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辫子像乌蛇的女人》 一 小说连载 :  辫子像乌蛇的女人 1 我年轻时当过兵,复员回来没多久,就和一个名叫欣的女人好上了。那是缘于一次谋杀,我要杀的那个人是我们镇长。我现在已经忘记了我们镇长的名字,我也许压根就没在意他叫什么。当时的情况是,欣受镇长宠爱,社会上管这种情况叫包二奶。无论镇长包二奶还是包三奶,只要贪污受贿的丑事别让人抖落出来,一般都不会有人去管。我爸那时是副镇长,他在仕途上栽了跟头以后,就有人说他生活糜烂的话。假如我爸在仕途上一顺百顺坚挺不倒,别说生活糜烂,就算把阴囊烂掉,也不会有人拿他说事。这是我后来总结出来的,在当时却一概不懂。 2 本来我不想评价我爸,只想说我和欣的故事。可是我不说说我爸,这个故事就无法过度下来。所以我还得先告诉你,我爸其实挺不容易的。他从农村出来,最初在镇政府食堂当炊事员,几年后转正当上了食堂管理员,那就是官了,没特殊情况不下厨的。可是轮到我爸这里就不行了,他得下厨,因为厨房里有一位女临时工,我爸得以师傅的身份帮助她。后来这个女临时工就嫁给了我爸。我不知道他们俩人的感情是怎么发展起来的,因为他们是长辈,我无论如何也不敢妄加想象,那样也没多大意思。可以让我想象的是,我爸当时娶我妈所要承受的压力有多大。因为在农村老家,还有一位牵挂他的女人和一个孩子。 我从来没见过我爸的前妻,事实上我也不可能见到。只记得在我读小学时的一个夏天,我们家里突然出现一位年轻小伙。他忧郁的眼睛,黑瘦的面庞,个头和我爸差不多,只是没他胖。我爸告诉我说这小伙子是我哥,今后将由他接送我去“一小”念书。我当时什么也没想,根本就没考虑我这位哥哥的来历:为什么叫他哥哥?过去怎么没见过他?小孩子嘛总该有些天真的疑问,甚至是让大人们尴尬的质疑。我却没有,我这人傻了吧唧的,打小就这样。 我哥不会骑自行车,接送我上学只当个伴儿,别出啥闪失,主要是怕人贩子把我给倒卖喽。大人们这样的担心很有必要,我却不懂,以为驮我的自行车闲了,我哥哥陪我还不是照样自己走吗!有一次我起早了,就偷偷地一个人走到学校。我爸知道后不饶我哥了,批评他没有责任心,缺少兄弟深情等等,说的实在是邪乎。我哥委屈得要哭。我知道这事怪我不怪我哥,事后我给我哥赔礼,用零花钱给他买了一盒红塔山。他抽了一口说烟是假的,他说我爸抽屉里的才是真的呢。我知道抽屉里的烟都是别人送的,反正也不用花自己的钱,我就答应每天给他顺出一包来。 我小时侯常去食堂混吃,因为那里好吃的太多,我不主动去吃,我妈下班也给捎回来,倒沾了偷的嫌疑。与其烦她老人家担惊受怕,倒不如我主动前往,赶上什么就吃什么。后来有一天我爸告诉我,往后别去镇政府食堂了,再去可就现大眼了。这时我才知道他们分别调离食堂,我爸去党校学习,我妈也当上了计生站的干部。那年我爸二十几岁,距离他收监等着枪崩刚好二十年。我爸离开镇政府食堂一路下来,最终坐到副镇长的位子,谁也不知道在他美好的憧憬当中,是否想到自己的未来会有一粒花生米大的弹丸等着他。 其实我们大家都一样,脑袋往枕头上一搁,做什么样的梦就由不得自己了。 我哥在我们家住了不到一年,有了工作后,就搬到单位的宿舍里去住了。这个时候我妈才告诉我,我和我哥是同父异母。我当时的智力开发非常有限,对同父异母的理解居然认为自己不是我妈亲生的孩子。我妈说在我哥我们两个当中有一个不是她生的,却都是我爸生的。我妈的话就像哑谜一样让我猜了好多年,等到了该懂的时候终于懂了。 我哥不在家住还时常回来吃饭,但他并没有坚持多久。可能跟他后来的忙碌有关,家就很少回了,更别说和我们在一起吃饭了。我始终认为我哥是个能人,他发展的非常快,我当兵走时他就是镇上的经济名人。当时他经营着两家酒店,一家定位在工薪阶层,另一家则是用公款吃喝的政府官员。 3 那时候我还在部队,不知道我爸的死跟镇长有关,我妈只是电话里告诉我,说我爸在牢里等着枪崩,回来瞅他一眼吧。 我回来时我哥告诉我,我爸收监后他背运背到家了。他针对公款吃喝的那家酒店转租给别人,花去几十万的内装修拿回来的还不足个零头。我哥转租酒店的原因是,我爸被抓的时候有人放出话来,如果花钱可以保他一条命。我们家原本有些钱,提审我爸时都被他当成非法收入交代出去了,我哥动用了他的全部积蓄,同时转租了酒店。我哥说即使不急等用钱,他也要把酒店转手的,因为我爸这棵大树倒了,没人再用公款到我哥的酒店来吃喝,消费转向了别处。万没想到屋漏偏逢连阴雨,另一个面向工薪阶层的酒店又失火了,几个包房不但烧个面目全非,还烧死一个打工妹。打工妹的家人不依不饶的,张口就要十万块钱,我哥实在是拿不出来呀!可是他跟我说,人家一个好端端的黄花闺女给烧死了,那是多少个十万也买不回来的呀。我哥没办法就荬了我们家的三居室,把我妈接到他的酒店来住了。 其实我哥的这个酒店就是普通饭店,只是大厅后面配有包房。可能是那场大火闹的,大厅四壁显得晦暗无光,也没什么装饰衬托。包房更简单,既无空调也无音响,墙上刮的仿瓷也尽是剥脱掉的斑痕,全没有做买卖的样子。 我无心顾及这些,回到这个所谓的家里,就想知道我爸被判极刑的全部经过。我当时的心情有些特别,悲痛还有点莫名的兴奋。你说我爸都让政府给枪崩了,我那会的脑神经还他妈的兴奋什么! 毫无疑问,我爸吃的那粒枪子肯定不是无缘无故的。他贪污受贿,生活糜烂,败坏党风,违反国法,我妈说这些都是事实。可是——我妈又说,败坏党风违反国法的就他一人吗?要不是他还想在仕途上往前多走一步,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啊!言外之意,我爸在官场上遭了别人的暗算。 我哥又气愤地补充说,镇长那个王八蛋,明明是他贪污公款,明明是他乱搞女人,他却让咱爸当了替罪羊,我们当儿子的不报此仇,他老人家九泉之下能瞑目吗? 家里发生的一切我全然不知,我妈最初的想法是让我与行刑前的我爸见上一面,可是我退伍回来,我爸的骨灰早就运回老家,埋在一个半阴半阳的山坳里。 4 因为要保住我爸的那条老命,我哥凑足了二十万块钱,让我妈去行贿镇长。后来有人向我证实了,我妈行贿镇长不假,目的却截然相反。 我哥跟我说,一个打工的黄毛丫头还值十万呢,咱爸一个堂堂的政府官员没个三、五十捆哪下得来?钱是他妈的啥东西?钱是王八蛋没了咱再赚。我哥跟我说这话时依然显得很有魄力,他咬着后槽牙,左手的俩指头伸出个剪子形,说,没办法,让咱爸掉价了。 二十万现金凑足后,我妈就与镇长约定了地点。原打算去镇长的家里,后觉得不妥。因为我们家曾与镇长住一个楼口,镇长住三楼,我家在四楼,我哥卖了那三居室后就再也没回去过。都知道我爸给抓了,这个时候再去那楼口肯定让人产生怀疑。为了免除麻烦,我妈索性去了镇长办公室。 我哥说,镇长同意见咱,这事就成功了三分之一,如果镇长把钱收下,这事又成功了三分之一,那一成就看运气了。 我妈并不怀疑镇长的低劣人品,她说她当时最担心的是镇长有没有与法律掰手腕的本领。 我妈说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在她走进镇长办公室之前,就已经进入了别人设下的圈套。 二 5  镇政府在护城河北岸,通过一架吊桥与南岸的主街相通。我妈拎着一个肥大的休闲布兜走向吊桥中央,在那里停下,久久地望着远方。吊桥下面的水很少也很浅,视力所及之处,偶尔有小片干涸的河床凸显出来,仿佛脑壳上的斑秃在我妈眼前摇来晃去。我妈扶稳铁索,努力镇静自己的心情,而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灵巧的小盒打开。盒盖的反面立刻映出一张憔悴的脸,但是我妈觉得那张憔悴的脸上,并没有让她再进行修饰的地方,就把小盒盖好装进了口袋。 我妈的准备工作还是非常充分的,为避免撞见熟人,她把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也就是早七点钟左右。装钱的兜子也是极不起眼的休闲布兜,兜里除了钱,还顶了几盒提升血压的滋补品。我妈说那个晚上她是睁着眼睛度过来的,她心里不停顿地默念着准备好的台词:早晨好镇长,麻烦您把这几盒药给老a捎去,他现在啥样我也不清楚,本来他血压就低,我担心他…… “台词”到这里基本上就结束了,往下可以逢场作戏,通常情况下,这时候应该是以泪洗面。这时候的泪水有多种含义:忏悔、痛苦、请求怜悯等等,我妈说,关键是面目表情传递给镇长的信息最重要。 镇政府大院里有个老头摆弄着竹扫帚,他的身边弥漫开灰色的粉尘。我妈走过去喊了一声关大爷您早!老头说早啥呀镇长他们比我早。我妈现出惊讶状,说,镇长都来了?老头翘一翘下巴,小声说,你没看见他的车吗?我妈这时看见镇长的车子停在人造盆景旁边,好象等待多时了。 我妈说她当时就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边往楼里走边转头后看,好象有人坠在屁股后头,或是在什么神秘的地方监视她。 镇长办公室在四楼,我妈敲开那扇门,看见镇长坐在老板台后面吸烟。我妈一进屋他就把烟掐灭了,问,东西带来了吗?我妈心跳得厉害,昨夜默诵的台词也来不及细想,只是顺口回答带来了,随后就把兜子放在镇长的桌面上。在这里我妈强调一个细节,那就是镇长把兜子揪了一下,而后大声地咳嗽一声。我妈对这个细节的理解是,镇长揪了一下兜子是证实钱的数目,完后再向外面的人使动静。果然镇长咳嗽完,被我妈反手关死的门居然打开了,进来两个穿制服的人,我妈从他们的着装上判断,这两个人是检察院的工作人员。至于他们埋伏在什么地方,这已经不重要了,要紧的是他们的出现目的何在?是偶然碰上,还是早有预谋?我妈希望是前者,但他悲哀地感觉到自己已经被一根无形的绳索套住了。 我妈当时真可怜,惊恐地望望身后,就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镇长。 镇长跟穿制服的人说,你们来的正好,他就是老a的妻子,是来上缴赃款的,你们拿去数数有多少。 镇长说这话时,语气就像打圆场,而他揪起兜子的神态,更像屠夫努力抓出猪下水时的模样。我妈一阵恶心,不由的心痛起来。 我无法想象我妈在那种情况下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 我妈告诉我,她那时差点就晕过去了,后来也不知怎么就站到吊桥上。当她清醒过来的以后,最想干的事情就是从吊桥上跳下去。 我听到我妈的这个想法,肺都要炸裂了,我想我妈没从吊桥上往下跳,一定想到了我,一个远在他乡正准备实现将军梦的儿子。 我妈说,是呀,不是想到你,我早随你爸一起去了。 既然我是我妈的希望,我为什么不能帮她做点什么呢?我想我能。我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发誓,不把镇长撕碎,我就把自己给劁喽! 6 我要谋杀镇长的最初动机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我跟我妈说,您别拦我,让我去弄死他! 我又说,你们在家遭了这么多罪,我在部队却打着理想的旗号,一门心思想当官,我不是人啊! 我的情绪一上来,我哥就把我给抱住了,他满眼含泪对我说,兄弟,咱爸可就咱这俩儿子,我们可不能让他失望呀! 我说,放心吧哥,这仇早晚得报。 我妈当时坐一旁呆若木鸡不吱声,见我们哥俩要在镇长身上动真格的才建议说,先把那二十万块钱要回来,如果镇长不给,在给他点颜色看看也不迟。 那太便宜了他,我哥说,我要让他死。 我说,对,我们要让他死。 我哥的情绪感染着我,我说我明天就去找镇长。 第二天是星期一,我想这天上班的公务人员应该是齐的,可是,镇长办公室的门怎么也敲不开。过了一会有人告诉我,说镇长下乡了,得几天才回来呢。我信以为真回来傻等。我不知道得等多少天,问我妈,她说鬼才知道呵!于是我决定不能再傻等了,又去敲镇长办公室的门 ,仍然敲不开。这时又有人过来告诉我,说镇长开会去了,过几天才回来呢。 又是他妈的过几天,我气愤地想,这不明摆着躲我吗! 那时侯我就想,政府大院除了我妈,还有谁知道我要找镇长索钱呢?而我又没有道理怀疑我妈与镇长通风的事实。 我苦恼极了,满肚子火撒不出去,浑身的劲使不出来。那天晚上跟我哥喝酒,满嘴都是狂妄放肆的言语。 后来我跟我哥说,你给我一把菜刀,我要到镇长家里找他去。 我哥说,不行啊兄弟,那等于送死呀! 我说,我不怕,我要给咱爸报仇。 我说着话敲碎了一个啤酒瓶,握住瓶颈朝自己的脖子上就划。 我哥上前抱住了我胳膊,瓶茬儿在我的领口处乱抖。 我大声的喊叫起来,你松开,别拦我,不能给爸报仇就让我去死吧! 最后是我哥抢过了瓶茬儿,把我摁到床上。我躺下来,浑身像挨了荆条的无数遍抽打,一点动弹的劲头都没有。 我妈走进来,给我抹眼泪,只抹了一下就控制不住自己,呜呜地哭起来。我现在回想我妈那个时刻的眼泪,已经不是我当时想的那么简单了。我那时只是以为他的眼泪是心疼我,是对我爸的沉痛哀悼。然而,结合后来我所了解的事实,我深刻地感到我妈那时的眼泪也是为他自己而掉。 我妈抽泣不止。 我说,妈呀别哭,这仇我早晚给您报喽。 我那时候单纯得不能再单纯,压根就没把人想得有多复杂,后来我才明白,血缘这东西一点都他妈不可靠。 三 7  我一门心思想找到镇长,那段时间把什么都忽略了;我喜欢大自然,可是我的心情决定我放弃大自然的诗情画意。即使我推开窗子打量镇子的美丽布局时,眼里始终也是丑陋的色调,根本看不出哪个地方有多美。比如山上遍布着金黄色的树叶,我看它们就像老女人脸上的牛皮癣。再比如我从电视里看到冰河开化的镜头,居然从中嗅到了狐臭。总之,人的心境不好,多美的事物也是丑的,因此一个人永褒健康的心态的确很重要。 因为找不到镇长我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好像遭谋杀的不是镇长而是我。终于有一天,我哥兴奋的告诉我,是他亲眼所见,镇长就住在贵宾楼里。贵宾楼是镇上相当级别的一幢建筑,不是一般人可以入住的,说镇长住在那里应该没错。不但如此,我哥还向我透露了镇长所住的准确房间:三楼的308房。 我哥问我,你敢去吗? 我说,我都快疯了,怎么不敢去! 我哥问我,那你打算怎么下手? 我说,先找到308房,单刀直入跟他要钱,如果他拒绝,我就打发他上西天,要是他把钱如数给了,我再把他暴揍一顿。 我哥沉吟片刻说,万一他答应给钱,手头上没那么多咋办? 我立刻明白了我哥的意思,向镇长索钱不能给他喘息机会,一旦让他腾出手来,我不但拿不到钱,很有可能连小命都要搭进去。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办,就犹豫的看着我哥等他明示。 我哥说,兄弟呀,咱爸的命二十万都没留住,难道他个镇长就可以留住吗?他比咱爸多条鸡巴还是两个脑袋! 我不太明白我哥的意思,依然用刚才那种眼神看着他。 算了,我哥一挥手非常气魄的又说 ,咱那二十万不要了,就要他的脑袋。 我哥这句话好象说到我心坎里了,我兴奋地附和说,好,就要他的脑袋。 我哥这时候提到一个人,他提到的那个人就是后来对我有救命之恩的欣。 我哥当时只是简单地介绍了欣的一些情况,然后问我,如果欣在跟前怎么办? 我无所谓地说,她一个婊子,在跟前又能怎样?一块收拾了。 我哥说,那可不行,他本来就是个受害者,不能伤了她。 我说,那就让她离远点。 我哥长出了一口气,握住我的手说,去吧,回来我给你压惊。 我当时的犯罪欲望特别强烈,根本就没有想过退路。也就是说,一旦犯罪得逞,我是尾追我爸的亡魂而去,还是当个提心吊胆的在逃犯?我压根就没想。第二天下起了大雾,各种声音掩埋在雾沼里,显得支离破碎,凌乱不堪。我听着那些声音,忧心忡忡地想着我妈。我妈到邮局发信了,她的信是写给纪律检查委员会的,她依然坚持要通过正当的渠道讨回她的那笔钱。我和我哥都没告诉她我的行凶计划,但她知道我那几天始终都在找镇长。我妈说她一会就回来,可是去了那么长时间还没见她的影子。我站到店外的台阶上,望着百步之外弥漫的雾团,想象着我妈往邮筒里塞信时的样子,忽然产生一种预感,我再也见不到我妈了;对我来说,我妈就像她自己发出的那封信,永远都别指望有什么回音了。果然我哥出来告诉我,说我妈顺路去了单位,别再等她了。 我走进大雾里,每一步都像踩在梦里的棉花团上,眼前迷茫,脚下无根。老远看见贵宾楼的琉璃瓦旁边,一块一块的雾团轻盈地浮起来,又滞重地落下去。我心里猛生了胆怯。我想我万一让公安捉住,那得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我妈呢?我又想起我妈站在吊桥中央差点跳下去的一幕,血液又沸腾了起来。 其实我天生就不是个杀手,有哪个杀手犯罪前想过自己的妈妈?也许,只有临刑前的罪犯才留恋世间的亲人啊! 8 我开始被保安拦住的时候非常镇定。他们问我是干什么的?找人还是住宿?我说我到镇上办事来了打算在这里住一宿。保安就让我办理住宿登记。我说我只住一宿不交押金行不行?保安说不行,保安说三百元一分都不能少。我说我不住那么贵的。他们说我们这里都是高级房间。我就不再罗嗦。其实,我跟他们罗嗦只是伪装一下而已。 我走进四楼一间向阳的房间。里面只摆一张标准床。红色地毯,银灰色墙壁,兰色的壁灯挂在床头上方。我站立许久,也没觉得这个房间有多高级。后来我去了卫生间,在镜子前面观察脸上的气色,还用一种现成的卫生清洁剂喷了身上的衣服。我不知道我这是为了什么,然后就想到三楼转转。我当时看了腕表:上午十点一刻。 我下到三楼,在走廊里现出找人的样子。我发现308房的门并没有关严实,有一条模糊的线形缝隙若隐若现。我想里面肯定有人,就礼貌地敲了两下。门自动敞开了,一股花粉的气息弥散过来,我眨巴眨巴眼睛就看见了欣。 我后来在南岸西岭的出租屋里,几次都和欣谈到第一眼见到她时的感受,全都不是很准确。我说她像画家正在描绘的模特,但又不是那么机械呆板。我说她纯粹就是一张成功了的绘画儿,她反对说她缺乏画里的耐品气质。我说那你就是魅惑人的女妖,显然这又有失偏颇。当时我看到的情景是,欣坐在靠窗的一把圈椅里,手捏瓜子正嗑,好象在倾听谁的谈话,神态非常专注的样子。我还看见她没穿长裤,一块乳白色的方巾遮住小腿以上的部位。没捏瓜子的那只手放在胸前,现出呵护的态势。窄瘦的肩膀露出一双兰色吊带,坠着下面的什么衣服就看不见了。我留意到她护胸的那只手旁边,有一条黑而粗长的辫子,像乌蛇一样闪着幽暗的磷光,辫稍在她平静的膝部,也跟蛇信子差不多的。我曾跟欣说,当时我有一种被震慑的感觉,可是,我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进去。 我问,镇长在吗? 欣朝前探了一下身子,反问我,你就是小a吧? 我心里一惊,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欣冲我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我心里没底,惊慌地现出凶狠相问她,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先别嚷,欣用商量的口吻跟我说,从现在起你听我的好吗? 凭,凭什么听你的?我说。 先回到你的房间去。他说。 她居然知道我在这里订了房间!我疑惑地望着她,好半天都没敢动地方。 听话,她依然用那种平静而又坚决的口吻说,回到你的房间去,什么都不要说。 我真的被她弄蒙了,乖乖地听了她的话,等我回到四楼推开房门,发现屋里坐着俩警察。其中一个问我,你叫小a? 我说,是。 另个又问,是不是当兵刚复员回来的那个小a? 我说,是。 我说完这话就想撒腿开溜,可是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身后又出现俩警察。光眼前这两个我还能对付,我军体拳打得不错;眨眼间又蹦出两个我就不自信了。不过,我还是和他们理论起来。 我说,你们想干什么? 他们说,跟我们走一趟。 我说,跟你们干什么去? 他们说,别废话,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说话间我就被他们给铐上了。我不服,我是想杀人来着,可毕竟没形成事实,他们没根没据的怎么就铐我?我叫喊大骂,可我怎么使劲都白搭,被他们拉拉扯扯地拖下了楼。 楼外停了一辆警车,周围全是便衣。我被他们连拖带拽上了车,一个二百多斤的胖子死死地压住我。我叫不出声来,只忙着喘气,心想,这回可完了。 四 9  我在那间只有一扇窗子的小屋里呆了差不多有十天。开始并不清楚那里是什么地方,反正吃的还不错,就是每天没事干,想和送饭的聊聊,他们也都不理我,不过我感觉到那里的人对我没什么恶意。我后来才知道那里是看守所。 最初几天我有些不耐烦,提出请求,让他们给我妈送个信,就说我想她了,让她过来看看我。我的请求遭到拒绝。我又琢磨,我之所以呆在这里,完全是那个辫子像乌蛇的女人捣的鬼,如果不是她设好圈套,我怎么会套的如此牢实!我就大声叫喊要那个女人出来见我,我有话问她。结果不用说也能猜得出来,根本就他妈没人理我。我心里诅咒他们,发誓出去后跟他们打官司。我的心思被那里当官的猜透了,一天,送饭的给我捎来一本法律书,让我闲着没事学习学习,搞不好将来能用上呢。我看了几页没看进去,随手把它扔到了床底下。后来几天心慢慢平静下来,替我爸报仇的想法竟然淡了,我想,就算我能走出这间屋子,也没办法弄死镇长了。我在心里跟我哥说,哥呀你打我吧,谁叫我这么苯呢!我责怪着自己,心又觉得乱了。当时最好的解脱办法就是让床板把脑袋托稳,暗里数着数,以此来消除急噪和期盼,然后就在不知不觉中死过去了。醒来才明白不是真死,就想着再“死”一遍。 那几天屋子里闷热,我赤身裸体像陈尸,手却轻轻抚弄三角裤,很快把我那小东西扶起来了。我把三角裤撸下去,抬出它来,那小东西贴着阴毛直往起蹦,好象要飞翔。我非常伤心,揶揄道,我都给闷这里了,你还想跑吗?把你抬出来透透风就知足吧。我说着就想咬它,废了半天劲也没够着,最后还是用几个手指头解决了它。他软下去的样子很可怜,还再哭。我就向它许愿,如果能从这里走出去,一定找个温暖湿润的地方滋润它,要对得起咱这条生命。 我暗自许愿的时候,恍恍忽忽地回到了我当兵的那个连队。我清楚我是做梦呢,因为我能听到隔壁打牌的声音。我尽量不让这些声音阻止我的视线,于是,我便清楚地看见我们连队的大门,还有“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字样。我还听见了指导员的声音,他正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给新战士讲青春教育课:无论如何,手淫都是很不好很不健康的习惯。我只听了这么一句半的话,抵触情绪就上来了。每批新兵来,指导员都上这样的课,内容也不翻新,老是那本教案。关键是指导员的话叫人恐惧,以为裤裆里的那东西是个甩也甩不掉的祸根。有段时间,我连小便都不敢用正眼瞧它。倒是一位老兵告诉我,别听指导员瞎白话,我两天换一次褥单,打靶照样十环。我那时侯一心想当将军,老兵说,你不自慰怎么可以当将军?于是我就品味了。品味之后我就想,这回我可以当将军了。 其实我很少做梦,我认为梦是现实的翻版,所以,我从不把不可能的现实寄托到梦里去,徒劳的寄托充其量自欺欺人罢了。这样的观点,决定我在那间小屋里漫无目的的等待下去。有一天,我似乎预感到是个晴朗的日子,我被一阵风轻轻唤醒,拉开小屋的门板,穿过幽长暗冷的走廊,向着大门外一片自由的银灰色跑去。来接我的不是我妈,也不是我哥,竟然是她,那个可以把我的魂魄摄走、辫子像乌蛇的女人——欣。 10 我的预感非常准确。 几天后,我站到欣的面前,严格地说,是欣站到我的面前,因为是她把我从那间小屋领出来的。她一句话也不说,一直把我领到我哥的饭店,这才指着玻璃里的人影说,现在你自由了,还不好好谢我? 我才不谢你呢,我蛮横的说,我要感谢我的预感。 预感?她笑了笑又问,你还预感到了什么? 我说,我哥给我准备了酒菜,我妈正煮着面汤,是不是? 做梦去吧你!他近乎咆哮的尖叫,就把头扭向另侧。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还用淫亵的目光斜视她那条长辫子,不怀好意地跟她说,你别走,回头我有话问你 。 我紧走几步上了台阶,忽然感到脚下打滑,原来台阶新铺了大理石。抬头看屋里,有人正刮墙上的底灰。因为有门隔着,我听不见里面的声音,只看见他们相互打着手势。是搞装修吗?我没多想,把门推开了大喊,哥——哥—— 没人应声。 我又喊我妈,妈——你在这里吗? 也没听见我妈的声音。 屋里乱七八糟,几个干活的工人站高处俯视我。我仰视他们问,你们看见我哥了吗? 几个人相互看看都一致摇头。 我又问,你们没见着我哥? 他们终于问,你是谁? 他们都不认识我,我赌气骂了句“傻冒”,就朝厨房走去。厨房门上了锁,转身又向我住的房间去,里面放着我的牙具、军被和一本描写妓女的小说。可是,那间包房的门像死人咬住的牙齿,根本打不开。怎么回事?我找遍每个角落,满地的狼籍愈加使我忐忑起来。 我返回大厅,不得不与几个干活的套近乎。 我说,师傅们辛苦了,你们不认识我吧?我叫小a,是这里老板的亲弟弟,你们肯定认识这里的老板,就是大a呀,雇你们干活的那个,知道了吧? 一个人俯视着我说,雇我们干活的不是大a,是痔疮。 我不解地问,痔疮?痔疮是谁? 那人说,痔疮就是拉屎老流血的那个。 我说的是大a,他是我哥,我哥拉屎不流血的,知道吗? 那也是痔疮,我看见过,他每次拉屎都流血,医生让他把酒戒喽,他就是不听,所以一喝酒就拉屎,一拉屎就流血,医生说…… 别他妈说了!我简直无法忍受这个人的顽固,大声地问,你他妈不是这个镇子的人吧? 是不是咋的?想打架? 不想!我喊叫道,我只是让你告诉我,这里的老板哪儿去了。 几个人给吓住了,不管我怎么说都无动于衷。我只好暂时离开,到我妈的工作单位去。欣没等我出来就走了,她后来告诉我,她当时气坏了,本来是领我回来取行李,没想到我是那么混蛋透顶。我在离开饭店的时候,竟在心里骂她,这个女妖,她让我的预感做梦去是什么意思? 我来到计生站,那里的一位阿姨告诉我,说我妈跟我哥走了。我不明其意让她具体点说。阿姨犹犹豫豫的,嘴里像含着什么东西欲言又止。 我说,您就直说呗。 阿姨说,你真是个傻孩子,你妈心里早就有你哥了。 我说,我妈心里也有我。 你真是个傻孩子,阿姨又说,你妈是女人,你哥是男人,女人心里只有男人。 我听完这话很不冷静,从窗台抓起一个花盆朝阿姨砸过去,幸亏她躲闪及时,不然当场就得毙命。 我后来在农贸市场卖菜,有一天无意间看见了那位阿姨,想起用花盆砸她的那件事,感到非常愧疚,就抱过一捆芹菜送她,还说了一堆别跟我一般见识之类的道歉话。阿姨说我挺大个身板,弄到现在这样真是可怜,就原谅了我对她的莽撞。我送她的芹菜也没白要,从小包里掏出一把毛票,说是打麻将赢的让我数数。我再三推让,等她走后我还是数了,十七块八毛钱,阿姨又吃亏了。 11 我年轻时干过许多蠢事,比如谋杀镇长,比如用花盆砸人,等等等等都是不理智的结果。我现在干什么都非常理智,违法乱纪的蠢事更不敢沾边。然而,每当我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的时候,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像个蠢人,就想,蠢人不做蠢事,真是他妈的没道理。 许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我们这个无名小镇迎来一个传统节日。天上飘气球,胡同里塞满人,墙皮的颜色都和人脸一个样,始终是瀑布般的声音一直持续到下半夜。我却躺在一棵路灯杆下,早就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我想我那时肯定死过去了,很难说这个世界跟我还有什么关系。冥冥之中我竟感到一丝痛痒,睁开眼睛,借着路灯的晕光发现了一只老鼠,它在我的脚踝部戏谑地撕咬着什么。我抽回那条腿,老鼠勇敢地追过来,脑袋不管不顾朝我裤管里扎。我感到奇怪,腾的站了起来,从裤管里掉下一样东西。老鼠机敏地抓住,我听见它啃啮的声音,低头去瞧,原来是一块月饼,它是这个传统节日的惟一象征。我当时差点就哭了!我想谁这么好心,把我当成了乞丐,自己荬的月饼省下来给我,还怕别人拿去,就捅进我的裤管里。我不由得一阵感激…… 我在我妈单位怒火中烧,摔了一个花盆以后,又跑回我哥的饭店,到那里疯狂地喊叫。我不相信那位阿姨说的话,她是在侮辱我妈,我妈生下我又拉扯大多不容易,怎么可能丢弃我呢? 那个外号叫痔疮的人正在喝酒,有人跟他耳语了一阵,他就用一双脏套袖堵住了我的嘴。我呜呜地拍打身上的衣服,意思是让他明白,我是一名退伍军人。他却骂道,臭显摆啥?穿身绿皮也是疯狗!几个粗壮的大汉真把我当狗捆了起来,装进一辆面包车里,从镇子的西街开始,围着错落的建筑转了好几圈,最后把我扔在一堆垃圾旁。拆开绳子,有人冲我屁股踹一脚,我跪进垃圾堆里。就听那人警告说,今后再去闹事,可就没这么便宜了! 车开走了,喷过来的尾气和垃圾的臭气搅成一团,我混在其中,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我曾经有过当将军的梦想,可是,当我扎进垃圾堆里的那一刻,看见我的军被也让痔疮的人当成了垃圾扔进来,直觉得天真的塌下来了,七零八碎的星光砸进我脑袋,再从眼里蹦出来。 当时我的情况非常糟糕;我爸让政府给毙了,我妈和我哥远走高飞,这都是为了什么呀?我想,能帮我揭开这个谜团的只有欣了,所以我决定去找她。当我要离开那棵路灯杆,脚下的老鼠居然咬住我的鞋后跟,现出恋恋不舍的样子。我说吃你的去吧,就轻巧地将它拨开了。 我后来在南岸西岭的出租屋里,告诉欣我在街上与老鼠为伴的情景时,话还没说完她就拦住我,说,你什么都甭说,别以为我没看见,我能想象的出你那狼狈相有多可怜。 我说,这都是命运的安排。 欣不置可否。 五 12  由于家丑不可外扬的原因,我们家的那些事我不便多讲。可是,为了这部书稿的完整性,至少别留有太多的遗憾,我必须将我所了解到的一些内容丰富进来。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在农贸市场卖菜,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关于我们家的故事。那些日子正赶上镇上的一家老厂倒闭,百余名职工下岗待业,有大部分人就到农贸市场讨生计。他们不会使称,开始也不敢张嘴叫卖,却一肚子牢骚,满嘴反动话。就是这帮人把我们家的事演绎的有声有色,活灵活现,就跟亲眼看见了似的。总之,我们家的那点事民间版本有多种,我将有代表性的版本抄录如下: ……那时侯土地还没承包,镇政府食堂来个小丫头,岁数不大就想转正提干,于是就把食堂管理员给勾引上了。那管理员是从山沟里走出来的,家里有老婆孩子。等把那小丫头的肚子弄大了,只好离婚娶了她。你们那里知道,那时侯离婚可不照现在说离就离,那时侯没有特殊情况是离不开的 。要是按着那时侯的条款,那管理员就得回家种地去,可他愣是把婚给离了。咋离的?送呗!那时侯的风气虽说比现在好,可是要想办成大事也得请客送礼。现在兴送钱,那时侯讲究酒肉面。那管理员就往当官的家里送酒肉面,反正都是公家的东西,也不用他自己掏腰包。你们可别忘了,他是镇政府的食堂管理员,那可是流油的肥差呀。 镇上的人差不多都认识他,从食堂出来当民政助理,财政所长,最后在副镇长的位子上栽的跟头,给崩啦!你们可能不知道,他儿子在他没死之前和他老婆就不干净。他前妻生那小子听说长得挺标志,比后妈没小多少,借他的光当了天元大酒店的老板。这老板跟后妈恋上,据说是因为当爸的没干好事,被女人给堵个正着,所以俩人就恋到一起了。要是按古人所说,老夫少妻,早晚是别人地。你想他比他女人大那么多,小鸡巴能好使吗?他女人正是如狼似虎了年龄,她受得住那煎熬?所以说这里的真正原因,不在于男人在外搞没搞破鞋,肯定是他哈巴裆里的那个家伙不顶用了。 他还有个小儿子,当兵回来就杀人,前两天剧场开审判会,有个瘦高个,那就是他小儿子,肯定也得死。唉,这家子人,没他妈一个好东西! …… 我所听到的不仅这么多,还有一些是我妈和我哥的爱情细节,都是淫秽话不堪入耳,一听就是凭借想象胡编乱造蒙人的,恕我不能摘录。即使摘录部分,我最初听到时都差点没气死。你想,谁都不愿意把自家的丑事抖落到大街上,何况那些丑事还都是添了枝、加了叶的。不过我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敢于面对这些事情了,不管是美事还是丑事,统统都在我脑子里实事求是地过滤了一遍。我这样做理由很简单,就是想让自己当个诚实的人。 我这样分析评判民间对我们家事的传闻: 政府食堂我去过,我爸确实当过那里的管理员,我妈也是从那里开始的人生第一步。至于他们谁先“勾引”谁并不重要,关键是他们有了共同语言,顶着强大的压力,冲破传统世俗的困阻结合了,并且有了我。我当时的地位很残,在民间的多种版本里,居然都是未婚先孕的不法胚子。听上去十分得不舒服,再细致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所处的那个时代这种情况很多,多数新娘都打过胎,或者挺着几个月的肚子步入新婚殿堂。与我们那个时代人相比,我爸他们只是有点超前了,仅此而已。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别看我当时是个胚芽,却是左右伦理道德的要命因子。为了尽快让我合法化,也是保住必要的颜面,我爸摆出破釜沉舟的态势,下决心离婚娶了我妈。至于他们后来的性生活是否和谐,这我就不好说了。我当然希望他们的性生活和谐,可是我无法封住别人的嘴,不让说他们的性生活不和谐。毕竟那是两个人的私事,自己不说外人不好打听。我爸比我妈确实大了好多,我想生理上不服老不行,不能因为要面子就说违心话。尤其是我后来跟欣学了解剖生理知识以后,对民间的这种“不和谐”说法,基本上持默认态度。 我现在还记得讲述此版本的是个半大老头,曾在镇上的老厂当车间主任。他说他闺女在镇政府当过电话员,后来电话普及电话员一职被撤消,他闺女就去一家门市当主任了。我看那半大老头不像说假话的人,如果不是他后来提到我爸的小儿子,我就真的全信他了。我爸的小儿子就是我,我在他的讲述里却被政府判了刑,事实上,我正在他的身后忍无可忍地聆听他对此版本的炮制。不过我又想,尽管我没被叛刑,却实施了杀人计划,就算是捕风捉影吧,也不能说半大老头讲得没着一点边。实在让我无法忍受的,是那半大老头把我妈的隐私当成笑料随处攘。但是我无力也无心去驳斥。因为我当时的情况很糟糕,更不愿意让人知道我跟他们讲述的主人公有瓜葛。所以我就接受了我被政府判刑的事实。既然正常秩序的人群里不再有我,我站出来证明什么只能是自取其辱。反正我妈和我哥的结合是千真万确的,又何必在乎他们的爱情过程。何况,爱情那东西就是男女间激情的产物,相亲相爱的水银柱顶到一定指标,就挡不住有脱裤子上床的事发生,等到了床上谁还顾及脸面!做爱就是尽其所能地投入,然后达到物我两忘的神圣境界。边做爱边敬礼,那是给当官的拍马屁,还有什么鸟意思! 以上是我对民间给我们家制造的传闻所持的全部态度,可能有往自己脸上擦胭脂之嫌,但我是诚实的。 下面继续说我和欣的故事。 13 街上行人散尽,各种声音也都被带走了,圆圆的中秋斜到镇子西面,时间不长,就让城郊报晓的公鸡吞进嗉子里。 我夹着被子站在贵宾楼下,仰视高高的纽扣一样的楼窗。我知道,欣睡着里面的一个房间。现在正是睡觉喷香的时候,冒冒失失的往里闯行吗?果然走过来一名保安,他问我是不是找人?我说是。他说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到别的地方找去吧。 我一听急了,说,你知道我要找谁就撵我走!保安说,让你走你就走,怎么不长记性呢,这么快就把上次的事儿给忘了?我从这话里听出点味道,就夹着军被快速地离开了。 我当时像个偷完情马上回家的野鬼,眼瞅天就亮了,却找不到回鬼门关的路,心里起急都想哭。还别说,我腋下的军被此刻有了灵气,我好象听它跟我说,我是有过理想有过报复的青年,当兵时得过奖,关键是还有过当将军的大梦想……如此一大堆的鼓励话,让我有了活下来试试看的想法。 我后来在镇子的南岸西岭租房子,是因为那里距菜市场较近,而我的架子车又比较轴的缘故。 我的房东告诉我,想干蔬菜生意得去外地批发,那里比本地便宜多了。我不能出去批发,因为我的本钱非常有限。镇子西郊有几个蔬菜大棚也批发青菜,只是利润薄,没多少挣头。惟一的好处是可以赊帐,但不赊给我,他们说我是生面孔,赊出去怕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喽。我理解他们的担心,回来请求房东给我担保。房东开始不应,我嘴皮都要磨破了也不行,后来我就跪下求他,说,我妈我爸都死了,这世上没我一个亲人,您就是我的亲人,您不信我,看我的被褥,看我的牙具,那都是部队发的,我是受过部队教育的人呀! 房东是个善良的人,他把我拉起来,说,我瞅你也不像是个骗人的主儿。 房东就跟我去了西郊的蔬菜大棚,又帮我找了一台农用三轮车把青菜拉回来。我的屋里除了一张摆床的地方,余下的地面堆满了各种青菜,看着它们我肚子就感觉撑得慌,想装进架子车拉到市场遛一圈。房东拦住我说,别急着去荬,先把屋里的青菜归置利索,该立的立起来,该盖的盖上,反正一天也荬不完。 房东提醒得很及时,青菜属娇嫩之物,伤热就烂,着冷就冻,所以先学会保管青菜很有必要。可我是生手,生手要取得每一点成绩都得付出代价。我后来跟欣说了我那个时期的小委屈,她说,你都死过一回了,还在乎再活一次呀?可是,那些日子我真是要顶不住了,麻烦事一件跟着一件披到我头上:工商税务、市场管理、地痞流氓,他们都是冲着我的钱来的,有时候荬一天的菜都不够打发他们。加上我对青菜的管理缺乏经验,开始那段时间,我做的都是赔本买卖。房东倒是挺乐观地跟我说,别怕,我还给你赊去! 六 14  ……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欣了,有一天深夜,我居然在梦里的一个三岔路口发现了她。她的样子很特别,着装与这个季节形成极大的反差。都下过一场小雪了,还是我在贵宾楼看见时的那身打扮。我问她你不冷吗?她像没听见似的不回头,只把她那长长的辫子甩了甩,然后向左手的那个胡同里走。我拉起架子车就追,却怎么也拉不动,车轱辘就跟钉住了似的…… 我说过我从不把不可能的现实寄托到梦里去,我醒来后怅惘地想,既然梦里看见了她,第二天的青菜摊儿上会不会见到她呢?那一整天我都怀着极大的期盼徘徊在我的摊位,一会看东门,一会望南门,最后我竟然愚蠢地跟自己打赌,她肯定从西门进来,否则晚饭就他妈的别吃。事实上我在离开市场的那一刻,沮丧地问自己,她没来,打赌还算数吗? 我回来时的步调很沉重,失望的情绪浸透我全身,我在架子车的前头,不知道是我拉它,还是它推着我。进了当院,房东家的灯光映了满地的银白,使我的小屋檐下现出一片阴暗。我恍惚感到那片阴暗里站着一个人,定睛去看,那人腋下夹着被子,脚下堆个大布兜。我刹时反映过来,惊讶地“噢”了一声,迈不出半步。暗问自己,她怎么知道我住这儿?我的梦就这样变成了现实,不同的是地点发生了改变,欣的着装也不像梦里那样让人看着很冷。 愣着干吗?还不过来谢我!欣的声音和两个月前一样,而我再也不敢蛮横对她。我说,我这就把门给你打开。我捅开门锁,拉亮灯又说,你先坐,我把菜归置窖里去。欣说我也帮你。 还没入冬的时候,房东就把菜窖腾出来,免费给我使用了。 欣帮我抱菜的时候告诉我,她在市场盯我好几次了,觉得我像个老爷们,就买一套被子送我压脚,军被的棉花虽好,只是太薄了。 我们收拾妥当,准备把门关上说话。欣却说她该走了。我困惑的问,你就是来给我送压脚的被子?她踢了踢脚下的大布兜,说,还有这个。我打开布兜,发现里面是一套过冬的棉衣服。这时,欣又从口袋里掏出个信袋,笑着递给我说,这是三千块钱。我忙说,大棚里的青菜稀烂贱的,根本用不了多少本钱,再说可以赊帐。欣说,要想多挣钱就得去外地批发,品种全也便宜。我说,我这是权宜之计,不想荬一辈子青菜。欣说,那也得把事干好了再收手不是?我说那可不一定,就把信袋接过来,还正儿八经地打个借据递给她,什么话也没说显得很屑琐。 欣掂着借据笑着问我,是不是欠我的都还?我不知道在这以前我都欠过她什么,我想她的话,是指她把我从看守所弄出来的事。联想到我妈和我哥私奔它乡,不是她去领我,我会不会要在那里呆上一辈子呢?想到这里我有些心酸,跟欣说,只要是我欠你的都还,如果没办法还清,我就去死,投胎变个宠物,脚前脚后的逗你乐,也算还。说到这里我有些感伤,就想把谁抱住跟女人似的哭一场,眼泪真的有点控制不住了。欣也许看不惯男人流眼泪,拉开门就走了出去。 我追出来。 她说,你弄饭吃吧。 我说,我一点都不饿。 她径直朝院外走。 我跟着她朝院外走。 我问她,你往后还来吗? 她说,你是不是很反感我? 我说,没有。 她说,什么没有?你就是反感我。 我说,我想知道发生的一切,怎么会反感你呢? 她说,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 我说,你告诉我吧,你是我亲姐行不? 她停下来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一愣神的工夫转身又走。 我说,这世上就没爱了吗? 她加快步子没有回答。我停下来茫然不知所措,伫视她黑夜里的匆忙的身影,高喊,你告诉我,我等你! 15 我这人傻了吧唧惯了,一点都不会说讨人喜欢的话。欣走后,连着几天我都在琢磨我跟她说的话,哪儿中听哪儿不中听,我想我这么做对今后有好处。我已经没有亲人了,什么事也不再奢求亲情的宽容、谅解和帮助。何况,眼前的世界对我又是那么陌生;现在的镇子和我当兵走时的模样完全变了,就连儿时的伙伴都找不到几个,有认识我的,也因为我们家的一些事情远离我,当然也因为同样的原因,我也不愿意和他们接近。我是一个孤独者,欣主动接济我,我不谨慎检点些行吗?我真害怕由于自己的大意伤害了欣啊!我现在都不敢想象,假如我那时侯任性下去,现在的生活该是什么样子。 谢天谢地,欣在那个星期天又来我这里了,我以为她休班,跟她说,你们上班族就是好,有双休日。她说,下次我星期三来,省得你眼馋。 许多年前的那个冬天,我租住的那间小屋里没有炉火,因为有了欣,我却拥有一个幸福的暖冬。现在静下来,我依然可以感受到她给我带来的那份期盼与欢乐。 欣最初并不想跟我谈我们家的那些事,因为要牵涉到她跟我哥的恋爱史。她说事已至此,也就别打听那么多了。 她又说,你要不想卖菜,就跟我学医吧,我当你的老师绰绰有余。 等她又来的时候,真拿来一本《人体解剖学》摆在我面前。说,你今后可要刻苦呀! 我说,我才不学呢,除非你把我想知道的全告诉我,否则,我就在街上卖菜,就让那些地痞流氓往我脖颈上拉屎。 欣无奈地一笑,说,我知道你就是这脾气。随手扔给我一个硬皮笔记本,让我闲着的时候再看。我把笔记本压进被子里,就捧起了那本解剖书。欣说,人体解剖是西医的东西,古代的中国只有铜人像,根本不敢解剖死人,其实在古代的西方,解剖死人也是不敢想象的……就这样,在后来的日子里,欣给我讲人体解剖学,慢慢地还向我解剖了她的生活。 我说过我哥在我们家曾住过一段时间,有了工作后就搬到职工宿舍住了。我从没去过我哥的宿舍,我妈说离家很远,在火车站附近。后来我才弄明白,那里是国家的粮食储备库。 欣说,她跟我哥相识第二次就去了他宿舍。她觉得我哥不错,接触了一次还想再跟他接触。那天下晚班,欣看见我哥在医院门口等她,说要请她吃牛肉面,欣就跟他去了。 欣对那次记忆特别深刻,原因是,她首次知道我哥不会骑自行车,觉得挺好笑。另外,她头次去我哥宿舍,找不准路线,我哥坐后架上告诉她往左拐弯,她竟将车把拧向右方,结果连人带车险些翻到沟里去。类似这样的笑话,当欣重又提起还勉强地笑呢。尽管那笑略带苦涩,我却能看出那时侯她确实进入了恋爱季节。 我哥的宿舍是欣当时最理想的家;他一人住两间房子,一间摆床,另一间是厨房。欣说,厨房那间可以从中央断开,里面做饭,外面招待客人最好。 欣之所以怀念我哥那间宿舍,是因为她当时的境况非常不好。她刚从护校毕业,实习期得不到太多尊重,她和一群实习生挤一个大房子。屋里空气流通差,又少见阳光,刚入夏满屋子飞小咬(一种嗜血蚊虫)。欣说那里的小咬盯人可疼了,嘴头不知有多尖,隔着蚊帐都能舔到人的脚心。欣说这话时呲牙咧嘴现出痛痒状。 小咬叮脚心的滋味我受过;当兵时我在猪场睡过觉,猪场是虫蜢蚊蝇的繁衍地,它们制造噪音,还喜欢咬人的脚掌。一旦咬上奇痒无比,抓挠又碰了脚心的痒痒肉,可又不能等着痒劲钻心。我的办法是用烟头屈。欣不会抽烟,却有医院的方便条件找酒精擦。小咬本吸血之物,脚掌毛糙坚硬能吸多少血?原来小咬不仅吸血,还爱嗅脚掌的汗腺味。欣说她不是汗脚,根本不脚臭。我说那就是小咬在求爱。我说这话纯粹是找乐活跃气氛,没有对欣不敬的意思,欣也看出来了。 医院宿舍老飞蚊虫不是好事,因为蚊虫不懂防疫区,说不定传染病房的蚊虫哪天串门来,吸了你的血,再把肝炎病毒当成纪念送给你,那麻烦可就大了。欣是搞护理的,这点常识她比谁都不糊涂。挨了几宿罪之后,就到外面租房子住了。和她一起搬出来的还有两个实习生,她们在医院大门东侧,共同租了一间民房。那两个实习生是搞治疗的,晚上轮流跟夜班。欣搞护理,护理部不安排她跟夜班。也就是说,三个人租住的房子,多数时间只有两个人住,房租费却是平均的。欣说她是最大的受益者,为此她还窃喜了一小段时间。有一天欣从食堂吃饭回来,看见自己的床上坐着一位男青年,那位实习生给她介绍,说他是她的男朋友。欣稍显尴尬,怕影响俩人谈话便主动避开,到屋外的一棵电线杆子下面去等。 我问欣,当时是不是很羡慕地盼着俩人谈话尽快结束? 欣说,这两种成分都有,不过那时侯没想搞对象,所以也就不羡慕人家。 后来发生的事情出乎欣的预料。几天后,另一个实习生也领来一位男朋友,欣还要给腾地方。当然,两个实习生谁也没开口撵她出去。欣对此向我总结说,本以为自己找了便宜,实际上却吃了甲乙实习生的亏。按说谈情说爱该去河边或树林里,死热的天猫屋里啥劲?可能她们对医院周边环境不熟悉,不敢出屋罢。欣当时就这样理解了她们的难处,所以,当甲乙实习生轮番迫使她离开时,她都是淡淡一笑,依然站到那棵电线杆子下面。 欣向我强调那棵电线杆子,是因为她后来在这里遇见的我哥。欣说我哥最初给她的印象,沉稳老练男人味足,如果单看外表和气质,那要比我强多了。这话我实在是不爱听,我年轻时胳膊和大腿上的腱子肉,稍微用点力就能鼓起大包。我以为欣忽略了我的这项优点,就给她伪装一个深沉而又痛苦的造型,问她,像不像健美运动员?欣不露声色地回敬我,听说非洲男妓也是这副德行。 七 16   那天晚上我哥去医院看医生,怎么也找不到值班大夫,就从医院里走出来。这时医院大门东侧开过来一辆铲车,隆隆的声音老远就把我哥挤到边上,正好是那棵电线杆子下面。铲车开过去,腾起的浮尘又迫使我哥捂住脸,同时把半个身子扭向里侧,他的头都要顶住欣的肩膀了。欣说到这里又向我总结道,人不信命不行,我和大a相好又分手,是我命里活该有这么个冤家。 我对欣的总结是这样理解的,生活当中有许多巧合,就算不是那辆铲车把我哥挤到欣的身边去,还会有其它的偶然因素把两个人凑到一起。让我困惑的是,什么是命呢?命就是偶然吗?欣说命不是偶然,是无奈。 欣没有想到她会那么快就爱上我哥,其实她对我哥的了解非常有限,几乎是零。那天就帮他找了值班大夫,然后她跟他说,你等着拿药吧,我走了。如果不是几天后我哥请她吃牛肉面,欣也许就不想他了。欣说她把我哥撂在急诊室里,自己一个人出来后,就没到那棵电线矸子下面去,以后几天也是如此,不管屋里是否有人,她都侧躺着身子,用一本书遮挡着自己心事。她仿佛隐约感觉到了,在一个静静的地方,有个人正等着她,等着她的那个人可以让她心跳加快,目光迷离,脸像心那样烫手。欣说那种感觉真好。 我问欣,爱上一个人那么容易吗? 欣说,我喜欢你哥满脸忧郁的神情,他说话的音质也好,当然,还有他那人高马大的体魄。 欣的自行车就让我哥坐过一回,主要考虑车子的寿命,不想让它快速散架。因此当我哥又来找欣的时候,她告诉他,往后别来医院等他了,到时候她去找她。欣还告诉我哥,下班练习骑自行车,出门办事方便。我哥对这样的叮嘱不屑一顾,他说他喜欢走路,不过他向欣保证,将来他会有自己的小轿车。欣听后一笑,认定那话是我哥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已。 事实上,那段时间我哥真的在学开车。有次欣去找他,发现我哥正在驱动一辆加长双排坐,在储备库大院里画龙。欣看着好危险,向他叫停,问他学开车为什么没有师傅?我哥说有师傅,没有师傅能开到现在这个程度!欣叫了一声天啊,你还以为自己开的好那?都快跑屋里去了! 这时候从院外进来一个老头,我哥给欣介绍,说这就是我师傅。那老头赶忙推辞说不敢当不敢当,大a队长聪明,学开车根本就不用师傅。老头说着话往我哥口袋里装了两包烟,问,您还练吗?我哥说,今天就到这里,你走吧。老头说谢谢您了,上车启动马达就把车开走了。我哥的练习车是客户拉粮食的车;他是装卸队队长,拉进储备库的全部粮食,全由他调配人员卸下来。客户为了争取时间往回赶路,希望给自己卸车的都是有把子力气的壮汉子,所以就不顾一切地溜须我哥。 欣对我哥学不学开车不是太感兴趣,她的当务之急是马上搬出那间合租的民房,远离甲乙实习生。尤其认识我哥以后,急迫的心情更加强烈。她跟我哥流露过那种心情,我哥却显出听不懂的样子,这让欣感到很难过。欣是个女孩子,要求和她心仪的人住在一起,天也不会塌下来,可是遭到拒绝,她就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了。但她还是原谅了我哥,她跟我说,你哥那人有时憨憨的,对我真好。欣说完我哥对她真好以后,马上显出一副小得意的神态,继续跟我说,男人终究是男人啊。欣说这话包含的意思很明显,是说我哥最后还是答应了她,俩人没登记就住到了一起,属于半公开状态。这方面的话题我们没有展开,欣只是告诉我她做过流产,还不止一次。 我计算过她们相识的时间,大概是我念初三的那段时间。欣说她们好了三、四年,我就想,俩人同居了那么长时间不怀孕才怪呢。 我问欣,你们为什么不采取点措施? 欣说,采取了,但都不成功。 我问,怎么回事? 欣说,你哥用不了避孕套,他对乳胶过敏,我也吃过避孕药,却长了半脸的蝴蝶斑,和孕妇的妊娠斑差不多,别提多难看了,后来尝试避孕膜,也不行,第二天阴道里头痒得很,那滋味真想一头撞死。 欣有些不好意思,我说,别难为情,我们讨论的是科学。 欣说,你说的对,我们讨论的是科学。 欣说到这里忽然改变了语气,一本正经起来,说,好了好了,上次咱们讲到哪儿了? 我跟她调皮,说,报告老师,上次咱们讲到直肠了。 其实欣早把解剖书开到了那页,端详着书中的一个直肠图,开始说直肠的长度、所处位置、全程都有那些特点等等。接下来她指着直肠图下端,非常认真地告诉我,这小段是肛管,肛管很短,上续直肠终于肛门,肛管下端有一条环行线,叫齿状线。欣说到这里突然问我,你听说过痔疮吗?我说我在我哥的饭店见着过。欣说,你说的那个是人,我说的这个是病,痔疮分内痔和外痔,这条齿状线就是内外痔的界线。 肛管周围有肛门括约肌环绕,欣用手指在书页上画着环绕线又说,如果你将来有幸为患者做肛门手术,千万要注意保护肛门括约肌,保护不当,患者吃多少拉多少,那叫大便失禁,懂不?我说懂了。我说完懂了,就想把欣的裤子脱下来,分开她的屁股,专门研究一回她的齿状线和肛门括约肌。 17 国庆节的假期已经过了一半,欣连着几天去储备库都没见着我哥。有人早就告诉她,我哥回老家收秋去了,得几天才回来呢。欣知道,我哥走时跟她说了。可她还要固执地往那里踩自行车;那时,她已经到乡下一所卫生院工作了,离储备库挺远的。欣跟我说,我哥不在家的那些日子,她就想过去看看他们的小屋,看见了心就塌实了。然而,当她每次略有失望地往回走时,都能听见储备库的那帮男人在她身后放肆地狂笑。她觉得很没面子,可又管不住自己的那双脚。我哥回来的那天晚上,欣把那帮男人狂笑她的场面说给他,还说,我都被人家强奸了,你怎么就无动于衷? 我哥确实没什么反映,他呆楞楞地望着房顶,无论欣怎样跟他撒娇,也打不起精神。 欣抱怨地说,我想你都快想疯了,你怎么这样呀? 我哥无语。 欣又说,是不是收秋累的?我给你做好吃的去。 我哥依然是那个样子。 这时有人进来招呼我哥去卸车,我哥换上工作服就跟那人出去了。欣被凉在一边,总感到委屈,想哭。用她的话说,此时那片心上好象留下一条条爪痕。后来她就想走了,她要趁着月色把自行车踩回自己的单位去。还回不回来她没想,反正她把门拉开了。储备库大院亮如白昼,欣一抬头就看见了那辆拖挂车,它被十几个男人由着性地揪着、踩着,还不间断地发出嘹亮得断吓。欣由此感到一种久违的向往顷刻间变得真实起来,那是力量的声音,在冲刺中腾飞。欣跟我说,她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面对此情此景,跟个酸腐诗人似的砰然心动了一下。她想这帮臭男人,几天前还放肆地狂笑她,戏谑而淫亵的目光不怀好意,她真不知道该想个什么好招儿报复他们一下。而此刻,他们粗笨的劳作却让欣的心里滋出一汪清凉的甜水,她愿意他们都能美美地喝上一口。她跟我说,你哥不容易,你哥的那帮弟兄也不容易。 我问欣,就因为这个没走吗? 欣说,是的。 欣又说,多亏我没走,原来你哥他有心事啊。 欣并不知道我哥的心事,但她决定不走了。她回到屋里,把门关严。先是淘米蒸饭,而后选出几个大一点土豆,洗干净切丝儿。我哥回来时,看见欣那家庭主妇的样子,在她的身后站立许久。欣问他累吗?他不言语。欣又说你去洗脸呆会吃饭。我哥再也忍受不住,从欣的身后把她抱住,生怕她跑了似的箍得那么紧。欣没有觉得这样不好,只是双手都湿着,其中一只手里还握有菜刀。便说,咱们先吃饭,等吃完饭我全都给你。我哥不松手,仍然那么固执地搂着她。欣扭过头来,发现我哥满脸是泪,就问,你怎么啦?我哥低沉的语气说,我妈死了。欣惊愕地睁大眼睛不知说什么了。 我哥又说,我妈她还不老,还没到死的年纪,我二大爷说,她死时搂着一个旧镜框,你知道那是为啥吗?那个旧镜框里有她和我爸的一张合影啊! 欣对我哥他二大爷的话也有所触动,她认为,一个女人是可以那样爱她的男人的,人之将死,流露恋世情怀,是给活人珍惜生命的最好警示。于是她劝说我哥,我们要好好活下去,要对得起死去的亲人。后来欣才知道,我哥记住他二大爷的话,实际上是把他对我爸的仇恨埋得更深了。可是那天晚上,欣并没有听到我哥对我爸的一丝怨言,他甚至都没提到家世。要不是后来我哥承包天元大酒店,欣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他还有个当官的父亲。 欣跟我说,你哥那人太复杂,搞不懂他为啥瞒着我。 我问欣,你恨他吗? 欣反问我,你呢?他可没打算让你活着。 我说,我现在都麻木了,用针扎都不知道疼。 欣说,这样的感觉不坏,老是计较别人身上的缺点,就等于扔了自己身上的优点。 欣又说,要往好处上多想想,谁到这世上走一趟也不易,到头抱定仇恨进骨灰盒,不上算。 我赞同欣的观点,就与她达成共识。我们达成共识的基础不仅凭生活经历,当然还有解剖学。欣说女人一个月就排一次卵,一次只排一个。别看那么多的精子争着抢着往里钻,能到输卵管里与之结合的也只有一个。然后他们要到子宫里发育成熟,沿途的沟沟坎坎,子宫环境的好坏,都是决定他们是否可以生存下来的条件。欣说你想想吧,一个人从液体分化而来,在娘胎里就要经历那么多的危险呀!你说啥叫福气?要我看能从阴道里挤出来,响亮地叫上一嗓子,那就算福气了。 听欣这么一说,我脊梁骨发凉发麻;我知道,我是为我还是一粒细胞的时候感到后怕了。 八 18   欣小的时候常让爷爷领着到村西的苇子地挖良姜。欣举不动镐头,站一旁看爷爷挖。爷爷挖出一个就仍给她一个,欣拣起来装进草兜里。草兜装满了。欣就喊爷爷——满了!这时候,爷爷反手捣着后腰眼冲欣笑。欣说爷爷咱们去卖吧?爷爷说卖良姜去喽,便肩上镐头,手拎草兜,欣附在身后逶迤去了供销社的小吃部。小吃部的老板手巧,用良姜加工香辣的小菜,独特味道很多人都爱吃他这一口。爷爷卖了钱舍不得花一分,一毛两毛也要存起来。有一次欣让他要一盘制好的良姜在小吃部喝两盅,爷爷说那可不行,爷爷说把钱存起来供欣上大学呢。欣后来没有上大学,她告诉我,上大学要从高中考取,爷爷却不让她念高中了,从初中考中专吧。爷爷跟欣说,他好象没几天活头了。欣告诉我,爷爷是他的天,爷爷没了她的整个世界就都暗了呀! 那,你爸妈呢?我迫不及待地问欣。 欣笑着说,这就是你和你哥不一样的地方,你哥从来没问过我这些,好像我身上没有他所希望的那种好奇,或者干脆他就没有好奇心。 欣又说,其实我很喜欢你哥的那个样子,他让我觉得我们彼此间早有感知。 我问欣,你到现在还恋着我哥,就是因为这个吗? 欣说,女人和男人不一样,不仅是生理上的区别,心理上也大相径庭。 欣跟我讲她的童年,除了跟着爷爷挖良姜,还有上山捉蝎子刨草药的事。她跟我说这些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我更多地了解农村生活。她说我哥不善与人交流,他从农村老家到这镇上,了解他的人太少了。 我哥不善言谈这到是真的,我跟欣分析我哥的性格时,她说是他生长的环境使他寡言少语。我说未必,我说在城里长大的人就没有哑巴吗?欣说我这是抬杠。我也觉得我有点抬杠,但我愿意把这杠一直抬下去。因为欣说到我哥的性格时,总让我感到她有谴责我爸的意思,好象我哥和我爸的前妻因为我爸受了多少委屈似的。欣后来也发现了我的这个动机,就把话题转到了别处。 欣不相信我哥会当老板,那是因为天元大酒店在镇上很有名气,一个扛麻袋的装卸工怎么会有那么好的运气呢?后来她跟着我哥参加了一个晚宴,叫她大吃一惊。那天晚上,参加晚宴的人都是相当级别的领导,尽管都带了家属,欣还是感觉到这不是一次普通的聚会。 欣以我哥女朋友的身份裹在人群里,她那天打扮的一点都不花俏,朴素得就是个村姑,偏偏就让镇长看上了。镇长看上的女人跑不掉,没几天,欣就去贵宾楼当了客房部经理。 欣在乡下卫生院上班,工资都靠自己挣,每月只能挣一、二百块钱,还不按月发,即使不去贵宾楼,她说她也想改行干别的了。 太天真了啊,欣感叹道,光往好的方面想了,却没顾及到脚下的陷阱! 欣说的那次晚宴我记忆深刻,当时我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又不打算复读,整天泡在台球室里。那天晚上我妈告诉我,我哥晚上请客,让我跟他们一起去。我就知道是为了承包酒店的事,因为那几天我爸老跟我妈说这事,不是发愁钱,就是发愁人;还有一些比较阴暗的话我就不好细说了。反正我记得我当时的情绪很郁闷,特别讨厌他们,就不想跟他们去吃饭。 我跟我妈说,我哥承包酒店管我什么事?他又不是我亲哥。 我妈骂道,混蛋! 我说,混蛋就混蛋,反正我不跟你们一块吃! 我妈气个半死,走后我自己泡方便面。 我跟欣说,假如那天我去了,镇长敢对你不轨,我就劁了他你信不信? 欣没有回答我,只是眼泪眼圈地冲我点点头。 19 我在南岸西岭的出租屋里住到四个月的时候,突然下了一场大雪。我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和深过脚面的积雪,感叹昨天晚上还是满天星斗,怎么一觉醒来竟是这般光景。世事难料,世事无常啊! 房东跟我说,你辛苦了这么久,老天爷给你放假了! 我说,真不想呆着! 房东说,我还是那句老话,钱不是一天挣到手的。 听了房东的话,我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连早饭都没吃,又回到床上睡觉了。我那段时间缺觉缺的厉害,平时没理由拿更多的时间亲近床,现在有了,并且理由是那么充分。 大雪连续了两天两夜,其间欣来过一次,还跟我一起吃了一回饭。 我那时吃饭很简单,早晨和中午都在摊位上对付,煎饼果子豆腐脑什么的,能把肚子填饱就行。最让我发愁的是晚上,出去吃怕花钱,不出去又有点犯馋。最好的办法收摊时买回三、五个馒头;饭盒里搁进葱花香菜,倒上酱油和房东家的白开水。汤和主食就齐了。后来感觉汤里缺作料,又加了少许虾皮、味精、紫菜,主食也不能老是馒头,包子大饼轮换着吃胃肠反映要好得多。 那天我留欣吃饭心理很复杂也很矛盾,我这里一没炊具,二没米面油盐,拿什么招待她?可是她给我上了半天课,又不忍心让她空着肚子走,我就跟她说到外面吃拉面,要是有兴趣还可以喝两盅小酒。她居然爽快地答应了,只是不去外面吃,她说要看看我平时都是怎么奢侈的。我苦笑,就依了她。 我把电炉子烧起来,上面用铁丝搭一个支架,把中午吃剩的三个馒头放在支架上,烤。完后去泡酱油汤。馒头有点冻了,不可能一次烤透,只能一层层地剥着吃,欣说这个吃法不错。又喝了一口酱油汤,说这个味道也不赖。 欣穿着防寒服坐我对面,由于馒头烤得有些烫手,吃的时候不免显得夸张,从她嘴里发出的声音,不时把我的心搞乱。我只好看着她吃,脑子里好象有什么东西趁机钻进来,有意考验我的意志和定力。有雪的傍晚气温骤然下降,我却感到自己的脸蛋正在升温,心里盘算着欣的额头上可以放下我的几张嘴,如果我要在她身上发威,哪里是我抚摩的第一站。欣看出了我的罪恶念头,就把一块馒头捅进我嘴里,嗔怪地说,你吃吧,我不吃了。说完欲走。 我赶忙镇定一下,说,好好的为什么要走? 欣铁定了心不打算把这顿饭吃完,第一次跟我耍起了小孩子脾气,我也是第一次在一个女人面前体验到做大男人的荣耀。说老实话,我那时真想心疼欣,尽管她的物质生活很好,可我知道在她的心灵深处,有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她跟我说你吃吧我不吃了的时候,神态实在娇媚;稍后她接过我的话又说,你不好往后我不给你上课了,语气也是那样得甜美。我就想,除了我这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我还能给予她什么呢? 欣那次离开时顺便带走了她的那本日记,她说,时间不短了,我不能让它老在外面飞着。 我在下面还要从欣的日记里摘出与这个故事有关的内容给你看,我现在要多罗嗦几句,是欣那次走后我的惭愧心情。我自责了好长时间,我想欣是那么善良庄重,并有恩与我,可我却在她的身上动起了邪念,就算想当色鬼,也不能打她的主意呀是不是!那样我还是人吗?后来有一天,我在大街的书摊上发现一本艺术家传记,从头到尾一字不拉地读完,发现这位艺术家比我还不是东西,他是那么强烈地喜欢女人,并且还有充分的理由。他说女人是生活的调节剂,是诗歌和一切艺术的泉源。我由此产生的联想是,人家那么大的艺术家不仅有邪念,还把邪念落实到行动上,关键是毫无愧意且冠冕堂皇。与伟大的艺术家相比,我渺小的就是一只蚂蚁,为什么还要痛苦地硬把自己往崇高里打扮呢?我不知道我想的对不对,就诚惶诚恐地原谅了自己。为了进一步证明我的邪念没错,也是给自己找到更能说明问题的理由,有一天中午,在清冷的摊位上也作了一首名叫《艺术家》的小诗: 艺 术 家 把女人撕碎 然后 按着自己的想法 进行拼接 四季放在一个墨盒里 风和水都要 只是得有滋味 鹅卵石搁在水底 和上面的鱼 水草里的虾同样有魅力 村子上空的炊烟也好 它是老农的烟袋荷包 像圈养的家禽一样重要 由于没写过诗不太自信,开始我把这些话涂在我大衣的前襟上,写完后觉得不错,分行抄进我的记帐本里,再后来就郑重地献给了欣。我把这些事情做完以后,就打心眼儿里承认自己是个真诗人了。诗人也算艺术家嘛。 九 20  欣的日记之一: ……这两天心里老是烦躁,莫名其妙的不知是因为什么,我问过自己,是新的环境让我一时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吗?还是这几天大a没来看我?我猜他当了老板肯定忙的很,就想等我把环境熟悉差不多了,还像过去那样主动找他。 可是今天中午,有人告诉我镇长来了,还说让我去一趟308房。我想这里不会有什么问题,就去了。到了那里我看见镇长躺在床上,袒胸露臂,好象刚冲完凉水浴,头发还有些湿。我站门口问他您找我有啥事吗?他让我把门关严进来说话。我就把门关严站到沙发跟前。他说我这两天老上火,浑身酸疼,你给我刮刮痧。我说我不懂刮痧。他说你是学医的怎么不懂呢?我说我学的是西医,刮痧是中医的内容。他就“哦”了一声,完后示意我坐沙发里,摸出手机打电话。打完电话告诉我,说一会来个人,他会教我怎么刮痧。我有些不解,心想就算学习刮痧也该是服务生的事,我是部门经理怎么能干那个!我不是说刮痧这工作不好,只是觉得那不是经理应该干的活。我正盘算着怎样应对,门就被敲开了,进来的竟然是大a。我非常尴尬,担心大a吃醋,就滚烫着脸跟他说,你先到我的屋里去,我这里一会就完。大a连瞟都没瞟我一眼,好象房间里不存在我这个人。他站到镇长的床边,弯着腰问,您找我啥事?我听见镇长用批评的腔调跟他说,你怎么回事嘛,送我的礼物为啥这么咯牙?大a说,只有水货才不咯牙。镇长说,你跟她讲讲,她好象不明白。 什么水货?什么咯牙?我真听不明白他们的话,就想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大a拦住我说,欣大夫,往后您得多关心镇长的身体,他老人家工作忙,您要多体贴才对。 我愣了,就像被电流击伤,想,他在跟我说话吗? 镇长在床上突然坐起来,指着大a的鼻子说,你跟她明说,就说你把她送给我了,弄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我不相信刚才那颐指气使地训话,瘫坐在沙发里问大a,这是真的吗? 大a冲我点点头,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欣的这篇日记包括下面的一篇都是我凭记忆整理的,不是日记中的原话。我之所以采用这种方式给你讲述类似的细节,主要是求得真实。其次我想,镇长是政府干部,在一部虚构的作品里如何处理好政府干部的不良形象,必须要讲究艺术性,否则产生了负面影响对谁都不好。 欣跟我说,她被我哥当成礼物送给镇长的那天夜里,发高烧三十九度八,压了两床被子,还有那种刚从冰窟窿里钻出来的强烈感觉。不过她又说那种感觉很美妙,可以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我问她都看见了什么?她说首先是坚硬的墙壁柔软了,就像缎被一样,房顶被蔚蓝色的晴空所取代,一会儿飘来白云,一会儿又飘过红云。偶尔有鸟群掠过去,能听见比她哭泣好听十倍的声音。尽管那时她喉管里的音带发不出一声响亮得弹响,可是那以前的十几个小时,她始终以哭当歌,断断续续,一噎三叹。这是她最幸福的时刻,她可以看见她那短命的父亲、没给她一口奶就被产后风刮走的母亲,还有爷爷,爷爷在距她不远的地方,呼喊她的手势在风中抖动…… 欣说,那时很想跟着我爷爷去找他们了。 欣又说,我爷爷没领我去,他告诉我,活下来吧孩子。 21 …… 我哥真他妈不是人,他是屎壳郎放出的狗屁! 我在欣的面前用这种话痛骂我哥,一点也没有讨好她的意思,我敢对天发誓,绝对是发自肺腑的声音。没想到欣不领我的情,她说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后不能瞧不起大a。欣说这话时眼里飘着雾气,仿佛夹带尘砂似的让我看不懂。我可以明白的是我的话又把她带到过去的痛苦里了。我真不想这么做,因为帮助别人干什么事情都好,就是舔伤疤的事最缺德。 欣说没关系。 欣的日记之二: ……真没想到大a会来,有一年多没看见他了。这一年多的时间,从恨到牵挂,又从牵挂到恨,我被折磨得心力憔悴,早就在心里告诉自己与过去告别。可是看见他的时候,还是撞上来一股无名火,却不知道该怎么发泄出去。 大a是在我午睡的时候进来的,没有惊醒我,他说他在外屋已经跪了三个小时了。我看见他时,他确实跪着,耷拉着头就像睡着了似的。我想他是来请求我的原谅,所以不等他开口就跟他说,你回去吧,我们的故事早就结束了!他说我不是来请求原谅的。我说那你还跪我这里干什么?他说,我在你面前已经没有资格站着说话了。听了这话我心里莫名地涌上一股酸楚,同时裹挟着愤怒的情绪。真想扑过去抓他的脸,挠他的胸脯,再扒下他的裤子看看他还是不是个男人。 就听大a说,我不想来,可是我想你,想跟你说说话,欣啊你别恨我,我这种人不值得你去恨呀。 我流下了眼泪,看着他还那么跪着说话,满脸沮丧的可怜相,我心有些不忍。转念又想,我不能动手发泄愤怒,就这么折磨他吧,反正是他自找的,谁知道他跪在我这里又有什么企图? 你不信我说的话了?他说,那我就啥也不说了。 你太无耻了你知道吗?我说,就为了当老板,就为了挣几个臭钱,就可以出卖自己的恋人吗?你说呀你! 他沉默了,我浑身颤抖起来,说,我真是瞎了眼啊…… 我感到天旋地转,扶着墙台坐进沙发里。他看我这样,就拿膝盖当脚从门口朝我这里过来。我说,你别过来,你走吧,别让我再看见你了。 他显出痛心疾首的样子,说,我知道你苦,可你知道我也有一肚苦水呀,我不想扛大包,也想过有尊严的日子,这有错吗?可是我爸要往上爬,又没多少来钱的道儿,就把我当了他的挣钱机器,他说有人看上你了,这个人满足不了酒店就承包不下来,我也说了,我不可能跟你分开,可我爸说,不答应他的要求就把我送回老家种地去,欣啊你说我能领你回家种地去吗? 怎么不能?我直视他说,我们都是种地的出身,祖宗能种,我们为啥就不能? 欣呀你糊涂,他说,你爷爷拼老命供你念书是为了啥?不就是盼着你离开庄稼地有个好命吗!同样是人,为啥他们可以花天酒地,偏偏我们要脸朝黄土背朝天?再说了就算我把你领回老家,也要听村长乡长的摆布,谁敢保证他们对你没有贪心呢?你别怪我,我没能力保护你呀! 我仿佛被什么利器刺了一下,不由自主的从沙发里滑下来,目光与大a对视,我看见他挂满泪水的脸上,包含着焦虑与愤怒。就听他又说,我爸那个老混蛋,他肯定不得好死! 我熟悉他这种发狠的样子,可怕又值得同情,就把手伸过去,够到他的脸上,为他擦泪的时候都没问问自己,就这样原谅了他吗?我管不住自己了,把他当成在外受了多大委屈的亲人,就想给予他哪怕是有限的一点点慰籍也好啊。这时他又跟我说,我想我妈了。我们在储备库的宿舍里亲热时,偶尔也听到他说这样的话。每当这时,我都把他的手搁到我的胸脯上,哄着说,别想别想,妈妈在这里!现在那句话又贴向我的耳朵,我感到就像雨季里的风潮乎乎的,一下子把我带到了从前,又回到那间盛满缠绵的小屋里…… 十 22  关于我谋杀镇长未遂的原因是这样的,我哥串通镇长搞掉我爸以后,最坏的打算是把我送到监狱里面去,最好当然是处死。尽管他们下的圈套很拙劣,可我还是义无返顾的钻了进来。镇长希望欣也参与一下,并要求她受点皮肉伤。欣开始不敢不答应,后来听说是老a的小儿子,还是个退了伍的解放军战士,于是就改变了主意,做起了镇长的工作。欣没有告诉我她是怎么把镇长的工作做通的,只是跟我说打听这些没有用,反正没出事就行了。 后来欣给我哥打电话,告诉他我不可能死的事实,并且言辞激烈的建议他马上离开这个镇子,远走他乡好了。 再后来我哥让人把他原来在储备库的宿舍腾出来,开车接欣过去,俩人在那里住了一宿,第二天就领着我妈远走他乡了。 我不知道我的存在能对我哥的生活够成多大威胁。 欣说,你现在显得心灰意懒没有血性的样子,如果你看见了镇长,镇长又把真相跟你说破,你想杀的人就不是镇长了,而是你哥,因为在你的眼里,他是霸占母亲的乱伦之辈,是谋杀父亲的罪魁祸首,你就是拼死也得杀了这个该杀的恶棍吧! 我点头说你考虑的挺全面,随后问欣,既然我哥是该杀的恶棍,你怎么还跟他到储备库去? 欣说,这个嘛不告诉你。 有一天晚上我在房东家里看电视,从有线电视的节目里发现了镇长;要不是那个女主持人介绍,我手里的遥控器就换频道了。女主持人的原话我现在记不清了,大概意思是说,昨天上午,镇长去了一个名叫西坝的村子,指导农民平整土地,大搞农田基本建设。几个缓慢的画面过去之后,我终于看见了镇长的特写镜头。额宽脸阔,气宇不凡,说话时一条胳膊在被风撩抖下的头发上面挥来挥去。记者采访他的问题我忘了,镇长的回答我就更不可能记住。 我曾经想谋杀镇长,却始终没有看见他,我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发现他是如此的辛劳,心中感慨颇多。我想,如果我真的把镇长给弄死了,不答应我的人会很多,有镇长老婆、那群穿防寒服的随从人员,还有那个握着话筒像握着阳具一样亲热的女记者。他们会以各种方式发泄对我的痛恨,然后再把全镇人的情绪都调动起来,每人甩过来一把鼻涕我就被淹死了。 ………… 那年春节前夕,镇长高升了,他希望欣跟他一起去大城市,欣拒绝了他的美意,又重新选择了自己的生活,到一家刚刚成立的私人医院去当护士了。 我问欣,为什么不去大城市?那里毕竟与小镇不同。欣说,其实哪儿都一样。 23 我租住的那间小屋建在南岸西岭的山脚下,山上是稀疏的松树林,林子里零星地堆着长满杂草的坟丘。我偶尔看那些坟丘,老想里面的人是老头还是老太太,他们是老死还是病死,此时的骨骸是否腐烂等等。后来房东告诉我,坟里埋的不是老头也不是老太太,都是没出嫁的大姑娘,怎么死的都有。我问,这些坟为啥显得那么旧?难道没人扫墓吗?房东说,它们都叫姑女坟,姑女没有后代哪儿来的扫墓人! 我听了房东的话非常难过,因为我总是不由自主的想到欣。欣虽然和我哥有过一段美好的爱情,也曾获得镇长的宠爱,可她现在依然孤身一人。有一天她死了,不是同样要堆进这样的坟丘,被人命名为姑女坟吗!眼下树林稀疏,败草横生,我想它们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被春天染绿、放大,而这些老旧的坟丘肯定会像暗疮一样遮掩起来,不是认真去瞧,谁会在意她们的存在?更不会有谁撮一把新土给她们,善良的欣不能是这样的结果呀! 有了这样的思想基础,我就准备让欣孕育后代,我要让我对她的心疼变成小人儿真实起来。这天她来的时候,我愚蠢地跟她说,往后咱俩不讲解剖谈恋爱吧。 欣小气地瞪了我一眼,说,是不是缺少母爱呀? 我明白她的意思,却没有理会,伸手拉开屋门,用手电筒的光柱晃着黑忽忽的山坡,卖着关子跟她说,你知道那上面都有啥吗?不光有树有草,还有坟呢!你知道那叫啥坟吗?不知道了吧,那叫姑女坟,不知道啥是姑女坟了吧?告诉你吧,姑女坟就是没成家的姑娘的坟,她们没有后代,不管清明节下不下雨,没有人给她们上坟,没有人给她们烧香化钱,欣,我不想让你和她们一样…… 我的嗓子一阵痛咸,话就说不下去了,眼泪差点流出来。欣激动地夺过手电筒,一边关门一边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我赖了吧唧地请求说,那,咱俩谈恋爱好不好? 欣说,好。 我说,那,咱俩就谈吧。 欣说,谈吧。 听了欣的这句话,我更加愚蠢的跟她说,我想看你大腿。 欣把长裤一件一件脱下去,光剩个三角短裤问我,这样行吗? 我说,把上衣也脱了吧。 欣像剥葱一样脱去复杂的上衣,完后背手去解胸罩,我急忙制止住,说,慢着,你就这个打扮走两步。 欣从小屋的门口开始,故意迈出模特的猫步朝床走来。这时,我也早摆出健美运动员的架势,一副深沉凝重的猛男形象配合她。 外面刮着冬天的冷风,没有炉火的屋里仿佛是炎热的夏季。 后来发生的事情不说你也猜到了,是的,我们做爱了。在做爱过程中,我觉得自己很无能,好几次都没能顶进去,急得直冒汗,老有那种想把瓶塞拽开就是拽不开得感觉,于是就在烦乱中结束了。可是,我仍然感觉有那么一股蛮劲还藏在我的肌肉里,就要求欣再来一次。欣坐起来跟我说,难道你没看出来,我的肚子是不是有些大? 我以为那是腹部赘肉,压根就没在意,更没往别处想。 欣平静地说,我怀孕了。 我堂目地望着欣问,你,你说啥 欣说,你哥是我的初恋,那段时光我不想忘掉,跟他去储备库的时候我就想好了,无论如何也要生他个孩子。 欣怀孕已经四个多月了,他幸福地跟我说,一位老中医给她把过脉,可能还是个男胎。 我以为我终于有了体恤人的机会,就跟欣说,明天咱俩登记去,你放心,有我在你不会丢面子。 欣冷笑着说,面子?我现在早就不认识它了。 我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她说,做个私生子母亲。 欣说这话时已经穿好衣服,她像一头寒心的母狮,冰冷的目光看着我。我有些恐惧的与她对视良久,怯怯地问,住下不行吗? 欣说,今天有些对不起你,刚才让你失望了,我真怕你伤着孩子呀! 我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骂道,我是他妈牲口! 欣站到床下说,你别这样,你越这样我心里越不好受。 欣说完就走了,拉开屋门的瞬间,她把原本耷在后背的长辫子轻巧地拖到前面去了。这个细节让我的心里一跳,便有不好的预感,不知道她今后还会不会来。我急忙忙披上大衣追出去,在后面朝她喊,欣,往后你还来呀,我不跟你谈恋爱了——行不行? 欣没有回应我,甚至连头也不抬一抬,双脚沉稳地寻着黑夜里的亮处,传过来的脚步声直到现在我还能听得见 。 [ 全文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