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肠河传》 第一章 我是五月节出生的,这年是1967年。再有几个月,共和国过十九岁生日。 把娘折腾了一宿一早上,我还没出生。奶奶、大姑、老娘婆范大姑,一边安慰娘,一边心里也急:坐第五个月子了,怎么还难? 在我身上,娘生育两儿两女,各占住一个。没占住的全是后来跑的,跑的那个哥哥已经四岁了。 “撒——羊——啦,撒羊啦!”是邓羊倌儿在大门口喊。奶奶这才想起忘撒羊了,赶紧出去,一边打开圈门子赶羊,一边解释:“萍她娘要坐月子。”邓羊倌儿收回自己的不满,赶羊走了。等奶奶踮着小脚返回屋,我已经“哇”地一声坠地,娘躺在细沙土上汗流不止。奶奶连声说:“这羔子,这羔子。”嗔喜参半。老范大姑笑了:“那二小就叫羔儿吧,正好今年是羊年。”“可不,非得赶五月节不说,还得等撒羊这个时辰,赶上挑的了。”奶奶同意了。 ——这些,都是后来我记事时,大姑告诉我的。 大姑家和我家是邻居,只隔着老赵家我干妈一家。大姑一边摸着我的头,一边告诉我:“羔儿,你命比老跟强。老跟是三月生的,‘二、三月的羊,跑断肠’;你是五月生的,吃饱了。”“大姑、大姑,那我咋还饿呢?”“是说你长大了!”大姑来气了,撩打我一下,上外屋碗橱,给我找点儿吃的。 老跟是我干妈家的小干哥,也是1967年的羊。他是跟屁虫,老拽着大人的衣襟,大人上哪儿他上哪儿,因此大家叫他“老跟”。也是,干爸、干妈疼他,不管忙闲,原先是背着,现在是领着,惹得大姑和娘时不时地打趣干爸、干妈。不过,老跟一看见我和小六儿,立即跑过来,玩将起来,绝对不“跟”了。 小六儿、老跟和我三人最要好,穿一条裤子嫌肥,做梦做一样的梦,老叔形容得损,“放屁放一样的屁”。我哥、干妈家的干大哥大我们三、四岁,他们上学了,不同我们玩儿,即使放假有工夫玩儿了,也是他们玩儿他们的,我们玩儿我们的,井水不犯河水。我姐、大姑家的大表姐是大人了,“向阳花”,在生产队劳动,根本不理会我们小屁孩儿。 小六儿是我大姑家的儿子,大我们两岁,但大姑生他时没奶,小六儿多的那两岁,也便四舍五入了。三个人摔跤,老跟我俩不相上下,难分胜负;而我俩不管谁跟小六儿摔,马上见高低,趴下的准是小六儿。 别看小六儿瘦小枯干,穿的红棉袄好几年不用拆洗,不像我和老跟的,一年一往长接,一年一往宽放。怕往怀里钻风,娘还特地将我棉袄的右半扇系扣这一条絮薄,掩在左半扇棉袄扣的下面,我们管这叫“眼镜儿”。但小六儿不闹病,天天欢欢实实的。老跟也结实,偶尔干咳两天,干妈给他配点儿药——干妈是“药篓子”,离不开药片儿——再给他找几根胡萝卜干什么的,吃吃就好了。我不行,别的倒没事,就是身上老长啥。这不,胳膊上的疮刚好,大腿根儿又不知长了什么疮。奶奶和娘用偏方水洗呀用膏擦,膏是大姑拿来的,勉勉强强好了。不过,到底留下个疤瘌,而且比胳膊上的大多了。胳膊上的疤瘌,不细瞅,别人还以为是大队的赤脚医生王霞给我多种了一回花呢。 “羔儿身上准是有什么毒,要不,咋老不是这儿长疮,就是那儿流脓的,不去灾儿呢?”奶奶念念叨叨。大雪封山时,农闲,女社员没工上了,娘抱着我,上南营子二老头儿家,让老爷子给我看看。 二老头儿不是先生,也不是仙儿——那年月,也没仙儿——但谁家有个病呵灾的,大家伙准说“问问二老头儿去”。你还别说,经二老头儿一看一说,该好的就好了。因为大人们常常提起二老头儿,我们小孩儿认为他准有“法宝”,曾“侦察”过他,“法宝”没发现,只是发现他打扮得怪,他脑袋上没几根头发了,却扎条小辫儿,辫梢也像我姐她们大姑娘一样,系红头绳。当然,二老头儿的小辫子只能扎一条,还非常勉强,肥猪尾巴似的,同我姐她们是两条,且又黑又粗又硬,根本没法比的。奶奶说二老头儿是皇上那时候的打扮。 二老头儿告诉娘:“他嫂子,你们二小没事,占住了。小孩儿闹点儿病灾,不耽误成人。”我不知道娘管二老头儿叫“二大爷”,二老头儿又为啥管娘叫“他嫂子”,但二老头儿的话我听出来了,我没事!可不,虽然我后来身上还好长啥,不过,我最终占住了。——这是后话。 我家住在北营子后趟街,二老头儿家住在南营子前趟街。营子也就六、七十户人家吧,却分成两个半营子,平时,小六儿、老跟我们玩儿,一般也不去南营子,太远,主要是前后两个半营子中间,隔着一大片杨树林子。这片树林夏天时,是我们的胜地,凉快呀,我们常钻进去玩儿;冬天不钻了,害怕,树被风刮得“呜呜”怪叫,瘆人。这天,刚下过一场大雪,又刮起了冒烟风,风卷着雪沫子,直往人身上扑。娘将我的小被子紧了又紧,深一脚浅一脚,抱着我直走。透过被角,我看见娘的脸蛋冻得通红,眼泪也冻下来了。 长疮归长疮,天底下的孩子永远一个事儿:玩儿。即使冬天,我们也扎到一块儿,在院子里疯个没完没了。大人嫌烦,我们便转到另一家,反正,三家呢,总有我们的乐园。玩儿啥、咋玩儿,每每老跟出主意,小六儿组织,我呢,听喝。当然啦,有时我也很重要!他俩意见不一致,我支持哪方,哪方就是胜利者。 冬天,主要玩扇片子。为了赢,轮到自己扇时,都使出吃奶的劲儿,每每不大一会儿,小脑瓜便淌汗了,胳膊也酸起来;强攻不能取胜,改变策略,智取,把手缩到袄袖里,用袄袖扫。只要袄袖刮拉到片子,片子便相当容易翻过来。自然,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胜利,赢了扇子的同时,付出的代价也不小,扇过两三回,袄袖保证“开花”,漏出一团一团的棉花。因此,一冬天下来,袄袖总得短一块儿,大人补不胜补呀。每年农闲,娘给我拆洗棉袄,袄袖每每得重接,胳膊长长了是其一,扇短了是其二。 院子里玩儿腻了,老跟建议上河套玩儿,我们做贼一般溜出去,飞奔羊肠河。 长大了,离开羊肠河,上大学读地方史,我才对它产生书面的认识。羊肠河从大横立山山麓起流,一路蜿草地蜒山谷曲荒川折田野,最后汇入老哈河。老哈河久为塞北名川,故乡的史学家称:如果说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那么,老哈河就是中华民族的祖母河!依据是先商在老哈河流域一带繁衍、生息,后来,商人南下黄河流域,建立商朝,从此开始了中华民族有文字记载的文明史。——不过,在我们小的时候,谁也没听说过这么高、这么大的话,它自己就更高大不起来了。 在艾里营子,羊肠河倒是只拐了一个大弯,没一波三折。湾西是耕地,湾东是人家。冬天,河面远望白茫茫,近瞅绿幽幽。冻得起了冰山不说,山还裂口子哩,从山顶往下裂,山顶最宽处,能伸进一只脚。冰结得厚实,老板子能赶车通过,担我们小孩子,当然更没问题啦。 我们在冰上滑着玩儿,比赛跑着玩儿,坐冰车子玩儿,最常玩儿的是打呲嘎。一人手拿一条鞭子,鞭子把短绳长,呲嘎转到谁跟前,谁就使劲抽它。有时用力过猛,抽斜了,呲嘎“嗤”地一声,飞出圈外,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害得我们一边埋怨“肇事者”,一边四下寻找。找到后,继续抽。直到晚风中传来大人急切的呼唤声,我们才猛然意识到天黑了,肚子也觉得饿了。回去时,我们拐着弯,专捡有“假冰”的地方走。假冰是冰下的水溢出来,又冻上的一层薄冰,还没冻实。人走在上面,“咔哧、咔哧”响,哎,那个脆劲儿,比打春时吃大萝卜还脆! 离开河套老远了,我们还恋恋不舍地回头瞅。河套黑黝黝的,只有假冰上反射着三两点星光,若隐若现,神神秘秘。 到家后,回回免不了挨大人一顿训,他们老怕我们掉冰窟窿里去;我们呢,记玩儿不记训,过不了几天,还去。 玩够了回家,吃啥啥香。眨眼工夫,风卷残云一般,我一大碗棒子面粥、一个多棒子面干粮,外加不知多少咸菜条子下肚了,吃得小肚子滚圆。全家人都说我得了饿痨,就连奶奶也笑着骂我是饿死鬼托生的。 晚饭后,干妈领着老跟来了。我爸同干爸从小拜的把子,有了我之后,干爸又认我为义子,这样,两家亲上加亲,天天来往。干妈是老气管炎,离不开百喘朋,这病夏天还行冬天厉害,但只要不是病得撂倒在炕上,她总爱上我家串门儿,同奶奶说闲话。奶奶和娘忙啊,忙完炕上忙地下,忙完屋里忙屋外,不是锥帮子、纳底子,就是剥麻杆、熬猪食什么的,总之,忙!哪有工夫合合适适地同干妈唠扯。常了,大家习惯了,也便一边听干妈说话,一边忙活儿。干妈是义务的“新闻发言人”,我家知道的张家长李家短,绝大部分是干妈提供的。——自然,我的这部长篇生活剧,很大一部分素材也来自干妈。 不一会儿,老跟我俩困了,困得低头仰头地,奶奶下逐客令了:“老跟他爸估摸也回来了。”干爸是副队长,晚上得在队里忙。干妈上我家来,一边串门,一边也是等干爸。 老跟一走,我困得更不行了,一头钻进奶奶的被窝,翻一个身,保证马上睡得呼呼的。而奶奶他们什么时候睡觉,我从来不知道。 我身下,娘又给我添个弟弟,西屋招不开了,奶奶让我同她一个被窝。 弟弟有小名,可大家习惯叫他小尕。生了弟弟后,娘说啥也不要孩子了,主动去医院做了绝育手术。 大姑父夸奖娘:“这就对了嘛,中央打五六年开始提倡计划生育,这几年才不提倡的。”大姑父当兵专业后,一直在公社工作,穿四个兜儿的中山装,骑自行车。 “你看我,响应号召,就养活小六儿他们姐俩,多省心。”这话,大姑父对谁说都行,却绝对不能对奶奶说的。奶奶生养了八个孩子,四男四女,养活不起,奶奶把二叔、三叔过继给了二爷爷、三爷爷。他们两家都是一大帮丫头,没儿子。 现在,我们一大家子九口人,奶奶、爸、娘、老叔、老姑、我姐、我哥、我、小尕,人丁兴旺。 人多热闹,最热闹的时候莫过于吃饭,热闹得像打仗。家里只有一张桌子,还是炕桌,谁坐的是!奶奶和爸是一定要坐着的,娘有时坐有时不坐,老姑和姐总是斜欠着身子坐在炕沿梆儿,好方便给家人盛饭。老叔我们几个,挤在炕里吃。要说呢,一家人嘛,挤点就挤点儿吧,问题是老叔比老姑大两岁,老姑比我姐大一岁,我姐倒是比我哥大七岁,可哥我俩才差四岁,而我和小尕又仅相差三岁——叔叔不大侄子不小。这一不大不小,我们小爷儿几个,叔叔也别说叔叔,侄子也别说侄子,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啊。其实呢,桌上也没什么好吃的,无非是顿顿都有的老咸菜,夏秋一天一顿冬春一天不到一顿的清水煮的熟菜,但吃饭,总得坐桌吃才像样子呀。于是乎,不是叔叔嫌侄子夹菜碰着他,就是侄子嫌叔叔碍他事,反正,想消消停停吃一顿饭,难! 奶奶是家里想当然的桌长,她协调我们小爷儿几个,尽量让大家和平相处,好赖饭吃饱了。看哪个孩子吃亏了,给他夹一筷子菜,哄哄。爸顿顿紧吃,吃完马上撤桌,他的目的是赶紧腾出地方,一宽绰,“战乱”自然少多了。 第二章 同我家相反,干妈家人丁不旺,全家才四口人。生了老跟后,干妈想再要个丫头,但因为有病,干妈不生育了。“唉,老的时候都没人给我哭道!”时不时地,干妈眼泪心酸地向人感叹。 人少好哎。干妈家吃饭,一人把桌子一面,慢条斯理地吃。不过,伙食和我家差不多。冬天吃熟菜时,干爸喜欢就干辣椒。吃饭时,干爸拿干辣椒放在火盆里烤一下,然后剪成细条,拌在菜里吃。吃得干爸“咝咝哈哈”,脑门子直冒汗。干爸见我盯着他吃,便夹给我一条,“羔儿,尝尝,穷汉子油。”我一口吞下,“呀 ——”,辣得我两眼直掉泪!干妈埋怨干爸,紧忙喂我一大口干饭;干爸“哈哈”大笑:“小子,这是朝天椒。” 家丁不旺,族丁更不旺。干爸他们是蒙旗人。老跟的大爷“赵蒙古”爱跟人讲古:我们老赵家才是艾里营子的老地户,你们汉人是逃荒逃到这儿来的。我们住在河西山坡上,你们住在河东梁下。你们问这地方叫啥,我们说叫艾里。慢慢地,咱们这儿就叫艾里营子了。“其实,我们蒙古话里的”艾里“和你们汉话里的”营子“是一个意思。”——讲古完毕,“赵蒙古”每每不忘这样补充,卖弄自己有文化水。“老地户?咋就你们几户呢?”全营子六、七十户,而蒙旗人不到十户。旁边的人不乐意“赵蒙古”居高临下的口气,反问道。“赵蒙古”更居高临下了:“家家都出喇嘛,只要你家有俩小子,不管你家是王爷还是穷人,都得有一人出家当喇嘛,人口咋繁衍?”“啥是喇嘛?”“就是你们汉人的和尚!”对旁边人的无知,“赵蒙古”气得不知咋居高临下了。 “赵蒙古”自然是他本人的绰号,因“赵蒙古”常叫,他的本名便被大人、小孩子给忽略了。关于“赵蒙古”,不知谁最早编了顺口溜,被一茬茬的孩子传诵。这天,看他背着粪篓子,嘴里唱着《东方红》,正向我们走来,大家一挤咕眼,齐声喊道: “赵蒙古,真能蒙, 蒙完河西蒙河东, 蒙得人家地没葱。” “咋不说我”唬“呢?”“赵蒙古”来气了,拾起一块土坷拉,用粪叉子打过来。不过,土坷拉总是落在我们身旁。 噢,“赵蒙古”让我们说他虎?反应快的小伙伴急喊:“”赵蒙古“虎、”赵蒙古“虎……”我们明白过来,一边跑一边喊:“”赵蒙古“虎,”赵蒙古“虎,”赵蒙古“、”赵蒙古“、”赵蒙古“……虎、虎、虎……”“虎”是骂人话,说人傻。 大人没绕过小孩,“赵蒙古”丢了面子,一边拾土坷拉,往我们身上打,实际一块也没打中,一边嘴里喋喋不休:“小王八羔子们,没我,你爹能说上你妈?没你妈,你从石头空儿里蹦出来?……” 我们一边跑,一边接着喊: “赵蒙古,真能唬, 唬了公的唬了母, 唬得公母钻被筒,钻被——筒。“ “赵蒙古”是营子的职业媒人。别看他也是社员,但不怎么参加队里的生产劳动,主要是走东家串西家,给人家保媒,他一到哪营子,哪营子的姑娘见了发慌,光棍儿发贱,做家长的发愁:拿啥招待?就这样,“赵蒙古”凭一张嘴,糊住了全家六张嘴。他老婆子整天病歪歪的,却一连气儿给他生三个丫头,当然最后还有一个儿子。 不过,日子过得毕竟恓惶。听奶奶说,“赵蒙古”老婆子死的时候,他连帮忙出殡的人一顿饭也管不起,又不能让人空肚子回去,只好烧一锅开水,帮忙的人喝个水饱回家了。可也是,老婆子已折磨得骨瘦如柴,又是一领炕席卷着抬走的。 除了保媒,“赵蒙古”还有一项全营子只有他从事的副业,埋死小孩儿。那年月,营子里谁家没死过小孩儿,哪年不死小孩儿?死了,便找“赵蒙古”埋。埋完后,“赵蒙古”告诉哀哭的母亲:“他嫂子,我挖的是深坑,猍歹、野狗的闻不着。”哀哭的母亲送他一碗米、两碗面,还有小孩儿的小红袄什么的了事。 “赵蒙古”是乐天派,黑下过得怎么样、吃没吃饭、吃饭吃啥饭,没人理会;反正白天时,营子人一听“东方红,太阳升……”,甭说,一准是“赵蒙古”背着粪篓子过来了。“赵蒙古”不愧是红媒家,吃张口饭的,特能哨,只要你有工夫,就听他哨吧,你根本插不上嘴,“赵蒙古”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远知南朝近知北国,通才一个。把大人哨得呀,仗着有耳朵挡着,否则,回回非得有几个人的嘴巴子得咧到后脑勺。光哨大人不算,“赵蒙古”还好逗弄小孩儿,兴致上来,他弯下高大的身躯,用乱蓬蓬的络腮胡子亲小孩儿,把小孩儿亲得又笑又哭! 有一回,我突发神经,问“赵蒙古”:“大爷”,——从干爸那儿论,我叫“赵蒙古”大爷——“你们咋姓汉姓呢?”“赵蒙古”恼了:“就行你们汉人姓赵,叫赵匡胤;就不行我们姓赵,我叫赵庆?”原来“赵蒙古”本名赵庆。呵呵,“赵蒙古”竟然与皇上比姓氏。 得不到明确的答复,我去问大爷爷。从小,我就爱听人讲古,因为这吧,我大学学的是历史专业。——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爷爷他们老哥们四个,在我出生后,只有大爷爷还健在。大爷爷和二老头儿年纪差不多,都是满脸的核桃纹,但大爷爷不扎小辫儿,夏天用剃头刀子把头剃得锃亮,冬天戴毡帽。大爷爷的身体硬朗,那么大一把年纪了,仍是闲不住,夏天给牲口割草,冬天满大街拾粪。人一老,都爱讲古。 “羔孙儿”,见我问古,大爷爷高兴了,摸着我的头,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原来,老王家的老家在山东,和二老头儿他们老张家都是登州府莱阳县,老王家住在王家庄,老张家住在张家庄,是世交。清朝乾隆年间,山东连年荒歉,实在没法生活,而听说塞外蒙地地广人稀,好活人,王、张两家先人搭伴儿一路逃荒,来到了口外,最后落户于赤北羊肠河畔。从此,不再喝黄河水,改喝羊肠河水了。 当时,羊肠河流域的土著自然是蒙旗人,后来草场越来越多地变成耕地,不再适合游牧,他们便逐渐东迁,离开了羊肠河。最后,羊肠河两岸方圆数百里,只落下一、二百口蒙旗人了,其中有老赵家。 老赵家祖上是蒙旗贫民,没有牲畜,靠给巴彦放牧为生。在巴彦们迁走后,他们留了下来,向汉人学习耕种。一百多年四、五辈子过去,他们汉化得同汉人一样了。 “老赵家咋姓的赵,我也不清楚。我小时侯,他们就姓赵了,那时他们还说蒙古话呢,叽里咕噜的。汉话也能听懂,可他们不怎么会说 .”大爷爷随即给我学说了一句蒙语,“巴得意得?”见我不明白,“就是吃饭了没?”大爷爷笑着解释。 艾里营子四大姓:张、王、李、赵。老李家也是移民过来的,不过,他们老家在河北。另外还有周、郑、邓、车等几家杂姓。大姑父姓周。 大姑父、老范家大姑他们是新移民。据奶奶说,五几年记不清了,反正是刚建国不长时间吧,大姑父老家闹水灾,那时他新转业,和等了他五年的大姑刚成家,只好把家安到咱们这儿,工作也随着办到了咱们公社。 老范家大姑也是家乡遭灾后,迁到艾里营子的。一场大水,大姑家只落下她和范小。婆家没人了,娘家也没近便人了。政府征求她的意见,大姑想起自己娘家和艾里营子老李家是老表亲,要求迁户到艾里营子,政府同意了。同村有一户姓钱的,大水将全家人冲走了,最后只救出一个小孩儿。大姑菩萨心肠,把钱小领回家,认了他干小。 迁户到艾里营子后,亲戚看她是个寡妇,还带着两个半大小子,日子艰难,劝她走一步。大姑想想也是。于是,托“赵蒙古”保媒,坐山招夫。恰好“赵蒙古”手头有个指标没搭配出去呢。艾里营子往北二十多里的车家湾,有一个“车把式”——因庄稼地活儿干得好,人送绰号“车把式”——老伴儿因病去世了,膝下又没儿女,半路光棍儿的日子正难熬着呢。经“赵蒙古”一说,亲戚成了。 成婚前,大姑跟老车商量:咱们都才四十出头,还能生育。让两个孩子各姓各的姓,不改,行不?“车把式”挠挠头,“行,谁让我姓车来呢。”当夜,大姑梦见范小他爸和钱小爹妈一齐跪倒在地,向她磕头。成婚后 ,大姑告诉了老车,“车把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谁知,大姑一连坐了两回月子,孩子却一个也没占住,而这时大姑已经四十有六,干腰了。“车把式”把第二个婴儿抱给“赵蒙古”埋时,一边老泪纵横,一边自言自语:“老车呀,老车!” 这样,一家四口人四个姓,车、郝、范、钱。大姑叫郝桂珍。虽说这个家庭是三家组合而成,倒也和和睦睦、有疼有热。 大姑略懂医道,大人、孩子闹个小病小灾的,都找她。大姑会行针,一般头疼脑热的,大姑给行几针,不用吃药就好了。大姑最擅长的是接生,自从大姑迁过来后,她很快成了艾里营子的专职老娘婆。菩萨心肠菩萨人,大姑接生,不管人家穷富,按不按习俗给红布、吃喜面,只要“请”就去。——总得请,毕竟营子里还有别人会接生。大姑常说我这是积德呢。 大姑是艾里营子长辈的官“你大姐”,平辈的官“大姐”,晚辈的官“大姑”。谁见了她,每每亲亲热热地说一会儿话,即使忙着走,也要打声招呼再走。 别看大姑人面前儿乐呵呵的,有说有笑,实际上,大姑愁着呢。自己和老头子就这样了,活一天算一天,可孩子呢?“车把式”是个“把式”,可他这把式只能在地里施展啊,种菜菜绿种瓜瓜甜,而给孩子成家,“车把式”把式不了了。 背地里,老两口没少唉声叹气,可又有什么法子呢!还是托“赵蒙古”吧。老两口向“赵蒙古”打了不少进步,小园里的几垄葱差不多给吃净了——“赵蒙古”爱吃小葱蘸酱。“赵蒙古”早已心知肚明,但就是不捅破这层窗户纸。最后,还是大姑开口了:“他大舅,你看哪儿有合适的,给你外甥成个家吧。”“赵蒙古”倒也爽快,拍着胸脯说:“大姐,我心中装着呢。你放心,有我,外甥打不了光棍儿就是了。” 范小、钱小是小伙子了,在生产队劳动,哥俩一同上工一同下工,比一奶同胞还亲。一天,范小饿了,对钱小说:“我咋姓范呢?”钱小反驳道:“姓范还赖,你咋也天天吃饭;我呢,姓钱,可你说,长这么大小,除了见过钱,我花过钱吗?”正在一旁忙活的大姑气得呀,把两个孩子好一顿骂!骂完了,大姑“呜呜啕啕”地哭开了,哭得两个孩子“娘、娘”地叫个不停。 “赵蒙古”不愧是保媒专家,表决心不几个月后,领来一个抱着小丫头的小寡妇。 贫不择妻。钱小比范小大,小寡妇嫁给了钱小。营子人和钱小开玩笑:“钱小,你进门就当爹,这辈子还花啥钱?”钱小本来伶牙俐齿,这时却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姑在一旁不让了:“我们孩子有大号,叫钱贵。” 范小还“小”着,不过,老两口毕竟去了一半心事。“车把式”干起活儿来,动不动就上来兴致,同年轻人比力气、比技术。“车把式”比大姑小两岁,可毕竟也五十开外了,技术行,论力气则照年轻人差远了,败北的时候多。——自然,年轻人总是点到为止,不敢太来真的。 第三章 钱贵这家伙有种,结婚才几个月,媳妇的肚子就大了。大姑逢人便告诉,媳妇怀的是双棒儿!临产了,大姑请王霞。王霞笑了:“大姑哎,你不比我有经验吗?”大姑紧忙摆手:“自己的孩子,我手怯。” 媳妇顺利地生产了,果然是双棒儿,一对大胖小子。营子人都说“积攒的积攒的”。 过了三天,吃完喜面,钱贵不辞而别,两天后他回来了,告诉正着急的大姑:“娘,我回了一趟老家,上上坟。”顿了顿,他把脸转向“车把式”:“叔,我想好了,让大小随你的姓,姓车;二小随我,姓钱。” “车把式”愣了半晌,明白过来,又是老泪纵横!语无伦次地说:“好好好……我也回老家一趟。” 大姑和儿媳在一旁照看着三个孩子,早已热泪滚滚,大滴大滴的泪水掉在孩子的小脸上。 ——后来,老范大姑同干妈唠家常时,说起钱贵爷俩儿,还止不住落泪呢。 大姑家添丁进口,全家人数由四口骤然升至八口,增长率为100﹪。全家人忙并快乐着。 而我家,唉! 我长大以后,娘一诉说起家史,第一句往往是“一窝光腚孩子呀”。奶奶的八个孩子中,爸行二,只比大姑小,三弟三妹,排行老末的老姑和我没占住的哥哥同岁。是呵,爸妈结婚时,我的叔叔和姑姑们还小,又没衣服穿,可不就“光腚”嘛。 多少年之后,二叔喝起酒来,动不动跟晚辈们忆苦思甜。“那年冬天,你爷爷赶驮子挣了点儿钱,你奶奶说给老二做条新裤子吧,老二长这么大小还没穿过新衣服呢。你爷爷嘬了半天牙花子,才上集给我买了几尺白布,回来用煮青染成黑色,让你奶奶给我缝条单裤。年三十儿那天穿上,把我美得呀,满营子跑。”我们“哈哈”大笑起来,二叔的眼角却有了泪花,他喝下满满一盅酒,接着说道:“乐子在后面呢。夏天,我赶着牲口耥地,寻思反正没人看见,就把单裤脱下来——让庄稼少磨点儿是点儿的——光腚耥起来。真地光腚,连裤衩儿都没有。碰巧张福家大嫂子薅草路过,看见我了,看见就看见呗,嫂子小叔。她可好,成心逗我,大声喊老二老二,我一听,臊得赶紧蹲下来,她看我害臊,喊得声更大了,老二,老——二—— ”把我们晚辈乐得呀,直喊肚肠子疼!“后来,张福家大嫂子看牲口没人管吃庄稼了,这家伙的才不同我逗了。”二叔被自己说感动了,分别与在座的每个晚辈碰一大盅酒! ——张福是二老头儿的长子,我叫大爷。 爷爷和奶奶在地里没白天带黑下地干,日子过得还是有上顿没下顿。没办法,冬天别人家猫冬,爷爷出去给人家赶驮子,帮人家赶驮着货的牲口,走街串户做点儿小买卖。多亏满洲国倒牌子后,共产党救济穷人,先后组织互助组、合作社、高级社、人民公社,我们一家人才活了过来。 1961年,共和国遭难,爷爷死了。 爷爷是老气管炎。——气管炎遗传吗?我爸也是气管炎。爷爷这回是五黄六月犯的,没啥吃的,病就不分季节,“饿”犯了。爷爷躺在炕上,“呼隆、呼隆”,嗓子一个劲儿地拉风匣。 大姥爷来了。娘是孤女,我姥爷、姥姥早过世了。大姥爷疼娘,时不时地来看娘。娘说回娘家,实际上就是回大姥爷家。 老亲家来,奶奶犯愁了:做点儿啥呢?瓦盆里正发着的棒子面是最好的嚼裹儿了。“上园子割点儿韭菜,咱们给你大爷擦圪圪豆吃。”奶奶告诉娘。娘俩忙乎着做饭,打卤子时,奶奶特地多放点儿猪油。谁知,过了六月的猪油一加温,烟子大,而因为夏天,没挂门帘,油烟子钻进里屋,呛得爷爷一口气没上来,死了。 一口薄皮杨木棺材、一身老棉袄老棉裤,五十多岁的爷爷见老先人去了。穷人没岁数——我爸也说不准爷爷到底活了五十几岁。 “唉,死了的就死了,活着的还得活下去。”说完爷爷死,娘总这样总结。 老叔到上学年龄了,奶奶缝了个书包,把老叔送到村小杨老师那儿。过了二年,老姑到学龄了;再过一年,姐也到学龄了。不过娘俩谁也没上学,虽说学校几乎不要钱,但,“铅笔小刀的,总得花几个吧,那家里也拿不起啊。”娘叹息道。杨老师一遍一遍地来家里催,最终还是没结果。后来,杨老师办起夜校,扫盲,什么都免费,老姑和姐去了。老姑学得怎样,我不知道;姐不但会“七刀切,八刀分”,还会写自己的名字:王萍,百以内的加减法,姐也会了呢。那本扫盲教材,姐一直珍藏着。多少年之后,我还在姐家的箱子底看见过。等哥到学龄时,已是七十年代,国家和小家的日子都好些了,哥自然而然上学了,而老叔却辍学了。 “文化大革命”后,学校大张旗鼓地“破四旧”,大张旗鼓地“大串联”,大张旗鼓地“闹革命”,大张旗鼓地……“上学也不读书,回来吧。”奶奶让老叔回乡参加生产。看老叔那样子,是一万个不乐意。是呀,在学校天天“大张旗鼓”,多有意思,而回乡,哼! 别无选择,老叔天天跟着我爸上工。下工回来,爸不是忙这就是忙那,反正不闲着。而老叔回来马上躺在炕上,呼呼大睡。气得老姑骂他是懒鬼,奶奶也骂,但骂归骂,奶奶并不真地让老叔起来,跟我爸一样操持家务。老人古语讲得好:老小子、大孙子,爷爷奶奶的命根子。 看!我家就这样,整天乱糟糟的,让人心不静。不过,我是小孩儿,吃凉不管酸。再说,一晃,又要过年喽。 过年,家家必不可少的是贴挂钱儿、对子。挂钱儿自己刻,从代销店买回色纸,裁成十六开,订好,将挂钱儿样子敷在上面,比照样子,用自制的刻刀刻就是了。但对子自己写不了,年年找大姑父写,不巧的是,大姑父病了,他家的对子还找人写呢。奶奶对老叔说:“自己写吧,对子就那么几个字,你念八、九年书,咋也划拉上了。”硬着头皮,老叔让哥我俩打下手,他写。哥帮着裁纸,我研墨。墨呀毛笔什么的都是从大姑家拿来的。老叔不是埋怨哥纸弄得不对,就是埋怨我墨研得不匀。哥我俩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地伺候老叔。老叔先试着写小对子,然后写大对子。老叔写得一会儿快一会儿慢,最后,只落下大门对的横批了。准是写没词了,老叔自言自语:“就写”毛主席万岁“吧。”唰唰唰点点点,撇撇似刀点点如桃,老叔飞快地写完了。“老叔,毛主席的”席“少一点。”老叔写完后,哥多嘴道。 “当”的一脚,恼羞成怒的老叔一句话没说,把哥踹到炕下面去了。正在外屋忙乎的娘跑进来,不让老叔;奶奶闻声也上屋了,赶紧给哥叫叫:“孙儿,别怕;孙儿,别怕。”摸一下哥的脑袋,摸一下地。我们姐儿四个,奶奶最疼哥。娘把哥领到他们屋,奶奶拿起笤帚打老叔,老叔躲开,跑到大姑家去了。 我指划着,爸把那点好赖点上了。爸和娘都是文盲,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认得更不会写。 爸刷糨子,老姑和姐贴。我领着小尕,找老跟他们玩儿去了。 大年初一,一家人还在吃饭,二叔、三叔来了,在外屋灶坑儿给奶奶磕完头后,上里屋给奶奶作揖问好:“好娘。”没等奶奶和娘搭话,两人已经慌慌张张走了。 当时,一是不时兴这个,二是二叔、三叔怕两旁世人看见,他们毕竟过继出去了。 放完年假上班,大姑父弄到了一个好消息,赶紧回来,连大姑都没告诉,直接奔我家,跟奶奶说了。原来是这么回事:旗农机站下马,所有农机具下放社队。我们桥头公社配给了一大型一小型拖拉机,小型拖拉机经大队干部争取,配给了我们王爷府大队。拖拉机得有人开啊,公社决定派学员去旗农机校学习。在大姑父积极争取下,老叔成了四名学员之一。 “真的?”喜从天降,奶奶竟然连她大姑爷的话一时也怀疑起来,闹得大姑父脸红了:“娘,我说的还……”“你看我!”奶奶这才发觉自己失言了。“小四,小四!”奶奶急着要把喜讯告诉老叔。别看老叔已经二十岁,大小伙子了,奶奶还是喊他“小四”——叫儿女的乳名,是为人父母者一生的权力吧? 老叔早溜出去,遛大姑父的车子去了。 别看老叔文不行,武行呢,老叔爱鼓捣“机器”。家里的手电呀、拉合什么的,大姑家的推子、砂轮之类的,老叔没少摆弄了,当然也没少弄坏过。特别是大姑父的自行车,他早偷偷摸摸学会骑了,上来高兴,还带哥我俩兜过风呢。大姑父不愿意别人骑他的车子,“车子手表,一天两毛”,金贵着呢;但老叔骑,他也没办法——姐夫舅子不说,两人相差近二十岁,大姑父拉不下脸来说老叔。 老叔回来了,骑得满头大汗。“又祸害你大姐夫的车子!”奶奶先埋怨老叔,紧接着,奶奶把喜讯告诉了老叔,把老叔高兴得呀,上前一把搂住大姑父的脖子,打起秋千来。“这回好了,省得再在家里糗人!”奶奶说道。 “我老叔学赶拖拉机去啦。”跑到干妈家,我把好消息告诉了大家。“不是赶,是开。”干大哥纠正道。他还让干妈从柜里找出一张一元的钱来,指着上面的拖拉机图案,给我和老跟摆划了半天。嗨,干大哥不说我好像还明白,他越说我越糊涂。——不怕,老叔将来还不教我! 全家人都为这个好消息高兴,大姑和娘给老叔拆了被子,老姑和姐洗了衣服。枕头年前都换洗过了,但奶奶看自己的比老叔的好点儿,便和老叔换了。老叔油泥大,枕头枕得格外费。爸是个闷葫芦,一天也听不着他说几句话。这么好的事来了,还是没听爸说过啥,但看得出来,他最高兴,旮旮旯旯地踅摸来几块木头,又拉又钉,爸给老叔做成一个小箱子。嫌白茬的不好看,爸自己打了糨子,糊上一层书纸。这还不算,过了两天,爸又特地上趟代销店,买回锁头和锁鼻子,“叮叮当当”钉上。在当时的农村,有这么一个顺口溜,“队长背着手,车老板子抄着手,吆喝社员别住手。”自己的弟弟学开拖拉机,是洋车老板子呢,做哥哥的怎能不由衷高兴? 旗农机校正月十六开学。十六早上,奶奶特地给老叔煎的粘糕,老叔看我们吃热的豆包,不好意思了,要分给我们,娘说:“快吃吧,你老叔。” 正好生产队的大马车去旗里拉化肥,老叔坐车走。这天是个少有的好天,虽然春寒料峭,地上还有积雪,但太阳出奇地红出奇地亮,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哎,竟然有点儿刺痒痒地热呢。人饰衣服马饰鞍。呵,现在你再打量我老叔,头发梳了脸儿洗了,衣服干干净净板板正正,脚穿大姑给买的新胶鞋新袜子,蛮精神的小伙子呢。 车老板子是张福大爷,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也爱开玩笑。“四弟”,张福大爷面向我老叔,“将来咱俩是同行,走在道上,可别不认你大表哥啊。” “那可不好说。”老叔答道。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大爷看见我们一大家子都来送老叔,又说道:“又不是打发丫头出门子,来这么多人干啥?”大姑笑了: “你大舅,我们老王家不就是称两个人吗,你看看,这么多人,有外姓人吗?”“我四婶子可不姓王。”张福大爷指的是我奶奶。说得大家再次大笑起来。 ——哈哈,我家终于也不“唉”啦。 第四章 奶奶姓李,娘家是离艾里营子十多里地的李家营子,营子也在羊肠河畔上。奶奶领我去过二舅爷家。 干妈来串门子,和奶奶唠家常,“他老叔学开拖拉机,说媳妇是不用愁了;他老姑上秋一打发。——干妈,你要省心了。”“唉,庄稼人,不死就得蹬崴。”奶奶感叹道。 老姑的婆家是马家窝铺老马家。老马家六个儿子,老姑父行二。起初,“赵蒙古”和另外一个媒人来保媒时,奶奶是不乐意的。自己四个儿子送出去俩,日子过得还这么紧巴呢;老马家六个儿子,不用说也够困难的了。嗨,老马头一着急,竟然抛开媒人,自己亲自出马给儿子保媒来了。 提起老马头,羊肠河一趟川的人都知道他,老马头绰号“夜翻三山”,意思是他一夜翻过三架大山,给三家保媒。 架不住老马头一口一个“大姐”地死说活说——老马家和奶奶娘家有点儿偏亲,老马头叫奶奶“大姐”——奶奶答应了这门亲事。 虽说是新社会了,但婚姻大事,在农村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奶奶答应了,老姑没啥说的。老姑马上一有空就做包袱鞋,娘帮老姑掩鞋口,姐帮老姑纳鞋底。 包袱鞋是姑娘的嫁妆,结婚时得带到婆家去的。姑娘的女红如何,婆家的人一看包袱鞋就知道。如果包袱鞋做得不好,新媳妇是要遭人耻笑的,被人瞧不起;在婆家的地位,自然是吃下眼子食的货。长得好?不好使,割草不用脸蛋做饭不用身段! 但没等上秋,奶奶病了。开始奶奶是吃啥吐啥,找老范大姑行了两针后,不见好,又吃了王霞两副汤药,仍不见好。奶奶躺在炕上,只喝凉水了。 二姑、三姑回来了。 二姑是续二姑。我亲二姑生小孩儿后,奶子上得病死了。二姑父认亲,娶了续二姑后,两家照常走动。 一天的后半夜,奶奶死了。直到死时,我们也不知道奶奶到底得的是什么病。现在,推测起来,可能是胃癌吧。 因为病的时间长,奶奶的装老衣倒是准备好了,但棺材家里没预备,只好借了,大爷爷把棺材借了出来。后来爸请三姑父打了一口还上。三姑父的木匠手艺远近闻名。 正“文化大革命”呢,反对“封、资、修”,提倡丧事简办。家里没请阴阳,也没扎纸张,只是让干爸上队里找几个外姓社员,当天把奶奶抬到小孤山后老坟,一埋了事。 我小呵,不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干看着大姑他们哭。黑下睡觉了,我又习惯性地钻进奶奶的被窝,这时才想起奶奶“死”了,“我要奶奶,我要奶奶!”大姑他们一听我嚷,全都又哭了起来,其中,老姑哭得最凶!二舅爷坐在炕沿梢,“吧嗒、吧嗒”,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烟袋,不说话儿。大舅爷死得早,奶奶再一死,他没有一奶同胞的亲人了。 这年,奶奶死了,二老头儿死了,老李家老婆儿死了,另外还死了仨小孩儿。艾里营子的庙是双鬼庙,年年鬼成双成对地上阎王老爷那儿报到。 奶奶一死,家里真空得慌!白天,上工的上工,上学的上学,只落下我和小尕儿。小六儿和老跟上学了,没人和我玩儿。 小六儿上二年级了,听说学习不好,大姑父在家时,一有空儿便教他。大姑父在部队学的文化,字眼儿不深,但教小六儿蛮行。小六儿恋着玩儿,根本学不进去,气得大姑天天数落他。可能是因为孩子少吧,大姑从不打孩子。看见娘有时打我们,大姑总在一旁劝。老跟得秋季开学才到学龄,但干爸跟杨老师说说,老跟提前半年上了学。老跟学得咋样不清楚,反正一两天用掉一根铅笔,不是写字使尽了,而是要么摔断铅了,要么修断了。干妈心疼得厉害,忍不住骂老跟:“就这样供你念书,有房子也得赔上地。”干爸脾气太好了,不吱声儿,在一旁给老跟修铅笔,一修就修两根,省得老跟抓赖由子没笔使。 在家里没意思,我领着小尕上大姑家,大姑一般时候都在家。大姑家生活好,一是大姑父挣工资,二是孩子少,负担轻,所以大姑很少上队里劳动,除非夏天草苗一齐长,一遍苗没间完,二遍又跟上,大姑才在干爸的动员下上两天工。别看干爸只是副队长,但他这个队副,当得一心一意、兢兢业业。 大姑看我们小哥俩发蔫,上园子给我们找东西吃。院子里,东西两个园子,让大姑收拾得像花园,红的红绿的绿,甭吃,看着就好看!大姑又挖水萝卜又摘柿子,小尕我俩吃了个肚儿圆,一抹嘴巴,走了。 人的肚子容易满足,脑袋却不。 以前,出去有小六儿、老跟和我玩儿,回家有奶奶和我说话,现在呢,落下小尕赖个叽地跟着我!广播匣子倒是个动静,可它到点儿才来。 广播匣子好呵,那么一根铁丝连着,它就能说话哎,“桥头人民广播站,现在开始广播……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十二点整……”虽说广播的不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就是“在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我根本不懂啥意思,但光听广播员的音儿,就足以让我着迷!广播员长得啥样,眼睛啥样、鼻子啥样、嘴啥样?说话怎么那么动听? 我养成了听广播的习惯,当然,我是听音不听话。听完广播,我爱领着小尕爬小孤山。小孤山坐落在我家房后,不高也不陡,还是座土山,小尕我俩一溜烟儿能爬到山顶。 山不愧是山,站在山顶上,人看得远,心也敞亮许多。小尕自己玩儿去了,我坐在石头上,顺手摘了一朵鸽子花,一边嗅,一边遥望。 远远望去,羊肠河像一条弯弯曲曲的银带子,缠绕着艾里营子,营子绿树掩映,看不见房舍。绿树上空,笼罩着一层烟雾,朦朦胧胧。 邓羊倌儿在山坡上放羊,绵羊像天上的白云,悠然飘动着。哎,我啥时能像云彩一样,飘向远方,看看羊肠河到底流向哪里,看看毛主席住的天安门多高……远方也天天棒子面干粮棒子面粥吗,是“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吧?…… 因为听广播,我变得动不动胡思乱想起来。 “二哥,快,帮我抓蚂蚱烧。”小尕喊我。以前,老跟我们在一起,抓来蚂蚱烧它的大腿,吃着玩儿。小尕也要尝尝蚂蚱腿的滋味。“抓啥蚂蚱!回家吧。”看我不高兴,小尕不再坚持,也蔫蔫地跟我下山了。 我大了,不能像小尕,尽吃闲饭,得帮大人做做家务,虽然做不多,也做不好。 晌午头了,地面的水分已经蒸发掉。我把娘他们头天割回的草摊开,让太阳暴晒。我家养着羊和一头老白驴。 高兴时,我还扫扫地、拾掇拾掇屋子。我还不很会使笤帚,姐说我地扫得像王婆子画的眉,东一道西一道,但不管怎么说,我扫来。 估摸着大人快下工了,我领着小尕去东大道,等娘。人群中像一座山似地移过来的,准是娘!娘个儿小,背的草又多,离老远儿看,根本看不出她人来。小尕我俩紧跑上前去接应娘,可又帮不上什么忙,只好跟头流星地跟在娘后面,抢着和娘说话儿。进了院子,娘放下草,小尕我俩笨手笨脚地把绳子解开,摊草。晌午太阳毒,一会儿就能把草晒蔫。晒上两晌,草差不多干透了。 上屋后,娘先舀一水葫芦水,“咕咚咚、咕咚咚”,娘一口气儿喝掉大半葫芦水。这时,大人们都回来了,人人也是先喝一气儿水。 我拉动风匣了,可手脚不相随,拉风匣时不能添柴禾,添柴禾时不能拉风匣。大人嫌我慢,一般不让我干。 吃完饭,别人都歇一会儿晌,娘不,她还要去莳弄菜。以前,奶奶和娘一起莳弄;现在,就落下娘自己了。娘到时上工还得上工,再只利用早晚莳弄就干不过来了,只好顶着大晌午头子的太阳去莳弄。老姑和姐上工就够累的了,娘舍不得叫她们帮忙。娘最擅长种倭瓜,她种的倭瓜又面又甜,过年时,我们还能吃上味道纯正的倭瓜馅饺子。 每当我家吃倭瓜馅饺子,恰好干妈赶上,让她尝两个,干妈总说:“这都是”铁人“的功劳啊。” 干妈最早管娘叫“铁人”,她说大庆的“铁人”是王进喜,咱们艾里营子的“铁人”就是我娘。名实相符,大姑他们也顺着叫开了。 过晌上工前,爸总是用叉子把草再翻动一遍。草是牲口的口粮,一根也金贵呢。人饿了可以挺着不说,驴饿了它“啊啊”地叫唤,羊就更“咩咩”地叫个不停,叫得你心烦,不得不出去添草,哪怕是深更半夜! 每年,我家攒两大垛草,一垛是割的碱草什么的,供驴吃;这些不够,我家的自留地年年种谷子,有谷草搭配着,驴至少能吃到啃青了。谷草铡得短短的,喂驴, “寸草铡三刀,不用喂料也上膘”。一垛是羊草,供羊吃,羊特别爱吃间的苗草和山莠子草。秋天时扫树叶子,人用树叶子和羊交换,羊吃树叶子,人收羊粪烧火。 后晌,上工的下工了,上学的放学了,家里又热闹起来,我一过晌的忧郁烟消云散!哥上生产队牲口圈往回牵驴,小尕我俩圈羊、圈猪,爸去挑水,娘她们做饭。 村子里只有极个别的人家,离大口井远又有点儿钱,才砸得起洋井(大姑父说应该叫压水井),绝大部分人家还得到大口井挑水,我家更甭说了。挑水是爸的活儿,这活儿辛苦,不管人忙闲,不管天阴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 饭后,掌上灯,一家人一边说话儿,一边等哥做家庭作业,我则在一旁听广播。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这白天的见闻,高一声低一声,不时地还笑起来。真奇怪,下工时,他们一个个累得不行了似地,吃一顿饭,力气原封不动回来啦。 家人共同的话题最多的,甭说是老叔了。老叔上学后,奶奶事上回来一回,五月节回来一回。五月节那回,老叔成了明星,全家人、不,还有大姑、干妈他们,众星捧月一般,让他讲讲“铁牛”。老叔连说带比划,大家听得云山雾罩,但越这样,大家越愿意让老叔摆划!这不,老叔已经走有些天了,大家说着说着,还是不约而同地提起“铁牛”。你说“铁牛”这个,我说“铁牛”那个,你说我说的不对,我说你听错了我说的就对。 ——天底下,穷人最容易快乐。 大哥做完作业,一家人熄灯睡觉了。夏天,干妈很少来串门儿;再说,灯油挺贵的,不干活儿,点灯熬油干嘛?娘她们手胀把,捏不动针,不能干针线活儿。 奶奶死后,姐搬到东屋,给老姑做伴儿。老叔回来,在大姑家住的。我搬回西屋,西屋没人搂我,我自己盖羊皮袄睡。我还没有自己的被子,以前的小被子早让给小尕了,据说是爷爷赶驮子时穿过的白茬羊皮袄,成了我的被子。羊皮袄死沉死沉的,时不时地被我蹬开。 一天天一夜夜,日子这样过去了。 盼望着,盼望着,暑假终于到了!一到暑假,山也活泛起来了,水也流得比以前响了,就是小孤山上的蚂蚱,也比以前个数多、个头大了!小六儿、老跟和我,满山遍野地疯呀,没日没夜地耍。广播?顾不上啦。 快乐总是短暂的,不知不觉,暑假结束了。秋季开学,我上学了。秋后,老姑出门子。唉,出门子那天,老姑真哭了——本来,哭哭走走形式拉倒的,谓之“掉金豆子”——先是抽抽搭搭,后是呜呜啕啕。大姑她们在一旁,不说话儿。爸眼泪转眼圈儿,但忍着,把老姑背到接亲的马车上。 老姑他们想起奶奶来了。 第五章 村小离我家不远,从家往西走,到了街头,是村西大道,再沿着村西大道往南走,过两条横街,就到学校了。 学校方方正正一处院,五间房子,中间一间是办公室,东两间是一、三年级教室,西两间是二、四年级教室。院子东南有沙坑,正南是篮球场,厕所在西北角。 学校由杨老师在五十年代中期创办,至今已二十年了。我二叔、三叔他们,是杨老师早期的学生。原来就叫“艾里营子小学”,文化大革命后,“政治挂帅”吧?校名改为“永红小学”,不知道谁还弄了一块木板,挂在大门口上,上面是张牙舞爪的校名。 文化大“革命”,教育自然不甘落后,“队队办初中,村村办小学”,结果呢,大队初中办到了七年级,小队小学办到四年级。四个年级段,一个老师实在教不过来,学校增了一名老师,赵老师,干爸的本家兄弟。杨老师教二、四,赵老师教一、三。 “吱、吱、吱——”一早上,杨老师满大街一边拾粪,一边吹哨子,这是告诉家长,招呼孩子麻利儿吃饭,上学啦。听到杨老师的口哨声,家长紧喊:起来吧,别睡懒觉啦,今儿个正常上学!当时,大人没有“星期”概念,只知道节气,“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当当当”,钟声响起来,上课了。其实,钟不过是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块机器地盘,吊在小杨树上,当钟的。 我们教室,黑板上方端端正正地贴着马恩列斯毛五位领袖的画像,黑板左侧挂着一副大算盘,架是木头做的,珠是纸团,杆是麻绳。为防止珠子滑落,不便于教学,麻绳特意做得粗而糙。教室左面开着小窗户,右面墙上贴着几幅画,“原始人生火做饭”、“柳下跖怒斥孔丘”什么的。 我家也有毛主席像,也恭恭敬敬地贴在墙上。一到过年,大人们每每揭下来,用湿毛巾细细地擦一遍,然后再贴上去。而马恩列斯四位外国领袖像,是上学之后才见到的。四人中,除了马克思的大胡子,我对列宁的服饰最感兴趣了。咦,他怀里的是啥玩意儿,像包着小孩儿?问老跟,老跟也不知道。有一回,赵老师出去一会儿,我们就这事讨论起来,赵老师回来后,训我们。他越训越来气,索性问起班长“吵嚷”的原因——我们讨论得也太热烈了吧?——班长只好如实道出原委。“人家列宁就穿那样的衣服!”赵老师眼一愣,随即气囊囊地说。 ——我最终弄明白那叫领带,是八十年代,上高中以后的事情了。那时,西风东渐,西服开始东穿。有一次,偶然想起当年赵老师的神态,猛地恍然大悟,原来他也不知道啊。 甭看一个教室两个年级段,但一个年级段仅十来个学生,显得并不挤,虽说课桌是土台子,又宽又大;凳子三条腿,全埋在地下一块儿(为了省料还牢绑),格外占地方。但我们教室挤点儿,后面不知是谁垛了一垛草,而我呢,座位又恰好在草垛这块儿。还扎得慌呢,磨合了好几天,我同草才和平共处的。总是不得劲儿,赵老师给我调了桌,和张国忠一桌。张国忠家在南营子,是七表叔的儿子。 小六儿上三年级,老跟仍是一年级,他俩是“老”学生,对当学生没新鲜感了,我不。 开学第一天,放学后,我把赵老师发的语文、算术,向大人挨着个儿地显摆后,找哥包书皮。哥上大队学校五年级了。哥包了半天也没包上不说,把书还折了,我不让哥,姐过来重新包,我才破涕为笑。 爸用削谷刀给我修了铅笔。 算术开始学的自然是“1、2、3、4、5……”,而语文开始学的并不是“a、o、e、i、u、v……”,是“毛主席万岁!”,课本第一页是毛主席的彩色画像,底下便是这五个字。——因了此,三十多年来,每当买回一支新笔,试试笔尖儿是否好使,我习惯性地写这五个字,定势了。 当赵老师把我叫到黑板前,我写下第一个粉笔字时,心情的激动,用笔根本无法形容! 总之,因为上学,我感到世界变了,原来,到处都有字啥都有数!怪不得大人管文盲叫“睁眼瞎”,真对呢。 老跟比我早学半年,起初,他自然比我强;不过,时间不长,我已经赶上他了,甚至赵老师让我换下他,我当起小助手,虽然他是赵老师的侄子。 小助手当然选成绩好的同学。 由于两个年级在一个教室上课,老师只好采用复式教学法,一个年级听老师讲课,另一个年级做作业。为了避免相互干扰,当时推行“无声教学法”。所谓“无声教学法”,即老师在给一个年级讲课时,另一个年级的同学不出声地学习。比如:老师把作业写在黑板上后,小助手来到黑板前,用教棍儿点到哪个同学,哪个同学便上黑板前做;做完,同学们再用手势指出对错,伸出拇指和食指表示“对”,左、右两手食指交叉在一起表示“错”。 我们在黑板上写字,用的都是老师用剩下的粉笔头儿。粉笔是生产队自己制造的。山上有白粉土子,可以搓成粉笔。尽管粉笔是自制的,不花钱,但我们节俭惯了,还是能省则省,尽量不使成根的。自然,土法造的粉笔,质量差老了,发脆,老掉渣儿。 农村小学,农闲多上两天学,农忙少上两天,并不完全按照星期来安排,只要大致完成教学任务就行。按理,放假了,我们应该帮大人干点儿力所能及的活儿,但大人们都说,干也干不多少的,还是在家好好做作业吧。庄稼字要都认识了,也得着调念上个三年五载呢。 我们三个都在大姑家做作业。干妈有病嫌烦,我家大人白天不在家,他们便将我们仨托付给大姑。哥和干大哥他们是大学生,不用大人操心了。我上学后,小尕不跟着我了,二叔家的老大比他大一岁,老二比他小一岁,他们是好伙伴了。 大姑一边收拾园子,一边招呼我们做作业。可常常是等大姑忙完上屋,我们早已“溜之乎也”。也是,作业不多——老师的出发点倒是不错,让我们倒出空儿来帮大人干活儿——我们又相互“帮忙”。一般是小六儿帮我,我帮老跟;谁帮小六儿?不知道。 作业也做完了,玩儿也玩儿累了,我们坐下来,议论起老师来。——学生议论老师,是古今中外的“天赋人权”吧? 赵老师是当营子人,没什么可议论的,除了他的大嗓门。“赵蒙古”吹:我那老兄弟,天生是当先生的料,一讲课,声儿传出半趟街。我们百议不烦的是杨老师。 杨老师不是艾里营子人。顺着羊肠河往东走,距离艾里营子十八里地的大河北,便是杨老师他们营子。平时,杨老师吃住在学校,办公室也是他的厨房兼卧室。 杨老师没有赵老师嗓门大,也不如赵老师厉害,但杨老师爱罚学生,动不动罚学生留校,直到该背的背下来,该会的会了。“我就让杨老师罚过好几回。”小六儿说。在我们面前,他不掩饰自己。“有一回晌午放学挨罚了,留我到办公室背课文。杨老师刚贴出干粮,趁热给我一个。”小六儿激动地说。 杨老师贴的干粮啥样呢?我止不住想。 “我爸说杨老师是省劳模。”老跟忽然想起这事儿,赶紧说。“啥是劳模?”我问。“就是劳动模范,英雄。”小六儿毕竟高我们两年,解释给老跟和我听。我们学过《人民英雄纪念碑》了,那课是重点,要求背诵呢,自然知道什么是“英雄”。 但直到读大学,学故乡地方史,查阅资料,我才知道杨老师原来是省级勤工俭学劳模。具体事迹是他拾掇校田地,打下粮后,卖钱给学生买学习用品。 啊,怪不得杨老师天天拾粪呢,怪不得开学除了发课本,还发两个作业本、一支铅笔呢,原来…… 我为杨老师算了一笔经济账。当年,杨老师作为小学民办教师,挣的是生产队的工分,一年按三百个劳动日计酬。艾里营子一个劳动日一般年景价值二角。作为公家人,国家每月补贴他五元。一年下来,杨老师可收入一百二十元。这些钱当时能买一千斤谷子,折合成小米,八百斤左右。 在口粮“够不够,三百六”的年代,杨老师一人挣三个人的口粮,比壮劳力收入高。再具体同艾里营子社员比呢,他的收入还高些。当时,艾里营子一般年景是缺粮队,留粮的标准是三百二十斤(三百六十斤那还是自足队的标准呢)。可问题是杨老师家六口人,挨肩儿四个小子,负担重啊。 ——算完账后,我的眼泪流下来了。 只是,当时,家长为什么没告诉我们,作业本和铅笔的来历呢,他们习以为常了吧?是呀,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杨老师这样做二十多年,大家想不习以为常也不可能了。 习以为常的事多着呢,杨老师有,我们也有。比如说,学校的板擦是自制的,把小块儿毡子一剪,用细铁丝一捆,便是一副绝对好使的板擦。看板擦磨短了、破了,家里有破毡子角的,或者破毡帽也行,便催着让家长做一个,拿到学校来,不用老师吱声的。再比如,教室的笤帚不好使了,准有同学带来,一般是半新不旧的,有时甚至是新的。 …… 书归正传。议论完老师,“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我们又玩儿起来,仍然是老跟出主意,小六儿组织,我听喝。 孩子总是孩子,玩儿是孩子的权利。 学校没有钟点。甭说学校,生产队都没有。个人家呢,别看大姑父在公社工作,他家也没有;南营子不清楚,北营子我常去的人家,只有二奶奶家有一个小闹钟。钟上,大鸡领着小鸡啄谷粒,鸡低头啄一粒谷粒,秒针“嘎达”响一下。没钟点怎么办呢?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划道道。 教室南墙上开着窗户,但是特别小,又高,总得快到晌午,太阳才透过窗户照到教室。好在门开得大,太阳进来得早,赵老师在门那块儿,用炉钩子划上一条条道道,太阳透过上亮子,照到哪条道道是第一节课,照到哪条道道是第二节课,……照到哪条道道是放学,师生都熟悉。有时候,老师课也讲完了,学生作业也做完了,单等着放学,师生便焦急地等着太阳一点儿一点儿地移到杠里,移到时,大家一片欢呼。晴天好说,阴天呢?上、下课得估摸了,放学是杨老师和赵老师出去,看大队学校的学生远远地露头了,我们也随即放学。艾里营子距离大队二里地,站在学校墙东,可以清楚地看见大队学校。大队学校嘛,条件自然比我们好,有钟有点的;还有大喇叭呢,天天第二节下课后放广播体操,“第一节,上肢运动……”有时,顺风,我们能听见。 道道儿一天天地看下去,也长也短,一学期过去了,寒假来了,1975年来了。 期末考试,我算术100分,语文98分;老跟算术92分,语文89分。——干爸都来气了,但也只是干瞪老跟几眼。 娘看了我的卷子,叫了声“好羔儿”。爸给我买了一把小刀,怕我丢,拴上一根长长的绳子。虽然爸不说,但我知道这是对我的奖励。 说是考试,其实只不过是一次大型作业而已。赵老师把考试题抄在黑板上,同学们在作业本上照着抄下来,做好后交上去,赵老师判分儿。 从此,我一直比老跟学习好,直到初中毕业,我们不再同学。当然啦,念书归念书,我俩仍旧是好伙伴儿。要说呢,凡是同学,都是伙伴儿吧,一个营子住着,同龄,但比较起来,我还是与小六儿、老跟最要好,习惯了。三个人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手拉着手,肩并着肩,唱《东方红》,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唱《我爱北京天安门》…… 自然,我们唱的《东方红》比“赵蒙古”强多了,起码不跑调,字正腔圆。 第六章 1974年,省里出了张铁生。他在试卷上大笔一挥: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不学abc,照样当接班人!一首诗喷薄而出。张铁生因交白卷而名声暴起,被赞为“反潮流英雄”。 旗里出了柴春泽。他大手一甩: “途无限,扎根农村争取奋斗六十年! “向前看——征途仍然有艰险。 “讲路线,建设农村不获胜利心不甘! “向前看——世界风云在变幻。 “立大志,誓为全球红遍决裂旧观念!” 大队出了李猛。他作大队革委会主任就职演说时,大嘴一张:“我要让王爷府大队的贫下中农都住上大寨楼!”——“大寨楼啥样?”我问大姑父,我知道大姑父他们干部都到大寨参观过,照回一张照片,大横幅黑白照,镶在家里自己做的照片镜里。“就是窑洞嘛,啥楼!”大姑父不以为然。 艾里营子作为穷乡僻壤,立村一、二百年来,一直处在“革命”的边缘,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太“深入”了,艾里营子卷入“革命”的大潮之中。 “革命”初期情形如何,我刚出生没有记忆不得而知,只是见过老叔戴的“红卫兵”袖标和袖章,袖章是扁菱形的,塑封,红地黄字。 等我上学时,学校门前的大道旁,已经建了一座语录碑,碑高不到两米,上有檐儿下有底座,砌的是三七砖墙,我们小孩儿爬上爬下、爬过来爬过去地玩儿,既刺激又没多大危险。不过,玩儿前得四下瞅瞅,如果附近有大人,一般的社员不碍事,而民兵排长什么的可就得小心,不敢放肆地爬了,碑的正、反两面,写得满满的 “最新指示”,蹭脏了衣服没啥,蹭掉了字儿,被告发,是现行反革命哩。 艾里营子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向纵深发展了,老队长和干爸的队副都被撸了,换上两个“小将”。老队长是老张家的,爸他们叫他“老大哥”,我们叫“老大爷”。接替老队长的是李良。 虽说老李家是艾里营子四大姓之一,但他们和老赵家差不多,族丁也不旺,说起来,还就李良这一枝旺些呢,另外几枝,不是单传了就是断香火了。李良他们一奶同胞九位,八男一女,人称“八郎九妹”。李良是七郎,营子人背后叫他“七猍歹”。良、狼谐音,我们土话管“狼”叫猍歹。 “七猍歹”和李猛是同学,因为一个叫李猛一个叫李良,别人往往误以为二人是亲哥俩。也是,二人都小个子小眼睛却大嘴叉子大肚子,特别是眼睛,嘿,全是典型的耗子眼儿,咕噜噜乱转!后来,二人索性认了自家,李猛是兄李良是弟。当然,我们能分出来,从背影看,李猛走道稳,“七猍歹”走大步,拱拱地往上窜;正面看,李猛是大板牙,“七猍歹”是地地道道的耗子牙,细长,碎碎杂杂地挤满膛儿。这是看,闭着眼听声也能分出来,李猛声音还算柔和,而“七猍歹”矬老婆高声,跟谁说话都像作形势报告!而且自我感觉良好,只要跟前儿有人,他就不放过“作报告”的机会。“赵蒙古”说那是耗子磨牙呢,不磨,牙往长长,耗子受不了。 “七猍歹”上台后,艾里营子的“革命”突飞猛进。深宅大院住人干啥,缩!地头地垴种菜干啥,砍!房前屋后栽树干啥,放!……结果,树放了,菜薅了,院墙出豁子了——本来,我家院你家墙,挨着呢,总不能在两家之间再出一家吧,可“资本主义尾巴”又不能不割,于是,在院墙超出无产阶级标准的地段,狠狠地砍上两锹!一时间,艾里营子豁亮多了,再从小孤山上往下望,一排排的黄泥小屋尽收眼底,朦朦胧胧的烟霭?爪哇国去喽。而“七猍歹”猪肚子一挺耗子牙一露唾沫星子一崩,竟然是:艾里营子生产蒸蒸日上,革命形势一派大好! 我家的倭瓜秧给薅了,气得娘一天多没吃饭。唉,瓜已经开花儿,快爬到干妈我们两家界墙墙头上了。爸在院子后平地上莳弄的一小块旱烟地也给平了。因为有气管炎,爸咳嗽,但有时忍不住,卷上一支老旱犹犹豫豫来两口;即使他戒了不抽,来客怎么办?干爸说得好:火烟好处大无边,客人来了它当先。忙里偷闲抽两口,嘴不馋了腰不酸。干爸是大烟民。 干妈家院子没啥,损失不大,可惜的是把那棵甜核的杏树给砍了,原因是杏树栽在超标地段。那棵杏树果实不怎么好吃,有砦子,但核甜,老跟我们年年专砸杏仁吃。大姑家损失大,东、西两个园子,各少了一小半儿。大姑父回来看见后,叹口气,没说啥。倒是把大表姐气够呛,大骂了一通“猍歹玩意儿”,平常,她没少帮大姑在园子里忙乎。 说起损失,全营子损失最大的顶数老范大姑家。 老范大姑刚搬来时,没房子住。营子最南端有一户人家,四六年闹鼠疫时死绝了户,好几年了,那套大院子一直荒着,没人敢住。老大爷招呼营子人,把房子修缮一番,大姑一家人住了进去。住这么多年,倒也相安无事。 “车把式”不但种地是把式,莳弄果树也是行家呢。他在院里种满了苹果梨,苹果梨是从延边引进的新品种,产量高,据说有一年旗农研所的技术员来过秤,单株产量最高达300斤,只比全旗第一的少5斤!每年苹果梨成熟时,顺风老远便能闻到果香。大姑和“车把式”将苹果梨一个一个地剪下来,先送给左邻右居、亲戚朋友些尝鲜儿,尔后一分为二,各回各的老家贩卖。大姑领着钱小,“车把式”领着范小。 “一大二公”的社会主义集体经济时代了,不准许投机倒把,但老家人谁缺那个德,告他们呢?!不过,拿钱买不可能,那就用粮食换吧。三、五天后,老两口你两袋子米他三袋子面的满载而归。 大家伙是“瓜菜半年粮”,而大姑家是“苹果梨半年粮”。 因为大姑家院套明显超标,苹果梨树自然在劫难逃了。见“七猍歹”领人来砍苹果梨树,钱贵急眼了,抄起铁锹冲了上去。“七猍歹”腰板一叉,命令人把铁锹夺下来,拦住钱贵,树照砍不误。不大一会儿,超标地段的砍了,不超标地段的也跟着遭殃,满院狼藉。“七猍歹”一伙人扬长而去。 大姑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喊:“老先人哎,睁睁眼!老先人哎,睁睁眼!……”小孙女依偎着奶奶,给奶奶一边擦眼泪,一边自己也忍不住哭起来,“奶奶,奶奶”地叫个不停。钱贵把大姑搀进屋里。 钱贵媳妇抱着俩孩子,招呼我们看热闹的小孩儿吃苹果梨。苹果梨还没熟,可也不涩了。 范小下工回来,一看,二话没说,直奔“七猍歹”家。我们小孩儿顾不上吃,跟了过去。 寡妇婆子老李婆儿去年死了后,长兄为父,大郎给“七猍歹”完了婚。还没来得及盖 新房,两家暂时住对面屋。大郎家住东屋,没装修,还是老样子:“七猍歹”家住西屋,新打的窗户和里屋门,刷着蓝漆。 来到“七猍歹”家窗前,没等家人出来,范小抄起一块把儿石,朝窗户砸了过去!“哗啦”一声,三块玻璃碎了两块。当时,个人家讲究点儿的,窗户是上下两扇,上扇是旧式的,纯木制,一格一格的小棂,糊大白纸;下扇是新式的,竖着分成三个大棂,镶玻璃。 大郎和“七猍歹”两家人跑了出来,“七猍歹”朝媳妇喊:“叫民兵排长去!”大郎示意 自己的媳妇拦住弟妹,上屋拿出烟笸箩儿,招呼范小抽烟。“你……”“七猍歹”不让大郎,“你想把大姑一家子逼死,啊?!”大郎一句话顶了回去。 再没啥看头,我们小孩儿走开了。我回家把热闹告诉给了大人,娘叹了一口气:“唉, 一母生百子。“ 没几天,“七猍歹”把大郎一家赶了出来,大家伙帮扶着,给大郎一家压了两间新房。 钱小、范小哥俩自始至终给大表哥帮工。 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会因为亲戚反目、兄弟失和而停步不前,它大踏步地向纵深挺进。 李良队长宣布,艾里营子生产队要积极响应上级号召,办政治夜校,夜校设在永红小学。 爸最不愿意“开会”——爸他们习惯把公家搞的这类事情统统称为“开会”——但没办法,不去一次,罚二分工,看在二分工的份儿上,只好拧着鼻子夜夜去。夏天,累死累活地干一天,十来个小时,才挣十分工(记一个工);冬春天短,八分工(记零点八个工)! 近来,爸的家务负担轻多了,烟不用莳弄,水也不用挑了。我家也砸上了洋井。 夜校办起来后,我们深受其害!教室里满屋的烟味,敞开门窗通风也去不尽不说,满地的烟头儿、尘土,值日生的劳动强度加大了啊,有的值日生一边扫一边骂,可骂是骂,却不知道骂谁。 是呵,都是当营子人,不是叔叔则是大爷的,“土居三十载,无亲也是故人”,何况,世世代代居住呢,没人该孩子骂;再说,他们愿意一天下来累个臭死,却还得雷打不动上夜校吗?当然,这是群众的想法。“七猍歹”大嘴叉子一咧,管这叫白天促生产黑夜抓革命,齐头并进两不耽误。对此,“赵蒙古”有看法:“放他娘的狗、啊不,猍歹屁!”干妈把“赵蒙古”的话说给我们听,姐在一旁都乐了:“可不,上什么政治夜校,要上,上扫盲夜校多好!” 大人们上夜校,小孩儿上日校,内容倒都是一个:政治。为了配合三反右倾翻案风,语文不开了,数学也不上了,赵老师领着我们天天读报,社论或者梁效的文章。 怪哎,读报时,赵老师有时竟然脸红一下,略一迟疑,再接着读下去。平时,他是老板着面孔的,严肃得很哩。许多年里,赵老师的这一神态一直困惑着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我也走上讲台后,才恍然大悟:呵,那是赵老师遇到生字了——有时,我备课不充分,遇到过生字。对了,赵老师和我老叔是同学,也是文革后回乡的。 至于到底邓小平翻的是什么案呢,啥是右倾?……同学们不知道,赵老师也不讲,只是一味地叫我们听他读、读、读。偶尔赵老师在黑板上写上几句,据说是性质、意义什么的,我们应付差事记在本上。 上课不学语文、数学,不学知识,真没劲!听着,听着,我走神了,瞅房芭——以前可不这样。生产队忙着紧跟革命形势,房芭透亮儿了,队长也顾不上派社员来修缮一下。好在从春天到现在,滴雨未下,窟窿也便一直那么明晃晃地窟窿着,风小时掉土,风大了掉坷拉。 老跟以前上课就不老实,现在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本来,一、三两个年级段是分着坐的,他和小六儿隔老远呢,但两人“万水千山只等闲”,仍够着,鸭子凫水 ——搞小动作,你往我这儿扔个纸团儿,我给你做个鬼脸儿,鸿雁传情、眉来眼去的,忙得不亦乐乎。赵老师咳嗽一声,两人肃静一会儿,屁大工夫,又唧咕起来,赵老师只好大声训两句,他俩才老实,眯着去了。 糊里糊涂的,期末到了。学生嘛,“以学为主兼学别样”,试还是要考的。语文考的是听写语录,一共10条,每条10分,错(少)一字减1分,减够10分为止。语录有“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要斗私批修”,等等,赵老师读我们写。数学考的是应用题,五道,每道20分,其中一道是:越南人民一支游击队第一天打死18个美国鬼子,第二天打死的是第一天的2倍,两天一共打死多少个美国鬼子? 我考了个“双百”,美滋滋地回家了。老跟考得不好,算术80分语文85分。本来,他语文应该考95分的,但听写“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时,他老先生太大意,把关键的“不”字给落下了,赵老师说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这还了得?!”不能只减1分,10分1分也不能给。 没等大人表扬的表扬、数落的数落,天哪,洪水来啦。 第七章 我读大学时,同班有一老乡,姓吴,喜欢“啊,我的太阳”什么的,常有诗歌见诸报端。毕业后,他分到了文史部门。几年后见面,我打趣他:“哎,才子,怎么不见你”啊“了呢?”“唉”,他叹了一口气,青春还在而人已沧桑,“你不搞地方史是不知道,咱们家乡的历史,实在讲,就是灾害史!”接着,他给我滔滔不绝地讲起家乡远年的灾害来。“你说,我搞先人的苦难研究,哪还再有心思”啊“田园牧歌?”最后,吴才子总结道。 因吴才子逢同学便讲灾害,大家改称他“吴灾害”了,他每每感叹道:“但愿吴(无)灾害。”毕业十周年时,“吴灾害”出版了《羊肠河流域灾害史》,记述先人的哭泣、呐喊与挣扎。在《序》中,他写道: “对待苦难,乡亲们不是乐观主义者,”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在他们是无从提起的,他们是小人物,英雄的境界达不到;但苦难不可避免时,他们也决不一味地悲观,哭天喊地、怨天怨地。做不成英雄的同时,他们也决不做狗熊! “我的故乡啊,苦难之后还是苦难;我的乡亲们啊,顽强之后还是顽强!” 书归正传。1975年,先是旱,种地时滴雨未下,好在艾里营子的地大多是二阴地,天旱倒也能插进犁杖种上。 年前基本没降雪,墒情本来不好。年后,三月没雨,四月没雨,“大旱不过五月十三。”干妈他们望着响晴的天,不住地念叨。五月十三是大雨节。可五月仍没雨!庄稼实在是太旱了,间完苗,远远望去,大地一片枯黄,近了,才能看见淡得不能再淡的绿色,小苗全一根茎儿,没叶儿。 六月初八,公历是七月十六,我们放假的第二天,大雨来了。 只是,这雨也忒大了,半年来积攒的雨一堆儿来的,整整两天两宿才住。老天爷一会儿电闪雷鸣,地动山摇,一会儿天昏地暗,风雨大作。东家刚传来孩子的哭喊声,西家又响起救命的求援声,雷声、雨声、风声、人声,一声紧似一声,一声高过一声。 我家里进水了,小孤山上的水顺着地沟冲进院里,冲到屋里。大人们抱我们的抱我们,堵水的堵水,忙成一团。我和小尕吓得站在躺柜上,不敢哭也不敢叫,先还哆嗦,后干脆傻了。哥大了,绾起裤腿帮大人忙乎起来。好在我家地势稍高,不长时间,水泄到别处去了。爸随即扛锹上大姑家去了,大姑父不在家。 天上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更没有星星,全世界漆黑一片,广播也停播了,我们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饿了,没干柴禾做饭,只好用凉水和炒面将就。 估计着是第三天吧,大雨终于停了。老跟我们上河沿儿。沿途所见,惨不忍睹!墙倒了,屋塌了,当街高了,大道深了。不时传来“嗵”的一声闷响,谁家的墙又坍了。大人们从我们身边走过,要么一声不吭,要么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吱吱。骂的主要是前些天被割“尾巴”的人家,院墙多是在砍豁子处倒塌的。最有意思的是 “赵蒙古”,他仍是唱,不过,赶时髦,早改唱《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了。他每唱一句“就是好”时,前面都加缀“他妈的”仨字,既像阴声怪气,又像正正经经。当然,这时他不背粪篓子了,满大街除了水和淤泥,只有风抽掉的枯枝败叶,实在无粪可捡。 大人们站在岸边,不吱声的不吱声,捞渔柴的捞渔柴。每当发洪水,胆大的人家用自制的大笊篱似的工具,迎着浪头捞柴禾。我们管这种柴禾叫“渔柴”,渔柴大多是羊粪、碎树枝等,晾干烧灶子,火苗特硬,比别的柴禾搁烧老了。 老跟我们凝视羊肠河。这是平时玩耍的羊肠河吗?水不清了,鹅卵石不见了,蒲棒草不挺拔了,抿倒在污泥里,水上氤氲着的,也不再是草木特有的清香,腥臭腥臭起来。 校田地挨冲了。本来,它地势高,但它在河湾,洪水已经冲到人家炕上了——老范大姑家的一只箱子,搬到炕上,仍然被洪水冲走了——它焉能幸免于难?校田地今年种的是葵花,洪水过后,葵花几乎全军覆没,只有三两棵长得高大粗壮者,斜楞着身子,在淤泥中不屈不服。 我们教室坍了,好在坍的只是教室,老师办公室安然无恙。刚放假,杨老师还没来得及回家呢。 这回,我们爬语录碑甭小心排长之类的了,上面的字儿早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 天旱时,上级号召“天大旱,人大干,大旱之年夺高产”,挑水抗旱。大家明知道是杯水车薪,可也实在没别的好办法,只好抗一点儿算一点儿,总不能眼巴巴地看着庄稼旱死吧。——“夺高产”?发高烧,说胡话呢。胡话多着呢,四月五号,“国民党反动头子、中国人民的公敌”(报纸上这样称呼)蒋介石死了,“七猍歹”在夜校里说:“大旱旱死了蒋介石,旱不死艾里营子贫下中农的战天斗地的壮志!”如今涝了,上级号召抢种晚田。时令关系,只能种荞麦。 还好,老天爷让个好秋,荞麦收了。期间虽然还下过暴雨,甚至下过冰雹,但影响不大。八月节时,家家户户吃上了荞面,荞面饸饹或者荞面皮饺子。 不过,“家家户户”不包括杨老师了。作为艾里营子小学老师,杨老师和本队社员享受同等待遇。平时,队里分东西,自然少不了他的一份。老大爷掌称时,他的称头还是高高的呢,我亲眼见过。秋天分东西时,一旦大人不在家,哥我俩拿口袋去领。杨老师没分到,是因为他调回老家了。 天旱、天涝自然是“天”字号的事,但“天”字第一号的事是“革命”。这年,无产阶级专政下,教育继续革命,村小、呵不,永红小学改招一至三年级初小,高小转到大队小学。这样,三个年级一名老师可以复式过来。“七猍歹”决定让赵老师留杨老师走,虽说他自然也是杨老师的学生。 杨老师在艾里营子教了二十年后,走了。 这年,气候太反常了,这倒不是说先旱后涝。我的家乡啊,十年九旱是少的,正常年景十年十旱,春不旱夏旱夏不旱秋旱秋不旱保证一冬无雪,总之,旱;水旱相连,水灾也常常光顾。反常的是水灾后,气候湿热,正常应是干而热。干热我们习惯了,湿热?大爷爷都说没见过。人胸口发闷,喘不上气来。爸和干妈他们就更难受了,一闲下来,便找个阴凉地,拔会儿气儿。 杨老师走那天,太阳将暑气旮旮旯旯都送到了,风连一丝儿也挤不近来。 杨老师的大儿子赶着一辆小车,给他父亲搬家。大人们队长领着,抢种荞麦去了。只有老范大姑,岁数大了,不能到队里劳动,来帮忙。其实,也没啥忙可帮,杨老师就两小袋粮食,一个瓦盆,一只大碗一块盘,一个勺子一把刀,筷子倒是一把,还有一只当饭桌使的木箱。我们小孩儿争啊,大人只好让我们一人拿一只碗,或者干脆是一根筷子,手不空着,往车上送。 办公室墙上贴着好些张奖状,奖给个人的,杨老师揭下来,折得板板正正,放进箱子里;奖给学校的,杨老师擦的擦、挪的挪,重新布置好。其实,奖给学校的,也是奖给他个人的。 最后,杨老师把小铁锅拔出来,送给了老范大姑,“留个念想吧。”杨老师说话永远像讲课那样,不低不高,不紧不慢。老范大姑推辞半天,杨老师说啥要留下,她只好接过来,“我那猍歹侄子对不住你啊,杨老师,你别往心里去。”老范大姑动情地说。 “驾!”杨老师的儿子赶车走了。杨老师一步三回头,步履蹒跚,跟在后面。大雨过后的土路,坑坑洼洼,尘土飞扬,车行驶在上面,上来下去,颠簸得厉害。车越走越远了,直到像一个小黑点儿,我们才回过神来。 天更湿了更热了,人更喘不上气来。 回到家里,我把杨老师走的事告诉了大人。大人们感慨嘘唏。爸说:“杨老师比我小两岁。”姐则回忆起杨老师找她上学的旧事,对没能上两天学,姐一直耿耿于怀。 老叔分家另过了。 老叔从农机校毕业后,顺理成章,到大队当上拖拉机手。时间不长,也的确是“赵蒙古”保媒,娶了老婶。妯娌俩住了一段时间对面屋,新盖三间房子,老叔他们搬出去了。 是大爷爷和大姑父主持分的家。一根烧火棍撅两截儿,爸和老叔把家平分了。分后,不知是谁出谋的还是怎的,老叔认为自己上学期间没在家吃饭,应当多分点儿粮食。也没同大爷爷和大姑父打招呼,老叔夹着口袋提着称盘子就来称粮食。娘急眼了,死死地按住柜盖,冲老叔嚷:“你想把你哥一家子人都饿死,啊?”娘泪流满面,我们跟着哭起来。姐一边哭,一边也嚷:“老叔,老叔!” 柜里只有小半节米了。这时正是五黄六月,青黄不接。我们舍不得吃,一天只烧一顿小米饭汤,好几天才捞一顿干饭打打牙祭,几乎顿顿少不了棒子面干粮。 老叔气急败坏,上外屋看见擀面杖后,有了发泄对象,马上拿着立到外面墙根,搬块大石头使劲儿砸,砸老半天,擀面杖终于断了,老叔才悻悻而去。擀面杖是老辈子传下来的,杏木料,拿在手里,感觉沉甸甸、滑溜溜的,特别是它的颜色,紫红。擀面杖没法分,由主持人做主,给了我们。 娘大哭起来,爸则在一旁干生气。大姑听见了,来劝娘。 大姑父是个巧人,许许多多的技术活儿他都在行。绑笤帚、焊脸盆、打针输液、布线接灯、磨剪子戗菜刀、砌砖墙打地面……嘿,大姑父会的活儿老多了。他上老范大姑家寻了一块苹果梨树木头,刨成一个擀面杖,给了娘。 坍的那两间教室,“七猍歹”索性派社员将它们扒掉。开学起来,同学们全搬到西教室上课。突然间少了两间房子,看着那个别扭,别提了。 西教室和东教室的布置一模一样,只不过显得更老更旧。 赵老师一人教三个年级,开始不免手忙脚乱,顾了这头忘了那头,但因为赵老师年轻,厉害,同学们怕他,即使没事干呆着,也不敢喧哗。 我仍旧是小助手,老跟仍旧学习不好,小六儿他们全窝端,到大队小学去了。 当小助手挺神气,站在小黑板前(大黑板老师讲课用),点到谁谁就得站起来,乖乖地到前面来做题。当然啦,解答对了是骄傲;可一旦解答不对呢?一般的时候,我发现谁面露难色,或者给我使眼色,我就坡骑驴,不难为他了。自小,我面子矮。 我老实、听话,在家是好孩子,不惹大人生气,在校是“五分加小绵羊”。当时,评价学生的标准有两个,一个是“二分加小老虎”,一个是“五分加小绵羊”,形势要求以前者为准,而民间一直承认后者。 大姑父同爸他们发牢骚:“今天批倒批臭这个,明天批倒批臭那个,都是好几千年的东西,哪那么容易就倒了就臭了!形势归形势吧。说不定哪年,潮流又返回去呢,白反一通。”这话大姑父只能同家里人说说而已,他毕竟是干部,虽说贫农出身,又抗过枪,历史上没有任何污点。 大姑父与“当代华木兰”郭俊卿同台作过英模事迹报告。惺惺相惜,大姑父请郭俊卿留言。写有留言的那个笔记本,大姑父让大姑压在柜底,轻易不给人展示,我只看过一回。笔记本墨绿色,封面有“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十五步兵学校毕业留念”等字样。郭俊卿的字既有女性特有的娟秀,又不失军人的刚阳之气,写的是: “周怀宽同志:愿你为新中国努力、再努力! 郭俊卿 1951.6 于汉(口)市“ 第八章 秋天到了。 天高了,云厚了,蓝的蓝白的白,“二八月,看巧云”。大地更是五彩缤纷,高粱红谷子黄,五谷特有的馨香在田野间飘荡。 唉,这些啊,都是诗人的浪漫情怀,庄稼人哪有闲心欣赏田园风光!他们种粮为生,以食为天,可他们面临的最大困难,恰恰是粮食!而天不能吃云不能吃色不能吃味不能吃,能吃的只有粮食。 同学中,不少人家断顿了,生产队只好啥成熟了立即分啥,社会主义不能饿死人。蚕豆进场分蚕豆,荞麦收了分荞麦,莜麦下来分莜麦。分完,马上烀的烀、碾的碾,让它们变成能吃的食物。那些天,家家像吃公共食堂,伙食差不多。大人逗弄小孩儿玩儿,“来,让我弹下脑门儿,我准知道你吃的啥饭。”结果,一猜一个准。小孩儿眨巴眨巴眼睛,不明白怎么回事,大人哈哈大笑。 生产队有护秋的,他们不断向队上反映有人偷庄稼,莜麦粒子被人撸了,棒子穗子被人掰了,葵花盘子被人削了……生产队加强了力量,但到地里收割的时候,仍然看见庄稼被人破坏。气得“七猍歹”把民兵排长找来:“给我码踪!”小小的民兵排长,只是在部队里锻炼三年,大头兵一个,哪有“神眼”马玉林那套功夫,只能不了了之。马玉林是盟里的码踪专家,闻名遐迩。再说,民兵排长心里是否有鬼,天知道!他家老的老小的小,也是六、七口子人呢。 不用码踪,有人往枪口上撞。生产队的牲口夏秋两季活儿重,需要吃夜草,队长派人黑夜放牧,谓之“放夜儿”。范小年轻、胆大,年年他放夜儿。有一天早上,上工了,范小还没赶回牲口来,等着使呢,“七猍歹”来气了,打发人赶紧找。有人看见牲口在河南,跑得满山都是,便到河南找。嘿嘿,原来范小在地边睡着了,枕着大半口袋棒子穗子。黑夜放夜儿又……,范小太累了。 新仇旧恨,“七猍歹”大喊:“押到大队去!”范小脖子一梗:“正好,老子正愁没地方吃饭呢。”“自己带干粮!”“七猍歹”呵斥道。范小被大队关了两天才放出来。 吃饭的时候,爸将范小的事告诉了我们,最后,他朝娘说了一句:“我说咋着来?”娘白楞爸一眼,没吱声。 我家人口多底子薄,年年缺粮。这两年家里红事、白事接着,粮食更蹬不住底;再加上发洪水,冲倒没冲走,进了水,发霉了不老少。刚进秋天,娘就时不时地跟爸嘁嚓,爸有时装听不见,有时嘟囔一句,总之,爸不同意。两三次之后,娘火了:“柜见底儿了,你去借吧,还年年尽我借?!”又挺了两天,爸看娘做杂合面疙瘩汤了——各式各样的粮食压成面掺和在一起——而生产队啥场还没打,只好借来小驴车,套上老白驴,去了二姑家。二姑家离艾里营子四十五里地,是羊肠河正中游,真正的川区,生产队尽水浇地。两天后,爸回来了,拉回一麻袋谷子,还有半袋杂物,旧衣服之类的。 哥我俩牵着驴,娘顶着笸箩,我们去碾坊碾米。当晚,娘做小米干饭,我肥肥实实干了两大碗,还喝了满满一碗米汤。小米饭就是香,既筋道又绵软,吃进肚里那个痛快,甭提了,再用米汤灌灌缝,嘿,沟满壕平。 人吃好的,猪也跟着沾光,米糠是猪的细粮。平时,家里的猪夏秋季节只吃野菜和草,打不着牙祭。 因为一麻袋谷子,因为爸,我家始终没有一粒“公”粮。但是,我知道自己脱不了干系。同学中,拿棒子的,我啃过;拿炒面渣的,我尝过。这倒不是同学不打自招,是小孩儿不藏事,一有啥总想显摆显摆。 第八章到一十六章 第八章 秋天到了。 天高了,云厚了,蓝的蓝白的白,“二八月,看巧云”。大地更是五彩缤纷,高粱红谷子黄,五谷特有的馨香在田野间飘荡。 唉,这些啊,都是诗人的浪漫情怀,庄稼人哪有闲心欣赏田园风光!他们种粮为生,以食为天,可他们面临的最大困难,恰恰是粮食!而天不能吃云不能吃色不能吃味不能吃,能吃的只有粮食。 同学中,不少人家断顿了,生产队只好啥成熟了立即分啥,社会主义不能饿死人。蚕豆进场分蚕豆,荞麦收了分荞麦,莜麦下来分莜麦。分完,马上烀的烀、碾的碾,让它们变成能吃的食物。那些天,家家像吃公共食堂,伙食差不多。大人逗弄小孩儿玩儿,“来,让我弹下脑门儿,我准知道你吃的啥饭。”结果,一猜一个准。小孩儿眨巴眨巴眼睛,不明白怎么回事,大人哈哈大笑。 生产队有护秋的,他们不断向队上反映有人偷庄稼,莜麦粒子被人撸了,棒子穗子被人掰了,葵花盘子被人削了……生产队加强了力量,但到地里收割的时候,仍然看见庄稼被人破坏。气得“七猍歹”把民兵排长找来:“给我码踪!”小小的民兵排长,只是在部队里锻炼三年,大头兵一个,哪有“神眼”马玉林那套功夫,只能不了了之。马玉林是盟里的码踪专家,闻名遐迩。再说,民兵排长心里是否有鬼,天知道!他家老的老小的小,也是六、七口子人呢。 不用码踪,有人往枪口上撞。生产队的牲口夏秋两季活儿重,需要吃夜草,队长派人黑夜放牧,谓之“放夜儿”。范小年轻、胆大,年年他放夜儿。有一天早上,上工了,范小还没赶回牲口来,等着使呢,“七猍歹”来气了,打发人赶紧找。有人看见牲口在河南,跑得满山都是,便到河南找。嘿嘿,原来范小在地边睡着了,枕着大半口袋棒子穗子。黑夜放夜儿又……,范小太累了。 新仇旧恨,“七猍歹”大喊:“押到大队去!”范小脖子一梗:“正好,老子正愁没地方吃饭呢。”“自己带干粮!”“七猍歹”呵斥道。范小被大队关了两天才放出来。 吃饭的时候,爸将范小的事告诉了我们,最后,他朝娘说了一句:“我说咋着来?”娘白楞爸一眼,没吱声。 我家人口多底子薄,年年缺粮。这两年家里红事、白事接着,粮食更蹬不住底;再加上发洪水,冲倒没冲走,进了水,发霉了不老少。刚进秋天,娘就时不时地跟爸嘁嚓,爸有时装听不见,有时嘟囔一句,总之,爸不同意。两三次之后,娘火了:“柜见底儿了,你去借吧,还年年尽我借?!”又挺了两天,爸看娘做杂合面疙瘩汤了——各式各样的粮食压成面掺和在一起——而生产队啥场还没打,只好借来小驴车,套上老白驴,去了二姑家。二姑家离艾里营子四十五里地,是羊肠河正中游,真正的川区,生产队尽水浇地。两天后,爸回来了,拉回一麻袋谷子,还有半袋杂物,旧衣服之类的。 哥我俩牵着驴,娘顶着笸箩,我们去碾坊碾米。当晚,娘做小米干饭,我肥肥实实干了两大碗,还喝了满满一碗米汤。小米饭就是香,既筋道又绵软,吃进肚里那个痛快,甭提了,再用米汤灌灌缝,嘿,沟满壕平。 人吃好的,猪也跟着沾光,米糠是猪的细粮。平时,家里的猪夏秋季节只吃野菜和草,打不着牙祭。 因为一麻袋谷子,因为爸,我家始终没有一粒“公”粮。但是,我知道自己脱不了干系。同学中,拿棒子的,我啃过;拿炒面渣的,我尝过。这倒不是同学不打自招,是小孩儿不藏事,一有啥总想显摆显摆。 爸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掉个树叶都怕砸着脑袋,平生甭说做亏心事,全身三万六千根毫毛,他一生所做的亏毛事,加吧加吧,恐怕也只有对不起两三根毫毛那么多!——因此,爸的一生身太累、心太苦,人太受罪! “三春不如一秋忙”,虽说是歉年,但秋收终究是秋收。白天,大人们割地的割地,拉庄稼的拉庄稼,打场的打场,忙得不亦乐乎。这天,我到场院领粮,发现了一件怪事,咦,响晴的天儿,怎么有人还穿着水靴?回家问娘。娘乐了:“多灌进点儿粮食,回家喂小鸡呗。”我家穷,买不起水靴,大人们下工回来,只能磕打磕打布鞋。家里养着两三只小鸡。 白天忙不过来,队上打夜作。娘让哥去哥不去,让我去我不去:我们小孩儿能干什么呢?上学校,听同学炫耀,我才恍然大悟,噢。小孩儿打夜作,活儿是帮大人搬谷个子、找家具、看牲口等等零支应,不累,但待遇同大人一样,算工不说,最重要的是吃免费夜餐!夜餐是羊肉小米粥。去的同学炫耀的是一顿吃了几碗几碗。他们还神神秘秘地介绍多喝粥的经验:喝粥时,第一次一定要盛半碗,喝第二碗时再盛满了;否则,第一碗盛满了,盛第二碗时,锅里没粥了,只好等下一锅。而一般是一天后晌熬两大锅,管喝不管饱。这样,会喝的喝三碗,不会喝的只能喝两碗。 后来,哥受不了诱惑,去了;我最终也没去,我何尝不知道人多热闹,何尝不知道粥香,只是我熬不了夜。每天后晌,我总是一做完作业,就困得不行,低头仰头东倒西歪了。 上冻了,下雪了,场也终于打完了。公家的活儿就这样,多也好少也好忙也罢闲也罢,干得总是拖拖拉拉。把场院里旮旮旯旯儿的粮食扫到一起,出出风,按人口平均,一家分几斤,回家做干粮吃。这种干粮我们叫“干面子”。按说,干面子的原料一般是棒子面或者小米面加豆子面,而现在的干面子不但五谷俱有,还少不了牲口的粪便呢。不过,好好筛筛淘淘晾晾,贴成干粮吃,也蛮香蛮香的,绿豆的香味大,粪便的臊味小,压下去了。 秋收之后,赤北的传统是猫冬,但这早已是老黄历了。近几年来,政府号召冬季搞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总口号:治山治水,改造中国。要求:雪下三尺不下山,冰冻三尺不停镐。这年闹了洪灾,大会战更得轰轰烈烈了,具体的口号是:苦干一冬天,沙滩变成米粮川。 冬天了,课间没什么好玩儿的。找人说会儿话吧,张国忠爱和我说话,可他又有病不来了。百无聊赖,我站在学校墙头上,朝西河滩瞭望。呵,红旗招展、人头攒动,一副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煞是壮观。这是大人们在叠坝挡水,平整河滩。 赵老师布置我们写一篇关于“轰轰烈烈”的作文。刚二年级,字还没识两麻袋呢,就叫我们写作文,真是的。为了凑字数,我把大姑家墙壁子上的一副对子用上了,对子是:一心劈开千重山/众志引来万条水,横批:人定胜天。墙壁子是当时的一种家具,组合式靠山镜,中间是一块大芯,上面有“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一类的字样,芯两侧和上面是小条镜,而且两侧总有一副对子。自然,字印成红色。 为了凑字数,老跟干脆抄课文、啊不,引用:“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岭开道,我来了!” “轰轰烈烈”的结果呢,“轰轰烈烈”而已。第二年,一场大水,沙滩还是那个沙滩了。米粮川?在同学们的作文上呢。革命是不计算成本的,也不考虑科学与否。 冰冻三尺不三尺的没测量不知道,反正冰山是又耸起来了,沟壑也纵横起来了,小年都过了,西河滩上,红旗才不再招展,人头才不再攒动。听说,如果完全按照“七猍歹”的雄伟计划,过革命化的春节,年三十儿还得出工呢。 呀,真快,又过年了。 中国老百姓,不管日子过得多么贫寒,快揭不开锅了,年也要过的,富的富过穷的穷过呗。穷过,只过年三十儿这一天吧。怎么过?调理一顿好饭!能多丰盛便多丰盛,不管吃了吃不了,往桌上端就是。按说,自己的饭做给自己吃而已,但这顿饭,一多半的意义却是给自己看,或者说给自己做梦用的。老人古语说得好:穷汉子盼来年。穷人多么希望来年风调雨顺,庄稼大丰收,饭桌更丰盛!年三十儿这天不是“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吗,年三十儿这顿伙食得“一饭吃双岁,三巡喝二年”。至于其它的日子,什么腊八、小年、初一、破五的,只能用“好过的年节难过的日子”这句话挡回去了,虽然从范围上讲,它们理所当然包括在年里面。 唉,世世代代,人人两只手供应一张嘴,可就是供应不好! 我家过年,习惯做法是洒一锅粘糕,做一锅豆腐,蒸两到三锅豆包——两锅是一定的,想蒸三锅,多掺棒子面呗;还有蒸两锅馒头——一锅蒸出当顿吃了,另一锅留着,来人时热着吃。酒?免了,大人不喝酒,上边发的一斤酒票年年让给别人家。 腥火呢?年没腥火滋润着,还叫年吗? 七十年代,家家开“鸡屁股银行”,养鸡,用鸡蛋换油盐酱醋,打灯油。艾里营子七四年拉了电,但也得打灯油(煤油)以备停电。我家“鸡屁股银行”效益不好,只好另辟财源,养猪。娘养猪精心,不管多忙,猪的一天三顿食是忘不了的。为了给猪增加营养,春天,榆树叶刚长成,娘我们就去撸,直到树叶老了、召虫了,猪不吃,才不得不停下来。夏天,猪最爱吃苣荬菜。苣荬菜刚成型才两片叶时,我们已经开始挖,一半人吃一半猪吃;苣荬菜长大了、老了,人吃着剌嘴时,全扔给猪。要说呢,苣荬菜这时猪也不稀罕了,但吃现成的,总比跑着吃省点劲儿吧;再说,还有食疗价值,解毒、败火。秋天,万物该成熟的全成熟了,猪食也随之花样繁多,大人、小孩儿从地里走过,看到猪能吃的,便顺手薅回来扔到猪圈里。冬天冷,母亲给猪熬熟食,原料是干荞麦花、谷糠一类的,喂之前再热一热,让猪吃得暖暖的、饱饱的。总之,在全家人的共同努力下,差不多每年,我家都能让公社收购站收购一头猪,这叫“购猪”。卖购猪时,娘少不了叹息:“猪在咱家没享着福啊,食没好食糠没好糠。” 猪享没享福不好说,反正我没享着福。当时,猪同牛马羊一样,吃草,每天猪要按时撒出去,到有水、草的地方放牧。晌午、后晌,各家再去圈回来。大人将撒猪、圈猪的活儿分工给我,我上学前是这样,上学后仍然如此。上学后,不管是课上还是课下,只要一听到猪倌的喊声,我都要请假回去。 娘养了一头又一头猪,最后几乎全卖了,我一口猪肉也吃不上。 偶尔有那么一两年,我家一年喂两口肥猪,夏天卖一口,过年杀一口,我就享福了。杀了年猪,爸把猪肉一分为二,一半仍是卖掉,“都吃了,就香香嘴头子,啥用不管;没钱可不行,一分钱憋倒英雄汉。”看,爸虽不擅言辞,但这是他的经验之谈,总结的理由多充分!一半留着吃,不,得先把欠账还了:我家不买猪肉,过年如果自己不杀猪,就到亲亲故故那儿匀上三、五斤,等哪年杀猪时再还。那年月,猪肉价格多少年不变,没有贵贱一说。 哎,这么说吧,杀口年猪,我享的最大福是过二月二时,分到一只猪蹄,以示对我的奖赏。 一九七五年,天灾重,苣荬菜人还吃不上呢,天旱,出来的少,而且没等长大就老了,没等绿呢就红了,发柴,猪只好委屈了。榆树叶倒长出来了,但也明显老成,猪不爱吃。营养上不去,猪长得坯子不小,而膘情太一般了。卖购猪时,我家的猪不够称,收购站不收。也是,猪毛还红着呢,疙里疙瘩没长顺溜,哪儿还称得上肥猪?!那就养着吧,过年时杀。 杀了年猪,有杀猪菜有血肠有肉有油,哦、对啦,还有头蹄下水,腥火够了。年三十儿的大菜——炖猪肉、粉条和豆腐,我可以敞开肚皮,可劲儿造! 第九章 这一年,艾里营子死六个人。 发洪水时,吓坏了两个孕妇,早产,孩子都没占住,好在大人平安无事。 洪水过后一个月,三叔和他的儿子顺子一起淹死了。 奶奶把三叔过继给三奶奶后,三奶奶盼香火心切,三叔刚十六时,便给他成了亲。三叔十七岁时,嘿嘿,已是当爹的人了。儿子取名“顺子”,顺顺利利长大成人的意思。三奶奶向人叹息道:“三当家的没福,没抱上孙子。”顺子比我哥还大,是我们叔兄弟中的老大。顺子小学毕业后,便到队里参加劳动。现在已经是小伙子了。三婶生完顺子后,可能是有病吧,没再生育。 洪水过后,先公后私,抢种完队上的庄稼,社员们紧忙种自留地;薅完队上地里的草,马上忙乎自己的。说实话,虽然自留地一口人只有那么几条垄,二三分吧,但垄不在多在精,一条顶队上的十条!也是,社员在队上干活,“上工大呼隆,下工一窝蜂”,真可谓“社员社员,连干带玩”;而给自己干,谁不铆足了劲儿谁傻! 三叔爷俩儿死的那天,晌午特别闷热,还晌着干雷。一般人家怕再下大雨,不敢上远处干活儿,在近处给猪薅点儿草什么的。但三叔急性子,还是带着全家上地了。刚到地里,两个响雷过后,大雨来了,竟然还夹杂着冰雹!一家人躲在树下避雨。大雨过后,想接着干,地里太粘,下不去脚,只好回来。三叔一边走一边埋怨老天爷耽误他干活儿。 上次发洪水,竟然生生地从小孤山上冲出一条大沟,自北而南穿过整个营子,一直延伸到羊肠河。这下好,山上发点儿水,便顺着沟流走了,省得冲人家。三叔过沟时,一不小心,滑了下去。此时的沟,洪水流得正急!三叔挣扎了几下,没上来,顺子大哥急了,跳进去救三叔。谁知,爷俩儿都没上来!洪水太凉了,雹子太扎人了。已经过了沟的三婶顺着大沟,一边跑一边喊:“他爸、顺子!顺子、他爸!……”营子人闻声赶紧跑出来去救,这时三叔爷俩儿已被冲到河滩,大家伙七手八脚地把爷俩儿捞上来,人已不行了。三婶当时背过气儿去了! 先顾死人吧。老王家的大人都上了手,把三叔爷俩儿埋了。横死的人不入祖坟,大家伙儿把三叔爷儿俩埋在小孤山山后祖坟旁边,头北脚南,一上一下。“以后,逢年过节再上坟时,别忘了给你三叔爷儿俩烧两张。”爸告诉我们。 三婶哭死了不知多少回,一醒过来便往河滩跑,非得要跳河跟三叔爷俩儿去!大姑、娘和二婶等轮番劝,三婶的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怕她再出事,三婶的娘家妈把家里的活计扔了,来给她做伴儿。三婶仍是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老婆儿急了:“你就想着自个儿死,不管娘了?!”三婶“呴喽”一声止住哭声,傻在了那儿。半晌,老婆儿倒是大放悲声:“老亲家唉,命中注定你无儿,你又挣的啥命啊!” 干妈向我们“报道”完这则新闻后,感叹道:“三大爷这枝儿绝户了。” 给三叔爷俩儿烧完“五七”,三婶跟着娘家妈回去了。大姑他们这才放下心来。——后来,三婶改嫁了。 有一天,我梦见了三叔爷俩儿: 三叔:顺子,你不该救我啊。 顺子:那可难行,你是我爹! 三叔:你一朵花儿还没开,就…… 顺子:就怨咱们艾里营子的穷山恶水! 三叔:啥时候风调雨顺,有吃有喝呢? …… 醒过来,我也想:是呀,啥时候呢? 秋天,有家小孩儿生下来就跑了。埋完小孩儿,我们再同“赵蒙古”闹,喊顺口溜,他有法儿了,吓唬道:“阎王爷今年喜欢小孩儿,年前还得再收一个。闹吧,下一个就是你。” 可不,死五个人了,还缺一个才凑够双数呢。吓唬几回,奏效了——人,谁不怕死? 按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了,破除迷信,“赵蒙古”的话明显是反动谣言,应该立即追谣打反。但是,像“赵蒙古”这号人,魔魔怔怔,“七猍歹”也只好听之任之。 到底收谁呢?在我们小孩儿心里,开始有一片阴影挥之不去。虽说一玩儿起来就忘了,但一旦闲下来,我们便像哲学家了,热烈地探讨起生与死来。最后,每每是来跟作结:“我大爷胡说呢,别信。” 初一了,老跟我们在一块儿玩儿,他旧话重提:“我说我大爷胡说,咋样?”谁知,初二一早上,南营子传来了哭声,一打听,张国忠年三十儿死了。 呀,艾里营子庙真是双鬼庙! 甭说,国忠我俩同岁,但看着不像,国忠明显比我个儿小,他有病。什么病我不清楚,反正他人瘦瘦的,特别是手,瘦得是真正地皮包骨头,开始,我不敢正眼端详他的手,时间长了才慢慢习惯。 因为有病,国忠学习不好,每次都是我做完了,他恐怕连一半儿还没完成呢。看他那个可怜样,我忍不住帮他做做,说是帮,实际上是“替”。好在是刚上学,谁的字也七扭八歪,赵老师看不出来。我在小黑板前找同学做题时,估计国忠做不出来的,绝对难为他;反之,估计国忠一定能做出来的,我也绝对不找别人。——国忠很少有高兴事啊。 因为有病,国忠很少活动;因为喜静,我不爱玩儿。课间时,国忠我俩时不时地躲在背风的墙根下,一边说闲话,一边磕瓜子。七婶疼国忠,常常炒葵花籽儿,让他上学带着。当时,葵花种植远远没有普及,只是个人家在房前屋后种菜的同时,捎带上几棵,不当油料,全炒着吃了,是稀罕物呢。国忠嗑时,总要给我些。他不习惯嗑,喜欢用手剥着吃——哎,他那双瘦手啊。 国忠只完完整整地读完一年级,二年级一开学,他开始时上时不上了。我和他仍是同桌,他不上学,我觉得怪孤单的;他上学了,我和他在课间,还是躲在背风的墙根下,一边说闲话,一边嗑葵花籽。 从入冬的第一场雪开始,国忠彻底辍学了。星期日时,我偶尔遇见他,他更蔫了,同他打招呼,他应一声后,慢慢地走开。小孩子天性是喜欢热闹的是快活的,国忠在我们小孩子的边缘。 年三十儿,国忠汤水不进,处于深度昏迷之中。他反反复复地说一句话:“我要活到十岁,我要活到十岁,……”七叔、七婶惶恐不安,轮流抱着国忠。 三星打横梁,辞旧迎新的时刻到了。别人家放鞭炮,七叔也去放,放完鞭炮回屋,国忠已经在七婶怀里咽气了,脸色是那么地安详。 羊肠河川习俗是年三十儿死人不发丧,将尸首立在背人的墙根处,初二发丧。七叔、七婶不能大哭,只能一任泪水长流! 我急忙到了国忠家,七婶正一边向人哭诉国忠,一边和大儿媳以及国忠的婶子、大娘的忙乎着,料理国忠的后事。见我来了,七婶抓给我一把葵花籽。七叔和他的大儿子国武傻子似的,来人瞅一眼,微微点点头,继续抽烟。老儿子小三子不知被领到谁家去了。七婶生养三个儿子,国忠行二。 国忠还是那样,瘦瘦的,可他再也不同我一边嗑葵花籽,一边说闲话,他死了。 仍然是“赵蒙古”来帮忙。他不停地大口大口抽烟,自言自语:“都怪我这臭嘴,都怪我这臭嘴,……”可不,生怨“赵蒙古”造谣!但七婶反过来劝他:“大哥,可别这么说,人生死由命,国忠就这么大寿数,是他爸我俩这辈子该他的,要账来了,要完账就……”七婶说不下去了。 老天爷,命是什么?! 待了一会儿,我回去了。天阴着,似乎要下雪,小凉风“嗖嗖”的,直往人脖颈子和怀里钻。走出大树林子,在一棵小老树旁,我发了老半天呆。 名副其实是“小老树”,树干粗大却弯曲,树皮斑驳而光滑,个头儿极小,我们在它下面玩耍,一不小心,树冠会碰着头的。 小老树是棵榆树,孤立在那儿。它原本是棵正常生长的树,但因为生在那儿,立而不孤了,成了我们的快乐树。也倒是,树冠呈铁锅状,没主干,树枝均匀地倾斜生长,我们三两下爬上去,恰好能坐下。老跟还敢玩儿花样,在上面斜欠着身子,翘起二郎腿呢。 树干被我们压弯曲了,树皮被我们爬光滑了——树想不小不老,难哪。夏天,我们你溜下来我爬上去,摇啊摇晃啊晃,树动根动土也动。冬天,稍远点儿瞭望他,光秃秃黑皴皴的,风干了一般。可,天哪,一到春季,它还是长出了叶子,虽说稀稀的、碎碎的,和两三岁的小孩儿的牙一样,但这星星点点的绿色就够了,足以证明它活着,它还活着! 回到家里,娘看我闷闷不乐,让我去大姑家玩儿。大姑家里,大姑父他们正说闲话呢,一个个吞云吐雾。爸只好掀开门帘,坐在上风头。气管炎人怕烟。 话题转到死人上来。本来,过年忌讳说这些,不吉利,但这年月,谁还顾及忌讳不忌讳的!大姑父告诉大家:“腊八那天周总理逝世了。”提起周总理,老叔兴奋起来:“那年我们大串联上北京,是周总理接见的我们,他说主席很忙,委托他来看望大家。”老叔一边说,一边还做着姿势,左胳膊端着,右手高高举起后,缓缓地挥动。老叔这个奇怪的姿势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周总理。从那时到现在,三十多年过去,成千上万次地听别人说过周总理,同时,自己也成千上万次地向别人说过周总理,以至于形成了这样一种定势:只要谁一提起“总理”,我马上条件反射,想到“周总理”,好像别的总理不是总理似的,好像总理只有周恩来才配当似的!何尝不知道这是一个错误的反射,但我改不过来了,改不胜改。 虽说老叔“那样”,但我们总归是一大家子人。老叔仍然常到大姑家串门儿,哪怕他来一回大姑数落他一回。老叔开的拖拉机车牌号是03――26278,只要远远地看见是老叔开着拖拉机过来,我还是忍不住兴奋,向人炫耀:“看,那是我老叔开的!” 让老叔教我开拖拉机?我早没那念头了。 初二一过,艾里营子的年味儿马上淡下来了。只有年三十儿和初一,全营子人大吃小喝(凭票买酒,想大喝也做不到),年味儿最浓。从初二开始,年年总有几户得吃小米饭了;一过破五,越来越多的人家也得吃起小米饭来,粘糕、豆包、杀猪菜什么的不能也不敢顿顿吃了;再等过了十五,年?在对子上呢,在挂钱儿上呢。即使个别人家还有年落儿,也要忍住馋虫,留后手,预备着来客吃了。新正大月,让客吃小米饭,实在是无奈而尴尬的事情。人穷,脸面可不能穷!可不,羊肠河川有这么一种风俗:过年时,锅里不能空着,饭后,总要放上一碗饭,搁在篦子上。风俗源于何时意义何在已不可考,简单考证一下,是否有装点门面的成分?来人串门儿,有意无意地掀开锅,“你看,吃的饺子!”但小孩儿一眼也能看出,饺子皮已经发黑、裂口,边儿干巴得打卷儿了,哪是这顿才剩下的?不过,放心,没人说破的,家家这样。 “他娘的,什么时候,能像李自成呢,连过十八个年?过完了,就是马上死,也对得住老肚老肠!”“赵蒙古”又到处胡说。 第十章 为了早日实现让贫下中农住上大寨楼的梦想,破五一过,李猛马上要求全大队的社员上工,战天斗地。年前,李猛随团参观了大寨,心更雄志更壮,“农业学大寨”运动在全大队掀起一个又一个高潮。“七猍歹”自然不甘落后,配合运动,还组织了文艺演出。 当时的文艺是一花独放,只有现代革命京剧。八大样板戏场面大、幕次多,不好编排和演出,生产队自编自演简单的小剧,内容不外乎新旧社会两重天、社会主义就是好之类。大人们管这叫唱小戏。 赵老师扮老生,演穷老汉。简单化妆一下,再穿上一件道具棉袄,嘿,你还别说,蛮像那么回事呢。 棉袄是借赵老师的光棍儿二哥的。老赵 第十七到第二十章 第十七章 一九七七年过年,我家的伙食还是老样子,一锅粘糕、一锅豆腐,两锅豆包、两锅馒头,从大姑家匀的猪肉——喂一口肥猪来,夏天卖购猪了,给姐准备嫁妆。屋里惟一旧貌换新颜的只有毛主席和华主席的领袖像,毛主席那张太旧了,擦也擦不新。 天天当“炕头先生”,憋闷得慌,我生起一股无名之火,向娘嚷嚷:“过去穷,怨‘四人帮’,现在‘四人帮’打倒了,咋还穷?”——瞧,别看我人小,但耳濡目染,有些“理论水”呢。“傻羔子哎”,娘笑了,“打倒‘四人帮’才几个月,哪能随即就好起来?再说,打倒‘四人帮’时收拾秋了,今年就是今年了,看明年小龙年吧。”“唉”,顿了一下,娘接着说道:“队长又是你老大爷他们俩了。你老大爷革命倒是老革命,不胡作乱闹,可从土改到前两年,领导了二十多年,营子的日子没多大变化。” 这样的话我第一次听说,假如不是出自娘口,我一准马上说它“反动”的;可这是娘说的,没必要“反动”。可不,我虽说才十一岁,可也觉得出营子的变化,决没有广播上宣传得那么快,什么“蒸蒸日上”,什么“一日千里”,胡说呢。——或许,别的营子不这样?反正,几年来,艾里营子电灯代替了油灯、洋井代替了大口井、驴车代替了挑筐而已,至于三大件:车子、手表、缝纫机,车子多起来了,全营子有十来辆;缝纫机还是那么几家有;手表只有一块,赵老师新买的,上海产,全钢防震。 更甭说我家,除了电灯是同时换的外,新家具不是添置得晚,就是还没添置。 那,这是因为什么呢?我没有追问娘。我知道,娘没有解答这道难题那么高的“理论”。 嗨,寻思这些干啥,坏事都坏在“四人帮”身上吧。揭批材料上讲,由于“四人帮”的破坏,“文革”十年,国家损失了数十个亿,国民经济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十月份粉碎“四人帮”后,我们一边上语文、算术文化课,一边上揭批政治课。星期日不放假,一直挺到期末考试。老师反反复复讲的一些话,我虽然不大理解,但能照着说下来了。 我们在学校揭批搞得如火如荼的同时,老大爷他们在生产队也搞得不亦乐乎。 我至今弄不太清楚生产队算不算一级政府,公社年年召开三干会,“三干”指的是人民公社、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三级干部,由此推断,应该划为政府范畴吧;反正,在社员眼里,统统是公家,那就是政府了。 艾里营子生产小队队部设在营子中间,是营子里最大的一处院落。社员们通常叫它“饲养处”,队里的牲畜牛、马、骡、羊、猪全圈在这里。 饲养处正门是北门,从北门进去,正前面有一排座北朝南的房子,它们是艾里营子生产队的人民大会堂。自然,它远不如北京人民大会堂庄严、雄伟,灰头土脸的五间黄泥小屋而已。西两间平时锁着,放些杂物,冬季作母羊的产房;东三间是艾里营子的政治中心。房子前方,西侧是一拉溜儿的牲口圈,东侧自北而南是圆仓和草屋子,草屋子再往南是一小角门,从小角门进去,便是艾里营子的经济中心——场院。房子对着的南大墙,中间又开了一个大门,方便马车和牲畜进出。而在房子与南大墙之间,则是高高的、大大的粪堆。当时,虽然提倡施用化肥,但大量施用的仍是传统的农家肥,农家肥有黄粪和土粪两种。 政治中心间成实际上一大一小两间,小间安有锅灶,大间北面是一铺长炕,地下除一张办公桌和一个橱子外,还有长条凳、广播筒子等杂物。办公桌顺西墙摆放,桌子上端的墙上挖一个方洞,方洞上镶玻璃,玻璃里贴着社员工分一览表。表按日统计,一月一张。——打我记事起,记忆中的政治中心,只有这张表新鲜,其它都土模土样,多年一贯制。工分表在“土”的包围中,显得又是那么苍白。广播筒子队长专用,喊社员上工、开会。每天早上,队长站在粪堆或者墙头上,一边变换着方向,一边一遍又一遍喊:“各家社员们,上工——啦。”记得前两年,和着老大爷喊声的,是杨老师“吱、吱、吱——”的口哨声。在寂静的早上,两种声音交叉,一憨一尖此起彼伏,听起来是那么热闹。——哎,老大爷的大嗓门,准是天天喊练出来的吧? 队部的常住居民两位,五保户二爷和饲养员二大爷。二爷的“户口”就在队部,二大爷则是“侨民”。二大爷是郑大爷的亲弟弟,也是单身,因为夜里得给牲畜添草,所以他一直住在队部。二大爷是老饲养员了,经佑牲畜精心,年年大队召开的畜牧会上,少不了一张奖给优秀饲养员郑怀坤的奖状。——身为资深的畜牧人,邓羊倌儿自然也有一张。但他们对待奖状,根本不拿当玩意儿,拿回来随便地放在哪儿,几天之后就不知被谁拿去当什么用了。我不,拿回奖状后,不用我说,爸马上去打糨子,端端正正贴在墙上明显的位置。 队部还有一位“户口”在这儿但不常住的居民。营子里有一父母双亡的孤儿,叫赵国瑞,是二爷的同族兄弟。没说的,二爷主动地收留了国瑞。赵国瑞如今在公社中学读书,只有寒暑假才回来,同二爷同吃、同住。二爷对国瑞可疼了——全营子老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哪怕有那么一点儿好吃的,国瑞回来之前,二爷是不会动的,给“我们国瑞”留着。——“我们国瑞”是二爷对国瑞的专用称呼。 现在,在队部办公的还是老大爷和干爸了。“七猍歹”被抓走,队长职务自然被撸去。副队长一看形势不妙,主动提出辞职。社员们将俩人又选了上来。 干大哥说,这就像我们打篮球似的,打完上半场,中间休息十分钟,接着打下半场。耶,让“小将”们夺了权,两年之后再官复原职,在他眼里,只是“休息”十分钟! 还是大姑父说得对,他说这是平反。接着,大姑父给我们讲起形势来。现在,从上往下,全忙着给老干部恢复名誉恢复职务恢复待遇,追悼会是一场挨着一场召开,平反通知是一张挨着一张下发,任免公文是一件挨着一件传达。十几年来,党的干部工作没做好,返工呢。 嘿嘿,老大爷和干爸是“老干部”哎。 你还别说,老大爷真像老干部,大高个,头发花白,人微胖,说话大嗓门,同时爱大幅度摆动手臂。也穿四个兜儿的干部服——就是脏点儿、破点儿,领口汗渍斑斑,袖口开花撩扇。 老大爷和老娘生育五个儿子一个丫头,实在养活不起,送出去两个。提起生育六个孩子,老娘的话儿太着笑了,“生了三儿后,我寻思咋也得再要个丫头,等死的时候,好有人给我哭道。哪成想,生一个是小子,再生一个还是小子,我上来犟了,偏不信老头子我俩这辈子就是没丫头的命,这不,送子娘娘犟不过我,临期末了给我来个丫头。生完老丫头,我也干腰了。” 老大爷爱说“打八路军一建国,我就如何如何”,以此来显示他的资深。的确,听人说,土改时老大爷便是积极分子;成立高级社后,他一直任队长。“党龄比我的还长呢。”大姑父告诉我。大姑父是在部队入的党,那,老大爷刚解放便入党了吧?羊肠河川是“八•;一五”光复后解放的,解放三十多年了。 在老张家,老大爷是长辈,年龄数他和张福最大,老大爷叫张祥。张福大爷当车老板子当得吧,吃凉不管酸,只知道赶大车,甩长鞭,闲时往人堆里一靠,烟一叼手一抄,吱吱煽哨。不管两旁世人的事还是家族的事,即使自家的事,他也一退六二五,让大娘去操持,自己当甩手掌柜的。而老大爷同他恰恰相反,闲不住,你看吧,谁家有个勺子碰锅沿,婆媳不睦、兄弟内讧呵,哪里有个大事小情,邻里纠纷、言语不和呵,保证听见老大爷的大嗓门了。管闲事,落不是。一些闲言碎语传到老娘耳朵,老娘吵吵老头子:“整天咸吃萝卜淡操心,老母猪拱磨盘、家雀儿扑拉房檐儿你也管?!”老大爷根本不理会,顶多给老娘个一笑了之。 现在老大爷更忙了,公事、私事一齐忙,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嗓门更高,手臂摆动的幅度更大。姐结婚那阵儿,老大爷他们来我家,嫌老大爷嗓门高,干爸偶尔笑着提醒他一下。——毕竟是家庭私事,有些话儿不宜被外人听去,他挠挠腮帮,尴尬地笑笑,过一会儿声音洪亮如旧。这点上,谁也不如干爸,干爸上别人家去,进屋前,总不忘咳嗽一声,给人家一个动静。娘说干爸心眼儿多。 唉,老大爷的忙,说句不好听的话,同“七猍歹”那时有些相似哩,白天“促生产”,后晌“抓革命”。当然,“文化大革命”结束了,内容有所不同,老大爷的“促生产”不再是大会战,“抓革命”变成“学好文件抓住纲”。饲养处院里,到处贴着大字标语,旧的没掉,新的已经糊上去,全是打倒“四人帮”后出现的新口号。 而据大姑父讲,现在最大的“形势”应该是八○年农业要实现机械化。“啥叫机械化?”我问大姑父。“不再用‘三弯弯’呗。”大姑父告诉我。耕地不用犁杖,用洛阳“东方红”,这我知道;但耪地不用锄头、割地不用镰刀,我想象不出来用啥机械。大姑父说他也不知道用啥机械,只听说美国人全用机械种地,三、四个人足能莳弄千十来亩庄稼。“呀,美国鬼子真有尿!”听我这么说,大姑父乐了:“那是人家比咱们文化高。”接着叹口气道:“唉,还剩三年了,八字还没一撇呢。”瞅了瞅我,大姑父语重心长地说:“等你们长大了,真地实现机械化也行。”“大姑父,机械化之后还啥化?”小孩子对遥远的事情感兴趣,越遥远的还越着迷呢。“四个现代化。”大姑父说。耶,真还有‘化’!接着,大姑父告诉了我哪四化。 不管老大爷的“忙”还是大姑父的“形势”,对爸来说都远在爪哇国,他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对虚的、远的事情不上心。碍于情面,他参加了几次后晌的社员会,后来看不去也不扣工分,就去得稀稀拉拉,有一回没一回了。 冬季,本来是农闲季节,不搞大会战,彻底地农闲起来。当然,这是指集体;个人家,想好好地过日子,一时也闲不住啊。白天,爸一般是到山上搂柴火,或者去街上拾粪;后晌,则在家里剥麻。爸没有串门子的习惯,即使大姑家,他也无事不登三宝殿。 艾里营子一带盛产线麻,据说享誉整个羊肠河川。冬天,生产队将线麻分到各户,剥出麻后,大部分交工,小部分归己(算工),生产队用线麻纺绳套,个人家用线麻搓绳纳鞋底。 剥麻是个技术活儿,大人一般不指使我们干。小孩儿干,“咔咔咔”,一阵子剥出一大堆,看似快得很,实际上糟得很,瞎了不少麻。大人干,耐着性子,轻轻地折麻杆,一批儿是一批儿,看着还能出一批儿,哪怕是将能捏上手的一小批儿,也尽量剥下来,总之,大人剥得又长又净。 小尕玩剥下的麻杆,点燃一头后,将另一头放进嘴里,一吸一呼,随即嘴里吐出火团来,吓得爸赶紧呵住小尕,娘一边让小尕张开嘴,看烧着没有,一边吓唬他,玩儿火尿炕。 对我们姐四个,娘和爸哪个都疼,不过,最疼小尕。小尕吃饭,老是不一气儿吃完,吃到半道,每每要躺炕上歇一会儿。对他这个毛病,爸从来视而不见,娘更是有耐性,不管忙闲,总要等小尕吃完两气儿饭,才拾掇桌子。有时,哥我俩气不过,嚷嚷小尕两句,娘不乐意:“他不小嘛!” 小尕八岁了,秋天该上学了。 第十八章 冬天,艾里营子人家习惯一日两餐,理由是天短。而实际上,在这表面的理由之后,还有一个更深层的理由,那就是省粮食省柴火。省粮食不必说,单说省柴火。 关于艾里营子缺烧,早有人总结道:“十家烧柴九家缺,一家不缺是二爷。”二爷是五保户,自然不缺烧,生产队的场院,同时是他的柴火院呢。缺到啥程度?村里有一家子,挨着碾坊住。日子过得潦倒,有一年年三十儿没烧的了。怎么办,总不能烧大腿煮饺子吧?男人急了,上碾坊房上拔下几根寮檐橛子,劈吧劈吧,不但烧开了锅,还破天荒按照旧俗,在院子当中架了一大堆火!初一一早,男人扛着筢子上山搂柴火去了,嘿,他不是孤家寡人,有伴儿呢。当然,等柴进灶的只有他自己,别的都是勤俭人,家里的柴火还不至于马上断顿,只是闲不住,才上山搂柴火的。 我家也缺烧,但比缺吃差多了。缺烧不像缺吃,缺吃,除了在自留地上多流汗而外,别无选择,只能夹着口袋求亲告友;缺烧好说,虽说满山遍野一望光秃秃,但灶火塘里用的那点儿柴火,只要下得起辛苦,总还是有的。 秋天是拾柴的大好季节。生产队一扣棒子地,大人孩子就忙起来了,老叔在前面开拖拉机扣地,我们紧跟在后面捡苲子。为了多捡,谁也顾不上把苲子磕打干净,磕打两下便往自己堆上扔,等往回收拾的时候,再仔细磕打。树叶子作柴火一般,不起火苗,但烘炕好,挺的时间长。秋风一起,勤俭的人家往往二半夜起来,摸黑儿扫,扫那些旮旮旯旯的地方。营子中间的那片大树林子不让扫,队长派人看着呢,一直到树叶子掉光了,才按人口划片儿分给各家。 除了秋天集中拾柴,平常素日,只要是下地干活,回来时,多多少少,我家的大人都不空手,习惯成自然了。 我家之所以不怎么缺烧,还有一点也不可忽视,那就是娘烧火特别节省。我早已学会烧灶火了,不再手脚不相随,添火时不会拉风匣,拉风匣时不会添火,但娘一般仍不支使我,怕我浪费,除非忙别的活儿撒不开手。也是,一样多的柴火,娘能烧开锅,我却不能;更甭说,有两次我一边烧火一边看书,开锅时竟然不知道,直到热气满屋开水溢出来,烫了头烫了手才发觉。娘又气又急,我哭笑不得。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娘节省三百六十四天,只有年三十儿这一天除外,烧不用拉风匣的整柴火,秸杆儿或者干脆是暄柴。暄柴是干枯的草叶,用拖子在山上搂回来的。暄柴是柴中的油,平常做饭时,只能抓一小把把,引火用。 当时,羊肠河川的人家割亲,要走这样一道程序:女方到男方家相家庭,即考察这家是不是过日子人家,而相家庭很重要的一项内容便是察看柴火垛。柴火垛大,穷点儿没关系,过日子人家呀;柴火垛小,“耶,这家子人又穷又懒,过日子准不行!”听说,奶奶最终同意老姑嫁给老马家,就是看中人家柴火垛大了。果然,老姑父过一手好日子,白手起家,盖上了新房子,还打三节红躺柜呢。 怪不得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柴排第一位,它虚虚实实全关乎生活呢。 哥大了,没说的,冬天一早上,跟爸搂暄柴去。干大哥也跟着,爷仨儿一齐去。等娘做熟饭,爸他们也回来了。爸搂一大拖子,哥搂一小拖子——爸特地给哥做个小拖子。两人棉帽子上满是呵气冻成的霜。进屋摘掉棉帽子,热气又马上从头上袅袅起来。哥一边拍打霜,一边说:“脚底板子走得热火燎的。”娘赶紧让哥洗脸、吃饭,还得上学呢。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年前年后,哥同娘念叨好几回了:“娘,我不念书了,回来干活儿。”娘坚决不同意:“念吧,咋想起不念了呢?”“念也没用,早晚得回来,不如早回来早挣工分。” 看样子,哥寻思这事儿好长时间了。“念完八年级再说!你大姑父不说了嘛,念书总有用,多念一天是一天的。”娘说得斩钉截铁,哥不念叨了。 听娘说起念书的好处,爸想起件事儿来,“打倒了‘四人帮’,这也恢复那也恢复,就没听说恢复考大学。”“可不是”,娘接过话茬说道:“在公社教学的那个范老师,他大哥是‘文化大革命’前考上大学的,现在在外地教学呢。这些年,不兴考试,尽推荐上大学学。”“大学,是不是‘老贫农王大爷上大学’那样的大学?”我急不可耐地问道。“嗯?”爸愣了一下,我赶紧将《老贫农王大爷上大学》这篇课文复述了一遍。“那谁知道!”听完,爸白楞我一眼,我不吱声了。 唉,爸南下过赤峰街北上过兴安岭而已,哪知道那么多“大学”的事儿? 开学起来,哥接着与干大哥上学去了。 我比哥小,还不必着想替大人干活儿,再说我学习好。——唉,一提起学习好,我困惑大着呢。我是学习好,可这管啥用?营子人羡慕在城里“上班”的那几位,每当干活儿累得臭死吃喝儿又不好时,大人便牢骚满腹,人家一天才干八个小时的“工作”,但吃大米、白面,养得白白胖胖;而咱们哪……一问,原来那几位是当兵转业后,国家安排的。——而当兵要的是好体格,与学习好坏无关。 老跟的老爷爷就是这样,当兵转业后,安排到赤峰城里。他小儿子回老家来,在干妈家说:在街里捡破烂儿,一天也挣块十来钱。呀,街里钱这么好挣!捡破烂儿肯定不是“上班”,要是“上班”,说不定挣多少呢。怪不得老跟的小老叔穿得油光水滑,身上甭说补丁,连一个土星儿也没有。而我们的衣服,除非是新做的,否则,没补丁才怪呢,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嘛。我问他艾里营子离街里多远,他说一百多里。得,在爪哇国呢,拉倒吧。二十里地远的公社,我才去过一次,还是坐马车去的。 唉,寻思这些没用,眼目前儿的事是读书,我得再加把劲,争取在全大队都是第一。全大队七个小队,七个第一呢,我要当第一里的第一。下半年,我将上大队学校念四年级了。 在我为第一而奋斗时,老大爷也雄心勃勃,率领社员们战天斗地,口号是把“四人帮” 造成的损失夺回来。 艾里营子除了少量的川地,绝大部分是山地。好在这种山地不是纯粹挂在山坡上的那种,而是成百上千亩地分布在梁顶广阔的平地上,一望无际,只是可惜,地里打不出水来,也便成了旱地。纯粹的旱地必须雨后播种或者人工坐水种,而这种旱地(大人叫它“二阴地”)可以干种,墒情能保证苗出来。“见苗收一半。”世世代代,艾里营子人靠二阴地生活,河南川地少得可怜,过日子指望不上。 开春种地时,二阴地的墒情比往年好得多,头年老秋时,老叔刚扣完地,连降两场大雪,将地封得严严实实,春天又没怎么刮大风,水分没丢。大人们说,老天爷也变好了呢。哪成想,年后开始旱起来,而且与前年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旱得连羊肠河岸边的蒲棒草都没长起来,只有在特别低洼的地方,才偶尔有三两棵,离得稍微远点儿,眼里看见的只有白茫茫的河滩,耳边传来的只有干风无可奈何的“嗡翁”声。 ——羊肠河,我们的先人是遇到你才不再迁徙的,你养育了他们,却难道要抛弃我们吗?! “赵蒙古”在自留地里间苗,累了,坐下来抽袋烟歇歇,点着火后,顺手把火柴丢到地上,巧得很,火柴掉到刚间下的苗上,不一会儿竟然青烟袅袅,着了!“赵蒙古”紧忙扑灭,把他气得呀鼻子歪了,对着老天爷大骂了一通! 而老天爷耳聋,什么都听不见。 “赵蒙古”同人说起这事,听的人不是唉声就是叹气。“赵蒙古”火了:“发昏当不了死,找找老队长,看有啥辙没?”老大爷早已急得满嘴起大泡,他知道,如此严重的旱情,“天大旱人大干”无济于事,可除此又别无良策,弄得他一筹莫展。老大爷头发越来越花越来越白,衣服越来越破越来越旧,四个兜儿落两个了。 近来,营子里的老婆儿,大晌午时,三三两两地挎着小筐儿,上面用衣服什么的盖上,到西河沿儿去。我们觉得蹊跷,偷偷跟在后面,瞧个究竟。到了河沿儿,老婆儿们找几块石头,简单垒一下,接着从筐里往外拿东西,原来是香烛黄表。她们一边点燃,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噢,是在向龙王爷求雨。 回家同娘提起这事儿,娘说:“把这些老婆子急得呀。” 老婆儿们求雨求得越来越虔诚,而雨让她们越来越失望,天天万里无云,风丝儿都没有。天是热的,地是热的,人是热的,只有从井里现压上来的水是凉的,但刚到嘴里,马上又热了! “一炷香两张纸打动不了龙王爷啦,许个戏吧。”人们向老队长建议,“行!”老大爷一拍大腿,马上同意了。 打倒“四人帮”后,百废俱兴,率先解放者中有“老戏”。年前有一个大队成立了老戏班子,班主手残,人送外号“赵缺爪”。老大爷写了“赵缺爪”的戏,他们正在别的营子演出,答应下一个台口给艾里营子。 听说戏写好了,兴奋得我们小孩儿喜形于色,奔走相告。大人说“老戏”是大戏,同前两年的“小戏”不一样,古人打扮,说古人话唱古人腔。 张福大爷赶车,把“赵缺爪”他们接来了。咦,穿的同我们一样,说的同我们一样,不“老”呀。老跟我们大失所望,但出于好奇,还是硬着头皮看了。 戏台搭在学校,学校平坦、宽阔,便于演出和观看。一个台口三天,一共演出六场,“赵却爪”他们演了《七人嫌》、《母羊圈》等。嘿,老戏不看则已,一看,戏里戏外不一样哩,戏里真好看。最好看的是青衣演唱,唱到悲苦处,青衣每每加缀尾音“唉”,我查了一下,十三个!在青衣第三次“唉”时,我心大恸,眼泪被“唉”得夺眶而出。我以为是自己的泪窝子浅呢,而不好意思地用眼角余光偷看,谁知,在明晃晃的太阳下,大人们也泪光闪闪! 今人活得苦,古人也不易啊。 当然,戏毕竟是戏,它让人哭,也让人笑。花旦的一段台词把人乐得肚肠子直疼,台词说的是:“妈的羔妈的肉,妈的肠子两大溜,你要星星妈给你摘,你要月亮妈给你够。”看完回到家后,我马上将这段绝妙好辞记下来,它太夸张了,不过,说得在理。 学校西北角,放着队部的办公桌,桌上供着龙王爷的牌位。在严重的天灾面前,共产党员老大爷无可奈何妥协,唯心了。 演完戏不两天,天上有云彩了,白云变黑云,薄云变厚云,空中也刮起凉风,夹杂着浓郁的土腥味和零星的雨点。大人说,半年没下雨,马上要下也难哪。这样闹腾两天,第三天过晌,我们刚上课,“轰隆隆”、“咔嚓嚓”,雷鸣电闪,赵老师兴奋得课也不讲了。跑到教室外面去看,同学们也随即“噢噢”欢叫着,拥到外面。一阵腥风刮过,“哗——”雨斜着下来了,可只有两三分钟吧,站在最前面的老跟突然“啊”了一声,咋的啦?我们急忙瞅他,天哪,是一颗鸡蛋大小的冰雹砸到了他的头上!赵老师赶紧招呼大家进屋,我们挤在窗户前、门前,向外一看,大眼瞪小眼,全傻了,天不再下雨,下的是纯粹的冰雹。 冰雹在我们这儿不稀罕,每年这营子不下那营子也下的,大人管它叫“蛋雨”或“冷子”。这回下的时间长,有小半节课长吧。冰雹过后,放眼望去,白花花铺满一地。 教室不再燥热,而是冷气袭人、寒凉刺骨,冰窟一般。 龙王爷,难道你没看艾里营子给你许的大戏吗,还是你瞎眼了,根本看不见?! 第十九章 一场冰雹,将梁顶上的二阴地祸害得溜平,庄稼没砸死的也被冰雹水扎死了,不过,河南川地倒是毫毛未损,雹打一溜儿。除了庄稼,冰雹还砸死队上的两只羊、一匹马驹子。马驹子是被冰雹砸懵了,离群乱跑,掉进大沟摔成重伤。牛倌儿找到后,招呼大家伙抬回来。一看没救,老大爷让“赵蒙古”给马驹子一刀,捎带着,将死羊也让“赵蒙古”剥了。马肉和 第二十一章到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一章 艾里营子鬼道变了,世道更变,而且大变哩。只是我一张嘴不能同时说两家话,诸位,且听我慢慢道来。 不知道干爸哪来的精神,白天山上山下地忙活,后晌照样忙活。虽说干妈病情好转些,但一到冬天,还得犯几回。干妈一犯病,干爸就得将家务活儿全揽过来。后晌,干爸灶上灶下、炕上炕下,呼鸡唤狗、喂猪养鸭,忙得个团团转。忙完家里忙外头,干爸还得去队里,同会计统计当日的工分,同队副安排次日的活计。偶尔队里没事,看大姑父下班回来,干爸便去串门,听大姑父讲讲形势。 这天后晌,干爸拿来一把剪子找大姑父磨。大姑想起我家的剪子也该磨了,便打发小六儿上我家来拿剪子。我跟着小六儿去了他家。磨剪子绝对是项技术活儿,磨得不当,不但越磨越钝,甚至将剪子磨“哑巴”了。多少年来,我们几家磨剪子的活儿,一直由大姑父承包。大姑父一边磨,一边讲起形势来。 “中央又让考大学啦。”大姑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正在聚精会神看大姑父怎样磨剪子,以为自己没听清,叮着又问一遍,大姑父直起腰来,往磨石上浇点儿水,点点头补充道:“旗里开教育会发布的。”“噢”地一声,我蹦着高儿跑到当院,“又让考大学喽,又让考大学喽。”虽说至今我仍不清楚大学到底是什么样的学校,但我知道,大学一定很“大”,而且得“考”,哈哈,我小羔子最喜欢“考”了。 听我这么一嚷,大人、小孩儿都聚拢到大姑父跟前儿,听他讲。小六儿、老跟听说是“考”大学,自然没我激动,但身为学生,他们当然也对大学感兴趣。 原来,是邓小平力主恢复高考,“邓大人(近来,大姑父这样称呼邓小平)等不及了,说服中央,年底先考一次,明年暑假再考一次。这次,不管现在是不是学生,只要念过中学的,都可以报名。”接着,大姑父和干爸数起上下营子够报考资格的人来。 “这下念书有奔头了,有奔头了。”大姑父磨完剪子,摸着我的脑瓜,连声说道。我的心呀,“呼啦啦”打开两扇门,敞亮极了。 “这不,又回到传统上了,老辈子叫科举,现在叫高考,一回事儿。”大姑父讲起古来。 该睡觉了,但我亢奋着,不愿意回去,还想听大姑父讲,直到娘来找我,我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大姑一边送我们,一边对娘说:“羔儿动心了。羔儿学习好,是个大学生的坯子。” 深邃的夜空上,繁星密布,颗颗都发出兴奋的光芒,他们也知道激动人心的好消息了吗?两天后,大姑父招集全大队师生在我们学校开会,传达了上级文件,号召广大青年报名参考。嗬,赶趟趟似的,报名的踊跃极了。全大队的老师报名了,正在读书的邓先锋和赵国瑞报名了,老叔、姐夫报名了,还有几个当年的红卫兵,有些年不拿笔了,也前去报名,就连李猛也报名了。大姑父说既然没啥大的政治错误,符合报考条件,要报也准许。 报考结束不两天,公社武装部征兵,孤儿可以保送入伍。干爸认为赵国瑞最好去当兵,同二爷商量,二爷也觉得“我们国瑞”当兵比考大学稳妥。两人征求赵国瑞的意见,赵国瑞想想也是,马上报名参军了。他把自己的中学课本全转给了本家五哥即赵老师。 报上考了,备考吧。这时,大家才猛然想起忽略了一个事儿,大学考啥?赶紧问大姑父。“要念大学,考中学知识呗。”嘿,大姑父回答得多好!大家一想可不是,于是乎,纷纷掏弄中学课本,你淘来一本高中语文,我弄到一本初中数学,逮住啥学啥吧。姐夫用自己念过的那套,哥把课本全给了老叔。听哥说,班里的课本差不多借光了,同学们只好将就着上课。甭说,他们的老师更积极,除了岁数实在大的、只有小学文化的,一个不落报考了。 一时间,羊肠河川书声朗朗书香酽酽,你看吧,全营子后晌息灯晚的,都是有“赶考举子”的人家;起得早的,同样是有“赶考举子”的人家。大人笑称考生为“赶考举子”。队里给“赶考举子”放了假,准许他们在家备考。 “全中国都这样呢。”大姑父说。 自学不几天,“赶考举子”们犯愁了:没老师教,不知道咋学呀。怎么办?好说,公社教办找老师给考生辅导。时间紧,任务重,怎么办?好说,政治油印资料,背;数学讲完公式,背;语文押作文题,写人的是《咱们的老队长》,写事的是《打谷场上》,背。两篇范文由范老师所写。范老师是公社有名的写手,已有文章公开发表。自然,这回他同时也是考生。 没说的,背吧。 大姑父私下说:“大学少,录取比例低,别看这么多人复习,全公社考上仨俩的就不错了。”但这话大姑父只同我们说,还一再叮嘱不要让老叔、姐夫知道,以免打消其积极性。 开考了,揭榜了,果然不出大姑父所料,全公社上体检线者两位,一位是邓先锋,一位是范老师。上旗里体检,两位同样顺利过关。没多久,通知书来啦,邓先锋是清华大学,范老师是省师范大学。 对于范老师考上大学,没谁感到意外,人家语文好嘛,差四分就满分了,考不上才怪呢。再说,人家大哥是老大学生,还不得给兄弟开开小灶,传授点儿考学绝招?——可惜数学差些,只好委屈点儿,上省内大学了。而对于邓先锋考上清华,说大家伙感到意外绝对低了,那叫震撼!清华是啥?全中国最好的大学;邓先锋是谁?羊倌儿的儿子。毛主席才中师毕业,就做了那么大的一番事业;中师同一般大学差一大档,比清华则更差一大大档了,毕业出来,那得做多大事业!啧啧。 啊,从现在开始,艾里营子人再也不挨王爷营子人哨了,你看他们,一哨起来,凭着老辈子出过一个王爷,就炫耀得人人是王爷似地;现在,艾里营子有邓先锋啦。你们王爷不就是个省官吗,那算啥,我们邓先锋得上中央呢。——大人们感慨道。 考完试没下来分数那段时间,“赵蒙古”满营子嚷嚷:“一个也考不上,小先锋也考不上。出的题太怪了,问北京大白菜多少钱一斤,你说这题咱们这疙瘩谁答上了?”真地吗?我慌了,跑去问邓先锋。他说根本没这样的题,噢,这我就放心了,我觉得党中央不能欺负农村人嘛。邓先锋还告诉我作文也押得一点儿不贴谱,高考出的是《在沸腾的日子里》。等分数出来后,“赵蒙古”又满营子嚷嚷开来:“打了一辈子鹰,又让鹰啄瞎眼了。”——“赵蒙古”自己也承认娶的儿媳妇不好。特别是这回治病,儿媳妇根本没管,就更得承认“瞎眼”了——“那天,我听走道的说的,以为是真的呢,闹了半天,是人家哨着玩儿的话。哼,北京大白菜一百钱一斤呗,这还用考举子,考我还将就着。” 羊倌儿的儿子考上了清华,这消息长了翅膀,飞速地传遍羊肠河川乃至全旗全盟。报道大表姐的那位记者故地重游,又洋洋洒洒地报道了邓先锋。“名也先锋,实也先锋,一举夺魁邓先锋。”记者在报道中赞美道。 二姑父走亲戚来,饭后说起闲话,他笑着告诉我们:“营子人听说邓羊倌儿的儿子考上大学,知道我和这儿有亲戚,问我是不是老邓家的祖坟安正了,冒蓝烟了,我寻思这是哪儿跟哪儿呀。羊倌儿同我是亲家呢,我还不知道他,就老哥一个儿,从小放羊。他们老祖坟原先在河南山坡上,有一年发山洪冲了,连老祖宗的骨殖都没找到,还说啥安正没安正冒不冒蓝烟!再一寻思,不能实话实说,我这么说的,你们不知道吗,邓羊倌儿同邓小平是一邓,邓小平的高考政策,就是先考虑本家的具体情况后才制定的。”嘿嘿,二姑父说话真逗。二姑父每年总要来我家几回,有时是办事,有时是顺道。 是的,邓先锋考上大学,同祖坟什么关系都没有,只同他自己有关系。不管吃的是棒子面还是白面饼,不管穿的是补丁衣服还是涤卡,不管住的是小土房还是大瓦房……最重要的,不管父母是人官还是羊倌儿!只看品德是否合格,只看身体是否过关(邓先锋戴着“二饼”呢),只看成绩是否上线! 唉,以前,谁会想到邓羊倌儿一家会成为人人羡慕的对象呢?爹拐拐拉拉(放羊放得成了老寒腿),妈病病怏怏,儿子瞎目眵眼。对了,暑假时,营子人还笑话邓先锋呢。那是他替邻居写信,有一个生僻字不会写,硬是冒雨跑到有字典的人家去查!一个“落汤鸡”换来一个字。“真是书呆子。”听说的人无一例外这样评价。可不正是因为“呆”,才“呆”来了清华?! 总之,世道变了,读书吃香了,“老九”吃香了,书香门第吃香了。 姐有小孩儿了,姑娘,还没起名字,我们叫她“丫儿”。姐奶水不好,娘她们把小米压成面,熬成糊糊喂丫儿,丫儿倒也被经佑得白白胖胖,蛮招人喜欢的。特别是小尕,别看他已经上学,戴上笼头了——大人这样看待小孩儿上学——但他玩儿心不改,没人同他玩儿,一旦姐回来,他马上抓紧时机,和丫儿猛玩儿。怕他把丫儿逗弄哭了,姐一再叮嘱他:“管你叫小老舅呢,你哄着丫儿玩儿,啊。”小尕答应得挺好,可不大一会儿,也不知是怨他还是怨丫儿,反正是把丫儿逗弄哭了。小尕没理占三分,“姐,你看你们孩子,尽咬我手。”“活该!”姐说完,自己也乐了,赶紧把丫儿抱过来,哄。 姐一边哄丫儿,一边说:“我们表大娘上家来,向我老婆婆哭呢。”“哭啥?”娘问道。姐夫的表大娘即邓羊倌儿的老伴儿。“先锋上学没钱呢。”姐告诉道,“通知书上倒没要啥钱,可上学念书,总得带套新行李,做身新衣裳吧,还有脸盆、手巾什么的都得现买。”“唉,那还用说,穷家富路,这乍一下街念书,没几十子下不来。”娘叹息道。在艾里营子,大人管城市叫“街里”,管进城叫“下街”,赤峰在艾里营子南,所以称为“下”。在娘眼里,北京也好,赤峰也罢,一样,都是“街里”。 我在一旁一边做作业,一边听娘他们说话。听到这儿,我猛然想起来,对呀,考上学就得上学,而上外地念书,总得穿戴体面些。哥上公社中学念书,娘还给他新做一件条绒制服呢。爸买的衣料,娘手针逢的。本来,老婶家有缝纫机,不过娘是但凡不求人便不求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妯娌,再说娘的女红好!哥一开始不乐意,但娘做好后,哥上下左右端详,同供销社卖的一模一样,才美滋滋地穿上了。“我老婆婆让找找大队,说我大姑父重视念书,管考了,好事做到底,还不得管送?”姐说。“要说倒是,不过今年年头太不好了。”娘点点头又摇摇头。 姐夫快下班了,姐抱着丫儿回去了。爸回来后,娘将姐的意思给爸说了,爸也唑牙花子:“是够邓羊倌儿呛,可孩子既然考上了,扒窟窿盗洞也得供,关乎一辈子的大事啊。” 后来,听说大姑父和干爸从大队和小队的救济款中,分别拨出十块钱和五块钱给了邓先锋;姐的老公公借给邓羊倌儿二十块钱;邓先锋的姥姥家也借给他们点儿钱。这样,邓先锋的瘪子总算做过去了。 大姑父将自己的一个提包儿送给了邓先锋。我家也给邓先锋送了东西,送的是一对枕头皮儿。说起枕头皮儿,真乐死人。那是姐结婚前,爸去赶集,偶然看到供销社卖的枕头皮儿不错,一问价钱,两块钱一个,不贵,爸想给姐和姐夫买俩才四块,随即买了俩回来。买回家来,听大姑一说,爸才知道土老冒,买少了。原来,那是洋枕头皮儿,一个人就得枕两个。“这个的,真是……”爸红头胀脸,要去再买。姐坚决不同意:“有家做的大青布枕头了,还买那洋枕头干啥!枕着也不习惯。买来的那两个就搁着吧,看将来有个使乎什么的。”这样,我家柜里,破天荒有了一件洋玩意儿。现在,由娘送给了邓先锋。穷帮穷吧。 说起送东西,还有杨老师呢,他特地赶来,送给得意门生邓先锋一支自来水笔。甭看杨老师离开艾里营子了,但没断了走动,营子里有个大事小情的,只要他知道了,都来;当然,他家有事,营子人也上前儿。他大儿子结婚了,二儿子定婚了。 第二十二章 营子人开落榜“举子”的玩笑,称他们为“大学漏子”。他们似乎并不反感这一称呼,而且还感到很光荣。“漏子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就说‘落地成虫’吧,咱也是大学虫。”赵老师对人说。“可不是”,大姑父赞同赵老师的观点,“老辈子科举,当爹妈的对举子都说,就是到考场放个屁,也算为祖宗争口气。”真是哎,大戏总是唱“私订终身后花园,落难举子中状元”嘛。 姐夫是“大学虫”之一。对姐夫,我以前对他印象不深,这一是大娘我们两家挨得远,我不常上他家玩儿,二是姐夫在公社中学念书也好,在代销店上班也罢,我一直没有机会常见他。他几乎不来我家,有什么事儿,总是他家大娘来。我上大队小学念书后,接触他的机会才多起来,得去他那里给家里或者自己买东西呀。 家住王爷府的同学对我说:小郑你姐夫,那家伙的!卖货时,一边拿货,一边报账,一边找钱,一分都不带差的。想巧他一分钱,没门儿!我心想:对啦,他才挣多少工资,买一回让你巧一分,还不如不卖呢。据说,姐夫还有一奸招,叫人无可奈何:找零钱时,如果是几分钱,他总是给你找块糖顶,绝对不给你找小蹦子。买卖多做一笔是一笔的。 ——我很少吃到糖,大姑、干爸偶尔给我一块半块的,爸赶集时,有时买东西剩个小蹦子,怕丢,才给我和小尕买了糖。拿到糖,我不敢一下子吃掉,回回放嘴里含一会儿后,便一狠二狠地吐出来,用糖纸包好;过一会儿,馋了,再含。糖吃完后,糖纸我弄得平平整整,夹到课本里。过些天,没事儿时拿出来,闻闻,似乎还有甜味儿。块糖全是什锦块糖,一块一分钱。哎,“什锦”到底是什么?多年之后,偶然有一次闲来没事,浏览字典,我才知道,原来无非是多种原料制成或者多种花样而已。知道之后,我掉泪了。 当然,姐夫的奸只是对别人,我买东西时,他从来该咋办就咋办。也是,我买的东西不是纸就是笔,本来就是只值几分钱的东西,根本无零可找。 一般的时候,我买东西时,家里不给我钱,娘叫我拿鸡蛋换。 代购代销店是供销社的分店,既出售又回收,出售的货物呀,那才叫百货呢,油盐酱醋、针织鞋帽、五金日杂、笔墨纸砚……凡是农村生产、生活需要的,应有尽有,真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在”,虽然分店一般只是一个三间房子的门市;回收的内容也同样丰富呢,收鸡蛋、收药材、收骨头、收破烂儿……姐夫家贴的宣传画上讲:“破皮鞋莫扔掉,回收加工做肥料。”皮鞋我们不穿,穿不起,也便谈不上破不破扔掉不扔掉了;但“鞋帮鞋底鞋后跟,麻绳头子破铁丝”还是有的,勤俭的大人在外面看到破烂儿,总不忘随手捡回家去积攒起来,赶集买东西时拿上,卖一分是一分的。“一分钱憋倒英雄汉”,大人们常这样说。 上学路上有一条坝渠,渠上没桥,只有几块简单的搭石,歪扭七八,坑坑包包。每回拿着鸡蛋过渠时,我总是小心又小心,生怕打了。但有一回,我拿三个鸡蛋,一只手一个一只手俩,拿俩的那只手实在不方便,过坝渠时,越小心越出事,“砰!”天哪,还是打了一个,碎在我踩着的搭石上。急了,我紧忙下到渠里,顾不上脏净,将生鸡蛋舔着吃了!鞋和裤腿弄湿了,那没啥,过一会儿自然干的。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吃鸡蛋,除了过生日时,吃过娘的煮鸡蛋,一回一个顶多俩,再就是这次生吃了。在我家,鸡蛋不是吃的,是卖的,称咸盐打灯油买零零碎碎的全靠它呢,毕竟是“银行”嘛。我们尊称鸡蛋为“白果”。 大白纸一张七分钱,一两鸡蛋也恰好七分钱,当时的鸡蛋一个一般一两,十个一斤,大一点儿的一斤也得八、九个,而这样的鸡蛋非得是按顿喂食的鸡才能下出来。不好意思,我家的“鸡屁股银行”有名无实,鸡蛋小,一个一般还不够“一般”!经佑猪,娘一天三顿食保质保量;而经佑鸡,因为鸡一多便好闹鸡瘟,所以一直不敢多经佑,一般经佑两三只,算是经佑猪的次生业。娘不单另喂鸡,让鸡同猪一个槽子抢食吃。这样,鸡蛋不小才怪呢。怎么办?姐夫只好称头儿高点儿称了。有时,姐夫看店里人少,或者没人注意,干脆不称,直接放到鸡蛋箱里,给我按七分钱一个算就是了。 我去店里,总是趁人少时去,紧卖紧买紧走。走出店后,我每每忍不住自言自语:小羔子,好好念,一定好好念! 以前,在营子里念书,动力主要是老师和家长的夸奖与鼓励,现在,渐渐变成自觉的努力了。这“自觉”,很大一部分来自家庭的贫困对我的刺激。从小,我知道自己家比别人家穷,不过,那是大人的事儿,同我没关系;再说,小六儿、老跟他们太知道我家啥样了,也不嫌乎我。现在我意识到了,在外营子同学面前,我是我家。他们不认识我爸我娘,只认识我!我家穷,可我不能什么都“穷”! 是的,我没什么值得自豪,除了学习好。 我的书包不知是谁用过的,开始便是旧的,我再用三、四年,显得更旧了,但没钱换,也便一直用着。绽线开花的地方,娘衬块儿布,针脚密密地缝上。我的文房四宝,除了念书必需的铅笔、钢笔、小刀外,还有两样,其一是姐给的文具盒,其二是一根黄色木格尺,格尺是三姑父做木匠活儿时给我特制的,虽说不但油了漆而且划了尺寸,但毕竟是自制的,看着蠢。而别的同学,男生的书包虽然也大多是黄帆布的,但带子是带子包是包,女生的更甭说,新新鲜鲜花花绿绿。至于他们的文具,别的不说,格尺就比我的好,买的,塑料的。 说实话,我用鸡蛋换大白纸,还是我自作主张,买了奢侈纸。大人给我买的作业用纸,大多是海纸呢,上坟用的那种纸,黑色,粗粗拉拉,不是这块儿“少肉”,就是那块儿有草棍子,在上面写字,用铅笔写看不清楚,用钢笔写容易洇。也是,钢笔、钢笔水不好。钢笔尖儿正着使秃后,背过来使、立着使,直到蘸不上来钢笔水为止。墨水家里不给我买,买二分钱一片的颜色片,用水研匀了当墨水。写出的字颜色总是不那么纯正,也浅。 而这一切不影响我学习,不影响我得“优”,不影响我利用念书改变命运的梦想! 上四年级后,我的学习不敢吹遥遥领先吧,照样把尖儿是真的。哎,不过我得说“学习”是指传统的学习。 不愧是大队学校,课程开得全,文化课开,音体美也开呢,而且音乐、美术两科直接由校长执教。校长人长得像他唱的歌似的俊美,像他画的画似的潇洒。他教同学们唱:“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您的光辉思想照耀万代人……”他的水彩画画得最好,我们教室前面贴着一张他画的毛主席戎装侧身像,毛主席坐在那里,手臂高举,正向他的人民挥手致意。毛主席额头宽阔、明亮,目光慈祥、专注,同我们在领袖像上看惯的以及想象中的毛主席丝毫不差!当然,校长可不敢教同学们画毛主席,同学们画不好呀,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他教同学们画黑板画篮球。 不过,说老实话,小三门我学得一般,跟着瞎学而已,我喜欢学而且学得好的仍然是文化课。当时的风气似乎也是这样,重视文化课,轻视小三门,体育老师向同学们发牢骚,“说起来重要,教起来不重要,忙起来不要”。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以前不十分好的作文,现在突飞猛进,写得越来越有模有样,小词儿甩得越来越多。结果呀,老师也越来越频繁地在我的作文本上,成段成段画表示赞赏的红曲线。偶尔在批语栏里,除了写一般的鼓励性文字外,还用端端正正的隶体,抄录一两句文学家的励志名言鼓励我呢。 这得感谢王老师,曾经教过哥的王老师,他现在教我语文,任班主任。 王老师家里有多少藏书,我至今不知道,应该不少吧,在课上,一有机会,他便给同学们讲现代文学六大家鲁郭茅巴老曹,讲《林海雪原》、《暴风骤雨》、《青春之歌》……他讲得眉飞色舞,我听得如醉如痴。——是王老师给了我最早的文学启蒙,他激发了我身上潜藏着的文学天赋,我情不自禁喜欢上了文学,由衷地喜欢。甚至,有一回做梦,我梦见自己被人称为“作家”!梦后醒来,我下意识地摸下脸,脸滚烫滚烫的,发烧一般,不知是兴奋的还是羞赧的,二者兼而有之吧? 是的,作文与文学有天壤之别,但谁又能不承认呢,纤细的树苗终将长成参天的林木,浩瀚的大海由涓涓溪流汇聚而来! 提起王老师,可圈可点的地方多着呢,讲课风趣、板书漂亮外,作为班主任,他眼还尖呢。 虽然我以全大队第一的成绩考上四年级,但王老师肯定一眼便看出我是啥样的学生来了,只让我任班副兼学习委员——呵呵,到底是“大”学校,班级组织健全 班长还设个副的——分管学习,具体点儿说,一、在学习上起带头表率作用;二、自习课时,维持学习纪律。天生不是“当官儿”的材料吧?第一条我绝对做到了,第二条我做得不好。班里总有几个同学,老师在还将就着,不在就不是他们了,没房盖压着,他们能炸上天!“在其位,谋其政。”每当这时,我出面制止,但话儿还没等说出口,自己倒先脸热了。总是给自己在心里鼓足勇气后,才一鼓作气攮搡几句。攮搡完半天了,心还“砰砰砰”直跳!而那几个同学,比王老师更清楚我,不怕我,知道我攮搡攮搡而已,没瘆人毛;还根本不懂为官之道,在课下不愿向老师打“小报告”。老实一小会儿,他们接着闹,让我无可奈何干生气。王老师批评我管学生不狠实,我何尝不想狠实呀,给班里杀杀斜气,为自己树树威风,可结果呢,就是狠实不起来。“稀泥糊不上墙!”背地里,我恨自己。 更甭说对老跟!老跟还是那样,属猴,好说好动,他不是不想维护我的权威,可习惯成自然了,有时克制不住自己,随着那几个同学闹。对他,我拉不下脸来,不好意思“攮搡”,只能课下找机会埋怨埋怨他,他也向我作“检讨”,但一到课上,又属耗子了,撂下爪就忘,真叫人激激不得恼恼不得。 真是“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呢。念了十几年书,我最大的官儿是现在的副班长;干了二十几年工作,我最大的官儿是小组长。而任班长的那位同学,有啥事儿及时向王老师反映,因此颇得王老师的信赖,是全校有名的“闻大班长”,班长姓闻。初中毕业以后,“大班长”没有继续念书,回家务农。二十出头,便开始在村里先后任组长、主任,现在,刚人到中年,却是“老”农村基层干部了呢。——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尊重归尊重,该埋怨还得埋怨。有一次,是别的同学违反了纪律,而不知王老师是误以为我还是迁怒于我,根本没问青红皂白,把我好一顿打!回家后,娘问我身上怎么青一块紫一块的,我撒谎说磕的,娘满脸怀疑,但没再追问,只是嘱咐我以后小心。从来没撒过谎的我,为了维护师道尊严,破了例。唉,爹妈都不是圣人,有时也错打孩子呀。 打倒“四人帮”后,世道变了,往回变,风俗逐渐恢复,越来越年像年节像节日子像日子了。虽说一时还穷,但好在风俗与穷富没有多大关系。逢年过节,人们可以光明正大地给先人上坟添土了,以前,让“文化大革命”给革得呀,人快要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的了,祖 第二十三章到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三章 一九七七年去,一九七八年来。一九七八年,共和国三十岁,而立之年了。 元旦过后,大姑父调回公社。本来,上面派他来,只是协助大队拨乱反正。实际上,“四人帮”一垮台,小喽罗们树倒猢狲散,不用怎么“拨”怎么“反”,自己便主动退出历史舞台,哪还再敢兴风作浪?李猛不再“猛”,李“蔫”了;“七来歹”要“来歹”,也只能在阴曹地府“来歹”了。人的名树的影,社员们对大姑父的反映不错,他给社员们争取来很多救济嘛,救济款、救济粮和救济衣。我家的救济衣是一件半新的棉军大衣。给了哥,哥白天穿黑夜盖。 当官的只要给老百姓做一点儿好事,老百姓就会感激他,不让他肉埋在饭碗里的。 元旦是公家的年,春节才是庄稼人的年。一九七八年的春节素淡极了,别的不说,我家年三十儿的那顿大菜,样式倒还是老样式,但精华部分的比例大大降低了,说实话,没管够我。但我知道,自己马上十二岁,应该懂事了。 日子再萧条,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年三十儿,干妈照样找来五谷用水生上,观察哪种先发芽,预测来年老天爷收啥。正月二十五添仓日,干爸照样在院子里端一簸箕灰撒圆圈,他说这是“打囤”。圈里划十字,放五谷,盼望新的一年五谷丰登,余粮满仓。 正月十六,是邓先锋上学的日子。干爸决定让生产队派大马车送他下的街里呢。来送行的人真多,邓先锋一家——邓羊倌儿是找人替放羊来的,亲戚朋友、左邻右居的都来了。大家一言我一语,夸奖邓先锋,祝贺邓羊倌儿。邓羊倌儿憨憨地笑着,不说啥,只是给人发烟,嘿,买的洋烟卷呢。第一次吧?邓羊倌儿给自己点烟时,点的竟然是过滤咀那头,引来大家一阵大笑!邓先锋身穿制服,内套父亲手织的羊毛毛衣、毛裤,脚蹬半高跟布鞋,胸前别着自来水笔,手里提着提包。一边显得紧张地捻挲着地,一边腼腆地同人说话。 车用的是张福大爷赶的那挂,那挂车是队里最好的,车身新修理的,车套新换的,黄油新告过的。大鞭也是新拴的鞭梢,大爷一甩长鞭,红缨一卷,“咔——”响亮极了。哈,大爷更是一身新披挂,新袄新裤新鞋,连腿带子也是新的。队里给矿上盖房子,大爷赶车拉料,没少挣补助。走车前,干爸亲自放了一挂鞭炮,二百响呢。一般社员家,过年才放一百响。干爸说这是全营子的大喜事,该放!捎带着,也沾沾老邓家的福气,崩崩艾里营子的穷气! ——这就是大人们年前年后挂在嘴边的“光宗耀祖”吧?什么时候,我也考上大学,如此荣耀一回?我激动地想。 羊肠河解冻了,水又“哗哗哗”流起来。小孤山的雪也融化了,山上接着响起“叮叮当当”的锤声。矿上的石头缺不多少了,是大姑父联系个新头,卖给公社里的一个单位,单位盖楼房用。在羊肠河与小孤山共同奏响的交响曲里,艾里营子新一轮的劳作开始。 过完年,干爸紧安排生产队的活计,铡草、送粪、修理农具、买种子,准备春耕生产。年头儿看起来有所好转,入冬以来下了几场大雪,地里的墒情不错。备耕完毕,干爸仍然将队上的活计全托付给队副,继续亲自率领青壮年男劳力,去矿上了。盖房子,平均一天能挣一块多钱呢,比种地收入多多了。 干大哥跟着干爸,当小工去了。他说啥也不念书,干爸只好同意他回来。哥也想一同回来,但娘让他钉到毕业。同去的还有姐的老公公,大爷去是做饭。 营子里除了石匠,只有妇女和老弱病残,维持着生产。整个春天,“叮叮当当”的锤声响个不停,只有一天没响,那天,“赵蒙古”出殡,石匠们去举重。 哭瞎眼的七婶知道自己光哭没用,眼目前儿的事儿是得抓紧给国武说媳妇。可谁家的丫头愿意找他们这样的婆家呢,七叔、七婶愁来愁去,结果一个字:愁。后来还是由我亲家爷爷“夜翻三山”和“赵蒙古”共同出面,说中了一个。姑娘呢;模样不丑,大高个;还能干,炕上地下的活计,样样拿得起放得下。 这是怎么一回事?原来,这姑娘有个姐姐,婆家家称人值,可偏偏家庭不和睦,三天一小仗,五天一大仗,实在忍不下去,姐姐离婚了。妹妹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发誓找一户好人家,穷不要紧,哪怕天天吃糠咽菜,只要这家人有疼有热。据说,这信息被交游甚广的“夜翻三山”获悉后,他秘而不宣好长时间,当了一辈子媒人,他知道这样的婆家其实更不好找,谁敢打保票结婚后,一直“有疼有热”?一旦打了仗,虽说女方娘家不会再来找,“媳妇上了床,媒人靠南墙”,可自己良心不安啊。在“赵蒙古”向他介绍张国武情况后——两位同行在一起,常常互通信息——“夜翻三山”才说了出来。“赵蒙古”一拍“夜翻三山”:“老伙计,你早说呀。” 由二位共同保媒,好事没多磨,亲事很快成了,婚结了。 结婚那天,两个媒人全喝高了。知道他们岁数大了,不抗酒,东家没敢实着让酒;但两人太高兴了,没人陪,竟然脚蹬脚对着喝起来,这样喝酒,焉能不醉?“夜翻三山”老爷爷是干爸叫我和老跟给扶回来的——七婶给老跟和我一人抓一把糖,“赵蒙古”是小三子搀回去的。 干爸是为这事儿特地从工地赶回来的,我爸他们没回来,他和老大爷共同支应的客。老大爷身体不好,这回是硬撑着帮的忙。 娘给老爷爷烧了水,老爷爷喝了整整一暖壶。喝完水后,老爷爷同娘说会闲话,睡了。娘去大姑家睡,大姑父上班了,不在家。老爷爷刚躺下,马上鼾声大作,可他这鼾声,太让人害怕了,一会儿连着打,像滚滚春雷,一会儿却半天拔不上气儿来,我以为老爷爷咋的了呢,赶忙将他推醒,老爷爷醒过来,嘟囔两句又睡着了。我不知啥时也终于睡着了,娘早上回来喊我我才醒过来,我对娘说“脑袋迷糊”,老爷爷也起炕了,对娘笑笑:“我打呼隆,羔子没睡好。” 正说话呢,干爸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娘叫我出去看看。是小三子来了,他正上气不接下气地向干爸他们说事儿呢,原来,是“赵蒙古”死了!我赶紧回家,告诉大人。老爷爷和干爸一起,急匆匆地走了。 忙着上学,我和小尕扒拉一口饭,走了。大姑、干妈过来了,娘连饭也没顾上吃,拾掇下碗筷,三个人一起去老赵家。大姑她们去是帮忙做饭。事儿来得突然,又是丧事,一个营子住着,亲戚里道的,不能等人来找,该上前儿就上前儿吧。 晌午放学,娘回来给我们做饭,我问娘“赵蒙古”是咋死的,娘说:“喝酒喝多了呗。‘赵蒙古’小子、媳妇不让,让你干爸一顿攮搡给挡回去了。”“我干爸咋说的?”咦,干爸说话那么管用?我不相信。“你干爸说”,娘学着干爸说话的样子,“你们要告老张家,哼,我还要告你们呢,告你们小子、媳妇是咋当的,爹喝酒回来,不管不问,连爹啥时死的都不知道!要是老张家不来找你爹吃饭,你爹得烂到家里!”对,干爸说得在理。 “唉,‘赵蒙古’喝了一辈子喜酒,临期末了也死在喜酒上。”娘叹息道。我心想:老活宝到了那头,一定满街(那头也有街道吧)嚷吵,怕你们这儿没酒,我喝好来的。 “赵蒙古”第二天出的殡。嘿,谁能想到,“赵蒙古”早已用私房钱将自己的后事料理好,不但棺材早已打好,连寿衣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找人做好,放在小箱里了。寿衣还是全套的呢,棉袍、棉衣,“蹬天梯”鞋、“鸡鸣枕”,等等,应有尽有。从他的腰带子上解下钥匙,打开小箱,看到寿衣后,他的三个丫头大放悲声! 老婆子的后事办得太惨,“赵蒙古”吸取教训,提前给自己办理好了。——大人们这样推测。 只是有一件事儿“赵蒙古”没有预料到,也不是他应该料理的。编五谷囤时,帮忙人在“赵蒙古”家四处寻找,没有找到谷秸,唉,年前没收谷子,哪来的谷秸?帮忙人只好找一棵棒子秸,泡软,将就着编上。装五谷囤时,又做瘪子了!在“赵蒙古”家里,帮忙人只找到高粱和棒子粒儿,别的再也找不到了。咋也不能到了阴间,还继续吃这两样吧,那让老先人们也笑话啊。干爸急了,找来老保管,让他到队上的圆仓里找找。老保管拿着笤帚,猫腰撅腚打扫了好几个圆仓,终于凑够了种类。 下水罐和油灯倒是没做瘪子。最后,“赵蒙古”总算“头顶五谷粮,脚踏羊肠水”了。 七叔随了一份厚礼。 事后,大姑父夸奖干爸“压事儿”,干爸笑笑:“有啥法儿呢,七哥那样的家家,能帮点儿就帮点儿吧。” 老姑回来说,我老爷爷仍然保媒,但从那以后,后怕了,滴酒不沾。 老大爷病倒了。 年前,“小山东”按照惯例,打来一封平安信,说华子在他们家,一切都好,不要惦记。而华子却一直没往家打信,气得老大爷老两口也没给华子打信。“就算我没生这么个丫头!”大娘逢人便气囊囊地说。嘴这么说,可心里老两口想呀。 从去年华子出走以来,老大爷的身体一直不好,这回给老张家帮忙,累点儿,老大爷撂倒在炕上了。“炕上有病人,地下有愁人。”老娘再也不有说有笑,背着老大爷,她没少向人抹眼泪,但在老大爷面前,她还得强颜欢笑。“死丫头,她总有回来的那天!”老娘恨恨地对人说。 七叔、七婶去看望了老大爷。“你看,这咋说的呢,因为孩子的事儿,一个喝多了,一个累病了。”七婶对营子的人说。“不能这么说啊,‘赵蒙古’就是那命,老队长是想华子想的。”人们劝她。自从儿媳妇进门,七婶的精神好多了,眼睛似乎也比以前看得清楚些了。只是她总觉得愧对二位,据说,她偷偷地找仙儿了呢,仙儿给破占了一下。打倒“四人帮”后,仙儿们又悄悄出道了。 七叔他们烧高香来吧?国武媳妇确实像媒人说的那样,没挑儿的,喜得别人一提起儿媳妇一类的话题,七婶马上转到自己的儿媳妇上来,而且一口一个“我们儿媳妇”,好象不这么称呼一下,“我们儿媳妇”就不是了似的。媳妇到队里上工,七婶不去了在家,便将全部的家务活儿揽了下来,眼神儿不好使,摸索着干,媳妇去压水,七婶都不让,感动得媳妇向人说起老婆婆,也一口一个“我娘”。更甭说国武,他待媳妇好得呀,没说的,年轻的哨他:“弄个牌儿,把你媳妇供起来得了。” 七婶一家人终于不再整日愁眉苦脸,有了笑声。七婶对人说:“有时,一想起国武又有媳妇了,我总觉得自己在做梦,咬咬手指头,疼,才相信是真的。” ——七婶不上工,营子里全年钉着上工的女社员中岁数最大的,只有娘了。我的铁打的娘啊。 七婶家日子好转,全营子日子也好转起来。吃了一秋一冬帽高粱,上面开始返销棒子。由于有副业收入,一般人家能买得起,即使家里没有男劳力,没挣到补助,抓抓借借的也容易些了。 大喷儿种地时,矿上的活计干得也差不多了,干爸留下一部分人,让队副替他,自己领着其他人回来种地,刚下了一场透雨,得抓紧呢。地种上了,苗出来了,庄稼人又有希望了。 间苗了,每回下工回来,娘总是扛着一大捆,小草里裹着苣荬菜。苣荬菜是春夏之交老天爷留给穷人的蔬菜,生着蘸酱吃,苦中带香;熟吃,用开水焯了攥成团子和炒面,还是一样好饭呢。 第二十四章 苗间完二遍,地耪完二遍,地里活儿少多了。这时,矿上的工程也结束了。回来的人说,大半年没闲着,累够呛,可得好好歇歇了。嘿,这时,老天爷又下了一场雨,透雨!大家伙乐了,队长这挂长鞭没白放,真要把穷气崩走哩。 但“小山东”一来,大人们身歇心却歇不着了。 老大爷身体没啥大病,主要是心病。心病还得心来治,近来,老大爷的心病治得好多了。我们考完期中试放假那两天,大队在学校开会,由大姑父代表上面,给在“文化大革命”中受迫害的大、小队干部正式平反。平反文件里讲,以张祥为代表的老同志,在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中作出了贡献,但在“四害”猖狂期间,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现在予以彻底平反,恢复名誉。——在大姑家里,我看到文件了呢。这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第一个红头文件。 “以张祥为代表的老同志”,哎,老大爷真是老干部。大姑父解释说,老大爷在这批平反的干部里,岁数最大资历最老,可不就得以他为代表!可惜,老大爷病着,不能去开会,文件由干爸送去一份。“我说老头子,党不亏待你,给你赔不是了,你快点儿好吧,党还等你再出山呢。”老娘对人说。精神一好,老娘又有说有笑了。 好事成双,“小山东”看望老大爷来了。他说一走好几年,真想这边儿,却老也倒不出空儿来,这回狠下心来,趁着农闲,来了。 “小山东”成“‘大’山东”了,已经是标准的山东大汉,胳膊更粗腿更大,身材更魁梧。他一来看老大爷病了,马上请王霞。王霞笑了:“你就是一副好药。要是华子再回来,老队长的病就能去根。”——对呀,华子姐怎么没回来?“小山东”对老大爷和老娘这样解释:“华子也想和我一道儿回来,怕二老气儿没消,不敢回来。”“死丫头哎,爹妈想你还想不过来呢,还生啥气!”老娘的眼泪下来了。背地里,“小山东”对大家伙这样解释:“她是怄气走的,不大富大贵,搁你你回来?再说,你们还不知道我老妹儿的脾气?!——我直溜劝了一年,她就是不回心转意;我寻思,还是我先回来一趟吧。”大家伙纷纷竖起大拇指,怪不得人说山东出圣人哪。 ——可,一个庄稼人,在哪儿不是以“修理地球”为生,“大富大贵”?做梦呢。再者说,这年头儿,全中国才有几个“大富大贵”的?职工干部不过“的确良裤子,棒子面肚子”罢了,也算不得啥“大富大贵”呀。但,随后“小山东”透漏的信息,让大家伙原来的思想来了个天翻地覆!——这辈子,“大富大贵”可能不是痴心妄想呢。 那是一个星期日的后晌,做完作业后,我在大姑家玩儿。干爸正同大姑父说闲话呢,“小山东”来了。大姑给“小山东”拿烟笸箩、倒水,“小山东”赶紧说:“大姑,你别忙,我找我大姑父他们说个事儿。”亲戚关系上,“小山东”也顺着我们叫。原来,“小山东”那儿,一个营子分好几个生产队了。小山东说得神神秘秘,但我们知道他,实在人不会撒谎的。“咱们这块儿咋没这样搞呢?”最后,“小山东”问道。 “啊,这不是往回走吗?公社回到高级社,高级社回到互助组,互助组再往回走,那不就是单干,复辟资本主义了吗?”“小山东”刚说完,干爸忍不住激动起来,连珠炮似地嚷起来,嚷完,连抽了两大口烟。 “咱们这儿搞倒没搞,但这方面的风言风语,我也没少听说。”大姑父将脸转向干爸,接着说道:“你说得太远了,也言重了。退一万步,就说是往回返,也不是说返就轻松返回去的,从单干到公社,咱们这儿还搞十来年呢。” “那倒是,可这是方向问题。”干爸一边点头一边又摇头。 “你们那样搞,上面同意了吗?”大姑父问“小山东”。 “公社同意,可听说县里意见不统一,有的公社就没敢搞。我们公社书记抗上,外号‘李大胆’。那小子,犟脾气上来,天王老子都不怕。”“小山东”说得眉飞色舞。 “关键是中央得给政策,长了,光胆大没有用。”大姑父笑了。 三个大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好不热烈!说实在的,三个大人的话,我听不怎么明白,但乐意听,紧听紧记,两个耳朵一个脑袋感到不够用了。我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世道还要变,大变。 “小山东”临走时说:“这些事儿我不敢给我干老念叨,又憋不住,就跑到这儿了。”干爸夸奖他:“好小子,你想得真周到!”对呀,老大爷是“老革命”,我凭直觉就能推测得出,知道这些肯定不利于他养病。 不知是“小山东”又同别人说来还是怎么回事,反正不几天的工夫,全营子的人都知道了,连学校的老师也议论这事儿呢,王老师说这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嘿,王老师喜欢文学,说事儿也引用文学作品。 老师们除了校长全是民办教师,他们是文化社员,自然,心思一半儿在课上,一半儿在队里。 营子人没王老师那么高的文化,他们嚷吵: ——这些年大锅饭吃得呀,哪是在过日子纯粹是在混日子。就拿耪地来说吧,耪自留地,扛的是大板锄;耪队里的地,恨不得扛个掏火扒儿!即使没法换扛的是好锄,也尽量往后捎,能“扒阳沟”则“扒阳沟”,真正的耪得前腿弓后腿绷,抓住锄把左一锄右一锄地来,而“扒阳沟”则拉住锄把左一段右一段,在邻垄人的后面,来回走趟趟,松泛的土勉强盖住地皮而已,但省力呀。领头开趟子的没法往后捎,可他那是为了多挣一分工! ——谁说“人多好干活”?人再多但不干,还不一样不好!快人少点儿吧,人越少越好,如果一家子人在一起干活儿,保证爹不攀儿子儿子不攀爹,抢着干!——噢,对啦,一家子人不是集体不叫社会主义,那就回复到高级社那阵儿,这样总行了吧? ——山东和辽宁不都是中国吗?山东搞了,为什么我们不能搞?“小山东”不说了嘛,队变小,社员的干劲明显提高!——肯定的。 ——咱们生产队,本来就是五八年由营子一南一北两个高级社合并而来的嘛,想要分开,不比哥们儿分家难多少嘛。 …… 看,人就是这样,不思考也就罢了,一旦思考起来,想的事儿一串儿一串儿一堆儿一堆儿的,接连不断前呼后拥! 你看吧,晌午时,树荫下,仨一堆儿五一伙儿,尽是议论的人群,议论的内容,也全围绕着分队展开。一到后晌,吃完饭,凉快了,人们更要凑到一块儿,议论个痛快淋漓!必须分,赶快分,分青苗……大人们等不及了。 但,都啥节气了,单等收割,即使分,也不可能了呀。再说,上面啥意见,还不清楚呢。——暂时撂一撂吧,秋后一定分开。大人们商定好了。 小队分成小小队,再分下去……再分下去……哈哈,“大富大贵”,凭什么不可能?越来越多的大人兴奋得睡不着觉,翻来覆去烙饼了。 如果说以前大人的脑袋锈住了,一小时转一个个儿,现在告上油,一秒钟一个个儿了。 营子里的大人,知道消息但不“兴奋”的,恐怕只有二爷一人了。 二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们国瑞”又当兵去了,更无忧无虑。他不必像本家大哥“赵蒙古”似的,为自己身后事做准备,他生产队生养死葬。大人说二爷“不愁吃来不愁喝,就愁没人捂被窝”。 细说,二爷的日子也难哩,用大锅做一个人的饭,少了没法做,多了一顿又吃不了,再加之二爷不会做,做出来的只能是粥不粥饭不饭的,但常了,二爷就着咸菜疙瘩,倒也吃得有滋有味。 腥火二爷是没有的,只有生产队偶尔分肉份子,除分到自己的一份外,剩下的杂碎也给他,他才打打牙祭。一年中,二爷打的最好的牙祭是过“八•;一”。年年“八•;一”,大队宴请复员转退军人。这天,当过兵的人全换上出门衣裳——二爷的衣服是救济的,一身棉一身单,没换洗衣服,但他也想法儿洗一下。——喜洋洋地去大队“开会”。羊肠河川是老解放区,建国前当过兵的很多,艾里营子就有四、五位,老郑家大爷他们哥俩、二爷、大姑父四人还是一同入伍的战友呢。 二爷最让人羡慕的地方是他柴火多,屋子不严实四面透风,但炕从来都是热的。冬季农闲时,年轻的小伙子爱挤到炕上,打扑克或者闲哨,又不脱鞋,炕席几天就被蹬出窟窿来。这还不算,年轻的累了就往二爷的被服上一躺,二爷好也说歹也劝,着急了,骂“小狗日的你们”,结果全不管用。无奈,二爷只好在墙上砸两个橛子,将被服担在上面。枕头留在炕上,谁困谁枕。看二爷的被服太脏,而且也开线往外掉棉花了,队上找女社员拆洗拆洗,算工。 —— 郑怀昆二大爷的行李全放在他的小木箱里,早上放进去,后晌拿出来。 二爷最高兴的事儿是“我们国瑞”来信。一收到来信,二爷马上急着“求”人念。真是“求”呢,二爷不识字,跟前儿的人又非得等到二爷说出“我叫你二爷还不行”时,才给念呢。每每念到半道,“哎呀,二爷,这个字儿不认识哎,看谁认识?”念信的人把信转给别人,别人如法炮制,把二爷急得呀,把大家伙乐得呀,没法没法的。 隔上两三个月吧,二爷就得“求”一回。通过来信,大家伙知道“我们国瑞”训练结束了,下连队了,当雷达兵了。 由于表现优秀,是技术骨干,赵国瑞被转成志愿兵,还提了干。——这是后话了。 听干妈说,看大家天天说分分的,二爷也急了:“咋也不能把我一分两半吧?”干爸安慰他,放心,你是五保户,生养死葬,政府不会扔下你不管的。二爷才又唱呀儿吆了。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二爷收拾起他的东西来,东西一大包一小包,用生产队不用的破彩旗包好,让保管搁到库房里。大包不用看便知道是衣服,小包是啥呢?保管好奇,打开一看,原来是“我们国瑞”用过的课本、本子! “二爷呀,二爷!”大家伙知道后,不住地感叹。 看老大爷能拄着把儿棍下地遛达,“小山东”走了。老娘摘了一袋子黄瓜,让“小山东”在道上渴了吃。道上的水喝不服,又坐汽车又坐火车的,得三、四天才到家,一旦喝坏了咋整?“唉,孩子好不容易来一回,也没啥给孩子拿的。”老娘满脸歉疚。“娘,只要我爸你俩好好的,我不惦记,啥都有了。”“小山东”满脸真诚。“二老放心吧,华子有我呢。”走出老远了,“小山东”还回过头来大声喊。“让她过年回——来——!”老娘喊得差声了。 ——干妈来给我们“报道”时,不住地夸奖“小山东”,啧啧连声。“这孩子真是仁义。”娘也夸奖道。 老大爷能到院子遛达了,能上街遛达了,能满营子遛达了。但人们发现,遛达来遛达去,老大爷总是围绕着饲养处,那里有老大爷的精神寄托呀。老大爷瘦多了,头发白的越来越多黑的越来越少,不过,精神很好,时不时地同二爷开玩笑呢。 “小山东”走后,老娘老两口有盼头了,华子过年时会回来吧,但没有。一年没有,二年没有,三年还没有……直到九十年代中期吧,华子奋斗到一家大型营销公司的老总位置上才有了“回来的那天”,人是珠光宝气车是宝马香车。此时,老大爷已经过世,老娘还在。华子将老娘接到城里,还她为人之女的欠账去了。 按照七十年代的标准,华子姐“大富大贵”了,但她没能见上老大爷最后一面。——一代伟人毛主席说得好吧,要奋斗就有牺牲。 第二十五章和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五章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儿,阳历七月了,果不其然,高考如期进行。但这次平静多了,报考的除了高中毕业生,社会上的考生只有中学的几位老师,他们年前考时成绩离孙山不远,不甘心,再试一次。人们知道了,大学不那么好考呢。 这年,全公社报考的比上年少一半,录取的人数倒仍是两个。中学老师没有考上大学的,一个考上中师,一个考上中专。但当时,人们习惯说考上四个,这一是人们不大理会“大”、“中”之间的区别,二是在人们眼里,反正毕业后都是吃皇粮的人,一样的嘛。 高考完毕,紧跟着的是中考。哥参加中考,没考上。哥是小伙子了,回来时,没告诉大人,行李自己背回来的,走得顺脸淌汗。我正在树上摘杏,看见哥回来,马上下来,将摘的好杏拿给哥吃。我家的杏是麦黄杏,这时正好熟透,一点儿不青也不涩,吃起来又面又甜,搁到嘴里一吸溜,杏肉进肚了,根本不用嚼的。而哥只吃两个,便不再吃,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觉察出来了,咦,哥有事儿?我也不再吃,着急地看着哥,哥叹了口气,终于幽幽说道:“你好好念吧,你学习好。哥这辈子书是念到头了。”长这么大小,我第一次听哥这么同我说这样的话,我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哥才十六岁,却说出了“一辈子”的话! 正是盛夏季节,羊肠河水量涨起来了,老远就能听到“哗哗哗”的水声,特别是水声夹杂着青蛙“呱——呱——呱——”的叫声,平常听来,特别地清脆、悦耳,但此时听来,却有点儿异样了,“哗哗哗”是烦躁,“呱——呱——呱——”是苦恼。 哥带回来一个好消息,消息是旗一中被省教育厅批准为省、盟、旗三级重点学校。“考上一中,一条腿就迈进大学门槛儿了。”哥兴奋地说老师这样告诉他们的。 啊,一中,我一定要考上你!啊,大学,你离我越来越近了! ——三十年后,当我的眼前再次浮现当年的一幕时,我的眼泪又流下来了。 哥回来,最高兴的是干大哥,哥俩儿又可以形影不离了,一块儿上工,一块儿下工。“这俩孩子,干活儿的命!”干妈叹息道。大姑父给他俩一人刨了一根锨杠。“当庄稼人,锨常用,没张好锨可难行!”大姑父想得真周到。 当然,大家知道,哥想当兵,但当兵起码得满十八岁,还早着呢。 七十年代,军人是小伙子绝对的偶像,如果能当上兵,最好;不能,弄身国防绿,哪怕就是一顶军帽,也让人羡慕得不得了啊。而这些,哥都没有,只好时不时地折折帽檐、理理风纪扣,甚至有一回还腆着脸,向小六儿要他的腰带扎扎。大姑父当兵时的腰带,现在是小六儿最自豪的身上之物了,尽管腰带扎在他身上,显得是那么不协调,腰带太长了,腰太细了。 中考结束,随即小考。小考结束,学校组织升级试,升级试全公社统考。考完试后的第五天,我们去领暑假作业时,老师公布了成绩及名次。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仍然考本校第一,在全公社排名第二。为此,校长表扬了班主任,班主任表扬了我,我告诉了家人,家人告诉了亲友,结果,我有了一个外号:邓先锋第二。 本学年,我获全校“三好学生”奖,闻大班长获“优秀班干部”奖。 整个暑假,大人说我我像老辈子大户人家的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不,我一直猫在家里,屋里写字、树下读书。小六儿、老跟找我几次,看我带搭不理,也便不再来了。啊,我们在一起疯玩儿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一看到哥脸晒黑了人累瘦了不爱说话也不再畅谈篮球,我每每忍不住想:不能贪玩儿不能贪玩儿,贪玩儿将重蹈哥哥的覆辙。 才比第一少三分,只要努努力,再多做两个小题,第一就是我的!只有“第一”了,我才会“第二”的。第二,第二,多么光荣的“第二”! 邓先锋也放暑假了,听说在家里自学“英语”呢。咦,英语不就是电影上英国、美国鬼子们说的话吗?怀着好奇的心理,我去了老邓家,邓先锋正在家里“叽哩咕噜”。他说到了大学才学,挺吃力,趁着暑假补补,不然将来到国外留学也困难。呀,邓先锋刚走出艾里营子几天,又想着去外国了! 邓先锋教了我一句英语:how do you do !(你好) 开学起来,有两个同学辍学了,回家当小猪倌儿,其他的同学全窝端。老师跟班上,班委会还是原班人马。班主任召集班委会成员开会,主题是小学最后一年了,大家要继续抓好班级,争取来年全班考个好成绩,能上公社尖子班的尽量别上大队普通班。当时,大队小学还都“戴帽”,“戴帽”有“戴”到六年的,有“戴”到七年的,王爷府大队小学现在“戴”到六年了。 对自己考上尖子班,我自然充满信心;但说到抓班,说心里话,我不愿意当班副了:一、影响学习,不论是我管同学还是老师管我,受影响最大的总是我,我每每好长时间静不下心来;二、潜意识里,我也不喜欢当“官儿”,“作家”不是官职吧,考大学也不因为你是班干部而降分录取吧?但我不敢同班主任提,好心好意让你干,你反倒辞职,不是狗坐花轿不识抬举嘛;再者,本质上,我不是一个自私的人,更不狂妄。但这两个理由,我知道搁不到桌面上。 看得出,班主任喜欢我,他上下班路过艾里营子,只要见到娘或者爸,总要跳下车子,唠扯上两句。娘和爸也引以为荣,看见王老师时,每每先打招呼。王老师家在艾里营子的下营子。 学校开展“学雷锋、树新风”活动,要求学生在校外见到老师,行少先队礼同时喊“老师好”。我们尊重老师,老师的话对我们比圣旨还好使,可一时要我们讲究那么多,实在是不适应,远远地看老师过来,慌得我们赶紧躲起来,实在躲不开,才只好“树新风”,可不是忘了行队礼,便是忘了喊“老师好”,总之,没有一回全套过! 唉,狗肉上不了席面!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对劳动日值老两毛,大人们常常这样自我解嘲,“干啥去?”“挣包火柴去。”火柴两毛钱一包。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我二姑那营子,纯粹的川区,劳动日值是一两块钱。当然,这样的营子,在整个羊肠河川属凤毛麟角。而我三姑那营子,死山沟子,劳动日值在一毛钱上下徘徊,有一年,秋后一算账,竟然入不敷出,每个工得再搭二分钱,才够还信用社春季备耕贷款!幸亏三姑父有木匠手艺,日子对付着也过来了。——这样的营子当然也不多,最多的是像艾里营子这样的,劳动日值在两三毛钱上晃荡。一年下来,不用会计算,社员自己早估出来了,“一包来火柴吧,上差下差能差到哪儿去!” 但一九七八年,破天荒了,五毛钱!这功劳,第一笔应记在副业上,盖房子、打石头挣的都是嘎嘎的票儿;第二笔应记在老天爷身上,这年风调雨顺,没发生明显的灾害,夏天有虫灾,不过不厉害,“虫王爷吃点儿就吃点儿吧,它吃吃多少。”大人们说。 而此时,大人们不把五毛钱看在眼里了,“这算个啥,将来一块也是它呢。”大人们对分队生产信心十足。 秋收之后,上级来了文件,洋洋洒洒好几页,而中心只有一个字:分。学习了文件,大家伙的思想高度统一,对大变小的反对、怀疑等,顷刻间烟消云散,即使个别人心有异议,也知道不便直说了。个别人占“一大二公”的便宜,他们碗里有肉,但这肉只能埋在碗底吃,不敢声张的。 老大爷不愧是老大爷,他看得比一般人还深还远呢,“五八年并社那会儿,并得急点儿了。现在发现这个问题,返回去重来。”——呀,以前把老大爷看低了?后来,据老娘说,“小山东”来的时候,老大爷实际上已经知道了——寻思“小山东”是出于好心没告诉他,也便假装不知道——几个月来,思想好个“斗争”呢。 干爸没有预料到,后来的发展,真地被他言中,越来越“资本主义”——当然,实际上,是越来越“社会主义”。但是,干爸毕竟任过多年队长,又“心眼儿多”,很快跟上形势,并始终在营子里任职,先是队长,后是村民组长,还终身制呢,一直干到九几年因病去世。 有了尚方宝剑,分起来好办多了,生产队一分为二,一北队一南队。北队队长仍由干爸担任,南队的是原队副。二位表现不错,得到了社员的拥护。 分户分地分车分牲口分这分那,分得轰轰烈烈,但这是过日子的“轰轰烈烈”啊。把能分的都分了,不能分的先撂到那儿,等上面的令儿,不能分又不能等的只剩下二爷。好说,公社有养老院了,把二爷送到那儿去,费用由两队共同负担。郑怀昆二大爷变成北队的饲养员,兼当保管。 二爷把家搬到养老院后,只回过一次艾里营子。那是赵国瑞回老家结婚时,把二爷当家长接了回来。此时,赵国瑞还在部队服役,是军官了。干爸将自家的房子收拾一下,给老弟暂时做了洞房。二爷住东屋,新婚的小两口住西屋。赵国瑞端盆端碗地伺候二爷,报答老二哥的抚养之恩,直到蜜月结束。郑怀坤二大爷在责任制后,人上岁数又有病干不动了。郑怀宽大爷便将姐夫过继给了二大爷,二大爷做起专职的保姆来,带丫儿,带丫儿身下的弟弟。——这些,都是后话了。 老辈子说“人多好干活”,但世道改变,那是老皇历看不得了,现在是人少好干活。要在往年,丰收与否,都得干到地上大冻,而今年,虽说明显地丰收,场却早早打完,地也随即翻完晾晒上了。——当然,是各翻各的了。 秋去冬来,队里活计儿不忙,娘在家忙针线活儿,拆洗被褥、棉衣,给丫儿做小袄。过日子有了奔头,娘的心情也明显好起来,不再说“啥时候是个头”一类的话儿了,一边飞针走线,一边“哼哼”老戏呢。甚至有一回,娘拾掇柜,竟然从柜里拿出一双鞋来给我们看,虽然颜色已然发暗,但从鞋的式样和做工上一眼便看出是包袱鞋,咦,是姐放在家里的?娘笑了,说那是她的,就落这一双了,留念想。噢,对呀,娘也曾闺女过呀。 我家的柜是三节红躺柜,两旁两节盛粮食,中间一节娘上了锁,放贵重品,包袱鞋即放在中间那节里。——真是贵重品哩,娘和爸结婚快三十年了。 日子确实也越来越像日子。家里又抓了猪,一对儿。——娘说一对儿抢食儿吃,好养活,猪纯白色腰身长,卖猪的说这是洋种猪,上膘快,但要注意猪圈保暖。爸和哥将猪圈细致装修一番,棚子挑了重盖,猪炕垫高。一年多没接槽子猪,养惯了猪的娘没着没落的。每顿饭的刷碗水,往年娘直接倒进猪食槽子,而这一年来,娘只好将饭粒之类的捞出来,直到捞得清汤清水了,才泼掉。饭粒丢给鸡吃。 羊啃一年棒子秸后,现在又终于吃上名副其实的羊草了。羊揣上羔子,进冬至月后,陆续地生羔儿了。去年母羊太瘦,全流产了,一个羔子也没占住。 又期末了,又寒假了,又过年了。 别看大姑父已经官升公社副书记,但在家里,该他写对子还是他写对子。这年,大姑父写的大门口对子不再是“抓革命家家幸福/促生产人人高兴”、“抓纲治国齐上阵/深揭猛批四人帮”之类的,而是“东风浩荡革命形势无限好/红旗招展生产战线气象新”、“喜气洋洋过春节/身强力壮迎长征”等等的了。 老跟刻挂钱儿时,图省事,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副样子,上面竟然只有“大干快上”四个字儿,简单得很,用大刻刀“啪啪啪”,一阵儿便能刻完一板儿。干爸一看乐了:“还挺符合形势的呢,行,就刻这四个字儿。” 大姑父对“大干快上”很赞赏:“十一届三中全会开了,号召团结起来向前看,一心一意过日子。农村工作不能徘徊在老状态里,真得‘大干快上’呢。前一段时间,我们保守点儿了。” 难得大姑父夸奖,老跟得意地笑了。 ——老跟初中毕业后,出外打工,在一次工程事故中,不幸身亡,他的命真不如我了。小六儿勉强坚持到高中毕业后,大姑父给他安排了工作,在外地上班。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三个童年的小伙伴,或者阴阳相隔,或者天各一方了。 第二十六章 那是我们考完期中试不几天吧,公社开始征兵。哥听说后,明知道自己不够年龄,但还是兴奋地拽上干大哥,两个人一起去大队,打听打听这打听打听那。“趁着年轻,出去闯荡闯荡,应该说是一条出路,比窝在家里强。”大姑父明确支持两人的理想。 谁知,不打听还罢,一打听坏了,哥是平足,将来部队肯定不要。哥知道自己当兵无望,这个懊丧呀,别提了,一边拍打自己的脚丫子,一边嘟囔:“这辈子,生怨你!这辈子,生怨你!”娘在一旁劝:“长心干啥都行。”哥才不嘟囔了。那,到底“干啥”呢?大姑父建议哥学个手艺,三姑父知道后,对哥说:“跟我学木匠吧。”“行!”哥痛快地答应了。从小,哥就对木匠活儿感兴趣,三姑父一来干活儿,哥总乐意打支应,拉线、找工具、帮助拉锯……“木匠活儿累啊,不养老。”三姑父丑话说到前头。“老了再说!”哥血气方刚,哪里会想那么远?从此,每到农闲季节,哥就跟三姑父学徒。哥出徒时,正赶上农村盖房热,木匠活儿多,哥的手艺用上了派场。——这是后话了。 而干大哥身体完全合格,体育棒子嘛。两年后,干大哥果然如愿当兵去了,武警。据干大哥后来在信中说,在执行押送犯人的任务时,他并不多说话,只是回回先给犯人表演一通,劈砖、举重物、枪打烟头……什么“狠”表演什么,这样,犯人们乖乖听他指挥,不敢作非分之想,每次任务都顺利完成。——为了做到对别人“狠”,干大哥之前也没少对自己“狠”吧?干大哥当兵走时,发誓道:“我一定要学我老爷爷、老叔,混出个样儿来。” 整个冬天,哥和干大哥一有空儿就在一起,或者高谈阔论,或者唉声叹气。大人说他们刚出学校门,还没改学生味儿。是呀,大人们很少唉声叹气,他们知道,饭是“唉”不来桌上的衣服也“叹”不到身上,更不喜欢高谈阔论,整日与哑巴土坷拉打交道,手的功能增强而嘴的功能减弱,他们“高”不起来也“阔”不起来,他们“低”而“窄”地利用嘴的功能。 哥他们“高谈阔论”的是“人生”,“唉声叹气”的是“前途”。我虽然年龄还小,但毕竟也十三了——老师说十三是人童年的最后一年,过完生日,便开始跨入少年,模模糊糊地,“人生”也知晓一些了“前途”也考虑一点儿了,我知道这些离我还“远在天涯”,但这是暂时的,总有一天会“近在眼前”的,而当它们“近在眼前”时,我会怎样呢?哥他们“高谈阔论”时,我也禁不住“唉声叹气”了。 “草绿花争艳,人勤春来早。”过了正月十五,大人、孩子全忙起来,大人忙着备耕生产,孩子忙着上学念书。 山青起来了,水响起来了,小草钻出来了,鸟儿从南方飞回来了。营子当中的那片大树林,又生机勃勃绿意盎然了。就连那棵小老树,远看,枯死了嘛,干枝秃杆的;近看,啊,活着呢,树叶虽然星星点点,而且黄绿色,绿得不正不酽,但你不能说它不是绿色,而绿色是树生命的证明! 春耕刚结束,艾里营子有两个小生命降生了。范国福媳妇和张国武媳妇生小孩儿了,一男一女。这下,可把两家的老头子、老婆子乐坏了,“车把式”对人说:“前些年哪想到,自己这辈子还有两个孙子、两个孙女!”七婶子高兴得直劲儿向人说:“屋里多少年没听见小孩儿哭声了。”是啊,我姐晚婚,丫儿都三岁了,张国武比我姐还大一岁呢。 柳树湾子来人给国武媳妇下了汤米。听说柳树湾子也分队生产了,一分仨呢。 “还得再分。”大姑父说。那,再分分成啥样儿呢 ?大姑父神神秘秘地告诉我们:“千万别往外传啊,听小道消息说南方有个地方,可能是安徽的吧,把土地分给各家各户种了。” 对大姑父的话我们素来是相信的,而且后来的事实也一一证明他说的对头。那,大姑父这回说的,也肯定是真的了。几家的大人“嘁嘁嚓嚓 ”起来。 想让外人知道,这是好事嘛;又怕外人知道,这是啥性质的事啊。这滋味难受,大人受不了,小孩儿更受不了。好在没受多久,这事成公开的秘密了,养蜂的来之后,同营子人聊天,说了这事,但他们也说是“听说”的。 “听说”啥!就是嘛。——大人们嚷吵开来——形势发展得真快哎,去年还是“大锅饭”,今年就是“小锅饭”,明年肯定是家家自己支锅做“饭”了!——前两天不是给营子里的富农摘“帽子”了吗?三十多年前的旧事,上边说“想”起来就“想”起来了,这事肯定也“想”起来了!大人们一边上工,一边在肚子里打自己的“小九九”了。 嘿,大人们的思想,一旦解放起来,还挺彻底呢。 而我却不行,管理班级,说之前左顾右盼说之中半吐半咽说之后前思后想,典型的前怕狼后怕虎。好在这不影响我学习,不影响我被评为全公社三好学生。 在毕业统考中,我的数学全公社第一、语文本校第二,总成绩全校第一,无争议地当选为三好学生,参加公社表奖会。 这次表奖会,三好学生代表名额一所村小给一个、大队小学高年级段(四年级以上)一个年级段一个,先进教师名额一个大队给一个,由校长带队参加。这样,王爷府大队有十来人参加会议。——王老师评上本校的优秀教师了,可惜,没评上全公社的。 走之前,娘把我的衣服洗了,衣服干了后,娘还用烙铁熨熨。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而且是去领奖啊。只是娘不明白,开三天会,怎么通知带五斤小米?一顿饭半斤,四斤半就够了嘛。但娘嘟囔归嘟囔,让我带小米是带小米,别人家想这样还没资格呢。听说班上总分第二的那名同学,因没被评上三好学生,气得“嘣嘣”蹦高!当然,他不敢在学校,只能在家里蹦蹦而已。 大队派拖车送我们去公社。拖车是大姑父任职时买的,专门用来跑运输,据说活计不少,挺挣钱。大人们常赞扬周书记有眼光。大姑父力主买拖车时说:“全机械化看样子够呛了,先拖车化吧。”拖车车牌号是03——26278。听说全公社十六个大队,最先拥有拖车的是我们大队,大家为此而自豪。因此,我刻意记下了车牌号。 拖车载着我们向公社飞速驶去,风在耳旁“呼呼”作响,刮来草木特有的清香。从车上往远看,雨后的大地郁郁葱葱,满眼的诗情画意,特别是羊肠河,由于水量增大,离得老远呢,便能看见它银练般的白色,听见它汹涌澎湃的水声。 开表奖会,无非是领导讲话、代表发言、授奖领奖之类的,程序化,当时激动一会儿而已,过后也便过后了,反而不如开会之外的事儿让我激动得厉害呢。参加这次会议,我最激动的事儿有两个:一、见到了杨老师;二、第一次吃油条。 杨老师是省劳模,老先进,这次自然又是代表。不断有人同杨老师打招呼,甚至还有熟人同他开玩笑:“老杨,还讲讲‘溜滑溜滑’不?”杨老师摆手笑道:“啥年代了,还‘溜滑’!”提起“溜滑”,我早已从大人那里听说过。 那是杨老师参加省劳模会后,公社召开会议,请他传达劳模会精神,他老先生坐在主席台上,先还传达“精神”呢,不一会儿,跑题了,边说边比划,“旅社的被服呀,不知是用啥料做的,溜滑溜滑的。”引来哄堂大笑! 趁着会议休息,我找到了杨老师。“杨老师!”杨老师认出了我,走到我跟前儿,一边摸着我的脑瓜儿,一边说:“我知道就得有你。”我笑了笑。杨老师告诉我,他现在在旗进修校进修英语,马上结业了,他是公社为中学培养的师资,结业后到中学教英语。从下学年开始,初中全开英语。“how do you do !”我顺口说了出来。“呵,你学英语了?”杨老师惊讶地问我。“邓先锋教我的。”我自豪地告诉杨老师,随即补充道:“就会这么一句。”杨老师乐了:“英语同语文、数学一样,是主科。到时上公社尖子班来,我好好教你。”我点点头。 又开会了,我俩赶紧回会场,各就各位。 啊,真想不到,大学开英语,初中也开英语了!英语,我一定要学好你,将来到国外,不用带翻译,同“鬼子”直接“叽里咕噜”! 由于沉浸在遐想中,我溜号了,直到“哗哗哗”的掌声响起,我才回过神来,随即脸“腾地”热起来,看了看旁边,没人注意我,心才稍安。 由于通知从家里带小米,我以为尽吃小米饭呢,哪知顿顿不是大米就是白面,小米只是熬饭汤!初次吃大米干饭,我觉得除了比小米饭软和些粘乎些,别的也没啥;白面做的馒头、花卷,毕竟以前吃过,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但油条,我吃得何止是津津有味,一边吃,一边嘴还“吧唧”呢。咦,油条是怎么炸出来的,这么香!我只听郑怀宽大爷说过,油条是炸出来的,作料是三矾二碱一钱盐,但没见过。 下顿吃油条前,我找个借口,去了伙房。啊,师傅们正炸油条呢,一口大铁锅,里面是半锅翻滚的油(后来打听,知道是葵花油),师傅将弄好的条状面丢进锅里,翻过来调过去地炸,不一会儿,条状面由白变黄,金黄,师傅控控油,捞出。噢,怪不得油条这么香呢,原来是放进油里炸! 黑下,我失眠了,想油条。 放进油锅里炸吃的,以前我见过炸鱼、炸丸子,这两年,逢年过节,我见过有的人家炸鱼;营子谁家办事儿,少不了炸丸子这道菜(丸者,完也,表示菜已上齐)。可那炸的全是菜呀,而现在炸的是饭,油条!油多金贵啊,我家全年才只有一小坛油,杀了年猪,娘把猪油靠熟,倒进坛里;熬菜时,娘每每用铲子挖一小点儿,菜不把锅即可,绝对不敢多放的。“日子比线儿还长呢,有柴一灶有米一锅,这顿都吃了,下顿吃啥?”娘挖油时,如果看见我们眼巴眼望的,自然晓得是啥意思,于是便这样念叨,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教育我们。哎,对了,带的那五斤小米,恐怕连一顿油条也换不来的,公家少补助不了。 ——这不就是“大富大贵”吗,啊?兴奋不已,我将“油条”升华了。 关于富贵,吃上,我听说最奢侈的是御筵;穿上,我听说最贵重的是火绒单(传说是人能在冬天穿的一种单衣);住上,我听说最豪华的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来时,路过买艾里营子石头的那家单位,楼房刚砌砖,还看不出如何“豪华”呢)……而这些,我根本没有形象认识,听说听说而已,没法去想也便不去想。但油条,这种纯是用油做出的饭,我不但亲眼看了,而且亲口吃了。油条是我摸得着看得见的“大富大贵”。 为油条而奋斗!在心里,我一遍遍地喊。何尝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油条肯定不是最好的美味,“御筵”要比它好得多,可现在,我的富贵梦里只能暂时堆满油条了。——油条会有的,豆浆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在随之而来的八十年代,我“篡改”了列宁导师的语录,将它作为自己的座右铭,激励自己。 我失眠失得热泪横流,失眠失得热血沸腾。 不知什么时候,我迷迷糊糊睡着了……呀,羊肠河流的是水吗,怎么黄澄澄的?我跑去一看,原来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