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玄仙》 第一章 聚谈1 “东海仙岛玄女门,嫡传七姬美倾城。一帖香函聚英雄,皇帝老儿也登门。” 这首诗并非出自哪位大文豪墨客之手,也非绝句妙笔之作,但它竟而足足在民间流传了一千多年,在江浙沿海一带,当真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无不朗朗上口,乃至天下英雄,一听闻此诗,亦难抑制胸中澎湃的思慕渴欲之情。千年以来,为此诗而毙命的豪杰才俊之士多如黄河沙数,不计其数,便连高高在上的皇帝天子,在其夺取天下的征途中也大大的沾了此诗之光,聚揽了无数豪杰英才。这首诗,说它是号聚天下英雄的英雄令,并不为过;这首诗,说它是天下英雄的催命符咒,更不为过。 这是为何? 一切全因那二字:玄女。 大明洪武二十九年,玄女门嫡传七玄女之四小姐齐墨冰修功大成,比武招婿,豪聚天下英雄。十一月初七这日,离玄女门大聚英雄的日子仅剩三日了,冷清了多年的安平古镇上人声熙攘,群豪汇聚,喧嚣一片。 安平镇地处浙江东海沿岸,本不是什么人口兴旺的大镇甸,亦不属交通要枢或兵家必争之地,更无名胜古迹,庙宇祠堂,群雄所以豪聚于此,无非是慕玄女之名而来。安平镇外百里的海上有一座岛,名恋香岛,大名鼎鼎的玄女门便坐落在恋香岛上。恋香岛孤悬海外,与世隔绝,两地间往来的枢纽,正是这座临海而建的安平镇。 时下已值深冬,朔风呼啸,大雨瓢泼,安平镇的道路经过数日来车马行人的践踏,已是泥泞不堪,几难行走。但玄女门时隔四十年后又再大派英雄帖,天下豪雄济济一堂,因此天气虽然恶劣严寒,古镇虽然残旧破败,众豪雄胸中自有一股豪气生,纵使寒风暴雨,亦不能掩盖喧闹火热的气氛。 “叮儿——叮儿——” 一阵清脆悠远的摇铃声至远传来。雨幕中,只见两位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汉子各牵着一匹马远远走来。两匹马眼如铜铃,虎背豹腰,全身毛发如炙炭火,犹如两匹火影巨兽,生的异常雄健高大。当中一匹马的马颈上拴着一枚状如花蕾的大铃铛,发出声声悦耳的铃声。其时街上尚有几位骑马的过客,两匹大马一过,别马受了惊吓一般调头趋避,任凭主人如何呼唤驱使亦不受控制。 两位汉子牵着马顺着街道一路缓行,沿街客栈饭庄不少,伙计们在店门口不住的招呼请进,两位汉子却都不发一言,径直向前,最后在一家门面简陋,甚不起眼的老店前停住了步子。为首那汉子伸手一抬斗笠帽檐,向店招牌看了一眼,道:“‘悦来老店’。三弟,正是这家。” 另一汉子道:“你姥姥,怎么又是悦来客栈,我都遇上八百回了!”那哥哥道:“三弟,不是‘悦来客栈’,是‘悦来老店’。”那弟弟道:“还悦来老娼呢!现在的人都怎么回事,不会起名了吗?”那哥哥笑道:“就你牢骚多,还跟店名较真了。嗳,三弟,敢情悦来老店是所有悦来客栈的祖宗。”那弟弟笑道:“扯淡,还祖宗呢。哪门子祖宗,生出好大一坨儿子。罢了,俗话说酒能暖身,美人暖脚,不知我那未来大嫂和小姨子有无安排下百十个歌妓侍候下了。我靴子全湿了,老大脚冷。” 哥哥道:“闲话少说,就进去罢。伙计,快来牵马。”将手里缰绳交给店前的伙计。那伙计从未见过如此剽悍雄健的大马,心中惴惴,不相信似的问:“敢问二位英雄,这……这真的是马?”哥哥笑道:“这马可不吃素的,需得在草料中拌些鸡蛋肉骨之类,方才受用。还有,千万别将这两匹马与其他客官的马栓在同一厩里,这两畜牲性子不太好,跟别的马栓在一块儿,准找架打。”伙计挢舌道:“什么?乖乖!马还吃肉?还打架?”哥哥道:“你没见过马打架吧?”伙计连连摇头。哥哥笑道:“那你就把它跟别的马栓在一块瞧瞧。”伙计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 那弟弟笑道:“小子,长见识吧你!当年爷在克鲁伦河杀鞑子兵时,爷们的马放着满地绿油油的青草不吃,专爱啃鞑子兵的手指头,喝鞑子兵颈腔里刚冒出来的热血,如今吃你几块带骨头的肉,有什么稀奇了?”说着坏模坏样的向那伙计打量了一眼,干笑道:“嘿嘿,瞧你小子生的一双罗圈腿儿,跟鞑子倒有三分相像,当心爷的马将你错当作鞑子兵,啃了你的手指头去!” 那伙计脸孔发白,光着眼张着嘴,半信不信的。那哥哥朝自己兄弟使了个眼色,道:“扯远啦。”笑着对伙计道:“我这兄弟爱说笑。你就按照我吩咐的做便是,两畜牲吃了多少用了多少,我加倍算银子给你。”说完就从怀内摸出块碎银递给那伙计。 那伙计收了赏钱,连声道谢,牵起两匹马要走。两匹马却十分桀骜,四蹄扎在原地,一步也不动。那伙计发力强扯缰绳,不料那马一仰头,竟将那伙计带了个踉跄,狼狈不堪。兄弟俩呵呵大笑,伸手在马臀上拍了拍,两匹马才乖乖的让那伙计牵去了。那伙计一路牵着马,一路在嘴里咕哝着:“什么世道啊,连畜牲也学会看不起人了……” 那哥哥抖了抖马鞭,道:“三弟,咱们进去。”抬步要跨入店门,却见门首闪出一人来,拦在兄弟俩面前。那人约二十岁年纪,皮肤白皙,姿态儒雅,穿一领黑缎袍,头戴家人帽,显是豪门仆役的打扮。兄弟俩连忙抱拳行礼。那青年仆人炯炯双目向二人一照,挺着胸脯问:“二位,可是季氏昆玉吗?” 这兄弟俩一名季寒书,一名季寒礼,原是将门之后,龙武大将军季迎岳之子。兄弟二人年未弱冠便已随父出征,与其父镇守北疆要塞,力拒鞑蒙,弓马娴熟,都是一身千里挑一的好武艺;因二人所乘马匹极其雄健高大,与众不同,故此素有“威马少帅”之美称。后来季迎岳受小人诬告,冤死狱中,全家流放云南。季寒书、季寒礼兄弟二人为报父仇,潜回中原,杀死仇人,从此隐姓埋名,游弋于山西、河北一带,以盗为生,人称“河东双盗”。 第二章 聚谈2 季寒书眼角向那青年袍领一瞥,见袍领上绣着剑簪的暗纹,已知对方的身份,心道:“不愧是玄女门下,就连一名普通厮役也这般相貌楚楚,盛气凌人。”微微一笑,答:“正是季某。未知足下高姓大名?” “金簪伴剑”,正是玄女门的标识。那青年点了点头道:“真是你们。”将季氏兄弟从头到脚细细的一番,见兄弟二人衣衫粗鄙,嘴角撇了一撇,掠过一丝轻蔑的笑,道:“你们好。七小姐命我来接二位。”季氏兄弟心下微有不快,但玄女门是皇家册封的天下第一,七玄女比同公爵,便是朝廷官吏见了七玄女,也须行谒见之礼,门下厮役仆从自也是高人一等,寻常的江湖豪客浪人,又哪里会看在眼里? 那青年道:“我叫方子桓,乃玄女门七小姐韩姬的伴读。七小姐吩咐我,倘若看见骑乘悍马,马颈系铃的好汉,便是季氏昆玉了。适才在下见二位所乘之马雄健异常,马颈下还系着花蕾似的铃铛,故此知之。” 季氏兄弟忙拱手施礼道:“原来是七小姐座下,失敬,失敬。” 方子桓淡淡道:“不客气。在下奉七小姐之命而来,备下酒席,为二位洗尘。快随我来罢。”说完扭身走在前头。 季寒礼心中不忿,低声对兄长道:“大哥,你瞧他得瑟,把咱们当要饭的了。他不过一伴读的,好大的谱,若非看着七小姐面上,怕是看也懒得看咱一眼。” 季寒书摇手示意他禁声,道:“他既能做上七妹的伴读,想必是有真材实料的。”季寒礼哼了声道:“那又怎样?大哥你马上就要娶四小姐为妻了,你是玄女门的姑爷,我好歹是玄女门的小舅子,姓方的别不识趣。” 季寒书脸上微现窘色,道:“你这话说得早了,四小姐国色天香,文武双绝,前来比武的英雄又都……”没说完,已见季寒礼直做个鬼脸,道:“蒜头开花,装哪门子水仙——四小姐的小嘴你都亲过了的,就差上床了。”季寒书脸红了一红,道:“你小点声!此事说着容易做着难,比武决胜那一关更是极不好过,你别说早了。”说完低头凝思,微微扬起的嘴角间既含着几分甜蜜的笑意,又参杂着许多怅然。 季寒礼深知擂台上胜负难料,尤其是玄女门摆下的擂台,历来死伤累累,是无数豪杰高手、英雄才俊的葬身之所。季寒书与四小姐齐墨冰情投意合,私下已然订了终身,季寒书若在比武中输了,固然抱憾终身,怕就怕不但输了,还因此搭上了性命。季寒礼笑道:“妹牵了哥的手,哥亲了妹的嘴,这事跑不了啦。大哥要娶四小姐的心,好比四小姐要嫁给大哥的心,一般的干柴烈火,亟不可待呢!大不了你先斩后奏,谁先上了,老婆就是谁的,天下英雄,嘁——倒灶怂玩意,见鬼去罢!”季寒书莞尔一笑。 悦来老店内豪雄齐聚,早已坐满了人。大堂中央桌椅相叠,高高搭起一座高台,一位说书人安坐高台之上,正唾沫横飞的讲着高宠勇挑铁滑车的故事。高台低下层层叠叠围满了听众,近处围着好些年在幼冲的孩童,一个个手托腮帮,嘴角含笑,津津有味的听着讲故事;其余皆是年长的大人,他们对高宠勇挑铁滑车的典故不甚感兴趣,倒是对这桌椅搭成的高台甚为惊讶,同时脸上又带着些幸灾乐祸的神情,似乎巴望着那说书人从高台上一个筋斗摔下来。说书人身下那百十张桌椅叠成的高台足有四、五丈高,几乎贴着房顶。尤为奇异的是,这高台上宽下窄,呈一个倒锥形,人在上头微微晃动,桌椅便吱吱呀呀的直响,摇摇欲倒,着实极险。而且高台并无着手借力之处,眼见难以攀爬上顶,若是一跃而上,除非有绝佳的轻功不可;若要想在高台顶端如钟稳坐,巍然不倒,实是比攀援高台又难上百倍。季氏兄弟既是惊诧,又是佩服,心想玄女门盛会,豪聚天下英雄,来客中果然各色各样,无一是泛泛之辈。 方子桓将二人领上二楼一间雅座,季氏兄弟解了蓑衣,摘了斗笠,在席前坐定。他二人风尘仆仆,身上便只穿一件粗布单衣,外套虎皮袄子,除了腰间宝刀尚属上品外,全身上下并无一件首饰佩戴,衣着打扮简朴已极,与其说是一方豪侠,不如说是两个落魄江湖的流浪汉。方子桓心下好生蔑然:“七小姐尊贵不凡,什么时候交了两个乞丐做朋友?当真是遇人不淑,乱七八糟!就他这两人,还想胜出群雄,迎娶四小姐,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么!”但碍于七小姐之令,也不好过分怠慢,向季氏兄弟各敬了一杯酒。兄弟俩几杯热酒下肚,寒意立消,满是胡渣的脸上浮出几分红润。 喝了几杯酒,季寒书问道:“多承足下款待。不知七小姐芳驾何在?” 方子桓从袖中拿出一柄折扇,展开摇了几摇,慢悠悠的说道:“七小姐就在左近,只是暂时不便现身,二位不妨少待。”季寒书道:“哦?”方子桓高深莫测的笑了一笑,道:“七小姐说了,要请二位看看热闹。七小姐还说了,这一年来她每日苦练,不知长进如何,还请二位好好品评一番。” 说完这话,他脸转向他处,双目虚合,缓缓摇动着折扇,一副无可奉告的神色。季寒书情知在他口中再问不出什么来,便不再问,低头喝了一口酒,心中想:“七妹请我兄弟俩看热闹,又说每日苦练,要我兄弟俩品评,莫非她……”耳畔传来一声清晰响亮的醒木声,高台上说书人的话声朗朗入耳。 那说书人稳坐高台之上,右手按着醒木,左手拿着一柄折扇,穿一件土黄色的旧皮袄,皮袄上补丁相连,好几处露出了烂棉花。他头上戴着一顶破皮帽,脸上满是黑灰,已看不清原本相貌,像是一潦倒落难的年轻书生。季寒书侧目向他打量多时,嘴角渐渐浮出笑意,道:“既然七小姐雅兴高涨,我兄弟俩又怎能扫了她的兴?” 方子桓眉角一挑,微微作笑,双手捧起酒杯来,道了声:“请。” 三人又各饮一杯酒。季寒礼满腹疑窦,低声问道:“大哥,七妹搞的什么名堂?咱们大老远的赶来,她不赶紧现身,整个十三点来敷衍咱。啊——是不是四小姐改了主意,不认你这茬了?”季寒书道:“她不会的。”季寒礼蹙眉道:“难说难说。女子水性,没有不杨花的,心是说变就变,而且咱们当初的手段也不大正派。” 第三章 聚谈3 季寒书吃了口菜,微微一笑道:“三弟多虑了,四小姐何至于此。三弟,你还记得七妹最爱什么?”季寒礼不假思索道:“还有什么?两眼瞪着孔方兄——钱!”季寒书笑道:“不错。没有多多的银子,她自然是不会现身的。三弟,给七妹的见面礼,可不能少啊。”季寒礼道:“早备足了。只教有了七妹那小财迷,要娶玄女门的妞儿,功夫要高,人品要好,模样要俊,下面活好,银子更加少不了。”季寒书道:“我这说正经的,你却跟我打哈哈。” 那说书人口若悬河的讲了约有小半个时辰,从岳家军牛头山救驾直说到高霸王面对铁滑车面不改色,一连挑下十三辆滑车,最后胯下战马不济,气力耗尽,危在旦夕,就在最精彩处,这时他扬起手来,将醒木往桌上重重一拍,说了句最丧气的话:“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众人随即一声倒彩,纷纷骂了起来。 此时户外大雨未歇,一众人挤在店中,无事可做,当中一位腰挎宝刀,身形彪悍的汉子昂头对高台上那说书人道:“嗨,那说书先生,眼看这雨下得没完没了的,俺们窝在店里,着实憋气,你好歹再说上几段,也好给大伙儿解解闷嘛!” 那说书人向那汉子看了一眼,呵呵笑道:“这位客官真不晓事,这书是一天一天写的,故事是一天一天讲的,我要是一天功夫把书全说完了,明天我说什么?说西北风末?”他说书时语庄音正,不带半点地方口音,一说上闲话,旁人便听出他的吴越口音。那汉子道:“呸,你不就是要银子么?俺有的是!”手伸进怀间,忽然眼睛滴溜溜的转了一转,笑吟吟的摸出了一锭银子来,一脸的坏笑的道:“那位先生,十两银子买你的书听。只不过这银子是让俺送上去给你呢,还是你亲自下来一趟?” 众人一听此言,无不笑出声来。在场众人无不是武林中出众的人物,一眼可知这衣衫破旧,一副落魄书生的模样的说书人,必然身怀极高的武艺,否则绝难在高台上立足。那汉子口出此言,明摆着是要试试说书人的功夫,这也正暗合了大家的心意。 那说书人笑道:“有句成语叫做‘不翼而飞’,银子虽无翅膀,却也会飞的喏。你将银子抛上来,我收了银子,说书你听。”语调诙谐,含着些取笑轻视的意味。人群中有人笑道:“那位先生,这汉子可是鼎鼎大名的杀牛刀客肖一黑,虽是宰牛为生,可是武功着实不低,先生可要小心了。” 说书人向那人抱一抱拳道:“多谢朋友示下,不妨事。”慢悠悠的将手中折扇展开,笑眯眯道:“杀牛刀客,牛刀杀鸡,请吧。”肖一黑面色一沉,道:“好,你可接稳了!”暗暗咬牙使劲,右手猛地一挥,银锭子直直向说书人面门射去,去势极快极沉,若是砸在墙上,定要将墙壁也砸个大窟窿。众人叫道:“小心!” 只见那说书人手中纸扇一扬,一锭银子好似被吸进纸扇中去,霎时间无影无踪。 说书人笑道:“银子好,银子妙,有了银子哈哈笑。”将纸扇放平,那锭银子正安安稳稳的置于扇面之上。众人无不高声喝彩。肖一黑面色微红,朝上抱拳道:“先生好功夫,佩服!” 说书人伸出左手二指,将银子轻轻夹起,收入囊中。他两根手指葱白如玉,娇软纤细,似是大家公子之手,与一身破旧的衣衫极是格格不入。他收了银子,手掌依旧拢在袖口中,显是不愿示人,道:“多承惠顾,银子我收下了,请这位英雄上来一趟,我说书你听。只不过,不知你上得来上不来?” 众人哈哈大笑。那高台下窄上宽,搭设得极尽巧妙,又大违常理,若是徒手攀援,只要踏错了一步,高台失去平衡,势必塌将下来,将人掩埋在桌椅堆中,除了凭绝佳轻功纵跃而上,眼见再无他途。肖一黑刀法虽好,轻功却只平平,搔着脑门围着高台转了几圈,无计可施。 人群中一人嚷道:“嗨!那说书的,凭什么你只说书给他听,大伙儿听什么?” 说书人摇摇头道:“我方才不是说过吗?书是一天一天写的,故事是一天一天说的,我把书一天全说完了,明天说西北风末?肖英雄既然给了我十两银子,我自然说书与他听,可别人没给银子撒?想听我说书,那简单,每人十两银子来买就是。”那人道:“嗨,听书还收十两银子,什么破书如此金贵!”说书人道:“你爱听不听,我也不求着你听。不过这回我说的可不是岳家军了,我啊,要说些你们从未听过的故事。”那人好奇道:“你说的什么故事,居然还收十两银子?” 说书人微笑不语,慢悠悠的展开折扇,自顾其乐的欣赏着扇上的画儿。 那人等了一时,不见说书人回话,不耐烦道:“嗨,你倒是说呀?” 说书人微微一笑,将扇面对着众人,道:“大家看看,这扇上画的是什么?” 众人定睛向扇面一看,那扇上画着七位绝色女子,或背着双手垂首沉思,或手执洞箫缓缓吹奏,或举杯小酌自斟自饮,或手拿书卷低声诵读,或举扇掩口窃窃而笑,七位女子仪态万方,神态各异,闲暇中更带着几分清雅脱俗,飘飘欲飞的仙气。众人异口同声呼道:“玄女门嫡传七玄女!” 说书人哈哈一笑,将折扇收起,道:“对啦!我说的就是这玄女门的事儿!大家爱听伐?” 玄女门虽然名满天下,但它长久以来与世隔绝,其出生来历,却是一个难解之谜。江湖上或有传言说玄女门乃是天上七仙女下凡,创下玄女门,七玄女便是七仙女与凡人所生的女儿;或传言说王母娘娘大开蟠桃会,会上落下一枚蟠桃,蟠桃落到下界,开花结果,结了七枚仙果,七玄女便是由蟠桃变来的。种种谣言,多不胜数,直传得神乎其神,到了叫人不敢相信的地步。此次玄女门时隔多年后重聚天下英雄,在场众人无不慕玄女之名而来,为的就是一睹名门风貌,玄女容姿。众人面面相觑,一边是心痒难搔,必欲闻之而后快,一边又是半信半疑,疑心这说书人信口开河,借玄女之名讹众人的银钱。 那说书人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我还道天下英雄,无不豪气磊落,视钱财如粪土,哪知道全是噱头噱脑摆花腔,徒有其表!区区十两银子罢了,又不是剥你们身上的皮,短这十两银子,你们就娶不上老婆啦?可笑啊可笑!鲜格格的,算啦,我不跟你们废话啦,走人!” 他站起身来,便要跃下高台,只听一人朗声道:“慢!” 第四章 聚谈4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酒店二楼雅座中站出兄弟两人来。哥哥约莫三十岁岁上下,方额阔脸,长发散披,着一件虎皮大袄,俊朗的外表下透着几分野性彪悍之色;弟弟身材远不及哥哥魁梧雄健,生着一张尖脸,颌下光滑无须,有几分书生的清秀之气。这兄弟俩正是季氏兄弟。季寒书朗声道:“先生请留步,我掏银子听你的故事。” 肖一黑抬头往上一瞧,朝上抱拳道:“原来是河东季氏兄弟,失敬失敬。” 季寒礼单脚踏在栏杆上,弯腰向下一瞥,笑道:“肖黑子,人家说你属狗,我偏不信,你怕是属的苍蝇,哪里腥臊,你往哪飞。怎么啦,原来你还没死?”肖一黑哈哈笑道:“肖黑子所以留下一条命,就是为了喝一口季大爷的喜酒。”向季寒书抱抱拳道:“季大爷,俺在此先预祝你比武夺魁,洞房花烛啦!” 季寒书微微一笑,道:“岂敢岂敢。”季寒礼笑嘻嘻道:“扯淡!咱哥俩无非是凑个热闹,要说擂台上与天下英雄一见高下,咱们可没这能耐,你千万莫攀扯咱兄弟俩,在各位英雄前胡夸海口,搞得咱兄弟下不了台。快,你胡说八道,罚你一杯!”说着将一只酒杯扔下楼去。 肖一黑单手一操,稳稳将酒杯接过,动作麻利干净至极,群雄忍不住叫一声好。他面露得色,笑道:“多谢季三爷赐酒。”便要饮酒,哪知酒杯空空如也,并没盛酒,怪问:“没酒呀?”季寒礼格格笑道:“我说罚你一杯,可没说罚你喝酒。” 那说书人眉宇间全是狡黠,扇尖向季寒书一指,道:“好!爽快!”将收钱的钵儿丢向台下,道:“跑堂的,收银子,回头我有赏钱。” 那跑堂的酒保答应一声,跑到季寒书跟前,点头哈腰的双手捧着钵儿。那说书人怒道:“什么德行,讨饭呐!腰板挺直了,我凭的是真本事赚钱,别弄得像讨饭一样,散我德行!”那酒保忙站直了,单手拿着钵儿。说书人道:“这才像点话!行有行规,说书这行也不是白给的——拿钵儿可有讲究,手指捏着钵儿,并且手心要朝内,若是手心朝外,那叫伸巴掌讨钱。” 众人心想钵儿怎么拿不是拿,偏他有许多讲究,可见他虽是落难,但仍是极要面子。 季寒书道:“三弟,拿银子。” 季寒礼眼角向方子桓瞥了一瞥,伸手入怀,掏出好大一叠银票来,故意抖得哗啦哗啦的响,指尖醮上唾沫,慢条斯理的数出几张银票,拖长声音道:“大哥,五千两够不够?” 季氏兄弟从落难之后,便就隐姓埋名,甚少与人结交,因此“威马少帅”、“河东双盗”的名声虽大,在场群豪却绝没联想到他二人身上。众人见这对兄弟不修边幅,衣饰简朴至极,出手竟恁地阔绰,不竟议论纷纷。方子桓同样是大出意表,面上虽然始终含笑,好似不动声色,但先前那份倨傲之态已是大减。 季寒书道:“诸位英雄都是习武之人,并非什么商贾财主,手头上未必阔绰。这五千两银票,足够在场所有英雄的听书钱了。”说完将银票放在钵儿,然后向四方英雄郑重抱拳行礼。 那说书人眉角一挑,两只大眼睛睁得圆圆的,向众人溜了一转,皮笑肉不笑的道:“这位英雄果真爽快!若是听书的客官都像这位英雄一般阔绰豪气,我靠说书也能做个大财主了。只怕,嘿嘿,只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呀。” 在场群雄自负武艺,自诩极高,对季氏兄弟所作所为并不领情,百十张脸上统是不屑之色。说书人早看在眼里,有意用话语一激,果然当即便有人道:“这位好汉豪气干云,可配可敬。但我等无功不受禄,五千两银子虽出不起,听书的钱却还是有的。那伙计,接住了银子!” 说完,手掌一抛,一锭十两重的银锭子“铛”的一声落在酒保的钵儿里。群豪心下思量:“此番玄女门四小姐出阁招婿,大聚英雄,我等闻讯而来,誓与天下豪杰一较短长,而今出师未捷,可不能在这当口上先丢了面子。”于是不甘落后,或掏银子,或递银票,不少人为争颜面,给的远不止十两。小小的钱钵儿很快装满,银子银票兀自不绝递来。肖一黑道:“乖乖,有道是人多力量大,实则是人多银子多啊。赶紧换洗脸的盆子来装!”那酒保忙取来只洗脸的大木盆,收转一周,木盆里银锭子银票子堆得如座小山似的。那说书人展开纸扇,遮住了大半边面颊,扇面后一张脸眉开眼笑,狡猾至极。 说书人收起纸扇,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慢条斯理的问:“跑堂的,收了多少银子啦?”——方才他还是一张狡黠得意的笑脸,一瞬之后,已经换作一副端庄严肃的脸孔,明明心里乐开了花,却故作姿态,好似浑不将钱财看在眼内。但不论他如何做作,适才他躲在扇后窃笑的神情,都没能逃过在场群豪的眼睛。 木盆里全是银子,分量极重,酒保已端不起,放在桌上,回道:“回爷,不算那位爷给的五千两,少说也有三四千两啦!” 说书人淡然一笑,双手作揖,向群豪连声道谢。他这一抬手,袖口滑下,露出半截白玉般的手腕来。朗声向四方道:“承蒙各位英雄看顾,花不少银子要听在下的故事,在下谢谢了、谢谢了。不过只有一条:本故事在下只讲一次,绝不复述!各位要解手的,赶紧去了,待会说起故事来,谁要是上号儿听漏了,在下概不负责。” 肖一黑跨步出列,高声道:“哪里有这么多废话?你讲就是!要是敢瞎掰乎糊弄大伙儿,大伙儿可不放过你,定要叫你好看!” 说书人笑道:“那大家可就听好了。”干咳一声,突然手起如风,将醒木重重往台面上一拍,满堂响亮,直震得高台吱吱作响,摇摇欲倒。众人只怕那高台真的倒了,下意识的退开了几步。 第五章 传说1 说书人稳如泰山,端坐高台上,手执纸扇,摇头晃脑的说起来:“这玄女门的来处呀,嘿嘿,来头可就大了!话说在那春秋之时,吴越征战,越国大败,越王勾践为保越国社稷,无奈之下听从谋士范蠡的计策,入吴宫为奴……” 当下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将越王勾践如何如何乞降入吴,如何如何忍辱负重侍奉吴王夫差,范蠡如何如何用计助勾践脱难,伍子胥如何如何忠心耿耿,奸臣伯嚭如何如何谗言祸国,说得绘声绘色,直如身临其境,亲眼目睹了一般。 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潜心报吴之事,多年来流传极广,成为一段千古佳话。但再好的故事一讲再讲,听众也总有厌烦的时候。在场群豪见说书人迟迟未入正题,不耐烦了起来,破口叫骂,倒彩连连。 说书人格格笑道:“凡说书,总有铺垫、渲染、伏笔,不吊足了听众的胃口,又怎显得故事的精彩处?大伙儿莫急,精彩的这就来了!”“啪”的又将醒木一拍,群豪纷纷住声,专心致志听说书人往下说。 果然说书人话锋一转,说道:“越王勾践虽然有心报仇,但如何报仇,却是一个难题,当下越王派遣官吏四处寻访才俊之士。也是上天有意,要兴越弱吴,他这么一寻,果然寻出了几个流芳百世的人才来。他们是谁?嘿嘿,一位是铸剑大师欧冶子,一位是神箭手陈音,第三位是剑击鼻祖越处女。还有一位啊,我不说,大家都应想得到了,便是美色倾国的西施!” 他口中这四人皆是流传千古的名人,关于四人的事迹,却也不甚新鲜了。欧冶子、陈音、越处女暂且不论,单就一位风华绝代的西施,已足够叫人浮想联翩。有道是自古英雄爱美人,西施之事群豪无不知悉,但心底不免巴望着能从说书人那生花之舌中听到些香艳的事迹来,快慰朵颐一番,因此说书人一再冷饭重炒,群豪却不像先前那样聒噪倒彩了。甚至于有些人心中联想:那说书的对西施如此浓墨重彩的吹嘘,莫非玄女门与西施有什么关联么? 却听说书人道:“不过,欧冶子、陈音、西施倒也罢了,今日我们不说他,单说这位越处女。喏!她正是玄女门的祖师!” 此言既出,群豪惊愕万分,相顾失色。古语云:八百吴车可败楚,三千越甲可吞吴。当年越处女向越国传授剑击技艺,以致越兵从一群羸弱残卒,一跃而成为灭吴称霸、纵横天下的不败之师,越处女居功至伟。然她来去如风,授艺之后便即毅然退隐,重归泉林,世人不知其所踪。这位在悠悠历史长河中昙花一现的人物,居然是名震天下的玄女门的开派祖师?众人脸上均流露出绝难相信的神色。 那说书人微微一笑,道:“这世上的人和事,便好似说书唱戏一般,大家伙人人以为故事会照这样发展,偏偏结局大大出人之意料;然而原本那些绝难相信会发生的事,结果偏偏发生了。好比当年汉景帝之母窦太后,窦太后原名窦猗房,原是贫家女出生,因家境贫寒,遂被买到他处为奴。好容易入宫做了宫女,以为从此麻雀变凤凰,哪里想到皇帝看都不看她一眼。后来皇帝要将未召幸过宫女赏赐给各诸侯王,窦猗房家在赵国,便跟管事太监说自己想回赵国,请他将自己分给赵王。那太监面上说好,转头就忘了,结果将她分给了后来做了汉文帝的代王刘恒,窦猗房为此哭得死去活来。可是谁又能料想得到,窦猗房阴差阳错,因祸得福,到了代国后,代王对她十分宠爱,并且立她为王妃,从此王妃、皇后一级一级往上升,渐渐的终于成为母仪天下的太后娘娘。你们说这事儿巧不巧,奇不奇?谁能料想得到?又说这当今圣上,原是一位饥寒交迫,迫不得已到皇觉寺出家的和尚,可是谁又能料想得到,就是这位和尚,竟能驱除鞑子,翦灭群雄,一统天下?这些都是常人绝难想象之事,然而竟发生了。再说那吴宫西施,吴国被灭后,西施明明是被越王勾践的王后以‘此乃亡国之物,留之不详’为由沉入江中溺死,后人却不愿相信这段史实,竟编造出一个范蠡携手西施泛舟而去的故事。虽然史书上对范蠡的年岁所载不详,但范蠡是越王常允的托孤之臣,论起年岁,当不会轻,难道西施竟会爱上一个老头子么?传说就是传说,只要稍经推敲,真假立辨,岂能信以为真的?故此说来,这世上的人事嘛,往往人们都信以为真之事,其实是假的;人们都认为绝不可能发生之事,最后却真的发生了。依此推断,越处女乃玄女门开派祖师,此事又有什么奇怪?又有什么难以相信之处呢?” 在场都是习武之人,听他这话,有人连连点头,有的却不以为然,一人道:“照你说,武艺练到极致,便不用练了,反正再练也是白费功夫?”说书人摇头道:“不然。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武艺练到极致,固然难以再有提升,可是就此不再习练,必然大大退步。盛极而衰、衰极而盛这条恒理虽不能更改,然勤练武艺,却能将兴盛的局面维持下去,延缓衰败之局来临的时日。再说,一门武艺练到了极致,大可去练别的武艺,艺多不压身,总之不愁没武艺练。”那人又道:“你又怎知武艺是否练到了极致?难道你的武艺已然练到了极致?”说书人笑道:“已将武艺练到极致的,我自然不算,当世间怕也没有几个人。武艺是否练到极致,别人不知道,可自己心中当已有数。”那人响亮的嘘了一声,道:“哈,原来你不知道!” 说书人道:“知之是为知之,不知是为不知,何必不知道装作知道。譬如我穿的这双鞋子合脚不合脚,只有我知道,难道还能被你知道?”说时抬起脚来,将满是泥巴的鞋底向那人一照,脸上露出坏笑。群豪看了滑稽,不少人笑出声来,那人讨了个没趣,遂不再辩。 第六章 传说2 说书人续道:“我方才不是讲过,越女与袁公前三次比武,一回比一回胜得艰难吗?越女虽然屡胜,但她的剑术已经练到极致,再难有提升的余地了,袁公虽败,但其武艺仍大有可图。还是那句话: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现今越女是胜了,但十年后,二十年后又会如何?一方的武艺停步不前,势必被后来者超越,因此越女才会重出山林,创习新的武艺。同理,袁公修习真元无上心法近百年,功力已臻极致,进境已难有飞跃,反之,越女所创玄女心经正值方兴未艾、欣欣向荣之时。怒花虽艳,怎奈含苞之蕾?袁公虽争得一时短长,但假以时日,玄女心经必将凌驾于真元无上心法之上,其势已无可疑。这便是袁公得胜后反而大呼吐血的原因之一。其二,玄女心经修习到精深处,青春永驻,返老还童。越女本是百岁高龄的老妇,但修习玄女心经后,反而一年比一年年轻,与袁公第四次比武时,身段容颜,宛如少女,相比起袁公之老朽耄耋,自然又胜出了一筹。因此说来,越女虽败,犹有胜焉,袁公虽胜,实则一败涂地。袁公自东莱岛一战后,悲愤交加,心力交瘁,不久之后便撒手人寰。” 群豪听到这里,联想到袁公一世英雄,暮年时万念俱灰,壮志难酬,那等景象何等凄凉,不禁唏嘘。 说书人往下说道:“越女自别了袁公后,果然信守誓言,终生不与他人比武,回到山林中继续创新改进玄女心经。便在这个时候,袁公的徒弟剑无羁忽然来了,央求越女收他为徒。” 群豪一声惊噫,继之是一阵嗤鼻之声。依照常理,剑无羁既然拜袁公为师,便不该另投师门,而且袁公实因与越女比武而死,剑无羁理因奋发图强,早日练成绝艺,击败越女,为师门正名才是。他却反其道行之,竟而认敌为师,大悖义理,群豪心中自是大为不屑冷齿,只碍于在场有剑仙门弟子,否则真要破口开骂起来了。 不过话又说回,战国之时,百家争鸣,并无现今这般严荷刻板的门户之见,求学者拜师学艺,一家不成便拜师第二家,再不成便拜师第三家,不喜墨家大可去学法家,不喜法家大可去学儒家,来去自如,多有集数家之长于一身者。苏秦配六国相印,尚且不谓之不忠不义,遑论芸芸学子?因此剑无羁改拜越女为师,在今人的观念中固然是大逆不道,可在战国那时代,并不是奇怪之事,亦和人伦义理无干。 说书人道:“越女从剑无羁口中得知袁公死讯,想起自己与袁公争斗百年,虽互为敌手,却颇有惺惺之情,心中戚然。她既发誓从此不再动武,心如止水,与世无争,本不愿收剑无羁为徒。然她经不住剑无羁再三恳求,又兼他在武学上着实有着得天独厚的天份,很合越女心意,最后终于心软,将他留下,传他武艺。于是剑无羁跟随越女习武,一学便是十年,深得越女剑法之精髓,而于玄女心经,越女却只字不提。剑无羁屡次向越女求教玄女心经,越女每次以‘玄女心经不适于男子修行’为由,将他拒绝。” 群豪纷纷点头赞同,有人道:“说的不错呀,玄女心经确是不适于男子修行的武艺,这已不是什么秘密了。”有人道:“越女神功既然定名为‘玄女心经’,自然是只能让女人练的武艺了,若是男人能练,就不叫‘玄女心经’了,该叫‘猛男心经’才是。”又有人道:“且不论玄女心经能让男子练不能,但就这四个字,从大男人口中说出来,已是娘娘腔十足。男子汉大丈夫,本当修炼些刚阳勇武的功夫!” 说书人笑道:“诸位英雄都是知事理的。玄女剑法无分男女,任谁都练得,玄女心经确实是只适合女子修炼的武艺,否则为何玄女门两千年来,这部神典传女而不传男呢?实因这门功夫与男子阳刚之体大有冲突,练之有害无益。可是这个道理,当时的剑无羁却并不领会。他还当自己原是袁公之徒,越女心中防范甚深,是以不肯以绝学相授,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竟乘越女不在意时,将玄女心经原本盗了去,远走高飞了!” 群豪心中对剑无羁拜敌为师之举本就十分蔑视,自听到剑无羁既然偷盗秘笈,叛逃远遁一节,更是义愤填膺。那四名剑仙门弟子听说书人将己派祖师描述得如此不堪,如何忍得?两位年岁较轻的弟子当即便要发作出来,倒是那长须长者较为稳重,伸手拦在同僚身前,向说书人昂然说道:“照这位先生的话说,难道我堂堂剑仙门的开派祖师,竟然是欺师灭祖、大逆不道的叛徒了?” 说书人淡淡的道:“在下可没这样说过。剑无羁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诸位不妨听在下将故事说完,再做分辨。”不再搭理那人,扬起醒木重重一拍,续道:“越女一世隐居,极少与他人交往,剑无羁在她身侧陪伴十年,她对剑无羁视同亲子,可谓仁至义尽,哪里料到剑无羁竟恩将仇报。她虽武艺奇高,终究是肉长的心肠,又是痛心,又是懊悔,心绪跌落谷底,竟至染病不起。这时候,有一人避难来到越女隐居之所,他便是秦国剑客,复姓安平,单名羽。” 群豪不由一怔:“安平?”隐隐联想到一件事,却又一时省悟不起。 说书人笑道:“不错,这座镇甸所以名叫安平镇,便是为了纪念秦国剑客安平羽所起。这位剑客与玄女门,实是大有渊源。”群豪“哦”的一声,这才省悟。 第七章 传说3 说书人接着道:“秦国有一大夫,名叫于权,因兵败获罪。当其时秦国变法,刑法十分严荷,于权因而铸成死罪,满门抄斩。于权曾有私恩于安平,安平不忍于权就此绝后,因此冒死将他一对子女抢出,远遁他方。这对子女男孩名叫于震,年方八岁,女孩小名红姿,才只三岁。越女经历爱徒背叛一事后,不免心灰意冷,恶见外人,安平三人前来投宿,她却闭门不纳。这安平当真是个仗义之人,他知越女患病,便每日采药煮饭,放在窗口上,供越女取用,晚间与于震、红姿露宿在户外草地上。如此过了多日,越女心中感激安平之德,便开门接纳了三人。于是四人相依为命,便在草庐中安居下来。安平甘为奴仆,侍奉越女无微不至,于震、红姿亦是十分恭敬孝顺,越女的病不久便即痊愈。 “如此过了多年,于氏兄妹年纪渐长,于震生的英俊高大,一表人才,红姿出落得亭亭玉立,美艳可人。越女见安平未婚无子,遂命于震认安平为义父,至于女孩红姿,却是越女一块心病。她心想红姿这样一位美貌女子要在乱世中立足,至少要有一技防身。安平剑术虽高,但在越女眼中,终属末流,于是亲自向红姿传授武艺,盼她学得一二。红姿资质平平,原不是习武的材料,不过越女本就无意课徒传艺,红姿能学到多少,便受用多少,越女亦不强求。 “如此又过了几年。这日于震下山采购米面,回来时,竟带回了一个天大的消息:那剑无羁叛逃师门之后,竟而竖起大旗,创下剑仙门,广收弟子。这一消息揭开了越女心中的旧痛,剑无羁天生奇才,身兼越女袁公二人所学,若能一心向善,自是世间之大幸。奈何他心术不正,而今自立门户,只怕不免误人子弟。那几日越女食不甘味,睡不安枕,每日望着林中溪流久久沉思,最后,她终于下定决心,将毕生所学传授于红姿——倘若剑无羁洗心革面,自是再好不过;倘若他果然为非作歹,那么越女百年之后,神功不致失传,天下还有能制服剑无羁之人,剑无羁总不至于肆无忌惮。至此,越女正式收于震、红姿为徒,传授武艺。 “于震随越女学剑,剑术精进,但他是男子之身,不能继承玄女心经;红姿虽然十分勤奋,可是碍于武学资质,学了数年,进境缓慢,连越女一成本事也学不到,令越女既失望又焦急。当时越国积弱多年,终被楚国所灭。越女痛心越国之亡,忧闷之下,遂成大疾,经年不愈。她见红姿武艺迟迟不见长进,心想她终不是克成大业之人,更深恐自己一病不起,一身武艺随之永埋黄土,剑无羁便再无人可制,于是在安平三人的陪伴下,不顾病体孱弱,第三次出山! “越女一生三出三隐,此次出山,是她生平最后一次了,目的便是为了寻觅武学奇人,传以衣钵。她抱病而行,路途中的艰难自不必言,可武学奇才却迟迟不曾寻见。天下学武之人,本以男子居多,女子专注内事,相夫教子,自古就鲜有巾帼女侠,偏偏玄女心经传女而不传男,要想觅得一位醉心学武并且天资卓越的女子,当真难如登天。越女寻找三年,一无所获,病势加剧,难以支撑,唯有在东周都城洛邑暂住,寻医问药,稍作调养。 “适逢百年罕见之蝗灾,播延数国,赤地千里,民不聊生,各国逃荒至洛邑者,不下数十万众。那时东周国力微弱,列强环侍,虽名为天下共主,其实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忽忽间如此之多的灾民涌至王都,僧多粥少,城内无力赈济灾民,只能眼睁睁看着灾民在城外自生自灭,而奸商乘此哄抬物价,百姓叫苦连天。越女不忍灾民受苦,出尽财帛,购买米面,吩咐于震红姿兄妹俩出城分发与灾民。那时节灾民无数,越女一家之力,又能何为?无非是聊胜于无罢了。不过,有道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越女苦苦寻觅传人不得,反倒是正是善心济民这看似毫不相干的举动,继而开启了往后玄女门长达两千年的兴盛局面! “那日于氏兄妹出城派发米面,回城时,身后竟跟着六位少女。原来两人在城外派粮时,看见这六位少女饿得奄奄一息,互相依偎着睡在一处。兄妹俩当即拿出糕饼给六人,六女吃了糕饼,便一路跟在二人身后,任凭二人哄劝,就是不走,一直跟到了城里。越女原以为这位女孩是六姐妹,一问之下,才知六人不仅绝无血亲,更分别来自楚、齐、赵、魏、韩、燕六个不同国家。她们本是随家人逃难而来,家人在路上就已死了,六女无亲无故,偶然相遇,遂结为伙伴。六位女孩年纪大的不过十一二岁,最小的才七岁,越女见她们可怜,便就留在家中。 “后来各国赈粮陆续运抵,灾情稍解,灾民陆续返回原籍,越女病体沉疴,不宜远行,仍然留在洛邑调理。六女留在家中,于震红姿闲来无事,便随便教她们一些武艺玩儿。越女起初不以为意,这日躺在床上养病,忽然庭院里传来女孩们欢呼愉悦之声。她走出房外一看,只见六位少女各人手持木剑,正自围攻于震,于震脸上汗水连连,手中木剑挥舞起落,左支右绌,竟被六女攻得全无还手之力。于震虽练不得玄女心经,但已得越女剑法精要,六女虽是以多敌少,谅也占不得丝毫便宜,岂料竟被六女攻得狼狈不堪。越女心中大奇,亲身下场与六女试演,六女虽劲道不足,但剑招凌厉,变化多端,浑不似只学了三两月剑术之人。她试着将玄女心经的入门心法向六女传授,三个月之后再考察各人进境时,结果大吃一惊,六女竟然全数练通了!越女心中大喜,再将心经第一层心法传授,时隔三月后再次考察,六女中年纪稍大的三人已然练通,年岁较小的三人有的练成了八九成,有的练成了六七成,各有所获,进展极速。再练一个月,剩下三人也都大功告成,将第一层心法练毕。这玄女心经共分十二层,越到后面越难,红姿学了近十年,才勉强练完了第三层而已,六女竟能在不到半载之间练成神功第一层,可见六人的武学资质非同一般!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越女费尽心神寻觅武学才俊,三载不得,不想一夕之间,六位身具极高的武学天赋的女孩活生生的出现在眼皮底下!越女大喜若狂,不觉病也好了大半,当即焚香沐浴,祷告上天,收六位少女为徒。红姿与六位少女分别来自不同的国家,越女便以七位女徒所出自的国家为姓,一姓秦,一姓楚,一姓齐,一姓赵,一姓魏,一姓韩,一姓燕,她们七人,便是玄女门嫡传七玄女了!” 第八章 传说4 听说书人将玄女门故事循循诱深,娓娓道来,群豪都听得入迷了,飘然神往,一喜一悲,无不被故事牵绊,唯有那四名剑仙门弟子怒气勃勃,敌意森然。玄女剑仙二派恩怨交织,千年来文攻武斗,互相抹黑,虽然说书人自说过剑无羁叛逃、开创剑仙门一节后,再无只言片语提及剑仙门事迹,但他越是将越女说得光明正大,便越发反衬出剑仙门鬼祟不端,正是言正意曲,话外有音,犹如一个个无形的耳光不断的括在剑仙门的脸上。三位弟子早已跃跃欲试,目视着那长须长者,只待尊长一声令下,立刻飞身上台,将那胡言乱语的说书人擒下。 说书人对那四人的敌意熟视无睹,自顾自说道:“越女收得六位佳徒,志得意满,于是重归越国故地,悉心调教徒弟。六位少女勤学苦练,互相帮补,武艺与日俱进,便连资质平庸的秦女红姿,也在几位师妹的帮助下学好了武功。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光飞逝,三十年后,七位女子大有所成,而安平却年已老耋,终于去世了。他追随越女几十年,忠心耿耿,一刻不曾分离,与越女名为主从,实为挚友。越女一生多历艰辛,外貌看似娇弱,实则性情刚忍,从未掉过一滴眼泪,可在安平去世时,竟还是痛哭一场。 “那日,越女叫齐七位女子与于震,传命道:‘余生于泉林之间,幼年时偶尔念动,悟出一套剑法,遂助越灭吴,因此名扬天下。余生性淡泊,视功名如浮云,功成之后,本意终老泉林,不复出山,奈何盛名所累,与袁公纠缠百年,不得已二次出山,遂创下玄女心经绝学。余曾周游天下,自负见多识广,阅人无数,然人心毕竟诡测,以致错收剑无羁为徒,眼看便有大祸铸成。余种下之祸,终当余亲手了结,于是第三次出山,寻访天下才智,传以神功,非为自身名利,实欲令剑无羁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天下除余之外,另有他人,使其知忌惮,不致为恶也。安平公从余于山林之间,挚交密友,相伴终老,今旧人已逝,余心哀之甚,痛之甚,亦悔之甚。余与安平君一生相伴,片刻未离,彼从余于阳世,今余以身相殉,从安平君于泉下!余死之后,汝等切不可将玄女心经传授外人,以致重蹈余之覆辙,令剑无羁之事重演。余死之后,若剑无羁果然为恶,汝等务必手刃斯人,断绝恶根;若剑无羁心存善果,洗心革面,造福世人,汝等便退隐山林,练剑习武,万不可与世争强。望汝等好自为之,切记勿忘。’越女传过遗命,遂束发挽簪,长跪于安平墓前,三日不进饮食。到得第四日,弟子再去看望时,便只见墓前留下越女所穿着的衣裳,而人已不知去向。”群豪大愕,齐声问:“这是为何?她人呢?”说书人笑而不语,右手举起折扇,扇尖向上方指了一指。群豪同时抬头看去,道:“房顶?”说书人噗嗤一笑,道:“真是一群寿头!她是成仙啦!玄女心经练到了深处,可青春永驻,返老还童,倘若进一步深练,练到了无以复加的极致,便就得了仙道。越女正是练到了极致,是以飞升成仙啦!” 群豪“哦”的一声,表情各异,有的人神色骇然,想:“都说玄女门如何如何厉害,起初我还不以为意,想不到玄女门居然这等高深莫测。以后可不能再随便说混话,开那嫡传七玄女的玩笑了。”有的人低声赞叹,面含艳羡之色,想:“玄女门英雄大会每隔数十年才召开一回。人一辈子有几个数十年啊?此番适逢盛会,得以一窥七玄女风貌,当真是幸运得紧!”还有几个人不知轻重,满面红光,身上有蚂蚁爬似的,想:“这次群雄比武,我若是一个不小心获胜夺魁,在群雄面前大大露脸还数其次,能与玄女同床连理……我靠,搂着个仙女样的大美人儿肆意享乐,那……那……哈哈,嘿嘿,呵呵……” 说书人将醒木拍响,道:“越女飞升成仙后,七位玄女隐居修行,到得神功大成时,这才走出山林,在世间游历一番,直到遇见心仪男子,盟订终生后,又双双回归泉林,与心爱男子相伴一生。七玄女恪守越女遗命,神功绝不外传,因此只传与玄女各自所生的子女,男子跟随父姓,传与玄女剑法,女子跟随母姓,除传剑法外,还要传承玄女心经。就这样,七玄女代代相传,世世隐居,虽然玄女神功冠绝天下,但世人鲜知,直到唐朝武曌称帝时,女帝不知从何得知玄女之事,派人寻到了玄女后人。女帝感慨于玄女事迹,册封七玄女为秦姬、楚姬、齐姬、赵姬、魏姬、韩姬、燕姬,秩同公爵,因此世人又称七玄女作‘七美姬’,于是玄女门之名,方始名扬四海。唐玄宗继位之后,对玄女门恩赏更厚,令玄女门永享朝廷奉养。这唐玄宗本是喜好风月之人,他得知每一代玄女神功练成时,便会出山寻觅如意郎君之事后,突发奇想,下诏大聚天下豪雄于京师比武,夺魁者即赐婚与某位玄女。于是乎,玄女招夫,号聚群雄,遂成后世效仿之盛典,一直传自今日,嘿嘿。” 第九章 韩姬1 说书人讲到这,端起茶碗来抿了一口,道:“唐朝亡后,五代混战数十年,并于大宋,宋朝皇帝不改唐制,依旧册封七玄女,对玄女门赏赐愈厚,后来鞑子南下,灭宋而代之,国号大元。元朝建国后,鞑子皇帝东施效颦,也想学唐帝宋帝那样册封玄女门——鞑子残害百姓,杀我汉人,玄女门虽是与世无争,但与天下同仇敌忾,又怎能受鞑子封赏?自然一口回拒。后来圣上兴兵反元,玄女门人慨然从军,驱除鞑子,立下汗马功劳,圣上亲封玄女门为天下第一门派,嘿嘿!当然啦,玄女门在唐朝时已经扬名,后来这些事江湖上早已流传开了,虽然流传并非全是实情,却也并无多少扭曲虚夸。既然都是大家曾经耳闻之事,在下也就不再赘言了。” 话说到这,他微微一笑,忽地重重一拍醒木:“玄女门故事,自此说完,多谢各位捧场!”身影一起,滑过群豪头顶,落在地上,大麻袋卷了两盆金银,信手抛给那酒保一锭银子做赏钱,然后又再跃起。他身法奇快且轻,便如一只燕子掠过,只见其来影,不见其去踪,待得众人反应过来,找见他的身影时,竟不知他何时已站在了老店大门旁。 他提着口袋,回身冲群豪一笑,道:“银子收下,多谢,告辞。”抬脚踢开大门,往外便走。适才他吩咐酒保紧闭大门,店内炭火熊熊,暖意融融,现今他将大门踢开,户外冷风夹着雨点飞洒进屋,众人冻得打了一个大寒噤。 肖一黑猛地想起方才自己在众人面前夸口,待故事说完后要找说书人算那元宝砸头之仇。虽然他自知武艺差对方实在太远,可白白让他去了,面上总无光彩,因此拔腿追上去道:“喂,那先生,回来,不许走!” 说书人笑道:“故事已经说完,我干嘛不能走?莫非你还惦记着头上的大包包,要寻我晦气?”说话时回头向他看了眼,嘴边带笑,两道目光却似冷箭。虽只轻轻一瞥,肖一黑却像迎面挨了一拳头,脚下不由自主的倒退两步,被他目光慑得不敢再开口。 说书人笑道:“怎的,你又没事了?那我走了撒。” 第十章 韩姬2 肖一黑小声道:“不是……是……是……先生,你的故事还……还没讲完吧?” 说书人目中两道冷电一闪即逝,瞬息后又是笑意盈盈,神采飞扬,群豪哪来得及留意?无不暗自奇怪:肖一黑人有豪气,却也十分粗莽,说话向来牛气冲冲,撞得死人,却为何忽然间变得支支吾吾、畏畏缩缩,话声细的如同一只小猫? 说书人笑道:“若是你想听岳飞、三国、杨家将的故事,明天我自还会再来讲。今天故事讲完了,我赚了这许多银子,得找个地方花光了去。”肖一黑道:“不……不是……你……你还没交代那个……那个……哦,那个剑无羁后来如何啦?” 这句话提醒了群豪,纷纷说道:“杀牛刀客说的对,那剑无羁后来如何,先生怎的全无交代?” 说书人抬头向天,拖长了声音念道:“玄女心经,男子禁忌,真气入体,自宫保命。”念完忙将手指摁在唇边,向众人长长“嘘”了一声,故作鬼祟,道:“大伙小声些,别让剑仙门的听见了。” 群豪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玄女心经,男子禁忌,真气入体,自宫保命。原来……原来剑仙门祖师……”说到此处,立即捂住了嘴,强忍笑意。 独独肖一黑笑得前俯后仰,脱口而出:“原来剑仙门的祖师是老太监,弟子统统是小太监,哈哈哈哈哈!” 说书人挥手指定肖一黑,道:“哦!哦!哦!这话可是他说的,跟我丝毫没一点关系!”语意狡黠,笑意嫣然,仿似抓到了肖一黑一个天大的把柄一般。 肖一黑呆了一呆,眼见群豪有的窃笑,有的摇头,正自奇怪,猛然看见那四位剑仙门弟子怒目相向,吃人似的盯住了自己,这才幡然省悟:说书人虽然不明言,但话外之音连傻子都能领会,不过别人较为聪明机灵,心里明白即可,若是当真说出口来,非把剑仙门往死里得罪了不可。肖一黑生性粗莽,却无这等心机,忘形口快,结果说了那最不能说的话。他顿时吓得脸如白纸,一边退步,一边摆手解释道:“俺……俺……俺不是那意思……俺……俺……”又是惶恐,又是冤屈,心想这回是跳黄河里头也洗不清了。 只听一声狂啸:“剑仙门千年清誉,岂容你诋毁?快快吃我一剑!”冷风起处,剑光挟着一青年道士身影,势若奔雷,卷起大片雨花,向说书人扑去。 群豪见剑仙门终于还是动手了,暗叫不好。剑仙门门下高手如云,随便一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实力深不可测。说书人虽然武艺奇高,但单打独斗,未必就能胜得过剑仙门弟子,何况剑仙门以一敌四,说书人势无幸免。说书人贪财无厌,的确令群豪深为鄙视,可他诙谐幽默,活气可爱,群豪对他纵有不满,终究还是喜欢之情多些,如今他独临大敌,众人的心都提在了嗓门眼上。 却听那青年弟子“啊呀”惨叫一声,身体犹如撞在了一堵墙上,戛然而止。雨点接连不断的滴洒在他的身上,手上,剑上,鲜血混着雨水,一条长蛇般的从他手掌流下,在地上汇成一滩殷红。 说书人面带微笑,右手笔直前伸,手中折扇扇尖正正对上了那弟子剑尖。雨点打在他的脸上,脸上涂抹的黑灰在雨水中化开,逐渐显露出他的本来面目。 群豪齐声惊呼,然吃惊的并非仅仅是说书人以折扇强阻对方全力一剑,尤为让人震惊的是,雨水下说书人那张脸,竟是那般清秀白皙,稚气深蕴。看起来,他不过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 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年居然身怀如此强劲霸道的内力,在场群豪虽是各怀绝艺,但是想要抬手之间便震裂了鼎鼎大名的剑仙门一位弟子的虎口,却是想也不敢想的事。那清秀少年犹有余暇,抬起左手抹了抹被雨水染湿贴在颊边的长发,然后抿嘴微笑。 那青年弟子胸中大骇,想不到自己竟被一位少年一招致败,羞愤之下,狂气大发,左掌横扫,向说书少年颈脖拍去。这一掌力大千钧,带起的雨点好似一颗颗坚硬的石子,激射四方,群豪中有数人被雨点击中,抱胸的抱胸,捂脸的捂脸,神情痛苦不堪。 说书少年左手一翻,迎向对方来掌,轻轻盈盈,无声无息的便接了下来。那剑仙门弟子凶狠无伦的一掌仿佛打在了棉花上,混不着力。他惊上加惊,猛然间意识不妙,急急向后跃出。 然而才将将后跃不到一尺,他只觉一股强大的吸力自对方掌心发出,传向自己的手掌,而后极速由手掌传至手臂,传至肩头,继而全身都被那股强大的吸力笼罩,最后全身脱力,好似一只原本高飞在天的风筝,却被线那头的主人猛力一扯,身不由主的栽在了地上。他向前一个踉跄,几乎扑到在泥水里,手掌和对方掌心贴牢了,便似生在一起,如何也挣脱不开。 他惶急之下,大呼道:“十四叔!六师兄!这小子功夫邪门得紧!” 话音未住,一中年弟子欺身逼近,抬剑便往说书少年的左臂砍去。这中年弟子早看出情势不妙,不等师弟呼救,已经拔剑赶来。他这一剑砍向说书少年左臂,原是虚招,为的便是逼迫对方撤掌,然后以剑仙门十三仙剑中的一招“回春妙手”,顺势回剑,刺向说书少年胸膛。 那说书少年早料到他有此一着似的,左掌分毫不动,右手回护胸膛,啪的展开纸扇。中年弟子那一剑不偏不倚刺在了扇面上。 中年弟子见剑招不成,反应也是极快,并不回剑变招,索性一剑刺到底,握紧剑柄凝力前送。他的功力比自己的师弟高出不少,自信这凝力一刺,就算刺不着对方,至少也可洞穿扇面,迫使对方后退。 哪知他一剑送出,不见扇面破损,一柄长剑竟生生的被自己的力道压弯了!他陡然惊出一身冷汗,心知再不回剑,定要被对方所乘,但终于还是慢了半拍。说书少年折扇向上一抖,用扇骨夹住了剑尖,猛地将扇一收,中年弟子手指剧痛,再拿不住剑,兵器被对方夺了过去。 第十一章 韩姬3 说书少年嘻嘻笑道:“你也一起过来吧。”小臂微微一抬,折扇就缩入袖口内,随即右掌伸出,掌心正正对准了中年弟子的手掌。 中年弟子闷哼一声,身体软软的被他吸了过去。 然中年弟子到底阅历较丰,受制之下,不似青年弟子那般大声呼救,低了名头,大声道:“师弟,稳住,‘直捣黄龙’!” 青年弟子正自苦苦挣扎,听闻师兄提醒,双目一亮,右手食指中指合拢,疾向说书少年的右额太阳穴点去,与此同时,中年弟子的两只手指也点向说书少年左边太阳穴。这招“直捣黄龙”十三仙剑中的一招,只攻不守,宁可两败俱伤,也要直取对方要害。此时二人手中虽然无剑,但剑招是死,人招是活,重剑意而轻剑招,才是剑仙门十三仙剑的精髓。 说书少年咯咯一笑,对左右袭来二指视若不见,双掌陡然发力,劲力外吐,绵绵不绝。二人同声惨叫,身体筛糠似的抖索不住,手指僵在半空,明明离说书少年左右太阳穴只有分毫只差,愣是点不下去。群豪见一位娇弱稚嫩的少年居然将剑仙门两位弟子任意捉弄,无不目瞪口呆。 说书少年一双大眼睛左边溜溜,右边溜溜,顽皮的笑道:“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怀里还抱着个胖娃娃。”大笑两声,目光直直落在对面尚未出手的长须长者,以及长须长者身边一位年少的小弟子身上,挑衅之意流于言表。 那少年小弟子面色苍白,身材瘦削,一副病怏怏的模样,背着一口长大的宝剑,目光却炯炯有神,精气十足。他转脸向长须长者看了一眼,长须长者轻捋柳须,神色肃穆。过了一会儿,才缓缓点了点头,低声道:“去吧,只叫他放了二位师侄便是,无需伤人。” 那小弟子点一点头,结开胸前绳绨,卸下背后长剑,置于一旁。那长剑落地时声音又沉又重,好似有百斤之重。 那青年弟子忽然大呼:“十四叔,快来救我,我……我难受死了……” 不仅是说书少年,在场群豪听青年弟子如此叫唤,心下大疑。那小弟子不过十六七岁年纪,比青年弟子还小了好几岁,怎的对方竟然称呼他为师叔? 那小弟子走上几步,站定在说书少年一丈开外,道:“好兄弟,请你放了我二位师侄,方才你说过的话,我都不与你计较了,成不成?”话声低沉,含糊不清,不仅丝毫不具威势,反似低声细气的恳求。但他双目依然炯炯生光,英气逼人。 说书少年细细将他打量多时,心中疑惑不定,嘴上依旧不改诙谐赖皮的腔调:“你不与我计较?呸,小爷还真懒得与你们几个臭牛鼻子计较呢!小爷今日赚了大把大把的银子,眼看这天贼冷贼冷的,正想找个几个姑娘暖和暖和呢,是你们不知好歹,缠着小爷打架。唉,这回姑娘怕是找不成了,只好捉一对鸡鸭回去祭神,保佑我多福多寿,金银满屋。” 群豪不禁低声笑了起来,纷纷想:“看你年纪轻轻的,胡子也没一根,就想着玩姑娘了,好大的口气。” 那小弟子不动声色,依旧细声细气的道:“兄弟不放人,那我只好得罪了。” 说书少年抿了抿嘴,神色轻佻,道:“小爷年中得罪的人海了去啦!多得罪一个半个,嘿嘿,乞丐身上生虱子,不在乎!” 那小弟子叹道:“好罢。”顿了顿,又道:“我叫剑南卿,未请教兄弟高姓大名。” 群豪听说这年少小弟子姓剑,无不一愕。剑仙门与玄女门有一相似之处,便是分嫡宗弟子与非嫡宗弟子。玄女门的嫡宗正是七玄女,继承玄女剑法及玄女心经,其余弟子不但无缘得窥玄女心经,便连所传剑术,往往也非最最上乘的。群豪原本不知缘由,还道玄女门偏袒嫡传,轻视外人,但今日听过说书少年细述玄女门故事之后,终于明白了其中原因:盖因越女遗命,神功绝不外传。玄女门后人恪守先祖遗训,故此不敢将上乘武功传于非嫡系之人。剑仙门中姓剑的弟子即为嫡宗,所习武艺也要教其他弟子为高深,不同在于,玄女门的嫡宗来来去去永远是玄女姐妹,而剑仙门的嫡宗却是经过层层挑选而来的本门精英,相互间并无亲属关系。 剑仙门剑姓嫡宗自是不同凡响,说书少年能完胜门下两名寻常弟子,遇上嫡宗子弟,想必是场恶战。但群豪想起说书少年说起的太监一节后,由担心转为好笑,心中乐道:“原来是保命自宫的太监。” 说书少年面上怒色微现,心中恨恨:“好!是一个姓剑的!哼,你不姓剑,我还没兴趣打你,你姓剑,打得你稀巴烂!”哂笑道:“呦,你姓‘贱’?人如其姓,果然够贱的。小爷姓贵,金贵的‘贵’,大号上富下强,贵富强!嘿嘿,服没?” 那小弟子对说书少年的讥讽浑不在意,点了点头,面无表情的道:“贵兄弟,请指教了。” 江湖人士说出“请指教”三字,通常是撕破脸皮,准备动手之意,因而这“请指教”三字,即便不说得声色俱厉,凶狠刻毒,也定是铿锵有力,断金截铁。然这三字自那少年口中说出,有气无力,干涩软绵,好像还未动手便先抱定了必输之心。 有道是心浮气躁七分输,说书少年屡屡对剑南卿冷嘲热讽,便是想激得他暴跳如雷,哪知道他像一块无知无觉的木头,全然不为所动,反而令他颇有挫败之感。他心里掂量:“这小子寿头寿脑的,不知是真傻还是装蒜,怕是和两个草包家伙不同,不是好对付的角色,我须多多小心在意。嗯,反正这两个草包不足为患,即便多来一群,我也不放在眼内,反倒是抓在手里,实在累赘。他定然断定我捉了人不放,待我来个出其不意,将两个草包掷回给他,打他个措手不及。” 他思量已定,哼了一声道:“什么指教不指教的,真是废话!这两个草包本事不大,身子却着实累赘。待小爷先弄死他们,再跟你这小子玩玩。”说时掌上力道猛然增加,那年青弟子痛的大喊,全身骨骼咯咯作响。 第十二章 韩姬4 那中年弟子定力稍好,尽管全身剧痛,犹如火炙,仍然咬牙强忍,不至呼痛,道:“师弟……稳……稳住,莫怕……” 年青弟子剧痛在身,惊痛之下,已然六神无主,只顾呼叫:“师叔……师叔……快,快……啊……” 说书少年掌中发力,目光却始终不离剑南卿身上。他故意折磨二人,只盼剑南卿救援心切,扑身而上,那时他将二人迎面掷去,对方必救人为上,他便可顺利抢得先手。可剑南卿视若罔闻,殊无上抢之意,眉心微微蹙起,也不似在为同僚担心,倒好似正在想着心事。隔了一会儿,才抬起左手来,软绵绵、慢悠悠的向前推出一掌。 说书少年心下大奇。剑南卿那一掌不仅毫无威势,也无速度,有何用处?可他在发掌前已经良久思量,这一掌必有用意,绝非无的放矢。 忽然之间,说书少年只觉热气吹面,眼前变得一片朦胧,犹如笼罩在一片蒸腾的水汽当中,难以视物。他暗叫一声:“不好!”心念未动,脚下已然反应,往后跃出。眼帘前一团水汽中猛然窜出那剑南卿身影,便好像一只鬼魅突然从一面墙壁上钻出身来,悄无声息,迅捷无比。若不是说书少年反应奇快,只要稍稍迟了一瞬,已为剑南卿所制。 说书少年心中微怒:“好狡猾的小子,居然用障眼法。”原来剑南卿掌中内力极为炙热,不为击中对方,只将雨水汽化,变作团团水蒸气。他掌力拿捏十分精准,到说书少年身前一尺即止,一尺内雨水在热力中全数汽化,然一尺之外,对方居然丝毫不察。 剑南卿一击不果,故技重施,说书少年眼前又是白蒙蒙一片水汽,热气熏熏。说书少年蔑然冷笑:一击不成,岂可再乎?举起中年弟子,就要向水汽中砸将过去。 却听得背后有人道:“住手,我在这!”说书少年陡的打了个冷战,回头一看,剑南卿左掌离自己左肩不及一尺,却凝在半空不发,脸上一片担忧恳求之色。 说书少年大骇:“好快的动作,居然转到了我身后,我却不察觉。”转瞬之后,却笑出声来。原来剑南卿一掌本可将对方击中,但看见对方欲将人掷出,唯恐师侄受伤,因此出言制止,那一掌也不敢击出。 说书少年嘿嘿一笑,心道:“他功夫当真不错,可惜是个死脑筋,难道我随手一掷,就能将他的臭师侄摔死了不成?”冲他吐吐舌头,做个鬼脸道:“你个二糊,少一窍!”一头钻进水汽中。 剑南卿怔了一怔,抬手在头顶搔了搔,嘀咕道:“‘你个二糊’,啥子意思?我不会拉二胡啊。”随即想到对方九成是在骂人,脸上一红,忙追了上去,叫:“你快把我二位师侄留下!” 说书少年手上带着两人,没几步已被剑南卿追上,突然原地转身,一脚向他胸膛踹去。剑南卿左掌格下,说书少年右腿紧接着扫至,剑南卿又用左手格下。说书少年连踢七八腿,剑南卿高接低挡,无不以左手相接。说书少年心中怒道:“好小子,看不起我,光用左手!”双腿越踢越快,化作旋风一般,卷起大片大片水花。 两人霎时间斗成一团,劲力所至之处,水花狂卷,雨滴未及落下,便被二人劲道震回高空,迸碎做细细雨粉,飘飘洒洒,纷纷扬扬,笼罩在二人身周。群豪起先还能看清二人每一招每一式,伴随二人动作身法愈渐加快,群豪只能从激烈缠斗的身影中辨认哪位是说书少年,哪位是剑南卿,招式动作却已看不清了。到得最后,只见漫天花雨,满目溟濛,目及之处,只隐约看见水雾中四团黑影。 这两人年岁极轻,武艺却恁地高强,诚是匪夷所思,令人无法想象。群豪既惊叹佩服于二人超群的武艺,又暗暗忧心焦虑,不知谁优谁劣,谁胜谁败。这时二人缠斗越发激烈,所带起的劲风疾雨更是猛烈异常,风雨刮在身上,奇寒彻骨,生疼如割,群豪连连倒步,圈子越退越开,除了那长须长者外,就只有季寒书尚稳据原位,余人早已远远退在在数丈开外了。 群豪不禁愕然:起初还道那汉子无非是有些臭钱罢了,想不到他内力如此精深,说书少年与剑南卿激斗,劲力何等强劲,直如风暴,他竟能无动于衷,巍然傲立。 季寒书圆睁双目,紧紧注视着二人激斗,口中不住的低声赞道:“好,好……漂亮……哈哈,这招使得好……好,踢得好……哈!三弟,你看见了没有,这小家伙的武艺更比一年前高出不少!”回头一瞧,却见季寒礼退于数丈之外,双臂遮在脸前,被疾风劲雨吹得睁不开眼,口中嘀咕不绝:“打架就打架,玩什么水嘛,真是小孩子。” 季寒书退到三弟身边,又说了一遍,季寒礼将兄长做盾牌似的遮在身前,道:“别瞧这小鬼每天懒洋洋的不务正业,武功还真高。嗳,你护着我点,四小姐可没教过我武艺,经不起他们折腾。”季寒书笑道:“那是当然——嗨,这招使得好!——剑仙门的那位少年的武功也相当了得,竟能打个平手。”季寒礼道:“什么平手?别忘了,他手上还带着两个人呢。若无累赘,那小子早嗝屁了。” 季寒书连连摇头,道:“不见得、不见得,那少年是单掌相迎。单掌对双腿,强弱尚未可知。哎呀,不好!”突然惊唤一声,面色为之一变,满脸焦虑。季寒礼却什么都看不见,正待要问,只见一条身影从水雾中高高跃出,落在三丈之外,正是剑南卿。 只见剑南卿满脸惊奇之色,怔怔的向自己左手掌心看了半晌,忽然脸上一红,羞愧的看着说书少年,口中支支吾吾:“你……你……” 第十三章 韩姬5 这时水雾逐渐散去,雨水伴着远空隐隐雷声,涓涓落下。那说书少年撅着小嘴,面红耳赤,双目似嗔似怒的盯着剑南卿。剑南卿目光与对方一接,先自气馁,赶忙低下了头,微声道:“对……对不起……我……我……”脸色越来越红,话没说完,转身就走。 群豪见此突变,大惑不解。季寒礼问:“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季寒书嘘了一口气,微微一笑道:“是那小家伙搞鬼在先,原也怨不得别人。他二人原是平手,不分伯仲,那少年于是故意示弱。小家伙求胜心切,一个不慎,被对方拍中一掌,拍在了胸口上。” 季寒礼噗嗤一笑,故作忿忿之色,道:“气死我了,我还没摸过,居然先被别人摸了。”耳边却听季寒书突然叫道:“当心!” 季寒礼心头一凛,忙向说书少年看去。只见那中年弟子乘说书少年羞恼不备之下,伸出二指,向他太阳穴偷袭点去。 说书少年反应也是极快,一边侧头闪避,同时掌中力发,只听咯啦一声响亮,中年弟子被说书少年以内力一路吸住的右臂突然猛缩了半尺,随即身体向后一仰,被对方掌力震得直飞出去。他身在半空中,口里已然鲜血狂喷,当即昏死。眼看对面便是一株大树,中年弟子已无自制之力,头顶直直向树身撞去。 这一下若是撞上了,他非断颈而死不可。 季寒书纵身赶上,双掌托向拿弟子后背,欲缓解冲力。但说书少年情急之下,发力奇猛,季寒书吃力不住,胸膛为之一窒,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身子竟不听使唤,被对方掌力推得飞了起来,向树身撞去。 说书少年想不到季寒书竟会挺身而出,喊道:“你快闪开!”吓得面色苍白,声音也颤抖了。 便在这时,一道寒光从侧后方极速飞来,从树身一穿而过。季寒书后背撞向树身,那大树竟然毫无阻力,应声而倒,季寒书双手托着拿弟子,后背推动树身,又飞出了丈余,说书少年掌力终于耗尽,两人一起摔在枝叶之中。 群豪齐声惊呼。说书少年一掌能将二人震飞,却也不算十分稀奇,奇就奇在,那株大树粗约两抱,重量少说不下万斤,他一掌竟能将重达万斤的树身震出丈余距离,此等掌力,此等内功,澎湃磅礴,有若神助! 季寒礼吓得面无人色,飞奔上前,见兄长安然无恙,方始安心,埋怨道:“大哥,没有金刚钻,别揽那个瓷器活,你险些救人不成,反送了自己的性命。” 季寒书伸手在中年弟子颈上动脉一探,舒了一口气,道:“可不能让他死了,不然……”才说了半句话,胸中气血翻涌,眼前金星乱舞。 说书少年见季寒书终于无事,苍白的脸上恢复了血色,嘴角一抿,微微笑了。笑意里既是关怀,又是嘲弄,好似在说:“打肿脸充胖子,活该你一回。” 只听群豪又是一阵惊呼,目光纷纷落在说书少年身上。 说书少年一愣,继而脸上一红,昂头注视众人,神气傲然地道:“看什么,没见过美女嘛!”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了帽子。原来中年道士那一指虽未点中她的要害,但指风拂带,将她的帽子震落,一把黑亮柔顺的长发,就此垂落下来,散在肩畔。 那少女当众被众人识破了身份,起先故作镇定,终究还是羞腼上心,白皙的脸蛋上红云弥漫,娇楚可人,头不由自主的就低了下去。群豪先是一阵嘻哈乱笑,继之掌声雷动,无不为这位少女叫好。她年纪轻轻便有一身超乎寻常的好武艺,群豪已是佩服不已,兼之她一位容貌娇俏的少女,群豪佩服心上,更多了三分怜香惜玉之情,两分调戏轻薄之意,因此掌声喝彩声之外,还夹着一阵阵尖利的口哨声。 若换了别的女子,此时不免羞得无地自容,而那少女脸皮倒也挺厚,脸红了一阵,渐渐的不红了,瞪了那几名正卖力吹口哨的人一眼,然后将那年轻弟子丢下,落落大方的向群豪抱拳作揖,道:“献丑了,献丑了,下回我来说书,大伙儿都来听啊。” 肖一黑哈哈大笑道:“来,一定要来!漂亮姑娘说书,俺一定捧场!”他见对方竟是这般貌美的少女,先前屡屡遭受戏弄的不快也烟消云散,扬起脖子大笑。突然喉中一哽,似有什么东西塞在口中,吐出来一看,是一锭十两银子。那少女正向季氏兄弟俩走去,脸上余笑未散,狡黠妩媚。群豪又是一阵乱笑,虽然冷雨浇身,寒风刺骨,却觉暖意盎然,舒畅愉快。 少女走到季氏兄弟跟前,低声问:“你还好伐?”口吻中关怀倍至,脸上偏偏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神色。 季寒书道:“在下没事了,多谢姑娘挂心。” 少女大大咧咧的道:“没事就好,我可无意要伤了你,是你自己撞上来的,不能赖我。我穷得很,医药费是铁定不会赔的。”又轻声道:“大哥,等会到嘉祥米店来,我给你瞧瞧,这里人多不便。” 季寒书点头微笑,说道:“多谢姑娘,是我自己冒失,原与姑娘无干。”少女道:“你明白就好。我真穷得很,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妻妾成群……”眼角瞥见剑南卿正走来,便即住口不说。 方才相斗时,剑南卿一掌击在少女胸口,接触之下,入手软绵,立觉有异,赶忙撤掌相避,因此那一掌并无什么威力,但她正值少年发育之时,胸脯原本便觉发胀,冷不防被人拍了一掌,又痛又羞,又悔又恨,向剑南卿怒目而视。 剑南卿躬身向少女施礼,结结巴巴的道:“姑……姑……好……” 他心怀愧疚,局促不安,说了两遍“姑”字,没说“娘”字,一句“姑娘好”变作了“姑姑好”,少女噗嗤一笑,虽然余怒未息,但一时间也发作不起来了。 第十四章 七仙1 剑南卿窘迫已极,脸上红透了,好似要溢出血来。他原是要来讨回自己的师侄,羞腆慌张之下,脑子里全然乱了,怔怔的站了一阵,忽然转身就走,连要做的事也忘了。 那少女笑得直打跌,唤道:“你回来!” 剑南卿一震,胆怯的回过身,茫然的看了她一眼,又忙垂下头。少女看他这副熊模样,也恼他不起来了,忍住了笑,冷冷道:“不要你的师侄啦?不要我可将他埋乱坟岗里喽!”剑南卿怔怔站着,还是不动。少女掩口一笑,只觉得他怪是可怜,温言道:“你带他回去吧。” 剑南卿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目光盈盈,雨水滑在脸上,犹似出水芙蓉,清丽绝俗,明艳照人。他不敢再看,匆匆抱起师侄,转身就走。 少女心中好笑:“真是货真价实的戆巴子。”目光落在了地上一柄闪闪发亮的长剑上。 她拾起长剑,向远处那长须长者扫了眼。余人久处雨中,全身湿透,不免显得狼狈,独那人挺胸傲立,面容冷峻,大有一番威严。他右手背在身后,左手握着剑鞘,剑鞘空着无剑。少女心中恨恨:“哼,让你神气,看我不当着大家的面折断你的兵器,看你怎么着!”右手握剑,左手扳住剑尖,就要拗断,却瞥见季寒书投来阻止的目光,微微摇头。 少女心中一动:“若不是他果断飞剑削断大树,大哥撞在树身上,恐怕要受重伤。虽然他是为了救自己人,并不为大哥,但大哥总算是因此脱险。看在大哥面上,这次就算了。”手一扬,将长剑向长须长者掷去。 长须长者伸手一抄,接过长剑,淡淡的向少女道:“谢了,姑娘。”少女哼了一声,向季氏兄弟道:“我走了,谢谢两位一万两大银!”提起装满银钱的口袋,几个起落,身影已消失在雨幕之中。 群豪见剑仙门此番在一位少女手中栽了大跟头,唯恐自己受到牵连,急忙散迄。那长须长者查看过二位师侄伤势,青年弟子虽痛极昏迷,却无严重内伤,调养数日当可痊愈;另一人受伤较重,右臂骨折,庆幸的是无性命之虞。剑南卿面有愧色,说道:“三师兄,都是我不好,令二位师侄受伤。” 这长须长者是剑南卿的三师兄,同是嫡宗子弟,排行第三,名剑畅岩。他微微一笑,伸手在剑南卿肩头抚了抚,和颜悦色的道:“师弟不必自责,师侄之事与你无关。你头回下山,江湖经验未免不足,又甚少与人对战,能做到如此,已是超出为兄的期望了。” 剑南卿脸红道:“我不知她是女孩子,一时仓惶,可丢了剑仙门的脸了。” 剑畅岩捻须一笑,道:“你能与玄女门七小姐打个平手,有何丢脸?” 剑南卿愕道:“玄女门?那姑娘是玄女门的七小姐?” 剑畅岩道:“你去拾来看看便知。”说时,目光落在地上一柄折扇上。这折扇是少女打斗时无意遗落的。剑南卿拾起折扇,展开一看。扇上经泥水浸染,已是污了,但扇上之画依然清晰。只见靠近扇弧处写着“玄女七姬图”五字,画上七位女子,每位女子旁皆有一竖小字,注明此女姓氏。剑畅岩道:“画上正是七玄女,你看过便知。” 剑南卿从画面左侧向右逐一看去,为首的那位女子鬓云高挽,衣带如仙,左手叉腰,右手食指中指轻轻敲击着桌案,低头凝思。她眉宇间隐隐有股刚毅杀伐之色,好似一位麾下十万,正自运筹帷幄的女将军,不由令人忽略了她极美的容貌。旁边注着四个小字:“秦姬铁心”。剑南卿问:“三师兄,这位秦铁心,可就是玄女门的大小姐?” 剑畅岩道:“不错。秦姬秦铁心,便是玄女门嫡传七玄女的大姐。此女修行玄女剑法与玄女心经最久,功力自然最为精深。我并非妄自菲薄,此女的功力确实在你多名师兄之上,为兄亦是有所不及。”剑南卿道:“难道她的武艺比掌门师兄和四师兄还高?”剑畅岩道:“这倒还不至于,不过也在伯仲之间。武艺还属其次,此女心思最为慎密,最工心计,可谓是玄女门中最最可怖的角色。” 剑南卿点了点头,想:“美貌与智慧并重,玄女门的大小姐果然不凡。”往下再看。第二位女子闲坐椅中,左手支颐,右手捧着书卷,专心读书,神态安详平和,却不似一位身怀盖世武艺的女侠,倒似一位琴棋书画无所不精的大家闺秀。旁边小字注道:“魏姬涵尘。”他久久凝视着这女子,心中一动:“她长得可真美啊。”不由得微微脸红。 剑畅岩说道:“魏姬魏涵尘是玄女门二小姐,性格淡泊宁静,温和贤淑。若以容貌论之,她当为七玄女之最,可是她自生下来,双脚便不能走路,也因此无法练剑。但下肢残疾并不妨碍她修习内功,她不习剑术,反而能将全副精力投入到玄女心经的参研之中,内功之深,或许还在她大姐之上。” 剑南卿微叹一声,心道:“这么美丽的女子,偏偏落下残疾,当真可惜至极……”往下看到第三位,吃了一愣。只见那女子长发散披,襟口斜开,香肩如玉,酥胸半掩,正往酒杯里斟酒,喝得双颊酡然,酒意熏熏,果真香艳无比。他向一旁小字一看,有些不敢相信的道:“她是‘楚姬香云’?” 剑畅岩鼻子里哼了一声,貌甚蔑然,道:“正是。楚香云是玄女门老三,这人脾气怪得很,嗜酒如命,放浪形骸,全不是一位女子该有的操行。她不仅性格怪,武功也怪,同样练得是玄女剑法,但使起剑来,诡异莫测,叫人摸不着头脑,其剑术之高,已到了超凡入圣的境界,‘越女不死,剑祖复生’,这八字便是世人对她剑术的评价。” 剑南卿喃喃道:“‘越女不死,剑祖复生……越女不死,剑祖复生……’三小姐的剑术不知高到何种境界,我……我……”瞧了剑畅岩一眼,没敢往下说。 第十五章 七仙2 剑畅岩微微一笑,道:“你很想见识见识她的剑术,是不是?”剑南卿道:“不瞒三师兄,是。”剑畅岩道:“你二师兄常说,剑仙、玄女两派虽互为敌手,于武学的诚挚与追求却是同出一辙,并不能因为她们是剑仙门的敌人,便低估了她们的武艺。二师兄这话,我认为很对,玄女门武功的长处,我们不妨用心借鉴。”剑南卿道:“是。” 剑畅岩拿过剑南卿手中的折扇,向楚香云的画像看了一眼,叹口气道:“此女确实是一尤物。若她能专心用功,将流传两千年的玄女剑法再向上攀升一个台阶,那是绝无可疑之事,偏偏她胡闹妄为,对武学用心不专,实是可惜了。她的内功只是平平,不过这要两论:平时无足可取,但酒醉之后,内功强得骇人。日后你若与她交手,千万记住两条:一要留神她的剑,二不能欺她酒醉。”说完将折扇还与剑南卿。 剑南卿道:“这样的女子果然奇怪。”再往下看。第四位女子一袭白衣,外披黑色斗篷,手按洞箫,缓缓吹奏。她肤色本已十分白皙,衬之以一身白衣,清丽脱俗,纯洁无暇,两边眼睑上有一抹淡淡的粉红,飞隐鬓边,犹如白雪中飞过一条彩绫,格外娇艳。旁边注明小字是:“齐姬墨冰。” 剑畅岩道:“她是四小姐齐姬齐墨冰,这次英雄大会,正是为了她而开。此女久居深闺,极少出户,莫说是芳踪绝迹江湖,便是玄女门下弟子也甚难见上她一面。若非今日看见此扇,为兄亦不知其真实面目。不过她倒是有一样物事广传天下,那便是她的书画。她书画一绝,世人为求其真迹,不吝万金,扇面上这画,大概也是她之手笔。” 剑南卿赞叹道:“四小姐文武全才,当真是世上少有的女子,不知是哪位英雄有幸夺魁,娶得佳人为妻了。” 剑畅岩傲然一笑,道:“除了我剑仙门与玄女门,天下英雄皆庸才。此女终不免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剑南卿默然不语,看至第五位女子。这女子身着短衣长裤,脚蹬皮靴,挽弓挂剑,左手叉腰,右手抓着一只野兔的双耳,兔上插着一支箭。她露齿微笑,似在向画外之人炫耀自己的猎物,柳眉似剑,貌甚得意,兼之一身男装,绝美的面容上凛凛透出几分男子的帅气。一旁小字注名:“燕姬琴聪。” 剑畅岩道:“若以玄女剑法与玄女心经的修为论,五小姐燕琴聪都是平平,远不及她四位姐姐,然尤为可贵之处是她十八般武艺俱全,骑马射箭更是不亚于鞑子勇士,这在玄女门中是绝无仅有的。此女生性豪爽,喜好交友,在七玄女中,她不仅露面最频,且人缘也是最好。”说到这,忽然脸现忧色,轻声道:“你十一师兄,似乎对这妖女颇为着迷,真是冤孽。” 剑南卿心中微动,想道:“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如此爽朗率真的女子,委实人见人爱,也难怪十一师兄……唉。”看到第六位女子。这女子所配搭的场景是七女中最多的。只见她坐在池塘边,一手扶着柳树,一手提起裙摆,小心翼翼的将脚伸向池水。玉趾点开水面,水下围着几条鱼儿,好似争相吸吮她的脚尖。她神情专注,微微上抿的小嘴透着一丝稚气,岸上几条活鱼活蹦乱跳,一只小猫正尽情享用美餐。画旁注字为:“赵姬卉嫣。” 剑畅岩与剑南卿二人看见画中女子那般狡黠,竟以香足诱鱼,不禁笑了。剑畅岩道:“赵姬赵卉嫣今年也才十七而已,童心未泯,武艺尚未成形,有待磨砺。其母赵一裳当年率领玄女门弟子随当今圣上起兵反元,立下大功。赵一裳一代巾帼,更兼美色倾城,不少皇子对她倾慕非常,传说赵卉嫣便是其母与一皇子所生。但她生父是谁,却是个迷。赵一裳生下女儿后,没过几年便去世了。” 剑南卿叹道:“难怪朝廷对玄女门如此荣宠,原来玄女门中还有皇家的血脉。只可惜赵一裳一代巾帼,去的太早。”剑畅岩点一点头,神情却甚是鄙夷,不知是看不惯玄女门与朝廷勾勾搭搭,还是看到玄女门如此兴荣,因此心生妒意。 剑南卿再往下看,不禁心旌摇动,双颊发烧。画上那少女年未及笄,一身襦裙,外套比甲,双手拿着一面大折扇,扇面遮住了下半边脸庞,眼含笑意,身子向画面左侧微斜,好似对着六位玄女发笑,灵秀可爱中更透着三分的邪气。肖像上她的注名亦与六位女子不同,并不注在肖像一端,而是写在了她手中那大大的扇面上:“韩姬慕雪。” 剑畅岩道:“方才那位说书的少女,便是玄女门七小姐韩姬韩慕雪。此女你也见识了,她素有‘鬼才’之称,不仅武学天资极高,又因她古灵精怪,行事讳莫叵测,很合这个‘鬼’字。这丫头方才假扮说书先生,诋毁污蔑我剑仙门时,我已怀疑她是玄女门中人,后来看见她所武功,便认出她来。然她小小年纪,功力竟精深若斯,实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不过,她玄女门有鬼才韩慕雪,我剑仙门亦有奇才剑南卿,可谓不遑多让,各擅胜场。” 说罢,他伸掌在剑南卿肩头轻轻拍了一拍,微微而笑,神色甚是关爱鼓励。 剑南卿却无丝毫喜色,垂头自思:“表面上我虽与她打个平手,但若以掌力相拼,结果却会如何?她单凭掌风,轻而易举就能将万斤大树推出丈余开外,此等掌力,我实是有所不如。三师兄对我不吝溢美,是心中偏爱我所致,我可不能沾沾自喜了。”想到此处,目光凝在扇面中那位少女的肖像上。恍然间只见扇上少女似乎动了起来,盈盈的转过了身子,半张脸掩在扇后,双眼中那妩媚乖巧的笑容,似乎对着画外之人而发。 第十六章 七仙3 剑南卿一个激灵,只觉腹内涌起一股热浪,激撞肺腑,全身大燥,赶忙不敢再看,将折扇收起,胸膛内兀自嗵嗵乱跳。剑畅岩见他神情有异,问道:“十四弟,你怎么了?” 剑南卿脸色大红,掩饰道:“没……没事,只是在回想方才与七小姐过招时她所用的招式。三师兄,玄女剑法天下一绝,为何扇面画上七玄女竟无一人佩剑?七小姐所用兵器,似乎也不是剑,而是一柄折扇。” 剑畅岩道:“七玄女中除了三小姐楚香云用剑之外,其余六女所用兵器均非是剑,或用扇,或用笔,或用箫,还有用竹简的,当真千奇百怪。个中原因我也不甚了了,或是各人喜好使然。”说时向剑南卿脸上又看了一眼,容色转峻,语意墩墩,道:“我剑仙门嫡宗十四人中,以你天份最高,年纪也最小,往后大有可为,前途未可限量。不过你性情敦厚老实,江湖经验又浅,不知人心险恶的道理。俗话说‘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七玄女貌虽美,心实毒,尤其是那韩慕雪,包藏祸胎,行事鬼蜮,竟伪装作说书先生,在群豪中散播不利于我剑仙门的言语。你凡事须多多留意,切莫堕入对方彀中。” 剑南卿双颊燥热,躬身应道:“是。”心里想道:“三师兄这话,分明是叫我提防着七小姐。可是七小姐正眼也没觑过我,往后就是再见面,她也一定记不起我来了,又怎会来害我?” 剑畅岩点了点头道:“你记住了就好。” 这时二位师侄均已醒转,那年青弟子双目含泪,低低呻吟。剑畅岩双手搀住二人,向剑南卿道:“我带二位师侄上楼疗伤,你周围巡巡,看掌门师兄他们到了没有。” 剑南卿应:“是。”看了看手中折扇,道:“三师兄,这扇子……”剑畅岩道:“敌人之物,留之何用?扔了便是。”搀扶二位师侄,已上了楼。 剑南卿双手捧着折扇,打开了又合上,合上了又打开。扇面经香精熏和,又常年被韩慕雪贴身收藏,展合间幽香浮动,带着一股少女的芬芳气息。他呆呆注视着纸扇,口唇一张一翕地念着:“韩姬……七小姐……韩慕雪……韩慕雪……慕雪……”足足发了好一阵呆,猛然想起师兄的交代,忙将折扇收入怀中,向老店掌柜借了一把油伞,出门寻找掌门师兄去了。 ++++++++++++++ 季氏兄弟别过群豪,欲再去寻方子桓,却已不见了他的踪影。二人依韩姬韩慕雪之言,如约到镇上嘉祥米店相会。 兄弟俩问明路径,来到嘉祥米店,早有米店老板拱手相迎,道:“七小姐已在寒舍内恭候,二位英雄请进。” 这老板约莫四十岁年纪,锦衣绸袍,身材矮胖,满脸的酒色之气,一副地地道道的土财主模样。他弯腰哈背,恭恭敬敬的在前领路。三人行过铺面,穿过一座小院,来到后院。其时雨势未减,阴霾漫天,虽是晌午时分,天色却十分昏暗,屋里已掌起了灯,灯影下立着一位娉娉婷婷、光艳照人的小姐,正是韩慕雪。她已沐浴更衣,一身女装示人,双手里捧着只手炉,一头湿发散披肩上,虽是年少,但柳腰丰胸,风情万种,无一不是成年女子风貌。季寒礼哈哈大笑道:“哟呵!这里是万花楼呢还是怡春院啊?我的妈哟,好一位漂亮的小妞儿!” 韩慕雪小嘴一抿,心里滋滋自喜,面上佯佯不睬。季寒礼且笑且叹道:“一年前还是木酒桶,一年后已是杨柳枝了,这姑娘儿真是说变就变的,倒衬得你三哥又老了。” 韩慕雪联想着木酒桶与杨柳枝的形状,虽怪季寒礼将一年前的自己形容得太过不堪,但仍然眉开眼笑,冲他做一个鬼脸,又扭头不睬了。她向季寒书盈盈行了一礼,道:“大哥,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季寒书微笑道:“甚好,甚好,多谢妹子挂怀。”韩慕雪道:“方才不慎伤了哥哥,小妹心里好生过意不去。来,哥哥快请坐。天气冷得很,哥哥暖暖手。”拉过季寒书一手,将自己手中的手炉塞进他手里,然后请他坐下,亲手斟上一杯香茶。 季寒礼双手手掌对抚,笑嘻嘻道:“啊呀,这一年变化实在太大,想不到小丫头居然也变得贤良淑德,有模有样起来。不得了,了不得,可是怎的你只对你大哥好,我是你三哥,你却问也不问?也让三哥我摸摸妹子的小手,暖和暖和嘛!” 说时伸过手去,假意要捉韩慕雪的手。她柳腰一拧,轻巧的闪了开来,假嗔道:“你一进屋就占我便宜,我凭什么要对你好。”季寒礼笑道:“嘻嘻,我不过对你说了一句话,你就说我占便宜,假若我不小心在你床上躺了一下,你却如何?” 季寒书不似季寒礼那般轻浮戏谑,性情较为稳重,道:“三弟,妹妹还小,你少说那些不中听的话。” 季寒礼噗嗤一笑,坐下来道:“大嫂还未过门,倒先护着小姨子来了。慕雪丫头,听三哥的话,乘早改口叫他做姐夫罢,省的他装模作样的,矫情。” 韩慕雪一边为季寒礼斟茶,一边瞟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不睬,对季寒书道:“大哥,你怎么来的这样晚?我多害怕你将日子忘了。” 季寒书尚未答话,季寒礼先插嘴道:“他每天扳着手指头数日子呢,能忘得了祖宗,也忘不了这事啊!这几天没日没夜的赶路,恨不能肋下生翅,一眨眼就飞来。”说时摘下鞋袜把脚板底对着韩慕雪,道:“瞧,我都磨出水泡来了,五个,多不多?他脚板底恐怕还要多。”韩慕雪秀眉直皱,手指捏着鼻子。季寒书脸上红了一红,道:“你大嘴叉子消停会儿行不行?”季寒礼假笑道:“行,行,我消停会儿,喝茶。”慢条斯理的穿回鞋袜,低头喝茶,唇边尚有余笑。 第十七章 重聚1 季寒书道:“我与三弟上月初三从关外动身往浙东赶,原本早几日就该到了,只是半道上做了件事,因而迟了几天。”韩慕雪笑道:“做了件事?怕是哥哥半路上遇见哪位大户人家里有宝贝,忍不住手痒,要盗了去。” 季寒书呵呵笑道:“还是妹妹聪明,一猜便中。这件宝贝若是寻常之物,自也罢了,可它毕竟大不相同。”说时从随身行囊中取出一只方状包袱,结开覆裹的绸布,里头是一只木盒。这木盒打磨光滑,雕工精美,打开盒盖,只觉寒气扑面,一道青光至盒内而生,在三人脸上一闪而过。 韩慕雪一见盒内之物,惊喜地叫喊一声,双手拿起那物事,对着烛光细看。这物件是一片二指宽,五寸余长的小铁片,色泽泛青,寒光森森,两端锋利异常。韩慕雪捧着这铁片凝看多时,连连点头,欣喜非常,一迭声道:“不错!不错!不错!它正是我玄女门祖师婆婆曾用过的越女剑!哥哥,这片断刃,你是从哪儿寻到的?” 季寒书道:“那天我与三弟路过淮安,偶见一商人家门口贴出告示,说是经商破产,出售祖传古董偿还债务。我兄弟俩一时好奇,走进去一看,果见大堂内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古董奇珍,买者正互相竞价,价高者得,当中就有这片越女剑残刃。不知那商人从何处得到这片断刃,但他显然不识货,不知此物金贵。我哥俩认出它是真品,恐怕出价太高引起旁人注意,于是出银二十两求购,那商人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可就在这时,有一中年男子出银二万两购求此物,那家人见钱眼开,竟不顾与我俩约定,将这断刃卖于那中年男子。我哥俩此番出门一心只为英雄大会而来,身上不曾带够银票,眼巴巴的看着断刃被对方买走,却无办法。我哥俩合计一下,既然买不起,抢还抢不起么?在半道上将那人截住。哪知道断刃才到他手,当天就被另一人以五万两买走。想来那中年虽知此物金贵,却不知其来历,到底低估了它的价值,否则又怎会以五万两转售?我哥俩打听了买主详情,花了好几天功夫,总算将断刃盗了出来。既然这片断刃果然是越女所遗,我哥俩这番功夫不算白花了。” 原来这片断刃,正是当年越女与袁公最后一次比武后,越女折断弃之大海的宝剑。这口宝剑是欧冶子所铸,世人只知欧冶子所铸“龙泉”、“泰阿”、“工布”,却不知他毕生巅峰之作,却是这口“越女剑”。此剑是欧冶子在茨山下采集铁英时,偶得一块长形青铁,此铁质地甚奇,石不像石,铁不像铁,熠熠生光,寒冷如冰。欧冶子见此铁形状如剑,便铸之成剑,果然无坚不摧。因此剑来历奇怪,欧冶子珍藏家中,从不示人,因此世人皆不知原有此剑存在。后来越女赴欧冶子家中求剑,欧冶子见她剑艺超群,世上除了这口珍藏多年的宝剑外,实无他剑可与越女相配,便将此剑赠与越女。越女与袁公第四次比武之后,发誓再不比剑,将剑折断。她内力极强,一折之下,宝剑断为七片。多年来玄女门后人寻求此剑,欲集齐七片断刃,却只得到三片断刃,一年前又得到一片,加上今日所得,总共是五片。 韩慕雪道:“祖师婆婆的宝剑,根本无价!且不说那商人有眼无珠,就说那个买主,到底是个大笨蛋,别说是五万两不卖,就是五十万两、五百万两也不嫌多!祖师婆婆的遗物能重归我玄女门,这回可真的太谢谢哥哥了!”说罢向季寒书裣衽行礼,再三称谢。季寒礼道:“这小丫头,你就谢谢你大哥,怎么不谢你三哥?若没我一半功劳,这宝贝还弄不回来呢。” 韩慕雪向他嫣然一笑,道:“我与大哥是君子之交,君子间以礼相待;与三哥你是小人之交,小人间以酒肉相待。我请三哥你吃顿酒就算表了谢心啦。”季寒礼呵呵笑道:“这小妮子口齿伶俐,什么时候都不忘埋汰人。”韩慕雪顽皮的挤挤眼睛,道:“我可不埋汰你,你等着,好戏在后头。”起身走到房门前,招呼那老板道:“胖掌柜,你过来!” 那老板不敢怠慢,三步并两步跑将过来,又哈腰又赔笑地道:“七小姐有何吩咐?” 韩慕雪神色傲然,冷冰冰道:“猪耳朵别耷拉着,可给我听好了。这两位爷是我的好朋友,这几天就住在你府上了,你可要好酒好菜好茶好睡的侍候着,若是两位爷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瞧我不将你倒个个儿挤出猪油来。” 那老板一迭声应承:“是、是,一切遵七小姐命,一定好好侍候,绝不致怠慢了二位爷台。” 韩慕雪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晓的就好。现在两位爷饿了,你快整一桌酒菜,再去戏班子请两位嗓音甜的姑娘来,给二位爷唱几出小曲儿,也好解解乏。”那老板道:“是、是。七小姐还有何吩咐?”韩慕雪道:“暂时没了,需要时我自会叫你。你啊就省着点功夫,没事别往这房子门前逛悠,也不知道你身子多沉,走路震得地板打鼓似的,晃得我头晕!”顿了一顿,故作风雅的从袖口摸出手绢在唇边拭了拭,接着道:“喏,过了晌午,你先派人送一百担米、一百担面到岛上去,回头我再跟你结账。过几天就是英雄大会,岛上招呼群雄,不知要吃掉多少米面酒肉,若是七小姐我高兴了,少不了帮衬你的生意。” 那老板立时眉开眼笑,乐得见牙不见眼。季氏兄弟见她对那老板如同奴仆,肆意呼喝使唤,好似当家的大奶奶,自有一番威严,与那张还显稚气的脸绝不相称,果真年少老成,聪明伶俐,不由对视而笑,心中颇有一番感叹。 第十八章 重聚2 那老板立时眉开眼笑,乐得见牙不见眼。季氏兄弟见她对那老板如同奴仆,肆意呼喝使唤,好似当家的大奶奶,自有一番威严,与那张还显稚气的脸绝不相称,果真年少老成,聪明伶俐,不由对视而笑,心中颇有一番感叹。 韩慕雪打发了他,回到屋里,向季氏兄弟道:“大哥三哥,这几天你们就安心住在这儿,我都交代好了,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尽管吩咐那胖猪。玄女门下弟子和仆人足足几百号人,每天伙食花销不是笔小数目,那胖猪要讨生意,别说多好使唤,比自己下人还牢靠。” 季寒礼大笑,心想这丫头不仅功夫好,尤其难得的是理财管家头头是道,与平常习武女子大大不同。韩慕雪拿起茶壶为二人添茶,笑吟吟地道:“二位哥哥,我说书的本事,比一年前可有长进?哈哈,说的不错吧,我可着实下了一番苦功呢!” 季寒礼苦笑道:“听你说一次书,就被你坑去了万把两银子,再有钱的财主,也经不起你这般敲诈。真不知道你一个小丫头,既不赌又不嫖,又不包养小白脸儿,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糊墙?还是起炕?” 韩慕雪做个鬼脸,道:“你才又赌又嫖包小蜜呢,嘻嘻嘻!”咧开嘴得意的笑了阵,接着道:“大哥所以能与我四姐玉成美事,全靠我做月老的牵线儿,我这个既做媒人又做妹妹的,收点佣金,讨些利市,不算过分撒。”季寒礼嗤鼻道:“一万两银子,还要合着你一同坑人,这还不算过分,天底下就没过分的事了。”韩慕雪笑道:“瞧你,瞧你,瞧你这德行,一万两银子,好似要了你小命了。大哥尚且没心痛银子,你却啰唣个没完没了,难怪我四姐爱上的是大哥,不是你!”季寒礼干笑道:“我倒是看上你了,可你搭理我吗?”她笑着打了他一拳,道:“我看上大哥的儿子,也看不上你这孙子。”季寒礼大声道:“大哥,听见没有!好家伙,七妹看上你儿子啦,要嫁你儿子当老婆!” 韩慕雪笑着又打了他一拳,一本正经地道:“你当我赚了银子是自己花的?对不起,我可没这福气。我这么做,无非是为了我四姐。”季寒礼呷口茶道:“观音菩萨卖春,谁信。”季寒书一顿杯子,不悦道:“三弟。”季寒礼呵呵一笑,打了自己两嘴巴。 韩慕雪早听惯了他的粗言俚语,殊不为意,说道:“我可没说谎,确是为了我四姐。我听人家说,姑娘嫁人,若没有丰厚的嫁妆陪嫁,过了门后要被婆家看不起,因此我才会多多赚些银子给四姐做陪嫁,免得四姐出嫁后被你们姓季的欺负。” 她虽然调皮捣鬼油腔滑调,这番话却语意诚挚,脸上挂着天真烂漫的色彩,的确不像说的假话。季氏兄弟对视一眼,呵呵笑了。季寒礼叹了一口气道:“是三哥错怪了你,不过咱季家的人都死得七七八八了,就剩我哥俩啦,况且你们七玄女武功个个高强,谁他妈谁闲的蛋疼,敢欺负你玄女门的人?再者照你玄女门的规矩,男子必须入赘女家,要说欺负,也是你们玄女门欺负咱姓季的。” 韩慕雪道:“话虽如此,给四姐多攒些私房却也必要。我们七玄女是朝廷册封的七美姬,秩同公爵,任何男子入赘到玄女门,一点不丢脸。再说啦,我们七姐妹都是娇滴滴的大姑娘,大姑娘没来由的欺负你们大男人做什么?闲的……闲的那个疼末,嘻嘻!”说完,手捂着嘴格格娇笑,模样既可爱娇美,又机灵狡猾。 季寒礼鼻子里哼一声道:“别人是不会欺负咱,可七小姐你却不然,谁不知道玄女门上至大小姐,下至池塘边的大蛤蟆,都被你七小姐欺负个遍!”韩慕雪得意至极,道:“哈,你才欺负癞蛤蟆。”仰起脸放声笑了出来。季寒礼一边笑骂着,一边抓起块糕点往她张口大笑的嘴塞了进去。 两人见面高兴,胡闹了一阵,韩慕雪正色说道:“两位哥哥,我知道你们不愿太多抛头露面,因此安排你们在这里住下。”季氏兄弟是朝廷要犯,原本便不愿在人目众多的客栈落脚,韩慕雪如此安排,自是最好。韩慕雪道:“无非就住几天罢了,姐姐们已经知道大哥跟四姐的事啦,新居早已安排定当,一切就等大哥你比武夺魁,堂堂正正的娶了四姐,嘿嘿。还有,大哥,我四姐暂时不来看你啦。” 季寒书一怔,脱口想问“为什么”,转念想到,四小姐齐墨冰比武招夫,乃是待嫁之女,此时不宜抛头露面,于是说道:“这样也好,都听妹子的安排。” 韩慕雪一眼就看出了他心事,笑道:“大哥要见我四姐一面,原也容易。明天我将四姐接出来,坐船在海中央等着,你雇条船到海上,不就能与我四姐见上面了末,并且人不知鬼不觉的。只不过,你须给我这媒人些好处,比如几千两银子啦什么的,还有,不许三哥跟着去!”季寒礼爱理不理地道:“他们两人幽会,我去凑什么热闹?最受不了那缠绵劲儿,看得我牙酸,想吐。” 季寒书自一年前与四小姐齐墨冰分别后,朝思暮想,牵肠挂肚,直恨不得立刻便能看见心爱的女子。但他清楚韩慕雪的脾性,说话时真时假,最没正经儿,又爱开玩笑,那话多半是逗他玩儿,当不得真。倘若他点头答应,她必要取笑一番。说道:“两情若是久长时,何必朝朝暮暮。嗯,墨……墨冰她……她可好么?” 他原是军旅出身,性情豪迈沉稳,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但越是大气豁达之人,对感情之事往往越是谨小慎微,不善处置。故而在说起心爱女子的名字时,他不由脸颊发烫,支支吾吾,声音是一个字比一个字低。 第十九章 重聚3 韩慕雪噗嗤一笑道:“你呀,终于问到我四姐了,不太迟了点末。”季寒书甚是尴尬,憨笑一下,端起茶杯来低头喝茶,额头上不觉浮出了一层细汗。韩慕雪又是一笑,然后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我四姐她很好,就是时常想着大哥,有些睡不好,嘿。”说罢抬睑向季寒书看去,掩嘴窃笑。 季寒书心中一酸,大是感动。这一年来他曾无数次发誓,定要在比武中战胜群雄,夺魁胜出,不负四小姐一片痴情,此刻又一次在心中鞭策自己:墨冰钟情于我,我定要拼尽全力,让她快快活活的做新娘子。 韩慕雪笑着道:“光顾着叙旧了,倒把大哥的伤势忘个一干二净。请大哥伸出手掌来,妹妹帮你瞧瞧。”季寒书道:“不碍事,眼下已经好了。”韩慕雪不由分说,扯他手掌放在自己左手中,右手拇指在他掌上左捏右按,道:“若觉得痛时便吭一声,哪儿痛了,便是哪儿受了内伤。” 季寒书知她用的是掌疗之法。人之手掌对应人身各个部位器官,靠近拇指一侧对应人身左侧,靠近小指一侧对应人身右侧,五指对应五官头颈,掌根对应生殖排泄。此法看似简单,实则繁复深奥,医者不仅要深明手掌所对应之位相,方位拿捏更十分考究功夫。 韩慕雪道:“哥哥也真是的,你与那草包素未谋面,两不相干,何必代人受过,救他性命?这等草包,死了也就死了,剑仙门还要多谢我帮他们除去一个不肖子弟,帮他们省下不少米粮花销呢。”季寒书正色道:“妹妹说得忒也轻巧了。玄女、剑仙两派原就不和,妹妹若打死了剑仙门弟子,剑仙门必不会善罢甘休。时下正值英雄大会,在这节骨眼上,还是以和为贵,少生是非的好。” 韩慕雪小嘴一抿,不以为然地道:“草搭的窝棚泥捏的佛,有尊菩萨也是庙,这里到底是玄女门的地方,插队还轮不到他剑仙门来撒野。”见季寒书容色愈峻,怕他啰嗦自己,忙收起不屑一顾的神情,赔笑道:“好啦好啦,那家伙不也没死末。只要他们不再来惹我生气,我还真懒得搭理他们。嘻嘻,我只道天底下就我大姐一人爱唠叨,想不到大哥原来也婆婆妈妈的,没点爽利。我四姐喜好安静,可不喜欢整日说个没完的男子撒。” 她搬出了齐墨冰来,季寒书果然不再多言,微笑道:“那几名剑仙门弟子看见七小姐这等威风,想来也怕得不敢露面了。” 韩慕雪格格笑道:“就是就是,学大狗熊冬眠,窝在洞里不敢出来啦!对了哥哥,英雄大会之后,你带我去长白山看熊好伐啦?我听说长白山的熊可多了,大的足足有两个人高,可是生下来的熊崽子却只有拳头般大小,不知是真的不是,若是真的,可好玩极了。对啦,我还听说长白山有白猴呢。那白猴毛发雪白,俯在雪地上,和白雪融为一色,即便是从它身上走过,也看不出来……”滔滔不绝的说了许多,忽然看见季寒书面色微微发白,紧紧咬着牙关,神色大是有异,关切地问:“哥哥,你是这儿疼吗?” 季寒书点了点头。韩慕雪拇指在他手掌中指下左右两丘处着力按了一下,他只觉左胸处似有针扎,痛感尖锐,绵绵冗长,忍不住低吟一声。韩慕雪道:“明明疼的厉害,为何方才强忍着,不吱一声?”季寒书道:“我见妹妹正说到兴头上,因此不忍打断。”韩慕雪噗嗤笑道:“我少说几句话又不会死的。哥哥,请你宽宽衣,你这伤是中了我玄女掌力所致,好在哥哥也练了玄女心经,我用玄女真气助你疗伤,两者真气互通,一时三刻便好。若是换了别人,不会玄女心经,三五个月也未必治得好呢。玄女心经天下第一神功的名头,可不是盖的。” 季寒礼忙帮着兄长脱衣。其时天寒地冻,他衣着竟十分单薄,脱下虎皮大袄,内里就只穿一件单衣。他兄弟俩为盗数年,积富甚巨,可是谁人能料到,明明腰缠万贯的兄弟俩,穿着打扮竟是这等寒酸随意。 韩慕雪转身走到屋角脸盘前洗了洗手,用布拭干,转过身来时,只见季寒书已脱去了上装,坦露上身,露出一身横练厚实的肌肉。他肤色浅棕,光滑油亮,在灯下微微泛光,宽阔的胸膛好似一面铜墙铁壁,雄武不凡,兼之他容貌俊朗,果真是英气逼人,不亚吕布之风。 他兄弟二人自小从军杀敌,热时袒胸,冷时加衣,从没那般多的计较,因此在妙龄少女面前半裸相对,毫不为意。韩慕雪习武长大,不似平常女子那般腼腆胆怯,何况季氏兄弟并非外人,原本对此也不放在心上,可是当她看见季寒书矫健魁梧、健美强壮的身躯时,还是不自禁的脸红,木头似的怔在了原地,迟迟不敢走近。 季寒书见她许久不动,又见她面现羞色,已明就里,微笑道:“天气怪冷的,我还穿上衣服罢。”拿过衣衫,往身上就穿。 韩慕雪原也盼他穿上衣服,眼角却扫见季寒礼嘴角带笑,似有嘲笑之意。她若无其事的道:“又不是叫你连裤子也一并脱了,冷什么冷?亏你还是习武之人,却这般矫情。”两步走上前去,一把将季寒书穿了一半的衣服扯脱下来。季寒书不说什么,端坐如钟,尽由着她。 韩慕雪移近了灯,伸出双掌,正要按在季寒书后背,忽然发现他背上累累伤痕。他肤色较深,离远了不易发觉,近看之下,只见那些伤痕交错纵横,凸凹有致,有的是刀伤,有的是箭伤,有的年月已久,与肌肤融为一色,有的色泽尚鲜,只在三四年间。不仅后背上有伤痕,连前胸也有,粗略一数,不下三四十处。她笑道:“想不到哥哥身上竟有这样多的伤疤,是不是小时候与人打架时留下的?” 季寒书淡然一笑,道:“不,这些伤都是与鞑子交战时留下的。三弟身上也有不少。” 第二十章 重聚4 韩慕雪一怔,转头向季寒离望去,他笑着将上衣襟口解开,露出一片肌肤,不过一尺见方的肌肤上,伤痕斑驳,如同刀刻斧凿。 他合拢衣襟,笑道:“吓着了吧,小丫头?战场上明枪暗箭,处处都是玩命。你们这些武林中人,江湖豪客,杀了一辈子人,自以为双手染满血腥,但是到了咱哥俩跟前,他得跪下喊爷爷。”他哥俩虽要与武林门派结亲,可从来未以武林人士自诩,是以说到武林江湖,或笑或谑,浑不在意。 韩慕雪喟然低叹,呆呆注视着季寒书身上的伤痕,心中不禁遐想:“当年大哥三哥驰骋疆场,策马挥刀,风雷亦为之变色,是何等的气壮山河。那些武林江湖上侠士豪客,刀口舔血,杀人如麻,落下了一身伤疤,自以为豪气干云,天下第一,但是与大哥三哥指挥千军万马,在战场上浴血杀敌的大将相比,他们那一点点的威风成就,又算的上是什么呢?四姐对大哥动了真情,深深与大哥相爱,难道不是这个原因么?” 念想及此,再看那伤痕,只觉观赏着一副名画一般,一横一竖,一点一折,无不美仑美奂,寓意深涵。她不自禁的伸过手去,顺着伤痕的纹路去向,轻缓的抚摸着。思绪飘扬飞逸,久久不能自已。 她的手刚刚洗过了水,冰凉滑溜,与季寒书指肤相触之下,冻得他缩了一缩。他歉然道:“妹子,我身上伤疤不雅得很,还是让我穿上了衣服,别惊着了你。” 韩慕雪身子微微一动,犹似从梦中醒来,脸上微红发烫,轻声地道:“我喜欢看,没有什么不雅的。”停了停,问道:“哥哥身上的伤痕,我四姐姐也看过了伐?”季寒书微笑不语,算是默认了。韩慕雪心中道:“果然如此。”深深看了他一眼,莞然道:“哥哥,我要发功了。三哥,要不要我帮你也治治?” 季寒礼翻个白眼,道:“我又没伤,治个什么?小丫头胡言乱语,咒我死呢。”韩慕雪顽皮地道:“我这是体惜三哥。你不治就算啦。”季寒礼又翻个白眼,不去理她。她双掌贴在季寒书后背,催动神功,季寒书只觉一股温热柔和的气息流淌全身,暖意熏然,舒适无比,胸中那窒闷之感时刻减轻,犹如水滴滴在地上,经阳光照射,渐渐挥发散去。 不过一盏茶时分,季寒书胸中快意,全身暖洋洋的极是舒畅,已经痊愈了。他见韩慕雪今日假扮说书先生,戏弄群豪,力战剑仙门弟子,又妙手疗伤,对她宠惜溺爱之情中,更添了几分崇敬之意。这时米店老板整治了一桌好酒菜送了上来,还请来了两位唱曲的姑娘,于是兄妹三人耳闻靡乐,把盏言欢。季寒礼与韩慕雪兄妹情深,要好无间,嘴皮子上却冷嘲热讽,互相调笑逗骂,连珠妙语,不绝于口。季寒书接不上嘴,但坐在一旁听着他二人斗嘴,同样其乐无穷,不禁心想,此刻墨冰若也在场,四人相聚同乐,世上当真再没有比这更快活的事了。 三人欢聚半日,到了傍晚,韩慕雪便告辞回恋香岛去了。季氏兄弟二人送她登舟,直至船影消失在苍茫的海面,这才同回米店。米店老板对二人果然殷勤倍至,奉若上宾,早已备下了晚饭等候。那老板却也狡狯,席间不仅有姑娘吟唱小曲助兴,还找来几位容貌身材均是美艳姣好的妓女相陪。季寒礼大喜过望,一手揽着美女的纤腰,一手搭着美女的香肩,还有一美女手捧食物相喂,当真乐如天人,不绝口的称赞老板人好。季寒书不似弟弟那般纵情声色,但当年战场上腥风血雨,尸骸如山,生死存于一线,得胜庆功时,偶尔也到风月之所消遣排解一番。直至一年前与四小姐齐墨冰相遇,她国色天香,文武双全,从此在他眼中,除了齐姬,天下女子皆草芥,再不沾酒色风月之事。 季寒书用过晚饭,不愿多耽,回到自己房内。房内布置得古朴雅致,整洁干净,却不知床榻前何以多了一对女子穿的绣花拖鞋,台上还摆着只粉红熏香的梳妆盒。他微微一愕,便即明悟,原来那老板有心奉承,原意是让妓女侍寝,因此一早布置下了。 季寒书冷然一笑,随手打开那梳妆盒子看了一眼,便又合上,举步出房,在庭院内闲逛。 此时雨住多时,夜色清朗,一阵清风吹过,不知从何处飘来阵阵梅花的幽香。他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然后睁开眼来,抬头向天空望去。 天上半月高悬,黄澄澄的甚是明亮。他心念一动,偶有所得,恰听得厢房内低低传出乐声,正是他此刻心中所思,那首苏轼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 乐声轻慢,曲意悠长。他的思绪随着轻缓的曲调,飘飘荡荡,不觉间回到了一年以前…… 第二十一章 纵囚1 一年前,海津镇(注)。 天地雪舞,山河冰封,鹅毛般的大雪已连续下了几日了,仍未有止歇的迹象。官道上积雪没膝,行人绝迹,唯有道旁一间小客店内温酒的热水冒出丝丝白气,在严冬中带来一丝暖意。 门外传进一女声道:“掌柜的,给上一壶茶。”接着两女子挑开门帘,走入酒肆中来。为首那女子约莫二十岁上下,穿一条翠绿的裙子,外罩一件朱红色的鹅绒斗篷,面覆绿纱,便只露出两只眼睛。身后那女孩十三四岁年纪,鹅蛋脸,双颊冻得通红,戴着顶雪帽,身上穿着厚厚的袄子,略显臃肿,双手戴着手套,捧在胸前,胸前衣襟下鼓起一团,襟口露出一只小狗半个脑袋来。它闭着双眼,在大袄内酣酣熟睡。 二女在店内坐了,店主的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婆婆,满脸皱纹,有如刀刻,双眼似患了什么眼疾,肿得厉害,睁不大开。她端上了热酒并一碟下酒的小菜,笑呵呵地道:“天气可真冷啊,二位姑娘快喝口酒暖和暖和吧。小店虽然简陋,但酒是好酒,从不掺水的。” 那女孩甚是好奇,倒出酒来细细看了眼,对老人道:“你这酒跟别家的没有什么不同撒。”那老婆婆道:“看是看不出来的,姑娘喝了,就知道了。” 那女孩眯着眼睛尝了一口,吐吐舌头道:“不好喝,辣得很,像辣椒水似的。”那婆婆知她不会饮酒,换上了热茶,道:“姑娘您请喝茶吧,茶也是好的。”那女孩道:“老婆婆,我问你,酒里不掺水,那酒怎的跟水一样样?” 一句话问得老婆婆哑口无言,尴尬地直笑。那年轻女子道:“慕雪,你问什么,快快吃饱了,我们还要赶路呢。老婆婆,我们不喝酒,只叫有热汤热饭便好。” 这两位女子便是玄女门的四小姐齐墨冰与七小姐韩慕雪。那婆婆听说二人急着赶路,关心地问:“眼看这雪大的,连路都冻住了,二位姑娘却要上哪里去?” 齐墨冰道:“海津镇。老婆婆,这儿离海津镇还有多少路程?”婆婆道:“倒是不太远了,就几十里的路。可这大雪直下了两日两夜了,路上可相当不好走,雪最深的地方,都到腰上啦。姑娘们若不太紧急,不妨在小店内住上几日,等天气好了再走。”齐墨冰道:“多谢婆婆好意,雪再深也不妨事,我们用过饭就走。” 那婆婆遂不多言,自去张罗饭菜。韩慕雪道:“四姐,我们就留下住一天又怎么啦,都冒雪赶了四天路了,我累得很,走不动啦。”齐墨冰轻声责道:“你呀,就知道喊累叫苦。我们在路上已经耽搁了许久了,再不赶紧赶路,可要误了事。”韩慕雪撅撅嘴,不以为然地道:“反正我们在路上已经耽搁了,若是要误事,这事怕已经误了;若是没误事,也不差这一天两天。”齐墨冰道:“你这是什么道理?当初出来时你怎么向大姐姐保证的?早知你这般懒懒散散的,我就应当带你五姐出来,她可不似你这般矫情。”韩慕雪笑道:“五姐那性格,整一个孩子头似的,你若当真带她出来了,她不知给你添多少乱子呢!那时你准后悔带出来的不是我。”齐墨冰不悦道:“四姐跟你说实话,你却当笑话。好吧,你要歇就歇吧,四姐自己上海津镇去。”韩慕雪笑嘻嘻道:“那可不行。临走前大姐可特地交代过我,说‘你四姐面上看上去好像什么事都很明白,其实心里糊涂着呢。七妹你恰好相反,面上好似不牢靠,心眼儿比谁都多!这回你要好好看着你四姐,千万别让帅哥将她勾引走了!’哈哈哈哈!” 齐墨冰面色一红,嗔道:“胡说八道,大姐才不会这样说,都是你捏造的。”韩慕雪道:“不信回去你问大姐,她是不是这么说的。”齐墨冰不听她胡说,一本正经地道:“反正啊,你若不听四姐的话,回去四姐告诉大姐,以后你别想再出来啦。” 韩慕雪吐吐舌头,心想:“你们这些大人,就爱拿这一套吓唬人,老土不老土啊。”满脸赔笑道:“好啦,我的好姐姐,你千万别搬出大姐来吓我,妹妹个头本来就矮,不经吓,吓多了可长不高撒。下次我再跟你出来,人家看我个头小小的,还当我是你女儿,结果那些有钱模样又俊的公子哥儿对你敬而远之,岂不糟乎糕也?”齐墨冰微笑道:“那也挺好的,四姐就能光明正大的打你屁股了。” 那婆婆送上热腾腾的饭菜,道:“二位姑娘趁热吃吧,若不够,厨下还有。这几日雪下得大,没有几个客人,店里冷清得很。姑娘们敞开了吃,从这到海津镇,一路上再无店铺了。” 齐墨冰再三道谢。韩慕雪将小狗从怀里抱出来,放在桌上。那小狗全身雪白,绒球一般。它许是出世不久,肢腿无力,抖了抖毛,结果失足跌了一跤,很是可爱,就是精神倦怠,在桌上走了慢慢走了两圈,便俯下一动不动了。韩慕雪向那婆婆道:“老婆婆,你店里可有狗奶么?马奶羊奶也成啊。这小狗喝了三天饭汤了,一口奶都喝不上,怕活不成了。”说时将小狗抱在起在颊边蹭了蹭,抬起头满怀希翼的望着老婆婆。 老婆婆笑道:“巧得很了,圈里的母猪新近产下了小猪崽,马奶羊奶是没有,但有猪奶,成吗?”韩慕雪感激道:“太好了太好了!你家大母猪在哪?我挤点奶去!” 齐墨冰听她说话全没斯文,嗔道:“慕雪!” 老婆婆道:“圈里污秽不堪,不必姑娘亲自去,待我抱了狗去就成。”韩慕雪遂将小狗交由她抱去了,向齐墨冰道:“婆婆人真好,小狗这下饿不着啦。不过,四姐,这婆婆人是很好,可长得真丑,尤其眼睛肿得厉害,鼓鼓的像要爆出脓血来,我不敢细看她的脸。” (注:海津镇,即天津的前身。明永乐二年,明成祖朱棣在此设立卫所,改称天津卫,天津之名由此而来。) 第二十二章 纵囚2 齐墨冰“嘘”了一声,回头望了一眼,道:“倘若你有日老了,人家背后说你老妖精,你高兴么?”韩慕雪道:“话是这话,可我就不信你敢看她的眼睛。不怕她眼珠子爆出来掉进你怀里?”说时眯着眼睛,学着瞎子的样儿,双手向前乱摸,直摸到齐墨冰怀里,口里阴声怪气地打趣:“还我眼珠子来,还我眼珠子来。”然后掩着嘴格格直笑。 齐墨冰也忍不住笑了笑,正色道:“你也真是,便知道贪玩,没事儿抱了一条狗来,拆散了人家母子不说,路上还添了个累赘。幸亏今日运气好,寻到了奶,可明日怎样?只怕这小狗要被你弄死了。” 韩慕雪骨朵着嘴道:“四姐别再说啦,我知道错了,我当初以为小狗已经断了奶的……既然已经这样了,只好一路养着它了。”齐墨冰道:“你还想养着它?你就算了罢,你从小就爱养个猫儿鱼儿的,可没一回养得活。我看你将小狗送给这老婆婆好了,她人那样好,家里的猪又有奶,咱们多给些银子就是,她定肯收留下来。”韩慕雪大声道:“我不给!” 齐墨冰知她在小狗身上花费了不少心机,既然她不愿意,也就罢了,说道:“由得你吧。不过你可想好了,我们这回出来可有要事要办,可没功夫去寻奶给小狗吃。”韩慕雪道:“知道啦,真啰嗦!大不了我喂奶它吃。别的女人都有奶,我也是女人,就不信挤不出奶来!”说话时手掌下意识的抚在自己胸口上,脸色微红,似乎有些疼痛之感。 齐墨冰噗嗤一笑,虽明知这绝不可能,但羞于向她说明,是以闭口不谈,面上却一阵阵的发笑,心想这丫头言语动作之间,好似曾悄悄试过挤自己的奶,结果愣是没挤出来不说,还把乳房给挤痛了。韩慕雪见她笑得古怪,脸上更红了,哼了一声,低头吃饭,不再言语。 隔了一会儿,韩慕雪道:“四姐,这回我们去救的人,是什么人啊?”齐墨冰道:“出来时大姐不都对我们交代过了吗,还问。”韩慕雪道:“是交代过了,可是那季寒书、季寒礼兄弟俩我从来没听说过,想来无非是江湖上的两个无名小卒罢了,为何非要我们七玄女亲自动手去救?其实这事容易办得很了,随便派几个弟子去海津镇,就救出来了。” 齐墨冰摇摇头,向四处望了一眼,低声道:“你还是没弄明白这里头的事。季氏兄弟俩的父亲便是任国公、故龙武大将军季公迎岳,兄弟俩也都封了侯……”韩慕雪大声道:“哇,父子三人非公即侯,当真是一门公侯,那他们家一定很有钱吧!”齐墨冰道:“敢情你就只记得钱。”韩慕雪道:“钱很好啊,难道你敢说钱不好?” 齐墨冰不搭理,续道:“当年大姐随一裳姨子从军打鞑子时,与季将军有旧,交情极深。季将军是个好人,一家驻守北疆,忠心为国,不知杀了多少鞑子,为国家立了多少功劳,哪知道竟还是受了小人诬陷,锦衣卫罗织罪名,结果季将军冤死,家人流放云南。我玄女门虽然受朝廷册封,但恪守祖训,绝不参与朝中之事,因此虽然明知季将军冤枉,却无可奈何。季夫人愁苦之下,路上得了病,才到云南就去世了。季家三子一女,取名‘诗书礼乐’,季寒诗是大女,嫁给山西按察使田大人的长子为妻,那时肚子里正怀着孩子,得知父母死讯,悲恸不已,结果难产去世了。次子季寒乐是季家养子,在外地经商,家变后下落不明,想必也不在人世了。季寒书和季寒礼是长子及幺子。大姐曾秘密派人到云南接济季将军家人,但季氏兄弟已不知所踪了。这几年来大姐一直留心季氏兄弟的消息,得知季氏兄弟隐姓埋名,在河东一带为盗,近日失手在海津镇被锦衣卫抓获,据说不日便要问斩。季迎岳将军已然冤死,大姐自不能坐视季氏后人被杀,决心相救。季氏兄弟乃朝廷重犯,这事需十分隐秘谨慎,若有差池,便连玄女门也一并牵连了,试问大姐又怎放心交由他人去办?自然是由嫡传姐妹亲自动手了。” 韩慕雪道:“原来玄女门与他们季家还有这样深的关联,我们的确不能坐视不救。可我想不通,季家这样大的功劳,皇上会不知道伐?怎的就这样狠心杀了他们?季家家破人亡,真比岳飞还冤喏!” 齐墨冰叹息道:“你还小,不知道朝中的事。皇上这些年杀的功臣还少吗?刘、李二位相国那么大的功劳,结果还是冤死;胡惟庸、蓝玉两案,更不知牵连了多少功臣。大姐曾对我说过一句话,‘当年随皇上起兵反元的英雄,杀的杀,贬的贬,没有几个是善终的。我玄女门亦是大明的开国功臣之一,虽然荣宠如故,只……’”她本想说“只怕最后仍然难以独善其身”,但想起秦铁心对自己说起这番话时极其隐秘,自己本不当转述他人,且韩慕雪尚小,说了她也未必会懂,因此叹了一声,将此话掩过,道:“正因为这事太大,四姐才会一路上对你这般严厉。慕雪,你心里可别埋怨四姐。” 韩慕雪笑道:“我明白啦,怎么会怪四姐呢?嘿嘿,其实四姐就算真发起脾气来,模样儿也不见得怎么吓人,还是那么好看。”齐墨冰微微脸热,嗔道:“你又油嘴滑舌了。嘘,别说了,老婆婆回来了。” 那老婆婆一手捧着只瓦罐,一手抱着小狗走出来。小狗吃饱了奶,精神旺健,满心欢愉,前肢在老婆婆怀间上下爬蹭不停。韩慕雪欢喜不尽,抱过小狗,那小狗冲她汪汪而叫,然后用鼻子拱开她的衣襟,钻进棉袄里,又安然而睡。那婆婆将瓦罐递向韩慕雪,道:“这里有些奶,够小狗吃上几日了。千万记得喂奶前先用热水泡温了奶,否则小狗吃了冷奶,定要拉肚子了。” 韩慕雪大喜,再三道谢。老婆婆自去忙活,姐妹俩用过了饭,稍事休息,便要上路,这时户外传进人声:“咱们在这店里歇歇脚。”随后“吱吱吱”踩雪声,门帘被人掀起,寒风夹着雪花吹进店内,四个官差打扮的男人押着两个犯人走了进来。 第二十三章 纵囚3 韩慕雪好奇看去,那四名官差一律红服,衣面上绣着艳丽的图案,肩披黑色披风,腰佩宝刀,威风凛凛,煞是彪悍。那两个犯人肩上戴着厚重的枷板,脚上的镣铐足有二指粗细,散发披头,衣衫褴褛,如此天寒地冻,尚且只穿着一双破草鞋,脚上鲜血混着冰雪,冻得稀烂。官差在二犯背后着力一搡,二人踉跄几步,摔倒在墙角之下。四个官差在桌子旁坐了,领头那官差喝道:“掌柜的,快上酒来!他妈的,贼冷的天,却摊上这出力不讨好的差事——快些拿酒来啊,聋啦?垫吧垫吧肚子,还要赶路呢!” 那婆婆不敢怠慢,忙端上酒菜。领头那官差接过酒,正好跟那婆婆打了个罩面,厌恶地撇开脸去,挥挥手道:“酒菜隔就地,没你事了。”婆婆道声“官爷慢用”,胆怯地走开。那官差一头往碗里倒酒,一头嘀咕道:“忒嘬瘪子了,出门出路,道上绊着个冻死鬼不只,吃个饭还打死人灯笼。” 随行的一同僚问:“头儿,打什么灯笼?”为首那官差拇指比划一下道:“自己看。”那同僚看了老婆婆一眼,道:“这病不难治,我四叔是开医馆的,刀子割开眼皮,放出脓血来就得了。”那头儿打个响舌道:“你恶心不恶心?好酒好菜还捂不住你张臭嘴!妈的,我右眼怎的又开始跳了,今天准没好。”旁人忍住笑道:“头儿,你又弄错了,那是左眼。”那头儿道:“我知道,啰嗦!” 韩慕雪听着他们一问一答,甚是好笑,道:“左右也分不清,还当人家的头儿。四姐,这几个官差是什么官?打扮的还有模有样的。” 齐墨冰低声道:“是锦衣卫。” 韩慕雪“哦”了一声:“原来锦衣卫是这副模样啊。他们这身衣裳真花,还是红色的,像新郎官一样,不愧是‘锦衣’。”又向两个犯人打量了一眼。她少经世事,只当官差所缉捕之人,定都是些大大的坏人,因而看见二犯憔悴凄惨,心下也觉得二人可怜,却并无同情之念。 齐墨冰素知锦衣卫横行跋扈,虽然对他们并不畏惧,但要务在身,还是能避则避,少沾是非。正要招呼老人结账,韩慕雪却伸手轻轻按住她的手背,小声道:“四姐,我们不忙着走。他们既是锦衣卫,或许知道季氏兄弟的下落。” 齐墨冰一想甚是。季氏兄弟既被锦衣卫所获,定是关押在锦衣卫所辖的监牢中。捉了这四名锦衣卫盘问一番,当可打听到季氏兄弟的近况,至少也能知道他兄弟俩现今是生是死,自己好先做准备。她笑道:“还是你机灵。”二人遂安坐原位,都不说话,留意着四名锦衣卫的动向。 四锦衣卫各喝了一碗热酒,身子渐暖,人也活气了起来。他们看见店内坐着姐妹俩,姐姐身材窈窕,虽然蒙着面,但窥一斑而见全豹,仅从她眼眉之间,可知是个大美人;妹妹虽是年稚,但五官清秀,娇气可爱,也是个美人胚子,因此屡屡对二位女子言语调笑。齐墨冰生性平和,荣辱不惊,对四人秽语置若罔闻,全不在意。韩慕雪却很是顽皮捣鬼,言谈自若,竟与四人说说笑笑,反倒将对方屡屡逗得哈哈大笑,齐墨冰不禁暗暗为她担心,但那四人言语虽猥,却也忠诚职守,只图个口快,并无动手冒犯之意。 那两个犯人坐在墙角,互相依偎着取暖。眼看四名锦衣卫大酒大肉,不亦乐乎,肚子里早饿极了。当中一人站起来,向四名锦衣卫拱拱手,微笑道:“大人,喝的酒好啊,真香。”他虽是饥寒交迫,虚弱萎靡,但一句话从口中说出来,言中带笑,笑中带嘲,自有一股气势。 一锦衣卫不耐烦的打个响舌,正待要骂,领头那锦衣卫使个眼色止住,然后满满倒了一碗酒,拿起来递到那犯人鼻前,道:“你若能说出介是什么酒,老子就赏了你。” 那犯人深深一嗅,笑道:“三春竹叶酒,一曲昆鸡弦。这是竹叶青酒,真香,真香!” 那领头的微微一愕,道:“看不出你还是个行家。好,介碗酒就赏了你啦!” 那犯人道:“谢大人了。”双手从枷板孔眼里伸出几分,正待接酒,那锦衣卫却一挥手,将满满一碗酒泼到了地上,大笑道:“喝吧,喝个够!哈哈哈哈!” 酒液泼到地上,酒香浓郁,满室皆闻。齐墨冰姐妹俩见那锦衣卫居然如此折辱人,对视一眼,脸上皆有怒色。 那犯人望着地上酒液,忽然摇头长叹,满脸悲怆之色,道:“呜呼酒兄,生于五谷,酿于杜康,生事爱敬,死事哀戚。曾敬天地,亦事鬼雄,男欢女爱,有汝之功。为何今日堕落,竟入畜生之口,委身宵小之腹,葬身东厕之污?一世英名,付诸黄白!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齐、韩姐妹俩听见他竟为一碗酒做悼文,言辞诙谐,极尽讥讽之能,拼命忍着笑,肚子都憋痛了。四名锦衣卫齐齐转过头来,向那犯人怒目而视。那犯人又再一叹,说了两字道:“尚飨!(注)”姐妹俩再也不能忍,终于双双笑出声来,拳头轻轻捶着桌面,另一手紧紧摁住了肚子。 四锦衣卫都是粗人,虽知那犯人口里“呜呼哀哉”,念的必是悼文,奈何听不懂他悼文中说的什么,面面相觑,只好对他悻然不睬。齐墨冰心道:“他真是一位铁骨铮铮的汉子。”一股敬意油然而生,向那犯人仔细打量。他污垢满脸,看不清相貌,但他身材魁梧高大,脸型方正,应是位容貌奇伟的俊男子。 另一个缩在墙角一路不做声的犯人这时哼哼冷笑了两声。锦衣卫叱道:“你小子哼哼的笑什么?” 他懒洋洋的动了动身子,正眼也不觑那锦衣卫一下,对那念悼文的犯人道:“大哥,你不仅仗打得好,诗同样做得好,小弟真是五体投地啦!不过你还是省点力气罢,缚虎焉能不急,这几条狗儿若不将咱哥俩折磨个半死,他们哪里能够安心?唉,我的好大哥啊,这就是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的道理。”原来这对犯人是兄弟俩,前者是哥哥,后者是弟弟。 (注:尚飨。亦作“尚享”,古时用作祭文的结束语,表示希望死者来享用祭品的意思。) 第二十四章 纵囚4 哥哥咬文嚼字,弟弟这番话倒说得很是浅白,不必锦衣卫抓耳挠腮的琢磨思量。领头那锦衣卫嚯地站起,怒道:“你敢骂我?” 那弟弟瞟了他一眼,谄肩冷笑,昂头望向屋顶,口中吟:“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一身本事全打狗,今朝倒霉被狗拽。”一边吟,手里一边和着拍子,意甚悠闲。 那锦衣卫大怒,跨上几步,“劈啪”两声响亮,两记耳光重重落在他的脸上。 他向那锦衣卫怒目而视,忽然嘿嘿冷笑,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学着对方的口音道:“忒嘬瘪子了,被狗爪子搔了两下。” 那锦衣卫怒气更盛,又是两耳光子,骂道:“你他妈国了个安的,老子叫你得瑟!”那弟弟回道:“你他妈泰了个达的,海津狗不理!” 那锦衣卫气得嘴都歪了,扬起巴掌又要打,忽听身后响起一女子的声音道:“住手。”转头一看,只见齐墨冰站在桌前,冷冷注视。 那锦衣卫愣了一愣,嬉皮笑脸地道:“姑娘莫怕,介小子是老太太翻跟斗,活腻味了,待我教训他一顿,他就不敢吵吵了。姑娘接着喝酒,就当作什么事也没有罢了。” 却见那弟弟探长了脖子向齐墨冰身上直看,啧啧赞道:“哎呀我地亲娘!大哥,你快看啊,好俊的妞儿!嗳,你呀——”打了个响舌,对领头那锦衣卫道:“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你木桩子似的矗在我面前做什么,我看不见她啦,快快闪开!棒槌!” 那锦衣卫狞笑道:“你还想看漂亮妞儿?好,老子叫你看!”又是两耳光抽在那弟弟脸上。那弟弟双目中似喷出火来,却嗤声一笑,仍旧油腔滑调的道:“敢情那妞儿是你老婆,兴你看就不兴我看?” 齐墨冰目视着那哥哥,道:“未知足下高姓大名,还请指教。”口吻且轻且淡,且冷且幽,犹似凉风吹过,不遗痕迹。 那哥哥不禁愕然,未及答话,他弟弟早嚷开了:“大哥,那漂亮妞儿正跟你说话呢,甭傻站着,快快答她话呀!我的妈呀,咱有日子没跟帅妞搭过讪了。” 那哥哥上身向齐墨冰微微一躬,彬彬有礼的道:“在下有罪之身,区区贱名,何敢污小姐玉耳。”他弟弟抢声道:“我哥俩姓季,一年四季的‘季’!敢问小姐芳名——”话未说完,“劈啪”两响,脸上又中了锦衣卫俩巴掌。 齐墨冰目光一闪,紧紧追问:“两位公子可是故龙武大将军季公之子,季寒书、季寒礼昆玉?” 这对兄弟果然正是季氏兄弟。季寒书一怔,道:“正是在下与舍弟,小姐何以知之?” 齐墨冰微微一笑,心道:“就是他们了。”她见这对兄弟俩不卑不亢,气概不凡,可见绝非寻常囚犯。又听见二人以兄弟相称,心中更是怀疑,一问之下,果然便是自己此番要救之人。她道:“果然是季氏昆玉,有礼了。”裣衽行礼,随后裙摆飘飘,徐徐向二人走来。 四名锦衣卫听得齐墨冰言谈有异,猜知不妙,纷纷拔出刀来,喝道:“你站住!” 齐墨冰目光始终不离季氏兄弟,眼波含笑,径直走去,对锦衣卫视而不见。 若在常时,锦衣卫喝来人不住,当即挥刀便砍,而此时他们面对一位娇美娉婷的年轻女子,不忍下手,竟一时间不知所措,刀尖抵在齐墨冰胸前不远,脚下却亦步亦退。 季寒书哪里猜想得到眼前这位纤娇女子竟是身怀绝艺的玄女门四小姐齐姬齐墨冰?见她迎着刀锋而行,大是担忧,高声道:“小姐当心,不可过来!” 却见齐墨冰身影一晃,半空里似有一道绿光划过,随后身子安然穿过四名锦衣卫的刀阵,走到了季寒书身前,右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管碧绿色的洞箫。她用洞箫在他枷板嵌合处轻轻一敲,便听“咔”的一声清脆,两片枷板顿时崩开,掉落在地。她走到季寒礼身前,也是用箫管轻轻一敲,一副枷具便即折断。 她动作软绵至极,好似浑不着力,两副千钧难开的枷板便即崩断,便是用钥匙开启,也未见得有这般利落爽脆。 季氏兄弟又惊又疑,张着口说不出话来。那边厢韩慕雪笑意嫣然,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这时只听四声“扑扑扑扑”沉闷的响声,那四名锦衣卫原地栽倒,口中淌出殷红的鲜血,已然气绝。他四人至死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季氏兄弟更猜不出那女子何以在一瞬之间就将四位彪形大汉击毙。 齐墨冰微笑道:“我奉大姐之命,特来相救贤昆玉。我家大姐姓秦,家住海外恋香岛上。我姓齐,是家姊四妹,舍妹姓韩,排行最幺。” 季氏兄弟恍然大悟。季家与秦铁心有战友之谊,常有书信往来,兄弟俩对玄女门都不陌生。季寒书忙向二女恭敬作揖:“寒书见过四姑奶奶、七姑奶奶。” 玄女门嫡传七玄女相貌虽年轻,其实年纪甚长,秦铁心真实年龄已有百岁,齐墨冰也有六、七十岁了,但七玄女修习玄女心经,练到了深处,半人半仙,因而驻颜不老,宛如少女。季迎岳对秦铁心执晚辈之礼,齐、韩二女既是秦铁心的姐妹,推算辈分,齐、韩二女高了季氏兄弟足有两辈。玄女七姐妹间年龄差别极大,韩慕雪今年才只十四岁,乍听见自己竟被呼做“姑奶奶”,又是好笑,又是害羞。 齐墨冰伸手虚扶一下,微笑道:“贤侄孙不必多礼。” 季寒书抬起头来,这才细细打量了齐墨冰一眼。只见她肌如凝脂,体态纤长,双目宛如一潭秋水,粼粼微波,闲雅温和。眼睑上有一抹粉红,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刻意装扮,在一张白皙娇嫩的脸上,好似白雪梅花,格外妖娆妩媚。纵然她大半张脸孔都覆在面布之下,但天生殊丽,虽高山密林亦不能掩盖其美。 第二十五章 渴慕1 季寒书见多历广,丽姝殊色所见已多,从不为之心动,然此刻一见面前这位女子,竟似前世的冤家今世逢,心神为之大震,竟然目眩口呆,看得痴了。 齐墨冰在季寒书眼内,固然惊若天人,美不胜收,然此刻季寒书在齐墨冰眼里,却是蓬发满头,一脸泥垢胡须,不雅至极。她见对方痴痴的打量自己,眉心一蹙,脸蛋在面纱下薄薄娇热,侧过了身子,心下微微不快。 韩慕雪看在眼里,暗笑道:“到底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倒转扇柄,在季寒书腰眼上一捅,坏笑道:“贤侄孙,看什么喏?邪头八角的,是不是天气冷得将眼珠子也冻住了。” 季寒书这才回过神来,心中大惭。那边厢季寒礼早饿的发晕,什么也顾不得了,抓起锦衣卫吃剩的酒肉饭菜大吃大嚼,两只腮帮塞得胀鼓鼓的,口齿不清的说道:“大哥,天涯何处无芳草,奈何鸡鸡才一条,甭看啦,先吃饱了肚子再说!” 季寒书看自己三弟不但话语轻浮,吃相更是不雅到极,不禁替他丢脸,责怪道:“三弟,在两位姑奶奶面前,可不许没大没小。”季寒礼笑道:“也不知是谁没大没小在先。”季寒书大羞。季寒礼格格一笑,扬声叫道:“喂,老板娘,还不快快上酒上菜,三爷我大半个月没吃上一顿饱饭啦!” 那老婆婆见齐墨冰杀锦衣卫,私纵死囚,早已吓得呆了,听见季寒礼吆喝,一个惊颤,不知所措的向齐墨冰怔怔的看。齐墨冰捧出一大锭金灿灿的金锭来,牵过婆婆一手,将金锭放在她手里,温和的说道:“老婆婆,你年纪这样大了,还要操劳,实在是太辛苦了。这里是五十两黄金,你回去与儿女团聚,安享子孙之福吧。我们就算是你店里最后几位顾客。” 那老婆婆怔怔看了她一会儿,叹道:“出了这码子事,店眼看是不能开下去了,老身就谢过小姐了。请各位安坐,待我锁紧门户,弄些好酒菜款待诸位。” 当下关门打烊,尽出店内存藏的食物招待诸人。韩慕雪从锦衣卫身上找出钥匙和罪犯文书,用钥匙打开了季氏兄弟的脚铐,将文书付之一炬,季氏兄弟吃饱了饭,将四条死尸拖到屋后掩埋。土地冻得有如坚铁,兄弟俩挥动锄头,一锄下去,仅在地面上留下一道白痕,第二锄下去,只刨开小小一撮沙土,直累得浑身大汗。韩慕雪有意卖弄,拔出剑来随手在地上划拉了几下,剑锋过处,泥雪俱起,豁然留下道道深沟,好似那土地是纸做的,难挡她之一击。兄弟俩的拳脚、兵器造诣固然登峰造极,然内力平庸至极,直瞧得目瞪口呆。 韩慕雪嘿嘿一笑,将剑收起,吃着零嘴,站在一旁瞧着,无心帮手,不住口的跟他们搭话:“瞧你们说话怪有意思的,老家是哪块的?”季寒书答:“回小姑奶奶话,咱哥俩是河间府人。”韩慕雪道:“河间府?没听说过。在哪块啊?”季寒书道:“离北平不太远。”韩慕雪问:“北平在哪块啊?”季寒礼插口道:“离河间府不太远。” 韩慕雪眨巴眨巴眼睛,表示不懂。季寒礼道:“河间府离北平不太远,北平离河间府也不太远。”韩慕雪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反正就是不太远,对不对?”季寒礼道:“对。”肚子里好笑:这小丫头没见过啥世面,着实有点二。 韩慕雪问:“河间府有什么特产名胜,好玩伐?”双眼放光,显得极有兴致。 季寒书想韩慕雪来自江浙,河间府历史虽久,可比起苏杭风物来,根本不值一提,道:“穷地方,并没什么好玩的。”韩慕雪微微失望,道:“怎么会没地方好玩呢?”季寒书道:“是不大好玩。”季寒礼又插口道:“河间府虽没什么好玩的地方,不过倒有一样特产,其他地方可着实不多见。”韩慕雪兴冲冲问:“是什么啊?好吃伐?”季寒礼摇头道:“不能吃。”韩慕雪问:“那是什么啊?”季寒礼笑道:“太监啊。”韩慕雪不敢相信的瞪圆了眼睛。季寒礼道:“河间府自古就是出太监的地方,宫廷中的宦官,许多就来自河间府。” 韩慕雪将信将疑,看季寒书,问:“真的伐?” 河间府是不是盛产太监,季寒书也不大清楚,但素知自己的弟弟在漂亮姑娘面前总爱花言巧语,也就不去揭穿,道:“是。” 韩慕雪问道:“为什么独独你们河间府的太监多?”季寒礼信口胡掐:“自唐以后,北平历次定为都城,好比辽、金、元,皇帝都建都在此。既然在此建都,就要找太监,可是京城繁华富庶,哪个没事闲的蛋疼愿意当太监?河间府是个穷地方,离北平又不远,言语互通,皇帝正好就近挑选太监。” 韩慕雪听着颇觉新奇,道:“原来如此。”季寒礼道:“当然咱哥俩绝不是太监。”韩慕雪噗嗤笑道:“我知道你们不是。我家住苏浙那块,你们教我说河间话,我教你们说我那块的话好伐?”季寒礼笑道:“杭州风景好,苏州女人妙,说你们那儿的话倒不必了,去你们那逛逛风景,玩玩姑娘,倒是很不赖。”季寒书尴尬的道:“三弟,怎么说话的。” 韩慕雪笑道:“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苏杭名妓甲天下,你们要结实苏杭的小姐,也不奇怪啊。” 季寒礼向季寒书使个眼色,抚掌道:“现在的姑娘就是放得开,大哥你奥特曼了。”韩慕雪噗嗤一笑,道:“你们来,我带你们到处荡荡去撒。”季寒礼道:“‘荡’?哈,果真有些淫*荡,我喜欢这茬。”韩慕雪格格笑道:“不是那个荡啦,是带你们到处逛逛。”季寒礼道:“‘逛’而不‘荡’,不如不逛。” 第二十六章 渴慕2 齐墨冰见他兄弟俩脚上生了冻疮,自去厨下烧了一大锅滚烫的热水,好让兄弟俩泡脚暖和暖和。端了热水盆出来,季氏兄弟已掩埋了尸首,韩慕雪飞也似的跑进来,牵着齐墨冰的袖子,哈哈直笑。齐墨冰怪问:“什么这么好笑。”韩慕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四姐、四姐,原来贤侄孙不是北平人,是河间府人。”齐墨冰道:“不是便不是,很好笑么?”韩慕雪道:“四姐,你道河间府是个什么地方?哈,是个专出太监的地方!哈,贤侄孙来自一个专出太监的地方,你说好笑不好笑?”齐墨冰脸儿微微红了一红,半信半疑的向兄弟俩瞧一眼。季寒书顿觉尴尬,季寒礼大声道:“当然咱哥俩绝不是太监。”语调甚怪,韩慕雪笑得更响。 齐墨冰脸儿又红了一红,心里想威名赫赫的威马少帅,居然来自专出太监的河间府,虽不可笑,倒也不失为一件趣谈,只是她性情平和稳重,心中虽觉好笑,可面上全无表露,淡淡道:“我烧了热水,你们好好洗洗。” 季寒书怕季寒礼还要胡言乱语,忙道:“谢四姑奶奶。”上前接了木盘,塞进季寒礼手里。季寒礼嘿嘿一笑,自到一旁擦洗。齐墨冰向那婆婆要了衣裳棉袄给季氏兄弟换,却见二人并没泡脚,只是草草擦拭了一番而已,道:“你们为何不洗?”季寒礼笑道:“又不臭,干嘛洗。”齐墨冰轻轻蹙了蹙眉。季寒书小声道:“三弟。”季寒礼道:“好好,咱们洗,好好洗洗。”低声道:“大哥,真洗啊?”季寒书道:“四姑奶奶一番美意,你就快洗罢。”季寒礼一脸的为难之色。 齐墨冰既觉恶心,更感奇怪:眼看兄弟俩脚上又是血又是泥的,居然不洗,难道当兵打仗的男人,都是如此邋遢不检点的么?那婆婆说道:“生了冻疮切忌热水浸泡,否则冻疮迸烂,可不是玩笑。得用温毛巾擦拭,敷上冻疮药,数日之后才可沾水。两位爷是个知理的。”齐墨冰不懂这些门道,恍然大悟,道:“婆婆说的有理。”向季氏兄弟看一眼,目光在季寒书脸上停了停,抿嘴一笑,自去收拾行装。 季氏兄弟敷上那婆婆给的冻疮药,换上棉衣棉鞋棉帽,穿戴整齐,然后将囚服草鞋一把火烧了。二女问起季氏兄弟被捕情由,原来兄弟俩屡犯盗案,并且倒卖宫中禁物,官府严令缉捕不获,最后竟由锦衣卫出马。兄弟俩武艺不凡,加之机警聪明,锦衣卫屡屡落空,眼看硬的不成,于是偷偷在二人食物中下了“化风散”。这“化风散”极是厉害,乃锦衣卫常用的一种毒药,专用于对付武功高强的高手。对方一旦服食了化风散,数日内全身无力,内力闭塞,好似武功全失一般,并且它毒性甚微,寻常试毒的法子无法凑效,兄弟二人因此被捕获。兄弟俩自被锦衣卫拿获后,一直关在海津镇监狱内,狱卒每隔三五日便在食物汤水中调入化风散,逼迫二人服食,二人若不服食,眼看要活活饿死渴死。有道是留得青山在,是以二人明知是毒药,也只能硬着头皮吞下。后来锦衣卫察知二人不仅是江湖大盗,又是季迎岳之子——季迎岳所以冤死,所安罪名是拥兵自重,意图谋反。季氏兄弟既是反臣之后,便不能与寻常盗贼等同视之,锦衣卫不敢擅专,将兄弟二人押解京师,由皇帝亲自发落。结果才出海津镇,正好遇见齐、韩二女,因此救下。 那老婆婆多多准备下食物干粮,让几人路上充饥,几人向婆婆再三致谢,离开小店。 齐墨冰寻思:“这次出岛北上,大姐交代我与慕雪三件差事,一是救出季氏兄弟,二是赴北平晋见燕王,三是沿途打探祖师婆婆越女剑的下落。眼下季氏兄弟已经救出,他们方才说要到陕西投奔朋友,而我们要去北平,并不同路,且四川、陕西、云贵一带历来是剑仙门盘踞营殖之地,玄女门人到彼多是不便。嗯,我刚才以已让他们服用了化风散的解药,兄弟俩功力已复,想来路上再遇见锦衣卫,也拿他们不住,我还是这就与他二人告别吧。” 于是她说明原委,就请告辞。韩慕雪与季寒礼相处虽只短短一个时辰,而他言谈诙谐,与他一见如故,心里很是不舍得,对姐姐道:“四姐,做人要有始有终,我们就送他们到陕西去罢。他们是朝廷要犯,倘若路上又被锦衣卫抓去,我们岂不又要辛苦一趟?还是送他们去罢,回头再办我们的事不迟呐。” 齐墨冰蹙眉道:“不是四姐不愿相送,而是由此去陕西,一来一回,少说也需一月工夫。眼下距离年关不远,若不能年前赶回恋香岛,大姐可要不高兴了。”韩慕雪道:“那就让他俩随我们一道北上,办完了事,同我们一起回恋香岛好伐?反正躲哪里不是躲,躲在恋香岛最好不过了。”齐墨冰道:“这次出来,大姐只吩咐我们营救季氏昆玉,却没交代将他们带回恋香岛,事关重大,我们不请示大姐,岂可自专?何况朝廷时常遣人至恋香岛慰问赏赐,若是不慎走漏了风声,不仅害了季氏昆玉,我玄女门也要受牵连。” 韩慕雪还要再说,季寒书发言道:“既然两位姑奶奶另有要事在身,侄孙儿不便多扰,就此分别罢。日后侄孙儿定当上岛向姑奶奶们拜谒致谢。” 说罢,他向二女弯腰深深一揖,却忽然双膝一软,向前扑到在地。二女吃了一惊,正待要扶,季寒礼抢先将他扶起,一手按在他脉门上,失惊叫道:“哎呀不好!我大哥体内化风散毒性还没祛除干净,现在毒性又发作了!”季寒书道:“不,不,我……”刚想说话,季寒礼已伸手按住他的嘴巴,道:“大哥,毒性发作时不要说话,以免毒性攻入肺腑,往后就更难调养啦!” 第二十七章 渴慕3 齐墨冰心中好生奇怪:“难道我的解药居然无效?”便要伸手去搭季寒书的脉搏,季寒礼早将他背在背上,向二女抱抱拳道:“我大哥伤势未复,得赶紧找个僻静处为大哥治伤。二位姑奶奶,相见匆匆,后会有期了。”不由分说,调转头撒腿就跑。 齐墨冰心下怏怏:“既然季寒书伤势未愈,怎能放心让他二人独行?”叫道:“贤侄孙请留步,我们送你去陕西便了!” 季寒礼停住步子,回头道:“不可不可,姑奶奶要上北平谒见燕王,怎能以侄孙的小事耽搁了姑奶奶的大事?” 齐墨冰想了想道:“那这样罢,你们随我北上,沿路我可帮贤侄疗伤,也不致误了我们的行程,一举两得,就算遇上锦衣卫,有我们保护,量也无妨。等你们伤好了,我也放心让你们去了。”季寒礼叹了一声,道:“也罢。都怪我哥俩不争气,叨饶姑奶奶了。”齐墨冰微笑道:“不妨事的。我们走罢。” 遂走在前头领路,季寒礼背着哥哥尾随其后。韩慕雪一双大眼睛转了几转,已知季寒礼诡计,脸蛋在大折扇后直笑,低声道:“好啊,你们两个赖白儿的坏小囡,竟敢糊弄我四姐,我告诉四姐去。”嘻嘻笑了两声,蹦蹦跳跳的赶上齐墨冰,却并不拆穿。 季寒书怪道:“三弟,适才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踢我摔了一跌?还说什么毒性未除,全是胡说八道。” 原来刚才季寒书躬身行礼时,季寒礼在他腿弯上踢了一脚,致他扑倒。季寒礼呵呵一笑,狡黠道:“大哥,咱们一辈子兄弟,你丫就别猪鼻子里插葱,跟我装象啦!我知道你对四小姐着迷得很,哪里舍得见个面就分别?我这不是在帮你,好让你跟她多相处几日嘛。” 季寒书大是脸红,支吾道:“三弟,你……你别瞎说……我又怎能……她可是我俩的姑奶奶。”季寒礼笑道:“你少来这套!俗话说的好:‘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她又不是你亲姑奶奶,就成亲生子,能咋的啦?似这般仙女似的漂亮妞儿,你不下手,我可不客气,到时候你莫后悔!”季寒书被他揭破心事,面红耳赤,嚅嗫难言。季寒礼道:“大哥,这几天你就装作中毒伤重的模样,小弟必然竭尽心力,玉成美事。有我风流一才子,潇洒一帅哥在,天下美女,逃不出咱兄弟之手!” 他哈哈大笑几声,神采飞扬,虽然大雪飞舞,足下积雪没膝,却一步比一步走的轻快。 齐墨冰听见季寒礼放声欢笑,回头看了一眼,奇怪问:“慕雪,他笑什么?” 韩慕雪咧嘴一笑,一半儿正经,一半儿玩笑的问她:“四姐,你想嫁人不想?” 齐墨冰脸上一红,柳眉微蹙,喃喃不语。 依据玄女门两千年传下的传统,玄女神功大成之后,便当寻觅夫婿出嫁,生下子女继承玄女衣钵。至唐代唐玄宗颁旨大会群雄,为玄女招夫一事后,由此形成惯例,此后玄女招夫,便由朝廷做主,从天下英雄间挑选,玄女便不能自主了。后来蒙古入侵,玄女门拒受元帝之封,招夫惯例因此停止了将有百年,玄女又恢复了自行选夫的古例,秦、魏、楚、齐、燕五人的母亲皆如其事。明朝建国伊始,天下粗定,百废待兴,也未召开英雄盛典,六小姐赵卉嫣是其母与皇子的私生女,韩慕雪的父亲也只是一武林侠客。直到如今天下太平,英雄盛典时隔百余年后重开大幕,恢复了招夫惯例。若以辈分论之,这头一桩原本不应是齐墨冰,只因秦铁心说“我身为大姐,凡事当后不当先,总须看着妹妹们有了着落,我才放心”,因此不愿就嫁;二姐魏涵尘双腿残疾,寻思大明开国后首次招夫盛典,新娘子却是个残疾,甚不吉利,因此推后;三姐楚香云嗜酒放浪,自然也不成;其余五妹、六妹、七妹,神功未成,依祖例也不能出嫁,因而最后这身新娘嫁衣,终于落在齐墨冰的身上。齐、韩二女这次北上北平,也正为了英雄大会之事,欲请燕王亲自主持即将开始的盛典。 韩慕雪见姐姐面露秋容,郁郁不乐,眨巴眨巴眼睛,已猜到了七分,问道:“四姐,你是不想嫁伐?” 齐墨冰在众姐妹中与韩慕雪最是相投要好,也不隐瞒,缓缓点了点头道:“是啊,四姐不想。”韩慕雪道:“为什么?”齐墨冰低低叹道:“没什么,四姐只是想到了你爹爹妈妈。” 韩慕雪又眨巴眨巴眼睛,并不发问,凝神听着。 齐墨冰良久不说话,脸上红晕却愈渐扩散,嘴边浮出了一缕又是腼腆,又是兴奋的微笑,轻轻说道:“四姐在想,当年你妈妈也想我们今日这般,奉掌门之命,带四姐我一道出岛办差事,结果就在路上遇到了你爹爹。你爹爹那时是个绿林草寇,劫掠为生,你妈妈是个极仗义的人,便将你爹爹狠狠教训了一顿。你爹爹因此喜欢上了你妈妈,断臂发誓,从此悔心向善。数年后你妈妈与我再次出岛办事,果然听见江湖上好多人都在传颂你爹爹的好名声,称你爹爹为‘独臂大侠’。你妈妈对你爹爹由憎生敬,又由敬生爱,终于结下百年好合。你爹与你妈爱深情浓,你妈妈去后,你爹爹日思夜想,不久也随你妈妈去了。那时我心里就在想,纵然玄女出嫁时由皇上做媒,大聚天下英雄,婚事办得风光无限,那又如何?当然,能从天下英雄中脱颖而出者,自非等闲之辈,可是玄女终究是身不由己,所嫁并非挚爱之人,亦无选择爱郎的权利。” 韩慕雪听她说起生父生母之事,眼里不觉泛起了点点泪光,叹道:“是啊,倘若夺魁者是个糟老头丑男人,或者是个徒有其表的伪君子,可委屈死了。换作我,我宁可不要皇上赐婚,也不用风风光光的,只求平平静静的与爱郎相伴就好。四姐你说是伐?” 齐墨冰黯然道:“你这话是说到四姐的心里去了。” 第二十八章 渴慕4 韩慕雪低着头道:“玄女门武功天下第一,七玄女人人身怀绝技,傲视群雄,然而婚嫁之事竟和普通女子一样,听天由命,不由自主——就是普通女子,好歹也能嫁个门当户对的男子,可七玄女像什么?好似一头猪一头羊,投标竞买,价高者得……” 齐墨冰耳中听着她的话,如鲠在喉,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叹道:“你别再说了。”一转脸看见韩慕雪面带泪容,心知她不仅仅是为自己不值,也为她日后的命运烦忧,歉疚道:“都是四姐不好,本不该提那些陈年旧事的。慕雪,你想你爹爹妈妈了是么?” 韩慕雪抹抹眼泪,缓缓摇头道:“刚才有点想,现在不想啦。”双眼看着齐墨冰,大眼睛滴溜溜转了转,忽然笑了。她抬起手揽住齐墨冰的颈脖,拉近自己唇边,吹了一口气,呵得她直发痒,道:“四姐,这一路上你要多多留心,若遇见钟爱的男子,可不能轻易放过了喏。” 齐墨冰心中一动,不由心生浮想:“是呀,若能与所爱男子相惜相伴,纵使对方贫贱潦倒,一名不文,我也不会计较。”可是转念又想到:“皇上既已决定赐婚,召开英雄大会,君无戏言,那是绝不可能更改了,我只有听天由命的份儿。”她心中忧闷难解,郁声道:“即是当真被四姐遇上了,那又如何?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只盼你与其他姐妹的运气会比我好。” 韩慕雪挤眼笑道:“不晚、不晚,心诚则灵,你就等着看吧!”说完回头向季氏兄弟看了眼,眼神古怪,扇子掩在口边娇娇而笑。 齐墨冰心念微动,也回头看了季氏兄弟一眼,目光落在季寒书的身上。只见他蓬头垢面,形容憔悴,身上的衣衫既不合身,还十分土气,暗自摇了摇头,心道:“是他?不会,怎么可能!虽然他是位少见难得的铁骨铮铮的大丈夫,可是……这不可能的。”淡淡一笑,并不为意,拉起韩慕雪的手继续往前走去。 这日雪下得更大,齐墨冰顾虑季寒书伤势,不敢贪路,行了三十里,便在一处山洞歇息。齐墨冰在洞内升起篝火,韩慕雪拿出小店掌柜送的干粮,分给四人。季氏兄弟喝了一口酒,咬了一口大饼,那大饼冻得跟石头似的,又是隔夜之粮,无滋无味的难以下咽。 季寒礼将饼子丢在一旁,道:“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大哥先甭忙吃,我打些野味回来。”用剑削尖了树枝,自去林子打猎,不多时便打了两只大野兔回来,架在火上烤炙。玄女门修习内功,食物尚清淡,虽不斋戒,但看见兔肉在火上烤的油光滑腻,焦油直滴的模样,未食已觉肥腻,因而绝口不食,只以干粮充饥。季寒书从袖里掏出装盐的瓶子来,往烤熟的兔肉上一撒,当真是满洞皆香,韩慕雪用了两块兔肉,觉得太肥腻,也不多吃。兄弟俩饮酒吃肉,欢畅愉悦,兔油混着泥污沾在手上脸上,直看得齐墨冰连连皱眉。她素来爱洁,纤尘不染,抿嘴笑了一笑,遂走出洞去,坐在洞口望着满山飞雪,陷入了沉思。 季寒书爱齐墨冰之美不假,但感激她相救之恩,视她为长辈,心中原无丝毫贪恋之意,反倒是日间季寒礼一番话,说得他动了心。他心田原来并无一物,季寒礼那话就好似一颗种子播种在土壤里,暗暗的在土下滋生成长,发芽冒出土面。就算狠心将情根锄去,心田的那片土壤上到底还留下一个坑儿,不会立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此时他满心里都是齐墨冰的倩影,挥之不去。自她从篝火旁站起,经过自己身边,离开,走出洞外,最后坐在洞口大石上,一举一动,一顾一盼,无不深深看在他眼中。他见她眼神淡漠,对自己吝于一瞥,猜想她定是讨厌了自己,顿觉了无生趣,心里空荡荡的,喷香的兔肉吃在口中,味同嚼蜡,醇香的美酒饮在口中,淡如白水,于是叹了一口气,将吃了一半的兔肉、美酒放在地上,和衣躺下,闭目睡觉。 可季寒书这时哪里还睡得着?耳畔里一刻不停的传来季寒礼与韩慕雪说笑逗乐的声音。季寒礼口若悬河的说个不停,一时说起当年自己在北方与鞑子打仗的事,一时说起兄弟俩在锦衣卫囚牢中所受的折磨,一时又扯到玄女门之事,看似谈天说地,东拉西扯,其实有意无意间便借机打探齐墨冰的私事。他知季寒礼的用意,心下烦躁,只盼季寒礼少说两句,别再打探下去,偏偏每当谈话涉及齐墨冰时,却又不由自主的竖起了耳朵,唯恐漏掉了一字一句。他越是想知道的多些,心里就越觉烦躁,越觉烦躁,就越是难以静心。洞外飞雪连天,酷寒难挡,可他竟全身燥热,耳根发烫,最后终于忍不住了,像是与谁斗气似的,狠狠的坐起身来,将季寒礼、韩慕雪二人吓了一跳。 韩慕雪抚着胸口道:“哎呀,你突然就醒来了,可吓死我了。怎的,你睡不着,是不是太冷了?” 季寒书心乱如麻,支支吾吾的,不知说什么好,便就点了点头。韩慕雪将怀中的小狗抱给他,道:“你抱着小狗睡撒。小家伙身体暖洋洋的,小火炉一般,抱着它就不会冷啦。” 季寒书抬睑向她看一眼。她年纪还稚,美貌尚未成型,五官面貌虽不是精雕细琢、全无瑕疵的那般绝色之美,但一张俏脸映在火光下,双眸闪亮,娇唇似滴,就好似一位邻家小妹,稚嫩中带着几分温柔,可爱中带着几分亲昵,全无做作,淳朴率真,让人易于亲近。望着这张脸,不知不觉间,他心中已平静了许多,脸上绽开一笑,道:“好,我抱着它。”伸过双手,将小狗接住。 那小狗吃饱了奶,睡意酣然,四肢懒懒的伸了伸,也不睁眼,马上又睡去。他久久凝视着小狗,缓缓抚摸着它的绒毛,良久良久,忽然自失的笑了,心里对自己说道:“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季寒书啊季寒书,你又何必如此?”捧起残酒一饮而尽,对二人笑道:“醉矣,睡也!”怀抱小狗睡倒,努力抑制着不去想事。最终酒力与困意战胜了对齐墨冰的渴慕之念,他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只闻一阵箫声悠悠的传来。季寒书睁眼看去,只见齐墨冰坐在洞口,身子侧对火光,手执一管洞箫,正自缓缓吹奏,雪花纷扬,如花飞,似蝶舞,悄然舞动在她身旁。那箫声时而轻缓,时而低沉,好似有述之不尽的幽怨缠绵…… 第二十九章 设计1 翌日,连下了几日的大雪终于停了。四人向北行了大半日,将近傍晚时,海津镇已在眼前。 自唐以后,朝廷在各地设立的军事要地,以大小、规模区别,分为三等,最小的是寨,其次是镇,最大的是卫,海津镇的“镇”字,是军事要地所指的“镇”,而非寻常镇甸。海津一带自唐代时商业已十分繁华,是南方大米、丝绸北运的水路枢纽,军事地位节节升高,金朝时始于此地设寨,名直沽寨,元代改寨设镇,即海津镇,到了明朝永乐年间,又改镇设卫,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天津卫了——此乃后话。 四人进了城,所见之处,街市兴旺,商铺林立,行人车马络绎不绝,官衙门前告示牌上张贴的通缉令上的画像,已从闻名遐迩的“河东双盗”,换作了一面带刀疤,胡渣满脸的大汉,一群百姓围聚在告示牌下指指点点,议论不休。季寒书看到通缉告示,手指通缉令,低声向季寒礼道:“三弟,这正是‘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咱河东双盗又回来了!” 兄弟俩对视一笑,豪气登生,同时将严严围住口鼻的围巾拉了下来,长长透了一口气。齐、韩二女见他兄弟二人豪气中又带着几分滑稽,不由掩口笑了。 韩慕雪细细瞧着通缉令上的画像,问道:“告示上说这汉子杀人越货,奸*淫掳掠,是真的伐?” 季寒礼笑道:“铜钱虽小真实在,衙门再大假话多。小姑奶奶甭被告示上的大话蒙了,凡官府要缉捕之人,多半都不是坏人,就好比咱哥俩。啊,想当初我哥俩的美男图贴在这上头,海津城内的小姐姑娘看了,不知道多少人争着要嫁给咱。大哥,你说是不?” 季寒书淡然一笑,不去凑合。韩慕雪手刮脸皮道:“呸呸呸!老面皮,不知羞!我看你的假话才最多!是不,四姐?” 齐墨冰向乱发丛生、形同乞丐的兄弟俩看了眼,道:“四姐倒觉得,贤侄孙说的一点没错——季氏昆玉的确是美男呢。”抿嘴一笑,走了开去。韩慕雪知她说的乃是反话,向兄弟俩细细瞅了阵,笑靥如花,掩着口追上姐姐。 四人在客栈住下,季寒礼一瞧客栈招牌,乃“悦来客栈”四字,暗自不喜:“你姥姥的,又是悦来客栈,还有完没有!”用过了晚饭,季寒礼吩咐小二多烧热水,好好洗个痛快澡,再叫过韩慕雪,交给她不少银两,说道:“侄孙儿请小姑奶奶帮个小忙儿。街东头有家顺兴布庄,里头卖的绸布、衣裳可是海津镇里出了名的。你看侄儿这身行头,估计还没进店就被打发了出来,因此请小姑奶奶到顺兴布庄走一趟,给咱哥俩买几套新衣裳。” 韩慕雪鄙夷的扫他一眼,笑道:“扎台型,就你这猴样,穿上黄袍也不像太子,脱光了都没人稀罕。”季寒礼赔着笑道:“我若有小姑奶奶这样的好身材,就算啥都不穿,一样很漂亮,就因为没有,所以还是穿点啥罢。”韩慕雪呸的一声,道:“讨我便宜,揍你丫。罢了,姑奶奶不疼侄孙儿,没人疼侄孙儿了,我就帮你走一趟。对了,你身上原来有这么多银子?”季寒礼道:“侄孙儿若连扒银偷包这类小儿科行当也不晓得,怎对的起‘河东双盗’的大名?笑哉!” 韩慕雪摇摇头,摆摆扇子道:“我不信。你们是‘大盗’,不偷则已,一偷惊人,偷的都是贵重无比的物事,又怎屑于偷鸡摸狗的勾当?你不老实交代,我可不帮忙了。”季寒礼笑道:“女人别太聪明了,太聪明时,就不可爱了。这些银子都是从那四个锦衣卫尸体上扒拉来的,人死了埋进土里,钱埋进了土里却死了。小姑奶奶还是快去罢,知道咱兄弟俩穿的尺码吗?”韩慕雪道:“往年姐姐们做新衣,我还帮着量身呢。我晓得啦。”一溜烟便去了。 这时热水已经烧好,季寒礼就要脱了衣服洗澡,季寒书道:“让姑奶奶先洗,咱们是后辈。”走到齐墨冰房前,敲开房门,只见齐墨冰盘腿坐在炕上,手捻兰花,正自闭目打坐。他躬身道:“香汤已备,请四姑奶奶沐芳。” 齐墨冰并不睁眼,道:“贤侄孙自便就是,我等慕雪回来。” 季寒书道“是。”掩门退出。季寒礼就在房外,嬉皮笑脸的道:“怎的,四姑奶奶不愿与你同浴?”季寒书叱道:“扯淡!”季寒礼笑道:“再整鱼犀拢翠簪,解衣先觉冷森森。教移兰烛频羞影,自试香汤更怕深。姑奶奶不敢独浴,怕是被人偷窥呢。”见季寒书着拳要打,忙逃了开去。 那老婆婆给的冻疮药很是灵验,兄弟俩又是经过战场上摸爬滚打历练之人,身强体健,皮糙肉厚,不过两日功夫,脚上冻疮已好了许多,不惧沾水了。二人自被捕之后,便再没洗过澡,身上早已脏得不行,脱得赤条条的,坐在浴缸里,但觉神清气爽,畅不可言。季寒礼兴致偶发,笑道:“大哥,你说是美女沐浴好看,还是美男沐浴好看?” 季寒书只当他还要亵言秽语,翻个白眼道:“你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这一路上你少没对四小姐七小姐胡言乱语,她们脾气好,性子又和顺不假,可你也要识些抬举,别嘴里镶金牙,开口就是黄。”季寒礼道:“你跟你说正经的呢。大哥,你说苏东坡算不算得是美男子?” 季寒书鄙夷道:“就你爱漂亮。”想了想,说道:“嗯,记得小时候看戏,戏里演的‘东坡断扇’,不见得苏东坡是个美男。”季寒礼道:“我想也不是。才貌双全的女子很少,同理才貌双全的男子也不会多,老天爷还是很公平的。苏东坡有首‘洗澡歌’倒是妙得很:‘水垢何曾相爱,细看两俱无有。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 季寒书呵呵大笑,接道:“‘自净方能净彼,我自汗流呵气。寄语澡浴人,且共肉身游戏。但洗,但洗,俯为人间一切。’”季寒礼大笑道:“对啦对啦!古人洗澡,洗出连篇累牍来,咱哥俩洗澡,却只洗出一缸臭水。” 第三十章 设计2 正说得起劲,忽然“嘭”的一响,房门自外被人踢开,只见韩慕雪怀里抱着一堆新买的衣衫,大大咧咧的走将进来,露出个顽皮滑稽的笑脸,道:“礼曰:‘君子寐不释冠,沐而不语’,可我大老远就听见你们在吟淫诗、赋荡对啦!” 兄弟俩大窘,慌忙缩身水中,道:“小姑奶奶,你怎的……” 韩慕雪笑道:“礼曰:‘礼不避亲’,既然你们在行沐礼,我这做长辈的在旁监督监督、指导指导还是要的。”将手中衣衫挂在衣架上,从怀里摸出几块碎银来,对季寒礼道:“衣裳我都买回来啦,还剩下几两碎银,要还给你不?”季寒礼道:“如何不要?”韩慕雪撇撇嘴道:“好刮皮撒,我还以为你不要了!我辛苦一趟,结果连个跑腿钱都没捞到。喏,给你。”手掌捧着银子伸向他,身子却远远站在一丈开外。季寒礼羞道:“我……我不方便。你将银子搁在凳子上就是了。” 韩慕雪装模作样的想了想,摇头道:“不妥不妥,俗云:‘客不离货,财不露白’,银子放在凳子上,若被小人看见,岂不没了?罢了罢了,我先帮贤侄孙保存着,至多不收你保管费好伐啦?”将银子收入怀中,笑嘻嘻的走了出去。名曰“保存”,无非巧取便了。 季寒书笑道:“三弟,七小姐聪明伶俐,年少老成,真是相当讨人喜欢的小丫头。你我十四岁时,可远远没她这般机灵。”季寒礼道:“聪明是聪明紧了,就是忒贪财了些。这女人呀,腋臭打鼾爱唠叨,大脚丫子斗鸡眼,都不要紧,就是贪财,却要带坏了老公的。”季寒书道:“你说的太严重了些,我看那丫头很好。” 边说边出了浴缸,取过衣架上的新衣裳穿了。这些衣裳面料上乘,手工精致,尤为难得的是十分合体。他点头赞道:“七小姐眼光真不错,挑的衣裳不仅好看,而且合身。不过眼下风头未过,虽说锦衣卫不足为惧,可咱哥俩还是不要太招摇的好,免得又生是非,叫四小姐七小姐操心。还是穿旧衣裳罢。” 便要脱了新衣换上旧装,季寒礼忙道:“就穿着它、就穿着它,穿着好看!”季寒书道:“要穿你穿去,我可不好显摆。什么衣裳不能穿,光图漂亮有什么用。” 季寒礼笑眯眯地道:“大哥呀,你什么都好,就是打仗时留下的习惯,将就惯了,不修边幅,还不知冷不知热,因此瞧上你的漂亮妞儿虽多,可当真说到嫁给你,又都犯嘀咕了。看得出四小姐是个干净爱美之人,你穿得破破烂烂、土里土气的,怎能入她法眼?人靠衣装,佛靠香装,打扮得英俊漂亮些,四小姐心里自然欢喜。”季寒书想起两日来齐墨冰对自己的态度,不冷不热,少言寡语。她性情固然是持重方正,喜怒不形于色,但相较之下,她对季寒礼的态度似乎也比对着自己要亲热三分。自那晚在山洞中深思之后,他对齐墨冰已然心灰意冷,这时说道:“这两天来,四小姐对我正眼也少觑一下,我又何必一厢情愿?四小姐武艺高超,能书会画,我不过一江湖莽汉,自是不配高攀。这事就算了罢,也不必再伪装受伤撒谎儿了,明天就向她们说明缘由,告辞走吧。”季寒礼直摆双手道:“不行不行!这谎已经撒了,这时若然揭破,你道四小姐心里会怎想?定是将我兄弟俩想做好色鬼祟的小人了。” 季寒书澹然一笑,道:“咱哥两亡命江湖,与四小姐七小姐别后,怕是没什么机会再见的了,生死荣辱咱们尚不放在心上,又何计于一位女子对咱们怎么看?四小姐爱怎么想,由得她去,我不在乎。”话虽说得爽快,然目光中毕竟有一丝流连眷恋之意。 季寒礼叹了一口气道:“大哥,你无论在战场上与鞑子交战,还是闯荡江湖为盗,哪时不是勇武果断威风八面?可怎的一遇见钟情的女子,偏就下软蛋了呢?大姐与二哥已然成家立业了,我虽是单身,但相好过的女子可谓不计其数,只有你至今茕茕孑立,情无所钟。眼下你好不容易遇上一位钟意的女子,正当抓住了机会,怎能尽说丧气话嘛!” 季寒书嘿然不语。他虽然意灰心冷,那也是见到钟情女子对自己不闻不问,一时懊丧的想法,到底还没有全然死心,此时心中拿不定主意。季寒礼格格一笑,道:“大哥不用为难,四小姐纵然功夫再高,本事再大,画儿画得再好,终究是个女子。女子水性,没有不杨花的,但看你手段如何。”季寒书摇头道:“四小姐不是那样的女子。” 季寒礼笑道:“论到打仗,你比我在行,可是说到女人,你就靠边站。你甭看四小姐面上不冷不热,对何事都无动于衷,那是表象,实则她心中热得很。”季寒书将信将疑道:“你怎知道?”季寒礼道:“这看人呐,不能光看那人的自身,还要看她身边都是些什么人。你瞧七小姐那性子,活泼好动,倘若四小姐真是个心静如水之人,又如何受得了她?正因她同样是个活泼野性之人,姐妹俩有说有乐,这才相处融洽,谁都不厌烦谁。”季寒书道:“人家是两姐妹,又怎会相互厌烦。”季寒礼道:“大哥此言差矣,兄弟姐妹反目成仇的事还少了么?”季寒书道:“七玄女内功修为极高,乃当世之奇人,不可以常理度之。” 季寒礼嗤嗤笑道:“武功高就不讨老婆不吃饭啦?女人啊,生平有两件非达成不可的大心愿。”季寒书问:“是哪两件?”季寒礼坏笑道:“一嘛,是想当别人老婆,二嘛,是想当别人的娘——当别人老婆,那是图下边快活,当别人娘,那是图下边快活了先。此乃女人之天性,是个女人就这样。” 第三十一章 设计3 季寒书不禁莞尔,既好笑又无奈地道:“你呀,唉。”季寒礼道:“况且七小姐明知我们撒谎儿,却故意不揭穿,显然亦有此心。这事若还成不了啊——嗨!我季寒礼从此出门倒着走!” 于是兄弟俩剃净胡须,着上新衣新冠,佩上饰物,打扮得如同富家公子一般,堂而皇之的走出房来。季寒礼手摸下巴,想了想道:“大哥,潘安贵为古今第一美男子,诗书传世,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自是不必说的了;他风流儒雅,迷倒万千少女,这也不必说了;可是他还著有一本叫《掷果兵法》的奇书,却是无多少人知道。潘安在这本书里,仿古时兵法三十六计,潜心独创出了‘泡妞三十六计’,我拜读大作,觉得这泡妞三十六计果然是波澜壮阔,博大精深,实乃天下美女的梦魇啊!” 季寒书蔑然一笑,不屑道:“那又如何?” 季寒礼打个响舌,道:“瞧你,瞧你,帮你找老婆哩,你还这般不冷不热的,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我上辈子欠你的不是?”将嘴凑近他耳边,油腔滑调的道:“兵法三十六计里,有一计叫做‘假途灭虢’,此计出自春秋时晋国灭虢、虞二国的故事,可是在潘安泡妞三十六计中,此计可大大的不一样了!咱们今晚就试一试此计,看灵验不灵验。嘿嘿,不过这法子现在不能告诉了你,我自有一番安排,届时自然水到渠成!” 说完哈哈笑了两声,一摇一摆的走到齐、韩二女房前,敲了敲房门,道:“侄孙季寒礼,有话与二位姑奶奶说。” 韩慕雪开门走出来,正要问“何事找你小姑奶奶”,一眼看见季氏兄弟装扮,不由的一呆,继而大笑道:“哎呀呀,我的天呐,了不得,死了不得了!起初还以为是包黑炭,原来竟是白玉堂!穿上了好衣裳后,二位贤侄孙儿果然焕然一新,大不一样啦!四姐!四姐!你快出来看撒!”跑回屋里,生拉硬扯将齐墨冰拉出屋来,大笑道:“四姐,你看看,白玉堂来啦!” 齐墨冰方才静坐运功,气转九天,只觉真气不纯,气路闭塞,是多年来从未遇到过之景况。她好生纳闷,猜不透何以如此,正自心烦意乱,被韩慕雪生生拽了出来,有些不快,嗔道:“谁是白玉堂,我又不认识。” 韩慕雪一手一个,将季氏兄弟搡近齐墨冰身前,道:“你看啊,像不像白玉堂?” 齐墨冰抬睑向二人一看,眼波一跳,右手捂在了嘴前,低低的“啊”了一声。只见季氏兄弟一人穿绿袍,一人穿白袍,衣冠楚楚,仪表堂堂,与两日来所见的乞丐般的兄弟俩,确是天壤之别,焕然不同了!她好奇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呀,两位贤侄孙何以装扮得这般英俊?” 韩慕雪道:“管他什么日子呢!”夹在兄弟俩中间站着,道:“四姐,你说他俩谁更英俊些?” 若是在平时,有女子问起“他们谁更帅”之类的话语,季寒礼必定当仁不让,必要挺胸抬首,故作潇洒俊俏之态,非将别的男子比下去了不可。可今日所作所为,全为了要帮助自己大哥博取佳人欢心,因而故意向齐墨冰做出个极丑极难看的鬼脸来,欲扬己之短,而彰季寒书之长。 齐墨冰见季寒礼那鬼脸做的既难看又可笑,忍不住噗嗤笑了,接着目光转到哥哥季寒书身上,两厢对比。兄弟俩个头齐平,季寒礼身材高佻,清秀儒雅,长着一张尖脸;季寒书身材魁梧高大,脸型方正,英气凛然。虽然同是仪表堂堂的男子,然相较之下,倒是季寒书显得更有男子气概许多,也更合齐墨冰心目中理想男子之形。 她一双妙目凝在季寒书身上,暗暗赞赏:“想不到他长得竟这般英俊。”忽然见他脸色潮红,一刻红似一刻,大有腼腆忐忑之意,将头垂了下去,似在躲避她的目光。脸红这东西,好似能够传染,假如男女两人以正色相对,谁都不感不自在,那么都不会脸红;假若一人心怀羞涩,脸红了,那么另一人也极易跟随着脸红,尤其是女子一方。齐墨冰只觉心头一热,脸蛋发烧,顿时间变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随口敷衍了一句:“两位贤侄孙不遑多让,一样英俊潇洒。”说话间,红晕绚烂,心头跳得愈发快了,匆匆又道:“若无他事,我先回房去了。” 话毕,转过身就走。 季寒礼在风月场上厮混多年,对女子心意可谓了如指掌,此刻见她行色匆匆,神态举止大异以往,心道:“嘿嘿,金钩挂中鱼屁股,我看你还不上钩!”急忙唤道:“四姑奶奶请留步。侄孙两人看今晚海津城内甚是热闹,兴致偶发,正想请两位姑奶奶到城内游览玩赏一番,未知姑奶奶钧意如何?” 齐墨冰道:“我……我不去啦,你们带慕雪去好了。”头也不回,径直走回房中,轻轻掩上了门。 季寒书想不到季寒礼居然邀请二女夜游海津城,心下一片茫然,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随即听说齐墨冰不愿同行,又不禁大为失望,道:“那……那小姑奶奶,我们三人去罢。” 话未说完,季寒礼早用手指暗暗在他后背戳了一下,示意他不要说话,一切听从安排。只见季寒礼故作为难之色,对韩慕雪道:“既然四姑奶奶不去,那就罢了。小姑奶奶请回罢,今晚哪儿也不去了。” 韩慕雪少女性情,原本极是贪玩,可这一路来时马不停蹄,只顾着赶路,后来遇上大雪,马不能行走,齐墨冰还是不肯驻留,徒步踏雪而行,哪里有功夫停下来玩一会儿?这时听季寒礼说不去玩了,大是着急,撅起小嘴道:“为啥不去撒?我想去,我想去末!”双手拽住季寒礼衣角,又拉又扯,全然忘了自己长辈的身份,倒似任性赖皮耍小性子的小孩。 第三十二章 设计4 季寒礼心中一笑:“她虽然聪明伶俐,到底是小丫头片子,好忽悠。”其实他哪里是真不去,无非欲擒故纵,骗韩慕雪心甘情愿为他办事,遂说道:“小姑奶奶想去也成啊。只是咱们是后辈,断没有丢下四姑奶奶独自去玩的道理。倘若小姑奶奶能说动四姑奶奶,咱们就一起去。” 韩慕雪拍拍胸口道:“好,我去说她!四姐不敢不听我的!” 季寒礼听她连包票也打好了,轻轻一击掌,心道:“成了!”向季寒书瞥了一眼,貌甚得意。 韩慕雪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住了,慢悠悠回过身来,嘿嘿直笑,像是识破了对方阴谋,满脸都是狡狯自得之色。季寒礼心中咯噔一沉,暗道:“草鸡了,怕是穿了帮。这小丫头实在太厉害了!”高兴得意之情立时去了大半,故作镇定道:“小姑奶奶,你怎的了?” 韩慕雪笑而不语,手指指了指季寒书,接着又向后指了指屋里的齐墨冰,道:“咂咪咂咪,好一对能豆儿。”格格娇笑,回身走进了屋里。 季寒礼手抚胸脯长嘘一口气,微微苦笑道:“小丫头实在太鬼灵精了,什么事都瞒不过她。好在她是个吃里扒外的主,否则我季寒礼当真要从此出门倒着走啦。” 兄弟俩候在客栈大门外,不消片刻,只见韩慕雪一手抱着小狗,一手拉着齐墨冰的手走出来了。季寒书见韩慕雪果然将齐墨冰劝动,心里很有些兴奋,忙迎前两步。 齐墨冰与他目光一接,忙就转开了脸,视而不见,对季寒礼道:“贤侄孙,我们去哪里?” 季寒礼道:“东街夜市上热闹得很,摆摊的说书的唱戏的什么都有,咱们就先去那儿转转。”韩慕雪拍手道:“好好,我要听说书的讲故事,待我学会了回去讲给姐姐们听!”季寒礼道:“好呀,咱们就听去。”上身微微向季寒书一侧,凑近了低声道:“待会儿我将小丫头领开,你和四小姐走得慢些,拖在后头,越远越好。” 季寒书正要开口,季寒礼已走开了,向韩慕雪招招手道:“小姑奶奶,咱们快走吧,说书的已经开始说啦,去晚了可占不着好位子。”说话间,已走至数丈开外。 韩慕雪道:“我来啦,等等我撒!”撒腿就追。齐墨冰忙唤道:“慕雪,街上人多,你别乱跑!”韩慕雪何等聪慧,岂不知季寒礼的设计,回头答应一声,然脚步毫不放缓。他两人心有灵犀,脚下极快,一溜烟儿已消失在人流之中。 齐墨冰甚是注重仪态,不似韩慕雪那般大大咧咧,在大街上横冲直撞,追了几步,怕路人笑话,便停住了步子,回头看着季寒书,虽不说话,但眼神似在问:“他们走远了,我们怎么办?” 季寒书这时逐渐明白了季寒礼的用意——“假途灭虢”之计,所谓“假途”,正是要找个借口将对方邀出之意;所谓“灭虢”,正是让自己与齐墨冰独处,进而达成目的。就好比当年晋国寻了个借口攻打虢国,假道虞国,待攻灭虢国后,回头将虞国一并灭了,达成一石二鸟之目的。虽然一出自兵法三十六计,一出自潘安泡妞三十六计,但计中意旨都是相通的:眼下的晋国,就是他季寒书,而虞、虢二国,就是齐墨冰。他心下一阵慌乱:“这臭小子,怎的说颠菜就颠菜了?他这不是坑我吗?我……我还没准备好呢……” 看见齐墨冰投来的目光,她眉心微蹙,一副娇楚可怜、茫然无助的模样,他不由心中一动,立时有了几分胆气,道:“四姑奶奶甭急,我常到海津镇来,十分熟悉,不怕找不到他俩。” 齐墨冰点了点头,垂首走在他身旁。两人虽是并排而行,但相距甚远,中间几乎能容一辆马车通过。 时下已值深冬,年关将至,正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街上人流熙攘,灯火通明,商贩小摊摆满了街市两旁,无论卖吃的、卖穿的、卖玩的,无不竭力吆喝叫卖,冀望多挣些银子过个好年。季、齐二人在人流中缓缓前行,都不说话。季寒书屡次悄目向她打量,她一直侧头望着街道那边,绝不向这边看上一眼。季寒书绞尽脑汁想找些话儿与她说说,可要不是觉得话题太无聊,不值一提,要不是就觉得话题太唐突,恐令她不快,总之话儿想出来不少,但屡屡话到嘴边,便即自我否定,终于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这样又走了一段,忽然听见齐墨冰轻声说道:“你……你的伤可好些了么?” 季寒书几乎不敢相信她是对自己说话,大喜之下,喉头竟然哽住了,口张了几次,还是没说出话来。他心里越急,喉咙里哽的就越厉害,不由得面红耳赤,神情大窘。 齐墨冰双目看了他一会儿,见他模样憨厚滑稽,忍不住笑了一笑,重复道:“我问你,你的伤好些了吗?” 季寒书连吞了几口唾沫,喉咙总算是顺畅了一些,躬身答道:“谢四姑奶奶挂怀,侄孙的伤已好得多了。” 这两日来都是韩慕雪负责为他疗伤,其实他体内化风散之毒已经清了,韩慕雪名曰“疗伤”,无非是合着弟兄俩做戏而已。齐墨冰点头“嗯”了一声,淡淡道:“那就好。”说完这话后便不再言语,头依旧侧向另一边,似在浏览着摊上的商品,又似无所事事的发呆。 不会爬树,好歹会顺着树身往下滑,话匣子既已打开,一切就变得顺畅了起来。季寒书偷偷向她挨近了一步,她身子动了一动,似有所觉,向他看了一眼,微微一笑,又转开了脸。那笑容虽不亲热,也不欢喜,但总算是没有回拒之意。季寒书心里像生了一堆火,暖烘烘的,说道:“四姑奶奶,你肚子饿么?海津镇上小吃十分有名,四姑奶奶要不要尝尝?” 第三十三章 典当1 玄女门虽然荣宠无比,但修行之人食用无不清淡朴实,正所谓“不可见欲,其心不乱”,如若见了可欲之事,不免荒废了修行。三小姐楚香云原本有极高的武学天赋,可就是因为嗜酒难拔,荒废了业艺,每每发誓戒酒,每每戒不成。有楚香云前车之鉴,更兼秦铁心屡屡督导,齐墨冰潜心修习,心无旁骛,是七姐妹中习武最勤快的。可她毕竟达不到心如止水、处变不惊的程度,而且贪吃好嘴是女子的天性,此时见了满街喷香四溢、新奇好看的食物,口中早已泛起了唾沫津子,实在是忍将不住了,遂点了点头,道:“好。那……那我们吃什么?” 季寒书道:“四姑奶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齐墨冰轻声道:“想吃的很多,可我都叫不出名字呀。”季寒书笑道:“是侄孙疏忽了。”指着一个卖油炸食物的小摊问:“那个可好?蜜麻花,又叫做‘糖耳朵’,又甜又酥又脆,算的上附近最有名的小吃,前人还有诗云:‘耳朵竟堪作食耶?常偕伴侣蜜麻花’。” 齐墨冰见那蜜麻花状如人耳,面醮红糖,亮闪闪脆松松的,已自喜欢,又听见诗文诙谐,“常偕伴侣蜜麻花”一句更包含你侬我侬的情切意浓之意,更加心仪,道:“好,就尝尝吧,嘻嘻。”脆生生的笑了一声,双眸中一改往时冰冷漠然,眼波荡漾,盛满了欢愉。 季寒书从未听过她的笑声,并且是这般真情流露的笑,心中荡漾,有些飘然升空之感,当即对那卖小吃的小贩道:“兄弟,给两个糖耳朵。”说时伸手入怀,便要掏银子,突然脑中轰然一响,像当头挨了重重一锤子,一下子就将他从天上打回了地底——从锦衣卫尸身上掏来的银子已大多买了新衣裳,剩下的全被韩慕雪骗去了,季寒礼或许还留着些私己,可季寒书身上却是一个铜钱也没有了。他心里自怨自艾:“笨啊!笨啊!可在四小姐面前丢了脸!” 齐墨冰见他面色尴尬,已明其意,伸手在自己怀里摸了摸。她是被韩慕雪生拉硬拽强迫出来的,身上也忘了带银子,耸了耸肩膀,柔柔一笑道:“那就不吃了罢,看看就很好了。” 季寒书心里将自己正过来骂一顿,然后倒过来再骂一顿,懊恼不已。忽地眼睛看见不远处一家当铺,招牌上豁然写着“富源当”三字,心道:“今晚无论如何要让四小姐玩的痛痛快快的。”已然有了主意,微笑道:“四姑奶奶,咱们到当铺走一趟。” 齐墨冰知道当铺是以物当钱的地方,眼角瞥见季寒书挂在腰间的玉佩,一摇一晃的甚是好看。她只道他要将玉佩当了换钱,心下甚是过意不去,想:“都是我贪嘴,才令他为难。”摘下左手上一枚翡翠戒指,塞进他手里,道:“你将这戒指当了换钱罢。”季寒书道:“不用,侄孙儿自有办法。”齐墨冰道:“你就拿去吧。等慕雪回来,向她要了银子再把戒指赎回来就是了,一点不妨事。” 季寒书感激她的心意,心中道:“倘若要花四小姐的钱,我季寒书也算不得爷们了。”摆手微笑,径直走入当铺。齐墨冰紧紧尾随在后。 当铺掌柜的是个干瘦的老头儿,正坐在高高的柜台后,低头翻着账本,右手里托着只小茶壶,不时用嘴角含住茶壶嘴吸上两口。季寒书走到柜台前,伸手在柜壁上敲了几敲,却不说话。那掌柜抬起浮肿的双眼向他一看,打了个怔愣,不敢相信似的道:“哟呵,这不是季大爷吗?怎的,你还没死?” 季寒书斜身靠在柜前,抬起左手,向那枚大戒指上吹了口,白了他一眼,拖长了声音道:“死不了,还等着帮您老钉棺材板呢。” 齐墨冰在旁听着两人一问一答,不禁怔住,惊讶的注视着季寒书。她与季寒书相处不久,但他言行举止彬彬有礼,是以心里一直将他视作谦和君子,这时乍听他口出戏谑之语,神态举止更如换了一个人似的,不由讶异非常。 那掌柜的抬起手掌在自己脸上轻轻打了一下,满脸堆笑的道:“哎呀,看我这张臭嘴,当真是吃屎吃大的,尽说些不中听的话。”齐墨冰听着好笑,忍不住嗤的笑了一声,又听季寒书回了句道:“人食五谷,拉出来的玩意也算不得多臭,怕就怕你吃的不是人屎。嗨,老吴,你吃的是什么?”那掌柜的尴尬得直笑,道:“瞧季大爷说的,是哪里话嘛。”季寒礼道:“中国话呀。”齐墨冰拼力忍住笑,蹙眉看着他,颇有嗔怪之意,然双目若水,数不尽的妩媚。 季寒书对掌柜的道:“老吴,您就舍得将我晾在外头?也不请我喝杯茶?” 那掌柜的一击额头道:“哎呀,光顾着叙旧了。”忙从柜台后转出来,伸手一让,连声道:“请、请,季大爷快请。”又向齐墨冰看了眼,两只鼓鼓的眼睛笑得更鼓了,好似一边扣了半只鸡蛋壳,点头哈腰的道:“小姐您也请。” 齐墨冰不知季寒书意欲为何,满腹好奇,随着季寒书与掌柜的来到里屋。待上过茶,掌柜的将仆人支开,笑吟吟地道:“早前听说季大爷被锦衣卫捉去了,下了大狱,我正担着心呐。怎的季大爷又出来了?季三爷可也好么?” 季寒书掸了掸袍脚,不以为然道:“我能好,季三爷还能不好吗?”那掌柜的“哦”了一声,也不知是真明白还是假奉承。季寒书将头凑近前,故作神秘地道:“跟你直说罢。我哥俩嫌牢里的饭不好吃,跟牢头说想挪个地方,他们这就将我哥俩放出来了。” 齐墨冰想起那日他兄弟俩落魄的情状,而今他轻轻一句话带过,说得轻巧至极,不禁又想笑,忙撇开脸去,假装在看架上的古董。 第三十四章 典当2 那掌柜连点头带“哦哦”,明明不信,却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来,只怕奉承不周。季寒书上身往后一仰,靠在椅子里,微微昂着下巴,道:“老吴,我有桩好买卖便宜你,你做不?” 掌柜的立时眉开眼笑的道:“我有今天,还不是托季大爷的福嘛。我哈着您呐!”上身向季寒书斜了过去,低声道:“不知季大爷新近又得了什么宝贝?可容我见识见识?”季寒书道:“不用见识了,这不就坐在你眼前嘛!” 掌柜的一愣,眼角向齐墨冰斜了一斜,手指微微向她指了一指,示意:“你说的宝贝是她?”马上缩回,笑道:“季大爷,你就别拿我开心啦。” 齐墨冰知道那掌柜的意思,心中微微不快。季寒书皮笑肉不笑地道:“就你五脊六兽的身子板,穿上褂子往船上一挂,就是一面帆,想摸摸你吧,骨头还顶得巴掌疼。我倒想拿你开心,可是你叫我开心的起来吗?”齐墨冰忙用双手捂着嘴,不令自己笑出声来。听他道:“我说的宝贝,正在在下!” 掌柜的嗤声笑了,道:“季大爷,你还拿我……不,你还消遣我呐。” 季寒书大笑数声,倏然一凛,正色道:“你这不是开当铺么?我来当,当的就是我本人。您老估个价,看我值多少银子。” 此言一出,齐墨冰与那掌柜的同时怔住了。那掌柜的当然不信,连连摆手摇头,口称“不敢”,齐墨冰很快便明白过来,心中好笑,投向他的目光中不觉间带着三分亲热欢喜之意。 季寒书道:“谁跟你开玩笑,当的就是我了!我也不多要你的银子,五十两就足够。怎么,五十两你还嫌贵?忒不把我季某人当东西看了罢。” 掌柜的向他打量了多时,见他言辞凿凿,神色肃穆,却不像是说笑,半信半疑的问:“你真的要……要当?” 季寒书朗声道:“开当票,打手印,支银子,当期三个月。若三个月我不来赎当,你报官捉我就是。” 掌柜的看看季寒书,又看看齐墨冰,迟疑半晌。季寒书作势起身走人,道:“你不愿当就算了,我找别家当去。” 掌柜的哪敢得罪了大名鼎鼎的“河东双盗”?当铺里素来贵重物事多,若被“河东双盗”光顾了一次,当真血本无归了。而且盗匪之流常常到当铺来销赃,他还指望着“河东双盗”助自己发财呢,自是更不敢开罪怠慢。慌忙拦下,一咬牙道:“好罢,看在季大爷脸面上,这当我接了就是。可是……可是……可是……”连说了三遍“可是”,表情越来越显为难:“可是,季大爷,我做当铺四十年了,从未接过这样的当。这当票,你可叫我如何写好?” 季寒书道:“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转念一想,又道:“嗯,你就这样写:身长八尺,五官俱全,无伤无损季讳大海一件!” 话音才落,齐墨冰实在是矜持不下去了,嗤嗤的笑了起来。自季家遭难后,季氏兄弟行走江湖,化名“季大海”、“季大江”,因而外人不知其真实姓名。掌柜的又是好笑,又是苦笑,支支吾吾、念念叨叨,总算将当票写好了,支给季寒书五十两银子。季寒书拿起一锭十两锭子掂了掂,笑道:“劳烦换些铜钱您呐。”掌柜的便就换了铜钱给他。季寒书揣好了当票,手捧着银两,呵呵大笑,领着齐墨冰走出富源当。 出了当铺,季寒书马上买了两个蜜麻花给齐墨冰。蜜麻花用油纸包裹着,蓬松酥脆,做的惟妙惟肖,果然像极了人耳朵。她一手拿着蜜麻花,另一手将面纱掀开了一些,将食物小心凑近了嘴边,唯恐油腻沾染了面纱。季寒书从未看见过她的全貌,不由睁圆了眼睛。只见她小口如樱,贝齿雪白,两片嘴唇温润鲜亮,轻轻伸出去,犹如亲吻食物似的。季寒书看在眼中,迷在心里,不由张开了口,上下牙齿一合,好像担心她嘴太小,咬不住食物,要帮她吃一般。她似有所觉,这时合上了双唇,含羞闪了他一眼,微笑道:“你不许看。”将身子微微侧过一边。 季寒书如沐春风,精神一振,虽说蜜麻花未入他之口,依然满心甜蜜,问道:“好吃吗?” 她转过脸来一笑,点了点头。手头蜜麻花上缺了一小块,仿佛被老鼠咬了一口,可见其小口之巧,食相之雅。季寒书满心欢喜,道:“四姑奶奶别忙着吃饱了,好吃的还多着呢,侄孙带四姑奶奶去吃个够。” 齐墨冰道:“好。”侧过身去又咬了蜜麻花一口,然后折起油纸,将食物包个严实。季寒书问:“四姑奶奶怎的就不吃了?”她嫣然道:“尝一尝味道就好啦,你不是说还要带我去吃别的吗?我留着路上吃,还能省下不少干粮。” 季寒书接过食物,装入链搭里。抬起头时,只见齐墨冰微微侧着头,出神的看着他,似乎在想着什么。他脸上一热,问道:“四姑奶奶,你在想什么?” 齐墨冰淡淡道:“也没想什么。”垂下头去,不再说话。季寒书猜想她必有话对自己说,但他心中喜欢极了她,同时也尊敬极了她,生怕她有丝毫不快,遂不敢追问。 两人肩并肩向前走了一阵,季寒书正留心寻找着卖花样馃子的小摊,忽然听齐墨冰说道:“刚才在当铺时,你说要当了自己,着实将我吓了一跳。” 季寒书方才就猜到她有话要说,但思付她要说的话,无非是考问海津镇有何处名胜古迹,自古出了多少名人俊杰,着实料不到她竟会对自己的事如此关心,心下大有受宠若惊之感,欠了欠身道:“侄孙儿胡闹,让四姑奶奶见笑了。”齐墨冰微笑道:“我只当你与你三弟不同,想不到你哥儿俩一般的狡猾古怪。” 第三十五章 典当3 季寒书听她以“狡猾古怪”这词汇来形容自己,内心自责道:“错了错了,原本不该将她一同带到当铺去的。四小姐侠义为本,守正不阿,原本便对我等江湖盗客看不上眼,我竟将她带去那些藏污纳垢之所,岂不是自暴其短了吗?”偷偷向她打量了一眼,却看见她笑意陶然,双眼弯弯,好似一抹月牙儿,分外的蔼然可亲,心里这才一宽,道:“不瞒四姑奶奶说,我等做江洋大盗的,盗东西不难,难就难在如何销赃,得找个既贪心,又胆大,且可靠信得过的买主。我兄弟俩为盗日子也不甚长,底下人际关系毕竟还不广,当铺里的线索多,好比哪家有宝贝,值多少钱,同时也能销赃。那富源当的掌柜就是我俩以前的主顾之一,不过有日子没去了。他曾得了我们不少的好处,因此要巴结我哥俩。这官有官话,贼有贼话,污了四姑奶奶的玉耳了,都是侄孙儿不好。” 齐墨冰道:“不会啊,我听着你们说话,觉得蛮有趣的。我以前只当盗贼之流定是凶残暴虐,贪财如命,想不到里头还有这么多的名堂,果然是盗亦有道呢。”季寒书惭愧道:“四姑奶奶责备的是,侄孙儿往后定当改过。” 齐墨冰浅浅一笑,道:“我没有丝毫责备你的意思,你误会了。”凝视着他的脸庞,目光深邃,微微叹道:“你季氏一家从龙起兵,赶走了鞑子后,奉命镇守北方要塞。你兄弟俩少年从军,十多年来与鞑子交战,不知立下多少功勋,大明朝若无你们这些能征善战的勇士英雄,鞑子又岂能作罢甘休?那时候不知多少百姓要受苦受难了。可是,你们季氏一家忠君报国,结局却如此凄惨不公,你兄弟俩也被迫流落江湖为盗,这原本就不是你们的过错。你们虽然为盗,却并没有自甘堕落,反而劫富济贫,仗义为人,这些事情,我玄女门怎会不知道?因此在我心里,从来就没有将你兄弟俩与寻常盗匪相提并论,你们所作所为,并没有错呀。” 季寒书诵读圣贤书,自小便立志以父亲为榜样,要做个将军,上报国家,下济黎庶,立下一番功业。岂知季家忠心耿耿,却得到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他际遇不公,悲愤不已,不免心灰意冷,所以落草为盗,一是“你不仁,我不义”的叛逆之心使然,再者,多少也存着些自暴自弃的念头。自家变之后,似齐墨冰这些款款温柔,体贴入微的话语,他就再也没有听过,此刻只觉五内俱沸,各种各样的滋味绞缠在心头,感动得泪水迷眼,忍不住就要落下来。 齐墨冰说着说着,心潮迭起,不禁也为之感动。她从袖口拿出一方雪白的手绢来,轻轻塞进他的手里,莞然道:“你也不是小孩子啦,不许哭鼻子,要不路人看见了,还当我这个做姑奶奶的欺负侄孙儿。” 季寒书还是头一回听见她说笑话,虽然不甚好笑,但以他此时心境,犹同听到了天底下最体贴、最温柔的话,不禁开怀,陶然道:“四姑奶奶从前又未见过我,怎知我小时候爱哭。” 齐墨冰哼了一声,笑靥妩媚,扬了扬眉毛道:“不羞,就这么夸自己!你当我没见过你小时候的模样吗?我不仅见过你,你还给我磕过头呢!”季寒书半信半疑的道:“当真?不会罢!我以前若是见过你,又怎会忘得掉?” 话一出口,他便即后悔脸红,自觉这话说得太也轻浮了些。他对齐墨冰豪无轻薄之念,但心所思,口所言,一时口快,竟将这句天底下最最大的实话给漏了出来。 而齐墨冰非但不以为怪,眼中似羞还笑,似笑还羞,三分是腼腆,三分是欢快,三分是温存,还有一分是喜欢,说道:“那时天下将将太平,皇上大封功臣,你爹爹进京受封公爵,就带着你妈妈、你姐姐一同来的。回程时你爹爹顺道去了一趟安平镇拜访我们,我们几姐妹都来了,就在现今的悦来老店见的面。那时候你三弟还未出世呢,你姐姐不过七岁,你呀才两岁,还是个小鸡头果。”说时伸手在自己大腿上比划了一下,示意当年他就只这般高,接着道:“你爹爹吩咐你姐姐跟你向我们几姐妹磕头,你咚咚咚的直磕头,敲得地板好响,打鼓似的。当时我那琴聪妹妹就给你起了个绰号,叫做‘铁头童子’。不过这些事儿你一定记不得啦。” 说罢,粲然而笑。 季寒书听她说得绘声绘色,十分有趣,扬起脖子哈哈大笑。他本就是豪迈大气、不羁小节之人,只是不善处理与女子的关系,在齐墨冰面前更是缩手缩脚,惶惶不安。这时他与齐墨冰谈的欢畅,不自禁的真情流露,胸中豪气登生,这一阵笑声爽朗清澈,响若洪钟,引得路人统统都看了过来。齐墨冰见众人都看过来,起初觉得害羞,可很快的就被他这阵男子气概十足的笑声吸引,就像欣赏着极美妙动听的乐曲,渐渐的沉溺下去,听得入迷了。 季寒书笑了好一阵才止住,然一想到“铁头童子”一段,笑意难抑,格格声的余笑不绝。 齐墨冰也回过神来,心头怦然一动:“我……我竟傻乎乎的看着他那么久?若被路人看见,真是羞死人了……”羞涩的向四周瞄了一眼,一眼就看见三个红服黑袍的锦衣卫正朝这头走来,他三人所过之处,路人尽皆趋避。她咯噔吃了一惊,寻思自己武艺极高,季寒书亦不是泛泛之辈,三五名锦衣卫自是不屑一顾,但街市上人流熙攘,一旦动起手来,只恐误伤无辜,而且季氏兄弟的行踪一旦暴露,锦衣卫不免四出搜捕,势必闹得满城风雨,鸡犬不宁。这时季寒书还不发觉,仍在自得其乐的笑个不了,她忙伸手拉住了他的手掌,闪进道旁一条小巷内。 第三十六章 白食1 季寒书一愕,正待要问,齐墨冰脸转向他,手指按在唇边“嘘”了一声,低低道:“别声张,是锦衣卫。”手将他的手拽得愈发紧了,好似怕他会冲了出去。 他向街心一看,果然见三名锦衣卫踱着方步,从巷口前走过。他心中恨恨:“这些天受锦衣卫的窝囊气也够了,什么时候能痛痛快快的杀他一场,灭灭这些狗崽子们的威风!”忽觉右手手心里一片湿润,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的手正和她的手紧紧相握。 他吃了一惊,下意识的想抽开手来,可是她握得极紧,终于没抽出来。他心里又是羞又是喜,又是不安,好似自己亵渎轻薄了她一般,霎时间不知所措。 正七上八下间,他忽地心里一亮:她的手柔软细腻,可手心里湿漉漉的满是汗水。这手汗自然不是因恐惧而生,而是一路上所积之汗。他起初当只有自己在面对她时紧张不安,却想不到她在面对他时,心中一般的紧张不安。只是她善于掩饰,外人不易显露,然她手心中这潮湿的汗水,却是实实在在的暴露出她内心的真实情感。 他忽然之间,似乎看见有扇紧闭多时的门正自缓缓开启,门外世界,豁然开朗,是一个全然不同的天地。 这时她牵着他的手从小巷走出来,若无其事的笑道:“没事啦,他们走远了。我逛得有些累了,不如寻个地方歇歇脚,然后再去寻慕雪,好不好?” 说话间,悄然松开了紧握着他的手。若非他有心留意,还真的不觉察她的手是何时松开、如何松开的。 他望着她的笑脸,缓缓点了点头,蓦然想起:她好似有许久没再称呼他“贤侄孙”了。 两人在街上一路闲逛,一路留心着季寒礼与韩慕雪的去向。走着聊着,不觉走到城西头一座大宅前。只见宅子门前守着四名家丁,四名家丁一律青衣短衫,青布裹头,一手叉腰,一手按定腰间的长刀,煞是威风。城内夜市繁华,可这座宅子方圆数十步内,却无一小贩摆摊叫卖,便连行走的路人也远远绕开了走。齐墨冰见门前家丁装束特异,仰头看门牌,也不注明门号,便只有“海津镇”三字,不禁大感好奇,停住了步子,向季寒书问:“这地方有些奇怪,莫非是江湖上什么门派?怎的也没门牌名号?” 季寒书四下里一瞧,远近便只有自己二人站在街心,显得尤其突兀,那四名青衣家丁目光向二人瞥来,含着三分挑衅之意。他道:“那边有家酒铺子,咱们坐下歇歇,我慢慢与四姑奶奶说道说道。”齐墨冰道:“好。” 两人便在酒铺子里坐下。齐墨冰抬头一看,只见酒铺子门前挂着一面青色方旗,上头篆体写着一个“酒”字,与寻常酒铺外挂的酒望子截然不同。酒铺子里倒也宽敞,摆了七张方桌,便只有靠门口的桌子边坐了三位男子,都带着兵器,来路不善,此外再无一个客人。掌柜的是个三十岁上下岁的妇人,穿的甚是讲究,一双凤眼,颇有三分姿色,斜着眼睛向齐墨冰打量。齐墨冰被她瞧得微微发窘,心中奇怪:“闹市街上的酒铺,怎的没几个客人?这家铺子似乎来路有些不正。”双眼望向季寒书,低声道:“不如……不如换别家?” 季寒书微微一笑,道:“换什么?吃这家酒铺的酒,不用给钱。” 齐墨冰道:“不给钱?”心中加倍好奇,问:“这是怎么说?” 季寒书摆摆手示意她别说话,左手伸进钱袋里抓了一把,正好是十枚铜钱,接着又抓了一把,正好又是十枚铜钱。齐墨冰看在眼里,微微讶异:“他怎能掐得这么准,不多不少,正好十枚铜钱?”只见他歪着脑袋瞅着那掌柜的妇人,铜钱握着手掌中,唰唰的掂出响来,有意引起那妇人注意,那妇人却爱理不理的,自顾翻着账本。好一会儿,季寒书似笑非笑的道:“你不过来,是不是要爷过去?爷真过去了,就不只是喝碗酒了啊。” 齐墨冰出身名门正派,耳濡目染,无不是正道大义,于这些江湖上的俚语切口,莫说不会说,便连听都没听说过,只感说不出的新奇,双眼瞧着季寒书,掩嘴微笑。那妇人撇了撇嘴,懒洋洋走近前来,向齐墨冰打量了一眼,目光中含着几分妒意,爱理不理的道:“季大爷,您来啦。”季寒书道:“来啦,来看看你。”那妇人脸蛋微红,道:“季大爷,您用些什么?” 季寒书道:“一碗酒,一壶茶,三两五香牛肉,一叠花生米。”说时,巴掌置于桌面半尺高的地方,从右至左一划,听得叮叮叮一串响声,二十枚铜钱落在桌上一字摆开,每只铜钱相隔距离相等,不差分毫,犹如一枚枚排好了似的。齐墨冰眼波微跳,心下暗暗佩服:果然是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江湖中人虽无拔尖的武艺,可是许多手艺门道却不是别人轻易学得来的——纵然自己身怀极高超的武艺,可随手便将二十枚铜钱排得如此齐整,却着实无此能耐。 那妇人瞧见季寒书这一手,不由露出三分怯意,道:“季大爷等着,马上就来。”顷刻送上茶酒点心,伸手便要拿桌上的铜钱。季寒书右掌虚按在铜钱上,不令她取去,左手拿起酒碗抿了一口,砸吧砸吧嘴,摇了摇头,似在示意酒不好,道:“你先去,回头再来。”那妇人鼻子里轻轻的哼一声,一甩手绢儿,悻悻的去了。 齐墨冰越看越奇怪,如堕五里雾中,问:“这是怎么啦?”季寒书道:“这酒里掺水,也掺得忒狠了点。”齐墨冰将信将疑,拿过他面前的酒碗举到鼻边一闻,果然酒气淡薄,往自己杯里倒了点尝尝,却十分辣口割喉,显然这酒里不仅掺了大量的水,掺的还是辣椒水,不由得大皱眉头,暗骂店家太黑。转头向那妇人看去,只见她懒懒散散的坐在柜台后,若无其事的磕着瓜子儿。齐墨冰道:“你干么不叫她换一碗?”季寒书笑道:“换上了好酒,我还能不给银子吗?”齐墨冰恍然大悟,眼含秋波,且喜且嗔的看着他,道:“看不出来,你这人真的挺坏。” 第三十七章 白食2 季寒书看着她妩媚的眼神,心神一荡,忙夹了两块牛肉送进口里,眉头一皱,旋即展开了,微笑道:“虽说是吃白食不给银子,可是要吃好的,还得挑家像模像样的酒楼。”齐墨冰道:“我闻着这牛肉挺香呀。”夹起一块也吃了,嚼了几口,忽的笑出来,道:“似乎是驴肉,白食确实不是那么好吃的。”季寒书道:“你吃得惯?”齐墨冰顽皮道:“当真不用给银子,便吃得惯,不然可亏本啦。”夹起一块驴肉放在他碗里,温柔的道:“其实味道不错。驴肉虽是不值钱,可是却不是时常能吃得到的,我还是第二回吃。今晚上跟着你,不但开了眼界,还享了口福了。”说罢向他嫣然一笑。 季寒书吃了几口,放下筷箸,道:“这家店便是对面那家大宅子开的。”齐墨冰问:“你怎么知道?听那妇人口吻,她认得你,你以前在这家店吃过?”季寒书微笑道:“来过一回,因为吃白食不给钱,那妇人倒是很记得我。”齐墨冰莞尔道:“难怪。”季寒书道:“这家店可不是随便能吃的。你知道对面那家大宅子是什么名堂吗?是龙口堂在海津镇的一处分堂。” 齐墨冰听到“龙口堂”三字,心中一凛。话说这龙口堂可是黑道魁首,江湖上首屈一指的大黑帮,喽啰多达数万之众,势力遍布大江南北,总堂在北平,设立于各地分堂口不下二三百家,在江湖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气焰万丈。虽说黑白不两立,正邪不相容,可是名门正派畏于龙口堂强横的势力,竟没一个敢出头与之抗衡。齐墨冰早便听说过龙口堂的恶名,悻然道:“原来他便是龙口堂。哼,怪得不敢自报门号,原来是做贼心虚。” 季寒书摇一摇头,道:“他所以不自报门号,倒非心虚,而是不愿张扬。其实只要对龙口堂有一知半解的,只叫看见了大宅前挂着青色旗帜,站着青头巾的弟子,就知那是龙口堂了。” 齐墨冰养尊处优,并不时常在江湖上行走,却不知道这里头的事,点了点头,听他往下说道:“龙口堂虽是黑帮,但门槛极高,若是寻常的江湖混混,龙口堂还看不上眼。我与龙口堂少香主王之宁是老朋友了,那年朝廷命父帅率军北扫,但出征日期越来越近,朝廷发下的军饷却迟迟不到。父帅是性烈之人,为此跟朝廷抻上了,说军饷不一日不到,大军就一日不出征……”齐墨冰插口道:“军情如火,为了军饷误了军机大事,季帅如此做法,是不是有些欠妥当?” 季寒书正色道:“四姑奶奶是没有带过兵。军情固然要紧,可也不能将将士的命看得忒轻了。忠君报国,说起来动听无比,可当真要在战场上与敌人真刀真枪的干一场,未必人人都愿意。将士们血战沙场,那是拿自己的性命跟老天爷赌运气,那些子见天在朝堂上大呼‘忠君报国,死而后已’的官崽子,难道当真会体谅当兵的苦处?都是慷他人之慨,用别人的鲜血性命显示自己的忠贞,什么东西!大军出征,不定谁就回不来了,都指着朝廷发下军饷,用饷银安顿好父母妻儿,然后好安安心心的去打仗,而今军饷不到,却叫将士拿命去拼,父帅是大将军,不是刽子手,不带这么使唤自己弟兄的。” 齐墨冰哑然失笑,深觉自己的想法太幼稚了,遂不再插口。季寒书道:“朝廷连下三道严旨,命父帅率军出发,父帅愣是抻着不受命,眼看出征日期便到,这时王少香主出现了,赠予父帅三十万两银子。原来王少香主对父帅早怀仰慕之情,他得知此事,心想父帅与朝廷抻着,当真误了军机,于父帅势必大大不利,因此赠送军饷,父帅也不必继续与朝廷抻下去了。自那时起,我就与王少香主交上了朋友。” 齐墨冰点头道:“如此说来,王之宁确是十分仗义之人,可他为何不好生整顿龙口堂一番,否则龙口堂在江湖上的名声也不致如此不堪了。”季寒书道:“四姑奶奶这话我也跟王少香主说起,有些人不在乎银子,有些人不在乎名声,王少香主属于后者,爱做什么就做什么。”齐墨冰问:“官府也不管管龙口堂吗?” 季寒书呷了口茶,面上微露蔑然之色,道:“官府是什么?就是官场;官场是什么?就是官员升官发财的地方。只要不碍着他升官发财,他也懒得管去。尤其是龙口堂这样的大帮会,大树底下好乘凉,保不定那天还指着他帮忙升官发财呢。官也是人,没来由的谁愿意给自己找麻烦。” 齐墨冰一想也是,龙口堂横行江湖,已非一日两日,而名门正派无不缩手缩脚,对其避之不及,难道不是明哲保身,不愿给自己找麻烦吗?欺软怕硬本是人之本性,不论他权利再大,本领再高,无不如是。季寒书道:“季家落难之后,我哥俩潜回中原,多亏了王少香主相助,才得以手刃仇人。王少香主曾邀我哥俩加盟,但我哥俩是朝廷钦犯,不能连累了王家,因此回拒了。这几年我哥俩东奔西走,有三四年没与王少香主见面了。”齐墨冰兴致勃勃的道:“此次去北平,你何不与他见个面?龙口堂固然名声不佳,可居然能在江湖上闯出这么大的名堂,王之宁确非寻常之人,我也好奇想见识见识他这个人。”季寒书笑道:“四姑奶奶是名门弟子,朝廷显贵,却去见一个恶名昭彰的魔头,只怕有欠妥当。”齐墨冰柔柔一笑,低下头道:“我估摸着能与你交上朋友的人,人品决计不会不好。”季寒书笑道:“我是个强盗。” 齐墨冰轻声道:“我知道。”抬睑向他看着,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 第三十八章 白食3 季寒书精神为之一振,腼腆道:“那……也好。”低头喝茶,藉此定神,齐墨冰也低头喝着茶,一时之间两人都不说话。 好一会儿,季寒书道:“你瞧见酒铺外挂着的酒旗子了么?旗作青色,证明这家酒铺是龙口堂开的。”齐墨冰道:“怪得没什么客人。不亏本吗?”季寒书道:“似这种酒铺茶铺,各地都不罕见,原是龙口堂的一项善举,提供平价酒水小食供人饮食歇脚之用,原本便不指望赚钱,便是赔了本,也是龙口堂包着赔。只是龙口堂名声不好,除了江湖豪客与黑道人物外,寻常人都不敢进去,而且掌柜的多数黑心贪小便宜,好比这家。”齐墨冰向那妇人溜了眼,笑道:“看来名声还是安身立命之本,名声不好,想做善事也没人领情。” 两人吃吃聊聊,歇够了,便要出门去寻季寒礼与韩慕雪。齐墨冰心道:“他难道真的不给银子?”见那妇人走近前来,等着季寒书结账。季寒书也不说话,只将驴肉与酒碗往她面前一推,似笑非笑的瞧着她。那妇人被他盯得既心虚又害羞,低下头去,道:“您还要点什么?”季寒书道:“什么也不要了。”那妇人道:“那您……结账?”季寒书道:“我也不想结账。”那妇人看看他,看看齐墨冰,又看看桌上的二十枚铜钱,惴惴的不吱声。季寒书慢慢将头凑前她身边,微笑道:“我走了,回见了您。”将桌上的铜钱拢进手掌里,唰唰的掂出响声来,大摇大摆的走出门口。 齐墨冰见那妇人满面羞怒,一张脸涨得通红,却不敢发作。她心下不忍,追上季寒书,抓了他手掌里的铜钱,返回酒铺放在桌上,这才离去。季寒书笑道:“得,这回咱们吃了驴肉,喝了假酒,还被人家心里骂驴蛋呢。”齐墨冰满脸通红,道:“走罢,别说了。” 季寒书常到海津镇,地理极熟,要找到季、韩二人,也非难事。两人走入一家戏楼,这戏楼共分两层,坐满了宾客,极是热闹,连二楼回廊上也站满了人。大堂东边搭着一座戏台,台上置着一案,案上一块醒木,案后站着一位身着长袍的说书先生,一手拿扇,手指比划的说着故事。靠近台前的一张酒桌旁坐着一位少女,双手支颐,眼睛睁得滚圆滚圆的,嘴角含笑,入神的注视着台上那说书先生,不是韩慕雪是谁?季寒礼坐在她旁边,翘着二郎腿,嘴里磕着瓜子儿,不时往大门处张望,望见季、齐二人进来,远远的招了招手。 齐墨冰知韩慕雪是个调皮鬼,第一次出远门,什么都觉得新鲜,只怕自己不在她身边,季寒礼管她不住,要闯出祸来,此时见韩慕雪安然无恙,一颗心落定,道:“我这七妹啊,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毛病,不好脂粉,不好漂亮衣衫,功夫也不好好练,就好听书。只要有书听,楼板塌了她也不知觉。你瞧瞧她那入迷的样子,倘若有人在她茶碗里下毒,那可怎么得了。”边说边快步走到韩慕雪身前,伸掌在她肩头一拍,道:“慕雪。” 韩慕雪头也不回,眼睛依旧盯着台上,左手掀开茶壶盖子搁在桌上。齐墨冰直皱眉头,向季寒书道:“她把我当做端茶添水的伙计啦。”又在韩慕雪肩头一拍,唤:“慕雪。”韩慕雪照旧不回头,一甩肩膀道:“你拍什么呀,男女授受不亲,你拍啥拍。要结账,找我贤侄孙儿结。贤侄孙儿,结账撒!”季寒礼道:“是是,我结、我结。” 齐墨冰哭笑不得,只好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满怀歉意的向季寒礼道:“瞧我这七妹,可叫你费心了。”季寒礼笑道:“这没什么,伺候小姑奶奶,不是我应当应分的嘛。”季寒书问:“说的什么书?”齐墨冰道:“是三国吧。曹操前曹操后的。” 季寒礼忽然想起一事,压低了嗓门向季寒书道:“最近有个叫罗贯水什么的写了部书,叫做《三国志通俗演义》,大哥可知道?”季寒书道:“听过,听说写得很好,一时间洛阳纸贵,大家都争着看。”齐墨冰插口道:“这书我也听说过,不过罗贯水是谁呀?”季寒书道:“是罗贯中,听说他曾是反元义军首领张士诚帐下的幕僚,不过郁郁不得志。” 季寒礼嘻嘻直笑,手指向季寒书比划了两下,齐墨冰看出是个“偷”的手势,心里好笑。听他说道:“手稿少说也值四五十万两呢,大哥,咱琢磨琢磨?”季寒书淡然一笑道:“确实是能卖个高价,然此书乃文学魁宝,盗之不详。”季寒礼道:“扯淡,偷东西只论值钱不值钱,还说什么吉祥不吉祥。要吉祥,咱当太监得了,见天的‘娘娘吉祥’!”齐墨冰噗嗤一声笑出来,深深的看了季寒书一眼,忍不住又笑了一声。 季寒礼瞅了齐墨冰一眼,道:“两位姑奶奶先坐着,我出去方便一下。”向季寒书使个眼色。两人来到戏楼外,季寒礼笑嘻嘻地道:“瞧四小姐的气色不错啊,笑得跟朵花似的,说说,刚才你们做什么啦,她这般高兴?” 季寒书心里火烤似的,兴奋不已,却若无其事的道:“没做什么,就随便逛逛。”季寒礼道:“观音菩萨卖春,谁信!说说嘛,也让我乐呵乐呵不是。”季寒书道:“真没做过什么,就随便逛逛呀。”季寒礼白了他一眼,哼一声道:“你跟我掉腰子装骚包是不?好,你不肯说,我问四小姐去。” 装势要走,季寒书知这三弟面皮最厚,怕他当真会问齐墨冰,只好将刚才自己与齐墨冰上当铺,逛街买小吃,酒铺里谈心吃白食的事向他坦白了一遍,末了道:“真没做过什么。才刚刚熟起来,能有什么做呀,不就随便瞎聊嘛。” 季寒礼两眼放光,猛地在季寒书胸口打了一拳,哈哈笑道:“行啊,大哥,瞧不出你花花肠子原来挺多,很有两下子嘛!” 第三十九章 白食4 季寒书双颊发烧,他虽看出齐墨冰对自己颇有好感,但好感归好感,喜欢不喜欢还另当别论,惴惴的问:“真成吗?我没出娄子吧?”季寒礼笑道:“怎么不成啊,八字有一撇啦。”季寒书腼腆道:“这就有一撇了?我还以为刚刚磨了墨,还未起头呢……” 季寒礼噗嗤一笑,说道:“刚才我在戏楼里坐着,还替你担着心呢,就怕你去跟四小姐说什么琴棋书画之类。”季寒书心中咯噔一沉,道:“这个我还真没跟她说起过。怎么,不好了?”季寒礼笑道:“好,就是别跟她说这个!咱们是傻当兵的,虽然平时也读读书,吟吟诗,附庸风雅一番,可是能和四小姐这大家闺秀相比?你跟她谈论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人家一点也不觉的新鲜,而且你也说不过人家,要讨她欢心儿,你就要说些她不知道的事情。女人喜欢什么?一爱帅哥,二贪新鲜,三崇拜英雄,四——嘿嘿,你跟她还没到那份上——你都三十好几啦,长得帅不帅,四小姐心里有数,反正看着你顺眼就行。她没听说过黑道上的事,也没进过当铺,你跟她说黑道上的事儿,带她上当铺,还吃饭不给钱,忒绝的是居然把自己当了,多新鲜啊,数你行!大哥,你是天才啊!”向他竖起大拇指,哈哈大笑。季寒书腼腆道:“你说颠儿就颠儿了,我腰包里半个子儿也无,只好将自己当了,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嘛。嗳,甭废话了,你快将银子拿出来,我好把自己赎回来。” 季寒礼笑道:“赎什么呀,不赎啦。”季寒书道:“没这道理。再说我怎能花她的钱。”季寒礼道:“这里可就大有学问了。你为什么把自己卖了?为了谁?为了她呀——”季寒书打断道:“我可没将自己卖了。”季寒礼道:“好好,当,把自己当了。你是为了她才当的自己,你一天不将自己赎回来,这人情,她就一天欠着你。咱也别提醒她,反正明早咱们就离开海津镇了,那时我再说起这事,她知道咱们没银子,只有她帮你赎,可是人都离开海津镇了,她哪里赎去?这个人情就一直欠着还不上,可是还不上还是要还呀,怎么还?”——“啪”的一拍巴掌:“用自己的身体还呀——以身相许!” 季寒书嗤之以鼻,道:“不就五十两银子嘛,还以身相许,至于嘛。”季寒礼道:“不信你瞧着。”季寒书道:“我不信。”季寒礼笑道:“你还别不信我的话。晚上我怎么跟你说的?我说四小姐面上不冷不热,其实心里火烫火烫的,这话没有错吧?嗨,她心里野得很呢。” 季寒书回头一想,登觉今晚险得很:自己带齐墨冰上当铺、吃白食、说黑道故事,倘若她当真是守正不阿得近乎刻板的女子,定然将他视作污浊小人,又岂会乐意与他相处?那定是彻底搞砸了。正因她骨子里头带着些独有的野性,不拘一格,而绝非刻板不知变通的女子,才会对那些看似污浊的事产生极大的兴趣。点头叹道:“七玄女仙居海外,历来不受礼教妇道的桎梏,性子率真烂漫,这等女子着实不凡,又何止惊人的美貌而已。”季寒礼抚掌道:“就是嘛,就是嘛!被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娶个玄女做老婆了。” 季寒书越想越觉兴奋,怕季寒礼来取笑,正色道:“不和你瞎白话了,进去了,她们还等着咱呢。”抬脚往会馆便走。季寒礼在后头追着说道:“我话还没说完呢!下回你就跟她说打仗的事,多说说自己如何如何威风,女人都崇拜英雄,甭看她武功高,心里面都希望自己心仪的男子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季寒书忽然停住脚步,若有所思的低着头。季寒礼问:“咦,你怎啦?” 季寒书脸色深沉,似有无限伤心,恨恨道:“英雄?英雄个球!是个英雄,就没有好下场,吃饱了撑着才做他娘的英雄!” +++++++++++++ 第二日四人向客栈结了帐,备足了干粮,又再北行。季寒礼一再将昨晚季寒书典当、吃白食及“铁头童子”三事挂在嘴边说了又说,借此调笑逗乐,韩慕雪听一回,笑一回,好似永远听不厌。每当季寒礼说起那些事,季寒书与齐墨冰心有灵犀一般,相顾一笑,沉默不语。季寒礼看着他两人那般默契的劲儿,心中大喜:“果然是‘欲要两情悦,还须独处时’,潘安的那部《掷果兵法》,端的是癞汉娶个俏小姐,真他妈妙极了!” 大雪虽住,积雪却深,这一路北上仍是骑不得马坐不得车,还须徒步赶路。刚刚走出客栈,韩慕雪怀中的小狗好似嗅到了什么香味,鼻子动了动,忽然“汪”声一叫,从她怀里跳出来。韩慕雪唤道:“花儿,你到哪里去?”那小狗起名叫“花儿”,只见它径直跑到墙角下一年老的女乞丐身前,又是摇尾又是欢叫,显得十分亲热,又不时在她衣衫中拱着,似在找东西吃。那女丐伸出满是泥泞的手,在小狗头上轻轻抚摸,嗓门又沙又哑,轻声道:“多漂亮的小狗,你是谁家养的呀?” 韩慕雪心中极是奇怪,他们四人不过在海津镇住了一晚,小狗又始终跟在她身边,没见过生人,怎的它似同丐认识了许久,竟然那般亲热?见女丐身上又破又脏,手黑得像裹了泥巴,心下不喜,生恐她的脏手弄污了小狗雪白的毛发,忙奔过去将狗抱了回来,向女丐打量了一眼。她满头白发,脸上皱纹深如刀刻,抱着双手缩做一团,身子冷的微微发抖,落魄凄凉已极。韩慕雪摸出一块碎银放到女丐身边,抱着小狗走开,那小狗尚自汪汪的叫,似乎对那女丐很是眷念。 第四十章 仇恨1 一行人一路上谈笑风生,大为欢洽。齐墨冰只道季寒书体内化风散之毒仍未消尽,路上对他体贴照顾,便似姐姐照顾小弟弟一般,与前两日淡漠的态度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判若两人。季寒书既是欣喜,同时又十分惭愧:他身上明明无伤,却又装出一副病态来骗取她同情体贴,觉得很是过意不去。他屡次想对齐墨冰解释清楚,一来为季寒礼所阻,二来又担心如实相告后触怒了她,是以终究没有说明。 第二日晌午四人在一座小镇上打尖。多日来大雪,往来客商稀少,饭馆掌柜不愿张罗,店里头提供的食物极少,除了馒头咸菜,连一叠像样的下酒小菜也没有。季氏兄弟无肉不欢,请店家宰一只鸡做菜,店家说鸡要留到过年时杀的,死活不肯,气得季寒礼想要割了掌柜那又肥又大的耳朵下酒。韩慕雪笑道:“你们就这么好吃肉,一顿也少不得?” 季寒礼拿筷子敲着碗沿,摇头晃脑的吟道:“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啊。你们这些文人雅士、武林豪杰,不吃饭,也要弄一片竹林撑门面,咱们这些粗人不撑门面,只求几块肉撑撑肚皮子,难道这也不行?”韩慕雪噗嗤笑道:“这你可说对了,我们恋香岛上,的确种了许多竹子。不过店里没肉吃,你们就勉为其难做一顿文人雅士罢。”齐墨冰也笑道:“你们说自己是粗人,我看不然,这一路上我也没少听见你们吟诗作对,不仅一点不粗,还雅得很。可惜你们现在已经不带兵了,否则定是一代儒将呢。”说时向季寒书看了一眼,嫣然一笑。 季寒礼肚子里好笑:“这才多少工夫,四小姐就这般偏袒起大哥来了。大哥,你真有种!”发议论道:“‘儒将’、‘儒将’,这词十分有问题。一个将军该做什么?当然是打仗,并且打胜仗,至于是否儒雅风度,只是次要。主次有别,因此应当将这个‘儒’字放在后头,做‘将儒’才对。有‘将’才有‘儒’嘛,‘儒’而不‘将’可不行。历史上真正算得儒将的,无非韩信、周瑜、陆逊、李靖、岳飞区区数人而已。” 韩慕雪插道:“诸葛亮呢?怎么没有他撒?” 季寒礼笑道:“小姑奶奶听三国听多了罢?你听他们吹!诸葛亮治国一流,治军也不差,打仗算个毛!屡次北伐,不得一城一地,劳而无功,似这种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蹩脚统帅,换作别处,不杀头也要废为庶人,也只有诸葛亮是个例外。不是我吹牛,若是蜀国北伐的统帅由我来当,长安以西早摆平了。”边说边摆弄着茶碗杯盘,在饭桌上比划起三国形势,当走那条路,当打哪处,用多少兵,备多少粮,高谈阔论,说得唾沫横飞。韩慕雪笑道:“你是将门之后,沙场悍将,确实能打仗,这我一点不怀疑。不过小女子只会绣花,不会打仗,你跟我说了也白说,还是请你歇息歇息,留点力气待会儿好赶路。” 季寒礼讨个没趣,闷闷不响。季寒书笑道:“四川这地方,易守难攻,道路艰难,固然不容易打得进去,但进去了更难打出来,非用奇谋诡计不可。当年韩信出川,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邓艾入蜀,偷渡阴平小路,都是出奇制胜,诸葛亮不知用奇,大摇大摆的沿大路出川,魏兵早已布下十万精兵张开个口袋等着他来,他又如何能够成功?并非我贬低了武侯,事实上他打仗在行家眼里,确实不行。” 四人正闲聊间,店里走进几个蒙古人。为首的是一横练彪悍的蒙古汉子,穿一领宽大的棉袍,头戴一顶黑尼帽,脚蹬牛皮长筒靴,腰带上挂着长刀、火镰。他身后跟着两位妇人,穿着长棉袍,裹着头巾,其中一人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约莫八九岁年纪,想是为首那汉子的妻妾和儿子。最后是三名带刀的蒙古武士。七人大喇喇走进店里,分两桌坐了,为首那汉子及其家眷坐一桌,三名蒙古武士坐另一桌。那汉子叉腿坐下,一脚踩在凳子上,露出靴筒上镶着的金丝花纹,显然身份不凡。他一口生硬的汉语,拍桌子嚷道:“嗨,蛮子掌柜,上酒来!我吃饱了,要南下见你们的蛮子皇帝!” 蒙古人统治汉人多年,汉人饱受荼害,种种事迹均是齐墨冰所亲眼目见,因而心中对蒙古人深怀恨意。季氏兄弟尤为警觉,转过身子侧对着几位蒙古人,左手照旧抓着馒头在吃,右手已暗暗握紧了衣摆下的刀柄。韩慕雪出生时蒙古人已退出中原,这回还是头一回见识蒙古人的模样,大为好奇,她见那两个蒙古女人颈上、手腕上胡乱佩戴着汉人女子的首饰,件件首饰无不名贵精致,却衬了一身臃肿的棉袍,沐猴而冠,说不出的庸俗土气,并且她们不知汉人女子穿戴首饰的规矩,竟将细长的金项链露在了衣服外面。外域之人艳羡中国之盛,邯郸学步,模仿汉人的装束习俗,然而大多不得其法,似这两位蒙古女子胡乱佩戴首饰尚不足怪,更有甚者,将茶叶大锅煮熟,倒了水,将茶叶沾上白糖酱料食用。 韩慕雪问道:“他们要南下面圣,是鞑子遣来的使者伐?” 季寒书紧紧咬着牙关,冷冷道:“若是使者,何必携家带口?随从又何只区区三人?他们是来投降的。” 原来元帝自败出中原后,重新收拾政权,史称“北元”。明朝建国后,数次调遣大军远征北元,屡获胜捷,斩首无算。北元政权内忧外患,国势日非,每况愈下,加之蒙古人往日在中原过惯了舒适奢足的日子,思慕中国繁华,叛逃至大明的官员将领极多。明廷有意昭示上国仁德,对叛逃而来的北元将、官一律善待收容。眼下这位蒙古汉子,也是叛逃的北元将领。韩慕雪听起缘由,冷笑一声,揶揄道:“顶特了,这就是成吉思汗的子孙!” 第四十一章 仇恨2 那蒙古将军咬了一口馒头,啐了一地,叫过掌柜的大骂,非要吃肉不可。而今虽已是汉人的天下,然汉人久受蒙古人蹂躏,积弱多年,对蒙古人的惧意顷刻难除,那掌柜的是胆小怕事之辈,唯有捉了两只母鸡下厨宰杀。季寒礼见几个蒙古人如此张狂,已是怒火中烧,又见那掌柜的如此偏袒,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将手中馒头狠狠摔进菜盘子里,齐墨冰被他吓了一跳。韩慕雪笑道:“我算知道你兄弟俩为何无肉不欢了,原来你们常年跟鞑子打仗,潜移默化,也变得跟鞑子一样喜欢吃肉。” 其时店内便只有季氏兄弟、齐、韩与七位蒙古人两批客人。几蒙古人闲坐等食,见齐、韩姐妹俩容貌极美,不绝口的调戏笑谑。他们说的全是蒙语,姐妹俩虽然听不懂,但从各人脸色语气中已然猜到八分,心下十分憎厌。季氏兄弟精通蒙语,句句听个明白,早已面色铁青,将衣摆下的刀柄越发握得紧了。 那蒙古将军将儿子抱在膝头上坐了,指着季氏四人,教儿子说道:“贼蛮子、贼蛮婆子,贼蛮子、贼蛮婆子。”那小孩笑嘻嘻的模仿道:“贼蛮子!贼蛮婆子!”然后叽里咕噜的跟父亲说了句蒙语,那汉子及两位蒙古妇人听得哈哈大笑,伸手连摸小孩的头顶,夸赞不已。 韩慕雪好奇问道:“那臭小孩说了什么?” 季寒书咬着牙道:“会有什么好话。那小孩说,长大了要杀光汉人男子,还都北平,还有……哼!”虽不说完,但猜都猜得到是极龌龊不堪的话语。韩慕雪笑道:“二位贤侄孙,我们教训他们一顿好不好?咂咪咂咪。” 季寒书早动了杀念,正中下怀,冷笑道:“何需小姑奶奶动手。”向季寒礼丢个眼色,然后站起身来。 齐墨冰亦主张好好给几个蒙古人些颜色,然见季寒书脸上弥漫杀气,若真动手,绝非“教训一顿”而已,当场便要血流满地,担忧道:“你……你别莽撞。” 季寒书铁青着脸,冷冷不答。季寒礼笑嘻嘻道:“这几个狗鞑子,明明已做丧家之犬,好言好语也就罢了,还如此不可一世,当真是一跤摔在铡刀口——咔嚓!四姑奶奶你瞧着,咱哥俩当年杀的鞑子海了去了,今天补上几个,凑个整数儿,也好在佛祖面前还了愿。”边说边站起身,抓起一只大馒头咬在嘴里。 齐墨冰刚要劝阻,念头一转,想起自己还在少女时,当其时天下仍在蒙古人手中,有次随大姐出岛,便亲眼见过鞑子对汉人女子奸*淫剖腹的惨况,心肠立时转硬,想:“杀吧,杀吧,让他们去杀!”遂重新坐定。韩慕雪筷子夹起咸菜,慢悠悠的往口里送,笑眯眯的,专等看戏。 兄弟俩若无其事的走到那三个蒙古武士身后,猛地里从衣摆下抽出长刀,挺入其中二人的后背。兄弟俩都是战场上杀人杀惯了的,手法迅速麻利至极,刀锋由后背横着刺入,避开坚硬的肋骨,直通身躯,同时刀锋一绞,那两人痛得哼也哼不出,俯桌而死。另一人吓得发呆,季寒书动作极快,刀光一闪,早卸了那人的右臂,季寒礼赶上又是一刀,只见红雾升起,地板骨碌碌作响,一颗人头滚到了那蒙古将军的桌边。 那蒙古将军正与妻儿痛饮,丝毫没在意邻桌发生之事,听得地上有响声,低头一看,只见脚边歪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手中酒杯哐当落地,登时傻了。 季寒礼一个箭步踏上,也卸了那将军一条胳膊。他痛得连声狂嗥,季寒礼取下嘴里的馒头,塞进他口里,狞笑道:“你嚎个啥子?是爷们不是?是不是肚子饿了?这容易得很,我请你吃汉人做得大白馒头!”使劲的将馒头往他口里按。那将军又痛又怕,喊不出声,一张脸涨得通红,鼻孔翕开,馒头屑儿从鼻孔直喷出来。那蒙古孩子破口大骂,扑到季寒礼身上就咬,季寒礼一脚将他踢开,笑着道:“大哥,我季老三生平最爱女人,要我杀女人,实在下不了手,那两个婊子交给你啦!” 季寒书笑道:“你倒省事。”目光向两蒙古妇人扫去。两妇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僵坐在椅子上,呆呆的注视着季寒书,目光中充满恐惧哀乞之色。季寒书于二人乞饶的目光视若无睹,左手抓过一妇人头顶发簪,将刀一抹,那妇人双手捂着咽喉,指缝间鲜血如注,滚倒在地。另一妇人大叫起身,夺路而逃,季寒书倒转长刀,朝她后心掷去,刀尖穿过那妇人身体,连人钉在了墙壁上。他抽出靴筒中的匕首,走山前去,将匕首在那妇人颈脖上一划,她惨叫之声似突然被锁进了箱子里,只剩极低极沉的呻吟,显是被割断咽喉,呼声不得。季寒书从容的拔出刀来,返身而走,那妇人身体顺着墙壁软软滑下,墙上喷满了鲜血,白墙红血,令人触目惊心。 一边厢季寒礼已割下那汉子的首级,提在手里,向两名妇人的尸身瞧了眼,哈哈大笑道:“大哥,你杀女人?四姑奶奶看见了可不喜欢呢!”说时将首级重重按进饭桌上菜盘子里,菜汁溅起,人头上又红又黑,五颜六色,一张嘴里始终牢牢含着那只大白馒头。 他兄弟俩杀人便罢,齐、韩姐妹却着实想不到竟杀得如此暴虐惨酷,看得人心惊肉跳,昏眩欲呕。又听得孩童哭骂之声,只见季寒礼揪住那孩子的头发高高提了起来,那孩子双手护着头发,两脚在空中乱蹬乱踢。他年纪虽小,却比几位大人硬气得多,口中骂声不绝。季寒礼用蒙语对那孩子道:“小兔崽子,知道是谁宰了你全家吗?是你威马少帅季大将军!听到没有,小兔崽子!”那孩子只是大骂,突然一拳打来,几乎打中季寒礼面门。季寒礼笑道:“你小子有种啊,比你死鬼老爹老娘强多了,不过你做鬼也就这么一丁点大啦。” 说罢,挥刀要杀,姐妹俩同声劝道:“别杀他,放了罢!他还是个孩子!” 第四十二章 仇恨3 季寒礼抿了抿嘴,老大不以为然,道:“废话!当年鞑子杀我汉人,可在乎对方还是个小孩么?”说话间,刀锋已然刺入那孩子后背,手一松,将他丢在地上。那孩子泪如泉涌,只痛得哭不出声来,身躯在地上时卷时舒,抽搐不停。季寒礼笑道:“小兔崽子,下去告诉你祖宗铁木真、忽必烈,赶紧的投胎上来,咱等着活剥了他们哩!” 齐墨冰心中不忍,眼见那孩子伤在要害,虽不就死,已然不能活命,叹道:“罢了,你就补上一刀,让他好好去罢。” 哪知季寒礼笑嘻嘻地道:“四姑奶奶说什么呢,人都快死了,再补上一刀,这等残忍之事我可干不出。待我搜搜几个鞑子的身上,看有什么钱物没有。人死了埋进土里,钱埋进土里可就死了,嘿嘿!” 齐墨冰听他胡说八道,不由来气道:“真是胡说!你杀人时,可有半点善念?”见那孩子在地上滚爬呻吟,浑身是血,愈发不忍,向季寒书道:“寒书,你……你去罢。” 季寒书一路对齐墨冰言听计从,十分恭顺,不料此时却忽然变作了聋子,假装没听见。他在尸身上拭净了刀上鲜血,向店外望了眼,道:“官差马上就来了,此地不宜久留,走罢!” 齐墨冰见兄弟俩一个装蒜,一个装聋子,心中有气,瞪了季寒书一眼,扭头就走。韩慕雪从怀中掏出了大折扇,想助那孩子解脱痛苦,可她从未杀过人,抖抖嗦嗦的下不了手。又见几个蒙古人除了已做了无头之鬼的外,余人都一息尚存,身子扔在微微抽搐挣扎,才知道季氏兄弟下手狠辣,有意不将人立时杀死,留下一丝气息,好叫他们活活痛死,流血流死。她心觉不忍,叫道:“这事我不管啦!”撇下兄弟俩,飞也似的跑出店去。 兄弟俩面面相觑,季寒礼调笑道:“这事好像咱们干过了。大哥,四小姐定是恨你残忍,怕不会喜欢你了。” 季寒书微微脸红,道:“狗鞑子,我爱怎么杀就怎么杀,她可管不着我。” 季寒礼竖起大拇指笑道:“好,好,不怕老婆,才是纯爷们!” 季寒书道:“少来罢你。”收刀入鞘,瞧见地上痛得滚个不停的妇人,一边滚,颈血一边飞溅,直洒到他的靴子上。他勃然大怒,照那妇人脸门狠狠踢了一脚,一张脸登时踢个稀烂,恨恨道:“我这靴子是四小姐才给我挑的。”跨过尸体,大步而出。季寒礼将几人身上的银两与值钱的物事收为己有,拍了拍胀鼓鼓的包袱,笑道:“有日子没这么阔过啦。”又抓过那吓得半死的掌柜,骂道:“我让你不杀鸡!我让你讨好狗鞑子!”将他迎面撞在墙上,立时晕了过去。 接下去两个时辰,齐墨冰再没有跟兄弟俩说一句话。季寒书屡屡眼巴巴的看着她,等她说话,三番四次之下,她终于忍不住了,半笑半埋怨地道:“这就是你们龙武大将军麾下的规矩?” 季寒书不解的看着她。她微微一笑,面色凝重,叹道:“我都知道,你父帅龙武大将军乃大明朝一等一的悍将,杀鞑子如同割草一般,从来不捉俘虏,不论老幼,就地斩杀,带不走的牛羊财物,亦就地杀死烧光,大军所过之处,当真寸草不存,因而鞑子送你父亲一个绰号,叫做‘屠城大将军’。” 季寒书点一点头,沉着脸道:“确然如此。当年成吉思汗的铁骑纵横天下,占一城,屠一城,百年之后,他的子孙遭他人屠戮,正是报应不爽。鞑子虐待我汉人同胞,我等又何必对他们仁慈?自然是见一个杀一个。方才那几个鞑子,投降便投降罢,尚且自恃是成吉思汗的子孙,高人一等,如此盛气凌人,不将其杀之,这口气如何能消!我亦知四姑奶奶怪我手段太辣,可是寒书实是咽不下这口气。” 齐墨冰听他言语诚挚,心结立消,温存地说道:“我都明白。我是女子,心肠本来就软,我并非同情他们,更没有怪你,我也恨鞑子,只是看见那孩子死得这样惨,心里终究有些不好受。我可不似你们兄弟俩,你们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什么凄惨酷烈的场面没见过,历练得冷血刚毅。你们将战场上那一套对付鞑子的方法照搬过来,我确实很不习惯呢。”说罢,莞然一笑。 季寒书见她并不责怪自己,心下释然,淡淡道:“不瞒四姑奶奶说,父帅麾下固然人人凶悍,但还数我与三弟的神威营最为辣手,杀鞑子并不立即杀死,给他们留下一口气,让他们活活痛死,这比一刀结果了他们的性命,残忍十倍,快意十倍。我神威营有一条规矩,凡是新进营的兄弟,头一件事便是用牛羊练刀,直到练成了一刀致命,却不立时致死的本领,否则我兄弟俩是不许他上战场的。或许是我季家杀虐太重,犯了天条,因此季家之人没有个好下场。”说完笑了起来,笑容中却包含苦涩意味。 齐墨冰微笑道:“怪得。威马少帅的规矩,果然跟别人不一样,杀人还不许马上就杀死了。” 季寒书摆手道:“四姑奶奶说笑了,什么狗屁规矩,叫人笑话。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比起吃胡虏肉、喝匈奴血的古之名将,我们又算个什么?画虎不成反类犬而已。而且——”忽然叹了一口气,道:“而且,现下我也不带兵了。” 齐墨冰笑喟道:“你们男人可真是奇怪,一时是谦和君子,转眼间就能变作了嗜血野兽。好在我是汉人女子,不然你要跟我拼命了,是不?” 她本是玩笑之语,季寒书却斩钉截铁的回应道:“常言道富不过三代,这仇恨怕也过不到三代。或许将来我的子孙辈会跟蒙古人做好朋友,可是我却万万不能,我三弟也万万不能。” 齐墨冰听出他言中之意:如果她是蒙古女子,他定也会毫不留情的下手屠杀,不由得心头一阵发寒,道:“晓得啦、晓得啦,我晓得你的规矩啦,我的好季大将军!”季寒书脸红了一红。齐墨冰微笑道:“好罢,我的季大将军,你做人处事还有什么规矩?现在都说出来罢,免得我在路上抵触了你的规矩,你嫌我多事呢。” 第四十三章 追踪1 于是两人和好如初。四人行了两日,离北平已经不远,这晚借宿在郊外一户农家。这家人只有兄弟两人,生活极是贫困,款待四人的几味野菜而已。那野菜熬的汤不仅清淡无味,还带些野菜的苦涩之味,更无半点油腥,菜根残留的泥沙也未洗净,实是难以入口。季寒礼将碗一推,悻然道:“这户农家真会伺候人,收了咱的银子,却拿几颗烂野菜来填咱,真他奶奶的刮皮!” 他与韩慕雪相处极欢,吴越方言倒也学到了好多句。韩慕雪嗤嗤直笑。 季寒书道:“你小声些行不?这户人家很穷,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况而今正值隆冬,地里哪有收成,能有几味野菜就不错了。”季寒礼道:“说的好,我最恨的就是野菜!”韩慕雪笑问:“你为什么恨野菜?野菜哪得罪你季三爷啦?” 季寒礼白了她一眼,不睬她。季寒书道:“那年我兄弟俩随父帅远征克鲁伦河时,天寒地冻,大军无粮,只好掘野菜充饥,谁知却误食了有毒的野菜。因此从那次之后,三弟是谈野菜而色变。”韩慕雪笑道:“想不到鼎鼎有名的威马少帅,纵横沙场,杀敌无数,鞑子闻之色变,居然会被几颗小小的野菜吓倒,哈哈!季三爷,你既不愿吃野菜,待小姑奶奶我亲自下厨,为你做几样可口的小菜,好伐啦?” 季寒礼苦笑道:“小姑奶奶,你少消遣我啦。”端起碗来,闭着眼睛向野菜汤喝了一口,猛地打了个机灵,一口汤水全吐回了碗里,道:“不成,不成,我最闻不得这味!嗨,这户人家不是还有一只母鸡吗?索性多给些银子,叫他们将母鸡杀了,做碗鸡羹吃。”季寒书道:“人家就一只母鸡,你好意思吃了人家的?”季寒礼道:“我给银子,又不白吃他的。” 正说间,只见那对农家兄弟俩推门走进来,向四人道:“家境贫寒,款待不周,当真怠慢了四位贵人了。若是贵人们嫌饭菜不能入口,后院里还有一只母鸡,待咱兄弟俩将鸡杀了,款待四位贵人。” 季寒书向弟弟瞥了眼,示意:“瞧你,话说的这样大声,都叫人家听见了,反倒显得我们大大的失礼。”忙谢道:“不用了,就这样很好。”那兄弟俩道:“当真委屈四位贵人了。房榻已经收拾好,四位贵人用过了饭,便可安歇了。”季寒书、齐、韩三人起身称谢,季寒礼却坐在凳上不动,翘起二郎腿,冷眼相觑。 那兄弟俩说完话后便退出房去。季寒书拿巴掌在季寒礼二郎腿上重重一拍,怪道:“瞧瞧你这熊样,是看不起人怎的?人家好心来问候,你倒摆起谱来了。好在那兄弟俩是好人,若换作了别人,没准儿已拿扫帚将咱们扫地出门了,你就少抱怨两句吧。” 季寒礼冷笑道:“他们凭什么叫我看得起了?生的牛高马大的兄弟俩,没读过书还能没力气么?他们家里又无高堂要养活,兄弟俩只要勤恳卖力,又怎会混到了连野菜也吃不饱的地步?我看啊,准是他们是好吃懒做、四体不勤,把好端端一个家给败了。” 季寒书还未开口,齐墨冰插进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穷日子谁家想过,那兄弟俩也未必就不自努力。你说他们好吃懒做、四体不勤,也太武断了些。”季寒书点头道:“四姑奶奶说的是。” 季寒礼坏笑道:“好啊,你们两人联合起来说我一个。好好,我说不过你俩,嘿嘿!”齐墨冰脸蛋一红,暗暗向季寒书瞥了一眼,低头不再言语。季寒礼起身离座,将刀挂在腰间,戴上雪帽,向外就走。季寒书问道:“三弟,你去哪里?”季寒礼道:“我实在不爱吃这野菜,到外头逛一圈去,看能不能打些野味回来。”季寒书道:“你可千万甭偷偷将人家的母鸡杀了。” 季寒礼回头向他瞟了一眼,道:“你当我季三爷是蟊贼啊?白跟你做了三十年兄弟了,真不了解我。”闪身便出了屋子。 韩慕雪眼珠子转了转,放下碗箸,笑嘻嘻道:“我也不爱吃野菜,寒礼侄孙儿真打回野味来,我来向你们搭食便了。四姐,你说是不是?”齐墨冰点头微笑道:“是啊。或许野菜本身味道并不那么坏,只是没烹调好。” 三人等了不多时,便见季寒礼唱着小曲回来了。韩慕雪忙去开门,迎面就问:“打着野味啦?好快!” 季寒礼嘿嘿一笑,摘了雪帽,将左手一提:“点老背了,山上的野兔听说季三爷要来打它们,全躲在窝里不出来啦,不过这些也不坏。” 韩慕雪向他左手上一看,只见他手里倒提着十几只短肢长尾,毛茸茸的东西,吓得花容失色,倒退三步,叫:“我的妈呀!老鼠!老鼠!”抽出季寒书的佩刀来护在胸前,大声道:“快点丢掉!快点丢掉!脏死啦!” 季寒礼哈哈大笑道:“小姑奶奶可别小看了这些田鼠,不但能充饥,还能入药治病呢。小姑奶奶,你要不要尝尝鲜?”有意将手中的田鼠向她脸上凑去。韩慕雪闭着眼挥刀乱砍,歇斯底里的嚷:“你敢再过来,我杀人啦!快丢掉!快丢掉!啊,你气死我啦!讨厌,真讨厌!”嚷着嚷着,眼泪都出来了。齐墨冰虽不似韩慕雪那般惊恐,却也避席而起,躲在一旁。 季寒礼笑道:“好好,丢出去,丢出去。你哭什么嘛,真是个小丫头。”转身走到户外,将一只只田鼠开膛剖肚,洗剥起来,然后串在树枝上,自到厨房生火烤炙,隔老远还听到他大声赞道:“好香!好香!一餐田鼠饱,来世做只猫,哈哈哈哈!” 齐、韩二女眉头直皱,反胃欲呕,实在想不通天底下居然还有吃老鼠的人。齐墨冰拿眼睛紧紧盯着季寒书,一脸半信半疑的神色,似乎在说:“你也吃那么恶心的东西?” 第四十四章 追踪2 季寒书微笑道:“田鼠以五谷为食,虽然恶心,但的确是可以吃的。当年打仗,实在寻不见食物时,也只好捉田鼠来充饥了。不过,我是从来不吃的。” 齐墨冰长长嘘了一口气,微笑道:“好吧,这下断了指望了,我们还是老老实实的吃野菜罢。到底是人家一番好心,一些儿不吃,着实太对不起人家。”韩慕雪一脸不高兴,却也无可奈何,抓起碗来将野菜汤倒进嘴里,然后拳头捶着胸口,难受的吐着舌头。 这一顿饭吃个半饱不饥,韩慕雪似跟谁斗气,用了饭,便就抱着小狗躺在炕上睡觉,一句话也不说。齐墨冰坐在炕边,伸手缓缓抚着她的额头。她翻了两个身,不多时就睡着了。齐墨冰木木的出神,这时候只听得屋后传来极低的笑声。 齐墨冰心中奇怪,走出房来,循着声音寻去。那笑声是由厨房传来。她掩身在厨门后,向里一望,只见厨下生着火,地上摆着一只酒葫芦,季氏兄弟面对面坐着说笑。齐墨冰心道:“原来是他们。反正睡不着觉,便和他们聊聊也好。” 正欲进去,却听季寒礼说道:“大哥,你也忒会装蒜了,什么从来不吃田鼠,现在却背着四小姐偷吃。怎样,我的手艺还不错吧?” 齐墨冰暗自诧异,向季寒书一看,只见他左手拿着一只碗,右手食指从碗里勾起一块肉送进嘴里,指头上尽是油光,吃的不是田鼠肉,又是什么?季寒书吃一口鼠肉,喝一口酒,砸吧砸吧嘴道:“不错,就是以前那个味。肚子饿极了的时候,吃什么都香。方才吃饭时,我吃的极少。” 季寒礼笑道:“咱兄弟俩都是吃野菜差点吃没了命的。那时候误食了有毒的野菜,死了不少弟兄,咱们能活命已是万幸,野菜是再不敢领教了。”季寒书道:“说的是。不瞒你说,我小时候也怕老鼠。”季寒礼道:“我只当娘们怕老鼠,你居然也怕?”季寒书道:“谁说不怕呢。直到那回第一次吃过了田鼠,发觉田鼠的味道却也不坏,这才不怕了。”季寒礼大笑,但怕笑声将人吵醒了,用手拼力的捂着嘴。季寒书喝了口酒,抹抹嘴道:“对了,我偷吃田鼠肉的事,你可千万别让四小姐知道了。”季寒礼道:“那是当然。” 齐墨冰在门外听着他们一言一语,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心道:“好啊,好个沆瀣一气的兄弟俩!”放轻步子走开了去,站在天井中等着。 过了一会,只见季寒书从厨房出来。他探头探脑的向齐、韩二女安歇的厢房望了眼,然后长长吁了一口气,抓起一把雪来,将嘴和手指好好擦拭一遍,涤去残留的肉腥味。这一切齐墨冰都清清楚楚看在眼中,暗笑不止,轻轻的干咳一声。 季寒书身子一震,只见天井中白影窈窕,齐墨冰一袭白裙,婷婷而立,不知已来了多久,又是什么时候来的,不由大吃一惊。他便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抓耳挠腮,支支吾吾的走近她身边来,躬身行礼道:“四姑奶奶,原来……原来你还没睡?” 齐墨冰道:“嗯,就要睡的,可是肚子有些饿了。寒书贤侄孙,田鼠肉还剩下些么?我也想尝尝。” 季寒书大窘,支吾道:“这个……这个……”半晌说不出一句整话。齐墨冰道:“你帮四姑奶奶烤一只,我试试是不是真的那般美味。我啊,最怕老鼠了,或许吃过了老鼠肉,以后就不怕老鼠了呢。” 季寒书直抓着脑门,无言以对。过了一会,他抬起眼睑偷偷看了她一眼,赔着笑道:“四姑奶奶,你知道了。” 齐墨冰噗嗤一笑,闪了他一眼,转过身佯佯不睬,道:“你想吃,吃就是了,又何必拿好话来搪塞我。你爱吃什么不吃什么,我原本也管不着的。” 季寒书深深躬下身道:“四姑奶奶责备的是,是侄孙错了,侄孙向四姑奶奶赔罪。” 齐墨冰回身看了他一眼,见他神情肃穆端庄,一本正经的向自己认错,心下反倒微微失望:“我跟你开个玩笑,又不真怪你,你何必认错?”说道:“我又不真怪你,你不必认错。”季寒书道:“是。”站直了身子,头却一直垂着。 齐墨冰看了他好几次,他却一句话也没有,既失望,又觉无聊,抬头向天空出神的望了阵,缓缓道:“你看这天色,恐怕明日又要下雪了。”季寒书道:“四姑奶奶说的是。瑞雪兆丰年,想必明年会有个好收成。”齐墨冰轻轻摇了摇头,道:“虽然如此,可天气酷寒异常,于穷苦人家来说,确是个十分难熬的冬天。” 季寒书知她从酷寒的天气联想到了这户清贫的兄弟俩,道:“明日去时,我自会多给那兄弟俩些银两,四姑奶奶请放心。” 齐墨冰点一点头,向天空望了一阵,忽然转过身来,道:“可是却有些奇怪。”季寒书道:“四姑奶奶指的是什么?”齐墨冰微微摇头,犹豫不定的道:“我看那对兄弟俩,虽然衣衫褴褛,但身强体大,气色红润,且言谈举止颇有风度,不像寻常的农夫……” 季寒书不动声色道:“这个,侄孙没倒真没留意。” 齐墨冰双眼看着他道:“你不觉得有些奇怪么?”季寒书道:“四姑奶奶不必多心,尽管安心休息,夜间我兄弟俩会轮流为姑奶奶们守夜。”齐墨冰嫣然笑道:“倘若那兄弟俩当真不是好人,我和慕雪又怕什么了?我是在担心你们兄弟俩,说不定锦衣卫已经发现了你们的行踪。”季寒书胸口为之一暖,感激的看着她。她转过身去,隔了一会儿,说道:“我想透透气儿,你陪我到外面走走,好不好?” 季寒书躬身道:“侄孙乐意之极。” 第四十五章 追踪3 两人推开柴扉,并肩走到户外。四野俱静,山林茫茫,天空中不时飘下几朵小小的雪花,齐墨冰立在雪地里,昂起脸来深深吸了口晚风,一股微凉透入胸襟,虽然寒意森森,却有种说不出的畅然爽快之感。她闭着眼睛,静静的站了一会,忽然轻轻的笑出声来,转身对季寒书道:“记得去年这个时候,我们七姐妹围成圈儿一起踢鞠,兴致盎然的商量着下雪了应该玩什么,结果大家都说要痛痛快快的打一场雪战。只是可惜呀,恋香岛上四季如春,根本见不到雪。倘若这时姐妹们都在的话,雪战定然打得不可开交了。咦,你在做什么?有听见我说的话吗?” 只见季寒书立在不远,手里捧着什么,对着淡淡月光颠来覆去的查看,甚是用心专注。齐墨冰走近前一看,他手里拿着的却是半截又脏又黑的麻绳。她心中怪道:“一条破麻绳,有那么好看么?”不以为然的抿了抿嘴,飞快地伸过手去,将麻绳从他手里抢了过来。 季寒书一怔,这才回过神来,歉然道:“当真对不住,侄孙儿一时走神了。四姑奶奶方才说打雪战?” 齐墨冰侧着头看了他一会,道:“打不成啦。”向他盈盈一笑,将麻绳随手丢下,转身走在前面。季寒书拾起麻绳拢在袖内,紧随在她身后,心里自责:“真该死,偶尔走神,居然听漏了四小姐的话。她刚才说了什么了?” 齐墨冰走到一个树桩前,弯腰去拂树桩上积雪。季寒书道:“让我来。”伸过右手去积拂雪,一只厚实有力的大手无意间盖在了她白皙娇嫩的小手上。 她心头砰然一跳,忙将手缩回,一瞬间只觉他五指一拢,似要抓住了她的手,但在惯性使然下,她的手仍旧飞快的缩了回去,终于没有被他捉住。 她心头突突跳个不停,偷眼向他看去。只见他紧紧咬着牙关,似在极力忍耐压抑着什么,双眉紧蹙,目光中含着一丝痛苦的神色。树桩上的积雪已经拂去,树上年轮依稀可辨,而他的手掌仍在树桩上来回拂动,显得神思不属。 隔了好一会,他慢慢直起身来,从袖口中取出一方手帕,铺在树桩上,低头凝视着手帕,迟迟不曾请她坐。她心中忽然涌起一阵甜蜜,悄然向他挨近了一步,左手离他的右掌不过数寸,几乎伸指可及,望着他的眼神中盛满温柔,似乎在说:“再给你一次机会,看你能不能捉住我的手。这回我不会闪开了。” 季寒书缓缓转过头来,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齐墨冰腼腆已极,依然昂头回视着他,目光一刻不离。虽然只是目光相接,但于她而言,似是做了平生中最最胆大的一件事,一颗心狂跳不已,仿佛要从嗓门眼里蹦跳出来。 他忽然说道:“听小姑奶奶说,明年年末玄女门便要举行招夫盛典了?” 齐墨冰心中一动,双目审视着他,心想:“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事?”答道:“不错。” 季寒书道:“玄女招夫盛典已有百多年未曾举行了,这回江湖上可要好好热闹一番了。” 齐墨冰澹然一笑,道:“热闹?恐怕是吧。”摇了摇头,无精打采的说道:“玄女招夫盛典,天下英雄为争得玄女与‘天下第一勇士’的称号,无不出尽浑身解数,甚至不惜以命相搏。细数历届盛典,因比武而死的豪杰,每届都不下数十人,伤者动辄千百,多少名门高手,门派宗师折戟于此。然比武时的死伤尚属其次,各门各派为报擂台上败辱死伤之仇,寻仇攻伐,因此每届盛典之后,江湖上都会动荡不安上一二十年。故此说来,玄女门招夫盛典固然是对玄女门最大的荣宠及比武夺魁者最高的荣耀,但于整个武林而言,无异于一场浩劫,唉……”叹了一声,胸中如压大石,郁结难发,方才一腔喜悦爱恋之心,早被阴霾笼罩。她虽然对日后自己的夫君不存过多幻想,但是将自己的终生大事交由比武决定,始终心存不甘,然而皇上金口已开,事已至此,那是绝对不能改变的了。于她而言,那个盛典最好永远不举行的好。 季寒书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呆呆的望着雪花出神,许久都没说一句话。 齐墨冰闷坐多时,眼睛看了他好几回,他却始终紧绷着脸。她心绪烦乱,却又不知和他说些什么好,道:“不早了,我们回去罢。” 然话没出口,只见他目光忽然投来,紧紧注视着自己,一字一顿的、生怕她听错了似的问:“选中的玄女,便是你么?” 齐墨冰心中一动,陡然间升出一个憧憬:“假如有个男子为了我不惜犯险,在擂台上与天下英雄一决雌雄……不,不,哪里会有这样的男子?擂台比武,凶多吉少,试问谁不爱惜自己的性命?自然是没有人会这样傻的……可是,假如真的有这样傻的男子呢?”身体从树桩上站起,目光向他迎去,心脏又噗通噗通剧烈的跳动起来,又是胆怯,又是希翼的将头轻轻点了一点。 他书瞳孔中似有光芒一闪,随即又暗淡下去,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齐墨冰胸口一窒,失望之情蓦然袭来。但与此同时,心中的希望之火不肯熄灭似的,突然变得格外旺盛强烈,仿佛有另外一个自己在对她说:“不要失望,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这一刻的等待却似漫长的百年。他昂起头来对着夜空,接着又垂了下去;双手紧紧握着拳,接着又松开了。 终于,他点了点头,低声道:“是么……那很好……不知是哪位英雄有此荣幸,能与四姑奶奶一结连理……” 齐墨冰胸口像被锤子重重锤了一下,胸膛中涌起一股极大的委屈,好想大声的吼一句:“很好很好,到底有什么好!”但他的话,似乎并未说错,那句话终究没有吼出来,哽在喉头,胸中越发郁闷焦躁,眼中发酸发热,已是涌满了泪水。 第四十六章 追踪4 齐墨冰将脸一撇,重重坐在树桩上,冷淡的道:“你回去罢,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季寒书怔怔的站在原地,隔了一阵,躬身道:“是。侄孙回去了。”转过身,缓缓的走开。 她望着他的背影远去,突觉一阵寒意袭来,全身冷得发抖。她紧紧的闭上眼睛,牙齿狠狠咬着嘴唇,手掌紧紧按在树桩上,五指深深插进了树里。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中传来扑簌扑簌的落雪声,睁开眼来,雪花徐徐飘着,比先前大了许多。她伸手抹了抹眼泪,泪水凝结在脸上,微微发疼。她重重吁了一口气,望着指尖上泪水结成的冰渣,自言自语道:“我这是做什么?都快七十岁的人了,没的叫妹妹们笑话。玄女门的前辈姐妹不都这样过来的么?能得皇上赐婚,延续我玄女门天下第一门派的荣宠,那不是很好么?当然是很好、很好了……” 想到这层,心里似乎平复了许多。她双手撑在树桩上,面挂微笑,故作悠闲的轻轻晃动着双脚,抬头望着雪花。那雪越下越大,初时还是一片一片的飘落,渐渐的化作漫天飞絮,在夜空中飞扬舞动。她的思绪随着雪花飞舞飘逸,脸上那抹笑容逐渐淡去,僵去,最后双眼一花,双手捂着脸庞低低的哭了起来。 突然之间,她心念一动,猛地回身一看,“啊”的低唤一声,几乎羞得晕了过去。她背后一丈之外站着一人,背对着她,双手背在身后,仰头望着天空。他双肩雪白,积满了雪,显然来了多时,虽然背身而立,但那魁梧的身影,除了季寒书外,还能是谁? 她脑中轰然一响,顿时懵了哑了,张着口,好半晌才说出话来:“你……你……你怎会在这?” 季寒书转过半边脸看了一眼,动作畏畏缩缩的,然后才慢慢的转过身来。他一脸腼腆,那动作神情比齐墨冰还要害羞几分,哪里还有半点驰骋沙场的少帅风采,活像个做错了事被发现的大小孩,竟不敢向她正视。本来齐墨冰的秘密被他发现,自觉羞涩难当,恨不能寻个地洞钻进去,却见他反应得比自己更加局促不安,反而不再感觉不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温柔的道:“你一直没走,是吗?” 季寒书看见她温柔妩媚的眼神,心神皆醉,木木的点了点头。齐墨冰注视他良久,嫣然道:“那很好。”从树桩上站起,眼角向他一瞟,发出银铃似的一串笑声,轻快的在雪地中漫步。 季寒书心中涌起一阵不安:“我……我是第二回骗她了……希望她别要发觉才好。” 其实适才齐墨冰说过“你回去罢,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后,季寒书虽然心中不舍,但还是回去了。所以去而复回,是季寒礼将他赶回来了,因为季寒礼十分明白,这时候的齐墨冰,是最脆弱也最易动情的时候。 季寒书第二次去后,季寒礼一直坐在桌前凑着油灯看书,足足有一个多个时辰,才见季寒书满面春风的返回。季寒礼一见他脸色,心知事已成矣,当即放下书卷,双手作揖,向季寒书长鞠到地,道:“恭喜哥哥,贺喜哥哥!” 季寒书连忙双手扶住,不解道:“三弟,你这是何意?” 季寒礼伸指在他胸口一点,笑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我恭喜什么,贺喜什么,你心里难道不明白?哈哈!”季寒书一阵脸红。 季寒礼呵呵大笑,捉住他的手,扯到炕前坐下,笑嘻嘻的问:“好啊,今晚过得忒好!我问你,七十岁老姑娘滋味好不好?”季寒书羞赧道:“你胡扯什么呀……”季寒礼故作惊奇道:“啊?怎么,你们没有那个?你也真失败!”季寒书正色道:“我与四小姐间以礼相待,岂是你想象的那般不堪。”季寒礼笑道:“谬也、谬也,士大夫之礼是礼,周公之礼也是礼,岂有行此礼而不行彼礼者乎?也罢也罢,总有亲一亲吧?” 季寒书听他越说越不像话,不想搭理,道:“没有。”脱了靴子,便要上炕睡下。季寒礼一把将他扯起,追问:“亲一亲也没有?真不知道你们这一个多时辰做什么去了!”季寒书不耐烦道:“无非就是散散步,说说话,还能有什么。”季寒礼道:“你们还真会糟蹋时间。好嘛,牵牵手儿总不会没有罢?”突然抬高了嗓门,大声道:“若是连手儿都没牵——咱河间府是出太监的地方,我怀疑你是不是……” 季寒书忙伸手捂住他的嘴,道:“小声些!你囔囔什么囔囔!”季寒礼笑道:“那你如实告诉我,不然,我问四小姐去。”季寒书无可奈何道:“你干嘛总拿四小姐要挟我,还是兄弟俩不是……”季寒礼道:“女人是女人,兄弟是兄弟,你讨老婆又不妨碍咱做兄弟。快说!否则我当真问四小姐去。” 季寒书苦笑,叹了口气,面色忽转绯然,确是默认了。季寒礼抚掌笑道:“也好也好,虽只是摸摸手儿,总道是有了肌肤之亲。” 季寒书白他一眼,道:“狗嘴不吐象牙,什么话到你嘴里头,都变得不中听。”往炕上一躺,合上眼睛假寐。 季寒礼溜了他一眼,暗暗好笑,心知这个哥哥少年从军,戎马十数载,所思所想,无不是驱除鞑子,杀敌报国,从未在男女之情上花半点心思。此时对四小姐动了真情,四小姐对他也倾心喜欢,两情相悦,甜蜜处固然不必说了,但情花素来结愁果,种种烦恼扰人处也随之而来。他猜知季寒书此时定有许多话想说,却有意不去睬他,也不闻也不问,拿起书来自顾看,看到精彩处,哈哈大笑。 过了一会儿,只见季寒书忽然翻身坐了起来。他似刚刚在火炉前熏烤了,面色通红,耳根发热,三下五除二解了棉衣,又复躺下。季寒礼越发觉得好笑,仍旧不睬他,对着书卷哈哈大笑。 第四十七章 追踪5 又过了一阵,季寒书再次翻身坐起,伸手要去拍季寒礼的肩头,半途又放下了,低着头发呆。季寒礼早已看在眼里,忍着不理。 再过了一会,季寒书终于是忍不住了,道:“你……你看什么书呢?这么好笑。” 季寒礼噗嗤一笑,放下书卷,回头看着他道:“有话就说罢,小样儿,矫情。” 季寒书脸一红,道:“没话了。”倒头又睡。季寒礼哈哈一笑,将他拉了起身道:“咱俩亲兄弟,看见你找到老婆了,我做弟弟的高兴还来不及,难道还会笑话你么?你想谢谢我撮合了你与四小姐,你就谢吧,我受着,兄弟份上,也不用送礼啦。”季寒书向他翻了个白眼。季寒礼笑道:“我的哥呀,打仗你比我在行,武功你比我高,这都不假,可是说到泡妞,你还得拜我为师呢。” 季寒书假笑道:“是,是。”仰面睡倒,扯过棉被盖住头,不去睬他。季寒礼盘腿坐在炕上,隔了一会儿,猛地拉下他被头,一眼就看见季寒书笑开花的笑脸,原来他用被子盖着脸,却在被子里偷着乐。季寒礼笑得连咳带呛的,道:“不要脸、不要脸,鬼鬼祟祟的,自己躲在被子里偷笑!哈哈哈哈!” 季寒书被他揭破,窘道:“你……你小声些,吵醒了姑奶奶她们了。”季寒礼笑道:“还叫姑奶奶呢?趁早改口叫娘子罢!”季寒书一把将季寒礼摁倒在炕上,直到季寒礼连声讨饶,才放过了。季寒书问道:“三弟,你怎知四小姐不是真的生气,叫我赶快回去?” 季寒礼笑道:“她是否生气,我不知道,我只知她心里有你,这是绝无可疑。七小姐跟我说过,这次玄女招夫盛典,四小姐面上不说什么,并非她心甘情愿,而是圣旨已然颁下,无可挽回,也唯有吞声认命,其实她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所以心绪不快,想来也是为了此事。我就说女人水性,没有不杨花的,她本事再高,终究还是女人,怎能不想男人?这时候她巴不得有个男子救她脱离苦海呢,而这个人,恰好是你了。”说时伸指在季寒书胸口一戳,呵呵笑了,道:“那么她还会赶你走么?自然是不会了。” 季寒书道:“照你说来,我却是乘虚而入了。若非四小姐心中苦闷,想来她必不会看上我这样的人。”季寒礼道:“非也非也,这正是姻缘巧合呀。有缘挡不住,无缘莫强求,一切自有天意!而且你哪里配不上她了?”季寒书道:“我……我武功这样低微……” 季寒礼大声打断道:“屁话!夫妻结合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过日子,又不是为了打架!老婆的武功比老公的高又怎了?这些统统是世俗偏见,让他们见鬼去吧!” 季寒书想了一想,心里赞同他的话,然面上却浮上淡淡忧色,道:“你说的是。可是四小姐只当我一直不曾离开,不知我是去而复回。我一路装伤骗她,已是十分不安,这回又骗了她……”季寒礼笑道:“没事、没事!有道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你真当谦谦君子能泡上妞?扯淡罢!追女孩子,君子要做,小人嘛,也要做——但求功果,不择手段,嘿嘿!”季寒书笑道:“你呀,你呀。不过你要我始终瞒着她,我做不出来,找天就向她坦白。她若喜欢我,想来不会计较,若然……唉,但求个问心无愧。” 季寒礼瞟了他一眼,嗤之以鼻道:“你就是死脑筋。罢了罢了,由得你,最看不惯你一副君子样!睡罢!” 他掀过棉被,便要躺下,季寒书伸手按住,低声道:“三弟,今晚可不能睡。” 季寒礼见他神色有异,立时为之警觉,压低了嗓门道:“你是说那兄弟俩有鬼?”季寒书道:“原来你也看出来了。”季寒礼道:“瞎子才看不出来。我看他俩仪表堂堂,言谈举止甚有风度,哪里像个穷种地的,只是未曾找到实据,因此隐忍不言。” 季寒书道:“实据么,我是找到了。”从袖口里拿出方才在户外拾到的一截烂麻绳,道:“看,这是栓狗用的绳子。这户人家没有养狗,有条栓狗的绳子,不奇怪么?可见这户人家原来养着狗,因它认得生人,吠个不停,因此那两人将狗杀了,然后假装成这户人家的主人,在此等着咱们自投罗网。”季寒礼道:“不消说,定是锦衣卫又缠上咱了。大哥,咱们怎么办?要不,现在就办了那俩小子?” 季寒书微微一笑,道:“既然咱们的行藏已被锦衣卫发现,杀了他俩也无济于事,留下他俩的命,还有利用的余地。锦衣卫是冲着咱兄弟来的,没道理拖累了四小姐七小姐。她们日间赶路辛苦,咱们也不必声张,今晚就让她们好好休息,咱们轮流守夜,天不亮就走。” 季寒礼道:“便宜那两小子了。好,我站第一岗,过一个时辰你来替我。”便要起身穿鞋,忽然又躺下了,笑嘻嘻道:“还是你站第一岗吧——反正你也睡不着。”季寒书脸一红,道:“你找抽呢。” 于是这夜兄弟俩轮流守夜,到了四更时分,两人叫醒齐、韩二女,这才说明原委,匆匆上路。季寒书道:“这趟咱们一去不回了,三弟,你去向那两小子问声好。” 季寒礼笑道:“文问还是武问?”季寒书道:“你喜欢。”季寒礼道:“好,我去!”提了刀,闯进那两锦衣卫屋内,只听得屋内乒乒乓乓响了几声,然后便没了声息。季寒礼走出屋来,手里拿着两面腰牌,晃了晃道:“大哥,果然是锦衣卫!”将腰牌掷在地上。 韩慕雪拾起腰牌看了一眼,问:“好侄孙儿,你杀了他们?” 季寒礼手指按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声张,然后抬高嗓门道:“我倒是想留他们一条命,可俩小崽子忒不经打,三两下就断气了,真他妈没劲。”韩慕雪会意,故意道:“啊,杀了锦衣卫,这下闯祸啦。我们快逃吧!” 第四十八章 追踪6 四人出了农户,韩慕雪问:“走大路还是走小路?”季寒书道:“雪天不走僻道,自然走大路。”沿官道一路疾行。约莫走了四五里,季寒书往路旁树林子一指,道:“咱们且不走了,到林子里避避。”韩慕雪不解道:“避什么?要是他们敢追上来,我就跟他们打一架。就那些锦衣卫,还不够我和四姐一根小指头!” 季寒礼在她肩头一揽,推着她往林子里走,笑道:“我知道小姑奶奶功夫天下无敌。不过杀锦衣卫不好玩,要杀人,就杀鞑子。”韩慕雪道:“我不懂了。锦衣卫是人,鞑子也是人,既要杀人,还分他是鞑子还是锦衣卫?” 齐墨冰道:“锦衣卫是汉人,鞑子却是外辱,自己人不打自己人。”说时目光转向季寒书,嫣然道:“是这规矩么?”季寒书点头一笑,道:“不错。” 四人走入林子,刚刚坐好,韩慕雪忽然失声叫道:“哎呀不好,足印!雪地里留下我们的足印!” 季寒礼拉她坐好,一边解着包袱一边道:“怕什么,歇着就是。我包袱里还有吃剩的田鼠肉,你尝尝么?”韩慕雪尖叫一声,抢过他的包袱,将里头的物什一股脑倒在地上,抬脚乱踩,骂道:“我叫你吃老鼠!我叫你吃老鼠!”季寒礼哭天抢地的求她住手,季寒书、齐墨冰看得呵呵大笑。 雪花飘舞不停,气温极低。韩慕雪双眼紧紧注视着林外,隔了良久,吁了一口气,笑起来道:“哈哈,雪下的大,足印都盖住了。原来你们一切都算计好了!”原来这两日雪势稍住,官道上的积雪已被清理干净,只余下薄薄的一层新雪。这时雪下得大,顷刻已将足印掩盖。若四人走的是小路,小路上积雪甚深,即便暴风暴雪,也难以在顷刻间淹没了足迹。季寒礼笑道:“这就是雪天不走僻道的道理。当年咱哥俩率军远征,雪下得极大,鞑子哨骑四出,愣是寻不见咱们的主力,这就叫神出鬼没。”季寒书道:“嘘——别出声。” 韩慕雪向林外望去,只见路上一列白影极速奔过,约莫有三十人,人人身披雪色斗篷,健步如飞。韩慕雪嗤的一声低笑,小声道:“一群傻子,只顾往前追,却不知我们躲在这里。原来你故意放过那两个锦衣卫,就是好让他们去报信的,我们轻轻巧巧便将追兵甩在前面了。嘻嘻,妙算无遗,贤侄孙们,咂咪咂咪,你们果然有两把刷子。” 季寒书谦逊的笑了笑,忽觉得自己右手手掌软绵温热,正被齐墨冰牢牢牵在了手里。他胸口一热,抽出手掌来,然后紧紧握住了她的小手,低声道:“你放心,锦衣卫不会猜到咱们躲在这里。” 齐墨冰温柔的一笑,轻声道:“我就是不放心——不放心他们找到这来,结果坏了你只杀鞑子不杀汉人的规矩。” +++++++++++++ 四人在林子里休息,直到天亮,这才启程向北。 这场雪从昨夜下起,天亮后便即雪住,但到了午后,天色忽然大阴,塑风疾劲,铅云堆积,显然大雪又要来了。眼看四野茫茫,远近不见村落人家,四人暗暗心焦:遇上大雪,今日定然是赶不到北平了,眼下天寒地冻,冰封三尺,怕是要在雪地里冒雪露宿一宿。季氏兄弟往年驰骋塞外,大漠征敌,当真渴饮匈奴血,饥餐胡虏肉,什么样的苦没吃过,雪夜露宿自是家常便饭,可齐、韩二女细皮嫩肉的,却要她们睡在冰冷的雪地里,那滋味定当难受至极。 又冒雪向前走了几里,望见不远处有一间农舍座落在一条结冰的小河旁。四人犹如发现了救星一般,加快脚步走去,结果却大失所望。这庐舍已被沉重的积雪压塌了大半边,门前积雪极厚,渺无人迹,可见农舍里已经不住人了。季寒书吩咐余人留在屋外,自己推开屋门进里查看,出来后道:“屋里有两人死在了炕上,一个老头儿和一个老婆子,想必是晚上睡着时屋顶被积雪压塌,活活给压死了。唉,怕死了有几天了。” 齐、韩二女轻声嗟叹。季寒书屋前屋后转了一圈,道:“这房子已经不结实了,随时都会倒塌,咱们不能住里头。不过房子虽不能住,好歹屋后尚能避风。三弟,多多寻些柴火来,两位姑奶奶今晚要多辛苦些了。” 齐墨冰微笑道:“只是一晚罢了,就将就些也没有关系,谈何辛苦不辛苦的。”季寒礼笑道:“四姑奶奶怕是没在雪地里睡过。睡在炕上,自是越睡越暖和,就是睡在平常地上也没事。可是睡在雪地上,却是越睡越冷,不然为何许多人在雪地里一躺,结果就冻死了?就是这个道理。”韩慕雪吐舌道:“那……那可怎么睡啊?要不别睡啦,你跟我说话儿,一直说到天亮。”季寒礼道:“不睡觉倒也是个办法。不过甭着急,咱哥俩可是雪地里睡觉冻不死的行家,待咱哥俩好好张罗张罗,保证姑奶奶们睡得暖和。” 韩慕雪点点头,却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蛋微微一红,连连摇头道:“敢情被你们搂在怀里睡啊?我宁愿站岗了!”季寒礼笑道:“我搂着你睡,让大哥搂着你四姐姐睡,倒也十分不错。哈哈,哈哈哈!”说时有意向季寒书和齐墨冰看了一眼,那两人却相当有默契,都撇开了脸不去睬他。季寒礼笑得更响。季寒书叱道:“废话个什么,还不快给我寻柴火去!”季寒礼做个鬼脸,不敢再说,忙就拾掇柴火去了。韩慕雪拍手笑道:“好呀好呀,终于有人治治你这滑头啦!” 齐、韩姐妹在雪地里刨了个坑,将死去的夫妇俩埋了,在坟前立了一块无字的墓碑。农舍内便有干柴,季寒书屋后避风处刨开地面积雪,露出一大方黝黑坚硬的冻土来,将刨出的积雪堆在四周,高高如堵墙般,恰好可以遮风。季寒礼捧来柴火,在刨开的土地上升起了两堆熊熊篝火,又在农舍废墟中拣了些木桩木板等用料,搭了一个简易的棚子,棚顶铺上席子遮雪。 第四十九章 中毒1 齐墨冰从包裹里拿出糕饼,兄弟俩却是无肉不欢,不爱吃清淡的食物,掘开河面上的冰层,钓上几条鱼来,然后拿出美酒,将鱼在火上烤着吃。齐墨冰原本甚是反感大口酒大块肉的吃法,但随着心里对季寒书好感渐深,滋生爱意,眼界便自不同,这时看见兄弟俩饮酒吃肉,大声谈笑,不但全无恶感,反而觉得他俩很是不仅随性豪放,更有几分可爱。 吃过晚饭,天已经全黑了,四人又聊了好一阵,这时困意上来,都有些昏昏欲睡。韩慕雪生怕自己睡着了冻死在雪地上,纵然哈欠连连,依旧缠着三人说话,愣是撑住不睡。农舍虽坍塌,但舍内常用物件一件不缺,季寒书抱出干草被褥来,然后移开篝火,将干草被褥铺在篝火烧热的地面上。张罗好了,对齐、韩二女笑道:“来,试试看暖和不。” 齐、韩二女往被褥上一坐,只觉臀下暖烘烘的,热气直透上来,果然舒适无比,大赞兄弟俩本事。 兄弟俩也张罗了个窝儿,季寒礼仰面躺下,长长伸了个懒腰,笑道:“天做纱帐,地做绣床,大伙同床洞个房!” 季寒书心中偶有一感,笑着接道:“火为红烛,雪为贺客,掀起盖头看新娘。” 韩慕雪听得哈哈大笑,连声叫好:“哎呀呀,你们兄弟俩实在太有才啦!做什么强盗,快改行做诗人吧!” 齐墨冰心中一动,已明白季寒书诗中的暗示:“掀起披头看新娘”难道指的不是她覆在脸上的面纱?她精于书画,诗词也不少读,当即接道:“兄是新人,弟是伴郎,小妹挡在新房旁。”接完,脸上阵阵发烫,忙避开了季寒书投来的目光。这句诗的深意是:“你想看我的真实面目,却没有那么容易”,调情骂俏之意不言而喻。 韩慕雪左眼瞧瞧齐墨冰,右眼瞅瞅季寒书,已然心领神会,暗自窃喜,大声道:“我也来接一个!左手是金,右手是银,不给利市别进房!” 她对的虽然不工整,但意思是对了,四人齐声大笑。韩慕雪兴致勃发,大声道:“寒礼贤侄孙,这回轮到你接啦!”季寒礼摆手道:“不接啦,不接啦,再接下去连娃娃都生出来啦,你还是放过我罢!” 一句话说得季寒书与齐墨冰同时脸红。韩慕雪少女性情,兴致一旦勾起,一时半会本是收不住的,但心想给那两人留个面子,遂也作罢,仰面躺下道:“四姐,我们睡罢,不理他们啦!”拉过齐墨冰一条手臂,枕在自己头下。 齐墨冰道:“你就知道睡,还未做功课呢。”将手从她头下抽出来,盘腿静坐,练起功来。韩慕雪撇撇嘴,不以为然道:“在家里时大姐整天催着我练功,还练不够啊?现在出来了,好容易没有大姐管着,我再不好好偷偷懒,当真对不住自己。”齐墨冰道:“你资质是姐妹们中最高的,大姐对你的期望自也最高,偏生你好吃懒做,辜负了大姐一番心意,你好意思么?觉得对的起大姐么?” 韩慕雪笑道:“日子长着呢,就少练几天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又不着急找人嫁。”言下之意指的是,当玄女神功大成时,便依祖训寻觅男子结婚生子,继承玄女衣钵。玄女心经一共十二层,练到十层以上,才算得大成,未练到十层者是不得结婚生子的。齐墨冰用了将数十年的工夫才将玄女心经练到十层以上,韩慕雪天份极高,六岁起开始练功,不足十年时间已练到了第六层。玄女心经固然越往后练就越难,但以韩慕雪之天份与练功的速度推算下来,至多再有三十年她便可神功大成。进境如此神速,在玄女门两千年的历史中是绝无仅有的。韩慕雪优点固然突出,但缺点也是极多,贪玩好动、懒惰不勤更是其最大的毛病。齐墨冰自知劝不动韩慕雪,说了也是白说,自顾自练功,不再答她的话。季氏兄弟见齐墨冰练功入定,不敢打扰令其分神,也不再说话。韩慕雪独自喋喋不休了阵,见三人都不搭理自己,甚觉无趣,只好安安静静的睡了。 季氏兄弟素知玄女心经乃天下第一神功,威力超凡若圣,虽神鬼亦难与之争锋。二人原想玄女心经超凡若斯,定然大有可异之处,但此时看齐墨冰修炼神功,不言不语,一动不动,与寻常和尚道士打坐并无二状,看了多时,反倒甚觉无聊,熏熏然好似催眠。二人越看得久了,眼皮子就越觉沉重,终于支撑不住,不知不觉间已闭目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有多少时候,忽然只听齐墨冰低低的叫唤一声,声音不高,却满是痛苦凄惨。季寒书心中牵挂着她,虽在睡梦中,亦是她的音容倩影,瞬间已经惊弹而起。 只见齐墨冰一手捂着胸口,面色惨白,额上全是汗珠,双肩微微抖动,显得极其痛苦,便连坐也坐不住了。季寒书慌忙将她扶在臂弯中,焦急地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齐墨冰全身无力,身子顺着他臂弯一滑,身不由主的偎入了他怀中,低声道:“我……我……我运气冲关,反而……反而……” 话未说完,头一偏,已昏了过去。 季寒书大惊失色,忙伸手搭她脉搏,又复一惊:依她脉相气色来看,显是中毒之征。 这时季寒礼、韩慕雪也惊醒过来,一加询问,韩慕雪喃喃自语道:“这不可能撒,四姐内功修为极高,按理说寻常毒药都伤她不得,除非是毒性奇猛的剧毒。可是从海津镇这一路上来,就只有我们四人,连个生人也少见,对方是如何下的毒?莫非是那昨夜那两个锦衣卫?” 季寒书道:“眼下不是计较谁下毒的时候,四姑奶奶昏了过去,得先想办法将她救醒过来!”若齐墨冰是寻常女子,他根本不必多言,早已运内力为她祛毒。可他知道玄女神功非同一般,既然有韩慕雪在场,自己那点修为不值一提,言下之意正是请韩慕雪速速发功,以内力救治齐墨冰。 第五十章 中毒2 韩慕雪玄女心经虽只练到六层,但就凭这六层神功,已然足够与天下高手争雄。她当即伸出双掌,按在齐墨冰后背,正待运功治疗,突然间“啊”的大叫:“好痛啊!”一头倒在齐墨冰的背上,竟也昏死过去。兄弟俩一看她面色,只见口唇发青,竟也是中毒的症状! 二人又是震惊,又是不解,不知她两人何以竟会同时中了剧毒。季寒礼急得六神无主,道:“大哥,她二人都昏过去了,这……这可如何是好?谁来帮她们祛毒疗伤?” 季寒书沉吟道:“咱们不懂医理,也不知她们中的是什么毒……”低头注视着齐墨冰的脸,一咬牙道:“死马当活马医罢,先以内力逼出她们体内毒质再说!”季寒礼连连摇头道:“甭说咱们的内力修为不够,便是够了,可碰上的是玄女神功,到底是和尚买梳子,无用啊!”季寒书道:“即便是无用,总需一试。”季寒礼道:“你可得想好了,玄女神功乃男子之大忌,倘若她们体内神功自生出反激之力,玄女真气迫入我们体内——‘玄女心经,男子禁忌,真气入体,自宫保命’——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季氏兄弟武艺颇高,但所擅长乃是刀枪棍棒、擒拿搏击等兵器、拳脚上的功夫,论起内力修为,只是曾受友人的指点,练过些英武堂的《玄武真功》内功,可所学粗浅,难登大雅之堂,更遑论为齐、韩姐妹疗伤了。此刻季寒书心中打定了主意,不论多难亦决意一试,哪怕是拼了自己的性命,冷冷道:“你不愿治就罢了。”坐到齐墨冰身后,双掌按在她背后,催动内力。季寒礼被他言语一激,胸中有气,奋然道:“大哥说的是什么话?难道我还怕死不成?你治四小姐,七小姐交给我!”果断坐到韩慕雪身后,双掌发力,将内力源源不绝的向她体内催送。 季寒书只因一时情急,那话本属无心之失。但兄弟俩何需多言,心自相通,微微笑了一笑,亦加紧将内力往齐墨冰体内传去。 兄弟俩原本担心齐、韩二女体内神功生出反激之力,届时玄女真气反迫入兄弟俩体内,不但救人不成,自己还搭上了性命,因此小心翼翼,不敢过分用力,运功时由弱到强,徐徐增加。然奇怪的是,二女体内不但毫无真气相抗,反而如同空谷,深而无物,外力进入二女体内,竟然全无阻力,顺畅无比。兄弟俩既大喜,同时亦大惑不解,不相信事情竟会如此顺利。然此时不是详加考究之时,自顾加紧催送内力,一心要将二女救醒。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季寒书面部肌肉忽然抽动一下,睁开眼来向季寒礼看去,神色严峻至极。季寒礼也已有所察觉,倏然色变,也向对方看了眼。运功时不宜开口说话,两人只以眼神示意,一个眼神在说:“有人来了。”另一个在说:“脚步轻盈迅捷,在积雪里尚健步如飞,可见来人武功不低。”一人又道:“对方怕有二十人。”另一人回道:“不过好像不是冲着咱们来的,往北边去了。”隔了一会儿,神色一凛,道:“不!他们似乎往这边来了!”兄弟俩当年战场上夜袭敌军,都以眼色和手势互相沟通,加之亲兄弟间心有灵犀一点通,一抬眼一皱眉,对方就已了然。季寒书腾出一只手来,扯过一条棉被向篝火盖去。四人只顾疗伤,未有余暇增添薪柴,篝火已很微弱,经棉被一盖,当即熄了,发出一阵棉花烧焦了的臭味。 这时候齐墨冰幽幽醒转过来,只觉一股温热的内力至后背传至全身,转头一看,只见季寒书坐在身后,双掌抵住了她的背部。她吃了一惊道:“别……别……真气反激,会伤了你……”便要抽身挣开,但全身酥软无力,好像生了大病一样,一点儿力气都提不上来。 季寒书轻声道:“别担心,不要动。”他唯恐开口说话令真气涣散,因而说得简单扼要。 齐墨冰动不得身子,他又不肯撤掌,大是着急,道:“你快撤掌,快……快撤……”季寒书不予理会,加紧催送着内力。齐墨冰气力不济,说了几句话,已然气喘吁吁。 突然,她睁圆双眼,惊愕的看着他道:“你的毒……你的毒……原来已好了?什么……什么时候……时候……” 季寒书羞愧不已,不能再隐瞒,唯有点了点头。 齐墨冰不相信似的看了他一会,然后缓缓垂下眼睑,黯然转回了头。 季寒书心中懊悔不已:“我诈伤骗取她同情关爱,她定觉得我无耻,恼我恨我了。”急欲向她解释,但此时正是疗伤的紧要关头,哪有间隙多说?轻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骗你。等你的伤好了,我慢慢跟你说。” 齐墨冰不发一言,忽然身体猛地一颤,上身软软的向后仰倒。季寒书大惊,双手托着她的双臂,让她靠在自己胸前,只见她紧紧闭着双眼,面纱之下,一道殷红的鲜血顺着脖子缓缓流下。他惊慌的大喊:“四小姐!四小姐!” 她眼睑动了一动,张开眼来。季寒书恐她中毒之后又气急攻心,伤势加深危及性命,此时看见她张开了眼,心中稍慰,但与她的目光一接之下,不禁全身发寒。她受伤后虚弱不堪,眼神黯淡,但注视他的双眼中,隐隐有泪水滚动,瞳孔深处,明明白白的是一股冰冷的幽怨。 她面纱轻轻动了几下,面纱后发出几个极轻极细、又包含冷意的字:“你放开我。” 季寒书身子一震,抱着她的双手松了松,但转瞬间又紧紧的圈紧,坚定的摇了摇头。他心里爱她越深,害怕恐惧也就越深,唯恐松开手后,她便奋然而去,自己就此失去了她。 只听季寒礼道:“没工夫多说啦,敌人来了!” 第五十一章 中毒3 季寒书一愕,抬眼望去,四周白影晃动,二十多个手持腰刀的男子围成扇形逼近。他们身披白袍,与白雪融为一色,若非离得近了,当真难以从茫茫雪花中辨识清楚;头上戴着黑冠,帽边宽大,与众不同,豁然便是锦衣卫! 当中领头的那人大声喝道:“季寒书、季寒礼,你们逃不了啦,快快束手就擒!” 季寒书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四小姐、七小姐定是中了锦衣卫的化风散之毒!她俩中毒后内力涣散,功力尽失,因此刚才疗伤时,她们体内竟无反激的内力。化风散无色无味,中毒后若不动武,毒性便不发作,一旦激发起内力,毒性立即发作,内力越强,毒性越猛。四小姐、七小姐内功极强,中毒也自然越深。可是她们是何时中的毒?如何中的毒?何以她们中了毒,我与三弟却安然无恙?真是蹊跷至极!” 他扶齐墨冰睡到,歉然道:“你是中了化风散之毒,好好躺着,千万不要运功。待我收拾了这些锦衣卫,那时慢慢跟你解释,向你赔罪。” 齐墨冰眼波一动,霎时露出关怀担忧之色,头往上抬了抬,似要说些什么,却又重新躺下,双眸中关爱之情一现即隐,又复冰冷,撇过了脸不看他。季寒书见她对自己冷淡,心如刀割,恨不能当即剖开肺腑向她表明心迹! 他轻轻掀过棉被盖在她身上,再三道:“一切都是我的不是,你千万不要运功,安心休养。”倏然站起,右手摸向衣摆下,抽出一口长刀来,向众锦衣卫怒目盯视。锦衣卫下毒伤了齐墨冰,他已是怒火中烧,加之她那冷漠的眼神,更让他悲悔难遏,一腔怒火急欲宣泄,狞声道:“三弟,留个活口!” 他杀念已盛,言下之意是除了一个活口,其他人一概不留,杀得干干净净!季寒礼阴声笑道:“晓得。只可惜杀锦衣卫不如杀鞑子来得过瘾儿。”将韩慕雪放下,一撩袍脚,操长刀在手,“嘿嘿嘿”冷笑数声,踏上一步,与季寒书并肩而立。 领头那锦衣卫道:“季寒书、季寒礼,快快放下兵器!你季家有功于国,或许皇上念你季家的功劳,对你二人从轻发落也未可知。一切自有皇上圣断,你们又何苦做此无谓之争?我奉劝你们还是乖乖跟我们走罢。若还要负隅顽抗,就地处死!” 季寒书听他提及旧事,胸中悲苦忿恨,双目如火,仰起脸呵呵大笑,道:“好啊,好得很啊!圣上还记得我季家于国有功?哈哈哈哈!若他当真记得我季家的功劳,又何至于冤杀我父,害的我季家家破人亡?哈哈哈哈!”那锦衣卫道:“季寒书,你休得胡言乱语,不识好歹!有一件事,我今日不妨告诉了你们:宫中传言,当初皇上所以不杀你兄弟二人,正是出于爱才之念,日后若得方便,还会重新启用你二人。皇恩浩荡,恩及草木,你二人何必自暴自弃,自绝生路?” 齐墨冰听得锦衣卫此言,心中一个疑团忽然得解:数年前季氏一案的消息传到恋香岛,大姐秦铁心聚集几位年长姐妹商议此事,众姐妹为季氏所受冤屈深深惋惜之余,同时觉得此案判得有些蹊跷。季迎岳的罪名是拥兵自重,欲图谋反,依大明律例,拥兵谋反罪在不赦,当满门抄斩,可案子判下来,死者仅季迎岳一人而已。回想当年李善长、蓝玉两件巨案,同是因谋反获罪,李、蓝二人被全家处斩,季家却仅仅处死了季迎岳,季迎岳的功劳比不上李、蓝二人,处罚却较二人远远为轻,众姐妹都觉得当中必有内情,可是是什么内情,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直至此刻听那锦衣卫说起,才知道皇上所以不杀季氏兄弟,原来是出于爱才之念,日后还要赦免了季家,令季氏兄弟继续为朝廷效命。 她胸中念动,忽然升出一个念头:“那锦衣卫之言是道听途说得来,未足取信,可是倘若是真的呢?寒书、寒礼不得已落草,可我能看得出,他们心系国事,期盼有朝一日能东山再起,继续驰骋纵横,杀敌报国。眼下他们跟锦衣卫回去,见了圣上,或许圣上果然会赦免了他二人,重新任命为将,他二人的心愿,不是因此而达成了么?” 却听季寒书纵声长笑,斩截的道:“你不必多费口舌了,此事我早已听说。”那锦衣卫吃了一怔,道:“你知道了?”季寒书冷冷道:“我有什么不知道。从前唐太宗无故放逐英国公李绩,临终时,却嘱咐太子李治重新启用李绩,何以前后矛盾?不过是当权者小小的权术罢了。皇上所以留下咱兄弟二人的性命,无非是东施效颦,为日后重新利用咱兄弟留个余地。”那锦衣卫道:“你既知道,何不跟我回去,皇上自有恩典。”季寒书将刀一挥,道:“说忠良,道忠良,自古忠良无有好下场!朱重八无端加罪,杀了父帅,母亲、大姐、二弟也因此而死,今日他还想再利用我兄弟俩为他卖命?我呸!咱兄弟岂是婢膝奴颜,任人摆布鱼肉之辈!我季寒书心里只有自己,只有兄弟,早已不认他这个皇帝!想买咱兄弟的好,发他个春秋大梦!” 季寒礼在旁听的是热血沸腾,击掌赞道:“大哥说的好!什么皇上,在咱哥俩眼里,不如路边的一坨狗屎!” 那锦衣卫勃然道:“你们……你们放肆!我最后再说一遍,若不放下兵器投降,格杀勿论!” 季寒书狞声道:“那就来啊!”更不答话,长刀挂地,双腿带起大片积雪,朝众锦衣卫疾奔而去,季寒礼紧随其后。那锦衣卫向同僚一扬下巴,森然道:“季寒书、季寒礼二人抗命拘捕,杀!”刀光雪亮,二十余名锦衣卫齐声大喝,举刀向季氏兄弟扑来。 第五十二章 中毒4 齐墨冰内心矛盾至极:“我没看错了他,他真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可是,他为什么要骗我?在他这个大英雄大丈夫眼中,我便只是个愚笨、无用、可以任他摆布愚弄的小女人吗?” 胸中既爱又恨,纷乱如麻,妙目望去,刀光剑影,季氏兄弟已与锦衣卫动上了手。她转而忧虑,努力想提起劲来,助二人御敌,可是中毒后全身酥软,一牵动内力,胸口便如大锤撞击,痛得眼冒金星。她动不得手,满心焦躁,只见四地里雪色茫茫,雪花飘扬,如落麦屑,一片片、一朵朵犹如万千白蝶相会,轻旋慢舞,左右翻飞,然而如此雪景下却是一番生死剧斗。季氏兄弟正与众锦衣卫短兵相接,厮打作一处。季氏兄弟固然是久经战阵的好手,但锦衣卫无不百里挑一,亦非泛泛之辈。雪花洋洋洒洒,飘扬故我,雪地上刀光剑影,鲜血飞溅,不知是雪花夹着鲜血飞扬,还是鲜血伴着雪花飘落,眼帘前红白相间,雪血相融,仿佛这时的天更黑了,雪更白了,血亦更红了。 激斗良久,皑皑雪地已是片片殷红,呼喝声、兵器相交声逐渐稀疏下来。两口血淋淋的长刀在空中划过雪亮弧光,架在了领头那锦衣卫的颈脖边。他惨然一笑,环视着遍地死尸,手中兵器落地,闭上了双眼,道:“季家果然名不虚传!今日栽在你兄弟二人手中,认了,快快杀了我罢!” 季氏兄弟这时已作血人一般,炯炯目光自鲜血中投射出来,杀气狰狞,寒意森森。季寒礼将长刀微微一送,刀口陷入那锦衣卫脖子中,一道鲜血顺着刀口缓缓流下。他道:“咱哥俩杀人如麻,难道还舍不得杀你么?说!你们何时下的化风散毒,怎么下的毒,又何以知道咱们一路北行?” 那锦衣卫神色凛然,冷冷道:“要杀就杀,哪来的这么多废话!” 季寒礼道:“想死?没那么便宜!你们锦衣卫不是有很多刑具,很会折磨人吗?看我将你手指脚趾一根根剁下来,肉一寸寸刮下来,也叫你尝尝滋味!” 锦衣卫直属皇帝,不受司法监管,自设监狱刑堂,所用刑具五花八门,什么夹棍、脑箍、拦马棍、钉指,暴虐残酷,无所不用其极,多少英雄功臣在战场上舍生忘死,奋不顾身,但却在刑具的折磨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被迫屈服自诬,断送了一世英名。那锦衣卫脸部肌肉一抽,现出惊恐之色,突然大叫一声,迎头向刀口撞去,意欲迎刀自杀。季氏兄弟早防着他这一着,持刀的手往后一缩,然后飞起一脚,将他踢倒在地。他嘶声大叫道:“杀了我!快杀了我!”额头不住往雪地直撞,但雪地柔软,无论他如何用力撞击,便连花也不花一块,虽未加刑,却已体会到生不如死的感觉。 齐、韩二女静卧已久,毒性暂退,这时起身走到兄弟俩身旁。韩慕雪拉了拉季寒书的衣角,摇了摇头,有意替那锦衣卫求情。 季寒书眼望遍地尸首,又想起方才那锦衣卫劝说自己投降之时,提及旧事,言辞中隐然有三分带季家不平之意,胸中怒火渐熄,长叹一声道:“罢了!”收刀回鞘,双手将那锦衣卫扶起,语重心长的道:“兄弟,你我之间无仇无怨,两不相干,但你是官,我是匪,官匪不两立,咱们杀人也是势不得已。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也是奉了上峰之命,身不由己,你若能将实情相告,咱们又何必多杀伤性命?如若不然,咱们也唯有得罪了。”季寒礼亦劝道:“我大哥说的是。咱哥俩当年不知杀了多少鞑子,战场上杀,战场下也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管是兵是民,有辜无辜,杀了不计其数。鞑子该杀,就是再杀他百万千万我亦绝不手软,可咱们汉人间窝里横有什么出息?当年宋朝不就是窝里斗,骨子里先烂了,才让鞑子得逞的吗?” 那锦衣卫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长长叹了口气道:“当年你们季家遭难,举朝皆以为冤,可是圣上诏命如此,谁能奈何?好吧,我就告诉你们吧。不过我只是锦衣卫中一名小小校尉,知道的不多,是三日前奉千户大人之命,说是有人投信举报你们二人为外人所救,向北逃匿,因此着我缉拿。据说在我之前,已先有一拨人马出发了。” 兄弟俩对视一眼,他口中“据说在我之前,已先有一拨人马出发”的话,显然指的是昨晚被四人甩开的那队锦衣卫。季寒书问道:“有人投信举报?是何人投的信?” 那锦衣卫摇首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向齐、韩二女看了眼,接着道:“不过我听千户大人转述信中之语说,相救之人是两名女子,武功极高,但两名女子已中了化风散之毒,功力尽失,只待毒发时,便可……” 齐墨冰突然喝道:“小心,有暗器!”季氏兄弟一愕,不及反应,只见那锦衣卫全身一震,双眼鼓凸,神情异常恐怖。他身体晃了两晃,随后直挺挺的向前扑倒,后脑插着一枚钢钉,直贯其脑! 众人大惊失色,急忙向四周搜寻,却哪里还有施放暗器之人的影子? 齐墨冰呆呆看着那锦衣卫的尸体,叹了一声。她虽然察觉到有暗器飞来,但身中化风散之毒,功力全失,竟无法出手相救。季氏兄弟心中大奇:雪地上除了一行锦衣卫来时留下的足迹,再无他人痕迹。就算他踩着锦衣卫先前留下的足印逃走,但锦衣卫已来多时,期间大雪不停,足印势必变浅,若在旧足印上留下新足印,当十分清晰才是,可是足印并无异状。难道那人轻功居然这等高超,行走时连雪地上也不留下脚印? 韩慕雪道:“那人走了,追不上了。我想下毒之人,多半是昨晚假扮作农户的那两人,他们在饭菜里下的毒。两位侄孙不吃野菜,因此没有中毒,我和四姐却吃了,便就中了毒。”齐墨冰摇头道:“这一路上我们都格外小心,食物定用银针试毒后,方才食用,昨晚亦不例外,银针分明显示无毒呀?” 第五十三章 中毒5 季寒书道:“二位姑奶奶不知。化风散之毒咱兄弟俩是领教过的,对其毒性深有了解。化风散并非寻常毒药,银针是试不出来的,而且,化风散虽然阴险厉害,但是它毒性并不强烈,若是用在武功极高的高手上,一次中毒的毒性远远未够,需得接二连三的重复中毒,方能达到暂时废人武功的功果。两位姑奶奶武艺卓绝,单凭昨晚所中的毒,毒性显然太弱。”韩慕雪惊讶道:“依你说来,我和四姐老早就已开始中毒?” 季寒书道:“怕是如此。”低头看着那锦衣卫的尸体,回想着他刚才的话,思索:“既然锦衣卫三日前已然接到密信通报,信中说四小姐和七小姐已中了化风散之毒,那么依此推断,她二人在三日前还未抵达海津镇时已经中毒,而非从海津镇出发后的事了。且那信中说‘两位女子已中了化风散之毒,功力尽失,只待毒发’,措辞这般肯定决绝,足可见投毒之人成竹在胸,早已谋定周详。依此判断,她二人不仅在到海津镇之前已经中毒,并且中毒已然不浅……”想到此处,心中一动,忙向二女问道:“请问两位姑奶奶,你们可是每天临睡之前必定要静坐运功一番?” 韩慕雪点头道:“是啊。不过这几天我偷懒没练功,方才一运气就昏倒了。四姐倒是每天都在勤练,未尝有懈。”说时转脸看向齐墨冰,道:“四姐,是这样伐?” 齐墨冰道:“不错。可是前些日练功时,身体并无丝毫异状,直到夜宿在山洞的那晚,练功时始觉有些气堵不畅,以后每日如此,并且越来越严重。我已练完玄女心经第十层,正在练第十一层,我只道是武艺向更高层攀援,一时遇上了瓶颈,因而感到不适,也就不以为意了。哪知今晚我打坐运气,气堵闭塞之感愈发的严重,我尝试运气冲关,反而痛的昏了过去。” 季寒书心里默默念叨着她的话:“‘直到夜宿在山洞的那晚……直到夜宿在山洞的那晚……’”猛然省悟:“原来如此!定是那天在海津镇外小店中用饭时,那老婆婆下的毒!” 齐墨冰一怔,回想起在小店的种种情事,道:“我看不会罢……那老婆婆人可好了,怎会是她下的毒?何况,你们那日也在小店吃了饭,怎的你们却不中毒?”季寒书沉吟道:“这确实有些奇怪。” 季寒礼已细细搜查过锦衣卫尸身,并无发现解药等物,心中好生发愁,说道:“我看这不奇怪。那老家伙是冲着两位姑奶奶来的,忌惮姑奶奶们武功太高,是以下毒。咱哥俩的武艺比姑奶奶们差的太远啦,老家伙根本不放在眼里,自也不必将毒药浪费在咱哥俩身上,饭菜里就没有下毒。本来以姑奶奶们的功力,即便中毒,只要分量不重,也可抵御,只是姑奶奶们到海津镇的一路上都吃着那老家伙送的下毒的干粮,越吃中毒就越深。我兄弟俩因为不爱吃清淡的食物,每天打猎为食,没有吃那干粮,自然无事了。”季寒书道:“三弟说的极是。真是知人口面不知心,我起初也当那老家伙是好人,想不到竟恁地阴险歹毒!” 韩慕雪道:“你们虽然没有吃那老婆婆的干粮,可喝了她送的酒。” 季寒书道:“我看二位姑奶奶不喝酒的罢?”韩慕雪道:“除了我三姐外,其余几位姐姐只在天实在冷时偶尔喝两口解解寒,平时若无客来,涓滴不沾,我是一点也不喝的。”季寒书道:“这就对了。他既知你们不喝酒,何需在酒里下毒,岂不多此一举。”韩慕雪问:“可他怎会知道我与姐姐不喝酒?”季寒书道:“对方既然起心害姑奶奶,又岂能对姑奶奶饮食习惯一无所知?那老家伙计划得委实细致周详,滴水不漏。” 韩慕雪深觉兄弟俩分析的有理,连连点头称是。齐墨冰却心头一片冰凉,气馁的想:“原来他的毒早就解了,竟瞒着我这么久!我……我……我真傻!” 韩慕雪低着头,缓缓抚摸着小狗的毛发,忽然大声道:“啊,我知道啦!那天从海津镇启程,花儿忽然跑到一个老乞丐面前,显得十分亲热。我当初就在疑心花儿怎会认识他,原来他就是那小店的老婆婆!他化妆成乞丐一路监视着我们,我们虽不发觉,花儿却记住了他的气味。” 季寒礼越想越怒,恨恨道:“好一个老不死的东西!不消说了,姑奶奶们在客栈用过的器皿、睡觉的被褥枕头上也被他下了毒。化风散十分厉害,不仅服食后会中毒,就是鼻子吸入了粉末,也能致人中毒。毒性积累之下,纵然姑奶奶们武功再高,也不能抵挡。适才发射暗器之人必定也是他。”韩慕雪道:“可不是么,那老家伙太可恶啦!亏我还一路上尽赞他好人,真不是个东西,害我跟四姐中毒不说,还赚我的好话!” 季寒书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说道:“你们还记得他两只肿得灯笼似的大眼睛没有?他故意将自己装扮得十分丑陋,就是好让对方不敢细看。再精巧的易容术,都有破绽,然而对方连他的脸也不敢细看,纵有破绽,又怎会留意到?这家伙是个高手。既然他精于易容之术,究竟是不是一个老家伙,是男是女,还未可知。” 韩慕雪大声道:“或许不是个老头子,是个年轻人!”季寒礼笑道:“对啊、对啊!又或者是个貌美心毒的美人儿呢!”韩慕雪道:“呸!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美女!你猜他是女人,我就猜他是个男人,看最后谁猜得对。” 第五十四章 分离1 季寒书低头思索,愈想愈觉此事万分蹊跷,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胸中划过:“对方既然在姑奶奶们营救我兄弟俩前就已布下了局,可见对方一早得知玄女门营救我两兄弟的计划。莫非锦衣卫此番的真正目的,并非为了捉拿我两兄弟,而是以我两兄弟作饵,继而对玄女门下手?不会罢,不会罢,玄女门有开国大功,又不参与政事,该不会对朝廷产生不利,难道即便如此,她们还是逃不过兔死狗烹之祸?” 想到这里,不禁全身发寒,当日父亲被诬后官兵围住府邸,抄家抓人的可怖场面再次浮上眼帘。他越想越惊,向齐墨冰看去,正要开口,眼前所见,却是她无比冷漠的眼神。他胸口如受重击,沮丧无地,心痛的想:“她是不会原谅我了!” 季寒礼旧病不改,将尸体身上的银钱与值钱的物事都扒个精光,占为己有,道:“千防万防,终于没防住锦衣卫这一手,真他妈草了鸡了!这回的跟头可栽得不小,四姑奶奶、小姑奶奶,你们既然身上中毒,又已被锦衣卫盯上了,往后路上还是让侄孙们与你们结伴而行吧。咱哥俩虽然武艺不高,但多只猴儿也添三分力呀,不如就让咱哥俩一直送你们回恋香岛好了,免得路上又起风波,你们说好不好?” 他这么说固然出于对齐、韩二女的关怀体贴,但是也有私心,便是希望藉此机会让大哥与四小姐多相处些日子,将这桩好事敲定坐实了。韩慕雪赞同,道:“是呀,四姐,我们不常常在江湖上行走,江湖经验可不及贤侄孙俩,有他们照应最好不过。” 齐墨冰却果断的一摇头,冷冷道:“不,不用了。既然寒书的毒已经解了,我们就此分手。” 三人统是一怔。齐墨冰拿起洞箫和包袱,道:“慕雪,我们这就走罢。”向季寒礼看了一眼,微笑致意,对季寒书却是不理不睬,视而不见,径直走过他的身边,与他擦肩而过,朝相反方向扬长而去。 季寒书心中痛得一抖,倏然转身,呆呆望着她的背影。 韩慕雪心中大急,追去几步,叫道:“四姐,四姐,你回来啊!” 可齐墨冰头也不回,步履如飞,在雪地上越走越快,顷刻间已消失在夜色中。 韩慕雪叫道:“四姐,你回来!”又追去几步,停了下来,回头注视着季寒书,然后慢慢走了回来,道:“我四姐是真生气啦,怎么办?”看向季寒礼,问道:“你主意多,你说怎么办?” 季寒礼虽然一肚子花花肠子,可见齐墨冰去意决绝,一时间也想不出法子来。韩慕雪忍不住埋怨道:“都怪你,装什么受伤,真是馊主意!都怪你,什么狗头军师,一点也不顶用!”季寒礼焦躁道:“你现在再埋怨我也无补于事,快将你四姐追回来才是正理。”韩慕雪道:“你不了解我四姐的脾气,别看她平时温顺随和,可当真发起脾气来,一时半会是消不了的,我叫她回来,不是找骂末。都怪你,都怪你!”季寒礼道:“好好,怪我,都怪我,是我不好,我犯浑。”韩慕雪得理不饶人,道:“本来就怪你。” 季寒书心中万念俱灰,既然没了指望,反而升出三分豁达,道:“小姑奶奶也甭埋怨三弟了,三弟还不都为了我。其实我早有机会向姑奶奶明言,是我自己小人之心……怪不得你们。” 季寒礼深知大哥对四小姐爱慕极深,此刻见季寒书越是豁达,他心中反而自责越深。 季寒书拭净了刀刃,缓缓插回刀鞘,笑道:“过去咱哥俩大败仗也打过,这回算得了什么?不就是砸锅嘛。”季寒礼知他是自*慰之语,胸中郁闷不已,粗重的叹口气道:“崴泥啊。”韩慕雪也叹口气,随口接道:“草鸡啊。” 说完,三人均觉这三个词对得十分工整,对视一眼,不由的笑了起来。韩慕雪稍一思付,拉了拉季寒书的手,道:“你别灰心,我去劝四姐回来,她骂我我也认了。你们别走,在这块等着我。”说完拔足追去。 季寒书心中又燃起希望,出神的凝望着韩慕雪远去的方向,不知过了多久,只见雪地里她离去的足迹由深至浅,由浅至淡。 雪花纷纷扬扬的飘着,迟迟不见韩慕雪返回的身影。季寒礼看着大哥身上愈渐堆积的冰雪,既是心痛,又是着急,忽然双手着地,双腿倒立,大声说道:“大哥,都是我出的馊主意,是我对不起你!我季寒礼遵守诺言,从此出门倒着走路!” 季寒书吃了一怔,心内好一阵感动,忙将他扶起,道:“三弟,你这是做什么!大哥从来就没怪过你。是大哥笨拙,不晓得讨四小姐的欢喜。” 季寒礼怔怔的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眼眶一红,“劈啪”打了自己两耳光,道:“大哥虽不怨我,可是我要怨自己。大哥好不容易遇见心爱女子,四小姐对大哥亦有情意,都是我自作聪明,尽出狗屁主意!我这是做的什么参谋?简直是狗屁不通!”越说越悔,抬起巴掌又要向自己脸上打去。 季寒书捉住他的手掌,慢慢的放下,慨然一笑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可我季寒书就只有你这一个亲兄弟。咱兄弟俩出生入死这么多年,难道大哥竟会因为一个女子而迁怒于你么?你忒也小看了你大哥了。四小姐去了就去了吧,此事到此为止,咱哥俩往后该怎么乐还怎么乐。”季寒礼叫道:“大哥!”嘴角一抖,扑簌落下一滴眼泪来。季寒书哈哈大笑道:“矫情!没的丢了我季家的脸面!” 便在这时,忽然听得远处传来一声呼唤:“贤侄孙儿——!”雪地里隐约现出一个人影,正朝这边奔来。 季寒礼大喜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定是她们回来啦!妈的,我这两耳光打得也忒早了点,真不值!”伸手摸了摸被自己打红的两面脸颊,然后伸掌重重在季寒书屁股上一拍,接着在他后背一推:“愣着干嘛?还不快去!兄弟再好,老婆还要自己找!” 第五十五章 分离2 季寒书喜不自禁,拔腿向那人影奔去。但只奔了几步,又忽然停步。只见回来的便只有韩慕雪,却无齐墨冰的倩影。 韩慕雪奔至他身前,双手扶膝,气喘连连,说道:“对……对不起,四姐不听我劝,不愿回来啦!我怕你们苦等,回来……来报个信儿。” 季寒书僵在原地,过了一会儿,嘴角浮出一个苦笑。 季寒礼一拍大腿,丧气道:“罢了罢了,我还是倒着走路罢了!”双手撑地,倒竖而起。 季寒书道:“三弟。”向韩慕雪问:“四姑奶奶可有什么话吗?”韩慕雪摇了摇头。 季寒书心中已有觉悟,但始终存着一个幻想,祈盼韩慕雪能带来个好消息,或是齐墨冰有话捎来,直到这时才心灰意冷,断了所有念头。 便在这一瞬间,他不禁想起这几日来与四小姐相处的点点滴滴,时日虽然极其短暂,欢愉却深,海津镇夜市中当铺典当、买蜜麻花、酒铺闲话,她一颦一笑,依旧历历在目;“铁头童子”四字,心中回想仍有余韵;夜里两人紧牵着手躲避锦衣卫,更是令他终生不能忘却的一幕。而今手掌中似乎还残留着她的余温,那份细腻,那份潮热,更似烙印般烙在手心之中。他亦知四小姐文武双全,倾国佳人,自己原本不配高攀,然而自己竟与她有数日欢愉快乐,想来应该心满意足,不复有憾,只可惜到了最后,也不曾看见她面纱之后的真实面貌。 思念越深,希望也便越大,希望终成失望,思念越就愈发强烈。他抬头仰望夜空,但见雪花飞扬,扑簌眼前,逐渐的变成了一团白影,双颊潮湿冰冷,不知是雪花落在脸上化成了水,还是眼泪流在脸上结成了冰。他闭目站了一会儿,张开眼来看着韩慕雪,微微一笑道:“好吧,我知道了。小姑奶奶请回罢。” 韩慕雪神色怅然,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着他,问道:“你有话要向四姐说吗?” 季寒书昂头出了一阵神,轻声道:“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韩慕雪微微点头,回身又行出几步,忽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到季寒书跟前。季寒书直怔怔的瞧着她。 韩慕雪眨巴眨巴眼睛,看了他一会,脸上绽开笑靥,无奈的道:“你啊,和我四姐真是像极啦,明明心里火一样热,偏偏谁也不愿挑头捅破了窗户纸,却要旁人操心,唉……”季寒书不解其意,茫然的看着她。韩慕雪粲然一笑,拉住他的手道:“你当真不用灰心。四姐虽然不愿回来,其实是她抹不开面子,她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正是因为她心中有你,因此发现你骗了她,她才会这般气恼沮丧。” 季寒书心中最苦,倒非佳人离去,而是不知佳人心中究竟有他无他,紧紧拉住韩慕雪的手问:“她心里有我?你说的是真的?” 韩慕雪噗嗤一笑,调皮道:“瞧你!瞧你这模样!果然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不羞!不羞!哈哈哈哈!”季寒书脸一红,低头嚅嗫。韩慕雪认真的注视了他好一阵,目光转而温柔,真挚的道:“你别看我四姐活了好几十岁啦,就以为她懂得很多,其实啊,她心里还是个小姑娘一般。你想啊,一个几十年不曾动情的女人会怎样?就像一间的茅屋,一旦起火,那就烧光啦,救不了啦。正因为她从来未曾动过情,因此一旦动情,心里就空荡荡的一点底儿也没有,也变得格外的小心翼翼,怕伤了自己。其实她哪里是恨你怪你?她是恨自己怪自己,怕自己动错了情、看错了人,出于对自己的保护,才会如此对待你。我的话,你听明白了伐?” 季寒书心里流淌蜜意,不禁喜形于色,点了点头。 韩慕雪道:“你明白了就好啦,也不枉我一番苦心。”忽然眉毛一挑,狡猾的挤挤眼睛,展开折扇摇了两摇,一脸坏笑的道:“我末,咳咳,本是想一只眼开一只眼闭就算了,年轻人的事,我老人家理那么多做什么,由得你们去罢。只是既然这个忙不帮也帮了,我末,咳咳,帮忙不帮忙,从不白帮忙,懂?” 季寒书知她是想要大利市,呵呵笑道:“好好,就依你,什么都依你。” 韩慕雪双手一揖,学着男人的模样大剌剌的行个礼儿,摇着扇子哈哈哈的去了。若此时她的折扇换作白羽扇,襦群换作鹤氅,再戴以纶巾,当真比舌战群儒的诸葛孔明还意气风发几分。 ++++++++++++ 这一晚齐、韩二人冒雪夜行,天亮时分赶到了北平城,投了客栈。走了一晚上的雪路,韩慕雪又冻又累,正要钻进被窝里,齐墨冰却将她拉了起身,吩咐她更衣,随自己一道上燕王府谒见燕王。韩慕雪知她心中苦闷不快,急欲寻些事情来做,好分散转移神思,不敢违她的心意,更衣随她出门。 燕王乃皇上第四子,虎步鹰视,深肖当今,颇有枭雄之风。二人到了燕王府,才知燕王回京伴驾未归,燕王妃亦不在府上。玄女门虽受朝廷册封,但明哲保身,绝不参与政事,亦不轻易与权贵结交,因此齐墨冰不便多留,遂留下玄女招夫盛典的请柬并秦铁心致燕王的亲笔书信、见礼,又再付信一封,然后离开王府回到客栈。 二人唯恐又中化风散毒,因而处处小心,令店小二换了新的床褥被铺,饮食全到街上摊子去买,绝不用店里的器皿食具,心想敌人纵然狡猾阴险,能假扮做店小二甚至住店的客人,暗中在食物下毒,但总不至于街上无数买熟食的小摊儿也是敌人所扮。 韩慕雪早已倦极,沾床便睡,一觉醒来时,只见烛火幽幽,齐墨冰独自坐在桌前,双手支颐,闷闷出神。她披衣起身,将一件大袄披在齐墨冰肩上,道:“四姐,都快二更了,睡罢。” 齐墨冰摇了摇头,幽声道:“慕雪,你说他现在在哪儿?” 第五十六章 分离3 韩慕雪知她口中那个“他”,自是季寒书。她坐下来道:“先前他们不是说过要到陕西去末,或许现在正在西行的路上。”齐墨冰“嗯”了一声,幽幽的注视着烛光,又再出神。韩慕雪认真的看了她一会儿,忽道:“四姐,你在想他伐?” 齐墨冰缓缓摇摇头,隔了一会才说道:“我也不知道。我明明没有去想他,可是他的影子老浮现在我眼前。”韩慕雪“哦”的一声,一副似有所悟的表情,不住的点着脑袋,良久不做声。齐墨冰心中莫名的涌起一阵烦躁,道:“你怎的不说话?”韩慕雪忍着笑,不动声色道:“你不是也没说话末。” 齐墨冰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说什么。心里面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就是不知道说什么,又从何说起。”韩慕雪道:“你当然不知道怎么说啦。”齐墨冰问:“为什么?”韩慕雪笑嘻嘻的道:“你不知道说什么,是因为现在坐在你身边的是我。如果坐在你身边的不是我而是寒书贤侄孙,你自然就知道说什么啦!” 齐墨冰轻轻打个响舌,烦躁地嗔:“你不提他成吗?” 韩慕雪又是“哦”了一声,翻起眼皮望着屋顶。齐墨冰发了一阵呆,道:“你怎的又不说话了?”韩慕雪依旧翻起眼皮望着屋顶,好似没听见她的话。齐墨冰抬头往屋顶看去,什么也没有,心中烦躁更添,拧眉道:“你看完了没?屋顶有那么好看吗?” 韩慕雪噗嗤一声笑了,道:“你又不跟我说话,又不许我提寒书贤侄孙,我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看屋顶了喏。” 齐墨冰翻个白眼道:“你平时不是很多话嘛。四姐睡不着,你找个话儿来跟我说说,好不?” 韩慕雪道:“好罢,我就说说。”伸手拿过桌上一只空茶杯,做醒木重重往桌面一击,左手摆了个姿势,提声道:“上回说道,袁绍听说江东小霸王孙策已亡,弟弟孙权继立,接掌了江东,曹操封孙权为将军,结为外应,意在进图北方。袁绍听了之后大怒,遂起冀、青、幽、并四州各路军马,合共七十余万,浩浩荡荡的向许昌杀奔而来……”当下将那日在海津镇会馆里听的三国评书,绘声绘色的说了起来。她本是想找个碴儿来逗逗齐墨冰,可是越说越起劲,越说越过瘾,最后浸淫其中,竟将齐墨冰忘在了一边,自得自乐,说个没完没了。 也不知说了多久,韩慕雪口也干了,停下来找水喝,一眼便溜见齐墨冰脸枕双臂,望着烛火出神,全没将她说的故事听在耳里。韩慕雪心中道:“吭!好不给面子啊!”眼珠子转了几转,大声道:“啊!寒书贤侄孙,你怎的会来?快请进啊!”她这一叫唤不打紧,齐墨冰身体弹弓似的从凳上弹起,转身往房门看去。但见房门紧闭,四周昏暗,哪里有季寒书的影子?便只有韩慕雪捧着肚子哈哈大笑的笑脸。齐墨冰脸上通红一片,嗔道:“你……你嚷什么!” 韩慕雪道:“没啊,我忽然发羊癫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啦。”翻起白眼,双手扼住自己的喉咙,咧开嘴吐出舌头,扮作发病的模样:“呃,呃,我要死啦!我这么年轻貌美,怎能就死啦?呜呼!天妒美女,草菅红颜啊!” 齐墨冰嗤的笑了,道:“似你这般贫嘴,没搭撒的,哪里像个丫头,却像个小子。”韩慕雪道:“我要是个小子啊,非把六位姐姐都娶了来做老婆不可。哈哈哈哈!”齐墨冰笑道:“好大的胃口,只怕你一个都娶不到。”韩慕雪半眯着眼睛,戏谑的道:“嗯,若是季寒书贤侄孙儿,可能娶到一个半个?” 齐墨冰笑意凝住,眼睑微垂,轻声道:“不许你提他,你偏又提他了?” 韩慕雪伸指在她心口指了指,笑道:“你口里不许我提他,心里却希望我提他,我没说错吧?”齐墨冰口张了一张,似要说什么,还是闭上了口没言语,两条柳眉蹙在了一起,牙齿轻轻咬着下唇。韩慕雪拉住她的手掌,正色道:“四姐,七姐妹中你和我最最亲了。你跟妹妹说句掏心窝的话,你当真就舍得季寒书伐?” 齐墨冰故作豁达的耸一耸肩,道:“就算不舍得,又能怎样?我是长辈,他是我侄孙儿,天底下哪里有姑奶奶与侄孙儿相好的道理?我啊,可不这样傻。” 韩慕雪听出她是言不由衷,道:“你这不是废话末!玄女门嫡传玄女历来依祖训,神功未大成时不得成婚。若非修习神功可保驻颜还童,待到玄女心经大成时,玄女们都是几十岁甚至上百岁的老太婆啦,难道还要找个老头子出嫁不成?而且他又不是你亲侄孙儿,就相好又怎么啦!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舍不得他?” 齐墨冰低头思付良久,终于缓缓点了下头。韩慕雪击掌笑道:“我就知道你!我就知道你!哈哈!” 齐墨冰面色绯然,嗫嚅道:“可是……可是他现在已经走了,我便是舍不得,又有何用……”说完忙背过脸去,抬袖在眼睛上拭了拭。韩慕雪笑眯眯地道:“人啊,知道后悔总是好的。俗话说亡羊补牢,未为晚也。现在你知道后悔了,下次便懂得好好珍惜啦。” 齐墨冰白了她一眼,嗔道:“你呀就知道说些牙疼话,他人已经走了,你说这些还有何用,还嫌我烦不够么?”叹了一叹,站起来道:“睡罢,别废话啦。明日我们好好逛逛北平城,后日便启程回恋香岛去。大姐等着我们回去呢。” 韩慕雪道:“这就回恋香岛了?大姐不是还交代了要我们打探祖师婆婆的遗物越女剑的下落伐?”齐墨冰道:“越女剑已遗失了两千年,哪有说找就找得到的?一切还凭机缘运气。大姐只是顺带交代,并没有说非找到不可,我们沿路加紧打探便是。” 第五十七章 援手1 一夜无事。第二日姐妹俩起了个早,到城内随处游逛观赏。北平古称“燕”、“蓟”,秦始皇同一六国后,“蓟”为三十六郡之一。隋代时改“蓟”为“涿郡”,唐代时又改称“幽州”,是与北方诸国通商贸易的要地。辽国占燕云十六州后,以北平作为辽国的陪都,称“南京”,其后金国更正式定都北平,称“中都”。成吉思汗在蒙古草原兴起之后,攻灭金国,曾将“中都”更名作“燕京”,直至元朝建立,建都于此,才改称“大都”。元末天下大乱,元朝基业不保,被迫北迁,华夏重归汉人之手,“大都”之名自然不可再用,于是始称“北平府”,北平同时亦是燕王的封邑所在。 北平历来是北方大邑,经济、军事地位极其重要,可谓积富千年,富贾如云,其繁华程度可想而知。齐、韩姐妹俩还是头一回到北平,眼见北平城廓之广,市肆之盛,丝毫不亚京都皇城。北平与海津镇相距极近,两地风俗人文关联颇深,此刻在齐墨冰双眸中看来,北平的街市,无一不是数日前海津镇上的街市;北平的人,无一不是数日前海津镇上的人,唯一不同之处,便是自己身边少了一位嬉笑滑稽的季寒礼,以及那一位对自己体贴入微、爱意绵绵的季寒书。似曾相识的是景,截然不同的是人,似是而非,似非而是,人世间至愁,想来无过于此。 姐妹俩在城内游览了半日,走的累了,便在一间茶水铺里坐了下来。茶水铺对门是一家当铺,门口挂着帷幔,上头写了个大大的“当”字。齐墨冰望见这个“当”字,心绪更加低落了三分。当铺门口侧边一汉子左手拿刀,右手拿剑,刀剑不时互击,琅琅的响,大声吆喝着叫卖。他身侧放着一辆平板推车,兵器架子上整齐立着十数柄各色兵刃,想来这些兵器应是这汉子私铸的。北平为大明国北疆重镇,为抵御外敌犯边,百姓私铸兵器自卫备战也并非新鲜事。 两人喝了一碗茶,用了几块刚才在小吃摊上买来的糕点,这时听见那卖兵器的汉子敲打着刀剑,冲这边喊道:“嗨,我说那二位姑娘,买两件兵器防身吗?便宜又瓷实咧!” 齐墨冰四下里一瞧,茶铺里除了自己与韩慕雪,再无第三位女子,向那汉子道:“你在叫我?” 那汉子生得一副白面皮,唇角颌下几柳凌乱的长须,约莫四十岁上下。他道:“是啊,姑娘。买两件兵器防防身吧。二位姑娘这般年轻貌美,在江湖上行走,没兵器防身那可不行呀。要买两件吗?”说时拿过一口短剑,抽出剑刃,交在右手,左手操起一根指头粗细的铁条,将短剑尽力向铁条砍去,铁条应手而断,端的是口好剑。他笑道:“二位姑娘,买吧?” 韩慕雪大是好奇,问道:“你说我姐妹俩是行走江湖的武林人士?为什么?”那汉子笑道:“这原也不难猜。我看二位姑娘的衣饰装扮,定是有门面的人家……”韩慕雪打断道:“是呀,我们就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出来随便逛逛,才不是什么江湖中人。对不起,你猜错啦!” 那汉子笑了笑道:“二位姑娘是有钱人家的小姐不假,但定然不是随便出来逛逛,也定然不是本地人吧。”韩慕雪做个鬼脸,冷笑道:“哼,打炮的吹喇叭——小心把自己吹炸啦!”那汉子道:“我不是吹牛。这位姑娘,我要是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你便如何?”韩慕雪道:“好说,就帮衬你买件兵器。”那汉子道:“好,一言为定。” 他说道:“从二位姑娘的衣着打扮看,确是有门面的人家,这不容置疑,但绝非寻常的千金小姐。寻常的千金小姐出门,定会乘车坐轿,身旁左右还会有丫鬟仆众,但二位姑娘单单二人,步行而来,且并无从人跟随。试想两位年轻貌美个姑娘,锦衣玉服,孤身在外,倘若不幸遇上了歹人,岂不危险?可见二位姑娘定是有自卫之力,自信能应对危险。这是其一。” 韩慕雪秀眉一轩,笑道:“嘿嘿,说的头头是道的,可是这仍然不能证明我们是行走江湖之人罢?太平盛世,朗朗乾坤,我们姐妹俩不带仆从,两个人出来走走,又有什么危险了?” 那汉子接着说道:“其二,听二位小姐的口音,却不像是本地人。”韩慕雪又打断道:“是啊,我们原本确实不是本地人,我们三个月前才搬来北平的,就住在城西头。你有意见伐?”那汉子笑着摇一摇头,道:“可是二位姑娘随身带着行李包袱,又当作何解释?” 齐、韩二女同时往置在桌上的行李一瞥,哑然失笑。她俩为防敌人跟踪暗算,行事格外小心,绝不肯在同一家客栈留宿两个晚上,因此早上出门时,已和客栈结过了账,准备晚间另寻一家客栈投宿,包袱行李自然也就随身携带着。 韩慕雪见自己被那汉子识穿,脸上微微一红,一时间却也想不出怎样狡辩,说道:“嗯……嗯……这些包袱,不是我们姐妹俩的,是别人的。”那汉子道:“哦,原来二位姑娘还有从人相随?那他人呢?”韩慕雪口快道:“他刚刚还坐在这,这会儿有事离开了。”然话一出口,便即省悟,意识到自己被他的话套了。 果然那汉子道:“原来二位姑娘还带着从人,可是姑娘方才为什么说‘我们姐妹俩不带仆从,两个人出来走走’的话,岂非前言不搭后语?” 韩慕雪眼见无法自圆其说,索性耍赖道:“啊?我说过那话?是你听错了撒!”那汉子道:“便算是我听错了姑娘的话,可是姑娘说那人刚刚还坐在这,为何姑娘的桌上只有两只茶碗?我一直在这儿叫卖,至始至终,也未见到有第三人与二位姑娘交谈。”韩慕雪支吾道:“这……这……这……”忽然小嘴一撇,“哼”了一声,表情中除了负气不认,到底无话可说。 第五十八章 援手2 那汉子微微笑道:“两位结伴远行的姐妹,年轻貌美,并且穿着华丽的衣裳,却无惧路途中可能遇见的劫匪歹人,便连随从也不带一人,依此推断,二位姑娘若不是行走江湖的武林人士,我实是想象不出第二种解释了。不知我说的是错是对?” 韩慕雪无言以对,但被那汉子三言两语便道破了身份,心下终有些不忿,道:“你这人倒也十分机灵,能说善断,干么还卖兵器,不如去做衙门里的捕快。不过末,你终究还是没猜对。”那汉子道:“哦?哪里不对,请姑娘示下。”韩慕雪道:“我们既是武林中人,为何却未随身携带防身兵器?这也实在太说不过去了吧。” 不料那汉子忽然仰起脸来,哈哈大笑。韩慕雪怪道:“你笑什么?没话说了罢!” 那汉子微微一笑,表情甚是狡黠,道:“倘若二位姑娘身上带着兵器,我为何还要费尽口舌向二位兜售兵器,岂非多此一举?” 韩慕雪一怔,然后手掩着口,格格格的笑起来。齐墨冰笑道:“慕雪,这回确是你输了。愿赌服输,还不快帮衬人家的生意?” 韩慕雪欣然同意,向那汉子道:“我服了你啦。好,我就帮你销销赃。”那汉子抱一抱拳道:“这可多谢姑娘了。请姑娘任意挑选,我家的兵器虽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但胜在便宜瓷实。” 韩慕雪站在兵器架旁,左瞅瞅,右瞅瞅,没一件兵器看得上眼。玄女门七玄女中,秦铁心以铁牍为兵器,魏涵尘以绣花针为兵器,齐墨冰用一管洞箫,燕琴聪用一条长索,赵卉嫣用一管墨迹淋漓的大毛笔,而韩慕雪自己,用的则是一柄扇面极阔的大折扇。六位姐妹都不以利器为兵器,虽然惟独楚香云用剑,但楚姬何等尊贵,所佩宝剑不但削金断铁,而且宝剑非出自名家之手不用,那汉子私铸的兵器,自然不入楚姬的法眼。韩慕雪本就无心向那汉子购买兵器,无非愿赌服输而已,最后将那口短剑拿起在手,道:“我就买它。多少银子?” 她不挑别的兵器,偏挑中这口短剑,倒非那汉子方才曾用它试演,而是她买了兵器也用不上,短剑分量轻,带在身上不嫌累赘,权作来北平一趟的留念。 她问过价钱,正要掏银子,那汉子忽然“啊”的叫唤一声,似受到了莫大的惊吓。韩慕雪奇怪道:“你怎么了?”那汉子不答话,转身撒腿就跑,连货物也顾不上了。 姐妹俩正自奇怪,只见六个带刀的大汉朝这边疾奔而来,边跑边叫嚷:“就是韩大发,没错,就是他!”“韩大发,你给老子站住!”“快追,这回不能让他再逃了!” 韩慕雪心里奇道:“他们追那卖兵器的干么?难道是官差缉私?可是他们的装扮却不像官差。”看向齐墨冰,等她决定。齐墨冰道:“看看去,怕是那汉子遇上麻烦了。”忙向茶铺老板结了账,快步尾随而去。 姐妹俩追到一条小巷里,只见卖兵器的汉子已被那六个大汉擒住。他滚倒在地,双手护着脸庞,五个大汉围着他拳打脚踢,边打边叱骂:“好你个韩大发,叫你跑!叫你跑!”另一穿蓝袍的男子站在一旁,并不出手,只在慢悠悠的捋着袖子,脸上似笑非笑,凶狠得意。看他的气派架势,显是六人中的头领。 齐墨冰见那卖兵器的汉子被打得鼻青眼肿,头破血流,全无抵御之力,只怕再打下去,性命便要不保。她正要出手相救,旁边韩慕雪一把将她拉住,摇头道:“别急,不妨先看一看。”齐墨冰点一点头,退了回来。姐妹俩刚吃过锦衣卫的大亏,实是惊弓之鸟,凡事不得不多留个心眼。她素知韩慕雪聪明机灵远胜自己,遇事多听听她的,想来不会有错,而且韩大发与六个大汉谁正谁邪谁是谁非,一时间也不能以表象断定。 那蓝袍男子道:“韩大发,我劝你还是将剑交出来罢,免得吃苦头。”他一说话,其余五名汉子立即停住了拳脚,“呸”的往韩大发身上啐了几口唾沫。 卖兵器的汉子呻吟着坐起来,右手捂着额头,鲜血从指缝间不断渗出。他喘了几口气,道:“你们……你们干嘛打人?什么韩大发,我……我不知道,你们找错人了。我只是一个卖兵器的,跟你们无冤无仇……” 一汉子一脚踢在他后背,骂道:“你他妈的还给老子装蒜!别以为化了妆,装成生意人,老子就认不出你!快给老子把东西交出来,不然打死你丫的!” 那蓝袍男子阴森森的道:“韩大发,你就交出来吧。我只想要东西,不想要你的命。倘若你抵赖不交,哼哼!” 卖兵器的汉子道:“我真不是韩大发,你们真找错人了——啊呀!”身子向后一仰,摔倒在地,双手捂着自己的下巴。一大汉手里多了一把长须,冷笑道:“看你还装!”原来卖兵器的汉子粘的是假须。 蓝袍男子狞声道:“你无话可说了罢?我最后说一次,把东西交出来,免死,如若不然——” 那韩大发惨然一笑,叹了一口气道:“唉!罢了,罢了。”闭上双眼,撇过脸去,不再说一句话。 蓝袍男子面部肌肉微微抽动,目光狰狞,恶狠狠道:“好嘴硬的家伙!”却又忽然笑了,慢悠悠的道:“你想死?那很容易,可我改变主意了,偏偏不让你死。你一天不把那东西交出来,我便一天不让你死。带走!” 两个大汉应道:“是!”一左一右架起韩大发。那韩大发甚是硬气,既不辩白,亦不反抗,始终闭着双目。那蓝袍男子怒喝道:“带走!我倒要看你能硬到什么时候!” 齐、韩二姐妹对视一眼,她俩虽不知韩大发与那六个大汉有何过节,但都心知韩大发被对方带走,不知要被如何折磨凌辱,那滋味定是比死还难受百倍。人命关天,此刻已不容不出手,喝道:“你们住手!” 第五十九章 援手3 那蓝袍男子一怔,见对方是两位年轻美貌的姑娘,嘿嘿一笑道:“小妞儿,少来管大爷的闲事,识趣的快快走开。不然给大爷那玩意儿掏一下,嘿嘿,可别叫痛!” 韩慕雪心中大怒,皮笑肉不笑的道:“对不起,今天这闲事,姑奶奶是管定了!快快放了那人,少惹姑奶奶生气!” 那蓝袍男子干笑几声,围着她跺了半圈,目光猥亵,上下打量不停。韩慕雪挺胸抬头,傲然而立,冷笑道:“转啊,你那贼眼珠子再转啊,转几圈,姑奶奶就在你身上砍几剑。” 蓝袍男子噗嗤一笑,道:“小妞儿却是有些不同。好、好、好,本来本大爷刚刚娶了第八房姨太太,近来也无意再娶,不想你这小妞儿自己找上了门来。就是年纪小了一些,不过胜在新鲜,也还凑合。”说时,伸出手向韩慕雪胸口抓去。 韩慕雪心里笑道:“最近可闷坏了我,巴不得找人打一场架。只可惜这几个脓包不经打。”衣袖一抖,早将折扇拿在手里,看准他手掌来势,向他掌心就戳了过去。以她玄女心经的功力,自信这一戳足以将他整条手臂上各处骨骼关节统统震断! 不料她“啊”的一声惨叫,胸口间蓦然一阵剧疼,眼前金星飞舞,几欲昏厥,手腕已被那蓝袍男子捉在手里,折扇掉落在地。蓝袍男子呵呵笑道:“模样好凶,脾气好大,嗓门好高,功夫么,着实好差!”手上一带,韩慕雪身不由己的就被他带了过去,扑进他怀里。她又羞又怒,然全身无力,竟不能挣出身来,心中急道:“真蠢!我体内化风散毒性未祛,根本不能动用内力,我竟然忘记了!” 齐墨冰叫道:“慕雪!”连忙抽出包袱里韩慕雪刚买的那柄短剑,抢上一步,向那蓝袍男子刷刷刷连刺三剑。她知自己与韩慕雪都中了化风散之毒,一旦牵动内力,便会胸口剧痛,全身失力。不过内力虽失,于她玄女剑法上的造诣一点不损,三剑一出,不但逼得蓝袍男子放开了韩慕雪,并且连退了两大步。 其余五个大汉一声呼喝,拔刀向齐墨冰砍来。蓝袍男子却将手一拦,止住众人道:“嘿嘿,这个小妞儿年岁身材刚刚好,待大爷掀开了她面纱,瞧瞧究竟是货真价实的大美女呢,还是塌鼻梁歪嘴唇的丑婆娘。”操刀在手,舞了几个刀花,向齐墨冰直砍过去。 齐墨冰心道:“我内力尽失,唯有速战速决,若拖得久了,气力定然不济。”举剑一封,短剑反挑,朝他咽喉刺去。 当年越女创下这玄女剑法,目的是助越灭吴,要将越国兵士都训练成沙场悍卒。战场上两军混战,常常是以多打少或以少打多的局面,生死一线之决,全无道义仁慈可讲,因而玄女剑法的初旨,就是务求从速歼敌,剑法猛辣凶狠至极,一出剑便是杀着,绝无半点婉转花巧的成分,这与其他派别“习武强身”的初衷截然相反。玄女心经号称天下第一神功,为世人所赞誉称道,然这玄女剑法却是毁誉参半:褒扬者评价它“势若猛虎,一击必杀”,贬斥者评价它“嗜血毒辣,有损阴德”。但不论如何评价,玄女剑法实而不华,果断凌厉,是克敌制胜最最有效务实的一种剑法,这是世人都不能否认的。 蓝袍男子见对方一位娇滴滴的姑娘,头一剑便往他咽喉要害招呼过来,出手恁地狠毒,着实惊出了一身冷汗,骂道:“好狠的婆娘!”忙侧身闪避。他不知玄女剑法的要旨便是“攻敌要害,速战速决”,原本就异常凶狠霸道,剑法如此,与用剑者的性情是凶横还是慈善其实关系不大。 也亏的是他这一下闪得快。齐墨冰一剑刺空,剑锋一转,顺着他的右肩平平削来,又一次逼近他的咽喉。蓝袍男子又骂一声:“狠毒的婆娘!”弯腰急躲,但头上帽冠还是被剑锋带了下来。他惊魂未定,眼前寒光一闪,尖利的剑尖离自己左眼已不足一尺,勉强歪头躲过,然右颊一痛,已被划了一道口子。他又惊又怒,狂气大发,口中“哇哇”的呼喝不绝,挥刀乱砍乱劈。余人见势不妙,其中三个大汉当即挥刀助战,另外两人将刀架在韩慕雪和韩大发的脖子上,牢牢看住。 齐墨冰原想擒贼先擒王,却三击不中,不由得暗自懊恼。她剑法虽好,毕竟身中奇毒,双臂无力,下盘虚浮,剑上的劲力不足,剑势自然也快不起来,结果每一剑都是差之毫厘,终于被对方避过。如若她身体康健,便是不动用丝毫内力,那三剑亦足以克敌。 眼见对方武功都不弱,齐墨冰猝难取胜,打得越久,力气越发不济,胸口似堵着一块大石,难受至极。蓝袍男子哈哈大笑道:“小妞儿剑法不错,可惜力道太差,只能杀杀鸡。大伙儿给爷留着点手,千万莫打坏了她。” 齐墨冰心里既着急又羞愧:“我……我真没用,居然连四个小流氓也对付不了!” 韩慕雪适才牵动内力,毒性又再发作,这时依旧头晕目眩,心跳气促。眼看齐墨冰落尽下风,剑使得越来越慢,身子摇摇晃晃,随时都会不支倒下,她心急如焚,突然灵机一动,抬头望向对面屋顶,欢喜的叫嚷道:“啊,是哥哥!哥哥,快来救我,快来救我!” 她身边那大汉吃了一愣,抬头往屋顶看去,却只见屋顶上积雪皑皑,并无半个人影。便在这时,他突感胯下剧疼,惨叫一声,丢了刀,双手捂着胯下,往后摔倒下去。韩慕雪伸手将刀抄过。另一大汉顾不上韩大发,举刀来砍,韩慕雪拼着积存的一些力气,刀尖一点,白光落处,那大汉喉头鲜血直涌。他双手扼着自己的喉部,双眼鼓凸,眼神惊恐已极,瞪着韩慕雪,身体慢慢的倒了下去。 第六十章 援手4 韩慕雪顺手使出玄女剑法,直取对方要害,却不曾想过自己当真一刀将对方杀了。这还是她头一次杀人,以前她只当杀坏人、除恶扬善是一件极其美妙光彩之事,然而此刻果然杀了一个坏人,心里却一点不感到欢喜,反而是满腔惊怖,一时间不知所措起来。 围攻齐墨冰那四人看见同僚被杀,统是一惊。齐墨冰乘此短暂的空隙,一剑将一大汉刺倒,闯出包围,拉起韩慕雪的手便跑,同时向那韩大发叫道:“还不快跑!”韩大发忙就拾起那大汉掉在地上的腰刀,紧紧跟随在后。蓝袍男子四人哪肯罢休,奋起急追。 齐墨冰情知若被对方追上,必定凶多吉少,没命价的逃跑。三人奔出小巷,打了个弯儿,往人多的大街上疾奔,却听得身后小巷里那四个大汉突然惊呼“你是什么人?”“啊呀!”“不好!”同时间兵器响了几响,步声杂乱,伴着两声凄厉的惨叫。 三人心中都是一片茫然,却不敢马上回去察看,一路直奔,直跑到北平府府衙前才停下来。官府大门前侍卫林立,一派庄严,那几个恶人便是有天大的胆子,想来也不敢在官府门前撒野。三人将兵器藏在衣摆下,街上路人甚多,那些官衙前的守卫也未留意。 三人在府衙前等了一会,见对方不再追来,这才松了一口气。韩慕雪想起适才那几个大汉莫名其妙的呼叫声,大惑不解,对齐墨冰道:“四姐,不如……不如我们回去看一看,到底是何人救了我们。” 齐墨冰早有此意,问道:“慕雪,你现在没事了吗?若没事了,我们便回去看看。”韩慕雪道:“休息了一阵,胸口已经不痛了。若是再遇上他们,我们三人打他们四人,可不会再吃亏了。”说完向韩大发莞尔一笑,道:“韩大发,你说是不是?”她与韩大发斗了一场嘴,对他本就颇有好感,适才又共历危难,一下子便熟络了起来。 韩大发恭恭敬敬的道:“小人的命是两位姑娘所救,姑娘吩咐,小人自当遵从。” 韩慕雪呵呵笑道:“那我们就回去看看。”伸手拍了拍韩大发的肩膀,道:“我看你这人挺好,怎会招惹了那几个流氓?”韩大发苦笑道:“唉,一言难尽。”韩慕雪见他唯唯诺诺,不愿坦白,猜知他定有难言之隐,也就不着急向他追问。 三人回到那条小巷,这时路人已然发觉小巷中的死人,里里外外围满了人。三人好不容易挤进人丛,只见地上多了两滩鲜血,雪地上足迹纷沓混乱,抛落下三口腰刀,正是那几个大汉所用的兵器,可见几个大汉还没追出巷口,便被早已埋伏在侧的敌人偷袭,结果受了伤,仓惶逃走。至于那个被韩慕雪一刀刺中喉部的大汉正躺在地上,已经死了;另有一人被齐墨冰刺了一剑,负伤不轻,躺在地上昏了过去。 齐墨冰心疑:“适才我们逃走时,只听见兵器响了几声而已,几个流氓便已被击退,可见那偷袭之人武艺极高。到底是谁暗中援手,救了我们?”猛地心中一动:“难道是他?” 韩慕雪凑近她耳边道:“四姐,你说他们是谁?是不是季氏兄弟?”齐墨冰道:“你也这么想?”韩慕雪道:“除了他们俩,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别人。”齐墨冰眉头紧蹙,心头怦怦直跳,自言自语的道:“不,不可能是他们。是我将他们轰走的,他们现在定是在往陕西的路上,又怎会回来?”幽幽长叹,心田思潮起伏,突然之间对季寒书格外思念。 韩慕雪虽疑心对方是季氏兄弟,但无凭无据,也不能断定。想起方才那般惊险,姐妹俩险得遭流氓所辱,大名鼎鼎的玄女门七玄女,何曾如此窝囊没用过?她撇了撇嘴,忍不住埋怨道:“看吧,四姐,我们身上中了毒,若是有季氏兄弟照应着,我们何至于这般狼狈?都怪你赌气轰走了他们。化风散的毒性不知何时能解,这一路上还不知还会遇上什么麻烦呢。” 齐墨冰甚是懊悔,心头一片烦乱,不答她的话。韩慕雪叹道:“算啦,我们总算逃过一劫。你看围观的百姓这样多,现场早被他们弄乱了,现在再查,也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来。趁官府的人还没到,我们快走罢。” 三人不便多留,即刻离开。他们前脚才走,后脚就见几个百姓领着一队官差往事发地点急急而去。韩慕雪看见官差从自己身旁走过,只觉头皮上麻酥酥的,直到他们走远,这才抚着胸口道:“呼!这回我算尝到做贼心虚的滋味了。” 韩大发向姐妹俩郑重的抱一抱拳,道:“二位姑娘仗义出手,救了小人的性命,却连累了二位姑娘身负杀人之罪,小人好生过意不去。此时我们若还留在城中,只怕多生枝节,若二位姑娘不嫌弃,小人的家便在城外,二位姑娘可在小人家中歇歇脚,等风头过去,再做打算。不知二位姑娘意下如何?” 姐妹俩均想,自己身中奇毒,差不多跟废人一般,倘若那蓝袍男子携众前来报复,恐怕难以抵挡;再者,二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了人,目击者一旦举报官差,可不就成了通缉犯人了?这北平城的确是不能再待下去。遂决定先到韩大发处借宿一晚,明日便启程返回恋香岛。 三人出了北平城,行了数里,来到一处小村落。村中只有二十来户人家,村人见到韩大发便道:“大发,你交桃花运啦?哪儿骗来两位天仙似的大美人?”“大发,你怎的弄得浑身是伤,要紧不?”“咦,大发,你胡子呢?剃了?哪家剃的啊,手艺不赖嘛,改天我也剃去,哈哈!” 韩大发无心理会村人,领姐妹俩来到一座泥砖砌成的旧屋前,屋门头坐着一位老婆婆,手里拿着一把剪子,在红纸上剪个不停,像是在做剪纸画。韩大发走到那老婆婆跟前,大声道:“奶奶,我回来啦!” 第六十一章 残剑1 那老太婆抬起头来,愣了一愣,双手抚着他青肿的面颊,神情十分担忧。韩大发苦笑道:“奶奶,别担心,我没事!”那老婆婆点一点头,目光落在姐妹俩身上,然后又看着韩大发。韩大发道:“奶奶,这两位姑娘救了我的命,来咱家里住一晚。”那老婆婆摇了摇头,将一只手放在耳边,头向他侧去,示意没听清。韩大发大声道:“奶奶,她们来咱家住一晚!”那老婆婆这才听清了,忙将手一让,笑容满面的请姐妹俩进屋。韩大发歉然道:“二位姑娘,真对不住,小人的奶奶是个哑巴,耳朵也不太好使。这便是小人的家了,二位姑娘请进。” 进了屋,那老婆婆端上两碗茶来,姐妹俩恭敬接过。那老婆婆笑眯眯的,双手一个劲的在胸前比划不停,姐妹俩不识手语,不知她要说什么,只能傻笑。韩大发大声道:“奶奶,你做饭去罢,这里没有你的事啦!”那老婆婆向他比划了几下,然后向姐妹俩点一点头,转身走开。韩大发对姐妹俩道:“方才我奶奶在问二位姑娘是哪里人氏,吃过了饭没有,还说家里寒碜,怠慢两位了。”姐妹俩“哦”了一声,对视一笑,心下都觉那老婆婆虽然又聋又哑,但心地善良,是个十分慈祥和蔼的老人。 韩大发走到屋中间,忽然双膝一屈,向姐妹俩跪了下去,倒头就拜。姐妹俩吃了一惊,忙忙扶起。齐墨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何以忽行大礼?” 韩大发深深作揖,道:“小人所以能够活命,全仗二位姑娘出手相救,二位姑娘对小人恩同再造,小人万死难报!” 韩慕雪笑道:“得啦,得啦,谢了又谢,你不烦喏。我来问你,那几个恶人为何要追你,你们之间有什么过节?” 韩大发抬睑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嚅嗫不语。 他越是不说,韩慕雪便越是感觉好奇,还要追问,齐墨冰微笑道:“慕雪,既然韩兄弟有难言之隐,我们就别多问了。”韩慕雪抿抿嘴,不以为然道:“什么事这样保密,当真奇哉怪也。” 韩大发沉吟一时,最后长声一叹,缓缓说道:“也罢。小人的命是二位姑娘所救,姑娘既然相询,小人也不能再有隐瞒。”顿了一顿,幽声道:“整件事,实因一口剑而起。” 姐妹俩同声问:“一口剑?”韩大发点一点头,道:“不错。这口剑的名字,叫做‘越女剑’。” 姐妹俩大惊失色,不敢相信的道:“你说的是,越女剑?” 韩大发见她二人神情大异,怔忡道:“怎的,二位姑娘也知道越女剑?” 齐墨冰顾不得答他的话,催问道:“请你快说下去!越女剑怎么了?” 韩大发道:“关于此事,还需从二十年前说起。小人的真名叫做郑东澎,韩大发只是化名。” 姐妹俩“嗯”了一声,心想他为躲避仇人纠缠,隐姓埋名本是十分寻常。郑东澎道:“小人的家父,也曾是江湖中人,名叫郑武胡……” 齐墨冰听得这个名字,神色一凛,道:“你的父亲,便是江湖上人称‘威震五湖、名扬四海’之一的郑武胡?”郑东澎一愕,道:“不错,正是小人家父。‘名扬四海’是家父的结义兄弟杨公思海,‘威震五湖,名扬四海’这八字取的是他二人名字的谐音。原来姑娘也知道家父?” 郑武胡、杨思海二人曾是游弋于荆州至九江一段长江上的水盗,水上功夫着实了得。他二人虽以“盗”自诩,做的却都是劫富济贫的好事,风评甚佳。齐墨冰点一点头,道:“请你继续说下去。” 郑东澎道:“二十年前,小人父亲与叔父卷入了一场江湖仇杀,小人的叔父杨思海被害身亡,家父亦受了重伤,便在这危急之时,却得一位义士杀退了歹人,救下家父与小人的性命。那位义士救下家父之后,飘然而去。家父感激这位义士的救命之恩,欲图回报,是以四方打听,最后好不容易才打听到,原来这位义士便是鼎鼎大名的独臂大侠,段飞兴。” 韩慕雪“啊”的尖叫出声,脱口道:“他是我……”忙用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口,心中一阵狂跳。郑东澎口中所述的“独臂大侠段飞兴”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生父!段飞兴原是草莽出身,年轻时做过不少坏事,后来为玄女门韩姬韩婥瑜所感化,断臂明誓,从此改邪归正,最后与韩婥瑜结为连理,生下韩慕雪。韩慕雪还是孩提时,父母便双双去世。她从小便从姐姐们的口中听闻过许许多多父亲的往事,于家父行侠仗义的事迹不乏了解,但此时从郑东澎这一外人口中听闻自己父亲之事,与从姐姐们口中听取的感觉却是大大不同,心中既是无比兴奋,同时又心酸不已,不觉间双眼噙上了泪水。 齐墨冰伸过手去,紧紧的按在她的手背上,向她温柔的笑了一笑。 郑东澎续道:“只可惜自从那匆匆一面之后,再也没有了段大侠的音讯,家父便是想报答段大侠的恩情,亦无从报得。自那次死里逃生之后,家父为防仇人继续追杀,不得已隐姓埋名,以打铁为生,许多年来也平安无事。可是在十一年前的一天,突然有个全身是血的男子倒在了小人的家门口。家父与小人忙救起那人一看,想不到那人居然正是独臂大侠段飞兴!” 韩慕雪大吃一惊,转脸看向齐墨冰,脸上全是难以置信的神色。齐墨冰戚然一叹,缓缓的摇了摇头,轻声道:“你现在别问,稍后四姐自然会告诉你。” 只听郑东澎说道:“家父救起段大侠时,段大侠伤势极重,且身中剧毒,眼见是回天无力。段大侠临终之前,将一只盒子交与家父,说了句:‘烦请你将它交回……交回……’一句话终于没有说完,便瞑目长逝了。” 第六十二章 残剑2 郑东澎说到此处,回想起十一年前的一幕,已是哽咽难言,泪流满面。韩慕雪双目始终定在齐墨冰的脸上,泪珠从惨白的脸上一滴接一滴的滑落。齐墨冰将按在她手背上的手更加握紧了,紧紧盯着郑东澎道:“段大侠交给你们的,便是越女剑吗?” 郑东澎抬手抹抹泪水,点头道:“不错,那盒子里装着的正是越女剑的一片断刃。只是那时家父不知这片断刃的来历,段大侠遗言又未说完,纵然家父想为段大侠完成遗愿,却始终寻不着头绪,竟是无从报答段大侠的大恩大德。多年后,家父卧病不起,临终前再三嘱咐小人定要找出段大侠遗物的下落,完成段大侠的遗愿。可是小人一无才学,二无武艺,要完成段大侠与家父的遗愿,何其艰难?无计可施之下,不得以拿着段大侠的遗物去向他人请教打听,不料却引来了一班歹人……唉,这也是小人糊涂!” 齐墨冰插问道:“你说的那班歹人,可就是今日遇见的那些人?” 郑东澎道:“正是。他们起初并无意强夺,出三千两的高价向小人求购。二位姑娘试想,这可是段大侠的临终托付的遗物,意义何其重大,莫说是三千两,便是三万两三十万两,小人又岂能贪财背义?何况他们既然慷慨出价,越发验证了此物非比寻常。于是小人旁敲侧击的向他们打听,他们一时口疏,说出了此物的来历。原来此物是越女剑残刃中的一片,原属玄女门之物,多年以来,玄女门不惜代价的要寻回越女剑。小人既得知此物来历,自然不肯相让,最终因此激怒了对方,他们不仅出手强夺,还要取小人性命。小人拼了命才逃脱出来,孤身逃难到此,不想还是被他们追到。今日幸好是二位姑娘出手相救,否则小人落入他们手中,定是没命了。” 齐墨冰眉头一皱,疑上心头,问道:“你既然说是孤身逃难到此地,先前那位老婆婆却是你的何人?” 郑东澎答道:“小人逃难到此已有近两个月时日了,一直寄宿在这位老婆婆家中。老婆婆又聋又哑,孤苦无依,但心地十分善良慈祥,待小人如同亲孙子一般,因而小人便认了她做奶奶。倘若小人这回大难不死,定要好好侍奉她老人家,令她安享晚年。” 齐墨冰长长吁了一口气,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嗯,越女剑的残刃,想必此刻还在你的手里?”郑东澎点一点头。齐墨冰道:“可否让我一看?”此刻她心中虽然十分焦急,但多年来来玄女门重金寻求越女剑下落,诚可谓事倍功半,世人为了得到玄女门求剑的赏金,招摇撞骗、弄虚作假之事多不胜数,玄女门也不止吃一次亏了,因此愈是在接近越女剑下落的关键时刻,她愈是强作镇定,不动声色。 郑东澎警惕的向姐妹俩看了一眼,长长一揖道:“二位姑娘于小人有救命大恩,小人倘若还是要对二位姑娘刻意隐瞒,言不由衷,那小人当真是猪狗不如的畜生了。不过此物关系实在太大,在未得知二位姑娘真实身份之前,小人实在不敢轻易出示,望二位姑娘恕罪。”说完又再长长作揖。 齐墨冰微微一笑,道:“郑兄弟不必谢罪,是我问得唐突了。”转脸向韩慕雪道:“慕雪,让郑兄弟看看。” 韩慕雪一直只道自己生父是痛心爱妻去世,因此郁郁成疾,最后带着对爱妻的无限思念离开人世。她对自己父母的恩爱情深一直深怀憧憬,又哪里有半点想到生父之死竟是遭歹人所害?虽然郑东澎所言是真是假还待考证,但如若他所言并非真实,齐墨冰必定断然予以否认,齐墨冰既然不置可否,想来那事是真的了,至少生父之死另有自己所不知道的隐情。她神思恍惚,木然的从怀中取出一柄折扇,双手兀自颤抖不住,心中思潮起伏,全是父亲母亲的影子,一时间哪还有心情去理会越女剑的事? 齐墨冰接过折扇,轻声道:“慕雪,你不必太伤心了,待办了正事,四姐自会对你说明。”韩慕雪点了点头。齐墨冰将折扇转交给郑东澎,道:“空口无凭,你看看这面折扇,便知端的。” 郑东澎将信将疑的展开扇子一看,惊噫道:“‘玄女七姬图’?”只见扇面上绘着七位美貌女子,神态各异,宛若仙子。他将画中七位女子逐一看过,“咦”了一声,一手举着折扇,一面看,一面向齐、韩姐妹俩打量不住,显是将画中所绘女子与姐妹俩做着比较。 足足看了多时,他呵了一口气,面色欣然,小心翼翼将折扇折起,双手送回,躬身道:“原来是玄女门齐姬、韩姬芳驾,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望乞恕罪。” 齐墨冰将段飞兴与玄女门之间的关系向郑东澎扼要说了一遍,微笑道:“段飞兴段大侠是我的姨夫,七妹的亲生父亲;越女剑是我玄女门创派祖师的遗物。怎样,现在你不再疑心了罢?”郑东澎道:“岂敢岂敢。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段大侠遗物,终于能够物归原主了!二位仙姬请随小人来,小人这就将越女剑交予二位。” 齐墨冰大喜。郑东澎一手提了灯笼,一手拿了把锄头,说道:“请二位仙姬莫怪,此等重要物事,小人只恐被歹人夺去,实不敢留在身边,已经藏在一处不为人知的地方。”齐墨冰道:“郑兄弟想得十分周道,多谢了。” 三人出了村子,一路往荒郊野外而行,乘此间隙,齐墨冰将段飞兴之事向韩慕雪告之。 第六十三章 残剑3 原来自韩婥瑜去世之后,段飞兴悲伤憔悴,不能自已,恰好当时江湖上又再传起越女剑的消息,段飞兴遂决意出岛,一来探寻越女剑下落,二来也好散散心,藉此平复丧妻之痛。他与楚姬楚香云一同离岛,一路沿着线索寻到湖广地域,可是线索中断,于是二人分头寻找,约定在常德汇合。不料这一分手,段飞兴竟一去不回,下落不明。楚香云四处打听,得知段飞兴遭不明身份之人伏击,重伤身死,尸首不知去向。她寻觅段飞兴的遗体不得,又始终查探不出凶手下落,唯有独自怏怏回岛。那时韩慕雪只有三岁,母亲去世刚刚不到半年,倘若此刻又将段飞兴遇害身亡的噩耗相告,于幼小的她而言,无疑过于残酷。众姐妹本意是暂且将此事按下不提,却经不住韩慕雪每日催问父亲的去向,商议之下,眼见此事已不得不说,却又不能照实说,因此编排了一番较为美满动听的话语,说她父母二人情爱深笃,感动了上苍,因此结伴西去,永享极乐了。韩慕雪虽然难过,但想到父母在天上圆圆满满,结成神仙眷侣,也为之心动憧憬。这种想法自小时起便已在她心底根深蒂固,长大知事之后,虽然明白成仙之说未必可信,但因小时候的憧憬实在太过美丽,是以宁可相信父母安乐圆满,不留遗憾,决没有往坏处想过。这十多年来玄女门一直查探杀害段飞兴的凶手,可是全无结果——此事也只瞒着韩慕雪一人而已。不料十多年的悬案,竟于今日在不经意之间得知了真相:如若郑东澎所言属实,段飞兴所以遇害,十有八九,定是与越女剑有莫大关联。 齐墨冰述说完往事,抚着韩慕雪的长发,轻声的道:“慕雪,只因你那时年纪还小,因此姐妹们不敢将事实明言,想等到你长大了之后才寻机会说明,并非有意欺瞒你。” 韩慕雪点了点头,垂首不语。段飞兴已然去世多年,当年失去父亲的痛楚心情,她早已平复,因而此刻得闻真相,心里已不是十分悲恸伤心;然父亲遭歹人所害,以致重伤惨死,她内心忿恨难抑,暗暗立下重誓:杀父之仇,不报不休! 齐墨冰惴惴不安的看了她一眼。她心知,人越是在大悲大喜的时刻,表面上往往越是强自忍耐,不易表露。她生怕韩慕雪恨怒当头,一时拧不过弯来,竟钻了牛角尖,遂停住脚步,双手将她拥入怀内,温存地说道:“慕雪,你千万别要太伤心了。现在你已经知道了真相,定要查出谋害你父亲的凶手,报这血海之仇,但是切记不可意气用事呀,凡事都需与姐姐们好好商量,姐姐们定会倾尽全力。这话,你能答应你四姐吗?” 韩慕雪脸庞深埋在她怀内,点点头,咽声道:“是,我答应。”齐墨冰说道:“还有,这事……这事你三姐也有过失,大姐已经狠狠教训过她了。本来,你三姐虽然贪杯好酒,行为也有些出格,但她心中自有一杆秤,什么事都看的明明白白,绝不是像现在这般浑浑噩噩、酗酒成性。所以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实是因为她深觉对不起你爹爹,心中结下了一个难解的心结,这才变得放纵堕落起来。其实我们众姐妹中,除了你妈妈外,就数你三姐与你爹爹最为相投,互相间极是要好。慕雪,四姐说的话,你明白吗?” 韩慕雪身子微微一动,从她怀里抬起头来,感激的凝视着她,嫣然道:“四姐你啊,要不闷着一个屁也不放,一说起来,却是废话一箩筐,婆婆妈妈的,叫人好不心烦撒。我又怎会怪三姐呢?这事与三姐毫无关系,大姐本来就不应当以此事责骂三姐。待我回去啊,定要向大姐评评理。大姐她啊,有时也太横了些,呼呼!” 齐墨冰听她说起了笑话,情知她已然想通,心头为之一宽,笑道:“好啊,等回去后,定要找大姐评理,我帮你说嘴,看大姐还有何话说。”韩慕雪一脸坏笑道:“好噢好噢,好不容易抓住了大姐的把柄,这回定要好好羞羞她,哈哈哈哈!”齐墨冰道:“就是,就是。”伸手拭去韩慕雪脸蛋上残留的泪滴,拉起她的手道:“郑兄弟走到前头去啦,我们快些赶上了他。” 郑东澎领着二人一路前行,越走,四周便越是荒芜偏僻,最后他在一株老杏树前停下来,说道:“越女剑便埋藏在这株树下。请二位仙姬稍候,小人这就将它刨了出来。”说罢将灯笼挂在树丫杈上,挥动锄头在树下刨起。 其时天寒地冻,土壤被积雪覆盖,冻得如铁似的坚硬。他在树下锄了多时,刨开一个二尺深浅的土坑,说道:“找到了!”丢下锄头,双手从土坑中捧出一只陈旧的铁盒来。他拂去盒面上的泥土,打开盒盖,里头露出一方绿色的绸布。他揭开两层绸布,绸布中还包裹着一只檀木盒子。檀木的质地最为坚硬,百毒不侵,万古不朽,并且带有一股异香,虫蚁闻到这香气,亦不敢接近。这木盒是绿檀木所制,檀木是所有木材中的翘楚,而其中绿檀木又是所有檀木中最为稀罕名贵的一种。且不论盒子里装着的是何物事,单单是这只绿檀木盒子,已是价值不菲了。 齐、韩姐妹俩见他收藏得如此郑重保密,既兴奋又焦急,急不可耐的要看一看盒子中的东西,不觉间手心里已满是细汗。 郑东澎打开木盒盒盖,双手将盒子呈向齐墨冰。齐墨冰急忙接过一看,只见盒内绵绸上置着一片铁片,铁片上青光泛动,两端极是锋利,虽是一件死物,但一瞥之下,竟令人微觉寒意,隐隐然感觉到一股森然杀气。韩慕雪拍手欢呼道:“哈!真的是越女剑!真的是越女剑!四姐,我们找到啦!” 齐墨冰眉心微蹙,不置可否,伸手将那断刃拿起,在手心里掂了一掂,不由得失望异常,苦笑道:“不,这是赝品,并非真的越女剑。” 第六十四章 残剑4 韩慕雪心中咯噔一沉,拿过越女剑,也在手里掂了几掂,道:“似乎……似乎是重了一些,分量不太对。” 齐墨冰道:“世人只知‘工布’、‘龙泉’、‘泰阿’乃欧冶子之力作,却不知他一生中最最巅峰极意的杰构,并非上述三者,而是越女剑!越女剑比诸另三口名剑,固然在锻造技艺上又有重大的革新进步,但真正令越女剑远远凌驾与别剑之处的,是造越女剑所用的材质。这铸剑的材料非铁非钢,质地比钢铁强韧数倍,但重量仅有钢铁的一半,可谓神作天成,非人力所能荷求。这件赝品无论是外表还是铸造上均堪称杰作,但它的材料仍是钢材,又岂能与天下间独一无二的越女剑相提并论?” 说完,她将断刃放回盒内,交回与郑东澎,神色间沮丧已极。 韩慕雪心头一动,蓦然间涌起一股极强烈的苦涩冤屈:“爹爹以性命换来的越女剑,想不到竟然是赝品!这……这……这……” 郑东澎一手托着木盒,一手轻轻抚摸着盒身,低头出神,良久无言。齐墨冰看出这口剑原是赝品,心中失望沮丧自不必说,但郑东澎父子二人费尽心力,冒着性命危险才勉强保存下来的越女剑,居然是一件地地道道的假货,此刻他心中的懊恼痛苦,确是比齐墨冰更要强烈百倍千倍了。 她正要发言抚慰,郑东澎却忽然一笑,说道:“四小姐说的不错,这口剑,的确是一件赝品。” 姐妹俩愕然道:“你……你早就知道了?” 郑东澎缓缓一点头,说道:“当年小人家父得到越女剑后,虽然不知这便是越女剑,但想到它是段大侠舍却了性命才保有下来的物品,定然非同小可。家父日夜担忧,唯恐它被歹人盗去,是以造下了三件赝品,欲以假乱真,令外人无法轻易辨识真伪,这便是三件赝品中其中的一件。小人的祖辈原就是铁匠,铸造兵器,是家父的本行。” 姐妹俩同时呵了一口气,双眼依旧紧紧盯视着他。她俩虽未言语,但迷茫的眼神中,显然再问:“越女剑真品明明在你手中,你为何拿赝品来哄弄我们?” 郑东澎将木盒放在地上,忽地双膝跪倒,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姐妹俩心中正百思不得其解,怔忡之下,竟而忘了将他搀扶起身。 郑东澎跪在地上,说道:“请二位仙姬千万莫要见怪,只因此事重大非常,小人不得不处处提防,因此故意以赝品相试探。二位仙姬既能一眼辨出这口剑是赝品,可见的确是玄女门嫡传玄女无疑了!” 姐妹俩这才终于省悟过来,不禁笑了,心中欢喜无限,对郑东澎的处事为人更是由衷感佩。韩慕雪一把将他扶起,哈哈笑道:“你这人啊,真没的说的,狡猾狡猾地,我算是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啦!”郑东澎歉然道:“七小姐过奖了,小人故弄玄虚,欺骗了二位仙姬,还望恕罪。”韩慕雪道:“那没什么,那没什么!若是我换作了你呀,也非格外的小心机警不可,只是我绝对想不出这个以赝品来试探对方的方法。现在你完全相信咱姐妹俩了罢?嘿嘿,那就请把真剑交出来撒。” 郑东澎却面露难色,踌躇道:“真剑的确是由小人保存,可是眼下真剑却并不在小人身边。” 姐妹俩不由一惊:难道真剑已被别人夺去了? 郑东澎接着说道:“二位仙姬不须担忧,真剑虽不在小人身边,却在小人舍妹手中,十分的安全。事情是这样:自从小人被那班歹人纠缠上以后,小人想出一条计策,由小人带着赝品假装逃走,将对方一路向北吸引,其实真剑已经交由舍妹保管,只待风头一过,舍妹便亲自将越女剑送至玄女门。” 姐妹俩“哦”了一声,虽然觉得他这条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之计颇为高明,可是他的妹妹一介女流,他凭什么如此坚信自己妹妹定能保全越女剑,甚至千里迢迢的送到恋香岛上去?岂非太过冒险了么? 郑东澎已看出姐妹俩心里的顾虑,笑了一笑道:“小人的家父虽不算江湖上什么响当当的人物,但多年在江湖闯荡,练就了一身武艺。只是小人资质鲁钝,家父的武艺,十成里还学不到一成,否则也不会被那班歹人欺辱得如此之惨了。不过小人的舍妹自幼随家父习武,颇有心得,武艺比小人高强十倍,因此越女剑留在舍妹手上,的确比留在小人手上要安全得多呢。而且舍妹早已出嫁,妹夫死后一直孀居,那些歹人不容易怀疑到她的身上。” 姐妹俩听了他一番解说,佩服他思虑周全,机智过人之余,同时深为感动。他并无出众的武艺,竟能一力承担,以自己的性命做诱饵,拼着极大的风险将歹人吸引开去,为妹妹最终能安全将越女剑送回玄女门铺平道路,实是罕有的敢作敢为、凛然大义的大丈夫!姐妹俩对视一眼,同向他裣衽行礼,深深致意道:“郑兄弟如此大义,实是我玄女门的大恩人!” 郑东澎拜倒还礼,道:“段大侠于小人一家有救命之恩,小人无非报恩而已,岂敢居功?舍妹家住在湖广巴东,或许眼下尚未动身前往浙江。我们明日便启程赶去,说不定能赶在她的前头。越女剑能由二位仙姬亲自保管,才是真正的万无一失。” 当晚郑东澎仍将赝品越女剑依原样埋藏在树下。翌日,三人买了六匹好马,轮流骑乘,昼夜兼程的赶往湖广。所幸这几日天公作美,一直都是大晴天,沿途无风雪阻滞,三人行程极快,不几日已到了河南桐柏。郑东澎提议道:“过了桐柏,便是湖广地界了,三停路,咱们已经走了两停。这几日大家赶路,着实累坏了,不如今晚就在桐柏城内找一间客栈,好好歇息一宿如何?” 第六十五章 残剑5 齐墨冰心中最为忌惮的便是三人的行踪被那班歹人发现,自己与韩慕雪功力未复,实是不易抵挡,故而日夜不停的赶路,以防敌人追来。这几日三人快马兼程,一路平安顺利,显然已将那班歹人远远甩开,眼下人困马乏,在桐柏城内好好歇息歇息也是必要。三人遂牵马入了桐柏城,在一家客栈开了两间上房,姐妹俩一间,郑东澎一间,就此安宿下来。 姐妹俩用过晚饭,韩慕雪一连打了三个哈欠,洗了脚便抱着小狗钻进被窝睡倒,齐墨冰并不就睡,打开包袱整理着行装。韩慕雪躺了一会儿,道:“四姐,赶路还累不够末,闲不死你,收拾什么,快快进被窝睡罢!” 齐墨冰手边不停,微微一笑道:“你是觉得被窝冷,想我帮你暖暖是不是?我才不傻,等你将被窝捂暖了,我才睡。”韩慕雪扁扁嘴道:“去,好心叫你睡,你却当我狼心狗肺。花儿,不理会那骚包,我们一起睡。”转身向着床里,将脸埋入小狗温暖的绒毛里。 齐墨冰道:“你说谁骚包?”韩慕雪爱理不理道:“谁答应我说谁。”齐墨冰莞尔一笑,拍拍她屁股道:“好罢,小骚包,快起来,还没做功课呢。你几日没练功了?”韩慕雪吐吐舌头道:“你不怕死啊?还练功?化风散的毒性还没消尽,一动内息,胸口就疼得不行。” 齐墨冰道:“这我不是不知,可是越不练功,毒性便越去得慢。这几日赶路辛苦,你不练也罢了,可今日再不练,说不过去了吧?——咦,慕雪,你听见四姐的话了吗?慕雪?”只听得韩慕雪鼾声如雷,假装睡着了。齐墨冰笑道:“这死妮子。”也不再催迫于她,自己盘腿坐在床上,调运内息,与体内化风散毒性相抗。 化风散并非致命之毒,随着时日迁延,毒性自会慢慢减弱,直至最后消失。这些日子来姐妹俩处处小心,且锦衣卫似乎再不纠缠,两人也再无中过新毒。齐墨冰试运内息,只觉丹田内热气氤氲,再不似前些日那样内息不纯,胸口窒塞了。她心中大喜,默念玄女心经内功口诀,逐步增加真气的运用。玄女心经与别家的内功大有不同,它共分十二层,每一层的内功都是不同,每多练一层,就像有一种新的内功注入体内:练到五层,就如同体内怀有五种不同的内功;练到七层,便似有七种不同的内功。这多种内功或刚,或柔,或热,或寒,直到练到第十层以上,才将多种刚柔不一,冷热不同的内息聚合为一,达到虚虚实实,万变无方的极致境界。因而温习玄女心经时,必须从第一层开始练起,层层递进。 初时,齐墨冰运气调息尚觉自如,虽偶有化风散毒性相阻,却如同一层窗户纸般,一捅即破,但是练到第四层,内息为之窒滞,体内毒性转而变猛,胸口又开始隐隐生痛。她休息了片刻,又再发功冲关,可是连接冲了几次,那毒性犹如阻在大路上的一块巨石,推不动,撬不开,又无法绕行,同时胸口窒闷麻痛之感越甚,整个人好似被罩入了一只狭窄的口袋中,闷热不堪,呼吸也不得顺畅。 她情知再蛮干下去,非又痛得昏倒不可,急忙收功,缓缓走到窗户前,推开窗门,对着窗外深深的呼吸了几口清凉新鲜的空气,心中道:“好厉害的毒!正好掐准了玄女心经中的弱点!” 她在窗前站立片刻,呼吸着清新的晚风,体内的不适之感渐渐消去。虽然她的功力只恢复了三成左右,但还是为之欣然,想若是那班歹人当真追寻而来,自己仅凭这三层功力,已足够将对方制服,再不会出现那日在北平时狼狈的窘境了。 她心中有了些底数,心情立即放松了不少,当下解去外套,上床安歇。韩慕雪睡下多时,被窝里暖洋洋的极是舒适。韩慕雪翻了个身子,一手揽住了齐墨冰的颈,一条腿搭在了她的身上,口中喃喃说着梦话:“‘火为红烛,雪为贺客,掀起盖头看新娘’。嗯,寒书侄孙儿,这句你接得好极啦。什么时候才能看见四姐身穿嫁衣,霞帔披面的样子呢?” 齐墨冰心头一震,一股又酸又甜的味道涌上心田:韩慕雪念的这句词,正是那晚在破屋后夜宿时季寒书所念。这几日来昼夜兼程的南下湖广,她偶尔也会想起季寒书,但只是淡淡的一念,心思很快又重新回到寻找越女剑之事上来,此刻住在安适的客栈里,躺在温暖的被褥中,心情一松,对季寒书的思念竟如涨潮之水,塞满胸臆。 她呆呆的望着房顶,心头思潮起伏,难以自已。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窗外传进“咚——咚,咚——咚”的鸣锣报更之声,这才蓦然省起,此刻已是二更时分了。她在心里对自己道:“不要胡思乱想了,睡罢,明天还要赶路呢。”掩好被子,闭上双眼。 可是心潮一起,却是难以入寐。桌上油灯的灯油渐渐用尽,烛火逐渐暗了下去。她迷糊了一阵,突然“笃笃笃”几声敲门声,在黑夜里格外的清晰。 齐墨冰翻身坐起,侧耳静听。那敲门声停了一会儿,忽然“笃笃笃”的又再响起,敲的不是别家的门,正是这间。敲门声虽然不高,却比前三声更短更急促,也更为清晰。 她心头一凛,寻思这样夜了,还有谁人会敲门?开口道:“是何人在外敲门?” 门外之人却不回答,仍旧以敲门声回应,随后只听“嚓”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钉在了门上。这时韩慕雪也醒过来,紧紧拉着齐墨冰的手道:“四姐,是谁啊?不会闹鬼吧?还是别开门啦。” 齐墨冰道:“鬼要进屋,难道还用得着敲门吗?那人夤夜而来,必不寻常。”即刻披衣起身,持洞箫在手,韩慕雪拔出短剑,跟在后头。 第六十六章 嫁祸1 齐墨冰打开门来,只见走廊昏黑一片,敲门之人已不知去向。她正自疑惑:“难道是有人在恶作剧么?”韩慕雪忽道:“呀,四姐,门上有东西。” 齐墨冰回头一看,门板上钉着一只匕首,匕刃上插着一张白纸。韩慕雪将匕首拔了下来,对着月光向纸上一看,纸上写着六个大字:“店家纵火,速去!” 韩慕雪惊道:“呀,原来有人向我们通报危险,要我们快走呢。” 齐墨冰看了那纸,心念一闪,低声道:“是他!是他!”心中一阵狂喜,腾身一跃,跳上栏杆,随即右足在栏杆上一点,翻身飞上房顶。举目四眺,目及之处,但见夜色下一丛丛低矮的屋宇,万籁俱静,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她心头一阵怅然:“你既然两番相救,却为何避我不见?难道我还能真的生你的气么?” 她怏怏的回到客房,这时韩慕雪已叫醒了郑东澎。郑东澎看过纸上的字,当即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说不定歹人早已发现我们的行踪,只是等待时机下手而已。事不宜迟,我们速速走罢!” 齐墨冰犹豫道:“我们要走不难,可是这店里还有其他住店的客人,一旦火烧了起来……我们是不是要叫上他们同去?”韩慕雪果断道:“别傻了,四姐。既然歹人们预谋已久,只怕连店主也是他们假扮的,店里住的其他客人还会干净末,自然都是他们的人。”齐墨冰道:“不如捉了店主来审问一番……”韩慕雪打断道:“捉了他未必就能问出什么来,反而打草惊蛇。我们偷偷走了,就让他们烧吧,等他们发觉时,我们早已走远了,岂不是更好?”郑东澎连连点头道:“七小姐说的极是。这当口,早日取得越女剑方是首要之事,不必与歹人们纠缠。”齐墨冰道:“好,那我们走吧。”韩慕雪道:“快走,快走。”各自取了包袱行装,蹑手蹑脚的下了楼。 三人牵了马,悄悄潜出店去。其时天下安靖,海内升平,许多城池夜不闭城,桐柏城亦是如是,三面城门皆闭,留东门供人出入。三人自东门出城,守门士卒循例告诫“夜里不宜外出,若无十分急事,还是等天亮后出城为佳”之类的话,却也未加阻拦。 三人出了城,行不数里,只见桐柏城内一片红光,果然烧起火来。韩慕雪咋舌道:“好一班狠贼,果然放火啦!”接着哈哈大笑,手舞足蹈的道:“哼,你们虽然狠毒,却是一班地地道道的蠢贼,做梦也想不到我们已经走了。哈哈哈哈!蠢贼们,你们就烧吧,使劲儿的烧吧,哈哈哈哈!”齐墨冰亦面露微笑,道:“等火灭了,他们发觉我们不在时,已然迟了。慕雪,还是你机灵。”韩慕雪得意道:“一般一般,天下第三啦。” 郑东澎却叹了口气,怅怅的道:“我们虽然平安无事,可是这一场火,城内的百姓要遭殃了。” 韩慕雪登时收住了笑声,喟然道:“你的心肠真好,我只顾开心了,却没想到这,真是惭愧。”说完向齐墨冰瞧了一眼。齐墨冰点一点头,望着郑东澎的眼神里充满了欣赏敬佩之意。 三人不敢逗留,连夜赶路,直至天明,才停下来休息了两个时辰。 过了桐柏后,已是湖广境内,又走了三日,眼看离巴东已不远了。自从桐柏城遇险之后,三日来平安无事,但三人丝毫不敢放松警惕:那班歹人行事狠毒阴险,正不知又在什么地方设下了埋伏,连日无事,无非假象而已。齐墨冰除了担忧歹人埋伏之外,这时又多了一桩心事:那巴东是湖广、四川的交界地带,巴东以西,全是剑仙门经营积聚之所。玄女门与剑仙门长久不合,此去巴东,多半会遇上剑仙门之人,届时不知又会有什么意想不及的变故。因而她一再提醒告诫韩慕雪,到了巴东之后,凡事多多忍让迁就,切不可令剑仙门产生误会。 一行三人来到距巴东二十里外的一处小镇甸上。这镇子名叫翼德镇,相传三国时候,刘备图川受阻,急召留镇荆州的孔明等人入川支援。孔明分两路进兵,一路由自己率领大将赵云由水路出发,另一路由大将张飞率领从陆路出发。张飞领兵行经此地,见百姓饥贫,遂留下军粮救济百姓,当地百姓感念张飞之恩,遂名此镇为“翼德镇”,并且镇上的庙宇供奉的既不是菩萨,也不是武圣关公,而是张飞,这与他处当真是截然不同。 在镇上稍事休息,姐妹俩见离天黑尚早,趁此时向前赶路,夜里便可赶到巴东,郑东澎却道:“离目的地越近,凡事越须谨慎小心。不如今日就在镇上留宿,等明日再进城去。” 姐妹俩寻思天色将晚,夜间行事总是不便,不比白天时天色明亮,纵有敌人埋伏,也较易识别脱身,遂一切由郑东澎安排。郑东澎担心桐柏城客栈纵火一事又再重演,不敢住店,三人便在一户人家中借宿。那户人家虽然很是奇怪,明明镇上有客栈,又何必借宿他处?但是见对方既愿意多出银两,也就没有话说,欣然接待了客人。 姐妹俩此次奉大姐秦铁心之命出岛,其一是救援季氏兄弟,其二是赴北平送信于燕王,其三是顺道寻访越女剑下落,虽然姐妹俩途中遇上不少险阻,总算是未辱使命,不仅头两件差事都已完成,便连最觉渺茫的第三件差事,也达成在望。姐妹俩想到越女剑已在眉睫,明日便可到手,心中十分高兴,巴不得天马上就亮起来,好入城取剑,哪里还有半点睡意?两人躺在床上说了好久的话,好容易困意上来,正要熄灯安寝,突然听见屋外一声惨叫,在黑夜中愈显凄厉可怖。 姐妹俩大惊,齐墨冰急忙将洞箫握定在手。韩慕雪暗叫道:“不好,不会是郑兄弟出事了吧!”拔出了短剑奔出门外,高声唤道:“郑兄弟,郑兄弟!”一边唤一边直奔郑东澎所住的前院,推开房门一看,房内油灯昏暗,床上被褥整齐,全不似有人睡过的迹象。 她心中咯噔一沉,突然闪过一个可怖的念头,怔在原地。 第六十七章 嫁祸2 齐墨冰随后赶来,看见房内的景象,呆了一呆,问道:“慕雪,郑兄弟呢?” 韩慕雪眉头紧蹙,不发一言,猛的冲出房外,提着剑在院子中各个房间乱闯乱搜,大喊道:“出来,人都快出来!快出来!” 然而一座宅院里静悄悄的,除了韩慕雪呼喝踢门之声,更无一人答话,显然宅中主人不知去向,只留下一座空宅。 韩慕雪蓦地出了一身冷汗,面如死灰,呆呆的瞧着齐墨冰。齐墨冰万分不解,嚅嗫道:“这是怎么回事?怎的人都不见了。”韩慕雪苦笑道:“四姐,我们……我们中计啦!”齐墨冰愕然道:“你说我们中计?” 韩慕雪咬牙切齿的道:“还当郑东澎是个好人,原来数他最不是个东西!四姐,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说时拽起齐墨冰的手,往门外急走。齐墨冰不比韩慕雪机灵,见宅子里的人突然消失无踪,已是懵了,半信半疑道:“你说郑兄弟是坏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韩慕雪悻悻然说道:“你还叫他兄弟?呸!他是个假货,是个假货!将我们骗来这里——哎呦,什么东西?”脚下绊了一下。她低头搜寻,四下里黑黝黝的,依稀辨出脚边置着两只大麻袋,不住的蠕动,袋里发出极低极细的呻吟声。她解开麻袋一看,袋里居然装着两个人! 齐墨冰惊道:“是郑兄弟吗?”忙晃亮火折向二人看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两人一身道士打扮,满脸的血,空着两只眼洞,被人挖出了眼珠子,鼻子亦被削去,当真惨不忍睹。齐墨冰问道:“你们是谁?是谁伤了你们?” 当中一人颤抖着道:“玄……玄女门……” 姐妹俩同时一愕,道:“你说什么?” 那人道:“玄女门……玄女门……”一连重复了数次,声音越来越低,再也听不清了。 齐墨冰心乱如麻,想:“他说玄女门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二人重伤,与我玄女门有关?郑东澎又去了哪里?这户人家的主人又为何无故都失踪了?”一瞬间千个万个疑惑涌上心头,却无一能够索解。 韩慕雪细细在那二人身上搜寻,突然道:“四姐,他们是剑仙门的人!” 齐墨冰惊道:“你怎么知道?”韩慕雪抽出一人腰间的佩剑。齐墨冰向剑刃看去,这剑剑刃极其厚实沉重,剑柄微弯,剑身二分之一处以上呈刀状,改双刃为单刃,并留有一道血槽。这种剑不似剑,刀不似刀的兵器,天下间除了剑仙门,再无别家使用。她疑惑道:“他们的确是剑仙门的弟子,究竟是被何人所伤?” 韩慕雪紧紧咬着牙关道:“四姐,我看这件事极不简单,怕是有人嫁祸……” 一句话没说完,眼前忽然一片大亮,无数火把围在屋外,不住的有人高喊:“屋里有人,快出来!快出来!”随即“嘭”的一声,房门被人踢开,一群道士模样的人闯将了进来。这群人人人手持长剑,剑身在火光下闪闪发光,与那两个重伤的剑仙门弟子所携带的兵器一模一样。 韩慕雪惨然一笑,叹道:“唉,这回是跳黄河里也洗不清啦。”一手握紧了短剑,一手牵住齐墨冰的手,往前站上一步,朗声道:“是哪里来的蟊贼,竟敢夜闯民宅,没王法了吗?”她眼见自己二人已然中了敌人的诡计,剑仙门的人又寻上了门来,已然百口莫辩,今晚必难幸免,与其畏畏缩缩的做脓包,不如先发制人,不致低了玄女门的名头。 众剑仙门弟子同皆一怔,目光齐刷刷的向韩慕雪聚集。为首那两个道士一人身材高大,气宇轩昂,颌下一把长须,颇有一番威仪;另一人年纪较轻,身形矮胖,油头粉面的,两片肥厚的嘴唇,看人时两只小眼睛滴溜溜直转,极不招人喜欢。这一高一矮,一俊一丑二人并肩站在一起,也算十分滑稽了。 剑仙门真元无上心法之威名仅次于玄女心经,精深神妙,威力无穷,心法练到了深处,虽不及玄女心经那般能够返老还童,驻颜不老,但足以益寿延年,人也不易衰老。因而从外表上看,这两人年纪约在四五十岁上下,但实际年龄要比外貌大得多。 那胖子的目光在姐妹俩身上逐一扫过,最后定在她俩身边两只大麻袋上,诧异道:“刘师侄、赵师侄!”身影一晃,眨眼已奔至二弟子身前。他虽然身型累赘,然身手矫捷至极,来去如电,武艺着实极高。 齐墨冰他称呼两名弟子作“师侄”,心中一凛,不禁叫苦:若是剑仙门下寻常的二代弟子,慑于玄女门七美姬大名,必不敢莽撞行事,如此自己与慕雪便有脱身之机,然那胖家伙显然便是十四嫡宗之一,十四嫡宗与七玄女齐名,自己功力未复,要想打发他,希望渺茫至极。 那高大长须之人面色阴沉,目光射在齐、韩姐妹俩身上,微微昂一昂头,众人登时齐齐亮出兵器,将姐妹俩团团围在中央。 一受伤的弟子颤巍巍的抬起一只手来,紧紧握着那胖者的手,说道:“九……九师叔,你们终于……终于来了。是……是玄女门……玄女门……”那胖者道:“是玄女门伤了你们二人?你们没有认错?”那弟子道:“没……没看清,那人出手极快,不过确实是……是玄女剑法无疑,一瞬间便刺瞎了我们的双……双眼。九师叔,替……替我们报仇……报仇……” 说完“报仇”二字,他终于不支,头一偏,已然气绝。那胖者急去看另一人,也是气息奄奄,命在旦夕。他急令弟子将伤者抬下医治,恶狠狠的盯着齐、韩姐妹俩,突然间剑光一掠,剑尖指住了齐墨冰胸口。他出手快如电闪,前一瞬还见他垂着双手,一瞬之后,白刃已然直抵对方胸膛,厉声道:“说,你们是什么人?我两位师侄为何与你们在一起?” 第六十八章 嫁祸3 玄女门与剑仙门长久不合,颇为敌视,双方之人虽绝少会面,但于对方首脑人物的情况,两厢都不乏了解。齐墨冰看为首这二人的形象相貌,已猜知那长须人是剑仙门十四嫡宗子弟中的老二剑真轩,那胖子应是十四嫡宗的老九剑荣山。剑仙门十四嫡宗是本门中最为精英的份子,无人不是纵横捭阖的绝顶高手,实乃玄女门七姬的头号劲敌。依眼前形式,即便齐、韩二人功力不曾缺失,以全力出战,要从剑真轩、剑荣山及数十名剑仙门弟子的包围中安然脱身,也已十分不易,又何况眼下姐妹俩中毒未愈,功力大打折扣? 齐墨冰深知自己二人已带上了极大的嫌疑,但眼下决不能与剑仙门撕破了面皮,正要开口说话,韩慕雪扬起短剑,将剑荣山的长剑一格,揶揄道:“一个大男人拿剑指着两位弱质女子的胸口,羞不羞撒?还有家教没家教撒?快快叫你家的家长出来,好好教训教训你们这些没教养的不肖子弟!” 剑荣山痛心二位师侄,哪里还有心情去理会仗义不仗义,长剑向韩慕雪短剑上重重一击,暴喝道:“说,你们到底是谁!” 他盛怒之下,这一击带上了极强的内力。韩慕雪功力大失,竟而捉剑不住,“当”的一声,短剑脱手飞落,直直插进地面,直没至柄。韩慕雪倒退一步,捂着剧痛的虎口,惊得说不出话来。剑荣山挥剑抵在齐墨冰胸口,剑锋已刺进了她棉衣中,恶狠狠道:“再不老实交代,我杀了你们!” 若在平时,有人竟敢对玄女门七姬以剑相挟,刺破了胸前的衣衫,莫说是其余六姬,便是连脾气性格最为柔顺平和的齐姬齐墨冰,也不免会挥箫打折他一条臂骨,予以惩治。然眼前形势于己实在太为不利,唯有忍气吞声,努力向对方解释。她往后退了一步,道:“九师弟莫要发怒,我有话说。” 剑荣山喝道:“胡说八道,谁是你师弟!”其实剑仙门开派祖师剑无羁曾师事越女,七玄女与剑仙门十四嫡宗之间互称师姐弟,倒也并非全无道理,只是剑无羁叛师一事为剑仙门最大的丑闻,剑仙门自然极力掩饰,绝口不愿承认己派与越女有关联。剑荣山此时虽不知对方便是玄女门下,但乍听得对方竟称呼自己为“师弟”,当然不会高兴。玄女七姬容貌虽少,年岁实高,呼他一声“师弟”,原也没错。 剑真轩说道:“九师弟,不得无礼。”剑荣山听见二师兄发话,悻悻的“哼”了一声,将剑缩回一尺,依旧遥遥的指定齐墨冰胸口。剑真轩微微一笑,抬手一揖道:“不知是齐姬、韩姬芳驾,失敬失敬。” 他说话时面上虽然十分客气敬重,但脸上微笑全不由衷,显然对齐、韩二人突然出现在此地深感诧异警惕之余,更怀着十分的怀疑。 齐墨冰微微一愕,随即转念想到,自己既然能从外貌身形上猜测到对方的姓名身份,那么对方猜测到自己的身份也就不足为奇,连忙还礼道:“二师兄多礼了。” 剑荣山猛然喝道:“你们果然就是玄女门!”“唰”的一剑刺到。他原先已在怀疑齐、韩二人的身份,此时听见剑真轩与齐墨冰的对答,证据确凿,狂怒之下,誓与她拼个死活。剑真轩连声喝:“九师弟,住手!”他却哪里还去理会? 齐墨冰闪身避过,道:“师弟,这全是一场误会,请你听我说。”剑荣山大声道:“呸,谁是你师弟,不要脸的贱人!”又再刺出一剑。齐墨冰不愿与他交手,又再闪过,道:“你听我说啊,你二位师侄不是我们伤的。”剑荣山道:“证据确凿,你休想狡辩!”长剑使得更快,剑风凌厉,虽未及身,却已割断了她的袖摆。 齐墨冰连退数步,已是退到墙角,退无可退。她道:“九师弟,你休动手,这其中尚有隐情。”剑荣山更不答话,挺剑乱刺,剑剑都刺向齐墨冰的要害。齐墨冰在狭小的墙角下难以回旋,不得已出箫相格,道:“九师弟!” 剑荣山突然大喝一声,脸庞上突现紫气,长剑一翻,以巨力压住齐墨冰的洞箫,左掌倏然击出,直拍向她的胸口。他恼怒之下,这出尽全力的一击中,更增了十成莽劲,掌风响如霹雳,震得屋瓦俱颤,正是剑仙门真元无上神功的精髓所在。齐墨冰但觉对方掌力如大海狂潮,扑面推来,若还要一意容让,势必重伤在他这威力无俦的一掌下,无可奈何,洞箫翻起,箫尖直直向他掌心迎去。 韩慕雪尖叫一声:“四姐!”她情知若在平时,剑荣山这一掌再强再猛,面对神功大成的齐墨冰,顶多打个平手,齐墨冰绝无落败之理,可眼前齐墨冰所余功力至多只有四、五层,剑荣山却是发狂般的一击,此消彼长之下,她硬接对方一掌,着实异常凶险! 只听“咔嚓”一声,齐墨冰一杆洞箫从中折断,身子向后弹出,撞在墙壁上,那墙轰然而倒。齐墨冰身子穿过倒塌的墙壁,又一连退了四五步,这才重新站稳。 她定了定神,道:“九师弟,你二位师侄真的不是我们所害!” 韩慕雪听得齐墨冰说话时不徐不疾,毫无力竭喘息之征,可见她情急之下不失冷静,自知难以力敌,因此以折断洞箫为代价,卸去了剑荣山大半掌力,但饶是如此,她仍然被对方一掌震得撞倒墙壁,足见剑荣山这一掌威力之强,若然莽撞硬接,齐墨冰的下场便不只是狼狈后退而已,而是重伤吐血了。 众仙剑门弟子见剑荣山一掌将威名极盛的玄女门齐姬击退,无不高声喝彩,但剑荣山面色阴郁不定,好似极难置信一般。 第六十九章 嫁祸4 其实剑荣山自知以自己现今的修为,绝不在齐墨冰之上,若双方都出尽全力对掌,自己多半要糟,然他盛怒之下,一时间失了理智,也没计较后果,待得一掌击出时,却猛地省悟过来,心下暗暗后悔。他只当这一掌之后,被震退的不是齐墨冰,而是自己,却万分料想不到,对方不仅被自己一掌击退,还折断了手中兵器——须知高手过招,伪退诈败是常有的招数,但是兵器竟被对方折断,却不是“伪退诈败”能够解释,定然是真的败了无疑。他不相信似的,呆呆的注视着齐墨冰,对于她说的话,全然没听在耳里,此刻唯有一个念头占据着脑海:我真的赢了?我真的打败了鼎鼎大名的玄女门四小姐? 剑真轩喝道:“九师弟,你还不退下!” 剑荣山愣神多时,缓缓回身应道:“是。”将剑插入剑鞘,走回剑真轩身边。他经过方才的一番思量计较,已认定齐墨冰即便伪败或有意容让,也绝不致于以毁去兵器为代价,而是真的在力拼中败下阵来,不觉间脸上浮出既得意又鄙夷的笑意,只当七玄女徒有虚名,自己的功力已然凌驾于齐墨冰之上。可他哪里知道齐墨冰中毒后功力大失,否则孰胜孰败,尚未可知。 剑真轩说道:“敢问二位仙姬,这究竟是如何一回事?二位仙姬如何会与我两位师侄在一起?我两位师侄又何以身负重伤?个中不解,在下还向二位仙姬请教。” 齐墨冰本非多谋善断之人,此事又来得太过仓猝蹊跷,自己尚茫无头绪,遑论向他人解释?只怕是越说越乱,越描越黑,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当如何说,又从何说起。 剑真轩是剑仙门的二把手,论武艺并不属嫡宗弟子中顶尖行列,但胜在才智卓越,是剑仙门中最富智谋的人。起初他想七玄女身份娇贵,在武林中素有正名,竟对二位师侄下此辣手,未免与其身份做派太不相合,其中未必没有内情,然他等了片刻,见齐墨冰支支唔唔,只当她正在努力编排措辞,意图拖延,当下“哼”了一声,冷冷道:“好吧,二位仙姬既然不屑与在下辩白,在下也不敢勉强。既然在下身份低微,不足与道,那么还请二位仙姬一移玉步,由我派掌门人亲自款待二位。凭剑仙门掌门的身份,想来勉强可以与二位仙姬说一会儿话了罢。” 齐墨冰听他言语越来越不善,不由心下大急,更加不知所措。 便在这时候,韩慕雪突然仰起脸来,哈哈大笑。剑荣山怒道:“那丫头,你笑什么!” 韩慕雪眯着一只眼睛,爱理不理的瞥了剑荣山一瞥,又复大笑,笑完说道:“想你们剑仙门门下上千弟子,又无朝廷供奉,日子过得着实手紧,本宫杀了你们两个无用的草包,你们不感谢本宫帮你们剑仙门节省下一笔伙食花销就罢了,却还要兴师动众,找本宫姐妹俩的晦气,当真是恩将仇报,难道不令人冷齿,不令人可笑吗?哈哈哈哈!”七美姬身份之娇贵不凡,可比公主,是以她自称“本宫”,倒也算不得僭越。不过玄女姐妹从来不以此自称,此时众剑仙门弟子听来,均觉韩慕雪狂妄已极,无不心下忿忿。 剑荣山见她不仅全无悔罪认错的态度,反倒尽情取笑,气得嘴都歪了,狞声道:“好好好!你玄女门杀我们两个人,好歹我们剑仙门也杀你们两个人,这叫做礼尚往来,谁也不欠着谁!” 说罢便要拔剑。剑真轩却一把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向韩慕雪道:“既然七小姐认了,那么在下斗胆问一句:你们为何要与我二位师侄过不去?又如何行凶加害?”韩慕雪嬉笑道:“牛鼻子算术不通,明明已问了两句,却还说只问一句。本宫倒想请教,本宫是回答你前一个问题呢,还是后一个问题呢?”剑荣山指着她骂:“你个不识好歹的丫头片子!”韩慕雪回道:“你个满嘴喷粪的死猪三,本宫说话,何时论到你插嘴?给你二文钱,买碗豆汁滚一边喝去。看见你包子似的脸,本宫就熬心,饭都吃不下啦,就想骂人!”剑荣山怒道:“你……你……”韩慕雪道:“你什么你,就没见过像你这样找骂的人!本宫问你,你是不是属猪的?” 剑荣山乃行修习武之人,嘴皮子上的功夫哪里是韩慕雪的对手?被她骂得一怔一愣的,一张胖圆脸涨得紫红紫红,半晌想不出一句来回敬。他武功虽高,可脾气野蛮暴躁,在剑仙门众弟子中人缘不佳,更兼其貌不扬,女弟子尤其不喜欢他。在场几名女弟子听韩慕雪骂得有趣,当下便有三四张脸上微现笑意,不过很快便又强行忍住,愣是将一张张年轻娇艳的脸蛋板作门神一般。 剑真轩道:“九师弟,稍安勿躁。”细细向韩慕雪打量,心中暗暗称奇:“常听说玄女门七小姐是个鬼灵精,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难缠的主儿。她们既然加害了二位师侄,却何以这般有恃无恐?看来其中不会没有蹊跷,或许是二位师侄得罪人在前,因此她们才会与师侄为敌,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遂微微一笑,道:“是,是在下的算术不好。七小姐如不惜言,便请两个问题都一并回答了罢。” 韩慕雪抬头望着房顶,抿嘴道:“咦,刚才不知是谁说过的,要带我们姐妹俩去见假牛鼻子的掌门的?本宫看这话还是对你们掌门说罢,狗肉虽好吃,上不了宴席,本宫跟你们这些小角色,说不到一块儿。嘿嘿,本宫不喜欢小打小闹的,要玩,就玩个大的。” 齐墨冰见她屡屡出言挑衅,手里着实捏着一把汗。不过她素来相信韩慕雪的机智伶俐,或可绝处逢生,反正自己已经无计可施了,因而始终无片言阻止。 第七十章 阴谋1 剑真轩又再一笑,点点头道:“不错,那话是在下说的。既然七小姐想见一见掌门师兄,那便走罢。”说罢将手一让,说了个“请”字。 韩慕雪却面露难色,连连摆手道:“嗨,你这人真不开窍撒!”剑真轩笑道:“七小姐此言却是何意?”韩慕雪做个鬼脸道:“你们几十号人凶巴巴的质问我们两位年轻的小姐,好不蛮横。假如本宫乖乖的回答你们的话,如果传了出去,外人岂不说你们剑仙门恃强凌弱,欺辱女孩子末。所以末,我就摆一摆谱儿,做得好像是你们求我说的一样,这么一来,别人也就不会说你们恃强凌弱的话了,还当是你们求着我说的,你们剑仙门不就留下一个对女孩子彬彬有礼、谦虚容让的好名声了末?咂咪咂咪,大家咂咪,两全齐美。” 剑真轩肚子里好笑:“假如外人真当作是剑仙门求二位说话,那于剑仙门的名声怕是更加不美。”心知韩慕雪无非弄弄玄虚而已,并不以为意,问:“那以七小姐的意思,该当如何?” 韩慕雪摸着下巴,假装想了想道:“本宫原来也是想见一见你们的掌门的,不过你们剑仙门的都住在好高好高的高山上,本宫害怕上山时不小心被你们中的某某推了一把——”说时眼睛瞅了瞅剑荣山——“不明不白的摔下山来,结果天妒英才,草菅红颜,岂不可怜末?好罢,本宫就在这里说了吧。你既是剑仙门的第二把手,身份资历么,倒也勉强配得上跟本宫说说话儿。” 她言语之间,竟将适才剑真轩揶揄齐墨冰的话原本奉还,一旁剑荣山虽然怒气勃勃,却也不禁心想:“这小丫头口齿倒是十分伶俐,从容自若,可比她师姐强多了。” 剑真轩微微一鞠,道:“七小姐抬举在下了。” 韩慕雪撇撇嘴唇,神色轻佻,满不在乎似的说道:“事情嘛,原也十分简单。本宫姐妹俩今天夜里在这户人家中借宿,你那两位师侄突然闯将进来,说此地是你们剑仙门的地方,不许玄女门的人待,本宫一怒之下,出手居然轻了那么一点点,竟然只刺瞎了两位师侄的眼睛,却没有当场将他们杀死,唉,真是有够丢人的啦!” 她这话说的,莫说是众剑仙门弟子不信,恐怕连三岁小孩也骗不过。剑真轩直皱眉头,道:“这便完了?”韩慕雪大喇喇道:“完啦,你还想听什么?哦,莫不成想听我堂堂玄女门的七小姐,皇上册封的七美姬之一,伤了人后,是如何将人的鼻子削了去,再砍上几剑泄愤,然后装进一个麻包袋子里头,最后留在身边观赏观赏、咂咪咂咪一番的么?” 剑荣山怒道:“你……你好狠!”向剑真轩道:“二师兄你听听,她们全都招供了,这回人证物证俱在,待我也刺瞎了她们的眼睛,削去她们的鼻子,为二位师侄报仇!” 剑真轩眼波一跳,缓缓低下头来,伸手抚着颌下长须,沉吟不语,似乎另有打算。 剑荣山高声催促:“二师兄,你还犹豫什么!快快动手罢!” 剑真轩慢慢的摇了摇头,抬起头来,面含款款笑意,和颜悦色的向姐妹俩道:“好的,在下明白了。今晚多有冒犯,不是之处,请二位仙姬多多见谅。二位仙姬,你们可以去了。” 众剑仙门弟子同时哗然,剑荣山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声道:“什么?二师兄,你……你疯了?居然放她们走?” 剑真轩叹了一口气,温言道:“九师弟,你还不明白么?二位师侄,的确不是她们所伤。”剑荣山一片疑惑,道:“她都招了,难道还有假?”剑真轩道:“理由么,七小姐方才已经说了:堂堂玄女门,皇上亲自册封的七美姬,难道杀了人后,还要将人的鼻子削去,再砍上几剑泄愤,最后装进一个麻袋里头吗?堂堂玄女门居然这般下作,你想这合情理吗?自然是十分不合情理的。以我之见,之所以她们出现在二位师侄身边,若不是一场巧合的话,便是有人蓄意嫁祸,欲挑起剑仙门与玄女门的争斗。” 他话音才落,韩慕雪咯咯咯的笑起来,陶然道:“真轩二师兄,你是好样的,我可有些佩服你啦!”剑真轩微笑道:“七小姐又开在下的玩笑了。若不是七小姐间接提示,在下几乎被歹人的奸计瞒过。”韩慕雪笑道:“好说,好说。”当下将自己与齐墨冰何如在北平遇见郑东澎,如何上当受骗来到巴东的始末叙述一遍,对相救季氏兄弟与身中化风散一节瞒住了不说。相救季氏事出机密,自然是不能透漏半点风讯的,中毒之事所以不说,是她担心一旦被对方得知自己二人功力大失,不免有恃无恐——剑真轩固然是个明白人,可其余剑仙门弟子中难保没有人不起歹心,假如背着剑真轩向自己二人偷袭,可就十分不易应付,是以瞒着他们,他们慑于七玄女之威,便不敢造次。 剑真轩听过她的叙述,蓦地出了一身冷汗,心道:“对方以越女剑为饵,起心嫁祸,其目的不言而喻,便是为了挑起剑仙门与玄女门的争斗。明年便是玄女门英雄大会,当此节骨眼上,两派一旦刀兵相见,真不知怎生收场——怕就怕朝廷偏袒玄女门,一道旨令下来,剑仙门不免祸在眉睫。幸好敌人的奸谋被七小姐识破,表面上是保全了玄女门,实则是保全了我剑仙门。我们可欠着七小姐一份大人情了。” 剑真轩的顾虑绝非杞人忧天。眼前玄女门声威虽盛,无非是大大沾了朝廷的光,实则以门派人才之鼎盛论,玄女门莫说比不上雄踞西南的剑仙门,比之坐拥江南半壁的英武堂亦是有所不如。玄女门中,除了七玄女外鲜有武功高手,而剑仙门下除了十四嫡宗,一流高手不下五六十人,倘若两派当真拼斗起来,剑仙门实以立于不败之地。然两派始终不曾大起干戈,一是两派虽互为敌视,私底下也屡出损招坑害对方,可到底说不上有何血海深仇,显无撕破面皮拼个你死我活的必要。二是剑仙门高手虽多,可一对一的比较起来,十四嫡宗未必便是七玄女的对手,若不能在武艺上凌驾于对方之上,即便仗着人多势众攻破了玄女门,于剑仙门的名声也是大大的不堪,这等损人不利己之事,岂屑为之?三来玄女门乃朝廷所封,象征着皇家威严,剑仙门胆敢与玄女门争斗,那便是公然与朝廷过不去,结局如何,可想而知。假使今日当真将齐墨冰、韩慕雪二人押解回山,于玄女门而言,最坏的结果也仅是损失两位玄女姐妹,可朝廷一道旨令下来,剑仙门便有灭门之祸! 第七十一章 阴谋2 剑真轩越想越觉侥幸,心想:“好在今日来的是我,若是九师弟或其他师弟来,又怎能识破敌人的奸谋,不免闯大祸了。”向二女深深作揖,正色道:“二位仙姬,今晚之事全系一场误会,望二位多多包涵,同时请二位守口如瓶,待我等查出了真凶,了结了此事之后,在下定当亲赴恋香岛,向诸位仙姬请罪并说明事件真相。”韩慕雪笑道:“好,那我们姐妹便恭候阁下佳音了!”牵起齐墨冰的手,嘻嘻一笑道:“四姐,误会解除啦,我们走啦。” 齐墨冰见她三言两语间便将一场凶险消弭于无形,心中激动难言,若不是众人在场,当时便要抱过她来,在她脸颊上亲几口。她紧紧牵住韩慕雪的手,高兴得声音也发颤了,点点头道:“好,我们走。” 剑真轩朗声向众弟子吩咐:“恭送玄女门四小姐、七小姐!”众弟子心中虽不服气,但也不敢违令,遂纷纷收起兵器,散开一条路来,让齐、韩姐妹俩通过。韩慕雪行过剑真轩身旁时,用手背在他胸口拍了拍,乖巧的一笑,低声道:“剑仙门里头的人呀,说真的,还数二师兄你最好。下回再见面时,我请你吃饭,肯赏脸不?” 如此聪明伶俐的姑娘,剑真轩亦为之折服,欣然道:“七小姐既然叫了在下一句‘二师兄’,这一顿饭,原该由二师兄请才对。”韩慕雪笑道:“那就一言为定啦。”嫣然一笑,与齐墨冰结伴去了。 姐妹俩出了翼德镇,一路东行。眼下越女剑一事已证实是假,罪魁郑东澎又逃去无踪,姐妹俩唯有暂时回恋香岛去。 两人骑在马上,一路上都不言语,各自低头沉思。翼德镇中化险为夷固然足喜,但是想到自己二人竟被郑东澎一伙戏弄欺骗,不但二人性命难保,甚至几乎牵连到了玄女门。二人经此大挫,此刻心中所思,无不是深自检讨反思,更无说笑的闲情。 静默许久,韩慕雪忽然问道:“四姐,你心里正在想什么?” 齐墨冰一怔,摇摇头道:“还有什么能想?现在我心里乱极了,受了骗,吃了亏,几乎连性命也赔上了,却连元凶也不知是谁,岂不可笑。”苦笑一声,长长叹一口气,问:“慕雪,你心里又在想什么?”韩慕雪道:“我在想一个人。在想北平城与桐柏城中两番出手救援我们的人。” 齐墨冰涩涩一笑,心底有一种苦苦的味道,无精打采的道:“原先我还当对方便是季氏兄弟,谁知……唉,以现在看来,那不过是郑东澎一伙自编自演的一出戏而已。”韩慕雪微声道:“可我隐隐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齐墨冰“嗯”了一声,认真注视着她。韩慕雪道:“你还记得那重伤的剑仙门弟子临死前说的话末?他明明说,袭击他的人使的是玄女剑法。” 齐墨冰低头想了一会儿,道:“我想这不奇怪,他们既然要嫁祸于玄女门,自然要使玄女剑法,不然又如何起到嫁祸的目的?玄女心经虽不外传,玄女剑法却无诸多禁止,尽可量才而授,天底下会使玄女剑法的,原也不在少数。”韩慕雪道:“不会如此简单。我是想,剑仙门弟子的武功都不会低,居然能眨眼之间便刺瞎了那两人的眼睛,能有如此造诣的玄女剑法,可并不多见吧?” 这一言点醒了齐墨冰,心中忽想:“难道凶手当真是玄女门中之人?难道玄女门出了叛徒?”正待要说话,忽然瞥见不远处站着两个人。那二人一身黑衣,各牵着一匹马,脸孔没入树影之下,一片幽暗深邃。他二人便站在道旁,并不遮掩躲藏,显是不惧为对方发现。齐墨冰立时警惕起来,低声道:“慕雪!”拔剑在手。 两骑马徐徐而行,距离那二人越来越近,那二人却毫不回避,好似正在等候着姐妹俩。姐妹俩对视一眼,立住了马,与对方隔开两丈,问道:“未知足下何人,为何夤夜守候在此?” 那二人向前站了一步,月光照射在脸上,当中一人道:“姑奶奶,不认得了吗?” 姐妹俩同声尖叫:“贤侄孙儿!”又惊又喜,翻身下马,朝二人飞奔过去。季氏兄弟呵呵一笑,亦迎了上来。 突然之间,只见季氏兄弟的身影亮了一亮,他俩身后的树林内闪出两朵火光,同时听得“砰砰”两声铳响,季寒书身体一晃,扑地摔倒,季寒礼痛苦的哼了一声,手捂左肩,跪倒在地。 齐、韩姐妹俩当此突变,大惊失色,不由得僵在原地。季寒书匍匐在地,身体微微颤抖,背上缓缓冒出鲜血。 猛然间,齐墨冰放佛如梦初醒,喊一声:“寒书!”奋然向他扑了过去。 只听得一声霹雳般的大喝:“小心!”树林中飞出两道黑影,刀光雪亮,直取季寒礼后背。季寒礼反手一扬,半空里“啪啪啪”闪过三点火光,是有暗器打在了刀刃之上,跃起火花。当中一人勉强格开暗器,“嗨”的呻吟一声,暗器上蕴含的强劲内力,虽未及身,却已震得他的身体在半空中向后一仰,重重摔落。另一人去势不改,刀在前身在后,一支箭般向季寒礼飞射而去。 眼看就要一刀刺中季寒礼,齐墨冰奋身一跃,抬剑挡下了那人的刀。她见对方偷袭季氏兄弟,致令季寒书身受重伤,惊怒交集,喝道:“你是谁!”短剑刺出,向那人咽喉掠去。 那人倒退一步,唤道:“四姑奶奶,是我!” 齐墨冰一听那声音,顿觉熟悉异常,硬生生收住了剑势,不敢相信的道:“你是……你是季寒书吗?” 她犹豫的一瞬,那人挥刀便向她身后季寒礼砍去,同时叫道:“姑奶奶别上了当,他们是假的!”季寒礼抽剑回刺,当下与那人交上了手。 姐妹俩顿时如堕五里雾中:听那人的话声,确是是季寒书无疑,但负伤倒地的,不是季寒书又是谁? 第七十二章 阴谋3 这时被暗器震倒的那人爬将起来,快步奔近,一脚踏在“季寒书”右手上,狞笑道:“你奶奶的!郑东澎,一铳居然打不死你!”那“季寒书”痛吟一声,右手五指一松,手心里落下几枚钢针。 那人扯下罩在面上的黑布,月光下向姐妹俩狡黠的一笑,语调诙谐戏谑,说道:“傻姑奶奶们,好久不见,哈哈哈!” 齐墨冰一看那人的脸,当真是惊异中加上三倍的惊异,险些要晕了过去。韩慕雪喜不自胜,笑出声来道:“哈哈,这个雷堆浓冬、戆头戅脑的家伙除了他还能有谁?这才是真的寒礼侄孙儿!” 季寒礼老大没趣的一撇嘴,打个响舌道:“什么是雷堆浓冬、戅头戅脑,小姑奶奶就没一句好话。你就喊几声‘情哥哥爱哥哥’润润我怎的啦?难道能掉了你两斤肉?” 韩慕雪兴奋的拉着季寒礼的手,道:“你们怎会在这里?我还当你们果真受伤了,差点没吓死!”季寒礼道:“这些事回头再说,先捉住那厮!他正是幕后元凶,什么坏事都是他做出来的!”指定了正与季寒书激烈交手的黑衣人身上。韩慕雪笑道:“好!”欺身而上,一掌向黑衣人背后拍去。 齐墨冰愣在原地。这一切发生得都太突然:两个季寒书,两个季寒礼,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黑衣人冷冷道:“两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坏我好事!”话声阴阳怪气,幽冷阴恻,兼之身披黑衣,绝难在话语声与外表上辨别出他的性别。 只见他向前一个箭步,出手如电,一剑便已刺在季寒书肩头,随即回身一剑,剑尖迎着韩慕雪的掌心刺落。韩慕雪见他出手着实快极,自己功力又失,不敢空手夺剑,忙就缩开了手。那人怪笑一声,双足一点,高高跃起,半空中微光闪过,几枚钢钉无声无息的向重伤倒地的郑东澎射去。他这一着再是明显不过:眼见事情败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杀了郑东澎灭口。 姐妹俩决然想不到他居然这般辣手,连自己人都不放过,全无防备之下,眼看几枚钢钉便要射穿郑东澎的身体。郑东澎一死,只怕种种真相便难以大白。 说时迟那时快,季寒礼手上一拽,拖着郑东澎一条腿往后拉了一尺,随即微光跃动,几枚钢钉全数射在了地上,距离最近的一枚,离郑东澎的后颈不过一寸,当真极险!幸亏季寒礼有先见之明,早防备着对方失败后迅速灭口,否则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绝无出手救人的余地。 季寒礼大骂道:“他奶奶的,好狠毒的家伙!居然将自己人也杀死了!” 齐墨冰一愣:郑东澎明明没有死呀?随即省悟:他有意说郑东澎死了,对方便不会再施毒手。她想到那黑衣人能在对己如此不利之境地、并且如此短暂的一瞬内迅速决断,辣手灭口,不仅冷静得出奇,更冷血得恐怖。 那黑衣人身形如风,几个起落,已消失在蒙蒙夜幕之中,唯有远远的传来一阵刺耳凄厉的怪笑。他轻功高强若斯,齐、韩二姐妹功力未复,是决计追赶不上了。 韩慕雪心有不甘,追去几步,眼见无望,一跺足道:“气人,居然在眼皮子底下让他逃了!”回身扶起季寒书,细细察看他的伤势。他肩头中剑,血流如注,所幸不是伤在要害。她一手按住他的伤口止血,另一手伸入怀间拿出伤药,鲜血不停渗出,染红了她娇嫩的手掌。季寒书道:“些微小伤,不碍事的,小姑奶奶不必担心。想不到那人剑法如此高明,出剑既快且怪,若非亲眼看见他出剑刺瞎两个剑仙门弟子的眼睛,因此有了防范,否则那一剑断然躲不过去了。” 韩慕雪惊噫道:“什么?你都看见了?” 季寒书道:“是啊,我……”却只见齐墨冰衣袂飘动,飞步奔至面前,伸过右手,猛地扯下了他蒙在面上的黑布。季寒书一怔之下,一句话没能说完,呆呆注视着她。 齐墨冰紧紧咬着嘴唇,双目含泪,目不转睛的久久向他凝视,身体微微的颤抖。 突然,她张开双臂,涌身扑进了他的怀里,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季寒书受伤之下,立足不住,竟被她一下扑倒,两人一同摔倒在地。然而她依旧紧紧抱着他的身体,丝毫不曾放松。 韩慕雪瞠目结舌,看得呆了。 好半晌,韩慕雪猛地打了个激灵,面上袭过红云,忙就背过身去,吐了吐舌头,心想:“乖乖隆地咚!这还是我那个稳重矜持的四姐末?想男人想疯啦!”瞅见季寒礼亦是一脸惊讶之色,笑着对他道:“贤侄孙儿,你看见什么了末?我似乎是什么都没看见喏。” 季寒礼当即会意,转身背对着地上那二人,仰天打了个哈哈,道:“我嘛,只不过看到了一颗流星而已,哈哈,哈哈哈。”韩慕雪笑道:“既然看见流星了,干么不赶紧许个愿?”季寒礼道:“那是你们小丫头片子才好的玩意,我大老爷们,不兴那茬。”收刀回鞘,拾回手铳挎到肩上。韩慕雪好奇道:“刚才好响的一声,是手铳响伐?”季寒礼笑道:“原来你识得什么是手铳。”韩慕雪道:“别小看我撒。我见过,可是没打过。”双手拿过手铳,举在眼前,左瞄瞄,右瞄瞄。 季寒礼揪住郑东澎的后领提将起来,阴笑道:“小子,爷爷我还制不住你,嘿嘿!” 韩慕雪转过铳口,瞄着郑东澎的身体,道:“嘿嘿,还制不住你!砰!” +++++++++++ 远处篝火燃起,火光跃动,照亮了一片林地。 齐墨冰眯着眼睛,伸手遮住耀眼的火光。季寒书半张脸庞映照在篝火余光之中,线条粗旷清晰。她羞涩的看了他一眼,缓缓将头倚回他的肩畔。 只听季寒书俯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们过去罢。再不去,他们可要笑话咱们了。” 第七十三章 阴谋4 齐墨冰伸手将他按住,手指轻轻抚着他的手背,腼腆却固执地道:“就算现在过去,还是要被笑话。索性就再拖延一时。”他笑了一笑道:“好吧。四姑奶奶……” 齐墨冰伸手掩住他的嘴,两条清秀的柳眉微微拧在一起,很快便又松开,目光若水,轻声道:“你还叫我四姑奶奶?” 季寒书一怔,口张了一张,口型似乎是一个“墨”字,然而终于没有发出声音来,只是腼腆的笑。 齐墨冰心头一甜,心想:“我已经够笨,你比我还笨,我们以后怎么好下去?”假意撇过脸去,嗔道:“你还是叫我姑奶奶,我……我就不睬你了。”脸虽撇过,眼角依旧偷偷瞥向他,留心着他的反应。 季寒书眼中闪过一丝不安之色,好似真的怕她不睬了自己,忙的道:“墨……墨冰。”说得虽不顺滑,但他越是表现得谨慎局促,越发的证明他用心之诚,用情之深。 她欣然转回脸来,悦然应道:“嗳。”接着噗嗤一笑,似羞还喜,认真的注视着他。 忽然间,她发现他眼神中的光彩似乎变了,变得异常专注,好似要将她看个透彻。她心头噗通一跳,脸上涌上阵阵潮热,身子向后微微缩了一缩,胆怯的闭上了双眼。 他的气息离她越来越近,温度越来越高,接着他的唇隔着面纱,深深的吻在她的唇上。她只觉脑中为之一旋,天地间一下变得异常安静起来,身体飘飘然的,好似被他双臂拥着,飞上了高空,有点害怕,又有点欢喜。 好久好久,他的唇慢慢的移开来。她全身软酥酥没有一点气力,眼睛已经不敢睁开,好似自己一睁眼,两个人便要从高空坠落,虽然不会摔死,可是一定会很疼,很疼。 不过她还是睁开了眼,心想与其闭着眼睛稀里糊涂的摔下去,不如睁开眼睛看着他,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两人一起摔下去。 眼前却是一片篝火耀眼的余辉中他的脸庞,正对着她温柔的浅笑。她眨巴眨巴眼睛,忽然间有点懵了:怎的两个人并没有摔下去? 这时他伸过一只手来,将她紧紧的拥入怀中。她双手也紧紧抱着他,心中兴奋而甜蜜。 只听他窘迫地说道:“我们过去罢。要是再不过去,我想我们一辈子也不敢过去了。” 她抬起头来,深深注视着他,良久良久,忽然发出一阵清脆的娇笑,最后点了点头。 两人携手站起,慢慢的向篝火走去。甜蜜至了极处时,两人的眼中便只有你,便只有我,而今每向前走近一步,都怀着一份担心,祈盼这路是越远越好。 终于走到篝火前,火堆上驾着两只肥美的野兔,已快烧熟了,油脂淋漓。郑东澎闭着眼睛,背靠着大树而坐,伤口已经包扎过,双手缚在身后,煞白的脸上布满了汗珠,神容虽是狼狈憔悴,然嘴角眉间依然带着一股傲然之气。季寒礼蹲在篝火前烤着兔肉,韩慕雪手端手铳,口里“砰砰”有声,这时转过铳口,不偏不倚,对正了季寒书与齐墨冰身上。 季、齐两人对视了一眼,腼腆的对笑,然而并未放开一直紧握的双手,不知是同时忘记了,还是豁了出去:既然注定要被笑话,索性就被笑话个够罢。 季寒礼将一块皮面具递向齐墨冰,道:“四姑奶奶,你看。” 齐墨冰一诧,倒不是他递来的那块皮制的面具,而是他的态度:季寒礼是个比韩慕雪更加会笑话、捉弄别人的人,她只道这一回来,他必不会轻易饶过,定要好好奚落取笑一番,哪知他面色平和,全无异样。再看韩慕雪,自顾玩着手铳,对二人视若无睹。齐墨冰早已做好被笑话的准备,如今忽获“赦免”,反而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手上拿着那面具,两只眼睛虽盯在上面,心思却在九霄云外。 她不知在她与季寒书过来之前,韩慕雪早已严令季寒礼不得取笑,季寒礼竟也十分配合,纵使在肚子里头将那二人颠来倒去的笑话个遍,面上却全无表露。 季寒礼道:“四姑奶奶,适才他们就是戴着这样的面具,假扮我兄弟二人,向你们突施袭击。” 齐墨冰“哦”了一声,这才稍稍回过神来,端详着那面具。这块面具是郑东澎所戴,做得惟妙惟肖,果然与季寒书的脸有六七分相似。不过假的终究是假的,面具虽然做得像,但五官生硬,面色也不对,除了能在夜间视线不清时瞒过对方外,若在光线明亮的白天,那是决计骗不了人的。她问道:“你说他们假扮作你兄弟二人的模样,要向我与慕雪突施偷袭,可是他们二人为何始终没有下手?” 季寒礼道:“螳螂捕蝉,孰料黄雀在后——他们就要下手的,却没想到我与大哥早已暗中监视他们多时,被咱哥俩先下了手。”说着从肩上连搭口袋里摸出一只小布包,布包里包裹着十余枚钢钉,正是郑东澎与那黑衣人所用的暗器。他展开布包,向齐墨冰展示暗器,道:“这是他们所用的暗器,我都拾了起来。他们在接近你们之时,早已暗暗将钢钉扣在手中。只是他们终究对七美姬的大名心怀惴惴,倘若一击不中,恐怕再无下一次机会,因此只待距离最为接近时,这才发射暗器,务求必中。嗳,四姑奶奶小心,钢钉上喂有剧毒!” 齐墨冰伸出二指小心的捏起一枚钢钉的钉尾,对着火光细看。这钢钉有六七寸长短,小半根指头粗细,钉身上刻有三道浅细的血槽,泛出绿色的光泽,果然喂有毒物,委实是十分凶险的暗器。她想起那日路遇大雪,夜宿破屋,射入那名锦衣卫头领后脑中阴毒的暗器,便正是这种钢钉。 韩慕雪说道:“当时我和四姐真的以为他们就是你哥俩,哪里料到是敌人假扮的,只顾着高兴啦,根本没半点防备。倘若他们果真发射出暗器来,在如此之近的距离下,别说不察觉,即便察觉,我们功力未复,也必难在一瞬之间以内力将暗器震偏。” 第七十四章 阴谋5 齐墨冰脊背一阵发冷,想到方才那般凶险,性命就在顷刻之间,自己居然懵然不知,当真是死了,还不知是如何死的!她心头愠怒,冷冷盯着郑东澎,质问道:“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却为何要出此辣手,谋害我姐妹俩的性命?” 郑东澎傲然一笑,睁开眼来,蔑然看了一眼,又合上双眼,面色凛然。 韩慕雪恨恨道:“四姐,这家伙是死鸭子,嘴硬,方才我们已经审问过,他愣是不发一言。” 齐墨冰点一点头,欲待不问,可是吃了如此大亏,不问清楚又怎能甘心?说道:“你是条有骨气的汉子,可是你这般义气,换来的却是你同伴的狠心灭口。适才若不是寒礼出手救你,你已经被对方的暗器射死。难道你还要包庇他么?” 郑东澎冷冷一笑,道:“若换作是我,我同样会毫不犹豫的灭口。差事没能办成,下场只有一个,便是死,被敌人所杀还是被自己人所杀,又有什么分别。”他话声不高,语气却十分倔强,若非他是敌非友,如此铁骨血性的汉子,委实令齐墨冰大起敬佩。 韩慕雪道:“哼,你终于说话了!为何不继续说下去!” 郑东澎向她看了一眼,微微一笑,撇过了脸去,又复缄默。 韩慕雪唰的抽出剑来,怒道:“好,你既不愿说,我就杀了你!”她自从北平城中失手杀了一人后,一直心悸不已,现在要她再去杀一个人,当真需要好好思量计较一番。不过郑东澎以奸计一步步诱骗姐妹俩堕入圈套之中,险成冤鬼,她对郑东澎实是恨之入骨,此刻盛怒之下,说要杀了他,那是不会犹豫的。 郑东澎微笑道:“死有轻重贵贱,能死在七美姬剑下,死得其所矣。”下巴微微昂起,闭目待死,双眉为之一展,掠过一丝终于解脱的神色。 韩慕雪清清楚楚的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心中念转:“他巴不得被我杀了,我若真杀了他,倒让他诚心如意了。不行,这个傻子我可不做。”将短剑收回,看着季氏兄弟,目光中示意:我不干啦,由你们发落罢。 季寒书一直在旁不发一言,这时轻轻放开齐墨冰的手,向郑东澎慢慢走上两步。郑东澎与他目光一接,身体微微一颤,又复闭上双目。 齐墨冰已看了出来,郑东澎虽然傲气不改,然与季寒书对视之下,心头震慑,气势已是比先前馁了。她注视着季寒书的背影,忽见他肩畔一片血渍,这才想起他方才与黑衣人交手,已受了伤,自己只顾着与他亲密,全然将他伤势忘了。她忙从怀里取出伤药,正要过去为他敷药,但只迈出一步,又收回来。此刻他的背影在她的眼中,已不是一个武功年岁均低于自己的后辈,更不是一个需要自己看护的弱者,而是一个能给予自己安全,能给予自己保护,能为自己出生入死的男人。 季寒书缓缓伸手入怀,掏出一只绸布包裹着的物件来。他抖开绸布,露出那物件的一截,凑近郑东澎面前,道:“这个,你不会认错吧。” 齐、韩姐妹俩一见那物件,不由吃了一惊:他手里拿的不是别物,正是玄女门苦苦寻找的越女剑残刃!两人难以置信的看向季寒礼,季寒礼只是耸肩一笑,脸上带着几分诡异。 郑东澎呆了半晌,忽然身体软软的滑下去,面如死灰,闭目长叹。 他一路傲慢恃强,便是想到自己虽然事败被俘,然玄女门寻求已久的越女剑终于未能得手,自己便不算完败。但此时见唯一足以自*慰的越女剑亦被对方得去,登时万念俱灰。 季寒书将越女剑残刃包好收回,说道:“其实要寻出它来,原也不难。你们离开北平后,我与三弟回到你在北平城郊的住所,很容易就得到了手。” 郑东澎哑然失笑,良久说道:“季氏兄弟,果然厉害。不过,你们怎会知道越女剑便收藏在我身边?”季寒书道:“我跟你们锦衣卫打过的交道,远不止一回两回了……” 此言一出,齐、韩姐妹俩又是一惊:二人原先料想,挑起事端者若非江湖中的邪恶之徒,便是对玄女门心怀怨恨之人,可他们居然是锦衣卫,当真料想不到! 只听季寒书说道:“……锦衣卫行事最是严密谨慎,尤其你们设下这样大的一个骗局,凡事自然做的更加无微不至,力求面面俱到,不露半点破绽,因此你们手头若无一件真的越女剑残刃,又怎敢轻易对玄女门美姬行骗?你的演技也当真叫绝,居然用不着动用真的越女剑,两位小姐就已落入你的圈套,这怕是你事先也未料想到的罢。” 郑东澎叹道:“不错。四小姐、七小姐固然武艺高强,人品又是极好,只是江湖经验毕竟浅了一些,容易轻信上当。”说时向齐、韩姐妹俩看了一眼,目光中并无敌意,亦无丝毫鄙视意味,反而怀着几分崇敬之意。他虽然与姐妹俩互为敌手,但这一路从北平行来,与姐妹俩相处欢洽,有说有笑,这一点倒非全是虚情假意。 姐妹俩低头不语,心中虽恨郑东澎,却也不得不佩服他算计高明,行事谨密,果然是高手中的高手。 季寒书接着道:“你既已获取对方的信任,那么越女剑就不须再用了,自然不会留在身边。你交代下那老婆婆,自己走后,将越女剑交给你的同僚,却不想我与三弟捷足先登,抢先将越女剑盗去,并且使了个调包计,将你埋在树下的赝品换上。结果你同僚上门取剑时,那婆婆交给他们的是一件赝品,而你同僚也分辨不出真伪,便就拿走了。” 韩慕雪插道:“如此说来,那老婆婆与你们也是一伙?”季寒书道:“不,那老婆婆的确是个寻常的百姓。这个骗局你们谋划多时,因此你一早已在那婆婆家中住下来,那婆婆与村民都与你相处甚好,自然不会出半点破绽。是这样吗?” 第七十五章 义释1 郑东澎面露苦笑,点头道:“不错。与其将整个村落的男男女女换作了我们的人,不如由我预先潜伏下,这样做不但更为省事,并且不会留下任何破绽可疑。” 季寒书道:“我兄弟二人虽与二位小姐分别,却不曾走远,始终尾随,暗中照应,因此你们在北平城、桐柏城、翼德镇自编自演的几出闹剧,我兄弟二人全都看在眼里。你们不但会做戏,尤其善于利用他人的心理,做得好似我兄弟俩暗中在保护两位小姐一般。她们真的以为北平城、桐柏城两次出手相助的人就是我兄弟俩,也就更加不会去怀疑整件事的真伪。这不能怪她们轻信,只能说,你们安排得实在太高明。” 姐妹俩听到这话,脸上都是一红,暗暗惭愧。 季寒礼在旁冷笑道:“小兔崽子,连你季大爷、季三爷也利用了一回。你们锦衣卫,并非全是仗势欺人,还真是不乏能人。” 季寒书续道:“后来你们重伤了两名剑仙门的弟子,将剑仙门之人引到翼德镇来,意欲嫁祸玄女门。你们这个嫁祸他人,挑起玄女门、剑仙门两派的争斗的计策几乎成功了,然始料不及的是,七小姐一番巧言辩解之下,竟将剑仙门之人说动,加之剑真轩是个明白人,洞察了隐藏其中的奸谋,竟而将两位小姐放去。”郑东澎叹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千算万算,却算不到七小姐小小年纪,竟能临危不乱,有这般机智。那剑真轩固然是个明白人,可比起七小姐来,可又差了一筹。至于那个剑荣山,虽说是鼎鼎大名的剑仙门十四嫡宗之一,到底是匹夫之勇,不值一提!” 韩慕雪见身为敌人的郑东澎居然也赞口不绝的赞扬自己,咯咯一笑,得意的晃了晃脑袋,道:“不过对方若不是剑真轩做主,而是那草包剑荣山,我就是说破了嘴,也毫无用处。” 郑东澎忽然冷笑两声,道:“虽然二位小姐得以全身而退,你们与剑仙门这个梁子,毕竟结的也不算小。” 韩慕雪心头一凛,心想:“他说的是。二师兄虽有意息事宁人,不愿与我派起争执,可他毕竟不是掌门。玄女、剑仙两派敌视长达两千年,两派之中,上至掌门,下至新入弟子,无不对对方仇视有加,能如二师兄这般胸襟广阔,明辨是非,善意维护两派和好敦睦者,当真只此一人而已。二师兄固然是好人,可是单凭他一人之力,想要扭转两派敌视千年的局面,又怎么可能?经此一事后,剑仙门内如剑荣山之流的气焰必会更加嚣狂,与玄女门的仇结得更深,这一点的确不可否认。敌人的大网到底已经罩在了我们的头上,方才在翼德镇里,不论我有没有识破敌人的奸谋,结果都没有多大区别。唉,他们这招实在太损啦,明明看破,却防不住,是哪个坏蛋这般算计我们啊?下次被我捉住,非将他倒吊起来痛打一顿不可。”越想越觉敌人的奸谋无懈可击,防无可防,满心全是懊恼与沮丧,适才的一点点得意自满之心,早已烟消云散。 季寒书道:“其实计划进行到这份上,虽不算完美,但目的已是达到。可你那位上司却不满足,势必要做尽做绝,因此才甘心冒着暴露的危险,企图在翼德镇外截杀两位小姐,然后再将两位小姐之死嫁祸于剑仙门。” 齐、韩姐妹俩骇然道:“啊!好毒的计策!” 郑东澎神色怅然,低声道:“不错,为了此事,我与他还发生了争执,不过碍于上命,我最后只能遵命。” 季寒礼嘿嘿一笑,道:“正因为我与大哥听见了你与那黑衣人争执的话语,因此适才黑衣人对你下手灭口时,我一个不忍心,才会救你。其实你们的所有计划我与大哥已了如指掌,留不留你性命,并无分别。” 郑东澎向季氏兄弟看去,微微一笑,道:“不愧是季氏兄弟,好生厉害。”他虽然并无一个感谢对方相救的字眼,但既然称赞兄弟二人,言下之意,已经感谢了兄弟二人相救之恩了。季寒礼笑道:“过奖,嘿嘿。” 季寒书继续说道:“若我推断不错,你们锦衣卫此次行动,正是针对玄女门与剑仙门而来,欲以挑起两派之间的争斗。你们先是以我兄弟俩为诱饵,引出玄女门之人,随后在半道上对四小姐、七小姐施毒,同时派遣锦衣卫追捕,做得好像所有一切,都是奔着我兄弟俩来的一般。我兄弟俩与二位小姐分手之后,二位小姐既中了毒,对你们的威胁就大大减小,利于你们继续实施计谋,因此你们假借取回越女剑,将两位小姐引到剑仙门的地盘上来。只是百密一疏,想不到我兄弟俩居然一路跟来了。你们今晚半道截杀两位小姐,事发突然,咱兄弟俩得不出手,否则咱们还要一路尾随,直至摸清所有底细为止。” 韩慕雪叫道:“啊,原来如此!你们好无情啊,是不是没看见我与四姐送命,你们就打死也不会出来了?”季寒礼笑道:“啰嗦,咱哥俩不是及时出手了嘛!”韩慕雪道:“呸,你们是万不得已之下才出来的,全不是发自自愿!”季寒礼道:“这不都一样嘛。”韩慕雪道:“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季寒书脸一红,暗自惭愧,看了齐墨冰一眼,见她笑意温存,并无责怪之意,这才安心,说道:“当然此事还有第二种假设:同样的,你们借我兄弟俩为饵,引出玄女门人,以为玄女门人将咱哥俩救出之后,就会分手,因为我兄弟俩是朝廷要犯,玄女门不大可能冒着极大的风险将我二人接回恋香岛去藏匿。孰料我与三弟并未离开,与两位小姐结伴而行。两位小姐江湖经验不足,可咱哥俩却不大容易打发,有咱哥俩在,你们的奸谋就不易得逞,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在破屋夜宿那晚趁两位小姐毒发之时,将我兄弟二人杀死。可是事与愿违,咱哥俩没死成,虽没能除去我兄弟二人,然我兄弟俩却因此与两位小姐分了手,反而正中你们下怀。但不论是何种假设,你们的最终目的,都是一样的。”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当中有个疑点,破屋夜宿那晚,你们既有武功高手潜伏在侧,当其时两位小姐毒发不能行动,若要取我兄弟二人性命,易如反掌,却为何不动手?” 第七十六章 义释2 郑东澎道:“你两个推断都对。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筹划行动之前,咱们已将各种变化计算在内,届时因地制宜,随机应变而已。至于那人何以不下手,我却不得而知。”季寒书点了一点头,道:“正因如此,我兄弟俩侥幸捡回了一条命。”郑东澎道:“不错。” 齐墨冰脸上发烧,越发后悔那日一时负气,竟弃季氏兄弟而去。但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若无这个变故,锦衣卫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不知还会使出什么阴险毒辣的手段来,届时能否逃出生天,可难说得很了。 季寒书道:“除此之外,季某尚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 郑东澎只当他要逼问那黑衣人的底细,冷然道:“若要出卖自己同僚,在下万万做不到。”季寒书道:“你这人十分义气,我若逼问此事,岂非轻视于你。”郑东澎将信将疑,道:“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季寒书神色一凛,双目紧紧向他注视,一字一顿,格外郑重的问:“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不是郑武胡之子郑东澎?段飞兴大侠之死,究竟是真,还是你所捏造?” 这问题问得的确十分关键:假若他不是郑东澎,那越女剑残刃他从何而来?又怎会对郑氏一家了解殊深?郑氏后人是否被锦衣卫所害?假若他是郑东澎,那么上述疑问全可解答,可却因此证明了此人背恩逆父,人品恶劣至极。 在场诸人都竖起了耳朵,屏息静待郑东澎回答。 郑东澎垂首沉吟,良久,点了一点头,两滴泪水从眼眶滚出,滑落脸颊,惨然道:“是真的,我确是郑公武胡之子,受先父临终所托,保存越女剑;段大侠的确于我郑家有救命之恩,段大侠死前一幕,是我亲眼所见。那日与两位仙姬所说之事,绝无捏造!” 诸人同声哗然,齐墨冰怫然道:“你……你罔顾段大侠一番恩情也便罢了,还辜负了父亲,竟将他临终托付于你的越女剑交给了锦衣卫!你……你这……这……” 她本想骂“你这恩将仇报、忤逆不孝之徒,简直猪狗不如”,但她向来温婉谦和,彬彬有礼,纵然气得发抖,亦不愿口出恶言。季寒礼与韩慕雪却没有她那样的好修养,早“呸”的啐了口唾沫,对郑东澎鄙恨已极。 季寒书望着郑东澎满是泪水的脸颊,隔了半晌,道:“忘恩逆父,恩将仇报,你这么做,总当有个理由。” 郑东澎缓缓说道:“我十八岁从军,因武艺而被选入亲军都尉府下,后来皇上撤去亲军都尉府,改设护卫亲军上十二卫。我在十二卫之一羽林左卫中担任军官,偶尔的能见到皇上,也不知皇上看中了我什么,将我平职调迁锦衣卫,锦衣卫乃亲军上十二卫之首。我在锦衣卫至今已经十年,而家父却始终不知我锦衣卫的身份,只当我依然在羽林左卫下任职。” 诸人“咦”的一声,无不愕然,想不到他与锦衣卫的联系竟然如此之深,儿子加入锦衣卫十年,而身为人父的郑武胡居然一直蒙在鼓里。 郑东澎苦笑道:“我不敢与家父明言。锦衣卫执掌诏狱,是皇上的刀,帮皇上屠杀功臣忠良,百姓对锦衣卫恨之入骨,家父亦痛恨锦衣卫的所作所为,我又哪里敢对家父实话实说。”韩慕雪冷冷道:“你加入锦衣卫既然不是出自自愿,为何当初不拒绝?分明是你希图官爵,自甘堕落。”齐墨冰摇头道:“不是的,慕雪,他调入锦衣卫,是皇上的旨意,他哪里能够拒绝。”韩慕雪默然不语。 郑东澎往下说道:“二十年前段大侠救我一家性命时,我仍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尚未从军。两年前家父去世之后,我本意是无论如何艰难,定要完成段大侠与家父的托付,但我当时确实不知越女剑的来历,无计可施之下,只好将越女剑拿去向同僚寻问,企盼能获得一些线索,终于在大半年前从一位同僚口中得知,此物便是玄女门寻求多年的越女剑残片之一。当时我满心欢喜,向上司告了假,拟将越女剑亲自送回玄女门,可是想不到便在这时,锦衣卫指挥使蒋瓛蒋大人忽然来找我,口称此物乃一桩谋反大案的证物,定要取走。我心想此物在我与先父身边收藏已有十年,岂会跟劳什子的谋反案扯上关系,因此抗命不交,结果激怒了蒋大人,将我免职查办,关入监牢。”(注1) 韩慕雪插口问:“后来你不得已只好将越女剑上缴,是不是?”郑东澎摇了摇头道:“不,此物是段大侠与先父的重托,我岂会上缴,他们搜查我住所,也不曾搜出来。”韩慕雪问:“可是为什么最后越女剑还是落在锦衣卫手里?”郑东澎道:“是皇上下旨命我缴交,我无法违抗皇命。”韩慕雪点了点头,叹道:“为了越女剑,原来你也吃了很多的苦头呀。” 郑东澎沉默了一会,说道:“我因此事在监牢里关了两个月,是皇上口谕,将我释放。我被释之后,不但官复原职,很快又得到升迁,皇上命我协掌锦衣卫北镇抚司,我内人也一并封了诰命。皇上一再加恩于我,我自也明白是为了什么,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我还有的选择么……我还有的选择么?我还有的选择么!”(注2) 他连说三句“我还有的选择么”,口吻一句重过一句,突然大喝一声,一扭头,转身往背后大树上撞去,意欲自杀谢父。季寒书忙伸手抓住,拽了回来。郑东澎卧倒在地,双手被缚,挣不起身,一边痛哭,一边额头不住的往地面直撞,撞得血流满面,哭得撕心裂肺。 诸人一阵默然。齐、韩姐妹俩原对郑东澎满心痛恨,然而此时忽然不恨他了,反而对他生出强烈的同情。自己虽然堕入圈套,几乎丧命,然整个事件中最委屈可怜的人,却是郑东澎。 (注1:蒋瓛,锦衣卫第二任指挥使,因受朱元璋指使,主持大将军蓝玉谋反一案,疯狂株连,因此案被杀者多达一万五千人。后此人被朱元璋当作替罪羊,一杯毒酒赐死。明朝在经历了刘伯温、李善长、胡惟庸、蓝玉等一系列大案后,开国功臣几乎屠戮殆尽。 注2:锦衣卫下设有多个部门,或掌护卫,或掌仪仗,或掌车马,甚或担任科考的巡考,其中最臭名昭著的就是锦衣卫镇抚司。锦衣卫镇抚司执掌诏狱,明朝无数功臣忠良就是在镇抚司监狱里受尽虐待,乃至丧命。) 第七十七章 义释3 季寒礼仰脸望着天空中半轮明月,不禁想起往事。从前自己与大哥少年从军,随父帅征战沙场,效忠朝廷,立志报国,那样的血气方刚,那样的热血沸腾,倒头来居然落得个“拥兵自重,意图谋反”的罪名,以致家破人亡,一腔热血、一腔忠诚竟遭无情唾弃,含冤莫白无处告诉,冤屈绝望得恨不得一死了之。将心比心,郑东澎青年从军,又何尝不是怀着效忠朝廷国家之心?却迫于朝廷之命,背叛恩人、父亲,做着自己极不愿意做之事,心中辗转煎熬之苦,又何尝比兄弟俩来的轻了?他胸中如波涛翻腾,激愤难平,向季寒书唤了声:“大哥!” 季寒书长叹一声,伸手在郑东澎的肩头拍了一下,然后又拍了一下,表情极是敬重,道:“东澎兄,你我皆是被朝廷愚弄的可怜之人啊。” 郑东澎抬起头来,茫然向他注视。 季寒书缓缓说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这话早在两千年前就出自古人之口,然千古以降,朝廷都做了些什么?所谓忠君爱国,这本是百姓自发的情操,若朝廷君王可敬可爱,则敬之爱之,否则,宁可弃之。然当权者却拿忠君爱国作枷锁,强行戴在百姓肩膀上,堂而皇之的蒙蔽、压榨百姓,又将多少热血青年训练成泯灭天性、不分善恶的帮凶、打手、卫道者。在朝廷眼里,哪有什么民为重,反倒是将万岁之声呼得节节高涨,将他某一人,某一个朝廷捧得比天还高,倒行逆施,厚颜无耻。奈何!奈何今不如古耶!君有道则从君,君无道则从道,这样的朝廷,咱不要也罢!” 他显是想到自己遭遇的不公不幸,越说越是愤慨,越说怒血越往上涌,悔、怒、哀、恨交杂之下,猛地拔出刀来,狠狠砍在树上,一株大树应声而断。 齐、韩二姐妹何曾见过他这般悲愤交集的模样,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齐墨冰望着他被震裂流血的虎口,胸中震慑:“原来他的心里竟这般的苦!然他心中之苦,倒并不全因为季家蒙受了不白之冤,而是恨朝廷倒行逆施,怜悯天下苍生,同时因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碌碌无为而苦。他与寒礼一样,都是神忠之人,心中牵挂的是百姓与民族,绝非仅仅是朝廷与大明朝而已。于神忠之人而言,皇帝可以灭亡,朝廷可以灭亡,甚至大明朝都可以灭亡,然民族与百姓却绝不能受人欺凌压榨——鞑子辱我,则杀之;朝廷欺我,则反之,绝不受人奴役,更不做朝廷的牵线木偶,这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大丈夫!” 郑东澎慨然一笑,道:“人生得一知己,死复何憾。倘若郑某的双手没有沾满无数忠良之血,你这个朋友,我郑东澎定要好好交交,可是如今……”眼神忽然黯淡下去,缓缓合上双目,朗然道:“杀了我罢!” 季寒书双目瞪视着魆暗的夜空,沉默半晌,神色渐渐转和,道:“季某还有一个问题要请教。段飞兴段大侠之死,可与锦衣卫有关?” 韩慕雪心中狂跳不止。只听郑东澎答道:“段大侠于我郑家有恩,缉查谋害段大侠真凶之事,我未尝有懈。历年来锦衣卫经办的所有案子,我已一一查阅,并无一案与段大侠有所牵连,而且段大侠死时玄女门正受朝廷恩宠,锦衣卫也无对玄女门之人下手的道理。依我之见,段大侠之事应与锦衣卫无干,定然另有真相。” 韩慕雪心头一阵失落。 季寒书点头道:“嗯,你这话我相信。”郑东澎道:“你动手罢。”再次合上双目,引颈待死。 季寒书稍一凝思,缓缓举起刀来。 齐,韩二人对视一眼,齐声道:“别、别杀他!” 然季寒书刀锋已落,“嚓、嚓”两声,割断了郑东澎身上的绳索。郑东澎睁开眼来,诧异的看着他。 季寒礼双手捧着一口腰刀走近前。这口刀正是郑东澎所用的兵器。季寒书一手拿过腰刀,一手牵起郑东澎的右手,将刀塞进他手中,说道:“还记得那日在老婆婆家中,你说过的话吗?”郑东澎愕然道:“什么话?”季寒书道:“你说老婆婆又聋又哑,孤苦无依,你要好好侍奉她,令她安享晚年。” 郑东澎眼波一漾,双唇微微颤抖。 齐墨冰牵过一匹马来,面挂微笑,温言道:“郑兄弟,你多保重。” 郑东澎再也忍不住,一滴泪滚落下来。他目光逐一滑过四人脸庞,郑重一抱拳,牵过缰绳,翻身上马。 忽然,他转过头来,向四人道:“翼德镇之事,不过是全局的冰山一角,此后锦衣卫还有更大的预谋。请诸位好自为之!” 齐墨冰正待开口相问,却先自放弃了,道:“多谢相告。” 郑东澎说完这话,一抖缰绳,那马展开四蹄,在夜色中飞驰而去。 韩慕雪望着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自言自语的道:“他说今天的事,不过是全盘计划的冰山一角,此后还有更大的预谋。他们到底预谋酝酿着什么更大的计划?”思付多时,不得其解,道:“四姐,刚才你为什么不向他追问清楚?或许你问了,他会说呢?季大哥,你为什么不问?我看郑东澎对你很是敬重。” 她忽然改口叫季寒书做“季大哥”,显是已承认了他与齐墨冰的关系。季、齐二人相视脸红,却没顾上回答韩慕雪的问话。 季寒礼笑道:“他能说出这些,已是很够朋友了,再多的,那是绝对不会说的了。”韩慕雪问:“三哥,你怎知道他一定不会说?”季寒礼笑道:“妹子虽然聪明机灵,可人情世故的经验还浅。咱们与郑大哥虽有惺惺之意,但毕竟立场不同,各为其主。咱们担着玄女门的干系,自然想多知道些敌人的计划,以便及早防备,可他身为锦衣卫镇抚,麾下众多,倘若将计划泄露于敌方,属下的性命自会受到极大威胁。朋友之间,固然要讲诚信义气,却也要互相尊重迁就对方的立场。他是个重义之人,却不会为了盲目的义气而危害大局,伤害了自己的手下。”他听韩慕雪称呼自己为“三哥”,便也很爽快的回了一句“妹子”。 第七十八章 寻医1 韩慕雪道:“你说的不错。他不能为了偏袒我们,而致自己同僚、属下的安危于不顾,换作是我,也不会这样做。” 季寒书轻轻牵着齐墨冰的手,意味深长的道:“义气是什么?义气,远非交朋友的唯一准则。像郑大哥这种重情义,辨是非,识大体的朋友,才算得上真正的朋友。至于那些眼中只有义气却无立场、无是非的朋友,咱哥俩是决计不交的。”韩慕雪指着自己,得意洋洋地道:“你们跟本宫交朋友,也是看中本宫重情义,辩是非,识大体的诸多优点咯。” 季寒礼瞧见季、齐二人相握的手,向韩慕雪取笑:“你不是朋友,你是某人的小姨子。” 一句话说得季寒书、齐墨冰同时脸红。韩慕雪拍手大笑道:“对对,我是某人的小姨子,你就是某人的小舅子!哎呦!”刚说话,已被齐墨冰打了一拳。 季寒礼呵呵大笑,双掌“啪”的对击,豪情高涨,眉飞色舞地道:“锦衣卫阴谋既已败露,恐怕也只能先到此为止了,咱们且不急着理会。今晚咱们就在这儿露宿一晚,赶明儿找个好客栈好好歇息,养精蓄锐,大后日由秭归登船,改走长江水路,先游三峡美景,然后顺水东下,走汉阳,过黄州,赤壁怀古,登临黄鹤,哈哈——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景美,愁多,美人香啊,哈哈哈哈!” 一番话说的几人逸兴云飞,欢然大笑。韩慕雪道:“美女、美女、你就知道美女!只可惜季节不好,你的美女们都穿得厚实,该看的固然看不到,不该看的你更加看不到,哈。” 四人依照季寒礼定下的线路,由秭归登船,沿长江东下,一路上遍览两岸风光,不亦乐乎。然美中不足之处是,季寒书与黑衣人交手时肩上所中剑伤竟然带毒。那毒伤甚是怪异,既不痛也不痒,亦不溃烂,除了剑疮始终无法愈合之外,更无其他不适之感。季寒书见那毒丝毫不碍行动,也就不甚为意,齐墨冰却深自担忧,路途中每经过一出市镇,必定替他寻医问药,查明此毒的毒性来历,设法医治。 这日船过九江,夜间泊宿长江渡口。季寒礼与韩慕雪已然在船舱内睡下了,齐墨冰怀着心事,一时也睡不着,见今晚月色甚美,便邀季寒书出舱赏月。两人互相依偎着坐在船舷,头顶明月清照,点缀着几点忽明忽暗的星光,脚下鳞波微漾,江水低吟流淌,山色如墨,水银如带,好一番静谧安详的景色。 季寒书一手揽着齐墨冰的纤腰,下巴轻轻摩擦着她馨香的秀发,遥望远方,心底一股暖暖的甜意似江水般缓缓流淌。他看惯了战场上杀戮,看惯了生离死别,看惯了江湖上的风起云涌,只觉这一辈子中,从未有似此刻般平静充实。 良久,齐墨冰转过头来,娇唇隔着面纱,在他脸颊上吻了一吻,然后出神的凝视着他。今晚她换了一张较薄的面纱,纱后俏鼻香唇隐约可见。 两人对视良久,忽见她眼圈微红,双眸里隐隐浮着一层水纹,楚楚动人,含着极深的眷恋之情。他赶忙将她拥紧,轻声道:“你怎么了?哭什么?我早说过,我的伤不碍事。” 她微微摇一摇头,任他拥着,静静偎在他胸口。隔了一会儿,她道:“寒书,我们明日转头南下,我想去一趟江西。” 季寒书问道:“去江西,这不走回头了吗?”齐墨冰问:“你知道英武堂吗?”季寒书道:“江湖上谁不知道,玄女门、剑仙门、英武堂并称为三大门派,英武堂现任总堂主名叫万程鹏。这英武堂原是宋末蒙古南下时民间组成的一支团练队伍,旨在抗元救国。宋朝灭亡后,它化整为零,分散于江西、湖广等地,暗设分堂,秘密策划反元行动。元末群雄并起,万程鹏继任总堂主之任,心急国难,慨然起义,纠集各地分堂势力,组成了一支四、五万人的义军,虽不能与刘福通、陈友谅、徐寿辉等雄霸一方的大诸侯相比,阵仗却也不算小了。天下太平后,英武堂就将义军解散了,只余下少数精锐,依旧归各分堂统领,在民间组织民兵团练,农时耕作,闲时习武强身。因此,与其说英武堂是一个武林门派,倒不如说它是一支半兵半农的地方武装来得贴切。英武堂的总堂,就设在江西南昌。” 齐墨冰脸现三分讶然,道:“啊,你对英武堂的了解,竟比我还多,真是想不到。”季寒书道:“我了解的是抗元起兵的英武堂,而你了解的是武林门派的英武堂,虽同是英武堂,却有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齐墨冰饶有兴致地问:“那你来说说,抗元起兵的英武堂,究竟是怎样的?”季寒书笑道:“你明明都知道,何必问我,是不是存心想我出丑。” 齐墨冰指甲在他手背上轻轻掐了一下,又怕自己掐痛了他,拿起他的手轻轻抚着,道:“我干么存心让你出丑?我又不是万事通,实是不知道,才问你。”季寒书问:“你想知道些什么?”齐墨冰歪头想了想,道:“万程鹏既然起兵抗元,必定与鞑子在战场上交过手。万程鹏的武艺是人所公认的高,却不知打仗他是否真的在行。” 季寒书微微一笑,答非所问的道:“你跟万总堂主熟不熟?”齐墨冰先是一愣,继而噗嗤笑了,道:“滑头!你就明说万程鹏打仗不行,何必问我跟他熟不熟。即便你说他的坏话,难道我还会向万程鹏告密不成。”说时紧紧挽着季寒书的胳膊,显得分外娇气依人。 季寒书呵呵大笑,道:“万总堂主是习武之人,论起兵法韬略,自然不能与咱们这些自小受军旅熏陶的兵油子相提并论;同理,咱们这些兵油子虽会打仗,可是说到打气练功的本事,就不能跟习武之人相比了。不习兵法韬略,原也算不得万总堂主的短板。” 第七十九章 寻医2 齐墨冰点点头,问:“这么说,万程鹏是个总打败仗的?”季寒书道:“那不至于。他运气不坏,几乎没遇上鞑子,遇上的都是些乌合之众,但即便如此,也只能说他无大功亦无大过,捞个不胜不败罢。”齐墨冰又点一点头,喟然道:“以如今万程鹏在武林中的声望地位,大家都只说他的好话,吹嘘他往日的战功,直到刚才,我才听到一句关于他的大实话。” 季寒书微微一笑,续道:“虽说万总堂主打仗不大在行,但他的眼光着实犀利。那时陈友谅自立为汉王,实力在皇上之上,他想拉万总堂主入伙,万总堂主看出陈友谅不是个能成大事的,严词拒绝,结果惹恼了陈友谅,英武堂没少吃苦头。后来陈友谅果然兵败,朝廷得知万总堂主拒不从贼之事,下旨褒奖,万总堂主的三儿子万守成因此进宫做了侍郎,几年后外调陕西任职。当其时父帅在陕西,总揽陕西军政大权,万守成在父帅麾下效力,兢兢业业,颇受父帅赏识,因而万守成的官职一升再升,很快就做到了三品。我与三弟所学的那一点粗浅的玄武真功,正是那时候万守成教的。”齐墨冰道:“你们不和武林人士交往,那时却会用玄武真功替我与慕雪疗毒,我一直很奇怪,原来如此。玄武真功是英武堂的绝学,你们又非英武堂的弟子,万守成居然肯教你们,虽然教得不多,但已足见你们的交情不同寻常。” 季寒书笑了一笑,道:“他是文官,咱兄弟是武官,原本是不大说得到一块的,不过大家都是习武之人,所以也能说得上话。咱哥俩久闻玄武真功的大名,知道是一门极厉害的内功,既然有人愿教,那也不妨学学。”语气平淡,显见兄弟俩与万守成虽是朋友,交情却算不上很深。齐墨冰心想:“万守成既是季公的下属,在官言官,原也少不了与寒书、三弟套套交情,巴结奉承一番,是我自作聪明,还以为他们交情很深。寒书与三弟虽是平和近人,可骨子里头十分傲性,别人越是来溜须拍马,他们就越看不起。” 季寒书接着说道:“可后来父帅蒙冤,万守成是父帅的从属,一并受到牵连,官降数级,眼下仅是陕西的一个知府,委实是大材小用了。父帅与万总堂主神交已久,只可惜缘悭分浅,始终未谋一面。” 齐墨冰低声道:“既然你们季家与英武堂亦颇有渊源,那事便容易开口了。”季寒书问道:“你说什么?”齐墨冰摇一摇头,问:“既然万程鹏有功,朝廷为何不授他个一官半职?”季寒书道:“他自己不愿做官。”顿了顿,笑道:“虽然自己不愿做官,可是儿子做官,他倒热心得很,到陕西的家书终年不断,还赠予父帅不少礼物,否则父帅也不会和万总堂主如此熟络。”齐墨冰道:“做父亲的疼爱想念儿子,盼儿子出息,那也是人之常情。”季寒书道:“说的也是。不过英武堂好端端的,为何要以武林门派自诩,此事还想向四小姐请教。” 齐墨冰掩口一笑,道:“你正儿八经的样子,瞧起来好傻。其实英武堂算不得一个正经的武林门派,只因万程鹏武功极高,素有侠义名声,与武林人士结交极广,尤为重要的是,他喜欢品评江湖人物,还常常说‘武林门派以玄女门居首,此即剑仙门,英武堂勉强可以排在第三位’的话。结果他这话儿说得多了,说得大家都知道了,久而久之,世人便也就将英武堂视为一个武林门派了。”季寒书笑道:“万总堂主真有意思,逢人便讲,生怕别人不当英武堂是武林门派。”齐墨冰问:“你父帅是镇守一方的大将军,身份地位崇高,却折节与一江湖布衣结交,却是为何?”季寒书道:“我季家祖上是河间府一户大户,父帅年轻时便好游侠,不务正业,因此被我爷爷赶出家门数年之久。父帅少年如此,投军为将之后,性情也没多大改变。是了,咱们英武堂长英武堂短的说了好久,你究竟想跟我说什么?怕不是英武堂里有好宝贝,想帮衬帮衬河东双盗的买卖。” 齐墨冰莞尔微笑,挽起他的手,体贴温存地道:“从秭归这一路来,我们寻了好多大夫,都治不好你的毒伤。你身上的毒十分奇怪,现在虽然一点碍不到事,但是我怕他终有一天会发作起来,那时候……因此是非尽快治好不可的。我本来想带你上恋香岛去,岛上有许多御赐的珍稀药材,我二姐又颇知医术,定能治好你的毒伤。我已是被皇上颁旨赐婚的玄女,只等与英雄大会上决出的胜者成婚,按理说这时我不该对别的男子动情……” 季寒书听到此处,伸唇在她额上深深一吻,将她拥得更紧了,生怕她逃了似的。齐墨冰温柔地一笑,往下说道:“若是皇上没有下旨赐婚,我俩怎么都好,可是……唉,偏偏锦衣卫又盯得这样紧,令人防不胜防,假如你真的随我到了恋香岛去,不知道会惹出多少麻烦来,而且……而且,我猜你定然不愿随我去,是么?” 季寒书只笑了一笑,不予表态。锦衣卫已然将矛头指向玄女门,这是毋庸置疑之事,在这节骨眼上,锦衣卫鸡蛋里头也要挑骨头,唯恐寻不着玄女门的把柄,他兄弟俩既为朝廷重犯,玄女门与之牵连上,岂不是正中锦衣卫下怀?原本他俩与齐、韩姐妹俩同路而行,已是担着极大的风险,若然他俩再上恋香岛去,“玄女门私匿要犯,欲图不轨”这个罪名可就坐实了。这里头的重大干系,季寒书自然不会不知,亦不会不防,尽管爱极了齐墨冰,但兹事体大,现在就上恋香岛去,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妥当的。 第八十章 寻医3 齐墨冰续道:“除了武艺外,万程鹏于书画、易理、医术都深有心得。四年前他曾派人送来一幅画给我,那画儿是他自作的一副山水,可是画中却无落款,亦无题诗。我见他那画气势恢宏,极尽丹青之妙,实乃少有的佳作,偶感而发,遂题七绝一首于画上,然后送回于他。结果他逢人便拿出那画来,说得到了玄女门四小姐相赠的墨宝。你说他这人是不是很坏?” 说完,她自己先格格的笑了起来。她书画一绝,墨宝却极少流传在外,若然有人能得到四小姐的真迹,那可是祖坟冒烟,走八辈子大运的事。万程鹏是喜爱书画之人,对她的墨宝渴慕已久,却不敢开口相求,便想出了这样一个怪办法,果然将她的墨宝“骗”到了手。季寒书呵呵大笑,心想万程鹏武功之高、名声之响自不必说了,年纪也已不轻,却还这般调皮耍宝,当真是十分有趣的一个人。 齐墨冰往下道:“而且万程鹏这人很多事,江湖上的大事小事,他总不免要参合参合,出了名的爱管闲事,再者他还与你父帅有旧,我想这个忙,他是决计不会推辞的。而且……而且……”忽然间红晕满面,纵使带着面纱,那朵娇艳妩媚的红云仍从薄纱下隐隐透了出来,低声道:“而且,我们一到浙江,就要分手了,绕些远路儿,我就能多和你相聚几日。寒书,你跟我去不?” 季寒书胸中一热,抓起她双手道:“去,我自然要跟你去!” 齐墨冰的眼神中忽然闪过一丝落寞凄凉之意,道:“寒书,谢谢你。”伸手在他脸颊上轻轻一抚,笑眯眯地说道:“月亮躲在乌云背后去啦,没什么好看了。快去睡吧,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去南昌。” 季寒书抬头往天空一望,但见圆月高悬,黄澄澄的甚是明亮,天空中莫说是一朵乌云,便连流云也不见一丝,哪里遮住月亮了?他笑道:“好啊,你骗我。”转过头来时,她已不在身边,却站在船舱门前。船上悬着的灯映亮了她半边身体,灯光透过面纱,勾勒出一张精致的瓜子脸型。她的头微微侧过一边,抬起手掌来向他摇了几下,嫣然一笑,转身进了舱房。 ++++++++++++++ 第二日齐墨冰吩咐船家改道驶入鄱阳湖,不几日到了南昌。南昌地处鄱阳湖西南岸,西挽西山,北望梅岭,赣江穿城而过,山环水绕,风光绮丽,有“城在湖中,湖在城中”之美称。 问明英武堂总堂所在,四人一路向城西行来,只见一座高楼临江傲立,那楼分为九层,高十余丈,南北各有回廊连接的两个辅亭,当真是碧城丹柱,雕梁飞檐,极尽雄伟奢华。韩慕雪望见此搂,挢舌道:“乖乖隆地咚,这就是英武堂总堂啊?死不得了,死了不得,住的地方像皇上的宫殿一般!果然姓‘万’的都是有钱人,万贯家财末!” 季寒礼嗤嗤直笑,道:“傻妮子,这不是英武堂总堂,是滕王阁。你知道滕王阁吗?”韩慕雪道:“我只知道香暖阁、碧花阁、春草阁,滕王阁没听说过。”她曾女扮男装上妓院,所说的香暖阁、春草阁、碧花阁,都是江南几家有名的妓院的名字。季寒礼惊讶的睁大了眼睛,想不通一位娇滴滴的小姑娘,何以对妓院的名字如数家珍。 季寒书道:“嗯,《滕王阁序》中道:‘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斗牛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这滕王阁,与黄鹤楼、岳阳楼并称为江南三大名楼,若以气势之宏伟磅礴而论,我看滕王阁当排在第一。” 韩慕雪扁扁嘴道:“原来不是万老爷子住的地方啊?那我们且不看它了,快快找到英武堂总堂,我肚子饿得咕咕叫了。不知万老爷子拿什么好吃的招待我们。”齐墨冰笑道:“你就知道钱啊、吃啊,真没出息。这等好去处,人一辈子也未必能来上一回。我们这回下江南,三大名楼看了其二,果然不虚此行。”韩慕雪道:“可是这趟来花的都是我们自己的钱,若是人家白请,感觉就不一样了。” 英武堂总堂便在滕王阁不远。四人到了总堂大门前,投了名帖,过不多时,只听得数声礼铳响,鼓乐齐鸣,大门开处,堂内家丁护卫鱼贯而出,整齐列作两队,随后就见一白发老者领着数人快步迎来。那老者年近八十,身形魁梧,两道白眉迎风飘摆,凛然有威。他红光满面,喜气洋洋,穿着一领崭新的朱红色长袍,袍脚提在手里快步而行,三步并作一步尚且不足,恨不能一眨眼便飞了出来,将随行诸人远远甩在了后头。 齐墨冰知这老者便是英武堂总堂主万程鹏,赶忙迎上几步。 万程鹏急赶几步,向齐墨冰长揖到地。七玄女容貌虽少年岁实高,因而他执后辈之礼向她参见。齐墨冰亦还了礼。 万程鹏对齐墨冰慕名已久,常叹有生之年难以相见,不想今日对方竟突然造访,实是大喜过望,一张脸因激动而涨的通红,只怕比身上穿的朱红色袍子还要红了几分,连说话的声音也颤抖不已:“不知是齐姬大驾光临,晚辈万程鹏有失远迎,死罪!死罪!”说罢又再行礼。他心中其实欢喜如狂,但不论脸上表情还是说话的语调都是极其肃穆庄重,一丝不苟,与那个以鬼主意骗取齐墨冰墨宝,并且大肆张扬的顽劣调皮的形象格格不入,可见他对齐墨冰敬重仰慕之深。 齐墨冰单手将他扶起,微笑道:“万总堂主不必多礼。我这次来的实在唐突冒昧,惊动了府上,好生过意不去。” 第八十一章 俊武1 万程鹏双手作揖,恭恭敬敬地道:“齐姬乃国之勋贵,天下之望,今日屈尊驾临,阖府尽感荣耀,何言唐突冒昧?”齐墨冰微笑道:“万总堂主这般客气,让我越发的惶惶不安了。”将季寒书等三人一一向万程鹏引见。她不便说出季氏兄弟的真名,只说了兄弟俩的化名“季大海”、“季大江”,然后压低嗓音道:“万总堂主,他俩便是已故龙武大将军季公的公子。” 万程鹏听说是故人之子,大喜过望,只是季氏兄弟乃朝廷钦犯,当着许多家丁弟子的面不便相认,强抑胸中欢喜,微笑道:“原来是鼎鼎大名的河东双侠,幸会幸会!”他有意将“河东双盗”讳称“河东双侠”,季氏兄弟忙忙作揖还礼。韩慕雪在旁偷偷发笑,心道:“大哥三哥固然不能与寻常盗匪论之,但所作所为也与寻常的大侠有所不同,因此既称不得‘盗’,亦称不得‘侠’,还是合二为一,称为‘侠盗’最贴切。” 万程鹏叫过自己身后的四位晚辈,向齐墨冰等引见。万程鹏的长子起兵反元时死在了战场上,没有子嗣;三子万守成现任陕西凤翔府知府,一家都不在南昌,唯有二子万源永在侧。万源永约五十出头年纪,身材高瘦,头发稀疏,面色焦黄,说话气喘喘的,显是身患疾病。另三人是万源永之子,万程鹏的孙儿:长孙名万俊天,模样与其父当真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般,也是高高瘦瘦、头发稀疏,但双目中精光四射,不仅不是个病秧子,而且身怀高强武艺。次孙名万俊海,他外表恰与父亲和兄长相反,五短身材,虎背熊腰,一脸的浓须直生至两鬓,若不是一头浓密的黑发,旁人倒要怀疑他的头发错生在了下巴上。兄弟俩名字里都有一“俊”字,可两人相貌与“俊”字不但全不沾边,并且截然相反。 万程鹏面对齐、韩姐妹俩时尚以晚辈自居,万源永父子三人辈分自然更低,向姐妹俩跪下磕头,称呼其做“姑奶奶”、“祖姑奶奶”。韩慕雪心想:“哈哈,我韩慕雪生来就是做长辈的命,做了姑奶奶不够,还要做祖姑奶奶喏!” 她看见他父子三人长得全不搭调,面上强忍着,肚子里早笑翻了。正揣摩着小孙子会是个怎样的活宝,却是眼前为之一亮,只见一个面貌俊秀,英气逼人的少年站在面前。他约莫十八九岁年纪,气质儒雅,目光敏锐,右手持一柄折扇,不住的在手掌中敲打,总是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气,活灵活现的。他不等万程鹏介绍,先自站出一步,手中折扇一旋,接着潇洒的插进腰带间,拱手向齐、韩姐妹俩施礼道:“玄侄孙俊人见过二位祖姑奶奶。”然后一撩袍摆,左足迈前半步,右足半跪下去,随后左足也跪下去,俯身磕了三个头,最后起身站在一旁。他父亲与两位哥哥行过礼后都垂首而立,十分恭敬,便连万程鹏也不敢将腰板完全挺直了,独独他卓尔不群,昂首挺胸,向姐妹俩打量不停,右手从腰带里拿出折扇,展开了摇了几摇。扇面上别的没有,白纸黑字,一面一个“俊”字,另一面一个“武”字。这二字别人用来,未免有些托大张狂,然以英武堂在江湖上的声望地位,以及万俊人的才貌,与这二字也难说不配。 韩慕雪心道:“‘武俊’?‘俊武’!好一个鲜格格,有一把扇子,很了不起末,我的扇子可比你的大多了!” 她本站在齐墨冰身侧,这时向旁挪出一步,有意从数人中凸显出来。万俊人的目光始终在姐妹俩身上来回打量,这时也顺着韩慕雪身体的移动而移动,向她看来。韩慕雪微微一笑,右手伸进怀里,慢悠悠的拿出折扇来。万俊人稍稍一愕,年轻男子随身携带折扇,是富贵儒雅的象征,而女子通常持纨扇,或圆,或方,或扁,也有持馨香木片制成的木折扇的,无不小巧精致,典雅万方,却没见过手持这种扇面宽阔的纸折扇的。并且她这把折扇长有一尺二三寸,拿在手中犹如一口短剑,是折扇中尺码极大的了。 且看韩慕雪右手捏在扇柄正中,拇指轻轻一拨,那扇子便绕着五只手指旋转起来,一时顺转,一时逆转,时而快转,时而慢转,右手转一阵,换到左手,随之又换到右手,随心如意,极尽巧妙。转了一阵,折扇忽然抛起二尺,在空中转了个筋斗,稳稳当当的立在食指指尖上,左右微摇,看似很险,却愣是不倒。她又再微微一笑,带着几分挑衅的瞧着万俊人。 万俊人双眉皱了一皱,随即笑了,合起扇子,右手捏在扇柄中央,然后拇指一拨,也学着韩慕雪的样子转个不停。韩慕雪心道:“嘿,你也玩得不错,不过也没什么新花样末。”嘴角一抿,露出三分不屑之色,正待转头不去看他,这时他右手将折扇一抛,空中风车般翻了六七个筋斗,右手却不去接,任由那扇子落下,忽然左掌一翻,掌心向下,竟以内力将扇柄竖着吸入掌中。他这一手虽不比韩慕雪以指尖立扇来得灵活花巧,但转扇之余,着实露了一手漂亮的内功。 韩慕雪心道:“嘿,二亩地就长出你一个能豆儿,比内功,你英武堂是关公面前舞大刀,也不怕糗!”对他翻了个白眼,指尖一震,折扇直直飞起,待落下时,右掌一翻,掌心向下,也将扇子吸入掌心。她伸过左手在右掌掌心与扇柄间来回晃了几晃,示意扇子是凌空吸住,距掌心尚有三寸之远。不消说,她这一手又比万俊人高明了许多。 她心中得意:“这一招,你可学不到了吧!” 第八十二章 俊武2 万俊人笑了笑,双手无声的拍了几拍,意示鼓掌喝彩,接着拿起折扇也是一抛,同样凌空吸在掌心,距离手掌更要比韩慕雪远了一寸。韩慕雪心中一怔:他也会?突然间看见他一阵手忙脚乱,扇子从掌心直坠下去,眼看要掉在地上。她幸灾乐祸的想:“咂咪咂咪,肥猪吃撑了装大笨象,叫你能豆儿,活该!” 韩慕雪嘴巴张开正要笑,双眼一下定住了,那扇子并未落地,而是立在了他脚尖上。他拍胸口长舒一口气,动作故意做得十分滑稽,然后脚尖一抖,扇子便被踢起来,落下后又是轻轻一踢,扇子又再弹起。他左几脚右几脚,扇子连翻筋斗,在他双足上颠来踢去,不仅用脚尖踢,还能用脚内外侧踢,用脚跟踢,便如踢毽子般。原来他哪里是吸不住扇子,而是有意为之,故作慌乱,然后好露一手脚踢扇的绝活。韩慕雪忍不住噗嗤一笑,忙掩住口。她这一笑千娇百媚,黑莓子似的大眼睛里流出欢愉的色彩。万俊人看在眼中,一个走神,左脚踢空了,扇子掉在地上。韩慕雪又是噗嗤一笑,怕笑出声来令旁人觉察,极力捂着嘴,俏脸涨的娇红,更增妩媚。万俊人弯腰拾起扇子,干咳一声,眼睛看向别处,强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韩慕雪怕笑疼了肚子,不敢再看他。脸上余笑不绝,久久不止。 诸人互相寒暄致意,全没见到韩慕雪、万俊人两人的一番斗法。万程鹏当先引路,请诸人进府用茶。英武堂势力遍及长江以南,各地所设的分堂堂口不下数十处,单是登名在册的弟子,已有好几千人,这还不算分堂在各地组织的乡勇团练,若是都算在了一起,只怕不下四五万之众。可是势力如此强横的英武堂,总堂竟是十分之简朴陈旧,堂内屋宇虽多,地方虽广,但处处可见年久失修的残墙败壁,墙柱上涂的漆也多有剥落了,这与恋香岛上金碧辉煌、奢华极致的景象相距天地之遥。 韩慕雪眼瞥着院内拓出的几亩田地,旁边搁着几只装粪肥的木桶,心想:“还当万老头是个大款,想不到是个自吃自地的庄稼汉。他种什么不好,偏要种庄稼,臭烘烘的,客人一进门就闻到了,也不嫌寒碜人!啊呀不好,他当不会拿自种的果菜来招待我们罢?” 想到这,只觉相当的恶心,手不由自主的就往鼻子上掩去。她不敢在往田地里看,忙将头转过另一边,猛地只见身旁跟着一人,一堵墙似的挡在眼前。她吃了一惊,抬头顺着那人的手臂往上看,最后与那人目光一接,却是万俊人。她只顾四处张望,不觉间拉在大家的后头,万俊人不知何时走在她身旁,相距极近,几乎贴臂而行,更不知自己被他看了有多久。 万俊人生得俊美高大,足足比韩慕雪高一头有余。她向旁跳开两步,视野里才容纳得下他高大的身躯,心想这小子好生胆大,心下极为不快,哼声道:“玄侄孙儿,你想吓死你祖姑奶奶?” 万俊人微微一笑,道:“启禀小祖姑奶奶,舍下种的蔬菜瓜果,无非留着自家食用,爷爷用以招待客人的,定是街市上买来的上等新鲜的好菜果。何况时下正值冬季,地里已不种庄稼了。小祖姑奶奶原来没种过地?” 他虽然口称“小祖姑奶奶”,可话语间暗带挑衅意味,又哪里有一点半点晚辈对长辈的恭敬之意?而且两眼一刻不离韩慕雪的脸庞,好似对她倍感好奇,必欲详细观察一番不可。韩慕雪被他看得极不自在,一句话也不搭理他,小嘴一撅,低声骂:“鲜格格!”一扭头便走开了。 进了正堂,宾主坐定,家仆奉上茶点。茶是最上等的江西白芽,点心有灵芝糯团、白糖糕、兰花根、松糕,无一不是当地特产。韩慕雪甚是厌烦那一套繁文缛节,这时早饿极了,不分咸的甜的,一手捧着盛点心的盘子,抓起就吃。 吃了几口,猛然发现万俊人正看着自己,眯着眼睛微笑,折扇极有节奏的在掌心里敲着,那神气好似捉住了什么人的短处,外里悠然淡定,内里却是满腹狡黠,似乎在说:“哈,小祖姑奶奶,吃得好香,当心噎着!” 韩慕雪脸上一阵发热,放下手头的点心盘子,拳头一锤胸口,将嘴里食物生生咽下去,正襟端坐,目不斜视。可是她生性活泼好动,除了练功时尚能保持耐性外,哪里有什么坐性?过了一会儿,便觉腰酸背痛,屁股下高矮不是。她偷偷向万俊人瞟去一眼,正好与他目光相接,忙忙转开头去,暗骂道:“臭小子!” 她心中微微恼怒,只听见齐墨冰与万程鹏一时说会儿吴道子的画儿,一时说会儿张伯英的书法,一时说什么“唐人花鸟,大抵精于设色,浓艳如生”,一时又说什么“衡方碑古健丰腴,北齐人书多从此出,不在华山碑之下”。他二人精研书画,趣味相投,说到意合处,屡屡抚掌欢笑,当真是言之不尽,说之不完,可韩慕雪懂这个?越听越是坐不住,越听越觉心烦,忍不住扬声打断道:“嗨,万贤侄,你是不是又想骗我四姐的墨宝?可劲儿的拍我四姐的马屁,我四姐不吃这一套呢!” 齐墨冰道:“慕雪,万总堂主乃书画大家,我亦有许多向他请教之处,你倒来插嘴。”韩慕雪笑道:“书画我不懂,我只知道万贤侄骗了四姐一幅书法不止,还四处张扬。万贤侄,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你拿什么来报答我四姐?”万程鹏不仅为人豪爽,脸皮子也是不薄,不仅没有丝毫羞愧之意,反而哈哈大笑,道:“七姑姑说得极是,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晚辈只顾着向四姑姑请教了,欢喜之余,一时竟忘了请问二位姑姑的来意。”说时目光逐一滑过齐墨冰四人,在季寒书身上停了停,微微一笑,向齐墨冰道:“晚辈略通些医道,若二位姑姑不嫌晚辈医术浅薄,晚辈原为季贤侄请脉。” 第八十三章 俊武3 齐墨冰见他不问情由,一语便猜到自己是为季寒书求医而来,心下又喜又佩,道:“万总堂主一眼便知端的,实是令人深为叹服!不错,我们正是为求医而来,还请万总堂主多多费心。”万程鹏笑道:“晚辈府上虽无几件值钱的古董,但尚有几幅先人的字画,晚辈视若珍宝。此番能为大名鼎鼎的河东双侠略尽绵薄,老夫大概能有幸留着些字儿画儿的,一同进棺材啦。”说罢呵呵大笑。季氏兄弟忙起身道:“岂敢、岂敢。前辈高义,实令晚辈汗颜无地。” 韩慕雪笑道:“万贤侄死也小气,就记挂着你的字画。难道季氏兄弟当真稀罕吗?少臭美咯。”说得满堂人都大笑起来。她有意无意间向万俊人又瞥去一眼,却见他正看着齐墨冰微微出神。她心里又复暗骂:“臭小子!” 万程鹏将四人请入书房。万家家规甚严,万源永父子不得万程鹏之命,不敢擅入书房,守在书房外等候,只有万俊人跟了进去,可见万程鹏对这个小孙子另眼看待,格外宠爱。 季氏兄弟举目四顾,但见书房内正中置着一张长案,案上文房四宝,有一副尚未写完的字,想是万程鹏喜闻玄女门四小姐来访,急忙出迎,连字也顾不上写完。西首置着一张古琴,两侧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当中最显眼处挂着一副山水,一副花鸟,山水画上题诗曰:“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那副花鸟图上亦有题诗,落款上署名“惜瑶轩主”。这“惜瑶轩主”不是别人,正是齐墨冰,因她在恋香岛上所居之所取名“惜瑶轩”,是以她惯以“惜瑶轩主”落款。两幅画的字迹相像,想必那幅山水图轴便是四年前万程鹏从齐墨冰处骗来的墨宝,后来齐墨冰又送了一副自作的花鸟图于万程鹏,万程鹏这才不必整日拿着骗来的墨宝招摇炫耀了。这两副画万程鹏自是视若珍宝。北墙上挂有一副万程鹏手书的对联,上联为“水能性淡”,下联为“竹解虚心”。 季寒书在几幅画前驻足多时,用心观赏,嘴角边微微带笑,显是看出了什么门道。韩慕雪见他看得入迷,道:“原来大哥也喜欢字画?这好办,回头我叫四姐也画一副赠你,我四姐画得比万老头儿还好得多。” 季寒书缓缓摇一摇头,似自言自语的说了几个字:“其志不小呀。”又摇了摇头,然后从画前走开了。那语气声调中似含着三分轻蔑之意。 韩慕雪听出他话中有话,向那三幅画认真端详。三幅画儿清一色的山水,一副名为“岱宗如何”,画的是泰山奇景,看落款,已是近三十年前的旧作;一副名为“巍巍皇城”,画的是京城宏伟精美的宫阙,成画日期距今也有二十年了;还有一副名为“蜀田万顷”,画的是沃野千里的巴蜀风光,是八年前所作。她与齐墨冰关系最密,因此总算于书法绘画之道不是一窍不通,看得出三幅画中以距今年份最近的“蜀田万顷”最佳,可知万程鹏的画在三十年内长进极大。可她却想不通,这三幅年代相差极久的画为何挂在了一处。 她看了一时,看不出几幅画有任何关联,也就无心深究,走到那古琴前随手拨弄起来。她曾跟二姐魏涵尘学过几日琴,终于没有耐心学下去,指法生涩得很,琴音呜咽,几不成调。 齐墨冰将季寒书中毒的情由向万程鹏细细说了一遍,万程鹏边听边皱起眉头,再一把脉,竟自良久不语。齐墨冰四人互相看了几眼,情知以万程鹏的神色来看,季寒书所中之毒定不寻常。 万程鹏捋着长须,思索半晌,长声一叹,起身向齐墨冰作了一揖。齐墨冰连忙还礼,奇怪道:“万总堂主这是为何?” 万程鹏道:“四姑姑带季贤侄到此求医,那是十分信得过晚辈。可是,季贤侄所中之毒,名‘卧龙霜’,晚辈医术有限,实在是无法医治。” 齐墨冰心头一凛,问:“‘卧龙霜’?”万程鹏道:“所谓‘卧龙’者,乃是指的卧龙孔明。孔明未出山前,隐居南阳,虽有经天纬地之才,然世人鲜有知其名者;一出山后,登时呼风唤雨,惊天动地,做出了一番大事业。卧龙霜的毒性十分怪异,说它是毒药,但毒性极微,对人全然无害;说它不是毒药,然而毒性始终潜留在中毒者体内,一旦中毒者受到什么新的创伤疾病,卧龙霜的毒性便会发作——哪怕是手指割破了些皮肉,或是伤风咳嗽等寻常小疾,竟而经年不愈,以致小患养成大患,小病养成大病,直到最后送了性命,所以如此,全是卧龙霜使然。季贤侄肩上剑上迟迟不曾愈合,正是这卧龙霜所引起。这毒着实是相当阴损可恶!” 四人本以为此毒无非顽固难治,倒也没有什么大害,却从未想过毒性竟是如此凶险,无不栗然变色。齐墨冰道:“当真没治吗?请万总堂主无论如何想想法子!” 万程鹏叹道:“毒能施,当能解,但此毒绝迹江湖数十年,纵有解法,恐怕已经失传了。晚辈实在是无能为力呀。” 齐墨冰满心以为以万程鹏之医术,定能药到病除,怀着满腔希望,不料竟是这等结果,失望得说不出话来,悲怆的看着季寒书,泪意盈盈,几欲哭泣。 季寒书当年驰骋战场,早已看淡了生死,若在以前听说自己中了无解之毒,无非付之一笑,毫不在乎,而眼下方与齐墨冰相爱正炽,只盼能携手天地,忧乐与共,因而对世事变得不胜眷恋起来。他想到自己中了无解之毒,与爱侣相伴厮守的愿望只怕化作泡影,不禁心中惶惶,生平头一回对死亡产生强烈的恐惧之感。 他沉吟多时,强颜道:“此毒虽然凶险,却不致命,往后小心些,不生病、不受伤也就是了。留得青山在,总有一日能解得这毒。” 第八十四章 疗毒1 季寒书这番话全是安慰齐墨冰之语。人生在世,谁没个小病小痛,一旦染上疾病,毒性随之发作肆虐,结果便有性命之虞。而且,且不论寻不寻得到解毒之法,眼下他肩上的剑伤久久不愈,天气一旦转热,便会化脓溃烂,伤口快速恶化蔓延,届时又当如何? 季寒礼气恼沮丧已极,忍不住骂道:“那黑衣人忒他妈可恶混蛋!一剑将人杀死也就罢了,偏偏下这种混账毒药,真是……真是……”想破口大骂,瞅见长辈在旁,不得不强自忍住,一拳头砸在茶几上,震得茶杯跳起半尺,落在地上摔个粉碎。万程鹏极是过意不去,道:“惭愧,惭愧。” 正自无计可施之际,万俊人忽然站出一步,道:“爷爷,或许有个人会解此毒,不妨试一试。”几人听他一说,目光齐刷刷转向他身上。万俊人道:“爷爷,不如请李兄弟替季大侠看看,你说好不好?” 万程鹏道:“他?他能看得好?”语气十分漠视,显是认定了“他看不好”。 万俊人道:“爷爷还不了解李兄弟,李兄弟的医术或许有待磨砺,可他于各种毒药却知之极深。上月孙儿爬山游玩,一名随行的侍从被一条无名的毒蛇咬伤,送回来时已经奄奄一息,大家都以为救不活了,可是想不到却被李兄弟轻易的治好,也不知他用的什么法子。” 万程鹏面色冷漠,道:“他用的是以毒攻毒的法子,取五步蛇蛇血敷治伤口,因此毒性互相抵消。这法子原也不新鲜。”万俊人道:“法子虽不新奇,但各种毒蛇的毒性不同,有轻有重,若不是李兄弟掐准了毒性深浅,用毒极准,只怕治不好旧毒,反而毒上加毒。爷爷,李兄弟的性情举止虽然有些怪异轻浮,但的确是有本事的人,这一点,孙儿能看出来。” 万程鹏被他说动,沉吟一会,还是摇头道:“此人对用毒之道却是颇有见地,可是年纪太轻,此法太也凶险,怎能让季贤侄冒险?不妥,不妥。” 万俊人正待开口劝说,齐墨冰问道:“万总堂主,不知玄侄孙儿口中说的‘李兄弟’,是何方高明?” 万俊人不待爷爷回话,先自向齐墨冰作了一揖,回道:“禀四祖姑奶奶,这位李兄弟名姓李讳维庸,是一位江湖郎中。前月他在山中遇盗,断了一条腿,昏死在山上,是玄侄孙儿路过,将他救了回来。他颇知医道,对用毒解毒之法更是了如指掌。他在舍下住了小半月,眼看腿伤好了一半,哪知他将自己的腿又再弄断了,问他为何如此,他回答说:‘庸医无能,接骨的手法用得不对,若让腿长好了,不免落下残疾,因此弄断了自己接’。呵呵,他实在是十分奇怪之人。”说完,偷偷的向万程鹏瞥一眼。 万程鹏面色不喜,轻轻的哼了一声,撇过脸去。原来李维庸救回时,正是万程鹏亲自替他接好了折断的腿骨。万程鹏的医术绝非浪得虚名,哪曾想竟被一个后生小子指摘说‘庸医无能,接骨手法不对,长好了还会落下残疾’,不仅如此,还竟将断腿再次弄断,自行续接,万程鹏自负医术,试问如何不气恼?是以对李维庸很是不欢喜。 齐墨冰道:“既然是俊人全力推荐之人,想必能信得过。万总堂主,你意下如何?” 万程鹏思付,自己既无办法,总不能因自己与李维庸的心病便误人之病,道:“那便试一试,也是好的。”吩咐下人道:“去请李维庸过来一趟。”万俊人道:“爷爷,李兄弟断腿未愈,怎能走动?既然求医,还是亲自前去的好,显得我们的诚意。”齐墨冰道:“俊人说的是。万总堂主,你觉得如何?”万程鹏道:“是,请诸位随我来。” 当下将四人领到李维庸所住的客房。万俊人拍了拍房门,道:“李兄弟,是我。”房内响起一个少年的声音:“万兄请进。”万俊人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众人进房一看,险得笑出声来。只见那李维庸坐在地上,断腿上缠着绷带,笔直的从身前一张矮案下伸出来,正俯在案前,左手支颐望着房顶,右手拿着一杆毛笔,笔尖含在嘴里,弄得满唇满牙是墨,自己尚不知觉。他是个身材瘦小,满脸稚气的少年,年纪似乎比韩慕雪还小着些,袖口、衣襟上弄得脏兮兮的,斑斑点点的不是墨汁,便是吃饭时不慎落下的菜渍。万俊人笑道:“李兄,你怎的弄得这副模样?”忙拿过手绢递去,让他抹嘴。 李维庸懵懂道:“我?我怎么了?哦,腿还没好全呢。”心不在焉的接过手绢,在毛笔上擦了几擦,最后顺手将手绢揣入自己袖里。众人见他这般糊涂,既是好笑,又十分失望:如此糊涂粗心的一个人,又怎可能会是一位名医?万程鹏无声的一个冷笑,撇过脸不看。 万俊人却毫不以为意,他显是与李维庸混熟了的,也不多客套,开门见山道:“李兄,我想请你看看病……” 他话没说完,李维庸先摇头说道:“我不会看病,看什么病?头疼脑热我也看不好。而且,你也不像有病的样子。”一边说,一边似忽然想起什么,笔尖从口里拿了出来,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搔了搔头,又写了几个字。 万俊人道:“不是给我看,是给他看。”便要请季寒书,李维庸又摇摇头道:“看什么?这毒不用看,也不用吃药。” 众人一愕,继而肃然起敬:万俊人只说“看病”,未有一句提及“中毒”的字眼,不想他一早已看出来了,如此眼力,着实不同凡响。齐墨冰暗暗的拉了拉季寒书的手指,面露微笑,那表情显是在说:“看来你的毒,这回是有治啦。” 不过,李维庸说这卧龙霜之毒不用看,也不用吃药,却是何意? 万程鹏原本十分漠视,这时也禁不住好奇,双目认真向李维庸审视。 第八十五章 疗毒2 只听李维庸说道:“不过是中了些化风散毒而已,而且那化风散是江湖流传的次品,不值一提,快则七八日,慢则一个月,毒自然消了,小意思。而且你们的化风散毒现在已好了八九成了,还吃什么药?不如省下抓药钱给我换套新衣裳。”说着伸长了左手,抖了抖满是污渍的袖口,自己叹了口气。 万程鹏疑道:“你说化风散?哪里来到化风散?”化风散是锦衣卫惯用的毒药,本不算什么机密,万程鹏自然知晓,而且因化风散乃武林高手的大敌,他既知此毒的厉害,因而一听见“化风散”三字,立即大为警觉。 李维庸这才发现万程鹏也在屋中,连忙抱拳作揖道:“啊,原来万总堂主也来了。小子腿伤未愈,不能行礼,请万总堂主恕罪。”万程鹏摆摆手道:“不必多礼。适才你说‘化风散’?” 李维庸道:“前几日我腿伤痛得厉害,痛得晚上连觉也睡不着,手边又无止疼的药物,便以川芎混了些化风散化水喝下,不仅能止痛,还能助入眠。”说着转身在身边一只大药箱中找了一找,取出一包粉末来捧在手掌上,指着它道:“这便是化风散。无色无味,能滞人内息,若是武功高手误食了,几日内功力全失,一运功便觉胸闷气促,若是试图运功为自己驱毒,不但驱不得毒去,反而毒性转烈,剧痛之下,致人昏厥,更甚者,甚至因为痛得喘不过气来,最后窒息而死。这样害人的东西,你们是习武之人,还是不要看了罢,反正我没有武功,当茶喝也不怕,只不过喝起来毫无滋味罢了。”说完团好纸包,放回药箱里,又抓起笔写起来,对万程鹏不再理睬。 齐墨冰站前一步,道:“这位小兄弟,我们想请你看的不是我姐妹二人,而是他。他中了毒,据万总堂主诊断,乃是卧龙霜之毒。” 李维庸乍一听“卧龙霜”三字,身体一震,一杆毛笔掉在了地上。他睁圆了双眼,既兴奋又担忧地道:“卧龙霜?好毒药!好毒药!我正想找它呢!你们谁中了毒?快让我看看!这毒相当厉害,若是拖得久了,却是十分难治呢!” 众人听他所言,显是他有治毒之法,不由大喜。齐墨冰忙牵着季寒书坐到李维庸跟前。李维庸一边听着齐墨冰叙述中毒的始末,一边解开季寒书的衣衫,观察他肩上的伤口,出了好一阵儿神,点了点头道:“嗯,我知道了。”松开手去,换了一张新纸,拾起毛笔又俯头写了起来。 韩慕雪心里着急,问道:“小兄弟,你倒是说话撒,这毒能治不能治?” 李维庸抬起眼睑向她看了看,并不说话,又低头继续写。韩慕雪凑近一看,简直哭笑不得。原来他写的不是药方,却在写《十四经穴诀》,什么“手太阴诀”、“手太阳诀”、“足阳明诀”,完全与季寒书毒症不搭边际,并且案角上码着一叠纸张上密密麻麻写着的也是《药性赋》、《针灸歌》之类的医经。她巴掌在他头顶上拍了一下,道:“小子,你摆什么噱头呢,快说话啊。姐姐可会打小孩的哦!”李维庸双手抱着头,满脸胆怯地看着韩慕雪,道:“我……我不是小孩。” 万俊人就站在一旁,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韩慕雪瞪了他一眼,怒道:“你笑什么!” 万俊人忙收住笑,向李维庸道:“李兄,能治不能,你倒是发个话嘛。” 李维庸重新拾起毛笔,手上不停的写,口里道:“迟啦,迟啦。”众人一惊,原本热乎乎的心登时凉了大半。李维庸抬起毛笔在韩慕雪打过的头顶上搔了搔痒儿,忽然说道:“嗯,虽然迟了,不过还是能够治的。”顿了顿,对着白纸叹了口气,神情甚是沮丧,道:“唉,错了错了!全错了!” 他一时说能治,一时说迟了,一时又说能治,最后又说错了,众人被他弄得一惊一乍,无所适从。万俊人问道:“李兄,什么错了?到底能治吗?” 李维庸抬头瞧着他,脸上的表情比他还要迷惑三分,道:“咦?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能治的话吗?”万俊人道:“既然能治,你方才为何连声说‘错了错了’?”李维庸用笔管指着纸上刚写下的《十四经穴诀》,道:“我将《督脉诀》错写成《任脉诀》了,那还了得?自然全错了。” 季寒礼苦笑道:“这小子到底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反正咱们是全糊涂啦!” 李维庸又换过一张新纸,一头写一头说道:“这卧龙霜之毒,说好治当真十分好治,说难治当真十分难治。若能在中毒之后及时医治,不花半点功夫;若是拖上个二三日后才治,就相当艰难了。假若这位大哥的毒是刚刚才中的,应当这样做——”毛笔从纸张上移开,一抬头便看见韩慕雪一张凶巴巴的脸,嘿嘿地笑两声,又是惧怕又是讨好地说道:“好姐姐,请你借一借。”韩慕雪忍不住噗嗤一笑,把身体让了开来。 李维庸用毛笔在季寒书肩头创伤处指指点点,笔尖屡屡触碰到他肌肤上,落下不少墨点,说道:“若是刚中毒不久,立即点下周遭穴道,封住血脉运行,并且千万不能以金疮药敷治伤口,可记住了吗?”说完抬起头看着季寒书,向他问话。 齐墨冰对季寒书毒伤的关心担忧,犹胜关心自己,听得极是仔细,字字句句牢记在心,想:“此时中毒已有多日,你再说点下穴道,封住血脉,不得敷药之类的话,却都迟了。”仍是点头答道:“是,记住了。” 李维庸看了她一眼,道:“我问的不是你,是这位大哥。你可记牢了?” 齐墨冰脸一红,甚是尴尬,偷眼向万程鹏爷孙俩斜了一眼,那爷孙俩不知是早已猜出她与季寒书关系非比寻常,还是当真没有在意,脸上并无透露出丝毫异样。 季寒书答道:“是,在下谨记。” 第八十六章 疗毒3 李维庸点点头,续道:“若是不知道封闭何处穴道,还有一简单的法子,便是用绳子夹紧伤处,同样能阻碍血脉运行,与处理寻常毒伤的法子差不多。这时侯,用刀将创口周围的肌肤割开——”边说边用毛笔在季寒书伤口旁的肌肤上左右画了两笔,示意割开这个地方,说道:“血脉不能运行,毒血便会顺着伤口流出,最后以洁净流动的清水细细冲洗伤口,约莫冲洗小半个时辰,毒质便全部清理干净了,以后便可照常敷药治理伤口。怎样,这一点儿不难罢?只不过卧龙霜毒性不强,中毒后症状极其轻微,常常为人所忽略,因此错过了治疗的最佳时机呢。” 齐墨冰心道:“这么说来,只要发现的早,的确不难治。可是除了行家,谁又能辨别出所中的便是卧龙霜之毒?你说了也等于白说呀。”因忌讳自己与季寒书的关系为外人所知,心里急切,却不敢再插嘴了。 季寒书道:“李兄弟说的十分有理,可是眼下中毒时日已久,如之奈何?” 李维庸轻声一叹,道:“是啊,不好治啊。中毒一久,毒质便会顺着血脉流入内脏肺腑,然后又由内脏经血液流遍全身,以致全身各处都是毒。这时要想医治,需将全身血液抽干,然后换上新血,便能完全治愈。可是这不过说说而已,将全身血液抽干,人也就死了。” 季寒书嘿然一笑。齐墨冰戚然道:“那么,当真无望了?” 李维庸不答,俯头又在纸上写了起来。众人这时已大概摸到了他的脾气,因而心里虽急,却都不去催他。 李维庸写了一会儿,忽然停下笔来,喃喃道:“要治毒,最好的方法是什么呢?”说完眼睑抬起,注视着众人。不知这句话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向众人询问。 众人不善医道,于卧龙霜这毒药,更是闻所未闻,互相对视一眼,都不说话。 万程鹏捋了捋白须,道:“最好的方法?嗯,以毒攻毒。”说罢双眼注视着李维庸,等他答话。李维庸看似糊涂乖僻,然从他言语之间可知确是个医术极精湛的少年,万程鹏是个内行,不会看不出来,已是又惊讶又佩服。他一句话虽只有短短十个字,却是字字含敬,意存商讨,绝无倚老卖老之意。 韩慕雪问道:“万贤侄,以毒攻毒的法子当真能治好他吗?”万程鹏道:“单以医道而论,以毒攻毒是治疗毒伤最为犀利且行之有效的方法。不知李兄弟有什么十分高明的法子?”李维庸连连摇头道:“不对不对。要治毒,最好的法子是向施毒者要解药,不是什么以毒攻毒。” 韩慕雪险得没笑出来,拿眼睛溜着万程鹏。诸人连下毒者姓甚名谁也不知道,哪里向下毒者央得解药来医治季寒书?万程鹏只当李维庸故意戏弄自己,长眉一抖,一张脸微微涨红,拂袖转身。 其实李维庸性子里虽含着些高傲,但从他言行举止看,确实是个既糊涂又单纯的天真少年,话儿说了便说了,从不思考自己的话是否令谁不高兴。万俊人赶忙打圆场道:“李兄,你就赶快替季大侠治毒罢。季大侠的毒伤已经拖得太久,眼下急须尽快医治才是。” 李维庸点了点头,换过一页新纸,一边走笔如飞,一边说道:“眼下也唯有用以毒攻毒的法子了。不过卧龙霜毒性虽弱,却极是顽固,因此用毒用重了,只怕危及人的性命;用毒轻了,也难以将卧龙霜毒性压制下去,选用什么毒,倒是要费一番周章。”停下笔来,吮着笔尖思考,又弄得满口墨汁淋漓。 韩慕雪不忍,道:“啊呀,你别吮毛笔啦,真是长不大的小孩子。我宁愿你吮手指头!”摸出自己的手绢递上。李维庸一本正经地道:“姐姐此言差矣,病从口入,我绝不吮手指头。”接过手绢来,又要往毛笔上擦,韩慕雪叫道:“不是让你擦笔!”夺过手绢,在他嘴上抹了几抹,道:“看,都是墨!” 李维庸看见手绢上的墨汁,撇撇嘴道:“呀,姐姐你的手绢真脏,居然还借给我擦嘴。”韩慕雪哭笑不得,道:“明明是你脏!”李维庸这才醒悟过来,却一点不在乎,道:“怪得我嘴巴里总有一股墨汁的味道,还以为是茶水不干净,愣是半天没喝一口水。”韩慕雪大声道:“你知道就好!”往茶杯里倒上茶,道:“漱口吧。”李维庸却一口气将茶水喝干,道:“真解渴!”韩慕雪道:“我叫你漱口,没叫你喝!”李维庸道:“哦。”韩慕雪又给他倒了一杯茶,他含了一口,在口里漱着,眼珠子左瞄右瞄,然后将茶水吞了下去。韩慕雪道:“你怎么又喝了!”李维庸道:“没地方吐啊。”韩慕雪再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维庸放下茶杯,目光落到茶壶上竹叶的图案上,笑道:“哈,我有办法啦。有劳万兄弟去寻一条竹叶青蛇来。竹叶青蛇虽毒,但其毒性比诸五步蛇、过山标、金环蛇来差了一个档次,正好适用。嗯,这张方子你拿去,快快将药抓来,随时要用到。”写好方子交给万俊人,捎带手又将韩慕雪的手绢收进自己袖里。韩慕雪苦笑,心道:“这小子医术固然高明,可人实在太糊涂啦。若不是病得七荤八素,还是别找他瞧,省得他一个糊涂,把人医死了。” 万俊人接过药方,转呈给万程鹏过目。万程鹏看了一眼,见是一剂寻常的解毒药方,只是有两味药用得极是奇怪。他想了一想,忽然眼前一亮,微笑道:“嗯,好,这两味药用得当真妙极。俊人,你速速吩咐去办罢。” 万俊人转身就走,忽地在韩慕雪面前停下来,微笑道:“玄侄孙出去办药,还请小祖姑奶奶借个道儿,好让玄侄孙过去。” 第八十七章 疗毒4 韩慕雪一怔,眼见自己既没堵在房门前,也无站在当道上,身边莫说有路可走,便连马车也过得了,何来挡道之说?她心想这小子太也大胆,竟当着许多人的面公然挑逗,心中有气,向他翻了个白眼,撇过脸不睬,身子一让不让。万俊人脸皮却厚,作了一揖道:“多谢小祖姑奶奶赐道,俊人去了。”绕过她身子,走出房去。她回头瞪了一眼,心里骂:“臭小子!” 李维庸道:“这位大姐姐,你们玄女门的天王护心丹还有些吗?借我几颗。” 齐墨冰一愣,自己从未向他透露过玄女门人的身份,他何以一猜就准?忙从怀里取出一只药瓶来交给他。天王护心丹是续命至宝,有起死回生之效,将死之人服用了它,便可暂保性命,哪怕是用鼻子闻上一闻,亦有振奋精神之效。李维庸接过药瓶,拔开塞子来闻了闻,“阿嚏”一声,被药味熏得打了个大喷嚏。他揉揉鼻子,笑道:“药很好,却不能收在怀内。怀里汗气重,会致药物受潮,药性变质。越是名贵的药物,性子就越是娇气,不易储藏。假若哪天看见一个郎中从怀里取出一瓶药来,说是什么灵丹妙药,那么定然是言过其实,并且医术也不会高明,不是骗子就是庸医。”齐墨冰恭敬道:“是,我受教了,多谢小兄弟赐教。” 李维庸捂紧药瓶,放在一角,拿起笔又写起他的《十四经穴诀》来,再不理人。齐墨冰担心季寒书毒伤,心里有好多话想向他询问,刚要开口,他忽然悻悻然扯下一页纸,双手揉成团儿丢在地上,自言自语道:“错啦错啦,总是写错!当真是猪脑袋!”齐墨冰见他自己跟自己生气,也不敢问了,向众人使个眼色,一起退出房外。 没过多久,万俊人手里提着一只竹篓回来了。竹篓里盘着一条二指粗细的竹叶青蛇,绿鳞褐尾,昂头吐信,两只绿幽幽的眼睛里闪烁着凶狠恶毒的光芒。众人一同进了房,万俊人道:“一切都照李兄吩咐,药已抓来了,正在后头煎着呢,这是你要的竹叶青蛇。好家伙,这畜生当真凶猛,险得将那卖蛇的咬了一口。” 李维庸卖起医经道:“若是被毒蛇咬了一口,赶快夹紧伤处,不使血液流通,若能捉了那蛇更好,取蛇血涂抹在伤口上,可以缓解毒势。”接过竹篓来放在大腿上,道:“好家伙,好大的蛇。万兄,我求你一件事。”万俊人道:“李兄这是哪里话,但说不妨。”李维庸舔舔嘴唇,道:“待季大哥的毒伤治好了,我想请府上将这蛇杀了,分我一碗蛇羹吃。”万俊人哈哈笑道:“好说好说,莫说是一碗,你想吃多少,便吃多少,吃到你不想吃了为止。” 李维庸大喜,道:“这可多谢啦。”打开竹篓盖子,伸右手便捉。众人齐声叫道:“啊呀,小心!”李维庸已经将蛇抓在手里,左手拿过一只茶杯置于毒蛇口边,那蛇张口咬住杯口,毒牙上喷出的毒液顺着杯内壁流进杯底。待蛇喷尽了毒液,他拿开杯子,一把将蛇塞回竹篓里。他身无武艺,然捉蛇的手法娴熟利落至极,众人无不赞叹。 他放下杯子,洗净了手,取过天王护心丹的药瓶,倒出一颗药丸来,向季寒书道:“请季大哥服下这颗药丸,然后躺在榻上,在下要开始为季大哥治伤了。”又吩咐道:“将油灯点亮了。” 季寒书恭敬抱拳道:“有劳小兄弟了。”服下药丸,躺在榻上,万俊人也已点燃了油灯。李维庸取出一枚银针来,在火苗上炙了炙,然后将针伸入杯中毒液里搅了搅,那银针沾染了毒液,立时变黑。他一手拿了针,挪到榻前,用针在季寒书手臂肌肉上刺入。众人虽知他乃是为了治毒,但眼看着一枚醮了剧毒的毒针刺入了季寒书的身体,仍然暗自惴惴。独万程鹏是内行,面上挂着悠然不迫的微笑,转眼瞅见案上置着一本厚厚的书,取名《百家毒汇》,是李维庸的医书,便随手拿起翻着。 李维庸拔出针,只见季寒书手臂上渗出一点黑血,显已中了蛇毒。李维庸将针又再毒液中搅了搅,往季寒书大腿上又刺了一针。过不多时,季寒书嘴唇上一圈发青,脸色变白,额上细汗连下,四肢抖动痉挛,可见蛇毒已然起效。齐墨冰顾不得别人嫌疑,坐在榻边,拿手绢轻轻拭着季寒书脸上的汗,轻声问:“你怎么样了?很难受是不?” 季寒书只觉全身发麻,眼皮沉重如铅,昏昏欲睡,强作精神道:“我……我很好。李兄弟医术高明,你不必……不必担心。” 李维庸刺过两针,将针丢回杯子中,吩咐万俊人收入柜橱内,笑道:“竹叶青蛇之毒并非致命之剧毒,我所用的毒量也不重,而且有天王护心丹护住季大哥的心脉,可保万全。大姐姐无需担忧,便让季大哥好好睡上一阵子。”齐墨冰点头道:“好。”也就不再跟季寒书说话,拉过被褥为他盖好。 李维庸向万程鹏爷孙道:“万堂主、万兄弟,这几日便让季大哥住在我房里。我腿还走不得路,留季大哥在我身边易于照料,观察伤势变化。” 万程鹏爷孙俩自无他言。万程鹏走出房外,叫过管家,吩咐道:“你去禀告老夫人,叫她从身边挑个机灵貌美的丫头来,专门侍候李兄弟,以后凡是李兄弟吃的用的,都用最好的。”那管家躬身领命。万程鹏又道:“你到布庄去将裁缝请来,给李兄弟量身,挑最上等的布料做礼服两套,常服六套,再从账房支二百两银子,供李兄弟零花。你现在便去办。”那管家领命而去。原来英武堂家业兴盛,府上规矩严谨,款待来客,依客人的身份、地位与要紧程度,分作上上、上中、中、下四个等级款待。万程鹏原来不欢喜李维庸,故款待得简慢,然今日之后,万程鹏已对他刮目相看,将其视作英武堂一等一的贵宾了。 第八十八章 疗毒5 韩慕雪问:“小兄弟,我大哥的伤多久才能治好?”李维庸摇摇头道:“说不太准哩。我虽有十足把握能治好这毒,但不免要多花时日,反正三两日内是治不好的。怎的,姐姐们有要紧事办?” 韩慕雪心想这趟出岛,原拟在新年之前回岛,但路途上出了不少岔子,加之季寒书要留下治伤,眼见是赶不及回去了。不过齐墨冰能与季寒书多相处些时日,也并无不好。道:“要紧事倒是没有,你安心治我大哥的毒吧。”忽然想起,问道:“对啦,你怎猜到我姐妹俩是玄女门门下?” 李维庸道:“这怎猜不到,季大哥伤口上敷的正是玄女门自制的治伤灵药‘玉灵采脂膏’。别处制的玉灵采脂膏带着些许臭味,只有玄女门制的玉灵采脂膏在膏中加入了香精,不但不臭,还有点好闻。”韩慕雪竖起大拇指道:“瞧着你糊涂,你却一点不糊涂,真棒!你治好了我大哥的毒,我玄女门定当重重的谢谢你。” 李维庸摇了摇头,双眉微蹙,似怀着什么心事。他拿起毛笔在砚里醮了墨,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忽然叹了口气,道:“谢谢是不用了。会调制使用卧龙霜之人,恐怕天下间唯三人而已,这毒我不来解,还有谁人会替你们解,唉。” 倘若先前他说出这话来,众人定会心疑他自吹自捧,但见识过他识毒、辨毒、解毒、用毒的本事之后,众人对他大为佩服,对他的话再无怀疑。韩慕雪心念一动,问道:“你说天下间唯有三个人会调制使用卧龙霜,是哪三个人?”李维庸道:“我师傅,我师姐。”韩慕雪道:“还有一人呢?”李维庸指了指自己的脸,道:“我。”说完笑了一笑,貌甚得意。 韩慕雪与齐墨冰、季寒礼对视一眼,三人脸上均有喜色:“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看来那黑衣人的身份底细,这小兄弟定当知道!”韩慕雪紧紧追问:“你师傅叫做什么名字?” 李维庸警惕的闪了她一眼,摇摇头道:“说不得,说不得,我师傅不许我说。”韩慕雪又问:“那你师姐叫做什么名字,总不会保密罢?” 李维庸低头写字,半理不理的答:“我入门时,师姐已经艺成下山去了,我没见过,师傅也不跟我提她的名字。”顿了顿,忽然两眼放光,脸上微红,挠头一笑道:“我只知道师姐长得很美,呵呵,呵呵。” 韩慕雪看见他一副色迷迷的模样,翻了个白眼,道:“你又没见过你师姐,怎知她长得很美?”李维庸一本正经地道:“我师傅说的。”韩慕雪“哦”的一声,心道:“原来你师父是个饥不择食的老色鬼,所以才教出你个小色鬼。”李维庸道:“师傅他老人家还说:‘你师姐生得太美,这一下山,五年不归,恐怕以后也再不会回来了’。我却不明白,师姐长得美,与她回不回来又什么关系?”挠了挠头,满脸不解之色。 众人都心知,女人貌美,便是最大的本钱,定然引得许多达官贵人的追求。女人性好虚荣,他师姐既然多年不回,八成是嫁给了哪位有钱公子享福去了,还回去作甚?韩慕雪嘻嘻一笑,道:“我知道你师姐为什么不回去,不过你要告诉我你师傅的名字,我才说与你听。” 李维庸眨巴眨巴眼睛,似有些动心,还是摇摇头道:“不,我不告诉你。” 韩慕雪哼的一声,展开扇子来摇了两摇,神色傲然地道:“小气鬼!不说就不说,你当我真的不知道你师傅是什么人吗?”李维庸半信半疑的看着她。她冷笑道:“你师傅他啊,常以毒圣自诩,年岁也很大了,隐居山中,不问世事,身边养着不少毒蛇、蝎子、蜘蛛等等毒物。我还知道,你是瞒着你师傅,自己偷偷跑下山来的,对不对?嘿嘿,待我把你捉回山去见你师傅,看你师傅怎么教训你!” 这一番话自然是她瞎掰的,不过并非全无证据:她见李维庸捉蛇取毒的手法娴熟至极,可见他学艺时便常与毒物打交道,并且他说“会用卧龙霜天下唯有三人而已”,显然他师傅是用毒的大行家,因此推断出他师傅“以毒圣自诩”、“身边养着不少毒物”;再者,李维庸说起师傅时,口称“师傅他老人家”,可见他师傅定然不年轻,并且他又说“这一下山,五年不归”,可知他师傅住在山上;最后,李维庸年少单纯,糊糊涂涂的不经世事,依常理论,他师傅又怎能放心让他一人下山?因此八成是他偷偷跑出来的。 她这一番不甚严谨的推论,李维庸淳朴天真,竟而信以为真,脸唰的白了,惶恐道:“你……你……你怎么都知道?别……千万别……别捉我回去……我……我还有许多事没来得及做呢……”韩慕雪奸笑道:“你老实交代,姐姐自然不捉你回去。怎样,你跟不跟姐姐说实话?” 李维庸面如死灰,身子软了下去,弓着背,额头支在案沿上,无精打采的极是沮丧。韩慕雪心里得意,暗暗好笑:这小子真二。 却见李维庸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她,神色有些怪异。韩慕雪道:“怎的啦?还不肯向姐姐老实交代吗?” 李维庸眼珠子骨碌转了一转,叹了口气道:“姐姐既然都知道了,就捉我回去罢。师傅他老人家的名讳,说出来大大的不敬,我是不会说的。而且,姐姐既然都知道了,我说与不说又什么分别。” 他这一下破罐子破摔,倒是大大出乎韩慕雪意料,道:“你……你……”一时之间哑口无言,无可与对。 李维庸冲她翻白眼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嘻嘻笑道:“好啊,你这个骗子,你明明就不认识我师傅。”又做个鬼脸,然后提笔自己写字,不再理睬她。 第八十九章 信心1 韩慕雪脸一红,心道:“这小子还傻不透,居然被他看出来了。”不死心,还待追问,却见季寒礼连连使来眼色。她心中念转:这小子脾气既单纯又倔强,若是将他问急了,他耍起脾气来不给大哥治了,怎么是好?他虽然有些儿机灵,但终究还是傻,往后找机会多逗逗他、骗骗他,不怕他不上当,不必急于一时。遂索性给他个大大的高帽戴,道:“好啦,姐姐服了你小子啦。你啊,不仅医术拔尖,人也聪明得紧!姐姐认输啦,斗不过你啦,不敢再问你、讨你厌啦,以后我都喊你哥哥啦!” 李维庸也不抬头,也不停笔,好似对韩慕雪的马屁话漠然无视。但只过了一小会儿,只见他脑袋不住的震,双肩微微颤动,字写得歪歪扭扭,似是在拼力忍着什么。最后他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嗤”的一声笑出声音来,得意洋洋的看了韩慕雪一眼。 于是季寒书便留在英武堂疗伤,李维庸隔日便将毒液注入他体内,助他祛毒。过了七八日,季寒书肩上的伤口终于开始愈合,显然体内卧龙霜毒性大为消减。李维庸担心毒伤有所反复,建议多住几日观察,并且这时新春佳节已至,万程鹏极力挽留,四人遂在英武堂过了一个春节。 这十多日来,万俊海、万俊人兄弟俩尊祖父之命,每日陪着韩慕雪游山玩水。万俊海性子不似弟弟那般倜傥张扬,韩慕雪虽常常为万俊人的笑话举动逗笑,但心里对忠厚老实的万俊海更为信任亲近一些。 齐墨冰心想新年已然没在恋香岛与众姐妹们一起过,若元宵还不赶回去,当真说不过去,且这时季寒书的毒伤已然大好了,不必在注毒疗伤。在万家住到年初四,齐墨冰决意不肯再住,定要启程回恋香岛去。万程鹏不便强留,遂备下厚礼,安排船只,第二日携阖家老少送四人上路。 启程这日,万程鹏与四人惺惺话别,他想到自己年事已高,离别之后恐怕更无重逢之日,一位叱诧风云的英雄人物,竟然泣涕纵横。齐、韩姐妹俩见他哭得真挚悲切,想起连日来款待之情,泪水也忍不住直流。几人互道珍重,又说了许久的话,这才依依不舍的上船去。 韩慕雪与万俊海说了阵话儿,瞅了万俊人一眼,只见他耷拉着脑袋,甚是无精打采,与往时那风度翩翩、从容自信的少年英雄的气派截然相反。韩慕雪本就聪敏伶俐,又一路上亲眼目睹了季寒书与齐墨冰的情感变迁,于男女情事已豁然开窍,万俊人对她如何,她心里有数,这时心里好笑:“你舍不得我是不,可我偏不睬你,看你怎么着。”果然看也不多看他一眼,就当没他这号人似的,径直从他身前飘然走过。 万俊人犹豫不定,招手想唤住她,却忽然怂了。 韩慕雪看见他这副熊样,越觉得意好笑,心肠一软,便就转身走回来,爱理不理地道:“咦,我刚才仿佛听见有人小声的骂我。玄侄孙儿,你听见是谁在骂我没有?” 万俊人听见她对自己说话,登时满面红光,大为兴奋高兴,说道:“是啊,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骂小祖姑奶奶!” 韩慕雪道:“可不是嘛!丫挺的,吃饱了撑的,真是狗皮痒痒了。”干咳一声,拿出扇子摇出几缕凉风,又道:“嗯,原来你没听见?那算了。小祖姑奶奶我走了撒,后会有期。” 装势就走,万俊人怎能失去这个机会?忙忙唤住,从袖里拿出一本书来,双手奉上,道:“俊人知道小祖姑奶奶喜爱笑话,送小祖姑奶奶一本小书,望小祖姑奶奶笑口常开。” 韩慕雪拿过那书,只见封皮上写着《笑林汇编》,附注“俊人谨录”,显是万俊人将古今流传的笑话汇编成册,亲笔摘录。她笑道:“想不到你还是个才华横溢的大作家。好,这书我喜欢,当真多谢你啦!”忽见书页中夹着一物,是一只红布包包,里头不知包裹着啥物事。正要打开了看,万俊人忙说道:“船要开了,请小祖姑奶奶上船后再看。” 韩慕雪看了他一眼,莞尔道:“古古怪怪的小囡。”转身登上船。 便要起锚,忽然听见岸上传来喊声:“等等我!且慢开船!等等我!”只见李维庸背着一只大药箱子,挥手跑来。他腿伤新愈,跑得又急,扑地摔了一跌,满身的尘土。季寒书急吩咐慢开船,纵身跃到岸上,抱拳迎上,说道:“李兄弟,你腿伤将将才好,还需多加休养,怎的也来了?”他因治伤之故,与李维庸同住一房,十多日下来已结成挚交好友,见他亲自送行,又是高兴,又是感动。 李维庸拉住季寒书的手,道:“季大哥,我的腿好啦,我想跟你一块儿走!”季寒书一愕:“这……” 李维庸向万程鹏团团行礼,道:“小侄路遇盗匪,昏死山中,若非万总堂主救治,小侄定然无幸。多日来承蒙万总堂主款待照顾,小侄感激不尽,救命之恩,小侄终生铭记,当图回报!万总堂主若有用到小侄时,小侄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维庸年仅十三岁便有如此高明的医术,委实天下罕有,万程鹏原想将他留在英武堂,一来邀他加盟,再者老少二人互相探讨医术,也可怡情晚年,此时乍闻他要离去,既意外又舍不得,道:“你小小年经,又无武艺,江湖上步步险阻,能到哪里去?不如还是留下来,老夫愿出资建一座医馆供你行医。以小兄弟之医术,定能光大门面,做一番事业。”李维庸道:“多谢万总堂主美意。小侄年纪尚幼,正值拜师求学、增广见闻之时,至于光大门面、做一番事业,固然是小侄之夙愿,但并非急于目前,请万堂主见谅。”万程鹏道:“那请小兄弟在舍下多住几日,小兄弟要去何处,老夫定当遣人护送。”李维庸道:“小侄已经多多叨扰万总堂主,实不敢再令万总堂主为小侄费心。小侄原本也想多留几日,不过既然季大哥他们要走,小侄正好搭个便船,且途中有季大哥他们照看小侄,即便遇上歹人,小侄也不怕的。” 第九十章 信心2 万程鹏见他身上仍穿着那件满是墨汁菜渍的旧衣裳,可见他去意坚决,绝难再留,遂出金银,做李维庸路上盘缠。李维庸坚辞不受,万程鹏知他虽然年少单纯,心志气量却一点不小,不愿受人之惠,心中赞道:“这少年实是个大大的人才,往后前途未可限量,也不知他的师父究竟是何方神圣,能教出这样一个才德俱全的好徒弟,当真是绝世高人。可惜他对自己的师父始终守口如瓶。”从袖中取出一面英武堂的金刀令来,强塞入李维庸手中,道:“江湖上风波险恶,李兄弟不懂武艺,如何能在江湖上行走?我英武堂在江湖上颇有些人面,各路朋友都肯给英武堂一点薄面。你带上这面令牌,江湖上的朋友都知道你是英武堂的贵客,自不会为难于你。这是老夫小小心意,李兄弟便不要再推辞罢,请千万收下。” 李维庸辞不过,便就收了,然后逐一向万源永父子告辞。他与万俊人交情最密,多说了一会儿,然后辞别登船。万程鹏等人沿堤送别,目送着坐船远去。 韩慕雪这时打开那只红布包包来,里头包裹的竟是一对珍珠耳环,洁白透亮,很是名贵。她胸中一热,快步走至船舷,向岸上望去,只见岸上芦苇丛边,万俊人一身白衣,凝神悄立,一把折扇展开置于胸前,扇面上依稀可辨,写着一个“雪”字。 ++++++++++++++ 船出鄱阳,沿长江东下,不几日已入浙江境内。 船过了衢州、金华,这日抵达杭州。杭州风景天下一绝,季寒书上回到杭州来,还是孩提时随父母往恋香岛时顺路来过一趟,季寒礼与李维庸却是头一回来。齐、韩姐妹俩自然尽地主之谊,领着三人在杭州城内游览了一日。诸人兴致都是颇高,唯有齐墨冰一人愁眉不展,似怀着许多心事,季寒书一再相询,她却总是摇头不答。 晚间,五人落宿在毗邻西湖湖畔的一家客栈内。韩慕雪与李维庸年纪相仿,话题便多,正围绕着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辩论不休,齐墨冰用过晚饭先自回房。季寒礼偷眼瞧着她背影,向季寒书递个眼色,然后起身离席,走到客栈外。季寒书知他有话说,忙吃完了饭跟去。 在马厩里寻见了季寒礼。五人乘船而来,并无骑马,但凡是从过军打过仗的人,对马匹都有深厚的情感,对马匹格外的珍视照料。季寒礼抱了一捆草料,均匀的撒在食槽内,将所有马匹都喂了。他缓缓抚着马背,道:“大哥,你喜爱马多些,还是喜爱女人多些?” 季寒书一怔,觉得他这问题既奇怪又好笑,根本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两码事,道:“马与女人,还能相提并论?”季寒礼反问道:“怎么就不能相提并论?”季寒书笑道:“你倒说说,马与女人有何干系。” 季寒礼道:“常言道:好男儿志在四方。这四方之志是什么?是天下。好男儿自当纵横天下,扬名立业,可是天下那么大,光用两条腿跑么?自然需要借助马力。好男儿策马扬鞭,足踏万里,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何其壮哉!可是一旦身边有了女人,就有了牵挂,天地虽阔,非复能纵意独行。谁说马跟女人,没有干系,不能相提并论呢?” 季寒书听出了他话中深意,低头凝思。良久,长声吟道:“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事业事业,报国是为立业,读书也是为立业,能与所爱白头偕老,又何尝不是一样大事业?”说罢慨然一叹,伸手缓缓抚着马背,目光聚焦处,蕴含着点点温情。 季寒礼微微一笑,道:“我原本还冀望着能与大哥东山再起,再与狗鞑子痛痛快快的厮杀一场,可现在看来,是不大容易啦。” 季寒书浓眉一轩,果断道:“不,这可不能相提并论。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父帅常常告诫,人无完人,任谁都有些毛病缺点,可以走错了路做错了事,胸中大义与志气却旦夕不可动摇。咱季家深受不白之冤,我是有些心灰意冷,但一刻不曾忘记了家父的训诫,倘若有一日鞑子胆敢再犯我华夏,我是决不能袖手旁观的。” 季寒礼鼓掌叫好,笑嘻嘻的道:“你有志气那很好,可是倘若四小姐不让你去……”季寒书一挥手道:“那决计不会。”季寒礼道:“我是打个比方。” 季寒书冷冷一笑,森然道:“吴起求将,杀妻明志,乐养子伐国,啖子之肉。夫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立非常之功,遑论妻子耶?不论何人,休想阻我大义!” 季寒礼拇指一翘,赞道:“好大哥,好汉子!咱从来不佩服刘备啥,就佩服他那句话: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女人嘛,乐呵乐呵算啦。”季寒书只是澹然一笑,不予置评。季寒礼凑近他耳前,低声道:“咱们今晚说的话,咱兄弟俩知道就算了,可甭让四小姐知道,不然她铁定不睬你。”季寒书呵呵大笑。 季寒礼手抚下巴,道:“嗯,人生在世,马要骑,女人嘛,也是不能不骑的……”季寒书打个响舌,不怿道:“你又来了,什么话儿到你口里都变了调调。” 季寒礼顽皮地一笑,道:“你刚才还转述父帅的话说:人无完人,总有些小毛病,只要胸中不忘大义就足够了。我这也是现身说法嘛!”季寒书哭笑不得,翻个白眼不去理他。季寒礼道:“既然大哥心中已有底数,那么我也能放心直言了。” 季寒书笑道:“你那个马与女人的比方,我早知另有所指。有话你直说就是,何必绕圈子,婆婆妈妈,叫人厌烦。”季寒礼笑道:“我是怕你重色轻友嘛,有了老婆,忘了兄弟。”季寒书嗤之以鼻,道:“连篇废话!” 第九十一章 信心3 季寒礼搬来两块石头,兄弟俩便在马厩里坐了下来。季寒礼背靠在马腿边,道:“大哥,马你不愿放弃,女人你也想要,那很好,只是这些日子里四小姐她神色不对,你看出来没有?” 季寒书点一点头,低声道:“离恋香岛越近,她神色就越不对。我知她心里舍不得我,我何尝又舍得她了?眼看分别在即,这一别会有好些日子不能见面了,心里的确有些难受。”边说边拾起一条干草在手里打着结儿,嘴角笑意浅淡,神色中三分是分别在即的抑郁,七分是对日后重逢的憧憬冀望。 季寒礼道:“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此话固然不假,可你们又不是永远不见面了,值得她这般闷闷不乐吗?定是另有一番隐情。若我推断得不错,四小姐心中,此时已然抱定了与你诀别的决心了。” 一言甫毕,季寒书惊愕而起,不敢相信的瞪视着他。 过了许久,他连连摇头,缓缓坐下来,道:“不,她又怎会做此想法?不会的,不会的。”嘴上矢口否定,但从英武堂出发的这几天来,齐墨冰郁郁寡欢、屡屡的欲言不言,对他的关怀柔情的确与比起从前淡漠了一些,他早已十分奇怪,此时乍然听得季寒礼说起,心中隐隐存在的一个不详预感这时突然变得异常强烈起来。 季寒礼道:“玄女招夫盛典,女方定了的是四小姐,这已然是既定的事实,姓朱的金口一开,那是绝对不能更改的了。一年之后,恋香岛上群雄积聚,定是一番龙争虎斗,血雨腥风呀。你要娶四小姐为妻,必须先过了天下英雄这一关,在比武中夺魁胜出。不过,你有胜过天下豪杰的信心么?” 此事季寒书内心早有觉悟。若要比试兵法战阵,弓箭马术,他自是不惧当今任何一位豪杰,但说到内功武术,他却实实在在难以与之争衡。他是一员良将,是一员帅才,当麾下十万精兵时,方能显出他之英雄无敌,倘若与那些每日打坐练气、打拳舞剑的武林人士单打独斗,一较长短,无异与以己之短对彼之长,有多少胜算,自是不言而喻之事了。这事他在心中反反复复的想过,已经下定了一上恋香岛与天下英雄比试的决心。但决心归决心,做不做得成,有没有把握,却是另外一码事。 季寒礼见他低头不语,自是默认了,继续说道:“往年玄女门招夫盛典,死人可不在少数,断手断脚的就更多了,四小姐爱你极深,又怎能让你去冒这个险?她虽然十分舍不得你,甚至怀着与你厮守一世的心,可是比起你的安危来说,她也唯有以你为先,纵然再不舍再心痛,也只好自己默默受了。女人就是那样奇怪,一旦爱上了一个男子,自己的安危幸福就再也顾不得了,说多疯狂就有多疯狂,说多傻就有多傻。因此于她而言,你并非一棵果实累累、生生不息的果树,而是树上的一枚果子,她尝过了,知道了这果树结的什么果,果子的味道如何,就已足够,就已心慰,却从未怀着要将你这棵果树刨了出来,移种到自家后院去的心呐。” 季寒书默然半晌,苦笑一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突然一挣而起,额上青筋暴起,咬着牙关,狠狠地说道:“我季寒书娶不得四小姐为妻,宁可终生不娶!奶奶的,还回什么恋香岛?我这就带她走!什么英雄大会,放他们的狗屁去罢!” 季寒礼慌忙将他拽住,道:“大哥千万甭冲动。四小姐随不随你去暂且不论,然英雄大会,却不见了四小姐,这是欺君大罪!锦衣卫为何会对玄女门下手?那是奉了皇帝的密旨,得了皇帝的首肯,可见皇帝早有铲除玄女门之心,只是一时没抓到把柄,这才不便公开治罪而已。咱哥俩一路护送四小姐七小姐回岛,尚且处处担心,唯恐授锦衣卫以口实,你将四小姐这一带走,是小鬼拜见钟馗,自投罗网,那还了得了!” 季寒书浑身打了一个颤,手掌重重一击额头,说道:“我真是气糊涂了,险得酿成大祸!可是这又不成,那又不可,如之奈何?” 季寒礼双眼微微发光,表情严肃,一字一顿地道:“给四小姐信心。她现在最缺的,就是这个。” 季寒书“嗯”了一声,心中领会了大半,却又不全领会。 季寒礼说道:“大哥,你为了四小姐,连性命也能豁了出去,又何惧于天下群雄?就跟他们比上一比!四小姐固然不愿你去冒这个险,但她还能绑起你来不让你去?女人性子柔弱,天生的缺乏主见,信心嘛,往往是被男人给逼出来的,四小姐亦是如此。只要你让她有了与你共赴患难的决心,她还能不倾心助你?不但如此,就连慕雪那小丫头亦会用尽吃奶的劲儿助你。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你呀就暂时将大男人的架子丢一边去,别总想什么事都自个儿挑着,该靠老婆吃饭的时候,还是要靠的。嫁夫如嫁山,娶妻如娶伴,夫妻之间,本来就当同为一体,互相扶持才是。” 季寒书哑然一笑,一击掌道:“不错,我立马就跟她挑明了!可是,你说我该怎么措辞好?” 季寒礼跳脚道:“你还真傻啊,这种事还用得着嘴巴说么?今晚就先洞房,生米煮成熟饭,她还能怎的?自然是嫁鸡生蛋,嫁狗生狗,死活跟定你了!本来男女之间,说一万句空话,不如睡一晚觉实在,哈哈!哈哈哈哈!”季寒书大大的翻了一个白眼,摇头道:“办法是个办法,可你当我季寒书是什么人了?待我想想,待我想想……”站起身来跺了几步,仰头望着深幽的夜空。 这些年来他不是征战沙场,便是闯荡江湖,在遇见齐墨冰之前,并无半点心思花在女子身上,若非季寒礼推波助澜、指点揭破,他对女子的心意委实一团雾水。事关终生大事,此时他确实要好好静下来思量一番了。 第九十二章 信心4 季寒礼嘻嘻笑道:“好,我让你想,我让你想。不过,看四小姐今天这神色,我估摸着最迟明天,她就会向你告辞,你的时间可不多啦。”说完转身离去。 季寒书凝神望着夜空,似没听见他的话。 此刻在他心中忽然联想起一事。那日郑东澎临去时留下一句话:“翼德镇之事,不过是全局的冰山一角,此后锦衣卫还有更大的预谋。”自己虽与郑东澎互为敌我,身处在不同的阵营,但惺惺之情溢于言表。郑东澎为人义气,铁骨铮铮,他既然宁死不肯出卖同僚,自也不会对自己夸大其词,意存恫吓,他临别时一番警示的话语,自然不会有假。那么,“此后还有更大的预谋”,这个“预谋”又是什么? 玄女门历史久远,行侠仗义,在民间的口碑极佳,兼之是开国元勋,为大明朝立过极大的功劳,再者玄女门从不参与政事,亦鲜有与官员结交,当不致对朝廷政事、皇帝权威构成干预掣肘才是,又为何会被锦衣卫盯上,必欲除之而后快?难道是玄女门在何事上与锦衣卫起了冲突,锦衣卫因此挟嫌报复么? 似乎有此可能,似乎又不大说得通。 锦衣卫是皇帝的直属亲卫,他们恃宠而骄,飞扬跋扈,残害忠良,而对皇帝之忠心,当毋庸怀疑。锦衣卫每行大事,挑起大案,定当首先得到皇帝的密旨首肯后,方才执行。针对玄女门、剑仙门这样的巨案,锦衣卫不经皇帝便擅自行事,谅来也不致于如此胆大妄为,依此推断,玄女门一事,皇帝必然予以首肯,至少已经过是他所默许。如此说来,要除掉玄女门的幕后元凶,不是锦衣卫,而是高坐庙堂的天子。 想到此处,季寒书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全身为之栗然,心中隐隐有个十分恐怖的预感:此次玄女门招夫盛典,并非一场寻常的武林大会,而是…… 这时候,他身后脚步细碎,衣裙悉窣,一个轻柔温和的声音唤道:“寒书。” 季寒书越想越怖,正在全神贯注时,忽然听到这轻声一唤,竟自吃了一惊,身上蓦然出了一阵冷汗。 他身后站着一位身穿白裘的女郎,正是齐墨冰。他全副神思仍纠结在那个恐怖的预感中,双目如滞,呆呆望着她,仿佛不认得她是谁。 齐墨冰微笑道:“寒书,原来你在这里。”向他走近两步,忽然发现他神色不对,脸上的表情似惊似恐,犹如中了什么魔靥一般,不禁大为担心,连忙抓住他的双肩,拼力的摇晃,道:“寒书,你怎的了?寒书?你别吓我,别吓我!” 季寒书定定望了她一阵,猛地张开双臂,一把将齐墨冰搂入怀抱。他双臂似两只铁钳,抱得她有些透不过气来。她却反而更加担忧起来,问道:“寒书,你这是怎了?你这样,我会害怕。” 他口鼻边萦绕着她清馨熏然的体香,心中想到的却是自己被锦衣卫捕获后,在囚牢中看到犯人在一具具古怪可怕的刑具下血流满地、肉绽露骨的惨状,蓦地汗毛倒竖,感到一阵极大的恐惧,似乎那些残忍暴虐的刑具就要施加在她的柔弱的身躯上一般,不由得将她拥得更紧,仿佛要将她身体融入了自己宽阔的胸膛内。他叫道:“墨冰……”呼吸微促,双唇在她耳上、颈上深深吻着,颤抖地道:“墨冰,我舍不得你,我不许你走,你别离开我,别离开……” 他反反复复的说着,每一字都那么的清晰,每一字都那么深情,到最后声音中竟含着一丝哭腔,含着乞求的意味。 齐墨冰心乱如麻。她所以出来寻他,便是要向他告辞,并且告诫他不要再来寻她。假如他不答应,她已下定了决心,不惜怒色相对,与他断绝一切关系。自打皇帝下旨举行玄女门招夫盛典的那个时候起,齐墨冰已然不再属于她自己,她的肉体与灵魂在那时起便已分开了:肉体是朝廷给英雄大会夺魁者的赏赐,灵魂是那个还想挣扎、还祈盼着奇迹出现的齐墨冰。 当她对季寒书动情之初,确然将希望寄盼在他身上,希望他能解救自己。然随着对他爱意渐浓,心中便越发失去了主张:她已然注定了是一件牺牲品,难道还要他陪着自己一块儿牺牲吗?倘若男女之情便是这般的自私、这般的利用对方的话,她宁愿与爱诀别,将甜蜜的回忆永藏心中。不论最后是谁得到了她,她至少曾经爱过,曾经尝试过,哪怕以后再得不到爱,但她至少明白知道爱是什么一种滋味。 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坚强聪明的女人,但是在小半个时辰之前,她真的有自信令季寒书永远离开她。她也不知道这种信心从何而来,或许是因为她一辈子从来没有下过如此重大要紧的决定,正是因这个决定重大要紧的程度,令她原本不是那么坚定的决心,仿佛一下子变得很坚定似的。 她不知道有勇气下一个决定,并不代表能坚定不移的将它执行到底。这就好似一个人有勇气去死,然而真到了生死的边缘,霎时间又犹豫了起来。 结果,便在季寒书深情的亲吻与话语下,她终于发觉到自己原本的决心竟如此脆弱。一瞬之间,她的自信瓦解了,立场濒临崩溃,这种空洞洞的感觉令她极度不安,极度恐慌,她知道自己再被他继续亲吻下去,自己便什么思想都没有了,什么主张都没有了,陡然间不知从何而来的果断,双掌一推,将他远远的推了出去。 这一掌上不知不觉带上了极强的玄女心经内功。季寒书莫说全无防备,便是有防备,以他的武艺要想抵挡住玄女神功如此霸道强悍的掌力,无疑于以卵击石,身子箭似的直飞了出去,落地后又向后滑行了丈余,最后撞向墙根,才停下来。 第九十三章 信心5 齐墨冰吓呆了。她只是想推开他,只是极力的想从他深情的漩涡中解脱出来,完全没有丝毫要伤了他的心。这一刻似乎大错已然铸成,她六神无主,不知所措,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她看见季寒书缓慢吃力的又站起身来,心中又喜又忧,顿觉浑身脱力,咕咚一下坐倒在地。 季寒书缓缓走来,他面孔发白,额上冷汗涔涔,可见这一掌令他受伤不轻。他伸过手去,一把将齐墨冰从地上拽起,两只手掌用劲的捏着她的肩膀,目光坚决,脸上的表情认真得几近冷酷,说道:“是玄女神功吗?很好。天下间能吃得住玄女神功一击的人并不多罢?我挡住了,有资格上恋香岛上比武,争一争玄女门四小姐夫婿的位子了罢?” 她心中不知是甜还是酸,各种滋味搅杂在一起,塞满胸臆,感觉要涨开来似的,不知如何宣泄,如何解脱,猛地一头扎进他怀中,泪水哗哗的直淌下来。 哭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来,泪盈盈的看着他,又是无奈,又是心痛地道:“你为什么要逼我?我不想你去送死,你明白吗?我不想你去送死!你怎的就不明白呢?” 季寒书摇了摇头,双手松开了她,伸向自己衣襟,将外套解了开,露出一大片肌肉横练的胸膛。 齐墨冰就着马灯的光亮一看,不禁睁圆了眼睛,低低的惊呼一声。他胸前伤痕遍布,如刀凿斧刻,纵横斜逸。她颤抖的伸出手去,指尖刚刚触及伤痕,又一下子缩回,好似怕触痛了他,惊怔道:“这……这是……” 季寒书道:“是打仗时留下的,早已好了。” 齐墨冰听说“早已好了”,不禁长嘘一口气。忽地又心中一动,转身走到他身后,用手一拉,将他衣领拉下,不由的呆住了。他背后的伤痕,竟比胸前的伤痕还要多出一倍!她虽然也曾跟随大姐秦铁心一道亲历战场,但是那时候天下粗定,中原已无大战事,所遭遇的,无非是数百人上千人的一小股流寇盗匪而已,因而从不曾想象过那数万人乃至数十万人的大会战当是何等血腥凄厉的场面。然而这时她看到他身上一条一条数不清的伤痕,想到他在战场上舍命厮杀,以致伤痕累累、浑身浴血的模样,眼前不觉浮现出一幕尸骸如山,血流如河,千里荒无人烟的可怕场景,不自禁的心惊肉跳。 她的手顺着条条伤痕延续的方向缓缓抚摸着,一边摸着,眼泪一边一滴接一滴的滴淌而下。这许多伤痕有横有竖,有深有浅,仿佛刀枪剑戟斧钩箭鞭天下间所有的兵器,都在他身上留有深深的痕迹,甚至有七八处是致命之伤,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满身伤痕的人,不但没死,居然还活生生的,这能说不是一个奇迹?她心中一阵悲怆,一阵感动,一阵敬佩,一阵怜惜,仿佛世界上一个最伟大的英雄,就站在了自己面前。 季寒书神色平静如常,缓缓拢上衣襟,系着衣带,说道:“你不想我去送死,我岂能不明白?可是你明白过我么?我季寒书这一辈子,做的就是那送死的事!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死者,份也!我不惧死,更不惧送死,以前我为国而死,为民而死,为我季氏一门的荣耀而死,眼下,我就不能为一个女人送一回死么?而且……”说到这,目光炯炯,温柔的看着她,微笑道:“而且,我有个预感,这回我不但死不了,还要娶你,与你白头偕老。” 说罢,他的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然后扬起脸来,哈哈大笑。 那笑声清朗豪迈,在夜空中远远的荡了开去。齐墨冰听着他的笑声,又一次痴了。她口张了张,似想说些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来,嘴唇重新合紧了。 她还能说什么呢?还能再希求什么呢?作为一个女子,能得到一个愿意为自己去死的男子,足够了,一切都足够了,哪怕从此刻起直到死去的那一天,她要历尽磨难,受尽苦楚,她也足够了。 她右手缓缓伸向耳边,将面纱解下。显露在季寒书眼中的,是一张精致的五官,秀俏的鼻,娇软的唇,尖小的下巴,还有那凝脂般雪白的肌肤里透出的一抹妩媚艳丽的红。 这是他头一回看见她的真实面目,心神皆醉,胸中激动莫名,双手不住的颤抖。 她腼腆的看了他一眼,莞然道:“你可满意么?”季寒书定定的凝视着她的脸,如迷似醉,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沉醉得不能答话。她扑哧一笑,娇唇一努,调皮地说道:“我想你定是怀疑过我是一个满脸麻皮、塌鼻子歪嘴巴的丑八怪,是不是?哈哈,我果然是一个丑八怪!” 季寒书身子一震,稍稍回过神来,连连摇头道:“那怎么可能,我从来没有……” 她忽然伸出双臂,牢牢的围紧了他的脖子,同时踮起脚来,在他唇上深深的印下一吻,道:“我是不是很坏?与你认识了这么久,却从不让你看我的脸。” 季寒书只觉她全身发热,身子微微发着抖,口鼻中萦绕的尽是她芬芳的体香。 她道:“我一直不让你看我的脸,是因为我没信心当真能与你在一起,我怕的就是你忘不了我,结果令你饱受痛苦。不过现在我不怕啦,我不但要让你看我,还要让你一辈子也忘不了我。” 说完,她的唇又一次深深印在他的唇上,并且这一次吻得极深,吻得极久,仿佛天地也要因此而重合了。 第九十四章 香岛1 腊月初九,距离玄女门英雄大会仅剩一日。 海水茫茫,波涛奔涌,一艘大船船帆鼓满,吃饱了风,在海面上一路疾行。 季寒书负手立在船头,神色肃然,凝望东方。天空阴霾四布,铅云怒合,海风嘞嘞作响。大船破浪而去,两边船舷激起的水花纷飞四溅,洒到了甲板上。 季寒礼走出船舱,与季寒书并肩站在船头,望着天空道:“眼看就要下大雨啦,不知能否及时到得恋香岛。大哥,想四小姐了吧?哈哈,我也怪想她的,一年不见了。” 季寒书澹然一笑,嘴角边温柔甜蜜的笑意只是一掠而过,又恢复了一张凝重肃然的面孔,望着东方的海面出神。 天色愈发暗下来,海风急劲,波涛澎湃,海船在大浪中时起时落,摇晃不定。季寒礼愈发站立不住,一手扶着船沿,道:“大哥,雨要下啦,快进船舱里避一避罢!” 话音未落,只见天空中雷光一闪,一道闪电刺破穹苍,“刺啦”一声闪将下来,紧接着便是一声惊天动地的雷鸣。大雨随着狂风倾盆而至,密集的雨点打在人身上隐隐生疼。 季寒礼道:“大哥,快进船舱……”话没说完,一个巨浪涌来,船身猛地一仰,他立脚不住,一脚摔倒,刺溜溜的向船尾滑去。他伸手抱住了桅杆,勉强站起,道:“大哥,你发什么呆呢?好大的雨,你不进去,想被海浪打走么!” 季寒书竟似充耳不闻,双脚扎了根似的屹立船头,任凭船身如何摇摆,愣是一动也不动。 季寒礼叫道:“大哥……”只说了两个字,忽然心念一动,闭口不言。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微笑的注视着季寒书的背影。 韩慕雪慌失失的跑出船舱,叫道:“喂,你们两个,不要命啦!暴风雨来啦,还不快进船舱里来撒!” 季寒礼手指按在唇边,向她比划,示意她不要做声。韩慕雪见季寒书独立船首,迎风傲视,奇道:“你们兄弟俩搞什么鬼,这样大的人了,还玩水?”走到季寒书身边,拉了拉他的袖口,刚要开口,忽见他面色如铁,双目圆睁,怒视着汹涌的海面,神情冷峻至极。她吃了一惊,道:“哥哥,你……” 便在这时,只听响亮的水响,浪花扑面而至,一堵高大的水墙如城如幕,迎着船身压下。韩慕雪惊道:“快躲!”双掌推出,便要将季寒书推倒躲避,却听他猛地里一声狂啸,真气盈体,衣发怒张,右拳倏然挥出,向巨浪猛击过去。 那巨浪犹如一张臂叫嚣的巨人,奋然扑下。 天空响起一声霹雳,风雨怒号,波浪滔天。船身剧烈的一晃,复又向前行驶。 韩慕雪双手抱头,睁开眼来一看,季寒书依旧负着双手站在船头,仰首望天,哈哈大笑。而那迎面扑来的巨浪却已消弭无踪。她拍手跳起来,欢笑道:“哇!哥哥好功夫!哥哥好功夫!竟能将玄女心经中至刚之力发挥得淋漓尽致,小妹可要甘拜下风啦!” 季寒书呵呵一笑,转过身来。只见他神采飞扬,满面喜色,道:“依妹子看,以眼下我的功夫,可能与天下英雄一决雌雄?” 韩慕雪将大拇指一翘,笑道:“能!能!能!我看大哥呀,能排上天下第八啦!” 一年前季寒书与齐墨冰在杭州,齐墨冰寻思当今的武林内功当道,不论拳脚、兵器功夫如何精熟,若无精湛的内功,纵究难入一线高手之列,而季寒书恰恰就是外功一流,内功无足可取,上台打擂,非败阵不可。而为他引荐名师若学武,一切又都须循序渐进,即便是天才出世,短短一年内能也难有大作为。齐墨冰思来想去,眼看除了习练玄女心经,实无能在短期内大大提升功力修为的法门。玄女心经固然不是男子所能修炼的武艺,然齐墨冰参习心经最勤,发现心经中某些段落记载的武功倒也并非十分排斥男子,只要修炼的方法对头,男子未尝不可取巧一练,遂将修炼的法门传于季寒书。此法虽是可行,所担的风险不免极大,且此法乃取巧而成,修炼的仍是玄女心经,是以绝不能令玄女真气在季寒书体内滞留过久,否则危及性命,终不免落个“真气入体,自宫保命”的下场,因而在比武之后,必须尽快将功力全数散去,半分也不能留。 玄女门祖师早已传下“非嫡传玄女不可修炼玄女心经”的严令,齐墨冰为了情郎,委实是担着欺师灭祖的风险,季寒书感激齐墨冰的情意,这一年来在长白山中日夜不懈的修炼,已将她传授的玄女心经练通了大半。先前他凝神远眺,望着风暴中起起落落的海面,回忆起自己心上人的音容笑貌,种种温柔体贴、款款深情的好处,胸中踌躇满志,发誓定要击败与会的所有高手,与齐墨冰共携连理,登时间勇气倍增,心潮澎湃,电念闪过处,立时将齐墨冰所传的玄女心经中遗留下的种种不明之处贯然想通,欣喜之下,一拳击向巨浪,拳力所致,竟将小山似的一面巨浪一分为二。此时他听得韩慕雪交口赞许,信心更增,心中欢喜不禁,微微笑了一笑。 季寒礼笑道:“咦,怎么是天下第八,不是天下第一么?” 韩慕雪抿抿嘴,道:“你想得好美。我玄女门七美姬认了天下前七名,谁人敢来插队?大哥能排到天下第八,已是大大的荣光了!”季寒书谦逊道:“七妹不必说好话来哄我,我有几斤几两,心里还没数么?这一年来我在长白山上苦练墨冰传我的玄女心经,虽然颇有小成,足以与天下英雄一较长短,但是说排上天下第八,我是万万不敢认的。莫说剑仙门十四嫡宗我一个也打不过,就是英武堂玄武真功,我也是大有不及,此外我听说大刀会、雪山派、铁琴居几个门派的武艺也相当了得,未必就比三大派逊色多少。此外金枪门、柳家堡、安阳帮、清扬派、怀庆帮、连城派亦是一时俊杰。” 第九十五章 香岛2 韩慕雪撇撇嘴道:“剑仙门算什么东西?不过偷学了我玄女门祖师婆婆一招半式而已,唬得了别人,唬不了正牌的越女传人,他们要是敢来,我叫他们丢人丢到家去!英武堂的玄武真功么,倒是很厉害,不过他当真这般能耐,为何只能排到天下第三而不是天下第一?再说万贤侄早知哥哥与我四姐的关系,不会来凑这个热闹。清扬派掌门李文谷与我玄女门沾着亲戚,论辈分应该是我的……我的……啊,我记不起来了,反正我二姐的爹就是他们清扬派的!铁琴居掌门与我五姐是好朋友,因此他们是绝不会来添乱的。大刀会大当家关汉安是个怕老婆的,关夫人对玄女门向来敬重,也不会来凑这个热闹。雪山派名声很大,可我看来,他们除了堆堆雪人、打打雪仗,也没啥可怕。金枪门掌门屠正龙新近死了妻子,听说那家伙是个老牛吃嫩草的主,说不定会来凑热闹,可是他都一大把白胡子了,胆敢上台比武抢亲,我羞死他,哼!柳家堡柳家十秀威名远播,算得上是武林后辈中拔尖的人才了,可说到底他们只会以多欺少,一对一就不行啦。安阳帮帮主石万隆是个老滑稽,尤其喜欢喝茶,只要送他三斤上等茶叶,他怎么说怎么好,帮你洗脚也不在话下,哈哈!怀庆帮帮主赵长天很好色,他九成会来的,但是不怕,安阳帮与他是世仇,姓赵的敢上台,石万隆必定与他拼命,帮哥哥收拾了他。” 季寒书虽是半信半疑,心中却也很受用,道:“望如妹子所言。” 季寒礼摸着下巴,心生感慨,道:“想不到哇想不到,我季氏一门英烈,父子都是将军,想不到竟也出了一个武林高手。只是可惜,大哥这天下第八只是暂时,比武之后,他便要化去体内玄女神功的功力了,那时候甭说前十名,就是前八百名怕也排不上了。嘿嘿,命当如此,看来大哥还是做将军的命,做不成武林高手。再说做武林高手,那也没啥趣味。”韩慕雪笑道:“玄女心经本来就不是男子练的武艺,是我四姐从中取巧,向大哥传了一些,只要大哥能在比武中夺魁已然足够。倘若三哥想练玄女心经,那也容易啊,先去做太监,你想怎样练都行,没准玄女门七美姬,从此变作了八美姬喏。”季寒礼道:“扯淡,白送我都不练!咱兄弟俩是堂堂国士,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跟武林中人为伍,争那三两豆腐半斤菜的蝇头之利,实是可耻的堕落。等这事完了,咱兄弟俩该干嘛还干嘛去。”韩慕雪不悦道:“你说什么?我就是武林中人,你跟我交朋友,哪块丢你的脸了。” 季寒礼做个鬼脸,岔开话头道:“大哥,赶紧的好好比武,夺了头名后,头一桩就是把体内功力散去。把玄女神功散个干干净净,一点不留,才好安安心心的跟大嫂洞房。男子练玄女心经最忌动欲动情,碰不得女色,否则浑身流血而死——洞房时该流血的当是大嫂,你却流血了,那叫啥玩意嘛!” 韩慕雪脸一红,呸了一声。 季寒书淡淡一笑,不去理会,目光穿过雨幕,眺望东方。 海船在风雨中颠簸起伏,艰难前行。忽的,季寒书头顶有一柱强光射下,眼前为之一亮,仰头望天,只见一柱阳光穿透阴霾,破云而出,明晃晃的极是耀眼,周遭风雨立时停息,海波不惊,和煦的阳光照射在湿漉漉的身体上,暖洋洋的。韩慕雪指着远方海面上现出一个黑点,大声道:“看啊,恋香岛到啦!” 季氏兄弟望着那黑点,心中兀自惊讶不已:方才还是风雨交加,狂风大浪,何以突然风平浪静,云开雾散了?这场暴风雨说去便去,当真太也突然。 韩慕雪高声唤道:“船家,撑起了帆,快快走啊!”船上众水手立刻升起船帆,那船帆“彭”的一声,吃饱了风,胀鼓鼓的,带着海船飞速前进。 韩慕雪嘻嘻一笑,道:“哥哥们有所不知,恋香岛乃方外仙岛,鸟语花香,四季如春,气候好的不得了,纵然有天大的暴风暴雨,也吹不到岛上。嘿嘿,神奇伐?”季氏兄弟将信将疑道:“真有此事?”韩慕雪笑道:“不信?那你们往身后看看。”说罢,扬手向西方一指。 兄弟俩转身望向来路,不禁诧异非常。只见身后数里外的海面上乌云满天,狂风正紧,大雨正急,一片昏暗凄蒙,然而自己所处之处却是风和日丽,阳光普照。两地相差不过数里,景色却截然不同,直如两个天地。韩慕雪面有得色,道:“嘿嘿,长见识了吧?傻小侄孙儿——两个——哈!”兄弟俩又惊又喜,齐赞道:“想不到天下竟有这等好地方!” 海船一路前行,渐渐的海面上岛屿越多,一个衔着一个,仿佛是浮在海面上的串珠。韩慕雪指着岛屿,兴致勃勃的逐一介绍道:“哥哥们,恋香岛七星伴月,七个小岛围绕着一个大岛,这七个小岛都是有名字的。你看,那是楚姬岛,那是赵姬岛,那是齐姬岛——大哥你看见了伐?——那是秦姬岛、魏姬岛、燕姬岛——哈哈,快看撒,这是我的韩姬岛!好玩吧!偷偷告诉你们,我不仅在岛上养着许多金丝猴,还藏着不少金银财宝哩!” 兄弟俩逐一看去,七座小岛呈北斗七星排列,岛上无不烟笼雾绕,郁郁葱葱,景色极是美丽。不过七岛面积都是极小,方圆不过十数里。其余六岛上不见屋宇,显是无人居住,唯有韩姬岛上建着一间小木屋,岛上树木晃动,不时看见几个金毛长尾的身影在树木间跳跃攀爬,吱吱欢叫,这与别岛宁静祥和的景致相比,多了几分勃勃生气,可见韩慕雪的确在岛上饲养着不少金丝猴。 韩慕雪紧扯着兄弟俩的袖口,大声道:“哥哥们快看,恋香岛!恋香岛到啦!” 第九十六章 香岛3 兄弟俩举目望去,果见相连的七座小岛之外,正东方又有一座大岛。那岛果真极大,仿佛海上一块大陆,不见边际,西北方是一片广阔的海滩,如铺开的玄黄锦缎,闪闪夺目。东南方是一派高山悬崖,一峰高耸入云,好似一根参天的巨杵,将天地相连,峰脚下依稀可见幢幢屋宇。韩慕雪说道:“看见那座高峰了没,它叫做朝天峰。传说天地间有五根顶天的巨杵,东南西北中各一根,朝天峰就是五根巨杵中东方的那一根。朝天峰当真高极啦,七姐妹中,据说只有大姐曾经爬上过峰顶,去年我与四姐、五姐、六姐一道结伴攀爬,越往上爬,风越大天越冷,险的被狂风从峰上掀了下来,最后只能放弃。” 兄弟俩啧啧称叹,他俩天不怕地不怕,生平极爱冒险,起初见那朝天峰如此陡峭高拔,大感兴奋,心中起了攀峰观景的念头,可听韩慕雪如此一说,心想七玄女武功这般高强,尚且只有区区一人能至峰顶,凭自己的武艺想上峰顶,那是不自量力了。 海船扬帆疾行,离恋香岛越来越近,岛上的景致也越发看得清晰。船顺着弧形的海滩折向北行,行了一会儿,只见海滩上建了一座小小的码头,码头上搭着了十数间简易棚舍,一群人正在棚舍中进进出出的忙碌。这些棚舍甚新,可见是为了这次英雄大会而建,供抵达的人众饮茶歇脚之用。 韩慕雪向船头奔上几步,扬手高呼道:“姐姐们,姐姐们,你们看,我把谁带来啦!” 兄弟俩向长堤上一望,长堤上裙摆翩翩,倩影窈窕,站着四位女子,当中那位白裙女子手遮在额前向这边张望,不是齐墨冰是谁?四位女子身后站着两位男子,当中一男子身材高佻,儒雅英俊,手边推着一辆轮椅,椅上坐着一位粉衣女子,那粉衣女子手里拿着一本书,正低头看着。 这时海船靠岸,韩慕雪不等船停稳,双足一点,裙带翩然,在空中划过一片美丽的彩影,落在了几位女子当中,一手牵着齐墨冰,一手牵着一位绿衣女子,快步走来。 季寒书心知这几位女子便是鼎鼎大名的玄女门七美姬,心头怦怦直跳,好似女婿见岳丈,立时大感紧张。季寒礼手搭凉棚的瞅,两只眼睛瞅得直了,舌尖舔着嘴唇,啧啧说道:“哎呀呀,我的妈妈喂,不愧是七美姬呀,真是生的一个比一个俊,看的我小鸡鸡都直啦!不成不成,这么好的差事,怎能让大哥独享?我定也要娶一个玄女做老婆不可!娶妻娶玄女,夫复何求呀,呜呼!呜呼!” 季寒书低声道:“你少扯淡,快快下船见过几位姑奶奶!”一手牵定季寒礼,快步下船,不敢看七玄女的脸,就地跪倒,道:“侄孙季寒书,叩见姑奶奶。”身旁季寒礼不知死活,加了三字道:“侄孙季寒耕,叩见漂亮的姑奶奶。” 那绿衣女子伸手将二人扶起,微笑道:“贤昆玉不必多礼。”韩慕雪在旁道:“这是我们大姐。” 兄弟俩齐声道:“谢大姑奶奶。”这才起身,惴惴的向秦铁心看了一眼。秦铁心是七玄女的大小姐,玄女门的掌门,她体态丰韵,细眉凤眼,云鬓高挽,丰腴的下巴显出几分福相,犹如一位谦和温顺的贵夫人,不仅与“玄女七姬图”上那位刚毅杀伐的形象大是不同,与韩慕雪口中时常提到的“霸道独断的大姐”也是格格不入。尤其是一对细长的眼睛,温柔又亲切,看得人心里既温暖,又平静,令人忍不住便心生依赖之感。 季寒书忐忑的心立时平复,道:“我季氏一门遭难,幸得大姑奶奶仗义援手,救我兄弟俩性命,侄孙儿感恩不尽!” 秦铁心眼神中掠过一丝悲怆之意,轻声叹道:“季家的事,着实冤屈,但过去的事了,就不必说他。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说罢粲然一笑,目光闪闪,注视着他脸庞的双眼中满带欣慰亲近。 季寒书听她说“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显是承认了自己与齐墨冰的关系,不由心中大喜,躬身道:“是。” 秦铁心与季寒书有问有答,旁边季寒礼一路偷眼向秦铁心打量,心中暗道:“这位秦姬身材丰腴,肉嘟嘟的定然好摸的紧,可是典型的唐代美人呀。不过她是玄女门掌门,武功又是最高的,外表看似谦和,其实全是表象。这种脾气大架子大又要强的女人,娶回家里,是她服侍我还是我服侍她啊?看得过,娶不过。” 这时韩慕雪牵过一位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女来。这位少女身材不高,生的一张鹅蛋脸,肌肤娇嫩如玉,两条眉毛又黑又浓,一张红艳艳的小嘴撇向一边,好似跟谁斗着气一般,透着几分稚气与倔劲儿。韩慕雪双手搭着这少女的肩膀,将她推向兄弟俩跟前,笑嘻嘻的道:“这位是我的卉嫣妹妹!” 那少女两道眉毛一竖,撅起嘴道:“死小囡没大没小,谁是你妹妹?我是你六姐撒!”她与韩慕雪一样,也是一口纯正的吴越口音。 韩慕雪双手叉腰,洋洋得意地道:“你个头没我高,武艺没我强,胸部末,也没我大,说你是我姐姐,谁信?” 赵卉嫣气得脸色微微发白,说不上话来,一张小嘴撅得越发高了,快要贴到鼻尖上。想必因她长的矮小幼稚,平时没少被伶牙俐齿的韩慕雪取笑。韩慕雪嘻嘻一笑,在赵卉嫣脸颊上“波”的亲了一口,拖长了声音道:“好啦,我的好六姐,客人面前,就别耍小性子了。这两位是季大哥季三哥,怎样,我替四姐找到夫君不赖吧?” 赵卉嫣抬袖拭去脸上唇印,眼角向兄弟俩一瞟,兄弟俩忙忙躬身行礼,口称“六姑奶奶”,她却“哼”了一声,爱理不理的撇过脸,一副看不起人的摸样,令兄弟俩甚觉尴尬。但只过了一小会儿,她眼睛又转过来向二人看了看,忽的扑哧一笑,脸颊上红晕绚烂,向二人盈盈行礼,娇声道:“见过大哥、三哥。” 第九十七章 香岛4 季氏兄弟见赵卉嫣前倨后恭,这才宽心,原来这位卉嫣妹妹生性调皮,有些儿爱捉弄人,不亚韩慕雪。季寒礼心道:“这姑娘美是美了,可惜发育不全,该细的地方是足够细了,该凸的地方、该大的地方都不够凸不够大,还要等上个一两年才熟,熟了才好吃啊。” 韩慕雪接着道:“这是我二姐跟五姐。”便见那位英俊男子推着轮椅走近来。兄弟俩看见那男子,不由一鄂:适才离得远了,不曾看清,现在在近处一看,才发现那男子竟是如假包换的俊俏女郎。她鼻子高挺,柳眉似剑,一对眸子闪闪发亮,甚是神气,高盘的发髻上两条长长的发带翩翩垂下,面貌中刚柔合璧,既有男子般的潇洒帅气,亦不失女子的温婉细腻,不仅男子见了她要怦然心动,便连女子也要为之着迷。她便是玄女门五小姐燕琴聪了。 季寒礼心道:“五小姐不爱红粉爱男装,果然是奇女子。不过这等女子最爱舞刀弄剑——当年刘备娶了孙尚香,闹得日日提心吊胆,难道我要学刘备?难道我不学刘备?难道我要学刘备?难道我不学刘备?还是不要学罢。” 他再看坐在轮椅中那女子,不禁眼前一亮,呼吸急促,四肢都僵硬了。那女子容色绝伦,有倾国之美,眼角下一颗小小的美人痣,睫毛长长如翼,顾盼间似欲飞扬,双眸漆黑如夜,深邃幽静。大腿上放着一本书,一手按在书面上,手肘搁在轮椅扶手上,指尖轻轻托着下巴,微微斜着头,唇边笑意浅致,恬静温柔中带着三分狡黠,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兄弟俩。季寒礼见她目光向自己投来,如梦方醒,心头生出一阵惭愧,低下头不敢再看,暗叹道:“她就是七玄女中容貌最美的魏姬魏涵尘?此等尤物,只可远观,不可近狎,唉……” 兄弟俩正欲向二姬行礼,燕琴聪走上一步,格格一笑道:“咦,你不是那个铁头童子吗?想不到哇想不到,当年那个脑袋又圆又大,敲得地板咚咚直响的铁头童子,如今却要做了咱玄女门的四姑爷!哈哈,好玩,真好玩!” 一句话说得季寒书与齐墨冰同时脸红,众人亦都笑了起来。魏涵尘见季寒书神色尴尬,微微一笑,打个圆场道:“寒书贤侄孙仪表堂堂,一表人才,四妹确是好眼光。三妹,三妹——”转头看向一位正斜身倚在堤栏前饮酒的女子,秀眉蹙起,很是无奈地道:“三妹,你少喝一点吧。” 那饮酒的女子是玄女门三小姐楚香云。只见她懒懒的倚在堤栏边,手里拿着一只陶瓷酒瓶,面色酡然,醉眼惺忪,散披着一肩长发,襟口斜敞,露出白酥酥的一抹玉胸。她听见魏涵尘呼唤,转过脸来,熏熏然向兄弟俩看了一眼,娇唇一抿,露出一个极是风情妖冶的笑,便又转回脸去,举起酒瓶,仰脸饮酒。她显已醉得不轻,娇嫩的脸上倾满了清澈的酒液,一碧如洗,直如玉璧生辉,娇艳不可方物。季寒礼两眼看的发直,不禁心花怒放,暗道:“玉皇大帝,王母娘娘,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就是她,就是她啦!” 楚香云素来便是放浪随意,不拘一格,众人已见惯不怪,并不以为意。韩慕雪笑道:“别理会我三姐,十天里,她有九天半都是这般醉醺醺的,想跟她好好说几句话也难。不过别看她醉,其实她心里明白。” 季寒书道:“早知道三姑奶奶是酒国中人,侄孙儿特地带来了几坛美酒,好叫三姑奶奶尝尝。”韩慕雪拍手笑道:“哈哈,你这个马屁拍的不错,你送她酒,她一定喜欢死啦!酒在哪块?”季寒书答:“就放在船舱内,我这就取来。”韩慕雪笑道:“让下人去取就是。嘿嘿,最近大姐对三姐行禁酒令啦,每天只许她喝半壶,三姐正闹酒荒呢。”说时向秦铁心看了眼。 秦铁心微笑道:“既然是季氏昆玉来了,就放过她几日吧。” 韩慕雪拍手叫好,冲楚香云唤:“三姐,你听见了没?大姐许你喝酒了喏。” 楚香云斜过眼来,微微一笑,忽的摔下手中酒瓶,身影随风而起,呼啦啦掠过半空,落在了船上,身法轻盈美妙至极,闪身钻进船舱内。众人正自奇怪,不知她要做什么,忽听得高空中传来一阵哈哈哈哈的长笑,抬头一望,楚香云不知何时已上了桅杆顶端,手里捧着一坛酒,坐在了帆桁上。燕琴聪生恐她酒醉中失足摔下,忙唤:“三姐,上面高,你快下来罢。” 楚香云毫不理会,手掌一拍酒坛,内力所至,坛口处泥封震落,坛盖炮弹似的弹起直窜高空,飞的无影无踪。她将酒坛平放在大腿上,伸出纤纤玉指,指尖在酒液里一醮,然后含在嘴里吮了吮,欣然乐道:“松叶堪为酒,春来酿几多?不辞山路远,踏雪也相过——两位侄孙儿的一番美意,我多谢啦!哈哈哈!”说罢捧起酒坛畅饮,酒液淋了满怀,衣衫尽湿,肉帛隐现,当真是酒香,人更香。 季寒礼越发的对她欢喜着迷,双手不住在胸口腹上搔着,果然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心痒难搔哇。 这时众姐妹后走近一位少年,向兄弟俩团团作揖,道:“大哥、三哥,好久不见,想死小弟了。”兄弟俩一瞧,正是李维庸。一年前杭州分手后,李维庸原本要继续流浪江湖学艺,是韩慕雪邀他上恋香岛玩儿,不想他这一玩便是一整年,再也舍不得走了。季寒礼敲了敲李维庸的圆脑袋,咧嘴坏笑道:“小色鬼,见天的泡在美人窝里,舍不得走啦?” 李维庸脸儿一红,干咳一声,一本正经的道:“我……我是跟着二小姐学医呢。二小姐医术很好,我想跟她多学些本事。”季寒礼哪里会信,笑道:“是吗?那好啊,不过你不找你那位漂亮的师姐啦?” 第九十八章 忧思1 李维庸所以私自跑下山来,除了在江湖走走看看,长长历练见识,确实存着寻找师姐的心愿。这下被季寒礼说穿了心事,脸又是一红,低头不语。季寒礼哈哈大笑,也不再笑话他了。 诸人相见毕,往岛内走去。季寒礼心中有事,紧紧牵着李维庸的袖口,不让他走得快了,直到众人都远远的走在了前面,才说道:“老弟,帮三哥个忙行不?” 李维庸将信将疑的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透着古怪神秘,猜知多半不是什么好事,问:“若是坏事,我可不帮。”季寒礼笑道:“堂堂‘河东双侠’,行侠仗义,能做坏事嘛!”李维庸摇头道:“大哥是不会,可不保证你不会。” 季寒礼哭笑不得,扬起拳头装势要打,道:“好,你说我会做坏事,我现在就做件坏事,抽你丫的一顿!”李维庸以为他真会打,双手抱着头道:“好好,我帮你就是。不过要出了事,我可不认账的。” 季寒礼笑道:“你小子真是棵墙头草。你帮三哥的忙,三哥能亏待你吗?嗯,你帮我配一剂迷药,专门迷姑娘的那种,并且药力一定要重,顷刻间就能将人迷倒的,但千万甭伤了人性命。这种药担着风险,用别人的不踏实,三哥信得过你的本事。怎样,好老弟,帮个忙撒。”学着韩慕雪的口音和样儿,不住的挤眉弄眼。 李维庸停住步子,迷惑的打量了他一阵,拨浪鼓似的连连摇头,道:“不,这个我不干!”季寒礼问:“为何?”李维庸道:“我知道你要迷药做什么。你想迷倒三小姐,欲行不轨。”季寒礼道:“胡说八道!堂堂河东双侠,行侠仗义,会是这样的人么!”李维庸撇撇嘴道:“大哥是不会,可不保证你不会。”季寒礼气得跳起来。李维庸干笑道:“方才我都看见了,你总盯着三小姐看,肯定没有什么好名堂。” 季寒礼又扬起拳头,道:“你配不配药?不配我真抽你了。” 李维庸这回却不墙头草了,哼了一声道:“奸*淫掳掠,不得好死。不干,不干,我一百个不干一万个不干!” 季寒礼当然不舍得打他,一时间却也不知如何哄他答应。李维庸眼角溜了他一下,忽的笑了起来,道:“我还以为三哥聪明,谁知道恁地傻!”季寒礼阴笑道:“我哪里傻了?我再傻也能揍你个鼻青脸肿的,你信不信?”李维庸慌忙捂脸,道:“信,我信,你别打我。”季寒礼笑道:“你小子是真墙头草,还是逗你三哥玩呢?”李维庸道:“其实嘛,三哥,三小姐酗酒贪杯,果然是十天里有九天半都在醉酒,三哥你何必用迷药迷她?反正她喝了酒就躺下不醒了,用迷药做啥?多此一举嘛。” 季寒礼呵呵大笑,啧啧的道:“你小子果然是个小色鬼,也不知你平时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李维庸搔了搔后脑勺,憨憨的笑。季寒礼道:“玩姑娘的事,三哥做海了去啦,你蛋蛋才多大一点,用得着请教你?这迷药另有他用,或许用的上,或许用不上,唉,最好还是别用上的好……”说到此处,神情黯淡,词不达意,似怀着什么难解之事。接着说道:“不过三哥能对你发誓,当真不是为了三小姐,也不是做坏事用的。你肯帮我不?” 李维庸心知季寒礼嘴上虽无遮拦,其实人品十分正直,方才指责他“奸*淫掳掠”云云,无非戏言,道:“好,我帮你配制一剂。”旋即顽皮地道:“不过你当真不做坏事才好,否则我将你暗恋三小姐的事儿捅给七小姐听。我是没办法治你了,不过七小姐准有!还有,忙我可以白帮,但还是要跟你算本钱的。”季寒礼笑道:“你这臭小子,这才一年,怎的变得跟慕雪那妮子一样样了?”李维庸问:“七小姐怎样?”季寒礼笑道:“喝油拉干屎,挤不出半点油水!” 两人快步追上众人,沿着山阶逶迤而上,两旁树木葱郁,花草幽香,几只色彩斑斓的彩蝶在花丛中飞舞。时下已是冬季,虫豸冬蛰,别处是看不见蝴蝶的,恋香岛上却有,可见岛上气候温和,四季如春,树木花草不分时令,长年皆翠。 走不多时,便见半山腰上现出一大片园林来,层台耸翠,飞阁流丹,极尽雍容奢华,不亚皇家气派,这正是玄女门正院了。玄女门正院是七玄女的住所“飞琼园”,门下弟子仆众皆居于别院。走入正门,满眼皆翠色,鼻窦尽馥郁:庭院内古木森森,如荫似盖,鸟鸣声声;堂前流过一泓溪水,清清注入一口小潭中,潭水边亭阁俏立,假山嶙峋,美不胜收;一条曲径通向正堂,两旁栽满奇花异草,一阵风过,花叶潮水似的漫上小径来,直没至膝,花瓣随风飘起,好似万千彩蝶轻舞飞扬。季氏兄弟贪看不尽,啧啧称叹,心想玄女门贵为天下第一门派,依常理论,门户内外必然布置庄严雄武,气象森然,然门下自古以女子居首,女子性宁静好颜色,因此庭院居所多向精美雅致处布置,精巧有余,气势不足,绝不似男子那般心高志傲,门前两石狮,堂口盘龙柱,极尽雄伟威仪,好似巴不得将人吓死。园内还矗立着多座石碑,石碑色泽发青,可见年代颇已久远,近前一看,这些石碑竟全是历朝历代皇帝亲立,碑上文字多是溢美赞颂玄女门的赋文,龙雕凤咀,字字精湛,可见这许多赋文,又是出于各代大文豪大学士之手笔。正堂上高悬一块金光灿灿的大匾,乃当今所赐,上书:“美极东左”。玄女门之荣宠兴盛,由此可见一斑。 兄弟俩与众玄女叙了阵话,用过了茶饭,在下榻处歇息了一小会儿,这时五小姐燕琴聪来请,领兄弟俩在园林内观赏游玩。她已换回了女装,长发如雪,裙带飘飘,与先前男装相比,另有一番风韵,果真是红也肥,绿也瘦。 第九十九章 忧思2 眼下英雄大会即至,秦铁心身为掌门,自然有忙着处理要事,赵卉嫣帮着她打理,魏涵尘腿脚不便,也未随行。楚香云喝了大半坛子季寒书赠的美酒,这会儿早醉得人事不清了。其余三姬与李维庸陪着兄弟俩在岛上游赏,款待得无微不至。季寒书与齐墨冰一年不见,相思如狂,适才碍于人多,不便亲近,此时有意走慢几步,落在诸人的身后,两人的手默契的伸向对方,紧紧握在了一起。 两人双手相牵,肩膀紧挨,一路漫步,虽无动情调笑的言语,心中已甜蜜快慰已极。季寒书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忽然自嘲的发笑。齐墨冰微笑问:“瞧你样子多傻。快跟我说,你笑什么?” 季寒书并不作答,低头自付,又发出一阵会心的微笑,这才说道:“你不知,方才我见你大姐时,心里直打鼓,甭说有多紧张害怕了。”齐墨冰笑道:“你怕什么?怕我大姐将你这个大强盗轰出去么?”季寒书道:“倒不是怕被轰出去,是……呵呵,反正就是怕……”说着深长的凝视着她,手指在她手掌上轻轻捏了一下,道:“怕你大姐不肯将她四妹嫁给我。” 齐墨冰俏脸生晕,嗔道:“你……”才说了一字,脸上忽而更红,低头不予辩驳,腼腆的笑着,心头暗暗欢喜,心想就让他这样说吧,那也很好。 却听他忽然“咦”了一声,停住步子,一手轻轻在她头顶抚着,似发现了什么。齐墨冰神色黯然,随即微微一笑,不以为然的道:“你看见什么了?是不是白头发?”季寒书点一点头,神色中极是关怀怜爱。 齐墨冰满脸羞涩,说不尽的妩媚,喃声道:“想你想坏啦,白头发也出来了。” 玄女修习玄女心经,返老还童,永驻青春,便是死去时,美貌依然不变,可谓此生与白发绝缘,而今她居然生出来几条白发。莫说人不老,相思愁白头,季寒书胸中感激无地,五内具沸,张开臂膀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愧疚自责地道:“我真是太也对不住你了。”边说边在她脸颊上轻轻吻着。 此时旁人已然走远,远近便只有他两人而已。身周溪流涓涓,花香馥郁,他胸中柔情万般,热潮翻涌,不能自已,双手愈发抱紧了她,渐吻渐深,吻着她亦步亦前,直至将她逼到了一块假山下。 忽的,季寒书低吟一声,心口一阵麻痛,一股热气直冲向头顶,似要穿破脑壳而出,剧痛之下,顿感一阵眩晕,倒退了几步,一跤坐倒在地。 齐墨冰被他吻得意乱情迷,熏熏如醉,被他身子一带,失了平衡,随之扑到在他身上。 她银铃似的直笑,指尖在他鼻头上一点,笑道:“嘻嘻,活该你。你体内怀着我玄女心经的真气,情欲太盛时,头痛痛死你,看你敢不敢对姑娘家没规没矩。” 季寒书痛得眼冒金星,双手抱着头,听了她的话,想笑,却痛得笑不出来,脸上表情很是古怪。齐墨冰格格一笑,一手按在他胸膛,以自身内力按压住他体内冲荡的玄女真气,不多时,他痛楚已平,这才哈哈哈的大笑出声。然笑了没几声,目光落处,又看见她头顶数条闪闪发银的白发,心中酸涩,双手握着她的小手,不知说什么好。 齐墨冰知他心意,嫣然道:“我都七十岁的老太婆啦,生几条白发,再也寻常不过。”季寒书道:“这岂可寻常视之,就没听说玄女生白头发的。墨冰,这都怪我……” 齐墨冰瞧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嗤嗤一笑,打断他道:“有位玄女为你生白头发,不好么。”季寒书道:“哪有什么好。我……”齐墨冰道:“好啦,你何必计较嘛,除非你是嫌我老了。”季寒书道:“绝没有的事。” 齐墨冰瞧见他信誓旦旦的样子,又是一笑,道:“我跟你说笑呢。你嫌我老也好,不嫌我老也罢,反正我不管,是跟你缠上了。”这话声音极低,仿佛怕第三者偷听了去,双手伸进他臂弯中,笑意温柔,还带着三分媚惑。季寒书欣然作喜,哈哈大笑。齐墨冰微羞,嗔道:“瞧你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真欠打。你跟我说说,这一年来,你都做了些什么事?锦衣卫还有纠缠你么?” 季寒书微笑道:“锦衣卫再纠缠,大概也想不到我会躲到长白山上练功。不过我倒想他们来纠缠纠缠。”齐墨冰问:“为何?”季寒书道:“我就可捉了他们来,严加审问,问问他们到底有何图谋。可惜他们都不来。”齐墨冰担忧地道:“我希望他们永远不要来的好。你快跟我说说,这一年来你都做了什么?” 季寒书遂将这一年来的事说了。两人互道别来之事,一人在雪山上练功,武功终于大进,一人在恋香岛上相思守候,作画写字排遣时日,都没发生任何新奇有趣的事情。但两情相悦,又兼相思渴慕,因此即便是最琐屑无聊之事,也谈得津津有味,自觉离别后一年中说过的话都不及这半个时辰里说的话多。 谈到季寒书武艺的进境,季寒书面有忧色,问道:“你私自传我玄女心经,大悖祖师婆婆的严令,这事大小姐可知道?”齐墨冰笑道:“你怎的也叫起祖师婆婆来啦?”季寒书笑道:“我学了玄女心经,算得是你玄女门四小姐的半个徒弟。不过祖师婆婆她老人家若是泉下有知,定不会认我这个男徒孙。” 齐墨冰莞尔一笑,掠了把长发,眼睑崭了崭,脸上浮出几分迷惑不解之色,说道:“传你玄女心经的事,我又怎有胆子瞒着大姐?即便我隐瞒不说,到了擂台比武时,她一瞧你武功,便什么都瞧出来了,瞒是瞒不住的。”季寒书担心地问:“她罚你了?”齐墨冰摇了摇头,道:“就是没有罚我,也没有骂我,我才觉得奇怪。”季寒书道:“你上次与慕雪妹子出岛,寻回了越女剑,为玄女门立了不小的功劳,或许因为如此,大小姐才没有处罚。” 第一百章 忧思3 齐墨冰连连摇头,信手折下一根花枝,花枝上生满朵朵小花,她随手摘着花朵,隔了好一会儿,说道:“我大姐她平时待人极温和,对姐妹们犯的过错更是心软得很,轻易不会处罚责骂。好比三姐她酗酒成性,大姐虽然常常责备于她,却从未忍心严禁她饮酒,所谓禁酒令,无非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罢了。慕雪偷懒不练功,又常常惹事闯祸,大姐屡次说要罚她,但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终究没有罚过一次。不过,大姐可不是一味的心软,她自有底线,她要是真发起脾气来,可着实吓人。纵然我上次出岛寻回了越女剑——其实越女剑哪里是我寻回来的,全靠你兄弟俩。短短一年之内,你们便寻回了两片越女剑残刃,真是太了不起了,姐妹们心里甭说有多感激多佩服——不过我私自传你玄女心经,违背祖师之令,这事太大了,功不抵过,我早已做了被罚面壁三年的准备,可大姐却并不处罚我,当真奇怪得很。” 季寒书鄂然道:“面壁三年,那你还怎样出嫁?” 齐墨冰眼睑低垂,羞赧道:“心急不心急,三年也等不得了。” 季寒书胸口一热,道:“谢天谢地,大姐总算没有罚你面壁三年!”伸过手臂要去搂她肩膀,她一笑躲过,扬起手来,将手中花瓣往他头上撒去,跑开几步,指着他格格直笑。 她独自向前走了几步,忽的回过头来看着他,眼神中阴郁不定,待他走近,说道:“寒书,你说大姐这次不罚我,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季寒书不明她言下所指何事。她道:“这些年来皇上屠戮功臣,罗织罪名,你季家也因此蒙难,我玄女门恐怕难以独善其身,如今终于被锦衣卫盯上,这便是证据。大姐是何等聪明之人,她一早已有所察觉。或许她推断到玄女门必有一场大难,有心邀你兄弟俩为援,你武艺高了,正是她所希求之事,因而才不处罚我。你说我说得有道理吗?” 齐墨冰一番推测不无道理,季寒书心下却不甚以为然。七美姬名扬天下,武功高不可测,门下亦有许多剑术好手,季寒书固然武艺大进,但这身投机取巧速成的武功与七玄女一比,无疑小巫见大巫,多一个他不多,少一个他不少,其实无关紧要。而且他修习玄女心经无非一时权宜,玄女真气注定不可在体内滞留过久,一旦真气散去,武艺又复低微,只怕反过来成了累赘。若说大小姐要倚重他的权谋机智、统帅之才,倒是颇合情理。不过当年玄女门从龙起兵,逐鹿群雄,赵姬一裳统领圣上近卫,秦姬铁心则在外带兵,与鞑子、群雄交战。那时季迎岳是军中主将,秦铁心是帐前军师。季迎岳在世时,便常对子女说“我虽为军中主将,但大小姐兵法韬略,胜我一筹,若非她是女子,我本应做她部属才是”,因而说到用兵,原也不必非依仗季氏兄弟不可。而且据说二小姐魏涵尘学贯古今,素有“女张良”之称,才学智慧,人所难及。再者,季家与玄女门是世交,大小姐听说季氏兄弟为锦衣卫所掳,既能不顾朝廷嫌疑,果断相救,季氏兄弟感恩图报,自也不会对玄女门之事袖手——此乃侠义之道,份内之举,彼此间心照不宣,何况季寒书与齐墨冰有了这一层关系,更是义不容辞。齐墨冰说大小姐“有心邀你兄弟俩为援”,其实是多此一举,倒有些看低大小姐了。 齐墨冰见他许久不说话,眨了眨眼睛,温婉的一笑,道:“你觉得我说的不对,是么?不对就不对啦,你不必顾惜我的面子。我可没有慕雪那样聪明,也就这个水平啦。”说着又是一笑,头在他肩上亲昵的靠了一下,又再抬起,笑吟吟道:“你后悔么?自己这样聪明,竟喜欢上了一个笨女人。” 季寒书假意将脸一板,道:“胡说八道。” 齐墨冰手掩着口,噗嗤笑了,低着头,似自言自语:“人家常说,女人最大最大的聪明,便是嫁得一个好夫君,依此推断,我也并不笨嘛。”脸现既温柔又得意之色,侧头看他,却见他神情专注,似有所思,根本没听到自己的话。她心头热烘烘的,忍不住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啵的亲了一下。 其实季寒书早已断定玄女门这场祸事不小,但一直未曾向齐墨冰明言,一来他知齐墨冰深居简出,对勾心斗角的事儿极是懵懂,对她说了,她不但没有主意,还要白白担着一份心。二来锦衣卫对玄女门的行动筹划多时,玄女门已然十分被动,而今情势,以不变应万变,或是上策。三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回玄女门的对头不是别人,而是天子,要跟天子作对,除非能够推翻了他,否则只有失败一途,自己说了与白说又有何异? 以往他与敌人斗智斗力,也曾失手,但即便失手,亦是越挫越勇,丝毫不曾泄了气,可如今不得不调转了枪头,与曾经效忠过的君王为敌,与曾经唇齿相依的僚属为敌,心中甭说多沮丧多不是滋味。他不由的苦笑,忽然鼻窦馨香,齐墨冰在他的唇上吻了一吻。他回过神来,且惊且喜。 齐墨冰嗔道:“想什么呢?睬都不睬人家。”季寒书问:“你刚才说什么了?”齐墨冰故作神秘道:“忽然不想告诉你啦。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季寒书拍一拍她的手,沉吟道:“我也不瞒你,依我看,眼下玄女门确实有难,当可毋庸置疑。不过是大难还是小难,一时也说不定。”齐墨冰“哦”了一声,凝神注视着他。季寒书又道:“神龙见首不见尾,帝王之心,变幻莫测,谁也说不出个准来。锦衣卫不过是皇上手下的鹰犬,动与不动,全在皇上一心:或许他真的要除掉玄女门,这就是大难;或许只是震慑一番,给个教训,日后不了了之,这就是小难。依你看,这回是真动呢,还是假动呢?” 第一百零一章 忧思4 齐墨冰生性淡泊,平时除了练武,便是画画写字,兴趣不广,亦不喜结交出游,朝中政事、门派兴衰,从来不曾用心思考过,这时听了季寒书的话,顿觉这里头的事情远比自己起初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不禁心中一寒,道:“你……你问我么?” 季寒书微笑不语,然笑容中隐含的凝重忧惧之色,还是被齐墨冰看出来。 她紧紧咬着唇,心中一片混乱,过了良久,不堪重负的呵了一口气,郁声道:“我……我说不清楚。一年前我回岛后,将发生的事原原本本的向大姐叙述了,她只是说了一句‘我知道了’,并不表态。我也曾与二姐、三姐、五妹谈论过此事,她们都说皇上不至于这般忍心,因为……因为……因为……” 一连说了三个“因为”,眼神犹豫不定,显是怀着一个极大的秘密。 季寒书立时警觉,低声问:“因为什么?” 齐墨冰低声道:“我跟你说了罢。你知道六妹的亲生父亲是谁么?” 季寒书心头一凛,道:“江湖上有传闻,说六小姐是皇上的孙女,不知是真是假。” 齐墨冰将头使劲的一摇,道:“她不是皇上的孙女,而是亲生女儿,十六女戴阳公主。” 季寒书惊噫一声,嘿然道:“原来竟是这样。”想起自己适才与六小姐会面交谈,发现她表情眼神中总带着几分倨傲之色,似乎高人一等,与她一张童稚可爱的面容颇不相称。她虽无蔑视轻慢他人之举动,但这副脸孔让他人看在眼中,总是有些不舒服。他起初以为七玄女性情迥异,既然有外柔内刚的大小姐,恬静韬晦的二小姐,形骸放浪的三小姐,敦厚温婉的四小姐,豪爽开朗的五小姐,机灵好事的七小姐,那么有个骄傲得意的六小姐也就丝毫不奇怪了,却不想六小姐骨子里的傲气,是她与生俱来的尊贵身份使然。 齐墨冰道:“玄女门历来是男郎入赘,女儿跟随母姓,一裳姨子既不愿入宫,皇上也不能勉强,遂起封她为‘武妃’,封六妹为戴阳公主,任她母女俩回恋香岛去。她母女俩的身份封号已录入皇家宗册,只是一直不曾公开,因此知道的人极少。俗话说虎毒不食子,姐妹们都觉得,玄女门有皇家血脉,皇上再专横好杀,也不至于拿自己的亲生女儿开刀,不过是一时受小人蒙蔽,过后自会省悟,不再为难玄女门了。” 说到这,她抬起头来认真注视着季寒书,双眸中犹豫不定,含着求助之色,显是对自己与姐妹们的推断失去了信心,握紧了他的双手问:“寒书,你觉得呢?” 季寒书却暗暗心灰,想自古以来皇帝杀自己子女的事情还少么?平凡人家对自己的子女定然是视若明珠,心疼呵护,然皇家血亲,最是翻脸不认人。玄女们不知宫廷内种种人伦惨变、腥风血雨,以常情常理推断皇家之事,显是大错特错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上意难测,对玄女门当真是要断然剿杀还是略施小惩,他心中也无底数。他不愿平添齐墨冰忧烦,道:“六小姐既是皇帝亲女,此事或有转机,说不定事态并无想象中那般严重。而且,说句大不敬的话,皇帝年事已高,身板大不如前了,恐怕也就在这两三年之内。太子是位仁慈之主,当年我季家遭难,太子也曾发言相救,想来他定然不会为难玄女门。咱们来个无为而治,就这样耗着,耗到圣上殡天之时,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说完微微一笑,神色如常,口中虽说那“大不敬”的话,可脸上却“敬”得很。季家忠心为国,到头来竟惨遭诛戮,家破人亡,他心中对朝廷恶感极深,敢公然咒皇帝早死的人,除了季氏兄弟,世上怕也不会太多了。齐墨冰极其信任他,信以为真,心下大感宽慰,不过她可没胆量公然附和他一番大逆不道的言语,只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季寒书有意将话头转开了道:“是了,怎的不见慕雪的伴读方兄弟的面?前日在悦来老店承蒙他款待,还来不及谢谢他。”齐墨冰道:“你说方子桓?你不必去谢谢他啦。慕雪那丫头听说他对你兄弟俩摆谱不尊敬,很是恼火,将他伴读郎一职给撤了,罚他去扫半年的地。” 季寒书道:“哦?”想说“他虽有些倨傲,可我并不见怪,也没对慕雪提起呀”,转念想到,定是季寒礼心有不忿,将这事添油加醋的向韩慕雪告发,结果韩慕雪重重处罚了方子桓。他笑道:“这可错怪方兄弟了,你跟慕雪说说,请她饶了方兄弟罢。” 齐墨冰道:“我说也没用,慕雪说,军队里有大将,有副将,玄女门只有掌门,却没有副掌门,怎么说得过去?所以她现在可是我们玄女门的副掌门啦,除了大姐,玄女门里头数她最大。”说着掩口一笑,笑意嫣致,语带诙谐:“当然,这副掌门是慕雪她自封的。” +++++++++++++ 这日兄弟俩在几位玄女的陪伴下在岛上好好游览一番,大是欢愉。第二日是腊月初十,正是玄女门英雄大会召开之期,天才刚亮,韩慕雪与李维庸便来叫门,带二人出去看热闹。 兄弟俩随韩、李二人来到岛上码头,只见码头棚舍内已坐了不少人,海面上风和日丽,船影憧憧,群雄坐船陆续上岛。五小姐燕琴聪在江湖上露面最频,人缘极广,因而被分派作负责接待事宜,领着门人在码头上左右应酬款待。季氏兄弟不愿张扬引人注目,只与韩慕雪、李维庸一道站在远处树荫下,远远观看。一年前韩慕雪抱来的小狗花儿这时已经长大了,与主人形影不离,俯在主人脚边,摇着尾巴,半眯着眼睛,甚是安适悠闲。 第一百零二章 暗香1 群雄陆续登岛,越聚越多,坐在棚舍内饮茶说话,码头上一片喧哗吵闹。这时只听半山上几声铳响,吉时已到,玄女门人在前领路,招呼群雄上山。登岛的群雄此时已有四五千人,众人排成长龙,沿着山道逶迤而上,海上船影不绝,不断的有人上岛来。来客中有的成群结队,服色统一,可见出自各武林派别门下,也有不少人服色各异,三三两两的结伴而来,显是无门无派的江湖浪人豪客。 韩慕雪虽不在江湖上行走,但各门各派的服色大抵认得出来,向兄弟俩不住口的介绍指认,然语气甚是不屑,显是没将各门派的来客放在眼内。在她心目中,玄女门既是天下第一,那么其他门派俱都不值一提。季氏兄弟从来不以武林人士自诩,也没心思去掺和武林中事,各门派的名字、出处、首脑人物的姓名都是听听就算了,并不用心记忆,只对可能与会参加比武的高手的武功路数、武艺高低格外留心。只是韩慕雪眼界太高,对他人的武功一竿子打死,统统视若粪土,说的不堪一击,因而她对群雄武艺的评价全不能作准。好在齐墨冰早已为自己未来夫君做足了功课,列出一份当今武林内高手的名册,名册上详细记录了各人的门派、特点、武艺评价,三日前已托韩慕雪转交于季寒书。季寒书将这份名册用心研究了几日,对天下高手已有了大致了解。他自知自己这身投机取巧速成得来的武艺虽能与武林高手争衡,但是一旦遇上了各门派宗师级别的武学大家,自己可就破绽百出,自找苦吃了。好在这些宗师高人年事颇已不低,一大把胡子的人再来争一个美貌小姐做老婆,传出去可大大的不好听,因此碍于名声身份,凑热闹的兴致不减,出手打擂的劲头却不高;若当真有人不顾老脸,上台打擂,韩慕雪已安排下托儿,但有老者上台,这些托儿立即大声讥讽嘲骂,非叫他灰溜溜的退下擂台不可。不出意外的话,季寒书所要应对的劲敌还是以各门派中的二代高手、后起之秀为主。 韩慕雪向来话多,口若悬河的说了好久,不觉口干舌燥,大为口渴。她摸摸小狗的背,说道:“花儿,去棚子里拿一壶茶来给我喝。”那小狗极通人性,叫了两声,便就一溜烟去了,再回来时,果见它嘴里叼着一只大茶壶,壶盖上倒扣着五只大茶碗。韩慕雪笑道:“花儿真乖。”取过茶壶,倒满了四只茶碗,还剩一只碗。她笑道:“嘻嘻,花儿好乖,多取了一只茶碗,原来你也想喝茶伐?” 那小狗叫了两声,回过头张望,只听一个声音传来道:“还有一只茶碗,是我的。我也要喝小祖姑奶奶的茶。” 韩慕雪听见那声音,低低的“啊”了一声,显是十分兴奋,果然就见一位白衣公子远远走来。他衣袂飘飘,从容潇洒,一手摇着扇子,扇面上写着一个大大的“雪”字,朗声笑道:“小祖姑奶奶,好久不见。”正是英武堂总堂主万程鹏的小孙子万俊人。那小狗是韩慕雪所养,玄女门下谁不认得?适才它在棚舍里取茶壶茶碗,万俊人正与英武堂弟子在棚舍内喝茶,认出是它当年韩慕雪身边的那只小狗,那小狗也记得他,便领他来了。 韩慕雪见是他来,脸蛋儿红了一红,目光盈盈流盼,有些惊慌,有些意外,还有些羞赧,一时间竟大有忸怩之态。 季氏兄弟看在眼里,对视一眼,心中已有着落,只不声张,向万俊人迎上一步,抱拳作揖。万俊人向兄弟俩及李维庸逐一致意,最后目光落在韩慕雪身上,定了一定,眼神中隐隐生出几缕温情,然后弯下腰去长长一揖,道:“俊人拜见小祖姑奶奶。” 韩慕雪却板着一张脸,佯佯不睬地道:“怪的呢!怪的呢!方才天色还一片晴朗,怎么忽然飘来一片乌云,我正奇怪哩,原来是你来了,哼!”季氏兄弟忍着不敢笑,心想这丫头心里明明欢喜人家,却冷嘲热讽,愣是不给人家好脸色看。 万俊人微微一笑,双眼只是看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的仰头望向她头顶的天空,说道:“是啊,我确是一片乌云,怎比得小祖姑奶奶身披彩霞,头顶祥云,婷婷苒苒的立在一大片彩云下呢?自然是不能比啊。” 韩慕雪下意识的往头上一看,只见树荫翠绿,蓬蓬如盖,树上生着数不清的粉色花朵,果然是一朵“祥云”般,不由粉面生娇,噗的笑了。万俊人见她笑容娇媚,美不可言,更加贪看不尽,唇边微微含笑,两只眼睛索性定在她身子上不动了,竟视旁人如无物。 韩慕雪被他这样大胆的看着,心中又生羞赧,脸一撇,爱理不理地道:“你怎么来了?好有闲工夫噢。” 万俊人有意逗她,笑道:“玄女门四小姐出阁,我自然是来看四小姐的。怎的,你以为我会来看你么?” 韩慕雪哼了一声,撇过脸不睬。忽然脸色一白,扭过头来,不无恐慌地道:“你……难道你是来比武的?”一年前在她英武堂做客时,曾与万俊海、万俊人兄弟俩比武玩儿,虽然兄弟俩有意相让,输给了她,但她已看出二人均是武学奇才,玄武真功修为极高,论武艺其实不亚于己。倘若他这回前来比武打擂,季寒书可绝不是对手。 万俊人嘻嘻笑道:“是啊,难道我不能来吗?四祖姑奶奶国色天香,俊人仰慕已久。” 季氏兄弟虽知他不是真话,无非有意挑逗韩慕雪,但知此人武艺极高,不由暗自担心,生怕他当真会上场打擂。韩慕雪不知是气的,是急的,还是起了醋意,脸儿一阵白一阵红,瞪了他一会儿,恶狠狠地道:“我不许你上台比武!”说罢右袖袖摆在胸前掠过,手里立时多了一柄大大的折扇。 第一百零三章 暗香2 万俊人却哈哈大笑。韩慕雪怒道:“你笑什么?你要比武,先赢过我再说!”扇柄一点,直直向他面门戳去。她以扇柄作剑,出手便是极其狠辣凶猛的玄女剑法。 万俊人身子微微一斜,手一抖,“啪”的一声,展扇护住面门,韩慕雪一扇正好戳中了他扇面上那大大的“雪”字中央。她看见那“雪”字,登觉一股浓浓的羞意,收扇回身,吃人似的盯着他,但已止不住脸上越来越绚烂迷人的红云。 她气哼哼地道:“不要脸,干末将我的名字写在扇上?鲜格格,真会自作多情!” 万俊人翻个大大的白眼,讪笑道:“你才鲜格格,自作多情呢。我扇面上写的是我的生日,何来小祖姑奶奶的芳名?” 韩慕雪自然不信,呸了一声道:“噱头噱脑摆花腔,我才不上你当。” 万俊人笑道:“小祖姑奶奶不信?那请看。”将扇面一转,转过另一面来,却写着一个大大的“小”字,合起来正是二十四气节中的“小雪”。他道:“我是小雪那日出生的,因此在扇上写下自己的生日,难道这也有错?”说着将扇子摇了几摇,笑吟吟的,显是有意向她示威。韩慕雪且羞且气,紧紧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她伶牙俐嘴,若有人竟能驳得她哑口无言,委实罕有。 季寒礼仗也打,命也拼,声色犬马之事也不少沾,早已看出门道来。他虽不知万俊人的生日是小雪那日不是,但若说他不是有意将韩慕雪的芳名写在扇子上,那是决计不信的,有些幸灾乐祸的想:“泡妞三绝:嘴巧钱多脸皮厚——这小子都沾上啦,道行很高啊!呜呼哀哉,小丫头这回怕是在劫难逃了,嘿嘿!” 韩慕雪气怒当头,忽然想道:“这小子言语不恭,正是有意气我,我可不能上他的当。”脸上阴云登消,向万俊人假假的一笑,道:“小祖姑奶奶我还有事,不跟你唠嗑了撒,你请自便。大哥、三哥、李兄弟,我们走。”伸手召唤过小狗,扭头就走。季氏兄弟当然识趣,抱拳道:“万公子,暂且告辞。”拉起李维庸,紧紧跟随韩慕雪。 这一下万俊人果然急了,忙叫道:“小祖姑奶奶,你去哪里?” 韩慕雪头也不回,道:“你还真是鲜格格,恋香岛是我家,我爱去哪块就去哪块,难道还需向你禀报?你还真不着调。”万俊人更急,道:“我也随你去。” 韩慕雪回头看了一眼,暗暗好笑,面上依旧冷若冰霜,道:“我又没请你,你跟来做什么?哪块凉快你哪块去,好好想想打擂的事。万公子倜傥潇洒,武艺高强,这天下第一高手的名号安在你的头上,倒也适得其所。”说话间,脚步越快,已去了十丈开外。 万俊人站在原地,怔怔望着韩慕雪的背影,忽的拔足急追,挡在她身前,陪着笑脸道:“小祖姑奶奶生气了?是俊人不对,俊人向小祖姑奶奶赔礼了,求小祖姑奶奶消消气。”说着连连作揖。韩慕雪哼了一声,佯佯不睬,却也没继续走了。 季氏兄弟对视一眼,暗暗吐了吐舌,心想万俊人脸皮当真是厚,当着旁人面前,尚且如此赖皮,如若无人在场时,却不知如何了。兄弟俩都看出他两人互相有意,不去掺和,悄悄的走开。李维庸也不傻,呵呵一笑,跟着季氏兄弟去了。 韩慕雪见三人都走了,忽然有些感到不安起来,掠了掠长发,转过身子,不敢去看万俊人。 她掠发之间,耳垂下白光微闪,洁白晶莹,露出一只珍珠耳环。万俊人认出这耳环正是当日他送于她的礼物,心下大喜,笑容洋溢。 韩慕雪瞥了他一眼,见他似吃了开心果一般,满脸笑意,冷冷道:“你有毛病末,独自傻笑!” 万俊人怕她发脾气走人,不敢再乱开玩笑,一本正经地道:“方才俊人胡言乱语,开罪了小祖姑奶奶。俊人这次来,其实是爷爷为四祖姑奶奶与季大侠的喜事备下了厚礼,遣我与二哥上岛恭贺。除此之外,别无他意,我也不是来打擂的,望小祖姑奶奶明鉴。” 韩慕雪原以为他必要胡说调笑自己一番,因此在心里筹划着说辞,再不能似方才那样,被他说个哑口无言,却见他忽然恭敬起来,颇有些意外,道:“你说真的?你爷爷怎的不来,却叫你跟你二哥来?” 万俊人面色怅然,道:“爷爷本是要亲自来的,可是不行了。爷爷年岁已高,这一年来身子特别不好,久病不愈,已两个月不能下床了。” 韩慕雪微微一鄂,当即敛容道:“原来如此。你爷爷他患的是什么病?玄女门中有许多珍贵药材,若能用的上,我当即转告大姐,给你们送去。” 万俊人道:“谢小祖姑奶奶美意。不过……”无声的笑了笑,摇了摇头。他后面的话虽未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万程鹏病势沉殆,已是回天乏术了。韩慕雪想起一年前见万程鹏时,他须发虽白,但精神矍铄,神采飞扬,不减英雄气魄,不想如今英雄迟暮,将不久于人世,心中伤感,眼圈也红了。 万俊人道:“小祖姑奶奶不需伤感。人生自古谁无死,爷爷看事甚是豁达,常常说一个人做不了一世英雄,但能做个富足安乐、子孙满堂的家翁,也不白活了。何况他确实也做下了不少轰轰烈烈的事业。他晚年时沉迷书画,对四祖姑奶奶最为仰慕,一年前有幸拜会四祖姑奶奶尊颜,可说此生再无遗憾了。”韩慕雪点点头,伸手在眼角拭了拭。 万俊人看见她泪意盈盈,楚楚可怜的娇态,不禁心旌摇动,心头涌起一阵强烈的予以保护怜悯之感,向她挨近两步,柔声道:“小祖姑奶奶快快别哭啦,外人还道玄侄孙欺负你。” 第一百零四章 暗香3 韩慕雪抿嘴一笑,侧过头来,却只看见他的胸口。比起一年前,他似乎又高了,而自己仍是那个矮小的丫头。抬起头白了他一眼,道:“你没事长这么高做什么?摘树上的银子啊?你闪开些,我讨厌仰着脖子看人。” 万俊人微微一笑。女子抱怨男子长得高,无不出自倾羡之意,实则天底下又会有哪个女子讨厌男子长得高的?当下又挨近一步,看似无意,其实有意用手臂轻轻蹭蹭韩慕雪的肩膀。韩慕雪抬头看了一眼,垂下头,仿佛忽然发起愣来。 万俊人低头看着她的脸,胸中如火烧,忍不住便想将她娇小芳香的身子拥入自己怀里,但又怕唐突了她,想了一想,笑着说道:“我说件好玩的事给你听,你想听不?” 韩慕雪道:“我不想听。”眼睛却看着他,充满了好奇。万俊人道:“小祖姑奶奶不知,其实这回爷爷吩咐家人送礼上恋香岛,该由我大哥二哥来的,家父另有差事交给我办,原本不让我来。”韩慕雪问:“那你怎么来的?” 万俊人哈哈一笑,不无得意地道:“是临行前那一晚,我将大哥一掌打晕了,然后关进了地窖里。第二日家父寻不见我大哥,着急得很,唯有叫我与二哥同行,所以我就来啦。” 韩慕雪掩口笑道:“你可真坏,居然敢出手打你大哥。你能一掌将他打晕,你的功夫比你大哥还要好么?” 万俊人并不谦虚,扇柄在手心里敲着,神气活现地道:“惭愧惭愧,论起武艺,三兄弟里算我强些,但真与大哥较量起来,一时间也难分胜负。我是背后下手的,他不提防。”韩慕雪笑道:“还背后下手?你这人真坏死了。你可别将你大哥打坏了。”万俊人呵呵笑道:“大哥是习武之人,哪里有这般娇气。我临走时已留下字条,家父看见,自然会将大哥从地窖里解放出来。”韩慕雪问:“你怎么不打你二哥,却打你大哥?是不是你大哥比较好欺负呀?”万俊人道:“这倒不是。想必你也看得出来,我爹爹是个极窝囊的人,做事全没主见,二哥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也没主意,可我大哥却十分机智多才。我若将我二哥打晕了,我爹爹虽然猜不出是我做的,可我大哥定然猜得到,因此我将大哥打晕,爹爹和二哥就好蒙了。” 韩慕雪笑得合不拢嘴,道:“嗲勿煞勒,臭美不死你!我看最最机智多才的人,不是你大哥,而是你。”万俊人笑而不语,展开扇子摇了几摇,甚是得意。 韩慕雪目光落在扇面上那大大的“雪”字上,心头微微发烫,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轻声道:“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这般想要到恋香岛来?一定是你爹爹交给你的差事十分艰难,你躲懒来着。” 万俊人道:“我英武堂在各地有许多分堂,每年年底各地分堂会将一年来的财务内政上报总堂,爹爹吩咐我汇总结算。这事儿虽然繁琐,但有管家师爷帮忙,却也不难。”韩慕雪问:“既然是好办的差事,你为什么不做,非要千里迢迢的到恋香岛来做跑腿儿?”万俊人道:“因为……因为……”忽然住口不说,目不转睛的凝视着韩慕雪,目光中柔情深孕,爱意如溢。 韩慕雪心头怦怦直跳,心中似明白,却又似不明白,想听他说,却又害怕他说,乱糟糟的一片。 就在这无所适从间,耳中传来他极轻极柔的声音:“因为,我想你,一定要来看你。” 她的心剧烈的一跳,抬起头来望着他,只见他脸上挂着浅浅微笑,容色真挚,一丝不苟。她赶忙又低下头去,身体似在云端,飘飘然的全无着落,心里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害怕。 只听万俊人说道:“七小姐……”顿了顿,接着道:“我能这样称呼你吗?”语意惴惴,生怕触怒了她。 韩慕雪没有答话,只是微微点一点头,双手置于胸前,紧紧相握,低头看着自己的裙摆。 万俊人心潮澎湃,一本正经地说道:“七小姐,我跟你说件事儿,你……你想听吗?”韩慕雪低着头,既不说“想”,也不说“不想”。万俊人伸过手去,想去摸她的小手,却又缩了回来,说道:“嗯,我想说,等我做上了英武堂的总堂主时,我想……” 韩慕雪却忽然弯腰掩口,扑哧一声笑了。 他与韩慕雪性情颇有相似之处,对她迷恋极深,已滋生出要想娶她为妻的念头,想说“等我做上了英武堂的总堂主时,我想上恋香岛来提亲,求大小姐将你许配于我”,可是才说了半句,便被韩慕雪笑声打断。他问道:“你笑什么?” 韩慕雪掩抬起头来,脸上笑吟吟的,半带嘲讽地道:“你要做英武堂的总堂主?呵呵,不知是十年后,还是二十年后?或许是来世?”她何等聪慧,听到他的前半句话,已意识到这话与自己有十分重大的牵连。她心里对万俊人滋生情意,的确不假,但玄女门严规:玄女神功未曾大成时,不可妄谈婚嫁。她资质纵然极高,但要将玄女心经习练至大成之境,怎么说也还再需二十年的时光,因此此时的她不愿过多的往情爱之事上去思量,而且也没道理要万俊人等上自己二十年。她情知万俊人那话说了出来,结果只会让双方难堪,因而巧妙的借故打断了,不过他的心意,她是心领了,并且心中深自欢喜。 万俊人纵使再聪明,也猜不出她这一笑背后的深意。他一腔真情,呼之欲出,却热脸碰上冷屁股,不仅被她嬉笑打断,且她言辞间也颇含轻视,心中不悦,板着脸道:“我说我要做英武堂总堂主,这很好笑么?你怎知道我做不上总堂主?莫要小瞧了我。” 韩慕雪嘻嘻一笑,手掌在自己唇上打了一下,说道:“你别生气撒,是我说错话啦,我打我这张臭嘴,行了末?别生气末,嘻嘻。” 第一百零五章 试探1 万俊人一点不笑,严肃地道:“我不生气。我说的是真的。” 韩慕雪眨巴眨巴眼睛,摇头道:“你武功人品俱是一流,英武堂总堂主由你做,原也十分合适。你有志气那很好,可是现在说也太早了些,且不说你爷爷现还健在,你上头还有爹爹及两位兄长呢。”万俊人笑道:“不早了。这总堂主的位子,定是我的。” 韩慕雪知他性格不仅自负而且爱炫耀,只当他爱面子,要在自己面前逞能显摆,一笑而已,道:“那么我要好好恭喜你啦!” 万俊人知她言不由衷,眉头一蹙,肃然道:“你不相信么?”韩慕雪道:“我信,我真的相信。”万俊人将信将疑的看了她一眼,笑道:“我知道你在哄我,可我不哄你,说的都是实话。” 韩慕雪正要开口分辨,他却摆手打断,道:“爷爷的病很重,眼见是不成了,他去世之前,定要指定一人继承英武堂。我大伯他死得早,就不必说了。我爹爹人太窝囊,武功又低,由他做总堂主,不免被人笑掉了牙,自然是不能做的。我三叔他武功很高,人也极有气派,不过他最近已经调入京畿了,仕途正一帆风顺,一心为官,并无心思要接掌英武堂,而且武林中人历来对朝廷官员心存隔阂,由一个在朝廷做过官的人接掌英武堂,外人异议必多,这道理爷爷知道得很清楚,因此总堂主之位,到底要从我们三个孙子里挑选。” 韩慕雪对他三兄弟都不乏了解,想说“你大哥精明强干,武艺也练得不错,兼是长孙,想来定是他的机会最高了”,不过怕万俊人不高兴,因此忍住不说。 万俊人摇了摇扇子,说道:“你定是以为我爷爷会立我大哥做接班人,是不?哼哼。”鼻子里哼了两声,神色中颇有几分倨傲蔑然,道:“我大哥武艺很好,做事也精明,可是他长得太像我爹爹,年纪不大,却十足一副小老头的模样,莫说不讨姑娘家喜欢,便是男子看了,也暗暗的取笑。我爷爷年轻时姿容甚伟,极有威仪,虽对我大哥殊无偏见,可是到底嫌他仪容猥琐,不肖己意。英武堂天下闻名,麾下弟子不计其数,可总堂主竟是一个秃头瘦削、病夫模样的人,外人肯定会嘲讽‘望之不似人主’之类的话语,你说丢脸不丢脸?因此爷爷是不会立他的。我二哥相貌也好不到哪儿去,并且他太过老实憨厚,有些木讷,能管好自己已然不错,英武堂能交给他这样的人么?至于我嘛,呵呵,别的也不用多说了,说了好似自卖自夸似的。” 说罢微微一笑,一手背在身后,昂首挺胸,白衣翩然,果然是“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韩慕雪扑哧一声笑了,心想他三兄弟中,论武艺三人不相上下,论相貌,的确数他英俊倜傥,器宇轩昂,最具总堂主之威仪,原也不必谦逊,可是他言语中指摘贬谪自己父兄的短处,也太傲慢刻薄了些。并且万程鹏虽然病重,却还在生,如此公然议论祖父身后之事,未免有些寡恩薄情,不是为人子孙应尽的孝道。因此韩慕雪虽认同他的推断,却不认同他的言辞语气,淡淡回了一句道:“你说的也是。” 万俊人呵呵一笑,甚是得意,道:“等我做上了英武堂的总堂主时,我想……” 韩慕雪怕他旧话重提,忙岔开话道:“时辰不早了,我领你上山罢。我们先上山,上了山,有事慢慢说不迟。” 万俊人那话憋在肚里,急切的想向她表明心迹,可谓不吐不快,却又不敢勉强出口,须得找个最合适的时机,遂强自按捺下来,道:“如此也好。” 两人遂去寻季氏兄弟与李维庸,但他三人不知走到哪里去了,却见一群道士打扮的人迎面走来。韩慕雪一看那几人的面貌,立时认出来,低声道:“是剑仙门!” 玄女门与剑仙门不合,原也不是秘密,万俊人立时为之警觉,道:“剑仙门也来了,怕不是来捣乱罢?”韩慕雪蔑然道:“敢来捣乱?哼,借他两胆!”昂首驻足,扇柄徐徐在手心里敲打,似笑非笑的瞧着,专等对方过来。万俊人担心她一言不合,便即与对方动手,紧紧守护在她身侧。 剑仙门门人缓步朝韩慕雪走来,为首那人身材粗壮,面如铁色,双颊上生着些许麻皮,点点凸凹,显得严厉冷酷,双目厉于鹰隼,生冷如刀,对视之下,叫人不寒而栗。他便是剑仙门十四嫡宗之首,现任掌门剑霄寒。左右三人韩慕雪已见过,一人是十四嫡宗的老三剑畅岩,一人是一年前翼德镇上与齐墨冰动过手的老九剑荣山,还有一人低垂着头,怯生生的面带羞红,正是那傻不楞登的老十四剑南卿。四人身后还跟着十数名剑仙门弟子。 在翼德镇时,韩慕雪吃了剑荣山的苦头,心中恨极,盯着他的双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可是一看见剑南卿,想起数日前他局促慌张之下,竟喊自己做“姑姑”的往事,心中好笑,紧绷的脸不由松弛下来。 剑霄寒领着众人径直走到韩慕雪身前,微微一笑,起手一揖,道:“果然是玄女门韩姬七小姐,本座有礼了。” 韩慕雪皮笑肉不笑地道:“是剑仙门的掌门师兄么?幸会幸会。是什么风将贵掌门吹到恋香岛上来啦?小妹有失迎迓,多请见谅。”剑霄寒道:“会闻齐姬四小姐出阁之喜,本座略备薄礼,携一众弟子登门拜贺,企盼能喝上一口齐姬四小姐的喜酒,此外别无他意。”顿了一顿,微笑道:“数日前我剑仙门门下弟子言语不恭,得罪了七小姐,本座已将肇事弟子深责了一番,今日特来向七小姐赔礼,请七小姐赎罪。”说完回头看了一眼,从人中立即走出两人来,向韩慕雪赔罪行礼。 第一百零六章 试探2 韩慕雪一看那两人,正是数日前在安平镇上被自己打伤的那两名弟子。她心想:“那日明明是我有意挑衅,将他门下弟子打伤,怎的今天他反过来向我赔罪?不对不对,他们前倨后恭,定然有鬼。”她虽知对方来意不善,但碍于今日英雄大会,实不便节外生枝,与对方起衅,却也不愿就这样白白的息事宁人说软话,道:“他俩不识好歹,敢在我玄女门的地头上撒野,本来是不容轻饶的,不过看在掌门师兄的脸面上,就这样算了罢。还请掌门师兄将自己的圈子关牢看紧了些,莫要再放出幺么小丑来闹事,我七小姐打狗是从来不看主人的。” 她言语挑衅,便是想试试对方的反应。果然此话一出,剑畅岩、剑荣山及十多名剑仙门弟子人人脸上均显怒色。剑霄寒却面色如常,呵呵笑道:“七小姐责备的是,是本座对门下弟子疏于管束。” 韩慕雪见他居然面不改色,心中疑窦更增。但对方既不发怒,自己纵然有心挑衅,却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一时间无从下口。又寒暄了几句,剑霄寒便领着从人告辞。韩慕雪悻悻的哼了一声,转头时,却见那剑南卿依旧定在原地,低头发窘,连众人走远了也不发觉。 韩慕雪险些没笑死,心道:“天底下居然有这号人,这小子傻破天啦,当真千古难寻!”对他说道:“喂,你还发呆呢?你师兄师侄们已经走啦!” 剑南卿身体猛地一震,木然注视了她一阵,突然醒悟过来,逃也似的转身就走。 韩慕雪笑得直打跌,万俊人亦是嗤嗤直笑,凑近她耳边道:“七小姐你看,这人多傻,做得傻瓜的祖宗了。原来不仅人长的丑要死人,人傻也要死人的。”韩慕雪问:“为什么人丑人傻都要死人?”万俊人笑道:“人丑,吓死人;人傻,笑死人呗!哈哈哈!”得意的大笑,似乎自己说了一个天底下最最好笑的笑话。 韩慕雪虽十分憎厌剑仙门,但并非凡是剑仙门之人便一憎到底,好比剑真轩,她便很是敬佩服气。她对剑南卿本无恶感,反倒觉得他傻乎乎的甚是好玩,这时听见万俊人对他刻意奚落取笑,不禁对剑南卿起了三分同情之念,白了万俊人一眼,冷冷道:“很好笑么?可我一点不觉得好笑。” 万俊人一愣,笑容僵在脸上,不知所以的看着她,表情古怪得有些滑稽。韩慕雪看见他无所适从的滑稽表情,反而笑了,道:“嗯,你这样脸倒是好笑的很,我喜欢,哈哈!” 万俊人搔了搔头,忽然两眼放光,喜不自胜,以为她说“你的脸好笑,我喜欢”,是出于对他英俊脸庞的爱慕之意。 韩慕雪懒得去搭理万俊人,心想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那剑南卿傻愣愣的,或许能从他口中套出些虚实,遂追上几步,唤住剑南卿道:“嗨,你站住!” 剑南卿怔怔的转过头来,先是四周望了几望,然后手指指着自己,不敢相信地道:“七小姐……七小姐是叫我么?” 韩慕雪莞然道:“是呀,我就是叫你。” 剑南卿搔了搔后脑勺,窘迫地道:“你……你叫我做啥?有啥子……有啥子事?”韩慕雪向他招招手,道:“你先过来。” 剑南卿回头向众师兄师侄的背影望了眼,又看了看韩慕雪,犹豫着拿不定主意。韩慕雪忽然板起脸,猛一跺足,命令似的大声道:“你过来!”剑南卿吃了一愣,这才小心翼翼的走向她。韩慕雪笑道:“真是生人不生胆,那天你与我交手时,你功夫不是很厉害末,怎么今天这般缩手缩脚,怕我吃了你啊。” 剑南卿脸色通红,抬手做了一揖,支支吾吾道:“那日……那日纯属一场误会,我不知道是你,请七小姐……请七小姐赎罪……” 韩慕雪温和地一笑,道:“那件事我早没放在心上了,你不需挂怀。” 剑南卿长松一口气,窘迫已极的脸上总算松弛了几分,道:“谢七小姐。”眼睛向她偷溜,她长发如丝,垂垂如瀑,额上系一条金丝头带,穿着一件水红绫小夹袄,一条白秋玉裙,腰间垂着一块亮闪闪的玉佩,与那日衣衫褴褛的说书先生装扮相比,华衣靓饰,风姿婷婷,简直惊若天人。他心旗一荡,惴惴不已,欲待不看,偏又难以猝拔。这时听她说道:“这位是英武堂的三少爷万公子。”他连忙抱拳致意,又偷瞥了一眼,只见万俊人衣冠楚楚,风度翩翩,与韩慕雪并肩站在一起,男才女貌,直如一对璧人,不由得自惭形秽,低下了头自卑得再不敢多看一眼。 韩慕雪指了指码头旁的棚舍,甜甜一笑道:“十四师兄,我请你喝碗茶去,愿意赏脸吗?” 剑南卿欲待不去,抵不过她桃花般灿烂的笑靥。三人遂在棚舍内坐下,叫了茶水和几碟点心冷盘,韩慕雪甚是热情,招呼剑南卿吃这吃那。剑南卿见她对自己亲热,原本忐忑窘迫的心情渐渐为之松弛,心想:“三师兄常说玄女门的不好,还说七小姐行事鬼蜮,包藏祸胎,处处对我剑仙门不利,但现下看来,七小姐为人平易,对我挺好,没有三师兄说得那样坏,或许她甚至怀着与我剑仙门和解之意呢?”想到这,警惕戒备之心亦已大消。 玄女门为了此次英雄大会,着实花费了不少心机,棚舍虽是临时搭建,甚为简陋,棚内招待的茶水点心却无一不是佳品。剑仙门弟子虽然不禁荤酒,但绝不铺张奢欲,剑南卿从来未吃过这样好看味美的点心,韩慕雪又只情催促他多吃,他本来已用过早饭,这时竟吃得撑了。万俊人在旁陪衬,他难得有与心上人独处的时间,不想被外人搅了局,自感受到冷落,骨朵着嘴老大不高兴。韩慕雪心中有事,没工夫理会他高兴不高兴。 第一百零七章 试探3 韩慕雪与剑南卿闲聊一阵,渐渐将话头引入正题,道:“这次我玄女门英雄大会,承蒙各路英雄看得起,不论是来比武的还是来道贺的,着实来了不少人。江湖上各门各派亦都大遣使者前来,好比山东大刀会就来了三四百人,河南安阳帮、怀庆帮与山西柳家堡、云雾派都来了二三百人,云南雪山派来人最多,差不多有近六百人,万公子的英武堂也随行甚众。越是在江湖上名声响亮的门派,来的人便越多,剑仙门贵为中华剑道鼻祖之一,川、陕、云、贵四省的武林魁首,三分天下有其一,怎么这回却不多带些人来?也好在天下群雄面前彰显一番你剑仙门的威仪气派。” 她为了套剑南卿的话,是以将剑仙门的地位抬得甚高,否则她宁死也不会说剑仙门一句好话。剑南卿生性淳朴憨厚,从不会耍心机,除非是师兄刻意交代需慎守秘密之事,否则知道什么便说什么。可这回下山,师兄并无格外交代下什么,只说玄女门英雄大会,天下群雄齐聚,剑仙门虽与玄女门不合,但适逢百年一遇的盛事,剑仙门若不与会,倒显得公然与武林各派生分,于情于理不合。再者剑仙门上恋香岛来道贺,不仅不代表向玄女门低头弯腰,反倒能让天下英雄见识见识剑仙门的气度。 剑南卿在心中措辞了一下,答道:“临行前我听掌门师兄说,剑仙门贵为西南诸门派之首,名声实力,武林中自有公论。这次玄女门英雄大会,剑仙门心意到了便成了,犯不着在这些虚名上与别家门派计较短长,因此从人甚少,除了掌门师兄外,便只有三师兄、九师兄、我与十二位师侄而已。”他所以先在心中措辞,绝非意存机心,而是出于对七小姐的敬重,怕自己笨嘴笨舌的说错了话,惹对方不欢。 韩慕雪留心观察他神色,并未瞧出什么端倪,道:“剑仙门如此谦逊下士,无怪乎在武林中享誉千年,长盛不衰了。虽然剑仙门来的人少,但无不是门下的精英,武林中一等一的角色,届时比武擂台上,我想是剑仙门取胜夺魁的局面居多啦。” 剑南卿慌忙将口里的食物咽下去,摇头摆手,分外郑重诚恳地道:“不不,七小姐千万莫误会。掌门师兄再三申诫过,这回剑仙门只是前来道贺观礼,严令门下弟子不得上台比武。四小姐国色天香,文武双全,剑仙门深为仰慕,但绝无他意。” 韩慕雪笑道:“玄女招夫历来有之,又是当今皇上下达的圣旨,不论是谁,只要能在比武中夺魁胜出者,便能与我四姐共镶连理。剑仙门与我玄女门是有小小误会,但何尝不能藉此修复和好?而且以我的私心论,天下英雄,未有能出剑仙门十四嫡宗之右者,我玄女门的四小姐若是嫁给了别人呀,我觉得大大委屈了,但对方若是剑仙门,我倒觉得十分美满匹配呢。”剑南卿连连摇头道:“不、不,七小姐言重了。我剑仙门实无此意,七小姐望勿见疑。”韩慕雪笑道:“这有什么好隐瞒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剑南卿头摇得飞快,神色愈发严肃郑重,唯恐韩慕雪不信,额头上不由的急出了汗来。 韩慕雪见他矢口否认,寻思:“瞧这小子寿头寿脑的,大概一辈子没骗过人,他的话能够相信。英雄大会是皇上的旨意,公告天下,剑仙门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妄想捣乱生事,无疑自绝于天下英雄之前,想来他们不会愚蠢至此,而且他们这回来的人极少,就是想生事,也闹将不起来。玄女门是主,剑仙门是客,既然他们不惹事,也无意参与比武,那就由得他们去好了。” 遂信了剑南卿的话,又问了些剑仙门的近况,便不再多问了。剑南卿极少与外人交谈,不善言辞,心下惴惴,已被她的问题问得有些招架不住,这时见她不再提问,好似逃过一劫般,拭了拭额上的汗水,长长松了一口气。韩慕雪看他如此窘迫局促,愣头愣脑的,越发认定了他不会欺骗自己,拿起茶杯喝了口茶,微微发笑。 三人又聊了一阵,剑南卿心挂众师兄师侄,起身告辞。韩慕雪道:“这可是我的不对了,强拉你来喝茶,倒把你师兄师侄忘在一旁了。你不必着急,我这就带你寻他们去。” 剑南卿见恋香岛地域广阔,人众又多,正不知何处寻起,这时听了大喜,连声道谢。韩慕雪微笑道:“我们走吧。”站起身来,盈盈起步,走在最前,万俊人忙不迭的紧随在后。剑南卿一直不敢正视她的脸,这时向她背影看了一阵,如梦似幻,心头甜丝丝的,颇觉满足。 三人在码头上寻了一转,不见剑仙门人,韩慕雪心想他们必是随群雄上山去了,遂领着二人上山。山道上人流熙攘,一路尽是赴岛群雄的身影,接踵摩肩,人龙由山脚一直蜿蜒至半山腰。剑南卿东张西望,寻找着同门的身影,甚是焦急慌张,韩慕雪早没将寻人的事放在心上,心想季氏兄弟不知跑哪儿去了,在这节骨眼上,可千万别出什么意外才好,虽说兄弟俩武功不低,又极是机警伶俐,不大会出事,但他俩不在自己身边,总是有些放心不下。 她正自发愁,忽然抱在怀内的小狗“汪汪”的叫了两声,身子用力一挣,跳脱出去,晃着尾巴往前就跑。韩慕雪叫道:“花儿,你去哪里?”急忙追赶。道上行人极多,那小狗身形小巧,在路人胯下脚边奔过,一溜烟已不见踪影。韩慕雪追之不及,气道:“坏花儿,就爱乱跑,给我添乱!”一跺足,索性不理。 万俊人呵呵笑道:“小狗儿胖墩墩的真是可爱,莫让馋嘴的家伙捉去烧狗肉吃了。” 第一百零八章 试探4 韩慕雪瞪了万俊人一眼,心里又慌起来。花儿是玄女门七小姐的爱犬,门下之人纵使再嘴馋也罢,总不敢大胆到捉了它吃了,可赴岛的群豪又哪里知道是谁的狗?群雄中鱼龙混杂,黑道白道上的人物都有,偷鸡摸狗之徒可绝不会少。她气哼哼的向万俊人道:“你就爱幸灾乐祸,还不快帮我将花儿寻回来!” 万俊人笑道:“好好,我帮你寻去。可是,不找剑兄弟的师兄师侄啦?”韩慕雪向剑南卿看了眼,剑南卿忙道:“还是先寻七小姐的爱犬罢。”韩慕雪格格娇笑道:“嘻嘻,堂堂英武堂的三少爷与剑仙门十四嫡宗弟子,居然帮一位姑娘家寻狗,传出去谁人会相信?哈哈哈!” 万俊人嘴巴甚甜,笑着说道:“那也要看是谁了,若是七小姐心爱的宠物,莫说是小狗,便是一只苍蝇,一只老鼠,我也要找的。”韩慕雪瞪他一眼,道:“你当我疯啦,居然养苍蝇老鼠!”口里虽骂,其实心里高兴。 万俊人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向剑南卿一拱手,笑眯眯地道:“剑兄弟,趁此机会,咱俩切磋切磋轻身功夫如何?剑仙门真元无上心法乃天下数一数二的神功,在下钦慕已久,正想开开眼界。” 韩慕雪听了不由发怒,正想骂“不帮我寻花儿,比什么屁武功,你无聊不无聊”,见万俊人表面恭敬,嘴角却含着一丝坏笑,旋即念转:“他见我适才对那傻小子很是亲近抬举,有些嫉妒啦,借故儿想损傻小子一损。”遂笑而不语,亮闪闪的大眸子瞅瞅万俊人,又瞧瞧剑南卿,心中暗喜。 剑南卿听对方说要与自己比试轻功,微微一愕,嗫嚅道:“这……这……”万俊人有心要羞他一羞,好在韩慕雪面前得个彩头,怎容他推辞?笑道:“在下擅先了。”双足一点,身体高高跃起,掠上道旁树木。 他置身于树梢之上,树木随风摇动,他身子却灵巧如一只蜻蜓,牢牢钉在了树上,树随风动,身随树摇,好似全无分量,轻盈无比。韩慕雪竖起大拇指来,高声赞道:“哈哈,你真厉害,我佩服极了你啦!”这种轻功身法她原本也能做到,其实不以为然,不过她有意激得剑南卿与之比试,因此故意夸大其词,高声赞叹。 万俊人低头向韩慕雪看一眼,微微一笑,手搭凉棚向四处张望,摊摊手道:“没瞧见小狗,跑到前面去啦。”双腿微微一曲,借着树枝反弹之力,嗖的一声跃起,这一跃当真远极,如飞鹰掠空,足有十余丈远近,又落在了另一株大树的树梢上。 韩慕雪高声赞扬,心想:“这家伙不光是嘴巴上要强,武艺确实极高,若是真打起来,我未必胜得过他呢。”她心气骄傲的紧,眼中除了玄女门,别家的武艺丝毫看不起。若是在以前,她听说谁谁谁的武功高强,定要与其比试一番,将其击败,以彰显玄女神功之天下无敌,可这时她已对万俊人滋生情意,见他武功极高,不嫉反喜,觉得这种人才配的上与自己要好。她兴奋地道:“我也来啦!”高高一跃,几个起落,追上了他,将剑南卿孤零零的抛弃原地。剑南卿原本无意比试,怕对方走远难寻,无奈只好展开轻身功夫,紧紧追随。 万俊人看见剑南卿追来,心下一怔:“这小子身法虽不及我轻灵,但在树梢间纵跃行走,如履平地,下盘功夫确是十分扎实。”他一心只要将剑南卿比了下去,哪里还去管什么寻狗不寻狗,只顾往前跳跃疾驰,霎时间去得远了。剑南卿搔了搔头,欲待放弃不追,抵不过韩慕雪一再催促,只好努力相随。三位少年在树梢林海间穿梭跳跃,忽高忽低,犹如三只燕子互相追逐嬉戏,山道上群雄无不驻足观望,高声喝彩。 韩慕雪挂念小狗,不似万俊人那般只要取胜,一路留意脚下,不多时果然望见小狗在山道上徐步而走,摇头晃尾的跟在一人身后,姿态动作,似乎与那人极是亲近。那人不时回身驱赶,小狗还以为对方在逗它玩儿,欢叫跳跃,更是寸步不离。 韩慕雪唤住二人:“找见啦!”跃下树来,唤道:“花儿!” 那小狗见是主人来了,蹦蹦跳跳的跑近前来。韩慕雪怨道:“你这坏东西,再敢乱跑,我不给饭你吃啦。”弯下腰伸出双手要抱,小狗却一下闪开了身,往前跑了两步,回过身来摇着尾巴冲她叫几声,又向前再跑几步,又回过身来叫唤,表情甚是兴奋愉悦,显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之事,催促她跟随而去。 韩慕雪心头疑惑,向先前小狗跟随的那人看去,那人步履甚快,已走得远了。他头上戴着斗笠,身披黑色斗篷,身材瘦削,个子也不很高,在人群中毫不起眼。这时万俊人、剑南卿也落下地来,万俊人笑道:“哈哈,总算是找见了。花儿,过来。”从怀内摸出一个纸包展开,原来是一块点心,向它招呼。那小狗极是嘴馋,见有好吃的食物,别的也顾不上了,扑上来就咬,万俊人左手一捞,将它抱起,还给韩慕雪。 韩慕雪心里不由好笑:“他为了讨好我,连我的花儿也不放过,怀里居然时时揣着点心。”抿嘴一笑,轻轻抚摸在小狗的毛发,心中仍在疑惑:它为何如此兴奋,竟追着个陌生人不放? 万俊人将点心喂了小狗,然后向剑南卿抱抱拳,道:“剑兄弟轻身功夫好生了得,不愧是鼎鼎大名的剑仙门十四嫡宗弟子,在下自叹不如,佩服佩服。”其实两人并未分出胜负,相反以身法之轻盈优美论,万俊人身轻如燕,灵动优雅,比之剑南卿稍胜一筹。剑南卿忙抱拳还礼道:“万兄弟过谦了,是我输了。” 万俊人听他认输,虽是谦辞,还是觉面上有光,呵呵一笑,展开纸扇来摇了摇,扇面上那个大大的“雪”字跃然剑南卿眼前。 第一百零九章 黑衣1 剑南卿一怔,低头装作没看见,心里却想:“万公子将七小姐的芳名写在了扇子上,可见他与七小姐的关系不同寻常。万公子英俊潇洒,武艺又高,定然搏得七小姐心仪,若我是女子,自然也会欢喜上他的。” 一旁韩慕雪见万俊人如此虚情假意,做作卖弄,既好笑,又有三分恶心,道:“别贪玩啦,快去寻十四师兄的……” 然她的话才说了一半,忽然脸色铁青,双目睁得滚圆滚圆。 万俊人发现她神色大异,问道:“七小姐,你怎么了?” 韩慕雪紧紧咬着唇,似思索着什么难解之事。突然高声叫道:“去追那个人!去追那个人!” 万俊人奇怪道:“追哪个人?”韩慕雪将小狗放落地,高声向它吼道:“去追那个人!去追那个人!”口吻焦急,双目圆瞪,神情十分严厉。万、剑二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她何以如此。 那小狗一直被韩慕雪哄着惯着,视若掌上明珠,何曾见过主人这般声色俱厉的表情?已是吓得呆了,一对黑溜溜的大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她,尾巴竖起摇了几摇,欲要讨好。韩慕雪厉声道:“快去追那个人,你听到没有!” 小狗吓得身子一缩,退后几步,委屈的望了她一眼,呜呜哀鸣,然后调转身,往前直奔。韩慕雪顾不得理会万、剑二人,尾随小狗急奔而去。 剑南卿迷惑道:“万兄弟,七小姐她怎么了?” 万俊人看了他一眼,心想:“七小姐如此惶急,定有大事,怕是与适才那个陌生人有关。不过可不能让这小子一起跟去。”向剑南卿道:“七小姐与在下有些儿急事,不能陪剑兄弟上山了。剑兄弟请先行一步,我们山上再见!”一边说一边跑,话说完,人也去远了。他与韩慕雪独处,言谈正欢,却被剑南卿插进脚来打了岔,早巴不得甩开了他。 两人紧随小狗,奔出山道,径直往密林深处而去。一路上不时看见踩倒的花卉,折断的树枝,显然这条路先已有人行过,并且奔行甚急,连指头粗的树枝也能撞断了。 追出里许,万俊人听得身后枝叶唰唰,脚步声急,回头一看,却是剑南卿尾随而来。他暗恨道:“怎的又是你这傻小子,讨厌不讨厌!”折断一条树枝,在手里三折两掰,掰做七八段,反手向剑南卿射去。他内功造诣已臻上乘,飞花落叶皆能伤人,断枝挟带劲风,激射而去。 剑南卿冷不防前方有暗器射来,身子急往旁边一闪,断树嗤嗤嗤从身边擦过,打在后面一棵大树上。那大树枝叶繁茂,哗啦啦一响,叶如飞絮,落了一地,可见暗器劲力之强。剑南卿惶急之间闪过暗器,不防脚下被树根一绊,跌了一跤。他翻身跳起,迈开大步向前追赶,渐渐追近。 万俊人暗骂:“好烦人的家伙!”伸手入怀,摸出几枚细针,扣在手中。这细针长约四寸,细如牛毛,若非内功极强的高手绝难使用,射出后极难令人知觉。但因它极轻极细,便是挟带上再强的内力也难以致人死命,使用时若不喂以剧毒,增其伤人威力,便是射人双眼,致人目盲,因此暗器名曰“无影落目针”。 万俊人是名门子弟,不屑于在兵器暗器上喂毒,也不愿伤了剑南卿双目,只教射中他腿上穴位,令他不致追赶便可。他正盘算着合适的时机发出暗器,忽然听见远处“乒乒乓乓”传来一阵兵刃激撞之声。韩慕雪叫道:“快追!”此时不再需小狗领路,高高跃起,彩衣翩然,如半空中一抹彩云。万俊人亦加速跟上,穿过密林,只见悬崖边一块空地上季氏兄弟手持长刀,围着一人交手甚急。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适才那戴斗笠披斗篷的黑衣人。 那黑衣人武艺极高,一口长剑有如飞絮寒霜,急劲凌厉,剑法快得出奇,以一敌二,犹自稳居上风。季寒礼肋下鲜血淋漓,受伤不轻,李维庸掩身在一株大树后,双手抱着树干,胆战心惊的露出半张脸窥看。他一点武艺也不会,见季氏兄弟落了下风,怕得簌簌发抖,猛地见韩慕雪到来,欢呼大叫道:“七小姐快来啊!” 季寒礼见不仅是韩慕雪到了,还带来万俊人、剑南卿两位强援,大喜过望,叫道:“妹子快捉住这人,他是那晚翼德镇外走脱的锦衣卫头领!——哎呦!”右臂中了对方一剑。他自知负伤已重,难以再战,哇哇大叫,刀花连舞,脚下一步一退。那黑衣人得势不饶人,长剑连刺,连连向季寒礼招呼而去。季寒书向黑衣人连劈数刀,欲围魏救赵,缓解黑衣人对季寒礼的攻势。但黑衣人攻既急,守亦稳,背后似长了眼睛,身形犹如灵蛇,轻灵无比,不但季寒书的每一刀都能轻易避闪开来,同时亦不误了向季寒礼猛攻,剑光闪烁,将季寒礼笼罩其间。 这人便是一年前统领锦衣卫意欲加害齐、韩二姐妹的神秘黑衣人。他曾化妆酒肆女掌柜、海津镇上的乞丐,虽然面目全然改变,令人不能辨别,但百密一疏,身上气味却已被小狗牢牢记下,因此方才它嗅到气味,以为对方还是那位好心喂它奶吃的老婆婆。 韩慕雪见情势危殆,一个箭步赶上,左手抓住季寒礼后背,将他扯出圈外,右手折扇倏出,向黑衣人持剑的手腕戳去。那黑衣人斜身让过,长剑陡然反转,反手向身后刺去。这一招大出意料,韩慕雪暗道:“不好!”挥起折扇,迎头向黑衣人头顶劈落,黑衣人长剑圈回,向上一格,挡住了扇柄。韩慕雪叫道:“大哥!”往季寒书看去,不禁到吸一口凉气:他左手捂住腹部,鲜血正从指缝间渗出。 季寒书退后几步,强忍疼痛,道:“我还好!”那黑衣人到底忌惮七玄女威名,反手刺出长剑后不敢深入,急忙拉回剑锋自卫,否则这一剑下去,季寒书不免有开膛破肚之祸! 第一百一十章 黑衣2 韩慕雪叫道:“大哥,你且退下,我来对付他!”娇叱一声,陡然间双目精光闪烁,衣发飞扬,以扇做剑,手中使的是玄女剑法,身周鼓荡的是玄女真气,身影闪动处,带起一阵劲啸的疾风,飞花落叶随风俱起。数招之间,逼得黑衣人连连退步,登处下风。 黑衣人却也十分了得,面上亦步亦退,似狼狈难敌,猛地里瞅准半个空隙,一个箭步跨上,剑光一闪,削去了韩慕雪半片衣襟。韩慕雪大怒,攻得愈急,折扇刺削劈带,真气流动如风,带动花瓣落叶随着她的动作身法翩翩起舞,一时直飞,一时斜逸,一时抛向高空,一时贴地滑行。青的,红的,黄的,绿的,紫的,漫天花舞,彩絮纷扬,她的身影如同花海中一朵丽株奇葩,娇娆若妖。 眼见那黑衣人左支右绌,且斗且退,渐渐的招架不住,虽然仍不时寻隙反击,然反击之势越来越弱。韩慕雪攻势凌厉,出招越来越狠,越来越快,将体内玄女神功的威力推至巅峰,身周真气充盈绵密,鼓荡欲爆,袖摆、扇柄、裙摆上溢出淡淡红光。真气气虹过处,闪动千百条红霞,霞光飞逸,此隐彼现,仿佛劲风吹过无数盛满彩色细砂的盘子,彩砂因风而起,水线似的流淌风中,蜿蜒飞扬。真气带起的树叶花瓣急速流转,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被气虹割得支离破碎,化作数百成千,发了狂似的激舞飞旋。两人的身影笼罩在繁密的碎花残叶之中,已不大看得清晰。 玄女神功此等威势,无愧天下第一之名,众人看在眼中,无不如痴如醉,陶然忘我,同时又暗暗惊奇:韩慕雪片刻之间已发出二三百招,凌厉迅猛,直叫人喘不过气来,那黑衣人兀自守御有方,居然仍未落败。玄女剑法素以狠辣凶猛著称,玄女心经更是天下内功的翘楚,剑法、心经双剑合壁,堪称王、霸之合,威力无俦,寻常武者在数招之内已然毙命,武艺高者也绝难扛过百招以上,能抵挡住玄女门七小姐数百招之人,天底下委不多见,那黑衣人居然硬生生抗住了不败,其武艺之高固不必说,然其身份底细,更是令人难以琢磨。 季寒书观战良久,心头涌上一个疑问:那黑衣人一路采取守势,从寥寥数剑反击看来,的确已深得玄女剑法之精髓,他原来竟是玄女门门下么?越看越觉疑惑,喃喃自语:“这人的剑法委实高明之极,若非七妹内力深厚,否则不易占到上风……奇怪,真奇怪。” 只听身旁万俊人说道:“何止是剑法高明之极,内功同样也不可小觑。” 季寒书于武学门派、内功之道所知甚寥,忙问道:“万公子深谙武学之道,可看出此人的内功是出自哪个门派?”万俊人摇了摇头,道:“季大哥见笑了,小弟实在是看不出来。七小姐内力何等强猛,倘若对方只是剑法高明而内力却不强,数招之内莫说他的长剑要被七小姐震断,便连浑身骨头也要震得散架,而他竟能力抗七小姐数百招,可见若无深厚的内功根底,殊无可能。”季寒书叹道:“此人深藏不露,委实可怕。”万俊人微笑道:“不妨、不妨。他内功虽强,但在玄女神功面前,无非班门弄斧,七小姐取胜,只在早晚之间。” 季寒书听他说得胸有成竹,稍感安心。便在这时,只听得韩慕雪低低呻吟一声,右足沉重如铅,似受了伤,步法为之迟滞,玄女神功威势登时大减,气虹消弭不再,花叶在半空里盘桓回旋了几转,愈飞愈低,最后飘然落地。那黑衣人突然换了一个人似的,长剑如风,嗤嗤有声,泼水似的向韩慕雪狂攻。 战局竟出乎意料的在一瞬间逆转,强弱之势登变! 众人大惊失色,看韩慕雪的左足,既不见血迹,亦不似崴伤,然脚掌处似有极大的痛楚,不敢落地,只能以脚跟勉强行走。万俊人起初仍在轻晃折扇,意态悠闲,此刻见战况峰回路转,不禁绷紧了脸,双目睁得滚圆,扇柄紧紧握在手心。 剑南卿暗叫道:“不好。”他虽不知韩慕雪与那黑衣人有何过节,但心中对她倾慕有加,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为人所欺。再看一时,韩慕雪已是愈发不利,他终于忍耐不住,正欲出手,突然右肩一痛,被人重重推了一掌,几乎向前扑倒。 他这一迟滞,身旁万俊人早已跃起,身在半空之中,回头向他瞧了一眼,面上笑意古怪,犹如恶作剧成功后的得意。他立时醒悟,原来那一掌正是万俊人推的,意在阻止自己出手相援。他脸上一红,心想:“万公子与七小姐十分交好,七小姐有难,万公子义不容辞,我却去掺和什么?万公子武艺极高,七小姐得他帮手,定然无碍。”想到此处,立即打消了援手的念头。 万俊人高跃半空,右掌倏出,往黑衣人背后拍落。他贵为英武堂子孙,武林中的名门大派,心气极高,临阵对敌时不屑行那背后伤人的鬼祟之事,因而有意大喝一声,一来助己之威,二来叫黑衣人有所知觉,三来也是意在向韩慕雪告知:“七小姐,我来啦!”他这一掌饱含玄武真功精华,掌风呼呼,并且由上至下,如同泰山压顶,威猛势强。 那黑衣人举目一睨,右剑攻势绝不稍缓,左掌一翻,高高举起,向万俊人掌心迎去。玄武真功虽不及玄女心经名声响亮,但仍是与玄女心经、真元无上心法并列的三大奇功,各有所长,绝非等闲,武林中敢与其对掌硬接者寥寥可数,黑衣人伸掌对接,委实冒着臂折重伤的危险。 万俊人不但毫不惊奇,反而嘴角微现喜色。假若他一掌击在黑衣人后背,到底有些“乘虚而入”之嫌,即便将他一掌打死,那也没什么值得炫耀之处,但是能在双方对掌中将对方击败,这样才彰显得出自己的英雄威风,狞声笑道:“你着死!”掌风更劲,恨不得一掌将那黑衣人拍做肉泥。 第一百一十一章 黑衣3 猛听得剑南卿喝道:“万公子小心!” 万俊人心中蔑然:“你小子却来打什么岔?”猛然发现日光照耀在黑衣人高举的左掌之上,他手上戴着黑色的兽皮手套,掌心中几点微光闪亮,显是掌心内附有什么细小尖利之物。他心头一凛,情知不妙,急急收掌,但覆水难收,这一掌他以全力相攻,急切之下难以收止,两人的手掌到底还是轻轻碰了一下。 他借这一碰之力,一个筋斗翻出,落回原地,再看自己掌心,只见几个细小的孔眼,渗出丝丝黑血。他赶忙以左手扼住右腕,发功将掌心毒血逼出。幸而剑南卿提醒及时,双掌相接极轻,黑衣人掌上的毒针只是刺破了他一层表皮,但毒质见血便即起效,发作极快,只觉一注冰凉的丝线般的冷气飞快的向手臂游动,右臂顿觉酥麻。 他气得浑身发抖,恶狠狠的盯向那黑衣人。那黑衣人斗笠边沿压得极低,不露眼鼻,淡紫色的嘴唇向旁一抿,露出个阴森森的微笑。 万俊人与人交手,还是头一回吃这种恶亏,怫然暴怒,骂道:“暗箭伤人,好不要脸!”右手一撩袍摆,左手一操,拔出一口短剑来,向黑衣人疾刺而去。 那黑衣人哼哼的笑了一声,笑意中蔑视已极,左手向右手剑上一抹,左手中立时多了一口长剑。原来他的剑合二为一,是一口子母双剑。他右剑与韩慕雪交战,左剑与万俊人对敌,只是数招,万俊人已是脊背发寒,满额细汗:英武堂武功原以内功和拳法闻名,剑术本非所长。那黑衣人剑艺之高,连精通玄女剑法的韩慕雪尚不能奈他何,遑论是万俊人?几剑过后,万俊人一领簇新光洁的白袍上已多了两道裂口。 韩慕雪眼见季氏兄弟都负了伤,不能迎敌,万俊人中了毒,处处被黑衣人剑法所制,自己已无援手,若不请姐姐们来相助,只怕性命难保,叫道:“这厮剑法太厉害,你快去叫我姐姐来!”——虽然剑南卿此刻便在身边,正是一大助力,但她对剑仙门仇视甚深,是决意不肯向剑仙门之人求援的。 万俊人面红耳赤,心想自己数人打对方一人,以众敌寡,居然不能取胜,已是颜面扫地,竟还要再搬救兵,传出去自己还有何脸面在武林中立足?他恼羞成怒,索性弃去短剑,心想我剑术不如你,敢情拳头也打不过你?提起左拳便往黑衣人剑上砸去,欲砸断或震落对方长剑,对方剑术如神,然一旦失却兵器,便容易对付得多了。 那黑衣人左手长剑一缩,似欲躲避万俊人的铁拳,万俊人哪里肯放,化拳为爪,劈手便去夺他兵器。那黑衣人不敢力敌,长剑又缩后一尺。万俊人抓了个空,双爪连环,右爪随之抓到。他这一招正是英武堂赖以成名的绝艺,一百二十八路风雷拳法中擒拿法的一招“雕玉双联”,双爪前后相继,迅如飞梭,且爪上力道劲猛,夺人兵器还是小可,甚至能断人骨骼。三年前他刚刚练熟此招,头次使用,便一气呵成,将一位年长自己极多的怀庆帮成名弟子的腕骨、臂骨、肩骨接连折断,回去被万程鹏大骂了一场。河南怀庆帮亦是以拳法闻名的门派,万俊人虽然被骂,可是心中毫不沮丧气馁,反而自鸣得意。眼下再使出这一招来,眼看那黑衣人细小瘦削的骨骼身躯,岂止折断而已,怕要血肉分家了。 然万俊人右爪将将递出,心中已暗叫糟糕。他右掌中了毒,此刻整条手臂酸麻无力,明明指尖已触碰到了对方剑刃,手指却不听使唤,竟而发力不上,等同白白送出一条手臂让对方砍。他吓得面无人色,左掌急忙抢出,然那黑衣人前时假意退避,等的便是这个时机,哪里还容他罢手?剑锋落处,嗤啦一声,万俊人右袖被割去一大片。 他倒退一步,兀自惊魂未定,自己右掌所以得以保全,幸亏是对方以一敌二,心有旁骛,否则这一剑可要结结实实的将他手掌砍断了。 韩慕雪缓出一只手来,将万俊人重重推开,大声道:“还不去!” 万俊人面如土色,想自己有意要在韩慕雪面前露一回彩,最后却闹得狼狈不堪,叹了一声,却不愿离去,大声道:“李兄弟,你还不快去!” 李维庸战战兢兢地道:“我……我走……走不动……”万俊人向他一看,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李维庸早已吓破了胆,双腿抖擞不住,若非抱住了树干,能否站立也是难说,更遑论去召援兵了。 剑南卿见此时情势,自己已不容不出手,涌身一跃,加入战团。 韩慕雪喝道:“你走开,别过来!” 剑南卿道:“七小姐莫慌,我来助你。”韩慕雪急吼吼道:“快走开,别过来!地上都是毒!” 剑南卿愕然道:“毒?”右脚足底便觉一痛,似踏中了什么尖利之物。韩慕雪道:“这厮好毒,适才与我交手时偷偷在地上洒满毒针,我就是踏中了毒针,中了他的诡计!” 剑南卿忙翻过右脚一看,只见鞋底上插进了一枚铁蒺藜,他拔出蒺藜,尖刺染上血液,已然发黑。再看向众人交战的地面,地上青草茂密,鲜花簇拥,毒蒺藜隐匿其间,不知踪影,若非韩慕雪予以揭破,旁人又怎会发觉地上的有鬼? 韩慕雪不知剑南卿已经误中毒蒺藜,兀自喊道:“你别过来,千万别过来!” 剑南卿气沮道:“我……我已踩中了一枚毒蒺藜了……” 韩慕雪一愕,叹道:“唉,笨蛋!快封住穴道,这毒非同小可!”她虽不知毒蒺藜上喂着何毒,毒性如何,但一年前她已领教过这黑衣人下毒的本事,知道他极善用毒,毒药定是厉害无比。 第一百一十二章 黑衣4 剑南卿道:“那你……你怎么办?你也中了毒。”说话间,只觉膝盖以下的小腿皆已发痹,毒质顺着血液流至脚面、小腿、膝盖,仿佛一条看不见的小蛇,正沿着自己的腿迅速游动,蜿蜒而上,感觉清晰无比。他急忙封住右腿穴道,企图缓阻毒质侵袭。通常毒质入体,总需一段时间后才会发作,无奈那毒发作得既猛又快,见血便发,仿佛是火药遇上火星,瞬间爆发,令人猝不及防。他刚刚封住膝盖上的穴道,麻痹之感已传至大腿根,继而连腰部也麻了。他暗暗叫苦,双手不停,不断追封穴道,可那毒似跟他玩捉迷藏,这头封堵了穴位,那头毒性又起,他一连点了周身二三十处穴位,仍是无法阻止毒质侵袭,反倒是穴道封点太多,自己半边身子都动弹不得。 他又怕又急,心生绝望,道:“唉,这毒发作好快,来不及啦。”问道:“七小姐,你咋样?” 玄女心经合天下内功之大成,颇有抗御毒质之效,习练心经至深处者,寻常毒药奈何不得,因此韩慕雪虽中毒最久,但毒发的情状远较万、剑二人为轻。然而,饶的是毒发较慢,毒性毕竟逐步释放,此刻她半边身子都已麻痹了,叹口气道:“不太好。” 她心高气傲,临敌时决计不肯说半句示弱的话语,而今居然说了句“不太好”,可见情势已然恶劣至极,连她也起了绝望之感。 一时之间,季氏兄弟身负重伤,韩、万、剑三人身中剧毒,情势殊为凶险。那黑衣人想到自己竟能一朝之间连毙玄女门、剑仙门、英武堂三大高手,得意的大笑数声,道:“哼哼,上回我在翼德镇上失了手,侥幸让你等逃脱,这回我看你们还能如何!哈哈,哈哈!” 他阴声怪笑,笑声如厉枭夜啼,阴森凶狠,双剑使得愈急。万俊人自中毒后勉强动武,毒质已侵遍全身,此时四肢软麻,招架不住,被黑衣人剑风一带,一跤跌倒在地。韩慕雪欲抢过相护,黑衣人右剑连刺,逼得她无法近身,左剑高举,往万俊人头顶劈落。万俊人头晕目眩,手足无力,动弹不得,明知长剑劈落,自己命在旦夕,却只能眼巴巴的望着剑锋,竟是束手无策。 韩慕雪惊呼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剑南卿纵跃而来,俯身将万俊人护在身下,后背毫无遮掩,全然袒露在黑衣人剑下。他这是拼了自己性命不要来救护他人,黑衣人脸现狞笑,剑光一闪,直直斩在剑南卿背上。 却听得“呛啷”一声,长剑斩在剑南卿背上,跃起一片火光,剑身震断两截,剑头在半空里急速圈转,落在数丈之外。黑衣人大惊失色,不由得倒退一步,定睛看去,只见剑南卿背上背着一物,长约三尺余,包在布中。布面被剑锋斩开,里头一抹青光,露出一截剑身,剑身上花纹古朴,显是一口古剑。 黑衣人神色一凛,阴声道:“古剑无尘?看来剑仙门对你很是器重啊,好!”左手断剑一挺,径直向剑南卿后脑刺去。黑衣人刚才一剑幸得剑南卿背负的宝剑阻挡,他虽然未致负伤,但中毒甚深,全身已感脱力,后背承受了对方一剑斩落的巨力,身体扑到,与万俊人的身子叠在了一起。眼看黑衣人剑锋刺落,他若要闪避,还是能来得及,可结果这一剑不免刺在了万俊人身上。他双眼一闭,紧紧抱住万俊人的身子,任由剑锋向自己头颅刺下。韩慕雪大声尖叫,合身向黑衣人扑去,却还哪里来得及? 那黑衣人忽然身体一震,“啊”的痛吟一声,鲜血自口中喷出,向前踉跄两步,双剑脱手落地。他回头一看,季寒书不知何时到了自己身后,面目凶悍,双眼瞪得如铜铃一般,半跪在地,左手紧紧按着腹上伤口,右掌举在前方,微微发抖。 黑衣人又惊又怒,道:“又是你!”眼前忽然一黑,韩慕雪的身体已扑至眼前,双掌击出,力道极沉。 黑衣人长剑已失,不敢空手接掌,双足连连倒退,勉强避过韩慕雪双掌,仓促间却不慎踩中了地上的毒蒺藜,左足刺痛无比,不敢沾地,单足向后连跳,狼狈已极。韩慕雪中毒最早,勉力支撑至今,已是灯枯油尽,迎面扑到在地,爬不起身,犹自幸灾乐祸地大笑道:“哈哈,活该!活该!踩中了自己的毒蒺藜,活该!哈哈!” 黑衣人拔出足底的毒蒺藜,盯着韩慕雪道:“叫你废话!”抬手一扬,将毒蒺藜射向她身体。此时韩慕雪全身麻木,无法躲闪,毒蒺藜不偏不倚正好打在她臀部。她且气且羞,骂道:“流氓!不要脸的东西!” 黑衣人不去理睬她,转脸看向季寒书,半晌,道:“你是男子,怎的也会玄女心经?” 季寒书修习玄女心经颇有所成,先前与黑衣人交手时,屡屡为他极高强的剑法所制,加之他内功根基不牢,玄女心经的本领始终施展不出,着实憋火,方才乘黑衣人不备之际,突施杀手,催动神功之力,一掌结结实实的击在他的后背。所谓慈不带兵,义不经商,他是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将军,战场上只有血腥厮杀,千方百计的致敌死地,从来不讲道义仁慈,“突施冷箭、背后伤人”这一套固然为武学之辈所不齿,但在季寒书眼中,“突施冷箭、背后伤人”云云却是“攻敌不备,乘敌之虚”,乃是兵法之精髓,自然无有不可。 季寒书环目四顾,眼下除了自己之外,旁人中毒的中毒,负伤的负伤,已是难以行动,自己若不勉力拼搏,大家的性命定然不保。他一掌用劲过猛,牵动了腹上伤口,伤口迸裂,血流如注,已是难以支撑,但他是战场上的枭将,历练得刚毅坚韧,越是危机时刻,反而越是头脑清明,镇定自若。他假笑道:“玄女心经?我会?呵呵呵呵,那是女人家使的功夫,我怎么可能会使?” 第一百一十三章 心经1 黑衣人沉着脸道:“哼,装的什么蒜!明明便是玄女心经,你瞒得住别人,瞒不住我。说,你如何也会玄女心经?” 他话声阴沉低冷,面上好似在挟问逼迫,眼神中却是惊愕大于凶狠,抬起头来向季寒书直视,一张脸在大斗笠下显露出来。一路以来他不论说话行动均有意低着头,怕光似的将脸遮在斗笠之下,这是季寒书头一回完完整整的看见他一整张脸。 只见他一双紫得发黑的嘴唇,脸色白中带黄,皮肉干枯,双颊浮着点点淡黑的黑斑,犹如一张古旧发霉的纸盖在脸上,鼻子又小又平,几乎与颧骨高度齐平,若非两个明明白白的鼻孔,当真让人以为他没有鼻子。两只眼睛却又大又圆,亮晶晶的有如两颗宝石,灵动聪慧。若是女人拥有这样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定然可爱迷人,而这双美丽的眼睛生在一张极丑陋的脸庞上,却是说不出的怪异可怕。 他发现季寒书正细细端详着自己的脸,马上又垂下头去,森然道:“说!你怎么也会玄女心经?” 季寒书心念微动,明白了什么,有意不答黑衣人的话,却回过头唤:“维庸!” 李维庸目睹双方一场殊死惨斗,已是吓得魂魄不全,这时听见季寒书唤自己,如梦方醒,颤巍巍的应了一声。季寒书道:“你快给大伙儿看看毒伤。你是治毒的行家,想必不会输给任何人。” 李维庸听他言辞间包含激励,脑中轰然一响,想道:“是啊,我是治毒的行家,别人怕他的毒,我怕什么?”胆气立时恢复了好些,问道:“季大哥,你的伤?” 季寒书微微一笑,道:“我虽中了他一剑,他也挨了我一掌,说到底双方扯了个平手。”边说边操起长刀在手。他口中说的轻巧,好似堪与对方一战,实际上黑衣人不仅剑法如神,更有一身深藏不露的高强内功,自己绝无胜出的希望。他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想方设法拖延时刻。 那黑衣人低低一笑,轻蔑地道:“扯个平手?我看不见得罢。你的玄女心经是谁教你的?” 季寒书大奇:“他对玄女心经格外关注,却是为何?”仍是不答他话,一路拖延,向李维庸道:“你去吧。” 李维庸踮起足尖,小心翼翼的穿过草地花丛,向韩慕雪走去。地上不知何处便落有毒蒺藜,他步步谨慎,走到韩慕雪身边,瞅见她臀上的毒蒺藜,伸手想摘下,却又避讳的缩回。韩慕雪道:“都什么时候啦,快帮我拿下来!”李维庸遂摘下她臀上的毒蒺藜,她疼得“哎呦”一声,骂道:“臭流氓!” 李维庸抓头道:“我好心帮你,你干嘛骂我?”韩慕雪道:“我骂他!射我屁股,好不要脸,要是留下个疤……”李维庸道:“伤口在这地方,没有人会看见。”韩慕雪痛极而怒,道:“我爱给我老公看,管你何事!”李维庸连声道:“是、是。”便要去瞧伤口,韩慕雪怒道:“叫你拿下来,又没许你看!”李维庸脸红道:“是、是。那……那我看哪里?”韩慕雪道:“没被毒死,也被你气死啦!我右脚上还有一处伤,你看罢!” 李维庸道声“得罪”,脱下她的右脚的鞋袜,只见她脚底毒蒺藜刺损处微微肿胀隆起。他伸手在伤口周边按了按,问:“痛不痛?痒吗?”韩慕雪浑身乱颤,道:“你搔我脚板底,我能不痒末!”接着有气无力地答:“浑身麻痹,身子里好似钻进一条小蛇,满身的乱爬。” 李维庸“咦”了一声,抬起她的脚丫来,凑近鼻子嗅着。 韩慕雪性格开朗,虽然不太忌讳男女之防,但自己脚丫被一男子捧在手里闻个不停,如何不羞?一边挣扎一边骂:“臭小子,你想干什么!”李维庸捧着她玉足不放,道:“你别动!我闻闻这毒的味道。”韩慕雪道:“你闻便闻,可不许打坏主意!” 李维庸闻了一阵,直起身来,搔了搔头,似乎不得其解,忽然双目睁得滚圆,道:“呀,我忘了这个了!”只见韩慕雪脚背皮肤下有一缕丝状的黑线浮现,顺着足踝向上延伸,隐于她裙角下。这道黑线细如发丝,不易发现,李维庸如获至宝,脸现欣喜之色,掀起韩慕雪裙角追踪那黑线去向。那黑线顺着小腿一路向上,他又卷起她的衬裤,继续追寻,仿佛一头猎犬,不追到猎物誓不罢休,却不曾想已将她的裙子裤子越卷越高,一条玉瓶般纤腿裸露出外。 韩慕雪又羞又急,尖声高叫:“侬辣了做啥!侬辣了做啥!”但李维庸全神贯注,浑没她的喊声放在心上,仍旧不住手的将她衬裤往上卷。韩慕雪气急败坏,她原本全身麻木动惮不得,这时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居然能挺起身子,扬起巴掌便是一耳光,骂道:“臭小子,居然乘机占本宫便宜,本宫早就知道你是个小色鬼啦!” 李维庸挨了一巴掌,身子一仰,向后摔倒。韩慕雪急忙放下裙摆,气咻咻的还要再骂,顿觉浑身酸痛,身体又动弹不了了,一下躺倒在地。她看见李维庸脸颊上浮出几条清晰的指印,半边脸都通红了,心中不忍,想他也是关心自己毒伤,情急所致,并非有意轻薄。不过她不是轻易认错之人,哼声道:“哼,给你小子个教训:女孩家的裙子,是不能随便掀的!” 李维庸满面羞红,嘀咕道:“我又不是成心的……”猛然间双眼一亮,高声叫道:“啊!”好似韩慕雪一巴掌没将他打痛,却因此将他打醒了,亢奋地大叫:“啊!不错、不错!这毒是追命符啊!”一骨碌站起身来,盯着那黑衣人,脸上的神情竟是欢喜多于愤怒,叫道:“师姐!你是师姐!”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愕。季寒礼失血过多,原本晕乎乎的倒在地上,这时竟弹将起身,一手指定那黑衣人,绝难置信的叫道:“什么?师姐?你说这家伙是个……是个女人?” 第一百一十四章 心经2 万俊人睁开双眼,打量黑衣人身形。他容貌十分丑陋,身体罩在宽大的斗篷内,看不出体态凸凹,但双肩窄小,个头甚矮,浑似弱不禁风。万俊人心想:“她居然是个女人?她居然是个女人?”想到自己居然惨败于一个女子剑下,心中懊恼至极,且对方又是如此丑陋不堪,懊恼中,更添几分恶心。 李维庸道:“化风散、卧龙霜、追命符,还有柔迷香、伏尸丹、将军胆,正是我师傅独创的六大奇毒。化风散的配方多年前被人盗去,配方已然泄露,锦衣卫一直用此毒对付武林高手。” 季寒礼吃过化风散的苦头,恨犹在心,忍不住骂道:“你是个小糊涂,你师父是个老糊涂,秘方也不藏好,落到坏人手上,害人不浅,都是你师父造的孽!”李维庸道:“是别人偷走的,又不是我师父请他来偷,怪不得我师父。不过配方虽然泄露,可配制之法确未为外人所知,江湖上流传的化风散,可比我师门正宗的化风散差远了。”说到此处,不禁面有得色,接着道:“可是其余五样毒药除了师傅、师姐与我之外,再无人晓得配制。一年前季大哥中了卧龙霜时,我已然怀疑下毒之人与我师姐有关,这铁蒺藜上的毒就是追命符,中毒后发作奇快,毒质侵袭下,犹如一条小蛇在体内不住游走,感觉异常清晰,既诡异又可怖,中毒之人不知解毒之法,结果胡乱运功驱毒,或是胡乱用药,不但毫不见效,反而自己吓自己,最后自己把自己给折腾死了。” 剑南卿听在耳中,不由打了个冷战,想起自己方才不住手的封点穴道,不仅全无作用,结果封穴太急太猛,反倒将自己半边身子的穴道尽数封闭了,此时若是敌人向自己攻来,怎能抵御?这如何不是“自己吓自己”、“自己折腾死自己”?心有余悸地道:“呼,好险!” 李维庸道:“我师傅发明的毒药,与别家大大不同,毒性都不强,也不会直接致命,不过毒性十分怪异,而且极其顽固难治。‘追命符’毒如其名,好像很可怕很致命,其实是吓唬人的居多,尽管感觉毒发迅猛,体内似有小蛇在爬,但绝不致命,几个时辰之后,毒性自会消解,根本不需解药。只是中毒后发作极快,全身瞬间麻痹无力,任敌人宰割,这倒是厉害得很。” 他说到这,慢慢转过头去,看向那黑衣人,如呆似痴,一步一步的向他走近,梦呓似地道:“师姐?真是你吗?师姐,师傅他老人家很挂念你,你回去看看他老人家罢。师姐!师姐!你真的是师姐吗?” 这一幕全然出乎众人意料,一时间竟而忘了正与黑衣人生死敌对,都眼睁睁的望那着黑衣人,看他如何反应。 那黑衣人哼哼的笑了两声,声音阴恻森寒,阴阳怪气,绝难从话音中分辨其性别,说道:“莫非你师傅便是清隐居士?哼,这老不死的东西,他算什么,怎能与我相比!” 李维庸道:“师姐,不许你辱骂师傅!” 黑衣人仰天打个哈哈,厉声道:“谁是你师姐!要你师姐,窑子里寻去,我可不认识她!”李维庸怔道:“你……你不是我师姐?怎么会?怎么会?” 黑衣人蔑然一笑,不再搭理,冷冷瞪着季寒书,道:“你还没答我的话——说!你是男子,怎的会使玄女心经?” 季寒书心中此时已揣摩出了三四分,不动声色地道:“告诉你不妨,是我自学的。” 黑衣人喝断道:“不可能!玄女心经,男子禁忌,真气入体,自宫保命——你身为男子,怎能练它!” 季寒礼忽然放声大笑。黑衣人怒道:“你笑什么!”季寒礼道:“我大哥原是宫里的太监,既然是太监,如何不能练?哈哈哈,你想不到罢!大哥,你是太监,是不是?咱们可没骗他。”季寒书道:“不错,我是太监。”季寒礼向那黑衣人道:“你想练玄女心经,挥刀自宫呀。不过,我忽然很是怀疑你到底有小鸡鸡没有,下头究竟是棒儿,还是洞儿,嘿嘿!大哥,我猜他下头没棒儿,是不是?”季寒书又道:“不错。”兄弟俩心有灵犀,因此季寒礼故意胡说八道,千方百计的助大哥拖延时刻,否则季寒书被他人说是太监,又如何不予否认? 黑衣人将信将疑,一双眼在斗笠下幽冷瞪视,过了一会儿,摇头道:“你既要娶玄女门齐姬为妻,又怎会是个太监?快说实话,你怎会使玄女心经?” 季寒书道:“我已说过了,是我自学的。”黑衣人道:“不可能,玄女心经绝不外传,你怎能学得到?定是有人教会了你!”季寒书摇头道:“没人教我,确是我自学而来。”黑衣人怒道:“不可能!” 季寒书眼角暗瞥,只见李维庸正摸出一丸丹药,送入韩慕雪口中。他心道:“再拖他一阵,只要慕雪妹子缓过劲来,就不怕他了。”若无其事地笑了一笑,慢悠悠地道:“为何不可能?确是我自学的,信不信由你。” 他一意拖延,因此说话总跟黑衣人抬杠,不论对方如何质问,回答总是不离“我自学的”四字。黑衣人怫然道:“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紧紧攥紧了拳头,右足顿地,竟歇斯底里的发作起来。 季寒书见他神态大异,愈发的心疑,寻思:“此人城府极深,行事一向果断毒辣,何以发现我会使玄女神功后,居然大大失态,变得如此暴躁发怒?” 黑衣人忽然道:“啊,我知道了!定是齐墨冰教你的,是不是?” 季寒书双目细细将他打量,只见他气怒之下,面色竟与先前一模一样,又想:“他果然戴着面具。此人玄女剑法造诣之高,非同小可,连慕雪妹子也有所不及,绝不是道听途说学来的二三流玄女剑法,若说他的剑法不是得七玄女亲手传授,实是令人难以置信。这人到底是谁?他与玄女门究竟有何牵连?” 第一百一十五章 心经3 思付间,只听黑衣人连声逼问:“你说话啊!什么自学而来的玄女心经,我不信,我不信!定是七玄女中有人教会了你!是不是齐墨冰?是不是齐墨冰!” 季寒书心道:“便就实话告诉了他,或有利于识破他的身份底细。只要识破了此人的身份底细,或可揭穿锦衣卫的阴谋,亦能消解玄女门这场祸难了。”遂说道:“你猜的不错,玄女心经的确是四小姐传授于我的。” 黑衣人愕然道:“你是男子,她怎会如此糊涂,竟将玄女心经传授于你?这不是叫你去死么!”季寒书道:“她当然不会将玄女心经原原本本的传授于我,而是从中挑选出一部分,吩咐我小心修习。”黑衣人道:“是哪一部分?”季寒书摇头道:“恕我无可奉告。” 黑衣人哼声道:“你不说也罢!”低头思付片刻,忽然抬起头来,双眼睁得雪亮,道:“莫非玄女心经经过两千年来的千锤百炼、变革创新,竟已发展到了男子也可修习神功的地步?不,不对!玄女心经,男子禁忌,真气入体,自宫保命,这……这怎么可能?这决计不可能!”又低下头去思索,百思不得其解。 季寒书心道:“难道她真是女子?若是男子得知我会使玄女心经,惊讶有之,好奇有之,嘲笑有之,而她的言行举止,远远不止惊讶好奇而已。并且听她口吻,似乎也会玄女心经,这可奇怪得很了。她究竟是谁?” 此时李维庸已取出解毒的丸药给韩慕雪等人服下。这解毒丸药虽不能根治追命符之毒,却可暂时抑制毒性,加之玄女神功本就有御毒之能,韩慕雪服下丸药之后,身子稍感安适,将折扇收回怀中,弯腰拾起万俊人遗落的短剑,紧握在右手,笑嘻嘻的向黑衣人说道:“你说的没错,这神功确实是男子禁忌,不过那句俗谚未免有些夸大其词了。男子当真要修习玄女心经,并非全无办法,只不过练了也是白练而已。” 她一头说,一头向黑衣人一步一步逼近。她虽然中毒,但那黑衣人受了季寒书一下重掌,负伤亦是不轻,这一来一回,两人算扯个平。 那黑衣人却似全没在意危险正步步逼近,盯着韩慕雪的脸,满腹疑窦,道:“你说什么?什么练了也是白练?究竟是什么意思?”韩慕雪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为何对我玄女门的功夫如此关心?莫非你也想练练玄女心经么?” 黑衣人突然发怒道:“我……”却只说了一个字,后头的话硬生生止住。 韩慕雪侧了侧耳朵,道:“你想说什么?我没听到呀。再说一次。”脚下步步逼近,距离对方只差一丈。 黑衣人低下头去,目光呆滞,嘴唇时张时噏,喃喃自语:“她们居然将玄女心经传给了一个男子……她们居然将玄女心经传给了一个男子……”来来回回便是这句话,话声极低,却是交杂着极强烈的愤懑与悲怆。 众人都在疑心:“这人是怎么了?为何说起玄女心经,便如此失魂落魄?” 韩慕雪渐逼渐近,右手短剑逐渐抬起,杀相已露,面上却笑嘻嘻地道:“是啊,玄女心经居然传给了一个男子,当真料想不到吧。” 黑衣人梦呓似地道:“玄女心经传给了一个男子……传给了一个男子……为什么……为什么……”右拳抵在额头上,身体微微颤抖,像是胸臆中矛盾纠缠,且悲且愤,不能自已。 剑光一闪,韩慕雪挺剑朝黑衣人后心刺去。季寒书大叫道:“七妹,留下活口!”韩慕雪醒悟道:“是啊,不能就杀了他。”剑锋转过,向他肩头斩落。 此时两人相距不及三尺,剑锋一发即至,黑衣人突然双腿一曲,跪倒在地,那一剑斩了个空。他这一跪却不是有意闪避,而是失魂落魄之下,恰好双膝跪倒,无意间躲过了对方的剑。韩慕雪抬剑再砍,那黑衣人对来剑竟自视若罔闻,跪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庞,全身颤抖不停。 韩慕雪见他全不反抗,任由宰割,好生疑惑,短剑凝在半空,犹豫着落不下去,喝道:“你怎么了?装死吗?少来跟我装蒜!” 那黑衣人充耳不闻,依旧跪着,双手紧紧捂着面庞,细看之下,只见他指缝之间缓缓渗出了泪滴。众人既奇怪,又惊讶。他双肩抖动极剧,无声啜泣,不发出半点声音,上身渐渐向前倾倒,最后跪伏在地,一张脸淹没在花草之中,十指剧烈颤抖,嗤嗤的撑破了兽皮手套,露出十只细长的指甲,深深插入了土中。 只听远远传来小狗花儿的叫声,密林中一绿一红两条人影紧随小狗飞奔而至,穿绿裙的是四小姐齐墨冰,穿红裙的是六小姐赵卉嫣,二人身后还跟着十数名玄女门弟子。原来韩慕雪豢养的小狗极通人性,见主人有难,跑回去召人相助,众人激斗正酣,都不发觉小狗已然去了。韩慕雪大是欢喜,叫道:“姐姐们小心,地上到处都有毒蒺藜,我们都中了暗算!” 齐、赵二人听得韩慕雪提醒,足尖一点,双双飞起,衣裙舒展,宛如天上飞过的两只彩凤,在树枝上一点,一左一右落在韩慕雪身侧,众玄女门弟子纷纷拔出剑来,远远围定。齐墨冰向黑衣人打量,满面疑惑,又向季寒书看去,只见他浑身是血,惊道:“寒书,你……” 季寒书见救兵到了,心头大石落地。他负伤甚重,一路勉强支持,一旦松懈下来,顿觉头晕眼花,说道:“我……我还好。”一跤坐倒在地。齐墨冰跳将过去,细细检视他的伤口。他腹上疮口原本不深,但受伤后勉强动武,以致伤口迸裂,宽逾半尺,血肉模糊。 她眼泪扑簌簌的滴下来,且悲且怨地道:“你……你怎会变成这个样子?方才还好端端的,怎会变成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