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诡女初长成》 第一章 空房子和黑衣人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这是一个看起来再平常不过的下午,我搭上回家的地铁,浑身上下都显露出工作后的疲惫,人人都跟我差不多的表情,空洞乏味的眼睛,想着家中一成不变的晚餐,静默的或站或坐。 今天下班时,段言打电话来,说要出差一周,马上飞往上海。段言在一家公司做行政工作,按理不该出差那么久,这几日,他从没提起过。 说起来,母亲并不同意我们的婚事。起初是嫌段言所在的城市太远,后又嫌段言对我不够体贴,怕我受了委屈。而我总隐隐觉得这些都不是母亲的真实想法。 段言向母亲郑重许诺过会好好待我,她又见我摆出非他不嫁的姿态,才万般不舍的把我交给他。 我随段言来到陌生的城市齐墨,脱离了母亲的管束如出笼之鸟。他视我如掌中的宝,心头的肉,仙女眉心的那颗朱砂,不能否认,我也是幸福的一塌糊涂。 婚后我们一直租住在旧式多层楼里。三房两厅的房子,南北通透,只是太大了些,很多房间都空着,放杂物,关着门。 我生来胆小,不愿独处,夜里去洗手间也要他陪。一个人走过那些房间,有如锋芒在背,房子太老,总会带着历史的气息。 段言总是半闭着疲惫的眼睛,搂着我走过一个个房间,然后站在厕所门口一遍遍的问:“胆小鬼,完了没有?”我一定要他睁开眼睛看着我才行,段言通常会走过来扭扭我的鼻子,轻轻拍一下我的背说:“小乖,把你宠坏了。” 楼下很静,风吹着小树沙沙轻响。我从包里哗啦啦的翻找钥匙,抬头,不远处站了一个人,黑缎子头巾遮了半个脸,看不出男女,黑衣黑裤,雪白的鞋。我从他身边走过,那人一动不动,没有生息。 我匆匆跑上楼梯,开门,探身摸索门口的开关。先开灯、后进门,踮起脚从猫眼向外看一看,这是我进家门的一贯动作。 关门,反锁,钥匙挂在门上——这样,外面打不开,有意外却容易逃生。我晃晃脑袋,嘲笑自己胆小如鼠。 躲在阳台上偷偷向下看,楼下并没有站着什么人。 没有接到段言的电话,自己随便应付了一餐,开着灯,开着电视,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这是一个光亮吵闹的夜。 工作时间,我如霜打的茄子,熬完一整天,回家的路上满脑子只剩下两个字:睡觉! 我家住在老区,房子是一梯两户的旧式结构,邻里间老死不相往来,平时静的没有人气。 我慢吞吞的爬了一层,两层,……五层,猛然见有人站在自己家门口,像是昨天遇到的那个人,依旧是黑衣黑裤雪白的鞋。 是个女人,无声无息,黑瀑般的头发散散披下来,遮住脸庞。我后退了两步,双手紧紧护住在前胸,压不住狂乱的心跳,鼓足勇气小声问:“……找谁?”她双眼亮的出奇,静静的看着我,长发薄衣微微拂动,可是周围根本没有风。 是找对面那家人的吧,我自我安慰一番,故作镇定的转身开门,钥匙却哆哆嗦嗦怎么也插不进锁孔,哗啦啦掉在脚下。 等到终于进了门,我大气不敢出,头也不敢回,反手轻轻关门,屏住呼吸靠在门上,许久才敢从猫眼向外看:门外是空空的楼道,什么也没有。 我要让段言回家,立刻。 我哆嗦着拨下那串熟悉的号码,如果段言今晚就飞回,我只需要等待两个小时。我暗暗的给自己打气:没什么好怕,不要怕。听筒里传出无法接通的信号,一遍一遍拨,都是同样的无法接通。 我打电话给最好的朋友燕飞,希望她能来陪陪我,她却正焦头烂额的照顾孩子,她儿子小龙正发烧。挂电话前她安慰我:“别自己吓自己,睡一觉就好了,你什么时候养猫了?好吵!” 猫?没有养猫,我想。 第二章 是谁在门外 环顾四周,房内空空荡荡。不知哪一扇门被风吹得"嘭"一声打开,我记起燕飞曾经说起过,这房子活脱脱是恐怖电影布景。 早先是我选中这里,繁华区的公寓房租高的离谱,进进出出各色人等,总是不得安宁。此刻我却暗下决心,段言回来后,搬一个新房子,小户型,一房一厅已足够。 设想着新房,我在沙发上睡着了。亮着灯,又是一个没能安睡的夜,逼真怪异的梦,一个又一个。 清晨在洗手间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眼睛虚肿着,憔悴的不像话。 我很难集中精力工作,象是喝醉了的人,脚步都有些踉跄。有几个文件做不来,只好让燕飞帮忙。疲于应对复杂的人繁琐的事,就忽略了昨夜的经历,待静下来,心里空落落的,段言一直没有联系我,一个短信都没有。 急匆匆的往家赶,天渐渐黑下来了。楼下没有再站着什么奇怪的人,我松了口气,上了五楼,空空的,脚下轻松了许多。 进了家门,反锁,再透过猫眼看看外面……我的一颗心似乎要从胸腔跃出,那女人,竟又站在自己的门外!她毫无血色的脸上,一双眼睛如同玻璃球遇到光线折射,放射出亮而透彻的光芒。她一直一直盯着这边。 我噔噔噔后退几步,撞到身后的墙上,眼睛一眨不眨,双手乱抖,腿一软,瘫坐在地上,背贴着墙壁,还不住的东张西望,生怕那女人穿墙透壁,跟了过来。 此时,电话响了。我冲过去抓起听筒无法抑制的痛哭,段言在那边手足无措:“乖,怎么了,是不是又胡思乱想了?”我无法细细描述这几天遇到的怪事:离我越来越近的女人,段言的杳无音信,打不通的电话和那些紧闭的门。我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段言,好像总有人跟着我,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一个人很怕。” 正说着,我听到电话那端传来猫的叫声,细细绵绵,异常清晰,象春天里女猫的召唤,还掺杂着丝丝的狡黠。 “段言,你房间里有猫吗?”我停止了哭泣。 “没有啊?快睡吧,我明天给你电话!”不等我说完,段言就挂掉了,再打过去,便是关机。 这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我仿佛隐隐听到哭泣,像是孩子,又像是女人,呜咽着,一声又一声,不肯停息。冷冷的气息从我的鼻孔进进出出,我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清楚。 怕到极限,我反冷静下来,或许人到了绝望的境地就会变的勇敢,死,也不过一瞬。 关掉所有的灯,我把自己扔进了黑夜里,准备接受要来的一切。门外的声控灯没有亮起过,看不清外面,但我知道黑暗中就站着那女人,那双眼睛会突然的烁烁发光,那不是人的瞳孔能够放出的光芒。 一声凄厉的叫声划破寂静,门外的灯亮了,没有人,再向下看,一只猫,全身的黑色,只有四个小爪是雪白的。汗从我的额头上,背上,手心里,每一个毛孔,渗出,凝结,一股股的滑落。此时,猫的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起初细细碎碎,后又绵延不绝,一声高过一声,连关闭的几个房间里也有。稍后响起猫爪子的抓门声,吱吱嘎嘎,吱吱嘎嘎,纷乱的刺激着我的听觉神经,噪音快要将我吞没。 我一度怀疑自己神经错乱。本能让我胡乱的寻找自救的方法,开灯,开电视,本想让正常的声音将自己带回现实世界。 电视里一片马赛克,渐渐出现了一个宾馆房间的画面,越来越清晰:橙色的灯光,两个赤裸的身体,扭转纠缠在一起,充斥着欲望的贪婪,近了,近了,更近了,我几乎停止了呼吸。 第三章 你忘记了承诺 那个背,拥抱过千万遍,何其熟悉,只一眼,我便确定是段言。女人美丽妖娆宝石般的眼睛,依稀就是门外的长发女子。 段言一边动作一边从容的打手机:“乖,怎么了,是不是又胡思乱想了?”他额上的汗,那么清晰,原来快感可以让一切诺言抛至九霄云外。随着段言加大力度,她对着镜头发出满足的呻吟,咿咿呀呀如春猫一般蛊惑人心。她诡秘的一笑,尖尖的指甲在他的背上划了三道血痕,段言龇牙咧嘴,忍不住疼痛,急着挂电话:“没有啊?快睡吧,我明天给你电话!” 又是马赛克,换了新的画面:一扇门。那是十几年前自己老家的门。门外是我家的第一只猫——小贝。 它异常惊恐,爪子细细尖尖,扒在门上死命的抓,伴着哀嚎。我记得当时自己就站在门里面,冷漠的不肯打开。 我闹着向叔叔要小贝的那样,我八岁,它出生不久还未足月。叔叔说猫仔太小,很难活。我嘤嘤的哭了很久,说自己想要一个伙伴,并向叔叔郑重许诺,一定会好好待它。 叔叔经不住我死缠硬磨,才万般不舍的交给我,临走又被他追上嘱咐:“猫很邪,九条命,你要记住你说的话。” 我那么小,哪管什么承诺,但我知道,我需要它,因为我寂寞。 小贝性格柔顺,不贪吃,轻声的叫,静静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从不出门。它信赖我,依赖我,不懂得防范。 终有一日,妈妈厌倦了动物的味道,要求我将小贝扔掉,妈妈诱骗我说,野猫可以从杀鸡场里吃到扔掉的鸡杂,会变得肥肥壮壮。 我看到小贝孤独的身影,在门外徘徊了好久,叫到声音嘶哑,才绝望的走开,它那么瘦小,营养不良的样子,我记不清多久没有管过它的吃喝。 我需要它,便想拥有,不需要,便要离弃,小孩子惯有的自私。 画面出现一个男孩,是隔壁家的小睦。他丢来了一块鸡骨头,饥饿的小贝哪里会知道诱惑背后常有陷阱,它慢慢走过去,被伺机的小睦一把抓住,高高的提溜起来。 它感受到了危险,挣扎、撕咬、哀号,却难以逃脱。小睦突然拿出一把尖刀刺向了小贝,一下、两下、三下……鲜血从千疮百孔的身体里喷涌出来,伴随着小睦扭曲的笑…… 我慌乱的去抓遥控器,换任何一个频道都是同样的画面,开关失灵。我躲无可躲的看下去:奄奄一息的小贝被丢到地上,小睦转头,又狠狠踩了几下它血肉模糊的小脑袋,扬长而去。 小贝绝望的眼睛定格在屏幕上,湿湿的,迷惑不解的看着我。从此它再不会相信人类。 我的心象是布满了千疮百孔。 楼下,门外,房间里,到处传来嘈杂的猫叫声,凄厉的,哀怨的,愤怒的,淫荡的,似钢针一样钻进我的耳朵,令我头疼欲碎。我瘫坐在沙发上,手脚象被捆绑,我拼命集中意志,却无法让自己动一动。 叔叔一早警告过我,猫有九命,很邪,要记得自己的许诺。 请你原谅我,小贝。我听到自己内心的呼喊:我那时小,不懂责任,并不知道你遭受了这样的折磨,否则我不会不开门的。求你,不要用这种方式惩罚我,一切跟段言无关,他的背叛我真的无法承受。 忽然,静了,万籁俱寂。 ………… 仿佛一个世纪过去。 我醒来,白的灯,白的墙,白色的床单盖着我,身边是憔悴的段言。我在医院。 段言抚摸着我的头,满眼的疼爱和急切:“你晕倒了,默之。医生说你神经衰弱,可能产生了幻觉。” 哦,幻觉!对我来说,这真是个好消息,如果一切都是幻觉,那么陌生女人是不存在的,他亦没有背叛我。 所谓亦真亦幻便是如此,坠身其中,不明真相。我长长的舒了口气,极其虚弱。 出院了,明媚耀眼的阳光,绿色盎然的草坪,门外不曾站着长发的黑衣女子,也听不到诡秘的猫叫声。我不再是一个人提心吊胆的上楼梯,不需要开着灯睡觉,我的保护神此刻正搀扶着我,回到久违的家。 段言一到家就要洗个澡,他总嫌医院病菌太多。 妈妈打来电话,责怪我许久不跟家里联系。我脑袋夹着听筒,随手收拾着医院里带回来的东西,听母亲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年轻人要学会放松,现在得抑郁症的可多了,你记得邻居那小睦吧,从小就很孤僻的那个,昨天自杀了,捅了自己好几刀,血喷的到处都是,很惨的……” 妈妈的话渐渐恍惚,透过洗手间虚掩的门缝,我看到段言的背上有三道深深的血痕。 第四章 一切刚刚开始 放下妈妈的电话,我陷入无休止的猜测中。难道我也得了忧郁症?那些究竟是不是幻觉?我翻阅查询了大量资料,多疑,失眠,幻听,无安全感,不爱说话,我找到不少符合的症状。 “你背上的血痕是怎么弄的?”我还是忍不住问了段言。 “什么血痕?我背上有血吗?”他奇怪的看着我。我拿来镜子,找了个斜的角度照给他看。 “哪里?有吗?”段言左看右看,似乎寻不到。我用手指指给他看,他咬定说没有。两人都气鼓鼓的上床睡了,大概谁也没有睡着,半夜时分,段言轻轻的摇了我一下,说:“默之,我想帮你联系一个专家,关于你幻觉的问题。” 别扭了好久,三天后我还是跟段言去看了那个心理医生。填完一些资料表格,我坐在了诊疗室中。我有些怨恨段言把我带到这个地方,我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病,出问题的该是段言。那姓李的专家竟然如此年轻,让我怀疑他的功底。 李医生的单眼皮很好看,笑容也得体。房间里只剩我和他,段言按要求退出去,我小心的问了他几个问题:“你有资格证吗?我们谈话保密吗?有人会监视或者偷听吗?”他一一专业作答,我稍稍放下心来。 “你可能不相信我,因为你不会相信鬼。”我叹一口气。 “许默之小姐不是鬼!”他跟我玩语言游戏,让我放松。 我无声的笑一下,接着说:“我看见了十几年前养的猫,哦,不,是它的灵魂……”如此这般,我便讲完了前段时间的经历,这些我甚至没有这样详细的讲给段言听。看,我已经开始信赖他了。 “我相信你的诚实,你没有必要对我撒谎,但是,你真的产生了幻觉和幻听,比较严重了。”他帮我确诊了。 “何以见得?” “世上没有鬼,也没有谁能这样变人变兽出现在不同时空。而幻觉可以。你这样的情况已不新鲜,症状突出。不必难过,配合医生,一切会好起来的。”他安慰我,我无限悲哀的垂下头,一个好好的身体,脑子出了问题。 他开出药方,是有助于安神睡眠的,又把段言叫进来嘱咐了一番,建议我停止工作,定期来检查,必要时,他可以上门诊疗。 段言搀着我,象搀一个久病的老妇,让我糟糕的情绪来的很快,我将他身体忽然扳过去,猛的掀起他的上衣,亮出他有伤痕的背,指给李医生看。 “看到了吗?是小贝留下的,这不是幻觉!”我情绪有些失控了。 “他背上什么也没有。”他微笑着下了定论,一幅司空见惯的表情。我呆住了,揉揉眼睛,伤痕结痂的凹凸清晰可辨,怎么会什么也没有? 段言说:“你再闹,可能就不是来这里了,我要带你去看精神科。”他什么时候开始变了样子,他动不动威胁我,我不是他宠坏的小乖吗? 我流下泪来,示弱了,在“权威”面前,我很快就默认了病患的角色,我竟也开始相信自己哪里不对劲了。 回去的路上,看着车窗外的情景,心里徒生恐惧,我辨识不清,哪些是真实存在的,哪些是我一厢情愿的想像。 这是一种极端可怕的状态,绝不像电影或者小说中那么罗曼蒂克。也许你跟身边的人说话,而根本就是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你脚下万丈深渊,你还以为一马平川大步向前。我没有一点安全感,只觉得孤单。 心情沮丧到了极点,路上段言帮我给老总打电话辞职,说我身体不适,无法继续工作。我立刻从职业女性变成全职太太,以后,也不方便出门了。 自闭的人就是如此开始的吧,想要安全,除了固步自封,没有其他选择。 段言驾车送我至楼下,转头去了公司。我一个人上楼,咔嗒,咔嗒,咔嗒,高跟鞋落在楼梯上,空洞的回响。 我虽然心思恍惚,却在刚才听到了另外的脚步声。有人在紧随着我的步子上楼,我抬脚,他也抬脚,我落下,那人也跟着落下,声响一致,但,分明是两人合并的脚步声。即使汗毛直立,手脚发麻,我还是回头看了…… 第六章 关上爱之门 我把胎儿捧给他看,他在皱眉,想呕吐的样子,强忍着。我的眼神变了,我从前看他充满了爱意和完全的依赖,如今,渐渐换了方向。 我不能理解他心思恍惚到如此地步,更不能原谅他的冷漠。那是一个生命,岂容你如此残忍忽略? 出院后,他找来画报给我看,上面有胎儿从受精卵开始到足月分娩的全程图片,我面无表情的看他一眼,大概他想告诉我,即使小产,也不该出现那条小尾巴。 但是,我们谁也没有明说。我也没有质问他,为什么在给我炖的鸡汤里面下了药。我无意中看到他裤子口袋里有米非司酮(流产药物)的购买单据。我什么都没有问,我感到无比的厌倦和疲惫。 日后,我渐渐贪吃,用各种食物塞满我空虚的胃,每次吃完就想呕吐。反正我一个人在家,百无聊赖,吃了吐,吐完再吃,折磨过千百次,我反而瘦了。 每当夜幕降临,我有种奇怪的念头,我想念我的小贝,一颗心时常揪着,因内疚而生疼。怎么就风平浪静了?我甚至想让那黑衣白鞋的长发女人再出现一次,我不知道幻觉是不是都这样逼真,这一切我还懵懵懂懂,没有来得及想明白。 夜色渐浓,我今日装扮一新,许久没有如此细致打扮,手腕涂了淡淡的香水,穿一件黑缎子性感睡衣,露出迷人锁骨,眼上描了粗而重的妖媚眼线,我端坐在镜子面前自我欣赏,静等着段言回来。 他果然很久没有如此强力过,一次次将我送上云端,我有一个计划,这个计划莫名的增加了我的兴奋,狠狠的将他拉向我,不断的撞击中,我说:“我要种……一颗种子……” 之后段言无力的伏在我身上,忽然哭了起来,越哭越压抑,身体无法抑制的抽动,许久,他说:“我想要离开……你变得怪异……我不要可怕的孩子……天天恶梦……”他一句一句的吐出来,似乎耗完他所有的力气。 我不问他为什么,我没有那么好奇了,我觉得人生实在是虚虚实实问不出个所以然。 只是,他的离开计划还没有实施,我便再次感到腹中蠕动了,同样的安逸感再次来临,夜夜安睡。 此次,我小心了又小心,谨小慎微,沉默而温柔。我认真的孕育一个生命,一个完全不同的生命,尽管我时常感觉似有尖锐的爪子在挠我的五脏六腑,但痛的同时,我感觉到生命的存在。 段言夜夜晚归,偶尔带回俗艳的香味,对怀孕的我失去耐心。我对他有不满,一点点积存,都藏在内心最隐秘的角落。我全部注意力都在腹部,里面的“小种子”在悄悄萌芽,生长。 他隐藏背叛的事实,他下药,他觉得人生无聊,又伤害了我,他拿我当弱智病人,他想离开……那么,我不打算满足他。 多数人在稳定之后显露恶性,没有工作时恐惧,有了工作想跳槽,没有女友时如热锅上的蚂蚁,结婚了便想外面找点刺激,没孩子的时候想造个天使增加乐趣,有了孩子就对他呵斥打骂过足老板瘾! 贪婪善变的灵魂。 不久燕飞就启程了,手续已经全部办妥,她电话来跟我告别:“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默之。保重。”放下电话,我多少有些失落,但很快就恢复了那种小小的兴奋。 兴奋什么,我也没弄清楚,还会时常的思念小贝,因此鬼使神差的给孩子取名叫段艾贝。“艾”同“爱”谐音,我内心还是希望段言能爱这个孩子。 那夜我睡的正熟,半夜被段言摇醒,他瞪着眼睛问我:“你刚才,说什么?”我没有说话,明明是熟睡中被他摇醒,我困的睁不开眼。 “不对,不对,明明有声音,我以为你讲梦话。”他紧张的看着我,继而呼啦一下掀开被子,眼睛紧紧盯着我大鼓一样的肚皮。里面的小东西正游的欢,把又薄又透明的肚子撑的歪歪扭扭没有正形。 忽然就感到痛了,排山倒海,轮番而来,我咬着牙承受这突如其来的痛楚说,我可能要生了。段言在一边紧张的如临大敌,大喊:“不可能啊,还不到六个月……” 到了医院,立刻安排我进待产室,他抓紧机会在我耳边嘱咐:“默之,万一孩子不正常……”医生不等他说完就将他关在了门外,我似乎听到我的心门,也对他关闭了,咣的一声,宣告结束。 第七章 小魔头要出世 医生和护士把我放在产床上,繁忙有序的进行准备工作,我没有数清楚到底有几个人,好像还有几个实习生把我当作观摩对象。 一个护士跟旁边医生说:“昨天你老婆穿的衣服不错,从哪买的?” 医生自嘲:“就她那身材,穿什么都一样,水桶相。”实习生哧哧的笑,完全不象我想像中的那般紧张。 一个护士漫不经心的显露她的权威,话一出口我大脑轰轰作响。她说:“五个多月出来也能活?那真是活见鬼了,所以出来直接扔掉,绝对不会是杀生。”我听到有几个人呵呵的笑起来,面对这样的话也能笑,真是让我佩服医生的残忍,即便见惯生死,也不该至此。仿佛在市场上讨论肉的问题,我躺在那里,就如同待宰的畜类,感觉不到人的尊严。 他们拿了大而粗的针管向我走来,我警觉起来,大声喊:“你们要干什么?” “喊什么喊,催生针,让你快点。”其中一个护士对着我不耐烦,那双眼睛如此冰冷,让我想到小时候去打针的那种惧怕。幼时打针频繁,小学更是经常一个一个排着队去领受什么是痛和冷漠,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都不是电视里那样哄小朋友:“乖,不疼,很快就好。”我见的医生都是一把扯过我,狠狠扎进去,呵斥着:“哭什么哭!再哭再给你扎一针!” 我象个受刑前的人,哭着哀求他们:“不要,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自己可以生出来的……”眼前晃动着美国变态恐怖电影,电影里的医生先将病人麻醉,然后碎尸万段。我受了刺激一样的乱抓乱踢起来,他们几个人按压着我,这种反抗很快就耗尽了我的力气,他们也终于妥协了。 我听见一个男医生呵斥:“别乱动!”接着他一只手开始向我身体里探测,似乎想要把里面迟迟不肯来到人间的小家伙拽出来。 真是什么大夫都让我碰上了,他们不但冷漠,还特别的着急,一刻也不想在我这里浪费时间。这里象是乱了套,跟燕飞描述生宝宝的场景程序都不同。 我只觉得下面有个口,有人掏来掏去如在树洞里寻宝。那疼痛早已超出了我的极限,每一根骨头都象要断裂,粉碎。 那医生“啊”的一声抽回了手,食指滴答滴答的流着鲜红的血,所有的人都乱了分寸,医生赶紧消毒,忙中判断:“一定是畸胎。”一个少见多怪的护士小声说:“上次那个青蛙胎,生出来竟然会跳,也咬人的……” 我慌了,不是没有害怕过,也想过偷偷扼死在腹中的,但,依然坚持下来了,一直不肯做孕妇定期检查,就是为了能晚一点知道结果。也许早该预料到有些不同,书上说婴儿在腹中会淘气的踢一下妈妈的肚子,或者擂上一小拳,不痛,幸福的悸动。可我腹中胎儿似有千年女妖的长指甲,每次动的时候都象要将我的肚皮划破,剧烈的痛,痛不欲生。如今……。 我的身体一直在不断的流出液体:眼泪,汗,还有热热的血,我渐渐觉得自己快要变成一具干尸,且身处冰窟。巨大的孤独感侵袭着我,这才是真正一个人的战斗。 他们决定给我做剖腹手术,将我推入了另一个房间。刺眼的白灯照着我,我只看到工具架上放了几个金属托盘,一个盘子里装着样式繁多的剪子、刀子钳子,另一个盘子里装着种类各异的纱布和针线类的东西。 实习的学生们瞪圆了眼睛,如同赶上了刺激的好莱坞大片,脸上是略带兴奋的复杂表情,不住的向我看过来。不止盯着我的隐私部位,还踮脚翘首探寻我的脸,他们想在我这里看到什么?想看一个畸形儿的妈妈在这关键时刻的反映,回去统统写进论文? 他们强行给我注射了麻醉,我意识渐渐模糊了,我在进入昏迷状态之前,拼尽了力气抓住了医生的手,坚定的说:“无论……生下来的是什么……我都要,否则……”那句话我终是没有说完,但我想,信息已经准确无误的传达了。 第八章 生之幻影(1) 我在一个梦中度过手术时间,梦很逼真。灰白色的天空,大家排队走向一个悬崖,好长的一个队伍,最前面的人纵身跃下,大家就都顺次慢慢向前挪一步,接着下一个,机械的重复。我的前面是段言,后面是妈妈,我跳出来奔向队伍的最前面。 “停下,请停下。”我抓住排头那个陌生人,他看我一眼,慢慢的将嘴角吊起,露出空洞的笑容,满嘴是鲜红的血和粘液。这张脸哪里曾见过?我向下望去,越堆越高的尸体将沟壑填布的浅了许多,尸体上有野兽在啃咬,吞噬,我一阵反胃,忽然被人推了一把,脚下悬空的刹那,我醒了。 段言正在轻轻唤我的名字:“默之,默之?”我从梦魇中恢复神智,床前站满了医生,最近的一个是帮我接生的那个,手指还包着棉纱。 我正在打点滴,不知道已经睡了多久。 这是个单人贵宾房,干净舒适,先进设备一应俱全,产前对我呵斥责骂的人个个换上了笑容,此刻正在关心的问:“什么感觉?”,有人拿笔欲作记录。 “孩子呢?”我把手轻轻放在腹部,感觉自己气若游丝,麻醉过去,我非常疼痛。 “在一个高档隔离室,因为只象猫……” “是只猫?是猫吗?”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伤口仿佛挣开了,有热的血流出来。 “我是说,因为只象小猫一样大小,只能先放保育箱,需要观察一段时间……”我吊到嗓子眼的心又回归原位了,长长舒了一口气。 同所有的母亲一样,我此刻唯一的愿望就是孩子正常。 段言轻轻拨弄我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小声的说:“是个女孩,他们说是国内最小早产儿,要密切观察实验,因为孩子有奇怪的症状。” 实验?试验?怎么个观察法,我厌恶的看了段言一眼,明白了为什么我享受如此高的待遇。一种交换。 我闭上眼睛,说了一句:“我要出院。”便不再出声,我对医院没有信任感,我要回家。 他们自然不肯,又开出许多条件来诱惑,诸如医疗费用全免,暂时不向外界公开之类,看我无动于衷又拿医学帽子来压我,说如果自作主张,大人孩子均有危险。 我也没有多少力气对这种高级软禁做抗争,只能暂时妥协。 两天后的一个夜里,段言熬不住,在陪护床上睡了。我悄悄下床,扶着墙一步一步摸索着,找到了那间隔离室。巨大的玻璃窗内,那医生正在盯着她看,一边做记录,时而皱眉,再记,他在守护着他的成果,莫名兴奋。尽管只是一个巧合,但足以让他换得他想要的名利,只要他好好的交上这份观察报告,上面打出“全国首例……,在某某医院某某医生的高明医术下,成功存活……发生不能解释现象,正待研究……”我太明白。 从未见过这么小的婴儿,头只有桔子般大小,粉色的肉团,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五官都是袖珍型,细细的小手小腿,不停在动,听说她不到两斤。她张开眼睛,头扭向我的方向,竟然,笑了,记得有人说过刚出生的婴儿不会笑,我怀疑是我自己想像出来的温馨景象。 为什么我没有做母亲的巨大幸福感?我有的,只是内心隐隐的兴奋,看着她的眼睛,我似看到了婴儿期的自己。她是我的一部分,我的复制,我的新生。 我扶着墙,慢慢挪回病房,躺下。想回家。忽然听到走廊里有人喊,隔离室着火了! 我闻声大惊,段言一跃而起,冲了出去。等我到隔离室的时候,那里已经围满了人,我奋力的挤进去,伤口又渗血了。段言抱着光屁股的小贝贝出来,不,是捧着。毫发无伤。 我没有见到火光,只是闻到一股焦糊的味道。 段言惊魂未定的对我说,医生身体着火了,目前不知道生死情况,已经拉走了。其他物品均未点燃,贝贝平安。奇怪的是,医生的观察报告资料本上写着段艾贝的名字,满篇只有重复的四个字:“让她回家!让她回家!……越写越大,力透纸背。 我办理出院手续的时候,不再有人阻拦我,他们都用恐惧的眼神目送,段言去开车,一个戴着墨镜的人忽然小跑到我身边,低声说:“双方都闭紧嘴巴,责任自负。” 当然,不用你嘱咐,傻子才会到处乱说,我心想。 我坚信贝贝不用那箱子也可以活,她虽然小到可以拿鞋子当床,但红润健康,呼吸进食都正常,没有早产儿的那些虚弱症状。 段言尽力做一个好爸爸的样子,几日时间,他也瘦了不少。有时候我也会心思恍惚,觉得费尽周折,还是保住一个美满的家。甚至幻想我们的情感可以回到从前。 夜里,段言在我身边辗转反侧,小贝在婴儿床上晃动着小手自娱自乐,腕上的银铃叮当作响,我还从没有听她哭过一声。太疲倦了,我很快入睡。细细碎碎的梦伴着夜的宁静围了上来,依稀看到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在轻声念:“人生苦短,多有患难。人生苦短,多有患难。”不断重复,忽然呵呵的低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清晰,让我惊醒,汗流浃背,通体生寒。段言已半坐在床上,眼睛瞪的圆圆,看着小贝的床。 “呵呵,呵呵,呵呵呵……”不断有笑声从婴儿床上传过来。 第十一章 爱的变脸(1) 我一把抱起小贝,退后两步,惊讶的看着母亲:“妈妈,你在干什么!” 她的嘴里也有冰冻的碎鱼,粗而硬的刺扎破了她的嘴唇和舌头,她一张口便是满嘴的血,“默之,你也吃点,辟邪,辟邪的。”段言从楼上下来,呆在了那里。 我一伸手将她端着的碗打在地上,碎片摔到了段言脚下,和着血的肉滚了一地,妈妈便急急的蹲下去捡拾,口中念念有词:“都吃点,都吃点,辟邪,我们招了灾了。” 段言将母亲拉到沙发上,小贝一直没有停止大哭,把她嘴里的生鱼清理干净,仍然呼出极其腥膻的口气。许久,大家都沉默,只有艾贝的哭声在客厅里回荡,哭了很久,大概累了,便缩在我怀里沉沉睡去。 母亲如同失忆病人番然醒悟,问:“贝贝怎么哭的那么厉害?谁打碎了碗?呀,嘴里好腥。” 她讶异的看着我,又看看段言。我叹了口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嚷着辟邪的是她,中邪的也是她。 “妈妈,发生了什么事情?”段言问。 “怎么问我,我还要问你们呢,你们给我吃了什么?”她用手背不停的摸着嘴唇,将扎在口腔内侧的刺小心的拔出。 “妈妈,我意思是,你不是跟贝贝好好的看电视吗?后来怎么弄生鱼来吃?” 母亲先怔住,接着眼睛走神了,她很努力的去搜寻刚才的记忆,然后摇摇头,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眉头皱皱,大概意识到自己做了不知道的事情,眼睛睁的大大,满是无辜和恐惧。 我安顿好妈妈,抱着贝贝上楼休息,段言跟了上来。 贝贝被安放到大大的双人床上,显得那么小,脸上还挂着泪痕,嘴角已经翘起,睡梦中露出恬静的笑。我的孩子是多么乖巧,透明,如一张白纸,任别人在上面着色。我也曾经是这样的吗? 可惜我不记得。很奇怪,我的记忆是很早的,且是分段的,中间有两次空白相隔。 第一次是三岁那年。 第二次十三岁,从医院醒来,需要重新认知周围的人和事,这个是妈妈……怎么老了那么多?这个是老师……咦?什么时候换了?这个是最好的朋友燕飞,呀,你长高了。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也有些恐慌,我又丢了两年。 他们很热心,帮我将记忆的空白填满,我便根据他们的描述将那些岁月衔接,连续起来,默认为自己的记忆。 他们说的我都信。不得不信,众口一词,不信就要活该忍受空白。 我愣神了好久,段言一直看着我,两人异口同声的说:“要不,先分开一段时间吧。” 因为同时表达,也就无所谓征求意见,我跟段言商量,带贝贝跟母亲一道回家乡住些日子,至于我们的婚姻,等回来再说。 夜,静了。段言睡的很熟,呼吸均匀,大概说出了要分开的话心里轻松了很多。我却睡不着,翻来覆去,想着这座城市,有数不清的人都安静的横在一个个房子里,周围充斥着阴冷和凄凉。虽都是睡着,也在梦着。有人说梦是你的灵魂去了另一个地方,若全体出动,该是多么壮观的夜游图。 有闪电了,明明灭灭,大概距离太远,听不到紧随的雷声。随着一闪一闪,我看到天花板上出现一张脸,咧着嘴,发出咯咯咯的声音,象是临死的人的喉头发出的响声,又象是一种低沉的笑。那张脸有些熟悉,推近,变大,却越来越模糊,说不出到底是谁,象是身边的人,但无法确定。我哆嗦着将被子拉上来,盖住头,那张脸便跟进被子里面,一晃一晃,咯咯咯的笑着,碎掉了,从不规则的裂缝中,渗出血来,滴到我的脸上,冰凉。 笑,还在笑,无法抑制般的,越来越大声。 随着我胸腔越来越压抑,终于从我体内爆发出一个声音:“啊————————!”,凄厉的,声嘶力竭的,尖锐的打破了夜的宁静。段言闻声惊起,按住我躁动的身体,“默之,默之?”我抱住段言大哭了起来:“我脑子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段言也许无法回答,只是抱着我,喃喃安慰:“默之,默之……” 第二天,我随便收拾了几身衣服,跟母亲一起抱着贝贝踏上了回家的列车。火车轰隆隆的向前奔驰,母亲靠着我睡着了。 我怀抱着贝贝,对着她清澈的眼睛说话:“你要聪明,不要过于善良,不要软弱,长大了,也不要相信爱情。” 第十三章 爱的变脸(3) 妈妈的脸很快恢复了平静,对我说:“睡吧。不早了。” “妈妈,哪里来的水?”我惊魂未定。 “是飘雨。”妈妈说着已经将窗子打开,大雨飘进来,混进刚才的一涡水中。 我便不再争辩,进屋去。妈妈说是飘雨,便是飘雨。多少年来,都是如此,除了嫁给段言这件事之外,我没有一件事情违逆过她的意思。 我将艾贝紧紧搂在怀里,听窗外的雨声,雨点劈劈叭叭落在玻璃上,如同万人敲窗。艾贝睡着了,偶尔还吧几小嘴,大概梦里还吮着饼干。我将头靠近她,脸颊触到她浓密的长睫毛。 孩子。你该拥有怎样的人生呢?你不要象妈妈这样,糊里糊涂,碌碌无为。我不能把我这样软弱的性格遗传给你,不能。 睡意正浓,父亲却突然出现在我床前,身体已被淋透,衣服贴在身上,冷的抖啊抖的。一张脸虚肿着,眼睛暴突,嘴巴紧紧闭着。初始的那点恐惧很快被一种情绪淹没,我伸手拉他一下,试图让他靠近些,眼泪便刷刷的流下来了,那么多年不见,他可知道我有多么想他? 我伸手,一手寂寥的空气。父亲不见了。一个梦。 我坐在床前嘤嘤的哭,父亲去世的过程,我一点印象也无,他死在我第二次记忆空白的那段日子。我当时醒来,就只剩下一个母亲。妈妈说父亲是心脏病发作,突然去世的,已经走了三个月了。说那时我还哭的死去活来,趴在他身上不肯让他们火化,这些都是母亲说的。 我恨我丢失的那两年,完全没有办法感受那段小小的生命历程,一想起来,如同身体被人突然切去一截般的痛和闷。 其余的日子,父亲是如何的宠爱我,我却清晰的记得。常常一把将我拉在怀里,莫名的说:“可怜的孩子。” 每天早上,我赖在床上,等待他一遍一遍的唤我起床。 “默之,早饭好了,快起来。” “默之啊,怎么不听话呢?打屁股了。” “许默之!想挨揍了是吧?”他叫我许默之的时候,便是他忍耐到极限了,即使他最生气的时候,也不曾动手打过我。我只是觉得他好像总是很累。 我便揉着眼睛从被窝里爬出来,跌跌撞撞到父亲怀里,被他轻轻拧一下脸,再拧一下鼻子,微微的痛。那是一种怎样绝妙的享受,爱在其中。我性格里最柔的一面,大概是父亲给予的。 有多久没有回忆过去了?越想越觉得悲凉,世上最爱我的人,早已经去了。我的头又痛起来,贝贝被我的哭声吵醒,也跟着哭。我摸黑起床,流着眼泪去开灯,去帮她充奶粉。我愣住了,地上又是一小滩水,在梦中父亲站立的位置。 明明是父亲来过,妈妈,你为什么要说是窗外的飘雨呢?我跌坐在那滩水中,泪雨滂沱。我不再找母亲来“鉴定”,将电话拨回段言所在的齐墨的家中。已经是午夜时分,电话久久无人接听。我顽固的一拨再拨,段言终于接起来,问我何事,口气中压抑着不耐。 “我见到我父亲。”我说。 “默之,你又幻……” “不要再跟我讲幻觉,我厌倦了什么都用幻觉来解释。”我其实很想骂段言一句,那样才够表达我的愤怒,但说出来的却是这样不咸不淡,我一直学不会的便是开口就骂。 “睡吧,对了,我们的事情考虑怎样了?”段言着急结束话题挂电话,我听到那边床轻轻响了一下,有人穿拖鞋轻轻走路的声音。家里有人,是段言以外的人。 “想要离婚,除非我死了,你别忘记我们还有孩子。”我缓缓的放下电话。 即使不爱了,段言,但我不打算放过你,我不能让你这样随心所欲的达到自己的目的,你下药致使第一个孩子消失的事情,我从来不曾忘记。 你做过的事情,不能一笔勾销。 第十四章 爱的变脸(4) 我这样拖着段言,连母亲也不能理解。好聚好散,是每个人在无奈选择后的自我安慰,我内心里有种声音暗示我选择拖延。 拖着,慢慢就会有事情无法藏掖,浮出水面。 我的承受能力强了很多,再见到父亲的幻影,我不再大惊小怪。我甚至试图跟他对对话,虽然我的膝盖还在发抖,脸上还有冷汗。他总是永恒不变的一幅表情和打扮,浑身淋的透透,眼珠暴突,嘴巴禁闭,没有声音。有人说,不可以过分的想念一个死去的人,强烈的意念会召回他的魂魄。我是想念他,因为他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人。 母亲?母亲不是!表面看也无瑕疵,她对我如所有母亲一样的关怀,细致入微,倾其所有。但一旦遇到什么禁忌,她便拉下脸来,我能感受到我们之间有不可逾越的鸿沟,是服从,是补偿,是歉疚或者是怨恨,五味杂尘,不能名状。妈妈那么好强,肆意的安排着我的人生,你该这样,你该那样,我没有自主权。 那日,面对她的说教,我有点厌倦,我看着她轻轻的说:“你内心并不爱我,妈妈!”她气愤的吼起来:“不爱你,你是怎样长大的?我为你牺牲了那么多……”她一件一件的陈述着爱我的事实,看到我漠然的眼光,精神受了刺激,口不择言的说:“不爱就不会把你从王庄要回来?” 话出口,她意识到漏了口风,拉开门跑了出去,哭泣着对抗我这不孝之女。 我所有的注意力都聚集在“王庄”,妈妈的话明显表示,我曾经在这个地方待过,我却丝毫不知情。是有关于第一次记忆空白吗?一定是了。 但我却无法知道更多,母亲日日以沉默对我,她说她不愿提及那段日子,答应过父亲一起忘记。 为什么要忘记?多数孩子从四岁才开始有记忆,所以,没有人对我过多解释。可我清楚的记得三岁之前的一些片断,我知道岁月里有个断层,虽然面对他们美好而平常的描述,我什么也没有说过。 我对我自己产生了无比的好奇,那么多年来,我都听任你们,可如今,我怀疑了,妈妈。 趁她不在,我撬开她紧锁的抽屉,细细的翻找,只找到一个微小的线索,一个名叫“王庆年”的王庄人,铅笔记录在一张纸上,几乎快辨认不清。 王庄离洛水城并不远,只需要坐一趟偏远的公交车,最后一站下车即是。 我怎么就去了王庄?怎么被要了回来?那个王庆年跟我是什么关系?我带着种种的疑问,抱着贝贝在一个下午离开家,去寻找我第一次丢失的记忆。 到了那个村庄,天已经黑了,错落的平房,偶尔的狗叫声,完全陌生的环境。贝贝双臂扣着我的脖颈,一声不响。很多院落都没有锁门,我慢慢走进去,见人便问王庆年的住址。问了十几家,都摇头,终于遇到一个热心的,带我来到一家门前,说:“就是这家了,但他搬走很多年了。” 带路人走了,我推了推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我站在原地,再不敢向前迈出一步。月光照进院落里,似已荒了很久,满院的垃圾和砍伐下的树枝,深重的潮气和霉味,有蟋蟀的鸣叫,还有嘶嘶嘶的声音,象蛇。 里面有两间土屋,我脑海中有个镜头一晃而过,一个孩子躺在一个肮脏的土炕上。只闪了一下,头微微有点痛。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忽然自我脚下窜出门去,是只黑色的野猫。 “喝酒!”贝贝在我怀里清晰的说。 “什么酒?贝贝?”我小声的问她,她眼睛只盯着院子里面,看向很深很远的地方,似要把房子院子都看穿。一阵冷风吹来,我将她抱的更紧,转身欲离开。 黑暗中有一只手搭到我肩上,一个声音与我异口同声:“谁?” 第十五章 爱的变脸(5) 我回头,一张脸在我眼前,时近时远的晃,月色中呈现猪肝色。我后退一步,是个男人,已不年轻。 他醉了,呼出令人不愉快的酒气,并极力控制自己的身体,但还是前后的晃。 “你干什么?”我跟他又是异口同声。 “这是我家……我该问你,你来这里干吗?”他嘴巴还算利索。 “你是王庆年?”我看着他。他穿汗衫,深色裤子,五官还算端正,虽也半把年纪,但不是我想像中的农村老汉形象。 “你是谁?”他显然默认自己名字。 “我是,许默之。” “许———默之?”他眼神迷离了,对着幽暗黑蓝的天空,想了想,撇撇嘴,摇摇头,“不认识。” 我的腿是僵的,既想留下来问些问题,又担心他神志不清,面对一个醉汉,我带着贝贝根本不是对手。 “我小时候曾经……,算了,那个……我先走了。”我抱紧贝贝迈开了双腿,腿里象灌了铅,我欲走快,磕磕绊绊。 他忽然踉跄着跑上来,一把拽住我,仔细辨认我的脸,道:“你是多多?是多多吗?” “是多多。”贝贝认真的对他说,我暗中拧了她的屁股,告诫她不要乱说话。 “你回来了?变样了!我知道的……多多,巧啊,真巧,怎么就在这里碰上了。”他哭了起来,眼泪混着鼻涕,一起流进嘴里,又混着口水,从嘴角流出,如长江般绵延不绝。 我曾经叫多多? 他拽着我不放,激动的手足无措,神志有些清醒了,便着急的拉我回家,回他搬迁后的家。我狠下心,随他走了。对自己说:不是寻找答案的吗?你不可以再胆小退缩。 “这孩子是你的?”路上他问我,小声的近似讨好。 “嗯。” “你来时比她大点,已经近三岁,你都知道了,阿?”他停下,拉住我,看看贝贝,又问。 “嗯。” “多多,你死的那年,也是快三岁。”他慢慢的说。 “嗯?”我心一寒,我死的那年? 他又哭了起来,醉的厉害,神志重新混乱。我小心翼翼的走,真怕刺激到他,做出什么事情来。 走,一直走,不知道走了多久。村庄的路曲曲折折似永远没有尽头。没有路灯,一切暗暗的,又依稀可见。贝贝头靠着我肩膀睡着了,似有千斤重,路上只听到我的呼吸声,他断续的哭声,偶尔的犬吠,不见其他的人。 我跟在他后面,辨认着村庄,试图找小时候的印象。什么也想不起来,这里对我是完全陌生的。拐了一个弯,钻进了一个胡同,经过了几个门,终于到了。 还是破旧的木门和院落,院里有昏暗的灯,他推开门,向里面喊去:“阿兰,阿兰。” 阿兰便应声出来,看到我抱着贝贝,怔住了,用询问的目光转向王庆年。他还在哭,将鼻涕擤出来,抹在院子里的树杆上。 “是多多。”他说。 阿兰油且乱的头发,象是几日未曾梳洗,皮肤还算白,但脸上的纹路很深。岁月的痕迹。 她神情有些紧张,不似久别重逢的喜悦。脸忽然悲凄凄的,落寞下来:“不是真的她。” 贝贝不知何时醒了,缩在我怀里,也不说话。眼睛盯着墙角下的一只老鼠。老鼠不怕人,肥厚的身子,皮毛光亮,静静的卧在那里,与贝贝对望。 进了屋,阿兰给我们做饭,王庆年坐在一边搓着手,沉默。我从包里掏出凉了的奶瓶给贝贝衔着。 可否称他们为养父母?当年可是这样在静静的屋子里张罗吃的给我?他们可喜欢我? “你从小就不爱说话,还是没有变。多多。”阿兰说。 “嗯,我现在叫默之。” “从前的事情,你可记得?你那时还小,不到三岁。”阿兰试探着。 “不记得,是父母讲给我听。” 阿兰紧张起来,停止了切菜,持着刀走过来,问我:“是你妈让你来的?说良心话,你父亲自杀跟我们无关的,那是多少年后的事了。”她有些激动,挥着刀说话,我坐的低,刀锋在我眼前划过来划过去。 我心脏骤然的加速了。父亲是自杀? 第十七章 记忆的肢解(2) 照片情景大致相同,年轻的王庆年和阿兰端正的坐在椅子上,腿上揽坐着一个小姑娘。两张,两个孩子。都是三四岁的样子,非常相象。 我久久的,久久的盯着。 其中一张照片里的小女孩是幼年的我,她脖子上,跟我一样有美丽清晰的蝴蝶胎记。我坐下来,失去了触觉,仿佛身子是空的,许多片断在我脑海中如被闪电照亮,一闪一闪,凌乱出现,没有逻辑也无法衔接。 一会是年轻的阿兰万般疼惜的搂着小小的我,一会是她拿着木棍叉腰站在床前,而我躲在床下瑟瑟发抖,一个片断是王庆年黑夜里跑到我床前狰狞的笑,一个片断是他将一堆的糖果塞满我的口袋。 头痛。 我拿着这张照片,鬼使神差的走出屋子,轻轻走到他们的门前。里面在吵架,压低的声音,清晰而琐碎。 “谁让你把她领回家?我们只当不认识她最好。”是阿兰的声音。 “喝酒回来的路上看到她站在原来的家门口,一糊涂就领回来了。” “我刚才出去看了看,怕她夜里做什么事情。”阿兰说。 “她能做什么?她说是回来感谢的。” “鬼话,当年你那样对她,她会感谢?” “我比你强,你动不动就打她。” “你呢?你拿烟头烫她。” “你有一次打她眼睛淤血。” “她一渴了,你就给她酒喝,不然他爸爸也不会连杀你的心都有。” “她那时小,都不记得,她家人最后也说了大家不要再提。” “小声点小声点。” “不怕,她刚才被我吓到了,哪里还敢出来。” “要不是她来之后多多就死掉,我不会这样。” “她不是那么倔,我不会那么容易发火。”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表明自己还算无辜,门外的我每听一句就如被凶器钝击,汩汩的鲜血留出来。原来这就是我的童年。照片在我手中变得粉碎。 第二天,我若无其事的起床,梳洗,给贝贝冲奶粉,甚至还给他们扫了院子。是的,若无其事。一切都已经过去,无证人无证据,我还能怎样? 我说我要离开,他们互相看一眼,每根神经都放松下来。阿兰跑去好远的小商店给贝贝买来饼干和牛奶布丁,王庆年露出一个长辈的眼神,剥开包装放她手上。 贝贝亦很乖巧,接过来,对王庆年说:“谢谢!”他们笑了,脸上的皱纹变成一朵灿烂的大菊花,贝贝接着说:“去死!” 菊花僵在了脸上,从未见过如此难看的表情。 她又对阿兰说:“等着!” “小妖怪,你生的是妖怪,你俩快走,快点走……” 阿兰下逐客令了呢。 我抱着贝贝离开了那个家,门在我们身后很响很重的关上,是一种暗语:一刀两断。 我看着贝贝,有些想笑,她左歪头右歪头,无比认真执著的舔着牛奶布丁,全然不在乎什么妖怪的称呼。 我脚步轻轻,七拐八拐,走出村庄,来到一个路口,我站在那里等公交。太阳照的街道白花花的。 远远跑来一个人。是王庆年。 他近了,我真正看清他的脸,是了,这张脸带给我的又岂止是童年的恶梦?他有些喘,也许真的老了,说:“多多,不是,默之,我想……” 贝贝不等他说完,盯住他说:“退后。” 我呵斥贝贝:“不要闹。” 王庆年看着贝贝,后退了两步,又想说话,贝贝又说:“退后。”他如同着了魔,看看身后,没车,又退后两步,他站到了机动车行驶道上。他说:“我想……” 一辆汽车,呼啸着,奔过来,风驰电掣,我欲伸手拉他一把,但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一声闷响,他身体腾空,飞出好远。 是一辆白色的宝马,没有车牌号码,略微一停,加速向前驶去,杳无踪影。街上没有多余的人,我惊在那里,远处呆立着的,还有正在追赶王庆年的阿兰。 我跑过去,将趴在地上的王庆年翻过身来,他只是太阳穴上有个小黑洞,一点点血流出来,脸蜡黄,没有血色,表情却安祥,微微翘起的唇角,睡着一般。 第二十一章 不是你的天使(2) 进门前,我想了一堆应付母亲的回答,如果她这样问,如果她那样问,我该怎么说。 她却什么也没问。 她背对着我,若无其事的在厨房做饭,头都不回,说:“回来了?” 三四天的时间,我经历了生与死,去过了火葬场和公安局,差点被当成杀人犯,然而她的态度象我刚逛完公园回来。 我带贝贝洗完澡,她还在那里切切拌拌,这顿饭似永远也做不完。 “妈妈!” 我喊她,不知是我哪里让她害怕,她肩膀一震。 “妈妈,你为什么……”我要发问了,你为什么把我送到王庄?为什么都不来看我?你可知道我的死活?你喜欢的男孩子怎么没有生出来?我打算这样问,怎样刻薄怎样说,不然难解心头怨恨。 我的计划却被她打断,“不要说,你什么都不要说……”她背对着我,肩膀剧烈的抖动,口气里面掺杂了哀求,可见她对我未出口的语言有多么恐惧。 她转过脸,哭了,五官有点扭曲,腮都在打颤,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她说:“什么都别说。” 我住嘴了,当一个母亲这样哀求你,你无退路可走,只能按照她的要求,噤声。我想起小时那只猫,当我知道自己曾给它带来怎样的伤害时,我堵上耳朵,闭上眼睛,拒绝视听。 也许,母亲也一样。 晚饭我没有吃,和妈妈沉默而尴尬的相对无言。 贝贝站到椅子上把一桌菜当玩具。一会把装满米饭的碗扣过来,一会把菜扔到地上。我呵斥:“段艾贝,住手!”她充耳不闻,忙的热火朝天。 “妈妈,我打算回去了。我想跟段言好好谈谈。”我来打破冷场。 “也好,也好,这样总不是办法,有什么事情两个人好好商量。”她忙不迭的答应,听表面,她是一个多么善良普通的母亲,可是,很明显,我的走,让她放松。 “对了,燕飞回来了,她给你来过电话,说今天带孩子来看你。”妈妈收拾着贝贝打翻的碗说。 门铃响了。 一开门,燕飞的儿子小龙先跳进来了,虎头虎脑的,极听话。见了我妈叫奶奶,见了我喊阿姨,才三岁的孩子,不用人提醒。燕飞越发光彩照人了,我在她彰显下黯然。 小龙见了艾贝,彼此都两眼放光,几分钟就玩成一片了。独生子女多寂寞。 我跟燕飞进了卧室,迫不及待的彼此询问近况。已是许久没有见面。 燕飞跟我自幼儿园就在一起,小学,中学都在一个班,大学她比我差两分没能考到一起。我跟段言到了齐墨之后,她竟放弃自己的铁饭碗,紧随我,应聘到我单位工作。她说她不放心我。 我俩无话不谈,彻底透明,在那个冷漠的城市,拥有老友已是万幸。 “不专心读书,怎么跑回老家?” “我放假休息,听说你回来了,也带孩子回来放松一下。跟段言怎样了?”她关心的问。 “他想离婚,我不想。”我低头回答,看到我和燕飞之间的差距,她老公政府工作,捧金饭碗,自己读mba,生了孩子还保持美丽和独立,走到哪里都属于受欢迎之人,我跟她恰恰相反。 我工作丢了,孩子被人家称为妖怪,老公着急跟我离婚,老家也待不下去。一无是处。 “要我说,跟他分开算了,出来重新工作,有什么困难,我帮你先撑着,怕什么!”她一脸坚决,好象菩萨欲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我正感激不迭,客厅传来刺耳的尖叫,小龙在哭喊:“妈妈,贝贝要吃我……” 我们跑出去,两个孩子扭打成一团,贝贝狠狠咬着小龙的耳朵,撕扯着不放,地板上已经有血滴。 第二十六章 撕裂(2) 段言没有再对我说什么,却对别人直说了,是在扩大势力还是增加自己的勇气,我不知道,总之我家一下子热闹起来了。 先是敲门声一次次响起,后又电话铃不绝于耳。燕飞来了,心理医生来了,连当初因极力反对我们发誓断绝关系的婆婆公公都从老家赶来了。他们大概都听信了段言的苦闷倾诉,整齐划一的支持我们分开,母亲打来电话也唉声叹气,只怪当初没有坚持反对我们,给了我太多自由。 他拿起了架势,不是要跟我平等分开,而是象对待一件旧日衣裳,要弃之一边了。 被抛弃的一方,因为没有宠爱和支持,再张牙舞爪也是虚张声势了,很快就显露出失败和悲惨的局面。他工作上步步高升,我却降到人生最底层。 大家都聚在客厅,段言在阐述自己的无奈:“本来我也不想这样做,事到如今,我觉得分开以后,或许对她病情有好处。她前两天竟然问我是不是想过要害他。我要害她太容易,又何必等到现在,是不是?” 他们都点头,公认我是个重度心理病患。我没有当场揭露段言,很多事情不是我一个人的乱说,有些离奇怪事他自己也经历过,如今他完全置身事外,只把我供在聚光灯下。我低着头,独自面对这些真实的谎言和虚伪的面孔。 男人真象齐天大圣,说变就变尚嫌不够,还要来三十六计,七十二变才算数。 “段言,你是否曾经爱过我。”我轻轻的说。 “哈哈哈哈,”我那知识分子味道十足的婆婆大笑起来,我吓一跳,不知道我的话竟然那么好笑,她说:“年轻人爱来爱去的真正不懂世俗生活,说句实在话,论长相你是俊俏了些,但某些方面是配不上我家段言的。我家段言当初娶你,就是因为过于善良。” “话不能这样说,伯母。”燕飞为我打抱不平了,我感激的看她一眼,她却又说:“默之病的这样厉害,我们不该再给她压力。” 连她也以为我病了。 该死的心理医生也帮腔:“根据段言所说,默之小姐有强烈的被害意识,神经处于极度紧张状态,对孩子有过暴力行为,若不能即时调节放松,后果很严重。我建议住院治疗。” 我固执的问段言:“你是否爱过我?” 段言低头,或许他觉得问题太煽情,爱与不爱都不好意思在众人面前回答。 “现在不爱没关系,我想知道从前,你追求我的时候,我还不认识你。是你找到我,竭尽全力哄我开心,又誓言旦旦说照顾我一生,婚后几年,我们感情也很好,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坚持问他,对我来说答案太重要。 “也许那时年少,不懂得爱,若说感情还是有的,亲情。”段言回答的极其圆滑,但也很明确,他等于向大家宣布,这是一段无爱的婚姻。我还有什么好说? 我站起来,把门打开,对大家说:“解散了,你们都请回吧,我家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无论怎样,会让你们满意的。”没有人动,我那高傲的婆婆和木讷的公公还在喝茶,我走过来,一个一个的拉,扯,推出门外,“砰”的一声,将一切喧嚣吵闹关在了外面,那一刻绝望的心情,日隔很久,还深深刺痛我。 段言坐在那里,对我的举动异常不满,又看我在用蛮劲,大概怕我这疯子会做出点什么事来,也就不敢对我怎样。他把不满幻化成无比犀利的语言,刀子一样一刀一刀插入我心脏。 “我彻底够了,你实在让人厌恶,你了解过我的内心吗,你太自私,又阴暗,仗着有几分姿色,就在我这里耍横,我等今天等太久了,不会再等了,你同意不同意,我都要离婚,财产各半,你签字吧。”他把一张打印好的协议书拍在桌子上,真是万事俱备,就等我大笔一挥帮他彻底解脱。 第二十七章 撕裂(3) 两天后,看着段言毫无悲伤的眼睛,我签字了。 签字的时候我没有哭,但心有被撕裂的感觉。我的孩子就要开始单亲生活了,没有父亲的日日宠爱,我不知道该怎样让她健康成长下去。 曾经以为我不爱段言了,因为不爱,所以应该不会再痛。谁知道看着家中一切,看着贝贝清澈的眼睛,我竟然痛的不能言语。 段言大言不惭的好心提醒我:“你还是仔细看看协议里的东西,就这样签字了,你难保不后悔。你该知道你应该得到多少财产。” 财产?你也不是什么富豪,既然都是平民百姓,就更没有计较的意义,我想你绝不是卑鄙下作之人。我心里想着,将贝贝从婴儿车里抱起来,紧紧搂在怀里,开始写下日期。名字签的那样歪,抖啊抖的象笔画上背满了刺,而上面段言的签名,明星般的潇洒。 我看着段言,一直看到他的心里去,他的心跳的缓慢而有节奏,一切如他所愿了。我难过的说:“我曾以为,我们会过一生的。” 我想起初相识的段言,穿着羽绒服牛仔裤,阳光灿烂的一张脸,从别的城市别的大学赶过来,在校园里亲手交给我一封信。信我还留着,上面说:“我终于找到你了,从此你就是我怀中的小鸟,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那是一个冬天,我站在雪地里,虽然面对这个陌生大男孩,还有诸多疑问,但胃里如喝下一杯热热的牛奶,舒服熨帖。 毕业后,双方父母都极力反对我们在一起,段言做出了让我不能置信的抉择,跟家人决裂,保护了我的自尊。新婚之夜,他望着我哽咽的说:“终于。”终于什么?他不解释,很多问题,他都没有解释给我听,怎样认识我,怎样找到我,爱上我,他都没有说。 而那时,我在恋爱中晕的忘乎所以,以为我会与其携手一生。以至后来,他冷落我,我还以为会与之淡漠维持一生。他伤害我,我还打算跟他怨恨纠缠一生。原来半生缘就是这样的,象结婚时候那样,双方都说:“我愿意”,便一刀下去,拦腰斩断。 我陷入沉思中,虽然不能理解,但打算原谅他。 就这样吧,一切都结束了,男女开始相爱,后来不爱了,不爱就分手,不是那么复杂的一回事。我自己劝慰自己。 他说:“也许,很多事情你并不能理解我,我只是,想解脱。”他眼睛一红,哭了起来。 他哭着诉说对我的情感变化,大体意思是我给他的压力太大,他虽然对我有深厚的情感,却无力再继续背负这沉重的爱情十字架,他声音嘶哑,泣不成声,快要把他自己都感动了,便从沙发对面绕过来,将我母女拥抱在怀里,拍拍我的肩膀说:“不用太担心,在找到新房子之前,你可以暂时住在这里,你走后,我妈妈会过来照顾贝贝。” 仿佛一声惊雷在屋子里炸开,我一把推开他,把两页纸的协议拿来从头细细看起:“……第一条:甲乙双方……第三条……第十条:因乙方许默之目前无工作,身体不适,不能更好的照顾其女段艾贝,所以段艾贝由甲方段言抚养成人……第十四条:因房车在甲方段言名下,其女段艾贝需要一个稳定成长环境,所以目前归段言所有……第十五条:家中储蓄存款共4万元,各分得2万,财产无争议……” 我就这样糊里糊涂得签订了“不平等条约”,我留有最后的信赖给他,以为他会念在夫妻一场保持起码的公平恻隐之心,谁知道,他早早打好如意算盘:在提出分手的时候便给我错觉和暗示,即使分开了,他仍然将我们母女视为亲人。 或许家中存款早已及时转移,签字时又利用我的性格弱点,轻而易举的将我们母女分离,仅用区区两万元将我逐出家门。 第二十八章 撕裂(4) 我也想保持我的自尊,我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可是,事关我的女儿,自尊就要退居二线。我没有即可就走,段言看我如空气,已将“最熟悉的陌生人”演绎的像模像样,显得我象在耍赖。 一有机会,我跟段言谈:“我可以走,财产按照协议分配没有问题,你不爱我也没关系,我要带走贝贝。” “你拿什么养她?”段言问。 “我可以重新工作,我原来赚的钱也算可观。” 他讽刺我:“哦?带病坚持工作。” “我没有病,你和心理医生都撒过谎。” “那也不代表你是健康的。”他说话毫无顾忌,我难以置信他会变得如此冷血。 我哀求他:“我纵然有千般不好,可我是孩子的妈妈,总不会害她。” 他冷冷的说:“我是孩子的爸爸,你自己想一下,谁能给她更好的环境和条件?” 我无话可说,是他,他有房有车,有工作,有储蓄和支持,有大家公认的健康大脑。 趁段言出去上班,我开始八方求援,一生至此,从未如此狼狈过,此刻让我下跪,我也肯的。先跟婆婆好言相求,她好像终于有机会扳回一局,拿出家长的威风,强调贝贝是段家骨肉。我转而哀求妈妈,她却比我更无助的哭泣:“默之,那孩子,我都有点怕,你还年轻,以后可以再嫁,再生。” 这是什么样的世界,同为母亲,竟不能体谅我的折臂断腕、撕心裂肺的痛楚,没有人肯帮我。我又立刻打电话给燕飞,她正在学校忙着办毕业手续,春去秋来,她镀金完毕了。 “燕飞,你帮我劝劝段言,把孩子给我。我不能没有她。” “嗯。”燕飞周围很嘈杂,估计是大家在庆祝什么。 “我该怎么办?我那么笨,签了协议才知道贝贝归段言,我一直以为贝贝跟我是默认的事实……”我哆嗦着,眼泪扑簌扑簌落下来,被燕飞打断:“默之,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这样吧,我坐飞机回,晚上去你家,帮你想想办法。” 放下电话,心情舒缓了一些,爱情亲情竟然都不如友情来的可靠。贝贝缩在大沙发里,轻轻唤我:“妈妈,抱。” 是不是她也知道与我相伴的日子已不多,才那样的依恋我,让我背,让我抱,让我搂,一声一声的叫妈妈。贝贝,我的贝贝,你骨骼肌肤都来自于我,眼睛心灵都是我来塑造,我不能与你分开,绝对不能。 段言带贝贝出去吃晚饭,我在黑而空的屋子里走来走去。燕飞如约而至,提着行李箱,大概一下飞机就赶过来了。我头发凌乱,无精打采的用一根橡皮筋扎着,见到燕飞,象见到一根救命稻草。 燕飞说:“我咨询律师了,你情况非常不利,你若有医院证明神经有问题,段言就不能在此期间跟你离婚,但他有权带你去住院治疗,同样要跟贝贝分开,你还要遭受皮肉之苦,你若坚持离婚,协议就是生效的。左右为难,我看只能这样……” 正说着,段言回来了,看到燕飞,知道是我搬了救兵,他跟燕飞向来不怎么投缘,脸上也没有丝毫热情。 燕飞对段言说:“我们直奔主题吧,关于贝贝的抚养权问题。” 段言说:“我俩已经达成协议,由我抚养。” 燕飞说:“都说贝贝跟别的孩子不同,很有主见,不如让她自己选择。” 段言问:“什么?” 燕飞说:“我们尊重贝贝的选择,你强硬扭转了她的意愿,也未必是件好事。” 段言考虑了一会,将贝贝从婴儿车里抱出来,放到茶几上,认真的问:“贝贝,爸爸妈妈要分开了,你想跟谁在一起?爸爸还是妈妈?” 我们都盯着贝贝的嘴唇,家里从来没有这么静过,我听到燕飞腕上的手表在滴滴答答的转着秒针。 贝贝玩弄着手里的塑料小鸭子,脸上并无悲伤,清晰肯定的说:“爸爸!” 第二十九章 阴暗静心楼(1) 不仅我和燕飞认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连段言也觉得自己听错了,又问一遍,贝贝依然选择爸爸。 最大的纷争解决了,手续便三下五除二的办完了。燕飞帮我在网上找房子,并约好时间去看。 走的那天,段言照常上班,他妈妈已经将行李搬进家,一幅急不可耐要替换我的架势。贝贝还在睡觉,我摸了摸她的小手,亲亲她红润柔软的嘴巴,她忽然睁开眼睛,对我说:“妈妈,不怕。” 一切是她自己的选择,也许她更喜欢段言,也许她记恨我打过她,总之,她不要妈妈,要爸爸。 我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慢慢的走出家门,忽然笑起来,笑到眼泪簌簌落下,只好掩住脸,不知道自己作何表情。 当初搬这个新家,段言工作忙,我抱着贝贝,到处看房,千挑万选,买下来又重新装修,每个水龙头、门把手都是货比三家弄回来,我还以为自己会在这个房子里变成老太婆。你说,生活是不是有点意思,它从来不会按你预想的出牌。 段言妈妈“送”我出门,冷着一张脸问我:“余下的东西,你什么时候来搬?” “等我安顿下来。” “你尽量快些,不然我们就帮你扔掉了。” 知识分子冷酷起来,一点余地都不给你,的确又厉害三分,真不知道我女儿在她调教下会变成什么样子。独自行走在路上,漫无目的,我是一个被生活抛弃的人。 身后有人按喇叭,是燕飞在开车慢慢跟着我。我拉开车门坐进去,眼泪又一次无法抑制的喷涌而出,鼻子象被别人打了一拳,酸痛的难以忍受,最后干脆象村妇一样放声嚎啕,真想把前后几十年的委屈都哭尽。车子在市里默默的兜着圈子,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开口对燕飞说:“怎么没上班?” “我请假带你去看房子,你总要有个安身之处。” 随便吃了点东西,我们开车到了郊区,停在一个院子门口,院墙上写着“静心”。燕飞指着一幢楼说:“就这里了,三楼,单房,月租500.房源很少,找到这个也不容易。” 我脑子不很清醒,有时会反应不过来自己已是单身,偶尔会忽然想起贝贝的衣服还晾在阳台。 房东是个小老头,起初很热情,极力称赞自己的房子,说这里环境好,又安静,见着燕飞点头便急切的要求交押金。我和燕飞都没有租房经验,天色已暗,只好先这样定了。押金是燕飞帮我出的,我推让,她说:“默之,别在朋友面前逞强。” 房东老头收了钱,把钥匙给了我,立刻换了冷冰冰的口吻:“洗手间各自独立,但水房是公用的,在走廊最顶头,夜里12点以前一定要回到屋子里。” 我环视这间小屋,地面很潮,墙上有发霉的印子,几样常用小家具,还算干净。一间房配一个洗手间,象一个高级监狱。房间有些憋闷,一面墙上挂着窗帘,燕飞伸手去拉开,我喊:“不要,就这样挺好,不喜欢外面的光。”燕飞便住手,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忘记过去,面对现在。” 我何尝不想让过去的都过去?但是,太难了,过不去。“过去”有贝贝,“现在”没有,如何让一个母亲把孩子也忘个干干净净。 我送燕飞走了,回到大院里熟悉环境。院子也不算小,但只有这一幢楼,楼后面是一排排的树,脚下杂草丛生。楼是古老的筒子结构,单面朝阳,一共五层,一梯二十户,横向排开,多是单房。 我拿了两条毛巾去水房冲洗,十几个水龙头门字型摆开,里面站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约摸二十岁上下,在清洗手里的一把毛笔。 她看着我,主动打招呼:“新搬来的吗?” “嗯。”我答。我一直对陌生人有戒备之心,自小不太会搭讪。我看她毛笔顺着哗哗的水淌下红的黑的颜色,便傻里傻气的问:“你是……画家?” “我是美容师。”她答,神秘的嘿嘿一笑,露出略微发黄的牙齿。我正纳闷,美容师怎么不把自己的牙齿美白一下? 她转身要走,又回头看着我小声说:“我专给死人化妆。” 第三十章 阴暗静心楼(2) 我呆立在那里,看她一直走一直走,进了我隔壁的屋子。我只好低头洗毛巾,水流开到最大,水冰凉冰凉的,思绪很混乱,过去的时光和一张张面孔便映在水盆里,晃动着随漫上来的泡沫渐渐清晰:那横躺在院子里青着脸的多多,那太阳穴上有个小洞蜡黄脸的王庆年,那披头散发薄嘴唇的阿兰,那湿淋淋眼睛暴突的父亲,那褐色瞳仁装扮怪异的黑衣女人…… 不知道我洗了多久,有人在我旁边开口说话,我吓一跳,发现自己的手指都已经泡的又皱又白。 他站在我旁边提醒我:“姑娘,这样用水太浪费。” 我赶忙将水龙头关紧,羞愧的说:“我,走了神。” 他约摸五十岁左右,很瘦,秃顶,眼睛小小,他问:“你刚来的?” 他们互相之间熟悉至此,我竟不需要自我介绍便全知道我是新来的,郊区的邻居大概来往多一些,我暗自猜测。 小眼睛男人问我:“婚姻不幸,又与孩子生生分离,难怪你走神这样厉害,我站在这里站好久了。” 我瞪大了眼睛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些?” 他低头呵呵一笑:“莫怕,我会一点点占卜术,皮毛而已,不会乱用。” 他面相和善,说话语速较慢。我稍微放松下来,问:“你以算命为生吗?” 他说:“哦,不,我平时做桥,做房子,顺便会做一些马车之类。” 我问:“那你是建筑师了。但是,这城市没有马车通行的。生意会好吗?” “这里不通行,自有天堂路要走,姑娘一定误会了,我做的不是真的房子和桥,是纸的,有时候也糊一些纸人,花轿什么的,发丧葬礼的时候就一起烧给‘先人’了。” 天黑了,灯很暗,他在水房里认真的给我解释,我只觉得身子僵直,为什么这里的人都要做与死人有关的工作? 我大着胆子问:“我隔壁那女孩,好像是化妆师。你们一起工作吗?” 他说:“哦,不不,你是指碧月吧,她是我们单位惟一的女美容师,做这份工作要有极其平和的心态呢。我只是业余时间赚些钱而已,都在家做,她要去单位的。” 他自我介绍说姓汪,大家都叫他汪师傅。我跟他匆匆谈完钻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只觉得胸口异常的憋闷。据他介绍我才得知,这座楼是殡仪馆家属宿舍楼,象我这种外来租客极少,因为都不敢住。平时该上班的上班,那些没有工作的家属就在家做些贴补生意,例如缝制“黑孝章”,帮人扎花圈,裁剪寿衣之类,价格公道,质量又好,多是熟人介绍,都是跟死亡礼仪有关。楼刚盖好的时候,为了求吉避讳,还专门请过佛僧做法,开光取名为:静心楼。 我住在静心楼,心突突乱跳,还异常的没有规律,跳几下,停一下,再跳。燕飞打电话来关心我:“怎样,还习惯吧?” “燕飞,这里是殡仪馆宿舍楼。” “不然怎么那么便宜,还带独立卫生间,很难找的。” “你本来就知道?”我惊讶的问。 “知道啊,我都没当回事,怎么,你害怕?” “你该知道我胆小,何况贝贝又发生过那么多事情还没有解释清。” 大概我话里带了些责备口气,燕飞忽然沉默了,气氛尴尬了几秒,电话两端都冷起来,燕飞说:“现在帮你的只有我,你要分清敌友,你自己该好好想想,天天象你这样怕这怕那,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独立起来?” 是了,我忘记了一个默认规则,境遇越糟的人越没有权利抱怨,有人帮你已是万幸,怎敢有微辞?我握着发烫的手机,摸着发烫的面颊,只想草草结束这谈话:“对不起,我是太懦弱了些,明天我就去找工作。” 燕飞立刻把口气放软了:“默之,我不是怪你,是替你着急,你能明白吧。” “嗯,明白。”我答应着,胸口更加憋闷,一只手拉开窗帘,想把窗子打开透口气,伸手却碰到一堵墙。 窗帘后面,没有窗。 第三十一章 阴暗静心楼(3) 起初我只是觉得憋闷,一旦发现这窗帘背后是一堵又厚又冷的墙,我便觉得无法呼吸。我跑去一楼找房东,他懒洋洋的见惯不怪:“早些年,是有的,可大家都觉得楼后那片林子不干净,夜里睡不好,统一要求把窗子封了。” “如果没有窗,怎么呼吸,我要退房。”我坚决的说。 “也不能完全说没有,”老头说,“你要退房就拿不回押金,你还要交一个月的租金才能走。” “可我待了还不够一天时间。” “住一个小时也要交一个月的租金,这是行规。” 我呆立在那里,掐指算算我可怜的两万块绝对经不起我这样折腾。 房东老头跟我一起回到我的房间,掀开窗帘,他手指着墙上面的一个洞口,说:“这就是窗。进来的空气够你呼吸,觉得闷,只是心理作用而已。” 他说完走了,也许认定了我不会搬走,因此没有表示一丁点的歉意。 这是一个小玻璃推拉“窗”,大概只有两块砖的面积,踮脚可以够着,但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外面,因此它只能称为“洞”。 锁上门,我强迫自己坐下来,离开这里,我又能去哪里呢? 对贝贝的思念就这样汹涌而来,她饿了吗,渴了吗,有没有哭着喊着找妈妈?我开始后悔当初过于天真,给她起这样一个名字,以为可以将对猫猫的歉疚补偿到女儿身上,以为这样,那黑衣女人就不会再来伤害我。可是,我也没有好好的爱护女儿,这份歉疚又该补偿到哪里呢? 为了停止胡思乱想,我把电话打到段言那里。接电话的正是段言,听到是我,一句废话也不想多说。 我卑微的请求:“打扰了,我想跟贝贝通话。” “她那么小,话都说不成句,又有什么好说。” “我只想知道她好不好。” “她睡了,好的很。”段言扣了电话,我听着手机里“嘟,嘟,嘟”的声音,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他扇了一个耳光,我自己也不能想像,人性复杂到这种程度,爱的时候对你掏心挖肺,不过才几天功夫,换了身份,就算看你血流成河也不见得会管。 我从包里掏出一个黄色塑料小鸭子,这是我临走时候拿的贝贝的玩具,常常被女儿抱在怀里,啃在嘴里,小鸭子上,有贝贝的味道。 洗澡,熄灯,上床,我把小鸭子抱在怀里,念着贝贝的名字,进入梦中。我一定是睡不好的,暂且不说身居何处,仅是隔壁那化妆师碧月的工作,就足够我睡不安稳。 第二天一早,我打车回段言那里搬剩下的东西,还没进门,就听到段言妈妈在大声呵斥贝贝:“别以为我会怕你,少跟我耍滑头,姜还是老的辣!” 我敲门,我“前婆婆”应声开门,立起眼睛说:“什么事?” “我来拿我的东西。” “无非是几件衣物,我们帮你处理了。” 其实,在嫁给段言之前,她便让我领教了什么是残忍,什么叫做心机,扔我的东西在我意料之中,我前脚走,她后脚就扔,刻薄别人是她可怜的乐趣。 “没关系,让我看看孩子。”我闯进了屋子,跑进了儿童房。 她在睡觉。 装睡,她的睫毛在微微抖动。 刚才一定是她在跟奶奶作对,而此刻,她假装睡觉。我想,她大概不愿意见我。我没有叫醒她,只伏下身来,对她亲了又亲,亲了又亲,眼泪滴了她一脸。 我从衣橱里拿了她一件棉绒小褂,一条小裤,一双蕾丝短袜子,又从她脑袋下面抽走她的小枕头,统统塞进包里。段言妈妈防贼一样,亦步亦趋的跟着我,一直跟到门口。 我对她说:“你作为一个母亲,积点德。”她讶异的张大了嘴巴,她不明白我落魄到如此地步,还敢用这口气说话。我说:“孩子每个月可以跟我住一天,协议上说的,别忘记。” 当我回到静心楼,楼梯上碰到碧月,她扬手跟我招呼一下,急匆匆的走了。她手里捏着一个人鼻子。 第三十二章 阴暗静心楼(4) 我回到潮湿的小房间,将贝贝的枕头放在床上,稍下的地方摆了她的小上衣,依次摆上她的裤子和短袜。 我走到稍远的地方看,对我的杰作比较满意。贝贝的味道让屋子有了淡淡的奶香,我躺下来,做一个环抱的姿势,自欺欺人的假装她就躺在我的身边。 我正沉浸其中,响起了轻微的敲门声。我隔着门问:“谁?” “是我,李韶华。” 那个心理医生。 我拉开门,他微笑着站在那里,问:“我可以进来吗?” 我堵在门口,不置可否,我对他真的没什么好感,但我必须承认他长了一幅干净文雅的好面孔。 他脸上有丝丝尴尬,说:“我想,默之小姐也一定有很多事情想问我,不如让我进去谈谈。” 我闪身,他进了屋子,环顾四周,然后坐在小方桌旁边。我把门开到最大,我不得不防着他,谁知道他会不会把我催眠的不省人事。 他说:“人生就是这样的,默之小姐目前境遇很糟糕,我知道,所以我想帮助你。”他说着将一个鼓鼓的牛皮纸信封推过来,我瞥一眼,里面漂亮崭新的钞票露出几个角。 “这是做什么。”我不解的问。 他说:“请别误会,只是想帮你,就这么简单。” 我说:“据我所知,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与爱。” 他说:“你也可以把这个看成是一份工作,我想这是互惠互利原则。” 我说:“那么,你要买我的什么?”我也变得越来越明白了,这是残酷生活的功劳。 他说:“既然这样,就直说吧,我想知道你和女儿的真实经历,你可以写给我,或者你说我写。” 难道我生活稍遇逆境就把女儿的吃喝拉撒曝光娱乐?我又不是歌坛天后,没有这等闲情。但,既然如此,就陪他把游戏做下去。 “李医生,那些经历都是幻觉,有什么好写,不过是病患突出症状罢了。” “不,不,不,默之小姐,我相信其中还是有很多值得研究的内容。” “比如呢?”我故作惊讶。 “比如,贝贝的早熟早慧,还有你第一次去我那里讲的奇异经历。” “不过是幻觉罢了,说段言背叛我,也不符合事实。”我继续引导他。他果然上了套,也许是他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也许是他太着急得到什么,他说:“段先生背上的血痕难道不是最有力的证明吗?” “我记得你说过,他背上什么也没有。”我微微一笑,他愣了,继而辩解说:“是的,当初我撒谎了,但请相信,我只想将这个课题延伸下去,如果承认他背上有伤痕,就把焦点聚集到背叛的问题上去了,对保密也不利,我还想通过你们了解更多。” 他看我不说话,又搬起专业术语:“异能孩童不是不存在的,虽然宇宙中很多东西我们还无法解释,但有可能找到某种形式可以沟通,加强脑波的话,也许能为人类第六感作出巨大贡献。” “李医生,请不要再说的那么伟大了,你若想通过对我女儿的事情胡乱猜测得到些什么名利实惠的话,你就想错了,你现在无凭无据,我也不会为了钱来配合你。” 他还算有风度,站起来要走,脸上还挂着职业的微笑,说:“我不会放弃。” 我问他:“你怎么找到了这里?” 他回答:“职业嗅觉引导我来这儿。” 我笑着说:“是吗?那么,以后请不要再向我展示你灵敏的狗鼻子。”不等他回答,我砰的一声关上门。 被侮辱到极限,还击必然要有力。 没隔几秒钟,门又被敲响了,我拉开门大声斥责:“你还有什么可说?” 门外站着碧月。 她一听就知道我误会了,也不怪我,只问:“刚才走出去的那小子可是负心人?” “只是一个朋友。要送我一份糟糕的工作。”我有气无力的说。 “什么工作?”碧月问。 “卖我的心。”我说。 碧月眨了眨眼睛,很调皮的样子,她说:“我一看就知道你没工作,正想问你一个事情呢,我们单位缺一个临时工,很清闲,你要不要去?领导把找人的任务给我了。” “做什么?”我有些好奇。 “算了,看你眉清目秀细皮嫩肉的,估计不愿意去。” “说说看,也许我愿意。” 她顿了顿,看着我说:“骨灰盒管理员。” 第三十四章 与灵共处(2) 碧月将玻璃门拉上,我才仔细看清楚:他左边脸颊是完好的,右边脸被揭掉了,血液早已凝固,肌肉组织就生生的映入我眼帘。 这让我想起生物课老师悬挂在黑板前的人体图。为了让同学们更能了解人体内部结构,就挂上半边人图,从中间分开,一半有表皮覆盖,一半是丑陋的肌肉、血管、骨骼和内脏组合。 但这位有所不同,左边眼睛还没有闭合,表情看上去极其痛苦,右边露出整半个牙床,最后面的一颗牙都看的清清楚楚,象是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忍俊不禁又强烈抑制着的一种笑容。 碧月看我聚精会神,便真的拿起导师的架子,问我:“什么感觉?” 我轻轻的说:“一张脸上两种表情,不知道他临终是痛苦还是快乐。” 碧月说:“你的感觉倒是新鲜,我以为你会说很难看。” 难不难看对当事人还有什么意义?我只是好奇他临走时的心情,谁也没有去过“那边”又回来诉说:我当时死的时候怎样怎样,那边是什么样子,临咽气是什么心情,没有人知道,这是人类共同的秘密。 碧月在旁边水槽里净了手,穿上较厚的工作服,带上超薄橡胶手套,极其小心的扳起那人的头,头下铺一张塑料膜。她伏着身子,那张脸快碰到了她的胸,那一刻,我竟然想到了母亲和婴儿,碧月动作那样温柔,我因此断定她是个善良的好人。 碧月将半张脸的模型跟另外半张对接,我看不出模型材质,大概是专门定做,快速成型的那种。缝隙处刷了一层胶状液体,一边等待凝固一边打开化妆箱,摆出开展工作的架势。 她回过头,看着我说:“要继续看下去吗?”看我微微点点头,她就继续将一种湿粉扑扑的印在那张对接好的脸上。 我的点头并不是出于自愿,只是我冷的抖起来,看起来象点头罢了,我抱着双臂,汗毛都立着,摸上去毛毛细细,有点扎手。 湿粉之后是干粉,干粉完了是定妆粉,碧月一手托起调色板,另一只手捏着毛笔,在那张脸上描描画画,画几下,停手,站稍远的地方看看,又用专门的布子小心擦掉,重新修改。哪里是在化妆,分明是艺术家的架势。 一边着色,一边对我解释:“嘴唇不可以用真的唇膏,太红了效果不好,用这个驼色最适合。脸上尽量多擦些胭脂,要的都是远效果,红一点象面有血色……动作要轻,有些神经还没完全坏死,碰到哪里忽然动起来,不是闹着玩的……有些客户极挑剔,人活着的时候不见得对他好,人死了就一切从奢从严,以表善良忠贞孝顺……” 我立在一边,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内热外冷。 碧月看我不对劲,便又调皮的一笑:“怎么,你怕了?跟你说,这里严禁外人进入的,你是第一个全程看我工作的人呢?是不是很荣幸?” 她低下头继续工作,滔滔不绝的解释说:“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死,你知道我们死后会什么样子吗?先是失色,连眼球也会变混浊,接着几个小时后就是尸僵,就是关节僵硬不能屈伸,再久点还会有尸斑…… 只听得碧月的话断断续续,越来越模糊,我五脏六腑都想有呕吐的欲望,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不停,好容易才说出那句:“我想离开。” 碧月这才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急急忙忙的说:“糟了糟了糟了,你身体适应不了这样低温的,糟了糟了……”她话还没完,我就感觉自己象一个冰坨子一样僵硬僵硬的倒了下去,摔倒的那刻我还在想,会不会象科幻片里那速冻的人一样,一摔便碎了? 我咣的一下仰面倒地,眼前一切都象喷了水雾,还隐约有点意识,听到碧月的声音极慢极远的传来:“你不能倒在这里啊,被领导发现我要受罚的……快起来啊……” 我无能为力了,碧月,我在这个大冰箱里坚持太久了。 等我醒来时,碧月守在旁边,她张口便说:“你把我害惨了,领导要扣我半个月奖金呢。”碧月只有22岁,有时候满腹哲理象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现在看起来却象只有12岁,不知道是不是职业造就的这种性格。 她接着说:“你身体好虚弱,胃里都是空的,你究竟多久没有吃东西了?我让医生帮你做了个全身检查。” 天,全身检查对我来说太奢侈了。 我此时也只能把唯一一张银行卡连同密码一起交给碧月,让她代我先把医院费用交了。 10分钟后碧月回来,嘟着嘴说:“卡里只有十块钱。” 第三十五章 与灵共处(3) 十块?怎么可能? 我挣扎着坐起来,把卡拿回来看了又看,里面明明应该有两万多一点。现在银行全部联网,取款处都设有摄像头,此卡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口袋,钱就不翼而飞了? 碧月气的把头扭到一边,咬牙切齿的说我:“我觉得你笨的可以。” “嗯?”我不明白。 她问:“卡的密码是什么?” “我女儿生日。” “没有换过?” “没有。” “办卡时候有没有配套的存折。存折在谁手里?” 我惊讶的张大了嘴:“你是说……孩子爸爸取走了?” “怎么,很意外吗?你一点防人之心都没有,笨到家。”碧月的神情又气又恼,简直不想再跟我这头号大傻瓜说下去。 怎么可能?他什么都有了,何苦将我一逼再逼,不给活路。他也曾经是枕边人,不是没有对我好过,我致死无法相信他把事情做绝。 我直接拨了段言手机,他客气的接了电话:“许默之,近来好吗?” 我单刀直入:“段言,你何苦做出这等不耻的事情,取走我仅有的两万块?” 他很惊讶,听起来不象装的:“怎么?你钱没有了?一定是我妈妈,前两天她收拾出你那张存折,问我密码,我并没有告诉她。” 我心里说:随便猜三次,傻子也能猜着。段言有礼有节的说:“别担心,回去我帮你问问她。近来还好吗?现在做什么呢?” 我抓住机会问段言:“贝贝还好吗?她有没有哭着找我?” 听得段言那边有人喊:“段部长,开会了!”段言就高傲轻松的挂掉了我的电话。 我尴尬看着碧月说:“是孩子奶奶取走了,他爸爸说帮我问问。” “你别做梦那钱能回来。”碧月恨恨的瞥我一眼,说:“我帮你报警,让他们全家不得安宁。” “不,不,不,”我按住碧月的手:“不要。父母反目成仇,对我女儿来说该是多么无法理解的事情。我不能让她从小受到这些乌七八糟的影响,我只当是被抢劫了。” 不知道怎么,说到这里,我想起了父亲,彼时,他也曾经为了不让女儿看到大人间丑恶的争斗一忍再忍,息事宁人。我鼻子一酸,红了眼睛,碧月赶紧说:“医药费我帮你先垫上,不着急还,坚强点。” 碧月让我安心休息两天,工作的事情以后再说,我一口否决了,再错过这份工作我该怎么活下去?我一无所有又负债累累,还敢谈休息? 第二天,我来到后面的一栋楼上,这是我的工作间——守存房。 也是二楼,碧月在对面拉开窗帘冲我招手。房间很大,门口的简介上说有三百多平米,一排排的木架被分成无数个小格,格格都放着一个骨灰盒。骨灰盒样式有较大区别,根据价钱分了三六九等,又按时间依次摆放,每个盒子上贴有一张一寸小照片,照片下面贴有人名和号码。 胖主任详细交待了工作内容,又拍拍我的肩膀嘱咐两句:“好好干,积极表现,会有发展前途。”我相信他对每一个新来的人都会这么说,据我了解,这个位置的人几个月就换一次。他们一定也积极表现过,却没有谋到大好前途,最后都找尽各种理由辞职。天天守着一堆盒子,谁又能待久呢? 胖主任背着手踱着领导特有的慢三步走了,出了门又回来,意味深长的说:“没什么好怕的。” 我本来做了一个晚上的思想准备,并没有多怕,被他这样一提醒,反倒又有点异样的感觉,只怪那存放架制作的过高,不能一眼望到里面,一排一排的竖在那里,象是迷宫式的图书馆。 门口放着唯一一张办公桌,我静静的坐下,翻看今年的存档记录。不来到这里,我永远不会想到一年可以有那么多人奔赴了另一个世界,张王李赵、高官百姓,死后只剩一个人名。 老天要取你性命,不会讲理讲情面,男女老少机会均等。 我正聚精会神的一页一页看过去,就听到有个小女孩的声音:“请问,这里有人吗?”我抬起头,看到一个小姑娘,身穿蓝白校服裙,不足十岁的模样,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对着我,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问话,难道我不是人? 第三十六章 与灵共处(4) 小女孩听不到反映,又问:“没人在吗?” 我咳嗽一下,说:“我做人做了很多年了。” 女孩侧头,笑了,双手在前方摸摸索索,扶着门边向我走来。我心微微一颤,这双美丽的眼睛是盲的。 她笑着说:“姐姐,你说话真有意思,那个叔叔呢?” 姐姐?她若能看到我憔悴的样子就不会这样称呼我了。她摸索过来,拉住我,她的手指很冰,很细小。 “我是新来的,不认识你说的叔叔,你只一个人来这里吗?”我问。 “我来看妈妈,姐姐躲在楼下不敢上来。”她顿一顿,说:“之前那个叔叔好凶,他不肯帮我们找妈妈,因为我们没有钱。” 的确,这里并不是有钱人的天堂,漂亮奢华的盒子会很快被领走安置于碑下,而长时间存放的骨灰盒,不是死于非命无名无户的,就是家境贫寒,买不起墓地的,只能每年交适当的管理费来暂时存放。 天堂的门票一涨再涨,渐渐的,没有人再来认领这些盒子,它们就象孤儿一样被人遗弃在这里。 根据女孩报出的名字,我很快依照档案记录找到了她母亲的骨灰盒。我把盒子上的灰尘擦干净,照片上是一个清秀温婉的女人。 她欣喜的搂住,就象抱了一个布娃娃,抱了一会尚嫌不够,又提出要求:“姐姐,既然你那么好心,可不可以让我把盒子抱回家,晚上妈妈可以从盒子里跑出来陪我睡觉。” 我明确的拒绝了她,我是个新人,又一无所有,我不敢违规乱来。 她嘤嘤的哭,我也落泪了,她听到我抽泣的声响,奇怪的问我:“我为我妈妈哭,你为谁哭?” “为我女儿哭。” “她也被装到盒子里了吗?”她仰着头竖起耳朵。 “我跟女儿是生离,你跟妈妈是死别。” 不知道她是否听懂了,只是频频的点头,又懂事的改了称呼,说:“阿姨,请不要告诉别人我来过,我们欠了两年的管理费。” 我答应她可以随时偷偷来看妈妈,但没有问她母亲缘何而死,她为何失明,没有问她现在如何生存,姐姐年龄多大,父亲现在何方。 人,一旦自己身陷困境,就徒然的失去了关心他人的能力。 下班时,我掏出口袋里所有的“存款”,二十块面值的已算巨额大钞,为了节约三块钱的公交车费,我决定浪漫的“散步”回去。肚里很空,大脑发涨,眼看着夕阳转瞬即逝,对贝贝的想念就如潮水涌来,使我的步子零零碎碎不能稳当。每走一步,就问一遍自己,怎么办?结果一路上有无数个怎么办如影相随。 公交车从我身边驶过,有人探出身子对我招手,车子在稍远的地方停下,我才看清是碧月。 我小跑几步登上车子,碧月已经帮我补了票,问:“今晚打算怎么吃?” 我答非所问的说:“实在想念我的贝贝。” 碧月立即说:“走,去接来。”我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她重复:“去接过来,我跟你去。” 到段言家门口,碧月环顾四周,问我:“你就被他从这套美丽的房子里赶出来了?”我没有说话,按了门铃,满脑子都是贝贝蹦跳着扑到我怀里的样子。我怀里揣着小鹿,如第一次约会般紧张。 段言妈妈出现在门外,碧月冷冷的抢白:“我是许默之小姐的律师,来问你是否取走过我当事人的两万块?”我前任婆婆脸上青一阵紫一阵,急忙矢口否认。碧月说:“今天暂且不谈钱的事情,先让孩子跟母亲见一见。”段言出现在门口,我急忙低头,此刻没有勇气看他的脸,我怕看到微笑掩盖的狰狞。 不知是怕纠缠钱的事情还是良心发现,段言说:“你带贝贝回去住一晚,明天送回来。” 我不只是感恩戴德,而是有些欣喜若狂了。她已经睡觉了,我抱过来,她的头就歪在我肩膀上,熟悉的感觉和气味围绕着我,我象得到了稀世珍宝一样一溜小跑的离开那个魔窟。 来到静心楼下,她还没有醒,昏黄的灯将我们的影子拉的很长,碧月忽然拽拽我的衣服,又惊恐的指指地上,起初我没有看出什么不妥,后来身体也一阵发凉,因为无论我转换何种角度,都无法找到贝贝的影子。 第三十七章 与灵共处(5) 我在原地转了三圈,影子环着空空的双臂也转三圈,象是一个芭蕾舞者。我正打算把贝贝唤醒,听到燕飞的声音传过来:“怎么才回来,手机也不开。” 她来看我了,大概站在门口等了很久。上楼后,我简单将两人介绍:“我最好的朋友:燕飞,这是我同事碧月。” 两人点头微笑,燕飞随我进了屋,碧月说:“一会我再过来。” 燕飞将手里一堆的东西放到桌子上,各类补品,琳琅满目,又掏出两件给艾贝新买的衣服,她说:“怎么今天贝贝跟着你?你脸色那么差,要加点营养才行。” 我把贝贝放床上,内疚的说:“我的钱出了点问题,你帮我交的押金,我一时还不上。你不要再费钱给我买这些东西……” 燕飞说:“谁催你了?别一见面就钱不钱的。我跟你说,公司派我去负责分公司了,离这里挺近的,我可以常来看你。” 我低头不语,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大概我也是个分公司经理了。 燕飞问:“你的工作怎样了?说实话,我很惊讶,几乎无法接受这件事,曾经那么出色的朋友去看骨灰盒?还有啊,你刚才那同事,怎么觉得怪怪的?”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贝贝,我跟她相处的时间太宝贵,一刻也不想浪费。多日不见,贝贝瘦了,也长高了,裤子都短了两寸,五官却精致了很多。燕飞见我无心交流,说了几句便起身走了。 贝贝喃喃的讲梦话:“爸爸的妈妈坏……贝贝的妈妈好。” 她已经可以说这样复杂句子了。抚摸着她的小脸,一颗心又被揪的生疼,她的出生与成长都透彻映照了我的自私与幼稚,我怎么有资格承担那个“好”字? 碧月推门进来,吞云吐雾的,我示意孩子在,不要抽烟,她就把那点红星在手指间掐灭,向我歉意的笑了笑。碧月真是个爽朗的女孩子,跟她相处总觉得很轻松,仿佛世间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 我说:“碧月,关于贝贝的影子,我也解释不了,贝贝跟别的孩子有些不同。” 碧月说:“我胆子够大,奇闻趣事也见过一些,但我不会乱说的。明天上班,孩子怎么办?” “我想偷偷带她上班,需要你帮我掩护一下。” “你那个叫燕飞的朋友,对你真的好吗?气质跟你一点不同,不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吗?” 我轻轻笑起来,两人只见一面就互相看着不顺,看来人与人之间真的是讲究眼缘的。 贝贝醒了,先是眼睛一亮,兴奋的叫妈妈,又见碧月在,一点不怕生,大方的喊阿姨,她对着灯光坐在床头,一个稀薄浅淡的影子就映在墙上,我和碧月相视而笑。都是凡夫俗子,但凡不能解释的也只能一笑了之。 第二天虽是周日,但我不能休息。早上,贝贝先跟碧月藏在“化妆室”,等主任踱着慢三步回到自己办公室后,碧月才把她转移过来。 工作并不忙,我拿一块布仔细的擦拭那些架子和盒子,贝贝好奇的在中间走来走去,时不时的自说自话。玩了一会跑到我身边跟我说:“妈妈,这里好多人啊。” 我很严肃的警告她:“段艾贝,你不可以这样乱说话,会吓坏妈妈,你现在马上去那边乖乖坐着。” 她转头走开了,小皮鞋踏在地板上哒哒哒的响,穿着燕飞买的洋装小红裙,与这里的灰色布局风格迥异,仿若落入凡间的小精灵。 没过多久,那失明的小姑娘带着她的姐姐来了,一进门就聪明的对她姐姐说:“你别怕,这个阿姨很好心的,”又小声喊:“阿姨?阿姨你在吗?” 她的话是在说给我听,如此会行事,定是童年不幸所致。 我从架子之间探出身来,见到她的姐姐,已是十五六岁,但眼睛里全是与年龄不符的落寞,她立在那里,不知所措。我凭记忆找到她母亲的盒子,转头交给了她,她感激的看我一眼,把盒子静静的抱在怀里,很久很久不动,象是决心站成一个雕塑。 贝贝从椅子上爬下来,拉住了那个小女孩的手,小女孩另一只手摸了摸贝贝的脸,问:“你是阿姨的女儿吗?” 贝贝不说话。 隔了几秒,那女孩却忽然哭起来:“我见到妈妈,我见到妈妈,妈妈穿着白裙子。” 第三十八章 与灵共处(6) 盲女看到亡母?这事情传出去定会成为本市新闻头条,不管怎样,我要先把局面稳定一下。 贝贝顽皮的向我挤眼睛,我把她扯到一边,慌不择言的对小女孩说:“你看到的只是你想像的,你不要哭,听我说,那只是视觉神经产生的光学现象,那只是……” 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越解释越无力,她哭的更伤心了。她姐姐还抱着盒子,惊恐的看着哭泣的妹妹,不知如何是好。 正当我想先把两姐妹打发走的时候,有人进来了。 来着是一个女人,四十岁上下,利落的短发,略施粉黛,眉眼间透着精明强干,一看就是个叱吒风云的商业女杰。她皱着眉头看着一切,问我:“你是工作人员吧?” 我小碎步走过去,双手交叠,站的象个酒店服务员,连忙说:“是的,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她不屑的看我一眼,说:“我差点把这里当成幼儿园!” “她们跟您一样是来这里看望亲人。”我说着,注意到这位夫人穿着白色套裙,心里紧张起来,我怕贝贝又会惹是生非,天真的把穿白裙子的女人都当成失明女孩的妈妈。 果然,贝贝盯着那女人,一步一步走过来,我急忙分散女人的注意力,问她:“您这次来是……?” “领我女儿的骨灰安葬,三天前存放的,号码是070916.”女人说。 “好的,请稍等,我……”我话没说完,就听见贝贝抢话:“我看到你女儿。” 女人的脸刷一下就白了,我拉住贝贝,对女人说:“小孩子乱说话,真是对不起。”又转头对贝贝说:“快跟阿姨说,我错了,不该乱说话。”我一只手藏在贝贝身后,狠狠扭了几下,告诫她按照我说的做。 贝贝盯着目瞪口呆的女人,眼里充满了哀怨,象是变了一个人,声音都不是她的了:“妈妈坏,妈妈不爱茜茜。”女人闻声,后退了几步,几乎是夺门而逃。 我想我该完蛋了。 我夺过那女孩手里的盒子,将两姐妹向外推:“快走,快走,有麻烦了。”又拉过来叮嘱一句:“不要出去乱说,否则不允许你们再来看妈妈。” 两姐妹前脚刚走,主任带着那女人风风火火的闯进来了,问我:“许默之,你搞什么名堂?” 那女人藏在主任背后,惊魂未定的指着贝贝说:“这个小孩子,刚才用我女儿的声音说话,还说出我女儿的名字!真是大白天见鬼了。” 我耳朵发烫,不知道该作何解释,贝贝忽然抱住我的腿撒娇:“妈妈坏,妈妈坏。”我急中生智对主任说:“你看,她刚才是对我说话,我女儿也叫茜茜。引起这样不愉快的误会,真是抱歉。” 女人吐了长长的一口气,急不可耐的让我找到她女儿的骨灰盒,用最快的速度办完手续,仿佛此地不可久留。临走她瞪着主任和我,恨恨的说:“简直是胡闹!” 主任满脸堆笑,弯着腰,一路小声说着对不起,送女人出了门。贝贝自己爬到我办公椅上,像模像样的翻看我的登记薄,口中念念有词:“我不叫茜茜,叫贝贝!” 我浑身无力,只低吼她:“你看什么看,你看得懂吗?快给我下来!” 主任很快折回来了,脸都气成了猪肝色,进门就问:“听说这里还藏着两个女孩,那两个人呢?” “走了,那是客户,来看已故的母亲。” 主任气的说不出话来,食指对着我,不停的抖:“你,你,你你你……” 我低头等候发落,听得他说:“你知道她是谁吗你就敢胡来?她是奥林佳集团总裁!她的面子不是一般的大,连市长都要让三分。” “她一个人来,也没有随从,我并不知道是这样大的人物。”我嘟囔。 “看死去的女儿难道要前呼后拥的搞新闻吗?你才来了几天?就给我捅娄子!”主任呵斥。 “我知道我错了,我跟女儿只有一天相处时间,我迫不得已……” 主任显然懒得听我解释了,大手一挥说:“你明天起,不要再来上班了。带子女来这样严肃的地方上班,你还是头一个,我只能杀一儆百了。” 他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三十九章 生无可恋 下班前一小时,碧月帮我办了离职手续,说难听点是辞退手续。 几日酬劳竟然有三百多块,我拿着那“巨额现金”告别了我的守存房,落魄的象一个无家可归的暴发户。 院落里停着灵车,旁边放了一个担架,上面躺一个人,白布蒙了全身,周围站几个警察,从别人议论中得知那是刚打捞上来的无头女尸,还未找到家属。 我心想:人生苦短,多有患难,她算早日解脱了。 我牵着贝贝的手走过去,警察立刻警觉起来,问:“什么人?站远一点。” 转身,我就远离了这个接近死亡的境地,走向了一个未知的将来。 走出大门,贝贝问:“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去哪里。真的有点羡慕那女尸,她已经不需要发愁生计,也不用发愁脚下的路延伸到何方。死亡并不是那么可怕,没有明天的活着更为恐怖。 既然没有明天,何不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抱着贝贝等出租,好久才来一辆。我几乎快要抱不动她,她悄无声息的长大了。 我选择了自助餐厅,这里啤酒任饮,食物尽兴,正是我目前理想的选择,每人100元,儿童半价,我手里的钱足够应付。 将贝贝安顿好,我象一个没出息的饿死鬼一样把各类食物装满盘子,蚂蚁搬家式的转移到餐桌上,贝贝人小鬼大的将餐巾呈菱形围在胸前,左叉右刀,像模像样的乱比划。 我又拿了几罐啤酒,终于坐下来,问贝贝:“妈妈象不象酒鬼?” “嗯。”她捧着一碟沙拉用手抓,吃的嘴边都是沙拉酱,象一个小馋猫。我不管她,今日,想怎样吃就怎样吃好了。 我开启一罐啤酒,咕咚咕咚灌下去一半,夹起三文鱼片塞进嘴里,我问贝贝:“妈妈很笨是吗?” “是的。”她回答,一本正经的看着我,又用手抓起一块苹果沙拉,塞到嘴里。 她说我笨,她不选择跟我,我不怪她,她是个说真话的孩子,且比我聪明百倍。有什么比孩子又聪明又诚实更令人心慰的吗? 有人举个酒杯过来,问我:“小姐,你一个人吗?”根据眼睛的余光和他的声音,我判断出他是个寂寞的男人。只是我兴趣全无,我不需要异性慰籍。 贝贝悠然的回答他:“不是。” 那男人说:“哦,忘记这里还有一个小天使,那就是两个人了?”他尴尬的呵呵呵的自我解嘲,我心里暗笑,这不过是个自助餐厅,又不是鸡尾酒会,何必装绅士。 贝贝说:“三个人。”她对着身边的空座位说:“你坐好,快吃。” 男人惊讶的盯着空座位,半晌说不出话来,终于灰溜溜的走了。贝贝抓起一个小蛋糕对我说:“骗他的。” 我一点也不生气,真的,酒是好东西,我发现一切变得温柔而美好,我对贝贝说:“你说话口气足足有五岁,我难以置信是我生下了你。” 我大口大口的灌着啤酒,心里自我安慰:贝贝那么机灵,没有我也会健康成长吧。我再无能力给她更多,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我想了一些结束生命的好方法,学三毛用丝袜上吊,或者制造一起车祸事故,或者干脆躺在自己的床上活活饿死算了。这个城市每天死那么多人,多我一个也不多。 贝贝眼睛湿湿的看着我,她叫:“妈妈!” 我还在暗自挣扎:死没有什么好怕,也不需要多宏大的理由。生无可恋,生活这样艰难,比死更难过,我真宁愿死去。 贝贝落下泪来,仿佛看透我的心思,她又叫:“妈妈!” 我的额头抵在桌边上,仿佛再也没有力气支撑。经历了那些痛楚,伤害,软弱,疲乏,我承认我自私,我已无力承受,只觉得生命太长了。 我头昏脑涨,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那酒变成眼泪,从眼眶里溢出来。手机响了,我接起来,有个男人在那边轻声问候:“许默之小姐,近来好吗?” 我扣了电话,那是一个客客气气却阴森恐怖的声音,他找我定没有什么好事。那个心理医生李韶华。 贝贝忽然说:“李医生。” 我一征:“你怎么知道是他?” 贝贝看着我,一字一句说出来:“段先生,多拍摄,多观察。” 我一听,酒意醒了一半,贝贝记忆力好,正在鹦鹉学舌,她是在重复李韶华的声音,她继续学下去:“这个孩子有价值。” 我如坠冰窟,定是李韶华在我这里碰壁,转而去找段言配合,借用dv拍下贝贝的诡异举止,以备后用。 慢慢的,很多事情在我头脑中清晰起来,我寒毛直立。我低估了他们,他们低估了贝贝。 第四十二章 身陷迷途 之前的工作都是通过报纸应征,这是我第一次涉足于人才市场。门口小广场随地坐着一些人,对着当日报纸的用工信息圈圈点点,里面不乏刚出校门的所谓骄子。 进了大厅,我才知道,人才原来可以按斤称、论堆卖的,把自己的价值一贬再贬,多数人还是一天一天的失望而归。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一旦嗅到条件略好的职位便挤个水泄不通,拼了命的把手里的简历递出去,偶尔有小偷被保安反拧着胳膊走过,却无人侧目关心。 熙熙攘攘,全为争口饭吃。 那有了饭吃的就最大程度的展现自己的优越感,不过是公司派来收集简历的人,却故意翘着二郎腿充作面试官。 徒然的感觉到自己老了,多数公司都醒目的打出要求:年龄25岁以下……,原来,人人都要吃青春饭了。我随着人流挤来挤去,竟还是最外面徘徊的一个。有人为了捷足先登,就不断狠狠踩别人的脚尖。 个个都想在这现代化大都市谋得一席,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残酷的生活渐渐把我们教坏了。 正在失落之际,燕飞打来电话:“默之,在哪呢?” 我无力的说:“甩卖大仓库。” 她说:“不管你在哪,快打车过来,我在花雨咖啡厅等你,帮你介绍一个工作。” 待我匆匆赶到,燕飞掏出自己的化妆盒,利落的帮我描唇画眉,又象一个舞蹈老师交待临上台的学生:“别紧张,要微笑,尽量展示自己温柔的一面。助理职位,月薪2500,不高,先做着再说。” 我感激的看着她说:“有的人一遇难,朋友就纷纷疏远,避之不及,你却事事为我操心。” 燕飞眉毛一扬,朝门口处招手,又小声对我说:“不说这些,孟总到了。”我赶忙随燕飞的眼神起身招呼:“孟总,你好。” 来者不客气的落坐到我身边。 他浓眉大眼,微胖,小腹微突,春风得意的小公司头目形象。 燕飞不动声色的称赞他:“孟总平时日理万机,十分繁忙,管理着几十号人呢,非常令人敬佩。” 那人歪着头看我一眼,对燕飞也摆起架子:“工作实在多,公司离开我一刻就无法运转,累啊,这不,刚趁空买了个五千块的眼镜。” 我最听不得这种捎带炫耀的话,将自以为是和自作聪明暴露无遗,正是小生意人的拿手好戏。我面带微笑,一忍再忍。 慢慢的,觉得空间变小了,原来是他靠我越来越近了,我往里挪了一寸,给燕飞递了一个眼色。她恰好没看见,起身说:“默之,好好跟孟总聊一下,我去趟洗手间。” 我不断的端起杯子喝咖啡,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 他说:“我们公司要求女性最好未婚。” 我照实说:“我女儿快两岁了。” “哟,那你保养的很不错,根本不象个已婚者。”他垂下一只手放到自己腿上,又问:“有过什么工作经验?” “曾负责策划部门。” “做我助理要胆大心细,你有信心吗?”他看着我,那只手若无其事的从他的腿上转移到了我的腿上。 我神经反射般的弹了起来,撞到了桌子,咖啡晃出来,溅到他身上。 我怒目相视:“你这是干什么?” 他小声嘟囔一句:“装什么正经。” 燕飞恰好回来,站在稍远处,愣在那里,不知道如何化解。那男人面不改色,走到燕飞跟前说:“公司有事,先走一步。你这个朋友木讷呆板,毫无工作经验,不再考虑了。” 恶人总会先告状。 燕飞满脸堆笑的送他出门,回来跟我相对无言。我仿佛吞下半只苍蝇,又觉得裤子上留下那人的脏爪印,拿着纸巾擦了又擦。 出了咖啡厅,她牵起我的手,问:“默之,真的不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情了吗?”我摇摇头:“如果不想,那段空白让我心慌,努力想的时候又会头疼。” 她好像也累了,说:“我去把车开过来,送你回去。” 正值下班高峰,车子走的极缓慢。街角的流莺已经开始招揽生意,紧身黑裙子,短到不能再短,身影飘零,眼神落寞,见到有车停下,便上前探身议价,片刻,坐进车子被带走,朦胧鬼魅,不留一点痕迹。 女人想要维持一点自尊并不容易,更何况穷困的女人。我,又能坚持到几时去? 第四十三章 暗涌(1) 到了静心楼,碧月在门口翘首盼望,见到我,眼睛一亮,兴冲冲跑过来说:“以为你失踪了呢。” 她俏丽的眼眸迎着红色的霞光,反射出逼人的青春气息。我问她:“什么事情这样开心?” 碧月说:“有人送我一张酒店的限时消费卡,一个人胀破肚皮也用不完,请你来帮我消费。” 我为难的说:“我没有心情。” 她坚持:“天天锁到屋子里,困难就能解决吗?快点,走啦。”我被她扯了几步,还是坚持推脱:“我一会去见贝贝,我有要紧的事情。” “那我陪你。”她招手叫出租。 到了那里,碧月懂事的站在远处。我拨了段言电话,他冷漠的问:“什么事?” “让贝贝出来一下。” “不是前两天刚见过吗?” “你当作一种预支吧,此后一段时间内,我不会再见她。” 段言在那头沉默一会,暗自盘算。我补一句:“让她一个人出来,我不想见到你。” 他把电话扣的很响。半分钟后,贝贝跑出来喊:“妈妈!” 只为这一声妈妈,我什么都愿意去做。我紧紧抱住她,真想带她离开这里,逃到哪里都好,只要我们两个。但片刻,我的理智回归了。 她头上别了一个米老鼠的发卡,露出光洁稚嫩的额头。我摸了摸她的脸颊,问道:“奶奶凶你吗?” “她不敢。”她说。 “怎么?” “蟑螂放她碗里。” 她说话还不完全懂得语法,但表达却十分清晰。 我在旁边石凳上坐下,尽量找一种她能听懂的口气跟她交流:“妈妈跟你捉迷藏好不好?妈妈藏起来一段时间,挣好多好多的钱,然后把贝贝接走,你愿意等吗?” 她点点头。 我接着说:“在妈妈来接你之前,你一定一定答应我,不调皮,不乱说话,做一个正常的乖孩子。” 她又点点头,说:“我明白。” “明白什么?” 她冒出一句:“小心李医生。” 我出了一身冷汗,跟她交流,完全不需要用儿童思维。我深吸一口气,说:“贝贝乖,妈妈要开始努力了,但无法放心你,我会时常给你打电话。” 她一本正经的听着,小小精致的面孔晶莹光亮,眼睛似在探寻我的内心。她穿着深蓝色的毛料小洋裙,雪白的公主袜配漆黑小皮鞋,如此看来,段言仍会细心照料家中成长的摇钱树,我稍稍放下一颗心。 她盯着我的眼睛,忽然笑起来,“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她一只手掩着嘴巴,笑到弯下身子,失却了全部的童真,动作神情全都成人化。我被她的样子吓呆,缓缓站起来,又无力的重新跌坐在那里。 她终于笑够了,收声,对我眨眨眼睛说:“妈妈,我等你。”她一蹦一跳的到了门口,闪身进去了。 我跟着碧月去了酒店餐厅,贝贝的笑声还在我身边绕来绕去。我吃着面前一堆漂亮的食物,味同嚼蜡。碧月的双手在我眼乱晃,唤我:“喂,喂!”我征了一下,笑笑说:“我还没有老到耳聋眼花的地步。” 她叹口气:“有钱人天天在这里用膳,我们偶尔来这里改善。” “天天锦衣玉食,不见得真快乐。” 她撇撇嘴说:“可是那些贫贱夫妻,又有几个是幸福的?”又奇怪的问我:“你怎么总吃肉,美女不是要保持身材吗?” 我说:“吃肉长劲,我需要力气。” 碧月半开玩笑的说:“总算觉悟了。”她起身去了吸烟区。 厅里响起了悠扬的小提琴曲,真人演奏。我扭头望着窗外的行人。 谁又会猜到这金碧辉煌的酒店里,竟有我这种落魄女子呢。我低下头,双手掩住面孔,脸又烧起来。渐渐的,贝贝的样子又浮现眼前,她说:“妈妈,我等你。” 明天,无论如何要找份工作,从低门槛进去应该不难,我暗下决心,抬起头来。 对面碧月的位子上坐了一个男人。 他衣饰休闲,神情从容自如,但绝不是英俊潇洒的小生模样。不过,我一点也不在乎他什么类型,那孟总的举动,抹杀了我对所有陌生男人的好感。 我扬首张望,寻找碧月的身影。 他说:“在找你的女伴吗?那个机灵漂亮的姑娘?” 我不客气的说:“想在这里找乐子就错了,不要坐我对面挡我视线。” 他笑笑,好像并不在意我的驱赶,说道:“东西好吃吗?多吃点,你看上去太瘦弱。” 我不欲理他,把头重新扭向窗外,心想:你想赖在这里,那随便你好了,一会碧月回来,就有你好看了。 片刻,碧月跑过来,我正打算看看那男人该如何尴尬收场,却见碧月兴奋的瞪大眼睛,亲切的喊他:“哥。” 第四十四章 暗涌(2) 我讶异的看着两人,想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男子起身,碧月介绍道:“我表哥童义信,咱们今日美食就是他所赐。我朋友许默之。”又转头问他:“你究竟有多少消费卡?早看到我了?” 服务生及时加座,童义信才有了自己的位置,我尴尬的说:“刚才,不好意思。”碧月不明就里,说:“哦?刚才误会了?当笑话说给我听。”童义信呷了一口酒,意味深长的微笑,稍后,他问碧月:“我手下那个秘书职位虚位以待,你到底来不来?” 碧月一本正经的说:“你看不起我现在的工作吗?秘书多无趣,天天对牢电脑屏幕,还要端茶送水,何况你是我表哥,人家以为我只会靠关系。”她看我一眼,一拍脑门:“老童,可以请默之去啊。” 他呵斥她:“叫哥哥,听起来象叫我老头!”碧月顽皮的吐吐舌头。 童义信又问我:“许小姐目前没有工作?” 我点点头,不好当场拒绝好意,只对碧月说:“我并不适合作秘书。”童义信马上意会,我也不想在关系网的笼罩下小心翼翼的领取薪水。他跟服务生借来纸笔,写了一个地址给我说:“这个地方需要人,我只是告诉你一个信息,一切靠你自己了。” 我感激的接过来,抬头见他正微笑注视着我,不禁赶紧低头避开他的目光,我不习惯跟别人对视。 饭后,童义信送我们回去,他驾着车子漫不经心的问我:“许默之小姐知道自己长的美吗?” 我看看身边的碧月,已经困倦的靠住我睡着了。我回答说:“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美丽的女人才更美。”他继续说。 我无心纠缠相貌问题,只问他:“童先生,这家用人位做什么业务,需要什么职位?” “为了维持你了不起的自尊心,一切还是你自己找答案吧。”他说。 车子陷入了一片沉默。他说的没错,我过于敏感,但如果他了解我的经历,或许不会这样揶谕我。已近晚上十点,街上还是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大学生情侣在路边旁若无人的微笑相拥。曾经,我跟段言也有过这样纯真忘情的时刻。我闭上眼睛,不要再想。 看得出童义信从来没有踏入过静心楼,这里属于另一个世界。周围没有建筑,似孤楼矗立在荒郊野岭,后院林子里偶尔会传来几声幽远深长的鸟叫。他叫醒困意未消的碧月,送我们上楼,不断的四下打量。家家关门闭户,走廊黑漆漆,看不到门内有灯。童义信轻声说:“女孩子住在这里,真够勇敢的。” 到了三楼,我扶着碧月,回头对童义信说:“谢谢你。请回吧。”碧月迷迷糊糊的挥手:“再见,老童。” 第二日,我蹬上几寸高跟鞋,一路寻着纸上地址,找到那家公司。门口待客处坐了一排人在等待应征,证实一切的确全靠自己。 我小声与周围人交谈,得知这里需要工程师和编辑。两者我全无经验,也只好在自己简历上头上标明:“应征编辑一职。” 经过两次笔试,两次面试,我有幸留下来见到幕后头目。打开经理室的门,看到棕色光洁硬木地板,里面坐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一脸好笑容,白衬衣袖子高高卷起。他问:“从你递交材料来看,你并无此类专职经验。” 我回答:“我所理解的编辑不是单纯码字者,也需要懂得统筹与策划。我有过策划部工作经验,只要有心,我相信自己几日就可上手。” 他微笑着点点头,又说:“年龄来看,你已超出我们要求范围。” “年龄一般与经验成正比。不明白社会为何对女性要求苛刻至此,25岁以后统称没用老太婆。” “如果公司不能给你承诺的薪水呢?” “无背景的人出来谋生活,被人欺负是常有的,不过,公司并不敢亏待实力得以证实的员工。” “公司不大,可能会一人多用。” “只要我肩膀扛得住,我都打算默默承受。” 他哈哈笑起来,说道:“你这样又固执又说真话的人不多,仿佛带了一肚子的仇恨来抗争,想必敢请你做事的公司也不多,我公司就是不多中的一个。” 我听着他的绕口令,一时还没有反映过来,他看我愣着,又补一句:“明日来报到。” 走出他的办公室,我闭上眼睛深呼吸。我甚至叫不出他们公司全名,对业务内容和内部结构一无所知。临走时跟前台小姐要了一份公司宣传页,灵光一闪,觉得自己不再那么笨拙,仿佛几年前的职业灵性回归复活。 出门不知该把第一个电话拨给谁,象一个领了合格成绩单的小学生着急找人汇报分享。手机却提前一步先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 第四十五章 暗涌(3) 电话是一个陌生男人打来的,带着较浓的地方口音,问:“你认识阿兰吗?” 我眼前立刻跳出一个头发蓬乱、两手叉腰的泼辣女人形象。怎么会不认识?那留给我童年阴影的养母。 “你是哪位?怎么知道我的号码?”我问。 “号码想要找总会找到的。你并不认识我。阿兰病重,可能快不行了,她现在委托我来找你。” 我吃一惊:“病重?她怎么了?”我记得分手时她在警察大队里面哭的声音响亮,身体看起来还很结实。 对方说:“是绝症,病来如山倒嘛。她膝下无儿无女,想必你是她的亲人了。” 几秒钟过后,我恢复冷静,说道:“我无法抽身看望,你转达我的问候吧。” 那人沉默一会,挂了电话。 那个叫阿兰的女人,那么轻易的播撒了恨的种子,她伤害我也倒罢了,给父亲带来的悲痛该如何偿还,父亲终日郁郁寡欢,跟她不无关系。 我完全陷入了过去的时光中,很久才听到身后的汽车气急败坏的鸣喇叭,回过神来,发现手机还在响个不停。 接起来,还是那个人。他解释道:“这里信号不好,阿兰坚持有话跟你说。麻烦你仔细听。”我听到一片沉默,那边许久才开口,声音苍老嘶哑的几乎听不清楚,象是有团麻绳堵在了喉咙口,她说:“多多,我来……找你了。” 真的是阿兰。 我屏住呼吸,猜测她一定神志不清醒了,再一阵沉默过后,她断断续续无比冷静的说:“你父亲自杀……是……十年以后了,与我们无关,与你有关……。“电话突然断了,再打过去也没有人接。我想,那个生命或许已经走向了终点。站在路边,街上车水马龙,我渐渐听不到周围的声音。我曾经那么恨她,此刻心里却泛起了隐隐的悲伤。 想来,她也有她的无奈和可悲,失去了仅有的两位亲人,一个人醒来,一个人睡去,寂寞的生活无所依托。倘若,多多没有死,王庆年和阿兰也会好好待我的吧,倘若父亲没有死,我的命运又该怎样改写?此时,我身体上的伤害痊愈了,心灵上的伤害还隐密着没有复原。 生命的溃散,让爱与恨都没有了载体。 可是,父亲怎么可能因我而死?又选择那样无助绝望的方式?阿兰为何以此作为临终遗言来交待呢? 我没有再给任何人打电话询问,问谁呢?若想让我知道,十几年前就该知道了,不想让我知道,现在一样免开金口。刚才还想把该感谢的人都约出来吃顿饭,此刻身体已经没有力气。我慢慢的回到蜗居,躺在床上,将那张宣传单页反复看了几遍,沉沉睡去。 一周过后,我渐渐了解了公司业务,适应了公司内刊编辑角色,也渐渐懂得了菲林、出血位、套版之类的设计印刷术语,工作虽然劳累,心情平静了很多。前台小妹好心提醒我:公司老总叶恒永是个脾气古怪的人,要小心。 我倒没感觉他古怪,只是我从未见过他走出过自己的办公室,这样玩命的工作,想必已经以此为家。 下班时间一到,办公室立刻空无一人,魔术速度。都走了,匆忙奔赴自己的家,那里有简单的饭菜和深爱的人等候,这已是至大的幸福。 我将几篇稿件打印完毕,伸了伸僵硬疼痛的腰,听着窗外跨啦跨啦的下起了大雨,伴着闪电,街道暗的早,霓虹灯也提前闪亮了。 我检查了空调和门窗,关掉办公区的灯,看到总经办的门底缝透出一丝光亮。我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我猜他可能已经走了,便拧了一下门把手,吱呀一声推开门。 一个茶杯直直的朝我飞过来,摔到门上,发出刺耳的碎裂的响声。 叶总瞪起眼睛,又抓起桌上的台历扔向呆立的我,一下砸中我的眼角,我痛的无法忍受,掩着脸蹲了下来。他大声骂到:“滚出去!为什么不敲门就随便进来?” 我捂着一只眼睛看着他,也被他触怒了,大声说:“敲门没有人应,只是想帮你关灯……” 话未说完,我被眼前的一幕震惊,无力的跌坐在地上。他坐在巨大的办公台后面,痛苦的低下头,不愿意听我说下去。 他的旁边赫然站立着两条腿。赤裸的,穿着皮鞋。 第四十六章 暗涌(4) 我爬起来,转身逃离。他在我身后喊:“两分钟后你进来,否则命你立刻辞职。” 我走到饮水机旁边,想要喝点水镇静一下,一口水象个大玻璃球一样噎在干涸的喉咙里。地上没有血,不是凶杀现场,但无论如何,两条白光光的半截长腿站在那里都是对我眼球的巨大刺激。 几分钟后,我返回他的办公室,见他伫立在落地窗边,胳膊交叠抱在胸前,他说:“你过来,我不会吃你。” 我向前挪了两步。 他说:“开口吧,尽管问。”我抬起头,看到他宽阔的肩膀,他坚毅的面孔和无限悲伤的眼睛。这是一个怪异的组合,健壮的成人身躯和孩子一样无助的神情。 我说:“我没有什么可问的。” 他说:“如果你现在不问,永远都不要问,你要是敢私下向其他员工打听,我会让你从地球上消失。” 我转身想走,他如此不可一世,又带有强迫意识,跟他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几步走过来,用有力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狠狠一扯,说:“你怎么不问那两条腿去哪里了?” 我冷冷的盯着他,问:“那么,请你告诉我,腿藏到哪里了?” 他并没有直面回答我,松开我自顾自的说:“没有人象你这样大胆,敢来敲我的门。必须有秘书通告和引见才能进入这个门,难道你没有听说这个默认的规矩吗?” 我没有作声。他铁青着面孔,额角都是青筋,眼睛里喷出了愤怒的火,象是想要灼伤别人,却先灼伤了自己。他言辞那么剧烈,我的腿不由得在裤管里偷偷发抖。 不是有那样神通广大的老板吗,将胆大妄为的员工毁尸灭迹照样过着逍遥人生。我不动声色的听着,眼睛悄悄搜寻可以自卫的尖锐武器。桌面文具盒里有把直直的钢尺,我锁定目标,手心微微出汗。 他被我的无动于衷激怒,大吼:“你是死人吗?说话!”我只好把姿态放低跟他周旋,不是我贪生怕死,而是想到贝贝我就必须让自己安全。 我退后一步,说:“秘书下班了,我是个新人,不懂这里的规矩,我将下不为例。” 他忽然放松下来,眼睛刹那间失去了光泽,他退几步,坐到沙发上,随手卷起一本杂志,用力的敲了敲自己的腿,喃喃的说:“在这里。”然后,他自嘲般的看着我说:“你敢不敢看看接口?椭圆形的,粉红色的,被医生称为美丽的伤口。” 那是义肢。 我心怀歉意的说:“那样逼真,我没料到是……”。“假的”那个词,我不忍说出口,其实那腿已经逼真到象刚刚砍断的真家伙。 他说:“我那么谨慎,也没料到今日房门没有反锁。”他解嘲的笑起来,我才真正放松下来。 我说:“不管怎样,我会守口如瓶的。” 他说:“一起吃个饭。”说完,把灯一关,不由分说的推我走出房门,他口气温和,笑容自然,已与刚才判若两人。 走出写字楼,我们来到最近的一家餐馆。他走路跟常人无异,只是稍稍慢一点,尚不知情的以为是他稳重沉着的格调。 落座后,他帮我点了罗宋汤和意粉,自己胡乱的点了黑椒牛肉饭,仅是个摆设,他一口也没有吃。 中间接到童义信的电话,他问我工作进展情况又问我是否已经吃饭,得知我正在用餐便讪讪的挂了电话。 叶恒永问:“是家人吗?” 我摇头否定。他说:“你实在是个无趣的人,或者你觉得与我吃饭太无趣。” 我的确不知道说什么好,何况他是顶头上司的上司,被人称之为容易发怒的怪人,更要谨言慎行。 他又说:“我准备好了要回答你的一堆问题,比如我是怎样丢失了行走工具,我为什么还可以走的这样自如,比如我的过去和公司成长史。你的沉默如此阴险,似乎已经知道了全部真相。” 我喝着红色精致的汤,慢慢的说:“既然说出来你才有安全感,我会做一只忠实的耳朵。” 他说:“那腿是从芝加哥最好的医院定制的仿生义肢,一条腿的价格可以买下几个本市最豪华的酒店。” “嗯。” “有大量感应器与部分神经相连,可以通过意识发出信号指导肌体进行动作。外面覆盖人工皮肤,下蹲,慢跑不成问题。” “嗯。”我点点头。过于专业生僻令我无法想像,只能把一切归结为有钱能使鬼推磨。 他又说:“你不算太坏。” “嗯?”我奇怪的看他。 “你从不盯着我的腿,你刻意浇灭眼睛里好奇的火焰。” “每个人的隐私都藏在黑暗的角落,而且常常用来交换,我知道了你的,你必然要得到我的,为了天下太平,我宁可不闻不问。” “难以相信一个小小员工有如此见地。”他称赞我。 “难以相信一个堂堂老总如此容易动怒,克制情绪不是你们的专有本领吗?”被他击中的眼角还在隐隐作痛,我终于借机将他一局。 他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我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与后桌的一个男人相对,那人立刻避开,急急低下头。 片刻我又觉得背上象是粘了两只眼睛,焦灼难受,忍不住回头张望,一个戴着鸭舌帽的人鬼鬼祟祟躲在柱子后面向这边窥探,一闪便消失无影了。 第四十七章 暗涌(5) 叶恒永不解的看着我。 我说:“不要回头,周围气氛有些奇怪,有人密切注意我们的行踪。” 他不禁笑起来,自信的说:“不会的,即使有也可能是我的贴身保镖。” 我说:“哦?并不贴身,象特工队。” “难道各个都要戴着黑墨镜,穿着笔挺西装围在主人左右?那是拍电影讲究的排场,现实生活若是那样就十分可笑且不堪一击。”他站起来说:“跟你用餐十分愉快,我们走吧。” 到了门口,他站住,请我先行,原来他也懂得爱护妇孺,尊重女性。可见人在满怀自信的时候总是温文尔雅,伤害他人时必定是在设法掩饰自卑。 待我走到门口,便有一辆黑色轿车稳稳停在我面前,他抢先一步帮我打开车门,说道:“跟司机说清楚地址,他会送你回去,好好管住嘴巴。” 他转身朝公司方向慢慢走去。司机一路上沉默不语。司机与我同为叶恒永打工,但我却从没有见过,可见面试时叶恒永自称公司不大,是故作谦虚罢了。 门口遇到碧月,她头发湿漉漉的,大概刚洗完澡,随我进了屋,问道:“工作到这么晚才回来?” 我合衣倒在床上,浑身骨头都象散了架,回答说:“刚吃完饭。” 她说:“老童跟我要你手机号,我给他了。听他口气好像后悔给你介绍工作了似的。” 我说:“是要抽空感谢他一下,他为什么后悔?” 她摇摇头,说:“不知道。你怎么看起来这么累?是不是刚赴完鸿门宴?”她起身要走,嘱咐道:“好好休息,别再象个傻子一样把什么委屈都放在心里,知道吗?” “哎。”我应她一声,笑着关上门。 我没有洗脸,鞋子都没有脱,就进了梦里。整夜都在做关于刊物的梦,总怕自己不够专业出了差错,见了谁都唯唯诺诺,虚心请教,十分疲惫。 电话铃一响,我腾的一下坐起来,迷迷糊糊应答:“您好,恒美公司编辑部。”待我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睡在床头而非办公室。 开灯一看闹钟,夜里三点。电话里面悉悉索索的没有人说话。 我挂掉电话倒头继续睡,几分钟后铃声大作,我只好重新接听,依旧是没有人说话,但呼吸声清晰可辨,能感觉到对方心绪不宁。 “喂?喂?”我问两声,没人应答,又听到那边哧哧哧的象在偷笑,笑的莫名其妙。 “明人不说暗语,没事不要无聊,吵得别人不得安宁。”我警告对方。 听得那边一声长长的叹息,仿佛满腹心事,又有诉不尽的幽怨。我困倦到极限,干脆直接关机。 等到重新躺下,却如同喝了兴奋剂,睡意全无,想到刚才的电话,又暗暗心生恐惧,打电话的不知是谁,会不会此刻就站我门外?这些天遇到的人过于繁杂,自己一时也没有头绪。 我拿把椅子顶在门上,就这样开着灯坐到天亮。 第二天,上午8点半,我准时到了公司,眼角带着淤痕。外面下着毛毛雨,微寒。 叶总的办公室门紧闭着,不知道人在不在里面,不管怎样,我发誓不会再胡乱踏步以免踩到地雷。 我一口气喝了两杯咖啡,眼神还是有些恍惚,才发觉昏昏欲睡和酩酊大醉有异曲同工之妙,别人说什么,自己都只会微笑点头。又仿佛看见贝贝从这个墙角跳出来,又从那个墙角跳进去,掩着嘴咕咕的笑,说:“妈妈,我等你。” 我又想去接待室找浓茶来提神,却听见门厅有人对着前台小妹嚷嚷:“给我找你们杂志负责人过来。” 我打起精神走过去,对来者说:“您好,我是新来的编辑。” 对方瞥了我一眼,哼一声,象是懒得跟新来的小卒子理论,“把你们校对找来。” “我就是校对。”我跟他说。 “我其实主要找负责刊物广告的。”他气呼呼的说。 “现在我负责。” “那印刷呢?”他不解的看着我。 “也是我。” “主编呢?” “还是我。” “你不会说主题策划和稿件撰写也是你一个人完成吧。” “您说对了。” “开什么玩笑!恒美编辑部原先少说也有十个人。”他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对着我,“你有特异功能还是长了三头六臂?” 第四十八章 沉默黑洞(1) 听他这样一说,我也吃了一惊,虽然知道一人多用,但没有想到我来之前辞退了那么多人,一时想不清老板是何居心。 我请他坐到会客室,前台助理恭恭敬敬给客户端上一杯茶,看起来这位发难的来头不小。详细问清缘由,才得知上期刊物刚刚发行,这家公司的广告部分出现了错误,此公司从事一种防污染业务,服务费是每平方60块钱,被弄错成6000块钱。 他愤愤的说:“那十个草包拍拍屁股走人了,我的公司损失谁补?你说,这么高的价格,不把人吓死也笑个半死吧。” 我说:“太好了。” “太好了?不知道多少人在看我的笑话!”他气的胡子都翘起来了。 我说:“不如我们将计就计,上一期出格的错误一定会引起注意,我们在这期醒目位置刊登更正致歉广告,又令客户加深一次印象,可以取得双倍效果。” 他沉默片刻,眼睛放出兴奋的光,但立刻又正襟危坐,一本正经的说:“暂且放你们一马,但要免掉这次刊登费用并赠一个页面给我,算是补偿。若不是借你们公司名气,我们也绝不会在内刊上大量投放广告。” 等终于打发走锱铢必较的大客户,困倦感重新袭来,我回到自己到办公室,一连几个哈欠,把沉甸甸的脑袋抵在桌上,想闭上眼睛休息片刻,谁料一下子沉入梦海里神游去了。 如同走入一个神窟仙境,烟雾缭绕,静寂无声。一会烟雾消散,看到一个男人蹲在一个裸体女尸旁边正哭的伤心。那女尸四肢僵硬,直挺挺的伸着,白的发青的身上已经有尸斑侵袭,一张脸血肉模糊看不清楚,就听到那男人对着女尸哭:“默之,是我把你害了……”我闻声大惊,定睛一看,那蹲着的男人竟是童义信。 有人将我推醒,我一下弹坐起来,惊魂未定的掩住脸,指缝里看到美编阿丽站在面前大惑不解的看着我。 我捏了捏自己的腮,又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才终于回过神来,叹口气说:“等到自己死时,才知道可怕。” 阿丽说:“是不是太累了?刚才敲门很久都没有人应我。”她压低声音对我耳语:“做不来一定要报告,别硬撑,我们又不是驴子!” 我低头笑起来。驴,只干活不说话的动物。 阿丽说:“我先把部分稿件拿去设计,如果等你全部整理完恐怕来不及。” “难为你这样帮我。”我感激的说。 阿丽说:“原来那帮家伙整日对我呼来呵去,互相之间勾心斗角,我就天天装傻子,我也是看人做事的。” 阿丽走后,我集中精力将几个重要资料整理完毕,又一个一个细细检查,等我抬起头的时候,早已过了下班时间。我收拾停当走出去,接待处巨大的壁挂鱼缸里,一群色彩鲜艳的小鱼无忧无虑日夜不眠的做游泳运动。 回头望一眼黑沉沉的公共办公区,象一个巨大的黑洞,那一个个私人办公室就象洞壁上开出的小洞,属于叶恒永的那间也是黑的,他的门永远是闭着,也许那里空无一人,也许他就坐在黑暗中,不见他走进去也不见他走出来,我真怀疑他有穿墙透壁的本领。 待我走到公交站台等车,又徒然的愣起神来。倘若我和段言没有分手,下班后就可以快乐的跳上一辆车,一路想着贝贝伸开小手迎接我的样子,回家尽享天伦。 我现在最大的追求,就是能心安理得的抱着她睡,睡前再给她讲个人鱼公主的故事。如果能赚到足够多的钱,我会贪心的想要二十四小时陪她。 一辆银灰色轿车停我面前,童义信从里面探出头来说:“一起吃饭。” “这么巧!刚好路过吗?”我问。 “我专门等你的,上车吧。”他把另一边的车门打开。 想起下午那个梦,不知怎么有些怕他,摇摇头说:“不了,改天我请你,感谢你介绍用工信息给我。” 他坚持说:“那我送你回去,有重要事情跟你说。” 我钻进车子刚刚坐定,他猛一下开出去,命令似的说:“辞职吧。” “为什么?”我不解的看着他。 “这家公司非同小可,你不能待下去了。” 第四十九章 沉默黑洞(2) 童义信一脸郑重,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样子。 我一时无法想明白,问道:“公司招聘信息是你介绍给我的,工作到目前为止,除了累点之外还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妥。” “我以为你绝不会顺利过关,听说恒美公司这次招聘本是作秀,他们选人十分苛刻,中层以上人员都不从外面招聘。本想在你碰壁之后请你来我公司的。” 原来是想挫我锐气,过于低估我实力了。我笑笑说:“童先生抬爱了。我说过我并不适合做你们公司秘书。是不是碧月在你面前过分称赞我?” 童义信说:“我没有那么弱智,要根据别人的评判来审阅一个人。许默之,你是不同的。” 我低头说:“我不明白。” 他说:“你不需要明白。” “恒美公司很适合我,薪水丰厚,我不打算离开。”我坚持。 “你就那么需要钱?” “是的,我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奇怪,我说这话的时候并不感到羞耻,换作从前,我会觉得脸红耳热。 “我可以给你。”他说完又觉得尴尬,忙解释说:“我是说,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帮你。” “谢谢,自己双手赚得的钱财才可以随心所欲的支配。” “你的所谓自尊会害了你。你不了解恒美。” “跟一般公司无异,不过是一个老总几十个员工而已。” “你们整幢写字楼,一共三十层全属于叶恒永的,你可能还没有见过他,据说很多员工工作几年到离职都没有见过老板本人。” “可是恒美仅用一层已经绰绰有余。” “其他楼层分别用慧美,佳美,永美――――十几个公司的名义注册使用,每个公司都有一个傀儡老总,其实都属于叶恒永一人所有。这可谓狡兔三窟。” “即便这样,对我又有什么影响?” “我打探内部消息,听说叶恒永要重用你,之前凡是他重用的女职员,目前都下落不明。” “我不过是个内刊编辑,上司上面还有上司,有时还要去印刷厂,十足打杂工,谈不上什么重用。” “安排个什么职务都是幌子,你以为他真的靠刊物那点广告赚钱?即使整栋楼倒塌,他的钱也花不完。” 我盯着童义信,想了一会也没有想明白自己竟踏入这样复杂的环境中。刚刚稳定下来,难道又要我变动?我借口好好考虑,让他直径开车送我回静心楼。 门口遇到碧月,她惊讶的看着童义信正帮我打开车门,对着童义信喊:“老童,原来你打默之的主意?”我正想跟她解释,电话铃响起来。一看到没有来电显示,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接起来,果然又是不出声。有他们在身边,暂时觉得安全,便耐心等对方说话,里面依然只是几声长长的叹息。随着对方的叹息,我就象跌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之中,越陷越深,无力逃脱。 童义信问我:“谁?不说话吗?”见我呆若木鸡,一伸手把手机抢过去,对着那边大声喊:“喂?很无聊吧?不管你是谁,给我听着……” 大概不等他说完对方就挂电话了。童义信说:“辞职吧,然后换个号码。”说完就钻进车子开走了。 碧月故作神秘的对我说:“我表哥人不错。” 我低头笑笑说:“他只是说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没有别的意思。” 碧月问:“打电话的是谁?为什么不说话?” 我无奈的摇摇头:“目前只知道不是你,不是老童,也不是我自己。” 碧月笑着轻轻打我一拳,说:“你可真坏,竟然连我也怀疑。” 进了屋子,我一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又令自己想起沉默来电中的叹息,觉得打电话的人可能也有象我一样深重的心事。 我有多久没有见过贝贝了,没有算过,不敢算,想到她就度日如年。正如我对童义信所说,我需要很多很多的钱,如果段言那么擅长出卖且乐此不疲,那由我来买好了,我要一天一天的把贝贝的自由赎回来,若能买回她的一辈子,就算真的变成工作的驴子也没什么可惜。 童义信的话和陌生来电让我百思不解,我带着疑问敲开了汪师傅的门。汪师傅瘦了很多,精神矍铄的样子,我未开口,他说:“姑娘,你想要问的问题,我不能回答你。” 我听后暗暗佩服,只好改口说:“汪师傅,我是来告诉你,我找到一份不错得工作,一发工资我就会把钱还给你。” 他呵呵的笑起来,说:“姑娘,身外之物我从不惦念,能给你带来帮助已经是最好结果。”我感动的连连点头,当下想,所谓超脱就是如此吧,可惜我现在还乐于做一个俗人,爱恨纠缠,心潮难平,我若超脱隐世,我家贝贝就不知道落入谁手。 我准备告辞,转身要走,汪师傅叫我:“姑娘!”我回头,他略一停顿说:“莫把深渊当风景,别身陷迷途了还以为是温柔乡啊。” 第五十章 沉默黑洞(3) 听了这些忠告,我见人行事倍加小心,每天八点半准时到达办公室,穿的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坚持每日穿职业高跟鞋,因此练了一身穿高跟鞋在人群中穿梭自如、一溜小跑赶公车的好本事。 下班的时候,多数是我最后一个离开,回头望一眼黑沉沉的办公室,电梯走廊都灰灰的,只有我一个人走进电梯,我在电梯里常常笔直的站在中间,四壁都是镜子,我动一下就能看到镜子互相照射出的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我在动,不同的角度表情各异。为了避免接到陌生来电,我一下班就关机,累到极限,倒头就睡。 我还学会只多听不多说,对上对下都不卑不亢,因此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谁刻意为难我。待到刊物校验完毕将全部菲林交给印刷厂的时候,我站在窗边累的说不出话来。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因为我计划今晚跟贝贝见面,今天是发薪的日子。 拿到一个封口的专用薪资信封,我打开来,大吃一惊。里面有一张存折和一张银行卡,存折上显示户主是我,余额数字严重超出我的想像。我急急跑去财务部想证实是不是弄错了,那胖胖的财务经理说:“无论你得到的过多过少都不能问任何人,这里所有工资情况都是保密的,你的薪水属于上层特批,连我也不清楚。” 回到自己办公室,竟有些坐立不安,钱,是最有效的诱饵,也许这是诱使我踏进魔窟的第一步。可是,恒美再有阴谋,又跟我一个普通职员拉什么关系? 我接到内线电话,前台助理通知我去叶总办公室。我将存折和卡放入信封,总经办专职秘书帮我敲敲门,我才进了他的办公室。里面没有人,我站在原地几秒钟,忽然从墙上开出一道门,他站在那里说:“进来。” 走进去,里面别有洞天。最里面有吧台,壁柜上摆着各种颜色的漂亮的酒,厅里的沙发正反两组背靠背,朝里的那组正对墙面上的一台庞大的液晶屏,他拿遥控器一点,屏幕上立刻出现一个穿白衬衣黑裤子的中年人,他待命似的对着镜头站的笔直,叶恒永对着屏幕说:“老陈,今晚家里来客人,准备晚餐。”未等里面回答,他啪的一下关掉屏幕。 我虽没有见过这类阵势,但也不想因此显得诚惶诚恐,我对他说:“您叫我来,是欣赏这些高科技吗?美国大片里多的是,有比这更离谱的。” 他但笑不语,示意我在朝外的一组沙发坐下,眼前是一整面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城市边缘的那片海,外面的阳光洒到地板上,整间屋子都暖暖的。奢华高贵的设计,雅致舒适的布局,这才是他真正的办公室,外面简朴的那间只是掩人耳目罢了。 他颇有闲情逸致的帮我倒茶,我开门见山的问他:“给我的薪水过多,是否属于封口费?” “即使我一分钱也不给你,你不会乱说,你有紧闭嘴巴的美德。” “我只想踏踏实实的工作,无功受禄让我不安,所以,请按照正常工资标准发我薪水,否则我会辞职。”我把信封放在茶几上,推向他。 “你威胁我?” “我不敢。我只是表明自己的想法。” “你说话不用那么拘谨。你穿着端庄的象个修女,不知道你内心是否象外表那么端庄。”他端起茶喝了一口,饶有兴趣的样子,放下茶杯,嫩绿色茶叶受到振荡在玻璃杯中上下旋舞。 “没有其他事情,我先出去工作了。”我起身。 “如果你觉得存折上数目太多,就为公司卖命吧,该不该给你,该给你多少,我有权衡量,不是你来做主,你当作预支好了,半年内你不用领工资了。”他口气硬起来,也许气我不买他的账。 他站起来把信封又递给我,我思量了一会:一个人干十个人的工作,按照工资标准翻十倍再按照半年来算乘以六,应该也差不多,我看他一眼,放入口袋,竟然有那么点心安理得。 我刚走两步,他说:“晚上请你用餐,你最好不要拒绝。” 我说:“对不起,我有约了。” “跟谁?”他自己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这话过于霸道,盯着我等回答。 “我女儿。” “你结婚了?”他很惊讶。 “结过婚。” “真够阴险。你资料上什么都没有显示。”他说:“既然着急跟女儿见面,不用回办公室了,你从这里直接坐电梯下楼吧。”他慢慢走到屋子一角,我才发现原来他拥有直通这间办公室的私人专用电梯,难怪他神出鬼没难觅踪迹。 我拒绝了享受这类特殊待遇,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无端的坐着发愣,万分焦急的期待下班铃声早点响起,今天,我定是第一个冲出办公室。 贝贝,妈妈来看你了。 第五十三章 无声哭泣 我抓住她的手说:“我知道匿名电话是谁打的。” 碧月睁圆了眼睛问:“是谁?” “是贝贝。” “是贝贝?你在说什么?”她轻轻拍打我的脸,说:“默之,你醒醒。” 我知道碧月无法理解,若不是亲身经历,我自己也不会相信。贝贝还在哭,我将她抱过来细细检查她的手脚,幸好地面铺了厚厚的地毯,没有看到伤痕,哭了一会,她停下来,吮着手指抽噎。 我打掉她的手说:“再吃手指,就会变成暴暴牙。”她委屈的扁着嘴,眼睛还噙着泪,一声不响的望着我。碧月见我们都平静下来,打个哈欠说:“明天有两位老先生等我装扮送行呢,我不能陪你熬了,默之,你别那么紧张。”不用多时,她又沉入梦乡。一定是因为碧月既简单又快乐,才拥有这种沾枕即睡的功夫。 我将贝贝抱到窗台上,她站在那里,头抵在玻璃上望下面的风景,指着远处一长串的橘黄色街灯对我说:“妈妈,珍珠!”我楞楞的看着她,她又说:“珍珠做项链,妈妈戴。” 我看着她不谙世事的脸,不知道如何应对,干脆直接问她:“是你给妈妈打电话?” 她背过身子不说话。轻轻叹口气,那叹息隐没在空气中,一下消散了,我竖起耳朵,搜寻不到一点踪迹,整间屋子显得空空洞洞。 我急了,用力摇晃着她,问道:“你到底是谁?告诉我,你知道多少,懂得多少,有什么过人的本领?” 她转头看我,似乎根本听不懂我的话,小小的面颊上衬着两个漆黑的惊恐的大眼睛,她说:“妈妈,我怕。”我猛然回过神来,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她能是谁呢,她是我的骨肉,我的一部分,她是有权利叹息的孩子啊。我歉疚的说:“贝贝不怕,妈妈在,你很快就可以离开爸爸,跟妈妈在一起了。” “爸爸是坏蛋吗?” 我三思之后艰难的下了结论:“不,爸爸不是坏蛋,爸爸也很疼爱贝贝。” “那为什么?” 我一下子语塞气结,该怎样解释才好呢,为什么爸爸妈妈要分开,为什么大人们要吵架,为什么别的小朋友同时拥有父母而贝贝只能选择其一,那么多的为什么。 我把她抱上床,轻轻拍着她,说一些不知道她能否听懂的话:“爸爸并不是坏人,只是妈妈太想贝贝了,希望贝贝能跟妈妈住。不用多久,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没有悲伤,没有背叛,永远永远不分开。” 毫不撒谎,贝贝很小很小的时候,段言是爱她的,早上起床第一件事情便是去看她,用嘴唇轻轻吻她的脸颊,贝贝,贝贝,无限亲切的呼唤,那仿佛已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 我环抱着她,她枕着我的手臂,很久没有动静,我以为她睡着了,摸摸她的脸,湿的,她在哭泣。 我闭上眼睛,再也不能多说一句,两岁孩子的幽幽叹息和无声的眼泪,如同根根钢针刺入我心。电话里的默默无语一定是她欲言又止,也许她想念我却怕我担心,也许她无法承受父母拉锯式的抢夺,也许是一种求救信号,我不敢再想不能再问,就这样僵硬的躺着,任眼泪缓缓的流了一脸。 这个酒店的房间,再豪华再舒适也似搭起来的电影布景,贝贝需要的不是这个,她需要一个安全的家。 很久很久我无法入睡,听到她说:“妈妈,卖桔子的阿姨死了。死是什么?” 死亡是什么,死亡是生命溃散,肉体腐败,奔赴一个终点,永不回头。我说:“死就是再不能见面。” 我抱紧她,细细嗅着幼儿身上特有的味道,太舍不得与之分开。近日来,我越来越胆小了,仿佛身上背负着贝贝的生命,驼着她的旦夕祸福。神经质似的贪生怕死,看到施工建筑,我远远绕道而行,免得上头不小心掉下水泥板之类将我砸中,过个马路东躲西躲,看到车子向我驶来,总觉得要轰然撞翻,生活中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怕自己死了,贝贝成了无人看管的孤儿也随之死去。 任何时候,只要我停下手中的事情,贝贝的影子就会无处不在,这种折磨比任何一种情感都来的深刻振荡,对贝贝的想念无限放大放大,几乎添满我整个世界。因此相当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让双手和大脑空闲,恨不能一人承担所有永不停歇,因此在公司赚得机器人的美名。若这样下去,我迟早会垮掉,我暗自下定决心,必须用最短的时间将贝贝要回来。 次日醒来,碧月匆匆蹬上鞋子去上班,我早早在段言门口等他出现。迎着朝阳,我细细打量他,觉得他又陌生了几分。不了解他的一定会被他的模样迷惑,真是稳重大方一表人才呢。待贝贝进了门,他问:“下次看她大概什么时候,不要总来突然袭击。” 我盯着他的眼睛说:“没有下次了。” 第五十四章 无路可退 他瞪着我,眼里全是不解和不满。这是个有美丽朝阳的早晨,环境优雅的小区,鸟语花香,一对赶着上班的恋人打情骂俏着从我们身边走过,我却正与前夫剑拔弩张。 我与他的目光接触,心头一寒,忙侧过脸去,他真的变了,陌生的我快认不出了。 “我要把贝贝带走,你开价吧。”我看着他说:“不要装作很吃惊的样子,你跟李医生暗中来往,不过是为了钱。你想要多少?” “怎么,你中了头奖了?”他轻蔑的说。 “我不能让你毁了贝贝。” “你在说些什么,你这个疯女人。” “那个李医生,说不定是个江湖郎中,他所谓的伟大课题,也许根本就是异想天开。” “他在英国剑桥大学研读过心理学,专业性毋庸置疑。” “你连他的背景都打听好了,可真是个负责任的父亲呐。看来我没有冤枉你。” “你太可笑了,以为我为了钱?贝贝很多坏毛病,性格怪异,我是想给她治疗一下,说不定是从母亲那里遗传了什么。”他还不忘讽刺我。 我没有力气跟他吵下去了,这是毫无意义的争执,我略微停顿,说出了那句十分可笑万分痛心的话:“这些,请交给我来做,把贝贝交给我吧,欠你的,我都还清,就当……,是我买下来。” “买?呵呵,精心养大一个孩子至少花个上百万,你怎么个买法?”他在等着看我的表情,象等待看一场好戏,他推算过我的经济能力,他是在嘲笑一个被他害的连个盒饭都买不起的女人。 “那就一百万。如果你还算是个人,就不要食言。”我立刻牢牢抓住他这句话,再不周旋,再不挣扎,就依了他的意思,做个了断。他半张着嘴愣在那里,我说:“给你三天,请求你留给贝贝一个完美父亲的印象,记住了,三天后我来接她。” 我转身走开,不给他任何分辨的机会,出其不备,这也是一种心理战术。一直没有听到身后有任何声息,一百万,贝贝的一生,不贵。虽然他厚颜无耻,但,对我来说真是太好的机会。 一上班,印刷厂来打电话来叫我去看封面色板,一整个上午都站在轰隆隆的车间里闻着刺鼻的油墨味,对版师傅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调整色调,待终于确定下来,我的心跳跟机器响声演变成一个频率,哐当哐当的,一想到百万巨资,心就跳动的更加厉害,仿佛一直提醒我好好看管,以免掉落出来。 走出工厂车间,我站在路边上阖目仰天,问自己:“一百万,你怕吗?”好久没有听到答案,一生也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钱。 我手里只有三十多万,就是叶总所说的半年工资预付款。这完全是超负荷的工作,陀螺一样的旋转不停,只怕转到晕头调向轰然倒下,又该如何去交换贝贝的一生? 回到办公室,我手扶桌角,浑身无力,满脑子盘算如何度过这三天。趁中午时间我把燕飞约出来吃饭,一遇到困难,我总是第一个想到她。 我对燕飞说:“遇到我这样的朋友,你真是亏本。本想把房屋押金还给你,但现在看来,不但不能还,而且还要借。” 她毫不犹豫的说:“新工作遇到困难了?你要多少,我给你转账。” 我说:“七十万。” 她一下拉住我的胳膊,着急的问:“默之,你遇到什么危险了?贝贝被绑架了?” “没错。” 她瞪大了眼睛问:“真的?谁干的?” “她爸爸。” 她一下子放松下来,说:“真是荒唐。默之,你现在不正常。” “我买下她的一生,不可以吗?” “你可以通过打官司的形式把贝贝要回来,何必花那么多钱呢,我看段言那小子也疯了。” “如果那样做,要有父亲虐待她的证明,或是有经济条件比对方更好更稳定的证明,或者有段言丧失抚养能力的证明,这些我弄不到,买是最直接的,段言就想要这个。” “男人变了心,你何必苦苦纠缠?让他去吧,我们再找一个更好的,生一个更可爱的宝宝。” “燕飞,你也是母亲,让你舍弃小龙,你肯不肯?” 她征了一下,将心比心,她一定能理解我的感受,她说:“我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帮你凑个几万还可以,但是,你真的要那么做吗?” “那就算了,我自己想想办法。” “默之,这段时间我常常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其实,段言曾经跟我们同校的,我记起来了,他在邻班。” “我不关心这些,燕飞,现在不是回忆过去的好时候。” “我意思是,段言很早就认识你了,你还记得吗?” “没有一点印象。” “或许他有苦衷,一起长大的人,能坏到哪里去呢?” “燕飞,我现在什么也不关心,就想怎样凑到那些钱,别的暂且不想说了。” 第五十五章 孤注一掷 送走燕飞,我回到办公室默默的坐下来。刊物印刷的时间,是期刊编辑最轻松的时刻,上期已告一段落,下期又没有那么紧迫,我抽这难得的时间把事情颠来倒去的想。 但凡想不明白的,都打算放过了,我甚至努力去理解段言,既然美好的明天在向我招手,我又何必苦苦沉溺于自怜自艾?我不能因为自己痛苦,就剥夺别人快乐的权利,我提醒自己:你是个做了妈妈的人,为了孩子,要懂得宽容和放弃。 我再次获得通知被叶恒永“召见”的时候,不禁暗暗攥起了拳头,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我持英雄就义的心态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这个年纪轻轻身价无法估量的老总正悠然自得的帮我沏茶,他眼睛里一些无法琢磨的内容一波波向我袭来,我垂眼不敢相迎,一想到口袋里的那张纸,我只觉得尴尬不安,象要白拿人家财物般的心虚。 他问:“你有心事?” 我默默不语。 他说:“公司决定承担你的住宿费用,你去找一套离公司不远的公寓,这样上下班方便一点。” “这样的小事可以吩咐您手下通知我,叶总。” “这不是小事。” 我抬头一征,问道:“是别人都有呢还是我自己有?我有没有享受这类待遇的资格?” “你怕会受到特殊照顾?”他说,“虽然你现在还没有做出什么骄人的成绩,但将来你会的。结束了这期刊物,你来做我助理,办公室就是外面那间。” 我想起童义信说过叶恒永重用的女职员都现在都下落不明,忍不住一句话脱口而出:“我没有做助理的经验,请叶总重新考虑。” 不知道我哪里又把他气着了,他斜斜的睨着我说:“你看似很柔弱,有礼有节,实际是个极其顽固不化的家伙。我可以答应你一些额外的条件,但我决定的事情你休想改变我。” 我舒一口气,一脸郑重的问他:“真的可以提条件吗?” 他丝毫不把我放在眼里,他说:“除了两条腿不能给你,其他的事情难不倒我。” 我掏出口袋那张备好的协议递给他:“我想……如果可以再预支一部分工资,我愿意,终身为公司服务。” 他看着我笑了,问道:“卖身契?” “叶总,我是个很笨的人,不太善于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是否可以理解为卖艺不卖身?” “您是我的上司,请不要嘲笑我,您就当作我只卖劳动不卖灵魂好了。” “哦?这么严重?你需要预支多少?” “大约七十万。” “真让人吃惊。拿来做什么用?” “暂时不想说。” “不想说可不行,你拿去杀人放火,我不是要变成你的同谋了吗?” “我不会乱用的,我会凭良心忠实于企业并一直为之效劳的。” 他思索片刻,站起来指着我说:“你,准备好陷阱让我跳,早早打印好了协议,志在必得,你的过分自信真让人受不了。” 他走到办公桌前撕下一张支票给我说:“需要多少,尽管填吧。”我看着他,心中想,天下真的有这样幸运的人,年纪不大,就通过某种渠道获得了财富,浑身是读书人的气质,头脑灵活,连衣着都收拾的恰到好处,虽然身体上少了点什么但完全不用自卑,富有足够令他潇洒自如。 但他的这个方式这个动作,让我想起正受恩宠的情妇们索要的生活费的场景。我站了一会,并没有伸手去接,他说:“怎么,这种方式太轻率了?” 我低下头说:“是的,叶总,请您公事公办。” 他说:“你脑袋里装的东西跟别的女孩子不太一样,我忽略这点了。这样,我让财务转账100万到你工资账户。协议就不必签了,我相信你会履行自己的承诺的,也许将来公司需要你赴汤蹈火,所以你不必感激。这是两年薪资,身价百万的ceo全国也屈指可数,其中的份量你应该能掂的出来。” 我深深鞠一躬退了出去。就这样,把自己卖了。 怎么卖都是卖,卖给公司比卖给个人好一些,卖双手比卖尊严要舒服点。 一想到两年驴子拉磨似的繁重劳动和绝无选择的服从,心里就象吃了一个大秤砣,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我当然掂的出其中的份量,但令我兴奋的是,贝贝终于可以属于我了。 值得,真的值得,付出更多也值得。 下班后,我通过中介找了房子,定下一个离公司不远的公寓,家电家具一应俱全,只去商场买回一张儿童床。站在屋子中间,想到两天后的欢乐情景,我象个灰姑娘一样又惊又喜,竟无声的笑了。 一切处理妥当,我回静心楼跟碧月他们打好招呼,然后静静的等待新生活的到来。可第二天的一通电话,突然把我从攀向幸福美景的峭壁上狠狠的击落,打入了一个黑暗无边的深渊。 第五十六章 晴天霹雳 一整个早上我都莫名其妙的心慌。印刷厂来人说又发现了细节上的一点小错误,我正在考虑要不要返工重来,就接到了段言的来电。 他口气跟往日大不相同,吞吞吐吐的,问我能不能去一趟。我以为他想早点要到钱,所以给他吃一个定心丸,让他把账号给我,我立刻给他转款,他却意外的说:“钱的事情不着急,你来一下吧。” 他的良心发现只让我觉得烦躁不安,我说:“有什么话快说。” “贝贝在医院,情况不太好,你来一下。” 我的脑袋嗡了一下,“贝贝怎么了?发烧了?” “比发烧严重一点。” 我已经没有耐心等他把话说完,要来医院地址,告一个急事假,搭上出租车火箭一样的飞奔过去。 段言垂着脑袋坐在急救室外的长椅上,一见到我,嚯的一下站起来,仿佛臣子朝见皇上一般,差点没有半跪在地,他说:“默之,你听我说……” “贝贝呢?病的有多重?医生怎么说?” 几个医生正从急救室推门走出来,其中一个年长的问到:“孩子的父母来了吗?” 我赶紧迎上前去,说:“我是孩子的妈妈,孩子究竟怎么了?” “目前还不能确定原因,她的大脑好像受过严重的刺激,可能超出了她能承受的压力,现在处于昏迷状态,接下来要做一系列的检查,才能真正下结论。” “什么?您究竟……在说些什么?”我蒙了,我想这些医生想钱想疯了才这样夸大其词,我哆嗦着问:“你是……在说段艾贝的症状吗?不会弄错吧?” “你到底是不是她的妈妈,她的情况你一无所知吗?我是说这孩子的大脑好像被动过,原因还没有查清,后果很难说,你最好有个准备!”医生毫不耐烦的斥责我,象一顿乱棒结结实实的打下来,我一下子没有力气站稳,斜斜的靠在墙上,耳边听不到一点声音,象是坠入万丈深渊,一直一直往下坠,万念俱灰。 贝贝的脑袋被剃的光光的,动也不动的躺在那里,被脚步繁乱的医生护士从那个房间推出从这个房间推进,咣的一下把门关上,不给我任何接触的机会。 段言在我身边絮絮叨叨,长期的疏离和无法认同,我已经失去了跟段言沟通的能力和意愿,我只从他嘴里得到这样的信息:李医生前一天把贝贝带走,说只做一个简单的小测验,第二天却给段言打电话说贝贝在医院,等段言赶到时,李医生就象空气一样人间蒸发了。 段言完全没有了往日的趾高气扬,脊背都有些佝偻,做什么都唯唯诺诺。我问他:“你拿了多少?” 他愤愤的说:“那家伙,只给了我五万押金,却把贝贝弄成这样。我绝饶不了他。” 我说:“你是觉得卖的太便宜了?” 他尴尬的征了一征,牵牵嘴角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冷笑一声说:“你现在该明白贝贝多么普通了?如果她真的是个异能儿童,又怎么会让李医生得逞,让他跑掉?” 段言握着一堆稀奇古怪的检查单,象抓住了什么机会一样,讨好似的急着去交费,很久不见他回来。贝贝被拉去检查听力,视力,彩超,脑电图,核磁共振……浑身上下,五脏六腑都检查了一个遍。 燕飞赶来时我正象一根木头似的直立在那里,燕飞说:“刚接到段言的电话,他说贝贝从滑梯上摔下来了?” 我沉默不语。他竟没有半点惭愧之心,还如此不知羞耻的掩盖真相,那么,就依他好了。 自始至终,我没有破口大骂,没有扯他的衣领抓他的脸,甚至没有哭。我也想过报警,把李医生和段言统统抓进监狱,但电话拨打了一半就停手了。 你以为我不恨他?当然恨,恨之入骨,恨不能碎尸万段。但是,让警察介入对贝贝的没有一点好处,但对于那两个人来说,即使蹲个十年八年也太便宜他们了。想要教训他们,不用这种方法也可以,至于用什么方法,我还没有想好,目前,我只求贝贝能安然的活下来。 等到贝贝终于被推入特护病房,我才重新握住了她的小手。医生用轻飘飘的口吻说:“检查结果还不错,不是脑死亡,但是她脑电图是散乱的波形,属于不可逆的昏迷状态,也就是植物人。” 燕飞惊讶的说不话来,医生和护士都走后,她摇晃着问我:“不是从滑梯上摔下来的吗,怎么会这样严重?”她紧锁着眉头,对着浑身插满管子的贝贝嘤嘤的哭,把我的心哭的乱七八糟,我疲惫的说:“燕飞,不要哭了,请先回去吧,我想静一静。” 待到病房里只剩下我和贝贝的时候,我抚摸着她的小脸,她浓密的睫毛,想起她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那时,她也是这样虚弱,全身都是管子,静静的不哭一声,多数人断定她不能存活。 我伏下身子抱着她,嘴唇触及她微微发烫的额头,眼泪才决堤一般的汹涌而来,心脏象被一只无形之手紧紧的抓住,酸痛的快要窒息。 孩子,我的孩子,很疼吧。是妈妈的错,都是因为妈妈又笨又傻,过于幼稚才把你害成这样。原谅妈妈,你原谅妈妈吧,不,不要原谅,不要原谅妈妈,不能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