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起兮爱归航》 第一章 冰恋暗香 中国的南方,是缺少过渡季节的。也许一觉醒来,密密拉着的窗帘外已是黄鹂啭啭,草熏风暖。对着镜子,臃肿的模样缩了水,走上大街,地表蒸腾的全是热气。 在这个骤然升温的清晨,f市锡林医院的急救室日复一日地忙碌着。 “小周,这个病人恐怕是自发性气胸,赶紧转到呼吸科去!” 被唤作小周的年轻见习生紧抿着唇,在急救台周围心焦地跺脚,时不时掀开帘子往入口处张望。 “快点,救人如救火啊!”另一个见习生不住催促。 扒在墙壁的小周眼前一亮!胸口大石瞬间落了地,她不顾一切地朝着徐徐走来的女子奔了过去。 自动门在身后闭合,阻挡了医院外的空气。那女子逆着光,端庄又不做作的迈动轻巧的步伐。清爽的直发高高竖起,于美人尖处随意垂下几缕,顺着脸庞游走到脖颈。她静静地,如兰幽雅,不是夺目的惊艳,细看之下,才觉眉目如画、玉肤胜雪。毋需多余的修饰,眼线淡淡,唇彩剔透,冷色调和漠然神情相得益彰。恍惚之间,略显素净,凝神品来,竟是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 “童医生,你可来了!”片刻功夫,小周上气不接下气地拦住她的去路,狠狠喘口气,一阵冷香暗暗渡来,是kenzo的冰之恋 。 童妍稳稳立住,探寻目光看向小周。 “刚刚送来一个病人,45岁,胸痛气急,家属发现时已经休克,现在大约过去6小时。当值医生来医院的道路戒严了,所以不能准时到达。” 聆听至此,童妍神色微变:“边走边说。” 两人一路小跑:“家属说病人有慢性支气管病史,这次又是过劳发病,所以他们认为是自发性气胸,这就要移送到呼吸科去。” 利落地揭开帘子,童妍制止了实习医生过床的举动:“没查清病情就贸然搬动病人,这是很危险的。” “童医生!你可来了!”同样的口气昭示他们对童妍由衷的信任。 看过病历单和常规检查报告,气胸的可能性的确很大。童妍略加思索,转头问道:“做过cpk吗?” 实习生一阵手忙脚乱,稍后答:“正在上升。” 童妍折回心电图机前,对表默数三秒,随即沉声道:“病发6小时后cpk上升,ekg出现病理性q波,是急性心肌梗死。静脉推注尿激酶,马上准备手术。” “小童。”醇厚沧桑的男性嗓音在这个站满年轻医生的房间响起,仿佛有安定人心的魔力。大家顺声看去,一位鹤发老者被小周领了进来。“院长,这个病人……” 院长探下身仔细观察一番:“马上送到心血管外科,李医生电话说10分钟到。” 说罢赞许地向童妍点点头:“做得很好,你也去准备一下,待会儿一起进手术室。” *************************************************** 整整三小时的高度紧张,终于把病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家属围着李医生感恩答谢,争取到最佳时机的童妍却悄悄溜回消毒室,换上白大褂,揉着僵硬的肩膀往办公室走,一抬眼就瞥见守在走廊的小周。 小周兔子一样窜到童妍跟前,递给她纸杯,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容:“师姐,喝茶!” 童妍象征性地呷了一口,把背靠在墙上,一点一点放松下来:“又是香茶,又是师姐的,有事就说吧。” 小周在心里暗呼“厉害”,再难掩饰钦佩之情:“师姐,听说大二那年个人见习,你的心得就在国家刊物上发表,大五的集体见习也是你由来做总结汇报。今年我们见习队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有没有秘诀可以传授给师妹啊?” “见习心得?”童妍一愣,神情倏然迷蒙起来,岁月在瞳孔中化为流光,丝丝可见,焦点投向很远的地方,兜兜转转,却无处皈依。小周陷入这样的眼神,只觉时空隧道轰然开启,无数只手拽着自己脚。关键时刻,童妍已迅速敛神,恢复了平日里的沉稳冷漠: “‘心得’并不等于‘心之所得’,可以写成报告的是脑子得到的,而‘心之所得’是记忆,不能与外人道的更珍贵的东西。” 童妍慢慢绕过小周身边,鼓励地拍拍她的肩:“好好努力。还有,谢谢你的茶。” 小周张着来不及合上的嘴,目送童妍进了电梯。 “喂,你在看什么?”同学小陈负手凑到小周耳边,顺着她的视线探头探脑。 “陈,童医生真是我的偶像哪。” “嘿,我当什么事儿呢。进医院那天你不就宣布了吗?”小陈漫不经心地摆摆手。 “但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肯定。” “也难怪啦,童医生是够强悍的。她的业务水平和主治医生几乎并驾齐驱。我听说,她极有可能刷新锡林百年历史,成为首位实习一年就转正的女医生呢。” “更难得的是,她既漂亮又有气质,照我看,追她的人绝对能从这里一直排到医院对面的马路上!” “那,可,不,见,得”小陈万分笃定,“童医生什么都好,就是太冷傲,男人都怕这一型的。我奶奶说了,女人冷傲会折福。不过,罗医生倒是例外,我们科的师姐说了,他第一眼看到童医生就无可救药地沦陷了~~” “罗医生?你是说肿瘤科最年轻的主治医生,院长的关门弟子,帅哥罗渐?” “是啊!亏童医生还你偶像呢,这都不知道!” “你知道那么多,不如在医院开个八卦科,你来坐镇?”严厉的声音插入她们的谈话。两人同时回头,是带队主任。 “这么闲的话,多抄几份病例吧。” “啊!我忘记王医生交待的化验单了!” “我,我也是,要去取药!”她俩吐吐舌头,一溜烟消失在走廊尽头。 ****************************************** 柔若五指懒懒按在窗户上,玻璃被初夏阳光烤得暖暖的,和它一比,指尖反显冰凉。热度从小巧的指肚传到骨感的手指、单薄的掌心。稍稍用力,专属夏天的气息就从敞开的窗口袭来。一瞬间,下意识微闭双眼,感觉有风掠过乌丝,飞舞着轻扫唇角。 “夏天又到了。”童妍喃喃自语,把脸充分暴露在夏风里,尽情地呼吸。 虽然只是实习医生,在这所南方最大的私人医院里,院长的青睐帮童妍破例得到了这间办公室。本是澹泊之人,因为这里绝佳的视角,童妍破天荒没有拒绝。 从窗口望去,翠绿的锦缎是大片大片的天然草坪,零星的装饰是簇簇紧拥的栀子花,移动的白点是舒展身体的病人。阳光给图景镀上幻彩,天空湛蓝,云彩舒展,安祥美好。 学生时代直到现在,身边换了一拨又一拨的人,大家都很有默契地称她为“冰山公主”。没有人知道,冰山公主喜欢夏天,喜欢这个漫长得足够送往迎来,足够说“你好”和“再见”,足够消化一生的季节。 退后两步,重量交给办公桌边缘,双臂习惯性地叠绕,抱于胸前。大学时辅导员批评过她,说这样暗示拒绝,看着不舒服。可童妍乐意,这个姿势代表自我保护,也代表闲暇时候思绪率性漫游。 小周的提问,勾起了童妍记忆深处冬眠的种子。她恍惚想起,四年前也有这样一个夏天,也有夹着热浪的风和恣意蔓延的栀子花,也有一个傻乎乎的医学院在校生。那个夏天的味道和今天几乎一模一样。 第二章 心之所得 经导师推荐,四年前的暑假,入学两年的童妍以医学生的身份,只身一人来到省中心医院。公立医院等级森严,童妍终日所作,仅是抄写病历、帮医生跑腿而已。地位和初级护士差不多,甚至没有查房的机会。 那时的童妍,不过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浑身上下全是稚气,就像医院池塘初露尖尖角的新荷。大人没空留意她,病人在看到她的胸卡后也放弃向她求助。孤立的环境,童妍性格里的冷漠因子更是肆无忌惮地嚣张,除了公事没半句废话,别人在休息室高谈阔论,她则躲于角落看专业书籍,自成方圆,倒也清静。 只是,难得的空闲时间,独自在活动区散步,才发觉寂寞夹带着沮丧,在骄阳下层层放大。炎热的夏季,也生出了驱散不去的寒意。 这天中午,童妍从堆积如山的病历中逃了出来,漫无目的来回逛荡,感觉踩到什么硬邦邦的东西,童妍赶忙移开脚,低头探去,草丛里躺着一只木质模型飞机。 “是你的吗?”童妍注意到树荫下一双小鹿的眼睛,两分胆怯,三分好奇,五分害羞,还有七分友善。 “是的,谢谢医生姐姐。” 童妍小心吹去上面的草末,走进阴凉,看清了这双眼睛的主人: 六、七岁的小男孩,脸白白的,笑容亮亮的,一起发亮的,还有他身下闪着金属寒光的轮椅。轮椅的踏板上停着一只脚,好像画报上的断翅蜻蜓。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童妍半蹲着与他平视,尽量放缓语速。 “穆穆,”他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重复道,“我叫穆穆,护士阿姨去倒水,我一个人在这儿玩飞机。”他给童妍看手里的线圈,又指指机尾的小孔:“把线穿上,飞出去能拉回来,就不用麻烦护士阿姨捡了。” “呀,裂了呢,姐姐帮你吧。”童妍一手拿着飞机,一手捏着线头,多亏握手术刀的训练,濒临不及格的手工得到了极大改善。 三下五除二,“好了!” “谢谢姐姐,姐姐真厉害。”穆穆欢喜地抱着飞机,可惜,孩子连欢喜也是虚弱的。 “穆穆才厉害呢,能做出这么棒的飞机。”童妍刻意模仿少儿节目主持人的语调。 “这是天天哥哥教我的!”穆穆满脸骄傲。 “天天哥哥?” “穆穆,咦?童妍也在呀。”骨外科的护士长走了过来。 穆穆拉拉她的袖子:“护士阿姨,刚才,是这个姐姐陪我的。你看,她还帮我修好了飞机。” “是嘛!童妍,看不出你对付小孩儿蛮有一套的。穆穆虽然很乖,但不轻易和陌生人亲近,就你和他的‘天天哥哥’例外。” 童妍微微欠身,得体一笑:“您回来了,我也该去上班了。穆穆,姐姐以后再来看你。” 告别小穆穆,行出数步,意外听到他 “咯咯咯咯”的笑声,与同年龄的男生无二,不沾阴霾,银铃一般动听。 童妍回过头,遮住太阳的那片云恰好飘移,金色光芒在天和草地间串起望不见头的珠帘,毫无阻挡遍扫整片草坪。一个身影背对童妍屈膝半跪,病号服勾勒出挺拔线条,聚集四方明泽,墨色发梢落满璀璨碎钻,一闪一闪,犹如白昼里的星。 那日之后,童妍常趁换班间隙到骨科看望小穆穆。他住在六人一间的普通病房,唯一的私人柜子里放满大大小小各式模型飞机。童妍用它们逗他说话,他渐渐不再拘束,时间一到便眼巴巴等着童妍,眉飞色舞地介绍这些飞机的故事,回回必提及他的“天天哥哥”。 “天天哥哥说,机头削薄才不会栽下来。” “天天哥哥说,如果两边机翼不一样重,飞的时候就会绕圈圈。 “天天哥哥……” 童妍好脾气地笑,不知不觉被穆穆的快乐所感染。这个天天哥哥定是温柔男子,手艺灵巧,爱心可鉴。多亏他,守住了穆穆生命力微弱的阳光。 许是说累了,穆穆靠在枕头上,鼻翼有规律地轻颤。童妍小心翼翼抱他躺下,爱怜地揉揉他的头发。想起之前梦呓似的一句:“童童姐姐,你给天天哥哥做新娘子好不好?”童妍从心里笑出声音。 选择读医,纯属任性之举,进学校一个月她就后悔了。虽然天资聪慧,毕竟不感兴趣,特别在近距离了解医护工作之后,她更觉失落。说起来,真要谢谢天天哥哥,他是穆穆的天使,无意中也造就了童妍的天使。认识穆穆,她才明白自己是被需要的。帮助这个孩子,逗他开心,看他撒娇,听他甜甜叫姐姐,是如此幸福。 原来这就是当医生的意义啊! 当初,导师把仅有的见习名额给童妍,是希望自己的爱徒尽早熟悉这个职业的性质和规则。没料到,令童妍茅塞顿开的是一个小病人,而非那些“苦中作乐”的医生护士。 “哦,受不了了,受不了了,王子实在太英俊了!”说曹操曹操就到。一女护士风风火火冲进休息室,夸张地抚着胸口,柳眉高挑,眼冒桃花。 “你受不了么,我和你换班吧!”话音未落,一群饿狼扑了上去。 童妍埋头啃早点,见怪不怪。这一幕像公益广告,定时定点就要重播一次。即便主观上不想参与,那些天花乱坠的溢美之词也会钻进耳朵,强迫她的脑神经产生突触,做出反应。 王子,大家就这么称呼他。传闻他二十出头,英俊销魂,家境富有。他的入院,对长期压抑的医护小姐来说,无疑是天外艳遇。这段时间,d-308成为出现频率最高的词,她们找各种理由,轮流进出d-308,然后聚集在休息室交换信息。 童妍从没见过“王子”,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给心血管外科送资料的时候,途经308号病房,她的脑子会不自觉回放零星的只言片语,凑不成一个整体,反而增添了他的神秘。 有一回,童妍无意瞥见308房门虚掩,里头传来年轻女子的笑声。若王子真如她们所说完美优异,身边又怎会缺乏女色?等童妍从科长办公室回来,刚巧撞见那女子带上门欲离开,擦肩而过,她们互看一眼,彼此心里都“咯噔”了一下。 还真是精致的艳丽型美女啊!童妍边走边摇头,可怜的同事们,得知真相还指不定怎么哀鸿遍野呢。 童妍认为自己永远不可能与王子有交集,上天却和她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一周后,心外林护士蹭到正奋笔疾书的童妍身旁,拐弯抹角问了一堆问题。赶在童妍冰山本质全面爆发之际,总算扯到了重点:“童妍,你认识d-308的王子吗?” “王子?”一盆叫“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水浇灭了她的不耐烦,“不认识。” “我今天给他测血压的时候,他让我带话说请你下班后去找他。” “我?!” “我也是这个反应呀,不过他很肯定的说,是那个医-学-生-童-妍。” ********************************************** 童妍也弄不清楚听到那话时的心情,她站在d-308的门前,设想了千百种可能,确定被自己狠狠打击的追求者中没有这号人物,才抬手扣敲。 “请进。”不带半点感情的声音。 童妍推门而入,绕过挡住视线的雪白墙壁。夏季黄昏,太阳还舍不得西落,强弩之末的光穿过浅绿窗帘,澄澈静谧,如梦似诗。 那个被称为“王子”的青年半卧正中,病号服穿在他身上,非但没有掩盖他天生的贵族气质,反愈显清俊。他的双手端放在身前,面色白皙,目若朗星。闻名不如见面,看到本人,才发现种种美誉都不是过誉。他明明坐着,却透出一股逼人的霸气,明明在浅笑,却张扬着疏离。童妍敏感嗅到相似气息,同性相斥,同类相啖,自古如此,不觉后退两步,保持距离,以策安全。 “童妍小姐,你好。”察觉在童妍的不自在,他微抬左臂,指向沙发,示意童妍坐下。 “我想请你帮个忙,可以吗?”询问的措辞,陈述的口气。 童妍静候下文,这个时候说“好”太轻率,说“请讲”,对他,又太多余。 “再过五分钟,我的女友会到达这里,届时我将向她提出分手,希望童小姐能够配合我。” 配合?哪种配合?童妍记得他住院的原因,二尖瓣关闭不全,一种不算严重但很麻烦的先天性心脏病。所以他需要一个医生来说明情况,好让那女孩主动放弃? “我希望童小姐能委屈一下,假装我的女友。” 童妍很庆幸自己稳稳地坐着,否则她不保证会不会大失矜持地跌倒在地。 “你不觉得这个理由很牵强吗?”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句。再说,我凭什么答应你? “请你答应。” 他好像听到童妍心声,直起上身,正视她,那种流光溢彩又天寒地冻的眼神让童妍无法推拒。 “...我会保持沉默的。” 他紧绷的嘴角终于有所上扬,虽然只是小小的弧度,整个人看起来就完全不同了。童妍盯着他,想像他真心笑起来的样子,竟心生向往。 五分钟后,他的女友到了,上次见过的妖冶女孩,细看只是妆浓了一些,应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也难怪,他不过二十出头。 此时,童妍已经挪到了病床上,既然演戏,就要有演员的职业操守。女孩明显吃了一惊,受伤加愤怒的眼神刀子一样射向童妍。童妍背对她,沉默。 分手的过程干净利落,没有想像中的嘶叫和咒骂。一开始女孩还大声质问,当王子说出自己爱上眼前这个医学生时,倒出奇地安静了。 “知道吗?你什么都好,就是太,狠,了。” 童妍正襟危坐的背影在这句话响起时一下子塌了底气。“你什么都好,就是太狠了”为什么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王子侧过头,看童妍皱眉思索,隐在昏黄中的俊颜找不到任何表情。等他俩回过神,女孩的高跟鞋已“达达达达”踏远了。童妍无声叹息,她晓得,当恋人用这般冷静口吻总结陈辞,一切都结束了。 “你的病不是绝症,没必要赶走她。” “跟我的身体没关系,厌倦,是我厌倦了她。” 童妍无语,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因为容易厌倦,所以先说“再见”。 “...为什么找我?” “因为你,是红玫瑰最惧怕的白玫瑰。”他疲惫地合上眼,慢慢后仰,唇色发青,喘息渐重。 童妍暗叫不妙,飞快地扶住他,一手伸向急救铃。 另一只苍白细长的手拽住了她。他强撑着,固执地摇头。 这一刻,她无措的慌张,他憔悴的冷淡。 对峙三秒,童妍败下阵来。她轻柔地把他揽在怀中,掰开他紧握住胸口的拳头,一下一下地推拿揉按。 童妍专心致志地急救,没留意他们现在的姿势有多暧昧。她抱着他,体会怀里的身子不住打颤,心疼一点一点漫了上来。 身为医生,怎么会有如此不专业的表现?不过怎样都好,只要他不再疼痛,不再难受。 “还真是‘医学生’呢,这种情况下,通常该给病人注射西底兰的。” 蓦然一僵,随后看向枕在自己肩头的人,眼睛忽闪忽闪的,唇边挂着一抹玩味的笑。 童妍快速站起,恢复了俯视的角度。有什么东西在起身的同时“蹭”地窜了上来。她可是从不会脸红的体质啊,所以与其说是怕羞,不如说是愤怒――一个习惯操盘的人在短短半小时之内被频频耍弄的愤怒。 “走了,会通知护士来给你打针的。”白了歪倒床头辛苦憋笑的人一眼,不再恋战,挺胸收腹,公主一样地离开。 第二天,休息室气氛古怪,人人长吁短叹垂头丧气。童妍心不在焉翻动膝上的书,寻思该不该去d-308收复失地。 至少,他还欠我一句谢谢吧。 可去,又委实不符合自己的一贯作风。 “王子~~”不知谁发出一声悲鸣,登时一呼百应。童妍头皮一阵发麻:她们听说了王子女友的事,还是,自己和王子的事?女人,是童妍最不擅打交道的生物,还是走为上计吧。 “童妍,王子出院了。”林护士捅了捅心虚欲逃的童妍,“昨晚,他父亲突然给他办了出院手续。唉,我们本来商量好给他举行欢送会的。” 集合铃尖叫起来,大家鱼贯而出,童妍呆立中央,脑子一行屏幕反复闪动:他走了,他居然走了…… 最后,童妍还是没能讨回那句谢谢,没能扳回一成,没能知道他的名字,没能成为先告别的人。 第三章 红白玫瑰 白驹过隙,四年光阴飞逝而去。毕业后,童妍选择了锡林,南方最好的私家医院,拥有心肺、肿瘤临床学双料泰斗,国内心血管外科的翘楚。 若不是小周,她几乎忘记大二的见习。回想起来,朝夕相处的同事只剩模糊五官,甚至名字都湮没于茫茫人海,更别提几面之缘的病人。一手袋笔记和密密麻麻的回忆,全融进那年的夏天――夏天的风,夏天的阳光,夏天的草,夏天的空气,凝结为四季流转中植入五感、情有独钟的味道。 “妍妍。” 沉浸在回忆中的童妍被不速之声吓了一跳。保持上身的姿势,她旋转脚跟,面对笑吟吟的男人,冷声道: “你都不敲门的吗?” “我敲了。你没有反应。”他比比门,无辜地耸肩。 “...谁让你那么叫我的?”妍妍?鸡皮疙瘩掉一地。 “安朵呀,她说你的朋友都这么称呼你。”他不急不恼,嘴还是咧着,露出雪白的牙齿。 童妍避开刺眼的光线,难怪病人们都以为他是牙科医生呢。她把手臂抱得更紧,仰起下巴,企图用居高临下的震慑力逼迫他知难而退:“有事吗?” “安朵说你下午开始轮休,我刚好没班,送你回去吧。” 好你个安朵,到底吃了罗渐多少好处?就这么把闺中密友秤斤论两地卖了? 罗渐偷瞄童妍,说到安朵,她沉霜的脸才有了几许生动的华彩。 “可我下午要去看一个朋友。” “是你的小病人吧,好像叫‘穆穆’来着,安朵也告诉我了,我陪你一起去。” 童妍的太阳穴突突地疼,总算明白“家贼难防”所指为何了。 “好吧,”这两字伴着叹气,“你可以跟我一块儿去,但不可以冒昧上去。穆穆怕生,我担心你吓着他。” “谨尊老佛爷懿旨~~~”罗渐夸张地拖长音调,眼里扬着奸计得逞的贼笑。 童妍高视阔步走在前头。唉,这么明显的拒绝他从来看不懂,反而越挫越勇,也不知是装傻还是真傻。糟糕的是,近来自己拿他愈发没一点儿办法,这可不是好兆头。 罗渐紧随她的脚步,收起狡笑。“穆穆怕生,我担心你吓着他”吗?童妍,别人都只看到冰山一角,却忽略了冰面下潜流丛生的暖潮,单凭这点,我要定你了! *************************************************** 夜幕初垂,童妍转动钥匙,玄关处一双银白细脚高跟率先霸占了眼球。安朵回来了呢。不出所料,下一秒房内便飘来脆笑,照音质判断,应该属于“一骑红尘妃子笑”。 从门缝望进去,安朵把脚翘在电脑桌上,栗色及腰卷发铺满椅背,随着动作的幅度甩呀甩的。 童妍打开房间电源,换好家居服,放松地靠着沙发椅,晚风吻面,心绪绵绵。 如果说,童妍是白色,安朵就是红色,还是那种鲜亮欲滴的红色。童妍始终认为,若《涩女郎》的导演有幸一睹安朵之芳容,就没陈好什么事儿了。 安朵和童妍做了四年同窗,直至文理分班。童妍跌破眼镜地选了理科,语文老师扼腕叹息,同学难以置信,只有安朵说,你天生学理科的料,如果专业和性格有必然联系的话。分班那天,童妍拎着书包头也不回迈出旧班级,把不舍或解脱的眼光潇洒扔到脑后。自打那天开始,“文安朵理童妍”裙下之臣大比拼就成了学校茶余饭后一道必备甜点。基本上,安朵占了上风。归根结底,童妍太强势,只能满足男人的虚荣心,满足不了他们的保护欲,几个回合下来,真的勇士就所剩无几了。 挥别黑色七月,安朵去了北京,童妍留在南方,两人一度失去联系。直到工作后,童妍拿着报纸里的广告去租房,远远看到一性感美女眉语目笑地和房东讨价还价,那风情,不是安朵又是谁?好友相见分外眼红,昔日旧情一触即发。两朵金花肯下榻,房东乐得合不上嘴,租金自然低得不能再低。 两年来住同一个屋檐下,童妍相当欣赏安朵的个性,豪爽聪慧目标明确,和她一起,永远没机会品尝寂寞的滋味。 “罗渐送你回来的?”放下电话,看见对面房间灯亮着,安朵立马提着露肩长裙,袅娜地摇了过来。 趁童妍晃神之际,她一屁股坐在雪白的床罩上,两手撑在身后,尽显玲珑有致的身材。 “我说过多少次了,穿着外衣不许坐我的床。” “反正明天休假,你也得里里外外拆洗一番。” “你倒真了解我嘛。” “那是~~不过有件事我闹不明白,罗渐到底哪里不好了?官宦子弟、高大英俊、细致体贴、前途光明,而且还有收入可观的副业,要是让我逮上这么一个,或许会考虑上岸也说不定。” “上岸?!你是堂堂社会版大记者,别把自己当小姐行不?”童妍忍俊不禁,“罗渐呢,的确没什么不好,别的男人和他一比顿时乏善可陈,可他,又好像缺少一点儿感觉。” “你拿他和谁比?”安朵放大的脸伸了过来。 “拿他和谁比?没有...吧。无所谓啦,算命的说我要27岁以后才结婚,我不着急。” “你是学医的,怎么这么迷信啊!”安朵眼珠子咕噜一转,“帮我个忙吧。” “是不是顺便帮你洗被单?” “这是好事儿~~与其说你帮我,还不如说我帮你。” 说着,兰蔻夹着一本子举到童妍面前,童妍飞快扫视这个类似人物简历的东西。 “alos,男,26,海归,中文名不详,国际绘画大赛‘卢卡奥’金奖得主,目前身价最高的新人画家,世界上唯一能画出风的形状的人,因其从不站立做画,业界人称‘静坐的风神’……你这是,给我安排相亲吗?” “事情是这样的。”安朵虚托着腮,脸上桃花盛开,“我辛苦公关多日的思飏企业终于答应接受我的采访了,据说,总裁是个青年才俊,那可是我期待已久的类型啊!” “然后呢?”童妍啪地扣上本子,审度她。 安朵深吸一口气:“然后很不巧地和预先约定的alos专访撞车了你不知道为了采访思飏总裁我送给秘书小姐多少昂贵的化妆品所以怎么能放过这次机会但alos那里又不能开天窗我左思右想只有拉你救场了你过去是学校记者站的站长绝对能够胜任你看我连问题都准备好了你按部就班就行了!” “完了?”童妍一堆假笑堆在脸上,“我宣布结果:不,行!” 安朵早有准备,不慌不忙掏出怀里的东西:“这是本月的星座运势,你的星座在21号,也就是明天,是结束五年来人生颠簸、咸鱼翻身的重要转折点,此时你应该主动出击,不要等好运送上门……走不走这趟,你自己决定吧。” 童妍瞪着那本妖言惑众的杂志,挫败感涌上心头,记者的看家本事就是拿人死穴,又钻进安朵的套儿里了。吐出胸中憋闷的长气,认命吧: “...时间,还有地点。” 第四章 南风物语 大桥向后退去,河面衬着骄阳顽皮跳跃。童妍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曾无数次默默相对的车窗,扯着年年岁岁花相同的景致,漫漫而过几许芳华。 桥的那头,是生活了五年的象牙塔,那头的那头,是f市知名的美院。 童妍以为,会在宽敞的、四面都是落地窗的工作室采访alos,没想到这个传闻中特立独行的画家,真的把美院教室当成了私人工作室。 从大门到约定地点,步行约30分钟,比医学院的解剖室还要隐蔽。停下脚步喘口气,树丛里钻出一身影。童妍理理裙摆,拉正领口的蝴蝶结。顶着安朵的名号,可不能丢她的风度。 “是安朵小姐吗?老师已经在画室了,我带您过去吧。”年轻男同学热情带路。 摇摇头,杂志上的评价不是空穴来风,如此不懂礼数,定是轻狂之徒。记事本里塞满了隐私问题,安朵千叮咛万嘱咐尽一切力量也要拿到的第一手资料,想来自己是有负所托了。 穿过弯弯曲曲的林荫小道,前面豁然开朗。巴罗克风格的教学楼犹抱琵琶立在半山腰,散发着古老的异国风情、围栏下是旧时人家的砖瓦屋顶,一块一块井然有序地排列。视线再放远一些,可以看到医学院的大楼。周围不时走过身背画板的学生,有的三三两两坐在长凳上采风,皆穿着随意神情陶醉。重新踏入大学校门,除了久违的书卷气息,便是歌中那一句萦绕不去的吟唱: “在你我相遇的地方依然人来人往, 依然有爱情在游荡。 在你我相爱的地方依然有人在唱, 依然还是年少无知的感伤。” 踩着“吱呀”作响的梯子爬上三楼,男同学推开雕花的玻璃门,毕恭毕敬对里头支应了一句:“老师,安记者到了。”然后侧立一旁,给童妍让出道儿来。 童妍顺着他“请”的手势走进去,这才体会到“别有洞天”的意思。两间可容纳百来号人的教室被打通,里头干干净净,连多余的画架都没有。原以为会挂满“战利品”的墙壁清一色纯白薄纱窗帘。门户敞开着,它们在夏风的吹拂下飘扬舞蹈,像青衣的水袖,抖抖落落,欲语还休。 “安记者,你想采访什么?”低婉磁性的嗓音从幕帘后头传来,和大提琴的起奏一般,空洞洞凉丝丝,让人分不清是风还是他的声音。 “如果实在探不出口风,就记录他灵感充沛、专心做画的过程。”安朵的交待适时响起。 “我想记录您灵感充沛、专心做画的过程。” “灵感充沛?”好听的声音裹上冷笑,“你以为灵感是自来水,说来就来的吗?” 童妍一时语塞,劈头盖脸的指摘令她些懊恼。 “安记者,”男同学附在她肩旁,小声道:“老师六点便到这儿了,没灵感他是不画的。” 果然,童妍看到alos一腿弯曲,踩在坐凳的架子上,一腿自然伸直,修长笔挺。颜料画笔都整整齐齐放在手边,画布上一片空白。 “如果你急着交差,我可以随便画几笔让你看看技巧。”听得出这是他莫大的退让。童妍并不想领情,那样还不如回家看《跟我学》呢。 “不,您等灵感,我就陪您等。”我倒要看看什么是风神,什么是身价最高的新人画家。 “那你做好一天的打算吧。”虽然高了几度,仍有挑衅意味。 “没问题!”气性上来,童妍一梗脖子毅然对答。学校里总有地方吃饭吧,再说,两餐不吃,理论上饿不死。 他似乎颇感意外,转过十五度角,用余光瞟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童妍,吩咐道:“给安记者搬张椅子。” 日头越升越高,alos已经纹丝不动三个时辰。那记者坐下后,还算知趣地没发出一点儿响动。alos懒得理会她,这类专挖人隐私唯恐天下不乱的文人,若非必须,他才不屑接受访问。可这位貌似不容易打发。管她呢,她爱等就等着吧,权当培养她的耐性了。 收回注意力,定定投向窗外,支离破碎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迅速筛选组合。现实场所虚化,他只觉得自己脚底虚浮地旋转于某个混沌空间,时不时有流星、羽毛从身边飞过,抓住了又从指缝溜走。他索性闭起眼睛,听鸟唱起伏,等构思尘埃落定。 “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下看你。”alos不知道,他的背影,看在童妍眼里,成了一卷别有韵味的水墨画。 白纱翻飞,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异香。童妍嗅嗅自己的衣服,“冰恋”的味道都压得荡然无存,奇怪,明明没有点香啊! “安记者,这些是老师的作品,您看看有没帮助。”男同学蹑手蹑脚出现,把厚厚的缩印本放到童妍膝上。温柔周到的学生碰上恃才傲物的老师,童妍不由替他捏一把汗。 但很快,这个想法便消失地无影无踪。那些图片磁铁一样揪住她的眼球,一张一张翻看,最初的惊讶变成由衷的赞叹。风,全是风:黄昏时分妇人手里的蒲扇,澳大利亚草原高高飞翔的纸鸢,安第斯山脉成片摆动的苇草,济州岛短袖少年欢愉的追逐……不同的人、物在风里摇曳不同的精彩。他的笔,仿佛具有某种魔力,操控无形的风,把难以言状的刹那,栩栩如生定格在薄薄的画布上。 “嗯?都是南风呀~~”画家各有解不开的情结。莫非,他也对夏天抱持特殊情感?自顾自的想法不觉漏出口,在安静的画室里显得尤为突出。 神思遨游的alos被这轻呼狠狠一怔,猛然回头,她双膝合拢,淑贤优雅地坐在门边,背线笔直。三个小时的忽视和等待也未见一丝烦厌,反倒津津有味欣赏他的作品。素净装扮,袖口蝴蝶起舞,黑亮长发遮住两颊,头顶湖泊蓝发钻幽幽闪耀。 “何以见得?”他不由自主走下画台,开口发问。接着好笑地看她画本稿纸洒了一地,又急急忙忙起身收拾。 石膏像突然说话,饶她童妍再怎么镇定,也难免胸中一惊。他不是预备凉自己一天的吗? 抬抬眼皮,不以为意地回答:“你的画,背景都在夏季,截取的地点有的是澳洲,有的是南美洲,还有的是亚洲,这些地方夏天吹的就是南风嘛。”说着,大大方方与行近的他对视。 童妍面庞扬起那一刻,alos觉得心跳骤然停止。满室阳光都朝她奔去,聚集在她的周围,烘托她清冷的眉眼,明艳的双唇。像一个烟色历程中长久不醒的美梦,突然之间,架着金色云彩,活生生降临在他的世界。 alos面庞落入视线那一刻,童妍觉得呼吸都被剥夺了。风拂过他墨黑飘逸的碎发,长而翘的睫毛,雕塑般的轮廓。他的眼神,是僵滞后的切切追寻。正午阳光如奔泻的清泉,注入覆着冰层的瞳仁,泄漏了藏掖的向往和忧郁。依稀,依稀,梦里有此番情景。 两人深深凝望,这样的距离,足够在彼此眼中清明地看到自己,看到之后,谁也无力挣脱。最后,童妍轻咳一声,率先解开了胶着的视线。紧接着,alos也偏过头去。等他们调整好自己,再次面对面的,依旧是孤傲的她和肆戾的他。 “你,叫安朵?” 低沉柔魅的嗓音在童妍头上绽开。以她的高度,平视时正好对着他精致的锁骨。这个男人,清瘦俊美得超乎想像,关于这一点,所有报道竟只字未提。 “是的。”童妍启颜一笑。不知名的香气越发浓烈了。 alos盯着她,若有所思地蹙眉,良久:“到会客室吧,你问什么,我都会尽量回答的。” 童妍四下张望,只有一张凳子,她倒不介意站着说话,既然alos提议,客随主便吧。 隔着桌子对膝而坐,童妍摊开记事本逐条访问,随着采访的进行,嗅觉辨认出刚才那股香气实则两种味道的融合:一种是“冰之恋”,还有一种,是 kenzo 的“风之恋”,皆是冷到骨子里的香水,合到一处,愈发泠洌纯静,宛如夏夜的浪漫冥想。童妍不动声色观察面前男子,一个如此热爱风的人,心之深处必有重重矛盾和挣扎,有坚硬的外壳和柔煦的本性,所以才在气流涌动时,钻出撩起的面巾,化作缥缈暧昧的轻风。 从艺术之路到对未来的规划,alos均简明扼要一一作答,只是问到过去的经历,他答得很艰难,尽管接近敷衍,触痛神色依旧看得分明。 不忍相逼,避重就轻捡了几个无关痛痒的是非句后,童妍合上记事本,把名字和家庭压在最底页。 “完了吗?”alos有些意外,别的记者挤破头也要追问的问题,这么好的机会,她却放弃? “差不多了。”童妍拍拍本子,“不过,有一个附加的。” 她拿过缩印本,准确无误地翻到75页,指着上头的画。一条宽阔的江,粗看只用两种颜料,细看首尾之间有数不清的过渡色带。画的内容很简单,全凭作者对光影的敏锐捕捉和对色彩的深刻把握。 “这幅是你得到金奖的作品,名字叫《惊变》,但我不太明白,能解说一下吗?” alos随意扫了一眼,脸色立马就变了,胸口细微地劇缩,上齿紧咬住下唇。也就一秒不到的时间,他撇撇嘴角,又挂上了无懈可击的面具。 戏剧性的一幕没能逃过童妍的眼睛。力道可不小啊,他,不疼吗? “...这取材于驮娘江的传说。”疼?我以为早就不会感到疼痛了。她发现这幅画,是天意吗…… “为了逃避战乱,十几岁的儿子扛着母亲四处逃荒。他们来到一条河前,道路消失了,河水又混浊又湍急。母亲让儿子自己过河,儿子不肯,她就要纵身跳入河中。不管母亲怎么坚持,儿子还是坚持背上母亲一起过河。这时,一位美丽的壮族姑娘驾着猪槽船出现了,她帮助他们到达对岸世外桃源后,这条河的泥沙不见了,河水也变清变浅了。我的画,描绘的就是河水随风由浊变澈的瞬间。” 童妍入迷地听他讲述,仿佛身临其境。故事动人,画动人,娓娓道来地alos更动人。可惜自己美术太差,否则,把这时的他画下来,一定会是最棒的作品。 “真是好创意呢。”童妍站起身,向他伸出右手,真诚道,“该问的都问完了,谢谢您的配合。” alos移开椅子,垂下头,纤细柔荑举在他面前,令他有一丝震颤。他也伸出右手,指尖交错,掌心相交。再熟悉不过的温凉,就好像握着自己的左手。炎夏里沁人心脾,那寒冬呢?当冰山遇见冰山,是互相融化还是互相冻伤? “不用谢,再见。” “再见。” 当冰山遇见冰山,是互相融化还是互相冻伤?童妍坐上回程的公车,在窗户呵出一口气,画下“风”字,然后看它在湿热空气里急速散去,只留下微不可察的淡淡痕迹。 第五章 劳斯莱斯 安朵四仰八叉倒在床上,如丝媚眼呈涣散状,精心打造的“干练妆”也顾不上清理。一见这架势,童妍就知道她此战出师不利。 “你要的谈话记录。”记事本往她眼前一晃,安朵一个鲤鱼打挺夺了过来。 “宝贝,你太厉害了!明天就去辞职,跟姐姐我混吧!”边说,口里边“啧啧”制造音效,“咦?最后几个问题怎么不问?他的父母还有他为什么不站着画画,这才是关键呀!到底是代打的。” “还给我。”童妍煞有介事摊平五指。 “呵呵,我就那么一说。”安朵讨好地涎笑,“这些足够写出一篇崭新视点的报道了。” “你呢?难不成对方奇丑无比?”童妍试探道。 左摆一下,右摆一下。 “脑满肠肥?暴牙?少年秃头?身高一米六?” 左摆四下,右摆四下。 “要真那样我也认了,妍~~妍。”她抓着童妍的手开始诉苦,“接待我的是一个大帅哥,别提我当时多兴奋了,狠飞了几个媚眼。一开口,原来对方是思飏企业的执行副总裁,而我,压根没见着皇帝陛下的脸!” 无语,替她拉拉因为激动滑落一旁的肩带。安朵在f市也算小有名气,多少大老板排队约她做访问,结果被这么一个不知底细的人放了鸽子,换成自己,也接受不了这落差啊。 “说说你吧。听同行讲,那位大画家可是难搞的主啊。” “的确有点不太好沟通。”全是托了“南风”的福,不然等到天黑也盼不来他一次回眸。看在后期主动配合的份上,帮他说说好话吧:“学艺术的都有点矜才使气,可他能让我问这么多问题,应该还称不上过分。” “那他长得如何?其他杂志都不拿这个说事儿,我估计…很抱歉吧。” alos帅气得异乎常人的脸浮现在脑海里,童妍差点儿就脱口而出了,再一看安朵霜打的憔悴样,让她知道自己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肯定气得撞墙,思忖思忖:“嗯,他呀,长得就一般人那样。”童妍昧着良心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你上哪儿去?我还没了解情况呢!”安朵高叫着。 “我洗澡去。” 背后寒毛耸立,童妍赶紧逃之夭夭。 “等等,有个口讯忘了告诉你。” “?” “白天手机关了吧,罗渐来电话说,医院派你去参加云南宁蒗召开的研讨会,让你准备准备,后天出发。” 云南?“还有谁啊。” “还有,”安朵盘着腿,幸灾乐祸地眨眼,“罗渐……就你们两个哦!泸沽湖~~梦幻的湖、爱情的湖,你可要好好把握机会呦!” “磅”!使劲摔门的声音。 说来惭愧,世界名胜尽在掌中的童妍,连泸沽湖的水都没有摸过。“梦幻的湖、爱情的湖”,多令人心驰神往啊,偏偏同伴是罗渐。她一把一把往箱子里扔日用品,想到那六天四夜的未知旅途,就有冲动装病请假。 肖邦的《c小调即兴幻想曲》“叮叮”奏起,童妍懒洋洋靠近听筒,安朵的声音心急火燎地传了过来: “妍妍!”和平时一拍对四分之一拍的组合方式不同,完全是救火队的节奏,“你看到我的名片盒了吗?我可能顺手放你房里了!” “看到了。”铁盒子镶着假翡翠,在音箱旁闪着绿光。 “求你了~~帮我送过来吧。”两个小时前,安朵出门参加杂志社周年酒会,递名片给广告商赞助商的时候才发现家伙忘了带。 “忘了就忘了呗,你先收下他们的,回头再补嘛。”满地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本来就一个头两个大了。 “妍妍,你又不是不知道,主动权在谁手里可是至关重要的!我把名片给他们,到时也是他们先跟我联系啊,所以……” “打住!”安朵一甩脑袋蹭起来,“你在哪家酒店?” 安朵站在灯火通明处,活脱脱一朵风中的红蔷薇。童妍招呼司机停车,匆匆赶到她身边。 “大恩不言谢!”安朵抱拳一拱。 “下次遇上这事别找我我就阿弥陀佛了。”说着饶有兴致打量她的装束。 “进来吃点东西?” “明天登机行李还没整理好呢,走了啊。” 前脚刚钻回计程车,就听到后脑勺一阵喧哗,三十来个人蜂涌而出,跟赶集似的。但是神情不对,中间一男的好像抱个孩子,嘴里还嚷嚷着最近的医院在哪里。 职业本能使童妍来不及多做考虑,立刻返身拨开人流拦住男子,那小孩大汗淋漓,呼吸急促,小脸紫钳紫钳的,咽腔里听得到浓痰的咕咕声。 旁边的人见童妍挡路,围过来揪着她的胳膊想把她拉走,童妍身上火辣辣地疼,她管不了许多,抢过小孩疾声叫道:“我就是医生!”安朵也挤了进来:“她是锡林的医生,你们相信她!”这下沸腾的人群才安静了下来。 “怎么回事?”童妍贴着小孩的胸口。 “我也不知道啊,在大厅待了一会儿就突然打起喷嚏来,我们还以为冷气的缘故,结果他突然……医生,我儿子可从没生过这种病啊。您救救他!” 童妍拦腰把孩子抱到门检的座位上,让他俯下身面朝椅背,再抬起他的双臂搁于椅背上,接着劝散聚拢的宾客。 “朵朵,你记得大厅用什么花装饰吗?”利索揭开孩子勒紧的小领带和衬衣纽扣,轻轻拍打他的背脊。 “好像是...矢车菊!还是从德国空运过来的。” 小男孩渐渐恢复了意识,发出低低的呻吟。 “小弟弟,乖,别害怕,慢慢呼吸,没事儿的。”童妍凑得更近,安抚也更加轻柔。 大约过了10分钟,呼吸和心跳终于正常。他睁大眼睛,疑惑地盯着从天而降的漂亮姐姐。 “小弟弟真勇敢!”童妍松了一口气,捏捏他肉乎乎的脸蛋。男人搂着孩子,眼眶都红了。 “是过敏性哮喘,过敏源大概就是矢车菊。保险起见带孩子去医院看看,以后可要当心。” 童妍拂去膝上灰尘,起身告别。 “等等!小姐,请你留下来参加我们的酒会。忘了自我介绍,我是杂志社的社长。”男人诚心诚意地邀请童妍。 安朵得意洋洋站在外围,好像被表扬的人是她一样,笑得满脸都是牙。童妍把她扯过来救场:“谢谢您的好意,我实在有事不能逗留。如果要感谢就感谢安朵吧,她是我的好朋友。” “原来是安朵的朋友,哈哈,果真是香草美人、岸芷汀兰啊!”笑声中安朵和童妍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一辆幽蓝色的劳斯莱斯静静泊靠在路边,自动窗落下1/3,露出一张堪比潘安的脸:“疏,这就是当年那女孩儿吗?” 光线昏沉、树影婆娑,副驾驶座上的男子没入黑暗中一言不发。等门口人潮退去,修长右手抠动车门,略带沙哑的声音低低交待:“司徒,九点来接我。” “疏,”男子胳膊横在车窗上叫住他。他缓缓回头,如古希腊浮雕般完美有致的脸庞足以照亮苍穹,连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司徒也常常心跳漏拍。身为情圣的司徒,可以负天下任何女子,就是无法不对这个好友关怀备至,“没什么,提醒你别喝太多酒。” “嗯。”他淡淡回应,抬头看向金碧辉煌的大酒店。一切都按照计划行进,她的意外出现,对自己来说,是幸抑或不幸? 第六章 多事之夏 “阿夏?” 童妍警惕地瞋了罗渐一眼:“你刚才喊我什么?” 摩梭族男性称情人为“阿夏”,稍不留神便让他钻了空子。 “阿夏!”他越喊越上口,嬉皮笑脸把童妍的旅行箱也抢到手里,口中不迭,“我来我来。”很快,对街的人向他行注目礼,还以为哪儿冒出一个移动的大行李架。 “坐我的车多好啊,你偏偏选择步行。” 虽然负担多多又逢陡坡,罗渐心情畅快,自然如履平地。 童妍仰面望天,云南的天空和f市的不一样,它像丝绒一般晶莹柔软。还有泸沽湖,传说中女神眼泪汇聚而成的湖,那才是真正的“湖平如镜、波光鳞鳞”,才是诗中所说的“上下天光、一碧万倾”。其实泸沽湖水的颜色远不止“碧”那样简单,它就宛如浓墨重彩的油画,由远及近,从森蓝、黛蓝、浅蓝到翡绿 ………… 一瞬间,童妍以为自己产生幻觉,造物主神斧又辟出一个泸沽湖。绝妙水色远远拓于一人的衬衫上,浑然天成,惊得她挪不开步子。 “怎么了?”感到手背陌生的温度,不知什么时候,罗渐擅作主张牵住了她的手。 十指连心,不舒服的感觉立即从指尖爬蔓到全身,童妍下意识想挣开,罗渐却越攥越紧:“我们在船上就是这样手牵手的。还有,那时你亲口答应会试着了解我。” “你们...”人影接近,是安朵。她指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嘴里可以塞下一个拳头。 童妍趁机甩开烙铁。安朵瞧见,暧昧一笑:“不是明早才到吗?” “飞机票提前定了。”罗渐抢着回答。 “哦~~来,为你们引见一位朋友。” “泸沽湖”倚着计程车,看似疲惫,背脊处却无一点儿松垮。薄衫颜色介於蓝绿之间,新而不浮,稳而不闷。两片嘴唇抿成刀线,一对眸子深邃似海。童妍心里咯噔一下——alos?! “alos,”安朵比划道,“童妍,你们见过面的,就是那个代班记者。他叫罗渐,是她的...同事。” 顾不得安朵在一旁挤眉弄眼,童妍全蕃视线被alos占据。在她离开美院,离开那片羽纱的时候,万万没有预料,他们还能再见。 “晚饭吃了吗?我饿了,不如一起到街口吃点东西?” 罗渐乐得与童妍多呆一会儿,忙连声附和。 童妍不置可否,本以为性情薄凉的alos会开口拒绝,结果他和自己反应相同。自然,他俩的沉默被安朵和罗渐解读为赞同。 “妍妍,我先帮你把行李扛上去。”安朵风风火火上了楼,童妍跟在后面,寂静楼道清晰回响她们的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还不从实招来?!”安朵按捺不住了。 都是良辰美景惹的祸。传说载路,泸沽湖泛舟,情歌甜亮,加之众人怂恿。童妍头脑一发热,萌生了天荒地老的冲动,便许给罗渐“可以试试”的承诺。 “先别说我,你和他又是怎么回事?孤男寡女夜半三更在楼底下杵着。” 顾左右而言其他是童妍的专长,转移后的话题并非真有兴趣。可这回,她觉得安朵和alos的进展更为重要,甚至有点“迫在眉睫”的味道。 “哈哈,”显然挠到了安朵的兴奋点,“我们在周年酒会上碰见,他挺迟才到,社长带我过去打招呼,我心说这下穿帮了,可他好像忘记了采访他的记者与‘安朵’两字的关系。后来,那篇报道大受好评,我们就联系将来一段时间的专访。俗话说‘坦白从宽’嘛,过两天我主动跟他自首了,好在他一点儿也不介意。” “忘记了?”童妍深感诧异,有这么寒酸的记性吗? “这不值得大惊小怪,或许采访他的记者太多,又或许,人家跟你一样,有‘人像名字记忆障碍’。” “哪儿跟哪儿呀。”童妍哭笑不得。 “别不承认,你自己说说看,高中同学你还记得几个。别说高中了,我估计大学同学现在从你跟前经过你也认不得了吧。” 这倒是事实,童妍在这方面的确有点困难。高一整个学年结束,她还问班上一同学“你是哪个班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呢。 “可他是画家呀,不可能跟我一样吧。”童妍嘟囔着申辩。 “那只有一种解释了,”安朵猛地回身,童妍差点儿一脚踩空,“他意图接近我,所以顺水推舟。唉~~在红玫瑰和白玫瑰之间,男人始终无法抗拒红玫瑰的诱惑。” 红玫瑰和白玫瑰……这个比喻…… “愣着干嘛?快进屋啊。” *************************************************** 两个提议夜宵的人比赛似的朝邻座碗里夹菜。童妍心不在焉地敷衍罗渐,一面调动余光观察对角线上的alos。安朵殷勤地向他介绍营养搭配,只换来他似有若无“嗯”一声。脖子扭向窗外,睫毛低垂,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几天不见好像瘦了,脸色也不大好,被大吊灯一照苍白苍白的,生病了吗? 他左手搁在桌上,看得见青青的血管和关节上的薄茧。童妍指尖触电般一颤,他的温度似乎一直停留在记忆里,从那日起不曾散去。想到这里,童妍心底没来由升起一团怒火:忘记了,他怎么可以比我早忘记呢?因他受到的怠慢、满室的香气、南风、还有驮娘江…… “妍妍,手机响了。”回过神,背包里《即兴幻想曲》奏得正欢。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等童妍带上门,安朵拿筷子捅捅罗渐:“你小子行啊!几天功夫就把冰山公主降服了?” “呵呵,”罗渐摸着脑袋傻乐,“我也没做什么特别的,就是在猪槽船摇晃的时候牵她的手,请摩梭姑娘唱情歌,划到湖心时第29次向她告白。可能感动了吧,最后她松口说会给我机会。”注意到alos正看着自己,他红着脸补了一句,“让你见笑了。” alos一抹冷笑冻在唇边,收起手臂缓缓靠回椅背。街上看到的一幕浮现眼前:她和他拉拉扯扯推推攘攘,她的手包裹在他的手心,路灯和月光跟随他们的脚印,而自己只能蜷身于常年见不到光的黑暗角落。哼,你果然不配也不可能得到爱呢!突然间,额角的抽痛剧烈起来,好像用凿子狠狠钻着,身上也一阵阵泛冷。 “alos先生中文名如何称呼?”童妍收线进来,话题已经扯到了alos身上。她和安朵面面相觑,额角冒出几条黑线。 “黎珞疏。” 开门时灌进的风令头疼得以缓解。他不咸不淡地回答,好像罗渐问的是再寻常不过的问题,而不是那个国内外众多记者挖不出的隐私。 漫画家通常会用乌鸦飞过来形容现在的场景。僵了半晌,安朵急促的声音响起:“什么luo什么shu?” “王各‘珞’,疏离的‘疏’。” 安朵闻言目瞪口呆,紧接着杯子啪地掉到地上。 “篱落疏疏一径深”,名字确实挺好听,可身经百战的安朵至于这么大发反应吗? “黎先生从事什么职业?”搞不清楚状况的罗渐继续初次见面例行的步骤。 安朵接过服务员递来的新杯子,喝下一大口可乐,将撰写的报道从头到尾背诵一遍。了不起了不起,经她一番渲染,“风神”更加神乎其技了。 “黎先生可与国内画廊签约?” “没有。” “那您有这方面意向吗?我的意思说,您不妨考虑一下和我的画廊合作。” “罗先生不是医生吗?” “经营画廊是我的副业,”罗渐打起算盘,以alos目前的行情,他加盟一定能给画廊带来巨大效益,“‘东舟’,也许您没听过,我们的签约对象中有不少声明斐然的画家,而且在国内……” “医生办副业?国内医学业的发展的确出乎我意料。难怪近来医疗事故频频增多,不知和医生一心两用有没有关系。”alos稍稍坐正,语气是不屑和挑衅。 此话一出,另外三人全愣了。罗渐面色铁青,双手在桌下紧握成拳,屋内弥漫着剑拔弩张的火药味。 “那个,其实他们,他们……”连口舌生花的安朵也找不到破解僵局的办法。 童妍难以置信地瞪着alos。他说话实在太不客气,她也是医生,这和一杆子打翻一船人有什么区别? “各人有各人的选择和爱好,黎先生不该妄下断语吧。就算您不懂尊重他人的职业,也至少学会尊重他人的人格。” 不卑不亢与他对视,第一次相见,两人眼中俱是汩汩碧泉。如今,一个是万年不化的冰,一个是沸沸燃烧的火。“罗渐,我们走。”恨恨地揪起身旁人。 “我答应罗先生的邀请,如果你没改变主意,就和安朵联系吧。”话是对罗渐说的,眼神却投向童妍。 “你不会真打算和他签约吧……我不喜欢这个人。”疾步走出老远,童妍仍义愤难平。矜才使气便罢了,还出口伤人。 “是的。” 童妍蓦地停住,像看怪物一样看罗渐。 “妍妍,生意是生意,朋友是朋友,不可否认他的实力啊。”罗渐窃喜,童妍帮自己说话,还为自己掀翻饭局。 拍拍她的肩膀:“这年头纯艺术能值几个钱?现在的画都是电脑做出来的。像他这样的画家,顶着耀眼的光环,不见得真的风光,有很多维持生计都困难,所以必须依靠画廊来打点他们的作品。你没留意他搭的是的士吗?” 联想到简陋的工作室,童妍闭上嘴不说话了。怒火熄灭以后,她开始反省刚才泼辣又孩子气的举动,难道真是为了罗渐吗? *************************************************** “你要是爱上了我,你就自已找晦气。我要是爱上了你,你就死在我手里。”经典的《卡门》,每次安朵唱这首歌,又有一个男人要倒大霉了。 “朵朵,”童妍坐在床上叫住她。她哼着曲子趿着拖鞋扭了进来。 “罗渐同意签约。” “wonderful!”安朵打了一个响指,“识时务为俊杰!” “你怎么不说alos‘良禽择木而栖’?” “呵呵,果然今非昔比呀,说话都向着罗渐。”童妍射出一道寒光,安朵干笑两声:“我承认alos今天有点过分,看在我的份上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好不?” “看在你的份上?!”童妍趁着月色审度她,“你是alos的经纪人吗?必须通过你联系他。” “哈哈,那是因为他没手机,所以得由我打电话去画室才能找到他。” 没手机?!童妍眯起眼,这也算职业病的一种吧,记得教大学语文的老师专攻古文,不会电脑,连期末考卷都卷成竹简的样子。 “妍妍,”安朵爬进毯子,一本正经拍打她的大腿,“我想认真谈一次恋爱,真的。” “和alos?”吃饭时就察觉不对劲了。依安朵的性子,恋爱和喝水一样简单,童妍不太能体会,她所说的“认真”。 “嗯,我对他呢,算是一见钟情吧。三丈以外就能嗅他身上散发的寒气,我却大无畏想要靠近,大概和你呆久免疫了吧。”她的脸染上一层红晕,比任何昂贵的胭脂都好看,难怪书上说恋爱中的女人最美丽。 “他不爱说话,也没有表情,那么帅却那么瘦,那么孤单却那么倔强,让人忍不住想要照顾他。”童妍半张着嘴,这人还是安朵吗?相识十多年,她何时有过如此温柔的表情? “你不懂,”安朵捋捋童妍披散的直发,“你的审美观和我不一样……” “哪不一样了?” “你看看你,那么一个国宝级的大帅哥,你竟然说他长得一般。不是视力的问题就是审美的问题。啧啧啧啧,亏你跟着我耳濡目染,走出去都丢我的面子。这事我也就和你说说,本来就没指望你能理解,毕竟我们不是一个层次的。哈哈哈哈哈!” “...你,给,我,出,去!”咬牙切齿一脚把她踢下床去。 安朵嬉皮笑脸走到门口,回过身问到:“黎珞疏,这个名字你有印象吗?” “我该有印象吗?” “不出所料~~他是我们的学长,大两届,在我们初三那年转校过来。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连校长女儿也寄情书给他。不过他才呆了一学期便移民了。妍妍,每个女人都有一个梦,不瞒你说,他就是我少女时期粉红色的梦,现在这个梦又回来了,我不会再让它溜走了。你是我最重视的朋友,我希望能得到你的祝福,也希望你早日邂逅属于你的梦。晚安吧!” 室内完全暗了下来,隐隐约约听到《卡门》的歌声。童妍仰面倒下,双手枕着后脑勺。梦吗?近来发生的一切确实像做梦,让她常无端感觉晕糊糊的,好像前尘往事一股脑倾倒了下来,桩桩件件乱作麻团。合上双眼前,她看了看窗外的夜色,繁星扑朔迷离,白玉兰竞相怒放,好一个多事之夏。 第七章 双手冷暖 “拜托,你怎么老买白色衣服,天天白大褂还不过瘾吗?”安朵冷不防夺走童妍手里衣架递还给服务员,接着在货架上点拨一番,挑出一件儿亮片镶钉郁紫色背心。 “小姐,麻烦你把方才那件包起来。”童妍笑容可掬地指指白色短袖,换个面孔对着安朵,“这件穿你身上分外妖娆,穿我身上……”在镜子前比比,“你不觉得分外怪异吗?” “嘻嘻,”安朵掩嘴偷乐,“是有点‘穿上龙袍不像太子’啊,你说这人吧,就该明白自己的定位。小姐,这件打包!” “心情不错啊,和alos进展顺利吗?”童妍假意把玩干花,别扭地询问。 “缓慢~~总是我讲个不停他偶尔哼哈两声。有时我想啊,是不是前二十几年作孽太多,所以老天爷派他来惩罚我。”她感喟地摸索叶子,“嗳~~没法子,路是我自己选的,我甘之如饴。” 安朵是蜜饴了,最后一句却说得童妍心里酸酸的。 “好!下一个目标!凉鞋!”她满满的胳膊上又勒上一条绳子。 “还买啊!”童妍呲牙咧嘴摆手,软倒等候区的圆凳,“我又累又饿,真的走不动了~~”一边默哀:我难得的休息日啊! “那咱先解决肚子问题?东城有家馆子不错,我请客!走啦走啦。”安朵拔萝卜似地拖着童妍的手臂,那堆购物袋在童妍脸上荡过来荡过去。 老牛拉破车出了商城,安朵絮絮叨叨:“啥时候能有外国那种室内大型购物广场呀,衣食住行一应俱全,省得我辛苦奔波。” “对了!”童妍急刹车,“我忘买书了。” “书?” “给穆穆的。他家境不太好,年龄增长开销会更大。每回我塞给他压岁钱什么的他都死活不收,所以只好挑几本书送他了。” “你将来定是位好母亲。”安朵揶揄道。 “...一起去?” “呵呵,呵呵呵呵”鼻孔喷出气,“千万别让我在八小时外看到方块字,我犯晕。你自个儿去吧,我在车里等你。” 安朵坐在出租车里左等右等,这女人买书的速度远远逊于买服饰的速度。她百无聊赖地掏出化妆盒补妆,中年男司机一个劲从后视镜偷瞄她。安朵暗暗咒骂:“看什么看,几辈子没见过美女呀!还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没等她挖人家眼珠,自己的就快自由落体了。一个超俊美的男人站在大厦前,那不是思飏的执行官吗?他在这里干什么?约会?谈判?自动门开了,他迎上去,停在另一个男子耳边窃窃私语。随后两人上了劳斯莱斯,后头一干人等点头哈腰恭送。 “朵朵?”童妍膝上一大摞书,腾出一只手伸到安朵眼前舞动。安朵瞪着牛眼,还惊诧地吞口水。童妍好奇地望去,双r标志正平稳远去,“你不是喜好林肯吗?什么时候换口味了?” “妍妍。” “嗯?” “妍妍!” “嗯?!” “他,他,思飏执行副总裁,alos,黎珞疏……”激动得语无伦次。 “妍妍对不起不能陪你吃饭了下次再补请我有事先走了拜拜!” 童妍被尾气喷了一身,表情悲凄立在大马路上目送安朵扬长而去。“好歹帮我把书带回去啊,很重...”无声呐喊。二十多本书提得她腰都直不起来了。 自怜自艾叹口气,安朵见风就是雨的个性便是上天安排给自己的历练。算了,去看穆穆吧,他应该在家,今天正好周末。 *************************************************** 午夜11点45分,童妍推开安朵的卧室,里面漆黑一团,主人还没回来。童妍拿起电话,想想又放下。那天逛街,安朵不知半路去了哪里,回来后脸上桃花朵朵开,躲在房里傻笑了一晚,跟捡到黄金一样。童妍问她,她一副天机不可泄漏的欠扁样,接下来连着几日昼伏夜出鬼鬼祟祟。直觉安朵的反常和alos脱不了干系,这更令童妍郁闷了。 alos,他到底何方神圣,为什么自打他从天而降,有条不紊的生活顷刻间变得乱七八糟? 关灯锁门洗澡睡觉,睡着了就不用烦心了。童妍数羊催眠,慢慢坠入了梦乡。 高山流水的桃源美梦被急促铃声搅散,职业需要,童妍睡觉也不关机。迷迷糊糊“喂”了一声,对方嘤嘤嗡嗡带着哭腔,把她的睡意全赶跑了。 “朵朵,发生什么事了?”童妍紧张地问。 “妍妍,救命啊~~” 倒吸一口冷气努力镇定下来:“你在哪里,出什么事了?你别哭啊,说话说话啊!” “我在alos家里~~” “什么?!”童妍气冲天灵盖,蹦起来抓起衣服便套。alos,我错看你了!你个衣冠禽兽,你个白眼狼!“朵朵别怕,我这就过去!” “嗯,在万晟住宅区,你来的时候记得带些感冒药。” “感冒药?!” “嗯,alos发烧,我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童妍霍然瘫进椅子里,白白出了一头的汗:“高烧还是低烧?体温多少?实在不行送医院哪。” “我不会用体温计,用手试分不出低烧高烧。他死活不让送医院,现在都烧得人事不省了,你赶紧过来吧!” 童妍彻底哑口无语,平时安朵总编排自己没沾她半点儿薰陶,结果她倒好,温度计都不会使。也难怪,她是美少女战士,难得有个头疼脑热都是童妍张罗照料。 人事不省?看来烧得挺厉害。童妍不敢怠慢,记清地址,从橱柜里翻出禁忌症最低的药,直奔万晟而去。 *************************************************** 天哪!这哪是公寓?分明是别墅豪宅嘛!童妍对对写于手心的地址,寻思着:画家不都“生活困难”吗?莫非祖产?或者租的也未必。 “妍妍!”安朵踢踢沓沓奔下石阶,脸上泪痕未干,她捞住童妍的手腕便往里拽,“快点儿快点儿!” 攀着室内楼梯到达二楼,昏昏沉沉的台灯下躺着昏昏沉沉的alos。虚弱委靡地陷进羽被,面如纸偶眉结紧锁,漂亮的薄唇涂了一层蜡,生气全无。童妍的心毫无预警被撞疼了。 倒出袋里的药品:“先量体温。” “哦!”安朵爬上床开始扒alos的衣服。 “你干嘛呢!”第三颗扣子解了一半,眼见白皙清减的男性胸膛便要一览无遗,童妍双颊绯红地制止,“用红外线体温计测额温就行了。”拉起羽被严严实实盖好,“37.9c,低烧。”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40c了呢~~低烧不要紧吧?” “可能最近太累了,没事儿,休息一晚就好了。”童妍宽慰不停跳脚的安朵。 “谢天谢地,我可以安心地离开了。杂志社电话说美国的mh财阀负责人秘密来市商议收购案,我得回去备稿,这里就交托你了。” “我?” “你是医生他是病人,你不会跟我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有伤风化之类的封建教条吧。” “...路上小心。”坦白说,留alos一人童妍也实在不放心。 拐厨房调了一盆冰水,返回主卧室时童妍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空调遥控赫然显示“18c”,童妍两眼发黑,alos没被安朵整进急救室算他命大。调至26c,拧干毛巾折四折按在alos额头。低烧不宜用冰块,太凉容易引发头疼。 alos低低呻吟着翻侧,毛巾滑落一旁,童妍扶他躺正,过一会儿他又蜷曲着翻身,好像平躺加剧了不适。重复几次,童妍任由他把俊脸对着自己,掖好背部空隙,毛巾扔回盆子,直接拿左手代替。掌下肌肤湿热,小指清晰感应眉毛的攒动,渐渐有汗水从指缝间渗出,童妍半跪在地毯上细致地一一拭去。 alos觉得自己行走在大漠里,热浪卷着沙尘呛入鼻喉,唯有侧身才能缓和延灼的疼痛。四周不见人烟,到处是皲裂的土地和枯死的植被。他拖着沉重躯壳趑趄跋涉,骨骼散架一般,膝盖火烧一样,路途依然茫茫无际。他跌倒在地浑浊喘息,完全放弃了希望。就在这时,一股清泉自额际涓涓流泻,他把自己缩得更小,贪婪地汲取这难得的凉爽。那股清泉抚慰了躁热的身体,也安抚了他千疮百孔的心。 童妍见alos紧贴她的左手,乖巧地像个孩子,辗转难安总算片刻宁静,不由长松一口气。移开手正欲起身倒水,裙脚绊住了——是alos,他任性地拉着童妍不让她离开,细瘦的指头绞得泛白。童妍怜爱之情顿起,若是清醒,他断然不会允许自己做此举动吧。想起安朵描述:“他不爱说话,也没有表情,那么帅却那么瘦,那么孤单却那么倔强,让人忍不住想要照顾他”,文人的贴切和犀利。何苦呢?邪肆眼神张狂着冷漠与不羁,墨色眸子却泄露了忧郁和温情。童妍执起他的手塞回被窝,刚碰触就猛地一颤。怎么会这样!鬓额滚烫手心竟冰凉彻骨。她重新坐到床沿,把他的手放置在自己腿上,小心翼翼捧着暖着。 一双手温度相同,一只降热一只取暖。因为alos是一个奇怪的人,才会发生这样奇怪的事情吧。心无旁骛地凝视他,病弱时少了咄咄逼人的锋芒,显得柔顺而脆弱。五官如斯,搁在女子身上怕是要祸国殃民的吧。还有他的手,骨感修长,典型的艺术家的手。老人常说:“男如枪、女如姜”,这可是好命的相兆呢。 指尖漫步他的轮廓。alos,黎珞疏,黎珞疏,alos。你的一切让我既熟悉又陌生,你到底是谁呢?知道吗?朵朵今天哭了,缺心少肺对爱情予取予求的朵朵为你哭了。“我想认真谈一次恋爱”,诗人华丽的语言也比不上情人的眼泪。我该像个称职好友,为她高兴为她祝福。可我怎么觉得心湖掷入一粒石子,碎开了一池泠萍呢? alos带着满足的浅笑静静睡去,童妍喃喃自语,像独角戏里没有男主角的女主角。 天将破晓,霞光熹微。夜再深再美,终归避免不了白昼的降临…… “你醒啦!”清晨,alos从昏迷中醒来,安朵精致的脸映入眼眶,“昨晚可我把吓坏了,以后不舒服不准硬撑。” “是你吗?”声音沙哑地像陌生人。 “还没睡醒呢吧,不是我是鬼啊。”安朵笑吟吟地递来杯子,“先喝了,我去给你打水洗脸。” alos环顾四下,昨晚忽冷忽热痛苦不堪,始终有一个人守在身边,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嘘寒问暖。恍恍惚惚以为那人会是童妍。脱力般躺倒,失望充溢心头。鼻尖闻到一丝不及散去的冷香,白色枕巾上落下一根乌丝——是直的。他若有所思地闭上眼,嘴角浮出难解的微笑。 第八章 签约会场 一周后,alos与东舟正式签约,大小报社闻风而动,早早把签约会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罗渐爱驹大刺刺守在医院门口,童妍刚出门,喇叭便“哔哔”作响。 “一起参加签约仪式。” “我去干嘛?”我一不是他alos的什么人,二也不是你罗渐的什么人吧。 “我是主办人耶,重要场合不带女伴出席多让人笑话,今天可来了不少记者呢。”童妍无动于衷,罗渐绅士地拉开车门指指后座,“你看我礼服鞋子都准备好了,就当帮我一个忙好不好?”继而可怜兮兮瞅着她。 童妍一阵发毛,地动山不摇的姿态有所松懈,罗渐顺势将她推到副驾驶座,一踩油门飞驰而去。 进入会场,童妍第一次体认到“alos”这个名字的号召力。长枪短炮严阵以待,过道挤满了人,角落也星罗棋布着手持标语的学生。 准六点,alos出现在入口,米色斜纹衬衫外罩着靛蓝麻料休闲西装,面容俊酷气质清癯,惹得四周惊艳声此起彼伏。镁光灯齐齐闪烁,夜晚顿时变成了白昼。 司仪简短开场后是罗渐极富煽动性的发言。童妍跟着鼓掌,不用说,这肯定出自安朵手笔。 “这两个男人都够英俊呐。” “光凭这点,上头条绝对没有问题。”两记者交头接耳。 童妍笑笑,罗渐的英俊是全院上下公认的,他的英俊健康朝气,和alos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很难找到词语来形容alos,那种不带任何感情的祁寒,偏偏具有致命的吸引力,叫人挪不开眼睛。 一直觉得罗渐缺少某些东西,足够说服童妍选择他的东西。拿alos做参照,童妍似乎有些明白了。 整场签约会设计得还算巧妙,考虑到alos太多禁区,主办方特意取消了提问环节,改为alos现场做一幅画。 台上桌椅清空,工作人员搬上画架和画凳,灯光也打成柔和的蓝色的。罗渐坐回童妍身边,颇为得意地朝她使了个眼色。 alos默默苦笑,商业对艺术的戕害无处不在,这就是他从不把绘画用作商业用途的原因。坚持这么多年,还是自毁原则,甚至苦心隐瞒的名字,面对那个清丽女子,也毫不设防脱口而出。 他静静坐着,始终没有执起画笔,有意无意扫视会场,发现她就坐在下面,深而明亮的眼睛流露出关切。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轻轻裂开了,他闭目,略作斟酌,捧起调色板开始调色。 “等等,”后排有人叫了起来,是某周刊的记者,素来毒辣闻名,“我听闻alos先生在国外有个雅号——‘静坐的风神’,还听闻alos先生从不站立做画。今天请您为我们破一次破例,站着完成这副作品。”他的提议受到一些同行的支持。 童妍条件反射地看向alos,眼里是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担忧。他会如何应付这个局面呢? “我办不到。” “有不可告人的理由吗?” “与你无关。”生硬地抛出一句。 忧虑的事情终于发生了,alos的态度激怒了他,有的记者隔岸观火等着看alos的笑话,有的则煽风点火联合向alos发难。 alos没有一句申辩,依旧骄傲地挺着脊背。童妍感受到他倔强之下的无助,像动画片里遭人误会百口莫辩的流浪小孩儿,心疼漾起了涟漪。 求助似的扯扯罗渐的袖子,罗渐如梦初醒,一跃上台,在alos耳边嘀咕了几句。但见alos脸色“刷”地白了,摔下画具拂袖而去。 会场一片死寂,随后炸成了一锅粥。罗渐以掌击额,早知这个alos不是善角,没料到他把烂摊子扔给别人就跑了。他陪着笑脸打圆场,背后一大把冷汗。强拉童妍来是为了展示自己魄力非凡的一面,如今……咦,童妍呢?他慌忙搜索,拥挤会场哪里还有佳人的身影? *************************************************** 回想当时举动,“鬼附身”怕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反正童妍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然随着alos冲出了会场。 鱼尾裙束缚住大腿,加上高跟水晶鞋,童妍须迈三步才能抵得上alos跨一步。 “alos,你等等!”无奈之下,无视路人侧目尖声高叫。 alos大步流星,对童妍的呼唤置若罔闻。 眼见他出了旋转门,招手拦下一辆的士,童妍心一横,不雅地撩起裙摆,“锵锵锵锵”追赶过去。 “黎珞疏!”她用手挡住车门,气喘吁吁瞪着他。下摆好像裂了,脚踝也磨破了。自己是哪根筋搭错,干嘛自找苦吃啊! alos睬都不睬她,钻进后座吩咐司机:“开车!” 的士发动的同时,他觉得旁边位子陷了下去,一扭头,童妍也坐了进来。 “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走了,里面的人怎么收场?” “里面的人?哼,你指的是罗渐吧。” alos的眼里漫天飞雪,童妍在大夏天从头寒到了脚。寒冷之外,还有绵密的伤。沦为众矢之的,他孤傲地像个斗士,可自己道出劝说的话后,他居然露出了悲伤无害的表情。 童妍觉得委屈,若不是担心你得罪媒体被封杀,我犯得着吗? 不对...他那是在...吃醋吗?误解自己站在罗渐的立场,所以,吃醋吗?想到这一点,脸上莫名晕开了红潮。 可怜的司机师傅每隔三秒看一眼后视镜。两位客人赌气似的不说话,那位男客的脸色跟日落的青石板一样又硬又冷,车里温度骤然下降,“你们去哪里?”无论如何问不出口,只好一圈一圈绕着会场转。 计价器跳了两次,身边人不吭不动,除了起伏的胸膛,与雕像相差无几。车窗外灯火星火遥相辉映,车窗内钢琴曲缓缓流淌,一扇玻璃隔开两个世界。 如果保持现状,两人一车,海角天涯,就这么走下去,也不失为“天长地久”呀! 童妍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alos突然开口,声音不胜疲累:“回会场。” 七上八下的心复归原位,平静之后,失落袅袅地升了起来。 那厢,记者们收拾家伙准备撤退,罗渐使劲浑身解数也劝不住,心说这下全砸了,alos却如天兵神将重新出现。经过刚才那么一闹腾,大家也不好意思再唇枪舌剑,看alos不发一言,搬开画凳摇高画架,纷纷掏出摄影机相机继续工作。 童妍从后门溜进来,罗渐眼尖,昂贵的雪纺晚装成了名副其实的“鱼尾”,感激地附耳:“谢谢你了。” 童妍抿嘴挤出一个不由衷的笑,靠向椅背,心情复杂地欣赏“站立风神”的处女秀。 时间分分秒秒流逝,数把画笔染了洗,洗了又染。诺大会场只听到画布“唰唰”响以及偶尔按快门的声音。 alos两条腿轮流稍息,额上沁出细密薄汗,从童妍的角度看去,幽冷幽冷地结出了一层霜。她的左手攒成拳头,指尖扎入掌心也浑然不觉。四个钟头过去,走道上的记者乏地席地而坐,可他却固执地站着,不时咬住下唇,和那天在美院采访一样,直咬得下唇毫无血色。 “不要再画了!”童妍想冲上台狂吼,想把讨厌的记者通通赶出去,最后也只能一遍一遍地忍着。她懊悔不迭,自己不是比在场每个人都清楚alos病体初愈,怎么能事前没了解画画需要的时间,就凭一时之气强留他呢? 圆钟在童妍的自责和alos的痛苦中彳亍而行。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alos终于放下画具,胳膊撑在画凳上,双腿微微颤抖。众记者心满意足扛着沉甸甸的摄录机退场了,罗渐留下童妍先行送客取车。 乱哄哄一场闹剧谢了幕,会场只余童妍和alos。alos沉痛地看了童妍一眼,仅一眼,扶着墙一步一步蹒跚地走了出去。 童妍难过地闭上眼睛,神话的面纱被无情掀开了。黎珞疏,为什么要答应,为什么要淌这个浑水,为什么要委曲求全,为什么要给他们刁难你的机会?而我有什么权力指责别人呢?在此其中,我又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一滴泪水顺着脸颊轻轻落了下来,砸在心房最柔软的地方,溅起一朵透亮的水花。童妍懵懂地拿手覆住胸口,这颗本不多愁善感的心,为了他,接二连三、一疼再疼。 樱花凋零的俊颜、雾霭沉沉的眼眸,还有伤痕累累的背影在黑幕中飞旋着转哪转哪。童妍猛地睁开眼,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略带凉意的风一下子灌进她的四肢毛孔,她急切地搜寻,对街上,路灯下,到处都找不到那个寂寥卓傲的男子。 “妍妍,不是让你在里头等吗?”罗渐体贴地把外套披在童妍身上,“我们回去吧。” 童妍恋恋不舍回望长长走廊,一路灯光尽数熄灭。双手无力垂下,空荡荡的落寞,连风都握不住。 转角处,一双黝黑的眼睛注视着童妍离开。黎珞疏僵挺着身子坐上冰冷花砖,摸出手机,按下一串熟稔于心的号码: “司徒,是我。”电话那头激情尚未退去,黎珞疏哑声笑道,“对不起,又打搅了你的好事...你,能不能来接我?”新一波刺痛袭来,他牙关紧咬,扣住抽搐不已的腿,自嘲地撇撇嘴,“我恐怕,走不回去了。” *************************************************** 水雾缭绕,黎珞疏躺靠在浴缸里,热气侵入硬如石头的膝盖,云淡风轻的脸上密布水珠,分不清是熏的还是疼的。 司徒撂下酒杯,上前搀扶黎珞疏,蒸汽红润了一向过于苍白的双颊,浴袍下均匀修直的小腿微微红肿。 “没事。”黎珞疏谢绝了司徒的好意,慢慢走到吧台,取过空杯子斟满威士忌。 “昨天还胃疼得起不了床的人没资格喝酒。”司徒一脸严肃把准备好的温开水推到他手边。例行说教粉墨登场。 “扣子。”黎珞疏无奈地摇晃透明高脚杯,随口说了一句。 “你别打岔!”司徒凶巴巴威胁,“...嗯?什么扣子?” “你的扣子,扣错了。” 司徒低头,花衬衫的下摆旁逸斜出一大截。 “我今晚是不是挽救了一个送入虎口的无知少女?” “什么嘛,这种事重在你情我愿!” 黎珞疏单手支颐,面带笑意看着司徒手忙脚乱整理堂堂仪表:“你和安朵小姐很像。” “可惜,我们的性格只适合做你的朋友……我是为她鸣不平!你千万把你那眼神收起来。我性取向相当正常,我喜欢female!”边说边比划了一个护胸的姿势,逗得黎珞疏“扑哧”笑出声。 “唔~”舒解的眉宇下一秒便拧成了“川”字。 “很痛吗?要不我给你找个理疗师吧。”司徒紧张兮兮地握住他的肩膀。 “无妨,”好不容易缓过劲,黎珞疏歉然一笑,“大概签约仪式站久了点儿。” 没敢告诉他自己站着画了四个小时,否则以他的脾气,那位周刊记者饭碗不保。 “我真搞不懂,就为了叫‘童妍’的女医生吗?!疏,你喜欢谁都可以,唯独她,我不赞成。那女人必然会伤害你,不管直接还是间接。事先声明,我绝不不可能眼睁睁看你往火坑里跳的!” “司徒,你逾矩了。”黎珞疏冷冷截断了他。 “唉,只有这时候你才端出总裁的架子压我,我以为你都忘了自己的真正身份呢。” 黎珞疏揉按跳突眉心,倦意深深:“你放心,我一刻也没有忘。” “mh财阀来传真催联合收购案的答复,你有什么看法?”司徒问得犹豫。 “回国前我们分过工的,这些你全权作主,我专心做好我份内的事。” “疏...” “快一点半了,再不回去有人该着急了。” 多年铁杆交情,司徒明白这是黎珞疏下逐客令的方式,他也不罗嗦,顺从地拉开大门:“疏,你我都清楚,有些事并非主观意愿能够改变的...早点休息。” 车轮碾压尘土的声音越行越远,周围又恢复死寂。300坪的房子,静得像一座废宅,心跳是唯一声响。早忘了热闹是什么感觉,自然也尝不出寂寞的滋味。主观意愿面对命运时的渺小可怜,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但是,在结局来临前,可否容我最后放肆一次? 黎珞疏倾倒出杯里开水,换上烈酒,仰头一饮而尽。很快,胃部火燎的灼热伴着右腿隐隐疼痛和如影相随的疲惫,淹灭了今夜稀落星辰的苍穹。 第九章 天岸杜鹃 童妍不得不佩服罗渐在经商方面的天赋。继天价拍出alos几幅作品后,他牵头联络了国内一些颇具分量的画廊,就下一步的跨国计划展开了多方会谈。地点敲定f市名山——天岸山上的电台发射中心。除开他和几位老板,出席的还有女伴童妍和东舟的金字招牌alos。 “罗先生,那是你女朋友吗?好眼光啊!”脑门油亮的中年男子对着缆车售票处童妍的背影竖起了大拇指。 “呵呵,算是吧。”其实罗渐也吃不准,童妍时而拒人于千里之外,时而又乖巧温顺。譬如这次,她非常爽快地同意了应酬。女人心,海底针,罗渐抓破脑袋也猜不透童妍的心思,索性把它当成软化的讯号。 远远站在后面的黎珞疏听到罗渐自豪语气,贝齿习惯性肆虐下唇。思飏总裁落跑联合收购案拍板仪式,只赌她也会参加。现在她来了,却是以别人女友的身份来的。 “alos,你的票。”挨个分发,最后轮到alos,他阴云密布的脸色令童妍眉头不自觉聚结。 “不用了,”他连伸手的意思都没有,“我爬山。” “可是……”可是他的腿行吗?天岸山虽然不高,专业直觉,他的腿肯定有毛病。经过签约会,童妍觉得她和alos之间有什么东西一夕改变了,她很难不关注alos的一举一动,很难不设身处地替他着想。 “妍妍,你自己的呢?”罗渐留意到童妍手里只捏着一张票。 “我?我爬山。”原想着与其接受恭维话的荼毒,不如锻炼自己的脚力。如今跟着alos作出相同回答,外人听来,正应了一句诗:心有灵犀一点通。 “哈哈,年轻人就是朝气蓬勃,和我们这些老人家不一样。”北京来的老板朗声大笑。 罗渐感到为难,他想时刻呆在童妍身边,出于礼节又不能撇下合作伙伴。既然alos在,自己和童妍也难以交流情感。 十分钟后,罗渐他们坐在缆车朝下面挥手,童妍拉拉背包,踏上第一级石阶:“alos,我们走吧。” 昨夜一场暴雨,今天又非节假日,山上人烟稀少。童妍和黎珞疏一前一后,埋头致力于脚下的路。 石阶两旁低矮的草丛灌木沾着新鲜的露珠,中间零星掺杂各式各样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叶子有剑型、也有椭圆型,有单片、也有四叶的。亭子里隐有人语响,顶上堆砌着枯枝。青石坡道被雨打落的花铺成黄色地毯,高大的松树树干缠绕藤蔓,一直爬到树冠。偶有短短石桥,搭在已经干涸的山涧槽床两头。 童妍刻意放缓步伐,领着黎珞疏往平坦的地方走,可越往高处阶梯越陡。渐渐地,黎珞疏不支的喘气声传入童妍耳朵。她估摸着半山腰的气象站快到了,便装出走不动的样子,建议先休息一会儿。 专供游人小憩的长凳常年受层叠绿荫蔽护,冰凉沁人。童妍从背包里掏出两瓶菊花茶,“呶”地举到黎珞疏面前,他摇头,鼻翼两侧有汗珠渗出。童妍拧开盖子,“呶!”不由分说再次递过去,他不再推拒,点头致谢。 童妍是见惯男人喝水的,哪个不是“咕嘟咕嘟”喉结上下滑动,着实没见过黎珞疏这般文明的,跟做了消音处理似的,动作一律优雅高贵。这么个极品男人,真是属于朵朵的吗? 香气蛰伏着迫了过来,和那晚残留的味道一模一样。黎珞疏机械地往嘴里送水,一路走来她无言的照顾他心知肚明,她和罗渐扑朔迷离的关系,还有不多不少正好两瓶的菊花茶,到底暗示了什么呢? 两人各怀心事,都闷不作声,且听得树叶沙沙响。 “朵朵...” “罗渐...” 同时打破沉默,又同时笑了。 “还是你先吧。” “我听朵朵说,我们曾经是校友。” “嗯,应该没错。” “第一次爬这座山吗?” “我不记得了,或许小时候春游来过这里。” 不时有尖尖枯叶落到他们中间,童妍拾起一片,拈着根茎转动,它变成小扇子,鼓出微弱的风。 黎珞疏规规矩矩合拢双腿,童妍目测,比自己高出一大截,长出一大段:“那天...你的腿不要紧吧。” 对于童妍的主动关心,黎珞疏有点儿意外:“没什么大碍...在国外出了场车祸,留下了后遗症。” 心里一沉,“静坐的风神”并非画家怪癖,而是身体情况不允许他久站。童妍谴责自己的莽撞,四个钟头,他得难受成什么样儿?! “黎,哦不,”她慌忙掩口,“可能你更愿意别人叫你alos吧。” “隐瞒中文名字另有原因,你可以叫我黎珞疏。”不足一米的石凳,近得可以历数对方眼里每个纹路,呼吸到对方的气息。他凝视童妍,眼神传递“我希望你叫我黎珞疏”的信息。 颧骨“腾”地烧了起来,童妍把脸藏进两臂,装作踢脚下石头,偷偷地笑。 “你刚才要问我什么?” “噢,你为什么对南风情有独钟?别介意,这回我不以记者身份和你说话。” “四季都有风,你喜欢哪一季的?”黎珞疏反问。 “嗯,”山间凉风拂面,童妍沉吟了一会儿,“春风柔婉,秋风萧瑟,冬风凛冽,只有夏风没法简单定义。白天它毫不留情地炙烤大地,晚上它妥帖地平抚每一道沟壑,我们不能注视也不能触摸,只能张开全身毛孔去感受,就像……” “思念。” “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吗?!”童妍震惊不已。 “时而喷涌似火,时而寂杳如霜,无影无形,欲罢不能,没体会过的人穷尽想像也不能明白。”他撑直手臂,身体前倾,笑容陶醉又凄寥。 峻酷如他,也有思念的人吗?她是谁?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为什么初见他深情款款的样子,我有点嫉妒呢? 晨练的人三五成群从山顶返回,路过气象站纷纷冲他俩指指点点,眉眼里俱是羡艳。童妍和黎珞疏宛如一对璧人,悠长白日并肩而坐,不教人浮想联翩都困难。 童妍尴尬地别过头去,心情飞上枝头。 陌生眼光像小虫子挠咬皮肤,诗情画意破坏殆尽,不愿继续当广告牌供人观瞻,黎珞疏指着隐没树丛的小径问童妍:“那条路通往哪里?” “咦?我怎么从不知道?”这条狭道石阶弯弯曲曲磨损残缺,不注意很容易忽略。 黎珞疏先行开道,童妍踩着他的脚印亦步亦趋。前方或许是万丈深渊,但他的背给了童妍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柏拉图有一则预言:远古时代,人类是双性人,在这世界被一分为二,才有了 “男人”和“女人”,所以爱情,就是竭力找回自己“另一半”、重归完整的漫长旅程。当黎珞疏伸手拉她涉过乱石,她幡然醒悟,二十年来以寂寞为代价期望的手,予她信赖促她信爱的手,就是这双永远低于常温的手。 “到了。” 童妍抹一把汗,从黎珞疏身后闪出,眼前豁然开朗,充裕的阳光争先恐后将她团团围住。她把手挡在额前眺望远方,丛生叠嶂的草木延展开去,尽头悬空与天相接。绿叶油亮到透明,水珠像碎玻璃,伴随风动熠熠生辉,蜘蛛网细如纤维,发出竖琴琴弦的光泽,定睛一看,又什么也看不见了。云彩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飞机自叆叇云层低低飞过,轰隆隆晴天鸣雷,深深吸气,自然在胸腔潮涌。还以为透析天岸山奥秘,不料“天岸”玄机匿藏于此。 黎珞疏和童妍十指相扣,脉动和脉动亲密融合。童妍兴奋地昂起下颌,圣洁一如天使。黎珞疏下意识锁紧再锁紧,心海悠悠。 “有什么灵感吗?”指关节的闷胀唤醒童妍,电光火石的腼腆后,她自动放弃了挣脱的努力。黎珞疏目光盛开青莲,寸寸照映云雾光影。她即刻反应过来,这是画家灵感乍现的征兆。 经她一提点,黎珞疏还真挖掘到可行的素材。他偏头,不予反驳地看着童妍正儿八经为他天人交战: “你没带画具吧,纸和笔呢?嗯...连包都没有。那该怎么办?虽然画家的眼睛等同于摄影机,可这么多东西全记下来也办不到吧。对了,用手机把它们拍下来...朵朵好像说过你没有用手机的习惯...我的借你好了,回头我发到你的邮箱上,邮箱总有吧。”边说边掏背包内袋,还周到地设好摄影功能,这才交给黎珞疏,“按这里就行了。” 黎珞疏熟练地退回主屏,输入一串数字保存到电话簿:“这是我的手机号码。至于景物,我记在心里了,画家可不是现实主义文学家。” “你,” “知道手机号码的只有你和我的一个朋友,请不要告诉别人。” 只有我和他的一个朋友,也就是说,我是他第二重要的人?童妍反反复复咀嚼他话中深意,连日来揣测他对安朵的态度总算找到隐约答案。 童妍心里百味杂陈,又喜又忧,突然草根“唰唰”晃动,有什么东西飞快窜到脚下。“蛇!”她大叫一身,本能地往黎珞疏怀里躲去。黎珞疏连连退后几步,稳住心神,滴水不漏地护拥着她。 大约半分钟,钻出一只暗灰色小鸟,它轻巧地点在叶梢,转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左顾右盼,引长脖子“谷谷”高歌一番,然后笔直飞起,插入云霄。说时迟那时快,一群小鸟四面八方涌来,跟着领头的振翅高翔,黑压压一大片,盘旋在上空久久不散。 “小满杜鹃齐飞,这可是爱情的吉兆啊!”古稀老汉放下割戈的野苦菜,扶着草帽帽沿观赏这奇观,“天岸山有个失传很久的传说,恐怕要问你们的奶奶的奶奶才知道。如果在小满这天,情侣有幸遇见杜鹃齐飞,他们的爱情就能得到上苍的庇佑。我以为这不过是用来骗游客的,原来是真的。哈哈哈哈,年轻人,你们可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缘分哪!” 峰回路转的一幕惊得童妍如坠云里雾里,五脏六腑回各自岗位,她发现黎珞疏的手还紧紧环在她的腰际,而她的手也紧紧贴在黎珞疏心口。这时,老汉已经重新挑起担子,哼着江南小调下山去了。 “谢,谢谢。”小鹿乱撞,全身血液好像都冲到了脸上。童妍手足无措地离来黎珞疏怀抱,完全失去了正眼面对他的勇气。在分开的一瞬,童妍触到他的心跳,好快好快,快得要迸出单薄胸膛。 脚底土地喷火,掌纹几乎掐断。罗渐幽灵般站在不远处的松树背后,双目透出鬼魅寒光。安顿好各位老板,他下山与童妍会合,见她和alos神神秘秘歧路探险,便恶作剧地尾随他们攀上绝壁,没想到等候他的竟是此幅情景!娇羞不语的童妍和脉脉含笑的alos,哪复人前冷漠模样?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回想童妍接二连三的反常举动,每一件的前因都是alos。此时此刻,他们脸上的表情也只有对方够资格分享。 罗渐松开拳头,悲哀地转身。天岸杜鹃,好个钟灵香艳的传说,“布谷布谷的”祝福在他听来,分明是啼血的嘲弄。这场爱情角力中,敌人一直是童妍自己,如今,真正的对手出现了,不费吹灰之力扣开了紧掩的窗扉,占据了苦苦求索而不得的关心和微笑。他和alos,谁是谁爱情的侵入者,谁又是最后的胜利者? 第十章 横生枝节 “小童,你能联络到罗渐吗?有份化验报告急着找他签字。” 换好便装准备下班的童妍被肿瘤科医生拦截在电梯口: “手机不通,你有画廊电话吧,麻烦转告他晚上务必过来一趟。”医院同事自发将罗渐和童妍绑在一条船上,理所当然认为童妍有义务插手和罗渐有关的任何事情。 童妍百口莫辩,认命地调出电话簿。贪图方便,联系人一栏都用单字表示,并根据亲疏不同,有的选姓,有的用名。举个例子:安朵是“朵”,罗渐是“罗”。在整体的对照下,有一行尤为突兀——“黎珞疏”。不能称其为“疏”,潜意识又不愿让这个名字混入平平凡凡的“黎”,便放任它每每刺激注意力,延顿导航键的拖动。 “你好,东舟画廊。” “你好,我是童妍,罗渐在吗?” “童小姐呀!”对方马上半掩话筒,偷偷摸摸地说:“新来的小妹把画廊镇山之宝给卖了,老板正发脾气呢。” “镇山之宝?”哪位名家有这能耐逼得兔子咬人? “就是alos首次站着画画的作品!” 《霭露》?! “需要叫老板吗?” “...不用了,我现在过去。” 青涩小妹垂着脑袋可怜巴巴缩在墙根,罗渐黑着脸猛灌茶水,比起“发脾气”,“生闷气”来得更确切一些。童妍走过去,试探地唤了一声:“罗渐。” 罗渐抬起来,挤出笑容:“妍妍,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发生什么事...顺便通知你晚上得回一趟医院。” “哦,”沮丧取代了欢喜,“你先出去等我一会儿,有些店规我要跟她交待。” 老板点向自己,小妹受宠若惊,一阵风似的刮过童妍身旁。童妍知趣地带上门,扶着雕花楼梯下到展厅。 高悬中央位置的《霭露》空空如也,墙壁孤伶伶一根钉子,蓝光照射愈显青冷。食指抚过画框留下的尘迹,童妍无声叹气。那幅画的存在总让她觉得芒刺在背,尽管它无可厚非是一副震憾视觉的佳作。现在,它被不认识的人买走了,想看也看不着了,遗憾不舍翻涌起来。但愿新主人慧眼识珠,好好珍藏它。 玻璃门前风铃“叮当”响入耳畔,高挑健美的黑衣男子旁若无人进来,看到童妍,先是一愣,接着前后左左右右观审一番,扯下了墨镜。 形容男子美貌的词语很多,眼前这个,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漂亮”,模糊性别的漂亮。 “你们老板在吗?”毫不客气的态度与他的外形根本不匹配。 不着痕迹皱眉:“他在开会。” 那名男子二话不说径自闯入办公室,大摇大摆坐下。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童妍懒得搀和商场明争暗斗,正欲退出,小妹忽然指着他结结巴巴地喊:“alos,alos的画就是这个人买走的!” 罗渐打量对方,着装看似休闲,里外均是名牌,光衬衫袖钉就价值不菲:“请问先生贵姓,来东舟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我来是想和罗老板谈桩生意。” “给客人泡杯茶。”罗渐遣走小妹,一回头,童妍不知何时站在门边,且不见回避的意思。 他心中苦笑,嘴上得体地问:“您是以个人身份还是代表公司?” “纯属个人行为,但也关系公司命运。”他傲慢地翘起二郎腿。 罗渐扫了一眼名片:“原来是思飏企业的的执行副总裁,失敬。” 思飏企业的的执行副总裁?不就是童妍推却黎珞疏专访结果碰上的挡箭牌? “客套话就免了,我这人不喜欢拐弯抹角,请罗老板开个价,我想收购alos先生在贵画廊的所有作品。” “哈哈,司徒先生说笑了。”罗渐俨然生意人的派头,完全不像穿白大褂的医生,“画廊有画廊的规矩,签约期间alos先生的所有作品必须由拍卖渠道出售。” “做生意注重的是结果,最短时间达到最好的效果才是关键。如果我出的价是预估价的两倍,罗老板还有理由拒绝吗?”他潇洒点烟,眯着眼吐出烟圈,“不过有一个前提,贵画廊必须和alos先生解约。” 罗渐“腾”地站起来:“我明白您的来意了。alos先生和您,或是和贵公司的纠纷我没兴趣参与。合同期未到,违反条款单方解约,恕罗某难以从命。况且全国画廊成千上万,您能保证他不签另外一家吗?” 两个男人卯上了。 “这您不用操心。只要您和他解约,我自然有办法让他不再和任何画廊签约。”司徒太了解好友脾气,若不是为童妍,他绝不可能甘心受人差遣,所以自己更要尽快断了他的念头。 推过来一张支票:“这里有500万,包括购画金违约赔偿金以及对您的酬谢。” 童妍再也听不下去了,冲到男子面前一拍办公桌,声音因气愤而颤抖:“不管你经营多了不起的公司,就算黎珞疏和你有过节,赶尽杀绝不觉得太过分了吗?人家靠本事讨生活,你凭什么砸人家饭碗?!” 男子有些吃惊,沉默三秒笑暴笑起来:“黎珞疏?他让你这么叫的?连这个都告诉你了你还搞不懂状况。什么‘讨生活’‘砸饭碗’,哈哈哈哈!黎珞疏,他是我的老板,换句话说,他是思飏的总裁,每年的股息分红都够普通人不事劳作十年!童小姐,我很感激您为我朋友挺身而出,但您似乎有自作聪明的嫌疑。好了,该说的说完了,罗老板,您不妨考虑一下我的建议。”捞起西装朝大门走去。 “等等,”罗渐几步追上他,把支票往他手里一塞,“这个请收回去,您的建议我不接受。” 男子撕碎支票扔进废纸篓,耐人寻味地看了童妍一眼,留给罗渐 “后会有期”的背影。 “妍妍,”罗渐犹豫着推推神色错愕的童妍,“你,没事吧。” 童妍甩给罗渐虚假笑容:“没事...我先回去了,记得到医院签化验单。” *************************************************** 环绕双臂,右手压着久久不能平静的心跳。不敢相信,自己又一次张开了利爪。上回还能勉强归因为路见不平,但这次,童妍无法再自欺欺人。 他游离于世俗外的超然、中文名字的隐情、电视剧里的豪宅,令安朵亢奋的劳斯莱斯,串成了一条线,主轴就是“思飏总裁”。手机里另外一个号码,属于那个叫司徒的男人吧。他是黎珞疏最好的朋友,是不可缺少的左膀右臂。 出租车狭窄封闭,冷气都是凝滞的,正好成全思绪缕分条析。童妍不傻,如果说司徒来东舟的首要目的是利诱罗渐与黎珞疏解约,至少,在看到她之后,谈判有了一箭双雕的意义。 司徒知道童妍,那句“童小姐”已经暴露无遗。他说童妍“自作聪明”,童妍听得出来,潜台词是“自作多情”。他在警告自己,和黎珞疏保持距离。 “司机师傅,去万晟住宅区。”抬起上半身气急地吩咐。去万晟住宅区,去找黎珞疏当面问清楚,背地里都怎么解释两人关系,像那些无聊的公子哥,把它当笑话或炫耀吗? 脑子里乱糟糟的,有种被欺骗的感觉。手机不挑时机震响,屏幕显示“朵”,童妍用力按下拒绝键,关机。 车行一路,霓虹渐浓,光影揉错着往童妍脸上投换明暗色调,一如此刻的心情。她在生气,生黎珞疏的气,更生为了黎珞疏小女人般生气的自己。到底是怎么了?爬天岸山起,黎珞疏不知不觉左右了她的喜怒。不,也许更早,签约会?生病?宵夜?采访?越追溯童妍越恐惧,她发现,排斥伴随着好感,好感挤兑了排斥——喜欢...她喜欢黎珞疏吗?像罗渐对她那样的喜欢吗? “小姐,万晟到了。”司机提醒一心一意啃咬手背的童妍。 红瓦绿树,奢华别墅二楼孤灯昏黄,其余的,静静隐没于夜色。黎珞疏血色淡淡的容颜毫无预警浮现在脑海。那天晚上,他难得一见的脆弱,她难得一见的温柔,烫湿的额角和冰凉的手心,还有他的笑,画画时的专注,保护她的坚毅,没有表情的表情,幻灯片一张张翻过、定格、定格、翻过,酸意不受控制滑出眼眶。 司机狐疑地回头,女乘客怒气冲冲上车,此刻却缩在椅背无助地像只猫咪。那幢别墅里住着她的爱人吧,一眼就看出来了。他也曾年轻过,也曾为了喜欢的女子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爱情哪,就是折磨人的毒药,谁也帮不了忙,个中滋味,各人体会,自己的路只能自己走。他不说话,熄了火陪着,好久好久,低弱的声音从后座传来;“开车吧。” 第十一章 生死一线 整夜挣扎难眠,总算熬到天亮,看着镜子里眼袋浮肿的人,童妍做了个深呼吸,用冷水拍打脸颊。 过去的都忘了吧,从今天起,黎珞疏只是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她一遍遍自言自语,直至僵硬肌肉牵起笑容。 可天意往往难遂人愿,童妍尽量跟平常那样振奋精神去上班,走出车站,穿过弯角,迎面而来梦中侧影——黎珞疏。 一时间心海翻腾,童妍忍住纷乱情绪,视而不见。黎珞疏拉住她的手臂:“童妍。” 大帅哥形单影只等在医院门口,本就招徕了不少眼光,现在又和女人当街上演肥皂剧,旁观者更多了。 “有事吗?”童妍伪装漠不关心。 打回相识的最初,冰冷眼神仿佛利刃插进心脏,很疼,很疼。 “昨天的事情我听说了,我代司徒向你道歉。” “道歉该去找罗渐,不该来找我。” “童妍...能给我点时间吗?”他的声音是哀求,是里外难做的苦楚。童妍撇向玻璃窗,把他的样子看得清清楚楚。比起自己,他好不到哪里去,头发凌乱,容色憔悴,烈日底下,虚弱得好像随时会晕倒。 童妍硬着心肠:“我跟你可不同,上班要打卡,迟到要扣工资。”天,自己怎么说出如此刻薄的话?! 黎珞疏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苍白的嘴唇无力轻颤。 双脚灌了铁铅,重得挪不开。人流没有间断地朝医院涌来,一阵喧哗攫取了绑在黎珞疏身上的心思,童妍这才发现事情不妙。 “快看啊!有人要跳楼!”围观者大喊大叫。 童妍退后几步,高高的楼顶的确站着一个模糊黑影。 果断抛下私人感情,童妍飞奔进电梯,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天台。 “小周,怎么回事?”拨开闻风而堵的人群,童妍扯过小周气喘吁吁地问。 “童医生,里面那人的孩子前段时间出了车祸,县医院没处理好,孩子高烧昏迷了才送到锡林,可是太迟了,伤口严重感染,现在院长和罗医生正给孩子动手术,腿怕是保不住了。那个人一直坐在手术室外哭,后来接到通知书,就抢了把剪刀,挟持一名来看病的小孩跑到这里,扬言要跳下去!我们已经报警了,谈判专家马上就到,在此之前我们要先设法稳住他。” “我的孩子啊~~~”人质的母亲瘫软在地几近崩溃。 稳稳心神:“我进去。” “童医生!”小周惊恐的摇头。 拍拍她的肩,毅然推开门。 “出去!给我出去!不然我就杀了他!”挟持人质的男子农民打扮,年纪不大但满脸沧桑,皱巴巴的棉布衣服全是泥土。他横握着剪刀抵在一个十岁不到的小男孩胸口,见有人靠近,剪刀倏地举到了孩子脖颈。 童妍张开双手,一寸一寸挪近:“别激动,放开孩子,我来换他。” “你,你是谁!为什么要换这个孩子!说!” 他也十分紧张,竟然有人自愿做人质。 从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无措,童妍断定他本性老实,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出此下策。童妍心里有底了,她学过心理学,懂得谈判的原理,但在紧要关头,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必须加倍小心。 “我是这个医院的医生,我做人质院方更紧张,对你达到目的更有利呀。”虽然不清楚具体要求,童妍估计,有一部分是为了正在手术的孩子。 “骗人!你没穿白大褂算什么医生!滚出去!”他气急败坏挥舞剪刀。 “我刚到,还顾不上换呢。我真的是这里的医生,你记不记得一楼的橱窗里有我的照片?”童妍伸长脖子,指着自己的脸。 他左看右看,面露困惑:“好像见过。” 童妍趁机深入:“你看这个孩子,他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他的母亲有多担心多难受,你也为人父母,应该能明白的,对不对?放了这个孩子,我做你的人质。”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表情真挚。 男子几乎被打动了,持刀的手有些松落。 瞅准情绪瞬间的变化,赶在他反悔前,童妍朝他走去。 忽然,有人狠狠拽住了她。黎珞疏,他怎么也跟进来了? “童妍,我去。”童妍的胳膊快被他掐断了,想起那天在山上,他也是这么使尽全身力气守护自己,不让自己受到一点儿伤害。 “傻瓜,”眼泪不听话地冒了出来,“你是男人,他怎么会同意,还是我去吧。” 他的手,从上臂、肘、前臂、到腕,恋恋不舍滑落。 “妍妍,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依稀听到他的耳语,低低地,轻轻的,却浸染以生命起誓的执著。 童妍携带那一丝忠实围绕的体温,笑着站上楼檐。即便马上死去,也能无悔了吧。 巨大的力量曳止了呼吸,锋利刀锋一下子划开娇嫩肌肤,腥热慢慢流了下来。 门缝匆然开启,摄影机镜头频频反光。记者灵敏于警察,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孩子被小周迅速带离现场,童妍松了一口气。剩下的,就是和男子周旋,争取营救时间。 “你们,你们去把县医院那个该死的庸医找来!我要让他给我的儿子偿命!” 走廊外母子团聚的哭声极大地刺激了他。 “好,你不要激动,我们这就去接他,你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吗?”黎珞疏留在五米开外的地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童妍的安危是压倒一切的焦点。 “他叫什么名字...”问题成功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姓王?姓黄?还是姓汪?我,我不记得了!我怎么不记得了!”他声俱泪下地叫喊,“我怎么把那个庸医给忘了?!该死的庸医!我的儿子才8岁啊,人生才刚刚开始,没有腿就什么都完了!!” 没有腿并不是最糟糕的,没有腿也可以拥有美好的人生。穆穆就是个例子啊!童妍想劝,但剪刀就粘在她的大动脉。她闭上眼,将性命全权交付黎珞疏。 “没有腿并不是最糟糕的,没有腿也可以拥有美好的人生。我认识一个小孩儿,和你儿子差不多大,他失去了腿,可他怀抱梦想和憧憬,只要家人和朋友关爱他,鼓励他,他也能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 “家人?朋友?哈哈哈哈!”男子狰狞地尖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他的妈妈,我这辈子就爱过她一个女人!可是,可是她嫌我穷,她跟有钱的男人跑了!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我不怪她,谁叫我没本事?我拼命地赚钱,我要赚很多很多的钱,我要给孩子最好的东西,等她回来就会明白能给她幸福的人到底是谁!现在,现在什么都毁了,被那个该死的庸医给毁了!!你们把他找来,我要和他同归于尽!!”他绝望地怒吼,刀又划深一分。 “那你想过没有,你死了,你的孩子怎么办?谁来照顾他?你想过没有,亲人离开,对孩子来说是多沉重的打击?每次看到家庭合照,他的心就像被钝刀来来回回地锯,滴不出血,只能感觉到痛,刻骨的痛!” 黎珞疏完全进入角色,他逼真地揪着胸口,低婉的嗓音变得沙哑,如沐春风的口吻变得撕心裂肺:“等他长大了,想要孝顺父母的时候,他只能跪在坟前,一堆一堆地烧那些毫无用处的纸钱!还有很多很多,你想不想继续听?” 谈判专家到了,小周想叫回黎珞疏,专家向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大家都缄默着,忘情听着黎珞疏的话,有的还流下了眼泪。 男子的呼吸缓了下来,混浊的泪水滑入童妍衣领。门“砰”地一声撞开,院长带着罗渐赶到。老松般挺立的院长,语重心长地为谈判画下胜利的休止符: “报复伤害你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更好地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夺回属于自己的权益...奇迹出现了,手术很成功,你的孩子没事了!”大家屏息以待,终于,男子一点一点松开了童妍。记者蜂拥挤入,边推攘边拍下珍贵画面。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大悲大喜之下,男子腿根发软,脚底打滑,他本能地抓紧童妍,连带着童妍笔直跌堕。 尖叫四起,罗渐发疯似地冲了过来。 “结束了,这波折重重的人生。”重心颠倒那一刻,童妍看到高高的天,云朵乘着风拂过面颊,好白,好美。 身体没有像预想中坠落,突如其来的外力改变了方向,来不及反应,她和男子已经双双跌在天台。接下来,是熟悉的声音,安朵的,高分贝撕裂气流的叫声——“珞疏!” 黎珞疏,黎珞疏呢?童妍心跳骤然停止,是他,是他在殊死关头救了自己,那片白云其实是他的白衬衫! 警察迅速押走男子,安朵的衣裙朝自己身后飘去。听觉消失了,视觉延顿了,原来,真正悲伤的时候是流不出眼泪的。 “妍妍,妍妍!”谁在摇晃她,不要摇了,头好晕:“没事了!没事了!”今天听到最多的就是这三个字,可笑,怎么会没事呢?没事...没事...难道? “黎珞疏呢?!”童妍气若游丝地询问,双手青筋暴起。 “没事啦,你看后面,他福大命大,刚好落在了铁丝网上!” 安朵抱着失而复得的黎珞疏不肯撒手,形象皆抛,涕泪俱下。她的助手还端着数码相机,脸烧得像红辣椒。 罗渐环着童妍,下巴磕在她头顶细语:“妍妍,你可把我吓坏了。” 仿佛有心电感应,黎珞疏也往这边看来。他怀里抱着别人,她被别人抱在怀里,但这并不重要。他和她,不需要相拥,言语也是多余。他明白她的心,她理解他的情,生死一线,他们心中记挂的只有彼此,夫复何求,妇亦复何求? ************************************************** 浓密乌丝由于惯性作用,化为海草,柔若无骨,呻吟着狂舞。他的脸,惟一对瞳仁,刺穿魂灵,安定忱净,凄美带笑,渐落渐小。 白色衣鼓成斗篷,却无法阻止失重,想飞的精灵,悲哀地亲吻地面。终于,粉碎,散落,江南未雪,梅开暑月。 童妍大叫一声,猛然坐起,泪流满面,冷汗层布周身。她急喘着拉升布帘,朗朗白昼,夏光明媚。梦,这一切都是梦。脱力般倚在墙上,后怕啃噬她的神经。 “妍妍?”安朵敲门,“你起来了吗?” “哦。”她胡乱地刮去汗水。 “那先刷牙,再出来帮我尝尝味道。”安朵甜甜地,心情普照阳光。 童妍在浴室整理了好久,方让自己的模样不像女鬼怨妇。刚打开门,厨房就飘来了浓香。 煤气灶“嘟嘟”炖着瓦煲,安朵系上大围裙,筷子盘插长发,在家里最陌生的地方翩翩飞。 童妍抱着手臂,感慨地看几辈子没下过厨房的大小姐沦为不齿的主妇,隐约猜到了什么。 “你在煲汤吗?” 安朵舀出一小碗,殷勤地端到童妍手里:“妍妍,尝尝。” “挺鲜的。”炙热眼光殷切期盼,童妍补上一句,“味道也不错。” “大功告成!妍妍,搞不好我有当大厨的天份呢!”她乐滋滋地把汤倒进保温壶。 “这是要给谁送去?”明明知道答案,仍不甘心地问。 “珞疏啊。” 童妍斜托脑袋,表情很受伤:“劫持的事我也有份呢,而且我还是倒霉的人质。” 她勉力说笑,高高束起的姿态几乎以假乱真。 “对不起啦,”安朵对搓双掌讨饶,“你喜欢等回来再给你做嘛。” “去画廊还是美院?”闲话家常的语气。 “万晟,这两天他躺在床上,连门都没出呢。”提起这个,樱唇孩子气地噘起。 胸中一痛,梦里情景历历在目,脱口而出:“他病了吗?” “没有,他朋友太紧张,强迫他卧床休息。 是司徒吧,黎珞疏的身体确实让人不放心:“好了好了,你赶紧走吧。”童妍打发式地挥手,埋头将碗里鸡汤喝尽。 “你没换衣服怎麽走?” “我也去吗?”安朵不设防的天真刺伤了童妍的眼睛。朵朵啊朵朵,你不明白我的用心吗?别再诱惑我了,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压抑萌动的感情? “当然喽,人家救了你一命,换作古代,可得以身相许呢。不过你没机会了,他是我的!哈哈。”安朵摆出樱木状,“哈”着“哈”着,严重饱和的自信心泄了气,“妍妍,第六感告诉我,他心里有别的女人。” “什么?”汗又冒了出来。 “就是感觉啦,可能她只是一个影子。我也不懂该怎么说。”安朵显得很烦恼。 童妍笑得苦涩,延漫至耳根,又僵僵地冻住了:“朵朵,我问个问题,你坦白回答我。” “什么问题这么认真?”安朵饭桌对面坐下。 “你喜欢他,和他是思飏总裁有关吗?”童妍没绕弯子,开诚布公。 “呵呵,”她干咳,讪笑道,“你知道啦...其实我不是故意瞒你的,情报有误,我也被蒙在鼓里。直到那天商场外,我看到思飏副总裁和珞疏在一起,而且状似亲密。我就跟踪他们...妍妍,你相信我,虽然我有点爱慕虚荣,可我认真考虑过,即便黎珞疏是个穷得叮当响的画家,我也会喜欢他的!” 家财、地位,这些魅力男士的必须品,在黎珞疏身上,不过锦上添花,可有可无。比起安朵,童妍领会地太晚,投入地太迟,所以放弃,是她不得不接受的命运。盯着桌面,她微撇嘴角,验证完毕,输给安朵,她也能输得安心。 “朵朵,答应我,无论如何,不要伤害他。” 童妍郑重嘱托。 惊异于突兀的慎重,安朵也以向神父宣誓的严肃回答:“我永远不会伤害他。” 第十二章 无处遁逃 黎珞疏揉揉闷胀的太阳穴,低咳着翻身,闭眼摸索床头,杯里蒸馏水已然空了。他步履虚浮下了床,一阵预料中的晕眩迫使他扶住墙才能勉强支撑。 这副破身体还真是不中用,嘴边歪起自嘲的笑。锡林挟持医生的事件闹得满城皆知,童妍被树立成仁心仁术的典型,而他,俨然化身新一代文武双全的英雄。英雄不英雄的问题他没兴趣纠缠,他心知肚明,之所以“舍己救人”绝非出于崇高目的,仅仅是一点私心,是身体的自然反应,仅仅是想保护那个女子,那个在每晚梦境中都有不同面孔的女子。 “珞疏?你怎么起来了?赶紧回去躺着!”安朵一开门,便看到黎珞疏摇摇欲倒,吓得她扔掉保温壶上前搀扶。 “我没事,躺了好久想下床走走。” 黎珞疏拂绝了安朵的好意。那天,司徒五花大绑押他回家,他就持续低烧,头疼得什么都咽不下。司徒如临大敌,把他当犯人一样关着,罔顾他极力反对请了个菲佣,二十四小时待命伺候。好不容易熬到司徒出差,黎珞疏结算工钱送走了菲佣,以为能偷得两日清静,没料到,还有候补。 “不行~~司徒交待过,你不听话就送你去医院哦,又不是孩子,不要任性嘛~~”安朵软硬兼施、连哄带骗。 黎珞疏张口预辩,却见童妍一袭婉青套裙,婷婷立在走廊上,不疏远也不亲近,仿佛凝碧了的溪水,眼里脉脉流动着从未言表的担忧,一直流到他久旱干涸的内心深处。 他乖乖的,任由安朵牵回床上,盖好被子,视线片刻不离开童妍。 “你们聊聊,我去盛汤,不然该凉了。” “我帮你!”童妍不假思索选择逃避。 “不用啦!你就帮我好好陪着他吧!” 童妍挨着床沿坐下,背对黎珞疏。沙漏挂钟淅淅簌簌,独处光阴分秒倒数,生命向他们取走相悦的沙粒,将它们混入陌路的沙瓶里。 “你的身体还好吗?”对他,再也提不起冷漠。 “不要紧,是他们小题大做了。”他的声音有月光的味道。 骗人!阴晕下脸色明明那么糟,瘦削身形明明风吹即倒,还睁着眼睛编些安慰人的瞎话。 “热乎乎香喷喷的大补汤来喽~~” 童妍让位与安朵,残忍地逼自己正视安朵是如何细致吹凉,再一汤匙一汤匙娇嗔地喂他。黎珞疏用眼神向童妍求助,可她光笑,似笑非笑的笑,隐隐透着凄凉。 “够了?”安朵惋惜剩下那大半碗心血。 “嗯。”黎珞疏心不在焉擦拭唇角。 “不合胃口?吃这么少怎么成?菲佣走了也没人准备晚饭...对了妍妍,叫罗渐一起过来,我们四人找家馆子点几样菜好吗?”安朵对上回四手连弹出师未捷始终耿耿于怀。 “你可以吗?”童妍扫一眼窗外,预告台风近日登陆,夜里全市大范围降温。 黎珞疏垂下睫毛算作回答。 半小时后,喇叭响了。罗渐实践了自己的“向日葵宣言”:童妍在哪里,他就去哪里。 接连多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黎珞疏神色平常,反倒安朵,开心得跟放出笼的小鸟似的。托童妍和罗渐的福,她和黎珞疏才有了这个不像约会的约会。 童妍摘下衣架上的风衣,默不作声披到黎珞疏肩上。温暖自后背灌注全身,他惊异地转头,大厅空空荡荡,正前方童妍背影被风掠过,裙角曼舞,酷若梦境。 自觉扣开副驾驶门,童妍两手交叠放置大腿,低着头,腹腔规律起伏。罗渐看她一眼,她没有回应,后视镜里黎珞疏狭长睫线在清俊脸庞竖起防御,姿势惊人地相似。 安朵留意到他的外套,纳闷临出门分明穿着薄衫,本想随口问问,稍微回忆,最后一个走出房间的人好像是童妍,右眼皮登时猛地一跳,蓦然失语。 这顿晚餐吃得和气,童妍却在这和气的低压中感到窒息,她的视线,老是趁意志力疏忽之际,飞到对角的黎珞疏身上,然后,再被复苏的意志力强行拉回,反反复复,连佳肴都索然无味。 “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拿车。”罗渐坚持付了账,并履行有车一族应尽的义务,把宾客挨个送回家。 身影没入地下停车场,安朵看看时间:“附近有家自助蛋糕店,听同事介绍口味很正点,我去买一些。”说完也离开了。 中间的位子闲置出来,黎珞疏完全暴露在自己的余光里。童妍下意识再往左边挪一点,手握成碗,下巴仰得高高的。今晚的风,吹在身上是寒的,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被风摇撼的夜色,仿佛酝酿着什么一触即发的惊变。心跳颤抖起来,偌大的天地,竟让她有种无处藏身,无处遁逃的恐惧。 几乎不到半秒,她感觉自己让人拖着,逃命似地向远方奔去,脚步越迈越大,手臂也使劲地挥动起来,占据视线的是黎珞疏的白色外套,在风中猎猎地鼓动,像一面昭示自由的旗帜。浑身上下,唯一清醒的便是右手,掌心传来的温度提醒童妍,黎珞疏正引领她,他们像一对私奔的小情人,拼命挣脱既定的命运,他们,正以拥抱的姿势迎接这场巨变。 那刻,害怕在急促的呼吸中荡然无存,童妍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她泄愤似的加快频率,她只愿,能永永远远地奔跑下去,一直跑到没有安朵,没有罗渐的地方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狂涌的气流停止了。她随着黎珞疏跑进中央公园的树林,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喘气:“为,为什么。”她想问好多为什么,为什么带她来这里,为什么一再挑逗她,为什么救她,为什么总拿那样的眼神看她,但那些都被粗重的鼻息切断了,她甚至,没有多余的精力观察黎珞疏现在的表情。 黎珞疏背靠大树,出气绵长进气痛短。他的脸,一半隐于树影,一半染上月晕,影绰着青白,让人有冲动扑上前死死抱住他,仿佛晚了,他就幻化消散了。 风渐大,卷来海洋彼岸的湿气。长发纠缠着飘飞,童妍无心梳理,她以等待审判的姿态等待黎珞疏开口。 “你喜欢这样的风吗?”等了好久,他没头没脑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 这话很耳熟,他问过自己吧,当时她回答喜欢南风。南风,包括台风。 黎珞疏轻笑:“我认为,你一定喜欢徐徐的风,而不喜欢带有摧毁力量的暴风,所以,你才选择罗渐的吧。” 童妍像做错事的孩子,头低到前襟,尽管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羞愧。 “妍妍,我只要你一句答案。”他不曾移动步子,他的声音袅袅弥开,他的笑,蛊惑邪魅,却疼到骨子里,“你,像喜欢南风一样喜欢我吗?”一滴泪,倏地落入泥土,他竟然,不敢乞求更明确的答案。 “我喜欢你,像南风那样喜欢,可能,比喜欢南风还要喜欢,但是,我不能喜欢你...”讲到后面,声音哽咽。 “是,吗?”黎珞疏笑得凄静。不能,世界上再不能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唯独这个女子,他不能喜欢,唯独这个男子,她不能喜欢。不甘,他真的好不甘! 黎珞疏走过去,拥抱童妍,温柔地,留恋地,箍紧地。童妍回拥他,他的身上,有油彩的味道,有风之恋,有作为女子的理想,有毕生都不会再邂逅的怦然心动。这些东西,霸道又温柔地包围她,她贪恋地把头埋进他衣领。泪,不知不觉,晕开一层云墨。 “三天后,我会在天岸山等你,如果你不来,我就彻底放弃。”黎珞疏怜爱地捋捋她乱了的发,他大可以动用所有势力夺得童妍,但他希望交由童妍裁决。天岸山,是他跟老天相搏的最后机会。 童妍竦地抽身。和黎珞疏在一起,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和黎珞疏在一起,安朵、罗渐要怎么办?无数障碍横亘,她颤抖着,再没勇气凝视黎珞疏的眉眼。酝酿半天,也成不了半句妥贴的回答,只好在他悲怆的眼神中落荒而逃。 安朵和罗渐并肩坐在石阶上。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安朵探试道。 “很早。”罗渐摸摸鞋尖,上面沾着一根野草,“你呢?”他叹口气。 “刚刚,不,应该也是‘很早’。” 安朵一向号称第六感超过前五感总和。每次当面提及童妍,黎珞疏神情微妙变化藏也藏不住,她就心生疑惑。加上人质事件,她看得一清二楚,童妍跌坐在地,浑身是天蹋下来的绝望。这些明显的迹象,都被她却以“绝对不可能”的理由刻意忽略了,可如今,铁证如山,她不得不承认,她十年的好友和她爱的男人暗渡陈仓,不得不硬着头皮面对窘境。 罗渐不说话了,他觉得自己和安朵真是两只同病相怜的雀鸟,而风,也带着伤口撒盐的无情,一阵冷过一阵。 *************************************************** 童妍心神不定浏览dxy网站,鼠标上下拉动,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今晚安朵出奇地安静,刚路过她房间,电脑屏幕闪烁,头像跳跃,她双手围膝蜷进沙发椅,背影呆呆的。童妍本欲推门,黎珞疏的表白自压抑天花板上空传来,她突然感到可耻,对安朵不容宽恕的犯罪感。这种犯罪感令她备受煎熬,一秒钟也呆不下去,收回扣起的手指,匆匆返回房间。 锡林医院的工作人员发现一个奇怪现象,素来以冷静果敢著称的童医生错漏百出:问她4床病人的情况,她回答14床的;上楼却进了下降的电梯;吃饭魂不守舍,把蒜头当成马铃薯;这不,她又整日整日抱着手臂“罚站”窗前了。 三日期限转眼就到了。他现在天岸吗?去...还是不去? “小童,这个月的用药清单给我看看。”院长听闻童妍的异常表现,特地过来关心询问,一进门,看到的就是此副景象。 童妍慌里慌张,乱糟糟翻了一阵。 “这个没事上月的报表,”年轻时代锐利的眼神被岁月磨成慈蔼,“小童,发生什么事,能跟我说说吗?” 张院长是童妍崇拜的偶像,敬重的长辈,他亲切地鼓励她,她想倾诉,一时之间却不知从何说起。认识黎珞疏短短一个月,竟像认识了一辈子那么久。一辈子,哪能轻易讲完? “院长,”童妍花了些功夫组织词汇,“一个女孩爱上一个男孩,可她已经有值得考虑的男友了。关键的是,她最好的朋友也爱那个男孩,比女孩更加炽热地爱。女孩怎么做才好?怎么做才能不伤害每一个人?” 院长释然地笑了笑,慢腾腾站起,深表理解地拍拍童妍肩膀:“等你活到我这岁数,就会知道,人生其实没那么复杂,生就是生,死就是死,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如果说,遗憾是必然的,我们所需要考虑的,不过是将遗憾降至最低。你想过,怎样才能把遗憾降至最低吗?” 童妍困惑地摇头。 院长沟壑纵横的手掌覆上童妍的眼:“无需瞻顾左右,闭上眼睛,打开心灵,让你的心帮你做决定。” 世界漆乌漆乌,风扇掀睫毛,摩挲不安份的眼珠。身体轻功般点在水面上,童妍屏息行进,如履薄冰。只有她一个人,孤独无依。这时,拂来一缕熟悉气息,紧接着,一只略带凉意的手握住了她的,她不加迟疑,反手,十指锁扣。一颗流星拖着长长彗尾划过天际,瞬间亮光中,她看清他的脸,出尘脱俗,风华绝代。四周一片黑暗,摸不到前路,回不了来途,唯有他的笑,盛放金莲,寸寸铺开。那刻,花开的声音何其动听,她甚至有种错觉,这,就是幸福的形状。 童妍睁开眼,世界变成水雾沂蒙。她迅速遮掩面颊,还是迟了一步。两行清泪,溢出挤压的眼眶,顺着指缝湿润了玉腕。 下班後,童妍赴了罗渐的约。她企图借助外部力量控制脱了缰的情感,尽管食不知味,尽管坐立难安。 罗渐似乎很有兴致,从医院的事情说到东舟的近况,一个人表演单口相声。童妍时不时附和两句,努力不去关注外头越来越紧的台风。 “你说这alos真是怪人哪,我起草了份文件传真给他,商量打理他流失国外以及成名前的作品,他回了张纸,就两字:不行!丝毫转寰的余地都不留。” 听到“alos”,童妍的耳朵自动竖了起来。 挑起一片鱼肚,蘸蘸生抽,罗渐继续说道:“要不是看在名气的份上,我真不愿意和他打交道。他的思维非常人可以理解。自以为是清高傲慢,还随处都是碰不得的尾巴,谁踩了立马和谁翻脸,完全不懂接人待物的礼数。他以为他是名画家是公子哥就了不起啊,别人就活该对他低声下气啊。什么人嘛!换成别人我早...” “够了!”那些话仿佛句句指向童妍,她“啪”地摔下茶盏,包厢内顿时死寂。过了三秒,童妍发觉自己的失态,勉强咽了怒气,压低声音:“你这么说人家,未免太刻薄了。” 剑眉平放,罗渐撩了筷子,意味深长地看着童妍,看得她满腹心思无所藏匿。 “妍妍,”他清清嗓子,“我约你出来,有一件事情想告诉你。”到了此刻,童妍方正眼瞧他。瞳湖若止水,未带半分诱惑,仍不失逼他陷落的力量。罗渐撇开视线,拽着西裤,表面上佯装洒脱:“我认真权衡过了,我想,你并非适合我的女子。” 瞪圆双目,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罗渐找了个惬意的位置,向后靠去:“你不相信吧,拒绝我整整两年我都不肯放弃,如今却主动提出...妍妍,你很好,但你是个美丽却不真实的梦,我不想再浪费时间了。对不起,因为我的任性让你烦恼。我们好歹牵过一次手,说‘分手’应该算合理...所以,妍妍,我们分手吧,回到开始,做同事,做朋友,那才是属于我们的位置。” 直到现在童妍还清楚记得,两年前初次见面,他眼中放出的光。他是唯一一个,没有被冷淡吓跑的男人,相反的,更义无反顾地炽烈地追求,像他们形容的,“鬼迷心窍”、“吃了秤砣铁了心”。有时连童妍自己都怀疑,那么一个优秀男子,为什么放着众多投怀送抱的女子不要,偏偏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其实好多次,她几乎举手投降,今天,她也是抱定接受他的决心来到这里。可他居然说要放弃? 最可怕的是,他说放弃,自己除了震惊,却没有一点难过。 “我知道了,”童妍阖上眼,待她再次与罗渐对望时,已是一净解脱的清明,“按你的要求,我们做同事,做朋友。”回想种种,难免心酸,她不多留,提起包,轻轻拉过门离开。 冰恋香味袅袅飘散在门外,罗渐躺平,榻榻米冰得碜人。 刚才关于alos的一番评论,是他预先写好反复练习的。那着叫“投石问路”,目的就是试探童妍对他的感情到了何种地步。结果,童妍的反映超乎自己预料,所谓“同舟共济”、“同仇敌忾”也不过尔尔。 他把胳膊搁在额上,遮去半边脸,坚毅唇线划出苦奈弧度。 爱她,就让她走,这个道理我懂。可真正做起来,很难。妍妍,如果我让你难堪,请原谅我的自私。既然我没有福气陪你到老,至少,做第一个先开口告别的人,你或许还能保有零星对我的记忆... 第十三章 借爱为名 今年第一号台风临近登陆,忽然90度急转去了印度。残余劲风刮过大街,衣裙贴在身上,曲线毕露。 童妍逆风踟蹰,心就像此时的马路,空旷地听得见回音。 选择罗渐,等同于选择衣食无忧的安逸生活,晴天雨天酷暑寒冬一律体贴周到关怀备至;选择黎珞疏,等同于选择云霄飞车的危险刺激,幸福疼痛火热寂寞永远茹人饮水冷暖自知。选择黎珞疏,意味着背弃朋友,从此踏上一条看不到前景的路,光是想想,便止不住恐惧叹息。 左右掂量,独独忽略最关键的一点。不管有没有勇气飞蛾扑火,她这只飞蛾,已经深深深深爱上了那团冰火... 天色渐晚,天岸山的约会,她终于错失了。可是,她还想去看看那座见证他们短暂交汇的青山。 “小姐,今天这里不开放,如果登山请等明天再来吧。”公告牌后面走出工作人员,善意阻止了童妍。 依言转身,是啊,响应台风警报各景点都做好了防范措施,那他把地点改哪儿了?怎么没通知自己? 先拨他的手机,甜美不带感情的女声:“对不起,您拨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候再拨。sorry……” 再拨别墅,电话答录无人接听。 强烈的不祥之袭涌上心头,莫非...童妍触电般回头,乌云绕着高耸的天岸,莫非... “你确定山上没有人吗?!”童妍一把拖住返回保安亭的工作人员,血液冲到脑门,眼皮狂跳。 “当然!两天前我们就清场了。再说,这种鬼天气谁不怕死跑来登山啊。” “您好好想想,今天早上真的没人来过吗?拜托您好好想想,拜托~~~”童妍急得快哭出来了。 “嗯...除非他早上五点前来的,那时恰好换班。” “对...对!一定是那样的,一定是!让我进去,让我找找!” “小姐,你要找谁?缆车、通讯等电源通通掐断了,上面一个人都没有,很危险的。”边好言相劝,边高声呼来其他工作人员。几个大汉齐齐拦着童妍,站成一堵严密的人墙,任童妍钻挤拉求都不能突围。 一阵风配合地呼啸而过,公告牌掀翻在地,大树抖动粗干,连远山都禁受不住似的摇晃。担心、害怕、悔恨,还有许多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受,山洪爆发喷涌而出: “求求你们!让我上去,我的爱人在上面!!” 在她的苦苦哀告下,大家动了恻隐之心:“好吧,你沿山脚往上,我们派两个人从山顶往下...小姐,祝你好运!” 像得了特赦令,童妍赶不及说谢谢,直接以百米赛跑的速度拔腿飞奔。其实她也说不准黎珞疏到底在不在山上,如果在,又在哪个角落。但凭一种默契,她知道黎珞疏还在等着她,虽然没声明不见不散,依他的性子,一定会默默等着她! 天岸,5岁起就攀爬的山,也有不为自己熟悉的模样:草木阴森,人烟渺渺,静得恐怖,冷得恐怖,空气稀薄,越到高处呼吸越困难。 珞疏,坚持住,我来了,你可不能有事啊!分不出是喘气还是抽泣,鼻腔发出的古怪声就这么伴随自己跑到了发射塔。 过半的路程尽了,还是不见黎珞疏的影子。童妍,着急会坏事,保持冷静,保持冷静!想想他会在哪里。童妍拍按胸口,反反复复心理暗示,可心律仍无法平复。一想到他可能遭遇危险,童妍便觉得自己被闪电劈中,身体快分崩离析了。 突如其来的小鸟从童妍眼前飞过,惊鸿一瞥的姿态点醒混乱中人:杜鹃!是那里! 月光掌灯,靠模糊记性,童妍磕磕碰碰爬上了陡崖。矮树下,倚坐着一抹身影,淡淡侧脸,如烟似雾。意念一转,她想起那晚在树林,逃了好远,回过头,看到黎珞疏仍乏乏地靠在树上,就像今天,孤单身影几乎和黑木融为一体。偌大的林子,只有他一个人,浩瀚的天地,只有他一个人,猛然意识到,不管逃到天涯海角,都逃不了因他而起的风,都骗不了因他而动的心。那一瞬,积欠的泪水终于流泻下来。原来,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与他一起,而是不能共他一生;原来,爱,和风细雨之间,已镌刻骨髓、扎根桑田。 黎珞疏也不晓得自己究竟坐了多久,从天蒙蒙亮到浑沌黑暗。他的身体,僵冷的不像自己的,仿佛一具不会笑不会思考的躯壳,灵魂都舍自己而去,空落得只剩下一道说不清的感受,有悲哀,有苍凉,有无奈,化作轻雾飘啊荡啊。湿气随风钻入关节每一处空隙,密集敲打,腿叫嚣着刺痛,冷汗结成冰,却喊不出声。天低沉得直迫下来,铺天盖地的重量压在胸口,令本不强壮的心脏雪上加霜,喘不过气,依旧喊不出声。这些巨疼加起来也比不上童妍失约带给他的疼。结果是早早预见到的,是早早做好思想准备的,可为什么,还是这么疼? 她不会来了,心里有个恶魔嘲笑他。她不会来了,明明知道,却固执地不愿离开。或许再没力气挪动一下身体,或许仍隐约抱持希望,总之,他还是等着,眨眼的速度都减缓,眼前金光点点,他还是等着。 踩在松软草地上,童妍的心也软了一大片。她蹑手蹑脚朝树下靠近,仿若担心惊扰了仙人。黎珞疏听到愈来愈近的响动,相异于风动,他偏过头,脏污的圆头皮鞋,嫩藕一样的腿,得体的中裙,狼狈的脸和发——童妍,童妍...这是,梦吗?如果是,我宁可长睡不醒。 童妍单膝跪倒,想唤他,但他消瘦的虚幻,吹一口气似乎便要融化,想碰碰他,手伸到半空又颤悠悠缩回。他对她绽开了一个凄楚绝伦的笑,那个笑看在眼里,变为一根根钢针扎在心里。他的难受,她感同身受。 麻木胸膛撞进什么东西,柔柔的,绵绵的。一股暖流从胸口慢慢辐射,活络了四肢。黎珞疏不可置信地抱住怀里的人,凉丝丝的下巴在她发际厮磨。是她,真的是她,她来了,最终还是来了。 童妍恨不得把全部体温过渡给那个人,他很冷,虽然不发抖不打颤,可他像没有生命的冰块那样冷。医学角度看,这是一个人所能承受的临界温度。 “你是傻瓜吗?要是我忘了、找不到了、退缩了,你打算怎么办?”等到天明,等到休克,等到死吗?“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死了,我该怎么办?”手臂收紧收紧再收紧,滚滚热泪烫下烙印,先前喋喋不休的埋怨碎成呢喃,童妍泣不成声:“珞疏,珞疏,珞疏……”末日一般将他拥容进自己小小的环抱,一个“爱”字哽在喉咙,似有千斤重,却不够描述,远远不够。 黎珞疏反过来宽慰童妍:“我没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享受甜蜜的唠叨,享受童妍小猫咪一样的揉蹭:“妍妍,谢谢你...”谢谢你没有将我抛弃,谢谢你肯爱我。穹幕渐开,风也停止了咆哮。他们的泪水交融成幸福的小渠,淌着,欢笑着,潺潺倾涓。 *************************************************** “还冷吗?腿会不会痛?”嘱托司机关掉冷气,徒劳地想找件大衣把他里外裹一圈,才发现现在是夏季。 黎珞疏不说二话,任凭童妍忙乱折腾。从搀扶他下山起,他的脸上始终挂着 一丝满足的笑,笑得童妍更沦陷到底。 “去杨桥公寓。”临发动,黎珞疏闭着眼交待了一句。 “先送你回万晟好不好?”童妍搂着伏于肩头的人,轻声询问。 “送女士回家是男士应尽的义务,你就别和我抢了。”他没睁眼,找了个不磕的骨头继续靠着。童妍偷偷吐舌头,看来要增肥了。 “妍妍,多吃点东西,看着挺匀称,怎么这么瘦。”黎珞疏的话让她粉色小脸一下子烧成红铁。有一种窃喜,放下身段被人关心爱护是如此美妙的事情啊。按安朵的语言,这叫“暗爽”。 安朵... 童妍侧头,黎珞疏浓而翘的长睫在窗外忽明忽暗灯火下生动扑扇,白瓷般无暇的眼壁投下了漂亮帘影。他呼出气,游到童妍脖颈,还是冷冷的。另一只手也围过去,掌心贴着他的胳膊,他舒服地向内凑了凑。 朵朵,对不起,为了我们俩的友谊,我什么都可以放,唯独这个人,舍不得,放不掉。 黎珞疏浅浅入睡,滴水未进又吹了一天风,想必不适到了极点。拿脚点点驾驶座:“师傅,先去万晟。”司机深表理解地笑笑:“只羡鸳鸯不羡仙。” 只羡鸳鸯不羡仙。一个可称之为人生理想的短语。珞疏,我的心情就像踩在峭崖畔的七色云彩,兴奋又忐忑。眼前展开画卷,鱼水承欢、比翼双飞。当我抱着你,画面突然生动起来,水若藻萍,触手便能摸到洁白的羽翼。当我抱着你,我离梦想那么近,那么近... 别墅前有人影晃动,焦躁地踱着步子,烟头昏闪。车刚靠近,他便掐了烟跑过来,趴在车门使劲张望。童妍看到他,两人俱是一愣。司徒,和当初见面时一样,对其他女人“性感”的眼神,总是赤裸裸敌视童妍,让童妍产生丑媳妇见公婆的窘蹙。审视自己和黎珞疏的暧昧动作,童妍先无端心虚起来。 “嗯...妍妍,你怎么没回家?” 黎珞疏搓着眼坐起,可爱地嗫嚅,童妍忍不住想捏捏他染着绯色红晕的脸,“司徒,你也来了?” “你个欠扁的男人!手机不通家门反锁,公司画廊美院没人见着你的踪影。又跑哪里疯去了?一天不叫我担心你就难过对吧!”恶狠狠瞪着黎珞疏,余光顺便杀伤童妍。 “我采风去了。”他狡黠地冲童妍眨眼,童妍默契颔首,“我累了,有话明天再说吧。”他拱起上半身钻出车门,童妍连忙搀扶,有双手,利落地递了上去。司徒小心地近乎唯诺,仿佛黎珞疏是价值连城的易碎水晶,方才得理不饶人的架势荡然无存。童妍叹为观止,“刀子嘴豆腐心”,他演绎地淋漓尽致。以前单知道“物以类聚”,未料及互补才是上佳组合。 “我自己进去就行了,你开车过来的吧,麻烦你,帮我送送妍妍。” “我等你睡了再走!”童妍抢到门前,别又像上回发烧,我得守在这里。 妍妍?唉~~该来的挡都挡不住。既然如此,有必要和她好好谈谈:“少废话!给我躺到床上去!你最好祈祷自己不生病,否则我绝对把你绑到医院去!” 威胁完毕,他笑盈盈举张右臂:“童小姐,请!” 弯成月牙的眉眼隐藏杀机,童妍若无其事推了一把黎珞疏:“好好休息,明天再来看你,晚安!” 门带上,过了一会儿,二楼卧室亮了。童妍吐出郁积的心疼,暂时可以放心了:“司徒先生,记得你说不喜欢拐弯抹角,我也是,所以,请指教。” “童小姐倒爽快,那我就不客气了。丑话说在前头,你们相爱,我一万个不同意。不过我知道,阻止你们没多大可能了,但作为珞疏的朋友,我觉得有权力向你讨一个态度。你爱他吗?有多爱?爱他的人还是爱他的身价?” “既然是珞疏的朋友,就该相信他的判断力,他会容许一个爱他身价的女子留在身吗?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或许习惯了黎珞疏的咄咄逼人,面对司徒,童妍毫无怯色:“至于爱的程度,你希望我回答什么?爱他胜过爱自己的生命吗?老实讲,今天以前,我也无法衡量,甚至现在,我依旧不能笃定。唯一确认的是,”她换口气,心平气和却坚定无比地凝视司徒的眼睛:“我想陪他走下去,不管阳光大道还是独木桥,不管他是怎样的人,我都希望陪在他身边的人是我。我爱他,总有一天将胜过爱自己的生命,我想我会做到的。” 毕竟久经沙场的将帅,司徒迅速收回怔愣,幸灾乐祸地挑眉:“那你的朋友安朵小姐呢?还有你的前男友,东舟的老板,你预备怎么处置?” “我和罗渐已经说清楚了,安朵她...” “安朵是我的事,和妍妍无关。”黎珞疏微怒的声音插进他们之间的交锋,拽童妍到身侧,“司徒,你有想法可以和我谈,妍妍现在是我女朋友,请你尊重她。” 司徒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愤愤然甩手:“好心当成驴肝肺!” 本来稍稍回复血色的唇,紧抿之下又惨白起来。童妍感谢黎珞疏的维护,却更忧虑他强撑精神维护自己。 “珞疏,”童妍托住他的肘,暗暗借他一把力气,“司徒也是出于关心。” “嗯...”又摆出没有表情的表情了。 “哈,我得开始努力了,努力让司徒喜欢我。”童妍体谅地圈着黎珞疏的腰。他的腰,细细的,软软的,轻易就抱了个满怀。原来衬衫西装下的他如此瘦骨嶙峋,童妍抱着抱着,心酸得无以复加。其实她很委屈,到底哪里惹恼了司徒,为什么他总恶言相向呢?但她知道黎珞疏承受的比她多得多,那些重量是她无法想像的,她没有资格,在这个男子面前表现出委屈。 “困了吧?走,我送你。” “我又不是小朋友,自己能回去。你呀,乖乖休息,别让我惦念。” 她嗅着好闻的气味,不想这么快说再见,可理性提醒她,现在不是缠绵的时候。 惦记,被人惦记是什么感觉?穿过童妍的黑发,黎珞疏仰望高蓝的天。弦月静静将洗炼过的月华薄纱一般浇泄到两人身上,为故事拉开了悲喜未卜的崭新序幕。 “怎么这么晚回来?”接近午夜两点,屋里灯火都灭了,童妍畏首畏尾潜回房间,过道冷不防传出安朵的声音了,把她狠狠吓了一跳。 “朵朵,呵呵,你还没睡啊。”惊吓之后是掩饰意谓浓重的傻笑。 安朵端着杯子,满屋子都是咖啡香。她和童妍面对面站着,一个绷着身体,一个懒懒靠着墙。这样的安朵是陌生的,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可一双媚眼却散射石头的冷光,令童妍不寒而颤。 “医院加班吗?”安朵给童妍找了个台阶。 “嗯?嗯!加班,加班。”童妍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卑劣最厚颜无耻的人。 “那你快去睡吧。”安朵收起稍息的右腿,跨回房间,桃木门从里头合上。 童妍手心透一层冷汗,理性良知的自我鞭挞她的欺骗和背叛:“童妍啊童妍,你怎么可以只顾一己私欲?你拥抱黎珞疏的时候把将良心置于何地?”欲望沸腾的本我又申张相爱的自由和权力:“爱情是平等的,我为什么要让?我跟我爱的人在一起难道有错吗?”好像在油锅里翻来翻去地煎,矛盾煎熬快把她逼疯了。 驮背走到床沿,手机快没电了,信号灯还苟延残喘地闪着。傍晚她打电话去医院,今天根本没有加班。童妍是从来不骗自己的,能让她撒谎的原因又有几个呢?安朵灌下整杯咖啡,咧出比哭还难看的笑: “玛琪雅朵,好苦呐...” 第十四章 缘结缘灭 清晨,第一抹白光笼进卧房,台钟指向五点半,距闹铃还差一个钟头。昨日身心俱疲,却辗转难眠,迷迷糊糊不停做梦,梦到黎珞疏身影,梦到安朵扇自己耳光,在梦里,忽喜忽愁。 轻手轻脚下床,掀开帘子,溦雨拍泼暖阳,打在空调的遮篷上,发出沉闷音响,玉兰树叶子更见鲜绿,树根繁缀花瓣。在这样一个普通又不普通的夏日早晨,童妍迎来了20多年独身生活的终结。 携黎珞疏的手,没有小说里写到的,旁人一见便心知肚明的狂喜,有的只是,混杂了不安、羞惭的欢愉——不安,因为不懂如何表达爱意,无措和本陌生的人分享生命;羞惭,因为保全了自己的爱,牺牲了罗渐和安朵的感情,因为害怕伤害,所以伤害了他们——这种患得患失的情绪,就像今天的天气。 “小童?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值班医生很是惊讶,童妍从来掐着点上班,不迟到一分,也不早到一分。 “早来不好吗?你可以早点下班呀。”无颜面对安朵,童妍没继续睡回笼觉,而是避之不及地躲进了医院。 “小童,你是不是恋爱了?”边收拾东西边仔细打量,“容光焕发的。” “呵呵。”童妍摸摸脸,马上摸到热度,恋爱中人的喜悦果然藏不住啊! “噢!我明白了,”她背起包,神秘兮兮凑近,“罗医生可比你早到半小时哦~~” 罗渐从饮水房出来,和童妍打了个照面。他的下巴一夜之间长出青色胡茬,眼眶凹了下去,显得颓废邋遢,一点不复白皙书生的风采。 “师姐,我是有未完成的课题,跟童医生可不同~~童医生她,怕是坠入了另一条爱河吧,你胡说她会生气的。”插科打诨的语气逗得值班医生咯咯笑。 倒吸一口气,心钝钝地疼起来。俗话说让别人流泪,自己眼里就要流血。报应还真不爽。 “哈哈,你们年轻人的事我老人家就不掺和了。我得回去给孩子准备早餐,你们慢慢打情骂俏吧!” 四下恢复寂静,罗渐撑着肘,翻看病历簿。 “...妍妍,这样叫你可以吧。” “嗯。” “后来,你去见alos了?” “嗯。” “是吗...晚上约会时替我转告他,上个月的画款存进他户头了。” “嗯。” “这个师姐,生了孩子还糊里糊涂的,名字都没签。”他大笔一挥,“我走了,明天例行会议别忘了。” “嗯。” 皮鞋绕过脚边,朝走廊移去。 “罗渐!”童妍急切地叫住了他。 “嗯?”他把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 “...抱歉...” 他微滞,随即眨眨眼笑了:“妍妍,你毋需对我说抱歉,我们是朋友嘛!” 他笑的时候,嘴角习惯性歪向一边,一边的笑涡特别明显。眼睛亮晶晶的,露出雪白的牙齿,一如当年: “你好,我叫罗渐,希望能成为你的朋友!” 盯着他大步离开的背景,童妍无声地哭了。 罗渐,谢谢你,再见... *************************************************** “菜不合胃口吗?” “啊?没,很好吃。”童妍报赧道,第一次约会便公然开小差,实属过分,好在黎珞疏没留意。 精选块瘦肉,夹到童妍碗里:“什么都尝尝,营养才会均衡。” 心里暖洋洋的,光顾想心事,盘里他夹过来的东西堆成花花绿绿的小丘,就连汤,都细细拨了油腻。相较之下,自己这个女朋友严重失职,对面碗里的米饭几乎没怎么动。亡羊补牢地回敬了一大筷:“既然知道营养均衡的道理,还马虎进餐?”印象中每次看他吃饭,他总是蜻蜓点水意思意思,难怪一日一日不可抑制地消瘦下去。过去的便罢了,今天开始她得履行女友的责任,监督他料理身体。 “水果点的木瓜,据说对女孩子极好,呆会儿吃完你先走吧。”黎珞疏咽得很慢,童妍想到长颈鹿和兔子的笑话:长颈鹿有长长的脖子,食物慢慢通过咽喉,就能保留美味长久一些,他认真、享受的样子让童妍疼惜。 “有工作吗?” “我约了安朵,7点碰面,你还是回避比较好。” “安朵?!”万里晴空忽然阴沉,乌云聚拢,遮住了太阳。 黎珞疏微微前倾,抓住了童妍放在桌案上的手:“该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她了,否则你也不能安心。” 一语道破童妍走神的玄机。 “可是,一定要急得说吗?缓两天好不好?” “妍妍,缓期并无大多意义,被她发现岂不更糟?除非...你想两天后改变主意,放弃我。”他低头,眼里蒙上忧郁,这场相恋,他跟童妍一样患得患失。 “珞疏...”童妍找不出话来表明心迹,口头承诺朝不保夕、轻于鸿毛。 “开个玩笑,你别当真。”感觉她坚毅地反握自己的手,胸中憋闷稍为缓和,“天塌下来还有我呢,我会处理好的,相信我?” “让我留下!”童妍知道黎珞疏此番安排是不愿自己为难。坦白讲,她也没有把握。安朵就像三月天,喜怒无常,告知真相她会作何反应,童妍也不得推测。但越是艰难的情况,她越要和黎珞疏并肩。何况,爱是两个人的事,她凭什么立场置身事外? 黎珞疏默许:“答应我,由我来交待。” “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 “尽量婉转一些,不要说你在我跟她之间,爱上了我。” 安朵好强惯了,以这个当借口,打击自尊心不说,只能收到适得其反的效果。 安朵往珠唇扫上最后一道亮采,抬睫,镜中女子妖异夺魄。为了告别妆,她已经在镜子前坐了两个小时。所以,童妍看到的,是满室男人后脑勺砌起的安朵。 “珞疏,找我有事吗?咦,你也在啊。”瞥了童妍一眼,自顾自坐下,“小姐,红酒。” 黎珞疏拉拉僵站着的童妍,她别扭地坐下,坐在黎珞疏旁边。 “珞疏,采访总编很满意,可能要做后续,我们约个时间吧。”摇晃高脚杯,杯中透明液体给她的脸增加几许不真实的朦胧感。 “安朵...” “对了,我上次落了件衣服在你别墅,你帮我带过来吧。” “安朵...” “你不是说喜欢我家附近的排骨擀面吗?我们明天再去怎么样?”仿佛童妍是透明人,安朵无视她的存在,眼里只有黎珞疏一个人。 童妍坐不住了,冲动夺门而出,理智却把她钉牢在位置上。理智来自黎珞疏握紧的手,以及同甘共苦的约定。 “还有,你说想去青海,我去机场打听过,现在是淡季,买两张票能打4折,我请假陪你吧。” “安朵!!”黎珞疏忍无可忍地吼道,童妍吃了一惊,周遭的人纷纷朝这里侧目,杯子一晃,红酒洒出两滴,像玫瑰的眼泪。 “安朵,我不能接受你。” “为什么?”精致妆容被弃妇的无辜神色破坏殆尽,童妍咬唇撇过头,不忍再看。 “因为我不爱你,我爱的是童妍。”他举高桌下交错的手,那种梁祝式的决绝如无影灯,灼伤了安朵的眼睛。 “原来如此...”她愤怒又悲伤地笑了,“原来如此...”后一句是对童妍说的。 四年前相似的脸进入童妍脑海,也是将夜未夜的盛夏,另个人说“我爱她”的时候,艳丽脸蛋的愤怒和悲伤。换成贯穿少女年华的友伴,教童妍如何背过身去,乔装若无其事?! “好饿,叫点东西吧,我还没吃晚饭呢。”安朵似乎想通了,响指招来服务员,如此这般指点菜单。 童妍小鸡啄米讨好道:“我们吃了,你随便点。” 八菜两汤,安朵旁若无人大快朵颐,樱桃小嘴深不见底,菜、汤源源不断送进去,嚼都没嚼,“咕嘟”一声消灭了踪迹。童妍黎珞疏面面相觑,猜不出安朵葫芦里卖什么药。黎珞疏轻扬“没事”的微笑,安抚童妍的茫然。 没事,但愿吧... 停车场,童妍跟安朵一前一后站在劳斯莱斯车头,僵峙了一会儿,童妍主动朝后座走去。 “妍妍,”黎珞疏制止了她,“你坐前面。” “珞疏。”童妍低低哀求,弄得这么尴尬非她本意,特意叮嘱下,黎珞疏依然开诚布公说爱她,此刻他的举动无异于火上添油。 黎珞疏霸道地半推半拉,童妍重重摔在副驾驶座,在安朵怨恨的眼光中,如坐针毡。 宽敞的劳斯莱斯除三人外,其余间隙全让压抑的沉默塞满,就连人,拿x光一照,恐怕周身血管流淌的都是辗转心事。 车灯熄暗,安朵一如既往冲黎珞疏摆手:“路上小心。”转身前,她看了一眼童妍,“你上来,我有话跟你说。” “妍妍,我和你一起上去。”黎珞疏解开安全带。 “珞疏,你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是我和我朋友的事情。” “朵朵,”童妍追至安朵房间,差点绊跤。地板横七竖八大小箱子,一片狼藉,“朵朵,你这是干什么?” “搬家。“安朵锁上密码,层叠堆放。 “朵朵,”童妍拖住她,箱子的重量立刻分到她手上,“你要搬去哪里?”行李早收拾好了,她分明是做好离开的准备才赴约的,她一直都清楚,而童妍竟天真以为把她蒙在了鼓里。 “单位分了宿舍...反正,这里也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东西了。”她环顾卧房。 童妍懊急地哭丧着脸:“朵朵,我们谈谈好吗?”现在她们都需要冷静。 “谈?有什么可谈的?你当我傻瓜吗?被你挖了墙角还继续维持这虚伪廉价的友情?!” “朵朵,我不是故意的,你给我机会解释。”童妍退到卑微的角落。 “解释?解释你们无辜而高尚的爱情吗?”安朵步步紧逼,“童妍,我保证过,不会伤害黎珞疏,所以我今天这么对你,是你事先种下的果。我是言而有信的人,不像你,口口声声祝福,背地里却捅人一刀。” “朵朵,我不是故意的,真的。”童妍气自己笨嘴拙舌,翻来覆去,都是这句无济于事的辩解。 安朵甩手,愤然拎起箱子走到门外:“你知道黎珞疏对我来讲意谓着什么吗?你不知道。”打枪炮的语速悠悠放缓,眼中一闪而过的悲伤令童妍不敢直视:“这二十多年,我一直生活得像个骄傲的公主,黎珞疏的出现改变了一切。我利用工作之便再三接近他,他不搭理我,我就自说自话,只要呆在他身边什么都可以。我发现他是思飏总裁,借口保守秘密厚着脸皮要求他与我约会,我已经放掉所有自尊了,我变得都不像我了,可我得到的又是什么?童妍,为什么是你,偏偏是你?” 童妍捂住了唇,黎珞疏有一种天然的魅力,会吸引女性为他赴汤蹈火,自己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但她真的不知道安朵牺牲竟这么大。“挖墙角”,没错,站在安朵的立场,她何尝不是在挖墙角? “有补救的办法吗?告诉我,我一定会做的。”无权求她谅解,童妍唯一的筹码就是人的感情。她不信,最自然最无需经营的友谊,居然如此脆弱。 “补救?”安朵冷冷回头,眼睛里冰山耸矗,她一字一顿:“我要你把黎珞疏让给我,你同意吗?” “我...”童妍彻底词穷,她缓缓松手,咬牙闭眼,“我做不到。 听到努力呼吸的声音,苦笑的声音,门“砰”关闭的声音,死静的声音,玫瑰凋零的声音,心淌泪的声音。 睁开眼,两个人公寓,孤伶伶她一人,安朵不会站在这里叉腰作怪了,不会溜到她床上说悄悄话了,她不会再回来了。墙纸是一起挑的,地板是一起选的,花瓶是医院的新年礼物,电饭煲是杂志社的奖品。到处都是共同生活的痕迹,到处都是安朵的影子,甚至她的牙刷,还插在共用的杯筒里,可她却不会再回来了。记忆从敞开的窗户排山倒海席卷而入:初二,她俩踩脚踏车聊不着边际的八卦;初三,她帮自己赶跑死缠烂打的追求者;高一,她说“你天生读理科的料”;毕业那年,她在留言册中写到:“这张脸从小看到大,不可能忘记了吧,哈哈,我连照片都省了。”那么牢不可破的友情,一夕之间土崩瓦解了。 缘起缘灭,老天摊派的缘分是既定的,一段新缘起,一段旧缘灭,这就是相爱要付出代价。童妍贴着墙壁缓缓滑落,蜷腿,埋首膝间,长发垂覆胳膊,柔凉沉定,风也激不起半丝飘逸。 她的掌心,爱情线通达到底,沿途却错结横生。她早有预感,今生逃不开一场苦恋,选择即是命。 门突突锤响,童妍抬头,愣了愣,飞也似的爬起来,一把拉开门,几乎撞到来人的身上。 黎珞疏熄火停靠路口,过了很久,安朵推着行李箱气鼓鼓又失魂落魄地从他旁边疾行,那么张扬的劳斯莱斯房车都视若无睹。他隐隐猜到了什么,连忙冲到楼上狂按铃,边按边拍门。童妍充满期待地打开,看到黎珞疏满眼聚神都散了,接着,重新凝起委屈。 “妍……”话没说完,童妍已经一头扎进他怀里,刚才还干干净净的脸,泪水汹涌。 安慰的话哽在喉咙,黎珞疏拍拍童妍的背,被她撞压的胸口也泛起了疼痛: “妍妍,跟我回家吧。” 第十五章 喜伴忧降 “当初装修我没设计客房,你先睡我的房间,我睡工作室。”黎珞疏柔声交待,“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 “珞疏,还是我到书房去吧,我怕你不习惯。” “傻丫头,”童妍突然发现自己特别喜欢黎珞疏这样称呼,好像被覆进掌心的雏鸟,舒服地想打个哈欠,“这是我的家呀,而且工作室比卧室还大。你别有心理负担,早点休息。” 门把外头的光挤成条状,“啪嗒”一下断了。童妍躺在黎珞疏的床上,他的味道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浅淡的气味,熏得她两颊蒸红。 房如其人,这里简洁稳雅,细节处可见艺术家高超的品位和格调。可能是腿伤的关系,床并不松软,却坚实温馨。 裸足踩在羊毛地毯,那些毛终日吹空调,变得水草一样。脚底的沁酥中和了烧热,反正无法成眠,童妍踱着,想着。 黎珞疏为什么带自己回家,自己又为什么答应跟黎珞疏回家?答案逐渐清晰——寂寞,他看到了童妍身后空房子的寂寞,所以不忍心留她一人对抗漫漫长夜。安朵说得对,最不甘寂寞的童妍,偏偏选择了最寂寞的生活方式。她把内心的激情一层一层用冰铸炼,猛然,注定般,黎珞疏从天而降,轻轻一锤,那外壳便齐齐裂落了。 近来的泪水多得不像话,常常舌尖酸咸也浑然不觉。敞开心扉后的童妍,很难再重拾“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曾经。她走出房去,隔壁的门虚掩着,过了这么久,黎珞疏还背向童妍坐在画凳上。月光给他的身形镶上一道模糊的金边,愈发衬托出秀拔超群的轮廓和清冷孤绝的气质。此刻,他在想什么?对于安朵,他也会觉得愧疚吗?两颗寂寞的心,可以负负得正吗? 罗渐才是能带给女人幸福的男人,仅仅因为自己的执著,童妍放弃了更好的机会,放弃了一起长大的闺中密友。而我,除了留条门缝为她守侯,连一句肯定的誓言都无力付予。我的决定到底对还是错?若说有愧,也是对童妍的愧,若说有疚,也是对自己的疚。 “珞疏。”童妍怯怯唤一声,惊截了黎珞疏的思绪。回过头,她穿着拖至脚面的棉纺睡裙,赤足站在门口,眼神哀伤又疑惧,像极了童话故事里迷走森林的小公主。 “珞疏...”素手扯住他的衣领,前臂贴在他的胸襟,肩膀上下抖动。 “妍妍?” “告诉我,我们会幸福的,对不对?”眼珠溜溜周转,努力捕捉他面部的微妙变化,似乎忧虑的未来就藏在其中。 现在的童妍,和当初认识的她相去甚远。不谄媚,不依附,什么都可以揽在肩上的清高女子,钻进他的怀抱,惶惶乞求他的安慰。奇怪地,童妍薄薄的身体容进双臂,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我们会幸福的,我们会幸福地让人妒忌,一定。”他低下头,在童妍光滑的额漾上水印,波纹荡开,漫及眼窝,鼻梁,还有花瓣的唇。童妍过电般一阵颤怵,手不自觉揪紧他的衫衣,本能推拒。黎珞疏温和地试探、引导、缠绕,渐渐,一向视亲密为洁癖大忌的童妍飘飘乎世外仙境,云朵游弋、霞光朗照、芳草甘甜,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自制的声音在呐喊:“童妍,停下!再这样要出事的。”但她整个身体瘫了一般,情不自禁迎合他,任由他带领去陌生又奇妙的地方。 深入的关键时刻,黎珞疏果断中止,改亲吻为拥抱,童妍意犹未尽伏在他肩头,左胸感受自己的心跳,右胸感受他的心跳。 “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房。” 黎珞疏的珍惜令她动容,顺从地抬起脸,“你也别傻坐着,晚安。” *************************************************** 一夜酣眠,无梦无扰,晨起鸟叫欢畅,童妍惬意地伸个懒腰,心里郁闷一扫而光,愉悦娇美似新婚伊始。 下到厨房,餐桌整整齐齐摆着两份早点,黎珞疏正往玻璃杯里倒鲜奶,看到童妍,他展颜一笑:“早上好。” “早上好,”童妍拿五指梳理蓬蓬的头发,“这么早就起来了?” “你要去医院,这儿远,别迟到了。”他的脸色较先前好了许多,童妍深情的眼神跟随他一举一动,忽然觉得自己何其幸运,得一佳婿若此,三生无憾。 “平时,我都在路上随便买点豆浆之类的。”她走过去,挽着黎珞疏的胳膊,心疼地责备道,“你该再睡会儿的。” 他笑笑,没多解释:“坐吧。” 碟子里的东西色香味俱全,搭配也非常合理,原来他对自己疏於照顾,是偷懒呐。风一样的男子,谜一样的男子,谁能想到外表邪魅不羁的大画家竟藏着这么居家的一面?绘画、经营、烹饪,还有什么是他不会的?上帝真偏心,挥就了一个缺憾重重的世界,却缔造了一个近乎完美的艺术品。童妍不时偷眼瞟黎珞疏,边瞟边乐,广州话说“有情饮水饱”,她算切实体验了。 “妍妍。” “嗯?” “你要不要搬过来?我会尽快整理一间客房出来的。” “呃...”刀叉速度明显慢了,童妍嚼着蛋,权衡进退。黎珞疏倒也不给她压力,继续做他该做的事,没停下来期期艾艾等她答复。 “谢谢你的好意,我还是住公寓吧。你不用担心,我会慢慢习惯的。” 平日里童妍最看不起恋人之间如胶似膝,随时可以为对方去死,焰火绽放的热情。她崇尚的是“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细水长流的爱情。她和黎珞疏已过了轻狂冲动的年纪,应该为将来做长远的计划。何况,短短时间登堂入室,根深蒂固的自尊和廉耻也无法容许。 “是吗?那好。”黎珞疏简短表态后就不作声了。他没打算挽留或者问问原因吗?童妍有些失望,唉,恋爱中的女人总这样矛盾,于是也沉默下来。 一顿气愤融洽的早餐临近结束稍稍变了味。 “疏,你起来啦?”司徒夹着文件风风火火闯入客厅,对于黎珞疏正在进餐感到很奇怪。黎珞疏身体本就劳累不得,加上睡眠质量堪忧,早上通常要睡到9点以后。至于早点,旁人磨破嘴皮他照样能懒则懒。 不过让司徒大跌眼镜的还在后头,黎珞疏站起身,刚被他挡住的童妍进了司徒视线。 把文件往身后一藏:“她,她...你”司徒指指这个,指指那个,瞠目结舌。 童妍臊得想找地洞钻进去,黎珞疏神色依旧平静,司徒配有别墅钥匙,像今天这样措手不及突然袭击,黎珞疏早司空见惯了: “你别胡思乱想。” “好,我不胡思乱想,那请你解释一下吧。” “发生了点事,妍妍在这儿暂住一晚。司徒,我和妍妍在一起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如果是朋友,就别再妄图说服我。” “你的意思是,你铁了心,八头马都拉不回了对吧。” “司徒先生,”童妍斟酌着开了口,司徒严厉的目光立刻射了过来,无畏迎接,到了这份上,还惧怕什么呢?“我知道自己存在很多缺点,在你看来我不够资格得到珞疏的爱。没关系,我愿意接受你的监督和指正,我愿意付诸十二分的努力来回报。”她牢牢握住黎珞疏的左手,“因为坚持失去朋友,即便拥有对方也很难快乐吧,我不希望珞疏承受这些,我希望给他一份完整的爱情。你是他重要的朋友,我记得他手机里唯一的号码就是你的,如果你和他闹得不愉快,我将难辞其咎。”黎珞疏震惊地盯着她,她微微扬起安心的靥,转而正视司徒:“他不会说服软的话,那就由我来说:求你谅解他,求你成全我们。” “唉~~”良久,司徒认命地投降,是错觉吧,那刻两人背部分明生出了维纳斯和阿当斯的羽翼,莫非劫数也是天的旨意?“我怕了你们,爱怎样怎样吧!”童妍和黎珞疏相视一笑,心又贴近了几分。 “疏,我有事跟你商量。”司徒朝童妍使了个眼色,童妍知趣地欠身。 黎珞疏抓住她:“你直说吧,妍妍没必要回避。” “是公事,”末了强调一句,“思飏的事。” 童妍看出黎珞疏的犹豫,不想他为难:“今天开研究例会,时间差不多了,我先走,拜拜。” 移步沙发,黎珞疏惯性地抚着太阳穴:“什么事?” “这是公司的资产评估,请您过目。”谈起公事来,司徒恪守本分,不敢仗着私交逾越职位半寸,“我咨询过法律和财务顾问,他们的分析结果是,到时机执行我们的计划了。” 黎珞疏悚然一惊,倦怠地向后寻找支撑物,好不容易积攒的血色尽数消褪:“真快啊。” 司徒苦苦笑着:“过去,你可一直嫌这天姗姗来迟呢。” 哪里灌进冬风,大夏天里阵阵泛冷,规律跳动的心脏猝不及防被狠狠攥扭,毫无预兆的激痛撕碎呻吟:“唔...”身体蜷弓起来,冷汗瞬间爬据清秀高额。 “疏!”司徒吓得六神出窍,奔过去扶住他,迭促急问:“你怎么了?!” 黎珞疏缩在他肩头,捂着胸大口大口喘气,瘦弱的身子抖得像台风肆虐下的树枝,若失去司徒有力的扶持,早就滑落在地。 司徒心中大痛,伸手抱住他,红了眼眶:“你这又是何苦呢?”一动不动借他依靠,等磨人的痛苦消停,“疏,无论如何,你还有我,我会帮你的,绝对!” 黎珞疏在他碎碎念的保证中,乏力阖着双眼,再没声息。 *************************************************** “关于本月医德学习的主题,大家有什么看法?”张院长环顾在坐的各科室代表。如今社会普遍提倡加强医生的职业道德,锡林医院理所当然示范先行,“那由老朽抛砖引玉,‘关怀’是个挺好的角度,我们可以往这方面探讨探讨。” “院长,我提议‘临终关怀’。最后的日子病人选择医院或家里,身为主治医生都应掌一盏明灯,让病人克服恐惧心理,轻松安祥地离开。” “比起‘临终关怀’,‘重症关怀’可能更为迫切。出于稳定病人情绪的考虑,我们通常不会将病况和盘相告,但病人恰恰掌握了医生惯有的伎俩,老瞎猜自己得了重病,影响我们的治疗互动。” ………… 谁都想在一月一次的重要集会上一鸣惊人,得到院长的赏识和青睐,所以纷纷踊跃发言,讨论得热火朝天。童妍玩着手中的原子笔,一耳听,一耳神游,从头到尾没抬起头。才分开两个小时,她就开始思念黎珞疏,想他和司徒谈得怎样,有没遇上棘手的案子,想他在干什么,想他是否也在想她。大家针对严肃话题各抒己见,童妍时不时掩嘴偷乐。 “大家的意见都有道理,具体定哪一个,我要再考虑考虑。”院长翻阅会议记录,临终关怀和重症关怀不错,但略显老套缺乏新意,选这两个有些牵强。他不死心地又追问一遍,“还有谁要发言?” “我的看法是做‘人流关怀’。”众人收拾东西准备散会,静默的童妍突然出声,诧异地聚焦她。怪事,每次开会童医生总一副局外人的样子,有问才答,从不主动发表意见,更别提出风头了,这是怎么了? “‘人流关怀’?”院长兴奋地坐直,炯炯有神,“怎么说?” “现在各医院都存在类似现象,无论大型公立医院还是小型私立医院,负责堕胎的医生往往用有色眼镜看待病人,鄙夷胜过同情,这是很值得我们反省和改进的:首先,单纯手术本身来说,刮宫的痛苦不亚于开膛破肚;其次,有些医生认为他们的态度可以促使病人牢记教训,学会自重自爱,可大多数女孩儿走进医院大门,甚至知道她们怀孕的时候已经后悔不已了,冷面冷心非但起不到警戒效果,反而增添了心理创伤;再次,人流的对象是女性,尤其是年轻女性,相较于医务工作者救死扶伤的天职,人流是消灭生命的特殊手术。综上所述,我们应该把关注点放到‘人流关怀’。” 童妍握手叠放桌上,语速平缓行文流利,好像事前打好了腹稿。演说这几分钟,会场鸦雀无声,童妍俨然“喧宾夺主”,把会议变成她的个人秀,连位居正席的院长都沦为陪衬,耀眼光芒几乎冲破大门。前辈们个个半张着嘴,她面前除了一张会议流程表明明什么都没有,是偶尔失常还是无意暴露出隐藏的锋芒?如果是后者,那真是太可怕了! “啪啪啪啪啪”,院长率先鼓掌,会场掌声一片,稍待片刻,院长呷口茶,慢条斯理地总结:“所谓治疗,是医生和病人灵魂间的交流对接,而不仅仅是身体的关系。”大家都认真聆听,院长的话似乎有种春风化雨的魔力,令人由衷信服,“如果带着情绪或者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就有违医生的道义。这个题目很榜,本月医德学习就定它吧。小童,你按这个构架扩展一下,2万字左右,两周时间,可以吗?” “我尽力而为。” “好!散会。” “童医生,”小周捧着笔记本小跑追上,“我在后门都听到了,师姐你这么厉害,叫我们这些后辈怎么活啊~~”她垂头丧气。 “可不,我们做前辈的也危险哪。”几个住院医师笑着附和,“真出人意料,‘人流关怀’,亏你想得出来。” 童妍但笑不语,翘起的颧骨如欲放的花苞,她还在回味刚才院长那番振聋发聩的言说,不觉泄露了脸上的幸福。 “小童,你该不会是,恋爱了吧!”观察一阵,某位医生试探地开口。 “对对对,就觉得你最近春风得意的。你们大伙儿听听,听没听到冰山‘咔咔’融化的声音?”众人打趣道,“哪家的公子?快从实招来!是不是罗渐?” “当然不是我啦~~骑士另有其人。童妍,院长请你去办公室。”罗渐及时帮她解了围,她感激地冲他点点头,“快去吧,加油!” “小童来啦?坐。”张院长乐呵呵地招呼,“我非常满意你刚才的表现。” “谢谢。” “我跟你交个底,今年心外有个提任住院医师的名额,我打算举荐你。” 住院医师?童妍没远大的目标,高也好低也罢,穿上白大褂不都是医生吗? “你的业务水平有目共睹,加上这次的医德论文,足以服众了。从申报到审批大概一个月的时间,期间你要格外留神别出差错。” 一味推辞未免不识抬举,童妍“嗯”了“嗯”,顺其自然吧。 “小童,你是不是谈朋友了?” “啊?!”童妍捂遮两片红霞,“您,您看出来啦?” “我可是过来人,什么能瞒过我的眼睛?都说爱情是事业的催化剂,你的催化剂来自何处啊?” “您见过的,”童妍抿嘴,不好意思道,“上回人质事件一起拍过照片。” “噢?”院长回忆一番,“是那个救美英雄?” 童妍重重点头,院长朗声大笑:“不愧是我的爱徒,好眼光!有机会带他过来给我瞧瞧。” “有机会我一定带他来拜访您。” 黄昏,遮得密密实实的卧房弥散橘暗的暮气,黎珞疏压着额际,哑声问守在床边的司徒:“几点了?” “五点半了。”司徒小心翼翼扶起他,“要喝水吗?” 黎珞疏疲惫地摇摇头:“我好多了,你赶紧回去吧,六点半妍妍就下班了。” 司徒气得想撒手:“你都这样了还装模作样欺瞒她吗?” “司徒...我没力气和你争辩,照我的说的做,好吗?” “疏,我就是担心会弄成今天的局面才死活劝阻你的,那个计划一旦实施就没路可退了!” “我知道,我和东舟十幅画的合约快到期了,接下来我会回思飏当我该当的总裁。”黎珞疏挣扎着下床,没等他立稳,熟悉的眩晕便迫了过来,他只得靠在边上的椅子,勉力调整呼吸,“...司徒,你知道吗?其实四年前我已经没路可退了。” 他的样子让司徒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他恨老天爷为什么反复反复折磨珞疏,这些年来他受的伤害还不够多吗?他再也经不起一点点疼痛了呀! “童妍呢?还要继续吗?” 听到童妍两个字,他勉强聚集星火精神,睁开眼:“是的,继续,在剩余的2个月时间里,用40年的力气,去爱她...” 第十六章 海市城堡 日子如风行水上,平稳地滑了过去。童妍主刀几个重要手术,皆大获成功,工作起来更加卖力了。她还是喜欢吹风看风景,也渐渐走出狭窄窗户,尝试融入人群。她的脸上挂着乐观开朗的笑容,耐心为家属讲解病情,尽力为病人排忧解难。生活洒透阳光,每天都新鲜灿烂。 合约到期后,黎珞疏穿起一丝不苟的西装,开始了总裁朝五晚九的忙碌生活,他的名字频频见诸报端,精准利落的风格被业界同仁津津乐道。作为代价,他跟童妍见面的时间大大缩减,有时通个电话还让公事打断数次。因此童妍养成了新习惯,定时收看新闻、搜索网页。她的男友取得卓越业绩,不少名门闺秀模特艺人暗送秋波,自豪之余也心生隐忧:不知他有没好好休息,睡眠够不够,三餐是不是又偷懒,热了还是着凉了……想到这些,她深感自己违背了信誓旦旦向司徒许下的诺言。于是,在一个夏光明媚晴云万里的星期三,她请了一天假,先斩后奏出现在思飏集团总裁办公室。 “妍妍?你怎么来了!”敲门却没动静,视线移开电脑屏幕,看到童妍,黎珞疏又惊又喜。 “代表党和人民视察黎总裁的工作。”童妍握住黎珞疏伸出的手,绕至靠椅,桌上赫然摆着一杯见底的浓茶,她不满地皱眉,“昨晚熬夜了?” “睡了几小时。”黎珞疏享受地闭眼,放松身心感受暖暖小手在肩背揉捏按摩,“你还没回答我,找我有事吗?” “黎总裁耍大牌哦~~恋人见面需要理由吗?”童妍从身后抱住黎珞疏,嗅着清爽的发香,下巴顶在他头顶,伴随开合蠕动,痒痒的,但很舒服。过了一会儿,闷闷的声音飘下来,“珞疏,我想你了...” “对不起,这段时间我忽略你了。”黎珞疏真诚道歉,“这样吧,今天我们去约会。” “真的?!”童妍一下子趴到他腿上,眼巴巴地瞅着他。 “真的~~可医院?” “我翘班了,今天就是专程来绑架黎总裁陪我约会的!”童妍以为自己和“撒娇”二字绝缘,现在才明白,撒娇是女人与生俱来的天性,面对心爱的人,这天性自然而然便散发出来。 黎珞疏宠溺地笑着,关显示屏,拉开抽屉掏皮夹、信用卡。 “拿这些干嘛?” “约会用啊。” “你约过会吗?”童妍假装吃味地逼近。 “早年我谈过一个女友,她是千金小姐,所以我们约会的场所一般在购物城、高级咖啡馆。”黎珞疏老实交待。 “啪”合上抽屉:“我们去的地方不用钱。”傻瓜,连善意的谎言都不会。走到门口,童妍突然折身取来外套,“带着,风大。” 风大?黎珞疏疑惑地望向童妍,她的眼睛神神秘秘地眨呀眨,黎珞疏笑出声音,对这个约会充满期待。 楼层办公人员探头探脑,见总裁室门开了,全干咳着跑回座位,打字的打字,查资料的查资料,表面平静。这位大人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难得到公司几趟,陪同的总是司徒副总裁,多一个可供猜测的女性都没有。他的私人感情跟公司财务一样机密,早被好事者列为聚餐八卦话题之首。如今一个漂亮女人送上门,两人关在办公室老半天,嘀嘀咕咕不知说什么,怎能不勾起群众的猎奇心? 童妍接连收到按捺不住的偷看眼光,该保持距离还是别的,心里没底,手也不懂往哪里放,只得低头跟在他后面。黎珞疏牵起她的手,牢牢攥在手心,鼓励地坚定一笑,昂首阔步大大方方带她穿越写字间。童妍听到风“飕飕”刮过耳畔,鬓角的发追随风逝的方向,周围人羡慕或讶异的注目礼如列车车窗外的风景,呼啸甩远。抬头平视,黎珞疏的背便是她全部的前方,那一刻,她几乎伸手碰触天堂,幸福欲泣。 *************************************************** “到了!” “你想去的地方就是这里?” 童妍跑到海边,转个圈,手拢喇叭状,高声叫道:“珞疏~~~” 碧玺色的天空,钴蓝跃动、无涯无际的海洋,白色人影裙角飘成波浪,长睫闪闪,笑颜盈盈,像一副油画,眼眶即是画框,像一段记忆,鸣起归航的长笛。 踩好点,童妍变魔术似的变出一个小水桶:“我能用沙堆个城堡?……你别不信,我在我那群伙伴里可是公认的冠军呢!” 黎珞疏席沙而坐,圈着膝盖欣赏沙雕艺术。 “你盯着我我会紧张~~”童妍堆起一摊沙,水从上面浇下,再用手压掂结实,然后捧起一摞筑城墙,“转过去啦,看看大海看看蓝天,十分钟就好了。” 黎珞疏笑笑,依言别开脑袋,余光瞥见童妍小蜜蜂飞往穿梭,白衣白裙,恍若天光。 “好了!”一会儿功夫,童妍献宝一样负手站在“城堡”后面,眯着眼睛骄傲宣布。 费了老大劲儿才忍住暴笑:“妍妍,你,你这个是城堡还是茅草屋?” “城堡啊,怎么了?” “...你刚说在伙伴中是冠军,什么时候的事?” “幼儿园啊。” 黎珞疏整张脸埋进手臂,只看到露出的脖子红红的,肩膀剧烈抖动。 “我承认我班门弄斧,”决定把可爱进行到底,童妍微噘起嘴,挑衅道:“请大画家来一个呀。” 撑着沙滩站起:“那我就充当一回幼儿园老师吧。” “等等,”童妍冷不丁蹲跪下来,仔仔细细为他别高西裤裤脚,末了扬起脸,“这样就不会弄脏了。”黎珞疏俯视清丽脸蛋,胸腔被春日暖流灌得满满的。 “我先把茅屋拆了。”童妍说着,打算推倒自己的杰作。 “留着吧,留着待会儿做对比。” “心肠真歹毒!”童妍鄙夷地翻个白眼,终于逗笑了黎珞疏,他反手掩着嘴,眼线又长又弯,平时配合俊脸绷着的胸,欢快起伏。连风也前来助兴,鼓起笑声的帆。 “开工吧!” 黎珞疏任总工程师,童妍帮着打下手,不过大多数情况下,是捣乱帮倒忙。 童妍:“水倒太多啦!豆腐渣工程。” 黎珞疏:“这个土堆是什么?还插根野草,你以为我们在修建坟冢吗?” 童妍:“珞疏你看,我捡了各色鹅卵石,可以用它们做装饰。” 黎珞疏:“堡顶圆的好不好,比如泰姬陵。” 童妍:“难看,我要中世纪那种尖尖的。” 童妍:“忘了捏侍卫了,城堡怎么能没有侍卫呢?” 黎珞疏:“侍卫?你不会还想让我捏王子和公主吧。” 童妍:“聪明,王子丑点没关系,公主必须倾国倾城!” 黎珞疏:“你提的要求越来越无理了。” 童妍:“怎样?!小心我拿脏手往你脸上抹。” 黎珞疏:“好呀,造反了!来人,拖出去打!” 童妍:“哈哈,不要挠我,我错了,饶命啊~~” 两个时辰在边玩边闹中消磨光了。童妍和黎珞疏手牵手,额上挂着晶莹的汗水,得意洋洋凝赏他们的共同劳动的结晶——城堡披着金灿灿的沙粒,在海边熠熠闪光,辉煌又梦幻;堡底“2003.7.7”的标志如里程碑,刻下无恒的纪念日;城中有一层一层的阶梯和房间,窗口种着绿色盆栽。王子公主也手牵着手,男才女貌,天生一对。脑海中闪过同一个想法:如果可以像这样和他(她)共织未来,那该有多好!童妍憧憬属于他们的城堡,黎珞疏却感到难以言表的沉重和忧愁。 “珞疏,我好像回到小时候了,好像这20年的光阴都不存在了。”童妍坐靠在黎珞疏怀里,头枕着他的颈窝。 “我也是。” 黎珞疏张开双臂围拥她,风之恋、冰之恋香雾缭绕。 “你说人类明明是童真纯洁的,为什么后来会变冷漠、变残酷呢?” “因为人总要长大,长大了就有无奈的事,逼不得已的事。” “...珞疏,出国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你可以告诉我吗?” “为什么问这个?” “我觉得你背负着很多东西,我能看见的,看不见的。你知道吗?我好想帮你分担,多重多累都没有关系。我希望你能像今天这样笑,一直这样笑...不想你难过。” 手臂紧了几分,似乎要把童妍刻入自己体内。原来,这个世界还有人关心我快乐不快乐,原来我并不是孤单的。 偷偷换口气,吐出悲伤的水雾,温柔摩挲童妍的额间:“妍妍,海真美。你去过泸沽湖,哪个更美?” “是完全不一样的景色,你在我身边,所以海更美...珞疏,我曾在泸沽湖湖中央许下心愿,将来要和我的爱人来这里。下次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好...”黎珞疏努力不让声音哽咽。 风吹拂面颊,上涨的潮水亲吻脚面,脚底细沙松松凉凉。他的怀抱像摇篮,在耳边唱着最轻柔的催眠曲,舒适地让人扒不开眼睛。童妍感到困意慢慢袭来,眼皮越来越重: “今晚潮汐就会淹没城堡...我舍不得...” “傻丫头,城堡没了不要紧,它会留在你的心底。” “...珞疏...我会... 永远...记住...这一天的...” 交谈变成呢喃,过了半晌,童妍没再答腔,低下头,她已经偎在怀里睡着了。小心调整一下位置,确保能完全为她阻挡海风,再脱下外套轻轻盖在她身上。她动了动,又凑得更近,吹弹即破的肌肤,精致的五官,均匀的呼吸,还有唇角勾起的满足浅笑: 妍妍,如果有一天我和城堡一样消失了,你会想念我吗? 包容吞吐一切的海洋,能涤净酲黑如墨的罪孽吗? 第十七章 疑是故人 “师姐,今天四床的病人出院前跟我鞠躬说谢谢呢!我差点没热泪盈眶!前些日子受的累总算有了回报~~” 童妍边走边翻看医学期刊,叫“小周”的麻雀在左右叽叽喳喳。她认同地笑着,并不抬头,凭声音判断大门的方向。 叫声戛然而止,童妍撞上小周的背:“怎么了?” “帅,帅哥~~”小周当场被点穴。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一个苍白瘦削男子左脚稍息,随意靠在出租车车门,本就风神俊酷令人痴傻,要命的是,他还朝这里飞来温柔深情的笑容。 “珞疏?!”童妍小跑着迎上去,把手塞到他手心,“进来等多好,外头太阳毒。” 黎珞疏淡淡地摇头:“我来接你下班,有空一起吃饭吗?” 向日葵的眼眯成月牙儿:“嗯!” 旁若无人的缱绻,恰恰是情感的真实流露。小周恍然大悟,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幸运儿”。听闻童妍名花有主,她杞人忧天了好一阵子,对方配得上自己万里挑一的师姐吗?现在所有的疑虑都成了多虑。这样的两个人,天生该是情侣,除了他,普天之下又有谁能和童妍珠联璧合? 告别了小周,童妍和黎珞疏并肩坐在后座。他发现,黎珞疏似乎特别中意的士,公司配备的名车放着当公车,却总接济的士司机的生意。 “珞疏,离饭点还早,陪我去个地方好吗?” “好。”他问都没问便应允了。 眼袋略显浮肿,唇角两块不易察觉的青色。那日在海边,聊着聊着,自己竟睡着了,醒来时身上盖着他的外套。他对转醒的自己微笑,唇上有干裂的口子,以吻试温,果然带了热度,把童妍吓出一头冷汗,幸好只是小小受凉。虽然第二天体温就恢复正常,但憔悴还是在百看不腻的脸上留下了痕迹。童妍抓过他的手放在膝上,用更细更暖的覆裹来表达自己的感激和歉意。 珞疏,怎么做才能让你知道,我有多爱你? “到了。”司机不忍破坏美好画面,停车许久才出声提醒。 “这里是?”往窗外看去,简陋的平房,光秃秃的院子。 “我一个小朋友的家。” 院子里有个男孩跑了出来,是个相当漂亮的男孩。可惜他跑步的姿势有点异样,右腿好像跛了,一脚深一脚浅,踉踉跄跄,却丝毫不减他脸上的喜悦: “童童姐姐!” “穆穆!”童妍也喜悦地拉着他,“让姐姐看看,嗯,长高了,成大孩子啦。” “童童姐姐,你好些日子没来看我了,我以为你把穆穆忘了呢。”穆穆委屈地摇晃童妍胳膊。 “姐姐最近有点忙。”童妍心虚避开羊羔一般的眼神,忙是事实,但唯一那点空闲全用来谈情说爱了,“穆穆呢?上学开心吗?” “开心!”他仰起安琪儿似的脸庞:“我认识了几个好朋友,老师也对我很好。” 压低声音,“上课都带着假肢吧,会不会太勉强了?” “不会...”穆穆略有所思地摸着右腿,与年龄不相符的无奈和哀伤悄悄流泻出来,“我没关系的,姐姐不用担心。” 不提不表示一切顺心如意,童妍心下了然,无言地把孩子拉进怀里。 茶色车窗隐去了一张惊愕的脸,黎珞疏本来打算跟童妍一块儿下车,按锁的手却在看到男孩那刻生生僵住了: 穆穆? 穆穆! 穆穆... “穆穆,姐姐带了个大哥哥来看你。”童妍朝这边走来。 硬着头皮推开车门,这个世界没有永远的谜,到谜底揭晓的时刻了,抑或者,穆穆早不记得他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当初那个缠着他,看到他就一直笑的孩子转眼长这么大了。 “你是...天天哥哥...你是天天哥哥吗?!”孩子失声叫道,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天天哥哥?脑子“啪”地短路,天天哥哥不是四年前成谜的背影吗?连云朵都为之亮开的背影?为什么,穆穆会叫珞疏“天天哥哥”? “天天哥哥!”孩子挣脱童妍怀抱,直直向黎珞疏扑去,脚底一软,眼看就要重重跌倒。 黎珞疏一个箭步捞起穆穆,颤着声:“穆穆,你还认得我?” “认得~~”穆穆趴在黎珞疏肩上,哭得抽搐,“天天哥哥~~你送我飞机,我一个都舍不得丢~~天天哥哥,你怎么说走就走了,你答应过我,出院后带我去看真的飞机的~~” 童妍捂着嘴,鼻翼湿透。记忆中,那天早晨穆穆也像这样,治疗再苦再痛也咬牙挺过的孩子,突然间哭得谁也劝不住。问了护士才知道,是天天哥哥不告而别了。 “穆穆,穆穆乖~~”童妍拍着他的背,哽咽地劝导。孩子的心是柔软的宣纸,大人无心的举动会在上面留下意想不到的浓浓墨渍,毕竟天天哥哥是在黑暗日子里引领他走出阴霾的人,对他来说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童妍能够理解穆穆的激动,可这么哭法非哭出病来的。 “珞疏,你看...”她向黎珞疏求助,他只紧紧搂着穆穆,由他哭个痛快。他搂着穆穆,就像搂紧了自己的过去,那个有飞机,有梦想,有快乐,一去不复返的过去。等嚎啕退为抽泣,黎珞疏横抱起他进了院落。如果可以,他也想释放自己的泪水,也渴望在某个怀抱里卸下伪装的坚强。 斑驳墙壁上细长的裂纹像一条风筝线,穿起大大小小的模型飞机,纤尘不染。可以想像它们的主人是如何宝贝它们,每天跪在硬邦邦的床上仔细擦拭。有时一条腿难以平衡,他就撑着墙,有时带着假肢不易弯曲,他就擦一会儿停一会儿,留着汗满足地笑。 此时,它们的主人正平躺在床上,童妍和他妈妈一齐帮他脱下假肢。截断面和金属长时间摩擦,红肿充血,边缘都破口了,童妍心里疼着,不露声色换药包扎。从头到尾,穆穆拿胳膊挡住脸,10岁的孩子,过早经历了曲折和沧桑,他隐隐知道无论怎么努力,自己也无法和其他孩子一样,他受到了太多歧视的白眼,稚气却强烈的自尊心不允许他表现出脆弱的一面,哪怕是他最喜欢的童童姐姐和天天哥哥。 “童医生,黎先生,这边请。”安顿好穆穆,妈妈把他们请到院子里,爸爸正闷头抽烟,见到童妍他起身让座,窘蹙地退到角落。他不善人际,而立之年就被迫下岗,他只知道童医生对他儿子好,对他儿子好的人就是他的恩人。 “医生说,穆穆这年纪肉还没长好,不能一整天一整天佩带假肢,我和他爸爸劝他柱拐上学,可他说什么也不肯,皮磨破了瞒着我们自己涂药,疼得睡不着也不叫我们。” 妈妈抹了把眼泪,继续说道:“他从来报喜不报忧,在学校受人欺负,回到家我们问他,他只说摔了一跤,直到班主任打电话我们才晓得。”她无限怜爱地望向穆穆房间,“穆穆很乖,各门成绩都名列前茅,可惜,他摊上了我们这样的父母,什么也不能给他,孩子的梦想,我们一个也没法帮他实现,连重新上学,如果没有童医生四处托人,我们想都不敢想。可小学之后还有初中,初中之后还有高中、大学,学校不肯接收残疾的孩子,我们该怎么办呢?” 妈妈不堪重负地垂下头去,站在一旁的爸爸重重叹气,不到四十岁的夫妻,头发已经掺雪了。 “你们别想这么多,说不定那时政策会改变。”童妍宽慰他们。 “是啊,我们只能求菩萨保佑了。”妈妈咧开感激的笑,“童医生,谢谢你这些年关照我们家穆穆,我们无以为报,还有黎先生,你们都是穆穆命中的贵人,谢谢你们。” *************************************************** “珞疏,你还好吧。”经过这番折腾,两人都没了食欲。童妍心里堵得慌,但比起黎珞疏,她还不算难过。或许穆穆的想念和现在的生活是他始料未及的,在穆穆家他一言不发、脸色青白,临出门的时候忽然头晕目眩,幸亏童妍和妈妈一左一右扶住了他。“黎先生,你的身体也不好,要当心哪。”穆穆妈妈反过来叮嘱他。 其实,童妍担心的不仅仅是他的身体,还有他什么都默默承受的个性。穆穆尚能发泄自己的悲伤,可他呢?穆穆尚能扎进他们怀里尽情哭泣,可他呢?他难过的时候,安慰的怀抱又在哪里呢? 童妍起身走到他面前,缓缓抱住他的肩,抚摸他靠在胸前的软弱。 “妍妍,我没想到,穆穆没有忘记我。”感觉她双手的温暖和柔情,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什么时候,他不习惯对别人倾诉了? “穆穆当你是榜样、偶像、希望,所以六岁的他把你的模样牢牢刻在脑海里。” “...妍妍,我犯了错,我竟然对一个孩子造成这么大的伤害。”抬起脸,眼神漫溢惘然和痛苦,他在心里已经给自己判了罪,童妍感到另一种窒息的心疼。 “傻瓜,你离开的四年穆穆过得很好,他能和健康的孩子一样学习成长,都是你的功劳。”蹲下来,看住他的眼睛,“珞疏,不要强迫自己背沉重的包袱,我们还有许多关爱他的机会。” 他深思半晌,坚定地点头,似乎一瞬间下了重要决定:“你说得对,还有许多弥补的机会。” “倒是你,当初为什么住院?”童妍想起关键性的问题,“哪里病了?” 话题转到自己身上,黎珞疏一愣,支吾回答:“不小心腿摔骨折了。” 撒谎撒到医生头上来了,骨折还能那样蹲在轮椅前吗?童妍没有点破,黎珞疏的身体实在叫人怀疑,极易生病,一生病痊愈地特别慢。对此,他和司徒一致解释为“体质弱”。童妍猜想应该是免疫系统的毛病,这需要长期的精心调理,要不是这个强硬分子讳疾忌医,她早把他绑到医院去了。 “对了,穆穆为什么叫你‘天天哥哥’,有特殊的含义吗?” “我在医院的草坪上遇到穆穆,起初,他总盯着天上飞过的飞机发呆,我跟他说话,他躲得远远的,好像很怕生。我故意在他面前做模型飞机,一开始他聚精会神地看,后来怯怯地靠近我,我问他想不想学,他腼腆地点头,于是我们便认识了。他告诉我,他的理想是成为飞机工程师,可能我和这个理想有关,他就叫我‘天天哥哥’。” 童妍握着他的手,安静听他慢慢回忆,这段往事的结尾她也参与了。很奇妙,两人曾拥有相同的时间和空间,却擦身而过,相隔四年,北半球、南半球的距离也不能阻止他们再度相遇,这就是缘分的恩赐。 “alos,黎珞疏,天天哥哥,你还有哪个身份是我不知道的?”在抽丝剥茧的过程中,童妍一步步陷入对他的爱。 黎珞疏猛地一颤,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从眼前闪过,21岁的自己,幼小的穆穆,爸爸,妈妈,还有扎着马尾的青涩女孩儿。童妍带笑的眼睛随着胸口的缩搐模糊起来,他努力克制捂胸的动作,本能伸出想抓住昨天的手不得不支着额,脸上冒出冷汗,聚集全部精神对抗疼痛,悲伤无助泄露得干干净净。 “又不舒服吗?”若没有丰富的临床经验,童妍现在肯定要尖叫求救了。她迅速镇定下来,托着他的头,喂他喝下几口温水,然后紧张地注视他,“觉得怎么样?要不要我叫司徒过来?” “不用了,我没事。”过了好一会儿,他摇摇头,拉拉童妍手让她放心,可童妍仍清楚感到他手心的冷汗,以及微微颤抖的身体。 疼惜地纳他入怀,看似使劲,却只用了两份力,生怕把他揉碎了。童妍暗暗发誓,爱他,要竭尽毕生去爱他,绝不让病痛再肆无忌惮折磨他,绝不让他再孤独无依。 不远处,桑塔纳采访车车窗打下三分一,镜头聚焦,童妍和黎珞疏拥抱的画面一五一十留在了乌漆的底片中。 第十八章 蜚语流言 “小童?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省中心医院门口,童妍碰见当年照顾穆穆的骨外科护士长。 “院长派我来取心脏造血干细胞移植的研究数据,锡林和省中是这次研究的搭档。”她扬扬文件袋,陪穆穆复诊时常遇到护士长,所以并不生疏。 “还研究呀!”她眯起眼笑着,鱼尾纹在松弛的眼角游弋,“大好青春别埋头搞学问,赶紧找个好男人恋爱吧。” 好男人?我已经找到了,全世界最好的男人。童妍心里想着,脸上不置可否。 “你忙你的,我查房去了。”护士长拍拍童妍,“有空回来坐坐。” “我会的。”目送她进电梯,童妍转身,猝不及防和后面的人撞在一起,文件洒落一地。童妍说声抱歉蹲身拾捡,风尘仆仆的运动鞋仍无动于衷原地立正。她抬头看去,那人右手藏进夹克,掩饰鼓起的东西,灰色的鸭舌帽和竖起的衣领遮住了脸。目光短短接触,他立即仓皇跑下台阶,好像童妍是什么妖魔鬼怪。她皱皱眉,这人怎么鬼鬼祟祟的。纳闷的功夫,一辆黑色桑塔纳卷尘而过: “资料拿到了吗?” “是的,加上之前搜集的,足够惊暴全市了。” “太好了,帮我接总编电话。” 把文件重新整理装袋,童妍拦住的士:“思飏”,简短报了地名。现在没时间管他人的闲事,跟珞疏约好傍晚见面,已经迟到半个钟头了。 童妍急急忙忙追赶落日,却不知她的前方,阴谋正翘望夜幕降临。 “师姐师姐!!”小周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冲刺到童妍面前,不顾旁人侧目,连扯带拉拽她进休息室。 “你等我先换了衣服再说嘛。”如临大敌的样子弄得童妍也紧张起来。 “师姐,我,我...” “到底什么事?吞吞吐吐的。” 小周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是不是闯祸了?” “师姐,我今天上班路过报刊亭,发现了这个。”一鼓作气说完,递给童妍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 童妍狐疑地接过,醒目标题印入眼帘,如晴天霹雳打在她身上,她的脸唰地白了:“这,这是什么?” 小周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翻进去,扉页赫然用红色大字标明:《揭密思飏总裁背后的情人——横刀夺爱?堕胎?》。正文内容是f市某位女医生当年利用工作见习之便,抢走了某企业千金的男友,即思飏集团现任总裁,为了牢固自己的战果,不惜怀孕堕胎。文章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文后附了童妍写的“人流关怀”论文以佐证“堕胎”之说,明眼人一看便知女医生所指为谁。 童妍觉得全身血液都结冰了,缺氧的手拼命颤抖,那些文字便在抖动中狰狞地狂舞。耳边轰鸣声提醒她这不是恶梦,脑中一片空白,接着眼前也飞花飘撒。 “师姐。”小周战战兢兢地碰触她。 “你先出去好吗?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天外传来的声音,虚无得一吹就化开了。 门轻轻带上,童妍再撑不住了,被拆掉骨头一样瘫软在沙发上。 “记者从x小姐那里得知,她和思飏总裁感情融洽,却不想惨遭当时只有大二的t医生横刀夺爱。x小姐回忆说,总裁先生在病房提出分手,明确宣称自己爱上了t医生,而t医生也在场。这件事给x小姐的人生蒙上了痛苦的阴影,时至今日,她仍忿忿不平地表示,他们的行为‘不可原谅’……总裁先生对两人的关系感到厌倦,但心计颇深的t医生怎能轻易放过钓到手的金龟婿。她以堕胎为筹码,终于如愿以偿地让总裁回心转意,而她也将此体会表述成文,获得了年度最佳医德专题论文的提名。现如今,她与思飏总裁堂而皇之地出双入对,在公共场合缠绵拥抱(右边是两天前和黎珞疏从穆穆家出来,在咖啡厅拥抱安慰他的偷拍照片)……” 侮辱性的措辞字字滴血,换个女孩不是眼眶眦裂,就是倒头痛哭,可童妍的注意力并不在堕胎还是第三者的问题上,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见习”,“千金”,“分手”,这些远比诽谤更令她震憾。 “师姐,院长找你。”小周守在门口附耳探听,里面没半点动静。要不要闯进去?不会做傻事了吧!她踟蹰打转,直到心外主任发消息,她才找到借口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门开了。以为会看到梨花带雨的童妍,而她衣着平整,头发纹丝不乱,只是一双眼,暑月飞雪,随意横扫,冰刃刀刀,割得人皮开肉绽。 “师,师姐,院长说,说他在办公室,等你。” “知道了,我回办公室打个电话就过去。” 童妍前脚刚走,小周后脚奔进休息室,杂志躺在沙发上,边角已然抓揉得皱皱巴巴,像古稀老人皲裂而沧桑的脸。 反锁,一阵翻箱倒柜,还好保留着见习时的电话簿,童妍尽量稳定情绪:“林护士,您好,我是童妍。” “童妍?”对方犹豫了一下,“哦!童妍啊,找我有事吗?” “您可以帮我查查四年前暑假入心外病房的病人名单吗?” “这个,童妍,你是医生应该清楚,除了院长签字或家属,我们没权力把病人资料告诉别人。” “请您一定要帮帮我,这对我很重要。”童妍的声音不可抑制地颤抖和哽咽。 “嗯...他叫什么名字?可能我有印象。” “姓黎,叫黎,珞,疏。” 等待电话那头沉默回忆,等到意料中又意料外的答案。 林护士几乎想都没想:“黎珞疏?是不是珞缨的珞,疏远的疏?” “对!”童妍的呼吸快停止了。 “你要问的人就是他呀!你不记得了吗?他出院的时候你见习还没结束呢,那会儿我们天天都在讨论他。”她呵呵笑了,“我们还送他一个雅号,叫‘王子’。” “……” “喂喂?童妍,你在听吗?” “我在...谢谢您...再见。” 放下话筒,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涌了上来。alos,天天哥哥,王子,黎珞疏,居然是同一个人,同一个在眼前晃动,自己居然没有发现。难怪,黎珞疏总带给她神秘的熟悉感,他们的相识,可以追溯到那么久以前吗?那他,又抱持何种心情面对将自己完全遗忘的童妍呢? *************************************************** 此时,思飏企业乱成了一锅粥。保安倾巢出动把守大门,宣传部电话响个不停,员工们低头行事脸色阴沉,中层干部拿着待批文件你推我让,谁也不敢先进总裁办公室。低气压笼罩这座20层高的大楼。 “林秘书,总裁他心情怎样?”他们像抓住稻草般抓着林秘书,纷纷揣度圣意。 林秘书伸长脖子张望,密密挨着的百叶窗盖住了办公室里的情况:“现在那条消息都上网络了,对总裁来说一定是个不小的打击。”昨天开会的时候,总裁频频咳嗽,好像感冒了,今天一早,她特地送药到办公室想劝他休假两天,没料到,竟出了这种事。 大家都沉默了,电话突然响起,神经过敏地盯向一个方向,是内线。 “司徒副总裁呢?让他来见我。” “司徒先生还没到公司。” “那你转告他,处理完事情直接去别墅。” “是”还来不及说,黎珞疏已经收了线。 抄起压在最下层的钥匙,它崭新得散射金属亮光,瞥见桌角的药包,黎珞疏思量片刻,打开抽屉,取出一瓶撕了标签的药,倒三粒在手心,就着凉了的蒸馏水仰头灌下。灼烈的撕扯感顿时蔓烧过他的心脏,他拿手死死捂住,整个胸口抵在冷硬的办公桌,豆大汗珠争先恐后爬满额头,他把脸缩在两臂之间,全力撑熬。默数三十妙,剧痛终于退潮,而他的脸色,却惊人的苍白。 一股劲风刮过,中层干部呆愣地看着面露寒愠之色的老板,尽管他的模样是罕见的憔悴,他扫过一张张或无措或同情的脸,用公事公办的语调吩咐:“文件放桌上,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您要出去吗?我马上通知司机。” “不用,我自己开。”通常情况,总裁是不会边走边跟追在后面的人说话的。林秘书被拉下很远,情急之下她冲合上的电梯叫了一句:“前门被记者包围了,您还是走后门吧!” 急踩油门,掉转车头,一个大拐弯险险擦过停车场的柱子。管理员以为潜进偷车贼,定睛一看,把持方向盘的正是总裁!进口轿车的净化系统可以过滤大部分的尾气,但管理员还是云里雾里,他摸着光光的脑门自言自语:“总裁,会开车的吗?” 多久没有开过车了?以至于握方向盘和握枪差不多陌生,可黎珞疏还是把油门踩到了底,童妍,把七七八八的杂念都挡在焦急之外。 好端端的清白的女子让人写得如此不堪,就因为好心当了自己的挡箭牌。黎珞疏,你难道只配给你爱的人带来噩运吗?没有血色的唇在贝齿的肆虐下渗出红色血丝,明明吃了过量的药,心为什么还这么疼? 从院长办公室退出,童妍突然失去面对人群的勇气,消防通道的死角为她提供了最佳的乌龟壳。她蜷着身子,想哭,却挤不出半滴眼泪。刚才,院长沉痛地告诉她,鉴于绯闻的影响力,上头撤销了她提升主任医师的正式通知,连那篇辛苦熬夜的论文,也取消了竞评年度最佳论文的资格。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光凭一篇主观臆断的报道,便判定自己不洁的罪名。而这一切,可能仅仅是暴风骤雨的前奏。 珞疏呢?他在哪里?童妍一阵心惊肉跳,掏出手机,按下开机键。屏幕才亮,音乐紧接着大作起来。她想都没想凑到耳边:“珞疏!”潜意识里多希望打电话的是他,多希望他敲响自己的龟壳。 “妍妍,是我。”那头和童妍一样的失望。 “嗯,罗渐。” “你在医院吗?下来,我马上就到门口了。”本来早上补休,看到网络头条,罗渐穿着睡衣就跑了过来。 “去哪里?”童妍环顾四周,黑暗令她感到安全。 “去能还给你清白的地方!下来,听见没有?”罗渐的语气是不由分说的强制。 还我清白?真的可以吗?童妍混乱到了极点,也许是被电话里的罗渐震傻了,她摸索着,抱着手臂,迎光源走去。 罗渐远远看到童妍,躲在花雕后面,低着脑袋,长发遮住脸,不安地点着脚尖。他的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冲动,用自己的怀抱,为她建造无风无浪的巢穴,即便分开了,冲动却愈加明显。 目不转睛得盯着她,近了,近了。童妍猝然抬起头,笔直奔下台阶,奔向一个身影,那个身影,属于宿命的情敌——黎珞疏。梦寐以求的女孩像只受惊的小鹿,一头扎进黎珞疏怀里,这个角度虽然看不见她的表情,可罗渐知道,她哭了。他不敢想像,电话里闻不到一丝咸味的童妍,在黎珞疏跟前可以放肆地哭泣;前一秒还妄图把自己变成隐形人的童妍,只要有黎珞疏,就不介意暴露在邪恶者的射程里。他亦不敢想像,孤绝高傲的黎珞疏,那个把冷淡当外衣的男子,乱了分寸,满脸满眼都是浓的化不开的拳拳情深。 天意,天意…… 咽下不轻弹的液体,罗渐静静地掉转方向盘,驱车从原路驶回。后视镜里紧紧拥抱的两个人渐渐模糊,渐渐融成一个完整的生命。 *************************************************** 海边,童妍的发梢撩拨手臂,刺痒的感觉让黎珞疏想到刺猬,爱上岩石所以收起刺的刺猬。那些被拔除的防备让泪水泡软,变成强弩之末的细长发梢。可惜刺猬不明白,石头并无力为它遮风挡雨,石头,直至风化飞灰,依然坚硬冰冷。 “珞疏,你在想什么?”海还是当日的海,心情却截然不同了。 “妍妍,对不起。”腰间的手臂骤然收紧,他把自己铁得那样近,近到毋需说明就能听到他痛悔的心跳,“工作受到影响了吗?告诉我,我负责澄清。” “没有。”童妍笑着,脸埋进他全身最温热的地方,主治医师无所谓,论文无所谓,清白无所谓,世界所有人都误解也无所谓。只要他在身边,像现在这样,宽容地纳她入怀,依着耳畔说些安慰又有担当的话,即使说说而已,她便永远不觉得孤单,“你呢?公司还好吗?” 公司?路上司徒call他十几回,由于怀疑集团领导者的人品,股民大量抛售所持股票,今早开盘以来,半天时间思飏股价狂跌15点,初步估计损失将达数亿。他云淡风轻地对童妍笑笑:“很好,一切正常。” “珞疏,对不起。”童妍忽然委屈起来。 “傻丫头,为什么跟我说对不起?” “我是真的忘了,没认出你我感到很抱歉。” “呵呵,你不用道歉,要怪就怪我不够惊世骇俗,不足以让你过目不忘。”背离实际的笑话一点儿也不好笑。童妍皱皱眉,左手抚上他心脏的位置:“你的病怎样了?”那日黄昏,它曾在掌下不规则地蹦跳,曾让她第一次尝到慌乱和恐惧,如今想起,仍无法摆脱当时的情绪。 医生的职业病,可以忘记病人,却念念不忘他的病情。感动油然而生,他伸出右手覆盖她的左手:“动过手术了,很成功,你不用担心。”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脏因为双手的温暖幸福地整齐收缩。 “四年前有急事吗?护士说晚上你就办了出院手续。” “……”黎珞疏似乎沉默了很久,随即四两拨千斤地回答:“我走了,你是不是觉得遗憾?” 童妍仰头,黎珞疏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唇边挂着一抹玩味的笑,“还真是‘医学生’呢,这种情况下,通常该给病人注射西底兰的。”和当年戏弄自己时的表情腔调重叠一致。 “你!”童妍羞得握起粉拳,朝他捶打。他抓住了不安份的小手,放在自己胸口。他们靠地很近很近,几乎碰触到对方的鼻尖。另一双流转漆色瞳孔里倒影自己流转漆色的眼,华彩四溢。 微微仰下颌,轻阖双眼,清甜凉薄的唇缓缓降了下来。幂夜烟火全面盛放,她醉倒在黎珞疏迷人的怀抱里,风声涛声蜚语声,幻化经久不息的掌声。天地之间,只有他俩,坐拥中世纪城堡华丽的废墟,眩目地旋转、闪耀、相爱。 第十九章 地狱来使 平常搭计程车,童妍总选择驾驶座的斜后方,和黎珞疏同行,也总有半面风景是被阻隔的。所以当道路地毯一样平整地沿视线铺展开去,她多少有些不习惯。 “你会开车?” 黎珞疏好笑地看着童妍瞪得像铃铛的大眼睛,她的惊讶不亚于目睹“母猪爬树”,他心平气和地陈述事实:“妍妍,我们就是这样从医院开到海边的。” “哈?!” “丫头,你的敏锐性...” “刚才光顾着想心事没留意嘛~~” “那你现在有闲情逸致留意自己坐前排还是后排了?” “是啊!”童妍以傻笑回应他请君入瓮邪邪的笑,猛地醒过味来,之所以没能认出珞疏,绝非他长得“不够惊世骇俗”,而是神情,完全换了一个人。这张出落得更加英俊的面孔,再也找不到昔日穿透她心灵后得意的孩子气了。 心念至此,情不自禁抬手拂去他额际的碎发,怜惜概叹纠缠萦绕:“兜兜转转,终于又遇见你了。” 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接话,黎珞疏却听懂了。“兜兜转转,终于又遇见你了。”这何尝不是他的心声?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等到机会向她倾诉,其实早在…… “喀嚓”,弱不可察的异响,旁边超过一辆汽车,黑色桑塔纳,仓促上摇的车窗后一角暗灰鸭舌帽。 “妍妍,怎么了?”聊着聊着,童妍忽然变了脸色。 “珞疏,我认得那辆车,车上那个男人昨天在省中心医院跟踪我!” 像一头驯顺的狮子,面对敌人顿时竖起浑身的毛,恢复了不可侵犯的霸主气质:“妍妍,你先下车。” “你打算干什么?”被散发出的杀气吓了一跳,童妍警惕地扯住他的衣角,企图抚慰他,“珞疏,我们算了好不好?反正事情都发生了,你就听我这次好不好?”她一个人受到伤害就够了,不能为了替自己出头让珞疏也…… “下车,我叫司徒来接你。”他根本听不进劝告,以不容置喙的强势把童妍赶到车外。随后,劳斯莱斯如离弦之箭直射出去,留下童妍,回放他愤恨的表情,不寒而栗。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童妍等不急了,她四周寻找,海边连私家车都看不到,更别提的士了。她一边跑,一边徒劳地拨打黎珞疏的手机,“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急得快要掉泪。 “嘟嘟。” 仿佛沉船落水的人听到救援船只的气鸣,童妍拿出垂死挣扎的勇气,张开手臂拦截路过车辆。 “小姐,你……童妍?可找到你了!”接到黎珞疏电话,司徒正巧在附近,但童妍这个大小姐到处乱跑,害他好找。 “珞疏他...” “我知道了,上车吧。”司徒叹口气,电话里那语气明白无误地说明,黎珞疏的老毛病又犯了。 觉察到后头的车紧咬不放,桑塔纳司机也使出狗仔队飞天遁地的本领,加足马力上演了一场动作片里才能见到的大追捕。 黎珞疏两眼喷出火来,将挡风玻璃里的采访车烧成灰烬。他不顾一切步步进逼,东西南北只剩一个方向。童妍说无妨,他难道就相信吗?她在强颜欢笑,他难道看不出来吗?因你们所受的伤害,我要你们加倍奉还,任何后果由我一力承担!车轮擦出毛孔竦然的声音,刺耳地像拉锯,一下一下,来来回回切割心脏。当两行树木连成一片混沌绿帘,冷汗也从各毛细血管淋漓钻冒,惯性作用下不及汇聚滴落便洒向椅背。黄色分隔线犹如绳子勒住他的脖子,越勒越紧,抽离了所有氧气。胳膊抵着方向盘,单手拗揪胸口的衬衣,刻意逃避的噩梦涌上心头,虚汗流得更凶了,胃里阵阵翻江倒海,他把嘴唇抿成一条隙缝,齿锁深刺,堵回干呕的腥味。数种疼痛并发,身体没有一处不在叫嚣。 距离渐渐缩短,眼看就要追上了,他也接近昏厥。神智清醒的最后一刻,桑塔纳乌龙扫尾一个急转弯,而他,彻底放开刹车踩下油门大无畏地冲了上去。“砰”一声巨响,地洞山摇的撞击中,黎珞疏倒在安全气囊上,一抹红热缓缓溢出俊冷的唇角。 *************************************************** “该死!这么久了影子都没影子,这家伙该不会飙车了吧,也不考虑考虑自己是什么体质!”司徒低低咒骂,“童妍,你确定他们往这条路走的吗?” 童妍心乱如麻,除了“嗯”说不出别的话。 看上去酷得要命,沾上情字非痴即狂,一个是这样,两个还是这样。 “坐稳喽!”一股力把童妍砸向椅背,风骤然变大,张牙舞爪打在玻璃上,风平浪静的大海掀起狂风巨浪,仪表盘的指针“嗖”地刷到180。“你!”童妍挣扎着坐直,肩膀摔到车门。 “不是叫你坐稳的吗?” “这不是高速公路!” “高速公路也不允许这种速度!你还想不想找到珞疏,想的话就闭嘴。”司徒也杀红了眼,豪门名车沦为fi赛车,一路抹杀超速电子眼的菲林。 “我的天哪~~”马路中央一个大写的黑色t字,劳斯莱斯匕首般插入桑塔纳腹内,桑塔纳车门大开,里面的人跑得无影无踪。 童妍腿根一软,几欲瘫倒。 双手颤抖地扶起黎珞疏。他静静地躺在她的臂弯,静得寻不见一丝起伏。面容雪白,血丝殷然,隐忍多时的泪水一瞬间倾泻而下。 司徒察看了一圈:“幸亏这两车都够坚硬,珞疏情况怎么样?” 童妍拿手背抹掉眼泪,仔细、专业地为他检查:“应该没有受伤。” “那血?” 撬开他的嘴,口腔的皮肤被他咬得不成样子。 抓住他的左腕,再推按他的胸口:“脉搏和心跳都很虚弱,我建议赶紧送医院。” 司徒伸手探黎珞疏衣袋,童妍困惑地看着他,“你找什么?”司徒不自然地停了手:“送医院?你不怕他醒过来暴跳如雷就送吧,我巴不得呢。” 今天以前,童妍绝不相信“暴跳如雷”这个词会和黎珞疏联系在一起,可任性也要有个限度吧,拿自己的健康开玩笑,他可以毫不在乎,童妍不能不管不顾。刚想争辩,怀里的人轻轻动了一下,她又气又喜,凑近脸去,大气都不敢喘,紧张地盯着他。 弯而密的刷子微微扇动,如墨色蝴蝶展翅,白花花的晕眩退去,黎珞疏看见心心念念的女孩儿,惊魂未定的脸上又是汗水又是泪水,一道道交错在一起。那么真切的关心,不是梦,也不是天国。 “妍妍...”擦去斑斑血迹后现出青寒病态的唇上下翕动,听到低弱的呼唤,童妍的泪腺再度膨胀,洗去浑身戾气,是珞疏,她的珞疏回来了:“珞疏,”她哽咽着,“有什么感觉?哪里不舒服?” 他使劲全力,才挤出一个笑容,可那笑容淡地,没等童妍回应便散了。 “我没事...不去医院。”吐出这七个字,他头一歪,又昏了过去。尽管如此,他的食指还勾着童妍裙子,没有半点力气的空架势,昭示了他不肯让步的决定。 童妍束手无策,只得向号称 “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司徒求助。司徒无奈地敲敲脑门,眼神似乎在说:“你见识到这家伙的固执了吧。” “我们快找个地方让他平躺下来,可这里怎么办?”昏迷中黎珞疏仍颦着眉,童妍心疼地一塌糊涂。 “我派辆车,你先送他回别墅,这里留给我处理。”司徒同情地看着好友,刚才猛烈的撞击想必撕开了满目疮痍的回忆。他咬牙切齿一拳砸在车上,恨不得把桑塔纳上的记者通通吊起来暴打。 童妍吻着黎珞疏冷汗津津的额,吻到了有别于往常的温热:“既然他那么排斥医院,我取药箱到别墅帮他诊治。”她小心翼翼地放下黎珞疏。 “珞疏有私人医生,他更了解珞疏的身体状况。”司徒拦住了童妍,天晓得这位心外科冉冉升起的新星会不会检查出什么不该检查出的事情,“你的任务是把珞疏安全护送到家。” “嗯,”她乖乖坐回车里,托起黎珞疏,让他靠在她怀里,脸颊在他耳鬓厮磨。 司徒半张嘴,所谓一物降一物,他们真是彼此的克星呀。唉~~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把眼前这个烂摊子收拾干净吧。 *************************************************** “爸,我们要去哪里?爸,车开这么快很危险。”心脏受不了急速带来的压力,疼得喘不过气来。 爸爸笼罩在亮澄澄风强光中,看不清脸,唯一能看清的,只有仪表盘像雨刷一样狂摆向右边的指针。 他抓着胸口:“爸爸...” 强光忽然散射开,如弥撒,铺天盖地。雷打轰鸣,好像洗衣桶里搅拌的衣物,他被吸入深不见底的黑洞,无力挣脱。 “爸爸!” 正倒药的童妍听见卧室一声凄叫,滚烫的药汁浇到脚面,她顾不上喊疼,飞奔进卧室,所见到的就是一片狼藉——被子踢落在地,床单扯得四分五裂,黎珞疏蜷缩成一团,腿抵着肚腹,翻腾呻吟。 “珞疏!”她扑上前将那团东西抱住,换了几盆水才擦干的身体从里到外又湿了个遍,烧红的脸颊回复惨白。“珞疏,珞疏”她噙着泪水声声呼唤,她把他触电般抓着胸口的指头掰开,她把他冰凉的额按在自己肩膀,他挣扎地越剧烈,她的安抚就越轻柔。 黎珞疏久久未从梦魇中解脱,他像受惊的牛犊,一次次用头顶撞童妍的肩,心肝脾胃疼成一线,早分不清哪里是哪里。断断续续的嘶喊都是“爸爸不要”、“爸爸不要”,等到他精疲力竭地趴在童妍腿上,嘴边才漏出一句“妍妍”,尽管微弱地接近唇语,还是让泪洪彻底决堤。 “我在,珞疏,我在...” 慢慢帮平静下来的黎珞疏翻个身,使他得以顺畅呼吸,以为他会继续昏睡,没料到,他缓缓睁开眼,看到童妍,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挪移视线,空洞地投向天花板。 “珞疏,” “扶我...躺下。”夹杂的轻咳和抑制不住的脆弱令童妍无法拂绝。细心掖好每处缝隙,守在床边,捏捏他如折翼青鸟的手,千言万语,都成无语。 房间里弥漫着疑问和不安,这时,司徒回来了,跟警察周旋半天,桑塔纳司机返回现场,大概他心里有鬼担心事情弄大不好收场,于是配合司徒的谎话,警局平日里和两边都有私交,既然没有人员伤亡,他们也睁只眼闭只眼,真相总算给糊弄过去了。只是短期想在国内继续驾车,是没有希望了。 “医生怎么说的?” “说没有大碍,休息几天就好了。糟糕,我忘记端药了,你们等等。” “剩下的事情交给司徒,你到书房去,中间第三个抽屉有把钥匙,是城郊别墅的。这两天你先住在那里,别回公寓也不要上班,我让你回来你再回来。”黎珞疏闭上眼不看她,语气虚虚冷冷的。 突然转变的态度令童妍无所适从,她咬着嘴唇,委屈又震惊地呆在地毯上。 “咳咳,童妍,你按珞疏的吩咐做吧,我送你过去。”司徒注意到气氛异样,连忙解围。 “早去早回,我有事情交待。” 转身前,童妍流连回头,黎珞疏也往这边看来,视线交汇的刹那,他阖上眼睑,熄灭了那盏欲说还休的清明灯烛。 肘撑在车窗,后脑勺对着司徒,一言不发。貌似欣赏风景,却藏不了心事重重的脸。车行45分钟,童妍始终维持这个姿势,弄得司徒想调笑两句都没有机会。 “司徒。”穿过一条隧道,童妍悠悠开腔。 “嗯?” “珞疏,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这样问?” “有的时候,他温柔似水,有的时候冷若冰霜;有的时候离我很近,有的时候又离我好远。有时,我觉得他很陌生。” “...当初你答应我,不管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你都会爱他,反悔了吗?” “不,我还和过去一样爱他,应该说,比过去更爱,只是我越来越不知道该如何去爱他。” “我明白你的感受,这世界最苦闷的莫过于你熟悉的人突然展现出你所不熟悉的一面。” 童妍转过头,专注地凝视他。 司徒笑了笑,继续说道:“我们两家是世交,从小一起长大。他的人生并不如你们看到的一帆风顺,相反地,他经历了许多常人无法忍受的磨难,所以才……。如果你也陪他一路走来,或许就能理解他了。童妍,我希望你包容他的难言之隐,毕竟,伴他走到人生终点的人是你。既然决定爱他,很多事,你必须自己找出口,外人帮不了你。” 风景缓缓停驻,拉开车门,一栋壮观的别墅矗立跟前,像一个金碧辉煌的硕大鸟笼。 “谢谢你,”童妍迅速调试心情,压下不好的联想,“我以为你永远不会跟我交心。” “你可别误会,”他哈哈大笑,“其实我还是挺讨厌你的,只是...”收了笑,颇为伤感地放低声音,“这些话你不和我说,又能和谁说呢?” 童妍蓦地愣了,酸楚积聚鼻尖。是啊,她已经失去安朵了,她已经连个说知心话的朋友都没有了。她用力吸吸鼻子,再将那潮气“呵”出:“你回去吧,他在等你。” “童妍,有什么需要随时打电话,事情平息后,他会来接你的。” “好,医生开的药我放厨房了,记得督促他按时服用。” “嗯,我走了。” 倒车,司徒看见后视镜里的童妍,娴静站立,微笑挥手。那一刻,他由衷敬佩,一个23岁的女孩儿,短短一天时间承受了接二连三的打击,不恼不闹,临了,依旧不改淡定和清醒,行为思考井井有条。他渐渐明白,黎珞疏缘何死心塌地喜欢她,从那么早那么早开始。 付了车费,司徒跑上楼梯,走道处,一声声抑制不住的闷咳绊住他的脚步,愤愤然拐弯,这个家伙,不好好在床上躺着,又折腾什么劳什子的东西! “疏!”果不其然,黎珞疏正坐在电脑前,打印机“嘎嘎”往外吐文件,他冲过去,劈头盖脸训斥:“医生告诉我,你又吃了过量的特效药,那种药含有阿司匹林你不知道吗?!大哥~~我拜托你稍微拨冗照料一下自己的身体好不好!”边说边顺手牵过外套披在剧烈起伏的肩胛上。 “妍妍,咳咳,你送她,咳咳,到别墅了吗?” “是的,安全送达。疏,不是我说你,别忽冷忽热的,人家女孩子受不了。” 捂着心口,凌冽的目光直逼司徒:“她对你抱怨了?” “呃,谈不上抱怨啦,也就是,随口聊聊...喂,你!”话说一半,黎珞疏完全伏下身子,脸埋进手臂,痉挛似的呛咳。 司徒把他打横抱起,轻手轻脚放在沙发上。黎珞疏刚躺下,就“咳咳咳咳”蜷作一团,吓得司徒满头大汗:“疏,你觉得怎样?我去请医生,或者叫童妍过来,你说话啊~~” 黎珞疏面朝沙发靠背。咳声渐止,仍时不时抽搐,只是再没力气发出声音。 司徒端来温水,扶他坐起,灌了几口,他闭目调息好一会儿,抬手指指打印机:“那份文件,明天董事会由你宣读,先稳定股东的情绪。” “我知道了,可有别的吩咐吗?” “《星点周刊》的办刊宗旨一向是明星八卦,怎么会对我和妍妍的事感兴趣,你调查过吗?” “我也觉得奇怪,他们倒真费了一番功夫,你前任女友都去美国四年了。不仅如此,锡林医院和省中心医院他们也掌握了资料、现在除了证实童妍是处女,没其他办法了。” “处女...”黎珞疏按着额角,似乎把太阳穴戳破了才罢休,“你会让自己喜欢的人置于那么尴尬的境地吗?” “疏,这事明摆着有人跟我们过不去,执行计划的关键时候,股市动荡大大不利啊。” 黎珞疏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掀翻了茶几,杂志文件七七八八的东西“哗啦啦”滚了一地。他抓住黎珞疏胳膊,阴冷气息仿佛来自地狱的使节:“我不管你使什么手段,利用这条绯闻,一周后,我要思飏股票比原先上升10个半分点。我们必须竞得土地,室内购物城的计划不容许半点差池。办不到的话,你清楚会有什么后果。” 第二十章 日晕暗影 脚面的水泡结了一层淡粉色的痂,六天了,黎珞疏没来一通电话,猜想他焦头烂额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按完号码又恹恹挂断。 这里很美,东临碧水西靠远山,日升日落恬静自然,电视电脑人工智能应有尽有。可童妍一点儿也不适应。特别到了夜里,往常医务工作太紧张,一沾上床便倒头入睡,但这几晚辗转反侧心思纷扰,便觉得夜尤其漫长。 于是通宵上网,潜水隐身,猫咪般蜷着双腿,冷眼旁观qq、msn上闪亮却不闪动的头像。“泪尽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古时候翘望君王宠幸的妃子,大约就是这种心情。 网路每隔半小时就更新思飏的讯息:流言得以澄清,《星点》公开致歉,股票重新大热,至于来龙去脉,童妍一概不知。她很清楚,这幢别墅是黎珞疏为她精心构造的堡垒,躲在里面,远离了枪林弹雨的前线。可她所期望的,是与黎珞疏并肩作战,是橡树和木棉,而非大树和软藤。 第七天,她收拾好屋子,离开了别墅。司徒说得对,既然决定了爱,就必须自己找出路。 “您好,总裁正在开会,他吩咐过任何人都不能打搅,您有预约吗?会议结束我转告他。”秘书小姐甜美得体的声音从听筒边传来。 “迟些时候我再打,谢谢。”放下电话,童妍自嘲地笑笑,怎么心虚得连名字也不敢留了。 “小姐,我们是去万晟吗?” 看看表,快11点了,黎珞疏加班回去一定非常疲倦,如果自己出现,恐怕又要影响他休息。童妍想想,还是先回公寓,一周过去,阳台的盆栽该蔫了,那是安朵来不及带走的宠物,她在家的时候,自己并没有闲空料理那些花花草草,如今,权当是微薄的纪念吧。 摸索楼梯,过道的照明坏了,住户们又纷纷熄了灯,四周黑漆漆的,凭感觉找到自家的门,门边隐隐约约堆着什么东西。临走前忘了倒垃圾吗?还是包裹之类的?她探下身,摸到属于人类的温度,“啊!”叫唤惊醒了那个人的美梦,他动了动,抬起头,黑暗中多了一双小鹿的眼睛。 “穆穆?”童妍开门按下玄关的灯,真的是穆穆。 “童童姐姐...” “你怎么在这儿?” 他低着头,无助地绞着手指,眼里湿湿的。 “爸爸妈妈知道你过来吗?” 摇头。 “快进屋吧。”童妍拉起他,被他冰凉的身体吓了一跳,“天哪,你在这里蹲了多久?” “一整天了~~”房东听到响声,打着哈欠走出来,穆穆见见他,立马躲到童妍身后,“你这孩子没走啊。” “房东大叔,这怎么回事?” “一大早他就过来了,我和他说你最近不住这儿,他偏不听,我说到我家里等,他也不肯,问他家在哪里,他的嘴咬得死死的。半夜三更我想他一个小孩儿安全,吓唬他再不回去就送他进警察局,他才离开。没想到一扭头,他又跑回来了。” “...我知道了,您去睡吧。” 童妍回头,想责备他两句,他摇摇晃晃倚着门,小脸青白,让她气不起来。半扶半抱拖进客厅,拿条薄毯给他披着:“吃饭了吗?” 还是摇头。 穆穆向来乖巧听话,是个懂分寸的孩子,直觉出了事,又不好着急追问。反正天色晚了,孩子饿不得,先填铇肚子要紧:“姐姐一周没买菜了,下碗蛋面好吗?” 总算点头了。 “总之,因为我个人的疏忽,给公司带来困扰,我感到很抱歉。现在一切事务回到正轨,年底开创室内大型购物广场的计划各部门要抓紧落实。今天就到这儿,散会。” “呼~~终于安全上垒!我真是superman,一周提升28个百分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司徒磨磨蹭蹭拉在最后。 黎珞疏靠向椅背,揉搓眉心:“我对你有信心。” “得了吧!我完全是背水一战。”司徒一跃坐在会议桌上,“你那天的眼神简直要吃人,分明暗示‘做不到就卷铺盖走人’,我能不卯足了劲吗?” “我哪有。”笑声被咳嗽打断。 司徒眼疾手快,不等他掩饰便试向他的额头,忧心忡忡皱起眉毛:“烧还没退啊。” 黎珞疏拂去他的手,调侃道:“让女同事看到不好,我听说你是我们公司票选出的梦中情人no.1。” “别扯开话题,”司徒斜了黎珞疏一眼,“还不是在你这冰山王子的谦让下。对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接童妍?” “今天晚了,明天吧。”提及童妍,黯然和闪躲一晃而过。 “你这几天有跟她联系吗?”看这表情,司徒猜了个大概。 “忙,没顾上。” “借口~~我明白你的顾虑,也难怪面对她你会不自在。唉~~论画画你比我行,论女人你就不懂了。”司徒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开场“情圣讲座”。 黎珞疏哑然失笑:“好了好了,以后再教育我吧,我真的很累了。” 他的样子不像逃学装的,司徒严肃地闭了嘴。他这个朋友嘴硬惯了,说不累,事实是有一点累,说有一点累,事实是很累,当他说很累的时候,他的耐力已经到了极限。司徒暗暗叹气,一个礼拜饮食毫无规律,每天就睡两三个钟头,铁打的都受不了,何况他还一直病着。 “吃饱了吗?”穆穆“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狼吞虎咽的样子像非洲难民,补充了能量,身子也暖和了,“吃饱了就告诉姐姐,到底出了什么事?” “童童姐姐~~”戳到了穆穆的伤痛,他抽抽搭搭哭喊起来:“我不要去瑞典,不要送我去瑞典。” “瑞典?谁要送你去瑞典?”童妍一边拍抚他,一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爸爸妈妈办了退学手续,他们说再过一个星期就送我上飞机。” “怎么会这样?”童妍彻底懵了,以穆穆的家境,根本没能力支付出国的高昂费用,而且从来没听说他们在国外有亲戚啊。再则,这种年龄出国,也非良计 “爸爸妈妈说是天天哥哥安排的。” “珞..天天哥哥?” “嗯,天天哥哥帮我办了签证,还联系了学校。” 断断续续的回答中童妍把前因后果理顺了。当日穆穆的现状刺激了珞疏,他想把亏欠穆穆的这些光阴都偿还与他,所以决定送穆穆出国,让他在一个没有歧视的环境中重新生活。 “穆穆,”童妍捧着小花脸,认认真真地询问,“告诉姐姐,你乐意去吗?” “不乐意~~一开始有些同学老欺负我,但现在好多了,我认识了新朋友,他们都很照顾我。我喜欢这里,这里有爸爸、妈妈、童童姐姐。如果我走了,就见不到你们了,我不想和你们分开~~”穆穆一头扎进童妍怀里,“童童姐姐,你帮我求求天天哥哥,穆穆不要出国,不要出国~~” “穆穆乖,”稚嫩的哀求把童妍的心都揉碎了,抽出纸巾帮他擦脸,“姐姐答应你,和天天哥哥说说,你也答应姐姐,别再哭了。” 听到童妍的保证,穆穆信任地咽回泪水。 “打个电话给妈妈,今晚就住在这儿,明天早上姐姐再去找天天哥哥好不好?” 他小鸡啄米地点头,破涕为笑。 童妍一下一下摸着穆穆的脑袋,巨石也一块一块压在她心上。穆穆的遭遇打乱了她疯狂的想念,重逢要从争辩开始吗?自己有把握让珞疏收回成命吗?窗外,凌晨未落的黑夜和未升的阳光构成诡异色彩,想到即将到来的黎明,陡然生出恐惧。 *************************************************** 酣眠的司徒是被急促铃声吵醒的,他翻个身,差点跌到地上,睁开惺松的眼环顾周围,灰暗的色调,素雅的布置,和陷进被单里清瘦的人——这里是万晟。他想起昨夜陪黎珞疏回家,进洗手间的功夫,他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原先不以为意,认为是倦极了。凑近一看,只见他双眉紧拧,冷汗盈额,已然昏厥过去。司徒自然没有走成,忙活到凌晨四点才靠着椅子小睡一会儿,哪个不知趣的这时候扰人清梦。 压低声调没生好气:“喂!” “司徒?”童妍耐不住穆穆的嘱托,可又希望黎珞疏多睡一会儿,于是等到八点半拨通电话,“你在珞疏家?” “啊?对,我们昨天讨论公事来着。”司徒捂住话筒退到门边,还是迟了一步。 “是童妍吗?我来接。”他撑着胳膊坐起,拿过床头剩底的凉水。 司徒犹豫了两秒,还是把电话递给他。 “妍妍。” “珞疏,我回来了。” “不好意思,按约定该去接你的。” “没关系...你的嗓子怎么了?病了?”音调瞬间提升八度。 “呃...”黎珞疏扫了司徒一眼,他一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样子,“刚起床,所以有点沙哑。” “哦~~”童妍将信将疑,也没再追问,“珞疏,今天有空吗?我想见你。” “好。”想都不想便笑着答应, “我等你。” “你的撒谎技术见长哪!”把电话放回底座,司徒阴阳怪气地揶揄他,“干嘛不讲实话,她不是你女朋友吗?” “她是医生,据实以告我的事就瞒不过去了。” “说的好听,是怕她知道了担心吧。”起身换杯温水,“既然要装就装得像一点。我去弄早点,你垫垫肚子好吃药。” 黎珞疏握着杯子,澄净液体像浪轻轻拍打摇晃。听到她的声音,这段日子被忙碌和不安压抑的思念蠢蠢欲动。她胖了还是瘦了?想到她,苦涩都成甘甜。 童妍进屋的时候,黎珞疏已经穿戴整齐,他神采奕奕地迎接童妍,精心掩饰的脸庞依稀可见病容。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珞疏,你瘦了。”童妍摸抚他的面颊,怜惜之情溢于言表。 他闭上眼,享受指尖的温暖:“住那边还习惯吗?”牵着童妍面对面坐下,腹中一阵刺痛,伴着金星飞舞,他定了定散开的视线,手不着痕迹按在胃部。下床就费了很大功夫,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憔悴,他在洗手间一遍一遍洗漱,折腾完门铃也响了,只好空腹服药。 “挺习惯的。”轻描淡写省略煎熬,说起委曲求全的本领,两人不分伯仲,“对了,报道的事,谢谢你。” “这件事你该谢安朵,是她撰文替你说话的。” “安朵?!”童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我想她心底里还承认你这个朋友,再给她一些时间吧。”五指越戳越深,他佯装随意地靠进沙发,背上透了一层汗。百密一疏,现在胃里抗议地更厉害了。尽管心里千百个不愿意,都得提前结束谈话,“妍妍,你还有事吗?” 童妍正思量如何切入正题,没注意到黎珞疏的异样:“珞疏,我今天是为了穆穆的事情来的。” 黎珞疏稍稍挑眉:“穆穆怎么了?” “我听说你打算送他到瑞典。” “是的。” “一定要这样吗?” “你觉得不好?” “珞疏,”童妍喝一口茉莉茶,心平气和道,“穆穆那么小就被截去了右腿,在医院整整复建三年,他才刚刚适应周围的环境,现在把他一个人送去人生地不熟的外国,等于再经历一次‘融入’的艰辛,这对未满10岁的孩子来说太残忍了。” “瑞典几年前就颁布了残疾人法,相较中国,提供给残疾孩子的福利和待遇更为优渥。况且瑞典有知名的航天学校,穆穆一直希望成为飞机设计师,在那里他的梦想才可能实现。”呼吸有点些困难,他强打精神,暗自抽口气,以温和粉饰虚弱,“你不用担心,我跟那边的朋友交待过了,一年左右我会想办法让他父母也移民的。” “你的规划固然周全,可你考虑过穆穆自己的意愿吗?”童妍有一种错觉,她和黎珞疏就像在讨论孩子前途的已婚夫妻,“穆穆告诉我,他想留在中国。” “五年级的孩子明白什么?” 黎珞疏疼得把腿缩到沙发上,面上装作不以为然。 “五年级的孩子已经具备自己的想法了。穆穆经历了那么多,他的心智比同龄孩子成熟。他愿意直面挑战,并且感到快乐,为什么大人要逼他逃避呢?”童妍有些按捺不住了,语气着急起来。 “我是他信任的天天哥哥,我不会害他的!” “我也是他信任的童童姐姐。” “事情已经决定了!”黎珞疏再没一丝力气和她争论,胃里密集地钻痛,丹田阵阵泛冷,如果不是童妍坐在跟前,他早就不堪忍受地软倒了, “妍妍,听话,按我说的做。”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渐不可闻,几乎是在请求,却仍旧权威不容质疑。 “你总是让我听话,”静场几秒钟后,童妍凄凄地笑起来,“珞疏,我在你心目中是那么难以管教的女子吗?听从你向安朵坦白,听从你撞《星点》记者,听从你把我扔在别墅,听从你送穆穆出国。每一次,我按你说的做,可你关心过我是怎么想的吗?我越发怀疑,你想要的,不过是一个绝对服从你命令的女友,一朵可以乖乖呆在温室里的玫瑰,而不是我。” “妍妍!”黎珞疏忘记了疼痛,他震惊地看着童妍,看着那对漾起悲哀的笑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珞疏,你变了,变得乖戾、专断,变得一点也不像我认识的你了。”这份感情得来不易,维持更辛苦,她以为可以忍的,忍到两块棱角分明的石头磨合为止,如今看来是高估自己了。穆穆的事撬开了一扇窗,累积已久的怨忿以找到发泄的疏漏便争先恐后喷薄而出。潜伏在幸福背后的危机,借由许久未见的阳光,现出丑陋的影子。 “妍...”黎珞疏站起身欲挽留童妍,眼前忽然袭过一阵黑暗,头重脚轻地跌回沙发,虚汗汩汩钻冒。“妍妍...”脑部的嗡鸣声盖过了微弱呼唤,他俯卧在沙发上,右手死死抠着胃,不让自己昏过去。 紧闭的大门扭转盘旋,多亲切的变形与黑暗。童妍是不喜斤斤计较的女子,初次相见,便认定她是这世界最接近自己的人。优异且冷傲,动情缓慢容易厌倦,有时果断地残酷。即便这般接近的人,还是无法包容自己内心赤裸裸的阴影。是啊,连自己都害怕厌恶的阴影,又能指望谁来包容呢?童妍的反应是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只是,那么短暂的快乐,就此结束了吗?一波疼痛消褪,带走了翻身的力气,他一动不动地趴着,任由汗水沾湿长睫,如泪滴落。 童妍奔出万晟,那些话说出口,她才发现矛盾日积月累,到了自己都不曾想像的厚度。她靠在雕花围栏上喘息连连,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还能退到什么角落。黎珞疏的完美曾让她诚惶诚恐,她努力跟着他的脚步,希望有一日能成为匹配他的完美女子。结果,他并不完美,而她,已经身心疲惫。令她真正失望的,是他放手让自己离开,是他没有追来,没有追来。 她拖着凉鞋走在来时的路上,别墅区太静了,鞋跟敲磕清晰响亮,映衬掏空的心房。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忽然产生一种不真实感,这段时间好像做了一场梦,她和黎珞疏还坐在海边,身后是那座城堡,他们没有争吵,他们非常相爱。 日头正高,晌午来到,酷暑烘烤地表,熨过鞋底烫伤了脚,童妍能感觉水泡成形,每走一步,都像在体会人鱼公主的痛苦。她立在原地拨了两通电话,一通给穆穆。穆穆妈妈接了电话,问要不要叫他,童妍说不用了,您帮我转告他,在瑞典要好好照顾自己,然后匆匆挂断。她明白自己现在的情绪糟透了,而穆穆,应该带着她的祝福开开心心地告别。其实,这件事本没有对错,大家都是为穆穆着想,最后孩子的问题却暴露出大人间的嫌隙。她只想和黎珞疏心平气和地交换意见,只想给穆穆一个更适合他的决定,或者说,只想让黎珞疏听听自己的声音。可是,她失败了,辜负了穆穆,也辜负了她引以为傲的“知心”。 另一通,拨到了杂志社。此时此刻,她特别想和安朵说话,骂她,嘲笑她都没关系。 “找我什么事?”脆脆的“你好”在童妍“是我”之后冷了下来。童妍似乎看到她生气时沉着的脸。 既然牺牲友谊换取爱情,就昂首挺胸走下去,怎能失意了再向朋友寻求安慰呢?如果安朵还在身边,一定会狠狠训斥自己吧。童妍淡淡压却惆怅:“我是来向你道谢的,关于《星点》。” “没必要。我不像某些记者造谣生事,我有基本的职业道德。而且我也不为了帮你,换一个人我也照样这么做。”童妍无法接话,印象中,安朵跟自己撒娇,耍泼,五花八门奇奇怪怪的语气,就是从来没有这样冰冷。 “我很忙,挂了。”未等“再见”,忙音传了过来。 童妍静静合上电话,挂饰在手心拽得生疼。前所未有的孤单笼罩着她,她站在路中央,是进还是退?远远地,身后车轮碾碎尘土,“咕咕”朝她驶近,她觉得全身神经都吊了起来,不由自主“唰”地回头,伸长脖子殷殷张望。珞疏吗?是珞疏吗?写着“的士”二字的绿色顶灯无情闯入视线,卷起滚热烟尘,迷了紧绷的眼眶。她蹲下,望着车尾消失的方向,阳光好刺眼哪,透过指缝才敢细看。她想起在美院,黎珞疏居高临下的一眼,让阳光都逊色的那一眼,不知不觉间,泪淋湿裙摆。 第二十一章 珍于生命 今天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大暑,日最高气温达到40c,酷热导致疾病频发,医院里特别热闹,一个上午童妍马不停蹄接待了十几个病人,午饭也是外卖随便解决。感谢忙碌,她无暇数着秒针,计算和黎珞疏的冷战持续了多久。 他们都太倔强,他有艺术家的我行我素,她有医学工作者的尽善尽美,当他们拼命向对方靠拢的时候,往往被彼此的棱角扎得遍体鳞伤。因为太倔强,他们都不愿把疗伤的一面展示出来,所以只能躲着,僵持着。这并不符合童妍一贯的作风,她却默默忍受了。是由于害怕,这些日子,第一次见到黎珞疏的场景总徘徊不去,“跟我的身体没关系,厌倦,是我厌倦了她”,像谶语,反反复复。如今他放任自流的消极态度,是否也意味着厌倦呢? “叩叩”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放下茶杯重新坐直,“请进。” 将鼠标指向看诊记录,童妍头也不太抬地问道:“姓名。” “黎珞疏。” 手触电般从鼠标弹开,童妍瞪大眼睛看着站在面前的人——高挑秀拔的身形,精致绝伦的五官,一如既往的苍白神色——黎珞疏,并非重名。 他怎么来了?不是对医院深恶痛绝吗?脑中转过千百了念头。 “妍妍。”等了一会儿,童妍没有反应,黎珞疏犹豫着开了口。 莫名怒火冲窜上来,凭什么让她白痴似的整晚等电话,凭什么让她怨妇似的失眠焦躁,现在,还装得没事一样叫她的名字? “哪儿不舒服。”童妍端起医生的架势,铁面无私例行问诊。 “妍妍...”音拖长许多,有些哀求,有些颤抖,有些底气不足。 “心肌炎高血压肺源性风湿性血栓闭塞间隔缺损动脉狭窄关闭不全,你属于哪一种?”判定他是个没事找茬的伪病人,童妍直视屏幕,冷淡而急促地截止了题外话。突然,她浑身一怵,二尖瓣关闭不全,他罹患过这种病,她记得清清楚楚,难道手术出了差错病情复发了吗?想到这里,她几乎要跳起来,抓着他详细询问。 “我...我胃不大舒服。”黎珞疏没有注意之后的变化,童妍的疏远漠视已经往他心口扎了一根锐刺,他连说谎的精力都丧失了。 虚惊一场,戒备的姿态松懈下来,童妍暗暗咬唇,又耍弄我:“先生,我们这里是心外科,肠胃的问题该去消化科。”说着,她绕过办公桌,拉开门:“消化科在三楼,慢走。” “妍妍,你别这样,给我点时间好吗?” “锡林院规,上班不得处理工作以外的私事。” “那麻烦你带我到消化科。” “对不起,还有病人排队待诊。” 黎珞疏上前两步,拽住童妍的手,童妍想挣脱,手背烫人的冰凉使她放弃了努力:“你!” “我七点就来了,一直等到所有病人看诊完毕,所以,请给我点时间,好吗?” 越过他的肩膀,童妍一扫壁钟,15点了,也就是说,他在开着23c空调的候诊室足足坐了八个小时吗?他可是容易着凉的体质呀,简直是乱来。 心一软,嘱咐隔壁办公室的小周:“小周,这里帮我照看一下,我去去就回。” 小周见到铁青着脸的童妍和她身后的黎珞疏,心领神会:“交给我,你们慢慢聊。” 心外位处锡林医院大楼7层,两个人一前一后混在人群中,满腹心思望着不断变换的红色数字。 电梯门开了,大家一窝蜂涌入,刚按关闭钮,三个护士推着移动病床跑了进来,这时,超载铃也响了。 “抱歉,有病人需要急救,哪位出去等下一趟电梯好吗?” 童妍跟黎珞疏同时从后排钻出来,超载铃停止叫嚣。 时值就诊高峰期,不一会儿,电梯外又聚集起很多人。“妍妍,我们走楼梯好吗?”黎珞疏试探道,他担心童妍把自己送到消化科便匆匆离开,这样,准备好的话就没机会向她倾吐了。其实他很累,侯诊室里把位子让给了真正的病人,那八个钟头早激起了腿部的病根,刚刚才站了一会儿冷汗又冒出来,眼前发晕,牙关也阵阵打颤,只想赶紧找个地方坐下。对于他来说,这次争吵也许是欲罢不能最佳的解药,是放弃千载难逢的机会,可童妍的身影总在不经意间浮现:吃饭时,工作时,睡觉时,笑着的,生气的,发呆的,用再多酒精也无法麻痹。所以,几番挣扎,他还是来了。 童妍想了想,无声妥协。 楼道室内俨然两重天,后踵尚裹着冷气,前脚已踩破热流,这两股势力仿佛钢板,把隐隐不适的身体夹在中间。黎珞疏按住胸口急喘了一会儿,憋闷却愈加明显,先前挺配合的胃也来凑热闹,火急火燎地烧起来。感觉童妍赌气似地加快步伐,他勉强咽下烦躁,硬着头皮跟上去。 “不是要谈吗?就这里吧。”走到三楼,童妍突然回身,隔着2层阶梯翘起下巴,颌线冰冷刚毅。 黎珞疏抓着扶手,右手从身体绕过去和左手交叠,不着痕迹抵在胃部:“对不起,我该早些来找你的,有点事耽搁了。” “没必要拿这类借口搪塞我。”音量仍是轻轻的,愤怒却显而易见,“你是总裁当然忙,但我离开万晟的时候你也忙吗?那天我没叫的士,一个人沿马路走了好久,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童妍撇过头去,吸吸鼻子,“我在等你,我希望你追来跟我说清楚,说你不愿失去我,可我又等到了什么呢?” 痛楚缩成一团,黎珞疏脸色是从未见过的惨白,白得和墙壁融为一体。童妍指责地对,专断,暴戾,这样的他没有资格求得原谅,更没有资格拥有她的真心。 “你厌倦我了吗?”童妍闭上眼,不让水雾泄漏心底的悲凄,“还是,我们一开始便爱错了?”这句话缓缓飘出之际,闷热楼道变成了两个人的冰窖。 黎珞疏整个身体倚在扶手,腿不住发软。四年前说过的话她居然记得。妍妍,我厌倦全世界也不可能厌倦你。你是我灰白生活唯一的一抹亮色啊。我只是不敢确定,认清真实的我以后,你还肯不肯继续爱我。又或者,我该在灭顶的漩涡形成前将你赶离我身边,但我真的舍不得。 他顾不上再掩饰,掌心全部压上泛着酸水的胃,干呕涌灌入喉,楼道开始旋转。 “难以启齿吗?那就用沉默代替吧。”童妍误解了他的不语,她盯着自己的鞋尖,视线渐渐模糊。到分手的时候了吗?这时恋人通常讲什么?很高兴认识你,还是我会永远记住你?好聚好散善始善终,我该给他留一个值得念想的回忆。既然他开不了口,刽子手由她来做吧。 “珞疏,”酝酿好结束语,她重新抬头,黎珞疏俊美的脸一半是光,一半是影,魅惑而又危险,就像他的心,深处自成方圆,外人无法介入。童妍悲伤地想着,贪婪地记取这张脸上每一个细节,却猛然察觉到了什么。他在发抖,他的脸和唇一例是骇人的白,心情会影响医生的判断力,依黎珞疏目前的状况,一个门外汉都看得出来糟糕得不能再糟,可她居然忽略了。 听到童妍唤自己,黎珞疏聚焦起涣散的眼神,她关切忧惧的样子如麻醉剂,心里松口气,安定的瞬间,意志力一下子崩塌,抑制许久的腥甜冲出口,挂着触目的鲜红,他笑了,身体断线风筝般飘摇坠落。 恍然一惊,本能反应接住黎珞疏,高度差加上他的重量,毫无准备下连带着童妍朝后跌去。她不躲不闪,下意识搂紧他,拿身体当缓冲和软垫。金花谢落后,黎珞疏静静躺在她怀里,纸偶颜色的人,昏迷中还不断呕出鲜血,蔓延到白大褂上,星星点点濡湿一大片。 “珞疏...”慌乱中童妍想撑起他,柳絮一样轻的身体此刻却重如泰山。她被夺去空气般,所有清醒的神智只够拨通求救电话,说明地点后,她抱着他,倒在银白午后的黑暗。司徒横冲直撞,急救室“手术中”的灯正亮。他拉住一个端器皿盘的医生,那医生把表情埋在口罩下,讳莫如深。 “这是怎么回事?!”东张西望,发现童妍坐在走廊的塑料椅上,他找到兴师问罪的对象,气势汹汹挺在童妍面前大声质问。 一边的罗渐不客气的回瞪他,保护者的姿态令司徒大为光火。王子生死未卜,他却守在公主身边,打趁虚而入的如意算盘吗? “司徒,我知道你很想骂我,可以等珞疏出来吗?等他平安出来,要骂要打都随你便。” 童妍双手揪着裙子,无意识地掰撕开指甲旁的皮,多处已经渗出了血丝。 软绵绵的声音成功中止恶狠狠与恶狠狠的针锋相对。司徒看到童妍脚踝处厚厚绷带,手臂涂着红药水,叹口气把背砸向墙壁。从口袋摸出烟盒打火机,“这里禁止吸烟。”罗渐指着“no smoking”的标志,冷冷撇了他一眼。 司徒收回烟盒,满腔愤怒如困兽无处发泄,终于一拳挥在墙上,力道之大,天花板都连连震晃。 好像过了一年,当身体经历酷暑严冬的交替,灯总算熄灭了。 “病人有浅表性胃炎病史,由于近期休息不足饮食无规律及酗酒,所以引发胃溃疡,造成大面积出血,现在已经止血了,我建议再观察一段时间,没问题的话就去办住院手续吧。”主任医师摘下口罩,向焦急等待的三人宣布结果。 “谢谢,”除了谢谢,童妍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无数次扮演过相同角色,第一次体会到家属惴惴不安及感恩的心情。 黎珞疏被推往病房,一位医生替他提着输液。三个钟头前童妍才看到这一幕,三个钟头后,移动病床上的人换成了黎珞疏。病态的脸色,了无生气的黑睫,若有若无的呼吸,额上清泠的汗水,无一不深深灼烧童妍的心。 “麻醉剂药效退后,可能会有点疼,童妍你留意一下。” “好。”眼眶又红又湿。 主任医师目送她,她牢牢抓着病床横杆的样子使他想到老婆常看的韩剧。盛传锡林院花名花有主,大概就是指这个青年吧。才俊不才俊的手术台看不出来,不过凭借多年临床经验,他年纪轻轻,身体却仿佛掏蛀般孱弱,确诊的、潜在的病灶危机四伏。童妍跟着他,怕日后免不了这般担惊受怕。 病房的冷气吹拂碎发,他们被动地跳跃,扫到睫上,更反衬出他惊人的苍白。童妍伸手小心捋去,指尖碰到冰凉温度,微微颤抖。另一只手藏在被下,始终握着黎珞疏修长的左手。童妍坚信,虽然昏迷,他一定能感受到自己的陪伴,正如曾经他给过自己的,不离不弃的希望。 休息不足,饮食无规律,酗酒。珞疏,这段时间你就是这么糟蹋自己的吗?我以为我的难过巅峰造极,而你远比我难过百倍,我让你这么痛苦,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呢?童妍坐上床沿,慢慢俯下身,贴着他的面颊,泪划出优美弧线凄然洒落。 手术室外漫长等待有如凌迟,一刀一刀剜割,全凭意念才不至于崩溃。自我、信念、原则跟他比起来通通贱若草芥。她的眼里、心里只有一个黎珞疏,她怎么会妄想好聚好散,妄想干净利落地斩断情思?她愿用一切交换他的健康,甚至祈祷躺在手术室的人是自己。 “珞疏,你不是有话要告诉我吗?快点醒来,无论你说什么,我保证不会再打断了。” “珞疏,我错了,珞疏,原谅我好吗?” “珞疏,我不想分手,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白色的房间,白色的床单,22岁以前熟悉的色彩。 黎珞疏悠悠睁眼,阳光穿透淡绿窗帘,一副生机盎然的明媚。他抬手遮住脸,一时之间无法适应。 这里是医院...我怎么会在医院? “你舍得醒啦。”司徒弯腰逼近,见他总算恢复了人气,不觉懈下沉重负担。想到他害自己七魂去了六魄,忍不住恶语相向,“你再睡下去,我就把你送给那群花痴护士!” 懵懵发怔,一位护士敲门,换上新输液瓶,然后将针头插入他的手背血管,整个过程都红着脸,看也不敢看床上大病初愈的人,幸好手法准确无误。营养液顺着透明管子一滴一滴滋养了他混沌的大脑,转动僵硬手腕,那里有不同于身体其他部位的温暖和柔软。 “我睡了几天?”一开口,嗓子就如干柴啪啪响,黎珞疏不觉皱起眉头。 “刚刚好三天~~”司徒看着水杯,有些犹豫,这几天童妍是拿棉签沾水涂抹在黎珞疏唇上的,不知道现在他能不能喝水。 “是你,和护士照顾我吗?”黎珞疏第一个想问童妍,却没勇气听到答案。 把他黯然神伤的样子收进眼底:“很遗憾,我得处理公司乱七八糟的事情,所以是童妍在照顾你,换药清洗都是她一人全权处理,几乎不假借他人之手,没日没夜不知疲倦地守着你~~” 仿佛注入强心针,瞳孔瞬间放大。黑暗中切切的呼唤和左手源源不断的坚持,还有唇上的甘甜清凉,不是梦,是她。 浓缩漆黑星空的双目在有限空间里搜寻。 “你找童妍吧,她去医生办公室,才走一会儿你就醒了。”司徒自问自答,“你可把她吓坏了。” 黎珞疏垂下眼睫,静默不语。忽喜忽悲的刺激令他完全清醒,伤口开始火辣辣地疼起来,他拽着身下床单,咬牙硬挺。 司徒走到床边,扶着框: “疏,既然你们谁都放不掉对方,又何苦彼此折磨?”他怅惘地望向远方,“你昏迷的时候我质问童妍为什么把你弄成这样,她一句话也没有反驳,只在最后告诉我,关于她多爱你的问题已经有答案了。”司徒沉下气,一字一顿到:“她说,她爱你,胜过爱自己的生命。” “你心里怪过我吧,身为你的朋友,却不能理解你和童妍的感情。疏,其实我不止当你是朋友,四年前那场事故发生之后,我就决定会亲人的责任保护你。有些事我可能偏激了,请你不要介意。” 黎珞疏冲他牵起微笑,一池萍碎化作两分水意一分愁怨,司徒不禁看呆了: “该说抱歉的人是我,这些年总让你提心吊胆。司徒,我一生没遇上什么幸运的事,但上帝还算待我不薄,能交到你这个朋友,我就是死也能无憾了。” 一席话说得司徒红了眼眶,男人都不擅表达友谊,平时极少讲肉麻煽情的话,所以当黎珞疏一本正经对他谢谢时,他怎能不感叹。 “如果真的感谢我,就替我完成一个心愿。” 黎珞疏用眼神示意他:“你说吧。” “你知道我一向游戏人间不相信什么海枯石烂。请你和童妍幸福地走下去,证明给我看,这世界真有天长地久的爱情。” 黎珞疏撇过头去,只见得脖子上的青筋抖动,半晌,他转过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答应你,我会尽人事。” “您确定是浅表性胃炎吗?”消化科主任医师办公室里,童妍焦急询问。这次黎珞疏着实吓坏了她,她以为他只是体质虚弱,没想到胃也这么不好。守着昏睡不醒的黎珞疏,联想到他近来频繁地生病,越想越害怕。趁今天司徒来探视,她把珞疏交给他匆匆赶过来了,“出血会不会有其他可能?比如,恶性胃溃疡?” 主任医师笑了:“医生职业就容易疑神疑鬼。”取过病历夹翻到手术那天的记录,“我们做了钡餐,半月征首先排除了,溃疡口周围的炎性向溃疡面突出,切线位观察龛影口部狭窄,是良性胃溃疡。你的担心也不能说全无道理,他的情况比较严重,手术难度不亚于恶性胃溃疡。” “我明白了。”连日来种种恶咒似的猜测都落入尘土,童妍如释重负,“接下来需要注意什么?” “我这里有一份养胃的中药方子,你不妨试试。不过这都是后话,当务之急是他的复原情况不好,我怀疑之前他动过几次手术,所以身体产生了抗药性。必要的话可能得做pg,你先有个思想准备。” 童妍倒吸一口冷气,pg是一种经皮穿刺胃造瘘术,治疗相当痛苦,她白着脸问道:“有没有其他办法?” “等病人醒来后我们再观察观察,实在不行也只好这样了,所以我才让你先有个思想准备。你毕竟是专业的医护人员,你陪着病人他应该会好过一些。” 心七上八下的,刚放下又悬起,刚悬起又放下,这时司徒满头大汗地闯了进来:“童妍,珞疏他...你赶紧去看看吧!” 吊瓶如海上颠簸的小舟剧烈摇晃,疏导管缠成一团,黎珞疏再也抑制不住钻心的疼痛,被单被撕裂,枕头里的棉絮飘到半空,他压着开刀的伤口,结束几千米长跑般上气不接下气,尽管如此,他仍断断续续地念着:“司徒,不要,不要告诉童妍。”他不知道自己的好友六神无主地冲了出去,他一心一意不要童妍再为他担心难过。 漫天白色羽毛,床上单薄的身影抑制着翻滚和呻吟,无助地像个折去双翼的天使。童妍扑上前,紧紧抱住黎珞疏:“珞疏,珞疏,我在这里,没事的,没事的。” 黎珞疏撑开因痛苦而昏花的眼,放大数倍的焦虑和心疼就在眼前:“妍,妍。”不敢置信地唤了她的名字。 “是我,珞疏。”童妍一手绕过他的肩,一手抓住他蹂躏伤口的手,脸贴在他汗湿的脸上,他的冰冷令她心惊,他的无助更令她痛心。 “明明预先滴注了止痛药,怎么还疼得这样厉害。”主任医师吩咐身后的护士:“病人具有强烈的抗药性,加大分量采取静脉注射。”护士迅速拔出针筒,注入止痛剂,抽搐终于渐渐缓和了。 恋恋不舍地将黎珞疏放回病床,药剂作用下他昏昏欲睡,却强撑着精神,一眨不眨地盯着童妍,仿佛一个不留意,她便会凭空消失。童妍抚摸他的额,执起纤细十指交握举在唇边,轻轻摩着他青脉蜿蜒的清秀手背:“我会一直陪着你的,睡吧,醒来后你第一眼就能看到我,我向你保证。”黎珞疏这才闭上眼,满足微笑定格在皎皎月梢。 第二十二章 末日相偎 接下来几天黎珞疏出奇地配合,冗繁辛苦的治疗耗费了他大半力气,没法说话的时候,他睁着眼静静追随童妍的身影,不管童妍拿来多恶心多恐怖的药,他都笑着接纳,表情仿佛喝下的是蜜。童妍也尽量卸下了心外科的担子,终日只在消化科蹲守厮混,帮护士打理照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新医生体验基层。 送走查房的医生,童妍喂黎珞疏喝精心熬的营养粥,经过调养,他已经能吃下一小碗稀粥了,医生说这样就用不着插管了。仔仔细细擦净黎珞疏的嘴角,童妍奖励性地吻吻黎珞疏的额头:“我去洗碗,你乖乖休息。”黎珞疏扯扯她的裙角,她顺势在床沿坐下,翘着嘴角看他。 “穆穆...”虽然病中,黎珞疏并没有忘记穆穆上飞机的日子。换作过去,吊点滴坐轮椅他都要坚持去机场。可现在,他对穆穆充满愧疚,苦心安排普通家庭梦寐已久的大好机会,他却觉得愧疚。所以他掐准时间故意装作入睡,等童妍脱下白大褂带上门,才睁开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 “昨天你睡着了我去送的他,他老问天天哥哥为什么没来,我告诉他你有个重要会议,穆穆听了可遗憾了。”猜中黎珞疏的心事,她也没点破,只详细描述了送别的情形。 “穆穆他,怪我吗?”专注听到结尾,黎珞疏不自信地问了一句。 “没有,”心里仿佛被柔滑丝绸拨弄,她往前挪了一分,伸手点点他的额头,“穆穆让我转告你,他很感谢你,千交待万交待你一定要去瑞典看他。对了,他还托我转交给你一份礼物呢。” “路上我一直担心压坏它。”童妍从包里掏出一个纸包,笑道:“这可是特别待遇哦,我好妒忌。” 黎珞疏轻轻掀开,是一个崭新的飞机模型,拿在手里,能摸到木头的纹路,是完全仿照他教的第一个模型做的。 黎珞疏翻来覆去地看,在机翼和机身的黏结处发现对称的两行刻字,一边写着“天天哥哥”,一边写着“童童姐姐”。 见他突然滞住,童妍好奇地凑过来,也蓦地呆了。天天哥哥,童童姐姐是梦想的守护神,抑或者,暗示了穆穆对他们的祝福,还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呢。童妍盈着泪笑了,黎珞疏无声地揽她入怀:“穆穆是值得我们骄傲的小弟弟。” “嗯。”童妍靠着他,不敢把全身重量都压上去,松松的,仍舒适地乏困。此刻,她心里的想法是:他们将来的孩子会不会像穆穆这般乖巧可爱?被自己的幻想羞红了脸,她更深地往黎珞疏怀里依偎。 “妍妍,那你呢?你怪我吗?”黎珞疏牵起她的发丝,缠绕指尖。 童妍瞪着眼,定了定,表情变得严肃。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了原先的进程,黎珞疏清醒后,他们有意回避楼道未完的谈话,可他们都清楚,有些问题必须解决。 “我的父母,他们非常相爱,小时候我常常想,我遇到心仪的女孩儿,也要像我爸爸那样,重视她、关心她、疼爱她,可是现实没有按我设想的发展。虽然用强硬的方式得到你,却不能好好待你,若非我插了一脚,你该比现在过得幸福。我明明怀疑,还不肯放手,我鄙视这样的自己。妍妍,我不能再以自己的感受绑住你的双翼,我没有信心,好像往前一步就是万丈绝壁……” 黎珞疏越说越激动,下面的话及时被童妍捂在掌心:“珞疏,冷静一点,当心你的身体。” 抚着他急促起伏的胸口,一字一句低缓地说道:“这些日子我一个人考虑了很多。自私、专断,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不是一个好情人,这些年我没有接受别人就是因为这个理由。”童妍坐直,真诚地注视他,“我不懂你的恐惧从何而来,但珞疏,上天很公平,两个缺乏爱的能力的人,和在一起就是完整的。我相信道路是看不见尽头的,我愿意为了你重新学习,请你不要急着放手,好吗?” 墨瞳燃星,他所期望的就在眼前,却无法开怀。他要如何告诉童妍,他走的路,真的有尽头,末日会在某个黎明不期而至,黑暗冰冷会主宰他的世界。四年前他已如死士做好准备,却意外遇见了童妍,这个甜蜜的包袱。试问,哪一个人明知是深渊,还忍心拉着爱人万劫不复? 童妍并不知他隐瞒的心事,凭直觉看出他天人交战的挣扎,不忍留他一人继续无助,主动拥抱了他。温暖化解了他心中的冰山,慢慢地,他放下僵拒,用尽全部力气回拥她。 “神,地狱使者有资格向您祷告吗?我不求您的救赎,只求您再赐予我一些时间,请再赐予我一些爱她的时间吧。” 箍紧的双臂之中,童妍屏息,混合了心痛、欢愉的复杂情感袅袅上升。 把这一幕收入眼底,司徒背过身去,靠着墙壁,将手心捏着的纸揉作一团塞进口袋。 有童妍照顾,他来探病的频率大幅减少,即使来,也是靠在门口,看黎珞疏如拔去利爪的狮子般乖巧听话,看童妍如母亲般无微不至,肉麻场景每每令他摇头叹气,摇着摇着,又不明所谓地笑起来。 他以为,坚强才是黎珞疏寻求快乐的唯一途径,未料及,不记仇恨放下抱负的黎珞疏会如此快乐。 若有所思地叹口气,预备离开。 事实证明,偷窥是会受到惩罚的行为,护士不挑时机出现在过道,神情诡异偷偷摸摸的司徒引起她的注意:“您是谁,有事吗?” 不大的声音惊扰了两人,齐刷刷的目光下,司徒脸部神经尴尬抽动:“嗨~~” 童妍迅速擦去泪渍,向他挥手招呼:“怎么不进来?” 司徒平复了心情,嬉皮笑脸地调笑道:“我进来岂不是煞了风景?我本来打算看看珞疏便走的,不料看了场你侬我侬的电影,还是免费的。” “别酸了,你也正经谈场恋爱吧。”童妍臊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黎珞疏出言解围。 “被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欲望。”司徒在床边坐下,眯起眼摸着下巴:“你们俩和好啦?恭喜恭喜。” “咳,你要喝点什么吗?” “别忙了,我坐坐就走。”司徒暗暗挤压裤袋,刚才力道不够,那团纸硬邦邦鼓个大包。 黎珞疏不动声色盯着他的举动:“妍妍,我想喝点热水,你能……?” “热水?我去问问医生,可以的话马上给你倒。”童妍抛弃了医学常识,俨然一个门外汉,事无巨细早请示晚汇报,枉费她一身神圣的职业大褂。 “不着急,你顺便帮我问问下阶段的治疗内容。” 童妍频频点头,黎珞疏破天荒询问病情,他不排斥医院了,他开始在乎自己的身体了。童妍藏不住内心的惊喜,替黎珞疏掖好被角,端着碗跑了出去。 司徒终于憋不住了:“哈哈哈,太逗了,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冷美人吗?疏你是怎么做到的,小弟甘拜下风。” 黎珞疏脸上360°大转变,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沉下声:“帮我把床摇高一些。” 伤口尚未拆线,坐久了有点压迫的疼痛,黎珞疏捂着胃,虚弱地陷入靠枕:“拿出来吧。” “啊?拿,拿什么?” “口袋里的东西。” 知道瞒不过去了,司徒吐吐舌头:“你是孙悟空吗?”一面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揉皱打印纸交到黎珞疏手上。 摊开,豆大墨色标题狠狠刺痛他的神经,跟他估计的一模一样,他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良久,仿佛看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居然“呵呵”笑了。司徒心里一阵阵发毛,“疏...”如簧巧舌此时发不出半个单字,只因黎珞疏的笑里,满是挤得冰的悲凉。 “这是50年前的土地批文的副本,半个月后到期...我向土地管理规划局打过招呼了,他们对我们的企划案相当满意,表示一定支持。”犹犹豫豫吞吞吐吐。 黎珞疏低着头不作回应,水泽长睫密密垂盖,遮掩了他的惊痛,也遮掩了他无人可诉的矛盾。不希望重视的人担心,所以人才要强颜欢笑,但往往越是亲近的朋友、爱侣,越能洞悉沉默背后的真相。司徒清晰看到他的牙习惯性地咬住下唇,听到他骨子的声音:“半个月...”那份绝望,仿佛手里握着的是死刑宣判书。 “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一旦投入资金就不能回头了。”司徒转向他,急切地劝说。那么温暖的画面,旁人看了都艳羡,怎么可以眼睁睁让珞疏轻易付诸流云? “收手?”黎珞疏四四方方折好文件,“如果是你,你会收手吗?” “我..”司徒语塞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黎珞疏靠什么坚持到今天。一边是爱情,一边是亲情,一边是幸福,一边是使命,该如何抉择,作为外人都挣扎无措,珞疏呢? “你考虑过童妍吗?”司徒深吟良久,使出了最后一张牌。他总是充当督导的角色,在黎珞疏软弱的时候督促鞭策他,可如今,他一反常态乞求黎珞疏能回心转意。这些天,他盯着凝聚四年心血的企划案,只想一把撕个粉碎。 “也许童妍会理解呢?毕竟她那么爱你。”不知道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 “即便她将我视为生命,事发之后,她也会选择离开我。” “那你现在就跟她坦白啊,把你的难言之隐一五一十告诉她!” 谈话的功夫,太阳扯着夜幕落往西山,室内明显感觉光线黯淡,黎珞疏慢慢扭头,神情邈远失落,司徒也跟随他的视线,窗外是一片压抑的昏黄,渐浓渐烈。 “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为她守住属于她的白昼,是我最后能为她做的事情。”黎珞疏力尽地瞌了眼,空气中弥漫着深深的力不从心,看着好友在夜的衬托下愈发憔悴,司徒胸中也堵得慌。 “疏,”他搜肠刮肚找些安慰的话,刚欲开解,黎珞疏却像拆了骨头般斜倒,粥和着血从灰败的口中涌出,仿佛泄洪的水,一口接着一口,从白到粉再到鲜红,一发不可收拾。 *************************************************** 童妍焦急地贴着玻璃,里面白花花的人走来走去,她被无情地关于门外。手指手背啃个遍,她不明白,一会儿功夫,笑着拥抱她的黎珞疏就呕吐晕倒,浑身冰凉知觉全无地接受pg造瘘术。 医生在拟定穿刺点划了一个三角形,进行局部麻醉,接着借由影像指导插入针芯、导丝、扩张器,创口打开后再将造瘘管刺入腹腔。当造瘘管长驱直入,黎珞疏的身体无意识地颤了一下,这一下,让童妍的眼泪也坠然滴落。 司徒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悔恨胜过担忧。他没勇气看病房里的人,更没勇气陪着童妍。 一个白色身影快速晃过,他抬起头,警觉地立正,表情肃穆凝重。 “小童。”院长听闻专程赶到消化科。他看到他不食人间烟火的爱徒巴巴守望,看到她放下生活昔日的重心而经历着一个普通女人的悲喜,感概万千:“不能进去吗?” 童妍忘了抹去眼泪,楚楚落雨的形象突兀地刻在院长记忆里。 他静默着,跟童妍一起等待。老者花白头发飘扬,映到玻璃上,和童妍水迹斑斑的脸,病房内低低鼓起的被单,医生的汗远远近近交汇与同一个时空。 “陆医生是消化科首屈一指的专家,pg是个小手术,一定没有问题。” 童妍还是保持那样的姿势,头部的晃动不知是因为赞同还是因为哽咽。 “院长,有电话找您。”秘书沿路找到这里。 “就说我忙,回去再给他打。”院长有些责怪秘书不分轻重 秘书往病房内瞟了一眼,权衡再三,附耳嘀咕。 猛然移开耳朵,目光也变得凌厉起来:“你先上楼,我一会儿到。” 沉思片刻,决定不打扰童妍,院拍拍她的肩膀轻声嘱咐:“有事通知我,这段时间你先放假吧,好好照顾他。” 童妍蠕努嘴算作答应,她已经没有精神向任何人道谢了。 司徒稍稍闪身背朝墙壁,待院长行过,才明目张胆地目视他,与之前内疚苦恼相去甚远的杀气,从秀魅双眼中升腾迸发。 等候足足两个小时,牢房铁监般的门终于开启了,童妍第一时间冲到病床前,黎珞疏又恢复几天前的苍白,面如纸屑,嘴唇的血色也尽数褪去,极不和谐的是那根长长的管子,如同一个外来物插在他的体内,随着呼气游走,回抽未净的血液。排斥感和不适令他微微皱眉,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抑郁。 “久等了,家属不得在场,这是医院的规矩。” “他怎么样?”童妍显然并不关心。她握着他的手跪在床边,这次,他们的温度又到达了一致。 “病情变化太突然,无论什么药灌了便吐,我们只好采取pg,不过现在应该不打紧了。明天起我们会为他注入流质营养品。pg术后个别患者会出现腹膜炎、胃肠道出血、造瘘口外漏等并发症,所以要连续服用抗生素预防感染……”专业解释对童妍来说是多余的,但除了这个,陆医生也想不出其他有意义的话。童妍背对着他,后面的话显然没注意听,他解嘲地笑笑,示意随从人员收拾仪具。 “你又吓唬我了。”童妍拿指甲戳戳他的手背,掐他的脸他会不会醒呢?会不会笑着说:“让你担心了”?好想试试啊。手势举到半空,却如清风细雨落在他苍洁的前额。一下一下刮去哀愁的褶皱,灌注温情和分担的决心:“珞疏,就一天,一天后要醒过来哦。” 鼻间突然泛涌酸意,无论四年前还是四年后,她对他只有一个要求,会心的笑,不不被干扰,不被打断。小小的心愿,实现起来竟如此困难。非但达不到目标,连唯心的、昙花一现的也越来越少。 “司徒,谈谈好吗?”极轻的脚步绕到她身后,捕捉到隐藏的心虚,回想珞疏刻意将自己遣走,司徒就是那把解开原委的钥匙。 “你想谈什么?”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素来涉及珞疏,他们都口径一致。可这次,司徒决定放下讳莫如深的面孔,如果童妍问及关键,就由他来和盘托出。毕竟现在,唯一能扭转局面的人是童妍。 “珞疏病情恶化的诱因。”童妍扶着床沿站起,转身,相隔两米跟司徒正对:“那时你们在一起,应该说多年来你们一直形影不离,就如同安朵知道我所有秘密,你也是最靠近珞疏的人。问你,没错吧。” 提起安朵这个名字,心还是会无法克制地颤抖。但如今,她终于领会,爱,是她和黎珞疏两个人的事情,什么努力都没做便认输才是罪过。 “除了珞疏,你还在意什么?”司徒反客为主,童妍有点措手不及。 “司徒,现在不是讨论我的时候……” “这间医院,对你而言重要吗?” “...是的。” “哪里都可以当医生,为什么偏偏重视这里?如果让你跳槽你愿意吗?” “假设性的问题没有意义……” “不用管有没意义,回答我。” 他的样子极认真,不像闲扯,也不像故意转移话题,看来这道选择不先解决,他也没意愿交换她想要的答案。童妍深吸口气,坦坦诚诚地回答: “锡林,是我第一份工作,报道时,我拥有的不过一张学历证明和为数不多的实践。可在这里的每个钟头,我都觉得自己飞速进步。我不敢说我已经成为杰出的医生,但我取得的点滴成绩都和锡林息息相关。特别是张院长,他教我的不仅是技术,更珍贵的是作为一个医生的人格和道德,我敬爱他,就像敬爱偶像、父亲。刚毕业那会儿,我的导师曾遗憾我没如他所愿去公立名牌医院,但对与我这条鱼,锡林就是适合我的水,是另一个的家。你说得对,当医生,哪里都可以,但并非哪里都是家。” 听完后,司徒撇过头,咬了咬嘴角。这原本属于珞疏的动作,也成了他烦恼时下意识的举动。 他不得不承认,珞疏比他看得通透,他始终抱持一个工作场所单位有什么了不起的想法,只介怀童妍的存在会使珞疏心慈手软,而珞疏却早早猜见了童妍对锡林的特殊情感。“在剩余的2个月时间里,用40年的力气去爱她”,这是进退两难境地中无可奈何的两全,牺牲自己的两全,当时他居然没听明白。 “珞疏,锡林两者择一,你如何决定?” “什么意思?”童妍颦起眉,又是不着边际的假设? “必须放弃一个的话,你选择哪个?” “珞疏和锡林毫不相干,为什么必须做选择?” “你不是想知道珞疏突然发病的原因吗?连同他的喜怒无常,他的‘秘密’,他的……” “哗”一声,铁架狠狠撞击地面。童妍仓皇回头,输液架倒在地上,黎珞疏正挣扎坐起,全然不顾造瘘管如牛皮绳摇荡带来难以想象的痛楚。 “珞疏!” “疏!” 她和司徒同时奔至黎珞疏身边。他的脸煞白,一手捂着胃,一手揪住司徒的领子,像揪住不共戴天的仇人,眼里似乎迸出火来。 童妍险险撑住他,从背后抱着他的身体,骨节凛立,惊弓之鸟般绷得弦紧。绕前一摸,额上冰涩无汗,童妍心叫不妙,慌慌张张去按急救铃,却失了冷静,食指颤抖连按三次灯才亮。 “珞疏,珞疏,”童妍附在他的耳畔柔声劝慰,一面暗暗使劲想让他躺下,可他仿佛入定,纹丝不动。司徒垂着脑袋神情愧疚,任他怒视揪扯,一语未发。但刚刚经历大病,身上又插着管子的人哪来这些力气,他能坐着,继续不依不饶,全是司徒捧住他胳膊的缘故。 “司徒,你发什么呆,快帮忙啊。” 司徒恍然大悟,松开双手,黎珞疏立即如秋日枯叶般飘跌。仰面落入童妍怀抱,童妍看清他的脸,水漾的玻璃瞳仁光泽尽消,周围密布血丝,唇抿成锐利刀锋,隐隐露出口中鲜红。童妍回到那个恶梦纠缠的傍晚,这时的珞疏远比那天恐怖。他是地狱来的怨灵,可他望向童妍的眼神却又那么忧戚...不,地狱,不,不! 惊惧万分的唇深深印上黎珞疏的唇。“珞疏,醒来,我在这里,珞疏,醒来。”心里一遍遍呐喊,通过两片柔软传递给他,手下不停为他按摩,活络四肢。 “出了什么事?!”陆医生带着护士赶到,他示意左右拉走童妍,失去童妍的扶持,黎珞疏像一个没有生气的娃娃掉进薄薄床垫。 “疏,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放心,我不会再对童妍泄露半个字。”司徒用耳语的音量轻轻说着。听到他的保证,黎珞疏停止了痉挛,闭上眼,一滴晶莹的泪水在被察觉前“倏”地钻进枕套,无迹可寻。 第二十三章 碧海霹雳 童妍推门走进书房,一眼就看到黎珞疏靠在皮椅里,背对她朝向窗口。或许在想心事,敲门声都没有听见。 端着热气腾腾的中药,暗暗叹了口气。病情稍微稳定,他便迫不及待地办理出院手续,陆医生要为他做全身检查,他也断然拒绝。童妍实在放心不下,请了长假搬到万晟看护照顾他。其实令她担忧的不仅是他的身体,还有他的情绪。 自摔了输液架,他就一天比一天寡言,打针吃药任由医生摆弄,仿佛没有知觉的布偶,常常盯着天花板就是半日。当他能够坐起的时候,他总蜷腿望着窗外,童妍从后面抱住他,背脊骨节触感分明,惹得童妍悄悄落泪,他却只被动接受,不予回应。但有时童妍守在病床边倦极入睡,醒来后却撞见他拉着自己的手,眷恋难舍,来不及闪躲的视线写满深不可测的哀伤。经过这场变故,童妍不会再质疑他爱她的程度,可越是如此,她越是心疼地无以复加。 “珞疏,喝药吧。”童妍挤出微笑走到他身边。陆医生提供的秘方放有柴胡、黄连等材料,味道特别苦怪。因为是童妍辛苦熬制的中药,珞疏强忍着反胃,每次喝完脸都涨得通红,有一次实在忍不住,他扔下碗踉踉跄跄奔进洗手间,连胆汁都差点吐出来。后来童妍专程跟老中医求了彝族的偏方,把韭菜白烤干研粉,调入蜂蜜,他才勉强能够服用。 “到床上躺一会儿好吗?”接过见底的碗顺手搁在桌上,掌心抚着他的胃帮助吸收。 “我还不困。”黎珞疏覆握住童妍的手,示意她“可以了”。 童妍并没听他的话,直到性寒的胃部逐渐有了温度,她才停止按摩。 “医生嘱咐过,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休息。” 医生?黎珞疏的脸上顿时难掩厌恶:“这些文件我得在5点前处理完,我答应你,把这堆东西解决了立刻去休息。” 童妍蹲在他面前,皱眉仰视他。虽然暂时不用去公司,该劳神的一样也没有拉下。傍晚司徒会到别墅报告业务,两人关着门商量公事商量到深夜。他离开后,黎珞疏就不胜疲惫地半躺在靠背椅中,脸色差得像片白纸。如此恶性循环对黎珞疏有百害而无一利,童妍想找司徒好好谈谈,无奈他碰到童妍便躲躲闪闪,一副老鼠见到猫的架势。 “有我帮得上忙的不要客气。” “嗯。” 目送童妍离开,她的背影委屈落寞。 黎珞疏胸中升起同样的怨愁。 为了阻止司徒,那天他贸然起身推倒了输液架,经此番意外,他在医院多待了一个礼拜。那个礼拜,他对司徒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对不起,恐怕不能实现你的愿望了”,另一句是:“分别约王董事和林行长,正式投入资金。” 一件事情开始了,而另一件事情快结束了。 一个梦想快实现了,而另一个梦想却破灭了。 “妍妍,对不起”,这句话只能永远放在心里。 胸口猝不及防地紧窒,随即被锐物重刺般钻疼。“唔”,他仓皇捂住嘴不让呻吟漏出,皮革的坐垫好像打了腊的冰,身体不住下滑。他张开右边胳膊撑在书案上,漫天飞舞的星星和白点挡住了药的位置。他徒劳地睁大眼,冷汗沿着额滴落到睫上。药,药...凭习惯在抽屉里一阵摸索,终于触到了高高粗粗的瓶子。一次次积聚力量,瓶盖却仿佛上了锁,一次次从指甲旁滑过。“哗啦”,意识模糊前盖子总算打开了。药滚散一桌,他也顾不得数,捞起一把就往嘴里塞。明显过量了,这次发病来势汹汹,走向饮水机取杯水都成了奢望,加上近来日益糟糕的吞咽能力,那些药哽在喉咙,下不去吐不出。他难受地几欲呛咳,想到声响会引来童妍,作为专业的心外医生,看见药片马上就一清二楚。不能,不能让她知道!他哽着脖子使劲下咽。一刻钟过去,药片悉数沉入胃。他精疲力竭地趴在桌上,用不着费心掩饰,已经连咳嗽的微弱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呀,”童妍魂不守舍地打碎了碗,抬头看看二楼,书房大门紧闭。凝神倾听,并无异常。摇摇头嘲笑自己太神经质了,她吸吮划伤的拇指,小心拣起碎片。 中药剩下两包,该抓新药了。为全心全意照料黎珞疏,她近半个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工作撂在一旁,也顾不上和同事朋友通电话。这样的日子,倒有点类似隐居。老实说,她挺向往世外桃源、袅袅炊烟的生活,尤其和爱的人一起。 上楼拿了方子,路过书房,以免打搅他工作,童妍收回握着门把的手,隔着门:“珞疏,我出去一趟。”等了半晌,里面似有若无得“嗯”了一声。 童妍抿抿唇,将药房塞进提带。她不知自己为何失落,珞疏在忙,她告诉自己,可还是莫名失落。 “妍妍,”垂头丧气的童妍猛然听到黎珞疏喊他的名字,愣足三秒,欣喜地撇转头。 黎珞疏微微喘息,书桌到门口不过短短几米,看来是用飞跑的。他张张嘴,似乎想问什么,最终欲言又止。 “早点回来。” 童妍冲他咧开笑,浅浅笑涡满载深深的满足。 黎珞疏倚在门框,凝视童妍轻快的身影融入跳脱骄阳,上扬的嘴角久久不舍释下。 这样才对。就算不能令她笑到苍颜白发,至少令她笑到落叶缤纷。如果记忆可以筛选甜美时刻,她会记得,我们曾经拥抱的温度,会记得,我们曾经紧握过幸福。 *************************************************** 一段时间缺席,锡林似乎变得陌生了。童妍本是清高之人,平日里都是别人主动跟她打招呼,倒也没觉着生疏,但今天,大家行色匆匆,有的同事瞄童妍一眼,又迅速把头挪开了。医院近来极缺人手,各部门轮流加班,忙得晨昏颠倒,院长却二话不说准了童妍的假,为这事,她们大概有些误解吧。 不过,这并不影响童妍的好心情,根据她的描述,老中医推断黎珞疏的病情大有起色,可以恢复正常饮食了,这些天的辛劳没有白费。童妍拎着药包混杂电梯口的人流外围,寻思着晚上煮什么好,恨不得长双翅膀,立刻飞回万晟。 “你给院长送文件吗?”后头传来对话。 “是啊,一个钟头前秘书说院长正开董事会,现在差不多了吧。” 每周四的董事会算锡林例行会议之一,今天才星期2,估计有什么紧急议案。但凡与金融有关的事,童妍均一窍不通。应聘锡林之前,她只晓得锡林是私企性质的医院。后来茶间闲谈,她才得知张院长身兼数职,作为大股东的同时也是锡林的执行总裁。这所医院,可以说是他毕生心血的凝结,是他个人精神的延续。 “你听说没?王董事突然提出撤股呢。”声音低了许多。 “对啊,刚巧锡林和政府的土地合约到期,他这么做不等于雪上加霜吗?” “别担心,锡林作为医疗卫生事业,有法律明文保护,改朝换代可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办到的。” “说不准,医院年初外购了一批高尖医疗设备,银行那里做了抵押,不能按时还款的话,银行会出面拍卖土地。王董事不晓得抽哪门子风,非这时撤股不可,张院长只得硬着头皮高价收购。如果他不接手,外头的公司抢做了股东,医院走向难保。哎呀,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反正院长腹背受敌,够可怜的。” “可是,锡林这些年积累了那么大的名气,应该...” “锡林名字是大,竞争对手来头也不小啊,”附在耳际,窃窃私语道,“思飏企业你知道吗?室内购物城,在全国都算创举,向政府提案的时候博得了满堂彩呢,小道消息说他们和银行私底下也很有‘交情’,无异于上了双保险。” “思飏...那不是童妍医生的!” “嘘~~” 惊急地捂住对方的嘴:“如今医院里人心惶惶,童医生成了禁忌,好在她放假了。” “她可能还不知道这事吧。” “天晓得~~劝服董事会赞成拿土地当抵押的文件,是她帮院长起草的。” “你的意思是,她有意...” “我随便猜猜的,谁让这事如此巧合呢,大家估计都有相同想法。电梯到了,我们快走吧。” 天地慢慢摇晃起来,一道霹雳直直划破云层,击中童妍的身体。刚才那两人说的是电视剧里的剧情吗?她是电视剧里的女主角吗?她爱的人,谋算她工作的医院,而她自始至终毫无察觉。 肯定是误会,绝对是误会!珞疏不会这样对我的,他不会的! 一路横冲直撞,狠狠推开卧室的门,不见黎珞疏,厨房,洗手间,到处都没有。书房桌子上留着一张字条:妍妍,我去思飏处理公事,晚上给你电话。童妍握着那条字条,原地喘息,好久才寻回自己的心跳。和心跳一起恢复的,还有对事件来龙去脉的完整串析。 他讨厌医院。 解救人质后坚决拒绝跟院长留影。 对爱情匪夷所思又萦绕不去的危机感。 他常常流露出的、转瞬即逝的愧疚眼神。 他和司徒永远办不完却永远不能让自己知道的公事。 “公事”,她每次都体贴支持的“公事”,居然是使锡林从世界上消失的“公事”。是他太聪明,还是她太愚蠢。 这一次,该不该再选择信任? 颓然陷进沙发,裙摆将漆亮签字笔扫到地上,它以无助的姿态,孤伶伶滚到沙发底下。童妍恍惚着跪身,手臂在黑暗里摩挲,签字笔背靠长长扁扁的铁盒,它们一齐被捞了出来。 那是一只录音笔,录音键还深深凹着,电池已然耗尽。大概是无意间掉到沙发下碰触了开关,因为是死角,打扫时也没有发现。 这里面到底录了什么?难道与珞疏的秘密有关? 想到这点,童妍的手不自觉地颤抖。就像潘朵拉的盒子,明知开启将带来灾难,依旧散发邪恶的诱惑。 不是猜疑,是给自己一个相信他的证据。 童妍自我安慰道。换上新电池,按下播放键,心中默念:一定是些日常对话,珞疏不会骗自己的,他更加不会利用自己。 沙沙的杂音响起,接着,是熟悉的空凉声线,裹着陌生的、焚尽一切的疯狂: “我不管你使什么手段,利用这条绯闻,一周后,我要思飏股票比原先上升10个半分点。我们必须竞得土地,室内购物城的计划不容许半点差池。办不到的话,你清楚会有什么后果。” 快退,重播。 “不管使什么手段”,“利用这条绯闻” ,“必须竞得土地” 再快退,再重播。 “利用”,“利用”,“利用”…… 立秋迫近,晚风渐凉。 第二十四章 殊途殊归 劳斯莱斯豪华车厢,连续开了三小时会议的黎珞疏靠着真皮背垫,拇指十指揉搓眉心。 略施小计便使锡林高层内部分崩离析,王董事提着现款舒舒服服移民了,其余几位眼见形势不妙,暗地里纷纷和思飏联络欲出让股权。生意人,道义放两边,利字摆中间。若非法律明文保护卫生医疗用地,拿下锡林不费吹灰。刚才,银行内部决定公开拍卖锡林土地,明早风声一起,股票必然大跌,即便锡林仍在盈利,已逃不出思飏的五指山。 张毅徳,你害我家破人亡,这一切,是你应得的报应! “咳咳...咳咳咳咳。”又凶又急的呛咳突然袭来,黎珞疏捂着胸,身体蜷缩着慢慢躺倒,把司机吓了一跳。 “总裁,您,您没事吧。”说着就将车停靠在路边。 “不要停,继续走,我没事。”吞下药片,他枕着冰黏的车座无力吩咐。 司机握着方向盘进退两难,最后还是徐徐发动。跟随总裁这么久,怎会不了解他的脾气,越是艰难越不服软,只是这段时间,总裁的身体日益虚弱了,叫人担心又问不出口:“先生,万晟马上就到了,您再忍一会儿。” “要到了吗?”黎珞疏喃喃自语,随即挣扎坐起,“手机给我。” 虽然童妍没说,但他知道她去了锡林。锡林现在乱成一锅粥了吧,她听说那件事了吗? 纸终究保不住火的,他早做好心理准备,可这一天真的来临,他还不无可避免地感到害怕。 忐忑着拨通电话,每一声“嘀”拉过他耳畔,都宛若凌迟。 桌台座机变换红绿来电灯,不依不饶。童妍仰起僵硬的脖颈,失魂落魄走近,深呼吸,抬手,故作镇定:“珞疏...” “妍妍,你,回来了?” “嗯。” “没什么事吧。” “...没事,你在回家的路上吗?” “是的。”黎珞疏如释重负,微微翘着嘴角,“我定了位子,晚上去香格里拉吃饭。” “我买了菜,都是你喜欢的,我下厨给你做吧。” 收了线,童妍把录音笔放回原位,推合抽屉,长吐一口气,缓缓闭起眼睛。 纱帘一角,看不到星星,月亮渐渐清朗起来夜色浓得像忘情森林里的阴木,拨弄暴风雨的序曲。 “准备这些得多少时间哪。”一桌清淡小菜,自己中意的一个也没拉下,黎珞疏不由握住童妍的手,感激又怜惜,“辛苦你了。” 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执起筷子替他夹菜:“你喜欢就好。” 烛光里的童妍显得尤为温柔,拥有这样一个女子,这样一个家庭,原本简单的愿望,在四年前天旋地转的翻覆中变成了遥不可及的星辰。 胃提出警告,忍不出舀了几勺,夸张地大口咽下。对面溺爱的笑容搭配美味盈满唇齿,一直暖到冻结的内心深处。 “珞疏,”童妍清清嗓子,眼神犹豫。 “有事?” 抿抿嘴,咽下游移,直视他的探寻目光;“明天我想回医院上班。” 什么东西“咚”地跌沉,黎珞疏放下碗筷,微微屏息。 “这里离锡林太远了,不方便,所以晚上我就搬到公寓去。”说完她站起身,“我上楼收拾收拾东西。”动作刻意迟缓,似乎在等待他的挽留。她说服自己,只要珞疏放弃,自己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和他继续世外桃源,继续袅袅炊烟,再不过问纷扰世事。 黎珞疏如期待抓住她的手腕,那一刻,房子很静,静得听得到彼此的心跳。不同的心事,在相同的空间里,惊惧、两难、无措、期待,云里梦里,羽毛般静静飘落。 “这是你的选择吗?”童妍的态度足以说明,她获悉了他的计划,难以死心的追问还在挣扎,“选择和锡林一条战线?” 万万没料到,他无视自己的逃避,忽略给他的最后机会,这般开诚布公反诘,仅剩的希望也破灭了。 “你又何尝不是如此?在你的野心我和之间,选择前者?” 珞疏没有辩驳,他的沉默证实了童妍不堪的猜测。 “打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是锡林的医生,所以才接近我的,对吗?《星点》的绯闻,不过你计划的一部分,不是吗?”胸口轻轻撕裂了,真相,看透是一种痛,揭穿却更痛。 黎珞疏的手紧了几分,薄凉穿过她的动脉,顺着血管全身游走。 “当我企盼未来的时候,你却像数沙漏一样数着结局;我把每一天当崭新的一天,可你却把每一天当最后一天。多可笑...我们的爱情,如果对你来说还称得上爱情的话,从来都是背道而驰,殊途殊归。” 殊途殊归, 殊途殊归! 黎珞疏闭了眼,他看得不错,童妍是理性女子,即便赤裸裸的背叛,她亦不哭不闹,甚至勉强自己去挽回。这样的对白,已是承受的极限。而他呢?连辩解都心灰意懒。恶意的接近,一手炮制的绯闻,要从何辩解? 只怕辩解了,也注定一场空。 既然如此,被亏欠是否比亏欠来得心安? 那就让他担感情可耻的骗子吧。 徐徐松手,最末一丝温度也袅袅消散。无声的清泪中,童妍笔直向前,决绝身影被分割为一格一格,像按下快门的瞬间。 热气腾腾的佳肴冒不出半点白气,伴随大门关闭的响声,他若无其事地转回饭桌,机械地将饭菜全数吞咽。 人一走,茶就凉。倘使爱也能这样,又何来“除却巫山不是云”?他有预感,给予童妍的爱恋,将镌入骨髓,雕下丰碑,直至生命终结,不,直至肉体腐烂,魂灵烟灭。 从此一个人的沧海桑田。 *************************************************** “我今天在心外科碰见童妍医生了。” “她回来上班了?真不知她还有什么立场呆在医院里。” “就是!” “骨科的病人闹着集体出院呢,说不能待在一家快倒闭的医院里。” “银行五天后竞拍锡林土地了,我们怎么办?” “这么好的工作,我可舍不得失去。” “唉~~” “科长,我们几个医生护士决定接下来半年只领基本工资,实在不行,分文不取也没关系。” “对,妇产科肿瘤科急诊科都同意了,我们联名上书董事会吧,无论如何都得先保住锡林。” “童医生,童医生,” 思绪拽回当下:“小周?” “这是用药报告,请您批示。” 童妍收敛心神,仔细察看:“503床尚未确诊心源性还是肺源性呼气困难,怎么能使用吗啡?315床地塞米松注射满四天了,怎么还不停用?小周,你实习的日子也不短了,犯这样的错误未免太不应该。”童妍将报告书摔到桌上,沉色道:“你解释一下。” 突如其来的怒火令小周连退数步:“师,师姐,最近医院气氛很不好,我...” “气氛不好就心不在焉吗?你是医生,每一个举动都关乎病人生死,小心判断谨慎裁决,老师没教过你吗?” “可锡林...师姐,你一定认为我在找借口,反正我是实习生,半个月后拍拍屁股走人,锡林怎样关我何事?”小周涨红了脸,“我喜欢锡林,庆幸我能到这个大家庭工作,能得到您手把手的教导,将来挤破头,我也要设法成为锡林的一分子,但现在锡林面临困境,我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拿着手术刀主宰别人的生命,是不是觉得自己像万能的上帝?为了长久保有这份荣耀,所以走上医生这条路?其实你错了,医生什么也不是,甚至卑微得可怜。病人尚能随时随地发泄情绪,医生只能日复一日冷血冷面。你走上这条路的同时,注定了这身白大褂就是你终生的面具,即便下一秒天塌下来,这一秒也必须尽职尽责,没有任何借口可以为你的失误辩解,你明白吗?” “师姐,我懂了,我马上改正!”小周取回报告,疾步走到门口,想了想,又回过身:“师姐,你没有参与思飏的案子,为什么不跟大家澄清?” 童妍哑然失笑:“你怎知我没有?” “感觉告诉我的。”小周坚定地点头,“对我说这番话的童妍医生,绝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师姐会守卫锡林的,我确信不疑!” 童妍看着小周年轻的面庞,今日众叛亲离的处境,居然有人愿意相信自己。感觉?义无反顾固守信仰,自己也曾有过如此可贵的傻气吧。只是,在劣迹斑斑的现实面前,消磨得所剩无几。有时夜深人静抱臂沉思,都摸不到星点温热。 我,还是我吗? 小周的眼中闪着依赖的光芒,作为临时的实习医生,都与锡林休戚与共,虽然遭遇思飏,好在大家上下同心。 至于守卫锡林, 真的要用爱情的骸骨建筑守卫锡林的防御? 下定决心这样做了吗? 童妍深深地埋下头去。 *************************************************** 仰视锡林顶楼,玻璃吸收夏末苟延残喘的骄热,取代的是泠洌寒光。 天,依旧高高地辽渺着;神,依旧慵懒地对弈着。 黎珞疏整理领结,踏着命运既定的轨道,迎着刀光剑影的眼神,长驱直入叩响院长办公室大门。 “高总,您看我们这么多年朋友,就再凑一点吧。” “总经理还没回来?上次不是说今天回国吗?” “理事长,请您在这周末前借我八百万。我也知道时间上强人所难,可……” 怏怏放下听筒,电话簿里的号码挨个打遍了,他们好像事先串通,低声下气也不肯施以援手。经营好好的医院,一夕之间穷途末路,发生了什么?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他毕竟不是正经的生意人,没有那些用之不竭的商场兵法。虽然在外界看来,今日的锡林和思飏斗法,简直是以卵击石,但为了锡林上上下下的员工,他也决定拼尽全力。 “叩叩。” “进来。”头也不抬地翻找另一本通讯录。 “四处碰壁的感觉不好受吧。”冷冷的,讽刺的声音。 “黎珞疏?”院长压抑不安地挪动笨拙身体。报复的快感令他几乎狰狞地笑出声,他无数次设想这样的场景,将虚伪的泰斗凌驾于脚底,接受他卑躬屈膝的忏悔和膜拜: “张院长,我们终于见面了,我代家父家母,向你问好。” “师姐,黎总裁到医院了!”小周慌里慌张赶来通风报信。 “哪个黎总裁?”陌生的称呼,童妍一时没反应。 小周舔舔嘴唇:“思飏的,黎珞疏总裁。” “他在哪里?”不可否认,他的名字牵起了惊喜的情愫。如果他像上次一样来和解,如果他说这只是一个玩笑,她会不计前嫌重新接纳他。 小周的回答把童妍重新打入谷底:“他,他在...院长办公室。” 话音未落,童妍一阵风似的奔了出去,小周紧跟其后,拥挤的电梯口,童妍撇下她,两级两级跑上楼梯。 敞开的办公室,文件洒落,一地狼藉。院长手掌着额头,银发让空调吹得蓬松乱舞。一夜之间,他苍老了许多。 “张院长。”童妍试探地唤道,听见童妍的声音,张院长颤抖一下,头垂得更低了。 童妍可以猜想刚才的情况,郁结的愤怒积聚到临界点,紧紧咬住下唇,骨骼“咯噔”作响。 “黎珞疏呢?”揪过一旁呆若木鸡的秘书:“他去哪儿了?!” “天...天台。” 由于上次事件,天台加强了防备,密密麻麻的纱网拢成一圈,如惊叹号直指苍天。 剧烈的喘息中,黎珞疏摸索着咽下一把药,抚摸胸口。 她,差不多该到了吧。 西装革履的背影映入眼帘,仍旧孤单得想从背后牢牢抱住;他离自己五步之遥,仍旧是局外和局内的天壤差距。这些,都和当初一模一样。 当初就在这里,他交付与她性命,她交付与他钟情。物还来不及转,星还来不及移,人事却面目全非了。 “你已经得偿所愿了,还来锡林做什么?”童妍驻足原地,酝酿好的质问变成哀诉,“你嫌带给我们的刺激不够大,还是专程来示威?” 黎珞疏缓缓转身:“再过几天,这里就属于思飏扩展经济势力的新领地了,我身为总裁,总该先勘察勘察地形,看适合盖商场还是宾馆吧。”他挑眉,笑容里满是居高临下的戏谑。 “对你而言,生意胜过一切吗?无论如何也要吞掉锡林,牺牲我也在所不惜?” ——“认识你之前,我觉得人生那么长,孤单像织女手中的丝,厮守像儿时的童话。” “假如你不介意,随时可以回来找我。出国怎么样?待遇发展远远比锡林好。” ——“人生长是因为变数多,没有什么能永恒。青春会衰老,记忆会褪色,或许有一天我也会改变。” “当初你送穆穆出国,现在预备用相同的手段对待我。出国是你留守一个人的唯一方式吗?你的心里,到底在乎什么。”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你都是我的珞疏。等到我白发苍苍,记性衰退,谁都想不起来的时候,我还是会记得我们相见那天,翻飞的白纱中你看我的眼神。” “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没有什么东西能永恒,相较毫无意义的忠诚,金钱、地位可信赖得多。” ——“你也是我是最珍贵的东西,把对你的爱情带进坟墓,从一而终,那就是我的永恒。” 指甲刺入掌心,生生截断掌纹,弯曲逶迤的爱情线,旁逸斜出的注定是余生的遗憾。 “黎珞疏,这才是真实的你吗...看着我,回答我!” “该认真看清对方的,是你,不是我吧。” 童妍盯着他,不可置信地摇头。许久,她闭上眼点点头,“既然你有你的坚持,我也会证明我的坚持。黎珞疏,即使倾尽所有,我绝不允许你毁掉锡林。” “呵呵,有骨气,不愧是我看上的女人。好了,我还要开会,你跟你的同事慢慢想办法吧。俗话说,‘三个臭皮匠抵上一个诸葛亮’,但区区五天,搬来十个诸葛亮也无济于事。”他凑到童妍脸颊,凉凉气息混合淡淡风之恋:“童妍,我对你口中的‘证明’,拭-目-以-待。” 西装擦过肩,“沙”,“沙”,皮肤都炽烧起来。渐渐闻不到熟悉的味道,那曾水乳交融的和谐味道。 松懈的拳头,渗出血丝,只剩那颗欠他的泪,倔强地不肯下坠。 当冰山遇见冰山,是互相融化还是互相冻伤。 这问题,我终于知晓答案。 “妍妍...”罗渐急急赶到,见着的是他们的决裂。虽然放了手,却无法停止对她的关切。他能给她幸福,她不要,黎珞疏不能给他幸福,她却苦苦追寻。有些缘分,太弄人。 “罗渐,怎样才能竞得土地?需要很多钱?” “我联络了买家,准备出售画廊,大家也都在积极筹措,你放心。” “我能做什么?” “...”罗渐为难地撇过头去。 “你也看到了,事到如今,我撒手不管,也挽回不了了。” “...” “我有学经济的朋友,与其费时咨询,不如由你坦白告诉我。” “时间。银行方面逼得很紧,外援没法及时到位,如果再争取十天半个月,我们会更有把握。” “是吗……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妍妍...” “我会履行我的责任,只要让我好好想想,我会……” 一股力量拽着她虚浮的身体和混乱的神经,霸道地将她纳入怀抱:“你不用在我面前强撑,想哭就哭吧。妍妍,如果我没有把你让给他就好了,如果我没有把你让给他……” 童妍轻轻笑了,这些日子以来,没人问过她累不累,没人给过她哭泣的机会。 未料及,可供她释放的,竟是陌生胸膛。 想着想着,上翘的眼角再藏不住泪水,枕在他肩头,许久,听到他悠悠叹息:“什么时候,你也能为我这样哭?” 心下一酸,泪决堤般渲泄。 此生此世,恐怕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灭顶悲伤的痛哭,末日天荒的相爱。 第二十五章 夏末阑珊 “疏,我们和王董事、林处长签的协议放保险柜没关系吗?” “嗯。”黎珞疏抱着双臂,身形隐没于纱蓝帷幔,心不在焉,又似若有所思。 “你跟张毅徳摊了牌,相信锡林的事他也无话可说,明天拍卖会结束,你就可以解脱了。” “司徒,你说世界上最难以偿还的债是哪一种?” 认真想了想:“大概是人命债,以及情债吧……” “张毅徳偿还了我人命债,那我欠她的情债呢?” 没指望谁能指给自己出路,只是那些情绪积压太久,便在某种场合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司徒哑口无言, 黎珞疏的话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一路陪伴在黎珞疏左右,他看得一清二楚。珞疏并不快乐,越是胜利在望,他的神情就越是凝重,仿佛四年前那个不会笑、不会哭的拉线木偶。 他想帮助珞疏,但他不是神,他只能预见潜伏的危机,却不能参透结局的玄机。他尽了全力,希望将这段无法善终的感情扼杀在彼此伤害的开初,可就像他阻止不了必然的相怨,他也阻止不了必然的相恋。 “疏,等这件事平息,找机会和童妍好好谈谈,时间可以冲淡一切的。” 黎珞疏低头笑笑:“我有分寸,你先回去吧,明天见。” 司徒张张嘴,又无奈地闭上,黎珞疏缺的,从来都不是安慰。 “你也别再熬夜了。”他不放心地交待一声,拉开门,被眼前所见惊大了眼睛。 童妍站在门外,表情捉摸不定,脚边,竖着旅行箱。 “童妍,你来得正好!”司徒兴奋地搓着腮帮,“赶紧进去。”他飞给童妍一个鼓励眼神,顺势往里推了她一把。 踩在熟悉的柚木地板,昔日点滴涌出紧锁记忆,柔和灯光下熟悉的轮廓,唤起掌心沉睡的温情。 可今晚的童妍,是一个奉命出场的演员——奉良心的命,借这地板,借这灯光,借这旧时恩情,扮一场诛心的戏。 “珞疏,那天你亲口告诉我,要是我改变主意,随时回来找你,要是我决定出国,你会为我安排。这些话,还算数吗?”童妍仰起头,面前的人本该意气奋发,缘何瘦了一大圈? 黎珞疏扫一眼地上的行李,皱皱眉,没说什么。 “我把杨桥的公寓退了,直到出国,我可以住在这里吗?”忽略他凹陷下去的双颊,和唇边那与清俊脸型不符的青白,步步为营。 黎珞疏将视线别有深意地转向自己,心跳的频率一下子加快了。在他长长的沉默中,童妍有些沉不住气。按设计的剧本,这时他该盘问自己的,他怎么还不问? “我想了很久,发现你说的不无道理,锡林斗不过思飏,况且国外的医疗技术……”心虚和慌乱的双重压力下,童妍一股脑说完台词,这种折磨,她一秒钟都不愿拖延。 “进来吧。”黎珞疏没听她讲完,径自提起箱子。 “外头很热,打电话叫我派车接你多好。” “这些天没去超市,冰箱里只剩橙汁了,可以吗?” “晚饭吃了没有?我下点面条你垫垫肚子。” “浴巾在浴室第二个抽屉,我洗得很干净了。吃完夜宵你先去洗澡,我上楼整理卧室。” “对了,你还是喜欢放葱花吧,还好我一直有准备。你住这里的时候我总没时间煮东西给你吃,现在终于有机会了。” “珞疏!”后背一热,童妍突然抱住了他。心中最私密最脆弱的弦被轻轻却沉痛地撩拨。手一抖,玻璃器皿“哗”碎在水池里,他们逛街时一起购买的印花玻璃器皿。 “珞疏,我这样莫名其妙地出现,你难道不怀疑吗?为什么不问我原因,为什么无条件重新接纳我?!” 这是剧本之外的,当他身穿昂贵的衬衫,极不和谐地围绕灶台为她忙碌,当全无芥蒂的絮叨关切毫不遗漏传递到童妍心底,穿刺肌理的戏服也无法阻制决堤的回忆。 “傻丫头,我的门,不管凌晨还是深夜叩响,都会为你开启。这里,是我们两人共同的家,你只是回家而已,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圈抱他清瘦的腰,整张脸埋入抵死不放的眷恋。 说好不再哭的,是谁把眼泪倾倒进她的眼眶? 合上美国商务杂志,黎珞疏揉揉眉心,隔壁房间静悄悄的,想必她睡了吧。 浅笑着摇摇头,取过抽屉里的药瓶,倒出两颗。苦涩的味道沾上舌尖,还来不及停留,便随着水,落入空空荡荡的腹中。 “叩叩,”小心翼翼的响声,好似小猫挠门。 迅速推闭抽屉,微微坐正:“请进。” 童妍抱着白色枕头,眼神如繁星,忽闪忽闪、明明灭灭。长发凌乱地披散肩头,睡裙吊带若隐若现,是一种清纯至极的性感。 “珞疏,今晚我可以在这里睡吗?”她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娇羞的红却透着忧郁的蓝。 “怎么?”黎珞疏颇感意外。童妍洁身自好,恰巧他也是难得一见的君子,他们之间的接触发于情、止乎礼,仅限于拥抱和亲吻。 “我是想,过段时间我就要出国了,你能不能留给我一个纪念?” “……上来吧。”黎珞疏朝边上挪了挪,腾出大半位置。 童妍在床沿坐下,背对着他,过了几秒钟,慢慢抬起腿,慢慢躺下。 台灯熄灭,剩一盏夜灯,幽暗,昏黄。 “夏天快结束了呢,晚上开空调有些凉。”童妍抓着盖至下巴的薄被,小声呢喃。 “我把空调关了,开窗吹自然风?”黎珞疏边说边爬起身。 童妍猛地拖住他,侧脸钻进他的肩窝:“不用了,你陪我躺着就好。” 黎珞疏张平右臂,无言地将她搂个满怀,久违的“冰恋”缭绕于鼻尖。 “珞疏,不知不觉,我们认识一个夏天了。” “嗯……” “你还记得我们见面时的场景吗?那天安朵求我代班,我不答应,她拿出一本星座书告诉我,我会遇见命定的情人。事实证明,它算的,真的很准。” “妍妍……” “美院、天岸山、大海,我们一起走过的地方,不管将来我去往何处,这座城市因为有它们,会成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城市。” “妍妍!”黎珞疏拉开她的脸,困惑地端详,她却死死抱着他的腰,不肯抬头,“你是怎么了?你很少这么感性的。” “呵呵,会吗?可能是夏天快结束,所以伤感吧……” 珞疏,如果我早知道,我们只有短短的一个夏天,我一定会更感性、更温柔地对待你。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感谢沉沉夜色,让我得以在他的怀里,掩藏我眼角晶莹的泪光。 *************************************************** 十二点,一点,两点…… 医学称,这是人体睡得最熟的时刻,很难受外界声响惊扰。 一双渐渐熟悉黑暗的眼睛静静望着身旁呼吸均匀的人,轻轻掀开被角,赤脚走出卧室。 书房文件井然有序,依凭窗外朦胧月光,桌面、抽屉、壁橱翻了个遍,并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最后,童妍将目光投向了角落的保险柜。 在万晟住了一段时间,她留意到天性谨慎的黎珞疏一般不把重要文件留在办公室,所以,这里的可能性最大,既然台面上没有,应该就在保险柜里。 可是,密码呢? 十个数字,六组排列,一百万种可能,而她,只有三次机会。 他的生日?错误。 获“卢卡奥”金奖的日期?错误。 蹲在地上啃着指头,冷汗冒上前额、思飏创立,股票上市,那么多值得纪念的数字,到底是哪一个?2003.7.7 一串数字电光火石闪现在童妍脑海中,海边沙雕的城堡,烫金的烙印。 心跳“噗通噗通”,仿佛要蹦出胸膛,湿黏的指肚,颤抖着,转动20.03.77,等候保险柜柜反应的时间漫长地像一整个世纪。 如果错了,她就不能打开保险柜。 如果不能打开保险柜,同事们为锡林付出的努力便功亏一篑。 如果不能打开保险柜,她就不必背叛黎珞疏。 自己的心意,偏向哪一边? 天意为她做了选择。 “咔嗒”,门弹开了,一叠文件夹面上躺着两张纸,薄如蝉翼,也重若千钧。 看完标题,童妍颓然跌坐在地。 她拿到能够使锡林继续生存的文件了。 用2003.7.7的密码。 如此机密的文件,保守于她和他深爱的过往。 最终,被她用这双残酷的手,生生撕毁。 透明液体,一滴一滴,自由落体。 童妍抱着文件,像抱着了断的情缘,掩面而泣。 虚掩的门,漏出一条缝,一双眼平静地目睹了全过程。 翻箱倒柜,冥思苦想,矛盾挣扎,痛哭绝望,却始终平静。 她抖动的肩,从背后看过去,仿若连绵山脉,阻梗了海角和天涯。 2003.7.7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句写给热恋中情侣的诗,成了此刻极致的讽刺。 她“反悔”的动机,他心知肚明,可恨的是,他对她还是提不起一丁点恨意。 童妍,如果这是你给我的回答,那么这两份文件就是我能给你的,最后的成全。 *************************************************** “观众朋友们,这里是fcty经济频道,我们为您现场点击的是本市近十年来涉及金额最大且公开接受直播的拍卖会。大家可以看到,我身后聚集了众多媒体和市民,一起来见证称霸私医首席三十载的锡林医院,与跻身国际投资新贵的思飏企业这一场世纪之战。 根据我们先前获得的讯息,今天莅临拍卖会现场的有ms银行行长、市人民法院执行处法官及工商行政管理部门监督员。如此排场,足见这场拍卖会意义重大。的确,处在新世纪初城市规划的关键起点,选择巩固医疗后盾还是发展经济先锋,拍卖会的结果无疑将成为政府行动方向的窗口。 作为拍卖标的的原锡林土地,占地约8万平方米,位处市中心。强制拍卖的消息一经发布,开发商纷纷向其投出橄榄枝,不过最吸引我们注意的,还是锡林医院和思飏集团。 半个钟头前,思飏集团领导人黎珞疏总裁已经抵达会场,意外的是,锡林医院的张毅德院长并没有到场,而是委派罗姓医生为竞买人。 锡林夺回土地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经济专家预测,前景并不乐观。但在过去一段时间,某杂志曾批露黎总裁的私人感情,无独有偶,女主角正是锡林的医生。这也为拍卖会增添了扑朔迷离的桃红色彩。是巧合,还是有意设计?情和理、道与义,孰胜孰败?而这位神秘的女医生是否会为拍卖会带来意想不到的转机呢?请跟随我们的镜头去一探究竟。“ 主会场。 “童妍没一起来吗?”司徒解开西装扣,挨着黎珞疏坐下。 “嗯,”黎珞疏敷衍地应了一句。不清楚童妍在书房地上待了多久,凌晨,辗转难眠的他感觉童妍走到床前,静静凝视自己。她不开口,他也没有睁开眼睛。然后,大厅传来关门的声音。 “我说得不错吧,张毅德连出席的勇气都没有。”司徒嗤之以鼻地冷笑,将手中的号码牌当杂耍的道具,“疏,我们今天要杀他个片甲不留。” “请各位安静。拍卖会现在开始!” 松松垮垮交头接耳的人统一正襟危坐。 “疏,好戏开场了。” 底价以导弹的势头一路狂飙突进,号码牌此起彼伏,10分钟不到,中小企业陆续败下阵来,心有余而力不足地看着从开始便冷眼旁观的锡林与思飏. 先举牌的是罗渐。 拍卖师报价:“8亿5千万第一次。” “9亿5千万。”司徒似乎没有玩猫捉老鼠的耐心,闲闲地随手一抬,就跨越规定的上扬幅度,直接涨升一亿,显示出思飏深不可测的经济实力和志在必得的信心,给了锡林一个结结实实的下马威。 在场的老板、记者们不自觉地回咽唾沫,猛提一口气,专业的、八卦的、设身处地的、唯恐天下不乱的,各式各样的血液都沸腾了。 “10亿”诺大的拍卖场挤得满满当当,此刻竟然鸦雀无声。 “11亿。”司徒不看拍卖师,而是与罗渐对视。明明坐在一条水平线上,司徒明显居高临下、气势压人。但大家并没有因此忽略他身旁,那一位真正的王者,这场拍卖会的幕后操盘手——黎珞疏。 “11亿……”罗渐急得满头大汗,正要脱口而出,“军师”拉住他,隐讳地冲他摇头。罗渐把心一横,哽着脖子:“11亿……3千万!” 司徒露出胜利的微笑,从对手窘迫的表情判断,11亿3千万已经他们所能负荷的极限。 “13亿!”号码牌如日本武士刀,干净利落地斩破空气。 “13亿第一次。”罗渐咬着嘴唇,脸涨得通红,陪同的锡林人员绝望地低下头。 “13亿第二次。”还来不及体味13亿的天价,镜头通通对准司徒和黎珞疏,预备抓拍思飏力拔头筹的瞬间。 “13亿第三次!”黎珞疏缓缓闭上双眼,锤子落下的画面被阻隔在另外一个世界。 结束了…… “成——” “等等!” 清晰响亮的女声与会场外的气流纠杂混合,撞进每个人以为大局已定的神经。 “妍妍?”罗渐率先反应过来,锡林众人似乎看到救星,眼睛忽然明亮。 “这位小姐,请不要扰乱拍卖会的秩序。” “如果我不出现,才是对拍卖会秩序最大的蔑视。” 面无怯色一步步靠近。素白衣裙,素白容颜,长发挽成髻,露出年轻美好却坚毅冷酷的线条。童妍扬起纤柔右手,铿锵有力:“这是有两份文件,一份是思飏集团和锡林王董事约定,王董事撤股,思飏付给其五十万美金;还有一份,是思飏集团与ms银行林副行长私下协议,缩短原锡林土地强制拍卖执行期限。请过目。” 话音所到,如寒流过境,大家面面相觑,别人的瞳孔里也写着同样的茫然和困惑。 黎珞疏高深莫测地笑着,众人皆醉我独醒,微微翘起的嘴角挂着一丝嘲讽,好像对这插曲他早有预计。 公证员拿文件比对了一番,上呈法官。 “黎总裁,贵公司可承认这两份协议?” “我们并不知情。”司徒抢在黎珞疏前头。 黎珞疏拉开他:“是的,我们签过这两份协议。”淡淡一句,供认不讳,连本能的辩解都省略。 法官严厉地看了他一眼,宣布道:“事发突然,我们需要五分钟时间合议,请大家在原位稍事等待,保持肃静,切莫互相走动。” 碍於法官的警告,其他人暗地里朝童妍指指点点,倒不敢直截了当地“逼供”。 “过来坐吧。”罗渐牵起“战友”的手,却摸到冰凉脉搏。童妍,果然不是一般的脂粉女子,换个人遇到此等窘境,大概宁愿选择泯灭良心吧。老实说,他真的不敢保证,童妍会公然跟黎珞疏敌对,至此以往,她和黎珞疏的感情恐怕也再无转寰。可为什么自己一点也不高兴呢? 隔一条过道,司徒正怒目而视,黎珞疏被他挡在身后,维持着绝美的侧脸、交握的双手,甚至维持着睫毛凝固的扇动。 短短五分钟,弹指之间,稍纵即逝; 长长五分钟,滴嗒滴嗒,水滴石穿。 “经过慎重商议,”法官站上拍卖台,清清嗓子环顾会场,“由于此次拍卖会涉及不正当竞争及内线交易,遵照《拍卖法》,我宣布拍卖结果无效,拍卖会延期15日举行。” “耶!锡林有救了!童妍,你是我们的英雄!”同事们把童妍团团包围,欢呼雀跃。 童妍敷衍地应承,视线穿越人墙搜寻黎珞疏身影。她知道自己现在的笑一定苦涩极了。 “回去再庆祝,”罗渐指指蜂涌而上的记者,拉住童妍:“快跑!” 飞扬的脚步中,童妍觉得喧哗离她越来越远,她不死心地回头张望,那堆表情生动的脸孔都是陌生。她无法由衷的躯体逃离是非的漩涡,她坦诚忠实的灵魂还孤孤单单地留在那里,无数人穿过它,无数承诺穿过它,它好无助,它的眼里溢出泪水,它的口中无声呐喊,它虚浮而怪异地扭动,最后被践踏、被丢弃、被遗忘。 “黎珞疏,我爱你,胜过爱自己的生命。” 哪位流浪歌者用琴波暗哑的老吉他拨痛了微笑的记忆? *************************************************** “我记得这里有间隐秘的会客厅,我们先进去躲躲。” 两步之遥,会客厅突然关闭,罗渐一手挡住门,一手将童妍带进去,然后迅速反锁。 “呼,好险。”罗渐趴在门上附耳倾听,千军万马呼啸而过,走廊恢复宁静,他松了一大口气,“朋友,刚才谢谢啊。” …… 没人回答,他疑惑地转过身子。 无巧不成书,或者该说冤家路窄。他所感谢的“朋友”竟然是司徒和黎珞疏。 “童妍,原来你昨晚造访的目的是协约,”司徒“蹭”地逼到童妍跟前,攥紧拳头,恶狠狠地瞪着她,“怎么会有你这种无情无义的女人,我真的很想扁你一顿!” “这话还轮不著你说吧。”罗渐像保护孩子的刺猬,张开浑身的利器,“你动妍妍一根汗毛试试?” “罗渐,你先出去好吗?有些事我想和黎——总裁谈谈。” 她定定地望着面无表情的黎珞疏,司徒和罗渐说得都没错,她的行为很欠扁,但有资格惩罚她的人,是黎珞疏。 “司徒,你到车里等我。” 两只剑拔弩张的公鸡泄气地收回爪子,前后脚从后门离开。 剩下童妍和黎珞疏,沉默令人窒息。 一阵多情的风掀动窗帘,白色窗帘扫过黎珞疏发梢,墨黑飘逸的发梢洒满正午阳光,印在覆着冰层的疏离瞳仁,像呼之欲出的油画,似曾相见—— “你以为灵感是自来水,说来就来的吗?” “不,您等灵感,我就陪您等。” “你,叫安朵?” “到会客室吧,你问什么,我都会尽量回答的。” “差不多了。不过,有一个附加的。” “真是好创意呢。该问的都问完了,谢谢您的配合。” “不用谢,再见。” “再见。” 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下看你。 我们终究还是成了对方人生的局外人。 上天是有美意的,至少,他以这种方式让我们“有始有终”了,不是吗? “童妍,你已经成功延迟了拍卖会,摧毁了思飏的声誉,事到如今,我们还有什么可谈的?” 黎珞疏撑着扶手起身,他优雅的步伐远远停在另一边。 “我会从你周围消失,作为我背叛你的代价。可是有个问题,你能坦率地回答我吗?为什么是锡林,为什么必须是锡林?” “因为……四年前,你敬爱崇拜的张毅德院长一纸误诊,害死了我最爱的女人。” “你,最爱的女人?”谋算锡林也好,设置爱情陷阱也罢,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具杀伤力。 “对。”他眼都不眨。 “原来如此,”童妍了然地笑了,笑着笑着,眼角却晃过幽蓝湖光,“其实我不该怪你的,是我听信星座运势自投罗网。不管虚情假意,我都该谢谢你,谢谢你成全了我一个很美很美的梦。”她向他大方伸出手,“黎珞疏,alos,再见。” 黎珞疏缓缓递来右手。 一切,一如初见。 但这是我最后一次,远远接过你掌心的温度。 旋转门把,吸气,迈步。 秋初的风,带着些许凉意,扫落纷纷飘扬的秋叶般的记忆。童妍蹲下,抚摸着枯黄的叶子。 彻底结束了,夏天。 可我还想试一试,拿眼泪浇灌它,它会重新鲜绿吗? 这办法蠢透了,可我还想试一试, 因为我的四季,将再也没有夏季。 黎珞疏背脊笔直地送走童妍,眼前的眩晕抽去他仅剩的力量,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脸上掠过一阵泛紫的青白。 呼吸的节奏又乱了,童妍,你总是可以轻易改变我的心跳,只是我不知道,这颗心还能为你跳动多久。 我最爱的女人——认识你以前最爱的女人。 说出这个秘密,我觉得轻松很多,天黑了,我累了,我想睡了…… 妍妍,再见了。 (全文完) 第二十五章 独自追忆 “这里是我们坝美村的标志性景观驮娘江。关于驮娘江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古时,年幼的儿子扛一对箩筐背母亲逃难,来到坝美村附近,没路可走了,只有这条混浊湍急的河,两人一起过必死无疑!母亲要儿子扔下自己,儿子孝顺,怎么也不肯,她就要跳河。这时,河中央传来甜美的歌声:‘江水绿,江水青,小小儿郎尽显孝心,驮上老母过江来’,一位壮族姑娘出现了,她驾着猪槽船载他们到达对岸,而这条河的泥沙不见了,河水变得又清又浅。” 在一片啧啧的赞叹声中,当地导游神秘兮兮地关掉扩音器:“驮娘江在坝美村中央分成两条河,一条‘男河’,一条‘女河’,我们村子至今还保留光着身子在河里洗澡的风俗,大家要不要试试?” “哈哈哈哈~~”同行的吱吱喳喳议论起来,笑声惊飞林中雀鸟。 “好了好了,抓紧时间,我带大家到其他地方转转。” 驮娘江——传说——《惊变》—— “童妍?童妍!” “靳队长。” “想什么这么出神?” “我看过一幅以驮娘江为题材的油画,如今身临其境,才发现那幅画,真的非常...好。”墨线所记载的,岂止是光影?碰触时的颤动、割舍之时的缠绵,全在这欲说还休又挥毫大胆的迷濛之间。 “你是为了这迟来的共鸣而感动吗?” 靳队长指指童妍的眼角,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让她慌乱地擦去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泪水。 “队伍走了,您不跟上去?” “你呢?” “我还想再呆一会儿。” “那我陪你。” 靳队长掖紧长裙的下摆,坐在江边,“童妍,你来云南快三年了吧。” “嗯。”童妍双手圈着膝盖,视线定定投向江水。 “你和‘苗圃计划’的合约到六月份,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考虑续约。” “从公利的立场说,我希望你留下,我老了,干不动了,而你接任队长最合适的人选;但从私人的立场说,我希望你回去。” “靳队长……” “你别看我们队上的人平时嘻嘻哈哈,彼此心照不宣。纯粹奉献的毕竟少数,如果不是有解不开的心结,谁会扔下大城市优渥的生活和工作跑到人烟罕至的地方当红十字会志愿者?我像你一般大的时候,未婚夫发生意外,就在婚礼前一个月,于是我躲到这里,一呆就是35年。日子虽然忙碌充实,但我自己清楚,我的心里有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那是用再多成就都无法填补的。我和未婚夫相识五年,因为年轻任性,总是吵吵闹闹,现在想起那些被猜忌浪费的时光,我真的很后悔。童妍,我已经带着遗憾过了一辈子,不希望你步我的后尘。” “所以,如果你逃避了三年,看到驮娘江还会为那个人流泪,就别再欺骗自己了,回去吧。” 2006年6月21日 ,夏至 。 南风载着民航cz257,怀拥云彩、摘星吻月,飞往有美院、有天岸山、有大海的f市。 三年,多少个朝夕,足够改变多少人事? 也许她要的结果早已结岩风化,她唯一能做的还是云淡风轻地握手告别。 至少,她对得起三年来不断翻腾的惦念,那个夜深人静无数次闯入她梦境的名字。 走出机场,随手拦下部的士,坐在熟悉的右后方,换上熟悉的手机卡。“叮当叮当”,短信雪片一样砸下来。童妍看一条删一条,挤爆的收件箱腾出空间,无处容身的新消息争先恐后奏响提示音。 都是同事跟朋友的,以锡林居多,无非是转发来转发去的问候短信,明明没有回复,他们依旧不气馁。当年童妍一纸辞职信断然离开,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拒绝罗渐嗫嚅的表白,以为可以两袖清风,从此淡出他们的记忆,没想到,她的功劳竟载入锡林院史,俨然化身为不朽的传奇。 飞机滑行看到两旁的广告,锡林也在其中,看来这几年锡林业务蒸蒸日上,实实在在“一览众山小”了。 假如当初,自己没有偷取那两份制胜的协议,今天的锡林又会是什么样? 想到这里,她自嘲地笑了笑,为自己幼稚的“假如”摇头。三年时间跟着医疗队踏遍云南偏远山区,养成了对既成事实敏锐的接受和应变能力,“如果”、“要是”、“倘若”,这些字眼很少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没有了浪漫的假设,人也愈发寡淡坚强,有时她觉得自己快变成石头了,但驮娘江却刺痛了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属于某人的秘密角落。所以,她回来了。 末尾一条短信吸引了她的注意。 日期:2006.6.19 内容:妍妍,回来请和我联系,我想见你。 署名:安朵。 *************************************************** 安朵进入咖啡厅那一刻,童妍想到一句话:时间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 一身端庄套裙的安朵,收敛了云墨卷发,也收敛了肆意挥洒的傲艳。 她的眼睛,不再顾盼流转,而是专注的,洗尽铅华。 “等很久了吗?”安朵款款落座,服务生送上咖啡。 “刚到一会儿。玛琪雅朵,你的口味没变吧。” 窗外骄阳明媚,从童妍身上,一直淌到安朵身上,像疾驰火车外的风景,不可逆转地奔泻、飞逝。回想那年夏天,阴暗楼道,偶然重逢的她们,满眼满脸的惊喜,如今,只剩满眼满脸的怅憾。 “我要结婚了。”安朵压着喜帖,缓缓推到童妍手边。 憨态可掬的新郎,娇艳如花的新娘,可爱俏皮的红心和玫瑰—— “我结婚的时候,才不用土得掉渣的大红喜帖呢。我要把照片做成q版卡通,旁边缀满手绘的心和玫瑰!” “你挺高瞻远瞩的的嘛,身为伴娘的我穿什么好?” “穿什么倒无所谓,关键是不可以比我漂亮,如果分散了宾客的注意力,我就把你赶出去!” 水雾模糊了娃娃幸福的表情,童妍眨眨眼,把潮气逼回眼眶。 “你,会来吧。“ “我会。”平平整整收进包里,由衷道贺:“恭喜你了。” “谢谢,”安朵粲然一笑,“他跟我少女时代的理想不太一样,并不高大英俊,没有惊天动地的事业,也没有显赫夸张的家世,和他在一起,不会脸红心跳血液沸腾,但却让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我想,他就是我找了许久的岸吧。”执起杯子,抿了一口,“你也27了,按算命先生的说法,到适婚年纪喽。” 童妍低头轻轻笑,不置可否。 “你是不是认为,我怪你抢走黎珞疏才愤愤然搬出公寓的?” 一句话成功地使童妍抬头直视她,呵呵,她果然还是很擅长拿童妍的死穴。 “你们找我摊牌,我一点儿也不意外。我早知道他心仪的另有其人...有一次,我在他的画室偶然发现两幅从未发表的作品:都是夏天,都有一个白衣女孩,披齐肩长发,背影窈窕,风温和地吹拂裙角,整个画面是他一贯风格之外的深情和暧昧。第一幅,女孩初中年纪,第二幅二十岁左右,穿的是医生专用的白大褂...女人的第六感就是这么奇妙,它信誓旦旦地向我宣布,两张画,画的是同一个女孩儿,而那个女孩儿——是你。” 喉咙被无形的手紧紧扼住,脑子嗡嗡乱响,震惊五雷轰顶,童妍的脸“刷”地煞白。 安朵还在继续:“我离开,因为我不甘心。我还庆幸自己捷足先登呢,没想到我爱他,居然比他爱你,晚了那么多。我讨厌不肯接受事实祝福你们的自己,更讨厌偷窥到真相却刻意隐瞒的自己。所以,该求得对方原谅的,是我才对。” “我本想让这秘密烂在肚子里的,可你们……妍妍,我对你说这些,是希望你明白,在你不曾关注他的时候,黎珞疏已经默默爱了你很多年。还有一件事你大概不知道吧,你去云南的时候,他也离开了中国。是继续爱他,还是错失一辈子,你好好考虑...我该走了,老公在外头等我。” 安朵离开了,她把压了多年的包袱正式移交给童妍。 “小姐,咖啡凉了,需要续杯吗?” 童妍摇摇手,一口一口,咽下冰凉苦涩的味道。 她回来了,可他已经不在了。 如果他们真的早已相识,又有多少时间浪费在错过上呢? “那时我们总有好多话,什么事都可以讲,我的爱情比你早,却一直放在心上。 后来你们之间的变化,我不想再多说话,经过了相遇挣扎,我还是无法将他放下。 我也很想他,我们都一样,在他的身上,曾找到翅膀,只是那时的他, 是因为你,他开始飞翔。 我也很想他,在某个地方,我少了尴尬,你少了肩膀,而夏天还是那么短, 思念却很长……” 肘抵着皇冠车车门,安朵努力将头转向窗外,掩饰溢出眼角的泪水。 驾驶座上的男人看看前方,又看看她:“朵朵你怎么了?见到老朋友触景生情了?” 悄悄抹掉眼泪,胳膊挽着即将共度一生的人,埋首,闷闷道:“老公,我爱你。” 他狠狠吃一惊,随即憨憨地笑起来,笑声里全是甜蜜。 我没能成为他的女主角,没关系,我是我自己幸福的主角。 妍妍,你也要加油哦。 *************************************************** 站在翻新的校门前,默念笔力遒劲的题词,不由产生“今夕何夕”的恍惚。 “童妍?”一名男子绕过她身边,频频盯着她看,终于回头叫她的名字。 “你认识我吗?”算算毕业十余年了,还能在学校遇上故人真难得。 “我是秦庄啊,你隔壁班的,不记得了?” 心和脸一起苦笑,老老实实交待:“不好意思,我没什么印象了。” “没关系,”他回答地爽快,貌似毫不介意,“你回母校办事还是故地重游?” “我来找过去的老师打听个人。” “这样啊...到教务处坐坐吧,说不定我能帮上忙。”童妍将信将疑,他笑道,“忘了自我介绍,我现在是教务处主任,历届学生档案都在我手里,你算找对人了。” 跟着这位叫“秦庄”的男子走进办公室,各色锦旗奖杯琳琅满目,不知自己获得的被摆于哪个角落。 “我给你倒杯水。” “不用了。”童妍缩回巴巴张望的脖子,规规矩矩坐下。教务处对好学生而言,永远有着不可磨灭的威摄力。 “秦老师!我把广播站钥匙拉家里了,您有备份吗?”扎马尾辫的女孩一路高叫着,风风火火推开门,“咦?有客人呐。”她歪着脖子打量童妍,肌肤光洁,清澈灵动的眼里忽闪好奇的光,“这位美女是谁?小心我跟师母打小报告哟。” “没大没小,”面对女学生的调侃,秦庄一点儿不生气,掏出钥匙扔给她,“学校新购一套播音设备,他们来试音。对了童妍,你过去也是广播站的站长吧。所以你还是她的前辈呢!” “美女前辈好~~”女孩儿吐吐舌头,“我干活去了,你们慢聊。”一溜烟便消失了。 童妍也歪着脖子笑,突然想到脖子上细细的摺痕,蓦地顿住了。 秦庄捋捋短发:“现在的孩子不好管教,哪像你过去乖巧稳重。” “我过去什么样,自己都忘记了。” 秦庄伸出食指往空中一挥:“去年学校百年校庆,专门做了纪念册,上头有你参加文艺汇演的照片,你等等,我拿给你。” 接过厚厚的大红纪念册,果然看到了当初“脸白唇红”的自己,一种难以言状的滋味泛上心间。 “不过童妍,你说不记得我了,我有点难过。” “啊?” “初中时我追了你很久,可你无情地拒绝了我。” 呃...寒毛倒立起来,童妍尴尬地快翻两页,连名字和长相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怎么可能还记得这种事情。就在这时,一幅照片闯入眼帘,她像被当头棒喝,瞠目结舌。 秦庄凑过来:“哦,是黎珞疏,你跟他还有交往吗?” “交往?” “是啊,那会儿我在旧操场向你表白,你却拉着经过的黎珞疏说‘我喜欢的人是他’。他是全校女生们的白马王子,我自叹不如只好放弃喽。一年后他出国,听说成了有名的画家,还拿到国际绘画大赛金奖。前……就是03年9月,他突然把一幅作品送给学校,校长如获至宝,做成巨幅铜版画挂操场墙上了...童妍?童妍?!” “...秦庄,这本纪念册可以送给我吗?” 树影下挤满白色的栀子花,淡淡的馥丽,淡淡的忧伤。天空蓝得透明,空气里弥漫青春的味道。 跑道对面那副铜版画,静静见证着如葱岁月里橄榄色的故事。 膝上的纪念册,像栖息蝴蝶,蝴翼勾留少年恒久的凝视: 俊秀,纯稚,朗朗温颜,浅浅微笑, 符合每一个少女粉红色的向往。 “童妍,我,我喜欢你!” “可我不喜欢你。” “请你给我机会让你了解我。” “似乎没有这个必要。” “童妍...” 他步步紧逼不肯放弃,她眉头紧皱不胜其烦。终于,拉过途经身边的人,昂首抬颌:“我喜欢的是他。”甚至没看那人是谁。 满意地等他垂头丧气离开,松开手,却听见有人在耳畔玩世不恭又略带伤感地慨叹: “童妍,你什么都好,就是太狠了。” “知道吗?你什么都好,就是太,狠,了。” 王子,alos,黎珞疏。黎珞疏,alos,王子。 《梦据》,魂牵梦绕的凭据。 三年前,他以怎样的心情将这珍藏许久的记忆公诸于众? “宽厚肩膀,手指干净而修长;笑声像大海,眼神里有阳光。我想象你一定就是这样…… 大家好,校广播站一天一次的播音又与您相逢了。夏的女神拖薄纱长裙造访人间,又一个学年即将结束,送往引来的季节里,你最想和谁分享心情? 刚才我遇到一位学姐,不知怎的,她让我想到操场上那副名为《梦据》的铜版画。课间操时,我常常对着它沉思,如果现在的我是画中青涩的少女,需要多少光阴,我才能变成优雅迷人的女性? 而优雅迷人的学姐,在青涩的年纪里,又邂逅了怎样动人的故事? 若夏日能重回山间/若上苍容许我们再一次的相见/那么让羊齿的叶子再绿 再绿/让溪水奔流/年华再如玉/那时候什么都还不曾发生/什么都还没有征兆/遥远的清晨是一张着墨不多的素描/你从灰朦拥挤的人群中出现/投我以羞怯的微笑。 若我早知就此无法把你忘记/我将不再大意 我将尽力镂刻/那个初识的古老夏日 /深沉而缓慢/刻出一张 繁复精致的铜版/每一划刻痕我都将珍惜/若我早知就此终生都无法忘记。 生命每个阶段,都有无法复制的体会,虽不完美,却是一笔无价的财富。永驻或许不易,至少学会享受和珍惜,希望您也能拥有这样无悔的人生。 请找到我,到了对的时候,相遇的路口,请认出我。属于我的爱,先种在你心中,请感动我,等它成熟……” 一首无心的歌,一段无心的诗。她仰头看高高的天,张开手指,阳光从指缝间漏出,星星点点,斑斑驳驳。这等美景,该配上盛世笑容。别哭,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可她清楚地感觉,泪水正勾画颧骨的线条。 黎珞疏,我欠你的告白,已然早早预付。 而你欠我的,还得太迟太迟。 *************************************************** 今天是安朵的大喜之日,罗渐邀童妍一同赴宴,下午三点,童妍到锡林找他,两人坐在庭园的长廊上,随意聊起往事。 “所以,你决定就这么算了?”听完童妍的讲述,罗渐唏嘘不已。 “不这样又能怎样?”饮料吸管让她捏得变了形,“或许,我们都该认命,有些人,错过了就是终生。” “我认识的童妍,可不曾如此消极。”罗渐深深地注视她,三年的历练,为她增添了圆熟澹然的美,更令他心驰神往。 “换作是你,遗弃初次相遇的回忆,然后远走他乡,这意味着什么?” “呃...”罗渐也觉得再劝下去很没说服力,但又不忍据实以告,嘀喋半天,全看在童妍眼里。她体谅地笑笑,转个话题:“大家都好吗?” “你走后一个礼拜,张院长卸下了医院带头人的职务,和你比起来,他才叫真正的‘全身以退’,除了偶然来逛逛,看诊手术一律不过问。还有你那实习生小周,毕业后考进锡林,表现不错,大有你过去的风范。哦,有件要紧事差点忘了!”他从放在一边的病例夹里抽出份快件:“消化科陆医生给你寄了好几回,因为不清楚你在云南的具体地址,都被退了回来。退休前他嘱咐我务必亲手交给你。” 童妍扯开封口往里探去,是张漆黑的的ct片,她困惑地看着罗渐,罗渐两手一摊,表示他同样一头雾水。 对着阳光,断层扫描现出清晰形状。童妍心里咯噔一下,不详的预感顿时冲了上来。 罗渐把袋子翻个底朝天:“有张字条呐,是陆医生写的。” 惶惶不安接过:“童妍,很抱歉,忧郁土地纠纷,现在才告诉你这件事。今年八月,黎珞疏胃溃疡住院时,我怀疑他的病情远不止他说的那么简单,所以瞒着你们私下拍了这张片子,相信你看过之后也有了论断,他的心脏,是移植的,手术仓促而且勉强,应该是危急情况下强制实施。糟糕的是,心脏周围有明显的肉芽组织,说明机体对植入物产生了排斥反应。复发性或持续性心脏排异,会伴随频繁的低烧和胸痛,身为心肺科专业医生的你居然没有发现。这大概就是‘关心则乱’吧……” 罗渐吃惊地瞪大眼睛,旁边的坐着的童妍心急火燎地站起身,拔腿往大门外跑。罗渐追上她:“你去哪儿?”她步履飞奔:“去找安朵,她肯定知道黎珞疏在哪里!” “妍妍!”他拉住她,试图用吼的方式让她清醒,“你冷静一点!安朵今天结婚!” 她回过头,满脸泪水,尖利地哭叫起来:“心脏移植排异,会死的!珞疏他会死的你知道吗?!”她颓然地蹲在地上,抱紧双臂,她不要什么沉稳,也不要什么矜持,“我是大笨蛋,我是全天下最可恶最自以为是的大笨蛋!!” 罗渐心疼地闭上眼,早就宣布三振出局了,他还隐约执著着什么? “妍妍,起来,我开车送你。” 离宴会尚有一个多钟头,布景餐具准备就绪,安朵坐在女傧室里,进行最后一道上妆工序。 从镜子里看到童妍,她摒退女伴,亲亲热热地抓着她的手:“来得真早。” 安朵今天选了一条复古的束身鱼尾婚纱,月芽白,腰肢收得窄窄的,裙摆处如荷波,层层荡漾开去,配上她冰肌玉骨、润泽笑靥,活脱脱一朵高洁无暇的郁金香,惹得童妍痴痴赞叹:“朵朵,你好美啊~~” 她娇嗔道:“你也很令我惊讶,居然穿得这么朴素,不过你是扔到广场也不会埋没的人尖儿,浓妆淡抹总相宜。”无拘无束的打趣,仿佛回到亲密无间的过去,“啊,我突然很期待你的婚礼。” 正中要害,童妍想起初衷,低下头去久久不语。 这才注意到她脸上泪痕,安朵慌忙问:“发生什么事了?” “朵朵,你知道珞疏的联系方式吧!”安朵是仅剩的线索了,害怕那张精致樱唇吐出否定的答案,童妍死死盯着它。 “你考虑清楚了?要是连我都不知道,你打算怎么做?” 安朵的反问让她有几分泄气,却也坚定了她的决心: “我考虑得非常清楚,就算寻遍整个世界,我都要找到他,把我的心意,完完整整告诉他,不管剩下几年还是几十年,我都会守在他身边,不离不弃,至死不渝。” “...鸡皮疙瘩掉一地,这番话你还是留着当面对他说吧。”她笑着拎过手袋,取出一片纸,“如果方便,麻烦把他听到以上告白的表情拍下寄给我,相信会非常有趣。”朝呆立的童妍神秘兮兮地眨眨眼,“你要的东西,我可是为了你才和他联络到现在的呦!” 紧紧捏着地址,像捏着价值连城的珍宝。童妍抑制不住内心的感动,给了安朵一个大大的拥抱:“朵朵,谢谢,谢谢你。”未等她骄傲回答“不客气”,人已经跑到门口了。 “喂,你就这样走啦?!” “礼物在罗渐车上,他会带给你,希望你喜欢。” 猛地想起什么,童妍转过身,笑容远远挂在她脸上,是荷尖沾点露珠,仰首迎接破晓的微笑: “朵朵,要幸福。” 目送好友渐行渐小,安朵回到镜子前,喃喃抱怨:“妆花了,发型也乱了,这个妍妍...”她嘘口气,眼泪忽然不受控制地冒出来。算了,反正免不了重新整理,干脆哭得痛快。 “你也是,一定要幸福哦。” 第二十六章 随风南回 茫茫无际的大海,在遥远尽头与朝霞深情相拥。 扶着船舷向前眺望,抛舞的浪花蹦起又坠下,比f市海边看到的还要激跃。 回想二十七年的人生,她奉行“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的信条,被动接受感情或聚或散的安排。仅止两次,她觉得自己像海鸥,挣脱束缚的藩篱,酣快淋漓地面对真实心灵。两次,都和黎珞疏有关: 第一次. 是义无反顾爱上他,第二次,是漂洋过海飞向他。 其实,很多貌似困难的决定做起来一点儿也不困难,早知道促成这趟行程的是那张ct片,她宁愿当初死皮赖脸跟着他,只求他健健康康。 汽笛长鸣,陆地进入视野,种种担忧和猜疑一扫而空,她凭栏听风,扬臂微笑: 珞疏,我回来了。 异域风情的别墅楼前,白人女管家两手叉腰,板着脸用生硬的中文对童妍说:“你找司徒先生吧,他不在。” 见她一幅本能的“挡箭牌”架势,司徒的风流债果然播撒到世界各地了。 “我不找他,我找黎,珞,疏。” “你找少爷?”轮到她傻眼了,如临大敌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围着童妍转一圈。童妍心中暗喜,三年来,珞疏并没有新欢,所以佣人才会对登门找他的女性如此敏感。少爷?这么说,这里就是他的家了。 收拾平整的花园,阔叶树高大繁茂,她顺着管家的指引看去,一个人背向她,夏季已至,他还披着毛衫,轮椅放在一旁,他静静坐在长椅上,小小的,瘦瘦的,孤孤单单,风一吹便要散了。可偌大天地间,此刻只容得下这一个身影。 步履虚盈地靠近,松软草坪消隐脚步声,如同那年刮台风,她到天岸山寻他,细致忐忑的心情,一直未曾改变。 画纸铺展着,晴朗夏昼,和缓南风,玉兰树,白衣女子,温婉淡定,爱意忱沉。笔停在画中人翘起的嘴角,她终于看到绵延他记忆十数载的女主角,她有一张再熟稔不过的脸,她叫童妍。 黎珞疏提腕,几次落笔又顿然收回。人物面像本就不易把握,何况没有模特。仅凭记忆,他想留住童妍的一笑一颦,所以这幅画,画了整整三年。再新的油墨都干透,记忆,竟一日比一日鲜活。她的容颜,愈是历历在目,愈让他无从捉捕。而那如风中蛛丝的关联,便藉由跃然纸上的靥,一刀一刀,反复割着相同的地方。 他按住胸口,按住忽然遽缩、狂跳不已的心脏。他习惯每天伴随创作例行的疼痛,但这一次有些不寻常。他几乎忍不过去,为免呆会儿惊得满屋子人不得安宁,还是先服药吧。 微微前倾取调色板边的药瓶,一股气息从身后包围住他,隐约,明显,乃至强烈。他忘却了疼痛,一动不动保持刚才的姿势,心一下子迷离惝恍。 排练无数回的开场白哽在喉咙里,一句也吐不出。她把手臂圈紧圈紧再圈紧。怀中人哀毁骨立,依旧不改清矍挺拔;身上混杂药香皂角香,依旧掩不住骨子里散发的“风之恋”。她轻轻蹭着,眼泪均匀洒在他的背胛。 “妍...妍...”过了许久,他先打破静默,声音悬浮半空,飘飘摇摇、怯怯诺诺,唯恐惊醒一场美梦。可就这样听不真切的呼唤,似乎让她等了一辈子。 “意大利的夏天,不刮南风吧。” “中国有就足够了,它会把我送回你的身边……” 短暂的麻痹过后,剧痛夹挟着惊喜,向脆弱不堪的心脏发起反噬,好在狂轰滥炸没有持续太久,明明灭灭的意志一瞬遁入黑暗。 怀抱忽然沉重,他的头落入她的肩窝,一滴珍珠坠在眼角,晃着晶莹的光。屋檐那边,佣人拔出电话“哇啦哇啦”,童妍半跪在草地上,挺直脊梁,尽力撑扶他没剩多少份量的身躯。 他们有自己的家,却不约而同将对方当作归宿。漫长的光阴,吉凶未卜的旅程,他像搏击风浪的青鸟,为了她,一次一次展翅启航,遍体鳞伤仍无悔无怨。而她的回归,只是还报的开始。没关系,只要切切实实拥着他,灾难便会迎刃而解。因为,她比爱夏天、爱南风、爱世界,还要爱着黎珞疏! *************************************************** 宽软大床一抹单薄身形,如雪花般,安祥虚弱。橙色液体沿针管滑下,维系着游丝呼吸。 朝思暮想的人近在咫尺,心疼却无以复加。他瘦了好多,纤细白皙的手背清晰可见蓝色血管,紧阖的睫毛了无生气,薄汗还湿漉漉地贴在额前。 “alos先生的心脏兼有炎症和动脉破裂出血的现象,我们建议他重新接受移植手术,但他拒绝了。以他的身体状况,换心和修复风险相当,目前,我们先用药物控制他的病情,可是治标不治本,恶化的速度出乎我们的意料,希望你们家属尽快做决定。” 意大利医生的话在耳边回响,食指轻轻摩挲青中带紫的唇,分离前一晚,它已经呈现异样,为什么未能及时发现呢? 管家太太好心地碰碰童妍,她解释说黎珞疏通常得睡上十几个钟头,劝她不要傻傻枯等。她讲这些话的时候,表情镇定且笃定。童妍留意到,整个施救过程,别墅上下并未惊慌,相反地,请医、问病、备药,有条不紊。他们是一群普通佣人,训练有素恰恰证明,少爷毫无预警昏倒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黎珞疏的情况已经糟得不能再糟。 松开相扣的手,他最不喜欢自己担心,巴巴祈祷他醒来会使他连睡觉都无法安稳。再检查一遍点滴,然后拉实窗帘,室内光线顿时暗了,掖好被角,在他额上印一个“晚安”的吻: “我知道你累了,但不能睡太久哦... 珞疏,有我在,你会好好的,我保证。” 管家满意得眉开眼笑,这位远道而来的陌生小姐可比司徒先生通情达理多了,何况,她跟少爷的关系很不一般,说不定她就是少爷的灵丹妙药。万能的主啊,我可怜的少爷有救啦! 起身的同时,床头一架相框吸引了她的注意——学生时代的黎珞疏笑逐颜开地站在一男一女中间。男的气质非凡,和珞疏法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女的则美得夺人心魄。 管家太太屁颠屁颠献殷勤:“这是老爷和太太!” 男才女貌、天造地设……脑子接连闪过滥俗却贴切的成语。黎珞疏有个令人羡慕的家庭,他的生活理应晴空万里,照片里找不到一丝阴霾的笑容,怎么消失得无影无踪?想起他被恶梦魇着时不断呼喊“爸爸”,恐惧爬上心头。 “可惜,他们双双过世了。”提起老爷和太太,管家拿手绢擦拭眼睛,无限怀念。 童妍还想追问,司徒回来了。 冲进房间,司徒微微一愣,眼神随即严凛起来,过了一会儿,又变得释然,还有淡淡心安。 佣人报告家里来了中国女子,他稍加猜测,锁定童妍无疑。也难怪他们大惊小怪,这些年他对“童妍”两字讳莫如深,倒不是怨她破坏竞拍,而是他太清楚,那把名曰“爱情”的剑,有藏得最隐蔽最锋利的“伤害”之刃。 而珞疏,一道小小的伤口,都足以要他的命。 径自绕过童妍,直奔管家:“marlin,医生怎么说?” 管家太太开始背书:“ smith医生交待,少爷的心脏经不起一点刺激,要我们格外注意,等少爷醒了通知他,他会带新的药过来。” “嗯,今晚辛苦你了,我先换件衣服。” “司徒!”童妍忍无可忍,将愤怒克制在喉咙,两步跨到他跟前,低声质问:“你让珞疏呆在家里,医生三天两头诊治换药,不是帮他,是害了他!他必须住院,只有住院才是明智的。过去我可以迁就你们的怪癖,但现在,我决不退让半步!” 他抱臂,用手指敲打自己的胳膊:“你知道了多少?” “珞疏植入体内的心脏排异反应越来越严重,这难道还不够吗?” 摆出强势的坚持,手里抓着相框却浑然不觉。 “当然不够。跟我去书房,曾经你感兴趣的问题,我一一揭晓答案。” 司徒驾轻就熟端坐真皮沙发椅,双手交握,名贵的紫檀沉香木书桌上排满文件和图章: “如今由我全权管理思飏,至于珞疏,与他父母去世前一样,是深居简出的画家alos。” “伯母是法国艺术学院的高材生,珞疏遗传了她的艺术细胞,从小就展现出惊人的绘画天赋。伯父似乎更乐意他做个画家,所以我,除了朋友的身份,也是他们为黎珞疏有意培养的助手。” “上中学时,他遇到了你。本来他的画清一色都是风景,可我却在那一年见到了《梦据》。后来思飏的事业扩展到欧洲,他跟随父母定居意大利,直到七年前回国采风,先天性心脏病发作入院治疗。他打越洋电话给我,语气轻快,他说你也在那里,我还鼓励他主动出击。本来你们能提早四年相爱,至少不会像现在这般辛苦,可中途,他被伯父急召回意大利。因为伯母,自杀了。” 童妍倒吸一口冷气,《惊变》来源于驮娘江的动人传说,可他的画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那是他对亡母的悼念啊!冷不防打个寒颤,她觉得自己渐渐逼近真相的中心,但真相像深不见底大洞,拽着她向下沉,她无力呼救,只能任由黑暗一点点将她吞没。 “伯父开车载珞疏赶往医院,超速酿成无法挽回的悲剧。伯父当场死亡,珞疏过量失血性命垂危,医院不得已把伯父的心脏移植给他。手术还算成功,我也麻痹了,只当他体质虚弱因此术后常常低烧。没料到,心脏会发生排异,对此,他居然只字未提。” “锡林呢?张院长在这起事故中扮演怎样的角色。珞疏说的‘误诊’,和他父母有关?”童妍问得小心翼翼,她知道这每一个字意味着什么。 “好问题!”司徒推开旋转椅,“珞疏母亲先前有些不适,她秘密地托熟人将检查报告拿给声名鹊起的肿瘤学专家张毅德,那个傲慢自大的医生,草草下了断语——” 踱到童妍身侧,凑近她的耳朵,“癌。”温热气息喷到她脸上,仿佛冰刀,生生割裂皮肤,流下冻结的鲜血。 “啪”,相框砸在地上,幸好铺着波斯地毯。司徒弯腰拾起,抚摸镜面,默默追忆。 “得良性肿瘤的母亲被误诊为不治之症绝望自尽,父亲接到噩耗车祸身亡,所有理想、幸福顷刻化为乌有。童妍,换作是你,你怎么办?” “……”是的,换作我,我大概会做出更激烈的报复。珞疏,你好傻,为什么不给我机会分担? “我们两个处心积虑设计了这个方案,原本万无一失的,我真不明白,为了你,他竟连仇都可以放弃。” 童妍瞠目结舌地转向他:“你什么意思?” “你以为那么重要的文件会随随便便扔在保险柜吗?你以为出门前会有人疏忽到忘记检查吗?” 断线珠子汇聚成小溪,那晚的戏,没有一个观众,他陪她,演得好尽兴。 “...呼,坦白后舒坦多了,珞疏把那么多心事通通堆在心里,日积月累,不生病才奇怪!童妍,我不想再追究过去的事情,你千里迢迢来意大利,总算不枉珞疏拿命爱你一场。我跟医生讨论过,手术风险非常高,该如何决定,就拜托你了!” 童妍皱眉忖度,管家太太气喘吁吁爬上三楼,她本打算面面俱到两方都顾及,但没来得及请教童妍称呼,犹豫一下,只得蠕动两片厚唇:“先生小姐感谢上帝,少爷醒了!” *************************************************** 一线清明慢慢扩大,黎珞疏微张眼缝,卧房昏暗寂静,空调送出徐风,吹得窗帘轻拨曼舞。胸口像被庞然大物踩住,一口气喘不上,眩晕排山倒海袭来。好难受...他咬着血色尽褪的唇贝,挣扎着坐起,使力半天,冷汗层层浮涌,身下的位置却没有丝毫改变。 “咳,咳...”浊气从他半启的口中呛出,每咳一声,身体便随之抽搐,五脏六腑一齐痉挛,他觉得自己快要昏死过去。 这时,有人轻柔地托起他,轻柔地放在铺垫妥当的靠枕上,再轻柔地顺着胸口。 “thanks, marlin。”他没睁眼,道谢声弱得向秋天的蚊子。 胸前的手略微滞了一下,很快又尽职尽责地替他抚去闷痛。 享受难得的片刻舒适,黎珞疏悲哀地想着:这幅破败身体恐怕走到尽头了吧...妍妍...你在哪里...刚才好像梦到她,真实得令人落泪的梦,一睁开眼,她就不见了。 袅袅香气钻进逐渐恢复的嗅觉,奄奄一息的心脏忽然强有力地蹦动,那双手似乎感同身受,紧接着,酥软的身体偎了过来,将他整个纳入怀抱。香气愈发浓烈,他怎能忘了这味道呢?冰恋——童妍。 “醒了?...睡得好吗?”眼前人注视着他,眼窝盛满笑意。 不是梦,她真的来意大利找他了。心是忠实于主人的,所以才会欢喜地乱了节奏。 “妍妍...”很久没依得这样近了,苍白胜雪的脸扉上淡淡红晕。 童妍小心地退出手臂,扶他舒舒服服地平靠着。 “marlin太太说,你通常要睡上十几个钟头,对不起,原想让你一醒来就看到我的。” 黎珞疏指着胸口:“它催促我,不允许我让你久等。而且我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啊。” 顺着他的引导,目光落在起伏微弱的胸膛,不仔细看,还以为它是静止的。童妍心里酸酸的,鼻子悄悄红了。 伸手抚摸消瘦却精致的轮廓,职业关系,她见到太多心脏病晚期的病人,心如死灰者有,面若鬼魅者有。可黎珞疏,即使病重,依然英俊蚀骨,从容淡定。 他是她一生的骄傲。 “你黑了,也瘦了,云南的生活很辛苦吧。”对于自己的健康,他向来置若罔闻。只是一个劲地端详童妍,爱怜疼惜,好像饱受病痛折磨的不是他。 抓住他发烫的手贴在唇边,细细吻着:“云南的生活一点儿也不辛苦,反倒是想你,比较辛苦。“ 黎珞疏一征,旋即低头笑了,那情景就徐志摩诗中描绘的:“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佣人把代步轮椅抬到床边,钢架时不时反射幽冷的光,和他此刻的样子形成尖锐对比。 这更坚定了她留驻这笑容的决心。 “中国到意大利,又是飞机又是轮船,一路辛苦了。累不累?我叫marlin领你去休息。” “我不要。”她拍拍被子,狡黠地眨眨眼,“你的床看起来很不错。” 三年时空的差距,孩子长成少年,少年变成青年,有人沧海,有人桑田。可当他们彼此面对,天性得以释放,膈膜荡然无存。 黎珞疏会意地笑笑,掀开被角:“上来吧。” 童妍特意绕个圈,从另一头爬进被窝,不着力地虚枕在他右胸,安逸地打个哈欠:“我喜欢这床,喜欢这幢房子,也喜欢marlin太太……” 顿了顿,她仰头,翘望黎珞疏眼底的星光:“当然,最喜欢的,是你。” “妍妍,我……”后头的话被童妍用食指堵住了。 “我总觉得‘爱’这个字太浅薄,因此一直没能亲口说给你听。前段时间我回中学,看到了你的《梦据》。当时我想,如果有机会与你重逢,我绝不会再吝啬这个字。” “珞疏,我来意大利,就是为了告诉你,你的梦,不仅仅只是你一个人的梦,它有凭有据,它已经悄悄实现——” “童妍爱黎珞疏...我,爱,你。” 眼中泪光闪动,黎珞疏动容地环拥童妍,用尽所有力气,似乎要与她融为一体。 有生之年等到这句告白,就算埋入千尺地底,也无尤无悔。 似乎猜中他的心事,童妍戳戳他背脊:“你要陪在我身边,不准先离开,答应我?” “好,我答应。” 权当为了心爱的女子,他愿拿命跟天再赌一次。 “乖孩子,”童妍情不自禁地在他唇尖啄了一口,反应过来时,无措地满脸羞红。 黎珞疏笑着揽过她,他们之间只隔一厘米。黎珞疏的唇近近压了下来,童妍温顺地闭上眼睛。 安朵,我是个失败的摄影师,没法边亲吻边拍照,让你失望了。 第二十七章 生死不弃 玛莲太太和她的部下们明显感受到,自从中国的miss童来家里之后,夏天才真正眷顾了这幢老别墅。少爷阴郁苍白的脸上有了阳光的气息,连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一夜之间都欣欣向荣起来,而他们也不用面带愁容地时刻祷告了。 “归根结底,一个家还是缺不了女主人呐!”司徒为这可喜的变化做了精当扼要的概括。 黎珞疏陷在三个枕头垒起的靠坐里,对此番言论只能微牵嘴角。尽管这次病发破纪录地快速好转,残烛般的身体毕竟经不起半点风浪。三日来光靠点滴维持基本摄入,浑身上下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撤去冰袋的头昏昏沉沉,躺久了心悸气喘,坐久了又晕眩恶心,总之是极度不舒服。幸好童妍衣不解带地守在左右,耐心悉心地照料他,有时候难受得紧,她的安抚就是世界上最灵的止痛药。除了她,全家人都空闲了:司徒老老实实到公司坐镇,厨子有心情变换三餐菜式,院子受到精细打点,这个家总算像个家了。 “妍妍呢?我起来就没看见她。”童妍履行当日许下的承诺,无论黎珞疏何时睁眼,她都第一个递上关怀。今天是怎么了?别是累病了。 “重色轻友!以前全是我送水铺被,她才干三天,一不见她你就不习惯了?”司徒没忘揶揄他一下。可看他真的很担心的样子,怕来个头疼脑热的童妍找自己兴师问罪,赶紧实话实说,“她去医院了,说要和 smith医生好好谈谈,临走把你交托给我,否则我怎么会一上午无所事事跑来晃荡。” 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 “疏,听说你同意动手术了? ” “对。” 司徒“嗯”一声,手术是一劳永逸的方案,比目前保守的药物治疗有效得多。但10%不到的成功率让人望而生畏,选哪个都免不了揪心。 “主刀医生有属意了吗?”,“叩叩”,“童妍回来了。”司徒结束谈话,让出床沿。 “珞疏,”童妍一进门就目不斜视地奔到床前,摸摸他的心跳,试试额头的温度,墨色碎发浸入薄薄冷汗,怎么擦也擦不干。她想了想,放弃拿纸巾的念头,俯身,胳膊绕到他身后,半拥着只剩骨架的身体,以吻将它们轻轻拭去。 “今天感觉好些了吗?”——这是固定的功课。 “好多了。”——这是固定的回答。 撑住靠垫让自己直起背来,他知道,笑容是使她心安的良剂,于是强打精神拉童妍坐下:“外头热吧。” “跟f市比起来,这里的日照算小巫见大巫了。” “我让厨房备了解暑凉茶,待会儿端上来。” “谢谢。” …… 两人开始微笑相对,秋波明送,柔情蜜意,你侬我侬。 司徒呆不下去了,摸着墙根欲神不知鬼不觉撤离,童妍回头叫住了他:“有件事我想和你们商量。”转向珞疏,一本正经道,“不管我讲什么,你都不要激动,知道吗?” 无非是手术的消息,黎珞疏点点头,云淡风轻:“我不激动。”因为童妍,他才开始在乎自己的健康。心脏如何千疮百孔,他最清楚不过。再糟糕的情况都做好了准备,实在不需要激动。 终归不放心,童妍往床头挪近一些,手不动声色地搭在他的脉搏处,吸口气:“我打算请张院长主刀。” 黎珞疏低垂长睫,毫无反应,司徒瞪着眼睛,茫然不解。童妍补充一句:“张毅德...院长。” 死寂... 还是死寂... “你们,联络过?”黎珞疏的声音有不易察觉的颤抖。 狠狠心:“他从罗渐那里得知你生病了...关于误诊的事,他以为那是一份普通病例,并不知道是你母亲有意问诊,更不知道他无心的裁断会造成那么严重的后果。自从你告诉他真相,他一直在悔恨里煎熬,他想借这个手术弥补犯下的错误,请你……” 司徒火暴地跳起来:“弥补?!珞疏因为他家破人亡,这些年他遭了多少罪,用一句‘无心’就能一笔勾销吗?童妍,你到底还是站在别人的立场...不用辩解,但凡你真心实意为珞疏着想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恰恰是我设身处地为他着想的结果!” 房间里有病人,他们都尽量压低音量,可传到珞疏耳朵里,仍轰鸣着钻刺他的神经。 他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生生将涌到嘴边的血腥咽下。 “做为医生,没有任何借口能替失误开脱,这是张院长教我的,误诊是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死抱着过去的债难道就明智吗?” “珞疏,我采访你的时候,你对我讲了一个很美的故事:儿子坚持带母亲一起过河,你牢牢记住了他的孝顺,却忽略了母亲把生存机会让给儿子的‘天下父母心’! 张院长是国内外交口称赞的心肺科专家,因为仇恨拒绝他的帮助,你父母看到了会开心吗?”童妍握着他的手,字字句句,情真意切,“你们都需要一个救赎的机会,离开的人已经离开了,活着的人还要勇敢活下去,况且,你保证过好好陪在我身边的,不能反悔。” 良久,黎珞疏抬头看看司徒,眼里是从未有过的迷惘。 “疏,”司徒清清嗓子,“至少有句话童妍说得不错,现在除了你的身体,什么都是次要的。再说你放弃报复回到意大利,心中的天平已经做了取舍,不是吗?” 黎珞疏阖上双眼,按着胸口,脸上浮出一层浅灰之色。脉搏明明没有异常啊,童妍吓了一跳,慌忙抱住他,手覆上他清瘦的指节,不迭询问:“珞疏,哪里难受?坚持一会儿,我去拿针。” 反手轻轻握住她的,意思是让她安心。童妍缓口气,手移到腰上,温柔地搂着他,静静守候,直到神色由郁结转为豁朗。 这么艰难的抉择,珞疏,难为你了。 “妍妍,”好半天,犹带着挣扎的声音自耳边传来,“这心脏是我爸爸留给我的,我刚才问它了。” “它如何回答你?” “车祸后,我在医院躺了整整两个月,医生对我说,你要带着父亲的愿望坚强活下去。那时我一心一意想着报仇,并未认真体会话里的含义。” “其实,我没有权力随意处置自己的生死,我的命跟他们是连在一起的。这一路,他们始终不曾离开我,今后的路,我也要和他们继续走下去。” “珞疏...”童妍含泪拥吻他,司徒躲到门外,男儿有泪不轻弹。 “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童妍笑眯眯地捋捋他的碎发,他愿意不顾一切地求生,真好。 “张院长当助手,手术...由你主刀。” 终于卸下了沉重的思想包袱,倦意来势汹汹,他不胜疲累,软向童妍怀里,一下一下重重地呼吸。 感觉他隐忍着颤抖,童妍摊平折叠的大毯巾。 “我不冷。”他嘴上逞强,极低的体温却令童妍一个激灵。 刚刚还发着低烧的身体,转眼就冷若冰雪,童妍心知病情又反复了,不禁将他连人带毯抱得更紧。 新拍的ct显示,肺动脉破裂出血现象越发严重,这手术是一日也拖不下去了。 “珞疏,你再考虑考虑好吗?我怕自己做不来。”跟医术无关,手术台上是自己心爱的人,换谁都会失去平常心的。 “我对你有信心。穆穆都能克服困难,你也一定行的。” “穆穆?他好吗?”童妍又惊又喜,她记挂着穆穆,却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他很好,”提到他们共同的“小朋友”,苍白的脸上露出笑意,“他完全适应了瑞典的生活,制作的飞机模型还获得了少年设计大赛的冠军呢。” “...珞疏,事实证明,你的决定是正确的。” “你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因为穆穆不像一般娇生惯养的孩子,他很努力,所以才会成功。” “妍妍,”他仰起下颌,“这回,我虚心听取了你的建议,你是不是也该答应我的要求?” 眨眼的速度放慢好几倍,看得出他在强打精神,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臂:“给我一点点时间...你困了,先睡吧。” 他闭上眼,很快进入梦乡,嘴角上还挂着浅浅的笑纹。童妍趴在床边,迷恋地注视着他。 坏蛋,把难题丢给我,自己睡得真香啊~~ 好好睡吧,从今天开始,再也没有噩梦和惊扰了。 安安稳稳地睡吧...我在这里陪你...哪里都不去... *************************************************** 许是真的太累太累,这一觉睡下去,黎珞疏竟然不肯清醒。 凌晨,他发起高烧,浑身滚烫,脉搏混乱。拿体温计一测,38.7c!全家人都惊动了,里里外外围了一圈。童妍和司徒一左一右,一边更换冰袋,一边用酒精擦拭身体。此起彼伏的祷告声中,他们附在黎珞疏耳际,试图唤醒他,可他仿佛身处另一个幽闭空间,任其他人如何声俱泪下都无动于衷。 半个钟头后,完全陷入昏迷的黎珞疏突然喘不过气来,张开的嘴唇由青转紫,前额被汗水湿透,胸膛电击般无意识地抽搐。童妍将他半抱在怀里,套上氧气罩,手掌贴紧他的胸口一下一下重重按摩,情况仍旧不见好转。 “不行了,得马上送医院!”童妍急得气喘吁吁,命令自己忍住眼泪,她是现场唯一懂医术的人,她必须保持冷静,一票人还眼巴巴地等候她的调令呢!“司徒,你去取车,玛莲太太,你们帮珞疏换衣服。” 佣人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为少爷穿上保暖秋装,童妍打开衣橱抽出围巾,再加一道防护。 返回卧室的司徒打横抱起黎珞疏,一路狂跑。 今夜大雾,车灯全亮,能见度还是很低。司徒把油门踩到底,玩命般横冲直撞。童妍坐在后座,拥着毫无知觉的黎珞疏,心情就像车窗外的天气,茫然,压抑。 珞疏,如果不能和你一起活下去,就这样一起死去也不失为完满。 生平第一次,她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黎珞疏裹得粽子一样,看似臃肿,支撑她的童妍却非常清楚,这瘦骨伶仃的身体让病痛折磨得没剩多少份量。他只露出一张脸,被迎面驶过的车照得惨白惨白,那触目的颜色一直刺到童妍心里。 直觉、经验告诉她,最后的时刻到了。“珞疏,”下巴抵着他烙铁似的额,轻轻摇晃,像哄沉睡的孩子,“医院就在前面,我看到了哦...你要振作,到了医院就没事了...手术我来做,我答应你...放心,只要有我,谁也不敢带走你。“ 说着说着,她泪流满面。哽咽得再发不出声音,只能徒劳箍着他,手指深深掐进厚厚的衣絮。 手术室。 时隔三年,张院长换上无菌服,神情肃穆。 今天的手术,意义特别,虽然只是配角,却比先前担当主刀医生的任何一场都紧张。 “小童,准备好了吗?” 童妍弯下腰,黎珞疏静静躺在手术台上,口中插着管,管连着呼吸机,几乎遮去脸的一大半。无影灯将他束成瘦瘦的一抹,打了麻药后,他看起来很安祥。 握紧拳头,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黎珞疏的生死就掌控在她的一念之间。 “珞疏,我们一齐加油吧!” 闭上眼,再度睁开时,她又是那个沉着果敢、近乎无情的“童医生”。 “解剖刀。” 随着一声令下,手术计时开始。 利刃划开肌肤,接着是开胸锯、剪刀、拉钩,心包剪开后,心脏便暴露在空气中,可以看到渗血的血管和肉芽组织。 和张院长交换一个眼神,两人默契配合,一上一下,扭转刀锋,伸入。 这一刻,张院长忘了赎罪的初衷,童妍也忘了病人是自己的爱人。 他们心中只有手术本身,他们是最称职的医生。 时钟“滴嗒滴嗒”。 “纱布”... “镊子”... “止血钳”... “探针”... 血压仪规律波动,除了平静的命令和器具碰触托盘的声音,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 两位意籍护士也受气氛感染,表情尤为凝重。 “小童,这个环节很重要,千万小心。” 张院长从旁监督,他的爱徒不辱师门,手术进行到现在,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但此刻开始,才是考验真工夫的时候。 由于排异,连接心脏的动、静脉颜色差不多,用肉眼很难做出准确的判断。 一刀下去,如果发生偏差,将造成大出血。 童妍拿手指压住血管,向两边顶开,放开手,仔细观察血液循环的流向。 心中有数,她竖起剪刀,直直剪下去。 随着动脉段成两断,血液喷涌而出,护士一眨不眨地盯着检测仪,血压陡然下降了。 “血管套。” 她迅速将分口重新粘连好。 出透汗水,这一关,总算安全度过。 驶过一段段险滩,到了最危险的河段—— 残余的肉芽组织包裹在错综复杂的血管之下。 日积月累,炎症组织跟器官组织交绕生长,再加上黎珞疏长期服用缓解心悸的特效药,血管壁变得很薄很薄。 换句话说,虽然那只是一堆不重要的毛细血管,轻微碰触他们就会齐刷刷破裂开,届时,他的心脏便如同一个千疮百孔的破水缸,东填西补都无济于事。 所谓10%的成功率指的就是这个,而80%以上的手术在这里功亏一篑。 想到后果,童妍不由双手颤抖。 “需要休息吗?”张院长听说童妍为了照顾黎珞疏,几天几夜目不交睫,三个小时站下来,她的体力已然到了极限,如今全凭高度紧绷的注意力坚持着。 “不用。”童妍努力收回乱了的心神,一鼓作气。可探针落到血管上方,眼前忽然模糊,用力甩头,却怎么也甩不走阴影。 “小童,”张院长及时走到她身边,“我来吧。” 医生在手术过程中感到恐惧,手术便提前失败了。 她摆摆手,一头虚汗,大大的口罩下,嘴角倔强微笑:“我和珞疏有约定,要亲自完成手术,到目前为止,他一直很争气,我也不能做逃兵。” 张院长赞许地点头,退回次位。 既然决定无论生死都不离不弃,还有什么值得恐惧? 童妍喘口气,调整呼吸,示意医助帮她擦去汗水。 她只要一心一意想着怎样跟他活下去就足够了。 手术继续。 打探纹路的针刀不慎挑破一条血管,血液又压迫了周围的血管,逶迤蜿蜒的小溪聚成河流,一时之间,视野被红色淹没。 “血压下降!”尖锐的警报划破了沉寂,井然有序的步调被打乱,“70,65,60,55!”连串数字用英语报出,仿佛祭坛上残酷的仪式,令闻者心惊胆战。 “注射肾上腺素,给我电刀。”童妍视线分毫未离,她像上了发条的木偶,聚精会神地实施既定步骤,那一个比一个可怕的数值也无法使她停止。 “童妍,歇一会儿,你这种状态不行。”张院长严肃地劝告她。 她充耳不闻。别说“一会儿”,就是“一下”、“一秒钟”都不可以。她能感觉到,黎珞疏的心脏越跳越慢,失去他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仪器没有显示,大家都不知道,可她就是能清清楚楚地感觉。 “电刀。”手固执地举向负责递工具的护士,眼神冷峻。两个护士面面相觑,手术房内,主刀医生最大,军令如山,她们只好枉顾监测仪触目惊心的图像,硬着头皮把电刀交到童妍手中。 电刀以横扫千军的锐利割断缠绕血管,大部分创面受热凝固,还余下一些淋漓淌血,其中包括隐蔽的重要静脉。数倒血柱同时喷射,胸腔内顿时集满了暗红色的液体。 “血压40!” “瞳孔放大!” “摸不到脉搏了!” 张院长一把拉开童妍,箭步取代指挥官的位子。他按住黎珞疏因失血不断痉挛的身体,高叫着:“输血50,脉注镇定剂,快!” 一袋一袋血浆注入黎珞疏体内,仿佛石沉大海,激不起一朵生命的浪花。 “脉搏消失!” “心跳停止!” 手松懈下来,伪装的镇静也骤然退场,童妍呆若木鸡地靠边站,失魂落魄旁观整个急救过程。 她跟他们之间,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他们在救珞疏,她呢?她是谁?在做什么? 她是医生啊,是救死扶伤的人,和死神抢人的人,为什么这么无力,为什么这么无奈? 眼睁睁看那条湍急的红河一点一点带走心爱人的生命,她想扯着嗓子大喊,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那条红河就在她脑子里晃啊晃啊,奔流不息。从黎珞疏心口,流到地上,流到她脚下,带走了她的脉搏,她的心跳。 “嘀——”终场哨声响彻,“童妍!你要放弃了吗?!”张院长眼眶眦裂。 她像被闷雷击中,醍醐灌顶扑到手术台。黎珞疏的脸,是迥异於活人的白,他的四肢好冷好冷。 “你,像喜欢南风一样喜欢我吗?” “我们会幸福的,我们会幸福地让人妒忌,一定。” “傻丫头,城堡没了不要紧,它会留在你的心底。” “我最爱的女人——认识你以前最爱的女人。” “珞疏,”她推推他,像顽皮的孩子试图摇醒午觉的伙伴,“外头刮南风了,我们重逢的季节又到了,你说过南风会把你送回我身边,你睁开眼看看呀,窗外刮南风了,真的...”她把脸贴在他碜凉碜凉的颊畔,眼泪烫开一道道水迹,“我还有好多话要跟你说,我们还有好多事来不及做。我们约定参加穆穆的大学毕业典例...还有,你从没正儿八经给我画过画,那些背影不能算数,你是‘静坐的风神’呐,这点要求忍心拒绝我吗?……珞疏,我们回中国,回天岸,回海边,回见证我们相爱的每一个地方,好不好?好不好?!” 手术室静得可怕,一声声泣血的哀求回荡在的密闭空间,护士听不懂中文,但那莫大的悲怆,足以让她们体会亲人离去时的心碎。 “我什么都好,就是太无情了,为了你,我变成了现在的童妍,你不能丢下我不管,珞疏~~” “珞疏!!” 碧落之上,神坻用冰冷眼角俯视离别,慵懒一抬手,似笑非笑: 所谓人事无常,天命恒定。 你清高孤傲地独行于纷扰红尘,寂寞有时,沮丧有时,霓裳、歌舞、觥筹、欢爱,转瞬即逝的美好,你从不曾流连,因你知,你的一生,属于一个叫“童妍”的女人。你会在十六岁的葱蓉年华遇着她,然后,穷尽痴缠。 羁绊未了,命系不断…… 尾声 的士悠悠行驶于鹅卵石的远郊小道,前方一幢充满艺术气息的滑石别墅缓缓进入视野。 车门打开,下来一位漂亮少妇,飘逸的不规则a字裙,茶褐色宽边太阳镜,古典中透点时尚,娇美又不失干练。 她是中国南方第一都市杂志的主编,受派拜访近日复出画坛的国际知名油画画家alos。 “司徒先生很忙,不方便见客,你回去吧。他交待晚些时候会去约定的地方找你...对...对...慢走...不送...” 安朵笑眯眯地仰视门口那张亲切的异族面孔。 初到这里,她也受过类似待遇,不过内容和措辞都有了相当大的改进,这是否意味着某人终于开窍了? 摘下墨镜,挥手喊道:“嗨~~marlin太太!” 铁门露出一个脑袋,眯缝着眼瞅了半天:“呀!安朵小姐。” “一年不见,你的中国话进步很多嘛。”岂止进步,应酬那位小姐时简直游刃有余。 “哪里哪里。”她抱拳,动作不伦不类的。 安朵大笑,指指行李:“我不想住旅店,于是不请自来了,不会麻烦你吧。” “不麻烦!”她抢着接过行李,“空房多的是,快进来。” 两人边走边聊:“安朵小姐讲的中国笑话我可喜欢了,巴不得你常来呢,而且太太也很想念你。” 提到太太,她皱皱眉,放小音量,一本正经地问安朵:“有件事我不懂,现在我还是叫少爷‘少爷’,叫童妍小姐‘太太’,她好像不大高兴,说什么外人听了会误会少爷是她儿子。真奇怪,少爷明明是她的丈夫,怎么会变成儿子呢?”她歪着脖子,一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困扰模样。 安朵死命憋着笑,一本正经地回答她:“我教你,以后你改称‘太太’为‘冰水公主’。” “冰水公主?什么意思?” marlin太太兴致勃勃。 “意思呐~~”安朵勾着她的肩,故做神秘,“要是太太问起,你就回答‘南风一吹,冰山都融化了’,保准她听后非常开心。” “真的?” marlin太太眼里放出兴奋的光,“安朵小姐果然厉害!冰水公主,冰水公主,”她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我得赶紧把它背下来...冰水,冰水what?公猪?no,no,公主……” 安朵看着她的背影,肚子都快笑破了。那头,一个打抱不平的声音插了进来:“安朵,你总是喜欢捉弄人。” “谁让妍妍欠我照片来着?”安朵转向分岔的走道,微笑款款,“司徒,好久不见了。” “上礼拜国内发函说派资深记者采访珞疏,原来那人是你啊。”司徒蓄起小胡茬,仍“妖精”得一塌糊涂。 “珞疏回国那年是我第一个写的专访,凡事有始有终。况且,我这次还肩负着重要使命:罗渐新画廊开张,他嘱咐我跟珞疏争取作品的国内代理权。” “罗渐?他还是那么乐衷于副业。”司徒咪咪笑。 “能者多劳,他现在是锡林副院长的热门人选,本以为他该收心,结果一次画展上,他邂逅了美术系毕业的的靓女,所以对经营画廊别提多热情高涨了。” 司徒听罢,感慨道:“你们都一对一对的,真好。” “难得我们游戏人间的司徒大公子也会羡慕。”安朵拿肘捅捅他,“刚才叫门的中国女孩挺不错的,你们进展如何?” 光天化日被当众剥去外衣,司徒羞得脸红,结结巴巴地狡辩:“合得来就试试喽,试试又不犯法。” 安朵摆出猥琐的笑容,他的心事无处遁形,转移焦点!“唉~~早知道你貌美能干,当初就追你了。” “嗤,可惜我是有夫之妇,你后悔也莫及喽~~对了,妍妍呢?” “她和珞疏在画室。”司徒朝自己出现的方位横倒拇指。 “哦~~”安朵心领神会:“你,偷,窥。” “哪,哪有!刚巧路过。” “偷窥就偷窥,干嘛不承认?” “谁说我不承认?呸,谁说我偷窥?!” 叽哩哇啦,唇枪舌战。 画室内,黎珞疏无奈地捂捂耳朵:“司徒又跟小女友斗嘴,灵感都让他赶跑了。”探出头,对着画架正前方趁机舒筋活络的“模特”:“拜托你专业一点,别动来动去的。” 闻言,“模特”立即老老实实重新摆好pose,一面灿烂微笑,一面小声抗议道:“你画两个多小时了,脸该完成了吧,我这么坐着小睡一会儿,你接着画其他部分好不?” “不好,”黎珞疏怀笑,“我们接受《时代》专访时,你不是讲得头头是道吗?难道你不知画人像需勾勒轮廓,最后才画面部?” “什么?”童妍差点跌地板上,“我整整笑了两小时又45分钟哪!脸都僵了,你怎么不早说!”抱怨完,她屁颠屁颠地蹲到黎珞疏身边,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我累了,明天再继续?” 黎珞疏放下画笔,两臂环抱:“手术那天我睡到好好的,是谁哭天抢地让我醒来给她画画?后来我搬去icu病房,是谁整天在我耳边不厌其烦地念叨,要我赶快好起来给她画画?好像,是你吧。” “呃...”童妍满脸黑线,强词夺理道:“可我说的是回中国画呀。”话一出口,她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当初黎珞疏在重症监护室躺了半年,把她吓坏了。出院后,她死活不同意珞疏搭乘飞机旅途辛劳,回国的计划便一拖再拖。 黎珞疏没和他计较,只淡然地调着颜料:“对啊,先练练笔嘛,好久不画生疏了。” “练...练笔...黎珞疏,你耍我!”小锤头雨点一般落向黎珞疏的腿,他笑嘻嘻地一把握住,煞有介事地控诉道:“你虐待亲夫,我有权控诉家庭暴力哦。”童妍呲牙咧嘴想挣脱,他的手掌就像拥有强大磁场,怎样使力都纹丝不动。 风水流连转,喂他太多补品,如今自讨苦吃了吧。 正懊恼着,黎珞疏忽然低下头,鉴定专家似地盯着她的嘴唇:“妍妍,你换新口红了?” “怎么?” “看起来味道不错。” “喂!...唔...” 又是一年夏来早。 1993年,土渣地的旧操场,童妍拽过黎珞疏,骄傲宣布:“我喜欢的是他!” 1999年,芳草鲜美的医院,黎珞疏用窃喜的心情,请童妍假扮10分钟的女友。 2003年,白缎翻飞的美院,冰恋澄澈,风恋泠煦,她的右手,寻回了他的左手。 2006年.风景如画的异国,黎珞疏携童妍,走过长长圣坛,许下生生世世的承诺。 2007年…… 2010年…… 2055年……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千万次的回首,交错, 兜转离合,心事尽付。 前缘浅深,终无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