罪,并罚 两个自然村,中间一里多路是恐怖的密林和怪石。为什么说它恐怖?没有亲临其境的人,很难想象有多阴森可怖。现在给大家讲讲! 密林路,北高南低,奇形怪状的大石,遍布在地势较高的北面,南面都是参差的古树。那怪石,有的像老百姓家中的坛坛罐罐;有的像老百姓耕田用的犁头和开山用的大斧;有的像鸭舌帽的帽缘,可以供人们避雨、乘凉;有的大石亲呢在一起,构成岩洞,洞口长满灌木、荆棘,除老鼠常出入外,扁蝠、麻雀也飞进飞出,十分阴森可怖…… 路南尽是千年古树。要问树干有多粗,五个小孩伸手合抱,有的抱住了,有的还抱不住。树干中间是空的,只要有洞口,大人小孩都可以钻进去,而且还可以从树肚子里面爬到树上。要问大树有多高,抬头仰望树梢入云霄,离那凌霄宝殿只有三尺三。绿叶不多,但枝桠处处有鸟窠,东一个西一个,高一个低一个,有的鸟窠孵小鸟,有的鸟窠有雏鹰,有的小鸟学飞行。它们都很安全,因为底下依样灌木横生、荆棘密布,行人苍匆匆过路,很少驻足上树捉小鸟。 行人为何苍匆匆过路,因为这段路阴森可怖。一,两边的地形可怖;二,石洞阴森可怖;三,脚底下常有耗子穿行、山蛇横路;四,树梢上面常有乌鸦尖叫,摄人魂魄;五,常有开玩笑的人学鬼叫……你说阴森不阴森?恐怖不恐怖?五岁的宝山,常常独自过这条路,只要有沙沙响声,或者雨点大些,他就抬腿迅跑,连头都不敢回。有一回,宝山果真遇到一条竹叶青横路,幸好后面又来了同学,才帮宝山解了围。 一天下午,书塾先生有事要回家,给学生提前放学。宝山和同伴们背着书包,都不想马上回家,有意在路上玩个痛快。路过恐怖的古树林时,借人多壮胆,都想“探探险、刺激一下神经”。此时太阳在西边高悬,还有大半个下午,时间尚早。宝山和几个小孩,在怪石和古树林中穿行,有时探视岩洞,有时爬上大石看风光,看见南面密林中,许多鸟窠,窠里还有小鸟,都想上树抓小鸟玩。陈思亮比宝山大三岁,他是小学生中的大小孩。他怂恿宝山上树。宝山本来就勇敢,爱爬树摘干枝,此时有人怂恿,马上扔下书包,钻进一个树洞,再从大树的肚子里爬上高树。宝山爬得很高,因为鸟窝都在高枝上。宝山抓了两窝鸟蛋,放进衣袋里,又去抓另一窝小鸟。抓到两只小鸟,正兴高采烈时,脚踩的岔枝桠,噼地――一声,断了,宝山跨着断枝,从树上摔下来。庆幸的是,他的衣裳与断枝,被另一枝头挂住,宝山才化险为夷。下来时,衣服被撕烂了,胳膊被擦伤了,书包里的书和笔墨也不见了。再瞧瞧同伴们,一个个都跑得无影无踪了。原来,宝山挂在高枝上,挣扎了好半天,同伴们怕他摔死,大人怪罪下来担挡不起,所以都四散而逃。在逃跑之前,他们还把宝山的书本和笔墨藏在另一个树洞里,大有“毁尸灭迹”的嫌疑。 衣服撕烂,胳膊擦伤,书本又找不到,养父、养母绝对绕不了他!一想起挨打挨骂的滋味,宝山怎敢回家?祖母很可怜,她不遗余力,帮助宝山又袒护宝山,但是她敌不过养父,指望她无用。于是他茫无目的,到处乱走。宝山走上后山坡,走到祖父坟前,默默地掉了数滴眼泪,宝山不明白祖父为什么这么早就离他而去?现在宝山想对他诉诉苦也没有用了,于是他又继续走,走进一条大清沟(当然,两边都是山),大清沟两边的水草非常旺盛。祖父生前,他们常在这一带放牛。沟里的水不深,宝山常下到河沟里抓鱼。现在想起来,那愉快的往事,仿佛就在眼前。然而,此时此刻,鱼再多再大他也没有心思抓了。宝山独自坐在小石桥上面,看看落日,想来算去,养父的狰狞面孔和他那根长烟管,怎也挥之不去。宝山想报复,可又太小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呵!宝山想找一样东西发泄发泄。伸手比划,忽然看见胳膊上一处伤疤,才想起去年被野蜂蜇的。那该死的野蜂,穿着一身黑衣服,叮人特别痛。那蜂窝比马桶还大,里面有多少野蜂数都数不清,如都飞起来,他敢说能遮天避日。这个蜂窝很低,筑在一株龙舌兰中间,周围都是荆棘,不易被小孩端掉。龙舌兰下面,有一潭池水,清澈如镜,农妇常光顾洗衣。这一天傍晚,宝山发誓要端掉这窝野蜂,以此发泄发泄心中的不满;否果嘛,当时他并没有考虑――将给谁造成灾难?宝山准备了很多石头,然后开始砸野蜂窝。霎时,野蜂窝被砸烂了,没有砸死的野蜂,飞离蜂窠,从四面八方逃散,但大多飞来报复宝山。宝山一面砸石头,一面迅跑躲避,但有时也卧倒,把身子贴近地面,不让野蜂蜇伤。 突然,龙舌兰下面、水池边,有人骂声咧咧――是女人的声音。她们大概被野蜂蜇伤了,不但发出呻吟声,而且还有痛骂声:“是那个野杂种砸蜂窝,给我站出来!把老娘蜇死了,你拿什么赔?”宝山心里直打颤:“糟了,惹事生非了!把事情闹大了!”原来,龙舌兰挡住视眼,更兼天色已经擦黑,看不见龙舌兰下面、水池边还有妇女洗衣服。野蜂奈何不了宝山,却发疯似的飞到龙舌兰下面水池边,把月光下正洗衣服的两个妇女,团团围住,狠命攻击。她们的头部和手上,少说也有数十下,只见头部肿大,胳膊红肿,双眼都看不清道路了。她俩爬上高地,翻过龙舌兰,发现有个小孩卧倒在地,仔细一看,是陈宝山!她们想上前揪他,揪回家告状,岂知力不从心――因头部肿疼,使她们难于忍耐,几乎晕倒。此时,有大人们闻声赶来,其中就有两村妇的儿子。宝山怕被村妇的儿子揪回家告状,借着黑夜掩护,急忙逃跑…… 两村妇的儿子,气冲斗牛,抓不到宝山,先把母亲送回家,接着上门告状,并索赔医药费。养父一听,咆哮如雷,大骂逆子,惹事生非,结怨于人,表示回来,一定要抽他的筋剥他的皮,再吊在梁上抽打,打他一百棍,保她(他)们满意。养父把客人打发走后,就准备麻绳和棍棒,只要宝山双脚迈进门槛,就开始“施候”和教训他。祖母急得团团转,就如热锅上的蚂蚁。她告诉养母,第一,要去探望两受伤的村妇;第二,要给她们送些医药费;第三,要把宝山找回来。孩子是心上肉、掌上珠,犯了错误也不能一棍子打死。祖母很善良,她掏钱给养母,让她给村妇家送去医药费,并敦祝村妇早日治好蜇伤。养母走后,祖母又把两个养女找来,交代她俩尽快把宝山找回来。此时的祖母,就如一位能点兵布阵的女将军! 大姨、二姨和谊母家三个儿子,在相命先生的陪同下,点着火把,上山去找宝山。虽说有月光,但软弱无力,视线有限,黑夜里找人,犹如大海捞针,谈何容易?于是,大家撕开嗓门,大声呼喊宝山的名字。那时,宝山躲在一个石洞里,听见叫声也不敢贸然出来。一想起养父的长烟管和他狰狞的面目,宝山就十分害怕,害怕得浑身颤抖。此时已是深秋,入夜以后,寒气逼人,更兼肚子饥饿难忍,所以宝山不仅身子打颤,连上下牙都打起战来。一想起回家的遭遇,宝山就决定不搭理大姨、二姨和相命先生的呼叫了。 大姨、二姨、抗战和相命先生等人,叫了一遍又一遍,叫到深夜,叫干了嗓门,她(他)们只好回去交差。 深夜,肚子太饿。宝山见大姨、二姨她们都回家了,才从石洞里面爬出来,准备弄点吃的。他知道,秋天里地瓜已经成熟,要吃就吃地瓜。于是宝山找到一处地瓜园地,不管瓜秧茂盛与否,拔掉瓜秧就往下挖,挖出两大块,用草擦了擦,把皮去掉才吃进肚子里。肚子里有了东西,身体也有了力气。此时离天亮还早,应该睡一觉,可是到哪里睡觉呢?深秋的夜很热闹,四面都有小虫叫声,有时还遇耗子出洞觅食。深秋的夜很凉爽 ,凉得老要打喷嚏,爽得老想数星星。因为太寂寞了,数一数星星,也许更容易打发时间。听说地上有多少人,天上就有多少星,每一颗星代表一个人。那亮的星星,是当官的,或者有钱人家;那暗淡的星星代表穷人。据说,越亮的星做的官就越大,最亮那颗北极星,可能已经当皇帝了。但不知那颗星代表自已?也许那颗代表自已的星最小,小得连闪烁都看不见!数了一阵子,大概困极了,眼皮都睁不开,很想睡觉。宝山怕洞里有狐狸或者耗子之类的动物,不敢进洞睡觉。在地里睡觉,容易着凉,另外也不安全。宝山在地里走来走去,壮壮胆发发热,并且开动脑筋,想找个安全的地方睡。想来想去,突然来了灵感:“有了,我何不爬上大树睡觉?”树上既干净又安全,再说家人也不容易找到自已……对,就这么办! 祖母辗转难眠,五更天就起床。昨夜孙子没有回来 ,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她能不挂心怀吗?她把养母以及大姨、二姨都呐喊起来,让她们再去寻找。她又去找宗亲,找相命先生,让他们帮助寻找。养父也坐不住了,他也夹在宗亲们当中。他满脸杀气,牙齿咬得嘣嘣响,不知道找到宝山时,会不会把他剁成肉酱? 宝山在树上,背靠枝干,腿夹三岔,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总怕有人呼喊,总怕野兽光顾,总怕贪睡跌下来,所以一直紧绷神经、警惕地面,那怕风吹草动,他也会睁开双眼瞄它一瞄的。天亮了,开始是东方发白,随后霞光万道,紧接着一轮火红的太阳喷薄而出。宝山知道,今天的时光更难打发。但不管天塌下来也好,地凹陷下去也好,必须把肚子填饱,才能经受折磨、应付万变。宝山摸摸肚子,自感饿了,于是他从树上下来,又挖了两块地瓜,擦干净正准备充饥时,宗亲们前呼后拥,找他而来,养父也夹在当中。宝山非常害怕,急忙攀枝上树。大姨、二姨呼他名字,宝山不敢应答。他们在山上寻找,在树林边呼叫,突然有人发现地瓜秧,宗亲们意识到,孩子就在附近。他们顺着脚印寻找,找到大树底下,惊喜地发现了宝山!接着纷纷喊叫:还不快下来……让我们好找哟! 他们把宝山弄回家,多少给点饭吃,接着养父开始收拾宝山。他列出宝山许多罪状:第一,读书挖字、丢书、逃学;第二,上树捉鸟儿撕破衣服;第三,砸野蜂窝蜇村妇、满城风雨;第四,夜不归宿、偷地瓜吃。今日他非数罪并罚不可! 宝山被反剪双手,吊在梁上,双脚离开地面,晃来晃去,养父取笑他坐“新式飞机”――喷气式飞机,准备遨游太空。他一会儿用烟管抽,一会儿用棍棒打;一会儿打上身,一会儿打手脚。他一会儿叫乡亲们欣尝,是否教子有方?一会儿请村妇的家人观阵,是否满意、解恨?村妇的儿女们,从祖母那里得到不少实惠,如今又观阵解恨,满意地点点头,说:“但教训教训就行,淘气的孩子,打死他也无用。”宗亲们都劝养父,教训教训就行,点道为止,尽快把孩子放下来,以免打坏孩子。有的宗亲,看不过去,动手就要放人。但被养父拦住。相命先生也没招,心想:何不把祖母请来,让她老人家出面劝阻,也许效果要好些。于是他把祖母请来,老人家见宝山被吊在梁上,心疼极了,指着“倒插门”囔道:“这是教训孩子吗?把他打死了,或者有个三长两短,我找你算账!”她抱住宝山双脚,并叫相命先生帮忙,意欲让相命先生把宝山解下来。然而,女婿不听那一套,不但盛气凌人,还骂声咧咧:“老不死……不征求我的意见,弄来这个小杂种,瞧,给我添多大麻烦?我不找你算账,已经不错了,你还要找我算账,做梦去吧!”力大无穷的养父,把相命先生推个趔趄;把祖母推了一跤,重重地跌倒在地,搀起来时已经有气无力、奄奄一息了。养母、相命先生还有大姨、二姨,急忙把祖母扶回卧室,伺候她躺在床上…… 第十章 命运,如水 祖母很可怜,她生“倒插门”女婿的气,已经卧床好些天了;如今为宝山的事,勉强撑起身子,想帮宝山解围,岂知倒插门不领她的情,“围”没有解还被他推了一跤,送回床上已是奄奄一息。自从祖父辞世后,她身体就日渐衰弱,如今跌了这一跤,不说大伤元气,就是命也很难保住。祖母卧在床上,茶饭不思,滴水未进,神仙也顶不住,何况一个老太太!养母让大姨、二姨请来盐医生,服了几贴中药,并不见好转。养母很着急,三天两头同养父吵架,一家人闹腾腾,连鸡狗都不得安宁。 有一天,祖母神智略微清醒,指使女儿金凤,把宝山叫进寝室。宝山站在祖母床前,见她有气无力,说话断断续续,情不自禁,泪流满脸。养母命令宝山:“快跪下,祖母有话跟你说。”宝山双膝着地,聆听祖母教诲。祖母断断续续:“宝山,你不怨我吗?你不恨我吗?即使你不恨我怨我,你生母也会恨我怨我的。谁知我的命如水,你的命比水还凉,要怨就怨我命运不好,平生没有男孩;要恨就恨我爱唠叨,是我怂恿你祖父,一定要抱个男孩,接替陈家香烟。陈家香火不能断送在你们这一代人手上呵!宝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养父打你,也许是为你好,也许另有原因……” “他不叫他爸爸,笨嘴拙舌的,养父对他特别生气。”养母插了话。 祖母向女儿示意,让宝山站起身来。当宝山站起身子,祖母还要讲话,因此,宝山不便走开。不过,祖母不再对宝山说什么话,而是用目神对准养母的肚子,此时宝山才注意到,养母的肚子凸起来那么高,大概怀孕十月要临产了。果然不错。祖母喘了喘气,接着断断续续地说:“你已经临产了,如果是男孩,我恭喜你,也恭喜陈家。但是,将来你们把爱都给了亲骨肉,宝山如何处理?如果不喜欢,就把他送走,还给他生母。孩子是父母的心上肉、掌上珠,再穷再苦,人家也是难割难舍的。在咱们家,你还没有添男孩以前,有人已经把他当包袱、当粪土、当淘气的小杂种了,随意打骂,不给读书,不给饭吃,假如添了男孩,还不把他当眼中钉、肉中刺,随意打骂,天天扫地出门……” “不会的。即使添了男孩,我依样把他当心上肉、掌上珠……”养母泣着插话。 祖母用了最大力气,才说完下面一段话:“心上肉,掌上珠,不是一句空话。如果喜欢,就不要随意打骂,并且要供他上学读书。这是他祖父和我的心愿,也是他生母的祝福和盼望。” 养母点点头:“会的――我一定会的,你放心吧!” 祖母泪流满脸:“可是……他养父,连我都不放过,他能放过……眼中钉吗?” 说完,祖母闭上双眼,据说再也没有睁开过。养母弯腰帮母亲擦泪,擦着擦着,总觉得她的脸色不对头,气血全无,于是把宝山撵出卧室,让宝山喊养父以及大姨和二姨进来。大概祖母快不行了,因为宝山走出卧室,就听养母放声大哭。 果然不错,祖母咽气了。养父力气大,把祖母背去陈家祖祠。宝山跟在后面,大姨、二姨哭宝山也跟着哭,不过,她们哭得很伤心,宝山只默默地掉眼泪。大姨埋怨他说:“祖母生前这么疼你,你还不放声大哭;只掉几滴眼泪,鹊桥会呀,难道你不伤心吗?再说,她的死因跟你有关,对不对?要不是你惹事生非,祖母为解救你,才被倒插门女婿推了一跤。你想想,她能这么早离开我们吗?”宝山点点头说:“大姨,二姨,我很伤心,但我哭不出声,默默掉眼泪行吗?”大姨说:“你要是有孝心,就开声大哭;你要是没有孝心,就猫哭耗子,随便掉几滴眼泪应付应付差事算了。”经大姨这么一说,宝山十分难过,鼻子一酸,情不自禁地放声大哭起来。别人哭什么宝山不知道,但宝山哭祖母走得太快太早了,从此再没有人疼他爱他了。宝山怎能忘记,祖母生前不仅给他好吃好喝好穿的,而且还克服重重困难,送他进学堂读书。那些日子,不管读书或者放牛回家,祖母总要追着宝山,问寒问暖,并把准备好的糕点拿给他吃;当挨打挨骂时,祖母又会护着他,使宝山减少许多皮肉之苦……想到这里,宝山呜呜哽咽:“祖母呀,你等等我,我要跟你一起去,在阴槽地府,好好报答你的恩惠!” 大姨见宝山号啕大哭,哭得跟泪人儿似的,十分满意,不但帮他擦眼泪,还嘉奖他几句,“你这个人有血有肉,不是木头疙瘩,一启发就动感情,太讨人喜欢了!”此时,大家都忙,大姨抽空交给宝山一个任务:“宝山,快去把你谊母叫来帮忙!”宝山点点头,抹擦一下眼泪就走开了。 谊母是谁?她既不是生母,也不是养母,但她比生母和养母都亲。小时候,养母奶两个孩子,奶水不够,小妹吃饱,宝山吃不饱,常常饿得哇哇叫。祖母只好喂米汤贴补,但解决不了大问题。一家人合计,能否请个奶妈?这个点子一出,就七口八舌起来。请奶妈进家是不可能的。祖父忽然想起一族亲,新近也添了一个男孩,取名陈抗战(或陈志战,抗日战争期间出生的),比宝山小四个月。她家是侨属,抗战期间,丈夫跟着陈家庚,因募捐抗日的事,悄悄回来一趟,所以还有点积蓄,生活比一般人要好些。两家关系很好,她与养母又是姐妹伴;论辈份,宝山与抗战还是叔伯兄弟呢。所以,祖父祖母抱着宝山,跟要饭似的,去谊母家要奶水。谊母很善良很慷慨,如果正在奶孩子,她也会把儿子放在一边,先把宝山喂饱,即使自已儿子哇哇叫,她也会不理不睬的。久而久之,祖父祖母十分感动,除送些东西外,还让宝山认谊母,拜她做干儿子。小时候,宝山常到谊母家玩,也常跟抗战上山放牛、下河游泳。谊母给宝山印象最深的是:每年除夕,吃过年夜饭,谊母总要带着抗战来家串门,一是向祖父母拜个早年;二是给宝山送压岁钱。谊母并不偏心,她给抗战一角,给宝山也是一角;给儿子两角,给宝山也一样是两角,最多一回给了五角。所以,谊母是好人,谊母家宝山最爱光顾了。这一天,因为有急事,宝山是跑步到谊母家的,说明他这个人从小就很敬业。谊母听到这个噩耗,既惊讶又着急,正烧火做饭,本来是走不开的,但谊母还是把火熄灭,跟着宝山走了。 谊母先到祖祠,探望祖母,她见祖母双眼紧闭,知道已经离开人世,十分伤心,也跟着哭了一阵子。后来领头的宗亲,安排她洗米做饭,接待客人,她才离开祖祠。 宗亲、亲戚来了不少,大家不是哭就是忙。哭的哭成一片,忙的忙成一团。忙什么呢?农村红白喜事太多,没有乡亲们参与,寸步难行。今天老人去世,明天出殡,虽说明天才能入土,但有很多工作要做,比如:扯白布、发白布,给宗亲们缠在头上;订购棺材;请糊纸师傅糊纸灯纸马纸棺罩;购买油盐酱醋;向乡亲们借竹做的桌椅板凳等等…… 第二天,是出殡的日子,宝山作为孝男,一直扶棺走路。宝山暗中用力,不让棺木往前走,但无济于事。宝山发觉,这回糊纸的数量,没有祖父出殡时多,不知何原因,也许养父从中做了手脚。宝山恨养父,恨得咬牙切齿。他吊打自已,已经遍体鳞伤了,还罗列许多罪状,呸!他六亲不认,害死祖母,罪状才是最大,大到……天理难容!如果不是他吊打自已,如果不是他用力太猛,祖母能摔倒在地吗?祖母能这么快就离开人世吗?如果祖母在天有灵,应该找他算清这笔账! 第十一章 挨打,升级 祖母辞世后,打击最大的人是宝山,损失最大也是宝山!首先,读书无望,宝山失学了,同伴们来家找宝山,但都被养父轰走;第二,没有疼他爱他护他的人了。祖母一走,养父目空一切,他是一家之主,说一不二,就连养母也奈何不了他。第三,养母新近添了一个儿子,从此,他们有了亲骨肉,宝山的遭遇就更惨了,往往被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养父大嗓门一喊,宝山就吓得直打颤。养父喊:“宝山,放牛去!”“宝山,干活去!”“宝山,拾柴去!”宝山惊魂略定后,第一反应就是:惟命是从,不敢吭气,更不敢言个不字。如果宝山不在,不能随叫随到,那就惨了,下一顿饭可能就落空――养父会抢走他的饭碗。虽然如此,但孩子为了生存,也有一套对付的办法,比如:凡事听话,少说话多干活。干活时手脚麻利、勤快,尽可能把活干好,不落把柄;回话时哼哼哈哈,小心翼翼,尽可能不支声,不让对方抓住尾巴;吃饭时少磨蹭,吃干不吃稀,一碗就填饱,少在家中逗留,吃过饭就溜出家门……,尽管如此,但挨打挨骂、皮肉之苦的事还时不时发生。 每年夏收夏种,大家都很忙,水田里收割稻谷,更是热火朝天。有一天,宝山没有下水田帮忙,也没有去放牛,牛被二姨带去田间,养父安排宝山在庭院看鸡。这个活很轻松,但太阳太晒,有火烧火燎的味道,宝山常落脚树荫,乘凉玩耍,有时拉弹弓,有时捉知知……,一不留神,两只该死的公鸡,悄悄钻进庭院偷吃稻谷,正好被养父看见。他挑担稻谷从田间回来,看见公鸡偷吃谷子,怒发冲冠青筋暴涨,担子一停,抽出木质扁担,两米多长三斤多重,铁青着脸追宝山而来。他是凶神,他是恶煞,见了他宝山腿肚子就发软,想跑都跑不动,只能挨打!说时慢,那时快,养父举过头顶的木扁担,拦腰只两下,宝山就跌倒在地,不醍人事。也可能命不该绝,正好谊母打从旁边经过,看到慑人这一幕,吓得脸无人色,急忙把宝山抱在怀中,一面叨念打人也太狠了,一面急急按住宝山的人中,并让人端来米汤,灌进宝山的嘴里,这才把宝山救活过来。谊母抚摸着宝山双腿,问疼不疼,宝山点点头;谊母让宝山走几步路,宝山腿疼走不了。谊母问宝山回不回家?宝山摇摇头:“让我到你们家好吗?”谊母点点头,随即涌出两行热泪,滴落在宝山脸上时还是滚烫滚烫的。 宝山在谊母家养伤,吃睡在谊母家,已经好几天了,宝山总不想回家。但是,谊母太善良了,怕养父家怪罪,还是把宝山送回家。她告诉养母,“宝山他爹打人太狠了,用根木棍就行了,还用扁担打。他爹人高马大,木头扁担两百斤都压不弯,你想打在孩子身上,不管哪个部位,都受不了的。那天,若不是我赶到,真可能就打死人了。”养母叹了一声:“这个孩子也太淘气了,打死都不叫一声爹。你想,他爹能不生气吗?”谊母说:“生气归生气,但打孩子要有分寸,打死人对谁都没有好处;若是打残废了还需要花钱。”养母明白这个道理,因而点点头:“我会告诉他的,你放心吧!” 虽然谊母作了调停,但宝山还是胆颤心惊,惶惶不可终日。特别是夜间,宝山拒绝跟养父同床,常常一个人躲在外面睡。那些天,他们不找宝山,还以为宝山仍然在谊母家睡呢!正好,给宝山一个喘息之机。夏天,宝山睡在祖祠门口的石板上,冬天宝山睡在草垛里面…… 有一早上,宝山睡贪多时,没有起床放牛拾粪,大姨二姨告诉养父,养父说:“去他谊母家找找!”但到谊母家却扑了个空,大姨二姨暗暗着急,怕宝山丢了,或者冻感冒了,因为那时已是残冬。她俩四处寻找八方打听,后来在自家面前的草垛里发现一个洞,仔细一看,宝山就在里面睡觉。大姨二姨又惊又喜,把宝山叫起来,还帮他打掉身上的杂草。大姨埋怨说:“这么冷的天,你睡在外面,冻感冒了怎么办?”宝山说:“不会的,草垛里面很暖和,比家里还暖和。我跟养父睡还没有这么暖和哩!”草垛像一座古塔,全是稻草堆成的,冬天收成多,家里堆放不了,就堆在外面造草塔,就是春天雨水大也没有关系,因为这种“草塔”,有一个防雨的草盖,钻进草盖下面睡,不盖被子也暖和。然而,大姨二姨不答应,不让宝山再冒这个险,并且心直口快地说:“我知道你讨厌养父……今晚你不跟他睡,跟我们睡吧!” 宝山年纪虽小,但知道男女有别,听了两人的话就脸红。大姨二姨见宝山沉默不语,便说:“先干活去,晚上再说吧!” 晚上,宝山还是钻进草垛睡觉,大姨、二姨找到他,劝他回家睡。宝山不想回,她们吓唬我,说夜里有狼,宝山说不怕。大姨又哄骗宝山,说养父要揍他。这话果然灵验,养父若知道宝山睡草垛,还不再次吊打他!于是宝山老老实跟随大姨二姨回家睡了。 大姨二姨睡在一张床上,两人合盖一条被子。宝山去时,她俩让宝山睡在床里面,还给他准备一条被子。宝山非常感激,但睡起来不踏实,总觉得不如草垛里面睡着香。有好几次,宝山都想悄悄爬起来,溜出屋子,回草垛睡觉。但是宝山的反常举动,让大姨发现了,她问宝山:“你不睡觉想干什么?”宝山没有回答。大姨命令宝山:“好好睡,要不明天早上起不来。”农家的孩子,早上都要干活,不抓紧睡觉,着实起不了床。于是宝山迷迷糊糊睡着了,一觉到了天亮,起床后又是没完没了的农活。 就这样,宝山同大姨二姨睡了两个多月,秋去冬来,转眼又到了年底。养母准备年货,大姨二姨也闲不着。捣糯米,蒸年糕,年年如此;添新衣、穿新鞋,年年都有新春意。陈家的钱都花在小弟身上,养父母舍不得给大家添新衣、买新鞋,只给大姨二姨各添了一件上衣。谊母知道后,就给宝山添了一套新衣、买了一双新鞋。宝山的要求不高,只要能玩上两天,跟其他孩子一样,放放鞭炮,看看演出,就心满意足了。 二姨双亲还在,而且离这里很近,她征求养母意见,要求回家一趟,养母答应了。二姨大概回家过年了,三两天都不见影儿。但大姨告诉宝山:二姨的妈病了,她回去孝顺两天。晚上睡觉,床上只剩下宝山和大姨。除夕那天晚上,谊母来串门,三儿子抗战也跟来。宝山与抗战手拉手,正要出门放鞭炮,谊母叫住抗战:“把压岁钱给你哥!”宝山此时才想起来,谊母是来送压岁钱的。宝山比抗战大四个月,所以他称宝山哥哥,理所当然。但平时双方心领神会,并不都称哥喊弟,今天是过年,又当着大人们的脸面,所以有点例外。抗战喊宝山一声:“哥!给你!”接着就把压岁钱给了宝山。宝山接在手中一看,是一张两角的钞票,心里无比高兴。宝山心想,也许抗战胜利后,南洋路平安无事了,谊父跟从前一样,又可以汇款让谊母家过年了,所以,今年的压岁钱增加了一倍! 这一天晚上,宝山跟抗战,还有陈思亮,玩得很痛快,也玩得很累。晚上睡觉时特别香。天亮前大姨揪宝山的小鸟,宝山一疼就醒了。醒后才发觉自已压在大姨身上,他们俩都光着身子,大姨往她的阴部弄宝山的小鸟,岂知小鸟不争气,软绵绵越弄越惊越弄越是缩小。大姨不满意,把宝山掀在一边,蒙头睡了。第二天、第三天,宝山都在回味这件事,虽然宝山还没有性欲,但感到十分好玩,十分刺激,因而想跟大姨再来一回。这一天傍晚,大姨正在听长辈们聊天,宝山走了进去,轻声对大姨说:“大姨,咱们再来一回!”大姨满脸通红,揪宝山一只耳朵,把他揪到外面,在没人处,使劲地挟他的脸颊,左右开弓,宝山只觉钻心地疼,但我不敢喊,也不敢哭。此时宝山才知道,大姨已经恼羞成怒了。接着,他又明白:一个恼羞成怒的女人,当她发起脾气来时,竟然这么厉害,这么吓人!此后,宝山再也不敢提及那件丑事了;而且从第二天晚上起,宝山再也没有跟大姨二姨合睡了。 第十二章 家庭,变故 大姨叫吴秀丽,送陈家以后,名与姓都没有改。小时候家穷土地少,靠土窑做陶瓷,但生意并不好。兄弟姐妹多,三个女孩先后送走两人,祖父抱养老二,进陈家那年她才五岁,长大后没有读书,一直跟着祖父干农活、开商店。祖父辞世那年,她已亭亭玉立、青春含苞,只是风吹日晒,皮肤黑些。论年龄,二八青春正当年,有钱人家早已婚聘。可是,这个家田地多,人手少,每天只干农活,婚姻大事,无人问津。养父一来,更是把她当劳力使用,从来也不过问她的婚姻大事。大姨暗暗流泪,有时也难免有越轨杂念。 大姨娘家也在镇上,与养父家相距甚近,有一次两人一同回去,回来后经常在一起窃窃私语,有一次让养母看见了,养母怀疑他俩有隐私,不但大骂大姨贱货,还同养父大吵大闹。尔后,她托人要把大姨嫁出去。但是,大姨已是壮劳力,嫁出去就少了一个劳力;如果招个上门女婿,养母也不干,担心分走她家财产。怎么办?没有好办法,此事又被搁置下来。然而大姨有怨言,不好好劳动,甚至农忙季节还躲回娘家去,据说还要自已找婆家,不让陈家人做主。养母很生气,她是父亲抱养的,不让陈家做主,她绝对不干。 养母找来谊母和相命先生商量。谊母家的大儿子已经20岁,不过,人家条件好,要求也高,他看不上大姨。那么相命先生家呢?他家也有一个未婚儿子,今年22岁,人长得不错,但家庭条件差些,若是有媒婆饶舌,也许就能结为秦晋之好。岂知,相命先生是个好媒婆,自告奋勇,自已提亲作媒。他对养母说:“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但不知你能否接收?”养母说:“原闻一二。”相命先生说:“常言道:女大十八变。又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家有女,我家有郎,如果能结为百年之好,便可以了却你的心事。咱们两家同一个村,相距甚近,农忙时一呼就来。你们家农活多,我敢保证,让他两口子先忙完你家农活,回头再干我家农活。这样既可以不分你家财产,又可以在农忙季节不减少你家劳力,怎样,好办法吧?”养母点点头:“但不知你家儿子肯答应否?”相命先生满有把握地说:“你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谊母听后,连声叫好,极力捉成,美言相劝。养母心动了,连连点头:“好吧,就这么办;婚期过些天再订。” 婚姻大事,姐帮妹择婿,也要征求妹的意见。养母不马上定下婚期,有她的打算。她必须征求一下大妹子的意见。 然而,天有不测风,陈家多有变故。二姨也闹情绪了。她见大姨不干农活,躲回娘家落清闲,自已也不想下地;就是下地干活,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二姨姓张,叫张小燕,送陈家后并没有改名换姓,也许是女孩子的缘故。二姨比大姨小两岁,今年17岁,长得比大姨高,不说如花似玉,但也五官端装,身材苗条,靓丽多姿。不过,婚聘之事,她还不敢胡思乱想。因为没有脂粉,没有好衣服穿。她埋怨陈家,给她的待遇比长工还差。长工年底还领点工资,回家过年。可她回家探母,身没分文,只带年糕不带衣服。因为陈家连一套新衣服都打折――只买上衣不买裤,穿回家过年,岂不惹人取笑!过了年回到陈家,邻居五婶婆替她打抱不平。说生母有病,回家探望,连一分钱也不带,怎抓药?她怂恿二姨:“他家收成的花生多,不是榨了很多花生油吗?你偷几斤出来卖我,我给你钱。拿了钱,去帮你生母抓两付汤药,治治病,治好了病你也放心。”二姨心领神会,准备好油瓶,只等夜间,陈家的人都入睡后,她才行动。 她偷第一次,成功了;再偷第二次,就被大姐发现了。大姐岂肯善罢甘休?她伙同丈夫,把她反剪双手,一头捆手,另一头拴桌腿,而后用长烟管抽打。打得二姨喊爹叫娘、认错叫饶,并保证下次不敢再偷油卖了。大姐还不放过,为了给她留个贼记,竟然把她的秀发剃个精光。女人没有头发,光秃秃,岂不成了妮姑?大家见了她就取笑:削发为妮,这辈子不嫁人了?调皮点的人干脆叫她小妮姑。二姨受不了这种耻辱,悄悄地跑回娘家去了。 再说大姨回镇上,在娘家躲清闲,托人去请也不回来。据说,她母亲正托媒说亲,要把她嫁出去,嫁给一个丧妻不久的汉子。养父母知道后十分生气,便由保长出面,叫了一帮人,去镇上找大姨家算账。这帮人素质差,粗话连篇,砸盆弄碗,还要抓走大姨,搞得鸡飞狗跳墙。他们的理由是:大姨是父亲生前抱养的,属陈家养女,婚嫁之事必须由陈家做主,生母无权过问。大姨两个哥哥据理力争,替妹妹打抱不平。保长带去的人,大打出手。两个哥哥叫来一帮人,双方打群架,后来镇政府派人解围,才草草收埸。大姨趁乱躲一边去了,终于没有被养父和保长他们带回来。 养母找来谊母和相命先生商量,如何把大姨弄回来?相命先生胸有成竹,因而含笑道:“你们再也不要兴师动众了。让我跟儿子国平去一趟,保证能把她劝回!”谊母点点头:“这个办法不错,如果大姨能看中国平,就让她嫁给国平吧!”接着,她还建议:“如果能让二姨一块儿去更好。据说她俩关系不错,有她去劝说大姨更保险些。”养母叹了一口气说:“唉!她偷油卖,被我打跑了。”谊母自告奋勇:“没有关系,我去一趟,保证把她劝回来。” 谊母送给二姨家五元钱,就把二姨劝说回陈家了。二姨戴个布帽,把光头遮住。出发时,宝山也要求去接大姨。相命先生同意了。于是他们一行五人,奔镇上,奔大姨家。大姨母女接待他们,双方心平气和,不争不吵,只是抱怨前回那帮人太粗鲁了。相命先生闯江湖多年,识多见广,嘴巴子好使,而且善于见风使舵、量体裁衣。他把来龙去脉、利弊得失权衡了了一遍,接着,单刀直入、开门见山。他问大姨:“听说你妈要把你嫁给一个丧妻不久的汉子,那汉子很穷,还有两个孩子,年幼需要照顾,你这不是往火坑里跳吗?以我说,还是嫁给我家国平吧!他长得如何,你有目可睹。你瞧他:个子有个子,面貌有面貌,而且身强力壮,肩挑手拿,样样都是一把好手。他的脾气性格,咱们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你应该有所了解,不说老实巴交,但也诚实可靠,你说对吗?至于家庭条件嘛,王三卖瓜,我给你吹两句!我们家的田地,没有你们家多,但也够吃够喝;副业方面,牛一头,猪两头,鸡鸭十多只;另外,我外出相命看风水,也有些收入。所以说,家庭条件不算太差,而且两家相距甚近,有困难随叫随到,对双方都有好处。秀丽姑娘,跟我们回去吧?”大姨瞟了陈国平一眼,国平也瞅了她一眼,四目相对,情感交融。陈国平红着脸表态:“秀丽,我会对你好的,跟我们回去吧!”宝山和二姨以及谊母也纷纷劝说。谊母乐于施舍,她康慨解囊,给了大姨妈5元。大姨深受感动,终于点头答应了。于是他们一行六人,返回陈家村。 第十三章 良师,益友 相命先生知识渊博,生活经验丰富,是宝山的良师益友,也是宝山生活中一面镜子。最近两家攀亲,家喻户晓,宝山同他靠的更近了。相命先生除外出相命外,也下地干活,上山放牛。上山放牛时,他给孩子们讲了许多传奇故事。他告诉宝山,说他家有很多藏书,是他爷爷当举人时留下来的,如果有兴趣,可以去他家找书看。宝山说自已不识字,看不懂古书。相命先生说:“我可以教你识字,但是你必须有信心和恒心。”宝山说:“只要能识字,能看古书,能知天下大事,我有信心,也有恒心。”相命先生为了进一步启发宝山,又搬来一些古话、俗语,什么只要有恒心,铁锤也能磨成针;滴水石穿;蝼蚁搬家,等等,所以说,恒心很重要。一天学五个字,两天学十个字,久而久之,持之以恒,你就能学富五车、下笔如有神了,不说读几本鸟书,就是写几部巨著,也不是梦想,肯定得心应手!信心,就是对从事的事业充满自信。古人言: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这话告诉大家,要有远大的目标,不要有点成绩,就沾沾自喜、自鸣得意。所以,学要有恒心,干要有信心。“如你能牢牢记住,我保你受益非浅。”当时宝山还小,高谈阔论,他是半夜吃黄瓜――不知头尾!老虎吃天――摸不着边。但不管怎么说,学几个字,多看几本书,开阔四野,走近世界,没有什么害处,所以,宝山还是决定到相命先生家借书,并拜他为师。 跨出陈家门槛,宝山的心境特好,犹如渔儿游入大海、鸟儿飞入丛林,走路都是连蹦带跳的。今天,他要去相命先生家借书。走进农家院里,迎接他的,又是鸡又是狗,加上孩子们朗朗书声,真是热闹,真让宝山开心。相命先生有三个儿子,老大老二都已经成家立业,只有老三陈国平,还没有娶亲。不过,快了,因为大姨已经答应做他的媳妇了。老大老二各有两个儿子,这一天都在书房里面,聆听爷爷教诲。爷爷教他们读书写字吟诗。唐诗是基础,大人们喜欢,孩子们也喜欢,平常时都朗诵唐诗,今天例外,宝听到一首四季(节气)歌: 春雨惊春清谷天 夏满芒夏署相连 秋处露秋寒霜降 冬雪雪冬小大寒 吟诵完毕,爷爷又作了剖释。他说,当农民,就要懂四季歌。一年24个节气,每15 天就有一个节气。每个节气都有它的含义,对农夫的耕种,很有指导意义,是中国农民的法宝。比如“惊蛰”,春天到了,虫儿叫了,就要浸谷种,清明就该插秧了。又如“小满”,水稻开始灌浆了,夏至到了,就该准备镰刀收割早稻了。宝山走进书房,相命先生马上把视线落在他脸上。相命先生说:“宝山,你来得正好。你也背背四季歌,将来当农民才有本钱。”宝山说:“爷爷,我已经会背了。”相命先生十分惊奇:“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宝山说:“刚才听你们吟诵,我在书房外面,跟着念了一遍就会了。不信我朗诵一遍:春雨耕春清谷天……” 相命先生十分满意,嘉赞宝山说:“好天资啊!好,从今以后我就收你做学生,同我这四个孙子一道,读书写字、吟诗做赋!”宝山一看,他家四个孙子,跟自已的年龄差不多,大家都能玩在一起。于是宝山点点头。当听到同伴们呼他爷爷时,宝山也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爷爷!” 就这样,宝山没有机会拜公子公为师,暂且拜相命先生为师也不错。 第一堂课,相命先生教宝山“人之初,性本善”六个字。宝山说他上私塾课时学过了。相命先生摇摇头:“你们只触到皮毛,太肤浅了,不值一提 !人之初、性本善,含义深刻,只触到皮毛不行,必须入木三分,直到触及灵魂。现在我就给你们解释解释!”他这样解释:人之初,就像你们这些儿童,天真烂漫,天性善良,心眼纯正,肚里没有乱七八糟的事,谁都不会干坏事。可是长大以后,为什么就变呢?为什么同吃一样米就变出百样人来呢?有的变得青面獠牙 ,能吃人也能杀人;有的变得不劳而获,偷盗抢劫,偷鸡摸狗,无所不为;有的变得男盗女娼,危害家庭,危害社会……,其原因有三条,一、没有良好的教育;二、经济基础不扎实;三、没有孝顺、上进的后代…… 宝山好奇地问:“爷爷,将来我想上大学,上完大学当空军飞行员,驾使中国人自已造的飞机,狠狠打击日本鬼子,算不算追求?”相命先生热忱地说:“当然算追求啦!不过,日本鬼子已经投降了;现在国共内战,你驾驶的飞机准备帮谁打谁?”宝山说:“谁好我就帮谁,谁坏我就打谁!”相命先生含笑道:“共产党是穷苦人的救星,你就帮共产党吧!国民党剿共不抗日,现在又挑起内战,你就打国民党反动派吧!”宝山高兴地回答:“好,我听爷爷的话,帮共产党,打国民党!”相命先生轻轻地摇摇头:“可惜,你年纪太小了,否则,共产党正用人之际,我可以送你去当兵――就当空军飞行员吧,实现你的愿望!宝山说:“爷爷,我不但要当空军飞行员,还要当战斗英雄!”相命先生点点头:“我相信,你是苦根子长出来的苗,当个空军飞行员,肯定是个了不起的英雄!”宝山听了嘉赞,十分高兴。接着又问:“爷爷,经济基础不扎实,是不是装钱的腰包没有鼓起来?”相命先生眉目含笑,嘉赞地说:“不错,不错,你这小鬼,比大人还精!挣的钱少,连买水吃都困难,怎能使腰包鼓起来呢?腰包鼓不起来,不但守穷,而且志短,跟牛马一样,处处受人欺侮……” 讲到这里,外面闹哄哄地,还有阵阵鞭炮声、唢呐声、锣鼓声。大家感到好奇,都想去看看热闹。相命先生洞悉孩子们心思,挥挥手:“去吧!你们不看个明白,总是心不在焉;看个明白,你们才能安下心来。” 原来有人娶亲,花轿刚到,吹吹打打,十分热闹。妇女小孩,不叫自来;男男女女,拥挤不堪,尾随花轿,进入新郎官的家。张灯结彩,宾客临门,道喜声声,加上吹吹打打,确实热闹非凡。宝山只看热闹,全把借书的事忘之脑后了。看完夫妻对拜和送入洞房后,宝山和几个小孩,就跑到门前拣炮放。此时,宝山看见五个乞丐,闻听鞭炮声,自远而来,其中就有乞丐臭壁!他是本村人,大家都很熟悉。臭壁身前身后,跟着一帮小孩,有时前呼后拥,有时嘁嘁喳喳,有时高唱儿歌,把臭壁作践得一钱不值。这首用闽南话唱的儿歌,宝山也会唱,请听: 臭壁,臭壁,鸡仔不要抓, 喂大下鸡蛋,孵出小鸡你再抓; 小鸡出壳上树杈,再抓就是蛋壳渣, 不当癞蛤蟆,来生再潇洒! 臭壁,臭壁,鸡仔不要抓, 偷鸡还需一把米,两手空空怎喂大? 杀鸡炖鸡汤,再请你闻香, 要想吃鸡杂,来生再潇洒! 因为儿歌动听,孩子们都唱,唱得山嘣海啸,唱得乞丐们心猿意乱。然而为了生存,他们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新郎官的家门外,接着把孩子们轰一边去,开始伸手向主人家要饭、要东西。宝山好奇地站着,看看主人家肯不肯施舍。主人家有个兄弟,身后跟着一帮哥们。此人比较高大,身体也十分壮实,但是心眼不正,不断地用语言侮辱乞丐,说他们不劳而获,想吃碗剩菜剩饭,就必须劳动劳动,或者学鸡鸣狗叫,或者表演几手绝技。当几个乞丐学鸡鸣狗叫后,他又出了一道更难的题目刁难他们。他手中有碗剩菜,还有两张钞票,在乞丐面前晃了晃:“谁想吃剩饭剩菜?谁想得到我手中两张钞票?就必须听我的话,照我的话去做。我想,你们穷极了,饿极了,都想得到剩饭剩菜和钞票,对不对?但是,不劳而获可不行;今天,我就让你们体会一下劳动人民的滋味!”他出的难题是:让乞丐们跪着给新郎官磕头,而且要磕得很响,跟打鼓似的,屋里磕头,屋外都能听见。 围观的人都抿嘴笑了。乞丐们脸面相觑,带着哭腔想骂大街,然而,谁都不敢骂,要骂就骂平生为什么如此落魄?为什么做人这么下贱,连猫狗都敢欺侮?五个乞丐,只有一个乞丐哭丧着脸,跪着进屋子里面磕头,头磕得很响,屋外果真能听见。当他走出屋子领偿时,大家看见他额头正中都磕出血珠儿来了。 这一幕精彩表演,都被相命先生看见了。原来他也跟着孩子们后面出来看热闹。孩子们看见他时,都围拢过来。宝山也跟着凑到他身边。在一棵大树底下,新郎官家为招待客人,放着许多桌椅板凳,孩子们各抢到一个坐位。相命先生高坐木椅上,指着那位磕响头、哭丧着脸的乞丐问:“孩子们,瞧这些要饭的乞丐,不劳而获,人们任意漫骂,随意体罚,高唱儿歌,作践他们,他们都不敢吭气,不敢反抗,你们说,他们有没有人格?有没有脾气?有没有尊严?有没有志气?”孩子们泄世不深,理解肤浅,都回答:“没有!”只有宝山回答:“有!”为此,相命先生给大家讲了一个精彩的故事――这个故事就是“人之初、性本善”的延续。请听: 乞丐们有人格吗?有!有志气吗?有!有脾气吗?有!有尊严吗?有!但是,这都是过去,不是现在。就拿磕响头这个乞丐来讲吧!他叫陈壁垣,外号破瓦、臭壁,今年48岁。年轻的时候,有脾气有性格,你打他一下,他敢还你两下,从不吃亏。他有理想有抱负,总想出人头地,或者漂洋过海,赚一笔钱回家盖幢高楼大厦。然而家穷,读不起书,做生意又没有本钱,游手好闲,东闯西荡,最后闯进睹场,成了远近闻名的睹鬼,年轻时的理想和抱负,终于成了泡影!结婚成家后,日子过得十分艰难。从前,他妄想天上掉下金银珠宝,或者地底下挖出一坛金子,此时都压在睹场上面,妄图通过睹博去实现。岂知那是两股道上跑车――怎能撞上?笑话!只不过对着月亮攀谈――说说空话而已。大家知道,睹场如战场,错综复杂、千变万化,有赢就有输,偶然赢几个钱,下的睹注更大,输得更惨。臭壁就有这么一段经历:他曾经赢十多万,不少吧?他置了五亩地,建了三间房。他不改行,继续睹博,睹输就变卖家产,老婆啼哭阻拦,他就大打出手,把老婆打得鼻青眼肿、遍体鳞伤。只一两年工夫,家产变卖个精光,老婆的腿也被他打残废了。因此,天上怎能掉下珠宝、地下怎能冒出黄金、睹博怎能发家致富?如果能发家致富,那也是暂时的,悲剧总在后面。臭壁到处碰壁,没米下锅,便走向另一个极端:偷人家的东西卖钱!有一次偷牵耕牛,被主人抓到,悬梁吊打不说,还弄瞎他一只眼睛,成了一个残废之人。这样的人,他还继续打老婆,迫老婆卖淫,供他吃喝。老婆暗藏杀机,等他入睡,手拿剪刀,没有刺他的脖子,却剪掉他的阳具,而后戳喉咙自杀。那天,相命先生也去看了,床上地上到处是血,很惨。后来邻居们帮忙,把臭壁送医院抢救,把他老婆草草掩埋。臭壁从医院回来,家中已是一贫如洗,吃没糟糠之饭,住没片瓦遮雨、居没栖身之所,只好外出要饭…… 相命先生讲到这里,重又问宝山与他几个孙子:“你们说:乞丐有没有脾气?有没有人格?”他的孙子大都说:“有!”而宝山却回答:“没有!”正好相反,相命先生大惑不解,用异样目光问他:“宝山,你的回答,为什么都跟我几个孙子不一样呢?”宝山理直气壮地说:“乞丐不劳而获,需要别人施舍,所以,他有脾气也不敢发作,有尊严也没有用,有志气又能怎样,想出人头地,白日做梦!踢他两脚,或者往他身上撒一把沙子,他也得忍气吞声,对不对?”相命先生赞许地点点头,取笑说:“你养父打你揍你,你是不是也采取这种态度:忍气吞声、逆来顺受?”宝山笑而不答。相命先生又问:“假如养父撵你出门,饿你三天三夜,你会不会偷、抢、或者要饭?”宝山说:“随机应变,否则让它饿死呀?”相命先生问:“什么叫随机应变?”宝山说:“随机应变嘛,好比从地里弄块地瓜之类的东西吃。例如,捅黑蜂窝蜇人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肚子饿极了,就在地里爬两块地瓜吃嘛!”相命先生知道这个故事,点头默许之后,心里也有一番思考,总觉得逆境家庭条件的孩子,成长与成熟要快些,犹如土壤和种子,有好种子而没有好土壤,就培育不出好庄稼。因而他感叹地说:“宝山,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家庭环境很差,父爱母爱都没有,但阅历倒是十分丰富,这对你今后的成长,也许是一种帮助,也许胜读十年书!”宝山说:“有机会我还要读书,不但要读中学,还要读大学。”相命先生摇摇头:“你家去岁添了一个小弟,如今你养母又怀孕临产,也可能又是一个弟弟,所以,今后你上学的机会很少了。不过没有关系,只要你有‘锥刺骨、发悬梁’的精神,我负责教你看书识字。” 接着,他给孩子们讲关于“锥刺骨、发悬梁”的故事…… 讲完故事,相命先生话题一转,又回到“人之初、性本善”的话题来。他说:“人之初,性本善;可是长大后,为什么变出百样人来呢?谁杀人放火,谁小偷小摸,咱们且不探索;只探索人也有两只手,因何变成乞丐的?宝山,你比较聪明,而且已经看到臭壁的命运了,你先讲讲!”宝山毫不含糊地说:“爷爷,这个问题你不是已经回答了吗?”相命先生诧疑地问:“我什么时候回答的?”宝山说:“来看热闹前,你不是给我们总结了三条吗?第一条:缺少良好教育。以我看,有了良好的教育还要有追求!第二条:没有经济基础,也就是说,腰包鼓不起来,生活没有着落,办事不能得心应手。如果把追求比做生命,那么经济基础就是生命的奶汁。比如母亲生小孩,仅仅给了生命还不够,还必须给他奶汁。第三条:子孙后代,不孝顺,不上进。如果有孝顺的子孙,臭壁也就不会沦为乞丐了。因此,你讲的这三个条件,在臭壁身上都能找到答案,爷爷,对不对?”相命先生点点头:“果然天赋聪慧,我几个孙子,望之莫及!”相命先生接着又问:“人之初,性本善,你已经明白了。但是人之初、性多变,你将来如何变好呢?”宝山叫声:“爷爷,第三条:‘子孙后代,不孝顺,不上进。’我还没有成家,可以不考虑吧?”相命先生说:“你没有成家,但你也是别人的子孙后代呀!难道你可以不孝顺、不上进吗?”宝山说:“爷爷,我没有经济收入,只有上进,只有追求,怎能孝顺大人呀!”相命先生点点头:“你知道上进和追求就好。一切的一切,都在上进之中。只有上进了,你才有追求;只有追求,你才能实现你的理想和抱负;实现理想和抱负,就能得到社会给你的回报,有了回报自然而然就有扎实的经济基础了;有了扎实的经济基础,你想上天入海、干一番大事业,或者当孝子,考顺父母;或者当忠臣,报效国家,便可以得心应手了。追求是人的生命,经济基础是生命的奶汁。宝山,你这话讲得好,很有哲理,我很欣尝。”连想到鸦片战争和抗日战争,相命先生加重语气地说:“经济是基础,一个家庭如此,一个国家也应如此,否则,就容易被帝国主义入侵……” 但是,关于如何上进,如何追求,宝山知识浅薄,只能一知半解,讲对了也是瞎蒙的;什么是经济基础,更是鸭子听雷,不当回事;叫化子登戏场――穷快活,因为宝山人小,还没有步入人生之旅呢!然而相命先生叫孩子们一定要弄懂,小时候不弄懂,长大以后就会跟臭壁一样要饭,一样落魄,一样被人唾弃。有这么严重吗?相命先生讲古论今,深入浅出,循循善诱,尽管触摸不到,但是不收费,不打棍子,倒可以洗耳恭听。他既讲中国四大发明,也讲世界五大发现(电、浮力、蒸汽机、飞行器、新大陆),故事精彩,内容生动。他的结论是:一个发明家和发现家,没有经济作支柱,他就寸步难行;反之,一个发明家和发现家,只有经济基础,而没有上进心,一样一事无成。最后,相命先生结合祖宗三代,也有一番感慨:他爷爷读书破千卷,很有上进心,乡试中了举人,还想到省里会考,但是没有钱通关买路,一切都成了泡影,最后以教书为生。父亲缺少上进心,不读书,一心只想发家致富。他很小就学会赚钱,长大后就买卖田地,结果遭抢劫,血本无归,差点破产。后来做了几笔桂圆干生意,才使他赚了点钱。有人劝他放高利贷,多赚些钱才盖房子;但他吸取以往教训,赶快备料盖房子。现在他家住的那幢房子,就是父亲盖的。相命先生体会更深,他说:“我嘛,读了五年书塾,在村里人眼里,可称秀才了,下水田劳动,人们都讥笑我秀才推磨――难为圣人了。开始时我也脸红耳赤,但想起爷爷和父亲的精彩人生,我再下水田干活,就理直气壮了。为什么呢?因为爷爷教导我:经济是基础,上进心离不开经济作支柱。两者是辩证的相互相成的,这个问题不弄通,步入人生以后,就会失去方向,或者一事无成。爷爷常说:人没钱就如鱼没水。人没钱站起来就比别人矮半截头。又说:人没有上进心,犹如抽去灵魂的木头脑瓜。在金钱面前,人人平等,你可以去争,我也可以去赚。但是,拥有者往往贪得无厌,使心肠变得漆黑,也使金钱变了颜色,就跟喝水一样,不喝水不行,但喝多了就会呛死。要克服这一点,就需要有高尚的道德和灵魂,这就是上进心!父亲生前常说:发财梦人人都有,但不一定都能实现,有社会因素,也有人的素质,不抬头看方向,是很难实现的。又说:金钱是试金石,在它面前,青面獠爪、魑魅魍魉都会原形毕露。只有灵魂高尚的人,才能在试金石面前,发红变赤。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有上进心。” 相命先生生怕孩子们没有听懂,又结合自已经历,把什么是上进心,讲得更通俗、更简单、更容易接收,连三岁孩子都能听懂。他提高嗓门、目飞色舞地说:“上进心,通俗点讲,就是进步,不倒退。进步,就是奋发与追求,见‘好’就全力依赴、努力去做,不管别人如何讽刺挖苦,都要百折不挠;见坏事就赶快离开,不要逗留,不要回头,不要陷进泥里抽不出腿来。经济基础,就是一个人、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国家生存的必要条件;经济基础,就是要使你、我的腰包鼓起来,不挨饿,不求人,办事得心应手!” 此时,二姨来叫宝山放牛。宝山说:“我现在有事,不想回去。”二姨问什么事。宝山说:“爷爷家里有很多藏书,我还没有借到呢。”二姨唬宝山:“你不赶快回去,养父又该给你吃‘鳗鱼’了!”相命先生赶忙插话:“宝山,赶快回去放牛,借书的事,改日再来吧!”宝山只好跟着二姨往回走。 走在路上,宝山一直在想,人之初,孩子们都很善良,为什么长大后就变呢?养父这么狠心打他,不也是孔夫子的砚台――心太黑了吗?还有,通过乞丐臭壁的遭遇,他也悟出一条真理:那就是,相命先生讲的三条做人的基本道理,必须牢记,永远牢记! 相命先生是宝山的良师益友,他的教诲宝山一辈子都铭刻在心,那个场面,宝山至今犹历历在目! 第十四章 鬼节,开心 黄牛黄牛,我的好伙伴!每回挨养父毒打时,宝山总要对黄牛讲几句话。宝山的话在嘴上,黄牛的回答在心里,双方默默地交流,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宝山编了一首自我解调的诗,心情不好时就叨念几遍。现在他又念了:“我放黄牛走山坡,知心的话儿几大箩,对山言,对水说,对着黄牛话最多。我吃棍,它吃棍,奴役滋味不好受。我弹泪,它流泪,人畜伤心谁罪过?” 宝山放的这头牛,黄色母牛,估计已有十多岁,比宝山的年龄还要大一倍。祖父母在世时,宝山就放过这头牛,那时宝山人小力气小,牛鼻子又太厉害,不懂事的宝山,把牛绳拴在腰间,结果被黄牛拖走一里多地,手脚都被擦伤了。现在宝山又放这头黄牛,由于同病相怜,双方都有同情心,而且人畜之心贴得很近很近。每天,宝山照顾它,黄牛也体贴宝山。那儿草多,宝山就往那儿放牧;宝山腿酸了,就骑在黄牛的脊背上。 这一天上山放牛,孩子们很多,陈思亮和陈抗战也去了。陈抗战家土地少,不养耕牛,他跟着上山玩。陈思亮比宝山高半个头,可是摔跤不如宝山,宝山每次都能用脚把他绊倒。然而,陈思亮打心眼里不服气。这一天上山坡,他非同宝山比个高低不可。陈思亮选好一块平地,摇旗呐喊,指名道姓,让宝山快点过去。说实在的,摔跤比赛,同龄的放牛娃,没有一个能胜宝山的。几回交量过后,他们都服输了,只有陈思亮不服气。你想,他比宝山大三岁,也比宝山高半个头,三番两回败阵,他能服输吗?他叫阵,叫得很响,宝山敢不敢应战?这就要问问宝山的性格!你别小瞧宝山,在家黑瞎子叫门――熊到家了;但在外面,宝山可不老实,十分好斗,就如老虎身上的虱子――谁敢惹!因此,可以断定:宝山一定会应战。宝山同陈思亮抱肩抱腰又抱腿,扎扎实实摔了三个回合,宝山回回都敲得胜鼓。陈思亮不服气,扯着宝山的衣服,趁宝山不备把他掼倒在地。好斗的宝山,翻起身又摔了他一跤。不过,这一次宝山负出的代价太大――衣服被扯烂了。别的都好说,衣服扯烂回家怎交代?一想起养父那根长烟管,宝山就十分害怕,于是宝山哭了。 陈思亮和陈抗战知道宝山的苦衷,纷纷脱下身上的衣服,意欲同宝山对换。陈思亮的衣服比较大,宝山不想穿,再说他家也不富裕;抗战同宝山的个子差不多,家庭也富裕些,所以,宝山选择抗战的衣服穿。 再说,陈抗战穿着烂衣服回家,谊母笑骂几句而已,并没有拿棍打他。他家是侨属,抗战胜利后,每月都有汇款,比宝山他们强多了,一件衣服扯烂,扔一边就行了,算不了什么大事。可是谊母出自好心,把衣服补了补,又拿到养母家。于是,摔跤撕烂衣服的事,纸包不住火,养父养母都知道了。谊母没有拿走抗战的衣服,因为宝山还穿在身上。养母叫宝山脱下来还给抗战;但谊母不肯拿走,说是留给宝山穿的。然而谊母走后,养父却又大打出手,打得宝山浑身是伤。养母并不同情宝山,她知道宝山爱去姨婆家,便恶狠狠地说:“今天你姨婆家做普渡,大家都去,就是不带你去。惩罚你,必须继续上山放牛――你这淘气鬼!” 姨婆家做普渡不让宝山跟去,宝山很伤心。提起姨婆,宝山十分眷恋,十分思念,别的亲戚可以不走动,但是姨婆家他一定要去! 普渡也叫鬼月节,不仅普渡众生,也安抚冤鬼。烧香拜佛,三牲果品,供奉神灵,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除此之外,村长拿头,募捐钱物,请来戏斑演出,也十分热闹,不亚于辞旧迎新、除夕过年。因此,鬼月节是民间节日,孩子们并不陌生,而且非常喜欢这个节日。有句顺口溜,叫“七月起来头李,七月十四普自已。”就是说,从农历七月初一起,周边自然村,都有一天普渡,七月份全排满,日子老祖宗早已定好,不会轻意更改。因此,大人小孩,屈指盘算:“哪村做普渡,走亲串戚要记住;农家乐,乐普渡,亲戚朋友大集会,吃酒肉,看演出,走亲串戚最有趣。”今天走东村,明天逛西村,你来我往,好吃好喝,当然其乐无穷!因此,大人孩子都盼望七月普渡快快到来。 姨婆是谁?就是祖母的老姐姐。要问老太太高龄,少说也有七、八十岁,缠足、侨属,子女大都在南洋经商,经济条件不错,为人十分善良、热情、好客。姨婆很疼爱宝山,但小脚女人,不便走远路。宝山去她家时,总要呐喊姨夫,让他带宝山去逛村中小街,顺便买些吃的喝的玩的。姨夫在姨婆面前,总是言听计从。这个瘦老头,乐嗬嗬地,很慈祥很乐观,不知原来就这副模样,或者见了宝山才这么高兴?他身穿浅黄夹克,头戴毡帽,都是儿子从南洋带回来的;他习惯光脚走路,并非没有鞋穿。 且说这个村有条街市,虽说不长,但很繁华,很热闹,吃的喝的玩的都能买到,尤其普渡这一天,人山人海,更是拥挤,连穿行过路都困难。姨夫耳朵不灵,但很和气,宝山用手指着,告诉他要买这种东西,声音已经很大了,但他仍然没有听清,只张开着嘴巴,乐嗬嗬地望着宝山,此时宝山才看见姨夫的牙都没有了。然而,宝山并不关心他没有牙如何吃饭嚼菜的事,照样扯着他的衣服,把他领到摊贩跟前,用手指了指:“喏,姨夫,这个嘛!”他才明白过来,并立即掏腰包帮宝山买下小玩具。回家时,宝山和姨夫带去的两个包都是鼓鼓的。 姨婆知道宝山爱吃鱿鱼,就问姨夫:“买了鱿鱼没有?”“有!买了三斤。”姨夫没有听清,还是宝山代替姨夫回答的。煮好的鱿鱼,宝山能吃一斤,回去的时候还要带些走。所以三斤鱿鱼,宝山就包销一多半。 五岁那年,普渡那天,祖父带宝山和小妹去姨婆家吃普渡,因两个自然村离得很近,吃完普渡,祖父带着小妹回去了。当时征求宝山的意见,宝山说他要住一个晚上,明天才回去;可是,当祖父和小妹到家后,宝山又反悔了,拼命地哭着要回家,谁劝都不听。姨夫怕宝山乱跑出事,就把宝山搂得紧紧的。怎么办?姨夫年老体弱,姨婆缠足女人,两个表婶虽在中年,但是女流之辈不敢走夜路,她们都不能送宝山回家,只有使劲哄宝山――哄他不哭不闹为原则。两位表婶给宝山送来许多好吃的,桔子、香蕉一大堆,姨婆还发令:“他爱吃鱿鱼,剩几只,都拿来!煮给他吃!”一家人真的把宝山当掌上明珠了。 她们把宝山哄安静,随后又哄他入睡。睡到半夜,宝山睁开双眼一看,发觉睡在姨婆床上,一想起姨婆是缠足女人,宝山再也睡不着了。姨婆什么都好,就是裹小脚让宝山见了害怕。那裹脚布又长又臭,想起来就恶心。怎么脱身?上天?入地?姨婆睡床前,宝山睡床后,宝山不敢惊动姨婆。幸好,南方人睡花木床,床后肚雕花,上面有床架和顶棚。床架是放木箱用的,顶棚是搭蚊帐用的,跟皇宫的龙床差不多。宝山悄悄地爬起来,生怕惊醒姨婆,所以没有下地,直接爬到床架子上。宝山把床架上的木箱推在一边,倦缩着身子睡在床架子上。姨婆睡醒后,往床后一摸,没有摸到人,感到奇怪,点灯再找,床上床下总找不到。姨婆急了,叫起姨夫,又叫起两个儿媳妇,大家一起找,一个多钟头也没有找到。他们怀疑宝山跑回家了。于是姨夫领着两个儿媳,打着灯笼,找到陈家。祖父母、养母都说没有回家来呀!因而,她们又找回姨婆家,结果在床架子上找到了宝山。你说,宝山小时候是不是很调皮,是不是很淘气? 祖父母辞世后,去姨婆家的次数就少了,而且再不可能随心所欲了。去年姨婆家做普渡,大姨二姨带宝山去,吃过晚饭后又带宝山返回,不让宝山在姨婆家过夜,并说这是养父母的意见。所以,祖父母去世后,宝山的损失最大,处处都能体现出来。今年姨婆家做普渡,养父母不让宝山去串亲,但宝山不服,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去!去不成怎么办――想办法嘛!养父毒打怎么怎办?难道宝山皮厚不怕疼?这就要问问宝山的性格了!宝山的性格是:该做客就做客,该挨打就挨打,男子汉嘛,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如何做客姨婆家呢?宝山喂好耕牛,早早就牵回家,拴在牛棚里。这一切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当大姨二姨带着小妹上路后,宝山捉迷藏似的跟在后面,双方保持一段距离;如果她们回头看,宝山就迅速卧倒。去姨婆家的路,不必翻山,不必越岭,穿一片水田区,据说只有四里地,很近的。这个季节,秋稻长势良好,绿油油的,少说也有尺半高,卧倒在地就很难被发现。当时宝山卧倒后,她们没有觉察,相反地宝山还能听到她们的谈话声。小妹问:“哥哥会不会跟来?”大姨说:“不会的,你妈不让他来,他怎敢来!”二姨则说:“他敢来,你父亲还不打断他的腿!”宝山心里很紧张,既害怕挨打挨骂,更怕到不了姨婆家。一路上卧倒好几次,最后才跟到姨婆家。由于做贼心虚,心跳特别厉害,宝山躲在阴暗处,不敢马上进屋,多可怜呵!但是,大姨她们进屋后,宝山就听到姨夫姨婆问:“宝山怎么没有来?”大姨和二姨纷纷告诉实情。姨婆听后很不高兴,埋怨养父母管得也太严了。她呐喊姨夫:“你去一趟,把宝山叫来!”宝山赶忙亮相:“姨婆,我来了!”姨夫姨婆十分高兴,哈哈哈笑个不停;大姨二姨却大惊失色,指着宝山的鼻子尖,埋怨道:“不请自来,小淘气!瞧,把姨夫、姨婆乐坏了!”小妹则说:“不请自来,回去肯定挨揍!”然而,宝山理直气壮,大摇大摆,故意逗小妹玩,并做出一副鬼脸:“喏喏喏……”小妹也不服气,以牙还牙,反来覆去地说:“‘今天吃鱿鱼,明天吃鳗鱼!’‘今天吃鱿鱼,明天吃鳗鱼!’……”但宝山仍然大摇大摆,心想:“亲生的又能怎的?不就是善于告鸟状吗?但我宝山既然来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大姨二姨想撵我回去,狗掀帘子――没门!就是小妹要告状,告到她老爹那里去,姨婆姨夫也不会干的;再说想告状也来不及了!” 下午做普渡,晚上大吃大喝一顿。吃过晚饭后,大姨二姨害怕摸黑,不好赶路,带着小妹和宝山,就要赶回陈家。但在辞行时,姨婆把宝山拉住,不让宝山跟她们走。大姨说:“明天不见他放牛,养父还不打断他的腿?”姨婆则说:“明天我送他回去,看哪个吃了豹子胆敢打断他的腿!”大姨二姨十分惊讶,反问:“姨婆,你真要带宝山回去?”姨婆沉着地问:“怎,我不敢送他回去?”大姨瞅了瞅姨婆的小脚:“不是的,怕你走路不方便嘛!”姨婆挥挥手,果决地说:“就这么定了,你们先走吧!再不走,天黑下来,你们走不成也住下吧!”大姨二姨说啥也不肯善自过夜,怕大姐怪罪,因而,带着小妹先回去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姨婆不失诺言,手柱拐杖,命宝山前面带路。姨夫要叫辆轿子送,姨婆挥挥手,让他靠边站。宝山帮不了姨婆的小脚,但他很感激姨婆,总想牵她一只手,帮她一点忙。但姨婆觉得碍手碍脚,只叫宝山前面带路。一路上,宝山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过小沟小坎时宝山总要搀扶姨婆一下。他们俩走得慢,时间拉得长,到陈家时正好开中午饭。 姨婆是长辈,也是贵客,在她面前,怨气再大,养父母见了宝山,也不敢马上发作,但是瞟过来的目光跟刀光似的,阴森森冷浸浸地,似乎暗藏着某种杀机。宝山倒吸了一口冷气。 养母热情地招待姨婆,另外做一碗鸡蛋面,送到姨婆面前。姨婆全没有胃口,她要求喝碗稀饭,说昨天普渡,吃多了油腻东西,还没有全部消化,喝碗稀饭就行。姨婆见宝山也喝稀饭,便说:“把那碗鸡蛋面给他!每天喝稀饭,你让他怎长个子?”养母怕宝山吃不完,只拨一半给宝山,另外半碗给了养父。 姨婆喝了几口稀饭,瞅瞅养父母问:“日子过得怎样?”养母说:“还可以,就是累了点。”姨婆用教训的口吻,严肃地说:“听说最近老打孩子,哪能不累?每次都往死里打,而且不断升级?是否有这回事?”养母辩解道:“没有呀!他太淘气了,不得不教训一下,但都用手扇几下而已,很少用棍棒打他呀!”姨婆有理有据地说:“不要狡辩了,我都听说了。你们不但用长烟管打他,还吊在梁上打;更严重更令人发紫的是:用木头扁担把他打昏过去!若不是他谊母赶到,不出人命才怪呢!”养父红着脸争辩道:“我只打他两下……”姨婆愤怒地说:“咳,打他两下还少吗?木头扁担,又不是芦苇杆子,打人不疼!那根木头扁担,我见过,足有一人多高,又粗又扁,跟刀剑似的,你拦腰打他两下……,男子汉奋臂之下,足有千斤之力,不说是人,就是大树也招架不住呀!这两扁担,若是落在我这老婆子身上,不爬下咽气,就是骨架子散开,谁都吃不消!”养母辩解道:“此事都怪他,看鸡不好好看,让公鸡跑进庭院偷吃谷子。他爸爸挑担子回来,火烧火燎,忍无可忍,才打了他两下。此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姨婆气愤地打断她的话:“难道等把孩子打死你才知道?你死人呀?他虚岁八岁实岁才七岁,骨骼都还没有长好,你打他也打,烟管扁担,见啥打啥,还不把他打坏?七岁孩子,若是在我眼里,可是掌上明珠;若是在我身边,还在娇生惯养呢!可在你们眼里,是眼中钉、垃圾桶!告诉你们,我这缠足女人,行动不便,今天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我是豁出去了,卖了孩子买合笼――不蒸馒头专蒸(争)气!替谁争气?替我老妹出气来的!老妹在天之灵,如果知道你们打孩子往死里打,还不气炸肺?还不告到阎罗王那里去?告诉你,宝山是我老妹生前抱养的,他们一直把他当心肝宝贝;如今你们已有亲生骨肉,如果不想要我要,我把他带回去,帮助他读书。我两个儿子在南洋经商,儿媳妇都只有女孩,没有男孩, 我把他带回去,她们俩不抢着要才怪呢!” 养母不以为然,心里暗自嘀咕:想得多美哟!都养这么大了,怎能让你带回去呢?现在家中正缺少劳力,你把他带走,谁帮我家放牛拾粪?你两儿媳想要小男孩,自已抱养嘛! 养母挨批挨训,心里不是滋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但对方是长辈,只好忍气吞声,不便反驳,心里又一阵嘀咕:“姨婆老糊涂了,一个淘气孩子,不打不骂,娇生惯养,不把他惯坏纵坏才怪呢!再说,这种淘气鬼,不吃棍棒只吃蜜糖,岂不成了粉捏的小狗――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吗?”此时此刻,她盼望姨婆早些回去,以免说三道四,心里难受。于是,她阳奉阴违地说:“姨婆,我记住就行了,你老人家别太操心了。下午回去吗?我让他二姨送你一程?”姨婆激昂地说:“咋,撵我回去?告诉你,我不回去了,要在这里住几天!”养母心里很吃惊,但脸上却笑容可掬:“欢迎欢迎!欢迎姨婆多住几天!” 养父敢怒不敢言,心里暗骂老太婆,过墙吹灭灯火,管得也太宽了。棍棒出孝子,自古一个理。教育孩子离不开棍棒,淘气的孩子,不听话的孩子,不打不行,打不得只有豆腐!岂不闻:豆腐掉在灰里,吹不得打不得嘛?!豆腐与孝子,怎能相提并论呢?不过,他不敢发作,猴子吃辣椒――抓耳挠腮。为什么不敢发作呢?一、姨婆是长辈――老岳母的姐姐;二、她家华侨,有钱,小恩小惠不断。去年,他大儿子从南洋回来,给了不少东西,如他身上穿的兰格子衣服,床上睡的凉席――天然山膝编织的、可以随意折叠;三、去年,姨婆两个儿子回来,曾缴请他去南洋谋生,他一直念念不忘;如果有机会去南洋,就离不开姨婆家两个儿子的关照。没有他俩帮助,不但没有安身之所,而且寸步难行。 姨婆四两破千斤,真了不起。她的话大刀阔斧,听了很痛快,很开心。她这么大年纪,手没缚鸡之力、脚没踢毽之功;养父五大三粗、身强力壮,却败在她裙衩底下,真是大快人心!姨婆虽然年迈,但她有个性有魄力,并且坚忍不拔,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真是女中豪杰!说实在的,她除了裹小脚讨人嫌外,别的什么都好,宝山非常敬佩她、爱戴她,她是宝山的保护神。她不走留下来,养母不高兴,但宝山特别高兴――暗自蹦跳了两下! 第十五章 教训,深刻 姨婆没有走,除帮助养母照顾小弟外,还柱拐杖到处走动。宝山怕姨婆太寂寞了,就培她到处走走,有时看看祖祠,有时在桂圆树底下纳凉,有时去古树林看鸟儿筑巢,有时站在池塘边看妇女们洗衣服。最远的地方,宝山陪姨婆走到村边,并且上了一座龙仙桥,观看田园风光。每到一个地方,宝山都要讲一个故事,这些故事大都是他的亲身经历,或者途听途说来的。比如,上桂圆树摘枯枝,宝山摔下来过,与一块大石板擦肩而过,否则,小命就保不住了。在古树林中,宝山上树掏鸟蛋,脚踩的枝桠断裂,摔下来时同伴们都跑了,以为宝山非摔死不可;结果树干挂住枝桠,连同衣服缠在一起,使宝山保住了性命。走到池塘边,有好多妇女正在洗衣服,宝山用手指了指水中说:“姨婆,你瞧,洗衣服的妇女,再往前几步,有片深水区,去年夏天洗澡时,我大意失荆州,喝了好几口水,要不是有人看见救了我,非淹死不可。”姨婆关切地问:“谁把你救起来的?”宝山说:“谊母家的大儿子嘛!”姨婆摇摇头说:“难怪养父母都讲你淘气――你果然淘气!”宝山自慰地说:“不过,姨婆,从那回起,我学会游泳了!现在,我可以到江河里面游泳了。姨婆,你再往东瞧,水田区那边有座桥、还有一条大河,是流入东海的。今年夏天,我与许多小伙伴,每天中午都在河里游泳。我们在河里,还可以‘冲关救国’、‘潜水摸营’、‘打球比赛’,玩累了就上岸晒太阳。姨婆你瞧,我身上的皮肤比去年黑了许多吧?”姨婆说:“黑些没有关系,可不要淹死了。”宝山说:“不会的,以后我还要当潜水员,去海底探宝呢!”姨婆摇摇头:“小江河可比不了大海!大海有多深你知道吗?”宝山瞎猜:“姨婆,有五层大楼那么高对不对?”姨婆说:“还要高――深不测底,做水鬼容易,海底探宝可不容易!”宝山听后说:“姨婆,我不怕!”姨婆幽默地说:“你这是夜间吹口哨――自我壮胆罢了!” 姨婆瞅瞅西偏的太阳,反复催宝山:“还不去放牛!你养父太严厉了,忘记放牛,我怕养父又揍你一顿。”宝山说:“不会的。姨婆,有你在,他不敢打我的。”姨婆说:“有我在,你也要自觉;否则,我回去以后,旧账新账一起算,他们会加倍惩罚你的。”宝山说:“姨婆呀,你不要走,再过两天,我们村就做普渡了。做普渡那天,要演戏,要放鞭炮,好热闹哟!你要是回去,普渡那天还要再走一趟,多不方便嘛!”姨婆坦诚地说:“我是为了你才多住两天的,并不是为了吃普渡才多住这两天的。”宝山点点头,表示明白。不知为什么,宝山讨厌姨婆裹足,却喜欢陪她走村串到处巷兜兜风。宝山不明白,姨婆一双好脚,为什么要裹成那么小的小脚,多不方便嘛!宝山发觉,他跟姨婆在一起时,总有说不完的话和讲不完的故事。此时,宝山指着前面一座桥,对姨婆说:“姨婆,那座桥叫龙仙桥,我们游泳时就是从桥上跳到水里的;姨婆,我陪你去瞧瞧,回来我就去放牛好吗?”姨婆说:“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一座小石桥有什么好看的。”宝山说:“姨婆,这座石桥可有来历,贪官叫它龙仙桥,老百姓叫它驼背桥,咱们去瞧瞧吧!”经不住宝山拉扯,姨婆将于柱杖跟着他走了。 宝山蹦蹦跳跳跑在前面,姨婆柱杖走得很慢,宝山经常回头蹲下等她走到。当姨婆走到跟前时,宝山又兴高采烈往前跑,一直跑到驼背桥上面。到了桥上,姨婆不耐烦地问:“这座石桥谁造的,这么间单,连石狮子都这么小?”宝山说,“姨婆,这座桥叫小驼桥;你再往西看,那边也有一座拱桥,叫大驼桥,石狮子大多了!为了驱分这两座拱桥,西边那座叫大驼桥,咱们脚下这座叫小驼桥。为什么小驼桥石狮子小,因为钱都落到贪官的腰包里去了。”姨婆疑惑地问:“你小小年纪,怎知道它的来龙去脉?”宝山昂起头说:“当然知道罗,听大人们讲的嘛!大驼桥和小驼桥,都是一个贪官监工下建造的。古时,东西这两条河都没有桥,淹大水时,中间的水田全淹了,老百姓都无法过河,苦不堪言。皇帝知道后,就拨了五百两雪花银,派一个姓王大臣,带着雪花银前来建造这座桥。按原先上报计划,大驼桥和小驼桥要连成一座桥,上面都要铺大石板,方便老百姓过河。可是,贪官为了捞腰包,改变原先设计:大驼桥和小驼桥分开造,中间只铺石板,没有桥柱,淹大水时,老百姓一样过不了河。贪官省下很多钱,都装进自已腰包了。桥峻工后,巡抚大人来验收,正遇淹大水,站在大驼桥上面,一直看到小驼桥,中间部分看不到,因为被水淹掉了。贪官暗暗庆幸:天助我也!他趾高气扬地对巡抚说:‘瞧,这座石桥一公里多长,比银河鹊桥还要长,造价当然就高了。五佰两雪花银一分也不剩。巡抚大人,你这次验收,亲眼目睹,相信我的话了吧?我并非贪官!’巡抚讥讽地说:‘你造这座石桥,只有龙头和龙尾,龙身全泡在水中,老百姓如何过桥?难道老百姓都是神仙,他们学会腾云驾雾?’贪官打个哈哈说:‘不错,老百姓都是神仙,他们有的是办法。岂不闻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吗?’贪官悄悄地把些银元给巡抚,于是巡抚大人也哈哈大笑:‘龙仙桥!龙仙桥!’姨婆,龙仙桥的名称就是这样来的;但是老百姓都叫大驼桥和小驼桥,或者干脆叫驼背桥。姨婆幽默地说:“知道了。贪官的顶头上司――巡抚大人也是贪官!故事讲完了,你快回去放牛吧!”于是,宝山再找不到借口了,便着姨婆往回走了…… 往山上赶牛的时候,宝山还想着陪姨母兜风的乐趣,脱口胡编乱诵,好似唱山歌,一路长唱短喊: “我陪姨婆看仙桥,蹦蹦跳跳兴致高,姨婆柱杖走得慢,回头蹲下等她到:姨婆姨婆你快跑,侨乡风光无限好,山山水水故事多,我讲你听好不好?好不好……” 晚上放牛回家,宝山给姨婆带来许多好吃的东西,比如:小密桃,野石榴,还有两串黄灿灿的鲜桂圆。姨婆十分高兴,但她只吃桂圆,野果她吃不动。吃着桂圆吐着核的时候,姨婆不忘问宝山:小密桃哪儿来的?野石榴哪儿来的?两串桂圆哪儿来的?偷摘人家的东西没有?宝山说:“没有呀!小密桃和野石榴长在深沟半壁,荆棘密布,一般人是上不去的,只有我们小孩,不怕摔不怕刺扎,才能摘了几个。姨婆你放心,绝对不是偷的;摘那几个石榴,我都被荆刺扎了好几道口子,姨婆你瞧!”姨婆瞧瞧宝山的手,果然有好几处血迹。姨婆关切地问:“那么,这两串桂圆呢?”我绷红着脸说:“姨婆,这两串桂圆,也不是偷的,是摘谊母家桂圆树上的。我是她干儿子,摘两串桂圆孝敬孝敬姨婆不能算偷吧?”姨婆严肃地说:“那也不行!人不在,你摘她家桂圆就是偷;偷的桂圆,我不吃了。”说完,姨婆把桂圆放在一边,随后又把宝山教训了一顿。岂不闻:“小时偷摘葡(萄),大时偷牵牛吗?长大成人后,坏习惯都是从小时候养成的。你给我记住,下次再不能偷东西了。”宝山点点头,但心里有委屈,觉得姨婆小题大做!放牛娃,偷点摸点,闹着玩的,只图当时痛快,长大后谁还干这个哟!姨婆见宝山没有认错,便又严肃地说:“去,把你谊母请来!”当宝山站着不动时,姨婆又说:“去,把你养父叫来!”宝山一听,扑嗵一声,跪在地上,恳求姨婆:“姨婆,我下次不敢了!”姨婆问:“你谊母对你如何?”宝山说:“挺不错的。”姨婆说:“我想同她见一面,什么时候都可以,你记住吧!” 第二天上午,宝山陪姨婆去谊母家。谊母三十八岁,是姨婆年龄的一半。谊母是典型农家妇女,她勤劳、善良、软弱、逆来顺受,井底青蛙,见识不广,不敢得罪养父。她没有姨婆那种魄力、敢作敢为和铁面无私的精神。姨婆是长辈,谊母见了她十分热情,又端椅又倒水,姨婆并不推让,坐下来后就说:“宝山不懂事,摘了你家桂圆,我是带他来向你赔不是的。”谊母赶忙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他是我干儿子,想吃桂圆随便摘,我不在乎。他摘桂圆……摘得好,摘得及时,帮助我孝敬你老人家,我高兴都还来不及,怎能责怪他呢!今天不知道你要来,没有准备好桂圆;过一会儿,儿子回来后我让他们给你摘一筐送去!”姨婆非常感激,夸谊母善良、懂事、大方;接着又说:“宝山这孩子太调皮了,常挨他养父打骂……”谊母打断她的话:“可不是嘛!”接着,谊母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讲了不少所见所闻:“他养父脾气太暴了,打孩子别提有多狠,谁看见了都摇头。他的旱烟管这么长,这么粗,带到哪里打到那里,不分时间,不分场合,一不如意就打,连孩子打监球、锻炼身体,他也追到监球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使劲抽打,打得孩子都走不成路。那回还是我二儿子和三儿子把他搀扶回家的。他常来我家,跟做窝筑巢似的,有吃没吃都来。每回挨打,掀开上衣撩开裤腿,都是一道道血斑,令人心酸,叫人心痛。”姨婆插话:“听他大姨说,有一回场院看鸡,公鸡偷吃谷子被他发现,奋臂之下打了他两扁担,结果……”谊母赶忙接过话茬:“是的,是的!这么小的孩子,挨两扁担,他一声没有哼叫,就昏死过去了。要不是我赶到,及时抱起,夹仁中、灌米汤,才使他苏醒过来;否则……”姨婆摇摇头,感慨万分地说:“不说小孩,就是大人,挨那两扁担,也得爬下,不死也要半命;要是落在我这老婆子身上,骨头架子早就散开了,想拣也拣不回来!”谊母激动地说:“你说骨头架子散开,可不是夸张!他这个人,不但打人,连耕牛都打。有好几回,他把耕牛吊在树上,前脚高高离开地面,而后打头打屁股,打得那头黄牛,摇头踢腿,泪流满面,拼命挣扎。放下来时,走路都闪腿,你说骨头架子是不是散开了?你说,他这个人有多暴虐,多可怕!有好几回我上前劝架,都被他推在一边,差点摔倒在地。他祖母――你那老妹,就是被他推了一跤,扶上床没有几天就去世了,唉!” “唉!”姨婆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人常说:谁喂养金丝雀,金丝雀就为谁歌唱。孩子是金丝雀,是我们的未来,不好好喂养金丝雀,金丝雀怎能为他歌唱呢?不好好对待孩子,孩子将来怎能孝顺呢?他养母对他如何?”谊母说:“她听丈夫的,是丈夫的帮凶,只疼爱自已儿子和千金,不疼爱抱养的宝山。一年前,还没有添儿子时,常有一句口头禅挂在嘴边:‘手中无良马,且把驴来骑。’有了亲生儿子后,又常念叨:‘养只狗还会打滚会咬尾呢,养这种人不吭不哈地,有什么用?淘气鬼!’”姨婆大惑不解,又用一句俗话批评养父母:“尿泡虽大无斤两,秤铊虽小压千斤。丢了黄牛撵蚊子――不知道哪头大哪头小!作为母亲,十分可悲!不是亲骨肉,木头眼镜――现在谁也看不透,将来说不定比亲生骨肉还有出息,还孝敬父母呢!” 讲到这里,谊母家的三个儿子,先后都回来了。姨婆一看,大儿子瘦高个,二儿子瘦中个,三儿子瘦小个,总之,三个儿子突出一个“瘦”字。她问谊母:“三个孩子,怎都吃这么瘦?”谊母毫不掩盖地说:“都是饿瘦的!抗战八年,没吃没喝的,侨属们都很惨,能活下来就不错了,管他瘦不瘦!三餐地瓜稀饭,只能吃半饱,常常被饿得头昏脑胀、四肌无力。姨婆,不怕你取笑,有一回,我肚子疼,没有吃中饭,剩一碗稀饭,本打算晚餐再吃,省点粮食,可大儿子二儿子不管那一套,半晌回来,两人分着吃光了。我知道后,拿棍子一直追着打,村头追到村尾,村民都十分同情,有位好心婶子,还端来一碗稀饭补尝,劝我不要再打儿子了。我用泪洗脸,感激不尽。现在想起来,还心惊肉跳、脸红耳赤!” 抗战八年,谊母深受其害,姨婆也是侨属,她也有同感。谊母十八岁那年结婚,新婚只半个月,丈夫就飘洋而去,一直在南洋经商,妻子怀孕他都不知道。后来生下大儿子志宏,才电告他。五年后丈夫回来一趟,才有了二儿子志伟。七年后他又回来一趟,才有了三儿子。因当时全民抗击日本侵略军,所以起名叫抗战,按辈份,也叫陈志战。你瞧,这三个儿子,出生的年龄参差不一,没有一点规律性,一方面是两地分居,另一方面则是八年抗战造成的。那些年,丈夫不在身边,谊母独自把三个儿子拉扯大,用含辛茹苦、任劳任怨、兢兢业业来赞扬她,一点也不过份。她不仅付出辛劳的汗水,也付出了青春年华!抗战胜利后,丈夫月月汇款,谊母家的生活条件才好转过来,但她仍然省吃俭用,清茶淡饭,两件旧衣服都有补丁了还舍不得扔。这也许是人们常说的,挨过冻的人,最知道红太阳的温暖,受过苦人最知道勤俭持家和细水长流了。谊母这种穷苦中熬过来的妇女,即使有美味佳肴享用,她也会盘算着过日子的。 常言道:富人见面谈家产,穷人见面扯辛酸。听了谊母充满辛酸苦辣的往事,姨婆心里也是酸酸的。抗战八年,她家也是有一餐没一餐的,柴米油盐是愁事,没米下锅是常事,饿着肚子还做事。两个儿子在南洋经商,一点音信都没有,更别指望汇款来了。为了活命,他爹带着两个儿媳,下海堤割海草,上高山砍山草。本书前面,不是有首恼恨日本鬼子的歌吗?姨婆也会唱,不过随心所欲,有所改动。现在就让姨婆唱几句: 番客婶,恼恼恼, 恼恨日本狗强盗, 占我河山断我财, 无米下锅恨怒潮! 恨怒潮,怨难消, 落海堤,割海草, 支支镰刀变利刀, 杀尽日本矮强盗! 姨婆唱得不错,年轻时恐怕是个好歌手!宝山和谊母家三个儿子,都拍手鼓掌。就在这个时候,养母使小妹来叫姨婆吃饭,宝山才陪姨婆回家――回那个我不情愿进的家! 第十六章 横祸,连三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姨婆屈指一算,对宝山说:“时间过得很快,我在你们家都住五天了,该回去了。”原来,姨婆担心家中有事,也担心老公思念,因此,在宝山面前老说要回去。宝山最舍不得姨婆走了,因而拉着她的手,劝姨婆吃过普渡再回去。姨婆不点头宝山就不放手。经不住宝山死磨硬缠,姨婆终于点头答应了。其实,姨婆心中有数,后天就是普渡了,多呆一两天也无妨。宝山怕姨婆寂寞,又要陪她到处走动。养母让他带着小弟一块儿去。桂圆树底下又阴又凉,而且树上结着黄灿灿的果实,她们就朝桂圆树园地走去…… 宝山抱着两岁小弟,常回头给姨婆指路,自已过沟坎时,不小心滑了一跤,把手上抱的小弟扔出一米多远。宝山吓坏了,吓得脸色煞白;小弟半晌才哭出声来,连姨婆也吃惊不小。宝山把小弟抱起来一看,脸上多次擦伤,头额擦伤处还有青紫块,鼻子里面流着小量的血。姨婆帮助料理一下,又招呼宝山上桂圆树,摘了几粒桂圆,哄小弟安静不哭,而后一同返回陈家。路上,宝山心里七上八下,就如十五只吊桶吊水。姨婆倒十分沉着,只哄小孩了吃桂圆,全不注意他的心理感受。 到了陈家,不等姨婆告知,养母抱小孩时,就发现脸上的伤疤,便问宝山怎么回事?宝山结巴着,姨婆代替他回答:“过沟坎的时候摔倒了。”养母骂宝山废物,连个小孩都看不好。姨婆忙作调解:“没有关系的!调皮的孩子,哪个不摔两下?哪个不磕磕碰碰?”养母心疼儿子,但在姨婆面前,敢怒不敢言,更别说动手打宝山了。她使劲地横了宝山一眼,含意十分清楚:这笔账寄在你身上,以后再算! 不管怎么说,宝山终于躲过这一劫。他非常感谢姨婆,今天如果不是她在,恐怕又要饱受皮肉之苦了。但是养母的目光,却一直使他忐忑不安,总觉得事情没有完,养父这一关不好过,养母一旦告状,他还不雷霆万钧吗? 两天过去了。这一天,村里做普渡,人们都起个大早,有的忙自家的事,有的忙村里的事。忙自家的事,当然是买些好吃好喝的,招待亲戚朋友。忙村里的事,就是请戏斑搭戏棚,准备晚上演出。家里的事宝山帮不了忙,只分配他看小弟,当然,磕着碰着宝山都要负责。在家玩很没有意思,宝山想去看看搭戏棚。宝山抱着小弟,扯着姨婆的衣袖,让她陪他们一起去玩。姨婆答应了。姨婆柱着拐杖,走得很慢,宝山和小弟也不敢走快,经常停下来等姨婆。拐过两条小巷,就到了村祠门外的广场。广场上可热闹啦!穿红戴绿的人很多,他们是观众;做买卖的人很多,他们是个体摊贩。个体摊贩,有的冒烟,有的不冒烟,冒烟的热气腾腾;不冒烟的大多是水果摊,桂圆和甘蔗最多了。再瞧瞧戏棚,不少小孩都在上面乱蹦乱跳,看来,戏棚也已经搭好了。宝山对姨婆说:“今晚咱们一起来看戏好吗?”姨婆深知,宝山看戏成瘾,内容不计较,只看蹦蹦跳跳。有蹦蹦跳跳可看,一个晚上他都不必睡觉。因而说:“陪你看戏,你是戏迷,我陪不起!”姨婆讥讽的话,宝山并不放在心上。宝山看见油炸糕,就对姨婆说:“姨婆,咱们给小弟买块油炸糕吧!”姨婆打趣地说:“你有钱吗?把你的钱掏出来买吧!”宝山拍了拍衣裳口袋,表示囊中羞涩。其实姨婆是逗他玩的,自已早就掏腰包了。姨婆买了两块炸糕,一块给小弟,一块给宝山。宝山非常感激,因为姨婆不仅善良、仁慈,而且十分慷慨、大方。 宝山吃着炸糕,看着热闹,并跑上戏台,乱蹦乱跳一阵,把小弟抛在一边。宝山以为小弟吃着炸糕,不会有事的,岂知一不留神,小弟出事了。他的炸糕掉落在地上,伸手去拣时,被一条黄狗咬伤手指。原来黄狗咬炸糕时,把小弟的手指头也咬了一下。小弟哭了,一边哭一边摔他的手,看起来很疼。宝山和姨婆察看他的手指,咬伤的手指竟有一道血印。此事不能等闲视之,万一是条疯狗可就糟了。姨婆老练世故,经验丰富,遇事沉着,她说必须看医生吃药,方可万无一失。她问宝山附近有没有医生?宝山说:“有。对面村有个盐医生,祖父母病重时都曾请他来看过病。”姨婆问:“被狗咬伤,他能看吗?”宝山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姨婆着急,命令宝山:“走,快点回家!”宝山不敢怠慢,抱着小弟往回赶路时,心里又是一阵忐忑不安,不知又要出什么事了! 走进家中,小弟哭声还没有停。养母忙问原因,姨婆没有隐瞒,说是被狗咬了。此话一出,象小庙着了火,养母慌了神。对整个家庭来说,犹如一石落入池中,顿时冲开了水底天,大家都无心思做普渡了。养父养母神经过敏,都怕亲生儿子有个三长两短,顿时咆哮如雷。养母抱儿子左看右看,越看越担忧。养父狮子大开口,一口就想吞下宝山。吞下一个人是不可能的,最后还是左右开弓,打得宝山龟缩着身子,双手捂住头部。姨婆很生气,呐喊养父:“你还记得打孩子?丢了黄牛撵蚊子――不知哪头大哪头小!快请医生去呀!”养父只好放下鞭子,问请医生的事。养母说:“快去请盐医生呀!”养父问:“盐医生行吗?他……可是半路出家的!”养母盛怒地叱他:“不请他请谁?这附近还有哪个内行点医生?”养父无话对答,只好亲自去邻村,请来盐医生。盐医生早有准备,药箱打开,弄些粉沫,调酒搅拌,糊于患处;接着,又开一付中药,说是消炎的,马上熬服。说完起身,让派人跟他回去取药。这个差事,不派别人,就派宝山,大人常说,小孩的腿跑得快嘛。宝山跟在盐医生后面,夸他很棒,连狗咬伤都能治。盐医生昂起头,苦涩地一笑,说:“我这个人半路出家,也叫逼出来的医生,样样不内行,但百病都敢治。关键有两条,一要坚持自学,孜孜不倦,边学边干;二要有勇气,先干再学,不会翻书,会了总结,不断创新,就能包治百病。常言讲得好: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明白吗?”宝山点点头。如果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的话,盐医生便是宝山的好老师。 宝山取药回家,交给养母。养母又横了他一眼,还说姨婆走后,旧账新账一起算!宝山的心直往下沉,半晌也不敢喘气。这一天晚上,有几个亲戚朋友光临,大家围坐一桌,狼吞虎咽之后草草收场。随后,有的亲戚回家,有的亲戚留下来看戏。宝山陪姨婆转了一圈,在姨婆眼里,宝山是个戏迷,但今晚实无心看戏。所以,姨婆说回去吧,宝山也就跟着回家了。 天亮时,宝山被二姨叫醒。二姨告诉宝山:“小弟发高烧,又请来了盐医生。养母怪罪你,怀疑发高烧是被狗咬伤的。你没有看好小弟,责任很大;万一小弟有个三长两短,你的日子就更不好过罗!”宝山一听,脑袋都懵了,心也跟着扑扑乱跳,一直跳到喉咙口,他赶快用手按住胸口。宝山刚起床,大姨又来告诉他,说家中出事了!昨天夜晚,喂猪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今早起来,去猪圈一看,一窝猪娃十二头,全都死光了;母猪也直挺挺躺着,踢它也不哼叫,只剩下半条命了。宝山吃惊地问:“怎么死的?”大姨摇摇头:“不知道。”又说:“还不去瞧瞧,你喂的那头耕牛,会不会有事?”宝山急忙奔进牛圈,看见黄牛还站在牛圈当中,跳到喉咙口的心,才又回到心腔里。宝山走到黄牛跟前,看见黄牛在流泪,他不知缘故,抚摸着黄牛的脸部,劝它不要流泪,有话就跟他说好吗?由于同病相怜,宝山触景生情,泪水夺眶而出,扑簌簌,犹如断了线的珍珠。他一面掉泪,一面叨念着:“黄牛黄牛,你是我的好伙伴,你可不要有三长两短。你若是有个闪失,我的心会碎的。”此时,宝山又想对黄牛说话,因而又吟诵那首小诗: “我放黄牛走山坡,知心的话儿几大箩,对山言,对水说,对着黄牛话最多。 我吃棍,它吃棍,奴役的滋味不好受。我弹泪,它流泪,人畜伤心谁罪过?” 这一天,家中乱糟糟的,没有人做早饭,宝山的肚子不吃自饱,一点儿也没有食欲。为了躲避家庭风波,宝山牵着黄牛,上山放牛去了。 到了山坡,黄牛不吃草,它站着老望着宝山,而且两只眼睛一直掉眼泪。宝山擦掉黄牛眼脸下的泪水,可是擦了又流,怎么也擦不干。宝山泣着说:“黄牛呀,你吃草吧,不要掉眼泪了!你要是不吃草,只掉眼泪,我心里难受呀。你要是吃不饱,养父会揍我的。他揍人可疼啦!黄牛,你就可怜可怜我吧!再说,你要是有个闪失,我找谁说话呀,找谁作伴呀!普渡一过,姨婆明天就要回去了。姨婆是我的保护神,姨婆一走,我可就惨了!养父母打我,可就没有人替我撑腰了。黄牛呀,你虽说不是我的保护神,但却是我的好伙伴。只要你活着,我就有说话的地方;只要你活着,我的生活就有奔头……” 然而,宝山的话并没有感动黄牛,它还是不吃草,只流泪。宝山以为这个地方的草不好,就牵着黄牛下山坡,去后清沟、前清沟,这里有水有水草;水是流动的,清绿透底;草是茂盛的,十分翠绿,怎吃也吃不完。可是黄牛仍然不吃草也不喝水,眼里仍然掉眼泪。宝山急了,哭了,不知如何办才好。宝山牵着黄牛,又往山坡上走,走到一块大石旁边,黄牛还是不吃草。宝山照样急了,哭了。他坐在大石上面,望着掉泪的黄牛,只恨人小无助,因而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日月无光,哭得天昏地黑。好心的阿姨叔叔打从旁边过,都被宝山的哭声所震撼,纷纷驻足盘问。陈思亮和陈抗战,放牛回家后,就把这则消息告诉养父母。他们郑重其事地说:“黄牛不吃草,宝山坐在一块大石上面,放声大哭,嗓子都哭哑了。我们劝他回来,他说啥也不回,可能是怕挨打。你们快去把他劝回来吧!” 真是添乱!养父母一听可不高兴啦!家中乱成一锅粥,哪有心思管宝山和黄牛?小儿子发高烧没退,又没有良医良药可治,急得他俩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还有,一窝小猪一夜之间全死光,母猪也因无药可治,眼巴巴地瞅着它死去,心里犹如刀剜般绞痛。现在又听说黄牛不吃草,宝山急得只哭不敢回家,仿佛刹那间天塌地陷,天晕地转,养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天灭我呀!” 大姨请来未婚夫陈国平,二姨请来谊母家的大儿子陈志宏,共同帮忙,把死猪娃和大母猪,统统弄上一辆小车,而后推出村子,找个沙坑掩埋。他们忙了一个上午,回家还没有吃饭,就听说黄牛不吃草,宝山坐在一块大石上,哭得喉咙都嘶哑了,大家都很着急,赶忙上山坡,把宝山叫回,把黄牛赶回…… 小弟高烧中出麻疹,养父母寸步不离。他们怀疑盐医生,半路出家,水平太低,治不了小弟的病,准备往泉州医院转,然而资金短缺,又使他们发愁。借钱时耽误了两天,结果又使疾病转化,转成白喉,堵塞食道,只送到半路就死亡了。返回家中,一家人哭得死去活来。养母更是抱头痛哭,她已经临产,大家怕伤肚子里的胎儿,纷纷劝她保重身体,千万别惊动胎儿。养母斜躺在床上,还是不停地抽泣。此事落在谁的头上,谁都会天晕地转,更别说哭声振天动地了! 宝山伤心弹泪,啜泣之声撼人肺腑。人们以为他在哭小弟呢,都很同情;岂知他哭的是好伙伴――黄牛呀!原来,黄牛两天都没有吃草,两天之内流了不少泪水,宝山一直守候在它身旁,他也跟着流了不少泪水。当黄牛在他面前倒下时,他伤心至极,再次低吟那首小诗: “我放黄牛走山坡,知心的话儿几大箩,对山言,对水说,对着黄牛话最多。我弹泪,它流泪,奴役的滋味不好受。我吃棍,你吃鞭,人畜受难谁罪过?” 翌日,大姨二姨又雇人把黄牛埋了。宝山一直跟到山坡,看着人们把黄牛埋了,那种痛苦的表情,语言都难于形容。他对天长叹道:“我落泪,我伤心,伤心得几乎要发疯!天啦――你知道吗?” 短短三、四天,陈家人畜罹难,接二连三,真惨!好几天,陈家都沉浸在悲痛之中,没有心情做事,别说下水田干农活,就是三餐的饭也常常忘记做呀!真令人伤心、同情!“这遭的是那辈子孽哟!”养父母拍拍胸脯,问天也问地。然而天地都不灵,他们把这一切的罪孽,都归于养子陈宝山!当初,相命先生给宝山相命时,不是说他带刀带剑来降生呢?还说他在家克父母,在外克亲朋好友。陈家接二连三的罹难,就是被宝山克死的。因此,养父母恨宝山,恨得咬牙切齿,准备惩罚他,直到把他扫地出门…… 第十七章 姨婆,护神 黄牛死后,宝山很伤心,本来每天都要放牛,很愉快,很乐观,如今没牛可放,除了愁闷外,不知如何打发日子?养父母很严厉,惩罚他上午拾柴、下午拣粪,空手回来不给饭吃。这一天上午,宝山去相命先生家借书看,跟他几个孙子一道,听他教诲,也听他讲故事,耽误干活,回到家中,已是晌午,养父母见宝山没有去拣柴禾,便一个打一个骂,配合十分默契。吃饭时,还抢走他的碗筷。争夺之间,一碗滚烫的稀饭,淋在宝山的身上和腿上,疼得宝山大叫一声:“疼死我了!”姨婆闻声赶来,撩开宝山衣服一看,肚皮和大腿不仅发红,而且还起了水泡。姨婆生气了,谴责养父惨无人道!养父辩解道:“我早有规定,拣不到柴禾就不给饭吃。今天上午他跑出去玩,没有拣回柴禾,就不能给他吃饭!谁知他脸皮厚,自已盛饭吃。我抢他的饭碗,谁知他抗拒,才使那碗热稀饭撒在他腿上,责任全在他身上……” 姨婆心里暗骂:阎王爷贴告示――鬼话连篇,谁相信?然而小孩烫伤太厉害,她顾不上跟养父斗嘴,便向他要长烟管里面的烟油,以便涂在宝山的烫伤处。据说这种烟油也能消炎止痛,其实没有任何科学根据,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农村太缺医少药了。养父不敢不从,拿小竹棍捅了一些烟油,涂在宝山的烫伤处。尔后,姨婆赌气要走,让大姨二姨叫来轿子。他怕宝山伤口发炎,向养父母提出要带宝山回家治疗。养父母虽说不乐意,但不敢得罪姨婆,只能顺水推舟,落个人情。于是,宝山和姨婆同坐一辆轿子,回到阔别的下营村。 姨婆一家人把宝山当贵宾,热情地接待了他。姨婆家中有烫伤膏,是她儿子从南洋带回来的。姨婆给宝山涂抹烫伤膏的同时,又打发姨夫给宝山买来鱿鱼。她知道宝山爱吃鱿鱼,所以鱿鱼刚买来,姨婆就呐喊两儿媳妇,给宝山煮一碗鱿鱼米粉来。须臾,鱿鱼米粉煮好送到宝山面前,姨婆叫宝山趁热吃。那腾腾热气,散发着一股海产特有的味儿。宝山很馋很饿,还没有动筷子就开始淌口水。当宝山珍珍有味吹着热气吃着表婶送来的鱿鱼米粉时,姨婆很高兴,不断地问他:“鱿鱼米粉好吃吗?烫伤处还疼不疼?”当宝山回答:“好吃”“不疼”时,姨婆又问他:“稀饭好吃还是鱿鱼米粉好吃?”宝山笑道:“当然鱿鱼米粉好吃罗!”触景生情,姨婆盛怒地说:“你那养父,真是十足的吝啬鬼,一碗不值钱的稀饭,还要大动干戈,从你手上抢走,不让你吃饭!难道你是坟前的石人石马,不吃饭也饿不死?孩子嘛,又不是老和尚的木鱼,想敲就敲,不想敲就扔。”接着,姨婆审案子似地问宝山:“宝山,你说,那碗稀饭撒在你肚皮和大腿上,你养父是有意或者无意?真是他不小心撒的吗?他抢你的饭碗你抗拒了吗?是抗拒才造成烫伤的吗?”宝山说:“姨婆呀,你别听他一面之词!他抢我的饭碗,我没有抗拒。他抢走我那碗稀饭后,回头又撒在我身上的;要不是我躲得快,可能就撒在脸上了。”姨婆一听,心疼极了。她骂养父,狗吃青草,长着一副驴心肠。又说:“我在你身边,他都如此狠毒,若是我不在你身边,还不赶着绵羊过火焰山――把你往死里逼!真如俗话讲的,拾来的孩子不怕摔死!这种长着驴心肠的人,不会有好结果的。人畜三死,犯了天条,还不接收教训!” 翌日清晨,养母添了个男孩,一家人才走出悲痛的阴影。村里的人难免议论,这个小孩是那个小孩来降生的,要不,为什么一死一生那么接近?这么一说,暗示有不好的征兆。但不管村里的人如何议论,添了宝宝的养父母,还是感到无限的欣慰。他们重新振作起精神来,并且对未来的生活看到光明,充满勇气。 这个季节,秋种秋播已经完成,但是除草、灌溉、施肥、打农药,等等农活,还是不少。尤其是桂圆熟了,该摘桂圆卖钱的时候了。这里的农民,没有天气预报,但个个都是气象专家。凭经验,看云彩,观日月,测风向,也能把天气测个八九不离十。比如,这个季节,东南沿海一带,常有台风暴雨。台风来临之前,都有不祥的预兆,好比日月无光,云彩飘浮不定,东风加速脚步,能吹跑草帽,撩起衣裙……他们就敢判断:台风即将来临了。陈家祖业不少,除了田地房屋外,还有二十多棵老桂圆树。今年是大生年,累累果实,金灿灿,沉甸甸,压弯了枝条。初步估计,也能收成三千多斤。陈家人畜罹难,家贫如洗,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桂圆的收成上。养父已经计划好了,卖掉桂圆的钱,再买一头耕牛,农家种田不能没有耕牛呀!余下的钱,除生活外,再买一头母猪,明年便可繁殖猪娃了。但是桂圆长在树上,没有收成到家,不能算是自家的东西;万一被台风暴雨筛下来,那就惨了,所有的计划都将成为泡影!因此,摘桂圆的事是头等大事,谁也不敢等闲视之。这两天,天气有所变化,陈家非常着急,感到人手不够,就派二姨去姨婆家,意欲把宝山叫回。他虽说干不了重活,但是善于爬树,摘桂圆的时候,高处的桂圆摘不到,就让他上树,采摘那些大人们束手无测的桂圆。 二姨也想瞧瞧宝山,问问烫伤好了没有?这个孩子命苦,与自已同病相怜,她特别牵挂。所以,养父派她去姨婆家接宝山,她是求之不得,吃了早饭就起程。 二姨进姨婆家,开口就问宝山如何,烫伤痊愈没有?并立即找到宝山,察看他的烫伤。宝山告诉二姨,烫伤好了。多亏姨婆,每天都给他换两次药,所以好得很快,连伤疤都快看不见了。二姨见宝山烫伤痊愈了,无比高兴,把宝山抱起来转了几圈。放下来后,她告诉宝山,养母添了小弟,大家都很高兴。另外,她还告诉宝山,家中快摘桂圆了,人手短缺,问他能否回去帮忙?宝山一听,连蹦带跳,兴奋无比。因为摘桂圆,他可以吃桂圆,也可以爬高树,哪儿有桂圆他就往那儿爬,再高也不怕。这是他的性格,不是好出风头。然而姨婆并不放心,常说:“岂不闻爬得高摔得重吗?你往高处爬,万一摔下来怎么办?即使不被摔死,但是缺胳膊断腿也是活受罪呀!”姨婆在陈家时,宝山曾经告诉她,爬高树折枯枝时摔下来过,还差点摔死,她就皱眉头,替宝山担忧,劝他在树底下拣拣树叶就行了。可宝山不听,说不上树不过瘾,非上树折枯枝不可。如今牛死没牛可放,养父又规定他拾柴拣粪,空手回来还不给饭吃,你想孩子能不拼命爬高树折枯枝吗?这回,姨婆不仅皱眉头,而且担忧得吃不好睡不好。如何替宝山分忧,如何教育他不上树,一直是姨婆考虑的事。姨婆心里明白,帮助这类倔强的孩子,没有具体措施,只在口头上劝阻,宝山只能当耳边风,达不到任何教育的目的。于是,姨婆提出一个大胆的设想;还让他放牛! 当二姨要带宝山走时,姨婆严肃地说:“带宝山走可以,但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二姨忙问:“姨婆你说吧!答应你什么条件?”姨婆说:“回去后,只让宝山放牛,不要再叫他拣柴禾了。因为拣柴禾,他不拣树底下的树叶,只爬高树折干枝,多危险呀!万一摔下来怎办?孩子还小,可不能叫他终生残废呀!”二姨舔舔舌头,无能为力地说:“可是黄牛已死,买牛的钱还必须等秋天收成,怎叫他放牛?”姨婆胸有成竹,反问她:“一个农户,全靠耕牛耕种,没有钱就不买耕牛了?”二姨说:“不是不买牛,目前没有钱嘛!桂圆收成后,也许可以买一头耕牛,那时再让宝山放牛行不行?”姨婆果决地说:“不行!等你家筹到买耕牛的资金,他还要爬多少高树呀!仙人打鼓,也有走神的时候,万一在高树上走了神摔下来怎办?这两天我越想越不放心,越想越睡不着觉。所以,今天就必须解决这个问题!解决好了你们才能回去。”二姨忙问:“姨婆呀,衣袋里没有钱,空口说白话,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哟?一头耕牛几千元,又不是买块豆腐,说得多轻巧呀!要不……姨婆,你家有钱,先垫一下好不好?”姨婆笑骂道:“张小燕,你这张觜哪儿学的,尖嘴利舌,油腔滑调,还会挖苦人?姨婆家怎会有钱?”二姨说:“你家是华侨嘛!两个儿子在南洋经商,如今抗战胜利了,他们还不月月汇款来?”姨婆将了她一军:“你看见汇款来了?”二姨忙说:“我又不在姨婆身边,怎能看见汇款呢?只不过猜猜而已。姨婆,你可不要生气。”姨婆说:“为了宝山这孩子,即使南洋没有汇款来,我也要借钱,帮他买一头耕牛!”二姨一听,可高兴啦,她拍着手掌说:“姨婆,你真伟大!帮了宝山,也就是帮了陈家,我们会非常感激你的。”姨婆说:“我不要你们感激,我要你们好好对待宝山!”二姨点点头,犯愁地说:“他养父又有了亲生儿子,就怕他不会好好对待宝山,我们倒没有问题。”接着问:“姨婆,你什么时借钱?要是今天能借到钱……买头黄牛,我们带回去如何?有了黄牛,宝山明天就可以去放牛了。不过,这里没有卖牛的集市,今天可能买不到牛。要不,姨婆……我们把钱带回去,让他养父上集市上买头回来如何?”姨婆说:“钱不能让你们带回去。你们把钱带回去,我不放心,万一花到别的地方去怎办?耕牛还是买不回来。”二姨说:“姨婆,以你之见该如何办?”姨婆胸有成竹:“用我的钱,现在就给你们买一头耕牛回去!”二姨忙问:“姨婆,你借到钱了?”姨婆点点头:“早借好了。”二姨又问:“姨婆,你们下营村有耕牛卖?”姨婆指了指大门外说:“瞧,耕牛牵回来了!” 又是一头大黄牛!牵牛者正是姨婆的老公――姨夫。原来,姨婆给姨夫五千元,让他去买头耕牛回来。还交代他,不要公牛,公牛小孩对付不了;要母牛,而且必须年轻漂亮和温顺膘肥的母牛。姨夫样样照办了。这不,年轻温顺、膘肥毛亮的母牛牵回来了!宝山和二姨赶忙奔出屋子,瞧着黄牛赞不绝口;瞧着姨夫问个没有完。姨夫虽然耳背,但知道对方很高兴,而他也乐嗬嗬地笑着,眼角笑出许多鱼尾皱。从老姨夫嘴里,她俩了解到许多关于黄牛的故事。这头黄牛很年轻,才三岁,但已经成熟,能负载;它是头母牛,毛发长得很漂亮,膘肥体壮,精力旺盛,是干活的好把式。二姨高兴,宝山更是高兴,两人拍着手跳着舞,热烈地欢迎新伙伴从天而降! 姨婆站在大门里面,高声发问:“怎样,还高兴吧?”二姨和宝山异口同声地说:“高兴,太高兴了!姨婆,姨夫,谢谢你们操劳了!”姨婆不以为然,挥挥手说:“不要谢了。高兴就把黄牛牵回家吧!”但是,宝山和二姨还是千恩万谢。当他俩告辞要走时,姨婆郑重其事地说:“小燕,你告诉他养父,再不要打宝山了!如果宝山有个三长两短,我立即就把黄牛牵回来!” 看来,姨婆是想用这种“铁腕”似的手段来教育宝山和惩罚他养父的。姨婆这步棋真高――实在是高! 第十八章 井中,救女 闽南产桂圆,全国驰名。各村各户,都有桂圆树。老人都作为祖业,传宗接代。所以,这一带的农家,除房屋土地外,桂圆树也是老百姓的财富。每户少说也有十多棵,最多是林辉家,共一千多棵,连附近村都有他家的桂圆树。本村的桂园地,大都连成片。小驼村数千棵桂圆树,联成三大片,树高成伞状,绿叶密匝匝,浓阴铺天盖地,新树加老树,从南北西三面包围着村子,东面是水田区。这个季节,桂圆熟了,黄灿灿沉甸甸的果实,压弯了枝条。这个季节,成熟了的桂圆,最怕台风暴雨来临了。这个季节,天气稍有变化,老百姓就提心吊胆,一天都要往桂圆园地兜它数遍。这个季节,该摘桂圆了,老百姓准备好箩筐、梯子、剪子、烤灶以后,就不约而同地奔赴桂圆地――千家万户,开始摘桂圆了!浓密的桂圆树底下,人声嘈杂,还有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今天参加摘桂圆,宝山怕黄牛饿着,大清早就起床,和二姨一道,去田间地头割青草。他俩割来两筐青草,作为黄牛一天的草料。吃过早饭,他俩赶到桂圆地,养父、小妹和大姨,已经开始摘桂圆了。谊母和她家三个儿子,以及陈国平,也前来帮忙。小妹和谊母上不了树,他俩与来帮忙的几个妇女,就在桂圆树底下剪桂圆蒂。这道工序很简单,就是把树上摘下的桂圆穗,用剪刀剪去蒂部,成为颗粒状,放进箩筐里面。第二道工序,就是去掉上面的薄皮。当然,不是用手工,而是用筐箩。把剪好的桂圆,放进筐箩里面,与此同时,再放些粗沙粒,而后把筐箩吊在树上,两个壮汉,一边一个,前后摇晃,借沙粒的滚动之力,即可把鲜桂圆的皮磨薄。第三道工序,就是把磨薄皮的桂圆,放在烤灶上面烘干。这种烤灶跟北方老百姓睡的土坑差不多。不过土坑是平坦的,而烤灶是倾斜的――灶前低,灶后高。既然是灶,当然就要烧柴禾了。连烧柴禾带烘干,这里只需要一个人管理就可以了。然而需要时间,没有十天半个月就别想烘完。烘干过的桂圆,就是桂圆干了,便可以装箱装袋,运往外地出售了。因此,摘桂圆的时候,既需要时间又需要许多劳力,一般没有雇工,各家各户相互换工相互帮忙就可以了。 养父站在梯子上摘桂圆,筐绳缚在树上,摘满一筐就放下来,大姨二姨在一边接住,送到谊母身边,由她们剪蒂再次装筐。姨母家的大儿子、二儿子,以及未来的女婿陈国平,也分别上梯子摘桂圆。树顶上摘不到的桂圆,他们都招乎宝山上树。宝山成了及时雨,有求必应了。五婶婆家的五棵桂圆树,就在附近,可是她舍不得摘舍不得吃,看见宝山家摘桂圆,心痒眼馋,无脚猫似地,悄悄走进园地,在桂圆树下拣桂圆――拣一些从树上掉下来的零星桂圆,这些桂圆大都已经摔破皮,不能烘干了。尽管如此,宝山家的人,都喊捉贼似地吆喊她,不让她拣。他们讨厌五婶婆,说她爱贪小便宜,所以要把她撵出桂圆她。五婶婆满有理由地说:“瞧,那边不是有两个小孩在拣着桂圆吃吗?你们偏心眼,只认得鼓眼睛的罗汉,认不得闭眼睛的夫人!”养父生气了,怂恿小妹:“去,把她筐里的桂圆倒回来。”五婶婆并非省油的灯,她当然不肯奉还。她说她筐里的桂圆,是拣林峰家的,不是拣你们家的。人家林峰福大量大,富得流油,才不会像你们这种吝啬鬼,刚走到桂圆树下就贼喊捉贼!五婶婆的撒泼,使小妹却步畏缩,从而无功而回。大家只好帮着小妹,大着嗓门撵她,五婶婆才不得不离开。此时,她手上的小筐,已经装满破了皮的桂圆,但一个也舍不得吃,她要装回家,给几个孙子分享。 五婶婆要回家做午饭,路过林峰家门口,庭院里面、相思树下有口水井,她想打一小桶水洗洗手洗洗脸。走到井口附近,看见井盘上搭一条桶绳,没有看见小桶也没有看见人,五婶婆觉得奇怪。以往她来时,小桶就在井盘边,随意就能打桶水,今日有点反常。五婶婆走到井边,往井里探了探头,发现井里掉一小女孩,被水呛得晕头转向,如果不及时抢救,肯定被水淹死。五婶婆吃惊不小,自已又不会浮水,只好撕开嗓门呐喊救人:“救人噢!有人掉进井里罗!” 摘桂圆的人大都听见了,但大都在树上离不开;就是能离开的人,水性不好也是干瞪眼。此时,有个小男孩从树上翻身下地,一口气奔到井边,不脱衣服不看井水深浅,一个鲤鱼打翅跃入井中,把个晕晕沉沉、几乎失去知觉的小女孩搂在怀中。他很聪明,掌握着某些救人常识,先使小女孩的头部浮出水面,以减少呛水而死的机遇;紧接着伸出右手去抓井壁,以便保持自已的体力。但是他人小,不能直接把小女孩带出井口。当他体力快支持不住的时候,闻讯而来的大人们,才把小女孩和那个勇敢的小男孩救出那口深不测底的水井。小女孩肚子鼓鼓的,一定喝进不少水;更糟糕的是小女孩已经昏厥过去。目前最重要的事,就是把小女孩肚子里的水倒出来,才能进一步抢救。要想把小女孩肚子里的水倒干,最好是牵一头黄牛来。这件神圣的事,又落在那个勇敢的小男孩身上。你道这个小男孩是谁,他就是陈宝山! 须臾,宝山把黄牛牵来,人们把小女孩放在牛背上,头部朝下,肚皮紧贴牛脊,霎时小女孩肚子里的水,哗啦啦全都倒出来了。懂点急救知识的相命先生,立即为小女孩做人工呼吸。慢慢地,小女孩的心脏恢复了跳动,不久,小女孩微睁双眼――她苏醒了!人们都松了一口气,接着纷纷问长问短。但小孩很疲倦,不肯开口。随后,小女孩的“母亲”来了,她一方面埋怨小女孩,另一方面招呼两个妇女,帮她把小女孩抱进家中…… 这个小女孩很有来历,列位不必性急,下回书再听她的故事吧! 且说宝山跃入井中救女孩,人们都夸他勇敢,称他英雄,小小年纪能做出如此惊天动地的事,人们都赞叹不绝口,都说他长大后一定有出色。有人问:“你怎这么勇敢,难道不怕淹死?”宝山微笑后,坦然地说:“我会游泳……,再说救人必须争分夺秒,只有我不怕淹死,对方才能得救;我考虑太多了,对方必然淹死。再说,下井救人、见义勇为,是我的性格,谈不上勇敢,有血性的男子汉都会这样做的。”人们又问:“你救的小女孩,跟你同龄,也是八岁。大家送你小英雄,你高兴吗?”宝山又一笑说:“高兴,当然高兴。人要没有荣誉感,死皮懒脸活着,那就糟糕了。”人们追问:“如何糟糕,请你讲讲好吗?”宝山一本正经地说:“像臭壁要饭嘛!”大家都笑了,并马上连想那首用闽南话作践臭壁的童谣:“臭壁臭壁,小鸡不要抓……”宝山以臭壁为镜子,有志气!大家正乐时,宝山牵着黄牛,临走时反问大家:“你们只问我,为什么不去问问五婶婆?如果不是她快人快语快脚步,赶到井边吊水,才发现井中有个小女孩,我再勇敢也没有用呀!所以,五婶的功劳在我之上,我是小英雄,她就是大英雄!”大家一听,被逗乐了;有的还笑得前仰后合。因为宝山说五婶婆是大英雄,太滑稽了! 宝山回到桂圆树下,摘桂圆的亲朋好友,都另眼相看,夸他了不起,叫他小英雄。养父持中立态度;养母发表不同观点,说他好出风头,淹死白淹死。大姨二姨怕他扫兴,叫他给姨婆送桂圆去。大姨说:“姨婆这么疼你爱你,今天咱们家摘桂圆,你还不赶快给姨婆送些鲜桂圆去,让她们家也尝尝新!” 二姨进一步缴他:“姨婆给你买黄牛,解决你一条生路,你还不报答报答?知恩不报,姨婆白疼你了!”姨婆对陈家有贡献,大家有目共睹,就连谊母和陈国平,也略知一二,因而也鼓励宝山给姨婆送些桂圆去,以表表心迹。宝山瞅瞅养父母,怕他俩从中阻挠,因而兔子吃年糕――闷住了。想不到养父听了议论,也良心发现,改变以往傲慢的态度。原来,姨婆买黄牛,虽说帮宝山,倒不如说帮自已。一户农家,没有一头耕牛,试想他的心情有多痛苦,可以说比挨了鞭子还难受!所以,他也觉得姨婆恩重如山,应该答谢一下。因而,他站在梯子上发了话:“宝山,听大姨二姨的话,给你姨婆送些鲜桂圆去吧!”宝山一听,才转悠为喜,马上动手挑桂圆,大姨、二姨也赶过来帮忙。 挑好的桂圆,装在小筐里面,估计有二十多斤,宝山勉强提离地面。这么重的桂圆,提着它走四里地,宝山人小力气小,他是力不从心的。所以,大家都关切地问:“宝山,这么多桂圆,你怎提走嘛?”宝山胸有成竹,兴高采烈地说:“我提不动没有关系,可以让黄牛帮我提嘛。”原来,宝山准备骑黄牛送桂圆呢! 大姨、二姨把宝山扶上黄牛背上,再把装桂圆的小筐放在他怀中。随后,目送他骑着黄牛走出村子…… 宝山骑着黄牛,感慨万千,但也兴奋无比,一路上哼哼哈哈,原来哼的是一首刚编的儿歌: 我骑黄牛送桂圆 送给姨婆解解馋 姨婆姨婆放心尝 不偷不抢自家产 我骑黄牛送桂圆 物轻恩重重泰山 姨婆教诲记心坎 誓当顶天男子汉 我骑黄牛送桂圆 左右摇晃不好玩 幻想有朝换飞机 飞上祖国好蓝天 宝山到姨婆家,受到热烈欢迎。姨婆昨夜感冒,但看见黄牛和宝山送来的桂圆,心情格外高兴,感冒也就好得差不多了。姨婆招呼姨夫,叫他上街买鱿鱼,她要好好招待宝山。她说宝山太懂事了,太有情有义了,姨婆没有白疼他。然而,宝山却说:“姨婆,你别忙乎了,我还要赶回去,今天摘桂圆,事情很多,不少人都来帮忙,我必须赶回去,否则,养父母必然怪罪!”姨婆说:“有我呢,怕什么?吃顿饭再走,他还能怪罪你?”宝山也觉肚子饿极了,只好顺水推舟。 表婶做饭时,宝山给姨婆讲故事,吹他今天跳进井里,救一个小女孩。那女孩跟他一般大,八岁,在井里已经奄奄一息了,再晚几分钟就没救了。姨婆感兴趣地问:“你小小年纪,学了几天游泳,就敢跳进井里救人,也不怕淹死!”宝山说:“姨婆,整个夏天,我天天都在河里游泳,怎说只学几天游泳?我游泳技术可高啦!蛙泳、侧泳、仰泳、自由泳,我都会;潜入水底,你猜,我能潜几分钟?”姨婆逗趣地说:“一分钟?”宝山摇摇手:“姨婆,不对,再猜!”姨婆说:“最多二分钟。”宝山兴奋地说:“姨婆,我不吹牛,可以在水里潜伏三分钟。”姨婆说:“能在水里潜伏三分钟,也不一定能救人呀!你不想想,你个子这么小能有多大力气?”宝山说:“姨婆,你算外行了。在水中救人,讲的是枝术和方法,不能讲力气。有力气而没有技术,才救不了人呢,弄不好还会双双淹死。”姨婆又问:“水井一般都很深,那个小女孩也有你的重量,你怎能救她出水井呢?”宝山说:“井口围了不少人,他们都帮忙。手接手够不着,就用绳子,先把小女孩救出水井,接着再把我拉上井盘。我一个猴子落地,就站立在地面上了。”姨婆夸道:“小英雄,真了不起!”宝山说:“他们也称我小英雄,可我说,五婶婆才是大英雄呢!那帮人几乎笑掉牙。因为五婶婆爱占点小便宜,不讨人喜欢,更配不上大英雄这个称号了。不过,说实在的,如果不是五婶婆发现后及时喊人,那个小女孩也就没救了。”姨婆饶有风趣地问:“大英雄这个称号,是你给五婶婆封的吧?”宝山乐了,笑了,乐得很天真,笑得很烂熳。姨婆笑骂他:“小小年纪,也学会作践人,恶作剧!” 谈话间,表婶把煮好的“点心”――鱿鱼米粉端上来了。宝山饿极了,馋得直淌口水。他对姨婆说:“姨婆你也来一些?”姨婆挥挥手:“你吃!你吃!我还有……你表婶马上就端来。”宝山也不再谦让了,大大方方地说:“姨婆,那我就吃了!吃了这碗点心,还要赶回去干活。”姨婆觉得好笑,因为他说话跟大人一样,知道赶时间干活了。宝山珍珍有味地吃着,因为汤烫热度高,吃得他红光满脸,也吃得他满头大汗。大表婶给姨婆端来点心的同时,也取来一条湿毛巾,让宝山擦汗。宝山吃完点心抹抹嘴,站起身告辞:“姨婆,我该走了。”姨婆不再挽留这个懂事的孩子了,但嘱吩他:“骑黄牛要注意安全。”宝山满不在呼地说:“姨婆,你放心,这头黄牛很温驯,它不会把我摔下来的。” 宝山骑着黄牛,在姨婆、姨夫和两位表婶的目送下,返回陈家。随后,他又投入到摘桂圆的热潮中了…… 第十九章 林家,秘事 “宝山!宝山!快下来!” 宝山在桂圆树上摘桂圆,二姨把他呐喊下来。宝山问二姨什么事?二姨神秘地说:“你救的那个小女孩,叫林金霞,家中很有钱,要招你做上门女婿了。”宝山一听,满脸通红,桂圆树下不少人,也都哄堂大笑,笑得捧腹叫痛。因为宝山才八岁,怎做上门女婿?宝山跑过去,打了二姨一下大腿,说:“二姨你怎开我的玩笑?”二姨笑道:“我不开你的玩笑。你回家瞧瞧!金霞的养母带着金霞,给你送好吃的来了。其实,送好吃的是假,相亲是真,你还不回去瞧瞧!”宝山赌气说:“二姨,你骗我,我不去!”二姨说:“养母让你去你敢不去?人家正等着你哩,快回去吧!”二姨连哄带扯,硬把宝山扯回家。 回到家中,果见一小女孩,白净的脸上,嵌着两只大眼睛,两只小辫系着蝴蝶结,浅白红花的连衣裙很干净,脚上穿双凉鞋很轻松,如果让她翩翩起舞,那一定是位十分优秀的舞女。这个女孩,大概就叫林金霞吧!旁边有个中年妇女,三十有二,穿戴很整齐,而且浑身上下珠光宝气,双耳玛瑙耳坠,脖子里金项练闪闪发光,两手金戒指四枚,镶嵌着红宝石,看起来一定是位有钱人的阔太太! 不错,小女孩叫林金霞;阔太太叫苏婉丽,是林金霞的养母。家中还有个五、六十岁的老奶奶,对金霞的事,也十分牵挂。金霞落入井中,若非小英雄搭救,小命早就奔黄泉路了。对此,一家人都感激不尽,对天对地对佛祖,也是千恩万谢。午后,金霞健康如旧,奶奶和养母才如释重负。为了感谢小英雄――陈宝山,奶奶让养母苏婉丽,准备一套衣服一双鞋,又煮了一大海碗鸡蛋面,送到宝山家中,对小英雄聊表谢意。金霞吵着要去,养母只好让她陪在身边。 苏婉丽见了宝山,笑吟吟千恩万谢。她夸宝山勇敢、懂事,落井救人,胆量超过大人,真了不起。并说:“大家称你小英雄,当之无愧,你不要谦让了。今天我们给你送一套新衣、一双新鞋,还有一大碗鸡蛋面,远远不够,只能略表谢意;救小女之恩,今后还要重谢。现在,你试一下新衣新鞋,试完新衣新鞋,你就放开肚皮吃鸡蛋面吧!”宝山在养母跟前,霜打小葱――软不拉耷,显得十分拘束。只是用手摸了一下新衣新鞋,不敢抖开试新衣,也没有吃鸡蛋面。林金霞拿起新衣叫他试,他也不肯,小姑娘觉得大哥哥不太像大英雄,心里纳闷。她上前握住小英雄的手,并诚心诚意地叫了声:“大哥哥,谢谢你救了我。往后,咱们交个朋友好吗?”宝山点点头。这个同龄的小女孩,竟然这么大方,宝山情不自禁地睨视了她一眼,只见她白净、活泼、可爱、嘴巴子很甜。她称自已大哥哥,很逗乐,但也很可爱,总觉得,有点肉麻。不过,救这样一位漂亮、懂事的小姑娘,值得;即使牺牲小命,也在所不惜!宝山情不自禁地问:“金霞,听说你是华侨子女,对吗?”金霞点点头:“是的。我出生在菲律宾,父亲把我带回来才半年。遗憾的是……” 苏婉丽见金霞和宝山,叽叽喳喳,仿佛找到知心朋友,讲起话来像决了堤似的,没完没了,影响双方养母的谈话,便打发他俩到外面玩。宝山的养母忙对他二姨说:“小燕,那边有间空房,桌椅板凳都有,你领金霞和宝山进里面讲话吧!房间里面很安静,你们去吧!爱讲多长时间,随你们的便!”二姨心有灵犀,立即把两人领进一间客房,饶有风趣地说:“我早就说了,你们两个小孩有缘份,刚见面知心的话儿就这么多,将来还不咬破舌头呀!”金霞噘嘴问:“什么咬破舌头呀?我不懂。”二姨说:“就是比翼双飞嘛!”又说:“讲吧,这里安静,没有人打挠你们!咬破舌头时再喊我一声!” 金霞先开了口:“你家二姨很有意思,讲两句话就怕咬破舌头,那些大人们整天窃窃私语,不知把舌头咬破几个哩,咳!”宝山说:“别理她,咱们开心就行。”金霞马上转悠为喜:“宝山,刚才叫你试新衣、新鞋,你为什么不试?还有,叫你吃鸡蛋面,你为什么不吃?”宝山说:“养母没有说话,我不敢试;再说,现在天气还很热,穿在身上还不出大汗呀!不吃鸡蛋面,因为肚子饱了。”金霞问:“中午你吃什么饭,到现在还不饿?”宝山说:“上午我给姨婆送桂圆,中午就在姨婆家吃饭。姨婆对我可好啦!她知道我爱吃鱿鱼,就叫姨夫上街,给我买来好多好多鱿鱼,然后就叫大表婶给我煮来一大碗鱿鱼米粉,可好吃啦,吃得我满头大汗。还有,姨婆还给我买一头黄牛……”金霞打断他的话,眉飞色舞地说:“宝山,我跟你一样,也爱吃鱿鱼。在菲律宾家中的时候,妈妈经常买许多鱿鱼,有的蒸,有的煮。我两样都爱吃,可我妹妹只爱吃蒸的。你知道吗?我们从菲律宾回来,在香港住了一个晚上,有个叔叔叫陈洪生,请我们吃一顿饭,在一家大酒楼上,人很多,很热闹,我们又吃又玩,很开心。可是……”宝山打断她的话:“对了, 刚才你讲‘遗憾’时,留下半截话没有讲,不知有什么遗憾的事?”金霞说:“我有个妹妹叫林银霞,在香港丢了――就是那次在酒楼上吃饭时丢的。我们俩是双胞胎。丢了妹妹,父母亲可伤心了。他们把我带回来,只住了三天,就又回香港去寻找了。”宝山天真地问:“能不能找到?” 金霞摇摇头:“不知道。父亲说是被坏人抱走的。要是那样,就很难找回来了,唉!” 这边,双方的养母也在谈论丢失银霞的事。经双方谈论,才知道林家一些情况。林金霞的父亲林峰,是这一代有名的大华侨。家中房子很大很高,号称林家大院;田地不多,但桂圆树很多,一千多棵桂圆树分布在附近几个村子。八年抗战,南洋杳无音讯,是生是死全不知,更别说汇款供家庭生活了,婆媳俩就靠这些桂圆树艰难度日,一直到抗日战争胜利。抗日战争爆发前,林峰回家结婚,妻子便是苏婉丽。婚后只住了一个月,就回南洋经商去了。后来抗日战争爆发,南洋诸国,也受日本鬼子铁蹄的残踏,双方断了音讯。林峰在南洋又结了婚,并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抗战胜利后,林峰思念妻子,也思念老母亲,准备返回故乡一趟。他考虑妻子身边没有子女,准备把一对双胞胎女儿带回家,陪在她和母亲身边,让她们高高兴兴过日子。岂知路过香港时,把双胞胎的妹妹――林银霞丢了。为此,林峰夫妻难过了好些天。在家只住了三天,就返回香港去了。夫妻俩准备在香港多住几天,以便寻找女儿林银霞。据林峰回忆,那天酒宴上,有个西装革履、高挑潇洒、但心怀鬼胎的中年男子,贼溜溜地瞅着金霞和银霞,而后在陈洪生身旁耳语了一阵,没有等酒宴散席,就苍忙离开酒店。林峰觉得林银霞的丢失,跟此人有密切的关系。因为陈洪生的老婆,带银霞去上厕所和买冰棒,回来就走失了。他老婆还强词夺理,说银霞脾气太犟,不等她买好冰棒就自已回酒席桌来了。你想,这不是阎王爷贴告示――鬼话连篇吗?当时,大家帮忙,酒楼里里外外都找遍了,就是不见人影。夫妻俩担心金霞再次丢失,就把金霞先带回老家。三天后,他俩返回香港,准备通过陈洪生,找到那位心怀鬼胎的人。然而陈洪生却告诉他:“那人是大特务戴立的人,名叫戴新。国共两军交战,听说国民党即即败退,打不过共产党,可能会丢夫江山。戴立受老蒋密旨,派他去台湾,路过香港时,在我家住了两天,碰巧你从南洋回来,也路过我这里……。估计,那个小女孩已经被他带回台湾去了,此事我也无能为力。”林峰夫妇一听,摇摇头,掉掉泪,别无他法,只好放弃寻找女儿的念头,返回南洋谋生去了。此事金霞和她的养母、奶奶,都还蒙在鼓里哩。 谈到丢失银霞,双方的养母都十分婉惜,因为金霞又天真又漂亮,看见金霞,必然会想起银霞。一个丢失了,另一个若是淹死井里,那种打击,如天塌地陷、五雷轰顶,谁都会受不了。如果南洋的父母知道,岂不走了魂魄,疯疯颠颠一辈子?因此,她特别感激宝山,感激这位小英雄从天而降,才使林家化险为夷,躲过第二次灾难! 宝山养母说:“以后就别叫金霞往井里吊水了。”苏婉丽说:“咳,谁也没有叫她吊水,是她自已去吊的,我们都不知道。她们在南洋用的是自来水,在这里用井水感到新鲜。她自已种了几株花,我说帮她浇水就行了,可她好强得不得了,非要自已浇水不可。这不,出事了。不听大人言,吃亏在眼前嘛!” 客房里面,宝山和金霞,也在讲话,滔滔不绝,十分投机。讲到有趣时,或者热闹处,两人还会开心大笑。笑得很天真,笑得很浪漫。宝山问:“金霞,你们在南洋怎做生意?那里有没有桂圆树?有没有黄牛?吃不吃大米饭?”金霞格格地笑着:“不吃大米饭让它饿死呀!要吃大米饭,就要有水田,就要有黄牛耕地。所以,南洋跟咱们一样,什么都有,包括桂圆树,都有……”宝山问:“ 那,你们不种地,怎做生意?”金霞说:“我听爸爸说,种田靠体力,做生意靠的是脑袋瓜。他跟伯父,就靠动脑筋赚钱的。”宝山说:“你讲个例子好吗?要不,我听不明白,脑子里一片空白。”金霞略微沉思了一下,讲了这样一个故事:父亲店里,销售很多东西,有油盐,也有水果;有米面,也有豆类。有的要称,有的不必称,给了钱就可以拿走。‘称’要在称坨上面做文章,一个标准,另一个不标准。平时都用不标准的称坨,来检查时才用标准的称坨。有一次,店里突然遇到检查,伙计来不及换标准的称坨,怎么办?检查出来可要罚款,罚得你倾家荡产。父亲随机应变,就跟伙计反目为仇,不但漫骂,还动手打架。借这个机会,站在店里面的父亲,把标准的称坨扔出去,伙计拣起来又扔回去――意欲砸人,其实在调换称坨。蒙在鼓里的检查人员,还上前劝架哩!你说可笑不可笑? 讲到这里,两人格格地笑着,笑得捧腹叫痛。此时,二姨和小妹来叫宝山干活,两人才止住笑声。宝山觉得,今天是他最开心的一天。但他见了自家小妹就不开心了,仿佛小妹是扫帚星,使他大为扫兴。 宝山被叫走,金霞的养母也来叫她回去。可金霞好奇,要去看宝山摘桂圆;养母不让她去,她撒娇,说看一眼就走。养母只好绕了点路,陪着金霞到桂圆树底下兜一圈。 宝山正摘桂圆,爬在桂圆树上,爬得很高。他见好养母陪金霞光临,立即来个猴子跳跃,从树上翻身下来,给母女俩送桂圆吃。但是养父不给他面子;一个下午不见宝山影儿,早就窝一肚子气了。此时,见他打肿脸充胖子,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呐喊道:“宝山,你还干不干活?人家桂圆比你多,还用你招待!磨洋工是不是?想磨洋工,给我放牛去!”宝山伸伸舌头,金霞缩缩脖子,两人不约而同地抿着小嘴笑了。笑完,宝山上树了,金霞也和养母回家去了。 (末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