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列车》 第一章 最后一班车 尤利尔打开休息室的门,阴影顿时冲进了房间。他下意识地望了望灯泡,觉得光线好像一下子暗淡了许多,但依然拉上了灯。 头顶星辰隐约,天空呈紫蓝色。对街的店铺点着蜡烛,影子在墙根跳跃,好像有人倒地抽搐。但长街空旷,压根没有行人,石板路覆盖在霜月的第一场雪中,显得平整新鲜。尤利尔摸到冰冷的插销,浑身一个激灵,在台阶上留下了个脏脚印。 钟楼的指针被阴沉雪雾阻挡,不用看也知道夜幕降临,时侯已经不早。要是不想在雪地里跑步,尤利尔就必须尽快赶到车站。大多数人的下班时间足够赶上班车,可惜洗衣店的爱玛女士总是变着花样的让她的学徒加班,然后为了省电将他们从休息室里赶出去。也许我不该抱怨,省下来的电费没准就是我的工资。 当学徒把领子上的扣子扣紧、走在沉寂的松比格勒大道上时,脑子里还转动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他扶着栏杆,小心地爬下石阶,以免摔个头破血流。为白工反搭上医药费实在不值得。 街道尽头立着一只灯箱,车站的路牌就在旁边。它们又旧又脏,唯有靠中间龟裂的橡木公告板衬托,才能昂首挺胸杵在那儿。尤利尔一走近,顿时闻到一股刺鼻的植物胶水味。木板上黏着今日份的伊士曼王国日报。在夜深人静时来到公告牌前,恐怕是不花钱知晓新闻的唯一途径。这本来是为第二天早起赶公交的乘客准备的。 报纸标题是『提前到来的霜之月』。 有别于大多数学徒,甚至是成年公民的是,尤利尔认识通用语的文字。他曾在修道院的慈善学校里上过课,也因此在应聘的时候脱颖而出,被爱玛女士收下。诚然,洗衣店的学徒识字不如会用熨斗,但绝大多数不识字的人都青睐这点。 站牌被冰霜覆盖,反射白光,却也能让人勉强辨认出刻字。由萧条的南城到中心区的松比格勒有七站,中央路线有一道转折,可能会有外地人认错。尤利尔看了看自己泡得发白的指尖,犹豫是否去清理上面的霜迹。倘若这时候有车来,我就用不着考虑了。 指望不幸落了空。他在灰扑扑的站亭里一直等到月亮升上竖琴座。尤利尔没戴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错过了最后一班车。 外面的雪幕越发密集,就在尤利尔后知后觉的抬起头,想要看看远处钟楼的刻点时,已经模糊得让人看不清任何景物了。 他不禁忐忑起来。 如果没能赶上车,我多半就得回到休息室里了,那样第二天就会被愤怒的爱玛女士克扣工资……等等,尤利尔摸摸口袋,发觉自己根本就没有休息室的钥匙。他开始考虑在车站过一晚。 尤利尔一边不安地等待,一边在站台上踏着步子取暖,眼神四处乱瞟。灯箱的光芒照亮了布告板,天气实在太冷,学徒读出标题下面的文章,试图分散注意力。 『由于莫里斯山脉的隧道塌方事故,今年的收获之月终止……南部地区出现了大范围的降雪,占星气象塔的专家声称,这并非是霜之月的提前,而是收获之月的季节特征出现了变化……今年的霜之月依旧会在漫长的一百五十天后结束。』 霜之月共有一百三十天,是王国最冷的月份。以往的收获之月会有七十天整,但今年颇为不幸,由于莫里斯山脉大范围坍塌,寒流经由缺口涌入伊士曼王国,致使收获之月缩短了近一半的时间。 尤利尔来了兴趣。他很想知道伊士曼王国对于漫长的霜之月有没有发出什么休假的公告来。 『本月底,王国地质测绘局即将就安格玛隧道坍塌事件,对事故遇难者的家庭发起慰问……』 『弗莱维娅女王通过了议会提交的「海洋法案」,骑士海湾的开发即将开始。』 『第六十一届低龄儿童教育政策改革……』 『边境城市遭受雪灾……极黑之夜降临。』 雪灾?尤利尔吃了一惊,现在还是收获之月的中期呢。好在我身处四叶城,白天还能看见太阳。假如是更南边的威尼华兹,那么现在多半已经是深冬了,听玛丽修女说,那里甚至每年都有长达二十天的黑夜。 在伊士曼,那段时间被称为极黑之夜。 王国是典型的寒带气候,也就是昼短夜长、冬长夏短,在学徒的记忆里,炎之月的阳光就和商店橱柜里的呢子大衣一样珍贵。我该为霜月做准备了,可我要上哪儿找买衣服的钱呢? 寒风刮起时,人们都渴望一件厚实的外套。尤利尔比别人耐寒,但也不可能靠单衣熬过霜月。只不过别说呢子,就连仓库发霉的棉衣他都负担不起。身上的这件衣服也是修道院的玛丽修女送给他的,那已经是三年前了……看来我非得在饿肚子和受冻之间选择不可。 雪忽然停了,不过尤利尔宁愿它再下一会儿,因为风突然变得猛烈。他仅仅是在这里站了十分钟,就感到自己的灵魂都冻住了。尤利尔盯着灯箱上凝固的水珠,觉得之前在这里过夜的念头实在可笑。 嘀嘀——! 就在他快要失去希望的时候,街道的尽头总算响起了汽笛声…… ……或者是别的什么声音。 尤利尔诧异地抬起头。长长的悠扬的尖锐鸣响在街道上回荡,他简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盖亚在上,松比格勒哪里来的火车汽笛? 但意外没留给学徒思考的时间。 银灰色的火车头箭一样冲进马路,尾巴一节节飞出街角。钢铁轰鸣,汽笛尖啸,掀起的积雪好似礼花一样从车轮中飞溅出来,噼里啪啦抛了满地。 可怜的学徒瞪大眼睛,愣在原地。猛烈的气流撕扯着他的外套,崩掉了衣领上的扣子。 伴随着渐歇的汽笛,火车一头扎进了拐角处的雕像喷泉。其中的水流本来因夜间降温而凝固,如今哗啦啦碎成了粉末,但他惊奇地发现下面的石质天使雕像却丝毫无损。透过幻影般的侧壁,尤利尔甚至能看到对面的街景,反倒是车窗玻璃模糊不清。 会不会世界上真有这回事?学徒思忖。极速驶过的列车宛如海市蜃楼,却切切实实对现实造成了影响。他唯一想到的解释是自己不知不觉睡着了。 当——当——当—— 而后又是塔楼的钟鸣,宣告着午夜到来。 火车缓缓停止。学徒眼睁睁地看着急掠而过的车身以一种古怪的堂皇姿态由动转静,玻璃上的影子模糊复又清晰。 就在这时,灯箱发出砰的一声,气孔喷出一串火星,接着彻底熄灭。奇怪的是,光线却还在,照得尤利尔眼前一片朦胧。他说不准这是哪儿来的光。 钢铁在轨道上滑动,好像熨斗划过丝绸。又是无从分辨的感受,公交站怎么会有铁轨?他企图让常识引导判断,脑子里却挑不出一个完整的念头。我在做梦,尤利尔认定。 直到某人在身后开口: “你要去哪?” “这是最后一班车了。” 第二章 两点之间 “我……我不坐了……” 恐惧来得并不突然。尤利尔听见自己的声音,却仿佛出自他人之口。他的身体僵硬得好似木柴,舌头自然也不怎么好使。而由于背对着列车,学徒只能从站牌的玻璃上看到身后逐渐打开的车门,这加剧了恐慌。 不对劲。一切都不太对。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回答。我在和谁说话?但对方确实说通用语没错……事态似乎沿着超乎想象的方向发展。学徒心想,接下来会怎样呢? 最糟糕的结果,似乎也不过是没命而已。与其被饥饿和寒冷带离世界,意外送命反倒让他有些坦然。尤利尔咽了口口水,脑子里转动着时而大胆、时而悲观的怪异念头。他知道自己该集中精力,可他的确害怕,怕得要命,以至于无法认真思考。 『盖亚将守卫行善者,以赎罪之心为信仰之源……』 也许向盖亚祈祷能逃过一劫。尤利尔想到这件事是在默念出福音之后。我的行动完全出自本能,谁能说我没有虔诚的赎罪之心?但他绞尽脑汁,也没想到下一句话是什么。尤利尔在修道院长大,按理说他不该将福音忘得这么快。我怎么就没把全本书背下来呢? “你背下来也没用,盖亚早就死了。”对方没好气地说,“你到底上不上来,是打算在车站冻死吗?” 就在这时,尤利尔看见了玻璃中的倒影。 一个深蓝色格子短裙制服、戴着白手套和小巧贝雷帽的少女站在站台上。她的帽子朝左歪,刘海右边厚、左边稀疏,眉毛生气地扭结。她的上衣有一角塞进腰带里,扣子半扣不扣(由于体型原因,只有这里属实有情可原),丝巾皱巴巴地穿过胸前。 她的领子别着磨损的徽章,连徽章的字母都跟着邋遢起来,非要人把脑袋斜下去六十度才能读得清楚。 『浮云列车检票员:d.d』 “你、你是人类?”尤利尔试探着发问。也许因为少女并没有露出什么恐怖的姿态,言谈举止像极了随处可见的年轻女郎,竟让人升不起提防的念头。学徒甚至觉得她很熟悉。 “我?我是检票员,不是什么人类。”结果,检票员小姐仿佛全然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似的,以一副不耐烦的姿态说。 她昂起下巴,耳朵上的珍珠坠摇了摇,浅棕色的发梢缠在了上面。“你上不上车?不上车就赶紧去死。” 等等,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人类是个职业……尤利尔被这种不按套路的回答和重复的反问打蒙了。一时间,他只能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但不管怎么说,他是疯了才会坐上一列可疑的幽灵列车。 毕竟,谁知道它会开到哪里,总不可能是南城吧?七岁时尤利尔会相信童话,十七岁他宁愿给别人讲童话故事,好歹这样还可能有钱赚。 “南城?那么近?”检票员小姐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这时尤利尔才注意到,她的瞳孔是很浅的蓝色。“只有三英里,这点距离你走着都能回去了!干嘛这么拼命?寂静学派没教过你们选择高效方法吗?我敢说,德拉,这比你的占卜好用多了……” 尤利尔扭过头,满脸茫然的看着她。他不知道为什么南城与松比格勒只有三公里的距离,也不知道寂静学派和德拉是什么,但他一点也不害怕了。 d.d小姐还在那里喋喋不休。 有什么可怕的存在会伪装成一个人畜无害的女孩子,还穿着古怪的制服在站台上对着陌生人大倒苦水么? 尤利尔发誓,在任何一本有着正经出版社的福音书上都不可能找到有类似描述的邪神。伊士曼信仰女神盖亚,祂是一个庄重肃穆的神祇,而与之对应的恶魔都是凶残、疯狂的堕落者。 这两者的画风差别过大,强行覆盖到一起,属实令他困扰。 可这列奇异的列车停在这里,总该是有原因的,即便这与他可能没什么关系,但不妨做出假设。于是学徒大着胆子,打断了对方的古怪言语:“你……你能送我回家?” “做梦!我是检票员,不是列车司机,你就不怕我开到花坛里去?”黛布拉义正言辞地拒绝。 ……尤利尔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喷泉,决定接受“喷泉又不是花坛”这样的解释。 “那、那你为什么会……”尤利尔绞尽脑汁,也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形容一下现在面临的局面。他指了指幽灵般的诡异列车,又指了指黛布拉——结果被少女拍了下手背:“不礼貌的家伙!” 学徒觉得自己十分无辜。 “上车吧,在同一站停留太久可不行。上车后会有乘务员给你解释的,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你不冷吗?”黛布拉一挥手。 “可是,这不是去南城的公交——” “它的确不是公交,但送你到南城却没问题。” 检票员小姐拉住学徒的手腕,半强迫地拽他上了车,尤利尔吓得拼命挣扎,却发觉对方的纤细手指实则力比铁钳:“什……?等等!你不能……别……救命啊!” 这样扭动着不配合的过程中,学徒不经意间看到了钟楼。夜幕在雪停后变得澄净起来,星光笼罩着十二刻度的底盘。 他的眼神一下子凝固了。 列车停时是午夜; 他与黛布拉交流了几句,慢吞吞的磨蹭了一会儿后,依然是午夜。 ……时钟静止了。 这一瞬间的愣神,尤利尔就被拽上了车。他绝望的看着灰扑扑的车门合拢,被检票员小姐粗暴地按在椅子上。她在他肩上一扯,座位发出吱的一声,吐出一条带皮扣的绳子来。“这是‘安全带’。” 列车上的座位是那种柔软的皮椅,尤利尔在王国列车的宣传单上见过。不过那辆列车已经停运了,原因就是莫里斯山脉的隧道塌方,导致伊士曼王国唯一的一条铁路暂时无法投入使用。 可学徒坐在上面,一点也没有安心的感觉。黛布拉把他捆在椅子上,但他其实并不是一动不能动。既然如此,绳子有什么用?更尴尬的是,那件格子制服晃得他眼前发晕。 千万别再看过去,尤利尔心想。他赶紧转过脸,四处打量这一段车厢。 整齐的座椅排列在两侧墙边,中间留出的空隙很大;地上铺着一层地毯,被两个人踩得满是雪水脚印,让他不由自主的感到了惭愧;银灰色车身的内里是光滑的铁壁,似乎工人忘记了给它刷上防锈蚀的白漆。 除了车身两侧都存在的车门,还有大块的玻璃嵌在铁壁上,它们比商店的橱窗还要明亮、洁净。外面的景物被亮处的车内景色覆盖,不过学徒小心翼翼地望了一圈,却没有找到照明的灯泡。 车站里的亮光。学徒心想。我敢肯定那时候灯箱熄灭了。他不禁吞了吞口水。 尤利尔相信,从来没有哪一个洗衣店的学徒会拥有这样的经历——伊士曼王国崇拜女神不假,但人们都很理智的把它当做一种纯粹的信仰而非事实。恶魔是虚幻的,神也不存在于物质世界。 前者或许会在某个人的心底出现,鬼祟的蛊惑他堕落,而后堆积的阴暗最终酿成恶果——这就是人的恶意。 后者则是人们喜爱的,那些美德与善行的化身,当一个人虔心敬奉着祂,自然就会得到幸福和安宁。 而一列能够行驶在马路上、在午夜时分穿梭城市的半透明列车?福音书上没有记载,尤利尔也没听过类似的都市传说。 它像是人类不可知的神秘,是夜晚万物安睡时永不停歇的幻影载具。不管怎么说,尤利尔觉得自己不该坐在这儿,却又说不出拒绝的话。他怀疑自己被某种神秘力量引诱,但无法列出实据。真是活见鬼。说实话,他既恐惧又期待,仿佛命运从此通往了未知的方向。没人说得清好坏。 嘀嘀—— “欢迎乘坐浮云列车,请从对应车门通行。” “列车即将启动。” 悦耳的声音在车厢内回荡,让人无从分辨来源。如果不是将音箱设置在了墙壁内部,那么就只有与灯光同样的解释了。天知道的解释。可能列车就是这样? 尤利尔没坐过任何列车。伊士曼的铁路似乎才建成不久,他隐约记得报纸上贴过喷着白气的火车头的照片。那是几个月前的时候了? 然而除了皮椅,这辆列车好像完全没有与王国列车相似的地方。首先它不需要轨道;其次,它可以穿入喷水池的雕像……等等,难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因果关系?学徒胡思乱想。 “好了。”而就在这时,黛布拉总算系好了安全带。她似乎是带着一种奇怪的心满意足的感受,挺着腰背直直坐下来,位置就在学徒的正对面。尤利尔注意到,她并没有给自己系上‘安全带’。 “接下来,我们有三英里的路程要走。”检票员小姐说道。 三英里和七站地。学徒突然意识到,对方指的可能是直线距离…… 他的心脏忽然加速跳动起来。 ……紧接着,仿佛是手柄被猛的一推到底,与停车时逐渐降速完全不同的,最前端的车轮疯狂的转动起来——列车宛如箭矢脱离弓弦一般冲出了车站。 推背感几乎让绷紧的安全带松弛下来。 尤利尔发出一声尖叫。他从来没有过这么刺激的感受,因为没有任何一辆公交车敢于在城市里用如此离谱的速度运送乘客,不过今夜他体会到了——这种超乎想象、随时都有可能把自己撞死在什么障碍物上的疯狂极速! 还好,这辆车是可以穿过物质的……学徒在第一声克制不住的尖叫过后,立即意识到了这点。他在检票员小姐嘲笑的眼神中闭上嘴,脑袋瓜里却还轰轰响个不停。 然而忽然之间,就在列车可能存在的发动机发出咆哮的瞬间—— 尤利尔睁大了眼睛,他看着前面的座椅毫无预兆的变得虚幻起来,紧接着是桌子和墙壁。而作为车窗的玻璃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可怜的学徒都一无所知。 列车消失了。 而他一头撞上了街道拐角处的喷泉雕塑。 很难说有什么人会在此刻依然保持冷静。尤利尔听见自己在尖叫,看见自己的手脚在空中挣扎。然而在他还没回过神的时候,雕塑倏忽远去;而等声音在车壁上反弹回来,尤利尔已经以一种诡异的悬空状态,穿过了无数面墙壁和影影绰绰的一堆东西。 他就这么一路尖叫着跨越了松比格勒到南城的三英里,而后重重的摔在地上。安全带已经被挣开了,洗衣店学徒就这么茫然的摔在地上,脑子里嗡嗡作响。 短暂的路程耗时也短暂,尤利尔还没来得及反应,列车就已经停止了。 而后处于懵逼状态的学徒感到自己腰上挨了一脚。“看够了没有?” 被冷不丁这么一喝,尤利尔这才摆脱了循环撞墙的刺激。他无意识的眨了眨酸痛的眼睛,一边咳嗽一边拼命地喘着气。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他摇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 黛布拉等到车门大开,一脚蹬在他的肩膀上。她的高跟鞋带来刺痛,学徒呻吟着抗议。“无礼之徒。”检票员小姐一肚子不满。她脱下鞋子,用将学徒拖进车厢的力气把他推了出去,然后拎起鞋子蹦跳着回到座位。 尤利尔头晕目眩地躺在石阶上。就这样几分钟后,他感到腰酸背痛,但更多的是灼热。 夏日的阳光洒在了他的脸上。 第三章 诺克斯 这是寒月之年的炎之月,正午的太阳把露西亚的光辉带给伊士曼南国的四叶城。人们将露西亚称作少女,沐浴祂的恩赐,但他们脚下的土地远比他们体会得更深。 在伊士曼,一年中霜月的日长是炎之月的两倍,大半年都被霜雪覆盖,这是绝大多数城市的普遍现象。当南风吹来时,再温暖的炉火边,人们也仍能感受到边境的寒意。 ……除非是在人多的地方。 一家名为“诺克斯”的酒吧里,喧闹声几乎突破大门,招牌叮咣抖动,吓得行人绕路走。读意译的话,它更该叫做“世界”才对。之所以只读音节,显然和它肚子里接待的宾客们有很大关系。 “麦克斯!听到没有?你这懒惰鬼。我要麦克斯蜜酒!”某人大呼小叫,不时“砰砰砰”地敲打吧台。“妈的,快醒醒!” 餐桌边传出零星的笑声。这些当然不是此人想要的回应,然而任他吼得多响,睡得正香的女侍者都没有理会他一下。 直到他愤怒地解下锤子,抛过头顶。 咣当一声巨响,铁锤砸到吧台上,正落在女孩耳边。除了死人和聋子,没人能在这样的打扰下睡着。只见女侍者猛一甩辫子,眯着眼,撑着胳膊,大声回答:“好的!我听到了!马上给您拿……?” 然而话到一半,她下意识地推了下滑到鼻尖的眼镜,“先生?您在哪一桌?” 佣兵们轰然笑作一团。 当尤利尔恍恍惚惚推开门时,涌入耳畔的就是嘈杂的笑声。他眼前依旧重叠着幻影,耳朵嗡嗡作响,笑声和拍手仿佛错乱的鼓点,敲得他头脑昏沉。 但这些都无法阻止一个粗哑、狂躁的咆哮声冲入耳膜: “给我麦克斯酒!我就在你前面!” “你这个瞎子!” 学徒低下头,瞧见一个四五岁身材、长胡子穿皮甲的小矮人。他打了个激灵,忽然间就清醒了过来。 …… “来点什么?” “啊?我没钱……我是说,暂时不用。” “真不用?” 尤利尔反而犹豫了,“也许用……?我也可以……?” 女侍者眼巴巴地看着他。 事情不太对劲,学徒心想。我不该这么说,可我该说什么?他脑子里挑不出合适的应对方式。太乱套了。他从没来过酒吧,更别说点单了。说到底,他为什么会来到这儿呢? 眼前是一间拥挤的餐厅,地面由木板拼成,大部分地方都被桌椅占满,唯有门口到吧台的位置留有一条小径,以供人通行。空气中有股子怪味,说不清是什么,但人们似乎都不在意。 接下来是最奇怪的部分。尤利尔知道自己不该失礼,可他无法控制视线。瞧瞧吧!这都是些什么人:吧台前有身高只有他一半的侏儒,腰间拖一把铁锤。一对各穿一只鞋的瘦子,脸上有三根分明的长胡须。四个长鱼鳃的人,看起来不太精明。他们身后,六七个打扮得好似流浪骑士的家伙围在桌子边,分食一整条烧烤得金黄的羊腿。 靠近尤利尔的餐桌有个空位,对面仿佛点着一大团蜡烛。仔细观察后,学徒确认那是个长着橘红色皮肤的人型生物。它朝他摆摆手,捏起盛酒的木杯。 太不对劲。尤利尔怀疑自己根本没清醒。我的梦境实在丰富多彩。只是在一众怪人的注目下,他觉得进退两难。学徒绞尽脑汁,回忆醒来的方法。睡在公交车上很容易误站,甚至事后还会被罚款。睡下去没好处。 “你没事吧?”女侍者越过吧台,“你还好吗,先生?”她大概是有点担心的模样。 “我……没事。”学徒差点咬到舌头。女侍者似乎真的只是侍者,她戴一副圆眼镜,一身黑褂,红格子围裙罩在外,两条胡萝卜似的辫子搭在肩膀。只是发丝的色彩过于鲜艳,学徒觉得自己有点移不开视线。不。不能这么大意,黛布拉不也说自己是什么检票员么? 他忽然记起自己登上了一列奇特的火车。检票员和飞驰的列车……看在诺克斯诸神的份上,尤利尔眨眨眼睛,在我身上发生过这种事?怎么可能呢?我真是太累。 “你脸色真难看。你发烧了?”女侍者的声音忽然近在耳边。学徒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他靠在门板上,把手顶着脊背的骨头。“你……难道你怕我?”她猜得不全对。 尤利尔没回答,哪怕他瞧得出女侍者有点难过。自然,正常人不该害怕一个年轻女孩,可最近他遇到的怪事太多,顾不上分辨这些。餐桌后的每个人——不对,是每个奇怪的生物——都在盯着他呢。学徒吞吞口水,说不出什么感受。我还是别再想下去。 “不好意思,我走错了。”没等回应,尤利尔立即拉开门,冲出房间。 …… 帕因特咕噜一声灌下去一大口酒,回头瞥一眼茫然的吧台女孩,不在意地断言:“别管他,塞西拉,他肯定不会回来了。” 客人们纷纷赞同,试图安慰迷惑不解的塞西莉亚。不然,她还真以为自己把客人吓跑了。渐渐的,酒吧的气氛重新热闹起来。 咔哒。 突然,大门猛地打开,嘈杂戛然而止。人们齐刷刷地望向门口。一个脑袋从缝隙里探出来:“对不起,能问一下……这是法夫兰克大道吗?” 少女眨眨眼睛,点点头。但当她张开嘴,刚想说什么的时候,忽然那个脑袋一缩,门又关上了。风铃叮的一声,撞上了门把。 大鼻子矮人咳嗽两下,若无其事地耸耸肩。“别理他。”与他同桌的客人揶揄地笑起来,塞西莉亚也将呆呆的目光转向他。“只不过个冒失鬼。太年轻的人,才干得出在大街上闯错门这种事。我敢打赌,他连自己在法夫兰克的哪个街区都找不着。” 这时,风铃剧烈地抖动起来,直至当啷一声掉在地板上。人们默契地闭上嘴巴,聚焦于转动的把手。塞西莉亚一手捏住眼镜腿,人已屏住呼吸。 紧接着,他们就看着那扇有些年头了的旧木门砰地一声撞上了墙壁,那个小伙子一边惊恐地频频回头,一边连滚带爬冲进门,仿佛身后有鬼在追似的。 学徒声嘶力竭地喊到: “这里是法夫兰克大道,南街区181号?!” 他的声音着实响亮。帕因特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紧接着,餐厅里爆发出一阵欢呼,靠门边的橙色生物狂笑着和身后的人拍手。 “是又怎样?”大厅里有个人回答。 尤利尔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这是我家!” 第四章 伸出手 太阳往北挪了挪,餐桌逐渐被阴影覆盖。一大簇紫红花朵从二楼窗台垂落下来,这是他从未想过的景象。毕竟,在原本的世界里,那儿应该晾着他换洗的工作服。 尤利尔拍拍脑门,再眨眨眼睛。 自然,别说衣服了,早晨还好端端的老家突然大变样,衣物或许是最不值得关注的部分。眼下学徒身处一间很有年代气息的餐厅酒吧,地板和柜台均为木质,却散发着一股鲜核桃的气味;桌椅拼成半圆,凌乱堆满盘碟,杯子里装的是他这辈子都没碰过的烈性饮料。酒精、烟草和汗臭。他心想,简直像正午的码头。在伊士曼南国的四叶城,酒吧大抵便是这个模样。 这里是法夫兰克南街区181号,一间名为世界的狭窄酒馆,我住了三年的廉价阁楼。尤利尔荒唐地想笑…… ……直到他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必须回到正轨。学徒立刻笑不出来了。 呆在原地于事无补,然而当他逃出门去,迥异于记忆的街景迎面扑来:杂货店摇身变作裁缝铺,染坊成了理发师的小诊所。石子路边一间间棺材似的出租木屋,如今换成了高低错落的砖木楼房。难以想象南城环境最糟糕的平民街区,也会有迎来新生的一天。不过,这里究竟还是不是法夫兰克大街呢? 答案是明摆着的。尤利尔舔了舔嘴唇,在热风中感受到一股寒意。事情不该是这样。他碰上的不是被拐卖到了外地那类小事,而是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的…… 世界穿梭。 “你精神不佳,伙计。”有人从旁搭话,“干嘛露出这副表情?” 学徒茫然回应:“我搭错了车。” “还认错了家门,是不?哈。我宿醉后也干过这事。” “可我上车时没付——哎呦!”尤利尔边说边抬头,瞧见一张橘红色的脸,吓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竟然在跟这些怪人中的一个谈话!实在太不应该。上次我这么干之后,就被一个检票员扯上了莫名其妙的列车。 “我吓着你了吗?”橙脸人满面笑容地问。 “没……没有。就是,就是有那么点突然。” “请原谅。毕竟等你清醒过来,事情大概将变得很正经。” “正经?” “比如道歉啊,互相客气啊……这样的寻常事。这就是正经。你看起来像那样的正经人。哎呀,莫非你不是?” “我……?”尤利尔不知道怎么回答。 此人继续追问:“你在其他地方也这么说吗?这里是你家?” “不——呃,不。其他地方不是。但这里确实是我家!” 橙脸人不说话了。他盯着尤利尔,面带微笑,眼神发直,一只空杯子在手里颠来倒去。学徒等了很久,才断定这家伙走神了。奇怪。太奇怪。什么人会这么干? 他悄悄离开餐桌,转而向其他人寻求帮助。只不过放眼望去,这间酒吧里看起来像人的生物只有一个。 “小姐,请问……?” “呼……” 尤利尔怀疑自己眼花了。他从餐桌走过来时,这姑娘还是醒着的!看在盖亚和所有善神的份上,我到底该不该叫醒她?学徒陷入了困境。 “你来找人?问问题?”女侍者旁边的矮个子问。他敲敲吧台,“按规矩得付账。”但当尤利尔掏出纸币时,他又拒绝了。“我不要你的纸片,小子。什么情况?” “这正是我的问题!” “不算贵。”对方咕哝一声,“好吧,我请你了。起床,塞西拉!给这可怜的小毛头来杯果汁。”他丢出一枚硬币。尤利尔敢发誓,他从没见过这种硬币。 “谢谢。”学徒小声说,“我会请回来的,先生。”只要我知道它的面额。 闻言,对方一瞥眼。“我是熔铁家族的帕因特。” “我叫尤利尔。我记住啦。” “你记个头!熔铁家族的男人从不喝果汁,懂不懂?” 好吧,起码能确认对方不是长得老成了一些。尤利尔吞了口口水。虽然我不是第一次确认了。 事情发生在他脱口说出“这是我家”这句发自肺腑的实话后。显然,若是你了解这回事,那就能明白,和橙脸人的谈话还不是尤利尔遭遇中最离奇的。但对我们的学徒而言,在他遇到过多如繁星的奇人怪事,领教过数之不尽的刺探阴谋后,他依然会回想起自己与这些有趣的人的初次碰面。 矮人帕因特跳下吧台,迈着两条短腿冲过走道,接着在尤利尔面前一跳老高,差点撞上学徒的脑门。他伸手拽住尤利尔的衣领,结果居然把他坠得弯下腰来。他们的鼻子贴在一起。 然后,从他身躯里爆发出的响亮的咆哮声,以碾压之势盖过了酒吧里所有的狂笑: “你这讨人厌的小骨头!风箱旁的黑苍蝇!该死的,谁让你进来了?!” “那……那我现在出去?” “呸!让你再折腾一回?你给我一边呆着去。”矮个子气势汹汹地瞪他一眼,吓得尤利尔赶紧就近找了把椅子坐着,半天没敢动弹。“两个折腾人的小兔崽子。哼!凑一桌正好。” 好在熔铁家族的男人虽然不喝果汁,却也没斤斤计较学徒无意的冒犯。尤利尔十分感激对方的帮助,但不得不惭愧地要求更多。 帕因特不像橙脸人,将酒杯用在其它地方。他一杯接一杯地倒酒,每次都要喝空到一滴不剩。在倒酒的间隙,此人询问:“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我……我只是想回家。” “拿我当乐子,小鬼?” “不!” “那你怎么来这里?” “这儿就是……我是说,一列火车,是那辆车!浮云列车——它把我拉到这里的。我当时还在车站等车呢!” 帕因特不相信。“门外要是有铁轨,跑起来的就该是房子了。” “我说的是真的!那是、那是一列透明的……”学徒试图解释。 “我大概知道列车的事。”帕因特的话教他住了嘴。“不过毫无疑问,伊士曼只有一列火车。那是我同伴们的杰作,当然已经是过去了。好了,小子,火车的事矮人比谁都清楚,没人可以把它开出安格玛隧道。不过等着吧,我们不会沉溺于过去的失败,很快王国就会有新的列车的。” 完全是两码事。尤利尔大失所望。 “你太慌张了,伙计,昨晚没睡好吧?可能是产生了幻觉,这事儿还是蛮常见的。塞西拉,我点的果汁呢?这小鬼交给你,没问题吧?” 塞西莉亚同情地点点头,向后一甩辫子,转过身去榨果汁。自称矮人的奇怪小个子也跳下椅子,把尤利尔一个人抛在吧台边。 尽管先前隐约有预料,但当亲耳听到王国列车和浮云列车不是一回事时,他的一颗心还是沉入了谷底。这意味着事实摆在眼前。我回家的旅途恐怕没有来时那么容易。学徒缓缓捂住脸。 …… “你哭了?”女侍者问。 尤利尔慌忙抬起头。“不至于。”他摸了摸眼睛,发现自己确实没流泪。这并非我头一次陷入困境了。说到底,现实就是这样诸事不顺。人人如此。 他打起精神:“我迷路了。多亏有你们帮忙。” “但没帮到底。你还是没有找到回家的路?” 尤利尔不说话了。红发女侍者已经挤出了橙子里的汁水,正在往里面加两勺糖。他觉得自己的命运就像溶解在水里的糖分一样无可挽回。 “家里有急事吗?”她头也不回地问。 尤利尔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的背影,于是赶快移开视线。“没……没有。”他努力冷静,“我家里没什么人。” “那先别慌。你该休息一下。”女侍者将果汁递给他,“尝尝?” “我可以……?” “帕因特先生坚持要请你,但我本来也打算免单。很久没人点我做的果汁了,他们都嫌太酸甜。” 尤利尔不禁喝了一大口。“我猜他们更喜欢酒。” “我猜你会害怕我,不敢喝呢。” “不。我是说,我误会了。”与检票员小姐不同,眼前的女孩不是哄骗他卷入怪异事件的家伙。起码尤利尔这么希望。“请你原谅,小姐。” “我是塞西莉亚。” “尤利尔。我在爱玛女士的洗衣店里当学徒。” “洗衣店也有男学徒?” “这样说不太妥当。”尤利尔下意识给自己开脱,“我只负责提熨壶这类重活。况且,又不是所有衣物都会送到店里清洗。” 塞西莉亚脸红了。“也许你不用解释得这么详细。”她退到橱柜旁。我真是有讨女孩子喜欢的天赋,尤利尔挖苦地想。他有一肚子问题没问,可关键在于他口袋里没有硬币再买一杯果汁。这下该怎么办? 学徒又灌下一口果汁。“味道很特别。”他没话找话。 “我加了香料呢。一枚黑城金币其实不太够。” “黑城金币?”尤利尔立即抓住这个陌生的名词。 “不是这枚。”塞西莉亚手里握着的不是帕因特付给她的果汁钱,而是另一种个头更大、边缘更光滑的金子。八成是先前买酒的钱。“这是阿比金币。你到底从哪儿来,尤利尔?四叶城不拿纸片付账的。”她用抹布细细地给手中的货币抛光。 “可我之前都是这么买东西。” “那你一定遇到了好心人。” 塞西莉亚的态度委实坦然,反倒让尤利尔怀疑自己了。不。不对。假如我真有拿纸片当金子的本事,就不会在冬季棉袄和面包之间纠结了。果然问题还是出在他们身上。我来到了新世界…… “赞美女神。”尤利尔干巴巴地说。这时候,你还能说什么呢? “你信什么神?” “盖亚。” “我也是。”谢天谢地,并非所有事物都变了模样。“要看看吗?”她将擦干净的硬币递过来。“我得把女王的头像露出来,否则老板会骂我。” 闪亮的金币冰凉沉重,正面雕刻着精致的女人像。伊士曼的女王弗莱维娅陛下的轮廓微微低头,似乎在睥睨她的子民。尤利尔总算在这个怪异世界里发现了熟悉的事物,差点没热泪盈眶。 “你似乎认得它。”女侍者察觉。 “我当然认得女王陛下。”哪怕她看起来和纸币上的模样不尽相同。“这是不是说明我彻底清醒了?” “还有得瞧。你还想问什么呢?” 尤利尔从一堆问题中挑出一个:“这里是一间酒吧,『诺克斯』。它的地理位置和我记忆中的家一模一样,是不是这回事?” “你应该是这么认为的。但我们可从没搬过店。” 好吧,这不是今天头一个需要我接受的现实。“那如今店铺属于谁?” “埃兹·海恩斯先生。他是诺克斯酒吧的老板。在四叶城,随便你和什么人打听,他都会这样告诉你的。” “没有你了解的清楚。”尤利尔懂得恭维不花什么。“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一个人忽然来到了全然陌生的环境,而且短时间内没法离开,他该怎么做?” 塞西莉亚眨眨眼。“换作是我,肯定会慌张到睡不着觉。” 尤利尔逼自己露出微笑:“睡眠状态不是我最担心的事。” “是这个道理。他既没有地方住,也没有东西吃。只好去街上乞讨。” “为什么不能去找工作呢?” “据说灼影之年后,四叶城很少雇佣外地人了。”塞西莉亚抓着发梢,咬了咬嘴唇。“但我想有个地方例外。” “有……有什么要求吗?” “你会什么?” 尤利尔顿住了。他这辈子干过许多短工,但技艺都不具备竞争性。而既然家能变成酒馆,指望爱玛女士的洗衣店还保持原样着实不太明智。当初我是怎样被她挑中的来着?“我识字。”学徒小心翼翼地说。 第五章 王国会议 远在南国的诺克斯酒吧里多出了个异世界学徒,他的出现称得上悄无声息。但如今王都铁爪城的王国议会缺了个女王,事情就变得相当严重。 在龙穴堡的长桌前,大人物们神情严肃、正襟危坐,对空荡荡的王座目不斜视……他们强忍好奇、维持风度的模样倒非常有趣。倘若世界上有人能同时观察到两者,想必也会有所取舍。 不幸里世界真有这类人。 一只爪子搭在水晶光滑的表面上,将它转过面来。随着动作,一张张面孔在水晶内部浮现,而后远去、淡化。突然之间,一截绣着粉红斑点的袖子从某人的裤管里漏出来,如同丝绸的污渍,主人却还一无所觉。此人的穿衣风格尚在大众审美的范畴内,但配色之大胆,教罗玛·佩内洛普吃了一惊。好一只长疹子的天鹅!这我可得仔细瞧瞧。她竭力憋住笑意。 然而没人听得见她的笑声。罗玛正趴在苍穹之塔克洛伊的观景台之中,通过高塔独有的神秘物品,隔着大半个宾尼亚艾欧大陆、近万里的直线距离,偷窥边远属国伊士曼的王国会议。其中涉及到的诸多政要机密,也被在旁的观测员一一记录下来。她庆幸自己是托关系偷溜进来的,只需要欣赏景色,无需一刻不停地摇着笔杆子。 “女王陛下身体不适。”议会真正的记录官劳伦斯·诺曼开口。他并不清楚即便漏记词句,真实的王国会议过程也不会失去考证——头顶上的高塔里有备份呢。“本次会议得出的最终提案,她一律给予通过。” 人们相互窃窃私语,罗玛看得兴致勃勃。由会议记录官宣布女王陛下缺席的消息似乎挺奇怪,但在伊士曼王国,会议记录官一职向来只是首相的兼职。果然,混乱的讨论声持续了半分钟,到底也没人提出疑问。 ……除了四叶领的特蕾西·威金斯公爵。罗玛立刻把镜头转向她。 “具体是哪方面不适?”公爵问,“我妹妹身为伊士曼的女王,居然在她的王宫里得不到最好的照料吗?” 这位四叶公爵有一对招人喜爱的耳朵,经常藏在黑茶色的鬓发里。在罗玛看来,没有比用头发藏耳朵更方便的办法了,她曾为此苦恼了大半月,终于在变形时收起了耳朵。想不到凡人轻松就能完成,无需练习技巧。我该早些到观景台来的。罗玛后悔不已,觉得自己虚度了时光。她接着看下去。 “生理方面。”诺曼爵士回答,他看起来挺习惯应对特蕾西的质问。“再好的照料也没法根除,请您见谅,威金斯大人。” “也许我们早该考虑到这点。”四叶公爵说,“之前我就提出过,把会议时间调整得更早些。提高效率!低效的朝堂是对整个王国的失职。说到高效率,正有这么一桩劳心费神又不讨好的蠢事急需中止,以抛弃费用上的冗余……” 这时候,她对面传来了轻微的噼啪声,似乎有火星一闪。紧接着,缥缈的烟雾开始在空气中弥漫。特蕾西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眯起眼睛,表情像石雕一样坚硬。 有人在这肃穆庄严的场合中旁若无人的点了烟。他面露陶醉的一吐一抽,脑袋立刻像被迷雾包裹住了,迫使两侧的与会人员偏头躲避。 吸烟的是个年轻男人,起码看起来是这样。他没有嚣张的将鞋子搭在桌边,恐怕只因为上面摆着水杯。他穿着紫红色的锦缎衬衣,罩一件柔软熨帖的银线褐底马甲。他的领结无疑出自铁爪城的大师手工,链饰则是王国西方飞鹰城服装风格的突出体现。他的腰带携着两把宝石匕首,裤子松垮歪斜,好像里面兜着沙子。它们没法不松垮,毕竟主人只把小腿边的带子系了一段。他的头发束到头顶,让脑袋活像个礼盒。 最让人讨厌的是那双眼睛,罗玛心想,它们很不老实,总爱转来转去。她想象自己与这等怪异的目光接触,不禁一阵难受。 “你有什么想法吗?公爵大人。”他侧座的人受不了了。 他顿时坐直,好像先前的举动就为等这一句话。这位王国的公爵,公国的国王环视一周,慢悠悠的放下烟,接着清了清嗓子,张开嘴。 “我反对。”特蕾西说。罗玛差点笑出声。 方桌上跳出了一个圆圆的星纹符号,表示一票赞成。 这个女人说道: “说实在的,我反对这样无意义的探索,并不是为了将预算划拨进私人的口袋。首先,既然万物有其意义所在,那我认为价值才是意义的体现……从最初的讨论开始,至今已经过去了六十年了,这项计划真的给我们、给王国带来了什么收获吗?” 没有人回应,只有被抢了话头的公爵大人皱了皱眉头,正要反唇相讥,那位女士梳理了一下鬓角黑茶色的碎发,露出一对稍有尖角的耳朵,接着慢条斯理地补充: “其次,我不怎么喜欢瞧别人在我面前抽烟。当然,梅塞托里公爵,我尊重你的爱好,但作为王国贵族,请麻烦提升一下自己的品味。我们用不着和码头工人共享纸卷。你知道有种东西叫做烟斗吗?” “……” 她的话委实尖利。年轻的公爵大人甩开烟卷,绷紧了脸颊的肌肉。 罗玛遗憾地听见诺曼爵士咳嗽了一声,以中止他们的小小矛盾。“诸位,我们最好还是不要谈论与议会主题无关的事情。” 人们纷纷开始回忆从未开始谈论的议会主题。罗玛扒开文件,发现首页写着王国贵族会议的主题:莫里斯山脉的隧道重建。对于高塔的小学徒来说,隧道也是个新鲜词。她继续往后翻,读到“未知原因的大范围地陷”,和“即将完工的王国铁路暂缓投入使用”时,人们说起了损失。 卷烟公爵挑起眉,瞧一眼对面的四叶领女爵,鼻子里喷出更多烟雾:“我赞成。” 符号立刻跳了一下,看起来复杂了一点,也重新变暗了。 特蕾西没理会他貌似挑衅的做法。两位手握实权的公爵表态后,小贵族也不再沉默。双方票数激增,气氛逐渐热烈。 诺曼爵士忙着低头记录。等他停下笔,桌子上的符号已经变成一个微缩的星之球了。无数亮晶晶的星屑在莹白的主体周围飞舞着,条纹状的光带在周围环绕。罗玛看不懂这玩意的显示结果。 好在诺曼应该很清楚。由于第一票是反对,白色意味着反对票多于赞成票,但并不代表优势的呈度。在投票最频繁的时候,它像个皮球一样在原地弹来弹去,那些小光点就跟着它飞舞。 这时只剩下少数几个人没投票了。 会议室重新安静下来,连风也变小了,窗口布帷的摇动逐渐缓慢起来。 “等等,梅塞托里先生,我希望你可以考虑一下自己的立场再做表态,而不是为了一时意气。”忽然有人说。 被点名的卷烟公爵扭过头看向长桌尽头,开口的似乎是位值得尊敬的中年牧师,他穿厚重的黑色长袍,胸前绣着十字星。金线围绕了领口和衣边,形成彼此串联的赞美诗文。 此人无疑地位极高。他话音一落,年轻的公爵大人便面露踌躇,仿佛为这话而感到犹豫。连罗玛也瞧得出来,即使没有特蕾西的讽刺,梅塞托里也不会选择反对……直到发言的牧师开口。 她放大画面,看此人的名牌,上面写着佩顿·福里斯特。伊士曼没有福里斯特家族,他是身为盖亚教会分会主教坐在议会上。理应如此。她想起并非随便哪个神职人员都是能在袖子上缝赞美诗的。主教大人的异议令人们沉默,王国会议变得无趣起来。 “你把观景球关掉了?怎么没有声音?” “他们只是不说话啦,萨比娜。是那个老主教干的!” 同伴松了口气,丢开笔。“安静是好事。刚刚镜头晃得我眼晕。” 无需解释,水晶球里的是远在伊士曼王国首都王宫内的景象,但参与者显然不清楚宗主国正安排人记录他们的举动。 “你真扫兴。” “你的兴致真是莫名其妙,罗玛。” “那也比被书本吃掉强!” 罗玛把脸从硕大的水晶球上移开,她踩着椅子扭过身望了望角度,便又缩回去,隔着水晶冲低头翻书的女孩做出“略略略”的可恶表情。 “我们是来记录的,不拿笔记怎么行?”萨比娜是个穿占星师的夜空长袍的年轻女孩,单论外表,她显然比罗玛专业得多。一幅星座图由上及下覆盖了她的全身,连手臂上都绘着星线。她闻声一抬头,正好看到一张扭曲放大的狮子头鬼脸对她吐舌头。 “啊!”占星师小姐当即尖叫一声。回过神来,她气得要命。“你干嘛!” 罗玛将两只爪子搭在光滑的表面,她摇头晃脑,透过水晶球和里面放映出来的投影也不断变形。她锲而不舍地让自己看起来更凶恶一些,但怎样都不满意。“萨比娜,你说我用它吓唬拉森怎么样?” “我要是导师,我就揍你。离远一点。观景球是活动的,你要把它撞下来了!” “拉森才不会揍我。”但鬼脸反倒贴得更近,试图听见萨比娜的更多尖叫。 咔咔…… 仿佛预言似的,萨比娜话音刚落,椅子就在地毯上一晃,但总算没有倒下来。 萨比娜的心提起来又落下,她看着上面没心没肺,依然在那里扭动的狮子头捣蛋鬼,把书啪地一合:“赶紧给我下来,罗玛!我要去告诉老师了!” “你就会这个。”小狮子罗玛变本加厉地晃起了椅子,连带着她身前悬浮着的水晶也一阵晃动,“快去吧。” “你以为我不敢!等着吧,我现在就去告诉他,你用观景球的记录坐标偷窥!” 这着实有点威胁。“嘿!我会告诉他你也看了。”但罗玛不甘示弱。她撑着水晶球就要起来,忽然手下一滑。完了。她眼睁睁看着水晶滑下底座。 小狮子头和占星师小姐同时发出了尖叫。 …… 会议室里,人们安静地等待着梅塞托里大公做出决择。这位权高位重的大人物掐掉了手里的烟,又伸着手指揉他的下巴,紧接着是鼻梁;等到他开始捏自己耳垂的时候,对面的特蕾西不耐烦了:“你洗完脸了吗,梅塞托里先生?想要继续用舌头梳理毛发的话,我建议你去壁炉里待着。” “你这……!” 佩顿主教咳嗽一声。卷烟公爵脸色铁青,但最终闭上嘴巴。首相诺曼只觉得头痛,可对于缓和双方的矛盾,他向来毫无对策。尤其是特蕾西,这女人无疑是女王党,是王室的最大支柱,但她的主张向来也不被诺曼认可。我们毕竟还需要梅塞托里领的支持。 所幸佩顿主教能劝说那抽烟的小杂种。但当诺曼以为双方暂时歇战时,他一拍桌子,猛站起身…… ……但“噼啪”一声,就在卷烟公爵起身的瞬间,桌子上的计票器忽然毫无预兆的裂成了碎片。 令人震惊。一片宁静中,参会贵族们的目光从梅塞托里的身上移到了桌面上,又从桌面上移回了他手上。 这混球居然还抬起手,向周围人宣称:“我没用力。” 特蕾西皱眉打量桌面:“议会台的投影魔法出故障?” 它被拍碎了……诺曼差点将这句话脱口而出。这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没人能将魔法用巴掌拍碎!但身兼宫廷魔法师的名头,他只好亲自去检查魔法阵。 还真出现了问题。“有一小节魔文错位了。”一般这种倒霉事不会发生,诺曼认定是梅塞托里大公的缘故。只要他出现,我们总没好事。然而表面上,他还得出言安慰:“放心,梅塞托里大人。我确信这不关你的事。”但瞧对方的脸色,恐怕起了反效果。我仁至义尽,他心想。随便你罢。“总之,你是拍不碎一道影子的。” …… 同样的,安慰不能让碎掉的水晶恢复原状。小狮子从一地狼藉中爬起身,抖掉皮毛里的碎渣。她迅速捂住耳朵,落荒而逃。 云雾中的高塔里传出一声气急败坏的尖叫: “罗玛!看看你都干了什么!!” 第六章 三个笨蛋 这里确实是我的家。每走一步,尤利尔都确认一遍。他沿着墙角摸索,打探楼梯和棱角的位置。它们与记忆中完全吻合。倘若房东将一楼清理干净,摆上桌椅,木屋便会与诺克斯酒吧一模一样了。真有这种巧合? “你在找什么?”塞西莉亚问。她看起来昏昏欲睡。 “我想把这里打扫一下。”尤利尔告诉她,“等到你的老板回来,他肯定愿意见到干净的地面和台阶。这对我的请求很有帮助。” “不要紧,他会答应你的。埃兹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尤利尔不敢确信。虽然塞西莉亚的工作态度不算合格,但她与酒吧里的客人们似乎关系很好。他自问没这样的优势。想在回家前有个落脚的地方,展现自己的价值十分重要。 “我还没见到他。但就目前来说,你们算是我见到过最好的人。” 塞西莉亚红了脸。“你别夸我。这样很不稳重。”她缩回吧台后。 尤利尔突然发现她脸红时很像某个歌剧明星,却说不上是哪里像,于是赶快别开目光。还是想想要紧事。他心不在焉地拎起拖把,哗啦插进水桶。 有人拍他的小腿。“你和她说什么了,小鬼?” 尤利尔低头看见帕因特。还能有谁呢?“就是,呃,解开误会。” “塞西拉是好孩子。” “我……我也没犯过法。” 大鼻子矮人瞪他一会儿,仿佛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学徒正巧拧好拖布,便迅速逃到过道另一头去。不知怎的,他有种被窥透内心的羞耻感。 矮人追上来:“我盯着你呢。” “我会请你喝酒的,帕因特先生。但我得先攒够钱。” “你是不是故意装傻?” “装傻也有无意的?” “反正我是没见过。”帕因特皱起鼻子,哼了一声。“不管怎样,诺克斯里藏不住夜莺。记住我的话,等埃兹回来,你就明白了。你要在这儿等?” “我想应聘。” “别以为我没听见。你刚才说你有工作,是不是?” 我有的不只是工作。尤利尔心想,问题在于没法回去。“说实话,帕因特先生,我也希望我有。现在松比格勒67号是什么地方?” “干嘛突然问这个?” “只是问问。” “67……?我记得是鞋店,不,那是81。多少来着?是牙医诊所罢?” 这时,塞西莉亚探出头,推了推眼镜:“67号是公厕,尤利尔。” 难以置信。学徒拼尽全力,才没有让自己笑出来。这不是好事,丢掉工作意味着他会流落街头。但那又怎么样呢?总不会比现在更糟糕。这一天真是活见鬼。“我说实话,帕因特先生。”他一本正经地回答,“现在我没工作了。” 他俩在楼梯边大眼瞪小眼。女侍者塞西莉亚打了个哈欠,慢慢缩回椅子里。 “听我说,尤利尔。”矮人帕因特踏上台阶,与学徒平视。“四叶城里不只有诺克斯缺侍者,你完全可以找其它地方。如果不是为了塞西莉亚,你还会留在这儿么?” 尤利尔有点惭愧,但还是信口胡诌:“我和这里有缘分。” “别说你还认定这是你家!” “事实如此。我被浮云列车送到这里来,还有那检票员……这些都是事实,哪怕听起来不像真的。可能在另一个世界,我就住这儿。” 矮人皱眉。“你太固执,小鬼。这话实在太离谱。要么你疯了,要么是这个世界疯了。总之不可能全都没问题。得了,伙计,说点现实的东西。” “现实就是我得养活自己,不管在什么鬼地方。” “仔细你的舌头。诺克斯是秩序之地,和魔鬼没半毛钱关系。但既然你只有这一个要求,不妨等埃兹回来再处理。我们都在等他。” “他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了。他在路上顺便去接人。不出意料的话,这倒霉鬼得跑遍全城的每一条公交路线。就是有人对炼金机器没辙。你有的是时间。” “炼金机器……?” “怎么?瞧你对列车那么着迷,我还以为你了解这方面。” “我全无了解。”尤利尔断然否认。这里不大对劲,他隐约意识到了关键。这一屋子稀奇古怪的生物背后,或许并不是没有解释的。“你能告诉我吗?” “不行。我才不是做导师的料。” 尤利尔没办法了。他毕竟还欠对方的情,总不能再厚着脸皮要求。他绕开桌椅,清扫楼梯死角,拿抹布擦下方的橱窗。窗外的夏日街景仍给他一种荒诞的错觉。就算这是熟悉的景色,里面生活的也都是陌生人。走出家门后,没人非得帮我不可。理应如此。但这时,学徒忽然发现有人在看他。“你醒着,塞西莉亚小姐?” 叮的一声脆响。下一刻,红头发的女孩一下子从椅子里滑了出去。一点金光在新擦拭的地板上跳跃,骨碌碌撞上了台阶。 塞西莉亚猛扑过去,但还是晚了一刻。那枚珍贵的、刻着弗莱维娅头像的小巧金币飞速滚过地板,最终陷在台阶第一级的缝隙里。这当然不是巧合。尤利尔刚把堵在里面的脏东西清除掉,如今总得填点什么进去。 “这下完蛋。”橙脸人笑嘻嘻地说。 帕因特跳起来:“你干的好事,尤利尔!你吓着她了。” 责任是怎么轮到我头上的?学徒假装没听到。“得勾出来。” “卡住了。”塞西莉亚已经在尝试的途中。“我想不是钩子的问题。”她小声说。 “你的力气用错了地方。” “换起子试试?” “往旁边挪一挪。”尤利尔往里灌了点泡沫,“只差一点了。” “快别这么干!里面会受潮。”帕因特阻止,“好了,就这么多。停!谁把水桶给我拿一边儿去?说的就是你,约克。瞧热闹也不能白瞧。”他指挥。“得了,两个傻瓜,大傻瓜,让开。为什么我非得在付账后关心钱的下落?”他一边把手指头伸进去够,一边扭曲着脸揶揄。“抓着了。” “能拿出来吗?”钩子也能做到同样的事,于是尤利尔开始关心下一步。 “自然。我的手指比铁家伙灵巧。这些玩意儿都是被我们亲手锻打成型,磨尖削平。对矮人来说,一双灵巧又有力量的手千金不换……”咔嚓。他的动作僵住了。 一阵沉默。“什么动静?”橙脸人伸头来瞧。 学徒低头一瞄。“地板裂开了。”帕因特果真没说错。不是什么人都能徒手掰碎木头的。只是相较灵巧,或许矮人对力量的要求更严格。 橙脸人也蹲下来。“金币出来了。” “一阿比金币够不够换地板?” “问我的话,八成不够。瞧,里面湿透了,这一片都得换。” 塞西莉亚捂住脸,抽泣起来。 第七章 使者 旅行向来不是他喜欢的工作。自打成为冒险者,他就盼望有一天能摆脱日夜颠倒、奔波不休的生活。结果等他脱离佣兵团,这个愿望也不算完全实现。 几天前他才到威尼华兹出差,配合高塔的巡察使者“例行维护”。一路上他紧张得要命,担心青之使的下场落在自己头上。这可不是我选修魔文学的本意。当他还没离开总部时,他就怀疑高塔根本不在乎他学什么。而在后来的工作中,他的怀疑得到了证实。 只有老同学来询问情况。埃兹把猫脸花捏在手上,“谢天谢地,我还活得好好的。” “不管怎样,别在其他人面前说这话。你一点儿风险都不用冒,海恩斯。你的上司就是成功的保障。”对面传来回应。 “成功不等于安全。问我的话,大部分危险来自于他。” “你招惹他了?” “那当然,现在我的尸体正在和你报平安呢。”埃兹没好气地说,“我甚至没见着他。使者用不着更换矩梯,他结束后直接离开了伊士曼。而我!”声音难以克制地拔高。“我还得到铁爪城和王党收尾外交部的破事!” “从南到北。王国景色如何?” “反正你的梦中情人决不会喜欢。” “说实话?我不知道全天下她喜欢哪里。最近她传来回信,写明要在沼泽地住一个月。” “让她来外交部,工作就能当成爱好搞定。” “你不认为工作和个人生活应该分开看吗?” “什么意思?”埃兹没明白。 “罗玛和萨宾娜打碎了坐标,我只能求你帮忙。” 埃兹皱起眉:“天文室的坐标?我能帮上什么?” “白之使可以。” 晴天霹雳。“他回来了?” “这由不得我,伙计。我只能提前通知你一声——” “我告诉你,拉森,这绝不可能!你根本想象不到我在那个疯子的手底下遭受了怎样的折磨,你以为我会再来一次……什么?他要求的?”埃兹抬起袖子,擦了擦脸。 “你是驻守者,又对魔文和魔药学有涉猎,没有更好的人选了。”对面忽然话锋一转,“这两个任务以接待巡察使者优先,坐标的事如果你乐意,可以跟他提。” “……你是不是打算借这回事让我再去一次王都?” “怎么可能?只是顺路……” “给你那两个捅娄子的小兔崽子擦屁股?” “你知道,我没法离开高塔。” “那就把麻烦限制在高塔范围内!我受够了,拉森。” “帮帮忙,老兄。如果你实在抽不出时间,切斯特有空么?” “回头再提。”不管怎么说,拉森的私人请求还好商量,外交部使者的意愿可不是他们能够左右的。为自己的性命考虑,埃兹必须打探清楚:“我们的使者大人走到哪儿了?还有多少时间?” “他已经抵达了四叶城。你忘了吗,海恩斯?他掌握着星之隙。” “……当心,拉森,将来你在我这里喝的每一杯酒都可能掺着胶水。”埃兹将传话的三色堇捏成了碎片。软弱的威胁,他心想,占星师多半会清楚自己哪天身体不适。谁让我没这个本事。 但等他兢兢业业地开始上班,才意识到其中的难点:要在四叶城里寻找一个外地人,难度不逊于大海捞针。根据埃兹的了解,他要接待的家伙向来不会分辨车站的指示牌……诸神在上,看来我非要走遍四叶城的每一条公交线不可。当埃兹重新长出一朵猫脸花时,心里冒出了这个绝望的念头。 …… “地毯?” “先填上再说。” “那还不如用抹布。”尤利尔指出。 “差不太多。”帕因特回答,“你怎么不说拿石头呢?”他已抄起一块碎石。 “因为石头会把周围破坏得更厉害……” “似乎有道理。”矮人赶快放弃了这个念头。“这儿没有多余的土……要不还是直接铺地毯罢。” 尤利尔眨眨眼睛,不知该怎么评论对方掩耳盗铃的行为。但如果要他来出主意,那还不如听帕因特的。不管怎么说,这些人都该是酒吧的常客,认得塞西莉亚的老板。照他说的做有好处。 橙脸人在一边瞧热闹。“远看没问题了。” “近看呢?” “谁会趴下去看台阶?这里又不是危楼。”他简直有理有据。 当尤利尔转头去安慰塞西莉亚时,他尚且还能意识到对方言语中的不对劲。等他真正注意到红发女孩擦眼泪的模样,这个念头已经完全消失了。“是我的错。你别哭了。如果老板问起来,你可以说是我的责任。” “你怎么不问我哭没哭?” “好吧,你哭了?” 她抹抹脸,企图从纠结的发梢里分离出眼镜腿。“没有。我只是担心连累你的应聘。” “要是他让我干白工赔钱,那也不算太坏。”学徒如实回答。这意味着他能在店铺附近落脚。 “你好像很有主意。” “除此之外,我身无长物。” 塞西莉亚终于戴好眼镜,但她不和学徒对视。“还有同情心。行行好,尤利尔,别看我了。我的样子真丢人。” “不管怎么说,你醒着要比睡着时在乎外表。”尤利尔知道这时候不该开玩笑,但他没能忍住。“我听见风铃声了,是不是老板要回来?” “但愿不是他!” …… 咣当一声,木门整个飞进了过道。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失态。人们被吓了一跳,齐齐望向声源,仿佛有多好奇似的。埃兹一见他们就头疼。这帮酒鬼大白天也能来折腾。我真是摊上了好差事。 “干嘛?你们有人乐意给我报销修理费?”他一脚踩在门板上,“否则少来烦我。塞西拉,你醒着?正好,快过来记账。” 红发女孩的眼镜滑到了鼻尖上,她恨不得原地消失。“记账?修理?” “坏了的东西就得修理,修理就得花钱。这有什么难理解?” “花钱?”她重复。 “我不能指望木板把自己装回门框去,你说呢?”这孩子今天怎么了?“约克,你提着水桶干嘛?终于打算尝试洗澡了?” 橙脸人做个鬼脸。“有客人找你,海恩斯。” 提到找人,埃兹可不陌生。他已经走遍了四叶城,问遍了侦测站,也没能发现高塔使者的影子。这实在没道理。然而现在,他突然发觉有个地方自己还从没找过。 “在哪儿?”埃兹紧张地问,“你们没乱说话罢。”他一眼过去,就察觉其中几个家伙有点不对劲。 “喏。”橙脸人约克指指吧台,“就是他。” 这不是他想象中的目标。埃兹曾在高塔远远见过白之使,面目虽然不清,但身高总不至于看错。此人比高塔使者稍矮,肩膀结实,手脚敏捷,眼睛和头发全是褐色,神情拘谨,样子却挺有那么点小聪明。总而言之,他看起来比同龄人更机灵、更有精气神,似乎也更值得信赖,但在冒险者乃至整个四叶城中,这样的人算不得显眼。 最关键的是他年纪尚轻,根本还是个孩子。 “我恐怕没见过你。”埃兹说。但不能掉以轻心。很多魔法能够改变外形,他自己就颇擅其一。我必须小心。拉森可没告诉我怎么和他那种危险的大人物打交道。 “是的,海恩斯先生。我刚来这儿不久。” 随着他开口,周围的人似乎更紧张了。塞西莉亚猛推眼镜,矮人帕因特挠着胡子。什么情况?埃兹忍不住胡思乱想。难道这家伙之前说了什么?怎么没人提醒我? “请跟我来。”他受不了了。如果非得再走一遭铁爪城,埃兹只希望越快越好。再好的草药也不如一刀。“我们到楼上再谈。你看怎样?” …… 餐厅在木门倒塌后沉寂下来。尤利尔不敢插话,以免被对方发现端倪。但他决没想到餐厅老板这么客气,以至于他都要心生愧疚了。 “当然没问题。”学徒连忙回答,“我们现在上去。”他故意走在前头,跨过第一级台阶。整个过程中,他都不敢和埃兹对视。 …… 埃兹提起箱子,狐疑地扫视了一周。他隐约感觉人们都在看他的笑话,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诚然,沿着公交线满城找人让他十分疲惫、怒火中烧,但埃兹不会傻到在上司面前抱怨。一群游手好闲的懒鬼。我这儿没笑话可瞧。 爬上楼后,他满头大汗,完全来不及擦。那年轻人递来一大张干净手帕,埃兹顿觉受宠若惊。实在不对劲。他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您什么时候过来的?” “大概二十分钟前。”对方回答,“是有那么点唐突了。希望你能谅解,海恩斯先生。我会解释清楚。” 越来越不对劲。在威尼华兹,你可没跟我解释过半句话。出差全程埃兹都在各个贵族间辗转,进行繁琐无比的善后工作。终于等手头的事务处理完,他又不得不长途跋涉到北方去通知王党。 他审视对方:“等等,你有必要和我说?和我?” 年轻人没明白:“不行吗?可是,你是这里的老板啊。” “什么意思?” “我来应聘呀,海恩斯先生。如果你不负责这方面,那请问我该找谁处理呢?” 埃兹呆在原地。刹那间,他觉得所有的疑惑都解开了。 …… 尤利尔不知道对方因何态度大变。他目睹对方冲下楼梯,接着咔嚓一声脆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断成两截。他打心底里期望不要是台阶。也许我该趁机逃走,好歹能躲过店主人的怒火。他犹豫着摸到窗户边。 “你不想干了,塞西莉亚?”埃兹·海恩斯压着嗓子问,“找那小毛头来替你的班?” “他迷路了,我只想帮忙。请别赶我走,海恩斯先生,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的。”她的后半句话含糊起来,好像被人捂住了嘴巴。 “哼,让我考虑考虑先赶谁。帕因特。你这发霉的大土豆!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快告诉我,到底什么情况?” “就那么回事。”矮人的嘀咕声传上来,“我可还什么都没说,你就把人带走了。对了,你的客人上哪儿去啦?” “我找遍了四叶城也没见着他……”人们纷纷出谋划策,他们的交谈声逐渐被嘈杂淹没。 尤利尔竖起耳朵,尽力分辨楼下的动静,想听听埃兹有没有发现他们对地板干的蠢事。倘若他以为是自己不小心踏碎了台阶,那就再好不过了。我毕竟没什么东西可以赔偿…… 就在这时,学徒听见身后响起陶瓷破裂的动静。他扭过头,发觉花盆不知怎的摔下了窗台,而原本摆放它的位置上有一只靴子。 紧接着,一只手攀上窗框。 尤利尔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他知道自己应该大叫,或者采取其他措施,然而全身肌肉僵硬难动,遑论扯着嗓子喊叫了。 当窗外的人彻底爬进来时,学徒连站稳的力气都快消失了。他的胃在抽搐,血液似乎结了冰。照实说,餐厅中的所有奇怪物种加在一起,也决没有眼前这家伙带来的冲击力大。 因为对方是个无头人。 第八章 法则 在正常的世界里,木屋的阁楼是尤利尔的卧室。他熟悉每一寸空间,就像熟悉自己的指头一样。不管布置怎么换,这里总能给他安全感…… ……直到窗外爬上来一个没头的怪异生物。 这是个怪异的类人生物。首先,它具有躯干和完整的四肢,甚至还像模像样的穿着衣服:黑衬衣、皮质半身甲、以及突出的一边肩铠。当然,还有那双骑士马靴。比起楼下群聚的妖魔鬼怪,若它脖子上有颗脑袋,看起来便和城墙上的守卫无异——也就是说,正常多了。 我一定是在做梦,学徒认定。必然有什么方法,让他一觉醒来发现恐惧的对象只是幻觉。仔细想想,我醒来时身在熟悉的家里,头底下枕着『盖亚福音』才算最好。只不过入梦太深,我被自己的幻想困住了。 他当即做了他唯一能做到的事:闭上眼睛,在心里祈祷。但当他睁眼,却发现无头人已经凑到了自己面前。 一种难以形容但真实存在的惊惧从心底滋生,如玻璃上的白霜般在血管中蔓延。学徒一时间忘记了呼吸。他心知自己该采取行动,可却不知道做什么。在这紧要关头,他压根无法镇定思考。 然而在他被吓得手足僵硬、一动不动的时候,眼前的无头人却并未作出伤害性的举动。也许它正在打量我,只是不用眼睛。 “你看得见我?” 对方开了口。这是个男人的声音,字正腔圆,语气有点像外国人。尤利尔下意识地摇头。 结果无头人稍微往后一仰,好像担心被学徒撞到脑门。怕什么?尤利尔脑袋的位置不过正对着一团空气…… ……或许不只是空气。尤利尔突然注意到,对方的肩膀轮廓不稳定地波动着,整个人的存在状态都令人生疑。 他来不及看得更仔细。“你听得见我说话。”无头人指出。 假如能回到过去,尤利尔一定装作什么也听不见。说到底,如果在车站时我就这么干,黛布拉和那辆列车也许就会放过我。他怀疑自己还会再在好奇心上栽跟头。现在后悔也晚了。“……也不一定非得当真。” 无头人没回答。仔细想想,它似乎也没有嘴巴发声。学徒一边思考,一边瞥着对方身后的窗台。 就在尤利尔盘算着逃跑时,楼梯口传来脚步声——倘若走上来的人没有脚,我也不会感到奇怪了——但走来的是酒吧老板埃兹。尤利尔吞吞口水,出声提醒:“海恩斯先生,我面前有个无头人。” 埃兹·海恩斯反倒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使者大人?”他因跑上跑下出了一头大汗,只是看起来不怎么担心。 “你没去车站。”无头人说。 尤利尔瞧见酒吧老板的脸颊抽搐了一下。 “我的失职,大人。” “你看见我了?” 埃兹深吸口气:“看见了,但没完全看见。” “这么说,我的指环坏了。” “请交给我吧,大人。这儿没有工具,但也许能靠魔文修好。” 无头人从指头上取下戒指。一股冷风席卷房间,玻璃和地板同时覆上了一层白霜。尤利尔感到衣服的后领被凝结在了书柜上,他吐出去的热气在半空中清晰可见。只是瞬间,他感到手脚麻木、汗毛乍起,连血液的流通都变得滞涩起来。我回到了熟悉的霜月? 但当雾气消散时,露出来了无头人的轮廓。他并不是真的没有脑袋。 那是一个脸色惨白的年轻人。他的五官与其他人相比不缺什么,黑头发,蓝眼睛,鼻梁和眉毛有些北方特征,但学徒没见过像他这样的北方人。他冷淡地抿着嘴,目光充满寒意。他穿着镶皮毛的黑灰色半身甲,仅有一只袖子,而左侧肩铠比右侧宽了一倍。肩铠钢制,边缘毛刺刺的,曲面上用红色涂料描绘出一枚七芒星。 他右臂和双手的皮肤裸露在外,丝毫没因寒冷而紧绷,甚至瞧不见血管。尤利尔不禁怀疑他是否是活人。说实在的,此人看上去就像教堂里雪白的石膏雕像,坚硬、均匀、挺拔而死气沉沉。 这是个异于常人的诡异生物。 “圣像”将戒指递给酒吧老板,后者边双手接过,边冷得直打哆嗦。联想到之前埃兹的态度,尤利尔终于知道为什么对方穿得好似刚从冰窖里出来一样了。他自己的关节像是砌进了水泥里,不但浑身僵硬,就连思维都快静止了。 年轻人瞄了他一眼,眼珠突兀地出现在了侧面,又突兀地转了回去。 而埃兹?海恩斯握着那枚戒指,睁大眼睛。他的模样好似在摸索尺寸。紧接着,微微的亮光从指缝溢出来,尤利尔目睹一个接一个的古怪字符被光线冲出手掌,飞上屋顶,盘旋一圈后,又依次序落到埃兹周围。他张开五指,字符便灵巧地挨个贴了回去。 那枚指环变得光华熠熠,甚至自己跳上半空,悬浮在他们面前。尤利尔瞪大眼睛盯着它,希望瞅见同时固定住这东西和他的常识的丝线。 “大人,它没出问题。” 使者抓住指环:“索伦。” 符文有规律的闪动。“圣像”伸出手,示意学徒让到一边。尤利尔当然没意见,他拔腿就跑,差点碰碎玻璃。 咔咔咔—— 冰霜强行把裂缝的玻璃粘在一起。上面的白色纹路诡异的活动起来,形成一行通用语字母。 『法则之线混乱,魔法效果削弱,建议远离』 “法则异常。”埃兹忐忑的打量四周,无法想象自己的酒吧附近到底发生了什么。法则的混乱可不是开玩笑的,正常来说那种地方都是元素疆域,或者是黑暗的失地。 可法夫兰克大道又不是什么火山口,怎么就出现法则混乱了? 使者将目光再次投向学徒。 尤利尔忽然意识到,他们所谓的法则混乱,说不定与带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列车有关系。他一时连寒冷都忘了,迫不及待地发言:“是那列火车——可以穿透墙壁的浮云列车!你们知道它,对吗?” “不。”使者回答后又给出问题:“你从哪儿来?” “伊士曼王国……但它位于一个没有神秘的世界。” 没有神秘生物?埃兹忍不住摇头,神秘生物也是法则的一部分,而法则是世界的基石,没有法则就不会有世界的诞生——显然没有神秘的世界是不存在的。可怜的学徒,他八成被吓得胡言乱语了。 使者盯着尤利尔,几秒后才移开视线。 “大人,请饶恕他。”酒吧老板咬着牙劝说道,“他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似乎有点疯疯癫癫的。” “圣像”点点头,没说什么。但学徒小心地抬头瞧他,总觉得这位被霜之月眷顾的神秘使者的态度不太正常。没准他相信了我的话。 可是,他为什么相信我的话? 第九章 火种 使者敲了敲指环:『你来多久了?』 有了脑袋之后,此人也没法与巡游骑士相比,异样感挥之不去,教人不由自主的提心吊胆起来。因此眼看着对方的眼珠子似乎有想要活动的趋势,尤利尔赶紧回答:“就在二十分钟前。” “二十分钟?”埃兹皱着眉扭头,疑神疑鬼地张望。尤利尔只能尽力忽视他的表现带来的焦虑。“也许源头还没排除。四叶城怎么会有裂隙?侦测站的人没反应么?” “已经平息了。”使者边说边拧把手。等房门洞开,学徒发现自己的厨房如今堆满了书卷。 即便在原本的世界,拿锅碗瓢盆换书本他也会欣然接受。只可惜现实没这等好事。等尤利尔回过神,使者已经消失在房间内侧,带着他可能打探到的关于浮云列车的消息一起。不过我并非没有收获,尤利尔只能往好处想。要是连这群古怪生物中都没有能理解他的遭遇的人,那回到原本世界可真就希望渺茫了。 学徒忽然发觉,在一大堆法则、秩序、炼金机器、使者和神秘这类离奇的名词之中,他居然还能记得重点。 霜冻逐渐消褪。酒吧老板猛呼一口气,吐出箭一样的白雾,而这雾气也迅速淹没在炎之月的热浪中。他接着扯下围巾,抹抹额头,重新摆出一副操劳过度、急需休假的困倦神情来。 这时候再提应聘服务生或许有戏。“工作的事……” “你还敢跟我提工作?”埃兹提高嗓门,又立刻压低。 “可我没说过其他事,先生。如果我不要工资呢?” “你来做慈善,小鬼?” “倒也不是……我只是希望有地方过夜。”学徒小心地提出要求。“我可以清扫、倒酒、洗衣服、给客人的马洗澡。呃,等我多干几年,或许您会让我帮忙记账。我认识通用语和盖亚神文。也许您能让我读教典……?” 埃兹做个手势,示意他闭嘴。“行了,小子,我不信盖亚。听这些话,好像你刚被教堂赶出来似的。但我瞧你早过了十五岁,是吧?” 尤利尔无法否认。“是,先生。” “那你该自己找份工作去。在四叶城,到处都缺人做工。” “他们不收外地人,先生。” “你的口音就是本地人!放轻松,那些凡人听不出来。”埃兹不松口,“我劝你另寻高就,再别来这鬼地方。瞧见刚才……楼下的那些混球没有?出门去,向北走,他们不会再影响你的生活。” 他的建议并非没有道理,但尤利尔不认为走出门就能回归旧生活。盖亚在上,这时候他本该躺在床上,而床的位置上摆着收纳箱。我能睡在箱子里吗?恐怕街头乞丐会为箱子争破头,而尤利尔即将加入他们。多新鲜的体验,几年前不就这么过来的?他赶紧甩掉悲观的念头。 “发发慈悲吧,大人。”学徒尽最后的努力,“真没得商量?” “不行。你不能留在这儿。” 现实不总会如意,这只是开始。尤利尔失望地爬下楼梯。古怪生物们似乎在瞧他,但他根本无法分心注意。一步又一步,走向新生活。我还能怎样?没人知道要为来到新世界做准备。摊上这档子事真是活见鬼。 他完全忘记了坏掉的台阶,结果被木头卡住脚后跟,失去了重心。 “好险。”塞西莉亚说。要不是女侍者及时推他的肩膀,学徒肯定会在栏杆边上摔个跟头。“你没事吧?”她的手指穿过他的衬衫缝隙,带来热量,尤利尔才惊觉阁楼有多冷。 “我总是有麻烦。”学徒原本跪在地上,于是她也蹲下来。“对不起。”这样子着实失礼,他赶紧拽着塞西莉亚站起身,又不慎挨得很近。他像碰到蜡烛火焰一样缩手。 “海恩斯先生拒绝你了?”她悄悄地问。 “显然,你太称职了,留下来发挥不了我的长处。”尤利尔轻踢了一下栏杆。“噢,我得抓紧时间去别处瞧瞧。运气好的话,三个星期后我会来赔偿的。” “你不用——” “稍等一下。” 尤利尔一抬头,瞧见埃兹·海恩斯追到楼梯口。“我不会木工,先生。就算你要我现在修好楼梯,我也没办法。” “使者阁下要单独见你。”酒吧老板直击重点,“现在你不能走。” “呃,我?” “我像是在和别人说话吗?”埃兹没好气地说,“少废话,别磨蹭!而且告诉你,我会木工,不用你操心我家。” …… 踏进书房时,尤利尔习惯性地寻找自己的临时灶台。不出意外,那里摆着墨水瓶和成捆的纸卷,密密麻麻的信件排列在半开的抽屉里。无头人已将一封信拆开,学徒一进门,他便把纸页塞回它的同类中去。 房间和离开时一样冷。午后阳光透过玻璃,接着穿过他的身体,灰尘在光柱中浮动。事情是明摆着的,正常人的后背不会透光。 “使者大人。”尤利尔开口,但对方似乎无需提醒。 年轻人打量着学徒。他的眼神难以推断情绪,更有种无形的威慑力。“你从哪儿来?” 四叶城。尤利尔心想。没有邪门事物的四叶城。但他知道对方想要的答案不包括这些废话。此人相信我的解释,相信浮云列车的存在。而自称族人打造了列车的帕因特明确否认它。这意味着什么呢? “我……”话到嘴边,差点因激动而无法出口。“我来自另一个世界,先生。那边和这里差不多,但没有奇怪生物,我是说,也许有,只是我这类人闻所未闻,大人物才会了解。” “你所谓的奇怪生物在这儿数不胜数,神秘没理由藏起来。有还是没有?你自己判断。”使者告诉他,“别着急否定自己的人生。” 有道理。奇怪生物的存在与否体现在方方面面,而他从小到大都生活在四叶城,别说见,根本就没有这类消息。贵族老爷出门也没骑什么炼金机器。尤利尔一咬牙:“除了浮云列车,没有。” 对方一点头。“神秘不是世界的基石,法则才是。两者并不等同。” 尤利尔不得不琢磨这句话,才弄明白年轻人是想表达赞同异世界存在的意思。 一切都仿佛豁然开朗,他所经历的不是荒唐的梦。坏消息的上风终于过去了。尤利尔感到短暂的轻松,问题脱口而出:“那神秘是什么?法则呢?” “神秘是未知。” “未知?” 使者思索了很久。“不知其源头的力量,就是神秘。” 尤利尔没明白:“法则不是力量的源头吗?” “它是力量本身。”这次使者迅速回答。 法则是力量,神秘也是力量。尤利尔尽力消化着新事物,感觉像是在生吞橡子糊。“那力量是什么呢?” “它……可以是任何东西。”使者皱着眉说。他的手指拨动,旋转着那枚银指环。“神秘即未知,以异常体现。”这个行为似乎加速了他的思考。 “这么说来,法则是秩序,违背法则即为异常?”尤利尔听懂了。里面的逻辑说起来其实并不复杂:正常的表现就是世界的秩序,被称之为法则;异常则没有解释,是不可知的,因此归于神秘。 以使者周身出现的冰霜为例,炎之月是不会自然形成冰雪的,但他却制造出了这种本不该存在的东西——这就是异常,即神秘。 总体看来,除了“神秘”效果,年轻人似乎没有让埃兹表露恐惧的原因。对尤利尔的问题,他全都作出了解答,态度甚至称得上和蔼。“不全对。因为神秘也源自于法则,是有序产生的混乱,已知诞生的未知。” 神秘也源自法则。如果不是使者的声音很有种郑重其事的意味,尤利尔简直以为他在和自己打什么哑谜了:一会儿将神秘和法则搅和到一起,一会儿又说它们其实泾渭分明,两个对立的说法同时被他承认了。学徒的疑惑一定表现在脸上。 “魔力是桥梁。”使者伸出手,房间里开始下雪。 轻薄的六角雪花落在尤利尔的肩上,带来清新的凉意。闷热的炎月中,这绝对是最受人欢迎的神秘手段。 “魔力是一种自然存在的物质,它自法则中诞生,在大气中飘荡。受某种未知意志的操纵,魔力会形成一些难以理解的事物——这就是神秘的诞生。” “也就是说,它的存在既是秩序的体现,本身又会带来混乱。” 学徒的推论得到了肯定。他开始意识到魔力的存在是至关重要的一环,失去了魔力,神秘就不会存在,法则也不再是法则了。 这意味着希望。“你们……我说的是这个世界的人,能够利用魔力?” 使者点点头。 尤利尔盯着屋子里的雪花,想起爬上玻璃的白霜,从戒指里飞出的符文,最后还有那列银灰色的幻影列车。它们听起来不像真的,但学徒找不到证伪的马脚。说到底,如果把戏能让他回到原本的生活轨迹,他当然承认这种把戏是魔法,是盖亚恩赐,是诸神怜悯。他妈的是什么都行。“怎么能做到?” 『火种』 玻璃上悄无声息的爬上了冰花,纹路凝结成了一个词。无头人在提出桥梁之后,就再也没有开口。 “火种……那是什么?” 文字变幻起来:『灵魂之焰』 “灵魂之焰?”尤利尔觉得这样将一个陌生的词汇用另一个闻所未闻的名词来解释的办法简直蠢透了。 『你怎么也一点常识都没有』 “这算什么常识。”学徒嘀咕了一句,忽然发现在更换了对话方式后,文字的语气也出现了变化。他意识到这根本就是换了个人交谈:“你是谁?” 『索伦·格森。拉特利夫武器连锁店克洛伊分店出品,夜语系列,指环分类,编号741』 『你好,年轻又无知的人类。我会考虑传授一丁点儿知识给你,好让你在这个世界不被人当弱智看』 玻璃上浮现了一大片文字。尤利尔不由得后退了半步,他想起了之前无头人呼唤的那个单词,那八成就是在叫自己的戒指了。不用说,它也是个神秘生物,而且在讲解方面似乎颇有经验。 指环接着写:『灵魂是法则的产物,当它与外界的魔力建立联系时,神秘就会以魔法的形式展现出来。』 “怎样建立联系呢?”尤利尔的声音自己听来也十分迫切。 『燃烧』 灵魂之焰……火种……燃烧?学徒眨眨眼睛,怀疑这个恐怖的单词是幻听。 『这就是诺克斯的秩序』 诺克斯的秩序。尤利尔已经知道这个世界名为诺克斯,但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盖亚在上,此事实在骇人听闻。 他望望玻璃上的笔迹,冰霜反射微光。世界的秩序和法则对尤利尔来说太过遥远,难以建立概念。我该从字面上去理解使者和索伦的话?还是相信它们别有深意?算了,没必要在乎这些。尤利尔只关心一件事:“很……危险?” 『你可以试着点燃自己身体上别的什么东西。虽说燃烧只是形容,但就危险性而言,人类对于两者风险的认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希望破灭。尤利尔打起了退堂鼓。回家只是愿望的形式,如果非得死一遭才能达成,没准努力活在新世界才是他该做的。毕竟,他回家的目的只是原本的世界更适合他生存。看来我不得不仔细考虑。 “您知道浮云列车吗?”最终,尤利尔忍不住问道。 “那不是列车。”使者扭过了头,“那是一种自然现象。” 第十章 新工作 “自然现象?”尤利尔重复。 “问我的话,和刮风下雨没区别。” 此人重新定义了天气。尤利尔不知如何回应。他盯着使者抹掉霜字,玻璃变回空白。“那列车呢?它在我的世界里是人造物,和公交差不多,在诺克斯是矮人的什么炼金成果。这也算自然现象?” “公交?你指那些不用动物拉就能前进的铁箱子?”使者反问:“这还不够异常吗?” “……?” 尤利尔觉得自己必须重新考虑使者情报的可信度。公交可算不上独有,他不久前才在大街上见过。矮人帕因特和塞西莉亚都知道这回事,莫非穿越世界的不是我,而是对方?“公交车。”学徒试探着开口,“它是靠机械和燃料前进的,阁下。” 使者皱眉看着他,仿佛学徒在说外语。 “但浮云列车肯定不这么运作。”尤利尔当即转变话题。他并不傻。“钢铁不会凭空消失,更不会透过其它物质,好歹我一直这样以为。” 使者回答:“从神秘学的角度来看,它是连通两个世界的现象。” “为什么是现象?” “浮云列车停留的时候,会使那里的法则产生混乱,制造出巨大的魔力干扰场。”无头人坚持,“这与风暴很像。” 这时,尤利尔业已确信,将浮云列车和自然现象归为同类是使者的个人观点了。反正我没必要反驳他,不如打听其他细节。“它什么时候会停留?在哪儿停留?” “不知道。高塔记载,它唯一有别于风暴的特征,就是发生时毫无预兆,只有离开时会留下痕迹。” 那我也算痕迹喽?“也就是说,没法主动找到它?”学徒察觉到不妙,“那我怎么……?有其他方法穿越世界……?” “不行。世界的层次不同。”使者告诉他,“诺克斯是深层,即里世界;你生长的神秘衰退的世界,是表层,也即表世界。神秘也有局限。” 这话无异于宣判死刑。尤利尔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犹自不敢置信。我再也回不去了。我再也回不了家?他慢慢后退,肩背撞上门。他的脊柱再也无法支撑身体,尤利尔靠着门坐倒,吐出一团寒冷的雾气。 …… 嘈杂声如渐渐回升的潮水,溢出地板,涌进阁楼。但里面的人似乎都没受影响。使者拆完最后一封信,把小刀丢回抽屉时,尤利尔才回过神来。什么时候了?主人家居然没赶我走?他赶快起立。“对不起,大人,我浪费了你的时间。” 使者瞧他一眼。“我们的时间或许不同。诸神保佑你。” “我不太确定。”尤利尔无精打采地回应,“表世界多半没有诸神。里世界有吗?” “诸神已逝,没人清楚下落。” 指望神灵有帮助,还不如自己找些事情做。我千万得记住这点。尤利尔抽抽鼻子,让声音不那么粗重:“即便存在,这点麻烦祂们恐怕也听不见。” “听见了,没准祂们还会开价。” 学徒不禁笑了。他还没意识到一般人在这时候可笑不出来。“盖亚不会。但要人帮忙理应付出报酬。” “你是盖亚信徒?” “是这么回事。但我是个浅信徒,没钱买赎罪券。”尤利尔每次都是事到临头才想起来祷告,更别提每周礼拜了。 “诺克斯也有祂的信仰。”诚然,若是没有,使者大概也叫不出盖亚的名字。“在神秘领域,许多盖亚教徒组成寂静学派,生活在莫尼安托罗斯。他们自称巫师,研究无咒施法。” “无咒施法?魔法有咒语吗?”尤利尔觉得离奇。看来神秘似乎是种很有仪式感的东西。 “大部分巫术有。魔法不一定?或许很少。” “巫术和魔法是两回事?” “点燃火种后,控制魔力的办法有很多。”使者回答。 “都有什么呢?” “问这些干嘛?你想点燃火种?” “不。”尤利尔没这么想过。燃烧灵魂委实令人惊惧,听起来似乎走投无路的人才会出此下策。只要还有挣扎的余地,考虑自残实在没必要。我真是想太多。 “谢谢你,使者大人。请问还有什么事吗?如果是关于表世界的问题我很乐意效劳,至于浮云列车。”学徒觉得自己的表现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很抱歉,除了作为凡人外,我还是个倒霉鬼。” “你多大?” 他让尤利尔摸不着头脑:“十七。” “我是乔伊。” 更奇怪了。尤利尔心想,他到底什么情况?介绍名字和年龄有什么关系?神秘生物如今他见了不少,唯独使者从出现到露面都让他看不懂、听不懂。这家伙八成是外国人,学徒断定。自称乔伊的使者看起来才比他大三四岁,掌握不好外语或许有情可原。 “我是尤利尔。”学徒再次介绍,“认识你是我的荣幸,阁下……呃,乔伊。” “你想留在诺克斯吗?” 尤利尔听出其中的歧义。难道事情真是我想的模样?“对不起,大人,留下来是指在酒吧吗?”他试图确认。 “我可管不了全世界。” “那海恩斯先生……?” 乔伊仔细考虑了一下。“你还有同伴吗?” 他不记得对方的姓氏了,也许他本就不知道?“埃兹·海恩斯先生是酒吧老板呀。”学徒哭笑不得,“他还在外面等着我们。” “这么说,他八成不需要新职位。” …… 帕因特摆摆手。“还是麦克斯,塞西拉。天冷了,有热的喝吗?” 结果他只等来少女的鼾声。橙脸人摸摸下巴,忽然开口:“我见过在炎之月冬眠的蛇,它们会变成人形么?” “像你一样?” “我不冬眠啦。” “炎之月还叫冬眠?得了,你成天想些没用的。”矮人指出。“不过话说回来,她怎么这么能睡?” “听你们聊天太没意思。”橙脸人约克说,“还不如做些有趣的梦。我买了一口袋美梦豆子。” “那是你们西塔的美梦,少过来扯淡!你要是敢给塞西莉亚,我就把它们全丢进下水道。” “知道吗?我本来猜不准豆子在哪儿种的,你刚巧给了我灵感。”约克一本正经地回答。但整个诺克斯里,再没人对他的豆子感兴趣。 “一边儿待着去。”帕因特赶走这家伙,跳到柜台后搜寻酒瓶。架子太高,他看上去后悔跳下来了。这时候只好喊人帮忙。“尤利尔!” “听到了。”学徒立即回头,爬下梯子。诺克斯的新门板被太阳烤出一股子焦味,好在把手不怎么烫。莫非这也和魔法有关?“出什么事了,先生?”他匆匆穿越过道。 “你没一直瞅着这边,是不是?” “我有活儿要干。”尤利尔不动声色地说,“拿酒是吗?” “哼,吃喝对我来说不重要,你们凡人却得上心。”矮人瞪着他,“海恩斯又大发慈悲了,这些慈悲心本该用在赦免我们的欠条上。有考虑过做假账吗,小子?” 尤利尔眨眨眼睛。“我能力有限。” “那这你绝对力所能及。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使者怎么会找上你?” “快说罢。”橙脸人也凑过来催促。 “就那么回事。”但餐厅的声音迅速减弱。尤利尔侧过头,瞧见许多伸过来的脑袋。人们都好奇他的遭遇,不愿意打断他。 被人瞩目的感觉令人畏惧,但被这些古怪生物注视,学徒却不觉得害怕。再怎么说,他们好歹都有脑袋。“没别的,我该说的已经说过了。列车检票员答应要送我回家,到头来却丢我在这里……好吧,告诉我,这话听起来到底有多假?” “三流故事。”约克评论。 “废话太多了。” “节奏慢,又缺乏高潮。” “一点儿隐喻也没有,听起来太容易。”帕因特也回答,“情节里还有很多逻辑漏洞。你怎么不跳下车?既然它出现得很古怪,你就该避之不及才是。” “事实上,我一点儿没反应过来。” “你可不能这么说!” “?” “太普通了,没个噱头。要么你被魔法操纵,要么你得脑子有病,诶呀,更可能是你对车上的姑娘一见钟情,才会受她引诱。吟游诗人都这么唱。” “我不会对人一见钟情!” “这可不一定。”矮人清清嗓子,正要说上一通理论,旁人也用揶揄的目光打量他们。尤利尔知道,他接下来说的大半都是荒诞不经的玩意儿了。可听听又能怎样?我不是按工时赚薪水了。 但就在这时,他们头顶上传出一声怒吼:“都闭嘴!”声音之响,竟然把塞西莉亚都吵醒了,她那两根胡萝卜似的小辫子在学徒眼前一甩。 “海恩斯写过类似的书。”矮人压低嗓门,向尤利尔透露。他揭埃兹的老底时的模样很快活。 “我们都知道,进货的书店倒了大霉。”有人窃笑。 “千万别指望靠故事赚钱。”约克补充。 他们的建议堪称肺腑之言,但尤利尔完全听不见。因为与此同时,红发的女侍者业已戴好眼镜,追问他有没有人来买酒了。 这下,学徒听得倒很清楚。 第十一章 等待 “他留下了?什么意思?” “你还有脸问我?”埃兹不快地反问,“你那小学徒的麻烦!忘了吗?” “我以为他不会同意帮忙。” “哼!干嘛不说实话?你压根没问过他。” “请你理解我罢,老伙计。”拉森叹息一声,“你是四叶城的驻守者,可用不着在命运集会上坐他对面。” 埃兹不好在这方面和拉森讨论,也许这正是他的目的。虽然意外,但有统领参与,伊士曼人会更好说话。只要我熬过这些天…… “还有桩事,海恩斯。有统领参与任务,你很快会闲下来吧?” 埃兹警惕地问:“又怎么?” “今年是寒月之年了,按照规定,我得举行重聚会,把同届的占星师邀请回布鲁姆诺特来。但除了你,我最近联系不上任何人。” 任何人?“让我猜猜,你的同届八成没有占星师剩下。” “他们没你好运,行了吧?”拉森的语气在挖苦中也有些感慨。“生命女神的信徒真不一样。可惜我……好吧,我终于明白‘纹身’的想法了,真是天才般的点子。” “希瑟可不会接受那种渎神者。”埃兹断然道,“火熄灭后,他的天才也到此为止。但说到底,我没法和他比。连我也快退休了,拉森。” “还早着。如果你想提前,就去和你的部长大人打好关系。他就在你眼前呢,机会难得。”他们都清楚,这算不上机会。拉森很快结束了通话,将埃兹留给乱七八糟的工作事务。说到底,我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占星师的任务远比驻守者重得多。但除了琐事,他再也不知道要跟老友聊些什么。高塔的进修生涯好像上辈子的往事。 “三个人。”埃兹轻声说。 …… 泡沫在酒杯里翻滚,惊险地滑过边缘。尤利尔赶紧提起瓶子。“正好?” “稍微洒了一点。”塞西莉亚诚实地汇报,“但你只是倒得太多。动作上,你的手比我稳。”她皱起眉。“你比我有力气。” “原因是明摆着的。咱们要再比比个头吗?” 女侍者不禁微笑。“说的也是。我把时间都用来锻炼入睡能力啦。”她一边将杯子倒回去,一边自嘲,但看起来并非不高兴。毕竟,如果周围有能说话的人,谁愿意成天做梦呢? 尤利尔察觉到这点。“也许你可以尝试其他的放松方式。你瞧,很快我们就能轮班。”他指指自己,“空闲时,到公园看戏法师变兔子怎样?实话告诉你,这是我以前梦寐以求的事。” “看兔子还是有空闲?” “好吧,它们都是。”怎么我也挖苦起自己来了?他感觉却不赖。“你记得我是哪一天来的吗?” 塞西莉亚已放好杯子,转过身面对他。“第一个星期第四天。”她摸了摸发梢,“没人比我记得更清楚。” “今天是第二个星期……” “……第七天。” “还有四天,我就能正式顶班。到时候你想去哪里都有时间。”尤利尔已经打听清楚,塞西莉亚也无家可回,她住在酒吧一楼的厨房后面,学徒也被安排在那。近些天,埃兹·海恩斯被客人赶下楼,不得不和他挤在一起。好在厨师只是来酒吧兼职,不用住宿。 塞西莉亚刚要开口,目光却移到他身后,立刻低下头。尤利尔收到暗示,转身去瞧。 “恐怕你们得等等。”酒吧老板幽灵般站在吧台边,向他们宣布:“我要出门一趟。” “一路顺风,先生。” “你好像巴不得我走?” “没这回事!”学徒当即否认。 埃兹审视着学徒,抬手将钥匙丢在桌子上。“早上五点开门,晚一秒钟你就滚蛋。听见没,小子?你来负责。” “呃,我?” “‘你’这个单词还能指别人?” 尤利尔闭上嘴,接过钥匙。为表态度,他立即将它挂在腰间。 “两天后我会回来。”海恩斯告诉他们,“有任何问题自己处理,一般没有陌生人会来……正常情况下,不许任何人上楼。以及尤利尔?千万别让我抓到你偷懒!” “我记住了,先生。”学徒保证。 “你要记的东西还多着!”埃兹·海恩斯咕哝,“塞西莉亚能告诉你,但这不是她的任务。我盯着你呢,小子,哪怕不在家也一样。” 在诺克斯,这话大概率不是恐吓,但即便如此,尤利尔也没见他把眼睛留在柜台上。我真是想太多。等海恩斯先生关上门,学徒扭过头,对塞西莉亚眨眼睛:“我想你今天就能去公园了。” “别这样!”她忍不住笑,“但我们可以早些关门,帮你实现梦想。” …… 酒柜里传来声音,若有若无,细如沙砾摩擦。这不是错觉。诺克斯酒吧几乎全由圆木搭建,有老鼠才正常。炎之月经常下雨,到时候,虫子也会来凑热闹。神秘生物有办法处理吗?尤利尔不禁想象。 他慢慢靠近,手掌按上柜门。扫帚离得很近,被他顺手取来,只待门一开,就能把跑出来的东西拍在地上。 玻璃似乎蒙上一层雾气,尤利尔本没在意,直到他发现水珠反常地朝上流动,形成笔画。学徒吓了一大跳,差点一棍子扫过去,但修玻璃的费用让他忍住了。“谁?” 『你们昨天晚上去哪儿了』 记忆涌进头脑。尤利尔想起阁楼还有住宿的客人……和他会飞的戒指。“索伦?” 『我是索伦·格森!人类,你礼貌吗』 “好吧,格森先生。”这样称呼一枚指环感觉太怪。“你别吓我。” 没想到它还不满意:『你太敷衍,小子!来点儿表达尊敬的前缀』 在使者手里,指环可没这么多话。尤利尔隐约察觉到这家伙的德行。“睿智的格森先生?” 指环勉强接受。『你昨天提前关门了,是不是』 难道它是海恩斯先生的眼睛?但学徒记得乔伊才是它的主人。“对不起,下次我会留钥匙给他。” 『主人用不着钥匙,你没瞧见?』指环迅速擦掉这行字。『你早退了』 “佣兵们找雇主结账去了。”尤利尔告诉它。之前他在餐厅撞上的一屋子人全是佣兵,他们自称是冒险者行业的精英群体。有趣的是,他们的佣兵团也叫作“诺克斯”。尤利尔已经发现,此间酒吧虽然不是专门接待他们的,但除了诺克斯佣兵,完全没人会来。“正好,我们有机会把桌椅柜台洗刷了一遍,还擦了招牌。” 『那又怎样?你们上哪儿了』 他发觉这家伙是来找茬的。“我去看看四叶城有什么变化。” 『和女孩子一起去么』 “我们只是散步。”尤利尔防卫性地说。 『少出门闲逛,小子。和没有神秘的世界相比,四叶城的变化太大了,你不会想亲眼见识的』 “神秘生物很多?”尤利尔听懂了。 『这么说吧,诺克斯酒吧的妖魔鬼怪的密度可不是特例』它把自己也说进去了。『伊士曼属于克洛伊塔,是神秘支点的属国,也算不上多有规矩。四叶城的秩序归功于领主,她是个很有能力的人』 这点在表世界也一样。尤利尔也听外地人说过,南方的威尼华兹里黑帮比巡游骑士还多,东边的骑士海湾经常受海盗滋扰,而领主对此不管不问,只顾在城堡的高墙后享乐。幸好我不用住在那种地方。他想着又有点遗憾。“他们都点燃了火种?” 『不一定』指环居然这么说,『神秘学徒掌握着超凡知识,甚至凡人也能获得神秘物品,他们才是诺克斯最主流的‘神秘生物’』 “凡人也能使用神秘物品?”这个新词倒很好理解。 『很反常,对不对』 反常即神秘。尤利尔明白了:“所以他们也属于神秘生物。” 『就是这样。你要试试吗』 很难有人不心动。尤利尔不禁抬头,望了望阁楼的木质地板。指环没有现身,想必还被乔伊戴在手上,但玻璃上水汽凝结的霜字清晰可辨。“你还有同类?” 『当然,但你最好想些实际的。指环是高塔成员的身份象征,可没法随便给人』索伦傲慢地写道,『不过我这里有其他玩意儿……』 “算了。多谢提醒,格森先生,我会尽量在白天出门。” 『干嘛?又不会伤到你』 自然,接触神秘物品不用燃烧灵魂,但尤利尔会燃烧起好奇心。他清楚自己为什么落到今天这地步。一旦掌握了神秘力量,我肯定没法再抽身。盖亚告诫人们抗拒诱惑……“仔细想想,我不太用得上它们。而且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想让我成为神秘生物?”他揭穿道。 指环装作没听见。『你害怕点燃火种』 真要盘算,我怕的事可太多了,尤利尔心想。“我——”话刚要出口,他便瞧见玻璃上隐约有红色的影子。那大约是塞西莉亚的头发,但雾气蒙蒙,看不清她究竟在做什么。 她还在听我说话吗?尤利尔一下子犹豫起来。“只是觉得没必要。你不也说,四叶城很安全?” 『四叶城不会长腿跑掉,神秘生物却可以。告诉你,小鬼,我们』字句戛然而止。与此同时,学徒感到一股冷风从头顶吹下来。不用说,只有索伦的主人能干涉它的行为。 尤利尔抄起抹布,将玻璃重新擦干净。 …… 二楼的窗外正对着远方的塔楼,巨大的时钟转动着刻度,在整点时传递出宁静悠扬的奏鸣。 『你又把事情推给驻守者了』 “他擅长修理。” 『他是个德鲁伊,大人,你不能把他当成魔纹师用』 “你教我怎么用人?” 对话当即终结。指环迅速且无痕迹地改变了话题:『驻守者出门了,他有私事要处理』 “你听见钟声有变化吗?” 『……』索伦重新组织语言,『差不多短了一半』 “跟法则有关系没有?” 『秩序无异常。恐怕是钟楼太旧了』指环写道,『四叶城的历史超过了两百年。凡人的建筑总会陈旧。高塔经历了三千年,也没出现损坏』 使者稍微抬头。云影遮过眼睛,他也没有眨眼。“两百和三千。这里才是新的。”他评论。 第十二章 苍穹之塔 钟声结束时,卡茨才从梦中惊醒。我睡过头了!意识到这点,他差点被哈欠噎住。他赶紧放平卷起的长袍,查看上面是否留有口水的痕迹——虽然侦测站的同僚们都清楚,看守炼金仪器是多么无聊的工作,但要是白日做梦的痕迹教人瞧见,丢人是小事,被主管记住可就太不妙了。 好在盖亚也帮他的忙。今天教堂的钟声比往日短暂,距离工作结束还有段时间,卡茨给自己倒了杯水,等着铃铛声响起,通知所有人换班。侦测站一天到晚都得有人值班,他不过是其中一波。什么时候轮到我排夜班?卡茨数着指头盘算,最后不得不求助于纸笔。 但他一回头,日期和轮值顿时被忘在脑后。 房间中央,四平八稳摆放着一座金属星台。它高约四尺,长近两人臂展,状如倒梯,由橡木打磨而成。它的平面方正光滑,以一种闻所未闻的工具犁出上百道弯曲交错的图线,尽头延伸至包框。一颗颗银色珍珠在凹槽中滑动,不时闪烁微光。 根据传言,此物乃是出自守誓者联盟的矮人之手、由南国大公亲自施展魔法、被当地主教以神术祝福过的炼金造物,效果覆盖全城,能监测到每个角落里异常的神秘火种。而依靠它传递的坐标,疾影军团随时待命,以确保城内秩序不被神秘生物破坏。对凡人来说这自是可靠的保障,但冒险者们进城只好夹着尾巴,管它叫“夜莺克星。” 如今,卡茨眼睁睁的看着珍珠在桌面乱滚,好似一个班的小孩同时朝彼此发射弹子。这些玩意儿有自己的轨道,他心想,没可能撞在一起…… ……直到桌台忽然发出咔的一声。一条轨道的横档被撞飞在地,与此同时,象征火种的珍珠也粉身碎骨。一簇幽蓝光焰从碎片中喷出来。 魔力标记。 此时应该立即通知城防军。粉末静静燃烧,他仔细盯了它一会儿,考虑前途、家庭、法律和牢狱之灾等东西。最终,卡茨一拉椅垫上的流苏,细长丝线无声无息地探出墙壁。这并非通知城防军的手段。诸神原谅我。他听见短促的铃声,便守在墙边等待。 大概有五秒,某个人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有什么发现,萨提斯?” 卡茨·萨提斯吞吞口水:“意外的情况,大人。”他如实汇报了“夜莺克星”的状况。 “及时的情报。”对方认可了他的判断。“继续你的任务,萨提斯。” “还……还要多久?”卡茨脱口问。 “你的等待会有回报。”意料之中,对面没给出确切时间。卡茨不敢再问。他小心地将手伸进袍子内侧,打开隐形的口袋,一把指头大小的珍珠在里面碰撞。他从中挑了一颗,轻轻吹开粉末,光焰扭曲,消失无踪。卡茨有点想打喷嚏,但他忍着冲动把珠子填了进去,重新安好挡板。 星台恢复了原本的模样。这时,卡茨听见铃铛声。“下班!”猫脸花里传来主管公式化地宣布,“给我在五分钟内离开侦测站。卡茨·萨提斯,汇报夜莺克星的情况。” “没有异常。”他回答。 “明天见,萨提斯。”主管结束了对话,花儿合拢花瓣。 卡茨重重坐进椅子。他的舌头扫过每一颗牙齿,直至尝到血腥味。 “夜莺克星”,是么? …… 四叶城的侦测站比安托莱特的哨塔还要戒备松懈。后者是雾精灵的边境城池,在阿兰沃战役中失陷于地底军团的偷袭。由于其令人费解的陷落速度和查证时毫不设防般的哨站布局,当地作为标准的反面例子,被记载入了每一个王国学院的军事教科书。 穆尔顿翻过城堡的铁栅栏。以往这里会架起尖刺和茅尖,但现在却只剩横七竖八的木棍,大大方便了他这样的夜莺通行。他记得那些铁条红雾中融化、弯曲,冷却后的斑驳印迹好像一朵朵揉碎后又摊开的花,因此在跳下栏杆时,穆尔顿下意识搓搓手,仿佛上面还残留着酸液。 几天前他解决了障碍。炼金魔药远胜凡物,且效果日新月异……穆尔顿一路都在警戒是否有人关注,大意之下,差点也被雾气吞噬。神职者们治不好他的烧伤,但诸神——不,确切来说,应该是圣灵——赐予了凡人神恩。这教哪怕是穆尔顿这种趋利之徒,也难免对其心怀感激。不然在翻过这面栅栏前,恐怕我还得先翻开自己的棺材盖。 然而神恩不是免费的。穆尔顿购买的酸液魔药涨了价,他现在觉得炼金术士也往他们的产品里添加神恩。寻常汁液可没法伤人……教派之前不还说神恩是最稀罕的魔药?他考虑神恩的来源,忽然发觉神父有可能偷偷私藏。换做是我,我就会那么做的。 只不过,圣灵教派的人也清楚他的德行。卡茨·萨提斯不知他的身份,才会称穆尔顿为“大人”。实际上,别说能接触神恩的神父,就连卡茨本人的价值都远胜于他。人有各自的行当。穆尔顿没想过为一份工作掉脑袋,大不了另寻活计。卡茨·萨提斯这种占星师才例外。 街头没有巡游骑士的影子,穆尔顿暗自庆幸,赶紧融入人群。守法公民不会从侦测站的后墙翻出来,撞上巡游骑士可大不妙。在白天的四叶城,魔法不如灵敏的身手好用,藏头露尾反而更受注意。他迅速穿过松比格勒大道,绕着赫克里街走了一圈,通过东边的小道钻进了一家香水铺。 店铺位于两栋石头小楼间,左边的裁缝铺门可罗雀,右边则是家生意兴隆的妓院。香水铺没有牌子,门前钉一张厚木板。穆尔顿知道,本来在木板下刻着一枚四叶草图案。对当地人来说,这就是神秘生物的揽客标志。我该劝主人换一扇门,或者干脆换地方。四叶城没那么多神秘商铺,这意味着此地大概率会有回头客。虽然身为夜莺,可穆尔顿仍然是凡人,不是神秘生物。生面孔来这里很可能被老顾客记住。 侦测站监视神秘生物的火种,无需安排士兵盯梢,但凡人尚有空子可钻。传说在伊士曼的神秘领域宗主国“苍穹之塔”克洛伊,凡人的一举一动也会受神秘监视。占星师有远超伊士曼的炼金造物、神秘设施以及最关键的占星术,后者号称能在你动手脚前逮住你。克洛伊的主城属国“浮云之都”布鲁姆诺特,是穆尔顿这辈子也不会去的地方,大概那里才算夜莺克星。 四叶城远没有高塔森严。伊士曼虽然也是高塔属国,但她不像其他属国一样浮在天穹,身处高塔的领空。自圣者之战结束、圣米伦德大同盟分裂后,伊士曼王国原本所属的光辉议会,将整个南境的属国划分给了高塔,换取莫里斯山脉部分的领空。 于是,位于宾尼亚艾欧南端、与高塔相隔半块大陆的伊士曼,连带其中的凡人和神秘生物,像个不受欢迎的私生子一样被丢到占星师头上。高塔冷淡地接受了交换,并将派来驻守者视为自己的全部义务,从没想过将自家的种种设施和炼金造物与伊士曼分享。这当然不是坏事,穆尔顿计划着在夜莺这行再干上五六年呢。 香水味钻进鼻子。他抽抽鼻子,不假思索地深吸口气,打了个喷嚏。 …… “不是我想睡。”塞西莉亚坚持,“但她唱得实在无聊。” 说实话,尤利尔也这么想。但他当时看杂志入了迷,压根没注意到悬挂的屏幕,别提歌声。他决定计划时,大街小巷都贴满了炼金造物“录影”和某个歌剧演员的宣传海报,出于新奇,他用三天的工资买了两张票。而到如今,假如有办法回到观看前,学徒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他把绿豆磨碎。“我看见有人在海报上留言,说猴子吹口哨都比她的高音好听。” “猴子大概不爱听这话。” “假如猴子能听懂,恐怕我会带你去看它的表演,而不是什么见鬼的剧院之花。但我没逼你听完整场。还头疼么?”尤利尔递给她一条湿毛巾。 她立刻接过。“我只是看你在为门票钱硬撑,才多坐了一会儿。” “我硬撑?我?”尤利尔扭头和塞西莉亚对视,但最终转回来,继续对付豆子。“这么说不准确。我当然管得住自己的耳朵。至于浪费门票——就结果而言,你睡着了,我反而精神得很。说到底,真有必要在些事分个高下吗?”他耸耸肩。“嘴硬太没意思,塞西拉。而且你的脸和额头红得厉害。” “一会儿我还可能流鼻血,那样就更红了。你有什么新颖恰当的形容词吗?”但她没打算欣赏。女侍者猛抽了一下鼻子,丢开毛巾。她快步朝卧室走去。 尤利尔立刻意识到她生气了。然而男女有别,他不敢追进屋。“你的药还没喝……?” “拜托,尤利尔!我只是有点中暑。如果你硬要我喝,就给我调成栗子味的。” “除了栗子,我再没见过栗子味的任何东西。” “这不是我的问题。” “……当然。当然。关于饮品口味,你向来有研究。”学徒嘀咕。 绿豆粉沉淀到杯底。他拿勺子搅了搅,一点泡沫浮上开水表面。尤利尔打量着杯子,用几周内恶补的、迄今依旧匮乏的调味知识评估了一下作品,最终,他依据自己度过炎月的经验得出了结论。 它热得难以入口。 …… “乔伊先生?” 门后传来声音:“别叫我名字。” 尤利尔仔细回忆,最后断定对方根本没提过自己姓什么。“使者大人。”他只好这么说。 使者琢磨了一下这个称呼。“你来自表世界,知道什么是使者吗?” 好问题。我们都知道表世界既没有神秘生物也没有高塔,如果我说知道,你会怎么想呢?“不知道。埃兹先生说你是来自高塔的巡察使者。” “他说得挺晚。” 晚?来到里世界当天,埃兹·海恩斯便已叮嘱过学徒。莫非还能更早?这时候我该说什么?尤利尔不懂他的意思。此人说话就像猜谜,根本没逻辑。 “在你自我介绍前,他就该提醒你。大多数人的名字能反映其命运。” “可是,不提名字,人们用什么来彼此区分?”尤利尔想象自己管塞西莉亚叫“红头发”,或者朝帕因特称“大鼻子矮人”时的情景。更大胆一些,要是把使者称作“无头人”,又会怎样呢?“名字只是代号罢。” “那你现在改名字。”使者打开门,“换成‘小兔崽子’如何?” “我对自己的名字挺满意的……如果您喜欢的话,大人。”学徒察言观色,迅速改口。 “是么?在神秘学上,你承认的名字将寄托你的灵魂,尤利尔。” 他犹豫了。“灵魂?” 使者用蓝眼睛审视学徒。“灵魂。命运。或者巧合。神秘力量的根源无法避开火种,而高塔钻研命运。占星师将二者结合起来,能轻易看到你的人生。你最好记得我的话。” 尤利尔照做了。尽管他不觉得这些东西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可能使者需要注意保护名字罢。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对我保密?上任不足一月的员工也算自己人?实在太奇怪。 此刻黄昏将临。教堂传出钟声。露西亚神官为送别他们的女神,盖亚和希瑟则报晓世人生命和时间的轮回。尤利尔是盖亚信徒,塞西莉亚似乎拥有双重信仰,因为救助过她、让她在酒吧住下的埃兹·海恩斯身负森林女神希瑟的血脉传承。一般来说,只要你愿意买两份赎罪券,就没人会管这等事。凡人向来得为虔诚交税。 最后一道钟鸣消散在城街,使者慢慢转头,望向钟楼的方位。“这口钟坏透了。”他评论。 “有吗?”学徒回忆,“声音似乎变短了。” “为这个,我要出门一趟。” 什么意思?你要去教堂修钟?还是找敲钟人的麻烦?尤利尔还没作出判断,使者已翻出了窗户。见状,他不假思索地冲过书房,趴上阳台。 “待在酒吧很安全。”声音仍在背后。 “等等!”法夫兰克大街远比表世界热闹,尤利尔四下环顾,在路上寻找使者的身影。“酒吧很安全,难道外面有危险?咦?” 没人回答。乔伊不见了。 第十三章 相印 关于危险,尤利尔有过种种不可思议的设想。他来到诺克斯的当天,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生怕自己在梦里遇到邪龙,或在醒来时被巡游骑士以偷渡的名义抓走。结果直到天亮,学徒才勉强睡着。他在梦里听见浮云列车滑过公交轨道的嗞嗞声。 第二天,埃兹·海恩斯先生把抹布丢到他脸上,声称自己不会再招另一个睡不醒的员工。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危险。神秘再次离他而去,尤利尔告诉自己,生存乃是进入新世界第一要务。 “怎么回事?”走下楼梯时,塞西莉亚已出现在吧台后。她皱眉打量着尤利尔,随即才想起戴眼镜。“你上楼了,尤利尔?你还好吗?” “能有什么问题?”乔伊又不是真的没长脑袋。他是个正常人……精神层面的正常人,学徒觉得使者或许不难交流,只要你愿意忍受对方的无逻辑对话。大概是高塔使者的身份让他有别于一楼的诺克斯佣兵。没人能在上司面前随意,我在埃兹先生面前也胆战心惊。 “只不过是日常打扫。神秘生物可没必要在琐事上浪费时间。还头疼么?” “被你一吓,似乎好多了。” 她的脸色还是不大好。尤利尔将冰冻的绿豆汤递过去:“别总是担心,我有分寸。” “千万别告诉我,你上楼是为了冰块。尤利尔!” “这是有原因的。”学徒说,“我观察过二楼的玻璃,上面几乎每天都结霜。海恩斯先生上楼时尤其严重。看来只要有人拜访,周围就会变冷。不用白不用嘛。”他耸耸肩。“况且一个人总是不吃不喝,实在很难熬。” “神秘生物不像我们。”塞西莉亚提醒,“你也清楚使者大人的情况,冰块可不是你能从他那里获得的唯一一样东西。” 还有冻伤、麻痹和思维混乱。“我敢说,如果态度和蔼一些,使者大人在炎月大概比酒更受人欢迎。” “我们的欢迎对他毫无意义。” “也许你是对的。”尤利尔已经学会不要和女侍者较真了。“味道如何?” “太甜了。你放了两勺糖?” “一勺。” “想必是一大勺。” “对。”尤利尔承认,“我用的是汤勺。” 塞西莉亚眨眨眼睛,把空杯子放到吧台上。“说实话,我刚下厨时,就考虑拿那柄勺子炒栗子。很遗憾我找到了更趁手的铲子……松比格勒有一家专门卖炒坚果的小铺,也许我们该去瞧瞧,勺子究竟是干什么用的。” “算了,我担心你又中暑。”尤利尔没提及使者的警告。四叶城的治安和教堂钟声怎么也联系不到一块儿,吓唬她委实不必,只要少出门就行了。“至于工具嘛,海恩斯先生很快回来了,我们还是等下次。” “那帕因特先生他们大概也会过来了,我得多准备几瓶麦克斯。”塞西莉亚呼一下站起身。“能跟我下酒窖吗?” “在下面?不用出门吧?” “出门反而找不到。入口在这儿。就一个。”红发侍者指指楼梯后。难怪地板受潮严重。 尤利尔打量了一番压石。“那我下去就行。”里面八成很冷。 “我不认为你认得麦克斯蜜酒。它们是统一装在木桶里的。” “噢,我认识标签。没关系。” 但事情出乎意料的复杂。“不巧我们没标签。酒窖里没有光,想要拿什么,只能靠气味分辨。”女侍者推推眼镜,“偶尔你会踩到老鼠。担心吗?” “我从不替老鼠担心。” “我可不同。你不担心,我就放心了。老鼠会被我的头发吓跑。”她甩甩辫子。 她的揶揄教他心情好。尤利尔不禁盯着她的红头发瞧。它们又粗又亮,光彩照人,犹如火焰。他能闻到淡淡的栗子味,还有某些他说不上名字的香料。塞西莉亚在分辨气味上卓有天分,或许她连香水也能自制。什么香料有栗子味?学徒只能想到栗子壳。 下到酒窖里,温度越来越低,气味却越来越浓。尤利尔无法思考,他觉得自己的思维又冻住了。香气成了绳索,牢牢拴在他的脖子上,牵引着他跟在塞西莉亚身后。奇妙的感受。多半也是一种魔法。索伦不是说,凡人也能使用魔法么? 她忽然扭过头。 “这里真暗。”尤利尔像被针扎了似的开口。 塞西莉亚的目光移过来。“除了猫,其他人都这么觉得。但酒窖不能带蜡烛,着火就糟了。” “恐怕是这回事。” “你左手边是什么?有个亮点。” 尤利尔下意识抬手。 …… 透明的水汽组成字句:『钟楼在东面』 “我知道了,你大概能分清东南西北。这是你的功能之一。”使者把指环脱下来。“留在这儿。这里很安全。” 索伦·格森沉默了一会儿。如果它真在思考这句话的含义,你该原谅它。毕竟,夜语指环的思考方式与人没区别,也没法看透人心。『是啊』它慢吞吞地写道,『这儿只是风有点大,还谈不上危险。况且,我有分辨方向之外的功能,比如分辨公交线路图之类,你确定需要我留下吗,大人?』 使者低了下头。 眼下他正身处几十码的高空,周围没有一处可供落脚或支撑重力的地点。按常理来说,人不可能站在空中,但神秘生物有自己的常理。尤利尔没能找到白之使的唯一原因是他没往上看。哪怕经历了世界穿越这类荒唐事,他的思路还是拥有“正常”的惯性。 “没别的选择,索伦。如果你能解决钟楼的异常,大概可以换我在这儿等着。我当然能保证酒吧的安全。”使者盯着指环,“莫非你不行?” 『这是我的功能之一……等等,你的意思是让我保护诺克斯酒馆的安全?』 使者皱起眉,仿佛在问“莫非我该担心你”。幸好他没说。“不行?” 『当然没问题』索伦的笔画太重,透明水汽发出咔咔的响动,结成冰霜,掉下了高空。『事实上,这件事其实也没那么难理解』它写不下去了。『你知道哪趟车通往钟楼吗,大人?我可以提前……』 “通往钟楼顶?” 『四叶城没有符合要求的路线』 “所以我得飞过去。”使者没有皱眉,也没有催促,但他似乎不太想继续说下去。你并不清楚他的情绪是如何表露出来的,因为他几乎没有表露。但那些遭遇不幸或者心生欲望的人去神灵的圣所祈祷时,神灵同样没回应,他们却纷纷觉得获得了启示。两者姑且属于同一码事。“有事说事,别磨蹭。看来海恩斯没修好你。” 『……』 指环甚至来不及分辩,就旋转着追向了雪花。 …… 他吓了一跳。“索伦?”尤利尔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戴上它的。“你不是……?”走了? 塞西莉亚好奇地望着他。“一枚漂亮的指环。你哪儿弄来的?” 莫非她不知道?尤利尔试图脱下指环,但没成功。“它是索伦·格森,使者大人的戒指。提前说明,我可没本事偷到它。” 但她生气地瞪着学徒:“我不会随便怀疑别人!” “除了我的调味手艺,是不?”尤利尔嘀咕。 塞西莉亚顿住了。她肯定想说点什么,但大概率不会是道歉。咔咔的碎裂声从墙壁传来。指环忍不住了:『你真是有勾搭女孩的天分,尤利尔』 “有字!”女侍者猛一仰头,差点撞上学徒的鼻子。他搞不懂人们干嘛针对他的鼻子。“哎哟。” “哎哟哟。”好在尤利尔反应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他们一起后退,碰倒了一只小腿高的空罐子。陶器骨碌碌滚进黑暗中。“什么字?” “我看不太清。”塞西莉亚推推眼镜。即使扶着她的后背,尤利尔都能感觉到她的心跳。还说你不怕?“真及时,尤利尔。我可不想一头扎进酒桶里。”她似乎是感激地捉住他的手,接着迅速站稳,跨到远处。 学徒扭头瞥一眼墙面。他离楼梯更近,得以阅读文字。但很快他后悔看完了。尤利尔悄悄挪动脚步,遮住索伦·格森的揶揄。“别管字不字的了,我们有正事要办。” 『正事?在这儿?孤男寡女……』 “你听见了吗?什么声音?” 这混蛋!尤利尔逼自己露出微笑:“反正我是没听见。可能就是老鼠,还能有谁呢?” “现在我期望踩到它们了。”塞西莉亚抽抽鼻子。她重新钻进阴影里去,在一堆密封的酒罐中仔细搜索。 学徒总算放松了些。“快擦掉!”他对指环先生轻声说。 文字下方,丝丝缕缕的霜迹游窜起来,组成透明的字母:『不』 第十四章 索维罗 关于酒吧地窖里的库存,埃兹会想到需求量最大的麦克斯蜜酒,或者四叶领当地最负盛名的“埃德温纯酿”。前者不必再提,后者则是专门招待公爵及其家臣贵族的名贵玩意儿。说口感倒也不算特别,总之绝大多数对酒没有了解的人品尝不出来。 反而是麦克斯蜜酒,它价格亲民,口感上佳,据说还历史悠久,其名来自某位国王。至于具体是哪一位,恐怕埃兹·海恩斯说不上来。 毕竟,说实在的,他压根不靠诺克斯酒吧营生。神秘生物分布在各行各业,但高塔的驻守者肯定不会给人端盘子。诺克斯存在的意义很大概率是为了方便其他人。 但这只是我们的猜测而已。要是你哪天半路遇上了埃兹·海恩斯,这位希瑟女神的德鲁伊、神秘支点克洛伊塔的驻守者,并有幸记得提出这个问题,他肯定会坦白自己只是灵光一现,就像他写过冒险传记、当过草药商人、加入过当地佣兵团一样。倘若问及更深层次的理由,此人便会摆出一副匆忙模样,告诉你长话没法短说,他没空讲,你没耐心听。 最后这活儿还是得落到我头上。 …… 我们的酒吧老板不是要出远门。他的活动范围限制在四叶城之内,但就是忙得停不下脚。在天刚亮的时候,埃兹先拜访了侦测站,给负责人报备高塔使者的到来。 按道理说,驻守者的地位自然远高于当地侦测站,但要是偷懒置之不理,监控城内神秘生物的占星师会吓得拉警报。这算驻守者的职责所在,他只好最先处理。 然后是霜叶堡。四叶城的主人乃是南国公爵特蕾西·威金斯,也只有她会同意驻守者先去侦测站处理紧急事务,随后再到领主城堡禀报使者的到访,而不至于被当做不敬。此人是埃兹见过最负责的公爵,唯一的遗憾是经常失踪。这也有情可原,特蕾西大公事务繁忙,足有两个领地、一个公国、半个国家需要管理。 因此,当埃兹穿过大半个城市,出了城门,沿小径来到郊外的城堡,却只得到了威金斯家族总管和公爵的小儿子加文·威金斯的接待时,他算不上有多失望。 “实在是不巧。”总管告诉他,“王国议会正在召开。公爵大人必须亲自到铁爪城去,没法分身接待尊贵的使者。” “不,不用费心。接待统领是我的任务,我只是来通知诸位,以免搞出误会来。”德鲁伊回答,“实际上,我很高兴听闻特蕾西女士不在城内。”离白之使远点大有好处。“我建议你们也这么办。” 总管保证会把话带到。但加文·威金斯没明白他的意思,这孩子竟然还打算邀请埃兹留下来吃午餐。“不用了,加文爵士。”驻守者礼貌地拒绝,“我马上就要拜访一位朋友。” “我可不是爵士,或许我妹妹会是。”加文说。他就外貌而言,与其母极为相似。“但我知道不该强留有急事的客人,真正的爵士则未必了解。感谢你的通知,海恩斯先生,祝你好运。” 接下来是拉森的请求。 “标记”不可能在今天修复,埃兹非得去一趟铁爪城不可。想必到达后,他还得像去霜叶堡一样,到王宫内再去走一遭。但愿弗莱维娅女王有空接见,不像她的姐姐特蕾西一样忙其他的,否则我就又得和劳伦斯·诺曼打交道……说心里话,埃兹很不想通知他。就让白之使在铁爪城内自由行动好了,那帮各怀心思的家伙早该受点惊吓,正好也方便重新设立标记。 还不到要考虑这些东西的时候,埃兹走进另一条街。他的老朋友拉森·加拉赫十分宽容,决心用另一桩麻烦事报答他的友情援助。而在解决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后,埃兹还要去神秘商店里购买三色堇的种子。 再没有驻守者会像他一样这么劳心劳力了。德鲁伊是个森林职业,与高塔的占星类职业格格不入,一切都得靠自己打点。而莫里斯山脉以北几乎见不到魔力植株,连补充口袋都成问题。要是我点燃火种前就知道祖辈有森林血脉,大概我就会重新考虑。为时已晚啊。进入高塔后,想脱离可不容易。 ……话虽如此,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想过了。 在诺克斯酒吧,埃兹能把门踢开,但现在他只好先敲门。结果这礼貌的行为换来一鼻子掉下来的灰尘。“切斯特!该死的!你这老蜥蜴。快开门。” 店铺落着锁,门窗紧闭,从里面上了锁。埃兹皱眉打量门前的风灯,一串蜘蛛网修补了灯罩的缺口。屋子仿佛几星期没人在了。单论外表,它足以和尤利尔没来前的诺克斯相媲美。“喂?” 无人回应。似乎真没人在家。这不是埃兹今天第一次白费功夫,但还是第一次吃闭门羹。也唯有切斯特的出门让他意外,在出远门时锁死店铺的药草商大有人在,但切斯特不在其列。此人是四叶城唯一的自然派炼金术士,上门的唯一客人就是埃兹。这当然不是巧合。切斯特和驻守者同样来自高塔,是大占星师拉森的旧识之一,除了采购,埃兹正是来把拉森的邀请传递给他。 不过,眼下情况不同以往,他确实有理由躲着埃兹。德鲁伊是因外交部的职责来到伊士曼,而切斯特却在高塔不受欢迎。曾有占星师被指认背叛秩序而获罪,导致与其相关联的人都受到牵连,切斯特的炼金术职业导师就是其中之一。 没人预料到这场意外,拉森的占星术当年还算不上熟练,好在他有办法打点事务司和外交部放人。埃兹则申请成为驻守者,一同把这倒霉鬼送出了浮云之都。 白之使到达四叶城,这消息算不上隐秘。倘若换成外交部的其他人,切斯特还不至于逃走。问题在于,使者本人乃是恶魔猎手,他甚至天天把标志戴在身上。寻常猎人会小心翼翼,生怕无名者伺机报复,但报复到白之使头上,那恶魔可真是找死。埃兹怀疑炼金术士已经逃到其他城市去了。 千万别是这样。“把门打开。切斯特!统领把你吓跑了吗?”摊上这档子事真是活见鬼。“我没告诉他你的事。妈的,你又不是恶魔!就算面对面,他也不会把你怎样。” 仍无人回应。 埃兹等不下去了。他握住把手,翠绿的细茎从他的袖子里探出来,钻进了锁孔。片刻后机括弹响,只一拧握把,门就打开了。 房子里黑黢黢的,有股霉味。埃兹抽抽鼻子,绕过柜台。其上摆放的蜡烛业已燃尽。他试图点亮电能灯,但这只伊士曼王国特产的玻璃球也早已失去作用。 “切斯特?”黑暗带来不祥的预感。但埃兹不是占星师,他的预感或许没什么用。德鲁伊打开箱子上的一小片玻璃开口,一大片萤火虫嗡嗡飞了出来。短暂的几个呼吸后,小虫子已落在天花板上,它们伸展着翅膀,让微光铺满了整个屋顶。 他发现窗户被布帘遮挡得很严实。但除此之外,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架子满满当当,家具也很整洁。要是炼金术士忽然从内室钻出来问他买什么,埃兹也不会意外。起码他这么期望。 猫儿脸的种子摆在最外侧,毕竟人们对它的需求量最大。埃兹只好自己动手,倒了一小口袋。他装好材料,决定再自己去里面找人。随着脚步,微光从箱子里不断涌出来,轻盈飞上头顶,洒下一路荧火。 直到埃兹进入地下室。 和诺克斯酒吧类似,药草商的地下室里也堆满了瓶瓶罐罐。这些罐子体积更小巧,形状更古怪——尤其是细长的瓶口,便于使用者一手抓握。地下室没有天光,然而蜡烛的火焰呈银白色,烧了半天也没有蜡油滴落,仿佛燃料和烛台只是做个样子。它的光线也稳定而持久,不受气流干扰。 在一把静止的流苏摇椅后,埃兹熟悉的炼金术士仰躺在地板上。他瞪大眼睛,脸色苍灰,白袍子底下垫满绿色粉末。他手中紧握着一只烧瓶,里面说不上名字的血红液体还在翻滚,不停冒出气泡;无数翠绿的槲寄生从他的皮肤下钻出来,枝蔓摇坠,长势异常旺盛。这无疑就是他没法接待老朋友的原因。 “希瑟啊。”埃兹喃喃低语。 他不由自主地后退,直到撞上一只瓷罐。德鲁伊低下头,瞧见里面装满了银光闪闪的净水,一大簇紫红的女贞叶萎靡地漂在水上。身为森林女神希瑟的信徒,埃兹一眼就认出了这罐水景盆栽的表意。 银溪。他心想,森林种族的圣地。但这家伙请求女神赐福干什么?埃兹迟钝地环顾,结果不慎踩在一团粉末上。刹那间,火种一阵摇曳,魔力也猛然膨胀,吓得萤火虫四处乱飞。谁让它们都是神秘造物。 什么东西?埃兹踢开粉末,瞧见一滴凝固的金色液体。神秘生物通过火种牵引魔力。而火种由灵魂凝聚,是神秘汇聚的中心。现在他的灵魂竟然认定自己能攀升到更高的神秘度!他感觉头晕目眩。 在实验台旁,德鲁伊找到了一页羊皮纸,上面记录了复杂的公式和符号,笔画潦草,但好歹是线索。他紧接着发现一支密封的木质试剂瓶。根据记录,炼金术士把它命名为“索维罗”,含义取魔文中“意识的变迁”。 埃兹吹开灰尘,伸手拔掉木塞——魔力的涌动犹如一阵暴风,德鲁伊立即把它重新扣紧。 果然这名字很合适。即便只有一秒,埃兹也看清了里面那残余的些许粘稠的液体,熔金般的色泽刺痛了他的眼睛。难怪切斯特决定举行仪式,换作埃兹,他也会毫不犹豫。这东西无疑是更高境界的门票,能够大大提升成功的概率……然而概率毕竟只是概率。 “希瑟啊。”百感交集之下,埃兹说不出其他话来,也想不到该做什么。我回来得太晚,做什么都没法挽回。 当教堂的钟声响起时,埃兹才回过神。总归得有人把消息传出去。然而除了埃兹,炼金术士在四叶城几乎没有朋友。若非上门拜访,恐怕这些槲寄生会长满地下室。 他一边考虑,一边慢慢挪到摇椅前坐下,木头发出呻吟,没法再动起来。德鲁伊没注意这些,他摸出三色堇的种子,努力组织语言,好让拉森尽可能接受这个坏消息。 但要怎么开口?‘切斯特忽然举行了晋升仪式,但失败了’?不。肯定不能这么直白。埃兹知道拉森有多珍视仅剩的几个朋友,毕竟,大占星师的寿命远比寻常神秘生物要长得多。你最好委婉一些。‘实在不凑巧,希瑟的议会正在召开,切斯特决定亲自到祂的神国去,没法再回来接受你的邀请’。这样有可能把拉森逗笑吗?埃兹不得而知。 说到底,几乎每天都有人死于仪式,神秘生物必须跨过门坎,希瑟信徒要么获得新生,要么烧尽灵魂后,把生命力反哺给自然。后一种下场才是寻常事,也许他自己也将成为其中一个。切斯特只不过抢先走了这步,他有什么不能接受? 他委实无法接受。 “都是你的错,老伙计。”德鲁伊揉着眉头,朝槲寄生碧绿的叶子开口抱怨。“都怪你,该死的大天才!”他咳嗽一声。“不说别的,现在我找谁采购种子呢?” 叶子当然没法回应。橡木德鲁伊也办不到这种事。 埃兹用羊皮纸卷起剩下的索维罗魔药,丢进绿茸茸的根茎间。接着,他捏起燃烧银白火焰的蜡烛。 “两个人。”猛烈升腾的焰光中,驻守者喃喃低语。 第十五章 香水与清新剂 塞西莉亚拍拍木桶。“这里装着全伊士曼最烈的酒。”她宣称。 “全伊士曼?”尤利尔没喝过酒,但他假装感兴趣。“凭什么这么说?” “证据在此。”女侍者揭开盖子,浓郁的酒精味吹过来,足以让老鼠隔空晕倒。这着实是种冲击,尤利尔险些打喷嚏。“里面添加了神秘植物。” 『德鲁伊完全可以自产自销,毒药都能酿成酒』字符恶意揣测到,『两个没见识的小鬼。尤其是你,尤利尔』这家伙啰嗦个没完。 “阿嚏!”学徒还是没忍住。“我看也不可能是别的。”他嘀咕。“神秘植物,有神秘酒精吗?” “我不知道。但这酒是用神秘植物酿造的。海恩斯先生拿它招待老朋友,不准别人尝。”还真是埃兹出品。“连诺克斯佣兵团的冒险者都不给。” “那还有谁?使者大人?”后者估计不太可能。 “使者大人不是这儿的人。”塞西莉亚告诉学徒,“他会在属国停留,但最终还是得回高塔去。浮云之城布鲁姆诺特,海恩斯先生也从那里来。那是他在诺克斯佣兵团当冒险者之前的事了……至于品尝过珍藏的人嘛,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炼金术师。我也没见过他。” “炼金术师。真有这种人?” “还能有假?” “炼金术又是怎么回事?”尤利尔追问,“他会点石成金,还是创造元素?他的蜡烛是不是金子做的?” “我很想和你谈论相关的话题,但这是个神秘职业,尤利尔。”塞西莉亚扣上盖子,“我只知道酒的事,你并不在乎这些。” 职业。神秘和职业有什么关系?难道找工作在里世界另有意义?“我当然……”话未出口,尤利尔顿时恢复了理智。他迅速展开补救:“世界上有与酒相关的神秘职业,是吧?” “或许罢。连园丁都可能是神秘生物,没道理调酒师不能。” 听起来和猜测不是一回事。学徒觉得塞西莉亚也不知道更多了,不如去问指环索伦。他忍不住摩挲指头。但女侍者已固定好盖子,正把酒桶装上吊篮。过程相当艰辛,她一点儿也没要求学徒帮忙。 站在原地瞧女孩子劳动体力,尤利尔没这种厚脸皮。他赶紧去搭手。“神秘花园总得有人打理,海恩斯先生的酒也不免有人照料。我猜他不会亲自来酒窖。” 塞西莉亚没拒绝。“密封太久的神秘酒精不能直接入口。在他们喝之前,我得添些香料……香料会改变口感,你要不要试试?” “有后果吗?” “最坏也是喝醉而已。我尝过约克送给我的水果酒,做了一星期的美梦——但都是同一个梦。” “不管怎么说,魔法酒显然能促进感情。没准只要喝一口,你就会变成我的朋友。” “不用喝。只要你把它提上去,你就是我的朋友。”塞西莉亚边笑边递给他绳子。 “只提绳子?”学徒眨眨眼睛。 “那我自己就能来。快去!楼梯底下有个滑轮。” 尤利尔爬上台阶,光线逐渐丰富,他很快找到了固定绳子的滑轮。它的轴承已有松脱,想必塞西莉亚拉扯时顾不上爱护轮子,她能拖上来就不错了。学徒再低头去看塞西莉亚,她眯着眼睛,努力适应光亮。 “你怎么自己搬上来的?” “靠炼金魔药,那东西太贵,而且我早就喝完了。分次我就能搬动。” “魔药?是炼金术师的造物?” “我只知道这些。就算再搬一桶,也只有这些。” “还搬?” “暂时不用。” 眼前一暗,女侍者戴上眼镜。尤利尔又回到酒窖,把她吓了一跳。“魔药味道怎样?” “反正没有栗子味。” “那正好。”他示意她跟上来,“你恐怕再也用不上它了。” 他们协力拉起酒桶,把地窖封死,隔绝了令人眩晕的浓香。尤利尔瞧见玻璃轻微作响,指环索伦写了句什么,但他没仔细瞧,只看见了『炼金术』和『职业』这类词。说到底,了解太多有什么用?我又没有神秘花园。 但还没处理好酒桶,风铃就响了。这意味着客人的到来,因为埃兹·海恩斯回到酒吧时一般会提着东西,他唯一的选择是拿脚踢开门。 客人是位礼貌的女士。尽管她从头到脚裹在黑纱裙和细网面罩下,分辨起来不很容易。此类打扮在表世界无疑令人警惕,但现在,尤利尔已认定她与神秘相关。好歹她没戴女巫帽。 值得一提的是,她光着脚,肩挎一只灰布口袋。里面的东西形状尖锐,以至布料四处支棱。 女侍者忙着处理酒桶,尤利尔只好替她问:“您想喝点什么?” 黑裙女人沉默了片刻。学徒感觉她面罩下的眼神直勾勾盯着自己,不禁有点毛骨悚然。什么情况? “不用了。”她的嗓音像圆锯,“我来找这家店的主人。” 莫非她是炼金术士?“不巧他出门去了。”尤利尔小心地说,“也许一会儿就回来。如果你愿意,就在这里等一等他罢。” “……不用了。”她慢慢重复。 “那你能留下名字吗,女士?我好记下来通知海恩斯先生。” 又是一阵沉默。黑裙女人晃了一晃,似乎走近了些,但完全没声音。尤利尔察觉到一股异香,它强烈的存在感竟能从酒气中突围而出,凶猛地钻进他的鼻子。为了不打喷嚏,学徒着实费力一番力气。他开始发觉塞西莉亚调制香料的高明之处了。 “吉尼瓦。”她终于再开口,“我有东西要送给驻守者大人。” “什么东西?”学徒随口一问,“如果太贵重,我建议你当面交给他,吉尼瓦女士。” “炼金魔药。” 尤利尔手一抖。“什么?” “一种新开发的空气清新剂。”吉尼瓦告诉他,“足以祛除任何异味,包括酒气和烟叶的焦味……”学徒愕然地望着她,不敢相信自己遭遇了一次里世界独有的产品推销。“……诺克斯酒吧需要通风换气,但显然你们安装了橱窗,在嗅觉和视觉效果之间选择了后者。” 真是活见鬼。这下他说什么也不会让她将东西留下来了。“多谢提醒。”尤利尔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话,“但这我可做不了主,女士。要不你还是等一等,海恩斯先生很快就会回来。” 黑裙女人很失望,甚至有点恼火的模样:“他不该出门的。不该。不该!” “你们有约定吗?”我也不该问。尤利尔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没有。驻守者大人怎么会在乎凡人?” 出乎意料的反问。事情挺奇怪。尤利尔只以为吉尼瓦是酒吧老板的朋友,顺便推销什么清新剂魔药,但她的态度好像他们存在地位之别。他顿时不知该怎么处理才好了。 吉尼瓦盯着他:“你是新来的?海恩斯的亲戚?” “呃,不是。”真奇怪。有必要问这个?“怎么了,女士?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莫非她是海恩斯的情人?那多半也只是单相思。尤利尔放开思维。假如她追问这方面的事,我就能确认。 “试试这个。”她说。 吉尼瓦从袋子里掏出木头小瓶——它有一只手那么大,外形粗糙,看起来毫无美感——对着柜台喷了点水雾。她的手腕细如麻杆,但动作奇快,起码尤利尔来不及阻止。他唯有事后庆幸那不是吉尼瓦自用的香水……不管怎么说,随着水雾像雪花一样飘落,异味的确变得微弱了。 女人紧张地作了几个深呼吸:“十瓶十五。折扣价。” 要是两枚黑城金币能打发她,尤利尔倒挺乐意试试,可惜他如今正在攒钱。或许塞西莉亚会需要这玩意?“我帮你问问我的同事好了。” “真的?她能拿出阿比金币?” “仔细想想,还是算了。”学徒立即改口,“开门通风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再不行可以开天窗嘛。”里世界没有纸币,宾尼亚艾欧的货币制度之中,黑城金币是最低等的货币,发行于伊士曼王国刚刚建立的时期,与阿比金币的汇率比是0.01。有钱也不是这么浪费的。 “我的魔药和其他东西不一样。它很特殊。”吉尼瓦说,“它很……特殊。” “当然。我敢说它很珍贵。”尤其是贵。“很遗憾我不能享受。” 吉尼瓦的目光重新变得凝固,仿佛钉在学徒身上。“你不会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小鬼。”她嘶声说,“你不会明白!诸神保佑你。” 尤利尔皱眉:“明白?” “凡人没资格享受神恩。”黑裙女人又说,“你会后悔的。”她幽灵似的消失在风铃声里。 空气里还弥漫着香水味。尤利尔不解地呆望着门,考虑是否先将它锁上。她是单纯的威胁?或者报复?说到底,吉尼瓦究竟是什么人?这个问题只有等酒吧老板回来时再询问。“我还第一次听说神会赐予空气清新剂。”他咕哝。但转身拿抹布时,一行冰霜写成的字符浮现在玻璃上。 『白痴!你差点就死了!』 “我差点被她的香水熏死,这你也闻得到?” 冰霜突然停止了移动,似乎索伦·格森为他的回答停顿了片刻。但它紧接着写道:『别蠢了,魔药你也敢随便用?那女人送你毒药』 毒药。顿时,所有传说浮上心头。尤利尔想起女巫的诅咒和巫术。十七年平静生活拥有巨大的惯性,让他一时没能转过思路,如今回忆起来,尤利尔吓了一跳:“她……她果然是女巫?” 『呸!她只是个凡人。但炼金魔药是真正有威胁的』 “她拿的不是清新剂?”确实不可能有人将魔药用来清洁。塞西莉亚才说过炼金产物价值非凡。“那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字符的变幻停止了两秒,又开始移动。『真古怪。你接近她时,我感受到了魔力的漩涡,但吉尼瓦的确是凡人。只可能是魔药的效果』 『根据我的经验推测,尤利尔,假如魔药进入你的身体,你将点燃火种』 “点燃火种……燃烧灵魂?”就这么简单? 『是的。虽然很想让你成为神秘生物,但我尊重你的意见。智者从不强人所难』指环没有恶作剧的意思,『火种的点燃需要特殊的环境,仓促的进行只可能把灵魂烧成灰烬』 尤利尔感到寒意遍布了全身。“我要死了?”难以置信。死亡讯息来得委实突然,他甚至没有任何感觉。根本一切如常啊。 『你聋了?我说的是假如。假如!去看看柜台罢,记得屏住呼吸』 学徒慢慢转过身,发现吧台上铺着一层薄如丝线的冰晶,最深处泛着淡金色。他只想大声喘息,庆幸死里逃生,但理智使他赶紧捂住嘴,小心地退到橱柜边。直到这时,心脏才飞速跳动起来。“见鬼!”他无法克制地喊道,“什么东西!” 『好东西。你可以留下来,能够引起火种变化的魔药可不常见』 饶了我罢。“不,不,不必了。如果你的主人需要,尽管拿走就好。”尤利尔拉动柜门,但指头奇怪地不听使唤,足足试了三次,他才打开插销,拿到盒子。“塞西拉?” “怎么?”女侍者带着一身酒气冒出头。 “拜托把不用的铲子递给我,要长柄的。” 当魔药碎冰被装进酒瓶、盖上塞子后,尤利尔才长出一口气。我得尽量把它藏起来,以免有人误食。靠气味辨别这东西八成会送命。他打算先贴个标签上去。 但想到这里,学徒的动作忽然住了:“吉尼瓦……她把那些魔药带到哪儿去了?” 第十六章 灾难降临 “里世界允许这种人拿着炼金魔药四处兜售?”尤利尔不安地打量着酒瓶,“还是说,海恩斯先生的酒吧是例外?” 『这么看来,你已经发现这里的不同了』吧台清除干净后,索伦写回玻璃上。『埃兹·海恩斯不是当地人,他来自克洛伊塔,是我们的接头人』 “我不介意你在这方面详细说说。” 『好像我欠你一样』指环先生不快地回应,『但我不说,你就会去问那女孩对吗?我不会给你机会』 尤利尔装作没听见:“克洛伊塔是海恩斯先生的故乡?” 『准确来说,他的故乡是布鲁姆诺特。高塔克洛伊乃是神秘领域七大支点之一,在你这类无知的凡人眼里嘛,她等同于伊士曼王国的宗主国』索伦介绍得很清楚,但学徒认为少些形容词完全可以更精确。『浮云之城布鲁姆诺特,她是克洛伊塔的主城,也就是首都。明白没有』 这下不用解释,尤利尔也听懂“接头人”的含义了。宗主国派遣使者驻守伊士曼,似乎是合情合理的事。但他更关注“布鲁姆诺特”的称呼:“你说,高塔的首都是浮云之城?” 『只不过是称号,字面意思。她身处上万里的高空,坐落于浮云之端』也就是说,和“浮云列车”没太大关系。『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留在凡人的世界里,你得到的信息仅此而已。神秘的详细记录统统储存在七大支点,它们组成了诺克斯的神秘领域』 “你说得有道理,格森先生,但让我们现实一点:我也只不过是个凡人,不是歌剧故事里的角色。”尤利尔告诉它,“假如回家需要赔上性命,我干嘛不在这儿活下去呢?”他稍微停顿。“更何况,凡人已经够危险了。竟然有神秘生物四处售卖点燃火种的魔药!依我之见,能在里世界活到现在的人,绝大部分和我作出了同样选择。” 『少胡说!』索伦断然否认,『一般没这等怪事。傻瓜才会把魔药当香水卖,这里头不对劲』 “行行好,睿智的格森先生。莫非没人阻止她?还是她干脆就冲着我们来的?”我看你也不对劲。“做点什么。难道就这样呆着?” 『你把我当侦测站用,小子?谁知道有没有人管。反正不归我管……这是埃兹·海恩斯和主人的事,我是符文生命,不是‘夜莺克星’』 这都什么玩意。“也就是说,有人处理这些事情喽?”尤利尔想起消失在阁楼窗外的使者乔伊。他既然能从窗外爬上来,想必跳下去也不是难事。他是为了处理这桩事才离开的?“那你管什么呢?” 『我奉命留在诺克斯酒吧』指环硬是靠字体表现出了嚣张的语气,『专门管理凡人,以免你们胡乱捅出篓子』就刚才来说,它倒是挺有用处。 “我绝对配合。”尤利尔表示,“但吉尼瓦居然直接来酒馆推销,想必诸位高贵的神秘使者人手不足。我把门窗都关紧,你去通知其他人罢。或者侦测站会干这种事?” 『我说过,这里头不对劲。那女人带着一口袋炼金魔药乱晃,好像这里是黑城似的』在表世界,尤利尔也听说过黑城,那里几乎是法外之地,以生产成瘾性烟叶而恶名远扬,也是无数传闻和歌舞剧本的诞生之地。『连十五年前的恶魔结社都没这么嚣张。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我猜你不是在问我罢。” 戒指上的符文闪烁了一下。虽然它什么都没写,也不会说话,但尤利尔仍能感受到它的轻蔑。学徒忍着没将这枚欠揍的指环丢出去,好歹它刚才救了我一命。恩将仇报对盖亚信徒是不可想象的。 『把门锁上』指环命令,『谁来也不许开门。埃兹·海恩斯恐怕有工作要处理了,而我的主人宁愿翻窗户,你不是瞧见了吗』使者不在,它开始肆无忌惮了。『我看到头来还得派人接他。没有我,他能坐反车直到出城去』 有你也没好到哪去。尤利尔心想,当初海恩斯先生不是约好去接人么?八成你们俩加在一起,也没能赶到约定的地点。至于使者怎么找到诺克斯酒吧,他猜测可能是浮云列车的缘故。但这话不必对睿智的格森先生说出来。 “尤利尔。”他锁门时,女侍者塞西莉亚端着酒杯探出头。她小心地张望了一圈,对学徒的举动很是惊讶。“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尤利尔只瞧着她手里的酒杯,就明白她误会了。但巧合来得很及时,他决定不提吉尼瓦和她的致命魔药,以免吓到塞西莉亚……等等,她是不是也经常使用炼金魔药?这是吉尼瓦第一天散播火种魔药吗?“上次炼金术士来拜访是什么时候?”他脱口问道。 “大概是中午。”女侍者两只手都拿着东西,她只好偏过头,用肩膀推了推眼镜。“噢,我得按时准备加热……你想得真周到。”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紧张关头,尤利尔差点咬到舌头。“哪一天!我是说,他经常隔几天来一次?” “十多天。不到两星期。我记不太清了,但每次只要埃兹先生出门,就可能会邀请朋友来喝酒。”塞西莉亚做贼似的放下了酒杯,“只有诺克斯的冒险者,他们不定时出现的。” 虚惊一场。尤利尔已经放了一半的心。上次埃兹先生出门还是为了接待使者,当时诺克斯佣兵团则在餐厅大吃大喝,他觉得以矮人帕因特的警惕性,不大可能让吉尼瓦接近塞西莉亚。“那你的炼金魔药是从他那得来的?” “切斯特先生给我打了折扣。” 学徒彻底松了口气。“他真好心。” “当然。他是海恩斯先生的老朋友了,在布鲁姆诺特,他们就是同学。我不适合点燃火种,他还承诺将来步入高环,就替我研究相关的魔药。”塞西莉亚显然很信任对方,“但我似乎用不着它。听说成为神秘生物,我就得离开伊士曼,到埃兹先生的故乡去。太远了。这难道不是很可怕吗?” 关于神秘领域的危机四伏,尤利尔方才有所体会。假如指环索伦不在,说不准他此刻已经变成了灰烬……往好处想,也可能会成为神秘生物。只不过近来他运气不好,还是少想些荒唐事最为安全。等到哪天攒够钱,我再去找那位切斯特先生也不迟。至少得双份的钱…… 『这是有规定的』索伦解释,『驻守者的学徒需要到总部接受火种试炼。她说得好像我们不近人情似的』 然而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塞西莉亚的目光透过镜片,似乎很有某些话要说。神秘生物和凡人的思考方式不同,索伦才会不明白其中的含义,毕竟,指环先生是没有眼睛的。或许她和学徒顾虑的是同一件事……起码他希望如此。 “确实很可怕。”尤利尔轻声说,“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接过一只酒杯。 “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杯酒。”塞西莉亚眨了眨眼睛,拨开刘海。她的眼睛和头发的颜色都很独特,学徒无法控制自己一直注意它们。 “之前没有人陪你偷酒,是么?” “大部分原因是。”塞西莉亚用一只手扶着眼镜,“这是你的第一杯酒吗,尤利尔?”她呼出的雾气在玻璃杯上凝结。“说实话。学徒。说实话。” 尤利尔手里的酒杯无意识地倾斜,他甚至没瞧见指环索伦写在玻璃上的字。自然,在表世界时他没有闲钱买这些气味辛辣的饮料。答案无需思考……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很难发出声音。他向来觉得自己算得上能言善辩。 此刻的感受真是难以形容。我刚刚经历生死危机,尤利尔心想,也许会将两种相似的情绪混淆。不过谁关心真相呢?他竟觉得很不真实。 可他必须说些什么。“实话是。”尤利尔说,“它当然……” “砰砰砰!” 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所有激情烟消云散。尤利尔回过神,发现橱柜玻璃上写的正是:『有人来了』。他不知该作何表情。 结果另一方反应更大。塞西莉亚猛地跳起来。“快把酒藏好!”她叫道,“海恩斯不让我喝酒。”女侍者手忙脚乱地打开柜台的拉门,差点把酒全洒在账本上。尤利尔及时扶住她,才避免了重抄账本的厄运。万一真洒了,到时候他也不可能看着塞西莉亚抄,多半还得自己来解决。 “把我的也藏起来。”直接喝掉无疑是最佳方案,但他们都没想过。这两杯饮料意义重大。尤利尔将杯子一递,转身穿越过道。“谁?”他没直接开门。 无人回应。学徒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直到塞西莉亚镇定下来,将所有证据藏好。“谁在外面?”他又问了一遍。 仍没得到回答。尤利尔怀疑门外的人已经走了。毕竟,一家明显关门了的酒馆不值得来消遣。但他回头时,忽然发现塞西莉亚的表情有点奇怪。女侍者指指右侧。坏了,酒吧是有橱窗的。 一个黑裙女人站在玻璃外。 第十七章 十字坠 这里太暗也太冷,不见天光。穆顿本以为自己受够了炎之月的热浪,此刻却又不禁怀念起来。在地下室待了一夜,他觉得骨头缝里都在冒潮气。很遗憾这里没有烈酒。 只有香水和除臭剂。 成堆成堆的木瓶静置在角落,不断有人取走它们。但等取完却还需要好一段时间。到那时候,他心想,没准我已经冻成生鲜了。不晓得神父怎么在这鬼地方待上一星期的,即便对方身着厚厚的棕色长袍,他也觉得不够。说到底,轮到我恐怕还早着。 头一个领走瓶子的是个黑裙女人。幸运的家伙,穆顿不久前见过她。那时对方还是这间店铺的女主人,专门给神秘生物提供香水——别说冒险者不用这么奢侈的玩意,起码穆顿就见某些女性佣兵用它。女人们买不起匕首和皮套箭筒,反而有钱送给香水铺。但他也不是不能想通。他们这类人需得在雇主面前一展身手,方能获得更丰厚的薪酬,而喷香水的婊子只要在床上张开大腿就够了。 现在,她改做魔药买卖了。也许看在志同道合的份上,我们有谈得来的话题。她叫什么来着?吉娜?吉尼瓦?他决定事情结束后就去找她…… ……直到她再回到地下室。 事情不大对头。穆顿眨眨眼睛,也许是潮气太重,但她的双脚像是在石板上飘。吉尼瓦的口袋空了,她的效率显然令神父很满意。穆顿眼看着维持秩序的教士带她脱离队伍,走到对面的狭窄石台下。 “你要求洗礼?”主教开口。 此人的口音十分陌生,想必不是当地人。他让所有教众称呼他为“图恩·路维主教”,并在对十字配饰祈祷时加上“纽厄尔”这个词。穆顿原本属于无信者,但他知道盖亚教会的标志乃是银白色十字。为表示区别,主教宣称圣灵为盖亚的真身,以黑色十字为凭。 吉尼瓦跪下来。她从胸口掏出一枚吊坠——不用说是什么形状——将它紧握在掌心。接着,她用额头碰触主教的鞋尖,以示虔诚。“请为我清洗厄运和诅咒,主教大人。我将把身心献给伟大的圣灵。” “理所应当。你第一个回来,是圣灵最得力的使徒。”路维主教操着陌生的口音说,“祂将继续指引你。”他伸出手。 吉尼瓦从口袋里挑出一支木瓶,急切地双手递给他。主教大人甚至无需弯腰。他用两根手指举起木瓶,用一根手指弹了弹瓶底,随后拿牙齿扯开压盖。穆顿深吸口气,感到空气中顿时弥漫起了醉人的芬芳。 “你将获得新生。”他倾斜木瓶。 吉尼瓦早已摘下帽子,用脸孔和双臂迎接从天而降的神恩。这些金色液体似乎轻如羽毛,在半空慢慢滴落,不时缀连,形成一颗颗油状液滴。它们均匀地洒在她身上,刹那间渗入肌肤,不见踪影。 效果立竿见影。穆顿看着吉尼瓦的皮肤变得雪白,仿佛重回了青春岁月。她开香水铺之前就嫁过人了。她看起来似乎刚刚成年!这怎么可能呢?他不敢置信。 吉尼瓦捂着脸哭泣,但无疑是喜悦的泪水。神秘生物的香水也没法令人变年轻,作为卖家,她显然清楚这点。而在她不清楚的更广阔的世界中,或许神恩的效果并不出奇,但她永远也不可能享受。 穆顿吞吞口水。凡人无法感受到神秘,但他能意识到变化。当初入教时是怎么说的来着?圣灵能实现愿望,而且无需拿赎罪券换取祷告的机会。圣灵比盖亚更慈悲,比露西亚更公平,比希瑟更包容。他记起了所有传闻。我想要什么?重返青春或者一夜暴富?还是全都要呢?念头无穷无尽。 唯一苦恼的是,他得提高效率,好把神恩散播给四叶城的每个无知凡人。 …… 站在紧密的人群之中,他却觉得格格不入。加班的代价就是卡茨现在还穿着侦测站的占星师长袍。圣灵的信徒虽各不理睬,但他只觉步履艰难、芒刺在背。他考虑过就地脱下外套,但阴暗和潮湿令他踌躇不决。每当有人钻进屋,凉风掠过脸皮,都教他气馁。 这全怪主管。卡茨心想。我绝不把神恩传递给他。到时候他的神秘度还在原地踏步,而卡茨无疑将不断升职,直到把主管甚至侦测站都远远甩开。傻瓜才会喜欢守着“夜莺克星”,霜叶堡守门的卫士一天赚得都是他的两倍,而那只是一扇笨重的铁门而已。 他有更好的选择,比如公爵大人的疾影军团,亦或者迷信天文星座的勋爵庄园……甚至高塔?克洛伊塔是占星师的圣地,卡茨原本连想也不敢想,但如今圣灵改变了他的命运。 不如就去克洛伊塔。九死一生点燃火种,可不是为了在偏远小城里白白糟蹋的。神秘领域统治着诺克斯,七个神秘组织,七个神秘生物创造的秩序支点……其中本该有我的位置。但他生在伊士曼,便只能靠职业基础的占星术在侦测站混日子。而苍穹之塔克洛伊是占星师的圣地,他们监察着整个诺克斯的秩序,是神秘领域的侦测站。他们不要家族姓氏,他们唯才是举。 卡茨早已打听到驻守者的住处,但他不被允许前去拜访对方。等圣灵教派在四叶城扎根,他作为重要的夜莺,多半会获得难以想象的便利。高塔也不会拒绝我。连埃兹·海恩斯那样的德鲁伊都能谋职,何况我这种占星师。我门当户对。还能更妙么?卡茨打定主意,也要无情地拒绝试图拜访他的大批客人。圣灵在上,我有这个权力。 路维主教举行仪式时,他已排到队伍最前。所有人都在偷偷观察仪式,于是卡茨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把附近人的目光又夺了回来。身为神秘生物,他获得的神恩几乎没有限制,自然想喝就喝,想倒就倒。而此地大多数都是凡人,他们顶多算绿叶,难以时常体会神恩的滋味。无论如何,他们的目光令卡茨十分享受。 当他带着一口袋神恩爬回地面时,事情发生了变化。那黑裙女人紧跟着他爬出来,一秒钟也不停留地“飘”向了南方。她的速度堪称惊人,但卡茨只注意到了她的目标。这是法夫兰克大街的方向。要想成为高塔占星师,就暂时不能教驻守者发现神恩的秘密。卡茨紧张起来。 于是他赶快追上那女人,对她发号施令:“你去北边。” “但我得往南走。” 卡茨皱眉。他没料到这幸运的凡人居然敢拒绝。“你是谁的人?叫什么?” “吉尼瓦。”黑裙女人这时候倒很顺从,“我属于圣灵。” 他想起这女人来。当初进入教派时,路维主教就告知他集会地点定在赫克里街道的“吉尼瓦香水铺”。原来那鬼地方是她的店。可把自家当成教派集会地点?卡茨自问做不到。 “你是路维主教的人?”只有一个解释。 吉尼瓦的目光扫过他,好像扫过枝头的一只松鼠。“主教大人要我去法夫兰克181号。我得往南走。”她说,“还有问题吗,大人?” 问题太多了。图恩·路维要把神恩送到驻守者的住处?他原以为他们不会玩这么大。卡茨拼命摇头。“你走罢。” 吉尼瓦一秒钟也没停留,她走起路来简直脚不沾地。卡茨望着她的背影,感到寒意遍布全身。他从衣袋里掏出了十字坠,但不知该怎么做。最终,他将吊坠放回原处,又打开一支木瓶,咕嘟咕嘟灌满喉咙。他决心找个没有神秘生物的地方去逛逛。 …… “那是谁?”塞西莉亚问,“她的脸色不太对。” 吉尼瓦像个幽灵一样立在橱窗外。隔着面网也能瞧见,她的脸色和纸一样苍白,目光直勾勾盯着他们。想到她方才在外面等他开门,尤利尔毛骨悚然,在太阳底下打了个寒颤。 『她根本没走』指环先生无意间促长了恐怖。 尤利尔只好告诉她清新剂的事。女侍者闻言,也吓了一跳:“火种魔药?” “专业人士说的。”索伦·格森的存在自然也不能隐瞒。说实话,若非这家伙口无遮拦,学徒本没必要藏着它。“你有办法赶走她吗,睿智的格森先生?” 『她又进不来』 “橱窗有魔法加固。”塞西莉亚也说,“是海恩斯先生的防盗措施。但她站在那里确实挺……奇怪的。”女侍者不断推眼镜,她内心显然不止“奇怪”这么一个形容。 “要我说,是太吓人了。”尤利尔不信任玻璃,哪怕是施加魔法的玻璃。说到底,这女人也不一定是人,没准就有特别的方法进来。还是别再想下去。 红发侍者紧张地交叉双手。“她在看我吗,尤利尔?” “我来盯着她。”学徒安抚,“你回卧室里罢。” “她在看你!尤利尔!” “她只能看着我,干不了别的。”但他还是抄起一把椅子。隔着一层厚玻璃,吉尼瓦死死地瞪着他。“走开!”凳子腿晃过玻璃,她朝后轻微仰头。 『你在赶猴子么』索伦被他晃得不舒服。 “有用就行。”黑裙女人提着一口袋的致命魔药,渐渐朝后退去。尤利尔精神紧绷,担心她突然来个冲刺。那样即便玻璃没碎,她也会头破血流。略微想想,简直是噩梦般的景象。 好在吉尼瓦消失了。“她走了。”学徒只觉全身的力气为之一泄。 但下一秒,塞西莉亚的声音忽然传来。“尤利尔?我已经把后面的窗户都关……咦?” 第十八章 加瓦什的亡灵 尤利尔冲进过道时,正和塞西莉亚撞了个满怀。她猛抓住学徒的手腕:“我看见那女人了!她要从后窗……!”胡萝卜小姐深吸口气。“我把她关在外面了。”她的手指冰凉。“就差一点。” 尤利尔心脏砰砰直跳。“你关上了?” “全都上了锁。” 他想得更多:“有没有喷雾?她朝你洒魔药了吗?” 塞西莉亚飞快摇头。看来吉尼瓦还没想到这一招,尤利尔决定再把烟囱什么的都也堵上。在动手之前,他将指环索伦·格森套在了女侍者手上。“它是使者的戒指,能够冻住炼金魔药。” “万一她烧房子呢?” 『那我就把你们冻上。有问题么』 大有问题。“先不说我们会不会直接冻死。”尤利尔忍不住指出,“既然有这种手段,你干嘛不去给她冻起来?” 『你敢开门吗』 “我记得你会飞,不如你过去……哎哟。”学徒捂住脑门。等放下手时,他发现皮肤上留了个红印子。“……我们为你创造机会。”他还是补上后半句。 『那是个死人,尤利尔。我向你保证,她在第一次进来时就已经死了』指环先生告诉他,『没错。她是和你交流了,还会动会发怒,但我能判断他人生死,好歹比你们这些凡人有把握』 尤利尔吃了一惊。虽然他提出对吉尼瓦施魔法,但根本目的仍是限制,而非致命。“她死了?”这怎么可能!当时我还在和她说话呢。 『告诉你实话,没准备的情况下,凡人不可能承受火种魔药!我敢肯定她不是例外。至于尸体为什么这么活跃,你不会想知道原因的』索伦嘲弄,『现在你还敢开门吗』 学徒难以回答。 “算了吧。”塞西莉亚安抚双方,“现在没必要冒险。等她拿火把来,我们会瞧见的。” “也许巡逻骑士来得更早。” “或者是埃兹和切斯特先生。” 『我的主人也……』 他早知道会发生类似的事?想必索伦不会告诉我答案。尤利尔深吸口气,朝塞西莉亚伸出手。胡萝卜小姐握紧拳头,他只好掰她的手指。一番短暂的较量后,学徒取回了戒指。“我去开门。” 他们都清楚,如果真有人来,也八成也不是帮手。诺克斯酒吧很坚固,但四叶城的其他人家没这等条件。吉尼瓦有整整一袋子魔药……尤利尔想象橱窗外围满死人的场面,差点在平地跌一跤。真到那时候,再考虑冻结的目标已经晚了,我必须抓住机会。 “戴上围巾罢。”女侍者说,“你还好吗?” “不一定。但围巾能阻止魔药吹进鼻子,是么?”尤利尔勉强回应。 塞西莉亚眨眨眼睛。“不。它能防止皮肤冻伤。” “是这回事。瞧见那只瓶子没?也许它能救我一命。” “不会有那种情况。” “我万分希望。”他感到指环因汗水而变得滑溜溜的。“说实话,索伦,你是怎么观察四周的?” 『不用担心,她现在回来了』 尤利尔猛扭过头,发现吉尼瓦不知什么出现在了橱窗旁,呆滞的目光落在塞西莉亚手中的魔药上。这是好事。既不用四处找人,也无需提防她的反抗,没准她根本注意不到我。“等我数完一二三,你就飞过去。” 『开始吧』 塞西莉亚拿起装魔药的酒瓶,缓缓接近橱窗。她用眼神示意。尤利尔把手按在门栓上,心跳在耳膜震动。我绝不能出差错。他想象自己被尸体碰触乃至逮住的场面,不由得浑身发抖。结果到了紧要关头,学徒脱口而出:“三。” 『……』 他真该给自己一巴掌。错误实在致命,好在指环先生沉得住气。尤利尔只好装作没察觉:“二……” 『后退!别念了』 最后一个词被吞回嗓子。学徒想也不想,转身就跑。他的反应很及时。咔嚓一声,一根漆黑指甲穿透门板,将摇晃的风铃切落在地。 在凡人眼中,木头似乎比玻璃可靠得多,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尤利尔的所有计划都灰飞烟灭。他盯着那道裂隙。“我记得海恩斯先生刚换了门。” “就是这样。他没加固它。”塞西莉亚的手指微微颤抖。“不像玻璃。” 那么,结果是明摆着的。“另有个家伙在门外,恐怕他不是来帮我们的。”学徒告诉她,“它们很快会进门来。” 塞西莉亚和他对视,似乎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也许她只是太过恐惧,以至于难以言语。哪怕是生长在里世界的人,对涉及神秘的灾害仍然毫无办法。就在这时,有一根尖刺般的指甲穿透了门板。声音让他们同时打了个激灵。 “你遇到过类似的事吗?”他希望埃兹·海恩斯有所准备。 “你比亡灵先遇到我,尤利尔,这已经足够说明情况了。四叶城不可能有亡灵。”女侍者轻声说,“它们是加瓦什的子民,所有人死后都会去那里。加瓦什才是地狱的哨站!亡灵怎么会在四叶城?” 毫无办法。尤利尔无意识地后退,不知不觉,他们已来到过道的尽头,身后就是吧台。换作经验丰富的故事主人公,此刻多半已开动脑筋,思考出了逃脱的手段,不幸他连思考都困难。没准我们该上楼去,接着逃到街上,可法夫兰克显然不算安全。不如藏到酒窖,但他们毫无准备,又能藏多久呢? 『瞧橱窗后面』指环提醒。尤利尔扭过头,发现黑裙女人不见了。『她也到门前去了』 “你能阻挡它们吗?”眼下,唯有使者的指环是救命稻草。尤利尔甚至不敢有太大期望。 『情况特殊,我没必要吓唬你们』索伦表示,『要是有其他办法,我早就用了。现在只能考虑冻存』 “你的魔法是什么情况?”木头在持续断裂。 『那是我主人的魔法。你是想问体验?瞧瞧埃兹·海恩斯你就明白了,他平日里可不喜欢戴围巾。我只能说,我会尽量让你们活下来的概率高于落在那些亡灵手里』 听起来不妙。“说说效果。” 『完全冻结五码之内的任意目标,但只有一次机会。引动神秘后,我存储的魔力就会耗尽』 尤利尔明白了。综合来看,使者留给他们的魔法本质上不属于“保护”,而是针对敌人的“歼灭”。察觉这点无疑很重要,否则他们非得付出代价不可,而这本是不必要的。还是让敌人承受冰冻的后果罢。 木门已摇摇欲坠,露出吉尼瓦的半张脸。她丢掉了面网,惨白的脸孔上,一对灰眼珠死死盯着塞西莉亚,鼻子上布满狰狞的皱纹。学徒挡在塞西莉亚身前,后者不知何时翻出了几支餐刀和一把剪子。不管怎么说,拿着东西好歹比没有强。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凳子,举着它慢慢靠近门。 『你不会还坚持原计划罢』 “它们聚在一起了。”尤利尔说,“这样一来,一个两个似乎没区别。”被冻成冰块也一样危险,但他知道在操纵魔法的指环索伦面前,需要巧妙地绕过此类话题。“解决了这两个,驻守者大人他们需要面对的……死人,也会更少。”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只有一个魔法』指环警告,『别人的性命由他们自己负责,和你无关。尤其是海恩斯,他算得上死灵生物的克星,不用你们两个小鬼瞎操心』 “总得试试。莫非你的把戏不牢靠?” 『你竟敢把魔法当做把戏』索伦顿时恼火,『既然你坚持,那我就让你们见识见识』 他已来到门前。裂隙越来越大,门外刨木头的怪声也越来越响。当索伦钻过裂缝时,正撞上伸进来的指甲。不知怎的,后者一下卡在了门上。 没过几秒,尤利尔感受到寒意。这次并非出于恐慌之中的错觉,而是真切的气温在缓慢下降。他看见白霜爬上门框,地板覆盖了一层薄冰。他的眼前渐渐模糊,被剧烈呼吸吐出的云雾笼罩。多亏了塞西莉亚的围巾,不然学徒八成已经冻僵了。 『我冻住了它的脑袋』指环洋洋得意地告诉他成果。『魔法把食尸鬼彻底杀死了』 你该冻结四肢,尤其是下肢。尤利尔不安地追问:“亡灵不就是死人?我看他们的身体本就不再受脑袋操纵。” 『那你认为它们怎么活动』 “我什么都不认为。”尤利尔表态,“凡人不可能比你更清楚怪物。” 索伦满意了。它开始按照学徒的要求冻结怪物的四肢。『是魔力驱动它们。亡灵点燃火种前没有理智,但在偶然之下,操纵它们的魔力会自发沟通神秘,于是从躯体中诞生灵魂,点燃火种』 “那岂不是复活?” 『就你我对复活的理解来说,这帮垃圾还差得远』指环不以为然,『再次诞生的灵魂是全新的个体,它们没有过去的记忆,不如说新生更准确。活人通过怀孕繁衍,受魔力感染的尸体则是神秘的胚胎,亡灵便是新生儿』 把人类繁衍和死人复活放在一块对比,尤利尔觉得很恶心。或许指环索伦这样的符文生命没注意罢。“所以亡灵都是神秘生物?” 『在神秘领域,点燃火种就是神秘生物。如今的亡灵其实是死灵法师的神秘造物,地狱哨站加瓦什——准确的名称应该是‘沉沦位面’加瓦什——她是死者之国。在凡人灵魂去往地狱前,加瓦什可能拦下其中一部分。这些倒霉鬼!它们将变成填充国度的居民。死灵法师也干同样的活。但当加瓦什没有离开诺克斯时,无需死灵法师操纵,未经下葬的尸体也有概率变成亡灵』 无需操纵。学徒脑海中浮现魔力与神秘生物的关联。使者将神秘视作自然现象,或许不是没有道理的。“你说四叶城的死人复活有个主谋?”他提取到关键信息。 『毫无疑问』指环表示,『火种魔药致死后,这些尸体本该躺在原地等人发现,不可能出门来四处乱逛!更别提这帮散播魔药的家伙,他们一边制造亡灵,一边在无知觉中慢慢地自我转化。等城市陷入死亡,他们便全成了死灵法师的士兵』 “我想你们能抓住他,对吧?” 但学徒得到了一段沉默。『在两百年前,沉沦位面加瓦什因为四处制造屠杀而被驱逐出了诺克斯,那里是亡灵法师的圣地。从那以后,诺克斯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强大的亡灵』 尤利尔不明白:“原来还有这样的历史渊源,但我们似乎用不上它。” “你不懂,尤利尔。”塞西莉亚抓住他的手,“加瓦什离开后,死灵法师也不见了。他们没有生存的环境!但四叶城出了乱子……也许地狱哨站……” 第十九章 火焰 尤利尔立刻理解了指环的沉默。好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说不出话来。“……噢。” 『别乱猜了,神秘是没有固定逻辑的』指环告诉他们,『死灵法师有大把手段搜集死人,选择火种魔药很没必要。瞧。他们才一动手,就弄出了这么大动静,我看那该死的死灵法师自己也控制不住。主人很快会逮住他……呃,只要他露面』 “什么意思?你们找不到人?” 『公爵不在,全城搜捕不太现实』索伦实话实说,『克洛伊是占星师高塔没错,但我的主人不是占星师,埃兹·海恩斯也不是。驻守者属于外交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夜莺没什么用,只有占星师才能迅速找到目标』 “四叶城的侦测站也没动静。”塞西莉亚恐惧地说,“全城的占星师都在里面工作啊。还有夜莺克星,据说它是炼金造物。” 尤利尔也很害怕,但在塞西莉亚面前,他觉得自己应该为她展现出乐观的一面。或许我表现得好,自己也不会这么怕了。恐惧实在是种折磨。可如今他面对的不是浮云列车,还有拒绝搭乘的选择。事实如此。恐惧毫无意义……但他还是恐惧。 “要我是神秘生物就好了。”塞西莉亚轻声说,“诺克斯酒吧里,只有我是个凡人。我本来有机会……就算没有魔药,尤利尔,我也可能成功的。现在我只能祈祷。祈祷!” 『在诸神面前,我们都是凡人』 “祈祷有好处。”尤利尔很后悔。如果我之前就答应索伦,局面会不会有所改善?更可能是我提前送命。他推着塞西莉亚往后走,女侍者神思不属,低头打量酒瓶。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如今还有余地。“在海恩斯先生回来前,我们最好躲起……” ……砰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在墙上。 尤利尔回过头,只见木门粉身碎骨,被一大块坚冰压在底下。里面隐约是吉尼瓦的面孔。紧接着,一道黑影踩着冰霜掠过眼前。 第三只。他只来得及升起这个念头。 『快跑』 尤利尔一拉塞西莉亚,他们拔腿就跑,穿过餐桌和长凳。但当他忍不住回头,却看到一只近在咫尺的骷髅似的手爪。这时,他终于意识到亡灵的速度有多快了。 他好像撞上石头,差点扭断脖子,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倒在地板上。一头食尸者扑上身,它五官扭曲,四肢弯折抽搐,拖着半副内脏和暴露的脂肪层,手脚并用地爬行而来。这东西张开嘴,露出无牙的绿色口腔。 尤利尔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一把掐住这具尸体的脖子,用力向上抬。 亡灵没有学徒的体型,甚至比吉尼瓦还要瘦小,但尤利尔用尽力气,也没能将它甩下去。这东西愤怒地嘶吼,将指甲刺进学徒的肩膀,他因疼痛号叫,但仍没松手。指环嗖一声飞过来,将食尸者的脑袋打得一歪。学徒趁机踢它的大腿,试图摆脱束缚。 但亡灵敏捷地躲开了这一击。尤利尔只侧过了身,没能站起来。指环故技重施,却没再有效果。我躲不开它!他狂乱地想。他们在地板上翻滚着角力,撞倒桌椅和花瓶。亡灵伸出指甲,只需瞧见它们,他的肩膀顿时一阵尖锐的痛苦。“索伦!帮帮我。” 『深吸口气』字符直接写在了亡灵的脸上。 冰霜覆盖身体表面,尤利尔颤抖起来。亡灵的指甲戳在坚冰上,只留下道道划痕。它嘶嘶咆哮,忽然把身体对折过来。尤利尔感觉骨头勒住脖子。 “尤利尔!” 尖叫覆盖了一声钝响,尤利尔只觉得压力一松。他瞧见塞西莉亚手中剩下的一截玻璃碎片,寒冷的金色冰雾落了他们一头一脸。食尸者的脖子猛地朝下一折,四肢忽然放松,仿佛失去了动力。学徒一脚踹开这东西。 但要是她能独自从酒窖里提起酒桶,或许就能打断尸体的脖子。一层灰皮肉连着脑袋,食尸者吼叫着抬头,灰眼珠张望一圈,然后它甩开学徒,奔向惊恐的女侍者,把她砸倒在地。她哭着挥舞碎片,但尸体毫无痛觉。尤利尔拾起剪刀,却担心伤到女侍者。 『拿钝器』指环提示。 于是尤利尔抄起凳子,猛击亡灵的脑袋。他的力气绝非索伦或塞西莉亚可比,食尸者晃悠着头颅,被迫松开了女侍者。但无论他打得多重,食尸者就是不倒下。学徒精疲力尽,它甚至还扬起手臂,试图反击。他拉起女侍者后退,它也还想追赶,却被不知什么时候套在手指上的指环猛地扯了个踉跄。索伦拖着它向后倒退,可没走到门前,尸体的手指不堪重负,从中断开。食尸者立刻不知疲倦地冲向塞西莉亚。 尤利尔喘不过气来。他想不到任何办法。这东西似乎不是人能对付的,只有魔法才能阻碍。“上楼去!”他说。起码阁楼的障碍物更多。 塞西莉亚的眼镜不知去哪儿了,此刻她满脸泪水,呼吸急促。“没用的,这是恶魔!”她呻吟道,“我见过那些……神父在街头……恶魔……” 食尸者眨眼越过间隔,来到塞西莉亚眼前。尤利尔根本看不清它的动作,但很清楚它的目标。学徒大吼一声,挥动木凳,砸断了尸体的一条小腿。二者猛烈碰撞,竟一同粉碎。 他们扑到吧台上。木质的侧壁哗的一声破开了个缺口,尘屑四溅。亡灵的指甲扎不透冰霜,尤利尔便不管它的撕咬,反手抓起杂物塞进它喉咙。等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抓到的是塞西莉亚藏起来的酒杯。里面原本盛着的珍贵美酒洒了一地。我们没来得及喝它,如今全便宜这鬼东西了。念头一闪而过。 忽然,透过尸体的肋骨,他眼前掠过一阵橘红微光。浓烈的酒精味形成波浪,在房间中扩散。塞西莉亚正打开橱柜,将里面的存酒一瓶一瓶摔在地毯上。连那桶珍藏的“埃德温纯酿”也没能例外。当她哆嗦着去拿头顶的烛台时,食尸者的四肢剧烈抽打,似乎受到了某种刺激。它抛下学徒,就要冲到女侍者身后。没人能想象它爬得有多快!但看样子她不打算躲。 尤利尔一把抓住食尸者剩下的那节小腿骨,将这东西拖回来。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或许它是拖着我罢。 撕扯之中,酒精味变得更加浓郁。尤利尔不禁咳嗽。食尸者咆哮着挣扎,手肘撞击他的肚子,痛苦之中,学徒分出一只手去抓,结果被食尸者的脚跟猛抽在鼻梁上。学徒眼前一黑,感觉意识差点被这一下打散。 眩晕让世界变得昏沉。好在恢复清醒时,尤利尔发现自己没松开手,而塞西莉亚已经点燃了地毯。烈焰照亮她的脸,她的红发似乎也随之燃烧。学徒目睹她流着泪伸手进火堆,抓起了地毯。 此刻别无他法。亡灵愈发躁动,每根骨头都在撞击冰甲。教它脱身后,没人能打中它。尤利尔只好翻过身,将尸体压在地板上。亡灵拿手臂勒他的肩膀,尤利尔尝到血腥和酒的辣味。“扔吧。”他朝她喊,“别过来!” 但塞西莉亚投入了他的怀抱。 …… 有什么事正在发生,卡茨却无法控制四肢。他竭尽全力张嘴,试图在寒冷的气流中呼吸。倘若能被热量吞没,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毕竟…… 被冻结的人还留在钟楼顶。他们造型各异,但神情十分统一。隔着厚厚的冰层,卡茨能体会到他们的恐惧。我需要热量,否则就会成为其中一员。 而热量全都掌握在那北方人手里。他带着寒风和死亡降落,之后神恩便失去了战无不胜的能力。圣灵旗下的忠实信徒们一哄而散,试图逃离神秘度的倾轧。他们不出意外的失败了。而卡茨这样见多识广的聪明人躲在喷泉底部,祈祷一切快过去。 起先,威胁似乎在远去。他听见气流呼啸,几个被逮住的倒霉鬼的尖叫声变了形,回荡在钟塔旁。他们哭嚎、吼叫,发泄痛苦,接着一个一个吐露自己的全部秘密。 这类声音慢慢减弱,最后消失不见。卡茨认定聪明人不该缩在水池里,彻底错过逃脱的机会。换作他是敌人,也会选择离开。毕竟,与全城的圣灵信徒相比,守着教堂毫无必要…… ……直到他发觉水池正在结冻。 但卡茨与那些傻瓜不同,他不会为圣灵的秘密送命。当然会送命。一般人会认为公爵和军团长是四叶城的主宰,此外再没人能对抗“神恩”的助力,但卡茨了解过苍穹之塔克洛伊,知道包括四叶领在内的伊士曼臣服于占星师高塔是有原因的。 他坦白了一切,包括自己对神秘支点的妄想,指望对方能留他一命。而这要命的北方人无疑察觉到了这点。“你认得我?” “是,大人。”卡茨·萨提斯回答,“您是克洛伊命运集会的统领,高塔的外交部长。” “还有更多么?” “有……”有什么呢?卡茨绞尽脑汁。白之使和高塔的大人物不同,此人威名赫赫,不管是在神秘领域还是凡人王国。而在这些认识他的人之中,没人愿意做他的敌人。对于这样一位大人物,你能做的只有尽力搜集情报,然后在紧要关头——比如现在——投其所好,以期活命。但卡茨仔细回忆,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更多信息。此人喜爱什么?讨厌什么?统统是谜团。说到底,我连他的名字都不清楚! 这个要命的问题导致了眼下的危机。他那些死去的同伴除了不认得他们的敌人之外,在反抗失败后表现得和卡茨没区别。他们吼叫、求饶、怒骂,我要步这些蠢货的后尘吗?成为冰冻的尸体?或者被挂在指针上…… 使者已走到钟塔边缘。不过傻瓜才会觉得他危险,卡茨几分钟前才被他挟持到钟塔顶端,如今只觉得自己危险。这里也有尸体,其中有个穿着华丽的家伙倒霉的挂在一根指针上。也许他蠢到利诱?卡茨不清楚。 “比如我的目的。”唯一的提示。从语气可以判断这点。 卡茨竭力思考。他要干什么,端掉路维主教的老巢?阻止神恩扩散?保护四叶城里的凡人?但高塔对伊士曼王国并不在意…… ……他们只对自己人在意。“我知道驻守者大人有危险!”他慌忙开口,“有个疯女人去了酒吧。”诸神保佑,这个消息能引起注意。 “你提过这件事。”使者却说。 “我提过?”卡茨张大嘴巴。他完全不记得。为了避免审讯,他没用对方提问,主动说出了知晓的所有事。我究竟说没说过?他不敢肯定。“我……” 北方人忽然侧过头。卡茨心中一紧,赶紧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钟塔比城内的大多数建筑都高,而今晴空万里,视野开阔,一栋燃烧的小楼即便相隔数条街道,也能瞧得一清二楚。滚滚浓烟犹如旗帜。 “本来你可以指路。” 他听见对方说。 第二十章 拯救 『站起来。』有人说。但不知是谁的声音。『站起来,尤利尔。到南方去。』 学徒打了个寒颤,睁开眼睛。空气又热又辣,浓烟似乎在肺里搅拌。他不禁咳嗽,感受到一阵虚弱。但这感觉其实不赖,他本以为会更疼。我应该被烧死了,那热量…… ……被寒意抵消。他们没有一同烧起来,因为冰霜覆盖在身体表面。恐怕多亏吉尼瓦消耗了大部分魔力,否则他连逃都没机会。尤利尔踢开还在燃烧的亡灵——它在烈焰中蜷缩、哀号,变作蜷曲的碎块,最终成为灰烬。 『站起来。』 塞西莉亚就在他怀里。她的红头发粘成一团,被火焰熏黑,但最严重的是手掌,当时它没有任何保护,如今皮开肉绽,指甲脱落,满是烧灼的水泡。她昏迷不醒,不是她在说话。幸好没醒,学徒不敢想象这有多痛,更不敢想其他可能。她睡着了,真幸运。她一直很幸运。在梦中,疼痛也许会变成幻觉。他多希望这一切也是梦。 『站起来!』声音呵斥。 一节栏杆坠落,砸上吧台的残骸,打碎更多酒瓶。尤利尔彻底清醒。他拖动塞西莉亚,钻过栏杆下的缺口。冰霜飞速熔化,他浑身湿透,身体沉重,一根凳子腿都是障碍,满地狼藉中,他不知道指环掉在了什么地方。也许不用担心它,毕竟夜语指环是会飞的。 等他终于爬出吧台和橱柜的囚牢,却发现火焰四处蔓延,不知自己如今身在何处。诺克斯酒吧中,出口只有前后门。 『去南方,尤利尔。』 没人能在此刻分辨方向,但尤利尔忽然有种直觉。他抱起塞西莉亚,一头扎进耀眼的火红帘幕。冰霜隔绝热量,雾气刹那间将他包围。 片刻后,阳光照进了他的眼睛。学徒躲避着回头,忽然发现橱窗的玻璃碎了一面。这算不上值得关注的地方,因为整座诺克斯酒吧都在燃烧,烈火犹如赤色的流星,环绕着法夫兰克181号。要是埃兹·海恩斯先生回来,我大概会被开除罢。但被开除不是他最担心的事。 尤利尔四下张望,街道空无一人。接下来该怎么办?这毕竟不是我生活过十几年的那个四叶城…… 他只好寄望于火焰中的声音。“你在吗?谢谢你!”可也好久都没有回应。莫非那只是我的幻觉?学徒放弃了祈祷,竭力思索最近诊所的位置。然而路上遇到亡灵该怎么办?他没有答案。只能走走看。 “尤利尔?”回答的却是塞西莉亚。她疲倦地眯起眼睛。“我们活着?” “就是这样。”他妈的生活还是有惊喜的。“地狱恐怕没有太阳。”他不禁抱住她,“盖亚保佑,诸神保佑。我们都活着。” “你怕什么?”他的胡萝卜小姐问,“不会是怕我吧?” “我真怕你离开我。”尤利尔脱口而出。生死过后,一切犹豫都显得多余。“你用火!天哪,求你别再干这种事。” “火是恶魔的克星,尤利尔。神父都这么做。教会抓到恶魔,把他们在太阳底下点燃……”塞西莉亚咳嗽一声。她一定被烟呛到了。“挺可怕的。但亡灵和那些人……你想阻止它们,我知道你想。” 饶了我罢。尤利尔完全不想了:“我更愿意处理你的伤。你能走吗?或者我背你。” “我还好。”她说,“说实话,我感受不到手指了。” “据说受伤太严重就会这样。” “神秘生物能治疗任何伤痛,教堂的圣水魔药也可以。”塞西莉亚说,“埃兹先生也能处理。我不会留疤。” 又一个好消息。看来噩梦彻底结束了。“那你什么时候能再端起杯子?” “随时可以。”塞西莉亚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我有另一只手哇。”她用它环住学徒,他们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安静的时刻。尤利尔这才发现自己有多累。不用说,那头亡灵给我们都留下了记号。 学徒慢慢扶住她。“还是先去治疗。不然海恩斯先生肯定会开除我。” “他就像我父亲一样。”塞西莉亚闭上眼睛,任由他调整,“除了埃兹,我没有亲人了。可我毁了他的酒吧。” “是我干的。你这么说。” “鬼话!这怎么行?” “你救我一命。”尤利尔指出。塞西莉亚还是摇头。“那我……”有其他办法。甚至海恩斯根本不会责备你。你根本不用担心。然而话到嘴边,忽然变了个模样。“……那我向你求婚呢?” 刹那间,所有声音都消失了。胡萝卜小姐瞪大眼睛,里面似乎有火焰跳动。她张开嘴,却发出一连串咳嗽,直到泛起泪花。“我……?” “没别人。” 即便隔着烟灰,她脸红得也很明显。“如果我答应,会不会太直接?” “不。什么意思?” “我以为人们只有喝醉了,才会把这种话说出口。” 遇到你之前我还没醉过。“你见识过?” “是约克告诉我的。”橙脸人约克无疑是诺克斯最跳脱的冒险者。“是他从另一间酒吧听来。威尼华兹的酒吧。人们都这么说。” “我得感谢他。” “哼,他只想引诱我喝酒而已,和谁喝都无所谓。神秘生物与凡人是不同的,我们的时间不相同。约克说他活了三百岁呢。” “假如他没撒谎的话。” “真希望我也能这么想。我可是相信了他的鬼话,还付出了实践。可惜最后没喝到它。你能判断别人是否在撒谎吗,尤利尔?” “恐怕不行。没有谎言的生活其实很没意思。” “是啊。”她说,“凡人和神秘生物有何差别?乐趣才重要。”边走边说话似乎也很累,她停下了脚步。但尤利尔试图背她起来时,却又遭到了拒绝。“我希望你陪我一起,这有什么错?” “都怪我。是我的错。”这句话永远不会错。“我们走吧。不能留在这里。” 火势逐渐蔓延,天空一片橘红。会有食尸者闻风赶来,他毫不怀疑。失去庇护后,他们没法再抵抗第四只。诚然,在城里游荡,遭遇危险的可能会大大增加,但如果仔细考虑目的地,或许他们能得到帮助。尤利尔决心往南走。 “我答应了。” “什么?” “我答应你啊。不是你问我?”塞西莉亚抓住他的手腕,尤利尔发现她在尽力克制情绪。“这可是我的第一杯酒,尤利尔。”她哭了,“第一杯啊。” “我知道。”但他不知道她激动时会哭成这样。尤利尔后悔刺激她了,只是两个人刚死里逃生,他也有点控制不了自己。我真是有让女孩子措手不及的天赋。学徒边想边查看她的烧伤。“你疼吗?塞西莉亚?”没有回答。他的胡萝卜小姐哭得更厉害,甚至跪在了地上。要说这是死里逃生后的喜悦泪水,似乎不太能解释得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什么地方?“塞西拉?我看你还是别走动了,我来……”背你。 塞西莉亚猛站起身。“别离开我。求求你,尤利尔!”她的眼睛里充斥着恐惧的烈焰。“别离开我。一个人是多么可怕啊。” “我没……?”究竟怎么了?尤利尔认定她很反常。他想问个仔细,却发觉她力气竟大得教他抽不出手。我真有这么累?他搞不懂了。 而塞西莉亚抬起烧伤的指头,伸向他的脸。 “离她远点。”某人警告。 不过是情人的爱抚。学徒想说,但眼前升起一阵熟悉的模糊感。他茫然地抹干净脸,才发觉自己满手冰片。谁会弄出这些东西?“索伦……什么?” 一根尖锐的指甲停在面前,正对着额头。尤利尔的脑袋里一片空白。怎么回事? 玻璃破裂的声音。学徒不禁后退,结果目睹一只苍白的手贯穿了塞西莉亚的胸口。刹那之间,他无法理解眼前的画面。女侍者冻结在冰霜中,她一动不动,举着手臂。她的指甲变得比缝衣针更长,差点碰到学徒的脸。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尤利尔说不出是哪里。他倒希望她说些什么,或者干脆因疼痛和寒冷颤抖,她受伤了呀!但她一动不动。尤利尔祈祷她下一秒会开口,结果她无视他的祈祷,就和诸神一样。一动不动!这是怎么回事? 乔伊抽回手,塞西莉亚的身体响起一阵短促的龟裂声。“她死了。”好像这就是原因。 死了。尤利尔毫无感觉。他试图思考,但想不明白:“你说什么?我们逃出来了。” 没人回答他。使者转身去废墟里寻找指环,把学徒留给冰冻的尸体。 …… “发生什么了?”使者皱眉,“那女人点燃了火种?” 指环在半空中抖落灰烬。『有人在四叶城散播魔药,是一种会使人点燃火种的魔药』 “他们需要魔药?” 指环沉默了片刻,『我想他们非常痛恨它。我很抱歉,主人,这是意外。我失了职』来龙去脉不难解释。这里面没人犯错,但意外和错误无关。它实在愧对自己的保证。『如今四叶城里要么有个死灵法师,要么是加瓦什出现了异变』 “恐怕是前者。” 『你找到他了?在哪儿』 “不。除了占星师,只有你能找到他。赫克里街怎么走?” 『东南方』指环立即回答。『尤利尔他怎么办』 “你真以为我找不到?” 『?』 “驻守者在赫克里。”白之使告诉它,“冒险者会照顾他。” 『敌人是死灵法师,还拥有魔药,那群佣兵不是总靠谱』 “很难相信你会说这话。”使者嘲弄,“多亏我没找到图恩·路维,否则等我回来,你这儿就没有活人了。” 『……』 第二十一章 神秘降临 熊熊燃烧的诺克斯酒吧被冰霜冻结,天空随之黯淡下来。隔着水雾的太阳有种油画质感,看起来像是人造物。寒意挟烟雾颗粒刮过台阶边的石板路,使尤利尔从茫然中清醒。 好冷。湿透的衬衫带来渗入骨头的冰冷,通过侵袭给予他真实的感受。学徒突然记起自己身在何地。 『尤利尔?振作些。你怎么样』 “……是火种?”他试图确认。 『恐怕是这样。魔药洒了。她用它击中尸体的脖子,结果打碎了酒瓶……』指环写不下去了。尤利尔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在他和食尸者搏斗时,魔药粉末进入塞西莉亚的身体,融入血液、化进骨髓,最终燃烧她的灵魂。『食尸者是为散落的魔药,才盯着她不放』 她为了救我。“那我也不该活着。不如说,我吸入的魔药更……”他忽然想起来。“你的魔法……?” 『或者靠你的围巾。但我他妈不能肯定!当时没人注意……见鬼,亡灵差点咬断你的喉咙』索伦只顾着寻找时机。说到底,混乱中没人想到要保护那份粉末状的火种魔药。『事实如此,尤利尔,或许一会儿连你也』 “……烧成灰?”事到如今,死亡似乎没有原来那么可怕。尤利尔看着塞西莉亚,她没变成吉尼瓦的鬼样子,只是长了长指甲。她的目光栩栩如生,她的神情饱含焦急与恐惧。该死的,她看起来简直还有救。要说她变成了那些差点将他们置于死地、走路拖着内脏、渴望活人血肉的怪物,学徒绝不承认。我对魔药全无了解,没准真有方法……但他清楚心脏被洞穿的人不可能活着。冷风涌进了孔,好像哨子在响。学徒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变得空荡。 “难道不是正好?”尤利尔反问。“她希望我陪她。” 『她救了你』 “那是之前。她求我别离开,她要我陪她一起。我明白了。”塞西莉亚的恐惧是如此鲜明,教尤利尔不敢去看。几分钟前他还在祈祷,感谢诸神的恩赐,现在祈祷和感谢全成了笑话。在心底里,尤利尔清楚,从没人会帮他到这份上,更别提神灵了。“我明白了。” 『她临死时这么说,但』 “闭嘴罢。”乔伊一把握住指环。符文闪烁了几下,彻底黯淡了下去。尤利尔抬起头,发现他在审视自己,蓝眼睛犹如两颗冰块,直刺人的灵魂。大多数人都会畏惧这双眼睛,学徒也不例外,但现在他没有多余的情绪用来畏惧。 “我知道你们想帮我。”他告诉这位救他一命的高塔使者,“事实上,你们已经帮了我很多。我没法答谢,但我确实想这么做。” “你怎么想,就怎么做。” 要真这么简单就好了。尤利尔摇摇头,不想回答。他真没回答,这样或许也算是对使者提议的一种践行? “会有人需要你。” “我?少我一个不少。”尤利尔耸耸肩,突然被疼痛刺得一缩。但他很快舒展下来。“实话告诉你,乔伊,我没有其他家人,对一个表世界来客而言,这倒挺幸运。不然浮云列车载我到这鬼地方,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办。或许他们可能支撑我回去罢。但事实如此,我孤身一人。只有一个愿望。” 使者不等他说出愿望。那不难猜。“陌生人也会需要。” 这世上都是陌生人,尤利尔不属于里世界。他来自和平安宁的四叶城,而非死灵法师和高塔使者的战场。“所谓的需要是对我而言。假如他们出现在我的生命之中,我会伸出援手。”像盖亚教导的那样。“但如果没有我,他们也会向别人请求。那些人有自己的神,他们不愿帮忙并非我的责任。”盖亚也不会惩罚我。 “说到底,我不会以为拯救某人是我的使命,他没法支撑我活下去……瞧,我甚至没能救塞西拉。”尤利尔想起那只空酒杯。 使者皱眉。“不是其他人。死灵法师图恩·路维需要你给他一剑。” 原来这也算需要。尤利尔明白其中含义。“我?”他重复。 “火种仪式将给你力量。图恩·路维本来也是凡人。” “让塞西莉亚复活的力量?”年轻人没给出答复。换成索伦,没准这时候就会撒谎。尤利尔早已知道了结果。要是人能死而复生,地狱和加瓦什就没那么可怕了。“不,还是算了。我想不通我要拿它做什么。” “但你想过?” “谁不会想呢?”索伦展示魔法,诱惑他点燃火种时,尤利尔几乎瞬间就动了心。有时候他还会感激浮云列车,因为它改变了他的世界,让他见识到表世界不存在的新奇事物,使这些本该是麻木生活中的幻想,如今变得触手可及。 直到尤利尔察觉其中的危险性。 “不过太晚了。”学徒告诉他。“这些事就像梦一样。我做的梦太多了,有关爱,有关未来,有关我曾想象不到的奇迹。”当时他真想答应索伦,答应踏入神秘的世界。塞西莉亚应该也这么想。但我是如此惶恐……“现在,我终于知道迷信幻想的后果了。我和塞西莉亚,我们只是普通人,注定这么过一辈子。我真后悔上了列车。” 乔伊变得沉默。他的眼前逐渐模糊,似乎有一列银灰色的火车缓缓发动,车门合拢后,如流星从身前疾驰而过。尤利尔从他身上感到一丝熟悉,却说不准是哪里。 但想通又能怎样?火焰熄灭后,街道逐渐变得嘈杂,无数亡灵在阴影中接近,暗中打量火炬的余烬。距离它们扑上来恐怕没多久。这是一座死亡之城。 “把我留在这里罢,乔伊。你可以直接去找那个死灵法师,不必浪费时间。”尤利尔说,“照你的说法,城内还有其他人需要你。”可能也很少了。不是所有人都拥有被魔法加固的橱窗。随着魔药散播,人们正大批大批地死去,又在邪恶力量的驱使下重新站起身,对亲友痛下杀手。那些失去他们的人会作何反应?学徒不愿去想。 食尸者已逼近了酒吧门前。尤利尔发出警告。这些东西速度很快,数量太多时,或许使者也难以应付。他不清楚双方差距几何。“当心,它们……” ……这时,亡灵猛然停下脚步。尤利尔感到狂风铺面。寒风过后,炎之月下起雪来。等学徒睁开眼睛,只见到了一圈冰冻的碎块。他下意识抱紧了手臂,因热量散失而头重脚轻。数十头食尸者一瞬间冻结!尤利尔无法思考,他的意识受到了震撼。 “死了。”使者回答,“就这么容易。所有人都这么容易。生命的价值并非一成不变,向来如此。”奇异的神色掠过他年轻的面孔。“但选择有差别。尤利尔。选择才重要。不是选择之后的结果,而是选择本身。生和死算什么?重要的是你想做什么,想怎么选。” 尤利尔不明白:“想?” “就是这样。”看来我无意中抓住了重点。“你有这个机会。你有这个权力。”使者的声音变得很轻,“你可以选择怎样活着,选择拥有希望或为接受现实而抛弃希望。” “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 “没有希望你就什么也得不到。”年轻人说,“有时候你得冒险。” “有时候?” “大多数时候。” “我想,我们面对的事实很大程度上是不同的。” “你根本没见识过这世界的事实,尤利尔。你当然可以痛快一死……但也可以选择另一条路,在人生尽头,不留遗憾和悔恨地去找你的塞西莉亚。取决于你。选择过后,两条路最后会抵达同一个终点,只分早晚。尤利尔,你唯独不能浪费机会。” “机会?” “你还活着。或许命运正要你做出选择。” 选择。他嘴唇发干。“我的命运是什么?” 年轻人的蓝眼睛注视着他。“这你可得自己去发现。” “那如果我选择错误……?” “说实话,这我可不在乎。” 羞愧的是,尤利尔被打动了。或许我本来就没那么坚定。谁知道这时候要做什么?反正他不知道。使者说到选择和命运,学徒不认为二者毫无关联,然而他的幻想左右不了任何事。事实永远诞生于他的思考之前,留下来的只有痛苦。而痛苦绝不是幻觉。他无意识地扭过头,想要逃避这种感受。 但塞西莉亚看着他。 她看着我…… 透过冰霜,她的双眼倒映出天空的蔚蓝颜色。这是谁的目光?尤利尔已然分辨不清。 暖流从心脏迸发,穿透四肢百骸,渗入骨骼血脉。尤利尔缓缓捂住脸,好像直到这时才恢复知觉。他的手指触摸到泪水,却没人再关心他是否流泪。为什么不问我?但塞西莉亚不说话。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痛苦是如此强烈,他任由自己被情绪捕获。 意识浪潮的催化下,灵魂开始出现变构。学徒的世界在旋转。他没瞧见道路两旁的树干弯折,也没瞧见狂风带着落叶与灰烬,形成迷乱而虚幻的杂色龙卷。他只能看见塞西莉亚。她冻结的双眼里,倒映出细小的、线条状的、不断扭曲的光芒。它随呼吸升腾,在镜像中绽放。它带着牵动元素与意识的力量潮汐,于秩序之线交织的罗网下燃烧,散发似有若无的生命热量。 尤利尔突然听到钟声。也许和酒吧那时候一样,只不过又是幻觉。他已分辨不清。但太阳明亮起来,洒下箭矢般根根分明的光线,熔化的霜雪,也弥散起虚幻的轻烟云雾。他再次见到火。它比烛焰更辉煌,比篝火更柔和,像一颗尚未熄灭但即将坠落的星星,只能照亮他一个人。他的意识与记忆结成薪柴,支持着它在燃烧。 下一刻,秩序降临了。难以用语言形容,仿佛是世界在表达出接纳。一种有别于他所见过的一切物质、完全为构筑表象与真实桥梁的力量——出现在他的感受中,环绕着火焰起舞。只需焰苗微微扰动,魔力便会随之凝聚。 这是环阶。 “……那些是什么?”他喃喃自语。疲惫忽然变得微不足道,学徒觉得自己似乎刚从床上爬起来,迎接一个新早晨,只有噩梦的恐惧还残留在脑海。 使者打量他。“火种自燃。”声音中似乎有种不同寻常的情绪。“你已经作出了决定。” “火种?你说我?” “从今天开始,这是你的秘密。”使者意义不明地说。尤利尔皱眉瞧他,也许他是想说神秘?但使者已重新启动了符文生命。 『尤利尔』索伦遗憾地错过了先前的一幕。『你好些没有?呃,我怎么见到一个神秘生物』 “仪式结束了。”乔伊告诉他。 『这么说,尤利尔,你小子倒还挺幸运』 我不认为。尤利尔心想。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伤好了大半,但说到底,他本就不知道自己受了什么伤。唯一的证据是肩膀上的疤痕。疼痛血腥的回忆已经远去,有些东西却没法忘掉。 “我要宰了那法师。”他对索伦说,“你有何建议?” 『首先,你得有一把武器』 对付尸体用钝器比较方便,但对付活人学徒另有考虑。厨房里有刀,后院的马厩还剩一把斧子。尤利尔之前使用工具时,从未想过拿它们伤人。他不觉得自己会对死灵法师和他的走狗心软,但挑选其一委实艰难。我真能办到?为塞西莉亚报仇,杀死一个人?只有法官和贵族能制裁罪犯,不是我。吉尼瓦是索伦杀的,而那食尸者完全没个人样,他才敢动手。但愿死灵法师的模样和食尸者类似。 说到底,尤利尔从没干过这类活。他惯于认识遵纪守法的公民,惯于和平交流、相互体谅、与人方便。现在他知道自己必须有新的习惯。不如就选斧子。 很快,学徒无需考虑了。年轻人递给他一把剑,尤利尔根本不知道他打哪儿找来的!恐怕是魔法造物。其材质清晰地体现了这点。 不用说,这是一把冰霜之剑。 它长约一臂半,柄头钝圆,刃身宽薄,握把上有一段无锋的剑刃。没有剑鞘能将它挂在腰间。它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劈砍,它的线条流畅简洁,它的色彩接近透明,似乎只待被血染红。 尤利尔接过剑,魔力在骨骼肌肉中穿梭,以往他想都不敢想的力量在身体中奔涌着——他轻易抓住了这把武器。奇怪的是,它没有想象中那么冷,似乎不会被热量熔化。“谢谢你,大人。” 指环很吃惊:『这东西?会不会太重』但使者没理它。『你会用剑吗』 学徒没想过。他接触过最复杂的工具是熨斗。“这上面有开关?” 『初学者』索伦下定论,『你只需把它当棍子用就成。挥胳膊。对』 “有。”乔伊说,“用魔力。”他指了指一处屋顶。尤利尔扭过头,才发现烟囱的阴影里蹲着一头食尸者。“在这儿试试。” 无法想象。剑再长也不可能够到屋顶上!他脑子里转动着光怪陆离的念头。但使者难得说的清楚,尤利尔不知道从哪里提问。他试着驱使魔力,朝头顶一挥。 雪白的剑光飞了出去。咔嚓一声,烟囱断成两截,轰隆隆地坠入街道。粉末满天飞舞。学徒吓了一大跳。这样的威力令人震撼。他呆望着瓦砾,考虑某种原本只存于幻想中的可能,自然,塞西莉亚不会因此活过来,但或许伤害她的人将来会为此后悔。 说到底,我究竟打中没有?他扭头望着乔伊。 『魔力之剑。死灵法师挨上一下,多半也会没命』指环的口吻挺意外,『不过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意思?它的询问让学徒有些忐忑。 “打得挺准。”使者评论。 第二十二章 所 『等等,这家伙是偷偷练过剑吧?居然连睿智的格森先生都骗过去了』 乔伊没有言语。而指环索伦身上的符文好像过载了一样不断闪烁,它感到很委屈,觉得自己被人欺骗了纯洁的感情。 “天赋。”使者言简意赅。 索伦一时无语。 乔伊走到长街的中央,他走过的路途化为霜白的冻土。 “战士。”他对学徒说道。 “我还差得远。”尤利尔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从无论那个角度来看都是再稚嫩不过的新手。战士这样浴血的称呼他实在是受之不起。 『他这是在给你规划职业,白痴』 指环依旧愤愤着。 “规划职业?”学徒心想自己难道是加入了什么技能培训中心,克洛伊塔对神秘者的安排还真是古怪。 『火种点燃后,你就可以算做一个低环的神秘生物了。神秘者有其职业,就像人各有所长』 『克洛伊塔属于占星流派,依靠预言和星象魔法作为研究方向,并不太适合你……也许你可以考虑光辉议会,在他们眼中神术和祝祷远没有刀剑来得实在』 “听起来不错。” 尤利尔答道。 但他没心情考虑这些,“那怎样都好。” 风静止了,石板上的残肢还在抽动。亡灵没有死亡这个概念,除非将它们彻底打碎。当然办法也很多:冻结、燃烧、粉碎等等,低等亡灵其实在加瓦什也是杂兵级别的存在,魔力可以轻易造成伤害。这些东西也只能对普通人产生威胁罢了。 但神秘可不常见,四叶城的神秘生物大多是一些冒险者,还有领主贵族们的私兵。平民中点燃火种的人物可谓万中无一。 是以法夫兰克大道一片狼藉。 他们在这里停留了很久,酒吧的燃烧甚至没有引来任何平民或卫兵。死寂是笼罩了视野的灰暗色调,鲜花染上枯黄。 年轻人知道这是死灵的魔力在侵蚀秩序。 『这座城真是疯了』 索伦写道,即便它是符文生命,也绝不会喜欢这样沉郁的场景。『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去找切斯特。”乔伊回答。“这是他的作品。” 『切斯特……他不是自然炼金术士吗,我怎么不知道他什么兼职死灵法师了?』 因为你只是一枚指环,使者想着。 “切斯特就是亡灵法师?”尤利尔抬起头,握紧了剑柄。 “也许。” “塞西莉亚怎么办?”学徒追问。他再次抚摸着少女的眼睛,她还在望着他。“我不想丢下她。” “她已经死了。”乔伊面无表情,“你是想一起去宰了那个加瓦什的疯子,还是在这里等着她融化?” “那我就把塞西莉亚扔在这儿?”学徒不由得抬高了嗓音。他一时间忘记了自己与乔伊的差距,即便点燃了火种,他在使者眼中与那些一触即溃的低等亡灵也没什么区别。 然而话一脱口,尤利尔就意识到对方其实并没有义务为他做什么,自己的行为简直是无理取闹——他印象中的使者可不像埃兹先生一样有人情味,哪怕后者的人类感情大多表现在斤斤计较上。 而塞西莉亚也不是乔伊的店员。 “抱歉,我有点激动。”尤利尔不由得嗫嚅了一下,他脑子很混乱,“我——” “走吧,这里没人会来。” 使者毫不在意他的态度。“失去了灵魂的躯壳,已经不是她了。” …… 『看吧,我说过你总有一天会成为神秘的』 尤利尔摇摇头,“如果这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那我宁愿死在食尸者手上。” 他们穿过街道,到处是破败的景象。屋舍坍塌,围墙损毁,路灯杆上残留着血迹,但并不太多。 学徒能想象到,人们是在未知觉的情况下烧干灵魂,尸体刹那转变为恶灵的仆役。 黑暗和死亡像是影子一样追逐着活人,有时他们路过的街道烟尘弥漫,不得不用魔力开路;有时会有食尸者扑出来企图发泄嗜杀的本能,那这些倒霉鬼可真是撞上了铁板——尤利尔还没来得及拿稳冰剑,就看到乔伊周身环绕的霜雾如猛兽出闸一般席卷而去。 寒风过后只有满地冰渣,显然使者大人的心情也不算好。 这一路以来学徒竟然没有见到一个活人,他不由得因为这样惨烈的景象而心神震动。 尤利尔意识到自己原本也该是其中的一员。 “为什么我会站在这儿?”他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我能突然成为了神秘?是因为塞西莉亚?” 『那你想得可太多了,假使人们经历痛苦就能获得力量,那世界上就没有普通人了——因为每个人都有伤痛』 指环答道。 尤利尔不知道火种点燃需要多么苛刻的条件,但无论是什么他都敢肯定自己没有做出任何准备。神秘的诞生仿佛一场幻梦,他在无知无觉中醒来,又在醒来的刹那将梦境遗忘。 “那我有什么特殊的?”尤利尔自己都不相信。 『没有。说实话,我也很想知道你怎么能跳过那么多课程和步骤,让火种自燃的——』 索伦垂头丧气地写道:『我以为你这种笨蛋会比正常人在学徒期呆得更久一些,没想到你居然跳过了接触神秘学的阶段,直接点燃火种了……这根本就不魔法』 尤利尔心想学徒期大约是准备的时期,就好像成为正式工之前都要有过一段艰苦的白工一样。这与普通人的工作也没什么区别,他不由松了口气,问道:“我当学徒的时间长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作为符文魔法最高技术结晶,我很乐意系统化地教导你神秘学的基础知识,并对你的未来职业选择做出合理的规划与建议……』 尤利尔听得头昏脑涨,“这与火种有关吗?” 『点燃火种是主动行为,不然你以为灵魂这种意识与思想的结合体,是用火柴就能点燃的吗?』 “那些魔药——” 『沟通魔力是十分细致的活计,手法粗暴只会死人……当然可以活跃火种的魔药十分难得,这也正是它的价值所在。』 这时索伦听了听,用一种复杂的口吻写道:『如果是平时我大约很高兴你能主动了解神秘学,但真奇怪,我现在居然一点也没心情』 “因为你也有灵魂。”学徒轻声道,“谢谢你的安慰,索伦。我知道你不只是枚戒指。” 格森先生没有说话。它一直都借着冰水或烟雾来表达自己,而从未有过言语。正常来讲它会用难得的严肃态度告诉学徒符文生命只是一种魔法效果,只是它现在在思考一些更深刻的问题。 『也许我们对灵魂的定义有点偏差』索伦最终答道,『但这不是什么值得关心的事情』 『尤利尔,你现在是神秘生物了』 这句话显得莫名沉重。 尤利尔还未做出什么回应,就听到乔伊用平静的语气说道:“就是这里。” 眼前是一栋结构简易的木屋,花园长满杂草。若非门上挂着的“歇业”牌子,任谁也不会想到这居然是一家对外营业的商铺。 尤利尔抬起头,这才发现他们的位置其实是松比格勒的尽头。他一路上心不在焉,竟然连回到了自己原本讨生活的街道都没有注意。 从法夫兰克到这里有七站地,学徒还记得那个永生难忘的车站的夜晚。但无论是当时还是现今,繁华的街道上都不再有行人了。他还能依稀辨认出熟悉的景物来,而尽头的长街上钟楼近在咫尺,指针上霜雪附着。 『切斯特就住在这里?』指环很是惊奇地写道:『白,你是怎么找得到这儿的?』 “药剂的魔力反应太强了。”使者答道。 当然话虽如此,他不需要多费心思还是代理城主金特里·威金斯的缘故。不然四叶城里现在最多的是亡灵,其次就是魔药了,乔伊不可能明确找到一个存心把自己藏起来的自然系炼金术士。 索伦没吭声。它知道对方是在敷衍自己,而且这么认真的敷衍就说明如果自己要是再问下去,年轻人就会把它送去维修。 一想到灾难的始作俑者就隐藏在眼前破旧的木屋里,尤利尔就有些按捺不住。大门未锁,甚至一直到了屋内都没有障碍,学徒感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因为异常就意味着猜测距离真相又进了一步。 他提着剑就要走到最前,却被乔伊拦了下来。 “先别动手。” “你要说服他吗?”尤利尔不可置信地问道。实在是这样的展开从任何一方的角度考虑都没有可能实现:首先乔伊不善口才;其次,与亡灵为伍的切斯特要是真的会被说服,他就不会将魔药扩散到全城了。 难道说乔伊是因为魔药的价值吗? 学徒忽然发现这未尝不是一个理由,他根本就不了解乔伊。可这么一想尤利尔又忍不住感到羞愧,因为无论有怎样的原因,乔伊都给予了他很大的帮助——从符文指环索伦到点燃火种,说是救命之恩也不为过,他现在却要怀疑对方另有所图。 而如果年轻人真这么做也无可厚非,尤利尔并不是毫无社会经验的少年人,他知道有时候人们会为了挽回损失而做出一些违背情感的选择。 只是作为四叶城的平民,尤利尔打心底里无法接受这样的做法。他希望乔伊不是那种人,学徒自觉神秘生物仅仅比普通人多了火种赋予的魔力,他们从根本上依然是有良知有底线的人类的守护者。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乔伊忽然说道,他与尤利尔四目相对。学徒看到那对幽蓝的瞳孔宛若深海之渊,不由得心头一震。 『杀人可不能终结灾难』 索伦提醒道。 有面对一切的觉悟是一回事,明了前因后果、彻底解决问题又是另一回事。塞西莉亚的悲剧不过是缩影,他们不仅要为逝者讨还公道,更要让崩坏的局面回归正轨。 尤利尔这才勉强压抑下来自己的怒火,他开始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的思维,试图让它分析一些对情势有帮助的事情:“切斯特为什么要研究点燃火种的魔药?” “他是炼金术士——这应该是个神秘职业,不需要再点燃火种了吧?” 指环解释道: 『你忘了吗,尤利尔,魔药并不是为了点燃火种而制造的,它本质上依然是活跃火种的药剂』 『切斯特应该另有目的』 第二十三章 死灵魔法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当他们推开实验室的房门时,只看到了地上的一堆灰烬。 “那个炼金师死了?”学徒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居然会是这种结果。 『或许不是他』 “就是他。”乔伊一锤定音,他踢开槲寄生的残片,“希瑟的信徒死后会回归自然,这都是原本切斯特的血肉——火种过度活跃超过了灵魂的负荷,魔力侵蚀身体,长出了叶子……藤蔓?” 尤利尔不由得问道:“希瑟女神的信徒死后都会变成植物吗?” “那要看怎么死的。” 学徒摸了摸自己的手臂,感到上面一阵凉意。他想象不到这上面长满了绿叶和枝条的样子,即便是开着鲜花那也是极其惊悚的。 『你害怕了?神秘可不是闹着玩的』索伦注意到了他的动作,这时候又开始恐吓起来了。 “就算我害怕,那也没有办法熄灭火种吧?”尤利尔没好气地回答。 他算看出来了,也许戒指格森是因为乔伊的示意才会来怂恿自己的,但它本身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必然也占了原因的绝大部分。 『除非你想变成亡灵』 学徒不愿意理会它。 “索伦,这里还有别人的痕迹吗?”使者问道。 凶案现场除了受害人外,可能的大约就是凶手了。当然学徒还不明白有些神秘杀人是没有痕迹的,使者只是例行公事地检查而已。 说不定真会有什么线索。 『我的魔法没办法使用……』写到一半索伦顿住了,墙壁上的霜痕快速断裂,指环先生擦掉文字重写:『现在可以了』 尤利尔猜测可能是因为离开了诺克斯酒吧,浮云列车的影响波及不到松比格勒的缘故。 夜语戒指掌握的魔法并不少,起码要比乔伊展示出来的能力要多。也许它就是为了弥补使者的短项、提高效率而制作的。尤利尔虽然才迈入神秘之门,但这不妨碍他放开思维自我联想。而且这样的推测有理有据,他觉得这可能就是真相。 不过也是从这一刻开始,尤利尔才明白了学徒期准备的真正作用——如果他出身与克洛伊或光辉议会,甚至是能够接触神秘的小贵族——都不会看到任何东西都不认识了。 他想即便是克洛伊塔里面负责杂务的普通人,没准儿都比自己有见识。 指环上跳起一条条闪电般的光丝来,尤利尔清晰的意识到了大气中魔力的搅动,那种感受很奇妙:某种无形无质的东西在互相碰撞,这种震动一圈圈地扩散开来,蔓延过皮肤。就像烟雾或水波,无法捕捉到实感,但却真正存在。 为什么乔伊使用魔法的时候没有感应到?等等,他用的是魔法没错吧? 尤利尔握了握手中的剑柄,即便有着魔力的保护,他也感觉自己的掌心似乎粘在了上面。这时学徒忽然发现,好像自己的魔力在驱动的时候也没什么动静。 但还未等他去细想这个问题,光线便已隐没,奇特的符文贴合在苍白的侧壁上,格森写道: 『自然魔力,植物分类』 『埃兹·海恩斯』 实验室安静下来。 …… 四叶城的中心是钟塔,靠近外城区的北郊是威金斯家族的私人驻地。而就在这两者连成的直线上,对应的南城边缘赫克里街区则是最不起眼的地方:它既不繁华也不冷清,很难算做中心地带却又称不上落魄边缘,是属于没什么特色的过度地带。 不过就是在这里,一队巡逻骑兵首先与四叶城堡失联。管辖治安的城卫队长维克托拜托了自己原本在佣兵团里的同僚帕因特去探查原因,而自己则带着队伍追查近些天出现的银百合郊区盗墓案。 然而赫克里街就好像会吃人一样,在帕因特等诺克斯佣兵团的冒险者到达之前,就已经吞下了整整五十名巡逻骑士了。 “真见鬼,那些人是被太阳蒸发了吗?失踪怎么也连句话都没留下来。” 矮人不满地抽了下鼻子。 “留下线索就用不着你们了,维克托不可能把功劳送上别人家的门。” 橙色皮肤的佣兵答道。他其实是个元素生物,依靠分解阳光进行光合作用维生,并且会反射橙光。所以他才看起来这么与众不同。 “维克托不算别人,约克,他是我们的兄弟。” “好吧,维克托有个地精兄弟。”约克故意这么说道。 “我是矮人!瞪大你那不知道长在哪儿的眼睛看清楚,是矮人!不是那些卑劣的地精!” 帕因特鼻子都气歪了,“你真该去克洛伊塔进修一百年,相信我,那时候你的眼神和知识储量会有很大进步的。” 队伍里传出一阵哄笑声。 “可我没钱交学费。克洛伊一年会收三十枚阿比金币,一百年就是三千呢。”光元素生命约克一本正经的打算着,“除非埃兹肯借我钱周转一下开支,我可以勉为其难在一百年内半读半工——” 他身后的两名年轻佣兵险些岔气。 “没门。”德鲁伊听着这些家伙还有心情在这里开玩笑,只觉得一阵头大:“行了,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这里度假,都给我严肃一点!” 约克做了个鬼脸。 他今年三百七十二岁,换算成人类的年龄大约是十五左右,是诺克斯佣兵团最年轻的小队长。有这样的家伙领导,他手下自然也都是些稚嫩的新人。 之前约克虽然是在开玩笑,但诺克斯与维克托确实是两家人了。诺克斯是自由冒险佣兵团,而维克托则是威金斯领主的家臣。他的伙伴们对此说不上反对,却也不是很愿意和当地的贵族领主走得太近。 是以治安队长拜托到了佣兵团,结果最后赶去赫克里的只有喜欢稀奇的约克一队和他的老部下帕因特。 矮人甚至没有带上自己的小队,他觉得将自己的战友因为私事拉过来实在是太丢脸了。 只是他们还没进去街道,就在外面遇上了酒吧老板埃兹。德鲁伊赶紧把他们这群冒失的混账拦了下来,从领队到成员这里就没一个靠谱的。 今天的城市不太对劲。虽然他路过报刊亭时发现了周日的报纸,但再怎么休假也不至于街道上只有三两个行人。 他原以为是松比格勒尽头的人烟稀少,否则切斯特也不会选择这里来隐居。不过当德鲁伊先生打算从赫克里抄近路去领主城堡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事情或许出现了意料之外的状况。 赫克里街道上人们行色匆匆,似乎与往日并无不同。但这安宁和谐的一幕在中心区松比格勒的荒凉的映衬下,就显得有些诡异了。 “也许有黑帮控制了整条街道,才让巡警对这里无法插手的。”约克猜测道。 “黑帮?”帕因特不太相信的哼了一声,如果王都有黑帮他都不会意外,可这儿是特蕾西的四叶领。“那可真是稀罕的东西。” “什么黑帮会连巡警都不放过,他们是讨生活的组织,又不是堕落的无名者。”德鲁伊一听就知道光元素是在随口胡说而已,他看着满街川流的人群,忽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不是黑帮……但应该是神秘生物。” 街口巷子里的一大群神秘生物纷纷看着他,意思是这还用你说? “无名者也是神秘生物……” “行了埃兹,你就不能往好处想想。”帕因特不耐烦地打断他,“点燃火种的人都有可能是无名者,也没见过谁召唤出恶魔来……说起来,埃兹,我还想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的呢,难道说你是凶手组织的卧底?” “那我第一个就让你进去。” “看样子也不像。我听维克托说他们好像会用黑十字作暗号,赫克里有教堂吗?” “盖亚的教堂在西城,希瑟和露西亚的神殿都在松比格勒。赫克里只有一家餐厅比较有名气,那里的马卡龙非常不错。”光元素插嘴道,还顺带提了一句它们崇拜的光之神露西亚的名讳。 酒吧老板恼火起来:“约克!再不正经我就让你的酒钱翻倍。” “和蜜酒相比马卡龙的味道其实也就那样。”橙脸人迅速改口。 “你们这些家伙真会浪费时间。埃兹,你不是要去城堡吗?那位大炼金师可比一些巡警重要多了。” 矮人不得不把话题带回正轨上来。 “可他已经死了,而那些巡警只是失踪。” 这话没毛病,不过帕因特并不知道埃兹手里还有切斯特的索维罗魔药配方,哪怕只是不完整的部分也弥足珍贵。“你怀疑凶手是一帮人?” “我有理由这么推测。” 埃兹把自己的背包打开,里面除了古怪的厚围巾外,就是一堆堆莫名其妙的种子。 这些小颗粒放在夹层里,被皮革分隔出不同的格子。有一种看起来毛茸茸像是小圆球一样的东西不安分地互相挤动着,德鲁伊咕哝一声,挑出一粒扔了出去。 种子的白色绒毛在半空中舒展,而后被风吹散成一片雪花般的轻幕,无声无息飘进了街道。 这是一种生活在沙漠里的魔法植物,它们的种子可以汲取空气中的魔力自行生长,最终制造出一块低魔区域来。 也是德鲁伊用来探查神秘生物的手段之一。在局势不明朗的时候,他很少驱使活物生灵来侦查敌人,更不会亲自变化潜入。 矮人看着他的动作,不由得说了一句:“这东西很贵吧?” “贵倒是其次,那头可恶的灰蜥蜴死了还要给我找麻烦——四叶城除了他就没有第二处供应魔法种子的商店了。”埃兹言不由衷地说道。 帕因特拍拍他的裤腿,以示安慰。 “不提这些了。”德鲁伊摇摇头,“最明显的证据是人流减少、商业街关门,不过这些和我没什么关系。” “也许是因为今天是假期?” “盖亚的信徒才会在今天放假,你不是崇拜露西亚么?”矮人瞪了一眼年轻的光元素生物。 “女神大人会让我们休息两天……” “想要假期的话,那你干脆改信苏维莉耶好了,祂的信徒们现在没有工作日。”帕因特回了一句,话题直接就被带歪了。 苏维莉耶是死亡之神,祂的信徒只有沉沦秘境加瓦什和少部分的女巫。前者别提工作日了,敢在诺克斯出现那就是人人喊打的老鼠,光辉议会很乐意让圣骑士团送它们再死一次; 而后者的数量由于她们传承方式的诡异,就连在罕见的妖精面前都没有提出来的底气,也没有哪个神秘生物聚集区会欢迎她们上班打卡。 埃兹说道:“赫克里有一种烧焦了的恶心气味,我本想从天上飞过去,但却发现这里设下了驱逐结界。” “戒律魔法?” “死灵魔法。”埃兹严肃起来。 第二十四章 赫克里之战 “现在才是六点钟,街道上的行人不多很正常。”约克四处打量着,他本想找一家开门的商铺,但却不得不承认德鲁伊说得没错,今天的四叶城不太寻常。 除了赫克里一如既往,身后的街区竟然空无一人。 “好吧,我现在觉得不太对了。”他迅速抽出了剑。 白绒绒的种子飘进了繁忙的长街,最外面是一家理发店,而后是马场和商铺。建筑高低错落、棋布星罗,花簇与椴树相映成趣。四叶城独有的火红尖顶上摇动着美丽的心形叶风向标,在炎之月的辉光下闪闪发亮。 然而这丽景在魔法种子的成长下逐渐波动了起来—— 露出了真实的残败废墟。 没有整齐的街道,也没有风向标,屹立在原本的赫克里街区的土地上的,是一间宏伟的大殿。 “这是——”约克后退了一步。 “幻境魔法……或者说恶灵域场。” 埃兹的手臂爬上了藤蔓。 “魔力被吞噬引起了魔法的异常,所以维持着这虚假的和平幕布的力量开始慢慢消失,从而露出它的真容来了吧。” “你知道我要说的不是这件事。”约克注视着那白骨砌成的台阶,黢黑如城墙的石壁反射着冰冷的阳光,他无法克制地浑身发凉。“这是……苏生之所?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其他的冒险者甚至不认识这座大殿,毕竟放逐之战发生在两百年前,也只有元素生命约克还对死灵们的标志性建筑物有一些印象。 再就是埃兹,他怎么说也是从克洛伊塔出来的德鲁伊法师,论年龄也并不比约克年轻,他甚至亲身参与过那场战役。 “等等,这并不是苏生之所——”他忽然看到了不同的地方,“上面没有死亡的徽记,而是一个黑色十字图案。” “况且除非苏维莉耶复生,否则加瓦什不可能无声无息侵入诺克斯。” 矮人帕因特已经拿起了锤子,闻言松了口气:“也就是说,他们是一群模仿犯喽。” “没准是留在诺克斯的死灵法师,当时也不是所有死灵生物都进入死者之国的。” “亡灵也是神秘,它们或许能自然形成。” 佣兵们在被短暂的震慑之后,用七嘴八舌的议论缓解着自己的心情。 “切斯特的死也可能与这里有关系。”埃兹沉默片刻,低沉地说道。“他们应该在谋划着些什么。” “不管如何,巡警的失踪肯定与这个组织有关系。”约克照旧说了一句废话,在埃兹的白眼中接着分析道:“我看我们最好还是回去将情况报告给金特里大人,让那些贵族人类来商量怎么处置这种情况好了。” 这无疑是风险最低也最有效率的做法,四叶城的大事他们诺克斯佣兵团顶多援助些战斗力,组织疏散居民、解救伤者这些事情冒险者可不怎么擅长。 而且不冒进的话,造成的损失和麻烦也不会有人扯到他们头上。 “看不出来,你倒是很会甩包袱啊。”矮人不由得赞叹道。 光元素生物眨眨眼睛,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晚了。”然而德鲁伊说道,他一边将自己的手指变成了利爪:“我们已经破坏了这里的恶灵域场,建筑里有人的话,肯定会发现我们的。” 正如他所说的,幻境崩塌的瞬间大殿的玻璃后就人影祟动起来,很快套着黑袍的人形生物就一个个冲出了殿门。他们动作迅速,超越了普通人的极限,连埃兹和帕因特这些久经沙场经验丰富的老佣兵都不由得神态专注。 可这还没完。紧接着,瓦砾与砖岩之下探出干枯的手爪,食尸者们嘶叫着由死体复生,带着腐烂的皮肉冲向了活人。 “食尸者!” “这里有堕落死徒!” 队伍里响起了接二连三的惊呼。 “那就先打一场看看。报信可要不了多久,让两个人回去就行。”见到事已至此,约克单手握住剑柄,一层薄光从光亮的刃面上划过。 “争取时间并不困难。” 黑十字的成员开始主动出击。 空气中黑暗的魔力涌动着,埃兹见过太多了——在那场噩梦般的战争中,他甚至看到过漫山遍野的骷髅海。果然他们即便不是加瓦什的先遣部队,也与死灵一系的邪恶术士脱不开关系。 这位称得上老兵的德鲁伊依旧保持着中年人的模样,但经历过的事情却是与他年岁相差不大的元素生命约克无法比拟的。 他抓住三百多岁的年轻人,摇摇头命令道:“不能分开,他们中有高环的幻术法师,类似赫克里的街道或许不止一处……我们立刻撤退。” 这时一名后方的年轻人惊呼起来:“后面也有亡灵,天哪,我们被包围了!” 埃兹不禁颤抖了一瞬,记忆中那熟悉的画面仿佛正在与此刻重叠。 为了战胜加瓦什,光辉议会付出了惨烈的代价,圣骑士团十不存一;而苍穹之塔也不遑多让,尸巫针对预言师的打击也让窥视命运的克洛伊损失惨重。 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学徒,连正面战场都没资格进入,只能跟在主力军团身后打扫一下漏网之鱼——即便这样也是惊心动魄。 “靠在一起!别被分割开!”德鲁伊吼道。 阳光的消失就像节目结束后舞台上拉起厚重的帷幕一样迅速,黑暗与腐朽的气息在四周环绕,阴影窜起快若闪电。 佣兵们背靠背挤在窄巷中,以往矮人肯定会抱怨这种地方会让他施展不开,但现在他们只祈求围墙可以坚持得久一些,好让队伍不至于那么快速的陷入亡灵的浪潮之中。 埃兹望着源源不断爬出土的骷髅,一颗心直往下沉:四叶城里是不会有这么多尸体的,除非人为的进行屠杀。 那群疯子到底在城里杀了多少人? 只是未及他细想,握着法杖的领头黑袍人就丢出了一个魔法。幽绿色的光柱仿佛投射而出的长矛,贯穿空气刺向了约克,而后者正偏着身体与一副骨头架子对峙。 腐蚀射线,这是个低环魔法,但对于元素生命可能有意外的影响。年轻的异族佣兵小队长刚要用自己的形态变化来躲过绿光,就看到一面圆盾不偏不倚挡在了面前。 嘭得一声,接着死亡的魔力腐蚀木头嗞嗞作响。他还没回过神来,魔法就崩解溃散成了最原始的状态。 橡木盾的树干还连在德鲁伊的手臂上。 “别看它走直线,那其实是个追踪魔法。”埃兹提醒道。 约克急忙点头,面露余悸之色。 这时骷髅和食尸者们开始进攻了,前者力量极大,后者动作灵敏,配合起来威胁不低。帕因特用锤柄格挡了两下利爪的突刺,反击却摸不着那行尸的毫毛,直将它后面的亡灵砸得倒飞出去。 矮人的职业是战士,按理说不会害怕群战,可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不算好,他生怕自己一使力就将围墙打碎了。而骷髅还不至于摇动砖石的地基,局面竟然有点僵持。 好在他的搭档佣兵立刻一剑补上去,一样挤在一起的亡灵立刻向后倒了一排;约克怒喝一声,剑刃上光芒跃动,魔力爆发向前产生一道弧形风压,薄薄的切面瞬间给这些尸体来了个集体腰斩。 “干得漂亮。”大鼻子矮人兴奋的将探过来的漆黑利爪砸成粉碎,骨渣和干肉满地乱飞。 佣兵们也一同欢呼起来,队伍一时间士气大振。 但局势仅仅是稍微偏向了人类,尸体几乎是源源不绝的。在约克略微踏前挥剑的时候,露出来的缝隙使得三个人受了伤。这不是团队配合的失误,而是敌人的数量实在太多了,格挡的剑直接被骷髅一头撞开。 “后退!” 忽然埃兹吩咐道。他一只手举着阻挡攻击的圆盾,一边挥出大片的粉末。 德鲁伊除了变形魔法,还能沟通自然、役使植物,但四叶城的植物不算多,地面上也铺满了石板,因此浪费魔力召唤深埋于地底的植物并不划算。 埃兹只好再次消耗自己随身携带的魔法种子,这简直就是在挖他的肉,酒吧老板此时的面色极其难看。 哪怕是在如此危急的关头,他也不由得心痛这些洒出去的绿色金币——当时自己怎么就成为了德鲁伊呢,克洛伊对森林职业可不会有补助,他应该是优秀的占星师才对。 不过物品的昂贵是自有其道理的,粉末状的小颗粒种子被气流激荡四散,立刻展现出了生命序列魔法的杀伤力—— 对亡灵来说,麻痹和剧毒都不是问题,因此他的目标是围上来的黑袍人。被强化了力气的战士长剑下劈如一道银线,而埃兹的身体突然缩小,一根根羽毛从皮肤下生长出来,恰巧擦着剑锋躲过了这一击。 这时粉末也糊了对方一头一脸,气流竟然没有吹散它们。 黑袍人颤抖起来,仿佛衣服里有什么东西在鼓动——下一秒翠绿的藤蔓穿破衣料,枝生叶长,在微风中舒展;深深扎进皮肉骨骼的根系还在不断汲取养分,直到把宿体变成一具比食尸者还要惨不忍睹的空壳。 在场所有的智慧生物都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粉末随风扩散,领头的黑袍法师也惨遭波及。他慌忙避开风向后退,还不忘把冒出绿芽、活像盆栽一样的左臂砍了下来。 而埃兹已经变成了一头猎鹰,他扇动翅膀唳鸣一声,朝着黑袍人领队俯冲而下—— 羽翼震动,沿途洒下无数的奇异粉末,是以没有哪个黑袍人敢冒着变成植株养分的风险上前拦住他。 “圣灵眷顾于我!”黑袍首领嘶叫道,他抬起自己的双臂,左腕还在滴血。 一支试剂瓶被打碎了,金色的液雾弥散扩展,这次轮到德鲁伊慌不迭地升空了。 埃兹认出那是魔药索维罗,火种的活泼使他的心头蒙上一层阴影。 “切斯特的魔药?” 德鲁伊所化的猎鹰发出一声哀恸的长鸣,他终于找到了杀害自己老友的凶手了。 “埃兹!我们要尽快撤退!”混乱中矮人撞开一具尸体,对他大声吼道。 帕因特太熟悉自己的同伴了,他一眼就看出来埃兹是要留在这里为切斯特复仇,可情势对他们来说不妙,拖下去高环德鲁伊的魔力也会被耗尽。 然而金雾升腾之中,大地忽然颤抖起来,围墙终于不堪重负地垮塌了。首领黑袍人的嘶叫声变得有节奏,一地的白骨残尸如牵线之偶,朝着佣兵小队扑了过去。 约克脚下一晃,下意识地向后跳开,原本的立足之地突兀地陷成了深隙。他抬头一望,看到战场上地面开裂,石板的断口处缠绕着黑烟。 这是死灵职业堕落死徒的法术,高环魔法『沉落之井』! 佣兵们开始出现了伤亡。 第二十五章 侵蚀 猎鹰探出利爪,将一头跳起来的亡灵撕成两半,白骨从空中坠落。 但这于事无补,黑袍人首领仅仅一勾手指,那具已经看不出原貌甚至人形的尸体以一个扭曲的姿态站了起来,摇晃着冲向最近的一名佣兵。 远处扫来一道白炽的焰光,擦着这名年轻人的肩膀削断了食尸者的指甲,佣兵一个翻身,将剑刃插进死尸的眼眶,而后用力斜向划拉开了一个口子。食尸者的脑袋带着肩肘砸在地上,抽搐着总算是无法站起来了。 约克借着剑的冲势错过脚步,将身体拧了个方向重新抬手,长剑荡起一道半弧,把跳过来试图抓住他肩膀的亡灵自下而上切断脊椎。 光芒从锋刃上绽放出金红的火花。 “埃兹,你去报信!”元素生物叫道,“别跟它纠缠!” “我们拖住这些亡灵,你飞到城堡去,找到维克托和领主大人!” 佣兵小队已经损失了大半,约克来不及为死去的同伴感到悲伤,因为情势已经岌岌可危。他意识到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突出亡灵的包围了,不断加入战场、无惧无畏的黑暗士兵已然成为了一支军队。 并且是永无止息的死者先锋。 四叶城的灾难降临了。 他们必须做些什么来警示他人。威金斯家族待自己的领民不薄,诺克斯佣兵团也正在近郊的驻地休憩,更遑论城中还有幸存的平民了—— 矮人后退一步,他的皮甲上满是划痕,胡子沾染着血迹。而亡灵不会流血,这来自于他的同伴。 “听他的,埃兹!”战锤将头顶扑下来的骨头架子砸得粉碎,帕因特吼了一声: “带着援军回来!” 猎鹰再次发出长鸣,它震动着羽翼,一根根荆棘破土而出,将亡灵们围攻的浪潮冲散。 高环魔法,自然之怒。 黑袍的堕落死徒脚下踉跄,险些被身后冒出的巨藤绞缠成一堆腐肉。他一声不吭地抬起手,狂涌的黑暗魔力带起阴影的漩涡,一串串白骨自地面升起,蜂拥着刺向天幕。 佣兵小队的危机暂时缓解。 然而魔药拔升的境界实在比不上真正的环之阶巅峰。埃兹只是微侧身体,就躲过飞驰而来的骨雨。随即它灵巧地避开了骨矛与腐蚀射线交织的罗网,奋力拍动羽翼向着远空飞去。 …… 尤利尔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埃兹先生?” “他与切斯特同是克洛伊塔的神秘者。”乔伊答道,“有他的痕迹出现并不能代表什么。” “那——”学徒放松了片刻,又想到一个可能:“切斯特先生……遇害的时候,他会不会也在现场?” 年轻人皱起眉头,正打算思考这个问题,忽然索伦插嘴道:『如果埃兹在场的话,那切斯特就不会死』 “埃兹先生很厉害吗?” 『高环境界的德鲁伊,你这种学徒他一只手可以打十个』 尤利尔心想你就是用我当做计量单位,我也不知道你说的到底有多厉害。他看了一眼乔伊,忽然明白了索伦这么说的原因。 炼金指环的求生欲还是很强的,不然它在乔伊身边也呆不了这么久。 不过学徒茫然的表情没有遮掩,戒指也发现自己的说法太过笼统了,原本就初入神秘领域的学徒根本就对这些常识没什么概念。它若是有人类的姿态,肯定会摇头叹息尤利尔的无知,并以此为例强调学徒期对神秘者的重要性。 可它还是耐下心来解释了,因为年轻的使者会比它更没耐心。然而这儿除了乔伊和学徒就没别人了: 『自圣米伦德大同盟诞生开始,神秘度的高低就被人为的划分出来——看样子你也不知道同盟的历史,不过那些待会再说……点燃火种是神秘的开始,就如你现在的状态。』 尤利尔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这部分。但难得有人给他系统的展示出来整个的魔力体系,学徒不由听得十分认真。 『在这之前,我们得为了灵魂的燃烧做出准备:汲取知识,了解自我,发现自身的灵魂的本质——当我们决定改变某种事物时,首先要做的就是去认识它。』 『这就是学徒期』 文字一行行地浮现,直到尤利尔看清了最后一个符号,才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可以跳过学徒期直接成为神秘了。 假使点燃火种的前提就是明晰自身,那在塞西莉亚死去的一刻,他就意识到所谓的平凡与否都是自我设定的标准。 未来是不定的河流,是“那些想要的”,是无尽的希望。 当人们历经绝望重获新生时,这份感受就是留在灵魂上的烙印,就如同尤利尔比谁都清楚自己是怎样一个人,他认识了自己。 索伦还在继续解说: 『认识自我后,灵魂就是我们能够理解的事物了——这个过程像是由混乱到秩序,未知才是关键:一旦遮盖的东西被掀开了,那世界对我们就没有秘密。』 『这时候薪柴备好,该施以变化了』 “变化?”尤利尔有点诧异,他一直以为认清自我就足够了。 『当然,神秘不是一念之间的产物,点燃火种需要仪式的辅助。』 “那是什么仪式呢,某种魔法吗?” 『这可不能告诉你。不同的地方办法也不太一样,等你加入了苍穹之塔,不用我说你也会明白』 指环明确拒绝了他的追问。 “好吧,我不介意多等一会。”学徒并不算太失望。以索伦的表现来看,自己的火种点燃多半有些不同,只是虽然尤利尔好奇这不同的缘由,但显然结果对现在的他毫无帮助。 『总之,学徒期的终点就是点燃火种。此刻魔力会联通秩序和混沌,灵魂通过这纽带操纵以往人们不能理解的事物』 学徒知道那就是神秘。他思索片刻,反问道:“这也是环阶的起点,对吗?” 『环阶是神秘度最低的一级,神秘与魔力的力量体系以此为基。』索伦赞同地加上了句号。 神秘与魔力的力量—— 尤利尔一时间有些出神。 实验室的墙壁上还有着烧灼潮湿的印记,有些地方被酸液腐蚀得坑坑洼洼。乔伊靠着一边的石壁沉默不语,符文生命索伦就在他身边的岩石上写下有关世界的真相。 在他们身后,是炼金术士切斯特遗体燃尽后残留的骨灰,一两只萤火虫停在实验台上。 他已经是神秘的一员了,尤利尔从未有哪一刻这么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改变;在诺克斯酒吧前他只有满心的绝望,这一路又渐渐生出悲愤和怒火来;然而满地的灰烬又当头为他浇了一盆冷水,迷雾笼罩的谜底总是不肯揭下最后的面纱。 学徒在这些波折里终于冷静下来,他的手指无意识抚摸着光滑的剑柄,那寒意直透心扉。 『环阶初始,人们得选择自己的发展方向,我和你说过的,这就是职业』 “就像「炼金术士」和「德鲁伊」?” 『看不出来你记得还挺牢的』 尤利尔没吭声,他记下陌生的名词是一种习惯。在洗衣店工作的时候,学徒往往会暗自记住客人口中的新词儿,而后在休息时从报纸中寻找对应的描述。这工程量一般不小,也极耗心力,可尤利尔就是乐此不疲。 不然无论童年学过了多少知识,麻木又枯燥的劳动生活都会将人的意志与求知欲磨灭得一干二净。 『神秘者在环阶蓄积魔力、培养职业。而每升高一环神秘度,灵魂之焰的燃烧都将加剧,最后在焚烧殆尽的时刻碰触空境的大门』 『当魔力升华成了规则,「空」之神秘就诞生了。』 『凡人仰望苍穹,火种驱散黑暗,蒙昧诞生真理,这就是空之境界。』 『以灵魂之火叩开法则之门。』 法则即秩序—— 尤利尔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仿佛看到到一场无可言说的宏伟丽景正在自己眼前徐徐揭幕;那深奥浩瀚的此世之理,构成了最壮美绮丽的幻想诗篇。 『所以——』指环言归正传,『身为高环德鲁伊,整个四叶城除了白,没有人能战胜他。』 “谢谢……这下我明白了。”学徒还没有转职,他意识到自己的神秘度在埃兹先生眼中依然不值一提。 那埃兹先生肯定不会有什么事了,哪怕是遇上了死灵法师,他也可以保护自己。 “那个死灵法师召唤了食尸者,他应该是名堕落死徒。”使者忽然道。 尤利尔问道:“那又是什么?” “死灵法师的一个分支职业,擅长召唤亡者军团,是人海战术的噩梦。”乔伊答道,“我们得快点了。” 这样的描述让学徒不由得有些紧张,他暗自猜想是不是埃兹先生难以应付数量庞大的敌人,这才使得乔伊重视起对方的安危来。 “去找到埃兹先生吗?” “如果他活着的话。”乔伊答道。 尤利尔感到一阵窒息。 他不由得怀疑起自己的出现是否为诺克斯酒吧带来了灾厄:先是塞西莉亚,而后又是埃兹先生遇到危险。可从安宁的表世界而来,连出现都本不可能的自己却一直活到了现在。 只是学徒不大相信自己会有那样的能耐。更何况他是盖亚的信徒,而女神大人的存在无疑是倾向于神秘侧的,诺克斯反而让他与自己的信仰更接近了。 可神明会保佑他吗?一个浅信徒? 想到这里,尤利尔突然发现自己之前没有询问过有关神明的信息。他明明对希瑟信徒感到好奇的,或许是切斯特的死状让学徒潜意识回避了这方面。 狭小阴暗的炼金实验室被他们抛在了身后。 哗啦—— 忽然两个人感到脚下一阵摇动,尤利尔原本率先走到了门口,波动来临时想也不想立刻冲出了木屋。他知道自己只会给乔伊和索伦拖后腿,还不如赶紧让出通道来。 可这并非是袭击。 尤利尔抬起头,下意识退了一步。他没法不注意到城中耸立的白骨之殿,那象征着死亡与苏生的建筑突兀地立在了街道的另一端,成为四叶城中仅次于钟塔的瞩目风景。 原本的赫克里街区消失了。 “那是……什么?” 使者仍然看不出神情,但学徒能感觉到他好像认真起来了:“苏生之所……亡灵的圣殿。” 『加瓦什回来了?』 “或许只是先锋。”乔伊隐约知道它们为什么会出现在四叶城,但比起克洛伊塔,幽闭的加瓦什来得太晚了。 可即便如此,这些死者之国的疯子也赶上了最后的机会,得以在诺克斯的规则上撕开一道口子。 “尤利尔,你去向领主霜叶堡报信。”他吩咐道。 “现在来得及吗?”点燃火种后,学徒不太害怕路上的食尸者了,但他不知道这种局面下通知霜叶堡有什么意义——城防巡逻队也已经瘫痪了吧。 当然尤利尔不清楚贵族总是会蓄积一些私兵,霜叶堡也不是像诺克斯酒吧推门就能进去的。 只是无论怎样,年轻的使者都不会关心这些,“总要有人去。” “埃兹先生呢?” 乔伊懒得理会他,还是指环索伦解释道:『埃兹大概率也会在那儿。』 『祝你好运,伙计。』 第二十六章 伊士曼王国 学徒意识到乔伊并没有给自己选择,他独断专行地将自己赶到霜叶堡去,那里是城郊的密林,而四叶城的混乱一时半会儿甚至波及不到外面。 即便当初尤利尔在乔伊面前发誓要杀掉那个死灵法师,使者多半也没有在意——索伦说得对,他不过是刚踏入魔力之门的低环神秘者,而现在的确需要一个人去给这片土地的实际拥有者报信。 因此尤利尔没有过多的犹豫,复杂的遗憾与怅然之感在他心里转了一圈,学徒便点了点头:“你们也小心。” 『堕落死徒操控的食尸者可不好对付,你别在路上就死了,让白再回去霜叶堡一趟,那太麻烦了』 炼金指环从不会说好话。 尤利尔也习惯了,他没好气的白了这家伙一眼,紧张和忧虑的心情被破坏的一干二净,于是提起剑就冲向了对街。只是等他在第一个拐角处忍不住回过头去的时候,学徒正好捕捉到年轻的使者踏上半空的一幕。 乔伊消失在诺克斯酒吧二楼窗外的场景突兀地闯进了脑海,尤利尔怔了一怔,他忽然发现自己能活到现在还真是命大。 那个时候乔伊也在窗外的屋顶上吗? 学徒握了握手中的寒冰,剑脊映着满城的颓景,一片幽幽之色。 他拐进了一条巷子,迎面而来瓦砾上跳动的尸体。 尤利尔没有停顿也没有迟疑,他双手握把,将剑身拉平,皮靴蹬踏在石板上给予他强劲的反推力;阴冷潮湿的气流擦过他脸颊上的伤口,火焰灼烧过的衬衣紧接着鼓动起来;无形之中学徒感到自己的精神在拔高,五感清晰如出水幕,每一根肌腱和筋骨都通透起来,那是魔力赋予他的力量和速度。 剑光与利爪交错而过—— 死者的腰间仿佛撞上了什么,它嘶鸣着倒退,上下身体沿腰间的斩击线平滑地分开。 尤利尔的脚步一如原来,他甚至没感受到皮肉和骨头带来的阻力,它们微不足道得就像是迎面的凉风。 此时连风也被剑刃劈开了。 从松比格勒到霜叶堡,乘公交要一直到终点。威金斯公爵的住所远离喧闹,来回通信并不频繁,在四叶城里自然是有办公地点的——甚至就在侦测站附近,可学徒对城内的王国官员并不抱希望,使者告诉他四叶城的代理城主已经被挂在钟楼上了。 而真正的四叶领大公却不在她的领地。 尤利尔提着剑一路穿过了松比格勒和教堂,他望着庙宇中盖亚的神像裸露在外,喷水池里尽是碎石,不由得心生黯然;在女神的注视下,学徒挥动斩剑砍掉了一名神父的头颅和双腿,圆环挂饰上的珠串洒落一地。 只是尤利尔才发现这名神职人员原本竟也是神秘生物,他身上有着极其细微的魔力,那是与死亡截然不同的力量。 或许是怜悯让他失去了生命。 但这不能怪罪给人的同情心,尤利尔在圣洁的废墟之中,感到自己的心灵似乎也宁静了下来。他知道导致这一切的归根究底是死灵法师的阴谋,善良也许会招致恶报,然而这是恶人的错。 “我们不能毁谤高尚者的过失,就像我们不因作恶之人的一时善举而容忍他的过错。” 他站在圣像前歇息,不由自主地读出了上面的刻文,那是盖亚的教义。祂在诺克斯依旧象征着美德和仁慈,是信徒最广泛的神只。 “女神在上。”尤利尔轻轻地说道,“我知道恶有恶报,可为之逝去的生命又怎样才能挽回呢?” 四叶城正在陷落,侦测站却毫无反应;四叶领大公不在城中;代管事务的秘书长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死在了钟塔上,威金斯家族对外界的状况一无所知……还有谁能拯救这座城市? 乔伊不会在意人们的生死——学徒知道他肯去找到罪魁祸首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断然不可能要求年轻人去做更多。 除了乔伊,还有威金斯家族。 尤利尔忽然意识到自己肩负着怎样的使命,城市中幸存者的危亡系于一身,他感到双腿有些沉重。 霜叶堡的火红旗帜遥遥在望。 …… “你知道什么人最令人厌恶吗?”女公爵站在窗前,看着不远处教堂墙壁上的浮雕。 她身后站着赫恩子爵。这位来自骑士海湾的少年贵族穿着深蓝色的外套,雪白的衬衫上用金丝绘制着漂亮的曲线,这象征海浪;披风的挂链绕过胸前系到肩膀,银质的扣钉在袖口和领子上闪闪发亮。 他大约十五六岁,下巴上连胡子都没有,眉毛还不算粗重;微卷的棕发整齐地朝后梳在一起,露出额头和额头下挺直的鼻梁及深凹的眼眶,里面那对眼珠泛着一丝异族血脉独有的灰绿色。 来自王国边境海岸的少年贵族想了一想,回忆起会议上梅塞托里大公的窘境,不禁有些忍俊不禁。他看了看神色自若、临窗赏景的四叶领公爵,答道:“嚣张无礼、狂妄自大的人?” 特蕾西哼了一声,“那还好。” 女公爵转过身来,银缎长裙晃过一圈闪光。她迈开步子,身前的百褶极有层次地起伏跌宕,直至圆桌旁才款款地平静下来。 赫恩子爵移开目光,避免直视这位领主被紧身华服勾勒而出的绮丽弧线。 他当然不会忘记——特蕾西·威金斯,南境的棘刺玫瑰。事实上,她不仅是四叶领的公国之主,更是威尼华兹名义上的领主。弗莱维娅女王与威金斯家族的关系不用多说,特蕾西身为伊士曼女王陛下的亲姐妹,即便说她是南国之王也并不为过。 骑士海湾仅仅是伯爵领,而且原本是守誓者联盟的成员。娜迦海族在圣者之战后,抛弃陆地领土返回了深海,遗留的属国便只能与伊士曼王国合并,一同归属了苍穹之塔克洛伊。 论地位,两者自然是没有可比性的,哪怕赫恩子爵其实是特蕾西的亲外甥、弗莱维娅的亲生子嗣。 更何况他只是个私生子,而且与王室血统无关。真正的伊士曼王国继承人是王长子伊斯特尔,甚至连对方还在襁褓中的妹妹菲洛莉丝都比他来得正统。 “你还太年轻了,德威特。身为贵族,我们不能只因为自身的喜怒而看待一个人。”女公爵淡淡地说道,“狂妄自大又如何,梅塞托里坐拥西境,掌握着王国大半的经济命脉,他当然有资格狂妄。” “在切实的利益面前,个人喜恶算得了什么?” 德威特·赫恩沉默不语。他明白这道理,因为他自己的出生就是为此——弗莱维娅女王在伊士曼先王死后,本想嫁给娜迦的浅海之王以获得深海民族的支持。但却因为圣者之战后守誓者联盟的严重损失而不得不带领子民回归海底,抛弃了与人类的盟约。 这是理所应当的,娜迦毕竟是母系氏族,浅海之王的存在已经是极其罕见的了,他怎么可能为了一个人类女人放弃自己的王位? 爱情故事那是故事。 婚姻的失败使得伊士曼王国与娜迦人的关系迅速恶化,德威特作为利益的交换产物而诞生,也因为纽带的崩溃而被遗弃。 可每当德威特为自己的身世感到烦躁、痛苦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想,身为一国女王的弗莱维娅陛下,究竟有没有在乎过自己的感受?她爱过自己的丈夫吗? 在整个伊士曼面前,这位威金斯家族曾经的王冠明珠却显得如此渺小卑微。 “那我便不知道了,特蕾西姨妈。”德威特答道。既然个人喜恶无关紧要,他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意义何在。 女公爵说道:“你太不敏锐,骑士海湾需要更英明的领主。” “对不起。” “不要随便道歉,领导者可以迟钝,但绝不能软弱。继续想。” “贪婪无度的人?”他试探着道。 四叶领的大公看着自己的小外甥,严厉下是隐约的愧疚。当初促成这场政治婚姻的人也有她的一份,现在却只有德威特一个人去品尝失败的苦果。 骑士海湾作为他的归宿也未尝不是一种放逐,但王国需要稳定。 只是这本身也不过是托词罢了,王国的稳定实际上就是议会的稳定,嚣张的梅塞托里大公和温和的佩顿主教在特蕾西看来并无区别。 “那就是蛮横无理……”少年还在苦苦思索。 特蕾西打断道:“不识时务之辈。” 德威特抬起头看着她。 “梅塞托里公爵的恶习——我知道你对他一定印象深刻。但假如你把他当成好对付的蠢货,那么我想骑士海湾的所有人都会很开心自己的长官没什么脑子。” 特蕾西告诫道,她同时皱了皱鼻子,仿佛烟气就出现在了房间里一样。角落里点燃着熏香,敞开的窗扉外一丝风也没有刮进来。 德威特暗暗记下要少跟卷烟公爵打交道。至于佩顿,他本来就不信盖亚女神,与这位主教压根就没什么关联。 “我讨厌他不是因为他的品位低下,而是这种妄自尊大的人你很难与他进行交流,更别提达成共识了。”四叶公爵并不在乎暴露出自己的喜恶倾向,两个人算得上结怨已久,其中还涉及到一段王室的辛秘。 这事说起来也不算复杂:伊士曼自先王克罗卡恩时代结束后,王室对于王国权力的掌控就已经达到了顶峰。四野的臣服滋长了野心,继任的沃森二世趁着圣者之战的余波对邻邦莫托格发动了战争。 莫托格并非强国,战争仅在霜之月便结束了,伊士曼多了西方与梅塞托里公国接壤的土地。但战争使得梅塞托里公国遭受了严重的破坏,甚至连上一任大公都死在了飞鹰城。王室的强迫损害了贵族阶级的利益,使得议会成员们大为不满。 自此贵族议会便与佩顿主教暗中串联——他们联合抵抗沃森二世四处征伐、穷兵黩武的治国方略,指斥国王专横暴戾、残忍无度,甚至向克洛伊塔提出请求……不过显然,苍穹之塔并不理会陆地之国小贵族的激愤陈词。整个伊士曼对他们而言都可有可无。 忍无可忍之下,梅塞托里公国率先对王室举起了反旗,宣布西境十六郡脱离伊士曼;被雪灾威胁的威尼华兹紧随其后,国王陛下的征战使得那一年的极黑之月有如噩梦——那时王国战事焦灼,竟分不出余力来支援深寒的边境冻土。 一时间伊士曼王国叛军四起,血之军团几乎兵临王城。特蕾西还记得自己站在城墙上远望,漫山遍野都是黑压压的士兵,他们列队于城外的旷野。 人海中飘扬着梅塞托里、冰地伯爵的徽记,甚至还有教会的十字星旗帜。 那时候沃森二世早已因为梅塞托里的反戈一击死在了莫托格,而被视作外援的娜迦一族则退回了深海。效忠国王的剑之军团也因连绵的征战精疲力竭……两相对比之下,王室的倾覆似乎就在一夕之间了—— 直到四叶领进攻威尼华兹,迫使冰地伯爵回防撤兵,反抗军才自乱阵脚、最终被王室里应外合镇压了叛乱。 于是理所应当的,两方开始议和,由真枪实剑的战争变为了谈判桌上你来我往的利益争执。 最终战争以王位的更迭落下帷幕,弗莱维娅登基为女王,而支持王室的威金斯家族也与梅塞托里家族成为了仇敌。 第二十七章 四叶领的异常 “总有些自命不凡的人,以为自己可以打破规则而不受惩罚。”特蕾西坐下来,纯白的衬裙沿着膝盖落下,每一根皱褶都被重力抻得笔直。 公爵大人端起茶杯,咖啡还冒着热气,她面不改色地抿了一口,让德威特一点也看不出来那东西究竟有多烫。 “可实际上,这些人获得的不过是叛逆期的自我满足罢了。成熟的贵族是不应该追求虚幻理想之物的,因为灵魂无法脱离身体而存在。它过分燃烧时会把自己逼进死路,弃之不顾则原地踏步。” 威金斯公爵叮咛着,“所以,我们必须懂得平衡。王室与贵族之间,贵族与领民之间,长官与下士之间……不过分紧逼,也不完全松懈。” “同样的,面对不同的建议、不得不在得与失之间做出选择的时候,我们必须谨慎决定。用失去换得了什么?别忘了你的目的——” 少年的靴子前掌小幅度地揉了揉地毯,他有些不安地问道:“即便做出不正确的选择?” “有时候你只能学会妥协。”特蕾西罕有的温和说道:“正确与否取决于你的目的,德威特,对错也是相对而言的。” 赫恩子爵不清楚自己即将上任骑士海湾的领主对自己而言是否正确,可没人关心他的意愿。只是少年人原本不知道女公爵呼唤自己单独见面的原因,不过他现在总算是明白了。 人们只在乎自己的抉择正确与否,而不关心别人的。 于是德威特答道:“我明白了,特蕾西姨妈。” 特蕾西还想说些什么,因为她必须让拥有一半威金斯家族血脉的孩子作为稳固东方的楔子,使得王国的疆域尽在掌控。但这时门忽然敲响了,一个声音传来: “公爵大人,女王陛下要见您。” 德威特感到了隐约的欣喜,他脸上不动声色,用灰绿色的眼睛望着自己的姨妈,并尽可能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突发事件的原因上,展现出好奇和迷惑。 无所觉察的四叶领大公便结束了对话,或者说单方面的训诫。她一丝不苟地盖上茶杯的盖子,黑茶色的盘发优雅服帖,随着她起身的动作也丝毫不乱。 “就到这里吧,德威特,我不希望两个月后收到你在自己的领地被欺瞒掣肘的消息。身为威金斯家族的后裔,你要当得起这份荣耀。” 赫恩子爵目送着女大公离去。 “我有什么荣耀可言?”少年贵族扭过头,望向角落里的金器。光滑的曲面上倒映出自己的影子,象征海洋的灰绿色的眼睛与泥土似的卷棕发一目了然,德威特只感到屈辱。 他喃喃自语,“这不是我想要的。” 城堡长廊铺着红毯,墙壁上的电能灯光十分稳定。骑士海湾的年轻领主才一拉门,就听到身后传来同样的门锁声,他不由得抬头望去。 “真巧,德威特少爷。”对面的人率先说道,他露出了夸张的笑容,头顶的宝冠几乎要掉下来。西境的富裕使他的打扮格外花哨,腰封与细剑上的宝石五光十色,鸢尾家徽熠熠夺目。 梅塞托里领地势平缓、沃野千里,加上横贯全境、直入骑士海湾的金雀河,飞鹰城的经济繁荣一直让王国其他的分封领地难以企及,即便是特蕾西的四叶南境也是在近些年才得以望其项背。 德威特有点明白为什么王室当年会选择与梅塞托里和解了。正如特蕾西所说,这是“识时务”的做法,王国需要西境的财富。 此刻,这些财富的主人指缝间夹着一根劣质卷烟,天知道他为什么会喜欢这种东西,但德威特相信这原因绝不是品位低下。 “提温先生。”少年说道。既然对方没有称呼他为领主,那德威特自然也要以礼回敬。就地位而言他不逊于任何贵族,哪怕弗莱维娅女王对他总是不闻不问。 而卷烟公爵并无被冒犯的表现,他与大多数贵族都不太一样,仿佛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脸面似的。但在德威特的印象中,提温公爵曾因为一件小事而大发雷霆,可见他只是关注点与常人不同,而非没有脾气。 “骑士海湾,那儿真是个好地方。”提温叼着烟,走廊里雾气缭绕。“没有魔怪和野兽,也不临近任何国家,嗯……交通便利,有比较丰富的海洋特产。” “提温先生。” “怎么?” “您到底有何贵干?” 提温·梅塞托里低下头,终于正眼看了这位年轻的伯爵大人。他有着与女王类似的脸庞轮廓以及威金斯家族独有的深色头发,同时也继承了些许他父亲能够水下呼吸的鳞片,天生就是骑士海湾的领主。 当然,脾气也是四叶家族的一脉相承。 “克洛伊塔派遣了使者到伊士曼。”提温靠在墙壁上,壁灯就在他头顶。“而使者则立刻去到了四叶领。看样子原野上应该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这真是值得期待。” 德威特不可能不知道使者代表的意义,空境的神秘度是整个伊士曼都无法想象的,它仅仅是一个圣者之战前建立的小型国家罢了。 他心中一跳,威金斯家族的领地? “或许苍穹之塔在那里发现了什么好东西。当然,也可能是使者比较喜欢四叶原野……你说,他到底是去找什么的呢?” 提温随口猜测着,他自己都不相信后一个原因。南部地区是人们炎之月度假的胜地,只是他还没听说过有哪个空境的大魔法师或圣骑士长需要避暑的。 不过克洛伊塔最多的是占星师,这些神秘生物与合该上火刑架的神棍不同,太阳还不至于把他们晒到脱水……除非来得是个浅海鱼人。 看来女王陛下邀请特蕾西公爵议事也是因为这件事了,德威特答道:“你可以去问威金斯公爵,很抱歉我并不清楚。” “我讨厌猫。”提温弹了弹烟灰,他的语气依然散漫,有种令人厌烦的傲慢。赫恩子爵忍不住流露出厌恶,他却毫无所觉或者说察觉了也不以为意。 你又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呢? 德威特冷淡地说道:“那恕我无能为力了,提温先生。我正要去探望我的宠物,相信您不会愿意一起的,那么失陪了。” 他从一片朦胧雾气中钻出来,与西境公爵擦肩而过。少年深吸一口气,觉得喉咙里好像灌满了烟尘颗粒,不由得在拐角处咳嗽了两声。 这时他还听得到年轻的大公对他的背影说道:“骑士海湾出现了无名者,你最好小心一些。祝你好运,赫恩王子。” 德威特脚步有一刹那失去了节奏,他没有回头,也什么都没说,表现得恍若未闻。 提温扔掉烟头,用鞋底碾碎了红毯上的烟灰。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威金斯家族的休息室,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 经过幽暗的山林和曲折的道路,尤利尔终于站在了城堡脚下。这里的宁静衬托着远方的混乱,林叶翻动有若浮浪。 头顶传来一声哨响。 “什么人?”守卫的士兵探出头问道。 “我是诺克斯的佣兵,克洛伊塔的使者让我来报信。” 学徒早在路上就想好了说法,这时倒也不慌。由于维克托的缘故,诺克斯佣兵团在四叶领享有特殊的地位。尤利尔不知道这一点,但他清楚埃兹先生应该是在威金斯家族挂过名的,扯佣兵团的旗总不会有错。 反正也没有人跳出来拆穿他的谎话,只要进了城堡他还可以有另一套说辞。 乔伊把苍穹之塔的信物——一枚纹章丢给了他,尤利尔把它挂在胸前,稍微注入了点魔力进去,金色的星纹上便亮起了莹莹光辉。 “后退一些,城门要开了。”由于提着的冰剑昭示了他神秘生物的身份,又带着苍穹之塔的纹章,守卫没有犹豫就相信了尤利尔。 霜叶堡城墙到内堡还有一段距离,巡逻的骑士列队行进,人们都在有条不紊地做自己的工作,铠甲的碰撞声似乎也和成了整齐的节奏。 等到学徒从宽阔的大门走进了霜叶堡时,他才为自己平生第一次享受这么隆重的待遇而感到如坠梦中、手足冰冷。 只是当他以为自己过了一关时,就看道路的尽头有一名骑士顿住了脚步。对方握着一杆铁枪,身上的铠甲光亮如水洗,看到学徒顿时眉头一皱:“你是诺克斯的佣兵?我怎么没见过你?” 尤利尔心里预感到有些不妙,却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我想大人您不会见过每一个诺克斯佣兵团的成员的。” “我当然见过。”谁料骑士一顿长枪,毫不犹豫地反驳道:“诺克斯的佣兵并不都是神秘者,但他们都是出色的冒险家——小子,你能爬几座山?” 我被识破了? 学徒先是心头一跳,之后才觉得这家伙硬是在鸡蛋里挑骨头。 神秘生物有魔力的帮助,就算身体素质并不强,也没见埃兹和乔伊整日锻炼身体。尤利尔抬了抬手中的斩剑——这把冰之武器足有等体积的钢铁一般沉重,因为乔伊并非单纯的为冰块塑型,否则斩剑绝不可能展现出削铁如泥的锋利度来。 它是一把魔力武器。 尤利尔忽然福至心灵,意识到这八成是个试探。冒险者不是在贵族中受欢迎的职业,而贵族的家臣们也多半感到头疼:冒险者大多是神秘生物,可不像平民那样可以肆意呵斥,大型的佣兵团更是如此。 显然,这名骑士出于偏见或某种更阴暗的心理,对于学徒的借口抱有着被主观影响而产生的怀疑。就算尤利尔真的是诺克斯的佣兵,不,或许他正是因为相信了这套说辞,才会不自觉地想要刻意阻拦。 按照学徒的计划,这一段本不应该发生的。 然而世界上总是有一种人,他们在接触新事物或遇到新境遇的时候,即便毫无经验也能应对得当—— “事实上,我在爬山的时候还可以背着这柄剑。”学徒答道,既然对方是出于个人原因而站出来,那事情反而好办了。 他竭力让自己看起来面色平静,挺起胸膛让苍穹纹章更引人注目:“这位骑士老爷,当你们拎着手里不染尘灰的兵器守在门前或街角的时候,冒险者已经躲藏在魔怪的巢穴旁布下陷阱了——” 骑士的表情不太好看起来:“我们履行自己的职责,这是身为骑士的高贵使命。而你们却总是破坏规则的一方,维克托大人每天要处理不下三次有关冒险者的斗殴事件。” “假如你们能将多余的精力放在正事上,冒险者的口碑就不会比商人还差了。” 看样子事情不算严重。 听到骑士的话语,尤利尔暗自松了口气。他发现对方仅仅是心有不满,还没上升到仇恨的份上。 于是学徒不打算浪费时间,就像骑士说的那样,他现在正事要紧—— 第二十八章 苏生祭坛 黑暗袭来如沉落的夜幕,黄昏隐没在刹那。帕因特一抬头,才意识到建筑的影响已经无声无息扩散覆盖了大半个城市。 一具尸体扑上来,穿着铠甲,手握长剑。矮人不知出于什么心情,用战锤将他的脑袋砸了个稀巴烂。 “约克!别走太远了!”他回过头,对着元素生命吼道。“别被分割开!” “这是我能控制的吗?”橙脸人的皮肤黯淡了许多,这意味着他的魔力消耗很大。但约克回应的声音还是很响亮,他隔着五十米的骸山尸路,一边挥剑削掉围过来的食尸者的手臂,一边蹬开伸出地面的骨手。 佣兵们几乎损失殆尽,几十名年轻的小伙子,现在仅有十几人还能残存理智了。 其他人在死后又重新站在了敌人的一面。 人们无法克制的感受到了绝望,每当剑刃穿透同伴的身体时,约克都觉得自己的灵魂在经受一次拷问: 是谁把他们带到这里的? 是谁送他们去死的? “快停下来吧,这糟糕的战争。”年轻的领队低声道。 他伸平手臂向前一挥,最后一次爆发魔力。绽放的火环向着四面扩张,将冲过来的食尸者们推开、点燃。这时约克有些庆幸苏生之所还没来得及创造出尸巫来,虽然按理说时间已经拖得够久了。 自然之怒将大多数的黑袍人变成了植物养分,敌人首领也忽然在施法时自燃成了食尸者——约克原以为他是尸巫的,没想到居然还是人类。 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新奇的发现,死灵法师并非都是亡灵。 “约克,我们进去!”混乱中,矮人对他叫道。 “什么?” “看你身后,那是苏生之所!” 约克在火浪尸潮中转过头,惨白的石阶中镶嵌着骨手,嶙峋的枯槁指节凸出,似乎正要向自己抓过来。他这时才惊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靠近了亡灵的殿堂。 还剩下的几十名佣兵都在不远,他们穿过了大半个赫克里长街,已经来到了死灵之殿的脚下。 他脑子里还发着怔,帕因特已经冲了过来。矮人越过着火的食尸者时毫不客气地给了它一锤,让火把一样的亡灵倒飞出去撞开身后追来的同类。 “我们到里面去!” “你疯了,苏生之所里的亡灵只会更多!” “那是只是一方面。”大鼻子矮人擦了把胡子,又是一锤砸翻了跳起来的骷髅。“小子,你对加瓦什的了解仅限于长辈的睡前故事。有时候这些经验并非不重要,但随机应变更适合现在的局面。” “你要怎么应变?” “我可没见识过亡灵之灾,但战斗却经历得多了——苏生之所是摆脱围困的好地方,哪怕里面到处是亡灵。” 约克把小腿变成元素,避开了骨手徒劳的一抓。他看着苦苦支撑的队员们,决定相信矮人的经验而抛弃长辈们的告诫:“集合!我们进到建筑里!” 而后他一剑砍倒矮人身侧的亡灵,很有些恼火的哼了一声:“我从不听睡前故事。” 帕因特没理会年轻领队的反驳。 他们一行十五名佣兵,沿着白骨之阶登上了大殿。殿内的地面铺着黑沉的石砖,皮革金属制成的鞋子才在上面发出空洞的声响。 亡灵们并不顾及这里是自己诞生必要的圣地,它们一窝蜂地涌上来。矮人抡起胳膊一锤过去,大门合拢发出一声巨响,无穷无尽的亡灵之海立刻断流了。 “总算是可以歇会儿了。”一个年轻人满头大汗,他快要没力气挥舞兵器了,更别提战斗。 “歇什么歇。”约克抬剑朝后一指,示意队员们进入战斗状态:“那些黑袍人又来了。” 一时间满地哀嚎。 “你出的好主意,帕因特!”再一次短兵相接,光元素生命几乎要握不住自己的剑了。虽然这主意也有他的一份,可约克还是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矮人反击道:“外面不比这里好,进入大殿我们起码可以少砍两具尸体……该死的,我都下不去手!它们原本是我的同伴,是无辜的平民!……” 他的声音低下去了,“我们得结束这场噩梦。拖延下去不是办法,诺克斯的主力还在城外。” 死亡的飓风正以赫克里为轴心,朝着四叶城蔓延。 忽然年轻领队一侧头,一道魔法光线擦过额头,他的眼睛都没眨一下。 “苏生之所最底层是召唤亡灵的祭台。” 约克说着他自己都觉得半疯一样的话,“我们可以下到祭台,阻止更多亡灵的诞生。” 矮人瞪大了眼睛。 “我们的任务是拖延到援军赶来,约克,而且下面肯定会有尸巫和死灵法师的。能够建立苏生之所的死灵法师,至少是高环的神秘。” “我只差一点了。”光元素生命说道,剑刃颤抖的起来。“你也是高环,帕因特,只要摆脱这些恶心的亡灵,我们就能赢。” “……我觉得把握不大。” “可这也是个办法。” “那你的队员呢?我们下到底层,你的这些队友很可能死在路上;如果借助大厅的地形,没准儿我们还能撑上一会儿。” “死亡的早晚并无区别。” 帕因特侧过身击飞一道腐蚀光束,“我不这么认为。约克,也许马上援军就到了,我们没理由冒险。” “没理由?那就任由那个死灵法师操纵我们战友的尸体?”佣兵小队长面如霜寒,他的心里还有着年轻人的热忱,也对死亡缺乏畏惧。 “我们是冒险者!为了战友们,为了诺克斯!这理由还不够吗?!” 帕因特一时哑口无言。 剩余的几个小伙子都被他激起了热血,在黑袍人和亡灵生物的包围下,队伍的士气居然有了回升。约克低下头,紧紧盯着大鼻子矮人: “你会一起来的,对吗,帕因特?” 帕因特还能说什么呢?他也不是不为自己的战友而难过,只是按照人类的年龄来算,矮人已经是中年人了。他喜欢约克这些小伙子们的青春激情,正因为他自己早已不再年轻了。 “我要是不去,就看着你们送死吗?”大鼻子矮人没好气地说道,“你们这些可恶的小鬼头,不要命的蠢蛾子!用不着我动手——等回到团长那里,他肯定会狠狠揍你的。” 光元素生命的橙色皮肤亮了一下,他咧开嘴笑了笑,变成光团躲过了死灵魔法的袭击。 “我们走!” 约克带头,一剑穿透一个黑袍人的脖子。他压榨着魔力,化为光团从密集的射线中穿梭而过,眨眼间跳跃过了半个大厅。 矮人怒吼一声,忽然地面抖动,石砖扭曲、凸起,成为一扇厚重高大的岩石之墙,黑袍人与食尸者顿时人仰马翻,包围霎时瓦解。 『地之波动』 佣兵们在石障的防护下通过大厅,魔法和利爪都只能在石砖上留下道道缝隙,蛛网状裂痕不断扩大,但岩石之墙依然没有崩塌。 帕因特拎着锤子,最后一个从岩障下冲过,他身后的石墙寸寸崩裂,垮塌下来砸中躲闪不及的追兵。 纷飞的碎石叮叮当当打在铁甲上。 这时他们来到了螺旋向下的石级前,却没有黑袍人自里面涌出来了。元素生命当机立断,带着队伍一路沿梯级深入地下。狭窄区域让岩石魔法的杀伤力更为可怕,漫长压抑的通道铺满黑色长袍覆盖的尸体,偶尔会有一具属于穿着铠甲的冒险者。 领队一步踏入了出口,走道外是幽暗穿插的另一座宽阔厅堂。蜡烛的火光彼此交织,在地上倒映出深浅不一、方向不同的影子。 石砖上刻着繁复的花纹,除了魔纹师没人看得明白。死灵术士作为黑十字的主教,正手握徽记背对众人立于高台之上。 “圣灵预感到亵渎之人的到来。” 利维主教说道,他的声音撞击在石壁上,回环往复:“并赋予我消灭异端的使命。” 阴影自高台迅速流淌而下—— 一种只存在于死亡领域的魔力充斥着大厅,浑身漆黑、双目鲜红的魔怪从影子里爬了出来。它们肋生双翼,翅膜边缘是狰狞的骨刺,抬头吼叫时发出频率奇特的声波。 『无光军团』! 约克看着与自己截然相反的元素生物——被叫做影刺的巨型类蝙蝠元素与魔力的构成体,不由得一阵头皮发麻:“见鬼,他是阴影主教!” 堕落死徒是死灵法师的分支,而阴影主教虽然同属于黑暗一系,但却与亡灵没什么联系。它是属于元素使领域的职业,擅长操纵元素。 对于约克这种光元素生命而言,阴影主教是比堕落死徒还要难对付的死敌。 可掌控苏生之所仪式的不应该是死灵法师么? 难怪苏生之所里没有诞生尸巫这样的高级亡灵,正因为控制着祭坛的并非苏维莉耶的信徒。 面对这么多影元素生命,年轻的佣兵领队也无法克制的流露出了绝望的神色,以至于一只离得最近的魔怪扑过来时,他甚至愣愣的束手待毙。 猛然间地面升起四面的岩墙,坚固的庇护所将尖牙利爪阻碍在外。 “约克!你发什么呆?”帕因特咆哮道。 “我把你们带进了死路……” “这不是你的错。”矮人撞了一下他的腿,“你做到了最好。” “最好?如果我们停留在地面,还可以有逃生的机会!” “你知道那不现实。” 约克望了望身后的佣兵们,他们已经精疲力尽,凭借着一腔热血才能跟随自己来到这里的。他们将为同伴复仇,哪怕牺牲性命。 矮人说得没错,他们都等不到救援了。 “我是一个失败的领队。”年轻的佣兵说道,“我不该带他们来这里,来到赫克里大街的。他们死在这儿了,他们的灵魂不得安宁。” “是的,我们都会死在这儿。”帕因特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他暴躁的脾气,这时候大鼻子矮人就像一位长者:“所以没时间思考了。悔过之类的话,你可以到了死者之国跟他们亲自说。” “别忘了我们因何而来——” 约克握紧了剑柄。 潮水般的懊悔从心中褪去,他看着自己身后同伴们疲惫却坚定的视线,他们早已下定了决心。 那自己还有什么理由放弃呢? “帕因特先生。”透过缝隙,光元素生命没有去看飞扑过来的影刺,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利维主教身上。“这些影元素使魔是杀不完的,我们必须攻击那个施术者——就是高台上的阴影主教。” 矮人当然知道这一点,他不太明白约克为什么还要重复一遍。但紧接着他就看到一团橙光在阴影中亮起,光线交织成一个字符: 『祭坛』 “好办法。”帕因特不由说了一句,“你也不算太蠢嘛,小约克。” “因为我不想死得毫无价值。”诺克斯佣兵团的小队长幽幽地说道,他叹了口气:“这回你可太慢了,埃兹。” 而无光军团早已飞越过岩墙。 第二十九章 圣灵 升起的石桥直通高台,约克感到空气中弥漫着暗影的力量,光元素几乎得不到补充。 但他别无选择,影刺是飞行兵种,除非是五面封死的堡垒,否则任何防御都无法阻挡住这群蜂蛹的元素生物。 这些东西甚至可以依靠大气中的元素补足自身,比之无痛无觉的食尸者还要令人恶心——打不死的敌人可以斩断肢体限制其行动,但断肢复生、伤口自愈可就有点过分了。 这是元素生命的一大优势,不过约克现在宁愿它并不存在。 “约克!小心他的掠夺!” 矮人在身后大声提醒道。 年轻的佣兵队长冲在最前,身后才是矮人和他的队友。闻言约克没作回应,却明显加快了脚步。 掠夺是『轮转之影』的简称。阴影主教的力量来自于暗影,他们对影元素控制自如,甚至连敌人脚下的影子也能作为伤人之匕。 被操纵影子的人会变得极为虚弱。 而约克打头阵的原因也正是这个,身为光元素生命,他可以让自己化为纯粹的光,而光是没有影子的。 满天飞舞的大蝙蝠不知畏惧地前赴后继,利刃与金属交击,混乱中每个人的铠甲都锵锵作响,那是避无可避的攻击落到了身上的体现。 敌人的数量实在太多了,而佣兵们即便用带有魔力的剑刃将它们打散,造成的伤害也有限。 甚至用锤子作为武器的矮人只能选择把挡路的魔怪踢飞出去。 就在他们艰难跋涉、即将踏上高台的时候,身披长袍的法师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他展开双臂,衣摆无风飞起,漆黑的十字上金辉闪耀。 约克立刻意识到他是打算使用『转轮之影』了。阴影主教正面杀伤力大的魔法并不多,他们更擅长伏击和刺杀,召唤无光军团都是罕见的控场能力。 虽说转轮之影的本质也是暗地里袭击,但虚弱的效果实在是太致命了。 仿佛天顶安装了闪烁的彩灯一样,大厅地面上各种各样的影团忽然开始来回地飞速窜动。一双双赤红的瞳孔睁开,就连台阶和烛台的阴影都开始不安分地蠕动,朝着佣兵小队游走过去。 被影刺纠缠,躲闪不及的年轻佣兵惨叫起来,虚弱使得他们无力抵抗影元素的攻击,尖爪下的铠甲脆若薄纸。 一时间局势危急,队伍竟再次减员了一半,仅有五六名佣兵还能跟在矮人的身后了。 帕因特的岩石被影子束缚,大鼻子矮人气哼哼地想要使用软化地面的魔法,但一路冲到祭台前,他的魔力已经所剩无几了。 “该死的,偏偏在这个时候……”帕因特懊恼地说道,他竭力避开飞过来的大蝙蝠,而后转过身对光元素生命叫道: “没时间了,冲上去!” 于是佣兵队长猛地向后一仰,让自己的影子避过墙上飞来的一根尖爪;他就这么顺势从硕大的翅膜下滑铲过去,光环缭绕间已经化为了一道橘红的火线。 眨眼之间,元素生命跨过了石桥,宛如疾矢般缩进了距离。利维只来得及抬头,就看到长剑拖着残影当头斩下。 『无畏冲锋』! 这是战士最基础的能力,在魔力和光元素躯体的加成下,约克在众人的眼中仿佛空间跳跃一般从石桥中段跃到了阴影主教面前,这已几近光速。 他自己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极速带来的眩晕正在消退。约克一剑刺过去,利维连带着祭坛中央的魔纹都被锋刃囊括在攻击的范围之内。 咔咔—— 阴影主教哀嚎一声,这一剑直接穿透了他的胸口。被转轮之影控制的佣兵们立时浑身一松,发现自己的力气又回来了。 血液浇洒在祭坛的魔纹之上,在剑锋的摧残下,它们已经变成了一堆碎石。 “你是光元素……信仰露西亚的伪善者!”主教尖叫起来,神色充满了憎恶。毕竟你不能要求一个黑暗序列的神秘者对待光之女神的信徒充满好感吧。 只是阴影主教不是堕落死徒,他们是阴影与夹缝中的刺客,不至于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约克此刻无心去想这些东西,他抽出长剑,感到手臂都在颤抖;乏力感几乎要将年轻的领队打垮,他踉跄着单膝跪地,拼尽全力朝着矮人吼道: “帕因特!” 阴影主教是高环神秘,约克这一击还不足以杀死他。利维甚至没有倒下,他一手按着血流如注的伤口,一手还握着黑沉沉的十字架。 矮人丢出了他的锤子——带着尖刺、重如磨石的战锤携着力量的美感从天而降,挡在前方的影元素魔怪直接被捶成原本的粒子形态。 “圣灵!” 利维无力阻挡他们,他举起手中的十字,竟然直插进了自己的伤口之中。 下一秒,魔力的旋风平地乍起—— 约克猝不及防被掀飞了出去,他在地上滚了两滚,胸口闷疼得要命。 “那是什么!?” 一只蝙蝠落在他身后,尖爪刺下时约克努力翻了个身,利刃扎入地面溅起一串碎石。年轻的佣兵领队却松了口气,这意味着核心魔纹已经失效,苏生之所的祭坛不再坚不可摧。 但那魔力是怎么回事? 约克几乎以为自己创造了奇迹,阴影主教的死亡意味着他们将活下来。然而那名与亡灵为伍的主教不知道做了什么,他居然可以凭借自己的身体挡下矮人的锤子!? 开什么玩笑,谁见过刺客和战士拼体质的? 阴影主教再怎么强大,他也依然是倾向于元素召唤的法师与刺客的结合体,即便有魔力的辅助,他们身体能力的提高也有限。 难道说对方也是与自己一样的非人生物? 帕因特也一脸愕然,他的锤子一同被魔力击飞了,落在地上砸出一个深坑。 “你们这些家伙……圣灵的愤怒将以汝等的鲜血平息!”黑十字的主教没有死在自残似的行为之中。他脸色不像常人,胸口镶嵌的十字坠上,金纹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魔力的暴走搅动起漩涡状的气流,碎石尘屑被快速地吸引过去,就连影元素魔怪也被撕裂。 约克身后的蝙蝠被拉扯了过去,他居然逃过一劫;年轻的佣兵队长用剑艰难地稳定着身体,祭台也摇摇欲坠。 他忍不住回过头看石桥上的队员们:那里只剩下了两个人,还都受了重伤。万幸的是他们离得足够远,不用担心被飓风波及。 我们已经做的够多了。 约克知道自己再无战斗的力气,矮人和同伴们也是一样。可相比于最开始怀着悲愤与决绝为死去的战友报仇,他们实际上做到的事情甚至超出了目标——祭台的损坏意味着苏生之所的终结,他们挽救了四叶城。 “我们成功破坏了祭坛!”矮人的声音在魔力浪潮的撕扯下依然嘹亮: “卑劣的阴影奴仆,黑暗与死亡的走狗!看清楚我们才是胜者!就算今日我们在这里殒命,你的谋划也到此为止了——” “住口!”主教勃然大怒,“圣灵不会失败,即便是苏维莉耶也将臣服!圣灵光辉永存!” 帕因特才不关心什么圣灵不圣灵,对方爱怎么称呼自己的信仰都随便,反正大家也都知道他们信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只是他管不了别人,别人也休想让他闭嘴。矮人抽抽他的大鼻子,毫不畏惧地说道:“别挣扎了!你的失败已成定局!” 然而阴影主教并没有为他的言辞恼怒,仿佛不关心自己的失败与否一样。他挑起嘴角,眼睛一翻,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嘲讽表情: “愚昧无知,你根本不清楚圣灵的伟大,只会把一时的上风当成胜利而倍感荣耀……” 随着他的话语落下,阴影突然涌动起来,一瞬间吞没了所有的光线。 这已经不是纯粹的“影”了,而是更邪恶的“黑暗”。 “诸神消失了,信仰不过是心灵的支撑。只有圣灵,只有圣灵……能够赋予我们非凡的力量……我感受到了!祂在指引我,这美妙的歌声,如此动人——” “疯子。”矮人低声骂了一句,他勉力拾起自己的战锤,到约克身边将他拉起来,“四叶城就是被这个疯子毁了?” “钻了领主大人不在的空子而已。还有那个十字架,似乎可以让人产生幻觉。”佣兵小队长答道。 “那这也太夸张了,以为四叶城是安托莱特么?” “人类贵族的事情我可不太了解……不过说实话,每次见到和维克托一起的官员,我都挺想让他们看看自己笑得有多尴尬的。” 帕因特哼了一声,“谁又了解呢?恐怕连这些人自己也不知道。毕竟他们已经习惯了。” 他们聊着一些琐碎的事情,你一言我一语,哪怕黑暗已经将他们包围起来了;佣兵终于死伤殆尽,蝙蝠群拍打着翅膜。黑暗中它们不需要移动,暗影所及即是无障碍的通道。 阴影主教没有死在锤子下,那死的就是他们了。两个非人种族,一个矮人,一个元素生命,他们自己都想不到有一天会为了人类的城市而奋战到最后。 黑暗的侵蚀夺走了魔力。灵魂的燃烧变得迅速起来,无形之火腾腾窜起,烧灼着他们的肉体。 影刺们没有扑上来,它们忽然一动不动了,好像是在等着两人自己走向终结。 一片漆黑之中,约克问道:“老矮人,你信仰谁?希瑟还是盖亚?” “露西亚。” “别开玩笑了。” “就算我信仰苏维莉耶,你又有什么话说?” “没准儿那个疯子会留你一命。” “荒谬。”大鼻子矮人不屑一顾,“阴影主教又不是亡灵,那个圣灵,我看多半是杜撰出来的玩意,都什么年代了,还新生神明?嘁——” 约克忍不住有些好笑,帕因特一副倚老卖老的姿态,实际上他的年龄还没有元素生命大呢。“不过也真是奇怪,阴影主教是怎么召唤出苏生之所的?难道是偶然发现了祭台么?” “或许吧,反正从头到尾,事情就没正常过。” 矮人忿忿起来:“维克托丢给我们的好差事,现在他自己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赫克里街道就算有幻境魔法也瞒不过侦测站,可他们一个个都成了瞎子;还有这满城的亡灵——只有死者才能被唤醒,四叶城死了这么多人,遍地都是……巡逻队还不如这些死人。” “无所谓了,反正我们就要死了。” 然而约克这么一说,帕因特忽然察觉到了不对:“等等,怎么这么慢?” “你还嫌慢?”黑暗魔力让光元素生命浑身发冷。 “那家伙不说话了……别忘了之前我不过说了一句他的信仰,那疯子就像是被踩了尾巴似的,现在却没动静了。” 年轻的佣兵队长凝神细听,他果然没听到说话声,甚至连呼吸都没有,唯有什么东西断裂似的细微的咔咔声不停。 一股冷意爬上了脊背,约克刚想提醒矮人,就看到自己眼前骤然一亮。 黑暗消失了—— “埃兹在哪?” 第三十章 霜叶堡 乔伊又问了一遍:“埃兹在哪?” 他正站在祭坛破碎的核心之上。原本利维就站在这里,现在黑袍主教只有脑袋还在了——使者踩着他的头,周身霜雪蔓延。 大厅内气温骤降。 “你是——”约克发现自己的身体恢复了正常,他惊愕地抬起头来,就看到自己不远处阴影主教的无头尸体。它被冻在一整块冰中,胸口的黑十字毫无动静。 “克洛伊的使者大人?!” 乔伊上前一步,将利维主教胸前的黑色十字架拔了下来,上面的金色纹饰果然不见了。 然而利维是阴影主教,尸体则是因为魔药索维罗……黑十字与魔药重叠在了一起,切斯特又已经死了,可亡灵究竟从何而来? “埃兹在哪儿?”比起『回答我的问题』这样有气势的话,使者更愿意选择简洁一点的重复。 这时帕因特赶紧小心地答道:“他去霜叶堡传信了。” 年轻人的动作停顿片刻,似乎是在思考。他意识到对方应该另有目的,自己是先入为主,将利维当成了加瓦什的探路先锋。毕竟这次机会实属难得,克洛伊和加瓦什都重视起来也是理所应当的。 “索伦,这里有加瓦什的法则吗?” 『并没有。不过苏生之所可以算做是死灵法师的法师塔,诺克斯也可能有死灵法师。』 也就是说,四叶城的灾难必然有死灵法师的插手。或许他并非来自加瓦什,而是诺克斯的原住民。 “使者大人,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 原本队伍应该是约克拿主意,但他现在还神思不属。帕因特知道他因为小队的死伤而恍惚,便没有叫醒他。因此年轻人一出现,矮人就果断地将问题丢给了使者大人。 乔伊丢开十字,“我们去霜叶堡。” …… 内堡的正门近在咫尺,尤利尔却不得不停下来,他绞尽脑汁思索言辞,好对付阻拦在前的骑士。 “这不关我们冒险者的事,整日刺激的冒险过后,每个人都希望在自己的家里得到休憩——除非有不长眼的家伙试图破坏我们最后的宁静港湾。” 尤利尔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低沉一些,听上去似乎是压抑着愤怒。“而我正是被派来传递这样一个糟糕的消息的:四叶城里出了大乱子。” “假使你可以不拦着我、并且在让开之前告诉我威金斯家族的代理长官在哪儿的话,我会考虑向克洛伊的使者求情,来赦免你的罪过的——” 这时候学徒只能期望乔伊的苍穹纹章可以吓住这名守门的骑士了。 不过年轻的使者从来没让他失望过,熠熠生辉的云纹在前,那名骑士不仅哑口无言,眼神也在学徒那“压迫力十足”的目光下由狐疑逐渐变为了畏惧。 苍穹纹章无疑是真的,那么克洛伊使者到来的消息也不太可能有假。守卫骑士不知道四叶城内出了什么大事,以至于代理城主来不及通过侦测站通知霜叶堡,但他对于使者的存在还是有耳闻的。 克洛伊塔的使者必然是空境,而空境意味着极高的神秘度,属于接近后一不小心就会丢掉性命的人群。 他是疯了才会去惹上关系。 四叶领设立外交官的职位、委派曾在克洛伊塔“进修”过的专业人员接待、在使者到来时通知全城……这些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尤利尔并不清楚,当初在诺克斯酒吧里自己敢于接近乔伊的行为在那些佣兵甚至老板埃兹的眼里,是多么的富有勇气。 或许塞西莉亚也正是在学徒为了她而面对乔伊的时候,才体会到他的心意是怎样坚决的。从那一刻开始,少女就已经芳心暗许了。 总之,尤利尔不知道要与乔伊保持距离这一常识,但他运气还算不错。 可学徒自己却一无所知。他正板着一张脸,努力做出庄重的姿态,并自以为威严。只是尤利尔再怎么应变迅速,也毕竟是缺乏经验,将想法付诸于行动时难免有些差错。 他是使者的使者? 守卫骑士不由得猜测到。 也不知道他究竟自我脑补了些什么东西,尤利尔只看着骑士守卫忽然后退一步,谦卑和胆怯之意浮上了面孔。 “……” 学徒知道自己成功了,但他总觉得这一幕似乎有些眼熟。 “修诺总管正在书房,沿旋梯到四楼,左手边第三扇门。”守卫小声知会了一名使女,随即对尤利尔知无不言。 尤利尔忍住了一句谢谢,他匆匆点头,步伐急促地登上了四楼。危机在前,他居然还能注意到霜叶堡两侧墙壁的挂画里有一幅弗莱维娅女王的肖像,这让学徒一时间有些茫然。 威金斯家族与女王陛下是什么关系? “咚咚咚。” “有什么事?”得到了进入的许可后,尤利尔没说话,反倒是坐在书桌前的总管率先开口了。 修诺·威金斯是公爵的秘书,比起咄咄逼人的特蕾西算得上和蔼了,处理起事务的能力也不逊色。 “总管大人,四叶城被袭击了。”尤利尔没有任何迟疑,他虽然不是很担心乔伊,但埃兹先生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一名死灵法师藏在城里,他正在呼唤骸骨军团。” 死灵法师? 修诺抬起头来,搁下笔。他原本正在批阅一份文件,手边的墨水瓶里插着支羽毛笔。总管将手里的笔丢回去,溅起墨汁飞散。 文件被弄脏了,这位临时族长也没有关心:“哪里来的死灵法师?四叶城是什么大型墓地吗?” 尤利尔将黑色的十字架递上去,看着修诺总管突然变化的脸色,他就知道接下来这方面估计不用自己多说什么了。 魔药对于神秘者的吸引是无与伦比的,但同时也让任何人都能意识到它的危害。火种的活跃可以使得高环神秘者不顾一切,然而非高环只会把自己点着。 尤利尔庆幸神秘的某些规律让证据也变得多样起来。不然他能怎么办,拖着一头食尸者过来吗? 那样学徒敢保证自己走不到城堡下,一出森林就会被侦查士兵发现。 “他杀了很多人。” 修诺总管眉头紧皱,嘴角不自主的后拉,表现出一副严肃的神态。“冒险者,事关四叶城的安危,我只希望你不要因为自己的举措而使整个诺克斯佣兵团蒙羞。” “死灵法师在城市中散播魔药。”尤利尔答道,“这是我亲眼所见。” 他还有那么一点的羞耻心,没有用诺克斯佣兵团的名义来发誓,而是换了个委婉的说法。 多亏了诺克斯佣兵团与威金斯家族的特殊联系,再加上修诺对维克托正头疼的失踪案略有耳闻,四叶领的临时总管握着十字架沉吟片刻,最终作出了决定: “巴顿!”修诺叫来了一个穿着浅棕色管家服的中年男人,可奇怪的是他过来时足足用了三分钟,尤利尔在等待中感到焦虑正一分分的叠加。 真见鬼,学徒暗想,拖拖拉拉难道是贵族及他们所有家臣的被动神秘吗?霜叶堡的防卫到底是有多松懈,特蕾西大人是怎么会放过他们的?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原因了—— “巴顿,你是白天在房间里洗澡吗?”总管毫不客气地讽刺道,他也等得十分恼火。“领带系好了没有?” 西装男人一声不吭,呆呆地站着。 时间紧迫,于是总管没有多说,立即吩咐与四叶城侦测站取得联系,还有一大堆尤利尔听不太明白的安排。他只好做出任由差遣的冒险者的姿态,努力分辨着霜叶堡什么时候支援四叶城。 学徒不由得思考城堡中究竟有多少骑兵,这些人在骸骨军团面前又能起到多大作用;他还不清楚诺克斯佣兵团在什么地方,苍穹之塔又为什么不支援王国对加瓦什的战役? 尤利尔一时间感到头疼欲裂。 他当学徒或是酒吧服务生的时候,可从不需要为一座城的未来操心过。 “巴顿,巴顿!你在听我说话吗?”总管气得不轻,他一拍桌子就要站起来。 可这时巴顿管家比他更快,在修诺惊异的目光中,他一步踏前,忽然就从门口来到了书桌旁! “……!?” 电光火石的刹那,尤利尔想也不想,接连战斗穿越城街后还未消退的紧张使他抬起了长剑,一剑格出。学徒太熟悉这一幕了,诺克斯酒吧里那个侏儒食尸鬼就是趁他松懈时突然扑下来的。 巴顿管家已经变成了亡灵! 可怕的念头自脑海中一闪而过,金属碰撞的声音让尤利尔再难分神。他双手握着剑柄,将十根漆黑的长爪隔着几英寸的位置架在了威金斯总管的头顶。 “嘶嘶——” 中年男人抬起头,冲着学徒发出了出现以来的第一句话,可惜尤利尔半点也听不明白这尸体之间的语言。 “离开这里,总管大人!”尤利尔头也不回地叫道,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管家先生这么动作迟缓了,“亡灵入侵了城堡!” 修诺总管从椅子上摔下来,跌跌撞撞地拉响了警报。 刺耳的警铃响彻古堡—— …… 尤利尔这才弄清楚亡灵的力气有多大,即便是点燃了火种他也只能平分秋色而已。 难怪他在酒吧里毫无还手之力,他想自己如果不是在远处将它们拦腰截断,酒吧前面对五头尸体死的没准就是他了。 幸好这些东西智力低下。 尤利尔的斩剑横过来架住利爪,抬腿把它踹到一边,而后魔力爆发就是一剑劈下,剑风呼啸着将亡灵连带着两旁的木架花瓶一同斩断。 玻璃噼啪碎了满地,食尸者及腰裂开,后肢踩在上面仰到过去。 “亡灵怎么会伪装?”尤利尔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清楚的记得巴顿管家在进入房间时那副俯首帖耳的样子。而且食尸者行动迅捷、智慧低下,故意接近等待时机这样的战术简直不可能出现。 修诺抖了抖身上的玻璃碎片,倚着墙站起来:“它不是低级食尸者。亡灵也是会逐渐强大的……只要死灵法师供给它们更多的力量。” “做得好,佣兵。”总管大人喘着气,面上犹有劫后余生之色。他四下里看了看,抓起了一盏金属台灯。“亡灵早就潜入到了城堡中——该死!难怪侦测站没有反应,他们恐怕已经死了。” 学徒也知道这种侵入并非朝夕就能完成,一时不由遍体生寒:“使者大人正要去除掉城中的苏生之所,我们得坚持过这段时间。” 然而修诺用一种轻蔑地目光看着他,目光自苍穹纹章移到了冰剑上,才摇头否定道:“亡灵只有在临近它的主人时才能获得力量增幅。” 尤利尔愣住了,“你是说……” “死灵法师不在四叶城,他就在霜叶堡里!” 第三十一章 预言 死灵法师就在霜叶堡—— “总管大人。”尤利尔觉得自己的嗓子干得厉害,“我想这时候还是不要进行可怕的猜测比较好,也许那头食尸者只是个例。” 不过身为城堡的总管,修诺先生考虑最坏的情况也无可厚非……可学徒想不出来有什么理由会让死灵法师放弃城市来到这里。 “城堡里有什么?”他几乎脱口而出。 修诺·威金斯盯了半天他手里的冰剑,犹豫片刻,还是识相地答道:“霜叶堡是疾影军团的指挥站。” “指挥站,那是什么?” 总管大人面色狐疑,“是军团调动与下达战斗指令的中心。这你都不知道,小子,你真的是佣兵吗?” 所以我真的不是啊…… 虽然很想接着问疾影军团又是什么,但尤利尔赶紧跳过这个话题,再问下去即便有乔伊的苍穹纹章他也要露馅了:“疾影军团对死灵法师有什么用,城市中的亡灵还不够吗?” “这我也不清楚,不过霜叶堡内最有价值的就是指挥军团的权力。除此之外我可想不到什么特别的了。”修诺总管握紧了台灯,“领主大人或许知道更多,可我仅仅是城堡的主管而已。” “鬼知道死灵法师盯上了什么。” “您说得对,没人会知道一个活死人是怎么想的。”学徒故意这样说道。他听得到窗外传来士兵们列队集合时如擂鼓般的急促脚步,相信很快就会有人上来寻找总管大人了。 只是尤利尔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看着地上巴顿管家二次死亡的尸体,有些拿不准下一个来传话的佣人究竟是死是活。 派遣巴顿来袭击总管,是为了快速地占领霜叶堡吗? 不过死灵法师没有成功,霜叶堡的守卫军也打起了警惕,看样子局面还不算太恶劣。 “恶心的尸体,与蛆虫为伍的垃圾!” 修诺总管低声骂了一句脏话,而后绕过地板上的亡灵,示意身后的“佣兵”跟上来。他虽然不太信任冒险者,但让他独自与守卫汇合威金斯总管还没有那个胆子。 总管大人是个典型的王国贵族,这些人在尖刻、傲慢和狡诈的外皮下,往往是被权欲和财富放大的胆怯。他自然清楚等在这里只会遭到接连不断的袭击,军队的保护可比尤利尔来得安心。 “总管大人,霜叶堡的军队能拦下死灵法师吗?”学徒还是没忍住问道。 “别把军队和佣兵作对比。”哪怕是安危系于人手,修诺总管的毛病一时半会也改不过来。 比起某些盛气凌人的家伙,他其实算得上不露声色了。 尤利尔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在他的印象里贵族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最开始对方的率先发问甚至让学徒有些受宠若惊。 神秘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不同的心情。若非要说有什么新东西,他也只觉得失去的更多。 “疾影军团是王国精锐,西境的血之军团也曾是我们的手下败将;佣兵,如果你在塞万提斯的面前这么问,他会让你明白为什么你现在只是个冒险者。” 修诺总管信心十足。 学徒看了一眼自己身上戴着的纹章,心道你现在就被一个自称冒险者的人保护着,如果在这里的是埃兹先生,他会让你明白为什么他现在不只是个冒险者。 塞万提斯是疾影军团的军团长,这也与表世界没有区别。不过尤利尔也确实不知道更多信息了,毕竟报纸上可不会随便刊登有关军团的新闻,他希望修诺总管可以透露出更多东西来。 “疾影军团长大人,他值得尊敬。”尤利尔试图将自己的语气变得平静一些。 果然修诺总管上当了,或许他压根没想到会有不知道塞万提斯的伊士曼王国的神秘者:“别不承认,佣兵,即便是诺克斯佣兵团的考尔德也不是他的对手。” “小子,你的功劳还不足以让你自傲——塞万提斯在松比格勒处死无名者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他们沿楼梯盘旋而下,穿过挂满肖像画的走道;一路上女佣和侍者不见踪影,显然是被警铃驱赶回了房间。 不知什么时候修诺跟在了学徒身后,当越过一处长廊的出口时,他这么随口说道。 无名者又是什么意思? 尤利尔一边警惕着,一边从总管大人的话里捕捉到了新名词。 他觉得索伦说得没错,自己应该去上上课的。 忽然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修诺!真高兴你没事。” 来者披甲持剑,踏入大厅时地砖缝隙中的尘埃飞扬。火焰似的四叶徽记描绘在胸前,他拉开面甲,露出五官极为立体的面容,下巴上的一圈胡子格外惹眼。 疾影军团长塞万提斯一如尤利尔印象中那么沉稳、肃穆,而学徒对他的了解也仅限于报纸上的肖像了。 一队队士兵紧随其后。这些都是疾影军团的战士,让只见过城防巡逻队的学徒下意识地有些心虚起来。 他摸了摸徽章,觉得自己其实也算不上冒充,便略略安下了心。 这么一走神,尤利尔就错过了军团长和总管的对话。实际上两人的安排他也听不大明白,当学徒忽然发现眼前的遮挡消失了的时候,他才诧异地抬起头来。 骑士分成两拨,十几名守卫跟着城堡总管去安抚威金斯家族的成员,其余的人又与军团长离开了。 “修诺大人?” “噢,佣兵,你还在啊?你的消息来得及时,事情结束后,我会向考尔德给你表功的。”总管先生愣了愣,随后面露笑容地承诺道。 “还有使者大人,孩子,他会知道你完成了任务。” …… 几分钟后,尤利尔坐在城堡外侧的走廊里,有点不知所措。 修诺总管说得没错,他的确是完成了乔伊交给他的任务。死灵法师和四叶城用不着一个新晋环阶的神秘者操心,等到死灵法师授首、混乱过去之后,塞西莉亚的仇恨便也烟消云散了。 而学徒也不是毫无作为:他救下了霜叶堡总管,及时警示了疾影军团,这已经足够了。 然而尤利尔没有放下重担的轻松。 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哪儿也不需要他……但学徒下意识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无所事事的呆在这里。 “我只是个普通人。”他尝试安抚自己,“我做到了最好。” 这时尤利尔无比想念索伦,他只想找到一个人说说话。他的迷茫无处倾诉。 『你在想什么』 学徒幻想自己眼前出现这么一行霜白的字迹。 “什么都有……比如我为什么在这里。” 『你觉得自己不该在这儿吗?那又为什么不该呢』 “……我不知道。” 『你在期待什么?』 尤利尔怔了怔,“期待?” 『不甘心充当看客吗』 “我完成了使命。”学徒答道,“我没什么好做的了。不甘心,从何而来呢?我又不是军团长,甚至不是巡逻骑士。” 『源于你可以做到更多』 尤利尔愣住了。 『你在迷茫,不过不是该不该在这里的迷茫,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做的迷茫』 “不知道……怎么做?”他品味着这句话,感觉心跳忽快忽慢。 『你不是军团长,不是骑士,不是卫兵,甚至不是诺克斯的原住民——但你因灾难失去了塞西莉亚,你是神秘者,是燃烧灵魂的非凡生命』 “可我无能为力了,我对神秘一知半解,我除了杀掉几个食尸者外别无他用塞西莉亚不会回来,死灵法师末日将近。”说到这里,他莫名地哽咽了一下,“我送过来了消息,救下了总管——我做的够多了,我还能干什么?” 『我不问你是怎么做的』 字迹变幻起来,无声无息。 『我问你是做什么的』 尤利尔一下子僵住了。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感到焦虑了,传递了消息后就待在角落里,心安理得地接受使者的安排,遵从命令地原地等待——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他不该忘记自己的目的,身份也好、阶级也好,屈从于现实的人往往缺乏勇气和觉悟。 而这两样,学徒早就有了。 “我是来……讨伐亡灵的。” 尤利尔如梦初醒。 他当然不应该在这里,他必须找到那个毁灭了四叶城,还差一点毁灭了他的人生的疯狂死灵法师! 一种力量驱使学徒站起来,拾起长剑;无形的线索指引着学徒穿过长廊,他在每一个角落里搜索,与骑士们擦肩而过,直至在空旷的中央大厅里感受到了不寻常的魔力波纹。 学徒不知道这种感应是不是正常的,他像是着了魔,眼前闪过断断续续的幻影,除了决意与魔力之外,仿佛还有另一种力量支持着他。 大厅内有守卫经过,他们对尤利尔视若无睹。而后者原地伫立,昂起头来,凝视着彩绘玻璃外的天空。 而后天窗粉碎,黑影从天而降—— 血腥气冲入厅殿,一只猎鹰被黑袍的神父捏在手里,一人一禽浑身血迹斑斑。 学徒还未反应过来,大厅里的守卫就忽然抽搐挣扎起来。他们的铁甲砸在地上,尤利尔下意识举起剑指向神父打扮的人,可不一会儿这些人又纷纷站起了身,眼睛里跳跃着即将熄灭的火苗。 食尸者! 这个人将守卫都变成了亡灵?还是骑士们早就死了,古堡里都是尸体? 尤利尔想起修诺总管说的话:死灵法师就在城堡里。不由得一时心乱如麻,恐惧丛生。 来者松开手,猎鹰变成了一个人,在地上艰难喘息。他指尖喷出一道绿芒,洞穿了伤员的心脏;而后抬起头来,微微一怔: “预言魔法?” 话音一落,地面与石柱忽然爬满了缝隙;而后石砖崩解,穹顶坠落,大厅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 “埃兹先生!”尤利尔回过神来,如冷水淋头。他像是从另一场梦境中惊醒,蓦然间发现自己仍然坐在走廊里,背靠着粗壮的石柱。 他忍不住去看地面,那里干干净净,没有半点的冰雪融水。 “那是什么?” 尤利尔吓得站起来,他左看右看,觉得自己可能是睡着了。但很快强有力的证据就否认了这个猜测:“魔力耗尽了?” 现在学徒甚至拎不动斩剑。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尤利尔将脊背贴在冰凉的石头上,感觉自己或许是看到了什么即将发生的事情。 第三十二章 书房里的神秘生物 如果那些画面都是即将到来的未来,那么死灵法师会出现在大厅里?还带着埃兹先生一起? 而后毫不犹豫地杀掉了后者。 尤利尔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甚至无法去想为什么自己会看到这么多。不同的慌乱让学徒难以自制,但他知道那个结局自己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所以必须要做些什么……盲目地在城堡中找人根本来不及。提醒守卫?他们值得信任吗? 死灵法师出现在一楼的大厅…… 得找到埃兹先生! 尤利尔不得不扔下斩剑,它实在太重了,被学徒藏在了紧邻着大厅的入口的雕像后。他把一具铠甲的佩剑拆下来,鬼祟地别在腰间——那是柄骑士剑,重量学徒还能勉强忍受;随即飞快地向着长廊的另一端出口跑去。 不过在魔力耗尽的当下,尤利尔也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或许他可以在埃兹先生遇到死灵法师前找到对方,但学徒可不敢打包票自己做得到。 “一只鹰……” 尤利尔猜测那或许是埃兹先生身为神秘者的职业,他一边跨着楼梯,一边绞尽脑汁地思考着有什么扳回局面的方法。当他回忆自己看到的梦境般的场景时,学徒终于发现了线索。 黑袍法师从天而降,撞破了天窗……他们之前的搏斗多半是在高处。 古堡的高处很多,但临近一楼天窗的地方只有两处:一处是最顶端的天台,一处是修诺总管的书房。 尤利尔毫不犹豫地朝着书房跑去。 雕像和壁饰一晃而过,石柱上挂着金红的帘幕,学徒已经来到近前,看着书房大门敞开,巴顿的尸体还躺在地上。 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死灵法师会找到书房去了——埃兹是为了通知修诺总管,而恰巧巴顿因为刺杀总管失败被他杀死在了书房,死灵法师肯定会过来一探究竟的。 两人就这么撞在了一起。 那么到底是谁先来的?埃兹先生还好,如果是死灵法师,尤利尔可不认为自己能够对付得了他。 学徒把亡灵化的巴顿拖到门外,一边在心里向盖亚祈祷,一边将他沿着旋梯扔了下去。食尸者的躯体一路翻滚,在拐角处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停了下来。 他期望这样可以转移一下死灵法师的注意力。 书房内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纸张和花瓶的碎片。桌椅歪斜,书柜里的书籍整齐不复,它们坍塌下来,堆叠在一起,看着就直教人心烦意乱。 吊灯不亮了,蜡烛也是熄灭的,昏暗的光线透过朦胧的纱帘。尤利尔把窗户打开,用剑斩下了半截窗帘。他在玻璃上比划了一下,回过身去桌子上找羽毛笔,却意外的发现墨水瓶竟然是扣死的。 有人来过? 学徒吓了一跳,他下意识抓紧了剑,但周围依旧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 这可真是见了鬼了,难道塞子会自己跳起来盖在墨水瓶上吗? 尤利尔小心翼翼地凑近了桌子,上面放着凌乱的书册和花瓶,台灯被修诺总管拿走了;椅子和地面上铺着白纸,学徒看着皮椅觉得十分别扭。 却没发现什么异常。 他正要拉开距离,忽然踩到了一支笔。尤利尔犹豫着蹲身拾起,又见到一张划了一半签名的文件。学徒立刻想起来这是自己来到房间时修诺总管正要签署的那页,他还记得它被墨水污脏了。 然而现在纸页上光洁如新—— 意识到不妙的尤利尔慌忙就要站起来,可他刚一抬头,就看到一道黑影直飞过来,猛的砸在他脑门上。 “……!!” 学徒被打得一个后仰,仿佛被人用手指狠狠戳了一下似的,重心不稳直接坐倒在地,连带着身后的许多东西哗啦啦倒了一片。 “谁?!” 尤利尔单手差点没抓起剑,他坐在地上连连后退,失去了魔力学徒才又一次意识到自己有多脆弱。 那只瓶塞子落到地上,转了一圈,不动了。尤利尔等了片刻没发现有什么动静,小心翼翼地用剑尖戳了它一下,塞子也无动于衷。 这时桌面上传来一阵诡异的咕嘟声,像是开水在沸腾一样;墨黑色的玻璃瓶身摇晃起来,敲击桌面嗒嗒作响。 那样子好像火焰上即将满溢出来的坩埚,让人担心它下一秒就会变成一枚破片手雷。 学徒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他终于知道问题出在什么东西上了。 是那个墨水瓶! “神神神……神秘生物?!” 一时间学徒满脑子都是指环索伦。那家伙是什么来着,符文生命? 墨水瓶上难道有什么魔法符文? 就在尤利尔心惊肉跳担忧它会不会突然爆炸的时候,墨水瓶突兀的又安静了。里面一滴墨水都没有洒出来,一本正经的样子好像它只是个瓶子而已—— 然后,一只一只的黑猫从瓶口跳了出来。 学徒的眼睛立刻瞪大了。 那是长度仅有一个指节左右的小猫,浑身漆黑,胡子纤细,瞳仁是眼白上圆溜溜的一颗小黑点,头顶一对尖耳朵竖得笔直。它们挤成一团站在墨水瓶边,最后实在是站不下了,就乱七八糟的叠堆在一起,脸都压得变了形。 直到最后一只小东西从瓶子里艰难地爬出来,猫群已经叠的比墨水瓶都高了,它从瓶沿向上一跳,试图上到最顶。 可它打了个滑,没能成功。这座“小山”顿时坍塌下来,一大群黑猫叽里咕噜滚了满桌子。 有几只眼看着就要沿着桌边掉下去,尤利尔赶紧伸手,把它们挨个接住。 黑猫们又从他手上灵巧的跳回桌面。 一只黑漆漆的小家伙在他手心上舔了舔,留下一道墨迹。 直到这时候,尤利尔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这些迷你的喵星人很可能是瓶子里的墨水。 而塞子也多半是它们顶出来的。 “这是怎么做到的,魔法?真是太奇妙了!”学徒看着满桌子的小黑猫,一时连自己要干什么都忘了。他捡起地上的文件,白纸上洒出来的墨迹似乎是自己跑回瓶子里了,还不忘塞上塞子。 和索伦一样,它们似乎智慧不低。 尤利尔拎起墨水瓶,里面干干净净。他把它倒过来,看到瓶底印着一只猫头作为商标,下边写着『凯蒂』。 霜叶堡都是用神秘生物来进行日常工作么?学徒暗自咂舌。 不过原先的墨水变成了猫,还能用来写字吗?总不能让它们用舌头舔吧。尤利尔对神秘了解不多,不过狗比猫容易指挥这种常识他还是知道的,想来神秘领域也不会有太大变化…… 他捏着玻璃瓶正在思考,就看到一桌子的小生物忽然纷纷抬头看着自己,乌黑的竖瞳放大,满脸好奇的样子。 尤利尔下意识后退一步。 这是怎么了? 黑云般的猫群分散开来,它们变成了墨点,在桌子、座椅和倒塌的架子上敏捷的跳跃,最终毛茸茸的挤在了窗台上。学徒甚至看见微风掠过时毛发的浮动,这些小家伙姿态各异,却都宛若真物。 但还有一只没过去,它抓着尤利尔的衣服爬上来,回到瓶子上坐好,尾巴还在摆来摆去。 学徒不太明白黑猫的意思,他抱着一丝希望,走过去插上了一扇窗子。 紧接着,黑猫们就跳了起来——他低下头,目睹这些小东西每碰到玻璃,就重新变为了一滴墨水。 墨滴流动、串联,成为精致的符号,尤利尔敢保证自己从未见过如此优美悦目的书法;它们甚至逐渐改变了自己的颜色,鲜血般的标记仿佛在警示着空中的飞鸟。 “你们知道我在想什么?” 尤利尔又是惊讶又是好奇。他摸了摸墨水瓶上的猫,那只喵星人蹭了蹭指肚,软毛刷着学徒的手指。 “谢谢你们了。”他诚恳地说道。同为神秘生物,比起指环索伦,墨水瓶里的猫似乎很好相处。 两者的善解人意基本不是一个层次的。 忽然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夹杂着金属碰撞的轻鸣,似乎是巡逻城堡的卫兵。以往这些骑士并不会上到书房这边来,但为了搜寻藏匿起来的死灵法师,他们的巡守范围也扩大了。 尤利尔松了口气,但想起守卫大厅中变化成亡灵的一幕,却复又踌躇不决起来。 如果来人是正常的守卫,那么皆大欢喜;可假使它们早已成为死亡的奴仆,那么在如此偏僻又重要的地方,这些尸体可没理由放过自己! 考虑着得失的同时他提起剑,放轻了脚步靠近房门,那里斜倒着凌乱的木架。这时学徒回过头,看到玻璃上的字迹一点点淡化下去,转眼间不见了。 他对着书桌投去感激的一瞥。 楼梯拐角处是巴顿管家的尸体,尤利尔听着脚步声毫不迟疑,守卫们没有因为食尸者而驻足。 尤利尔深吸口气,做好准备要在骑士进门的一瞬间发起进攻。 除此之外,学徒没有别的办法了。如果真的如修诺总管说的那样,死灵法师周围的亡灵会表现得和人类一样的话,那么能够区分的就只有生理了。 亡灵,更准确来说,就是尸体,尸体可不存在活人的特征,它们依靠魔力行动。 学徒不需要杀人,他只要斩开骑士的铠甲,就可以做出决断了。 做好了这一切后,尤利尔提着剑藏在木架后。他眼神瞥到桌面,忽然想起指环被埋在灰烬里的惨样,不由得动手用裁下来的窗帘将墨水瓶包裹好,放到了角落里。 骑士们停在门前,为首者推开了门。 霜叶堡的守卫都是全身着甲,想要伤害到里面的人可不容易。尤利尔凝神一剑刺出,剑刃擦过护腕,发出叮的一声轻鸣。 他一剑拦在门前,锋刃朝下,守卫猝不及防撞在了剑背上;学徒立刻撤手,改为单手执剑,多出来的那只手探前猛的一拉面甲,骑士的面容顿时暴露了出来! 这一系列动作敏捷而轻盈,若非尤利尔的魔力恢复了些许,他就是锻炼二十年也休想做到这个地步。 面甲下是一张苍白的脸,毫无血色,缺乏生机,眼珠僵硬得一动不动。 是食尸者! 尤利尔早有准备,他用对付巴顿的方法,抬腿就是一脚,把对方直接踹出门外;这电光石火间他瞥见骑士已然抽出了长剑,就要挥砍过来,下一秒门却被关上了。 如果不是魔力让尤利尔的身体素质大幅度提升,学徒敢保证自己在骑士手里走不过一招:在他拉下面甲的时候,身经百战的守卫战士就已经准备好反击了。 可惜神秘生物与普通人的差距太大了,而火种点燃的条件也极为苛刻,就连疾影军团里也仅仅有少部分精锐才是神秘者。 尤利尔的运气不差,来得正是个普通的骑士。要是神秘者恐怕就只能让墨水瓶来帮忙了。 只要遮住对方的视线,那骑士就八成会自己打开面甲。 第三十三章 誓约之卷 “修诺叔叔,城堡里出什么事了?”丹尔菲恩·威金斯问道,她抓着自己的袖子,不安地看着总管。 修诺回过头来,看到四叶领大公的小女儿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浅蓝色的长裙被她揉出了褶皱。 这是威金斯家族在霜叶堡中身份最高的贵族小姐,她生于十五年前的繁花之月,正是一段噩梦般的日子终结的时刻,因此人们相信她是为南境带来光明温暖的天使。 四叶领的小公主有着一头金发,这来自于她父亲的遗传,被编成辫子垂在身后;海蓝的繁复长裙外罩着一层白纱,眼眸亮若夜星;那精致且线条柔和的五官则像极了她的姨妈、当今的弗莱维娅女王。至于亲生母亲特蕾西,她的凌厉性格和中性化的冷硬面孔,仅能在丹尔菲恩的脸部轮廓上隐约可见。 这位南国千金的美称有许多,四叶领小天使、黎明圣女之类只是寻常,她最出名、传播的最广的称号,是威尼华兹人献给她的名字“贝尔蒂的诺恩”。 贝尔蒂是幸运女神的神名;而诺恩则是为祂传播幸运的天使,也是唯一被人们接受的一系女巫。 在威尼华兹,今年才满十五岁的丹尔菲恩几乎被当成神女一般膜拜。即便她出生以来甚至没有去过这座凛冬之城。 修诺露出笑容,一派和蔼地说道:“别担心,我的公主殿下。城堡里没有大事儿,杂务和巡逻可用不着你亲自过问……丹尔菲恩,你哥哥呢?” “他在读书呢。”丹尔菲恩答道。 “好孩子。”总管摸了摸女孩的头发,哪怕事实上他们的身高相差不多。“回屋去吧,等下的课程延后两小时,女佣会给你们送些点心来。” 威金斯小姐注视着这位不怎么亲近的叔叔吩咐着守卫布好防御,而后板起一张脸,直奔下楼的旋梯。她轻轻带上门,转过头去又是惶恐又是兴奋地说道:“加文,城堡里好像出现了窃贼!” 房间奢侈华贵,但最引入注目的不是镶金边的公主床,而是桌子上堆叠欲坠的书摞。 “什么?什么窃贼?” 一个头发乌黑的少年把脑袋从纸页里拔出来,满脸好奇。 他是四叶领大公的三子,加文·威金斯,丹尔菲恩的亲哥哥。少年有着独特的黑茶发和同样黑亮的眼瞳,比女孩大了一岁,正因如此他也没有妹妹那么出名。 丹尔菲恩的降生恰好在十五年前的大事件『威尼华兹大屠杀』后,才得以成为冰地领民的精神象征。 加文那时候已经一岁多了,自然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你差点就被修诺叔叔发现了。” “还差很多呢。”加文说道,“快给我讲讲窃贼的事,我刚刚太投入了。” “你就不能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看书吗?” 丹尔菲恩气鼓鼓地道:“从一个月前你就总是抢我的书桌,可我们上的课是一样的!” “明天就不这样了,这样总行了吧?告诉我,好妹妹,那个胆大包天的窃贼在哪儿呢?”加文央求着,他本也不是为了看书才过来串门的。 贝尔蒂的小诺恩眼珠一转,“除非你让我也参与进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找誓约之卷,对吗?” “你怎么知道?”她哥哥吓了一跳。 “霜叶堡里的传说就那么几个,疾影军团的咒翼权杖、金甲的独角仙、还有誓约之卷。权杖被母亲大人藏起来了,独角仙又是夜行生物,你能找的也只有最后一个了。” 丹尔菲恩洋洋得意,“我比你聪明多了,笨蛋加文。” 加文不喜欢她这么说:“要不是书上说誓约之卷被安放在『钢岩之下,华盖覆顶』,我根本不会过来,你什么也发现不了。” 他认为华盖指的是丹尔菲恩的公主床,那是一件安神的神秘物品,在威金斯家族的历史不短了。 “你不想知道窃贼的事了?” “……我承认,你的确不傻。” 丹尔菲恩哼了一声,玩笑适可而止的道理她现在就懂。“有人溜进了城堡,不过塞万提斯已经领着队伍搜查了。现在正是个好机会,历史课也被延后了。” “我差点把它忘了。”加文懊恼起来,“希望它延长得久一点,我的作业还没写。” 得知了入侵者的原委后他顿时有些失望,注意力转移到了去寻宝还是补作业这一艰难的选择上来。 “我可以借你。”丹尔菲恩生怕他放弃。 少年瞥了一眼自己的妹妹,深知她喜欢历史正是因为最近老师刚好讲到二十年前的『猎魔运动』那里。光辉议会在那场持续五年的动乱中可是大失颜面,克洛伊塔也被人们指责,唯有刚出生的丹尔菲恩莫名其妙的成了幸运天使。 他没好气地道:“那可真是太好了。等找到了誓约之卷,我就在上面写下‘历史课永远都不开始’这个愿望,让猎魔运动和光辉议会见鬼去吧。” “假如它真的能够实现任何愿望的话。”丹尔菲恩装作没听见哥哥的嫉妒,补充了一句:“别忘了添上礼仪课,我的脚跟现在还在疼。” 加文不由得笑了,“没问题。” …… 既然是亡灵,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尤利尔想也不想,一把拉上门;他的魔力没恢复多少,撞上食尸者倒霉的可不一定是谁。现在只能暂时将亡灵拦在门外,用塞西莉亚曾经的办法解决问题了。 他后退到墙边,急促地喘息着。门板簌簌震动,隐约还有尖锐物体刮动的响声,学徒用火石点燃了蜡烛,踩着满地的木屑和粉灰接近了房门。 然而,这时候他忽然犹豫了:火焰固然可以将亡灵烧尽,但也会引人注目。尤利尔好不容易才给埃兹先生留下了远离书房的提示,万一酒吧老板或死灵法师被火光吸引而来到这里,那他的准备就白费了。 更何况,这里可是霜叶堡。 学徒还没有做好破坏领主城堡的心理准备。 如果不用火,那么只能举剑迎敌。 尤利尔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对付低级的亡灵他没有压力,但要是与有了一定智慧的骑士食尸者放对,自己肯定会被打趴下——魔力并非全能,力量的应用与娴熟的技巧有时也能左右战局。 那还能怎么办,逃走吗?现在唯一的出口就在身后,只要跳下去就有很大可能落在一楼大厅的天窗上……但这是四楼啊! 这么疯狂的行为,想想也就算了。 不安与惶然逐渐替代了冷静,尤利尔在房间里用鞋底来回磨蹭着地板,蜡油滴在手上也浑然不觉。 直到一声猫叫,他低下头,看到黑猫站在一根长杆上,对自己勾了勾尾巴尖。尤利尔没来由地觉得黑猫是在对他说“跟上来”。 难道真要跳窗户? 黑猫却没有往窗台去。它跑起来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从学徒面前眨眼就到了倒下的书柜后。这时墨水瓶里的猫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他一眼,转身没入了壁纸中。 尤利尔险些以为它变回墨水了,但那里一片洁净,他心中一跳,伸手摸过去—— 冷冰冰的墙面。 学徒怔了怔,这与他想得不一样。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调动魔力小心翼翼地注入了一点,覆盖在砖石上的粗纸就变得柔软了起来。 他放下蜡烛,扑过去在墙壁上摸索着,很快丈量出了变化的范围。墙纸后是一个直径约有三英尺的洞穴,盖在表面上厚纸仿佛水幕一般可以容许人通过。 一条神秘的……魔法通道,它通往哪里? 尤利尔的心怦怦直跳,他知道自己应该是发现了霜叶堡的密室。或许里面藏着威金斯家族的宝藏,它是连修诺总管也不清楚的秘密。 无论如何,那也不是他这个“佣兵”能去的地方。 只是情况紧急,学徒顾不得多想什么,便一头钻了进去。 然后摔在了台阶上—— 嘭! 学徒做梦也没想到出口居然是在半空中,距离地面足足有半人高。他差点没有脸着地砸在石砖上,所幸成为神秘后他的反应快了许多,现在只感觉脊背作痛。 真奇怪,为什么出口少了两级石阶? 尤利尔扶着墙爬起来,手掌下的岩石冰冷干燥,坚硬如铁。他面前是窄窄的通道,头顶烛火幽暗,焰苗呈奇特的淡绿色。 通道连着一间密室,没有任何转折或门槛阻挡,一眼就可以望到尽头。他正待沿着石阶下去,忽然停下步子,用剑柄敲了敲石墙。 金属交击的清脆鸣响在窄道间回荡。 “钢铁?”他疑惑地自语道。 霜叶堡里藏着一间用钢铁制造的房间。铁制品算得上造价不菲,但学徒从未听说威金斯家族缺过财富,这似乎也没什么不寻常的。 “喵——” 尤利尔又听到一声猫叫,他循着声音回头,就看到墨水黑猫蹲在一张桌子上,尾巴尖盖住了前爪,一副乖巧听话的样子。 不过按照猫的习性,它好像是在警惕什么。 这让学徒没有着急走过去。他借着幽光四处打量了一圈,就发现地上的阴影处躺着一个人。对方倚靠在墙上,轮廓粗壮,高大骇人。 但毫无声息。 尤利尔走过去,看到了一名披挂铠甲的骑士。他的四肢沾满鲜血,肩甲粉碎,如遭重锤一般,学徒接近也没有反应。 这名骑士的生命已然远去。 尤利尔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死在这里,也不清楚他因何而死,只好根据盖亚的教义为骑士做了祈祷。 十字星画得一丝不苟。 昏暗中似乎响起了女神的诗歌,祂自虚无而来,拥抱在钢铁之林徘徊迷茫的灵魂。祈祷过后,学徒才绕过骑士,来到桌子前。 这是一张泛着铁色的圆桌,表面漆黑,触手森冷。尤利尔走来时烛光在他身后移动,跳跃在桌面上依然一片明亮。学徒这才意识到他本不应看得到桌子的——因为没有光线进入他的眼睛。 黑猫仿佛与圆桌融为一体,竖瞳放大,里面流淌着神秘。 四叶领的传说中,黑猫并不是幸运的象征。尤利尔不知道诺克斯的传说有没有因为神秘与魔力的存在而变化,可他相信墨水瓶中的猫不会伤害自己。 就算是闯入了它主人的密室……这不也是它亲自领进来的吗? 学徒望着空无一物的圆桌,轻轻伸出手去—— 他摸到了一枚羊皮卷。 这实在是很神奇的事情:桌子上看起来什么也没有,被魔法保护的卷轴丝毫不露痕迹;但当尤利尔拎着它的一头将其提起来的时候,它就从空气中显出形来,光芒不再透过纸张了。 第三十四章 转职 那是一枚泛黄的古卷,长约八英寸,束带亮金,绳结封以火漆。两段交叉的剑刃铭刻其上,简洁却又神秘得让人无法联想到任何东西。 尤利尔不知该不该把它放下。 “我可不是来偷东西的。”他对黑猫说道,“那样公爵大人会把我的头砍下来,然后挂在城门外。” 墨水瓶里的喵星人歪着头看他。 学徒忍不住脸红起来,他吞吞吐吐地补充了一句:“……好吧,我的确很好奇里面写了什么。” “可我不能打开,这是威金斯家族的东西。如果被发现了,后果可比冒充佣兵严重得多……修诺总管会上报给公爵大人,她回到四叶城大概会气晕过去;乔伊也没让我来做多余的事……还有埃兹先生,他肯定会把我开除的。” 虽说是向黑猫解释,但尤利尔其实也是在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人的好奇心是与生俱来的,他拼尽全力,才能略微抵抗一二。 黑猫实在太小了,学徒看不清它的表情,或者说他根本就分不出来猫会用什么表情来表现自己的心情。只是那对黑亮的眼瞳盯着他,尤利尔感到一阵别扭。 大约是“你在跟我开玩笑吗”这样的意思。 “我没说笑。”尤利尔一字一句,“我是个守法公民,我不会用不正当的手段来获取利益。” 这时他犹豫片刻,又补充道:“我是说,呃,我将遵守我心中的道德准则,为了传递情报而说的那些……姑且可以算做变通?” 话音一落,卷轴上的火漆忽然无声无息地融化了。 “我什么都没做!”学徒吓了一跳,他慌乱地松手,对着黑猫叫道。仿佛对方可以为自己作证似的。 但卷轴没有因他的话而平静下来。剑刃的轮廓消失了,束带脱落下来,上面沾满红蜡,唯有古老的纸卷还在半空漂浮着。 紧接着它自行展开了—— 淡金色的丝线交织成奇特的字符。那并非伊士曼王国的任何一种语言,既不是宾尼亚艾欧的通用语,也不是梅塞托里的方言或骑士海湾的海洋语种。 然而学徒看得懂那上面的字迹。 那是盖亚教会用来书写教典的神言。 纸卷写着: 『背负深重的恶意、未知的可能与等量的希望前行的赎世之人』 『以盖亚之名』 『你愿意遵守你的誓言吗?』 “神秘……神秘物品?”尤利尔诧异无比,“女神大人的赞美诗……” 这个时候说什么已经不需要考虑了。 尤利尔说的并不是场面话,他是真正发自内心的认为偷盗是非法的,并主动根据美德与善行的准则来约束自己的行为。或许穷困让他见识到了社会的冷漠,使他学会保护自己,但修道院的教育始终是学徒对世界建立完善的概念和认知的起点。 善恶并非教条,对错超脱戒律,盖亚的信徒奉行着无比纯粹且珍贵的教义,那是人性最光辉的截面。 “这是我的荣幸。” 尤利尔低声道。 金色丝线向下蔓延,写下他的话。 瞬间尤利尔感受到自己的灵魂仿佛经受了一次洗礼,渺小的火种燃成一片烈焰之幕;他的意识空灵,五感脱出躯壳的禁锢,一些晦涩的知识自虚空降落,不断填充着他的记忆。 包围世界的法则串联波动,无可名状的神秘伴随魔力的潮汐蜂蛹而来;它们具现出种种难以描绘的奇妙情景——冰层下燃烧的火海,水下飞翔的群鹰,挣脱大地的森林,以及倒垂苍穹的悬瀑。 浩瀚的图景精彩缤纷,宛若华盖,然而尤利尔放眼过去,却又感到无法理解。 难以解释的异常就是神秘。 他意识到自己的灵魂之焰发生了某种变化,这变化自上至下、由内而外:魔力的丰沛使身体充满了力量,世界正在向他开放更深层次的奥秘。学徒看到每一秒的风景都与上一瞬不同,他聆听着风声漫过岩缝,滴水渗入苔藓。 假使乔伊或索伦在这里,他会被告知这个过程就是转职。自此以后,他不再是刚点燃火种徒有力量的普通人,而是得以运用这份魔力的战士。 环阶的神秘者。 誓约之卷提供给他了一个神秘职业,那是战士的道路,名为“箴言骑士”。 难以言表的感受发散触觉,尤利尔能发现古堡外的空中鸟羽摩擦气流、阁楼里的孩子轻踏地毯,乃至走廊内亡灵们拔出长剑—— 学徒蓦然惊醒。 眼前的字符再次变幻: 『见证者』 『瓶子里的凯蒂,誓约之卷』 尤利尔伸出手,羊皮纸卷忽然光华黯淡,落到他的掌心里微微发沉。他把誓约之卷插进口袋,不作犹豫地回头冲向了坐倒在地的骑士尸体。 有食尸者在追杀两个人类! 短暂的灵感延伸使古堡里正在发生的场景映入了脑海,尤利尔看到了两个陌生的少年少女,他们正在试图摆脱一群守卫的追赶,且方位就在三楼。 也就是骑士尸体的正下方。 学徒将沉重的铠甲搬开,突然没来由晃过一个念头。他扯开骑士的面甲,顿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 霜叶堡被入侵的真相揭开,他感到一阵眩晕——死在这里的骑士是塞万提斯。 疾影军团的首领,统领骑士、守护城堡的大人物。尤利尔甚至在刚才还见过他一面,可现在这具尸体早已冷却,显然已经逝去多时了。 难怪守卫被替换时没有任何动静。 瓶子里的凯蒂跳到他肩上,学徒深吸口气,双手持剑猛然刺下! 锋刃没入钢铁般的岩石—— …… “加文!”少女的尖叫简直要穿透墙壁,“快躲开!” 拐角处的少年正要让妹妹不要这么大惊小怪,即便是修诺或塞万提斯发现了他们,大公不在时两人也不会受到怎样的处罚;只是他一抬头,就看到城堡中的守卫抽出剑朝着自己冲过来。 “啊!”公爵之子也发出一声尖叫,他连滚带爬地退后,疾驰的剑光擦着他的鼻尖掠过,将用做遮挡的花瓶砍成碎片。 “你疯了吗!?” 加文满头冷汗,他差点就死了。少年人没有任何贵族的姿态礼仪,直接展现出了自己真实的一面。他的语气急促、声音沉哑,几乎被这一下吓得失去思考能力了。 “快跑!加文,快跑!” 丹尔菲恩惊恐万分,她看见守卫对兄长的责问毫无反应,并开始翻转手腕准备下一剑了! 果然骑士又是一剑平削过来,加文在诺恩小姐的提醒下及时撤步,但被打碎的雕塑的石块溅起,盖了他一头一脸。 加文想也不想,转身就跑。他在走廊尽头一把拉住吓呆了的丹尔菲恩,两个人跌跌撞撞冲上了楼梯;身后骑士的铠甲铿锵作响,守卫紧追不舍。 “骑士为什么会追着我们?”少女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心中疑问难熄。 “他不是追着我们。”加文答道,“他是想要杀了我们!” “塞万提斯先生呢?修诺叔叔,你们在哪儿?”女孩子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刚刚哥哥在剑下逃生那一幕着实把她吓着了。“我们会死在这儿吗,加文?在家里被杀掉?” “当然不会,那只是个刺客而已。” 她的哥哥强自镇定,“别担心,丹尔菲恩,修诺总管早就意识到了古堡里有入侵者,他马上就会赶过来的……死的只会是那个不要命的刺客。” 丹尔菲恩想说什么,但没发出声音。 这时迎面而来了一队骑士—— “救命!”加文仿佛看到了救星。 回应他的却是一片整齐的拔剑之声,王国贵族军团的制式长剑两面开刃,挥舞起来杀伤力非常可怕。 加文此刻就看到了雨幕般的剑光朝着自己飞来。他唯有转身将丹尔菲恩推在地上,眼前一片绝望的黑暗。 轰——! 地面崩塌时尘灰弥漫,哗啦的巨响打断了进攻。亡灵们从碎石中爬起来,木木地抬起头,铠甲使它们完好无损。 但半月似的弧光紧随而下,锐芒纵横穿透盔甲,将把加文和丹尔菲恩逼得走投无路的食尸者们大卸八块,甚至切得不成人形。 这时后面追上楼梯的食尸者才姗姗来迟。 不是亡灵的动作缓慢,事实上食尸者的移动速度远非人类可比;然而缺乏思考的本能总会使它们在复杂地形中难以建功,这也是两人慌乱之下爬楼梯的幸运之处。 尤利尔已经跳下密室,粉屑仍簌簌而落;他落地时矮下身子缓解了重力带来的惯性,随即鼓足力气一蹬地面,杂物破片被踩得脆响起来。 『冲锋』! 魔力的爆发掀起一阵旋风—— 破片和碎块下雨一样掉落,加文惊魂未定地探出头,就在他认为自己死定了的后一秒,事情就出现了转机。少年奋力睁开眼睛,就看到奇怪的影子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紧接着叛变的守卫们也变得无声息了。 最后衔接的冲锋无比流畅:尤利尔的长剑与死灵相交,爆发的力量直接将对方连人带剑砍成两半。 残尸抛飞砸在墙上,钢铁盔甲的断口处平滑自然。 少年人不由得张大了嘴巴。 “圣……圣殿骑士?!” 四叶城的贵族少爷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名词,就是拱卫女王居所的圣殿骑士团了。 尤利尔将亡灵挣扎伸出的手齐腕砍断,骨骼碎裂的声音却只让人感到安心。 他喘了口气,紧张地望向贵族少年少女的方向,提起来的心脏才放松了下去,一时间语言都有些组织不来:“我是……诺克斯佣兵团的冒险者,你们没有受伤吧?” 丹尔菲恩受了惊吓,加文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心有余悸地回答道:“贝尔蒂的眷顾,我们完好无损……盖亚在上,那些是入侵者吗?” “是亡灵生物。”学徒隐约猜到加文和丹尔菲恩的身份,毕竟霜叶堡中也只有威金斯家族的成员了。“它们曾是疾影军团的战士,在死后被人操纵袭击你们。” 公爵之子脸色惨白:“亡灵?” “没错。情况紧急,我们必须要找到修诺总管。”学徒答道。 既然城堡里的塞万提斯是死灵法师假冒的,那事情就又出现了改变。 尤利尔想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第三十五章 愤怒之剑 他意识到自己用不着去费尽心思地寻找埃兹先生了,只要找到这位疾影军团的军团长,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不过既然守卫们已经开始追杀威金斯家族的成员了,那么塞万提斯也应该动手了。 可他为什么突然决定动手了呢,是因为修诺总管得知了死灵法师的存在吗? 尤利尔觉得自己在密室里不过待了几分钟,但外面的情况却变化得让他看不懂了。 这样的做法从道理上讲得通,但学徒认为真相不应该这么简单。他不会忘记敌人是毁灭了大半个四叶城的幕后主使,这种人怎么可能容易对付? 期待一个阴险狡诈的死灵法师出现失误,就像种树时总是盼望下雨浇灌幼苗一样,都是将希望寄托在概率低下的事物身上的愚蠢行为。 学徒决定采用这样更简洁的方法,他没有收回剑,扭头问不住安慰妹妹的加文,丹尔菲恩正在抽泣:“修诺总管呢?” “我不知道,佣兵先生,他只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 “他要做什么去?” “大概是……搜捕入侵者?”贵族少年不太肯定。 他是带着你们一起去的吗? 学徒看着他们一身狼狈的样子,满脸尘灰、衣衫褴褛。虽然他自己也没有好到哪儿去,但后者毕竟是贵族,把自己变成街上的乞丐也挺不容易的。 “这位尊敬的,呃……先生?” “我是加文·威金斯。” “好的,加文少爷,请问你们在做什么?”尤利尔换了个委婉的说法,没有直接问他们是不是来以身为饵引诱死灵法师上钩的……说起来后者又干嘛要需要威金斯家族的两个孩子,威胁修诺总管等人投降? 真是笑话,没有人会对亡灵投降——它们八成不会有什么赎金传统,俘虏的结局唯死而已。 学徒打消了这个荒唐的念头,他想既然塞万提斯就是死灵法师,那对方多半不会绕这么大个圈子只是为了好玩。 两个年轻人不说话了,丹尔菲恩抹了抹脸,也低下了头。 “我们……我们是出来寻宝的。” “寻宝?”尤利尔更搞不明白了。 “就是霜叶堡里的传说。”丹尔菲恩怯生生地说,“在威金斯家族成为四叶领的主人之前,霜叶堡就已经被建立起来了,妮娜说这里尘封着宝藏。” “妮娜?”学徒毫不怀疑每个年头久远的地方都有这种传说。 “我是丹尔菲恩,妮娜是我的女佣。我……加文最近发现了宝藏的记载,我们想找到它。” “所以每个人都在搜索入侵者的时候,你们溜出来寻宝探险?” 学徒忍不住问道,他还从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操作。 “等抓住了入侵者。”加文辩解道,“我们就要去上历史课了。” “那你们的历史老师没教过你们,历史上孤军深入的战役失败了多少次吗?” “这里、这里只是我们的家……” 尤利尔简直无语了。 “亡灵入侵了霜叶堡。”学徒决定让他们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免得这两个年纪轻轻却胆子奇大的家伙四处乱窜。 他警告道:“你们最好躲到安全的地方,否则……否则加瓦什的亡灵会吃掉你们的灵魂。” “加瓦什?”加文瞪大了眼睛,看样子他的历史课上得还算认真。“你是说那个亡者之国?” “没错,一个死灵法师正在古堡里,他把守卫们都变成了食尸者……我得找到修诺总管,没办法保护你们。” 威金斯家族的两兄妹对视了一眼。 “我还没有找到誓约之卷……”缓过神后,丹尔菲恩心情沮丧的道。 “你被吓得连跑都不会了。”她的哥哥毫不客气,“还想什么宝藏?而且宝藏的线索都是我查出来的,你只是不劳而获而已。” “加文,你真讨厌!” 尤利尔心道他说的可真没错,小命不比什么宝藏重要得多?不过话说回来,藏在古堡里的秘密……他不着痕迹地摸了摸口袋,看来这里的传说是真的。 突然学徒意识到这东西并不是威金斯家族的财产。 我这不算偷盗了吧? “我们不能回到卧室里去,那里的守卫最多……去母亲大人的房间好了。”加文做出了决定,他安慰妹妹道:“它就在走廊尽头。来吧丹尔菲恩,这也是很棒的冒险,你就当做玩捉迷藏好了。” 学徒松了口气,“把门锁好,任何响声都别出来。” “谢谢你,佣兵先生。修诺总管就在一楼,他去找他的情人了。”加文语出惊人,他不是什么也不懂的丹尔菲恩,贵族的教育会因为身份的不同而做出改变。比起不谙世事的四叶领小公主,这位公爵的小儿子是有点顽皮,但绝对敏锐细致。 这个时候总管居然去找他的情人? 尤利尔发现自己对王国的贵族有了新的认知。 不过仔细想来这确实说得通,修诺总管是威金斯家族的实权人物,整个古堡都听从他的调动——按照常理,捉拿一个死灵法师并非难事,哪怕食尸者会代替活人。 可现在的情况来看,这场入侵并非一时的行动,而是有预谋的长期计划。 “为领主的家人服务是在下的职责。”学徒将戏做了全套,即便他看起来实在不像一个骑士或佣兵。“很快混乱就会终止的,别担心。” “威金斯家族的后裔不惧怕危险。”少年人认真地回应。他扶着妹妹走进特蕾西公爵的房间,关门落锁的声音有条不紊。 尤利尔怔了怔,有些明白为什么大贵族家族可以传承千百年了。也许期间会有堕落的败类,但支撑起整个家族的必然是沉稳冷静、受过良好教育的真正精英。 “果然公爵大人没有改变。” 尤利尔想到有能力又私生活糜烂的修诺总管,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作何评价。 我还是见识的太少了,学徒不由感叹到。神秘为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门,或许他可以从旧有的视野中挣脱出来——贵族与平民,常识和魔力,世界将展现不同的风景。 不过在这之前,他得解决死灵法师的事。 修诺总管的运气还算不错,当学徒找到他时,这位城堡的总管大人还能面色不善地站在虚掩的房门前,用一双被迫眯缝的小眼睛看着尤利尔: “冒险者,你在浪费一位日理万机的家族总管宝贵的休息时间。而如果不是因为你的消息,也许我不会这样劳累。” 如果不是我的消息,你下辈子都不用劳累了! “我有必须要跟您说的事情。”尤利尔顾不得与这个贵族老爷互投话术了,他压根就不擅长对付这些看待事物的侧重点奇特的家伙:“有关死灵法师的。” “那你最好长话短说。” “我在书房后发现了塞万提斯先生的尸体。因此,我有理由怀疑疾影军团内混有亡灵。” 嘭嘭嘭! 尤利尔话音一落,他们身后就仿佛合奏一般响起了玻璃破碎的声音。紧接着是惨叫和惊呼,尖叫嘶鸣划破了夏日的空气。 死灵法师开始动手了! “这是怎么回事?”总管靠在门上,看着走廊尽头忽然冒出来一支骑士小队,它们手执利刃向着房门奔来。 尤利尔心中一跳,梦境的画面中可没有这一幕! “活见鬼,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修诺总管还没来得及从冲击中回过神来,学徒很怀疑他究竟听没听见自己的话。尤利尔上前把中年贵族推进门后,随后嘭得一声关门,房间里立即响起了一声女人的惊叫。 尤利尔没理会光着上身的侍女,急促地说道: “听着,修诺先生,现在城堡里到处都是亡灵,因为塞万提斯就是那个死灵法师!” 总管愣了几秒才恼火地说道:“你这是污蔑!” “楼上的动静就是亡灵弄出来的,别说你没听到。”尤利尔感到有些不妙,他发现或许威金斯总管并不是毫无所觉。 他后退半步,“你早就知道了?” “城堡的情况用不着你来操心,佣兵。”修诺·威金斯不可能承认这样的罪名。 要知道身为总管却背叛了家族,特蕾西会将他绑上石头沉进河里——四叶家族一贯用这样的刑罚惩治背弃家族荣耀的卑劣之徒。 有时候即使是战败被敌人俘虏也不会遭受这样可怕的对待,因此威金斯家族少有叛徒。 可这一次不同,死灵法师答应留他一命,四叶大公特蕾西又不在领地—— “谁给你的权力,对威金斯家族指手画脚?”修诺挡在自己的情妇面前,声色俱厉地驳斥道:“给我滚出去,把外面的垃圾清理掉!” “城堡里还有其他人!”学徒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他试图说服自己修诺总管只是被惊吓得六神无主了。 “滚!诽谤军团长、冒犯贵族,对了,还有假传情报、制造混乱——我会告诉考尔德他手下的冒险者是怎么恪守王国法规的!” 学徒感到血液都在逐渐变得冰冷:“四叶城的灾难,你竟然视而不见?霜叶堡已经被亡灵掌控,你竟然还想装聋作哑?” “侦查站在没有传来任何消息,我尽职尽责。”修诺诡辩道。 “你早就叛变了,对吗?” “冒险者,你杀了巴顿。” 威金斯总管答非所问。 一瞬间尤利尔就明白过来,当时他来得不凑巧:巴顿管家是死灵法师的使者,它不是去刺杀修诺的,而是去传递消息;只不过学徒没放过这头亡灵,逼迫修诺总管拉响了警铃。 也许巴顿误以为修诺叛变,才会想要杀人灭口。 大厅内的对话他没有关注,想来那时修诺与塞万提斯的对话一定隐有深意,没准两人还讨论过怎么处置自己这个搅局分子。 “在一楼的时候……”学徒喘不过气来。 “塞万提斯活得好好的,亡灵不过是脆弱的尸体,不可能伤害到军团长。”修诺冷笑着说道,“毫无证据的指控可不成立,冒险者,但我现在这里可有一个人证。”他指指瑟瑟发抖的女佣,“假如你要伤害威金斯家族的总管、特蕾西公爵的兄弟,那么整个四叶领,不,是整个伊士曼王国都不会再有你的容身之地。” “等到事情结束,美丽的南国之王回城看见这个烂摊子,诺克斯佣兵团就会在她的怒火下彻底成为历史——” “这与佣兵团没有关系!” 尤利尔无法再听下去了,他打断了总管的话:“我也不是冒险者!” “苍穹之塔的使者不会将纹章交给别人。”修诺不以为然,“你也别把他当成救命稻草。他只会为自己所托非人而遗憾,甚至连惋惜都不会有……那就是个乱杀人的疯子而已,有时候无名者都比他们可爱。” “你以为使者是什么?他们只是例行公事,此外不会在乎四叶城的任何事情。” “所以听我的安排,佣兵。” 修诺·威金斯厉声说道:“只要你听我的话,就可以活下来!否则外面的尸体就是你的下场!” 学徒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他难以置信地后退一步,靠在墙壁上,眼前是这位风评良好、将古堡治理得井井有条的总管大人恼羞成怒的扭曲面孔。 他从中看到了自私、冷漠、胆怯以及傲慢,那是赤裸裸的利己主义展现,是丧失荣誉感和自我底线的贵族之耻。 “门外没有垃圾。” 学徒感到贴身的口袋一阵阵发烫,那是誓约之卷因为他的情绪变化而活跃起来,他举起剑,魔力有若沸腾。 “这里才有一个!” 剑光乍起,骑士向前突进! 第三十六章 死灵法师的目的 “你不要命了吗?!”修诺总管尖叫起来,他面露惊恐,终于意识到学徒并没有被他的花言巧语打动。 “杀了我,你也没法活!” 可这样的威胁只是让剑锋更加贴近了他的脖子,尤利尔将骑士剑架在总管大人的肩上,迫使对方昂起头来,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 尤利尔甚至没有思考他的话,他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住手臂的颤抖——它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切开修诺的喉咙了。 “卑劣之辈!”学徒咬牙切齿。 “你让整个四叶城的人都因此承受苦难,他们有什么错?” “冒险者都在为了拯救这座城市而努力,你却想要断送所有人的希望!?” 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只觉得痛苦万分。燃烧的酒吧和冰像中少女的脸颊同样明艳,那火苗吞噬了过去,也即将燃尽他的灵魂。 尤利尔有些明白那些故事中复仇之人的心情了,当看到谋杀爱人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还以无辜的领民生命为代价苟且偷生时,没人可以冷静下来。 仇恨就像春风中的种子,在悲哀与愤怒的灌溉下抽芽生长。 然而剑刃下的贵族总管虽然脸色苍白,但依然自恃身份——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只是虚张声势而已。”修诺仿佛知道了什么他的破绽一般,目露轻蔑,胸有成竹地道:“谁给你鱼死网破的信心,小子,你知道为什么考尔德还没赶到城里吗?” 也正是因为佣兵团的存在,学徒才没让修诺与外面的亡灵一个下场:“诺克斯驻扎在城外。” 言下之意,佣兵们不会被亡灵之灾波及,想要栽赃也无从说起。 “治安队长维克托曾经是诺克斯的成员。他带着队伍,和那些冒险者搅和在一起,正在四叶城里调查人口失踪的案件。” 尤利尔怔了一怔,正要说什么,修诺却抢先道:“他们就是诺克斯投靠加瓦什的证据,那些人死后变成亡灵,灾难自城中爆发。” “所以你不能杀我!我可以给他们应有的荣耀,你不想让你的同伴或朋友背负罪名而死、灵魂不能安息吧?” 这话已是明白的威胁了,修诺总管承认了自己投靠死灵法师,他也不怕学徒说出去——在贵族总管眼中,对方已经别无选择了。 可他不知道乔伊正在插手四叶城的烂摊子,苍穹之塔的使者是没几个靠谱的,但这份不靠谱也恰好让修诺的算盘被打翻了。如果人们可以猜测到使者大人的一举一动,那么这些人也用不着害怕使者了。 尤利尔也清楚,不管乔伊有什么目的,他起码不是站在死灵法师一边的。 城中的苏生之所学徒不了解,不过他对年轻的使者很有信心;环阶和空境的差距他在索伦的科普下也略知一二,因此只要撑过这段时间,乔伊就会赶到霜叶堡来。 那时候除非死灵法师逃回加瓦什,否则他肯定难逃审判。 尤利尔一肘打在他脸上,“唯有你才是罪恶之源,你这混账!” 这一下打得贵族总管头昏脑涨,后面的女佣挣脱修诺的手臂,拼命向后退;房门外响起无节奏的咚咚敲击声,门轴摩擦着,发出即将崩溃的呻吟。 “该死的佣兵!”修诺的尖叫与女佣不相上下。 学徒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短时间改变一个人的本性,那是贵族的优裕生活和高人一等的地位日积月累出来的傲慢;它已经扎根深种在修诺·威金斯的灵魂上,表面的和蔼风度不过是虚伪的丑恶嘴脸。 他的剑下压了一分,划破皮肤渗出血来,直白地展示了威胁。 “我不是佣兵,我只是酒吧里的服务生。埃兹先生收留了我,他早就不是冒险者了。”尤利尔说道,“我是为了我的爱人而来,你的条件与我无关。” “等等!” 总管先生这才意识到不妙,他面色陡变,拼命解释:“我是被迫的!先生,不,大人!我受制于人,那个堕落死徒把控着疾影军团!我真的无能为力——” “你为你的姓氏抹黑。”尤利尔打断道。他想到刚刚见过的大公的一对子女,加文的贵族风范还让学徒印象深刻。 如果他没有来报信,那两个年轻人很可能就死在了他们的亲叔叔手上。只是想也知道,修诺总管本不姓威金斯,他对于加文和丹尔菲恩的亲情或许压根就没有几分。 “听着,修诺总管,受人尊敬的贵族老爷。”尤利尔一字一顿。他多希望自己能有索伦的口才,那就可以将这个诺克斯的叛徒痛骂一顿以缓解胸腔内积蓄的怒火。 “垃圾,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让塞万提斯到大厅去,我知道你有通知他的手段;二是我把你的脚砍下来,然后打开门看看你投靠的人的仆役们会对你做什么——也许成为它们的一员会让你心满意足。” 威金斯家族的总管先生脸色铁青。 “你要去找塞万提斯?”贵族总管色厉内荏,“空境之下没人可以战胜他!” “我不是一个人。”尤利尔答道,“或许我只是个刚点燃火种的菜鸟,但城堡里还是有真正强大的战士的——我看到他已经来了。” 修诺总管满脸愕然:“什么?” 窗外传来一声唳鸣—— 一只猎鹰从天而降,苍翼和利爪穿破栅窗。 哗啦! 玻璃碎了满地,桌子上不堪入目的玩意儿统统滚到了一旁。猎鹰抖抖羽翼上的碎片,落到地上变成了埃兹先生。 德鲁伊看着摇动的木门,抬手就是一道亮白的闪光;凄厉的嘶叫穿透门板,亡灵们像是活人见了自己一样散开了。 “埃兹先生,真高兴见到你平安无恙……女神眷顾于我。”看到埃兹,尤利尔就忍不住想起了诺克斯酒吧永远失去的胡萝卜小姐。她的面容在学徒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埃兹先生还活得好好的,这已是恩赐了。 “我在玻璃上留下了标记。”尤利尔为他解释,“乔伊让我来报信,但修诺总管却叛变了。死灵法师也不在四叶城,他通过这个叛徒潜伏在了霜叶堡……” “情况很糟。” 学徒用一句话总结道。 但他的简洁明了让埃兹大概清楚了前因后果,酒吧老板点点头,忽然目光停留在学徒的苍穹纹章上。“你还说你不认识使者大人?他把克洛伊塔的凭证都交给你了!” 尤利尔哭笑不得:“我想,我们只是……比较投缘而已。” 也许对方并不难相处,只是人们对于使者的主观印象作祟,让熟悉的第一步交流都无法达成,自然更别提亲近了;而不亲切又容易误伤的人总是人缘很差,久之就形成了这样的恶性循环。 “盖亚给你的好运气。”德鲁伊都有点嫉妒了,但糟糕的局面不容他多想:“霜叶堡怎么回事?那个堕落死徒呢?” “死灵法师假扮成塞万提斯,我在书房密室里发现了军团长大人的尸体。”学徒答道,“他应该是重伤逃离,但却没有得到威金斯家族的援助——修诺投靠了敌人。他只好躲藏起来,结果伤重不治……” “他的死并非没有价值。”埃兹轻声说。 “好多人都死了,军团长和平民,死后又有什么区别呢?” 尤利尔满嘴苦涩。 他摇摇头,“死灵法师一直没有现身,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疾影军团人数众多,他们不是平民,想要全部转化为亡灵并不容易。”学徒继续道:“不管那个疯子有何打算,只要抓住他,抓住塞万提斯,一切就结束了。” “我去把他找出来。”德鲁伊不再担心帕因特等人,乔伊的存在让事情变得毫无悬念。他身上的魔力不断翻腾,就如同胸中郁积的怒意一般:“那个混蛋毁了四叶城,切斯特也死在他手上,这次他别想跑掉!” 尤利尔甚至没敢对他说塞西莉亚的事。 “看在女神和公爵大人的份上。”而后他拎着总管的领子,后者面无血色,浑身颤抖不止:“修诺·威金斯,告诉你的主人,让他去大厅里等着:你有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报告给他,这关系到誓约之卷的下落——他是来找它的,对吗?” “你……你怎么知道的?”修诺总管惊恐万分。 连埃兹都一副见鬼了的表情。他对誓约之卷的传说有耳闻,可学徒是怎么猜到死灵法师的目标就是神秘物品的? “加文少爷最近从书库里找到了有关誓约之卷的信息,我想如果传说源自几百年前的话,那应该不是容易发现的东西。” 尤利尔没说自己拿到了誓约之卷,毕竟修诺和他的情妇还在场。“显然,有人先他们一步找到了这些线索,并在记录下来后就随手丢掉了,才会让加文发现。” “苏生之所设立在四叶城内……而四叶城已经陷落。霜叶堡于局势无碍,除了誓约之卷,他没有理由来到这里。” 修诺总管做梦也想不到,加文和丹尔菲恩居然根据死灵法师留下的线索,悄悄制定了探险计划。这位中年贵族瞪着眼睛,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阳光从粉碎的窗棂中透射而过,在地板上洒下碎金般的细影。 房间里唯有贵族总管慌张不安、断断续续的低声呻吟。 “威金斯先生。”尤利尔看着鲜血沿着对方的脖颈流进镶金纹的领子里,实际上却是对埃兹解释,“死灵法师的目的或许不止如此,但他不会告诉你更多。” “我挑不出毛病,小子。”德鲁伊认可了这个解释。他靠着经验和知识能够推理出原因,但学徒只是个年纪轻轻的服务生罢了。 酒吧老板十分意外:“你不该只是个服务生的。” “实际上,我还能兼职漂洗和甩干。”学徒答道。 “……” 埃兹不太想和这个毫无自知的家伙说话,他一转头:“修诺,浪费时间对你没好处。” “克洛伊的接待人,你本不需要参与进来的,你是苍穹之塔的人,四叶城的衰盛与你无关。”也许是曾经的威金斯家族从属唤回了理智,修诺·威金斯还试图挣扎。 “我也是诺克斯佣兵团的人。”德鲁伊答道,“不想让你的地中海发型中央长满绿萝的话,就给我照着他的话去做。” 事情到了现在,处决罪人只是次要的,真正紧迫的是如何终结这场灾难。 第三十七章 道路 纽厄尔打开面甲,玻璃上映照出一张陌生的面孔。 那是塞万提斯的面容,在抿着嘴立起眉的时候,要他比原本的脸严肃得多。 他回头看着满地的狼藉,食尸者围绕在身旁,比驯养的猎犬还要乖顺。显然它们是察觉了什么东西才会在这里停下来,却被关在了门外。然而当他亲自过来破门而入时,才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纽厄尔第一反应是那个人跳窗逃走了。四楼对于神秘者而言,并非不可跨越的高度。 就在不久前,身上这具铠甲的主人也是这样消失的。他几乎活不了多久了,但却支撑着试图来到书房向城堡总管报信。 可塞万提斯不知道他信任的人早已背弃了四叶领的一切,书房内没有人在,疾影军团长带着不甘与遗憾死去。 却没有尸体。 “你不可能跑远的。”纽厄尔盯着窗外,似乎想要在古堡的阴影中找出不存在的军团统领。 “还有那个冒险者,他竟然带着苍穹纹章……看来克洛伊塔追查得很紧。不过连索维罗强化的阴影主教都还不足以拖住他,克洛伊这次来得究竟是哪位使者?” 堕落死徒纽厄尔思考着。 他竟然自始至终没有发现书房里的密室通道。玻璃上干干净净,一丝痕迹也没有,墨水瓶被包裹起来安放在角落,它们不欢迎强闯入古堡的混乱使徒。 誓约之卷也没有明确的线索,难道真的要毁掉这座城堡? 纽厄尔感到了愤怒和不甘,他从衣服里掏出挂坠,望着掌心里的十字架,不由得面色难看;漆黑的烟气在房间内缭绕,亡灵则欢欣雀跃。 “死亡……正呼唤着我。” 忽然他一挑眉,魔力凝聚成一枚十字印记,与挂坠的样式如出一辙。 声音从中传来: “大人,您吩咐的事情,我已经……已经完成了……” 纽厄尔的坏心情一下子回升了:“你找到了誓约之卷?” 他压根就没指望那个狡猾的贵族能帮上什么忙,有过背叛的前科,修诺总管作为下属绝不会让人放心。 可这次正是他不看好的中年贵族给了他惊喜。 “我不敢肯定,法师大人。您最好亲自来鉴定一下,如果是假货请饶恕在下的无能,真货那就再好不过了。”修诺总管的声音又尖又细,讨好的说着。 “就在一楼大厅,不会有任何人怀疑。” “做得好,修诺。在苏维莉耶的注视下,你会获得比财富和权力更宝贵的东西。”纽厄尔目光下移,望向了主堡的一楼。 圆顶上的旗帜猎猎作响—— …… 做任何事情之前,不要忘记自己的目的。 这是乔伊告诉他的道理。 这也是留下修诺总管一命的唯一原因。 尤利尔跟随埃兹进入了大厅,修诺·威金斯则被后者拖在手上,他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 地面上布满荆棘,黑刺束缚着一具具套着甲胄的死人。头顶的彩窗绘有宗教的图案,从它们的缝隙中落下圣洁斑斓的影子,明与暗映照着辉煌的雕饰变为杀戮的战场,四周静谧环绕。 “你说我打不过那个中环的堕落死徒?”德鲁伊忽然问道。 “我不知道,先生。” 学徒摇摇头,“也许是誓约之卷给了他力量,对于神秘我所知不多。” “合理的猜测。”埃兹不得不承认,强大的神秘物品是有这样的能力。“不过难以置信,使者居然帮你点燃了火种。我以为你会死在城里,盖亚真是青睐于你。” “就差一点。”尤利尔低声道,“白帮了我很多。” “你需要小心。世界上可没有白来的午餐——这算是你曾经的上司对你的忠告吧,这个星期我可以不付你工资了。” “我不觉得我有什么让人重视的东西,或许他只是想跟我交个朋友。” 埃兹惊奇起来:“盖亚在上,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你们都怕他。” “我们得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死灵法师已经够棘手了,瞧瞧四叶城被他变成什么样了,威金斯家族只有在十五年前受过这样的打击,那还大半是光辉议会的麻烦;而空境只会比他们更可怕。” 德鲁伊看着学徒,嘲笑道:“你还是太天真……不,是太无知了。神秘的领域你并不了解,空境是环阶的终点,而我们却走在注定失败的道路上。” “注定失败?” “环阶也被称为亡续之径,最后的结局必然是燃尽灵魂,化为灰烬。” “那空境——” “灰烬自火焰中升华,才是空境。你知道死而复生,它们是一个道理,灵魂被魔力焚烧过后才能重组成更高的神秘。明白吗?这条道路的尽头唯有向死而生。” 尤利尔意识到一种沉重:“你……你说得是字面意思?” “二者皆有。看你选择哪一种了。” 尤利尔沉默下来。 “我早就失去了进取心了,孩子。今年是我生命中的第一百三十七年头,作为人类我活的够久了,魔力的积累也已经达到了顶峰。”埃兹·海恩斯说道,他的脸上看不出太多风霜的痕迹,这是得益于德鲁伊的生命属性。 他露出了抠门和斤斤计较这些毛病下掩盖的沧桑,那是与街道上为生活为信念而奔波的人们看似截然不同、却在细微之处又相同相近的生存态度。 这份态度让尤利尔猜到了他的选择。 “是的。”德鲁伊拎着他的手提箱靠在柱子上,“我打算就这样等待寿命的终点到来,并以橡木德鲁伊的身份去迎接它。” “噢,生命序列里橡木就是环阶,你该补充点常识了孩子。” “我只是没来得及。”尤利尔有点尴尬,他再次体会到了缺乏知识的迷茫。可是他对盖亚女神发誓,神秘魔力这些玩意学徒从听说开始,满打满算也才接触了三天。 他决定转移话题:“那么白是选择了继续下去的道路,并且成功了的人吧?” “使者是不可想象的存在。”埃兹没有戳穿他,顺着他的话说道:“正常人能死而复生吗?他们都不是正常人。” 在一天以前,我还把所有的神秘生物都当做不正常呢!学徒心想,能被非凡的神秘生物视作反常,那空境多半就是神秘中的神秘,无人理解也是理所应当的。 “我会选哪一条路呢?” “那你可得好好想想。” 埃兹结束了这个话题,“你转职了吧,战士分类?还是法师?看起来你也只能选法师……” “是骑士。”尤利尔不得不挥了一剑,三米外的一处挂帘应声而落。 “力量不错,技巧欠缺。”德鲁伊点点头,“不提神秘学知识,你这个小菜鸟还算合格。” “我能帮上忙就再好不过了。”尤利尔咳嗽一声,看着满地的棘刺丛林不由有些难堪。要知道这整整一个大厅的食尸者在埃兹面前,他几乎连手都没动,亡灵就被地底下冒出来的粗壮植物穿成了葫芦。 女神在上,这就是高环的力量? 尤利尔只能叹为观止。他再没见识也能感受得到空气中涌动着怒涛般的魔力,以至于神秘具现成秒杀亡灵小队的高环魔法。 “亡灵很麻烦,幸好他为了寻找神秘物品而停留在霜叶堡,否则我们面对的将是整个疾影军团。”酒吧老板严肃起来,“你最好退得远一些,小心食尸者的袭击:它们也会更强。” 学徒听从指挥,回到了门口。埃兹回手打开自己的手提箱,从里面掏出新的种子;他把种子洒在修诺总管的身上,看着后者满是血污的脸上透出惊恐的目光。 “这可不是绿萝。”德鲁伊打了个响指。 大朵大朵的三色堇在总管的躯体上盛放,深深浅浅的紫色一瞬间铺展开来。植株的根须扎进皮肤、肌肉乃至骨骼内脏,裸露在外的叶片密密麻麻,生机盎然。 学徒听到身后传来凄厉可怖的惨叫,就是在医院里他也从未听到过这么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即便是食尸者的嘶鸣也难以媲美。 三色堇的种子切斯特收集了很多,而整个四叶城的买家只有一个。现在炼金术士回归了希瑟的怀抱,埃兹就把这些种子都用在了修诺·威金斯的身上。 这些种子是魔力植物,没法依靠灌输魔力的办法快速培育成株,只能自行成长;不过生者的血肉对它们而言,是难得的养分。 三色堇也称鬼脸花,它们喜欢幽冷的环境,象征“束缚”,属于黑暗植物的一种。圣瓦罗兰使用其作为传递消息的植物,随后这些猫儿脸就开始在宾尼亚艾欧上流行起来。 尤利尔回过头,就看到地上那一大簇美丽的堇菜花,柔软的三瓣轻轻拢着,宛如欲飞的蝴蝶;丝丝缕缕的雾气自花蕊中飘散出来,而修诺总管——学徒仅仅能够看出他的轮廓。 一层层白雾翻涌着朝四面前进。 即便知道对方罪该万死,尤利尔也忍不住感到一阵颤栗,曾经在实验室出现过的恐怖幻想在眼前重叠闪过。 神秘并非力量,它们是未知。 迷雾覆盖成一片洁净的海—— 『苍白之野』 尤利尔听到了脚步声,不疾不徐,自大厅深处而来;雾气开始翻涌,学徒再次听到了亡灵的嘶叫,它们盖过了逐渐微弱的修诺总管的惨嚎,成为战场上唯一的旋律。 黑暗蔓延。 “圣瓦罗兰的德鲁伊?”纽厄尔看着拎着提箱等待着的埃兹·海恩斯,知道自己还是拖得太久了。 “诺克斯的德鲁伊。”埃兹答道,“能够顶替塞万提斯,你即便不是高环,恐怕也相去不远。在加瓦什的日子不好过吗?让你跑到诺克斯来自寻死路。” “我就知道,修诺那个白痴永远都是成事不足。”死灵法师拉开面甲,塞万提斯的面孔逐渐变为一张枯槁的脸。他桀桀地冷笑起来,露出鲜红的牙龈:“加瓦什可没有这么多材料。” “你杀了切斯特?”依然是穿着风衣,好像一个旅者的埃兹先生问道。单听声音,尤利尔甚至无法判断出他的情绪,但学徒体会得到。 “神恩的受领者,我记得这个名字。”纽厄尔坦然承认下来,“这也让我可以站在你面前……高环德鲁伊可不常见。你们这些希瑟的仆从总是碍事,我不得不花了些功夫,才得到魔药的配方。” 话音一落,地面颤动—— 『自然之怒』! 第三十八章 黑十字的起源 “你认识他吗?”死灵法师一眼看出了德鲁伊平静下蕴藏的愤怒,或者说这份情绪几乎没有掩藏,他正因为这怒意而展现出可怕的冷静姿态来。 “切斯特是我的朋友。”埃兹同样坦然承认,“为数不多的老友。” “那很遗憾,他死于晋升仪式的失败;而我从中出力,并幸运的得到了收获。” 纽厄尔装模作样的感慨着。 想也知道,这“出力”到底是哪方面的行为;切斯特也许能够成功,但遇上了死灵法师,他就只能失败了。埃兹不清楚两人的碰面是偶然还是处心积虑,可这时候已经无需多说,这场战斗只会有一个人活下来。 大地再次抖动—— 尖刺破土,铺满大理石的厅堂土灰四溢,仿佛有叉草的铁器在石面上犁过,尖头撕裂平整和光滑,暴露出血淋淋的惨像和颓败的遗容。 这时雾气散去,意味着名为修诺的养分彻底消化了,催生的三色堇开始枯萎。 死灵法师轻盈地跳起来,落到了三米开外。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尤利尔绝不会相信有人能披挂着骑士全身铠不发力就飘似得飞出去这么远。 即便有魔力的辅助,也未免太夸张了一些。他看起来就像是在腰间系了根绳子或者鞋底装了什么道具。 尤利尔知道自己无法对抗他,不由得捏紧了拳头。 然而酒吧老板丝毫没感到意外:堕落死徒属于半个战士分类,魔法能力并不突出,还大多依靠苏生之所。 因此对应的,他们的短板用出色的格斗技巧来弥补。 对于堕落死徒而言,苏生之所是必须要固守的重要阵地。白骨之殿底部的祭坛不仅是召唤亡灵生物的魔法阵,更是联通加瓦什的前哨站、死灵法师施展魔法不可或缺的基盘。死灵法师只有在苏生之所中,才能起到法师的作用。 “我很意外你会放弃自己的优势,誓约之卷对你非常重要吗?”德鲁伊操控着棘藤,厅堂内草木疯长,几如植物温室。 堕落死徒不得不避开接连不断的袭击,它们每一次落空都会破坏大理石的砖岩。如果挨上一下,即便他穿着铠甲,恐怕也会在魔法植物的巨力之下骨断筋折。 “没错,它对我意义非凡。” 埃兹是参加过黑潮战役的老兵,他知道除非必要没有堕落死徒会离开苏生之所。他们往往都是控制亡灵大军来进行战斗。而有着死灵魔力的滋养,亡灵生物也绝不止食尸者和骷髅这样脆弱单调的兵种。 尸巫、幽魂、黑暗骑士、缝合怪、恶灵与食尸者,这些都是死亡世界的常见居民,四叶城里只有食尸者,已经是非常奇怪的现象;酒吧老板原本都做好面对骨龙的打算了。 但这些亡灵的诞生都需要堕落死徒在苏生之所内施法,任谁也无法猜到纽厄尔居然抛弃了自己的祭坛。以至于时间紧迫之下,乔伊也误以为死灵法师就在四叶城里。 “看来你们在黑潮战役中没有得到教训。”埃兹手里的藤索横扫,逼迫死灵法师爬上了一处高台。他意识到对方似乎并不难对付,“或许你只是个新手。” “死亡会赋予我力量。”尤利尔听到死灵法师这么回应到。随即是咣的一声响,他终于卸下了沉重的铠甲。 学徒看到了黑色的神父长袍,他脑海中浮现出梦境般的画面,不由得手足发冷,下意识退到了角落。 那是另一个可能? 如果他什么都没做,现在就会是噩梦般的场面—— 尤利尔从未有过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庆幸自己的选择。他空着的那只手摸上口袋,誓约之卷安安静静地呆在那里。 一旦死灵法师得到了它,就连埃兹先生也不是他的对手。神秘物品究竟有怎样意义呢?让神秘者更强大? 学徒不由得胡思乱想。 黑袍神父举起手,一根骨杖顶端泛着幽绿,腐蚀性的光线从中喷射出来,附近的藤蔓顿时枯萎凋落。 『凋亡射线』! 一大蓬光线好像礼炮一样在大厅内炸开,横梁立柱千疮百孔,挂帘装饰粉身碎骨;无数尘土碎石密集似雨幕,爬满墙壁的棘藤也纷纷断裂。 两道射线交叉着飞出大门,后面的学徒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埃兹偏头,惊险地避过一道绿芒。德鲁伊脱口而出:“高环魔法?” 他刚刚才确认离开苏生之所的死灵法师没法使用多少魔法的,这个高环法术又是怎么回事? 这根本就不合逻辑! 只是无论对方怎么做到的,这下德鲁伊埃兹再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了。他要面对的是同等神秘的对手,而不是随手就能打发的杂兵。 “看来我要当心被你溜走了。”话音未落,下一轮打击接踵而来。他用木盾挡下了激射的死亡光线,又朝着左侧猛的一扑;一连串的咄咄声追着他的影子,尤利尔看得心惊肉跳。 “逃走?你在说自己吗?”死灵法师转动着骨杖,神色轻松。“现在神秘度上我们并没有差距。我已经摆脱了苏生之所,这正是源于你的朋友,伟大的炼金术士切斯特先生的帮助。” 学徒的目光没有停留在神父身上,他紧盯着埃兹,直至发现他丝毫无损才挪到了之前德鲁伊的立足点上。 呜!呜呜——! 有节奏的风声飘来荡去,逐渐的,一团半透明、又肥大又黏稠的神秘生物从空气中显出了形体。它长着一根喇叭似的器官,不停地朝外喷射惨绿的射线。 这是看不见的攻击,来自一头幽灵。 尤利尔还是第一次见到除了食尸者和骷髅之外的亡灵。他对幽灵的印象还停留在穿墙和虚无的白影上,真正的死灵看起来却很有质感。 埃兹转动箱子,空着的右手平伸后向上一拉,纽厄尔头顶立即飞下来一排木刺,噼里啪啦打在平台上。 烟尘滚滚间,德鲁伊操控盾牌撞上了大水母一样的死灵,第一下穿了过去,第二下拍了个正着,生命的魔力让那东西惨叫一声不见了。 他头也没回,对着神父说道:“幽灵士兵,这种高级亡灵你还有多少?” “它们只是消耗品。”神父嘶哑道。 午后的阳光从裂隙中照进来,一室狼藉仿佛是四叶城的缩影。而光环接连闪耀,意味着魔力的碰撞仍在继续,生命与死亡彼此消磨。 埃兹与纽厄尔势均力敌,这个结局本应令人诧异;不过前者正乐意看到这样的局面。他当然想要手刃仇敌,可如果对方败退过后一心逃跑的话,反而要比留下来对抗更加麻烦。 只是平局并不容易维持,埃兹心里已经肯定,死灵法师是依靠魔药做到这点的,他对于炼金学了解不多。 可一直旁观的尤利尔就意识到不对了,学徒清楚索伦说过魔药会对神秘者造成更大的伤害,死灵法师的样子可不像是苦苦支撑、命不久矣,他有什么特别的? 播散魔药的目的在于杀戮平民,苏生之所需要足够的尸体制造亡灵;那既然清楚索维罗对神秘者是剧毒,死灵法师是过于渴望死亡,才选择了服毒自杀吗? 尤利尔宁愿相信他另有阴谋,也不想承认对方是真的发狂了。疯子杀人简直是飞来横祸,塞西莉亚的离去完全是运气不好。 盖亚在上,去他的运气不好! 学徒望着大厅内腾起的光华,愤怒几乎无法按捺。他的情感覆盖了理智,踏前一步就要冲出去—— 这时纽厄尔侧过身,让开棘刺与烟雾:“你是切斯特的朋友?他有对你说过圣灵的事吗?” “圣灵?” “我编造了一个神,用死亡的法术召集了信众,并任命利维为主教。他是切斯特的仆人,最终背叛了主人。”纽厄尔发出了低沉地笑声,“为了神,利维献上了一切,他的忠诚,他的灵魂——瞧啊,多么虔诚的信仰。” “你们谋杀了切斯特,也终将以命偿还。”埃兹动作一顿。 “不,完全错了,切斯特的魔药只是半成品;他试图改良,却苦寻无路,利维将他从苦恼中拯救出来——伟大的炼金师!他是圣灵的代言人!” 死灵法师张开双臂,哈哈大笑: “你以为你在为朋友复仇?这可真是有趣……切斯特是黑十字的一员!他才是毁灭整个四叶城的根源!” “……!!” 德鲁伊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霜叶堡回荡起若有若无的尖啸,埃兹从未想过死去的老友的名誉还要受到这样的折辱,他怒火上涌,恨不得把死灵法师开膛破肚,用尸体来当花肥。 可这冲动来得快去得更快,大门外尤利尔满脑子都是塞西莉亚、正准备冲过来时,埃兹突然打开箱子,毛茸茸的白色种子再次飞散出去。 “圣境蒲公英?”神父一眼认了出来。 他惨白的面色更透明了。 空气中的魔力开始飞速减少,无论是草木还是亡灵,前者枯萎凋零,后者则终于变回了尸体。 砰! 一声虚幻的雷鸣炸开,学徒心中的情绪忽然沉落,他怔了怔,按住了额头。 我刚刚在想什么? “……” 堕落死徒的笑容逐渐消失了,他眉间的竖纹深刻起来,局势发生了转变。 “下次玩花样的时候,请挑选更合适的对象。”埃兹先生给出了建议。他拍拍肩上的土,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堕落呼唤』只对新人有用,引诱黑暗这一套早就被死海军团玩烂了。” 神父面色不太好看:“死海军团?你真要碰上他们,多半没法在这里跟我信口开河。” “这方面我可比不上你,创立教会的人才总是言辞机敏的,编造谎言对苏维莉耶的信徒而言本就是家常便饭。你们靠这个活着,和流窜街道的小贼没有区别。” “人们之所以甘于谎言,正是现实从不会遵循某个人的意愿,但信仰可以。”死灵法师反以为荣,“苏维莉耶拯救人们于苦难,死亡才是一切的终点。” 苍翠和幽绿再次在空中碰撞。 …… 石柱旁尤利尔如梦初醒,他意识到自己被放大了愤怒的情绪,『堕落呼唤』实在是作为偷袭的好手段。 “多亏了埃兹先生。”学徒心有余悸。如果他刚刚冲出去,那么只会让优势倒向纽厄尔。而一旦埃兹先生处于下风,那他们坚持到乔伊到来的可能性就大大减少了。 他的神秘度还是太低了,才会被死灵法师的魔法迷惑。 第三十九章 霜叶堡的传说 堕落呼唤,凋亡射线……这都是什么诡异的魔法。学徒还在思考死灵法师的目的,但他从对方的魔法中看不出任何东西来。 索维罗魔药能活跃火种,纽厄尔是怎么抵抗燃烧的? 战场上,埃兹依靠圣境蒲公英取得了些许优势。尤利尔看着德鲁伊接近神父,空气中的魔力已经极度匮乏,此刻正是打破僵局的好时机。 圣境蒲公英不分敌我,它们只会不停汲取魔力。神秘者的魔力都在流失,距离很远的学徒都感到手里的长剑逐渐沉重起来。 依靠魔药的死灵法师在魔力量上还是与真正的高环有差距,尤利尔察觉酒吧老板身上的魔力明显多于神父;前者再次释放了自然之怒,结合束缚与高伤害的魔法范围小了一半,但依然将虚弱的死灵法师缠住。 尖刺透过死灵法师的手臂,纽厄尔感到一阵麻痹,痛觉迟迟未到;幽幽的绿色焰苗烧灼着木藤,这些魔法植物瑟缩了一下,又在主人的催动下紧紧拉伸。 “我没骗你。”穿着神父行头的死亡信徒却发出了笑声,它们像冰针一般扎人,不逊于幽灵之嚎。“切斯特确实是站在我们这边的。他是那么信任利维,每一次实验新的魔药,都会让自己忠心耿耿的仆人率先尝试;不幸的是,主教大人那孱弱的灵魂无法承受神秘的洗礼——他在第一次服药时就死了,我只好把他变成亡灵。” “你临死前的遗言,只会让你死得更快。”埃兹来到他身前,抽出短匕。 纽厄尔好像并没有看到捅向胸口的利刃:“希瑟会发现祂的信徒并不忠诚,唯有死亡才是归宿,神恩降临于此——” 诡异的魔力仿佛凭空而来。 尤利尔眼睁睁看着神父挣脱藤缚,这让埃兹忽然闷哼一声,似乎受伤不轻;灰暗的影子重叠着没入死灵法师的身体,使骷髅般的身体长出了狰狞的刃牙刺须。 他趁着后者动作僵硬,苍白的骨爪切入长风衣和下面的皮甲,带出涌泉似的鲜血。 “去忏悔吧,你将成为死者之国的一员。”蒲公英自我燃烧起来,死灵法师后退时拔出了爪刺。埃兹痛苦地跪下去,灰白自伤口覆盖了全身。 当他重新站起来时,眼睛已经失去了神采。 “……!!” 寒意贯通脊椎,尤利尔眼前的景象如镜面般破碎。他浑身冷汗地以剑拄地,魔力清空的感觉让学徒几乎以为自己的胸口也中了一剑。 “我没骗你……”尤利尔听到纽厄尔重复着说道。而埃兹刚刚迈出一步,就要走到死灵法师身前。 又是幻觉! 见鬼,这是怎么回事? 学徒顾不得多想,冲出去的同时大声吼道:“别过去!” 德鲁伊脚步一顿。他诧异地扭过头,忽然空气中传来爆鸣,藤蔓崩断时汁液四溅—— 堕落死徒挣开了魔法。 “这不可能!”埃兹做梦也想不到竟然有人能在圣境蒲公英的汲取下保留魔力。魔法的反噬让他的火种一阵动摇,德鲁伊发出一声惨叫。 他甚至来不及变化动物,只能一步步后退;纽厄尔的异化撕碎了神父长袍,他身上燃烧着绿焰,尖利地笑着挥动手爪! 锵的一声,金属交击,刃锋颤栗。 尤利尔冲锋而至,顺势抬剑一格,巨力迫使他不得不用手抵住剑面;惨白的骨爪携以绿芒,叮叮当当砸在剑身之上,让它的主人无可抗拒地倒冲回去,撞在埃兹身上才得以停下来。 魔力的差距再次直观地展现出来,此刻却是位置相反。 “你过来干什么?”埃兹并不领情,他总算缓过气来,但这时凋亡射线却紧随而至。 他抓住学徒的肩膀,猛的向下一按,两个人就消失在地面上。沙土落了一身,尤利尔一回头,就看到酒吧老板的脑袋变得扁平,失去了人类的样子;他的脸上覆满了棕褐色的绒毛,大鼻子几乎戳到学徒脑门上。 埃兹先生变成了一只土拨鼠! 哪怕是这么紧张的时刻,尤利尔也差点笑出声来。一时间他居然想起了矮人帕因特,现在两者的外貌简直是神似。 相比于神俊的雄鹰,土拨鼠实在是太接地气了一点。德鲁伊变化动物的魔法不仅仅是实用,也许有趣才是重点。 可惜埃兹先生紧紧闭着嘴,学徒还想知道德鲁伊变成动物后是不是也会发出对应的声音。 “笑什么笑!”埃兹拎着他从大厅的另一端钻出来,十分恼火地把学徒推出了门。“你不要命了?” 就算我告诉你如果我不过来你就会死,你多半也不会信啊! 尤利尔将酒吧老板丢脸的变形抛在脑后,全无废话直奔主题:“切斯特确实是站在我们这边的……我只好把他变成亡灵。” 他将梦境中听到的话重复了一遍。 与此同时,丢失了目标的死灵法师满以为胜券在握,他一边四处发射魔法,一边狂笑着说道:“切斯特确实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两个人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德鲁伊瞪大了眼睛:“这是怎么回事?你能读心?” “我能预知未来!”尤利尔只能这么跟他解释,老实说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什么能力,谁会在转职的时候附给他一份说明书吗? “我看到、听到?不对……总之我能预知到一些事情,而且还是合情合理的展开,盖亚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就在刚刚,我看到你死了一回——他的爪子把你变成了亡灵!” 学徒一口气说完。 “魔法?”事实摆在眼前,埃兹没法不相信,可德鲁伊没听说过有哪个魔法能这么清晰的得知还没有发生的事情:“真有你的。使者究竟给了你什么职业?” “实际上,这个职业来得莫名其妙。”尤利尔答道,“这真是再奇怪不过了,誓约之卷,就是死灵法师要的那东西——我轻而易举就找到了它。” 黑猫从他的领子里跳出来,不是很满意他“轻而易举”的形容。 “你还在啊。”学徒有些惊喜。 德鲁伊有些明白了:“它是古堡的守护者。上了年头的地方总有神秘诞生。” “不过我没听说霜叶堡里还有猫的魔法生物,你从哪儿找到它的?” “就在书房的桌子上。”学徒忍不住问道:“古堡里有什么传说?” “不多,誓约之卷是一个,另外就是金甲虫。有人说疾影军团的咒翼权杖也是从霜叶堡找到的——都是些没见识的家伙,那是根本就是矮人的手艺。” 埃兹左看右看,没发现学徒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誓约之卷可以实现愿望,有关它的线索比很久没出现的金甲虫还要少,你这是走了什么运?” “我没有许愿。”尤利尔摇摇头。他看向黑猫,这只喵星人竖着耳朵听得认真,提到传说的宝藏时还舔了舔嘴巴。“没有关于『瓶子里的凯蒂』的吗?” “我来四叶城二十年,可没听过这个名字。” 好吧,我大概猜到它是怎么成为古堡守护者的了……尤利尔满头黑线,觉得就算是成为了神秘生物,食物链的影响没准也依然存在。 “那东西还能让人转职的吗?我以为传说中提及的就是它全部的能力了……”这时埃兹先生的态度也缓和下来,他意识到或许尤利尔真的救了自己一命。 可要让他出言感谢他也说不出口,对一个年轻的神秘者菜鸟承认自己的不足实在是很难为情的事情,最终他假装抓紧时间,问道:“那是什么职业?” “箴言骑士。你知道它吗,埃兹先生?” “闻所未闻。”回答之后,德鲁伊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压着嗓子补充一句:“听着,小鬼——现在给我离开古堡,走得越远越好……刚刚算我欠你一次,相信我,整个法夫兰克都知道我的信誉,所以你最好别让我那么快还回去。” “我拿到了誓约之卷。”尤利尔强调,“所以是两次,先生。” 埃兹哑口无言。 这时一道光束飞来,横着切过了两人藏身的石柱。 碎石纷飞,他们一同低头。烟尘后的德鲁伊恼火异常,他看着死灵法师,或者说骷髅怪物——身上锋利的骨矛刺爪,想也知道被他热情地拥抱过后会有怎样的后果,三刀六洞怕都是轻的了。 而魔力近乎耗尽的德鲁伊只有近战一个选择,他抱怨一句:“我现在穿戴铠甲还来得及吗?” 尤利尔本想说自己是战士职业,可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现在其实连一道射线都不一定能全挡下来。他犹豫片刻,将羊皮卷递给对方:“埃兹先生,你会用它吗?” 直到德鲁伊接过古卷、皮革离手的时候,学徒才暗暗奇怪自己为什么早没有想到这个办法,这神秘的约卷身上似乎有某种奇怪的魔法,让尤利尔下意识地不想将它与任何人分享。 然而埃兹试了试,发现自己居然打不开这玩意:“黏上了?” 黑猫凯蒂高傲地昂起了下巴。 “看来你是它选择的人。”德鲁伊将卷轴扔回去,仿佛这东西烫手似的。 话虽如此,尤利尔打开了也不知如何使用。他捏着黑猫尝试在上面写字,但羊皮卷上全无痕迹,反倒激怒了后者。黑猫扭头在他手指上狠狠咬了一口,学徒疼得缩手,心想怪不得这家伙能咬穿独角仙的甲壳。 埃兹看得直摇头:“行了,带着它跑远一点,别让那个堕落死徒拿到了。如果你给我添麻烦,那就有你好受的——霜之月前我都不会给你发工资了。” 尤利尔压根没想到他居然还记着工资的事,捧着卷轴一脸愕然。学徒不敢置信地问他道:“离开,你要我去哪儿呢?”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需要我教你走路吗?”德鲁伊丢下一句,便不再理会尤利尔。他变成了猎鹰,身形比正常的鹰大了许多,只得勉力振翅,才歪斜的升空。 学徒看到他脊背上稀疏的羽毛,好像火种即将熄灭时留下的漆黑薪柴。 猎鹰自上空扑击而下,绿芒擦过他的翅翼。纽厄尔抬起头,脸上笑意未退: “我喜欢秩序信徒这种不服输的精神,它会让我省却很多力气,并且不至于形似一只追逐飞碟的家犬。” 死灵法师转动尖刺,压低身体蓄力,同样抬起了爪子。两者间的距离缩近,这场神秘者的战斗似乎要以乞丐在街头打架的方式落下帷幕。 “不要!”尤利尔心脏狂跳,他把卷轴朝黑猫一扔,这古老的神秘物品、实现愿望的珍贵道具就又被丢给了城堡的守护灵,它大概这辈子都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黑猫立即变成墨团兜住古卷,它在空中飘荡着,球面上扁平变形了的一张猫脸上满是茫然。 尤利尔不假思索一蹬地面,直起手臂就是一剑刺去。 无畏冲锋——! 第四十章 无尽未来 可若是背后偷袭就能解决问题,尤利尔就不是战士而是刺客了。死灵法师头也没回,空间波动起来,学徒只觉得剑上一震,紧随而来的冲击使他差点握不住剑柄。 幽灵! 尤利尔第一次进行这么大压力的战斗,他咬着牙调动自己的双臂,平挥剑刃试图甩出一道锋芒。然而他的魔力在半路就无法支撑,最终剑刃亮了一亮,还是黯淡了下去。 “该死!”他气恼地低骂一句。 这时空中传来高昂的唳鸣—— 黑雾似的死亡魔力酝酿着毁灭的魔法,可却投错方向粉碎了二楼的横梁;死灵法师的诡异魔力让他大占上风,长长的骨刺洞穿了猎鹰的翼边。但他唯一没料到的是猎鹰依旧忍着伤痛俯冲而下,鹰爪扣着一节骨手把堕落死徒整个儿提了起来! 学徒正打了个滚狼狈地避开魔力集束,他喘着气爬起来,目睹这一幕时差点觉得自己真的是来拖后腿了。 他本以为埃兹先生的魔力见底,面对死灵法师恐怕难以支撑的。 不过埃兹到底是经验丰富的战士,这个职业的分类被当做荣耀的称呼冠在他头上毫不过分。德鲁伊巧妙地避开了正面对撞,直接将敌人扯上了高空的战场。 除了飞行种族,任何神秘者在空境之前腾空都是危险的行为——由于先天原因,他们大多缺乏应对空袭乃至空战的能力,许多地面战的技巧在空中只会显得笨拙。 半空鲜血飘洒,犹如阵雨。 此刻身为飞禽的埃兹显然更占优势,他用另一只鹰爪在“猎物”身上奋力抓挠,碎骨粉末在刺耳的嚓嚓声中落下;同时低头狠狠一喙敲在堕落死徒的肩颈处,若非后者及时用另一只骨爪架住,这场战斗就毫无悬念了。 但纽厄尔终究没有那么好对付。 死灵法师拼尽全力扭动着被扯住的那只手,他用恶毒的眼神剜着猎鹰,嘴里急促地念着咒语;一连串只有死灵神秘者听得懂的语言在翻飞的骨矛利刃间跳跃,就连下方的尤利尔听在耳朵里,都如同一字字催命的诅咒。 那无疑是在准备一个魔法,埃兹嘶鸣一声,按着这家伙的脑袋就撞在了栏杆上。轰的一声巨响,石粉木屑噼里啪啦摔下来,他指望可以打断对方的魔法,但那莫名生出的骨质实在是太坚硬了。 我去!你们真是法师吗? 学徒看着两个怪物纠缠着砸到墙上,古堡仿佛颤了一颤;雅致的观赏篮落地,残缺的柔瓣混进泥土;铺地的大理石被翻开,色彩肃穆的墙体黑痕交错。 而扭打着的猎鹰和死灵法师,正在为这幅以扭曲色块和断续线条为主的抽象画点缀铭刻的花纹。 没有什么魔法的碰撞、技巧的比拼,他们厮打起来全无开始的优雅,只野蛮地挥动武器,对耗着体力和精力,似乎要直到对方流尽最后一滴鲜血为止。 砰! 死亡的魔力飞驰而来,尤利尔本能一矮身,魔法打在一堆废墟上溅起烟尘和碎块。 他顿时不敢再三心二意。尤利尔确信自己还没达到战场老兵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境界,能全神贯注捕捉眼前敌人的举动就不错了。 幽灵吐出一道射线,又消失在空气里。 可尤利尔没心情跟它躲猫猫,头顶猎鹰的哀鸣变得越来越频繁。埃兹显然没有他嘴上说的那么轻松,魔力匮乏的德鲁伊不可能与死灵法师长时间僵持。 更何况还是近身战。 “滚开!”少年毫不畏惧地举起剑,他有面对任何敌人的勇气。哪怕这份勇气很大程度源自于对神秘的知之甚微,也是人们面对未知而不怯退的根源所在。 他感受着细微的魔力在体内流淌,那是这段短暂的时间内积蓄的微末力量。于是尤利尔冲着左前方一剑挥下,幽灵自以为的隐匿能力在魔力的波动下简直是黑暗里的蜡烛—— “咕嘟……” 骑士剑斩过虚无般的灵体,前半截仿佛划过空气,后半截则如切开水球;幽灵发出一声难听的尖嚎,真切的受到了伤害。 这种亡灵并非免疫物理攻击,神秘生物虽然有神奇的特性,却也容易被神秘破解。学徒仅仅在刃口附了薄薄一层魔力,就让自己的伤害从零一下子提高到了出力的百分之五十。 这头游魂失去了半截身体,它在原地小幅度地腾空又降落,这么折腾了几下,便无力地枯萎干瘪,直至消失不见,只留下满地的半透明粉末。 尤利尔意识到自己成功杀掉了一头高级亡灵,这原本不是他能办到的事情。 “反正我一直都在挑战自我,也不多这一件了。”他低声自语了一句,飘荡的幽灵们感知到同伴死去,便朝着这边游来,而后被掌握了窍门的学徒挨个变成粉尘。 这时尤利尔总算是能抬头,专心关注与死灵法师的战斗了。 而上空的嘈杂已经弱了下去—— 战斗快要结束了,尤利尔望着伤痕累累的雄鹰和法师身上七零八落的骨架,一时判断不出是哪边赢了;血迹蹭得满墙都是,吊灯和横栏早就被打碎了。 狼藉不足以形容大厅的场面,老实说这栋建筑还能保持挺立都是令人十分诧异的事情了,裂痕豁口遍布墙体,领主城堡的主堡此刻好像一栋待拆的危楼。 埃兹·海恩斯甚至无力维持兽化的形态,他的羽翼边缘长出了手指;对面的死灵法师则脸色通红,右臂上的骨矛长爪无一完好,肩膀被撕下了一大块皮肉,同时衣衫褴褛。 可这不意味着两败俱伤,学徒看到断裂的尖刺深深扎进猎鹰的身体,伤口处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一层层黑烟在被魔法洞穿的羽毛骨肉中穿梭,尤利尔感到恐慌像沸腾的开水从壶里溢出来,他几乎无法直视这样的惨像。 就连思考纽厄尔魔力变化的原因都没有机会,学徒眼前掠过塞西莉亚的影子—— 女神啊,为什么还要夺走更多? 失血过多带来了眩晕和麻木,德鲁伊跌落在一处坍塌的石板上,尤利尔赶紧跑过去,万分庆幸地发现他还有呼吸。 学徒试着挪动了他一下,伤口就血流如注,他吓得不敢再动。但身后的死灵法师落地后重新有了战斗力,纽厄尔的伤势不影响魔法的使用。 可已经来不及了,他们都将死在这里。 尤利尔用剑指着神父,哪怕他清楚单纯的招式在魔法面前毫无意义。 何况学徒对自己这两招漏洞百出的把式实在没多少信心。 “你又是哪个?”纽厄尔不介意与一个刚转职的新人交流,虽然这有些不可思议,但他的确没有修诺总管那种贵族老爷特有的傲慢态度。 “被你迫害的无辜者中的一个。”尤利尔答道。 “你不无辜,因为活着就是原罪。” “说实话,你们崇拜的理论我直到今天才有耳闻。这得感谢王国的巡游骑士和文化督察部门,他们兢兢业业地坚守岗位,得以让你们那套脑子有毛病的人想出来的、诱使人脑子出毛病的歪理邪说不至于四处流传。” 尤利尔注视着神父的脸色逐渐难看,他的语气饱含憎恨:“既然你认为死亡值得追逐、生命只有原罪,那你为什么还活着呢?” “加瓦什的法师大多是活人,遵循你们的信仰,他们都是渎神者!” “窥见真理之人从死亡中获得力量,因而人们歌颂祂。”纽厄尔平静下来,他觉得自己犯不着和一个小鬼计较,那简直是丧失理智的行为。 他抬起手指,就要杀掉面前两个碍事的神秘者:“加瓦什是苏维莉耶眷顾的土地,它原本也是诺克斯的一部分……等我找到誓约之卷、将威金斯家族变成历史后,我会去那里敬拜神明的。” 死亡近在眉睫,尤利尔恍惚起来,这一刻学徒脑海里想的居然是纽厄尔的话——这个死灵法师竟然没有去过加瓦什? 他不是从死者之国而来? 带着怨念、诅咒的魔力编织神秘,正午碧空炽阳,昏暗的城堡中却鬼影祟动。尤利尔只来得及横过剑,凋亡的魔法将钢铁击成千百片碎针。 一瞬间这些铁片扎进身体,学徒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痛苦:冷冰冰的金属钻进皮肤肌肉,他的半边身体先是麻木起来,紧随而来火烫般的灼痛和刺痒;鲜血潺潺而下,使尤利尔的眼前开始模糊。如果能够选择的话,他宁愿挨上一剑也不想遭受这种折磨。 最后是热量的流失,生命与火种即将黯淡熄灭。 无边无际的黑暗,无知无觉的永恒,那就是死。 尤利尔想到物是人非的家,它变成诺克斯酒吧后自己只在里面住了两天,却几乎要忘记它原本的样子了;洗衣店里爱玛女士和一同做苦工的人们,面容已经模糊不清。他十七年的生命只在来到诺克斯的两天是鲜艳的,以至于尤利尔无意识地溯游记忆的片段时,居然发现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 唯有塞西莉亚的红发在眼前浮现时,学徒终于忍不住自己的眼泪。 “塞西莉亚……”他躺在地上,寒冷无可抗拒的入侵灵魂。尤利尔想到自己在坍塌的废墟前对少女的诉说,以及乔伊告诉自己的有关生命的意义和因人而异的价值。 他违背了诺言。 忽然,虚无中响起了破碎之音—— 尤利尔站在大厅的正门处,他听到了德鲁伊的声音: “你临死前的遗言,只会让你死得更快。” 学徒仿佛置身漩涡。 又是未来! …… “什么才是现实?” “接下来会从哪儿开始?” “还要来几次!女神大人啊,这是什么见鬼的魔法!?” 尤利尔忍不住尖叫起来,他快要疯了。 “我已经没有魔力了,这该死的东西到底是怎么开始的?!” 可无论此刻有多么崩溃,学徒都必须立即采取措施,难道要他用埃兹先生的性命去赌一赌现在究竟是幻觉还是现实吗? 那他才是真疯了。 只是直接去提醒行不通,不提醒更改变不了什么,要怎么做才能挽回局面? 尤利尔知道自己缺乏冷静,但接连的转折实在是让人心烦意乱;他觉得这简直是在折磨人的意志,如果没有点燃火种的经历他肯定就要失去理智了。 学徒不敢考验自己的信念是否坚若钢铁,要求一个全无特殊、混迹于洗衣店和酒吧的底层劳动者拥有饱经战火的卓绝意念未免也太过荒谬了一些,他还不至于因为莫名点燃了火种就高估自己的能耐。 所幸尤利尔不是一个人—— 他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微不足道,可神秘的战争依靠的不止是魔力,还有,或者说更重要的是神秘度! 而他身上恰好有这么一样神秘度极高的东西。 尤利尔展开羊皮卷,他依旧无法落笔,但这已不影响;古卷内的羊皮泛黄,薄而光滑,饱满鲜亮的神文熠熠生辉,少年神色肃穆,竭力用不那么颤抖的声音念道: “以盖亚之名——” 第四十一章 我劝你善良 “以盖亚之名。”尤利尔说出这个几个字时,听见自己的舌头在轻轻颤栗,他为了咬字清晰,险些用牙齿弄破了它:“予善举勇为以祝福,惩作恶放纵之罪行!” 这是盖亚的赞美诗词。 “我在此起誓——” “愿依从神的指引:” “守望烈焰,点燃长夜;” “剑斩邪恶,盾承荣光;” “至此今日,坚守勿忘!” 灿烂辉煌的光环从天而降,大厅里仿佛燃烧着无数根蜡烛。尤利尔抬起胳膊遮住眼睛,他感到手上一轻,羊皮卷飞了起来;光线的道路暴露在空气中,直冲着大厅正中央的战场而去。 冥冥中一股神秘的魔力自下而上升跃腾起,编织成神圣的誓言魔法。 『庇护所』! 死灵法师无比诧异地发现,自己的骨刃被一层金色的屏障挡住。 “这是神术?”他踉跄后退。 德鲁伊逃过一劫,变成飞鹰迅速升空。而光环垒叠成的屏障依然跟随他升起,纽厄尔恼羞成怒的魔法被一一弹开,就连隐匿的幽灵也在接触金辉时化为粉尘。 誓约之卷见证了他的起誓! 尤利尔几乎要跪下去感恩女神。 我猜对了!果然使用誓约之卷需要自己对着羊皮卷发誓!我的天啊,这是什么奇怪的条件!谁来给我一张说明书? 学徒不敢把这话说出来,他在看到死灵法师无功而返时,就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羊皮卷身上了。 要是卷轴像索伦一样有脾气,那没准他们就得死在这儿了。 这时候学徒终于冷静了些许,他分辨出现在八成是现实而非未来幻境了。这其中的道理说来并不复杂:预言是一种魔法,在转职前尤利尔的魔力足够使用一次;转职后魔力自然增长,于是未来也变得更清晰。 尤利尔猜测也许里面还有自我认知的关系,他知道了预言魔法的存在,便在预知中将这个设定也加了进去——虽说预见未来本身就是匪夷所思的事情,但这并不妨碍他依靠逻辑来进行推理。 可无论如何,能不能在魔法生效前给我提个醒啊! 我什么时候使用了魔法,我怎么不知道? 尤利尔想起濒临死亡的时刻,他是真的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要结束了。他答应过会带着塞西莉亚的那份一起活下去,可是却又差点违约。 真见鬼,誓约之卷如果知道我在某个未来的可能里三番五次的违背诺言,恐怕第一个就要给我好看…… 而且对着羊皮卷发誓?幸亏自己背下来了女神的训诫词,尤利尔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还会有一天用魔法劝人向善。 难不成箴言骑士就是字面意思? “……” 偷袭没有成功,死灵法师现在比尤利尔还要恼火。他骤然转头,一团幽绿色的火焰直冲着学徒而去! 尤利尔从未想过与这样高等阶的对手正面战斗,他点燃火种以来唯一会的防御就是在食尸者发起进攻时把它们砍断,可现在他连魔力都没有。 半空中的雄鹰急切地鸣叫起来,如箭矢一般俯冲而下。 “……!!” 可谁也没法比光射线还要快,否则之前的庇护魔法也追不及埃兹了。学徒看着死灵法师抬手,下意识握剑横挡,死亡的气息擦过骑士剑,居然发生了散射。 光线像石子投入水中溅起的浪花一样四散飞舞,威力莫名其妙少去了大半;紧接着金属的剑身受力断裂,但黑猫凯蒂突然蹿了出去,变成一层薄膜弹飞了所有碎片。 学徒感到空气中的魔力忽然消失了,他差点以为自己死了,可低头下去竟然发现自己完好无损。 祝福对他也在起效—— “誓约之卷?!”这时纽厄尔也注意到了羊皮卷,他一眼就认出了自己苦苦追寻的神秘物品。 死灵法师冷笑一声,“你们倒还真是送上门来了。” 他根本没给学徒喘息的机会,黑暗的风暴卷席起尘沙碎石,呼啸着朝少年肆虐而去,这无疑又是一个高环魔法。 就和他挣开自然之怒的束缚一样,这庞大的魔力来得极其突然,仿佛死灵法师的火种是一轮不会熄灭的太阳,出力和跨阶的魔法接连不断,简直能打碎神秘界的三观。 危机时刻,猎鹰抓着尤利尔升空。 狂乱的气流撕扯着雄鹰的双翼,如果是真正的野兽,那它断无可能做到这些;不过德鲁伊之前重伤时还提起过堕落死徒,现在拎着学徒倒也绰绰有余。 他们穿过疾风与乱流,躲避着幽灵们骚扰的射线落到石柱后。巧合的是,这正是在幻境中他们钻出地面的那个地方。 “你找到了誓约之卷?”埃兹身上羽毛尽褪,当先问道。 那卷质地类似羊皮的纸卷被尤利尔捏在手里。“多亏凯蒂的帮助。现在我能帮上忙吗?不需要带着它当逃兵了吧。” 德鲁伊噎了一下。 “你的魔法是读心么?”埃兹先生咕哝一声,但这不足以让他改变主意:“别胡闹,赶紧有多远滚多远!” 学徒万万没想到还是这个结果:“我可以帮上忙!” “神秘物品是需要魔力唤起的,你能用它几次?” “实际上,我一点魔力都没用。”尤利尔反驳道,“只要发誓就可以了。” 他甚至当场重复了一遍誓言,呼唤而来的神圣魔法将死灵法师的追击阻隔在外,屏障上只绽开一圈圈涟漪。 埃兹怔了一怔,他明显有些意外,可却没有展现出轻松的神态来。德鲁伊目光移到卷轴上,伸手就要夺过来。 学徒早有防备,后撤一步避开他的手:“你用不了它。别想赶我走,我有必须留下来的理由。” “行了,小子,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然而德鲁伊却神色肃穆,“你赶紧把它放下,你以为这种涉及神秘的誓言是能随便乱说的吗?” 尤利尔满脸茫然,他意识到有些不妙:“什么……什么意思?” 可回答他的不是埃兹,而是光辉庇护所外的死灵法师。纽厄尔的骨爪划拉着屏障,难听的笑声又粗又哑: “当然是字面意思,年轻的、什么都不懂的新人先生。神秘是未知的领域,而未知会伴随着危险——对着一纸不知来历的卷轴用自己的信仰发誓,可真有你的。你的导师没教过你不要随便乱动神秘物品吗,克洛伊的小菜鸟?” 我上哪知道这种神秘学常识去,能够转职已经是女神保佑、走了大运了,危机时刻谁还会在乎这些小毛病? 于是尤利尔毫不示弱地回应:“……在出问题之前,我保证会让你去见你的死亡女神的。” 然而这话却换来埃兹的一巴掌,学徒捂着后脑勺哎哟一声。德鲁伊的声音里充满了气急败坏的意味,他对学徒说道:“我看你是真的脑子不清醒了!快停下来,把它藏在不见天日的地方,永远别再动它!” “他哪儿也别想去。”死灵法师的骨爪上冒出灰绿相间的魔力锁链,当的一声将两人带着庇护屏障抽飞出去。 德鲁伊的圣境蒲公英反而成了一记昏招,他现在根本用不出足以抵挡的魔法。两人从石柱后摔出来,光辉的护罩闪了一闪,终于不堪重负地破碎了。 尤利尔顾不得使用誓约之卷的代价,他忍着背后的疼痛,立刻念道:“以盖亚之名,我起誓——” “目视之地,当终止一切恶行!” 又是一句盖亚女神的赞美诗。 羊皮卷簌簌抖动,细细的光尘闪耀起来;它们浮空而起,覆盖到抽过来的锁链上。 纽厄尔愕然的发现自己失去了对魔法的掌控,神秘之锁化为长蛇,倒卷勒上了他的四肢。 死灵法师竟然挣之不脱:“只是低环魔法……怎么可能?” “就是现在,埃兹先生!” 德鲁伊瞪他一眼,变成一只花斑的猎豹,扑上去一口咬住了神父的肩膀。那里没被惨白的骨质覆盖,这一下贯通肌肉,让后者惨叫起来。 机不可失,埃兹紧接着就要撕开白骨、咬断死灵法师的脖子;然而学徒眼看着道道灰影凭空诞生,瞬息钻入神父的胸口,立即意识到对方可能又一次逃脱。 他想也不想就要过去阻止,可羊皮卷忽然黯淡了。 这是什么倒霉的神秘物品啊!难不成它使用时还得需要合适的电压吗?! 埃兹先生的警告闯进脑海,学徒只感到心底一片冰凉。 “滚开!希瑟的野犬!” 转瞬间机会便已经错过了,尤利尔看到德鲁伊变化的豹子被甩开。死灵法师厌恶地骂了一句,金色锁链寸寸崩断,他用手按着肩膀的伤口,神色阴冷,盯着少年。 尤利尔如坠冰窟,梦境中的场景似乎正与眼前重合。此刻他无比希望这又是魔法的未来,哪怕陷入永无尽头的深层幻境学徒也心甘情愿。 但魔力翻倍是无比明确的事实,两个未来的可能,双层的幻象。他已经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纽厄尔没有留给学徒一丝一毫的时间,意外的重伤使法师满心怒火。他控制着魔力勾勒出惨绿的死亡光束,就要将这个既惹人厌恶又不幸被誓约之卷选中了的小鬼变成连亡灵都不如的灰烬。 “塞西莉亚……”尤利尔只能想到这个名字。 砰! 冰屑霜沫盖了他一脸,尤利尔惊诧地发现自己还活着。一面六角的水晶棱镜隔在学徒与死灵法师之间,从天而降的冷风让他的思维都凝固了。 凋亡射线直接被弹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划破阴影的片刻光火转瞬即逝,充满了不祥的征兆。 “乔伊?”尤利尔不由得抬头,正看到天窗碎了满地,一个残缺的人影踏着窄台翻了进来。他穿着古怪的半身铠,脖颈以上消失不见,苍白的手掌比起死灵法师更不像活人。 此时的无头人简直亲切的要命。 女神在上,你来得太是时候了! 和第一次见面时被吓个半死不同,学徒这回是真的只剩半条命了,但却满心庆幸。他感到最后的力气从骨骼肌肉中消失了,血管中的血液冷却下来;绷紧的神经在凉意中舒缓,紧张褪去后尤利尔只想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管。 霜叶堡正厅的大门开着,乔伊却从天窗进来。他冷淡地扫了一眼狼藉的战场,目光在半空与死灵法师相碰。 “苍穹之塔的使者,你为我带来那群神棍的什么好消息了?”纽厄尔的表现似乎是毫无畏惧。 学徒不知道他从哪儿来的自信。 难道是那些诡异的影子? 乔伊并不理会他的言语,年轻人抬起手臂向前,五指一张,暴风雪自天窗轰然涌入了城堡! 第四十二章 凛冬之卫 尤利尔被狂风掀了出去,魔法冰盾跟着转动,埃兹落到他身旁。德鲁伊的胸口微微起伏着,学徒竭力调用着自己为数不多的基础医疗常识,分辨出他的伤势似乎不至于危急生命。 于是尤利尔扭头看向大厅—— 触目皆是一片霜白。落石坑洞附着冰层,遍地的焦痕沟壑掩藏于坚冰之中,光滑多棱面的模样看起来居然顺眼了许多。 乔伊站在凛冽的气流中,居高临下望着神父: “我讨厌四处救火。” 纽厄尔在冻结灵魂的神秘里勉强维持着清醒:“……你来得真是出乎我的意料,苍穹之塔的使者大人。利维不该这么脆弱的,他甚至有高环的实力。” “都一样。”使者答道。 空之境的压力让高环也寸步难行。极地般的景像中央,是被寒冰包裹的人塑。无论死灵的魔力怎样一层层叠加,都无法突破超低温造就的冰雪牢笼。 死灵法师还在奋力挣脱:“死亡无可阻挡!空境也会迎来终末!” …… 『你还活着吗』 尤利尔疲惫至极,视野中的字迹都模糊起来:“……索伦?让我休息会儿吧。” 『……』 『他让我给你道个歉』指环写道,『霜叶堡理应不是死灵法师的目标』 “不,我很感谢他让我来这里,我会亲眼看到杀死塞西莉亚的凶手为她赎罪。”尤利尔回答,“而我也出了一份力,这是最重要的。” 他将自己的预言魔法告诉了索伦,指环停顿片刻:『预知类的魔法,克洛伊塔正适合你。你可真走运。』 『不过神秘之路不是那么容易走的,职业必须与魔法的属性相对应……等等,你已经转职了?』 “托了盖亚的福。”学徒觉得这话一点没错,“我在霜叶堡找到了誓约之卷,它让我成为了箴言骑士。死灵法师也在寻找它。关于我的职业和羊皮卷,你知道更详细的东西吗?” 『……』索伦有点卡壳,『箴言似乎是神术类,骑士?这是战士类……我不太清楚』 尤利尔不太相信地瞄了它一眼。 『喂,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又不是魔法索引,别一有事就问我啊!』 相比主人的面不改色,指环就差得太多了,它怒气冲冲地顶回去:『根本就是你那个破职业一点知名度都没有!』 『什么箴言骑士——你是打算拎着剑劝人向善吗?!』 你说得一点都没错…… 尤利尔想了想,发现他的确是这样:利用誓约之卷实现盖亚的赞美诗,简直就是这个职业名称的完美诠释! 而且预言类的魔法,都能算做语言魔法的范围内吧?大概寂静学派的无咒施法是与他无缘了。 “总比变成土拨鼠强。”学徒脑海中埃兹变化成动物的画面挥之不去,那多半就是德鲁伊的魔法。 『那是法师类的职业,你要是想学,得背好长一段咒语。战斗中这段时间够你死上好几回了,最后还不一定能成功』 “我也能变成动物?” 『理解不了对应神秘的知识,你这辈子都学不会』索伦对他的幻想嗤之以鼻。『在转职的时候,火种会沟通魔力。有关的知识会记录在魔力中,这就是转职的意义』 『靠自学的话,战士的基础冲锋你就要学上二三十年』 “那还是算了。” 他看着战场上一面倒的情势,忍不住有点好奇:“白是什么职业?” 『凛冬之卫,介于战士和法师之间,和你的职业一样不常见。克洛伊塔里有关这个职业的资料也不多,这真奇怪』 “我听说苍穹之塔的神秘者主要是占星师?”尤利尔推测到。 『或许有关系』 索伦并不热衷这个话题。 它的本体还戴在乔伊的手上,但符文却连空境的魔力都承受不住。战斗时使者不会控制自己的力道,格森先生也就识趣的当个观众。 尤利尔还想要再问誓约之卷的事情,忽然冰之盾上纹路一阵扭曲,索伦将几个符号写得极大: 『趴下!』 天窗前,年轻人手臂一压,澎湃的魔力就如雪崩一样卷席而下,发出无声的狂怒咆哮! 急剧的降温引起一阵大气流动摩擦的爆鸣,挤动着彼此汇成一道白浪,尤利尔被推着撞到了冰盾上;极地的寒流贯穿厅堂,将霜叶堡的主堡整个化为了深寒的绝境。 『苍白之狱』! 尤利尔感受到了仿佛透过灵魂的酷寒,他的意识一阵模糊。 死灵法师的幽灵仆役噼里啪啦从半空掉落下来,它们的影子在冰块里越来越淡,直至消失不见。 就连死灵法师身后的叠影都凝滞了一瞬。 “……!!” 纽厄尔脸色狂变,他顾不得被冻在地上的身躯,咬咬牙将绿焰覆盖了全身;同时锁链交织成网,骨质疯狂生长,只希望能够拦下这一击。 风雪凝为巨锤—— 轰然坠落! 惨绿的火幕瞬时破灭,刺骨的寒冰魔力撞开锁链、粉碎白骨,将死灵法师一击砸进了冻土。 趴在地上的尤利尔听到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大轰鸣,他感到地面剧震,霜叶堡在摇动! 二楼走道的围栏垮下去,铁棍冻得极脆,敲在冰块上叮当作响;热量拼命的向外逃逸,就连照射进城堡的阳光都蒙上一层白翳。 眩晕过后,尤利尔总算能探出头,看向战场。 这时哗的一声。 冰面开裂沉落,大厅中央的地面猛然下陷了两英尺。大块大块的石板滑落坍塌,场面犹如山崩。 “女神……在上啊!” 学徒目瞪口呆,内心的震撼简直难以言喻。 然而就在他以为死灵法师必死无疑的时候,乔伊从天窗跳下来。年轻的使者靠近陷坑,打量着每一处裂缝,好像不清楚对方是不是变成粉末了。 尤利尔也发现死灵法师的魔力波动消失了。他知道乔伊也能感受到魔力的波纹,不禁疑惑使者究竟在找些什么。 “索伦,他不见了。”乔伊说道。 神父逃走了?他竟然没死? 尤利尔不由得爬起来,那个狡猾的死灵法师到哪儿去了? 『检测到魔药成分。另外,他好像拿走了什么东西。』 学徒赶紧看向石柱,那里变成了布满裂缝的斜坡,果然誓约之卷不见了! 『我以为你一直带在身上?』符文生命被他的战斗素质惊呆了,居然还有人会在战斗中把自己的神秘物品弄丢的吗? 尤利尔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当时他撞在柱子上,羊皮卷直接脱手了!那时候死灵法师正要杀他,学徒吓得大脑一片空白,哪里还会记得把古卷拾起来。 “那东西有什么用?” “我对着它念赞美诗的时候,可以使用魔法……神术。”学徒沮丧地说道,“它可以实现愿望,并回应人的誓言。死灵法师就是来找它的,我的天啊,我居然把它弄丢了!” 索伦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现在这家伙在冰面上写了一串『……』,尤利尔觉得它可能是要笑断气了。可对这样幸灾乐祸的反应学徒却无力回击。 “灵魂,魔药,死者。”使者问道:“你想到什么了?” 等等,你是在问我吗? 尤利尔下意识就要扭头,他以为埃兹先生清醒过来了。但德鲁伊被摔得迷迷糊糊,现在也没能爬起来。 “他的火种不太对。”乔伊走近看了看,将指环除下来扔在埃兹的脸上,一层薄霜将酒吧老板覆盖起来。学徒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直到索伦告诉他这样可以防止情况恶化。 使者转过来注视着尤利尔:“你们说的话我都能看到。” “你看到了什么可能?” 尤利尔愣了愣,字斟句酌地答道:“一个是埃兹先生被偷袭,另一个是我提醒他,但我们还是被死灵法师杀掉了。” “这似乎是一个未来,因为前者是囊括在后者之中的——我看到了埃兹先生受伤才能够提醒他。” 乔伊点点头,“你能看到死灵法师在哪儿吗?” “抱、抱歉,我的魔力耗尽了。” 使者没有再问。 『他是加瓦什的巫师,放弃了苏生之所,只是为了拿走誓约之卷?』 尤利尔忽然想起来:“不过我在之前的可能里看到了些东西,那个死灵法师不是来自加瓦什,他的目的也不是为死者之国打开诺克斯的通道。” “什么?”学徒感到乔伊的魔力翻起一波浪潮,年轻人此刻极为震惊。 可就算如此他也只发现对方的表情有细微的改变。“是的,他的目的应该只是誓约之卷。四叶城的灾难是他控制的亡灵主导,或许是想要制造混乱?” “如果他只要誓约之卷。”年轻人不太认同,“我不会管霜叶堡的事。” “不会管?”尤利尔怀疑自己听错了,说好的克洛伊塔的规定呢?“可对加瓦什战役的条令——” 索伦抢先理所当然地回应:『既然那个死灵法师不弄出苏生之所、四处屠杀,谁会以为他来自加瓦什』 『不是加瓦什的巫师我们可就管不到,克洛伊塔总不能干涉王国领主的内政吧』 这也行?上级的命令这么敷衍了事真的没问题吗!苍穹之塔到底是有多不在乎自己的地上属国啊? 学徒终于明白为什么女王要寻求其他神秘领域组织的庇护了,任谁遇上这样一个不闻不问的领导恐怕都要绞尽脑汁另谋出路。 “但他却建立苏生之所,让人以为他有整个亡灵圣地撑腰。”乔伊觉得死灵法师所图不止是誓约之卷那么简单,“这是自找麻烦。” 『还有炼金魔药』指环补充。 “魔药……他散播魔药做什么?”尤利尔忽然抓住了重点,“他从切斯特大师的手里弄到了魔药,就连圣灵教会也是因魔药的诞生而开始行动——” “你看到了吗,他身后的影子?”年轻人提醒他。 学徒知道乔伊指的是让死灵法师魔力增长、挣脱束缚的灰白阴影,如果不是因为它,埃兹甚至都可以将对方拿下。 当然也没准死灵法师是在诱敌深入。 “那是什么?” “灵魂。”乔伊回答。 灵魂燃烧,成为火种。 火种沟通魔力,创造神秘。 魔药可以点燃火种——尤利尔意识到那种力量从何而来了,他感到寒意彻骨: “他……他在燃烧那些灵魂,用它们换取魔力?!” 第四十三章 迷踪 『炼金魔药可以让灵魂变得异常活跃,就像给未着的木柴加热、燃烧的火焰助风一样,人类,我是说任何种族,火种过度活跃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成为残渣』 索伦写道:『你告诉我他服用了魔药,还活到了现在?』 尤利尔刚想说什么,但乔伊将戒指一扭,打断了他们。 “火种活跃是有可能活下来的。” 年轻人面无表情地说道。 “神秘不能完全按规律推测,秩序与混乱彼此交融。没有什么事物是绝对的。” “甚至会有人天生就是异常。他们不点燃火种时与正常人没有区别,但只要步入神秘,他们就会显露出有别于同类的非凡。” 尤利尔听得出神,他却不再多说了。 “所以那些东西有很大的可能是灵魂。”学徒只得自己接下去,“它们不停地燃烧,也许没法点燃成神秘者的火种,但依旧可以沟通魔力。而这些魔力以一种未知的方法被死灵法师利用,这就是他魔力异变的真面目。” 『那些灵魂……』总算又可以说话的指环也闭上了嘴。 “都是四叶城的平民。” 尤利尔吐出这句话时,只觉得心头郁结,苦痛难当。“人们的灵魂在魔药的作用下燃烧,有些快,有些慢,但他们终究会被死灵法师‘吃掉’,成为他自己的灵魂的养分。” “他怎么能这么做?” 学徒想起火光中的酒吧、坍塌的教堂、满目疮痍的钟塔,以及栽满了紫薇与灌木的空荡荡的街道;那些走街串巷的商贩、寻欢作乐的富翁、努力微笑的卖花女和忙忙碌碌的劳工。熟悉与不熟悉的景色重合叠加,像一根尖刺扎入他的心脏。 “我祈求盖亚,可有人说祂已经死了。”尤利尔低声说,“我情愿平凡,却有人夺走我的未来。” 学徒问道:“力量是原罪吗?” “这因人而异。” 但这话可不像安慰。 “塞西莉亚说过。”尤利尔望着乔伊,年轻人感受到他目光中的哀恸,不由偏过头去。“神秘会带来灾难,因为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伤害他人。”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不是让人对神秘小心提防,而是劝告神秘者不要为所欲为。” 使者怔了怔,回头与他对视。 “四叶城与你一个旅者何干?”年轻人说道,“你真正在意的人只有塞西莉亚,其他人的死亡给你的悲伤太过了。而同情带来的忧郁只会让你送命。” “但我不想因为点燃火种而变成另一个人。”学徒认真的回答,乔伊的态度让他感到难以接受。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对我这么宽容,我想这是因为我把你当成朋友,对吗?如果你只想要一个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随从,那恕我不能从命。” 尤利尔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不是过度的悲伤,而是应有的对无辜受害者的感同身受——因为我正是其中的一员。” “而且。”他的情绪在高涨后,又低落下来,他只能责怪自己的粗心大意:“我除了悲伤无能为力。” “神秘不会扭曲你的人格,我也不需要侍从。”乔伊并不恼怒,“你需要摆脱的不是人性,而是对自我的认知。” 尤利尔一时茫然无措,他到底有什么不自知的地方? “你也拥有力量,你是神秘者;可你又把自己当成受害人,装作软弱而暗自垂怜。我说过力量的原罪因人而异,像你这种人不会得罪,因为你根本没有不被欺辱的勇气。野狗也能咬死胆怯的老虎,因为后者把自己当成兔子。” 年轻人的指责毫不留情,将他之前拼上性命所做的一切否定得干干净净。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恶毒的讥讽了。 “你说什么?!”学徒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一股怒火直窜出来。尤利尔终于知道为什么索伦的话总是那么不让人愉快了,因为它的主人不开口则已,一开口绝对会使人难受百倍。 “我真厌烦和人讲大道理。” 既然他这么问了,那乔伊一点没客气:“可对某些蠢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的家伙,我不得不说:一面当自己是受害者,对着死人痛哭流涕、只知道抱怨苦难;一面认为自己拯救世界的英雄,觉得历尽辛苦就合该获得荣耀夸赞,出现过失倒不会矫饰遮掩——因为他当时就灰心丧气、失去前进的动力了,还谈什么以后?” “我没有当自己是英雄,也没有抱怨,更没有灰心丧气!”尤利尔意识到这是比被人呼来喝去、指指点点还要过分的羞辱,学徒几乎喘不上气,要是手里握着剑他八成会一剑砍过去。“你这是诬蔑!” 然而使者冷笑起来:“一个卑微的、弱小胆怯的劳工,误入新世界的倒霉鬼,觉得自己被生活抛弃的可怜虫……他还在乎别人的诬蔑?我以为他会当做听不见的。” “我听见了。”学徒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有何指教?” “很好。”乔伊回答。 “无能为力是一方面,可认为自己无能为力是另一码事。”这时他语气已经平缓下来了。“我们没时间了。” “就这?”尤利尔胸口的郁气不吐不快,“时间多得很,而你正打算把它在我身上尽情浪费。”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反响绝伦。 乔伊猛然抬手,冷气如炮弹一般将石柱打断,过道覆满厚霜,欲坠的横梁直接被冻在裂缝上。 学徒甚至没反应过来,他只感到冷风掠过,紧接着浑身麻木。 可也仅此而已,乔伊没有打算伤害他。这实在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尤利尔对这个唯一相信浮云列车存在的人有着没有理由的信任,哪怕他知道这份信任不过是单方面的。 “很好。”年轻人重复一遍,“就是这样。看来你还不是无药可救。除了必要的悲痛,你还得学会愤怒。” “愤怒?” “有时候它比哀悼更有用处,你自己想想吧。” 尤利尔想说什么,但喉咙一时哽住了。沉默是遮蔽太阳的云彩,当阳光黯淡消失时人们才惊觉它的存在。 没有留给他太多时间,片刻后,使者就打破了沉默:“你的魔力恢复多少了?” “……只有一点。”学徒已经知道他要干什么了,于是强打起精神,答道:“但使用魔法应该可以。或许会有时间和清晰度的区别,预言魔法的效果应该就差在这儿了。” 这很大一部分是他的推测,几分钟前尤利尔没准不会说出来,但现在学徒决定一试。 “不用看到很多,一点儿线索就可以。”乔伊教他怎么控制自己的魔法。“别胡思乱想,魔法的知识就在你的脑子里,使用它并不难;你用自己的灵魂之焰沟通了魔力,它们必然如臂指使。” 学徒试着从脑海中翻出对应的神秘知识,他竭尽全力按照那些东西调动魔力,可这要比驱使它们附着武器要难得多。 如果一定要做个比方,那就好像往剑刃上涂抹油脂,和用这些没有形质的玩意儿穿针引线编织围巾一样的区别。后者若是真的放到现实中,怕是没人做得出来。 “我做不到。”他依然忍不住对自己万分失望。 “灵魂是火种的薪柴,意识是灵魂的本质。”使者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别妄图直接控制魔力,你能控制的只有你自己。” 丝丝缕缕的魔力自空中被火种牵引而来,它们经过肉体的洗涤,在物质与意识交汇的世界里缓缓流动着。尤利尔闭上眼睛,用意念想要把它们排列整齐,但只推出一个粗糙的轮廓。 他满头大汗:“不行,距离魔法还差得远。” “换个方法。”乔伊说道,“你用过它,回忆那时候的感觉。” “只有在结束时我才能感应到魔力减少。” “那就想象它没结束的时候。” 乔伊这话在尤利尔听来简直蛮不讲理。难不成他的表达能力只在嘲讽讥笑自己的时候显露出来,其他时候都懒得启动? 女神的鞋子啊,我真想用你打开这混蛋的脑壳! 尤利尔欲哭无泪。 …… 丹尔菲恩打开窗户,地上的花影彩斑变成明亮的板条接线,她打了个寒颤,这才感觉温暖了些许。 “加文。”四叶领的小公主可怜地说道,“我们要在这里等多久?我想去卧室,回到床上。” 她哥哥同样冻得发抖,“哪儿也不准去。”两人挤在一起。“外面打得很厉害,这里既没有卫兵也没有佣人,我们会被亡灵抓住的。” 亡灵这个词让丹尔菲恩感觉更冷了:“加瓦什入侵了,我们会死吗?” “胡说什么。”加文握住她的肩膀,“我们当然不会死。等到母亲大人回来,她会带我们去四叶城看火花祭典,还有下一节的历史课老师。” “我不想上课。”丹尔菲恩心情阴郁。 她的哥哥揶揄道:“因为猎魔运动要讲完了?” “加文!”四叶领的小公主气坏了,“别这么说!”她的气恼倒不如说是羞愤。“我没有因为威尼华兹的赞美而得意,那不是我的荣誉;如果所有人的出生都被套上莫名其妙、荒谬绝伦的传说故事,还得为它在成年后在陌生的土地度过此生,那时候你们才会明白一文不名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加文顿时想起来,在三年后丹尔菲恩就得去冰地领了,那儿是女王大人赏赐给她的封地。而作为威尼华兹人最崇拜的“贝尔蒂的诺恩”,丹尔菲恩别无推辞。 她不得不放弃四叶领的春光与原野,在皑皑白雪和凛冽寒风中孤守着威尼华兹这座冰雪之城。而丹尔菲恩,一个十八岁的小丫头,就要戴上冰地伯爵的冠冕。这是她最畏惧的事。 这想想也令人心痛。于是加文赶紧说道:“对不起,丹尔菲恩,我再也不说了。你比我有勇气得多……这是你应得的称誉。” “我很害怕,加文。”南国千金讨厌寒冷,“我不想错过这次火花盛典。” “你可以在威尼华兹也举办盛典。”加文安慰道:“雪花盛典也不错。往好处想想,亲爱的,那里有漂亮的冰塑和毛茸茸的雪狐,长裙和斗篷不见得会比丝绸难看。” “真遗憾你不能陪我一起去玩。” “我得留下来帮弗里茨管理四叶城。”加文回答,“每个霜之月我都会去看你的。我们会一起在雪花盛典上看烟花,或者打猎。” 少女仍不开心,但勉强微笑了一下:“也许还会有雪橇和滑冰场,去年的霜之月我就学会滑冰了。加文,我感觉不那么冷了。” 少年正要再打趣她一句让话题更轻松,忽然大门嘭得一声,两人吓了一跳。 …… 巨石迎面砸来,但尤利尔依旧看到了一具穿着骑士铠甲的尸体。他猛然惊醒,重新回到了大厅里。 “你看到什么了?”使者问道。 “我找到他了。”学徒面露焦急,转头就跑。“就在上面!” 第四十四章 加文和丹尔菲恩 丹尔菲恩尖叫一声,而后被加文推到了内间。她脑子里混混沌沌,直到了柜子旁才想起母亲的卧室是有套间的。 “怎么回事?”少女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外面是谁?” “也许是卫兵。” “亡灵。” “不像,有呼吸声。” “我听说有和活人一模一样的亡灵,哪怕不戴面甲人们也分辨不出来。” 加文让她别胡思乱想,外面这么久都没有动静,混乱只是在主堡。只要他们不弄出大声响,没人会发现公爵的卧室里藏着人。 但又是“嘭”的一声,木门被打碎了。碎片和扭曲的金属把飞了满地,燃烧着熊熊绿焰。 一个骨刺支棱、鲜血淋漓的高大身影站在门外,身后影影绰绰,仿佛跟随着无穷无尽的怨灵。 盖亚在上啊,这是什么怪物?! 加文倒抽一口气,脸上血色褪尽;丹尔菲恩则一把捂住嘴,眼泪簌簌而下。 怪物抬起手,就要再闯进内屋;但这时房间内寒意大炽,说如坠冰窖都只是万一,温度好像一下子从空气中消失了一样。加文冻得手脚发抖,南国千金的泪珠儿更是凝在了脸上。 “……!!” 白影蠕动嘶吼,却也只延缓了冻结的速度;死灵法师发出一声尖锐的吼叫,猛然掰断了自己的脚踝,依靠着骨刺把身体举在半空,这才摆脱了霜寒的侵袭。 房间门口留下一双惨白的人脚,截口光滑,白色的骨骼脂肪与鲜红的筋肉一清二楚。血浆撑破管壁,左支右凸的样子不比喷射出来的血腥场面让人舒服多少。 它们栩栩如生,要是安置在绒布高台之上,甚至会被人视为价值不菲的艺术。可现在乔伊一靴子把它们踩成碎冰块,也没有哪个人蹦出来反对。 死灵法师站在房间的另一侧,灰白的影子包裹了他的脸,誓约之卷则被握在手中。 一种奇怪的波动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尤利尔感到有些不适。学徒相信这是得知了那些灰白灵体的本质而产生的心理作用。 “来得真巧。”纽厄尔似乎对自己的断肢毫无反应。 他支起骨刺,看起来像个断了腿的蜘蛛。索伦跟尤利尔说过这是堕落死徒的一个高环魔法『屠戮之矛』,源自沉沦位面的尸骨中庭。 直到现在学徒才明白,高环之间也是不大相同的。以德鲁伊埃兹为例,他就是仅次于空境的高环神秘,而死灵法师却原本只是中环不到,是被大量灵魂燃烧产生的魔力硬生生推到了高环的。 论硬实力自然没有可比性,但后者的魔力近乎无穷无尽,将整座四叶城都当成了熔炉,神父借着埃兹迫切想要结束战斗的心情反而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指环还在他们赶去城堡侧塔的时候,提及了赫克里大街的那场战斗。帕因特的消息让他松了口气,而有关于那座死气森森的建筑,也已经被佣兵们破坏了。 苏生之所是与死灵职业搭配的环境,只要在那座白骨之殿的影响范围内,所有亡灵都会得到加成。 阴影主教利维的高环就是这么来的,或许其中还有魔药的辅助。 他根本不熟悉高环的魔法,以至于被约克和矮人直接杀到了祭坛上,粉碎了这所亡灵的先锋基站。 尤利尔没有见过赫克里的亡灵浪潮,无法想象那些佣兵是怎么从骸山骨海中开辟出一条路来的。霜叶堡的战斗轮规模而言,与之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他不由得升起一阵深深的怀疑,誓约之卷的力量似乎并不强于苏生之所,那为什么死灵法师还要放弃赫克里的老巢呢? 学徒相信,在违背常理的事情背后一定有着合理的解释,只是被掩盖在反常的表皮下才不容易被逆向推测出来罢了。 而线索已经被对方自己暴露出来了。 “对面!”尤利尔提醒道。 他知道死灵法师的目标。 使者挥手升起一道冰幕,尤利尔立刻借着掩护冲了出去。他撞开套间的门,把加文和丹尔菲恩从衣柜中扶了出来。 “你们还好吗?受伤了没有?”他看着这对只比自己小一两岁的贵族兄妹。其中哥哥加文镇定了些许,帮着他将丹尔菲恩拖到了冰墙后。这里怎么也是比一层薄木板要安全的。 “丹尔菲恩划破了手臂,只有这一点儿。”公爵的三子回应。他不在乎自己的小擦伤,但娇气的女孩子眼泪掉个不停。 尤利尔将戒指索伦交给丹尔菲恩,看着她戴上精致的银白指环,伤口处凉意阵阵,周围的温度也逐渐回暖,便渐渐地不哭了,看样子是认出了这是神秘物品。 加文没说什么,点点头。但学徒却毫不耽搁地说道:“修诺总管背叛了威金斯家族。他将死灵法师放进了古堡,还杀了塞万提斯统领。” 少年动作僵住了,南国千金也抬起头,张着嘴一脸惊愕。 “修诺叔叔?” “他为什么这么做?” 尤利尔刚想说什么,冰幕一阵动摇,三人的目光齐齐转向,就看到半截矛尖嵌在冰块里,学徒又一次感受到了异样的魔力波动。 『他的火种极其活跃,快要上升到空境了』 指环写道,『这完全违背了神秘学的普遍规律,正常状况下他早就死了』 “可他活的好好的。” 『虽然每一个灵魂的燃烧都会降低他的火种活跃度,但魔药的效果又会拉高灵魂之焰。这达成了一个平衡』 “灵魂不是无穷无尽的,他想用誓约之卷来解决问题吗?” 『多半如此』 冰幕外的景象模糊起来,风雪盘旋,视野障碍重重。尤利尔不得不收回目光,正看到金发少女偷偷擦掉脸上的泪痕。 加文把妹妹拉到怀里,他知道修诺总管的和蔼模样总是会引人好感,灵活的头脑也足以胜任高职。因此城堡里很少有人不喜欢他,就连丹尔菲恩也记得他刻意的关照。 但加文不在此列,他知道那个娶了威金斯家族的女儿的中年贵族有五六个情妇,还总是与几名侍女厮混。虽说这在贵族圈子里大家都习以为常,可加文也不得不警惕着那个老色鬼接近丹尔菲恩——在大家族里乱伦也不是罕见的。 哪怕南国千金是未来的冰地伯爵,在公爵离开领地期间,也难免有胆大包天之辈动心思。 “别哭了,丹尔菲恩。你可是四叶领的幸运天使,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有外人在场,加文严肃了许多。他既没有羞恼也没有慌张,如果不是距离不远,学徒甚至发现不了他是强作镇定:“我知道了。” “我们原本把他拦在了大厅,却不小心被他夺走了誓约之卷。”尤利尔注视着冰幕外的战斗。狭小的空间使乔伊放弃了魔法,死灵法师则狂笑着扑上来,满以为占尽上风。 只是学徒并不担心。空境对环阶的神秘度无疑是碾压级的。 “是霜叶堡的那个传说?它是真实存在的?” “当然。”这时冰幕外轰的一声巨响,乔伊将突刺过来的骨矛一剑斩断,并转手掷了出去;死灵法师打了个滚避开,身后的一面墙壁坍塌了,灰尘冰晶噼里啪啦打在他身后的骨质上。尤利尔顿了顿,继续说道:“那是能实现愿望的神秘物品。” “死灵法师拿到了誓约之卷,他要让加瓦什降临吗?” “事实上,他不是加瓦什的巫师。他拿走誓约之卷的目的,我们至今也不知道。” “你们能战胜他,对吗?” “这可不一定,你们知道誓约之卷能够实现愿望,是很特别的道具。”尤利尔故意说道。 “有多特别?”丹尔菲恩怯怯地问。 学徒想了想,用一个模糊的词概括到:“非同凡响。” 两兄妹对视一眼,加文沉默不语,丹尔菲恩小声道: “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你们到底做了什么,才让死灵法师对你们紧追不舍。” “……” 加文答道:“如果有什么被疏忽的细节,那亡灵找到活人并不困难——我保证我们只是呆在这里,什么也没做。” “但他是冲着你们来的。” 尤利尔轻声说道:“誓约之卷很重要,但你们或许更重要。” 话音落下,兄妹俩就安静了下来。一种难言的微妙气氛在三个人之间翻腾,学徒不动声色,加文面露迷惑,丹尔菲恩因为哥哥的叮嘱,绷着脸努力维持着威金斯家族的体面。 可尤利尔的下一句话就将她的冷静外壳打破了—— “加文先生,你为什么憎恨自己的亲妹妹呢?” “!?” 言辞像划过窗边的闪雷,预示着即将开始的疾风骤雨。年轻的公爵之子脸上逐渐爬满了血色,这是愤怒导致的气血上涌。他用无法理解的目光看着学徒:“你在胡说什么?” 四叶领的小公主甚至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半张着嘴,眼睛里的神情像是看着一个口出狂言的疯子或卑劣下流的小人。 “我不是信口开河。”学徒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猜错了,但他立即坚定了想法。 “这里面有很多细节,我可以一一跟你说清楚的,丹尔菲恩小姐。你应该知道今天霜叶堡的一切都不是很正常……” “你只是个冒险者,竟然还在我面前评论我的家是否一如往常?”加文几乎要被学徒气笑了,他摇摇头,用那双极肖他的母亲特蕾西的漆黑瞳孔盯着尤利尔,咬着音节说道: “佣兵!我不知道你在这时候挑拨离间有什么用处,就算你救过我们,也不能这样得寸进尺。如果你是出于贪婪,城堡中的东西你随便都可以带走;假使你渴望地位,就应该知道未成年的四叶家族成员不会拥有除了每天上课之外的权力。” “我本不应该理会一个低等的平民的想法,那无关紧要;可为了维护威金斯家族的声誉,我必须立刻停止你对我的污蔑。” 第四十五章 破绽 这话漂亮至极,可尤利尔半个字都不相信。 “你说得对,你们兄妹的事情与我无关,我也管不到领主大人的孩子们的头上……但我关心的不是贵族之间的那些荒唐的把戏,四叶城死了很多人,他们因为死灵法师的杀戮而死,因为你的一己之私而丢掉性命——”他不得不喘了口气,“我说的是这件事。” “越来越离谱了。”加文的眼光也像是在看待一个疯子。“四叶城又出什么事了?能出什么事?侦测站的员工都是瞎子,你是这个意思?” 丹尔菲恩正朝着冰墙,她畏惧寒冷般退缩了一步,与加文和尤利尔拉开距离。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尤利尔回答:“我不知道。这得问你自己,四叶领是威金斯家族的领土,你为什么不珍惜它?” “事实上,你的猜测除了狭隘的自我臆想外别无其它。” 加文已经非常愤怒了。 “我有证据,加文先生,总管大人已经什么都告诉我了。在与死灵法师碰面后,他直接就去找你了对吗?你让亡灵士兵趁着你们探险的机会杀掉丹尔菲恩,但修诺告诉你说四叶城出了乱子。” 南国千金怔了怔。“修诺叔叔?” “一派胡言。你的证据毫无说服力,修诺总管勾结死灵法师,倒也是我的责任喽?” “这当然是你的责任。因为勾结死灵法师的可不是修诺,而是你自己,加文先生,修诺总管听命于你。” “这不可能。”丹尔菲恩反驳道,“修诺叔叔才是霜叶堡的总管,临走时母亲大人在所有人面前宣布过了。” “也许总管是受人胁迫。他知道修诺·威金斯,不,是修诺·盖尔的婚外情。”尤利尔指出。学徒还记得对方让自己下楼去找和情妇厮混的总管,想必那个时候加文就做好了打算,要让自己和总管一道被亡灵杀死。 如果不是尤利尔在四楼书房里弄出来了大动静,没准儿死灵法师就在城堡一楼等着收割他和修诺总管的性命。 那或许就是第一个未来幻境中的景象:自己漫无目的的在城堡中徘徊,修诺被死灵法师杀死在一楼;接着后者将到四楼寻找誓约之卷——这时候学徒已经明白,不是加文和丹尔菲恩发现了死灵法师留下来的线索,而是加文用这些线索引诱死灵法师达成协议——并恰好碰上了德鲁伊,缠斗中从天窗摔进了大厅。 可加文也一定没想到,在他抛弃了修诺的同时,死灵法师也没打算遵守约定。 这才有了三楼走廊内亡灵追杀的一幕。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察觉到了异常的加文·威金斯决定藏到特蕾西的房间,以躲避死灵法师的耳目。 …… 冰幕外的雪片狂风稍微停歇,石子弹动的声音依旧不绝于耳。纽厄尔的魔力还在飞速增长,但每一次攻击都无功而返;乔伊则感到有些为难,这儿可不是一楼——假使再像大厅那样直接丢出去一个『苍白之狱』的话,那恐怕连带着尤利尔和丹尔菲恩等人都要一齐被埋在废墟里了。 当然就算是近战,堕落死徒在年轻人手里也不够走过几招的。每每纽厄尔自以为找到了细微的破绽,就会被乔伊不紧不慢的反手一剑砍断骨矛或划出伤口。 若非魔力的不断支持,死灵法师或许已经死上数十回了。 但境界依旧在不断拔升,亡续之径几乎快要走到了尽头。神父试着使用了一些新魔法,产生的效果实在是让这个死亡的信者大为满意。 他抬起手臂,一挥尖尖的骨爪,灰黑色的气流波动起来,骤然隐没在空气中。 乔伊一剑刺去,在魔法的影响下刺了个空。 这是黑暗系的魔法『幽暗波纹』,能够在在小范围内扭曲光线,给敌人附加上视觉错位的状态,而且非常不易察觉。 然而纽厄尔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看到年轻人空着的左手凭空握住了一支短刃;寒意森森的刀锋轻描淡写在身后一划,一缕灰黑色的游烟就被冻结在了冰雪中,随即被一剑斩成两段。 在施加了冰冻效果后,连没有实体的魔法都能打碎……而且说好的不易察觉呢? 目睹了这一幕的死灵法师简直是有苦说不出,他好不容易凝聚的魔法在空境眼中就是正常的事物,恐怕连神秘都算不上。 现在纽厄尔也只是依靠着死灵魔法勉强支持罢了。 随着时间的增长,死灵法师的优势逐渐消失。乔伊开始一剑接着一剑压着他打,纽厄尔却只能疲于应付。若是他想要动什么歪脑筋或流露出撤退的意思,那年轻人一定会先预测到的他下一步的举动,变换攻击行云流水。 不知道的人没准以为死灵法师是来当陪练的,高环的沙包还真不多见。 咔咔咔—— 长矛刺来,乔伊翻转手腕略一侧身,剑刃就沿着光滑的骨质刺啦啦一路逆划。冰剑坚若钢铁,甚至带起了火花,神父慌忙抽回骨爪;使者并不闪避,顺势平削将骨爪连根斩断,同时身体仿佛失去了重量一般向上飘去——这时候纽厄尔才记起来空境是能飞的。 乔伊将冰剑随手一丢。 武器由魔力凝聚,根本不存在取用一说。他手里的手半剑伸长就是骑士长剑,缩短就是半臂的短刀,往往只要锋刃相接,敌人就会挂上几道彩。 “……!!” 死灵法师眼看着他在空中越过一个匪夷所思的半弧,半路探下一只手抓住自己的肩膀;而后一股巨大的力道抵消了身体的重力,带着骨刺本能抓地产生的碎石飞了起来! 空境的飞行不是控制气流或取消重力,而是一种悬浮的状态。正常的状况下乔伊会用魔力来推动自己,但战斗时刻他会有更快捷的办法。 乔伊的脚下浮现出一片薄冰,他一脚蹬在上面,在半空来了个角度惊人的折转—— 轰得一声,死灵法师直接被砸进了地板里。 年轻人紧接着一脚踩在他的胸口,纽厄尔竭尽全力挥动骨矛,凋亡射线满天飞舞;但他挣扎的反击只起到了挑衅的作用,并且效果斐然。 乔伊面无表情,脚下用力。木板噼里啪啦碎裂,死灵法师又下陷了几分,这一击起码踩断了他的两根肋骨。 『冷杉林』! 冰刺从地面破出,宛如一棵棵笔直高挺的巨树。枝桠弯曲尖锐,尾部斜指向上,一瞬间将死灵法师变成了前后通透的蜂窝煤。 血若泉涌。 然而乔伊并没有放松警惕。他知道死灵法师与正常的神秘者不同,这些人真正展现自己的力量,往往是在回归了苏维莉耶的怀抱之后、作为她真正的子民站起来的时候。当然那时他们已经不再是自己,可亡灵只会更加漠视生命。 这就是加瓦什对抗诺克斯的底气所在,他们拥有第二次进入战场的机会。 乔伊抽出剑,就要提前砍下纽厄尔的四肢。 “你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是恶魔的眷属……这样的人不会困于神秘的阶级……” 但出人意料的是,死灵法师居然还有一口气。 乔伊的瞳孔一下子紧缩—— 纽厄尔握住冰剑,白霜在手臂上蔓延。他眼睛里跳跃着火苗,那是一个饱受魔力冲刷的灵魂,正在依靠吞噬弱小的残魂而逐渐壮大。 年轻人不自觉地后退,他的声音犹如梦呓:“……无名者。” 房间颤栗起来,地面坍塌崩落。 …… 如果不是预言魔法提供了许多零碎的线索,尤利尔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找到事情的真相。 而加文也如预期一般的反应,他冷笑一声:“总管先生的破事无非就是与女人相关,我可对它们没兴趣。这能说明些什么呢?” 冰幕咔咔作响,索伦接腔: 『如果贵族之间逢场作戏人们当然习以为常,但修诺总管不是贵族出身:他娶了四叶家族的女儿并改了姓氏,才换得了地位和权力。所以事情暴露出来他就完了——特蕾西大人绝不会容忍抛弃自己姊妹的男人,就像她为弗莱维娅女王讨回公道一样』 弗莱维娅女王? 尤利尔不知道这又与女王陛下有什么关系,他只是和指环商量好了要从威金斯兄妹身上得到事情的前因后果。可索伦的爆料让他也大吃一惊,立刻闭上嘴将舞台让给了这个“见多识广”的符文生命。 索伦·格森稍稍停了一会儿,看着丹尔菲恩与尤利尔的诧异神情还有加文紧皱的眉头,它就感到一阵愉快。而符文指环将王国的秘史公之于众时,又免不了添油加醋: 『弗莱维娅女王十五岁就嫁给了先王沃森二世,这是四十年前的事了;但就是在同一年,我们的沃森二世陛下,开疆拓土的王者,抛下了儿女情长,全心投入了对邻国莫托格的战争,让女王陛下独守王都』 “莫托格?”尤利尔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他也不记得伊士曼王国有什么邻国。 『所以它已经是伊士曼的一部分了,你自然不会知道。它就在西境之外,紧邻梅塞托里公国的飞鹰城。』 打发了他的疑问后,索伦继续写道:『瞧啊,这场战争最大的赢家可不是王族,西境与冰地领的反抗,北方诸城的落井下石……南国四叶领倒没有反戈,但特蕾西又怎么可能放过这个趁火打劫的好时机?』 它的用词让丹尔菲恩和加文怒目而视。 『她打着支援塔尔博特王族、保护王后的名义,带着疾影军团插手了战争,并使得忘恩负义的塔尔博特家族放弃了王位、尊奉弗莱维娅·威金斯为女王——她让每一个敢于迎娶威金斯家族女儿的男人都知道了爱护自己的老婆有多么重要』 真是公爵大人的作风。学徒暗自嘀咕,他看了一眼这位南国之主的后裔,丹尔菲恩目露崇敬,显然是十分认可母亲大人的做法;而加文面无表情,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修诺总管无疑清楚自己背叛妻子的下场。”尤利尔将话题带回正轨,“所以这个秘密对他而言非同寻常。” “而且,趁着卫兵们都在忙碌的时候出来探险,这可不像是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子弟的作风。”学徒说道。“你们的家庭教师应该教过你们要守规矩,修道院的修女们可没少把你们当例子。谢天谢地,比起礼仪她们更重视信仰是否虔诚。” 少女打断道:“要不是我提醒加文,他就被那个亡灵士兵杀掉了!你不能这么怀疑他,他不可能做出那种事!”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他与死灵法师之间的计划或者协议里肯定不包括在四叶城里大肆屠杀。” “屠杀?”丹尔菲恩浑身一颤。 “你恐怕还不清楚现在的局势,小姐。四叶城几乎毁了,现在那里立着一栋白骨垒成的宫殿,有两座盖亚教堂那么大。” 尤利尔看着加文的一张脸又逐渐变回惨白,心里只觉得悲哀:“满城都是苏维莉耶的信徒,侦测站也不例外;它们顾不上霜叶堡,正是因为亡灵的大军还在忙着增添行伍。” 丹尔菲恩·威金斯的嘴唇颤抖起来,她一个字都说不出。霜叶堡还好,但四叶城的消息对她来说就像天塌了一样。 “别相信他的鬼话。”她的兄长冷冷凝视着学徒。 南国千金却问道:“加文,死灵法师来到四叶城,为什么侦测站没有发现?” “也许他连城都没进,直接为了誓约之卷奔向了霜叶堡。” 尤利尔立即插言:“我没说过死灵法师是为了誓约之卷来的。” “……!!” 第四十六章 被幸运女神眷顾的孩子 加文在他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了不妙,这位公爵之子转过头,看到了妹妹脸上可怕的神情。 “你……你说你找到了霜叶堡传说的线索。”丹尔菲恩后退了一步,“你带我去找誓约之卷。” “听我解释丹尔菲恩——” “我们被亡灵追逐,拼命逃到了三楼。但那个亡灵法师还是追到了母亲的卧室来。”她避开加文想要拉住她的手,尖叫起来。“天哪,这是怎么回事儿?你要杀了我,你厌恶我吗,哥哥?” “不,不,我爱你妹妹,别听那个佣兵胡说……” 四叶领的公主殿下还从未感受过背叛,她满心悲哀地打断加文的话:“直到现在你还想骗我!为什么你这么憎恶我?我哪儿做的不好?加文,我是你的亲妹妹!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她捂着脸哭起来。 “我是看到誓约之卷才这么猜测的!”加文吼了一声,“狡猾的冒险者,论栽赃你们可真是一把好手!谁让你来说这些台词的?梅塞托里的食腐畜生,还是苍穹之塔那帮高高在上的神棍?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封地或财富?” “我不是任何人的走狗,甚至并非冒险者。我只为了终结这场灾难而来,这既是诺克斯神秘世界的规定,又是盖亚的旨意。” 尤利尔冷淡地回应。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死灵法师不过是外人,他不可能会比住在霜叶堡的主人更轻易就找到传说的记载。” “我不关心你们之间的事情,我只想知道你与死灵法师做了什么交易——他要用誓约之卷干什么?” 加文沉默不语。他看着丹尔菲恩,少女的金色发辫在身后起伏,随着肩膀的抖动上下跳跃。 “当然是实现愿望。”少年贵族用不着再装作茫然的姿态,他不再辩解。如果四叶城真的因为死灵法师而迎来了末日,那他就是整个四叶领的罪人。 加文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失控到这个地步。他捏着拳头,神色刻毒:“纽厄尔是我的护卫,他原本就是我从威尼华兹带回来的神秘者。” 『什么?!』观众索伦差点写错字。 “他是诺克斯的死灵法师,十五年前威尼华兹大屠杀的幸存者。”加文看了看丹尔菲恩,后者觉得这目光极为陌生。 “威尼华兹大屠杀?” 尤利尔一愣,他心想难道那座冰雪之城出了什么大事吗,可在表世界他没有在报纸上看到任何相关的报道。 也就是说,这是只在诺克斯发生的大事件,并且多半与神秘有关。 学徒对于这片王国南方边境的伯爵领几乎没有了解。他知道每个霜之月那儿都是漫长的无光之地,皮肤裸露在空气中就会很快冻伤。哪怕是最热的炎之月,阳光下的冰霜也不会融化。 这份严寒在诺克斯也没什么变化,有些不同的则是那些古老的歌谣与流传的故事:总有人认为那里连接着地狱的边境,象征智慧与火焰的神只苏尔特,祂的目光如炬,看到了深渊侵袭诺克斯的未来,便与露西亚一同取走了冰地领的光和热;也曾有传说威尼华兹的影子是寒冰恶魔的巢穴,极黑之夜则是它们狂欢的节日。 尤利尔也是因为浮云列车的事件,而在这两天补读了里世界伊士曼王国的报纸才对威尼华兹有了些许印象。 最近由于安格玛隧道的坍塌事故,临近威尼华兹的莫里斯山脉再一次进入了人们的视野。地质测绘局声称他们发现了古老的遗迹,但那也不过是流言。 “现在我相信你不是佣兵了。” 公爵之子讽刺了一句。 他只以为学徒在说谎,威尼华兹大屠杀是王国近二十年最重大的屠杀事件,即便是不识字的码头苦力也能说个头头是道。 索伦知道尤利尔的情况特殊,便解释道:『这与二十年前的猎魔运动有关,还牵扯到了光辉议会和寂静学派的争端……总之最后,圣殿骑士团越过了骑士海湾和四叶森林,在威尼华兹进行了屠杀。最后的时期里,一天内就有两千人被处死,冰川下流淌着血河。』 『猎魔运动以威尼华兹大屠杀为终结,整整持续了五年之久』 『据不完全统计,冰地领死伤人数近二十万,占总人口的三分之一』 『威尼华兹成了名副其实的死城。』 “……!!” 尤利尔瞪大了眼睛,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二十万的概念在他脑子里盘旋,却始终想象不出那究竟是多少。学徒在繁花之月看到过山坡上茂密的花海,也许那其中的每一棵都代表着二十万分之一。 若非要举一个例子,尤利尔想到的就只有蒙受苦难的四叶城了。 四叶城的灾难就是威尼华兹的重演。 “那个死灵法师是来报仇的吗?”他只觉心头郁结,却又远非最初的心情。“光辉议会屠戮威尼华兹的子民,王国无心报复,贵族漠不关心……他便亲自向制造了惨案的刽子手和冷眼旁观的统治者复仇?” 加文愤怒地反驳:“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如果不是是克洛伊塔对王国置之不理,光辉议会难道能飞过北地来到威尼华兹吗?越过苍穹之塔的领空他们没胆子,也只能勉为其难横穿那群神棍不在意的土地了。” “我们也是受害者!” 他对王国保护不了自己的城邦、使得子民受难无动于衷,却因圣殿骑士团入侵国境而倍感耻辱。 加文代表的就是以威金斯家族为首的贵族们的普遍观念——那不是我的责任,威尼华兹那鬼地方谁爱管谁管。以至于纽厄尔为了威尼华兹的死难者复仇时,他竟然无所察觉。 这些人打心底里把自己当成了名誉受损的受害者,他们认为自己是站在威尼华兹的一方。实际上他们谁也不站,只爱惜自己。 尤利尔不知道这位公爵之子的脑子里究竟有怎样匪夷所思的逻辑。他之前还以为对方是真正有担当的贵族,现在学徒反而觉得到死也没有供出加文的修诺总管还有那么一点忠心这样的品质可言。 纽厄尔不背叛你还真是见鬼了。 “不,你们连垃圾都不如。”他给出了评价,继而忍着上去给他一剑的冲动问道:“你们原本的计划是什么?” “纽厄尔杀掉丹尔菲恩,我则奖赏他誓约之卷。这种掉脑袋的活计我总要慷慨一点。”加文不甘心地吐露了真相。虽然他自恃身份认为尤利尔不会杀他,但四叶城的灾难在特蕾西回来后足够他死上几回了。现在死守秘密可没有好处。 前提是加文能活到特蕾西公爵回到霜叶堡,而不是死在死灵法师的手上。 尤利尔相信这话不过是他给自己脸上贴金,因为加文也只抛出了誓约之卷的记载线索,根本没有找到实物。 “你挑选了公爵大人参加王国会议的时间动手?” “事实上,原本什么时间都可以。但特蕾西掌握着咒翼权杖,它能赋予人非凡的力量,我可不敢拿自己的未来开玩笑。” “纽厄尔想要用誓约之卷实现什么愿望?” “总不可能是结束历史课。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了吧?看样子我们的老师运气不太好,明天也不会有了。” “你已经没有明天了。” “是啊,谁让我驭下不力。”加文回答。“我也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要杀掉我亲爱的妹妹。她生得太好了,以至于特蕾西让她什么也不用做就能拥有整个冰地领,她只要成年就是新的冰地伯爵。” “而我呢?四叶城是弗里茨的,我那位兄弟有特蕾西扶持,我什么也没有。每当我想起被母亲打发到王都整日混吃等死的大哥,她还美其名曰辅佐王长子,我就能预见以后的我。” 他无比嘲讽地微笑起来:“我知道王都的贵族给他起了个外号‘酒桶大臣巴彻勒’,因为弗莱维娅大权在握,他每天无所事事,只能饮酒度日;当弗里茨成为四叶领大公时,你猜人们会怎么称呼我?” “可我是你的妹妹,我同你一起长大,我们血脉相连。”丹尔菲恩啜泣着,“我爱你,你知道我一点也不想当什么冰地伯爵。” 加文静静地看着她垂泪。“贝尔蒂的诺恩,你不愿意也没用。那帮蠢货认定你是他们的救星,认为一个巧合出生在屠杀结束日的小婴儿是贝尔蒂派来的天使,把你当成威尼华兹的吉祥物。除了你,他们宁愿不接受任何领主的统治。” 他又恨又妒,神色却又复杂:“可你不配当冰地伯爵,你太蠢了。” 四叶领的小公主放声大哭,声音混合在嘭嘭的急响中。 一道冰雪之墙横亘在房间中央,一边刀光剑影,一边阴谋暗箭。 “你从没把我当成亲人,对吗?”丹尔菲恩问道。 加文却沉默了。他依旧带着讥嘲的表情,回答:“在我不知道我会成为下一个弄臣的时候,我很高兴这座城堡里有人陪我上课,哪怕是最讨厌的历史课。” “我以为……我对你来说比冰地领重要。”女孩抽抽噎噎,无力地跪在地上。“盖亚说要爱护手足,我看着你在教堂里受洗,发誓要遵循祂的指引。” “王国的许多贵族都信仰盖亚,但自从佩顿·福里斯特开始参与王国会议,信教的人就更多了。盖亚同诸神一道离去了,我们只能自己辨别谎言。” “可没关系了,纽厄尔毁了四叶城,我也不会惦记着你的威尼华兹了。”他靠近些去,伸出手擦去妹妹的泪水。“从出生起,我就没你幸运。” 丹尔菲恩是威尼华兹未来的领主? 尤利尔总算知道为什么死灵法师要来找他们了。也许不知情的平民们会感激威金斯家族为他们发声抗议,但跟在特蕾西大公子嗣加文身边的纽厄尔肯定知道前因后果。 当意识到自己为之效命的恩人其实就是冷眼漠视、甚至助纣为虐的帮凶时,试图手刃仇人实在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然而纽厄尔已经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他竟然想要毁灭四叶城来以牙还牙——你们放任威尼华兹遭殃,我就屠杀四叶城的居民。 加文的计划正中他的下怀,丹尔菲恩这个天真的未来领主既名不副实,又是威金斯家族的成员,正好一同送他们上路。 在学徒看来,这简直不可理喻。 威尼华兹的百姓是人,四叶领的子民就不是了?为了纽厄尔的复仇而死的无辜的人们,他们的仇谁来报? 真相是如此痛苦,尤利尔不愿再想。 “现在你可没什么未来了。”他一字一句。“亡灵占领了城邦,四叶领和冰地领都与你无缘了。你也要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生命的代价。” “加文·威金斯,你和纽厄尔谁也别想逃脱,今天就是你们授首的日子。” 然而加文拉过丹尔菲恩——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竟已经近在咫尺;贵族青年用力扼住她的脖子,南国千金的惊叫被堵在嗓子里:“我有不同意见。” “!!” 尤利尔做梦也没想到加文之前的举动居然是为了接近丹尔菲恩。怒火猛然冲上了额头,他踏前一步:“你这混账!” 丹尔菲恩抓着哥哥的手臂,眼神中充满哀恸。 “好妹妹。”加文在她耳边低语,“我可告诉过你要自己辨别谎言的。” “这可是未来的冰地伯爵,她死了你们谁也别想好过!”加文喝道,“克洛伊塔承诺过要保护威尼华兹的领主,这是大屠杀后的协定!” 即便他不说这些,学徒也不可能不顾这位算得上无辜的南国公主的安危,他此刻只恨自己没有用预言魔法看透对方的真面目。 “我们来做个交易吧。”加文冷笑道,“一命换一命,公平公正。” 尤利尔正要说话,忽然脚下裂缝隐约,紧接着这一层的地面都开始陷落! 第四十七章 无名者与四叶城 学徒趴在地上,感觉自己的骨头都摔断了好几根。可事实上这半天他的魔力恢复了不少,用来保护他戳戳有余。他肢体健全,身上只有先前战斗中受过的伤。 周围是灰白的一片,每呼吸一口气他都感到粗糙的沙石摩擦喉管。但最明显的还是冰冷的寒流混杂着血的气味,它们久久不散,使出浑身解数刺激着他的鼻腔,直到学徒不得不翻过身去拼命咳嗽。 这时他忽然摸到了冰霜,颗粒附着在光滑的石板上,逐渐被他手指的温度熔化。 “……大厅?”尤利尔撑着断裂的石柱爬起来,他在思考自己是怎么从城堡塔楼跌落到主堡大厅的。两者之间连接起来是一条斜线,除非重力的方向忽然改变了。 但这比加文·威金斯诚心悔过还要荒谬,他怎么会被那家伙的表演骗了过去,居然相信那头残害手足的豺狼能在绝境面前选择放弃的?这种人就算身坠绝渊,野心与不甘也能让他们攀上一根侥幸的枯枝。 丹尔菲恩作为未来的伯爵的确欠缺了点,可她还不过是个孩子,被信任的兄长谋害的结局也未免过于残酷了些。 不过言归正传,他到底是怎么垂直掉落出一道抛物线来的?谁在下坠时拉了自己一把么? 但周围并无人声,魔力也如一潭死水。 烟尘弥漫,尤利尔暂时还看不清四周,但用脚指头也能想到这必然是乔伊和纽厄尔的战斗造成的后果。他看着阳光开始穿透雾气,便在四周摸索起来。 这举动直到他脚下掉落碎石才终止。 尤利尔正站在一个巨大的陷坑边,断裂的石板折断成九十度;而在这陷坑下躺着两个人,一个穿着天蓝色长裙、双目紧闭,一个黑发黑眼、仰面瞪着空旷的穹顶。 “索伦。”学徒吐出一嘴石头渣滓。 冰霜从少女的身上褪去。 “他们怎么样了?” 『她晕过去了』 指环停顿片刻,『另一个就像你看得那样』 尤利尔还未说什么,忽冷忽热就让丹尔菲恩苏醒了。她呻吟一声,一睁眼就看到身侧躺倒的兄长。 一块尖石贯通了加文的喉咙,血不断涌出来。他无神地望着碎裂的天窗,下午的暖光在他胸前粼粼的亮片上来回折射,灼眼刺目。 这下他再也不用担心了,死亡终结了一切的思考。善与恶,意外与灾难,斗争和权欲,亡者无需考虑。 学徒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样的感受,加文想杀的只有丹尔菲恩一人,或许他一开始谁也不想杀。可谁能知道特蕾西大公的想法呢?贵族子弟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我并不多么恨他。 尤利尔意识到自己的斗志正因为对方突然的死亡而逐渐降落。他的情绪集中在死灵法师纽厄尔的身上,前者的举动虽然令人不齿,但怎么也没有屠杀城邦来得丧心病狂。 他晃了晃头发,沙土被簌簌抖落下来。尤利尔沙哑地说道: “他罪有应得。” 丹尔菲恩一声不吭。 尤利尔自知没有在短时间内帮她恢复精神的本事,学徒又不是心理医生。就连他自己都时不时心生绝望、茫然无措,以至于强行憋出来的安慰好像是在嘲讽一样,他索性闭嘴了。 风刮过长廊,带来了尖啸和人声。尤利尔望向大厅尽头尚未散尽的尘埃,一阵阵寒意自残缺的门后涌进来。 这里还有一个该死的人没死,事情还没完。 “让她睡一会儿吧。”尤利尔轻声对索伦。他不敢说自己是因为对方让加文心生妒意、继而导致了四叶城的悲剧而感到隐约的仇恨。每个人都是耻于面对自己的内心的。 『也许她会成为合格的冰地伯爵』指环敲了敲少女的额头,四叶领的公主殿下便脱离了可怖的现实,沉坠到幽暗而安宁的梦境中去了。 『但永远不会再是那个傻丫头了』 …… “无名者?!” 乔伊感受着空气中的魔力波纹,它们仿佛最后的涟漪般消逝。年轻人不由恍悟:“你用魔药改变了自己的火种。” “是啊。”黑雾在周身翻涌,死灵法师依然身上戳满了透亮的窟窿,但他对自己的身体毫不在意。“这样新奇的力量,真是再让人沉迷不过了。整整一个四叶城的灵魂才换得了新生,索维罗还不完善。” 乔伊攥紧了拳头。 『从死亡的信徒到恶魔的容器,果然堕落就是永无止境。』 当学徒拖着脚步跑过来时,就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夜语指环跟在他身后,闻言也感叹了一句。 好吧,又是新名词……尤利尔发誓之后一定要认真补完神秘学的常识,这样连对话都听不明白实在是太难受了。可现在他只能向睿智的格森先生虚心求教:“无名者是什么?” 『就是失去了自己的名字的人』 “失去名字?”学徒竟不知道这年头连改个名字都有人起外号了。 『别小看名字。一个人的真名是与他的命运相连的,占星师就喜欢通过名字来窥视普通人的未来。』指环回答,『当一个平民成为贵族的奴隶时,他的姓氏会被剥夺——这意味着,从此他的命运便不再掌握在自己手中了』 “无名者是被剥夺了名字的神秘者吗?” 『是的,因为他们生来就是邪恶的魔物。也许未点燃火种时与常人无异,但只要成为神秘,秩序就会将他们从阵营里除名,混乱的一方也不会收留他们;诺克斯的神秘生物统称他们为无名者,就是因为这些人是被秩序除名的流浪汉』 尤利尔有点怜悯:“那他们岂不是被世界抛弃了?” 『是他们先抛弃了世界』指环回答。 “可你说这是天生的。” 『是啊,天生的邪恶生物。即便是亡灵也是有阵营的,有混乱的规则约束它们,而无名者什么都没有』 天生就是邪恶,哪有这样的道理?尤利尔一贯不相信居然有人一出生就是注定要为非作歹、伤人害命的,他认为每个人都是被环境塑造影响,好坏之分只是教化的差别罢了。 比如加文。他与丹尔菲恩生活在霜叶堡,有着兄弟的前车之鉴和妹妹无忧无虑的对比,欲望与妒忌才催生了恶意。 尤利尔无法接受这个解释:“我不懂你的意思。” 『有什么不懂的?』索伦很诧异,『你是说混乱的规则么,好吧,我承认我有点用词不当,将秩序和混乱放在一起……但混乱的规则就是没有规则,这帮家伙脑子不正常,举动也毫无逻辑可言。』 从死灵法师复仇的手段上就能看出来了,他还不是来自加瓦什。可想而知那些神秘生物都是什么货色。 “我不是说这个。”尤利尔纠正它,“我是说,你认为无名者都是天生的邪恶,还是什么恶魔的容器?” 『这不是我说的,是克洛伊塔的记录资料这么写的』 听上去还是有着权威认证的? 学徒一下卡了壳。对于自己贫乏知识的不自信与苍穹之塔的偌大名头让他下意识地吞吞吐吐,但他还是坚持自我的观点:“我……我觉得它说的不对。” 『噢——』指环故意将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就算没有声音学徒也能在脑子里想象出来它的怪腔怪调。『那你有何高见?』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索伦·格森不合时宜的玩笑让学徒有点厌烦了。 “一切美好的品质,都是从太阳的光线和母亲的奶汁中生长出来的——这是盖亚给人们的教诲。”尤利尔同样可以用女神的教典来给道理盖章。“无名者是否邪恶我不清楚,但坏人绝不是因为是无名者而变坏的,这你必须承认。” 『……诸神早就不在了』 尤利尔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暂时不清楚诺克斯的诸神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学徒坚信导人向善的教义不可能有错,谁会讨厌美呢? 而指环先生只觉得两人的侧重点完全不同:『无名者不受约束,是恶魔在诺克斯的化身。他们的火种就是异常中的异常,这是灵魂所决定的。』 尤利尔依然不明所以。 『瞧吧,无名者是什么样的存在,你很快就可以体会了』它懒得再写。 战斗还在继续—— 亡灵的尖啸回荡起来,幽魂穿过阴影。它们躲避着日光飞舞,好像水池里的游鱼般敏捷。 乔伊一剑斩开灰绿的焰墙,冰火相交嗤嗤作响。对面的死灵法师一拧身,伤口处的血液喷出来,仿佛一只正在杯子里被挤压的柠檬;同时墨绿的箭矢自上空横贯而过,使者挥手甩出一道冰冷的闪光,两者在半空接触,炸成漫天的烟花。 然而火花坠落化为细雨,将地面腐蚀得痕迹斑斑,不堪入目。 死灵法师发出恶意的狂笑,他身上的灵魂也在笑。这些或尖利或扭曲的笑声硬是被杂糅在一起,碰击在墙壁上又折返回来,肆无忌惮地污染着环境。 别说乔伊了,就连观战的尤利尔都感到胃部一阵不适。 “我感受到了!”纽厄尔纵声狂呼。残破不堪的躯体上鲜血已流尽,然而他还活着。 “苏维莉耶……请您注视着我——” 冰霜蔓延成六角巨盾,将使者笼罩其中。但地面已经升起丝丝诅咒的魔力,火种的活跃使魔法产生了异变,迫使他退入长廊。 尤利尔感到一阵冷风掠过自己的脊背,使者的靴子落地时声音轻微。他头也不回地快速解释道: “事情的始末已经清楚了:纽厄尔,我是说那个死灵法师,他原本加文·威金斯的侍卫;加文想让他杀掉自己的妹妹——丹尔菲恩·威金斯因为出生于十五年前而被当作冰地伯爵,却引起了加文的不满。” “家族内部争端。”年轻人点点头,“那黑十字和四叶城呢?” “纽厄尔是威尼华兹大屠杀的幸存者。” 乔伊一怔。 魔力仿佛即将迎接风暴的海面,波浪剧烈汹涌,却还未真正开始的天翻地覆。尤利尔察觉到对方的心情极不平静,显然这件事对他意义非凡。 “……他在报复?” “恐怕是这样。”学徒回答。 但乔伊却否认道:“不,报复只是次要的。他是为了得到大量的灵魂——索维罗能改变火种的活跃度,但药效极烈,正常人几乎不可能承受。” 『……所以他用魔法将灵魂串联起来,让平民的灵魂分担他的压力』索伦恍然大悟,『堕落死徒是操控亡灵的职业,他可以取巧度过火种过度燃烧的时期!』 这就是黑十字仪式的真相—— 尤利尔从中感受到了仇恨与对力量的痴迷,他不寒而栗。 “纽厄尔是无名者?” “马上就是了。” 第四十八章 无名者与威尼华兹 “我一直都想问一个问题。”尤利尔说道,“威尼华兹大屠杀,它是怎么回事?” “索伦没跟你解释吗?” 那也算解释?学徒偷偷瞥了一眼指环,乔伊会意地将它抓住,然后转动熄灭了符文。可怜的格森先生甚至不敢多一句嘴,但尤利尔相信它现在一定恨透了自己。 “我想知道真相,而不是经过克洛伊塔修饰的历史。”显然苍穹之塔对于无名者的说法让学徒有些抵触。而索伦也对某些东西三缄其口,“比如猎魔运动和威尼华兹大屠杀的原因。” 使者看着尤利尔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任何退缩。 “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那是一场并不光彩的、由歧视和压迫开端,以残暴和血腥结尾的屠戮。”他低声道,“直到王国的贵族和神秘界的大人物用所谓秩序将这场屠杀冠以正义之名前,每个知情人都恨不得把那段日子的记忆从自己的脑子里挖出去。” “人间地狱,莫过于此。” 阴影蒙上了长廊,尤利尔心跳加速,他知道接下来根据自己的选择,也许会听到某些突破底线的东西。若非四叶城的变故自己决然不会想要了解更多。可他都已经亲身经历过了,又有什么能使他畏惧呢? “但我仍想了解。乔伊,我想知道当年的威尼华兹发生了什么。那么多平民被屠杀,他们是有罪的么?假使四叶城的灾难源于十五年前某一方的错误,我就理应知道实情——事实上,我与纽厄尔当年的处境并无不同。” 同样的因为毫无理由的灾难失去身边人,同样因独自苟活痛苦不已。尤利尔在从使者的激励冷静下来之后,殉葬与求生的意志都在逐渐消退。他知道这绝非正常,每每想到塞西莉亚他都恨不得马上将剑捅到死灵法师的肚子里,以至于他甚至因为加文的阴谋而迁怒于无辜的丹尔菲恩。 有时学徒搞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他坚持自己绝不会像纽厄尔一样失去底线,却又在心底滋生没道理的怒火和极不理智的责备。自我意志的交锋实在是让尤利尔备受煎熬。 除非我了解他的过去。学徒对自己说,我得知道威尼华兹事件的始末,我要弄明白他——死灵法师纽厄尔,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逃离故乡,投入繁华熙攘的四叶城的伟大的领主的家族,甘心臣服;又是怎样得知这份恩情来自于袖手旁观、罔顾领主之名却标榜公理一方的虚情假意。 ——原本对他们的感激有多深厚,再看着这座美丽的城池就有多刺眼。 于是仇恨的火焰重燃……或许它从未熄灭过。 尤利尔感到自己的心在不断下沉。仇恨没有在他的脑海中占领多大的分量,他更恐惧的是自己也变成这样。 因此学徒迫切的想要找到,威尼华兹和四叶城有什么不同。 “哪怕真相与你想的不一样?”年轻的使者并未察觉他的心思,声音将尤利尔拉回了现实。清醒过后学徒又忍不住为自己的阴暗而感到羞愧,索伦提及的无名者突兀地出现在脑海中,他心想就算天生为恶,恐怕也不会比在环境的影响中坚持自我更困难。 “我有的不过是个人的想法。”尤利尔字斟句酌,“而真相是不需要在乎任何人的想法的。” 乔伊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我以为你这种盖亚的信徒不会探寻悲剧后的丑恶。” 尤利尔心想自己算哪门子信徒,教堂他也只是在今天上午的时候路过。他崇拜女神的教义不假,但对于女神本身他恐怕是并无多少尊敬的。 真正的虔诚信徒在知晓诸神逝去时就应该痛哭流涕,哀怜自己被神抛弃了;他却反应平平,并不觉难受。 也许诺克斯与表世界的区别让他下意识觉得,他的女神与这个世界的盖亚不是同一个祂。而这个世界的诸神,除了盖亚他只知道苏维莉耶——那个疯狂的死灵法师口中的悼亡女神,祂显然不是善神。 “猎魔运动是狩猎无名者的行动。” 年轻人说道,语气依旧冷淡。 “成千上万的平民,被押送到威尼华兹处死。他们的罪名有很多,但最主要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的灵魂生而不同。” 砰! 黑暗的触手将岩石砸碎,巨响仿佛落在尤利尔耳边的炸弹。死灵法师冷笑着冲了过来,像一只在地上爬行的白骨蜘蛛。 尤利尔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至于为什么要狩猎他们? 这再理所当然不过了——他们是恶魔,是生来就不属于秩序与混乱任何一方的被遗弃者,是比亡灵还要邪恶、混杂在人群中的深渊之民! 噼啪的脆响声拽回了学徒的意识。眼前的死灵法师隔着半透明的屏障,那狰狞的神态依然一览无余,活脱脱就是恶魔的写照。 乔伊撑起冰盾挡下了余波,任由堕落死徒在外面嘶吼。他们的对话也钻进了纽厄尔的耳朵,死灵法师的声音震动着头顶的水泥簌簌落下: “这不是无名者的错误,是你们的!苍穹之塔克洛伊!你们放任光辉议会的刽子手来到威尼华兹!你们本应预见这一切!” “圣殿骑士团追逐的是恶魔——威尼华兹的平民是恶魔吗?” 尤利尔竟无言以对。他望了望克洛伊塔的使者,乔伊面色如霜,声音低沉:“占星师从不干涉命运,他们只解读星象,将得到的预言转述他人。要追究责任的话,那你可找错人了。” 而他的态度却让学徒感到一阵心悸,苍穹之塔真的对王国毫不关心! “更何况,罪魁祸首是光辉议会。你不去找那些露西亚的狂信徒,却跑来四叶城发泄痛苦?” 乔伊依旧言辞锋利,“猎魔运动中,真正受害的只有……恶魔。圣殿骑士能够辨明普通人的火种,平民被牵连大多都是因为那些握着点权力的家伙——他们总算盼来了合情合理的罪名,好将敌人名正言顺扔进威尼华兹的监狱里;只要钱给到位,第二天他们就能将仇敌的脑袋挂在书房里欣赏。” “他们将人们拖上街斩首,再进到家里搜刮财富!”纽厄尔用他那古怪地变了调的声音嘶吼,学徒听不出来这声音是否是从他缺损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这是我亲眼所见!” “那也是你们威尼华兹的贵族干的好事,猎魔运动后期冰地领乱成了一锅粥,到处都是烧杀抢掠的匪徒。” 年轻人战在学徒身前,他背影的冰雪和黄昏交融在一起,迷雾是那么轻柔。“现在告诉我,你想要向谁复仇?你能向谁复仇?” “——你!” 纽厄尔挥动着骨矛和魔法打在冰雪的幕墙上,废墟和盾牌一齐震动。尤利尔退了半步,巨响似乎唤醒了他。 “不,你不是为复仇而来。” 腐蚀之雨停歇,他举起手臂,冰雪凭空显现:晶莹的细杆自紧握的手掌开始一节节向外延伸,发出格拉格拉的脆响。前段愈发尖利,削为三棱;后端直径不变,直至末尾才忽然缩减,呈锋锐的短刺状。 “你我都清楚,这只是一个渴望力量的卑弱者试图借题发挥,用肆意妄为来展现自己的强大。因为你被光辉议会吓破了胆。” 克洛伊的使者说道: “死亡不会弥补死亡,仇恨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借口。” 尤利尔觉得这句话分外耳熟。他忍不住有些脸红,没想到当时自己万念俱灰之下说的话竟然也被人记住了。直到现在他明白了死亡是最懦弱的选择,那些软弱的过去也依然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并不觉得耻辱。 我们当然不相同。学徒意识到自己不会是下一个纽厄尔,他接过了乔伊的剑,对着羊皮卷宣誓他将永不越过内心的底线。他对纽厄尔的复仇是正当的、是正义之举,他合该用倾注悲愤和决绝的剑斩下滥杀者的头颅! 但同样的,他已经有了足够的长进,绝不会一味地悲伤而丢失最初的目的了。 于是学徒重重地点头。 乔伊将投枪猛掷出去,长矛撕裂了死灵法师的小半躯体,将烂肉钉在地上。被骨头支撑起来的身体里没有更多的血了,它们被主人榨了个干净,淌得满地都是。这些黏稠、浑浊的暗红色液体流到一起,凝成几不可见的细微长线。 早已失去活人特征的纽厄尔狂怒的咆哮,他的身体充了气似的膨胀起来,魔力赋予了他巨力。 “该死的使者!该死的克洛伊!” 堕落死徒诅咒着。“别弄坏我的身体,就算我不需要它,你们也没有权力乱动!” “我是无名者!我拥有超越秩序和混乱的力量!”他似乎已经癫狂了,“我的灵魂将不朽,我的身躯将死而复生!” 几十万失去理智的灵魂随他一起高呼,更加疯狂地燃烧自己。魔力的浪涛一层层叠加,把纽厄尔推向亡续之径的终点,推向满地的灰烬。在那上面生长着人血浇灌的蔷薇和夜草,每一棵都停留过羽翼漆黑的硕大蝴蝶——它们是悼亡女神的使者。 神秘对呼唤者一视同仁地降下了恩赐:这祭品是窃来的也好,主持者另有其人也没关系,谁站在魔力之桥的另一端,谁就是赢家。 “无名者的火种拥有特别的力量。”年轻人扫飞一只幽魂,把那半物质半灵体的亡灵守卫变成了冰块。“纽厄尔把自己变成了亡灵,他的存在不再依托于肉体。” 这其实不用使者来解释,学徒还没见过哪个人缺了三分之一的身体还能活着的。更别说死灵法师的血管里一滴血都没有,浑身上下都是透亮的窟窿——他仿佛在骨爪上缠了线,动作嘶吼都是通过灵魂提动这些无形的丝线完成的。 “即便是粉碎了这具躯壳,他的灵魂也依然能够重塑自己的外衣——只要有魔力的补充。” 只是魔力对堕落死徒而言,恐怕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那我们怎么战胜他?” “我可以再用一次苍白之狱。”乔伊回答,“但霜叶堡可能会坍塌。” 尤利尔还没说什么,黑猫就猛地从他的领子里窜出来,在两人面前的碎石上跳来跳去,表示自己的强烈抗议。 “还有别的办法吗,我是指温柔一点的。”学徒这才记起来它是霜叶堡的守护灵,凯蒂帮了他很多,毁掉它的家可不是应有的报答方式。 乔伊摇了摇头,他所有的魔法都是专于破坏的,之前在房间里再怎么收手,他最终也把地面打塌了。 “也许还有一个方法。”尤利尔盯着黑猫。 第四十九章 你想死几次? 死灵法师的躯体变得不再重要,那要怎么才能伤害到他? 灵魂的神秘度也是很高的。 尤利尔隐约有了个想法,但在此之前他必须确定一些东西。于是学徒尽可能压低声音,他知道乔伊听得见自己说话,目不斜视地问道:“纽厄尔是想用誓约之卷解决魔药的隐患吗?” “大量平民的火种弥补了缺口。”年轻人否认,“他是想利用誓约之卷的神秘度来保护自己的火种,低等神秘会在高等神秘面前削弱——这是魔力的法则。” “灵魂被强行点燃成火种,这样的神秘极其微弱,但整座城的灵魂汇成总和,产生的魔力远非环阶能够承受。” “你说过大量的平民灵魂可以降低火种的活跃度。” “无名者的火种活跃度本身就远超常人。他们身为恶魔降临的容器,当然会比正常人的承受能力更强——纽厄尔需要改变的不止是火种,还有他点燃火种以来身体对于灵魂的适性。”使者随手一指,黑猫脚下结了一串冰凌,吓得它赶紧跳开。 在认真解释问题的时候,他总算是可以不那么吝惜言辞了。“低温的环境下,墨水会深受其害,石柱的耐受力则高得多。” 尤利尔明白过来:“誓约之卷分担的是他自己的火种的压力……或者他想要直接许愿,让自己的身躯也变成无名者?” 乔伊点头认可。 “誓约之卷没法被其他人使用,我用它来转职了。” “所以纽厄尔将自己的灵魂从身体里抽了出来,利用那些他收集来的火种维持燃烧。” 尤利尔知道他一定不愿意解释为什么纽厄尔要这么做,也不会告诉自己这些预见从何而来:“他怎么能做到这些?” “当灵魂化为火种时,与身体的关联会变得微弱。堕落死徒不仅能唤醒灵魂消散的尸体,还能控制无处安放的灵体。玩弄灵魂也是这些家伙的长项。” “那意味着誓约之卷等同于纽厄尔的灵魂?” “只有半个。” “神秘没法伤害它们吗?” “可以。但那意味着你首先要消灭大半个四叶城平民的意识残响。” “……” 尤利尔不得不承认自己做不到。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年轻人挪开视线。 还有很多。学徒明白对方不是在用心说话,只是随口一说,他便回答:“不了,我有个主意。” 然而仍有疑惑在心中盘旋。尤利尔想知道无名者到底是从何而来,又拥有怎样惹人妒忌的魔力,让神秘界的秩序和混乱对他们又爱又恨。只是他用不着知道那么多,打倒纽厄尔后他有的是时间去加深自己对神秘领域的了解。 “你想怎么做?”乔伊满意地问道。令尤利尔不解的是他的语气,好像相信尤利尔说得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你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什么? 学徒心想难不成我有什么自己都没发现的长处,比如远视?但立即他就回过神来了,乔伊指的是预言魔法。 还有这种操作?! 被使者一提醒,尤利尔这才意识到自己这场明显越级的战斗中起到了什么作用,对于未来的把控使他理应成为指挥者:每一个选择造成的结果,都是清楚地摆在眼前的。 对学徒来说,战斗将毫无悬念。 …… “帮我吸引他的注意力。” 尤利尔说道。他越过乔伊,在使者诧异的目光中冲向了死灵法师。 道路布满陷阱。他脚下踩着墙皮和石粉混合的灰尘,偶尔会有大的颗粒硌住皮革,风刮过破旧的外套;迎面抽来一道漆黑的魅影,即便是全副武装的骑士恐怕也会被打飞到大厅去,那力道无疑会使里面的人骨断筋折。 冰雪的坚盾阻断黑暗的魔法,仿佛河流中落下一道闸门。 『孤傲礼赞』 在大厅里使者也用过这个魔法,它会形成一面冰之屏障,进行防御的同时利用冰冻效果抗拒敌人,实用性极强。 ‘理性抵抗幻想,判断力警告热情’ ‘保持距离对你有好处’ 冰幕贴得极近,尤利尔甚至擦到了自己的肩膀。这一刹那他心头浮现出了两句古怪的话,好像这个魔法的注释一样,随即他就意识到这是魔法原本的咒语。 这多半是个高环的魔法,而乔伊早已达到了空境,因此就算是这种需要咒语辅助的高等神秘也可以随手瞬发。 可学徒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见鬼的神秘居然真的有说明书! 但惊奇只是一闪而过,他趁着死灵法师变化魔法,连忙飞快地前进了三四米,这时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很接近了。 杀气腾腾的骨矛就在眼前。 纽厄尔不知道为什么学徒会突然冲过来送死——在他眼中尤利尔的行为只有这么一个解释。亡灵的视野中活人的一切清晰可辨:孱弱的灵魂之焰在他的体内燃烧着,聚集的魔力既脆弱又稀疏,引动的神秘也毫无威胁。于是死灵法师探出重新生长的骨质,绝不打算放过这个送到眼前来的机会。 脱离了乔伊的防御尤利尔才体会到了神秘度的压制。那是源自灵魂的奇妙阶级,带着不容抗拒的绝对统治力。 仅仅是接近就会升起畏惧,阴冷不祥的预感顷刻缠上了他的心头。 只是尤利尔从未考虑过独身对抗纽厄尔,愤怒不会冲昏他的头脑。 “目视之地,当终止一切恶行!” 猛然间黑暗涌动起来,在死灵法师恼怒地神情中织就罗网,牢牢捆住了骨矛。这已经是他第二次上当了。 也许他清醒时根本不会给尤利尔机会,但现在死灵法师正忙着应对大量灵魂的冲击,还有乔伊持续不断的神秘度压迫。 尤利尔松了口气,万幸誓约之卷还能回应。但这轻松未持续多久,由无数的灵魂产生诱因,无法言喻的悲伤、绝望涌上心头。他眼前尽是黑红相间的灰烬,怪物似的亡灵臂如焦木,白骨燃烧成火炬,诺克斯的牌匾剥落坍塌。 学徒忙闭上眼睛,以免看到塞西莉亚的身影——誓约之卷的代价是意志。从使用神术救下埃兹开始,他就是在支付自己的信念换取力量。 在大厅的战斗中他只用了三个神术,是因为他的意志力只够付得起这么多。尤利尔想到这里不免浑身冷汗,他可算是感受到万念俱灰是怎样一个状态了,若非乔伊让他及时醒悟,他多半会沉浸在悲痛和绝望中直到麻木不仁。 更何况,誓约之卷并不会当场收取费用,它会抓住使用者内心出现破绽的片刻,使情绪集中爆发出来。 过往若长河奔涌,流淌过心间—— 尤利尔已经站在了亡灵的面前,他听到灰白火焰中痛苦的哀嚎,一张张人脸在黑暗中转瞬即逝,那全部都是塞西莉亚的面容。 “这代价真够受的。”这下闭上眼睛也没用了,他低声道,“别再折磨我啦,塞西拉,出尔反尔可是会被埃兹先生辞退的,你不想离开酒馆吧?” 谁也不会比胡萝卜小姐更害怕离开诺克斯酒吧了,学徒坚信这一点。于是这些幻象找不到空子了,在微光中土崩瓦解。 而随着他的心灵逐渐安宁,金色的粉尘自乔伊身后的长廊中飞舞出来。 誓约之卷! “它在大厅里面!”学徒猛然转头,这下他可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违反重力直落到大厅去了。地面塌陷时他们落进了天窗,魔力却发生了爆炸。 因为誓约之卷与死灵法师的火种并不相容,高等神秘不会遵从低级神秘的掌控。而誓约之卷早已有了主人,尤利尔得到了它的认可。死灵法师将誓约之卷藏在了大厅里,他的部分火种也寄托其上。 大厅在战斗中几乎要毁掉了,乔伊便没有了顾忌。他张开双臂,无尽的深寒自灵魂的根源涌出,炽白的焰光在那双幽邃的蓝眼睛里跳跃。 坚冰咔咔作响,蔓延过外廊。白霜封锁壁画,冻结浮饰,所及之处色彩尽去;凛冬席卷城堡,摧折钢铁,霎时尘岩立柱仿若玉砌。 克洛伊的使者踏在冰川之上,缝隙中失足的阳光也冷却下来。 “……!!” 尤利尔抽了口凉气,万分庆幸对方提醒自己使用了预知魔法。不然这一个魔法砸下来,遭殃的可不仅是纽厄尔。 亡灵的躯壳剧烈地挣动起来,尤利尔闪过乱划的尖矛,按着他的手臂将高大狰狞的身躯推倒在碎石上,拾起根铁架一一切断满身鲜红的血线。 既然纽厄尔已经脱离了身体的束缚,他控制尸体的办法也就并不难猜了。 乔伊转身冲进了长廊。他的身影快得像半空跳动的光线,学徒如释重负,知道死灵法师再无挣扎的余地。 “你不会成功。”神父的眼眶下垂着他的眼珠,粉红的肉丝扯着它晃来荡去。亡灵轻松推开学徒,让后者撞在台阶上。“我已经是无名者了,我的灵魂将永存!” “你只是在利用别人的生命延续自身罢了,乔伊毁掉誓约之卷后,你能依仗的也只有魔力了。”尤利尔不去直视对方的脸,他呼唤道:“凯蒂!” 大团的墨水将死灵法师包裹起来。就像黑猫在危急时帮学徒挡下骑士剑的碎片时那样,空气中的魔力骤然消失了。 “这不可能!”纽厄尔尖叫起来,剩下的那只眼睛里透出不敢置信的神色,又是惊慌又是狰狞。 几乎是同时,灰白色的影子跌出了亡灵的身体。它们无处容身,缠绕着虚无的火焰尖叫着在房间里乱飞。 哀恸让他低下头,尤利尔无法想象在那当中是否有塞西莉亚,或者任何一个他打过照面的人。他仿佛呼吸着地狱的空气,忍着刺痛吐出宣判:“现在你连魔力也没有了。” 回归身体的死灵法师瞪着他,嗓子里嗬嗬作响。 尤利尔将铁刺穿进纽厄尔的心脏,“这是第一次。” 画面砰然碎裂—— 第五十章 冬之神 “公爵大人。”一个声音在马车旁叫住她。特蕾西停下脚步,微微向后一撤,侧过头去。 映入余光的是一袭米色的亚麻长西装,驳头饰以银钉,肩肘部位没有半点褶皱;里面衬着轻减的蓝内衫和深色的修身裤,线条流畅挺括,让它的主人只是站在原地就自有沉稳庄肃的气质。 夏日为他打下略微柔和的剪影。会议结束后,浅色系的装扮让这位早已步入中年的贵族先生在成熟的忧郁和活力的清爽中找到了恰到好处的平衡。他彬彬有礼的态度也时常使人忘记他的身份有多么崇高,那是与福里斯特主教不同的高贵——后者源于神明,而前者得于修身。 “诺曼爵士。”于是四叶大公转身回应道。就算是特蕾西·威金斯这样出了名的刻薄严苛的公爵之尊,也必须承认诺曼爵士值得以礼相待。 劳伦斯·诺曼,王国的大魔法师,女王陛下亲封的宫廷骑士。他从百年前开始为塔尔博特王室效力,也曾担任剑之军团的指挥官,是不折不扣的王党。 伊士曼王国的上级斗争比较复杂。威金斯家族代表着南国和冰地领,并且无疑是站在女王弗莱维娅·威金斯这边的。他们的政敌和老对头——西境领主梅塞托里,则更关心老家飞鹰城的利益,对待王室不冷不热。 也因此,诺曼爵士虽然作为王国议会的书记官不参与表决以示公正,但这位性格乖张的年轻大公实在是无法给人以好感。更别提两人的仇怨在四十年前就已经结下了。按理来说西境之王不太可能在乎一名宫廷骑士,可他还是一名大魔法师,用神秘领域的划分就是高环。 伊士曼不同于神秘组织,王国内高环就意味着一军统领、国之栋梁,是最顶端的守卫力量。就像四叶领的疾影军团统领塞万提斯,若纽厄尔没有魔药辅助,他就算是偷袭也绝无可能杀掉对方。 西境当然也有高环级别的战力,可得罪一位强大的神秘者对梅塞托里家族根本没有好处。然而两方的关系自从飞鹰城发起了针对沃森二世的“断剑革命”后,就再也没有缓和的余地了。 不过诺曼虽然是忠于伊士曼王室的,他却也不见得有多喜欢四叶领的贵族。特蕾西清楚,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初逼迫塔尔博特王室让出王位的也有他们威金斯家族的一份。没准在这位大魔法师眼中,趁火打劫窃取了王位的威金斯家族要比飞鹰城的血之军团更加卑鄙。 特蕾西知道他要说什么事,但并不清楚他的态度。 “时间紧迫。”她提醒道。 诺曼爵士通情达理地点点头,“不会浪费你很多时间的。‘时间之龙不珍爱财宝’,请给我几分钟就好。” 王宫廷院内栽满蔷薇和蓝色鸢尾,悬铃木下开着金盏花和风信子。女大公站在一大簇常春藤的阴影里,气生根带着心形叶片在眼前曼妙地摇曳。 “四叶城的事我深表遗憾,女士。” “没有贵族生来懂得忍让。”特蕾西回答,“丹尔菲恩的领地是她与生俱来的荣耀,谁也夺不走。是我太过纵容他们了。” “为了克洛伊的承诺,四叶领付出了很多。女王不会忘记你的贡献。” 诺曼爵士向她行礼,可四叶公爵并不领情:“她一向宽容,然而罪过终是罪过。”女大公一顿,“时间紧迫。” 她重复道。 特蕾西不希望诺曼能够忘记对于塔尔博特家族的忠诚,只希望他清楚王长子伊斯特尔不仅是沃森·塔尔博特的儿子,也是弗莱维娅·威金斯的血脉延续。 一种隐约的焦虑从这位尖刻凌厉的公爵大人身上扩散出来,诺曼对这种情绪再熟悉不过了。不过他也不愿多说无关紧要的小事情,来欣赏南国之主不常见到的愤怒。这听上去诱人,实际上却完全是幻想。特蕾西与弗莱维娅女王最鲜明的差别就在于前者永不表现出软弱,而后者任谁都能看出她的忧愁百结——失去丈夫的女人大都是这样的,女王也不例外。 “冰地领的消息,有关威尼华兹的。” “威尼华兹的事情我不想再提。” “我能理解。”诺曼爵士说道,“但这次和你想的不一样。起因是莫里斯山脉的坍塌,它不仅会让接下来的霜之月变得更难熬,还带来了别的麻烦——光辉议会正在调动圣殿骑士团前往那里。” “所以呢?” “那是伊士曼王国的南部边境,冰地领有义务接待他们。” “接待?威尼华兹已经领受过一次光明的洗礼了,就像十五年前那样,用我的子民们的鲜血将雪原彻底的洗掉了颜色……那头恶狼又来干什么?苍穹之塔还没有把它喂饱?” 这回答完全在诺曼爵士的预料之中。猎魔运动后,光辉议会绝不会在四叶领大公的口中得到比提温公爵更好的评价。 “你知道那时候情况特殊,女士。守誓者联盟还没有正面回复女王陛下,而克洛伊塔不会为我们出面。” “好吧,这世上总是谁也靠不住。”特蕾西冷冷地说道,“他们为了一号列车而来,对吗?” “露西亚的旗帜停在了山脉边缘。”诺曼爵士避过这个问题。光辉议会怎么说也是神秘生物的大型团体之一,还是信仰光之女神露西亚的教团。审判机关虽说不近人情了些,但在宾尼亚艾欧的风评一向都是正义和公正。 甚至于,骑士这个职业分类最初就是从光之神露西亚的教典中逐渐流传开来的,它象征着纯洁的信念。 当然,现在什么人都能自称骑士了。 诺曼收回思绪。“恐怕与安格玛隧道有关。我们必须早做打算,将莫里斯山脉附近的平民撤离,以免那里再出事故。” 安格玛隧道塌方时,伤亡惨重的可不仅仅是工人。大范围的地陷和垮塌使得山体结构出现了致命的损伤,地质局一度怀疑是工人们挖穿了地下空区,但按照常理莫里斯山脉绝不可能建立在一个气泡似的空壳表面。 “六十年前项目开始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不会有好结果。”特蕾西笃定的语气总是让人难堪。守誓者联盟的矮人们在伊士曼的列车上投入了很大的热情,它们发誓要制造出能够让普通人操控的载具,而守誓者联盟尊重誓言。 但四叶领的女公爵对此不屑一顾。每一次的王国会议她都要提及这件事,因此在安格玛隧道出现事故后她也第一个举起了反对的牌子。 诺曼爵士也不太认可王国列车项目,于是没有说话。女公爵用锐利的眼神盯着他:“诺曼先生,你什么时候关心起威尼华兹了?” “女王陛下托我来询问对策……” “她为什么不亲自问我?”特蕾西刚从内廷走出来,弗莱维娅一向都会在王国议会结束后与姐姐私下里探讨一些问题。她永远都学不会独立思考。 这一次更过分,她甚至没有面对面提出来。 特蕾西已经无暇顾及。“威尼华兹不是四叶领的一部分。”她冷漠地宣布,“代理的城主会安排好一切。四叶领的事情解决后,丹尔菲恩就会成为冰地伯爵。” “我知道你担心威金斯家族吞并威尼华兹……事实上,我对一座贫瘠又野蛮的边境小城不感兴趣。我的小女儿会成为兰科斯特家族的族长,从那以后她就是丹尔菲恩·兰科斯特了。” 兰科斯特是威尼华兹原本统治者的家族。也是丹尔菲恩父亲的姓氏。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公爵大人。但丹尔菲恩公主才十五岁,还不到时候。” “四叶领的上一任领主十一岁接管南境。” 特蕾西面无表情,“我已经为她拖延了四年了。” 公爵昂首阔步,摇曳的裙摆擦过诺曼爵士的西装,宛如一朵绽开的银百合。她走向停在中庭之外的马车,车顶的火红旗帜正迎风招展。 …… 大厅内唯有一盏倒塌的烛台还亮着,四面的砖石撑起了安全港。它在接连的战斗中奇迹般的完好无损,而此时缝隙中吹进来的晚风却使它的烛焰轻轻摆动。 “他死了吗?” “估计没有。” “别模模糊糊的,快说实话。” “我还能说假话不成?这家伙被冻在里面,他想死都难。” “那你觉得他会被冻死吗?” “那你觉得我会回答你的问题吗?”要不是没有锤子在手,矮人就要一下抡过去了。“你能不能安静一点,死人都能被你吵醒啦!” “它们可不会跳起来打我的膝盖。” “……”帕因特一言不发,扭身就去拣地上的钢筋。 约克见好就收,迅速转移话题:“帕因特,那女孩就是丹尔菲恩吧……你说她是信仰露西亚还是盖亚?” “她是冰地伯爵,也许会喜欢冰雪神职的神只。” “哪位神明掌控寒冬?”帕因特自己是智慧与火焰之神苏尔特的信徒,矮人大多崇拜火焰。传说威尼华兹就是被火焰之神和露西亚夺走了光和热,才会这样寒冷的,没准冰雪也被划归在苏尔特的领域下。 诺克斯的诸神不少,但能被人叫得出名字的神只却不多。有的神明仅仅是几个小国或山野之民崇拜的神只,但像盖亚和露西亚这样的,就是每一个神秘生物都知道的主神。 大鼻子矮人倒是没听说过有冬之神的。 “当然有掌握寒冷和冰霜的神只。”约克回答,“你还见过祂的信徒呢。” 光元素生命看着霜叶堡的一地冰雪,夏日的夕阳被驱逐出境。 矮人也注意到了,“苍穹之塔信仰命运之神奥托。”他轻声道。 “我不是说使者大人,老实说他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出乎意料了。我以为他不会在乎四叶城的死活……现在多半也是因为埃兹,他毕竟是克洛伊塔的神秘者。”约克瞥了一眼旁边的德鲁伊,对方的火种虚弱就连他也看得出来。 “那还有谁——”话到一半帕因特卡了一下,他咂了下嘴,大鼻子里哼出了一声,不说话了。 这里当然还有异神的信徒。 那是亡灵与死者的神,掌控黑暗、指引终境,是每个人死后的灵魂都要升入的国度的主人,祂便是悼亡女神苏维莉耶。 你们都不爱看的请假条 今天放假出去玩了,请假一天。 也许晚上会有更新,原谅我。 m(._.)m 第五十一章 选择 “别用大规模的魔法、注意保护队友、根据金色粉尘飞出来的位置找到誓约之卷……只有这些了。” 尤利尔左思右想,实在找不到哪里有漏洞,这才迟疑着停下来。 年轻人并无异议,他似乎本来就不愿意多耗力气,对于死灵法师也感觉棘手居多。如果能出一分力解决问题,此时乔伊便确凿无疑要这么做。 这着实让学徒感到有些古怪,他印象中的乔伊绝没有懒惰的一面。不过事情并非只受人们的控制,外在因素太多了:联想到克洛伊塔曾因为理亏欠下了威尼华兹领主一个人情,使者的态度便也不难解释了。 他刚要转身,尤利尔忽然想到自己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一拍脑门,赶紧补充道:“最后再帮我吸引一下敌人的注意力。” 没有乔伊帮忙的话,学徒恐怕连近身都做不到。若要凯蒂出现则会引起死灵法师的警惕。不过话说回来,他为什么不让乔伊去把黑猫送到近前去? 尤利尔觉得这个主意要比自己冒着危险过去好得太多了,可他知道自己终究想要亲自动手。 这是毫无意义的执着,既不安全又有风险,学徒知道这是情感的波动带给自己的后遗症,只是又有谁能抛却真实的自我呢,尤利尔认为自己大概是做不到的——他本就因为对塞西莉亚的情感而踏上了这条道路。 如果在此刻退缩,那么他就不再是尤利尔了。他发过誓的。 “你打算怎么做?”乔伊忽然问道,“我杀不了他。” “我要把他的灵魂送回地狱里去。” 学徒答道,做出了起跑的准备。“誓约之卷就在大厅里,重点是时机的把握。先捉住他,再切断魔力供应。” “很合理。”年轻人表示同意,他既没有问学徒是怎么做到的,也不在乎尤利尔到底有多少把握。“但有一点。” “什么?” “未来是可变的。” 尤利尔知道他在说什么,默契就是在战斗中被人们逐渐建立起来的。乔伊正担忧他根据预知到的画面擅自更改了未来,以至于产生令人措手不及的意外来。 “那也顶多是回到原点而已。”他并不害怕失去对未来的掌控,人要活下去首先就要有面对未知的勇气,而就算什么都不懂,人也照样要活下去。 “……”乔伊没说话,但看起来似乎是很满意他的回答。风雪陡然凌厉起来,他好像重新认真了。 尤利尔正冲过废墟,拔地而起的冰幕纹丝不动,他立刻感到了不同。 『冰雪王冠』 ‘王座之下,四野皆臣’ 这是一个兼有进攻与防御的魔法。 盛放的棘刺交织串联,构成密不透风的环状屏障,仿佛冬之神遗落在大地上的冰雪之冠。而身后寒风掠过,使者已然不见了踪影。 尤利尔险些摔了个跟头,一时心情复杂得难以形容——所以你之前果然还是在划水吧! 幽灵生物一头撞在盾墙上,把自己磕成一团橡皮泥;紧接着腐蚀光线四处飞射,洞穿了它的战友和它自己。 亡灵发出愤怒的尖啸。 而就在城堡的外厅,约克和帕因特正忙着将丹尔菲恩拖到陷坑外面。这两个倒霉的佣兵被年轻人抛下了,只好靠着自己的两条腿赶来霜叶堡。万幸的是他们还没来得太晚,不然就只能给埃兹和四叶领的公主殿下收尸了。 “使者大人!”矮人赶紧叫了一声。 橙脸佣兵觉得他的声音从未这么心虚过。他不敢想象如果被乔伊得知了两人正在悄悄讨论自己,会把他们变成多厚的冰雕。也许那会有一具铠甲那么笨重。 可就在这时,德鲁伊的身上飘出了一阵金色的雾粉—— 难怪尤利尔在大厅时没有察觉,狡猾的死灵法师居然将誓约之卷藏在了德鲁伊的身上。学徒是怎么也不敢乱动被冰封起来的埃兹先生的。 亡灵之灵尖叫起来。冰块居然无声无息的融化了,潮湿的气流刮过脸颊,矮人的胡子掀了起来。 “腐烂的风!”他嚷着,蜡烛也熄灭了。 约克怔在原地,弄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听到不远处传来尖叫和撞击的巨响,但这一切都不在厅堂内;风雪摇动着古堡,扯下横梁和砖石,它们砸在他脚前变成粉末。 “不,不!快住手!” 而誓约之卷已从德鲁伊的身上飞走了,两个灰影缠绕其上,神秘在魔力之海中泛起波纹。 冰雪紧随其后,空境飞行的速度超乎预料。霜白的冰凌一路向上,追逐到平台上裹住了德鲁伊的身体,随即突兀地拔起尖刺,好像蛇一样蔓延盘旋,直追上高空。 约克的心脏像是断开了挂锁的城门般坠落,又在寒冰的覆盖下接着被扯上来,这其中的峰回路转简直一言难尽,光元素生物很怀疑自己的神经在不停歇的节奏中已经快要失去敏感了。 他的呼喊变作如释重负的喘息,帕因特打了个滚避开砸下来的砖头,顺带把他撞到了平台边缘。 “把他拉下来!”矮人哑着嗓子低吼。 约克一把将埃兹拽下这处刚刚选好的安全的立足之地来,现在整座城堡都不安全了。佣兵小队长顾不得粗鲁的动作伤害到重伤员,如果把他留在那里只会更危险。 万幸乔伊的冰霜再次给埃兹附上了一层坚固的防御,他落到地上摔得不轻,若是毫无阻碍这一下恐怕就能要了德鲁伊的小命。 矮人瞪了约克一眼:“苏尔特在上,你是在打铁吗?我差点把你当成我的同族!” “你的同族能杀出亡灵大军、穿过大半座城后还精力充沛吗?”光元素的脸都快变成黄色了,这是他疲惫不堪的表现。“快来帮忙,你这个蠢矮人,我拖不动他!” 矮人帕因特同样精疲力竭,但两个人一同努力,总算是将埃兹拉离了平台。 他们的决策不能更明智了,因为下一秒窄台就垮塌了下来。其上誓约之卷正狼狈地摆脱寒意的封锁,一道灰影将羊皮卷荡来荡去,并将一蓬绿焰从纸卷上挥洒下来。 “死灵魔法!”光元素生命不由得后退一些,只想里绿焰更远一点。这些诞生于闪烁之池的非人生灵对于任何暗影相关的事物都极其厌恶。 闪烁之池是光之女神露西亚创造的元素疆域,有传言说那里曾是祂的神国,天使接引虔诚的信徒升入其中。不过神秘领域的生物都知道,死者的灵魂要么去亡者之国,要么就在徘徊中等待新生,诸神早已抛下了他们。 生活在光的世界里也并非易事,因此那里人类绝迹。纯粹的光孕育了它的生命,一些小妖精和光元素生物,还有许许多多喜欢呆在亮堂的地方的魔怪。 与沉沦位面加瓦什一样,闪烁之池因为缺少了平衡的基石而不得不依附诺克斯而存在——或者说它们本就是诺克斯的一部分。比起诺克斯,这种残缺的世界更容易诞生神秘。 灰白的影子朝下方扔出魔法,火种愈发孱弱起来。 可约克注意到在羊皮卷上还有另一个灵魂,他们依托着神秘物品的魔力而支持着。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灵魂要比死灵法师安静得多,但也更虚弱。 “你看到了吗?”他盯着那块不被死亡腐蚀的区域,誓约之卷并不会被魔法损毁。约克顶了一下矮人,示意他看那里:“那里好像有东西。” 然而帕因特除了金粉什么也看不到:“也许有吧,你以为我能看到灵魂吗?白痴一样的东西,我是矮人!不是元素生物!” 他怒气冲冲地咆哮。 “你看不见,那就确实是灵魂了。”年轻的佣兵首领装作没听见。他看着冰雪化为疾刃,逼迫着死灵法师的灵魂带着纸卷四处逃窜;同时熟练地将飞舞的轨迹缩小到一个范围之内,好像正在狩猎落单麋鹿的狼群。 而致命一击到得比他想象中要快。纸卷的尾部擦过一处冰凌,使者便恰到好处地张开罗网,长锁自五指凝结,眨眼间逮住了这条狡猾的鱼儿。 佣兵小队长甚至没来得及把自己的思绪从灵魂到狼群转过弯来,他悚然一惊。 “等等!”乔伊听到约克叫道,“那上面还带着埃兹的灵魂!” 使者反应迅速,立即一震手指,冰锁擦着誓约之卷打碎了后面的砖墙。 他回头去看地上的冰雕,丹尔菲恩好好躺在陷坑边,而埃兹却面色苍白。乔伊又将目光移至上空,顽强的亡灵还在挣扎。 “这你看到了吗?”知道尤利尔听不到自己的话,年轻人眯起眼睛,“那我来帮你做决定好了。” 坚冰连结成幕—— 『沉默颂者』! 极寒自虚无中伸出手,扼住每个人的喉咙。傍晚的夕阳终于在城堡中绝迹了,余下的唯有隆冬。 ……誓约之卷跌落下来,硬邦邦地敲在地上。 亡灵失去依附,消失不见。而剩下的那个灵魂则无法逃脱,无可避免地成为了魔法中的塑像。 约克不敢相信他居然下了重手:“你怎么能——” “他还活着。”乔伊捡起羊皮卷,冰雪登时消融。 第五十二章 为你而来 尤利尔终于明白了,原来有些事情并非是早有预料就能万无一失的。因为纽厄尔的灵魂回到身体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的使者大人杀了你的朋友。” “谎言不会为你增添胜率。”他还记得说话时那种笃定的语气,直到现在尤利尔也依旧诧异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肯定。乔伊是个既冷漠又沉默的陌生人,单方面付出善意恐怕不会轻易从他身上得到回报。 然而他只能这样相信着,从乔伊离去前告诉他们诺克斯酒吧是安全的开始,一直到兵分两路霜叶堡的重遇,他除了信任别无选择。 也许是女神垂怜,苍穹之塔的使者、空境的神秘者乔伊,真的在为了一个地上小国的偏僻一隅而战斗。虽然对常人而言理应如此,但他的确没有义务与这名并非加瓦什而来的死灵法师战斗,也没有责任给四叶城收拾残局。 尤利尔不觉得自己的朋友会如加文和修诺总管一般,后者是冠以贵族之名的败类,而乔伊和索伦绝非利益伙伴。 可死灵法师在绝境之下依然笑容满面,这种神态带来不祥的征兆,学徒强迫自己忽视它,并驱动手臂撞开骨刺。 紧随而来的幻象让尤利尔心旌动摇。 一模一样的场景,塞西莉亚,我保证会杀他第二次。 这次要比未来梦境中摆脱得更快,心灵的风暴才一袭来便开始远去。他感受到自我意志的蜕变,若淬火的寒铁,于激冷与滚烫中炼出锐钢。 “你把他当成你的救世主?” “他确实救了我们所有人。” “克洛伊塔从来不会做多余的事。” “可我的朋友会。” “……” “我从没把你放在眼里。”纽厄尔抓着学徒的衬衫,死死盯着他的脸。“你知道我是谁?我背负着什么?我渴望的是怎样的力量?你这个只配跪地痛嚎的虫蚁,死后也唯有编入低等食尸者的列队!” “而你正在被这样一个小人物逼入绝境。”尤利尔挣开亡灵,黑暗魔法灼伤皮肉,但这苦痛不能使他瑟缩。他手无寸铁,于是一拳打在纽厄尔面部的骨甲上,让这位四叶城亡灵大军的铸就者闷哼一声踉跄后退。 魔力透支传递来虚弱,学徒也难再追击。他喘息着回答:“你渴望的是不属于你的的力量,你背负的无非是自我的欲望,你只是用隐忍来文饰怯懦、以杀戮掩盖病态、借复仇之名行利己之实的卑鄙弱者!” “看到这罪行了吗?它刻于你那丑陋的灵魂之上!” 干燥的风擦过泥地—— 许许多多的幻影自眼前掠过,浮光掠影、齐声合奏,终结于一列幽灵般的火车。这次并非幻象。尤利尔知道,这是铭刻在自己的灵魂上的痕迹,比以往的一切都要清晰。 尤利尔看得真切。 “凯蒂。” 黑猫扑了过去。 漆黑的夜幕与城堡外的星河一同降临,死灵法师身后的灰白重影突兀地消失了,如火遇寒冰。他嘶叫起来,拼尽全力爆发出来最后的魔力,无名者在失去了魔力后也得从神秘者变成普通人。 气流推着学徒飞过门前的横柱,他摔进走廊里。 熟悉的景物倒映入目,尤利尔愣了一下,随即从一座雕像后抽出了一把冰莹剔透的巨型斩剑。 一个疯狂的念头流淌过大脑,尤利尔意识到它正操控了自己的躯体,每一个细胞都在陌生的命令下奋力汲取着氧气,以至于胸腔内真正用于维生的肺泡胀得生疼。 你在担心什么呢,死亡还是活着? …… 纽厄尔的目光凝固了,他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深寒魔力。它们是法则之涡最底层的力量,是环阶甚至空境都无可企及的神秘之源。 那是空之上的境界。 尤利尔没有在意敌人的反应,他举着冰刃,猛然一剑刺下。 “这是为了四叶城!” 寒意森森的剑刃上泛起流水般的光泽,刺穿骨质势如破竹;明透的霜雪仿佛来自冰川旷野,附加给这把武器直彻心扉的冰冻伤害。 学徒原本竭尽全力才把它抬起来,下落时已无余力,可剑刃单凭自身的重量沉坠而下,没入死灵法师的胸口竟没有半点滞涩。 宝剑染血,殷若烈焰—— 神父的身体颤抖起来,他握住透胸而过的长剑,“我……看到了死亡。” 喷涌而出的幽绿鬼火伴着鲜血和气流的尖啸。 尤利尔在一根斜柱上撞了一下,他听到自己的骨骼发出一声呻吟;带着腐朽气息的狂风压着他的眼皮,吹刮在脸上的全是沙子。即便是落到了地上,浑身酸疼的要命的学徒无论如何也没法睁眼,他看不见自己的攻击是否取得了期望的成效。 “塞西莉亚……” 鲜血从皮肉的破口中流出,尤利尔感到它们沿着喉咙灌下去,他呛起来,肺里燃烧着一团火。 “这也是为了你——” 第五十三章 征程 神秘正在逐渐褪去,冰消雪融。 尤利尔趴在地上,他又累又困,浑身乏力。就算是矮人帕因特将他扶起来,也根本无济于事。当然后者绝不承认这是自己根本只能稍微抬起对方而已。 你在拖地吗? 学徒暗自腹诽。他还是自己撑着墙挪动脚步,所幸外廊很短,到正厅要不了多久。边走着学徒边回忆之前发生的事,先是矮人冲了进来,大团的白气粘在他的胡子上,紧接着则是一个古怪的橙脸人。 后者有着让人一见就很难不去回想的明亮肤色,并且轮廓模糊。它姑且是个人形,四肢俱全,手里还拿着剑;可脸上的五官仿佛是小孩子用粉笔在石板上画出来似的,虽然极有美术功底,但作为真人的脸明显还差了点。 “是你啊,小鬼。”约克很诧异能在霜叶堡看到学徒,“你……也是神秘者。” 尤利尔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好尴尬地笑了笑。“运气真好,不是吗?” 佣兵小队长把他扶起来:“认识一下,约克·夏因。诺克斯佣兵团的冒险者。我知道你,尤利尔。” “谢谢。你看起来不比我大多少。”学徒对于这个非人生物很有兴趣。除了会动的尸体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人类之外的神秘生物。 “我已经三百多岁了。”光元素对他眨了眨眼。 “……!?” 这个年纪当他的祖宗都够了,就连伊士曼王国的历史恐怕也没这么久吧! 世界的神秘又向他揭开了奇妙的一角。 “你说得对。”尤利尔回答。 浅浅的热量从约克的手臂上传来,稍微驱散了寒意。那柄巨大的斩剑融化在死灵法师的胸口,让这具重新安静下来的尸体也随之消失——灵魂的火种终于也燃尽了他自己的身体。 灾难之源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末日。 “你杀了他。”约克低声道,“这可不是幸运了,贝尔蒂不经常眷顾某个人的。” “你适合当个佣兵,尤利尔。” 学徒还未回应,帕因特就十分不爽地哼了一声。 “我的小队正好缺人。”约克装作不知道矮人在酒吧里的断言。他摸了摸腰间的剑鞘,金属上划痕斑斑。 “感谢你的好意,夏因先生。” “叫我约克就好,尤利尔,你是与我们一同战斗过的伙伴。拯救四叶城的荣誉也有你的一份,你的努力我们都看到了。”光元素友善地说道。 拯救四叶城? 尤利尔摇摇头,“这算什么拯救?作为生活在其中的一个平民,我不过是在保卫自己的家而已。可当食尸者闯进酒吧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失去它了。” 悲伤通过空气传播。古堡的月色下,约克也不由得想起死在赫克里的佣兵们,那遍地的尸骨和废墟。他们守卫的又是什么,自己还是家园? “抱歉,我不该说这些。”尤利尔收拾了一下低落的心情。罪魁祸首已经死去,他完成了承诺。而在帕因特和约克面前感伤也实在是不太合适。 矮人忽然开口:“我们虽然不是人类,但四叶城总是让人留恋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约克感同身受,他便换了个话题:“愿意跟我说说你英勇事迹的过程吗?我真好奇为什么他坚持了那么久。” 这话让使者听到可不妙。“死灵法师是无名者,他把自己的灵魂附在了誓约之卷上。”尤利尔回答,“噢,誓约之卷是……” “我们都知道了。” 那真是太好了。学徒也恰好不想再重复一遍,于是继续说道:“使者大人的神秘度当然不可战胜,但纽厄尔不停地燃烧死者的灵魂来换取魔力……他用这种邪恶的手段维持生存,我们便无处下手。” “死者之魂?” “屠戮城市就是为此。”尤利尔忍不住再次回望了一眼,死灵法师最后的存在痕迹也已经不见了,他却没有感到如释重负。“圣灵,黑十字,苏生之所,瞧啊,他几乎成功了。现在我们做的一切不是在挽回什么,而是为了失去的所有复仇。” “恶魔授首,光明注视着我们,祂不会放任。” 学徒看着橙脸人的眼睛:“纽厄尔,那个死灵法师,他是威尼华兹大屠杀的幸存者。” 约克抽了口气。 “你可怜他吗?” “有一点儿。”佣兵小队长爽快地承认。“不过这不是他肆意妄为的理由。” “是啊,可这是诱因。”自从得知了猎魔运动,尤利尔就对光辉议会的公正性抱有怀疑。“纽厄尔既是为了成为无名者,也是为了复仇。” “露西亚是光明的神只,祂的信徒都信奉正义和公平。”光元素生命显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此刻辩解了几句:“光辉议会是为了宾尼亚艾欧的稳定。当时的枢机主教安利尼背弃信仰,被恶魔引诱堕落,如果光辉议会选择放任,那他无疑会造成更大的灾害。” “这是猎魔运动的起因?”学徒一怔。 “圣殿骑士团与恶魔的战斗要追溯到很久以前了。” 帕因特不满地抱怨着。“又是无名者,他们就不能安分一点吗?” 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 “我希望你能安分一点。” 尤利尔抬起头,夜风从碎裂的墙壁中灌进来。他看到漆黑的夜幕,凯蒂不知什么时候跳到了肩膀上,细细的尾巴有气无力地摆动着。 不知不觉他们穿过了外廊,来到了大厅。魔法解除后,霜寒与雪花也如脆弱的泡沫。陷坑外是支离破碎的窄台,乔伊站在一节柱子上,脚边是昏迷不醒的德鲁伊埃兹。 矮人咳嗽一声,赶紧闭上嘴。 只是尤利尔根本没有发现这古怪的气氛,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埃兹身上。德鲁伊没有被冰包裹着,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埃兹先生……他还好吗?”学徒小心翼翼地问道。 “还活着。” 年轻人的口吻带着遗憾,约克与帕因特都别过头去,空气一下子凝滞起来。 尤利尔吞了口口水,觉得喉咙里极不舒服。一种诡秘的悚然感顺着毛孔钻进皮肤,渗入血肉,他不禁浑身发抖。 乔伊看出了他的恐惧:“他会活下去,但不是作为神秘领域的一员。”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火种的创伤难以弥补。它既是灵魂的凝聚,又是沟通魔力的桥梁。” 这个仅次于最糟糕的情况使尤利尔的内心又添苦痛。他眼睁睁看着酒吧老板在灰烬中忽然剧烈地喘息起来,一层蓝莹莹的光辉自乔伊的掌心落下,魔力抚平无形的烈焰,冷意冰封思维。 埃兹清醒过来,冻得牙齿咯咯作响。 “使者……大人……” “德鲁伊已经是过去了,埃兹。我会带你回到克洛伊塔。”乔伊转动戒指,“事情结束后,狄摩西斯会启动星之隙。” 埃兹当然知道狄摩西斯是苍穹之塔的首领,在场除了尤利尔没人不清楚。光元素生命低声告诉学徒,狄摩西斯是哪一位神秘领域的大人物—— 苍穹之塔的缔造者,占星师的顶峰,超越空境的神秘者,“黑夜启明”狄摩西斯。有传言他预知了亡灵之灾的发生,那是放逐之战诺克斯得以战胜加瓦什的关键所在。 “那星之隙又是什么?”学徒忍不住问道。 “大型矩梯列阵魔法,能把你一瞬间送到世界的另一端。” 尤利尔瞪大了眼睛。 乔伊瞥了他一眼,说道:“你的老朋友会在浮云之都等你。” “明天早上就走。” 他说完就从柱子上跳下来,意思是有什么话现在就说吧。失去了魔力的埃兹·海恩斯大概不会再回到四叶城来了。 同样的,事情结束后恐怕克洛伊也不再会注意伊士曼王国了。 埃兹也沉默下来。 已经到了离别之时。 约克看了看发呆的学徒和气哼哼的矮人,只好第一个走上前。 他犹豫半天,一敲头盔,说道:“看来我没机会还你的欠账了。” “在你赊账的时候,我就没指望过你能还。”酒吧老板没好气地回答,“不然你以为每周的聚餐怎么来的?” 年轻的佣兵领队尴尬地咳嗽起来。 “真糟糕,我喝不到麦克斯蜜酒了,这算你欠我的。”这时矮人帕因特一本正经地接话,他的大鼻子又红又肿:“也许我该打个欠条,让你记牢一些。” “我可忘不了你这个能把我喝到赔本的地精。” 埃兹回答,“麦克斯又不是什么高档东西,你怎么能喝那么多?” “我不是地精!” “你爱是什么是什么,反正看起来没区别。” “……我真后悔没在你离开之前把诺克斯的库存都喝光。”矮人愤愤地嘀咕,将学徒推到前面。“过来,小子。让他回想一下自己亏本的时候。” 尤利尔猝不及防,手无足措得不知道要说什么。可埃兹盯着他:“我还是看不出你哪里特别。” 我也不知道。谁关心呢?尤利尔望着他身上残余的薄冰,难过得哽咽起来。 “别这副样子。”酒吧老板伸出手,学徒蹲下来让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我不会让你赔偿酒馆的。” “对不起,埃兹先生,对不起。” “你救了我的命。”埃兹说道。他想了一想,补充到:“两次。” 尤利尔拼命摇头,他从未这么羞愧过,几乎要丢脸地流下眼泪来:“塞西莉亚……”最终他只吐出这么一个名字。 “我早就知道了。”埃兹·海恩斯回答。他早有预料,此时神色平静,也正因为悲伤过去了很久。尤利尔以为自己隐瞒到了现在,可其实在他一个人出现在霜叶堡时埃兹就有了预感。 可他没说出来,何必再让学徒痛苦一次呢? “……我该与她一起离开,我让她一个人走了。”尤利尔感到泪水擦到脸上的伤痕,一阵火辣辣地刺痛。“对不起,埃兹先生。”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猜你肯定尽全力了。”酒吧老板难得的放缓了语气,“你适合当冒险者,不,尤利尔,你会是个骑士。我相信你会的,箴言骑士。” “可没有用,我……我只是在复仇,我救不了她。” 他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我答应过她的,埃兹先生,我告诉塞西莉亚我会保护她。可她留在那儿了,留在诺克斯的门前……只有一个人……” 哀伤像掠过田野的微风,穿透草茎间每一道心灵的缝隙。 “你可以为她祈祷,尤利尔。” 埃兹轻声道:“让我们为她祈祷吧,也为这一城死去的人。他们的灵魂会得到安息。” “我恐怕不行。”学徒抹着脸回答,“我只会向盖亚祈祷。” “没关系。我知道森林女神的神秘者想听什么。” 酒吧老板说道:“塞西莉亚信仰希瑟。四叶城有很多森林女神的信徒。我对这个可不陌生。” 尤利尔忽然想到死去的大炼金师切斯特,他也是希瑟的信徒。埃兹先生去过那栋木屋,他站在朋友的尸体前又是怎样的心情?怀着悲痛念颂悼文的时候,也许每说一个字都会呼吸困难罢。 “愿你的灵魂回归森林——” 埃兹·海恩斯已经开始念了,约克和帕因特也附和起来。学徒甚至听到了乔伊的声音,虽然它极其细微。肃穆低沉的祝祷环绕在断壁残垣上,风声与云影装点着静谧的古堡礼堂。 庄重的回响动摇着心神,痛苦也幻梦似的轻微起来。于是他低下头,也跟着低语: “群山守望着你的荣光,” “无尽星辰指引你前行征程。” 第五十四章 导师 “我得向谁道别?”埃兹问道。他看着乔伊点燃魔法的焰火,眼睛里透出迷惑。 虚空荡漾起波纹,那枚圆滚滚的神秘物品升上天空,爆炸声只有灵魂能听见。每个人都感觉脑袋一震,就像矮人抡起锤子给了他们每人一下。所幸他不敢打乔伊,埃兹也被坚冰所保护。 可虚无的烟火过后,金色的门扉凭空洞开,星辰光芒铺就的道路上只有他一人踏足。 “所有人。”使者回答,“只有你离开。” 他说着就要关门,埃兹吓了一跳:“等等!” 乔伊没说话,脸上也没有表情,但却明明白白的透出一种“你又想说什么”的意思来。 “尤利尔呢?他还得到克洛伊进修。” 闻言,学徒不由自主竖起耳朵。他从索伦那儿得到了许多消息,但更多一点可没坏处。 使者擅自拒绝了,不过理由充分:“他连学徒期都没有过,还谈什么进修。” “可他点燃了火种,苍穹之塔是最好的选择。” “选择?” 埃兹有些尴尬,但又不得不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他只好压低声音,反正使者也能听到:“我是说,拉森可以在导师的事情上帮忙。他毕竟师从狄摩西斯,现在解决一个新人的问题应该不难。这些小特权对他这样的神秘者总有助力。” “你的特权自己留着用吧。”乔伊冷漠以对,“他有导师了,就在这里。” 埃兹愕然地微微张嘴。他扭头看了一眼尤利尔,目光定格在使者身上。“大人,你在开玩笑,对吗?” 乔伊关上了一扇门,又去拉另一扇。 约克与帕因特站在他身后交换眼神,学徒还茫然不知。前者便偷偷比了个“厉害”的手势,又指指使者,神色极其微妙,还夹杂着一点同情。 一种绝对称不上美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学徒又一次吞了口口水。 门扉被合拢,年轻人注视着上面复杂的阵纹一一亮起,而后又渐次熄灭。这意味着埃兹·海恩斯已经回到了浮云之都。 “埃兹先生回去苍穹之塔了?” “矩梯魔法从不出错。” 我不是问这个……学徒挠了挠后脑勺,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询问索伦·格森,与乔伊对话实在是太过困难了。 “埃兹先生说的导师,还有去克洛伊?这是怎么回事?” 尤利尔脑子里有点混乱,他觉得自己八成是没有从之前的震动中恢复。乔伊刚刚说了什么? “正常情况下,想要加入克洛伊塔的神秘者必须回到主塔,也就是浮云之都登记。那里会有专门的人安排你们,要么修学,要么工作。”乔伊回答,“我们最好离开这儿。” 他转身就走,对霜叶堡的残局弃之不顾。约克连忙说道:“那女孩怎么办?” “这里有活人吗?” “……也许有。”约克不由望向旁边的圆塔。 “那他们的主人就不用你担心了。” “可是——” 佣兵领队还没可是出来,乔伊已经走出了大门。寒冰凝结成锁链,替代了被砸烂的转轮,它们扭动拉扯,城墙的大门便轰隆隆地打开了。 帕因特推他一把,尤利尔才恍恍惚惚地跟上去。他脑子里装的是塞西莉亚、埃兹和四叶城,还有未曾谋面的克洛伊塔,丹尔菲恩被抛在了脑后。直到约克提起,学徒才想起那位四叶领的公主殿下来。 只是乔伊说的对,贵族可轮不到他们操心。霜叶堡中当然有着侍从和仆人,安全也有疾影军团负责,只要特蕾西公爵回来,四叶城的颓败残局也有人收拾了。 死灵法师被讨伐,城里的神秘失去了魔力的维持,很快就会消失不见。 尤利尔想不出还有什么要注意的了。 然而四叶城的危机消解,他接下来又要去哪儿呢?追寻神秘?探索诺克斯? 学徒跟在乔伊身后。“我们为什么不回去苍穹之塔呢?” 他原以为使者会与埃兹一同离开,甚至连告别的话都准备好了,现在却被这突然的转折堵了回去。 浮云之都,那一听就是超乎常理的神奇城市,尤利尔真想去看看。 “我是你的导师,尤利尔。” 年轻的使者说道:“这是克洛伊的指示。所以我要去威尼华兹,你得跟着来。” …… 特蕾西拉动挂帘,流苏纠缠在一起,被她粗暴地扯开。 马车外的天空云彩呈环状,气流把这些软绵绵的水汽聚合物要么撕碎要么推远,不得已之下,星光只好从缝隙里描绘出阴影的轮廓。 但即便如此,她也能看出那是苍穹之塔的信号焰火,霜叶堡已经近在咫尺。 混乱也终止了,在克洛伊的帮助下。 ——还有比这更难得的事情吗? “也许通行火车并不一无是处。”特蕾西忽然觉得修建铁轨能方便许多。“魔法总是会让人头疼,那终究是神秘者的出行方式。” “而且若是基站损坏,矩梯便失效了。”她对面坐着个老妇人,包着头巾和长裙,手指又粗又短,眼睛周围布满深痕。她的名字叫阿瓦,是加文和丹尔菲恩、甚至弗里茨的乳母。人们大多很尊敬她。 “火车也同样。” 四叶公爵回答,“依靠某种事物才能存在的东西,就像槲寄生依附树干。一旦脱离寄主,就只能枯萎死亡。” “不太像,公爵大人。火车和铁轨,它们是一个整体。” “树木缺少槲寄生也能活,它会活得更好。而槲寄生太孱弱了,失去依附则别无生机。”特蕾西低声道,放下了窗帘。 马车颠簸起来,道路变得崎岖。即便车厢里铺满丝绸和棉垫,女公爵依然觉得浑身不适。她清楚这并非来自躯体的震颤,而是对于脚下这片土地的处境的担忧。 苍穹之塔不是王国的归宿。她心想,那守誓者联盟就是唯一的稻草吗? “我以为你会更关心亡灵的事。” 特蕾西回过神来。“我当然关心。”她脸上丝毫看不出变化。 “那又怎样呢?我飞不到四叶城去。何况这次我们的使者大人也大发慈悲,看在丹尔菲恩的面子上顺手收拾了那头亡灵——”她一顿,“除了统计伤亡、救济幸存者外,我能做的就是在大街上演讲,看看还有多少蠢笨的家伙受到鼓舞。” “你是他们的领主。”阿瓦乳母慢吞吞地说道。她皱着眉头。 “是啊,真是荣幸之至。” “他们爱戴您,大人。” “我也希望我能爱他们。”南境之主将双手十指交叉,搭在膝盖上。她的语气仿佛事不关己,却又隐含焦躁。 四叶城是威金斯家族的领地,它的发展关系到家族的盛衰,特蕾西怎么可能弃之不顾。只是这灾难因儿子加文而起,亡灵归来似漫天乌云,噩耗接连不断,几乎要让她喘不过气来。 往日里发愁王国的内忧外患,此刻也变成了求之不得的关注转移点。她知道这样的逃避无济于事,可女大公同样清楚过度劳累只会再添麻烦。 老妇人安慰道:“都会好起来的,特蕾西小姐。”她叫着女大公的原称。 “太久了。”威金斯公爵回答,“亡灵肆虐过后,城市里还能剩下几个人?死去的是农民、工人和奴隶,于是田地无人耕作,布料无人缝剪,商品失去价值……它就像一夜之间倒回了十年前的光景。” “四叶领在你手上繁荣,大人,你有能力挽救它。” 女大公沉默片刻,“我真的有吗?” “毋庸置疑。”老妇人阿瓦轻声道,“您的子民一直这样相信着,现在也不例外。” 第五十五章 笑脸矿 每当尤利尔看到阿比金币的时候,他都会想起坐在吧台前的那段短暂又难忘的时光。后来埃兹先生将那枚金币丢到收银柜里,他再也找不到它了。 “来杯咖啡?”约克晃了晃水壶。 尤利尔敬谢不敏:“谢谢,不过有别的吗?” 为什么这家伙会把自己的水壶装满咖啡?三小时前就在酒馆,他亲眼看着对方倒掉饮用水,喜不自胜地灌入了这些搅合了大量牛奶和咖啡因的黑褐色浓稠液体——真是见了鬼了,那居然还是浓咖啡! 看来熬过黑夜对光元素生命的重要程度远超精神倦怠。 橙脸人极为自得地告诉他,那是“诺奇布卡”,学徒至今不觉得有什么好在意的。更何况那东西足足价值一枚阿比金币。 比起修理短刀和锁甲,这绝对算得上无意义的消费,而且尤利尔很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对此充满乐趣。 矮人递给他自己的水壶。学徒满怀感激地接过来,暗自提醒自己不要将水壶喝空了。 现在他们已经离开了四叶领,在边境小镇的补给也是很久之前了。放眼望去只有深郁的草浪,间或点缀几丛矮灌木、风信子和百合花。刚开始尤利尔还能听得见风笛和哨子的声音,现在却只剩田鼠的窸窣。岩石光秃秃的,一只晒太阳的兔子从上边跳下来,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一阿比的价格很合适。” 约克看出他在想什么了。然而价格先不提,过于醒神的饮品就连乔伊也不怎么吃得消,年轻人也只带了水。 “在闪烁之池可见不到这样的好东西。”佣兵领队认真地道,“那里没有黑夜,除了向日葵和鸢尾,基本没什么植物。” “离开闪烁之池的光元素才喜欢喝咖啡。”矮人说。 “是的,我们必须熬夜。” “你可以睡觉试试。” “没有光我无法入睡。”约克回答,“没有光我什么也做不了。” “所以你总做白日梦?” “我白天也醒着。” “那你不困吗?”尤利尔忍不住问道。 “我是露西亚的造物。我们的意识与躯体都源自于光。因此只要有光,光元素就精神振奋。” 矮人咕哝一声,“这话真奇怪。” 元素可不会有精神,学徒心想。不过话又说回来,元素是什么? “元素是神秘的一种。” 忽然,乔伊回答。他坐在一株杉树上,别人只好呆在树荫下。谁也不愿意离他很近,而敢于靠近的学徒缺乏爬树技能。 乔伊的解答依然简洁,但尤利尔看得出来,他已经尽力代入角色了。 噢,他总算想起来自己还肩负着教书育人的职责了……也许乔伊在教堂的神父那里学了点小方法。 只不过尤利尔很怀疑使者能否成为合格的导师——约克告诉他,苍穹之塔的使者地位仅在大占星师之下,而在成为克洛伊的首领前,狄摩西斯就是大占星师。 这意味着乔伊有足够的实力,才能被苍穹之塔赋予了巡察属国的重任。 然而除了神秘相关的事物,年轻人的表现绝不会比初出茅庐的学徒更好。 尤利尔了解的事情,例如之前在小镇里:使者在补给时头又不见了,吓得酒吧侍应生一开始都没敢给他们开门。尤利尔隔着木门都能听到那姑娘的祈祷声,半夜赶路的行人总教人心惊胆战。 四叶城被远远抛在了身后,索伦不会受到法则的影响。而指环再怎么宣扬自己的睿智英明,谁都知道它也会在乔伊面前乖乖听命。恶搞空境神秘者的下场恐怕不太妙。 没准使者自有打算。学徒说服自己,绝不能认为这会是乔伊的个人爱好。 『有一种职业——元素使,就职的神秘者用魔力调动元素,借由这种介质施展魔法、形成神秘』 索伦·格森适时补充。 树下的约克将水壶挪远了些,因为指环将字迹写在树干上了。“写得真漂亮。” 『谢谢。你的咖啡早凉透了』索伦毫不客气。 显然约克很想回驳它几句,但却忍住了。他扯回了话题:“是很奇怪。因为人们惯常称我们为‘西塔’,意为露西亚之子,光之女神创造了我们。” “那么我可以说,你是个西塔?” “那我会说,真高兴认识你,人类。” 尤利尔尴尬起来,“我大概明白了。抱歉,夏因先生。” “没关系,我们还是讲讲咖啡吧。” ……很好,我对这些东西完全不了解。 尤利尔听着约克兴致勃勃地拉着矮人灌输一些“加盐还是不加盐”、“奶泡和鲜奶有什么区别”、“浓咖啡的口感怎么分辨”这类莫名其妙的知识,暗自庆幸他没有找上自己。 “你知道离开闪烁之池的西塔用咖啡豆作货币吗?” 这句话让帕因特来了兴趣:“比例是多少?” “七盎司一阿比。” “女神在上啊,我都想改行了。”矮人停下动作,搓搓手,“这比冒险者有前途多了。” “这不是容易的事情。”约克抱着手臂靠在树干上,“你知道飞鹰城的咖啡豆和白峡城有什么区别吗?” 大鼻子矮人不说话了。 在他身边尤利尔拿着水壶,想象一大群五颜六色的类人生物一手用盎司杯盛着黑不溜秋的豆子,一手拎着酒瓶或丝绸彼此交换的样子——就感到十分好玩。 矮人抛着硬币,亮闪闪的小玩意在他粗糙黑红的手掌上跳跃。从一开始他就这么做了。“那你知道阿比金币和黑城金币有什么区别吗?” “重量不同。” “密度不同。”帕因特将金币一把握在手心。“阿比金币混合了六种以上的贵重金属,金占了大部分。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微量的神秘金属,灰铜和笑脸矿,当然还有秘银,总是少不了秘银的。这么一堆可爱的原料铸造出来的货币,比可可豆要有价值多了。” 阿比金币多的是,尤其是在贵族和富商的手上。可诺克斯酒吧只有一个,胡萝卜小姐也是独一无二的。尤利尔对阿比金币的构成不太感兴趣,但提到神秘的时候,他还是竖起了耳朵。 万幸矮人说了下去: “灰铜还好说,笑脸矿你们可能都没有听说过。那是一种很危险的矿石,矮人们得之不易——” “那上面画着笑脸?”约克打断道。 “我真以为你是个精灵假扮的。”大鼻子矮人十分不悦,“为什么你会这么想,矮人们会和那些长耳朵一样无聊到给石头作画吗?假如你去过地心城或莫霍石窟,也许就不会有这样愚蠢的念头了。闪烁之池里除了光就是光,所以你脑子里也总是直来直去,想什么就说什么。好了,现在别说话,听我说就行。” 佣兵领队不屑于与他争辩,只是哼了一声。 “笑脸矿是透明的、玻璃似的矿石,藏在最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在世界上还有龙出没的时候,矮人的祖先熔岩巨人——”这时他特意顿了一下,发现没有人对此有什么疑问并说出口来,才满意地说了下去。“从一座地下火山里发掘出了这种美妙的矿物。” 然后他又不做声了,田野静悄悄的。 “……” “现在你们可以问了。” 帕因特只好恼火地宣布。 橙脸人把脑门抵在树干上,笑得杉树都在震动。于是乔伊把戒指摘下来,扔到他后脑勺上发出嘣的一声,约克立即不笑了。 你可真要倒大霉了,尤利尔同情地望了一眼光元素。他清楚对方可以变成光躲开,但此刻性命攸关,所以绝不能这么做。然而约克肯定不知道比起乔伊,更难对付的是那枚弹飞出去的戒指。 学徒决定还是不提醒他为好。于是转而问向矮人:“帕因特先生,你还没说为什么它叫笑脸矿呢。” “差点忘了。”大鼻子咕哝道,“你说得对。这是有原因的……” “笑脸矿被发现后,最大的困难便来了:我的祖先无法开采它。” “它很坚硬?” “硬度一般,但韧性不错。你不知道它有多美……” “那为什么无法开采?”尤利尔希望矮人没注意自己的打断。“这与命名有关,对吗?” “当然,显而易见。因为每一凿子下去,矿工都会忍不住想笑。” “想笑?” “那是一种诅咒。只要有人破坏了笑脸矿,他就会不停地笑,直到笑得再也握不住凿子为止。” 第五十六章 目的地 尤利尔想象了一下画面,他也差点笑出声来。 “他们会一直笑个不停?” “离开矿场就好了。”矮人回答,“我们曾想用魔法炸开它,但笑脸矿的用途之一就是吸收魔力——我的祖先完全无法奈何它。” “那你们是怎么采到矿的呢?” “我的祖先。”帕因特纠正道,“我的祖先们既强大又富有智慧,这是苏尔特给予的力量。” 苏尔特是火焰与智慧之神,尤利尔知道矮人信仰祂,虽说这个种族只能算是火焰的信徒。 “我想知道,你的祖先是怎么运用自己的头脑的,帕因特先生。”学徒问道,尽力不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古怪。 矮人狐疑起来,“你真的想知道?” “我向盖亚发誓,我没有一句假话。” 约克装作不在意,也默不作声。 “那我告诉你了?” “……”尤利尔觉得这样的游戏可真够幼稚的,他现在十分确信矮人的确有别于人类,而且不仅仅只有身高。 “采集笑脸矿可是矮人重要的秘密,绝不能让长耳朵知道。”帕因特解释到。 这跟精灵又有什么关系,他们大概不会对铸造金属感兴趣吧?还是我孤陋寡闻了? 尤利尔望了望乔伊,他一言不发,对他们的谈话漠不关心。 “保守秘密需要勇气。”学徒赞美道,但帕因特的故意卖关子使他对于神秘矿石的开采突然兴致索然了。尤利尔提起水壶,喝了一口。 大鼻子矮人没注意到他的态度变化:“笑脸矿会让人发笑,诅咒难以清除。在尝试了许多次以后,我的祖先们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等到一个矮人笑得抡不动锤子时,就换下一个人。” “……!!” 噗的一声。尤利尔忽然低头,将喝下去的东西全都喷了出来。它又辛辣又甜腻,刺激得学徒眼泪直流。“——酒?!” 该死,他怎么会相信矮人能够随身带着饮用水的! “现在你宁愿喝咖啡,对吗?”约克哈哈大笑。 尤利尔咳嗽着,无法回答,感觉自己满脸都是眼泪。他的鼻子堵得喘不过来气,喉咙又烧又疼,那一声尖叫已经尽了全力;帕因特带着被忽视的愤怒表情的脸模糊起来,但学徒欣慰地注意到橙脸人的笑声逐渐变成变了调的惨叫,因为他的脑门被冻在树干上了。 这是第一次——尤利尔觉得索伦的恶作剧来得很是时候。 “我的脸,我的脸怎么了?”当他重新擦亮眼睛,就看到约克的面孔变成了一团柔软的泥巴,还是橘红色的。这位露西亚的西塔把自己的脑袋扯得变了形,另一端还是牢牢的凝固在树上。 矮人被这滑稽的样子逗得直拍膝盖,结果佣兵领队的头盔掉下来,砸到了他的脚趾,他哎哟一声向左侧翻倒过去。 场面一度混乱不堪,谁也不关注帕因特那个令人窒息的答案了。难道要指望炉子旁抡锤子的家伙们有什么巧妙的解答吗?他们不愧为智慧之神的信徒。 只有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戒指索伦·格森旁观着他们。若非乔伊还在树上,它指不定要怎么开始嘲笑了。尤利尔觉得这一点也不好笑,他只是想喝口水。 杉树一阵摇动。 眼前落下一个影子,带着寒风细雪。使者肩铠上的七芒星闪闪发着红光。他一动手指,冰就融化了。 “我觉得这树底下就埋着笑脸矿。” 乔伊说道,“哪怕没人去碰,它也会让你们笑到明天早上,没完没了。” 那样我们早就感受不到魔力了。尤利尔又抹了把脸。约克与矮人赶紧闭嘴,戒指也飞了回来,乖巧地套在年轻人的手指上。 “能给我点水吗?”但尤利尔不怕他,学徒将矮人的蜜酒扔回去,迫不及待的物归原主。 乔伊看了他一眼,递给他水壶。直让约克用敬佩的神情望着学徒,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头盔扣在了自己刚刚恢复原状的脑袋上。 但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尤利尔拿着水壶,果然发现里面沉甸甸的,却倒不出一滴水—— 它们早就结冰了。 “意料之中。”尤利尔再也不对自己这个所谓的导师抱有什么希望了。他渴望了解神秘,了解诺克斯,但现在看来乔伊根本无法胜任这个职位。就连矮人帕因特都知道很多,而乔伊——在旅店里他甚至忘记了付账。 当然使者帮了他很多,在他最绝望的边缘将学徒拉了回来,还给予他希望——可尤利尔更愿意将对方看做朋友,而非修道院内教他识字的师长修女们。 他一时半会儿还改不过来自己的态度,乔伊也不需要他像个学徒一样恭敬。事实上,这对两人都没好处。 “跟我来。” 使者也不在乎学徒的想法,他穿过高草,与两个佣兵拉开距离。 尤利尔望了一眼约克·夏因,他满脸事不关己。他们不过是同路而已:诺克斯佣兵团的团长考尔德就在几天前带着大部分冒险者离开了四叶领,留在城里的人其实并不多。 与使者同道可不是什么幸运的事情,用不了半个晚上,问题就出现了。迫于高等神秘的压力,约克和帕因特绝不会有任何异议。 “我相信你有重要的事情跟我说,对吗?”尤利尔试探着问。 使者不做声,扭过头来。熟悉的目光在身上打量,学徒却觉得十分别扭。 在他提出抗议前,乔伊开口:“我是来解答你的问题的。” “我的问题?” “这是我的职责。” 这么一副正式的样子……尤利尔不禁有点尴尬。他当然知道乔伊并不是在开玩笑,可学徒万分担心自己会在过程中笑出来,那时候乔伊一定不会介意把他冻在冰里的。 “我能问,我们为什么要去威尼华兹吗?” “……不能。” 一种古怪的气氛开始蔓延。 “我可以告诉你有关笑脸矿的事情,还有精灵和元素。”乔伊犹豫片刻,回答道。 神秘的知识,正好我也需要。尤利尔安慰自己,虽然这些东西他更乐意询问索伦。但想要提问时他又不免踌躇起来,一时间竟然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好。 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学习了,学徒又该懂些什么呢?魔力和灵魂,神秘领域的组织和王国之间,苍穹之塔又是怎样的结构?整个诺克斯他都想了解。 可是尤利尔更想知道一件事。 “浮云列车,我想问,它算是哪一级别的神秘呢?空境之上?” “你还想回去?” 尤利尔也搞不懂自己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我只是想知道。” 年轻人自然明白他的两个知道分别代表着什么,于是他做出了解答。“浮云列车是一种非常隐秘的神秘自然现象。克洛伊有记载,目前为止,它只在诺克斯出现了三次。” “那我是第三次?” “的确如此。” “所以你们对它也了解不多喽?” “世界上有很多神秘无从解释,这只是其中的一种罢了。”乔伊站在一块岩石上。他总喜欢踩着什么东西,似乎这样能给他安全感。“克洛伊塔并不是无所不知的,虽然比起其他的组织,占星师们知道的确实不少。” “我还有一个问题。”尤利尔说道,他不安地注意着使者的反应。“为什么克洛伊指示你来当我的导师呢?” “你的情况特殊。没有经过学徒阶段就成为了神秘者,这是非常罕见的情况。” 只是乔伊面无表情,一点也没表现出被质疑的恼怒,尤利尔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出来。“既然其他导师的经验没用,那还不如就近分配。” “也许这不是个好差事。” “巡察属国也不是。” 乔伊难得地回应道。 看来学徒猜的没错,的确不是什么人都愿意当老师的。教书育人并不容易,更多的神秘者只对更进一步感兴趣,职业的探寻也颇耗时间。相比之下,传授一个陌生的小学徒神秘学的知识无疑是枯燥的工作。 这时年轻人想了想,又补充道:“何况指导学徒的大多数是才点燃火种、进行了转职的环阶神秘者,和你差不太多。” 原本尤利尔认为自己不会介意向同等级的神秘者虚心求教,可他一想起自己面对乔伊时都有些无法接受,就有些不太肯定了。 就职只是开始,我理应觉得自己不比别人特殊的。 “我没什么特别的。”尤利尔捏紧水壶,感受热量在不断流失。他觉得自己战斗后脑子可能还不清楚,但他真的非常渴望神秘的世界。“盖亚让我成为神秘者,我只会感激恩泽,任何人都一样。” 乔伊的蓝眼睛凝视着他,学徒不敢看里面是否有着失望:“谦逊是美德,我也理解你的感受。等到威尼华兹事件结束后,我会带你回到浮云之都。” “谢谢你,乔伊。”尤利尔十分羞愧,不由得低下头去。 然而出乎意料的,使者忽然说道:“我们不去威尼华兹。” “……?!” “我们的目的地是铁爪城。” 乔伊回答。 铁爪城是伊士曼的王都,位于王国东方,紧邻骑士海湾,与西境遥遥相对。 而威尼华兹是冰地领的主城,冰地领在莫里斯山脉以北,处于王国的最南端。从四叶领出发继续向南行进,最终只会越走越远。 任谁也想不通这其中的道理。学徒毫无心理准备,他吃惊地张大了嘴,灌了满肚子的夜风。 第五十七章 事件背后 “我们为什么要去铁爪城……好吧,我想你也不会告诉我。那换一个:我们为什么要向南走呢?” “威尼华兹是丹尔菲恩·威金斯的领地。”乔伊没再隐瞒,“那时候她就会改姓兰科斯特了。” 统治冰地领的家族即便是尤利尔也有所耳闻,这与他知道的表世界相同。 “你要履行约定,帮助丹尔菲恩成为冰地伯爵吗?”尤利尔想起霜叶堡里加文的话来。后者已经死了,恐怕特蕾西公爵会十分恼火,也许会有悲痛。 “不,我们并不进城。” 使者否认,“我没有义务帮她。狄摩西斯的约定代表占星师的援助,我不是占星师。” “那为什么——” “很多人会以为我是去履行承诺的。” 以为? 尤利尔意识到事情变得复杂了起来。他背过风,问道:“我们需要秘密去铁爪城?”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 “那你怎么又说了?” 乔伊没有回应。 但尤利尔猜测是自己的坦白让使者改变了主意。他不想让乔伊当自己的导师,乔伊也没有和他说出自己的计划。不过当学徒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后,使者就用这种方式告诉他,“扯平了”。 这做法很乔伊。 尤利尔决定不拆穿他。 “我是为了修理伊士曼在苍穹之塔的传送坐标而来。”年轻人避开了这个问题。 那个坐标八成就是设置在铁爪城了,尤利尔轻易猜到。苍穹之塔对待名义上的属国还是要做做表面功夫的,而对神秘生物而言,四叶城不会比王都更重要。可话又说回来,使者为什么要特地来一趟四叶领呢? 他忽然想到一个可能,“你不是为了埃兹先生才来的,对吗?” “我本打算将事情交给他。” 年轻人没有否认学徒的猜测。他解释道:“修理坐标这样的小事,埃兹这样的驻守者就能完成。” “但克洛伊却特意派遣了使者。”尤利尔喃喃着。这必然不是毫无缘由的,苍穹之塔中最多的可是占星师,诺克斯再也没有谁比他们知道得更多了。 那在亡灵侵袭发生前,四叶城有什么值得神秘者关注的事情发生呢? 尤利尔恰好知道这个—— “浮云列车。” 乔伊侧过一步,直视着尤利尔的眼睛。他证实了学徒的猜想:“我是为浮云列车而来。” 风信子摆动起来,甩出一只只萤火虫。这些小光点飘在夜色里,让原野看起来犹如另一片天空。 尤利尔怔怔地站在午夜的冷风中,几乎无法言语。 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激动或是忐忑;诺克斯的神秘旅程即将开端,离开这里实在太遗憾了,更别提表世界并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可若说放弃自己生长了十多年的真正故乡——直至今日尤利尔才体会到故乡的含义。 那种感觉十分奇妙,因为学徒在表世界并非毫无牵挂。他原来有玛利亚修女的关怀,不久前被热恋的情感替代了。但当塞西莉亚也离开他时,尤利尔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早已孤身一人。 里表世界对他而言,其实并无区别了。 “你还想回去吗?”乔伊又问道。 “我不知道。”尤利尔顿了顿,这次轮到他试图转移话题了:“克洛伊关注它,这是为什么?” “未知总是值得探索的。” 理由如此简洁,以至于让学徒不怎么相信。“前两次,浮云列车也带来了表世界的人吗?” “没有。第一次是在一千年前,第二次则是七年前。” 尤利尔瞪着眼睛:“我是第一个表世界的来客?” “恐怕是这样。”乔伊回答。“克洛伊能观测到四叶城的法则之线,列车的出现总是伴随着秩序的紊乱。我原以为是加瓦什趁着机会将手伸进了诺克斯,但它们意外的安分守己。” “幸好纽厄尔只是威尼华兹的幸存者。”尤利尔松了口气,他最初也觉得事情无可挽回了。 “他不可能一开始就是死灵法师。” 使者说道,“死亡类的职业可不容易找到。” “但在诺克斯依旧存在。” 这次年轻人沉默片刻,“没错。希望是这样。” 我以为你会告诉我不要太过乐观,这种导师嘴里常见的话你果然还不熟练……学徒想想便适可而止。面对着乔伊时腹诽对方的举动,尤利尔总担心自己的神情会把想法全都泄露出来,就像大鼻子矮人提起他的巨人祖先那样一目了然。 尤利尔现在还不明白这究竟有什么好得意的。巨人的后裔变成了矮人,他们真该反思一下进化过程中到底给自己的血脉里添加了什么莫名其妙的遗传,总不会是合法萝莉控吧?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还有很多。”学徒敏锐地察觉到了使者话语中的结束意味,但他还想知道更多:“我们到底有什么行程安排,不会更多了是吗?” “我都告诉你了。” “你是故意和约克他们同路的?” “去到威尼华兹总要有证人。” 尤利尔觉得自己还是不问为好,因为越是询问,疑团就越多:“我们干嘛要瞒着别人?” “你还不明白么,伊士曼王国与克洛伊之间的从属关系早已断裂,苍穹之塔修理坐标的行动合理不合情,相信王国的贵族不会乐见其成。” 正如埃兹夸奖过的,尤利尔的敏捷思维确实很难得,他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我想我懂了——因为贵族们并不喜欢克洛伊对他们指手画脚,所以你用克洛伊与丹尔菲恩的约定来掩盖修理坐标的目的。” “不完全对。” “那还有什么?”他突然发现这里还有一个地方需要解释,“等等,你说你来到四叶领的原因是浮云列车。” 问题就出在这里。浮云列车的出现矮人与埃兹等人都不清楚,这无疑是占星师们秘密观测到的现象。乔伊要怎么解释他去到四叶城的原因呢,探望驻守者埃兹?这话恐怕德鲁伊自己都不信。 尤利尔不由得看向使者。 难道说…… “占星塔观测整个诺克斯。”乔伊似乎不会对人说谎。他要么直言不讳,要么一言不发。 但学徒宁愿他句句虚假。 “你……你们预知到四叶城会发生灾难?!” “也不准确。你对占星师了解不多,有关未来的神秘总是模糊不清,他们只能知晓很少的部分。” 尤利尔仍提着心:“很少到什么程度?” “短暂的影像,几句话,或者隐晦的意象。”使者说道,“这不是秘密,神秘者大都了解。” 学徒相信他说的是实话,对方用不着为了欺骗自己而灌输不存在的常识。而在拒绝了导师之后,尤利尔左思右想,也没觉得自己哪儿值得乔伊重视。 “那我重头再来。”他皱着眉头思考着,试图将顺序捋清楚。“最开始你来到四叶领,在贵族议会的眼里,你是被占星师们派遣来消灭亡灵的使者。” 乔伊点点头,“因为加瓦什是诺克斯神秘组织的公敌。” “但实际上,你是为了浮云列车的动静而来。也许列车的保密度很高,修理那个……坐标是给埃兹先生的借口。” “大占星师有资格了解这件事。” “好吧,我很荣幸。” “单论预言的水准,你足够资格。我没听说过箴言骑士这个职业,也没见过你这种天赋。” 原本尤利尔摸不准自己的定位,可现在他清楚了:“大占星师也没办法看到清晰的未来?” “这要看对象了。”乔伊回答,“如果对方是个普通人,那么学徒依靠媒介都能看到他的一生。可若换做环阶的神秘者,他只会被错乱的信息误导。” “如果我们将时空看作矿车轨道,那么过去记录在案,未来遥不可及。占星师站在车上,用收集到的星光照亮黑暗,以此观测古今;星座牵扯到命运的行进,因此克洛伊塔的神秘者相信它能反映未来。” 为什么是矿车轨道?预知未来和星相又扯上关系了,那我的魔法究竟算做哪一类? 这话虽然是在解释,却颠三倒四,毫无逻辑。只是学徒已经有些习惯了,他不得不自己从中提取信息。 “我的魔法还没发现这样的特点,这算我的天赋吗?”尤利尔发现他的预知并没有针对某个人,“和火种有关。” “依然没有全对。”乔伊这样说话让学徒十分别扭。可他已经冒犯了对方,总不好继续下去,那样就算使者脾气再冷淡也会给他一剑的。 于是尤利尔闭上嘴,不发表意见。 “你的魔法当然会有针对的对象,预知整个世界的未来后果可不太妙。魔法在使用时需要魔力的支撑,追根溯源依靠的还是神秘者的灵魂之焰。”乔伊回答,“既然你不从星相中观测,那么魔法的承受者就只有你自己。” 尤利尔表情一凝,他意识到那些令人分不清现实虚幻的场面果然都是以自己为第一视角的,不然也不会让自己感到迷失。 他还想知道更多,但乔伊冷酷地结束了这个分支话题:“我只了解到这里了。” 揭秘到半路中止的感觉极其难熬,可尤利尔毫无办法。假使预知魔法能受他控制的看到未来,那学徒敢保证自己会不假思索地启动它。 “言归正传。”最终他叹息道,“你用不怎么重要的事情来为调查列车打掩护,但在埃兹先生失去火种后,这件任务就势在必行了——因为坐标确实出现了损坏。” “完全正确。” “……我不觉得这是值得评论的事情。”学徒忍不住说出了口。 他们既要瞒过伊士曼王国,又要在下属面前遮掩,最后还得戏做全套、画上结尾——盖亚在上啊,为什么神秘者的世界这么复杂? 或者说,浮云列车究竟有什么值得保密的? 然而尤利尔想的没错,乔伊察言观色的能力不输于任何人。他轻易看出了学徒的疑惑,并作出了一贯作风简洁的回答: “为了守卫诺克斯。” 第五十八章 圣米伦德大同盟 “如果你要告诉我,你还有着藏在修理坐标之下的目的,那我一点也不会奇怪的。”尤利尔坐下来,他口干舌燥,水壶就在手里却不能解渴。 “但你说‘为了守护诺克斯’。” 他捏了捏自己的喉咙,“恕我直言,乔伊,我真不觉得你会愿意成为这个任务的执行者。克洛伊不止有一名使者对吗?” “纽厄尔是死灵法师。”乔伊也不恼,“在了解情况之前,我们无法分辨出他究竟是不是来自加瓦什。” “你在魔药传播前也不知道罪魁祸首是个堕落死徒。” “所以问题的重点不在于加瓦什。浮云列车会造成法则的混乱,而就在诺克斯之外等待着这个机会的敌人可不止死者之国一个。” 尤利尔满脸诧异,“不止一个?” 乔伊顿住了,他看起来正在思考是要换个话题,还是将事情解释清楚。后者无疑会是一段冗长的对话,而使者并不乐意接连不断地授业解惑。 学徒的选择没错,乔伊不适合成为导师。 『你知道圣米伦德大同盟吗』 最终他让索伦写道。 “我以为这种问题的答案你肯定知道。”尤利尔回答。 『没错,可承认自己无知的过程不可或缺』指环一如既往地招人厌,『有许多神秘者对于这段历史也一知半解,我真想知道他们究竟给了自己的导师什么样的好处,才终于能从学徒阶段毕业的。他们简直为神秘世界的倒退式发展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为什么克洛伊塔要废除将不合格的学徒扔下高塔的古老规定呢?这些人该像恶魔一样从秩序一侧除名才对……』 “导师会允许学徒提前结业吗?” 『点燃火种和探究神秘是两种准备。前者要让自己的身体与灵魂达成某种条件,后者则是为了职业的挑选。总有人将前者作为指标,迫不及待地想要化为亡续之径上的灰烬。而导师在学徒点燃灵魂之焰后,绝不会再关心他们的神秘学进度』 索伦·格森不屑一顾地写道。 看得出来尤利尔还想问下去,但乔伊提醒它:“你跑题了。” 『真抱歉。』指环连忙收手。它不停地在空中摇晃,似乎生怕乔伊怀疑它是在含沙射影。 讽刺自己的主人可不太妙,尤利尔自问看不出年轻人的情绪变化,这种试探或者说找死的行为他还是少做为好。况且就算乔伊执着于提高魔力、燃烧火种,他也已经脱离了亡续之径的束缚,再没有所谓的条规能限制他了。 凝结的霜花能在夜风中维持很久,尤利尔打了个冷战,只好回归正题:“圣米伦德大同盟,这听起来就是个神秘领域的组织。克洛伊塔,守誓者联盟,寂静学派,这些新鲜的名字我还能听到多少?” 『在一千年前,这些名字除了圣米伦德你一个也听不到。』 学徒下意识地抬头望着乔伊。 “只有圣米伦德大同盟?” “不同的神秘者组织有着共同的名字。”使者回答。“克洛伊塔的历史就有三千年。” 尤利尔无法想象三千年是怎样漫长的岁月,但他清楚乔伊的意思。“圣米伦德大同盟——是诺克斯的神秘者联盟。” 『没错。那是秩序的共同战线。』 “为什么人们会这么做?” 『不止是人类。』索伦纠正,『而是全部的神秘生物,不论种族。』 “原因呢?”学徒不得不又问一遍。 『守卫诺克斯』 守卫,它用了这个词。什么叫做守卫?不是两方发起的战争或主动进攻,而是完全的防御。 外敌入侵。尤利尔意识到了其中的缘由,他不由得心神颤栗。 “从……从谁手里?” 『邪龙温瑟斯庞』 尤利尔听过这个名字—— 就在遥远的表世界,松比格勒的修道院里,噼啪作响的壁炉旁边。玛利亚修女捧着经卷诵读赞美诗、严苛庄重的教典以及那些美化过的被人们编造出来的传说,这就是孩子们的睡前故事。 盖亚披着美好之物织就的披肩,在每年最冷的时候给予孩子们祝福,愿他们远离邪龙的侵害。因为传说邪龙原本是个误入歧途的孩子,他无父无母,在尝尽了生活的恶意后,终于抛却善良与纯洁。 黑暗夺走了他的人性,又赐予他新生——他长出了鳞片和尖角,背后探出膜翼与骨刺,直至最终化身为漆黑的巨龙,翱翔于沉暗的夜空。他给自己起名为温瑟斯庞,对月亮发誓要消灭世界上一切的美好。 比起恶魔,由人类变化成的邪龙要更加残忍、强大且暴虐。在女神惩治它的罪恶以前,温瑟斯庞带走了无数孩子们的灵魂,并把这些纯真的心灵当作栽培恶意的肥料。 学徒把这个故事告诉乔伊和索伦,他心慌意乱,总觉得表世界的传说都会在里世界变得真实可怕。 “就是这样。玛利亚修女不会编故事,她每个冬天都会讲一遍这些老旧的东西,从我有记忆时就开始了。” 『寓意深刻的童话,对你们的成长应该很有帮助』 乔伊还是不作评论。 “或许吧,可我更关心其他的事情。”尤利尔不安地说道,“在诺克斯,到处是神秘和魔法……我真担心这个传说是真的。圣米伦德大同盟是为了抵御这样可怕的敌人吗?” 『神秘者不会因为一个卑劣小鬼而集合在一起,人类也不可能变成龙』 然而索伦却说道。『邪龙温瑟斯庞是恶魔的首领。它的血管里流淌着熔岩,是深渊的来客。』 尤利尔怎么也没料到自己居然猜错了,他原以为神秘必然会包括很多似是而非的传说,因为以常理的视角来看它们有着共同的荒诞不经。但现实不会遵从某个人所想,神秘没有逻辑可循。 可是……盖亚啊,难不成我在诺克斯念颂的名讳也不属于你吗? 学徒虽然不敢自诩为虔诚,但信仰错位的失落感依旧使他备受打击。 沉默袭来,指环也不再写字了。冰霜汇聚在一起,变成了梦境般的银白图画。 过程中,乔伊忽然对他说:“盖亚女神的教义并无差错。” 尤利尔更没想到使者会这么说。他惊诧地与他对视,随后摇摇头。“你怎么了解盖亚的教会?” “我的神秘学主修的就是神学。很久以前,诺克斯是存在被人们称为神灵的个体的,祂们的信仰传承至今。”乔伊回答,“但古老的知识已经与现在脱节了,这会造成许多麻烦。” 慢着。这么说来,你的缺乏经验不是因为专注火种与神秘度的提升喽? 尤利尔目瞪口呆,“……神学?” “一门探寻诸神奥秘的学科。”乔伊不愿多说。 就在使者话音落下的片刻,索伦画好了图画。两个人都将目光投向地面,又弯曲又斑驳的树干显然支持不了文字以外的表达。 指环先生画得极其生动,遮天蔽日的巨龙和乌云,密密麻麻的士兵,以及歪斜、断续且绵延无尽的守卫者的战线。惨烈的战争被银霜蒙上一层迷离梦幻的薄纱,看起来充满静谧的反差美感。 符文闪烁,图画上升,脱离了地面。线条一层层剥开、弯曲变形,最终成为立体的构象。 这期间总有点点星屑般的霜花飞出来,落在尤利尔的面颊和鼻尖上,他感到一阵凉意。 『圣米伦德大同盟,或者说诺克斯神秘生物联合宾尼亚艾欧诸国及从属种族同盟组织』 “等……等等,你刚刚说什么?” 『诺克斯神秘生物……』 “我不是让你再说一遍。”尤利尔一头冷汗,他压根就不想再听到那个见鬼的名字。“我们可以跳过这段,对吗?” 『可你想要了解清楚真实情况,不是吗?』指环反问他。『那我们就必须从诺克斯神秘生物联合宾尼亚艾……』 “不,完全不。我改主意了。”学徒一阵头大,“圣米伦德大同盟,它与温瑟斯庞的过往我忽然不想了解了,总之那是个可怕的敌人……该死,我宁愿相信童话故事成真了。诺克斯的全部生灵的敌人,这么说总没错喽……还是讲讲它现在怎么样了吧。” 『如你所愿』 索伦一本正经的回答。 『让我想想,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消息,比如——建立同盟时订立的盟约在战争中失落』 “盟约……在战争中失落?”尤利尔难以置信的重复一遍。那个为了守卫世界而存在的组织,全诺克斯的种族之约,居然在战乱中丢失了。 他们失败了吗,被邪龙摧毁? “那诺克斯怎么样了?” 『实际上,我们赢得了对战温瑟斯庞的胜利』格森先生写道。 浮空的影像纠缠起来,半透明的银白小人汇成浪涛般无穷无尽的军队,将袖珍的利刃长矛捅进敌人的身体;敌人来自法则的壁垒之外,诞生于欲望和堕落的死地。它们暴虐而丑陋,满身血腥,口涎能腐蚀岩铁。 魔法的焰火不断碰撞,神秘撕裂大地苍穹—— 最终,那天幕般的黑暗坍塌、崩落了。而龙翼阴影下的恶魔,面目可憎、吞吐烈焰的深渊生命们则哀嚎着化作尘埃。 影像崩解成亮晶晶的雪沫,夜空重新成为旷野上最明亮的光源。尤利尔怔怔望着这一幕,一时心潮起伏。 “……成功了?那盟约——?” 『圣米伦德大同盟于百年前解散』 …… 一只手拨开垂落的藤条,露出后面的山涧石谷。莱蒙斯踩住大片的气生根,用短刀将其中格外粗的几根砍断。 “你在那里做什么?”当他用麻布擦拭刀背的时候,裹着围巾的女神官问道。她静静站在杉树旁,大半张脸埋在毛线和皮袄中。呼出的冷气在眼前化为云雾,遮住那双澄澈干净到可怕的眼睛。 泥土和草叶粘在她长袍的下摆,污损了几缕从肩头直蔓延到脚底的金纹。土地变得坚硬起来,深郁的绿意一点儿也不柔和,荆棘和灌木的小刺留在那顶又尖又矮、似是折纸般支棱起的雪白的神官帽上。中央的金丝被描成一轮炽阳,木刺则是它的点缀。 莱蒙斯并未回答她。“我们还有半个晚上用来进雪山。” “骑士们很疲惫。” “等到翻过了雪山,我们就能离开莫里斯山脉。”沉默不消片刻,骑士的头领莱蒙斯说道,“山脚下有座小镇。” 女神官颔首。“我会吩咐继续行进的,莱蒙斯大人。”她转身离开了,也没有追问那个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 骑士长望着她的背影,默不作声。 第五十九章 四叶城的领袖 四叶城笼罩在炎之月最后的阳光中,而特蕾西则站在城里,在帆布和细杆搭建的简陋木棚的阴影下。 倒塌的房屋基本被拆除翻新,毁坏的街道也大都修缮完好;站台边两名劳工正用绳子拉起一根路灯,他们身后的设计师背对阳光,对一处花坛的图纸皱着眉头。 侦测站焕然一新,这里无疑是最先被修好的;松比格勒重新开始繁荣起来,最惨烈的赫克里也被人清理走了一地的白骨。只是它遭受的创伤实在过度,留下的痕迹也绝非短时间能消除遮掩住的。人们就像灵魂赋予身体的浅薄魔法,在流血时忙忙碌碌地修补着伤口。 仅仅一天,特蕾西忍不住想,美丽整齐的街道就变成了这样。她想起回到城堡时穿过死寂的集市和民居,这几乎让她心如死灰。女大公从不害怕面对困境,几十年前四叶城还不如现今——正是她一手将这座毗邻极地的旷野上的小城发展成了名副其实的南国,就连王国之都铁爪城也不能与之相比。 可特蕾西更清楚,比起绝境,给人希望再看它因风摧折的滋味更会胜过一无所有。 而她自己无疑是那个将四叶城从幸福安乐的高潮推下去的人,是这座城的拥有者和管理者,是脚下这片土地的领主。 消极的情绪不利于投入工作,特蕾西告诫自己。她自阳伞的阴影下走出,来到对面的花树下。 紫丁香的气味不再盘绕着大街小巷,最晚开的花朵的花期也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金鱼草和岩桐。南国的气候总要比王都来得变幻莫测,可今年炎之月的尾巴短小得实在是令人惊异。恐怕安格玛隧道的影响就要在王国的整个南境体现了。 雪上加霜,恶兆从不单独到来。 特蕾西阴郁的想。 看来自我安慰不起作用。她索性放纵自己的思维奔驰,这未尝不是一种放松。她下意识地回忆起自己昨夜经过这里时的景象,而近在咫尺的车站路牌标记的地址,也让她肯定自己的记忆力依旧强大且可靠。 那时她甚至不敢让马车在城市停留。火红的旗帜流星般划过林立的建筑,马蹄踏地的节奏急促混乱,好像生怕被自己的脚步声追上似的。 受灾最轻的是被她们刚刚抛在身后的法夫兰克大街,只有一所酒吧着了火;又因为居住在附近的很多都是神秘者,离酒吧稍远的地方还有着为数不少的平民。 因此,当车队经过街角时,尸横遍野、百姓伏在死去的亲友身上痛哭哀嚎的景象直接冲击到了每个人的眼球—— 马车队伍静悄悄的,坐在丝绸和银纱中的特蕾西则似乎当胸中了一剑,脸色不比地上躺着的死人好看多少。 女大公几乎是催促着车夫快马加鞭的。他们在那些希冀的目光面前落荒而逃,狼狈地回到了霜叶堡。 紧接着是加文与塞万提斯的死讯——乔伊当然没那份好心,尤利尔对这些东西也不甚了解,最后还是约克捉住一名仆侍,将事情的前后因果强行塞进了对方脑子里。 最不该存在的消息就是死讯,因为活着的人知道了也无法,葬礼草草结束。葬礼是生人之间的仪式,诸神逝去后,他们甚至用不着给游魂面子了。 身为合格的领主她只为后者哀悼,感念其忠诚。但作为并不合格的母亲,特蕾西的心情只有自己能体会。 至于叛徒修诺总管,当丹尔菲恩安然无恙的消息传到她的耳朵里后,才被不紧不慢地提了一句。公爵也无暇顾及。 到了第二天,谁也看不出这位四叶领大公的焦虑和恐惧了,她依旧是那个苛刻严厉得不近人情的南国之王。特蕾西·威金斯——她无所畏惧,所向披靡;她将领地治理得井井有条,对待自己的亲子也绝不徇私;她是比整个疾影军团都让人心安的四叶领支柱,意志坚定远超麾下的骑士。她就该是如此。 女公爵的黑茶色碎发在风中浮动起来。 “威金斯家族为了这座城而存在。” 特蕾西对跟在身后的阿瓦说道: “不为这座城市献出所有的四叶贵族,不配冠我父亲的姓氏。” 上一任四叶公爵是吉恩·威金斯,以武勇闻名。只是在任何人看来,他的一切功绩都不如留下了两个女儿——一个继承爵位中兴南国,一个几经周折最终加冕为女王。 可特蕾西很尊敬他,比住在铁爪城的城堡里、几年都不踏足南国一步的妹妹弗莱维娅要尊敬得多。后者至今还在记恨上一任的四叶公爵将自己嫁给了比他年龄还大的一个老色鬼,即便对方是一国之君。 吉恩留给长女一个贫穷的小城,而特蕾西让它变成了王国无可替代的一根支柱。 “您的意志如此坚定,希望丹尔菲恩也能像她的母亲。” 老妇人阿瓦回答。她面色憔悴,加文的死对她打击很大。 特蕾西对此感到厌烦。“除了大厅的冰窟窿,霜叶堡基本修复完好了,如果你不愿出门,大可以在那孩子的卧室里抱着他的衣服哭到双目失明。他可真是你的好孩子。” 有着术士和其他神秘生物的魔法,修理城堡不是难事。死灵法师的尸体只能给人们带来精神上的污染,而乔伊遗漏的冰霜则不然,即便解除了魔法也让周围密布着高等魔力的波纹,使得城堡最后的工作进展缓慢。 每个人都庆幸自己不需要与苍穹的使者打交道,并且愈是神秘者愈抵触。神秘会带来危险,这点道理加文却不明白。 “不过别担心,念在你这些年的辛苦,你瞎了以后不会饿死的。”她极不留情地肆意讽刺。 阿瓦却说:“还不行,公爵大人,还不到时候。” “你还要看着丹尔菲恩?那两天后你就跟着她一道儿去威尼华兹吧。”四叶领主冷笑一声,她永不承认自己其实隐约对这个哺育了她孩子们的女人抱有嫉妒。“你并非神秘者,威尼华兹又苦寒。若是跟去极地,我想你大概活不到丹尔菲恩真正成年的那天。” “公主殿下受到神的祝福,她会免遭一切厄运。”老妇人开口时,松垮的脸皮被提起的嘴角撑开。“我不为孩子们,公爵大人。我留着这双半瞎的、找不着针孔的不中用的眼睛,是因为我得看着你,你最需要陪伴。” 特蕾西难以察觉地瑟缩了一下。她移开目光,望着脚边鹅黄的花蕊,“真感谢你的好意,虽然我并不需要。” 与她一同长大、亲如姊妹般的女佣叹息一声:“行啦,我的公爵大人,别再责备自己了。就连奥拓也不能全知诺克斯的诸事,你又能怎么样呢?” “我正做的事远比自责重要得多。” “你在难过,特蕾西大人。” 四叶公爵看她一眼,摇摇头,“我看你脸上写满了这个词。” “你要做什么,我的公爵大人?” “该做的事情。” 她沐浴着日光,“四叶城的火花盛典就在一周后举行。” “盛典?”老女仆一脸愕然,“恕我直言,大人,现在城里不知道还有没有藏着会动的尸体……若非要这样来鼓舞人心的话,还是先请光辉议会的神官来主持清扫净化的工作为好。” “有一队圣殿骑士刚好路过四叶原野。” “那真是神灵的旨意。”老妇人惊喜起来,“丹尔菲恩会乐意听到这个消息的,她念着这件事很久了……” “别急着高兴,阿瓦,那些惹事生非的圣骑士可没答应我们。他们有更要紧的事,比如从石头和雪堆里挖报废的金属笼子。” “光辉议会怎么能允许——” “诸神已逝,他们随便扯张纸都能说是神谕。加瓦什的祸患还隔着整个诺克斯,一个土生土长的死灵法师可不在光明神官的管辖范围内。”特蕾西一如既往地尖刻,就算是能言善辩的神父司铎,在她面前准也得败下阵来。 “不过。”她忽然话锋一转,“四叶城没有露西亚的祝福也不惧黑暗。火花盛宴不会推迟。在这之前我要让黑十字从每一个可能的角落里消失,既然魔药给了那些老鼠跳出来的胆量,那正好趁此机会铲除它们的老巢。” “最先售卖魔药产物的……我记得是一家炼金原料工厂?” “违禁的产品只有酸液。”公爵的问题当然不是向阿瓦的,她偏过头去,立即就有一名骑士汇报。“使用地点也已查明,是侦测站后院的栅栏。” “看来他们的目标很明确,计划实施有条有理。先蒙蔽侦测站,紧接着就是代理城主和使者的落脚点。”特蕾西退回了阴影,目光直视高大的钟楼,让正对方向上悄悄掀开窗帘透气的丹尔菲恩吓了一跳。 四叶城的公主殿下也随行出来,阿瓦不会选择一个人呆在城堡里。 “可惜再怎么巧妙的布局,也被空境的力量拆得一干二净。”她收回目光。老妇人跟在后面,不对自己不了解的事情发表意见,四十年来一直都是这样。 “走吧。剩下的七天时间,够你与我们的天使小姐互诉别情了。” 阿瓦皱着脸笑起来,“我不会离开你的,公爵大人。” 第六十章 要往哪儿去 天亮的时候,尤利尔才感觉到困意。 他满脑子都是神秘组织的名字,有的长有的短,有的熟悉,但更多的却陌生。克洛伊和光辉议会暂且不提,寂静学派学徒也有所耳闻,重点是它们的共同点:原圣米伦德大同盟的一部分。 “为什么要解散?”他记得自己追问。“因为契约失踪了?” 这个问题是乔伊回答的,使者告诉他除了守誓者联盟,没人再愿意与自己原本的敌人为伍。战争撕毁了口头协定,参与同盟的组织彼此敌视,一个接一个恢复了最初的形态。这时同盟便解体了。 失去了契约的约束,也没有了外在的压迫,神秘者之间松散的结盟便终止了,这应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学徒不免有些失望。只是他明白其中的道理,猜忌和不信任的裂痕就像木桶底的缝隙,患难生死积累的友谊早晚会从里面流光。 “邪龙温瑟斯庞,它比加瓦什更可怕、更强大,在战败后同盟的首领将它及那些部署赶回老家去,也就是诺克斯之外。” 索伦大概介绍了圣米伦德大同盟后,乔伊便能继续下去了:“占星师借由星象观测世界的法则波动,当然其他组织也有自己的手段。我们会紧盯负责领域内每一处超出界限的异常扰动,好及时应对企图侵入诺克斯的邪恶势力。” 世界外面还有多少东西?尤利尔整理了一下自己知道的事物,发现仅是他这个初入神秘领域者听过的名字就已经不少了:加瓦什、浮云列车、表世界、温瑟斯庞……这看起来不像是放逐,反倒是神秘生物用秩序将自己关在诺克斯的笼子里了。 这样一来,守卫诺克斯倒也真没有说错。浮云列车扭曲法则,自然也能给笼子带来缺口。 “那列火车也是吗?”学徒想起列车上的乘务员,黛布拉小姐跟随着列车,在不停地穿越世界的壁垒? “对于列车我们所知不多。” 乔伊回答,“不知道它因什么而出现,也不知道它有什么目的。每一次列车出现时会有法则混乱的征兆,可我们也每一次都没有发现任何入侵者的迹象。它似乎是遵循某种法理而天然形成的神秘之物,就像日落或潮汐,是一种世界的自然现象。” “也许它会在某个地方停留,将登上列车的生命带到另一个陌生的地点。当然用你们伊士曼王国的话来说,就是车站。” 尤利尔不由说道:“公交车站是固定的。” 乔伊明显怔了一下,“固定?那就不太像了。” 难得在使者的脸上看到表情,还是这种深思的模样,尤利尔悄悄望了一眼索伦,对方立刻心领神会,地面上还未融化的冰屑凝结成了字迹: 『在四叶城里,他坐反了公交车』 学徒眨眨眼睛,那跟车站有什么关系? 『矩梯的位置不固定。他以为公交车会把他送到驻守者那里,事实上,司机拒绝增加去往法夫兰克大街的一站』 看来那天坐错车的不止我一个人……尤利尔完全可以想象,指环在充作地图时心情有多么的微妙。 “浮云列车没有车站,以这三次它停留的位置来看,范围也很广,克洛伊塔还不能确定这个神秘发生的地点之间有什么联系。”乔伊没有看到指环索伦的鬼祟动作,“你是第一个乘坐列车来到诺克斯的人,还来自表世界。” “老实说,我不怎么荣幸。”尤利尔接口道,帮忙给戒指打掩护。 年轻人不予置评。“欢迎。”他的迎接词晚了三天。 ……神秘生物只是拥有魔力,并不是连行为举止也反常吧?尤利尔正打算在对话结束前再次更换话题,他总不能这么让对方把天聊死。况且学徒有太多的问题要问了,同时他有把握乔伊可以回答上来—— 但使者率先开口了:“你的预知最远是多久以后?” “大约是两个小时左右。”他下意识地接了疑问,“有什么事需要提前知道吗?” “魔力恢复速度?”乔伊又问。 “我不太清楚。誓约之卷似乎能缩短这个时间。”几乎是瞬间就能回满。学徒总以为魔力就像注入瓶子里的开水,冷却下来才能使用;可羊皮卷告诉他只要向盖亚祈祷,开水和凉水并无区别。 尤利尔猜到乔伊是想让他预知未来的某些东西,但他不太愿意使用这个能力。层叠的梦境着实令人头疼,他更恐惧的是自己会迷失在虚幻里。 不过尤利尔并没有撒谎,他只是言辞模糊。话语的力量真实可见,这不就体现出来了吗?它不仅能念咒。 “我们要走出四叶原野,以直线向威尼华兹行进。”乔伊说道,“这得经过一片森林。” “我没见过森林,有什么要准备的吗?”尤利尔这辈子没离开过四叶城。 “那里有一座‘沉眠之谷’。” “沉眠之谷?” “传说那里没有任何声音,是绝对安静的。”使者很有些遗憾,“如果你的魔法能看到我们到达的时候就好了。” 学徒以为他也没去过。“我也很好奇,不过等待总会酝酿惊喜,几天的时间可以锻炼我们的耐心。” 年轻人目露诧异。还是指环索伦用嘲笑的口吻写道:『你在想些什么东西?‘沉眠之谷’是危险的神秘地带,要去那儿行李箱可不顶用』 神秘地带—— 如果不是与亡灵战斗的警惕还未褪去,他几乎要被兴奋的情绪冲击得忽略了危险这个词:“魔法山谷?没有任何声音?危险在哪里?” “神秘山谷,没错,危险就是声音。”使者逐条回答。 “我们不能发出声音来吗?” “我们无法发出声音来。” “这哪里危险了?” “山谷很大,遍地尖石。” “只有这些?” “这些还不够?”使者反问。 尤利尔觉得自己与乔伊没法交流。“我不明白。” “看到你就明白了。”乔伊回答。他单方面结束了对话,转身就走,甚至没给索伦补充说明的机会。 学徒感到十分失望。他叹息着站起身,捡起水壶时忽然听到了异响。尤利尔愣了一下,迅速打开盖子,里面的冰已经融化成了冰水。 总算还有点安慰,他将水一饮而尽,凉意直窜额头。困倦感更淡薄了,只是夜还长着,没什么好担心的。 可出乎预料,他一失望就辗转难眠。等学徒睁开眼睛想要凝望夜空中大大小小的星座时,晨雾和黎明已经升起来了。只是彻夜没怎么休息,尤利尔却不感到头疼。 火种改变了他的身体。 一提起火种就想到塞西莉亚,这可不太妙。低落的心情意味着他还没有从悲痛中走出来。学徒强迫自己用薄雾替代了星空,端详云彩之上是否有着城市的倒影。 “你的眼睛很疲惫。” “早上好,乔伊。”尤利尔没站起来,他躺在草堆和秸秆上,神秘驱赶开多足的小虫。“我一夜没睡。”他承认。 乔伊踏着空气,从树枝降落到地上。矮人鼾声震天,负责守夜的约克正拨弄他的腰带,轻轻将金属环扣的一环解开。 尤利尔克制不住自己的笑意,他赶紧移开目光,顺便拍掉裤子上的草叶。 “今天晚上到森林。” 乔伊说出了计划。“赶在启明星和竖琴座升起之前,进入沉眠之谷。” 第六十一章 沉眠之谷(一) 沉眠之谷在四叶领并不是很有名,因为神秘生物们讳莫如深,效忠领主和小贵族们的骑士同样不愿多说,就连雇佣兵和游侠也不怎么提起这个地方。 冒险者们喜爱吹嘘,一瓶麦酒能让他们吐出自己昨夜换了几条内裤;这些奸猾逐利的老油条不喜欢丢脸,没人乐意丢脸,但比丢脸更可怕的事情是丢掉小命,所以他们对四叶森林里的山谷也绝口不提。 “这不太好,我建议绕路。” 当乔伊提出要抄近路时,矮人和约克异口同声地否决。他们这时已经忘记了两者间的力量对比,前者可以随手就让佣兵们变成晶莹剔透的原野守望者。 “想好了再说话。”年轻人低下头,因为说话时帕因特还没从地上爬起来。 明显他有点恼火了,于是也对约克的小动作视若未见。 “整个伊士曼的冒险者都不会去那边——”大鼻子矮人在乔伊的逼视下站起来,他刚说一句话,裤子就掉了下去。这让他后面的所有言语都堵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愤怒羞恼的咆哮。 约克也顾不上帮腔了,他笑得上不来气,学徒和索伦更是乐不可支。 “约克!”帕因特直接锁定了目标,他气得胡子都要爆炸了。泥土突然飞起来,劈头朝着橙脸人砸过去,光元素猝不及防,顿时一身狼狈。这样还不够解恨,矮人趁乱抢过了约克的水壶,把里面的咖啡倒得干干净净。 后者露出痛心疾首的神情,“露西亚啊,你干了什么!” “让你明白尊重同伴比喝咖啡更重要。”矮人的鼻子仍是红的。他的腿又短又粗,以至于没人在那片刻之间看到他的内裤。对矮人来说这无疑是幸事。 但索伦不在此列,它兴致勃勃地在地面上用咖啡画着画。只是还没等帕因特发怒,“棕黑色的阿比金币”的浪费就让元素生命约克看不下去了,他认为这是一种玷污。 “我怎么没找到你的鳍。”帕因特踩碎薄冰,回头对约克嘲讽。 非人生灵有时会比人类夸张得多,就像白蜡烛是海洋之神的象征,如果有人敢把白蜡烛当萝卜来切,或者用没有祝福过的火焰来点燃它们,那鱼人娜迦们会用尖凿敲爆他的头。这野蛮的做派使得没有类似习俗的神秘生物十分厌恶。 乔伊冷眼旁观,仿佛指环没套在他的手上似的。 “这是为什么?”笑过之后,尤利尔忍不住问道。 “你知道佣兵喜欢谈论自己的冒险经历。” “沉眠之谷正是冒险的好地方。” 矮人咧开嘴:“去过的地方才算得上好地方。谁都知道那座山谷基本有去无回,四叶领里有一处不敢去的险地,对佣兵来说,这可是很丢脸的事情。” “承认自己没胆子更丢脸。”约克补充。 尤利尔愕然道:“那里比加瓦什还要可怕吗?” “加瓦什?一群骨头架子和生蛆虫的尸体——”大鼻子呿了一声,“我敢保证没有一个冒险者会在亡灵面前退缩。” “除非是亡灵海。”橙脸人接着补充。“可沉眠之谷不同,没有一个接近那里的人从森林里回来。无论佣兵还是骑士,在那里他们平等。” 从霜叶堡离开的路上,两名货真价实的佣兵并没有放过他这个唯一的听众。尤利尔被迫忍受他们轮番的自我夸耀,赫克里长街战斗的细节他现在知道的比他们其中任何一个都清楚。不过两个家伙对于死亡与离别的豁达和坦率态度也给了学徒很大的鼓舞,否则他肯定会沉浸在哀伤中很久很久。 “我们是佣兵,佣兵每时每刻都在冒险。”约克说,他有着悲伤,但依然镇定。“我们选择这样的生活,死亡是宿命。” 矮人帕因特的回答则更轻松:“他说的对,反正早晚都得死,所以对待生命我们不妨大胆一点。” 尤利尔知道塞西莉亚不是佣兵,她被死灵法师谋杀,连带着大半个城市的平民。然而世界上有多少人爱惜小命,就有多少人享受死亡。 只是两种死亡终究不同,以至于他还在独自为他的胡萝卜小姐伤感。 直到乔伊的声音唤回他的意识—— “我猜那其中肯定没有空境。” 年轻人的声音没有轻蔑也没有自傲,就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他对自己的力量很自信,而这种自信又不全来自于实力。 “您说得对,使者大人。”矮人没反驳,“但不值得这样冒险——冒险者享受刺激,但不会为了刺激放弃一切。我们只要绕开那该死的山谷,沿着四叶森林边缘的商路走,七天后就能到达威尼华兹的南边。” 是南边没错,尤利尔临走前拿到了王国的南部地图。他发现横亘在原野和极地间的是一片幅员辽阔的茂密森林,而威尼华兹位于森林的边境,与原野相对;而十分不妙的是林带隔开了四叶领和冰地领后继续延伸,弯曲着对冰天雪地的威尼华兹形成了半包围的趋势。 这也是限制冰地领发展的根本原因之一,比起种植得来的粮食,森林里的魔怪和野兽更容易获取。 “商路上驻扎着教会的十字军和许多银鹫骑士,是唯一一条穿过四叶森林的通道。”矮人做了总结,“空境不需要知道这些,得到了克洛伊塔的允许他们能直接飞越森林。但我们不行。” 这句话特指学徒,毕竟两名佣兵仅仅是与他们同路而已。乔伊若要飞过森林当然可行,尤利尔却只能老老实实地用腿走路。 他说的有理有据,可学徒知道使者不会答应。虽说商路更能让消息传递开来,但那实在太慢了。他们得去铁爪城,到威尼华兹只是装装样子。 “进入森林向着沉眠之谷的方向,我们能在两天后到达威尼华兹。”乔伊果然这么说。同时扫了一眼学徒,示意他不要多嘴。 “我会带你们穿过山谷,用这份值得吹嘘好几年的荣耀事迹给予他的朋友们,来奖赏埃兹·海恩斯的贡献。” 如果昨天夜里乔伊没和他提前交代,尤利尔觉得自己多半也会相信了这番说辞。约克与帕因特正惊讶,他却抢先问道:“你真这么打算?” 乔伊直视他的眼睛,“不行吗?” “可……你没有过问埃兹先生的意见。” “这是额外的奖励。他的那份狄摩西斯会给他。” “但这太危险了。”塞西莉亚死后,尤利尔也终于意识到生命是有多么脆弱。埃兹失去了神秘的眷顾,谁能保证帕因特和约克安然无恙? “我是你的导师,不会让你死在山谷。”乔伊认真地承诺。 而尤利尔没有为此放下心来,他自己是渴望去沉眠之谷的,但佣兵们未必这么想。他不能为了缩短时间去铁爪城而使约克两人置身险地。 只是乔伊并非狂妄之辈,他必然有某种自己不知道的力量作为支撑:“你有什么把握吗,白?” “你的魔法能派上用场。” “除外呢?” 年轻人顿了顿,用一种奇异的目光凝视着学徒。后者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得按住了胸口。那里是个贴身口袋,而口袋里则是一张古旧的羊皮卷。 “誓约之卷。” …… 尤利尔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认可了乔伊的解释,可现在他们已经站在了山谷之外。约克和帕因特甚至比他还要容易说动,有着空境神秘者的带领,两个血管里都流淌着刺激的冒险者没理由拒绝。 “我觉得——”他正忍不住想要开口,就感到帕因特一扯自己的裤子。矮人瞪他一眼,“闭嘴。”他把嗓音压得极低,以至于习惯了他粗鲁的大嗓门的学徒险些没听出来他在说什么。 森林里多的是虫蚁和魔怪,可这一路以来尤利尔一个也没见着;他钻过一棵山毛榉时惊醒了盘绕在枝头的灰蛇,它也没有盘起来咝咝吐信,而是默不作声的爬向一行人的身后。这附近连鸟儿拍打翅膀、风扰动枝叶的碎音都不曾有,树木沉吟不语,沙沙的脚步声是静谧唯一的伙伴。 这些都能让学徒觉察出不对。但他们现在还没有进入山谷,总不会触犯到里面的神秘罢。 尤利尔不由自主地打起了退堂鼓,他不该来这里的,因为一时头脑发昏和过度自信。誓约之卷也是神秘,学徒不确定它能对付“沉眠之谷”;至于他自己的魔法——也许它也算得上危险之一。 可说什么都晚了,眼前就是神秘山谷。 他们一行四人,乔伊飞在半空,紧贴着石壁;下边是约克和尤利尔,他俩被迫挤在一处狭窄的石缝中。大鼻子矮人在最后,他的小身板不算什么,但若加上锤子的话,即便石隙的开口再大上一倍他也休想进去。 石隙里满是湿漉漉的苔藓,尤利尔感觉指缝里又腻又滑,活像抓了一把厨房里的黄油,或者柜子底发了霉的毛皮——在为诺克斯酒吧扫除的时候,他就翻出来这么一堆东西。 山谷并不幽冷,但却死寂。窄岸上覆盖着茸茸的绿意,遮盖住嶙峋的尖刺;一道清泉自断裂的枯树根下流淌出来,注入地隙,漫过泥道。陡崖顶栽满枫树和冷杉,少许石橄榄攀附在它们脚下。 这一切再寻常不过,如果配上声音的话。 第六十二章 沉眠之谷(二) 威尼华兹的街道上已经不见了鲜艳的花色,取而代之的是红枫与翠松,浓烈的色度为这座坚石般的城市缀上华彩。 奎伦喜欢站在松树下,看着手下将呻吟着的乞丐吊起来,这让他有种绞架旁宣判命运的错觉,而一直站在高台上的都是贵族老爷;被拖着吊上树的每个人都竭尽全力的哀嚎,因为谁都清楚如果奎伦能从罪人的忏悔中得到享受,那么他会死得迅速,痛苦便短暂。 然而城里的树太少了,霜之月更是光秃秃一片,这不合规矩——不合车轮帮的规矩。车轮帮是专门打劫商旅的黑帮,但黑帮也是有规矩的,没规矩的不叫黑帮,那是谁也瞧不起的乞丐群。那些人什么都干,面对独身旅人凶恶得像野狗,在黑帮前又柔弱得像被野狗捕食的兔子。 在藏匿于威尼华兹东城的下水道和旧街巷时,奎伦相信这两者的区别就是规矩;可当他统治这些自己曾经挣扎躲藏的地方的时候,奎伦明白真正的原因是魔力——乞丐和流浪汉多是普通人,而黑帮打手总有神秘生物。 在魔法力量面前,普通人就是兔子。 就像奎伦眼前的商队一样,小巷里上演着判决,马匹和车厢正从巷口经过。摇铃和皮鞭的碎响,盐与香料、汗水和脂粉的腐烂臭气,以及最为诱惑的酒水和瓜果清香,几乎是刹那之间就夺走了奎伦的注意。 他的心脏搏动起来,快乐针刺般戳着神经。他站起来,带着所有人的目光一起。皮革和脏布包裹下的五指捏紧短刀,他听到每个人都在咽口水。 梳着一头泥辫的手下站在可怜的受刑者身边,是车轮帮里奎伦役使得最顺手的打手“铁蹬”。他凝视着商队体剽肥壮的长鬃马,回头割断了流浪汉的喉咙。 “是商队,大人。”铁蹬毫无滞碍的叫出奎伦乐于接受的称呼,好像这样后者就能与刑场旁的高台更近一步。“从没见过的标记,是新的商队。” 新的商队,想要将北方的土产运送到冰地领的商队,这绝不在少数。若说伊士曼王国还有什么比走私更冒险的行当,那就一定是到冰地领经商了。活着到达威尼华兹的道路只有四叶森林边的一条,它被称为“永青之脉”,是极黑之夜维系冰地领民生命的血脉。 毫无疑问,即便银鹫骑士们在这里设置关卡,课以重税,也有源源不绝的商人心甘情愿掏出金币——威尼华兹缺少温暖地带盛产的一切事物,而在北方价值连城的皮毛兽角则泛滥成灾,一文不值。可这些都是魔怪的神秘遗留,交换彼此所需而带来的利润极其惊人。 “收获之月快到了。”奎伦一眼都没看死者。他现在有新的享受来源了,于是狭缝里鲜血流淌。手下们纷纷宰杀掉手里的活人,眼睛里透出贪婪和残忍的光线,致使最后一匹经过的马发出一声短嘶,甩着尾巴加快了步子。 奎伦深深地吸气,甘美醇厚的血腥鼓动着脏器,他看到天际的月亮,纯白之上布满裂痕。 而兔子合该被野狗分食,这是规矩。 “生意也来了。”他手臂上打了一串银钉,此刻随着肌肉的拉扯波动起来,力量和野蛮在里面左冲右突。“车轮自眼前经过,它无辜受到了货物和马匹的压迫,这事盖亚也不会允许。我们必须告诉那些跋涉而来、满身肥膘的兔子,车轮帮绝不会坐视他们的罪行。” 铁蹬看到了旗帜上的标志。“大人,那是佣兵的任务。”他相信奎伦也一定注意到了。 “冒险者也有规矩。”车轮帮的首领毫不在意,他用神秘的力量统治黑帮,但绝非依靠力量摆脱乞丐和盗贼的身份的。“他们不会跟贵族作对。恰好从篝火镇那边来了一队圣殿骑士,这些亮闪闪的铁壳废物不会在城里多待,而我需要他们的旗帜。” …… 乔伊落在一块峭石上,张开嘴说了什么,又仿佛聋哑人一般无法打破静谧。尤利尔努力辨识着,终于认出那句话来: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个正常的山谷,但我的耳朵不这么认为。尤利尔正要摇摇头,表示自己还没开始,忽然意识到乔伊其实是在提醒自己应该开始了,因为预知几乎是不耗费现实时间的。 而这句话乔伊问了不止一次。霜叶堡里他首次听闻,现在则是第二次,没准以后会有更多……也许他可以想个办法,让这句话把自己拴在现实。 『你控制不了魔力,你只能控制自己』 于是他调动火种,火焰燃烧起来,牵引着魔力。他竭力让脑海中只有探寻未来这一个念头,并决定从半分钟前开始—— 密林之中难以见到月亮,但她的光芒被流水反射,地上便显现出满地碎斑。尤利尔只是眨了一下眼睛,就看到水波荡漾起来,倒映着崖壁上的树杈。 他正趴在石缝里,手里攥着一把蕨叶。学徒赶紧把它们丢开,可还是染了一手粘涩的绿汁。轻微的动作依旧悄然无声,他仰起脸,果然看到使者如有所感般低下头,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交汇。 乔伊还没下来,也没问出那句话,我成功了! 庆幸的喜悦使尤利尔长长呼出一口气。与霜叶堡的战斗中不同,那时候支撑着他的其实是感情而非理性,前者总要比后者更讨火种的喜爱;在理性占据上风时魔力就更难操控。 魔法的所谓知识他至今也没见着,但对于自我的控制却越来越得心应手。从这个角度考虑,乔伊还真当的起导师之称,起码交给他的办法足够好用。 “白。”尤利尔知道乔伊一定能听见,“我要先进去。” 我都要进入山谷了,这下你总得告诉我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了吧? 使者降下来,将矮人推到一边。他的蓝眼冷冰冰地注视着光元素,后者也只得退出来别过脸。 “他们听不到你说话。”学徒提醒。 “我并不是要隐瞒。”乔伊说道,“而是让开位置。” 但你表现出来的样子只会给人先一种想法……他决定直入主题:“这里已经非常安静了,山谷里面有什么东西是一定要听到我们的声音的吗?” “我并不清楚。克罗伊有过记载,说这里只是无法用魔力发出声音。” 用魔力?尤利尔留了心,乔伊也继续说道:“这里的异常源自古老的诅咒:与邪龙交战的时代,诺克斯阵营中,曾有一支军队属于洞民——传言他们是蜥蜴人的亚种,喜欢用风笛和牛皮鼓来操控元素作战。” 尤利尔闻言扭过头,正好看见约克的身体抖了抖,橘红的脸有点褪色。 他忍着笑问道:“应该不是操控元素生命吧?” “元素生命有自己的火种,可不会听他们的话。”乔伊对恐吓约克不感兴趣,“洞民生活在山间,对人类不怎么友善。” “那个诅咒呢?”如果学徒不提醒,恐怕乔伊会忘掉自己刚才说到哪儿了。“洞民的军队与这个山谷,发生了什么事情?” “军队。”乔伊重复一遍,“他们遇到了一位强大的恶魔君主,在这里全军覆没。洞民也消失了。” 细小的声音不见了,山谷里恢复了安宁。尤利尔感到有些沉重,他忽然意识到战争说起来容易,实际上就跟发生在四叶城的灾难一样,是同等的残酷。 他下定了决心踏上神秘者的道路,可意志不是一天就能锻炼出来的。若在四叶城里没有乔伊的指引,他绝不可能走到现在。 “真是古老的故事,我一直以为邪龙是个传说来着。”帕因特咕哝。 约克与他意见不同:“温瑟斯庞的确是存在的,我的父亲就曾参与过黎明之战。” 光元素生物的寿命足足有两千多年,尤利尔并不奇怪。他好奇的是那场战争相关的东西:“那对于圣米伦德大同盟和邪龙你知道很多喽?” “并不是这样。因为他死在那场战争中了。” 什么?尤利尔险些问出声来,他总觉得这里有什么问题—— 父亲死在了一千年前的战争中,他的亲生儿子大概率不会才三百多岁吧? “元素生命的繁殖方式比较奇特。”约克解释道,“你们人类接受不了,我也能理解。” “抱歉。”尤利尔感到十分窘迫,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跳过这个问题。于是学徒尽可能迅速的表达了歉意,然后疲惫地回到那个乔伊说了三遍还没说完的诅咒上。 这回使者总算找到了重点:“恶魔君主屠杀了洞民后,山谷变成了死地。未散尽的火种汇聚成了神秘,将古老的战场封锁。” “诅咒,或者说神秘的规则只有一个:” “英魂勿扰。” “不得有吵闹喧哗——” “违者必将埋骨于此。” 第六十三章 沉眠之谷(三) 山谷青翠,流水潺潺,一点也没有血腥残酷、尸横遍野的凄凉景象。月亮的影子开始时隐时现,每当夜风寂静地拂过树木枝杈,它身后还会闪烁起竖琴座和启明星的光芒。 尤利尔见到过血腥的战场,然而千年过去,这座山谷已经面目一新,唯有英灵还在这里游荡。 “他们理应得到安息。”学徒望着一块凸起的巨石。那旁边有一根断裂的枯树,枯树下或许埋葬着洞民的尸骨,它们正被青草的长根包裹,流水淌过头骨上空洞的眼窝。 佣兵小队的领队揉了揉额头,“真头疼,为什么我们把这件事全都忘记了?我的头真疼。” “这里环阶有来无回,你想找真相都没办法。”矮人说到了点子上,“洞民已经灭绝了,你指望蜥蜴人记着他们还有过这么一个亲戚吗?” 蜥蜴人生活在地底世界,他们的神秘组织被称为灰烬圣殿。而地底不比地面,那里的环境恶劣到没人乐意去探险,生活的也大多是残忍无情的冷血生物。 “那我们应该让人们记起他们。”学徒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别傻了老弟,邪龙的故事都没几个人知道。洞民?克洛伊塔记得他们,也没见四叶领有人知晓这些事情。” 约克退开一点,远离山谷,或者远离乔伊。后者依旧面不改色,而他的表情却难以捉摸。“更何况。”他停顿片刻,“洞民们生前是英雄,死后可不是了。千年以来埋葬在这片山谷的旅人,加起来恐怕比洞民全族还要多。” “他们可能是受到了诅咒。”尤利尔反驳。 “你没发现吗?我们在山谷里根本没法发出声音,惊扰亡魂更不可能。诅咒本身就是一个魔法,它消除了山谷里的一切声音。” 光元素生命折断一根空心树枝,木头断裂时寂然无声。他用手从头到尾抹过木棍,让它变成一支笛子。他鼓起腮帮子吹了吹,也没有动静。“你看,这是魔法的效果。”他把小棍丢给尤利尔。 “你的吹孔压根不对,吹得响才见鬼。”学徒在修道院见识过唱诗班的乐团。 约克装作没听见。“所以人们在这里失踪另有原因,不可能是因为发出了声音,没人做得到。也许这本身就是个陷阱,亡灵丢失了自我,他们正在捕猎经过这里的人。” “亡灵和英灵是两码事。”矮人居然站在尤利尔这边。“我觉得他们走不出山谷是因为遭受了恶魔的袭击。这儿不止有洞民的灵魂,对吗?” “如果历史没出差错。”约克的声音微不可查。三个人齐齐将目光投向使者。 乔伊不说话。他的沉默像寒风,使处于兴奋状态的三个家伙冷静下来。 “你真像个冒险者。”他对学徒说。 “冒险者有什么不好?” “可你不是冒险者。”乔伊回答。“你来这里做什么?你记得吗?” 尤利尔如梦初醒。 未来像海浪,选择是鼓帆的风。我得抓住锚索,我还得控制航向。他懊恼地一拍额头,盖亚啊,难道我习惯了浪费时间吗?魔法让我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很多余?谁会嫌时间多呢? 乔伊,或者说我的潜意识在提醒我。使者是绝对不会发现话题正在逐渐偏移的,他不擅长这个。 “谢谢。”学徒没有压低声音,那样就什么都听不见了。“我懂了。” “诅咒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吗?我们怎么才能通过山谷?”尤利尔问道。别想太多,他告诉自己,谁关心洞民是怎么死的?恶魔若是在这里逗留,监测着诺克斯的占星师们早就发现了。 没准他们会派来一个移动天灾,刮起暴风雪将整片森林铲平。“克洛伊记载了洞民的战争,也写了我们要如何才能通过它的坟墓,是这样吗?” “这里是寂静之地,穿越它就要打破寂静。打破寂静,危险也会到来。”使者仿佛照本宣科。 “怎么做?” “对着誓约之卷立誓,告诉它你要畅所欲言。” 尤利尔谨慎起来,虽然他有第二次机会,但更希望一次成功。“那有什么危险?” “我不知道。”乔伊回答。他迎着约克和帕因特质疑的目光,一把长剑在手中寸寸伸长。“但你可以交给我。” 尤利尔相信乔伊有这个能力,空境能移山填海,他亲眼看到使者挥手之间就要使城堡塌陷,万幸凯蒂阻止了他。但他忍不住担心另外的事:“那些洞民的灵魂——” 约克拍拍他的肩膀,“恶魔的灵魂,或者堕落的死灵。我们正要让它们解脱。” 你被说服得真快。尤利尔无言以对,只好拿出羊皮卷来。 “以盖亚之名,我在此起誓——” “忠言逆耳,甘词易人。行善者坦荡,狭隘者畏退。” 羊皮卷一动不动。 矮人脚下打滑,“你在说什么?” “没找到合适的诫词。”尤利尔尴尬地咳嗽一声。他真怕誓约之卷不会回应自己了。可最近难道有什么誓言被违背了吗?没告诉约克他们实情?盖亚在上,这实在情非所愿,女神大人您不会那么小气吧! 他竭力掩饰着,觉得不安和惶恐几乎要溢出来了。“和声音有关……我一时半会想不到其他的了。” “盖亚没你这么死板的信徒,还是说点正常的承诺吧。”约克也不认为这句意向不明确的话能有用。“你办得到的事情,别给自己找麻烦。” “好吧,好吧,我尽力。”尤利尔绞尽脑汁,他发现山谷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他得启动羊皮卷。 使者注视着他,又转头望向山谷。他的眼睛倒映着月色,以及那些徘徊在草木岩石间的幽魂。 克洛伊清楚这里发生过的一切,但占星师们没有任何动作,也许他们不在乎洞民。尤利尔不由得胡思乱想。 谁也不知道的战争,时光角落里的尸骨。 一个念头划过他的脑海:乔伊坚持要走这条路,只是因为节省时间吗? 还是他本就为了这座沉眠之谷而来?他要完成克洛伊塔的任务? 学徒沮丧的发觉使者并没有跟他说实话,或者没有将实话全说出来。乔伊总是这样,他不怎么骗人,只会让你被自以为的真相迷惑。 又或者这些全是我的臆想,实际上事情并没有这么复杂…… 尤利尔觉得自己的大脑经受不住这样来回翻折的考验了,无论怎样都好,让这见鬼的山谷赶紧让路吧! 我得许诺我办得到的事情,送英灵往生可不在此列。 “我发誓。”当他开口时,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正常起来。忧虑与杂念随着水流而逝,他真正体会到了誓言的力量,不用故作恭敬,也无需提心吊胆。 “压抑时终止沉默,激动时闭口不言。” 这下没等谁发表意见,誓约之卷就响应了他:一大蓬金色的粉末从纸卷中喷出来,盖了他们一头一脸。尤利尔的心脏停跳了一秒,他几乎要把这些东西错认成索维罗魔药了。 “神术。”使者低语。 微微的光芒扩散开来,笼罩着他们踏入幽谷。乔伊站在最前,尤利尔紧随其后;矮人拎着他的战锤小跑着跟上,约克打开水壶,里面只有咖啡的余香,他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在最后。 他们绕开岩石,穿过荆棘和灌木,就这么平静地走了一段。尤利尔没感到任何异常,除了乔伊说过的尖石。它们磨得人脚掌生痛,学徒简直怀疑自己可能是没穿鞋子。 “这地上撒满了钉子。”矮人抱怨,“我控制大地想让它们柔软一些,可这些东西硬得出奇。” “月亮也很暗。”约克接口道。“又是这个时候,她身上的裂纹我看得一清二楚。” 尤利尔抬起头,果然看到满月之上伤痕密布。“破碎的月亮,这是怎么回事?” “嘿,别想捉弄我们。跟火种无关,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到——你每天晚上不都看见她吗?” 我在几天前看到的月亮和你们不是一个。尤利尔换了个问法:“我是说,月亮的表现与神秘有关吗?” “我不知道,谁去过月亮,他可能会告诉你。” 帕因特摸摸大鼻子,“我听说宾尼亚艾欧有一支狼人,它们对月亮很有研究。” “狼人?是亚人种?” “它们是魔怪。”约克纠正,“也许祖宗与人类有关。我记得狼人在对抗亡灵的时候出现过一次,后来就渺无音讯了。谁让它们每到碎月就变成畜生,守誓者联盟都受不了这种疯狂。” “狼人在战争后脱离了守誓者联盟,是因为光辉议会处处为难。”矮人反驳。 “可守誓者联盟也同意了。”约克倒也不是针对联盟组织:“老实说,狼人也挺倒霉的,它们的种族职业生来就有缺陷。理智真是个好东西,只要丢了它就能实力翻倍。” “人们都怕疯子。” “非人类也怕。” “……” 尤利尔看到乔伊转过头,似乎是想让两个佣兵闭嘴,但他只看到了口型,不禁有些疑惑。学徒正要发问,忽然一身冷汗。 轰——!! 下一秒,山摇地动。 第六十四章 沉眠之谷(四) “大地!地面在动!” “它们是活的!露西亚啊,这绝不是英灵!” 尤利尔听到两个佣兵的大呼小叫,他脚下不稳,仿佛全世界都在震动。 “小心!”约克警告道。 他在跟谁说话?尤利尔的耳朵一阵阵嗡鸣,他的头忽然疼起来,几乎想要滚倒在地上。谁在说话?是谁? 突然他的胸口挨了一肘,重心不稳的向后跌倒,一根尖石柱斜刺过来,擦着他的肩膀又缩回去。学徒只看到一道乌光掠过。疼痛被恐惧冲淡,尤利尔惊叫着试图爬起来,但太晚了,敌人比他灵活得多。 危险来自尖石,来自他们脚下! 就在他头脑空白的瞬时,只觉得后颈猛然一紧,紧接着整个人离开了地面。乔伊一剑削断刺过来的石头,另一只手抓着尤利尔升空。 佣兵们叫声不小,但却没怎么慌乱。他们哗闹惯了,在战斗中也不喜欢规规矩矩。尤利尔担着心向下一望,立刻后悔自己浪费了感情了。 约克把短剑贴着底端平砍过去,石柱立即变成了石凳;而矮人则仿佛打铁一般,抡着锤子把不听话的石块变成石粉。他们多年战友配合默契,一时间竟打得尖石阵群们冒不出头来。 对学徒而言的危险在约克和帕因特面前还不够格,两个人经验丰富,更是早有准备,尖石破土给他们的基本是惊讶居多。 “这些石头硬得过分!”大鼻子对他们叫道。 “钢岩。”乔伊给了他解释,同时调动起魔力。顿时地面铺满了坚冰,泉水也随之冻结。 总算石头们安静下来,尤利尔重新接触到地面。他才一落地就抱紧了脑袋,只觉得里面有匕首在翻搅。 “他怎么了?”约克担心道。 “制造出声音。”使者回答。“他的神秘度不够高,使用誓约之卷的代价也需要他负担,山谷里的神秘在压迫他的火种。” 乔伊用剑柄敲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佣兵们也如法炮制。然而这样只能使尤利尔的痛苦略微缓和,于是约克把他扶起来,向着出口快速行进。 只是没走多远,地面就再一次摇动起来。使者猛然抬头,目光落在那根枯树干上,山隙间寒意大炽。 “这该死的山谷是怎么了?”矮人看到冰面上裂痕隐现,“地底下有东西——是个大家伙!” 他的话还没说完,咔嚓咔嚓的碎裂声就响成了一片,一只巨手探了出来。 乔伊不怎么在意,“钢岩卫士,洞民的兵卒。” “比钟楼还要高的兵卒?” 约克望着眼前逐渐升起的阴影,只感到心脏不住地抽搐起来。 冰面彻底破碎了,却没有石柱从地下探出来。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东西,它长着四肢和头部,这些地方全是石头;比夜幕还漆黑的甲胄覆盖在躯干,让人几乎分辨不出那是金属还是岩石。因为那表面光滑细腻,还刻着抽象的兽角和竖瞳。 『半地下生物的标志,野兽的血脉。那是洞民的图腾』索伦自顾自地写着,也不管有没有人看。它似乎很激动。 两名佣兵目瞪口呆的盯着眼前的庞然大物,他们俩加起来也不够对方一根手指粗。 石巨人甩动手臂,阴影骤然放大。 “这是我们的敌人?”约克灰头土脸地避开这一击,硬土像是泡沫一样,飞溅得到处都是。他难以置信的尖叫起来。“这就是山谷里的秘密?!” “女神啊!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没人能穿过这见鬼的沉眠之谷了!” 钢岩卫士又是一拳砸来,它的动作不快,覆盖面积却极广,迫使两个佣兵只能闪躲——谁也不想挨上一下,那下场不会比石磨里的豆子更好。间隙中偶尔会冒出一两道魔法的闪光,可它们对怪物毫无用处。 这下他们才发现不妙。“神秘在消退!” 以往火种牵引到的魔力能形成魔法,这与灵魂之焰的旺盛程度是成正比的。可现在火种没变化,展现出来的神秘却下降了一个层次。这在危急的战场上简直要命。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矮人拎起锤子,挡住扩散而来的振波。他被推得直飞出去,失去了声音后这一幕显得有些滑稽。 忽然约克扑过来在空中撞开他,两人滚到泉水边。大鼻子将光元素推到一旁,正要暴躁地发出疑问,就看到阴影一下子扩大—— 又一头石巨人。 在混乱的情况下两人没本事顾及尤利尔,乔伊将学徒带到空中,把指环索伦按到他脑门上。 尤利尔立刻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你能战斗吗?” “我的头不疼了。”他十分惊喜,“要我怎么做?” 与此同时,尤利尔低下头,钢岩巨人还在到处破坏,山谷一片狼藉。他也发现了魔力波动的异常。 “你看到了,魔法的效果被抑制。” 但使者没留给他时间:“用誓约之卷,物品的神秘度不会被影响。” “我束缚住它们?” “打破寂静——声音,让整个山谷都是声音。” 年轻人又带他落回地面,就在枯树前。这里的魔力不大对劲,尤利尔感应到。他们都能感受到,石巨人也注意着不过来。 “应该和洞民有关,钢岩卫士是它们的杰作。” 尤利尔猜测道。随即他看到乔伊一剑斩断了树干。“等等!”但晚了一步。 枯树粉碎,潮湿的木屑被解冻的流水冲走,学徒看到了一节裸露的白骨。他浑身难受,眼睁睁注视着乔伊用剑将骨头挑出来。那是一支畸形的手骨,有着三根指头和斑纹,已经腐朽不堪。 忽然石巨人昂起头,一道道裂缝在脸部蔓延。它无声地咆哮,扭过头冲向使者和尤利尔。 学徒不由自主地后退,他没办法在这样一个气势汹汹向着自己猛冲过来的庞然巨物前无动于衷。即便他清楚接下来无论是闪避还是防御,使者都可以轻松驾驭。 没有巨响,震动像个游戏。乔伊用提着剑的手臂指向钢岩卫士,一道冰之壁垒凭空升起。石巨人一头撞在上面,力如千钧,接触到冰幕的土地一层层炸开;魔法的符文闪动,硬抗住了这力道。泉水积年累月冲刷出来的窄道被直接填平,原料来自于垮塌下来的山壁。因为被连根拔起的树木再也起不到固定泥土的作用。 “……!!” 尤利尔依靠着枯树的残躯维持着平衡,他在这样野蛮的魔力对撞面前震惊得难发一语。 他忽然意识到,没准铲平这个山谷对乔伊来说真不是什么难事。 “这是洞民最后一具尸骨了。”年轻人一手撑着石巨人疯狂地撞击,同时对学徒说道。“千年时间让它拥有了非凡的神秘,只有同样历时久远的神秘物品才能毁掉它。” “那些石巨人是为了守护这具尸骨?” “或许吧。” “如果我毁掉了尸骨,那些石巨人就会消失吗?” “元素失去了掌控就会自动消散,它们也许是被死灵控制的傀儡。”乔伊回答。“我不确定它们会消失,尸骨上维系的是整个山谷的神秘。” 这时第二头石巨人也大步冲过来,砸在冰墙上。而约克和帕因特终于受不了泥土和气浪了,他们退出了山谷,远望着这边。 尤利尔强迫自己忘记洞民这个词背后的故事,他展开羊皮卷,感到喉咙哽咽,但依旧大声念出了自己的誓言。 声音在幽谷回响,余音不绝—— 夜风吹过,尸骨化为灰烬。 沉眠之谷崩塌了,石怪们仰头咆哮,可什么声音也没有。它们不会说话。 无数漆黑的钢岩从地下突出,在半空扭曲地挥舞。 “结束了?”学徒问道。 “魔法恢复了效力。”使者将注意力放在了钢岩守卫身上。尤利尔意识到他要处理这些石怪了。 年轻人举起了屠刀。 剧烈的头疼几乎摧垮意识,尤利尔攥着指环:“索伦?” 『检测到异常魔力,神秘度低』 “……低?!”你的标准是按照空境来的吗! 『异常声波,法则之线受到干扰』 “声……波。”他不由恐惧起来。哪里来的声波?谁能干扰法则? 乔伊轻易斩开石巨人的盔甲,将其一剑两断。他又将目光放在了另一头石怪身上。 石怪没有转身逃跑,甚至没有朝向使者。它脸上的裂隙开合,正对着尤利尔,似乎在无声的诉说。 或者对他脚下的灰烬。 学徒感到事情有些不对,他觉得钢岩卫士的表现很奇怪,却又因为不了解而说不出哪里奇怪。约克正在山谷外对他招手,尤利尔想要忍着头疼转身离开,可总有一种力量在约束自己。 这时最后一头石怪也被乔伊大卸八块,钢岩的粉末撒在地上,与泥土混在一起。 羊皮卷熠熠生辉。 “不,不对,不该是这样。”即便头疼忽然消失了,他也感到痛苦无比。 “你怎么了?”乔伊靠近来问道。 尤利尔不停地后退,他挪动着身体,远离使者,就像远离一个恶魔。在他真实的视界里,乔伊的背后伸出骨翼、头顶尖角,一身的寒意逐渐变成硫磺味道的火焰。 “索伦!索伦!”学徒吓坏了。 “小心!”乔伊警告。 尤利尔的胸口一阵剧痛,他低下头去,发现不知何时山谷里已铺满了尖锐的石刺。钢岩巨人被杀死,但元素不会消灭。 世界开始崩溃—— 第六十五章 沉眠之谷(五) “这是开什么玩笑?!” 尤利尔一回神,发现幻境已经破碎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并没有一个贯通的窟窿。 未来—— “你看到什么了?”使者问道。他的声音把学徒扯回了现实。尤利尔不能一次耗空自己的魔力,乔伊告诉他那样非常危险,甚至会伤害到火种。 他望着乔伊,感觉心跳忽快忽慢。 “冷静下来,他需要缓一缓。”约克把学徒扶起来,因为他几乎站不稳。 可尤利尔推开他,扑上去抓住乔伊的领子。 “我们一定要从这儿过去?”他的手指在颤抖。 使者直勾勾盯着他:“你看到了什么?” “不对,不是这样。”尤利尔语无伦次,“誓约之卷毁掉了尸体,可它不是神秘的源头……” 约克撞了一下矮人,“他是疯了?” “别胡说。”矮人回答,“虽然敢于揪着导师领子的学徒我也是第一次见。” “我不是问这个。他的话你听到没有,哪儿来的尸体?” “谁知道呢,没准他视力好。” 约克张口结舌,一时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两人沉默不语,在一旁悄悄地听着,很快就又捕捉到了特别的名词。 “诅咒?山谷里有诅咒?”光元素生命挠挠自己的头盔,“我一点也不惊讶,这鬼地方没点乱七八糟的东西才奇怪呢。” “看来克洛伊塔对这里很了解。”矮人嘀咕。 他的声音很小了,只是神秘者远非常人。约克无法装作听不清。“克洛伊塔的确知道很多,所以即便是在神秘圈子里,他们也不大讨人喜欢。” “是占星师,不是使者。”矮人说道。 “你对他们很了解?”约克饶有兴味。他瞥了一眼乔伊,对方正甩开学徒的手,没有表情的脸上却流露出让人轻易察觉到的恼火。这几乎算是一种魔法了,约克可没法用如此贫乏的脸色来告诉别人自己心情怎样。 “他们是守誓者联盟的老朋友了。克洛伊多得是神神叨叨的家伙,大占星师和使者甚至还都是空境……只不过苍穹之塔倾向于探索星空,而许多使者对那些亮晶晶的小玩意没多大兴趣。” 约克正要说话,忽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你在守誓者联盟待过?” 乔伊盯着矮人帕因特。 “不,没有,谁在胡说?我三十年前就离开族人了。”帕因特赶紧说明。 “那就管好你的嘴巴。” 使者似乎压抑着怒气,但却并非来自于学徒的冒犯之举。谁都看得出来,乔伊与王国贵族不同,他不在意身份地位的高下,也不以力量为荣耀。某种意义上他比大多数人都好相处,但也因此让人摸不准他的脾气。 “准备进山谷。”使者下令。 “怎么进?用誓约之卷开路,以声音破解山谷的寂静吗?”学徒说道。“这行不通,我们会将整个沉眠之谷破坏掉。” “这话说的好。”乔伊没反驳,约克倒先开口道。“假如我们做得到这点,难不成还要留着它?” 尤利尔知道他说得没错,未来他们的确是这么做的。杀掉袭击他们的钢岩守卫,毁坏埋葬的尸骨。如果不是最后他被誓约之卷提醒,几乎能够全员无伤过关,还顺带铲除了阻碍道路的险地。 一念及此,学徒忍不住摸了摸胸口,这的确是提醒。 “钢岩即便打碎也能重聚。”尤利尔解释道,“而一旦我们破解了这里的神秘,它们就失去了约束。那时候沉眠之谷不复存在,灾难会降临到整个四叶森林之上,甚至祸及边缘那条、那条……” “永青之脉,穿越森林的唯一生路。”约克适时接上。 “谢谢。”尤利尔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我觉得还有另外的方法,我们能完美解决问题。” 宁静使他的声音格外有力,但学徒本人却有点没底气。他知道自己只能预见一个未来,而可能性是无尽的。完美的办法可不好找,洞民的过去与旅人的安危若只能选择其一,他必然无法放弃后者。 不过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第二次机会不是白来,他要比之前做得更好才行。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尤利尔对乔伊说,他真希望对方忘记自己刚刚的举动。他太过激动了,因为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很抱歉,白,我的脑子不清醒。我知道你什么都没做,可我看到你杀了它,这不对……” “请相信我,不用毁掉山谷也能通过它,我们没必要屠戮。”尤利尔竭力用自己最真诚的声音说道。“既然通过沉眠之谷是你的选择,那么洞民和它们的护卫就罪不至死。” 约克和帕因特彼此交换了眼神,他们不知道学徒的魔法,此刻根本摸不着头脑。不过没关系,使者知道他在说什么,而冒险者也从不以杀戮和血腥为荣。只要使者松口,改变策略并不难。 尤利尔带着希冀望向自己的导师。“我们得解决问题,而不是杀人。” 乔伊静静看着他。 “接下来你是领队。” …… 山谷的宁静让夜色变得可爱起来,可除了尤利尔谁也不这么想。他听到约克在和帕因特讨论月亮的事,神术的金色光粉在四周缭绕。 “我们就在那块岩石边停下,泉水的源头。”学徒指了指洞民的埋骨之地。这时他们脚下簌簌抖动,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突出来。 终于来了。尤利尔立即警告:“钢岩卫士!” 石刺拔地而起,尤利尔猛然向后仰去。他知道石刺会从侧面穿刺过来,然后快速缩回,准备下一击。于是学徒紧接着朝旁侧一滚,尖刺凶猛地扎在硬土上。 “意识不错。”约克赞叹一声。他就在不远,一扭身抹出短刀砍断石柱。然后佣兵咂舌道:“硬度也不赖。” 尤利尔有点不好意思,他觉得自己似乎在用魔法骗取赞美。可忽然冷意开始蔓延,他顾不得其他,“冻得结实一点!” 乔伊没给他新表情。 与此同时,尤利尔一推约克,两个人朝着水流的尽头而去。矮人见状也机警的掉头。这下小队全都向着枯树去了。 约克一脸茫然,边跑边问:“去那里干什么?太危险了!出口就在不远!” “听着,我们要解决问题,而问题不在于那些石头,也不在于我们能否通过山谷——” “钢岩卫士被打成粉末也不会消失,可使者绝对能把它变得比粉末更细微。你不需要担心这些。” “那洞民呢?他们沉眠于此,这是一个种族的葬地。更何况与恶魔作战,洞民们为了诺克斯,为了现在的我们而死。你要看着他们最后的灵魂安处毁于一旦吗?” “洞民死了,他们的造物还存在,甚至还在吞噬无辜的人……而这些人正是它们的主人生前所守护的。”约克指出,“死亡是早该到来的结局。” 结局?尤利尔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间险些被石柱钉在地上。学徒有点理解不能:“这不是石怪的错误,它们失去了领导者!” “而毫无疑问,洞民逝去,山谷不断带去更多的生者给他们作伴。”年轻的佣兵领队十分耐心。他揉了揉自己颜色鲜亮的脸皮,“你想拯救这些怪物,是吗?天哪,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学徒反问,丝毫不认为自己的考虑不正常。“难道我们不该帮助曾经的战友吗?” “偷换概念!我们的战友是洞民,不是他没有脑子的仆从!” 约克简直想甩开他:“它们根本没有灵魂!” “没有灵魂?”尤利尔看着他,目光中意味难明。“它们与你的差距或许没你想象的那么大。” 光元素生命怔住了。 地面霜寒蔓延,石刺被封锁在冻土之下。乔伊说到做到,对于学徒的要求一点也没有马虎。他脚下绽放出层层叠叠的幽蓝波纹,魔力的光辉点亮了夜幕。 三人只觉一股冷气从后背追来,剧烈运动产生的热量直接消散一空。每个人都是浑身冰凉,不由跑得更快了。 “就是这里。”尤利尔手足麻木地翻上岩石,约克紧随其后。他们两人一起将矮人拉了上来。 使者带着低温降落。 没让乔伊动手,学徒抢先爬上岩石,试图抬起木头。他用尽全力,但它纹丝不动。 尤利尔疑惑起来,在幻境中这只是一截普通的树干,不至于比钢岩还坚固沉重吧? “神秘度的差距。”乔伊提醒。 学徒立刻明白过来。之前乔伊一剑砍断了树,那是因为他身为空境。换做尤利尔这截老木头就不认账了。 “你想怎么做?”光元素问道。 “这下面埋着一只手。它是洞民的最后痕迹了。” “把它挖出来,送到博物馆去?”大鼻子敲了敲树干。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话惹恼了守卫,地面又一次巨颤,崖边的树林随之前仰后合。 尤利尔没好气地看他一眼,“不是。骨手上缠绕着神秘力量,这是诅咒的来源。但那不是洞民的诅咒,而是恶魔的。” 第六十六章 沉眠之谷(六) “恶魔的?”矮人重复。 尤利尔望向乔伊。他想明白使者背后的虚影从何而来了。“恶魔君主屠杀了洞民一族,但钢岩卫士不会被彻底消灭。而钢岩卫士受声波操控,于是恶魔诅咒这里永世寂静。” 这个解释出人意料,却又合情合理。佣兵们了解不多,使者不发表意见,他们便都默认了学徒的说法。 “那我们要解除诅咒?”约克恍然大悟,一锤手掌。“这样既能解放那些石头人,又可以让山谷的神秘消褪了。” 帕因特点着头,做出一副认可的表情来:“和平解决问题,好主意。钢岩卫士重获自由,旅人也不会因此丧命。他们要担心的是整片森林而非一座山谷了。完美解决!” 学徒第一次觉得矮人的言语像指环一样令人难以忍受。 “那会让人被诅咒缠上。”他警告道,“空境也是同样。” “所以我们不得不杀掉石怪。”约克一摊手,“这实在是情非得已。” “石怪有霜叶堡那么高。” “当我没说。”佣兵咳嗽一声。 “每一次你在话语的交锋中倒戈的时候,我都不会感到意外。”他的同伴揶揄道。又转向学徒:“那怎么办?你的神秘物品能帮上忙?” 尤利尔回答:“没错,可我不准备这样做。那不是净化,而是消灭。” “那么,请允许我对你的计划抱有期待,小子。”大鼻子矮人一挥手。“希望未来我怀念洞民的时候,不会带上你一起。” “我保证你不会的。”这话却是使者说的。乔伊似乎不需要眨眼睛,他的眼神不透露任何情绪。他低声对学徒说道:“尤利尔,你比我们看得更远。” 我终于得到你的信任了。尤利尔忍不住叹气,可就连我自己都不太确定。 第二次,使者挖开树根和泥土,使洞民的手骨暴露在空气中。尤利尔握着誓约之卷,掌心不住冒汗。 然而地面忽然摇晃起来—— “下面!”尤利尔做梦也没想到竟然有钢岩卫士能打破乔伊的魔法。他茫然地向下一瞥,立刻意识到唯独这块诅咒存在的土地没有坚冰凝结。 约克一剑刺下,却朝着手骨。学徒扑过去,抓着它远远避开。紧接着石刺冲天,把空心树干撕扯成纷飞的木屑。 “那行不通,尤利尔!” “我说过问题不在那截骨头上。”学徒叫道,“没时间了,先解除神秘!” 这时一道尖刺从枯树后探出,比任何箭矢都要迅捷。它既没有带着风声,也不存在惹眼的轨迹,以至于尤利尔意识到危机时他已经避无可避了。 学徒不假思索,猛的丢出了手骨。果然石矛箭头一折,直冲着白骨而去。 “约克!” 光元素一把接住它,矮身躲过疾刺。而后乔伊含怒一击,冰雪战锤从天而降,把钢岩之柱当中砸断。佣兵一脸不可思议:“给我?” 尤利尔来不及解释,他一展羊皮卷,“我发誓,会让你们安息!” 意识与灵魂的世界传出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断开了—— 山谷里刮起了风。 『你又乱发誓!』 尤利尔一抬手,符文戒指上光辉闪动。他提前要来了索伦,否则一进山谷头疼就会把他折磨疯掉。“我只许我做得到的承诺。现在告诉我,山谷里的神秘怎样了?” 指环极不情愿。『你竟敢命令睿智的格森先生』 “要不我请白来问?” 『……对你的导师放尊重些』索伦无话可说,学徒知道借它个胆子它也不敢去找使者的麻烦。 “我很尊重他,但不是作为他的学徒。这你应该知道。” 索伦不想理他: 『检测到异常魔力,神秘度高』 『法则之线稳定』 『检测到异常声波』 总算成功了,声波的神秘被消除,无法干扰到法则了! “约克!吹响你手里的骨头!”尤利尔冲着佣兵大叫。 约克·夏因瞪大眼睛,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吹响骨头?还是一具死了上千年的尸体的手骨?还有比这更荒唐的要求吗? “限制魔法的神秘已经解除了,山谷里的魔力恢复了正常。”矮人说着。他兴奋的一敲地面,泥土掀起波浪。只是在双重作用之下,冰层也开始破裂。 “我不是故意的……” 使者扫了他一眼。 钢岩的巨人探出头来,山谷濒临崩溃。寂静自泉水源头的高地褪去,顿时隆隆的巨响充斥耳膜。 沉眠之谷正在苏醒。 “控制住它们,白!”尤利尔叫道。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只要乔伊不下狠手的话。 钢岩卫士的力量相当于环阶巅峰,无愧于自己的大块头。它们轻易就能甩飞大树、砸断凸崖,造成巨大的破坏。但你若就此以为它们行动缓慢、缺乏灵敏,那么神出鬼没的石刺就会告诉你错在哪里。 不过即便如此,尤利尔也不认为它们会是乔伊的对手。破除神秘的压制后使者便毫无顾忌,以至于再来一次结局也没有变化。 三个插不上手的家伙望着战场,目睹了使者硬抗攻击冻结岩石,而后飞起来按着元素卫士的脑袋把它们摔回地底的全过程。尤利尔不禁为自己之前的胆大包天而感到后怕起来。 山谷里尘土飞扬。 乔伊忽然跳开,因为巨人们正在粉碎。钢岩卫士不断缩小,一节节石刺又在半空中胡乱挥舞。他不得不再次冰冻大地。 钢岩卫士无法被消灭—— “你说对了。”矮人惊奇地推了一下学徒的肩膀。“你怎么知道的?” 要不要告诉他预知魔法的事呢?尤利尔犹豫起来,但冰片爬上手指,索伦制止了他。 他决定先不想这个问题,乔伊的安排总是有道理的。“约克。”学徒装作没注意到。“吹响它!” “可这是骨头!” “一千年过去,洞民的尸骨早就腐朽消失了。那不是真正的骨头,只是一个神秘造物。”尤利尔回答,“是意念与魔力结合的造物。” “你说这上面有诅咒。” “但毁掉它的人才会中招。” “神秘消失了,我吹它有什么用?” “解放钢岩卫士。” “这怎么可能?” “因为形成骨爪的意念就来自于它们。它们是神秘生物。”自从誓约之卷回应了他的誓言开始,尤利尔就明白所谓的沉眠之谷另有所指。这里是钢岩卫士的沉眠之地,而非洞民的。那个创造了石怪的种族早已连遗迹都没有存留,彻底消失在了诺克斯的历史中了。 “钢岩卫士本来没有灵魂,可当它们成为神秘时,火种便也随之诞生了。”他把真相告诉同伴,“沉眠之谷里存在两种神秘,一个是恶魔的诅咒,一个是钢岩卫士的火种。这两者通过洞民的骨爪纠缠到一起,才让山谷陷入沉寂。单单毁掉骨爪,只是消除了诅咒,只有给钢岩卫们下达明确的命令,它们才会得到解脱。” “这我知道。”矮人咕哝,“可我们上哪儿找个洞民来下达指令?” “洞民灭亡了,但石怪们也不再是死板的元素聚合体。只要让它们明白约定已经不在了,这些巨人就会自己消失的。” 但约克迟迟不敢动手,他担心自己没法跨种族的传达信息。“我不觉得你能从克洛伊的记载中知道这些东西。” “但占星师们总是知道很多。”学徒一本正经地回答。“你只管吹就好了,有危险也威胁不到我们。” “这怎么说?” “诅咒也不是万能的,我只是选择了另一条道路而已。”第一个办法已经尝试过了。 事实上,尤利尔很怀疑诅咒对乔伊有没有作用,因为梦境中显现出来的只有一个虚影,它半点影响不到使者的行为。当然还会把他自己吓个半死。 “那为什么要我来?” 学徒想了想,“你的吹奏需要练习?” “……” 第六十七章 沉眠之谷(完) 这是在做好事,约克告诉自己,没有比这更厉害的冒险了,让一个险地彻底消失——哪个冒险者做得到?这份荣耀将在四叶领和威尼华兹传颂一百年,每个吟游诗人都要给他们编写新的诗歌。 可他隐约觉得这并非全部原因。也许是很久没有回去过闪烁之池了,也许洞民的仆从由元素成为神秘的漫长过程打动了自己,也许仁慈正是露西亚赋予祂造物们的特质,只是他一直没有领会到其中的真谛。 就算忍受诅咒的折磨,也必须这么做。 “看在同为元素生命的份上,我会给你们自由的。” 约克露出英勇就义的神情,学徒差点以为他对吹奏乐器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阴影了。 尤利尔偷偷问矮人:“他这是怎么了?” “可能是嫌自己戏份不够吧。”帕因特斜了一眼橙脸人,“光元素生物的职业大多固定,要么是战士类的终暗先锋,要么是施法类的黎明颂者。不管哪种,免疫大部分的黑暗类诅咒肯定没问题。” 合着就算有诅咒,这家伙也不会有事喽?那为什么反应这么夸张啊…… 学徒无言以对。 “我仍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一瞬间像得到了奥托的恩赐一样,小子,可我希望这不会给我们带来糟糕的后果。”矮人拍拍他的裤子。尤利尔看出来他其实是想拍他的肩膀的,突然又想起来他自己说离开族人很久了。 尤利尔低声回应:“不会的,帕因特先生,不会的。我保证。” “我不清楚当年的战争和历史,也不了解邪龙温瑟斯庞是怎样的灾难。冒险者追逐荣誉和财富,四处探宝,炫耀历险……不过有关洞民和钢岩卫士,我觉得你做的不错。” “说实话。”学徒想到幻境中的经历,那次他什么也没做,看着乔伊粗暴地将诅咒和石巨人一道粉碎。可乔伊也没做错。“我受之有愧。” “冒险者不用谦虚,谦虚是骑士的美德,虽说他们也没几个人做得到。”帕因特笑起来,矮人的大鼻子不再凶恶,而是显得滑稽了。 这也是个流浪的旅人。冒险者,佣兵和荣耀,也许都没有家来得重要。洞民一族在山谷中永眠,他们有流落在外的族人吗?或许有。恶魔对诺克斯发起进攻的时候,有无数的小种族像洞民一样消亡了。 矮人不在其列,他们是守誓者联盟的一部分,也曾是圣米伦德大同盟的一部分。克洛伊塔,寂静学派,守誓者联盟,光辉议会……为了抵抗恶魔而建立的同盟解体了,但神秘者们还都存在。 “我真的开始啦?” 约克捏着骨爪,他如法炮制,将它变成了笛子,甚至还加了个风袋。显然他对于自己的吹奏水平不太自信,所以选择了拿手的乐器以免出错。 诅咒消除后它就只是根骨头而已。当然也是神秘物品,可那并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问题。假如它相信了尤利尔的许诺,就不会平添障碍。 这时佣兵还在问:“开始啦?” 忽然他脚下噼里啪啦溅起一片冰屑,使者面无表情,单凭眼神就表达出了“你再废话我就把你也冻起来”的明确含义。 于是没人敢拖沓了,寂静倏然降临。 山谷里回荡起了悠扬的笛声。 这音色并不精致,却质朴纯真。风鼓动着涌入气袋,再依次改头换面成音符跳出来,而创造了它们的是皮囊袋、簧片和吹管;后两者的存在令人费解,可风决不会管这些。旋律从音管中飘出来,从一节节银色的骨骼和关节里流淌出来。寂寞和守望的调子来自时空的另一端,深长、沙哑且甜美地在夜幕与碎成破片的皎月下徘徊。 尤利尔有点惊讶,他没想到约克还有这一手。披甲执剑的战士与吟诗作乐的歌手完全不同不是么,谁会知道锁环与皮革之下,那具不由血肉骨骼组成的躯体里有一颗热爱艺术和美的心灵? 只是若要让矮人知道学徒的心中所想,他一定会告诉他在诺克斯酒吧里,佣兵们欢庆举酒的时刻,约克也总是担任吟游诗人的角色。当然这是被迫的,谁让他存不出销账的钱来,在一堆脏兮兮的盘子和风笛之间,傻子也知道作何选择。 冰层不再震动,下面的东西安静起来。嘹亮而绵长的笛声和乐曲,与它们阔别已久。 不知不觉年轻人放开了束缚,他聆听着沉眠之谷里的声音,仿佛石塑侧耳辨别林间画眉的鸣叫。钢岩卫士们便从土里爬出来,山谷与森林一齐抖动。 元素若沙积成塔,逐渐堆叠出高峻的形态来。这次不再是幻境,泛着漆黑的金属色泽的岩石巨人伫立在月下,轮廓粗犷而明显,几乎每一寸光滑的截面都在诉说着它的坚不可摧。 竖瞳幽幽地亮着赤色,那无疑是具现的火种。 尤利尔感到身边的两个佣兵下意识地呼吸一窒,幸好约克的音乐没停。他忍不住瞥了一眼光元素。 “你们解脱了,守卫者。”尤利尔让自己的声音尽量贴合乐曲的节奏,“诅咒不复存在,洞民……洞民也已安息。” 他的眼睛不敢眨动,盯着眼前的钢岩卫士。它们距离这块小小的高地有二十英尺,但一块组成身体的岩石就有这距离的一半长。乔伊不畏惧它们,冰雪之剑从他手里寸寸生长,却被学徒一把按住。 “你说过我是领队。”他提醒。 于是直到一头石巨人俯下山岳似的半身、用那布满裂纹的头颅凑近他们的时候,使者也没有动作。 尤利尔松了口气,感谢女神给他第二次机会。这回一切都不同了,也许结局会更好。 “你们……还有什么事吗?” 他小心地问道。 钢岩巨人没有言语,它似乎在凝视约克手里的风笛,使后者差点按错了键,只好自欺欺人般闭上眼睛。 “它们不该离开了吗?”矮人压低嗓音。 谁知道它们在想什么?尤利尔尽全力思考着可能性。“毕竟是千年的守护了,没准,没准它们需要时间悼念一下自己的过往。” 大鼻子矮人抽动着胡子,看起来不大相信。 “它的眼睛在身上,不在头上。” 忽然,乔伊开口。他没看凑近过来的岩石,而是将目光落在石怪的岩甲上。 尤利尔赶紧仰头,正与一对竖瞳纹路投射出来的视线相接。他怔了片刻,没来由地冒出一个念头来。 “这是什么意思?”帕因特抻着脖子,可依旧被使者牢牢挡住视线,不由得一肚子焦急。 使者完全没理他。 尤利尔深吸口气,将誓约之卷展开。他知道神术总能让事情变得简单起来。 一大蓬金粉倾泻而出,在空中飘散—— 瞬息过后,粗沉、浑厚的歌声和着悠扬的笛声鸣响森林。乐章铺展延伸,旋律直达天穹。那是历史的回音,也是灵魂的长颂。 石头在歌唱,期盼着洞民的笛声。它们千年来从未停歇,直至今日才得到了回应。 帕因特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使者则踏前半步,和他并肩而立。“这是你看到的?” “完全不同。” “那这是你的努力。”使者松开手,冰雪塑造的武器便消失了。 “我的努力怎样?”学徒问道。 要说他不忐忑是不可能的,尤利尔比任何人都渴望得到乔伊的认可。他第一个认识的神秘者就是乔伊,带他认识这个世界的也是乔伊;由浮云列车开始的接触,再到四叶城的战斗和交流,甚至是克洛伊塔导师和学徒的关系,尤利尔都无法形容自己对乔伊的感受。 那是一种憧憬。它来自于命运的指引。在塞西莉亚离开他之后,尤利尔从使者那里找回了活着的目标,那就是探寻神秘的尽头。 甚至他拒绝成为乔伊的学徒,也是因为如此——他渴望成为使者那样的神秘者,但这没有好的导师可做不到。 你觉得如何?这话他却难以问出口,只碍于这两天才建立起来的自尊。 乔伊把索伦拿回来。“很动听。”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歌声便逐渐停歇了。钢岩卫士们肃立在山谷中,夜风刮过,带走了它们的躯体。 元素在变为自己最本质的形态,沉眠之谷自此消失了。 约克放下风笛,望了望天际。“咖啡真是个重要的东西,没了它我连梦境和现实都分不太清了。” “这不要紧。”矮人一耸肩,“身为四叶领名气最大的佣兵之一,你会拥有源源不绝的咖啡豆货币。到时候你又在哪家酒吧里欠了账,就给他们一袋子咖啡豆。” “那考尔德老大会揍我的。” “你知道就好。” 尤利尔忍着笑:“到威尼华兹还有多久?你们应该来得及吧?” “离开了四叶城才是最重要的,比起走永青之脉我们已经节省了很多时间。”矮人回答,“诺克斯留在四叶城的伙计们大多死在了城里……我们是得到了贝尔蒂的眷顾才活下来。” 提到这个话题,光元素比他更沮丧,“我宁愿晚几天去面对其他的同伴。” “我们都明白错不在你。” 约克没感到安慰,石头的歌声也触动了他,这让佣兵领队难以自制地回忆起自己带领的那些同伴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袖标,上面有着冒险团的徽记。“我没资格当领队的。” 但一个声音冒了出来: “我说你合适,那你就合适——” 约克手一抖,袖标掉在了地上。 “团长!?” 第六十八章 威尼华兹的消息 团长?诺克斯的团长只有一个,那就是和塞万提斯同等神秘度的冒险家考尔德·雷勒,环之阶的神秘者,南部有名的老佣兵。 尤利尔对这位佣兵团长只是略有耳闻。 袖标落在地上,又自己浮空到了约克的面前,魔力波动不断向四周扩散,边角还在随风抖动着。 “团……团长?”年轻佣兵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在袖标上施了魔法?每个小队都有吗?” “不,只有你的袖标是这样,其他人都用猫脸来联络……我担心你会弄出问题来,所以对你特别照顾了。” “我怎么会惹麻烦?”约克不承认。 “可你总是卷进麻烦里。四叶城的事我得到了消息,埃兹给我的。”考尔德的声音带着疲惫,“真庆幸你和帕因特活了下来……我们不能轻易失去同伴,希望你记得这句话。你现在在哪儿?” “我们刚穿越了沉眠之谷——” “别胡说,这个魔法不能持续太久。” “事实上,这次他说了真话。”矮人插了一句,“一个小……克洛伊的使者大人带领我们穿越了这片神秘之地。” 乔伊放下手,薄冰散开。 尤利尔猜测他不让自己的消息透露出去是因为接下来的铁爪城之行。 “……”另一端传来一阵沉默,“感谢您,使者大人,诺克斯佣兵团永远不会忘记您的援手之恩。” “克洛伊塔不会苛待下属。” “但这次对我们意义非凡。”考尔德的声音有点失真,好在依然稳定。“四叶城的亡灵刚平息,极南又出了这些事情……所以我直说为妙——威尼华兹出了点乱子,事情还在控制范围内,不过闹大也只是时间问题了。佣兵团正要在几天内撤出冰地领,如果不赶时间的话,晚来几天麻烦会少一点。” “怎么回事?” “圣骑士团,光辉议会的圣殿骑士们。他们就在威尼华兹。” 使者不动声色。“他们怎么会在那儿?” “是为了莫里斯山脉的事。”考尔德低声道,“骑士们正在兰科斯特的城堡里驻扎。” “他们不该去四叶城吗?”约克忍不住问道。谁都清楚光辉议会才是亡灵真正的死对头,单论净化死亡与邪恶,恐怕没有哪个神秘组织会比他们更积极。 特蕾西公爵也一定希望得到议会的援助,事实上这已经是约定的一部分了——对加瓦什战役后,寂静学派与光辉议会,还有监视诺克斯的高塔克洛伊达成联盟,麾下的神秘者必须无条件执行讨伐死灵的任务。而作为信奉光之女神露西亚的信徒,战后支援也多是光辉议会当仁不让。 难道莫里斯山脉的事情比净化四叶城亡灵还要重要吗? “没准特蕾西出的价码不够。”矮人嘲笑。 价码是什么意思?尤利尔闻所未闻:“议会还要收费么?” “当然。而且可一点也不便宜。” “神官们也得生存。”约克反驳道。 “如果他们能卖掉剑柄和披风上镶嵌的珠宝,我想这不成问题。” “你在指责神职人员的队伍不纯洁?” “没人的队伍能绝对干净。” “然而主教们绝对虔诚。”约克提高了声音,“他们值得尊敬!” 还是乔伊制止了他们的争辩:“纽厄尔不是来自加瓦什。”他看透了光辉议会的借口。“所以议会没义务帮忙。” “……” 学徒不敢相信这就是崇拜光明与正义的教会组织。虽然伊士曼王国并非光辉议会的属国,可死灵法师与大片的亡灵军团是做不了假的,他们于情于理都不应该袖手旁观。 但圣骑士团偏偏这样做了。 无论什么理由,尤利尔知道这些光之女神信徒留给他的印象都在不可避免的黯淡下去。他本以为代表正义和光明的神只,拥有的宗教教义会将无辜者的性命置于利益之下。 更何况,威尼华兹与圣骑士团——这两个名词连在一起,学徒甚至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他忍不住用余光瞥向使者。乔伊仿佛在思考什么,指环在他手指上一闪一闪。 光元素吸了口气,而实际上他不需要做这种动作。天空没有日光,夜幕星河闪烁,但即便没有咖啡约克也觉得自己精力充沛。“我不想说这个话题。” 矮人帕因特对光明神官颇有成见,但他不会乐意因为个人的感官而影响与同伴的关系,于是也一声不吭了。 “您有什么嘱咐吗,考尔德先生?”尤利尔不得不尴尬地圆场。他分不清自己内心偏向哪一端,索性站在盖亚那边,女神总不会怪罪他。 “威尼华兹不安全了。” 考尔德终于说出了打算:“帕因特,约克,我希望你们不要来到威尼华兹,就在篝火镇等着。” 篝火镇位于莫里斯山脉脚下,甚至比威尼华兹还冷。是边境中的边境,也作为永青之脉的终点——人们总要通过篝火镇向北转道威尼华兹。 “可我们现在直穿过了四叶森林,不需要到篝火镇了。” “所以我们得更换计划。”谁也想不到他们竟然打通了沉眠之谷。考尔德从没想过还能有这样一种情况,原先的打算恐怕不太合适了。 “莫里斯山脉里有什么事?”约克问道,“为什么佣兵团要离开城市,圣殿骑士团的动作应该与我们无关吧?” 对面竟然沉默了。 约克与帕因对视一眼:“……真有关系?” “不是什么大事——圣殿骑士团和我们发生了一点小冲突。” “什么?!” 事情的前因后果并不曲折,考尔德没有吝惜魔法的时间限制,把情况通知了两名佣兵小队的队长。虽然他们的队伍早就只剩一个人了。 起因是商队,诺克斯佣兵团护送商队穿越永青之脉——这条威尼华兹原本的生命线混乱不堪,人祸带来的危险不逊于山谷险地。那里是驻扎着银鹫骑士以及十字军不假,大量的冒险者也不足为虑,但真正需要担心的恰恰就是那一道道名为镇守保卫的关隘。 每过一道关卡,商队就要面临一次勒索。而交出这笔钱的用处还要看护送力量的强壮与否。 结果这问题没出在永青之脉上,反倒在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冒出来了——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考尔德的声音似乎是在苦笑,蕴含着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等等同类的意味。尤利尔这边还在思考为什么商队会跟圣骑士和佣兵扯上关系,就听到他说:“诺克斯佣兵团负责护送商队到威尼华兹,刚一进城,就遇到了圣骑士团的阻拦。” “你们在背后说闲话了?”矮人知道佣兵一贯是不太尊敬神官,不,他们或许除了自己信仰的神只外不尊敬任何东西。 “你不在队伍里真是万幸。” “那就是真有人这么干了?” “放心吧,没有。是那些圣骑士发了疯,一定要坚持检查货物,我没跟他们吵起来,商队也选择了让步,可结果到现在他们也没检查完……我带着伙计们去找贾艾斯·兰科斯特,他却否认了圣骑士拦截商货的举动,还让我们去篝火镇找那个骑士长。” “他们私吞了货物……”约克露出惊骇的神色。 大鼻子矮人摸不着头脑。“可他们私吞货物干什么,为了敛财?” “圣骑士不缺钱,议会也不缺钱。他们神官的帽子都绣着金线,更别提打造武器的金属和神秘物品了。我们弄不清他们的目的,本不想轻举妄动。”袖标上的光芒渐弱,“快到时间了……” 使者忽然开口:“你们的货物里有恶魔相关的东西?” 第六十九章 计划和变化 恶魔的物品不常见,因为光辉议会总是派遣骑士和神官收集它们统一净化。一千年来战争留下的恶魔之物已经基本被销毁彻底了,只不过联系上威尼华兹这个名字,尤利尔猛然想起了曾经笼罩整个宾尼亚艾欧的阴影——猎魔运动。 学徒意识到,他能想到的事,乔伊肯定也是想到了。 圣骑士、威尼华兹、恶魔。既然圣骑士团出现在了威尼华兹,不论他们有什么借口,都是凑齐了当年大屠杀的两个要素;被圣骑士和神官收缴的货物,大概率就是最后一个了。 “商队的人跟我再三保证,他们的货物只有香料和酒,以及乱七八糟的水果……热带特产。我只能相信他们。” 冒险家回答:“不得不说,收缴货物时这些骑士并没有与我们正面冲突。事实上,他们只和商队打了交道,后来还是我们主动找上门去的。” “这不合理。”矮人恍悟。 乔伊不由皱起了眉头,好像也颇为赞同。 “哪里不合理呢?”尤利尔只好悄悄问约克。他深知这其中是有着某种约定俗成的联系的,但作为新人他才刚刚接触。后者没把脾气牵连到别人身上,橘红色的手指不安地在风笛上摩挲,一点也看不出原来有多讨厌它。 犹豫没有多久。“议会希望对恶魔斩草除根。”光元素低声回答,“每当发现了恶魔的物品,神官们会追查到底。任何接触过、可能接触过的人都会受到检查,前者还要到教堂里接受净化。” “如果商队的货物中藏有恶魔之物,商队和护送佣兵都要被牵连。” 明显约克对议会的做法不太认同,尤利尔能从他疑虑重重的神情上看出来这些。可那毕竟是信奉着自己心中神只的神秘组织,这种行为又让他十分失望。也许他会找各种借口来解释圣骑士的做法,但光元素内心清楚这些都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尤利尔竭力将注意力转移回佣兵和骑士的冲突上:“所以按照常理,整个商队都应该被检查净化,可现在圣骑士只收缴了货物。事情与恶魔无关。” “被你猜对了大半,小伙子,我刚从埃兹那里听说过你——他说你是他的店员。”袖标震了震。 “啊?噢……谢谢。” “你们打起来了?”矮人急切地问道。 “毫无疑问。只是圣骑士的领队是莱蒙斯,我们只好撤出威尼华兹……你们最好先到篝火镇。即便不走永青之脉,那里也不算太远。” “可——”约克想说什么,忽然魔法消失了。他十分懊恼地拾起袖标,犹豫片刻后,还是将它戴在了肩膀下。“我们没法去威尼华兹了。” 他抱歉地对使者说道。 尤利尔也没想到四叶城后紧接着威尼华兹也出了事故。亡灵肆虐着四叶领,矢志消灭它们的光辉议会却把人派遣到了冰地领。 万幸这次与恶魔无关。更庆幸的是他们谁也不用去威尼华兹了,等到出了森林两支小队就会分道扬镳。篝火镇临近 “我们不会改道。”使者回答。 佣兵们当然没理由让尤利尔和乔伊跟着他们去篝火镇,事实上能这样同行半路就已经十分不易了,克洛伊塔的使者虽然说不上独来独往,但显然乔伊不怎么习惯集体行动。 “那我们就在此作别。”矮人把战锤别在腰间,毫不扭捏。他咧开嘴笑,胡子沾的土掉到领子上。“多么难忘的冒险之旅!等回到城里,就能听到大街小巷都是歌颂我们的长诗了。” “我还有笛子来作证。”约克补充。 但乔伊却说:“还不行。我们得去威尼华兹。” “为什么?”最意外的是学徒尤利尔,他本以为使者巴不得现在就分开,好让两人能直奔铁爪城去。 可现在使者用的是“我们”,表意清晰,指的是所有人。 “圣骑士长莱蒙斯在威尼华兹,他也是空境神秘者。”克洛伊塔的使者解释,“我必须履行义务监测他的动向,直到狄摩西斯有新的指示。” “但圣骑士团早已进入了伊士曼王国的领土——” “莱蒙斯和一般的圣骑士不同。” 尤利尔当然明白空境和环阶的差距,但他也发现这其中肯定有古怪。圣骑士团进入国境的时间肯定要比乔伊早上许多,无论是穿越伊士曼还是跨越莫里斯山脉,到达威尼华兹都不是一次耗时短暂的旅行。他不过是在随口扯一个理由,一个去往威尼华兹的理由。 只是他又不能当面说出来,只好沉默地看着两名佣兵发问。 “那我们为什么也要去?” 这个问题解答起来轻松多了。乔伊几乎是衔接着回答道:“考尔德,那个佣兵团的团长,他嘱咐你们去篝火镇,可小镇后面就是雪山。” 大鼻子矮人不明白:“这有什么?” 他的同伴却懂了:“不太合理,我们不该去篝火镇的。” 圣骑士的目的地也是雪山,篝火镇是进入莫里斯山脉前最后的补给站。因此如若撤退的话,佣兵们理应向北走。原本借道篝火镇意味着他们即将沿着永青之脉离开冰地领,但现在沉眠之谷已经消失,诺克斯佣兵团甚至能直接穿越四叶森林进入原野。 结果在交流时考尔德根本没提更改路线的事,而有使者做担保,冒险家又显然不会认为他们在信口开河,那么他就是故意避开了这个问题。 “得到了消息后,诺克斯佣兵团应该选择撤到森林里,只有我们知道沉眠之谷的情况。”学徒也指出。 “也许考尔德带着冒险团已经到达了篝火镇。” “这不可能做到。”乔伊笃定,“圣骑士团不会全部离开小镇,即便骑士长莱蒙斯去了威尼华兹,镇子里也必定有人驻守。” “更何况,空境不是环阶可以抵抗的对手。你的伙伴们不是在撤离……城里恐怕战事正灼。” 尤利尔心中一紧。他下意识地看向约克,年轻的光元素生命此刻脸色发白,就连光照也不好用了。 联系起考尔德的嘱咐,他是想让自己的佣兵远离威尼华兹,因为他不愿意让他们身陷险境。 “团长不会有危险吧?”帕因特自然也反应过来。 约克心乱如麻。“我不知道。” “不过您说得对,大人,我们必须要去威尼华兹。” 佣兵不抛弃自己的同伴。尤利尔认为他们不这么选择才是不正常,他偷偷瞥了一眼乔伊的脸色,忽然补充了一句:“光辉议会放弃了王国,克洛伊塔不会让他们在属国的领地里乱来的。” 万幸使者一声不吭。不仅是学徒,就连佣兵们的神色也微微放松。 尤利尔不指望乔伊会答应帮忙,他们终究是有其他的目的,去往威尼华兹不过是使者的个人意愿。事情牵扯到光辉议会,恐怕他们的行踪也无法隐瞒了。 只是为什么乔伊宁愿让之前的手段都做了无用功,也要去威尼华兹呢? 尤利尔克制不住去思考这个问题,他跟着队伍绕过灌木与树林,思维便也活跃着直到天色微明,晨星觉醒。 嫩绿色正无可挽回地变成深绿,林地外的山岭起起伏伏,荡漾着红、青、金黄与褐紫。地平线上巍峨的城墙映入人眼,天空被银灰至纯白的浪涛覆没。 自出了四叶森林,空气的温度便一路降低。炎之月的太阳穿不透寒冷的薄雾,尤利尔也看不见乔伊面无表情下的真正想法。他在魔力的保护下不至于冻得哆嗦,哈出热气时依然朦胧隐现。 可摒弃一切视线所及,他却感受到异常的扩散。魔力凝聚着神秘,正于被漆黑堡垒围拢的高低屋顶间盘旋。 威尼华兹—— 第七十章 争吵 驻守城墙不是件容易的事,疲倦和孤独是士兵们的大敌。若想要坐下去歇歇,也不行——石块冷冰冰的,又滑又亮,失足跌落的人大多摔断了脖子。 但没人守城墙更危险。虽然威尼华兹很久没有发生过战事了,就连来往的客人都极少,而且大部分是行商。可人们不会掉以轻心,因为这些家伙带来的东西会在城里引起骚乱。 然而进城之后,一切都与戍城队伍无关了。只要锁紧城门,他们就能结伴去酒馆和妓场花着从商队里勒索来的金币,将满是泥土和霜痕的壁垒石墙留给远方绵延的雪山。 “别听他胡说。”矮人扣住一截石砖,“城门总有猎户进出,他们有缝隙的侧门可走。” “那你怎么不走侧门?” “封城了,小子。要么在外面等上两个小时,要么就翻过去。” 尤利尔再无理由。此刻三个人趴在陡峭的岩石坚壁上,两只脚距离地面有十英尺。他看了看下边薄薄的一层黄绿枯草和黑褐的土地,不太愿意想象自己掉落时会用那部分的躯体着地。 神秘知识告诉我该怎么爬过这堵墙了吗?用凿子? 事实上,佣兵们随身携带的工具种类超乎想象。挂钩和绳索在背包里,岩凿磨得极其锋利,就连包在鞋底的皮革也又粗糙又厚实,足以让人攀爬上垂直的城墙。 不过即便工具齐全,学徒也从没这么干过,他觉得这简直就是在玩命。 “害怕吗?”约克在旁边悄声问。 “我不怎么熟悉攀爬。”尤利尔承认,他不认为自己会比眼前三百多岁的老佣兵更擅长这些东西。“有窍门吗?” 光元素想了想,“保持重心稳定,就没什么问题。” 这说起来很容易,实践时却并不简单。好在有魔力增强了他的体能和力量,不然尤利尔早就摔下去好几回了。 “当你移动一只手的时候,要保证身体有三个以上的支撑点。别乱想,也别频繁往下看。”当他们经过一段半凸起的石墙时,约克指导到。最前面的是矮人,他动作灵敏,但身高总有妨碍;然后是约克,这位非人佣兵挂在一截粗绳索上,挂钩深深扎进砖块的缝隙。 学徒落在最后,也已经离地近十八英尺,这个距离让他低下头就会觉得眩晕。在霜叶堡时尤利尔从更高的地方摔下去过,不过有着魔力和乔伊与纽厄尔战斗的余波阻碍,他到最后竟然没怎么受伤。现在他可不会觉得自己依然有这么好的运气。 磊起城墙的石料并非钢岩,那怎么说也算是一种神秘材料。这些黑漆漆的石块粗糙湿冷,附着裂纹和沙砾。尤利尔的脸贴着它们,几乎能感受到里面储存的冰冷寒气。 按照方法成功换了只手,学徒呼出一蓬白烟:“平稳多了。” “用腿发力。”约克提醒,“上边的缝隙有点高,往左一点就行。” “谢谢,你用不着等我。” “我只是有点累。” 尤利尔望了望头顶,他的身体里还有力量,约克理应更轻松才对。一连串的碎石打在头上,学徒忽然瞥见橙脸人的那对以浓色区分开来的眼珠,它们正无目的地游移着。 他在担心佣兵团的伙伴们,尤利尔明白过来。威尼华兹城门紧闭,里面或许是冒险者和骑士的战场,也可能只有一队队巡逻的卫士。诺克斯的团长考尔德在环之阶不惧怕任何敌人,可乔伊确认来的是空境——他告诉他们光辉议会的骑士长必然是空境神秘生物。 就算他想要安慰对方,也不敢确定乔伊真的会帮忙。 事情的展开朝着无人可知的方向。莫里斯山脉里的隧道不知有什么吸引人的,让地质局和贵族们大伤脑筋,现在就连光辉议会也来凑热闹。佣兵们本不应该与他们中的任何一者扯上关系,但命运从不讲道理。 尤利尔看到约克怔怔出神,“我们最好先上去——” 他话到一半,光元素的战士便惊醒了。约克歉然地一笑,示意自己不会再挡道了:“这就让你过去——” 他的话也只说了一半。 石砖崩裂的响动代替了一切声音,更多的碎石落下来。尤利尔慌忙抬头,就看到一团阴影贴着自己身侧直坠下去,他想也不想,拼尽全力探出手臂,同时用最大的力气固定住三个支撑点。 喀啦啦地一阵响,尤利尔捉住了佣兵的手腕,三个人的安全绳立即抻得笔直。矮人已经到顶,急忙抱住城垛,学徒的钩爪几乎要将一块坚石掰下来。 “你还好吗?”帕因特低头吼了一声。他没在城墙上发现一个守卫,声音便放开来了。 下边的情况没那么糟糕—— 矮人还以为失足的是学徒,但他看到的是尤利尔危险地半贴着石壁,而另一只手牢牢抓住他的同伴。挂钩没有全松脱,帕因特没想到一个刚点燃火种的神秘者会有这么大的力量。 “你抓住了我。你救了我!”约克的脸上满是诧异。他倒没有怎么害怕。 尤利尔松了口气,拉动绳子把他挂回城墙上。“别乱想,别往下看。” 约克噎了一下。 等到了边缘时,尤利尔的力气都快耗尽了。他费力爬过城垛,看到乔伊正在观察城中。 使者飞上半空是在他们准备攀爬之前,他一言不发,对佣兵们并无关注。帕因特冲上来:“你怎么了?” 他质问约克,“你差点害死你们两个人,如果我没爬上来的话。” “对不起——” “真不敢相信你居然连爬墙也会失误,你这蠢蛋!”大鼻子十分生气,“考尔德说对了,我们不该来威尼华兹,因为除了添乱我们什么忙也帮不上。” 自从乔伊揭穿了考尔德安排的真相后,两名佣兵就变得焦急起来。约克还好,帕因特的脾气却越发暴躁。在路上前者不再开玩笑了,但后者的状态就像一座等待喷发的火山一样,直到现在才找到机会爆发出来。 学徒不由得后退几步,愤怒的矮人一边对约克不停数落,一边踢着墙上的碎石。 “我在想团长的事。”约克低声道。“四叶领已经有许多同伴离开了,现在连威尼华兹的队伍也出了问题。再这样下去,佣兵团会怎样呢?” 矮人安静下来,哼了一声。“反正不是你该操心的。” “是啊,损失的又不是你的队伍。” 帕因特瞪着眼睛。“你说什么?!” 约克不说话。 “再说一遍?”矮人凶狠地咆哮起来,他气得胡子都在抖动。“再说一遍你这混蛋!你当我是那帮贵族似的小人?你以为我不为那些孩子难过?” 尤利尔看到他的手搭在锤柄上,连忙冲上去拉开他。 “冷静下来,你们不能在这个时候吵架!” 冷风席卷过城头,乔伊回过头,盯着他们。他没表露出不耐烦或恼火,也一句话都没说,可每个与他视线相接的人都感到寒意针刺般钻进了头颅。 年轻的佣兵领队退后半步,“对不起,我不是……我只是……” 学徒见争吵平息,便退后到使者身旁。 灰黑的内墙上划痕斑斑,寂静比沉眠之谷的魔法还要稳固。它似乎扎根在了人与人之间,散布着沉闷阴郁。偶尔会有大风刮得人看不清脚下,可就算没有它们,人们也不见得能看得清自己的内心。 “你什么都不懂,幼稚的小鬼。”他这才松开手,瞥了一眼橙脸人阴郁的神情,头也不回地走下了城墙。 约克沮丧地别过头去。 “你们……”学徒试图缓和气氛,“他是担心你。” “对不起,我真的很感谢你的帮助。”但年轻的佣兵队长打断了他,尤利尔意识到他再怎么表现出乐观来安慰自己,在心里对那些死去的队友也无法释怀。“我们先下去吧。” 第七十一章 丹尔菲恩的计划 太阳在田野的另一端升起,城堡的蜡烛熄灭,房间也不显得昏暗。丹尔菲恩只好用被子盖住眼睛,才不至于让窗帘缝隙中透过来的阳光刺痛睡意。 但紧接着铃铛响了,银绳子拽着它不停摇动,声音又脆又急。丹尔菲恩极不情愿地睁眼眼睛,目光发呆似得盯着床边的书桌。等到五分钟后女佣来敲门时,她才慢吞吞地换下睡衣。 这时铃铛还在响个不停。 她想过赖在床上不起来,也想过哀求母亲让她留在繁花遍野四叶领,但最终丹尔菲恩还是穿上了丝纱的长裙,将镶满水晶、海珍珠和绿宝石的首饰戴上。她用不着任何人服侍梳洗,打理自己的头发是她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虽然每当她顶着自己的一双巧手梳起来的精致发饰在母亲和兄长面前炫耀时,负责穿衣梳理的女佣都要被母亲吩咐去侍卫那儿领鞭子吃,但即便看着妮娜伤痕累累地嚎哭,丹尔菲恩也不会放弃自己的兴趣。 妮娜说她是罪有应得。四叶领的公主殿下心想,谁让她既蠢又笨,连头发都梳不好。她们俩是一起长大的主仆,仆人在做杂活上还没有主人拿手,只能干一些简单的活计。公爵母亲不满意女佣的笨手笨脚,可丹尔菲恩却喜欢妮娜,她认为她是最值得信任的。 所以妮娜也要走,和我一起。我在哪她就在哪,她得陪我聊天、滑雪、读教经、看话剧和音乐会,还要负责剥水果和坚果的壳。丹尔菲恩整理耳环流苏时还想着,她也得给我讲睡前故事,跟我去探险。我只有她了。 来自北地丘陵诸国的香料馥郁迷人,但少女将它们擦在耳后和下巴时只用了浅浅一抹。 她忽然眼底酸涩,却流不出泪水。丹尔菲恩分不清自己是为了加文还是将来的命运哀伤,她几乎失去了生活中的一切。原本爱她的人恨不得她去死,她打心底抗拒的冰地领则是导火索——而现在她必须去接纳这片陌生的领地,哥哥加文则已经死了。 决不。少女思考着,我得想办法留下来,得让母亲改主意。这太困难了,可想要不在冰冷的雪山脚下憔悴、孤独的死去的话,就无论如何也得做到。找弗里茨帮忙吗?他也跟着母亲回来了,作为威金斯家族的继承人他的话母亲肯定会重视。但他好像不怎么喜欢我,会冒着被责骂的风险替我恳求吗? 丹尔菲恩后悔没与这位兄长打好关系,但现在让她卑躬屈膝央求对方亦是绝无可能。 还有一个人选,负责守护咒翼权杖的近卫萨利克里斯。他是母亲处理政务的帮手,与总管修诺叔叔地位相当,还不止一次对我表露爱意。他说起话来十分动听,和母亲锋利的言辞恰好相反。如果不是加文的阻止,她早就对他的虚假赞美深信不疑了。 丹尔菲恩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她只要对他哭几声,撒撒娇,就能让这位骑士心生怜悯。而以他巧妙绝伦的恭维之词,说动公爵特蕾西也许很容易。 只有一个问题——最近萨利克里斯正受命筹办火花盛典,整个四叶城都可能是他出现的地点,但唯独霜叶堡里没有可能。丹尔菲恩怀疑自己就算出发已经到了威尼华兹,萨利克里斯也不会回到城堡里来。 那么去跟阿瓦诉苦吧,她最疼爱我和加文,加文死后她一定不愿意我远走极南苦寒之地的。丹尔菲恩高兴了一两秒,忽然想到阿瓦是母亲最忠诚的仆人,她不拒绝特蕾西的任何命令。这也行不通,忠诚有时候真碍事。 “殿下。”妮娜在外面忧虑的敲门。“你还好吗?铃声怎么还在响?” 丹尔菲恩站起来,椅子被带倒了。她迅速地回答:“我来了。” 但忠于我的佣人却可爱的多,哪怕傻一点也没关系。妮娜不比阿瓦,她的笨拙值得信任,老奶妈则精明且经验丰富,特蕾西对她而言一定比我重要。至于萨利克里斯?我不否认整个四叶领没有比他更令人讨厌的家伙了。他原本在盖亚教会的十字军中当职,女神教导人们的美德他一样也没做到。 丹尔菲恩叹了口气,推开门。 诸神已逝,我得自己辨别谎言。 …… 餐桌上摆着一盆蔬菜汤、一碟涂好了黄油的面包、两个煎蛋、加了蜂蜜的红茶、半杯牛奶、还有一碗热麦片粥和许多酥饼。特蕾西抿了一口红茶,当丹尔菲恩坐下时,她才放下茶杯。 “你起晚了,丹尔菲恩。”公爵的口吻有些严厉。 “没有。”她的心怦怦跳着,绝不能让母亲生气。于是少女撒谎道:“我只是梳洗的有点慢。” 四叶公爵瞟了一眼她整齐的金色发辫,“你的女佣早该换了。没用的人不能留在霜叶堡。” 又来了,我怎么不知道阿瓦有什么用?丹尔菲恩心想,这里可没有小不点的婴儿要她照顾。 然而若是将心里话说出来,什么事都别想办成了。她拿过一片面包,在脑海中小心地组织语言,打算先答应着蒙混过去再说。 只是母亲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无所谓了。今天下午光辉议会遣派一名枢机主教过来净化亡灵,等到结束后他会跟你一道去威尼华兹。” “我以为他们真的对亡灵不理不睬了,那些招人厌的死板家伙。”以严厉刻板在王国闻名的南境女大公抱怨着神官和圣骑士,“威尼华兹到底出什么毛病了?还是说他们的胃口不满足半个莫里斯山脉?这次就连克洛伊塔都比他们守诺,有消息回报苍穹使者已经穿越四叶森林了。” “光明之神的信徒不能容忍恶魔与黑暗。他们既然遣派骑士去搜查山脉,那里面肯定有邪恶之物,没准隧道坍塌就是恶魔作祟。”阿瓦也在餐桌上,她一边给特蕾西倒满茶杯,一边说着。 “光辉议会迟迟不给回应,肯定也有佩顿主教的原因,伊士曼毕竟信仰盖亚居多……不过枢机主教能来四叶城,说明他们已经做好了协商。” 特蕾西的目光凝视着花瓶里的粉玫瑰和星点木,又喝了一口热茶。她想起了王宫庭院中大片的蔷薇,不由得喃喃道:“光辉议会用不着和佩顿商量,他们面对的是寂静学派。这才是同等级的对话,一个主教,乃至一个小小的伊士曼王国都算不上对等……神秘生物总是这么傲慢。” 老妇人见她又开始皱眉思愁,便不再说这些东西。转而问向餐桌上的最后一个人:“弗里茨,你母亲交给你处理的火花盛宴怎么样了?” 对面正坐着威金斯家族的继承人弗里茨·威金斯,他的黑发极短,身材却高大,看起来精神饱满、一表人才。他要比加文大上六岁,已经结了婚,但妻子却因难产而死。 此刻弗里茨吃完了自己的早点,正端着报纸浏览新闻。忽然阿瓦问及盛典的事,他也早有准备而毫不慌乱。“昨天晚上萨利克里斯说服了最顽固的一家商会,他们愿意出资填补盛典最后的缺口。只要等枢机主教净化了那些尸体,盛典随时可以开始。” 女大公满意地点点头:“那时间就定在明天上午,具体的事情你自己安排好了。” “盛典会恢复领民的信心。”弗里茨保证道。 “四叶城对他们的领主有信心。”阿瓦也说着。女大公面色平静,一点也不认为这是恭维,她本来就做得到。 丹尔菲恩忍不住想说话:“母亲,我不想这么早就过去,阿瓦说我可以参加火花盛典的。” “计划总有意外,你可以晚上一两天,但光辉议会的枢机主教不能等着你。”特蕾西一锤定音,“连夜赶路的话,第二天早上就能到威尼华兹。” “可是——”她像是已经暴露在了冰地领的冷空气中,大脑昏昏沉沉,心里的焦急几乎要让她想大叫大嚷。“我为什么非要与他一起走!?” 激烈的动作使她不小心带倒了牛奶,餐桌上的几个人都将目光投向她。阿瓦难掩担忧,弗里茨又把眼神转回报纸上。 特蕾西一皱眉,丹尔菲恩如梦初醒:“妮娜!” 可她的女佣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总之没有在门外等着。她又唤了一声,结果来得是另一名仆侍。 “丹尔菲恩,把妮娜留在霜叶堡吧,你去冰地领我不放心,妮娜没法照顾好你。”女公爵吩咐,“安莎,你和丹尔菲恩一起去威尼华兹。” 一片面包掉到地上。 丹尔菲恩脸色惨白,她手里空空的僵在身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盖亚啊,你怎么能残忍至此!? 第七十二章 车轮帮的美餐 尤利尔等人还没到沉眠之谷,威尼华兹的捕猎就已经结束了。 奎伦抽出斧子,砍下一个人的头颅。 钢刃划破皮肤、切断脊椎、割开血肉,人头便滚到脚下。奎伦抓起头发,将滴血的人头在所有罪人的面前转了一圈。臂上的银钉如一道锁链,牢牢把人们的目光拴在手掌上。 “弱者!”围在街道上的混混们听他在长嚎。“车轮帮的猎物!” 先是零星的激动尖叫,紧接着人们集体欢呼,声如浪潮。被绑缚的人瑟瑟发抖,瘫在地上如等待宣判的罪犯。可事实上他们的罪名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这些人都是商队里的商人和护卫,被砍头的那一个则是个冒险者。护送人物单靠这几个护卫是不行的,经过永青之脉时他们需要佣兵团的保护。 但那并非是诺克斯佣兵团的成员。冒险者的生意当然得由冒险者牵头,而单个的佣兵对人数众多的佣兵团根本毫无威胁。这种人往往是可信的,手里掌握着许多联系的渠道。商人们通过中间人获取佣兵们的保护以降低风险指数,佣兵们则负责出城之后商队的安全以换得报酬。 进城之后,商人们便不需要诺克斯佣兵团的保护了,但中间人还与他们凑在一起——四叶城的事情与这些来自北地诸国的商人没多大关系,他们有来有回;而诺克斯佣兵团只能回到四叶城里,他们宁愿在威尼华兹等着事情彻底过去。 中间人巴不得更换下家——诺克斯佣兵团是南境有名的冒险者组织,要价只能让商人们勉强承受。作为牵头的冒险者,他当然也不敢对诺克斯中饱私囊。 既没利润又劳力气的活计,这种几乎是半个商人的冒险者可不干。 然而这次不同,以往进了城就意味着受到城防巡逻队和当地领主的保护,商人只要纳税就行了;可现在——冒险者死不瞑目的头颅还拎在黑帮头领的手上。它突出的眼球和裸露在外的脏兮兮的牙齿还如生人,皮肤好像蜡人般泛着铁灰。 “捕猎!捕猎!” 黑帮沸腾着,窄巷里群魔乱舞。 铁蹬凝视着地面的死尸,或者说死尸断裂的脖颈,脑海中没来由地想起桌子上不稳而倒下的水杯。容器里的液体从开口流出来,洒了满地。 鲜血如热泉,在冰冷的空气中升起腾腾汽雾。等人们的呼吸和晚风吹开了这层白翳,铁蹬看到血泊里碎月的倒影。 奇特的宁静,优雅的新月,馥郁的血腥。街头散落着破木头和铁箱的长钉子,它们堆积在一起,又坍塌地满地都是。都是垃圾,碍眼的垃圾,除了美酒和马匹,金银与布匹,香料、还有新鲜的果实,统统都是毫无用处的废物,其中又以乌头草为最。这些东西一路延伸到商队租用的仓库,它的老板应该看准了房客再出租的。 咯咯咯……他偏过头,捕捉到最近的一名囚犯的牙齿咬合声。这家伙吓得两眼泛白,颤抖时好像犯了疯病。 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这很正常。也一个巡逻卫兵都没有,这是圣骑士团的吩咐,也很正常。 “车轮帮讲规矩。”铁蹬没看到奎伦下压手掌,他只听见头领的声音穿透夜空,于是抬起头来。“所以——安静!” 喧嚣突兀的消失了。 “黑潮涨起。” 没人敢出声了,都听命于我。奎伦愈发感到胸膛中涌动的情绪,热烈、狂暴、充满野性。他高大的身材在这些穷凶极恶的黑帮歹徒中也算鹤立鸡群,人们既不敢与他对视,又不敢移开目光。 他将人头远远丢开,砸倒两个避不及的蠢蛋。“白月分裂——” “女神将归来!” “祂祝福我们捕到了猎物!” “我们要享受神的恩赐!” 他每说一句,被捆缚的商人们就喘息一次。这群人足有十数,如鸡仔被屠夫围住,正簌簌地抖羽。他们的领队是棉花商克顿,早在车轮帮攻入货仓前就向当地的贵族兰科斯特家族发出了求救,结果直到现在也没有援助。 奎伦越过下属铁蹬,来到一只猎物面前,踩断了他的腿。神秘生物的力量使克顿的大腿骨断成两截,他顿时哀嚎起来。奎伦凑近他,“你在等城防队吗?” “没有!没有!不要货物,全都给您……”棉花商人痛哭流涕,“大人,您行行好,放过我!放过我!” “不要货物?” “都是、都是您的!留我一条小命……明年还会有更多……” “明年你就不来威尼华兹了。”求饶之词无比卑微,但黑帮头目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谎言。商人这点狡诈对黑帮而言仅仅是幼稚。 克顿还在拼命地立誓,以自己信仰和后代乃至全部身家发了毒誓。若是神父在此,说不定都要为他吐出的那些违誓的恶毒后果感到心软。车轮帮的老大奎伦露出笑容。“今天巡逻队放假。” 棉花商顿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啕。 他站起来,抚摸着手臂上的银钉。铁蹬深解其意,一脚踢碎了酒瓶。 “伙计们,享用美餐吧。” …… 篝火镇。 雪地上遍布足迹。莱蒙斯一路走到森林边,也没见到有一处完整的新雪。两只山雀停在最后一根路灯上,歪着头看他的背影,眼珠又黑又小又亮。 忽然,他回过头。“阿拉贝拉,你该去休息。” 女神官在路灯下静静伫立。 “我并不觉得疲惫。” 骑士长无奈。“我也并不想和人聊天。” “我不是来找你聊天的。”阿拉贝拉回答,“小镇里出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不会是亡灵吧?” “古董。一只精灵的金杯。” 莱蒙斯怔了怔,“精灵金杯?” “就在一个猎户手上。”女神官转过身停顿了几秒,示意骑士长跟上来。他没做犹豫,便抛下了林边未找寻到的新雪。 路灯上的山雀飞了起来,鸣叫着遁入深林。 猎户的小屋不算破旧,但依然难御严寒。莱蒙斯往壁炉里添了一把柴,火苗还不旺,他瞥了一眼正与屋主人商谈购买金杯的神官阿拉贝拉,用手指弹了道亮晶晶的光线进去。 蓬得一声,大团的烈焰直冲石壁,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转过来。骑士长咳嗽一声,背起手看向窗外,玻璃上的霜花水迹滴落。 “阿比金币,根据鉴定出来的破损度我们会付给你十到二十枚。”回过头,女神官说道。 当然精灵金杯远不止这个价格,它的市值有着精灵文化的加成,最低也在三十枚金币以上。只是篝火镇罕有这种交易,出价太高猎户反而会不愿意出手。 阿拉贝拉从未高估过凡人的秉性,她早在十五年前的猎魔运动中就看透了这些总是欲念缠身的低等人。议会挑选心灵纯净的孩子补充血液,而绝不轻易接纳成年人。 猎户依靠狩猎野兽为生,魔怪的尸体值钱,野兽则未必。他根本想象不到一只小小的杯子能有这个价钱,那相当于他整个炎之月的收获了。而女神官头顶的炽日徽记让事情变得毫无波折,她没花什么力气,就将金杯收入囊中。 直到他们回到歇脚的旅馆时,阿拉贝拉也在研究金杯上的花纹。“我没见过这样的纹饰,而且以材质来看,它的磨损度也不正常。” “历时悠久的古董,我只关心它到底是不是神秘物品。” “有时候历史更重要。”阿拉贝拉认真地说道,“毕竟神秘是可以自然形成的,并没有物件本身有价值。如果能发现这些花纹的来历,会让我们对精灵的文明有更多了解。” “法夫坦纳王庭有的是雾精灵,议会很了解自己的对手。” 忽然女神官抬起头注视着他,眼睛里亮晶晶的。 “你说得对,也许这不是雾精灵的物件。” 第七十三章 逃难的商人 威尼华兹的一家酒吧里坐在许多佣兵,他们三三两两占着位置,柜台收账的老板一张油脸上满是生意兴隆的笑容。不过冒险者们吹嘘历险简直是本能,吵闹自然与这些家伙如影随形,屋子里喧嚣得像进了蜂场。 向阳一面的位置开了小窗,两名佣兵坐在桌边。其中高大的那个还穿着板甲,头盔放在手边。他的手掌戴着一种特殊的露指手甲,漂亮的凹凸线条直蔓延到手肘;胸膛的甲片漆成黑色,纹路看起来好像教堂的花窗,边缘部位更是棱角分明。然而他并没有作完全的骑士打扮,除了两肩没披护具之外,脚上蹬着的也是双厚毛革底的长靴。 考尔德在挑选护具的时候,总不会觉得自己一直能在马上战斗。他怎么说也是冒险者,还是毫无疑问的战士职业。威尼华兹的道路环境绝非四叶领的原野可比,而他来这座城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对面的家伙则有趣的多,他的脑袋上扣了顶又扁又宽的大帽子,披着拖沓的长袍。因为露出来的鬓角发灰,让人一看就知道他要么是两撮胡子染成金色,要么像女人一样喜欢对自己的头发大费周章。 “埃兹那家伙和你说什么啦?”金胡子问道。 “当然是我们的损失。四叶城被一个疯子盯上了,差一点变成亡灵的老巢。这下威金斯家族是倒了大霉,可我们留在城里的人马也不见得多好。” 诺克斯佣兵团的团长回答。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落手时头盔被捶桌子的力道震得跳起来。旁边的佣兵声音顿消。 “亡灵的老巢?” “一个堕落死徒,加上阴影主教。真见鬼,他们居然能在侦测站的眼皮子底下建起一处苏生之所!四叶城一没有了他们的公爵大人,就跟丢了蜡烛的狗头人似的。” 金胡子把团长的头盔扶稳。“伤亡如何?” “你问谁?” “只有我们的。” “我们的人?那些只比学徒强一点的神秘者?别抱期望了凯希,面对亡灵海,除了小队长没人能逃出来。”考尔德疲惫地挥挥手,“就连埃兹也受了伤,现在回到克洛伊塔去了。维克多中了圈套,我们只能为他哀悼了。” 金胡子凯希沉默下来。他是考尔德的副手,成为冒险者大约有四十多年了。比起团长,佣兵团的事务更多是由他来经手处理的,诺克斯佣兵团就是他的心血。 “是该节哀,等我们回到四叶城就为他们举办葬礼。仅仅是半个月,事情就变成了这样,真教人难过。以后连喝酒的地方也没了……还是说说年轻人吧,约克和帕因特呢?” 冒险家的眉毛舒展了些许,“他们安然无恙,还捣毁了苏生之所。不过帕因特可算不上年轻人,除非你叫他地精,他就会比少年人还要精力充沛。” “我看所有矮人都是一副中年到头的沧桑样。” “说得对。”考尔德微笑起来。他又端起杯子,可里面已经空了。只不过他倒完麦酒放下瓶子时头盔没再跳舞,其他人的聊天也没被打扰。 炎之月的白天总是少有阴云,就连威尼华兹也不例外。窗外传来马蹄和人声,商贩行人彼此推挤。不比四叶城的平整石砖道,威尼华兹的外城还是泥地。即便低温将它们冻得硬邦邦的,走路时行人的靴子底下总得粘些浮土。 呛人的烟尘被风刮起来,凯希摇摇头正要关窗,忽然看到街道尽头匆匆掠过一队商贩,而后几秒钟内又是一队。 “这是怎么啦?城防队加税了吗?”考尔德也注意到了异常。“莫非这些商贾是难民假扮的?” 金胡子皱起眉。“肯定不是难民。不过看方向朝着城门,他们是要逃离威尼华兹。” “这可真奇怪。” 冒险家站起来,“记得昨天克顿的商队被那些圣骑士拦下来了吗?说真的,凯希,我总觉得这里面有问题。现在去找找我们的老板,他八成还在领主庄园呢。” …… “你不能再这样单独行动了,莱蒙斯大人。威尼华兹并不小,我没有时间去找你。” “你不需要跟着我。” “我只能这么做,大人。”阿拉贝拉一丝不苟地说道。她的神官帽干净雪白,金红的日轮熠熠生辉。 莱蒙斯沉默地点点头。他觉得自己的搭档神圣得有些过分了,这副姿态固然肃然起敬,但在威尼华兹却并不是什么恰当的举措。倘若追根溯源的话,恐怕还是要牵扯到十五年前的猎魔运动上去。莱蒙斯并不乐意回忆,而熟知历史的阿拉贝拉也该有自己的考虑。 可神官阿拉贝拉是代行者康尼利维斯的学生。自从诸神隐匿后,光明代行者就相当于光辉议会的最高领导人,话语权在与枢机主教们共同组成的议会中也大幅提高。这次行动就是由代行者冕下指派敲定,而整个圣骑士团则听从这名女神官的指挥。 不过就地位而言,圣骑士长莱蒙斯不逊于任何一名大主教。他不需要听从阿拉贝拉的安排,只要保护她的安全就行。 “我们接下来要见一面当地的领主,或去教堂里为兵刃重新施洗。”女神官理清行程计划,“你能给出意见吗,大人?” 我倒是想先去教堂,可伊士曼王国早已成为了苍穹之塔的属国,威尼华兹的教堂恐怕也荒废了吧。毕竟神父也得生存。念及此处,莱蒙斯没有多做犹豫:“先去领主的庄园。” 兰科斯特家族掌控着冰地领,是最偏僻荒凉的土地。他们本应是南境女王特蕾西·威金斯的封臣,但由于位置特殊,开国君主克罗卡恩亲封兰科斯特家族为冰地伯爵,并驻守银鹫军团以御外敌。 断剑革命后,兰科斯特与梅塞托里家族的联军叛乱被四叶领的疾影军团镇压,威尼华兹便归属于特蕾西——她的第二任丈夫是原冰地伯爵的兄弟——马上要交到她的女儿丹尔菲恩手上。 而对于领地权力的更迭,兰科斯特家族并无异议。前一任伯爵没留下后裔,丹尔菲恩又在极南之领享有盛名,她的继承权无可动摇。 四叶公爵已经传来讯息,近日威尼华兹的领主会来自己的领地继任。负责管理领土和整个家族的奈登爵士已经忙碌起来,他既要置办宴会为领主接风,又得修葺城堡、代为处理事务——他根本不指望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能管理一座城。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威尼华兹不比四叶城,这里的治安绝对远超那位公主殿下所能想象的最下极限。而最近四叶城却也难逃厄运,被亡灵破坏了大半座城市。为了保证安全,奈登爵士思虑再三,决定将驻守在永青之脉的银鹫骑士调回些人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丹尔菲恩冒风险。 他铺开纸,正要提笔写信,门却被敲响了。 “爵士,有客人来访:光辉议会的圣骑士长莱蒙斯·希欧多尔先生,以及白袍神官阿拉贝拉·瑞茜小姐。” 光辉议会的来客。 年过半百的奈登爵士愣了片刻,才吩咐道:“我很快去……不,我现在就去。你现在将客人接到大厅里,最好再在走廊多点两盏灯。” 这时,忽然门外轰得一声,天花板震了两震。 第七十四章 荣誉之战 考尔德正赶往庄园,副手凯希已经探查完消息回来了。他捏着一份报纸,面色难看的展开新闻的一页。 『集市仓库惨遭洗劫,二十一人丧命』 “克顿死了。”金胡子说。 “死了?” “就在仓库后的一条小巷里,整个商队都被屠戮一空。我只认得那个独身冒险者的头颅,其他人的尸体都已经残缺不全,还是靠着满地的货物确定身份的。” 考尔德揉了揉自己的下巴,他思考时喜欢用这个动作。但如果心情焦虑的话,他反而会不做什么小动作了。现在冒险家不太关心克顿的安全与否,而是更在乎佣兵团的名声。 “我们理应在今天与商队解除护送的约定。”他的眼神扫过报纸上血腥的杀戮场,又有点那么不太确定。“克顿应该将消息传出去的。不过这事儿上了报纸,你给我说说缘由。总不会是因为他们的死状比较抽象吧?” “看起来不像人干的,倒像是野兽或魔怪。可商人也不都是普通人,更别说还有马库斯那家伙,他是个环阶的冒险者,寻常的魔怪只能给他送金币。” “贾艾斯呢?” “他倒好好的,新闻里半点没提这条老毒蛇。早晚有一天他得把自己的尾巴吞下去。” “这吃相真难看,贾艾斯又不是傻子。”冒险家摇摇头,“克顿最后出现的地方肯定是兰科斯特家族的庄园,我们找贾艾斯问清楚情况。无论是贵族们杀人灭口,还是克顿得罪了惹不起的人,我们总得尽职尽责。” 金胡子凯希犹豫道:“也许会跟圣骑士有关。” “那也得去看看。”考尔德拉住缰绳,脸色不变。他的头盔戴在头上,手指包裹着黑色的皮革手套。麦酒的味道已经从他身上消失了,凯希只感觉的到自己嘴里的腻香和辛辣。 马蹄声响起来,逆着人流而上,直到了兰科斯特的庄园铁门前才隐去。上午的阳光不灼热,透过冷风和重重石障的阻碍,落到人身上只能增添寒意。 “克顿?那是谁?” 考尔德的脸色不太好看,他对面坐着一个胖子,满是油膘的脸上露出似笑非笑、令人捉摸不透而心生警惕的神情。这位冰地领财政与商务总管披着条镶满松石和蜜蜡的搭肩,胸口还吊着颗硕大的金绿猫眼;他的十根手指都戴着戒指,领子上银线绣着的贵族徽记总得有金片点缀。 “一个棉花商,来自北方诸国。昨天有光辉议会的圣骑士扣下了他们的货物。这不合情理,总管大人,圣骑士无故截留的货物你可没有税钱收。” “那个北方人。”贾艾斯先是恍然,而后他转了转手里的羽毛笔,十分和蔼地说道:“你说得对,考尔德团长,但账可不能这么算。圣骑士只把东西送到了集市仓库,总不能用矩梯将货物运回赞格威尔吧?光辉议会要那些北方货干什么?收税是王国法律规定,罚没货物当然也是。” 冒险家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惊诧:“那你的意思是,既不退返货物,又要向商队收税喽?” “王国律法如此,我只是按规矩行事。威尼华兹本就不富裕,要我因为一个外地佬缩减冰地领的正规收入,那真是在玷污兰科斯特家族的荣誉。” 贾艾斯的肥肉遮住了他的眼睛。 “克顿死了,被人撕成了碎片。”考尔德冰冷地说道,“你只能去地狱找他收钱了。” “太不幸了。”胖子很惋惜。 “更不幸的是,他在死前最后来过的地方就是兰科斯特庄园。”考尔德将报纸拍在财务总管面前,甲胄一阵作响。 笑容顿时从贾艾斯的圆脸上消失了。 “盖亚啊!他们是遇到了猛兽吗?” “如果城防队没去喝酒找女人的话,你大可以问他们有什么猛兽能飞跃城墙还潜伏在城市里。” “或许可怜的克顿先生得罪了什么人——” “他是个外地人,贾艾斯大人,我知道他唯一可能有的仇家就是你了。” 胖子总管怒气勃发。“这是陷害!太恶劣了!在威尼华兹陷害一名兰科斯特家族的成员,什么人敢这么猖狂?” “没准儿是一群既能飞又能潜伏在城市里的猛兽。它们用不着交税,也不怕绞索。可现在它们藏不了了,大街小巷都在传克顿先生和他的商队人员们离奇的死法。” “该死,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作为接下了护送任务的佣兵该知道的,比如那批货和圣骑士究竟有什么干系。” …… 门打开又合上,考尔德感到自己身心俱疲。“圣骑士要求克顿清点他的货物,他带着他们离开了庄园。” 凯希捋了捋自己的小胡子,他真觉得自己可能是喝醉了,或者事实就是这么不可思议。“克顿的货物里有什么东西?” “管他有什么。老板已经死了,那我们就必须得找到凶手。”冒险家疾步走出长廊,正要翻身上马。忽然见到城堡的正门大开,一身银白骑士铠的神圣骑士和一名白袍神官在外等候。他怔了怔,回头把缰绳塞到凯希手里。 “团长?” “很快就能揭开谜底了,你在这儿等着我回来。希望那批货物里还能剩几个橘子。” “别激动我的团长,也许贾艾斯没说实话……” “但昨天我们亲眼看到圣骑士把克货物收走,嗯?问他们总是没错的。” 凯希按着自己的帽子,“盖亚在上,你得保证不用拳头问。” 考尔德觉得他啰嗦得要命,于是一巴掌拍在副手的肩上:“诺克斯佣兵团从不欺压弱者,也从不蛮不讲理。但我们的声誉必须维护,这可是底线。” …… 莱蒙斯从没想过会有手下贪墨商人的货物,甚至于杀人灭口——在眼前的佣兵说完整个事情的经过后,他一时竟然无言以对。骑士长以为自己听着天方夜谭的故事,就是表达的意义恶毒了一些。 “这样的指控毫无根据。我们今天才到达威尼华兹。”他没开口,阿拉贝拉说道。“威尼华兹人对议会有偏见很正常,但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希望人们能理智看待议会的帮助。” 气氛忽然冷了下来。 这种惊喜完全不是莱蒙斯想要的,他要比听到了圣骑士打劫商队这样的笑话还惊诧。若要说女神官的言辞有多不适宜,那么这几乎是仅次于直白的冷嘲热讽了。 考尔德沉着脸,他本打算相信她的说辞:“如果光辉议会派来的是位懂礼貌、对威尼华兹没有偏见且成熟稳重的使者,想必人们会表现的更尊敬一些。那么装作接受施舍、并感激涕零时,你得到的满足感也会更多,我的小姐。” 阿拉贝拉捏紧马缰,“冒险者,我并不想在别人身上找优越感!事实上,你正在侮辱一位议会的神官并对猎魔运动的正义性抱有质疑——” “够了,阿拉贝拉,别说多余的话。”在争吵变得激烈起来之前,莱蒙斯阻止了他的新神官小姐。他下了马,对诺克斯的佣兵团长诚恳说道:“冒险者,请允许我为同伴的言辞不当致歉。她年纪还轻,不懂得怎么为人处世。” 阿拉贝拉只好紧闭上嘴。 莱蒙斯作为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团的首领,当然不会像年轻的女神官一样幼稚。他的态度让冒险家也不愿意多做纠缠,于是直奔主题:“我不想探讨年轻人的家教问题,骑士长大人,我只想知道商人克顿的货物是哪位骑士经手的。” “没有,没有人。”骑士长不假思索地回答,“露西亚的圣骑士不会做这种事。” “我知道您绝不会。”考尔德瞥了一眼女神官,“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大人这般高尚的品质。” 白袍神官神色冷漠,不发一言。 不过阿拉贝拉没有上当,莱蒙斯却严肃起来。“只有最为虔诚自律的信徒能成为圣骑士,冒险者。光明之神的侍奉者是代行者冕下亲自挑选出来的骑士,而骑士的荣誉不容玷污。你需要知道的只有这个。” 他抽出了剑。作为圣骑士长,莱蒙斯手中握着的是一把特制的手半剑,钢刃上流淌着太阳般的光辉。黑沉的剑脊呈渐变的色泽,至刃口则淡为纯银。手柄后的配重球是一枚金水晶,剔透的内里星雾流转。 一种极其神圣的魔力在空气中汇聚,那是环阶高不可攀的神秘—— “此剑未经洗礼,决斗时不能使用。”女神官提醒,她忧虑地看了一眼冒险家。 “我是为挽回战友的名誉而战,而非正式的决斗。”莱蒙斯将骑士剑指向考尔德,“冒险者,我希望你能尊重露西亚的虔信者,从语言到内心都是。” “我要维护诺克斯佣兵团的信誉,哪怕需要冒犯露西亚的虔信者。” 考尔德同样回应。 第七十五章 圣骑士的动向 约克趴在桌子上,面前摆着一碟马卡龙。他抬起眼皮瞥了一眼,又移开目光。酒馆外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城墙边嬉戏的小孩用石子朝着边缘乱扔,但少有能成功扔上去的。乞讨的流浪汉被落下来的碎石砸了头,便一改半死不活的衰弱模样,跳起来满口秽言地追着他们乱跑。这座城市冷冰冰的,让人留不下好印象。 “说真的,我想离开这里。”他侧过头。尤利尔坐在他对面。 “你想当逃兵?” “逃兵都比我有勇气。” “可你说的那种有勇气的人不会战胜亡灵,也不敢穿越沉眠之谷。” “我把事情搞砸了,我要怎么去见团长?”橙脸人沮丧地低下头。 “现在糟糕的事情有很多,你指哪一件?”学徒安慰他,“帕因特先生只是担心你。他脾气不好,又是在这种时候,他可能体谅不到你的心情。或者他认为你能自己承受下来,冒险者都是这样过来的。” “我成为冒险者很久了。”他梦呓般说道。“从一个独身佣兵再到加入诺克斯,我从没失去过这么多伙伴。我看着他们倒下又站起来,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尤利尔一时竟有些感同身受。“当时我留在诺克斯酒吧里,和塞西莉亚一起被亡灵袭击。最后我们点着了柜台,火焰吞噬了会动的尸体。” 熊熊烈火,我这辈子都不会忘。尤利尔记得他们回到四叶城里,将许多食尸者焚烧一空。其中就有塞西莉亚,他的胡萝卜小姐。 “你已经很了不起了,作为普通人能战胜神秘生物,是英勇的事迹。” “这其实是一个道理,约克。你面对的也是亡灵,无穷无尽的亡灵军团。作为神秘者你也无力拯救所有人,但你尽了全力减少伤亡。这么看来我们处境相同。” 约克不由得愣了一下。“可我、可我失败了。” “乔伊说你和帕因特先生拆毁了祭坛。” “啊,事实上,我们差点被那个阴影主教杀掉……使者大人及时赶到,一瞬间就斩下了他的头。”橙脸人勉强的笑容一点也不好看。“若说我们挽救了四叶城也不准确,面对堕落死徒我们恐怕连反抗都做不到。” 这话倒没错,如果不是有预知魔法,埃兹先生也死了两次了。尤利尔在想起酒吧老板时,不由自主地连带着回忆起地下室见到的槲寄生和大厅内的三色堇丛,原本它们还叫做切斯特和修诺·威金斯的。 埃兹先生已经失去了在亡续之径上继续前行的能力,但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 “我也一样。”尤利尔说道。“比起懊悔那些没说的话和未竟之事,未来的希望更值得珍惜。我们不得不努力在通往更深奥的神秘道路上前行,正是因为总有遗憾驱使我们永不再犯。” 当我在梦境中与塞西莉亚会面的时候,她的眼神就像发辫一样柔润。这绝不只是誓约之卷的副作用,我的伤感和回忆一样真实不虚。尤利尔将手放进口袋里,握住一枚金币,正面雕刻的女王头像熠熠生辉。 “……我记得你的职业是箴言骑士吧,它很适合你。说教起来让我感觉面对着教堂的神父。”橙脸人略微振奋了些许,他咕哝一声:“在原野上还是我开导你来着。” “这可不妙,你已经连学徒都不如了。”尤利尔往后一躺,靠在椅背上。“你可不是新人,为什么不做出点老手的样子呢。” “因为我还年轻。”光元素从桌子上爬起来。 三百多岁的小孩子……矮人是说过他差不多是人类的十五岁左右吧?这么一想还真是没错……尤利尔看到乔伊推开店门,急忙朝他招手。“来点咖啡?” 使者脸上流露出罕见的嫌恶神情,他只好将一整壶的咖啡推到约克眼前。后者打开盖子,咕嘟咕嘟灌下去好几口。 『诺克斯佣兵团果然还停留在威尼华兹,他们的人没什么损失,只有团长考尔德受了重伤』索伦尽职尽责地充当着传话筒。『莱蒙斯没有动真格的』 约克直接呛住了,他捶打着自己的胸口,直到变成元素才缓过气来。 “莱蒙斯是谁?”尤利尔大约明白对于空境而言不动真格是什么程度了。 『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团团长,老牌的空境神秘者,职业是炽日骑士』 这种资料一看就是大人物……还是那个问题,圣骑士收缴商人的货物是为什么? “团长……他们在哪儿呢?”年轻的佣兵忐忑不安。 『没消息。现在诺克斯佣兵团的主事人是一个叫凯希·库克的油腻家伙』 “副团长只是比较爱打扮而已。” 『他活像个复活节彩蛋』 “别用女神的节日礼物形容他。”佣兵纠正道,“那么圣骑士呢?” 『我看到莱蒙斯和他的神官在领主庄园里,一同在的还有纹章学和鉴定学的大师威弗列德·莱特。重点是新的女神官——这家伙艳福不浅,自己却从不珍惜。原本他的老搭档是亚莉克希亚,那也是个大美人,白与她打过交道』 “哇噢。”指环的话充满了一种特殊的暗示,让人不由自主思路偏斜。尤利尔喝了口咖啡压压惊,不敢想象乔伊也会与某位女性保持过于密切的关系。 这时索伦又恶劣地写道:『白差点把她冻成永恒的艺术』 学徒险些把咖啡喷出来。 我就知道,桃色新闻绝不可能与使者有关。“还是说说正事吧,诺克斯佣兵团没再与圣骑士交战吗?” 『小规模的战斗有过几次,不过冒险者的人数众多,倒也没吃亏』 一旁的橙脸人松了口气:“露西亚保佑。” 对手可是光辉议会,你的女神现在不一定保佑谁。学徒暗自摇头,他不自觉已经将自己划分到这个神秘组织的对立面去了。先是猎魔运动,继而又有与诺克斯佣兵团的冲突,圣骑士团简直就是灾星。尤利尔实在是难以对这些光明之神的虔信徒抱有什么好感。 『重点不在这里,你们两个蠢货。莱蒙斯还没堕落到向弱者发起决斗。没有他参与的战斗,冒险者们不一定输给群龙无首的圣骑士。更何况这里是威尼华兹,人们最不欢迎的一是西方佬,在断剑革命后他们认为西境人会给城市带来祸患;其次就是不穿皮毛披甲戴盔的骑士——光辉议会两样都占了』 索伦难得说了句有用的讽刺。猎魔运动后,威尼华兹人甚至不敢接近露西亚的教堂。那儿在恐怖横行的日子里和刑场没什么区别,而人们早已看腻了杀人的热闹了。 如果圣骑士们放聪明点儿,就这辈子都不要踏入冰地领。尤利尔相信冒险者们能与圣骑士僵持不下,其中必定有着当地人的帮助。 “威弗列德大师,他怎么会与圣骑士长呆在一起?”约克抹掉脸上的诺奇布卡,“他早就拒绝为任何人鉴定古董了。” “不为任何人。”乔伊开口,“只为好价码。” “普通人。圣骑士找着什么了?” 『一只纯金打造的阿兰沃风格高脚杯』 第七十六章 打算 尤利尔一拍脑门,“阿兰沃风格?” 『象征古代精灵。阿兰沃文明时代曾是长耳朵种族最兴盛的时期』 光元素忽然冒出一句:“兔子也是长耳朵。” 『你这种元素生物要多少耳朵有多少耳朵』 索伦抬杠就没输过。 “那种东西怎样都好。”尤利尔赶紧打断他们,他发现指环的智商水平永远是与和它对话的人处于同一水平线上的。“约克,你现在要去找你的团长大人吗?” “我真想这么做。”年轻的佣兵却说道,“但我更想解决诺克斯的麻烦。” 尤利尔下意识地转过头,想要与乔伊对视来确认彼此的意见相同,但后者根本没有抬头。使者正盯着城墙的阴影,目光如同凝固的光线,像要把石头戳穿似的。 “老实说,这不是个好主意。”他只好自己提出异议,“帕因特先生一定是回到佣兵团里去了。他会把你们来到威尼华兹的消息告诉你的团长,然后他们肯定会来找你。” “那又怎么样?” “他们找不到你,就难免会着急。他们正在与圣骑士打仗呢,一着急,事情可能就变得越来越复杂。” “所以我才要解决最根本的问题。我如果去与凯希他们汇合,该发生的战斗还是会发生。” 尤利尔深知他开始固执起来了,不由得思考自己在两年前是不是也是这副德行。十五岁的时候我在干什么?总之不会是与一大群亡灵做生死搏斗。“你怎么解决问题?” “圣骑士不会私扣货物,而考尔德老大也不会无理取闹。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我要找到真相。” “你从哪儿开始?” “兰科斯特庄园?” 『祝你好运』指环写着。 “那样的话,我们可能没办法帮你。”尤利尔还记得乔伊是有正事的。他们来到威尼华兹已经是计划之外,学徒至今不明白使者是怎么想的。 “我知道,那位贵族小姐很快就会来统治冰地领了。不过正因为如此,一个稳定和平的威尼华兹才更重要,你说对吧?”佣兵反问。 让尤利尔万万没想到的是,乔伊居然回应了:“是这个道理没错。” 错的离谱,我的使者大人,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学徒怀疑自己与乔伊拿反了各自的剧本。苍穹之塔的使者大人完全不像是在乎诺克斯佣兵团的样子,现在却比完成克洛伊的任务还上心。 那我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反正这事本来就不是我的任务。在威尼华兹多待几天而已,我求之不得呢。他盯着使者半晌,“线索就在那批货物里。我们直接去集市仓库。” “仓库已经被搬空了,还是去集市更省时间。”乔伊说。 露西亚的西塔怔了怔,“我怎么觉得你们比我还积极?” “然而这种积极合你心意。我们尽可以提高一点效率,从集市的两端往里走。”尤利尔说,“你要跟白一起吗?” “噢,不用,我自己能搞定。” 佣兵赶紧摇头。 …… “你到底在想什么?”学徒抢前一步,迫使使者顿住了脚步。 年轻的佣兵已经走远了,他们还留在餐厅门口。正午时城门洞开,不断有行人匆匆经过。此时正值炎之月的尾巴,而他们都披上了厚皮毛和破斗篷,并时不时对着两个人的装扮抱以诧异。 “这话该我问。”乔伊的眼珠移动一下,又漠然地转回去。“那是我的任务。” “可我得跟着你。我们在威尼华兹待的越久……” “你更换导师的时间就越长?” “卷入争斗的可能就越大。”学徒长长的叹气,“你知道我没这么想过。” “是吗?” “我不会用脑子里的知识,缺乏战斗素养和经验。”他承认,“也不想用那个魔法。” “你害怕看到未来?” “我害怕看不到未来,或者看到的只有未来。因为你从不跟我坦白你的打算,让我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还因为那个该死的魔法使用时毫无预兆,我只要一分神它就自己开始了……誓约之卷的副作用会让人的脑子里充满扭曲、痛苦、夸大了的疯狂幻想,那些东西没一个美好的。可笑的是它们本就是我自己臆想的一部分。” 尤利尔意识到自己的冷静正在减退。使者守口如瓶的态度使他十分焦虑,最后他甚至当场把羊皮卷掏出来扔到地上。 当羊皮卷离开皮肤时,尤利尔感到自己的心情平静了许多。这感觉就像骚扰着的蚊蝇被驱离开,或是一个噪音源被关闭。习惯了之前的环境,学徒此刻居然有点不适应。 看着地上没有展开的羊皮卷,他终于明白过来帮助约克是他想做的,但主要的犹豫不是因为所谓的任务,而是来自于对于自己现在这种战斗方式的恐惧。 “对不起。”学徒低下头,“我很抱歉。” 乔伊冷眼看着他,“你的意志不坚定。”但他的道歉令使者让步了。“我临时改变了行程。” “这我看出来了。” “我们下午就走。在这之前,预知魔法和誓约之卷你爱用不用。你自己去找那些杂货罢,别来烦我。”乔伊转身走出了集市。 “等等——” 可年轻人装作没听见。 尤利尔只好一个人沿着集市的车摊走,他觉得尴尬极了,每个听到了他们对话的人似乎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瞅着他。绕过一个乞丐时学徒还听到两名裹着围巾的妇女在窃笑。 我是想要帮约克,用没有誓约之卷和魔法参与的方法。神秘导师的事真不应该把心里话告诉乔伊,他肯定在生气我觉得他不够格了。学徒心烦意乱,他摸摸怀里的羊皮卷,心里就下意识地觉得一阵不舒服。 ……我居然害怕一张纸。 尤利尔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是个胆小鬼,你在表世界敢于踏上浮云列车的勇气上哪儿去了? 当然如果d.d小姐在场,多半会提醒他那所谓的勇气根本没出现过。 还有货物,商人从北地运来的果蔬丝绸,被常年忍受严寒压迫的人们当做需要哄抢的宝贝。不过永青之脉已经难副其名了,沉眠之谷的道路业已打通,旅人们会有更安全的走道。 三心二意的走路难免会撞上点什么,尤利尔这次没躲过。他踢翻了流浪汉的纸盒子,不得不弯下腰去把它扶稳。当尤利尔抬起头开始认真的扫视街道时,却发现满街乞讨的人比商贩还要多。 “给我点吃的。”那个流浪汉抓住他的裤子,“我快死了。” 这是个独眼的乞丐,或者是泥垢让学徒分辨不出他的五官。总之他把自己整个儿装在一只破皮口袋里,腰间扎着根折断的马鞭子。他的两只脚不对称,缺少趾头或半截脚跟,被用脏布包起来,各自勉强地缩在膝盖窝里。 “我没有零钱。”学徒说。他挣开那只骨瘦如柴、遍布冻疮的手。 流浪汉尤利尔当然不陌生,他在四叶城也见多了这样的可怜虫。特蕾西公爵再怎么发展经济建设,他们也无法消失。爱玛女士说他们缺的不是工作岗位,因为就连他这样的小鬼都能养活自己。 面对着普通人的时候,他可不是对什么都一知半解的学徒。“如果你知道集市哪一家有了香料和水果的供应,那我可以支付费用给你。” 乞丐低下头正要盘算,没想到转机这么快就来了。尤利尔看着他脸上的惊喜,就知道这条件实在容易。满街无家可归的人同样也是打听消息最廉价的渠道。“我带您去,先生。愿盖亚保佑您。” 他们穿过人群,臭气使行人纷纷避让。“你听说过城里来的圣骑士吗?” 流浪汉居然知道:“威尼华兹人没有不知道他们的。猎魔运动——这事儿起码得过一百年才能被人们忘掉。威弗列德那个叛徒还为他们工作,他原本的雇主已经和他划清界限了。” “没准大师只是见猎心喜,一时技痒。” “退休后威弗列德连油画和水粉画都分不清了,贵族老爷们都是这么评价的。” 什么贵族老爷会把这些东西说给你听呢,尤利尔没指出对方言辞中夸张的地方。但说起威弗列德,他的脑海里自然回忆起了那个新名词儿,阿兰沃。 学徒脚步一顿。 乔伊不会是为了那只精灵金杯吧? 第七十七章 车轮帮的母亲 “就在那儿,大人,瞧见没?就是她。” 乞丐指了指不远处的破棚屋,尤利尔顺着他的指点望过去。 棚子是粗木头搭建,挂着几绺五颜六色的脏布。歪斜的窗框零零碎碎贴着糖纸、旧报刊和亮片,但依旧黯淡无光。外面摆了张桌子,瓶瓶罐罐一大堆,用木片塞进缝隙里挡住,门前则放下厚皮毛;仔细看那桌子根本就是拆下来的门板,头发蓬乱的女人裹着件不知道是毯子还是浴巾的东西,包着脸,露出一截凸鼻梁和两只干瘪的眼睛。 “一个女人。” “她叫泰丝,年轻时是个流莺。整条街的男人都认识她。她还有个儿子,是黑帮的恶棍。” 闻言尤利尔不由得有些胆怯。 他倒不是害怕黑帮……而是作为一个不偷不抢不犯法的良好市民,尤利尔根本没有接触过流莺这种名声远播的半灰半黑的职业。原本在四叶城里黑帮没有生存的空间,就连盗贼也不会瞧上他这个一穷二白的小学徒。 或者不是胆怯。 威尼华兹不比四叶城,这里遍地是盗贼、骗子、不法的游荡者、无业青年和最令人不愿提及的黑帮团伙。猎魔运动和惨烈的屠杀使兰科斯特家族对这座城的掌控力度大为减弱,直到现在它甚至还没有领主。 混乱和争斗是威尼华兹的主旋律,它缺乏食物和温暖的阳光。因此正常的秩序在人们的基本生存得不到保障的时候,就只能替换成更简单、更直接、更古老的淘汰方式。而这种你死我活的淘汰往往不会对整个社会的发展有什么帮助。 说实在的,他都有些同情丹尔菲恩了,那个天真又单纯的四叶领小公主即将拥有的是这样一片领地。别说统治冰地领了,她一进城就会被吓坏的。 可谁也不能说它野蛮——贵族和纠集团伙的恶棍阶级彼此之间有共同语言。它们协作默契,一层接一层牢牢朝下压迫,把控分享着权力和资源。这就是再稳固不过的社会制度。 然而同样是最底层的民众,女人有更多的选择。她们只要张开腿当个婊子,就会有许多卖劳力的男人送钱给她们。可笑的是人们当面骂她们下贱,又在独处时绕着这些婊子转。 “您不用担心。”乞丐说,“泰丝的儿子拉夫,我们管他叫铁蹬。铁蹬从不来集市,并且一见这女人的面就会抽她的耳光。” “就算她当过妓女,那也毕竟是他是母亲吧?” “问题就在这儿了,大人。泰丝是铁蹬的母亲,也是个婊子,这谁都知道,没人关心这个……不过十五年前活下来的人都知道,原本有个北方佬看上了泰丝,她是打算把铁蹬卖给街角的光棍铁匠当苦力的。难怪她儿子恨她。” 这些听来的故事让尤利尔觉得浑身不适。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他问道:“后来呢?” “后来?没有后来。白灾来了,就是一身白铁壳子的刽子手骑士们……那个北方佬被巡逻骑兵抓到牢里绞死,半辈子光棍的铁匠也死了,那婊子和她儿子倒是逃过一劫。”乞丐挠着自己大腿上的口袋,目光不停在尤利尔的口袋上游移。 而口中的“白灾”发生在十五年前,无疑就是指威尼华兹大屠杀。这是当地人的说法,没那么官方化。 一种悲哀的寒意贯透了他的身体。尤利尔不知道该指责那些烧杀抢掠的恶人,还是该痛惜这片滋生罪恶腐败的土壤。他清楚白灾和猎魔运动绝不是根本原因。 于是学徒扔给他一枚黑城金币。流浪汉又想起什么,脸色阴郁下去:“盖亚真是瞎了眼,就该让那混小子死在白灾手上。”看样子他也是女神的信徒,最不诚心却习惯挂在嘴边的那种。“铁蹬杀的人有一条街这么多,只比他老大‘审判官’奎伦差点。现在还好,这之前都是铁蹬当头目,那时的车轮帮就和野狗豺狼没两样。” “车轮帮?” “是威尼华兹的黑帮,老爷,他们专门打劫商旅。” 尤利尔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然后将劫来的货物在集市上卖掉吗?” “当然。谁会留着它们?” “那车轮帮与兰科斯特家族的关系如何?” 乞丐不说话了,尤利尔只好再加钱。这次他只加了一半,事实上他当然是有零钱的。 “就和任何一个城市能存在下去的黑帮一样,慷慨的先生。”流浪汉顾不上瘙痒他的脖子和头皮,捧着双手接过钱币。“兰科斯特家族是车轮帮的克星,没有黑帮份子敢在巡警面前嚣张。可惜的是,黑帮实在过于狡诈,还没有巡游骑兵逮捕车轮帮成员的先例呢。” 尤利尔懂他的意思。“那黑帮交税吗?” “怎么能不交呢?在绞索套上脖子之前,别说人了,有时超过半身长的猎狗都要按人头算。” “冰地伯爵的家族总是严格遵守王国法律。”学徒将最后的一部分零钱交给他,低声说道。他朝着流莺走去,泰丝皮肉松弛的老脸上立刻露出熟练的微笑来。 然而尤利尔与摊位擦肩而过,仅仅瞥了一眼香料上的标志。老女人便复又低下头去,把手和脸缩在毯子里,在寒风中一动不动。 …… 如果说威尼华兹有什么地方能体现出现在依旧是炎之月,那么或许只有兰科斯特的庄园能符合条件。威弗列德又一次穿过城堡内门前的庭院时,石子路两旁盛放着宝蓝色的矢车菊和宿根亚麻,还有大簇大簇的三色紫罗兰。 备受养护的花卉不经冷风苦雨,花瓣深深浅浅,韵味十足。他不禁思考自己到底有多久没闻过花香了。 即便是鉴定学的大师,威弗列德也少有机会参观兰科斯特的古堡庄园。这儿的建筑不似四叶城一般柔和典雅,也少有铁爪城的高耸入云,但最为明显的特点依旧一目了然——石墙厚如山壁,棱角分明更似教堂。 城堡的四角均有圆塔,正中央立着不同的旗帜:冰地兰科斯特的灰底银鹫,四叶威金斯的火焰心形叶;还有王族塔尔博特的钢铁之龙,庞大的躯体上三道爪痕十分明显。 现在正有人试图挂上第四面旗子,上面描绘着一轮金红的烈日。 虽然谁都清楚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只是在威尼华兹暂留,但面对神秘组织时放低一点姿态总不是坏事,没准还能讨得对方的欢心来换些好处。奈登爵士又不是特蕾西,他干起谄媚屈膝的活儿来毫不费力。 “这边来,威弗列德先生。阿拉贝拉小姐已经在等您了。”侍从说道。 事情理应有这样的发展:他们轻盈的踏上楼梯,一开门便扑面而来融融的暖意。壁炉里炉火烧的正旺,一身纯白的神官小姐捧着热茶静候。 如果没有这阵意外的风的话。 当威弗列德经过石子路最后的十英尺时,这位纹章大师忽然看到脚边的矢车菊朝着前方统一地摇动起来,天空也开始有雪花刮到他的脸上。 难道说这最后的净土也无法逃脱冬之神的魔爪? “等等!住手!” 可若只是那样到还好了——威弗列德猛然听到一声炸响的吼喝,其中蕴含的意味使他不禁浑身颤抖。 他的腿脚灌了铅,思维缓慢下来。紧接着暖意突然到来了,威弗列德正惊诧于这冷与热的变化,一只手便透过了他的胸口。 乔伊抽回手,冰雕当中裂成两半,鉴定大师的头颅和肩颈在地上摔成粉碎。 第七十八章 交出金杯! 骑士的银铠这才出现在石子路的尽头。他一下拔出剑,多用作指挥的精致手半剑实战起来却也不遑多让,黑银之刃上迸发着火光。 “白!”莱蒙斯咬牙说出这个假名。 使者向后一退,直接立在了半空。 城堡里终于传来一阵惊慌的呼喊,白袍神官阿拉贝拉只觉胸口憋闷,就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这感觉她很熟悉,没有哪个神秘者会不清楚。她连忙扔下茶杯,就要走到落地窗前。 一名女佣砰然推开门:“神官小姐,有人闯进了庄园!” “威弗列德大师呢?”阿拉贝拉转过头。 “他……他被杀了。” “保护奈登爵士的安全。”阿拉贝拉吩咐,“集结士兵,但谁也不能上前。” 女佣匆匆离开。任何人看到有周身缠绕着风雪的人从天而降,都不会对女神官的安排有异议。 这是怎么回事?阿拉贝拉望着窗外的对峙,心脏跳得厉害。为什么会有人袭击兰科斯特家族的庄园?他是从哪儿来的?他又要来庄园里做什么? 可她终究是光辉议会的白袍神官,空境还吓不倒她。阿拉贝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而庭院里的战斗已经开始了。一方是陌生的敌人,一方则是照顾她颇多的圣骑士长莱蒙斯大人。 石子路上。 “克洛伊塔的使者!”骑士双手握剑,严阵以待。他对着霜寒的统治者高呼,“我们受邀而来!” 他意指的并非是苍穹之塔的邀请,而是伊士曼王国的请求。莫里斯山脉自古以来就是王国的边境,在一百年前作为代价将山脉头顶的天空划分给光辉议会。王国贵族并不觉得这是耻辱,他们谁也不在乎一片凡人无法踏足的高空,哪怕是特蕾西和诺曼。 乔伊戴着夜语戒指,他的脖颈以上一片空白。但涤荡前庭的风雪依旧让他的老对手认出了身份。莱蒙斯记得他们曾在原莫托格的城都白峡城交战。那时亚莉克希亚还是莱蒙斯的副手,作为神官她英勇无畏。 只可惜这份英勇打动不了乔伊。年轻人轻易斩下了她的手臂,将女神官的圣洁的身躯冻结在冰中。刻骨的寒意沿着断肢蔓延到她的金发和下巴上,好像条条雪白的蛇吻着女神官的脸颊。 而那原本是莱蒙斯最隐秘最羞耻的梦里用嘴唇亲吻的地方。圣骑士从来都不是僧侣,乔伊却几乎杀了他的爱人和战友。 莱蒙斯为此感到痛惜,但他甚至无法仇恨使者——那场战斗是克洛伊塔与光辉议会一次冲突的落幕,而事件的起因则是当地的农民抢劫了露西亚的分教堂运输粮食的车队。 占星师们只关心星轨和预兆,他们能将一知半解的图象解读出无数个答案,所以他们既是最少参与争斗的神秘组织,又最容易挑起无意义的战争。 乔伊不是占星师,他顶多算是隶属于克洛伊塔的神秘者,战时听从调令。 “我们受邀而来,苍穹之塔的使者。”莱蒙斯重复道,“你没有权力伤害属国的客人。” 一连串的冰凌砸下,箭雨将鹅卵石铺就的石子路扎得千疮百孔。莱蒙斯横过剑背,配重锤上的水晶亮起一层金色的护盾,魔力猛然对撞。 『庇护所』! 而冰雨没能建功,使者也不在乎。他一指城堡顶层的落地窗,喷涌而出的冰冷闪光击穿玻璃,后面的白袍神官发出一阵惊呼。乔伊偏过头,似乎在诧异敌人的搭档怎么换了人选。 不得不换人,莱蒙斯心想,两年前白峡城一战后,亚莉克希亚至今还无法恢复战斗的意志。神灵没有给她安抚,断肢亦未得到修补,权力和财富替代不了她的渴望——她做梦都想回到圣骑士团,回到她的爱人身边来。露西亚该怜悯她的,她从未亵渎过信仰。 “躲开!阿拉贝拉,躲远些!” 莱蒙斯不觉得小神官能帮上忙,而没了神官的辅助他未必是使者的对手。但他宁愿落於下风也绝不希望自己的新搭档在此丧命。也许这会是他的最后一战,也许他可以不为神灵、不为荣誉,只为了心中压抑已久的悲哀和痛惜而战。谁也不能指责什么。 苍穹之塔拥有许多使者和大占星师,但白无疑是最棘手的那个。 圣骑士长跨越亡续之径已有三年,但与环阶不同,空境的要义在于法则的沟通。万神之神、诸神之王创造了秩序的法则,它约束神秘又属于神秘。而自点燃火种伊始,神秘与灵魂的桥梁就被建立起来了。神秘者称法则为秩序,正是因为魔力引起神秘本身就是一种不可动摇的秩序,是此世之理。 对世界的理解越深刻,空之境的火种就越稳固,力量越强大。 “不!”女神官从地毯上爬起来,对着半空中的凛然身影高呼。 露西亚啊!这女孩是疯了吗? 如果说有什么理由让莱蒙斯在这该死的突然的袭击中保持理智,那无疑是女神官的存在。她身负使命,又是自己的新搭档。骑士长实在受不了这样愈发混乱的局面了,他恼火地正要让对方闭上嘴,就听到少女说: “尊敬的使者!我是光之神露西亚的使徒,侍奉正义与光明的虔信者;克洛伊塔立于天穹,日夜探索星空,我们的信念本自同源。千年前我们是守卫诺克斯的盟友,而今却要见面即兵戈相向吗?” 她的声音既清晰又沉着,回荡在兰科斯特的庄园。每个人都能感受到话语中的诚恳,它就像白雪上的蓝宝石矢车菊一样明显。乔伊转过头,终于正视了这名环阶的小神官。 “交出精灵金杯。”他在战斗中第一次开口。 金杯?莱蒙斯不由一怔,那件精灵的古董——使者要它做什么?显而易见这不会是他自己的决定。“克洛伊塔得到了有关精灵金杯的预知吗?” “它是威尼华兹的东西。” “圣骑士不会强取豪夺,我们给出了公道的价格,交易已经结束了。”莱蒙斯解释。 谁知使者油盐不进。“交出精灵金杯。” 魔力震动空气,发出一声爆鸣。无头人不等骑士回答,直接引动了神秘。他的身影轻盈且淡薄,隐没于骤起的暴雪中。呼啸的狂风将城堡的玻璃敲碎,女神官发出克制的惊叫;树冠的木枝抽打着彼此,而堡顶还未挂牢的旗帜被拽上了天。 快躲开,你这笨女孩!圣骑士长心跳加速,便率先一剑斩过去。他不指望一剑建功,但也许会让敌人猝然间停顿片刻,起码得为女神官争取逃生的时间。他的铁靴钉在地上不动,刃光则脱离了剑锋。它掠过空气时荡开雪片和冰凌,比城弩射出的矛箭还快,但却迎上一道早有准备的雪白的屏障—— 破碎之音响彻云霄。 冰冷的刀锋自上而下贯穿坠落,并非朝向不远的房间,而是门前的莱蒙斯。圣骑士长做梦也想不到对方说着要夺取金杯,实际上却依然冲着自己而来。 莱蒙斯只来得及伸手格挡,骑士的铁手套硬吃下这一击。短刀被格开。但乔伊的武器从无定型,翻过手腕就能弹出剑刃,再晃又成了斧口。他朝着骑士一记一记的刺击、挥砍、重劈、回挑,其速度和诡异令莱蒙斯难以招架,更别提能匀出时间来使用抗拒的神术了。 阿拉贝拉抱着金杯冲出房间,这会儿莱蒙斯已经看不见她了。他祈祷对方不要停留在城堡之中,那样只能给无辜的人带来灾难。 他宁愿当时女神官就将那东西扔下楼,摔个粉碎。放弃一个无甚用处的旧玩意来换取整个兰科斯特庄园的安全,莱蒙斯十分乐意促成这笔划算的交易。 第七十九章 第三种选择 在战斗中,比无力反击更痛苦的是每一次的反击都无功而返。莱蒙斯不停地后退,他的神秘物品长剑被近身战限制成了累赘。 已有很多次使者绕开这根细棍砸在他的头盔上,或者制住它的活动迫使使用者露出破绽。而面对这样凶猛快捷、凌厉流畅的攻击,他丰富的经验与经年锻炼出来技巧全无用处。乔伊用不着神秘度和魔力的帮助,只凭匪夷所思的战斗技艺就足以压制住光辉议会的圣骑士长、光之神代行者下的最强骑士。 圣骑士长相信,若非他身上的铠甲也是魔法的产物,使者的剑锋已经咬开缝隙处的锁甲和皮革,带出血泉和皮肉的战利品了。 又或者使者故意不下重手。可据他所知,白并非是那种喜爱从折辱他人中获得的趣味的人。他是纯粹的战士。 猛然间一股推力自胸口爆发出来,莱蒙斯惊诧地抬头,看见神官小姐的手心里绽开莹莹白光。淡金的光柱从天而降,将使者远远推开。 『神圣庇护』! ‘心持正义,邪崇避忌’ “来呀,你这背信者!劫掠他人财产的匪徒!”阿拉贝拉昂首道。她紧握银杖,光彩在顶端流转。 露西亚赐予信徒的神圣魔法—— 神术的效果解决了危机,莱蒙斯却感到陡然心悸。使者会不会因此转移了目标呢?他毕竟是为了精灵金杯而来。 圣骑士长绝望地听着白袍神官呼喊。她根本不知道白有多强,他心想,我们是老对手,而之前与我联手对战的神官正是你的前任。 但女神终于回应了他的祈祷,使者竟对女神官视若无睹。 乔伊并不吝惜魔法,是以威尼华兹尚处夏季,兰科斯特庄园的霜之月却提前到来了。四面八方吹过来的凛风、劈头盖脸落下的雪花、以及漫无目的肆意生长的苍白霜迹,让圣骑士恍然间回到了莫里斯的雪山。他呼吸着干燥冰冷的氧气,肺里犹如刀割。 庭院里的繁花来不及枯萎,就被冰雪挽留在了永恒。莱蒙斯不经意看到满地的三色紫罗兰,那浅瓣上人脸般的纹络令他的心脏收缩起来。 莱蒙斯将魔力灌注进剑柄的水晶里,温暖的光焰驱逐了僵硬,但他依旧感到关节麻木。而这样的环境对敌人来说正如鱼得水,他看到乔伊举起一只手来,周围的魔力就自发地朝着年轻人涌去。阿拉贝拉不再试图转移注意力,她另一只手端着杯子,想用打碎来威胁却又隐约有些不舍。 “你不是为了精灵金杯而来。”他终于明白了。“而是为了威尼华兹十五年前的事故。白灾,人们这么称呼它。” 乔伊手臂一停。 “圣骑士团只是在履行承诺,恶魔不能存在于诺克斯的土地上,我们发过誓的。”光辉议会的圣骑士长在艰难地抵抗中说道,他终于能享受片刻的喘息。“有人因此而死,有人从中谋利,但无论如何,议会绝不会违背露西亚的教义——我们在执行守卫诺克斯的使命。它就像刻在石碑上的墓志铭一样忠实。” 或许有后人言过其实,可猎魔运动确实不在其列。莱蒙斯认为使者也知道其中的道理。恶魔将种子散播在宾尼亚艾欧的土地上,它们集群、繁衍、暗中积蓄力量,并怀抱着无可熄灭的野心和没有底线的欲望,耐心等待着为先祖打开法则的缝隙。 克洛伊塔预见了灾难的倒影,这下他们不能袖手旁观了。占星师将消息散布到整个神秘界,于是大陆上活跃的神秘组织再一次联手——苍穹之塔克洛伊,光辉议会,守誓者联盟以及寂静学派,它们一同发动了猎魔运动。 而最终受到影响最大的是威尼华兹,一座位于雪山脚下和森林边缘的寒冷城市。 “四叶城有死灵法师出没。”乔伊忽然开口。“他来自威尼华兹,是白灾的幸存者。” “成人该有辨明是非的能力,可惜成人不都机敏。”这怎么能责怪议会,凡人终是私欲的野兽。 “克洛伊塔失去了一位驻守者。” “我为此感到遗憾。”这下可不妙,总算轮到骑士长神色僵硬了。 “四叶领有三分之二的人变成了食尸者和骷髅兵。” 乔伊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死灵法师纽厄尔,他为在屠杀中死去的家人复仇。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 莱蒙斯喉头滚动。他无法欺骗自己那不是正义的副产品,仇恨与鲜血对凡人而言要比神圣的洗礼更加铭心刻骨。他早该预料到的。 “他找错了人。”骑士低声承认,“我们才是刽子手。” …… “你说车轮帮?当地的黑帮团伙?” “以盖亚的名义,这是真相。” “可这不合逻辑。黑帮怎么能骗过兰科斯特家族?莫非贵族又有见不得人的交易?” “明摆着的。”学徒叹气。“城市的财政总管是贾艾斯·兰科斯特。贝尔蒂的诺恩,那位小姐成为冰地伯爵以前,他的权力大到仅在奈登爵士之下。你知道我去打听消息时那个管理员怎么说的吗?他告诉我里面的货物是没有交税的违禁物品。” “什么意思?” “贾艾斯指使车轮帮抢劫了货物,又向可怜的商人收取被抢劫前货物的领税。他在同一批商货上赚了两遍的钱,还把别人的财货搜刮一空。” 佣兵被这不知廉耻的操作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不可思议地退了两步,一手摸着自己的脑门,一手撑着腰,眼神无意识地从仓库大门滑到身后的车牌上。 两只黑如夜云的短嘴鸦停在失修的灯架边,无辜地低下头。这种擅长偷盗的飞禽眨巴着眼睛与他对视。 约克放下手,“我真是长见识了。” 这倒有好处喽。“所以我想,应该是车轮帮的人冒充圣骑士,伙同贾艾斯劫掠商队。两天前这附近还发生了杀人案,那多半是黑帮下的手。”尤利尔看着黑黢黢的巷子,尽头的仓库还残留着修葺的痕迹。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将事情告诉你的同伴们,让他们意识到冲突源于一场误会,那么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然而约克摇摇头:“不,你还不够了解冒险者。佣兵不是利益之辈,一旦战斗开始,在得到明确的胜利或失败前冒险者不会首先放弃。这事关荣誉。” 就算我是新人,也知道只有你这样当了十几年佣兵也没有长进的家伙才会觉得冒险者只求名不求利了。尤利尔腹诽。“别傻了老弟,我敢打包票,你的同伴们不会乐意看到有人因此而受伤的,更何况其中还包括你们的团长。” 不过约克的固执也超出了他的想象,“第二种呢?” 尤利尔只好回答:“第二种就是去找圣骑士,让他们先停手休战。可我觉得这希望不大。”何止是希望不大?圣骑士因为名声在外而被黑帮嫁祸,他们会想要收拾那些社会垃圾理所当然;但作为无辜的一方,想让他们对找上门来的诺克斯佣兵团网开一面也不太可能。 “还有第三种选择。”光元素盯着他。 尤利尔不用看,就知道他在打着什么主意。“没有第三种,别做梦了。” “等等,等等。”佣兵按住他的肩膀,语气中充满了雀跃和祈求。“我们找到货物,将罪魁祸首交给骑士团,然后回到诺克斯去告诉考尔德老大我们已经解决了问题——” 第八十章 篝火镇的线索 “可如果我们失手,就没得选了。”尤利尔警告他,“车轮帮不是傻子,他们会毁掉证据,甚至逃离威尼华兹。我们又要上哪儿去找又一个真相来解除误会呢?” “我们怎么会失手?”约克抽回手,他四下里望了一圈,抽出腰间的佩剑,火焰在钢刃上升起。“我们是神秘者,对付一群恶棍手到擒来。” 说得倒没错,只是不该把我也算进去。尤利尔深知自己的战斗水准还停留在斗殴的级别,若非魔力的加成他八成连街头的乞丐都打不过,起码对方看起来骨架高大。 而他又发誓在能够掌控自己的能力之前,绝不主动使用它。 “老兄,你得帮我。”年轻佣兵收剑归鞘,金属交击一阵脆响。他犯了错又失去了队伍,尤利尔不禁想到。他的信心受挫、情绪低落,而这是让他重新振奋起来的机会。 学徒看到橙脸人眼眶里那对紧张转动的眼珠,明白抓住车轮帮对他极其重要。 而与缅怀逝者的伤痛作比,誓约之卷的忧郁浪潮竟也轻盈了起来。尤利尔无法拒绝这样诚恳的祈求,他觉得自己真是毫无底线可言。之前他还在乔伊面前倾诉自己的不耐和痛苦,现在就将自己吐出来的话又吞了回去。盖亚在上,我这种人怎么当得起誓约之卷的承认?黑短嘴鸦都比我可信。“就这一次。” 约克拍拍他的肩膀。“埃兹说得对,冒险者这个职业才适合你。事情结束后,你来做我的同伴好了。我总觉得那个使者另有目的。至于导师,那根本不是必要的,冒险者自己探索道路,用不着别人置喙。” “白心地不坏。”尤利尔只能解释。 “但也不对冒险者的胃口。” “也许,也许是神秘度的原因。” 橙脸人用脚尖踢了踢车牌,将盯着他们的黑鸦惊走。“克洛伊的使者。”他咕哝一句,“神秘生物都知道,光辉议会贯彻光明正义,守誓者联盟则是个杂物堆;寂静学派的神秘者比森林里的妖精还难找;苍穹之塔克洛伊,他们的使者总是不给人好脸色。既然白对你另眼相待,你最好小心点。” 你真的了解乔伊吗?尤利尔不抱赞同。他想到霜叶堡中使者展现出来的怒意,为自己敲响警钟时沉静的语气,以及扮演导师角色时的严肃认真。若说谁给了他追寻神秘的兴趣、信念和道路,那这个人选非乔伊莫属。 “我们最好尽快行动。”尤利尔最终说道。“我不想捅出什么篓子。” 他们沿着街道搜寻,在每一个隐秘的巷口探头探脑。学徒几次都想找个本地人提出疑问,但只要对方脑子清醒,就基本不会在大街上与他大谈黑帮的丰功伟绩。巡警和骑兵他们遇着了不少,小贵族和平民遍地都是。然而更难受的是两人还得躲着别和诺克斯的佣兵碰面。 尤利尔眼看着清晨独自离去的矮人出现在一队冒险者的队伍里,每个人都带着武器。帕因特的神情虽然显不出高兴,但却比和他们在一起时轻松得多。冒险者们朝着学徒三人待过的酒吧走去,尤利尔也不意外。喝酒的地方总是消息灵通。 “这里很排外。”当他们又在仓库前会面时,约克满脸沮丧。“除非去治安局,否则我什么东西也打听不出来。” 尤利尔对领主手下维护城市治安和监牢的所在地敬而远之。“巡警没义务帮我们。” “若能结束佣兵团和圣骑士的争斗,他们求之不得。” “可我们不想在地牢过夜的话,就要拿出证据来。而这些东西显然都在车轮帮身上。” “那些老鼠。”他骂了一句,“又卑劣又胆小的拾荒者。要我是巡警队长,肯定把他们统统挂到绞架上。掉脑袋的威胁没准会让这些杂种安分点儿,更不会惹出这些破事。露西亚在上,他们到底跑哪儿去啦?” 任谁也能感受到他的急躁,行人纷纷避让。这与四叶城不同,尤利尔敏锐地察觉出来,在原本的城市里也人们不怎么乐意接近看起来与众不同的家伙,但那是由于怕麻烦和阶级尊卑。而威尼华兹不同,学徒几乎能从一名擦肩而过的女郎身上嗅到恐惧的味道。 每个威尼华兹人都看起来神经兮兮的。尤利尔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胸口处的誓约之卷令他镇定了些许。 “心急没大用。”他安慰同伴,“线索千丝万缕,黑帮只要在城里混日子,就必然留下痕迹。也许运气好点,那些恶棍就会自己撞到咱们手上。” 约克不说话。 尤利尔反而有些疑神疑鬼,他担心两人的举动会引起糟糕的后果。黑帮不见踪影,对约克是好事,对当下的局面可不妙。莫非车轮帮得到了贾艾斯的通风报信,不顾商货换得的钱财逃之夭夭了? 那样除非贝尔蒂垂怜,否则他们到死也不可能找到奎伦,只能灰溜溜地回去佣兵团里领受指责了。约克倒还好,学徒作为一个外人却里外浑身都透着尴尬。 或者也用不着找到车轮帮。事情的主谋不会是个鞍前马后的下手,贾艾斯·兰科斯特也绝不会与说话跟放屁没区别的家伙废话。那么要犯就只有车轮帮的头目奎伦,可能还加上他的副手铁蹬…… 铁蹬? 尤利尔一拍脑门,他真觉得这里面点燃着焚烧理智的火焰。有线索就在他们眼前,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放在心上。 “你有办法了。”年轻佣兵见他的动作就心知肚明了。 要不是那个流浪汉说铁蹬厌恶他的母亲,我也不会才想起来。尤利尔带着约克穿过街区,直奔集市而去。 “是泰丝。那女人肯定和她儿子暗中有联系。不然她的香料能凭空变出来吗?” “有道理。他们的冲突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尖锐。” 之前在寻找货物时,约克跨越了大半个集市,被尤利尔拦在女摊主的小屋前。他也对那位原本的流莺充满好奇,并告诉学徒他只有等到五十年后才被允许进一步地接触异性。而身为元素生物,约克不需要通过人类的方式来繁衍后代。 这时已是中午,集市冷冷清清。万幸泰丝的小屋没有移动,尤利尔上前叩着木板,上面还残留着浓郁的花露和精油混合的刺鼻气味。 门内传来半是惊恐半是疑惑的女声:“铁蹬?” “不是。”尤利尔有点不知如何接话。他意识到泰丝恐怕不会轻易给他们开门,更别提透露儿子的位置了。要怎么说才能让她放下警惕呢? “听说你这儿来了北地的香料。” 还是约克对这一套驾轻就熟。“拿出来看看牌子,别用发霉的橘子汁来糊弄我们。” 这样一说,门便开了。裹着毯子的女人颤巍巍立在门口。约克跨步上前,猛地将她推进屋子里。 等尤利尔紧张地打量四周,确信没人注意,才放下心钻进窄屋的时候,就看到约克的剑搭在可怜的泰丝女士的肩上。好吧,谁说有求于人非得低声下气、温言软语?由于围巾的阻隔,尤利尔甚至不知道这一剑若真的斩下去,掉的是这个有着蓬乱头发的脑袋,还是一只离刃锋最近的皱耳朵。 “他们到篝火镇去了!”女人哭嚎,半点犹豫都没有。“我向光明女神发誓,他们出了城门!” 第八十一章 篝火镇的变化 尤利尔察觉约克在看着他,不由得后退一步。“走吧。”他没好气地说道。“沿着集市一直走,到了尽头右拐就是南城区。” “我们去把躲在篝火镇的匪徒们揪出来。”所以我们到底为了什么而来威尼华兹呢? “篝火镇我只去过两回。”约克把剑插回铁鞘,出门时的步伐轻快又敏捷。“那里比威尼华兹冷多了,就连神秘者也得穿戴皮毛。我知道哪儿的斗篷最结实,它从不在集市上出没。” 好像如果我再次阻拦他就要用剑砍过来似的。尤利尔已经因为魔力的消耗感到有些冷了:“动作快点!希望下午就能赶回城市,你觉得我的导师会骂我吗?” “他可能会揍你,也可能不会。”佣兵幸灾乐祸地笑起来,“事实上,我觉得使者的脾气够好的了。” “这话怎么说?” “埃兹告诉我,他还在克洛伊塔任职的时候,每天从早到晚都是在斥责那些笨手笨脚的植物系学徒。有一次他发现有人竟然用真的鹅卵石来代替日轮玉,于是埃兹给了对方一个花盆,告诉他什么时候石头开花了,他就可以毕业了。”约克边说边笑。 通往篝火镇的道路比进城时容易得多,魔怪皮做成的斗篷又贵又保暖,乌亮的厚手套让城卫队没人敢上来拦他们。只是这些都不重要,尤利尔整个路上都在担心另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你确定它不会把我摔下来?” 学徒扯着马缰绳,他觉得自己略微扬起身体就会滚到蹄铁下,毛茸茸的马鬃里满是汗臭味,而鞍扣和皮带的用处只在于给他心理上的安慰。 “驾驭坐骑是战士的本能。”佣兵纵马在前,为了照顾学徒的感受而忍耐着不加速。时不时地扯动令马匹发出阵阵嘶鸣。“你既已经是环阶,就肯定能做到。” “谁给我时间练习了?” “本能不需要练习,就像婴儿吮吸**时不需要他人做示范一样。”约克自然而然地说道。他甚至在奔跑中松开绳缰,耍技似的立在了马鞍上。“这才需要苦练。” 尤利尔都看愣了。“它怎么不把你甩下去。” “受过训练的坐骑很温驯,它会老老实实服从命令。只要你不怕。” “这不是害怕的问题!” “行了,这没什么好羞耻的,在离开闪烁之池前我甚至都没见过这种动物。结果那时我一骑上去,就知道该怎么使马儿听话。这是职业的便利。” “不是战士就不行吗?” “那得看运气了。反正据我所知,大部分战士职业都是这样的。” 和冲锋一样,神秘的灌输省却了经年的积累功夫。尤利尔隐约意识到,火种相关的能力是由法则提供的,驾驭坐骑就像乔伊控制冰雪,鬼知道魔力是怎么做到的……不,这还是有不同的,技能不是魔法。 他略微抬起了一点身体,迎面而来的冷风没能撩开他的斗篷。尤利尔夹紧马匹,这一刻他忽然不是那么后悔背着乔伊离开威尼华兹了。 …… 矮人几乎被气流掀了个跟头,他气急败坏地吼道:“最近我就没遇过好事儿!” “你觉得什么是好事?”他的同伴一把捞住他,避开紧随而来的闪烁刃光。 圣骑士的技法现在他们和对方一样熟悉。若是非要说哪里逊色,也就只有魔力积累的成果了。神秘度的压制让人不爽,哪怕这些骑士都只是刚入职而已。毕竟佣兵们还有许多学徒级别的普通人。 原本有白组队时帕因特还没察觉,现在面对着环阶的一大堆令人无从下手的铁壳骑士,大鼻子矮人恨不得将手里的战锤换成斧子。 “我们先撤!约克和你的朋友肯定不在酒吧里了。”凯希下令。 街道上战事焦灼,实际却是佣兵们在奋力抵抗不断飞掠过来的神圣魔法,还没到短兵相接的时刻。冒险者无疑是神秘生物中的好手,但与光辉议会踏遍宾尼亚艾欧的铁骑相比,还是差的太远了。 那熊孩子真不省心。帕因特望着疾驰而来的银铠骑士,扭头与冒险者们钻进了巷子里,身后只余急刹的战马尖锐且绵长的嘶鸣。 …… 尤利尔翻身从马上跳下来,他的动作已经十分正规了。坐骑扭头顶了他一下,浑身蒸着汗汽。学徒摸了摸它的健硕的脊背,厚手套沾了汗渍。 “我喜欢它。”学徒听见自己抑制不住激动的声音。 “这我看得出来。”约克同样身手利落。两个人将马匹牵到身后,小镇的人声开始传过来了。“篝火镇是边境的边境,虽说少有敌人会从莫里斯山脉涌出来,但作为永青之脉的一部分,它的重要性相当于威尼华兹门前最后一道关隘。” “现在它应该不是了。”尤利尔意指沉眠之谷。 “借了你们的光。” “你的风笛也吹得不错。” 年轻的佣兵摆摆手,露出得意的神色来。“四叶城里有专门的音乐学院。我到他们那儿旁听的时候,坐在教室门口的第一桌,穿着皮甲和帽子。每当有人进门上课,都以为我是新置办的大型人偶。” “然后你会跳起来把他们吓一跳?” “那太幼稚了,最无趣的小孩都不会那么做。有更好的选择——比如趁他们闭上眼睛沉醉乐曲的时候,用匕首划开囊袋,然后看这些人满屋子找犯人。他们吵一会儿后,没准会打起来。” 学徒险些上不来气,“我只想知道你赔了多少钱?” “你得相信魔法这时候有大用。” “用来逃跑吗?” 约克哈哈大笑。“所以最后我是自学的。” 镇子前有一道河沟,流水淙淙而下,两岸搭着块木板。五颜六色的布帷招牌拥挤不堪,街道摊铺里既有布匹又有美酒,瓷器、宝石、石雕数不胜数。盐巴与香料,乃至海产都算不上新鲜货色,更遑论油光水滑的皮毛和绒毯了。 甚至尤利尔闻得到空气中鲜核桃的气味,梧桐笔挺粗壮,花坛里盛放着矢车菊和金杯子;白墙上盖着红尖顶,方塔与桥拱高大宏伟。几只门前的邮筒被漆成鹅黄或粉红,缠绕着鲜嫩的翠绿心形叶。 下午时阳光灿烂,广场平整的砖地上落下一群鸽子,振翅时的拍打声穿透喧嚷。比起理应出现在雪山脚下的短嘴鸦和大山雀,这些娇小的禽类看起来可爱得多。而这还不是最奇怪的—— 最为荒诞滑稽的闹剧则是在进入镇子两条街往后:静谧宽阔的水道贯穿城镇,紫船和长舫缓缓飘浮。苗条而轻灵的龙骨,载满古老的传说与弦歌。 两个人踏在镇前的碎石地上,彼此诧异地交换了眼神。 第八十二章 篝火镇的车轮帮 “谁来给我解释一下,这座小镇到底是翻修了——” 尤利尔终于意识到,篝火镇的真容似乎与自己想象的景色完全不同。要说这里有什么与约克口中“寒冷、阴寂、荒芜颓唐,若非永青之脉的存在早被淹没在大雪里的哨岗”沾边的东西,那一定是只有地名了。 他扔下斗篷,“还是你在拿我寻开心?” 约克的神情一点也不像是在说假话:“我发誓——就在炎之月前这里还是个边境小镇的!篝火镇不是威尼华兹的城区,这里只有初春和严冬,也没有河!”他着重强调了河。 “但这儿现在是盛夏,炎之月的至中。”学徒指出,“四叶城都没这么热。” “所以,我既没骗你,也没有走错路。出问题的不是我们,就只能是篝火镇了。她像是在这个炎之月里找好了伴侣,把自己彻头彻尾地打扮一番后嫁出去了。” “嫁给谁了?”尤利尔气得想笑。 “一个老实人,喜欢繁花与绿叶的绅士。”他们正走到广场,约克望见石碑上的铭文。“他的大名叫阿兰沃。” 奇异的时空错乱感拉扯着他,尤利尔认为自己可能是无意间使用了预知魔法。他不熟悉这里,但熟悉梦境。“古代精灵?” “或许是误读,我对精灵语的认知只有几个常用词。闪烁之池内生活着光明亲和的妖精,它们倒是很清楚这门学科:妖精语是精灵语的变种。” “那上面八成没写这个。” “阿兰沃的箴言,没耐心的人往往没好果子吃。”橙脸人咕哝一声,不得不省掉好些废话: 『纪念萨拉与阿兰沃结为盟友,愿松柏长青,友谊长存』 『于黄昏历779年,阿兰沃绿蔷薇城』 所以这里变成绿蔷薇城喽?她倒是挺会打扮自己的。 尤利尔盯着他的向导,“你真该好好想想为什么每一次机会都被搞砸,这难道不是因为计划总是没有给意外留余地吗?” “任何计划都有余地。”约克回答。 “篝火镇变成了阿兰沃,我们上哪儿去找车轮帮?” “谁知道车轮帮来得不是阿兰沃?” 尤利尔哑口无言。他发现约克比他更擅长将事情往乐观的角度去想,而且往往还有理有据。 熟悉的小镇被替换,约克却没有感到诡异。也许是这里柔和惬意的阳光让他放松了警惕,就连尤利尔自己也实在难以对这座典雅精致更胜四叶城的小镇升起危机感来。 而对于环境大变这种事,学徒的体会要比任何人都深刻。 “也许这里只是修了条河道。”他安慰自己。 “别瞎猜了,篝火镇比威尼华兹更冷,什么水道也修不起来。领主干嘛要给好好的土地盖上一层危险的冰面?商货更多倒是真的,毕竟篝火镇是永青之脉的最后一段。”过了广场就又是街道,而这条路通往远处的住宅区,那里绝非更宽阔的地方。 约克领着他右拐,却不得不在河边驻足。他望了望远处的拱桥,又向左拐去。期间他甚至停下来,对一个路过的女孩子招了招手。对方也停下来。 “下午好,桃乐丝小姐,最近怎么样?” “下午好,约克。还有请别那么叫我。”女孩一抿嘴。她穿着长裙和短袖上衣,颈子上系了条丝巾。“我以为你会先问为什么篝火镇变成这样了呢。” “是的,我马上就问。愿闻其详。” “从前天开始,圣骑士长和他的神官离开了小镇后,人们一夜醒来,就发现家园变了个模样。” “很漂亮。” “谢谢。” “亲爱的桃乐丝,能告诉我最近有什么客人来吗?我是指由威尼华兹到这儿的人。” 女孩桃乐丝抱着篮子,“你说那支商队?我看他们像一伙盗匪,只有康里爵士敢收留他们。队伍里的人就在‘糟糕的布林兹’落脚,你只要穿过绿茵河就能看到那家旅馆了。” “啊,我告诉过他的,这个名字没好处。”约克感叹一声,谢过女孩。她便抱着篮子走了,拖鞋趿拉在石砖上,脚趾红红的。一点也没有理应出现的恐慌和焦虑等情绪。 这是正常的吗?还是说篝火镇变成阿兰沃不是什么大问题,习惯就好了? 尤利尔这才觉得恐怖。他瞅向自己的同伴,希望对方能做出解答。 可他却说道:“你知道世界上总有些事情是我们无法解释的,所以思考原因只是白费功夫。” “不思考的人才没好果子吃。”尤利尔对他已经绝望了。我不该来这里,我宁愿这座小镇一片荒凉。学徒将斗篷丢在马鞍上,小心地扯着缰绳避开售卖牡蛎的摊位。 佣兵脚步一顿。他转过来时,尤利尔看到那张色彩鲜亮的脸上展露出费解。“别忘了我们的目的,尤利尔,找到车轮帮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你对于某件事物不了解,就会感到畏惧吗?” “依我看,有脑子的人都这样。” “冒险者就不会。” “可能是我还不够了解你们。埃兹先生和帕因特,他们都是佣兵,也懂得别在迷雾里疾驰的道理。”尤利尔才觉得奇怪呢。“为什么你能一门心思的冲着那该死的黑帮去,而我偏得提心吊胆地跟在后面打量这个雪山脚下的世外桃源?”这里只有我一个正常人吗? 约克忍不住笑起来,“这就是我拖你下水的用意。” “不,你只是没有别的人选了。”尤利尔根本不上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记得这话他也问过乔伊。 “我什么都没想,但事情总要一件件来。篝火镇,威尼华兹,圣骑士团和车轮帮……你也听到了,改变出现在前天,正是圣骑士离开的时候。奎伦和铁蹬现在一定在篝火——阿兰沃。所以,听我说,尤利尔,不管镇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我都要先把这两个混蛋找出来。”忽然,话音未落,约克又自己低骂了一句。 “你怕镇子里又出现变化,就再也找不到他们了?”学徒轻声说。 “这是有联系的!”约克十分郑重,他的厚皮靴不停地击打地面,频率还有愈来愈快的趋势。他们的坐骑不得不小步跑了起来,四条腿都赶不上佣兵的两只脚。“我发现了新的问题。” 他强调。“想想看,圣骑士离开篝火镇,阿兰沃就一夜间降临了;黑帮放弃威尼华兹的老巢直奔这里,而圣骑士带走了精灵金杯。” “所以,奎伦抢劫商队是为了精灵金杯,他以为那东西会在途径了篝火镇的商人手里。看名字那的确是件值得商人收购的珍宝。”尤利尔若有所思,“可我还是觉得这里的不确定性有点大。黑帮又不是营养不足导致的脑残团伙,有点智力的人都不会确信某队商队里有金杯——” “它完全符合逻辑。”约克打断他,光元素生命在充足阳光的照射下,似乎有些精神过了头。“商人瞎了眼,或者根本没有得到古董的运气。那东西最终被圣骑士得到了手,奎伦与它失之交臂。那古董杯子多半是神秘物品,圣骑士带走了它,于是它就对小镇降下诅咒。” “等等,首先失之交臂这个词有点问题,其次他又是怎么事先得到金杯的消息的?” “你在开玩笑吗,伙计!我来诺克斯住了几十年了,还不至于人类的语言都说错……至于消息?奎伦是个黑帮头子,那种人没准儿比当地的冒险者还要消息灵通。” 你才是在开玩笑。有这份想象力为什么不去写小说呢?何况你这么多才多艺,考尔德和帕因特先生没准乐见其成呢。 尤利尔不知如何回答。虽说这样的解释说得过去,但许多巧合集中在一起,贝尔蒂未免也太重视他们了,原本的丹尔菲恩恐怕都没这种待遇。他正想开口劝说一二,约克停下脚步了。 学徒转过头,看到一间镶嵌在巨大橡树里的小楼。橡树的枝干缀满坚果和彩色丝带,垂落的槲寄生编织成几个词『糟糕的布林兹』。 “我们到了。”年轻的佣兵说。 无巧不巧的是,一个身材高壮的男人砰得一声从里面撞开门。他只穿了短裤,手臂上打着一串银钉。任何人都能看到他胸膛上纹着的车轮痕印。 第八十三章 争端落幕 在阿拉贝拉的辅助下,莱蒙斯总算有机会利用上自己的武器了。 使者的攻击迅捷而沉重,他的手套已被斩碎。圣骑士长只好单手持剑,让锋刃撞上直取左肋的一记侧斩。 魔力的交击处迸发出一道明亮的金焰。 要说有什么材质能抗击神秘低温的摧残,那就非同等级的神秘物品不可。这把武器来头不小,在到莱蒙斯手上以前,它的主人是枢机主教丹尼尔·爱德格。直到十五年前他从骑士进入枢机主教团,莱蒙斯才得以接过圣骑士团首领的重任和这把“圣剑杜兰达尔”。 它的外表夺人眼球,但乔伊已经见过了许多次。就连它附带的每一种能力,使者都一清二楚。事实上莱蒙斯与乔伊之间的实力差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悲观,否则后者绝不会让他有机会跟自己交手这么多回。只是亚莉克希亚的伤退对圣骑士长的打击是如此之大,他几乎被一击击垮了。 乔伊不会因为对手的状态而手下留情。 他的动作要比想象中更快,莱蒙斯格开斩击,他便换成疾刺;紧接着圣骑士荡开刺剑,他直接松开右手,趁势将左手上凝结出来的短刀穿进庇护所的屏障。 无声的切割甚至带出火星。光圈还没有尤利尔依靠誓约之卷使用的神术牢靠,在冷锋下崩解成一地粉尘。 而这短暂的片刻来之不易,莱蒙斯抓紧机会蓄力。他的魔力从灵魂的火焰上流淌奔涌进神圣的宝剑,杜兰达尔的金水晶忽明忽暗,直至大放光芒。 『圣诫·白夜审判』! 澎湃的压力撞开气流,化作金红的流星向着年轻人的面孔斩来。乔伊松开武器双手朝外一推,冰之幕墙立刻拔地而起。 『冰雪王冠』—— 碰撞带起地震般的冲击,矢车菊的花瓣根茎飞舞破碎。阿拉贝拉跪在一根立柱后,看到前庭的整条石子路被气流铲平。 “空之境……”她忍不住低声自语。 魔法的碰撞让战况再度升级。 冰雪凝结成冠状屏障,将每一个方向刺来的光之剑轻描淡写地反射回去。圣骑士咬紧牙关;乔伊并不满足于不落下风的防御,他双手顺势虚空一握,一柄通体霜白、精致闪耀不逊于杜兰达尔的长剑出现在他手中。 若是尤利尔在场,多半能以为他用冰造出武器正是斩剑。可事实上那是一把沉重的宽刃剑,就姿态而言,它甚至不是学徒挥得动的。 乔伊一步踏前,空气紧缩后舒张,鸣爆跟着一闪而逝的银线直冲向前;挡在他前方的冰幕骤然朝两侧开裂,狂暴的气旋随之而来。这冲锋如同山顶直坠的巨石或暴雨中奔腾的洪流,冻气形成若实质的平面;凛冬之刃引动澎湃的雪潮,风声呼啸成恢弘的号角。圣骑士心脏一提,下意识手腕一转,霜雪的龙卷就轰然砸在了杜兰达尔的剑脊上! 刹那间,花园里刮起一阵可怕的飓风。古堡的外壁噼里啪啦揭起一层石皮,威尼华兹的一角天空如被暗夜吞噬,色彩与光线便不作抵抗地黯淡了。 两柄宝剑交错,旁观的阿拉贝拉只能听到脑袋里阵阵回荡的嗡鸣。她看不见圣剑杜兰达尔猛地向后扭曲,霜雪之刃则破裂粉碎—— 莱蒙斯倒飞进城堡中,他打了个滚才勉强爬起来。木料尖石在他的脸上划出血痕,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头盔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灰烬寒雾中,莱蒙斯再次催动圣剑的宝石,更强的庇护所构成全面的防御。丰富的经验让他抵挡住了紧随其后的箭雨洗礼,一时冰雹坠落的咄咄声响彻整个兰科斯特的庄园。 尖叫和哀嚎是这声音的伴奏。 而乔伊的战斗节奏才刚开始。克洛伊的使者五指一攥,冷冽的尖刺拔地而起。 『冷杉林』! 莱蒙斯头脑昏沉,他的身体又麻木又迟钝,尽了全力却只是升空了短暂的距离。他听到钢铁被猛击的呻吟,只觉得骨骼松动,五脏六腑几乎在这一击之下错了位。 “住手!”女神官尖叫起来。她跌跌撞撞地扑到冰矛之林的边缘,将金杯远远掷了出去。“你没理由留在这儿了。” 无头人探出一根长锁,将精灵金杯卷回手心。紧接着冷杉林崩塌、冰王冠破碎。 既然已经得到了金杯,他就没有理由继续战斗了。虽然乔伊的目的一直都是圣骑士团,但作为苍穹之塔的使者,即便是为了回应威尼华兹的屠杀事件,他也必须要顾及光辉议会的颜面。 还要等多久呢?在这名为责任的冠冕下忍受制约与平衡的枷锁。可不论早晚,总有一天这日子会到头。 “丹尔菲恩·兰科斯特即将上任。”无头人低沉地说道。“在那之前,圣骑士团最好离开威尼华兹。”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理会伊士曼王国死活的克洛伊使者。好像猎魔运动与你们这些占星师无关似的。阿拉贝拉把冷嘲热讽咽回肚子里,镇静、冷漠、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们会回到篝火镇去,不参与冰地领的任何事情。” 若是约克和尤利尔知道他们找到的办法还没有乔伊的拳头管用,后者就多半会后悔离开威尼华兹。 乔伊转身离开。 …… “你听到了吗?” “聋子才听不到。”一个佣兵说。 他的同伴瞧他一眼。“兰科斯特庄园传过来的,我们要去看看吗,凯希副团长?” “……副团长大人?” 领在最前的战马忽然驻足,致使整支队伍都被迫停了下来。冒险者们纷纷将目光投向凯希·库克,只见金胡子按住自己的帽子,笼罩在阴影里的脸色十分苍白。 半晌他才回应。“躲远点。”他隐约知道那里发生什么了,“空境之战可不是好看的。我闻得到空气里的灰尘的味道。如果不是霜之月提前到来了,那就是有一位掌控冰雪的空境神秘者正在与议会的圣骑士长交战。” “威尼华兹哪来的这么多空境?”有人忍不住叫道。 “是苍穹之塔的使者大人。”帕因特回答了他。凯希坚决远离的态度他却无法赞同。矮人感觉肚子里的肠子纠结了起来,而且还胃疼。“最好让贝尔蒂诅咒那些该死的圣骑士,约克那个蠢笨的大头鱼也跟他们在一起!” “我们去看看。”凯希立刻下令。 然而当佣兵们纵马冲进庄园的时候,没有任何人阻拦——他们甚至没找到门和铁栅栏在哪儿,马蹄就直接陷到了花园的软泥里。靠近古堡的土地被重新冻硬,围绕主堡的圆塔塌了一座。 “哇哦。”金胡子忍不住惊叹一声。 与之前的印象相比,这座贵族庭院的面貌简直如同经历了天灾。凯希真想让考尔德也看看它这副样子。那坍塌崩落的石砖与蛛网状的裂痕是兰科斯特家族的伤疤,也是光辉议会圣骑士团的耻辱。 “我们来晚了。”大鼻子矮人没找到约克或尤利尔的身影,但他看起来没那么沮丧了。“不过现在时间变得充裕了。”他看到圣骑士们正在从废墟中抬出伤者。 诺克斯佣兵团没有落井下石的打算,也并未上前援助。直到女神官阿拉贝拉来到凯希的身前,两名高环的骑士一左一右保护着她。 “我们会离开威尼华兹。”她冷着脸丢下一句,“圣骑士会记住你们的羞辱,冒险者。” 矮人就没有好脾气一说,只是帕因特刚要开口讽刺两句,金胡子凯希就阻止了他。这位诺克斯佣兵团话语权仅在考尔德之下的冒险者微笑着回答:“光辉议会将宽容作为骑士的信条,我相信它和诚信在露西亚的眼中地位等同。” “迂腐的教条主义者是盖亚的信徒。”女神官回击。 “光明的代行者应懂得骑士这个职业不分信仰。” 凯希的笑容在阿拉贝拉眼中极为可恶。“所以一些没有信仰和立场可言的冒险者用不着遵循骑士守则。我还以为从来只有别人雇佣冒险者的份儿呢。” “有时候我们也需要帮手。”反正乔伊不在这里,矮人撒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女神官还想说话,却想到了什么,哼了一声调转马头走远了。 圣骑士团的离开意味着他们与冒险者团队的争端宣告结束。每个人都觉得这简直是在逗人开心,一点也算不上英勇之举——原本被追得满街跑时他们倒不觉得圣骑士有多英勇。可只要有点脑子的家伙都清楚,这样虎头蛇尾都算不上的冲突事件能以和平的方式结束,实际上对两方都有好处。 凯希凑近他。“你的胆量和身高成反比。” 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帕因特翻了个白眼,不想理会对方。他自认为自己已经了解了乔伊,使者不会在乎这点口头上的小便宜。老实说年轻人不难相处,尤利尔为他们开了个好头。 “事情还没完。”他觉得自己非得给他们的副团长添点堵不可。“约克正和我们的雇佣兵在一起,随时会因为整日惹是生非而被冻成冰棍儿。” 金胡子的脸一下子就黑了。 第八十四章 突袭 约克不知道他会不会和尤利尔一起被冻成冰棍,但现在他有别的事要考虑。 “奎伦?” 推开门的男人并非一脸凶相,他先是怔了怔,而后竟然向后扭过头去,好像是在看旅馆的大厅里有没有一个叫做奎伦的人似的。 尤利尔浑身泛起一种诡异的悚然感,他说不上这感觉从何而来。于是学徒看着橙脸人走上前,一边抽出剑,一边问道:“你好啊,先生,请问你的老大是住在这儿吗?”他目光跟随男人转向树屋内。 就在这时男人一把握住剑刃,另一只手的匕首朝前一送,直没入甲胄的衔接缝隙。紧接着他轻盈地侧身,就要越过佣兵来到尤利尔面前—— 男人的袭击是如此的果断、突然,学徒只觉得眼前人影晃动,亮白的利刃和漆黑的死亡就近在眼前。然而男人忽然趔趄了一下,匕首刺了个空。 悲痛和愤怒还没来得及涌上心头,尤利尔大脑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拔出皮鞘里新购得的短刀,就看到心脏中刀的佣兵转过身来,手掌后抬,抓着男人的肩膀将他扯向一边。 “……!!” 这一切发生得比一记心跳还要迅捷。 当学徒反应过来这是只有神秘生物才能达到的程度时,男人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袭击失败了。他的匕首上滴血未沾,因为约克难以被不附带魔力的武器伤害。 元素生命并不常见,只是看样子袭击者也没有太多刺杀的经验。他居然不知道自己的目标没有死,还被晃过神来的约克按住肩膀拉向一边。不然面对学徒时他还是有把握的。 “奎伦!” 尤利尔察觉之前感受到的异常正是因为魔力波动。而我居然没意识到!他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劫后余生不准确,但约克毫发无损的事实还是让学徒想要在心里向盖亚默祷。庆幸和昂扬的怒火激励了他,尤利尔将武器捅向敌人的胸口。 同样是神秘生物,这么近的距离里尤利尔用不着使出什么根本不会的攻击技巧、或预判敌人上哪儿都有可能的移动方向——袭击者挣不开橙脸人的钳制,刀锋利落地带出血花。约克也十分恼怒于自己被轻易地欺骗,他一时居然忘了自己的目的,而是期待着尤利尔能一刀扎透这个诡诈之徒的肺叶。 但神秘者总是手段难测。 短刀一下扎进纹身的正中,奎伦发出疼痛的嘶鸣,树屋骚动起来。约克不上第二次当,尤利尔却愣在原地。光元素没等他回神,毫不犹豫将黑帮头目再次拽向自己的剑刃。而学徒一把拉住他,两个人让出树屋门口。 嘭得一声,木板撞在树干上,接着传来一阵惊咦:“约克?” 尤利尔已经将短刃趁势拔了出来。他一不小心踩在了从门里冒出来的家伙的脚上。对方哎哟一声。 挣脱束缚的奎伦跳下台阶,被鲜血刺激地发狂。橄榄绿的树叶落了一身,学徒没注意任何事,他盯着自己手里的刀。比他更敏捷更老练的还是约克,冒险者把剑刃翻转,将奎伦的头颅纳入能够一挥而断的范围。但黑帮头目胸口纹着的车轮忽然旋动,魔力的波动猛然拔升。 尖啸和呼吼如出膛的炮弹,落到两人之间就砰的向外炸开。树屋内桌椅坍塌。约克的手臂带着剑扬起来,尤利尔更是失去平衡;当他从更倒霉的树屋旅店老板的肚子上爬起来的时候,奎伦已经借着冲势一下退出很远。 “把它放下!”尤利尔听到有人在尖叫,“如果你不会用,就别勉强自己。” “对不起。”他这才注意到手里的短刀戳进地板里,刀刃几乎擦着这个人的头皮。尤利尔才一站起来,他就忙不迭地滚离了门口。 学徒向外望着,只有约克站在台阶上收回剑,车轮帮的头领奎伦不见了。低环神秘,但比我强多了。他忍不住作比较,结果无疑有点令人沮丧。 “真抱歉,康里爵士。我对刀这种武器不怎么熟悉。”尤利尔手足无措。地板上的人狠狠瞪了他一眼。 约克跨过门槛。“你怎么了?” “我差点死了。” “有点不适应。” 两个人异口同声。佣兵朝前者哼了一声,弯腰拔出短刀,想丢给学徒又停下来,将木柄递给了他。“那家伙跑得真快,连自己的手下都不管了……你在霜叶堡和沉眠之谷时要果断得多。” 康里爵士气坏了:“你们两个小混蛋!” 树屋的老板是光元素的熟面孔,可他没法给他好脸色:“先生,你的旅馆都快变成土匪窝了。那个挨了一刀还能活蹦乱跳的家伙,他在威尼华兹起码杀了几十个人。” “你不觉得他比起你差远了吗,冒险者阁下?在你们来之前,他还只是客人。” “佣兵不会随便杀人。”约克找了一张没倒的桌子,在圆凳上坐下来。 尤利尔看着刀刃上的血迹,尴尬地上前拉起了康里爵士。他坐在地上很久了。“你还好吗?” “我的心脏有点问题。”康里爵士气呼呼地回答。“你们得赔偿损失。搅了我的生意,还有弄坏我的台阶和大门——我要向考尔德投诉你们。” “我们不是因为任务过来的。威尼华兹出了大事,老头,我得抓到刚刚那个黑帮头子。”约克一边说,一边打量树屋。“你的旅馆大变样了,是和埃兹一样转职了德鲁伊吗?” 康里爵士是个有点发福的家伙,他脑门上的抬头纹和地板的木质纹理一样多。尤利尔看得出来他其实只是个普通人。“那个耍杂的职业没人乐意干。我倒想知道谁给我装修了呢。威尼华兹出什么事了?和圣骑士有关?” 尤利尔和约克对视一眼,后者一耸肩。 “我就知道,那帮人身上带着灾厄。”康里爵士一拍桌子,“他们的队伍一离开,篝火镇就变成这样了!” “精灵金杯。”它带来了阿兰沃。尤利尔心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神秘,难道一个浮云列车还不够吗。 “没错,就是这个……那个白袍神官从夏佐手里买走了金杯,他们肯定是故意压价了。” “好像你知道那东西价值几何似的。”约克忽然皱起眉,“怎么没人下来?” 他当然是为了等车轮帮的其他人才会停留在“糟糕的布林兹”,不然早就追着奎伦离开了。曾经他跟着诺克斯佣兵团在这里被雇佣过两回,但两人还没熟到见面必要喝酒聊天的地步。 康里爵士瞪他一眼。“最近生意不好,就他一个客人!我这儿是旅馆,要找姑娘你得上妓院去。” “等等。”尤利尔没想到居然只有一个黑帮头目在,“车轮帮的那些人呢?” “问得好,没见过面的小伙子。”康里爵士斜着眼瞟他腰间的短刀,“我们都知道奎伦不是什么贵族老爷。他要是上街还讲排场,左右前后跟着几个戴墨镜穿西装的壮汉或全副武装的士兵,他就不会这样落荒而逃了。” “他一个人来的小镇?”即便知道答案,学徒还是忍不住问道。 “等我跳槽去巡警队的时候,没准会卖给你消息。”康里爵士见他没有动作,胆子大了不少。“我只是个没权没势的小贵族,一把年纪了只能开个小旅馆赚点养老钱,上哪儿知道那些消息去?我只能说他来旅馆的时候独自一人。” 桃乐丝明明说有一队人进入了篝火镇……或者说阿兰沃。说她说谎的话,难不成整个小镇的人都是睁眼瞎吗?尤利尔见过不少卑鄙的商人,但任谁都清楚想要做得下去生意,起码的面子和口头上的诚信还是要有的。 寂静像窗外的绿叶一样诡异。 就在他怔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做出回答时,康里爵士诧异地转向约克:“他不知道规矩吗?” “我也不知道。”约克却回答。“我不知道有什么消息重要到需要花三枚金币朝一个不靠谱的情报贩子手里购买,而内容仅仅是关于一伙不入流的街头混混的。”同时他冲学徒眨了眨眼睛。 尤利尔这才明白,康里爵士其实是借着旅馆来经营情报生意的。他看起来要比威尼华兹街头的乞丐高明一点,但说白了他们干的根本就是一种活计。只是这份便捷的服务并非免费体验,而对比流浪汉,康里爵士的价码肯定要更贵一些。 三枚阿比金币不是个小数字,尤利尔口袋里的钱还是顺手在霜叶堡捡到的——当然这主要归功于后来到城堡的两名职业佣兵——支付康里爵士准备开出的账单倒也不困难。 可就算是横财,也不该是这么浪费的。 现在看来约克想的也是这样。他咳嗽一声,回忆起霜叶堡门前谎称是冒险者时的经历来。 在这方面,我可不是新手了。尤利尔观察着康里爵士的神情——他眼神游移、脸色很难说是自然;额头的茂密皱纹十分抓眼,恰好与稀疏的头发相映成趣。他没坐在凳子上,之前在地板上滚了一圈使短袖不那么干净。最重要的就是眼神,他老是盯着地面。 地板上有一道划痕。 “车轮帮的事我们可以向小镇里的任何一个人打听。”尤利尔放慢语速,他知道康里爵士害怕什么了。而除了奎伦出现的时候,魔力感知再没有出现过。 第八十五章 康里爵士的消息 学徒故意将手放在刀柄上。 “所以我们付钱给你,和上街随便拽一个人问话没什么区别。” 康里爵士想了想,态度不知不觉放低了些:“我的旅店是篝火镇最生意兴隆的消息站,我的情报更准确、更完整——车轮帮的动向和意图我都一清二楚。你们要找到奎伦,这些东西难道没有帮助吗?” 没有帮助,我们还要跟你说些什么呢?尤利尔知道这个狡猾的情报商在想什么。他既惧怕我们动手,又想要从我们两个显得不专业的冒险者身上赚上一笔……谁都会以为这样一家有门面的情报交易所肯定会拥有保护自身安全的基本能力,不过康里爵士可不是神秘者。 于是学徒强迫自己不表现出任何焦急的情绪来:“你的帮助……性价比并不高。”他有些忐忑地望向康里爵士身后的楼梯,担心会不会突然有几个神秘者冲下楼来。当然尤利尔相信这并非是因为害怕打不过他们。 “我没见到夏佐先生。”约克适时插嘴道。“听说他就是那个发现了精灵金杯,还很快找到了买家的幸运儿?” “这才是烂大街的消息。”康里爵士不太自然地看了一眼,果然佣兵按住了剑柄。 尤利尔恍然大悟,他意识到猎人夏佐就是“糟糕的布林兹”的神秘者。以康里爵士贪婪的嘴脸,护卫的工作八成不会很清闲。而现在因为出手了精灵金杯,手头宽裕的猎人已经放弃这份令人不顺心的兼职了。 也正是由于他的离职,“糟糕的布林兹”的处境也开始真正糟糕起来。毕竟篝火镇地处偏僻,小镇上总共也只有几百居民,没什么秘密是能隐瞒很久的。而售卖情报和小道消息的家伙,这些人的可恨程度正取决于他们曾经的生意有多好。 “我跟你说实话吧,康里爵士。这是看在考尔德先生的面子上。”尤利尔拔出短刀,他不熟练的姿势反而使康里觉得畏惧。学徒感到身旁传来魔力拔升的波动,却一眼也不去看暗自做准备的约克。“车轮帮是逃出威尼华兹的,他们惹了不该惹的人。” “我比你们专业得多。”康里爵士先是将重心撤到左脚,又慢慢挪回右脚,最后一下坐在桌子上。“这个情报我早就知道了,没有价值的消息可不能用来交换。” “你知道车轮帮,或者说他们的头目奎伦招惹了谁吗?” “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得另付费用。当然一并购买的话,价格好商量。”康里爵士还在硬撑。 他们身后的约克听到这话,差一点笑出声来。尤利尔反而比他沉着得多,压低嗓音说道:“你以为是圣骑士团的命令?他们的确在威尼华兹,而且正是从篝火镇离开的。他们带走了精灵金杯,让神秘降临于此。” “这问题不大,我们已经将情况上报给了奈登爵士。他可不是我这样的可怜虫,等到骑士们带着金杯回到篝火镇,事情早晚会解决。毕竟——这么长时间过去,小镇里除了环境也没什么变化。” 康里爵士顾左右而言他,但尤利尔却必须专注话题。他猛然提起老爵士的领子。“是啊,什么都没变。金杯会回来,生意也会。奎伦刚成为约克的手下败将,你就已经盘算着将老员工请回职位了?我看你的梦还没醒——” 他停顿片刻,容忍老爵士发出一声惨叫。约克抽出了剑,但奎伦并未去而复返,车轮帮的混混也不见踪影。“很好,我们继续商量。”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康里爵士总算放弃交易了。或者说他答应了另一场交易,即用情报来买下自己的小命。 “车轮帮的动向及目的,爵士,一点也没有遗漏的那种。我知道你雇佣他干活,替你看家护院,没准还会替你招揽生意……但现在这条恶犬却丢下你一个人跑了。商人都是能辨别是非的聪明人,我们也不是喜欢搞株连的巡警——你大可以实话实说,之后我们各干各的。” 一阵沉默过后,康里爵士放弃了敷衍过关。尤利尔早知如此,他了解这些人的想法,对侥幸心理一清二楚。只有在同一时间堵死他所有的退路和可能的逃生方法,只留下袒露实情的唯一一根稻草时,才能撬开他的嘴。 “奎伦是主动来找我的,我们之前有过合作。这次他让我帮忙,我怎么有理由拒绝呢?”老爵士唉声叹气。 尤利尔松开手,还想听听他会有怎样的花招。 但约克对这个狡猾的小贵族已经失去了耐心:“恐怕他不是这么想的。你知道谁在追杀他们吗?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可并非毫无人性的恶鬼。”学徒隐约预感到他要说什么,同时觉得这形容不太妙,但已经来不及阻止了:“是克洛伊塔的使者要他的人头,你这蠢货!如果奎伦不见人影,你们可爱的小领主就别想得到苍穹之塔的承认。” 盖亚在上,我本来是打算说兰科斯特家族的……你何苦把自己弄到与康里爵士同等危险的境界呢?尤利尔听得脊背发凉,只想立刻与橙脸人划清界限。 康里爵士的脸顿时由白转灰,什么花样手段都乖乖消失了。 万幸约克借着乔伊的名头恐吓这可怜的老爵士时,还能记得提起威尼华兹的旧事。不然比乱借名声更要命的事,就是这份名声不起作用。 到那时,火上浇油的后果就只有雪上加霜了。 可事已至此,他只能配合着说:“约克说的没错,使者大人正与圣骑士团……交涉,很快就会拿到精灵金杯,他也许不会在乎篝火镇能不能变回来。” 约克欣慰地瞟了他一眼。 不,我们不同,我只是说了实话,而你则凭空捏造。尤利尔暗自嘀咕。他真希望乔伊能放他一马,毕竟还有誓约之卷作证他没说谎不是么。 “奎伦要求我给他提供房间,他则负责接替夏佐的工作来支付报酬。”康里爵士说,“我只能照办。他带着人占领了我的空屋和阁楼,每隔一段时间——大约是五分钟左右——都会有不同的人下来取食物,每次只取一份。” “按次序进食?”尤利尔抓住了重点。 “还是由食量大小的次序。”康里爵士十分确信。尤利尔没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什么异样。他以为那些人是在进行什么脱不开人手的工作呢。 “后来呢,他们现在应该不在我们头顶上吧。” “就在昨天夜里,那个黑帮头子带着人手出了门,直到今天早上才回来。一开始我猜他们是在篝火镇干他们的老本行——” “然而并没有相关的消息传出来,甚至流浪汉的个数都没少。”尤利尔回答。 约克没看到他在报亭停留。 “这里基本上没有秘密能保守到天亮。”老爵士咕哝一声,“你说的一点没错,你有天赋接我的班,这我能看得出来。”他转而说起金杯。“你知道阿兰沃和精灵金杯之间的关系吗?” 尤利尔与约克对视一眼。“我猜这个词你们是从石碑上看到的。” “绿蔷薇城是古老的城镇,它建立于古代精灵的时代……” “我们了解。” “噢,我想这些常识你们也清楚。所以开门见山,我们来说重点。”康里爵士咳嗽一声,“原谅我这个老家伙,他只记得这座城镇毁于黑月之潮——就是外面那条河,那里有些奇怪,我劝你们没事最好别上船——这是全部的历史记载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这些东西恐怕也是从船上听来的。尤利尔想到那条飘荡着歌谣和长诗的河流,它原来叫黑月河。 “金杯是古代精灵的礼器。阿兰沃打造了它,打算运送给萨拉人,却在一次风暴中损失了所有的货船。精灵金杯便一同遗失在了黑月河里,成了妖精的东西。” “精灵为什么不把财物打捞上来呢?”约克插嘴。 “黑月河是神秘之河,传说它的源头在月亮上。满月时掉进水里的东西会被当做献给了破碎之月,不过破碎之月是不要活祭品的。” 康里爵士说得头头是道,尤利尔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 “不瞒你说,我昨夜跟踪奎伦他们时,不小心踏上了一条船。” 尤利尔不由得万分诧异地打量眼前这位老爵士,他竟能以普通人之身追踪一伙心狠手辣的黑帮混混,这份勇气和技巧出现在这张皱纹与狡猾密布的脸上,是那么教人别扭。 “黑月河通往哪里?”学徒忍着没去探讨这个问题。“还有精灵与撒拉人的结盟,你都清楚其中的细节对吗?” “我不知道。我在小镇尽头下了船,而那条河还在流淌,没个止境。至于萨拉人和古代精灵,他们的过去比沉没在黑月河里的货船还难揣测。金杯至少还有在雪山里被某个走了大运的猎人拾回来的机会,萨拉人却连记载都没有。” 约克追问:“那奎伦呢?” “我跟踪他们,直到他们走出了绿蔷薇城的城门。” “他们出了镇子?” “而且一直向南。”老爵士回忆起来,语气还很困惑。“永青之脉得向西走,南边只有雪山。” “真不错,这下没人能证实你的话了。” “不!”老爵士赶紧说道,“我知道他要干什么,那些人在追寻宝藏……精灵宝藏。刚刚奎伦回到我这儿,就是为了带走全部的食物和水,他说要用堆积如山的金杯来偿付旅费。” 第八十六章 黑月河 “他在说谎。”约克说。他们正走在河边,花岗岩上雕刻着精美的图腾,厚皮靴才在上面嘎吱作响。 “我听团长说过,康里爵士不是神秘者,但有一个魔法铃铛。只要摇动铃铛,他就能指使身上带灰斑的老鼠。他一定是用老鼠跟踪他们,自己坐在旅店里等消息。” 尤利尔问道:“没点燃火种的人也可以使用神秘物品?” “有的神秘物品不需要魔力驱动,但数量很少。还有的能自己使用自己,神秘总是不可探寻。” 学徒不禁想起索伦来,那家伙就是一个典型。不过它应该不属于未知的范围,索伦·格森是个符文生命。 “但奎伦带着车轮帮离开了小镇,这应该是真的。”约克补充,“他们连夜进入了雪山,除此之外别无他处。” 尤利尔没法信任康里爵士,但他知道自己有办法辨别言语的真假——只要让老爵士对誓约之卷发誓,他就必然会说出实情。 不过学徒并没有这么做。在解决副作用之前,他恐怕不会很习惯依赖羊皮卷。尤利尔觉得一把短刀已经足够让康里爵士感到畏惧了,有时候人的自我保护意识足以拥有超出魔法的约束能力。 “我们真要在这时候进雪山?” 佣兵牵着马,脚步一停,转头盯着他。“我们还能怎么办。” 橙脸人仔细地打量他,好像要在这张脸上找到后悔或退缩的想法。“到了这个地步了,难不成我们就这么空着手回去威尼华兹?” 尤利尔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乔伊又不是你的导师,我要后悔的话早在威尼华兹就不会跟你来了。“约克,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觉得我们也需要食物和水?”年轻的佣兵心情一下子变好了,他四处张望着熙攘的集市,目光在点心和水果派上流连。事实上那上面洒的砂糖之多让人一看就很倒胃口。 绿蔷薇城无疑是古老的城镇,但看起来比篝火镇要干净漂亮得多。尤利尔看到人们穿着伊士曼王国时代的着装走在典雅迷人、却充满了异国风情的街道上,这感觉怎么看怎么怪异。只是对于此地的繁华他倒不怎么吃惊,永青之脉作为四叶领到冰地领的唯一一条商路,它穿越的每一处城镇都是这个模样。 “我没去过北方,料想西境和北地诸国的城市应该比这里还要漂亮。”尤利尔喃喃道。 “我也没去过。”约克回答,“诺克斯佣兵团在四叶领和冰地领活跃,很少到铁爪城甚至飞鹰城去,更别提北地诸国了。听说那里至今还有骑士在向北开拓土地,贵族越来越多。” 冒险者要走遍险地山川,显然诺克斯佣兵团更倾向于被雇佣。他们有自己固定的地盘,就连王都也很少去。尤利尔想起来乔伊与自己的下一个目的地就是铁爪城,计划赶不上变化。 奎伦也是由于措手不及才离开的吗?“他今天早上一个人回来取补给。” “车轮帮又不是铁人,他们当然得吃喝。” “可这工作不该由奎伦来做。如果因为不信任手下,那他的副手铁蹬呢?” 佣兵不说话了。学徒也没打算从他哪儿得到答案。“事情太古怪了,车轮帮夜进雪山,可以说他们不想被人知道行踪。宝藏探险就是这样,特意在离开后才补充食物和水也是这个原因。但奎伦,不该是他回来。” 康里爵士如果没有夸大其词,那么关键就在车轮帮自己而非宝藏身上。他们在“糟糕的布林兹”歇脚的时候,曾因抽不出人手而轮流下楼进餐。探宝有什么活计需要一群人投入呢? “别想了,我们已经耽误了许多时间。”约克注意到了黄昏,“车轮帮得到了消息,会跑得更快。” “我得告诉你,现在追上他们不太现实。雪山可不像小镇,我们会追丢的。” “冒险者不会追丢。”约克不服气。 “他们有明确的目的,而我们没有。”尤利尔不知道奎伦有没有藏宝图之类的东西。金杯佐证了宝藏的存在,而它还在圣骑士团手里。圣骑士团的目的也没人知道,会是为了宝藏吗? 这么看来,乔伊去找圣骑士的麻烦反而不太合适了,不然这两队人一碰面,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等等,要是按照这个逻辑,他们就不该来威尼华兹—— 尤利尔决定不想这些。“我有个主意。”他闭上眼睛,不知道乔伊不在时能否辨识清虚实,可要追上奎伦、让他们的努力不白费的话,这个主意就值得一试。 …… 他向着河岸挥手,约克竟来不及拉住他。一条小舟划开波纹,带着美丽的彩漆。 “去哪儿?”船夫没穿上衣,只搭着块粗布。但好像有指环索伦的恶作剧,尤利尔和约克都看不清他的五官。还好只是五官,而非没长脑袋。 “黑月河的上游。” “那儿没有渡口。” “我们去河最初的源头。”他听到自己居然能镇定自若地做出回答,“就算是黑月河,也总是有源头的吧?” “您这是在为难我了。黑月河的源头在月亮上,我还从没听说过有能飞上天的载具呢。” 有能飞到天上的载具,只是你没听说过,比如一趟无需轨道的列车。“只管沿着河岸向上划好了,我们想什么时候下就什么时候下。” “尤利尔!”约克在他耳边低吼。焦急之下,佣兵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学徒抽了口气。“你发烧了?”他不由得反问。 佣兵的手掌烫得厉害,元素生命与人类不同。“我的魔法失去效用了。” “什么?” “我看你才是发烧了。康里爵士告诉我们不要上船的。”约克的目光几乎难以从船长的脸上离开,好像能看到什么似的。“他看着我,一直盯着……你觉得烫?那是因为我的魔法被削弱了。他的目光能压制神秘。” 尤利尔根本找不到船长的眼睛,更别提视线了。但约克的提醒他没漏下一个字。这条河不正常,谁都知道,至于有没有危险,我马上就知道了。“相信我,约克,相信我。我有把握。跟我来吧,我们能抄近路。” 他真的把我当成了朋友。尤利尔确信这一点,尤其是在约克咬着牙抢先一步踏上小船的时候,他就更没有疑问了。我不会骗你,更不会让我的朋友冒险。 船长一挥桨,水流向后拨动。 两岸的道路开始徐徐远去,橡树和松柏,矢车菊和紫叶女贞。过往的游船,热闹的渡口。集市的招牌过了几家就开始重复出现,而行人难得重样;牵着马的巡游骑士、推着车叫卖海鲜的小贩、提篮子的卖花女、嘴里喷火的小丑、派送松饼的推销员、臭烘烘的鞋匠、光上身的水手和毛皮商,还有理发师和卸货工人。他们总是不一样,总是不停留。 “我们上哪儿去?”约克第三次问道。 “莫里斯山脉。”尤利尔回答。这时候船夫会回过头来,扫他们一眼,不吭声地又转回去。 最终他们划出了小镇。 白而明亮的月轮升上夜幕,星辰的光辉也被遮掩。尤利尔抬起头,发现自己找不到启明星座了。 而离开绿蔷薇城后,黑月河还在蜿蜒曲折地向前。尤利尔没来过篝火镇的南边,更不知道莫里斯山脉的样子,但那显然不会是无垠的旷野。 “我们到哪儿了?”佣兵不安地问。 “到了目的地。”尤利尔回答。这时他们正好拐过一个河湾,小舟便停下来了。 船长一言不发。尤利尔交给他一枚金币,让光滑的背面朝上。 约克站在他旁边,已经有些麻木了。他目送着行舟远去,水波还在不停地冲刷脚底河岸的泥土。 “我们到了月亮上吗?” 哪有那么容易……浮云列车没准能做到,黑月河的船夫可没那本事。尤利尔哭笑不得,“我们去哪儿做什么?” “露西亚才知道。自从跟你上了那条船,我好像就没几件清楚的事了。” “这里是莫里斯山脉,精灵宝藏的深埋之地。”尤利尔回答。他侧过身,扑面而来幽邃和潮湿的空气。两道废弃的铁轨从山洞蔓延到两人脚下。学徒再回过头,黑月河与旷野不见了,唯有头顶的星空依旧。 “天啊,女神在上,我们怎么进来的。”露西亚的西塔发出一声惊呼。他意识到两个人正站在一处幽深的洞窟底部,细雪藤蔓铺了满地,冷风和尘土从头顶的开口灌下来,破碎之月与星辰交相辉映。 “我们上船到现在过去多久了?”学徒没回答,忽然问道。 “大概有半小时。” 这可不太妙,我以为怎么也得有两个小时过去了呢。尤利尔深吸一口气,他紧张地握紧拳头。 “你怎么啦?”约克还沉浸在神秘之河的魔法中,就看到自己的同伴流露出不适的神情。 “你知道除了使用魔法外,怎么耗尽自己的魔力吗?” 这个古怪的问题令橙脸人不由一怔。“呃,让它们自然流失?” 尤利尔把吸进去的气叹了出来。 …… 天空一片明亮。学徒望了望红瓦上艳丽的黄昏,扭头对约克说道:“相信我,约克,相信我。我有把握。所以跟我来吧,我们能抄近路。” 第八十七章 雪山 阳光很冷,像扎人的尖刺。奎伦掏出一块怀表,指针刚好跳到三点半。现在距离太阳落山还有两小时,忍耐无需多久。 当他们在威尼华兹时还感觉不到白天有多漫长,反正黑帮不乐意在太阳底下晒着。抢劫时把人拖到小巷,交易时绝不在空地,狂欢时也在阴影里冒出女人的呻吟和尖叫,威尼华兹为了抵御寒风而建造的厚重墙壁,彼此穿插累叠出无数不见阳光的缝隙。 这些缝隙里的阴影是车轮帮赖以为生的故土,但不是奎伦的。他一样不喜欢太阳和暖光,但比起同类更能忍耐。 街道上走过一个男人,他擦过奎伦的肩膀,对这个面容阴鸷、身材高大却步履艰难的黑帮头子视而不见。奎伦快速探出手,抓住他的肩膀。 咯吱咯吱……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是那么乏味无趣、难以描绘。伴随着小巷里可怖的咀嚼声,血腥味和焚烧垃圾的臭气飘了出来。它在干净整洁的绿蔷薇城是那么突兀,于是很快这味道就消失了。 两只黑短嘴鸦一前一后飞过石桥和碧波,穿入密叶和柔枝的冠冕,落在小巷围墙的缺口上。奎伦依次与两双灰蒙蒙的鸟目对视,他忽然感到莫名寒冷。而现在他不在阳光下。 “滚开。”他嘶声道,手掌原在抚摸胸口,现在则有力地挥动。银钉闪耀且叮当作响,奎伦的目光从飞远的鸟儿身上离开,落在那只被截断了纹路的车轮上。 利器破开的伤口不见了,触手只有温热的红汁。车轮完整了,他总算卸下了心头重担,而甘美的肉味和爽口的热饮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他。奎伦感到精神振奋,就连血液的循环鼓动都变得欢畅。听说从四叶领流传来一种粉末状的烟草,价格昂贵,会让使用者体验到极致的美妙感受。他想即便是特制烟草恐怕也不如此刻享用美餐的愉悦。 但想到篝火镇变成这副鬼样子,他就高兴不起来。这里本应是车轮帮未来的地盘,阳光更少,旅人更多。他们该在那个小领主上任时清理首尾搬到新家来,而非慌不择路从老窝逃离后,看到选好的落脚点一夜之间成为暴晒在火焰下的礁石。 我将你纹在胸口,他在心底自语。女神大人,你怎么不眷顾我呢? 奎伦没想到会在“糟糕的布林兹”看见诺克斯佣兵团的冒险者,他一贯小心谨慎,不露痕迹。圣骑士团的回归是个意外,但那群冒险者也不应该这么迅速的锁定真正的目标才对。 作为威尼华兹东城区的黑帮,车轮帮的成员们整日混迹街头、依靠敲诈勒索和抢劫为生,贩卖情报与大人物的把柄在他们的业务范围内,放高利贷和搜罗奴隶更是不在话下。 要管理这样一帮坏透了的恶棍、下三滥的杂种,还得当他们的领头老大,奎伦不仅要带着他们四处作恶,还得了解什么人能惹什么目标最好躲得远远的。这种人往往胆大包天又心细如发,是作奸犯科、逃避惩治的优秀人才。 然而正是规矩让他活到现在,这可真不容易。奎伦制定了与王国律法相悖的,独属于黑帮的规矩。这不只是为了圆他儿时成为贵族和审判官的梦想,还为了管教这帮狠毒又平庸的家伙,省得他们到处自作聪明地捅出娄子来。 诺克斯佣兵团无疑属于招惹不起的范围,哪怕在奎伦接手黑帮前,他们的老首领铁蹬都是这么认为的。铁蹬熟悉威尼华兹就像熟悉自己头发里的虱子,他只消在商队和马车前看上一眼,就能准确的判断出他们是打哪儿来的。 与铁蹬一比奎伦简直就是个外地佬,他需要这个妓女的儿子为自己挑选生意目标,以便于壮大自己的队伍。 而即便是如此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他们还是在奥托冷漠无情的牵引下无意识地挡在了冒险者的路上。所以比起那帮骗子和神棍崇拜的命运之神,我更乐意朝贝尔蒂祈祷。奎伦走到城门。 幸好只有两个人,两个年轻的佣兵。他们没有考尔德或凯希那么棘手,经验也欠缺。奎伦甩开他们不费什么力气,更何况还有老爵士康里的帮助。那老家伙还想让我当他的看门狗,我就笑纳了他这块肥肉。奎伦穿过雪地和矮丘时还在想,白天不宜动手,不然那老头就是今天给破碎之月的祭品。 他重新开始考虑起诺克斯佣兵团的事。他们怎么会放下圣骑士团,将目光放在我们这些只能欺负乞丐和平民的野狗身上呢?车轮帮在什么地方留下了痕迹?圣骑士团不敢说,可难道诺克斯也有什么追踪的方法? 精灵金杯是意外的源头,而这也使他更加确信破碎之月的力量。奎伦听到黑月河上的船夫在歌唱黑月之潮——那场风暴和在风暴遗失的财宝。这首歌谣让他怀抱起侥幸和乐观心理来。 或许我将得到虔心膜拜的回报,但那需要我自己去取。 在钻入密林前,车轮帮的头目回头远望了一眼。诺克斯的佣兵找来了这里,很快圣骑士团也会察觉到异常。他的时间不多了。 可车轮帮已经消耗到了极限,铁蹬的胃口也比我想象中要大得多。莫里斯山脉什么都好,就是雪地里难以发现新鲜的猎物。奎伦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提了提系在腰间的皮口袋,盘算着在月亮升起前还有半个小时可以找到祭品。 他抓住一棵松树,轻盈越过雪堆。他身后所过之处,满是野兽冲撞的粗野痕迹。 …… “你怎么知道黑月河的源头在这里?”约克惊讶地抚摸着岩壁,从缝隙里揪下一根五叶冬。“魔法植物,这里是神秘之地。” 他的问题不难回答,可尤利尔正头晕脑胀。半小时,半小时,他提醒自己,我的魔力还剩多少? “你看起来不太好。” 学徒敲敲脑门。“比刚刚好多了。” “这是你的魔法吗?可以让你知道很多事情?”约克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杂草,伸手按住他肩膀。温度恢复了正常。 “神秘,是的,神秘。”魔力剩下一多半,悬着的心猛然坠落的感觉使尤利尔几乎呻吟起来。“不舒服的神秘,我终于摆脱噩梦了。” 约克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睡着了。在得知学徒只是做了个噩梦后,他顿时觉得自己有点浪费了感情。“天黑了,你大可以继续睡。” “你问源头?这不难猜。”尤利尔急忙略过这个话题,“精灵金杯曾落入黑月河中,又被猎人从山中捡了回来。我们要找车轮帮和那些宝藏,就得去夏佐先生拾到金杯的地方。” “落入黑月河的物品无法打捞。”约克明白过来。 “所以精灵金杯一直都沉在黑月河里,猎人也是从黑月河里拿回了金杯。我想黑月河原本的位置应该就在莫里斯山脉中。篝火镇成了阿兰沃的绿蔷薇城,黑月河也跟着来了。这肯定是神秘的效果。我们去河的尽头,出了城,就会回到黑月河原本的地址去。” 尤利尔踩了踩脚下的泥土,他分辨不出其中古老的河道的痕迹,但幻境中的景象证实了他的猜测。“而且只用了半小时。” “你帮了大忙了!”约克一锤他的肩膀。学徒看出来他甚至有点崇拜,“这种办法你都想得到,尤利尔,我觉得我有必要去克洛伊塔进修一下。不然可没法做你的佣兵小队长。”他还没放弃让尤利尔加入诺克斯佣兵团的念头。 “埃兹先生不会同意的。”如果没有魔法的参与,恐怕现在尤利尔会更高兴一点。但学徒也不后悔用魔法来试探风险,万一像康里爵士说的那样,黑月河没有止境,也不过是在梦境中浪费两个小时罢了。现在看来老爵士果然只让了灰斑耗子跟踪。 “不过说真的,我觉得这次你有点冒险了。”露西亚的西塔毕竟当了几年的冒险者,他活到现在可不是靠着女神的保佑。在享受刺激之余,约克希望学徒不要忽视了冒险这个词的字面意思。 “我有把握才会做出决定。”尤利尔回答,他很担心对方又将话题牵扯到魔法的身上。学徒不怎么乐意与人分享他的能力,约克之前的猜测正中他的下怀,就让误会继续下去好了。“我们闯过沉眠之谷时也是这样,这是、这是克洛伊占星师的秘密。” 光元素半信半疑。“好吧,但我得提醒你,在那个船夫盯着我的时候,还有其他和沉眠之谷类似的事情发生——魔力的效率忽然降低,我身上的魔法因此失效了。” “我以为你抱着火炉。”尤利尔不禁抱怨了一句。 “光元素生命的体温在几百度左右,具体的范围要根据色谱来划分。我的体温很正常。” 佣兵拍拍轻甲:“这也是神秘物品,或者叫魔法造物。后者还是人工的比较多。高热隔绝让我不至于在坐凳子的时候把它点着了。” “真希望它现在还好用。”尤利尔下意识想后退。在他印象中恐怕只有乔伊能消受得起约克的肢体接触,高温皮肤就像个随时随地都附加在身上的魔法一样。“下次遇到奎伦,你可以脱下铠甲去给他个拥抱。” “在黑月河附近,神秘就会出现。船夫回到绿蔷薇城后,你也不用担心这个了。我们还是干正事吧,也许奎伦还没爬上雪山呢。” “我可不知道他在哪儿。” “管他呢。我们沿着隧道进去。要是他还想得到宝藏,就肯定会与我们碰面。” 约克把目光投向地底的轨道。“这儿是哪儿?但宝藏或许就在里面。” 第八十八章 安格玛隧道 约克踢了踢突出地面的人工造物。“我想想,我可能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矿道里经常出现,它叫什么来着?” “铁轨。”尤利尔回答。 石壁上冒出热气蒸腾的水珠来,学徒后退一点,使呼吸在空气中就将热量散发殆尽。他脚下踏着钢铁和枕木的轨道,碎石从缝隙中撒了出来,铺得满地都是。 尤利尔立刻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了,他忍不住心脏怦怦直跳。 安格玛隧道——它是修建在莫里斯山脉中的第一条王国铁路,因山崩而垮塌,致使王国的一号列车与铁路一同被掩埋地底。这个深洞仅有头顶开阔,脚下的铁轨一头通往黝黑的隧道,另一头被岩土封死。这显然是安格玛隧道的一段。 “噢,对,我也知道。整个繁花之月的报纸上都有莫里斯山脉的消息,安格玛隧道的事故,帕因特每天都提。难怪奎伦要整个车轮帮来雪山,他们应该是打算挖开隧道。” 车轮帮想要精灵宝藏,我不关心这个。“里面、里面有一列火车。”他吞吞吐吐地说道。 “你没见过吧?”佣兵不觉得奇怪,他扭头微笑一下,尤利尔从笑容中看出了跃跃欲试。“我也没见过。只有伊士曼王国才有这些东西,电灯和机械车什么的。不需要魔力能自己动起来的东西,在闪烁之池可从来没见过。但火车——它又长又笨重,离开魔力就没法催动。守誓者联盟给工程提供了帮助,但我想他们不会料到隧道会坍塌。” “看来工人们正是挖掘到了神秘之地,才导致隧道被掩埋的。” “坍塌了,这条路走不通。”虽然嘴上这么说着,我们要进到里面,尤利尔却清楚地认识到。不是为了追逐奎伦和他的车轮帮,只是为了一次未知的探险。 列车是个魔咒,尤利尔听到它就浑身难受。他做梦也没想到黑月河的源头居然在安格玛隧道里,里面不仅被掩埋了,还可能有满地的尸体。 可约克有不同意见:“别忘了,这里是神秘之地。” “神秘之地意味着什么?” “我们本就不是从入口进来的。”约克指出,“黑月河的小船能直接将我们送进隧道里。如果我们等到了尽头再下船……” “我们就会在原地打转。”学徒打断他。因为里面无路可走。 事情真要那么容易就好了,但黑月河的尽头是在月亮上。尤利尔原本还对于这个传言抱有疑惑,然而金杯的重现使他明白了其中隐藏的含义——只有死物才能被送到月亮上。 只是当他把理由向佣兵说明后,橙脸人却回答:“我只是在说一种可能,肯定有别的方法。不过你说的没错,尤利尔,我们沿着黑月河到不了岩石和泥土里面,船夫只能将我们送到这里。” “那我们怎么——”话到一半尤利尔忽然顿住了,他意识到神秘之地,神秘之地和篝火镇的异变一样,都是最近才出现的。安格玛隧道的垮塌原因多半有地质的问题,但随着精灵金杯的出现和绿蔷薇城的降临,作为源头的隧道八成也出了问题。 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不进去就永远没人知道。 约克走进山洞里,他的橙色皮肤发着光。“来吧,我们去找到宝藏,我们去探险。” 这句话为学徒心中的天平压上了最后的砝码。一号列车又不是神秘物品,我干嘛要担心?尤利尔跟上佣兵。“你真像个火把。” “多谢夸奖。” …… 当乔伊找到帕因特的时候,他正在唾沫横飞地对同伴谈及赫克里街道和沉眠之谷的经历。如果不是恰好与矮人在同一支队伍里,使者恐怕要以为他们的冒险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了。 “我告诉约克,只有冲进苏生之所才能打败那个阴影主教,于是我们决定去祭坛。那里遍地都是恶心的食尸者和骨头架子,阴影主教也有高环级别,他一挥手就能召唤出一大群蝙蝠来。”大鼻子矮人将勺子一摔,“约克那家伙只能徒劳地躲闪,他手下的小笨蛋们更是狼狈不堪。没人能抵抗亡灵的尖矛,除了我,苏尔特的眷者,智慧的化身!” 威尼华兹的酒吧要比四叶城多的多,这里的人离不开烈酒和火炉。冒险者们一窝蜂挤在小小的角落里,呼喝和巴掌声此起彼伏,场面混乱不堪。也只有他的同伴面不改色地听着,并伸手拾起汤勺。“然后你做了什么?” 这话正中下怀,矮人站起来,跳到桌子上。他抹掉胡子上的酒液,一边转圈,一边得意地描绘自己力挽狂澜的过程:“我升起城墙那么高的土浪,把那些影子冲成一盘散沙。它们东倒西歪,从祭坛和隆起的地面上掉下去。之后我们冲上高台,阴影主教看到我显得尤为惊慌失措。” “他肯定觉得你能一锤子砸扁他的脑袋。”这话后面带着一连串的附和。几个盘子掉到地上摔碎了,杯子还在。这家酒吧极有经验的用了木杯子。 你来说好了,在当冒险者之前你八成是个职业观众。大鼻子矮人心想,我欢迎你来。 这时候他总不能说“噢,是的,但我只砸了祭坛”这种扫兴的话,索性就承认了下来:“苏尔特给了我愤怒的力量。我想起变成废墟的教堂,满地的圣水白白浪费;烧毁的酒窖和珠宝铺,昂贵的首饰戴在死人头上。愤怒使我力气倍增。浪费是最大的罪恶。如果恶人该遭天谴,我相信加瓦什肯定是被劈沉的。” “赫克里之战我失去了很多同伴,约克也是。但最终我们还是获得了胜利。” 帕因特的酒杯端得好好的,他低吼一声:“敬他们的奉献!” “敬苏尔特!” “敬逝者!” 酒吧里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人们总是喜欢英雄,勇者之举即便在冒险者群体中也备受追捧。不过这也是在圣骑士团离开威尼华兹之后,否则是断然不会有人接近诺克斯的佣兵的。 这时金胡子凯希插嘴:“那沉眠之谷呢?我听说你们穿越了那个鬼地方,考尔德还嘱咐我将这件事登到报刊上。你们怎么做到的?” 帕因特喝得有点多。“沉眠之谷?那里、那里风景真不错。咱们还是一个个来,赫克里街和苏生之所我还没说完呢。”他随手抓过一个人的酒杯,咕嘟咕嘟灌着麦酒。“有蜜酒吗?应该不止我一个人觉得最英勇的冒险者不该喝这种劣质的玩意儿。” 有个冒险者叫道:“我付账!”激起一群人的喝彩。这间酒吧里统共只有三个诺克斯的佣兵,其余要么是游手好闲的男人,要么是提着裙摆倒酒的女侍应生。前者包括但不限于冒险者、巡游骑警、失业青年、劳工、记者、歌手和耍杂的小丑,后者衣着节俭得过了头,整间酒吧都透露着不正经的味道。 这是威尼华兹一间很有名的酒吧,规模比起诺克斯酒吧要大了不知多少。冒险者们没有不喜欢这儿的。放纵的地方不多,但约克三人总不会去找婊子寻欢作乐——这是帕因特的理由。矮人笃定有着尤利尔在场,约克不会被使者干掉后,便一点也不着急他的下落了。反正他早晚都得回来,我又不是那熊孩子的老爹。 “我们正在找约克,谁还记得这事儿?”他的同伴翻了个白眼,不情愿地抄起酒瓶。 “让我来告诉你们,沉眠之谷里到底有什么要命的家伙——”帕因特还在含糊地说着,人们都尽力凑近过来,热切的凝视着他。 然而帕因特没听到酒液倾倒的声音,手里却猛地一沉。他诧异地睁开醉意朦胧的眼睛,看到杯子中只有一坨酒冰。这下他清醒了,扭过头朝向窗口,吓得险些从桌子上掉下去。 “你快说啊!”有人催促他。但帕因特只是呆呆看着一个方向。凯希捻了捻他的金胡子,站起身,“更要命的家伙来了。” 人群彼此粗暴地挤开,形成一条宽阔的道路。帕因特相信自己身边的玻璃完好无损,是由于使者顾及了酒吧的颜面。吧台旁的窗户没关,靠得最近的那桌客人活见鬼似的惊叫着跑开,矮人的视线中冒出一个无头人的上半身和一只靴子。 克洛伊塔的使者终于站到了地板上,而后笔直的向着矮人帕因特走来。 “这是……什么?”有人问。 人们窃窃私语,不停地有新猜测和想法冒出来。他们看得出这个神秘生物的目标就是“苏尔特的英雄眷者”,于是人们开始将目光又落回矮人身上。 “你把他的头偷走了?”他的同伴,一个叫做杰特的冒险者悄悄问。 矮人彻底清醒了,于是狠狠瞪他一眼。“你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能听见,只要他愿意的话。”帕因特跳下桌子,“使者大人。” 乔伊无视塞满了人的酒厅,也半点没有要戳穿他牛皮的意思。然而在将圣骑士团赶出威尼华兹后,没人能毫不在意他的接近。此时诺克斯的佣兵们只好站在所有人前面,无论是神秘者还是凡人,都一声不吭。 “约克没有跟你一起?”原本帕因特正想问出口,年轻人却先说道。 大鼻子摇头,心里十分不妙。金胡子凯希一瞟他身后无人,就意识到事情或许出了意外。 “尊敬的苍穹使者,我是诺克斯佣兵团的副团长凯希。帕因特在早上就找到了我们,之后就一直和我待在一起。约克没有出现过。”他解释的方式令人舒适,而乔伊的语言给人的感觉则正好相反。 “我找不到他们。”使者说道。 帕因特抬头与凯希对视一眼,“我们正在找他。约克和尤利尔既没和你在一起,也没有跟我们碰面。他们到底上哪儿去了?” 乔伊回答:“我解决了莱蒙斯和你们这些佣兵之间的冲突。” “万分感谢。” “我的同伴不见了,你们要帮忙找。” “当然,我觉得约克肯定和他在一起。”帕因特惊诧于使者对尤利尔的定位,他绞尽脑汁想着橙脸人有什么会去的地方。难不成是甜品店?这家伙怎么就不能将对无聊事物的关注分一点给兰科斯特庄园和圣骑士团呢,总有一天他连邪龙复苏了也不会知道。 忽然使者顿了顿,继而说道:“他们去找车轮帮了。” “车轮帮?” “当地的黑帮。他们假冒圣骑士,收走了商队的货物。” “!!” 第八十九章 消息 倘若这个消息是真实可靠的,那我们这些日子岂不是在无理取闹?帕因特忍不住感到怀疑,使者会欺骗我们吗?这可能性恐怕不大。 他将目光转向副团长,身为考尔德的副手凯希不比他会打架,但苏尔特确实是更眷顾这个人类的。有时候矮人会装作对事实一无所知,但在关键时刻,比如现在,他也会勉为其难地听听这家伙的意见。当然,必须得考虑,思考是不能缺的。思考是智慧之举。 “是的,我们一开始就知道罪魁祸首是黑帮。后来贾艾斯说了实话。但他们打着圣骑士团的旗号,这让人怎么能不在意呢?”金胡子说。 “你可没跟我说过这话。”矮人十分不满。 “我以为苏尔特的信徒肯定会弄明白。”凯希把帽子摘下来,“难道我们会因为一个不讲信用的商人和圣骑士团开战吗?克顿既然没有及时说明佣兵团和他解约了,他就不值得我们为他复仇。光辉议会不是头好惹的魔怪,圣骑士团更是难打交道……杰特,你告诉他我们是为了什么。” “为了团长。”佣兵回答。 矮人不吭声了。他瞅了一眼金胡子,十分恼火地意识到自己居然从中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不团结就不是冒险者了,凯希的做法无可指摘。 而使者不是冒险者,也不以这种奇妙的团结为荣誉。他只关心尤利尔和约克一路追着车轮帮跑哪儿去了。“你们有消息?” “那群恶棍不太傻,早就离开威尼华兹了。但我想这少不了贾艾斯的通风报信,我们可以去问问那条老蛇。”凯希说话时放低了声音。“他原本担心黑帮过火的手段给他带来麻烦,现在我们要帮忙除掉这个威胁,想必总管大人一定乐意之至。” …… 丹尔菲恩咽下最后一口姜饼,感到暖和了不少。谁知道伊士曼王国竟然还有需要在炎之月穿厚毛皮的地方呢?她一出城门就后悔了,可她的后悔没有任何用处。弗里茨站在城楼上目送她离开,丹尔菲恩知道他只是想和冰地伯爵打好关系,而非与自己不怎么亲密的妹妹。 但即便如此她也感到慰藉,因为母亲特蕾西忙于四叶城的重建,根本没有来送她。女大公在霜叶堡门前为丹尔菲恩披上二十年前和兰科斯特家族联姻时她的纯白斗篷,然后留下了笨手笨脚的女仆妮娜。 安莎坐在对面,正在为自己的手炉更换无烟炭和香料,以往的妮娜绝不会想到还有这样的工作能用来讨好主人。但丹尔菲恩还是想念她。安莎像个能看透人心的女巫,让四叶城的公主殿下感到不安。 噢,现在是兰科斯特的伯爵大人了。等到达了威尼华兹,丹尔菲恩就会成为冰地领的合法统治者。克洛伊塔不关心伊士曼的贵族更替,而丹尔菲又恩对威尼华兹意义非凡,是以特蕾西希望光辉议会的枢机主教能为她进行洗礼。 她只知道特蕾西一点也不喜欢佩顿主教,连带着对盖亚女神的教徒们态度冷淡。这或许是断剑革命的后遗症,丹尔菲恩突然想起来在威尼华兹她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请历史老师了。 然而由于种种原因,丹尔菲恩更讨厌光辉议会。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没有猎魔运动,没有光辉议会的伊士曼王国会怎样。无名者肆虐?那恐怕还不如加瓦什回归来得吓人呢。 四叶城的灾难仿佛就在昨天,丹尔菲恩在梦里看到加文的匕首,摞在桌子上的厚书还有满地的绿焰。这样的幻象直到枢机主教到来后才结束。丹尔菲恩没看到火花盛典,但看到了另一幕不输于盛典的弘景——光之雨洒落大地,城市里一瞬间万木复苏。紫丁香甚至再次盛开了。 祭台设立在钟楼上,丹尔菲恩没有上去。她沐浴在金色的细雨中,聆听百姓的欢呼。特蕾西和弗里茨,四叶威金斯。而我是冰地伯爵,丹尔菲恩·兰科斯特。 她忽然丢开茶杯。“这里就没有新鲜的果茶吗?” 丹尔菲恩等着安莎回答“这已经是最新鲜的了”,她一贯做事尽善尽美。她肯定会这么说,这样我就有理由评价一番冰地领的物产和环境,用词多么尖酸也无所谓。到了篝火镇女佣或许有更多的选择,但在这路上可别无他法。然而她还是小看了安莎。女仆只是顺从地低下头,“对不起,伯爵大人。我这就去买更好的。”她要骑马赶去小镇了。 这一刻丹尔菲恩无比怀念妮娜,她是我的密友,她是个蠢女佣。少女看得出眼前这个狡猾又忠实的老女仆是故意这么说。“够了,等等再去,我什么也不想喝了。” 然而马车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在车轮逐渐减缓到从未有过的程度时,丹尔菲恩就察觉到了不对。“我们到了?”她不敢撩开窗帘,即便冷风已经不再鼓动它了。最开始少女对雪地和高山还是抱有憧憬的,但扑面而来的寒风与细雪迅速将这份热情打消了下去。 安莎不用吩咐跳出了车厢,很快就带来了消息。可我宁愿你哪也不去,吓得乖乖在马车里陪我。丹尔菲恩挑剔地想,看着女仆爬回温暖的车厢:“篝火镇出了意外,伯爵大人,主教建议就地扎营,但我想你最好出来看看。” 安莎有着一头棕发,这往往是北地人的特征。他们普遍好奇心强烈,也善于表达和交流。他们总能勾起别人的好奇心。丹尔菲恩探出头去,就再也移不开眼了。 “这就是篝火镇?”惊喜来得猝不及防,她不禁对特蕾西满怀感激。“多美的小镇!这是我的封地吗?我要住在这儿。我们干嘛要停下呢?” 骑着战马的露西亚的虔信徒走近窗口。光辉议会是议会制的神秘组织,枢机主教参与决策。主教团本就是为了修正代行者的行为而存在的机构,这点与盖亚教会没什么不同。但寂静学派不算教会组织。 “请稍安勿躁,我的小姐。” 丹尼尔·爱德格是个温和有礼的人,他的下巴上蓄了一圈柔软的胡子,头顶没有装饰。日轮徽记在他的手臂处,与环一起甲紧贴皮肤。只有肩膀后垂下金色的长袍,流苏和银绒点缀边角。 “这不是篝火镇。”他说。 丹尔菲恩没听说过去往篝火镇的道路上还要途径另一座小镇。安莎告诉她,篝火镇是永青之脉的最后一站。这里就在莫里斯山脉脚下,连年风雪交加。威尼华兹还有短暂的炎之月可过,篝火镇什么都没有。这里的人依靠永青之脉运送来的物资活过极黑之夜,这里是王国最苦寒的边境。 “爱德格主教,这里发生什么事了?”异常多半来自于神秘,丹尔菲恩不是神秘生物,但对于魔法的世界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 她很有些惆怅地说道。 议会的枢机主教远望着坚实的城墙,永青之脉正通向小镇的正门。“绿蔷薇城,那是精灵之城。篝火镇被取代了,一个范围极大的神秘。” “小姐,你有得到什么消息吗?”他问道。 丹尔菲恩也相信记者和报社不会放过这样明显的神秘现象。但她了解到的事情与篝火镇无关。负责管理魔法三色堇和猫耳朵草的仆人被称为园丁,安莎带他过来,园丁捧着那朵花回答:“威尼华兹的新消息重点在于四叶森林。那里的沉眠之谷消失了,永青之脉不再是进出冰地领唯一的道路。只有这些,大人。” “好消息,就是来得迟了点。看来要么是这些记者的手脚都在寒风中僵硬了,要么就是好消息总也得迟到。”丹尔菲恩不无抱怨地说道。“篝火镇又怎样了呢,主教大人?” “我在圣城见过这样的魔法,既不可思议又确实存在。”爱德格主教看上去年事已高,丹尔菲恩怀疑他对每一个神秘之地都会用同样的说辞。“如你所见,兰科斯特小姐,这是『真实投影』的神秘表现。” “真实投影?” “你可以理解为真实的海市蜃楼。它既是假象,又能碰触。” “那它到底是真的,还是梦幻?” “这就要看你对真实的定义如何了。”爱德格回答。他的手指捋了捋胸口的褶皱,一枚象牙胸针别在上面。胸针的装饰是黄金雕刻成的圆环,以及红宝石和星光十字橄榄石点缀的圆心。 丹尔菲恩瞥见过主教使用神术时胸针上亮起的闪光。有时候她总是不自觉将神秘者和贵妇人作比。 “我希望到里面看看。”我的真实没有定义。她忍受着落差的煎熬,低声恳求道。“它没有危险,对吗?篝火镇的人们没传出任何消息。” “是的。”爱德格主教不作犹豫地回答,“如果我跟随你们进到小镇里,任何神秘带来的威胁都算不上危险。” “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吗?先生?” “我肩负使命而来,亲爱的伯爵大人。我必须独自前往威尼华兹,然后找到圣骑士团。” “我懂的,时间之龙不珍爱财宝。” “您真仁慈。”他微笑起来。 “我只是冰地领的伯爵,主教大人,您不用这么称呼。”丹尔菲恩有点受宠若惊。 “我尊敬的不是凡人的地位,兰科斯特小姐,您尚未成年,心灵如此纯洁动人。光之神是永远的少女,少女永远都能得到祂的眷顾。” 主教的温言细语让丹尔菲恩不禁为自己之前的腹诽感到羞愧。她意识到自己迁怒于人时只觉得理所应当,而枢机主教的谦逊有礼让她体会到了另外一种高贵。 “伯爵大人。”讨厌的女佣安莎插嘴了,“园丁有新消息。” 最好不是关于永青之脉的。丹尔菲恩吩咐:“让他过来说。” 果然与永青之脉无关,丹尔菲恩还是当得起“贝尔蒂的诺恩”这一称呼的。当园丁小心翼翼拨开猫耳朵时,传来的是苍穹之塔的使者和圣骑士团去往篝火镇的消息。 “露西亚的指引。”爱德格主教感叹到,“我们到小镇里等候吧,莱蒙斯一定很惊喜能见到我。还有白——我一听就知道是他,拯救了四叶城的使者。” 他摇摇头,“简直是笑话。” 丹尔菲恩的心脏怦怦直跳。苍穹之塔的使者?那个古怪的空境神秘者?他是为了威尼华兹的约定而来吗? 第九十章 金杯和篝火镇 “你应该见过他的,就在霜叶堡。”爱德格主教提起白时,脸上的表情令人捉摸不透。“最好别对他抱有幻想,我的天使小姐。他是个古怪的人。” 那你一定不知道自己有多古怪,因为神秘者基本都是这样。“我在想莱蒙斯先生。”丹尔菲恩撒谎,想到乔伊她就难免回忆起加文来,那才是真正的噩梦。“我没见过他,但有耳闻。他是正直的骑士。” 枢机主教催动坐骑。“莱蒙斯是我的学生。” “我一点都不意外,主教先生。你们都代表着公正和光明。你是我见过的最虔诚的教士。” “信仰没有最虔诚一说。”爱德格微笑着回应,“而且光明就是公正。莱蒙斯也是虔信者,对于威尼华兹他一向抱有愧疚。毕竟谁也想不到无名者会将事情推动到那个地步,甚至还连累了四叶领。对于当年并不严谨的排查我们深感歉意。我们到了,神秘小镇。” 安莎在她的示意下放松窗帘。 丹尔菲恩捧着手炉,不禁回忆起霜叶堡的变故来。威尼华兹将是我人生的一部分,而我是如此厌恶冰雪。她想起那个冒险者,救了自己一命却又间接杀死加文的佣兵先生。 我宁愿像故事书里蠢笨的女主角一样,爱上那个好运的拯救了公主的穷小子勇者。反正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他了。 小镇的城墙上无一人守卫,仅在门前安置两名骑士。不是一般的骑士——丹尔菲恩看到他们银亮的铠甲,健壮的坐骑以及寒光熠熠的宝剑,这是赞格威尔的圣骑士。 “看来他们先到了。”主教说。 车队进城时引来一片注目。人们先是低声地窃窃私语,而后尖叫和欢呼开始朝远方扩散。门窗打开了,镇民们冲上街,高呼丹尔菲恩的名字。 绿蔷薇城的艳阳使少女伯爵脱下斗篷。她透过玻璃望着马车外的街道,视野中熟悉的绿茵和鲜花比人民可爱。唯一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城镇的温度竟不输于炎之月的四叶城。我该穿夏装来的,丹尔菲恩瞥了一眼为她收拾行装的安莎。 车队穿过人群后,丹尔菲恩也没有揭开窗帘。门前的厚皮毛倒是收起来了,但安莎贴心地放下了缀有紫水晶的纱帐,玻璃也关得严严实实。她一边努力忽略薄薄一层木板外渗透进来的呼声,一边惊觉自己的指甲勾住了羊毛。 好不容易急促地马蹄声响起来,伴随着庄重、低沉的嗓音:“主教……爱德格先生?”是个不算年轻也不算苍老的男人的嗓音。 丹尔菲恩听得出他的惊喜。它就像喉际等待吞咽的气流,带着欲言又止、想倾诉却又不得痛快的被迫的矜持。那种感觉她不陌生。“露西亚在上,我真没想到是你。” “克洛伊派遣来了使者,议会也必须做出应对。虽然伊士曼王国属于苍穹之塔,但女神交由我们的使命不能有任何闪失。”爱德格主教回答。 “我让您失望了,主教大人。”莱蒙斯的音调不由自主地沉下去。 但主教还没来得及回应,就有一个女声无礼地插言:“事实上,这全部的责任都在于我。主教大人,莱蒙斯骑士长经验丰富且做事有条理,而我……我总是另有意见。” 爱德格主教发出一阵笑声。“任务还没开始,你们就开始争抢责任了。” “可威尼华兹的事——” “所以我来这儿了。议会怎么会责怪你们呢?露西亚绝不会要求信徒做办不到的事情。”主教说,“亚莉克希亚的事我深表遗憾,但白之使远非你们能应对的敌人。审判机关考虑不周,威尼华兹本就不属于议会。” 审判机关她有耳闻,它在光辉议会的总部赞格威尔里有个更好听的名字叫做圣裁判所。在猎魔运动前丹尔菲恩不认为恶魔听到它就会闻风丧胆,现在则无人敢当面调侃。 圣骑士团似乎是隶属于审判机关的组织,那么审判机关的成员又是什么身份呢?枢机主教?丹尔菲恩并不清楚,反正没什么妨碍。 很快她从对话里捕捉到自己的名字。 “您与丹尔菲恩·兰科斯特小姐一并前来吗?”骑士长莱蒙斯的声音恢复了镇静,“她将成为冰地伯爵,愿露西亚保佑她。” “没错,我们最好还是别在伯爵小姐面前浪费时间了。” 我有的是财宝,也有的是时间。车夫拽紧缰绳时,安莎跳下车,丹尔菲恩则感到忐忑。她揉了揉自己僵硬的小腿,决心面对“虚幻的真实”。然而迎接丹尔菲恩的是白袍的女神官,她无比圣洁,拒人千里之外。 “伯爵小姐,您的美貌与纯洁世所罕有。”女神官赞美道。“我是阿拉贝拉,白袍神官。愿意跟我到庄园里品尝鲜果茶吗?投影的水果也是真实。” 好在阿拉贝拉没有无礼地打量她,这真是谢天谢地。也许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她是与那些贵妇人一样容易相处的女性,神秘生物也是人。丹尔菲恩让自己露出笑容。“我的荣幸,阿拉贝拉小姐。你才是被露西亚眷顾的人。” 没准盖亚也会保佑你呢。 …… 丹尔菲恩没想到阿拉贝拉会邀请自己参与讨论。爱德格主教正在与他的学生叙旧,少女隔着门听到亚莉克希亚这个名字。女神官推开门,他们就闭口不谈之前的话题了。 阿拉贝拉脸上看不出态度。 “伯爵小姐。”莱蒙斯站起身。他是个彬彬有礼的绅士,五官很难让人不产生好感。他的言谈举止没有战士的粗鲁直爽,光之神的信仰使他气质独特。圣骑士长的神色有些苍白,丹尔菲恩就不禁开始想这其中的原因来。 “我们都听说过你的名字,丹尔菲恩小姐。威尼华兹需要你的领导,冰地领也是。这将是重任,而你的勇气和决心令人钦佩。” 直到他礼貌地赞扬自己的时候,丹尔菲恩才回过神来。我怎么在胡思乱想呢?这真是太失礼了。她摇摇头,“谢谢,我……我只是才接任,这样的赞誉我实在受之不起。” 骑士长便不接话了。主教说:“事实上,赞美有部分目的不纯。”他干脆直言,冲她眨眨眼。“我们需要你的帮助,伯爵小姐。” 爱德格主教比起他的晚辈显得更和蔼可亲。如果光辉议会的枢机主教都是这样,那么难怪露西亚会是信众最多的神明了。“您尽管吩咐就是了,主教大人。感谢您对四叶城的援助和这一路的照顾,我会尽力为你们争取方便的。” “不会违反王国法规,也用不着勉强他人的事。”爱德格主教说出了自己的请求:“我希望你能允许我们封锁莫里斯山脉,直到事情结束之后。” “莫里斯山脉?” “我们有重要的任务要完成,但不保证期间不会造成巨大的破坏。所以猎人——精灵金杯就是一个猎人捡回来的——甚至篝火镇,我们都希望能够暂时转移民众。当然现在不用了,篝火镇已经被纳入了神秘之地的范围。” 丹尔菲恩依然十分迷惑。“莫里斯山脉里有什么?精灵金杯又在哪儿?” “这正是我们想知道的。”莱蒙斯回答。他看起来有点不高兴,但并非是针对某个人。 “精灵金杯在白之使手上。” 阿拉贝拉解开了少女伯爵的疑惑。她惭愧不已,“本来我已经将它买了下来,但使者夺走了它。” “我很久没有离开赞格威尔了。”爱德格主教神色不愉快,“但也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蛮不讲理。” 然而圣骑士长说:“白之使不为金杯而来,而是威尼华兹的旧事重提。” “猎魔运动克洛伊也有参与。” “不,这其中还是有不同的。”莱蒙斯瞥了一眼对面沙发上的少女,“容我冒犯,伯爵大人。使者他不是要为威尼华兹人讨回公道。苍穹之塔认为万物的轨迹都是既定的命运,因此遵循平衡守序之道。他们的同情心少得可怜,他们满脑子都是星空、未来和模糊的幻象。这就是观测监察着整个诺克斯世界、高高在上的苍穹之塔克洛伊。” 每个神秘组织都有自己的信条。光辉议会是因对露西亚的信仰而贯彻光明正义,占星师高塔则恪守原则,探寻未来且很少插手。这无疑是对属国的绝对冷漠。相接的领空他们还会稍作关注,对于地面便不理不睬了。 我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丹尔菲恩不动声色。“那使者是为了什么呢?” “四叶城的亡灵之灾。真抱歉,伯爵小姐,那时候圣骑士团正在雪山中跋涉,我们实在无暇他顾。” “爱德格主教给予了四叶城最大限度的帮助,我想我的母亲,四叶公爵大人也一定十分感激。请继续说吧,骑士先生。”没准我知道缘由。 “您真仁慈。我知道威尼华兹人都称呼您为‘贝尔蒂的诺恩’,现在看来果然名副其实。”莱蒙斯·希欧多尔真心实意地赞扬道。他立刻听命了。“四叶城的死灵法师纽厄尔来自威尼华兹。他是侥幸逃脱猎魔运动的平民,十五年的时间使他真正变成了一头披着人皮的恶魔。” “白之使被四叶城的事件波及到了。”爱德格主教说。 “没错,大人,克洛伊塔的驻点遭到了重点打击,致使一名苍穹之塔的驻守者不得不离开神秘世界。我查明了那名驻守者的身份。埃兹·海恩斯,森林职业,在四叶城任职十多年了。” “他时常来到霜叶堡。”丹尔菲恩说道,“我也认识他,他是个勤恳工作的好人,还曾在冒险者团队当过佣兵。” “是的,埃兹曾是诺克斯佣兵团的一员,这意味着这个冒险者团队很有可能与苍穹之塔有关。在威尼华兹他们一直找我们的麻烦,我也是在了解他们之后才知道这件事的。” 莱蒙斯一点也没有掩饰冲突的意思。他的做法或许会在其他枢机主教那里招来责备,但爱德格主教与其他人不同。 主教大人不发一言。 “很快白之使来到了威尼华兹。他突袭了兰科斯特家族的庄园,结束邀请来的鉴定大师的性命后抢走了金杯,而我们无力阻止他扬长而去。”圣骑士长顿了顿,女神官接言:“我们甚至不被允许留在威尼华兹。” “他可没资格替领主做决定。”话虽如此,丹尔菲恩居然没觉得白的做法有什么坏处。使者救了我一命,而危险则来自于议会的疏忽。她承认对圣骑士和爱德格主教抱有好感,但这份好感还不足以与那场猎魔运动带来的糟糕后果相抵消。 她扯回话题:“所以使者大人才会来到威尼华兹。不过他干嘛要抢夺金杯?” 第九十一章 隧道尽头 “一个借口。克洛伊塔与光辉议会曾有盟友之谊。”阿拉贝拉回答,“我们不会主动挑起战斗。白之使或许会恼怒于死灵法师的作为,甚至迁怒于议会,但只要没有合适的借口,他就不能四处发疯——无论怎样白都代表着克洛伊塔。” 女神官形容使者时的口吻饱含着一种强作镇定的轻蔑。圣洁的光彩似乎从她身上消失了一瞬。她会知道自己是在害怕他吗?丹尔菲恩诧异于自己竟能嗅出了恐惧的气味。 但这不是她独有的感受,圣骑士长和爱德格主教同样有所察觉。前者将目光投向后者,主教大人便开口: “在露西亚的光芒下,我们不需要忍受任何无理的侵犯。白身为空境的神秘者,从而代表着苍穹之塔。但我们每个人都领受光之神的眷顾,我们每个人都代表着自己的信仰。” “烈焰灼心,正义永存。”阿拉贝拉低下头。 “我们沐浴在光下,一切皆是赐予。”光辉议会的信徒们一同说道。 丹尔菲恩冷眼旁观。她当然好奇在明知道诸神已逝的情况下这些神秘生物是怎么保持自我信仰的,但在加文离开后,没有答案的问题她一向谨慎探寻。 “让您看笑话了,我的小姐。”阿拉贝拉一丝不苟地起立行礼。“我们可以继续话题。” “你刚刚已经回答我了,阿拉贝拉神官。接下来请务必不用关心我的问题。我本不该参与你们的任务讨论,只是封锁莫里斯山脉并非易事。我想总有人不会在意伯爵的命令。” “那部分就是我们的责任。”莱蒙斯保证。 这是责任的问题吗?丹尔菲恩心想,我可不在乎光辉议会与克洛伊塔之间有什么冲突,但最好不是在冰地领。我只在乎我自己,还有那个该死的兰科斯特家族。她明白现在她只有自己的领地可以作为依靠。 我必须努力扮演好冰地伯爵。丹尔菲恩的目光掠过窗外的晚霞,告诫自己不能相信任何人。主教和女神官看待我的态度,与萨利克里斯的甜言蜜语没区别。 “篝火镇变成了这样。”她指出。你们要是能践行诺言,就把这可爱的阳光驱逐走。看看谁敢这么做。 “精灵金杯被白之使夺走。小镇的异常应该与金杯有关。” “说真的,我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然而骑士长对她委婉的劝说视而不见。“异常少有好事,神秘之地大多充满了危险——即便它的危险性暂时没有显露出来。” “山脉里有什么?” 骑士沉默了。 爱德格主教示意女神官坐下,他再次用食指摩挲着象牙胸针上的星光橄榄石。丹尔菲恩一下子警惕起来。 但他只是在考虑,并且很快选择了松口。“请原谅,小姐,我们不得不对人隐瞒事实,是因为散布消息只会引起骚乱和争斗。这片土地不该再一次洒遍鲜血了。” “作为冰地领主,我有权力知道脚下发生的每一件事。这是得到了女王以及克洛伊塔承认的权力,而且白之使就在威尼华兹。他也许是来履行过去的约定的。” 丹尔菲恩能感觉爱德格主教斟酌着字句,而圣骑士长与白袍女神官都没有反对的意思。枢机主教的决策可以完全代表他们吗? 最终,在新的疑问产生时,她得到了过去的答案。 “莫里斯山脉在繁花之月出现了大面积的坍塌。这件事情王国应该不会遗忘得很快。”主教说。 “起因是安格玛隧道的修建。地质局的疏忽导致了山洞的垮塌,这与神秘有关吗?” “现在还不能确定。很可能只是施工时挖开了地下空区——” “地下空区?” “一种奇妙的地质现象,就是字面意思。”接话的是阿拉贝拉。“但它不该出现在莫里斯山脉下。那是一座山,岩石、泥土和冰块构成的沉重山脉,不是水面上的泡沫。地下空区是个笑话。你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吗?” 莫非现在的贵族家教里还要包括地质与环境的课程了?丹尔菲恩只好回答:“我不明白。” …… “意味着神秘之地。篝火镇神秘现象的源头就在莫里斯山脉,在安格玛隧道下。” 橙脸人好像看到了事情的结局一般笃定。 “你得知道,约克,有时候我不觉得世界上任何人们解释不清楚的事情都该推给神秘。”尤利尔脚下的石子作响,他越过一截横木。“安格玛隧道项目在六十年前开始,应该是这个时候……总之时间跨度这么大,地质局肯定比我们更了解山脉的情况。你总不会觉得自己比专业人士更厉害吧?” “别急着回答。”就在光元素要反驳的时候,尤利尔抢先说道:“王国没理由发现不了神秘之地,就连奎伦和他的车轮帮都能找到宝藏。有这么草率的藏宝地吗?王国的冒险者暂且不提,隶属于王室的神秘生物,他们叫什么来着——” “宫廷魔法师。” “就是他们。”实际上尤利尔是第一次听说这个称呼。“你得承认某些方面冒险者比不上他们。比如胡言乱语和推卸责任,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观测地形的能力。” “谁要和那些走狗相比?”约克咕哝一句。“随他们的便。” “我看肯定是有什么原因,让莫里斯山脉内部发生了变故。问题就出在绿蔷薇城和黑月河上,它们的遗址多半形成了神秘之地,但不一定在安格玛隧道里面。” “我看你就是不想走了。”约克瞟他一眼。 当然不是,怎么会呢?尤利尔或许是在安慰自己:“这不过是个推测。如果我们能不过分期待,就会对可能发生的意外抱有一定的心理准备……” 他清楚这其实是在拖延时间,等着自己的魔力恢复以便保证预知魔法的使用。可这话总不能明着说出来,而且学徒也非常渴望探寻精灵宝藏。 愈是接近深处,尤利尔就愈觉得焦虑。他一面犹豫着是否要使用最后的魔力来预知吉凶,一面又担心现在消耗保险会不很合算。 “放轻松,这里很封闭,别让环境影响你。”约克看出了他的不安。“你们人类经常会觉得有些地方长时间停留就浑身不舒服。漫长的隧道,看不见边际的海洋,永无止境的苍穹。事实上,他们的恐惧是因为自身的渺小。” 谁在世界面前不渺小呢?尤利尔踢开一枚石子。约克身上的光芒既稳定又温和。 但他有种预感,就在眼前的黑暗中,在深不见底的甬道和沙土岩石的天地里,有着古怪而崭新的命运在期待着他们。那是种奇妙的感觉,模糊而透明,重叠在一起。无尽的未知的波纹,以及驰骋天空的飞鸟。一切都像隔着水面,唯有永恒的星辰在夜幕闪耀。 忽然,佣兵开口,吓了尤利尔一跳。“我想起来了。” “?” “篝火镇的变故与精灵金杯有关,而金杯则在几天前才被猎人在上山发现。这是不是说明异变是最近才开始的?” “你居然也想到了。” “如果你不加上居然这个词,想必我会十分感激。” “到了。”尤利尔装作没听见。他们在岩石和塌木头组成的墙壁前停下脚步。“不管它什么时候开始的,反正没有大用。我想事情可能就是我们推测的那样,这里依旧是死路。” 他意识到自己松了口气。 灰暗的隧道在一处倾斜的岩土坡前中止。一处拦截的砖石墙还残留有被冲垮的痕迹,顶端卡着一块立壁。 两个人站在坡度下,能够想象泥沙与石子的洪流是怎样汹涌地灌进这条窄道,又是怎样缓缓停歇、凝固,把自己的身体挤进工人的口腔和气管,包围裹挟后最终消化他们的尸体的。 盖亚在上,尤利尔惊觉自己的愿望实现了。 约克不这么觉得。他冲上去拳打脚踢,沮丧使他忘记了自己的剑。黑暗中不住地传来硬土和碎石掉落的细响,震动如同低语,在憧憧的阴影中回荡。 “你进不去。”学徒说。 佣兵瞪着他。“这怎么可能?!”失望仿佛能感染两侧的坚壁。“露西亚在上,这里应该有路的。” “也许我们只能顺着黑月河进入宝藏去。”尤利尔忍不住分析道。在发现犹豫已经盖棺定论后,我反而怅然若失起来了。“神秘之地无法揣测,每个地方进入的方式都不同。” 然而约克否定了他:“绝不能坐船到尽头。我感受到自身的神秘度越来越低,如果真的一直划往源头,我毫不怀疑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最有可能的一种是因为神秘度的压制,而被神秘的船夫轻易缴械。他会割开我们的喉咙,用常年划桨锻炼出来的有力的臂膀将尸体丢进黑月河。沿着河流我们将到达破碎之月,那里有遍地的珍宝黄金作陪葬。尤利尔可以想象。倘若有一天后人找到了另外的道路,我们的灵柩将会是他所得的宝藏的一部分。 尤利尔坐在铁轨上,他还没忘记等待魔力恢复。“所以我的推测都没错,之前是,现在也是这样。我们走了很久了,来休息一会儿吧。” “车轮帮先找到了宝藏怎么办?” “别担心,约克。你也清楚他们的头目在你的剑面前只能甘拜下风,别高估那些人的专业性。要知道地质局的知识强于你们,而冒险者怎么也不会比黑帮还差。” “但他们可能有藏宝图。” 尤利尔哭笑不得:“我猜他们会发现自己的藏宝图与孩子的涂鸦没两样。莫里斯山脉的地势不是一成不变的,尤其是之前还出现了大面积的坍塌。古老的藏宝图能有多大的用处呢?” 冒险者理应更了解这些东西的,约克只是太过焦躁了。他不甘愿地坐在枕木上,一边忿忿地诅咒:“希望他们在森林里迷路。” 第九十二章 异变 悠长的隧道逼狭幽暗,这里除了岩石少有植物。尤利尔看到几根五叶冬借着约克身上的光芒舒展叶片。这种魔法植物生命力极强,在寒冷地区十分常见。 而由于缺少光照,学徒注意到橙脸人的皮肤开始变得黯淡。“我们在这里多久了?” “现在多半已经是晚上了。”佣兵拧开壶盖。“要来点咖啡吗?” 他清楚我一点儿也不乐意喝这种东西,但就是对询问和推荐乐此不疲。尤利尔知道自己必须忽视这个问题。“月亮快升起来了。这里没有虫子,也不潮湿,就是硬了点。这没什么。或许我们可以在这里过夜。” “我以为你会想要回去的。” “我当然想过。但现在太迟了不是么?” “没错,就是你现在回去,使者也不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约克调侃道。“说真的,尤利尔,你别去克洛伊塔了,就在伊士曼当冒险者怎么样?我觉得你一定会是好搭档,在沉眠之谷我就看出来了。” 这话你怎么不去和乔伊说? 尤利尔想了想,觉得未必没有机会。“埃兹先生也是克洛伊塔的神秘者,他不也照样能当冒险者吗?” “我差点儿忘了。”约克一拍脑袋,“我忘了你是刚成为神秘者,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等等,使者没有和你说过吗?” “时间很紧。”尤利尔做了个你知道的手势,又互相握住自己的手。“愿闻其详。” “克洛伊塔是大型神秘组织,它拥有完善的神秘生物培训体系,在宾尼亚艾欧上享有盛名。它是神秘者的团队,当然要比佣兵团强很多。它主要培养占星师。有天赋的学徒在导师的指导下成为合格的神秘生物,然后在高塔的指引下选择职业——神秘者的职业不仅是赋予各种能力的渠道,也有这么一说。” “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问题让他挠头,“我也没去过。但我想他们会告诉你你适合做什么,比如继续进修探寻奥秘,或者成为驻守者,又或是留在浮云之城过上随处可见的生活。这些也都算是神秘职业。” “就像埃兹先生,他就是驻守者?” “还有白。他是巡使高塔下属诸国的使者。”忽然约克一锤手掌,学徒一看就知道他肯定想到了更好的比喻。“凡人们的工厂。” “不太像吧?”他无法想象约克会有什么参观工厂的经验。 “当然相似。你看,神秘者是工人,不同的职业安排进不同的车间。我想占星师多半是最大的那个。他们的任务就是观测诺克斯壁垒之外的敌人,就像注意皮带上的零件。” “那是传送带。” “传送?和矩梯一样?……总之一些人负责管理他们,那些人必须更强大、更知识渊博、更经验丰富。” 尤利尔明白了。“空境。” “也许满足一样也行。埃兹说不是所有使者都是空境,本部就大多是环阶。只有职权更高、负责管理各个驻守点分部的使者才会是空境的神秘生物。” “那么学徒呢?他们在工厂里是做什么的?” “啊,他们是传话筒、打杂工和记录员,除了神秘者负责之外的任何工作都是他们的活计。而且还得整日学习相关的神秘学知识。假使碰上一个没耐性的导师,我猜他们的毕业之路一定异常坎坷。” 尤利尔一时无言以对。 看起来乔伊不像是那种卡毕业证的导师,而且他也不大可能一直让我做他的学徒,等回到苍穹之塔就不是了……不过谁又说得准呢,在我和约克离开威尼华兹之前这件事本该是没什么波折的。一念及此,他不禁瞥了一眼年轻的的冒险者。 “那这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会在克洛伊塔成为真正的神秘者,然后回到伊士曼王国来。” “区别很大啊,驻守者可不是那么容易当的。埃兹说——”约克忽然停顿了一下,“其实他说了很多,但在最后总是不忘嘱咐我保密。真希望我也有他那样的好记性。” 然后他接着说:“驻守者不是个好差事,很少有人乐意任职。这意味着竞争工作的人不多,里面的好处我想你该比我清楚。” 尤利尔点点头,竞争压力小原本是他在四叶城梦寐以求的好事。如果有机会摆脱爱玛女士的洗衣店和灼烫潮湿的蒸汽,想必他会不作犹豫。 “但是,驻守者是很重要的职位,它的任职者需要达到硬性要求。” “什么要求?” “他没说。” “……”尤利尔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我们说点别的吧,看白的态度你就该明白这件事我无权做主。”再继续下去,我恐怕会忍不住倒掉你的咖啡。 约克不以为然。“埃兹他会告诉我们成为驻守者有多不容易,以此展现他的能力。可我们每个人都知道,他离开苍穹之塔的真正原因是浮云之都的物价太高——” 这真像是埃兹先生干得出来的事情,我一点也不惊讶。“请麻烦你务必再换一个。” 只是约克不打算照他说的做。“他不会再回到伊士曼了,我得说点什么,你最好在去苍穹之塔的时候告诉他。” “这是什么深仇大恨?” “他和别人起哄,让我去学风笛,再当他免费的酒吧驻唱。” 尤利尔心想再没有比打白工更糟糕的恶作剧了,他居然有点认同约克的做法。“是他怂恿你去学风笛的?” “他是最积极的一个。”约克说着,从背包里将囊袋掏出来。“不过我也不讨厌了。” “让你多学习一项技能总不是坏事。” “但他们一直在催促的事情,我就特别不想做。” 那是你的原因,小孩子都这样。学徒差点说出口。我该给他找点事情做,不然今天晚上是休想睡觉了。“我们就在这儿休息吧。甚至用不着守夜,也许半夜我们就会滚下去。” 当尤利尔在隧道中扫出一片平地躺下的时候,他的耳边响起了风笛声。 尤利尔没回头,也知道约克坐在顶端的石壁下。他枕着铁轨,以一种未被发明出来的自杀姿势仰卧在破碎的轨道边,湿润的冷气带着山脉的低语,连绵不绝地涌入耳畔。学徒想要辨认乐曲的音符,但这支曲子他从未听过,乐器的材质也独一无二。 跋涉的困倦和温柔的抚慰带来朦胧的睡意,尤利尔合上眼睛,就感到梦境正在降临。黑暗中浮现出一列银灰色的列车,深蓝色制服的少女站在车门的玻璃后,一双眼睛似乎能看透人心。 “黛布拉小姐。”他低声说。 售票员d.d小姐凝视着他:“这是最后一班车了。” 她的声音像是碟子里跳动着的豌豆,忽高忽低,又脆又甜。 学徒本能的摇头,脑海中一片空白。他意识不到自己在做梦,也不清楚这一幕似曾相识。他透过幻影似的银灰色车厢看到天空中模糊的月亮,然而等他凝神投过去目光,却能透过玻璃注视到里面的景象了。 里面有乘客,一个浅浅的影子。身披烈焰,神色安详。 一种突如其来的激动攫住了他,尤利尔立刻睁大了眼睛。但忽然它不见了,什么都没有,除了黛布拉小姐。她变得一言不发,车站外的雪片则愈飞俞快。 伴随着尖锐、拉长的鸣叫,列车开始加速了。尤利尔没有上车,目送着它离去时轻盈、闪烁的背影。 尤利尔感到自己的脖子十分僵硬,他的身体沉重,尤其是头和手。猛然间汽笛声由远及近,仿佛要钻进他的耳朵里似的。他惊醒过来。 “约克?”学徒发现冒险者就坐在自己旁边。他挪动着手指头,将一小节乐章来来回回地吹奏,一点也不悦耳了。尤利尔问他时间,他也不回应,脸上的神色难说是困倦或迷茫,总之不像是清醒。 学徒翻了个身,才看到枕着的钢轨变得高耸、光滑了起来。这样的高度已经不适合过夜了,就连脊背下的浮土也不见了一层,难怪醒来时腰酸背痛。他坐起来。大幅度的动作使约克如梦初醒,他终于放下了那三根指骨风笛。 “神秘之地。”橙脸人喃喃自语。 你是在说梦话吗?尤利尔还没问出口,约克忽然一把按住肩膀,将他向后一拉。 哐当! 刺耳的汽笛声还在继续,迎面来的却不是火车。钢铁的车轮与钢铁的轨道摩擦溅射出蓬蓬火花,转动时轴承不住地呻吟。四方的车斗气势汹汹,自远处的隧道直冲而来,碾过学徒刚刚枕过的轨道。它在尤利尔和约克面前呼啸而过,沿路甩下一地的沙土。 紧接着是嘈杂的声音,尤利尔几乎要跳起来。但蜂拥着从他们身后的隧道里冲出来的并非车轮帮的成员,而是一大群着装统一,挥舞着铁铲、长锤、尖锥甚至提灯的人。约克后退一步,一下子坐在了一只木箱子上,与他擦肩的人踩了他的脚。尤利尔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脚趾重叠在一起,不由得也感受到同样的疼痛,约克还一脸茫然。 一大群人将学徒和佣兵冲散,或者说他们面对迎面而来的人们不由自主地散开来。这些古怪的人像沿着铁轨涌来的浪潮,彼此拥挤、挣扎,尘土飞扬,推搡间还有人摔倒。有个小个子跌倒在学徒脚下,头上的帽子都摔掉了,露出贴着头皮的汗津津的银发,满脸是土。他正贴着石壁,于是下意识想要扶起对方来。 但他的手刚伸出去,一个人向他们之间跑来,尤利尔的手臂像是要拦住他。场面太混乱了,学徒简直搞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我是傻了吗?为什么不直接扑过去呢? “对不——?!”他的手臂抽回到一半,横切过冲撞者的腰间。握着铁铲的人毫无所觉地越过他们。没人停下来,人们裹挟着灰土和黄烟,叫声呼喊交织在一起,也越过他们。学徒惊呆了。 地上的小个子打了个滚,爬起来融进人群不见了。 尤利尔怀疑自己还在做梦。“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约克的声音拔高,“看前面!” 尤利尔转过头—— 第九十三章 真实投影 倘使我真的身处现实,就不会看到一条两端贯通的安格玛隧道。尤利尔把头靠着石壁上,胸口起伏着几乎将土抖落下去。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但明亮的甬道依旧好端端躺在那儿,对任何想要进入其内的人来者不拒。 事情不算复杂,仅仅是隧道两侧多了火把和挂灯,以及铁轨被翻修了一遍。铁定是有人趁着他沉醉梦境之时,费尽心思想出办法、而后悄无声息地挪开了堵塞的沙土,只为了给他来个恶作剧、看他惊讶的神情有多愚蠢。有这份闲情逸致的家伙除了约克,恐怕就只有他犯了梦游症还不自知的自己了。 ——恶作剧也不算什么,想要欣赏我的蠢相,那只要看我对这个猜测信了几分就好了。 “我得说,这种情况似曾相识。”他拍掉身上的土,竟然比职业冒险者约克还要迅速地接受了现实。“在篝火镇,在诺克斯酒吧……反正没什么大不了的,好歹这里还是铁路隧道。” “这能说没什么大不了吗?”冒险者在吐出这句话前,特地向前走了一段,又折返回来,告诉他两人此刻身处怎样的处境。“我们前面是一条笔直的通道,总之我找不到尽头;后面的来路也不见了,我想我们可能是睡得太久了——你觉得我们现在还是活人吗?或者沉睡了千年的幽灵?” 甚至他还给出了证据:“刚刚那辆车,还有那些人。我们根本碰不到他们。只有幽灵才能做到。” “别胡说。” 尤利尔觉得需要约束一下这家伙过于丰富的想象力,他踢了一脚钢轨,马上庆幸起自己收住了大部分力气。“我们还能碰到物体,甚至能使用魔力。” 变样了的隧道更明亮、更宽阔。铁灰色的轨道上只有浅浅的划痕,尤利尔辨认出来这里面有钢岩的成分。钢岩,他的大脑里有两个特别的词汇互相碰了一下,但学徒却一时抓不住关键。 他的目光延伸向远方的两道平行线,沿途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木箱子和样式古怪的施工用具。这些东西有的一眼就能看出用途,有的则充满奥秘,但基本上都印痕斑驳、磨损不轻。当尤利尔捡起一把角落里不知什么玩意的木柄时,他才勉强找到了能读出来的信息。 “要是你认为现在的我们是尸体诞生的亡灵火种,那就当我没说。” 没想到佣兵认真考虑了片刻。“应该不是。元素生命死后没有尸体,我们将回归女神的怀抱。” “希望下次你能第一遍就想清楚自己的种族有什么特点。你不是说这里是神秘之地吗?那肯定是隧道出了问题。”尤利尔将断开的细棍扔给他。 截面上刻了一行字母: 『维克维多伊士曼联合工坊第三分工厂制造。青叶之年,收获月,第四星期』 “去年。”还好约克识字。今年是寒月之年,现在则是炎之月第三星期。而伊士曼王国南部的炎之月总共只有二十天。 “比起绿蔷薇城,这里的时间还不算离谱。只有一个问题——篝火镇是因为精灵金杯才变成了那样,那隧道又是因为什么呢?”约克说,“我们来时可不是这样的。” “这我倒要问你了,你在我睡觉的时候做了什么?” “做你没睡觉时我就在做的事。” “好样的。”我早该料到他不会给出什么像样的回答来。尤利尔一闭眼睛,疲惫就涌上来了。神秘者的续航能力我可是一点也没体验到,这多半是约克的责任。“总不会是你吹得太难听,又让石头长腿跑了吧?” “嘿!”橙脸人抗议。 “我们睡了多久?” 约克想了想,“大约三小时。” “你果然也睡着了。” “没有光我睡不着!”他已经很气愤了,尤利尔只好告诉他自己在开玩笑,这是为了缓解一下步入新环境的紧张气氛。学徒迫不及待地想要合上眼睛,他肯定现在正是外面天空的月亮最明亮的时候。 “现在好了,这里不缺光亮,但我们也许离不开了。”尤利尔忧虑地说道。“就像当初在篝火镇一样。在那里我们起码还能分得清方向,但隧道里只有前或后两个选择。但愿马上不要出现岔路。你知道哪是北吗?” “神秘之地不认罗盘。”约克回答。不过尤利尔很怀疑他们有罗盘多半也走不出去。 情况不算好。这一刻尤利尔才真正认识到了神秘之地的危险。在沉眠之谷里有着乔伊和预知魔法的双重保障,他们反而像是在寻找问题的最优解了。但现在可没人能铲平安格玛隧道。 “好吧,来让我们另寻出路。”学徒又坐在钢轨上。“首先我们在一年前的安格玛隧道里。” 橙脸人也坐下来。“那时候这里还没有坍塌。”他的神情中有点恍悟的意思。 “肯定是我们无意间做了什么,才闯进了这地方。”因此唯有用神秘的方法才能走出这里。尤利尔分析道:“篝火镇的变化是从精灵金杯离开小镇开始的,我们带走了什么呢?” “我们把自己带来了。” 学徒怔了怔,忽然抢过约克的风笛,把他吓了一跳。“等等,我也是开玩笑的!” “少说废话。”尤利尔一把将三根银色的指骨扯出来,余下的毛皮立即变为原样;零散的小物件则成了一个个小光点,飘到空中不见了。“就是这个。”他忍不住碰了碰,“你怎么做到的?” “一个小魔法。用火种驱动元素就行。”冒险者也觉得他说的是废话。“你说是这个手骨的问题?” “莫非你还带了别的神秘物品?” “只有这一个。”佣兵否认,“不过我们是在沉眠之谷把它挖出来的,跟阿兰沃和精灵可没关系。而且上面的神秘不是被消除了吗?” “是恶魔的诅咒被消除了。”尤利尔纠正到,“它当然是魔法产物——如果这东西完全脱离了神秘的范畴,我们只能得到一堆骨灰。” 这话真是再合理不过了。虽然他还不知道洞民指骨与安格玛隧道异常有什么联系,但既然环境已经单方面做出了回应,那么尤利尔就只好一试了。 他按照约克说的,用魔力推动大气中的元素。这不算太困难,控制预知魔法要比它艰难多了。学徒睁开眼睛,果然看到掌心里躺着的已经是光滑细腻的短笛。风笛太麻烦了。 尤利尔就要吹响它。 约克突然把笛子抢了回来。“你要现在就离开吗?” “……还不一定做得到,但总得试试。”这时他才意识到佣兵的重点是“现在”。“你不想回去?盖亚在上,我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前面有路了。”约克坚持,“不管怎样,神秘之地已经向我们敞开了,我们有什么理由再停下呢?” 理由当然有,而且还不少:首先我们冒冒失失,没有个行动计划;其次状态不佳,就地休息才是上选;还有洞民指骨的问题,我们还不确定是不是它让我们进入了神秘的领域…… 可如果要担心这些东西,他就不会跟约克来这里了。我看起来像是固执又谨小慎微的人吗?我真希望我是。 “那我们就继续走吧。”他的脖颈似乎错位了,疼得不敢扭动。“没准前面有更宽敞的地方,让我能睡得舒服一点。” “跟着那些人,或许会有发现。”年轻的冒险者建议。 那辆脱离了掌控的运材车的轮子的摩擦声尤利尔在原地都听得清楚。他不禁想到了车轮帮。我得感激他们,尤利尔忍不住会冒出这样的念头,要是没有这些人,我或许已经和约克他们分道扬镳,跟乔伊一起去了铁爪城。 那个威尼华兹的黑帮会知道进入神秘之地的方法吗?还是根本没有找到入口? 精灵的宝藏就在这里,真实的梦境降临于此,未知的奇妙就在前方。 “那我们得快点了。” …… 尤利尔不知道他们走了多远。隧道比原来更漫长了,但没有任何岔路。空气一会儿浑浊一会儿稀薄,满地都是土堆和碎石,可也比坍塌后干净了许多。有时学徒会遇到几个扛着铁锹或锤子的工人,他们对这两个穿着与自己不统一的神秘生物视若无睹。 他感到脚下的地面开始逐渐的倾斜,钢轨上的枕木碎石也凌乱不堪。黑暗中的低语和脚步变得明显起来,不过他还没见着最开始追着车斗的人群,他们就像消失了一样。周围不算安静,但此刻稍微的不嘈杂却也使人惶恐不安。 拐过一处急弯时,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辆车会跑的那么快了。“我们的方向没错。” 尤利尔把自己控制不住滑出去的脚抽回来,眼前是一道断崖般陡峭的斜坡,并且深不见底。 轨道在这里中止。大约四五米外同样有断裂的钢条,岩土遍布裂痕。 “这里出现了塌方。”尤利尔呼吸急促。“不是通道的垮倒,而是地面的塌陷。” 第九十四章 平地摔和脑子有关系吗? 仿佛有巨人在隧道中央凿了一口深井,尤利尔不敢想象它通向哪里。 约克也有点犹豫了。“这是怎么回事儿?” “安格玛隧道的事故。” 尤利尔回答,“我想很可能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地面塌陷了,铁轨断裂。这半天甚至没人过来,当时到这里的人则都掉了下去……青叶之年的铁路已经建成,接下来的就是等待通车。” “没有人来检查铁轨吗?” “所以这里面肯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而且我有预感,缘由多半就在这下面。”他停了停,“精灵宝藏。” 约克接道:“神秘之地。” 两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对视了一眼,冒险者率先开口:“我有钩爪。” 尤利尔从阴影里扯出一团乱糟糟的粗纤维束。“这里绳子到处都是。” 于是再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他们下去一探究竟了。尤利尔使尽浑身解数,说服约克走在自己头上。他可不希望橙脸人在攀爬到一半时忽然想起了自己死在赫克里长街的战友,那佣兵将来回忆的人里多半会添上他的名字了。 在陡峭的山壁上攀爬时,最糟糕的就是向下。尤利尔能看到头顶的光,提灯的黄光和约克身上的橙光,晃得他两眼发晕。一种很不友善的黑暗包围着他,尤利尔强迫自己忽视四肢百骸泛起的诡异感受。他不担心坠落,因为他总觉得岩壁似乎在紧紧抓住自己。 令学徒相当诧异的是铁轨。他发现自己这边的轨道并未折断,仅仅是被扭曲,或者说翻折了。一块块碎石不像是从侧壁凸起,而是好好的放置在地上的。没来由的,学徒竟想它们是被石壁抓住才显得牢固。 于是他又尝试着向下踏了一步—— 然后趴在了地上。 这种突发情况无疑是是常人想象力从未达到过的轨迹,学徒僵硬了片刻,静静趴在沙土和石头上一动不动。许久他一撑胳膊,离开了岩壁,果然石壁抓住他的力量更大,也更加熟悉了。因为那力量与他的身体等重。 我不小心启动了预知魔法? 尤利尔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最开始攀爬的时候,不禁感到天旋地转。他赶快拽着绳子向上,让约克气哼哼地抱怨道:“你掉下去了?” 然而事情并非他想得那么简单。 尤利尔一探出头,就感觉自己的脖颈又一次受到了摧残,忍不住哎哟了一声;但他同时也看到橙脸人依旧在头顶不远处,腰间的绳子松垮地系着。 “我想我知道问题在哪儿了。”他退回原位,站起来让岩壁抓住自己的脚底,而后解开了绳索。现在尤利尔站在地面上,低头就会看到冒险者的鞋底和脑袋。 佣兵扭过头与他四目相对,吓得险些摔下去。“你?!” 尤利尔一拉绳子,把他拽下来。约克猝不及防一路下坠,而后在学徒身边停下来。他差一点就要骂人了。尤利尔赶在这之前也把他提起来,“这里的重力方向变了。” 此刻,两个神秘生物站在山壁上。以他们原本呆着的隧道的角度来看无疑是这样,但若以山壁为平面,安格玛隧道则向下转了正好的九十度。 他们依然立于平地。 约克蹲下去又站起来,重复了几次后还没过瘾。“我们可以走下去。”他十分兴奋。 “看来之前的那些人也是这样下去的。”尤利尔说,“他们没有绳子,所以无法攀上断崖。我们要是走到底,没准还会看到他们。” 那些工人是隧道里的第一批失踪者,紧接着将是大范围的地陷,致使王国的第一条铁路线被掩埋;或者更刺激一点,没人发现这里的异常,直到一号列车驶入隧道时,灾难才命运般降临。 火车一头扎进了这口深井中,连带着许多工人乘客。他们只有继续向下,一直向下。轨道没有回路,时间也没有。尤利尔浑身颤抖,我发现了安格玛隧道的真相、莫里斯山脉坍塌的真正原因?盖亚啊! 即便找不到宝藏,这趟经历也一点都不单薄了。 佣兵说:“那还等什么呢?” 更何况宝藏就近在眼前。 道路不像想象的那样漫长,很快他们再次停了下来。 这次由约克打头,令人不安的黑暗被驱逐到一边。尤利尔看不到两侧的石壁,但却能发现每当橙脸人的视线扫过身侧时,都会有片刻的凝固。 终于他忍不住问道:“你看见什么啦?” 冒险者在回答之前,又将脑袋转了一圈。他并非畏惧或惶恐,而是单纯地感觉不舒服。“我总觉得,有东西在看着我。”他拔出了剑。 铁鞘击鸣,如拨心弦。尤利尔同样抽出武器。他好似冷水淋头,彻底从新鲜的刺激中醒过神来。熟悉的魔力波动立刻出现在他的感知范围中,尤利尔只想怒斥自己的迟钝。 “有敌人,神秘生物!” 学徒由衷的希望敌人会像康里爵士一样惧怕自己的短刀。但若是任何一个普通人都有这般能耐,宝藏也轮不着他们两个半吊子的家伙了。 环境太过昏暗,是以找到目标并不容易。冒险者立刻举起剑:“逐影!” 一大蓬光亮从剑刃上爆开,细细的丝线将阴影切割得七零八落。整个通道里充斥了日光的馨香。 神圣魔法—— 尤利尔这才反应过来,约克的职业是终暗先锋。他跟我说过的,他肯定早就想这么做了。可为什么不呢? “没有人。”学徒听到同伴说,语气中充满忐忑。“我就知道。” 有光固然是令人心安的,但如果在光明中依然一无所获,那倒不如让自己相信黑暗中藏有窥视者。 但有了光,尤利尔比他看得更清楚。或者说,不是看到。“在前面!”他几乎是立刻将短刀掷了出去。也与“糟糕的布林兹”的门前不同,这次学徒准头不错,刀刃直直钉上石壁,顺带穿透了一顶帽子。 隧道尽头响起一声尖叫。 可能是存与火种中的知识发挥了作用,尤利尔自己都没想到他居然能一击即中。他还愣在原地,约克已经快跑过去,黑暗里划过明亮的轨迹。 在橘光的映照下,倒霉的敌人终于露出了身形。它是个只有手臂长的小东西,尖耳朵、灰爪子、一双黄金瞳。它戴着一只手套,却没戴嘴套,还龇牙咧嘴想咬约克的手指。佣兵把它从刀刃下扯下来时,毫不客气地狠敲了它的小脑门,让这家伙在皮手套的钳制下四肢划水似的来回荡着秋千。 “是你?”尤利尔凑近时便认出了它的一头银毛。竟然是在头顶隧道里跌倒的那个小个子工人。“你不是影像吗?为什么我们能碰到你?” “没礼貌!你才是影像!”这个看起来就和人类不搭边的小家伙又尖叫了,它的耳朵本来是藏在头发底下的,脸上也糊了一层土。要不是那一头乱糟糟的毛发,尤利尔不敢保证自己是否还能认出来它。 “我是梅米,梅米·灰爪。”银毛生物说,“我是狼人。把你的脏手套拿开!” 约克非常惊讶:“你这模样竟然还嫌弃我?” 学徒的关注点更正常一些:“狼人?是会在碎月完整之夜变成狼的魔怪吗?” “没错,就是他们。哦,现在该是它们了。”约克回答,“可能神秘之地暂时让他失去了这种能力,呃,而且效果不太完全……毕竟这里的规则与外界不同。” “我在之前那群人里见过他。他穿着工人的衣服,那些难道都是狼人?” “那是『真实投影』。只有我一个人,其他都是影子。”梅米咕哝一句,扭头瞪着佣兵。“你身上一股乌头草的臭味。最好把我放下来,大个子西塔。”他露出一边犬牙,“不然我要咬你了!” “要是我真碰过乌头草,你肯定不敢咬我。”佣兵对它的威胁嗤之以鼻。甚至他一眼就能看出这头小狼压根就是住在隧道里的。“还是说你在隧道里呆着,连脑子都不好使了?” 小狼用灰爪按着自己的眼睛。“今天是破碎之月最完整的日子。”它好像找到了理由,底气一下子足了起来,大声宣布道:“根本不是我的脑子不好使!” 这时候,尤利尔已经明白之前在轨道前,这家伙根本就是混在一群人的影像里,光明正大从他们眼前跑过去的了。甚至还不小心摔了一跤——但其实没人绊他。 学徒开始对这番说辞表示怀疑了,不过不仅仅是脑子,也许脚丫子也是一样。这两样都不怎么好使。“你说他是生活在安格玛隧道里的?” “而且是青叶之年的安格玛。”橙脸人把梅米重新挂在墙上,气得他乱踢乱叫。“别忘了我们是恰巧才进来了这里。有出路的话,他肯定不会在这呆着。” “我还想问你们怎么进来的呢!” “告诉你也没用,闭嘴。” “等等,约克,我还有问题想问他呢。”尤利尔没料到佣兵对小狼的态度这么恶劣,看来刚刚他确实是被梅米的神出鬼没吓到了。 这让狼人看到了机会。“你想问什么?”他的眼珠子骨碌碌转着,“要是你们带我出去,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你还想讨价还价?”冒险者摘掉手套,蹲下来吓唬他。“再废话我把手套塞到你嘴里,让你咬个够。” “你不能这样。”小狼干脆嚎啕了,眼泪把脸上的土都冲了下来。“我就要死啦……” 尤利尔捂住脸,简直不忍直视他这副蠢相。“把他放下来吧。” 盖亚在上啊,这个小笨蛋是把自己摔傻了吗? 第九十五章 隧道之下 让一个哇哇大哭的小狼人安静下来,是比去到破碎之月后安全回来还要困难的事情。总之学徒毫无应对小鬼的经验,眼睁睁看着他一直哭到累得只能抽噎,才觉得难熬之时终于过去了。 若非约克也在场,我都想哭了。尤利尔擦了把冷汗,看着小灰狼用爪子戳破自己的鼻涕泡。约克一言不发,显然也是在后悔自己的行为。 这场磨难终于过去了。没什么冒险是一帆风顺的快乐旅途,但要忍受一头短腿狼的哭嚎,我宁愿去和钢岩卫士打上一架。 “你一直都在隧道里?” “就……就是啊……”梅米·灰爪还在抽泣。“我出不去了嘛。” “那你怎么进来的?”尤利尔无法想象他怎么在坍塌中活下来的,更何况要活着可不止需要身体的完整。“这里什么都没有,你吃什么?有水吗?” “我本来在这里工作的。结果忽然地面陷下去——” “你就来这里了?” “不,我被压在一堆石头下了,浑身都疼。” “你看起来状态还好。”学徒违心地说。 “因为很快我就昏过去了。但没昏多久。好多人跟我一起掉下来,他们都是普通的人类,他们都摔死了。”这里他抽泣声更大了一些。“等醒过来时,我就向上爬。我爬到隧道里,手套都磨破了。”他伸了伸短短的、毛茸茸的手指头。 “然后呢?”学徒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更多,但他也不清楚自己心心念念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仅是地面塌陷了。我看到头顶往下掉,石头像冰雹一样。到处都是被砸倒的人,到处都是沙土。我只好回到下面去。” 梅米的做法不能说是机灵。尤利尔知道他们来时的道路被岩土和泥沙封死,如果不是神秘之地的缘故,藏在低处的结果恐怕不会太妙。 安格玛隧道的垮塌并非部分的事故,而是整个地面的塌陷。神秘之地就在隧道下,铁路的修建使得原本的结构产生崩落,而地质局显然发现不了神秘之地的地质有什么要点——神秘之地的确认都是人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的,而且没有一处神秘彼此相同。 他们的眼睛被欺骗了,安格玛隧道铁路使掩埋在地底的神秘重现于世。 绿蔷薇城和金杯显然是拥有联系的,这似乎预示着宝藏就是绿蔷薇城的遗址。学徒和佣兵对视一眼,意识到他们已经距离目标无比接近了。 小灰狼是个幸运的家伙,虽然蠢了一点,但起码算得上谨慎。尤利尔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多半一直都在这一段隧道里徘徊,遇到他们也不过是想找到出路。出口总不可能在地底下罢。 果不其然,梅米哪儿也没去。“我在陷坑里等了很久,直到外面安静下来。再爬上去时,一切就恢复原样了。我被困在了这里,但我活了下来。” “你下到隧道陷坑尽头了吗?”抱着侥幸,约克问道。 “那里什么都没有。”他狡辩说。“我白白地走了好长的路。” 由于谎言太过拙劣,尤利尔甚至懒得去拆穿他。“你知道列车怎样了吗?” “谁关心那种东西?” 学徒满心失望。“我想我知道你怎么活到现在了。一定是因为你的身体构造与我们不同,每天没心没肺,所以消耗的能量也很少。” 『真实投影』会带来食物和水,在整条隧道只有梅米一个人的情况下,他可以比在外界活得更自在。铁路劳工基本就是奴隶,而在冰地领,平民的日子都不好过。 “那是因为我是狼人!狼人懂吗?” “谁关心你是什么东西。”约克低声说了句,后退了几步。 “现在我们怎么办?遇到了一头蠢狼,他也许清楚下面有什么。” “但他不愿意告诉我们。”尤利尔还沉浸在个人的情绪中。 冒险者不算急躁,但也绝对称不上耐心。他摩挲着手指,“那我们就自己去看看。把这家伙一并带上就好了,狼人是有獠牙的魔怪,会把咬伤的人变成同类。但他们唯独害怕乌头草,而这莫名其妙的味道我们身上刚好就有。” 尤利尔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来。他上前拔下短刀,但小狼突然扑上来。约克几乎要一剑刺过来了。“他想咬你!” 然而学徒这回集中精神,却没有感受到魔法的波纹。“别下去!”梅米没咬他。小灰狼发出尖叫,他抱住尤利尔的手臂,直到把自己彻底挂在上面。 “我们回到隧道里去吧。”他哀求道。“然后离开这儿。” “你就是想逃出隧道才跟着我们的吧?” “我这是为你们好。”梅米的眼睛眨巴两下,金色的瞳孔中满溢不安。“别再走啦,你们知道这是通往地下的路。虽然它允许我们通行,但这种帮助是不怀好意的,它的尽头是地下世界。” “真正的地下世界不会在这儿。”约克反驳,“你听说过灰烬圣殿吗?地下世界是他们的地盘,满地都是蜥蜴人和黑皮肤的怪异生物。那里没有光,因为它没有太阳。” 梅米愣愣地张大了嘴。 “我、我说的是另外一回事。”他磕磕巴巴地解释,“地下世界是因为它在地下,没准儿是地狱呢……总之跟灰烬圣殿没关系,我没听说过。” “那它到底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让狼人犹豫了许久。他在思考用什么词汇尽可能准确的描述出那样一种场面,这对一名铁路工来说并不容易。哪怕梅米是个魔怪,他也不见得会比能看书读报的学徒更知识渊博。 他的表达能力源自于人们彼此的交谈,对非凡事务的形容则源于司祭或神秘者的言论。于是梅米思索再三后,只吐出了一个词: “恶魔之巢。” …… “我真奇怪,莫非是露西亚的圣骑士团给了他勇气,让两个蠢笨的年轻人有胆量一头扎进雪山里去了?”杰特低声对自己旁边的矮人说道,只换来了一个撇眼。 自从乔伊加入了队伍,帕因特就像个锯掉嘴的葫芦,只是闷头不说话。 金胡子凯希也万分不解。“他们为什么会去雪山呢?” “我的副团长大人。”杰特提醒,“当然是车轮帮进了雪山啊。我可从未听说过有人正在追逐的半路上,抛下自己的任务受洗礼去的。”他在讽刺那帮圣骑士。 凯希没回答,他与帕因特一样,从不觉得自己的同伴里有什么聪明人。他们路过拱桥时,有两只鸽子飞了起来。广场上有许多鸟,佣兵们几乎分辨不出它们是真是假。要说虚幻,人们大可以把它捉在掌心;但要定论为真实,又没人知道这些小东西是打哪儿飞来的。 信鸽的好消息总让人期待,而帕因特对接下来的冒险则忐忑不安。 诺克斯佣兵团的副团长不费什么力气,就在康里爵士口中得到了消息。金胡子是个罕见的不喜欢与人动手的冒险者,他往往三言两语就能使人一败涂地。帕因特早已习以为常,他也不认为苍穹之塔的使者会对此感到惊奇。 幸好这件事金胡子一手包办,大鼻子矮人默默地想,不然倒霉的又是我了。 这时候大鼻子总忍不住想,有时候人的个性还真是奇特。明明白是个宽容大度,一点也不斤斤计较的年轻人,他不爱啰里啰嗦,也从未颐指气使。他身上有种安宁、神秘的气质,他的行为举止极其镇静、果断。他并不是软弱之辈,也绝非冒失之徒。 按理说这样的姿态往往会吸引人关注接近,可到了他这里,反而成了使人敬而远之的要素之一。这与空境的力量无关。 帕因特还记得,诺克斯探查尤利尔和约克在威尼华兹的行踪后,结果一直都是由自己通知给使者。 我再一次享受了一番人们崇拜的目光,他们待我如英雄。这让两人都十分不适。当然这不适的一半属于矮人的猜测。年轻人的动作看上去很坦然,事实上他也只有动作可看。 “篝火镇。”乔伊吐出这个词。 “那些黑帮很精明。”大鼻子硬着头皮说,“看来我们又要跟白铁皮的骑士们打交道了。” “那你们不用去了。” 可使者的通融却让佣兵们倍感耻辱,最后还是他们一行三人:凯希、帕因特和杰特。矮人原以为凯希会留下来管理诺克斯佣兵团,但金胡子将事情交给了各个小队长,并告诉了他们考尔德修养的地址。他的原话是“请转告我们的团长大人,这是他擅自惹麻烦的后果之一。” 四个人出城的经历竟也不愉快。一名信使骑着马横冲直撞,紧接着消息一个接一个的到来了。杰特买了份加印的晚报,上面的新闻不止黑帮的冲突和贵族的八卦,还有着比古怪的像暗号一样的寻人启事更高级的东西。 “威尼华兹又乱起来了。”人们都在说,“不过是好事。” “你看,他们觉得自己头顶上有人加订法律、设置街道禁行、安排频繁的午夜巡逻、因为贵族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乱收税是贝尔蒂给他们的恩赐。”杰特向他抱怨,“要我看,四叶领的公主大人才不会乐意到这个天寒地冻的鬼地方来呢,要不她也不会在亡灵袭击后才动身了。” 帕因特不予置评,因为感受到了使者冷冷地扫视过来的目光。它好像来自虚无,传达出对任何浪费时间的行为的痛恨。 “瞧瞧还有什么荒谬的东西吧。”金胡子凯希牵来第四匹马,正忙着给它上鞍。“最好是值得我们留心的。” “有一则篝火镇的——”他的声音逐渐变小了,“小镇出现了大范围的神秘现象。光明议会爱德格枢机主教抵达小镇,已对突发情况做出解释……” 第九十六章 地狱难度 两则消息让帕因特感受到了心情的两极。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接收信息的功能出现了错误:“枢机主教?” “丹尼尔·爱德格,四名枢机主教之一,十五年前顶替安尼利主教上任。他可是光明议会的大人物。”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别废话,他这样的大人物来这个穷乡僻壤干什么?” 杰特对他的话没什么表示。“为了净化四叶领的亡灵。” 矮人险些被自己的靴子拌一跤。 “圣骑士团不去,反而让一名枢机主教来。光辉议会的代行者最近换人了?” “露西亚多半不知道这事。”杰特用光之神开玩笑。 “你也就在这时候敢这么说了。” 诸神的逝去不是什么秘密。诺克斯是被秩序牢固保护着的世界,而任何神秘的波纹都会传递给秩序。神秘领域称之为法则之线,它是存在于诺克斯每一个角落的基本规律,这样的联系更甚于灵魂的交汇。 神代是很久以前的岁月了,更在邪龙温瑟斯庞之前。同盟时期,神术的使用被证实为是自我信仰的呼应。若非宾尼亚艾欧还有许多神明留下的痕迹,神秘者们甚至怀疑诸神是否存在过。 丹尔菲恩不懂议会和教会的信仰支撑,但神秘者们大多清楚,它是职业赋予个人的精神寄托。诸神已逝,法则犹存。 “够了。无论如何,我们最好不要跟他们打照面。”凯希一锤定音,他思考着篝火镇的现状时,难免担忧起约克的情况来。“找到他们立刻就走,这些事情我们绝不参与。” 这份果决令人侧目。年轻人少有的做出了回复:“明智之举。” “使者大人,请问您知道这其中的缘由吗?” 帕因特和端着报纸的杰特努力把自己变成雕塑。他们看着自己的副团长向使者询问。不出矮人所料,使者根本不隐瞒这些东西:“圣骑士团为了一只阿兰沃的金杯来到威尼华兹。” “事情跟金杯有关?”金胡子一下皱起眉头。宾尼亚艾欧有的是来路不明的古董,它们往往带有某种特别的意义,与宝藏甚至神秘相关。神秘之地就是时间的产物。 阿兰沃没有什么流传广泛的大名,这个精灵文明还是矮人告诉他们的。这些非人种族总是了解很多事情。 “事实上,圣骑士团来冰地领的时间比我们还早。他们大多数时间都耗在雪山里,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现在有了精灵金杯,也许他们寻找的事物与金杯有关。”金胡子分析,“光辉议会很重视结果,甚至派来了枢机主教。我敢打包票爱德格不是为了四叶城,不然他肯定不会多此一举,又去到篝火镇了。” “精灵金杯。”杰特眼睛里的光芒难说只是向往。“它身上有什么秘密?” 反正与你没关系。帕因特闷闷不乐,“就算秘密写在金杯上,你也看不懂一个字。” 精灵语是复杂程度仅次于龙语和圣言的语言,而且不同的精灵族还有不同的语种,简直非专业人士无可解读。一些历史悠久的文明会有一点相关的知识传承,比如闪烁之池的光元素西塔,但也绝不会是完整的信息。 如果约克在场,帕因特倒很有兴趣。冒险者对旅行和冒险的嗅觉极位灵敏,当然对金币和宝藏同样关注。他们生来就是干这个的。他们生来就是不安分的主。矮人敢肯定,只要将消息传出去,诺克斯佣兵团里有大半的人乐意跟他去碰碰运气。 “我连金杯的面都见不着。”杰特丢下报纸。“圣骑士团就算将莫里斯山脉翻个底朝天,也与冒险者无关,与我们无关。” 佣兵显得非常沮丧,这份沮丧在矮人看来不奇怪,却换得了金胡子的瞪眼。 “你在期待些什么麻烦事呢?”他逐渐像寒风中的旗帜一样焦躁,眉头紧锁。“我们必须赶紧找到同伴,没工夫、更没力气去掺和光辉议会的事。莫非你觉得我们和圣骑士团的冲突很有趣喽?” “噢,完全不。”杰特赶紧表态。他是个佣兵,佣兵或许少有纯粹的冒险者。帕因特相信,要是这家伙不在诺克斯的队伍里,他没准会成为一个商人。商人看利益,不关心刺激。 考尔德是冒险家,金胡子则算不上。杰特尊敬他们,但也许后者更多一点。他保证道:“我以它为荣,但绝不希望再来一次。让宝藏和金杯见鬼去吧。” 帕因特有点想念约克和他手下那帮青年佣兵了,他们准和自己有同个想法。那个冒失鬼得知了消息,只要没人看着他,他就想尽办法往麻烦身边凑。 “智者才不会这么做。”矮人咕噜一声,“我怎么也不会主动出手的。我真希望看看金杯上有没有字,哪怕只摸一下也好。不过事先我要想一想,把事情考虑清楚再决定。” 但紧接着的事情就使他无暇思考:年轻人打开了口袋,从里面掏出了一只精巧的、刻着神秘符文的黄金杯来。 一时间,空气似乎凝固了。 “上面没有字。”他说。 “……!!” 帕因特绝对忘不了当时杰特的神情是怎样的迷茫,因为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矮人坚信如果用铁锤在人的后脑勺上全力抡上一记后对方还活着的话,那多半就是这种状态了。 金胡子凯希也是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的炉子啊!”矮人只叫了半声就捂住了自己的嘴,“这是、这是——” “精灵金杯。”随即使者又说道,“篝火镇的金杯。” …… 绿蔷薇城。 帕因特把玩着精灵金杯,使者随手就把东西扔给他了。这几乎让大鼻子矮人怀疑,使者把它抢过来只是为了给圣骑士团添堵。 但看年轻人对阿兰沃和古代精灵的了解,他又不像是随手而为。也许是他神秘度高得过分,总之矮人觉得白的一举一动都古怪异常。 要是金杯与绿蔷薇城的神秘相关,这或许是我接触到的最贵重的宝物。于是帕因特仔细打量着它。 这是一只焕发着黄金色泽的酒杯,杯体光滑,开口完整。深度约三英寸,直径大概也是这个数字。杯内泛着一层紫红,似乎盛过葡萄酒,到深处渐变泛黑。握柄处盘绕着弯曲变形的藤蔓,底托则华美异常,对称镶嵌着精雕细琢过的血红玛瑙石。 从金杯上,矮人感受不到任何魔法的痕迹。神秘者分辨起神秘物品不算容易,但若是人造的神秘之物,上面的魔纹和符文肯定存在。 “有关金杯的传说不多,都是来自这座城的投影。”凯希的脸色有点奇怪,“车轮帮倒是不少。那两个小鬼从康里爵士嘴里掏出了消息——一枚硬币都没花。他们怎么做到的?” “尤利尔我不清楚,但约克恐怕会用拳头。”杰特插嘴,“团长对他言传身教。” 金胡子露出郁闷的神情。“你说他们会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 “康里爵士收留了车轮帮,但又不怀好意地跟踪他们,甚至进了雪山。这个胆小鬼把知道的一切都说出去了,就盼着他们和奎伦一起玩完。”凯希捏紧缰绳,“我真该像敲碎他的铃铛一样,用你的铁锤砸破他的头。” 杰特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他们去雪山,我们也得去。为什么不呆在篝火镇呢?” 矮人也想附合。就让那两个麻烦精在山洞里冻成雪怪好了,我见了面就要砸破他们那愚蠢的脑袋瓜,再把胡萝卜按到那两张写满无知的脸上。只是凯希强调:“雪山!” 使者开口:“圣骑士团一直在搜寻山脉。” 杰特忽然想明白了。“他们袭击商旅,嫁祸圣骑士团,蒙骗充当保护伞的贾艾斯·兰科斯特……雪山里有什么好东西值得黑帮放弃自己的小地盘?” 这时矮人才意识到,副团长说的那句“他们去雪山”中的“他们”,指的其实是车轮帮。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恐怕车轮帮要找的目标,与圣骑士团的目标是一种东西。”凯希说出自己的分析,他按着自己脑袋上的帽子,露出来的蓝色发丝有那么点滑稽。“都在雪山里。你觉得他们自寻死路的可能性有多大?” “没可能,副团长大人。” “看来我们没法避开圣骑士团了。” “这或许有可能。” “有时候,祈祷并非明智之举。”凯希捻着自己的金胡子,忧愁地叹气。他的坐骑则在河边不紧不慢地踱步。“但我们别无选择。” “摆在我们面前有两条路:要么立刻进雪山把那两个白痴揪出来,这样我们毫无疑问会被圣骑士团追逐。没追上还好,追上了就免不了一团糟;要么把这没用的玩意丢给光辉议会去烦恼,我们找完人就立刻走。” 凯希说道,“您可以借用苍穹之塔的名头,这样或许能从议会手中分润精灵的宝藏遗产。” 他肯定是看透了使者的态度,才敢提出这样的要求来的。帕因特不太畏惧了,这样对冒险者或普通神秘者来说有损颜面的事情,对使者毫无意义。 更何况克洛伊塔得到了好处,这事情就不能按委曲求全来看了。他扭头看时杰特吓了一跳,而使者果然没有任何愤怒的表现。 “还有更容易的。”年轻人勒住了马,“我们用金杯找到宝藏,来让圣骑士团寻找尤利尔和约克。” 金胡子瞠目结舌:“他们怎么会答应?” “为什么不?” “光辉议会与苍穹之塔不同。”他绞尽脑汁,苦苦劝说。“那些狂信徒能为了露西亚干出任何事情,把光明正义跟自己的小命挂钩。他们绝不会接受你的施舍。这实在是太……难度太大了。” 使者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他忽然看向矮人:“在进入沉眠之谷前,你也是这么想的?” 我?我能想什么呢?帕因特有一肚子的牢骚,但他还听得出年轻人不是在问他是或否。我终于明白埃兹为什么会头疼了,苏尔特都不乐意应付他们的怪诞念头。也许白也能成为优秀的冒险者,他乐于选择富有挑战性的道路,再没有人比他更喜欢找刺激了。 迎着副团长和同伴的目光,矮人揉揉自己的大鼻子,只好回答:“我们服从指挥,使者阁下。” 第九十七章 第二目标 当帕因特纵马冲入密林时,他才惊觉自己居然没多诧异。使者一马当先走在最前,矮人紧随其后,随后才是凯希和杰特。他们一路越过土路和棘丛,在铺满尖石的空地前停下。 此时天色已晚,松柏叠翠,幽影重重。饱满、明亮的月轮被横斜的枝杈分割,表面的裂纹则是枯木枝干的芽叶。 自从离开绿蔷薇城的范围,气温就落回了寒冬。帕因特知道这还不是低谷,因为极黑之夜远未降临。那时候的冰地领才算得上真正的霜寒地狱。 但莫里斯的寒冰在炎之月也不融化。它身披雪装,伫立在宾尼亚艾欧的边缘。它对待来人的冷漠远甚威尼华兹人之于圣骑士,好像要把自己浑身每一处空隙都插上外露的矛尖似的,愈是接近愈让人痛不欲生。 “今晚是碎月。”杰特说道。 “每晚都是。” “可今天它是圆的。” 矮人抬起头。果然白月的边缘完美无缺,细密的裂痕都分布在肚子上。 诺克斯的月亮一直是残缺的,它的完整只是相对而言。满月时的裂纹最清晰,月牙时却很莹润。一年会有两次圆月,两次月食,从圆月开始计起。 现在的月亮大如车轮,没有阴影遮蔽,不能更圆了。这意味着炎之月的结束。矮人感到迷惑不解:“应该还有几天的。” “报纸上说由于安格玛隧道的坍塌,今年的霜之月会更早,相对的收获之月也提前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矮人反驳,“山塌了和月亮有什么关系?我们仍以月亮来计算日子,霜月的提前不过是一种说法。月亮怎么会跟随宾尼亚艾欧的气候发生改变?” “因为黑月之潮。”使者忽然翻身下马。他漫步于低空,靴子下是密软的雪层。佣兵们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也只得跟下来。 矮人一抬脚,皮毛的护腿就沾满了雪沫。“那条河里的人从头到尾都在唱这个,黑月河的涨潮,暴雨中倾覆的船只。” “那些人都是真实投影的一部分。” “康里爵士告诉我,黑月河上的行船是可怕的东西。”金胡子摘下帽子,抖了抖上面的雪花,又扣在头上。“他的灰耗子丢了一只,死在了水里。” “船夫可真会做生意。” “别打岔,杰特。我在想黑月河的传说,神秘总是跟它的历史相关。”凯希横了一眼自己的队员,“在古老的绿蔷薇城,人们以为黑月河通往破碎之月。因为每当碎月,黑月河就会涨潮。但在一次货物运输中,黑月河出了大事故。那就是黑月之潮。” “我还是不明白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值得关注的联系。”矮人咕哝。 “这些知识的话,使者大人您一定了解更多。”凯希不理会他,问向年轻人。 对于冒险者这样大多出身平凡的神秘者而言,神秘学知识的价值非凡。他们点燃火种靠的不是神秘知识的积累,职业选择更是碰运气。 “黑月之潮是并非是黑月河的涨潮。”使者说。他仿佛丝毫不清楚这里面的关隘一样,又或许是认为这种程度的知识根本不值得隐瞒。 “而是破碎之月的潮汐现象。” “月亮变化引起黑月河潮汐?” “是神秘的潮汐。”年轻人的脖颈微微上扬,似乎在凝望着夜空。“每当冬末秋至之时,月亮的神秘会牵引起席卷整个诺克斯的魔力浪潮。幽暗滋长,神秘苏醒,它将整个宾尼亚艾欧都化作神秘之地。这就是黑月之潮。” “我在哪里听说过,女巫崇拜破碎之月。”矮人不清楚黑月之潮,但觉得魔力浪潮曾有耳闻。是在老家的山洞里,还是一次冒险的壁画上? “是的。女巫将这个日子称为‘祝福之日’,她们往受到月相影响的河流中投入猫眼石和黑珍珠。”使者不是很确定,“似乎还有五叶冬制作的香料。” “学徒在祝福之日点燃火种的可能性也更高。”矮人补充。我知道的可比你们人类多的多。他忍不住有点得意。 杰特惊叹不已。“女巫信仰碎月?” “狼人和一些亡灵也信仰她。不过前者在碎月时会失去理智,后者还有更好的选择。悼亡女神苏维莉耶要比碎月的位格更高,也更正统。”使者沿着一条野蛮开辟出来的小路向前。 小径上枝折叶落、足迹隐约,不知道是圣骑士团还是车轮帮没来得及清理痕迹。 又或是约克和尤利尔?帕因特不期望他们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事实上,女巫对碎月的信仰也有限。她们的力量源自于命运,奥托才是女巫真正的信仰之源。也因此这些墙头草的力量不值一提,相比寂静学派的真正巫师差得远。”这句话矮人怀疑只是相对而言。 在神秘领域中,人们普遍认为女巫拥有超越神秘度限制的力量,能做到种种没有道理的奇异事情。要知道魔法也是有迹可循的,她们的能力却自成一派,充满了怪异不说,还非女巫职业不可学习。“只有狼人,他们才是最初的月亮信徒。” “破碎之月是神明么?”凯希问道。 “克洛伊没有相关的记载。” 他忽然停了停,“前面有人。” 佣兵们立即沉默下来。帕因特再怎么好奇,也不得不闭上嘴巴。眼前的树林静谧阴暗,呼吸的空气中混合着鲜核桃和松脂的冰冷甜香,但他抵御严寒时根本无暇注意。神秘生物能使用魔法,一般的低温不算什么。然而莫里斯山脉的鼎鼎大名就是由此而来。 三个冒险者都穿着厚皮毛和带兜帽的斗篷,唯有使者一身轻薄的皮甲,立在原地的身体逐渐隐没于月光下。雪地上出现了脚印,从使者的立足点向前。金胡子一挥手,示意佣兵们跟上去。 他们慢慢移动,避开酥脆的枯枝。雪地吞噬了足音,保护着冒险者们越过一处矮坡。 天空开始落下细雪。矮坡后是一块圆形空地,角落里插着熄灭的长火把,任谁都能一眼发现这里的人造痕迹。它似乎是一片规模不大的露营地,散落着几顶帐篷,但长火把之间没有围栏。 在雪林中过夜不是好选择,只有走投无路的登山客才会这么干。猎人跟冒险者会早早回到小屋里取暖,而非在危机四伏的林地间与硬毛毡、睡袋和烧不开的水壶为伍。尤其是最后一个,帕因特深知点不着的湿木头是件非常恼人的事情。 营地里一丝光都没有,比森林里还要寒冷。雪花在泥土上盖了一层,上面留下的足迹则少得可怜。矮人注意到火堆上架着一只残缺的山雀,也不见短嘴鸦来啄食。 至今还没有任何活人出没的迹象,但使者的足迹停下来,冒险者们便也抱着满肚子的疑惑就地蛰伏。 等了很久,帕因特才听到一点若有若无的响动。很快一丛欧石楠摇动起来,一个赤裸上身、手臂打有一串怪异银钉的男人扫开叶子,走到营地中央。 他长相正如传言中那样狰狞,皮肤糙黑,胸膛宽阔。他的一只手里攥着一把干枯的草叶,另一只手则提着野兽的脏器,鲜血已结冰。矮人注意到他身上纹着车轮,立刻就明白来的人是谁了。 车轮帮的头目奎伦。他本来是个平民,没有姓氏一说。毕竟他就算成了东城区的地下霸主,在贵族老爷们眼中也不如自己身边的奴仆出身高贵。 冒险者们互相对视,都意识到自己先一步找到了尤利尔和约克的目标。看来他们的运气不够好,或者是由于自己这边有使者带路。 神秘生物的能力会随着神秘度的加深而提升,环阶显然不能与空境相提并论。 只有奎伦一个人,他的手下和他分开了? 不管是什么原因,现在都是突袭的好时机。帕因特把手放在锤柄上,沉下心神。虽说约克两人不在此地稍有些遗憾,但他们也没有放过眼前这群豺狗的道理。 只是当矮人考虑是先冲到近距离肉搏,还是用魔法试探的时候,却看到年轻人一动不动。他轻轻扭头,也对上杰特疑惑的视线。 营地中,奎伦正在由近及远点燃火把。帕因特左看右瞄,也没发现有什么异常,更别说车轮帮的人了。但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 趁着奎伦到空地另一头的机会,他忍不住低声问道:“我们在等什么?” “等他布置完。”使者回答。 金胡子也说:“只有一个人,营地里也没动静。他或许是在准备什么。” 这你也能看出来?帕因特只把这句话在嘴巴里转了一圈,但一点也没吐出去。他调动魔力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但那个黑帮头子仍然在点火把,阴影已经被驱散了一大片了。 “他也是神秘者。”杰特提醒道,“但我没看到他用魔力御寒。” “这只能说明他很抗冻。”帕因特嘴硬着说,“我觉得还是不要错失良机——” 这时异常终于明显的出现了,奎伦点燃了所有的火把,明亮的焰光绕营地连成一圈火环。他一脚踹倒中央的火堆,山雀头滚出很远。奎伦把冷冻的内脏丢进正中央的那堆焦黑的炭灰里,将草叶揉碎,榨出最后一点汁液,都涂在裸露的肌肤上。 帕因特不由得猜测他的抗冻能力是否源自于此。 “五叶冬。”金胡子低声说,“它的汁水有毒,能使人麻痹。魔法植物在莫里斯山脉也不是随处可见的。” 杰特咂舌:“他让自己的身体感觉不到寒冷吗?”一看就知道他跟帕因特想到一块去了。 只是矮人不觉得在得知了这样的信息后,这个猜测还能成立。他干脆不眨眼地盯着奎伦,试图从男人脸上找到迟钝呆滞的神色。若是那样,倒也值得我等下去。 但车轮帮的头领脸色苍白,他从口袋里摸索出一把小刀,而后跪在原地。矮人看到他用刀划开自己的手臂,挑出深深打进去的长钉。滚热的鲜血淌到雪地上,帕因特几乎能听到嗤嗤的轻响。 一枚两英寸长的纤细银质圆钉脱离了血肉。 第九十八章 狼人之夜 “他在自残?” 帕因特看着满地的银质长钉,不禁怀疑起对方是不是什么爱好扭曲的变态来。不论是将钉子钉进去,还是像现在这样拔出来,都不是精神正常的人做得出来的疯狂事。 矮人总算明白,为什么奎伦事先要涂抹五叶冬了。这只是在减轻疼痛,不至于因为剧痛而干扰到进行中的动作。然而这番折磨他本不必承受,看起来奎伦也绝非心甘情愿。 一个威尼华兹黑帮的头目,又是为了什么而理智地自残呢? 这时奎伦正在挖出最后一根靠近肩膀的钉子。使者忽然说:“幸运女神贝尔蒂的象征是车轮。” “什么?”矮人不知道提起这个话题有何用意。难道说这个恶贯满盈的黑帮头子是幸运女神的虔信徒,就能有合理的杀人借口么? 使者没有回答。 金胡子凯希也在仔细观察。“他好像在进行一场古怪的仪式,注意他的眼睛,全变成黑色了。” “职业的魔法?” “我闻所未闻。”杰特插嘴。 “你孤陋寡闻。”矮人回敬。 “安静。”凯希命令道,“你们想把山脚下的圣骑士团引上来吗?” 矮坡后便不再有声音。雪花越落越多,风也越来越大。黑暗中只剩下明月的银辉,映照在空地中央,跪坐于此的男人身上。帕因特发现他的身体开始膨胀。 那是隔了半个营地也无法忽视的变化。奎伦的体型由壮硕变为了夸张,脊背窜出密密的灰色长毛;他的骨骼拉扯探伸,肌肉异常生长。胸口的车轮印记被毛发切碎,他捂住脸,巨大化的利爪锤向胸口。当他放下手站起来时,则露出一对毫无生气的阴森狼瞳来。 狼人。 用不着任何说明和推测了,矮人看到了那双非人的竖耳,尖锐的利爪,以及遍布全身、还在生长着的皮毛。他听到杰特吸气的声音,颤栗使他下意识握紧了锤柄。 宾尼亚艾欧的狼人跟威尼华兹的晴天一样罕见。他们在月下狂暴,要么制造屠杀,要么制造同类。任何被利爪所伤的人都会成为破碎之月的信徒,这是直入火种的变化,力量的代价是定期的疯狂。 “他用银钉来抑制狼化。”金胡子恍然大悟,“不然在破碎之月临近的日子,他就已经表现出狼人的特征了。” “奎伦是狼人。”接受事实后,这倒也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毕竟狼人虽然罕见,却并非向洞民那样彻底灭绝了。诺克斯的人族虽多,非人种族也没少到哪去。我是一个,还有约克……帕因特不禁有些庆幸:“还好约克他们没找到车轮帮。” 狼人在碎月时神秘度会拔高到可怕的程度,原本奎伦再怎么也不过是刚转职的水平,现在帕因特甚至不确定自己能否敌过他了。约克还好说,尤利尔面对这种敌人时,一准会被撕碎的。 月光下,狼人仰天长嚎。 神秘的波纹伴随声浪扩散,山林簌簌,雪片飞舞。一种古怪而诡异的魔力升腾、翻涌,帕因特莫名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它就像一只手按在胸口,逐渐使力要把心脏握住似的。他感到呼吸不畅。神秘似乎在笼罩这片区域,破碎之月仿佛近了一点。 “他在干什么?”杰特惶恐地问。因为男人已经低下头去,用刀继续破坏着地上的野兽内脏。冒险者注意到周围刚燃起的火焰缺氧般收缩,并且正逐渐转变为苍白的银色。 破碎之月好像又近了一点。 帕因特听到同伴们的呼吸正在失去缓慢压抑的节奏。就连金胡子凯希也不例外,他想起对方在使者面前镇定自若的表现。我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 “圆月之夜,他能做什么?”副团长说,“狼人必定逃不过疯狂。但我看他在仪式前就准备好了祭品。”失去理智的狼人会在月圆之夜大肆杀戮,却并非贪食。有种解释说,他们是在用死尸本能地向月亮供奉。破碎之月不需要活祭品。 所以是要将活物杀死之后,才会开始仪式么?帕因特不觉得这与活人祭祀有多大区别。 “他要尽快结束祭祀?” “多半是这样。” “那我们就等着他变回人样好了,没道理非要对付一头疯狼——”大鼻子矮人这话说到一半,忽然瞥见使者藏身的雪地开始静悄悄地落下雪花,几乎要把脚印盖住了。他想也不想,迅速扭过头去盯着营地。 男人正在撕扯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忽然就被猛的拽住了后颈似得,整个人向后一躺。他狂怒地咆哮起来,肘部用力后击。他屈起膝盖试图翻身,同时捏紧短刀朝颈后扎了过去。 但紧接着他的腹部挨了一记重击。矮人看着奎伦的身体一弓,短刀脱手飞了出去,吼叫戛然而止,就知道这一下有多狠了。狼人的体质足以抗住刀砍剑劈,现在却无力地试图蜷缩身体,还不断有血沫从他的嘴里溢出来。 可能这一下使他的肋骨折断,失去了保护的内脏顿时遭受了重创。 在月圆之夜,狼人的力量、敏捷、体质都会大幅增加,恢复力和耐久性也不例外。然而使者根本不给他恢复内腑的机会。半狼半人的神秘生物咆哮着正要伸展利爪,鲜血淋漓的手臂就直接反折了一圈,坚韧的骨骼一声脆响。 狼人痛嚎起来。 惨叫唤醒了发懵的冒险者,金胡子骂了句脏话,撑着矮坡翻跃过去,直跑进了营地。这时奎伦拼尽全力地挣扎,柚子大小的拳头嘭嘭砸在地上,但依旧毫无建树;他的腿乱踢乱蹬,怎么也借不着力。失去目标的代价是立即他的下巴一扬,扭曲的弧度看得人心惊肉跳。 使者的身影没有显现,矮人只能看到那个黑帮头子在地上打滚。他竭尽全力挥出去的爪子毫无章法,往往半路就会被猛然一拉,沿力道带着整个身体踉跄翻滚。雪花蓬起落下。而这时他的脑袋一歪或骨骼一响,就意味着使者的拳头毫不客气地命中了目标。 等到帕因特如梦初醒、跟着金胡子喘着气跑到营地中央时,被使者一顿痛揍后的狼人早已无力反击了。他伤痕累累、遍体鳞伤地仰躺在地上,白雪被鲜血染成粉红。 “他快死了。”凯希提醒。 “还没有。”年轻人回答。他的身体在空气中一点一点的显露出来,手指沾满血迹。戒指索伦亮了一瞬,血渍就变成了破裂的冰屑脱落。虽然奎伦的神秘度在碎月下得到了增幅,使者依旧可以不使用魔法就把他按在地上摩擦。 这很明显,矮人心想,使者比狼人更像魔怪。就连光辉议会的圣骑士长都是他的手下败将,空境之中也有强弱的差异。苍穹之塔的使者甚至不会惧怕议会的枢机主教,他们拥有谈判的资格。可是苏尔特在上,难道他真有把握让圣骑士团接受这样的胁迫? “碎月是狼人的力量之源。而且他在用同类的脏腑来祭祀破碎之月,这会使他更具智慧。” 矮人吓了一跳,“同类的内脏?” “更具智慧?”凯希的关注点不同。 “狼人的魔力源自月亮,他们在今夜屠杀活人获得祭品。再没有比月之魔力充盈的信徒本身更优秀的祭品了,献祭者得到的回馈甚至可以使他在今夜保持理智。” 年轻人用脚尖挑起地上的短刀,全无预兆地掷向狼人。而原本奄奄一息的魔怪迅捷地翻身,避开这一击。可这不过是早晚的事,使者向后一滑,黑靴子就踩住了它毛茸茸的胸口。一连串骨骼碎裂的声音响起,令帕因特不禁浑身颤抖。 他倒不是因为恐惧,而是营地中充满了与狼人相连的神秘。这里的魔力似乎都带着痛楚,他看一眼就觉得感同身受。 对于奎伦而言,再没有比眼前的奇特生物更绝望的敌人了。他的恢复力惊人,呼吸之间就能愈合重伤,也挡不住这仿佛陨石坠地般的力量。他相信就算贝尔蒂再怎么眷顾自己,大概也是没法给死人加护的。 杰特哇哦一声。“看来他还有力气,真是不可思议。” 这是因为使者没有要杀他。帕因特毫不怀疑这点,但使者为什么要留他一命呢? 不过比起使者,金胡子凯希的态度才更令人迷惑。“副团长大人,这家伙还有用吗?” “这要看他配不配合了。”凯希捻着胡子。然后赶紧补了一句:“还有您的心情。”这话是对使者说的。 年轻人并无表示。 “你们……想知道……什么?”奎伦断续地说道。过程中,他的眼睛正从黑色变为原本的金黄,身上的创口开始飞快地结痂。“饶我一命,我会知无不言。” 除了约克那个光元素生命,帕因特还是第一次见到恢复力这么强大的神秘生物。我看他每年能省下一大笔买疗伤药和圣水的钱。矮人不无羡慕地想。 “你的同伙呢?”使者问道。 “我杀了他们,献祭给白月。” 使者仔细地盯着他:“在杀他们之前,你将他们变成了狼人。” “是的。” “你不是为了获取更强的力量,而是因为黑月之潮的力量过于强大,你需要摆脱疯狂。” “一点没错。”这头魔怪为了活命,简直比驯服的猎狗还要听话。“今年的碎月不同以往,我害怕会迷失在疯狂中,永远都恢复不了理智。我献祭了我的一整个黑帮,数量才勉强够用。” 第九十九章 冰地女巫 “祭品的要求是狼人最好吗?”矮人十分好奇。 “女巫也行。”奎伦回答,“信仰着碎月的神秘者把自己贡献给破碎之月,这是最完美的祭祀。” “还要在之前填饱肚子?” “狼人消化过量的食物时,需要用魔法辅助。这会让他们的内脏里充满魔力。” 如果尤利尔在场,他肯定就会想明白“糟糕的布林兹”里怪异的原因了。奎伦将车轮帮的成员都变成了狼人,再把它们一一杀死,用魔法指引尸体进入森林里,最后在营地中举行献祭碎月的仪式。 帕因特不由得怀疑破碎之月这个声明不显的神只其实是邪神。祂的信徒少得可怜,祭祀方法也邪门得很。还有狼人的疯狂,正常的神明恐怕不会在祭祀当天把自己的信徒变成疯子。使者说破碎之月还没到真正神明的位格,但哪怕是不信仰月亮,这种渎神的话矮人也只敢在心里附和。反正诸神早已逝去,我对神学是半点兴趣也没有。 男人停了停,“知识类的问题或许可以稍后再问,我想你们应该更好奇另外的事。比如商队和圣骑士,还有贾艾斯·兰科斯特。” “你知道的不少。”金胡子凯希不由侧目。“但这些我们大都清楚。” “那么篝火镇呢?” “只有这个。”使者说。他的靴子还踩着男人的胸口,居然做出了一副认真倾听的姿态。“愿闻其详。” 帕因特觉得这句话用在这里,真是怎么听怎么古怪。但要他上前纠正年轻人,那更是没门。 “篝火镇因为失去了精灵金杯而受到了诅咒,绿蔷薇城则是一个大型的神秘之地。” “就这些?” “当然不,我怀疑金杯就是当年黑月之潮里失落的宝藏。它应该就在绿蔷薇城里。那些投影既是诅咒,又是钥匙。”奎伦咳嗽一声,扭头吐出一枚断牙。“我得感谢您,大人,感谢您唤回了我的意识。那些赶制出来的劣等货色并不足以让我保持理智。也许第二天早上,我就会在森林里真正变成一头疯狼了。” 就是方法有点粗暴。帕因特从他那张半人半狼的脸上看出这句没说出口的话,居然有些同情。但很快他就意识到对方说了什么,宝藏? 他的心脏怦怦直跳,下意识望向自己的同伴,杰特的眼神跟自己并无区别。沉船中的精灵宝藏,苏尔特在上,它竟然就在绿蔷薇城! 矮人感到寒冷一下子远去了,他甚至想转身回到小镇去。他敢保证没有哪个冒险者会对近在咫尺的宝藏毫不动摇。要说有什么东西驱使着人或非人放弃平淡且安定的生活,转而投入到未知的冒险中去的话,那最初的理由绝不会是风险和刺激,而是可能出现在旅途终点的超出想象的珍宝财富。 “你知道我们是冒险者。”金胡子说。 “显而易见。”狼人回答。“我还认得出你们属于诺克斯佣兵团。要知道贾艾斯策划吞掉那些商人的货物时,总会提前打探好猎物的消息。他不想招惹诺克斯,便让我动手,圣骑士的搜查令也是他给的。” “你该清楚贾艾斯的说法跟你完全不同。” “正是如此,我才将这个秘密告诉你们,来换取我一条可怜的小命。”狼人甚至没有讨价还价的意思。“冒险者总不会像黑帮一样不守信用吧。我听说守誓者联盟的加盟者之一就是维克维多矮人,这位矮人先生肯定也是其中的一员。” 他的态度让帕因特对于黑帮头目这个职业有了新的认识。矮人很瞧不起他的识时务。“冒险者不是土匪,但要去寻宝的话,必须在找到了约克他们之后。而且你得跟我们一起走。” “我们还没确定。”凯希瞪了一眼帕因特,“你又成了团长喽?” 大鼻子矮人不说话了。 他回头看向一动不动的使者:“一切由您裁定,阁下。他是完全属于您的猎物,他个人的生死和宝藏的消息,都遵循您的意志。”看起来,金胡子并不相信他的话。 使者仿佛对宝藏置若罔闻。“黑月之潮是整个诺克斯的魔力浪潮。”他撤开脚,雪地上印出浅浅的痕迹。狼人没有任何过大的动作,四肢伸展开,以示服从。 冒险者们面面相觑。 “你了解破碎之月?” “没人比我更了解。”奎伦回答。“我信仰祂,除了性命和理智,我可以奉献我的所有。” “你不清楚黑月之潮的事。” “我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他解释道,“狼人是种族也是职业,当我转职后,月亮告诉我每过一段时间祂会需要更多的供奉。这只是一种预感,非常模糊。我也是第一次经历。” “一段时间是多久?” “看来我太夸口了。”他不得不承认,“这我也不知道。” “一千年。”使者说。 这句话让营地一下子安静了。帕因特无法不怀疑他是提前做了功课。不过话又说回来,莫非克洛伊塔的学徒连这个也要学? 使者说:“你的价值仅此而已了。” 这无疑是宣判。狼人感到迷惑不解,冒险者们也同样。但他们没有任何动作,狼人意识到了危险,他挣扎着要爬起来。“难道你们对宝藏没兴趣?” “你不知道它在哪儿。” 奎伦满脸愕然。紧接着他那张除了凶狠残暴之外,还带着狡诈和谎言的脸上露出细微的恐慌来。“可能是我的表述不清楚,大人,我——” 使者弯下腰,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宝藏不在绿蔷薇城。”血液喷溅而出,他看不见的面孔仿佛正在对着狼人逐渐涣散的眼瞳。“碎月下的黑月河是神秘之河,宝藏永远不可能在那里。” 死亡对任何人而言,都不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就能坦然面对的事情。黑帮头目捂着喉咙,像要把流出来的血按回去似的。他的目光里蕴含着绝望。 从眼睛里是很少能看出人的真实情绪的,因为每个人的绝望都不尽相同。帕因特站在熄灭的火堆旁,他离那对正在冷却的狼瞳最近。光亮的消失伴随着营火的一支支覆灭,到最后,热血冰凉直至冻结。 风雪坠地时不带有怜悯,它们盖在合拢的双眼上,假装自己有温度,有热情。使者紧接着一刀扎进死人的胸口,狼血冒出来。杰特忍不住别过头去。 “车轮帮信仰碎月。”金胡子给他解释,“车轮又是贝尔蒂的象征。这两者之间必有联系。” “破碎之月就是贝尔蒂。”使者说。 “哈?” “掌管好运的女神不是女神,破碎之月也不是神只。祂不完整——月亮破碎了,规则也随之分崩离析。” “可是,也许是巧合。” “我说过,女巫是墙头草。单单在宾尼亚艾欧上,她们就分为三支:有信仰奥托的竖琴座女巫,崇拜月亮的白月女巫,以及立场暧昧的冰地女巫。” 冰地女巫?在森林的深处,以及隐秘险恶、人迹罕至之处才有女巫的踪迹,但这个分支的名称听起来像是与冰地领有关。矮人吃了一惊,“有一支是贝尔蒂的信徒?” “白月女巫和冰地女巫都是。” 金胡子凯希与佣兵杰特也竖起耳朵听着。使者把印有车轮纹身的皮肤切下来,那是一张狼皮。“原本只有竖琴座女巫和白月女巫,她们彼此争执不休,但后者少有胜利。破碎之月在位格上无法与奥托相比,祂是命运与秩序之神,信徒遍布诺克斯。” “为了挽回局面,白月女巫四处宣扬幸运女神贝尔蒂的神名。她们甚至分裂出一部分人,就为了创造出新的信仰。” “创造信仰?”就算诸神逝去已久,每每提起神灵时,矮人还是忍不住带着点敬畏。不懂敬畏的冒险者早晚死在险地里。 使者站起身。“她们来到冰地领,散播好运和厄运的魔法,用巫术使人信服。她们最终脱离了白月女巫的掌控,成为一支新的分支。她们被称作冰地女巫。” 杰特低呼一声,换来了他同伴的白眼。“怎么,你见识过女巫?” “威尼华兹有许多关于女巫的传说,你竟然不知道?”他反问。“何况,我想说的是破碎之月——贝尔蒂是祂的化身。” 凯希摸摸自己的金胡子,没有说话。好像你们都明白了似的。帕因特坚信,就连自己——智慧与火焰之神苏尔特的信徒——都弄不明白的事情,其他人肯定是在装模作样。 “这又说明了什么呢?”矮人试图把自己的语气变为循循善诱的样子。我可不会脸红到让你们看出来,他庆幸自己的毛发旺盛。 “贝尔蒂就是破碎之月,祂可不用尸体来祭祀。车轮帮用贝尔蒂作为象征,说明他们知道这些,原本也不是靠猎杀活物度过月圆的。” “但这次他这么干了。”矮人不由喃喃,“是因为黑月之潮?黑月之潮才是引起篝火镇变化的原因!”金杯才是巧合,我早该想到的。 “是的。我们都知道了。” 杰特揶揄道。他踢了一脚狼人的头,雪花落下来。“这家伙是要我们去和圣骑士团分个高下,他到死也不明白金杯已经在我们手中了。光辉议会的名气总是让他们遭受无妄之灾。”他的语气颇有些幸灾乐祸。 “你还是没说为什么要这块皮。” “象征物是有力量的。” 使者回答,“魔怪的皮上刻有破碎之月与贝尔蒂的印记,我们需要它。” 第一百章 狼人智商的两极 也许贝尔蒂的信徒恐惧圣骑士团。经历过四叶城的亡灵之战,矮人明白威尼华兹人对当年的屠杀念念不忘。他们既是受害者,又因为这份恐惧而成为传播恐惧的人。在奎伦的潜意识里,再也没有比圣骑士团更强大、更无可抵御的神秘者了,银色铠甲的骑士更甚恶魔。 帕因特注视着奎伦的尸体,怎么也想不到狼人会有这样的结局。奎伦是个识趣且狡猾的狼人,老实说,他几乎和自己的同类完全不同。面对无可抵御的力量时莽撞地伸爪子,便只有死路一条。唯一的活路就是展现自己臣服的价值,并且态度顺从。其实他哪一点都做到了。 只是使者不需要,他的努力就毫无用处。更何况年轻人的心情糟糕,帕因特还是看得出来的。他明明可以直接用神秘度的碾压让狼人乖乖吐露实情,但非要隐身先用拳头说话。 寒风凛冽,矮人心里升起的同情变成了幸灾乐祸。这是你们两个小混蛋应得的回报,不然我也要揍你们一顿。 “盖亚的神父告诉我,狼吻说出谎言,就像毒蛇吐出毒液一样常见。往往只有在临死前,人们才意识到自己被蒙蔽已久。”他后退半步,踩到了一靴子的凝固血渣。野兽的内脏,狼人的内脏。 “不过,我还是想知道谎言的漏洞在哪里。请务必具体来说,这没准会让我更聪明点。” 短嘴黑鸦扑着翅膀落下来,愚钝的大脑使它们感受不到使者周身盘绕的血腥气。莫里斯山脉永远在下雪,现在则更猛烈了。冒险者们——杰特还在愣神,金胡子凯希则神色复杂。矮人一贯不太明白后者的神态表露出来的情绪,这跟他不懂给胡子染色的趣味是一个道理。 “宝藏就在山脉里,黑月河的源头所在。这条河通往月亮——” “那不是个传说么?” “宝藏也是传说。” 这话一点毛病都没有。帕因特再次想到了约克,他们也在山脉里。“那我们按计划来喽。” 使者丢开短刀,“很快圣骑士团就会进入山脉。没有金杯和破碎之月的印记,他们将一无所获,最终把主意打到我们头上。” “我们不怕他们。”帕因特说。他甚至有点兴奋。圣骑士不可怕,我也不是威尼华兹人。 “我要找人。”使者警告,“但筹码还不够。” “那还是先找宝藏吧。”狼人的尸体还在眼前,矮人想也不想,立刻改口。 …… 尤利尔走向一处拐角,这后面便是梅米口中的“恶魔之巢”。小狼人不情愿地跟在他身后,一对狼耳警惕地竖在头上。 隧道开始变得狭窄起来,但空气依然充足。学徒看到两侧石壁上出现了异样的色彩,一些布满杂质的晶体,还有零零碎碎、不知名的矿物。这趟通往地心的旅程最难忘之处便在于此了:突兀的高地和陡坡,曲折的回廊与狭隙。跟这样诡异的地势比起来,就连之前重力偏移的陷坑都算不了什么了。 上下身侧的石壁也在变化。有时候是正常的矿物——梅米也来过这儿。小灰狼告诉学徒,这里有些是宝石,有些则是神秘矿物。他夸口自己对这些自然和群山的宝藏了如指掌。当他们看到一大块嵌在山壁深处,晶莹剔透、玻璃似的美丽矿石时,梅米非常得意的给尤利尔出题,要他猜那是水晶还是宝钻。 学徒回答那是笑脸矿。 “你竟然认识它?”梅米·灰爪不可思议地尖叫起来。“你怎么会认识它?”他沮丧得要命。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约克神气地说,“每个冒险者都知道。” 前提是他们有个矮人做同伴,学徒在肚子里补充。想起帕因特就免不了想到乔伊,他强迫自己赶快投入到脚下的冒险和新的风景中,将可能出现的责罚抛在脑后。 当然如果了解车轮帮头目奎伦所遭受的折磨的话,他可能会再做考虑。 还有时候,头顶则是迷幻的色彩。他们好像能透过石头和泥沙积土,直接看到夜空中的月亮。 他们仿佛行于梦境与现实的边界,各种光怪陆离的景色使单调的岩石富有了新奇的趣味。尤利尔不知道他们走了多久。渐渐的,通道的高度没变,但宽度好像在考验身材一般,冒险者要是穿着铠甲,就怎么也不可能通过。 很快就来到一处拐角,梅米说什么也不愿意再走了。约克已经钻过去了。他想,我也不会胆怯。 尤利尔没再犹豫。他竭力穿过缝隙,一看到后面的景象,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 那是一片巍峨挺拔的古堡群。 尽头的空间异常广阔,就像来到了地面上。头顶不再是泥土石壁,而是湛蓝的晴空。地面由砖石铺就,藤蔓丛生。他们站在一处高台上,身后是山洞,几步之外是断崖。 神秘之城—— “这是恶魔之巢?”约克也感到目眩神迷。“我想你一定没去教堂受过洗。” 梅米咕哝一句不知道是什么的话,爪子好像无处安放一样。他盯着一座圆塔顶凸出的高台,露出一对尖牙。 “你们就这样下去吗?”他还在做最后的努力。“离开这里,离开这里,我求你们了。” 尤利尔没有感受到任何魔力的波动,他委婉地说道:“这里看样子不像恶魔之巢。”但也同样不是想象中的河流源头。 “是你们不明白。” “事实上,这里甚至不太可能有活着的生物。”学徒说,“而且我们有必须到里面去的理由。” 梅米安静下来。“什么理由?” 但约克一把将学徒拽得原地转了半圈。“伙计,你疯啦?” 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古怪的情绪,尤利尔无法在这样特别的底色中发现什么来,不过他立刻明白自己说漏了嘴。 我就不该告诉他的。面对约克投来的谴责目光,尤利尔不由得后悔了。可梅米肯定不会跟车轮帮有什么关联,将宝藏的消息说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瞒着他总归不方便。” “我们带着这家伙已经够麻烦了。” “但没有我们,梅米连一点出去的机会都没有。只要他跟着,早晚得知道我们的目的不是么?” “露西亚啊!”橙脸人哀叹一声,“我带上这头可恶的小狼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要分他一份宝藏呢?” “宝藏?”梅米的眼睛瞪圆了。 我还想随便找个理由糊弄过去呢,最后还是你先说出来了。尤利尔不禁腹诽。 这时候再扯谎,恐怕誓约之卷会跳出来砸我的头。“安格玛隧道下埋葬着精灵宝藏。”学徒说,“我们是冒险者,冒险者就要把它找出来。我们会给你一部分,以示公平。” 等到他把事情从头到尾的解释清楚后,小灰狼兴奋地在地上翻跟头。他险些从悬崖边上摔下去。好不容易他镇定些许了,梅米的眼珠子又骨碌碌地转起来,“你们会分给我多少呢?” “三分之一。” “分成三份?倘若是金币的话,分不开就很难办了。” “是不容易,但足够公平。”尤利尔回答,“我们这里有露西亚的信徒。” 约克也说道:“没错。我们俩是一起的,用别的方法才会让你吃亏。” “是的,是的。这很公正。”小狼人点头,“但我有更好的主意。” “说说看。”尤利尔有点好奇,约克也没反对。 “先分成两份,你们一人一份。”梅米说,“两份就很容易分开啦。” 学徒有点摸不着头脑。“那你什么都不要吗?放心好了,我们肯定会带你出去的。” “我不太想要宝藏。但他信仰女神,我们还是尊重一下别人的信仰吧。” 尤利尔听着这些话,觉得十分荒谬。他用不着誓约之卷,就知道梅米在胡说八道。“那你到底想怎样?” “公平起见,你们把宝藏一人分我一半好了。又方便又快捷,皆大欢喜不是么。” “……” 盖亚在上啊,这头蠢狼真是在不停地刷新我对愚蠢和自作聪明的认识的下限了。尤利尔险些脚下一滑,跌到身后的山洞里去。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闹剧终结于冒险者的一只手套。他威胁要捂住小灰狼贪婪的嘴巴,看看里面的舌头会不会习惯谎言以外的东西,比如乌头草汁。 梅米好像受了委屈一样。“但我听说露西亚的信徒连算术都不会。”他这话根本听不出半点对露西亚的尊重。 “胡说八道。”约克气得想笑。“我们一点也不。谁告诉你的?” “我去露西亚的教堂时,就看到里面的神父两次卖给一个人同一张赎罪券。” “赎罪券都长一个样子,你这傻子。” “不一样。”小灰狼坚持,“我肯定那就是同一张。它背面写着的数字都一样。”赎罪券的号码没有相同的。 “那你需要多吃点胡萝卜了。”冒险者紧接着结束了这个话题。“别提什么公平分配了,我们还是先把宝藏找到再说。希望它不是金币。”他松开梅米。 这无疑是一处遗迹。到断崖底部有一条石板路,两旁先是光秃秃的尖石地,继而成了优雅的宫廷盆景——依然是石质。除了坚硬的石雕,这里恐怕也剩不下什么装饰了。尤利尔一直沿着小径走到古堡下,心里还在一遍遍确认。他十分犹豫要不要用魔法来一探究竟,直到城门后跃出来的一具甲胄让他下定了决心。 第一百零一章 kamaria 事情发生的如此之快—— 冒险者和学徒小心翼翼地走近高大的城门,木头早已腐朽殆尽了,留下空荡荡的骨架。情况套用在人身上更是如此,门后的一件骑士铠甲内,连骨头和灰烬都没有。 时光之龙带走了一切,梅米的小心思算什么,它才是贪婪的象征。 尤利尔还在感叹,那具不复闪亮的骑士甲忽然拔出宝剑,挥动着手甲朝他们一剑削过来。 “低头!”冒险者命令。梅米尖叫着打了个滚,尤利尔则毫不犹豫地照做。剑光从学徒的头顶上飞过去。他看到远处的石雕断为两截,上半身沿着斩击线滑下来,不禁吓了一跳。 当尤利尔用自己最快的速度爬起来的时候,佣兵已经迎上了骑士。最开始他确信里面藏着人。但约克再次使用魔法,击飞那顶残缺的铁盔后,他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第一感觉没有出错。这只是一件空荡荡的骑士全身甲,而非活了千年的神秘生物。 “恶魔!”小灰狼夹着尾巴就要掉头跑回洞穴里去。“我说过的,我说过的!这是恶魔!” 所幸学徒一把捞住他。“别乱跑,这里不安全。”骑士甲都能活动,没道理其他的东西不行。尤利尔毫不怀疑这头蠢狼会一头撞到石像或者卫兵铠甲的剑上。他一直呆在隧道里没下来,可真是难得的明智之举。 那边佣兵在战斗中大占上风。不过这也理所应当,冒险者吹嘘他一个人在亡灵海里杀进杀出,还救了大鼻子矮人一条小命。最后连苏生之所也毁于他的剑下。哪怕事实只有夸大的十分之一,尤利尔也相信他战胜一具铠甲不费吹灰之力。 骑士的长剑质地上乘,学徒也看得出来。约克的剑上则覆盖着魔力。两剑交击的次数不多,速度也不快,但气势非常凶猛。骑士铠甲战斗起来一板一眼,尤利尔几乎以为自己在看一场演练。看来战斗会结束得更快,铠甲肯定不会长脑子,盖亚保佑。 砰地一声,约克将铁甲踹倒,而后一剑贯穿内里环环相扣的链锁。灰扑扑的骑士甲一头栽在地上。他停下来,喘息着要收回剑,又改了主意,谨慎地望向四周。 “那是什么?”学徒问道。 “神秘的衍生。” “衍生?” “就是神秘之地中,受到神秘感染的东西。”约克瞥了一眼梅米,“恶魔可没这么脆弱。” “那要戒备的敌人还真不少。”尤利尔拾起守城骑士的剑。他调动魔力后,它轻得像根小木棍。“或许它们守卫着宝藏。” “我们必须这么做吗?”狼人指的无非是进入古城。“我们不知道里面有什么,要是之前的骑士铠甲来上一队,就别提什么宝藏了。‘没有比自己的性命更值得守护的珍宝’。天哪,我宁愿吃你的手套。” 谁会知道神秘之地竟然是座城呢?不过就像篝火镇一样,也许里面有一条黑月河,河底散落着无人问津的财宝。 “很有必要,我们别无他法。”尤利尔回答。但可以先给我一秒,让我看看有什么东西挡在前面。 魔法窥视着命运—— 约克注意到自己的同伴在发呆。 “你怎么啦?”梅米问。 尤利尔晃晃头,“我想我们最好还是绕开正门。这里发生过一场战争,敌人灰飞烟灭,但骑士的铠甲都留了下来。正门有一队骑士。” 城门紧邻宽阔的街道,满地都是残碎的兵器铠甲。其中找不出第二具完整的了,衔接处的布料粉碎成灰。那些金属也已锈蚀,但少数漆黑的甲片还抵抗着空气的蚕食。尤利尔心跳加速,他敢肯定那些是钢岩。这是种神秘材料,没有笑脸矿那么贵重,但也不算常见。古老的城市却富裕到用它们来制造守城骑士的战甲。 约克看他一眼。“有道理,他们也许是城门的增援。我们绕路吧。”他同样也没放弃进城探索的想法。冒险者会把冒险也算作所获财富的一部分。 荣誉不是可以用金钱来交换的,它的价值远胜一箱子需要二次熔铸的古代金币。 想从城门之外的位置穿过城墙可不容易。光元素打算爬过去,梅米则坚决拒绝。他们几乎要打起来了。高耸的城墙比起威尼华兹甚至更完整,它上面的划痕跟裂口凝固在战争结束的那一刻。也许在之后城池陷落了,再无战事。 然而尤利尔告诉他们,这座坚不可摧的城墙早已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就在城门不远处有一道可怕的裂隙,那是沉重尖锐的攻城器械凿出来的缺口,他猜测它也许是在城门洞开之前出现的,是城市最先陷落的地方。 因此,约克到达斧凿般的伤口边时,不作犹豫地迈步进去。他知道首先被攻占的位置很少会有骑士——因为他们的敌人会化作洪流,毫不停歇地冲垮任何仓促组织起来的防线。 “这里遍地都是会动的铠甲,而里面的人早就消失了。”小灰狼说,“我怎么没看到有他们的敌人呢?” “显而易见,他们的敌人大概没得穿。”约克回答。 裂隙后果然干干净净,别说骑士了,就连建筑的残骸都少有。道路并不曲折,石砖上留有刀斧的刻痕,青苔生长在夜灯与雕像上。微风吹过遗迹,发出呜呜的响声。有时候他们会遇上落单的骑士铠,就由佣兵干脆利落地把它们变回安静乖巧的物体该有的样子。 高墙之后的城市一片狼藉。到处是破旧不堪的窄小民居,这些建筑多由石头和烧土搭建;有一些地方勉强能看出与众不同,它们是商店、工厂、裁缝铺和铸铁所。有着金属材料的地方算是比较容易辨认,虽然它们与四叶城和威尼华兹的建筑风格都大不相同。 走在隧道里时,学徒不免疑神疑鬼,担心他们一路下到约克口中的地下世界。冒险者则害怕进到岩浆里。但出口通往的是另一片天地,这里甚至有天空和光线。神秘之地永远没有逻辑。而现在的小路虽然同样陌生,但任何未知被驱散了笼罩它的迷雾,就算真相再怎么狰狞,人们也觉得安心了。尤利尔此刻就知道它通往一座方塔。 “你好像来过这里似的。”梅米·灰爪非常吃惊。 “我是个占星师。”他含糊回应。乔伊没有再三叮嘱他保守秘密,但尤利尔明白使者的每一句劝说都饱含深意。 他的不善言辞是因为蕴藏的深刻内涵实难叙述,学徒不会忘记他在世界的牌匾下告诉自己的真理——人生来就是要活下去的,只为自己,不为其他。这也是我站在这里的原因。 尤利尔指着方塔,告诫同伴们到此的缘由。“这里有历史的记载。我们用不着走遍全城,就能找到。”他不禁想起绿蔷薇城的纪念碑来,那是两族友谊的象征。 这座城属于古国阿兰沃,比起绿蔷薇城,它的名声在当时可不仅仅是一处建立邦交的土地。这里是阿兰沃的都城,古代精灵王庭的圣地。它被称为“圣白之城”,“传颂诺克斯的不朽歌谣发源的土壤”,“月之都”,甚至于“拥有最美丽夜晚和明亮珍珠的圣洁之所”。这里是卡玛瑞娅,满月与歌谣之城。 同样的,它也是黑月河真正的源头。 只是千年过去,辉煌的都城早已不再。战火和混乱摧毁了它,余下的尸骸遍布岁月的尘埃。整个阿兰沃文明的歌谣,到现在竟只剩下方塔上的铭文。 “露西亚啊,这里竟然是精灵城卡玛瑞娅?我早该想到的——黑月河,精灵小镇,金杯,还有什么提示能比这更明显呢。”橙脸人的眼睛都亮了。 这些寿命悠久的非人生物大都知道许多过去的秘密,尤利尔已经不奇怪了。狼人梅米呆呆地站在原地。他不识字,但在听到了卡玛瑞娅这个词后,他就一动没动过。 “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天空是晴朗而宁静的,他抬起头,仿佛能透过神秘之地的景象看到真实的夜空。“也许是枕边,母亲的童话里。” 那是很久以前了,在威尼华兹还有着被酷寒磨炼出来,顽强、坚韧且团结的冰地边民的时候,狼人是不用躲躲藏藏的。人们接受这份同属于秩序的异族力量,一起捱过漫长的极黑之夜。 没有争斗、怀疑和屠杀,也不存在恶魔。可在十五年前,冰地领的狼人却几乎被吓破了胆子的人们杀光了。他们当然不是恶魔,但同样令人畏惧。梅米的母亲,甚至他们一整支的族人几乎都死伤殆尽。只是不在满月时,人类往往辨认不出狼人,这其中痛下杀手的还要数他们的同族——献给破碎之月的祭品可不容易找到。 卡玛瑞娅是破碎之月的投影之城,精灵们生活在其中,无需亲自动手建造居所。在狼人的故事里,卡玛瑞娅则是碎月的神迹,在这里他们将永远不会失去理智。月都与碎月同在。 但现在,圣白之城早已毁灭。 第一百零二章 湖畔 “你也听说过卡玛瑞娅?”尤利尔注意到梅米的异常。他虽然知道小狼在想什么,但还是问道。 “每个狼人都听说过。”梅米回答,“这里原是我们种族的圣地。后来古代精灵占领了这里,将我们驱逐出去。狼人会在月圆之夜失去理智,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母亲告诉我,那是破碎之月在惩罚狼人们遗弃了故乡。” 我已经知道了,但再听一次还是会觉得难过。“他们做得不对。”学徒轻轻地说。“破碎之月要惩罚的应该是侵略者。” “是的,他们也遭受了同样的命运。”约克说道。他走上前,抚摸着方塔上的刻痕。“这里铭记着卡玛瑞娅的历史。每年都有人来书写新的记录,直到卡玛瑞娅失陷的那一年。” 可惜在场的几个人都没学过历史,就算是碑刻的辨认并不困难,他们也难以对那些陌生的纪年产生概念。 “阿兰沃的大事都记录在上面,我想这里原本应是座书馆或教堂。上面提到了绿蔷薇城中与萨拉人的结盟,好多记载都是有关萨拉人,还有他们共同的敌人的。” 小灰狼不识字,“他们的敌人是谁呢?”他非常关心这个。 有些东西在血脉中流淌,一代又一代。没有实体的,支撑灵魂与火种的力量。可悲的是往往只有仇恨才有这样顽强的韧性。我在霜叶堡里也是这样。他惊觉自己已经在那之后平静的生活了这么久,即便胡萝卜小姐会在他的梦中出现。 尤利尔决定让他们跳过建立猜测与进行确认的过程。“邪龙温瑟斯庞。”在乔伊那里他得到了这个名字被赋予的全新意义,但恐怕铁路工和冒险者都对此知之甚少。“它是一头邪恶又可怕的深渊之龙,曾率领恶魔的军队入侵诺克斯。” 梅米哆嗦了一下。 学徒猜到他肯定是想起来自己之前的恐惧了。小灰狼一直徘徊在隧道里,是因为卡玛瑞娅确实曾有过恶魔。它们攻占了这座城市。 “又是邪龙。当年的战争过后,留下的遗迹还有多少呢?”冒险者退开一些,踩住了一根风化的碎骨。那起码也是千年以前的战争了,这根骨头的主人多半是神秘生物。像外面的骑士就只剩下了混有钢岩的铁甲,平民更是什么也没有。 “不会很少,也不会很多了。” 神秘之地也不是轻易就能诞生的,尤利尔认为卡玛瑞娅的秘境应该是基于她本身的神秘性——她是以破碎之月为魔力源头的大型神秘,是一座『真实投影』构造的魔法之城。那么在漫长岁月之后成为神秘之地实在是理所应当。 “精灵与萨拉人结盟,并送给他们财宝。但看来这没什么大用。阿兰沃依旧灭亡了,现在宾尼亚艾欧的精灵一族只有遥远山脉后的法夫坦纳王庭,那是能与光辉议会和苍穹高塔相比的神秘组织。”约克话锋一转,“不过我们是来找宝藏的,大不了离开后将消息传出去,交给那些考古学家来探索好了。这里是黑月河畔的城市?” “卡玛瑞娅是黑月河的尽头。”学徒指出。“在城堡群落的中央,一片圆形湖泊。我们要找的宝藏就在湖底。” 梅米盯着他:“好像你什么都知道似的,人类。” “我的名字是尤利尔。这是约克。这都是奥托的恩赐。” “总算有人记得自我介绍了。”小灰狼咕哝一句,“虽然认识你们不太高兴,但我想在找到宝藏之后,事情会有变化的。” 橙脸人更不乐意。“多你一个人就要多分出一份宝藏,你该庆幸我们不是纯粹的盗匪。要不是我们赶在车轮帮之前来到这里,你就成了一张狼皮了。” “车轮帮又是什么东西?” “打算寻宝的黑帮。他们在威尼华兹挑起了诺克斯佣兵与圣骑士团的战争。”学徒回答。 “等等,你的意思是圣骑士团来威尼华兹了?什么时候的事?”梅米跳起来。“贝尔蒂啊,难道威尼华兹又出现了恶魔?他们要干什么?!” “恶魔没有出现。如果你指的是无名者的话。”尤利尔说道。他始终不明白那些人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让人们听闻就心惊胆战。投靠邪龙的叛徒?那我们害怕的该是温瑟斯庞才对。“圣骑士团是为了别的事情才来这里的,我不清楚他们的目的……不,也许我知道了。” 他忽然意识到光辉议会的目标没准就是卡玛瑞娅。实在是冰地领没有什么其他值得圣骑士关注的地方了,威尼华兹大屠杀的后续事故出现在四叶城,不也没见圣骑士团有动静么? 约克脚步一顿。“精灵宝藏?” “恐怕是这样。” 梅米大大地松了口气,但没人理会他。 “车轮帮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想让诺克斯佣兵团与圣骑士冲突的。他们没本事对抗议会,只好让团长拖住议会的骑士。”约克一锤石墙,砖块倒了一地。“水沟里的老鼠。” 指责恶人的卑鄙,对他们而言反是赞誉。尤利尔深知奎伦是个残忍、狡猾、谨慎又大胆的恶徒,他懂得趋利避害,更擅长利用人心。 “还是尽快找到黑月湖吧,它就在最高的城堡之间。照绿蔷薇城的情况来看,湖里应该还没干涸。”也尽快结束这次冒险吧,一定要赶在车轮帮发现这里之前。面对敌人,我绝不能掉以轻心。 他们没有风笛,根本进不来隧道深处。尤利尔选择性的忘记了这件事,连带着自己这边拥有的力量并不害怕黑帮的事情一起。他在卡玛瑞娅中感受到月亮的魔力,就像浴室里缭绕不散的水蒸气。这使他十分不安。 “今夜是碎月圆满的日子,祂的魔力沿着黑月河蔓延。篝火镇正是坐落在原本的绿蔷薇城上,才会一夜之间大变样。” 尤利尔带着他们绕过一座拱桥,走动时的微风使一盏路灯倒下来。他头也不回地迈过去,顺便扯了一把被绊了一跤的梅米。 “谢谢。”距离湖泊越近,小灰狼的毛脸就开始显露出来。他刚刚险些把犬牙撞在石头上。 卡玛瑞娅的力量在陷落后大幅度的衰落,现在更是抵抗不住破碎之月的召唤了。冒险者本来还很惊奇,但在他问出口之前,学徒就告诉了他两者之间的关系—— “卡玛瑞娅是月之魔力构建的投影之城,在城里狼人用不着供奉碎月。但黑月河就是投影中碎月上的伤痕,每到满月时分,它就会汲取信徒的魔力。” 约克恍然。“卡玛瑞娅中有用不尽的月亮魔力,是因为这些魔力本就源自破碎之月。黑月湖只是在进行魔力的循环。” “所以离开了卡玛瑞娅后,狼人就只能另寻魔力,来供奉给自己的神灵。”学徒接道。“这也是狼人被迫互相捕猎的真相。有人肯定比我更清楚这些东西,你说对吗,梅米?” 拱桥下正是一条黑月湖的支流,小灰狼不得不四肢着地,他感到一种力量闯进了大脑,搅乱他的思维。尤利尔的问题来得正好,梅米尽力集中精神。 “我从不捕猎同类。”他的语气非常坚决,“我的母亲被疯狂的父亲献给了破碎之月,后来他清醒时痛苦得快死了。他要我将他绑起来,在下一个月圆之夜作为祭品换取理智。他是心甘情愿的,但我拒绝了。我决不会那样做。” “真抱歉让你想起这些。” 而悲痛让这头小狼从迷乱中清醒了几分。在桥畔已经能见到黑月湖的轮廓,这对于狼人几乎是致命的。梅米仅仅瞥了一眼,就哀嚎着在地上打滚。约克没有用戒备的态度来刺激他,反而退开几步。如果梅米忍受不住疯狂,他就没法接近湖泊。 可小灰狼咬牙站了起来。灰色的狼毛褪去,他的耳朵变小、变圆,最终恢复成人类的模样。“我决不会。”他对着满月般的湖泊发誓,声音依旧像是狼的嗥叫。“决不!” 约克忍不住问道:“你还好吗?” “不会比刚才更差。” “那我们走吧。”尤利尔一点也不担心,他对梅米的信心比小灰狼自己都要强烈。学徒拍拍他的肩膀。“我们去破碎之月的裂痕边看看。” 两座高塔之间,是一条狭窄的小径。中央躺着一具闪耀的骑士甲。它无疑要比同类完整得多,是主人心头的爱宠。约克不费吹灰之力拆下了头盔,他告诉尤利尔就算这里面的骑士生前把自己的门牙都套上钢岩铠甲,他也能让这家伙把自己绊倒。 “这肯定是个贵族。”冒险者笃定地说,“他们爱把铠甲擦亮来彰显武力,也许千年前的精灵是将力量与美观划等号的。没有比这更蠢的认知了。” “我们正要探寻他们的遗址,还是尊重些好。”尤利尔穿过小径时,小心注意着四周。 他异常的动作引起了橙脸人的困惑。“说真的,我觉得你知道的东西绝不仅是占星师的预言诗。”约克忽然说道,不无羡慕似的。“任何问题你都说得上来,奥托眷顾于你。” 梅米也附和:“你比我还了解卡玛瑞娅呢,尤利尔,你来过这儿吗?” 我只来过一次,和你们一起。尤利尔把可能会透露出秘密的话语吞进肚子里,目不斜视地看向黑月湖。那里倒映着古堡的穹形、林立的雕塑跟光秃秃的旗杆,粼粼的水波下仿佛存在着另一个世界。 第一百零三章 湖水 尤利尔停下脚步,没有靠近水面。他的两名同伴也停下来。 梅米的鼻子抽动着。“我们直接潜下水吗?” “那样除了毛皮和布料里吸饱的湖水,你什么也带不上来。” 湖水深不见底。整座卡玛瑞娅城中唯有三个人沙沙的脚步声,沿着湖畔行进。 尤利尔坚持让梅米走在最远,并警告他,掉下去的后果十分严重。“你的魔力会干涸——你知道的,破碎的月亮正渴望你,你的魔力,你的灵魂,你的一切。在吞噬了那些在你身边自然环绕的魔力后,它不会满足于此,它将迫使你点燃火种,进而把灵魂烧干。” “点燃火种?”梅米当然不是神秘者,他顶多算魔怪——又不是所有异族都是神秘生物。就像约克,他在没点燃火种时依然以光的形态存在,只是不能控制魔力而已。 作为一个铁路工,得到神秘世界的门票或许并不是难以接受的事情。“听起来不错。” “一点也不。”约克赶紧说,“成为神秘生物可不容易,直接点燃火种是非常危险的行为。相信我,神秘生物数量有限,这其中是有它的道理的。” “那怎么办,你们下水时我在这里看着?”即便是小灰狼,这时候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什么忙都帮不上,这可真难办。”他的苦恼非常认真。 有时候小孩子捅出的篓子会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但也有时候人们宁愿跟一个小鬼共商大事,也不想在大人面前阴谋盘算、拖延彼此的时间。 尤利尔不由得庆幸在这里的是个傻傻的狼人小铁路工,要换成修诺总管或加文·威金斯那样的家伙,没准他更担心的是找到宝藏后的安全问题。现在只需要考虑怎么对付一头小狼,我就该感谢盖亚了。 “黑月湖可是神秘之湖,我们不能就这么莽撞地下水。”这句话在未来的影像中出现过,尤利尔能越过某些不重要的步骤,但更多的环节他必须得耐下心来再做一遍。学徒故意大声说:“也许我们应该想想别的办法,比如把湖岸的泥土挖开。” “这对打捞有什么好处?” “有了码头,我们就能停泊小船。” 冒险者有点明白了。“黑月湖上肯定是可以行船的。到了湖中央,打捞宝藏就不困难了。” “我们上哪儿找船去?” “问得好。”他不由得咕哝一句,“尤利尔,你的好办法要怎么能实现呢?” 学徒注视着湖心,“我们来许愿。” “……” 湖畔一时寂静无声。 尤利尔早知道他们会是这副活见鬼的模样。“的确,如果许愿管用,我们直接让宝藏浮上来就行了。”他不由面露微笑,“但破碎之月肯定不会愿意给我们祂的宝藏的。” 梅米歪着头,“我怀疑你也是狼人,才会被月亮弄疯了。你是让我们对月亮许愿吗?” 在没有亲眼所见之前,我也觉得这办法简直荒唐。“卡玛瑞娅的黑月湖就是许愿池。”尤利尔一边解释,一边考虑着接下来的说辞。“阿兰沃还存在的时候,古代精灵就把这里奉为圣地。这是之前的方塔上写的。就是这样。” 冒险者绝没有想到这种事情竟然还有详细的记录,更何况理应只有他一个人看得懂精灵文。就算是他,在浏览方塔时甚至也有一大半的文字没认出来。“奥托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你这么认为也没错。”实际上,方塔上的内容大半都是你告诉我的。 尤利尔总不能告诉他,我们又回到方塔那里,是你说有记载精灵们将黑月湖当做许愿池,然后异想天开地冒出来这个点子的吧?当时我的神情也一定很滑稽。 用预知魔法使自己避开可能发生的尴尬场面,让学徒感到了乐趣。要是能掌控脱离的时间的话,也许我会做任何事之前都要先看看会发生什么。 “我们试试如何?”他劝说道。从挖码头到找船,要是没有经历在湖畔苦苦思索的时间,我就算直接跳下水也不会同意你们的办法。现在看来省掉了这些功夫不一定是件好事。“要是能成功,总比潜水强得多。宝藏很可能不是能一次打捞成功的。” 让尤利尔庆幸的是,虽然梅米依旧半信半疑,但冒险者开始认真思考这件事的可能性了。谁能想得到,我有一天会由衷地感谢自己的同伴是个思维与常人迥异的怪咖呢? 看来三百年的生活不见得会对某些家伙看待问题的方式产生什么影响。 “神秘没有逻辑可言。”约克做出了决定,“荒唐事在神秘领域可能是正常的呢,毕竟神秘生物就是异常本身。” “破碎之月啊。”梅米目瞪口呆,“你觉得这真能行?” “为什么不呢?你又不是神秘者,到一边呆着去吧。看在你在隧道里警告我们的份上,等我们将宝藏带回岸边,少不了你这幸运的小鬼一份。” 冒险者走到圆湖旁,脚下的石砖修整得极其光滑。他一举剑,尤利尔立刻做好准备。 轰的一声巨响—— 橙脸人险些一头栽下水去。他惊愕地望着湖里腾起的浪卷,好像有人朝湖水中扔了块砖头,重物砸穿空气与静水的分界,泡沫状的水花推挤着四溅纷飞。整个圆湖都扰动起来,这片宁静的地上之月布满裂纹,终于与它的造就者类似了。 尤利尔趁机把他拽回来。“回去石塑后面!”他们跌跌撞撞远离湖岸。 黑月湖上,冲天卷起的水浪凝聚成半透明的人影。一串串乳白的泡沫荡漾开来,环带状的水流在晴空下色彩纷呈,水雾有若银砂。魔力开始在周围环绕,漩涡般簇拥着湖心的幻影。 “露西亚在上,那是什么?!”约克做梦也没想到湖里居然还有神秘生物。 “卡玛瑞娅的水妖精。”学徒说道,他的声音里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意味。谁要是得以避开一次浑身湿透和呛水的糟糕命运,他也会觉得放松很多。“就是在河底收集散落珍宝的妖精。她们整个族群都是神秘生物。” 尤利尔念出妖精这个词时,没有察觉自己的声音略微提高。他确实是热爱这样的冒险,任何新奇的种族和神秘有关的事物,都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美妙。 橙脸人没他这么高兴。“黑月湖里住着一个妖精?那可真不怎样。” “为什么?”学徒记得开始见到卡玛瑞娅妖精时,冒险者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现。他的惊讶合乎常理,然后告诉尤利尔这种妖精也是元素生命的一种。 “我挺想下水去看看的,现在却不行了。”约克回答,“看来你对它们的了解也不多。” 我对它们的了解仅限于眼前的水之妖精,谁让表世界里没有神秘呢?如果不是在幻境中浪费了太多时间,我可能就会知道更多了。尤利尔不由得感到惋惜。“这可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妖精。” “不,不是一个。” 忽然狼人梅米指着湖心,眼睛瞪得圆圆的,尖叫起来:“是无数个!” 湖面下涌起大片大片的气泡来—— 尤利尔终于发现事情彻底脱离了他的预料。他手脚发软,心跳加速。他意识到冒险者当时并没有将所有东西都告诉自己。“无数个?”学徒的眼前开始闪烁起来。 “每一滴水珠都是一个妖精。”约克说,“失去魔力的黑月湖早就干涸了,破碎之月带走了一切。现在圆湖里的全都是妖精,没有一滴水。小妖精是群居生物。” 果然,黑月湖的水位迅速地下降。尤利尔还没回过神来,就看到漫天的水珠像小球一样蹦跳着散开。他脑海里想到的竟然是凯蒂从墨水瓶里跳出来的场景。墨水妖精和水妖精,没什么区别,起码看起来没有。 “那个影子!”他听到梅米惊叫。与学徒和佣兵相比,小灰狼的生活要正常得多,他对于神秘生物的了解不会比尤利尔更深入。梅米大呼小叫,跳到学徒的后背上,拉扯他的头发。“快看,它过来了!” “我看到了,谢谢。”尤利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别忘了你该做的,他提醒自己,没什么好怕的。它们一直都在湖里,就算你不知道,它们其实也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约克没告诉他实情了。 魔法让他提前了解了许多情况—— 在幻境中他们直接掉进了圆湖里,而后忙不迭地狼狈爬上岸。约克肯定是在那时发现了湖水的异常。梅米冲过来试图帮忙,但最先浮出水面的卡玛瑞娅妖精朝他扔肥皂泡——天知道为什么湖里会有肥皂——总之小灰狼满脸黏糊糊的泡沫,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就要掉进黑月湖。尤利尔只好分神拉住他。 学徒几乎以为它是危险的魔怪了,不过他万万没想到,约克居然向水妖精询问宝藏的消息。理由是元素生命之间很好打交道。 就好像同为人类,平民和贵族能友善相处一样。这压根就是没有道理的事情。尤利尔不看好他的想法,紧接着约克就在妖精那里黏了一脸的泡沫,这回连学徒也遭了波及。 “你们又来祭祀月亮吗?”卡玛瑞娅妖精开口说人话,它吐出的还是伊士曼王国南方的口音。尤利尔这才明白那些肥皂泡是种彼此沟通的魔法。“我很久没有看到狼人了。就连精灵也没有。为什么这么久没有人来呢?” 第一百零四章 妖精的新故事 黑月湖边摆放着雕塑,有的尚且完整,有的则残缺不全。石膏的外表风化成粗糙的砂面,塑像的五官几乎磨平。反正尤利尔看向妖精时,水流倒映出来的影子就跟它们没两样。 但现在学徒没功夫考虑去一探对方的真面目。他满脑子都是妖精的问题,怎样的回答才能得到水下的宝藏呢?也许这个问题与宝藏无关。 尤利尔斟酌着回应:“据我们所知,阿兰沃的历史终结于一千年前。最大的可能是在与邪龙温瑟斯庞的斗争中,卡玛瑞娅失陷于恶魔之手。” “精灵都被恶魔杀光了。”梅米的耳朵前后抖动,“就像他们杀掉狼人一样。” “精灵没有杀掉狼人。”约克纠正。 “他们将我们驱逐出去,被迫自相残杀,陷入疯狂。这样残忍的做法与举起屠刀无异。”小灰狼闷闷不乐,“老实说,我一点也不为他们的结局难过。” 卡玛瑞娅的妖精漂浮在空中,并不觉得悲伤,也没表现出遗憾。它的身体只是徒具人形,它的胸膛里充满代表水的元素。尤利尔知道四叶领有句古话是“相由心生”,妖精没有面孔,暗示它没有人心。它既不赞同梅米的话,也不伤感战争的残酷。 “那么卡玛瑞娅不是精灵的卡玛瑞娅了。”湖里的妖精说,“邪龙摧毁了卡玛瑞娅,谁都不来了。我们和破碎之月一样孤独。” 尤利尔与约克对视一眼。 “离开黑月河,你就不会觉得孤独了。这里只剩下了废墟,但诺克斯还生机勃勃。”冒险者试探着道,“还是说你不能离开呢?” “我们要守卫月湖。即便卡玛瑞娅成了废墟,只要黑月湖在这里,我们就哪儿也不去。” “为了祭祀月亮?” “破碎之月需要侍奉。” “用什么来侍奉呢?妖精先生,你们没有月亮的魔力。”学徒问道。 “卡玛瑞娅就是月之魔力。” 妖精的回答毫无迟疑。 “……” 『真实投影』是魔法,施法者是碎月,它必然是月亮的魔力构造的。但循环意味着总量不变。妖精让黑月湖吞噬卡玛瑞娅的魔力,但破碎之月又将得到的魔力消耗掉。尤利尔不知道这样做有何意义。 “你们不来祭祀,又是来做什么呢?” 学徒犹豫片刻,决定开诚布公,直表来意。“这你也是知道的,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握住誓约之卷。“我们是……冒险者。卡玛瑞娅是个传说,我们找到了传说的正体。” “所以你们来寻宝喽?”妖精终于展露出一点情绪来。它对战争与死亡并不感冒,但似乎很能体会到冒险的乐趣。 “嗯,是的,妖精先生。”尤利尔有些错愕。这时约克低声告诉他,妖精是种充满好奇心的神秘生物。“你是宝藏的守护者吗?” “不管你怎么讨好她,只要是已知的东西,就休想得到妖精的青睐。”冒险者十分苦恼地说,“而妖精的寿命很漫长,她们不清楚的事物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多。”他的意思是蒙混过关绝不可能。 “我一直住在湖里没错,可卡玛瑞娅没有什么宝藏。”妖精回答,“但如果你们给我讲个有趣的故事,也许我会给你们点礼物。” “公平公正。”梅米咕哝一句。 尤利尔小心翼翼地问道:“什么才算有趣的故事呢?”真希望不是你没听过的。 然而冒险者不会在这种问题上出差错,他料得很准。“当然是我不知道的东西咯。别想用随口编出来的玩意糊弄我,那样你们只能得到泡沫。” 你就是我不知道的东西。“我们需要商量一下,妖精先生。”学徒只好这样拖延。 三个人,学徒、冒险者和铁路工凑到一起,这里面能拿出好故事的人选不言而喻。尤利尔把目光投向约克,他暂时不太方便说出列车和表世界的事。何况乔伊知道这些东西,年长的妖精肯定也了解。 “约克?” 他迟疑着说:“我来试试,但你最好别抱希望。神秘之地也不是完全封闭的。”佣兵转身面向妖精。 “女士,我打算告诉你四叶城有关亡灵的消息。” “你比刚才那个人类有礼貌。”卡玛瑞娅妖精在空气中浮动一下,尤利尔这才惭愧地发现她身后的水波其实是碧蓝的长发。“好吧,年轻的西塔,有关新生的王国伊士曼,嗯,一座南部小城。你要讲什么故事呢?” 冒险者脸上的神情僵硬起来。“我们在四叶城的赫克里街,察觉到里面似乎没有行人——” “我察觉到你要说的是和一具行尸走肉的战斗。”妖精打断他,“对手一名阴影主教。他本来是个服侍炼金大师的低等男仆,靠着出卖主人的炼金产品试图改变自己的地位。他的确成功了。我想这些事情你多半不会知晓。” 冒险者张口结舌,难以作答。 别说约克了,就连跟乔伊追到了炼金师住所的尤利尔都不敢置信。他们在木屋里找寻线索,却也没发现在切斯特的死亡下竟然还掩盖了这么多琐碎的细节。 纽厄尔与魔药索维罗之间隐藏的连线,他们几个力挽狂澜的当事人居然还是从月都卡玛瑞娅的妖精口中得到的。 学徒简直怀疑黑月湖里的妖精能通过月亮探听消息。 他只好把目光落在小灰狼身上,生活在人类城市的狼人总有些秘密。只是梅米低声自语:“四叶城什么时候出现了亡灵?”一听这话,尤利尔立刻放弃了让他尝试的打算。 那还剩下我自己了,他看着妖精给了约克一根水草,后者随手扔到一边。除了列车和表世界,我就再也没有任何筹码了。“女士,我——” “我知道你从何而来,人类。”她身后的波纹荡漾着,破灭了学徒最后的希望。“你真的要我说出来吗?” 女神在上。尤利尔沮丧地摇摇头。 “再去想想吧,我乐意倾听。” …… “还有什么故事呢?约克,你活了三百多年,你可是冒险者。” “不,别看我,伙计,这不可能。事实上,你最好别对任何人抱希望。”橙脸人告诉他实情,“妖精们真的知道所有的故事。她们一出生就有名字,会说自己的语言。她们不是精灵,也并非完全的元素生命。整个诺克斯都有她们的存在,所以任何事情妖精总是很了解。” “天哪,妖精们是比学者还要博学吗?”梅米惊叹。 “这却不是。妖精们记性不好,一些东西她们早就忘记了。但如果你说出她曾听过的事物,妖精就会立刻回忆起来。” “可她已经在卡玛瑞娅呆了很久了,谁来跟她说这一千年来的新鲜事呢?”尤利尔提出疑问。 “这没道理可讲。她们就是知道。” 怎么能这样?尤利尔觉得这根本就是在耍无赖。“我不能理解。” “没人能理解。”橙脸人摊开手,“她们整个种族都是神秘的一部分。在闪烁之池里也有光妖精,我猜全世界的妖精们都共用一个图书馆。” “那么。”梅米说,“她们就是占星师了。我知道占星师知道的可比学者多。” “妖精对星空不感兴趣。” 看来这是少有的乔伊在场也没办法通过的关卡。他可能会恼火地准备打一架。苍穹之塔里也许有妖精的加盟,她们的消息来源太古怪了。但尤利尔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妖精怎么看待占星师?”他问这话时几乎难抑激动。 “她们会复述出占星师的预言乃至画面。” 那如果没有预言或画面,而是未来真正会出现的事情呢? 尤利尔有了主意。 …… 当然不能直接从幻境中醒来,到卡玛瑞娅探索的过程可算不上故事。尤利尔清楚他要做的不是停留在黑月湖前。 “妖精女士,我们需要时间。”他不无忐忑地请求,“有些东西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想起来的,我想你肯定明白这种感受。” 卡玛瑞娅妖精认可了。“我经常忘记事情,但只要你们一提醒,我就能想起来。你们做了什么事我都一清二楚。”她有些得意。“不过请别破坏黑月湖,最好也离一些铠甲远点。卡玛瑞娅在月圆之夜总会变得活跃。” 看来是约克的打算让她现身的。尤利尔诚恳地说道:“谢谢你,女士。感谢你的忠告。我们很快回来。” 他们穿过圆湖后的小径,约克忍不住问道:“我们上哪儿去找妖精不知道的故事呢?” “我不知道,走走看。” “可这里只有废墟。”梅米插嘴。“而且就算我们找到了,妖精也会比我们先知道。” “就是要控制次序先后。”学徒回答,他并不很有信心,但起码有了努力的方向。“妖精女士想要的是全新的故事。首先那一定是真实的故事,但她却不知情。” 约克揉揉额头,“说点新鲜的行吗?”他几乎要对精灵宝藏绝望了。“先找找卡玛瑞娅里的其他地方吧。露西亚保佑,也许宝藏不一定都在黑月湖里。更何况,我们用不着担心车轮帮带走它们了。” 第一百零五章 象牙吊坠 卡玛瑞娅的中央是充满古老气息的城堡群落。没有人迹使它更为幽静。尤利尔四处打量,力求不放过任何一处可能存在异常的地方。 但事实上,分辨正常和异常不是件容易事。别说是在这样陌生的环境了,就算是在四叶城里,法夫兰克大街上,学徒也只有在街上转了一圈后才意识到自己进入了异世界。想在找不同的游戏里胜出,那除非得看了答案才行。而他做的事正是在制造答案:给妖精的答案。 唯有让她参与进这个游戏来,我才能获得胜利。尤利尔迈步时踢开一个残缺的罐子,碎响更加剧了他的焦虑。我的答案在哪儿? “别着急过去。”一只手钳住他的肩膀。“那后面有士兵。” 由于学徒及时停步,骑士铠甲没有活动起来。“我真想知道它们到底是怎么动起来的。”他抱怨一声,抹掉眼睛上方的汗水。可能是泡沫。“谢谢。” “它们在守卫着卡玛瑞娅。”梅米小声说,“我感觉得到。” “毫无疑问。但一定有某种力量驱使它们活动,这绝不是单纯的神秘。” 尤利尔用坚信不疑的口吻说道。 神秘怎么会有单纯的?约克几乎把这句话写在脸上了。“我不明白你在准备什么。”佣兵说,“我们本可以享受这次冒险,而不是纠结于宝藏。你很缺钱?还是别的什么?” “你误会了。”学徒真想告诉他实情。既然这是在幻境中,他转念一想,那我就没必要干什么都遮遮掩掩。“我想要制造出新的故事。比如探索卡玛瑞娅,或者让这里出现点意外的东西。” “你有办法骗过妖精?” “不是欺骗,而是……魔法。” “有人这么想过。”冒险者并不看好他,“但结果显而易见。” “总之,我就问你愿不愿意帮忙吧?” 虽然很迷惑,但约克还是立即答应了。对冒险者而言,探索卡玛瑞娅本身就是宝藏的一部分。他一边抽出剑,一边绕开前面这条街。“好像我有别的要紧事可做似的。”橙脸人到现在还精力充沛。 “西塔总是不需要睡眠。”小灰狼叹息着说,“我只有在月圆之夜才睡不着觉。” 这可没什么好羡慕的。“他们是露西亚的宠儿。”学徒回答。只要有光,一切都不是问题……慢着,有光? 他不由得抬起头来,望着澄澈的碧空。卡玛瑞娅秘境的天空还是白昼,根据光线和影子的变化来看,这里好像永远都是白昼。这太不合常理了,这座月之都,碎月的投影之城,银月下的圣洁之所,偏偏伫立于永恒的白昼之中,和月亮永世分隔。就算是在神秘之地,也绝对没有这样的道理。 没有太阳,也没有云彩。阳光似乎来自另一个时空,在安格玛隧道下的地底深处闪耀着笔直地、黄金般的光辉。 “我早该意识到的。”尤利尔一拍额头,“线索一直就在我眼前。盖亚啊,我还要忽视它多久呢?” “你怎么神神叨叨的。” “我找到了新故事的开头。” 梅米面露狐疑。“你还是不死心吗?”就在不远处佣兵熟练地将一具铠甲斩首,破旧的头盔滚出去很远。 学徒还没回答,就看到他对两人招手:“这里面好像有东西!”他放下剑,从钢岩胸甲里掏出个象牙石坠来。“我用剑格开它,吊坠就敲在甲胄上,叮当直响。”看来线索千丝万缕。 等凑近了,尤利尔才看到上面雕刻着细细的花纹。它们流畅、深刻,用圆弧攀附着彼此,每一条线都是破碎之月图案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阿兰沃的标记。”冒险者笃定。 “前面那些骑士甲里怎么没有?” “这肯定是贵族才有的东西。”梅米说,“在外面厮杀的骑士肯定没有。只有在黑月湖边,在卡玛瑞娅的城堡深处才能看到他们。看上面的花纹,没准这具铠甲的主人是个大贵族呢。” “精灵也有贵族?” “狼人也有,西塔也有。”约克解释道,“将自己的同胞分成三六九等,才好区别正直者和罪犯,让每个人根据自己的能力去他该去的位置。” “听语气你好像不怎么赞同这样的做法。”尤利尔不由说道。崇尚刺激冒险的生活的人,古怪才是正常的。学徒告诉自己。他倒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贵族、平民、奴隶,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不是么。 “不,不是不赞同。赞同不赞同又怎么样?谁关心那些没用的。我只是——”他低头拾起剑,“有时候,人们总是做得过分了。” “人类不过分才奇怪呢!”狼人梅米专心盯着象牙吊坠,似乎对其他事情毫不关心。“我不是神秘者,但我希望我是。在人类的城市里讨生活真困难。修建铁路是个苦差事,你们谁修过?可我庆幸当初报名时我跑得很快,不然名额就被别人抢走了。狼人找工作可不简单。” “他们担心你会咬人。” “神秘者就不担心。” “不,你高估我了。”尤利尔回答。你让我担心的要命。对付新手的话,你要是聪明点也许会成功。碰到乔伊就完蛋了。 约克揶揄道:“别担心,梅米,只要你洗个澡,露出耳朵和尾巴到玩具店里去,我保证你以后的一日三餐都有着落了。” 小灰狼气得想咬他,瞥到那副手套,才默默地收起了尖牙。“你更轻松喽。”他回击,“只要在夜里爬上城墙,城防队就省下灯油钱了。” 学徒拼命忍耐才没笑出来。 “不同寻常的人才好找工作。而非凡往往与神秘挂钩,要是我能点燃火种,我就回去东城区扒掉那个该死的黑爪狼的毛皮。他骗了我两个硬币。” “威尼华兹还有别的狼人?”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约克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最近几天都是碎月快圆满的日子,我怎么没在大街上看见发疯的大型犬呢?” “狼人们的捕猎你们不会知道。”梅米昂起头,“真正点燃了火种的狼人,它们是暗夜的宠儿。就算是同为冒险者,你们也找不到半点痕迹。而就在人们瑟缩在被子里度过难熬寒夜的时候,狼人会走出阴影,迎接它们的狂欢时刻。”他威吓着露出牙齿和爪子,“谁要是敢在月圆的夜里出门,就会被献给天上的月亮。” “真可怕。”约克做了个鬼脸。 尤利尔也说道:“我们可没听过威尼华兹有什么狼人的都市传说。”那座城市足够阴沉,但那多半不是因为有在月圆捕猎的魔怪。 “是啊,那是由于十五年前圣骑士团将我们再次驱赶出去了。” 小灰狼耷拉着耳朵,“他们可是露西亚的信徒,光明的眷者。”他瞪了一眼约克。“在抓捕无名者的同时,也不会觉得信仰暗夜和碎月的狼人顺眼。” “无名者的诞生不分种族。”橙脸人辩解。 “所以你们西塔中也有恶魔喽?” “闪烁之池的筛查只会更严格。但我们自己有办法把那些家伙揪出来,绝不伤及无辜。” 两个非人的家伙你一言我一语,尤利尔想的却是另外的事。无名者——这个词汇在诺克斯等于恶魔和侵略者,但无论是从索伦口中,还是大部分他认识的冒险者手里得到的信息,都难以驱散这些神秘生物身上的迷雾。 在霜叶堡里,纽厄尔是被无名者牵连受害者,但最终他却为了这种力量着迷。人如果畏惧恶魔更甚于死亡,渴求力量更超过良知,那即便没有无名者,他们也会背弃自己原本的立场。 尤利尔意识到他正在把自己放在秩序的一方。这毫无疑问,我是盖亚的信徒,克洛伊塔使者的学徒,这理所应当。他对自己说。行了,别在恶棍的身上浪费你的同情。无论他们是否生来罪恶,也不能洗白犯下的恶行。 神秘世界也有贵族,更有奴隶和罪犯。与表世界不同的是,神秘领域的罪犯不会有成为奴隶的机会,它们永远都是恶徒,是没名字的流亡者。因为背叛者在诺克斯无处容身。 “现在已经是寒月之年了,威尼华兹还没有狼人之夜吗?”梅米忍不住问道。 “你不是说我们发现不了吗?” 小灰狼犹豫片刻。“狼人之夜其实是有报道的,毕竟威尼华兹会有很多人失踪。他们大多是流浪汉和流窜街头的黑帮份子——被献祭给了破碎之月。如果某天早上的报纸刊登了大量人口失踪或死亡的消息,那应该就是有狼人来威尼华兹捕猎了。” 冒险者明显怔了怔。“还真有。”他不由得转向学徒,两人对视一眼。“一队外地商人死在了小巷里。”约克慢慢地说道,“可那是车轮帮干的。” 但同样可能是狼人的祭祀。尤利尔胳膊上起了一层疙瘩。盖亚在上,莫非奎伦和他手下的车轮帮是狼人部族?一时间他竟然有点不敢去看梅米的眼睛。 “有又怎么样?”小狼反而提不起兴致了,让学徒不由得松了口气。“狼人彼此厮杀,还不如没人来呢。看来我得搬家了,威尼华兹的夜晚有了新主人,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消息了。” 他哼了一声,“月亮啊,我们能不提这些吗?瞧瞧这吊坠吧,我打赌它能值三枚阿比金币。”小灰狼将脖子套进吊坠里,迫使佣兵松开手。环环相扣的银链材质未知,好在足够坚韧。 接茬的是你,打断的也是你。尤利尔发散的思维一下被扯了回来。他决定分享自己的魔法,反正这里是幻境——他自己都没想到这一次竟然可以在幻境中保持清醒的自我。 第一百零六章 静物复苏 在还是一介店铺学徒的时候,尤利尔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能行走于广阔堂皇的古堡之中。但现在算上霜叶堡的话,他闯入这种贵族的领地足有两次,已经不会感到惊奇和满足了。 虽说他现在依然是学徒。 尤利尔停下脚步,面前是卡玛瑞娅的主城城堡。腐朽的门扉业已坍塌,露出蹲踞在阶梯前黄金猛兽的半张脸。上面的痕迹斑驳错落,嵌着琉璃的双眼是它仅剩的威仪。 充做扶手的栏杆在阳光中闪耀,让人忽视了阴影里孤零零的木杆。阶下的装饰铠甲倒是完整,但尤利尔宁愿它们只留下被风化的残骸。 约克和梅米都跟着他,前者在思考他的预知一说,后者除非学徒把沾有乌头草的手套塞进嘴里,否则就算琉璃值六个金币他也绝不第一个上前。他们在古堡门前,一时竟没人有动作。 尤利尔只好压抑住忐忑,推开了大门的残骸。又一双琉璃眼跟他四目相对。他感到胳膊上的疙瘩升起来。 “你觉得这里有东西吗?”梅米的声音忽高忽低。他很紧张,天知道他在紧张什么,动手的又不是他。 “那得进去才知道。”学徒率先踏进了殿堂。约克紧随其后,只有小灰狼步伐迟疑。“我担心它会塌下来。”梅米为自己辩解。 “卡玛瑞娅是投影之城,你大可对它的牢固程度放心。” “黑月湖在汲取魔力,卡玛瑞娅正在衰弱。” 看来狼人对他们的故乡保有着微弱的感应。“铠甲还能动。”学徒指出,“就说明还没到那个地步。”我以为你眼睛里除了金币没别的了呢。 “我总觉得这里有可怕的东西。” “你总觉得任何地方都不安全。”约克说。 “这里是神秘之地,不安全再正常不过了。”梅米没有理会他的嘲弄,“而且主动去找‘异常’,身为冒险者,你们倒以为这是靠谱的事喽?” 说得对,冒险者就跟这个词不沾边。但我不是冒险者。“这里有很浓郁的魔力,也许是投影的源头。” “卡玛瑞娅的魔力源头该是在破碎之月上。”约克质疑。 “这里没有月亮。”学徒说,“我们进来了这么久,天空也没有变化。按理来说现在外面正是夜晚。我怀疑这里永远都是白昼。” 他在门后驻足,没有进入古堡。“卡玛瑞娅是神秘物体,它与黑月湖的魔力通过破碎之月循环。但现在你们也发现了,卡玛瑞娅的魔力正在衰弱。” 梅米点点头。小灰狼虽然不是神秘者,但他们的天生就能感应到大气中的月之魔力。当然没有火种为引,这种感知不可能升格为利用。 “没有破碎之月,卡玛瑞娅才会这样。她需要月光,而这里只有白昼。白昼也很奇怪。”尤利尔注视着阴影。日光冲刷着石砖和烛台,地毯仅剩干脆的线草。莎草自角落里蔓延垂落,冰凉的狭缝中满溢出苔藓。 “精灵不会住在不分白天黑夜的地方,他们也崇拜月亮。起码曾经是这样。”吊坠上画着碎月。 “有道理。所以我们才会到这座最高的古堡里找线索。”约克打量一番前厅。“月之都破破烂烂,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地方能像这里一样充满……王者气息。” 抛开门前的景色不提,高耸的城堡确实是最完整的建筑。他们站在隧道出口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座恢弘高塔侧翼的平台。 “如果这儿是王宫,我们得上到顶层才能看到王座。”梅米的眼睛亮起来,“精灵的王座,肯定会镶嵌满宝石和珍珠。” “而且非常牢固。”佣兵补充。 “那就试试看。”小灰狼伸缩着爪子,“谁也别再想让我去修铁路!” 尤利尔意识到自己竟然对眼前的财富不怎么关心。“小心一些,这里的铠甲大多都是装饰品。”这意味着它们将在王朝终结的一千年后派上用场。“去顶楼前,我们最好先将‘钢岩骑士’清理掉。” “这个名字不错,我敢打赌它们会比之前的那些破铜烂铁厉害多了。”即便一整套铁甲都是金属与钢岩混合也不奇怪。约克挥了挥剑,“你最好跟在后面,毛绒玩具狗。否则还不到王座前,你的爪子就磨钝啦。” 这次是学徒打头,约克在后。他坚持自己对铠甲的动静很敏感,实际上是为了更好的捕捉魔力的流向。卡玛瑞娅的异常肉眼可见,真正的原因却不是谁都能发现的。更何况这里是魔法之城,它的源头没准真是破碎之月。 值得庆幸的是,前厅还算干净。 一直到踏上阶梯,学徒也没发现有任何异常。他握着短刀,小心翼翼地探索这间未知的古堡。地上凹凸不平的大理石摩擦他的鞋子,头顶有时会落下尘灰。不停歇的心跳激荡着耳膜,尤利尔不得不承认自己所谓的感知不过是神秘的附加,在真正的侦查技能领域毫无半点建树。我除了自己的紧张,什么也发现不了。 冷静是个好习惯,但养成它可不容易。他懊恼自己的无能时,没忘记用幻境之说来平复心情。可未来也只能看到一次,尤利尔不敢保证自己能做到最好——妖精的故事就指望着这唯一一次了,我必须记录下这里的一切。 黑暗与光亮的分界就在脚下。 尤利尔感受到了魔力的狂涌。 撞击来得猝不及防,他只能下意识地蜷起身体。巨响、彩光和疼痛紧随其后,依次拥抱了他的意识。他从阶梯上滚下来。麻木与阵痛来自接触石阶的后背,仿佛有成群的小虫爬过后背。学徒忍不住呻吟一声。好在短刃被他及时丢开,不然它饮下的就将是主人的血液。 “恶魔。”梅米在他身边尖叫。“恶魔!恶魔!恶魔!”好像他只会说这一个词似的。 而后是金属碰击的脆鸣,还有佣兵的闷哼。这声音唤醒了尤利尔。学徒睁开眼睛,看见约克挡在他们身后。冒险者一只脚抵住台阶,左手按在剑身上,突出的骨节与灼热的空气意味着力量正在僵持不下。 他对面的敌人——不是人,也不是骑士铠甲。黄金之躯,猛兽足爪。獠牙尖锋向下咬合,意图压断横亘其中的长剑。漩涡般的橘红色火焰在半空捆束住利爪,扭曲的空气后只有一双琉璃眼珠。 尤利尔一时间浑身冰冷。“雕像?” 冒险者的剑发出弯折的嘶鸣。他连忙爬起来,努力忽视身体各处传来的不适。学徒知道猛兽还有一头,而约克用不着自己去担心。 短刀就在脚下,身后则是小狼人梅米。尤利尔拎起他的脖子,在小狼的尖叫中朝高处的平台丢了过去。下一秒冷风拂面,学徒想也不想,向前厅的空地扑开。 石阶在他身后粉碎。 黄金的猛兽四肢着地,立于阶上,矫健的身躯光辉灿烂。约克立刻放弃了僵持,他的身体一下扩散成光点,又在尤利尔不远处重聚起来。铠甲和长剑竟然还被他穿戴整齐。 “那是什么?”约克明显在忍耐一句脏话。 他手里的剑刃布满了划痕,最深刻的是近乎穿透的一道圆形凹槽。这无疑是那头魔怪一样的东西刚刚一口咬出来的。 “和铠甲一样。”尤利尔紧盯着两只猛虎似的黄金怪物。“看来我们找对地方了。” “这鬼地方真是什么东西都能动起来。” “目前为止,只有骑士铠和黄金雕像。”学徒还记得黑月湖边的石雕,它们就很老实。难不成妖精女士让它们不敢移动?还是魔力早被碎月吸光了? 这时黄金雕像扑下来,分别瞄准了他们一人。尤利尔强迫自己直面那对七彩斑斓的宝石眼眸,捕捉每一个细微的魔力波动。 事实上,他几乎看不清敌人的动作,只能依靠魔力的升腾来预判下一步的进攻。万幸有魔力辅助,学徒的敏捷还足够他进行闪避。 面对幽灵和死灵法师时尤利尔可没这么狼狈过,他猜测原因多半是两者的战斗方式大不相同。躲过了一次凶猛的扑咬后,尤利尔感到体力的下降。我必须拉开距离,他握紧短刀。这不是剑,学徒暗暗惋惜,还缺乏足够的长度。 也许魔法不会在乎这些。 魔力如臂使指,流入利刃之中。尤利尔没再躲避,也不打算空着左手与沉重的雕像硬碰——若要有块盾牌他八成不会这样冒险。疾风是力量的象征,在他额头擦过。尤利尔上举刀刃,屈下膝盖,阴影笼罩时他不由自主瞪大了眼睛;粗糙的石地摩擦过脚背与小腿上包裹的皮革,热量和脱皮般的疼痛却都不如手腕的拉扯难过。 黄金魔怪发出一声痛嚎,好像要把对手忍受的痛苦也一起叫出来一样。学徒对自己身体的柔韧程度不大清楚,但敌人轻捷修长的四肢确实饶过了他的小命。他将身体竭力向后倒,祈祷之前的前冲力道足够。在躲过巨口和前肢的绞杀之后,灌注力量的短刀直接切开了猛兽的下颌乃至腹部。 琉璃眼珠黯淡下来。 第一百零七章 月之影 “要帮忙吗?”学徒踉跄着爬起来。沸腾的血液挤压着心脏,他看着身后被开膛破肚的黄金兽抽搐着失去动力,竟然隐约品味到一丝兴奋。玩命让我高兴,盖亚在上,火种点着了我的脑袋。 约克一剑斩下横扫的利爪,金块落在地上。“暂时不用。”他的动作不快,也没挑破绽,剑刃在半空与黄金兽的爪牙交击,每一下都势大力沉。冒险者一步不退,逼迫得雕像跳起来。他立即散开身影,光元素在猛兽的背后重现。 一声铿锵的长鸣后,约克提着雕像的脑袋落下来。他比划了一下镶嵌的宝石,与学徒走上台阶。 “现在才需要。”冒险者朝他借短刀,敲下闪烁的宝石。梅米看得要流口水,但他知道自己一点也没出力——在高台上大呼小叫已经够丢人的了。还保有着羞耻心的狼人只好悻悻地保持沉默。 “这里的神秘度更高了。”尤利尔站在二楼的栏杆前。“一些东西都会成为‘衍生’。即便是不难对付,我们也最好不要大意。”他的脊柱还在隐隐作痛。 梅米缩缩脖子:“二楼是艺术馆。” 这意味着会有很多装饰用铠甲。尤利尔的后背更疼了。“别纠缠,直接上楼。”他强调。 幸好约克提醒了他:“别担心,从这里开始应该有别的通道了。我只希望精灵的审美与人类不要相差太大。” “怎么这么说?” “元素生命的宫殿只有主塔。”橙脸人摊开手,“西塔不喜欢把宫殿变成交错复杂的兔子洞。如果上楼的路只有一条,我想梅米他还是留下来比较好。因为一旦敌人变多,他可能要自己对抗神秘生物。” 小灰狼眨眨眼睛,“也许我可以抓下它们的眼睛。”他不怎么自信地揉着鼻子,“话又说回来,这里就是安全的吗?在我们刚进来时,那两座雕像一动不动。” 尤利尔有些后悔带着他了,或许将梅米留在黑月湖边才是正确的选择。卡玛瑞娅妖精不对他们抱有恶意,而对她有恶意的东西不会靠近湖岸。狼人曾经是卡玛瑞娅的居民,梅米在黑月湖边会很安全。起码比在自己身边安全。 可说实话,我担心这头狼人并不包括担心他的那份宝藏。学徒在考虑中,不由得想起车轮帮来。狼人之夜,血肉献祭,他们在威尼华兹大肆杀戮。这是否意味着事情远不止表现出来的这么简单呢?奎伦想要宝藏,还是想回到卡玛瑞娅? 他们又是从哪里得到卡玛瑞娅的消息的呢? “向上走。”他最终决定,“好吧,我们可以慢一点,但一定要小心谨慎。梅米,假如你愿意跟上来,就给我机灵一点,别被那些东西碰到了。” 然而事情从开端到结尾一直都出人意料——最初他们没料到雕像也能动,到了最顶端的王座之前,他们也没想到这一路上的铠甲甚至是塑像都对他们视而不见。尤利尔确信在他冒险与一具装饰甲擦肩时,那个破头盔呆板地转动了一下,但它依然没发现三个大摇大摆从他眼前走过去的活人。 “是雕像眼睛的缘故?”约克猜测。 “梅米也好好的。”学徒指出,“我觉得他的吊坠同样出了力。” 冒险者认可他的说法,“神秘将我们当成了同类。早知道在外面的时候,我们就穿着铠甲上来了。” “说这些可没什么用。”尤利尔推开门,簌簌的尘灰落了一地。面前是宽敞的殿堂。 一千年前,石砖上会铺着金线银绒织就的地毯,纹路是白蜡树跟橡实;天花板缀满红蓝宝石的星辰,月亮必是完美的海珍珠——想象中它会有人头大,色泽柔润,湛湛生华。约克告诉他们精灵是追求完美的种族,他们也许会打碎珍珠再重新粘合,以体现破碎之月身上的裂纹;王座将以纯金打造,绘制有关河流和山川、长戈和利剑的图案,来展示阿兰沃的富饶与强盛。 而事实上,没有珍珠,也没有地毯。这里四面透风,天顶开敞,立梁的浮雕模糊不清,残存的壁画剥落一地。最内侧的王座是张枯萎的藤蔓椅子,好像伸手一碰就会粉碎。这一切都教人大失所望。 除了梅米,尤利尔和约克都对眼前的景象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 “也许这里是最先衰败的。”冒险者说,“比外面的城墙还早。” “战争不是破坏卡玛瑞娅的主因吗?”小灰狼迷惑不解。他沮丧地环顾四周,只有中央正对天空的圆台还算完好,上面镀了一层古怪的金属。约克也不认识,他猜测那是神秘物品,且诞生与碎月有关。 “但它是最破旧的地方。”途经的楼层各有特色,但无一例外都是大致完整的。许多东西都在魔力的滋润下产生了神秘,而唯独顶层——学徒口中魔力最浓郁的房间里没有任何‘衍生’。 “可能是因为风吹日晒。” “一千年前的事情,你就算问我也没用。”佣兵回答。他没有发现宫殿里有任何值得关注的细节,却发现自己的同伴心不在焉。“尤利尔,你在走神吗?” “算不上。我在找源头。” “你到底发现什么了?” “整个卡玛瑞娅的魔力源头就在大厅里。”尤利尔十分肯定,“我们只要弄清楚破碎之月为什么不出现——” “就能使卡玛瑞娅恢复原状?” 虽然这是晚上,但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再做梦了。“就能解除阿兰沃王都里物体上的魔法。” “干嘛要解除?” “少废话,你来不来?”比起古堡的情况,尤利尔更肯定的是约克的态度。给你们解释缘由跟向女工谈论新闻一样无趣,她们起码能听得懂八卦。 “我没理由说不。”约克开始敲打银台,他俩都搞不懂这玩意到底是做什么的。然而大厅空空荡荡,再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物体了。 “冒险者。”梅米小声说,“神秘生物。”他看起来不怎么愿意呆在这儿。“我们不如去把楼下那头怪物的眼睛拣回来,它们既美观又实用。” “我觉得你的狼眼睛还凑合,不用急着换。” “要是我的眼睛真能值钱,我会选择留下一只。”小灰狼加入了他们。他直接弹出了爪子,尤利尔竟然来不及阻止他看似帮忙实则破坏的举动。 魔力的闪光迸溅出来—— “你干了什么?”约克将梅米整个儿提了起来,远远跳到一边。尤利尔没责备他的大惊小怪,因为他自己也不遑多让。对魔力的敏感使他最早察觉了平台的动静,短刀在上面划出一道痕迹。 谁知梅米扭头就是一口,冒险者一松手,小狼就变成了一道灰影。尤利尔看到旺盛的灰毛从他的皮肤下钻出来。先是四肢,脊背和面颊,继而覆盖全身。他的五官开始变形,手足扭曲、伸长,落地轻盈,用四肢来卸力。 “梅米?!”学徒抽了口凉气。梅米在他们眼皮底下变成了一头狼。 这是一头宽肩窄腰的幼年狼,体型大约在十二英寸,爪牙完备。它熔金般的瞳孔流动着光泽,就像雪堆上两簇燃烧的火星。 它跳到平台上,颈间还戴着象牙吊坠。 冒险者一时不知该不该拔出剑。他反应迅速才没被对方咬到,否则狼人会将他变成同类;但梅米不是车轮帮的恶棍,佣兵还做不到朝一个连魔怪都不算的小狼人下手,更别提在几秒钟前他还是同伴了。 “魔力!”尤利尔注意到神秘的波动,卡玛瑞娅的神秘正在逐步活跃。异变的源头无疑是梅米,但学徒根本没去想小灰狼是在凭自己的意志行事。盖亚保佑是这样。 情况超出了掌控,尤利尔忽然迫切地想要结束幻境。他知道自己在逃避,不说现实,就连未来也是。因为他缺乏安全感,尤其是在隧道底下。可总得找到原因——卡玛瑞娅异常的原因,梅米发疯的原因。有了前因后果,他才能发挥出预知魔法的作用。 又或者,冒险就到这里。他只需要向妖精复述这一切,梅米不必跟上楼来。学徒不知道自己的不甘心从何而来,这是种危险的心态,不逊于自负。我要是因为点燃火种就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早在遇上纽厄尔时就被他杀死了。 就在他决定结束时,梅米向天空发出一声长嚎,悠长、响亮。紧接着又是一声。声音让人想起教堂里肃穆的钟鸣,不论音调和音节,它饱含着一种跨越种族的感染力。 尤利尔和约克不由浑身颤栗。 后者低呼一声:“梅米!” 银灰色的狼低头瞥向他,学徒只觉得这不是在表达友善。它似乎忘却了身为人的情感记忆,眼神中充斥着狂野和杀戮渴望,或许是我看错了。“躲开!约克!”尤利尔同时就想脱离幻境。 但要真那么容易成功,尤利尔也用不着惧怕自己的魔法了。就如他预料的那样,预知并未被打断。事情还在继续发展,他不得不再试一次。 这一次,他成功了。 第一百零八章 阿兰沃 事情出了点偏差,但结果是好的。尤利尔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湖边,妖精身旁荡漾着水波。 ……老实说,也不怎么好。 尤利尔再三确认自己在城门前就进入了幻境,因为他担心城里会有数不清的“神秘铠甲”。他必须记清楚,自己是在第二重的幻境里,在未来中窥探未来。 可惊醒时,他理应回到城门外的小径上,了望远方的高塔和尖顶。而不是在妖精的逼问下手足无措。魔力凭空蒸发了一半,只有这个事实让他略微镇定。那或许是事实罢,不清晰也不真实,如隔黎明的丝雾。 事实是他早已摆脱魔法的束缚,回到了最初的锚点。尤利尔望着水池,里面没有水,全是妖精。这是约克告诉我的,在真正的现实里他说出了口。 “你的故事是什么?”妖精问他,眼睛里流露着纯粹的趣味。“我愿意倾听。” 尤利尔敲敲额头,忽然意识到自己沉默得够久了。“一次发生在古堡里的冒险。”他听到自己沙哑着回答。“我们战胜了守门的黄金雕塑,打倒了蹦跳的骑士铠和瞎眼的守卫,得到两枚宝石跟一条挂坠。” 妖精凝神细听。 “……我们到达王座前,站在月台下。”他停下了。梅米站在一旁,与约克诧异地交换眼神。 “好故事。”卡玛瑞娅妖精鼓励,“为什么不把它说完呢?” “你会相信我的故事吗?” “我相信我从未听过它。” “不,你只相信你看到的。”尤利尔低声说。他看到橙脸人与小灰狼莫名其妙的神情,其实他也与他们一样满心困惑。“我们登上顶楼,发现那里既无珍宝,也没有古董。比任何地方都空旷,一点也不像精灵的王宫。那里是神秘度最高的地方,远超黑月湖,和你。” “那里是阿兰沃的祭台。”妖精很惊奇,“我确信你们从未到过那里。” “我的故事您满意吗?” 卡玛瑞娅妖精沉默片刻,向后退去。黑月湖的水面翻腾起来,无数水滴飞舞升空。“看来我没有足够多交换你冒险经历的泡沫。想要什么,你们自己拿吧。” 湖底裸露出来。 灿烂的珍宝光辉足以使人失去对财富的认知。它可以满足世界上任何贪婪成性的人,它是无尽的财富。只要落下黑月河的东西,都会在这里找到。金币、翡翠宝冠、玉狮子,神像、珍珠、红玛瑙。除此之外,还有眼镜、手表、蓝缎带,耳环、叉子、镶银钥匙链。有些东西甚至超出了财富的界限。 “天哪,尤利尔,你怎么做到的?” 冒险者几乎难以动弹。他一时间竟然有点不敢去看它。 “我想妖精女士也有同样的问题。”学徒险些在真正的宝藏面前无法言语。好在他已经对这突然的一幕有了心理准备。“冒险发生在卡玛瑞娅,在我们离开这里以后。” “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占星师。” “说实在的,除了自己,我就没见过任何一个占星师。” 妖精摇头晃脑,不大相信他的话。妖精一族了解很多事情不假,但她们肯定不乐意回忆占星师相关的所有事情。“我也只是见过几个人而已。” 得到了故事后,学徒发现妖精女士一点也不咄咄逼人了。她其实算好说话的神秘生物,比狼人更友善。“对于你们人类的标准,我向来不怎么关注。它们实在是太多了。人类数量也多,国家也多。只是他们基本不来阿兰沃,精灵更不欢迎他们。” “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们只知索取,而不愿意回报。” 我收回那句话。尤利尔装作没听到约克和梅米的窃笑。“我当然会告诉你我的办法。”他承诺,“但若要平等交易,我想只有古代精灵的态度恐怕还不够。” “你想知道什么?我会尽力想起来。” “有关卡玛瑞娅,和当年的战争。” 妖精爽快的答应了。她似乎不在乎价值的偏差,一个好故事对妖精女士而言远胜黑月河的宝藏以及珍贵的失落历史。要是所有人都像妖精一样就好了。 “阿兰沃毁于邪龙之手。”她先开口,“这你们都知道。但在决战之前,卡玛瑞娅就已经沦陷了。” “这里不是国都吗?”梅米禁不住问道。 “敌人太多也太强大了,精灵们不得不撤退到森林里,放弃了城市。在很久以前,在卡玛瑞娅还没有沉到地底的时候,这里曾经是森林中央的一座魔法城。而希瑟的信徒在侵占了狼人的故乡后,最终还是躲回女神庇护之地,才逃得性命。” 小灰狼拎起一顶装饰着银叶子的王冠,随手往头顶一扣。“听起来,邪龙给我们报了仇。”他现在不像是对过去的过去抱有仇恨、混迹在人类城市的狼人,而是个滑稽的哈巴狗国王。 “闭嘴,梅米。”约克斥责,“拜托你别打岔。”这话要是落在其他秩序侧神秘者耳朵里,绝不会感到高兴。 好在妖精不在乎。“邪龙温瑟斯庞是诺克斯一切生命的死敌,仇恨驱动着它,但它并非为了复仇而杀戮。它就是仇恨与杀戮本身。”她停顿片刻,“而且无可阻挡。” 尤利尔想起来,为了守卫阿兰沃,古代精灵曾与萨拉人结盟。可即便如此,精灵的王庭也未免及祸患。“那圣米伦德大同盟呢?他们为什么不阻止?” “怎么阻止?在那之后,阿兰沃的后裔才加入了联盟。他们背井离乡,翻山越岭,来到宾尼亚艾欧的北部。直到那时圣米伦德大同盟才宣告成立。” “阿兰沃的后裔还在吗?”约克问。 “当然在。精灵并非只存在于宾尼亚艾欧的南部,阿兰沃精灵去到了北方后,就与当地的同族融为一体。现在他们被称作雾精灵,重新有了自己的国度。” “法夫坦纳。”橙脸人说,“我知道它,雾精灵的国度。法夫坦纳是它的名字。原来雾精灵也有阿兰沃的血脉。” “精灵种类不少,除了他们自己,没人在乎所谓的血脉。”妖精女士说。一大群水妖精在她身旁飞舞,有的落在拱桥的栏杆和石像上,化为一滴露珠。 “妖精就没那么多种族之分。元素决定我们的存在形式不同,但神秘才是一切的源头,我们的心灵是彼此相连的。” 尤利尔不知道以她的逻辑,人类和精灵能否心意相通。法夫坦纳和雾精灵填充了他对神秘世界的认知资料库,但学徒还不算满意。“这么说来,卡玛瑞娅被邪龙摧毁,所以我们才没发现侵略者的残骸。” 但妖精女士摇摇头。“不是邪龙亲自动手。恶魔领主率领大军,攻入了王城。”她不由得惋惜,“就算有无名者也无力回天。” “无名者?”尤利尔重复。 “就算?” 佣兵和梅米则异口同声。 “看来你们见识过这些家伙。” “在霜叶堡。”约克回答,“我们要对付一个疯子,他想用全城人的灵魂把自己变成无名者。他几乎成功了,然而很快,尤利尔和一位苍穹使者便解决了他。听说还是前者亲手结果了那个混蛋。”同时佣兵别过头,想看到学徒脸上的窘色。 但尤利尔根本没注意到这些,他想的是无名者。这个词似乎有某种魔力,震动空气时也敲击着他的心脏。“无名者与卡玛瑞娅的毁灭有关?” “还不是作为侵略的一方?”约克也追问。 卡玛瑞娅妖精看起来比他们还要惊讶:“成为无名者的正是阿兰沃的国王陛下,他怎么会毁掉自己的国家?”忽然她思索片刻,“我知道你们对无名者的看法。他们的确十分危险……妖精中也会有无名者,但我对那些同伴所知不多。” “难得有你们妖精不知道的事情。”梅米说,“如果人们能意识到这点,妖精的宝藏早就保不住啦。”他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无名者在威尼华兹人看来与恶魔无异,但凡人是感受不到邪龙和恶魔的威胁的——一千年足以使人类忘记很多。它们不是童话,却也相差不远。梅米知道无名者是恶魔,就像劳作的平民知道城市里藏着个杀人狂徒一样。谁会替巡逻队和治安局操这份闲心? “无名者是除了神灵之外,我们唯一触及不到的领域。同为无名者的妖精或许可以,但事实上,他们的灵魂会让我们浑身不适。” “那种东西怎样都无所谓。”冒险者嘀咕一声。他提高了音量:“阿兰沃的国王是恶魔吗?” “显而易见,不是。”尤利尔打断他,“给我们说说细节好么,女士?你一定知道全部的事情。你们无法接近无名者,普通人却没这个顾虑。而他们的事情妖精无所不知。” “我的名字是奥萝拉。” “请务必详细些,奥萝拉女士。您帮了大忙了。”尤利尔尽可能表现自己的诚恳,他心跳加速,意识到接下来的言论或许是最贴近事实、不带丝毫个人感官的评价。无名者与精灵国王的身份重叠,显然阿兰沃的君主做出了抉择。 第一百零九章 少女伯爵 你最好给我离远一点,丹尔菲恩心想,否则我不一定拿得稳手里的汤勺。 篝火镇夜色凉爽,星斗长明。在伯爵领主躺在摇椅上享受着难得夏夜的时候,总会有人不断试图扰乱这份安宁。在少女的眼中,来来回回的安莎就像蚊虫一样恼人。如果在纱帘与香料中只能选择其一,你就会明白这个比喻在此刻恰当极了。 第一次是薄毯,被她不耐烦地丢在一旁。紧接着是加了蜂蜜的低度红葡萄酒,这回丹尔菲恩欣然接受。但事情从这里开始一发不可收拾——蜡烛和布丁,教经与苹果派竟然是被一齐送上桌的。这实在是件可怕至极的事情,丹尔菲恩从未想过竟有人认为她必须与特蕾西公爵有同样的习惯。连对宵点的要求都不带变样的。 她也是领主不假,但她与母亲不同。一点也不。 “盖亚在上。”少女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呻吟,“露西亚啊!”也许现在光神离她更近。作为受祂护佑的人群中的一员,丹尔菲恩迫切地希望这位公正女神聆听她的祈祷。“你非要在我眼前碍事吗,安莎?” “我来送——” “把它拿走!”她急促地说,“无论它是什么。别再用任何东西作为借口了,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大人,我不能让你独自留在这儿,这实在是失职。” “好像你留下能对我有什么帮助似的。有莱蒙斯先生保护我的安全,他怎么也比你这样的下人要强多了。” “光辉议会与冰地领的矛盾已久,他们不可靠。” 那你就可靠么?母亲大人的礼物,还是盯着我的间谍?昨天夜里丹尔菲恩看到安莎放飞一只信鸽,灰白的羽翼拍打着朝北方而去。她忽然觉得人生中的第一次饮酒也索然无味。“这话你大可以对主教说。”丹尔菲恩嘲弄道,“他们不会对你做什么,但要小心在夜里遭到狂信徒的袭击。这些人不属于议会,所以不受束缚。” “威尼华兹附近,露西亚的信徒已经很少了。” “值得庆幸。”丹尔菲恩站起身,黑石墙里的寒气带走她背部的暖意。就算篝火镇的投影温暖如春,冰地领也还是冰地领。她披上毯子。“我不想在这里呆了。什么时候去威尼华兹?我的就职典礼还没举行。” “现在吗,大人?” “就现在,我们连夜赶路。” 安莎犹豫起来,“您会睡不好的。” “我在这里连睡熟都做不到。”丹尔菲恩心意已决,“回到威尼华兹,回我的城堡去。” 当女仆吩咐收拾行装,士兵与骑士匆匆整理的时候,一名银甲骑士来禀告伯爵:“小姐,神官大人想见见你。她很关心威尼华兹的情况。”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莫非它已经被恶魔占领了? “和城堡有关。”他含糊地说,“她说她非常抱歉。”丹尔菲恩试图追问,但骑士不说话了,一直摇头,示意少女伯爵跟他走。 丹尔菲恩奇怪自己居然带上了安莎。她们登上小别墅的螺旋楼梯,穿过挂着古怪图画、铺银麻线地毯的拱形长廊,爬到最顶的天文台。白袍神官在这里等候。她端着本书,是少女在庭院中打算翻看的教典。 伯爵一来,她就放下书,拖着长袍站起身。女人的五官柔和地舒展着,阴影一层层错过鼻梁跟睫毛。她的额头没有短绒的碎发,就连每一根汗毛都服服帖帖。在屋子里神官摘掉了尖帽,把它挂在墙上。这样当阿拉贝拉把它拿下来时,上面的尖角和日轮徽记还是完好无损的。 黑夜使她的光芒黯淡了些。 “伯爵小姐。”女神官礼貌地说。 “我就要离开了,阿拉贝拉神官。你有什么要嘱咐我的吗?” “在你到来之前,我就在威尼华兹为你祈福了。”阿拉贝拉回答,“夜间跋涉不大安全,但我要说的是另外的事情。” “有要求的话,我只能尽力帮忙。” “要求?当然不是要求。您帮了我们这么多,我们怎么能再厚着脸皮提要求呢?事实上,圣骑士们都对您抱有着善意和崇敬。他们都清楚,自己能在冰地领安安稳稳的休息,全是因为有您这样一位宽容而公正的领主庇护。”女神官总是有本事,能将这些俗不可耐的词语说得诚恳热切,严正肃穆,活像在教堂里念赞美诗。 她真心实意,这我当然清楚。丹尔菲恩甚至有些尴尬。要说议会一行人中有谁最让她畏惧,那这个人选既不是和颜悦色的爱德格主教,也不是沉稳的圣骑士长,而是眼前这位对交流存在某种误解的白袍女神官。丹尔菲恩被迫与她对话时,觉得自己正在面对小时候的教会修女。 好在对方似乎比她还要窘迫。“威尼华兹的事我很抱歉。我们拦不住白之使在城堡里大肆破坏……我想那里怎么也得等到明后天才能搬进去。” “他干了什么?” “原因在我们身上。我去拜访奈登爵士,他热情款待,让我们在那里歇脚休息。”阿拉贝拉脸红了,“我们就在前花园发生了战斗,致使主堡和一座圆塔坍塌。” 丹尔菲恩猜出后来的事情了。她就担心这个。从园丁那里,安莎得到了威尼华兹的消息。但她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报社不敢拍兰科斯特家族驻地的照片,她还以为战斗仅仅是霜叶堡的程度,魔法师几分钟就能搞定。 真有趣,我这个领主还没到,他们就在为我搭建新居所了。少女伯爵脸上掠过一抹阴郁的怒气,但她身后的女仆“啊”了一声,声音充满恐惧。 “圣骑士们没有损伤吧?”安莎提醒了她。伯爵给自己套上畏惧的面皮,逼迫自己关心些完全不关心的东西。“这真是太可怕了。” “没有。只有莱蒙斯长官受了伤,现在已经痊愈了。”阿拉贝拉勉强笑道。丹尔菲恩回忆起骑士长苍白的脸色,就知道她多半没说实话。 “伯爵小姐,威尼华兹现在并不安全,我希望你能在篝火镇休息一晚,明天早晨再离开不迟。等你们到达主城,正好可以有地方休息。”女神官劝说道,“骑士长在庄园里留下一名神术师帮忙,我保证议会会赔偿损失。” 我干嘛要听你的吩咐?我才是冰地伯爵。“感谢你们的援手。”她慢慢地说道,“但呆在这里让我十分不适。离开四叶城时,我蠢笨的女仆没记得给她的主人备上多少夏装。” “这是小事一桩。”女神官微笑起来,“我会用神术驱散蚊虫和炎热。在这里你想穿裙子就穿裙子,想披斗篷也不会觉得难受。女神喜爱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不管用什么神术,祂都不会责备的。” 神术不同于魔法,是一种来源于神只的神秘。丹尔菲恩听说过,有的神父因为沉溺欲望而堕落,致使被剥夺了施展神术的能力。教导她跟加文的是盖亚教会的修女,她告诉丹尔菲恩,神术是信仰的回应。 要是有人用神术做不敬神的事,魔法便不能成功。 “那么,我只好麻烦你了,阿拉贝拉小姐。” 在少女伯爵答应下来后,白袍神官吩咐门口等候的骑士去巡逻,顺便从厨房带来一碟乳酪。丹尔菲恩不大愿意吃这些东西,可神官小姐却乐在其中。她不由得想象赞格威尔的主教和神官们每天在劳累后,得到的都是什么样寡淡无味的菜肴。 丹尔菲恩看得出来,阿拉贝拉是打算和她聊天。作为女性,拉近关系的手段无非只有那么几样而已。 但老实说,她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共同语言——白袍神官提到的东西,神,教典,蜡烛和一次又一次的祈祷;丹尔菲恩则会在好奇时发问,并在轮到自己的回合时,告诉阿拉贝拉有关香料和发饰的搭配。而这时女神官往往是做不出任何回应的。 等到丹尔菲恩离开天文室,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她第一次见到这么清晰的明月,上边的裂纹似乎在眼球表面。冰地领的碎月之夜,霜之月的开端。这鬼地方连月亮都比往常圆得早。 安莎低声问道:“大人,我们马上离开吗?从后院走,留下一队士兵,带着其他人和马车出发。” “你没听见我说话吗?我们明天早晨启程。” 令她意外的是,女仆奇怪地看着她,目光让丹尔菲恩浑身不适。“我们得尽早离开篝火镇。”她压着嗓子说话,“议会的神官想要您留下来。” 一种灵感划过脑海。丹尔菲恩突然意识到阿拉贝拉的歉疚不仅来源于兰科斯特庄园的损毁。她想让我留下来,为什么?和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团呆在一起,她的呼吸急促,他们想让我留下来,因为苍穹之塔的白之使。他们在恐惧,而我是这些胆小鬼的护身符。 如果不是安莎的提醒,她在阿拉贝拉面前就会失去贵族的姿态了。而现在的情况要比失礼糟糕得多,丹尔菲恩确信白之使如果找上门来,他不会给自己半点特殊待遇。 “照你说的办,安莎。” 少女伯爵踉跄着冲下楼梯,命令道:“让侍卫给神官小姐带口信,最早也要在我们离开后一小时再送到。” 第一百一十章 猎物 “看样子,我们不该把她看做一个小姑娘。” 主教回到绿蔷薇城时,得到莱蒙斯与阿拉贝拉的回复。女神官十分忐忑,望着马上的牧师。但他既不生气,也不焦急。“算算时间,她已经十五岁了吧?” “还未成年。”女神官有些怔然。 “她在灼影之年诞生,是阿方索·兰科斯特与特蕾西的小女儿。” “威金斯家族的小公主,是个好孩子。”阿拉贝拉不明白,为什么议会的枢机主教会对一个小王国的伯爵了解这么深入。 “你知道在灼影之年,赞格威尔战役落幕。这里的人视她为终结战争的和平使者。” “主教大人,她只是个凡人。” “在神明的注视下,我们都是凡人。”爱德格主教轻声细语,“我明白,阿拉贝拉,你质疑她的名声是否与本人相符,你怀疑我们的伯爵小姐借着议会的行动助长自己的威风。贵族们玩起这套把戏来无人能及,而以表面来看,丹尔菲恩·兰科斯特是优秀的贵族后裔。现在,你看出什么了?” 枢机主教一针见血的评论令她十分窘迫,但阿拉贝拉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对丹尔菲恩抱有着复杂的情感——既是对纯洁少女的爱怜,又难免忧虑这份纯真的虚伪。怀疑他人品格之人,多半自己是没有资格品评他人的。阿拉贝拉侍奉光之女神时,能时刻忏悔自己的行为,但离开了赞格威尔,她就有些手足无措了。 她思索片刻,认真回应道:“伯爵小姐的确受得起这种赞誉。凡人……普通人大多愚昧无知,我们不能因别人的误解而让无辜者承担过错。” “可是主教大人,她对议会充满恐惧。友谊无法建立在怀疑和不信上。而我们需要得到冰地伯爵的支持,来让威尼华兹人,以及冰地领的人民认识到他们的错误。”说到底,她还是希望能化解这场误会的。四叶城的灾难使她不寒而栗。 “错误。”主教重复一遍。他似乎笑了下,嘴边的一点胡须微微耸起。他不再提起十五年前的丹尔菲恩。“圣骑士不畏惧任何敌人,你该对你的上司充满信心,阿拉贝拉。就让那孩子回去自己温暖的小巢吧,冰地领已经够冷了。” “骑士长大人伤势未愈。”女神官低下头。“依然是我的过错。” “别自责,女神会给出评判,我们要做的只有接受。”这位前任圣骑士长温和地安慰道。他调转马头,“别忘了代行者大人交由你的使命,阿拉贝拉,这里没有神像。神像在你心里,它是不熄的烈焰。” 长久的疲惫与煎熬在一瞬间被这句话点燃,阿拉贝拉闭上眼睛。我的女神,她听见自己虔诚的呼唤。主教训诫后,她一刻都不敢耽误。我的女神。公正和光辉的神只。饶恕我的自私自利,宽容我的敏感猜疑,我怎敢将自己的情绪置于您的意志之上?我已不再是少女,又该怎样重新得到你的眷顾呢? “我们立刻出发。”白袍神官低语,迎上爱德格主教深邃的目光。“安格玛隧道的神秘,我们必须找到入口。” “盲目的行动毫无意义。” “神秘之地肯定与绿蔷薇城有关。” “显而易见,那是精灵的秘境。但金杯不在我们手上。” “白之使是为了金杯而来。”女神官说,“苍穹之塔一定知道什么。他们将莫里斯的领空划给了议会,便只能在地面上动手脚。” “议会早有预料。” “老师他?” “不是只有占星师才知道全部的事情,阿拉贝拉。康尼利维斯让我来帮你们,四叶领的亡灵不足为虑。”主教抚摸胸前的橄榄石。“我们早就确定了秘境的位置,但如果不按照神秘之地的规则进入其中,我们将承担严重的损失。这不是议会希望看到的。” 阿拉贝拉沉下心。她想到坍塌的废墟下挣扎的同胞,穿透骑士长莱蒙斯肩头的长矛,庄园里升起霜雪之林。急躁与莽撞的使命感顷刻间消失不见。我必须要保证他们的安全,我是圣骑士团的神官。 但还能怎么办呢?金杯丢失了,白之使不知所踪,就连圣骑士长也受了重伤。女神官无比沮丧的想,除了再次进山,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我真不该来这里,我辜负了导师的期望。身为代行者,康尼利维斯有许多学生,而我是其中最糟糕的一个。 爱德格主教是上一任圣骑士长,他来给我们提供帮助,是因为代行者大人对我感到失望了?她无法克制这种阴郁的怀疑。 “我们,我们这次换个方向进入莫里斯山脉,沿着安格玛隧道探索。” “来不及了,有了精灵金杯,克洛伊塔能做得更多。” “不是寻找秘境。”白袍神官咬着嘴唇,“我们去找白之使。跟着他也能找到秘境——” “这倒是个好方法。”主教赞扬道,他引导着年轻的神官。“你可以换个思路。” 阿拉贝拉疑惑地望着他。 “最先找到金杯的人就在镇子上。” 爱德格主教的言语饱含深意。“真实投影不会凭空出现,精灵金杯来到这座小镇,肯定有缘由。既然神秘选择了篝火镇,它就一定与安格玛的异常有联系。” 庄园外响起一阵马蹄声,但却是由近及远。阿拉贝拉不由得侧耳细听,是哪一支队伍离开了? “莱蒙斯去寻找入口了。” 女神官似乎想到了什么,“我们去追白之使?” “对你而言,这不是值得珍惜的历练。白之使太过危险,你对女神的侍奉还需要更长久。”主教摇摇头,“我会追上精灵金杯,你带领一部分骑士去威尼华兹。” “威尼华兹?大人,丹尔菲恩小姐她——” “冰地领太混乱了,你需要保护她的安全。恶魔和堕落之辈乐意见到这位天使小姐出点意外,就像四叶城的事故那样。更何况她是在与我们接触之后离开的。” 女神官悚然惊醒。“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一旦丹尔菲恩有危险,白之使就更有理由插手议会的行动了。 而阿拉贝拉几乎能猜到使者会做什么:他将把精灵金杯当成私有物,威胁伯爵停止对光辉议会的帮助;他将不遗余力为驻守者埃兹·海恩斯复仇,来维护苍穹之塔的尊严跟荣耀;没准还可能把他们驱逐出冰地领——莫里斯山脉的大部分属于伊士曼王国,而王国是克洛伊塔的从属。 当然,某种意义上也是伯爵保护了圣骑士团。主教轻轻夹了下坐骑,“出发吧,孩子。等找到了入口,我会来接你。现在就看哪一种办法更高效了。” …… 在卖出了那只金杯后,戴蒙注意到邻居的生活变得简单起来。有时候他会看到猎人在清晨进山,中午就回来了小镇。他手里提着骨瘦如柴的猎物——雉鸡、棉尾兔、一窝田鼠、灰鸭子。最好的时候,戴蒙在通往城门的街道上见他抓着一只山羊角,从泥地将倒毙的野兽拖上镇子的石板。 绿蔷薇城的街道复杂得令人厌烦,戴蒙可惜地看着死羊消失在拐角。原本他与猎人的小屋间是不存在三棵大树的,而现在,这几棵一夜之间冒出来的栗子树限制了他渴望的视野。 以往猎人会将猎物卖掉,换成口袋里的硬币,但最近他会在院子里架起锅和烧烤架。滋滋作响的油脂只能听不能看,更不能到嘴,这滋味让人恨不得把脑袋按进水缸里冷却一个钟头。 篝火镇的平民一天吃两餐,早晨和晚上都是硬面包。当正午最饥饿的时刻到来,戴蒙就会着了魔一般蹑手蹑脚靠在树后,用耳朵、鼻子和幻想为自己饱餐一顿。 戴蒙在教堂里听过布道,也每天跟父母和姐姐感谢盖亚的赐予。可盖亚没教过他的这种偷窥的行为,戴蒙在做的时候竟然没有半点迟疑。他甚至连女神的名字都忘记了,更别提怀疑自己的信仰虔诚与否。也许女神在教导我们积德行善之前,更该告诉我们怎么才能填饱肚子。 整整一个上午,戴蒙都在果园里捡拾苹果。自从小镇变了模样,这些东西就开始不那么紧俏了。桃乐丝说要把水果送到威尼华兹去卖掉,因为他们的商品在篝火镇里到处都是。但阿普顿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你这辈子都别想去威尼华兹。”他们的父亲是个木匠,身量不高,嗓门很大。“给我滚去集市。”他一手抄着刨刀,冲女儿咆哮。 戴蒙趁着阿普顿发火的时候溜到门外,紧接着桃乐丝也冲出来。她脸上的表情难说不是仇恨,但戴蒙不希望姐姐离开。 “我可以跟你去集市。”他小心地说,“我会把苹果卖掉。” “离我远点。” “桃乐丝,你不能——” “滚开,戴蒙!” 我干嘛要去管她的闲事呢?戴蒙走到拐角的时候还在想,变换方向时还瞥见桃乐丝站在原地,脚下是满满一筐新鲜的苹果。他头也不回,朝着猎人的院子而去。沿途经过河岸,男孩把一块石头丢进水里,河面上泛起一串泡沫。水波清澈透明,但戴蒙没注意石子掉到哪儿去了。 泡沫在他身后翻涌。 第一百一十一章 光辉的秘密 昨天是火鸡,戴蒙心想。今天会是什么,狍子还是灰雁? 猎人的院子里静悄悄的,男孩犹豫片刻,决定打探一下情况。他知道这是危险的举动,猎人脾气不好,见到树后有人鬼鬼祟祟地打量,多半会一箭射过来。 在靶场上戴蒙见过猎人射箭。他拿着把长度近男孩身高的巨大猎弓,弓臂是紫衫木,上面包裹着熟牛皮以及一层亮晶晶的亚麻籽油。当猎人拉开弓弦时,空气都在隐隐弹动。那时这把巨弓是小镇大部分男孩的梦想。戴蒙不仅不是例外,反而最为热忱。 只是饿着肚子的男孩没力气去想猎弓和箭矢,他满脑子都是猎物的香气。邻居会在院子里给动物剥皮,脂肪与皮毛的里侧分离,暴露在冷空气中。戴蒙保持着吸气的状态,直到自己的肺疼痛起来。这时候就连血腥也是美味的。 但他视野中只有一头小鹿躺在地上,腹部豁开个可怖的裂口。院子里空无一人。戴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过身就要跑。 可立刻他感受到了脖颈承受的压力,被迫朝前扑倒。他满脸是土,头皮和脸颊传来一阵阵的剧痛,他的四肢乱蹬乱动。 “我就知道是你,兔崽子!”猎人按着戴蒙的后脑勺,整个压在他身上。常年锻炼出来的肌肉使男孩的踢打毫无用处。 “救命!”戴蒙放开嗓门尖叫。“救命!救命!对不起!” 猎人把他拎起来,但没松手。不然他敢保证这小家伙会撒腿就跑。“饿疯了的小鬼。”他把偷窥者用力推在树干上,“将来你肯定是个贼,我现在就能看出你那一肚子坏水。” “对不起!先生,对不起!请原谅我,我再也不敢了。” 戴蒙确信猎人会打他一顿。之前有个伙伴打碎了他家的玻璃,男孩在家里都能听到那个倒霉蛋的哀嚎。其实当时他们一起玩,正是戴蒙提议在自家的门口。但几个小孩钻篱笆绕巷子,只有跑得最慢的那个被逮住了。 直到这时他才感到后悔,只是太迟了。他会挨上一顿狠揍,鼻青脸肿地回家去。而阿普顿决不会为他讨回面子。这才是最可怕的——得知了事情的原委后,父亲会毫不手软地打得他下不来床。阿普顿更在乎自己的面子。 还有桃乐丝,自己承担了阿普顿的怒火后她会好过很多。不管怎样,看我热闹的心情肯定不会少。 绝望之下,他一边叫一边挣扎,最后凄惨地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但出乎戴蒙的意料,夏佐不耐烦地松手,他好像是被哭声搅得心烦意乱。“软蛋,我还没动手呢。给我起来,别像个小姑娘。眼泪不是你博取同情的工具,爷们该伸手来抢。难道你是桃乐丝的妹妹?” “弟弟。” “这才像话。” 从这话中戴蒙听不出愤怒,他连忙站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挨揍,也许区别只在于猎人的心情。 “……我错了,对不起。”他拼命忍着抽鼻子的声音。 “你在这儿藏多久了?” “没……没多久。” “没多久是多久?”夏佐吼了一声。 “三个星期!”戴蒙吓得也大声回答,他诧异自己居然记得准确的时间。 “小混球。”猎人咕哝。他同样意外于戴蒙的话,若非猎人相信没有哪个撒谎者会将事情往严重了说,他肯定以为戴蒙瞎蒙了个时间。 他打量一眼这个小鬼头,戴蒙的长相与姐姐桃乐丝的美貌相差甚远,理所当然的和阿普顿最为相似。夏佐与木匠不算熟悉,但整个小镇里基本没有面生的人。男孩身高比他的伙伴矮出许多,但似乎更有力气。“小混球。”猎人重复一句。“敢跟我过来吗?” “你……你要我干什么?”戴蒙不安地问。他没想着逃跑,起码现在是这样。可能是每日向盖亚的忏悔起了作用,虽然平日里他只是觉得无聊,但怎么说,戴蒙终于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女神保佑,今天不同,今天我有许多事情能忏悔了。 “赎你的罪。”猎人拍掉手上的尘土,颗粒从皮肤的缝隙中抖落,但仍有许多黏在掌心——他手上全是半干的鹿血。 “偷窥算不上大事,可它总会发展成行窃。这是门坏透了的恶毒行当,惯于将别人的努力据为己有。盖亚没工夫亲自纠正你的过失,我却无所事事,正好用来收拾你这样的小坏蛋。” 戴蒙忐忑不安地走进院子,死鹿躺在地上,气味又腥又酸。原本在篝火镇人们从不担心食物腐败,现在却要改一改了。猎人吩咐他把一捆木柴劈碎,又让他磨磨蹭蹭地点燃柴堆。戴蒙一贯干不好这种活儿,他的手脚笨得出奇。 然而折磨未持续多久。当戴蒙提起劈柴的斧子时,猎人正在做他刚刚撂下的活计;等到他满头大汗地松开握柄,一张完整的鹿皮早已搭在木杆上了。炎热气候的风不猛烈,鹿皮抖动着,一串串花斑在不停地变幻。 夏佐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打火石,噼啪两下,一簇火星落到干柴上。他猛吹口气,艳红的篝火一下子腾腾炽烈。猎人将小鹿架上火堆,油脂烧烤的声音细密诱人。“篝火镇的人怎么能不会点燃篝火?”他用鼻孔朝男孩发出一声轻嗤。 戴蒙没有注意猎人,他两只眼睛盯着被串烤的肉,对外界的一切都充耳不闻。 鹿肉烤熟后,猎人分给他一条腿。 老实说,在这种情况下戴蒙几乎没有一点感激之心。他什么心情都没有了,留在躯体里的只有胃,没有脑子也没有心脏,操控情感的体液与器官就这么统统不见了。他把自己变成口袋,没命地吞下袋口的食物。 一条鹿腿很快消失,戴蒙抬起头,但猎人不许他多吃。“你干的活只能得到这些。”夏佐警告他,“贪得无厌的人早晚都得套上绞索。” “不,足够了。”戴蒙这才挣脱了本能的控制——这多半是因为他的肚子撑得吃不下了。残存的理智使他满脸通红,讷讷回答:“谢谢你,夏佐先生。” “感谢你的运气吧,小子!在一星期前,我会揍得你满地找牙。” “感谢贝尔蒂的恩赐。”他虔诚地说道,“还有盖亚。” 猎人用牙齿撕下一条洒了盐巴的肉,这东西其实并不好吃。他在莫里斯山脉呆了二十七年,知道什么野味最鲜美。“你倒不如感谢露西亚。”他冷冷笑道。“祂正时刻关注着冰地领呢。” “露西亚?”戴蒙觉得耳熟。 “光明女神。怎么,阿普顿没告诉你别去光辉教堂吗?” 光辉教堂是露西亚的教堂,戴蒙恍然大悟。他知道那里,但不是作为供奉神只的圣堂。篝火镇寒冷又混乱,空置的房屋非常少见,原本的教堂在最后一名神父搬走后,就成了这少见的一部分。孩子们把空屋据为己有,赶走睡在里面的流浪汉。在知道盖亚后戴蒙才明白这是件多么恶毒的事,在冰地领无家可归是更甚于绞刑的惩罚,他们夺走了那些可怜人最后的栖身之地。 制止这一行为的就是眼前的猎人,威特克·夏佐。戴蒙知道他不是为了那些流浪者着想。他建议推倒教堂。万幸参与投票的人不多,工人们怀着古怪莫名的愤怒拆了几堵墙后,就谁也不去那儿了。 从那之后,阿普顿才告诉我们远离任何与“光辉”字样有关系的事物。戴蒙没胆量追问他原因。桃乐丝有,因为就连戴蒙也看得出来,阿普顿珍惜女儿超出儿子许多。他会责骂她,但很少打她。阿普顿打戴蒙最多,其次是他的老婆贝拉娜。戴蒙最后见到父亲扇姐姐的耳光,也是在一年前了。 可桃乐丝不问这些东西,她的兴趣爱好在戴蒙这样的小男孩看来是无法理解的。毕竟他没有一头长发,也对裙子和样式古怪的羊毛袜不抱好感。只是现在看来,桃乐丝知道原因,才不发问。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光辉”代表露西亚,祂为什么关注冰地领?为什么桃乐丝知道,却不告诉我们? “光辉”让他们挨了打,这个戴蒙还是记得的。夏佐的提议不合盖亚的教义。他的思维兜兜转转,又回到流浪汉身上,不由得喉咙发紧。“那里是‘乌鸦之家’。”他吐出光辉教堂在孩子们之间的名字。“阿普顿没提过这件事。” “说谎。”猎人一眼看穿了他。 可这时候的谎言并未激怒他,威克特将鹿肉吞进肚子,烤钎则被他随手一扔。“你想知道里边的秘密,戴蒙,盖亚信徒的谎言总是很蹩脚。我猜的对不对?” “对不起,先生。”但戴蒙非常想知道,他的心在不安与好奇间摆动。“你猜对了,一点没错。” “我干嘛要告诉你?” “求求你啦,夏佐先生,我帮你收拾东西。”男孩拾起烤钎。 猎人被他的小聪明取悦了。“小混球。”他第三次这么说,可这一次是友善的,能被戴蒙感受到的那种友善。男孩悬着的心放下来。“你比其他的小鬼聪明。你喜欢我的弓,以为自己藏得很隐蔽,这点小秘密我一清二楚。” “可你是个好人,不会揍我。” “好人才揍你,坏人会分发糖果,然后将上当的蠢笨小孩卖到矿山去。” 这回轮到戴蒙对猎人嗤之以鼻了。“我早知道了。这话贝拉娜每天都说个没完。你到底讲不讲呀?” 猎人微笑起来。“闭嘴,给我安静听着。” 第一百一十二章 猎人的十五年前 在冰地领,十五年前的事情每个人都知道。戴蒙僵硬地坐在泥地上,猎人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让这样的静止更长久。他在考虑自己的好奇心是否是好事,在这以前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猎人告诉他,“光辉”是个以太阳为标记的神秘组织,他们在追捕恶魔时杀掉了很多平民。 一开始戴蒙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别说是神秘生物了,就是有贵族来到小镇上——或者是与贵族沾亲带故的骑士。他们只要露面就会引起一阵骚乱。这些贵族老爷往往用斧手和长枪卫开路,剑士簇拥在车前。若是有平民冲撞了卫队,轻则会挨上几鞭子,倒霉的更是被看做刺客。 按照王国律法,刺杀贵族是祸及全家的罪名。而处决罪犯的场面任何人都不陌生。戴蒙见到过士兵押着无名者在集市前斩首,第一次他吓了一跳,往后就不觉得奇怪了。无论是平民还是罪犯,死多少人都与木匠的儿子没关系。 令他诧异的是,大人们似乎认为这是件错事。他们的态度开始向着悲悯的神父倾斜了——死刑犯会在处决前得到最后一次祷告的机会,这是桃乐丝教给他的知识。阿普顿一直想让桃乐丝早点成家,但她却喜欢往盖亚的教堂跑。 在忏悔日的晚上,桃乐丝向戴蒙透露自己渴望成为盖亚的修女。戴蒙则在清晨将她的愿望告诉阿普顿。父亲给了姐姐一耳光,但踢了戴蒙一脚,然后回头揪住桃乐丝的头发。 “你是个自私的蠢女孩。”阿普顿冲她吼,“侍奉盖亚是神圣的职业,不是你这种人该想的!” 桃乐丝哭了一晚上,但后来她原谅了戴蒙。在男孩眼里,再没有人比她更无私更宽容了。如果这都不足以成为神职人员,戴蒙无法想象神父和修女该是怎样的慈悲心肠。而这种被人伤害的慈悲使他本能的感到畏惧。 同情死刑犯也是同样。戴蒙知道那些都是犯了罪的坏人。偷盗的、淫邪的、诈骗的、杀人的,这些人在死前还能得到忏悔的机会已是恩赐。他们都是不得美德女神恩宠的堕落者。 罪人得到审判,杜勒神父在教堂里布道时说,你有心肝同情那些恶人,干嘛不为被他们残害的无辜者祈祷呢? 从那以后戴蒙再也没害怕过行刑。他目睹砍刀落下,鲜血和头颅一起腾空。他与身边的大人一样,只有桃乐丝那样的女孩才会别开眼睛。 “圣骑士杀了人。”戴蒙满心疑问,“那又怎样呢?” “他们杀了很多人。” “刽子手也杀了很多人。”戴蒙甚至觉得这个职业非常帅气。 “很多。”猎人回答,“是很多,不是一般多。多到你无法想象。刽子手?他不是审判官,他只是把断头刀。” 戴蒙当然无法想象。“有小镇那么多人?”这是他概念中的最多人数。听说威尼华兹人口更多,它是个大城市。只是戴蒙从没去过。 “小镇?有小镇的几十倍。” 男孩忽然一动不动了。 巨大的震惊使他几乎忘记怎么控制自己的身体。小镇人口的几十倍,戴蒙不会这样复杂的算数题,但他明白那个答案值得畏惧。 “他们……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圣骑士就是要这么做。他们追捕恶魔,烧死或砍头。”猎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瓶蜜酒。“直到那时候我才发现,冰地领里竟有这么多无名者。” “但许多人不是恶魔。”连十岁孩子都知道这事。 “也有许多是。”夏佐拔出酒塞,“要是往海岸撒一把沙子,诸神才知道怎么把它们拣出来。恶魔肆虐的时候每个人都精神紧绷,贵族老爷们一个个比挨了揍的家犬还听话。白铁壳子说哪里有恶魔,他们就恨不得把整片土地都犁上一遍。” “可是死了很多人。” “战场上才是死人的地方。区别只在于它消耗的是士兵,威尼华兹则是平民。男人战死沙场是荣耀,倚强凌弱、跟女人小孩一起被挂起来焚烧的只剩骨头则是耻辱。” 戴蒙不知该说什么。在以前的十年人生里他没想过士兵,也没想过战场。他的脑子里接受了太多新名词,他意识到自己的内心在发生某种改变。戴蒙说不上那是什么样的变化,但却隐约感到憧憬。“我也想拥有荣耀。”他告诉猎人,“圣骑士做得不对。他们就是在倚强凌弱。” 威特克把酒瓶递给他,让男孩喝第一口。蜜酒甘甜辛辣,一边滑下他的喉咙,一边迅速的在里面膨胀。戴蒙觉得自己吞下一口火焰,就连鼻腔也随之发热。他用力咽下去,胃也烧起来。这让戴蒙有种错觉,他现在已经是男子汉了。 “大人都喝这个?” 一开口,猎人知道他还是那个小鬼。但威克特没选择点破男孩膨胀的自信心。“只有最出色的男人才能喝得惯。”他转去说圣骑士和光辉。“屠杀平民毫无荣耀可言,但他们还是这么干了。也许后面有几个有地位的畜生在推波助澜的捞好处,对他们而言这就是场战争。战争就有好处可捞。” “真可恶。”戴蒙说。“为什么不把秘密早点告诉我呢?前两天篝火镇里就有圣骑士,许多人还去迎接他们。他们忘记那些人杀掉的无辜者了吗?” 猎人反问:“白铁皮可恶,还是战争贩子可恶?” 男孩想了想。“都是,白铁皮更可恶。” “你恨他们吗?” “当然。” “仔细想想,别学摩顿镇长那个老滑头。他跟康里爵士完全是一丘之貉,现在除了代表这个那个,我真不知道他还会干些什么。告诉你的小伙伴们,下次在玩过家家的时候,别找个白痴做模特。戴蒙,别想那么多,说实话。” “不……不怎么恨。” 猎人露出一个早有预料的笑容。戴蒙辩解道:“圣骑士没有杀阿普顿,也没杀掉贝拉娜和桃乐丝。” “所以你就没理由憎恨‘光辉’了?” “他们犯了错。”戴蒙犹豫着说,“犯错就要受罚。我既不同情,也不憎恨。” “小孩子脾气。” 男孩十分恼火,他抢过酒瓶,狠狠灌了一大口。可还没等他想作证似的说什么,就弯下腰剧烈咳嗽起来。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幸运,戴蒙。别跟小镇里任何人提起十五年前,记住,别到处说。”猎人任由戴蒙在他的放纵下变得大胆。他凝望着午后的云层,注视它们被凛风驱赶至小镇的天空,又在神秘的限制下逐渐平复。 威特克·夏佐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所有亲切。他的眼睛里没有友善的光彩,那种深邃不仅仅是云影的重叠。“我本来有个弟弟。他在威尼华兹干着倒卖皮毛的活儿,成家后有三个儿子。” 好的开头往往意味着糟糕的结尾。戴蒙早就熟悉故事的套路了。但听到猎人说起故事来毫无阻碍的用“我”来叙述,他还是不由得脸色苍白。 “他……他被杀了吗?” “不准确。德曼幸运地逃过了圣骑士的利刃与贵族排除异己的清洗,他逃到篝火镇,投奔我。但他的两个儿子死在威尼华兹,妻子则被指控为恶魔而套上绞索。行刑人告诉德曼,最近城里的柴火不够用,而且这样能少受痛苦。” 戴蒙沐浴在阳光下,却感觉浑身发冷。 离开威尼华兹使他付出了最后的代价。威特克将蜜酒一口喝干。“德曼的最后一个孩子在路上遇到了真正的恶魔。最终只有我弟弟一个人到达篝火镇。我带着哀悼迎接他,结果他在晚上就自杀了。” “……我很难过。” “让你别学摩顿,他的装腔作势就和小丑一样夸张。你的难过我看得很清楚,这种话就不要说出口。” 猎人忽然说道:“你跟我的小侄子很像。”他没再说起“光辉”和屠杀的事,而是阴沉地一笑。“秘密都告诉你了,篝火镇的,威尼华兹的,还有我的故事。赶紧走吧,小鬼,你在我这儿什么也得不到啦。” 独自悲伤是得不到慰藉的。男孩还想说什么,但院子的门被撞开了。他吃了一惊,正要回头—— “戴蒙!”阿普顿的嗓门令人恐惧。男孩僵硬地转过身,看到桃乐丝在父亲身后探出半张脸。她一直没忘记那次。戴蒙总算明白,父亲是如何预料到姐姐不适合当修女了。 …… 回家的过程极其难熬。既是心理上的,又是身体上的。戴蒙一瘸一拐落在最后,他的脸颊与喉咙一样火辣辣的发着热。父亲的指甲修理得很难看,这对于扇别人的耳光十分有利。 姐姐桃乐丝慢慢落在他身边。“你干嘛那么看着我?我不是为了告密。我追着你到栗子树旁,看到夏佐把你抓住了。”在辩解之余,戴蒙注意到她极力压抑的好奇心。果然,没等他回答,桃乐丝问道:“他没揍你,还请你吃东西了,你怎么办到的?他跟你说什么了?威胁要把你钉在树干上?” “没有。”最后一句无端的猜测使他忍不住开口。“他只是在给我讲故事。” “睡前童谣?”她诧异地挑眉。 “你们都知道的故事。关于‘乌鸦之家’的。”突然间,戴蒙想起来,这个名字似乎就是一个大孩子取的。教堂里并没有乌鸦。他肯定也清楚其中的原委,却不告诉我们。 姐姐一下子失去了兴趣。“那个鬼地方……你知道了也没什么。” “还有别的东西。”她的关心虽然招致了不怎么完美的结果,但毕竟出于好心。戴蒙正对威特克的经历感到难过,他不假思索的就与桃乐丝分享:“夏佐先生的弟弟一家都在十五年前死了,他说我像他的小侄子。” 谁知道桃乐丝没表现出半点同情。她狐疑地盯了戴蒙肿起的眼睛一会儿,仿佛在审视他是否在胡说八道。 “戴蒙。”姐姐的低声几不可闻,于是她凑近了男孩的耳朵些许。 “我得告诉你,谁都知道猎人没有弟弟。他只有一个嫁到威尼华兹的小妹妹,他妹妹也没有儿子。” 话音未落,桃乐丝挺起腰,大步超过了他。 第一百一十三章 绿茵河畔 戴蒙回到家时,天色已经黯淡。 难怪阿普顿会来找他。今天下午他本来是要去集市,替一个叫塔司的鱼贩卖鳗鱼干跟半死不活的牡蛎。塔司是外乡人,专门把货物运到冰地领出售。当然现在托了绿蔷薇城的福,他的水产能稍微新鲜点了。 刚用鹿肉填饱了肚子,黑面包和苹果派就显得十分倒胃口。蘑菇汤还好说,但戴蒙讨厌一起熬进去的洋葱。贝拉娜注意到儿子的不适,便盛给他一碟土豆泥。 绿蔷薇城带来了许多难得一见的物资,篝火镇居民们最近的生活质量简直是飞跃式的提升。摩顿镇长对此十分忧虑,他认为这些都是不明不白的食物,人们自取食用无异于偷盗。唯一合法的方式是上缴至少一枚黑城金币,用来充作交易的付出。 用钱来买食物是天经地义的,但他们交易的对象是绿蔷薇城,这就有点难办。篝火镇里有许多见多识广的人,他们也不清楚怎么给神秘付账。住在小教堂里的神父建议将硬币扔到那条河里,康里爵士则极力反对。后来大人们折中一下,规定人们把钱交给摩顿镇长,他再统一丢进河底。 木匠没给任何人钱,他相信其他人也不会给。戴蒙听见他告诉贝拉娜,如果人们的账单都要经过摩顿的手,那他宁愿把钱白白扔进河里。提出这该死的流程的人正是旅店老板康里爵士,他是男孩见过的最糟糕的贵族,跟他的旅店名字一样。 “既然光辉议会都没有向我们收取报酬,那摩顿就没理由越过圣骑士和我们的领主。”阿普顿句句不离领主。 直到现在戴蒙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愉快。若说在十五年前的生活是噩梦,那么第十五年就是分界。四叶领公爵的女儿,银鹫家族的后裔,丹尔菲恩·兰科斯特在那一年出生。她刚一降生,一切噩梦就终止了。 戴蒙不知道这里面究竟有什么联系,可人们都认为这是贝尔蒂的恩赐。冰地领的人同时信仰好运和美德,他们的领主不在乎这个。也许因为当初的圣骑士团背负着光之女神的使命而来,饱受煎熬的平民们便只能祈求自己的神明保佑。 但据他所知,出生在灼影之年的孩子不少,比如他的姐姐桃乐丝。为什么丹尔菲恩才是贝尔蒂的天使呢?这个问题他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明白,除非他成为真正的男子汉,为了荣耀死在敌人手上而非绞架上的那种。老实说,他不确定自己有机会成为第一种。 饭后不是休息的时间,戴蒙出门去河畔的集市找活干。谢天谢地,他终于不用在雪地里拾松子了。人们都说是精灵金杯的离去带来了神秘,可现在圣骑士团回到篝火镇,情况也未发生变化。无论他是否在骗自己,戴蒙打心底里感谢卖掉金杯的猎人威特克,他简直比领主还像贝尔蒂的化身。 来到拱桥边时,集市已经解散了。 戴蒙脸上的巴掌印还没消,没活干他也不难过,起码没人嘲笑他。男孩在夕阳下满头大汗,他翻过栏杆,把脑袋扎进水里。镇民们都管这叫绿茵河,而康里爵士说,它的名字本是黑月。戴蒙不关心一条小河叫什么。 水下是澄澈的世界,男孩睁开眼。这里的游鱼不多,河底有虾在卵石间蠕动,水草的颜色近乎透明。行船的阴影倒映在沙子上,夕阳流光溢彩,红云薄若丝雾。清爽的凉意催促他跳到河里去,但不行——摩顿镇长不准许任何人下水,谁都知道他是在担心有人跟他抢扔进水底的钱币。 只是戴蒙没发现河里有丢下去的金币。整条小河清澈得过分,开放集市时人们扔下去的东西全部都被水冲走了,一点也没有留下。看来贵族老爷的算盘要打空了。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阵马嘶。惊叫声在人群中响起,平民们快速地躲避。戴蒙从凌乱的脚步与铿锵的金属碰撞声听出来,这多半是贵族的马车。冰地伯爵到来篝火镇的消息人尽皆知,戴蒙不清楚这是否是领主的车驾。 大概不是。车夫并未减速,长杆上的旗帜既不是兰科斯特的银鹫,也不是威金斯的火红四叶草。篝火镇的贵族不算多,可戴蒙不认识上面的标志。也许是某个没落的小贵族。 在思考这些事情时,戴蒙没想过躲开。当他意识到自己必须退让出道路时,却已经来不及了。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集市前的绞架,砍落的黑色大斧跟磨得发亮的刃口;罪犯们各色眼珠里转动的相同的绝望,以及满地热腾腾的鲜血。 一双手搭上他的肩膀。 戴蒙整个落入水中,一点水花都未溅起。他的惊叫脱口化作气泡,眼前的世界陡然旋转。 水流黏稠起来。 马车呼啸而过,轴木吱呀作响。戴蒙的大脑里一片空白,手脚在波纹里乱划,可脆弱的阻力撑不起他的身体。一股水流凑近了他,托住男孩的腋下。戴蒙在惊慌中上浮。 过程中,他的呼吸变得顺畅。在意识到自己并未下沉后,戴蒙从惊慌中找到了些镇静。未知的恐惧感包围着他,男孩竭力借着力道上浮。他现在管不了是什么把他拽下水,现在又开始驱逐他。完全浸没在液体中是离开了母体后人类恐惧的源头之一。而就在他即将脱离水下时,河岸边又响起了马蹄声。 现在情况给了戴蒙两种发展:一种是钻出水面,被贵族老爷的卫兵拖到行刑的空地;另一种是藏在水底,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神秘生物共处一地。他不知道哪种更糟。 浮力一下子消失了大半,水中的神秘生物替他做出了选择。 戴蒙吐出一串水泡,他终于察觉自己正呼吸着空气。似乎体内的肺变成了两片鱼鳃,总之在水下要比他这个主人适应太多了。戴蒙不会游泳,他忍不住怀疑人类是否都是这样的。可能我们本来就会游泳。我们能在湖里生存? “先生,我们时间不多。”当他满脑子都是水和游泳的时候,听到头顶传来这样一句话。 这个声音戴蒙十分陌生,可紧接着的那个则异常熟悉:“没人嫌弃自己的时间多,骑士老爷,我可是竭尽了全力配合你们。但有时候事情不是尽力就能做到的。”猎人的语气不像是恭敬。 戴蒙抬起头,透过玻璃样的水面,他看到猎人紧绷的面颊。他骑在马上,左右是一身威武铠甲的骑士,铠甲是璀璨夺目的银白色,男孩隔着水幕注视,也不由得双眼刺痛,仿佛在直视太阳。强盛、生机勃勃的光辉,戴蒙在几天前还见过它们。 当时他爬上屋顶,俯视着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团穿越静默的人群。而在冰地伯爵到来时,镇民们则发出浪涛般的呼喊。百姓憎恶分明,那时的戴蒙却看不太懂。 但猎人他却很懂。无论威特克是否骗了他,戴蒙都坚信他的确曾因光辉议会的行径而受到了伤害。现在这些圣骑士跟猎人走在一块,男孩不会以为这是一次简单友好的散步。 “夏佐先生,你是神秘者,应该知道金杯的严重性非同凡响。它不会随便把自己扔进雪地里,交给一个也许会打碎它的人。” “我不知道金杯的目的,也不知道它是神秘物品。”威特克回答,“你们找错人了。” “不,先生,你误会了……” 马蹄声和交谈渐渐远去。远离石桥,再远离河岸,直到鸽子咕咕的叫声替代了余音。 戴蒙终于钻出水面。他爬上岸后,第一时间伸手探回河水里,可什么都没抓到。流水遵循重力离开他的指缝,男孩犹豫片刻,还是翻过栏杆,跟去了骑士队伍的方向。 …… 雪地里流淌着清澈的河水,阿拉贝拉纵马驰骋,越过石桥。 她途中扭头看了一眼潺潺的小河,一眼忘不到尽头。这是黑月河,它从篝火镇里流淌出来。 神秘正在蔓延。 “等回到威尼华兹,我要说服伯爵小姐重新建立露西亚的教堂。”她注视着河里掠过的一尾黑鱼。 聆听者不止是神秘之河里的小动物,还有她麾下的骑士何塞。他披挂议会的铠甲,脑袋包裹在斗篷和头盔之下,正跟女神官并驾齐行。 “伯爵小姐会欣然接受的。”何塞在风里闷闷地说。 阿拉贝拉知道他话中的深意。何塞是个虔诚的光明信徒,他没有成为副官的唯一原因是他的嫉恶如仇。很多人都不明白,如果你不能从内心说服一个人,那么肉体的屈从其实是对神明的侮辱。神父清楚其中的道理,而圣骑士则未必。 丹尔菲恩有什么理由提供援助呢?是我们用她的祖国换来莫里斯山脉的空中领域。唯一没有料到的是,守誓者联盟的矮人们居然将整座山脉的土地都划分给这个小国。老师曾左思右想,也不明白一列所谓的火车究竟有什么重大意义。 而付出了一小片没用的高空的苍穹之塔,则获得了第一块陆上领地跟位于领地下的神秘之地。阿拉贝拉相信,就算是占星师们也看不了这么远。 “听说冰地领的霜之月有一段漫长的黑夜,露西亚遗弃了这里。”白袍神官远望着高耸的黑石城墙,坐骑开始缓步行进。“太不幸了,人人都有权力享受太阳和白昼才对。”她一放慢脚步,何塞便举起细剑,圣骑士们一同减速。马蹄的声音先是比原来急促几分,再陡然降落下去。 “我们得解除误会——就从为圣骑士团正名开始。” 第一百一十四章 卡玛瑞娅之战 “很久,好吧,一千年不算很久。但足够卡玛瑞娅衰败了。一千年前的阿兰沃是最繁荣的国度,远超矮人、兽人、元素生物甚至人类。它在莫里斯森林伫立了比一千年还久的时光,这期间月精灵——我是说古代精灵,他们遭遇过许多场战争,但阿兰沃都赢了,一次也没输过。” 约克不由得感叹一声。“一次也没有,还是一次也没记载?” 你最好别怀疑妖精的消息。尤利尔也将信将疑,可他不会蠢到说出来。否则当奥萝拉往冒险者身上丢泡沫的时候,他就不能在一旁看戏了。“我想阿兰沃在大多数人眼中都没什么记载。” 奥萝拉继续说道:“但在一千年前的某一年,诺克斯遭到了深渊恶魔的入侵。战火在全世界蔓延。各个种族都有自己的战场,阿兰沃的战场就在宾尼亚艾欧。第一战秩序侧输得很惨,尤其是阿兰沃精灵。于是他们放下自傲,四处寻求盟友,就连萨拉人——以往精灵们轻慢的民族,精灵王也尝试与它们重归于好。” “绿蔷薇城的石碑上有记载。”学徒说。 “阿兰沃与萨拉人在那里结盟。”妖精抛起一枚金币。精灵的货币与人类不同,更别提千年前的古国了。金币的正面刻着浅浅的羽状复叶,背面则浮雕一轮残缺之月。万幸铸币的材料依然是神秘金属——笑脸矿和奇特的金银。它甚至比现在的阿比金币所含的珍稀成分更多,冒险者向他们保证。 如果帕因特在场,约克告诉他们,他只消在手里掂一掂,就能准确的说出里面笑脸矿的含量。尤利尔还记得矮人将开采笑脸矿的方法当成宝贝,千叮万嘱不要传出去。可早在一千年前,精灵们就用这种神秘矿石来铸造钱币了。 “古代精灵之王,我是说,阿兰沃的国王陛下。他是那个无名者吗?”梅米问道。 “那时他还不是。”卡玛瑞娅妖精回答,“阿兰沃也很抗拒无名者,他们弄不清这些人究竟是同伴还是敌人。无名者不属于秩序侧。” 尤利尔知道她的意思。指环索伦告诉他,无名者既非秩序生灵,也不归属混沌,他们在夹缝间两不讨好。这让学徒有过同情。 只是,他似乎听到了妖精奥萝拉的形容。“成为。你说他本不是无名者?” “他的名讳是尼克勒斯,尼克勒斯·提密尔·西诺德尔。你这没礼貌的家伙。” 谁告诉我他的名字了?尤利尔忍着不指出妖精同样没有使用自己的名字。魔法令他疲倦,而且学徒还指望从奥萝拉口中得到当年的真相呢。“对不起,是尼克勒斯陛下。他成为了无名者?” “我以为我说的很清楚。你们不也见过有人这么做吗?”还没等到任何回答,奥萝拉就忽然恍悟。“哎呀,我想起来了,纽厄尔是想把自己的火种变成亡者之灵。这不是在成为无名者,他在把自己的灵魂弄的一团糟。” 约克咕哝一句,尤利尔只听清了光之女神的名字。 “尼克勒斯一开始没与精灵们有什么不同,我是指火种。但后来邪龙的走狗攻破卡玛瑞娅时,他却展现出非凡的力量。那不是秩序给予他的,不遵循规则跟自然,逆转法则、扭曲真理的力量。秩序生灵无法理解,诸神也会憎恨他们。然后是一场可怕的战争——无可避免的战争,惨烈、鲜红、灼热……他一个人就粉碎了杀入城市的全部恶魔。那些恶臭的堕落之子连灰烬都没留下。” 尤利尔十分清楚这不算可怕,更谈不上战争。“那尼克勒斯陛下呢?”他轻声问。梅米打了个哆嗦,他也意识到了什么。“他怎么样了?” 奥萝拉打量他一番。“我第一次见到有人更关心精灵王胜于恶魔。” “胜利总是不完美的。”学徒回答,“所以我想,付出太多代价的胜利与失败无异。” “好想法。可人们总是不明白这样简单的道理。”妖精表示赞同。“就像你们猜的那样,尼克勒斯战胜了恶魔,却也毁掉了自己。当时卡玛瑞娅已经面临绝境,古代精灵也死伤大半。仁慈的王者将自己献祭给秩序与混沌的夹缝,他抛弃了名字,最终迎来末日。” “破碎之月啊。”梅米低呼。 尤利尔脑海中浮现出霜叶堡的战役。黑暗缠绕的死灵法师,他用万千灵魂与索维罗魔药想要获得新生,却将自己变成了怪物。乔伊说,那时候他已经是无名者了。 “那就是代价吗?”他轻声问道。“成为无名者的代价,要么死要么疯狂?” 奥萝拉否认了:“不是代价,再多的付出也没用。拥有无名者的力量,意味着他本来就是无名者,只是在那之前没人发现。尤利尔,因为他是,所以他能。” “我听说无名者是恶魔的化身——” “恶魔属于混乱,无名者则不同。只是对于诺克斯而言,两者没有区别。你会在乎屋子里来的是强盗还是小偷吗?反正你也不会欢迎他们。”约克回答了他。妖精瞥他一眼,水波后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 他的话是事实,是在诺克斯流传的训诫,但没有给任何人带来好感。黑月湖安静下来。“这不是我说的。”冒险者立刻补上一句,“我只在刑台上见过无名者。” 奥萝拉哼了一声。“露西亚还没发表意见呢,西塔,如果你不知道自己信仰的神只的立场,就最好不要急着表态。你们西塔总是这样,什么时候能长点脑子?”见橙脸人乖乖闭嘴,她回到以前的话题。“第一战后,阿兰沃丧失了三分之一的土地。” “三分之一?”接着是小灰狼梅米,他又引来了卡玛瑞娅妖精的怒视。 “别打岔,小毛球。”吃过教训的约克让他闭嘴。学徒一把捂住眼睛。 “你们怎么了解恶魔?”奥萝拉凝望着残破的古堡。“它们无穷无尽,狰狞残暴,所到之处尽是灾难的遗景。它们屠戮生灵,制造瘟疫,亵渎死者;它们裂开大地,让火山爆发,岩浆横流。那是深渊的烈火,里面充满毒素,就连熔岩巨人也无法适应。” 她猛然回头,瞪着他们。“而我们节节败退,无数种族的军队被各个击破。他们的坚城堡垒被焚毁,王国承受苦难。” 某种沉重的东西在她的声音里流淌,烧红的铁水,粘稠的蒸汽,瀑布般的血流。乔伊给他展现过的战场正在眼前放大。尤利尔不由得后退一步,与冒险者和狼人并肩。 等到她的情绪渐渐冷却,学徒才得以了解后文。“最后恶魔的大军打到了都城。卡玛瑞娅是月之都,恶魔便选择在白天攻城,夜晚休息。这让守城的精灵们无力反击。他们只要一出城门,就会被无穷无尽的敌人淹没。古代精灵借助地利,使局面僵持了一星期。第七天的正午时分,卡玛瑞娅被攻破了。” 奥萝拉看着脚下的财宝。“盟友的支持太过渺小,萨拉人更是需要阿兰沃的援助。由于黑月之潮,他们结盟获得的物资沉入了河底,萨拉人因此灭亡。我的同族收起了沉船上的一切。但在黑月河中,我们都是破碎之月的使者,无法送还这些宝藏。” “美丽的阿兰沃,圣白的国度,辉煌的文明,我亲眼见证它的衰亡。”妖精伤感的叹息。她们对月之都曾经的主人依旧抱有怀念。 也许那不只是怀念。“卡玛瑞娅被攻破时,尼克勒斯陛下,提密尔一世,伟大的阿兰沃的领袖。他决心消灭入侵者,即便付出生命——诸神啊,我甚至无法形容那是怎样一种高贵。” 赞颂的咏叹调伴随水纹波动,尤利尔开始觉得奥萝拉与尼克勒斯关系非凡了。他闭口不言,以免说错话。 “总而言之,阿兰沃之王为了打败侵略的恶魔而成为无名者。”妖精强调一遍,“他失去名字,失去一切,他是古代精灵王朝最后的英雄。作为诺克斯的后人,我希望你们提起他时能有足够的尊敬。” 梅米吐了吐舌头。学徒知道狼人从不会对精灵有好感。“卡玛瑞娅的遭遇真是令人遗憾。等我们将宝藏带回地面去,有关尼克勒斯陛下的史诗一定会流传到法夫坦纳去的。” “我只是想让人们在提起他的时候,别总关注无名者的身份。他是阿兰沃之王,是我的挚友。” “这个……无名者的名声不怎么好,可里面也难免有另类。”顶着湿漉漉的铠甲,冒险者开始斟酌词汇了。“我知道很多人都名不副实。”但任谁一眼都能看出来他的勉强。 妖精奥萝拉做了个抱手臂的动作,她周身的水珠跳动不息。谢天谢地,她没有决定中止交流。 “尼克勒斯死后,卡玛瑞娅陷入了崩溃。” “这是为什么?” “是无名者,他们的力量造成可怕的伤害。你尽可以想象自己见识过的最高等级的神秘,在神秘度的压制面前,月之都甚至停滞在了白昼。” 第一百一十五章 神秘之月 光明是个好伙伴。可对需要月之魔力供给的卡玛瑞娅而言,停滞在白天意味着魔力的消耗再无补充。尤利尔不知道尼克勒斯的神秘产生了什么变化。他也许拯救了阿兰沃,但卡玛瑞娅也就此迎来了末日。 “……失去了夜晚后,卡玛瑞娅不再坚无不催。”城墙得不到修葺,缺口也没有了填补。月之都的壁垒建立在投影魔法的自我完善能力上,一旦没有了魔力,神秘便会像抽掉了架骨的帐篷般坍塌。 “魔法笼罩城市,将一切凝固在刹那。我不清楚那是否与时间有关,魔法的效果非常矛盾……战士和平民一动不动,他们身躯上的裂痕与日俱增,而白昼依旧毫无变化;月之魔力逐渐消退,城墙与古堡,它们在岁月中腐朽。” “只有天空是固定的。”约克指出。 “但其余的东西都还在改变。”尤利尔也意识到问题所在。“不是时间,人们被静止了。他们只是没法移动,可时间依旧在流淌。” “但月亮不出来。”佣兵强调,“要我说,既然时间在流动,卡玛瑞娅的魔力得不到补充,那肯定是因为只有天空才是停滞魔法的承受者。” “那铠甲怎么解释?里面的人在漫长的时光中消失了。”梅米说。 “是卡玛瑞娅的魔力在驱动铠甲。” 冒险者与狼人,甚至妖精奥萝拉,他们一齐看着学徒。“你说什么?” “不是精灵王的力量,而是破碎之月。”尤利尔心想莫非他们都看不到吗?再没有比异常魔力更明显的波动了。他知道乔伊是能看见的,或者说,能感知得到。 使者与约克有什么不同?学徒忍不住想这个问题。可事实上,答案多的要命,提起乔伊又使他心烦意乱。曾经他告诉自己将使者当成友人,但他沮丧地意识到自己其实与旁人同样恐惧着无可抵御的力量化身。我应该想自己与约克有什么区别的,比如魔法? 预知不能再用,他已经用光了魔力。冒险者会认为这样的消耗十分划算,他们获得了整整一条河的宝藏,还有许多尘封的历史。也许这一整座神秘之城都可以归于魔法换得的成果之中,但尤利尔清楚自己想要的不是这些。 安格玛隧道下有的该是列车。 我想知道的是神秘之地卡玛瑞娅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尤利尔心想,我想知道那列火车去哪儿了? 令人失望的是,他们在幻境中几乎走遍了卡玛瑞娅,也仅仅在王宫内见识到了异常。关于月亮和狼人,精灵却没见着。更不用说半点跟铁路有关的痕迹了。 “好啊,你知道的比妖精还多。”约克的表情难说是惊讶,他眼睛眨动着,看起来更像是郁闷。“所以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喽。” “或许不止你一个。”梅米插嘴。 “我能预知未来。”学徒自己都觉得这解释十分苍白。“我想占星师都是这样的吧。” “你是知道我们都没见过占星师才这么说的,对吗?” 尤利尔暗自庆幸。“可连我自己都没见过占星师。奥萝拉女士,这也是我赢过你的窍门。”他转向妖精,“我的预知不通过介质。在说出来以前,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这样也说得通。总有些人天赋非凡,何况你的职业也非常神秘。”妖精点点头,“卡玛瑞娅的魔力正在逐年减少,也许有这方面的原因。” “奥萝拉女士,既然尼克勒斯陛下是您的挚友,那您知道王宫的平台是做什么用的吗?” 妖精忽然警惕起来:“你问这个干嘛?” “只是想要了解一下。”尤利尔无法忘记梅米在平台旁失去理智的样子。 “我们的约定已经结束了。” “但可以有新的约定。”妖精女士在卡玛瑞娅停留了千年,她一定很了解月之都。尤利尔试着鼓起勇气说道:“奥萝拉女士,我想您可能没有注意到——我和我的同伴是沿着安格玛隧道进入卡玛瑞娅的。” “我注意到了。”得不到乐趣的妖精并不好说话。“在凿穿山壁之前,你们人类就不知道探究一下莫里斯山脉的结构吗?刺耳朵的汽笛声,嘭嘭的岩石砸落声,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惨叫。简直是地动山摇——我怀疑那些可恶的工人将整座山都掏空了一层。坍塌险些波及到月都。” 可恶的工人之一气得伸爪子蹦起来,但尤利尔并不能苛求妖精对人类有什么同情心。 “谁知道山下面有这么一座破破烂烂的古城?”小灰狼大声反驳,“我差点死在隧道里!” “那你最好找阿兰沃的精灵后裔们讲道理去,或者怪你自己没学好历史。卡玛瑞娅是封闭的神秘之境,安格玛隧道不会轻易碰到边界的。”奥萝拉果然不认为自己有这个义务。她不再理会梅米,歪着脑袋看向学徒:“所以呢?你觉得我应该帮忙吗?” 流水的环带在她周身飞舞,这些都是妖精。 尤利尔感到同伴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得犹豫了。他的答案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狼人不用说,而约克虽然一样嫌恶分走了宝藏的两脚狼,但他是露西亚的信徒,显而易见不会是站在妖精一边的。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我理解她,不是所有神秘生物都对人类友好。”佣兵凑近一步,在他耳边说道。“我也理解你,尤利尔。你可以试着赞同,然后得到你想要的。虽然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妖精大都很单纯,并且说一不二。” 尤利尔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我还是把评价留给自己吧,女士。我既不是工人,也不是非人。事实上,我想说的事与安格玛隧道没太大关系。”他深吸口气。“在进入隧道之前,我们还在篝火镇里——那是山脚的一座小镇。但它最近出了点意外——” “绿蔷薇城,那是阿兰沃的一座小城市,我都知道。”奥萝拉很是不以为然。“安格玛隧道使得地下空间出现了裂口,才会让神秘延伸出去。” “但这意味着尼克勒斯陛下当年留下的神秘正在削弱。” “他的力量不会削弱。”妖精斩钉截铁地说,“无论是一千年还是一万年,提密尔的力量是永恒的。他将卡玛瑞娅沉入地底。”奥萝拉的语气里有一种古怪的坚持,也许那不是出于个人情感的臆想。“我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回来。” “你说阿兰沃之王已经死了。” 但妖精用一种轻蔑的眼光看着他们,即便透过水幕,这种眼神也十分冷冽。“我说他为王国付出了生命。” 尤利尔完全没明白她的意思。他忍不住猜测在妖精语中失去生命跟死亡是否指意不同。毕竟如果不是奥萝拉用伊士曼王国的语言与他交流的话,学徒相信,自己决不可能听出来她的话语跟鸟鸣兽吼有什么区别。 “卡玛瑞娅的力量的确在流失。”他只好先把自己的筹码摆上前,“但不是因为维持投影。魔法的来源依旧是月亮。这里并非完全封闭,黑月河就是外界与阿兰沃交通的道路。” 立刻,他听到同伴梅米的惊呼,以及佣兵早有预料的感叹。当然尤利尔觉得约克可能是在装模作样,但看在对方鼓励的份上,他也并没戳穿。 “是因为隧道的坍塌……” “最开始我以为妖精不会说谎。”学徒打断她,“隧道是因为山脉下的空洞而致使地陷,奥萝拉女士。看来你虽然身为妖精,但有许多事情还依旧缺乏了解:工人们不会把铁路修向地心,工程师没那么蠢。原本王国是打算在山脉里通火车的,将这玩意建在莫里斯山脉的地面上实在很不安全。” “你倒是了解不少喽?”奥萝拉翘起下巴。“占星师得到未来的预示不出奇,可对于过去和现在,没人能看得比我们清楚。一号列车我当然知道,那种笨重、聒噪,像条灰泥鳅似的机械炼金造物。我看不出来它对秩序和诺克斯有什么帮助。” “因为它本来就不是为了帮助神秘者而创造的,列车是普通人的交通工具。”尤利尔敢说这里没人比他更了解火车。他还在埃兹先生的酒吧侍酒的时候,学徒就不放过任何有关浮云列车的线索。别说王国的一号列车了,就连矮人们打算建造的二号三号列车他都有所耳闻。“所以是卡玛瑞娅的空洞造成了安格玛的事故。当隧道坍塌的一刹那,神秘的范围就已不再局限于地下。” “我无法控制月之都的变化。”妖精承认。 “但梅米告诉我,在隧道坍塌的时候,一号列车已经开始尝试在轨道上行驶了。它肯定不会一口气跑到头,但也绝不可能慢吞吞的像马车。火车加速起来没准能趁隧道彻底塌陷前开出山脉,但它既然被岩土掩埋,就说明……” “它的运气没那么好?”梅米说。 “……说明隧道里肯定有它的残骸。” 尤利尔也不想理他。 “我知道它在哪儿。”妖精奥萝拉表态,“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卡玛瑞娅消耗的魔力用来驱动城市里的铠甲,它们守卫着月都。” “一点没错。” 看来她打算敷衍到底。尤利尔失望极了。我就知道,约克的话不会靠谱,大多数妖精十分守信用,但奥萝拉可能是个例外。“我诚恳地告诉你卡玛瑞娅的异常,奥萝拉女士,你却拒绝透露列车的下落。” 妖精的态度莫测,但尤利尔看得出来,她身上的每一滴水珠都在表露着冷漠。忽然学徒一怔。莫非奥萝拉早就知道卡玛瑞娅仍与破碎之月相连? 他的心跳怦怦加速。“是你把金杯送到篝火镇去的?” 突然,古堡就摇动起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 意志不熄 突如其来的晃动打断了他的话,尤利尔放低重心,趴在地上。他没来由地感受到了恐惧。学徒身后不远是仍在湖底的狼人跟佣兵,两个家伙都满脸惊愕。 “这又是怎么了?”梅米把自己从金银财宝堆成的小山里拔出来,一串巨大的珍珠项链套在他的脖子上。想来无论后面他们三个怎么划分这些宝藏,这家伙都是不会把项链摘下来的了。 没人回答他,佣兵拉着小灰狼的领子,几步跳上了湖岸。 尤利尔踩着顶金冠登上大理石的湖边。他将短刀握在手里,怔怔望着远处古堡升起的银光。妖精的目光与他交汇在那一点。 月亮般的柔和光晕并未扩散。它将自己收拢在圆圈内,笔直地向上爬升,直至贯天彻地。 “王宫的祭台。”他干巴巴地说。 “什么?” “那里是阿兰沃的王宫,约克。那里有一座可以使死物活化,狼人变身的银色祭台。那是整个卡玛瑞娅月之魔力的源泉,那才是真正的黑月湖。” 冒险者盯着天空,几乎以为他说的是另一种语言。“真正的黑月湖?” 骗你很容易,也因此非常无趣,所以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尤利尔脑海中的线索串联成线,他十分懊悔没有早点做到这些。“那个传说——黑月河的源头的确是破碎之月。原本我以为人们口中的月亮是指卡玛瑞娅,它既是月之城,又是神秘造物。但事实上,破碎之月就是破碎之月,它指的不是某种意象,而是月亮本身。” “呃,我觉得我听懂了大部分。” “黑月河是破碎之月的一部分,它是神秘的组成。”学徒指了指头顶,示意佣兵注意银色的光柱。老实说,他的动作未免多此一举,因为此刻没人能从异象上移开目光。“碎月上的缝隙投影在宾尼亚艾欧,才形成了千年前的黑月河。” 震动并未止息,反而愈发剧烈。尤利尔不得不停下解说,使自己尽力贴在地面上。他感受着坠落和上升一并发生,撞击与失重使他头晕眼花。尤利尔沉下心,他明白这是由于魔力的缺乏已经不足以支撑战士的身体素质了。盖亚在上,我或许帮不上忙。 石屑崩落的碎响不绝于耳,卡玛瑞娅在嘶吼。通达苍穹的光辉似乎穿越了时空,送来遥远彼岸的虚景。 “我告诉过你。”擂鼓般的震响中,奥萝拉的声音隐隐传来:“尼克勒斯为阿兰沃付出生命。他的心脏不再跳动,但他的火种永恒不灭——” “提密尔,我的国王,我不朽的英雄跟唯一的挚友。我等待着,我期盼着,我知道你会回来的!”妖精身上的水幕消失了,露出一张与人类近似的面容。她有一对半透明的长耳,泪水沿着尖尖的下巴流淌。元素生物没有固定的形态,但奥萝拉一直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精灵。 她身边的小妖精们在地震中降落到黑月湖底,化为纯净的湖水。金与银、玉石与珍珠的小丘在湖水中不见。尤利尔才知道妖精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吐露实情。她用宝藏诱惑来者,使他们停留于此。 “火种?”学徒有点明白了,“难道阿兰沃之王的灵魂还存在?”可无人回应他。 白昼是精灵王的力量残余,尤利尔猜测,他可能想要将卡玛瑞娅与破碎之月分离。但事情似乎并非按照他猜测的所谓意图发展,空间里只有月之魔力在盘旋,学徒发现王宫祭台正在重新沟通天上的月亮。 “她在做什么?”约克大声问。“卡玛瑞娅已经够破旧了。” “跟她说的一样。”尤利尔回答,“妖精女士想要复活精灵王!” 佣兵吃了一惊,“她要把阿兰沃之王的尸体变成亡灵吗?” 正常的神秘者大都是这个思路,但尤利尔觉得妖精肯定清楚亡灵的火种与原本不同。“我想这样太粗暴了。”他试着用自己贫乏的神秘学知识去思考可能性,可遗憾的是箴言骑士的职业知识里没有半点有关死者复苏的内容。“奥萝拉女士是秩序生灵,她也许只是想见一见老朋友。” “挺感人的故事,要是她没骗我们就更好了。”冒险者稳住身体,抓住险些掉回湖里的小狼梅米。佣兵脸上的不满似乎并不针对复活尼克勒斯这件事。 “她不信任我们,这实在情有可原。你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够让灵魂变成活人吗?” “诸神才知道办法!”冒险者脚下一滑,他赶紧抓住栏杆。“诺克斯可能有使人复活的神秘,但起码现在的神秘界对此一无所知。” 学徒紧皱眉头。“我见过王宫的祭台,那里的月亮魔力甚至能使雕像都活动起来。” “知道这些有什么用?”佣兵感到十分奇怪,“尼克勒斯要复活,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他是诺克斯的英雄,这对我们而言不是坏事;当然他也是古代精灵的王者,但要头痛的也该是法夫坦纳才对。他们肯定想不到会在某一天迎回自己千年前的老祖宗。” 尤利尔忍不住问道:“约克,你真觉得死者可以复生吗?” “不同种族对死亡的定义不同。”约克只好解释道。他并不抱信心。“让她试试也没什么不好。毕竟,毕竟那位精灵王是无名者,谁知道无名者会不会有什么特别的能力。” 这次学徒还没来得及回应,就被梅米打断了。“好的无名者是很稀奇,但你们现在能不能关心一下更朴素的东西?”小灰狼满脸不舍,爪子里还紧紧抱着那串珍珠。“我的宝藏不见了!” “是我们的。”约克纠正。 “我想奥萝拉女士一开始就没打算给我们。”尤利尔补充。 意识到事情无可挽回,梅米哭丧着一张毛脸,把鼻子在珍珠项链上摩挲。“还好有它陪我。”结果话音未落,湖水中跳出来个半透明的小妖精。她扑着闪亮的翅膀落到狼人的鼻子前,冲他咧嘴笑了笑,看得小灰狼一脸茫然;水妖精抬手就将泡沫丢了他满脸,而后从那对毛爪子中拽起项链,扑通一声跳回湖里不见了。 梅米顶着满脸泡沫跟水草,在原地呆住了片刻,突然不顾一切地往黑月湖里冲。 约克看他的那副蠢样,笑得差点松手。 “别过去。”尤利尔也抓住它的尾巴,他一边忍着笑,一边说:“你跳下去也没用,妖精不会把破碎之月的贡品交给你的。” “可你明明赢过了妖精!”梅米非常委屈。“她怎么能耍赖呢?” “妖精一般都会言而有信,除非有什么对她而言比好故事还重要。”约克看着妖精女士。奥萝拉正一动不动地凝视高塔,深蓝的瞳孔犹如昏暗的湖泊。她再也不对任何人投以关注,甚至不担心自己的处境。冒险者叹了口气。“比如她的老相好。” 梅米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然没办法反驳。这时,湖岸周围的一座塔楼朝后倾倒而下,尤利尔想也不想,一把将他的脑袋按在地上。 雨幕似的碎石噼里啪啦砸下来,灰尘险些把他们掩埋。黑月湖也难以幸免,巨石砸落以后,飞溅出来的水再也回不到湖里去了。水妖精们惊叫着藏到了石桥的阴影里。 “天空在变暗!”梅米尖叫,他居然没有责备尤利尔的下手之狠。小灰狼指着头顶。“天哪,我看见月亮了!” 秘境正在破碎。 不停歇的地动、破碎的穹顶、剥落垮塌的建筑群以及掀起惊涛骇浪的湖面,共同构成末日般的景象。日光黯淡下去,遍布裂纹的晴空泛起赤红。石塑断裂后,伴随震动在洁白的石砖上划来划去,粗糙平面摩擦的声音足以使人心脏紧缩。 尤利尔侧过脑袋,看到妖精女士依然漂浮在湖面上,石块穿透她的身体,如同穿越幻影。她的身影与银光重合,碧蓝的湖水渐渐宁静,在她身边温柔的荡漾。 她的目光似曾相识。学徒心痛而黯然地想,在四叶城的街道上,我的胡萝卜小姐也在晨光下这么注视着我,但没有这么炽烈。塞西莉亚的眼神带着点警惕,时刻担忧他会转过身与她四目相对。可她一定不清楚壁橱的玻璃将她那张小脸上的每一处轻柔的细节都倒映出来了。 “魔力。”他低声自语,“浩瀚的破碎之月的魔力,那道光里都是魔力。” 一种难以言表的颤栗感正在光柱中散发出来,尤利尔已经对这个过程不陌生了——魔力正在引动神秘,魔法就是这样诞生的。 “你猜的没错,尤利尔。” 妖精忽然说道。“我在宝藏中挑选:不含月光意象的血红玛瑙,辉煌的黄金,庄严的赞美诗,澄澈无暇、不被神秘污染的祝礼之器。”她的声音空灵若梦呓。“只有那只金杯合适,破碎之月带不走它。” 随着她的叙述,卡玛瑞娅的异变愈发剧烈。石像与铠甲摇动着站起来,自发列队成群,朝黑月湖肃整前行。 天穹彻底崩裂。 第一百一十七章 冒险者 尤利尔感到身后掠过一阵凉风,一座雕像马扬起前蹄。他立即抱着梅米打了个滚,名副其实的铁蹄砸进石砖。一道长戟斜刺过来,学徒险险低头避开。震动使他站立不稳,便只好狼狈地在马蹄长戈下躲闪。 一块围栏掉进水里,刻在上面的碎月与密密层层的白蜡木叶片好像撞击在泥地上一样摔成破片。奥萝拉的身体被整个打碎。水流聚集在湖边,妖精的脸色更加透明,似乎受到了伤害。 但她神色固执。“那是阿兰沃赠予萨拉人的珍宝,足以承载无名者的魔法——” 以往无名者这个词总是牵动学徒的心弦,可现在尤利尔根本无暇顾及她的话。雕像与铠甲越来越多,他觉得自己正在面对一整支巡游骑兵,密集的刺击使尤利尔冷汗直流。 “小心!”当一支闪避不及的长矛落下时,梅米跳到他脸上将学徒向一旁撞开。利刃擦着两个家伙的头皮没入岩石。 约克在一把骑士刺剑下化作光点,重新出现时离湖岸边不远。卡玛瑞娅妖精立刻向后飘荡,没让佣兵抓住自己。 “快停下!”他只好抽出剑。 “破碎之月正在唤醒卡玛瑞娅。”奥萝拉对他的威胁置若罔闻。“魔法已经无法停止了,古老的历史正在归位。” 她昂起头,“我们就要成功了。” 冲锋的骑士迫使冒险者向侧面退避。妖精趁机又一下破碎成水花,闪烁到石桥边。尤利尔试图将小狼丢到石桥上,见此顿时换了方向。他们踉跄着避开一具铠甲的追砍。学徒用短刀格开不知从何而来的细剑,妖精却在前路等着他,水流如匹练冲刷而下。 尤利尔本能的朝前一扑,避过魔法的穿刺。柔软的湖水将一具骑士甲的空壳打成两截,紧接着炸开满地石屑。梅米吓得毛发直竖。见识到了魔法的威力,学徒不由得心直往下沉。他知道自己下次可能就没这么好的运气。 嗒嗒嗒…… 卡玛瑞娅再次拯救了他,震动使妖精难以控制魔法的方向。她被迫停在石桥上。 忽然,巨大的、连绵不绝的、仿佛是暴风袭地一般的轰鸣在这片圣白之地上奏响。这是种令人联想到白茫茫的雪浪翻滚腾飞的声音,自由的声音。当它冲垮空间的阻碍蜂蛹而下时,竟能让人觉察出狂暴中的轻盈美好来。 白昼破裂了,红云开始消退。深长的夜幕正在来临。直到这时尤利尔才恍然回忆起他们是在夜晚进入的隧道。月之都的白天几乎让他忘记了这个事实。 黑暗中,光柱的顶端露出破碎之月朦胧的淡银色轮廓。魔力的天空闪过最后一道存在的霹雳后,被星辰与幽暗吞噬。单是目睹这番景象,尤利尔就感到浑身颤栗。古老的精灵之城重见天日,无可言状的神秘自天穹倾泻,他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握紧手里的短刀。他也不知道握紧它有什么用。 约克被一群骑士铠甲缠住,这下险些掉进湖里去。 “黑月之潮太过漫长了。”他听到奥萝拉的声音,细小的言语在掠过自己的身体时,便被疾风扯碎。 “终于到了这一天……”她湛蓝的双眼凝视着学徒,或者说他手里的小狼人梅米。“将破碎之月的信徒交给我吧,尤利尔。新故事很有趣,我保证不会伤害你们。” 她的目标居然是梅米。“你用一个保证来交换我的故事,奥萝拉女士,我们之间的约定可不是这样的。”尤利尔勉强站稳,他大声回答。“我给了你故事。我们得到的是宝藏和你的友谊,而非欺骗的承诺。” “那么,这次我向奥托发誓,我绝不会伤害你们。”妖精说道,“你是占星师,应该知道诺克斯再没有比命运之誓更可靠的誓言了。月之都正在崩溃,我甚至可以请求提密尔保护你们的安全。只要你将那头狼交给我——” “不可能!”小狼人尖声叫道。“你会杀了我的!精灵会把我杀掉的!尤利尔知道所有的事情,他才不会这么做!” 他的声音一下穿破轰鸣,简直比学徒本人还要信心十足。 慢慢的,尤利尔拎起梅米的领子,小灰狼满脸茫然的与他对视。学徒看见那对黄金般的瞳孔中渐渐流露出畏惧来,声音也小了下去。他强忍着没笑出来。 这下你该老实点了。“事实上,我对你的庇护和承诺并无需求。而且比起奥托,向盖亚发誓更合我的信仰。”尤利尔告诉她,“我们该得的宝藏里有梅米的一份。” 学徒向后一跳躲开妖精的水炮,砖石粉碎时,狼人梅米还在他手里愤怒地大喊。“别吓唬我了!”他把这头蠢狼夹在胳膊下,让它灰头土脸地躲过锋利的石片。 “我得赶紧把你藏起来。”尤利尔抱怨道,“你早就清楚这里是月之都,奥萝拉是恶魔,无名者的帮凶?” “没那么清楚。但我觉得她不喜欢我。” “也许她是太喜欢你了。我怎么看不出你有什么用?” “我又不是妖精!”梅米自己也不知道。一枚水流炮弹擦过他的脑门,小灰狼赶紧把鼻尖埋进爪子里,再也不敢露头出去。 奥萝拉女士不再交涉。她身后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水流环带,急射而出的魔法箭矢遮天蔽日。 “女神在上。”尤利尔想也不想,扯开怀里的羊皮卷。光华灿灿的庇护所蔓延展开,威力巨大的水炮打在上面,像一支支铁箭击打木盾,响声沉闷。 “把他扔远一点!”冒险者化成光冲向妖精,她立即变成水消失。两个元素生命在碎石雨中纠缠起来。 魔力的回升伴随着悲伤的侵袭,尤利尔不由得吸了口凉气。他立即取消了神术,用短刀挥出一道锋刃来。但这次的钢岩没有干脆利落的断开,短刀毕竟只是凡铁。 骑士和雕塑如同浪潮般涌来。尤利尔不禁对敌人的数量感到绝望,他就算手里握着长剑,也不可能对付得了这么多敌人。他先斩开一具铠甲的头盔,让它软弱地翻倒,随后学徒将梅米塞到空壳里,一根细剑又刺过来。 寒冷跟灼热一前一后带出生命力,尤利尔忍不住惨叫一声。他背后骑跨石马的雕像抽出长矛,侧面的骑士却来不及收剑。学徒咬牙握住贯透肩膀的细长圆刃,侧过身用手肘打飞了它的头盔脑袋。 可这样的反击太过无力。尤利尔不害怕落单的骑士铠甲,只是谁也没给他单挑的机会。梅米在铁壳里尖叫起来,他踉跄着举起它,挡住骑士雕像的一次冲锋。 一声金属撞击的震响—— 无可抵御的重量压垮了他的防御,尤利尔带着梅米的铠甲撞上一处石阶,距离黑月湖不过咫尺。学徒艰难地爬起来,骑士和雕像终于远离了他们。可还没等他庆幸,忽然湖面泛起粼粼波纹。 “!!” 『每一滴水都是一个妖精』 “盖亚啊!”尤利尔差点翻白眼,他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怎么了?”梅米看不见外面,爪子在钢岩上乱抓。 “不是太大的问题……”也许黑月湖的小妖精不如奥萝拉那么强大,他试图给自己想象可能出现的侥幸情况。但很快,整座湖里的水都飞舞起来,在半空中化作一根根闪烁的银带。“……但我解决不了。” “我有时间给自己留遗言吗?”狼人哭着问。 “如果你会写字,那没准可以。我相信现在没人能帮你传口信了。”在死亡面前,尤利尔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镇定。他甚至有点后悔了。学徒感觉自己的手掌十分潮湿,他不知道自己的脸上也失去了血色。 我总算明白之前梅米的感觉了。如果我答应奥萝拉,梅米就会被杀掉。那等同于我亲手杀了他。失血令他眩晕,但还不至于让他失去理智。我做的没错。 魔法如雨幕落下—— 似曾相识的冷意扑面而来,羊皮卷却再无反应。尤利尔知道自己失去了对抗死亡的意志,誓约之卷拒绝给他回应。我会死在冒险中,像个佣兵,像个真正的冒险者那样。 尤利尔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欣慰来。早在他还没有来到诺克斯之前,他就想成为冒险者了:把自己疯狂的念头付诸实践,在高山深谷里穿梭,耗费辛苦挣来的积蓄。他会在要命的旅途结束后将自己的经历记录下来,写成故事乃至书籍,留给后来人品读。 也许在书里他会把自己美化一点,让胜利更甜美,虽然尤利尔也不知道这样能不能糊弄别人。但就他自己的情况来看,那些冒险者前辈们的写作水平足够做到这些。 学徒凝望着夜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来都不想当个普通人,更不想度过平凡的一生。在临死之前,他才明白不是乔伊唤醒了他的求生欲,而是他本就渴望非凡的人生。 第一发水弹穿透了他的左臂,疼痛是唯一不会与鲜血一同流出的感受。湖水冰凉彻骨,尤利尔感到了麻木。接下来会是第二个,穿过肋下,第三个则贯通胸口。除非女神为他显灵,否则箭矢不会停止。他在疼痛中半跪下去,希望能在安睡前少受折磨…… ……一片晶莹的冰雪之幕挡在他面前。 第一百一十八章 金杯与祭品 水流击穿岩石时,约克已经一剑斩下。他的剑是传统的两面刃,意味着他一剑下去后,只需轻翻手腕克服惯性,下一剑将紧随而至。 妖精并非是战士的职业。她既不关心剑速也不在乎锋利度,元素生命的水化天赋就如奥萝拉的本能,是她千年来赖以为生的本领。即便对手同样是元素生命,也完全不清楚她会在什么时候突然消失。 澎湃的浪涛凭空涌起,奥萝拉像水面上的投影般随波纹破碎。她伸出手,抓住晶莹柔软的水流,用它们构成足以破开铁甲的利刃。剑刃相击,而后迅速发起第二次碰撞,彼此都不退让。约克解开皮肤的魔法,使环绕的水流轰然化作腾腾的蒸汽。 热量驱散了妖精的魔法,她闷哼一声,再次破碎躲开石雕探来的长矛。水流席卷而上,把石雕砰地一声绞成满地碎石。 “滚开!”冒险者将一具碍事的骑士铠甲踹下湖岸,让它扑腾着沉下水去,可很快就陷入了与他的同伴相同的窘境。约克不得不承认,卡玛瑞娅的骑士铠甲一旦有了足够摆开阵势的数量,就要比奥萝拉难对付得多。 “我不想随便取人性命。”妖精女士透明的身躯在一处栏杆上重现。“但如果提密尔需要,我就会去做。” “你要梅米做什么?用来给你的精灵爱人泄愤?” “狼人是月之都原本的主人,他告诉我,破碎之月的信徒对月都必不可缺。精灵毕竟不信仰祂,卡玛瑞娅并不会保护他们。” 她要用卡玛瑞娅做什么?“他告诉你?”冒险者开始觉得奇怪了。“尼克勒斯还活着?” “他有关物质的一切消亡,可火种是不灭的。” “不信神的灵魂归于诺克斯。但我想无名者会有点特别待遇。”约克试探着说。 奥萝拉叹息一声。“秩序不接受无名者的火种。这是可悲的歧视,却给了我机会。” 毫无预兆的,夜幕被撕开。金色的流光疾驰而过。奥萝拉抬起头,望了望天空。 “介意告诉我那是什么吗?” “精灵的金杯。” “它自己飞回来了?” “正如你所见。当破碎之月的力量贯通秘境时,它的祭品都会去往深空。不论打捞上来后被带到了什么地方,祂的东西永远都是祂的。”妖精说道。她扬起自己悬瀑般的长发,淡蓝色的皮肤盈盈波动。“要想复生提密尔并不容易。我将金杯投入河水,它顺水而下,得以离开卡玛瑞娅。” “金杯是你的陷阱?” “它会带来提密尔的躯壳。” 佣兵想到了圣骑士。“你的爱人换了身皮。”议会的圣骑士在那道流星中吗? “凡人的皮囊在千年后腐朽,你也是元素生命,应该明白我爱的是他的灵魂。”妖精从容地回答。 “那你就让他一直是灵魂好了。”约克嘲弄。在身后梅米尖叫着留遗言时,他转过头,目睹妖精一箭贯穿学徒的手臂。约克顿时一头冷汗,看来妖精是铁了心要得到梅米了。 他猛冲上前。 两具武器间不留缝隙的铠甲使冒险者很伤脑筋,但这点小麻烦被他迅捷地避开。冲锋的魔力在石地上反推出个陷坑,他在那一瞬几乎成了光线。透过剑锋时,两只头盔飞上了天。 他几乎就要来到石阶前了,但水浪平铺流泻,奥萝拉用一面面镜子纠缠住佣兵的脚步。 约克的心顿时一沉。“停下!”他试图喝止对方,可湖水化成的妖精们置若罔闻。“不!尤利尔!” 妖精奥萝拉逼近他背后。“我很抱歉。”水带环绕飞舞,于半空加速。“你们还太年轻。在短暂的人生里,我会告诉你们神秘生物之间的交往不都是友善的。” 魔力的水之箭矢闪过一道流光,仿佛蕴含着群星的色彩。它即将带走他的同伴,就在他的眼前。 “不……!”亡灵大殿里失去同伴的悲痛追逐着他,而噩梦正在往复循环。一种软弱击垮了他,约克甚至松开剑柄。 寒流降临如同夏日的急雨—— “……!!” 水流的炮弹突然炸开。妖精将手臂挡在面前,粉尘碎屑打在她身上。奥萝拉这才意识到自己惯用的元素化魔法失去了用处。“这是什么?”她惊叫起来。 白雾在凛冽中消逝。一个灰白铠甲的人影自虚空抽出霜雪之刃,他腰间的玛瑙金杯熠熠生辉。 “别来管教我的学徒。” 乔伊站在冰幕前,一挥剑刃。 轰——! 简直是平地卷起了暴风雪。冰雹、霜冻、狂风、雪崩,天灾跟随流星坠落在黑月湖畔,夜幕消失了。莫里斯的寒冬终于覆盖了这片被神秘阻隔的土地。奥萝拉竭力伸出手去,但她的尖叫阻止不了黑月湖的小妖精们一瞬间被冻结在了一起。 妖精的数量不少,可在乔伊面前不过是一脚的事。他踏在冰块上,湖水凝结成的冰山被冷酷地粉碎成细小的破片。 “不!”奥萝拉发出可怕的尖叫。“这不可能是真的!”妖精来不及救助,那些都是陪伴她千年之久的族人。她捂住眼睛,悲惨地啜泣。 哪怕是元素生命,这一下也无力重塑了。空之境的神秘像块巨石压在所有人的脊梁,约克打了个趔趄,差点在原地欢呼起来。 “这件皮囊恐怕你消受不起。”他这下顺利退到石阶上,还不忘幸灾乐祸地揶揄。 …… “……白?”尤利尔做梦都没有想过还会有这样的展开。他在死亡面前兜了个圈子,使者再一次把他拉了回来。女神保佑,我竟然还活着。 年轻人的周身还浮动着蒸汽般的白雾,空气中的水分子正逐渐化作冰晶。他抽回脚,低沉地说道:“盖亚都管不了你,看来你是打算转投死亡之神的怀抱了。” 使者没有使用索伦的魔法,但他暴露在空气中的目光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和善。学徒低下头。“对不起,白,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你是该抱歉。”他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和诺克斯的佣兵翻遍了莫里斯的安格玛山峰。就连圣骑士团都在找你们。” “圣骑士团?” “爱德格找到了我们。我告诉他,想要拿到金杯就把你们带回来。否则我就让他的小计划泡汤。” 学徒简直无地自容。“谢谢。”他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太蠢了。” 这时他身后的铠甲嘭嘭地响起来,乔伊抬手就是一剑砍过去。“等等!是自己人!”尤利尔吓得赶紧躲开。“梅米是我们在隧道里遇见的铁路工人。”他不会傻到去拦乔伊的剑刃。 钢岩在冰剑下不比纸张坚韧多少,突然出现的光亮让小灰狼尖叫一声。他顺着破口滚出来,张嘴就要咬下去。但如果梅米知道车轮帮狼人奎伦的后果,想必他就会重新考虑。只见年轻人横过剑,咔嚓一声,他把梅米的尖牙和舌头冻在了上面。 “……”这下小狼欲哭无泪。 “挺凶的。”乔伊评价。 他并没有伤害梅米,我用不着强调其他。尤利尔假装没看见这一幕,现在他自身难保,再多嘴使者多半真会揍他。“我们沿着黑月河进入了隧道,又从隧道进入了这里。这里是——” “月之都卡玛瑞娅。” 克洛伊的使者了解这些再正常不过了。尤利尔觉得自己可以省去些解释,这在当下的情势来看实在是件值得庆幸的事。“那个女人是黑月湖的妖精,她想复活阿兰沃之王尼克勒斯。她的目标是梅米。” “阿兰沃被恶魔覆灭。” “但尼克勒斯是无名者,奥萝拉说他的火种还在。” 使者似乎怔了怔。“又是无名者。”不等学徒回答,他继续说:“的确有可能。无名者的火种很特别,用月之都的魔力能暂时固定住他的灵魂。有了碎月的力量,甚至可以让火种操控全新的身体。” 这边约克正在将小狼人从冰剑上解救下来。他毛茸茸的狼爪子一沾地,就迫不及待地跳了起来,只想着离使者越远越好。冒险者扯住他的后领,梅米奋力挣扎。 “放开我!”狼人尖叫,眼睛里有着学徒熟悉的恐惧。“恶魔!恶魔!” “你最好不要这么失礼。”约克没好气地说,“使者大人生气的话,就算把你丢给妖精我们也拦不住。” 梅米顿时老实下来,毛脸皱成一团。 “破碎之月的信徒对她有什么用?”乔伊问道。 “那个女人告诉我,月之都会保护他们。”这是最大的疑团。约克回答时犹犹豫豫,因为他实在是搞不清楚这句话的含义。 见尤利尔也摇头不解,年轻人也并不困扰。他除下戒指,把符文生命索伦丢给学徒,随后转身迈步向水妖精。他转动了一下剑刃,似乎要直截了当的从对方嘴里逼迫出实情来。 『又是半死不活的样子啊』指环一边嘲笑,一边把涌血的伤口冰冻起来。 尤利尔没法反驳,他现在理亏的可不是一点半点。自从与约克离开威尼华兹开始,他就一直担心着乔伊找到他们后的怒火。不过扪心自问,他觉得自己并不怎么后悔就是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复活仪式 乔伊提着剑在哭泣的妖精前站定。高高在上的神秘如一把沉重的枷锁扣在奥萝拉的肩膀,她颤抖着放下手,目光与使者寒冷的蓝眼睛相遇。 “你不会主动说实话,对吗?” “死也不会。”妖精回答。 死亡不轻松。尤利尔和奥萝拉都对此心知肚明。两个人的处境在刹那间掉转,这里也许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奥萝拉的心情了。 一大片冰幕拔升而起,遮住了使者和妖精的身影。 “你想复活尼克勒斯·提密尔?”乔伊问道。 “妖精们知晓诺克斯的发生过的一切,而人类往往愚昧无知。”尤利尔相信,在面对使者挑衅时,妖精女士一定用尽了她毕生的勇气。她虚幻的身体覆盖着冰雪,倒影在冰墙的另一面,并因恐惧而颤抖。“是啊,复活。妖精的知识做到这些并不奇怪。” “那你就该知道,死亡已经不是你的借口了。”年轻人俯低身体,声音像是耳边的低语。他那张苍白的脸既无表情,也无温度。“你是水的化身,可你的火种不是。” 一种极其悚然的阴冷寒意爬上她的皮肤。 …… 尤利尔勉强睁开眼睛,他实在是太过疲惫了。好在伤口的热量不再流失,疼痛也被麻木取代。一只橘红色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尤利尔把它推开。“我还好。” 约克正要说什么,想来不会是安慰的话。但冰墙后猛然传来一声惨叫,而后声音戛然而止。佣兵的动作一瞬凝固住了。 “他……他在干什么?”梅米悄声问。 佣兵动了动喉结,“审讯。” “神秘者连这个都要学?”尤利尔直接就清醒了。他怎么也想不到乔伊居然还会治安局里那些老警员的手艺。 “白,他不会——?”也许他会。 虽然尤利尔觉得使者肯定不会对自己如法炮制,可到底会怎么样,谁也说不准。 『现在你知道害怕了?』索伦在恐吓学徒方面上一向充满兴趣。它毫不掩饰自己的愉悦,这让整个戒指都在闪闪发亮。 也让尤利尔非常想把它扯下来,然后用地上细小的金属片划花上面的符文看这家伙还能不能继续聒噪下去。 梅米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瞪着他们。 “别想太多。”约克解释,“他与我们这样的冒险者不同。克洛伊塔是神秘领域的七个支点之一,是最为擅长探秘的组织……占星师依靠星相和奥托的眷顾来探寻命运轨迹,而使者少有占星师,他们则需另施手段。” “占星师与使者不同吗?” “也许是这样。” 『苍穹之塔是占星师组织,但这不意味着它不需要其他类型的神秘者了』索伦对此见怪不怪,『使者当然也可以由占星师担任』 它跳出来主要是为了反驳约克。 “我只是道听途说。”佣兵承认。“这儿可是有专家的。尤利尔,你的导师在这儿呢。”他的语气不太爽快,“你倒不如问它了,如果它愿意告诉你的话。” 『我的名字是索伦·格森』指环强调。『你知道这些太早了,尤利尔,它们对你没好处』 我挺希望你能告诉我些有好处的东西,可你从不。尤利尔在心里说。谁要是认为我想成为大名鼎鼎的空境使者的学徒,那他就大错特错了。 但不管怎么说,审讯不会作为必学技巧而关系到成为神秘者,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我能依靠魔法获悉许多情况。”他想到自己曾对约克说过渴望成为乔伊那样的使者,但占星师也没什么不好。 尤利尔很清楚,令他改了主意的其实是之前的濒死体验。我是想要成为冒险者的,他对自己说,早在来到这个世界前我就这样想了。我不够强大,也不够有责任感,但我渴求新事物。 只是在那之前,得先想办法得到使者的原谅才行。 …… “看来你缺乏对疼痛的忍耐力。” 年轻人把短刀抽离她的胸口,奥萝拉立刻脱离窒息般大口呼吸,一头栽在地上。所谓的审讯不过是两刀和几个藏在石桥下的小妖精的性命。说实话,后者似乎没有前者管用。“你大概活了几千年,几千年还是这么软弱愚蠢。”他十分难得地发出感慨。 “妖精与人类的时间观念并不相同,你们用不着有什么优越感。” 卡玛瑞娅妖精试图用语言找回点尊严,但想要让使者与她在口头上一较长短,那除非是做梦。乔伊转过身,冰幕无声无息地融化。 “白。”尤利尔觉得自己必须要说点儿什么。“……她说什么了?”可到头来反却是问妖精奥萝拉的。这时候我该这么说,他决定。题外话最好过后再谈。 年轻人果然无视他的问题。“给我那头狼。” “使者大人?”约克也忐忑起来。 “卡玛瑞娅的魔力会主动保护破碎之月的信徒。这会使得月之都的魔力被削弱。”任谁都看得出,他是在尽力解释了。只是效果明显不尽如人意。“索伦,索伦·格森,我知道你一直在听。” 他示意指环先生替自己把事情梳理清楚。尤利尔心中一跳,原本乔伊总是不假他人来告诉他答案。 『月之都是一座古老的魔法之城,是破碎之月的魔力形成的神秘。狼人与白月女巫亲近月之魔力,因此这里曾是他们的居所。碎月认可了他们。』 “精灵不信仰碎月,对月都而言同样是入侵者。”冒险者明白过来,“所以尼克勒斯想要利用月之都的力量,就必须得到狼人的帮助?” 『没错』 尤利尔没说话,他想不出自己该说什么。他的注意力无法集中。就连狼人梅米现在都能抢在他前面提问。害怕对于一只头脑简单的小狼而言,不是种能长时间保持的情绪。 梅米问:“她干嘛非要利用卡玛瑞娅的魔力呢?” 『莫非我得告诉你‘这是复活尼克勒斯的计划需要’,你才能反应过来吗』索伦一副大为惊讶的语气,它的言辞一如既往地刻薄。『你是个铁路工,安格玛隧道的工人,谁一眼都看得出来。我真意外居然会有人愿意雇佣你干这个。狼人有脑子的可不多,而且我们刚刚在外面杀掉了一个。现在你这个好运气的小白痴从大面积地陷和塌方的隧道里逃出来——』 “这当然是我故意留他一命。”妖精补充。 梅米呆呆地愣住了。 “今夜才是黑月之潮。碎月的魔力潮汐、一具鲜活的躯体跟旺盛的火种、还有法则之线混乱的短暂时机……可我竟没想过,会有空境的神秘者得到精灵金杯。”妖精女士虚弱地说,她几乎百思不得其解。“它看上去只是个古董,并非神秘物品。” 她的话中有某个熟悉的词唤回了尤利尔的意识。他不由屏住呼吸。 老物件容易成为神秘,可概率不大。而神秘者对于平凡的东西向来没有多少兴趣,更何况金杯还是出现在篝火镇这样的小地方。奥萝拉不明白乔伊这样的空之境怎么会在意一只金杯。 “我抢来的。”乔伊回答。“最开始它是在光辉议会手里。而且,对古董感兴趣的神秘者大有人在。” “真是太妙了。”约克的感叹有点言不由衷。“凑齐三个条件,就能复活死去的爱人。世界上竟然真的有这种死而复生的办法。” 『破碎之月同样是幸运女神贝尔蒂,打祂的主意遭遇挫折,我一点也不意外』 “诸神已逝。”奥萝拉轻声说,“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甚至早在一千年前,祂们就已经销声匿迹了。” 她抬头望着夜空的白月,眼睛里流露着某种热切又胆怯的情感。“我也一千年没见过月亮了。在阿兰沃被提密尔推到安格玛山峰之下的时候,我以为我们已经得到了解脱。” “解脱?” “我的族群世代都是黑月河的住民。我们的身躯由河水构成,我们的灵魂从水中诞生。火种的光芒行于水下,这是我们卡玛瑞娅妖精的文明。破碎之月则是我们信仰的神只。” “你还信仰破碎之月?”梅米十分怀疑。 “在我们决心解脱时,我们就已经失去了祂的眷顾。不然也用不着留着你了。”妖精女士倚靠在石桥边,语气不急不缓。“宝藏你们拿走吧,就当做是胜者的战利品了。” 小灰狼的眼睛倏地亮了。“这可是你说的噢。”他趾高气昂地抬起下巴,“不许再反悔!现在我要把它分成四份了!”他还知道讨好一下使者。 乔伊冷漠以对。冒险者则仿佛被这样失而复得的惊喜刺激得有点不知所措。指环没见识过湖底的财富之山,正大肆嘲笑他们见识短浅。 气氛一时热烈起来。胜利的果实几经波折,终于还是落到了他们手里。若是金杯没有带来乔伊,恐怕结局就会是另一番光景。学徒望着周围凝固在冰雪中的骑士铠甲、各色各样的石雕、以及柔软的蜡像。这些棘手的东西在乔伊面前就是一堆破铜烂铁,毫无威胁可言。 尤利尔感受到自己胸口中搏动着的心脏,连带着伤口都微微刺痛。他忽然发现自己未来的道路上,有个明确的标志出现了。那是一想到就会令人浑身颤栗的念头,一想到它脑海里就容不下任何东西。学徒似乎看到在四叶原野夜晚抬头望见的竖琴座,事物表与里的界限开始逐渐模糊起来。 石桥边,妖精默默地、艰难地捧起地上粉碎的冰晶,口中喃喃自语。他别过头去,看到梅米和约克正在争执由谁去向乔伊建议破开一条通道,好把湖底的宝藏带上来。 再没有比这更诱人的战利品了,但尤利尔有些犹豫。他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第一百二十章 午夜时分 『你没什么要对白说的吗』 这时指环索伦已经在他们身上将自己的词汇倾泻了一遍,休息的片刻,它改变了目标对准学徒。『夺下金杯后我们翻遍了威尼华兹,最后还是找上了诺克斯。紧接着又是篝火镇和安格玛山峰,为此还宰了奎伦那头狡猾的恶狼。他很愤怒。割开奎伦的喉咙前,他把那倒霉鬼揍得不成人形』 字迹凝结的声音使他从那种感觉中脱离出来。尤利尔读完后,不由得重重地叹息一声。 “我能说什么呢?” “莫非盖亚的信徒不会道歉?”索伦反问。 真要是道歉就能解决问题,我宁愿把对不起这个词刻在脑门上。“我做了错事,可我感觉要是道歉的话,他会更生气。” 『看来你很了解他』 这样的字句一出,学徒就知道索伦之前的劝说是在骗他。这家伙是绝不可能好心安慰一个人的,它简直生来就是为了给人添堵。 可尤利尔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倾诉一下内心的想法。“我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解决问题,就是做起来有点儿困难。在刚才,我以为我要死了。那时候,老实说,我发现我好像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但它与我想的不太一样。” 『你担心乔伊不会是个好导师,这倒是没错』 “我以为你会委婉一点的。”尤利尔咳嗽起来。“我原本是这么以为的,但现在看来——”他碰了碰脚下的钢岩碎片,“那不是全部。我担心我以为自己是为了成为像他一样的神秘者而渴望得到系统的教学,然而实际上,我根本不清楚什么样的神秘者会是合格的导师。只要点燃了火种,谁都可以成为学徒的导师,不是么?” 『所以你不是认为乔伊不能给你神秘知识』 “我在修道院上过几天课。”他不安地说,“学习的方式也许有很多,但我接受的是阅读。不瞒你说——对我来讲,知识就像一本本叠起来的书,只要翻阅就能汲取。它是可见的,既是鲜活透明的精神态又是呆板僵硬的物质,是固体又是液体……总之触手可及。导师交给我们解读文字的方法,是给了打开锁的钥匙。但要打开多少锁、开什么锁,都由你自己决定。” 指环绕着他转了一圈。『神秘学比凡人的知识浩瀚很多,我的锁匠师傅,你最好不要每把锁都不放过』 你就是我的第一把锁,里面藏着的都是我要的。尤利尔回答:“多谢忠告。”于我而言,它们远比湖里的宝藏珍贵。“我倒希望导师能成为我了解神秘领域的新通道,可我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尤其……尤其是白。” 『我似乎明白了』索伦写道,『白对你意义非凡,换成名言来讲:他是你的‘第五先生’,是‘促变者’。这可真有意思』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学徒一头雾水。 『没关系』戒指说,『我会帮你转达给白的』 “不,不,千万别这样。”尤利尔直接站起来了。他不敢想象乔伊知道实情后会怎么看他,那完全是噩梦。“如果你能保密的话,我会非常感激。睿智的格森先生,这点小事绝不必劳您大驾。”学徒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么后悔。我干嘛要告诉索伦呢?它也许会保密,但肯定把这当成威胁我的把柄。盖亚在上,我一定是疯了。 冰面上传来砰地一声巨响。 “你的魔法没什么用。”梅米说。“别费力气了,愿赌服输。”他刚刚在猜拳中赢了橙脸人,后者按约定来,就是那个要向使者请求解冻的人。 约克觉得事情没到那份上。“我再试一次,就一次。”两个人站在冰面上,佣兵的剑刃闪烁光辉。他双手握紧铁剑,朝着湖面一剑劈下去。乔伊则在一旁看热闹,他脸上的表情有种隐约的不以为然。 嗒嗒嗒…… 但冰湖裂开了,伴随远超之前的巨响。 光晕好似火把,湖水则若沸油,剑刃刚一触及冰水,澎湃的神秘立即掀起爆炸般的气浪。湖面上仿佛有一轮太阳升起。带着温度的魔力集束自冰下透射而出,与王宫里的月光之柱遥遥相应。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佣兵吓得差点把剑扔出去。“这不是我干的!”意外来得迅速且突然,他只来得及说这句话,就一脚陷进碎冰中。 “那是什么?”狼人梅米没能及时跑出湖的范围,他一边尖叫,一边在冲力下朝着石桥直坠而去。 爆鸣过后,冰湖上立起破裂后尖锐的棱角,大蓬大蓬的光雾旋风般笼罩湖岸。一种虚无的、半透明的压力犹如暴风雨前积聚的乌云,尤利尔感到了心头压抑着的可怕的阴沉,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他猝不及防被推飞出去。索伦没帮上忙,直让学徒撞在一根石柱上才停下来。 紧接着,他听到浓雾中传来惊叫。这唤醒了他全部的听觉:呻吟、撞击、刀剑交错的轻鸣、扑通的水浪声、石板砰然断裂、重物滑落时刺耳的摩擦纷纷涌入脑海。乔伊?他叫不出声。索伦?约克? 内心的呐喊无人回应,尤利尔强迫自己睁开眼睛。他做不到。于是退而求其次,眯出一条缝。这使他看到短暂的一幕:一块巨石砸入空地,划开少许光雾后消失不见;风雪凛冽狂躁,却又忽然止息。 心跳似乎擂着他的鼓膜,尤利尔痛苦地合上眼睛。他抓着不知什么东西试图站起来,脱力地喘息。“白?约克?”背后与左臂的伤口猛烈得疼痛,他只好停顿下来,满头冷汗。“梅米?” 但依然无人回应,就连乔伊也没有。恐惧爬上他的脊背。尤利尔摸索到戒指,它还老实地套在手指上。终于他得以睁开眼睛。学徒努力望着黑月湖,可视野模糊得要命。 寂静中忽然爆发出来一阵尖叫! 尤利尔感到所有的眩晕都在一瞬间被驱逐了。他听出这是梅米的声音,来自遥远的对岸。那里没有谁在,除了妖精奥萝拉女士。 妖精!她又骗了我们?这怎么可能? 命运正在发生,学徒没来由想到这句话。难道之前她都是在拖延时间?她到底又做了什么?无论如何,不能在这儿无动于衷。他咬紧牙关。“梅米!”光雾持续朝外喷涌,尤利尔踉跄着拾起短刀,却感到膝盖后被猛踢了一脚。他朝前一倒。 “三个条件。”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低语,语气诡秘莫测。“狼人,金杯,混乱的法则。” 尤利尔确认自己从未听过这个声音。这是怎么回事儿?卡玛瑞娅中还有其他人? “你说什么?”他在重叠的阴影中望见一个透明的影子。与此同时,阴森的魔力如涟漪般扩散,学徒十分熟悉。“……亡灵?”一个念头闯进他的脑海。什么幽灵会徘徊在被封闭了千年的月都? “有两个我们得自己争取,最后一个看天意。”那个声音说。 光雾里出现一抹淡薄的轮廓,它越过学徒,向湖岸走去。所过之处一片澄明。尤利尔掌心全是汗,他意识到那个影子身上一点魔力的波动都没有。 “尼克……勒斯。”他仿佛在念一个古老的咒语。 阿兰沃之王失去了身体,但意志与火种不灭。他从未离开过卡玛瑞娅,他一直都在奥萝拉的身边。他在等待第三个条件。 “辛苦了,奥萝拉。”幽灵样的神秘生物对妖精说。 他的模样与霜叶堡的幽灵几乎没有区别,唯有胸口亮着火焰般的心脏。他穿着样式别致的长袍,头顶森林与白月的桂冠。当他走过尤利尔身边时,后者注意到身后飘扬的长麾上刺着阿兰沃的月牙印记。那是一面边角破损了的黑底银纹旗帜。 妖精艰难地伸出一只手,却不是请求帮助——她手中有一只灰毛皮的幼狼正闭目沉睡。一具华丽的铠甲倒在她的脚下,头盔和胸甲被撕碎。 气浪将梅米送到了妖精身边,我也许该相信这是个巧合。尤利尔晃了晃头,夺回狼人的念头并无半分动摇。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可约克和乔伊不会像他一样疲惫…… “三个条件都在。”奥萝拉对爱人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这副神情令学徒察觉到了不妙。她的半个身体冻结在冰霜中,使者乔伊就站在她不远处。然而年轻人一动不动,尤利尔对魔力的感知在他身上也不复存在。使者似乎失去了意识,受困于某种深沉的梦魇。 学徒一时间居然愣住了。 “辛苦你了,奥萝拉。”尼克勒斯重复。他的声音不像由喉咙发出,而是魔力的震动。阿兰沃的王者还不是亡灵,他转向狼人跟使者的目光中流露出热切的湛湛光辉。尤利尔不由自主握紧短刀,这一刻他的愤怒比恐惧更强大。 “放开他们!”他扯开羊皮卷。 神圣的光芒化为锁链逼近,但大地猛然摇动,王宫古堡里月光的擎天立柱突然明亮了几倍,浓郁的魔力简直让人怀疑破碎之月坠落在了大地上。 奥萝拉与尼克勒斯的身影一下子消了,带着梅米与乔伊一起。 第一百二十一章 动向 戴蒙在之前的人生中从未见过这么勇敢的猎人,可能因为他大多把自己凶狠的一面展现给猎物。夏佐也许把圣骑士当成魔怪。得知了前因后果,男孩竟觉得他做得没错。 要成为大人,是否也得敢于对魔怪和敌人露出牙齿呢?他相信这是必要的。我打算成为的不是绞架上哀嚎的女人,而是战场上举起刀的战士。戴蒙心想,战士从不怕敌人。 “瞧吧,我的破烂屋子里什么都没有,你们也查过了——金杯是我这几天唯一的收获。” “的确。”莱蒙斯没有咄咄逼人。“再次要求你提供帮助,我们也十分勉强。金杯事关重大,虽然那不是神秘物品,但我们都清楚它是作为古董。它的意义在于自身的历史。” “我可不知道那是古董。它本身就很值钱。” “但也没值钱到那个地步。” “什么?” “据说你要离开篝火镇?” “这我不相信是你们打听到的。”威特克·夏佐沉默片刻。“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而且***。”他骂了句脏话,“你们干嘛老抓着我不放?我只是个有点小运气的猎手,不是么?骑士大人,你们有那么多要紧事儿要处理——” “没有事情比金杯更要紧。” “那就问那个该死的杯子去!”夏佐说,“我得了点闲钱想搬去威尼华兹,那儿的麦酒比这里便宜三分之一。我这是碍着谁的好事了?” “所以你要离开是确有其事?”骑士追问。 “我猜你们翻箱倒柜的时候,把我的行囊也打开了。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你们大可不必连夹层里的刮胡刀也不放过。那玩意儿是木头的。” 这话捅了马蜂窝,跟随左右的几名银铠骑士锵然拔出剑来。人人都满面愤怒,这对于他们的荣誉是种极大的侮辱。 但他的冷嘲热讽没让莱蒙斯恼怒。这令他自己也很意外。原本在威尼华兹,圣骑士长可是连听闻冒险家考尔德对圣骑士团抱有质疑都会满怀怒意地提出决斗,现在却能冷静的思考了。 “把剑收回去!”他呵斥道,“圣骑士不是贵族私兵,我们不会拿你任何东西。”他示意手下退远点。等几名骑士消失在拐角,莱蒙斯才转过来向他解释。“请就事论事,先生。我知道猎魔运动给你们带来了许多……麻烦,但对恶魔的清洗是必要的。现在请回答我的问题。” “好啊,你问我什么啦?”猎人装出一副配合的模样。“我告诉你我在安格玛峰用来抓兔子的陷阱里逮住了一只红玛瑙金杯,于是去老雇主那儿想要换点零钱;那蠢货抱着它不松手,给出的价格不比两张梅花鹿的皮高多少。我等着永青之脉来一支识货的商队,结果却是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团。无论怎么说,你们总比康里爵士公道点。” 莱蒙斯没料到这个乡下的小猎人居然还真的知道金杯的价值。他想到自己对少女神官做法的认可,不禁脸皮上有点难堪。 “等到事情结束,我会弥补你的损失,先生。” “是你,不是你们。”夏佐说,“我不在乎那点赔偿,我在乎的是圣骑士团。你们真的对冰地领抱有愧疚吗?” 然而莱蒙斯还没回答,交谈就又被打断了。“长官!” 若不是他深知圣骑士不会将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捅到自己眼前来,我们的圣骑士长可能就要发火了。自从亚莉克希亚离开后,他失落地想,一切都不对劲了。就连我的同袍,我的战友,他们是否也在怀疑自己的长官能否领导好这个团队呢?我对女神的信仰忠贞不渝啊! “怎么了?”他回头看见两名骑士押着个小鬼走过来,“这孩子?” “戴蒙?”猎人十分诧异。 “夏佐先生。”戴蒙垂头丧气。“我不是故意的。”他下意识就要撒谎。 “他在偷听您的话。”一名骑士禀告莱蒙斯,“他一直躲在墙角,我们一过去就发现他了。我怀疑他是个夜莺。” “没有这么笨的夜莺。”莱蒙斯倒不是不觉得一个小孩会是探子,而是这孩子身上一点也没有神秘相关的魔力,他早就发现这家伙了。难得有冰地领的孩子敢主动接近光辉议会的骑士。 但骑士长明白手下的暗示。“看来是你认识的人,夏佐先生,他很担心你。” 猎人哼了一声,“比陌生人好点。” “又被逮住了?我告诉过你,戴蒙,偷窥不是好事。”威特克终于有点紧张了。他对圣骑士说:“这孩子是木匠的小儿子。” “他还有个姐姐。” 骑士的话令戴蒙挣扎起来。猎人一眼都没看他。“康里爵士老爱盯着镇上的女孩子,这种事情他也跟你们汇报?” “不,康里爵士今天下午到治安局请求帮助。他说有一伙佣兵想要他的小命。”这件事恰巧使他得知了使者的去向。莱蒙斯觉得一阵凉风吹过后颈,他不适地动动肩膀。我并不畏惧任何人。骑士长皱着眉头按下担忧。 “我的老雇主干着些上不了台面的行当,他和他的灰耗子一样谨慎。” “原本你也是康里爵士的雇工。”不过莱蒙斯没反驳夏佐对旅店店长的评论,“你辞职了。” “金杯让我短时间不需要担心手头问题。”夏佐回答,“你们换走的古董还是什么,也许把它交给你的上司,同样会换来一段长假。篝火镇就是被金杯变成这样的。不管怎么说,比原来强。” “金杯不是神秘物品,篝火镇的变化另有原因。”骑士长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将金杯丢失的消息告诉他。毕竟,猎人与后面的事情毫无关联。 “我要离开这儿,小镇变成矿坑也与我无关。”威特克·夏佐咕哝一句,“所以能快点结束这样无聊的盘问吗?” “先生,我也不愿意浪费时间,月亮已经出来了。”奇怪的是,猎人不安地看着逐渐降下的夜幕。忽然,莱蒙斯看到远空升起的火花。他适当地松口:“请告诉我所有细节,我就让你们回家去。” “就这么多。我再没什么可说的了。”威特克咬紧牙关。 “那好吧。”圣骑士长说,“卡德尔,把那小鬼放开,别再给我添乱了。”露西亚保佑,这孩子回去不要散布流言。他跨上坐骑,“我可以告诉你,先生,正义有时候会伤害到别人,但阵痛总好过慢性死亡。等无名者带来深渊的恶魔,一切都迟了。” “也许你永远不会理解,但露西亚依旧会保佑你们。我们代行着祂的意志,这比凡人的认可更重要。”他一拉马头,坐骑小步跑起来,把威特克和戴蒙丢在身后。 …… “主教大人找到了使者。”阿拉贝拉快步走到窗前,希望能看到莫里斯山脉中升起的焰火。但夜空一片晴朗,星河好似银带,碎月在林立的高塔尖顶中若隐若现。就是没有魔力的闪光。“他们的意见达成了一致。” 消息通过三色堇传来后,园丁就无声地退出门了。房间里只有女神官和丹尔菲恩,后者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盏床灯。 她们坐在威尼华兹郊区城堡的卧室里,门窗紧闭。房间呈保暖的方形,地上铺着来自莫里斯的绒毯,从门前直到壁炉,简直没有鞋子落脚的余地。火苗跳跃在石壁中,让厚木窗后的空气温暖得像春天。丹尔菲恩把身体陷在毛毯和羽绒里。少女披着带绒球的小坎肩,头发松散,丝质睡袍散发着香石竹和野玫瑰的香味。她手里捧着杯加了蜂蜜的热葡萄酒,脚上则套着及膝的羊毛袜。从头到脚,这一身私人居家着装的风格都是阿拉贝拉闻所未闻的。 “所以你觉得我们也能达成一致?” “我不知道我们的分歧在哪里。” 显而易见,我才是冰地领主。“没错,使者的决定代表着我的意志。”丹尔菲恩看着女神官忽然站起身,脑海里想得却是花园中的矢车菊。除非我想像那些可怜的花儿一样。更何况有奈登爵士和爱德格主教,提出异议可轮不到我这个才上任的冰地伯爵。 “这个过程不简单,对吗?”她很好奇议会怎么说服了白之使。 “主教大人的确沿着踪迹找到了使者。”女神官没有隐瞒。在最开始见面时,她们彼此还有一点小摩擦,但当阿拉贝拉率先做出了保证后——她离开骑士的保护主动住进城堡里来——事情就向着和平的方向展开了。“但暂时结盟其实是对方提出来的。” “白之使?” “他用金杯作筹码,要求换取圣骑士团的帮助:白之使正在莫里斯山脉寻找两名神秘者。” 丹尔菲恩略一思索,“那么使者寻找的人应该与议会的任务无关了?” “一个是克洛伊的神秘者,一个则是诺克斯的佣兵。” 诺克斯佣兵与克洛伊,丹尔菲恩对这个组合不陌生。她忍不住问道:“是他们吗?” 阿拉贝拉知道她模糊的指意。“在霜叶堡你的确与他们打过照面,小姐。两个年轻人。他们追着威尼华兹本地的一个黑帮进入了山脉。” 第一百二十二章 阿兰沃之影 “这又是为什么?” “原因暂时还不清楚……但他们现在不知所踪。使者倒是先一步找到了黑帮的营地,主教大人赶到时,那里已经没有活人了。”白袍神官顿了顿,“恶棍的下场。” 黑帮?我还从未见过那种东西。四叶领没有这些人生存的土壤,但威尼华兹不同。“好样的。”少女下意识的有点畏惧,白之使真是帮了她的大忙。只是恶棍也需要法律来审判。丹尔菲恩告诉自己,别忘记你的立场。 卧室陷入了沉默。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神官小姐?” 阿拉贝拉面对伯爵的委婉暗示不为所动。“在篝火镇里,我们聊的不那么尽兴。”她打定主意不会这么离开。虽然她也知道丹尔菲恩不可能再像在绿蔷薇城一样逃开了。“还是关于教堂的事,我希望得到您的首肯。” 光辉议会打算在冰地领设立分会和教堂,丹尔菲恩至今没有想过竟会有人提出这样的要求。奈登爵士立刻在会议上表示赞同——丹尔菲恩简直想要打开他的脑瓜,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糨糊。 “小事一桩。”他代表伯爵表态时,冰地领的领主大人就坐在他旁边。奈登爵士处理一些琐碎的小事不成问题,可在攸关领地安稳的重大决策上,就连还未成年的丹尔菲恩都比他看得清楚。 若非安莎拉住她,少女也许当场就会站起来反驳了:冰地领向来是王国都不干涉的信仰自由地,教堂的设立并非由领主做主,而基本是领民自建。兰科斯特家族亲自定下法律,将大小教堂的建筑费丢到了他们的领民头上。 而现在威尼华兹的信仰:国教盖亚教会暂且不提,就连仅次于美德女神的贝尔蒂都没几间气派的教堂——最大的一所还是因为猎魔运动结束,人们为他们的小领主新盖出来的。几小时前,丹尔菲恩选择在那里接受领主上任的仪式。 想要被冰地领接受,就必须戴着“贝尔蒂的诺恩”这样的名号。丹尔菲恩觉得相比于讨好当地态度不冷不热的盖亚女神的神父阿利克,还不如得到威尼华兹人的拥戴。后者完全是轻而易举,还可以分流盖亚教会的信仰。如果奈登爵士与阿利克搅和到一起,她就能借住贝尔蒂的教会看到事情的真相。 新的信仰的传播对她而言是好事,可要是必须以人们的信任为代价,那还不如不答应。光辉议会在猎魔运动后,居然还敢堂而皇之的提出建立教堂的要求,丹尔菲恩一时间觉得自己没把威尼华兹原有的光之女神的传教士逐出领地都是极为宽容的举措了。 打断会议对于参与者而言不容易,但却十分必要。安莎把一杯奶茶洒在了她的裙子上,丹尔菲恩没有给女仆任何提示,比如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裙子之类。这不能怪安莎。总之事情结束后,她在卧室里心满意足地换上睡衣,白袍神官则像个幽灵般敲开了伯爵的房门。 “瑞茜小姐,你知道的,这事没得商量。” 她决定用一句话结束争论。“修建教堂并不困难,难的是不让它在第二天就被愤怒的领民拆垮。这里不是四叶城,更非赞格威尔。威尼华兹每天都会发生十几起谋杀案,而在其中因为偷偷信仰露西亚而招来杀身之祸的倒霉鬼能占三分之一。” 当严峻的情势展露在神官面前时,她的神情十分宁静。“这正是我提出请求的原因。”阿拉贝拉慢慢地说,“如果人们抵制议会到了因信仰而杀人的地步,就更应该有人来告诉他们真相。引导他们,纠正他们,告诉这些可怜人什么才是正确的道路。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我想你肯定没读过威尼华兹治安局的卷宗。” “在得到领主的准许前,我不会逾越规则。” “感谢你的尊重,阿拉贝拉。”少女稍微放软了语气,“一些小事我乐意给你们行方便。”否则谁知道你们会不会把我当成吉祥物?“那你一定也不清楚,几星期前威尼华兹就发生过可怕的事:一名露西亚传教士的尸体被发现在胡同里,他是被活活烧死的。” “女神啊。”女神官低呼一声。 “经过治安局的调查与阿利克神父的协助,我们得以发现凶手是个狼人——这样的神秘种族你们一定比我更了解。威尼华兹在克罗卡恩时代就是狼人的聚居地,所幸他们从不越过白天与夜晚的界限,老老实实的作为都市传说存在……可他们是碎月的信徒,对露西亚和祂的太阳并无好感。想指望我改变他们千百年来的信仰,这事儿连贝尔蒂都做不到。” 阿拉贝拉想说什么,但丹尔菲恩没有给她机会。“冰地领不是四叶城。”我来之前做的功课可比你多,少女放下已经冷掉的酒。“设立光之教堂不会成为友好的开端、宣布真相和议会苦衷的平台,阿拉贝拉,它会成为威尼华兹动乱的源头。我是这里的领主,我得对那些泥腿子和认死理的傻瓜们负责。他们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仇恨的宣泄。” “改变人们先入为主的观念实在很困难。”女神官咬着嘴唇,“可如果一味地逃避,仇恨就永远不会解开。” “你还不明白吗?这不是逃避,而是人们听不进去。威尼华兹人不是自由人那么简单,你得慢慢来。” 阿拉贝拉离开房间时,丹尔菲恩舒了口气。她没什么熟练的推让手段和技巧,所以站在同伴而非谈判者的立场上劝说,对付白袍神官这样单纯的人反而更显效果。换成爱德格主教,我可没法这么糊弄过去。 壁炉里火光正炽。丹尔菲恩尝了尝冷葡萄酒,午夜的烛光令她回忆起火花盛宴的烟花。木窗也许能比玻璃更防风吧,但我还是想看看窗外的风景。她系紧坎肩的束带,端起酒杯,打开木栓。可与此同时,门也自己开了。 女神官去而复返。 “瑞茜小姐。”冷风扑面,但冰地领的新任伯爵已经克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了,“你不能——” 但神官踩着地毯冲到窗边,“黑月之潮!”半个城堡都能听见她的呼声。“那是投影,即将来到威尼华兹的投影!天啊,神秘之地正在扩散!” 丹尔菲恩猛然转头,望向窗外。一道银白的光柱冲天而起,将夜幕笔直地裁成了两半。 …… 光雾散去时,尤利尔还怔在原地。 这怎么可能呢?他不断询问自己,乔伊怎么可能被奥萝拉抓住?她在空境面前本应毫无还手之力。他完全搞不懂了,这到底是怎么个见鬼的事实?! 哗啦一声响。“尤利尔!尤利尔?你还好吗?”光元素从半空中坠下来,砸进一堆碎石和冰块里。他呻吟着爬起来,呼喊同伴的名字。“梅米?使者大人?” “约克!”尤利尔沉浸在誓约之卷的副作用中,差点没听出来是谁在叫自己。“你去哪儿了?”他跪在地上喘息。 “我把冰砸开了……不,是它自己碎掉的……见鬼,我变成元素态,结果成了琥珀里的小虫。” “变不回来了?” “看样子我形容得没错。”冒险者心有余悸。他提着剑环视一周,“发生什么了?” “尼克勒斯。他带走了梅米……和白。” 佣兵吃了一惊。“他怎么能办得到?” “他能让你在元素态无法转变……或许阿兰沃之王是超越空境的神秘者。只剩下火种也足够对付我们。” “火种?”佣兵摇摇头,“要是他有那能耐,干嘛还要跟我们废话?” “复活需要三个条件,其中一个是固定的时间。” “你不了解我们,尤利尔。西塔,不,全部的元素生命,我们的状态转换可能会被更高等级的神秘打断。我开始以为是使者大人发动了魔法。”约克解释,“所以对方没准只是空境。” “于我而言,空境或更高都一样。” 尤利尔的状态不妙,但这话简直就是至理,冒险者也想不到任何劝说的话了。“我们无能为力。”学徒说,“要怎么才能阻止尼克勒斯?我看到白一动不动,连空境都没有办法。” “肯定有办法。”约克把他扶起来。 办法当然有,办法总是有。重点是我想象不到。尤利尔靠着墙。誓约之卷恐怕不能再用,它完全就是时灵时不灵;箴言骑士的力量有待学习,但妖精和阿兰沃的精灵王没给他时间;至于约克……空境都派不上用场,他也不过是送死。尤利尔十分清楚,梅米与乔伊对他们有用,而自己活下来只是因为命大。约克若是要与尼克勒斯跟奥萝拉正面放对,水妖精自己就足以收拾他。 “他们到哪儿去了?” “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他回答,“但我猜他们应该在卡玛瑞娅的王宫,就是那道光柱的所在。” 冒险者想也不想,直接拔剑。“那我们……”但他立刻被尤利尔按下来。“这样的办法不如不想。” “可——” “我知道我们一定要过去,约克!但那是为了把梅米和白救出来,而不是白白送命!”他有点不耐烦了,为什么这家伙就不能动动脑子,莫非元素生命没有这种构造?“给我点时间,约克。” 冒险者也十分恼火:“我可没时间给你。呆在这里你想不出办法,继续呆下去你就能想到了?比起想,我更愿意做!”他瞥了一眼尤利尔肩膀和手臂的伤口,“你先休息一下。” 第一百二十三章 祭台的过往 最终他们还是一起上路,来到古堡前,与黄金雕塑对视。约克正要踏进去,就被尤利尔拦住。 “它们是活的。” “那就打碎它们。” “然后让尼克勒斯来结束战斗?” 佣兵撤回脚,没好气地说:“那你要怎么办?这里还有别的路?” “你看到了吗?天空在变化。”尤利尔指了指夜穹。“星星在移动。”他辨认得出竖琴座和启明星。尤利尔不知道诺克斯里世界的星辰排布与表世界是否有区别——没人给他讲过天文学知识。但乔伊曾告诉他正北方最明亮的就是启明星,它是竖琴座的主星,象征命运的变迁。 现在星座正在逐渐接近。 “我们在移动?”约克也发现了。 “是卡玛瑞娅在移动。奥萝拉女士说过,卡玛瑞娅在千年前是被推到莫里斯山脉下的,它原本不在那里。” “那现在它要回到原址吗?”冒险者有点明白了,“看来这也是仪式需要。月之都是以破碎之月为施法者的真实投影,这样的神秘之地必然会有一个指定的位置。它应该在午夜时破碎之月的正下方。” “碎月北升南落。”尤利尔补充,“看启明星的距离,我们还有时间,有时间思考救人的办法。” 他似乎完全振作过来了。“如果我们不和他们硬碰硬,没准还有机会。” 约克不太忍心给他泼冷水:“说实在的,冷静对我而言反而是负担。有时候不假思索会有行动的勇气。”橙脸人揉揉下巴,“在赫克里街时,假如我多想一秒,可能就不会有胆子冲进苏生之所了。” “我想帕因特先生当时一定帮了你不少。” “那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为了那些死去的佣兵,为了我即将死去的朋友。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好想到什么做什么。”冒险者冷冰冰地回答,“你不知道我在变为光时的感受。一瞬间的事,冰面自己裂开,魔力喷薄而出。那是神秘的压制——尼克勒斯最起码是环之阶的巅峰,看他带走了白之使,空境也不奇怪。” “你说冰是自己裂开的?”学徒忽然意识到了问题。黑月湖里都是妖精,结冰是因为乔伊的魔法。冰面裂开意味着魔法的中止。 “难道你以为是我把它凿开的吗?” “我是说,它不是被击碎的?” “整个湖都被冻住了,尤利尔,不是只有湖面。除非是从上面把它打碎,不然单凭那些妖精绝不可能做到。” “敌人不是打碎了白的冰层。”尤利尔喃喃自语,“而是在那之前,白就受到了袭击。尼克勒斯一定是做了什么,让他失去了对魔法的控制。”电转的灵光给他启示。“不是正面硬碰……白没有察觉到尼克勒斯?他当时是面朝奥萝拉……” 短暂的混乱时分的经过正在逐渐清晰起来。尤利尔抓住约克的肩膀,“是奥萝拉!她也许在计划着什么,湖里的妖精开始不安分。白能感受到魔力的回馈,他是主动解除了魔法。”学徒越说越激动。“妖精受了伤,所以尼克勒斯制造了爆炸!他把梅米推向了奥萝拉——” 冒险者迷惑地望着他。 接下来的事情才是重点。尤利尔不知道他们怎么控制住了乔伊,但当时使者一定提前发现了魔力的暴动。他主动解开魔法,并打算将梅米带离妖精女士的附近。然而在接近到奥萝拉身边时,有什么意外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曾经的阿兰沃之王并没有与乔伊正面交手,使者的注意力都放在妖精和梅米身上。可能这也行不通……难道是金杯?它在穿梭秘境的过程中对使者做了什么? 尤利尔不了解神秘的种种手段,可他觉得自己推测出来的部分应该不至于差很多。 “总而言之。”学徒压低声音,“尼克勒斯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么无可抵抗,或许我们对付不了他,但使者可以。” 约克有些犹豫。“你对自己的导师的信心有些过火。”他直言不讳。“我也不知道空境的极限在哪里,但你别忘了,尤利尔,尼克勒斯还是个无名者。他的力量也许会超乎想象。” “可这值得一试。”尤利尔本来要说这总比直接冲上去送死强。“我们只要找机会唤醒使者,事情多半就能简单起来。” “怎么唤醒?” “索伦能帮忙。”学徒没忘记指环先生还戴在自己手上。“法则之线愈发混乱,它可能没法作出回应。到时候我会用誓约之卷帮它一把。”再没有比羊皮卷更稳定的魔力反应了。 一个极有可能成功的方案,约克不得不承认。但他仍然抱有疑虑:“有句话我一定得跟你说,尤利尔,如果尼克勒斯不是空境,你难道真的认为他能制服使者吗?” 尤利尔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我考虑过另外一种极端的情况,约克。”他回答,“但那样的话,不是更好吗?” …… 她缓步走上台阶,透过开敞的天顶遥望夜空。脚下的银台一尘不染,但墙壁的雕刻与壁画已剥落残败。奥萝拉记得上面的图案:西诺德尔屠杀狼人的开端,月之都的精灵纪元;那时阿兰沃的统治才刚刚起步,和布鲁克斯人、德尔维特人、圣瓦罗兰还有绿精灵的战斗贯穿王国前半部分的历史。 布鲁克斯人向我们投降,绿精灵被驱赶出森林。德尔维特是个小国,但因负隅顽抗被先王覆灭。奥萝拉仿佛能从裂纹中看出曾铭刻在原处的英雄剪影,布尼安三世,我的祖先曾在湖畔与他会面。他将小女儿嫁给德尔维特的王子,又亲手屠戮了她丈夫的整个族群。德尔维特永不投降,但西诺德尔王室是不败的征服者。 最后轮到了我们。妖精偏过头,看着不远处还未彻底粉碎的图案。那里描绘的是一场持续了三百年的战争——深渊的恶魔入侵诺克斯,而承载着王国联盟希望的船只在黑月之潮的巨浪中倾覆。 西诺德尔失败了,王国随之崩溃。 “奥萝拉。” 妖精回过头,“还有多久?” “十分钟。”空气震动着回应:“比进入山脉要久得多。” “我记得一千年前,我们在最紧急的时刻做出决定。但包括下定决心在内总共只用了几秒钟。” “我早已不再是阿兰沃的救世主了。希瑟在上,我甚至听到我的子民给我诵念悼词。” “等看到你活生生出现的时候,他们会说点别的。”奥萝拉将火种凑近自己的脸颊。她流露出温暖和满含爱意的柔情目光,“我真是等得太久啦,提密尔,你不知道我有多想拥抱你。” 灵魂在脱离肉体后,在空气中难以显现出具体的形态。它是一团由透明波纹跟不断掉落的灰烬组成的奇异事物,要用魔力去凝视,妖精才看得到熟悉的面容。“在我活着的时候,你可没这么大胆。”他轻声回应,“我担心仪式完成后,我会忘记你难得主动的承诺。” “不,你不会忘。” “火种是灵魂之本,火种的战斗损失的是灵魂。奥萝拉,请别怪我忘记你。” “你是无名者,无名者的火种与众不同。”妖精坚信他会完好无损,“你远比秩序生灵强大。他不过是个空之境的年轻人,他短暂的记忆对你无足轻重,你会借由他的身体重新回到我身边。” 尼克勒斯并非是个情绪激烈的人,奥萝拉熟悉他抿着嘴严峻扫视月城的模样,他的欢笑也如冰地领的阳光一样难得。哪怕是只剩下灵魂存在,他的严肃也丝毫未改。未战先虑败。这位精灵之王抱着这样的态度为阿兰沃奋战到了最后,妖精伴侣的憧憬打动不了他。 “在我没有率先请求时,不要接近我。”他警告她,“破碎之月的力量是神性的遗留,即便是有狼人作为媒介,它也绝不容易掌控。” “我会时刻注意情况。” 精灵王没有得到安慰:“更何况,作为薪柴的还是空之境的神秘者。金杯不是神秘物品,铭刻咒文已是极限,无法主动挑选持有者……” “但我可以。”奥萝拉向他保证,“我关注着它,看着它经手的每一个人。你肯定不相信,持有金杯的竟有好几个都是现在神秘世界的大人物:首先是个猎人,再往后到了光辉议会手里,然后被那个克洛伊的孩子抢过来。他其实是唯一没有贪图卡玛瑞娅的人。” “苍穹之塔。”尼克勒斯的灵魂闪动了一瞬,“那些占星师在恶魔手中损失惨重,我以为他们衰落了。” “窥探秘密的家伙总是不会招人喜欢。”妖精说,“温瑟斯庞几乎将浮云堡垒攻陷,蝠翼军团也逼迫得他们四处躲藏。但总的来说,克洛伊塔无愧于守护者之名,就是手段不如光辉议会那么激进。” “阿兰沃欠高塔一份人情。不过光辉议会?我记得他们被盖亚教会打压得抬不起头。” “现在情况反过来了,宾尼亚艾欧少有人不知道露西亚的名讳。而美德女神,只有寂静学派和几个小国家还坚守对祂的信仰。” “抛弃信仰是罪过。”古老的王者皱起眉头,他的目光落在天空的明月上,细薄又深刻的裂纹铺满月面。“也正因为如此,阿兰沃在拥有卡玛瑞娅后才没有改换门庭,到破碎之月的领域去祭祀新神。狼人也知道这个道理,宁愿疯狂也不放弃月之子的荣耀。”他的言语中有种欣赏的意味。“他们在月光下获得力量。你瞧,奥萝拉,我敢打赌你没发现那头小狼早就醒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秘密结社 卡玛瑞娅妖精转过目光,看着银台上的两个“条件”。金杯带来的年轻人还在沉睡,而那头一年前就被自己困在隧道里的小家伙闭着眼睛,脸上长出了一层茸毛。 “他会乖乖听话。”妖精说。“哪怕是在卡玛瑞娅。”她不关心梅米是否在假装昏迷,反正十分钟后他就回归破碎之月的怀抱了。“等事情结束,我们必须隐藏起来。克洛伊塔是一方面,而要紧的是无名者……” 梅米一动也不敢动。他的耳朵被凉风吹得奇痒难耐,但若要他伸出爪子,这绝对是比忍受不适还要可怕的事情。只有当妖精与古老的精灵王移开视线时,他才敢悄悄打量一眼自己的状况。 按照那个满口谎言的水妖精的话,我最多还有十分钟可活。他想到这个问题时才开始绝望起来。从安格玛隧道坍塌到在过去的场景中徘徊,这种心情曾出现过不短的一段时间。梅米差点忘记每两个月都有一个提心吊胆的夜晚了。当他在迷茫中醒来时,那种惊恐能与绝望相提并论。 梅米睁开眼睛,他先是迷茫地望着天空,对破碎之月祈祷了一会儿,果不其然没得到任何回应。除了疯狂他们总是什么也得不到。阿兰沃的精灵王认为坚守信仰是件值得赞誉的事,可梅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是个狼人,就应该信奉月亮。 每当他有所怀疑时,他就这样告诫自己。小灰狼不知道他的祖先是怎么想的,对于卡玛瑞娅的赎罪难道是铭刻在血脉中的诅咒吗?先人败给了精灵,弄丢了故乡,他们的败果却要让后人来品尝。 但他不用担心自己会因疯狂而死了,他将成为卡玛瑞娅妖精和精灵王复活的祭品。也许是祭品。梅米压根不知道他能有什么用处。在隧道里会有人需要他,哪怕是在探索宝藏时尤利尔跟约克也把他当成同伴,可在威尼华兹,在冰地领里,连一个肯让他工作的人都没有。为了一个古老的王者,一个筹谋了千年的计划结束自己短暂的一生,对于狼人以外的种族可能是划算的。 我是想活着的。他悲伤地想,我想带着宝藏回到威尼华兹去,除此之外别无所求。破碎之月正看着我,他忍不住让视线避开夜空,祂帮不了我,就像往常一样。 小灰狼别过头,因为妖精甚至没有束缚他。在神秘者面前,一头狼跟一条狗没太大区别。我的爪子抓不住水,更碰不到灵魂。约克和尤利尔能做到,他们是神秘者。他真希望自己也是。 一个陌生人躺在他身边,那也是个神秘生物。梅米从他身上得到的恐惧与那位曾经的精灵王者相差无几。他是尤利尔的同伴,来自苍穹之塔。小灰狼仅仅是听过那个名字,但他很快在尼克勒斯与奥萝拉的交谈中意识到,这算是个与光辉议会圣骑士长相提并论的大人物。 就是运气不怎么好。梅米偷偷瞥了他一眼。空境意味着什么小灰狼没有概念,但他知道对方起码可以打赢妖精奥萝拉。 梅米比尤利尔看得清楚,当时使者的确是没有注意到尼克勒斯的存在。他记得自己飞起来,而使者几乎在同时就来到了湖对岸。奥萝拉也伸出手,但看白的速度他肯定不会被抓住。事情的偏差在于妖精女士的目标居然不是梅米。 是一具铠甲——梅米觉得自己没有眼花。妖精从铠甲中拽出一条项链还是什么,总之当他晕头转向、就要被白抓住的时候,她将项链丢向了使者。那好像是个有某种定身力量的神秘物品,立刻风静雪止,他本人也一下都不动了。 接下来没有任何意外。水流解冻,把那条绳子挂在了使者的脖颈,确保它不会掉下去。梅米则直接失去了意识,到了平台上才苏醒过来。 不过,“确保它不会掉下来”? 梅米抱着侥幸,竭力在不翻身的情况下把目光投向使者。年轻人的胸口挂着根莹润、洁白的吊坠,在月光下光芒流转。 破碎之月保佑,他心想,然后伸出爪子猛地一拉—— …… 当尤利尔总算爬上了古堡,趴在天顶的一圈圆环外的时候,奥萝拉还在说着无名者的事。他的手臂停滞了片刻,对自己的同伴作了个暂停的手势。后者缓缓由绳状一圈圈盘绕起来,重新变成了人形。 “这不行,提密尔,法夫坦纳王庭都是些雾精灵,他们决不会乐意见到你。”妖精说,“他们离开的时候,把你的秘密也交给了后人。现在有很多阿兰沃精灵都清楚他们曾经的君主是个无名者。” 约克凑过来,不解地动动手指。 『等会儿再说』尤利尔冲他比口型,他真希望对方能跟自己有默契。 他突然想起来佣兵和他的同伴说话时都用带着点古怪的标准语言,但他自己其实是个伊士曼南部口音。老实说,学徒自己对正常说话时咬字是否清晰都不抱肯定,更别提这样临时的唇语交流了。 但盖亚保佑,约克犹豫片刻,在他不远处趴下来不动了。尤利尔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小灰狼整个被一根水草缠起来,一脸懵然地倒挂在立柱上。 “……” 他不知抱着什么心情继续搜索,一时就连听下方的对话都忘记了。好在仅仅是挪了挪方向,学徒就看到使者阁下平躺在梦境中的银色平台上,好像沉睡未醒。尤利尔没来由的一阵轻松。 “无名者成了过街老鼠,想必里面有光辉议会的功劳。”半透明的影子说。 “在一千年前,你对待无名者的态度并不比议会代行者强多少。”妖精指出。 “我有理由怀疑他们打开了深渊的通道。” “但你也清楚,导致灾难的罪魁祸首仅仅是其中一个结社而已。” “结社?我不清楚。” “一千年的时间,足够让这些丧家之犬有长进了——噢,提密尔,你知道我不是在说你。”奥萝拉把手伸进火焰里,“他们可能本来就形成了组织。无名者的神秘结社,也许是互助会,也许是克洛伊和光辉议会这样的神秘组织。但有一点不同:他们比藏在地下世界的蜥蜴还要难找。一群可怜的蜥蜴抱成团来,给自己的新家取了名字。” “无名者的组织……神秘结社。” “或者说秘密结社。黎明之战后,无名者已经被确认为混沌的爪牙。他们的日子比亡灵还难过,起码那些尸体还有加瓦什。而无名者来自各个种族,他们生活在诺克斯的土地上。” “那么这件事得从长计议。”古老的王者沉重地点点头,“有必要的话,我可能会借用恶魔的力量,就像千年前那样。只要保持本心,那我依旧还是秩序的子民。恶魔更像是光辉议会那一套,当时即便山穷水尽,那些露西亚的狂信徒也坚信寂静学派的巫师们是沟通深渊的叛徒……要从偏见中得到真相,除非他们的女神亲自显灵。告诉我,奥萝拉,到现在为止,最大的无名者结社是哪一个?” “无名者即便是妖精也了解不多,但光辉议会最大的敌人没人不知道。他们是一个极其隐秘的组织,以至于这个所谓的‘死敌’暂时还存在于情报记录和七大神秘组织的传说里。我不确定它是否真实可靠。” “秘密结社。”精灵王不知是赞叹还是遗憾地叹息一声,“名副其实。”他明白妖精是怎样消息灵通的族群。 可无论如何,这毕竟是线索。奥萝拉得把它完完全全地告诉自己的挚友。“议会的审判机关称他们为‘雾星结社’,因为其中的一个重要人物似乎与法夫坦纳有关。” 奥萝拉注意到古老的王者隐有动容,她就知道这个讯息对他十分有价值。“不过根据一些无名者的口耳相传,我了解到他们真正的称呼应该是‘神秘之尽’。” “无名者确实有超常的力量,但与神秘相比,我不认为两者有相比较的可能。”精灵王评价道。“不过他们既然是个大型秘密结社,就一定有固定的据点。奥萝拉,告诉我这些可怜虫每天在哪里偷偷地会面?” “我只知道这么多,提密尔。” “妖精里没有无名者么?” “妖精中的无名者并不比她的同伴过得好。”奥萝拉解释,“由于我们生来就是秩序生灵,那些觉醒为无名者的同类大多会失去妖精的力量,甚至不能彼此沟通。我们无法接受这样的同类……她们已经是另一个物种了。” 阿兰沃的最后一任国王伸手拂过她的肩膀。“在沟通都无法实现的情况下,你们的做法实在情有可原。交流是一切接触的基石,每个人的灵魂都不是透明的。” “你现在就是。”妖精微笑着揶揄。 “很快就不是了。” “提密尔,我想我们不需要关注‘神秘之尽’。无名者是否是恶魔并不重要,但光辉议会……不,是整个神秘领域都在敌视他们。结社的力量确实不可忽略,但即便有了组织,那些家伙的处境未必要比单独行动来得安全。” “奥萝拉,我要的不是安全。看来这里面还有其他原因,你对我无需隐瞒。” 妖精发出一声叹息。“在猎魔运动后,结社彻底失去了踪迹。我怀疑他们已经解散了。无名者在秩序之地没有立足之处,恶魔的力量对这些人来说与梦魇无异。” “一盘散沙的组织。”古老的精灵王并不觉得失望,“一滴水不可能对抗太阳,一整个湖泊也不行。”他身后的旗帜无风飘扬。“他们缺少一个统领者。” “那会十分辛苦。” “复活本身就需要勇气,承担责任和劳累的勇气。” “如果投身无名者,那我们的敌人就不止有混乱的使徒。”奥萝拉提醒他。 “我的敌人从不止有恶魔。”尼克勒斯回答。“德尔维特人,布鲁克斯人……在他们向阿兰沃屈膝之前,布尼安三世也从未觉得自己需要安全。他带着骑士踏平南宾尼亚艾欧,每一处负隅顽抗的城池都皆尽摧毁。” “您不输于他,吾王。” “我会的。”尼克勒斯注意到祭台上沉睡的年轻人似乎有些要苏醒的趋势,他一转头,看到前后摇晃的梅米。“祭祀过碎月的礼器已经不多了,不然他也不会这么有精神。” “你干嘛让他醒着?” “这不是个神秘生物,奥萝拉。今夜是圆月,在他清醒时碎月反哺给他的魔力远超沉眠时,这才能保证狼人不会发疯。” 尼克勒斯走下银台,漂浮着坐在枯萎的藤蔓王座上。小灰狼僵了一下,像个雕塑似的不动了。 “瞧啊,月亮的魔力正朝他聚集。” 第一百二十五章 背弃信仰之人 这无疑是尤利尔到来诺克斯之后,所经历过的最漫长的一夜。卡玛瑞娅的天空晴朗而寒冷,黑暗在月光的驱逐下困缩在阴影中。秘境破碎后,属于冰地领的寒风倒灌进领子里,他开始想念那件被自己丢在坐骑上的厚外套了。 不能再等下去了,他意识到自己坚持不了更久。为了不惊扰雕塑铠甲,尤利尔选择从古堡外爬上去。这个主意对于有过攀爬经历的学徒而言,并非像在威尼华兹的城墙外一样难以接受。佣兵觉得他们无法找到合适的位置登顶,但尤利尔没有这个顾虑——他对于古堡的内部设施不能说一清二楚,也绝对不会一无所知。 “我们不需要中途停下。”他告诉自己的同伴,“直接上到最顶层,王宫就在那里。” “窗口和门会被重点关照。”冒险者提醒。 “但最高的大厅是没有屋顶的。” 约克立刻明白了。“我走门,你走天窗。” “奥萝拉知道我们有两个人,她不会上当。”尤利尔认为这样称得上直白的计划还欠火候。妖精能把他们骗得团团转,怎么想也不会是容易上当的敌人。更何况还有一位古老王者的意志在,他们只有一次机会。 他强调了“知道”这个词,并除下戒指交给约克。光元素的速度要比学徒自己快得多。 看来只有一个办法能创造机会。 “你和我一起从天窗跳下去。”他坚定地说,“我们的目标是梅米。” 约克十分诧异:“梅米?” “三个条件缺一不可。其中月亮又和狼人有关,如果让梅米脱离掌控,我们起码会得到更多的时间。” “时间?”冒险者皱着眉头。没有能够逃离卡玛瑞娅的能力,短暂的时间争取有什么用处呢?然而学徒忐忑不安地看着他,希望他能领会到自己的意图。 “那我先上去,再把你拉上来。”最终,约克说道。他犹豫片刻,“别让我等太久,也别让他们等太久。” …… 当他爬到天顶的时候,才终于明白最要命的不是摇摇欲坠的石砖,而是毫无遮挡的冷风。如果不是约克把他拉上去,尤利尔敢肯定自己会摔下去三次以上。 “我去把水草解开,你帮忙缠住奥萝拉。”他压低声音,“我数到三,就一起跳下去。最好直接到银台上。”那里应该不至于摔死人。学徒对于坠落卸力完全是一窍不通。 约克的目光似乎在说祝你好运。 “三……咳咳,我重新来。”尤利尔才一张嘴就尴尬起来。见鬼,我不该紧张过度的。 橙脸人没有动作,他盯着祭台。尤利尔深吸口气,正要再开口—— 砰! 猛烈的气浪自下方爆发,弧形的露台边缘如遭重击,架梁砖瓦立刻垮塌崩落。藏在上面的两个人也绝无幸免,尤利尔如愿以偿地掉在了银台上,他咬紧牙关才没尖叫出声,把手臂抱住脑袋。一种本能令他在感受到微的擦痛时迅速向前翻滚,但伤口遭受挤压的剧痛依然使学徒眼前一黑。 “尤利尔!”梅米不装死了,他尖叫一声。 不过尤利尔没工夫回答,当他终于能够思考的时候,半透明的脚趾落在他的眼前。学徒想也不想,撑着地面就要拉开距离。身边就是乔伊,于是尤利尔下意识地就要把他也拉下祭台去。 但妖精比他更快,水流环带直冲而下,几乎切开祭台。而约克和一堆瓦砾一起砸落到了远处。计划彻底破产,妖精的袭击搞砸了一切,现在没人能帮他了。 “你的计划没有你的魔法好用。”奥萝拉正站在祭台上。她伸手一甩,魔力的长鞭自头顶倒卷而下,强压的水弹将地面砸出一个个石坑。“真希望你在上面多呆一会能够冷静下来,可最后你还是做出了不理智的选择。” 尤利尔再也来不及做出任何动作,惯性让他免于被钉在地上。他滚下了祭台,身后碎石纷飞。 “离开这里。”妖精女士最后一次警告,“我对取人性命并无兴趣。” “可你还是决定这么做了。”学徒狼狈地试图爬起来,但没成功。他只好用膝盖撑住身体,背后冰冻的伤口传来一阵麻痹的钝痛感。他刚觉得事情不妙,即将融化的冰霜忽然重新凝结。盖亚女神保佑。 “你们已经没有机会了。”奥萝拉步伐徐缓,她轻盈地落在学徒眼前,就要抓住他的肩膀。 尤利尔用尽力气,朝前一扑。“可它送上门来。”只是迟钝的动作够不成任何威胁,妖精周身水浪涌动,将他几乎冲出宫殿的边缘去。 然而她身后一声坠落的轻响。奥萝拉回过头,束缚着狼人的水草被抛出去的短刀割断。学徒的动作是为了掩饰抛掷出的短刀。梅米跌在地上,拾起刀掉头就跑。 水流如急矢,咄咄扎在他面前。梅米惊呼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聪明。”妖精女士评论。阿兰沃之王冷漠地倚在王座上,仿佛对下方闹剧般的战斗不感兴趣。 这时瓦砾里传来一阵细碎的抖动,被妖精重点照顾的橙脸人好像刚刚清醒过来。 “你们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奥萝拉宣布,“别想着欺骗我的眼睛。”她的动作简直是在玩闹。尤利尔知道对方其实还是留了一手的,否则只用水箭攻击,他现在已经去见他的女神了。 “适当的忍让是求生的关键。”卡玛瑞娅妖精发出最后通牒:“希望你们不要再白费力气了,我不会再三容忍你们对于吾王的冒——” 最后一个音节还没落下,一道灿烂的闪光从门外飞射进来,砰地一声砸在祭台上。她猝不及防后退半步,被一团突兀出现的半透明的幽影包围。“提密尔。”她惊魂未定地喘息。 阿兰沃之王不知何时离开了他的王座,将妖精女士拥进魔力的屏障中。飞石打在两个非人神秘者身前的空气上,嗒嗒得响成一片。“是那个西塔。”他的语气十分古怪,“你上当了,奥萝拉。” 约克正站在祭台上。 他右手握着剑,左手戴着一枚戒指。高等神秘的压制使他身体的轮廓隐约有扩散为光粒子的迹象,但魔法的光环在他周身闪烁,让他得以重聚人形。 “你没在上面。”奥萝拉终于有些明白了,“你藏在了门外。”她不可思议地回答了自己。 佣兵将符文戒指除下,放在使者的胸口,蓝莹莹的光芒冒出来。“我们的计划你都听得一清二楚。”他转动了一下手腕,“可你不知道我们选了哪一个。” “哪个都没用。”奥萝拉恼火地回答。她瞥了眼夜空逐渐靠近的启明星,波纹从脚下荡漾,扩散到脖颈。“提密尔。”她目露歉意,“得让你帮忙了。仪式绝不容有失。” 一股阴沉沉的魔力陡然爆发—— 奥萝拉再无保留,水浪犹如瀑布落下。这次,她的老朋友也没有袖手旁观,魔力鼓动他的披风,引起可怕的神秘。 “卡玛瑞娅的力量来自破碎之月,空境也无法对抗。”古老的王者终于放下尊贵的位格,开口与他们交流了。只是谁也不会以为这是友善的开端。“优秀的计划跟出色的行动力,你们或许能将力量用于对抗恶魔。” “虽然所知不多,但我也清楚诺克斯正处于一段难得和平的时期。”尤利尔回答,“对我来说,我们的恶魔就在眼前。” “阻挡阿兰沃脚步的敌人早已逝去。”尼克勒斯摇摇头,不再劝说。他的心脏迸发出刺目的火光,尤利尔正要爬上祭台,这一下被风压直接顶了下去。 妖精没再阻止他靠近使者。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把学徒和冒险者一同杀掉。 狂风撕扯着声音。尤利尔察觉自己因疼痛而短暂地失去了意识,才使得五官与外界仿佛隔了一层水。他感到力气正从四肢中消失,就连站起来都成了身体抗拒的念头。 他刚一伸手,忽然佣兵从侧面撞上了他。学徒在祭台的侧壁上停下来时,几乎看到夜空中有两个启明星。“你怎么样?”他挣扎着问。 “我的魔法失去了控制。”冒险者抱怨,他是冲锋过了头。“就像在黑月河的船上一样。有什么东西在争夺魔力,也许是神秘度的压制。” “那是月亮的魔力。”奥萝拉说,“卡玛瑞娅离开了秘境,它正在与破碎之月重新建立联系。”她望向窗外:坍塌粉碎的雕塑粘合在一起,砖头一块块飞舞回残缺的墙壁;倒下的路灯自动立起,歪斜的屋顶重新对正。这座破旧的城市正在逐渐获得新生。“真实投影的魔力不该用在死板的建筑上,为了保卫这座城而献出生命的人们更需要它。” “你们从我的祖先手里夺走了它!”梅米说。 “狼人在恶魔面前不堪一击。”妖精则回答。“我们同样是碎月的使徒,然而当狼人丢弃他们的故乡逃入荒野时,他们就已经背叛自己的信仰了。” 她昂起头,有种冷漠的仇恨和她的声音一起传递出来:“在你们对着月亮哀嚎,忍受疯狂和嗜血的折磨时,想想吧,谁导致了这一切?是你们软弱无能的祖先!可耻的背叛者!破碎之月——人们这么称呼祂。但在你们离开之前,祂还是完整的!” 梅米整个儿呆住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阿兰沃的王者 丹尔菲恩丢开酒杯,抓住自己身后的窗格。她脚下传来一阵阵的摇动,以及各种匪夷所思的声响——其中最明显的是水声,还是如瀑布一般倾泻、坠落的巨大声响。 “这是什么?”伯爵压抑住恐惧,满面怒意地厉声质问。“投影怎么会出现在威尼华兹?” 女神官深吸一口气:“神秘正在扩散,恐怕跟破碎之月有关。” “我猜,爱德格主教正在莫里斯山脉下的神秘之地探寻喽?” “这是露西亚的指示。我们是祂的代行者,必须遵从指引。” “你们引发了神秘的扩散!”丹尔菲恩握着扶手的指节泛白,那样子看起来简直要把窗格拽下来朝女神官丢过去似的。“盖亚在上,它竟能从篝火镇来到威尼华兹!现在城里的人们一定吓疯了……到处是尖叫和混乱……还有月亮,那根光柱是什么?管他是什么,威尼华兹会怎么样?有谁看不到呢?”她的声音近乎歇斯底里,“你们怎么能这么做!?” 高音唤来了仆从,卧室的木门砰地一声撞开,安莎冲进屋里,把自家伯爵带离了危险的窗口。瓦片破裂、砖石坠落的声音在院子里连绵不绝地响起,她们绕开地上的碎玻璃。阿拉贝拉连忙搭手帮忙,她握住伯爵的手,从关节到指尖那里都是冰凉的。这时阿拉贝拉才想起眼前的冰地伯爵不过还是个年满十五的女孩。 神秘之地出现了什么意外?“我们从未想过打扰到威尼华兹的平民。”她试图让自己的解释听上去更有说服力一些,同时用神术使三个人在地震中保持平衡。“主教大人很快就会解决问题。” “我要的不是解决莫里斯山脉的问题。”丹尔菲恩勉强借着安莎的搀扶站稳,“我要他解决威尼华兹的问题。” 阿拉贝拉无法作出任何保证。“投影只会替换建筑和街道。”她告诉又惊又怕的伯爵小姐,“人们不会因此而受伤。” 因此。“但威尼华兹陷入了混乱,人们会在恐慌中伤害彼此。”丹尔菲恩恶狠狠地说道。这时震动稍歇,她立刻转身吩咐安莎:“去找奈登爵士,让治安局和城防队一起维持秩序。” “可是伯爵大人——” “有阿拉贝拉小姐在这里,我要比在那些兰科斯特骑士的包围中安全多了。” 女仆望了望主人和女神官的脸色,白袍神官冲她坚定地点点头,前者更是皱起眉头,她只好下楼去了。卧室里只剩下两个年轻的女人,她们倚靠在角落里,被神术的光芒笼罩。压抑的气氛在如光芒后的阴影扩散,空气则在凝重中成了沉默的帮凶。 “告诉我实话,阿拉贝拉小姐。”少女伯爵低声说,“你们到底是要在隧道里找什么?” 神官小姐避而不谈:“主教和骑士长大人才了解内情。我们都是女神的使者,祂指引我们的行动绝不会出错。” “露西亚不会出错,但你们会。”丹尔菲恩毫不客气,“你们挖开隧道时,有没有找到被砸烂的火车头啊?听着,神官大人,我不关心那些烂泥堆里的宝贝,可如果当年的塌方另有隐情,那么作为冰地边境的领主,我有权知道这里面的真相。让我们开诚布公说出来,阿拉贝拉,我尽可以给你需要的帮助。不然我看威尼华兹要永无宁日了。” 伯爵再三催促下,白袍神官露出犹豫的神色。“愿女神宽恕我。”她低声喃喃。“请替我们保密,受光之神眷顾的伯爵大人,不要把它告诉任何人。” “我能和谁说呢?”丹尔菲恩感到了不耐烦。“好了,我对太阳发誓,永远不会公开这个秘密。这下你满意了?” 也许是她发誓保密的对象起了作用。“我们来找‘穿梭冰山与黑湖的钢铁之龙’。”阿拉贝拉咬着嘴唇,“也就是王国的一号列车。” …… 别说梅米了,学徒与约克都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尤利尔还好,但对约克而言,碎月曾是完整的?这简直像是在说光辉议会的信仰是黑夜一样荒谬。 “月亮……月亮是因为狼人才破碎的?”梅米甚至有点口吃了。“这怎么可能呢?” “祂将力量给予你们。”妖精说,“祂将自己的一部分给予你们。”她的声音里有种说不出来的肃然。“孩子,你不知道自己就是破碎之月的一部分吗?那些裂纹和黑洞,那些缺失的神秘,卡玛瑞娅是破碎之月的真实投影,狼人也是投影的一部分。梅米,你的祖先诞生于这里。” 就连古老的精灵王者都诧异地看着自己的伴侣:“我也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因为我也第一次亲眼见到狼人。” 奥萝拉的解释合乎逻辑。事实上在阿兰沃最鼎盛的时期,的确没有狼人的部族敢于在卡玛瑞娅附近出没。精灵是狼人的死敌,他们恨不得逃到宾尼亚艾欧的另一端去。 “当时除了王室,也很少有人清楚卡玛瑞娅曾是狼人的故乡。”她面露追忆,“直到现在,记载中的圣白之地也是古代精灵的象征,而狼人的发源地已不可考。” “所以我们发现了历史的真相。”约克说。学徒也站起来,他重新想要爬上台阶,可阿兰沃之王只是轻轻一抬手,魔力就压垮了他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力气。 困境中,他不禁抬起头,想要看到使者熟悉的身影。我已经习惯在绝境中得到乔伊的援手了,他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 “他是神秘的宠儿,但与破碎之月的力量无可对比。”妖精不慌不忙,“每个人都有弱点,越是高等神秘,倾向就越明显。作为守护王国的使者他确实够格,不过一旦失去了那个符文生命,他就不再是无懈可击的了。在金杯回归后我就去主动了解了你们的过去,你们可能的办法我都了如指掌。” 法则混乱会使魔纹失效,这对妖精来说早已不是秘密。尤利尔没想到连这个瑕疵都被奥萝拉关注到了,我还能怎么办呢? 但如果他猜得没错,事情的关键不在他们的选择上。“我曾以为无名者是受到了污蔑迫害的无辜者。”他轻声说道。约克不解地瞧他一眼,弄不明白自己的同伴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可从霜叶堡到卡玛瑞娅,我发现他们与我们的区别只在于力量。” “神秘者与凡人的区别正是如此。” “无名者是神秘者中的神秘者,是踪迹诡秘的阴影行者。” 尼克勒斯忽然微微一笑。“我欣赏你的观点,但不赞同你的说法。无名者之所以被排斥,是因为他们在被人们恐惧的同时,选择了一条错误的道路。他们以为退让会得到和平,牺牲会换来理解,可事实上,我的后人们不会因为我的功绩而忘记我与他们不同。” 尤利尔一时竟哑口无言。他对法夫坦纳并无了解,不过以妖精和尼克勒斯的态度来看,显然奥萝拉了解到的不是正常的英雄在落幕后应有的赞颂。甚至阿兰沃的后裔早已遗忘了他们曾有过这样一位伟大的先王。 “时间就快到了。”太阳也快升起来了,而竖琴座近在咫尺。“黑月湖开始涨潮。” 古老的王者若游影般失去了踪影,而妖精变成水花消失。但当奥萝拉出现在梅米不远处时,约克已经斩断了她的魔法。他们以古怪的形态纠缠在一起,光与水的魔力忽高忽低地浮动。 尤利尔扯开羊皮卷,祈祷自己面对尼克勒斯时不会绝望到失去使用神术的意志。专注让他得以忽视许多疼痛,只是神秘度的悬殊摆在那里,尤利尔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底气可言。 飓风平地升起—— 就连两个元素生命都被吹得一阵零散,约克阻挡奥萝拉的一剑歪斜地落在水幕上,而妖精探出的长鞭擦着梅米的耳朵划过。把后者吓得绕到祭台后去。 尤利尔立刻展开庇护所,灿烂的金辉舒展延伸。可屏障仅仅抵挡了片刻,就被压力硬生生砸成了碎片。“真是见鬼。”这时他才发现在卡玛瑞娅中,神术的威力也得到了削弱。破碎之月不会管他是不是来帮助自己的信徒的,祂只能一视同仁。 “这还怎么打?”他忍不住问自己。 狂风不会回应他,掉落的瓦砾重新攀上屋檐。说到底他还是个空有力量而不会运用的学徒,倘若箴言骑士的魔法他能够使用几个,也就不至于连周旋都做不到了。 “你已经死了。”在被卷走之前,尤利尔对阿兰沃之王说。“你将把自己的第二次生命献给无名者吗?作为英雄逝去是值得缅怀的,可为了复活而抛弃自己的荣誉,你的子民不会认同你的选择。” “你会为了荣誉而放弃生命吗?”尼克勒斯反问。“你是死士,还是骑士?” “什么?”尤利尔没明白他的意思。 “死士没有自我,他们的忠诚不过是虚伪。骑士因自己的意志做出决定,所以他们备受赞誉。”古老的王者立于空中,言语隐含深意。“而我是一国的君主,我的抉择就是王国的意志。我曾统领抵抗邪龙的军队,拯救近乎被灭族的秩序生灵。我清楚我存在的意义和使命在于为我的国家奉献终生。但这需要的不是一个值得缅怀的英雄的灵魂,而是能够让我的意志贯彻下来的第二次生命。”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月之祭礼(上) 奥萝拉注视着尼克勒斯,这是她崇拜的伟岸的英雄。“你的意志就是我的生命,吾王。”她柔声细语,“卡玛瑞娅妖精是你的第一支军队。” “一池死水。”约克一剑砍过去。 断续的战斗没让尤利尔有任何抵抗的指望。他问道:“什么样的国家会需要一个无名者作为国王?” “当然是无名者本身,这些丧家之犬需要一个领导者。我会把他们变成诺克斯的守卫。拥有了无名者的加盟,秩序之外的恶魔们将不再是值得担忧的祸患。”尼克勒斯的声音不容置疑。 露西亚的西塔第一个无法接受这样的展开:“黎明之战前夕,光辉议会就饱受恶魔的袭击。‘黄昏之幕’甚至在同盟的后方打开了深渊的通道,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团几乎在那一战中被彻底打垮。”他停顿了片刻,“作为战争的亲历者,想必陛下一定清楚里面还有多少未偿还的血债。” “无名者将是诺克斯的守卫,他们将用自己的余生为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赎罪。”古老的王者不以为意,“我曾是精灵的统治者,知道温瑟斯庞才是诺克斯的死敌。无名者既有能力,被深渊侵蚀后又隔离在世界壁垒之内,这就是一个弃暗投明的机会。” “你并不把自己当成无名者。”尤利尔察觉他的态度有些出乎预料。 “无名者也不把自己当成恶魔。”尼克勒斯回答。这时城市里传来轰鸣,仿佛有炸药在他们脚下爆炸似的。 没有高温的蒸汽或蓬蓬的灰尘,尤利尔抬起头,看到碎月恰在头顶。他忍不住抽了口气。 十分钟已经过去了—— “你们没有时间了。”尼克勒斯伸出手,狂风蜕变成飓风,把地上的石柱连根拔起。与月亮密不可分的魔力涌起潮汐,天空中光芒四溢;竖琴座与启明星暗淡了,云影消失无踪。 尤利尔感觉自己脱离了重力的束缚,他在头重脚轻中望到夜空的破碎之月。漆黑的裂隙在成长,环绕祂的魔力却不断攀升。他眼睁睁看着魔力视界中的波纹放大成漩涡,最后朝四面掀起磅礴的巨浪! 明亮的光柱一瞬熄灭了—— 夜空开始呈现一种病态的灰白,如同阴雨天雷击电闪点燃的一刹那成为了永恒。在这铅灰色的、凄惨、扭曲的夜幕中,一轮黑洞般的明月高悬于天际。 黑月潮汐。 尤利尔感到浑身如坠冰窟。“不,盖亚啊,不。”他一张嘴,寒风直灌进喉咙里。“梅米!乔伊!”声音被气流撕碎。 色彩的对撞后,大气自下而上形成扩散式的螺旋状漏斗,以王宫的纯银祭台为中心收束。古老的王者之魂乘疾风掠至高台,他的躯体燃起星点的透明火焰,不远的梅米尖叫着被狂风丢在了他的脚边。 梦境中的一幕出现了:纯净的魔力灌注下,狼人逐渐失去了人的一面。灰色的长毛在他身上生长,利爪跟犬牙变得尤为突出,他的形体也由脆弱的人形转变为紧密曲线构成的野兽之躯。 “他变成狼了。”奥萝拉低语,“变回了他原本的模样。在卡玛瑞娅最初投影到地面时,他的祖先就是这样。野兽的躯体,人的灵魂。他们抛弃自己的祖地后,也丢掉了智慧的火种。” 尤利尔不知道现在呼唤梅米的名字时,他会发出嗥叫回答,还是转过来扑咬他们。某个未来中梅米也突然变成过这样,他忽然意识到其中的原因只有魔力。破碎之月的魔力越浓郁,狼人就越容易失控。 也许把小灰狼带离祭台是个好主意。“约克。”他忍不住高呼。 但冒险者摇摇头。学徒才发觉他竟在自己身后,纯净的光晕沿着他的手臂蔓延到与学徒接触的部位,让后者得以挣脱开大气的扯拽力道。 “我进不去那道光里。”他橘红色的脸上似乎在不停地产生雪花一样的模糊。“月亮的魔力把控着里面的光线,我的力量无法插足。”他的语气有些古怪。“更何况,我发现我们千年前的国王陛下的状态并非纯粹的幽灵……无名者的特殊或许就是这样的体现?总之,他现在差不多与我和那个女妖精是同样的元素态。” 不是纯粹的灵魂? 尤利尔忽然想起来奥萝拉说过的办法。看来即便是无名者的火种,想要熬过一千年也并不轻松。一定是妖精对自己的爱人做了什么,才让这件听起来匪夷所思的计划成了现实。 这时,深沉、悠长的号角声响起,祭台上出现了一个伟岸的身影。阿兰沃的末代君主张开双臂,不仅是心脏,他的全身都在熠熠生光——灰白与漆黑的阴沉界线中,唯一绚烂的赤红火光。 “卡玛瑞娅回归了原址。”妖精握紧拳头。“第一个条件达成。” 话音一落,墨汁一样粘稠的黑暗涌入幼狼的体内。他发出一声高亢、凄惨的嗥叫,四只爪子似乎踩着棉花,整个儿瘫倒在纯银祭台上。一簇全新的火焰在学徒的感知中亮起来,那是神秘火种的象征。 尼克勒斯的灵魂把梅米抓起来,悬空在眼前。火种的点燃没给他带来超凡力量,小灰狼的眼睛几乎痛苦得难以睁开。精灵王的动作就像拎起了地上的一堆毛皮。紧接着,漆黑的魅影从狼人的眼瞳和口鼻间溢出来,在牵引下没入尼克勒斯的灵魂。 无法言喻的神秘在祭台上扩散开来,她顿了顿。“月亮的信徒得到了承认,第二个条件达成。” 不能这么下去。学徒咬咬牙,打开誓约之卷。立即砰地一声,一发明亮的金色箭矢砸在光柱上。尤利尔期望它能奏效,但神秘物品并非万能。最终神术的疾箭只令人失望的在月之魔力的瀑流中溅起一点水花。 “神秘的桥梁已经构筑了起来。”妖精抿着嘴,紧绷的线条与柔和的水波支撑她的身体,那张精灵的面容逐渐削薄,最终消失不见了。“破碎之月——”她的情绪传递出无比的喜悦。 第三个条件,是乔伊。 焦急更甚于恐惧,在他的骨骼和血肉间流窜。在目睹使者平静、安详、毫无抵抗地平躺在祭台上后,尤利尔不敢对自己的猜测做出什么保证。他的牙齿咯咯作响,他伤口处的冰霜麻木疼痛。 要我承认自己的私心不是件容易事,学徒不由得冰冷地想,于我而言,乔伊比梅米重要得多。他改变了我,将我带到新世界的新世界里。 令人沮丧的是,尤利尔改变不了别人。当死亡和重生就发生在身边时,我依旧只能看着。为什么我不是个瞎子?哪怕像塞西莉亚一样也好,摘掉眼镜就再无法看清火焰了。 “你的国王回来了。”他听到尼克勒斯在飓风和黑月的背景下,对妖精奥萝拉说,“请注视我的灵魂。” “您的灵魂高贵而圣洁。”卡玛瑞娅妖精则满怀柔情地回答。“我的挚友。” 你做梦去吧。“乔伊!”尤利尔高声喊,“乔伊!”他无可抑制的愤怒起来。活见鬼,尤利尔简直要把羊皮卷撕碎了,盖亚在上,你怎么能这么做?你到底在想什么? 赤红是火种开始转变,如同饱饮墨汁的海绵,古老的国王与身后的披风一样漆黑。他扫视了一眼这些有幸目睹他重生的幸运儿,转身将火种没入年轻人的胸口…… ……然后被弹了出来。 狂风忽然止息了,尤利尔脚下一软,他跪在地上,觉得自己如同从万丈高空落下然后安然着陆。 “……!!” 尼克勒斯在阴影中重新现形,他半透明的身体更淡薄了。愤怒跟惊愕一同出现在他的脸上。“这不可能!”他的声音若狂风嘶号。“没人能抵抗月亮的神秘!”他边呼喊边虚弱地坐倒下去。 变故惊呆了所有人。倘若王宫的纯银祭坛是四叶城剧院的舞台,尤利尔以为再没有比这更突然的结局了。 奥萝拉飞扑过去,扶住自己的爱人。“碎月啊。”她声音沙哑,“你的火种,你的灵魂——” 古老的精灵王难发一言。他甚至无力愤怒,所有的气势跟威严都从他身上褪去。他的心脏涌出漆黑的阴影。狼人梅米落在不远,月亮的魔力若黑浪般倒流回他的身体。小灰狼发出哀鸣。 幽灵的国王叹息一声。“神秘正在衰弱,属于无名者的力量也在消退。也许我会成为亡灵。”他凝视着使者毫无动静的躯体,最后拍了拍妖精奥萝拉的手,“仪式不成功,并不是你的错。” 当然是我的错。“我爱你,提密尔。”她湛蓝的瞳孔中流淌出泪水。而后妖精女士把手掌附在那重新变为赤色的心脏上。元素碰触到了元素,共鸣、交融在一瞬间结束,魔力的性质在眨眼间完成了生与死的过渡——她纤细的五指一把攥住了尼克勒斯的火种! “奥……萝拉?”阿兰沃的国王用一种难言的眼神望着自己最忠实的伴侣和属下。片刻后,他的躯体彻底消失了,遗言是妖精的名字。 王宫里一片寂静—— 第一百二十八章 月之祭礼(下) 果然还有更离奇的后续,尤利尔做梦也想不到尼克勒斯的失败居然还不是最魔幻的,奥萝拉的举动简直是在崩坏角色的人设。剧院的舞台剧大多是为了取悦富翁和观看的上位者,他心想这样一出好戏恐怕台下欣赏的观众不是姓威金斯,就是塔尔博特。 卡玛瑞娅妖精站起来,手里握着一团火焰。她不再是精灵的面容了。她用水流卷起可怜兮兮的小狼,看着他簌簌抖动的毛皮低语:“背叛者的后裔。” 尤利尔从震惊中醒过来,他立刻意识到妖精女士要做什么了。“住手!” “你是个难得的不算蠢的人,但别来阻止我。”她头也不回地说,“为了破碎之月,我的祖先等待的时光比千年更漫长……都是这些背叛者的错。” “但他们的后人是无辜的!” “没有人可以享受先人的遗泽而不付出代价。他们既为狼人,就该承担应有的责任。”奥萝拉回答。“神的威严不容亵渎。” 尤利尔不是狼人,面对妖精的责任一说,他竟然无言以对。我不应该怂恿梅米进入秘境的,他后悔地想,或者在黑月湖前就让乔伊杀了她。 “这是怎么回事?”约克对眼前的状况毫无头绪,他拉了一把自己的同伴,希望得到提示。“那女人杀了自己的伴侣?” “不仅如此,她还要杀了我们全部。”尤利尔不相信奥萝拉会放过他们这些参与到事情中的人。不然还要让冒险者把消息传出去么?那样卡玛瑞娅将永无宁日。 “但那个仪式已经失败了不是么?” “恐怕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复活仪式。”学徒摇摇头,“她欺骗了那位国王的灵魂,是为了破碎之月。” “你不会要告诉我,这位妖精女士其实是月亮的狂信徒吧?”橙脸人一下子神情复杂,“诸神逝去后,就连光辉议会都不这么狂热了。” 没想到约克居然会用露西亚的信徒作为例子,尤利尔不由得对他另眼相看。“不管她是为了尼克勒斯还是破碎之月,我看我们的妖精女士都不会放过可怜的梅米。”他没好气地说,“现在你有办法把梅米夺回来了吗?” “要不你给她讲故事试试。” “一个英勇的佣兵从敌人手中拯救了自己的同伴的故事。你猜她会不会认可。” “够了,你们的故事到此为止。”奥萝拉回答。 但她身上的魔力依然是环阶的水平,这让她的话显得没那么可怕。冒险者捡起自己的剑,扭了扭手腕。“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你这样谎话连篇的元素妖精。”他的声音里仍饱含着不可思议。“从黑月湖畔到阿兰沃王宫祭台,自始至终你都没有一句实话。” “当然有。虚构的事物会被轻易戳穿,半真半假则能迷惑大多数人。” 尤利尔看着她冷漠的语气、自然的动作以及毫无愧疚的神态,觉得这个神秘生物的身影渐渐与破木屋里的老妓女重合在一起。她们原本毫无相似之处——秀丽的容颜和枯萎的脸皮,优雅的高贵气质和谄媚的低声下气,一整湖金银财宝跟满屋子散发着霉味的变质香料——可若注视灵魂的话,你会发现二者的差距要比想象中小得多。 “谎言成了你人生的一部分。”他喃喃地说。“比妓女更可怕的是,奥萝拉女士,你是主动选择了这样的道路。” 妖精眯起眼睛。“我干嘛要给别人解释我的想法呢?你们浅薄的阅历在我眼里根本没有秘密可言。” 她手中的火种引动起飓风,高不可攀的神秘度仿佛乌云一样压在尤利尔和约克的头顶。后者顿时变了脸色。“有时候,比舌头更锋利的是拳头。很高兴你知道这个道理,年轻的西塔。所以立刻投降吧,短暂的死亡跟漫长的告别可是两回事。” 一千年的确有够漫长,尤利尔盯着她掌中的王者之魂,但既然不作为你挚友,我可没把握在死后不变成你手里的蜡烛。 “我真怀疑你在许诺前从不考虑自己能否做到。”要让箴言骑士投降于撒谎的妖精?尤利尔觉得自己会先一步死于违背了对羊皮卷的誓言而遭到的惩罚。 “太阳不会向月亮妥协。”约克也宣称。他不像尤利尔那么镇静,但语气却更坚决。 奥萝拉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像尤利尔和约克有多顽冥不灵似的。“我亲爱的提密尔成为无名者后,获得的力量并非是用来增强破坏力的。”她面带冷酷的笑意,“他的魔法是‘魔力剥夺’,才能在一瞬间消灭掉入侵的恶魔。因为那些深渊的战士大多数都是魔力生物。” 这也许是她没有直接对尼克勒斯的火种下手的原因。尤利尔意识到眼下的时机对她无可替代:黑月潮汐、狼人、脆弱的火种。最后一点尤为重要,元素态的妖精同样容易在“魔力剥夺”中变成一堆无神秘的粉尘。而复活仪式是个绝妙的主意,可以有效地削减王者之魂的力量。 他不禁担忧地望了一眼约克。 “我赌你不敢用它。”冒险者回答。 “没错,但我只需要引动火种自身的魔力,高神秘度的压迫就足以解决问题。”她一边说,一边握紧半透明的赤红焰苗—— 一圈火红色的冰冷寒风扩散出去,冰地领的大气在魔力的驱动下拥有了鲜活的色彩和灵性。尤利尔的感知比约克更敏锐,即便心里早有准备,他也觉得四肢无力、头晕眼花。 握紧武器。他告诉自己,你是个神秘生物了。你拥有一个职业,能使用神术和赞美诗的神秘职业。尤利尔觉得自己应该比在霜叶堡时更成熟,也更坚强。 奥萝拉站在祭台的中心,以为现在除了她没人能站起来了。使者在黎明到来之前,似乎完全没有苏醒的迹象;佣兵咬牙苦撑,但除非他剑和他的头顶一样高,否则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有尤利尔让她意外。 事实上,学徒既没有反抗这种压迫,也没有流露出恐慌和绝望。这是十分奇怪的表现,起码奥萝拉以为他会顽抗到底,至死也不罢休的。 “新的仪式即将开始了。” 她并未多想。妖精能知晓一切,没什么阴谋诡计能瞒过她的眼睛。奥萝拉松开手,让狼人悬浮于半空。她似乎比尤利尔和约克还要急迫激动,粗暴地唤醒了梅米。 “住手!”约克担忧对方下一秒就要死了。“你到底要狼人做什么?复活你死去的族人?” “死人才会相信死而复生。”她的动作顿了顿。 “所以你是要把碎月的信徒献祭给月亮?”尤利尔立刻接口,拖延时间现在对他们有好处了。只是妖精的目的不明,他不禁想到了狼人的传统。“祂会因此给你赐福?” “祂不会给任何人恩赐。”奥萝拉看穿了他的伎俩,掌中的火种光辉大炽。才清醒过来的梅米发出惊恐的尖叫,月亮的魔力忽然从妖精女士的身体里涌出来,以王者之魂为桥梁,灌注进小灰狼的火种。“我的族人,我的同伴……你们懂什么?当你们在我眼前上演团结一致这样可笑的戏码时,我的族人却永世不得解脱——” 魔力波动的飞涨看得尤利尔心惊肉跳。“你在干什么?”他已经弄不明白现在的情况了。 “我不是破碎之月的信徒。”奥萝拉在雾气缭绕中回答。“我们只是诞生在黑月河里的神秘种族,是元素的化身。神秘不是元素……就像西塔诞生于闪烁之池,可它们并非故乡的一部分。碎月不会眷顾我们,除非祂需要新的种族来填补原有投影的缺失。狼人逃离卡玛瑞娅后,我的祖先就被选中了。” “于是我的祖先失去了自由,困守在破碎之月的秘境里。”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满怀痛苦。“我们被迫与精灵同居于此,忍受并服从导致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我们的灵魂死后不再投入希瑟的怀抱,反而成为碎月的祭品!” 夜穹之下,黑洞般的圆月宁静地聆听着她怨恨的倾诉。 “我……我们也是被迫离开的!”梅米挣扎着说。“是我的祖先无法对抗阿兰沃精灵。难道我们就没有追求生存和自由的权力吗?” “噢,当然。因为你们连活着的神秘生物都算不上,你们只是一堆碎月制造出来的真实之影。我已经告诉你了,蠢狼,你本来就是月亮的一部分。手指妄图脱离身体存活,想必已经尝到了放纵的苦果。现在是为你们的软弱无能和肆意妄为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月之魔力冲刷掉了碎月的印记后,奥萝拉立刻伸手,毫不犹豫地就要扭断梅米的脖子。“记住,背叛者的血脉是你遭受这一切的原——” 猛然间,一只手先一步贯穿了妖精女士的胸口,打断了这复仇的暴行。 “……原因。”乔伊说。 她的表情凝固了,喉咙里只挤出一声呻吟。 天台更冷了,水流结成冰霜。奥萝拉此刻的神情不比她的爱人镇定多少。她垂下头,看着那只透背而过的苍白手掌,身体在雾气中颤抖。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她一千年的期盼,一千年的欺骗,都成了被轻易粉碎的泡沫。 不该是这样的。“请……救救我,救救我的子民……”泪水冰结在她逐渐溃散的脸颊上。 “贝尔蒂可是幸运女神。”使者低沉地回答,“想要瞒过祂的眼睛,那你的运气一定会很糟糕。” 妖精抬起头,绝望地凝视着天空的黑月。她看不清那里还有什么,游荡的灵魂或火焰枯萎后的余烬。我并不能看到一切,她想到自己一遍遍阅读祖先的过去时,那种徐缓滋生的惆怅。我沉湎于过去的自由。“我也是背叛者。”这是她最后的叹息。 第一百二十九章 赢家 “怎么样?”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 学徒顿时觉得疲惫一下子涌了上来。伴随着困倦的还有麻木,他注意到自己的伤口正在结痂。不是结霜,而是在愈合。索伦告诉他,尼克勒斯的火种熄灭后秩序恢复了不少。 事到如今,你就算解释我也不会觉得高兴。“乔伊。”尤利尔跌坐在祭台下,压低声音。“下次有计划的话,请务必跟我们商量一下。”我宁可考验自己的演技,也不想考验我的心脏。 “事发突然,没来得及。”使者面无表情。“而且妖精能通晓过去,我没法跟你们直说。”他的胸前还挂着那枚象牙吊坠,可碎月图腾早已黯淡无光。 细绳早已断开,断口处被白霜连接。梅米的爪子看上去足够锋利,只是使者的反应更快,才没让妖精女士发现问题。 尤利尔在幻境中见过这枚吊坠,它还是约克的战利品,上面附加着月亮的神秘。神秘物品的效果要比神秘者的魔法强力得多。他能感应到上面的魔力波动,在纯银祭台上尤为明显。要是早知道它有这种能力,我就会注意一下那具非凡的铠甲究竟跑哪儿去了。 “这是什么?”在不知道的时候开口问。假如你有一个没经验的导师,就会明白这是个好习惯。 “碎月祝福过的礼器。它和金杯一样,本身不算神秘物品,但却能附加魔法。”使者停顿片刻,“以破碎之月作为施术者的魔法,效果基本等同于卡玛瑞娅投影。”他没有再多余解释一句。 圣白之城存在的时间远不止千年,足见祂拥有的位格远超他们这些神秘领域的凡人。这座城市里的每一块石砖都是不朽的。乔伊虽然是空境——尤利尔已知的最高境界的神秘,就连约克也是同样——但他同样不是神。 “梅米呢?”他问道。 “破碎之月不会杀掉自己的信徒。” “是‘不会杀掉’,不是‘不会惩罚’?” “事情还没结束,尤利尔。”乔伊显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这种委婉的质疑对使者而言,学徒运用得还远不够熟练。“我也不只是为了金杯而来。约克对你说过高塔的人员结构,巡察使者不止是特权,还是责任。” 使者的责任在伊士曼王国剩下几分尤利尔不清楚。不过,这与梅米有什么关系?他也不知道乔伊是怎么知道约克会给他说克洛伊塔的成员分布的……魔法让他能一眼看透许多东西,但却看不清使者。说到底,狼人梅米在乔伊眼里远没有卡玛瑞娅来得有价值。 然而他也没有理由责问乔伊。 将梅米拖进秘境的正是他自己,尤利尔一直没忘隧道里小灰狼那副惊恐万状的模样。他或许隐约察觉到了卡玛瑞娅中的妖精对他的恶意,才会在一年的时间里没有踏足卡玛瑞娅一步。就警惕性而言,这家伙简直比威尼华兹的探子夜莺都要滑不留手。 我没有保护他的能力,却把他带入险境。尤利尔忍不住扪心自问,是魔法给了我自信?在来到王宫天台前,他就把魔法的次数耗光了。“对不起,白,对不起。”他羞愧地说。 一些东西他早该在黑月湖畔就说出口。“我不该这么莽撞,我险些让约克和梅米送了命,我——”他垂头丧气,“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追着奎伦进入了隧道,在卡玛瑞娅遇到了妖精……我竟然以为自己能解决问题。” 『结果差点被别人解决』索伦幸灾乐祸。 “这里面也有我的份。”约克补充,他扭过头,正对上尤利尔感激的目光。他摊了摊手。“我只是实话实说。在威尼华兹还是你阻止我的,但很遗憾,你没那么坚定。我猜使者大人离开后,你有点缺乏自信了。” “我去找莱蒙斯。”乔伊说,“埃兹的事需要一个交待。”他似乎忘记自己曾告诉学徒,他的目的是铁爪城了。“高塔与冰地领有过约定,而新领主又是四叶公爵的女儿,找四叶城的麻烦相当于自找麻烦。更何况,我不喜欢光辉议会。” 我也是。尤利尔差点脱口而出。不过现在他十分庆幸金杯是到了乔伊手里,不然那名传言中正直无私的骑士长很可能被妖精的花言巧语迷惑。 他早就意识到乔伊并非是与智慧形同陌路的莽夫,老实说,他现在还没弄明白四叶城亡灵与占星塔的预言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作为使者,乔伊能将王国贵族耍得团团转,作为守护者,他也不会在奥萝拉和尼克勒斯面前落於下风。 被蒙在鼓里的同样还有我们,学徒心想。他虽然提前发现了乔伊的异常,但并不知道使者的打算。不过假如用等待破绽的理由来强行解释,那就是把学徒和佣兵当傻子看。 “克洛伊塔预测到卡玛瑞娅的出现了吗?” “妖精不会忘记占星师。她和尼克勒斯将秘境藏在莫里斯山脉下,若非安格玛隧道的修建,恐怕奥萝拉成功后,狼人消失了都不会有人发现问题。” “她的仪式到底有什么用?”尤利尔把梅米扶起来后,好奇地问道。“你看起来有点眼熟。”他语气古怪。 狼人还是野兽的姿态,他扭头瞅了一眼自己的皮毛。 “我变白了!”他大惊小怪地叫出声来。原本梅米的毛发是灰黑色的,现在经过了月之魔力的冲刷,竟然变得干净了不少,在黑月下呈闪亮的银灰色。这种色彩令尤利尔想到了一列穿越雪幕和灯光的幻影般的火车。 『点燃了火种后,狼人原本的狼化能力也会得到增幅』在异常的神秘之地中心,指环的话明显少了许多。 『他现在也是头神秘生物了』 梅米十分惊喜。“我是神秘者了?” “只是个新人。”学徒忍不住说了一句。 “那我会用什么魔法?”小灰狼一下子忘记了点燃火种时的惨痛经历,高兴得又蹦又跳。“我会飞吗?还是喷出火焰?” “别把魔法神秘与街头把戏相提并论。”橙脸人想去抓他头上的毛,被梅米迅速地躲开。“狼人的魔法倾向于战士。它会给你力量和敏捷,也许还有一点阴影和月光的能力。就像这样。” 梅米顿时大失所望,摇着尾巴看向克洛伊塔的使者。尤利尔猜测他是想从使者口中得到更确切的评价。不过乔伊完全没有施舍给狼人目光。 他解答了学徒的问题:“妖精的仪式多半与本身的属性有关。黑月河里诞生的水妖精,交换烙印的幻影。卡玛瑞娅妖精一族不是投影之城的造物,她们原本能自由离开月之都。” 这我当然知道。“是狼人,白,我是说她对梅米做了什么?” “今夜是黑月潮汐,狼人会向月亮祭祀鲜活的血肉。其中尤以同类为佳。妖精将他当成祭品献给了碎月,但借用无名者的火种,她就像把自己献祭给了月亮,从而使卡玛瑞娅妖精一族在破碎之月的视线中消失。” 学徒若有所思。“所以,她是在月亮面前变了个戏法?” 乔伊点点头。“祂现在虽然凭本能行事,但也不是轻易就能被信徒欺骗的。贝尔蒂掌管一部分好运的权柄,任何与祂有关的阴谋会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而走向不可知的方向。” “诸神已逝不假,但神秘的法则犹存。”他补充一句,“同样的,奥托也是如此。占星师总是观测未来过去,他们对命运之神的信仰也是最虔诚的。” 不仅是学徒,佣兵和狼人也在静静聆听。梅米完全把宝藏抛在脑后了,他小心翼翼地发问:“那我现在算是因祸得福喽?” “黑月潮汐还未结束。” 小灰狼不大明白。 只是乔伊没有再无私地解答疑问。他独自站上了祭台,绕开妖精奥萝拉的冰雕。当年轻人与她擦肩而过时,冰塑忽然粉碎了,散落满地霜冻的银屑。 “你们还不明白吗?今夜最大的赢家不是尼克勒斯也不是奥萝拉,更非那头狼。你们看似不作为任何一方参与进来,实际上却已经站了队。” 尤利尔怔了怔。“我当然愿意帮梅米,我想我们算是朋友。”约克与狼人没吭声,就是种委婉的默认。 使者犹豫片刻,也觉得自己的表达很有问题。“或者不是站队。”学徒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对方是有点拿不准主意了。想要乔伊能把事情用三言两语解释清楚,那难度不亚于让断腿的乞丐给观众表演走钢丝。“好比四个人赌博,你和约克已经为梅米的选择下了注。” 那这就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赌博,但我相信不会是最后一次。尤利尔叹了口气。“算不上支持,我们仅仅是想救他的小命罢了。” “梅米代表狼人一族。”乔伊说。 狼人一族?学徒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一下子变了脸色。“妖精——?” “就是你想的那样没错。妖精想要用狼人来代替自己的种族,继而摆脱月亮的控制。她的行为触犯了神秘之地的底线……这场赌博有四个参与者:尼克勒斯,奥萝拉,梅米,以及破碎之月贝尔蒂。” 乔伊话音一落,尤利尔几乎是下意识地望向月亮。他耳边响起狼人逐渐粗重的喘息,还有佣兵咽口水的声音。 “天还没亮。” 使者的神情如寒冰般坚硬,一把修长、纤细的晶莹刺剑出现在了他的手里。“祂才是最终的赢家。” “破碎之月……”尤利尔觉得呼吸都轻柔了起来。在这座崭新而寂静的投影之城里,他感到自己如入罗网。 “我想你一定疑惑我为什么临时改变了行程。”年轻人沐浴在黑雾下,吐气宛若烟雾。他将戒指交给学徒。“金杯的事不过是开始,宝藏也并非珍稀。但贝尔蒂干扰了冰地领的法则,被克洛伊塔的观测者捕捉了个正着……我不得不来处理。” 第一百三十章 浮空岛的高塔 傍晚时分,黑枫林的阳光在密密匝匝的枝叶阻断下,变得稀疏而微弱。但浮空岛巨大的阴影投射在树林外的原野上,距离枫树林有着在高空中俯视也足两指宽的闪亮光带。披深色长袍的神秘生物骑着马散落在金光熠熠的麦香河流中。他们的搜索既没队形,也无章法,好像浅水区嶙峋露出河面的岩石一样分布凌乱。 罗玛·佩内洛普钻出一大丛麦子,却一头撞在去年繁花之月未砍伐净的一株枫树上。 麦田与向日葵起不到什么时候遮挡作用,她穿过两者间的空隙实在费了不少力气。所幸满头狮鬃似的蓬松金发给隐匿的行动增添了不少伪装效果,让她得以顺利的在占星师学徒们的眼皮底下溜出了浮空岛。 一个前所未有的好机会出现在眼前:萨比娜在图书馆抄资料,导师拉森去拜访他的老朋友。整个占星塔里再没有人关注她的行踪了。这样的机会如果错过,她对自己说,我会惋惜整整两个月的,直到第二年的麦子丰收才忘记。 做准备花去了大半的时间,因为她一时间竟不知道独自出门后,有什么是自己用得上的。武器当然是必需,通用的阿比金币也不可或缺。除此之外还有一双手套、一包辣椒粉、两枚尖尖的银钉子、一件橘红色的半身斗篷、一袋子拇指蛋糕、一壶清凉解暑的凝神药剂,以及萨比娜和她自己的雪花戒指。 每个高塔学徒都会得到指环。萨比娜快点燃火种了,但那要在我之后。罗玛偷走它时心想。在成为神秘前她还得使用指环来施展魔法,现在未来的占星师小姐一定气疯了。把戒指套在同一只手上看起来很傻气,于是她戴着萨比娜那枚,把自己的装进皮口袋里。 很有些遗憾的是,导师拉森这次没忘记把自己的指环贴身带上。罗玛与看门的炼金魔像达成交易,进到他的卧室里翻了一阵,也没找到那枚属于大占星师的夜语戒指。但如果成功了,那么搜索她的人数就会翻上几倍。 不过,即便偷偷逃出了克洛伊塔,平心而论,罗玛也并不是讨厌这里的。虽然她出生于面包地草原一所兽人的帐篷里。罗玛·佩内洛普是独占了母亲肚子的孩子,既强壮又大胆,她后来的两个双胞胎弟弟则险些夭折。她继承了狮人的野性、敏捷、好奇……一系列给人带来麻烦的天赋,她也确实好好运用了这些天赋。不过令同学萨比娜十分不解的是,罗玛·佩内洛普总是能逃过惩罚。 可罗玛在克洛伊塔长大,看着星座绘图远比草原亲切。萨比娜也不喜欢揪住她旺盛的毛发不放。总得来说,这样的生活其实有点超出预料了,她敢肯定母亲把她送到苍穹之中的岛屿时,绝没有奢求过这样优渥而自由的待遇。 当然,这与她本身毫无占星师的天赋密不可分。苍穹之塔的占星师很不乐意在沉迷星星的时候被人打扰,更不乐意自己周围出现一个半吊子的同类。于是罗玛·佩内洛普侥幸避免了占星师学徒的测试,直接被丢到拉森的手底下混吃混喝——作为未来的使者培养。 她没有踏上占星师的道路,因此没人在乎她的来历——兽人或其他异族,苍穹之塔并不拒绝——也不对她报以期待。 这里也不能算是安全,她继续往黑枫林深处逃,直跑得失去最后一丝力气为止。疲惫使罗玛停下来,她靠着木头坐在一堆树叶和粗壮的根系间,先喝掉了一整壶的凝神药剂,然后打开身后的背包翻找。 “谁拿了我的罗盘?”小狮子头咕哝一句,她一点也想不起来自己将罗盘放在哪儿了。匕首和弓箭都放在原位,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把辨明方向的罗盘弄丢了。“糟糕了……”她把背包倒空,然后意识到自己可能忘记把它带了出来。 小狮子头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冒险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她把背包丢开,辣椒粉的系带开了,撒了一地五颜六色的小圆粒。她只看了一眼就坐倒回去,抱着头哀嚎起来: “饶了我罢,谁又给我装了这么多三色堇种子?” …… “你用不着把魔法种子都送出去的,它们如果卖掉,能换一笔不小的金币回来。”拉森喝了口红茶,果然是凉的。 他翘着腿,靠在沙发上,看着两只兔子急急忙忙地缝补一件大衣。一只负责穿线,一只忙着缝针。客厅内光线昏暗,负责缝针的那只总是突然蹦起来,用舌头舔自己毛茸茸的爪子。 “如果你是来说这些没用的。”埃兹正在修剪一株木杆上长满绿色花朵的植物。当辅枝剪光后,他用镊子去掉长得伸出花瓣的柱头。“就趁早别浪费我的茶水。” “为了浪费你的茶叶,我也不能就这么走了。”拉森·加拉赫看着兔子又一次蹦起来。“做回园丁的感觉如何?我还记得在看到自己的实习分配清单时,你的表情简直与‘咆哮的杜邦’一模一样。” “杜邦?” “噢,最近他在凡纳森展馆有一场雕塑展览。如果你再早两天回来,就赶得上了。” “我要是再早两天,就不回来了。” 拉森把那只可怜的兔子抓起来,揉它的耳朵,留下它的同伴独个目露绝望地抄起针线缝补。“这不能怪我。”他不知道跟谁说。“白之使的行踪我无法把握,他刚通过星之隙我就通知你了。” “那传送门是谁弄坏的?莫非是我的学徒?”埃兹反问。 “……这是意外事故。”拉森咳嗽起来,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说说正经事吧,埃兹,你的火种怎样了?” “比学徒强,比环阶弱。” 埃兹放下镊子,坐进沙发椅里。“处理简单的植物没问题,森林祝福也能勉强有效果。只有自然魔法……说实话,我在浮云之都也用不上它。” “这对你的魔法种子影响不大。” “森林祝福能让我不受攻击,伙计,但我没法控制它们。你知道把它们塞进同一个箱子里有多困难吗?那简直是在一口锅里炒两样菜。这些蠢东西要么喜欢土壤和水,要么喜欢纯粹的气态硫磺,希瑟在上,竟然还有要求零下冷冻的!总之没有一个听话。” 他的好友咂舌不已。“幸亏我不是德鲁伊。” “所以我留着它们,就只有被折磨疯掉的下场。”埃兹说,“谁乐意处理干净,我真是求之不得。浮云之都少有收购魔法植物的材料铺,想把它们换成金币,那我得是第一家。” “别这么灰心,我会照顾你的生意的。” “滚远点吧,大占星师。别人会以为你收了我的广告费。” “实际上并没有。” “所以你要为此登一则报道通知?” 他们一起笑起来。 “你的小学徒快毕业了吧?”埃兹·海恩斯说。“几天前她到我这里拜访,希望能获得帮助。可怜的孩子,但愿她没有什么碍事的血统。” 拉森叹息道:“萨比娜还算好的,重点是罗玛。我们的佩内洛普小姐大概拥有给别人碍事的血统。打碎观景球只是她干的众多坏事中微不足道的一件,有一次她甚至用我的戒指闯进了高塔议事厅,把西德尼吓了一跳。” “西德尼阁下?” “就是那个要人命的老学究,‘银十字星’奥斯维德·西德尼。我总怀疑他是不是寂静学派来的间谍。” 埃兹没理由不认识这位大占星师,同窗拉森与他曾在高塔内进修。只是最后他选择了外出驻守,而拉森决定留在浮云之都教授学徒。后者跨越亡续之径不过是几年前的事。“在我毕业前,他还住在图书馆的阁楼里。”除了白之使需要巡察属国,其余的大占星师基本都在高塔中观测诺克斯。 “现在他换地方了,就在议事厅的对间。有时候我的老师经过那里,他都会抱怨他的脚步太重。” “我猜狄摩西斯大人宁愿飞下去也不会再走楼梯了。”埃兹打趣道。“你的小学徒胆子这么大,在西德尼阁下面前也得乖乖听话吧?” “她更听‘雄狮’罗奈德·扎克利的。你知道佩内洛普这个姓氏在人类中很不常见,她母亲送她来占星塔,主要就是为了他。” “结果他们把她塞给你。” “拒绝她可不是件容易事。其他的大占星师都拒绝了,所以佩内洛普小姐才这么无法无天。伊士曼的观景球被打碎了,我打算让萨比娜去修理。现在我们收不到伊士曼的任何消息,连观测都十分模糊。没有坐标的情况下,我把位置定在了星之隙最后打开的地方。” “我还怀疑他是怎么做到的。”海恩斯问道:“白之使掌握着整个诺克斯的星之隙钥匙?” “他可是「统领」。”拉森承认了。 “让白之使替我完成任务,我敢保证你们这些大占星师也没有这种待遇。”埃兹回忆起四叶城的经历,他搓搓手,感到气温似乎有些低。“算算时间,观景球也该修好了。”白之使也即将回来了。 “早就修好了。只是维修部的那些人一致否决把它交给我保管,而且态度毫不客气——如果‘艾恩之眼’连自己的学徒都看不住的话,没人会放心将贵重物品交到他手里。瞧瞧,那个小疯子真是名副其实。” 谈及罗玛时,拉森感到比在天文室熬了一个星期还要疲惫。“我简直费尽了口舌。萨比娜正在尝试使用它,希望这孩子能下手轻一点。” “萨比娜很有天赋。”埃兹说。 “我的老师也这么说,她一贯细心,做事又谨慎。但最出色的是一种敏锐的直觉,她似乎天生就能捕捉到微小的细节,这对于观测者而言是再难得不过的优势。” “这不正好?一个占星师,一个使者。你的学徒简直要称霸高塔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重叠 “你呢?不打算找个继承本领的后人吗?” “德鲁伊在克洛伊塔可不常见,只有小罗玛与森林血脉接近,我让萨比娜给她带了点小玩意。” 埃兹摇摇头,起身更换茶水。他看出来老友要在家里待上不短的一段时间,半壶凉茶可不够。实际上,等到大占星师“艾恩之眼”离开时,埃兹已经换了三壶茶水了,两只兔子的毛差点被他撸秃。 “已经这个时候了,观景球不需要看守吗?” 大陆北方的黎明要比伊士曼早一些,当光线忽然明亮起来时,他们才发现已经过去了一夜。 “萨比娜会将情况及时通知给我。如果没来打扰他可怜的导师与老朋友的叙旧,就说明事情没有严重到她不能处理。” “学徒可没有职权这么干。” “但她的导师有。”大占星师回答,他冲着对方一挑眉毛。“我的后辈将成为克洛伊的中流砥柱。” 提起后辈,埃兹不禁想起了某个能力出乎意料的少年人。诺克斯佣兵团的成员不算他培养的,真正算做他的后辈的只有塞西莉亚和尤利尔。 塞西莉亚的遭遇他早有预料,尤利尔却令人意外。霜叶堡中他的预知魔法给埃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若那个服务生所言不假,他其实欠了对方不止一条命。 埃兹犹豫了片刻。“你知道白之使,我是说,他的学徒……” “他的学徒,是个可怜虫。怎么?埃兹,老伙计,我们的巡察使者大人把你吓破胆啦?” 他的老伙计瞪他一眼。“你没亲眼见过,当然不懂。那孩子的魔法非常特别,预知未来似乎轻而易举。” “预言系的天赋。”艾恩之眼阁下明显对自己的学徒充满信心。“萨比娜不会比任何人差。我猜你是担心白之使毁掉这么一个好苗子?他的确不适合干导师的活……” “这话你最好当面跟他说。” “等我接近大预言家,我会这么干的。”拉森宣称。 大占星师几乎就是占星师这个职业的顶峰了,三千年来唯有“黑夜启明”狄摩西斯超越了顶峰。他被称为克洛伊塔的先知,也是诺克斯为数不多的圣者。在苍穹之塔内,人们称他为大预言家。 你会被他揍得很难看。埃兹没把这话说出来。白之使成为使者的时间不比任何人长,但他刚一跨越亡续之径,狄摩西斯就亲自授予他「统领」之位。顾名思义,白之使是整个大占星师与使者阶层的统领者,地位仅在高塔首席大预言家“黑夜启明”之下。 高塔内有九名大占星师级别的神秘者,他们组成『命运集会』,领导着克洛伊塔时刻守卫着诺克斯的壁垒。白之使作为其中的统领,完全可以对抗圣裁判所的枢机主教。他就是狄摩西斯之下的神秘度巅峰。而相较之下,大占星师并非不擅长战斗,只是没有使者这么破格罢了。 “为什么高塔将那孩子交给白之使?”埃兹一直很迷惑。“他将来会成为占星师,而非战士。” “就近而已。白之使也没拒绝不是么?不过他一年到头都在外面巡察,希望他的学徒不会跑断腿。”大占星师揶揄道。他站起来,披上外套。“天亮得真快,谁说晨曦之神更眷顾大海呢?我看苏维莉耶更喜欢他们。” 拉森戴上帽子,埃兹则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时间之龙带走我的宝藏。”他叹息一声,“上个月我还在松比格勒接受那条灰蜥蜴的款待;等回到克洛伊,诸神在上,我只带回了他的实验手稿。如果能用代价来交换,我宁愿把所有的魔法植物都用来许愿。” 拉森在门前停下脚步。“也许你会在明年的教材上看到他的名字,我们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来怀念他。”他按了按帽檐。“你比我幸运,埃兹,我甚至没机会给他念悼词。” “那我的机会是你的了。” “仁慈的朋友!但愿你下地狱。”在关门前,他听到海恩斯的笑声。 …… 尤利尔躲开一块飞来的巨石,那笨重的滚石一路擦过地面,摔到下方的黑月湖里去。 天空传来隆隆的巨响。 事情发展到现在,尤利尔从没觉得它有在过自己的掌控。早在湖岸前他就知道自己不该消耗掉预知魔法。事实上,接踵而来的转折跟事故也证明了这一点。 乔伊话音刚落,地面就摇动起来。这次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剧烈,他听到建筑坍塌的声音。不是一栋两栋,而是平民区大片大片脆弱不堪的砖石房屋。它们倾倒时有如风中的稻草。 不过没关系,卡玛瑞娅既是投影之城,又沐浴在黑月的潮汐中,它的存在就不是能被轻易摧毁的。黑夜里的震响与轰鸣回荡于远空,尤利尔躲开巨石的刹那,忽然意识到这未必不是贝尔蒂的反击。 幸运女神敌视的对象,恐怕每时每刻都有可能进入悼亡之神的领域。“我们得做点什么!”他高声说。“白?你等了这么久。” “‘我们’?照我来看,我们最好找个地方躲起来。”约克实话实说。他就地一滚,躲入祭台旁砸落的一处石坑里。小狼人梅米大喊大叫,这家伙在破碎之月的光辉下倒是没什么反应,连石头都躲着他飞。 尤利尔赶紧把他拉到自己一边。现在盖亚救不了他,但没准破碎之月能看在信徒的份上饶他一命。小狼也把四只爪子都牢牢扣进皮革中,免得自己被摇晃甩出去。 “我们不需要对抗神明。”乔伊说,他完全忽视了学徒的问题。“坚持到天亮,黑月潮汐就会结束。” “还有多久?” “我不清楚,但午夜已过。” 冰地领并非四叶城,这里的白天要比黑夜短得多。尤利尔下意识以为他们还需要等四个小时,但他立刻就反应过来,这里的黎明在六点左右。“这可真不妙。要怎么熬过这六个小时呢?”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年轻人手里的刺剑。 乔伊注意到他的视线,居然把武器给了他。 学徒一时无言以对。假如月亮是个充气的皮球,一剑下去说不定会有用。不管怎么说,破碎之月与他们都太遥远了,现在倾泻下来的只是魔力,尤利尔对贝尔蒂接下来的神迹毫无头绪。 他只好小心地握着剑:“你要等什么呢?”虽然尤利尔对神明没有确切的概念,但他对自己一清二楚。 “破碎之月在修补祂的投影。” “卡玛瑞娅?” “更多。绿蔷薇城,阿兰沃……祂要的是黑月河。” 尤利尔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清楚破碎之月的意图。 月亮没什么变化,似乎也在等待着什么。祂的轮廓在穹顶是黑与灰的清晰分界,在迷乱的色彩间切割出一种赏心悦目的几何的规整形状。裂纹消失了,黑暗覆盖着一切。天空有种介于白昼和黑暗之间的美,但却非是黄昏或黎明。 在狂风中尤利尔看不清使者的面容,他似乎回了一下头。这时乔伊的脸上掠过一阵奇怪的神情——尤利尔也说不清那是什么,他什么也看不清。 而后一面屏障升起,学徒和冒险者得到了喘息之机。前者立刻把梅米丢给约克,他清楚自己连自保之力都不足。透过坚冰,乔伊的身影更模糊了。 『去外面』 索伦提醒他们。 阶梯就在不远处,栏杆满是泥土碎石。尤利尔知道自己留下来只能给乔伊添麻烦,就像梅米之前那样。他只能相信这个自我安慰的理由。学徒不知道逃离后要做什么,身处投影之城卡玛瑞娅,他们早已无处可逃。 “我做不到!”他没指望在一堆碎石下找到金杯。 冰幕上再没有出现字迹。乔伊抓着墙头翻过来,他的飞行能力好像受到了束缚。“你们怎么进来的?” “沿着隧道,大人,就是那条坍塌的安格玛隧道。”约克回答。 “以及黑月河。”他补充。“我们坐船逆流,找到了隧道的入口。” 使者眨眨眼睛,以示惊讶。“黑月河?”直到尤利尔把自己的理由告诉他后,乔伊用那双深邃的蓝眼睛瞧了他一眼。“你们的运气真是出人意料。那条船上的人也该是神秘的一部分,绿蔷薇城里的神秘生物。他们和梅米不同。妖精应该藏在水里。” 尤利尔怀疑高塔里的神秘者无论是不是占星师,说起话来都跟预言一样莫名其妙。但这时候他顾不得这些:“卡玛瑞娅移动到了原本的位置,我们再无法从隧道里出去了。” 乔伊也沉默下来。他的手指无意地扭动一下,仿佛在思考对策。但第一个办法是由佣兵提出的:“我们为什么不去看看卡玛瑞娅带我们到哪儿了?也许会比安格玛隧道更容易找到出口。” “也许外面是座城。”尤利尔灵机一动,想到了替代篝火镇的绿蔷薇城。 使者抬起头。“只有一座城位于午夜的碎月之下。” 一声尖叫自他们脚下的古堡传来—— 威尼华兹! 第一百三十二章 使者的责任 事情发生在一瞬间。 如果说绿蔷薇城的出现无声无息的话,那么卡玛瑞娅的具现就是声势浩大了。丹尔菲恩眼看着一道虚无的明亮光柱自城中心升起,而后以坍塌般的速度在视野中放大。她拼命克制着才没尖叫出声,终于意识到到那无疑是某种神秘的东西正在接近她们。 “它在变得黯淡。”女神官抓住她的手腕,竭力维持着周身的神术。 “你说,它是要消失了吗?” “恐怕不行,伯爵小姐,因为天空在变亮。” “你们究竟做了什么?!”丹尔菲恩一张嘴,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她的牙关因愤怒和恐惧而作响。“为什么一号列车会与威尼华兹有关?”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坍塌发生时,铁路正在尝试运行。列车应该是陷入了神秘之地。”阿拉贝拉只能这么猜测着。她祈祷主教大人能对这样突发的状况作出什么应对。“露西亚保佑,我们不会有事。” 她强打起精神。“在我的尸体倒下前,没有危险能接近你,伯爵小姐。” “它已经过来了。”少女指出。 天空泛起黎明的灰白色,却不显得明亮。割裂夜空的笔直光柱不仅在变大,更变得色彩深沉。也许只是一眨眼的事,黑暗就从里面扩散开来了。丹尔菲恩深吸口气,反手牢牢握住白袍神官的手掌。她陷入了黑暗的领域。 “那道光来自月亮。”丹尔菲恩听到女神官低声说,“就在我们头顶。” “月亮?”她弄不明白了。这与月亮又有什么联系? “传说破碎之月是狼人和女巫的信仰之源。但在一千年前,也有部分精灵是祂的信徒。我们在篝火镇发现了刻有古代精灵文字的金杯,其中或许有什么联系。” “太妙了,所以列车给你们带来了古代精灵的线索?” “我们为了王国列车而来,也只会找到相关的东西。”女神官强调,黑暗里丹尔菲恩也能感受到她紧紧盯着自己的目光。 光辉议会把我当小孩子看。“冰地领对精灵的秘境没有任何兴趣。”丹尔菲恩宣布,她也乐于从这些破事里抽身出来。“但如果你们拖得太久,法夫坦纳可能会找你们聊聊他们同族的遗产归属问题。” 阿拉贝拉的掌心传来一股热量。 “古代精灵未必是法夫坦纳的同族。他们世代生活在南方,而雾精灵避世隐居在宾尼亚艾欧东部,十分厌恶寒冷。” 再好不过了。丹尔菲恩虽然用精灵王庭来威胁,但要伊士曼王国同时与七大神秘组织里的四个扯上关系,母亲会用诅咒来赞美我伟大的功绩。这其实也没什么,起码我不用在这鬼地方呆上一辈子了。 她想说些什么敷衍过去,但头顶和脚底同时传来嘈杂声。丹尔菲恩觉得自己似乎有片刻的眩晕。“谁?”阿拉贝拉已经替她出声警告。 在来路上考虑过的糟糕状况在女神官的心头闪过。刺杀是手段,混乱是目的。有时候两者颠倒也同样适用。“别说话,伯爵小姐。秘境正在降临,我们不能确定自己还在城堡里。” 除非她用神术,否则丹尔菲恩就不会傻到闭上嘴。她压低声音,疑问道:“不在城堡里?” “真实投影既能化虚为实,也能变实为虚。现在魔法的源头是破碎之月,神秘的范围必然能囊括整个威尼华兹。我们脚下的地面会渐渐在神秘之地的法则中消失,泡影般的建筑则会成为真实。” “像篝火镇那样?” 阿拉贝拉点点头。“听脚步声,下面来得不一定是卫兵。” 丹尔菲恩心跳加速,她下意识就想向盖亚祷告,但阿拉贝拉就在身边,少女立刻犹豫了。露西亚在上,要是你的信徒真正服从于你,我宁愿不要卫兵的守护。 “卧室里有密道。”少女伯爵扯了扯神官的衣服。“是恒定的神秘空间,不会因为投影而改变。我可以先进去。你不要紧吧?” 阿拉贝拉对伯爵的决定大为惊讶。她忽然觉得这位贵族小姐确实是有着她母亲的风范。在危险与意外前的镇定自若不由令她刮目相看。但要是她清楚丹尔菲恩在霜叶堡里的遭遇,就会明白这不过是模仿之举。加文才是真正合格的威金斯后裔。 “当然没问题。动作快一些,我会消除你的声音。”白袍神官默念了几句咒文,随后轻轻一拍她的肩膀。丹尔菲恩试着走了几步,立刻意识到自己连脚趾摩擦地毯的细微声响都不见了。 也许一所小教堂并不是什么过分的答谢。丹尔菲恩开始认为这些神秘者有可取之处了。一间屋子,还有一个神父而已。我可以把它们安置在郊外,反正没人会去。 她小跑过卧室,一些事物正变得扭曲起来,于是路过衣柜时她扯下毛皮裙和一件厚斗篷。手炉没来得及拿。丹尔菲恩抱着这些厚衣服来到壁炉旁,在缝隙里找到一个紧扣的橡木扶手。她用力一扳,石壁上泛起淡淡的波纹。 希望奈登爵士没有在密道上有所隐瞒,丹尔菲恩钻进去的时候还在想,否则我就让侍卫队长砍下他的脑袋。 忽然她脚下一空,顿时忍不住尖叫起来。同时虚空掠过一道扭曲的波纹,女神官的神术效果一下消失了。 密道的入口竟然缺了两级台阶? …… 脚下的城市逐渐清晰,尤利尔不熟悉威尼华兹,竟然一时没认出来。“卡玛瑞娅的原址是威尼华兹?”那么阿兰沃的位置就是伊士曼的南部? “我们可以进到城市里!”冒险者说。 使者解释道:“你们还是出不去。与篝火镇不同,这里是月之祭礼的所在,投影比现实更强。” “这说明什么?” “卡玛瑞娅与威尼华兹重叠后,会将威尼华兹一并包裹进神秘之地。” 学徒差点脚下一滑,撞到冰墙上。 “卡玛瑞娅正在降临现实。”使者遥望脚下的城市。“但等到替代结束,破碎之月就会将河流延伸。” “祂为什么要这么做?”尤利尔问。 “也许是为了修补自己。祂不存在意识,这样的举动只是出于神秘本能。据我所知,破碎之月的残缺既有狼人投影的逃离,也有河流的断绝的原因。” “如果月亮补全了自己。”梅米颤抖着声音问,“我会怎样?狼人会怎样?永远生活在卡玛瑞娅?” “我看你的心情没那么糟。”约克忍不住说。小灰狼的眼睛亮得出奇,一点也不像是恐惧所致,反而是激动。 “你以为在威尼华兹有固定的居所很容易吗?每个月都要发疯的日子可不好过。”小狼人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雀跃,“如果回到卡玛瑞娅的话,我就不用担心被其他狼人变成祭品了!” 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不过尤利尔觉得事情应该没有那么容易。卡玛瑞娅妖精拼命要摆脱碎月的印记,黑月潮汐也并非仅有一次,总不可能她将全部希望都赌在这一回月之祭礼上了吧?在黑月湖边奥萝拉就被乔伊抓住了,要是她真像自己说的那样明智的话,就不会冒险对付一名空境的神秘者。 “你们是月亮的一部分。”使者也说,“祂要修补自己,说明你们也得回到月亮去。” 梅米呆住了。 “这一次黑月潮汐或许就是祂补全自我的机会。”学徒恍然大悟,“难怪奥萝拉那么着急逃走。”她是不愿意成为碎月的祭品。 “所以你非得离开不可。”使者对梅米说。他看着已经出现了裂痕的冰墙,指了指不远处的楼梯。“无论想什么办法,都必须离开卡玛瑞娅。我的神秘度也在下降,破碎之月毕竟是仅次于露西亚和盖亚这些神明的位格。”事实上他的语气毫无波动。 “使者大人,星之隙能帮上忙吗?” 佣兵问道。矩梯不算稀罕,但矩梯列阵就不同了。后者是整个诺克斯的定位传送物品,星之隙在神秘领域自然赫赫有名。他现在担心的是使者能不能联系上苍穹之塔。 乔伊否决了。“月亮的变化引起了星辰的轨迹变动,星之隙以星辰定位,传送会受到干扰。” 他停顿一下,“我得在这里等到黎明。” 尤利尔想不通。“你为什么非要留在这里?”难不成他有办法处理月亮的神秘? “这是使者的职责所在。”佣兵对他说。乔伊会把伊士曼王国的一座小城放在心上吗?学徒想到克洛伊与冰地领曾经的约定,觉得这也未必不可能。 “祂不会看着你们把狼人带走。”乔伊伸出手,加固了冰墙。一道浪涛般的冰雪之幕向两边展开,霜结的道路直通向塔底。“我会阻拦那些可能会出现的厄运,你们要想办法熬过黑夜。” 冰雪爬上了祭台。 仿佛被激怒了一般,狂风猛然尖啸,瓦石噼啪作响。纯银祭台上的痕迹早已在魔力的滋润中修补完整,寒意刚沿着侧壁蔓延上平台,就如同扎进了沸水似的消融。升起的白雾顷刻被暴躁的气流扯碎。 在学徒眼中,可怖的魔力正像悬顶的飞瀑从高空砸落,水花四溅,浪涛轰鸣。有一根细线崩成笔直,自祭台探出,没入狼人梅米的胸口。 “我会想办法离开。”他一咬牙,“但威尼华兹还有狼人——” “那个小孩才最重要。” “我明白了。”尤利尔示意约克抓紧梅米。他在通道前犹豫片刻,冒险者已经进去了。 不安在心头萦绕,他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提着剑就要一头扎进了冰雪的长阶。 “乔伊。” 可他停下来,使者回过头。“我……我不会用细剑。” 乔伊似乎停顿了一下。“我没有很多书。”他转回身,尤利尔手中的晶莹刺剑无声地变了个模样。“你只能学会听讲。” 学徒松了口气。他不再犹豫,握紧斩剑,大步冲进了寒冰长廊。 第一百三十三章 光明的骑士 隧道的入口重见天日时,莱蒙斯不禁往后退了一步。他看见密密麻麻的甲虫从缝隙里逃离,寄生石壁的藤蔓草根不住摇动。 湿润而幽冷的气息迎面扑来,泥土的腥气在寒冷的压制下,没怎么扩散到他的鼻腔里。圣骑士长吐了口气,烟雾般的水滴在眼前聚而复散。每个人都一样,莫里斯山脉对他们一视同仁。 可有人好像得到了特殊待遇。一名骑士放下铲子,绕着刚打通的隧道口转了一圈,百思不得其解:“人怎么能进到里面?” “探宝总要有点准备。” “或许有别的入口,隧道中间被打断了。” “可没人知道其他入口在哪。” 议论声伴随雪花簌簌而落。“主教大人。”莱蒙斯没有在意骑士们的谈论。高山雪地里保持沉默并非好选择,寒冷和寂静能把人折磨发疯。“我想里面未必有活人。”火把点不起来,说明里面缺乏空气。 “也许有死人,但我们必须找到他们。”主教回答。 白之使不会跟他们讲道理。莱蒙斯再没有提出异议,他知道既然线索指向安格玛隧道,那就算要一路挖掘过去,也一定要找到那个学徒和他同行的佣兵。精灵金杯不知不觉,竟从白袍女神官的个人兴趣转变成了至关重要的秘境之钥。 我们还得在白之使之前找到他。在进入雪山时,莱蒙斯以为即将到来的会是战斗。与白之使的战斗,我确实输多胜少,但圣骑士长在承认自己的不足时,不会忘记他的力量是女神的给予,这将使他永不后退。 寻找则令他不安。 十五年前的猎魔运动中,我大半的时间都用来寻找,搜查。一间间农舍,一处处缝隙,一条条甬道。他勒紧马缰绳,魔力活跃起来。畏惧若寒风刺骨,他还未来得及本能地瑟缩,腰间的杜兰达尔上光辉流转,就已经驱散了迷惘。 “卡德尔,你打头阵。”他只好吩咐自己的亲信助手。 骑马与步行,但现在无疑不需要从二者间进行选择。卡德尔下了马,领着两名骑士进入了隧道。圣骑士长紧随其后。他脚下踏着冻硬的土地,耳边传来气流的尖啸。也许这是个熊洞,他想,我们进错了地方。 但很快,最前方的“矿工”就一铲子挖透了障碍。他用铁手套拨开碎石跟硬土,露出一处窄小的空地,对面有半坍塌的隧道口。正如之前某个人猜测的那样,安格玛隧道的上壁被压力凿穿,制造出了新的入口。 卡德尔望了望头顶。“我敢肯定,长官。”他脸上的疲惫消失了。“那两个该死的小鬼就是从这儿进来的。” “他们掉下来?” “——就会摔个半死。”骑士摇摇头,继续向前探索。莱蒙斯有所察觉,某种神秘的力量曾在此停留。 只不过他什么也没说,跟着爱德格主教再次踏入暗无天日的隧道。 “没有路了。”先锋宣布。 “但他们的确在这里停留过。”有人辩解道。“我们找对了地方。” “却没找对方法。”主教开口了,“因为神秘之地拒绝我们进入。” “神秘之地?我们不是——” “这就是女神的安排。去他的白之使,我们只要完成使命就好了。”他的导师顽皮地眨了眨眼睛。“这不正好吗?我们终于回到了正规。” 能避开使者和麻烦的话,莱蒙斯一百个愿意。可惊喜来得太突然,他又担心白之使找上门来。主教注意到了他的疑虑,压低嗓音安慰道:“别担心,莱蒙斯,我还没有老到动弹不得的地步。进入秘境后你只管找到一号列车,没人能在我倒下前打扰你们。” 露西亚在上,您怎么会倒下?“枢机主教大人,那就拜托你了。”他也决定要尽快离开冰地领。直到现在,不安依旧未完全消失。我恐惧与使者的战斗吗?不,不,是别的东西。 突然,震动接连袭来—— 积压在眼前的泥山不见了,幻影冲破虚与实的分界。圣骑士长只来得及抽出剑,就看到一大群披着毛皮的工人迎面涌来。 “骑士们,保持镇定!”他直接戳破那是幻影,“我们正在踏入神秘的范畴。站在原地不要动!” 昏暗的灯火里,响起一声声拔剑出鞘的金属颤鸣。圣骑士团不愧是经验丰富的骑士团队,莱蒙斯一声令下,每名骑士都坚决执行。 如潮水漫过海岸的岩石群,幻影嘈杂着越过这片钢铁之林。圣骑士长屹立不动,一道道影子在他的身躯中透过。灯光在缺少空气的隧道中明亮起来了,簇簇火焰以舒展的姿态跳跃着。 “主教大人,我们继续前行吗?”他看着满地凌乱的杂物,不禁询问枢机主教。 只是他曾经的导师面露诧异。“秩序淡薄了,神秘正在扩散。难怪克洛伊塔察觉到了异常……空气中的魔力似乎有些异样。你注意到了吗,莱蒙斯?” “大人?” “立刻退出隧道。”枢机主教做出了决定。“今夜的神秘之地格外活跃,不是探索的好时机。” 莱蒙斯弄不太清楚状况。身为空境他当然能感觉到隧道的异常,只是露西亚的代行者阁下再三强调,他们的目的是一列火车。 “可我们不必深入秘境,大人。”圣骑士长尝试道,“找到目标就足够了。莫非那个,火车?它在神秘之地的深处,阿兰沃有关的秘境里?” “不好说。”主教没有下定论。“但可能性很大。我们现在进入深处,是需要冒着极大的风险的。比如四叶原野的沉眠之谷——屏声不语和大吵大闹的通过是两种后果。虽然我对你们能完成任务这点毫不怀疑,但过早的让忠诚的骑士们投入女神的怀抱,也不是祂愿意看到的。” “我自己进去就行。”他这么说。 “那我们就等在这里。”莱蒙斯回答,“这里的空气充足。” 爱德格主教点点头,在骑士们的注目下走入隧道深处。铁轨很快转折,他的身影慢慢不见了。 “几点了?”莱蒙斯忽然问道。卡德尔告诉他此刻正是午夜。老师只离开了十几分钟,他却觉得像是整整一夜。忧虑若纠缠的水草,拒绝在不停的安慰中随波逐流。“在这里只站着帮不上任何忙。”他给自己找点活干。“搜索一下周围的东西,看看我们能找到什么线索。记住,别走太远。” 骑士们开始四下搜查。别走太远,莱蒙斯希望亚莉克希亚当年也记得自己的嘱托。他找了个箱子坐下,想要处理见到白之使而唤起的记忆。 在成为他的神官前,亚莉是个开朗的女孩。他就是为此才认可了她。他从她身上得到了毫不吝啬的爱与抚慰,直到亚莉穿上修女的长裙。在受伤后想要留在议会里,她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而相比于莱蒙斯,亚莉克希亚心中最忠诚的永远是露西亚。她走得太远了,早已脱离了原本的道路。 代行者康尼利维斯阁下承诺会为亚莉的贡献给予回报。莱蒙斯无法克制心中的期望,他不知道亚莉会如何选择,也许她在修道院里的新生活更甚于圣骑士团……但人总是会在盖棺定论前抱有侥幸的,他希望露西亚能听到他的祈祷。 更何况,事在人为。任务的完美结束会改变很多东西,莱蒙斯知道代行者派遣他的学生跟随队伍,绝非为了增长见识那么简单。他有心展现出圣骑士团的高效和严整,但作为骑士长他却没法不让自己想到亚莉克希亚。 在我心里,女神也是第一位的。莱蒙斯以为自己陷入了凡人不忠不信的卑劣罗网,被私人的情感困于罪恶的谷地。我竟然在履行露西亚的使命时思考我的爱人!他感到悲哀的恐惧。再这样下去,我有什么资格号令祂的骑士,以祂的名义贯彻正义? “长官。”直到一只手碰了碰他的肩膀。“长官,你的剑在发光。”他最信任的骑士卡德尔提醒。 莱蒙斯站起身,看到杜兰达尔的配重水晶亮如夜烛。他立刻压下汹涌的愧疚:“你们找到什么了?” “投影的物象是一年前的安格玛隧道。” “还有吗?”圣骑士长对真实投影这个魔法的了解远超常人,对此他早有预料。 “芬格说他的神术很微弱。”芬格也是个神官,他擅长感知和侦查。 莱蒙斯立刻重视起来。神术的微弱可不是神秘度被压制那么简单,露西亚赐予信徒的力量几乎难以被自然形成的神秘压制。他们受到神明的庇护。 “白之使分享给我们的消息,一个黑帮也在寻找秘境?”他眯起眼睛。 “那些卑鄙的家伙还试图挑起议会与当地佣兵的冲突。”卡德尔回答,“阿拉贝拉小姐已经回去处理了。因为当时你不在,长官,主教大人对这些事情都有了安排。” “这我知道。”下属并未发现重点,莱蒙斯也没遮掩。“阿兰沃的秘境和神只有关。”他示意逐渐集合的骑士们有序地后退。 “留在这里也不安全了。我会通知主教大人,现在——圣骑士团撤出安格玛隧道!” 既然投影是神秘之地的一部分,那只要沿着安格玛隧道的铁轨撤出山洞,自然就脱离了秘境的范围。 这次莱蒙斯走在最前面。 隧道恢复了寂静,骑士们踩踏地面的声响被有意的放轻。圣骑士长对于自我意志的训练并未放松,他领着队伍走了很长一段距离,在尤利尔身上曾出现过的异常状态也没能影响到他。黑暗中有老鼠和甲虫爬过,莱蒙斯置之不理。 但很快有人挡在了路上。 最开始他以为是投影,因为那个人影在不停地移动;之后他看到了魔法的闪光——这下应该不可能是铁路工了,没有神秘者会这么自降身价。“诺克斯佣兵?”莱蒙斯试探着问道。“谁在那里?” 人影咦了一声,转过头来,手里燃烧着的光团照亮了面孔。 “莱蒙斯?” 圣骑士长比他更吃惊。“主教大人?!” 第一百三十四章 命运之环 莫非是我走错了方向?莱蒙斯看到自己的导师就在通往出口的道路上时,下意识地以为自己不小心出了差错。 “莱蒙斯?”爱德格主教还记得前不久他才给自己传讯,“等一等,我想安格玛隧道应该不至于建成环形。” 他掌心的光团升起来,在半空转了一圈,又落回去。这个把戏般的小神术被普遍用于辨识方向。只是看效果,它似乎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现在我们前后都是南边。”主教说。 “我们失去了方向。”圣骑士长一把抽出杜兰达尔。他意识到问题没有出在自己身上,那一定就是隧道的问题了。 枢机主教沉默了片刻,“祂在邀请我们踏入真正的神秘之地。” 莱蒙斯不奇怪导师能发现这处秘境的源头。“只有那里才有出口。”他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身后跟随的骑士们,与对女神完全不同的愧疚再次袭来。我把他们带入了绝境吗?露西亚保佑。 此时他还不清楚自己的心情与学徒不约而同地重合了。圣骑士长肩负起这份责任已有十数年之久,他本以为自己心如铁石,可到底正义的天平一端还是盛上了本性带来的怜悯。 足音在石壁上回荡。他们只能不断向前进,山洞好像永无尽头。当莱蒙斯走出隧道的一刹那,他只看到夜空中空洞却依旧明亮的一轮黑月。 脚下是旋转的石质阶梯—— …… 靴子踏在雪地上,帕因特几乎能感到积雪咯吱咯吱的试图钻进自己的脚趾间。那是一种不寒而栗的黏腻感觉,但也是错觉。实际上只有被汗水浸湿的羊毛袜子贴在脚底,挤压时传递出一种不舒服的绵软。 该死的小鬼。他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遍,该死的小鬼。“我们找遍了大半座山。”他忍不住嚷嚷起来,“他们是躲进鼹鼠洞里去了吗?” “就算是这样,我们也得把他们找出来。”金胡子说。 杰特一声不吭,表情麻木。 又走了一公里,矮人觉得自己筒靴里都快被雪灌满了。他抖掉积存在绑腿褶皱里的令人厌恶的湿漉漉的雪花,却不慎一脚踩进了凹坑。帕因特想要咒骂两句,可他刚想说“该死的雪山”,就想到约克和尤利尔还在山里,这种话最好还是不要说出口。 于是他重重叹了口气,重新在一块平石上站稳。 “我们不该和使者分开走。”凯希也把这句话说了几遍。他的金胡子结了层霜。“现在我们连他都找不到了。” “没准使者大人早就回镇上了。”佣兵杰特满腹牢骚,“把我们留在山上卖苦力。” 矮人则想着他们与使者分开时,后者还是大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我一分钟都不想在他旁边呆下去了。”杰特低声告诉帕因特,“他身边比霜之月的雪山还冷。而如果月亮没出差错,现在还应该是收获之月的开端。” 有时候矮人也是这么想的。 使者在冰地领的环境中更加步伐轻盈,好像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冒险者们身上。但矮人确信他其实是时刻注意着他们的,因为杰特刚抱怨完,他就提出了分头行动。 “我们之间没有通讯的手段。”凯希反对,“这个办法会浪费很多不必要的功夫。” “我要去找圣骑士团。”使者告诉他们。“用金杯和宝藏的消息交换失踪者的下落。” “圣骑士团怎么会知道他们的位置?”矮人不禁插嘴。 “让他们找人?”金胡子凯希比他反应快。他碾碎胡子上的霜片。“我还是那句话,使者大人,露西亚的信徒一点也不好打交道。”他的言语中透出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枢机主教也来到了冰地领,他们不会乖乖听话。” “他们会。”年轻人不容置疑地说。他解除了隐身的魔法,仿佛是要证明自己不会在光辉议会面前藏头露尾。那对深邃的蓝眼睛里刮起暴风雪,可它们的主人就跟岩石间的油松一样固执。“否则我就把金杯变成金块。”他忘记自己原本是要用精灵宝藏来交易了。 帕因特觉得自己完全跟不上对方的思路:“那如果议会要找的不是精灵宝藏呢?” “我就用占星师的方法告诉他们,他们要找的东西就在宝藏里。”使者回答。 苏尔特在上,你赢了。矮人无言以对。他领会到年轻人的真实含义是“在我找到我的学徒前,你们别想完成任务”。这跟从圣骑士长手里抢东西一样蛮不讲理,可既然使者觉得自己能对付枢机主教,那也就随他去了。 金胡子也这么想:“那就在此分别吧,大人。”他清楚克洛伊塔不惧怕光辉议会,但诺克斯佣兵团没必要招惹那些狂信徒。“祝我们好运。”他委婉地说。 “我会记得你们的援手。”使者也承诺。 埃兹·海恩斯还是驻守者的时候,克洛伊塔也派遣使者来过四叶城的小酒馆。不过白之使还是头一次。矮人知道每一位苍穹的使者都是神秘领域的大人物,可其中没人愿意与他们这些佣兵交流。照这么来看,也许白之使还算比较容易相处的一位。 他点点头。“一无所获的话,你们可以选择下山回去。”然后一刻不停地转身飞走了。 不过逼迫议会妥协?帕因特觉得这根本就是荒谬。但金胡子告诉他,白之使曾代表克洛伊塔在赞格威尔挑起过战争。“神秘度才是神秘领域的阶级。”凯希一边扎进雪山的松林里,一边对他们说。“他未必不能对抗光辉议会的枢机主教。总而言之,他不用我们担心。” 现在回忆起来,矮人觉得他同时也是在安慰自己。使者威胁了圣骑士,那如果他们找到了约克和尤利尔,谁知道那些愤怒的圣骑士会干出什么?再怎么虔诚的信徒在神明面前也不过是凡人,露西亚能约束住凡人的情绪吗? 风声突然尖锐起来,一只狐狸躲进灌木。毛糙的杜松远没有行道树优雅的姿态,被牵连的矮枝立刻抖下一大蓬积雪来。唯一的好消息是,这些雪不那么脏。 “我们不应该分开的。”凯希还在说,“使者也说过,他是去‘找’圣骑士团。在雪山里找人,这与我们现在做的没什么区别。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巧合地碰上了圣骑士团……” “……那就向露西亚祈祷吧。”杰特接口。 矮人觉得他在说疯话。 “我不会那么干。”帕因特宣布,“那些家伙想要我的命,大可以把剑扎进我的胸口。可要是他们将漂亮的剑刃架在我的脖子前,我就往那些白铁壳子上吐口水。” “放心,他们不会的。伟大的露西亚要一个地精信徒顶什么用?” 矮人刚把腿从及腰的雪地里拔出来。“你只要挨上一锤子。”他气哼哼地说,“讨人厌的两脚苍蝇,我保证把你变得和我一样高。我是矮人,不是地精!” “那我真要担心我的腿脚。”杰特回答。“比起矮人,下辈子我更乐意当松鼠。”他看着一只松鼠跃上高树枝,低下身子向那只灰毛畜生丢了颗被遗落在雪地里的松子。“你要的贮冬粮!”后者掉头就跑。 “瞧啊,它在雪地里是多么自在。” 重复的景象使人滋生焦躁,可像杰特这么没完没了的倒也是少数。帕因特真想找东西堵他的嘴或拔掉他的舌头,而诺克斯的副团长也明显被他的牢骚惹恼了。 “那就给自己找根树枝,用第三条腿走!”金胡子咆哮道。“莫非我要做个雪橇拉着你么?还是让帕因特当狗?” 杰特不以为意地打了个哈欠。 “算了,就你这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哪怕约克在你眼前跑过去,你也能看成一只兔子。”不过疲劳不会因为强提精神而消失。很快的,就连凯希放弃训斥他了。“先下山再说。得再找康里爵士打听一下,我总觉得他隐瞒了什么东西。” 下山又是一项漫长的工程。 在三名佣兵踏入绿蔷薇城的瞬时,天空忽然泛起了黎明般的灰色。 “那是什么?”杰特率先指向头顶。 矮人一开始以为他们熬了一整夜,是以天都亮了。但塔楼的指针告诉他并不是那么回事,现在还只是十一点的末尾。 “整晚的清醒让我看见了幻影。”他不相信地说。 笔直的光柱直通碎月,正向着某个方向移动。 破碎之月……有关狼人和贝尔蒂的传说猛然闯进了大脑。矮人帕因特与杰特面面相觑,还是金胡子反应最快,他一步上马,拉紧缰绳。 “快走!”凯希吩咐。 “去哪儿?追着那道光?” “对,我们得跟上它。因为它——” “那约克和尤利尔?” “别打岔。”金胡子用眼神催促他们,用言语下达命令。某种更为迅捷、尖锐的情绪在他冻红的脸上掠过。“你看不到吗?它移动的方向——盖亚啊!那是威尼华兹!” 第一百三十五章 争分夺秒 光元素的速度出乎预料,尤利尔追了很久,才看到冒险者的背影。 “约克!梅米!” “你在磨蹭什么?”冒险者回头说。他已经快到楼梯下了。“我有个主意。” “主意?”要是类似于单枪匹马去篝火镇乃至莫里斯雪山找人的那种,还是免谈了吧。 所幸约克没有忘记教训,恰恰相反,他提出的方法很有可行性:“既然卡玛瑞娅替换了威尼华兹,那考尔德老大一定在城市里。我们去找他,还有我的同伴们。” “你确定他们会有办法,而不是单纯地给他们带来麻烦?” 露西亚的西塔眨眨眼。“考尔德老大是个伟大的冒险家,他见多识广,整个四叶领里没几个人能与他相比。” 『是四叶领内』 离开王宫后,索伦开始见缝插针地写字了。『睿智的格森先生都没有办法的事情,他肯定也不清楚』 你可太睿智了,学徒没理它。他一边冲下楼梯,一边提出意见:“佣兵们确实能帮忙,不过找到他们也得花些时间。我们必须尽快把梅米带出城市。” 佣兵不说话了。 “我们最好先去到城门。”尤利尔考虑着眼下的情况,同时示意佣兵和梅米跑起来。“索伦,睿智的格森先生,请给我好好找找——你那不存在的脑子里有什么离开神秘之地的知识。” 『嘿!』 “城市边缘的矩梯会稳定吗?”冒险者说。“我知道威尼华兹有一处秘密穿梭站,要是在卡玛瑞娅替换掉它之前赶到,没准儿我们就能找到出口。” 穿梭站是矩梯的坐标点——对于一个诺克斯的生灵来说,这是真真正正的基本常识。就连凡人也能对此说个头头是道,或许有人不清楚火车,但绝对不会不知道矩梯。 笼统一点来讲,矩梯是个用于远距离移动的魔法。它的速度比马车更快捷,行驶范围比公交更广阔。美中不足的是设置需要一定的环境,启动则需要大量的魔力消耗。神秘领域七大支点曾对矩梯魔法的定位作出过约束,想要通过它们其实是件麻烦而繁琐的事情。 伊士曼王国知名的矩梯穿梭站只有铁爪城的“克罗卡恩基站”。听说有大半个剑之军团守卫在那里,而那间穿梭站还是一处只出不进的单向门。 威尼华兹竟然还有着矩梯? 盖亚在上,尤利尔万万没想到冒险者居然还藏着这样的惊喜。他试图在指环口中得到确认:“这行得通吗?” 『这要看运气』索伦告诉他,法则依旧充满了不安定的因素。 『更何况矩梯是在威尼华兹,要是它被投影替代就全完了。秘密坐标一般很难在神秘中保持效用』 有机会就足够了。尤利尔不奢望能像进入秘境那样顺遂。这时他脑筋忽然一转,黑月河!我们也许能沿着河流离开?他忍不住望下古堡的阶梯,黑月湖就在王宫的不远。再没有比这更近的办法了。 遗憾的是,指环否定了这个建议。它的语气简直就是在尖叫:『别这么干,你这神秘白痴!卡玛瑞娅不比原来,现在接近那里就是在送死。破碎之月把它当成与外界沟通的枢纽——不然你以为那些妖精干嘛疯了一样地想要离开?!』 学徒一时说不出话来。我上哪儿知道这些常识去?就连乔伊都答应要在事情结束后教我用剑的。 “所以我们要么赶去穿梭站,要么就只能指望你喽?” 『看起来确实如此。所以放尊重点,学徒』 尤利尔早已不将索伦的语气当成苦恼的源头。他知道这家伙只是嘴上功夫。事实上,它连嘴都没有。在这么时间紧迫的当口,我当然不会逐字逐句去看它说了什么。 “你来带路,约克。”他又把梅米像个包袱一样丢回去。“你离不离开我不在乎,看到穿梭站的时候,只管把这只小狗丢进去就好了。” “为什么我不能离开?” 你要是选择抛弃诺克斯佣兵团,那才是见了鬼。“别着急,约克。然后我们就去找你的团长大人。”反正不管是奎伦还是车轮帮,都已经成了乔伊手下的亡魂。 尤利尔想起还在雪山里寻找他们的矮人跟冒险者们,不由得有点愧疚。可他完全没有在约克脸上找到这些情绪,事件尚未结束前,好像任何心情都无法影响到他的状态似的。这个有着橘红色脸皮的年轻冒险者咧嘴笑了笑,“他们真倒霉。”而且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同伴担忧。 事实上,他的想法没什么不对。 威尼华兹被卡玛瑞娅替代,破碎之月也不会找这些原住民的麻烦。真该担忧的是生活在城市里的狼人……但诺克斯佣兵团没有议会的圣骑士团那么厉害,对付一群乌合之众却也不在话下。 尤利尔见识过环阶巅峰的神秘者,埃兹先生的力量让他大开眼界。既然考尔德与德鲁伊站在同样的高度,就算有伤在身,想必收拾几头疯狼还是绰绰有余的。 『绕过黑月湖』索伦警告。 他们已经踏进城堡的大厅,最后的台阶就在眼前。尤利尔回忆起幻境中遭遇到的黄金雕像,在爬上天台前他借助索伦的帮助掩饰了声音,现在却没那么好的运气。 “碎月正在弥补裂隙,魔力汇聚在祭台上。”学徒忍不住想,那城市里的铠甲还会动起来吗? 小队需要争分夺秒,避开无谓的战斗也会浪费时间。尤利尔正为接下来的道路犯愁,他身后就传来一串脚步声。 最开始,他以为那是被惊醒了的装饰铠甲或石质塑像。直到学徒转过身,才意识到前两者其实还远远称不上麻烦。 “圣骑士?”佣兵不由得低呼一声。 长廊尽头走出一位全副武装的银甲骑士。淡淡的魔力波纹如气味般飘散过相隔的十几米距离,尤利尔能感受到圣洁而清新的力量拂过脸庞。他对它不陌生,因为誓约之卷里多是同类的魔法。 “我是莱蒙斯·希欧多尔。光辉议会圣骑士团团长,圣裁判所首席执行人。以露西亚的名义,请你们停下来接受圣骑士团的保护。”骑士解开隐蔽身影的神术,在他们身后宣称。 冒险者戒备地说:“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 “我的同伴正在搜寻秘境。”骑士答非所问,“如果在他们到来之前,你们能够配合我的工作,我会十分感谢。” 他补充一句:“我相信你们也会的。” “我不记得露西亚的信徒有自己独特的语言。”约克觉得对方简直不听人话。女神在上,连他这个元素生命都在说通用语了。 尤利尔制止了他的讥讽。与神秘者进行沟通的时候,他竟然没显得底气不足:“骑士大人,您在担心我们泄露卡玛瑞娅的消息吗?” 莱蒙斯叹息一声,握紧了圣剑杜兰达尔。“白之使曾托圣骑士团寻找你们的踪迹。”他说,“但既然你们闯进了秘境,事情就变得很复杂了。我向露西亚发誓,我并不会伤害你们。只是牵扯到议会的任务,我们必须与克洛伊塔进行某些方面的协商。” “您不清楚事态,先生,我们正赶时间离开这里。”尤利尔度过的每一秒都让他更添焦虑。“接受您的保护还是其他都没问题——假如您愿意跟我们离开这座城的话。” 可莱蒙斯竟然连考虑其中的原因都没有,直接就拒绝了。“女神给予我们的使命尚未完成,我便不能离开。” “破碎之月想要我朋友的命,只有离开这里才能救他。用你的神术看看,我并没有说谎。”学徒不关心露西亚,他也直接摊牌。 “事关重大,这需要主教大人来裁定。”圣骑士长直皱眉头,“我得先通知他。” 信仰公正光明的骑士不难交流,他似乎相信了学徒的说辞,然而时间完全不够。乔伊还在王宫里给他们尽可能地拖延时间,投影的替代正飞速进行。尤利尔想也不想,说道:“约克,你带梅米先走。” 冒险者的犹豫仅仅维持了半秒。他抄起小灰狼,如一道光线窜出了古堡的大门。 几乎就在同时,他身后圣骑士一剑斩出。恐怖的风压碾碎了栏杆扶手,却在半空中与透明的屏障相撞。 尤利尔展开羊皮卷,金色的咒文漂浮在上面。“我很抱歉给你们带来了麻烦……但事关重大,我需要完成我的导师交给我的任务。” “你是白之使的学徒?” 要承认这点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尤利尔点点头,忽然感到了如释重负。可紧接着他就不觉得轻松了——有种可怕的气势自圣骑士长的身上腾起。 不论神秘度,仅以战意而言,他不会认为经受过誓约之卷洗练的自我意志能对抗这样堪比执念的决心。对方直接一改还算友好的态度,仿佛面对的不是个才踏入神秘的学徒,而是什么需要慎重对待的敌人一样。 我到底哪儿来的胆量站在他的对面?尤利尔忍不住扪心自问。是因为自己并没有打算真正战斗,而是尽力拖延时间吗? 第一百三十六章 自由之路 逐渐拔升的神秘度在尤利尔眼中,开始成为一种无形的压力。 空境—— 等到约克和梅米离开后,他才意识到他给自己留下了怎样一种状况。刚抵达威尼华兹时,学徒就未对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团抱有好感。可他从没想过与大名鼎鼎的圣骑士长正面放对。女神啊,我该怎么战胜一位空之境的神秘者? 事情还没到那份上。尤利尔试图安慰自己,把这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展开驱逐出大脑。他只需要把事情解释清楚,眼下这紧张的气氛就会重新变得友善……也许会的。 在提到乔伊以前,和谈没准还有可能。他几乎忘记白之使是用秘境和金杯威胁圣骑士团在大雪山里找人了。而且不是别人——冒失地离开城市的正是他自己。 “他是个在战斗中能随时取我性命的对手。”莱蒙斯告诉他,“虽然不过刚迈入环阶,但你既作为白之使的学徒,那么我愿意回报相应的态度。你的朋友会被我的下属拦下,不过请放心,露西亚的骑士决不会伤及无辜。” “我觉得还有商量的余地。”他小心翼翼地说,现在他完全不担心约克和梅米,当务之急是要让这些光辉议会的狂信徒们弄明白自己究竟要干什么。“有关卡玛瑞娅和破碎之月的消息。你们既然来探索秘境,我很乐意告诉您这里现在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骑士大人。” “多谢你的好意。”倘使一个人能做到面无表情,在他脸上你就看不出任何打算。尤利尔印象中只有乔伊能做到这点,但有时候也需要索伦的帮助。现在他面前不远的银甲骑士或许正处于短暂的绝对宁静之中,学徒觉得自己的肩膀似乎更沉了。 “主教大人已经去到古堡之顶,想必白之使也在那里。我想无论这里面有什么要紧的状况需要处理,也用不着我们操心。” 枢机主教去了天台,尤利尔克制住不去投以忧虑的目光。好吧,在圣骑士现身时我就该意识到这点了。他们当然不会放过那么显眼的标志。 他不知道乔伊怎么才能同时面对破碎之月的压力和枢机主教的威胁。 不过他的危机更紧迫,那把一看就气势不凡的黑色长剑再度放平。尤利尔能感受到一种极为清新温暖的魔力在剑脊上流淌,它比光元素约克的力量更为纯洁、更为刺目。 这教他赶紧开口: “听我说,先生,卡玛瑞娅是破碎之月的魔法投影。祂正在试图修补自己身上的裂隙,而这需要牺牲无辜者的性命。你们所做的一切会造成比秘境消息泄露更糟糕的后果——看在露西亚的份上,请不要再阻拦我们的行动了。” “祂?你是说破碎之月?” “月亮是个神明,毋庸置疑。威尼华兹人管祂叫贝尔蒂。” 圣骑士长满脸狐疑。“我应该驳斥你的荒谬言论。”他说,“但如果你有证据证明自己不是在胡言乱语,这件事也并非无可商议。” “你去过天台吗?” “你指我们的头顶?噢,我还没来得及上去。” 我就知道……证据不是挂在天上,就是藏在祭台里。“那里有一座纯银祭台,和两枚火种的余烬……既然你们早已到来,我想你们对秘境已经有了最基本的了解了?” “女神的旨意恕我无可奉告。但有一点可以告诉你:秘境中的景物与我们想象中的目标差距很大。” 尤利尔不在乎他们找什么。“这里是卡玛瑞娅,传说中的月之都。古代阿兰沃的都城。”他用尽全力才止住了焦急。“卡玛瑞娅曾是狼人之乡……” …… 高速的移动往往会让人昏头,可自从点燃了火种,世界在他眼中就慢了下来,也更细微了。梅米有时候会克制不住自己去望望月亮,祂成了吞噬光线的黑洞,但一如往常地散发出某种回应他的渴望的力量。 他们一路越过布满尘埃的石桥。阶梯和栏杆被魔力修复完好,纵横的沟壑也被填平,但翻起的泥土与满地的碎石依旧不为所动。群星不见了,这座城充满了恶意,可这里竟是我的故乡?到了现在,梅米也不想承认他其实与约克脚下的石砖瓦砾是同等地位。 徘徊山洞时他见的最多的是昏暗的不熄的火焰,在木架和铁盆里燃烧。他企图将自己融入进同伴工友们中去,即便在灾难发生前也无人乐于回应。我成不了他们中的一员,他意识到,无论他们是死是活。现在我真成了影子了。狼人在人类的城市里活得像条病犬,但我的祖先哪怕一死也要逃离故乡……看着妖精奥萝拉的语气,阿兰沃精灵驱赶开狼人时,想必没花太大的力气。 “我们就这么逃掉吗?”被传说迷惑的后人们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回到故土。可事到如今,我也不例外。 阴影如幽灵般祟动,橙脸人身上的暖光稍微令他安心。约克和尤利尔,梅米想到他们在这条街道上商定湖下宝藏的分配。谁也不会相信我们彼此结识还不到一夜。 “不然怎么样?那可是空境——我们谁都打不过他。尤利尔刚点燃火种不久,我虽然比他早了几百年,但在空境面前差别不大。” “那尤利尔他?” “这当然是因为我跑的比他快。” 没人问你这个。“我是说,我们就把他一个人丢在哪儿?”梅米十分犹疑地问,“你真的相信那个白铁壳子——” “我确信,梅米。露西亚的信徒虽然不将崇尚美德放在第一位,但履行承诺是正直的品质。”佣兵打断了他。 “这话你最好别在威尼华兹说。”狼人咕哝一句。“我觉得他更可能是看在克洛伊塔的面子上高抬贵手。白之使再怎么厉害,也不如苍穹之塔的大名管用。” “神秘组织是秩序的卫士,高塔更是监测诺克斯的观察者。给我小心一点吧,梅米,妖精都能知晓过去的一切,那你猜猜占星师会知道什么?” 梅米把鼻子放在远离手套的一端。 “穿梭站还远吗?” “我还以为你问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问题呢。” “圣骑士团可不是只有莱蒙斯一个人,要是你跑得太慢,我也不能让月亮得逞。”小灰狼用自己最坚决的声音说。他犹豫了半秒钟的时间,忽然低落了下去。“要不……我把我的那份宝藏分给你们好了。”这句话好像将他肺里的空气消耗彻底了。 “那些妖精的‘遗产’你还是自己处理吧,圣骑士团追寻秘境已久,没准他们不会同意你分走一部分。”约克没好气地回答,“别乱想。” “有更轻松的办法,干脆利落,用不着任何人冒险,光辉议会与苍穹之塔也无需冲突……起码使者大人会选择这个办法,不是么?” 然而约克却说:“你并不了解白之使。虽然我也不是他的学徒,但尤利尔告诉我:要是有两条路摆在他面前,一条平坦宽阔,一条曲折坎坷,他是保准会选择第二条的。当然,这不是说他喜欢自找麻烦。而是身为苍穹之塔克洛伊最强大的空之境神秘生物,我们的使者大人乐于给自己点挑战。” “感谢他的自信。”梅米感叹道。 “每次都寄望于别人的性格可不是好事。”冒险者踩着栏杆,跳过一整排石阶。“你也是神秘生物了,干嘛不看看自己脑子里多了些什么呢?无论如何,跑得快比好运气更靠谱。” 小灰狼翻了个白眼,“贝尔蒂真的会保佑我们。我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摆脱每个月圆之夜的噩梦!” “祂现在自身难保。” 冒险者已经来到了铭文方塔。他脚下破烂的砖地在月光下拼凑成整齐优雅的大理石地板,塔身上的文字也清晰可见。一开始约克还以为自己走错了路,因为本来空旷的方塔四周已经升起了包裹着常春藤的围墙,古怪的彩绘在其下若隐若现。 图案诉说着古老的故事,不是精灵的,而是那些更久远、更神秘的狼人的故事。漆面光滑得仿佛才用饱蘸浓浆的刷子拂过,色彩新鲜,花纹紧凑。方塔的截面呈三角形,却描绘着完美的圆形和繁杂且不规则的淡银色线条。 在这崭新的旧景里,约克还是发现了更多原本不在的事物。“看来贝尔蒂还没抛弃你。”他倒着开玩笑。“为了使你去往夜空,祂简直费尽了心思。这怎么能不算做一种宠爱?连活了几千年的妖精女士都受不了啦,可还是有人抢着要呢。” 他看向穿过方塔而来的骑士。 卡玛瑞娅的替代在使者的干扰下,显得并不如篝火镇那么干脆。也许是因为祂的残缺,神明的伟力难在地上显现。他们一路从湖岸就要穿过城市的半径,竟没遇上多少威尼华兹里被卷进来的倒霉鬼。 除了光辉议会的圣骑士—— 在妖精对秘境的封锁消失后,碎月就再一次掌控了月之都。而这些露西亚的信徒不知从何而来,靠着非凡的追踪能力捕捉到了神秘之地的气息。就连梅米也看得出来,骑士们并非来自威尼华兹,而是一直都在这座投影之城里小心探索。 圣骑士长召集队伍之后,现在终于被他们迎头撞上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各自的战斗 “我想我跑得还不够快。” 约克把小灰狼放在地上,抽出剑。他看着周围的骑士们逐渐逼近,迅速褪下了符文戒指——在分开前尤利尔把索伦交给了他——扔到梅米的爪子里。 “不过万幸的是,这是场接力赛。” 梅米茫然无措地望着他。 他不知道现在正是在干什么,接下来又要干什么。总之,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他好像掉到了一个山洞里,四面都是石壁,头顶寸许的亮光中正落下无数的滚石。 “去找我的团长。”约克说。“诺克斯佣兵团,考尔德·雷勒,他会给你帮助的。团长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冒险家,没有任何机关密室能逃过他的眼睛。” 小灰狼颤抖着肩膀,拼命摇头。 橙脸人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挠了挠柔软的头皮,“你知道‘铜酒杯’吗?就是那家盖亚教堂旁边的酒吧。六年前我从它的阁楼来到宾尼亚艾欧……很多神秘者都清楚私设穿梭站是上绞架的行当,可走私的暴利会让人忽略脖子上挂的是绳索还是领带。”他狡猾地笑起来。“也许那是条单行路,可我觉得索伦先生一定有办法。” 他推了推小灰狼的肩膀。“露西亚的骑士决不会食言,所以你不需要担心我们的安全。”最后一句话被佣兵高声说出来。 “我不相信他们。”梅米却一把抓住他。“他们带来了死亡!他们带来了白灾!他们就是白灾!” “你在威尼华兹多久了?” “二十年。”狼人从出生开始算。 “白灾发生在十五年前。你在那以后十五年都没有离开威尼华兹,所以别跟我扯什么仇恨和故土难离,白灾可没打扰你的同伴争相对碎月谄媚。”橙脸人说,“我看你是巴不得逃出这个鬼地方……你一开始就不该和我们进来。” 梅米·灰爪露出自己的小尖牙:“我是为了宝藏才来的!”与你们无关,与任何人无关。我不过是头贪心的野兽。 “我不关心你为了什么。不想死的话,就让你的小短腿跑起来。” 骑士们已经逼近了,约克踢了他一脚。狼人趔趄一下,下意识地四肢着地。冒险者低喝一声:“索伦!”一大蓬雪花从戒指上飞出来。 再没有时间犹豫了,头顶的黑洞仿佛更靠近地面了一些。梅米不甘地嚎叫了一声,转头冲进垂落的茂密的常春藤里。壁画上的狼人图景扭曲了一瞬,他灰扑扑的背影就消失不见了。 …… 高塔立台之上,积雪覆盖平顶。 威尼华兹最可怕的灾难就是极黑之夜,每到霜之月的中期,天空就会像此刻一样暗无天日,寒风凛冽。爱德格踏上石阶时还在想,猎魔运动的高潮就发生在霜之月——或者说整个运动结束在那时。人们忍耐着酷寒欢呼雀跃,他还记得莱蒙斯黯然地对自己说,他们不需要我们。 冰地领需要的是光和热,是露西亚所象征的太阳和明光,而这里的人们竟宁愿欢送他们!就连爱德格主教也禁不住怀疑,代行者阁下坚持扫荡恶魔的观点是否正确。 “审判机关是公正的象征。”康尼利维斯在烛光中宣告,“任何污点的存在,露西亚都绝不会容许。我们既奉行神意,传递光明的火炬,就不能放纵自我黑暗的滋生。被恶魔欺骗的平民们为此以生命为代价,被恶魔和背叛玷污的光明则需要它的守卫者的荣誉来洗刷。” “如果神圣的骑士无法挣脱世人俗客的规则枷锁,那么他们就不能心无旁骛地贯彻露西亚的意志。” “倘使正义需信徒手执利刃,那我们唯有抛下仁慈。这并不是选择。我们在受洗时将心灵交由光和纯洁之物,就必须为誓言奉献终身。”主教也是这么转述给骑士长的。当时他无疑被说服了,而莱蒙斯作回应时却略有疑虑。 但主教原谅了他的动摇。那个时期就连最虔诚的神父都不敢说自己心中毫无疑问。这是光辉议会藏得最深的秘密之一,是日轮上抹不去的阴影:一位枢机主教宣布脱离议会。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代行者在平息事态后,对惶恐不安的信者承认那位枢机主教是受到了恶魔的蛊惑。 可怜的孩子,还没搞清状况,还是他羽翼下的学徒。主教事务繁忙,没有太多时间专门为别人祈祷。他有时候会为此感到后悔。莱蒙斯曾去安尼利的布道场学习,正因主教与自己的同事相处友善。是我的错,主教十分内疚,我让一颗纯净的心灵受到伤害了。他不该早早踏入信条与道德的泥潭中,他是正直而慈悲的勇士。他该有更出色的导师。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白之使会有自己的学徒。”爱德格主教说,“你看上去就不像传道受业的师长。” 皑皑白雪中,他的“老朋友”回过头望了一眼,而后漠然地转了回去。那双眼睛带着一种非人般的澄澈,犹如两簇冰凉的火焰在眼眶中沉默燃烧。 主教叹口气。“不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况吗?” “你自己不会看吗?” “是——月亮?” 使者点点头,“破碎之月,也就是贝尔蒂。祂在吞噬秘境中的投影。” “神只不可能现身于大地。”主教说,“这是伴随黑月潮汐产生的现象。” “你大可以将借口送给尤利西斯。没准他会相信你的鬼话,然后砸掉手中的占卜水晶。” “请不要让我们为难,白之使,代行者阁下已经为此付出了整个伊士曼王国。”主教十分头疼。 “看来你们对某些事早有预料。”这话教年轻人动容了,他脚下绽出层层的冰之涟漪,更多的霜迹爬上祭台。 一圈明晃晃的光晕在狂风骤雪中亮起来。 “请将秘境交给光辉议会来处理,白,我向露西亚发誓,威尼华兹不会为此遭受破坏。丹尔菲恩·兰科斯特也是同等地位。神秘之地拥有自己的规矩,而我们会解决问题——就像你处理沉眠之谷那样。” “你们来迟一步。”使者却说,“我已经有了打算。” 他的固执跟他的沉默寡言一样没变化。爱德格主教虽然早有预感,可事到临头还是不免一阵发愁。莱蒙斯担任圣骑士长后只在白之使身上屡屡受挫,不是没有原因的。使者算得上枢机主教这一层面的神秘生物,就连审判机关也得谨慎对待。 在碎月的眼皮底下战斗无疑是危险的选择,可要他退让,就是在辜负露西亚的信任。“这件事与高塔无关。”他强调,“要是任何人都可以插手议会的行动,女神的荣光何在?” “冰地领上早就没有光之神的余晖了。”使者回击。 “但阿兰沃遗址所在地也并非克洛伊的属国土地。卡玛瑞娅位于莫里斯的地底没错,可碎月不在其列。” “你想把我们赶出去?”白之使眯起眼睛,这几乎是他幅度最大的表情了。“我可以告诉你实话,丹尼尔,我没得到任何指示。” 因为诧异,主教竟一时语塞。 “你不是为克洛伊的职责?”他仿佛重新认识了眼前的年轻人似的,“抢走金杯,跟我做交易,封锁秘境——这都是你自己想做的事?露西亚在上,那你来干什么?” “卡玛瑞娅找来了我。”他回答,“湖里的妖精,用金杯。” “那只阿兰沃金杯……?” “……是个陷阱。”使者对于承认自己失手中了圈套并不觉得难堪。这是一种会使敌人失望的特质,主教不陌生,要是莱蒙斯也能像他一样,那我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那我应该感谢你。现在的圣骑士长还不成熟,你帮助他免于危难。”主教说,“占星师们能看到很远,我想使者也是同样。” “在我这里你没笑话可看。”他有些气恼了。 别这么说,其实我挺乐意的。主教把这样卑劣的念头赶走。“既然我们的碰面只是凑巧,干嘛不就此罢手,各退一步呢?” “……不行。”看样子使者本打算说些什么来给自己的行为找到合理的借口,但最后他放弃了。“克洛伊塔不会为我的个人行动负责。”他补充道,“神秘之地我会完整的交给你们。高塔又不是守誓者联盟,我们要秘境做什么?” 说的没错,可我们要的也不是神秘之地,主教心想。这种东西宾尼亚艾欧到处都是,沉眠之谷消失后整个伊士曼南部都欢欣雀跃。 “那我们之间再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了。”议会的目的是绝对不能泄露的。他不敢想象得知了代行者阁下的目的后,以观测星象和预言为天职的占星师组织会做出什么。审判机关甚至怀疑高塔对此早有记载,正等着在他们找出一点东西后进行交涉。“日月共存,或许是圣者之战以后的第一次。” 使者的长剑闪着光。 “莱蒙斯在塔下遇到了你的小学徒。”主教告诉他,“我想他不会受到严重的伤害,但很可能以为四处乱跑而接受一点应有的惩罚。亡续之径上,先行者难免会比后来者更接近诺克斯的真理。” “先人后人,都有各自的战斗。”年轻人周身的凛风更盛,“区别只有用剑或是意志。”他手里的长剑挥舞起来,迎上急速的光矢。 第一百三十八章 公平 所幸故事并不繁琐,能让学徒在三言两语之间将大概介绍出来。“我对露西亚发誓,我绝对没有半句谎话。”他再三保证。 只是效果似乎没有达到预期。“我知道你对神秘所知不多。”圣骑士长回答,“早在古老到不可考的岁月前,诸神就已经彼此作出了约定——祂们藏踪匿影,神迹不显。或者说,我信仰的露西亚就是公正和正义本身。” 尤利尔忽然觉得这与表世界的信仰有相似之处,可他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圣骑士长就推翻了他的念头。 “作为神秘生物,秩序的使徒,一切与太阳和光明相关的神秘都是露西亚的领域。祂就是光和太阳本身。而你是盖亚的信徒——我看得出来,我了解你们,毕竟伊士曼的国教就是美德女神——你们的神明掌握着最隐秘的规则,也少有神话流传。祂的领域包括诚实。我相信你的誓言,一个盖亚信徒的话当然是值得采信的。” “那为什么——” “有这样的联想不奇怪,学徒,你是个新手。”他在冷淡中挤出一点本能的从容,镇定自若地总结道。“无论月亮究竟有什么企图……”这话说出口时,教我们的圣骑士长直皱眉头。“……祂都不可能真正对诺克斯做出什么影响。” 那是要等到月亮落到大地上来,你们才会觉得惊恐万状吗?“请去天台上看看吧。”尤利尔无力地建议。“你的主教大人会给你证明一切。” 说到底,莱蒙斯的固执源自于对我的不信任。学徒不知道使者与眼前的圣骑士究竟有什么过节,可对方的态度无疑是极不友好的。更糟糕的是,他现在还得茫然不知地为乔伊干的好事还债。 贝尔蒂能不能插手凡人的事务我不清楚,但我此刻无疑深陷厄运。尤利尔眼看着空之境的圣骑士毫无动容,他忍不住握紧冰剑。 “你已经利用我的尊重浪费了许多时间。”莱蒙斯举起剑,“所以接下来,干脆举手投降是对我们都好的选择。哪怕我并不是很希望看到你这么做。” 尤利尔握紧剑柄时,感到掌心的汗水似乎冻结成冰。“没错,我就是在拖延时间。”他回答,“无论用言语还是行动,随你喜欢哪个。” 面对无法战胜的敌人时,学徒选择先行出击。他拎起手中的大号武器向前抡过去,熟能生巧之下,姿势竟也有了几分模样。锋刃上寒气森森,骑士下意识抬剑格挡。 猛然间,震动伴随着巨响由传自肩膀,尤利尔咬牙抑制蔓延的麻痛。莱蒙斯扭过手腕,圣剑与冰晶擦出一串火花,冲锋跟重力的加码就被轻易滑开。看来他没有乔伊抵抗钢岩巨人那种恐怖的巨力。 冰剑敲在石砖上,留下布满裂纹的白霜。 尤利尔将重心转移到踏前的脚上,发力旋转身体,脚趾摩擦鞋底。一转身过后,他已经再一次抡起手臂,随之扬起的斩剑的雪锋顿时补成一道完整的圆弧。 然而莱蒙斯仅仅朝侧前一跨步,就避开了这一记重击二连斩。剑刃削去一片窄窄的披风角后撞上走廊的墙壁。杜兰达尔如黑银色的长蛇钻进斗篷与皮甲的缝隙,圣骑士长迅捷地抽回手,剑尖淌下血来。 学徒在突如其来的疼痛中瑟缩。就算不用魔法,我也不是他的对手。尤利尔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差距不是神秘度和魔力储量这么简单,而是身体素质跟战斗意识的全面落后。莱蒙斯并未使用魔法,以至于他一时居然没找到敌人在哪。 还不够。尤利尔告诉自己,时间还不够。他站起来,调整方向,盯着那把神出鬼没的圣洁的宝剑,尽力忽略被新伤牵动的隐隐作痛的旧创。圣骑士依旧没用魔法,可他没力气也没勇气再来一次二连斩了。此刻不比霜叶堡和王宫天台,死亡的阴影笼罩下,他更感受到更多的细节,而现在面对议会的圣骑士,他的视野中却只有模糊。 换种方式,别忘了你的目的。他扑上前,仿佛顶着沉重的甲胄。晶莹的冰剑吐出雪白的刃光,但杜兰达尔劈开寒风和剑芒的罗网,学徒感到对方的力道竟与自己没多少差别。他在故意收力? 有种羞愧升上心头,尤利尔发现莱蒙斯的确是在进行公平的战斗,他甚至觉得境界的不等都是需要让步的方面。他说的没错,我是在利用这份尊重。学徒试图用梅米和碎月的理由来说服自己,可完全没用。 他一剑接一剑,都被骑士格住。钢铁与冰晶碰撞,弹开,如此反复。杜兰达尔的金水晶配重球在他的视野中前后左右地闪烁。尤利尔本不想给对手喘息之机,然而到头来呼吸急促、冷汗直流的反而是自己。即便力量相当,我也不可能战胜他。 渐渐的,骑士开始反击。这意味着学徒身上开始增添伤势,虽然不过是划痕和浅浅的细口,更多被剑背砸出来的淤青。他简直把我当成沙包来打,学徒有点气愤,可还是只能尽力捕捉每一下看得见的剑刃。交击时两把剑都跳动起来,碎屑自冰剑上飞散,太阳般的光辉则吞噬着爬上圣剑剑脊的霜痕。 那无疑是某种成体系的剑术,尤利尔的左臂连挨了两下,差点维持不住双手握剑的姿势。但当骑士在右侧如法炮制时,他拼尽全力后退,躲开了一下。不过翻动的剑刃不慌不忙,顺势擦过他受伤的肋侧。这一下刚好碰到圣剑留下的第一道伤口,尤利尔感到剧痛几乎麻痹了意识。这时莱蒙斯调转圣剑,一击砸中他的后背。新伤旧创彼此牵动,他不由得松开剑,按住腰侧浸血的伤口。 “你受伤了?”骑士自然指的是在黑月湖和天台留下的伤害。他流露出一点难堪的神态,好像狼狈倒地惨败的是自己似的。 尤利尔简直说不出话。他呼吸时肺里火辣辣的,失血令他头重脚轻。学徒把自己浑身上下的每一分力气都挤出来了,竟感到心满意足。“谢谢。”他好不容易缓和下来。“那是湖里的妖精给我的伤痕。要是你想,可以去下面或天台看看。还有,我很抱歉。” 圣骑士长犹豫片刻,“你尽力了,先生。我知道你有你的理由。你用不着抱歉。” 我当然需要抱歉,我曾对你们怀有偏见。尤利尔无颜说出口。他看清眼前制造了白灾的罪魁祸首是个真正正直的骑士,那种高贵品格的光辉足以令人惭愧。 可他不能就这么认输。学徒预感到接下来的战斗会更艰难,也许对方不会再手下留情。 “你已经受了很重的伤。”看着学徒努力着试图爬起来,莱蒙斯忍不住提醒。“高塔与议会之间并无严重的矛盾,先生,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当然不是为了高塔和议会,现在它们在我心中扯平了。“天上的月亮想要我朋友的性命。”他回答,“我阻止不了祂,但白能做到。所以无论如何,必须得拦住你。” “那头狼?”骑士若有所思。 “破碎之月试图补全自我,祂要将卡玛瑞娅填补进裂隙里。狼人是投影的一部分,而被标记为祭品的狼人更是优先……我想你们的目的不会只有卡玛瑞娅吧?” 圣骑士长没说话,但却拉下了面甲。他觉得自己无法毫不犹豫地给予否定的答案。代行者阁下派遣出自己的学徒,审判机关的枢机主教更是一路南下,单凭神秘之地阿兰沃可用不上这么大的阵仗。 “一定有别的办法。”莱蒙斯说。他一时有些无法接受。“碎月不可能重临,或许你们搞错了。” “白就在王宫。”尤利尔看到对方的目光突然变得古怪起来,忽然意识到自己对于使者的称呼实在是很不尊重。学徒尴尬地咳嗽一声,继续说:“在你们出现之前,卡玛瑞娅里还有许多水妖精和一位王者的魂魄,它自称尼克勒斯·提密尔·西诺德尔。” “阿兰沃的末代君主?” “你听说过他?”这下好办了。“尼克勒斯试图借助黑月潮汐的魔力复活。黑月湖妖精奥萝拉是他的爱人,为他四处寻觅无辜者的躯体。关窍就在那只金杯上,它能把人带回秘境。” 圣骑士长说:“那它应该是个微型矩梯。”忽然他想到了什么。“金杯把使者拖进了卡玛瑞娅?”一下子他的语气有些诡异了。 “妄图利用贝尔蒂的人总是运气不佳。”尤利尔看得出圣骑士长也十分赞同这句话。“是的,没错,不过他来得有些晚,月之祭礼已经开始了。”起码他还知道维护一下导师的名誉,虽说乔伊本人对此并不在乎。 “妖精欺骗了王者之魂,用它和我的朋友梅米举行仪式。白之使杀死了奥萝拉,可碎月借助黑月潮汐和仪式的牵引,开始本能地补全自我。” “你在说故事?” “是真的。我向盖亚发誓。”我还要保证多少次呢? “就算你没撒谎,我也无法改变自己的任务。既然代行者阁下和主教大人都把卡玛瑞娅作为探索之地,圣骑士团就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而放弃使命。” 骑士的固执出乎意料,尤利尔暗暗叹气,心想接下来就又要用剑交谈了。言语上的讲道理他自认不会落后,可要动起手来,空之境的圣骑士长与自己完全是两个层次。 “他们的目的不是什么秘境。”这时一个声音插进来。“光辉议会想找的是一班列车。” “……!!” 第一百三十九章 躲猫猫 浮云列车?尤利尔差点脱口而出,我也在找它!盖亚在上,这到底是什么见鬼的情况?! 但他立即反应过来,圣骑士团来到莫里斯山脉,显然寻找的是伊士曼的一号列车。虽然两者是同一种东西,可完全是处于不同的领域。一号列车是矮人为凡人发明的载具,当然神秘者也不会被拒之门外;而浮云列车则与沉眠之谷和卡玛瑞娅类似,是一处移动的“神秘之地”。 “你们要找王国列车做什么?”他忍不住问道,几乎忽略了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声音。 “圣骑士团奉行神意。”莱蒙斯也十分恼火,他一扭头,寻找是哪个家伙竟敢这么胆大妄为地探听议会的消息,更该死的是居然还真让他说对了。 尤利尔先他一步,发现了声源。然而学徒诧异地靠过去,好像警惕心一下子消失了。“丹尔菲恩小姐?”他眼看着一个提着裙摆的贵族少女从立柱后探出头来。 冰地伯爵穿着一身厚厚的皮毛斗篷,边缘坠着流苏和金线,背后绣着家族徽章。她脖子上绕着毛茸茸的浅灰色围巾,金发披散下来,凌乱的与围巾织线缠在一起。 “有东西在后面。”她的声音镇定威严,简直与霜叶堡时判若两人。可在瞥见学徒后,她的脸色忽然有些尴尬。少女立刻转过头,对圣骑士长说道:“篝火镇的遭遇在威尼华兹身上重演,我想光辉议会该为此负责。如果你能对冰地领的领……领主伸出援手,我将十分感激。” “议会的任务不会波及到城市。神秘之地出现了意外,我们正在处理……不过这些话可以稍后再说。伯爵夫人,请务必告诉我,你是从哪里得知这个消息的?”圣骑士长虽然能猜到答案,但还是难以自禁地提问。 “希望你们在看到伤亡人数时,还能这样一口咬定。”伯爵并未回答,反而怒气冲冲地指责圣骑士团执行任务带来的糟糕后果。“看啊,它们来了。”她一指长廊的拐角,两具装饰甲胄咔哒咔哒地现出了身影。 莱蒙斯挥手一剑斩下,杜兰达尔切开钢岩。两具骑士铠甲叮咣散了满地零件。“请回答我的问——”他回过头,却发现无论是丹尔菲恩还是尤利尔,都突然消失不见了。 唯有远处还能传来隐约的声响。 莱蒙斯气得想笑,“你们以为自己能跑到哪里去?” …… 说实话,尤利尔虽然知道丹尔菲恩近日已经来到威尼华兹继承领地,可怎么也想不到两人竟会在卡玛瑞娅的王宫古堡里碰面。他相信作为兰科斯特家族的公主殿下,这位伯爵小姐决不会像在霜叶堡那样被哥哥加文推入死境。就算她有着大半个银鹫骑士团作为护卫,尤利尔也不会觉得奇怪。 “你怎么在这里?”他低声问,眼睛看着身前的金色涟漪。两个人靠着立柱藏在一圈光环中,好像躲在一棵树下。若非神术护持,他们肯定躲不过空境圣骑士长的搜索。 盖亚的神术当然与露西亚不同,可要说出它们究竟不同在哪儿,这就成了个难题。誓约之卷的副作用虽然很要命,不过仿佛是等价交换一般,借由其施展出来的神术效果非凡。学徒眼看着莱蒙斯走过二十英尺外的拐角,他甚至没有停下来。 少女伯爵瞧他一眼。“我还想问你呢。”她似乎刻意压着嗓子,“我好好地呆在卧室,端着酒杯应付一个天真的笨蛋神官,下一秒却地动山摇——” 尤利尔总觉得她的说话方式十分古怪,于是他直说出来了:“你怎么啦?丹尔菲恩小姐,我记得你不是这么咄咄逼人的。” 我一直都这样。她刚要这么说,突然想起对方在霜叶堡里见过自己还幼稚时的丢人模样,顿时别过头去。“无关的话就不要说!” 尤利尔悻悻地更换话题。“好吧,威金斯小姐,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回答我的问题。还有,别叫我小姐。午夜之前我刚接受银鹫骑士团和兰科斯特家族的效忠,你该称呼我为冰地伯爵,佣兵。”伯爵小姐说。 我也不是佣兵。尤利尔听着她不间断的问题:“我们干嘛要藏起来?难不成那个圣骑士还能杀了我们吗?” 他疯了才会这么干,圣骑士又不是食尸者。学徒把这句疑似讽刺的话咽回去,“他当然不会伤害你,小姐,呃,我是说,伯爵大人。莱蒙斯先生是正直善良的骑士,他只会暂时约束一下我们的行动,防止女神托付给他们的使命出现意外。” 冰地伯爵说:“那你跑什么,你要制造意外?” “照实说,你的出现才是意外。” “我告诉过你了,我今天晚上做的任何事情都合乎情理。”她这么强调,学徒猜测事实八成与她的自述相反。不过尤利尔再怎么能预知未来,也不会清楚丹尔菲恩·兰科斯特今夜究竟干了多么疯狂的事——她甩开圣骑士团单独回到了主城。也许在别人眼里这没什么大不了,但对少女伯爵而言,那完全是一次不亚于霜叶堡寻宝的冒险经历。“是你们捅出来的篓子,让威尼华兹陷入了混乱。” “你听到我和莱蒙斯先生的话了?” “你们没有躲开任何人。” 要是每个人都将秘密用耳语传递,夜莺就失业了。学徒并不想追究她是否得到了听墙角的允许。“那我就不用再说一遍了。破碎之月才是一切混乱的根源,我们正在阻止祂。” “我看不出来你有在做什么。” “光辉议会想要更多。”他解释。“你不是清楚吗?” “某位天真的神官小姐被秘境的声势吓得魂不附体,我提高了嗓音,她就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少女故意说。 “虽然有些失礼。”尤利尔终于受不了了,“但你能别这么拿腔作势了吗?” 少女伯爵像受到了什么侮辱似的,一下站起来,肩膀颤抖。她狠狠瞪了一眼学徒,绕到柱子后才坐下。 尤利尔没想到这位贵族小姐的胆子一下变得这么大。几天前在霜叶堡她还被吓哭了,现在居然敢借着神术的遮掩站在圣骑士长的眼皮底下。要知道,连他这个施术者都对自己的魔法没多少信心。 他听出她傲慢口吻中包含的警告意味。忽然学徒明白了,这位仿佛脱胎换骨一般的伯爵大人在内里还是霜叶堡的小公主,现在这幅姿态其实是与她的领地和爵位一道继承来的东西。 我要安抚她,一个小女孩。“你做得真不错。” 可这并没起什么用。“而你们却很糟糕。”伯爵大人并不领情,“我的领地受到威胁,我的子民正惶恐不安。克洛伊塔不会为此负责,你我都很清楚。要是有什么意外能把这一切立即结束,我一定会万分感激。” “我无法影响使者,更代表不了高塔。光辉议会想接手秘境,但在解决破碎之月的企图前,混乱不会终止。唯一的办法就是坚持到黎明——” “现在就结束它!”丹尔菲恩说,“我一分一秒都无法忍耐了!” “我做不到,白之使也做不到。” “那就想想办法,我命令你——” 好办法。“你命令我没用。”尤利尔没好气地说,“把你的命令说给月亮听罢,你不是祂的诺恩吗?” “我和贝尔蒂没有半个金币的关系!”气急之下,伯爵小姐简直想要尖叫。“你这个粗鲁、无礼、蠢笨、令人厌烦的佣兵!再这么称呼我,我就让卫兵砍下你的脑袋!”她似乎要哭了。 尤利尔发现自己好像戳到了对方的痛处,于是赶紧闭嘴。 许久后她才冷静下来。期间,莱蒙斯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一样,在不远的拐角走来走去,还停下来一回。“你也只是个佣兵。”她顿了顿,“还有白之使的学徒。”尤利尔竟从这句话里听出些许怨恨。 这教他不作声了。他开始思考自己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带着丹尔菲恩离开是他灵机一动,这位伯爵小姐得知了议会的秘密,莱蒙斯是绝对不会放她离开的。那么只要他带着丹尔菲恩“消失”在古堡里,大概率就能达成拖延圣骑士长的目标。 片刻后,丹尔菲恩开口:“你与议会有分歧,我可没有。快让我离开,跟在圣骑士长身边可比一个要死了的佣兵安全。你的导师没教你怎么给自己止血吗?” 尤利尔被这么一提醒,顿时觉得浑身难受。之前被索伦处理过伤势,现在他最严重的伤口是腰侧的剑伤。莱蒙斯是打算一下使他失去战斗力的,不过学徒发现自己出乎意料地能忍受疼痛。 誓约之卷的负面情绪令我忽视了身体的痛苦。他意识到原因所在。不过放任伤口渗血,他的火种会越来越虚弱。 “噢,谢谢,好建议,愿盖亚保佑你。”也许我该为自己祈祷,尤利尔撕下一节斗篷的里衬…… ……却不知道要做什么。 他竟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乔伊没教我用绷带,学徒感到头疼远超伤口。我需要一箱冰块。 第一百四十章 威尼华兹—卡玛瑞娅 “铜酒杯……铜酒杯……” 梅米抱着戒指在街上乱窜。卡玛瑞娅的石砖地业已更新了面貌,茫然的行人也多了起来。这些可怜的威尼华兹人在熟睡中被震动惊醒,慌张地冲出门外后,转眼就发现自己站在陌生的街道上。多可怕的状况!简直与发现自己的家一夜之间变成了酒吧一样悲惨!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举动不过是徒劳。城市正在大变样,要上哪儿去找威尼华兹的铜酒杯呢?也许位置没变,可我不清楚的正是这个。梅米决定先找到诺克斯佣兵。无论如何,他必须离开这里。 月亮给他某种吸引力,不轻不重,在他的头顶盘旋。 街道上乱哄哄的,驾马的骑兵也不能快速穿过。人们大呼小叫,惊慌失措。吵闹使一匹马受了惊吓,它踢翻一筐冻苹果,乞儿们争相去拣;一对牵着手的情侣被挤到桥边;猛然间有人从高楼上往下泼水,屋子里的尖叫却比屋外还高了几个调。不断有人跌倒,发出被踩中的呻吟咒骂。一位骑士撞在了货车架上,大群的鸽子从裂口飞出来,在他身边呼啦啦地拍翅膀。 这里有的是威尼华兹的景物,有的则来自卡玛瑞娅投影。一眼望过去,这座城市似乎正处于两个时间段的分界。伊士曼王国基本保留着克罗卡恩时期的南部风格,而月都更倾向于精灵的木石建筑。也许千年以前,卡玛瑞娅的气候没有冰地领当前这么恶劣。 但卡玛瑞娅显然更占上风,梅米瞄着爪子前的一道细沟,里面填满稻草。他发现自己似乎渐渐平静下来了。但他本应该焦虑。 对面的街道十分混乱。好不容易,骑士挥着剑,终于把这些该死的鸟儿赶走。“活见鬼,这是哪儿?”他拍掉肩膀的羽毛,感觉斗篷里依然满是鸟毛的臭味。 我就要死了,除非我找到考尔德·雷勒,他心想。梅米听说过诺克斯佣兵的团长,一个大名鼎鼎的冒险者。在普通人中间,考尔德的名声甚至要超过白之使。梅米在人群中寻找诺克斯佣兵,这对卡玛瑞娅和威尼华兹共同的原住民来说不算太困难。但人群像是风中的旗帜一样倒来倒去,好像专门给他找麻烦。 顶着一头鸽子羽毛的家伙是个冒险者,他揉着头发,大声抱怨。“我的同伴被冲散了!滚开,滚开,你们这群吓坏了的旅鼠!”突然间他碰到一手鸽子屎。“这些蠢鸟!”他露出嫌恶的表情。 梅米和其他人一样,下意识听从命令,尽可能离他远了些。很快新的事故又出现了,一辆夜班公交在十字路口撞上了邮筒,火花和浓烟中不断有零件被吐出来,像爆米花一样滚得满地都是。 莫非投影置换的东西只有建筑?梅米对神秘的了解仅限于普通人的认知。他自己也是投影,但无论真实与否,他都觉得自己的躯体和意识没问题。 “团长!”鸽子毛骑士的吼声压过人们的惊叫。“团长!考尔德老大!你在哪儿?!” 小灰狼一下刹住脚步。 …… 新芽街的咖啡厅。 “约克让你来找我?”伟大的冒险家坐在鸽子毛骑士的对面,梅米挨着他。 听到了熟悉的名字,小狼人就明白自己找对了方向。他才一回头,就撞上冒险家的靴子。后者听闻他的解释后,非常痛快地带他从乱糟糟的街道脱身出去。这家咖啡厅没锁门,三个人便让它提前营业了。 考尔德端起麦酒,他在一堆咖啡豆和糖块中找到这玩意,并顺手装了一口袋黑豆子。“看来他忘记告诉你了,‘铜酒杯’就在中心区。”冒险家一脸若无其事。 “我才从那边过来,约克和尤利尔也在那儿。”小灰狼顾不得沮丧,“你们不去帮忙吗?他们对付不了圣骑士团。真是浪费时间。还有,我们得赶紧过去找找——” “铜酒杯不见了。”考尔德说,“我们刚从那里出来。这些天我躲在阁楼上养伤来着。空境可真不是开玩笑的。” “我得去那里!”小灰狼蹦起来。“没时间了!理由你问约克好了,他也需要帮助。” 要是冒险者或巡逻卫兵遇上了这种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情况,八成不会这么干脆——冒险家的考虑几乎是一瞬间的事,他一拍桌子,餐具纸盒掉了满地。“那就回去。”考尔德拉住就要撞出门去的梅米。“伍莱,你去找人把我们爱惹事的西塔带回来。我给这个小家伙指路。” “我去?合适吗?”鸽子毛骑士伍莱有点迟疑。他正在屋子里四处乱转,被斗篷热出一头汗来。看上去十分糟糕。 “你是园丁,小子。不是每个人都有小队长的袖标的。而且凯希和帕因特走得太远,别忘了通知他们尽快回到威尼华兹。”冒险家后仰了仰身体,避开气味难闻的佣兵。“约克被神秘之地送回来,把他们扔在雪山可不太妙。这座城里要出大事了,我们的矮人兄弟肯定不乐意错过。沉眠之谷的消息我在报纸上简直看腻了。” “好吧,到处都用得着我,真正冒险的时候却不让我上前去。”伍莱不大高兴,“介意我先洗个头吗?” 唯独这件事梅米不觉得浪费时间。 …… 他终于体会到少女之前的窘境了。这么丢人的时候经历一次也就罢了,尤利尔相信丹尔菲恩每每见到自己,都会回忆起她在霜叶堡泪流满面、软弱无力的狼狈模样。盖亚在上,再没有更糟的体验了! “这要比包扎被切伤的手指困难一些。”学徒咳嗽一声,轻轻伸展开手臂,将厚布压上伤口。 丹尔菲恩探出头来,怀抱一种报复性的愉悦注视着他。这使她觉得暂时让步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了。“你和白之使曾救过我的性命。”于是她一边解下自己的围巾。“但别指望我会同等的还给你。我是领主,你是佣兵。” “事实上,我不是佣兵。” “我也不是贝尔蒂的诺恩。” 那当然,你简直是我的天使。他小心翼翼地回答:“毫无疑问,我的伯爵大人。” “在这里躲着迟早会被发现。你有什么打算吗?” “离开也不行。我不能让莱蒙斯追出城堡。”尤利尔回答,“得时不时露个面,告诉他我们还在这里。等梅米逃出卡玛瑞娅或天亮了,再出去也不迟。” 少女伯爵说:“我的领地需要我。” “你确定?” “什么意思,你这‘不是佣兵’的家伙?” “你没法把威尼华兹从卡玛瑞娅中拉出来,伯爵大人,这我总没说错吧。既然你出面也无济于事,那我建议你还是不要像个维持秩序的卫兵一样行事。” “我得从一个半吊子的神秘学学徒身上学习治理领地的方法了吗?”丹尔菲恩说。 “这是我从你哥哥加文身上学到的。”尤利尔回答,“他做得就很好。不到最后关头,我压根就不知道四叶城的亡灵之乱还有他的一份。”若非预知能力,我也会被骗过去。当然那样威金斯兄妹也死定了。 “我母亲一回到四叶城,人们就都得到了激励。”为他提到的那个名字,她再次恼怒不已。 “特蕾西公爵声名在外,人们都知道在城中作乱是什么后果。而且她确实有能力为灾难后的领地重整旗鼓……我的伯爵大人,你并不是四叶公爵。”尤利尔提醒。他本以为对方会大发雷霆,可没想到这话却令她心情好转了。 “等到黎明后,威尼华兹会变成一团糟。” “有光辉议会帮忙,这不是什么大事。”在得知枢机主教用几天时间重建了四叶城并消灭了亡灵后,尤利尔已经不会为诺克斯可怕的基建能力感到吃惊了。学徒曾亲眼见到矮人帕因特轻松升起一面土墙。“我想克洛伊塔也可能提供援助。”他有点没底气。 破碎之月事件中,乔伊已经帮了不少忙了,很难想象他会答应学徒的请求去维持秩序。 “我先把他引过来。”尤利尔装作没看见丹尔菲恩的皱眉,他轻轻踏出一步到圈外,就看到栏杆旁的圣骑士长就像感应到什么一样,霍然转过了身来。 莫非他的后脑勺上也长着眼睛? 尤利尔迅速藏到柱子后,一拉丹尔菲恩的手臂。借着神术的遮掩,他们绕开两具装饰铠甲和一幅山谷织锦,直跑到房间的另一头才停下来。 “他跟上来了。”丹尔菲恩一脸紧张。 学徒示意她闭嘴。“我们沿楼梯去一楼。” “为什么不上去?” “上面有两个空境在交战,还有贝尔蒂影响卡玛瑞娅的通道。我对自己的未来还没那么绝望……”忽然间他的脸色狐疑起来,连少女没听自己要求都顾不得了。“等等,我记得你说你听到我们讲话了。” 我们的伯爵大人眨了眨眼睛,躲开尤利尔的目光,开始思考用什么理由才能糊弄过去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冒险者丹尔菲恩 尤利尔问道:“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 “就……就在‘湖里的妖精给你留下珍宝’?” “伤口。”他叹息一声,“教训才是宝贵的。它告诉我们,再怎么名誉堂皇的种族,也会有几个异类。”更何况我对妖精了解不多。 “我以为你擅长辨别谎言呢。”下楼梯时,少女伯爵说。 我擅长找不同,这种娱乐也许会使我变聪明。“这要看情况。”他含糊地回答,“有的时候,美丽的谎言比冷酷的事实来得亲切。在莱蒙斯面前,你干嘛说自己知道议会的目的?” “当然是因为我不信任他。” “这是两回事。” “一回事。想要修复与威尼华兹的友好邦交的光辉议会圣骑士,还有冒充佣兵被揍得半死不活的神秘学徒。如果你是我,会怎么选?” 我没得选。“虽然后者也不值得信任,不过接触更安全。”尤利尔苦笑着纠正,“我的确冒用了诺克斯佣兵团的名头,但冒险者们多半不会为这个揍我一顿。你说得对,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 忽然丹尔菲恩说:“他在说话。” 学徒立刻收声。他听见门外传来脚步,人声却很轻微。有人进入了城堡,但多半不会是友军。他清楚克洛伊塔驻守伊士曼南部的神秘者只有埃兹一个人,而乔伊在黎明之前不会离开祭台。 圣骑士在防备我们窃听,尤利尔意识到,他知道我们就在城堡里。 但就在他不抱希望时,声音却变大了:“卡德尔,你的任务完成了一半,别指望我会奖赏你。”圣骑士长拉开了面甲。 “这位骑士兄弟下手不轻。”约克的声音传来。“你用不着责备他,否则我就要倒霉了。” 尤利尔一探头,果然看见橙脸佣兵被两名骑士一左一右抓住手臂,剑和匕首摆在地上。但梅米不在他身边。 莱蒙斯皱起眉头。 “我可没这么干。”在圣骑士长的逼视下,那名骑士赶紧解释。“他是个西塔,长官,我顶多给他点口头警告。” “这话倒是真的。”约克说。 “他还是个佣兵。”然而另一名骑士补充。“而且试图违背女神的旨意。” “祂的旨意不是留给我的。” “但你是祂的信徒不是吗?”骑士提高音量。 “够了,何塞!”莱蒙斯厉声说,“要是不会说话,就闭上嘴巴。他人的信仰与你一样不可动摇,就算西塔崇拜苹果馅饼也与你无关。现在,士兵,给我滚回队伍去!” 冒险者露出夸张的挑衅笑容。“我的同伴呢,大人?”他并没有四处张望寻找。“你不会给他毁尸灭迹了吧?” 莱蒙斯扭过头,不理会佣兵的提问。“瑞茜呢?她的骑士都在这儿,自己却跑去祈祷了?” “我们没找到她,长官。”何塞低声回答,“投影入侵了威尼华兹,等我们登上二楼,瑞茜小姐跟冰地伯爵一同不见了。” “那应该不远。”白银铠甲的圣骑士长一挥手,“兰科斯特小姐就在城堡里,还有一名高塔的学徒。她似乎被劫持了。” 他瞪着约克,“你的同伴比老鼠还要难找。不过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骑士们!”莱蒙斯下令,“现在去找到那头狼,顺便把瑞茜小姐带回城堡来。我们的伯爵大人一定受到了惊吓,我需要一位能安抚她的神官。” “等等,你说尤利尔把冰地伯爵拐走了?”约克语气古怪。 “或许是在保护她。但他受了伤,这里又不安全。”圣骑士长一丝不苟地说。“别想着制造麻烦,西塔。你现在跟着我们,事情结束后,我就把你和那名学徒一齐交给白之使。” 令他十分意外的是,这回佣兵立刻听从了。元素生命的神情仿佛是在忍耐着不笑出来。 …… “他在笑什么?”伯爵问。 “当然是梅米没被抓到。”尤利尔知道原因,可现在他是万万不敢说实话的,“我们不会有事,但万一梅米逃不掉,那就是要了他的命。” “你们是为了那个狼人?” “为了自己不贪图别人的宝藏。” “宝藏?” “没错,妖精的宝藏,我从她手中赢来的。我们三个人,噢,算上白之使是四个人,一人一份。无论是切蛋糕还是分苹果,四总比三容易。” 他以为丹尔菲恩会用一种轻蔑的态度告诉他,冒险者眼中的珍宝财富在贵族中不值一提。但事实上,冰地伯爵小姐似乎有点激动。 “卡玛瑞娅的精灵宝藏!”她重复了一边。“你们在妖精手中赢得的宝藏,赢得的荣誉。”有种怨恨溢出她的眼底,“这可真是好运气!” 尤利尔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这位大小姐是什么毛病?“我以为你看不上那些财宝呢。”他忽然想起在霜叶堡时,这位公主殿下就被加文的所谓宝藏骗得差点丢掉性命。莫非她还没长记性? 只不过,霜叶堡的秘密是真实的,而妖精奥萝拉给了我们谎言。尤利尔发现自己也同样没长进。不过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誓约之卷,总觉得责任不能全归自己。 “不,我只是不喜欢触手可及的东西,那样便算不上珍宝。”伯爵说。“你们的宝藏现在跑哪儿去了?” “就在外面的湖底下。” “有那只小野狗一份?” “他是头狼。其次,他的年龄比你大。”学徒纠正。 “他是诺克斯佣兵团的冒险者?” 尤利尔想了想,“事实上,他的职业比冒险者伟大得多。他为王国修筑铁路。” “一个灰不溜秋的小东西。以他的种族而言,在人类的城市里找到工作可真是不容易。”丹尔菲恩对所谓的伟大之说嗤之以鼻,而学徒早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说到铁路,王国列车到底有什么意义,让这些圣骑士不惜得罪苍穹之塔?猎魔运动后,如果这些骑士是聪明人,最好这辈子也别上冰地领来。” “我没在这里看到什么列车。”他用不着领着少女在一楼绕圈子了,圣骑士团早已走开。 “议会是根据预言得到消息的。”伯爵自顾自地分析,“他们的水准肯定比不上高塔。‘穿梭冰山与黑湖的钢铁之龙’,这就是议会的目标,一个意象。” “穿梭冰山与黑湖的钢铁之龙?”尤利尔下意识重复。但他脑海中第一个跳出来的却不是浮云列车,而是绿蔷薇城到安格玛隧道间,那条蜿蜒曲折的黑月河。 虽说它并非钢铁,但这条源自破碎之月的河流的确称得上穿越了莫里斯山脉和地源黑月湖……他猛然意识到了些什么:阿兰沃军队的铠甲由钢岩打造,在大战后尼克勒斯沿河道将王都迁移至山脉下。期间,必然有无数钢岩沉入黑月河。 “他们要找的是黑月河之源。”学徒喃喃低语,“也就是阿兰沃的祭台。” 丹尔菲恩十分不解。“碎月补全自我,对露西亚有什么影响吗?” “日月同辉,你说可能吗?” “可月亮自古以来就是破碎的,象征的又是幸运女神。祂……祂就算回归圆满,也不该对诺克斯有任何害处。”谈及神明,伯爵便不由自主放轻了声音。 “露西亚怎么想的,我可不知情。”虽然他见过的每个神秘者都把诸神已逝挂在嘴边,但尤利尔还是很希望盖亚真的存在。倘若如此,祂也许会回应我的祈祷罢。“走吧,我们也不能在这里等着。有神术保护,没人能看到我们。” “神术能维持多久?”少女伯爵竟一点没问他们要去哪。好一个刚离家的小公主,尤利尔认为她要比梅米难对付,不是没有理由的。当领主总不如当佣兵有趣,可若要佣兵选择,恐怕放弃有趣的人不会在少数。学徒早知道生活不易,没点燃火种前,他不会比狼人铁路工更有志向。 “足够到天亮。”学徒回答。 结果到了门口,伯爵又迟疑了。“我们为什么不能在这里等着人来呢?我是说,我如果失踪一晚上,安莎会急疯的。” “谁是安莎?” “我的女仆。” “你可以给她留个口信。”他想到自己和梅米在一群骑士铠甲的包围下,讨论有关遗嘱的形式——作为贵族小姐,丹尔菲恩肯定能写字。如果我的未来充满这样玩命的冒险,那么早立遗嘱未必是不祥之兆。 “说点现实的办法,学徒!”伯爵命令。 “莱蒙斯先生见过你的面,他没必要在人前隐瞒这个消息不是吗?” “他会怎么说?冰地领的伯爵大人在上任的当天夜里跟一个陌生的、粗野的傻瓜学徒逃离了圣骑士的保护?” 多么美妙的开端啊!“虽然我现在没有头衔,但别以为你胡说的这些东西我会乐于接受。”他开始觉得不耐烦了,“你要怎么样?告诉别人我劫持了一位领主?” “这不会让你套上绞索。”伯爵不很满意,“我……我是为了协助克洛伊塔的行动?等等,这也很牵强。我想我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很快会有卫兵来找我的。” 尤利尔不会放任她,因为莱蒙斯先行离开,见不到伯爵出现的圣骑士团没准会揍他一顿。看着约克在圣骑士中都遇到了寻衅的家伙后,他还是决定要谨慎一些。 “现在威尼华兹不需要你,丹尔菲恩。”他第一次叫出少女的名字。“秩序是身份的有效环境,混乱中就算你做了什么,也不会有人关注。在天亮之前,你有几小时的时间是丹尔菲恩,而非兰科斯特或威金斯。” “这么说的话,你愿意来吗?” 第一百四十二章 甜蜜的朝圣 桃乐丝踏着黄昏的橙光迈步入房间。 两层的小楼红顶白漆,旋梯一半设在楼外。有着翠绿藤蔓覆盖头顶的阶梯在雨夜里依然干燥,但避免不了有人用湿嗒嗒的脚步在上面走过。也许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也许那只是木头的花纹……桃乐丝凝视着闪亮木级上黯淡的脚印。若那真的是脚印,它的主人多半是个贵族老爷,或者富贵人家的小姐。就连鞋底都印着朵朵盛开的茉莉。 只有在威尼华兹的小别墅边,桃乐丝才能见到那种香气馥郁的鲜花。她记得玻璃反到花瓣上的光斑,以及花瓶后熊熊燃烧的壁炉。她站在冬日的寒风中,冻得手足麻木。每每头顶飞过令人着恼的短嘴鸦,这些鸟儿扑翅的声音唤醒她,也唤醒她内心的渴望。桃乐丝从没那么想与那束暖房鲜花调换位置。 我在灼影之年出生,可我不是领主之女。她想到隔着河岸望见的伯爵的车驾,人们高声欢呼,乐手同奏华章。她弟弟跑到高墙上张望,险些摔下来砸破脑袋。礼花跟着车轮走,直铺到小镇最华丽的别墅。 公主被骑士环绕,她心安理得的享受他人的忠诚。这些人里决不会有公主未来的伴侣,桃乐丝心想。他们知道自己守卫的殿下会成为某个王公贵族的妻子,在夜里为自己的伤口涂抹药膏吗? 她脚下现在是母亲贝拉娜的房间,但她很少到那里去。戴蒙不清楚夜里的烛光会亮到凌晨,而在原本的石屋的家里,桃乐丝只要把耳朵贴到墙上,就能听清砖石后传来的哀嚎。父亲阿普顿脾气暴躁,贝拉娜却反应迟钝,因此活该挨打。 妇女与婊子的区别在于是否忠于某个男人,而我与“贝尔蒂的诺恩”的区别在于是否有一个身居高位的父亲。桃乐丝知道四叶公爵等同于南国的女王,可特蕾西·威金斯的丈夫来自兰科斯特家族,她一样是某个人的妻子。 妻子,这是个甜蜜的词汇,却充满了沉重的负担。桃乐丝关上门,然后推开窗户。她知道阿普顿想把她嫁给一个漆匠,而让戴蒙继承他的手艺。不过在父亲喝醉的时候,他也说过她可以自己选择新的家庭和未来。除了当修女。 桃乐丝把一只脚放在窗台上,再跳出窗户。 扑面而来的是夏夜的晚风,花坛间有点点萤火。她站在一只水箱的铁皮盖上,背靠隐约剥落的白砖墙。崭新的后院中有一棵高大的苹果树,凑近窗口的一根树枝上挂着一颗在白天未被发现的果实。她伸手把它摘下来,啃得一干二净。 途中有只鸽子飞过来,被她挥手赶走。鸟儿咕咕叫着掉头,越过烟囱和绿叶覆盖的瓦片,落到一间蓝灰顶屋子的风向标上。有位工人在那里修阁楼的窗户,他回过头,扔下自己的帽子,冲她幅度夸张地挥手。 天大的惊喜砸中了她。桃乐丝将果核丢过去,它掉到大街上。修窗户的人叫做布里奇,是她的亲密好友。或许不止是好友。布里奇在威尼华兹工作,她以为他怎么也要在下星期才能回到篝火镇来。青年人将身上的挂锁解开,伸出右手上下挥舞。于是桃乐丝沿着苹果树的枝干爬下楼,猫着腰钻进一大丛灌木里。 她的脸颊撞上一株粉红色的月季,因而吓了一跳。幽暗的草叶间传来一声尖锐的口哨,她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奋力拨开树丛。花刺还很柔软,夏虫在她脚下低语。很快,桃乐丝找到一块秘密的草地。 还有一个充满油漆味的怀抱。 “我白天没看见你。”布里奇说。他的家距离这里更近,他跑得也比桃乐丝快。 “白天我在集市里。”桃乐丝回答。她想起阿普顿在上午的咆哮,忽然有点庆幸他没有答应自己。“一整天都在。” “早知道我也去集市了。”布里奇遗憾地说,“苏珊娜让我去修窗子或买沙拉酱,结果我一直修到了现在。” “需要帮助吗?” “当然不用,我决定重新买一扇玻璃。而且木框有点老化了,必须得全部拆下来才行。这房子到底多少年没整修过了?” “住的不舒服?漏水?太热?” “这倒没有。”布里奇说,“倒是你们家,桃乐丝。我听说阿普顿晚上刚刚建好阁楼来着,结果第二天一早,房子整个翻新了。你的新阁楼怎样?” “不比现在差。” “能从窗户爬出来吗?” “你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吗?” 布里奇立刻否认。“当然不,亲爱的,我只是想到我们未来的新家。” “我想要一个壁炉,还有窗边的茉莉花。”她憧憬着,“两只镶银烛台,摆在铺红白格子垫布的橡木桌上。两边各放把安乐椅。夜里我们可以靠着椅子喝葡萄酒,脚趾前是暖融融的火焰。”我有两只镶银烛台,那是贝拉娜给我准备的嫁妆。 “真不错。”布里奇说。 “你还没向我求婚呢,布里奇。” “阿普顿会答应吗?” “只要你穿着这件衣服去,没准他会的。”桃乐丝咯咯笑起来。“说你是来自威尼华兹的油漆匠,他会很高兴接受你。” “可惜我是个杂货商。”布里奇故作惋惜,“漆屋顶只是副业。” 桃乐丝抱住他的手臂,在草坪上坐下来。“我不关心你做什么,只要是正经行当,商人和工人没区别。”当他们躺下来时,布里奇把脑袋放在她的胸口。女孩瑟缩了一下,用双臂环住了他的脖子。有种情感在她的胸腔里跳动,她相信布里奇也听得到。 “你会娶我吗?” “我会好好爱你。” “我会嫁给你。我向盖亚发誓。”桃乐丝说。“我会说服阿普顿,用任何办法我都在所不惜。” 绿茵中,她的爱人捧起少女的面颊,用一种动人的口吻叹息道:“你的眼睛。”他使他们四目相对。“你的眼睛在天上,每个夜晚我都能看见——最亮的那颗星星。宝贝儿,告诉我,那是什么星?” “启明星。” 他轻轻吻上她的眼皮。“现在我得到一颗星星了。” “启明星还挂在天上呢。”桃乐丝一边笑一边躲。认识布里奇已有半月,是在威尼华兹的集市上。城里的集市比篝火镇壮观许多,桃乐丝在街上遇到了布里奇。他一眼认出她是篝火镇木匠的女儿,是他家乡的女孩。自那以后他们经常在这里幽会,很快便如情人一般亲昵。但她感到今夜是不同的。 钟声在耳边响起。她的肩膀颤栗不已,不知因为恐惧还是兴奋。“已经很晚了。” “是啊,大街上都没人了。”布里奇说,“只有河上还有人。那也许是人罢,谁在乎呢?” “我弟弟还没回家。”她尽力想些无关的事来平复激动。 “他被水上的妖精抓走了。”没有任何用处。布里奇的手掌牵引她的意识,桃乐丝不止是肩膀颤抖了,她浑身都在颤栗,似乎血管里流淌的不是鲜血,而是电流。 “他会不会遇到危险?”她迷茫地问。 “也许会。”男人轻轻触摸她,“你要去找他吗?” “我得去找他。” “你不能去。你也遇到危险了,而且比那小鬼危急得多。” 对女人而言,世界上再没有比爱情更危险的陷阱。桃乐丝忘却了当修女的愿望,修女是不能结婚的。我宁愿一头扎进充满油漆味的陷阱里。什么嫁妆,什么未来,她都忘记了。她知道自己这辈子也不可能戴着方帽迈入盖亚的修道院了,就算是去,也是以浅信徒的身份。她永远失去了侍奉盖亚的机会。 但相对的,我会住在有壁炉和茉莉花的屋子里。桃乐丝不怀疑自己会有这样的未来,她不是为了财富而向某人献身,她会用自己的双手来实现。布里奇也并非富贵人家。这就是我的神只,她想,今夜是如此甜蜜的朝圣。 威尼华兹是大城市,而篝火镇却不同。她感到自己的幻想在夜色下开始沿着前所未有的道路驰骋。威尼华兹又大又寒冷,紧靠着四叶森林,远比不上永青之脉的篝火镇。他们可以在小镇拥有自己的店铺,在篝火前喝没卖出去的葡萄酒。这里有的是葡萄。 …… “明天晚上,到‘糟糕的布林兹’门外等我。”布里奇说,“我会跟苏珊娜解释,为什么一定要在篝火镇待三天。” 桃乐丝还没说话,不远处的街道突然疾驰过一辆马车。她一下寒毛直竖,躲入布里奇的怀抱中。透过灌木丛的浓密宽叶,桃乐丝认出那正是白天从桥上行过、被簇拥在人群中的马车。她意识到那位与她同年出生的伯爵小姐就坐在马车里。 贵族小姐有一院子的矢车菊,可没有一个爱她的人。在我享受甜美的拥抱时,她只能坐着马车在我面前仓皇离开,远远离开。 “你怎么啦,桃乐丝?”男人问。 “我的耳环不见了。”她撒了个谎。 布里奇不觉可惜,“一个铁环而已,我的货物里有更好看的,要多少有多少。” 现在,我什么都有了。“我们走吧,明晚再见。”她慢慢直起腰。 魔法投影实现了壁炉和玻璃,但它们都用不着了。炎之月的气候温和,布里奇更是她的一切。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但她知道美梦终有醒时。 第一百四十三章 盖亚信徒 “我看到约克了。” “谁?” “约克,约克·夏因。把你送到我这来的西塔。我的小队长。他和圣骑士在一起。” 梅米十分忐忑,“他……他没事吧?” “他能有什么事?他是个光元素生命。露西亚的圣地有两处,一个是圣城赞格威尔,另一个就是闪烁之池。这么看来他们倒算得上一家人。” 小灰狼眨眨眼睛,觉得自己没被对方直接交送给圣骑士团实在是运气。不过话说回来,既然约克和圣骑士们都信仰露西亚,为什么后者非要追着他不放? 这些制造了白灾的家伙总是顽固又死板。“光之女神没教他们怎么统一意见吗?”他满含怨气地说。 “露西亚又不是盖亚。”冒险家一指头弹在小灰狼的脑门上,“他们的确象征着正义,但却缺少了慈悲。” “你是指白灾?”梅米问。 冒险家扭头瞧他一眼。“或许是别的。” 他领着梅米穿过一条街道,鞋子在干燥的石板上留下一串串泥脚印。这是条僻静的小路,让梅米有种特别的感觉。他仿佛行走在杳无边际的森林里,林立着的充满古意和精巧风格的建筑正是枫丹与白露。月亮垂下头,在他耳边絮絮细语。 有种奇妙的触觉正发挥作用,狼人看到自己的脚印闪闪发亮。他惊觉脚下的道路若银河流淌,无数半透明的光晕自水下升起,离开河面,飘荡着腾空。这些密密麻麻的光点组成新的支流。银河与光之河奔腾不息,彼此交织着通往苍穹下的迷境。 漆黑的月光动摇起来。 “你去哪儿?” 梅米惊醒过来,他意识到自己竟然睡着了,而冒险家考尔德正把他提起来摇晃。 “我在做梦。”他喃喃自语。“我们到了吗?” “你的魔力在增长。”考尔德说。他的表情变得严肃,“它在试图让你沉眠。狼有冬眠的习惯吗?” 显然没有。梅米知道他们的种族正是活跃在雪地和冰川中的精灵,他们充满野性。他们永不沉睡,直至生命的终点。 “这座城市正在影响你。”冒险家说,“威尼华兹的痕迹快消失了,投影的魔法就要把这座冰地主城完全侵蚀。据我所知月都曾是阿兰沃的王城,不过卡玛瑞娅和狼人的关系显然更亲密。” “我们彼此为一体。”梅米回答。“我也是投影,真实的投影。”但我宁愿陷入疯狂。 “祂的伟大我们无法揣测。既然月亮创造了你们,孩子,你就是贝尔蒂的西塔。”他们避开一队圣骑士。冒险家躲进一处阴影,低下头问:“你知道西塔的含义吗?” “光之神的造物。” “呃,我说错了。你是贝尔蒂的诺恩,诺恩,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天使。”他困倦不堪地回答。“我们的领主大人,先生。灼影之年她降生的时候,我还给她祈过福呢。” “冰地领人都这样。”冒险家咕哝。他看到对街的玻璃上倒影出自己铠甲的花纹,正巧与一位真正的骑士同框。对方戴着面甲,头盔朝这边偏了偏,随即抬剑一指。“真该死。”他本打算说些更难听的,可两方距离之近,竟让他连口头发泄的时间都没有。“先进巷子。”他们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是巡逻骑士。”在阴暗的角落里,梅米眯着眼睛,认出那些城市守卫者袖标上的银鹫。“为什么他们也在找我?” “这你可就弄错了。他们不是在找你,而是找他们的伯爵大人。投影会把人分散在城市的各处,看来我们的幸运天使也不例外。她是叫作丹尔菲恩·兰科斯特吧?我还打算去找件西装参加早上的仪式呢,现在肯定没有盛典了。”诺克斯的团长大人十分遗憾。 “白灾以前,威尼华兹还是有过盛典的。”梅米说。 考尔德把手按在额头上。“饶了我罢,为什么最近每个人都在提那场动乱呢?”他显得很不耐烦。“十五年过去了,十五年!我的朋友少了很多,竟有一半都与十五年前的灾难有关……好了,孩子,我们不说这些,不说领主。” 一大团冰冷的雾气从他嘴里喷出来,但这是最后的水汽了,城里温度在逐渐升高。不过对梅米来说,这里还是很冷。“许多人对白灾和光辉议会绝口不提。”这位颇负盛名的冒险家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串沉重的低音,“好让下一代遗忘这些苦难和仇恨。我不觉得他们做得有错。” 梅米还是没来得及回复。考尔德摇晃他使他清醒,自己也跟着晃晃脑袋,雪花自他的肩膀落下。“我跟你说这些干嘛?”他自言自语,像个脑子不灵光的老头。 巷子外有一队骑士穿过,他们腰佩短刀长剑,手持长矛铁锁。每个人都骑着马,蹄声又脆又响。但考尔德皱起眉头来,他禁不住问:“怎么啦?” “这些人不是贵族卫兵。” 虽然一年没有离开隧道,梅米依旧记得守卫威尼华兹的骑士们除了银鹫军团,就是治安局的巡逻卫队,许多小贵族私自招募的卫队不算在内。这些人比起真正的银鹫军团无非是群乌合之众,但寻常冒险者对付起来却一点也不轻松。不过只要给贵族老爷们付出报酬,他们也很乐意让士兵听从调遣。 只是银鹫军团还驻守在永青之脉,治安局的巡逻卫兵们用不着这么全副武装。莫非这些家伙是哪位患有被迫害妄想症的贵族老爷打造的卫队? 冒险家露出疑惑的神情,“我弄错了,他们这架势像是在追捕逃犯。” 小灰狼不安地问:“总不会是银鹫军团吧?” “你怎么不说圣骑士团?” “圣骑士穿银铠。” “好理由,但我也可以穿银铠,谁都可以。这些人是教会骑士,盖亚的信徒。”冒险家回答,“圣骑士团就算要抓你,也肯定不会把你诬蔑成逃犯。否则他们就必须先跟克洛伊塔交涉。以白之使的态度来看,那些圣骑士还不至于头脑发昏到向上申诉的地步。”忽然,有种莫名的神情驱散了他脸上的迷雾。 考尔德一下子变了口气:“我们先离开这儿。”看样子他意识到了什么。 “铜酒杯还有多远?”梅米问。 冒险家告诉他就在对街。然而他正领着梅米向后走,远离目标。“也许他们只是路过。”他要求狼人耐心等待。 与目的地擦肩而过的懊丧令小灰狼十分激动。“我们干嘛避开盖亚的骑士呢?”梅米无法理解,“他们也是听命于圣骑士团?”这太荒谬了。 “给我用你的脚指头想一想,这样的可能性不比在赎罪券里找到同样的编号更多。”考尔德没好气地说,“那些人现在是恶魔猎手。” 你怎么知道我没找到同样编号的赎罪券?不过恶魔猎手这个词似乎有种非凡的魔力,梅米顿时就不说话了。 …… 一大蓬雪花毫无轻柔的姿态,劈头盖脸砸在光之屏障上,它们的六个角都如刀刃一般锋利。 这些棱角切开丝滑的空气,甚至击穿魔力的障碍。主教一偏头,冷意擦着他的脸颊掠过。 他用手指抹掉胡子上的霜迹,皮肤泛青而后重新红润。“你很疲惫。”那枚星光十字橄榄石胸针在他的领口闪动,温暖若潮水扩散至他的身体各处。爱德格主教十分诧异:“难以置信,我还以为你的精神和魔力消耗起来没有恢复快呢。” 他记得与白之使的第一次战斗是在远光之港,那时对方跟在“黑夜启明”阁下的身边,脸色和死人没两样。而丹尼尔自己则还是圣骑士团的团长,领着莱蒙斯和众多骑士抵达这座云上之城。虽说代行者阁下并未与占星师们交手,狄摩西斯也保持着风度,但白之使却能在大半个圣骑士团的围攻下立起蔚为壮观的冰塑之林。无论立场如何,主教不得不承认,对方的技艺与魔力实在是令同等神秘度的人们叹为观止。 可现在,丹尼尔·爱德格主教看出了神秘的无以为继。 “你感到动摇了吗?”主教问。 年轻人像座雕塑一样立在原地。他微微侧过身,把一道疾驰而来的光之刃在手心里攥成破片。这是空境的『断罪之刃』。有血迹沿着他的指缝淌下,很快冻结凝固。他握紧淡红色的冰块,簌簌的粉末自边缘落下,把它塑造成一把短刃。“我的使命尚未结束,丹尼尔。不是只有你们拥有信仰。” “你信仰奥托?”主教不认为每个占星师都必须是命运之神的信徒,异族也有占星师。此前他从未听说过白之使的信仰,因而升起兴趣。 “我信仰盖亚。” 他把我当蠢货敷衍。主教顿时失去了一探究竟的欲望,在他看来,使者的回答毫无诚意。“说实话,我一点也看不出来。”寂静学派可不会欣然接受你这样的信仰伙伴。 “我原本无神可信,诺克斯的诸神都不见了。但一定要给我安排一个神明的阵营,那我宁愿投入盖亚女神的怀抱。”白之使似乎不像在开完笑。 主教忍不住上下打量了年轻人一番,觉得自己或许认错了人。“好吧,盖亚信徒。”他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阴阳怪气,可收效甚微。“时间很漫长,白之使,这样下去你熬不到天亮。”没准是信仰使你变得脆弱呢。 第一百四十四章 审判之战 白之使挥动短刀,澎湃的风压碾碎突进的光矢。虽然他一句话也没回答,但这副姿态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有多么坚决。当使者决定战斗时,同时进行拖延时间的选项很少被他采用。 不过敌人毕竟声明在外。起码他从圣骑士长到枢机主教,自个也没少在对方身上收获败绩。一个小小的试探能分辨烟雾后的真相。主教伸出手,一道明光穿透黑暗的云层,绕着他身体的轴心围成圆环。他迈步向使者,脚下破冰之声不绝于耳。 『破晓之矢』 高空中坠落下一片极光般的闪烁之雨,纯净炽热的魔力稍触岩石,便会留下一道光滑深刻的灰白圆孔。使者立刻低头矮身,密密的冰层从立柱两侧直弹出来,在他头顶交织出半球状的弧面。箭雨在坚冰上擦出道道火花,而后无可奈何地滑向两旁。 主教摘下胸口的宝石,握在掌心。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没有可怕的反击风暴袭来。使者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将淡红剑刃猛然插入大理石的光滑砖面。凛冬的疾风更加狂躁,白霜飞速凝结,转眼到了主教的脚下。 『雪域呼唤』! 狂乱的雪片和冰屑在光环之外奏出歇斯底里的交响。寒冷的魔力在空气中四处搅动,王宫内霎时一片晶莹。光环每秒都在急速黯淡,主教想也不想,掌心里蓄势待发的『狂热』魔法立即生效,一间狭窄的庇护所平地升起。 他简直像看见对方突然改信了苏尔特一样不可思议。“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领教你的剑术了。”主教敏锐地发现了问题所在。“看来你状况不佳。” 年轻人重新站起来,手一挥,刀子似的雪片彼此连接成剑形,意思是你要的剑术。 若是杜兰达尔在手,他说不定就冲上去攻彼之短了。在成为枢机主教后,丹尼尔仿佛把自己失去的勇气置换成了谨慎细致的观察能力。“是月亮。”他不由得望向祭台,纯银的平台上逐渐显露出深刻的霜痕。 白之使竟然在用自己的神秘度压制月之祭礼? “你疯了。”虽然神术未被击破,主教还是下意识地后退。“你不可能与破碎之月的神性对抗!祂再不完整,也是我们无可触及的神秘。空境的火种也坚持不到白天,月亮的魔力早晚都要冲垮你的封锁。” 枢机主教开始觉得自己的阻拦是无用功了,白之使的举措抑制了碎月对卡玛瑞娅进一步的影响,他这是在自寻死路。 更多的冰霜从年轻人的脚下蔓延出来,层层叠加,使他的身体拔高到了平视枢机主教的地步。“我不需要坚持到白天。”他回答。 “你指望那个狼人学徒能在莱蒙斯手下逃掉?” “他已经做到了。”使者指出。 “可他跑不出卡玛瑞娅。”主教无心与他辩论,这实在太滑稽了。“在我将圣剑交付给莱蒙斯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最优秀的圣骑士了。对女神的忠诚不会限制他的能力。光耀之下,一切阴暗的手段和技巧都脆若薄纸。”他们再度碰面时,圣骑士团不会手下留情。他告诉使者,“那孩子迟早会回到自己的故乡去,他们本就不是秩序庇佑的生命。” “奥萝拉能将标记转移到狼人身上,我就有办法将标记转移到别的地方去。” 不是一劳永逸的方法,只会徒增烦恼。“你会使狼人一族重新陷入疯狂的深渊。”这疯狂正是源于你给的希望,主教心想。 白之使表露出事不关己的态度。 我早该知道这家伙没有当救世主的打算。主教不由得摇摇头,看来使者对于盖亚的信仰不过是说说而已,他从骨子里就不存在那种博爱的特质。他的心与火种契合,这给了他力量。 而我却动摇了。丹尼尔感到掌心中的橄榄石忽冷忽热,他低下头,看到指缝间的光芒明灭。同僚的背叛像根拔不出的利刺深埋于心底。他希望议会能在代行者的领导下回归正途,而光辉议会存在的意义即是奉行露西亚的旨意。 察觉白之使的神秘度受限于碎月,低等魔法的试探便再无必要。主教掀动魔力,勾勒出更高层次的神秘。他听到庇护所逐渐不堪重负的粉碎声,但开始有光线在他身前驻足了—— 魔力驱动下,无实体的光扭转了自身的方向。它们纠结、缠绕在一起,并不断自高空中抽出更多的同伴。一把修长秀丽,宛如少女饰品的细圆长剑从无到有地具现出来。它宽约六尺,长度近三十尺,高悬于灰黑的夜幕,好似星空的裁决之刃。 『天国制裁』! 一种难言的压抑气氛不断滋生,主教松开手,属于空境的魔力已经化为了同等神秘度的魔法。冠状冰幕再次叠起,白之使无疑从这个魔法上感受到了非凡的威胁。他挥起淡红色的剑刃挡在身前。 『冰雪王冠』—— 神术与魔法的碰撞诞生浓雾般的尘埃和光芒,好像一颗星星坠落在卡玛瑞娅的最高峰。王宫晃动、颠簸,即将四分五裂。可这时祭台的白霜破裂了,使者遭遇主教的神术后,被封印的月之魔力终于找到了宣泄愤怒的裂缝。黑沉沉的雾气顷刻驱逐了冰晶与阳光的粉尘,仿佛高压之下的水柱一般井喷而出。 不祥的黑色,主教心想。他不禁再次怀疑起代行者的说辞来,但事已至此,他宁愿相信女神是在指引他们斩除邪恶。谁说邪恶是正义的敌人?正义的敌人才是邪恶! 在充足魔力的灌注下,卡玛瑞娅重新稳定了王宫古堡。天边可见的属于威尼华兹的景色,也变得更为遥远。 一面冰墙阻挡住雾气,试图将它们按回祭台上的通天之柱。主教将神术化作利刃,把墙壁切割成碎块。“我竟不知道你的魔法不逊于战士的能力,克洛伊的武器大师。”某种隐秘的渴望在他的心底升起,给他魔鬼般的诱惑。“你会受到制裁。”他脱口而出。 飞翼似的光之剑集聚、舞动,渐渐有血的气味在低温中缓慢地扩散。主教清楚敌人受到了伤害。现在,换做他占了上风了。 一时间,主教竟有些不知所措。他曾千百次地祈求世上的一切都得到公正的报应,然而直至他成为了圣裁判所的一员,这份愿望反而愈发深埋了。 可冰幕还在顽强地抵抗,终于使失控的祭台被霜冻覆盖。 丹尼尔开始觉得恼火了。虽说他知道对方的目的不在于与他一决胜负,可这么不加掩饰地忽略依旧刺痛了这位前任圣骑士长的荣耀之心。于是他握紧胸章,一把光线织成的骑士剑闪耀着黄金般的色泽,伴随主教的突进刺透暴风骤雪的幕布。 『圣诫·白夜审判』! 剑刃交击,掀起雪浪跟碎石。主教一剑砍在年轻人的红剑上,他看到使者周身的迷雾瞬息被气流扯碎,露出遍布伤痕的手臂和半身霜雪笼罩的铠甲。 鲜血在流淌中凝结,使者的脸色更加苍白。他手里的冰剑这次却未碎裂,蕴含魔力的血液赋予它神秘。 “我做梦都想有这么一天。”主教说,“给予你公理与正义的审判,白。” 使者抵住光剑,踏前一步。 『冷杉林』! 狰狞扭曲的冰刺拔地而起。大理石地面早被剑压刮去了一层,这下又遭低温和锐刺的粉碎研磨,月之魔力的修补已经跟不上破坏。顷刻间主教似乎回到了莫里斯的雪山,脚底的银霜素雪是吞没生命与灵魂的寒冷陷阱。 我曾切身感受过这个魔法,他心想。一个在环阶就能掌握技巧的魔法,它伤害不了我。 主教的信心源于自己的战斗经验,他立刻转动剑刃,布满裂纹的黄金剑削断冰刺,他便重新挥向使者…… ……然而黄金剑嘭得一声炸成影子,光环也在闪烁后骤然黯淡。 匪夷所思的神秘凶狠地扑向周身,主教感觉自己的惊诧正在转变为茫然。没有恐惧,只有迷惑。 人人都清楚白之使是空境最可怕的敌手,可没人告诉我他竟能这么肆意地践踏规则。莫非他的魔力没有止境? 穿透躯体的魔力之矛是如此冰冷,主教感到寒气从这根尖柱灌输进自己的脏腑和四肢,他发出一声祷告。 “把你的绞索套到自己头上去,被死人吓破胆子的圣骑士。”年轻人难得在战斗中开口回击。密林似的冰刺在寒风中崩散溃落,碎片里满是暗红色的血迹。 他一脚踹在主教的胸口,让他在冰面上滑倒。“再跟我讲什么公理正义,我就送你去见女神。” 潺潺的血流也浸湿他的臂甲,使者跪下来,动作却像是毫发无损。他将剑刃重新立起,冰晶在主教的眼睛中折射出闪光。枢机主教奋力抬起手,将橄榄石掷出去,被使者偏头避过。 纯净的光在一根立柱上炸开,震动令年轻人微微踉跄。他已经到了极限,主教看到白之使的虚弱。可我的状态比他更差,他在迷幻与朦胧间,忽然听到女神的歌咏。 而一道星光在使者的衣领后绽开,两个人都怔住了。年轻人面无表情的在地面的血迹上一抹,一串串流星似的符文在霜面上亮起。 略微失真的声音传了出来: “是白之使大人吗?……喂?喂?……这里是布鲁姆诺特第三通讯区,监测水晶已经修好了……收到请回应。” 第一百四十五章 救援申请 “收到。”使者说,“有事吗?”他似乎完全不在乎另一边说话的是谁。 “这里是布鲁姆诺特!白之使大人,我们终于联系上你了!奥托在上您与高塔失去联系已经有三个星期了。由于星象异常,观测站也找不到您……” “这我比你们清楚。”白之使一刀将议会的主教大人钉在地上。他缓缓站起身,鲜血开始自伤口中涌出来。“我很忙,所以有占星师在吗。”他径自走向祭台,将苟延残喘的主教大人丢在了身后。 …… “老师!老师!”萨比娜从观景球前移开视线,眼睛里的星光黯淡下去。高塔的顶楼此刻除了她就只有乱七八糟的摆设,中央大块的水晶还在蒙蒙闪烁。她一边高声叫喊,一边急匆匆打开房门。“老师!拉森先生!”她的声音在整座高塔里回荡。 当我们的“艾恩之眼”阁下踏上顶楼时,这名兴奋得过了头的占星师学徒正垂头丧气地立在墙角,聆听一位胡子比袍子还长的老学者的训斥。她绞缠着手指,露出一副悔不当初的惭愧神情来。 “西德尼阁下。”他装作不知道事情的原委,“我的小学徒又犯什么错啦?啊,我当然不是质疑您的指教……只是,这可真有点麻烦——无论什么错误,她才刚刚修好观景水晶作为上一个错误的补偿,现在我倒想不出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惩罚了呢。” 老学者半闭着眼睛瞥了一眼拉森,又用他那双粉红起皱的手指从头到尾捋过自己的长胡子,这才回答:“我没时间和你探讨管教学徒的方法技巧。”他的声音极其轻柔,并时常表现出一副困倦乏力的神态。“听着,下次要是有哪个小鬼在大白天高声呐喊,我就让她在凌晨时分叫个痛快。” “好主意。”拉森说。 “这孩子修好了观景水晶?”西德尼转头看向萨比娜,他把眼睛睁开片刻,点了点头。 “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占星师小姐挤出一个微笑。 “闭上嘴。还有,放轻你的鞋底,否则我宁愿你不穿它。这下你听明白了吗?” 少女快速点头,然后弯下腰去。老学者把胡子卷起来,握在手里,朝着楼梯下去了。直到脚下传来微不可查的扣门声,师徒两人同时松下一口气。 “他……我……”萨比娜焦急地想说什么,好像想起自己刚作出的承诺,只好伸手在半空比划了一下。 我看你没什么要紧事。“快说你找我干嘛。”拉森示意她不用再担心。西德尼讨厌有人大吵大闹,因为他总在白天休息,夜晚工作。就连“黑夜启明”阁下都因此受过他的请求。“加瓦什又有动静了?还是哪个属国出现了动乱?” 少女伸出手,意思是:我的雪花戒指不见了。 拉森叹息一声。“就这个?” 这话教她回过神来,赶紧拼命地摇头。“月亮!”她总算忘记西德尼了。 “现在天亮了,孩子。”拉森一边安慰她,一边带着萨比娜朝着放置水晶的房间走去。“在白天你可找不到它。” “伊士曼那儿还是晚上。” “伊士曼?”他心想莫非那个鬼地方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我说不清楚,先生,您还是自己看看吧。我联系上了白之使,他正在伊士曼王国那儿呢。”未来的占星师小姐转动底座上的金属轮盘,水晶里的景象顿时变得清晰起来。 果然是白之使。“统领大人。”拉森低下头。 “我以为你们挂断了。”对面传来的声音听上去不像是高兴。好在使者不是萨比娜,他分得清事情轻重,因此并未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观测站被黑月潮汐淹没了?”但却直奔着更要命的关键去了。 “一点故障。伊士曼发生什么了?” 这时可用不着花时间解释故障原因,白之使似乎很满意他的效率。“破碎之月正借助妖精的月之祭礼和黑月潮汐的魔力尝试自我补全。”对面消音了片刻,“光辉议会在维护促进这个过程。” 碎月补全?光辉议会?拉森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等等,最近光辉议会的动向我好像有过了解。”他记得埃兹离开四叶城后,就是有一位枢机主教南上去处理的。难不成是圣骑士团那些家伙又捅出什么篓子了? “这时候观景台是雄狮轮班?” “呃,没错,总之不是我。”拉森开始觉得事情不妙了,“我的小学徒一不小心把自己弄丢出了浮云之城,扎克利去找她了。”或者以此为借口享受一段假期。 “那天文室教授?” “‘深空牧首’在研究一枚地心卵。”天知道他从哪儿找来那么多的古怪玩意。“至于‘守门人’杰瑞姆,我也不知道他的去向。” 拉森担心这个答案并不能让使者满意,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告诉狄摩西斯,破碎之月准备在伊士曼冰地领的主城进行神降。”对面说,“问他那个约定是否履行。” “没问题。”拉森一口答应,吩咐萨比娜带着自己的夜语戒指去通知那位高塔之主。“我能为你做些什么?”神降这个词让他忽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诺克斯的诸神与秩序密切相关,身为壁垒的守卫者,苍穹之塔需要作出合理的应对。这位大占星师开始思考碎月的计划进行到了哪一步,无论如何,得先将事情的发展把控在手里才行。 突然间,他想起了什么:“等等,统领大人,你说光辉议会参与了神降,并派遣了圣骑士团和一位圣裁判所的枢机主教?”拉森注意到使者的状态异常,“你怎么样?需要帮助吗?请务必不要冒险……如果碎月真的补全了存在,那我想克洛伊可能暂时无法与光辉议会开战。” “……” “如果天亮时后勤部做好了准备,就用不着开战。”白之使告诉他,“我们的主教大人需要援助。你说得对,现在不是冲突的时候。” 我看你也需要援助。拉森看着画面中倒影出来的使者,下意识问道:“那星之隙?” “你要运送什么东西吗?” “我是说,您现在需要人手吗?宾尼亚艾欧东部已经天亮了,破碎之月要是有什么异动,还是交给占星师处理比较妥当。”比如西德尼阁下,他经常听到对方抱怨夜晚太短,白昼太长。 “不用。事情顺利的话,在伊士曼天亮时就能解决问题。如果不顺利,圣者大人会处理。” …… “对面的是‘艾恩之眼’先生?”主教问。他没有因失血过多而死,使者的魔法正适合放缓这个过程。 白之使重新加固祭台的冰层,没有空隙与他闲聊。 “又一位大占星师。”爱德格主教感叹,“圣裁判所却少了一位成员。”面对猎魔运动的知情人,一些话即便坦诚说出口,他也不觉得很丢脸。 “他和你的学徒差不多。”使者回答。 “迈入空境就算是踏上了前进的阶梯,越过亡续之径的终点后,他们才是走在了通往真理的道路上。”他不禁想到在自己的火种中看见的光明,那是他从最初到最后的追求。“他早晚会成长起来。”有时候丹尼尔很庆幸高塔是占星师的组织,而非白这样的使者。 “比起这些,我更想知道观景通讯技术成长得有多快。”年轻人望着脚下不断闪烁的符文。“就算提前在伊士曼设定了坐标,信号也不该穿透秘境的阻隔才对。” 这种情况只有一个解释—— …… “卡玛瑞娅的替换接近尾声了。”莱蒙斯说。“月都的魔力在逐渐增长。” “你们还是没有找到梅米。”约克忽然说。路过本该是新芽街的巷子时,圣骑士发现了许多脚印,其中有狼爪印。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留下的了。“甚至连尤利尔和伯爵都没发现。” 对此圣骑士长有不同意见。“狼人的脱逃是令人恼火。但那位白之使的学徒带着伯爵小姐,你真的不知道他们会一直跟着你吗?” 露西亚的西塔想了想,“难道你们会对我做什么?审问?刑讯逼供?”那我倒要怀疑光辉议会是否真的堕落了。他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情况,但利用圣骑士的戒律与信条,总有一种诡异的罪恶感。“好像我们是恶魔似的。” “女神的意志必须得到贯彻。”圣骑士长再次拉下面甲,声音自缝隙中挤出来。 有时候他会担忧地望向城中,约克知道他也在担心那名枢机主教。事实上,佣兵对爱德格主教也不陌生,十五年前正是对方带领着圣骑士团制造了震惊宾尼亚艾欧的冰地领屠杀。而眼前的莱蒙斯·希欧多尔在那时还是他的副手。 如果白之使无法抵御枢机主教的袭击,那我们的挣扎也不过是在拖延梅米的死亡。约克不了解空境的战斗会有怎样的胜负,他希望这一次女神依然会公平的给予裁决,而非对自己麾下的骑士们有所偏爱。当然,如果太阳可以早些升起,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恶魔猎手 这里太远了,天又在飘雪。尤利尔听不清广场上约克与莱蒙斯的交谈,他只好挥手拍掉肩膀的雪花。 “卡玛瑞娅也会下雪?”他身后的丹尔菲恩诧异地发问。 她可能以为所有投影都像绿蔷薇城一样封闭。尤利尔知道月都的气候并非自然变化,而是被王者之魂尼克勒斯的力量掌控。现在他的灵魂消失了,碎月的神秘非得重新统治卡玛瑞娅不可。 “狼人身披皮毛,想必是为了适应严寒的环境。他们是生活在卡玛瑞娅的投影,看来这里也会有霜之月。”雪花在地面上很就会融化,我该希望它们停留得久一点。 高空中的光线与冰霜对撞,他忍不住移开视线。乔伊正在跟光辉议会的枢机主教战斗,他不知道枢机主教是什么样的敌人,可最显而易见的,他们都是空境。 没有预期的结果总会使人忐忑,尤利尔看到腾起又落下的黑雾。月之魔力还在不断制造麻烦,他一时间感到浑身不适,好像湖畔骑士甲刺出的长矛还留在肚子里。 “他们好像离开了。”伯爵提醒他。 学徒扭过头,疼痛的幻觉引起了身体的回应。他正要站起身,但腰间的痛楚制止了他。“我想我们可以稍微歇一会。”丹尔菲恩裹紧自己的斗篷,“我听到他说他知道我们一直跟在队伍后面。” “谁?”尤利尔下意识脱口。 “谁?”伯爵小姐没好气地重复。她一点也没注意到同行者的状况。“当然是圣骑士长。噢,现在你那个西塔同伴也知道了。我看他对我们的动向了如指掌,就是不清楚具体的位置罢了。” 说得没错,可如果不跟紧圣骑士团和约克,我就找不到梅米。尤利尔不想大海捞针,就只能从骑士们的交流中得到消息。然而这么一来的问题在于,他不确定自己会比圣骑士团更早推断出穿梭站的位置。 “那么领主大人。”他回答,“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让他们走开吧,我们自己去找你的同伴。” 真是好主意。“把卡玛瑞娅从头翻到尾?”那样我宁愿跟上圣骑士团,说不定还能活到天亮。 “你们就不会事先商议好汇合的位置吗?”停留在冷风中,丹尔菲恩开始不耐烦了。 “事实上我们商量好了,但是我找不到它。”面对莱蒙斯的时候他压根没想过自己还能走出古堡,什么时候天台的战斗结束了,乔伊才可能下来帮他处理一下伤口。而到了街上,尤利尔本以为自己可以依靠魔力的变化找到矩梯的位置,现在他只能感受到盘旋在缝隙里的月之魔力。 “是投影的缘故?”少女若有所思。 “一多半吧。”尤利尔尝试了几次,终于找回了些力气。他怀里的誓约之卷正不断给他温暖,而预感到的精神摧残还远在很久以后……等等,预感? 有时候他很为自己的愚蠢伤脑筋,但现在还来得及弥补。“我好像有办法了。”这话刚一出口,马蹄声就在对街响了起来。许多因恐慌而躲避的人们又开始匆匆地跑动。学徒一瞬间以为那些圣骑士又回来了,然而制造出混乱和嘈杂的却是一身黑甲的骑士队伍。 骑兵手执钢铁长矛,披挂刻有十字花纹的铁甲跟纯白的披风,肩铠描绘着暗红的七芒星。他们在街道外拉紧马缰绳,坐骑要么抬起前蹄长嘶,要么向左向右地摇头摆尾。 “那是什么人?巡逻骑兵?”看来伯爵也不清楚自己手下有多少军队。 尤利尔发现自己居然知道答案。“不,那些是教会骑士……盖亚女神教会的十字军成员。”他好像伤到了声带一样声音沙哑,并且怔在原地。 比起那些显眼的骑兵,丹尔菲恩看到一个人影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梭,很快钻进了广场。“尤利尔。”她用戴了手套的指头戳了戳学徒,“我看他们是往那些冒险者的方向追过去的,有个人在那边。”等人影再次暴露在她的视线中,已经就在他们身边了。 少女一下靠在墙上。“尤利尔!”她似乎极力克制自己喉咙口的惊呼。 学徒如梦初醒,将她拉到小巷更深处。他好像忽然摆脱了伤痛的折磨,动作利落,步伐矫健,对于外面的混乱避之不及。 盖亚的十字骑士怎么会在这里?他踮起脚试图在附近找到教堂,可果然一无所获。尤利尔感到某种心情正无可抑制地侵占他的思维。但说到底他这个浅信徒与盖亚教会并无瓜葛,而十字军也绝不会听从光辉议会那些“异教徒”的建议,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找什么狼人。他根本用不着避开他们。反过来,要是能给议会添堵的话这些十字骑士简直求之不得,没准他能得到帮助呢。 可尤利尔知道自己慌乱的源头,暗红色的七芒星像一簇不熄的火焰在他眼前晃动。他发现自己盯着对面的路灯。真该死!我变回了那个蠢笨的小学徒,他一时方寸大乱。 “我看你不是很能跑么?”丹尔菲恩被他拉着一路狂奔,现在气还没喘匀。 被这么一提,尤利尔立刻感到剧痛在全身袭来,赶紧靠在墙上。 她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还是说你不仅忘了自己身上有伤,就连我们身处魔法范围内的事实都一起忘掉了?” 有神术的隐身效果在,好像是用不着跑……尤利尔十分尴尬,但想反驳却又没有理由,干脆反问道:“你知道那些是什么人吗?” “你刚刚告诉我,他们是教会的十字骑士。”丹尔菲恩冷笑着回答。 “能让他们出动追捕的人,一定是穷凶极恶之徒。”学徒装作没听出她语气中的讥讽。“我们再不离开,就会被人流牵绊在原地了。”也许会的。 “废话!教会骑士的使命包括追捕无名者。我虽然没认出来这些人是十字军成员,可不代表我看不见恶魔猎手的标志!” 这下轮到尤利尔茫然了,“什么恶魔猎手?” “你这个不学无术的乡巴佬、粗俗野蛮的白痴佣兵……”少女伯爵先是把自己贫乏的直白骂人词汇统统丢了出来,才感到了解气。尤利尔灰头土脸,觉得与自己对话的少女不是位伯爵,倒像个不懂礼数的丫头片子。但他更想知道这个新名词的解释,只好闭上嘴巴。 谢天谢地,她紧接着用一种疲倦的语气开始作答: “就是刚刚那些骑兵。他们本来是你口中的教会骑士,在特殊情况下,他们会戴上袖标,成为捕猎恶魔的治安局特邀维和人员。” 尤利尔吓了一跳,“教会骑士还有这种职能?”在表世界我见过盖亚的守护骑士,他们没一个在治安局有兼职。 “任何有编制的骑士都能充作恶魔猎手,这可不是教会独有的差事。”伯爵说,“当猎魔运动开始的时候,圣骑士团就是恶魔猎手。这也是这场清扫运动名称的来源。” “标志是那枚七芒星?”他隐约松了口气。 “传说深渊有七颗星星,猎手们把七芒星作为标志是为了让自己铭记目标。早晚有一天,他们会将这些恶魔处死在街头。” 还能是什么呢?他彻底放松了,我早该知道乔伊不可能与盖亚教会有什么关联……毕竟那是克洛伊塔的使者。我简直是在发疯,我脑子里一团糟,不相干的东西都能连在一起。 “你以前见过恶魔猎手?”丹尔菲恩问。 “见过一次。”他忍不住望了一眼中央的古堡天台。在四叶城见到乔伊时,尤利尔被吓了一大跳。当时使者除了没有脑袋,身上并未有什么给人印象深刻的装饰。暗红色仿若鲜血绘制的猎手标记是黑白灰中唯一不同的色彩,被学徒牢牢记住了。 “难得的好运气。”伯爵干巴巴地赞叹一句,“恶魔猎手的出现意味着有恶魔在城里肆虐。我见识到无名者从来都是在刑场上,唯一的例外还是在霜叶堡。” “也就是说,卡玛瑞娅也有无名者。”他忽然发现局面更加混乱了,“我们得尽快找到梅米才行。” 丹尔菲恩也一反常态地赞同了学徒,“回到威尼华兹的恶魔多半都是疯子,我开始觉得回家比较好——” 砰! 当尤利尔站稳时,头顶传来的巨响让他又重新蹲了回去。丹尔菲恩脸色惨白地被他拽倒在身边,大蓬的石粉兜头盖在他们脸上。 “那是什么?”她放声尖叫。 “魔法。”学徒不敢抬头,他将少女的肩膀环在手臂里,压着她的身体躲开瓦砾最密集的区域。“别抬头。”他一边叮嘱。 小巷的尽头出现了恶魔猎手的身影,他们的坐骑蹬踏着石砖地面,围墙中回荡起雷声。骑士们夹紧腋下长矛,钢铁尖头寒光熠熠。 危急关头学徒瞥了眼身边的一家店铺橱窗,玻璃上没有两人的影子。他立刻踩着攀着砖墙朝上一跃,被魔力增幅过的力量足以让他单臂支撑起自己和丹尔菲恩的体重。然而小巷的墙壁虽然并非高不可攀,却也不是他能这样轻松跳过去的;尤利尔只好将少女背在身后,在她的尖叫声中双手发力扣紧石壁,同时奋力蹬腿朝上腾空。 骑士头盔上的雪白鬃毛擦着他的膝盖经过。 第一百四十七章 霍普 等到重新落地时,尤利尔感到腰间的伤口又开始渗血。他的指缝间满是石头的碎末,斗篷也被长矛撕开一道细口。两个人都惊魂未定。恶魔猎手还在朝着道路尽头冲锋,这时他才有空闲定下心来,看到跑在最前面的一个人影。 “是广场上的那个人。”丹尔菲恩一眼认出来,“恶魔!”很快她就变得惊恐万状。 因为那家伙回头看了一眼,不慌不忙的样子令尤利尔竟有种对方正在注视他们的错觉。难不成我的神术不起作用了? 丹尔菲恩也发现了,“你觉得他在看我们吗?”她不自觉压低了声音。 “别出声。就算他看到了我们,那些恶魔猎手也没有。”尤利尔清楚圣骑士们刚离开不久,而无论是教会十字骑士还是银鹫军团肯定都在寻找他们的伯爵领主。“他跑出巷子了。”学徒顾不得伤势,拉着丹尔菲恩就要离开。傻瓜才会在这里多待。 “墙上有个洞。”伯爵说。 尤利尔一扭头,果然就在他们之前停留的地方、门框那么高的位置上,有个被魔法击穿的开口。“这可不是偷窥的好时候。”谁关心恶魔猎手和无名者的追逐?若被追的是梅米他才会另说。 “那是条小路。”丹尔菲恩提醒,“后面是空心的,有一条小路。我们看不到外面,除非另一端也被恶魔打穿。你知道它通往什么——” “或许是精灵留下的密道。”尤利尔不在乎它通往什么奇妙的空间,“但现在我们没时间探险。” 丹尔菲恩更不在乎梅米和月亮。她想了想,“或许是狼人留下的。” 这话一下子说服了他。也许我可以从里面找找线索,毕竟梅米曾经是卡玛瑞娅的投影,没准从自己的血脉中,他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呆着才最安全。“下一秒我就告诉你它往哪儿去。”尤利尔决定抓紧时间,再没有什么比窥视未来可能性更便捷的办法了。 丹尔菲恩花了一秒钟皱眉,“你说什么?你来过这儿?” 尤利尔没义务满足她高涨的探险欲望,“没有。”下一秒他告诉伯爵,“里面是条石子小径,布满狼爪痕。尽头在城中央的一家糖果铺,里面暂时没上货,但地板中央画了许多符文。” “你想说它们之间有因果关系?”伯爵居然跟上了他的思维。 “你不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学徒忍不住反问。 “魔法或神术,还是你都用了?” 我早该知道,对神秘一知半解的家伙比一窍不通的人要更容易对付。尤利尔发现乔伊甚至约克都能察觉出自己的魔法很独特,但在丹尔菲恩大小姐的眼里,这根本与掌心冒光和制造冰雪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反正都是神秘者的把戏。 他很挫败地揉了揉鼻子,“是啊,简单的魔法。”我会的神术比魔法多,虽说誓约之卷不让我常用。“你还要进去吗?”在尤利尔看来,这位伯爵小姐应该不会对已知的谜底产生兴趣了。 “糖果铺没什么好看的,更何况里面连糖都没有。”伯爵回答,“我很想喝点蜂蜜,但也不会直接上糖果铺购买原料。” 我这辈子都没喝过蜂蜜。尤利尔差点翻白眼,我干嘛要把这个麻烦的大小姐带出来呢?就让她在古堡里等她的卫兵好了。“那就赶紧离开吧,说不定恶魔会回来把你变成食尸者。” 忽然一个声音在他们的头顶上响起来:“我不喜欢杀人,我是个医生。” “那太好了!”尤利尔立刻转身举起剑,寒意在锋刃上吞吐。丹尔菲恩更是惊叫一声躲到学徒身后,露出戒备又好奇的神色盯着这个插话的家伙。“离我们远点,先生!我不会比那些恶魔猎手更好惹。”他警告。 “你叫我先生?真是万分感激。” “不客气。” “现在是你展示感谢的时候了。” 尤利尔和丹尔菲恩同时开口。 看着墙沿上那个人影莫名其妙地站住了,他这回真的翻了个白眼,“别说话行吗?你这个三流的冒险者。”学徒现在不知道她是胆子大还是胆子小了。 伯爵竟乖乖听话了。 “……”尤利尔做梦也想不到最后那句话竟然打动了丹尔菲恩,他感到伤口又在隐隐作痛。伯爵领主的尊称比不上嘲讽,这是什么古怪的价值观? “我是霍普,我没有恶意。”人影说。在雪幕中他的脸和身体都不是很清晰,尤利尔隐约看得到他的鼻子侧面有一道未结痂的伤疤,好像在被人狠狠打了一拳时,对方的指甲或者手套装饰划伤了皮肉。这种伤处理起来显得小题大做,不处理又长得很慢,所以伤口多半很难愈合。 “我真的是医生。”他掀开斗篷,露出下面的大口袋长袍,以及印有教会认证标识的铭牌。“霍普·奥卡姆,人族,住在威尼华兹的新芽街16号,一家诊所里。” 还是个小有积蓄的体面人。“现在得改成无名者了。”学徒指出。 “这是个误会。”霍普医生没有说意外,“我的职业是在手术台上给人拔牙,可某一天我给病人拔下了五颗坏牙,回头拿棉签的时候发现他的口腔里只有三个洞。然后又变成一个。” “你把坏牙放回去了?”丹尔菲恩探头问。学徒瞪她一眼。 “当然不会,我干嘛要那么做?”牙医对她的问题感到十分困扰。正常人都该困扰。“我是个神秘生物,但也没法让褪过一遍的牙齿重新长出来。等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病人时,这个可怜人已经猝死了。” “他一定天天喝蜂蜜,而且睡前不刷牙。”尤利尔把剑刃凑近牙医的咽喉,“我很同情你的遭遇……还有你病人的。这无疑是场医、医疗事故。要是有什么需要解释清楚的误会,我建议你还是到治安局里自首为妙。” “我知道局长是个讲道理的人。”丹尔菲恩补充。尤利尔再次示意她闭嘴。 “不,那其实是我干的。”霍普似乎带着点惭愧说,“我让他重新长出了牙齿,可这消耗掉了他体内微量的魔力。他是个普通人,经不起折腾。但在那之前我也没发现自己有这种能耐,我想这正因为我是个恶魔。就算不是,也有恶魔的力量正在我体内觉醒。” “你到底想怎么样?”尤利尔忍不住问。“也许你没说一句假话,但我们没法帮你。”誓约之卷告诉他这些都是真的。 “你当然有办法,孩子。我现在需要躲开那些恶魔猎手的追捕,而我看不到你们。” “那你怎么知道——”他忽然想起自己在诺克斯酒吧楼上遇到乔伊时的尴尬场面,“你听到了我们的声音?”神术理应不会有这么严重的漏洞,否则在古堡里我们早就被圣骑士长揪出来了。 “而且只有我能听到。”霍普说。 “无名者拥有特别的力量。”丹尔菲恩在尤利尔的耳边低语,“我想他的魔法跟声波有关。” “那他应该去洗牙而不是拔牙。”学徒回答,“保持安静对你很困难吗,小姐?当时就是你让他发现了我们。” “说得没错。”牙医插嘴。 “这没你的事,恶魔。”反正这是对方先承认的,尤利尔更改称呼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你是我见过跑得最快的医生,霍普先生,即便我不帮忙,恶魔猎手骑着马也抓不着你。还是说他们就在附近?” “我跑得比马快,但吃得比马少。要不了多久我就会累,那时候恶魔猎手不会听我的解释。”牙医解释,“至于治安局,贝尔蒂在上,瞧瞧脚底下的城市吧!诸神知道它现在跑哪儿去了,反正在我累得跑不动前绝对找不到它。” “你可以去里面。”尤利尔指了指破洞,才意识到对方看不见自己,于是用剑柄敲了敲墙壁。“藏进去,等到一切结束。然后你愿意去自首还是逃亡都与我们无关。” “恶魔猎手用神术标记了我,除了用同等的盖亚神术遮掩,我藏哪儿都没用。行行好吧,孩子,被他们抓住我就没命了。你们不会看着这件冤枉事发生,看着一个无辜的牙医被当做恶魔处死,对吗?” “你杀了一个人。”伯爵还是说。 “那是因为我想救他。” “是救他的一口烂牙。”尤利尔纠正,“你是个恶魔,我们不能帮你。”他觉得自己好像跟一个小鬼讲道理。 “可我是个好恶魔,起码没来得及做坏事。”牙医开始痛哭,“我拯救了几百个人,你们不能因为一场事故夺走我的生命。神秘者能承受我的治疗,我可以帮很多人再生肢体,我可以拯救很多人的生活。求求你们啦,先生,小姐,想想你们的家人朋友,哪有冒险者会不受伤呢?” 这很有道理,而且就算是恶魔,这位医生活着也比死了有用。更何况他的遭遇让尤利尔不禁怜悯起他来。可学徒还是硬下心肠,他现在自顾不暇:“我没权力赦免你的罪过——” “——但我可以。”丹尔菲恩不再躲藏在他背后了。这位学不会闭嘴的冰地伯爵提起裙摆,对他宣布:“我们会帮你这一次,霍普。但你要治好我同伴的伤,还得跟着我们。总之不许乱跑。” 第一百四十八章 糖果穿梭站 要是扪心自问,尤利尔知道自己不会愿意对牙医置之不理。他清楚对方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实意,恶魔看上去也不都是纽厄尔和尼克勒斯那种邪恶。起码在他露出獠牙尖角是这样。可丹尔菲恩没有这种能力,她的果决让学徒吓了一跳。 伯爵小姐不觉得自己在冒险,她好像认为尤利尔能解决恶魔的隐患。“怎么,你觉得牙医治不好你?”她回过头时,脸上带着揶揄的笑容。 小径的光亮来自于学徒的剑鞘。在霍普建议他们躲进密道来避开恶魔猎手的搜寻时,尤利尔便找到了能照明的神术。他不禁想到幻境中自己遗忘了大半有关女神的赞美诗,还是丹尔菲恩提醒了他几句。这位爱惹麻烦的贵族小姐也不是一无是处。 霍普对于伤口处理的手法远超丹尔菲恩和尤利尔,看来就算没有恶魔之力这名牙医也能救死扶伤。学徒十分警惕这个陌生人,他承诺会在霍普治好自己身上的伤后给对方神术的庇护。 果然霍普没多做犹豫,便一口答应下来。等靠近以后就连丹尔菲恩也不怀疑他的境遇凄惨了:这位奥卡姆先生在大冬天里穿着衬衫和脏皮裤,外罩件毛斗篷,头顶戴着歪歪扭扭的水獭皮帽子;翻了面的衬里黏在他突出的额头上,他的头发跟胡须是灰蒙蒙的红色,长势十分旺盛,一双眼睛萎缩在眼眶里;他的鼻子很大,但没有矮人帕因特那么大,不过却带点滑稽的滚圆,致使鼻翼的伤疤能被人看得清楚。他的胡子上挂满泪滴和灰尘,他这副样子看起来就是走投无路了。 “希望你的魔力足够,先生,我可不想再在医治别人时要了他的命。”霍普·奥卡姆比尤利尔自己还要紧张,并十分小心的从小伤患处开始。像学徒腰间的紧要伤势,他反而有点不敢动手。 有誓约之卷帮忙,尤利尔还能镇定地安慰对方:“请放心动手吧,先生,我的魔力还算充足。”预知花掉了尤利尔一半的魔力,在说话的功夫已经回满了。 “他要是死在这儿了,我就让治安局的卫兵在处死你之前先剥皮。”丹尔菲恩威胁。她正在石子路上前后晃荡,对于密道的环境倍感新奇。尤利尔知道她不过是害怕自己死得太快,会让她的安全失去保证。 牙医擦了把自己的红胡子。“他会没事的。”他向她保证。 当魔法开始生效时,尤利尔感到魔力成了烈火上的冰层,以一种猝不及防的速度眨眼消融。不过同样的,他的伤口也在急速愈合。好现象,他刚想唤醒誓约之卷,霍普突然出声:“请不要在这时候用魔法,你的神秘度会干扰我的治疗。” “我没想用魔法。”学徒说,“你看不到吗?” “我只看到你身上的魔力出现了波动。”霍普解释。 “我有恢复魔力的手段。”尤利尔说,“所以用不着小心,奥卡姆先生。” “当医生就必须小心,否则会酿成大祸。”虽然他这么说,但学徒能感到自己的腰间已经止血。久违的轻松感在每一根肌肉的纤维上跳跃,尤利尔发现冻结伤口的寒意也在逐渐消退。这些伤好得要比绷带下的快。 似乎是几分钟的功夫,尤利尔听到了骑兵接近的马蹄声,丹尔菲恩和霍普也听到了。他没有犹豫,用神术为牙医消除了能被捕捉到的一切痕迹。“我们去糖果铺吧,先生,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为了保证安全,尤利尔还是没让他看见丹尔菲恩的模样。 小路里遍布着狼爪印,深长曲折,看不到缝隙中的光亮。学徒怀疑它是从连续紧挨的建筑间开辟出来的,有时他会听到水珠落在岩石上的响动,以及从脚下冒出来的幽幽风声。幸好尤利尔熟门熟路,追寻着幻境中的线索很快脱离了黑暗。当他们推开出口的转门,就连暗沉的灰色天空都给人一种愉悦的鲜活气息。 尤利尔被伯爵大人挤到一旁,只好让她先出去。这位贵族小姐在阴暗的密道里走了很久,早就失去了探险的兴致。她抱怨了一路有关鞋子和碎石子的问题,并对某种学徒闻所未闻的羊毛袜牌子评头论足。 虽然他已经享受过一遍这种要命的待遇,可行走间还是忍不住怀疑她要不了多久,就会理所当然地吩咐自己用空罐子和活蜜蜂来为她调制热蜂蜜茶了。 糖果铺的采光有种外行人也能瞧出点痕迹的专业感,阴天暗月也足以照见角落。他们总算可以歇下脚,甚至补充点水分了。这真是件怪事,尤利尔没在糖果铺发现一粒糖果,但架子上却有着许多灌满水后未开塞的玻璃瓶。 “我还是建议你尝尝门外的雪。”他告诉丹尔菲恩,“还是说你敢喝瓶子里的不明液体?” “他们只是水而已。”牙医说。 “不了,谢谢。”伯爵想也不想地拒绝。 是水没错,可即便是干渴了整整一天,我们的领主大人也决不会喝一滴隔夜的水。“我觉得自己好得差不多了。”尤利尔把腰间的绷带拆下来,“所以别管那东西放了几千年,不介意我冲一下血渍吧?这很难洗。” 牙医治疗重伤的魔法实在效果颇佳,尤利尔很有些庆幸伯爵当时的坚持。他试图酝酿一句不那么直白的感谢话语,一转头发现丹尔菲恩正盯着地面,在幻境中他可没有发现伯爵小姐对什么感兴趣。“那是什么?”他问。 “我不知道,也许我忘记了。”少女伯爵回答,“可我一定见过这个花纹。” 牙医也凑上来,幅度夸张地避开大小姐的声源。“这是穿梭站点的魔纹。” “!” 一瞬间,学徒不再怀疑乔伊能在议会枢机主教的威胁下依旧可以对抗纯银祭台。贝尔蒂没来得及阻止我们,他心想,我找到了卡玛瑞娅的出口。 “这就是你要找的地方?”伯爵问。 “这是我们战胜月亮的唯一出路。” “它是一道门。”少女歪着头,“我曾在铁爪城的穿梭站见过底座上的花纹,但似乎与它有些不一样。” “我感受到不稳定的魔力。”牙医插嘴。 尤利尔同样感受到了。他抚摸着地面上的神秘符文,好像触碰到地下室的开关,只待伸手一拉,就会落入无止境的黑暗深渊。万幸我没有那把拉开门的钥匙。 “那现在我们要去找你的小伙伴吗?”伯爵说,语调完全提不起精神。 “不,不用了。”尤利尔回答,“我想他很快就来了。我一直忘记了约克的同伴也在威尼华兹,诺克斯佣兵团的冒险者们,这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他们才好了。” …… 冒险家的斗篷将小灰狼整个藏了进去,他感到自己像块用绳子勒紧的牛肉,通体僵硬地被买家挂在肩上。 经过拐角时,考尔德用幽默的语调告诉他:“我不知道酒吧里变成什么样了,小子,但很可能不会有好消息等着你。无论如何别垂头丧气,也别精神不振。” 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投影不会置换神秘物品。”他说,“只要穿梭站在里面,我就能找到它。” “也许那是走私用的单向门。” 『这时候就该轮到我表演了』索伦书写出一串冰花。 “舞台小了点,不过不碍事。”梅米困倦地打了个哈欠。“要听我的感谢吗,睿智的格森先生?” 『愚蠢又没脑子的狼人,我要你的感谢有什么用?』 这太伤人了。“没准我会把卡玛瑞娅送给你。”他咕哝。要是没有指环索伦这一路没让嘴闲着,我可能一早就睡过去了。不过得到了好处的同时,他也忍受了戒指一路的冷嘲热讽。“天亮以后,月都也不会消失。” 『投影毕竟是影子』 听听这是人话吗?“戒指毕竟是戒指。”小灰狼反击。显而易见,索伦不是人。 “我看到它了,噢,酒吧变成了糖果铺。”考尔德十分感叹,“现在我衷心的希望你能解除投影魔法,不然城里的酒馆太少,冒险者们会造反的。精灵城就是这么口味清淡……等等,里面好像有人。” “有人?”梅米紧张地重复。 “不是狼,也不是精灵。”冒险家好像有种非凡的侦测能力,在神术的遮蔽下,他也能察觉出不对劲来。 尤利尔解除了神术。 “一个年轻人,亚麻色头发,深棕色眼睛,瞧上去像个外行的佣兵。” 梅米一探头,“月亮啊,那是尤利尔!他没事!”他差点喜极而泣。“约克呢?” “这孩子是克洛伊使者的学徒,能有什么事?”考尔德说,“圣骑士又不是杀人狂。” “雷勒先生。”学徒踏出糖果铺,与冒险家打了招呼。这位佣兵团长解开斗篷,让他接住飞扑过去的小东西。“他跟那些圣骑士在一起,不过别担心,西塔在议会眼里可比我们顺眼得多。时间不早了,梅米,你越快离开这儿,人们就越安全。” 第一百四十九章 爆炸 “就让那家伙吃点苦头。”考尔德拍拍他的肩膀,“碎月和宝藏的事可不是你们该承担的责任,但足够算得上一次伟大的冒险。至于车轮帮的那群疯子,你的导师帮了大忙。我该怎么感谢你呢?” 冒险家是个友善而宽容的中年人,身上有种沧桑的气质,却不显颓废。他是个老探险家、伟大的冒险者和无畏的开拓骑士,难怪约克会对他忠心不二。“您也帮了我们很多。”尤利尔回答,“多亏您将梅米送过来。” “我也只能帮你到这了。”冒险家摇摇头,“这里毕竟不是正规的穿梭站,矩梯从来只有往威尼华兹运来乘客。要是高塔有什么办法送人离开,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我可没办法。尤利尔这半天没看到索伦的啰嗦,不由得有些诧异。“索伦?你睡着了?” 『……闭嘴……正在……法则……』 可地面上只出现了一串破碎的冰花。学徒认不出每个字,但猜得到它想要说正在准备。 “投影的替换已经接近完成了。”冒险家说,“最好现在就走。” 除了星之隙,尤利尔没见过任何一个矩梯。他打量着地上的花纹——它们像是某种颜料描绘在地上的,而非是有迹可循的复杂机关。莫非乘客只要站在上面,就能瞬息跨越城市? “这东西是通向哪儿的?”梅米问。 “约克来自闪烁之池。” “单个的矩梯不可能走那么远。”我们的伯爵大人忍不住说,“我看它顶多能送你到四叶领。”这时她顿了顿,“或者更南边。” “没错,雪山里就不太妙了。”冒险家也这么认为,“咦?你的同伴还有女孩子?”好像这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儿似的。这位佣兵团长露出了奇妙的赞赏笑容,“行程中的好伙伴不可或缺,小伙子,看来你已经找到窍门了。另一个也是吗?” “不,他是个牙医。” “牙医也很好,尤其在吃东西塞到牙的时候,有总比没有强。” “他不仅可以拔牙,还能拔出你的伤痛。”尤利尔说,“听说您受伤未愈,考尔德先生,他的魔法帮得上忙。” “不方便我看到他们?” “抱歉,先生。”尤利尔只能拒绝。要是让冒险家发现了丹尔菲恩和霍普,后者只要不提自己的恶魔力量多半不会有事,但冰地伯爵出现在这里却是大麻烦。而以诺克斯佣兵团与威金斯家族之间的关系,考尔德十有八九会认识丹尔菲恩。 “我没去过四叶领。”梅米很不安,尾巴不停摆动。“那里容易找工作吗?” 如果是在表世界,尤利尔肯定会说不:“别忘了你是神秘生物,就连卸货搬砖都能活下去。”不过若是老板要求你会识字读写,那就当我没说。 地面上传来一阵咔咔的碎响—— 尤利尔低下头,看到符文依次闪亮起来。不断有白金色的火花向外溅射,星屑在屋子里飘散。总而言之,糖果铺矩梯的模样与豪华的星之隙相去甚远,他忍不住后退两步,怀疑眼前出现的不是启动的魔法阵而是场要人命的电路故障。 “我没闻到焦味。”学徒咕哝着,“不会出问题吧?” 『……不会……那正常……白痴才……』 不带上一些可以省略的词汇的话,也许索伦会写得更清楚一点。“是该道别的时候了,梅米。”尤利尔推了推小狼人,“祝你好运。” “就这些?”梅米磨磨蹭蹭,神情似乎很犹豫。 “就这些。”学徒没时间关心他的心理状况,否则等城市替代完成,这头蠢狼多半就没命了。“快走吧,别害怕。我想无论去哪里,总要比整年呆在隧道里强。” 梅米在魔法阵中央,张嘴想说些什么,可索伦已经启动了矩梯魔法。神秘的波纹从天而降,虚空逐渐扭曲。 更为夺目的火光和星点从阵文的间隙升起,店铺里一时莹莹生辉。魔力的环带徐徐摆动,充满神秘魅力的文字一个接一个在空气中闪烁,彼此交织串联,腾然欲飞。一扇门的虚幻之影自地面浮现,描绘于石砖上的奇特符文也随之变得立体起来。 “这下不像电火花了。”尤利尔感叹一句。 忽然一阵砖木滚落的巨大震响在城市中回荡。每个人都站立不稳,店铺窗户上的玻璃砰然碎裂。丹尔菲恩发出一声尖叫。 “城中央的声音。”冒险家第一个发现了声源,所有人都望向窗外。“诸神在上,塔楼快被魔力拆碎了。白之使在那上面?” “还有那位光辉议会的枢机主教。” “幸好是在卡玛瑞娅。”考尔德扶住差点跌倒的霍普医生。“你还好吗,小伙子?”还在隐身的牙医出声道谢。“他们会把威尼华兹打成废墟的。”冒险家肯定地说。 乔伊还好吗?这样的担忧尤利尔却无法传达。“我们已经尽力了,他也是同样。”梅米一走,碎月的压迫也会减轻,使者的负担无疑会少去一大半。我希望是这样。 “尤利尔。”梅米带着哭腔说。 学徒好像被针刺了一般扭过头,他看到魔法的闪光正逐渐黯淡。而符文法阵的中央,长灰鬃毛的狼人依然站在那里。 仿佛是呼应天台的战斗一般,糖果铺的狭窄空间里涌进了澎湃的光之浪。 …… “矩梯?”主教露出错愕的神情,随即恍然大悟:“原来你们是想要把被破碎之月标记的狼人送走。” 星之隙在封闭的秘境中无法动用,否则就用不着这么麻烦了——那是苍穹之塔克洛伊连接各个属国的交通要道,超大型矩梯魔法列阵。白之使掌握着在基站外接入通道的钥匙,打开门就能随时回归高塔主城布鲁姆诺特。但神秘之地尤其是祭台旁边,这里的法则十分混乱,怎么将钥匙插进钥匙孔才是最大的问题。 而如果是拥有基站的矩梯魔法,在卡玛瑞娅完全替代威尼华兹前还可以正常使用。当然稍微会受到点影响,顶多让乘客头晕眼花而已。 “是他们的主意。”年轻人回答。“接下来只要等到天亮,你的救援就会抵达了,主教大人。” “你不担心月之魔力会干扰矩梯吗?” “我在这里,祂做不到。” 主教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没错。“他们也做不到。”他反驳,“那些小鬼对矩梯的了解想必并不比普通人多,对碎月更是如此。贝尔蒂不会插手凡间的事务,高塔的白之使、苍穹之下的群星统领,祂是好运之神,擅长制造巧合。” “月之祭礼已经终止。” “我是说,在它终止之前。” 年轻人猛然回过头,可怕的魔力火焰在他的眼里跳跃。 “你以为我们是怎么来到卡玛瑞娅的?”主教尝到胜利的滋味。“我们踏入黑暗的隧道,它似乎回环往复,让人无可退却。直至我们找到山脉另一端的基站,运输货物的矩梯就在那里。”他摇晃着起身,但尚未迈步,双腿就被冰霜冻结在原地。他根本不在意。“隧道的坍塌少不了王国贵族的功劳。他们挪用公款,侵吞基建资源,致使安格玛的灾难发生。以露西亚的名义,这些贪婪之辈该受到惩罚。” 年轻人沉默片刻,“威尼华兹人不是不想有一列直达繁花之月的火车,但他们更想要度过霜之月的面包。” 也许更糟。“因为大多数人买不起向北的车票。”主教说,“当最后一名圣骑士进入卡玛瑞娅,我便损毁了基站,并在上面留下印记。”还抱有幻想吗?你任何脱离高塔职责的举动,都将一败涂地。 使者走到枢机主教眼前,霜雪封锁的祭台被他抛在身后。冻气的迷雾在年轻人的身后起伏,犹如飘荡的披肩。 “你以为你在向邪恶做出正义的制裁。”他的声音低沉有力,“白灾前的人们都这么认为。而现在这种盲从的蠢货不多了,让你们的代行者担心忧惧,整天思考要怎么编织女神的旨意来向诺克斯宣告公理将临。我猜审判机关在有了裁决枢机主教的经验后,康尼利维斯在议会上肯定要比过去轻松了不少。” “我分得清谎言和真实,露西亚的力量不会响应一个虚伪者。白之使,在你开口对某个人的品格进行评论前,请务必基于客观的事实。” “我说的就是你们对威尼华兹做的一切,这就是事实。” “事实上,我们将恶魔们罪恶的组织连根拔起,我们为正义而战,我们让诺克斯重归和平。” “不,你们没有。”这时冰层开裂的声音在祭台响起,使者回过身,重新将溢出的黑雾封锁进凛冬之中。“你们给我的前任增添了任务,给每个疑似恶魔的无辜者火焰的洗礼,给克洛伊塔带来了新的空境统领。你们维护的不是诺克斯的和平,而是露西亚的公理荣耀。这就是为什么人们更乐意在盖亚教堂做礼拜的缘故,起码他们信仰的神只不会背叛他们。你觉得你的正义获得了胜利?” 他脚下寒流乍起,无尽的惨白结束了言语的争锋:“那我们走着瞧好了。” 第一百五十章 圣言唤起 莱蒙斯在震动中停下脚步。“是矩梯魔法,你们的目标果然是传送。” “果然?”约克感到有点不妙了。 “我们沿着走私者留在莫里斯的矩梯,却进入了卡玛瑞娅的中央。主教大人在那里留下标识,作为我们备用的出路。现在看来,它派上了大用场。” “莫里斯山脉?”佣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怎么可能?” “作为接收用的穿梭站一般会拥有多个入口,你该学习点知识了。” 约克诧异的当然不是这些常识。到底是哪个白痴把矩梯的入口之一安置在雪山里? “冰地领的贸易不足以支撑过极黑之夜。”圣骑士说,“领主贵族们给不出粮食,人们便只好自谋生路。”他挥手示意队伍转向,“去菲茨糖果铺。” …… 当尤利尔头晕目眩地从石块泥土下爬起来,第一眼又看到斜靠在两根木梁下的丹尔菲恩。她浑身没有明显的伤口,神情充满茫然。听到他抖开瓦砾的声音,少女伯爵终于回过神来,抓着斗篷,语调缓慢:“我以为我死了。”有泪水在她脸上划过。 学徒拍拍身上的冰屑,走近了这位惊吓过度的伯爵小姐。他犹豫了片刻,给她了一个安慰的拥抱。“你当然还活着。”我的庇护所近些天进步显着。 然而不完美的神术保护不了所有人,牙医霍普和丹尔菲恩正处于神术的庇护下,又有着誓约之卷的加成,尤利尔在刹那间改变魔法的效果并不困难。但除了他们之外,冒险家考尔德与狼人梅米的状况就不容乐观了。 “那是什么?”丹尔菲恩在店铺的废墟前颤抖,不敢回头去看。他们合力将伤者挖出来挪到密道深处,霍普正在努力进行治疗。只是碍于魔法的特性,进度增长得并不迅速。 “如你所见,神术的爆炸。”尤利尔头也不抬的在碎石木片中挖掘,在自己之前的立足点成功找到了戒指索伦。他吹掉符文上的灰尘,果然没看见划痕,不由得长出一口气。 变故来得十分突然,尤利尔扭转神术后根本来不及再作防御。是指环及时释放出冰甲的魔法,才险险救下他的一条小命。“这是个陷阱,圣骑士们早有准备。”他们在城里游荡,也许是在引诱我们踏入圈套。 丹尔菲恩一言不发,似乎被敌人的计谋惊呆了。没准她在思考继续这次旅行与向卫兵寻求帮助之间哪一个的风险更小。 “很快就会有圣骑士赶来,我们最好的选择是现在就离开。可……”尤利尔站起身,回头望了望身后的伤员。“我们无路可退。”如果穿梭站无法启动,那我们逃到哪里都没用。梅米死定了。 “你想怎么办呢?”丹尔菲恩问。 我不知道。他想这么说。我不知道是在这里投降,还是在城里碰运气看有没有第二次机会。他似乎只有这两个选择,头顶的黑月对他低语,看啊,你要怎么做? “没有。”他回答,“我还没想到。” “就这样?”伯爵看起来十分失望。 你指望在我身上得到什么呢?故事里的绝境逢生,还是情节跌宕带来的刺激? “盖亚在上。”尤利尔听到自己说,疲倦和绝望一样沉重,压得他直不起腰来。“对不起,梅米,给我点时间,我们一定有办法。”是的,就这样,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你做了你能做的一切。”梅米半睁着眼睛,他靠在石壁上,已经能站起来了。这头小狼扒拉着自己脚趾间的瓦砾,与月亮相似的魔力正不住地从他身上溢出来。“我很高兴认识你和约克,早在一年前我就该死掉了。” “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死期。” “除非是在临死前。” “不。”他下意识地打断小狼,“请别这么说。”死亡,或者说失去的阴影再次阴郁地从天而降,每一片铅灰色的乌云都是噩梦的化身。“求求你,别这么说。”他感到怀里的誓约之卷不再回应他的魔力。你还在竭力给自己幻想吗?你的朋友就要死了,你辜负了乔伊的信任,你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手指传来的寒意让学徒打了个哆嗦,他看到索伦在地上写:『白之使』 “什么?” 『也许他有办法』 他有办法,干嘛不再当时就用呢?尤利尔揉着自己的头发,“为了不让碎月降临,我的导师多半会选择提前了结梅米。”这是一种我无法接受的仁慈。 『……』 “算了,好像我有选择一样。”尤利尔咬紧牙关坚持过誓约之卷带来的阴暗情绪袭击,骨子里的不甘心让他如坐针毡。向碎月妥协不容易,但要让他在光辉议会面前低头,尤利尔觉得这更困难。“我们去找白,也许他真的有办法……比如修好魔法阵。” 羞愧使他声音低微,但梅米和丹尔菲恩都听见了。我曾认为乔伊不是合格的导师,现在看来,是我没资格成为他的学徒。 “来不及了。”梅米指了指远处的街道。虽然王宫城堡距离这里只有两条街的间隔,可显而易见,他们的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又不是每个人都是霍普,中间的行人也早被爆炸声吓跑了。 圣骑士团穿越街道,分成三队截断了去路。正前方的领头者正是莱蒙斯·希欧多尔,约克与一名银甲骑士同乘一匹马,就在圣骑士长的身后。 “天快亮了。”莱蒙斯拉紧缰绳,“整晚没休息,不觉得累吗?” “我情愿白天睡觉,不跟太阳打照面。”尤利尔提起剑。他感受了一下自己的魔力储量,深吸口气,闭上眼睛。 一秒后睁开。 学徒提起剑,直冲向前。 圣骑士长架起剑鞘,将尤利尔整个人引向一边。但又一把剑冒出来,莱蒙斯皱起眉头:“雷勒先生,请不要干涉圣骑士团执行任务。” “我不了解你们的任务,可我了解我的同伴想做什么。”冒险家指的是约克。在误会解除后,他倒不觉得圣骑士有什么错误了。然而金胡子凯希不在,竟没人能阻止他掺和进这个一团乱糟的大麻烦里。 “你的同伴不是个明事理的家伙,可作为他的团长,你该比他有头脑。” “那换个理由好了,我在对苍穹之塔对属国领土侵占及神秘之地影响事宜的处理进行协助。”考尔德回答,“我忠于我的祖国和家乡,就像你不容许别人诋毁露西亚一样。” 莱蒙斯不再犹豫,“以向一名空境神秘者宣战的方式?不过这次我会认真对待。”杜兰达尔的剑脊上闪过一道黑银色的沉沉弧光。 而这边尤利尔才终于找回了重心,他看着圣骑士长的指挥剑向前一划,最前面的一排骑士们便齐齐下马,朝着狼人和丹尔菲恩他们逼近。 “别发疯。”一片铿锵的拔剑声中,他听到伯爵对他高声呼喊:“住手,尤利尔!白痴!你以为自己可以对抗圣骑士团?” “她说得没错。”牙医也附和。他不住四处张望,生怕看到恶魔猎手的身影。“或许我该走了。” 而梅米一言不发,活像个大号的毛绒玩具。 没有誓约之卷,我上哪儿找能对付空境的方法?这时候,只有一个办法能解决问题。 “我不会自寻死路。”尤利尔喘息着回答,“还有霍普先生,你帮了我们很多,我希望你可以再考虑一下要不要现在离开。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但我留在这里,只会给你们带来更多敌人……”牙医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丹尔菲恩打断了:“我命令你留在这里,丧家之犬。否则你就不止是盖亚教会的十字骑士的猎物了。”这位伯爵大人蛮横地出言威胁。“但如果你选择留下,你将得到一个为我效力的机会,平民!” 此刻学徒对丹尔菲恩充满了感激之情,哪怕重来一次也是一样。塞西莉亚是我失去的最重要的珍宝,而梅米不会是第二个。“没人会贪图你的那份宝藏,梅米。它是你的,我不需要。”尤利尔立起剑,晶莹的剑身映照出少年人的影子。 魔力沸腾起来—— “理性抵抗幻想,判断力警告热情。” 不合常理的神秘正逐渐粉碎凝滞的气氛,圣骑士长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他从学徒身上体会到一种熟悉的感觉。不,这决不可能。 尤利尔看不见自己的瞳孔变成一片幽幽的深蓝。他一字一句,念出最后的咒语:“保持距离,对你有好处——” 『孤傲礼赞』! 狂暴的、苍白的隆冬骤雪朝四面轰然倾泻,莱蒙斯的视界一片霜白。浮层的瓦砾借着气流掀动,又被结冻的寒冰拉扯在原地。与它们同等待遇的还有圣骑士的铁靴子,他们踉跄跌倒,吐气成雾。热量迅速逃离,空气中透明的水汽顷刻变成晶亮的冰粉,笼罩住街道的尽头。 云烟雾漫中,六角状的冰之盾阻隔开骑士与冒险者。学徒丢过去一把短刀,约克抬手接住。“干得漂亮!” 窸窸窣窣的结冰声盖过钢铁的撞击和脚步踢踏的交响,冒险家目瞪口呆,莱蒙斯与丹尔菲恩比他好不了多少。只有梅米跳起来尖叫,“魔法!冰雪的魔法!”他浑身因激动和寒冷而颤抖。 不,是箴言骑士的魔法。『圣言唤起』是职业带给他的能力,尤利尔还是第一次使用,但效果斐然。他趁着敌人的视野被遮蔽,对几步外的约克低声指示:“带梅米离开!”唯有能元素化和冲锋加速的光元素生命能做到这点。 佣兵立刻向前一扑,浑身连带着武器甲胄一起化为一道橙光。他抓起梅米的耳朵,带着小灰狼冲向中央古堡。 “拦住他!”圣骑士长命令。 “你做不到。”魔法的效果伴随着指环索伦的加持,让尤利尔对呼唤而来的冰雪如臂使指。他操控着霜雪蔓延,拖延住骑士们的脚步。约克的冲锋眨眼穿越了布满商店的街道,就要踏入通往黑月湖的狭路…… ……然而神术的火焰燃起,神秘穿透冰霜雾雪的封锁,金色的庇护所覆盖了战场。 “神圣守护!”一身洁白长袍的女神官越过湖畔的石桥。她吟唱出短促而悦耳的咒语,让橙光一头撞上了淡金色的屏障。 “阿拉贝拉。”丹尔菲恩攥紧拳头。 “请放心,兰科斯特伯爵小姐。”白袍神官说,“我们会保护好你,以免某些妄图在冰地领散布谣言的异教徒得逞。”她头顶方帽上,金红的烈日光辉炽盛。 第一百五十一章 号角 古城高塔之上。 “同样是霜冻类的魔法?”主教明白为什么白之使会有学徒了。 使者一言不发,更多的魔力从他的火种间溢出,化为霜白的地狱镇压着纯银祭台。他们头顶破碎之月形成的黑洞正逐渐变大,似乎要坠落到地面上。 …… 尤利尔眼看着约克和梅米落到地上。佣兵还好,狼人的毛发上却满是血迹。他看走了眼,光之屏障并非单纯的庇护,还带有一种可怕的高热。那是个用来控制敌人的魔法,就像乔伊的孤傲礼赞一样。难怪使者在战斗时会选择先让神官退场。 “长官。”女神官迈下石桥,距离最近的圣骑士业已向她靠近。她的脚下火光点点,宛如行走在银河之上。“您的副官阿拉贝拉·瑞茜归队,请您下达战斗指示。” 莱蒙斯目光复杂,一瞬间,他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个陌生的影子,又仿佛是错觉。他的指示只有一个。“为女神扫除障碍,贯彻祂的意志!” “遵命,长官!” 光明的神术在庇护所中绽放,约克一下拔剑,斩向飞溅而来的火焰。 而在他身后,骑士们也开始进攻。 狭窄的街道限制了战马的冲锋,更多的骑士放下缰绳。闪亮的盔甲在灰暗的夜空下犹如一道银线向他们涌来,丹尔菲恩发出克制不住的惊叫;尤利尔就站在她身前,回过身将她朝后推到密道里。 “你对付不了这么多圣骑士!”伯爵像个小孩子一样拍他的手臂。 “我可以。所以你看着就好。”尤利尔用不容置疑的语调回答,他随即借助地形,用冰之盾堵上了炸开的裂口。冒险家考尔德则一步侧踏,因缺乏魔力被莱蒙斯挥动圣剑击退。 “你的力气变小了。”莱蒙斯丢下一句。他顺势冲向尤利尔,朝他斩出一道剑光。 足以斩断钢铁的剑光眨眼突破距离的阻隔,然而尤利尔未卜先知般左移一步,风压在他身后割裂墙壁,碎石被远远抛飞。学徒爬起来,下意识摸了摸肩膀,吐出一口冰冷的雾气。 “好运气。”莱蒙斯感叹。 “不够好。”尤利尔挥剑下劈,魔力的刃光飞出剑刃,圣骑士回以颜色。两道魔力之光在半空彼此粉碎,冰屑洒了一地。 而随之到来的风压推动他在冰面上滑行,重重砸在石墙上。尤利尔感到骨头几乎散了架。他头顶擦过一道女神官未命中佣兵的神术光芒,火焰在石头上留下焦痕。 …… 冰盾后的伯爵小姐脸色苍白,她身边的牙医无头苍蝇似的转圈。“你转晕头了没?”最后丹尔菲恩忍不住出言讥讽。 霍普·奥卡姆惴惴不安:“我们会被抓住的。”他走到石壁前,用手掌支撑身体。“圣骑士会杀了我,就像十五年前那样。”细碎的石片从手里落下来。 这倒没杀错。伯爵得承认,议会圣骑士团的本职就是剿灭恶魔。“行了,牙医。只要你不主动找上门,谁会觉得你是无名者?”她不耐烦地回答。 “可我的确是。”霍普可怜地说,“我向教会寻求帮助,但那名神父只看了我一眼,就叫来了恶魔猎手。” “因为火种突然变化只有一种可能,你这白痴。还说你不是送上门去的?”这时尤利尔又被巨力掀开,丹尔菲恩烦透了牙医的嘀咕。恶魔也有眼光。除了强化治疗能力,它没给你什么有用的力量……等等。“你说你会用声波的魔法?” “我的神秘职业与它有关。” 那更确定了,丹尔菲恩眼睛一亮,职业和火种的关系更贴近。“我猜你没把恶魔的力量与职业结合起来使用过,不然那些恶魔猎手会损失惨重。” “我只是个生活职业者。”牙医吓坏了,“我只会治病。” 相信我,除了拔牙和治疗,你还有别的用处。“有时候人们应该鼓起勇气尝试新的道路,尤其是在未来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你不想被圣骑士砍头或烧死,就给我出去帮忙。”伯爵命令。 “他不是说他有办法吗?”霍普祈求。 除非他是空境之上的神秘者,才有可能冲出圣骑士的包围。丹尔菲恩捏着拳头,“别废话,给我——?”她愕然扭过头,表情就像看到了诸神降临了似的。 …… 麻痹感几乎把他按在地上,尤利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冒险家试图冲过来,但第二批下马的圣骑士们很快阻住了他。这位佣兵团长发出一声怒吼,最先上前的骑士被掉头扔飞出去,再被他们的同伴接住。武器出鞘的脆响不绝于耳,还伴随着冰层破裂的细碎爆鸣。 “你不可能阻止整个圣骑士团。”莱蒙斯告诉他,“除了白之使,没人能做到!你不是他,你的魔法也远远比不上他。” “我一个人做不到。”尤利尔承认,“但我不是一个人。” 大地震颤起来,在圣骑士长陡然阴沉的目光中,街头转角涌出无数全副武装的骑兵。 他们的铠甲并不整齐厚重,武器更是五花八门。他们的吼叫和马蹄一样嘹亮,他们身上没有烈日,只有杂牌军的颜色乱七八糟的斗篷,那是自由的象征。 “为了诺克斯!”有个家伙好像在酒吧里举杯庆贺一样高呼。 “为了考尔德·雷勒!”佣兵们跟着乱喊,声若山崩。冒险家高声大笑,踢倒一个握剑直刺的骑士。“为了约克·夏因!”其中有个嗓门格外粗,而且中气十足。 橙脸人回过头,这让他差点被一剑砍下脑袋。他一眼望见马背上冲锋而来的矮人帕因特,于是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但谁都看得见他的眉毛飞舞起来。最后约克干脆扯下头盔,丢在一个倒霉的家伙脸上。 “为了我们的兄弟!”他声嘶力竭地高喊,把接近他的骑士吓了一跳,把昏睡的梅米叫醒了。阿拉贝拉咬紧牙关甩出一道明亮的火柱,橙脸人抽刃横挡,不逊于神术的光辉在剑脊上跃动。“我是露西亚的终暗先锋!”他告诉她。 『逐影』的光辉逼迫女神官后退。 这回应的呼声如同冲锋的号角,诺克斯佣兵团的冒险者队伍像支利箭般刺入了战场—— 厮杀与混乱的范围顷刻间扩大了几倍。佣兵们的铠甲并不笨重,因此几乎用不着下马,也用不着一对一的单挑。他们分成小队激斗,直接将战场切割成无数碎片,摧毁了圣骑士团惯有的共同阵型。 尤利尔回过头,“现在是我们的人更多,骑士长大人。”他开始觉得自己掌握了使用预知魔法的诀窍了。 “拖延时间而已。”莱蒙斯评论。“也许投影的替代下一秒就会完成,这么拖下去,你还以为自己会有机会吗?” 毫无疑问,学徒心想,没有。这是他从未来中看到的最后一幕,但他所做到的是佳结局。 “所以这根本毫无意义。”圣骑士长侧过剑,刃口寒光闪动,“佣兵团挡得住我的骑士,却挡不住我。空境是环阶之上的生命层次,真理的秩序不容挑战。” 学徒深吸一口气。“这些东西我都清楚,不过希欧多尔先生,你应该知道我的职业源于盖亚的赐予。” “看得出来。”莱蒙斯指的是誓约之卷上的神术。“那又如何?” “您是一位品格高尚的骑士。” “我是露西亚的骑士。我的一切皆是烈日所赐,我的力量与荣耀。别指望我会像在古堡里那样手下留情。” 如果是在四叶城之战前,说不定我会抱着这样天真的念头。他迎上骑士锐利如圣剑的目光,“我的朋友、我的兄弟、以及所有信任着我的人,女神让我得以与他们站在一起……他们无法阻拦你,那请允许我做你的对手。我向你保证,希欧多尔先生。他们在战斗,我就没有理由向你投降。” “我不需要你的投降,我会给你失败。”圣骑士长凝神静气,杜兰达尔指向学徒。空气似乎微微一滞。 像古堡那时一样,尤利尔率先冲向骑士。 用不着试探,莱蒙斯早就清楚自己的对手在实战上究竟是几斤几两。两个人的剑碰了一下,圣骑士长直接反手一削,杜兰达尔擦着斩剑的剑身火花四射的一路向下;尤利尔根本来不及作出应对,倾斜的尖锋灵巧地扭动,就在他手臂上留下一道伤痕。学徒忍不住嘶声。 『你差太远了,小子』索伦用字句嘲笑。 尤利尔视而不见。他没后退也没瑟缩,凭着感觉举剑劈下。这回莱蒙斯没有防御,朝后一仰就躲过了剑锋。随即这位圣骑士长左手拽住学徒的手腕,用力将他拉倒在地,好像他手里拿的不是一把巨型斩剑而是什么小匕首似的。 『别急着冲上去砍,你这个菜鸟,也不要老盯着他的剑。没了剑的骑士也是骑士。而你要是没有武器,恐怕会被人家一拳撂倒』 我怎么不知道一枚戒指突然会精通剑术了?“说的像真的一样。”学徒满头冷汗地爬起来,“还是说你摸过剑?” 『睿智的格森先生可不需要那种东西来保护自己,我是个辅助用的符文生命』 我干嘛要在这时候听你的鬼话?尤利尔尝试着用冰剑招架圣骑士长的拳头,可惜对方轻描淡写,一巴掌拍在斩剑的剑身上。随即他一手压着冰剑,另一只手的圣剑横斩。尤利尔只来得及勉强提起剑萼阻挡,就紧接着被对方抬脚踢飞出去。 『漂亮的一脚』指环喝彩。 “够了!”尤利尔再也忍受不了他的垃圾话了,“要是你还记得自己的主人是谁,就别打扰我——” 『我是辅助道具,有时候用来记录一些东西。比如白用我来整理他的‘教学笔记’。其实就是一些用剑的技巧需要我帮忙换成文字描述』 教学笔记?乔伊竟然还会准备这种东西……想起自己最开始坚决的态度,学徒一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睿智的格森先生。”如果你能早点说出来,没准我会更感激。 『我怎么感觉你这句话是在骂我』 “这就是你以往总喜欢讽刺别人的代价了,看谁都觉得不怀好意。”尤利尔回答。他双手握剑,“给我点指导,我的半个导师。” 第一百五十二章 silver city 『你没有翻盘的可能』索伦毫不留情地指出,『就算我指导你会了点皮毛,在真正的空境骑士眼里也不够看的』 “总比不会强。”尤利尔握紧冰剑的长柄,“别忘了,我也是骑士。” 『你算哪门子的骑士?』 “箴言骑士。” 索伦不说话了。 一个个古怪的符文从指环上飞出来,贴附到冰剑上。尤利尔忽然发现自己的魔力不受控制地流入长剑中,而这把巨型斩剑宛如有了生命一般自发挥动起来,扯着他的手臂朝前一记横砍。 而这时,莱蒙斯就要穿过战场走到约克身后了。有两个佣兵冲上前,还没靠近到剑刃交击的距离,就被圣骑士长一剑扫飞。小灰狼亮出爪子,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都在催促着他掉头逃跑。梅米长嚎一声,完全变成了狼身,在腾腾黑雾中作势欲扑。 空境不会在意他的爪子有多锋利,在两相接触前圣剑就会划开狼人柔软的肚皮。幻境中的噩梦是如此清晰,尤利尔不愿意再经历第二次。 他向前冲锋。 莱蒙斯连转过身都不用,杜兰达尔自前身开始在半空划出半弧,后发先至敲上冰剑的刃口。一股沛莫能御的力道迫使尤利尔的双臂弹起,好像他砍中的不是纤细的骑士剑而是一块巨石似得。 “不长记性。”圣骑士长冷淡地说,剑面一翻,就要让这个三番几次拦路的小鬼彻底趴下。 谁料冰剑在空中一折,拐了个弯坠下头顶,恰好挡在学徒面前。圣剑的纯银锋刃距离尤利尔的鼻尖仅有三英寸,他感到自己的手指都在抽筋。 但总归是挡住了,霜迹与火花在相交处爆开。尤利尔不信自己双手发力的斩剑还比不过一把精致的指挥用手半剑。事实上,两者的差距不在于神秘度,而是悬殊的体型。 莱蒙斯被力量拉扯着侧过身,发出一声惊咦。学徒的武器确实够重,可还不至于迫退他。这只可能是发力的方法出现了变化。 尤利尔乘胜追击。他的剑刃终于变得灵巧起来,招式也不再直来直去。他一剑劈在杜兰达尔上,被架住后反身又是一剑。这记连斩衔接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冰之剑每一次挥舞,都引动风雪的呼啸。融化的冰晶四处飞散崩落,一些溅在脸上。学徒感到它跟汗水一样滚烫,近乎沸腾。 梅米看得仿佛身临其境,激动得毛发上黑雾缭绕。 “够了!”莱蒙斯终于摆脱与他交战的兴趣,“你的进步很大,可到此为止了。” 杜兰达尔的配重水晶亮起来。尤利尔感受到空气中的魔力猛然活跃,在光焰的牵引下凝聚成金红色的斩击线。他想也不想,就地打了个滚。 『白夜审判』切开他的斗篷,风压将他整个人吹到石壁上。学徒几乎听见骨骼断裂的声音,这回他试了好几次,但依然没爬起来。 『临时习得的剑术,不可能战胜议会的圣骑士长』索伦的符文黯淡下去。 “他们都在为你战斗、为你负伤、为你痛苦。”莱蒙斯跨步越过学徒,走向还在发愣的梅米。“觉得愧疚吗,孩子?”他的剑刃闪着光。 小狼的耳朵扭了扭,眼神很难说不是动摇。 “正因为这样,我才能不辜负他们的付出。”梅米希望他听不出来自己回应中的彷徨。忽然他想起奥萝拉,那位妖精女士攫取阿兰沃之王的火种时也背负着整个种族的命运。不,我用不着对狼人负责。我做梦都想摆脱圆月疯狂的噩梦。 “只要你还活着,他们就会不断地付出。你认为这种注定失败的努力该继续下去,是这样吗?” 不,不,不。梅米站在原地,重新显出人形。“可我能怎么办?”他浑身颤抖。“我能做什么?” “女神会公正的裁判你,孩子。” “我是碎月的信徒。”狼人绝望地承认了,“我是破碎之月本身。” “光明给你指引了道路。将自己奉献给公理和正义不是件容易事,我不需要你能有圣骑士一样的觉悟。凡人不可能做到。你该做的是信任光明,信任代行者转述自正义象征的旨意。”圣骑士长朝小灰狼伸出手,“无需犹疑。” 梅米茫然地向他走去。 “别信他的话。每个人都有生存的权力。这不是谁给予、谁容许的,也用不着付出什么。” 尤利尔支撑着冰剑,终于能够站起来。“盖亚告诉每个信徒要热爱生命和生活,生命非为理义而降临,灵魂的意义就是它本身。” 莱蒙斯静立不动,“很积极正面的教义,但太过自私了。如果人的灵魂根植于邪恶,那它无疑是空虚而卑微的。美德女神的指引不该这么理解。” “我想每一个盖亚信徒对祂的教义都有不同的理解。”尤利尔说,“有的直白,浅显易懂;有的非常朦胧,可也很真实。” “一看你就很少去教堂。”圣骑士长看穿了他。 我连祂的赞美诗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但我不会混淆生命与正义的价值地位。”尤利尔回击。 他转向狼人,“成就你人生的因素有许多,梅米。我也是不久前才明白这个道理的,否则你也许某天会在一家酒馆的吧台后看到我……我只想告诉你,人是自由的个体,这种自由注定了我们要在一生中不断做出选择。是选择决定了我们,正义跟邪恶,平庸和非凡——无论未来是好是坏,请别忘记你的命运不只属于你。人的未来是交织的,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它对我们彼此的意义。” 真诚的言辞剖开皮毛血肉,贯穿骨骼内腑。有泪光在狼人的眼睛里闪动。 莱蒙斯怔怔低语,“人对彼此的意义。”他的声音如同梦呓。“亚莉……” 他几乎回到当年的战场上,跟随长官浴血奋战。很快死亡依次到来,最终只剩他一个人。在特定的日子他回去赞格威尔的公墓凝望石碑上的名字,他们的一生刻进一句话里,为正义献身。 烈焰灼心,正义永存。 “我想我也并非完全为了露西亚而战。”圣骑士长轻声道,“我的胸膛里燃烧着烈火,坚定的,狂热的,仇恨的火焰。我向女神祈求过毫不崇高的愿望,我在选择时背离了我的道路。” 他看着尤利尔再一次向他举剑,于是也郑重地面对学徒,杜兰达尔光芒四射。“你的理念说服了我,但无论是为了我的信仰还是……其他的意义,我都必须确保碎月的复原。” 这仍是种成功。尤利尔尽量往好处想。他没习得起手的礼仪,握剑姿势看起来也十分糟糕。 “你已经尽力了,不是吗?”莱蒙斯不禁问。 “只要我还能站起来,就不算尽了全力。”尤利尔回答。“而且誓言不是有了尽力这种借口就可以撕毁的东西。” “你可没对我作出承诺啊!”梅米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 “你又不是漂亮可爱的女孩子,我凭什么要向你坦白心意。”尤利尔感到寒意森森的剑柄几乎粘在手上。他深吸口气。 每当你下决心,就是一种承诺。 莱蒙斯一步踏出,剑刃向前。 『魔力沸腾』—— 『熔流』—— 『白夜审判』—— 火焰的洪流咆哮着冲击腾空,光翼层层迸发出来,杜兰达尔此刻犹如炎之月的烈日。骑士擎举圣剑,日轮在地平线上升起。 可怕的热量灼烧空气,混战中的人群仿佛退潮一般散开。辉煌的歌咏在街道的石壁间激荡,竟使乌云遮蔽下的狭窄巷口有如赞格威尔恢宏壮丽的圣堂。 『赶紧跑你这白痴!』索伦的语气完全是在尖叫,『你会被烧成灰的!』 尤利尔视若罔闻。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得以站在原地,摩擦皮肤的气流使学徒如坠炼狱。魔力像水流在这高温下蒸发,他干脆撤掉岌岌可危的防御,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血液似乎也被点燃。 冰凌在他的手臂上蔓延。 『虽然我不知道你怎么能用白的魔法』指环警告他,『但当下的环境是环阶的冰雪神秘无法生效的。别抱幻想了,你还有机会避开死路』 如果我在这里选择了退缩,学徒心想,那我就同样背离了自己的道路。空境的强大无可匹敌,圣骑士长是他不可能战胜的对手。但与空境相比,还有他更对付不了的东西拦在身后。那是我踏上真理之路时许诺的誓言。这让他像个白痴一样不知道逃跑。 “这是断罪之刃。”莱蒙斯告诉他。 满地的碎冰蒸发殆尽。唯一不化的冰霜是尤利尔手中的斩剑,他在白炽的激流中,感受到由掌心传来的阵阵凉意。纯净的光直刺人的心底。尤利尔抬起冰剑,有别于神术的金色符文缠绕其上。我不可能对抗空境,但乔伊可以。即便此刻街道被热量与光辉淹没,他也唯有这一条道路可走。 『圣言唤起』 “王座之下,四野皆臣——” 『冰雪王冠』! 棘刺在烈日下盛放,又转瞬枯萎。冰剑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响。 胜负几乎要在下一刻分出。 “不!”梅米嚎叫。“别过去。”约克一把扯住他。佣兵咬着牙,转身一剑逼退白袍神官。她不以为意,朝着不远处的光辉虔诚地祷告。 …… “距离天亮还早着呢。”主教说,“我看你是打算要了他的命。莱蒙斯不会再三容情,他毕竟是我的接班人,是圣骑士团的首领。我们的传承可以追溯到黎明之战,圣米伦德同盟的银歌骑士。” 他的话不比疾风更清晰。 白之使沉默地踏上祭台,漆黑的月光在他周身盘旋,却不得寸进。极寒在此刻降临,卡玛瑞娅开始下雪。气候的迅速转变带起暴风与闪电,他张开双臂,冻气开始肆虐。 “你要干什么?”丹尼尔不明白他还有什么胜算。“不过是徒劳的挣扎。我想我认识的那位白之使不是一个输不起的人。” “我只是忽然感觉,自己还没尽全力。”使者回答。 咔啦咔啦…… 嚓擦的细密碎音在脚下响起,主教低下头,看到苍白的冰霜瞬息铺满王宫的地面。冻气包裹城堡,侵袭街道,朝着月都的边缘疯狂推进。 “这?……神秘,秩序……真理的门扉……”主教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神秘在年轻人的身上显现,他几乎说不出话来。这种力量与使者惯常使用的『孤傲礼赞』和『冰雪王冠』同出一源,却远超环之阶的范畴,甚至是空境能做到的极限。 烈焰灼心。主教呢喃,他难以克制自己的心旌动摇。烈焰灼心,正义永存。“露西亚在上,请……给我指引。” 这是空之境界的神秘升华—— 咯吱咯吱的冻结声中,晶莹的雪线绵延直下,古堡的群落宛如冰砌雪塑。温差使大气澎湃地搅动云层,撕扯天空,直至暴风雪吞噬卡玛瑞娅黑沉沉的高大城墙。 “永冬已至。”年轻人念出咒语,声音与鲜血被风声吹散。 『白银之城』! …… 尤利尔几乎在剑刃落下的刹那感受到死亡的气息。 冰冠上的棘刺太薄弱,融成一地雾气氤氲的雪水。黑暗里传来滋滋的汽化声,火焰蚕食冰霜,冷与热的碰撞却在一方呈现出压倒性的不利。他闻到自己呼吸时湿润的焚风,它饱含太阳的芬芳与冬雪的清新,引导他走向旧日之径。 最后,乔伊交给他的斩剑咔地一声断裂,冰晶洒落满地。 不平整的棱面折射出七彩的绚光,比起焰辉更接近太阳。尤利尔忽然想起自己与梅米和约克穿越隧道时目睹的那块巨大珍贵的笑脸矿石。它生于地心的熔岩,是自然的神秘馈赠。是只有冒险者才能领会的独特风景。 也许我算不上有冒险者的觉悟。尤利尔心想,但再怎么说,起码我无愧于誓约之卷。在这样就连梦境也在逐渐褪色的时刻,光与热的圣剑即将落下…… ……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 圣骑士手臂一顿,杜兰达尔在半空凝固了。 银白瞬间驱逐了所有色彩,光与影,金与红。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冰凉的冷色调,耳畔唯有风声嘶哑。铅灰云层若风雨中的波涛翻涌冲撞,在寒流的驱使下朝四周排空。尤利尔如坠梦中似的抬起头,看到横亘在紫蓝夜幕中的群星之海。他感到脸颊逐渐恢复对寒冷的感知,学徒的视野一下模糊了。 卡玛瑞娅成为了一座冰雪之城。 神秘之地对威尼华兹的侵蚀被硬生生地遏制在了最后一刻! 远方传来隐约的惊叫和呼喊,尤利尔已经听不清了。战场也静悄悄的,好像时间被冻结在此刻。他的眼中唯有近在咫尺的光辉与火焰的圣剑,他的手中只有残缺的剑柄。 “王座之下。”他哽咽不已,低声念诵,“四野皆臣。”寒冰的荆棘之花在眼前盛放,交织成冬日的桂冠。冰霜成了他意念的延伸,尤利尔一步踏前,卡玛瑞娅的暴风雪化作凛冬之刃,一剑斩在杜兰达尔的淡银长锋上! 第一百五十三章 奏鸣 (一) 莱蒙斯仿佛回到兰科斯特的庄园里,白之使手持冰刃正朝自己挥剑斩来。他的肺里灌满寒气,那是种死寂冰凉的感受,好像他的灵魂正在逐渐冻结。 霜雪的龙卷势如破竹穿透烈焰,带着雪崩似的呼啸声轰然腾起。剑刃交击,杜兰达尔高高弹起,带着他撞向矮墙。莱蒙斯听到自己的胸甲再一次碎裂脱落,护手更是扭曲毁坏,他的双臂骨骼也几乎麻木。 锵得一声,圣剑跌落在地上。 “你怎么能使用空境的魔法?”圣骑士满怀着不可思议,同样倒在了废墟里。他胸前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上爬满霜痕。 尤利尔一声不吭,他身后的冰盾从内部碎裂,牙医霍普扶住了他。如果条件允许,学徒自然不介意告诉他那是箴言骑士的魔法,但现在他只能听见梦中的低语。 银白的世界逐渐褪去。 好像高塔与议会的冲突也停止了。然而佣兵跟圣骑士团的战斗并未中止。阿拉贝拉跪下来用神术试图驱散神秘,但没有明显的效果。她只好站起身,拾起杜兰达尔。 “请贯彻露西亚的意志!”女神官高举圣剑,坚定地请求。骑士们在她的鼓舞下重振旗鼓,并听从安排不断向中央逼近。橙脸人回过身试图找她的麻烦,可白袍神官的身影淹没在交战的人群中不见了。她没有上马,直接失去了踪迹。 狡猾的女人。约克放弃追逐她,拖着灼伤的手臂挡在学徒身前,一剑架开同伴的漏网之鱼。圣骑士很难缠,比阿拉贝拉更难对付。但矮人帕因特抡起锤子敲在对方的铠甲上,他就像个网球一样被砸飞了出去。 “我一进城,就知道这件事跟你脱不了关系。”矮人粗声粗气地说,“好啊,你是觉得和我一起登报体现不出你的水平,所以甩开你的同伴单干了?” “我只是希望能做点什么。”约克冲他喊。 “你最好给我想清楚。”帕因特升起土墙。“你想做和该做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我们在雪山里找了你一天。” “我很抱歉。” “你确实应该抱歉,但不是对我。你让别人跟你一起承担你鲁莽的后果,看来赫克里的教训依旧没能让你长记性。”矮人走到梅米身边,帮他挪动学徒的手臂,使他平躺在风暴洗净的石板地上。“他还活着吗?真是万幸……我们能为他做点什么?” “很要紧吗?”梅米更是忐忑。 “他的状况更像……冻伤。”霍普实话实说,“不用我的魔法也能自愈。而且现在他的魔力耗尽,最好的办法就是靠正常途径自行恢复。” “露西亚保佑。”约克松了口气。 “我怀疑你在诅咒他,西塔。”丹尔菲恩从断墙后冒出头,四下警惕一番才匆匆经过战场。毫无疑问,只要有任何一道剑压或一个神术落到她身上,冰地领的伯爵领主就该换人当了。“事情还没结束。趁着卡玛瑞娅还没来得及从那个惊人的魔法中恢复,所以那头狼你们要怎么处理?” “这小毛团你们从哪儿捡的?”帕因特撞了下约克的膝盖,“白之使没告诉你们那个黑帮的事?” 约克把事情简单告诉了他。 “根本来不及。”矮人下了定论,“既然他身上有被献祭的标识,那你们为什么不用其他的狼人再把他换回来?” “好主意。只要随便找个死有余辜的狼人就能解决问题,那真是麻烦你再去雪山把奎伦的尸体挖出来了。” “试试这张皮怎么样?”帕因特从口袋里翻出一张刺着车轮状纹路的狼皮,把少女伯爵吓得后退两步。“象征物是有力量的……” 『……但现在向碎月献祭只会加速祭台上魔力的爆发』索伦接口。 “那种东西是什么?”矮人扭过头。 “今夜是黑月潮汐,破碎之月的魔力活跃期。祂打算自我补全,现在已经吞噬了一位古老王者的灵魂和卡玛瑞娅妖精的族长。使者大人正在压制月都与黑月相连的纯银祭台。”约克回答。“至于献祭贡品和魔力之间的关系,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因果关系。每到圆月时分,黑月河里的妖精就会将祭品献给破碎之月。她们只能通过祭台来完成这个步骤。如果想替换祭品,就必须回到纯银祭台上举行月之祭礼。但就算你们能回去,放开对祭台后的魔力井也是十分致命的』 “所以我们只能杀了他咯?”伯爵讥讽道,“那还真是白费力气。” 『你居然站在尤利尔那边,伯爵大人,这实在是令人惊讶』索伦不会以为丹尔菲恩对梅米有什么特殊感觉。『而且碎月的祭品必须是死物。尼克勒斯的火种离死不远,才会被月亮接受。现在如果梅米有什么意外,那碎月的补全就再无我们插手的机会』 它停顿片刻,『卡玛瑞娅是以碎月为主体的投影魔法,没准祂会落下来,永远地代替威尼华兹』 “那就送他离开。”丹尔菲恩一锤定音,“我再也不想在我的城市见到任何一个狼人。除了穿梭站就没别的方法了吗?” “我宁愿回隧道去。”梅米打了个喷嚏,“约克说他有办法能离开神秘之地,我才答应和他们进去。你们的办法呢?”危急时刻,就连这头笨蛋狼的脑子转得也快。 “是尤利尔说的。但他选择寻找穿梭站,说明那个办法没用了。”橙脸人给他们解释,“从篝火镇到安格玛,我一直都跟着他走。他说他有占卜师的方法……” “你们怎么进到卡玛瑞娅去的?” “我们打算在隧道里休息。尤利尔睡着了,我坐在塌方的泥山上没事做,于是就开始吹风笛玩。” “真有你的,干脆叫醒他得了。”丹尔菲恩哼了一声。伯爵大人对这种打扰他人休息的行为满怀憎恶,尤其是在阿拉贝拉半夜来找她谈该死的教堂建设之后。“要是你觉得站在这里碍眼和说废话没有用处,也许来点音乐会使你更放松。话说回来,你干嘛不试试呢?” “因为这里不是沉眠之谷。”也没有洞民和钢岩卫士。虽然这么回应,橙脸人还是拿出了白骨风笛。 梅米提醒他:“卡玛瑞娅有的是钢岩。精灵骑士的铠甲以它们为主材。” “不是所有钢岩都跟洞民关系好。更何况它们又不瞎,起码分得清笛子和人。”约克咕哝一句,“没准我会把圣骑士吓跑。”他鼓起腮帮子,朝气囊吹进空气去。 由于月之祭礼的进行,卡玛瑞娅各式各样的雕塑铠甲都安分了不少。丹尔菲恩跟随在圣骑士队伍后经过城中街道时,只看到一处蜡像馆的状况有点糟糕,吸引了大量城卫兵和警察。她没想到古堡里追着她的神秘生物居然还不是特例,看来在卧室里使女神官与自己分开的脚步多半也是这些东西制造出来的。 伯爵紧了紧斗篷,“我好像看到它们动了一下。”尤利尔和霍普一早就清理过糖果铺附近的骑士铠甲,但现在这些神秘衍生仿佛受到了召唤。“它站起来了,还是飞起来?我想你最好快点,越快越好。” “威尼华兹要消失了。”矮人说,“我脚下的土地不听使唤。”他们眼前的沙土壁垒不断传来钝响,原本伯爵以为是外面的圣骑士在锲而不舍,不过裂纹分布得很均匀,地面也开始摇动。 梅米露出犬牙,好像在威胁某个人。他一言不发,忽然朝着石桥跑去。 “站住!”丹尔菲恩不知道他又想干什么,立刻下达命令。狼人头都没回。 约克把风笛一扔,牙医手忙脚乱地接住。“等等,梅米!你去哪儿?”唯有他能明白狼人此刻的心情。 “永远别回来才好。”伯爵恼火于他们的抗令不遵。我干嘛要关心佣兵和一个铁路工?然后这位贵族小姐转向牙医霍普,这是唯一一个绝对从命的家伙,她看他顺眼多了。“给我继续吹。你的魔法在刚刚到对决中没有半点用处,现在不会也不敢出声了吧?” “呜——” 洪亮的长音震动街道。丹尔菲恩一阵头晕眼花,矮人更是吓得蹦了起来。尤利尔呻吟一声,眯着眼睛将手背搁在额头上,他怀疑自己不小心把一座铜钟的外壳打穿了。现在风正穿过窟窿。 “这可怕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学徒想爬起来,可躯干有点不听使唤。这种感觉他不陌生。“我以为烧伤会更严重。”或者剑伤。 『神秘度差异』霍普还在吹风笛,其他人都面露不适,只有指环索伦能回答他。『‘冰雪王冠’是空境的魔法,而且足以在神秘度上碾压‘断罪之刃’,这使得那一瞬间你身体上受到的灼伤都得以无效化。但同样的,白的魔法就算被借来,也会在使用时伤害到你』 尤利尔松了口气,“听上去也不是没有好处。” 『事实上,冰冻给你的伤害应该比炎热更严重。但你的身体对寒冷的耐性远高于火焰,不然你早就被冻死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奏鸣 (二) 在抗冻的人也挨不过乔伊的极寒,这多半是职业给我的保护。尤利尔在四叶城瑟瑟发抖的夜晚,不敢想象相邻的冰地领气候会严酷到什么地步。老实说,我压根没有什么耐寒的天赋。 但危急的事情不是这个。“霍普先生在干什么?”他发誓自己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恐怖的演奏。“梅米呢?” “听约克说他打算游出城去。” “?” “找那只金杯。”丹尔菲恩只得给他解释,“使者大人通过金杯进入了卡玛瑞娅,那头狼以为他可以原路返回。不过事实上,祭献给神只的贡品从没有能再离开的。我告诉你们,这事从来没有过。那个佣兵西塔说你有办法,希望它不是这个。” 我有办法?这话我自己都不记得说过。尤利尔还没来得及澄清这个事实,一大蓬土块就砸在了他身上。 然后是一连串的惊呼—— 尤利尔一把接住栽倒的丹尔菲恩,手指上的冻疮使他疼得抽了口气。“看着脚下,我的伯爵大人。”他回过头就看到矮人,顿时感到十分惊喜。“帕因特先生?我早该想到是你,你回来威尼华兹了!” “是啊,我以为你们两个长着狗熊胆子的混球差不多死在莫里斯山脉,就直接回来了。”矮人没好气地说,“冒险不是送命,下次你临走前给自己上个保险,务必让我当你的受益人。” 学徒尴尬地移开目光。“卡玛瑞娅的替换完成了。”他找着狼人梅米的身影。“离天亮还有多久?”想想办法,在碎月吞噬月都前。 “大概半小时后,太阳会出现。” “那威尼华兹?” “冰雪很快消退了。”丹尔菲恩告诉他,“看来就算是使者大人,也是会疲惫的。更何况那个枢机主教还在古堡天台上。” 尤利尔把一切情绪和感慨压抑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耳边的奏鸣还在响,一下把他拽回四个人穿越沉眠之谷的时刻。千年前洞民辉煌壮丽的历史正在诗歌中复苏。学徒叹了口气,“奥卡姆先生,你可以停下了。”他已经找到了石桥上的狼人,于是站起来向他们走过去。 牙医一句话教他停步。“我没在吹它,大人,我根本不会吹风笛。”满脸错愕的霍普·奥卡姆高高举起银色的指骨,“它一直在自己响。” “!”尤利尔像是中了乔伊的魔法一样定在了原地。 温柔而苍凉的乐章还在流淌—— 石桥上,约克拉住梅米的手轻轻地松开来。他目瞪口呆地凝视着不远处圆月般的湖畔,晶莹的水流破开尚未融化的浮冰,神秘的光辉照亮了夜空之下。 “火种的诞生。”橙脸人低语,他连连眨眼,似乎在怀疑自己的视力出了问题。“妖精的繁衍应该在魔力充足的季节,这怎么……难道是奥萝拉?” “那是什么?”梅米更是始料未及。 冰地伯爵回答了他。“新的妖精的降生。水妖精是元素生命,只生活在纯净的活水环境。每一处水源的妖精族人数目是固定的,只有一个水妖精死去,新的族人才会诞生。”这位贵族小姐虽然不是神秘者,但对于一些知识类的神秘了解还算可以。“濒死的妖精会成为种子,新的后辈就从她们的身体上诞生。妖精依靠这种方式不断传承,但新生儿不会受到前辈的任何影响,她们是全新的个体。” “说得没错。”约克脸上的神情很难用词汇形容,“不仅仅是水妖精。据我所知,绝大多数元素生命都是这样。妖精整个族群都是女性,但西塔们不同,我就诞生于我父亲最后的光辉。” “这、这太惊人了。”梅米几乎说不出话来,“我们杀了她,于是现在出现新的水妖精来补足数目——” “你说得不准确。妖精是可以选择不留下孕育后代的种子的,不管怎么说,她拥有完整离开世界的权力。”约克靠在栏杆上,“奥萝拉女士算得上一位合格的族长。” “我可不认为她有什么值得悼念的。”小灰狼当然不认同对方为他们套上枷锁的行为,老实说,惹出这一系列后续的正是她举行的月之祭礼。就连尤利尔和冒险者们受的伤都能算在妖精女士的头上。 “重点不在这里。”丹尔菲恩忍不住插嘴,“没人觉得妖精的诞生与风笛声有什么关系吗?”她停顿片刻,还想说点符合身份的话来加固自己的威严,就听到一片汹涌的浪涛拍打声。伯爵下意识后退半步,抓住了学徒的手臂。 嘹亮高昂的奏鸣终于达到了整个曲子的顶峰,悠长的回音在夜空下盘旋直上,响彻这所圣白之城—— “脚下!”梅米尖叫。 在石桥之下,一道晶莹澄澈的水柱漫出黑月湖的圆形轮廓,势如泄洪般冲入干涸已久的河床,卷起雪白冰凉的层层泡沫。眨眼间,形如裂谷的水道满溢成碧波莹莹的河面,远去的波峰浪头已经化为视野中一道模糊的白线。 而在夏尽冬至的清爽雾霭中,一条轻盈娇小的金色小舟鼓满白帆,朝着石桥轻盈地滑行而来。 “那是什么?”尤利尔瞪大了眼睛。 “看体积是货船。”约克比他看得更远,更清楚。“那种小型的远行船只。船头有座女神像……啊!”光元素突然叫起来,“是奥萝拉女士的雕像!这是阿兰沃的精灵船!” 尤利尔忽然想起在篝火镇的绿茵河上听到的歌谣,以及康里爵士口中的传说。绿蔷薇城毁于黑月河潮汐,那是阿兰沃与萨拉人结盟的地点。于是作为礼品的一整船财宝也一同沉入水底,成了妖精的东西。 黑月河上的行舟,潮汐中前行的宝船。那这只迎面驶来的精灵船会不会是当年阿兰沃送给萨拉人的那只? 石桥下传来一个细小的声音:“你可以坐着它离开。” 狼人低下头,看到荡漾的水波中冒出一个长着狼耳朵的透明生物,她正对自己柔声细语。梅米忍不住朝后跳了一步。“妖精!” “是那个新生的水妖精,梅米。”约克说,“她变成了你的样子。这说明她没有恶意。” “她的确和奥萝拉不同。”尤利尔也同意。他听见水妖精刚刚说的话,“也许你能沿着黑月河离开卡玛瑞娅。” “我会帮你们的。”小妖精说,“我叫伊娃。”她怯生生地打量着他们。“我妈妈伤害了你们,对不起,她只是想要族群得到自由。请你们原谅她好吗?我会帮你们把船推到外面去的。” “你召唤出了阿兰沃的精灵船?”梅米问。 伊娃摇摇头,“我做不到,是你们得到了萨拉人的认可。你们身上有他们的祝福。” 这太奇怪了。“可我们根本没见过什么萨拉人。”尤利尔忍不住说,“那是一千年前的人,就连阿兰沃都消失了,我们怎么可能得到萨拉人的祝福呢?” 伊娃眨着眼睛不说话,似乎被他吓到了。 『萨拉人就是洞民,蠢货』索伦告诉他真相。 “啊?”别说学徒了,就连约克和帕因特,还有丹尔菲恩都下意识张大了嘴巴。尤利尔感到自己如在梦中,“这怎么可能?”莫非精灵与人类对他们的称呼不同? 『怎么不可能?』指环说,『萨拉是他们的名字,洞民是他们的种族。这可是两国外交问题,阿兰沃与萨拉人。你倒好,觉得干脆给自己起名叫人类就行了?』 尤利尔无言以对。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洞民骨笛会引起这样的异象了。尤利尔当然拥有洞民的祝福,因为他们开解了沉眠之谷中钢岩卫士与洞民的执念,从而得到了对方的感激。 “盖亚保佑。”他喃喃自语,“善行会带来好运。我原以为那只是安慰。” “小概率事件,但我们本就不是为了他们的感谢才这么做的。”约克心满意足地说。“还等什么?”他开始驱赶小灰狼。梅米跳上甲板,扭头趴在船舷上,浑身的漆黑魔力立刻不再飘散。 尤利尔微微侧过身,牙医将呜呜作响的风笛递给他。这位奥卡姆先生的表情好像见到了什么明星似的,一张狼狈的脸上露出点滑稽的崇拜。学徒赶紧转身将风笛交给梅米。 “你们不走吗?”小灰狼问。“你受伤了,没法再战斗。” “我们得等人。”乔伊还在阻止月之祭礼,佣兵们也在阻拦圣骑士。“下船以后朝北走。你是神秘生物,通过四叶森林没问题。”他嘱咐到。 “四叶领现在有的是工作岗位。”伯爵大人不知道处于什么心态,在后面补了一句。 “我什么都没做。”梅米低下头,“我什么忙都没帮上,我们才认识几天——” “我想这不是我们不帮你的理由,而且你并非什么都没做。你带我们走出隧道,还警示我们城市中有危险。”尤利尔指出,“说真的,梅米,是你最开始选择了帮助我们,我们才会尽力帮你脱离危险。” 约克摘下头盔。“这是公平。” 梅米再抬头时,眼泪把他脸上的毛都打湿了。“我会把你们的宝藏还给你们。”这头小狼说,“总有那一天的,你们给我等着吧。” 伊娃掀起水浪,小船渐渐消失在迷雾里,直至波涛声也止息了。 …… 半小时后,冰地领的天亮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高塔 纯银祭台上,黑色的雾气不断翻涌、盘旋。冰雪的封印噼里啪啦地碎裂,使者以剑拄地,霜冻蔓延上他的身体,自内而外展现出一种奇特的燃烧状态。他的眼睛里跳动着的是他灵魂的闪光,比火种更炽烈,比坚冰更寒冷。 也许他想到那些在冰封地狱中哀嚎的影子,也许他从未把他们放在心上。他是星辰在当下的眷属,是高塔巡察诸国的使官,是维护诺克斯安定与和平的守护者。他是凛冬的守卫。破碎之月也不能侵蚀他的灵魂。 白之使肩上的七芒星流淌着光泽,如同旗帜上暗红的纹章。 …… 月之祭礼结束于第一道黎明的日光降临的刹那。 尤利尔在一家挂着铜酒杯装饰的招牌下分别。诺克斯佣兵团终于一雪前耻,彻底打退了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团。阿拉贝拉到底还是没争取到保护领主的机会,冒险家邀请丹尔菲恩一起离开,他很早以前就认识这位冰地伯爵了。 “感谢你的援手。”经过这次冒险,尤利尔对贵族小姐的看法也有了一定的改观。她身上有种与塞西莉亚截然不同的冒险精神,安分守己与她形同陌路。 “如果我用不着在这鬼地方待上几十年。”少女伯爵抖了抖破碎的皮毛搭肩,“谁会在乎它变成了什么样子?”她被考尔德亲自扶上马背,一扯缰绳,流露出全然的高傲和自信。尤利尔又想起她趴在她哥哥身上哭的模样,看来得到了成长的并不只有我一个人。 然后是约克。他给他一个拥抱,顺势拍了拍学徒的后背。“真没想到你能陪我一起冒险。”他情绪激动,“我的队伍永远都有你的位置,伙计,愿露西亚保佑你。” “别总是给自己太大压力了。”尤利尔在离别前给了橙脸人安慰,“你尽了力,盖亚会知道你的付出,体谅你的辛苦。”祂不比你的露西亚更粗心,可同样会保佑异教徒。至于冒险者的道路,盖亚也许明白我的努力,但高塔的占星师们可不一定。他有点担心自己能不能达到使者的要求。 约克和帕因特也骑上马,牙医霍普胆战心惊地踩上铁蹬。矮人想要送他一程,可尤利尔拒绝了。他宁愿自己去找乔伊,他直觉对方不乐意被别人看到。 果然,古堡的天台依旧霜雪覆盖。议会的枢机主教像街头贩卖的海鲜一样冻在冰块里,而使者背靠着一根冰柱,似乎在祭台上闭目养神。学徒小心翼翼地走近,还没说话,就看到年轻人朝他伸出手。 乔伊一戴上指环索伦,颈部以上立刻就消失了。尤利尔隐约发现他的皮甲上血迹斑斑,顿时吓了一跳,可仔细观察竟没发现他身上有半点伤口。 “接下来我们直接回克洛伊。”使者通知他做好准备,主要是带上那位主教大人。“等到卡玛瑞娅彻底消失,我会打开星之隙。” “月都消失?”学徒抓住的重点不是他们会到高塔。“为什么?” “月之祭礼是借助黑月之潮的魔力发动的大范围神秘仪式,破碎之月在妖精的布局上试图吞噬自己失去的部分来自我补全,这座圣白之城当然是被祂吃掉了。” “那狼人,还有妖精怎么办?” “狼人还是老样子,只要梅米这个关键没被吞噬,他们就没影响。”乔伊停顿片刻,“至于水妖精,她们可以选择继续生活在黑月河里,或者集体搬迁到新的水域。” “黑月河怎么还存在呢?”在千年前它就该干涸了才对。 “黑月河象征月亮上的裂缝。”乔伊告诉尤利尔,“只要月亮没有补全自己,它就永远都存在。够了,你的问题太多了。”他伸手在虚空中握住了什么,手腕扭动了一下,金色的门扉在眼前凭空洞开。 尤利尔以为他会像上次一样点燃烟花,这时候才明白那根本不是启动矩梯列阵的必要步骤。由于当时都将注意力集中在天空中,他恍然地想,我竟没注意乔伊的动作。 “有时候需要告诉别人动向。”乔伊看出了他的疑惑,“这里是伊士曼。” 学徒勉强能理解他的意思,作为巡察使者,乔伊不能不请自来,让王国无从准备。有驻守者还好,可埃兹先生不会再负责伊士曼的事务了。尤其是在坐标损坏之后,尤利尔清楚,恐怕使者是在故意隐瞒自己的位置。 使者率先踏入星光小径,他犹豫了一下,忽然嘱咐学徒:“浮云列车的资料保密度很高,你最好不要把它泄露出去。” 他并未向我提及保密的级别。这让尤利尔意识到一个可能性,但他没选择直接问出口。就像在店铺前对抗圣骑士的一剑那样,我该信任乔伊,在酒吧前和城堡里都是这样,到现在也是。这毫无疑问。他觉得自己可能在这座圣白的王城领教了太多谎言,致使想法都变得疯狂起来。 枢机主教的冰块太沉重。学徒试着把它拔下来,但没成功。“搭把手。”他请求。 使者只好下来帮他搬动。尤利尔下意识松懈了精神,结果差点砸到脚趾。他感到手足更麻木了,不由得有些怀疑起牙医的诊断。 “你不能给他解冻吗?” “……” “我想我们不可能把他搬到台阶上,精灵工匠把它造得太高了。” “闭嘴。” …… 星光点点的道路并不需要用双脚走过,尤利尔在门后还未站稳,就感到周围的景色发生了突变。他仿佛站在悬崖边,一步踏出,就从山顶落到了谷底。他没法不承认这个过程相当刺激,因为他体力不支之下直接跪在了地上,冰冻海鲜也滑向一边。 一双手托住学徒的肩膀,几乎是把他提起来的。“好孩子,你还好吗?这种伤我得说我很眼熟。赶紧去旁边歇着吧,你看起来两天没睡觉了。”这个声音与双手一样温暖有力。“你叫什么名字?尤利尔,是不是?” 学徒感激地在原地站稳。“谢谢您,先生,没错。” 乔伊在他身后踏出金色的门扉,冰塑被他乓得一声摔在地上。使者冷冷地瞪他一眼。救援队的医师们一窝蜂围了上去,然后七手八脚地将主教抬走了,有几个倒霉鬼隔着手套被冻得直吸气。 “我去找狄摩西斯。”他丢下一句。 “别说我多嘴,统领大人,我看你的状态可不怎么好。”扶着学徒的男人说,“救援队——” “他们处理不了,我才去找他。” 星之隙的终点是一间不算宽敞的休息室,与正常的阁楼没什么区别。乔伊推开门,外面直通往一座楼梯。他毫无停留地走上了台阶,脚步敲响了地面。 “看来事态比我们想得更严重。” 站在对面的是个身披长袍的中年学者,他戴着一副平光镜,举止文雅,语气和蔼。他的面容很难说有什么特色,五官是标准的人类,肤色很常见,就连头发都熨帖整齐。唯有左耳上有一束卷曲的鬓发,看起来像是常年卷着铅笔留下的痕迹。 中年学者说:“我从没见过他这么急切。” 这我可没看出来。尤利尔不知道占星师们对破碎之月有什么看法,他决定还是先聊点别的话题。“我该跟上去吗,先生?” “别在我眼前装傻,孩子,海恩斯一定和你说过圣者大人的事。最近我应付小鬼已经够头疼的了。作为白之使的学徒,你该比罗玛懂事才对。”占星师回答。 尤利尔一下就知道他是谁了:“埃兹先生提起过我?您一定是拉森先生,对吗?”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每天会收到各种各样的问题,但你这样的还是少数。希望我不会恰巧是你的偶像,这总让人觉得尴尬——没准我们会天天碰面。”拉森·加拉赫一边说,一边退后让出空间来。一位身材娇小的女医师立刻挤上前,把一块状似皮带卷的东西塞进学徒的嘴里。“味道如何?”他眨着眼睛。 尤利尔差点被她噎住,可那东西很快软化下来。他尝到了一股浓郁非常的薄荷味,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那是什么?”由于刺激太过强烈,学徒连回答都忘了。 “一种蝉蜕制成的炼金药物,在布鲁姆诺特很受欢迎。虽然炼金师们乐意把它当成甜点卖,但事实上它是种镇定剂,在街上吃太多会给环卫工人造成困扰。不过在这里倒没什么,你太疲惫了,正需要休息。” 拉森话音刚落,尤利尔就感到了一阵无可抵御的困倦。这位大占星师看着女医师将少年扶到床上,然后顺手打开了加热开关。在模糊中,尤利尔觉得自己像一根就要被送进烤箱的面包。 “白……”他试图挣扎。 “我的老师会帮他解决问题,他可用不着你担心。有什么问题不妨稍后再说,这里是高塔的内部,浮云之都最安全的地方。等你醒过来我会让你见见你的老板,他肯定没想到你们能这么快重逢。”大占星师拉森说。 他果真没骗他。当尤利尔在三天后的正午睁开眼睛时,德鲁伊埃兹·海恩斯正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对于学徒的动静他只是微微别过头,好像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句话来: “欢迎来到克洛伊,尤利尔。” 第一百五十六章 指环 “埃兹先生!”尤利尔把自己滚下床。他哎呦一声,觉得自己浑身没劲。 “比起褥子和床单,你看起来更喜欢地板。这对你的腰有好处,对冻伤没有。空境的神秘生物能从白之使魔法中捡回一条命来,你这样的菜鸟还是少接触他为好。总有一天我会在墓园里目睹你连着冰块一同下葬。”埃兹用他一贯的口吻数落,“这次算是万幸,你没有缺胳膊断腿。” “如果不是白,我可能被圣骑士长一剑砍下脑袋。”学徒爬起来说。 “圣骑士长。”埃兹重复,“我猜你说的不是莱蒙斯·希欧多尔吧?” “我希望不是,可命运总是事与愿违。”尤利尔至今仍觉得像做梦一样,他当时还没意识到自己干了多么疯狂的事,毕竟乔伊在镇压碎月祭台的同时将圣骑士长的导师主教冻成了雕塑。与之相比,他的成果的确算不了什么。 学徒没有隐瞒,他把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了这位前酒吧老板。 “一整座城?听上去白之使也弄出了大动静……他比你还夸张。破碎之月再怎么说也是神明,很明显祭台的封印并不顺利,他不得不使用了更强大的魔法才控制住局面。露出去的一点气势足够你战胜一个刚晋升的空境了。” 德鲁伊没做出什么让他感到压力或尴尬的表情,他问起他的老朋来。“我听说圣骑士团与考尔德发生了冲突?” “是黑帮。”尤利尔说,“他们抢劫了佣兵团护送过的商队,还打着议会圣骑士的名号。据我了解到的,威尼华兹的财务总管和他们狼狈为奸,雷勒先生就与圣骑士团起了误会。不过细节上我可不敢保证——” “我只要知道结果就好了。” “圣骑士团没有占到便宜。”这是他再三考虑出来的回答。“雷勒先生受了些伤,但丹尔菲恩领主让医生把他治好了。黑帮也被铲除。”我可没说假话。 埃兹·海恩斯同样没表露出任何担忧或怅然的神情。 “行了。”他站起身,“看样子你今天就能出门了,高塔是真正的神秘之城,它会欢迎你的。”床头有一张样式新颖的小桌,德鲁伊拾起桌子上的手套,拎起手杖顶开门,把手自动扭了扭。 尤利尔愕然发问:“你不问我破碎之月的事情吗?约克他也参与——” “白之使已经做过汇报了。更何况我又不是高塔的在职人员,问那些东西干嘛?” 说得也是,谁会关心一个学徒的冒险经历呢?除非我把它写成书。“他还好吗?”尤利尔忍不住问。 “你干嘛不自己去看看?他是你的神秘导师,不是我的。”埃兹没好气地说,“我可不想变得和你一样。”门砰一声关上了。 房间一下安静了。他一个人坐在床上,感到浑身不自在。这里是克洛伊,苍穹之塔,神秘领域的七支点之一,云彩之上的国度。他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会来这里,但即便在踏入星之隙的时候他也没有如此确切的认知。他闻到墙壁散发出来的鲜核桃的气味,远比四叶城的小酒吧要清新,但也更寒冷。 一大盆盛开的桃金娘埋在湿润的泥土中,看样子埃兹先生刚为她浇过水。窗外云遮雾绕,阳光穿梭枝叶和水露的光环,落在星空般深蓝色地毯的流苏上。尤利尔不太适应这样的环境,他不禁想起表世界的盖亚的修道院。那时候他每天都在教堂洪钟的鸣声中被唤醒,厚重绵长的声音能震动他的梦境。 尤利尔忽然不敢去看窗外。 但啪得一声碎响,学徒诧异地发现桃金娘跌在地上,潮湿的泥土被人踏在脚下。而一个没长脑袋的人从窗外钻进来,他把鞋子上结冻的泥渣在地毯上擦拭干净,流苏和星空顿时惨不忍睹。 “埃兹说你想找我。”乔伊告诉他。 “……”事实上,现在一点也不。 使者看上去与在四叶城的酒吧时别无两样:皮甲、肩铠和靴子一应俱全,他摘下夜语指环,露出惨白皮肤上凸显出的圣灵雕塑般的五官,眼睛里的火焰也不见了。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伤口,尤利尔意识到,在卡玛瑞娅的祭台前他能明确感受到乔伊的状态不好,可现在他有点怀疑了。 “你受伤了吗?”学徒迷惑不解。 使者低下头,很是古怪的仔细打量了一番自己。“一点擦伤,已经好了。” “你是说你在对抗碎月的同时还与那个议会主教战斗,竟然只受了一点擦伤?”尤利尔虽然刚踏入神秘世界,可这不代表他没常识。我又不是傻子。 “听上去你似乎巴不得我重伤垂死一样。”年轻人面无表情地回答,好像把学徒当成傻子。“波娜医生说你的伤势已经痊愈了,可以下床走动。你对魔力的掌控还不完美,才会导致魔法伤到了自己。” 这种推卸责任的话只会让尤利尔觉得哭笑不得。“我并没责怪你,白。” 白之使停顿片刻,“我也不是在和你道歉,学徒,这是教训。”他将一枚指环放在桌子上。“你的银光戒指。” “银光戒指?”尤利尔还以为所有的符文指环都和索伦一样呢。 “克洛伊规定,只有驻守者不能佩戴。” “?”学徒没懂。 『就是说除了驻守者外,一般高塔成员需要时刻佩戴银光戒指』还是索伦把它翻译成人话,『学徒大多是雪花戒指,大占星师则是夜语符文。别指望它会像睿智的格森先生一样回答你的问题,这些低级炼金产物根本称不上符文生命』 太好了。“高塔还有什么规定,希望你能一并回答我。”学徒一本正经地说。他戴上指环,无需加热,一圈银色的符文便亮起来。“我要给它起个名字吗?” 『你有别的事要做』指环先生很满意他的指代词,『有些东西说了也没用,你需要切身体会才能记得牢。我们去布鲁姆诺特,你不能总在会议厅的休息室里住着』 “那个会议室是什么?”尤利尔一听这个词就觉得不太妙。我到底在什么地方睡了三天三夜? 『大占星师们讨论重大事件的议会举行地点。顺便一提,昨晚开会讨论破碎之月神降事件的时候,其中一位大占星师抱怨你的呼噜声太响来着』 学徒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 当他们走在街道上时,尤利尔还没从尴尬中缓过神来。他在高塔中经历了可怕的注目礼,仿佛“会议上的鼾声”已经传到了每个占星师的耳朵里了。尤利尔不得不躲避遇到的每一个人的视线,生怕自己会羞愧地夺路而逃。 “他们不认识你。”最后使者说,“陌生人会让他们觉得好奇。”这话使他稍微放心了一些,并再次对乔伊满怀感激。这份感激一直持续着,直到索伦告诉他根本没人这么说过,它不过是在开玩笑。 『那些人因为你跟在白后面才会注意你』指环解释。 尤利尔在感到一种被戏弄的愤怒同时,不禁大大地松了口气。他发现自己已经摆脱麻木的控制了,而使者的脑袋也不见了。 在街道上行走的大多数都是神秘生物,他们的穿着打扮实在与常人迥异。尤利尔最开始以为这些都是冒险者,但很快他就看到一个戴口罩穿围裙的女人从嘴里喷出火来,烧烤一份布满暗绿色深褶的古怪牛肉。“想来点吗?”当他们走过时,女摊主还热情地询问他。可学徒实在有些下不去口,便拒绝了。 『那是布鲁姆诺特的小吃,但算不上特色』这话一看就是乔伊写的。『它会让人一天都吃不下任何东西』 “呃,味道很糟糕吗?” 『有研究表明,涂抹黄油苔藓的肉类会在胃里吸收酸性物质膨胀』 这种东西也能堂而皇之地卖给别人吗?尤利尔不知道如果自己吃掉了它,要怎么才能把它消化。“所以有人乐意购买它来了结自己喽?” 『需要魔力中和』乔伊回答,『黄油苔藓是种神秘植物。如果你要再问细节,我就不知道了。植物学在高塔非常冷门,事务司一直在主张将它添加到神秘学主修课程中,但投票结果并不如人意』 “提醒我一定给事务司的建议投票。”学徒避开一片突然喷出烟雾的蘑菇,他猜测这些东西属于城市绿化的一部分。“事务司是什么?” 这个问题好像把使者难住了。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模糊地解释:『类似于那个……行政管理部门,或者说王国内阁』 “很形象。”学徒鼓励,你竟然还知道王国内阁?我以为你连治安局和城卫队都分不清。 布鲁姆诺特是浮云之都的主城区,索伦告诉他,而克洛伊塔本身包括浮云之都以及绝大部分的天空领域。这个名字使他浑身颤栗。尤利尔不知道它与浮云列车有什么关系,于是请求导师的解答。 “没任何关系,这只是个巧合。”乔伊说,“伊士曼王国的列车是矮人们的造物,也许神秘只是借用了它的外形。高塔与他们的关系没那么好。浮云之都没有列车也没有公交,占星师们构建了复杂的矩梯交通。”他示意尤利尔跟他进入一间最近的商店。 “?” 第一百五十七章 远光之港 『商店里有矩梯魔法』 学徒对于矩梯的了解还停留在威尼华兹类似电路故障的场面。“我们要离开布鲁姆诺特吗?”事实上,我们刚走出高塔的总部区域。 『这里还属于占星塔范围,算做商业街的一部分。占星塔不提供住宿用房屋,伙计,除非你属于管理人员』显然解释的人换成了索伦。『事务司已经安排好了你的住所和身份信息,就在布鲁姆诺特的城区。现在我们带你熟悉一下道路,你要满怀感激地记下来』 …… 布鲁姆诺特似乎与四叶城并无太大不同,唯一的区别是这里没有守城的卫兵。因为城市的边缘就是岛屿的边缘,除非长出翅膀,否则没人能爬上这座浮空岛。 矩梯的出口在一处高悬岛外的平台上,尤利尔踏出矩梯的阵纹时,差点一头栽到浮空岛下的云彩里去。符文闪烁着推动云彩,露出直下岛屿的狭窄台阶来。布鲁姆诺特像个悬浮于云海中的明亮气泡,折射的阳光使它看上去忽近忽远。有许多堡垒状的飞行物绕着城市盘旋,隐约可见尖顶或尾翼上飘扬的彩色旗帜。 “那是船。”乔伊的口吻一如既往地严肃认真,“像马车一样的船。”他说的应该是用途而非外貌。不过在学徒望过去的时候,真有一辆马车飞越天空。拉车的坐骑有四条短腿,但脑袋上长有宽大的羽翼。就连乔伊也说不上来它们是什么东西。 『听说他的神秘物种鉴别学科与解说水平一样糟糕』索伦悄悄告诉学徒。 我只希望我要补习的东西不会太多,尤利尔心想。平台周围的道路不止一条,许多连接其他的矩梯基站,更多则通往迷雾与云海。每一条看起来都充满未知的诱惑。但他注意到这些台阶似乎是微微浮动的,对于恐高症患者来说堪称噩梦。而浮空岛周围遍布着同样的平台和阶梯,宛如拱月的群星。那些无疑都是矩梯的基站,他有点明白所谓的矩梯交通是指什么了。 “台阶像水上的浮萍,但你掉下去也不会有事。”乔伊说。“周围有大型反重力神秘场,能接住每个失足的蠢货。”他看学徒似乎想要尝试一下,又补上提醒:“不过至少也会被罚款十枚阿比金币。” 跟性命相比,十金币只是小钱。不过若是作为娱乐消遣,这还是太贵了一些,尤利尔立刻打消了念头。“以后我每天都得从这上面走过去?”他不禁有点畏惧。 “布鲁姆诺特内部也遍地都是这种传送魔法,你可以记住某个矩梯的坐标,然后直接借助平台跳跃过去。”乔伊说,“浮云之都的矩梯都是互相联通的,外界无法干扰,内部矩梯也无法跳跃到外界。” “那我们为什么不这么做?”尤利尔没去过浮空岛,但使者一定记得坐标。 “我不记得布鲁姆诺特的坐标。” 尤利尔以为他在开玩笑。 『星之隙以星辰定位』还是指环给他解答疑惑,『白不需要走浮云之城的内部矩梯,他可以直接通过矩梯列阵任意穿越空间』 更何况他还能飞。学徒在心里补充了一句,他突然意识到两个人的差距比想象中要大得多。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成为乔伊那样的使者。 踩在台阶上,它如预料一般沉了下去。尤利尔感到自己仿佛踏上了溪流中的木筏,但却不至于失去重心。这种感觉更接近沼泽上的浮木。使者则漂浮起来,台阶一动不动。 比起安格玛隧道和月都中狼人的密室,这次经历称不上惊险。在顺利靠近了浮空岛时,尤利尔停下脚步。布鲁姆诺特的声音、气味和色彩包裹了一切,他意识到这些真实存在的东西统统超出了他对天空之城的想象,尤其是后者。 浮云之都是一座高耸的云上孤岛,覆盖全岛的魔法和飞舞的车船会让你想到沸水中上升的气泡与盘旋的水沫,内里的山川河流则是远方的幻影。而事实上,溪谷与山脉细微到了水滴或一片叶子的脉络。河流的每一寸都闪动水波应有的白光,但森林呈现出一种磅礴而令人惊叹的暗紫色,好像太阳和夜晚并存交替时并不完全的过渡,橙红与深蓝交织并行,有种击穿灵魂的力量。云雾不会让你知道更多东西,他心想,除了告诉你你眼前是神秘的岛屿,至多暗示未来要比想象中还难以预料。 乔伊说高空的阳光太灼热,于是高塔的圣者用魔法阻隔了多余的光线,也将整个布鲁姆诺特纳入观察站的观测范围。 在港口与气泡之间的云海中,灯塔不分昼夜地闪烁着。一块河流冲刷出来的三角洲比任何一处边缘都更接近浮空岛外的护罩,这块高地就像冰雪中的篝火一样显眼,便顺理成章建起了海港码头。人们管它叫远光之港,但它登记在事务司的大名则是普罗旺德尔。 “以后你会对这里印象深刻。”年轻人忽然有感而发。 越过灯塔后,可以清晰地看到星光熠熠的港口被雪白的海湾环抱,它身后的城市依山而建,呈上宽下窄的漏斗环形,那种协调整齐的韵律感和层次感真是妙不可言。云中孤岛带来的寂寞一下子消失了,脚步和笑语遍布整个普罗旺德尔;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古怪味道,灼热与潮湿并存,学徒仿佛行于热雾之中,每个接收感觉信号的器官都在全力运转,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这里既是云海行舟停泊的洲滩,又是一座超乎想象的大型矩梯穿梭站』 尤利尔擦了把脸上的水汽,“大型矩梯?” 『矩梯列阵穿梭站。‘星之隙’的主体就在这里』 他们终于登上了港口。河流注入云海,成为一道瀑布直下,而后在反重力神秘场的作用下四处漂浮。“如果你掉下去了,还会浑身湿透。”乔伊补充。 佩戴着银光戒指,守卫的例行检查变得十分松散。他们几乎没费时间就约过了关卡,布鲁姆诺特的紫森林和阶梯式城镇对学徒敞开了怀抱。 尤利尔听到商贩的吵嚷和马车轮子碾压石头的声音,他的头顶传来不知名的鸟鸣。两个小孩在桥头滚木桶,一位女士在公园的长椅上阅读。尤利尔身后的港口边,有赤裸上身的装卸工正合力搬动一只比人还高的麻袋。队伍里挂有星辰旗帜的马车插在两桶燃油的主人身前,率先通过了关卡。坐骑挥舞着翅膀在他们头顶飞过。 如果忽视古怪的绿化和大得离谱的太阳,这里就让我感觉熟悉多了。尤利尔跟着使者走过石桥,很快见识到了布鲁姆诺特的特色景观。好吧,也许还得排除这多到可怕的石阶…… 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似的,乔伊一下停滞不前。他站在一处岔路的行道树下,踩着环卫工人来不及清扫的紫色叶子,陷入了沉思。 谁都看得到问题出在哪里。“我们要去哪儿?”尤利尔问。 “三环城区,博格街222号。” 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明确的地点也能找不着。他转而问指环:“索伦?你也不知道么?” 指环先生没他那么大的胆子,于是顾左右而言他。『我们不常来布鲁姆诺特,要知道这里大多都是普通人,没什么意思』 使者点了点脖子上没有的头。尤利尔顿时想起这家伙的跨城方式只有星之隙,不由得一阵悻悻。最终他在附近商店里购买了一份地图,却发现上面没有完整的路线,只有当前街道的一张照片。“能退货吗?”他决定在心里收回“熟悉”那句话。 “告诉它你的目的。”乔伊说。 “你的指示能具体一点吗?” 地图上浮现一行霜字:『三环区博格街222号』索伦不耐烦了。 魔力搅动起来—— 尤利尔发现照片上出现了一个绿色箭头,当他转动地图时,照片忽然流水般波动起来,重新映照出他们眼前的景象。“我好像掌握诀窍了。”尤利尔转了转地图,果然发现绿色箭头也跟着变幻方向,但一直指向右边的道路。“往这边走就行。” 依靠着实时地图的帮助,尤利尔总算找到了自己的新住所。虽然在心里多有幻想,可苍穹之塔和事务司还是用富有让他领会到了自己想象力的贫瘠。学徒的新家是间漂亮的双层红顶小屋,还包括一块栽满紫叶女贞的小花园,和许多后山墙垂落下来的山楂树。 他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们有很多……很多……”尤利尔觉得自己舌头打结,“我是说,莫非高塔的神秘者都有这样的福利?” 『你毕竟是白的学徒,而且已经踏入环之阶』门锁的位置有个圆环状的凹陷,指环示意他用银光戒指打开门。『还在亡灵事件与卡玛瑞娅里帮了大忙。这算做圣者大人的一部分奖赏,借着事务司的安排交给你了』 走进房屋,家具也一应俱全。尤利尔分辨不出任何东西有使用过的痕迹,他甚至有点不太敢碰它们。惊喜已经把他砸晕了,学徒打开窗户,广阔的视野从窗台一直到远光之港的灯塔。森林云影天光,城镇暮色将临。正午时分激烈的色彩变得柔软而稠和,浮空岛似乎与天空融为一体。气泡外连接着漫长台阶的矩梯平台在云海中亮起来,布鲁姆诺特有如置身星云。他忽然忍不住热泪盈眶。 “是重建的房子。”使者说,“功能齐全。” 而且很漂亮。他低声回答,“它让我想起了四叶城的诺克斯酒吧。”还有里面那个戴眼镜的红发女孩。 第一百五十八章 关于时间的讨论 乔伊转动戒指,让索伦进入休眠模式。“事务司认为我给你点燃火种是紧急处理,你的神秘学知识还要弥补。” “你给我点燃的火种?” “事实上,我没有,那是你自己做到的。正常来讲你活下去的几率不大,很可能是接触了索维罗的原因……但这些细节你用不着告诉事务司。” 是塞西拉,尤利尔在心里回答,是塞西莉亚让我走上这条路。她点燃了我的灵魂。可话到嘴边,他无力念出那个名字。“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的。不过为什么要保密?” “索维罗牵扯到了许多东西。”乔伊语焉不详,“很混乱。对你的学习没好处。你知道就好。” 尤利尔想说什么,但乔伊没给他机会。“远光之港的第一班传送是在早上七点整,高塔占星师免票。否则你必须走到商业街的矩梯平台上才能进入克洛伊。”他一秒都没耽搁,话音一落,打开星之隙直接消失了。 “等……” 尤利尔完全弄不明白使者这又是哪一出,他莫名其妙地关上窗户,回望这个陌生的环境时更感到不适。我得猜谜猜到什么时候?他忽然没有了好心情。 算了,明天问问指环索伦。尤利尔没看见房间里有电灯,他在一片昏暗中往墙壁方向摸索,结果抓到了柜子上的仙人球。与索伦对话虽然不是很愉快,但最起码能把话说清楚。“盖亚女神在上。”最终他只得祈祷,让神术的光芒照亮了房间。 …… 第二天他在饥饿中清醒过来,意识到家里还有许多东西需要添置,而自己却把昨天傍晚的时间完全浪费在追忆过往上。 尤利尔没时间感慨布鲁姆诺特的黎明来得如此之快,他匆匆拉开柜门试图穿戴整齐——这些东西倒是不缺——领结被放弃了,在他看来有没有它都一样。凑足一身体面的着装是件困难事,好在他不会把裤子套在胳膊上。高塔给他的是简洁的占星师长袍,他怀疑自己把它整个穿反了。尤利尔不知道乔伊看见他这身打扮会作何感想。好不容易找对了缝线,他抓起地图,走到门前时又折回去洗漱。 更糟糕的事情是从踏上远光之港开始的。尤利尔一路狂奔下环城,凭借神秘生物的感知力避开了行人马车及路灯信箱。成功就在眼前,结果一大群过河的鸭子让他分了心。不出所料的话,他现在成功错过了星之隙的传送,只好老老实实去找别的能通往高塔的矩梯。 学徒一登上台阶,由于没有领结束缚,外罩被狂风吹下了高空。一艘甲板涂着黑色油彩的小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追着外套离开了。 “这两天我爬的楼梯加起来,比我上半辈子都多。”他试图和自己的戒指聊聊天,缓解一下注定迟到还不得不赶往目的地的沮丧心情。 银光戒指闪了闪,一连串符文从侧壁上弹出来,整齐排列在他的视网膜上: 周一日程表。 第一节课,初级武器讲解。 类别:导师授课 时间:七点半点到九点半 “……” “见鬼!”尤利尔差点摔下台阶去。他还有半个小时赶到高塔,而第一节课的老师居然就是乔伊。埃兹先生会责备塞西莉亚的贪睡,爱玛女士开除工人比开结工资熟练。我完全想象不出白之使会怎么看待迟到的学徒! 求生欲驱使他跑起来,风和雾在他耳旁迅速拂过。尤利尔感到心脏扑扑直跳。奔行在高空中感觉格外刺激,他尽力不去想十个金币与被打湿的衣服。 …… “观景球被修好了。”一个包着脸的男人说,声音嗡嗡地。安德鲁把钳子丢回工具箱,摘下手套在里面哗哗地翻动寻找。可锤子存心跟他捉迷藏,怎么也找不到。最后他投降了。“我听说是艾恩之眼阁下的学徒,未来的大人物。” 科克尔将锤子从鞋底下踢出去,铁质锤头在地面上摩擦。“你肯定也知道是她们把它弄坏的。” “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嘛?”安德鲁没好气地回应。他拾起锤子,敲打一根铁钉。好像奥托又要跟他作对,只打了一下,钉子突然歪折了。他又将锤子丢回箱子里,感到满心愤怒。 “我以为你故意不说。”他的同伴不说话了,不乐意触他的霉头。 维修部里人尽皆知,安德鲁·弗纳有一手修理神秘物品的绝活,他的神秘职业让他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但最近这位维修大师遇上了点波折,而且事情也闹得人尽皆知了。 安德鲁步入中年大概有二十年了,他的头顶是全身最干净的地方。而他的妻子比他还要老上五岁,在家务活上无可挑剔,最大的兴趣就是拣左邻右坊的八卦来咀嚼。这不是好的爱好,但总要强过她弟弟的。安德鲁简直不愿想起他,一切事情都是从他开始的。那小子就是个烂赌棍,整天游手好闲。他看年纪能当我儿子,而我现在正干着他老爹的活。见鬼去吧! 天知道我为什么要处理霍布森的欠债,安德鲁阴郁地想,让那些债主把他打死好了。他看着木头上的纹理都觉得不耐烦,这跟他夫人额头的皱纹一样多得他犯恶心,大小污渍则是雀斑。说到底,这些无疑是心理作用,很快我就能摆脱这种幻觉。可他看来看去,好像下一秒那张同床共枕了十几年的脸就要从地底下浮上来,挂着鼻涕眼泪朝他哀求哭嚎。 他再也受不住了,站起身走出门。修理室外是商店街,占星师们不喜欢听铁锤的叮当响,于是维修部将整个区域都搬到了塔外。这里唯一的优点是能看到点花草树木,安德鲁点燃一根卷烟,觉得自己没准能在云雾中把那些烦心事暂时抛在脑后。 结果玻璃嘭得一声响。“安德鲁·弗纳先生,装备部送来许多匕首和短刀,它们的磨损程度超标了。” 我真想把霍布森的那张厚脸皮用来磨刀。安德鲁把只抽了一口的卷烟按灭,塞回衣兜里。他拖着步子钻进自己的修理室,感到眼睛酸涩难当。“那些蠢材学徒们都用我的小刀砍去铁皮了吗?”安德鲁实在不明白,他们怎么就对自己毫无战斗天赋的事实没有半点自知之明。 不是所有学徒都能成为占星师,大部分占星师也未必能留在高塔。无论做哪一行,需要的人数都是有限制的。克洛伊的学者当然要好过在外给人打工的同行,有些没有占星学天赋的神秘者则各干各业。 在后者当中会有人补充进维修部、装备部以及医疗部这些后勤司统辖的小部门,也有人能通过审核进入事务司下的教育部甚至决策部,治安局也不缺新人。不过这些人与高塔占星师的差距,不咎于王国中的贵族骑士之于平民。 只有外交部例外。与事务司统辖下的治安局不同,外交部的组成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执法人员,负责驻守属国、维持整个克洛伊的秩序。他们的地位可想而知。 安德鲁对外交部的考核制度非常了解。每个人都有憧憬未来的时期,在安身维修部前他甚至亲身参与过测试,结果显而易见。不过总有学徒们怀抱侥幸,把外交部当成往上爬的另一条路……这些白痴没一个能留在克洛伊塔的。 “还有什么更多的工作?”他大声抱怨,“我不介意给他们的刀子两头敲出刃口,看谁还敢冒着削断手指的风险碰这些铁家伙!” “还真有。”蒙脸男人科克尔说,“教育部传话说最好在七点半前修复好一对短匕,到时候会有人来领。” 修复一对匕首并不难。“七点半前完成?”这意味他现在就要开始工作,一刻都不能耽搁。“我看那帮人还有什么折磨人的把戏。这玩意是要送去博物馆充场面的,是吗?” “反正另有用途就是。” “要我看,他们准是不干正事。好刀要挂起来,这跟好米要存起来有什么区别?”安德鲁嗤之以鼻。 虽然嘴上痛快,但该干的活还是得干。“再不开始就没时间了。”科克尔提醒。维修大师恼火地戴上手套,磨刀石被他擦得火花四溅。 好在紧张的时间让他投入进了工作中,得以暂时忘怀生活的烦恼,安德鲁总算在规定时间前完成了任务。他将匕首丢到一边,再没去管它们。 奇怪的是,过了七点半也没人来取。 …… 尤利尔冲进训练场的时候,乔伊已经等在那里了。空旷的场地再没有其他的学员,门外也没有。他直到迈步进去才感受到缘由,不由得想念起自己不小心遗落在云海中的外罩来。 “你错过了第一班穿梭?” “就差一步。”他小心翼翼地回答,并迫切地想要略过这个话题。“真对不起,我来晚了。现在已经是八点钟,我想我该抓紧时间了。”你说是吧? “没关系。”使者很大度,“第二节也是训练课,我可以取消中间半小时的休息。” 第一百五十九章 开始 我应该庆幸没有耽误课时,还是要哀叹接下来四个小时的课程?尤利尔强打起精神,结果肚子猛地响了一声。他觉得自己从没这么窘迫过。 “你没吃早餐?”使者问。 “来不及了。”他照实回答。“我起晚了,而且系不上领结带子。”那东西完全没有可以束紧的部位。 “领结是磁扣,设计师故意做得让人看不出来。但只要你戴对了位置,它会自己扣上。” “显然,我没戴对。” 白之使作为导师有许多好处,比如他从不会在一些细节上大肆嘲讽。那是索伦的任务。乔伊就让它去拿点有帮助的炼金药剂,好免于听它的啰嗦。 “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情要问。”指环飞走后,使者说。 “那你会回答我吗?”尤利尔反问。 “超出保密等级的不会。” 学徒知道他指什么。“我对破碎之月和光辉议会的后续不关心。”他告诉他,“只要祂放过梅米。” “丹尼尔·爱德格说议会的目的是碎月。”乔伊没隐瞒。“他们得到了神谕,在日落之地帮助他们的敌人也是这个缘由。那些狂信徒没法交流,高塔也不觉得他说的是实话。” 议会的目的?尤利尔赶紧将冰地伯爵听来的目的告诉他。 “王国一号列车。”乔伊的神情无法捉摸,“我会将消息告知给圣者,你别跟任何人提起。” 我还能跟谁说呢?埃兹先生?尤利尔点点头,突然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埃兹·海恩斯的住所。他本打算今天晚上去看望他的。“乔伊,你知道埃兹先生的住址吗?” 使者无言地看着他,意思是不清楚。 “这下好了,我敢说他也不知道我的住址……他或许也不需要来找我。”尤利尔难以辨清他将埃兹·海恩斯看作长辈还是曾经的雇主,但显然除了乔伊他是学徒在高塔唯一认识的人。更何况,尤利尔忘不了他们在霜叶堡中那次草率而庄重的哀悼。 “事务司一定知道。”年轻人说。 “没错,但现在他们找我麻烦还来不及。我把外罩丢在矩梯平台下了。” “那是新衣服,你不用急着洗。” 尤利尔不知道他是在嘲讽自己还是真的不明所以,总之,他觉得现在什么事都一团糟。“我……我还不太适应。”作为一个“一步登天”的酒吧侍者,承认自己的不足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可这是在乔伊面前。他忘记了自己有没有在情绪激动的时候脱口说出心里的憧憬来,但要让他带着理智坦白这些,那完全是最可怕的公开处刑。他做梦都会被吓醒。 “你可以问你的戒指。” “它只给我看了今天的日程表。”尤利尔转动指环,他觉得有点小。“我要怎么问它?” “……你可以问问装备部。” “你不知道吗?” “我来到高塔的时候,得到的就是夜语戒指。”乔伊回答,“我没有占星师的天赋,所以选择了进入外交部。” 学徒仿佛在听天方夜谭。“你把使者的工作叫做外交?” “事务司就是这样分配任务的。你想成为使者或驻守者的话,就必须进入外交部。”说到这里,他忽然迟疑了一下。“也许还有别的办法,但我只知道这个。在进入外交部前我就参加了议事厅。” “议事厅又是什么标准?”尤利尔觉得这个词似乎很耳熟。 “空境。”乔伊告诉他,“大占星师或有名号的使者才有资格参加。不过他们只有在商讨事关克洛伊发展进程、生死存亡的时候才会进行集会……之前的破碎之月神降事件就算在内。这种事可不是随便就能碰上的。” 尤利尔对自己的运气不那么有信心,便松了口气。他意识到议事厅应该算是苍穹之塔的高层,地位远在事务司之上。白之使被埃兹先生的朋友称为「统领」,他不知道乔伊在高塔又是什么地位。他敢肯定不会在大占星师之下。 但这跟我没什么关系,学徒心想,也许我进不了议事厅,因为外交部就足够了。只要补习完点燃火种前的知识,我就能回到伊士曼,参加约克的佣兵小队。 “你有占星师的天赋。”然而乔伊这么说,“我不确定我能成为你的导师。” “呃,这没有先例吗?”经过了卡玛瑞娅的冒险,他倒不怀疑对方是否有教导自己的能力了。 “艾恩之眼就有一个使者学徒。” 尤利尔根本没听过这名字,“谁?” “拉森·加拉赫。前面那是尊称,就像圣者狄摩西斯,人们称呼他为『黑夜启明』以示敬意。”乔伊给他解释,“他在几年前跨越亡续之径,跟随导师的步伐在高塔继续深造。” “莫非拉森先生的导师是——” “圣者狄摩西斯。” “那为什么拉森先生不是统领?”尤利尔在某些方面上的思维还停留在表世界,“他是高塔的继任者,不是吗?” “他打不过我。” 好理由。尤利尔还没来得及感叹,乔伊又纠正道:“而且克洛伊没有继任者。圣者不需要继任,这里是神秘组织不是王国领地。”他忽然皱起眉头,“你关心这些干嘛?” 起码要弄清自己所处的位置。尤利尔早知道进入陌生环境的要务,不管什么地方——王国还是神秘世界——他得记着谁是贵族和老板,谁是平民或奴隶。冒险者和乔伊会把他看作朋友,占星师们可不会。尤利尔见过在四叶城占星气象塔工作的上层人,无论里表世界,他们趾高气昂的样子都仅次于王国贵族。 乔伊不是占星师,埃兹先生也不是。学徒决定好好利用自己的天赋,但他没打算成为占星师。得知使者的地位在克洛伊与大占星师相当,他不由得大感放松。 “我有点好奇。”尤利尔表示自己对神秘世界全无了解。这不算说谎,只是隐瞒。我确实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他发现自己很快就找到了规避誓约之卷约束的方法,这种随机应变的能力有时很令他愧疚。正好索伦将早餐带来了,两个拇指大的玻璃瓶子挂在它身上,一路叮当作响地停在他们眼前。 乔伊如往常一样没任何表态。两个人分别喝掉药剂,尤利尔才知道使者一样没吃东西。魔药给人一种饱腹感,但不至于在剧烈运动时觉得恶心。至于滋味,尤利尔发现自己很难用言语形容,它既不苦涩也不甜美,有种令人印象深刻的平淡乏味。 “如果你想成为使者,每天早晨就别吃东西,克洛伊会提供合适的炼金药剂。不用担心价格,在投资未来上没人比占星师更不怕风险。”他递给学徒一把纤细的冰刺剑,“第一节课。” 尤利尔握住剑柄。“我以为第一节会是匕首。”银光戒指里是这么写的,但乔伊显然有自己的打算。 年轻人想了想,“教程只给出了主流武器的课程。要成为使者,你得学会更多。” “更多是多少?”学徒忍不住问。 “由于我的神秘职业,我会用已知的所有武器。”年轻人说,“很快你也会的。” 虽然乔伊说这句话的本意是鼓舞,但尤利尔已经开始预见自己昏暗的未来了。 …… 萨比娜站在高塔最顶层房间的门外,尽可能不去竖着耳朵探听里面的动静。可是门开着,里面的对话也毫无保密措施,她很想掉头逃走或把自己的耳朵堵上。 导师让她等在这里,仿佛故意让她听见似的。未来的占星师小姐被这个念头和自己过剩的好奇心困扰着,她怀疑自己最近不仅弄丢了戒指,还遗落了诚实。 “破碎之月的投影已确认消失,阁下,后续工作正在陆续停止。” “看来祂的手段还是老一套。”一个不常听到的声音说,对于她的导师的说法不太关心。“议会已经向我们表示了抗议,代行者倒是没有动静。这件事克洛伊不用插手,无论怎么处理,贝尔蒂都是露西亚的死敌……白之使向我汇报了阿兰沃之王的事。” “那位王者生前的确是个无名者。我记得白也是恶魔猎手,他正是死得其所。”拉森回答。 “人人都渴望死得其所。”好像圣者对谈这事的兴致也不高,“但宾尼亚艾欧却没有死神信徒的容身之地。事务司最近找过我,商讨有关那个陆地属国的事。亡灵法师连带着碎月的骚动,伊士曼的贵族已经表示严重的不满。” “那些凡人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拉森静静地回答,“一号列车的事情传来,我简直不敢相信光辉议会和寂静学派会怎么看待我们……就算克洛伊对王国几乎鞭长莫及,它于情于理都不该与联盟的那些矮人合作。” “我听说那儿的驻守者是你的朋友?” “他在亡灵侵袭事件中受了重伤,已经回来了。外交部正在重新安排驻守的人选。” “白告诉我你们有伤亡。” “是切斯特……老师,他离开高塔有一段时间了,就在伊士曼定居研究炼金术。他的成果被堕落的恶魔觊觎——” “振作些,‘艾恩之眼’阁下。会议的内容我还没忘得那么快,他的过去我们都不会忘记。”似乎因为在劝慰自己曾经的学徒,高塔圣者打断他时语气也显得很温和。“我们的统领说要把行程拖到下星期,等他离开克洛伊,我想那些人就会安分下来。” 第一百六十章 训练方式的调整原因 “他要在塔里停留?”导师似乎吃了一惊。 “这没什么不好。”萨比娜可以想象到圣者先生耸肩的样子,“罗奈德去找你的小学徒,杰瑞姆还要三天后回来。没准会有哪个恶魔看准了时机,像四叶领一样把布鲁姆诺特搅个天翻地覆。有白在我们起码安全许多。” “就算高塔里没有一个空境,也不可能有恶魔做得到的,老师。” “光辉议会的一名枢机主教就弄出了破碎之月的神降。别小看我们的老朋友。”门里传来吱呀一声,“我猜楼下的西德尼一定被惊醒了。这把椅子在抗议我的体重。” “作为占星师,您的确超重了。”拉森直言。萨比娜小姐赶紧捂住嘴。 “行了!真是奥托让你这小子来拷问我的!爱德格的事你们自己操心,别把他们放到高塔来打扰奥斯维德的休息就行。陆地属国我们确实有亏欠,他们另寻庇护是人之常情。但显然矮人们的奇思妙想救不了那群贪得无厌的贵族,真庆幸与我们有约定的是最贫瘠的冰地领。” 就连未来的占星师小姐也听得出圣者结束交谈的倾向,可她的导师最后仍追问了一句:“白之使没有替我们结束那个约定吗?” “你认为那个约定是什么?”圣者反问。 “十五年前的补偿。” “补偿的方法很多,订立契约也没那么儿戏。听着,拉森,我们不能放弃伊士曼王国,即便它是光辉议会留给克洛伊的耻辱。它是康尼利维斯留给我的。” “圣战结束一百年了,老师。” “没人会知道我们会走到这一步,我的预言很准,但也有看不见的东西。你问我那个约定,拉森,我告诉你——我们不会结束约定,伊士曼也不会使用它。那并非是高塔允许伊士曼任意索取的欠条,而是一种责任。别忘了我们的职责。” 长久的沉默后,导师回答:“我想我明白了。” “作为占星师,你的反应速度还没超出下限。我以为在我拒绝白的时候,你就都清楚了。现在看来连他都比你懂得多。” “是啊,而且白之使能用刀子和长矛给我讲星座分布。我听说统领的学徒更适合当个占星师。” “他已经是环阶了。”圣者说,“战士职业。我想人们都会找到自己的道路,用不着每个孩子都得烦劳‘艾恩之眼’阁下操心。他或许忘记了自己是天文室而非教育部的成员,而且他的学徒总是给治安局增添工作量……”他有些古怪地感慨,“奥托该心疼一下我的胡子,莫非对后辈管教无方是从我身上传下去的恶习吗?” “我相信海伦在小时候对您手下留情了。”导师意有所指。“她不忍心用蜡烛的。” “提醒我下次把火炬挂高点。”圣者推开门,瞧见深深鞠躬下去的少女。他咕哝一声,“好孩子,别紧张。这儿可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占星师无需隐瞒,也无需解释。星空会告诉我们一切,所以用心感受就好。”说着他走向对面的房间,身影消失在刻录复杂星纹的漆黑门板后。 这时候她才敢抬起头,朝着门迷茫地眨眼睛。拉森·加拉赫随后走出房间,拧动把手锁上房门。“那是实验室,小姐,等你某天成为了圣者,也许旁边会有个新房间。” 这话教她满脸通红。“我从没那么想过,老师。” “可我这么想过。”拉森对她挑挑眉毛,“他问我时我也这么回答了。我以为狄摩西斯会夸奖我的理想,结果他让我当天的作业翻了一倍,并告诉我‘虽然我该鼓励你,但这话我还是不乐意听,你得学着体谅长辈的心情’。你的答案很体谅他,但没体谅我。”他递给她一卷羊皮纸。“所以你也同样。” 萨比娜抱着羊皮纸,在原地目瞪口呆。 …… 训练场在高塔的底层,尤利尔刚一出门,就差点撞到一趟载满零件的小车上。使者比他敏锐,及时拉了他一把。 “你控制不住自己的腿吗?”他明知故问。 因为我膝盖挨了一靴子。“我只是有点累。”尤利尔咬着牙说。 他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坐下来,迎面而来的热气很快使他满头大汗。训练场的温度适宜,甚至还有点冷,而白天的克洛伊气温其实堪比四叶城的炎之月。学徒当然知道谁是凉爽的源头,于是硬着头皮开始没话找话。 “你要去巡察了吗?”他抱着对方并不理会的准备开口问。 “破碎之月事件后,我得到了七天的假期。”乔伊回答。这似乎是件很不寻常的事,走廊里有人经过,看到他就会加快脚步。白之使对此使视若无睹。 若非没什么阻挡视线的装饰,尤利尔觉得他们多半会掉头就走。可这里毕竟是克洛伊塔,而不是威尼华兹和篝火镇那种小地方,就连四叶城与高塔也毫无可比性。埃兹先生和佣兵们对使者的惧怕还能说是上下级关系和神秘度的碾压,高塔里到处都是神秘者,结果这些人依旧把乔伊当成洪水猛兽。 学徒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给自己施加了什么古怪的魔法?” “什么?” “比如驱散闲人之类的魔法……” “有可能。那你觉得现在谁最闲,嗯?”他干脆利落地回击。“碎月事件结束后,事务司建议我在克洛伊待上一段时间。”乔伊解释。 在他们违反高塔与议会的约定打退了圣骑士团和一位枢机主教后,适当避开风头有利于两个神秘组织之间的讨价还价。尤利尔不自然地别过头,主要是他要保护梅米,才导致了许多麻烦的产生。“我很抱歉。”但不后悔。 “碎月降临威尼华兹可不在条约之内。光辉议会先违背了约定,我必须履行职责。” “那坐标的事情?”他还记得他们原本的目的是铁爪城。 “外交部会另外派遣驻守者去往伊士曼。如果以后他不想走着回高塔,就应该想办法解决坐标的问题。”乔伊用他媲美死人般的眼睛凝视着学徒,“你是高塔的学徒,不毕业的话,你这辈子都得呆在布鲁姆诺特。” 当初给我选择的时候,你们可没说过这话。“不毕业?”他确信自己将戒指里的常识和说明都一字不漏地看完了。没有哪一条提过不毕业要留在苍穹之塔的要求。 “你是我的学徒,会接触很多克洛伊的秘密。事务司不允许这类人脱离克洛伊塔,但如果进入外交部或以奥托的名义立誓的话,就可以回去……不过后一种我并不接受。”使者提醒他,“事务司会接受我的请求。他们肯定会。” 尤利尔万万没想到阻拦自己冒险的最大障碍居然是乔伊。他是为了保护克洛伊塔的安全?不,是因为我来自表世界,还乘坐过浮云列车。虽然他完全没有背叛高塔的念头,可这么直白的要求还是让他有点别扭。“现在看来,我只有进入外交部才能重新见到约克他们了。” 你永远不知道乔伊和你说的话到底是为了表达什么。“外交部预备役也需要实习,你有的是机会。” “实习?”他想也许那只是一种警告,让他别乱说、别乱走。这很容易。 “协助导师到高塔属国进行巡视检查,基本上半个月就会有一次。由于我的职位特殊,回去伊士曼王国也是普遍现象。” 能常联系就好,学徒松口气,转移向轻松的话题去。“那你假期有什么计划?” 使者的口吻从无变化。他回头拉上训练场的大门,“补充给养,将神秘物品送去检修。” “要花七天时间?” “是维修神秘物品,不是维修我。” 尤利尔没发现他身上还有除了索伦以外的神秘物品,不过这不重要。“那个,如果你有时间的话,介意帮我了解一下布鲁姆诺特吗?” “介意。” 也许是很少从乔伊身上得到否定答案,他一时有点回不过神来。可很快,尤利尔就意识到乔伊的确没义务帮自己任何事情。我早该想到他会拒绝。 “事实上,即便不参与装备检修我也没有时间。”乔伊说,“如果银光戒指和地图帮不上忙,我可以把索伦借给你。你的膝盖还在疼?”他忽然问。 “谢……啊,是有一点……”他回答。说实话,学徒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颤栗。他怀疑自己旧伤未愈。 “好像有点骨折。”使者似乎很迷惑,“我控制力度了。你没用魔力保护自己?” “用了。”不然我可能是爬着出来的。 『是霜冻侵蚀』指环把原因写在墙上,『不是只有在身体接触时才防御,白的魔力会不断附加给你冰冻伤害。战斗时你必须从头到尾地使用魔力保护自己,否则很快就会受到神秘的冻伤。他不是故意的,那是神秘在敌对状态时的本能』 这还怎么训练?尤利尔觉得自己有必要把在威尼华兹的冬装翻出来作为日常的训练服。盖亚在上,我总算知道为什么谁都躲着他走了! 『你太蠢了,小子,我以为你会自己发现的』指环幸灾乐祸。 “我也没发现。”年轻人教它闭嘴。他原本下意识后退一步,又突然伸出手。“我带你去后勤部。” 第一百六十一章 有关道路 飞行总比双腿快,他们到达三楼只用了一个呼吸的时间。而神秘大大缩短了康复的过程,尤利尔感觉自己前脚进了门,后脚就被赶出来了。他才一拉门,就看到指环索伦孤零零地悬浮在自己的鼻子前。 『你让睿哲的格森先生等了你三分钟!时间之龙该把你这样浪费生命的家伙带走』 从索伦嘴里说出来的东西,有一大半都需要换种方法听。比如当成聒噪的蝉鸣。高空之上没有这种害虫,因此指环一开始咔啦咔啦地写字,他就有种回到四叶城的错觉。老实说,这感受相当不赖。“白呢?”他其实猜到使者多半离开了。 『飞走了』指环绕了一圈,让他把自己的戒指换到另一只手上,而后自己替代了它的位置。『别看他在休假,事实上,现在他要比任何时候都忙』 在忙什么呢?尤利尔忽然住了口。他发觉自己不能总麻烦乔伊,克洛伊的空境统领有什么理由来帮一个学徒熟悉陌生环境?高塔里有的是人,也许我会遇上约克那样的朋友。 “下午还有两节课。”他说,“我记得高塔能提供午餐来着。” 『去二楼』索伦指示。 二楼的景象与他去过的每一层都截然不同。他沿着扶梯往下走了很久,忽然眼前一片开阔。这里像是古堡的大厅或者治安局的前台,他不知道还有什么类似的场景可供参考形容。 就面积而言,尤利尔估计它有两个霜叶堡礼堂那么大,天顶的高度与他走过的台阶长度成正比。他意识到二楼整层都没有房间的概念,别说分隔空间的墙壁了,就连承重的柱子都不存在。大厅里没有一条笔直的走道,到处是堆满食物的推车和成块分布的桌椅,曲折的缝隙是供人穿梭的通路,他毫不怀疑自己走到尽头都要费一番周折。 餐厅里有很多人,每一个都不担心头顶的天花板会砸下来。于是尤利尔认为有人对它也施了魔法,小型反重力神秘场,他没感觉到但确信它存在。“我以为午餐还是炼金药剂。”他打量离自己最近的小车,一个胖女人在窄台后卖苹果派,香气十分诱人。 『别做梦了,那玩意两瓶就值一枚阿比金币』索伦告诉他,『午餐也不是免费的。这里的东西都来自塔外的商业街,食宿费统一算在学费里』 “你的意思是说,我得继续找个地方工作来维持日常开销?”学徒清楚世界上没有白来的午餐。见鬼,我还没吃它呢! 『这倒不用。如果白之使的学徒连这点特权都没有,事务司肯定会找后勤部的麻烦。相反,你会得到每个月的补助额度,用你的戒指记账就可以……这里面的时间跨度很大,睿智的格森先生提醒你,别在下个月前就把它花完了』 这家伙把我当成白痴。“我觉得我能自给自足。”神秘者还不至于在布鲁姆诺特活不下去。 『你以为神秘生物更容易赚钱』 “这显而易见啊。” 『那你知道神秘生物怎么花钱』 指环索伦的语气十分奇妙,总让尤利尔有种不好的预感。“我可以早上吃点别的东西。”他认为它指的是作用等同于早餐的炼金药剂。 『你的导师会让你吃多少吐多少』索伦戳破了他的幻想,『他会留着力气不把你打残,可目前为止除了实战,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教你打架』 这无疑是实话。学徒回忆起一上午的经历就浑身难受。他在对付莱蒙斯的时候也有同样的感觉,实力上的差距让战斗成了考验忍耐痛苦的漫长折磨。往往他会被允许先行出手,而敌人摆出一副远攻近战随他挑选的傲慢架势。结果他拉远了距离会被飞掠出来的剑光逼得无处容身,近战范围有时一个转身,他连对手的位置都找不着就被打趴下了。这教尤利尔开始怀念敌人是食尸者和幽灵的时候,虽然战败的后果更惨一些,可好歹他还没输过。 更何况,第一节课是学习刺剑。 尤利尔对这种轻捷、锐利的纤细武器向来无甚好感,这或许是他用惯了斩剑的缘故。不过说到底,他摸剑还不到一月时间,习惯的力量没那么强大。但这不妨碍他下意识地挥着圆杆的刺剑劈砍或横削,好像指望它能自己长出咬人的刀刃似的。这导致乔伊同样下意识地用手握住细剑,然后狠狠给他一脚。他看得出来使者也被他吓了一跳。 更该死的是,尤利尔心想,索伦会抓住机会,立刻极尽所能地挖苦他愚蠢的动作。 在结束后乔伊会指出他的错误,然而仅此而已了。有时候他会让他模仿自己的动作,告诉他刺剑的使用要领,但尤利尔总是不得其门而入。这实在是个令人沮丧的事实,他怀疑自己用听的方式获取知识的速度远不如阅读。 “那的确很昂贵。”他承认自己赚不来这么多钱。“但也用不着每样都要高塔来报销吧?我不用穿袍子,也不要求什么舒适。”事实上,那套房子就已经满足他对住宿条件的所有幻想了。 『难道在你眼里,神秘者除了炼金药剂就没别的开销了吗』 “还有维修神秘物品?” 这个答案无法使索伦满意。于是指环教他闭嘴,只管听着就好。『神秘物品』它把这几个词加粗放大,『你见过好几种:铠甲、剑、墨水瓶子、风笛、吊坠,还有你的那张纸。这些东西并非不会损坏,因此需要专人负责修理。修理需要费用,毋庸置疑。可你别忘了,这些东西不是随便就能买到的——你的羊皮卷怎么得到手的?莫非你忘了?』 那不可能。“我发誓要遵守每个承诺。”他怎么也不会忘记在密室中见到的金灿灿的神言誓约,它们时有降临他的梦境。 『别人没有你这样的好运气,许什么诺言都没用。若想得到神秘物品,要么高价购买,要么在神秘之地用性命来换,还往往赔个底掉』指环带他穿过一排木桶,葡萄酒的香气在他鼻子下一晃而过。『别忘了你的目的』 尤利尔按照它的指示,挑了一块色泽和气味都十分正常的吐司,然后在木桶的主人手里得到一小杯葡萄酒。可一口下去,辛辣的酒精让这次尝试的结果变得十分糟糕,他只好又另去配了些蜂蜜。 在威尼华兹时,丹尔菲恩想喝加蜂蜜的茶水。他记起那位麻烦的领主小姐傲慢的口吻和矫揉的小碎步。见鬼的羊毛袜!我品尝着在表世界四叶城里不可能享受的食物,那时候我会想到有这么一天吗?还是我想要更多?他弄不明白了,一切都像虚假的梦。“我的目的?” 『你想成为使者。这称得上理想远大。使者不仅要有维持秩序的能力,还得对神秘有所了解。知识总是贵重的,我相信克洛伊每月给你额度里就包含了知识的价值。然而金币有上限,知识却没有。你能从高塔身上占多少便宜是你的事,白痴才会让自己吃亏』 它写得太快,尤利尔险些没读完。他开始明白它的意思了,难得指环的语气这么正经。“我不是小孩子,干什么都凭兴趣。”他告诉它,“我会尽我所能来充实自己。” 『充实自己又需要什么呢』 “纸和笔?”他好似恍悟。 『行了,高塔的知识和你在教堂学到的那点常识完全不是一回事……我为什么连这些都要跟你解释!听着:你得在天文课用到尺子和望远镜,数学课拿好自算笔和草稿纸,它们不是你用自己的手指头就能算得出来的东西;你的识字水平停留在常用词汇,而阅读某些神秘的记录需要用魔法符文和专业代码,在毕业以前起码得掌握三种以上的语言;还有后勤部要求事务司加入选修的战地包扎以及药物配制,这两门课程需要你自己带好医疗箱和魔药原料,因为授课给你的导师不会多给你准备教学材料——你的学费不是交给他的,明白吗』 尤利尔觉得自己像个什么也不懂的文盲。“我真想说我明白了。”他不禁有些沮丧,“这些东西——我根本不知道该从何入手,陌生的、颠覆常识的一切,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发现自己的想象太过局限,干脆直接求助。“睿智的格森先生,你能告诉我吗?” 『既然你这么说……』 很突然的,字迹粉碎消失了。指环重新开始写: 『我不知道,尤利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办法。我不知道你会作何选择,但路只能往前走。我只能保证,克洛伊会尊重你的意愿』 一贯有奇效的恭维话这次却没起作用,仿佛符文里换了个灵魂。符文依次闪亮,在他眼前漂浮。它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做出回应,冰霜蔓延得很慢。 词句写在桌子上,字里行间透出森森寒意。它破碎不堪、颠三倒四、甚至莫名其妙,尤利尔却感到莫名的熟悉。他低声问:“乔伊?” 『我也在找方向』 指环叮的一声掉在冰花中央,冰霜渐渐融化。 第一百六十二章 占星师 午餐结束后,尤利尔到五楼学习神秘学基础。他推开门,就看到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个巨大的鹿头。 房间里只有三个人,一个站着,两个坐着。他们各自捧着书本,长袍拖到地上。“你们好。”尤利尔挤出笑容,干巴巴地说。 离他最近的人最先回应。他是站着的那个。“你也好。”他抬起头,阴影般的黑眼圈能吓人一跳。“我想这么说,可我看你不太好,我自己也很糟糕。” 其他人一言不发,或许是没有听见学徒小声的问候。不过尤利尔更相信他们是睡着了,他听到了轻微的鼾声。 “你是外交部的新人?我们是占星师学徒……如你所见,昨夜我们观察了一整晚的星星。”还醒着的那个家伙低声细语,同样睡眼朦胧。“还有十分钟我们的导师才来,不介意的话,能帮我们放个风吗?” 十分钟恐怕不够。“当然可以。”醒着的那个冲他点点头,直接闭上眼睛。他开始担心自己到时候会叫不醒他们。 于是就在这此起彼伏的熟睡声中,学徒觉得自己也变得困倦起来。他试图将注意力转移到这些身上,我们有什么区别?三个人的打扮都与他不大相同,这并非是他自己缺少了外罩的缘故。尤利尔不是第一次见到占星师学徒,在二楼餐厅和一楼的训练场外他常目睹穿长袍的人经过。除了辨别这些人手上的戒指,还有许多特征足以区分学徒和正式的神秘生物。 最为明显的是长袍的样式。学徒们的口袋在身侧,大得出奇,塞满古怪的杂物。而神秘生物的口袋则缝在里侧胸前,有时会露出一截羽毛笔或注水钢笔的帽头,但多数时候都显得十分妥帖。颜色倒没什么好说,每个人都可以随便搭配,效果只取决于个人的审美。 事务司分给他的也是长袍,但要比占星师短一截,袖子和内衫也更贴身。他身上没有口袋,也没东西可带。他的裤子在小腿部位有条束带,尤利尔猜测它的用处,但尚未确定。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间,果然腰带上也有个环扣。这是用来佩戴武器的,不过我除了乔伊的冰剑,也没武器可用。那把短刀早被他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这种大体上差之不多的衣着特征给不了他想要的答案。他小心地转移着目光,想要记住自己的同学——也许是这么叫的,在修道院的学堂里则是家人。他后来很怀疑家人的定义,不过反正也没什么大碍。 在门口的是个五官沉浸在阴影中的人,即便他刚刚昂起头与尤利尔对话,学徒也没看清他的面容。他的声音也没什么特色,不过尤利尔很钦佩他能站着睡着。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而这些人显然不会醒过来礼貌地跟他交朋友,尤利尔顿时失去了兴趣。 房间里窗帘拉紧,黯淡无光。尤利尔靠在一旁,看到另一侧墙壁上贴满了绘制好的星图。这里是某个占星师的教室,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我正在别人的课堂上。如果导师无法教授必修的课程,学徒就必须跟其他占星师的学徒一起听讲。显然乔伊对占星学毫无研究,认得出星座来辨别方向已经是极限了。 老实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上占星师的课程。或许是好奇,或许是埃兹先生说过的话……总而言之,他不讨厌探知星空奥秘,也隐隐期望自己的天赋能发挥作用。他不知道自己的天赋在遍地都是神秘生物的克洛伊是否是种优势,说到底,他总觉得自己不配与这些真正的学徒们共处一室。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十分钟一晃而过。尤利尔推了推自己旁边的学徒,他一下将书摔在地上,人们全醒了。“有人来了。”他解释,“也许就是你们的导师。” “感谢帮忙。”那家伙拾起书,克制不住打了个哈欠,于是对他尴尬地笑了笑。“我是吉辛·杜瓦。” “尤利尔,只有这个。” 脚步声还在响,但节奏缓慢。有时间让另两个家伙清醒过来。尤利尔这才发现其中有个女孩,她睡着的地方稍微亮一点,让他看得清她满头泛绿的短卷发。熟睡时有一撮夹在台灯和书架的缝隙里,女孩一抬头就哎呦了一声。令尤利尔惊讶的不是性别,而是作为少女她的鼾声比自己的同伴要响亮得多。 最后一个学徒离得最远,嗓门却很大。“这是谁?”他警惕地问。 “来上课的学徒。”吉辛说,“尤利尔他来自外交部。大家认识一下,那是肖。”最后一句他是对尤利尔说的,学徒打了个招呼。肖也挥手回应,但学徒看不到他的表情。 这边绿色短卷发的女孩总算摆脱了自己被夹住的头发,她往门口凑了凑,把自己沉进黑影。“我是威廉敏娜,你可以叫我明妮。”她的声音令人难忘,甜美纤细,显得很热情。“你好,尤利尔。我也只有名字。这里只有吉辛有姓氏,你可以选择只记住他的名字。” “这有点过分。”吉辛说。 “那你可以只记住姓。”威廉敏娜迅速改口。 “这更过分了。我哥哥也在高塔求学,你到底是是要找谁?” “别理他们。”学徒正不知怎么插话,肖对他说,“他们是情侣,刚刚牵手那种。你知道这种人一般脑子不怎么清醒,而且总以为全克洛伊只有他们两个人。” 我理解,他一时间满嘴苦涩。“你好,肖,我是尤利尔。”他恍惚间重复着。 “这我知道了。”肖有一头浓密粗糙的黑发,鼻梁又细又直,架着一副边缘很宽的大眼镜。他的嘴唇泛紫,脸色发黑,仿佛大病初愈,精神欠佳。“我吓着你了么?”他站起身拉开窗帘,“熬夜简直使人精神失常。” 阳光照亮了房间,尤利尔总算见到吉辛的模样了。他看起来像个摆弄文字书稿的学者,脸颊消瘦,双眼深凹,但面容肤色很有生气,头发也整齐干净。他身上有种镇静安详的气质,这种人如果在迈入中年后蓄起胡须,很快便会成为让许多年轻女孩着迷的对象。当然他现在也不差,吉辛·杜瓦得到威廉敏娜的青睐显然不是因为他的姓氏。 脚步声停在门前时,屋子里的动静便消失了。一个垂垂老矣,胡子长到脚趾的老占星师伴随开门声出现在门外。他拄着拐杖走路,皱纹里的疲倦让人以为这节该死的课程开设在半夜凌晨。 “自从我不再管理图书馆开始,就再也没在这么早起过床。”老占星师宣称,“今天我为一个新人不得不从我舒适的床上爬起来,就是要告诉你们钻研神秘的重要性。”他转身拉上门。 尤利尔感到四个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只想找个缝隙藏起来。 “别吓唬他了,老师。”威廉敏娜怜悯他窘迫的样子,便用她可爱的声音劝说,“您可是‘银十字星’,仅次于圣者大人的大占星师。谁能要求您特地做些什么呢?” “仅次于狄摩西斯。”这位被称作‘银十字星’的大占星师哼了一声,“所以这就是他给我找的麻烦。”威廉敏娜立刻不说话了。 圣者狄摩西斯?不是事务司安排我的课程吗?吉辛和肖用迷惑的目光望着他,尤利尔没注意到。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这个问题。他下意识的想起乔伊,莫非是白之使要求的?不,他压根不关心我的占星学进度。那“黑夜启明”阁下又为什么关心? 没人能回答他,尤利尔也不会问出口。忐忑和畏惧在他肚子里打结,学徒又感受到火辣辣的酒流过喉咙的滋味,他的念头在身体里找不着接口。他只盼望眼前的这位大占星师不要说出白之使的名字。 女神似乎听到了他的祈祷。“给我当心些,小鬼们。我最后说一遍:以后的课程都安排在下午,六点到十点半。谁要是在白天去我的卧室喧哗吵闹,我就让他来当我的帮手。”‘银十字星’说。他没多提圣者。“至于你,尤利尔,你要从头开始学习,我可没工夫给你补足进度。找你的导师借笔记去……等等,我差点忘了他比你还要混蛋,从没去过图书馆……明妮,你的笔记在哪儿?” “在这呢,西德尼先生。” “让我们的新朋友瞧瞧。对了,孩子,你认识字,是吗?我是指第六版魔法符文。” 这东西还分几版?“这对我来说有点超纲了。”尤利尔承认。 “我可以帮忙。”吉辛自告奋勇。 “那就交给你,杜瓦。”西德尼导师作出安排。他回头瞪着尤利尔,胡子抖了一抖。巨大的驯鹿头正在他的脑袋顶上。“给我尽快赶上进度,哪怕你将来用不着它们。你的训练课时间往后推,我想你下午肯定也有空。你的导师如果有异议,就让他来找奥斯维德·西德尼。听懂了吗?” “听懂了,先生。” 给你们个惊喜…… 今天无更,爬山累死了…… 这段时间在旅游,时间很紧,活动很累,可能缺少更新,大家见谅啊~ 这实际上就是请假条 (:?:)我太难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阴影 黑暗中传来吟唱,肃穆的钟声将他唤醒。黎明如此宁静,这是女神最温柔的时刻。他闻到木头的香气,它藏在熏香的馥郁里,和莫里斯的雪松一样清新。 莱蒙斯套上铠甲。 走道的尽头是圣堂,两名修女在泉水边祈福。这涌来自闪烁之池的地泉晶莹纯洁,受得了露西亚的恩宠。它在黎明之战前被西塔的女王赠送给议会,象征信仰的统一战线。近千年过去,圣米伦德大同盟早已解体,而泉水还在圣城赞格威尔的圣堂前喷涌。莱蒙斯走过修女身前时,她们微微屈膝行礼。“瑞茜神官在里面为圣剑洗礼。”其中一位年长的修女告诉他。 莱蒙斯进入圣堂,看到阿拉贝拉跪在露西亚的裙摆前,杜兰达尔则沉浸在夺目灿烂的水池里。这就是光之泉的源头。水池里似乎流淌着熔金,粼粼波纹如同液态的阳光,但没有可怕的热浪迎面扑来。 数不清的蜡烛漂浮在庙宇中,那些都是逝者的灵魂。它们是女神的英灵,死后去到祂的神国,决不堕入死者的加瓦什。亡灵之庭塞满了背信者和异教徒的恶念,是不洁之所,污秽的泥塘。满怀荣耀逝去的光明信徒不会去那里。正义与秩序的神国为它们开放,莱蒙斯不知道自己死后有没有资格同它们一道。 黑银长剑在光之泉中轻飘飘地浮动,阿拉贝拉偏过头,拖着白袍站起身来。“你醒了?长官,见到你没事的样子我真高兴。”她脸颊上有一道浅浅的伤痕。 我要的不是她的安慰。莱蒙斯听见自己沉闷地道谢。他的语气毫无诚意,仿佛出自他人之口。这和她的问候同样。“主教大人呢?”导师在白之使面前得到了失败,昨天才得以通过交涉回到赞格威尔。虽说他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但他们仅仅是为了拖住他……白之使像座空境尽头的安格玛雪峰,人们至今无法逾越。 “代行者大人正在召开光辉议会。” 丹尼尔·爱德格主教是议会的一员,他必然也在议会上。莱蒙斯只好在这里等他,注视着圣剑杜兰达尔上流淌的光辉。他输了,我也一样。他回忆起刚刚的梦境,亚莉没有来见他。 “您不必责备自己,长官。”瑞茜说。“就算到女神面前,祂也不会。祂知道你为光明交付与你的使命尽了全力。没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了。” 为了女神,圣骑士长没有看她的眼睛。“我做得更好的事情就是反省自己的错误。”我的确尽了全力,他心想,但为了亚莉和女神哪个更多一些,我无法欺骗自己选择后者。 “白之使正在接近圣者之境。”阿拉贝拉告诉他,“以他在卡玛瑞娅展现出的魔法,枢机主教也无法单独应对。代行者阁下已经提高了白之使的神秘度等阶……事实上,议会决定给予你嘉奖。” 莱蒙斯诧异地回过头。“你对代行者阁下——” “和我没关系。”瑞茜打断他,这话使她着恼了。“我只是负责向你转述光辉议会的决定。希欧多尔长官,我现在是作为你的副官而非代行者的学徒站在你面前,请不要羞辱我。”她带着些嘲弄,“难道这次任务还不足以证明我的能力吗?确实,我的能力有限。”她从来有话直说,即便有时候她自己也会难堪。 不是谁都像我一样。他这次发自心底的诚恳致歉,既是为了自己的恶意揣测,也是为了某种不该出现的喜悦——并非只有我一人抱有私心杂念。我才应该跳进光之泉中接受洗礼,莱蒙斯按捺着冲动。夜里他可以向女神倾诉,但到了白天,在女神的圣堂上,他反而感到畏惧。 “我不清楚奖赏是什么。”白袍神官告诉他,“但有位修女来找过我,她受到肯恩主教的调遣,来将自己的神职变更为赞格威尔的驻城神官。虽然还不是白袍,可总好过在修道院里浪费自己的天赋。” 这个消息占据了他的全部脑海。一时间,莱蒙斯甚至不敢去问她的名字。“你说的是不是一个高个子修女?金发……” “并且少了右手和右小腿。”瑞茜镇静地说。“她叫亚莉克希亚,是你的前任神官。” “我的战友。”莱蒙斯则满嘴苦涩地回答。看吧,这就是与我搭档的后果。你的长官连自己的下属都保护不了。 “我了解过她。”白袍神官扶了扶方帽。 圣堂陷入了寂静。莱蒙斯听得懂她的言外之意,她以为她也了解我。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你觉得她是个怎样的人?”他发现自己的口吻毫不友善。 “值得尊敬的前辈。” “你只想说这些?” “你只想听这些。”她回答。 你说得对。他感觉自己被人看透了心脏,这不是一种舒适的感受。说实话,阿拉贝拉·瑞茜很适合当我的神官,她反应很快,更会猜测别人的心思。最恐怖的是,某种与生俱来的执拗常使她忽略地位、人情、认知差异等种种合乎情理的因素,用一针见血的方式戳痛你的伤口。 露西亚眷顾这种人,他们是正直无私在人间的代表。在信徒中他们必然是最虔诚的那部分,他们的热情与太阳的光辉一样永不熄灭。不过说老实话,这样的人也往往不好办事。 “我向老师申请离开圣骑士团。”神官小姐压低声音,“圣裁判所正需要神官和司铎。希欧多尔长官,希望我的后任会成为你的好助手。” “你无需这么做。”莱蒙斯不由得劝阻。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渴望亚莉克希亚归队,还是不忍瑞茜黯然离开圣骑士团了。 阿拉贝拉摇摇头,莱蒙斯还想说什么,但忽然议会的钟声响了。这宣告光辉议会的结束,圣堂的女神雕塑后传来脚步声。 代行者不会从正门离开,因此出场的全部都是能参与议会的枢机主教。他们的服饰严格遵守教典,神态肃然——或者说僵硬。爱德格主教倒数第二个迈步出门,他倒是比他的同僚慈祥多了。 “你们问决策?没什么好决策的……机会只有一次,对失误的补救并不是每次都好使。”在莱蒙斯眼里,老师并未因这次失败的打击受到什么影响。主教大人的胸针换了新宝石,他脸色红润,不见重伤初愈的虚弱。“瑞茜,正好你也在,有件事我一定得告诉你。”他还是犹豫片刻。 “是我的申请没通过?” “也许你可以尝试猜错一回。” “原因呢?” “这是代行者阁下的决策。”身为女神的代言人,议会代行者的决定几乎没出过差错。但愚钝之人往往难以领会其中的深意。莱蒙斯就发现自己属于其中一员,可他随即看到女神官和老师脸上也隐现困惑。“我原以为代行者阁下只想给你一次历练的机会。”爱德格主教对神官小姐说,“他告诉我,这次的决定并非只为了你,孩子,希望你能理解。” 明悟在白袍神官澄澈锋利的眼神投向他时到来。莱蒙斯意识到代行者阁下将阿拉贝拉留在圣骑士团,正是为了他自己。然而我何德何能?还是他已经看穿了我的动摇? …… 阿拉贝拉回到房间里,脱下鞋子摆放整齐。这时她注意到鞋架上已经有了一双一模一样的白色小牛皮靴。她没在意。艾普莉回来得永远比我早。 “瑞茜。”一个灰头发的少女从上床探出头,“老师告诉我,你以后就留在圣骑士团了。这是怎么回事?” 明知故问。“我把任务搞砸了。”她把自己丢在床上,“这是惩罚。” “你真觉得在圣裁判所任职一无是处吗?看在女神的份上,我很难理解你的想法……我也不得不告诉你,要是我有机会留在圣骑士团,用我的头发交换我也愿意。”艾普莉拨弄着她的长发辫,发梢一直垂落到阿拉贝拉眼前。 “你不明白。”她内心涌动着怒火,但更无可忽视的是悲哀。你不明白。我不是因为荣誉而留在圣骑士团,我的存在给他们带来了麻烦。我的同伴们宽容了我,但这远远不够。“我希望更多人能理解女神的教义,结果我的努力根本没用。我找不到有什么理由在那里……在那些人中间。” “那些人?你觉得希欧多尔大人名不符实吗?” “当然不。”虽然有的时候他的抉择令人费解,但不得不承认结果比我预想中要好得多。作为圣骑士团的领导者,他的行为作风无可指摘。“在我看来,我的长官的虔诚不亚于任何人。”他的偏见也是同样。 “所以你只是不想成为某个人的副官。” “我没有。” “你当然有,除非你向露西亚发誓。” 艾普莉话语中的笃定刺痛了她。阿拉贝拉试图摇头否认,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决不能对露西亚说谎。“无论我怎么想。”她将舍友的发辫最底下的束带打开,“我都永远不能摆脱老师带给我的阴影。” 第一百六十四章 魔力火种 训练课结束后,尤利尔已经困倦不堪。他一点也不想将休息时间花费在路上,可占星师必备的长袍今天才被治安局的人送到他的小屋里去。若想要奥斯维德不整晚念叨他的过失,尤利尔就必须穿戴整齐。 此刻已是下午四点,阳光依旧狠毒,但比起正午还是好了不少。在得知了他占星课教师的要求后,乔伊没有多为难他,直接将上课时间往后推了两个半小时,并给他留出了午餐时间。然而在训练场上使者可没那么好说话,在忍受了两天的磨难后,尤利尔不得不改喝药剂度日。他觉得午餐还是不吃为好。 “你的力量欠缺。”课后乔伊对他直言,“轻便的武器很适合你,但在习惯上我看你更爱重剑。” “它会让我有安全感。” “会动的武器才能给你安全,死物什么也做不到。” 尤利尔听得懂他的言外之意:若是在挥动武器前就死于敌人之手,那就什么武器也保护不了你。“我控制不住它的轨迹。”他辩解。事实上,我用轻剑要比重剑花的力气更多。 “你的魔力控制太粗糙。”在找出敌人的弱点上,乔伊的专业性毋庸置疑。也许他不知道怎么教会尤利尔精细的操纵,但点出原因却轻而易举。“魔力可以增强你的体质,使力量倍增,速度加快,反应更迅速。然而具体加强了多少,则和你使用的魔力量有关。” 若非解决问题也是我的任务,乔伊还真可以胜任这份职责。“我控制不住魔力的收放。”学徒告诉他现状,“你有办法吗?” “想象你能自如操控魔力。” “……” 我早该知道这样没用。尤利尔叹了口气,“我尽力而为。”乔伊的办法不能说完全没用,在霜叶堡里他就成功过一次——那回他成功控制住了自己的魔法,然而自那以后学徒就再没做到过同样的事情。 “再过几天,我们开始新课程。”乔伊说,“维修部一直给我们准备了训练用具,这件事我才知道。” “才知道?” “你需要自己的武器,而不是我给你的冰块。将你的兵器的要求提交给装备部,四楼。”他丢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打开星之隙消失了。 远光之港在夕阳下泛红,停留的马车也多了起来。 而使者的建议与他身上的色彩一样匮乏,尤利尔只好慢慢摸索。他知道自己唯有这一条路可走,因此对待训练课格外认真。假如这份认真能换来进步,我倒不觉得吃亏。这是他在乔伊手下狼狈招架时的想法。或许我太乐观了。 “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威廉敏娜和吉辛在港口等他。尤利尔绕过两个捏着扇子的贵妇人,与他们在公园门口汇合。“你复活了。”她揶揄道。 这些天谁都见过学徒疲惫不堪、连滚带爬挣扎出训练场的模样,他尽力忽视那些陌生人或惊奇或嘲弄的目光。外交部在高塔中的地位很高,但成员数量很少。占星师才是克洛伊的主体,神秘职业很多,获取知识的地方更是不少。人们还有其他的、更合适的去处。少有正派人选择外交部,这往往意味着他们缺乏成为占星师的能力。 老实说,这其实算不上什么值得人鄙视的缺陷。乔伊是整个高塔的空境统领,事务司从来也没为难过外交部。然而职业倾向的平等本质在人们固有的观念面前不值一提:和占星师相比,不擅长观星预测的神秘者大都没那么聪明。这世界上聪明人不多,但能承认自己不聪明的人更少。只有挣扎在被驱逐离开克洛伊的学徒会有这样的觉悟。在占星学上有建树的优等生没必要劳身费力,他们的职责在于探索星空和观测诺克斯。 这么说来也许是职能的问题,外交部负责处理高塔与属国的关系及大小事务,也得时刻注意不能丢了克洛伊的脸面。尤利尔没见过除乔伊之外的任何使者或驻守让人员,但吉辛告诉他,这些人只要出现在高塔里,你就能一眼认出来。他们身上有种气势,即便是治安局那些被克洛伊淘汰下去的神秘者,也绝不敢在他们面前吹嘘自己的勇力无畏。尤利尔看吉辛的神情,好像这些莽夫无论如何都与打架斗殴划等号似的。 总而言之,他的同学们都对他的选择表示不解。可谁知道我压根就没选过呢? “感谢今天值班的伯莎女士。”尤利尔说。“我现在唯一感到不适的部位就是我的脑袋。” “你的导师又给你安排什么古怪的训练了?”吉辛问。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我得自己想办法控制魔力。”学徒自然是没有这样的苦恼的,但可惜尤利尔已经是真正的神秘者。 威廉敏娜露出似笑非笑的狡黠神情,她上下打量了尤利尔一番。“等我点燃火种后,也许会帮你的忙。” “不,我不是强调我踏入环阶……而是这真的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前半句我们当然清楚,后半句我们完全不懂。” “到时候你们会觉得我句句在理。” “真理是用魔文书写的,而你却根本没有掌握它。”威廉敏娜说,“第六版魔法符文,也许我该给你从头讲起。了解魔文的演变过程对你有好处。” “不用了,谢谢。”他认输了,“我不会再提训练课的任何细节,请务必打消这样可怕的念头。” 明妮耸耸肩,“真没意思。” 我不会让你在我身上找到乐子,尤利尔心想。威廉敏娜是个言语快过大脑的直爽女孩,喜欢对别人的小失误穷追猛打。对付她这种人,尽快断掉话题才是摆脱尴尬的唯一办法。尤利尔简直想象不出吉辛是怎么爱上她的。 当然虽说吉辛一口咬定是他主动追求明妮,但事实上,吉辛·杜瓦的个人条件远超威廉敏娜,他不缺选择。不过他也不觉得明妮配不上吉辛,毕竟女士总有更多的加分项……他发现自己忍不住开始想起丹尔菲恩·兰科斯特,那个地道的贵族小姐。我怎么会想起她?明妮不见得有什么地方和她类似。这可真奇怪。 他们在咖啡厅逮着一桌空位。吉辛点了两杯柠檬茶,给女友一罐麦酒。尤利尔还是第一次来这种茶餐厅,也是头一回见到还有人在这里点酒喝。更遑论还是个女人。 “已经四点半了。”他提醒自己的同学。要是让“银十字星”闻到威廉敏娜身上的酒精味,老占星师会把下课时间多往后推迟两小时以保证学徒们苦不堪言,不敢再犯。 “别理她,这种低度数的酒再来一打她都不会喝醉。”吉辛毫不在意,他对另外的事情感兴趣。“你说你在来到高塔前当过一段时间的冒险者?” 我没这么说。“事实上,我只是有过冒险者的经历。”尤利尔斟酌词汇,生怕对方产生误会。 “听说冒险者们大都爱喝一种烈性麦酒,这是真的吗?你喝过没有?”看来他已经自说自话回答了第一个问题了。 “喝过一口。”尤利尔想到那个四叶原野的夜晚。他看到威廉敏娜的眼睛闪烁起同样的光芒,赶紧补充:“不是什么好体验。我们能开始吗?就现在。” 吉辛放过这个话题,因为开始指的是补习。 尤利尔还是很乐意学点新东西的,这使他渐渐能看懂奥斯维德先生写在纸板上的知识,各种星象及它们可能的预示。他发现自己对竖琴座的兴趣更大,仙女座却枯燥乏味。在星座谱系里,竖琴座象征过去,而仙女座是大部分预言的来源,它的轨迹变动极为频繁。学徒一度以为自己是因为魔法的便利,才对复杂的预言算法心有抵触。 然而事实上,这根本没关系。奥斯维德先生断定他在算术上毫无天分可言,同时推荐他去布鲁姆诺特的紫杉林里找找野生的猴子。这种生活在高空岛屿中的物种无疑是神秘生物,它们广为人知的特征就是有三对又宽又大又轻的臂膀。这让这些本该晃着藤蔓摇摆的小家伙们得以在空中滑翔。 三对手臂意味着更多的趾头,老占星师以为尤利尔像他的导师一样对神秘物种鉴别学完全没碰过,但他却真正感到了耻辱。 “魔法符文有规律。”每次补习开始前,吉辛都会这么说上一句。“你要留神观察,用心探索。”好像他才是导师似的。 “如果你直接将规律告诉我,我会更感激的。”尤利尔终于忍不住回答。 “这是神秘的语言。”吉辛立即给出解释。“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问。”他把眼前的柠檬茶递给威廉敏娜,她已经将自己的麦酒喝完了。“即便告诉你了,你的火种也不理解。这就是神秘生物的缺点所在,学徒根本没有这样的障碍之说。” 看来,我的灵魂比脑子顽固。“等它理解了,我早就被西德尼先生赶出教室了。”尤利尔唉声叹气。我的火种控制不好魔力,又拒绝理解魔文。他在意识中幻想着端详自己的火种,像它这么油盐不进的灵魂之焰恐怕不会太多。 而就在这时,有一簇魔力的火光在他的感应范围内亮了起来。 开学了…… 请假。开学事太多了,各种收拾,各种破事,今天请假一天,让我来个五体投地式抱歉…… 呃,我昨天是不是忘记请假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故乡 冈瑟在布鲁姆诺特生活了二十七年,结果他除了为某个占星师的家族企业生产的皮带和衬衫制造出成百上千一模一样的扣子外,只得到了“纽扣”的外号。 当然,这比起许多移民到浮空岛、又因为找不到工作而穷困潦倒地回到陆地上的普通人,他已经足够幸运。不管怎么说,现在没人认为冈瑟与那些流浪汉同出一处了。但事实并非如此。冈瑟记得自己的故乡,一个宾尼亚艾欧南部小国的城市。那个小国早就从地图上消失了,故乡也一样。好在冈瑟不会为此感到心痛,他对那里唯一的印象是饥饿,要命的饥饿。 杉树上掉下来一片紫色的叶子,砸在他的脑门上。 冈瑟抬起头,没发现什么异常,于是把这给了他一巴掌的臭树叶扔到一边去。树叶飘到地上,他又拿脚去踢,结果脚趾撞在了玻璃墙的底座上。这玩意是用石头做的,他立刻哎呦一声。 “冈瑟!”玻璃的振动引来琼利的怒吼,“上班时别跟树叶较劲!” 冈瑟还没说话,他的肚子就猛地响了起来,替他作出了回答。琼利瞧了眼挂钟,扔给他一盒馅饼。“还没到午餐时间。”他警告,“整个中午到下午你都没有间休了。” “谢谢。”他还不至于听不出琼利的善意,赶忙低头撕咬洒满肉桂和葡萄干的面皮。若说冈瑟最大的幸运是在工厂里找到了一份工作,那么遇到琼利就是无疑就是幸运女神找上了门来。琼利·坦普尔有四分之一的贵族血统,可惜他祖母家族的爵位仅仅是勋爵。这足够让他在布鲁姆诺特找个收支平衡的职位,但琼利总是缺钱。 冈瑟知道他将钱用在什么地方,即便他从未问起过。烟酒鱼肉,琼利会骂一边他们废物,一边将这些难得一见的奢侈品砸到手下工人的脑门上。每个人分得的数量是他自己的十几分之一,可若是没有琼利,他们连十几分之一都得不到。冈瑟怀疑如果没有琼利·坦普尔的帮助,自己绝不可能留下。他又咽下一口热腾腾的馅饼,吮吸自己手指上的油星。 布鲁姆诺特的贵族阶级还在沿用城邦王国的旧制:上等人是管理者,平民是被管理者,奴隶是奴隶。冈瑟确信自己不是奴隶,永远也不会是。他舔着最后一根手指的时候望向玻璃外的街道,一个阴沉着脸的男人坐在餐厅里。也许他会成为某个贵族的奴隶,冈瑟在琼利的家门口见过他。“坦普尔先生。”冈瑟在监工走过身边时拉住他,“那是你的朋友,他在等你?” 琼利回头看一眼,立刻摘下手套和口罩。“如果这白痴再来找我借钱。”这位拥有贵族血统的平民低声说,“那他很快就不是了。”他一边走出工坊。 冈瑟不在乎对方能否继续得到琼利的帮助,事实上,他乐意看到男人被排除出工头的交友范围。“纽扣”试图将目光集中在眼前吱呀作响的模具上,以此来遮掩自己真正的注意力方向。 距离抹除了两人交谈的声音,冈瑟只看到琼利脸上的怒容。他猜测那个男人确实是来借钱的。果然,两人不欢而散,监工的朋友摔门而去,餐厅的风铃一阵作响。琼利回到工坊,咕噜噜喝光一大杯水。 “那白痴早晚被治安局遣送回地面。”冈瑟听他一边擦嘴一边咕哝。“连他在高塔工作的姐夫也救不了他。” 高塔的事务局负责监管所有的事务,外交部和治安局则监察维持秩序。浮空岛的贵族们没有国王可以效忠,这些人的祖先是高塔被第一批淘汰下来的学徒,是以他们的子孙后代都服从克洛伊的调遣。伊士曼与高塔没有这种血脉传承下来的亲密关系,这注定它难以成为苍穹之塔的一部分。 在布鲁姆诺特以及所有的苍穹属国当中,克洛伊的成员都拥有不亚于贵族的身份。冈瑟不知道琼利怎么与高塔成员搭上了关系,不过没关系,总有人知道。他压低声音问自己的工友“口袋”芬克。芬克脸上的愁苦如同鞋底的针脚,将两只眼睛和鼻孔牢牢缝死。但他是只装满了小道消息的破口袋,便只余耳朵捕风捉影,一张嘴搬弄是非。 冈瑟知道他痛苦的原因同样来自与对话的模糊。“他是谁?”这话大概能解芬克的心痒。 “你凭什么关心?”芬克不理他。 消息口袋能扎紧,这也是芬克留在布鲁姆诺特的原因。冈瑟打探无果,悻悻别过头去,张嘴要啃一口馅饼。一只手探出来,把馅饼拿走了。“口袋”芬克用他的一口烂牙咀嚼葡萄干,糨糊状的食物跟口水一起被舌头搅拌。最后他吐出一颗半熟的豆子,掉在冈瑟的袖子边沿。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午餐消失在工友的喉咙深处。“那人是谁?” “霍布森,维修部总管安德鲁·弗纳的妻弟,他最头痛的大麻烦。”芬克嘿嘿发笑,仿佛见到大人物身处困境使他愉快。“伙计,世界上最不能碰的行当就是赌博。”他语重心长地说,“占星师知道自己未来会输多少钱,没准学徒也能。我猜霍布森肯定是这么想的。” 冈瑟不关心口袋的想法,也不在乎霍布森的念头。他并非对八卦感兴趣,而是在意琼利的态度。“那他和坦普尔先生?” 一枚纽扣在模具下成型,芬克拾起它,丢进木编箱。“这是个大秘密。”他的眼睛像扣子一样转动。“很少有人知道……琼利·坦普尔之所以沦落到在平民工厂上班,是因为他曾经也是赌场的常客。不然,坦普尔怎么说也是贵族,那些人是饿死也不会放弃挂在嘴边的名头的。” “他们是赌友?” “还是天天输的那种。坦普尔没有个好姐夫,但也没有霍布森那么疯狂,他最后醒悟过来,在工厂里讨了个谋生的活干。看样子他是决计不会再靠近赌场一步了。” 冈瑟明白了,霍布森来找自己的老朋友借钱。琼利没给他。这使他隐约也觉得轻松……至少这家伙不会抢走我的一半馅饼了,琼利先生不会帮他。 然而总是事与愿违。街道上霍布森折回来,朝着工坊的方向行进。他专挑墙根边的小径,冈瑟只注意到一片阴影在缓缓蠕动,逐渐接近了玻璃。芬克敏捷地朝左后一跳,装作无事发生。 下一秒,他背后的监工叫他过到门口来。“冈瑟。” “纽扣”只得放下模具,走向琼利·坦普尔。他换下了工作服,眼睛里的异样目光难以琢磨。芬克头也不抬,好像沉浸在地板的纹理中。冈瑟朝他走去,觉得紧张又失望。不过监工并不是为了斥责他们的交头接耳,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冈瑟,让他浑身难受。他的余光瞥见一张浮肿的胖脸出现在窗外,大小跟琼利刚给他的馅饼差不多。冈瑟吓了一跳,继而觉得有点反胃,他僵硬地转过头,试图做个不那么容易表露出自身厌憎的笑脸。 赌棍霍布森回以阴沉一笑。他的皮肤青里透紫,鼻子旁有许多雀斑,眼白爬满血丝。这样一张脸微笑起来,也实在很难让人感觉到善意。 “跟我来。”琼利迈步出门,动作显得很犹豫。只是冈瑟没比他好上多少。他们刚走出门,更多的树叶簌簌落下来,伴随着鸟儿扑翅的振动声。 两个人在门口心照不宣地停住了脚步。琼利大感恼火。“你认识他?” 坦普尔不是芬克,冈瑟没法糊弄过去。“见过几次。”他当然知道这个有名的赌棍,可若是不做出一副无知的样子,芬克也不会告诉他霍布森和琼利的关系。“在雾城圣卡洛斯。” “你还离开过布鲁姆诺特?” “我从那里来到远光之港。” 监工的指甲在一片树叶的脉络上刮来刮去。“你是莫托格的遗民。”他心烦意乱地揉碎树叶。“见鬼,一个穷困潦倒的蠢蛋,满身虱子的难民,他竟能来到布鲁姆诺特,还留了下来。我看雾城里净是些乱七八糟的移民。” “没错。”冈瑟说,“渡鸦战争才一结束,高塔就按公约收纳了大量白峡城的平民。”其实许多贵族也想来空岛避难,但事务司拒绝了他们。那段时间高塔是整个诺克斯最安全的地方,人们蜂蛹而入,占星师们被迫扩大了城市。他还记得乌烟瘴气的雾之城,这可不是个夸张的修饰词。黑灰色的雾粉飘荡在城市里,有人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就连花草间的晨露都是黑色。圣卡洛斯是渡鸦战争结束后高塔扩增的城市之一,位于大陆西北上空,几乎一年四月都不见太阳。 “他找你干嘛?”琼利狐疑地打量他,似乎在判断冈瑟是否也是个隐藏起来的赌棍。冈瑟听他问出了与自己之前同样的问题。 “霍布森也来自莫托格。”‘纽扣’这么回答。 第一百六十六章 莫托格遗民 “他认识你?” “只见过几次。”冈瑟重复。“我与他姐姐乘一条船到达圣卡洛斯。”那时她是个小女孩,而霍布森甚至没出生。冈瑟自己也还是母亲怀里的幼儿。我在雾城呆了十年,他忽然惊觉自己已经步入中年。我的前半辈子都过得怎样?他回忆中出现母亲逝去时枯槁干瘪的面容,还有在长街上远远眺望着弗纳夫人与安德鲁大师并肩走过的石桥前的椴树。这些都不让他觉得有意义。 “那你们是老乡见面,还是打算互帮互助?”坦普尔垂下肩膀,语气也柔和起来。好像无论哪个结果都会令他十分放松。 “我很久没见他了。” “照我来看,那多半是后者。听我说,冈瑟,如果你把他当朋友,别给他一分钱,趁早断绝这家伙试图在赌场上扳回一局的蠢念头。”琼利开始往那边走。 若说朋友,我宁愿与芬克交朋友,起码还能知道些秘密。“我明白的,坦普尔先生。”冈瑟回答。 他们进入工坊旁的小仓库,霍布森正在阴影中等待。这个下巴上胡茬凌乱的年轻人面带诡谲的笑意,他的眼珠是暗绿色,闪烁着不安定的情绪。“我来找他,琼利,不是找你。”对待自己的朋友他毫无礼节,或许是在发泄琼利未满足他的要求而产生的怒气。只是冈瑟没在他的微笑中找出虚情假意。 “你让我去外面等?”坦普尔难以置信地反问。“这是我的工坊!” “事实上,工厂总经理只是将这里交给你管理。”霍布森指出。他说话时也盯着冈瑟,目光在“纽扣”的手指和膝盖间游移。他的注意力一点也没分给自己的老朋友。为了让琼利·坦普尔听从安排,他甚至把手揣进口袋,摸索出一支漂亮的石楠根烟斗塞给琼利。这八成是他偷来的东西,冈瑟知道他有偷窃的毛病。“给我点时间,坦普尔。给我们点时间,这事关乎我的命运。” “改变命运的办法有很多。”坦普尔说,“比如要是你跑到远光之港的边缘跳下去,今晚你就该住在治安局的拘留所里。可见别管你的生活有多糟糕,流浪汉也能找到夜宿的地方。这就是事在人为。” 霍布森并不为他的讥讽恼怒。“行了,到时候我赢了钱,就跟你把事情解释清楚……但现在还不行,我必须要验证一下。”他含糊其辞,按着监工的肩膀把他推出了门。 “我没有钱借你。”门才一关上,冈瑟就告诉他。 “你没有钱,我不关心。”霍布森打量他,“你不想问问伯莎的情况吗?” 有你这样的弟弟在身边,她恐怕过得不好。“她……她怎么样?”冈瑟感到自己的喉咙违背意志振动出另一句话。 “当然是老样子。” “我听说——” “你听说可没用。” “我听说你失踪了一段时间。”冈瑟继续说,“这期间有人去弗纳家敲门,让她付你的巨额账单。” “啊,没错。我到现在也没回去。不过我想她也一定没付钱。” “这事可不新鲜。你经常把烂摊子丢给你姐姐,到最后被你姐夫解决。他一定会打她。”这么一想,冈瑟更不舒服了。 “好像她嫁给你不会挨打似的。”霍布森嗤笑一声,“我和她可不一样。” “这次伯莎付不起你的账单。”他忍着愤怒说,“催债人是口哨帮的鲍曼……人们看着他提刀敲开门,威胁她交出你出来而不是要钱。你干了什么?然后逃走了?” “我不想送命!你这白痴。” “鲍曼差点杀了她。” “那是她自找的。我告诉过伯莎别在夜里给陌生人开门,正常人都不会那么干。你以为她在等谁?嗯?” 等我。冈瑟像是挨了一巴掌,不由得朝后一缩。他与伯莎在去往雾之城圣卡洛斯的浮空船上相识,那时候他把她看作玩伴。伯莎比冈瑟大上五岁。然而他们后来又在去往远光之港的客船上重逢,事情变得疯狂起来。也许是她身上的珠宝和锦缎吸引了他,也许他本来就对她抱有欲望……无论如何,那时已身为人妻的伯莎带给了他最为梦幻的夜晚。 自那以后,冈瑟开始频繁去找她,而弗纳夫人一边机警地将他拽进暗影,一边滔滔不绝地抱怨他的大胆举措。 鲍曼在夜里找上了门。“纽扣”无法否认:如果伯莎有什么惊险,那就都是我的错。“你不该抛下她。”冈瑟无力地反驳。“你把债务都给她,你让鲍曼敲了她的门。” “我知道那些长舌妇认为我欠了钱被债主追杀,她们都是蠢蛋,什么也不懂。”霍布森不无轻蔑地评论,“赌场是个好地方,因为所有人都把全副智慧花在骰子和扑克上。而一旦出门,女人们就有机会关注你脸上的每一条褶子。这些咯咯叫的蠢母鸡,整日净干些挑唆嚼舌的可笑事!尤其是伯莎,她竟然向她的那些闺蜜打听我的行踪——这下整个布鲁姆诺特的黑帮都在找我了!” “她是为了你。”冈瑟怒火万丈,他瞧着赌徒那张浮肿到五官歪斜的脸,下意识捏了捏拳头。可猛然间一阵凉风拂过,他心中高涨的怒焰犹如被劈头浇了一盆冷水,最后他颓然地放松。“不是追债。”他质问,“那你在躲什么?” “有人要我的命。” “口哨帮?” “治安局。” “什么?”冈瑟怀疑自己听错了。 “一个新上任的小菜鸟非要找我的麻烦。该死的,他简直比露西亚的信徒还执着。” 这不可能。“治安局的神秘者怎么会要你的命?”他们顶多让你在地牢里老实地呆上一阵子。 “那白痴是条靠关系进去的恶犬,谁都知道他想着花样要在主人面前摇尾巴。”赌徒骂骂咧咧,“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在赌桌前输给了一个精于此道的高手,这一点也不丢人。谁能想到竟有人能一直记恨到现在!” 冈瑟没想到,也不会有人想到。他也不知道霍布森想干什么,于是深吸口气,“你想让我做什么?给你一笔钱?一个躲藏起来的房间?还是……” “干脆反过来要他的命——你是想这么说,对吗?真见鬼,我疯了才这么干!在你眼里我就是个疯子,一个烂赌鬼,一头丧家之犬。你真这么想?”年轻人的神情很难说不是嘲弄,“我以为你至少可以理解我,毕竟我们这种人只能互相体谅。” 谁跟你是一种人?看在他姐姐的份上,冈瑟尽量让自己对他的抱怨过耳不闻。“谁?”他问。 “盖亚的神父,邓巴·菲尔丁。那条疯狗的主人。鲍曼和口哨帮,一切都是他的吩咐。” “你以为我能对付往治安局塞废物的大人物?”要是有那种本事,冈瑟也用不着在安德鲁·弗纳面前忍气吞声,看着伯莎嫁为人妇了。“菲尔丁神父是盖亚的信徒,你别做梦了。” “为什么不能?比他更权高位重的人你又不是没杀过。” 这蠢货什么都不懂。“他是教会的人。”冈瑟重复,“那些死人不是。” “有什么区别?” “给你个忠告,霍布森,别去找盖亚神职者的麻烦。他们是一窝马蜂,长脑子的人都不会伸手捅一下。”冈瑟警告他,“对于追寻踪迹,没人比他们更擅长。正常环阶神秘者不可能战胜同级别的神职者……” “可你有非常的力量。” “我没有。” “你不用否认。伯莎了解你屁股和腋窝里的每一根毛,可她决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我猜猜,莫非是传说中的恶魔信徒?莫托格曾是宾尼亚艾欧最大的神秘物品流通的地点,出什么怪物都不奇怪。”霍布森欢快地微笑着说。 “怪物会离教会远远的,永远不去冒风险。”冈瑟没否认。这不是霍布森第一次来找他了,在雾之城圣卡洛斯他们甚至合作过。那时候他们抢劫了一辆夜归的马车,以此换得了伯莎的嫁妆和到达布鲁姆诺特的船票。 “不用你亲自动手,这回换我来。” 你能干什么?用骰子砸死他们?冈瑟说:“别傻了。”他想起伯莎泪眼涟涟的模样。她早就不年轻了,失去了青春的面容称得上丑陋。“要是你还有一点良心,就让安德鲁给你找份工作。”但最好别来琼利的工坊。他丢下这句话就要离开,然而霍布森伸出手,冈瑟感到浑身忽然凝固住了。 他仿佛被刺痛了一般,身影在年轻人面前猛然消失,一下出现在霍布森身后。“这是——?”冈瑟听到自己的声音几乎是在尖叫。 “和你一样。”赌徒回答。 …… 纽扣继续被乏味地制造出来,很快攒了一箩筐。一名女工将它们统统背走后,午休时间到了。冈瑟心里对琼利·坦普尔的感激之情忽然消散了大半。他拍着模具的操纵杆,捱过漫长吵闹的休息时光。饱腹以后,飘荡的饭香味令他直犯恶心。 下午的街道更加闷热,玻璃分毫不起阻挡作用。这时候连休息让人不适。模具和齿轮的咬合声再次机械地响了两个钟头。冈瑟在忙碌中发散目光,他看到几个穿长袍的年轻人在眼前经过。他也认得他们——高塔的学徒,也许是克洛伊未来的一份子。他们在坦普尔与霍布森先前的位子上坐下,冈瑟收回目光。 第一百六十七章 谋杀 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霍布森的魔法,也许那根本不是魔法,恶魔的力量更为神秘。他伸出手,按在玻璃上,感受着玻璃平滑而坚硬的触感在掌心中渐渐消失。玻璃变成了空气,又一片叶子坠下来,飘在他的工作台前。 冈瑟想起霍布森如何解释自己的魔法:“你能改变物质,将碰到的东西变成气态——所以你感受不到它。这不是种能使物质凭空消失的力量,因为我可以感受到那些在你的魔法之下转变自身性质的小东西。”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很快有某种神秘在他掌心凝聚。冈瑟碰了碰,意识到那是坚硬的空气。 这个事实令他大感不安。“你的魔法是控制气体?” “我目前只试过空气和水蒸气。”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星期前。要不是这玩意,鲍曼早就砍下了我的脑袋。”赌徒目光闪烁,似乎在酝酿一场复仇。 冈瑟还是觉得有点奇怪。“我的魔法与生俱来。”他提醒,“而你到现在才得到眷顾。没准我们魔法的来源不太一样……你确定没参加过仪式?” “你是指点燃火种的仪式?” 还能有什么?“或者某些神秘物品的赋予。”他记得还有种让普通人也能施展魔法的方法。 “没有,没有仪式,没有宝贝。”霍布森一口咬定,“我被人追杀,慌不择路,把不同的杂物朝后丢。突然我意识到我周围布满了伸手可及的物质,就把这些东西也扔过去了。鲍曼那个蠢货好像撞了堵墙,一下坐在地上了。他以为自己挨了一枚石头子。”他又发出欢快的笑声,暗绿色的眼睛里蕴含着快意。 “你要去杀了他?”冈瑟忍不住问。 “为什么不呢?” 冈瑟张了张嘴,没说什么。说得没错,鲍曼是个恶棍,没人会同情他。虽然霍布森动手不会使人觉得大快人心,毕竟杀人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伯莎还在找他,她会接受自己的弟弟成了恶魔的一员么?“别去找盖亚教会的麻烦。”他只能这么强调,“菲尔丁神父不好对付。你不想惹出恶魔猎手吧?” “在有赢的把握前,我不会这么干。”霍布森眼珠乱转。 这该死的混球就爱冒风险,赌博没给他教训。“你惹事的本事我可领教了,看在盖亚的份上,下次你要把自己扔进一堆麻烦当中前,能劳烦给我打个招呼吗?”冈瑟同意了,反正也没人过问他的意见。“你可以在鲍曼身上试试手。” “那神父?” “我知道你来找我干什么。”纽扣工人十分不解的是另一件事,“菲尔丁神父干嘛要让你不痛快?” “也许我赎罪券买少了。话又说回来,他让谁痛快过呢?嗯?给教堂捐善款的富翁?” “没准有更好的办法,我们用不着动手。”冈瑟还试图改变他的主意。原本他甚至没打算问霍布森惹上菲尔丁神父的原因,这蠢货什么出格的事做不出来?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缘由。 当然,他知道我能给伯莎解决掉一些不方便安德鲁出面的小麻烦,见鬼!那女人的大嘴巴早晚给我招来杀身之祸。 霍布森的笑容一下子收敛了。“是的,没错,用钱解决。”他语速缓慢,斜视着冈瑟,“你有钱吗?” 砍了你的脑袋,就什么事都没有了。“这得好好准备。”他屈服了,“时间和地点都得商议,最好伪装成意外。无论如何,不能让人怀疑到我们身上。否则只要被抓住,管你是不是恶魔都难逃一死。” “这些东西我已经准备好了。”霍布森语出惊人。 “什么?” “别装聋。菲尔丁神父明晚要去参加一位爵士的女儿的婚礼,带着他的狗一起。其中那位幸福的新娘在婚前有个情人……”说到这里,他对冈瑟恶意地笑了笑,“长相比你强多了,但同样是个穷光蛋。那婊子打算把这份美好的爱情转移到地下,我看她的情人多半不会同意。” 冈瑟不信他的鬼话。爵士的女儿自然要嫁给同等地位的贵族,没准那是另一位爵士。不处理好前任的事情,婚礼可办不起来。“说说计划。”他压低声音问。 “摸进礼堂,给每个宾客的杯子里投毒。”霍布森说,“先宰了新郎会更容易,不过我们得让餐厅的人多起来,否则连那老东西的人都找不着。” 这简直不像谋杀计划。“投毒是好主意。”冈瑟说,“那我们就只用杀了新郎和新娘?” “没那么轻松。婚礼上的每一杯酒都有人检查,投毒只会令他们警惕。我们得来点创意——不用市场上任何一种毒药,只给他们的杯子添些果汁。你知道一直都有人在卖那种药剂,一滴就让你睡上一天。我敢肯定你知道。” 而且医院里必然常备镇定剂。“没错,这不难得。”冈瑟从未想过杀人会如此简单。“等他们都睡着了,就可以轻松割开神父的喉咙。” “看谁不顺眼,就捅他一刀。”霍布森嗤笑,“干脆把参加婚礼的人都杀了才好。别犯蠢。新郎新娘加上菲尔丁神父和他的小跟班,再随便挑两个倒霉鬼就够了。总得有人将事情宣扬出去。” 这家伙真是天生当杀人犯的料……冈瑟得承认自己绝对想不到这样简洁又低风险的计划。他论杀人的手艺不如做纽扣的技巧,工作的熟练度不如魔法的能力。霍布森计划中最困难的一环是投毒,这他自己就能解决;而从医院里偷出炼金药剂,冈瑟相信没有任何障碍挡得住自己。 “好吧,我没什么可说的了。但你怎么处理新娘的情人?别忘了我们得摆脱嫌疑,而他很有用处。” “我们慷慨的替罪羊先生在郊外公墓的棺材里睡得正香。噢,别误会,我没要他的命,起码现在没有。他会睡到自己的爱人来陪他,然后那群长舌妇每日谈论的话题里就会多上一个感人的求而不得的爱情故事——那些老母鸡就吃这一套。”霍布森学着她们咯咯地笑起来。 冈瑟莫名觉得不寒而栗。他转而问起另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名治安官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特征?”盖亚教会不好惹,治安局也不是善茬。 “一个比黑帮还像恶棍的家伙,满手灰色的茧子。你只消看上一眼,就会觉得自己竟也有做好事的一天。”霍布森回答,“他叫威特克·夏佐。” …… 这时琼利·坦普尔一巴掌拍上他的肩膀。“你没拒绝他?”监工看到了霍布森脸上的笑容。 “不,我给他推荐了一个躲债的办法。”冈瑟回答。 “下次也教教我。”琼利说。他左右看了看,目光在芬克身上停留片刻,仿若无事地转过头。“最近有很多人在找他。” 上司的提醒让他觉得有点触动,可冈瑟不是第一次杀人了。他点点头,保证自己不会将消息透露出去。窗外跑过一辆马车,轮子底下溅出几枚碎石头。玻璃猛然响了一声,琼利·坦普尔穿过工作间。冈瑟低下头去,将扣子丢进编筐底。 …… 尤利尔迄今为止只在梅米身上见过这样的情况,那意味着神秘火种的点燃。他疑惑地望向四周,可那种感觉一闪而逝,再也不见了。 难道有人在附近点燃火种?他成功了?抑或失败而亡?学徒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应对,吉辛发现了他的不安。“你怎么了?” “我感受到魔力。”他如实回答。“火柴那样,一闪而逝的神秘光芒。” “你答应我们不提这些东西的。”威廉敏娜抱怨。“今天晚上有测验,你忘了吗?” “测验?”尤利尔立刻忘记了错觉。 “导师临时决定的。他要暂停一段时间的授课,以便接手观景台轮值的事务。我猜你的导师已经告诉你观景台的事了,对吗?” “看他的脸色。”吉辛替他说,“多半是没有。” 尤利尔得承认他说得没错。“我完全不清楚,麻烦你了。”乔伊不会给他解释某些不必要的东西。使者倒不是嫌麻烦,而是他实在忙得不可开交。学徒曾怀疑他在教书育人上与自己的算术一样欠缺天份。 “观景台是监测诺克斯秩序的重要平台。”威廉敏娜告诉他,“整个高塔的星象观测仪和相关魔法都要依靠观景台来运行。往往有大占星师驻守看管……前些天有传出方位观景水晶破损的消息,也被加紧修理完好了。” 这回轮到“银十字星”西德尼先生来看守了,现在尤利尔只想不通为什么他要在这之前进行测验。 他才一发问,吉辛就做出了回答:“以往导师基本不会参与轮值。奥斯维德先生的生活习性与我们有偏差,他一般晚上醒来,白天休息。而观景台需要全天关注诺克斯的异常——应该是白之使回归了总部,才让事务司有了应对紧急状况的信心,将观景台交给老师处理了。” 莫非乔伊的假期就是在高塔里当工具人?尤利尔忍不住冒出个念头。老实说,他都有点同情使者了。也许乔伊真的只是没时间摸索训练课的教程,而非脑子不开窍。 第一百六十八章 测试 “考完试别忘了请我们吃饭。”吉辛对尤利尔招招手。许多穿长袍的学徒在他身边走过,后退时他险些撞上一个女生。 走廊里的人渐渐多起来,看来占星师们大都愿意在傍晚授课。 别说三个人的聚餐,就算负担一场晚宴对我来说也变得可能起来。尤利尔了解过布鲁姆诺特的物价,他发现这里的东西其实比四叶城还要便宜。这倒不是因为质量差,而是魔法造成的低廉的成本远非普通人可比。“之前的餐厅就不错。”他建议。“下午时我们只点了饮料,但菜单上的甜品看起来也不错。” “我想吃奶酪蛋糕。”明妮说。“还有椰子沙拉跟麦酒冰淇淋。” “你会发胖的。”吉辛打量自己的女友,“到时候我可能背不动你。” “我自己会走。” “那随你的便。” 情侣发生了争执,尤利尔插不进话题去。也许他们是在争执罢。“看起来你们都很有信心。”肖从门后钻出来,脸上神情愁苦。 “晚上好,肖。”学徒打招呼,“测试要考什么?”希望不要是第六版魔文注译,我现在只能记住几个专业名词。 “对我来说是老一套。”面色活像病鬼的肖回答,“在你眼里估计是鬼画符……我猜他们没告诉你考卷是用魔文写的吧?” “!” 这句话令他一直忐忑到考试结束。不过也许是这段时期的填鸭式教学产生了效果,尤利尔还不至于连题目都完全看不懂。他作答时依旧使用宾尼亚艾欧的通用语,以为自己会迎来奥斯维德先生的批评。但没想到一个无头人来得更早。 而由于交卷时间,威廉敏娜和肖还在教室里奋笔疾书,只有吉辛陪他站在门外等待。看到乔伊,尤利尔感到同伴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这是在干嘛?』使者借着指环提问。 “一次测验。”学徒回答。他扭过头去,瞧见走廊上的人群好像遇到了礁石的河水一样分流,将这间教室门前的区域彻底让了出来。他下意识后退两步。 『你能及格吗?』 好问题。莫非他指望一个才学魔文没几天、连辨识题目都困难的菜鸟答对问题么?尤利尔知道有时候面对乔伊,你压根就没道理可讲。“我尽力了。”他只能这么说。 使者陷入了沉默,想来他也曾说过类似的话。第一节课上,“银十字星”就对乔伊的学习态度大为不满。尤利尔没胆量向奥斯维德先生询问导师的占星课成绩,可这不妨碍他对此充满好奇心。 “尤利尔在语言学上很有天赋。”吉辛想帮他说句话。 『如果你没及格,我就得考虑另找学科凑足你的毕业成绩。』 其他学科?尤利尔对于星象夜空还是挺有兴趣的:“还有什么学科?它们也得认识魔文吧?” 『……』乔伊顿了顿,『据说魔文研究也是一门算成绩的科目。』 算成绩是什么要求……尤利尔意识到自己甚至不清楚高塔教育部的毕业规定。正常来说,点燃火种步入环阶就是有了毕业的资格,可我这种重修的情况又该怎么考量? “我现在只有两门课。”他忍不住提问,“外交部的训练课和占星师的基础课程。毕业只需要这两门课程通过吗?” 『正常来说,使者的要求只有训练课与神秘学基础。』 他克制住不去看吉辛的表情,“那我干嘛上占星课?” “拉森·加拉赫说你有天赋。”乔伊亲口回应。“我也这么认为。”他八成从没考虑过这些。尤利尔没揭穿他,使者便又不言语了。 吉辛悄声问:“你认识‘艾恩之眼’阁下?”他的语气很古怪,“当然,我只是问问。”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在他朋友的手下干过活。”尤利尔说,“大占星师的好友,一位驻守者。”他才惊觉自己在高塔中也不无关系。乔伊先不说,就连埃兹先生和“艾恩之眼”阁下都并非普通的占星师……看来我已经走在了一条捷径上。学徒竟觉得惶恐。 几个学徒们在教室里互相介绍的时候,吉辛因为他的姓氏引起了风波。威廉敏娜对这点十分看重,尤利尔不大愿意去想她对吉辛的感情究竟有没有掺杂水分。但无论怎么说,吉辛·杜瓦的杜瓦代表着一种非凡的阶级,将来他就算没机会留在高塔,也不可能像平民一样早晚为生活疲于奔命。高塔无法独立浮空岛而存在,尤利尔意识到,这里也有贵族,有变形的王国,不变的秩序。 乔伊打断他:“训练课明天测试。” 学徒敢肯定他是心血来潮。吉辛也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占星课的测验竟然会引起白之使的兴趣。“可就我一个人?”他试图打消使者的念头。“外交部八成没有这样的先例。我可以等到毕业前参与统一测试。” “不,是集体检测。”乔伊反让他打消了指望,“今年选择外交部课程的学徒人数不多,完全可以直接安排。” 这根本毫无道理可言。占星课测试是因为奥斯维德先生要管理观景台,但乔伊的训练课才刚刚起步,有点常识的人都清楚书本知识的记忆与格斗技巧的提高可不是一回事。 尤利尔总算挨过了细剑课程,正满心期望着接下来的重剑或短棍,他对弓箭长矛也很有兴趣。结果乔伊竟要坚持测试他的实战水平?见鬼!你难道不清楚自己的授课水准有多糟糕吗? 他一时满心郁闷:“那我多半不会及格。” “你不及格,就要考虑换门课程。” 该不会这才是你的目的?学徒有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的导师,乔伊的目光隐藏在魔法中,无人可见。他忽然觉得失望透顶。“请别这么做。”尤利尔听见自己恳求道。 “我不确定我能当好导师。” “你正在努力。”他顾不上吉辛惊愕的表情。“我想成为驻守者,甚至是使者。你说过会尊重我的选择,可现在怎么——” “你真以为这是我的原因?”乔伊再次打断他。 尤利尔怔住了。 “好好想想吧,你要怎么走。”使者并无留恋,转身离开。“明天上午进行测试,别再迟到了。希望我的提议会对你有帮助。”这时明妮推开门,只见到了乔伊的背影。她满面困惑。 …… 晚餐十分丰盛。尤利尔给威廉敏娜点了一碟乳酪,看上去爬满了蛆虫,据说口感绝顶。反正他决计是不会碰上一点的。 “你打算怎么办?”吉辛问。 “比起占星课。”他硬着头皮说,“也许训练课测验不会那么困难。” 威廉敏娜与吉辛对视一眼,意识到他其实对明天的测试缺乏信心。可他们谁也不了解外交部的课程。吉辛说他在训练场外目睹过他们的学徒上课,两个人厮打在一起,活像发了狂的野兽。无论是血腥的场面还是导师冷漠的态度,都让未来的占星师杜瓦觉得作呕。“他们会让他打一架。”杜瓦笃定,“直到有一方倒地不起为止。” 威廉敏娜抽了口气。“这怎么行!” “驻守者们要比占星师更能保护自己,因此他们不仅需要广博的知识,还得学会如何用暴力平息纷争。总有些家伙不乐意听人讲理。”肖说。“我曾经考虑过加入外交部——”他立刻享受到了三个同伴扎人的目光。“但最后放弃了。” “训练课就是学习战斗。”尤利尔勉强打起精神,给他们解释。“我们学习不同武器的使用方法,战斗时的技巧,对局势的判断和决策。有时候白会教我应对各种环境情况的战术,这些都很重要。”还有魔力控制。 “他教你打架。”明妮总结。 尤利尔瞧她一眼,点点头。乔伊的训练还算有成效。毫不夸张的说,他现在对付吉辛和肖两个人加起来,甚至用不着动武器。 “我看你在占星学上更有天赋。”肖告诉他,“只上了几天课,一些复杂的星象和预兆你就能解读出来了。” “那是我的火种对神秘很敏感。”尤利尔已是环阶,对神秘的体会自然要比这些还是学徒期的同伴清晰得多。他尽力避免谈及自己的问题,可还是不小心说了出来。 果然,吉辛·杜瓦的思维最敏捷,他一下就跟上了尤利尔的话题:“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不积累任何神秘学知识就能成为神秘生物。” “我听说点燃灵魂火种需要仪式辅助。”他的女友也说。 “是……白之使。那时候我正处于危机之中,遍地亡灵,差点就死了。”尤利尔说谎时浑身不自在,但他觉得自己应该听从乔伊的嘱咐。“我的导师救了我一命。”这句倒不是假话。 “亡灵?”肖重复。 “我来自伊士曼。那里不久前爆发过一次亡灵战争,有个死灵法师与贵族勾结,在城里到处散播瘟疫。” “那是什么地方?”他压根没听过这名字。 “克洛伊塔唯一的陆地属国。”吉辛给他解释,“我想你多半没选历史课。” 其实我很乐意选。“白之使当时正在伊士曼巡察。”尤利尔不介意跟朋友聊聊这些事情,“他镇压了动乱。不过王国的驻守者受了重伤,只好回到高塔修养。那位驻守者是我的一位长辈,与加拉赫先生是同窗。” 威廉敏娜若有所思,“所以你才想加入外交部?” 还有白。我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尤利尔没把这话说出口,他点了点头。 第一百六十九章 问题所在 “你知道白之使是什么态度吗?”她又问。 任谁也能看出他们之间的分歧。学徒开始觉得不耐烦了,莫非我的同学都认为我要考虑乔伊的建议?他根本不会教习。在让我改变主意挽回面子之后,他才打算找个理由结束这该死的课程,是这样吗? “我想我知道了。”明妮说,“你什么地方做错了?上课偷懒?没写作业?” “这不是我的原因。” “不是你的原因?”吉辛大为讶异,肖也用某种奇特的目光看着他。尤利尔有点尴尬。“不是你的原因,还能是白之使的原因吗?” 没错,乔伊是空境,高塔外交部的首领。可这不意味他是全克洛伊最好的导师。在我之前他甚至没有说得上话的人,更不用提学徒了。尤利尔怀念在教会学堂里的日子,文字清晰明了,知识简洁易懂。从离开修道院开始他一直以为学习是件奢侈的事,就像富人享受美食、贵族行使权力那样。他为自己努力阅读学习感到骄傲,仿佛窃取到了某种不属于自己的特权。我缺乏的是机会,并非汲取知识的能力。 “为什么不能是他的原因?”学徒反驳。“他一点也帮不上忙。” 明妮不说话了。吉辛看他的眼神似乎也带着些许怜悯,好像他是个无药可救的白痴。“你还要怎样呢?”这位即将跨过学徒期的贵族后裔缓缓地说,“高塔给了你接触神秘世界的机会,对你敞开真理的大门。白之使也是克洛伊委派给你的导师,我看他也愿意指导你成为真正的神秘者。难道每个有幸来到苍穹之塔的学徒都要自己选择导师么?” “我比你更了解白。” 他更像我的朋友,我信任他超过克洛伊塔的任何一个人。但尤利尔摸不清他的目的。也许他不希望我成为驻守者,哪怕这是我期望的。 “这跟白之使阁下本人无关。”吉辛提醒。“你觉得奥斯维德先生教得好吗?” “说实话,我以为你教得更好。” 吉辛没否认这点。“因为我更了解学徒在哪方面会有缺失。”他说,“导师只是交给我们知识的人,要学多少是我们自己的事。奥斯维德先生原本就明白他把课程调到上午,我们会记得更牢。但他没有义务这么做。我们只是他的一届学徒,还是经历淘汰才得到了这样的机会……你根本不懂成为神秘者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到最后,尤利尔甚至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羡慕。 学徒开始审视自己。自从点燃火种成为神秘以来,他还没体会到这个身份带给他的权力。刚开始,塞西莉亚死在亡灵手上,他用全部的时间忙着重整精神,矢志复仇;随后埃兹先生离开的消息令他大感不安,心慌意乱;好在有约克和帕因特这些冒险者佣兵的帮助,他内心的渴望被唤醒了,在圣骑士团与佣兵团、卡玛瑞娅精灵和狼人的矛盾战场中冒失前行。 盖亚保佑,最后他竟能平安去往克洛伊塔。 在来到里世界诺克斯后,尤利尔直到现在才准备消化神秘者、神秘世界给他的全新命运。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尚未摆脱的不是旧日生活带给他的影响,而是一种伴随地位扭转出现的傲慢——乔伊和埃兹先生的帮助是否被我当做理所当然的给予?我真这么想? 半晌间,尤利尔似乎深陷于未来的梦境跟虚无缥缈的荣光幻影中。威廉敏娜低头解决她的乳酪,吉辛和肖也都移开目光。他们都是布鲁姆诺特的本地人,对神秘的理解其实远超尤利尔。 他想起乔伊对他说的话,我的道路得我自己来走。学徒不禁感到有些惭愧。成为神秘者在最初虽然非他所愿,但他早该有接受未来的觉悟。 我的代价不仅是塞西莉亚,尤利尔心想。仇恨能支持他在一场战斗中获胜,友谊会帮助他破解精灵的谜题。可要适应神秘世界的生活,他必须先学会改变自己。 也就是说,我该让自己接受乔伊的教习风格,而不是抱怨他教我的技巧知识晦涩难懂。“我想我明白了。”他吞吞吐吐地说。“可我觉得测验还是没有把握。” “我看白之使的态度可不像奥斯维德先生。”肖指出,“他对自己唯一的学徒很有耐心。老实说,我也觉得你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很奇怪……当然,最奇怪的是你竟能成为他的学徒。不过我想你只要跟他说清楚自己的打算,他八成不会为难你。” 一点没错。尤利尔觉得更愧疚了。 …… 布鲁姆诺特沉睡在黑夜里。街道上无人出行,两个巡逻的骑士结伴于路灯下走过。晚风轻柔而缓慢,自他们的衣角拂过。 医院的值班室还亮着灯,但这不要紧。“纽扣”冈瑟维持着自己透明、虚无的身体,一步一步接近了储存药物的小室。墙面和铁门对他来说只是幻影,锁链与木箱更不值得关注。他偷了两盒子的炼金药剂,特意挑选葡萄味。他脚边摆着成堆的纸箱,里面满是价值不菲的药物。冈瑟认识上面的标识,他弯下腰,抱起了其中一个。 杀掉菲尔丁会带来麻烦,霍布森的计划并非万无一失。他得做好事情败露的准备——在圣卡洛斯,冈瑟就给自己准备了一张去往布鲁姆诺特的船票。最后果然派上了用场。 当他与霍布森在庄园外见面的时候,赌徒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我听说没有时间观念的人不会留在工厂。” “也许是我更能给自己的朋友省钱省心。”冈瑟反唇相讥。 “不。如果没有你们,琼利·坦普尔不会连买下工坊的钱都攒不出来。”霍布森毫不留情地指出,“你们这帮靠着老交情消极怠工、骗吃骗喝的家伙才是拖后腿的主力。相信我,哪天坦普尔要是甩开你们这些寄生虫不管、把剩余的家当投入赌局获胜,没准他能将整条街都买下来。” 老实说,冈瑟听不太懂赌徒的比喻。“鲍曼呢?” “睡得很香。他再也不用为每天起床时的艰难而苦恼了。” 赌徒霍布森的轻描淡写再一次令他恐惧。冈瑟自己也曾亲手取走过他人的性命,可从未有哪一次会在屠宰掉自己的同类后感到如释重负、一身轻松。他总是在惶恐中度过夜晚。我有恶魔的力量,却没恶魔的心肠。有时冈瑟为自己的自我拷问而失笑,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小心谨慎,远离放纵。否则恶魔猎手就会找上门来。“杀了菲尔丁,我就换个地方工作。”也许该用同样的方法带走伯莎。给她丈夫的杯子里溶上一整盒的镇静剂,我就用不着杀掉安德鲁…… “怎么,你担心我的计划骗不过治安局?” “教会的神术才是重点。” “只有针对神父的谋杀才会引出十字骑士的彻查。那时候所有人都睡得跟死猪一样,你握着那倒霉蛋的手腕随便给他一刀,就能送菲尔丁去见盖亚。匕首是别人刺下去的,动机是勋爵的婊子新娘给的。诸神都挑不出毛病来。” “菲尔丁毕竟是教会的人,他哪怕意外身亡,我们也会有麻烦。”冈瑟十分忧虑。 “别傻了。我看你对教会的神术根本一无所知——不是你动的手,事情就跟你没关系。什么神术也找不到我们头上,莫非你碰一下死人的胳膊还犯法了不成?” “只是这样?”冈瑟确实不了解神术的内情。看来他以后用魔法捞些补贴可以更大胆点了。“你怎么知道?”他不明白霍布森从哪儿打听来的消息。 “布鲁姆诺特有很多侦探。如果十字骑士能轻易抓得到罪犯,还要他们做什么?”霍布森厌烦了这样的对话,“赶紧动手吧,不然到天亮时该死的人没死,苏维莉耶多半不会高兴。” 有了冈瑟的魔法,他们走直线到达了勋爵的庄园。这里不同于城市寂静的街道,灯光和微微的喧闹自花园簇拥的别墅里传来。门前的路灯也亮着,飞蛾在周围扑翅。 宴会尚未开始。布鲁姆诺特一贯将午夜当做一天中最特殊的时刻,它意味着过去与未来交汇的刹那,是神秘的交变的一瞬。竖琴座的启明星最为清晰的时候也正在午夜,因此人们多认为那是命运之神奥托赐下的祝福。 准备完毕后,霍布森故意架着新娘的情人在庄园外远远地露了面,以确保治安局会第一时间怀疑到他身上。赌徒的举动引起了些许骚乱,但没人找得到他们的踪影。大量仆佣守卫在门前进进出出,忙得不可开交。两小时后,菲尔丁神父与他的跟班来了。 邓巴·菲尔丁有张富态的圆脸,眉目和蔼,满面红光,身上的神父长袍很好辨认。他身后站着个保镖似的高大男人,这无疑是今晚的第二目标,威特克·夏佐。冈瑟注意到自己盯着他,心里却泛起某种亲切的感受。是杀人犯之间的感应吗?不,我是罪犯,而他负责手刃我们。 第一百七十章 奥斯维德先生的邀请 这位新任治安官容貌肖似歌剧院中夸张的鬼脸道具。他头皮光洁但不平,下巴爬满硬须,活像个削皮不干净的生土豆。他的眼睛像两道伤口,汗水从眉骨淌下去,能顺畅地滑到鼻翼。夜晚的凉风和庄园前的灯光使他的脑袋仿佛云蒸雾绕,鼻子则是这一片潮湿中生出的粗壮根芽。 在他递出邀请函前,守卫已经立起了长矛。即便出示了证明他们也狐疑地盯着他。这位治安官面不改色,还将腰间的铁剑解下来交给一名骑士。后者连退两步,因为他身上半旧不新的皮甲看上去还算干净,但凑近了闻上去,就让人不由怀疑这是在酒吧醉醺醺的佣兵身上直接扒下来的。 不过他的体型掩盖了一切缺乏整洁的装束穿着。威特克·夏佐只往门前一站,就再没有下人能从他身边找到挤过去的缝隙了。 “就是他。”霍布森说了句废话。 冈瑟没有将目光固定在他身上,并提醒赌徒不要长时间关注。“有些人对目光很敏感。”他说,“尤其是干巡警这一行的。我敢肯定死在他手上的人有三分之一就是这么着了道。” “听起来像魔法。” 我不了解神秘生物,这是经验之谈。“你要学的还很多。”他终于觉得自己有点用处了。“我们去正厅。” …… 中午的阳光像眼前盛沸汤的瓷盆一样灼烫。尤利尔刚在椅子上坐下,吉辛就给他带来了占星课的成绩单。 “难以置信,你及格了。”杜瓦几乎比他自己还激动。“奥斯维德先生催促你尽快学习完魔文,并且说你答的题都是正确的。” 这不奇怪,因为我没答的题都是错的。“我看不懂那些题目。”尤利尔也很意外。“答题也是用通用语。”多亏里表世界在细节上的差异没那么大,否则他连伊士曼语和宾尼亚艾欧通用语都要重头学习。那才是真正的噩梦。学徒想到这里,觉得心情更阴郁了。 “你不满意?”吉辛打量他的脸色。 “我的训练课测试不合格。”他回答。占星课毕竟是选课,过关了固然很好,不合格我也可以转修其他。然而乔伊的训练课不同,这可是他加入外交部的必修。 “这只是一次测试,又不是毕业大考。”吉辛安慰到,“你才来克洛伊塔半个月。” “他说他要考虑给我换一门课。”尤利尔察觉自己声音中的颤抖。“他”自然指的是乔伊。 “你没跟他商量吗?” 当然……我没有去。尤利尔把手插进头发里,含糊地说:“他肯定会同意……显而易见……他总是对我很宽容,因为别人连让他展示宽容的机会都没给他。但这件事、是我的错,吉辛,你要知道我做的错事不止这一桩。他没义务总是处理我的麻烦,不是么?谁能保证我可以适应他的课程节奏?见鬼……我实在没胆量再去面对他了。” “说实话,我不太理解。” 你当然不理解,奥斯维德先生就是那种一板一眼、满腹学问且教学经验丰富的占星课导师。他有威严应对学徒,有技巧灌输各种知识理论。尤利尔认识乔伊是在埃兹先生酒吧里,那时候他们还是两条平行线。到后来战争突起、爱人离去,乔伊才将他从万念俱灰的绝望中拉了出来。使者对尤利尔而言不只是因浮云列车而说得上话的老板上司,还是替他筑起心灵灯塔的挚友。 尤利尔简直无法想象他会被乔伊开除。这感觉就像三年前他被迫离开修道院,站在松比格勒的街头茫然无措的时候。照料他长大的玛丽修女没露面,由希尔德神父关上那扇沉重的红木大门。自那以后,他开始在四叶城独自谋生。盖亚知道他会活下来,并乘坐一列幻影般的火车来到祂注目的世界吗? “没关系,我早知道我和你说不清楚。”他以搪塞结束了对话。 “你得说下去。”吉辛要他继续。“我们认识才不到半月,按理而言话题该到此为止。不过我很乐意听听你的想法,它跟我所了解的都不太一样。你害怕给导师带来麻烦?” “这是最基本的。”我更怕给朋友带来困扰。尤利尔把这话放在心里。 吉辛·杜瓦看穿了他的伎俩。“你当我是朋友吗?” “当然。”学徒误解了他的意思,“我不是不信任你——” “我很荣幸。”吉辛摆手让他稍安勿躁,“可我和明妮也教你认识魔文。你会觉得自己在我们面前矮了一头么?” “……不会。” “那你面对白之使阁下时,为什么这么觉得呢?” 尤利尔怔了怔。 “看得出来,你来自一个凡人的王国。那里的神秘者肯定不多,起码没有高塔这么多……你不明白空境对神秘生物意味着什么,尤利尔,但你擅长观察别人的态度。”这时吉辛冲他挑挑眉毛,仿佛在示以友善。“这可能和你的出身有关。当我向明妮表白的时候,她有一段时间也表现出惶恐。” 他顿了顿,“我理解她的不安。有时候,人们对一件事情的考虑会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可我想除了自我的意愿,其他一切的问题都有解决之道。你愿意成为白之使阁下的学徒?” “毋庸置疑。” “你觉得他会认为是你给他带来麻烦,或者说,他乐意帮你成为真正的神秘生物么?” “我……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所以你干嘛不去问问他?” 尤利尔张了张嘴,突然意识到自己无话可说。他拿起占星课的测验成绩,发现上面有奥斯维德先生用魔文写给他的评语: 『补足基础知识后,准许进入天文室深造。课题建议选择自然星象学相关,竖琴座普拉曼现象研究,逆序迦勒底秩序讨论』他跳过中间一串看不太懂的专业术语,直接往后看。『已向外交部导师“白之使”,事务司总管“风暴颂者”艾罗尼·塞恩斯伯里提出申请。』 “这怎么回事?”尤利尔喃喃自语,像看到白天突然升起了月亮一样迷惑不解。“西德尼先生是什么意思?”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乔伊会突然来找他要求测验了,原来是奥斯维德先生对使者提出了申请。尤利尔觉得自己一下把握住了白之使当时的心情,莫非我们都不确定我选择的道路是否正确?只要我向乔伊保证以后会调整心态……可我真能做到么?他会相信我在训练课能比占星课表现更好么? “导师说你在占星学上有天分。”吉辛轻声告诉他,“他很看重你。” 某种沉重的情绪在他心里落下关锁。尤利尔放下薄脆的纸张,他怀疑自己会在下一秒把它揉皱到难以辨认的程度。我的黑暗世界需要太阳,他心想,虽然月光也能指明道路。不得不承认,他喜欢占星学……还有外交部的工作。盖亚在上,你究竟要我怎么做? “让我冷静一下,如何?”尤利尔没心情等待热汤凉下来了,他觉得在那之前自己就会被心中的烈火焚烧成灰烬。畏惧与愧疚驱使他逃离现场。“我先回布鲁姆诺特了。谢谢你,吉辛。”那里有盖亚女神的教堂,或许还有善解人意的神父。自我离开四叶城起,就再没礼拜过女神。 “我没做什么。”吉辛实话实说,“起码你的状况并没因为我的安慰有什么好转。今天晚上的占星课暂停了,奥斯维德先生建议我们去图书馆自习。当然,你不去也可以。肖和威廉敏娜就经常不去。” 尤利尔冲他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他逃跑一样离开高塔,耳边刮过学徒们的勺子声与夹杂笑语的交谈。装备部的成员推车经过眼前,轮子碾压地面的机械滚动清晰可闻。他一路上没碰到熟人。通道附近的训练场里寂然无声,最外侧的维修部门后传来一两声气急败坏的咒骂,伴随着时脆时沉的敲击和蓬蓬炸开的火花。 远光之港气温适宜。尤利尔走出星之隙的穿梭站,云海紫林在阳光下粼粼闪耀。他没有回环山上的红顶小屋,而是直奔教堂而去。经过小溪时,水流打湿靴子。这些天他才知道这条河流名为夜语河,克洛伊的空境指环由此得名。 教堂的浮雕映入眼帘。大门敞开着,他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围观的群众倒是不少。治安局的巡游骑士们拉起古怪的警戒条带,空气里弥漫着恐怖的气息。 “发生什么了?”尤利尔询问。 “里面有具尸体。”一个戴厨师帽的男人回答。“是口哨帮的人。他的手脚都被砍下来,脖子吊在横梁上。据说脸孔正对着女神的雕塑,血流了一地。” 血淋淋的教堂。尤利尔感到一阵反胃。但这并非是生理上的不适,死人他见过不少,也砍过不少。他感到难受的是心中的圣洁之地被某个无辜者的鲜血浸染。杀人犯是在侮辱盖亚的教堂。 然而很快就有人纠错:“遍地鲜血的是你的后厨,蠢货。死者的血在上吊前就被放干了。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大个子?想知道就给我让开。” 第一百七十一章 教堂前 教堂外拥挤着瞧热闹的市民,尤利尔毫不怀疑会有小偷趁机行窃。其中身材矮小的较有优势,但他们大多进不到最里面来。眼前这个小个子不大像小偷,但从身高来看,她也只有在帕因特先生面前才能不仰头说话。 “治安局特别顾问阿加莎·波洛,闲杂人等给我让开。”她一扯自己胸前的黑鸟标识,高声重复。 浮云之都的治安局多半都有这种胸章,吵闹声略微小了点,人们像是波纹一般后退着扩散。眼看混乱就要被这位女性治安官以一己之力平息了。可突然之间,好像念头转换而产生的短暂空白过去了,更强烈、更高亢的哗噪声在街头响起,仿佛光天化日之下又出现了具死状凄惨的尸体似的。两名跟在后面的巡警不得不用力顿着手里的长矛,才勉强让人们重归寂静。场面一度充斥着某种古怪的热情气氛。 厨子跌跌撞撞,差点压断警戒线。还是尤利尔扶了他一把,结果这家伙扭过头来抓住学徒的手腕,满含激动地叫了一声:“阿加莎阁下!”吓得尤利尔赶紧甩开他。 这人是有什么毛病? 这时女治安官已经走进了教堂,大门被从里面合上了。厨子还盯着人家的背影,那眼神很难让人相信是来自一个看热闹的无关群众之一。 学徒忍不住问:“那是谁?”但话音一落他就后悔了。 “治安局的特殊顾问,地位等同于局长大人。”所幸厨子听懂他不是在询问姓名,但他也没给他热心科普,反而用更古怪的眼神回头盯着学徒。“你是外地人?”他直接忽略了尤利尔身上显眼的着装和戒指。 “我是克洛伊的学徒。” “这太不可思议了。”厨子很失礼地说。 一时间,尤利尔竟深有同感。可他还没忘记自己要问什么。“好吧,我是外地人。也许还是外界人……这位年轻的顾问,阿加莎·波洛小姐到底是谁?” “她是浮云之都最伟大的侦探。”这次他总算得到了答案。厨子远离了几乎把他绊倒的警戒线,仿佛食尸者看到了生人一样充满了活力。“阿加莎·波洛阁下,布鲁姆诺特的侦探女王。有人说她是奥托的代行者,但我看她像竖琴座于宾尼亚艾欧的化身。” 他用了“阁下”这个称呼,好像这位治安官在他心里与高塔的大占星师是同等地位。 毫无疑问,阿加莎·波洛极有名望,连厨子都知道她的丰功伟绩。尤利尔相信布鲁姆诺特的几家知名报社一定出了不少力气,但他最近忙着高塔的课程,竟抽不出时间来拾起在四叶城养成的好习惯。 不过无论如何,她在遍地神秘者、盛产占星师的浮云之都也能靠侦探的本事混出名堂,这真是一件不得了的事。尤利尔认为她顾问的职位更像种荣誉。要说真的堪比大占星师,他觉得还不太足够。 “来自高塔的占星师大人。”厨子后知后觉地小心开口。虽然尤利尔自称是学徒,但他还不瞎,看得清对方手上闪烁的银光而非高塔学徒统一的制式雪花戒指。“您还有什么吩咐?”这家伙的脸上流露出口不择言后又悔不当初的忐忑来。 尤利尔压根没想为难他:“没有。谢谢你的介绍。就这样。”由于对阿加莎·波洛了解不多,他并未纠正对方的敬称。教堂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实在是令人扫兴,莫非这是某种指引?女神恼怒于我的怠慢?抑或祂不接受我的忏悔…… 此时此刻,他只想找人倾诉一下自己的情绪。神父是个好选择,但恰巧教堂出了命案;朋友吉辛没给他带来什么帮助,反而更令他困扰……还有谁呢?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谁能给他帮助? 尤利尔知道他唯一的去处是埃兹先生的居所。“这么想来。”他忍不住自言自语,“我还是不能自己解决喽?”比起埃兹·海恩斯“果然如此”的目光,我更乐意打听一下教堂神父的住址。他可不会忘记正是埃兹先生建议他朝占星师的道路发展。 学徒与德鲁伊相识的时日尚短——当然在里世界算多的了——但这不妨碍他了解对方的态度。 也许他年轻时有过雄心壮志,但在放弃了亡续之径后,埃兹·海恩斯就成了驻守四叶城的酒吧老板。他一定兢兢业业,精打细算,在短暂的休息间隙里加入老朋友的聚会怀念过去。但若要他在冒险和退休中选出一个作为第二天的计划,前者八成不会是答案。面对乔伊时,埃兹先生的苦恼更甚于计算酒吧的损失。 恐怕在这位前任驻守者眼中,再怎么新奇有趣、荣誉体面的工作,都不如最安全的高塔占星学者来得可靠。我若找人诉苦,最好不要把脸丢到埃兹先生眼前。尤利尔迫使自己凝视浮雕上的花纹,他发现固定目标有助于发散思维。 说老实话,布鲁姆诺特美丽而优雅,云海和环形山更是别有魅力,但尤利尔总觉得这里的人与人之间隔阂着一层暧昧的冷漠。具体表现在他来到克洛伊塔已有十多天,说得上话的人却只有三个同上占星课的学徒。 也许其中的原因很多。戴银光戒指还自称学徒的家伙毕竟是少数,更可能从来没有。若我是个正儿八经在高塔成长起来的占星师,看着这种古怪的学徒也会觉得尴尬。遑论还没点燃火种的学徒们了!明妮不是很介意我谈及环阶的事么?他饱含忧郁地想,没准在他们眼里我是个怪胎。 神秘的新阶级像女士的面纱,使外来者难以看清这座浮云之都的真容。这令他想起乔伊的魔法咒语,“保持距离对你有好处”,是这么说的吧?可惜我不敢在训练课的测验上让对手领教一番这样的好处。为了考校学习成果,乔伊不准许他用课程教学之外的手段。碎月事件结束后,尤利尔以为乔伊会来询问他的新魔法。谁知使者无动于衷,这实在令人沮丧。 教堂的门猛然开了,巡警骑士们开始驱逐人群,想要为运送尸体的马车清出一条道路。某个冒失的记者试图冲上去采访,结果后背上挨了一棍子。他还没再度上前,就忽然被大批闻风赶来的盖亚信徒淹没了。局面渐渐变得混乱。原本的围观者被排斥到了外圈,而盖亚教堂连带着尚未撤出的治安局巡警们竟然被围了起来。喝骂跟推搡不断,哭泣与尖叫频起。教堂外的小公园遭了殃,金雀花园的栅栏被人踩断了,长椅也翻倒在地。 尤利尔在原地入了神,差点也被撞倒。他看着周围手握十字和赞美诗书册的信徒们,心里升不起一点抱怨来。这些人是为了信仰而来,他明白,死人被挂在盖亚面前——无论是否遍地鲜血,这都是对女神的侮辱。亵渎神灵是件可怕事,等于是在践踏人们的祈愿。浅信徒很难为盖亚女神做些什么,只有最虔诚的人最悲痛,敢在教堂前堵住治安局的警卫。 这时候学徒想转身离开也做不到了,他站在靠近警戒带的位置——这是治安局拼命守下来的最后一道防线,已经缩了又缩,快贴在门上了——假装自己也是个虔信徒。太阳光反射在水池边胖乎乎的小天使肚皮上,在这些令人头晕目眩的糟糕事结束后,只有阳光接替混乱继续骚扰着静默下来的人群。 布鲁姆诺特的居民相较于四叶城,最为明显的差异是数量,其次是素质。尤利尔能从这些人身上感受到力量,它比牛皮更具韧性,也许那就是团结。浮云之都的治安环境远好于四叶城,要知道那是连黑帮都无法扎根的土壤。这其中很难摒弃市民的贡献。 浮空岛的制度也不同于伊士曼,即便有人三五成群,也不会让生活在守序队列中的平民感到畏惧。若说底层的恶棍是块磨不没的小石子,那么特蕾西会将它连根拔起,时常清扫;布鲁姆诺特则放宽政策,加紧巡察,到最后将它彻底消化。学徒没在白天的街道发现过黑帮出没的痕迹,就连小偷也寥寥无几。但愿这是件好事。 这些盖亚信徒无疑是佼佼者,他们能自发组织出重重障碍,迫得治安局出不来教堂的大门。一个戴帽子的巡警气得来回走动,皮鞋哒哒哒敲击大理石地面。“你们想干嘛?”他朝每个人高声呵斥,“妨碍治安局办案,盖亚在上,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情况!我们只是想把教堂弄干净!” 尸体每多留在教堂一秒都是亵渎,尤利尔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考虑不到这点。这时最前面的一位绅士代表信徒们发言。他就站在他不远,声音低沉有力,饱含哀恸。 “教堂的事盖亚会理解,长官。任谁都清楚,鲍曼死有余辜。恶人死于教堂的圣像前,这正是女神给我们的警示。” “看来你们拦在这里也是女神的旨意喽?” “恶人下地狱有苏维莉耶操心,好人受冤死却不能听而不闻。女神不教我们破坏秩序,祂只要祂的信徒们替祂问个明白。”代表发言的绅士忽然提高音量。“我们想问:慈祥仁善的神父邓巴·菲尔丁,他因什么罪过而失去生命?” “他无罪!”人群齐声高呼。 治安官在声浪前艰难站稳。“妈的,谁说他有罪?这根本——” “既然他并无罪孽,与人和善,那为何惨遭谋杀?”这话像道霹雳,落在所有不知情的人耳中。 第一百七十二章 故障处理 尤利尔从未见过邓巴·菲尔丁神父,他不知道自己打算寻找的安慰是否就在这位不幸被谋杀的神父身上。好像奥托存心跟我作对,学徒心想。 “谁把这消息传出去的?”神秘者超凡的身体素质令尤利尔听到治安官的嘀咕。“好啊!这下事情全聚在一块了,我还想回家过个好节日呢。”他这么一说,尤利尔才想到盖亚的忏悔日已经临近。伊士曼在当天会给信徒放假,布鲁姆诺特也不例外。 治安官明显也是个盖亚信徒,而且并非是神秘生物。他身材像冬瓜,腿像萝卜,脑袋酷似一颗卷心菜。在有了治安官的黑制服和高跟皮靴做装扮后,他板起脸来也算吓人。不过面对一众虔诚的盖亚女神信徒,此刻他说话带的威严还不如没有。 “我当然会给你们解释。”这位蔬菜拼盘长官涨红了脸,嗓门压过了一切声音。“而且神父不是被谋杀的,那只是意外。我的天啊,到底要我说多少次你们才能明白?” “意外?出了车祸?掉下浮岛?” “那该死的凶手要杀的不是他。而且这家伙已经死了。” “那这么说来,可怜的菲尔丁神父是因他人的罪行而去世的——还是一个死人?”绅士步步紧逼。 “也许,也许凶手另有其人。”治安官有点慌张了。这听上去就像是阿加莎的推论,而他本人却是支持前一种说法的。 人群一片哗然。“那怎么能说是意外?”绅士厉声说。 “我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解释。”就在这时,蔬菜治安官身后冒出个声音来。“治安局会查明真相,无论凶手是死是活……我们都会将他送上盖亚的审判桌。他会在忏悔中下地狱。这下你们满意了吗?”阿加莎·波洛迅速而果决地结束了这场令双方都大失颜面的争执。 她迈步上前,站在长官的身侧,那对镇静而澄澈的灰眼睛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活力、和足以应对任何突发情况的机敏警惕——换句话说——眼神充满了攻击性。 她的言语既快且脆,咬音时很让人为她的舌头提心吊胆。可这也给她一种气势。总之,比起身边蔬菜拼盘长官声嘶力竭却圆滑低调的大吼,阿加莎·波洛的保证简直是在对罪犯下达审判。那种确信无疑教你听了也得为她的自绝退路捏把汗。但不得不说,这话在此刻实在称得上干脆利落、富有力度。作领头的那位绅士要的就是这个答案。不过尤利尔能从脸色看出来,恐怕他自己也没料到过程会这么顺利。 信徒深深向她鞠躬,“那就拜托您了,波洛小姐。愿盖亚保佑你。”他率先离开。而盖亚信徒组成的人群再一次展现了惊人的纪律性,他们像水流淌过沟壑般消失在错综复杂的街道里。 蔬菜长官擦了把汗,吩咐手下们将尸体运上马车。“我宁愿每个离世的人都走得安详幸福,因为那是蒙受了诸神的恩召。他们还能好心地为我们这些尚未得救的家伙减轻负担。真是见鬼,我觉得我们更该被可怜。”他抱怨道。 “忏悔日在三天后。你的假期有计划么,约翰尼长官?”侦探顾问说。 “问得好。”约翰尼嘟嘟囔囔,“也只有你会关心了,阿加莎小姐,我真是倍感荣幸……我的假期计划就是在后花园的摇椅里呆上一整天,也许会再配点白葡萄酒。” “充满诗情画意。”她评论,“给自己一点宁静的时光没什么不好。”如果尤利尔没听错的话,这位顾问侦探的口吻好像对犯罪者已经了如指掌,在三天之内就能将人捉拿归案一样。他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没想到这下意识地举动给他带来了麻烦。阿加莎扭过头,冲他发问:“你认识菲尔丁神父,是吗?” 我?学徒在她强大的气场面前不由得后退两步,哪怕这位顾问小姐身高不足他的胸口。“什么?菲尔丁神父?我怎么可能认识……我是说,我从没见过他。”他好容易回答完整,开始觉得那个厨子没在夸张了。 “你想见他一面吗?”她问得古怪。 “他死了。” “这对你在得知他死讯前的想法没什么妨碍。”这话教她身边的几个巡警驻足。 “对不起,小姐,您在怀疑我?” “不是当你是杀人犯。”侦探女王解释,“我是说,你好像有要事非见到他不可一样——别否认,我一直看得见你的神情。邓巴·菲尔丁的死让你觉得很受打击。你看上去急需他的帮助。” 原来是因为这个。“您误会了。”尤利尔一点也不敢怠慢这位穿制服的治安局成员,他身上的高塔学徒长袍没给他带来什么莫名其妙的信心。“我只想找神父忏悔我的罪过。当然,不是杀人的罪过。我想我需要的不是这位逝世的菲尔丁神父,而是一间安静肃穆的忏悔室和两卷薄荷味的镇静剂。”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证词并不那么有说服力。 “那么打扰你了,先生。代我向你的导师致敬。你一定是白之使阁下的学徒吧?” “您怎么——”学徒恍悟间住了嘴,眼前的少女被称为侦探女王,恐怕这就是解释了。再说,我的特征也挺好辨认的。“您的话我一定转达。”他客套着。插曲过后,他又开始神思不属。 侦探女王暂时放过了他,可那位蔬菜警长刚好忙完了手头的活儿。“一位高塔的占星师大人。”他脸上堆起滑稽可爱的笑容,但不显得刻意讨好。“白之使的学徒?嗯,我大概不了解最近克洛伊的新闻……我是布鲁姆诺特的治安局高级巡警,麦肯·约翰尼,乐意为高塔的大人物们效劳。” “请别这么说,约翰尼长官,我还没毕业呢。”学徒纠正。“点燃火种是个意外。我现在还没得到神秘学基础毕业的准许。” “看得出来,你没有那些占星师的坏习惯。” 那是什么?“作为学徒,我其实也不算合格。”他只好含糊回答,指望这样能让别人不觉得自己傲慢。这话是在夸赞我,倒不如说是在恭维白之使……尤利尔忽然发现,乔伊也不是没给他带来任何麻烦的。虽说这离扯平还差得远。 再聊下去两个人都会尴尬,高塔学徒和凡人治安官,他们本来就没什么可说的。尤利尔识相地说:“我还忙着去下一所教堂。那么就回见了,蔬……约翰尼长官。真希望我没耽误你的工作。” 这位蔬菜治安官赶紧顺着台阶往下走。“一点也不。”他还给出了建议,“这附近没有第二间盖亚的教堂了,也许你可以去环城区看看。” 布鲁姆诺特最繁华的地段是远光之港到山脚下的距离。过了这段,人们就得被迫面对环城区数之不尽的台阶。愈靠近海港,街道上的商铺和行人就愈丰富。尤利尔打开地图,寻找一环区的盖亚教堂。有了海港的主教堂作教会信徒们的首选,那里八成会很荒凉。 他按照指示走,直到箭头在某条巷子口开始忽远忽近地闪烁。这样随处可见的神秘物品一向品质不高,有时候途中出故障也就罢了,早晚会恢复正常。但也会有绕远路和指错方向的事情发生,当使用者发现自己穿过了整个布鲁姆诺特又回到原点后,再宽容的人也会受不了。 与同学们和乔伊不同,尤利尔很乐意去图书室待着,这与他从小养成的阅读习惯有关。不过这样的愉快时间在课程的夹缝里存留着,对他而言实在是太过珍稀了。学徒通常看不了几本书。但没准是在卡玛瑞娅的倒霉事反向积攒了运气,不久前他恰好找到了修理神秘物品的基础说明。 神秘物品也有品质区别,但总体而言还是按用途分类。哪个等阶的神秘者能用,就算是同等的神秘物品。这么说来,凯蒂墨水瓶多半不入品级,誓约之卷怕也是同样。高塔指环是身份象征,在神秘学上可没什么划分阶级的意义……也许夜语戒指是空境的神秘物品。在此之前他怎么也想不到,手里这张烂大街的地图竟然还能算圣者级别。理由是在指引方向上,它起到的作用无可代替。 但怎样的赞誉掩盖不了这破地图遇到高等神秘场就出故障的毛病。学徒照书中的说明,将这玩意用魔力与外界隔开。果然箭头恢复了正常。 我现在能修理圣者那个级别的神秘物品,他苦中作乐地想,高塔维修部也该给我邀请。多个选择没准我会更轻松些。 尤利尔从两排商店间走过,手里的地图又开始闪烁。“这附近究竟有什么莫名其妙的神秘场?”他自言自语,“难道今天就没有一件能让我顺心的事吗?盖亚女神在上,保佑我赶紧离开这鬼地方。”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倒霉透顶。一环区像个迷宫,每条街道在他看来都无甚区别。 第一百七十三章 伤者 但可能是传达祷告的神父离世的缘故,这次的修理毫无作用。若祈祷能上达天听,那盖亚并没有理会我。尤利尔叹息一声,正准备向路人询问,忽然地图的箭头重新清晰了。 “好兆头。”他略微振奋了精神,结果再次一头扎进偏僻孤寂的小巷里。巷子的尽头通往一处破败的棚屋,臭气熏天,蚊蝇飞舞。各色垃圾环绕着道路,正如沮丧包围了他。学徒完全没指望有什么教堂会建在垃圾场里,更别说那些垃圾堆看起来有些年头没被彻底焚烧过了。 当我没说过这话。尤利尔扭头就走。他的心情愈发阴郁,刺眼的阳光反射在某块碎玻璃上,被一脚踢开。“要是我在你身上写埃兹先生的地址。”学徒没好气地对地图说,“你会不会把我带进耗子窝去?” 就在这时,一句呻吟打断了他的抱怨。“兄弟。”是个男人的嗓音。“请别这么离开,这里有人需要你的帮助。” 盖亚啊,这里竟然有人。“恐怕不行。”尤利尔脱口而出。他吓了一跳,手指扣在银光戒指上。高塔从不对成员吝啬,银光闪闪的指环上刻着三种魔文,只要注入魔力就能激发神秘。其中还有一个是乔伊亲自刻录,这是导师与学徒间一贯的传统。得承认我和白之使对于雕刻都一窍不通,最后不得不求助于装备部的成员。 那真是好一番折腾。他毫无危机感地胡思乱想,毕竟只要激活乔伊的那条魔文,爆发出来的魔法八成能将整个一环区铲平。主城区的神父遭到不测后,盖亚分会的神职者也没逃过厄运。这可太妙了,我给巡警们省了大麻烦。 他想起之前约翰尼治安官的态度十分友善,也未尝没有这方面的考虑。 “帮帮我。”男人对他的拒绝充耳不闻,持续而虚弱地请求。“我快死了。请帮帮我,这你一定办得到。” 他的确没骗人,可我干嘛要帮他?尤利尔靠近棚屋,这次他避开了地面上碎裂时声音很响的玻璃。真希望这里是耗子窝。 棚屋里的垃圾稍微整齐一点。狭窄而潮湿的地面上躺着个受伤的治安官。他的黑鸟徽章血迹斑斑。伤口在侧腹,用布带束紧。他脸上盖着块亚麻布,许多蚊蝇在身边盘旋。有时候他会挥一下手臂,将这些盼他早死的虫子赶开。没准他还能走路。 “你是谁?”尤利尔压低嗓音,让自己的话语听起来充满气势。面对小狼梅米学徒能伸出援手,而若是对其他人也照搬做法,他得保证对方即便心怀不轨也无法危害到自己。虽然这个伤者的装服告诉所有人他的身份,但尤利尔不知道一位受伤的治安官怎么会藏在一处偏僻的垃圾场。 “我是治安局的巡警。”这无疑是真话。 尤利尔觉得放松了些。“那你怎么在这里?” “我受了伤,站不起来。” 假话。他摸了摸怀里的誓约之卷。 “谁把你弄伤的?” “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受伤的治安官说,“我在追捕他。”他的神态不似伪造,可学徒知道这又是谎言。 这家伙多半是因为某些见不得人的事才重伤垂死,比如遭到抢劫或挨了闷棍。普通人说出真相自然没什么妨碍,可男人毕竟是治安官……若他还有一丁点的荣誉心,就不会把这些丢脸事告诉任何人。 “我会通知治安局。”尤利尔回答。管他是谁,好人坏人都不干我事。“请你稍等——” “看在盖亚的份上,别这么做!”伤者反常地哀求,“你怎么能这么做?” “我只能作此处理。”他困惑地说。这男人把我当成医生。尤利尔以为他神志不清了,可我对医疗部可没有半点兴趣。 “不,不行,这怎么可以?该死,你什么都不懂……我只要一回去,立即就会没命。”他几乎在呓语,神情狂乱而紧张。“有人藏在里面……线索断了!他会杀了我的……决不,我决不会去治安局……噢,你走吧,没事了,让我休息一会就好。” 尤利尔发现他的确有点糊涂,之前誓约之卷的真言鉴定恐怕不能作数。这家伙自己都不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他忍不住问:“你是盖亚的信徒?” “快走吧!离我远远的!”这名治安官坚决地重复。 可你的确向盖亚祈祷了。尤利尔叹息一声,他敢肯定要是自己叫来了约翰尼或阿加莎,这位身受重伤的治安官多半会当场疯掉。“我真希望我是露西亚的信徒,这样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他再次踢开一片碎玻璃。 …… “礼堂准备得怎么样了?”拉森问。 “只有最后一排还缺两盏灯,阁下,我告诉维修部让他们——瞧,他们已经送来了。”一个戴口罩的人在梯子上回答。他在下方大占星师目光的无声催促中,从两只布朗尼爪子里接过灯笼。“完成了。” 礼堂布置得庄严而神圣。这并非是宗教的神圣感,高塔探寻的是星象和历史,而不是精神信仰。拉森站在穹顶绘制的深蓝星空图案下,灯笼正是夜空的星辰。 虽然要求细节到位,可真到了火种试炼那一天,拉森相信多半没人会在意它们。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落在礼堂中央,届时他就得代表克洛伊的神秘者在众目睽睽之下阅读冗长无趣的演讲稿。几十年前,他跟讲台下的学徒们一样抱怨过仪式的繁文缛节。谁能想到,我竟会有聆听他们抱怨的一天呢! 他顺手把一只飞过身边的布朗尼小棕仙捉住,直接塞进了嘴巴。这可怜的小东西是由奶油和糖霜做成的,装备部乐意用它们来替代脾气不好的棕精灵。要知道,真正的棕精灵淘气贪吃不说,还非常小心眼。哪怕是无意间的冒犯,它们也会记恨你一辈子。 演讲过后,才是试炼的正戏。神秘道路的学徒们会得到他们导师的推荐名额,并接受各个部门的考核筛选。 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因此挑选出合格的毕业生申请并不容易。但更困难的是在礼堂上宣读名单。谢天谢地,他能用魔法将成百上千个名字的发音提前录制在一起,到时候只要一张嘴,申请通过了的幸运儿会听到自己的大名,那些浑水摸鱼的家伙只能得到震耳欲聋的噪音。 他与埃兹·海恩斯正是在试炼过后踏上不同的道路。礼堂宣读是个惊心动魄的过程,但在这以后,天文室就提前告诉他有了一个内定的名额。这是圣者大人的学徒应有的待遇。而德鲁伊的职位通知也很快下达, 照理来说,圣者大人不会露面,天文室教授跟外交部长需要到场见证克洛伊的新成员加入。不过奥斯维德·西德尼对此毫无兴趣,他宁愿给自己睡觉的一层楼都附加上静音的魔法。至于真正的空境统领白之使,拉森从没指望他在人们面前演讲。这次一定又是狄恩·鲁宾替他出面。 在拉森的记忆里,这位青之使从未放弃过攫取更高权力地位的举动。不过好在他不可能战胜他的上司。 在成为空境前,拉森就想象过与青之使共事的场面,结果发现他在礼堂前等候自己的名字时也没那么忐忑过。有时候他会为此感到不寒而栗。 但火种试炼不仅仅包括申请,那只不过是报名而已。接下来各个部门会有一段忙碌的时间:天文室忙着挑选新人,外交部重新安排驻守事宜,新的学徒也即将进入高塔…… 奥斯维德肯定坚持不到那时候,没准老师会让“守门人”杰瑞姆帮他一把。拉森认为以“银十字星”阁下这么大的年纪,看守图书室才是最合适的工作。外交部现在大概完全由青之使主持大局,我看统领完全是乐得轻松。不过话说回来,巡察使者本来就很难在总部停留,这样的安排也没什么漏洞。 高塔的“艾恩之眼”在原地静静地思考有关礼堂、同事以及新成员的事,直到他的学徒来找他。 “拉森先生。”萨比娜说,“扎克利阁下找到罗玛了。” 他立刻感到一阵沉重,好像看到了又回到自己身上的重担似的。“回来得真是时候。”拉森几乎都快忘了,没有那头小狮子的生活是多么轻松愉悦。但他得承认,自己其实是有点想她的。 “什么?老师,我不明白。” “你的戒指,萨比娜小姐,没有戒指的学徒不会被允许毕业。我觉得你已经足以胜任观测诺克斯的工作,但规定如此……别急着拒绝,你得好好想想。” “可我还有很多东西不理解。”女孩小声抗议。 “这是一定的事。”拉森在心里也不太愿意让她过早地接触占星学之外的事务。毫无疑问,即便是天文室的成员也不可能成天泡在实验室里。 可学徒期毕竟算不得真正的神秘生物。“图书室就是为与你有同样想法的人准备的。只要点燃火种,你就可以随意翻阅。”高塔的阶级也无处不在。前两天他还听说,白之使的学徒因此遇上了人际交往方面的小麻烦。 第一百七十四章 火种试炼 火种试炼是最安全的途径,可这也有风险。仪式的成功率没有规律可言,但主持者的神秘度往往会左右许多事情的结果……拉森得承认,白之使停留高塔总部并不全是坏处。这样的机会并不常见,他总不能要求自己的导师来给一帮学徒进行神秘火种的觉醒罢。 更何况,有尤利尔这个先例在,拉森觉得自己在经验上就已经差了对方一筹。曾经他在埃兹面前放出过豪言壮志,但两人其实都没认真。拉森认为他还没狂妄到狄恩·鲁宾那种认不清自己斤两的地步。 他忽然想起什么:“你见过那个学徒没?” “您是说尤利尔,对吗?”萨比娜反应敏捷。 “就是他了。我的老朋友的后辈,统领大人的学徒。奥斯维德提议要天文室给他名额,我以为这是不可能的。但白之使好像有些犹豫。” 萨比娜偷偷瞧他一眼,仿佛在疑惑他为什么关心这些八卦。“还没碰过面呢。”这女孩很乖巧,从不在他面前说谎。“西德尼阁下想把他作为正式的占星师学徒培养,为此白之使大人还特意进行了外交部的训练课的测试。” “结果如何?”他不由得问。 “西德尼阁下眼光很准。”萨比娜很怕那位“银十字星”大占星师,言辞间十分谨慎。“我听说白之使压根没教他教程上的东西。尤利尔先生的训练课没及格,但占星课拿了高分。” “这可有的瞧了。”拉森十分讶异,他还以为白之使是看中了尤利尔的天赋才会做他的导师。现在看来,这里面似乎另有原因。“那他自己怎么说?” “我不知道,先生。” 也许和罗玛差不多。拉森将猜测埋在心里,没跟学生说出口。不过尤利尔已经是环之阶,火种试炼本来也没他的份。“通知他参加一下三天后礼堂的讲会。每年都是狄恩代我们的统领大人出席,这回他有了学徒,怎么说也不能这么混下去了。” 学徒给导师跑腿再正常不过了。他莫名回忆起自己故意不通知埃兹白之使到达四叶城的往事来。“我去海恩斯那里呆上一天,萨比娜小姐,记得查验讲会的准备事宜。”这原本是他的工作。 “没问题,拉森先生,我会将情况整理完交给您的。”对拉森而言,萨比娜简直就是个小秘书。 什么时候罗玛也能像她一样,不,只有一半我就谢天谢地了。拉森放心地走进矩梯,打算向自己的老朋友要一只兔子做宠物。蛋糕棕仙用途多样,但他坚持认为重油糕点吃多了会影响味蕾的敏锐度。缝衣兔子不会飞,但它跑得不算慢。他已经有了萨比娜助手,她都干不了的活那交给兔子就足够了。 …… 当阿加莎坐在人群的角落时,她总是不自觉地观察起别人的动向来。有时候人们没法把注意力分散到每个在场的人身上,他们专注于谈天论地或互吹牛皮的工夫,只要细心去看,多半就能从他们的小动作和不经意露出的服饰细节里找到这些人试图掩盖的不堪真相和凄惨的境遇。但说实话,用些糟糕的词汇来形容总体实在失之偏颇,毕竟样本取自眼下的底层平民,而这种人里心地善良又品行高尚的一部分绝不会出现在这里。 绝不会。她曾认为这样的说法未免过于专断,然而事实告诉她只有真相还不够,他们服从威严震慑远甚于真理。在她还是个少女时——这不是说她现在就不是了——人们习惯性地对她报以怀疑和轻蔑的态度,但现在还坚定自己想法的蠢蛋不多了。 也许威特克会藏在这里,哪怕他是空岛的治安官。 阿加莎从没在意过威特克·夏佐。事实上,他们连面都没碰过。威特克是菲尔丁神父的信众,他依靠对信仰的虔诚成了治安局的巡警。这种无稽事竟是布鲁姆诺特的普遍现象!约翰尼警长是个好人,但他既软弱又胆小,很难想象这种人会为了规矩而拒绝教会的神职人员。无论如何,他先是个盖亚教徒,再是治安局的巡警。 挂着个旁人不敢招惹的职位名头,就意味着此人在警局里其实没什么话语权。阿加莎点了一杯咖啡。特殊顾问是一剂良药,但好像生病的人们不到最后关头,就绝对想不到自己还能去看病就医似的。咖啡太劣质,她只喝了一口就吐到面前的空杯子里。 “看来我选错见面地点了,这里的饮料不合您的口味。”一个半张脸上长满鳞片的神秘生物坐在她对面。他的头发泛着可怕的油光。 “早上好,詹姆士,听说你找到了新工作。” “我在给米涅娃·本芬当速记员。” “最近我没在报纸上看到她的消息。” “那是当然,因为最近的头条都是你的,侦探女王阿加莎·波洛。过气的明星再怎么炒绯闻,也不会傻到和你同一期上日报。” “你知道的,詹姆士,这不过是别人给我强加的名号。”她带着微笑说。 “你真以为我看不出你乐在其中吗?” “作为给你开第二份工资的老板,我不会在意这样小小的冒犯。” 詹姆士闭上嘴。 “别紧张,詹姆士。高塔的火种试炼马上就开始了。等我找到那个谋杀菲尔丁神父的杀人犯,空岛环城日报就会立即更新他们的排版。” “我听说神父在婚礼上被人误杀。” “作为神术师,他死得还真是够窝囊。” “莫非他学艺不精?” “宴会的酒杯里被下了镇静剂,我看那种东西叫‘一睡不醒’更贴切点。喝了酒的人睡了满地,结果第一个人醒来就发现新郎新娘各被捅了几刀,尸体都冷了;一个没有请帖的家伙死在新娘的肚皮上,据查证他是那女人的旧情人;菲尔丁神父喉咙间有个洞,跟他随行的一位治安官不知所踪。要我看,罗伯特小姐在给自己婚礼挑选证婚人的时候最好谨慎一点,因为很明显——聪明人都看得出来——其他人都是给那位神父陪葬的无辜者。” 对面长相类似鱼人的神秘者吃了一惊。“他们都说神父才是被误杀的。” “可见他们不算聪明。” 侦探女王点了杯柠檬水,顺便给速记员要了个新杯子。“好了,赶紧进入正题吧,看看你那古怪的脸色。要知道,今天跟我碰面的倒霉蛋可不止你一个。”她觉得无论选什么会面的地点,作为线人的他都不会感到愉快。 “我没找到威特克先生的线索。”詹姆士摸摸下巴上的鳞片,“但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找他了。” “动机是个问题,按常理他不可能这么做。”阿加莎抿下一口柠檬水,“从任何角度分析,威特克都没有要杀害神父的理由。我不认为他是凶手。” “可你们发布了他的通缉。” “没错。但我们一同登报通缉的还有其他内容,比如首尾不干净的黑帮,私自改建的妓院,贩售成瘾型烟草的不法商贩,还有掳掠平民的人贩子和一打不长眼惹到贵族头上的小偷小摸。”侦探女王不耐烦地说,“行刑官又不是对收集小偷的手指头有特殊的癖好,我们也没打算吊死每个卖身的妓女。治安局只是得找到他——这理所当然,他是我们的一员——然后查明神父的死因。” “看麦肯·约翰尼的架势,他是巴不得将罪名扣到那个可怜人身上呢。这对你们治安局没好处,对吗?” “破不了案对谁都没好处。”她少有的含糊作答。难道要我告诉你,我们的警长大人对神父死于误杀的结论更感兴趣么? 警局里固然有很多糟心事,但约翰尼的软弱才是主要原因。阿加莎清楚治安局选拔新人的流程,再怎么说,他们也隶属于空岛事务司。这些警员要么是离开高塔的毕业生,要么是通过层层考核的幸运儿。然而这也免不了有自恃地位财富的人往警局里塞人手。他们未必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心态,但实际上,对任何一种体制而言,破坏规则本身就是错误和腐化的开端。而麦肯·约翰尼在这上面几乎没有坚定的立场。 要不是那些盖亚信众的请愿,菲尔丁神父的事我甚至过后才会了解。阿加莎心想,他也许是可靠的治安官,但绝非合格的城市守卫者。听说约翰尼曾经是决策部的成员,政客的思维总是异于常人。这或许就是他惯于息事宁人的原因…… 她打消再次从心底冒出来的辞职的念头。“最近还发生什么事了吗?” “每天都有很多事发生,但值得侦探女王关注的却没有。”詹姆士说,“我这里还有些米涅娃和她闺蜜因为某种烟叶的利润翻脸的八卦,以及她更换了情人的消息。这种事对明星而言,就跟换了件时尚风格的衣服一样平常,在环城日报里也算不上大新闻。我想你要听的八成不会是这些。” 第一百七十五章 治安官威特克 阿加莎很怀疑他在敷衍。“难道黑帮都很安分吗?我记得口哨帮最近有些不寻常的动静。” “你的消息过时了,小姐。鲍曼死后,口哨帮现在安分得很。” 鲍曼是那个被吊在教堂里的死人,阿加莎不会忘。“鲍曼不过是个小混混,口哨帮多半不会因他的死而受什么影响。”这些恶棍手上没几条人命,我就搬去治安局的地牢跟老鼠住。 “谁杀了鲍曼?” “作案手法很有特色。根据尸体情况的初步判断,凶手要么是只奇大无比的蚊子,要么是头吸血鬼。” “所以你还没有抓到它喽?” 阿加莎瞧他一眼,“你以为找到凶犯很容易?没有目击者,没有脚印和指纹,就连教堂的值班神术师都没发现异常,连怀疑对象都乱七八糟。这无疑是一场超自然犯罪。布鲁姆诺特别的不多,唯独神秘遍地都是。” “是的,但那不关米涅娃的速记员的事。我只是刚巧在死角巷捡到了一份换新烟斗的钱……或一只新烟斗。事实上,这种东西换不换都无所谓,我又用不了什么名贵的烟草。”鱼鳞脸詹姆士冲她眨眨眼。 不会忘了你的报酬。“死角巷流入一批新型烟叶,保准你用过一次就够去地牢里反省。”她付了帐,在线人不情愿的目光中站起身。“我不知道米涅娃是否能做个好上司,可她的个人作风我们心知肚明。”死角巷是环城最大的烟草市场,但正派人都不会去那里,显然它不是卖烟叶那么简单。 “放心吧,小姐,算上你的工资我也买不起那些奢侈品。”鱼鳞脸说,“我只是替人跑腿来赚些小费。” 但阿加莎仍将他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目光像在盯着个违法乱纪的预备役成员。直到詹姆士被迫向她点头保证不会再接类似的生意。“但愿如此。”侦探女王喝下最后一口柠檬水,高鞋跟哒哒响着走出了门。 …… 窗外,一个包头巾的女人在唱歌,调子里有种异域风情。她的裙子带有漂亮的蕾丝和一大块污迹,臂弯里挎着个竹篮子。也许里面是果酱。尤利尔一边想着,一边咬下一口干巴巴的吐司。 在消灭掉自己的早餐后,尤利尔去客房看了一眼。重伤员依旧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不动,胸口的起伏程度令他心惊胆战。 一个处理不好,他也许就会死在这张床上,我的新家里。尤利尔知道自己更应该关注伤员的情况,可他就是忍不住考虑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 “说到底。”他自言自语,“又不是我愿意带他来这儿的。这一定是女神的旨意。” 学徒没法不相信,自己遇上这位治安官完全是个巧合。去教堂遇上了神父被杀和亵渎圣地的倒霉事也就罢了,就连重新寻安慰时,他的地图导航居然也碰巧出了问题。好像他离开高塔后,直接是一路找这个伤员去的。 但压低的声音依旧惊扰了病患。男人作痛苦地呻吟,手臂抽搐了一下。尤利尔赶紧闭上嘴。万幸他还没醒。 伤者腰间的创口足有六英寸深,差点把他捅个对穿。尤利尔对它束手无策。但他好歹给对方清洗了伤口和轻伤,免得这家伙因感染而丢了命。不过这位治安官怎么也算有受伤的经验,他给自己的止血带扎得很牢,因此情况还不至于太糟。学徒见过霍普医生给自己包扎,也在训练课上学到些战地包扎的皮毛。但就手法而言,他们都无法跟治安官相比。 淡淡的苦艾香飘散在房间里,驱逐着几不可闻的陌生空气。红顶小屋里不缺什么,除了治疗重伤的药物。尤利尔毕竟初来乍到,难以获得一些市面上把控严格的东西。应急药物多半只能治治感冒和腹泻,他把自己的医疗箱翻了个遍,到头来只想到高塔的医务室。 医院里的药物他甚至没打过主意。 一个谎话连篇的人不值得信任,但时而说真话时而不着调的疯子人们却会报以怜悯。尤利尔将重伤员带出巷子后,倒没有把他直接交给治安局。话说回来,当时更是因为他对地图的导航抱有怀疑。为了不让这家伙死在去医院的路上,学徒还是直接回到了三环区。 病榻上的男人还在挣扎,看得出来他正饱受伤痛的折磨。即便暂时没出现要命的并发症,腰侧的刀伤也淋了沸酒消毒,他的情况还是不容乐观。尤利尔转过身,打算给他拿些镇静剂来。这家伙也许目睹了什么可怕的事才会变得疯疯癫癫。 当炼金药剂一放在桌子上,伤者突然睁开眼睛。“把它拿远点!”他嘶声威胁,“否则我就打断你的腿。” 学徒吓了一跳。“这只是药剂。”因为没必要跟一个半疯的重伤员纠缠,他顺从地将盒子收回药箱。“请放松。”他给他换了莳萝和石菖蒲根。但愿这些东西能让他睡个好觉。 治安官嘶哑地笑了笑,“我当然知道那是药剂,孩子,但不是所有药剂都能救人一命。”他看起来略微清醒了一些,攻击性减弱了。“我吓着你了吗?” “事实上,你这样的大人我能打三个。”尤利尔回答,“我是克洛伊塔的学徒,药剂的来源正是高塔医疗部。没准你会认识我,巡警先生。” “你救了我,而且没把我带到医院或治安局。” “我也是个盖亚信徒。” “我也是。盖亚保佑。”治安官疲惫地说,“没想到是真的。要知道我自从进了治安局当职,就难得有机会去教堂了。” “请原谅,我看了您的证件,威特克·夏佐先生。”尤利尔听出来,这名治安官隐约放下了戒备。“您的名字……我似乎在哪里听过。” “不用客气。我的名字很常见,也许高塔的学徒会不同。你叫什么名字,小兄弟?” “尤利尔。” “果然,我知道你,你是白之使阁下的学徒。”他微微一笑,“但还是第一次见面。我想你肯定很好奇。” “不,我不好奇。”学徒真没客气。 “我在追查一个罪犯。”威特克说,神情严肃起来。“他能够刺杀菲尔丁神父,正是依靠这种镇静药剂。在抓到他之前,我绝不能回治安局。”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你的通缉令。” “但你也没去治安局告发我。” “我当时迷路了。”尤利尔面不改色地说着实话。 “你很清楚我在怀疑治安局里有间谍。” 这显而易见。“我认识一位阿加莎·波洛小姐,她或许能给你帮助。”尤利尔知道虽然威特克对自己的伤势来源说了假话,但他的确没杀菲尔丁神父。 “她也是警局的人,特殊顾问。我一贯不相信外行人能比巡警更了解怎么破案。没准她就是间谍。” 谎言仿佛是他的本能,尤利尔打量他一番。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都是他坚持要把我拖下水。“我是个神秘生物。”他慢吞吞地提醒,“恰好可以识人辨事,看清真假。我想你的猜测毫无依据,完全是信口开河。我说不准你是为了什么。” “如果你想知道真相的话,我一定知无不言。”威特克反而用被戳穿的谎言作借口,“神父死亡的真相,还有许多到现在也不露痕迹的秘密。只要你愿意了解——” “并提供帮助?” “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很忙,先生。”尤利尔接话,“这跟我无关。” 他沉默片刻,“没错。但你是盖亚的信徒,祂教导我们不能对邪恶袖手旁观。” “但祂还警告我们不能忽视自己的安危。”尤利尔说,“我也很久没去过教堂了,昨天刚有打算,就碰上了一起发生在女神脚下的凶杀案,还力所能及地救下了一个陌生人的性命。我觉得哪怕在形式上并不殷勤,内心里我还是一直遵从女神教诲的。” “感谢你的援手。” “不客气,威特克先生。你可以在这里休息,直到伤势痊愈。”尤利尔心不在焉地望着他,脑子里想的是那张写满评语的成绩单。“希望你别给我带来麻烦。” “完全不会。我马上就走。”治安官坐起来。清醒过来后,力气似乎也回到了他身上。尤利尔不知道这是否与他在对方身上试验的几个神术有关。 “这倒不用。”学徒告诉他,“你的伤很严重,我处理不了。但医疗室里一定有能帮你的炼金药剂,我会给你带回来些。很快就要上课了,你现在不妨再睡会儿。”只有这样他才能安心出门。 威特克警官拒绝喝镇静药剂,但尤利尔还是坚持让他睡下。虽然红顶小屋里没什么值钱东西,但留下这个陌生人在家里总归有隐患。在尤利尔回到伤员床前时,果然注意到门口的拖鞋换了位置。“你出门了?”他直截了当地问。 “我得去找罪犯的线索。” 这家伙大概忘了自己的照片还挂在环城日报的头条上。“没人发现你,对吗?”若是不幸透露出了消息,我只好将你交给治安局了。至于帮助通缉犯的处罚,尤利尔记得他在治安局找回外套时,对方的态度就十分宽容。这次多半也不例外。 第一百七十六章 婚宴谋杀当晚 威特克·夏佐流畅地回答:“当然有人看到。我要抓到那个凶手的尾巴,就必须收集信息。” “没准凶手也在找你的踪迹。”尤利尔没好气地说,“而且会比你这个重伤员的效率更高。”看在盖亚的份上,他最好还是安分一点。命大也不是这么折腾的。 “你说得对。”威特克那张不像好人的脸上露出一个歪斜的笑容。“我就是要他知道,我还活着,而且就在布鲁姆诺特。” “如果你死了,他会怎样?” “他不再有顾忌……很多人会因此没命。”他说,“据我所知,已经有个黑帮份子死在教堂了。” “我还看到了他的尸体。”尤利尔想起那扇紧闭的大门,以及阿加莎警官口中“失去血液”的描述。 当时他分出精力关注,后来又走神了。死人对他而言不算陌生,没什么值得惊讶的。在四叶城他见过千奇百怪的尸体,也制造过等量的死亡。乔伊开路时绝不会避让某些聚集成群的亡灵,他们往往看到多少杀多少,一路横推到了松比格勒的炼金师小屋。后来乔伊又一个人杀进了赫克里的苏生之所。白之使的力量无可抵挡,他都已经习惯了。 但换种说法,一旦白之使认定他没有成为使者的能力,即便尤利尔选择了外交部他也不会认可……不,导师会尊重我的选择,可这不妨碍他觉得失望。有些话他会对我说,有些看法则不会吐露出来。尤利尔简直不敢想象这种彼此忍耐的情况。 尸体和谋杀什么都不算,未来有多少人死也并非他要考虑的问题。人早晚都得死,而尤利尔很相信侦探女王的破案能力。他们可是职业人士,整个治安局里就没几个普通人。 “你看上去心烦意乱。”伤员说。 这话打断了他的思绪。尤利尔回来时绕路去了教堂,那里依然被封锁着。也许他要等明天阿加莎·波洛破获这起谋杀案后,才能被准许跪在女神脚下。 学徒刚从导师口中得知火种试炼的消息,这使他更加烦躁不安。不过源头也不都是这场本就与他无关的毕业典礼,而是朋友吉辛·杜瓦。威廉敏娜跟肖还要再等一年,而吉辛……他已经到了毕业的时候。 按照教育部的规定,一名导师拥有一个直属推荐名额,能让通过试炼的新人直接进入高塔任职。在尤利尔来克洛伊之前,奥斯维德先生八成会给自己最出色的学生一份加入天文室的推荐信。 在高塔中,天文室的受重视程度甚至还要超过事务司。而外交部顶多与事务司齐平。后者毕竟是管理空岛的政务机构,远不如天文室占星师和外交部使者是苍穹之塔的基础骨架。当然外交部一向没什么人乐意选择,就像王国贵族的后裔不愿意披甲从戎一样。一些落选者会对它动心思,相当于没落的家族要靠获得骑士头衔来维持荣誉。 尤利尔是乔伊的学徒,几乎只有外交部一条路可走。但奥斯维德先生似乎另有打算,白之使也犹豫不定。最重要的是,结果竟要由我自己来决定。白之使尊重我的选择,可却没尊重别人的……尤利尔不敢揣测吉辛的心情,就连魔文补习也找个理由推掉了。 “就这些?”伤员问。 “什么?” “你现在烦恼的事情。课程重点的倾向,对自我能力的怀疑,信任被背叛的自怨自艾,得不到某个人承认的焦虑惶恐。让我数数看,瞧,它不够一只手的手指数。” 尤利尔这才意识到,他竟然将自己的心事说给了眼前的治安官。“我听说总撒谎的人手掌会变成香肠。”学徒咕哝着,“要是你还能记得我救你一命的恩情,就当什么也没听见好了。” “你大可不必担心。这些小烦恼我甚至没有记住的必要。” “对我而言,它们很重要。”尤利尔反驳。 “是这个道理。人的呼吸在大气的流动中毫无存在感,对于他本身却至关重要。” 也许我的烦恼在威特克眼中也毫无存在感。抱着这样的念头,尤利尔给自己倒了杯水。“我以为我可以成为外交部的神秘者。驻守者和使者都行。”他低声说,“我在战斗上并非没有天赋,但与奥斯维德先生对我的占星课评价还是差得太远。我能感受到对战中对手使用魔法的起手,但这也远逊于依靠星图推理过去的精度。” 威特克的眉毛紧皱又舒展。“我本不该把你拖进麻烦里,可我还是这么努力了。也许我也对自己失去了信心。” “我没失去信心。” “那你也用不着担心这些事情了。” “难道你不会担心自己被冠以杀人犯的罪名么?” “所以我正在努力。” 尤利尔打量他一番,“那你有什么成果吗?” “目前为止,还没有。婚礼上的事的确传开了,到现在清楚真相的人却只有我一个。凶手很狡猾,没露出一点行迹。” “你说的话我听不懂。” “的确,因为你拒绝参与进来。” “我刚刚和你说了,呃,不该说的东西。现在你倒像更了解我了。”尤利尔斟酌词汇,“我不想挟恩图报,只是出于女神的教义帮你一把。还提供休息的地点,允许你打听我的消息……而你只用躺在这里,甚至干自己的事,这实在是很不合情理的。” “这太不合情理了!”伤员说,“那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说说你的事。”他为自己的反复无常感到隐约的羞愧。伤员微笑着答应下来,仿佛对学徒之前的拒绝失去了记忆。他忍不住补充:“可我还没答应帮你。” “当然。我的请求不具备任何法律义务上的效力。没有治安局的搜查令在手里,任何要求你都可以拒绝。我只是觉得,孩子,你是个虔诚的信徒。” 这家伙认为他有资格做我的长辈。尤利尔估计他大概有三十岁,但并不准确。从对方那张凶恶的脸上看出年纪是个不小的难题,证件上提供的信息也不包括这个。不过无论如何,他不觉得这位治安官能对他的人品以及神秘学学习的近况发表意见。一整天过去,伤员的脑子也没能恢复正常。“快说吧。”他催促。 “稍等。”威特克组织了一下语言,最后决定从头开始。“前天夜里,我与盖亚教会的神父邓巴·菲尔丁前往哈代庄园赴约婚礼的宴会。那里的葡萄很有名,主人家便准备了红葡萄酒。但我讨厌它的酸味,于是一口没喝。现在看来这是命中注定。” “宾客们刚落座,哈代爵士就下令关紧大门。我跟着菲尔丁神父在靠近新郎的位置坐下,这时候我听到有人在谈论八卦——两个女人说起新娘的情人。我对女人没什么偏见,可她们数量一多,那就完全是场灾难。”治安官威特克感叹,“她们用幸灾乐祸的口吻交换毫无根据的流言,并提到新娘的情人就在门外。我意识到今晚的婚宴也许不会那么简单,但却丝毫没有警惕。” 显然我们的警探先生没有说故事作报告的经验,谋杀过程被他叙述得琐碎而凌乱。尤利尔竖起耳朵,剔除掉他话中没用的那部分。 “……神父念完证婚词,新郎将新娘抱起来,亲吻她额头的装饰。当时仆人们在花园里点燃烟花,就连在远光之港都能看得到。歌手也喝了酒,他正唱到‘永恒誓言’的末尾,就忽然倒头睡了过去。但那时候没人发现异常。” “永恒誓言?”尤利尔随口一问。他觉得自己在哪儿听过这名字。 “教会的音乐。看来你没我想象的那么虔诚。” 我是盖亚授予职业的骑士。“莫非女神信徒证明自己虔诚的方式就是天天去教堂?你可以说,那是殷勤。” “那不是重点。总之,我讨厌歌手的吐字不清,巴不得他住嘴。” 这真奇怪,尤利尔心里转过一个念头。不乐意在婚礼上听歌,却能记住歌手唱了什么。看样子他经常参加类似的活动。 『永恒誓言』是一首庄严肃穆的宗教歌曲,经常在盖亚信徒的婚礼上被歌唱。与之相对的则是『夜莺诗集』,它是一首哀乐。 “然后我就盯着可怜的菲尔丁神父。他喝了很多酒,但还有更多人向他敬酒。尤其是哈代爵士。照我看来,人们得到贵族头衔的首要条件就是锻炼出好酒量。结果菲尔丁的肚子把神父长袍都撑了起来。当他倒在桌上时,我还以为他喝醉了。” “也许这就是真相。”学徒插嘴。“镇静药剂可不是遍地都是。”他一直弄不明白威特克为什么执着于镇静剂。今天早上他险些第二次迟到。 “我确信我是对的。”威特克警官坚定不移,“在神父倒下后,有个送蛋糕的侍者走到他身边,突然抽出餐刀划开他的喉咙。鲜血喷出来。你不知道那场面有多吓人,离得最近的新娘一下子就尖叫起来。可她刚叫一声,就倒在地上打起鼾来。我想不论是什么人,惊吓过度的表现都不会是倒头就睡。” 尤利尔同意他的说法,示意他继续。 第一百七十七章 意念固锁 “哈代爵士大叫卫兵,杀手掉头就跑,翻过窗子。我冲过去将神父扶起来,又是突然之间——请允许我回忆一下,它发生的实在是太快太突兀了——一把半掌长度的袖珍匕首捅伤了我,疼痛像蜂蛰。我甚至分不清它从哪里来的……可能是我太紧张了。我扭过头,看到一张熟悉的、可恶的脸,那正是我近些日子一直追捕的家伙。他欠了一屁股债,脸上满是赌徒的疯狂。” 威特克警官顿了顿,“就这样,我倒下去。疼痛一下变得剧烈。我渴望看到卫兵,但嘈杂声却变得越来越小。世界好像在沉睡……直到我爬起来推开那个混蛋,把身上的所有神秘物品都朝他扔过去。然后也翻窗逃走了。” 很难想象那么严重的伤势只有蜂蛰一样的疼痛。“听上去,故事没有后续了。”他慢慢地说,脑海中出现了在治安官身上搜到的那把短刀。看来身体强壮确实有优势。 “没有了。所以我们能去找那个杀人犯了吗?” “你说到翻窗逃走。”尤利尔忽略了他的问题,重复到。“你真走运。” “这正是你在我身上找不到任何神秘物品的原因。”威特克感慨,“他一定没料到我滴酒未沾,这才能让我侥幸逃脱。不过他知道我还活着,就会心慌意乱睡不着觉。” 好半天,尤利尔没想到反驳他的词汇。最需要睡觉的人不睡觉,这话或许没错。死人长眠不醒,果然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你确定没人注意到你回来这里?”他其实想说的是你为什么回来。 治安官显然懂他的言外之意。“我弄不到药品。”他承认,“也没法去医院处理伤口。魔力能加速我的恢复,但感染依旧是致命的。” 尤利尔有不同意见。他就没为伤口感染操过心,这是乔伊的功劳。现在他也能借用使者的魔法,不过没在威特克身上使用。这理所应当,向陌生人泄露自己的能力大多有害无益。令他吃惊的是自己真有过这样的想法,乔伊嘱咐过他要对自己的神秘职业严格保密。 准确来讲,需要保密的不是职业而是火种。乔伊告诉他,火种和索维罗相关的事用不着向事务司提起,而职业相关则随他愿意。有很多人清楚誓约之卷的存在,从四叶城到威尼华兹。但在高塔里人们所知不多。尤利尔不会在朋友面前提起这些,而他除了朋友也没什么说得上话的人。这委实可悲。 至于誓约之卷,它的存在就相当于神秘领域的金银财宝,显然正常人是不会把它招摇过市的。 尤其是面对威特克。学徒准备言辞时更加谨慎。而威特克警官还在侃侃而谈。 “而且我发现这里很少有巡警队出没。三环城很靠近港口,照理而言,巡逻卫兵的密度应该相差不大。我猜治安局里的间谍一定故意调离了这里的守卫,就是为了给他的同伙行方便。那么罪犯一定在这附近。” “他干嘛要给自己的同伙行方便?现在被治安局通缉的人是你。”尤利尔实在忍不住了,指出他猜测中显而易见的错误。 威特克凶狠的面容上,一对眼睛里流露出茫然无辜的神色。 这家伙的脑子还没恢复正常……盖亚在上,我现在不敢相信他的任何一句话了。有些人明明在胡编乱造,可他们自己却坚信不疑。尤利尔不确定誓约之卷能否作出这样细致的判断。 “或许我猜错了。” “你当然猜错了。”尤利尔乐意让他认清现实,“听我的吧,先生,在这里养好伤,再回治安局去找你的同伴。如果当晚的事情照你所说,它的疑点还不至于瞒过巡警们的眼睛。酒里的药剂会被检测出来,目睹刺杀的哈代爵士会洗脱你的罪名。我想这份通缉令只是为了迷惑真正的罪犯,同时加快找到你的过程。” 威特克脸色很难说是认可。这个大块头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好像被他的劝说惊呆了。“我不能回去。”他固执地宣称,“你发什么疯?” 这话我也想问你。尤利尔无法准确判断他的精神状态,但它一定比想象中还要糟糕。“这是最理智的办法,威特克先生。我最近才学会了理性行事,而你肯定比我清楚它的重要性。” “你的理性就是让我回去治安局?他们会把我送进教会医院!”威特克脸色苍白地盯着他。 学徒没觉得不妥。“这会让你好得更快。” “你真要我说出来么?” “你在打什么哑谜?”学徒反问。 威特克的眉毛渐渐皱起。“我明白了。”他喃喃自语,“你根本就不懂。” 这疯子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尤利尔觉得疲惫。“够了,我去给你弄些晚餐。”他愿意呆多久就多久,哪怕他真是罪犯,发了疯也会得到非凡的待遇。布鲁姆诺特的奇怪人道主义。 然而这个结果到来得太快。楼下有人敲门,声音清晰可辨。房间里一下安静了。威特克面无表情。 “待着别动。”尤利尔警告。 他去迎接红顶小屋的第二位陌生的客人。来者的打扮尤利尔不陌生,她用自己的灰眼睛注视着学徒。 “真没想到您会来我的家门口。”他诧异地说,“有什么事么,波洛小姐?” 结果对方比他更惊讶,一时间连镇定的表情都无法维持。“尤利尔?你住在这里?” “我搬来不久。” “我以为你会住在克洛伊塔。” 她的话听上去有些失礼,但不会让人觉得是故意冒犯。尤利尔回答:“只有大占星师与天文室的成员才能在高塔有休息室。我很习惯这里的环境。”据说乔伊也不愿意在高塔里多呆,他在郊外有自己的住址。 “我住在你附近,今天正好有空来拜访一下新邻居。你知道的,我最近忙坏了。”阿加莎的语气很亲切。 但尤利尔只好婉拒。“我一会要出门,波洛小姐,我需要到图书馆学习魔文。” “那真不凑巧。”侦探女王也没坚持。“高塔的火种试炼也快了,我想你接下来更没有时间。最近布鲁姆诺特夜里不太安全,希望你能早点回家。” 她很快道别了。尤利尔如释重负,赶紧回去看伤员的情况。他的伤势好得很快,精神病正好相反。 “有件事我一定要跟你说清楚。”威特克见面就开口。他正握紧一根掰下来的凳子腿,魔力的闪光在其中流动。 这架势把学徒吓了一跳。他戒备地抓住门把手,便于一会儿可以随时把门关上。“什么事?” “你看到什么了?”威特克问道。 “你正在使用某个魔法。”尤利尔摸不着头脑。难道他想表示他是个职业神秘者? “那这样呢。”威特克收回魔法,又将魔力隐秘地附着在木棍的内部。他的操作要比学徒仔细多了。尤利尔如实回答,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伤员点点头,忽然话锋一转。“我听说你们最近要举行火种试炼了。你知道什么是火种试炼吗?” “给学徒点燃火种的仪式。”也是选拔新学徒的仪式。难道这家伙又开始打高塔试炼的主意了? “没错。这是踏入环阶必不可缺的步骤。你点燃火种时借助仪式了吗?” “我的导师帮了忙。”尤利尔感到没来由的不安。他的心脏开始加速跳动。乔伊嘱咐过他,不能将魔药索维罗的消息告诉任何人。 他注意到威特克的神情不变,好像这个回答没给他造成困扰。尤利尔更奇怪了,他说不准是因为什么。原本他烦恼的事只有……不到五种,现在可就不一定了。他听见治安官含糊地呢喃。“那就是之后的事了。”之后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尤利尔有点想堵住耳朵,他强行克制着自己不那么做。 威特克继续说:“你肯定不清楚,我并非毕业于克洛伊塔。我点燃火种是一次偶然,命运让我得到了仪式的材料清单……总之,成为神秘者后,我得到一个普通的神秘职业,又成了治安局的巡警。” 其实我也差不多。尤利尔心想。 “我的神秘学基础是我父亲教授的,肯定没法与你们相比。”这个疯癫的大汉说,“如果你有机会的话,就去查一查图书室的资料。那是知识的海洋,你的很多疑惑都会得到解答。最后那件事,尤利尔,我要告诉你的那件重要的事。请记住:永远别去参与火种试炼。” 他放下凳子腿,满脸冷汗地坐倒在床上。尤利尔赶紧上前查看他的伤势。但它没有像预想中那样开裂,甚至在药物作用下有了一定程度的好转。盖亚保佑。 忽然间,尤利尔意识到,威特克的痛苦并非源自肉体。这个念头引动了魔法的回应,他有种非凡的体验,好像他能透过血肉骨骼看到一个人的灵魂。这不像是幻觉。学徒望着伤员憔悴的面容,从中读出魔咒般的闪烁符号。 ‘烈火之歌,冬日之弦’ ‘自以为存在的牢笼坚不可摧’ 一种奇异的神秘在治安官的火种中扎根。也许他不是真的疯了。无边的恐惧充斥全身,尤利尔后退两步,倚靠着房门喘息。 第一百七十八章 非凡之种 他的异常没引起威特克的关注,后者滚到地上,辗转哀嚎。尤利尔定了定神,爬起来想要将伤员扶上床,但失败了。 “威特克先生。”学徒试图把他从梦魇中唤醒,“警官先生,威特克!威特克·夏佐!”但毫无用处。尤利尔无计可施,碰运气般将那句话念出口:“烈火之歌……” 伤员更疯狂地挣扎起来。 见鬼!尤利尔这下按不住他了,威特克像条跃到湖岸上的鱼一样跳动,他粗壮的体格将地板砸得砰砰作响。学徒没有制伏别人的经验,他现在唯一想到的办法就是用威特克掰下来的椅子腿砸晕对方。这或许可以减轻他的痛苦。 “盖亚在上。”尤利尔捡起棍子,避开他乱舞的手脚逐渐接近。事到临头他迟迟不敢下手,学徒深知白之使评价他对魔力的操控十分粗糙可不是开玩笑的。“我宁愿答应你硬塞过来的麻烦事,也不想这么干。”万分小心。只要一个用力过度,我这一下就能让他长眠不醒。 然而伤员忽然安分下来了。 如果这家伙不是在装模作样,我就把凳子腿接回去。尤利尔深吸一口气,低声说:“醒了就给我起来。”他差点就一棍子砸下去了。“威特克先生,同为女神的教徒,我可比你诚实得多。你大可不必这么费尽心思。” “感谢你的帮助。”伤员睁开眼睛,一本正经地回答。他把自己沉重高大的躯体往客房的床铺上一躺,“你刚刚看到什么了?” “一个在地上打滚耍赖的治安局巡警。”尤利尔没好气地说。他再次想到那种奇妙的体验,灵魂的火焰徐徐燃烧,仿佛触手可及。在一片难以言表的神秘之中,黑暗向他揭示了某种真相。魔文在焰火中闪烁,就像他目睹乔伊的魔法一样。我能读懂它们的含义……尤利尔意识到,原本他看到的是盖亚女神的神言。 “你看到了我的魔法。这很不可思议,对吗?”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不可思议的,除非你整天想的都是些荒唐事。” “正常人感受不到魔力的波动。” 尤利尔用不着誓约之卷,也不会再相信他的鬼话了。“正常人还不会用魔法,因为他们没有火种。” “你真的不知道我说的意思吗?” “……” “别逃避了,事实就是如此。”威特克的嗓音嘶哑而低沉。“非凡的火种以及对魔力的灵感……在晚宴时捅我刀的人也是同样。你以为这些离你很远,可是事实上,他们就在你身边。命运已至,尤利尔,请听我的忠告。” “够了,请别再说了。”尤利尔将门踢上,只当他在胡言乱语。 “你信任我。你知道我不会说给任何人。”治安官笃定。“信任某个人很困难,谁也不清楚别人在想什么。我称你为兄弟,尤利尔,正因为我们能感受到彼此的善意。我们天然就拥有信任的基础,而女神指引我们在偌大的布鲁姆诺特碰面。” 让女神把他从我眼前带走好了。尤利尔敢说,他从未见过这么走火入魔的疯子。他想起酒吧柜台前金色的粉尘,麻木的黑裙女郎,烈火中熊熊燃烧的木头牌匾,冰霜铠甲上浅白的刻痕。魔咒在他耳畔响起。正如威特克所说,他们从未远离过我。“那是出于怜悯。”他听到自己无力的辩驳,而火山般的情绪正在心底激荡欲发。 “再心软的兔子也不会把自己送进虎口。你看上去比兔子机灵。身为白之使在四叶城收下的学徒,往常的你不会这样松懈。” 火上浇油。“也许你弄错了。”他抱着最后一丝侥幸说,“白之使,我的导师,他也能感受到魔力,还未形成神秘的魔力。” 威特克毫不留情地指出:“那是神秘度的克制。” 尤利尔勃然大怒。“见鬼去吧!”他几乎是在嘶吼,“谁要听你信口开河?我有的是事情要办。听着,先生!你想让我帮你——”他将木棍咣地一声砸上地板。“这没问题。没错,我答应你了。帮你瞒过治安局的视线,帮你找到那个可能存在的凶手。这下你满意了?!” 他的爆发毫无预兆。压抑的空气在屋子里传递,感染式的情绪波涛到达了极限的高峰。威特克·夏佐默默点头。 “别以为你抓住了我的把柄。”尤利尔早就不再是当初唯唯诺诺的酒吧学徒了,“白之使是我的导师。你该明白,先生,在布鲁姆诺特,在克洛伊塔,我会比你的仇人更可怕。真的。相信我。盖亚的教徒不奉露西亚的正义之道。威特克先生,我言尽于此。” 正午的阳光照亮木头椅子上断裂的纹理,尘屑上下飘荡。学徒的脸则被阴影笼罩。威特克看了看在激动时被扔到一旁的木棍,它仿佛是一道比灵魂和誓言还牢不可破的枷锁。 但同时,它也是这个年轻的盖亚教徒的底线。愧疚和怜悯一齐出现在治安官的脸上。“真抱歉和你说这些。” 紧绷的气氛松弛。尤利尔坐下来,维持住平衡。他的肩膀和他的力气一同垮下去。“你不明白。”他的声音仿佛在做一次哀悼,“几分钟前我考虑的还是选占星师或使者的道路。结果现在,先生,你告诉我别去参加火种试炼……我踏入了环阶,明天不过是替我的导师走个形式。” “很遗憾,但靠近仪式本身就不安全。魔法能掩盖一时,可别忘了神秘度才是关键。高塔是七支点之一,他们的筛选要比治安局和巡逻队更严格。” “你知道我不想听这些。” “可我现在只知道这些。” 尤利尔点点头。“那好,我今天就把你的问题解决。可以让夏佐先生跟我见个面吗?” “你猜到了。”伤员露出古怪的神色。 “不,我看到了你的伤口。”学徒回答,“袖珍匕首可扎不了那么深。婚宴上发生了什么我并不关心,你想隐瞒是你的事,但我发现你没有说谎。” “原来如此,对立的事实不可能同时存在。” “是夏佐没有说谎。”尤利尔说,“他确实以为自己被罪犯捅伤了。请允许我这么区分。他的叙述太混乱。也许那时候也是你,威特克先生,你给了自己一刀,下手真狠。” “总比没命强。”治安官威特克叹息一声,默认了他的猜测。“我想你该与阿加莎·波洛有共同语言,她很乐意指导你这样有天赋的孩子。那么回见,我的兄弟。” “女神保佑我们不要碰上她。”尤利尔扭开门,在他身后,治安官夏佐茫然地爬起来。很快,他的目光变得清澈坚定,毫无疑虑。“现在就开始吧。”学徒宣布。 …… “我们不可能在五十万人里找到一个意图躲藏起来的吸血鬼。”巡警汉德说,“这是在沙子里拣麦粒。” “没让你挨家挨户敲门。”阿加莎耐着性子纠正,“我们只挑符合条件的屋子搜查。”她恳请约翰尼给她换两个少言寡语、不自作聪明的下属很久了,但麦肯警长对她的要求总有些误解。“就是这家,给我敲门。”她在一栋破败的别墅建筑前吩咐。 门开了,来人长有稀疏的头发,牙齿泛着黑褐色。他露出谄媚又警惕的笑容,“大人。”声音也令人不快。“我是守法公民。” 阿加莎不信他的鬼话。“你看上去很满足,蝙蝠先生。”她注意到他的面色红润,神情仿佛刚刚从饱足的安眠中苏醒。“炎之月快过了,那时候才是你们猖狂的日子。” 这位登记在册的吸血鬼面露不愉。任谁被当成蚊子都不会高兴。“我知道你为何而来,波洛小姐。但我今天早上刚回到布鲁姆诺特,你也一定清楚。死人跟我没关系。” “死人是你的老朋友,这不算没关系吧?”侦探女王早有准备。每次行动前,她都对目标进行了面面俱到的调查。很少有疑点能逃过她的眼睛。“矩梯不是马车,空岛城市间的来回可花不上几小时。加德纳先生,昨天下午你完全有可能在布鲁姆诺特。” “鲍曼是我的老顾客。你要是看到他赊账的场面,保管不会相信他是我的朋友。竟有人专挑熟人占便宜,这可真给我长了见识。”吸血鬼加德纳说,“要证据的话,你尽可以询问远光之港的售票员。”他展示出胸有成竹的态度。 “稍后我会确认。”阿加莎不跟他废话,“汉德,进屋帮我们的吸血鬼朋友整理一下房间。”她将搜查令拍在加德纳的胸口。后者只得让出道路。 房间里熏香的味道浓烈,阿加莎没有亲自进门。她后退了很远,在邮筒边停下脚步。她的另一个下属比勒靠近过来,忧虑地说:“我想他一定把证据处理掉了。神术师也检查不出问题来。” 特别顾问瞧他一眼。“的确,事情没那么简单。”她徐徐地说,“约翰尼长官要找加德纳作案的证据?” “是这样的。”比勒茫然地点头。 第一百七十九章 教堂死者案情进展 “治安局里所有人都被派出来,满城搜索吸血鬼。”阿加莎抱怨,“我刚吃完午餐,连休息都没来得及。昨天晚上他干嘛去了?” “大家都在忙着解决教徒的纠纷。菲尔丁神父的离世影响更大。” “是啊,但他把案子丢给我了。我猜他昨天夜里应付各路上级和资助者的质问就已经焦头烂额。治安局缺乏人手很久了,希望这次的高塔试炼能给他分担点压力。起码得让事务司注意到治安局里的资金周转问题才行,我们的老上司没多少头发可熬了。” 对于麦肯·约翰尼的行举,阿加莎觉得自己该颇有微词。但她实在无法忽视蔬菜长官应下各式要求的原因——治安局需要他们的支持。若有人以为自己对布鲁姆诺特治安环境的贡献超过这位高级巡警,那他八成不会得到任何人的支持。 “神父的案子。”比勒看上去比阿加莎本人还要愁眉苦脸,“我们只有三天时间,现在已经过去一半了。” “怎么,你也想劝我认定凶手是那个新娘的情人?” “当然不。可我们没时间去调查,恐怕教堂的案子三天都不足够。” “所以你是在埋怨我在教堂前做保证喽?” “长官。”比勒的神情凄惨极了,“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可是最相信你的,你是最伟大的侦探,高塔的大占星师的名声恐怕都不如你。但——这正是原因所在——难免有人嫉妒你。她们会费尽心思诋毁你的付出,玷污你的名誉,然后从中取乐。” “让我猜猜,这个‘她们’中是不是有个人叫米涅娃·本芬?这女人又干出什么蠢事了?” “她派人去治安局添乱,说她的项链不见了。” “好一条名贵的项链,竟比两个人的性命加起来都贵重。”不过这样的事在布鲁姆诺特还少吗?“告诉我,那上面镶嵌着什么价值连城的珠宝?” “二十枚成色十足的海珍珠。”比勒回答,“听说它是金色的,个头也很稀有。本芬小姐打算将其献给教会。” 侦探摸摸精心描绘过的眉毛,“看来她还没傻到家。”这时候插手进两件与盖亚教会有关的案子,激愤的教徒跟烦躁的巡警们无疑会让这不识好歹的女人好看。除非,她站在其中一边。“保险公司的人没戳穿她的谎言?” “她不会这么蠢。”比勒回答。“米涅娃小姐可能把项链藏起来了。” “也许她更聪明。我们的长官是如何处理的?” “米涅娃小姐指明要你破案。” 我收回前言。阿加莎诧异地扭头,好像听了个干巴巴的笑话。“在解决神父之后?”她又回过头去,快步走进吸血鬼的屋子。里面可怕的熏香味道都不如这个消息令她感到厌恶。比勒赶紧跟上她。加德纳探头探脑一阵,也打算跟过来,阿加莎及时带上门。吸血鬼还想说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了。 “菲尔丁神父已经死了……没错,她是这么要求的。”巡警告诉她,“但约翰尼长官让她稍候,说自己无权命令特别顾问,他们经由事务局授职。如果本芬小姐坚持的话,他可以代她问问您的意见。” 这没什么好商量的,麦肯·约翰尼的托词十分巧妙,阿加莎直接拒绝都行。她不在乎米涅娃怎么讥讽,这女人想上日报的劲头真是令人侧目。突然之间,她看到汉德捧着一个木盒子走过来。 侦探咽下回应比勒的话。“那是什么?凶器?”一时间,她的内心充满了错愕。 说到底,她根本不认为这起气焰嚣张的谋杀是加德纳干的。他没有任何理由挑衅盖亚教会。而且,实际上,吸血鬼先生留在布鲁姆诺特的准许证书还是事务司与教会一同开具批准。他将自己的名字饱蘸心血写上合约,在盖亚的神术限制内违反誓言可不容易。 “是烟叶,小姐,大量味道古怪的烟草。还有一张欠条,截止时间是七天前。” 阿加莎抓了把烟叶闻了闻,这些东西有股甜味。她示意比勒打开门。“这是你的货物,对吗?” 吸血鬼立刻回答:“都是合格货,大人。我从不卖违禁品。” “鲍曼,那名死者。教会的神术师在他肺里找到了这种烟草的成分。”女顾问开诚布公,“这也是我们来找你的原因。” “他是我的老朋友,在我这里买东西很正常。”这家伙又承认死者是他的朋友了。 阿加莎不关心这个。“总之,先生,你是有嫌疑的。我想教会的十字骑士很乐意和你谈谈。”在布鲁姆诺特,被怀疑有罪的倒霉鬼很难说有什么人权保障。他们的安危取决于审判者的兴趣爱好以及心情场合。 屈打成招倒不至于,因为神术能辨别谎言,占星术能看清过去。当然,神秘对普通人的影响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微小。她就听说高塔里鲜有人敢接近白之使。这位统领大人的态度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接近他要冒着生命危险——使者哪怕不小心冻住了水龙头,后来使用它的家伙多半就要失去一块皮肤甚至丢掉一截手指。虽然这些仅仅是传言,但也没人乐意证实。 吸血鬼的脸一下子扭曲了:“盖亚在上,我也是教徒!” 盖亚作为诺克斯流传最广的神只,有个吸血鬼信徒也并非不可能。祂的领域偏向于司法和德行,物质层面的权能几乎没有。这天然就放宽了对信徒的要求。“既然如此,你更不必害怕了。”阿加莎坚定地说。 “不!我坦白。伟大的侦探女王,您的智慧足以摒弃任何暴力的刑讯。再锋利的剃刀也不如您的言辞。我什么都告诉您!仁慈的阁下……请不要让我遭受折磨。”他哀求。 “很好。回答我,鲍曼是你杀的?” “只有这件事不是。大人,我以我的火种和人格发誓。” “那我们换个问题。”阿加莎没表现出相信,“他死前在你这里购买了烟草?” “他从来都在我这儿赊账。” 老滑头。“鲍曼与你一同信仰盖亚吗?” “不。”加德纳回答,“他是个无信者。如果一定要说,也许他信仰混乱和邪恶。真是个恶棍。” “你没比他好到哪去。”这奸商竟还真敢以盖亚教徒自居。“他现在信仰苏维莉耶也跟你这只大蚊子无关。”她命令,“回答我的问题,别说多余的。” “回答您的问题是我的荣幸。”显然吸血鬼先生毫无记性和节操可言。 “你卖禁烟吗?卖多少?从哪儿进的货?圣卡洛斯还是霍科林?”阿加莎·波洛话锋一转。 “圣卡洛斯,每月两百镑左右……” 这数目可不算小了,阿加莎怀疑自己碰上了整个死角巷新型违禁烟叶的源头。这还真够意外的,但算不上什么惊喜。不过比起威胁,现在她终于抓到了这头吸血鬼的把柄。“前天晚上,鲍曼有没有找你买烟叶?告诉我实话,我就不问你货仓在哪。” “他来了,还管我打听一个赌徒的消息。”加德纳信誓旦旦,“我记得很清楚。他没打算还债。之前他就以霍布森的名义向我打了两张高额欠条。前天晚上,他想要回放在我这里的那张……我当然拒绝了,这混蛋是存心想逼死他。” “霍布森是谁?” “他是伯莎·弗纳太太的弟弟。您知道弗纳吧?” 高塔的维修大师,安德鲁·弗纳。阿加莎怎么也没想到,鲍曼竟能与这样的大人物扯上关系。她感到心跳加速,似乎捕捉到了关键。“他在你这儿买过烟吗?” “啊,小姐,布鲁姆诺特的所有烟鬼都在我这儿买过烟呢!死角巷就属我的烟卖得最好……霍布森当然来过。” 阿加莎顿了一顿,她想起了线人詹姆士的那支石楠根烟斗。“继续说。” “霍布森是个赌徒,但目前为止还不至于输得没有烟钱。这都是因为他有个爱他的姐姐。弗纳夫人是个好人,但很少出门。布鲁姆诺特里认识她的人可不多。” “这倒是没错。”比勒说。 “没人让你评价。”侦探女王瞪他一眼。“继续。” 加德纳不知所措。“没有继续了,大人。我从未见过那位夫人,鲍曼和霍布森之间的恩怨我也并不了解。您知道的,像他这种人干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 “你是说,死者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你喽?” “不,不!当然不是!”吸血鬼开始绞尽脑汁:“是霍布森!一定是他,鲍曼肯定拿那张欠条去找他了。霍布森才是最后见到鲍曼的人,我只是给他们提供了点方便……” “你说他写了两张。”阿加莎指出,她的目光并不咄咄逼人,但加德纳却针扎般缩了一下。“另一张在你这儿,对吗?” 烟叶商人好像才想起这件事似的。他恍然大悟地跳起来,一路奔上楼梯,动作十分迅捷。不多时,这家伙带了一袋子的纸张下来。他煞有介事地在里面翻了又翻,“在这儿,大人,就是这邪恶又虚伪的东西。”从递给阿加莎的那张纸的褶皱程度上看,这玩意多半是一直被他藏在口袋里的。 原因显而易见。伯莎·弗纳很富有,鲍曼死后,说不定他有机会从她手上敲诈来一笔钱……阿加莎接过纸条和文件袋,收起纸条后,将一叠千奇百怪的欠条丢进了壁炉。汉德和比勒殷勤地点柴。火焰燃起的那一瞬间,这位名副其实的吸血鬼商人脸上的表情真教人痛快。 第一百八十章 城市的死角 找人也是门技术活,尤利尔直到今天才发现。他不清楚夏佐的记忆有几分是准确、又有多少是被威特克纂改的,总而言之,治安官现在比他手里的地图还让人难以信任。学徒跟着他走遍了整个三环城区,也没找着凶手的半点线索。 “你不能感应到他们吗?”尤利尔忍不住问。他们在一片灰白色的建筑中停步。而治安官则一改之前的态度,他的神态展示出绝对的无辜。 “噢,尤利尔。”他讶异地反问,“你在说‘感应’这个词?那是个魔法,或者说神术?你以为我会有点特别的小玩具来揪出那该死的杀人犯来……是这样没错,对吗?” “抱歉,我说错话了。”尤利尔立刻意识到,夏佐并没有自己身为恶魔的记忆。这么看来,显然威特克是真正完整的那部分。我不能指望他,或许这就是威特克求恳我帮助的原因。“跟我来。” 灰白色的石砖远离夜语河,在阳光下干裂、粉碎。泥土和扬尘中蒸腾出白气。这种死寂的朦胧之中,尤利尔感受到的不止是此起彼伏的神秘波纹。“这里是死角巷的入口。”当他们路过一条荒凉的小巷时,夏佐忽然开口。 尤利尔没听过这地方。“死角巷?” “口哨帮的地盘。那个挂在教堂里的家伙是这儿的常客。”治安官对此颇有了解。“老鼠才会钻城市的死角,大多数人甚至不清楚布鲁姆诺特还有这种地方。赃物、黑钱、女奴和毒药在这里流通盛行。地下悬赏和烟叶走私更是大头生意……不过,这里往往也会有些好东西出现。” “它一定让你们很头痛。” “的确……但可不只有犯罪分子能在这里得到便利。我们也在这里打听逃犯的消息,还会定时扫荡某些做过火的白痴。我肯定霍布森不在巷子里。” 显然,他上午就一个人来搜查过了。这实在不值得惊讶。“里面藏着一位我们的‘兄弟’。”尤利尔低声提醒。“他在不停地使用魔法,扰动特别明显。好在周围没有神术的颜色。” 夏佐脸色一正。“我们得找到他。” “他跟凶杀案没关系。” “是的,但我有责任接触他们。你也不愿意看到骑士每天在街头处死一个人吧?” 尤利尔还留着地图的原因,就是它导航出的路线每次都避开了集市和集市前的刑场。“随你的便吧。” 深入巷子的路上,治安官频频扭头查看他的反应,似乎在揣摩他的心思。看来我之前给他留下了固执的好印象,尤利尔心想。 他也在观察着治安官。夏佐说自己有责任接触那些无名者,这话令他推翻了原本的结论。不会有恶魔喜欢巡警,他倒以为自己会例外?总而言之,即便暂时遗忘了自己的相关能力,夏佐在遭遇恶魔时依旧会本能地催促我靠近。学徒不知道,这是否是某种作用于心灵的暗示。 死角巷又长又窄,中间被夜语河的分支截断。河面上摇晃着一座木桥,从桥头到桥尾都被人塞满。而人们脚下的河水呈深不见底的墨绿色,行船藏污纳垢,既不靠岸也不远行,不知道是有什么用处。一棵枯树上钉着『夜语』牌子,在此之前尤利尔完全不相信这竟是夜语河的支流。 巷子里人潮拥挤,街边有许多令人大开眼界的玩意。尤利尔看到一只蟑螂喝下药水后膨胀起来,把自己变得像条蜥蜴那么大。这八成是某种充满恶意的炼金药剂,他在昆虫密集的眼睛里看到了痛苦和紊乱的魔力。两个男人拖着剥皮到一半的野兽招摇过市,夏佐告诉学徒那是某个神秘生物,他能依靠皮肤变化自己身上的迷彩,因而倒了大霉。尤利尔不出意外地感到胃里一阵翻滚。 一只蝙蝠藏在屋檐下,身上散发出血腥的恶臭。有个叼着烟斗的瘦高个男人经过时故意撞了他一下,学徒只当对方是没长眼睛。结果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巴掌声,一回头,就看到男人拎着蝙蝠的爪子丢进嘴巴里。他一边冷笑一边咀嚼,而后冲他们咧开嘴,展示舌头上面的混合态内脏。 尤利尔赶紧移开视线,试图忘掉这一幕。他盯着墙缝里溢出来的污垢,并打开一个小偷探向口袋的手指头。各色烟雾在街边飘荡,断裂的水管不停往外冒着绿水。尤利尔见识过威尼华兹的集市,这时候他才领略到干冷天气的好处。说实在的,哪怕是站在死角巷的空气里,他都觉得呼吸不畅。来往行人的横冲直撞更是令人寸步难行。 “还有多远?”夏佐问。 “就在前面。”学徒也受够了这里。他本以为自己决不会有鄙弃环境糟糕的一天,现在他可以想象,丹尔菲恩走在卡玛瑞娅狼人密道里时的心情如何了。 他停下脚步时,两个醉鬼在木桶上高歌。没人知道他们在唱什么。尤利尔站了一会儿,才从动作里明白一个人想猜拳,另一个决意投骰子。他们为此用某种富有节奏感的异国语言争吵不休,听上去就跟弄丢手琴后走了调的歌手似的。 “那家伙是哪一个?”夏佐跟着打量他们,好像在犹豫接下来怎么把人叫醒。 “不,那个人只是来过这儿。”还偷了左边那个人的钱包。尤利尔不打算告诉治安官这些琐事。“但在我们过来前,他就离开了。我觉得他还在这附近。” 感应也不是万能。不管是一般神秘生物还是无名者,只要不使用火种沟通魔力,在他眼里就没什么两样。 就在这时,尤利尔忽然发觉人流一阵涌动。“有人落水了!”小船上的妓女尖叫。 河面上不远有个脑袋在起伏,妓女身边不知是水手还是嫖客的男人往后退了退,骂了句什么,走去甲板撑桨。尤利尔赶紧往河边跑,差点忘了夏佐。结果他还没回头,就看到治安官条件反射,这时候跑得比他还快。 桥上比往常更拥挤了,无数人在说话,无数个脑袋往下探看。落水者的红裙子浮上水面,她挣扎着摆脱上面的装饰,向河中央漂过去。她肯定不会游泳。忽然岸边扑通一声,一个男人跳下脏兮兮的绿水,从背后拉住了她。 救人者游得很快,他们与小船一齐到达岸边。嫖客跳下船,头也不回地消失了。妓女将她的同伴拉上船,尤利尔也抓住男人沾满绿藻的手臂,把他扯上河岸。“你真勇敢,先生。”治安官一齐搭手。 “谢谢。”这位下水救人的勇士回答。他四处张望,好像要找到那个抛下红裙女人的混蛋。每个人都看见嫖客只顾着将船靠岸。“该有人拦下他的。”最后男人说。 “他不见了。你知道的,有种人就擅长这个。”夏佐松开手,尤利尔却没有。“你需要变干爽。这边来。”学徒示意迷惑的治安官跟上。 …… 勇士冈瑟告诉他们他的名字,并宣称自己来自圣卡洛斯。尤利尔对圣卡洛斯毫无概念,但对他的口音似曾相识。只是他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了。 “感谢你们的帮助。”冈瑟身上干透了,“神术在一些紧要方面上总是大有妙用。您是教会的成员?” “不,但我的职业是女神的赐予。” “盖亚在上。”他顺从地说了一句。看样子也是个泛信徒。尤利尔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反正说说又不会掉脑袋。 他假装没听出冈瑟的敷衍。“这位先生是治安官,威特克·夏佐。” 冈瑟顿了顿,“很高兴认识您,巡警大人。”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异常,脸上却露出了迟疑。 “你的义举令人敬佩。” “这与维护布鲁姆诺特安定的巡警们相差太多,先生。” “你看起来有话要说?” “不,没有,一个小误会,已经解开了。” “你在哪里听过我的名字。”夏佐肯定地说。他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阴沉。 “在报纸上。”冈瑟承认了。 “那不是我做的。”治安官焦急地辩解,以至于没注意冈瑟的神情一下子古怪起来,尤利尔却看到了。“有两个匪徒,他们杀了菲尔丁神父,还想要我的命。是霍布森。你一定知道他,来死角巷的人都知道他。他是伯莎·弗纳夫人的弟弟。” 冈瑟相信了他的话。“我也觉得您这样乐意对他人伸出援手的警官不会谋杀他人。我记得菲尔丁神父与您私交密切。”他盯着治安官的双眼,言辞十分热切。“治安局弄错了。波洛侦探一定会给您正名的,她从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报纸上说她明天晚上就能解决案子。先生,等到明天晚上,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您真是个好心人!从前天晚上开始,每个人都恨不得跟我断绝关系,只有你愿意相信我……”夏佐如遇知音。 盖亚在上,这家伙怎么当上治安官的?尤利尔不得不打断他们:“商业互吹给我暂停一下。尤其是你,威特克·夏佐,安静一会儿对你有好处。”他转向冈瑟,“无名者先生,你偷了酒鬼的钱后又去救落水的女孩,现在该看看自己的口袋是否还完好无损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婚宴当晚的另一种说法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冈瑟轻轻后撤一步。他脸上的神情不似假装,但尤利尔知道他没有一句实话。 治安官还不算太蠢:“无名者?”他话音未落,冈瑟就从他们眼前消失了。巡警的本能让他调动起魔力,果然下一秒后,他身后的石砖墙炸开一片碎屑。呜呜的风在裂口中鸣响。对方下手之果断出乎他意料。“我们不是——” “他信你才有鬼。巡警先生,我早建议你摘掉标志,戴上帽子了。”尤利尔毫不客气地指出,“不提教会,布鲁姆诺特抓捕无名者最多的就是你的同事们了。别否认,他们钓过的鱼比你见过的都多。现在我们可是确定了他的身份,还看到了他的正脸。”在这种情况下,显然灭口比逃跑更具主动权。 “没错。”冈瑟的声音从尤利尔身后传来,饱含困兽的疯狂。“你们怎么找到我的?是霍布森?”他犹疑地吐出一个三人都熟悉的名字,气氛顿时凝固了一瞬。“看在盖亚的份上。”勇士对学徒说,“先生,在得到答案前,我会留你一命。” 神秘在空中隐秘地滑行。 “女神不为杀人犯作见证。”尤利尔躲也没躲,而治安官根本看不见冈瑟和他的魔法。 锋利的匕首极速接近。他伸手一扯,一道金光灿烂的神言锁链直透空气。被捆牢的一条手臂在他身后悬空,奇妙的波纹在受困者身体表面荡漾。学徒再用力,把冈瑟整个人都从魔法中扯了出来。这场战斗还未开始就结束了。他另一只手在空中一捞,准确地抓住了匕首的握柄。上面的金色宝石晃花了他的眼睛。“你还光顾了某个贵族的藏宝库?”尤利尔发现它就连手柄都是象牙。 “那是哈代爵士的珍藏。”夏佐认出来。 好一条大鱼,但我们并不是治安局的钓饵。“我们不会伤害你。”尤利尔告诉面露绝望的勇士冈瑟,“这位警官先生算是你们族群打入事务司内部的同伴……也许你该称他为勇士。他来找你,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当然,我们是本来打算出门寻找菲尔丁神父谋杀案的凶手的。” 他严密关注着冈瑟的反应,看到对方的脸色由苍白转为血色,知道这位勇士先生还未相信他们,正在暗中用力挣脱束缚。 这很正确,如果尤利尔被人抓住,也不会选择认命不动。但现在冈瑟抗拒的态度给他带来了麻烦。“你认得霍布森,还有威特克?”他索性直接询问。 “我说了你们会放开我?” “只要神父不是你杀的。” “当然不!那个巡警没告诉你吗?” 尤利尔扭头看了一眼拍打衣服的治安官,他脸上的神情仿佛比学徒还置身事外。“我没见过你。”他保证。 “因为当时我没出现在你眼前。”冈瑟承认,“但我在场,看着霍布森杀了你。”他的警惕源自于恐惧。不是对巡警或恶魔猎手的畏惧,而是出于更深层次的原因。“我记得很清楚。”他身上传来的阵阵锁链碰击的声音更响了。“你该被霍布森捅了一刀,倒在地上。但你爬起来,像没受伤一样跑走了。” 尤利尔耸耸肩,“我猜是你的同伙准头不佳。” “人死前火种会熄灭。”冈瑟反驳道,“我看到他的火种消失了!” “事实上,那不过是个戏法。”威特克解释,“我必须这么做来保证恶魔猎手不会找到我的踪迹。神父死在庄园,教会一定会搜查到底。这也是我不回治安局的原因——如果我不带着真正的凶手回去,就没机会避开更严密的检查。尤利尔,你会在火种试炼上看到我。” “别叫我名字。”学徒叹息。“到了这份上,掩盖身份也没什么意思了。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冈瑟先生。这下你总算相信我们是抱着善意而来了吧?” 勇士不再挣扎。他凝视着锁链上的女神之言,默默点了头。“我也有事情要找霍布森处理。”他示意他们跟上。 尤利尔放开神术,与治安官一同走出了城市的死角。这真令人舒适。他们不停往上爬,直至到达城市的边缘。深紫色的海浪中传来鸟鸣,空气的温度也逐渐拔升。外环是最穷苦的平民居住的城区,在这里他听到了更离奇的故事。 “我们确实打算谋杀邓巴·菲尔丁,霍布森告诉我,他是为了让你不再揪住他的小过失不放。”冈瑟说。他的家令学徒有种熟悉感。这里没有茶水招待,因为来的都是不速之客。主人家拿来两把椅子,但尤利尔宁愿坐在地上。 威特克哼了一声,“我只是在履行职责。” “起码是表面上的。”冈瑟回击。 “对不起,先生,你的同伙为了一点小事就想取人性命?”尤利尔皱着眉头。 “我们是恶魔,被治安官盯上就等于被猎手的斧子架在脖子后。你看上去对自保毫无概念。”冈瑟回答,“我不是先生,叫我‘纽扣’就好。” “这是某种绰号?” “这是我的生活。” “我的意思是,它是普通的名号,还是,呃,无名者之间——” 冈瑟否认了。“别把我们想得那么复杂。无名者是独立的个体,哪怕能通过特殊的火种互相感应,正常生活中也没多少人联系。你们也知道,这是种很模糊的感应,仅仅能确认彼此的存在。一旦碰面,风险也会倍增。” “是啊,总有人被抓住。”威特克感叹一句。 被抓住。尤利尔明白他的意思。被抓住的人依然能感应到异样的火种,也能记得见过面的同类。恶魔猎手无疑清楚这一点。“有人不这么想。”他看向巡警。“你说找到他们是你的责任,我不会忘记这句话。” “这也是你帮我的一个原因。”威特克成功地用一句话让他转过头去。“的确,恶魔少有群聚,这能最大限度的保证安全……不过并非完全如此。只要你能管好自己脑子里的信息,互助就不再有隐患。” 一把锁,尤利尔心想,既掩盖了火种的异状,又不至于在暴露后出卖兄弟。对信任他的同类而言,这样的称呼恰如其分。冈瑟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破绽,可手指上微小的动作让伪装做了无用功。他动心了。“霍布森知道我的……种族。他一直都清楚我的力量是与生俱来。直到那天晚上,他告诉我他也得到了恶魔的眷顾。这使他感到自信。” 或者是自负。力量给人一种虚幻的信心,它让人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尤利尔庆幸他点燃火种时,沉重的代价和面对的敌人都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其实无足轻重。 纽扣先生给自己倒了杯水。“无论你们相不相信。”他转过身,“当天晚上我没杀任何人。我顶多给情绪激动的客人们的杯子里添加了点儿镇静剂,并假装新娘的情人来看她最后一眼。菲尔丁神父的死亡把我们惊呆了,我忘了显出身体,而霍布森则立刻转移目标。” “他冲我来了。”威特克接话。 “就是这样。但显然他也不是没受影响,那一刀捅歪了,仅仅划伤了你,而他自己却不知道。”他回答。尤利尔记得威特克身上明显的刀伤只有一处,还是这家伙自己下的手。冈瑟也认可他的推断。 “总之,我们只能算谋杀未遂……不,我想在动手之前打好腹稿其实连未遂都算不上。” “那你们真够幸运的。”学徒没好气地说。身为女神信徒,要他对冈瑟和霍布森的“腹稿”没有意见显然也不太可能。 “我们完全不这么想。”冈瑟说,“那杀手在杀了神父后离开,而霍布森解决威特克后让我顺道去找找哈代爵士的财宝。我以为他以此作为对我的补偿,但这家伙拿走了一大半金币。” “你们分赃不均?”威特克自以为找到了冈瑟寻找霍布森的原因。 “我记得当晚不止一个死人。”尤利尔则指出。 “那对可怜的新人正是死在霍布森手上。这本来是我们计划中的一环,但杀手先一步杀掉了神父,我们就不必多留痕迹。我质问他原因,他当我是傻子,狡辩说自己什么也没干……我们是借罗伯特小姐的情人的名义除掉菲尔丁,结果那个倒霉蛋也死了。可这混蛋却还没尽兴,回去将追杀他的杀手鲍曼吊在了教堂里。” “好啊!两起凶案,一个罪犯!”威特克大感意外。 “不止一个。”尤利尔提醒,“杀死菲尔丁神父的不是霍布森。那个杀手是什么来头?”他希望能一同找到两个杀人者的身份。 冈瑟对此表示无能为力。“他有那侍者的一张脸。我在厨房处理剩下的药剂时发现了他的尸体……有人替换掉原本的侍者,混进晚宴割了神父的喉咙。” 尤利尔与威特克对视一眼。“我发现了点儿问题,纽扣先生。” 第一百八十二章 关键人物 由治安官开口提问,“你们原本的计划是将对神父的谋杀变成新娘情感纠纷而产生的悲剧。” “的确。这是霍布森的主意。” “然后在许多人面前演了一出旧爱新欢碰面的好戏。” 冈瑟抿紧嘴唇,“是的。” “最后只差动手了,一个人跳出来杀了菲尔丁神父。可是,只有你们看见了那个杀手。” “一点儿没错。” “那么我猜,是你们给了杀人者动手杀人的良机——” 冈瑟的神情愈发阴沉。他看来也早想到了这个问题。“有人借我们的计划杀了菲尔丁神父,并不留痕迹地脱身出去。” 尤利尔知道对方多半认为霍布森与那个杀手早有串通。说到底,这才是冈瑟寻找霍布森的根本原因。 现在看来,杀手的提前动手让冈瑟与霍布森的计划出现了破绽。他们大约是想用罗伯特小姐的情人作掩护,趁着镇静剂的药效杀掉新娘新郎与距离很近的菲尔丁神父,结果杀手把这个过程丢到了许多尚未沉睡的宾客面前展示,使得治安局轻易看穿了他们放出的烟雾。 这样的后果就是霍布森与威特克的恩怨会被翻出来,他们跑不掉了。又或者霍布森事先将消息透露出去,事情一结束立刻与那名杀手逃离布鲁姆诺特,冈瑟则成了替罪羊。 凶杀案有了合情合理的凶手伏法,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掩盖一个人的罪行呢?但恐怕冈瑟一点也不乐意这么干。他是无名者,进了地牢就只有行刑时才能再看到太阳了。 “看来你的处境比我们更危急。”尤利尔不由得说。“你为什么不逃走呢?” “一看你就不了解治安局。菲尔丁神父死后,普罗旺德尔的检查都用上了神术……更何况,现在他们还没查到我身上。”冈瑟看了一眼威特克,反驳道。 “没错,这就是我们的机会。”治安官说,“只要找到霍布森,一切就有了解决的办法。” “也许他早就离开了。”尤利尔本能觉得远光之港的关卡与火种试炼有关,他也不确定自己能否通过港口。 “不。他还在布鲁姆诺特。”冈瑟十分笃定地说,“他哪也去不了。” 治安官若有所思,但尤利尔并不了解其中的关窍。“这怎么说?” 一丝犹豫闪过他的眉宇。“我们都知道霍布森是个烂到没救的混蛋,在坏事上充满天份的恶棍……说实话,我们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我起码还有份工作。霍布森他……这孩子谁的话也不听,就爱惹人生气……”他的口吻很难说只有被同伴欺骗的愤怒。“可到底他还记得自己身体里流淌着与他姐姐相同的血,他们扶持着走过了移民到圣卡洛斯的艰难时刻。你知道的,你们应该明白。伯莎是个善良的人,她爱自己的亲人,她是盖亚的虔诚信徒。我真不希望你们去打扰她但是——” 辨认不清的神色在他脸上迅速变幻,冈瑟的声音很轻:“你们迟早会找到她头上。迟早都会。只要你还想活下去,威特克先生,就一定会去找霍布森。而除了伯莎再没人可能知道他的下落了。” 又是个熟悉的名字,现在的父母们好像都不关心自己的孩子是否独一无二了。“看来你与他们的关系不一般。”尤利尔感觉到他在撒谎,但不是对霍布森的情况。我早该想到,他不过是在给自己的行为找借口。学徒顿时对这位勇士大感失望。 “我对霍布森的计划很满意。”纽扣工人则回答。尤利尔明白了,他感到自己仿佛在被空气排斥,尴尬使他恨不得此刻身处未来的梦境之中,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 …… 这里的搜查结束得比加德纳的房子快得多。阿加莎认真整理手下人得到的线索:一只哨子,两根沾血的棉签,一条女人的丝袜,还有那张至关重要的借条。一盒子的烟叶也在可疑物品之列,不过侦探觉得它没有必要重复出现。 “这里很冷清。”汉德说。 “这种人宁愿夜宿酒馆,也不会费心打理屋舍。”比勒回答。 阿加莎认为他们说得没错。鲍曼的家看起来像间装修不久、还未置办足家具的新房子。巡警们能在冰柜里找到隔了无数夜的鸡腿,它作为夜宵存在。打开门的一瞬间好像解放了什么封印似的,被压抑密藏的空气携腐败的臭气四散而逃。但他们找不到用于照明的蜡烛,甚至玄关处也落满灰尘。这起码也是人去楼空五六天的状态了。 “死者没有别的住处了吗?”她询问同僚。 “没有,也没有酒吧或旅店留他过宿。”比勒回答,“因为他欠了加德纳许多钱,早就没什么信誉可言了。” “那口哨帮?” “鲍曼在帮派里也没什么地位,长官,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我派人去找他生前的同事,那些人津津乐道,关于鲍曼死因的猜测。有人说他在外认识了一个妓女,他为她彻夜不归,但最后却命丧于那女人之手——很多人认为她是个吸血鬼,专门捕食沉迷色-欲的强壮男性。” “也许他沉醉于某个温柔的怀抱,但那绝不是吸血鬼的。”阿加莎告诉她的下属们,“只有这点我敢肯定。”她凝望着身后的空屋,“我本来也以为他成为了某个血族的猎物,直到我看到加德纳——那个烟草商是吸血鬼,我就一下子知道这件事与那些黑夜传说的正体无关了。” “我还很奇怪你为什么放过他呢,长官。”比勒迷惑不解。 “如果是他干的,我一点也不意外。他的家里没有一点可疑的东西,除了那些烟叶。他一定是惧怕罪行败露,才将所有的证物都处理掉了。”汉德也说。 “不,他没有故意处理任何东西,那就是他正常的生活环境……噢,违禁烟叶不算。我们搜查前,他大约是尽力将自己的货物藏起来了。”阿加莎说,“加德纳没杀人喝血,他的做贼心虚源自于他的‘正经’生意。让我相信他的话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教会的地牢。加德纳敢撒谎,十字骑士们就乐意剥了他的皮再处以火刑。吸血鬼没有辩解的权力,谁都清楚他们签下的合同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长官。”汉德举手,“我对此一无所知。” 我不是在提问,你这白痴。阿加莎不得不告诉他,居住在人类聚集地的吸血鬼们承诺不喝人血。反正只要是血,这些夜行生物就都能消化得了。血族属于守誓者联盟,而他们的法律在高塔并不适用。想在浮空岛生活下去,他们最好别对普通人动歪心思……至于神秘生物,吸血鬼并不乐意将这些神秘选为目标。换句话说,都市中的吸血鬼反而算得上弱势群体,治安局对他们却严密监控。 汉德理应清楚这些知识,但他是个被贵族硬塞进治安局的货色,阿加莎差点忘了。 “一戳就破的小伎俩。”比勒也明白了。“不过很具有迷惑性。嫁祸加德纳的人肯定不知道,吸血鬼签下的合约究竟有怎样的效用。这才让他露出了破绽。” “那个奸商在洗脱自己的嫌疑时,给我们了新的线索。”阿加莎说,“霍布森和鲍曼的联系。给我找到这个人。我敢肯定,他知道一些特别的秘密。” “那弗纳夫人?”比勒十分为难。 “我们一起去拜访她。”侦探女王也不敢肯定她会不会拒绝。据说伯莎·弗纳不仅在高塔的医疗部任职,还与米涅娃·本芬相识。没准她们会想看我的笑话,阿加莎几乎能米涅娃那张得意洋洋的脸蛋了。“我们可是在为了盖亚教会的名誉在查案。”她咕哝,“盖亚保佑,弗纳夫人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在弗纳的别墅前,阿加莎终于意识到女神并未接受她没多少虔诚的恳求。别墅的大门紧闭,挂着一把刻魔文的铁锁。锁头中央有一枚手指粗的凹陷圆环,她刚在邻居家见过这种高塔配给正式成员的装备。 “他们不在。”汉德说了句废话。 阿加莎也没法破门而入。邀请伯莎夫人小心商量是一回事,闯进她的家刑讯逼供又是另一回事。伯莎·弗纳可不是加德纳这只大蚊子,她的身份实在令人束手束脚。当然,武力逼迫不属于侦探独有的本事,因此阿加莎不觉得认出加德纳是真凶丢出来的替罪羊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这时比勒也打听弗纳一家的去向回来了。“他们在医院,长官。”巡警转述,“伯莎夫人这几天身体不适,刚刚晒了会儿太阳就中暑了。” 一位神秘生物因为太阳过于毒辣而倒下了,她本身还是名护士。玩笑也没有这么开的。“今天不是我运气最好的一天。”阿加莎叹息。“看来每个了解霍布森的人要么死了,要么出了意外。走吧,希望她不要再转院了。总得有人告诉我们的弗纳女士,生病时该对症下药,而非选择眼不见心不烦。” 第一百八十三章 伯莎之死 当阿加莎到达医院时,天色已接近橙红。这是一种垂暮与朝气并存的色彩,涤荡过城市的晚风逐渐变得凉爽。她感到空气中的沉重正在趋于饱和。 两名下属一路上解决了遇到的麻烦:几起抢劫,数不清的违章停车,三次口角,两个妇女关于一篮子苹果的纠纷,无处不在的小偷还有满地打滚的醉汉。最后他们驱走了医院窗外的鸽子,因为在花坛边祸害植物的病号服小女孩说她对细小的绒毛过敏。 “医生干嘛把她放出来?”巡警汉德抱怨,“这孩子没戴口罩,连蒲公英都能呛死她。” “也许带了口罩她也没救了。”比勒事不关己地说。 阿加莎皱起眉:“别在医院里胡说。” “对不起,长官,我太累了。” 每个人都很累,但真正的重头戏还未开始。阿加莎没再要求自己的下属跑腿,她让他们守在门外,自己进病房见见伯莎·弗纳。 门上各色的号码牌实在让她大为头痛。由于治安局的伤员病号都由盖亚教会负责,阿加莎几乎不到医疗部驻布鲁姆诺特的医院来,这让她并不清楚这里的病房等级。既然伯莎·弗纳是高塔的一员,那她完全没必要躲到城市医院去。她推开门时,脑海中还在思索这个问题。难道高塔抽不出人手?他们最近的确是挺忙的…… “打扰了,弗纳女士。”只一进门,阿加莎就知道她为什么不去高塔了。 伯莎·弗纳斜靠在床上,眼睛无神地波动了一下。她有一头杂草般枯干的长发,一直垂落到手指。这几根手指完全是皮包骨。深陷的眼窝与尖尖的下巴使她的憔悴流露在外,这份憔悴毫无美感可言。她的胸膛微小地起伏着,发丝伴随呼吸飘起落下。阿加莎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担心重音和疾步会让她心脏停跳。 除了气色之外,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身上的伤痕。她的眉角有一大片青紫,脖颈上缠着纱布,一条腿吊起来,打着沉重的石膏。这幅样子简直像是从高楼上跌下去了或遭遇了车祸,与中暑住院完全不是一回事。 “小姐,你是谁?”伯莎轻轻地问。 “我是治安局的特别顾问,阿加莎·波洛。有一件凶杀案可能与您的弟弟有关,我希望得到您的帮助……比如,我是说,也许是帮助他洗脱嫌疑。”阿加莎也下意识放轻声音,“盖亚啊,这是出了什么事?” “我从楼上摔了下来。”病人回答。她一点也没问霍布森的事,仿佛意识还未回到身体里。“没什么大碍。” “这件可怕的事一定发生在夜里。有一次半夜停电,我下楼时差点把栏杆撞断。”不过侦探毕竟不是脆弱的护士职业,还不至于把自己摔出重伤。“可见常备蜡烛实在太重要了!”她尽力用一种礼貌的目光打量着病人。“女士,如果依然感到恐惧,适量的镇静剂会让你忘记它们。” “谢谢,但我想我不会碰它。” “我也会讨厌我成天都要打交道的东西,比如笔记本和脏手帕。” 阿加莎看到伯莎扭过头来,便继续滔滔不绝:“洗东西实在是件麻烦事,尤其是你得注意将贴身衣物与外套区分开,否则有些为了降低成本而雇佣男性洗衣工的店铺会比你自己还尴尬。”她耸耸肩,“去教堂是好选择,圣泉可以连带着你的身体内部一起清洗得干净健康……据说购买赎罪券送长明蜡烛是教会古时候的惯例,我记得治安局的公共邮箱里经常会出现某人‘预订’的蜡烛盒子。布鲁姆诺特遍地都是盖亚教徒,奥托也不派祂的信众干涉。” “命运不需要信众。”虚弱的病人开口,“我们的祈祷对神明而言,是负担也说不定。” “的确。没有人喜欢认命。”侦探赞同,“最近神官们将赐福地挪到了一环区,距离这里不远。” “发生什么了?”伯莎作出疑问。 如果有可以辨别人心的魔法,那么我的工作就大为轻松了。阿加莎不知道她是否在装傻。“有人死在了教堂。”她用最平淡的语气回答,甚至有些刻意了。 这句话仿佛是一个致命的开关。 “太不幸了!”伯莎睁大眼睛,显得更瘦了。“女神怎么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她喃喃自语。但说出这句话后,伯莎仿佛想到了什么,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除非他已经被神抛弃了。被神遗弃!太痛苦了……她一定会下地狱的!这怎么行!” “女士,你还好吗?”阿加莎紧张起来,“振作一点。”她注意到伯莎起伏忽然剧烈的胸口,好像她的心肺正在充气似的。病人的脑袋歪在床上,凝望着窗口。阿加莎一句话也不敢问了,她转身去拉动床头的绳子。 “不!那盏烛台……鲜血……”弗纳夫人开始呻吟,“红的……油与血……”有泪水从她脸颊滑落。“对不起……安德鲁,亲爱的,对不起……” 她的声音弱了下去。阿加莎赶紧回过头,看到伯莎·弗纳的眼睛无神地盯视着窗沿,生命的光彩逐渐从里面消失。最后,她的胸口静止了。 侦探几乎凝固在了原地。许久,阿加莎迈步上前,拿起床头桌上的杯子。杯底残留着气味刺鼻的液体,她叹息一声。“盖亚慈悲,愿祂怜悯你的灵魂。” …… “女神在上,让这该死的野狗滚开!”冈瑟咒骂时还得压低嗓音,此刻真是痛苦不堪。他身上的衣服很干爽,但还是有嗅觉敏锐的动物跟在他身后不放。 尤利尔看不下去了。“你可以变成空气。”他给出建议,“或干脆把上衣丢给它。” 这个主意在微凉的夜晚中并不是那么容易实现,不过冈瑟还未回答,威特克则就伸手让他们安静:“医院里禁止喧哗。”他警告他们,“否则巡警会让你去地牢里待着。” “知道的真不少。”冈瑟说,“听说你被菲尔丁神父调职之前,是个负责整理档案的小秘书?” “总要比前工厂看门员体面。” “或者礼貌一些。”纽扣冈瑟不以为意,“进出口管理部经理。” “这算说谎了。”尤利尔忍不住说。 “教会的地牢更欢迎骗子。”治安官接道。 冈瑟没再开口。他哼了一声,伸腿踢开汪汪叫的野狗,却在抽回脚时绊倒了一位路人。对方踉跄一下,恼怒地回过身。冈瑟迅速想要进入气态,但在看清对方的一瞬间他改了主意。 “冈瑟!?”倒霉的行人居然一口叫出了纽扣的大名。他恼火至极的吼叫一声,随后一拳砸在冈瑟的下巴上。“离她远点!” 尤利尔和威特克都被这意外惊呆了。学徒还愣在原地,治安官夏佐直接冲上去:“冷静!弗纳先生,冷静!”他用力将两人分开,冈瑟已经鼻青脸肿。 行人还要再往前冲,尤利尔如梦初醒,立即拉着纽扣工人后退。若是冈瑟突然用魔法给对方一点苦头,那学徒不知道倒霉的到底是谁了。可事实上,冈瑟压根没还手,但目光中充满了强硬。他一步不退,好像灵魂赋予他的魔法突然消失了一样。 “这人怎么回事?”尤利尔没顾得上周围人的目光,高声询问。“医院的疯子跑出来了么?那正好,我们顺道把他送回去。” 这话让动手的弗纳先生从愤怒中清醒过来。他已经被夏佐按在地上,动弹不得。人们好奇惊诧的目光令他倍感难堪。“够了!”安德鲁·弗纳低吼一声。 治安官松开他。“抱歉,先生,您违反了治安条例第二十九条。” “若我真要违反,那么一条也不会给你们留下。”安德鲁说。但他没再扑上去。他盯着威特克·夏佐一会儿,忽然露出似曾相识的目光。“我在报纸上见过你,小子。”他威胁道,“滚一边去,否则看看我们谁先进地牢。”他手上的银光一闪而逝。 戒指。尤利尔感到心跳加速,他有一枚相同的指环。盖亚在上,他是高塔维修部的成员! “安德鲁先生。”他忍不住叫道,“您是来就医的吗?” 安德鲁·弗纳总算正视了他一眼,脸色随之一变。“你是——” “有些事情我们都知道,所以就用不着浪费口水了。”一提起乔伊,尤利尔就想到自己还没有着落的课程。帮助威特克和冈瑟的事他甚至不敢让导师知道,别看使者似乎很好商量,据说光辉议会的那名枢机主教被解冻时气急败坏地指责乔伊无视合约、践踏规则之类,而索伦把这些事情当笑话说给尤利尔。 “我听医疗部的伯莎女士说起过您。”学徒客套一句,希望他能冷静下来。“这里不是争吵的地方。能到里面,不,医院里也不允许喧哗。你们可以暂时平复一下情绪吗?” “我正是为她而来的。”维修师的脸色变幻不定,他狠狠瞪了一眼冈瑟,目光中饱含仇恨。“伯莎受了伤。”他整张脸都是深红的,好像看见了人生大敌。 第一百八十四章 使者预备役的小测试 安德鲁没能见到伯莎,因为医生的动作比他更快。 等尤利尔三人爬上楼,接近伯莎女士的病房时,房门被猛然推开,侦探女王阿加莎跌跌撞撞地随着门一起冲出房间。她差点摔了一跤。 “真无礼!”她气愤地低喝。 尤利尔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阿加莎。我不久前才告诉她我要去高塔……学徒紧张而隐蔽地看了一眼治安官威特克,他的脸色像纸一样雪白。这时候没人能做出任何弥补,除非这是我的梦境。 但很遗憾,不是。阿加莎扭过头,注意到闯进视野的陌生人——并非完全陌生。一瞬间,她的神情很难说是完全的镇静。“我见过你。”侦探以一种冰冷的口吻说,“我们都在找你。” 在学徒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夏佐扑向最近房间的门。但安德鲁将它从里面拉开了,他只好后退,作势要逃走。阿加莎则冲上前。 “滚开!”这时安德鲁粗野地高叫,完全不顾忌这是在医院里。他对视野中出现的每一个人报以憎恨的瞪视。“都给我滚!从我眼前消失!混蛋,都消失吧!”声音越来越大。 他的状态更疯狂,不仅夏佐和侦探的下属巡警无法接近他,就连路过的一位医生都遭了殃。直到更多人将他按在地上,闹剧才终止。维修师满是胡须的脸上渐渐挂满了他的眼泪和口水。一名护士将镇静剂推进安德鲁的静脉,他终于安分的不动了。 “早干什么去了?你根本不爱她,一点也不。”阿加莎以一种令人诧异的语气评论。她看着安德鲁被医护人员拖走,神色毫无波动。 而另一边,冈瑟变成空气不见了,威特克·夏佐被汉德巡警扭着手臂顶在墙上,比勒用警棍拦在尤利尔面前。学徒发着呆,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安德鲁哭泣的画面,以及门后传来的叹息与低沉的祷告。 有人死了,他意识到,伯莎女士死了。我认识她。 “我们得谈一谈。”阿加莎朝他们走来时,学徒开口。他在一片鞋跟敲打地面的回音中听到自己的心跳。“有关菲尔丁神父死亡的真相。” 空气里忽然只剩下心跳声。 …… 艾克听到休息室外尖锐的铃声,将毛巾围在腰间。门渐渐打开,光线、声浪与色彩涌入扩张的缝隙。 外交部的测试比占星师更受欢迎,他想起自己进入高塔的那一天。火种试炼在礼堂召开,冗长的发言过后,回荡在大厅里的名字激起一片欢呼。命运集会的成员,青之使狄恩·鲁宾把一支礼花点燃,紧接着整个穹顶的蜡烛都亮了起来。火光在这位外交部长的严肃面容上跳跃,随后铺展开来,照亮他脸上的每一道常年蹙眉而产生的深深沟壑。 “今年,外交部会选拔新的学徒。” 他的声音在烟火停息后紧随而至。与宣读演讲的“深空牧首”泰伦斯相比,显得平板、单调、毫无激情。难以想象他负责每一届外交部学徒的毕业测试。因为那不仅需要导师推荐名额,还得通过部门内部的测试——事实上是,包括笔试和面试的双重测试。自从青之使掌控外交部以来,这项考试的恐怖程度就远超获得导师推荐的竞争。狄恩·鲁宾阁下也被评为最不受欢迎的出卷人和裁判员。 “有志愿进入外交部的学徒走右侧第二道门。”礼堂有一个入口,四个出口。三个属于毕业的学徒,代表不同的神秘职业发展方向:高塔天文室,事务司下属部门,以及外交部驻守者。另一个则是看热闹的无关人员退场的通道。狄恩继续说:“得到试炼资格、准备毕业的学徒,你们在这里等着。” 这是艾克在礼堂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随后他就跟着同学们走进门去了。门后是一段狭窄的楼梯,一直向下,通往一层的训练室。艾克不认为自己走了许多层楼,但他知道在自己还是学徒的时候最好不要对神秘支点之一的苍穹之塔克洛伊的内部设施发表意见。 高塔外交部的内部试炼就在这里举行。他忘记自己在得知这个消息时有多么惊讶了,只记得场地中央升起的高耸围栏,人满为患的观众席以及庆典般不绝于耳的烟火爆鸣。艾克分不清方向,也听不见任何人说话,他的大脑在一瞬间接受了数量庞大的信息,目前正处于停滞维护的状态。 “……下午进行考核。”有个戴黄帽子的人对围栏后模糊的人影喊,他胸前别着一枚赤色的苍穹纹章。围栏的高度近十五英尺,但并不严密,整体呈与克洛伊塔外壁类似的象牙白,上面没有一点特别的花纹。学徒们走下楼梯的方向正对着围栏的出入口。艾克这时倒能看清了,对方身上的纹章是深青色,这使狄恩·鲁宾的脸再一次出现在他眼前,恰好缓解了迷茫。 “场地准备好了。”别深青纹章的人回答,他无疑是外交部正式成员。“希望那些占星师不要磨蹭太久。”这句话他也记忆尤深。那时候,艾克还不清楚留下的学徒们会在礼堂里点燃火种、成为神秘。而围栏后的场地正是为那些新生的神秘生物准备的考核场所。他以为自己要进到里面,整个人都吓呆了。 很快黄帽子让他放下心。“往这边来,你们这些新学徒。”他最后一个词咬音古怪。“想去里面见识一下么?那是少数人会得到的机会。或者说,少数人中的少数人。”他改口,“得到毕业资格是一回事,能顺利点燃火种又是一回事。但愿这次不会有更多人把自己变成白痴,我相信他们宁愿死掉。” 也就是说,成为外交部成员有三道关卡:导师推荐,火种试炼,以及内部考核。艾克用这三条标准要求了自己三年零两个月。最后一道阻拦是克洛伊火种试炼的完结部分,点燃了火种的学徒们在训练场中决斗,以选拔出最优秀的一部分成为遥远属国的驻守者甚至是使者。驻守者未必是好差事,但没人乐意放弃。 艾克目睹了三年的决斗,但唯有第一次印象深刻。在试炼的最后,外交部长狄恩给胜利者承诺了许多荣耀和切身相关的东西——比如神秘职业——并指派他们中有意向的人挑选自己的学徒。艾克没有像同学们一样蜂拥着奔向前讨好这些导师的备选,他只想知道有朝一日自己站在围栏后时会作何感想。战斗没什么特别的,外交部的学徒必然有训练课。他想的是观众们的欢呼和尖叫,头顶的烟花与环绕的音乐,而这些仿佛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但当他定睛细看时,就只剩下一个人影站在空旷而寂静的训练场上,四周以低温和白霜作为点缀。除了自己面露不安的导师,训练场上再无其他观众。 恐惧替代了勇气。艾克发觉自己的骨头正在被冻僵,那种感觉使他头脑一片空白,思考和动作一同凝滞住了。 这时他听到拔剑声,平滑、冷肃,如同宗教乐曲结束时的绵长尾音。没有金属的咸锈味,没有皮质的柔软和粗皱褶,白之使于空中拔出一柄闪亮的、秀气的刺剑,仿佛从湿润的土地中拔出一根不带有黏连泥渍的青草。 “开始。”裁判员宣布。 场地里掀起一阵飓风。两剑交击,快如闪电。使者的剑向前突刺,打在艾克的脑门,后者立刻失去重心,仰倒摔在地上。好在刺剑的顶端是钝圆的,艾克没受一点伤。 白之使一松手,刺剑消失了。“你学细剑多久了?”他询问。 说老实话,艾克还是头一次听见白之使的声音,差点没反应过来。“两个月了,阁下。”半年功夫,我在他手下走不过一招。他没什么压力地想,白之使甚至没用魔力,力量与速度都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可我根本看不到他的动作。不过艾克觉得这理所应当。 “两个月。”白之使重复一句,又问他:“课上的时钟转几圈?” 艾克哑然。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接受到了错误信息。“一天两节课,一共三小时。”还是导师替他回答。 白之使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艾克觉得他很失望,可这失望不是对自己的表现。于是他鼓起勇气,低声问:“我做的还不够吗?”艾克是这一届使剑最优秀的学徒,他的导师承诺在明年给他毕业推荐。 “够了。”白之使回答了他。但只有这一句,没头没脑。艾克的导师向使者行礼,而后带他迅速离开。 在训练场的门口,艾克忍不住回过头,看到白之使将又一名学徒打飞出去。这次他将使者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可奇怪的是,艾克没看出使者的动作有什么特别。 “那到底是——?” “小测试。”导师告诉他,“是外交部长的要求。”狄恩·鲁宾阁下实际上是副部长,但没人当面说这话。 第一百八十五章 弗纳家的女人 艾克还是不懂:“狄恩阁下要求?” “往年外交部的火种试炼都是由青之使主持,毕竟统领难得回到克洛伊。这次试炼由统领大人的学徒代他出席,狄恩一轻松,就想给别人找些事情做。当然,也有说是白之使忽然要求进行测验,并反常地决定出席火种试炼,让我们的外交部长反应过度了……无论如何,大人物之间的事都与我们无关。”导师提醒艾克,“称呼统领不要用阁下。” “我明白的,安努先生。”艾克又望了一眼身后,看到年轻人面无表情地挥动刺剑。他知道那柄饱含威胁的霜刃尖头不会弄伤任何人,但他不清楚这次测试的必要性在哪里。 …… 安德鲁醒过来时,伯莎的尸体已经被冷冻起来。他一言不发,像一座没刻嘴巴的雕像。 “她是自杀的。”阿加莎说。她在他对面坐下来,整个病房寂静无声。 维修师冷漠地别过头。“这是你破解出来的真相吗,波洛侦探?” “不,这不是谋杀。” “我夫人死于毒药。我以为你会大张旗鼓地宣布有人溜进病房,为霍布森的欠债而杀了她呢。” “不是我。”阿加莎听得懂他的言外之意。“虽然没有目击者,但我没有杀人的动机,也没有弄到医疗部药物的渠道。弗纳先生,我想你至少可以信任我。” “那我夫人有什么自杀的理由?她弟弟的欠债没人敢要到我们头上,而且我们每次都会帮他解决。” “人们放弃生命的理由有很多。”波洛小姐说,“表面的坚强往往是内心脆弱的体现。更何况,伯莎女士的精神状况并不好。” “是啊,但这是奥托的错,祂塞给她一个纠缠不休的血亲。更糟的是,那混蛋没把她当亲人看——我敢打赌,霍布森连伯莎的葬礼都不会参加。”安德鲁的情绪好像被点燃的火把,他大声说着,从床上站起来。“他真该死!该死的是他!噢,我的好伯莎,你真是太傻了。”他又嚎啕起来。 病房里有三个人,其中两个无法忍受维修师的哭声,只有侦探阿加莎不为所动。要不是外面有汉德和比勒看守,尤利尔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夺门而逃。 “请节哀,先生。”他最终憋出一句安慰的话,但无济于事。 “你根本不明白。我和伯莎没有孩子。她离开了我,这个家就没有必要存在下去了。”安德鲁恶狠狠地瞪着每一个人,他伸手抹掉胡子上的泪水。“找不到凶手,我决不罢休。” “别再推卸责任了。”阿加莎叹息。 “看来凶手有话要说。” “安德鲁先生,你以为胡搅蛮缠就能颠倒是非么?伯莎死于药剂中毒,我可没有高塔的管制药品。” “你可是治安局的侦探女王,弄点违禁品太容易了。” 波洛小姐终于被激怒了。“拿证据出来!”她一字一顿,“否则就给我闭上你那张信口开河的嘴!” “见过你之后,她就死了。这就是证据。” 一时间,尤利尔简直耻于与他为伍。他想不明白高塔维修部的大师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货色。“够了!”他忍不住阻止安德鲁继续胡说,“弗纳先生,您的夫人刚刚离世,我们都很体谅您的心情。但您这样不配合,对找到真凶没有半点帮助。” “这里没你插嘴的份,小子。” “我并非当事人,某种意义上确实如此。不过作为克洛伊塔的成员,某种意义上,我希望你能考虑到自己的身份以及身份带来的义务。”尤利尔说,“那么我再问您一次:对于指认阿加莎·波洛小姐为杀害伯莎·弗纳女士的凶手,您有什么可靠的证据来支持您的说法呢?” 安德鲁阴沉沉地转动着目光,里面流露出的恶意毫无遮掩。“那些只是我的猜测。”他不甘愿地回答。“要不是因为白之使,你没资格这么跟我说话。” “要不是因为白之使,没人乐意跟你说话。”提起乔伊,尤利尔就想到自己的糟心事,此刻的回击更不客气。 阿加莎不禁对他侧目。 “你没有证据,我倒是有线索。”侦探缓缓地说,“伯莎女士的死因无需多言了,但她自杀的原因我有一些可靠的推测。” “请说出来吧,长官,我们都等着您将案子的前因后果说出来,为我们解开谜团呢。”治安官恭维。为了不被扔到十字军手里,他是怎么也得讨好这位大名鼎鼎的侦探顾问的。 学徒也不禁对他侧目。 “那我得提前说,这不会让人高兴。”侦探盯着维修师,弗纳先生也毫不畏惧地回看。“伯莎女士说她从楼梯上摔下去,但她是个坚强的人,这点身体上的小伤痛击不垮她。除非有人伤了她的心。” “高塔医疗部的成员确实不怕受伤。”夏佐也说。 “那一定是霍布森了。可他忙于在赌桌上挥霍灵魂,根本没时间来寻他姐姐的晦气。”安德鲁·弗纳轻描淡写地说。 阿加莎不理他。“我在一个可恶的放高利贷的烟草商手上得到了一条重要线索:一张写着霍布森名字的借条。伯莎女士很爱他的家人,这消息肯定让她痛苦。比有一个赌徒弟弟更可怕的事,就是有一个赌徒加毒瘾的弟弟。” 安德鲁沉默片刻,语气诧异地说道:“烟草商的借条?这我可不知道。” “虽然我没有证据来确认你这句话,但反之亦然。你知道了这件事,对她大发脾气甚至拳打脚踢。伯莎终于受不了了,于是走上了绝路。” “简直一派胡言。” “和你的怀疑比起来,我还差得远呢。”阿加莎说。学徒相信,如果不是安德鲁的身份特殊,侦探小姐早把他押到教会地牢里“询问真相”了。“伯莎女士在医院自杀,不可能毫无缘由。证据并不难找,我们需要搜查弗纳家。死者很可能将原因留在家里了。” “你们没这个权力!”维修师尖叫起来。 “事实上,我们有。”侦探小姐露出笑容,对他眨了眨眼睛。“那个烟草商是头吸血鬼,与教堂干尸案的死者鲍曼是老朋友。这位热心市民给我们提供了重要线索:鲍曼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霍布森。弗纳先生,你的妻弟现在有重大嫌疑。教堂干尸案的影响力想必不用我多说了吧?” 维修师的表情好像要扑上去把他们撕碎。 “去查吧。”最后他妥协了,“你们会找到我收拾那个败家女人的证据。但这没有任何用处,我也拿不到毒死她的药物,那女人确切无疑是自杀。” “你虐待她?”尤利尔感到震惊。“我以为你们很……恩爱。”他对弗纳太太的印象还停留在她在医疗室值班的时候。这位伯莎护士对处理外伤十分擅长,少言寡语,但态度温和。 安德鲁轻蔑地扫视他。“不过是个女人。小子,一看你就从没结过婚。像你这个年纪,我和伯莎的第一个孩子都出生了。女人都这样,你越是打她,她就越离不开你。”他的眼神移动到侦探身上。这位女巡警还是单身,对安德鲁·弗纳的歧视无动于衷。 “她已经离开你了。”阿加莎说,然后转身走出了房间。“跟上吧,夏佐先生,有白之使阁下的学生给你做担保,你现在用不着担心被扔进地牢了。” …… 红顶小屋。 “说实话,我对你的‘感觉’并不信任。任何事情的真假都该根据确凿的事实来判断,多余的主观不适用于案件的侦破。” “如果神秘可以作为感觉的依据,这就不是问题。”尤利尔据理力争。他没想过坦诚誓约之卷的存在,因此对自己的劝说解释并不抱希望。 没想到,阿加莎却点点头。“那就没问题了。”好像就等着他这句话似的。学徒不禁闭上嘴巴。她也没给出提问的时间,直接雷厉风行地略过了这个话题。“神父与教堂的案件都与霍布森有关。” 尤利尔还不清楚治安局的进度,但他看得出来,显然事情发展并不像威特克预料的最坏结果。 侦探从椅子上站起来,嫌弃地踢开断裂的凳子腿。“让我们梳理一下线索。两方的情报乱成一团,可见整理对于屋子和脑子都是不可或缺的。”她对学徒的房间环境表示不满。 尤利尔装作没听到:“冈瑟是霍布森的同伙,两天前,他们合谋杀掉菲尔丁神父,结果有人利用他们的计划先一步下手。” “杀手很专业。”阿加莎说。“比起提前获悉计划,我觉得更像是他挑起了矛盾。”她若有所思,“冈瑟被拉入伙,霍布森制定了计划。下定决心参与谋杀教会神父,任何人都不会这么草率。如果我们的纽扣先生没有蠢到无可救药,那他一定是受到了胁迫,或他本来就仇恨邓巴·菲尔丁。” “还有种可能。”夏佐说,“冈瑟本身就是杀手。当然,他不是利用霍布森计划的那位行家里手……但他多半也有类似的兼职,因此对取人性命毫无顾虑。” “这不是好习惯。”学徒咕哝一句。阿加莎飞快地瞄他一眼,尤利尔觉得浑身不自在。“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不,没有。感谢你提供合适的空间给我们解决问题。没什么话是在自己的家里也不能说的。”侦探重新做回椅子上,她喃喃自语。“就像伯莎与霍布森,也许他们知道彼此的处境。” 第一百八十六章 拼图(一) “我觉得——鲍曼用伪造的借条诈骗。他自以为抓到了霍布森的把柄,结果不仅没有拿到钱,还丢了性命。”治安官猜测。 “他还清楚加德纳也参与了伪造借条,索性就栽赃到吸血鬼头上?”尤利尔补充。 “听起来很合理。”侦探小姐陷入了沉思,“不过,你们觉得伯莎·弗纳的死与这件事有关吗?据许多目击者表明,当晚鲍曼先去了弗纳家的别墅。”巡警们刚刚搜查完安德鲁的家。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楼梯好好的,卧室里凌乱不堪。巡警在存放垃圾的地方找到了一只口袋,里面装着半截绳子、几个碎掉的化妆瓶、一枚带血的别针、一把缠着大团长发的木梳、以及两块浸透鲜血的手帕、一瓶用于治疗外伤的炼金药剂。比勒打开盖子,使得满屋子都是久置发霉的臭味。他只得忍着恶心撕掉上面的标签给长官。 尤利尔与自己的新邻居同行,见识了这些即将要被处理掉的证物。他可以想象弗纳太太双手被绑在一起,安德鲁不顾她的哀嚎,抓起她的头发撞在梳妆台上,以此作为惩罚……他感到一阵不适。 除此之外,他们还找到了一盒子成瘾型烟草跟一张被撕烂的借条。 “当晚,鲍曼找上门去。伯莎女士得知自己的弟弟陷入了可怕的泥潭无法自拔。”威特克·夏佐推测,“这让她难以接受。不过压垮她的还是丈夫安德鲁的暴力。他一知道了这个消息,就恨不得她死掉。城里、城里一直有传言,说最近弗纳一家过得不如意。恐怕这不是第一次了,也许安德鲁没下死手……但对伯莎而言,这却是真正的绝望。” “继续。”阿加莎说。她将目光投向尤利尔,学徒赶紧表示自己没什么意见要发表。作为一个完全的外行人,他对自己断案的水平很有自知之明。 “鲍曼找到伯莎,霍布森不见踪影,于是安德鲁发了狂。”治安官得到鼓舞,继续说。“他一定采取了措施,让伯莎不再救助她弟弟。这简直要了她的命。我们都知道,那赌徒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彻底绝望了,趁着丈夫工作未归,一死了之。” “高塔应该早些放班的。”侦探又瞥了学徒一眼。 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我……最近我的占星课导师请假了。”尤利尔小声回答。“图书室没有位置。”他怀疑自己的理由完全不能取信于人。 治安官对高塔的放班时间并无意见。 “总之,霍布森从姐姐那儿得知了原委,他愤怒非常,半夜去找仇人的麻烦。在某条街里,他偷袭杀掉了鲍曼,还将这逼债人的血放干,让治安局怀疑到吸血鬼烟商头上。因为加德纳的手底下也不干净,他是死角巷最大的地下供货商。”最后一点是比勒告诉他的。 “我有个问题。”阿加莎对夏佐说。 “请直说,长官。” “传言是口哨帮在追杀霍布森。他是东躲西藏的一方,怎么有机会杀掉鲍曼呢?他是个普通人,而鲍曼再怎么废物,也毕竟是个神秘者。” “可能是毒药。”威特克说着,冲学徒悄悄眨眼。 尤利尔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想起冈瑟说过霍布森也成为了无名者……盖亚保佑他能糊弄过去。 “神父被杀一案中,霍布森也出现了,他计划的关键就是用镇静剂使菲尔丁神父失去抵抗能力。” “说实话,现在镇静剂也不是容易弄到的药品。”阿加莎不太认可。“这也是一个疑点,哈代庄园里的炼金药剂是从哪儿来的?我该让汉德他们去医院调查药品失窃的。”她有些懊恼,“鲍曼的案子占用太多时间了!” “对不起,长官,我没给你们帮上忙。”治安官还知道自己的逃跑是在给同事添麻烦。 “算了。如果你在警局里待上两个月,就该知道身为巡游骑士最基本的守则了。”她挥挥手,表示不再追究。“你在宴会上看到了霍布森,还有那个一见我就跑的可疑人物?” “正是如此。但冈瑟离开是因为他不愿与安德鲁再起冲突。” “这两个人能有什么仇?” “我不清楚,长官。不过他们在医院门口碰面时,就扭打在了一起。” 阿加莎摸了摸下巴,“谁打赢了?” 显然威特克没料到她会关心斗殴的结果。“是安德鲁……我是说,长官,我把他们拉开了。” “看来胜负已分啊。”她忽然微笑了,让人觉得迷惑。很快,她又问尤利尔:“你知道谁赢了吗?我猜你知道。” “我不想讨论一位逝者——尤其是像伯莎女士这样善良的可怜人——的感情问题。”尤利尔告诉她。 “可我不知道。”威特克一脸茫然。 “这两个人能有什么仇?”她重复,“高塔的维修大师和纽扣工人,或者见不得人的杀手。他们之间没有接触的可能,更别提产生仇恨了。那么答案多半只有一个,为了女人。” “弗纳太太?” “冈瑟与霍布森是旧识,或许就是通过伯莎。”这个依据强有力。“这也解释了冈瑟为什么要冒着风险帮霍布森除掉神父。他是伯莎的情人,自然要忍受她的家人。” “伯莎女士不是那种人。”学徒忍不住说。 “你好像很了解她。” “这只是一个可能。”他坚持,“她是位端庄的淑女,绝不会背着丈夫——”尤利尔觉得那个词他简直无法说出口。然而冈瑟提起伯莎时的口吻佐证了这个猜测,盖亚在上,他停顿下来。 “那也是最大的可能。”治安官仿佛忘记了自己的立场,“别忘了,她在家里经常忍受安德鲁的虐待。” “对不起,安德鲁,亲爱的,对不起。”阿加莎忽然开口。她抬起头迎上两人的目光。“这是伯莎的遗言。她还爱着安德鲁,却也愧对他。她做了什么?” 尤利尔哑口无言。 “当然,事情的关键还是在霍布森身上。”侦探小姐终于高抬贵手,将话题带回正轨。“鲍曼与菲尔丁的死都与他有关,冈瑟……他说自己没杀任何人,这话女神会判断真假。” “我能作证,他说的是实话。” “抱歉,尤利尔,即便是白之使出面,治安局也需要给盖亚教会一个交代——” “我会用盖亚的神术。”学徒一阵不自在,“我的神秘职业源于女神。”誓约之卷上的神言已经告诉他了它的来历。也只有神术可以短暂跨越神秘度的限制,让他借用乔伊的魔法。因为神术是神只的魔法,神官们在引动神秘时,信仰的力量与魔力一样不可或缺。“十字骑士可能有自己的办法,但我的确能辨别一个人是否在说谎。” 他补充:“这也是我选择帮助为威特克先生的凭借之一。” “好吧,既然你愿意负担责任。”阿加莎在对待尤利尔时似乎失去了自己多疑的特质,而这总是让学徒觉得需要警惕。“除非霍布森就在门外,否则鲍曼的死因恐怕只有盖亚清楚。我在你们身上得不到更多有关教堂凶案的信息了。现在来说说神父吧,有当事人在,但愿他不会忘记让他可靠的同事们寻找哪一家医院或诊所丢失了镇静药剂。” 威特克明显脸红了,尤利尔怀疑这一刻他脑子里的魔法正在发挥作用。不过治安官很清楚,那种话用来应付尤利尔都不足够,更不可能骗过侦探女王阿加莎了。 在他仔仔细细,将事情叙述完全过后,阿加莎看起来若有所思。尤利尔意识到威特克的新说法里,他只将自己的受伤推到了霍布森头上,而那张与阴谋诡计沾不上边的脸上丝毫不动声色。 “治安局里有他的间谍。”威特克一口咬定,“他帮助霍布森打探到了神父的行程安排,并一手导演了谋杀与嫁祸的好戏。嫁祸于人!霍布森也是跟那个混蛋学的——他抽干了鲍曼的血,假装一个发疯的吸血鬼忘了自己对女神发过誓。”他强调,“我们必须找到他!现在就去。” 但波洛小姐看上去有自己的想法。 “好了,夏佐先生。没什么教唆,也没什么模仿。”为免他演得太过火,尤利尔赶紧说:“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巧合。” “没错,巧合,巧合总会发生。”阿加莎又开始重复。这不是种嘲弄,尤利尔告诉自己。他束手无策地看着侦探再次陷入沉思,而威特克眼巴巴地瞅着她,好像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女巡警身上了。一阵无力感油然而生。 我想我也需要冷静,冷静的思考一会儿,或者把我的地板打扫干净。尤利尔推开门,以为自己会开始考虑占星师与训练课的重心分配问题,但该死的是他大部分的脑子拒绝转动——它们都在忙着寻找这两起凶案的真相呢。 “关键人物不是霍布森。” 学徒重新退回房间,“而是菲尔丁神父。”此时此刻,他忽然真正感到了轻松。“教堂,教堂才是最重要的。” 第一百八十七章 拼图(二) 侦探流露出了感兴趣的目光。“为什么这么说,尤利尔?” “两起命案的交集不仅是霍布森,还有盖亚教会。”学徒回答。“我、我只是觉得现在我们找不到霍布森,但教堂找起来很容易。” “你想听听我的想法吗?”阿加莎冷不丁地询问。 尤利尔试图搜索出一句婉拒的话,但很快他发现那是不可能的。“乐意之至。” “就像你说的,两起命案互有关联。嫌疑人霍布森没能杀掉菲尔丁神父,他究竟有没有杀鲍曼我也不能确切的定论。但他看起来是两起案子之间相连的一条线,所以才显得至关重要。但是,还有但是,这条线是否是它们之间唯一的线?我也看不清楚。” “教会。”他轻声道。 “第二条线出现了,而且真假似乎很容易求证。尤利尔,你的思维相当敏锐,但还缺乏锻炼。你能想到教会,为什么想不到霍布森与教会的线索其实可能是一条线呢?”阿加莎缓缓地说,“杀人者与被害者,也许他们之间并不是毫无关联的。” 鲍曼和菲尔丁神父?尤利尔只知道他们是在同一天被杀的。“可是,没有证据。”他们都死了。 “谁可能了解他们之间的事?” “呃,弗纳太太?霍布森毕竟是她弟弟,她很关心他,也许会了解。”但她刚离世。莫非这也是巧合?如果有人要斩断线索,杀了她很容易……一阵颤栗掠过尤利尔的头脑。他与威特克对视,彼此都看到了震惊。 “我们去弗纳家。”阿加莎说。 …… 在前往弗纳家的路上,尤利尔罕见的心情平静。他发现自己似乎忘记了高塔的课程选择、乔伊和吉辛,忘记了火种试炼、恶魔甚至伯莎,他几乎忘了自己是谁。穿过夜语河的石桥时,尤利尔看到远光之港头顶的繁星。竖琴座的启明星如爱人的明眸,被命运之河分隔在夜空的另一端。 在布鲁姆诺特看不到完整的竖琴座,学徒心想。它正对着的土地是伊士曼的威尼华兹,而我距离冰地领足有上万里之遥。占星学上,竖琴座象征过去。不知道表世界与诺克斯有没有什么差别。我的过去属于另一片星空吗?他知道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你们又来做什么?”维修师的嗓子有些沙哑。 他的神情无比疲惫,仿佛在短短几小时内失去了剩余的大半青春。安德鲁·弗纳也许对伯莎并非没有一点感情,他浮肿的脸上阴云密布,憎恨则溢于言词。“我和你们没什么好说的了。” “不是关于伯莎女士。”这次由尤利尔来交涉。他轻声说道:“也不是来追究责任……这里面本身就没有责任可言,高塔事务司也没有立法规定。我们想说点其它的事,为了解决教堂的案子。” 他打量着学徒,讥讽一笑。“好啊。”维修师让出通道,“那你们就进来吧,最好顺道证明我的清白。环城日报里那些看热闹的混球已经毁了弗纳家族的名声,我可不想再因为那个死掉的女人丢了工作。” 房间里笼罩着昏黄的灯光。下午巡警们已经将整座房子搜查了一通,尤利尔他们也跟着走了一遍。不过晚上故地重游,弗纳家的别墅里又是一番不同的光景。 “这里真冷。”威特克说。 幽灵般的阴影伴随四个人的脚步,连楼梯的吱呀声中都透着鬼祟。尤利尔瞥见客厅的一幅油画下摆着浅蓝色的计温瓶,这表示室内气温低于最适温度。布鲁姆诺特的炎之月早就结束了,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太阳消失后,人们走在街道上非得裹好领子不可。 随着破碎之月的残缺,诺克斯的收获之月从夜晚点燃的壁炉中走进了每个人的家里。但弗纳家的壁炉底积满了黑灰,却没有一根可供燃烧的木柴。而这些灰烬也被巡警搅了个遍,凄凉地散在地上。 这时候该侦探上阵了。阿加莎毫不客气地坐在主人对面,开门见山:“我想知道前天夜里,鲍曼是什么时候离开别墅的?” “午夜时分。”安德鲁说。 “那时候你在家吗?” “当然。我没工夫出门闲逛。” “鲍曼找上门,和你说什么了?” 房间里似乎更冷了。“还是要债的老一套。口哨帮接活不少,干活更是有效率。这些蠢猪对着我没一句脏话,就是三句不离欠条。我一个月赚的薪水他们比我还清楚。” “有人说鲍曼在夜里敲门,弄得声势浩大。”阿加莎指出。 “那天我加班,房子里只有那个败家女人一个人。” “你们没有仆人?” 安德鲁哼了一声,“就她一个。” “霍布森来找过他姐姐吗?” “他不敢来。你不会相信这次他干出了什么荒唐事,那笔钱就算他管我叫爹我也还不上。也许他来找过那个满脑子只有她亲爱的弟弟的败家女人,她也拿不出钱来……口哨帮来过后,我告诉她要是霍布森再敢出现在家里,我就打断他的腿。她知道我下手有多重,她知道的。” 这种威胁仿佛是布鲁姆诺特的特产,而安德鲁·弗纳对殴打妻子这样粗野可鄙的行径毫无悔意。尤利尔忍不住插嘴:“你不爱她吗?” “怎么可能呢?她是我的妻子。”维修师理所当然地回答。“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如果她没有那个混账的弟弟,时间可能更久。要知道,我只在最生气的时候才想过换个妻子。”他的态度忽然又转变了。 尤利尔还想问什么,但阿加莎打断了他。“去楼上看看弗纳太太的房间如何,尤利尔?”她很不满意地要求。 他只好照做。 “你们经常去教堂吗?”地板下隐约传来问话。神秘如呼吸般自然和谐地存在着。尤利尔绕开一把空椅子,直径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幕帘。流苏在一层浮灰中留下扫过的痕迹。他不由得后退两步,避开飞扬的尘埃。看来即便是经过巡警们的搜查,房间里的扬尘依然没有减少。 “我不常去。”弗纳的回答传来,“但我夫人很乐意向女神祷告。她喜欢收集教会发行的不同类型的赎罪券,那玩意不过是骗钱用的。” 咚得一声,好像有人不小心踢翻了凳子。半天的静默后,才传来阿加莎小姐的叹息。“去陪陪你的担保人吧,威特克。在这里弗纳先生可打不断我的腿。”很快,治安官爬上楼了。 “你的伤好了没?”尤利尔随口问。 “快好了。” 安静出现了一会儿。“你觉得神父与鲍曼之间有什么关系?”学徒问。 “这只是一个猜测。” 看样子他根本不相信两者存在联系。“缺少关键线索,我们只能依靠猜测。” “那你在这里发现新线索了吗?” “不,没有。”尤利尔不会认为自己比治安官们更专业。据说他们甚至找到了伯莎替霍布森藏起来的一盒烟叶。当时见到证物的安德鲁显得极为光火。他没有打开窗户,只借着月光四下环视了一圈。 对于高塔的成员而言,这间卧室显得过于寒酸。墙纸陈旧,窗檐作响,地板开裂,就连红顶小屋的装修都比这间屋子牢靠。柜子被仔细检查过,里面装满了女人的衣物,尤利尔没敢看。不过梳妆台柜里有一把剃刀,显示伯莎与安德鲁分房睡不久,而搬离卧室的正是安德鲁这个一家之主。他觉得有些奇怪。 “尤利尔。”治安官的语气让学徒预料到他接下来的说辞可能与案子无关。“火种试炼……” “……我不会冒险。”他打断道,“真不知道你为什么比我自己还关心这件事情。” “我们是拥有同样命运的兄弟。” “想必让我们成为‘兄弟’的不是母亲。”尤利尔挖苦。 “是非凡的力量。”威特克毫不避讳地说。 “我可没发现自己有什么非凡的力量。职业带给我魔法,知识存于火种深处。神秘的降临合情合理。更何况,冈瑟说他是恶魔,现在不也好好的?” “落单的人只会被猎人狩猎。”威特克解释,“我们的力量是神秘中的神秘,可这不能弥补实力上的差距。你很幸运,不通过检测就进入了克洛伊。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就连火种的自燃都有一定风险……秩序将我们除名,我们只能依靠彼此。” “不,在我看来,你是有求于我。” “我知道你的秘密。” “可我也知道你的。”尤利尔不觉得被人捏住了把柄。事实上,他从未正面回答过这个问题。“别以为我不清楚你的目的。你想让我加入你们,再不济也能给你们行方便,对吗?”他用了‘你们’这个词。 威特克一下顿住了。“我还以为你不了解我们呢。” “我在一个陆地国家跟恶魔打过交道。这件事你说不定在报纸上见过:一个死灵法师试图获得恶魔的力量,从而在一座城里大开杀戒。” “真遗憾,我们的兄弟里不都是好人。” 这就是你的感想吗?尤利尔直视他的眼睛:“那座城市是我的故乡。” 第一百八十八章 拼图(三) 尤利尔以为自己早就从死灵的骸骨中挣脱出来了。“我失去了我的,我的家人。”他克制了一下情绪,才继续说下去。“很多人都失去了家园与亲友,那是一场噩梦。事实上,那是另一场噩梦的延续。”丹尔菲恩痛哭的脸庞在尤利尔眼前一闪而过。不只是我,埃兹先生的朋友最先遇害,就连加文,他本可以走上另一条路。 “我比较习惯将成为恶魔的地方当做故乡。”威特克回答。“这是我们的习惯。在出生地我们大多数人都过不上好日子,后来同伴们一致决定,将成为恶魔的地点作为故乡。” “这种力量让你们的处境好转了。” “不被恶魔猎手发现以前,确实是这样。”治安官承认。 尤利尔犹豫许久,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在我看来,威特克先生,恶魔的力量也只是魔法而已。它与神秘并无太大区别,只要小心一些,这个秘密就永远是秘密。” “小心一些?” “比如,我是说,永远不去使用恶魔的力量。”尤利尔看到治安官的目光逐渐变得古怪,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就当它不存在,视而不见……你还是原来的你。没人知道你是恶魔,这份力量就改变不了你。” “照你说的。”威特克开口,仿佛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让我们假设一下:一个普通人未经仪式,忽然得到了魔法。呃,这个魔法可能是——” “隐身。”尤利尔接口。 “好吧,隐身。接下来我们装作它不在,这是可以想象出来的生活:保持平静,照常工作,不去教堂礼拜只购买赎罪券,避开可能暴露的外出,对每个人守口如瓶,从不利用它谋利。” “这可以做到。” “这是最理想的状态。” 尤利尔示意他继续。 “可生活不是一成不变的。即便你能看到的未来没有波澜,他人的举动也会扰乱你的生活。每个人的命运不单单是自己的命运。就像某天这个人遇到了抢劫,使用魔法是唯一的逃生方法,他就会别无选择。要么更严重,他为了保守秘密,选择杀掉劫匪。” “不,用不着。”学徒说,“秘密被人了解,也可以远离他们……我是说,只要他愿意想办法,事情总能解决,人们总有借口。” 威特克·夏佐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一种坚信。“总有办法么?”他在思考。 “乐观来想,人们的‘别无选择’多半是没发现更多的可能。”尤利尔想起自己重新捡起的读报习惯。在高塔里,他有更好的知识来源了。“我们知道的更多,想到的也更多。恶魔以力量诱惑人们堕落,往往是在他自己清楚这样做的代价的前提下。但如果能在注定曲折的道路开始前看到另外的方向,那么恶魔力量就不再是诱惑。” “同理可见,人只有在绝望时才会铤而走险。”威特克温和地说道。 卧室里的月光宁静地荡漾着。 渐渐的,学徒身后的空椅子上显现出了一个人的形体。纽扣工人的神情不可捉摸。没有人对他的出现感到意外。他站起来,无声地在弗纳太太的地板上行走。楼下的询问声还在继续。 “冈瑟先生。”尤利尔叫住他。“我们是来找你的。” 比起安德鲁·弗纳,与霍布森关系密切的冈瑟了解的内情一定更多。也许他正是因为伯莎认识了霍布森,又或者,他借由霍布森接触到伯莎。无论如何,霍布森计划谋杀教会神父时,不可能在街上随便拉一个陌生人。他的同谋必然可以信任,并且足够优秀——是在行动力上的优秀。 “我们会帮助你,先生。”威特克顶着一张凶恶的脸,也竭力用柔和的声音说。“我们保守了你的秘密,每一个都将不例外。” 一阵痛苦的涟漪掠过冈瑟的脸。 “我没想过她会自杀。” 终于,他开口了。“你们的假设很符合逻辑,某一天,决心永远将秘密藏起来的人遇到了一个选择。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唯有一条道路可走,他只好走上去了,他不再是自己……这就是故事的开头。” 尤利尔与威特克安静地聆听。 “这世界上总有人是不喜欢平静的生活的,这种人大多都是冒险者……当然,还有更多是贵族。不是那种安于现状的低层小贵族,而是野心勃勃、渴望荣光的上位者。他们对领地反复征税、扩张军队,从市场中囤积麦子、收购武器,在议会上挑拨离间、拉取票选。最终,他们号召战争,并如愿以偿。”说故事的人在这里插入了一段意味深长的沉默。“你知道这种人不是很少,是的,一点不少,对吗?他们的选择本该与这个普通人的生活不相干,但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两件毫不相干的事。” “我们活在他人的命运里。”威特克轻声说。 冈瑟点点头。“就这样,战争在两个国家之间爆发。无数人的未来被拖入这个漩涡,彻底的、永远的产生了转折。”这时他转过头,直视着学徒。“最近出现的亡灵之灾是四叶城。你来自伊士曼?” 尤利尔确信自己没提过伊士曼。他知道我的故国。这怎么可能?除非…… “我来自莫托格。”冈瑟说,“现在地图上没有这个地方了。四十年前,邻国伊士曼攻陷了我们最后的金雀花堡,大批难民在战后迁往雾之城圣卡洛斯。” 尤利尔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女神在上。”他不知道自己竟然对诺克斯的伊士曼有了几分归属感,“西境的白峡城。”初到诺克斯时,他还特意了解了一番这个陌生的地名。 “那是莫托格的王都。” 学徒一时无言。 “战争改变了一切,每个人未来的轨迹都被打碎了。有关渡鸦战争的事我所知不多,那时候我还没成年,噩梦却不问缘由的到来……当然,我用不着上战场,甚至用不着面对混乱的城市。我为了填饱肚子,用魔法与母亲偷渡到了圣卡洛斯。”冈瑟发出一声假笑。“这不是我第一次借助恶魔的力量。我的母亲是个坚定的盖亚信徒,她要我克制,告诫我不能被黑暗吞噬。‘恶魔不会白送你好处,使用它需要代价。你不故意堕落,女神就会原谅你’。我真感谢她。” “她真是位伟大的母亲。”威特克赞叹。 “她很快就死了。雾城的空气使她患上了严重的肺病,医生束手无策,我的魔法也一样。”冈瑟垂下头,“她是我的代价。” 尤利尔默默为她祷告。代价。学徒开始正视这个词,并隐约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 “这不是你的错。”治安官认真地告诉他,“虽然无名者的力量来自恶魔,但我们不需要为此付出代价。它是魔法,仅仅是使用时跨越了火种的部分。命运自有合扣的齿轮。当女神希望善良的人去陪伴祂时,苦难的人间就再也留不住他们了。” “我真不希望如此。像我这样的人注定下地狱,我的灵魂不会在死后见到她了。”冈瑟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在去往雾城的船上,我第一次见到伯莎。她帮了我,结果一下船就不见了。后来我在来到布鲁姆诺特的矩梯上又一次见到她。那时候人们管她叫弗纳太太。”他住了口,环视过整间卧室。 接下来的事情他们猜得到,冈瑟也没必要说了。尤利尔想安慰他,但不知如何开口。打心底里讲,他不觉得这段有违常理的亲密关系有什么值得同情的。伯莎的死未必没有冈瑟的责任,或者说,正是她内心的背德感促进了绝望与自弃的生长。 他叹了口气,改换话题:“霍布森知道你与他姐姐的关系吧。” “伯莎从不瞒他任何事。”冈瑟承认了,“但霍布森是个混蛋,他什么都不愿意与姐姐商量。有时候你会觉得这两个人完全相反——伯莎容易情绪化,而霍布森冷酷又极端,脑子里琢磨着一些荒唐事。他懒得理会伯莎,哪怕没有她的资助他就会饿死在街头。我从来都弄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除了威特克的事,霍布森与菲尔丁神父有什么联系吗?” 他仔细思考一番,答道:“这两个人八竿子打不着。” “鲍曼呢?” “霍布森欠了钱不还,口哨帮才派人满城找他麻烦。鲍曼一直找到伯莎的家里,可这家伙根本没回来过——他让鲍曼敲开她的门,而自己躲起来!” “看来他确实够冷酷的。”治安官威特克说。 “最后一个问题。”尤利尔从一幅油画上移开目光,看向窗外。“你知道霍布森对烟草成瘾吗?” “知道。”冈瑟也看向玻璃。“他说自己没有好烟叶就赢不了钱。说老实话,我不觉得他负债累累是为了赢钱。这混蛋只是找刺激。伯莎为他做的一切他都毫不在乎。” 第一百八十九章 拼图(四) 冈瑟跳下窗户离开了。 “他大概是环阶最初的神秘度。”威特克说。“无名者的魔力很难增长,这真让人意外。” “他的情况特殊。”尤利尔知道这是冈瑟经常使用魔法的缘故。 从死角巷的攻击来看,他的能力决不只是隐身。尤利尔不是没接触过友善的无名者,霍普医生的魔法原本是制造声波,得到恶魔力量后这名牙医的专业范围开始不局限于替人洗牙拔牙了,但依旧是医疗类的神秘。 死灵法师纽厄尔是不完全的无名者,他得到的魔法与复生有关。由此可见,无名者本身的职业很可能与恶魔力量出自同源。 那我自己呢?尤利尔忍不住闭上眼睛,感受着意识中跳跃着的灵魂之焰。我连自己的职业都没弄明白,他有些自嘲地想。更别说还有誓约之卷上的神术了,它们数量的多寡取决于尤利尔记住的祷告赞美词句。这么看来,我会的魔法还不少,要想从里面分辨出恶魔的力量可不容易。 楼下的交谈声还在继续。侦探小姐为了给他们留出充足的时间,此刻正绞尽脑汁提出各种问题。尤利尔听得出来,弗纳先生的声音已经渐渐不耐烦了。他不止一次想把我们赶出去,学徒察觉到。这促使他在房间里胡乱地翻找了一番,制造出了一点响动。 “这里已经够乱的了。”威特克提醒。 “我们不能上来什么都不干。”尤利尔反过来提示他,“这样会很奇怪,令人起疑。尽管目前来看,还不能确定安德鲁与霍布森是否有直接的联系……我们也不能不作防范。如果他意识到我们来这里另有目的,搜查房间这个答案起码不会让他们在第一时间提高警惕。”据我所知,霍布森是个谨慎的罪犯。 治安官摸摸后脑勺,“看来我的演技还不到家。”这可能与他无名者的真实身份有关。 在了解到霍布森也是无名者后,尤利尔怀疑威特克会追着他不放了也有这方面的原因。莫非他有能够在火种异变前就判断出同类的能力? 这个问题的答案尤利尔还无从知晓。虽然威特克给予了他一定信任,但他们约定时治安官就已经暗示他,在威特克·夏佐这个身份离开谋杀案的漩涡前,他“只知道这些”。 “你能猜出冈瑟的魔法吗?”学徒竭力用无意的口吻询问。 “你知道星之隙的核心魔纹吗?”威特克摇摇头,“对我们而言,说出自己的魔法很危险。恶魔的力量超出职业的魔法,一些大众职业的魔法效果不是秘密,因此恶魔很容易被辨认出来。不过冈瑟尚未转职……在死角巷他攻击过我,那种力量让我呼吸不畅,移动时也阻力倍增。我猜他的能力多半与空气有关。” 超过神秘职业的魔法? 尤利尔手一抖,险些将凳子撞倒。他想到自己哪一个魔法不是职业赋予的了。盖亚在上,我该庆幸自己的职业很不寻常吗? …… 阿加莎不愧是职业侦探,她硬是拖住了安德鲁·弗纳半小时没有上楼,最后因为一个喷嚏才被对方找到借口。三个人一走到街上,侦探小姐就忍不住抱怨起自己的主意来。 “我就不该选客厅提问。”她摩挲着自己裸露在外的小臂。“盖亚在上……有那么一阵子,我竟然觉得改信苏尔特其实也不错。” 帕因特先生的种族信仰祂。尤利尔加紧脚步,走到柔和的月光下。“冈瑟果然在那里。”他说,“但他否认霍布森与神父有联系。” “我们的扣子工人说实话了吗?” “我想没有。” “男人总是这样。”阿加莎停止了动作。她四处张望,找到一张空长椅,迅速占领下来。 尤利尔一时没找着重点:“伯莎女士被骗了吗?” “不,我是说安德鲁,这位弗纳先生。男人!男人爱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说谎话,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会给我们造成多大的困扰。” “安德鲁说什么了?” “他说他知道霍布森与菲尔丁神父之间的联系。他向我信誓旦旦地保证——用一份过期的赎罪券。而且说话时从不叫他夫人的名字,与他交谈真是种折磨。”侦探小姐先是表示不满,而后忽然话锋一转。“不过这也是个疑点。” 尤利尔这回听出来了。“他好像一直强调自己有多恨她。” “按道理来讲,这也算不上什么问题。”威特克说。 “比起妻子,安德鲁应该更恨霍布森才对。”学徒告诉他。 “如果安德鲁是个极度男权主义的人,妻子伯莎的弟弟才一接触赌博,他大可以直接抛弃她。”阿加莎指出,“但他并没有那么做。假设他们原本相爱、后来才因为霍布森而产生了分歧,伯莎死后,矛盾也就不存在了。要是我有个曾经共枕而眠的爱人离去了,不管她生前我们有过多少争吵,现在都难免回忆起她的好处……当然,生就没良心的人除外。” “这样的人未必很少。”威特克咕哝一句。 “但是安德鲁——在他的家事被报社曝光前,这位维修师还是很有声誉的。不然事务司也不会将他留在高塔了。我记得,克洛伊对于正式成员的要求既包括自身能力,也涵盖个人品质。” 尤利尔得承认她说的没错。这位侦探小姐似乎对克洛伊塔的各项规定相当了解,当初她第一个认出了自己是乔伊的学徒。在高塔里尤利尔都没有过这种被人一眼认出来的待遇。 “真古怪。”治安官评价,“他干嘛连逝者都不放过呢?难道他与霍布森那混账有什么勾结?” “霍布森一直能从他那里拿到钱,这未尝不是一种可能。”波洛小姐又在长椅上陷入了沉思。 “还有一个方向。”尤利尔小声提醒他们,“安德鲁·弗纳不富裕,但他的地位不低。也许他与菲尔丁神父会有些关系。” “除了社会地位接近外,目前还没有其他的证据支持这个猜测。”学徒意识到阿加莎正在看着自己。“你发现了吗,尤利尔?你的注意力总是会不自觉地集中在教会上。” 尤利尔悚然一惊。“我也是女神的信徒。”他撒谎说,“所以更关心菲尔丁神父的案子。” 阿加莎注视他良久。“男人总是这样。”她叹息一声,站起来与他道别。 “你该回去休息了,伙计。你的训练课导师一定不愿意看见你明天早上迟到。” “我可以请假。”尤利尔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威特克挑起眉毛,以为他疯了。尤利尔知道他们都觉得白之使很难通融,可事实上不是这样……然而关键在于我现在开不了口。真该死! 侦探小姐不可置否地摆摆手,头也不回地离开。她的高鞋跟哒哒敲在石桥上,声音比夜语河的水波更悦耳。留下两个人在原地不知所措。 治安官耸耸肩,“今晚我回家住。与你的房子相比,那里就是个垃圾场。”他不无遗憾地说。 再好不过了。尤利尔没说什么,快步追上阿加莎。这位侦探小姐目前是他的邻居。 …… 三环区。 似乎是因为巡逻骑兵很少到这边来,街道上灯火寥寥。树林幽静,尤利尔与阿加莎在月色下并肩而行,却不感到幸运。 “你有很多秘密。”侦探小姐直言。 “谁都有秘密。”尤利尔轻轻摸了摸怀里的誓约之卷,迈上一级台阶。“你也有,波洛小姐。” “秘密让女人更有女人味。” “是啊,神秘总是吸引人的,危险的未知也充满魅力。” “看得出来,你有一颗冒险者的心。”阿加莎笑眯眯地说,“难怪你不愿意做占星师。与冒险相比,星空的距离就太远了。” “你怎么知道——?”莫非整个布鲁姆诺特都关心我的学科分类选择吗? “别忘了我的工作。高级巡警必然是神秘生物,那显然,我也是高塔的某一届毕业生。让我想想,那好像是五年前的事了。我的导师是奥斯维德·西德尼阁下。” “太难以置信了!” “我喜欢直白的人。”阿加莎扫他一眼,学徒赶紧闭嘴。“不管你信不信,但我的确是你的学姐。” “那奥斯维德先生会看在你的面子上减少课业吗?” “不大可能。”侦探说。“他说我们是他最差的一届学徒。不过我怀疑这句话被他记在课本上,每次翻到第一页就会重读一遍。” 尤利尔觉得自己一定是来晚了,才没有听到这句呵斥。这么看来,我就是我的导师最出色的一届学徒了。 他们在红顶小屋前分开。此时午夜将至,静谧流淌成安睡的韵律,地板上的月光质如银霜…… ……但那是真正的冰霜,尤利尔不禁打了个冷战。他愕然地抬头。“乔伊?” 暗影与月华的分界处,一道熟悉的人影跳下窗棂,带着冰地的寒风席卷而入。他落地时学徒刚关上门。无论如何,尤利尔不乐意让阿加莎看到导师深夜来访。她毕竟已经毕业五年了。 第一百九十章 导师的夜访 “出什么事了?”尤利尔再次脱口而出,让使者一阵皱眉。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点过度。“我是说,真意外在这里见到你。有什么事吗?” “我认为你的水平需要提高。”使者言简意赅。“外交部的测试结束了,有很多学徒有资格获得毕业推荐。”而且表意不清。 “所以,我要等下一年的试炼吗?” “你用不着火种试炼。” “我真幸运。” 乔伊上下移动目光,打量他一番。好像尤利尔是个陌生人。“我以为你会觉得‘女神保佑’。” 不是你一个人注意到这点。“最近祂没有空闲,忙着寻找纯洁的灵魂给自己作伴。我的祷告恐怕得不到回应。” “随祂的便。” 年轻人才不关心盖亚怎么样。他干脆地抽出剑,示意学徒接过去。“你干嘛?”后者不乐意。 “课外练习。” 尤利尔吃惊地后退,但他还没来得及抱怨出声,指环先一步跳出来:『外交部的副部长同我们分享了教导学徒的经验』它的言辞中充满了恶意,『看样子他希望你在火种试炼上好好表现』 “我又不会参加试炼!” 『看你的戒指』索伦懒得解释。尤利尔半信半疑地摩挲一下指环,大段大段的符文立刻蹦出来,刷屏一样在他眼前闪过。学徒吓了一跳。 “它坏了吗?”文字的瀑流半天也没停下。 『你积攒的信息太多了。戒指就像信箱,如果你任它塞满,打开时信件就会一股脑儿掉出来』索伦写道,『幸好你用的是银光戒指,否则上面的二维矩梯阵早就崩溃了』 尤利尔一直对这种收发信息的方式感到新奇。“它也是用矩梯?” 『二维矩梯,不是普罗旺德尔或糖果铺子里那种。二维矩梯只能用来投递文字,信箱容量也不够大。高塔指环拥有固定的编号,作用等同于星之隙的坐标』 “之前我怎么没听人说起过?” 『二维矩梯是学名,占星师们依然称呼信箱。如果你愿意,叫它垃圾篓子都行』指环不耐烦了,『赶紧读完,然后开始补课。你的占星课有同学帮忙,训练课也不能落下』看来占星课与训练课巨大的成绩差异让它耿耿于怀。 尤利尔没法跟它解释魔文和细剑对各自科目成绩的影响效果完全不同,前者不过是读懂题目的途径,后者却是解开题目的过程。 他试图暂时忘记这些烦恼,于是竭尽全力中止了刷屏的信息,让它慢慢倒回到最顶端。一则光华熠熠的信息凌驾于所有消息之上,展示着自己的与众不同。 『火种试炼』 地点:克洛伊塔大礼堂(跟随着一连串的符文坐标) 时间:寒月之年,收获之月,第二星期第七天,上午八点四十分(尤利尔记得那天正是盖亚教会规定的忏悔日) 参与者:苍穹之塔克洛伊全体成员 落款的名字是拉森·加拉赫,以及他的称号“艾恩之眼”。学徒忽然觉得自己的请假没准能通过。 “好了,你看完了。” 使者一板一眼地提示,好像尤利尔只用知道试炼的消息。他迅速往下扫了一眼,失望的发现再没有类似的“发光”信函了,剩下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垃圾信息。指环的编号并不难猜,发给他这些东西的多半还是高塔的学徒。尤利尔不禁思索,有些没能得到毕业资格的学徒还是另有用处的。 “开始吧。”使者把剑扔给他。 “已经很晚了。”尤利尔说,“明天我会迟到的。” “的确很晚了。”白之使告诉他,“我下午就过来了,结果锁着门。你以为这是谁的原因?” “我想我们可以另找个时间——” 『上午训练课。下午魔文补习,不过最近暂停了。晚上去图书馆』索伦在一旁帮腔,『我怎么不知道你的一天比其他人的二十四小时要长?』它将乔伊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 这混蛋需要维修,我看安德鲁·弗纳的手艺就不错。“对不起,白。”他开始意识到,如果不把话说清楚,乔伊是绝对不可能让他休息的了。“但我想我可能不是因为缺乏课外练习而无法通过考试……我,我在战斗上不像解读星象那么有天赋。” 空气中温度骤降。“你的意思是,你已经作出选择了?” “不,还没有。”尤利尔果断回答。 “你下午去哪儿了?” “我、我去教堂……”面对导师的质问,尤利尔下意识说出了一直在他脑海中盘旋的地方。 “你的女神召唤你了?” “祂召走了别人。”学徒渐渐镇定下来,“医疗部的伯莎女士去世了。她是我在高塔里为数不多的熟人,我真希望她能在神国里永享安宁。”最后一句话他是真心实意。 乔伊的神情明白写着他压根没听说过这个人,不过他还不至于像安德鲁那样亵渎逝者。“她是帮你进行课后治疗的护士。”他的语气缓和了,“一位盖亚信徒?” “是的。她是位温和的淑女。”可却命途多舛。尤利尔犹豫片刻,还没想好要不要将白天的事情告诉他。 “真遗憾。”乔伊并没多说,尤利尔以为可以暂时将这件事放下了。“难怪你带了很多药品回来。”结果年轻人下一句话就让他僵住了。 学徒意识到,自己还未收拾过威特克留宿的屋子。 “你打算选择新学科?” “……” 在坦白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后,尤利尔发现他的心情不知不觉也放松了。黑暗中的烛光不再畏缩,于地板结霜的格缝间折射出五光十色的彩斑。 “我没注意到你的邻居是阿加莎·波洛。”乔伊说,“她虽然曾是高塔的成员,但治安局隶属日常管理决策部,是事务司的下位部门,不在克洛伊的正式成员范围内。三环区是临近中心的内环城区,高塔早有分配……看来她在布鲁姆诺特确实很有名望。” 尤利尔还以为他会更关心谋杀案,但使者对此毫无兴趣。“你认识她?”学徒问。 “当年她在高塔里揪出了七八个各个组织塞进来的间谍。” “?” “神秘团体间的关系很复杂。”使者试图用一句话打发他,“就像之前的神降事件。我们与光辉议会发生了冲突,但丹尼尔最后还是被康尼利维斯带回了圣城。”这句话他说得还算明白,不过尤利尔觉得他完全没找对重点。 “我是说,波洛小姐竟然在高塔里抓其他地方的间谍?你们是怎么处理的?” “看身份。”白之使毫不避忌这种话题,“有的赶走,有的就地处决。” 尤利尔不得不把话说清楚:“我指的是波洛小姐。” “她有没有告诉你,她曾是奥斯维德的学徒?” “呃,她这么说过。” “这是狄摩西斯给她的奖励。据说以她当时的占星学成绩来看,进入事务司简直是不可能的。但圣者认为治安局需要她这样的人。” 要是尤利尔知道阿加莎有多么在意下属的职位是否得来公正,恐怕他就不会这么讶异了。“这倒是没错。”此刻学徒对侦探小姐的评价还有些片面。“昨天她还说要在三天后公布谋杀案的真相。没准她真能做到。” 年轻人不予置评。“别让这些东西影响你的课程。不论你选择什么发展方向,在你补全基础之前,我都建议你离她越远越好。” “可我答应他们了。” “这种问题你自己看着办。” “伯莎女士自杀了,我不觉得她是故意要抛弃自己的人生。”尤利尔想到她枯槁地躺在棺木里的模样。伯莎女士是无罪的,但她活着就是在受罪。就算我不信仰露西亚,也知道这不是公平。 铛铛—— 午夜的钟声响起来,空旷而低微,如同河畔的夜语。“她是高塔成员。”尤利尔带着希冀强调。“还有维修师安德鲁·弗纳。我想克洛伊塔不应该置身事外。” 白之使的沉默向来让谈话者感到度秒如年。但在尤利尔第三次在心里祈祷时,他松了口。“试炼开始以前,你得作出决定。”尤利尔看到指环索伦的符文猛然闪动了几下,忽然熄灭了。他意识到有句话它没能写出来。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学徒只觉得好奇。“为什么要在试炼前?”他询问导师,可只收获了一句“就这样”,还有乔伊拧开星之隙消失的背影。那把剑变成宽刃留在地板上,没有融化的迹象。 课外练习得以逃脱,这本该是件值得庆贺的事,尤利尔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他一遍遍回忆自己有没有露出说谎者的破绽——叙述凶案和相关人员很容易,但有关治安官和无名者的那部分尤利尔只字未提。 我说过的谎言比任何时候都多,他翻了个身继续想。如果明天誓约之卷不听我的使唤,我也不会感到惊讶。尤利尔知道乔伊未必不清楚他的异常,毕竟他的神秘学入门完全由使者传授……但乔伊什么也没说,也没有提醒火种试炼的风险。学徒又翻了个身。 直到天色微明,他终于困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拼图(五) 尤利尔在楼梯上碰到了吉辛。 “见你一面真不容易。”还是对方率先开口。“你还没有告诉导师你的答案吗?” 可能是最近的凶案让我神经紧张,尤利尔发现自己竟然在下意识地判别同学话语中的情绪来。“我只是还没下定决心。”他以一种忧郁的口吻敷衍。 “祝你好运。”杜瓦就要和他擦肩而过。尤利尔觉得自己快要问出口了——有关推荐和试炼的事。但这时吉辛依旧先一步转身,仿佛能察觉到心声的不是尤利尔而是这位未来的占星师。“我听说,外交部决定让你替代白之使出席试炼。你有什么打算吗?这不是个轻松的决定。” “代替白之使?”尤利尔捕捉到了关键。“为什么要代替?”乔伊又不是赶不回来。据学徒所知,还没有什么路程是掌握星之隙钥匙的统领省略不了的。 “他一般不出席除命运集会之外的会议和活动。” “我记得他是外交部长。” “是啊,但外交部还有一位副部长阁下。”吉辛说,“你可能没有了解过这方面……青之使狄恩·鲁宾阁下,他与统领大人关系不一般。” “不会是友善的朋友吧?”尤利尔对自己导师的交际能力还是很有信心的。 “统领大人很少回到总部,外交部的事务几乎都是由鲁宾阁下处理。他认为自己应该得到与职责相符的地位。当然,鲁宾阁下的确尽职尽责,起码事务司很难从他的工作中挑出毛病。” “白之使也很尽职。”这倒不是假话。 “这就是问题所在。”吉辛低声告诉他,“每年的火种试炼几乎都是由青之使阁下主持,但这次‘艾恩之眼’阁下邀请了白之使大人。” “可是导师说他不会出席——”尤利尔立刻明白过来,他的表情一下凝固了。 杜瓦拍拍他的肩膀。“祝你好运,伙计。等到试炼结束,我要回家一趟,这得提前跟明妮说清楚。” 这种事学徒压根插不上话。“你也是。” 等到尤利尔再下一层楼时,又有人拦住了去路。 “好久不见。”肖感叹道。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由于吉辛·杜瓦向上走,他们肯定没碰过面。 “明天就是火种试炼,你选好课业方向了吗?”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不,还没有。”为什么每个人都关心我的职业倾向?好吧,这其实不是坏事。至于火种试炼,它又不是我要担心的。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需要向拉森先生请假,如果他真的能同意的话。一念及此,尤利尔又折回身往上。 “我以为你去餐厅呢。”肖很惊讶。 “我想起来还有事情要做。”他只好含糊其辞。 高塔的楼梯漫长而单调,石壁上的花纹则繁复而混乱。楼层越高,人就越少。他们再没遇上任何人,肖便又与他聊起克洛伊发生的事。尤利尔没有交流的欲望,同学能主动打破沉默让他十分欣慰。唯一不太愉快的是,肖的嗓门大得令人尴尬。 他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我认识的很多人都想进入后勤司,那里的工作最轻松,可选择的神秘职业也最多。” “选择神秘职业?” “成为神秘生物后,还得在导师那里转职。” 我已经转职了。“我是说,这与后勤司有什么关系?” “我忘了,你不了解具体情况:各个部门对成员的神秘职业有要求,当然如果导师的职业与推荐部门不相符,高塔会提供相关的职业规划。” “你们管这叫职业规划?” “我们又没有转职过。”肖回答,“就连火种试炼的具体内容也只有毕业生才能知道。而没有哪个毕业生会跟我们分享经验,我怀疑克洛伊塔让他们发誓守秘。” 看来缺席势在必得。学徒对自己的神秘职业很满意,从没想过要更换。他更不想参加火种试炼了。“天文室的要求是什么?” “占星师,星象学者,女巫,秘纹术士,甚至咒语巫师也行。当然,最多的还是占星师。” “真奇怪。”学徒暗自嘀咕,“没一个与我的职业类似,奥斯维德先生为什么要推荐我去天文室呢?天赋又不代表职业。” …… 向奥斯维德先生提问是很不明智的选择,尤利尔很快把这个问题抛之脑后。他开始思索借口。如果要让拉森先生同意我的缺席且不引人注目,就必须找到一个对任何人来说都理由充分的借口。 他的思考是如此投入,以至于将布鲁姆诺特里的谋杀案忘得一干二净。直到肖说起这件事:“你听说了吗?医疗部的消息。” “什么事?”学徒没反应过来。 “一位护士,伯莎·弗纳自杀了。” 尤利尔好像胸口中了一剑。“我知道这件事。”他吐出困难的字句。真不敢相信,这件事居然已经传开了。 “她是维修大师安德鲁·弗纳的妻子。之前就有人说他们夫妻不合,总是争吵不休。不过维修大师在不吵架的时候还是很爱他老婆的。”肖的声音在楼梯间回荡,仿佛对此感到惊奇和兴奋。学徒只想捂住耳朵。“谁也没想到她会自杀。后来才有人说,伯莎女士在夜会情人时被安德鲁抓住,因此才愧疚寻死。” “也许吧。”尤利尔回答。 “她是盖亚的信徒,真想不到会干出这种事来。” “很多人都自称盖亚的信徒。”他话一出口,就为自己的软弱懊恼不已。 “这倒是没错。我是个无信者,奥斯维德先生认为这很糟糕,他明确表示不会推荐我去天文室。”肖调整了一下他鼻梁上的眼镜。“不过说实话,我自己也比较喜欢教育部,占星师又有什么好的?观测星象只能把人变成一只昼伏夜出的猫头鹰。这种生活我可受不了,真希望明年事务司能通过我的申请。” “这对你的精神有好处。”尤利尔违心地附和。高塔学徒们挤破了头想要进入天文室,事务司虽然权力不小,但大多数成员将失去在神秘道路上更进一步的机会。 而且,教育部是所有拥有学徒的高塔神秘者的直属部门——当然,这些导师们又各归其类——负责安排所有高塔学徒的课程和教室,以及许许多多的琐碎事项。很难说它的成员会有空闲的时间,但待遇还是不错的。尤利尔听说,导师们甚至被准许截留下发给学徒的炼金药剂。这些日子他已经知道神秘相关的事物十分珍贵了。 不论如何,我永远不会留在教育部教导学徒。他心想,那种生活不是我想要的。更何况他不会忘记威特克给他的忠告:避开火种试炼。如果他要留在高塔,这件事就再无余地。尤利尔忽然意识到,他有太多的理由拒绝成为占星师了。 “最近城里出了很多事,教会差点与治安部起冲突。”肖还在闲聊,“你肯定知道,尤利尔,我知道你最爱看报纸的。” “最近我很忙。” “据说伯莎女士的情人被吊死在教堂里,凶手以此嘲讽她的信仰。你觉得这是安德鲁干的吗?他那么爱她,但脾气暴躁。生气到发狂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觉得那不是她的情人。”尤利尔很清楚,鲍曼到弗纳家是为了索要霍布森的欠债。“安德鲁也不爱她。” “她一定是害怕。”前一句学徒说得太小声,肖没有听见。“安德鲁不会容忍爱人的背叛,但对妻子他下不了手,只好杀掉那个情人泄愤。结果伯莎害怕安德鲁也把她杀掉,于是喝下毒药也死了。” “这只是你的猜测。”而且相当离谱。在了解鲍曼近些天的行踪后,阿加莎当然不会忘记调查涉事人员的情况。治安局已经确定,谋杀发生当晚安德鲁正在高塔维修部值班。除非他有乔伊的钥匙,否则鲍曼不可能是他杀的。 “也许吧,毕竟我又没在现场。”肖说道,“好像当晚还死了一个神父。盖亚教会大失颜面,教徒们甚至去凶案现场抗议。事务司为此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 “事务司要介入了?”学徒不由得紧张起来。要知道这场谋杀还牵扯到无名者,威特克可以骗过阿加莎,但肯定骗不过高塔的神秘者。教会有侦测恶魔的神术,克洛伊用在火种试炼上的手段没准更敏锐。“高塔也要插手吗?” “高塔怎么会参与?”肖很惊奇,“这只是凡人的小事,与我们无关。” “这一点也不无关。”学徒忍不住打断他。“凶手和死者都是神秘生物。” “这当然没错。不过空岛不是陆地,这里遍地都是神秘生物。”眼镜学徒纠正他的认知差异,“而克洛伊的神秘者与其他的神秘生物是有本质区别的。至于事务司,他们本来就负责管理布鲁姆诺特。”他分析的头头是道。“盖亚教会是一方面,另外还有伯莎女士与安德鲁先生,他们毕竟是高塔成员……这让事务司也觉得脸上无光。” 尤利尔发现自己无法集中精神在找借口上了。“他们要怎么做?” 第一百九十二章 拼图(六) “谁知道。你关心这些干嘛?”听起来肖也了解不多。 “我……我也是盖亚的教徒。” “也是。”肖一点也没怀疑,“明妮说侦探女王阿加莎·波洛会负责侦破案件,她很崇拜那位女巡警。我们的波洛小姐在立案时宣称她会在三天之内破案,这件事被刊登在了报纸的头版头条。我想无论事务司作出什么决定,都不应该忽视她的承诺。” 盖亚保佑。“那她现在还有一天时间。” “说实话,我对魔法的信心超过推理。”肖表示。“把嫌疑人抓起来,挨个给他们灌下真言药剂——再然后,事情就解决了!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呢?这种事情要的就是高效,没错,高效,就是越快越好。”但他没能得到同伴的赞同附和。 尤利尔停下脚步,决定向下离开楼梯。“你去哪儿?”他来回的折腾让眼镜学徒十分迷惑。 “我突然想起来,我的东西没落在图书室。”尤利尔说服自己这是善意的谎言,以免养成开口不实的坏习惯。他发现这样其实用处不大。“真对不起,但我得先走了。你知道,我的导师不太容易打交道。” 学徒匆匆跑下楼梯。 …… 在垃圾堆附近的一间双人公寓里,尤利尔才见到了威特克。他迫不及待将事务司插手的消息告诉他,结果这家伙的反应相当迟钝。 “这没什么。”治安官说,“我们已经抓到了霍布森。等治安局把他交给教会的十字骑士,一切就结束了。” 抓到了霍布森?尤利尔还没来得及吃惊,就意识到另一个问题:“他不是你的同类吗?” “的确。但不是所有同类都适合成为同伴。”威特克在无需伪饰时会解开记忆的固锁。他打量学徒一番,“我们的团体规模并不大,仅仅是为了互助而存在。霍布森不是个好同伴,他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你觉得我是个好同伴么?” “你的身份不是。没有无名者愿意冒着风险进入诺克斯的七大支点,除非有他们的内部成员后来觉醒。这些人比较凄惨,他们往往躲不过筛查。”威特克解释,“你以为火种试炼就是为了给学徒点燃火种?” “他们在筛查内部的恶魔。”尤利尔低声说。他完全明白威特克的警告了。本来治安官只是给我一个暗示,尤利尔意识到,但我的报信取得了他的信任。 这么看来,我也可以给他透露出一点信息。尤利尔用相当正式的口吻询问:“你属于某个秘密结社?” 治安官很意外。“你还知道秘密结社?” “我遇到的恶魔并不少。” “很可惜,他们都不是秘密结社成员。”威特克笃定地说。“我们不会随便暴露身份。” “坦白来说,我真不觉得你对自己的掩饰身份有过经营。”尤利尔怀疑他依旧在试探自己。“我很容易就发现了你的异常——” “——是因为我当时被卷进了一场谋杀。”威特克指出。 尤利尔不以为然。“如果治安局也要在火种试炼时进行筛查,你的记忆固锁就没用了。”显而易见,那种魔法只对真言药剂有奇效。真言药剂顾名思义,是一种能让人说实话的炼金魔药。不过要是你坚信天上有两个太阳,它多半也分辨不出你在说谎——因为你自己都信了。 这是教会的手段,誓约之卷的效果与他们的药剂如出一辙。尤利尔敢肯定自己的职业与教会有关了。 “可没人会被无缘无故塞进试炼里监测火种。” 学徒得承认他说得没错。“霍布森被抓住了,难道他不会被用来对付你们么?” “我们只跟冈瑟有过联系。”威特克说,“霍布森的确认识冈瑟,但他的能力比谁都擅长隐藏。我们现在只用找到冈瑟,然后嘱咐他藏好一点。事实上,这听起来挺多此一举的。” 也就是说,无论事务司是否插手,都不会牵连到我们身上……尤利尔直到现在才松了口气。“抓到了霍布森,谜团就解开了。” 有什么问题,巡警们都能借助魔法了解得一清二楚。安德鲁与冈瑟满口谎言,巡警们在没有确凿证据前也做不了什么。他们能借此隐瞒脱罪。但在霍布森身上,这一招可就不奏效了。 “我想阿加莎小姐一定很失望。”治安官也说。“跟我去一趟治安局如何?我也该回去述职了。作为伸出援手的热心市民,没准你能得到一面锦旗。” …… 当阿加莎冲进办公室时,会议刚刚结束。人们忙着起身收拾东西,因此避免了碰撞。 “找到霍布森了?”她兴奋地叫道。 “约翰尼警长昨天夜里的收获。”比勒提醒。他用没抱着档案夹的那只手指了指左侧的审讯室,“他也在那里。不过,我得说,波洛小姐,由于嫌犯是来自首的,长官感到非常愤怒。” 麦肯长官的愤怒对阿加莎来说什么也不是,但她停下脚步,重复道:“自首?”声音中的兴奋一下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平淡,诧异的平淡。“他犯了什么罪?” “他杀了鲍曼——”比勒奇怪地说。 “他怎么不说自己还杀了邓巴·菲尔丁?”侦探气坏了,丢下自己的下属甩头就走。 …… “别再磨蹭时间了!”审讯室传来怒吼,但门外却无人站岗。“等到了十字军手里可有你受的!”阿加莎认出那是麦肯·约翰尼的声音。 她一把扯下挂着的『正在使用』的牌子,再猛力扭动把手开门。门框震了一震。阿加莎反手扣上门,把簌簌灰尘关在外面。 审讯室的布设从未有过改变。嫌犯披枷带锁,绑在桌子另一头的椅子上。一名记录员立在审问的警官身后,他是这里唯一没有椅子可坐的人,此刻面露因久站带来的痛苦神色。长桌上摆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和零零散散的纸张,有支笔插在金色墨水瓶里。等到讯问结束,罪犯需要用它在自己的认罪书上签名,然后去地牢里忏悔。 “你太着急了,波洛小姐!”蔬菜长官站起身,呵斥道。“像什么样子!” “教会的人比我还要着急呢。” “他们又来催了?”约翰尼不悦地说道,“我会把人移交给十字骑士的,可怎样也得走个流程——” “他要自首,怎么不去教会?” “这样正好。难道我们要让整个布鲁姆诺特的人都知道治安局的巡警们一无是处,只能等着罪犯自己上门吗?” 侦探小姐叹息一声。麦肯·约翰尼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我真是服了他。“交白卷总比交错卷好。”她说。 这话让三个人一同将目光投向她。 “你说什么疯话?”蔬菜警官一下站起身,将椅子和身后的记录员一并挤到边上。显而易见的怒气在他脸上迸发出来。“你觉得他不是罪犯?” “当然是。不过关于谋杀,未遂和得手的判决区别很大。而且这位霍布森先生牵扯的是另一件凶案。”阿加莎紧盯着霍布森。 “他承认自己杀了人!”蔬菜警官强调,“杀人罪可不是箱子里的失物,他干嘛要抢着冒认?” “这你得问他。”侦探说。“也许他最近犯了烟瘾,以至于失去了记忆。” “波洛小姐,我很清楚我自己做过什么事。”犯人说。 “这没你插话的份!”约翰尼警官努力控制着音量。“看在盖亚的份上,阿加莎,你到底怎么了?” “还有时间。”阿加莎当然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愤怒。没有比送上门来的凶手更完美的答卷了,但阿加莎不允许真相埋没在自己手中。就像在高塔时揭发自己的导师是间谍一样。“我还有一天时间,真正的凶手不会走脱出阿加莎·波洛的视线。”她毫不畏惧地宣布。 “太荒唐了!” “我会答复教会。”侦探坚持,“请暂时封锁消息。他来自首的事有多少人知道?” “哼!起码十字骑士一清二楚。” “他们现在就要带走他?” “最晚下午三点。”约翰尼狠狠瞪了她一眼,“但拖到第二天早上也不是不行。他在教会监狱和治安局地牢没什么区别。反正明天是忏悔日,这种罪大恶极的犯人是一定要被处死的。你到底有什么主意?” 阿加莎微微一笑。“那现在换我来审问。”她的语气充满自负。 当蔬菜警官与记录员关上门时,侦探小姐才拿起桌子上的文书。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正对上囚犯尖利的目光。 “请放心,这是刚热好的咖啡,麦肯长官还没来得及喝过。”说着,阿加莎将手里的纸张撕个粉碎。 显然霍布森不关心这杯他喝不到的咖啡。“你是来为我辩护的吗,波洛小姐?”赌徒嘲弄道。他的眼睛里闪过疑虑的色彩。 与通缉令上的照片相比,霍布森仿佛在短短几天内消瘦了许多。他眼眶和下巴的骨骼隐现轮廓,浓密的胡须久未打理。囚犯穿着单薄的长袖衫和到脚踝的裤子,头发的气味让阿加莎似曾相识——就在那个据说家住垃圾场附近的邋遢巡警威特克·夏佐身上出现过。也许他住在下水道,这就是他能避开搜捕的原因。 第一百九十三章 拼图(七) “没人能替你辩护,霍布森。亵渎神灵是凡人罪恶的极致,而你对此毫不在乎。”阿加莎说。“在这里你没资格这么称呼我。” “诸神不长眼。”犯人回答,“我不过是得罪了盖亚教会。如果露西亚或希瑟知晓了我的行为,说不定会给我降下恩赐呢。” “你的行为既不正义,也不慈悲。除了苏维莉耶,我想不会有神灵愿意为你投下目光。” “谁都知道鲍曼是个恶棍,长官,我在帮你们的忙。除恶即行善。没准我是在盖亚面前向祂表功。”霍布森语带自嘲。“侍奉神只的教徒们不愿承认我的功绩。” “他们恨不得扒了你的皮。” “折磨死囚不符合盖亚的教义。” “异端则是例外。” 霍布森沉默片刻,“这就是我来治安局自首而非去教会的原因。” 还让你找到圆话的借口了。“我得告诉你实话,治安局对待信仰也并非一视同仁。那位好心替我倒了咖啡的长官正好是盖亚信徒。不过我属于无信者,你的皮暂时保住了。”阿加莎一推喝空的杯子,“那让我们正式开始:你为什么来自首?” “当然是我忽然于心有愧。”赌徒舔舔嘴唇,没忍住的笑容在他可恶的脸上绽开来。 阿加莎不动声色,拿起记录员留下的纸笔。“你听说了伯莎女士的死讯,于是在悲痛中得到了救赎。”她边写边说,笔尖唰唰作响。 霍布森的嘴角抽搐一下。“别跟我提那个女人。” “你并非不爱你的姐姐,她是唯一一个在你堕落到无可救药时依旧愿意给你帮助的人。”侦探继续写,“她为你忍受丈夫的斥责,还毫无保留地跟你分享她的秘密。” “她是个愚蠢的傻女人!我干什么和她都完全没关系。” “伯莎女士是个虔诚的信徒。她死后,你意识到她的灵魂可能在盖亚的神国中徜徉,而你的所为亵渎了神灵,因此痛悔不已。” 冷笑在囚犯脸上扩散。“我从未见过有这种蠢事发生。” “良知存于每个人的心中。”阿加莎不为所动,仿佛面对一个口是心非的小孩子。“你受到了祂的感召,情愿以死赎罪。”她眨眨眼睛,认真将这句话写完。“请在后面签字。” “你疯了吗?”囚犯难以置信地反问。 “只是走个流程。”侦探耸耸肩,“我想教会肯定乐意根据教典来宣判你的罪行,因此特意给他们留下了空白。”她以为自己很贴心。“你的罪过将由神官书写,所以只要你签字就行了,这再轻松不过。” “侦探女王阿加莎·波洛小姐,你的断案方式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很荣幸你听说过我的名字。”她顿了顿,“这省去了我自我介绍的时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没有的话,请在这里签名。” 犯人阴沉的绿眼睛紧盯着她,空气似乎变得厚重起来。他手上的枷锁立刻闪过一道魔法的辉光。事实上,就算他真的能摆脱禁锢,阿加莎也可以打得他无法反抗。我正希望事情如此发展。 “签字吧。”她强调,“你已经磨蹭太久了。约翰尼长官能陪你到天亮,但我不会这么干,它于我的名声有损。” “承认这些东西让我觉得恶心。”霍布森用手拨了拨纸张,拿起笔在上面乱涂乱画。“还有,我根本不会写字。”他试图将羽毛笔丢回墨水瓶,但没成功。墨迹洒了一桌子。“抱歉,我该瞄准你的水杯的。” “按手印也行。”侦探毫不气馁。看样子犯人开始后悔没把墨水瓶一并打翻了。 他干脆冷笑着一动不动。“这种把戏令人作呕。我不会再给任何文书或纸张留下个人痕迹。听着,你们尽可以要我的脑袋,但休想让我承认天上有两个太阳。”他的口吻轻蔑中隐含坚决。 “原因是明摆着的。‘驴子只到冰上一次’。”侦探说,“我看过你签的那张借条了。” “你找过加德纳,就该知道那东西是怎么来的。” “我说的是另一张借条,在弗纳家的壁炉里用魔法还原出来的。”阿加莎注意到霍布森的脸色一下变得非常难看。“鲍曼也不会写字,可他竟然想出这样一个主意……只可能因为他见过你的借条‘样本’。” “那又如何?”他的脸色变幻不定,最后停留在可怕的阴森。但他依然没有动作。“我不会承认你写的那些东西。” “你早晚都得签。” 霍布森脸上明白写着:我不愿意,你能怎么样? “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打算?” “我没什么可打算的。”犯人说,“我就要死了,在刑场被十字骑士的剑砍下脑袋。如果教会决定在忏悔日向女神展示他们的仁慈,也许会改成斧头。” 这样一刀断头的成功率大一些,他还挺在乎自己的处刑待遇。“约翰尼长官给你的认罪书你不签,因为他代表治安局。我帮你写的认罪书你也不签,因为不属实。”阿加莎把纸丢在地上,起身坐在桌子边缘。她居高临下地望着这名难缠的罪犯:“你既不愿意将功劳送给治安局,也不愿意被教会安上更多罪名——那么霍布森先生,你干嘛要来自首呢?” “没准是为了正义。说实话,我再怎么该死,也好过你们这帮虚伪又狭隘的无耻之辈。”这家伙居然有了一种傲慢,好像他此刻在道德层面凌驾于争夺功劳的治安局和罗织罪名的教会之上。 “够了。”阿加莎让他闭嘴,“就算我给你一份翔实的认罪书,你也会找理由不签字。因为你根本不是来自首的——” 侦探女王眯起眼睛,灰色瞳孔中不是寻见真相的兴奋,而是自信冷静的超然。 霍布森不自觉朝后躲了一下,好像她的目光会咬人似的。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像一片暴晒在阳光下的苔藓。 “你在拖延时间,所以想尽办法不配合。” “那你就是在配合我。你以为我怕死?”犯人反问。 “对你这种罪大恶极的人来说,死反而不是可怕的。或许你害怕在死前受折磨。” 罪犯完全放松了。“教会里都是些疯子。”他似乎坦诚了些,“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今夜在地牢度过。” “不被送到教会十字军手里。这是你最后的请求?” 他犹豫了一会儿。“我本来没资格请求什么。”看来他还清楚自己的所为有多邪恶,阿加莎心想。“不过,看在盖亚的份上,我来自首。”他第一次用真诚的口吻说话。一种昏暗的色彩渐渐从他脸上褪去,稠密的胡子也颤抖起来。“我来自首。”他强调着。“我真该死……死刑犯本不可能自首的……盖亚在上,我一心求死。” 阿加莎注视着他激动地红了眼眶,语无伦次地作出恳求。我曾千万次祈祷每一个犯罪者都有这样的时刻——并非因律法的强制性执行而受到惩罚,他们该有这样的时候——为了自己的良心而悔过,渴望偿赎罪恶。阿加莎·波洛不是个合格的巡警,因为她更愿意站在人性的立场上看待是非。倘若诸神在上,我只相信,怀着这种觉悟的罪犯才能在刑罚中真正得到救赎。 “收起你的表演吧,霍布森。”侦探女王站起身。“你根本不是来自首的。我不像你以前见过的任何人那么容易欺骗。我知道你的打算:在治安局的地牢里过夜。可你这么做不是因为悔过自新,而只是为了留在这里。你的自首是个借口,就像打架时弱势的一方总会抢先认错一样:比起承认错误,他们更想得到第三方的介入来中止愈发糟糕的局面。这是为什么呢?” 犯人的全身都绷紧了。 “因为他们想得到保护。” 她颇为遗憾地叹息。“我们的人找不到你的踪迹,连你的同伙都不行——噢,是的,我们见过他了,还有那位可怜的威特克·夏佐警官——不过有人能找到。可见你对巡警的搜查做足了准备……但总有人是你做多少准备也藏不住瞒不过的。只要他找到你,事情就不大妙了。”阿加莎脑海中出现威特克在晚宴时看到的某个人物,那个杀害神父的凶手。还不能确定,她告诉自己。我需要更多可靠的证据。 但霍布森不需要证据,他很确定她推论的真假。“这完全是胡说。”罪犯以阴鸷的嗓音强调。他身上的镣铐更频繁地闪动起来。 “你不是个聪明人,霍布森先生,你只是想法偏激,看待事物的角度与正常人有点不同。”阿加莎给他作出了宣判。“聪明人不会将尸体挂在教堂里来挑衅教会,就算这点很有必要,放干他的血来嫁祸于人也是愚蠢的行为。”她在长桌边绕了一圈。“你自作聪明,先生,本来我们还没这么容易发现你想隐藏的秘密。缺少对事物的认知太致命了,你简直把破绽送到了我们眼前。” 霍布森皱着眉,一言不发。 “为了应对他们,你绞尽脑汁想出一个法子。没错,我猜到了,而且不费吹灰之力。”波洛小姐没在意犯人的表情,她把握十足地说:“你打算寻求治安局的保护。”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不是拼图(八) 治安局总部当然不可能在环城区,就像高塔不会设立在市中心一样。许多证件都需要在这里办理,比如空岛与陆地的移民签证。自从雾之城圣卡洛斯开始接纳莫托格的遗民,想要进入克洛伊属国的平民就多了起来。 比起四叶城的巡逻骑士驻地,布鲁姆诺特治安局的建筑就如同木屋旁的别墅。这多半是由于制度不同——空岛的统治者是事务司,而治安部拥有更甚于贵族的权力。与之相对的,四叶城的权力中心则是霜叶堡的书房,任何官员都是领主的家臣。 尤利尔不是没来过治安局,但最多也就去到过失物招领处。威特克带他绕过最外面的前台服务处,径直深入到了文员办公的区域。 不过没人对尤利尔的出现提出异议,甚至没人与威特克打招呼。学徒几乎以为他的通缉令还没撤下来,但既然没有人拦住他们,尤利尔便也装作不知道。 “你下课了?”阿加莎说。 她正站在一瓶野玫瑰前,凳子和花瓣一同反射出光环。她背靠一扇安置了单面镜的铁门,里面隐约可见一个坐在椅子上的人影。侦探小姐的表情看起来很奇怪。 “霍布森在里面?”尤利尔反问。他没感应到异样的魔力,这很正常,没人会傻到在治安局使用恶魔力量。“他说实话……不,他是怎么杀掉鲍曼的?菲尔丁神父与他有关系吗?” 波洛小姐瞪他一眼。“夏佐,你没跟我们的占星师大人提过规矩么?” 治安官挠了挠头,抬起的手臂差点撞倒花瓶。尤利尔这才意识到他们只一碰面,话题就都是无名者。“我可以签保密契约。”他赶紧补救。 “这些东西补办也来得及。”威特克就要去开门。“真相是什么?” “真相还远着呢。我们没法给他上手段,这混蛋是自首来的。” 尤利尔被这个消息打得有些茫然。“自首?” “他说自己购买了违禁烟草。” “这倒没错。所以你们要把他关在地牢两星期顺带罚款二十阿比金币?” “他干的事不是治安局能处理的,你明白吗?我们带他来这里仅仅是走个流程。真正的审讯权力在教会十字骑士手上,而现在他找各种理由拖延时间。我看他是死也不会离开审问室了。” 尤利尔狐疑地问:“那你们就让他这么呆着?”空岛的巡警几乎颠覆了他一直以来对治安官的印象。如果是在四叶城——哪怕是表世界——像霍布森这种无赖会被揍得爬不起来。这完全是一种惯例了。 “就算我们动手,也要不了他的命。” “但你可以问出真相。” “他是来寻求庇护的。”侦探小姐告诉他,“环城报收到了信件,而如果我们对自首的犯人施刑,那些得知消息的盖亚教徒也不会感激我们。的确有人读得懂女神的教义,但更多人只是将它当成煽风点火的借口。” “这混球是把治安局当成保护所了吗?”威特克嚷嚷,“他一定是疯了。真不敢相信,竟有人敢这么做!” 你该相信自己,这家伙不过是和你想到一起去了。“重点是,”尤利尔指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对杀人犯而言,治安局的地牢还不是地狱。尽管那里戒备森严,待遇糟糕,但他们毕竟不会被就地处死。”阿加莎低声说,“可如果踏出地牢的门,他就可能有性命之忧。这是个难以想象的办法,却称得上万无一失。” “那现在就把他送到教会去。”学徒建议。 “众所周知,这家伙是来警局自首的。治安局得让他在认罪书上签字,否则这起案子我们就只有被指责的份,而功劳则属于十字骑士。这一点上,约翰尼长官决不会让步。” “难道我们只能当他的保护人?”威特克猛一锤门。 阿加莎把他推到一边去冷静。“最晚在下午三点,我们得将他交给教会十字军。那时候他耍什么花招也没用。不过治安局会为此付出声誉受损的代价……在我看来,这其实算不了什么。真正重要的是,我觉得这后面还有隐情。” “事务司可能会插手。”尤利尔告诉她内部消息,“如果治安局不能漂亮的处理案子,可能后果没那么简单。”他注意到威特克的动作一下凝固了,侦探小姐疑惑地瞧他一眼。“也许他们会对巡警们进行筛选。”好在尤利尔及时为治安官的异常准备了借口。 “那我们更应该调查清楚了。”夏佐干巴巴地说。 阿加莎十分不屑。“我本来就要这么干。”她走过学徒面前,又折回去,在凳子上坐下来。“我有一个想法。尤利尔,你说你认为霍布森与菲尔丁神父之间存在某种联系?” “事实上,我有些不太客观。”学徒承认。 “虽然我不知道你自以为的主观在哪里,但这个猜测在今天忽然变得可能起来。” 尤利尔很快抓到了关键。“霍布森来治安局寻求保护,而不是教会。” “我不明白。谁都知道他在十字骑士手里会比现在惨上一百倍。”威特克提出自己的看法,“正常人都会这么选择。” “教会的守卫更牢固。”学徒说。“那里可是神秘者的集中地,而治安局里其实还是存在普通人的。为了对这个异端玷污教堂的罪行进行审判,神官们也不会在今天要他的命。” “是的,神秘生物看守的房间更牢固。魔法的力量远超凡人,教会的力量远超治安局。他们完全有能力找到霍布森,而我们根本不可能搜查到整个布鲁姆诺特。”侦探小姐若有所思,“能找到他,也就意味着能除掉他。” “真荒唐。”威特克抱怨,“教会早晚都能光明正大地处死他,干嘛非要多此一举?” 答案是明摆着的。对于这家伙的智慧,尤利尔实在不抱有任何期望了。他怀疑威特克·夏佐之所以能隐藏这么久,就是因为他傻得让人压根不觉得他能刺探出秘密。这家伙绝不可能干好间谍的活。 “除非教会也有秘密。”侦探好心地帮他读出了答案。“下午三点。在这之前,我们还有机会查明真相。这下可不用满城大海捞针了,我们直接去教会总部。” 威特克吓了一跳,“闯进去?” “严正交涉。”波洛小姐的目光好像在看着一个被招安的土匪。“我记得你与菲尔丁神父相交莫逆,看来你是巴不得要与他的教友打一架了。”她揶揄过后,嘱咐道:“当然,教会不可能承认这种事,我需要你们帮忙暗中观察。” “我们没有头绪。”威特克如实说。但学徒看得出他并不情愿。好吧,理由自不必说。 搜查教堂不比搜查城市轻松,想想高塔的环境就明白了。那里基本算得上人工打造的神秘领域。阿加莎也意识到人手不足。更何况交涉还勉强可行,暗访教会是治安局绝不可能容许的做法,他们没有援手。 “这我能帮上忙。”尤利尔深吸一口气。冷静,女神从无改变。“我……很熟悉盖亚教会。”环境可能出差错,但规则教义一如既往,我没什么可怕的。 阿加莎满意地点点头。“那我们现在就——”突然间,不远处传来咣当一声巨响。学徒一下子握紧了誓约之卷,他感到自己的神经如绷紧的弓弦,下意识就要一剑砍过去——他今天是带着武器的。 “停下!”某个巡警高喊,“站在那里别动!看在盖亚的份上,我们会采取措施……好吧,这是我们的失职。不过本芬小姐,你的行为不合规矩。” “我要你们立刻采取行动!我给了你们时间,不少的时间,现在我要得到结果。蠢货!什么都干不好……”一个女人大呼小叫,气势汹汹。“詹姆士,叫他们滚开,别碰我!这是我的权力!那不过是一个毫无用处的臭盒子……”声音在整个治安局回荡。 尤利尔与威特克面面相觑,侦探小姐立刻沉下了脸。他们分辨之下,发现她与审问室仅有一墙间隔。 “是米涅娃·本芬。”阿加莎不得不告诉他们来者何人,“一位布鲁姆诺特很有名气的歌剧明星。她以脾气暴躁着称,性格……比较直率。当然,米涅娃小姐还是有真本事的,许多贵族都夸赞过她的歌喉——” “我们刚刚见识过了。”尤利尔打断她。“所以这位本芬小姐是在治安局受了委屈?” “我看是精神受了刺激。”威特克嘀咕。“这疯子来干嘛?” “据说她弄丢了一串价值连城的珍珠项链。” “那找上门来的应该是保险公司才对。” “她自称那是献给女神的礼物。” “好呀,看来她是把治安局当成保险公司了!”下一句话夏佐故意大声说道,“总有些不自量力的异端邪崇想找教会的麻烦,上一个这么干的就在审问室里等着呢!我们不如问问他。” 第一百九十五章 拼图(九) “她总是来找我的麻烦。”阿加莎关上后门,锁死,才忍不住抱怨到。“诸神在上,我压根不想理她,更不乐意跟这种人抢环城日报的头条。” 跟别人没准你就愿意了。尤利尔对不远处警惕着周围的威特克招手,示意他绕到另一条街上再汇合。治安局附近没有什么遮挡的障碍,他们最好还是迂回一下路线。 “我觉得她一定是故意的。”学徒郑为接下来的教会之行心乱如麻,没心思听她说两个女人莫名其妙的恩怨。“刚好在我们作出决定的时候。这下我们只能偷偷进去了。” 在米涅娃再三要求让阿加莎为她找项链后,麦肯·约翰尼只想尽快把这个野蛮的女人赶出去。他对自己的能力很有自知之明,便请求侦探小姐的帮助。现在阿加莎既要负责教堂和神父的案子,还得抽时间摆平无理取闹的米涅娃。 侦探小姐对此大感恼火。显然约翰尼长官不会认可她的交涉申请,这位蔬菜治安官只想息事宁人。教会的打算和真相不干他的事——说到底,治安局根本没资格与教会讨价还价,这件事非得让事务司出面不可。 来到高塔时日已久,要说尤利尔对诺克斯的神秘世界还没有大致的概念那根本不可能。外交部也有知识类课程,这部分由指环索伦负责。 盖亚教会不像光辉议会,他们的影响力体现在凡人身上。即便如此,七支点中也有他们的一席之地。索伦告诉尤利尔,寂静学派就是由盖亚信徒构成的神秘组织。那是一支崇尚苦修与隐秘的宗教势力,对魔咒有着相当深刻的研究。然而它的正式成员难得一见。 『古怪又孤僻的苦修士团体』指环写道,『这些人自称是巫师,但你得把他们与女巫区分开来』 它只来得及说这么多,因为接下来尤利尔开始追问女巫的故事了。那时候学徒才从碎月事件解脱出来不久。 事务司出面对破解迷案有好处,对无名者而言却相当糟糕。威特克甚至不愿意进入教会总部,难以想象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与菲尔丁神父保持良好关系的。不论如何,魔法固锁一定贡献颇多,他心想。但这个理由在阿加莎这样不知情的人面前却起不到作用。 好在麦肯·约翰尼帮了大忙。这位蔬菜警官振振有词,不断强调得到了真相的教徒们没准会激动得再闹出几起命案来。就连威特克都看得出,这其实是因为大动干戈与他计划好了的忏悔日假期相冲突。 明察被否决,他们只能选择暗访。阿加莎迅速将失物的线索丢在了霍布森头上,终于摆脱了米涅娃的纠缠。她认为应该给这个胆敢把巡警当保镖的罪犯一点苦头尝尝,这次没人反对。 “让那女人见鬼去吧。”侦探小姐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帮她找到一粒珍珠,哪怕她将项链送给圣者也一样。说到底,在没送出手前,她这个主人怎么处置珍珠与教会有什么关系?” “我们正要去搜集教会的……罪证,到时候本芬小姐恐怕又要想尽办法与他们撇开联系了。”尤利尔让她别再烦恼那个歌剧演员。“我没去过盖亚教会总部,但我清楚高塔和布鲁姆诺特都拥有非凡的防御措施。潜入教会的困难也可见一斑。你有办法——” “你的纹章借我用用。”侦探说。 “呃,什么?” “苍穹纹章,白之使给你的那个。我知道它在你手上。” 我自己都不知道。“你猜错了。”尤利尔实话实说。 “不,他一定交给你了。外交部的事我也有耳闻,就算是为了表面功夫,白之使也不会参与火种试炼。他肯定会让你替他出席。” 尤利尔哑然。苍穹纹章是比戒指更重要的神秘物品,因为后者大多是在内部使用。新学徒来到高塔进修,苍穹纹章自然派得上用场。可乔伊没给过他纹章,甚至连代替出席的消息也是吉辛告诉他的。也许使者正恼怒于我“偏科”的成绩。他立刻抓住了要点。但这于事无补。 “事实上,我的导师没给我任何……等等。”尤利尔抽出那柄冰霜之刃,这下他好好打量了它一番。一枚熟悉的金星纹深蓝底的纹章正镶嵌在白霜剑刃当中。“你猜对了。”他改口。 侦探小姐接过剑掂了掂。“太沉了些。”她评论,“看来我们要在布丁里取出葡萄干。你能把它拿出来么?” “还是我来吧。”尤利尔没把握融化乔伊的魔法。他握住剑柄,注入魔力,星纹在纹章上闪耀起来。盖亚保佑,这居然行得通。“就这样了。你要拿它做什么?” “教会的总部设立着刻录神术的基盘,用来二十四小时防御邪恶的入侵。你把纹章藏在基盘附近,它会受到神秘度的压制从而失效。” “这不可能。”尤利尔脱口而出,“神术来自女神,单凭纹章的神秘度无法使它无效化。”他对神术与魔法的差异深有体会。 在威尼华兹时,圣骑士长大多使用的是魔法,而阿拉贝拉只会施展神术。虽然他们的神秘都被乔伊的『白银之城』压制得看不见影子,但那主要是因为两方的实力差距太大。事实上,如果神秘度没有超过不同等阶,产生的效果其实只有魔力的区别。 想要靠着苍穹纹章溜进教会,是完全不可能的方法。 侦探小姐看上去十分意外。“我不太懂这些。”她有些尴尬。“我不喜欢用魔法来推理,也没干过违法的事。”难怪阿加莎·波洛需要剑走偏锋才能从高塔毕业,她对神秘学实在缺乏兴趣。 不过尤利尔不是威特克,在认真对待事情时没那么容易糊弄。“我以为你是打算把我们当成诱饵,然后得到进入教会的借口呢。”他咳嗽一声,使尖锐的语气变得不那么明显。 “嗯哼,你猜到了。”波洛小姐大方承认了。但要是学徒没能及时发现,她肯定是不会坦白的。 这家伙为了追求完美简直是不择手段。尤利尔差点翻白眼,谁能想到已经统一战线的侦探巡警会打着出卖同伴的主意呢?“请别这么无情。”他感觉自己像个怨妇。 “我们的时间紧迫,探明真相与收集罪证必须同时进行。”侦探解释,“如果我得到证据的手段不正当,这就给了他们借口。”看来真言魔药和刑讯逼供在她心里也算正当手段。“而且你是白之使的学徒。” “那我也不能闯进教会!” “我记得你也是教徒,没准他们会网开一面。你的导师将纹章都交给你了,说明他支持你的行为。”阿加莎指出。 “他支持我替他出席火种试炼。” “身为环阶的学徒,这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吗?看来白之使很了解你,给予你相当的信任。是你用正义和荣誉回报这份信任的时候了。”侦探小姐循循善诱,“要知道,纹章能给你最大的保护,伙计,这是笔无本买卖。” “你的好买卖自己留着做吧。”尤利尔没好气地说,“治安局的面子值钱,白之使的面子就不值钱了?你提醒了我,波洛小姐,在去到教会之前我连戒指都不会带在身上。” “很多占星师都有苍穹纹章。”阿加莎嘀咕,“又不一定是白之使的。只要你亮出纹章,那些神父修女,甚至是十字骑士都得客客气气地把你送出来。” 然后你就能趁机找到真相了?尤利尔觉得她对教会的不熟悉没准也是装出来的。“我看导师是知道你成了我的邻居,才会交给我纹章救我一命。” “你有更好的办法吗?”侦探小姐一眯眼。 “没有。”学徒承认。 “那就听我的。噢,当然,换个方法……你用不着吸引火力……我是说,我们就按原本的计划行动。”阿加莎退了一步,但依然专横独断。“如果你能用你的纹章为我们发现的东西担保,那就再好不过了。” 尤利尔勉强同意了。不过这样一来,他们要考虑的就是新的问题。“你怎么处理那个神术基盘?” “那玩意是个转动仪表盘,以便灵活切换侦查用的神术。”波洛小姐胸有成竹,“我们只需要让一个人在旁边控制它的转速。走得太快了,就给它拨回来。你玩过时钟的指针吗?” 看来不止是人,无论什么到你手上都得倒大霉。“就这么办。让威特克先生守在那就好了,他一定不乐意破坏故友的信仰殿堂。”学徒建议。 这时他们刚好走出街道,治安官等在两棵椴树的阴影里。犹豫不决的神色在他恶鬼似的脸上闪过。“我带了一个帮手。”他朝对面的一家工坊招手。 尤利尔扭过头,看到玻璃窗后放下模具的纽扣工人冈瑟。 “那是谁?”侦探小姐问。 “另一个对我们说谎的家伙。”尤利尔告诉她,“但在某些时候,他会对我们有所帮助。” 第一百九十六章 威特克的口信 教堂的灰色塔尖分隔头顶的红日。 越接近建筑,耳边的钟声越清晰。梦中的长鸣跨越时空,降临在每一块坑洼褪色的石砖上。回声轻轻荡平阴影里的尘埃,寂静里有风的叹息、树叶的窸窣、木桶的吱呀和修女遥远的笑语。他的灵魂如落叶般震颤摇曳,几乎听到玻璃在寒风中簌簌作响。诺克斯与高塔成了夜晚的幻想,尤利尔以为清醒即将来临。令他诧异的是,他没感到庆幸。 大理石雕塑倾倒着瓶中的泉水,女神的裙摆浸湿在浅潭。纽厄尔在四叶城屠杀时,尤利尔曾见过一座坍塌的喷泉和混杂血迹的池水,还亲手让一位神父的灵魂得以安息。他不觉放慢了脚步,转过拱穹的撑柱,果然看到教堂内部的神圣石刻: 『我们不能毁谤高尚者的过失』 他只看到这一句。 “你在干嘛?”学徒耳边的钟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冈瑟的疑问。他退回阴影里,好像之前奇怪的举动不是自己做出来的。“我想来教堂很久了。”尤利尔告诉纽扣。 声音沉默片刻,变幻了方位,在他身后响起:“我也一样。”字句中的虔诚似乎发自内心。 尤利尔觉得自己脸上的笑意一定十分明显。 “别忘了,冈瑟先生,我的职业源于盖亚。没人能在我面前撒谎。” “你不是占星师么?” “我的导师是白之使。” 冈瑟又安静下来,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戳穿谎言往往得不到真话。”最后他评论,“请记住,年轻的兄弟,恶魔之间没有信任可言。谎言是我们的保护,不能轻易放弃。” “我明白。”尤利尔说,“就像你自称气元素师。” 空气扭曲了一下,未对他的调侃作出表示。几分钟前,冈瑟的伪装实在把尤利尔吓了一跳—— “我能躲开卫兵。”在阿加莎表示质疑之前,冈瑟解释道。“我的职业是‘气元素师’,最近才转职成功。” 尤利尔没听说过这个神秘职业,他祈祷阿加莎也没听说过。这不是值得关注的事,没人知晓所有的神秘职业……但如果侦探小姐真的了解这个不知是否存在的职业,那谎言将会赤身裸体,再无意义。 女神保佑,阿加莎没有任何意外的反应。“我是个‘园丁’,行动的实时通讯我来负责。”侦探小姐说。她的神秘职业倾向于通讯,这个职业源自于魔法植物三色堇的能力,就算在四叶领都很常见。 然后计划照常执行。他们迅速划分成三组:威特克把守神术基盘,阿加莎把控战场情况,尤利尔与冈瑟则寻找真相。侦探要求他们尽可能找到线索,说这话时,她的灰眼珠里闪动着不容置喙的坚决锐光。 “还是要小心点。”威特克不安地嘱咐。扣子工人虽然对女巡警不抱什么信任,但他确实想了解宴会刺杀背后的秘密。当然,尤利尔对这种含糊的说辞半信半疑,可他也不好当着阿加莎的面问出口…… ……也许我并不想知道。恐慌和质疑将他拖入泥沼,因此反常地比冈瑟还要沉默。侦探小姐不停强调他们的目的,恐怕正是看出了学徒的魂不守舍。不过真相?或许它存在罢。现在尤利尔站在教堂前,忽然发现自己的心情正逐渐变得平静。 空气振动着说话:“教堂有很多秘密。我们要找哪一个?” “菲尔丁神父参与的那个。”尤利尔目标明确,“盖亚教会的神职人员各司其职,主教以地域为传信之地,神父则主管教堂。他们之间几乎不会产生联系。”如果里表世界的教会不变的话。 “所以我们才来教堂。”冈瑟觉得自己明白了。 “鲍曼死在这儿。”尤利尔说,“霍布森虽然没有承认他杀人的细节,但我们可以推测当时的情况。” “他只说要让鲍曼去见女神。”冈瑟说起谋杀夜的情况倒还可信。“但我真没想到他会把……尸体,把尸体挂在教堂里。黑帮死上一两个打手不算什么,可他不应该招惹教会。我警告过他。” “是啊。”在这个神秘与魔法的世界,盖亚的教所已经变得陌生起来。人们对神的敬畏或许也产生了变化。“恶魔该离教会越远越好。”他忍不住想起乔伊肩铠上的血色七芒星。 他烦恼的一直是外交部与天文室的选择,结果威特克·夏佐让这点犹豫变得不值一提。尤利尔知道克洛伊对自己而言已经不是神秘的圣地——这也是刚得知这个事实时,他没法给治安官好脸色的原因。然而刨除感性,威特克可以说是救了他一命……火种试炼年年举行,他却不能年年请假。若要一劳永逸,我就必须离开这里。 昨天夜里乔伊还试图提高我的实战水平,尤利尔心想,但在火种试炼以后,他想要带给我的就会是死亡。 “你在想恶魔的事?”风带给他一句话。 “在你踏入教堂时。”尤利尔说,“有关生死的思考就不会停止。” “我也同样。” “冈瑟先生,教堂一行对你来说并不是必要的。”尤利尔已经把水池抛在身后,他行走时无声无息,神术的光芒在脚下闪耀。“据说在威尼华兹大屠杀以前,盖亚教会的十字骑士军曾是猎杀恶魔的主力。” “有些事情对我而言非常必要。即便在你们看来,它们根本无需关心。” “你怀疑霍布森没有杀鲍曼?” 沉默在他附近徘徊片刻。“是的,孩子。”冈瑟的声音游荡到前方。“那个杀手对我们的行迹了如指掌,霍布森甚至害怕得躲进治安局。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敌人。” 事实上,他看得出阿加莎也对霍布森杀死鲍曼的说法产生了动摇。无论如何,一旦赌徒的罪证确凿,他不可能完好地离开治安局。在这样混乱而紧张的关头,尤利尔想象不出自己还有什么遗漏的线索。 “某种意义上,那名未知杀手的威胁超过了恶魔猎手……不过原因并非仅是如此。有人拜托我,避开那个侦探的眼睛给你捎口信。” “威特克先生?” “没有其他人了。”冈瑟回答,“我已经加入了他的结社。” “这肯定不是件容易决定的事。” “但也没你想得那么困难。他刚一提出,我就答应了。”空气振动着,“我得到了一个更换身份的机会,而且很快就能兑现。” 完全是那光头佬的作风,他为什么就不能不这么冒失?“就品行而言,他还真称得上是合格的治安官。”学徒挖苦道。“那么我们正直天真的治安官先生又想嘱咐我什么呢?” “夏佐现在是我的同伴,比霍布森更可靠。”冈瑟提醒他。“你的形容并不恰当。他或许不是很敏锐,行为也有时不太正常……但作为间谍,威特克警官足够谨慎。” 尤利尔一本正经地点头,而后表示不信。“他说什么了?” “关于结社。”这回声音又从后面传来,“你知道多少?” “无名者们的秘密组织。他们隐匿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伺机引起可怕的动乱。”他停顿几秒,“说老实话,我不觉得这种评价是客观的。” “真高兴你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待问题。”冈瑟咕哝。“结社有很多,其中有名气的只是少数。你听说过‘无星之夜’么?” “对占星师来说,这个名字相当不妙。”学徒评论。 “那换一个好了,‘神秘之尽’?” 卡玛瑞娅的祭坛在眼前闪回。保持冷静,他告诉自己。“我头一回听闻这个名字。”尤利尔克制地回答,好像经过了仔细思考。但实际上,他听到这个词的第一时间就想尖叫。最强大的秘密结社!他怀疑自己一直在它的阴影下。 “阴影中有力量。”冈瑟的声音开始飘忽。“我们虽然生为恶魔,但也决不会任人屠戮。整个秩序之地都在排斥我们,唯有兄弟姐妹可以信任。”他忽然显出身形,就在尤利尔面前一码左右。有种炙热不安的情绪在扣子工人的脸上停留。 尤利尔屏住呼吸。“威特克想让我也加入你们?” “我也想。那里是我们这种人的归属,是故乡。” “故乡?”尤利尔听见自己在质问对方,“你的故乡不是莫托格吗?” “现在是伊士曼了。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具肉体的诞生地,尤利尔,我指的是灵魂。”冈瑟上前一步,试图握住他的肩膀。学徒下意识地躲开。 “可你甚至不了解它!”他摇头,“太荒唐了。女神在上,这真可怕!” “是的,这是一个可怕的组织,难以想象……人们秘密地聚集在一起,创造新秩序。诺克斯没有接纳我们的地方:无名者、恶魔、堕落的罪人……这是个地狱。盖亚啊!就连盖亚也抛弃我们,在地狱里我们无神可信。但都不要紧,我们还拥有彼此。”他紧盯着学徒。“我是神秘之尽的一员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教会之行 尤利尔觉得这家伙疯了。“完全是莫名其妙。神秘之尽也好,无星之夜也无所谓,一个由恶魔组成的结社——想想吧,这意味着什么?” “一个属于我们的家,流浪同伴的庇护所。” “我看是个苏生之所。恶魔一贯独行,莫非你忘了这么做的原因?” “行刑台上的屠刀可以了结生命,但黑暗中的孤独却能冻结灵魂。有时候后者更可怕。”冈瑟说,“如果你愿意保持沉默,神秘之尽也不会强迫。我们会尊重你的选择。” “我真是听够了这句话。” “这是威特克让我告诉你的。他说你不会立即答应,但就像猎人进入丛林狩猎……对这样的不速之客来说,在危机四伏的处境里留给自己一条退路相当必要。”冈瑟后退时消失在空气中,“希望你可以考虑这条路。不是我们强迫,而是你必需。” 必需?他可不信。“我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冈瑟的声音回到学徒身后。“他把你当作朋友,但更希望成为同伴。时间到了,我们进去吧。”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格外沉重。 尤利尔没意识到他的提醒。在学徒的感知视界中,笼罩教堂的神秘光环缓缓褪去,如波纹般朝反方向扩散。他屏住呼吸,踏入了这神圣的殿堂。 “隐匿之灵,是诞生于第二夜的白鸽。”他刚念完,就消失在原地。“别离我太远。”神术的范围毕竟有限。 …… 巨大的铜盘上,指针在眼前摆动。奇异的神文代替数字,刻录在表盘的边缘。威特克按时拨动它,他们周身的金色涟漪瞬息消失。神术的效果转移了,不过这不要紧,他们已经掌控住了教会的眼睛。两个人都松了口气。 “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是盖亚的神职者。”侦探小姐感叹,“高塔的神官。诸神在上,这真是天方夜谭!” 治安官赞同地点点头。 “你到得可真是够晚。”阿加莎把一叠纸压在屁股底下,同时示意威特克摘下胸前的巡警标志。“虽说我们的身份是明摆着的,但在教会的地盘上最好还是别这么嚣张。” “没人能看到我。”治安官威特克向她保证。 “我是说在街上。” “您得体谅一下伤员,波洛小姐。” “好吧,我只是担心你被米涅娃那个女人缠上。你知道的,她总是追着我不放,好像我是个值得她托付终身的千万富翁。如果让她捉住一丁点窥探到我们的秘密的机会——别指望会有什么方法可以堵住她的嘴——治安局就将声名扫地了。” “尤利尔和冈瑟是可靠的人。” 阿加莎从纸堆里抽出一张,上面是珍珠项链的图片,她瞄一眼就丢在一边,又抽出一张死角巷珠宝流通的调查表。“噢,你也是。其实我可以自成一队,顺便给我们可靠的朋友减轻些负担。”她不无烦恼地折起一个角。“你不该给我带上这些该死的玩意。” “麦肯长官一定要我拿着它——” “因为那是你的本职工作?照我看来,这些都是没用的废纸。要是他们多派两个人查一下米涅娃住所的出入登记本,说不定会大有收获。有哪个盗贼会傻到刚偷到珠宝就把它出手?” 寻找失物是个美差,阿加莎用脚趾头都能想到得到这种工作的都是些怎样的货色。威特克在其中算好的了,在处理霍布森的事件时他起码还知道去死角巷打听消息。至于他是怎么与霍布森产生了冲突,以赌徒表现出来的不合作态度来看,阿加莎觉得这完全没必要深究…… “毕竟对失主来说,找到失物肯定比抓到窃贼更重要。”威特克关注着神术基盘,随口回答她。“而且不是每个巡警都有底气得罪坏蛋的。”他的话令人沮丧。 但你却这么做了。侦探小姐忽然意识到,威特克与霍布森之间也并非没有联系。“干这行得冒风险。”她说,“就像冈瑟与霍布森就计划先杀掉你和神父,而把鲍曼排在后面。” “也像米涅娃乐于找你的麻烦。” “她还算不上风险。” “那么,背着通缉令四处奔波、插手别人的案子;将嫌犯当作朋友告知对方内部情况、调查黑帮、甚至不惜把白之使的学徒牵扯到案件里——这些在我们的侦探女王眼里应该也不算风险。” “还有跟上司闯进教会总部。”阿加莎笑起来,“你忘了这个。” “总之,我倒希望自己能干出些大事来,好在外环区找个新住处。”治安官坦言。 “但愿你能办到。”侦探意味深长地回答。她换了一份文件,低下头仔细钻研,试图从一串串数据里分析出那些珍珠的下落。 …… 一队骑士经过时,尤利尔停下脚步。“他们也受女神庇护。”他告诉自己的同伴,“最好避开他们,神术的效果会随着信仰的动摇而改变。” “你看起来还算坚定。” “是的,但信念总是多变。”他感到自己的声音有了那么一点异样,好在冈瑟似乎并未察觉。 他们又前进了一段距离,四周安静地吓人。教堂的俯瞰呈十字形,内部再怎么错综曲杂,也不至于让人迷路。尤利尔踏着纯白的大理石砖阶,一路上的前行甚至没用得上分辨方向。他在黑暗的旋梯侧壁点燃蜡烛,推开帷幕后的窄门,预知般闪开十字骑士的巡逻路线,最终穿越了十字的主干。 尤利尔仰起头,凝视着眼前的巨石门庭。这是一扇突兀的环形石门,风格迥异于整间教堂。上面刻满故事,文字与图案,辉煌的彩雕。浮光跃动在滑腻干燥的缝隙里。在诺克斯,它不再被宗教信仰织构的光环笼罩,而是真正拥有了某种崇高的神秘。 “这是什么地方?”冈瑟问。 “教堂的核心。”他缓缓地说,“这是座修道院教堂,一定是。” “我不明白它与正常的圣地有什么区别。” “神职者住在这里。修女一般在右边,院子里栽满银百合。修士住在围墙左侧,后面连接着一小块墓地。” “公墓被设立在城外。” “不一样。教徒因信仰而献身,他们的灵魂会进入盖亚的天国。教会一定有自己的安息之地,不会与人共享。” “这听起来不像盖亚的作风。” “女神赏罚分明,但神明的行事与我们不同。在祂眼中,某些事情是必要的。” “你比我更了解盖亚。”冈瑟说。 “揣摩神意是凡人的妄想。”尤利尔则回答,“我只是比你更了解教会。事实上,我在这里长大……是类似的地方,盖亚的圣所。除了神秘和魔法,这里没有东西能瞒过我。” “那太好了。”冈瑟似乎言不由衷。纽扣在他身边现出人形,“教会的密室你也一清二楚喽?” “女神不认为这世界上有什么坦荡的事是不能对人明言的,因此教堂里少有密室……但珍贵而危险的东西必须得到管束,教徒们需要隐蔽的空间,来为秩序的稳定做打算。” “看来诺克斯的和平就寄托在这些神官身上了。”冈瑟叹息着说,“但愿我们要找的东西不会毁灭世界。那么现在他在哪儿呢?” “我想就在你面前。”尤利尔看着他伸出手去,赶紧加以阻止。“这里有个魔法,你看不见么?” 冈瑟回过头,古怪的神色逐渐渗透脸上无表情的面具。他的眼神似乎有些怜悯。“我看到了,也感受到了。但这正是它存在的意义——”纽扣工人抬起一只手,轻松推开了巨石门。 尤利尔吃惊地愣在原地。他打开了门,这不可能。封闭的神术确实是存在的,没人能绕过它进入修道院——虽然里表世界的差距总能给人惊喜,但对神术和教会的体系学徒却不难理解。他知道墓地旁不允许打扰,因此断定神术基盘必然放置在外面。然而门上的魔法还在闪动光辉,好像它原本就处于打开的状态,来者不拒。是有人忘记了关门,还是说…… 石门上的光路瞬息黯淡,幽暗的锁链带着风声落向他的头顶。 一个陷阱!这念头令他惊惧。尤利尔感到扑面而来的阴冷气息,让他动弹不得的不止是肩膀的疼痛,还有源自火种的虚弱无力。 小礼堂外躺着两具尸体,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神色安详。铁灰色的纹路爬满修道院的地面,如同纯白大理石上的裂隙。它们汇集于砖石拱道的中央,一座背对着他们的黑色的圣像脚下。这似乎是又一处迥异于盖亚宗教的摆设:无光的沉重铠甲披挂在全身,使得它的体型难见全貌。白骨般的银色流苏在斗篷下悬垂,扬起的丝绸下隐约露出漆黑的臂铠和精皮革制成的腰带。它佩戴铁手套,指尖滴滴坠落鲜血。 紧接着,圣像转过身来。这时候,再用“它”来称呼实在是难以服众。那双面甲下的眼睛里有着任何琉璃宝石都无法再现的奇异色彩,近乎一种生与死的神秘轮回。 女神在上。尤利尔屏住了呼吸。他是个恶魔。 “看来教友的不守规矩总是会令人失望。”冈瑟无动于衷,“我们进去吧。” 第一百九十八章 漆黑的领主 环形石门逐渐合拢。尤利尔看着冈瑟单膝跪下,好像面对他的国王。 恶魔,不用说,是来自那个“神秘之尽”的无名者,超越环之阶的神秘生物。他终于明白冈瑟为什么执意要跟来了。威特克将冈瑟的入社仪式安排在了教会里。盖亚在上,这些恶魔的胆大包天远超想象。我怎么会以为这些家伙安分守己的? “这**是怎么回事?”学徒质问。 “决定我命运的事。”纽扣说。“领主大人,我来接受洗礼。”平静的神情在他脸上碎裂了,学徒从中找出了一抹热忱。他万分期待这一刻,尤利尔意识到,我上了威特克的当。 “你们……神秘之尽?我的天哪,在教堂里……”他几乎语无伦次。 “这里是神圣之地。”陌生的无名者告诉他,“新成员在诸神的注视下发出誓言。我认为这十分庄严,因此选择了这里。” “你杀了多少人?”尤利尔听见自己不要命地提问。 “尤利尔。”冈瑟也低声警告,他的目光变得尖锐。“他是我们的领主。” 领主。尤利尔竟不知道秘密结社还有领地可言。愤怒的狂涛在他胸间奔涌咆哮。不过他是哪里的领主都无所谓,反正布鲁姆诺特不是他的领地。 学徒摸了摸戒指,里面藏着一个足以解救他、但同时要毁掉这次秘密行动的魔法。教会之行险恶非常,他疯了才不会带上它。“我可不清楚威特克的安排。你们到底想干嘛?” “只是一场仪式。”冈瑟安慰。“结社并无恶意。” “你们杀了这里的神职者!”还有什么能算恶意? “照我看来,你们该感激我。”漆黑的领主说。 “我替死人感谢你。”剑刃上传来微弱的震颤感,冰冷的魔力驱散了压抑的空气。尤利尔拔出剑,指向神秘之尽的恶魔。气氛一时凝滞了。 直到他听见冈瑟的乞求。“看在盖亚的份上,孩子,求你别这样。”解释时,他好像竭尽全力。“领主大人不会扰乱我们的计划。高塔的火种试炼举办在即,想要避开侦查更加困难……我们应该互相帮助。” “盖亚没你这种信徒。”尤利尔从未这么厌恶过一个教友。“我真庆幸。”他直视着冈瑟,这家伙把我的信任当成便利。说到底,他不是为威特克的隐瞒恼火……而是作为在修道院里成长的信徒、女神的箴言骑士,被四叶城的工作和劳苦消磨已久的敬畏早已回到了他心里。在神秘之尽的结社成员杀害这里的神官后,他们注定不可能成为同伴了。 “你庆幸得太早了。”但漆黑的领主说。 这位纽扣口中的“大人”穿过拱道,甲链哗哗作响。尤利尔戒备地举剑,事实上,他对自己的战斗水准不抱幻想。打赢圣骑士长莱蒙斯是凭借了几分运气和乔伊的魔法,而事实证明,他现在的格斗技术还通不过克洛伊塔的测验及格线…… ……但这位无星之夜的大人物也没立刻动手。他扭过头,毫不在意尤利尔的冒犯之举。这当然是冒犯,神秘度的差异就是神秘领域的阶级。 “冈瑟,你加入了崇高的事业。”漆黑的人影说。他将一柄灰白的骑士长剑搭在纽扣工人的肩上,一串串魔文流淌进这名受洗者的身体。 那是一个熟悉的魔法,尤利尔发现了符文所表述的含义: ‘烈火之歌,冬日之弦’ 正是威特克火种中的固锁,看来它是出自眼前的神秘生物的手笔。黑骑士收回剑,但依旧有种古怪的阴冷蔓延,尤利尔仿佛感到自己的生命在流逝。这是死亡的力量。惊惧之下,他忍不住望向漆黑骑士的眼睛。它们果然亮如簇焰。 这似乎是头亡灵生物。尤利尔的心脏怦怦直跳。不会错的,他在四叶城与这些家伙打过交道。死人里也有恶魔? 冈瑟低下头,似乎比面对盖亚时更虔诚。“我感到无上荣耀。” “不为荣耀,只为我们拥有共同的命运。”漆黑的骑士回答。“那么这次只有你一个人?” “他还未下定决心。”冈瑟瞥了一眼尤利尔。后者僵硬地举着手臂,冰霜之剑寒意森森。 一段毛骨悚然的沉默。出乎预料的是,对方并未为难学徒。“那就等他下定决心。” “恕我愚钝,领主大人,等着他?” “等着。”黑色骑士的目光透出一种似笑非笑,尤利尔感到脊背一凉。 “可时间——” “你的目标不会自己跑掉。”黑色的骑士领主拨了一下腰间的剑柄,意思很明显。“你随便干什么,但我就在这里等着他改变主意。” “他是高塔的学徒。” “我以为他是正式成员。” “他是白之使的学徒,大人,他也是我们的同类。” “多谢你的提醒。看来对于怎么和同伴相处,你知道的比我多。” 冈瑟最后瞧了他们一眼,鞠躬离开了。他绕过后面一地的尸体,变成空气消失不见。 要算账了。尤利尔深吸口气,感到压力陡然拔升。“你不该杀了他们。”他坚持着,深寒的魔力涌动起来。 『圣言唤起』 孤傲礼赞的加持下,尤利尔一剑取向黑骑士的脖颈。亡灵的要害他大概了解。而对手一把抓住袭来的剑锋,任由魔法侵蚀着手臂。 “你会感激我的。”黑骑士重复,“盖亚的神职者,你的剑不该指向你的同类——不是无名者,而是信仰上的同道之士。” 学徒的神情活像见了鬼。“什么?” “在我死前,盖亚是指引我的神灵。” 莫非就连女神也阻止不了你的堕落?“现在你是苏维莉耶的走狗。” “你这样说,实在是很不恰当。”黑骑士丢开他的剑,尤利尔被力道带了个踉跄。“高塔的环阶学徒,我知道你,尤利尔,在伊士曼你见识过那些低级的活尸……我与他们并不相同。亡者不该被生前的旧事困扰,火种重燃后,这副身躯中的灵魂就不再是本人。但我继承了他的身体,观赏他的记忆,这是怎么也会对我有些影响的。” 这倒没错。“你是谁?”他忍不住有点好奇。 “我生前的名字很少有人听说,死后却被诺克斯的神秘世界恐惧。”黑骑士告诉他,“苍穹之塔未必没有敌人,我不和你过家家。”无名者轻蔑地扫视冰刃中的纹章。“你的导师有没有提醒过你,什么样的敌人是高塔的名号不起作用的?” “我用它保护我的朋友。”见他的目光落在苍穹纹章上。尤利尔下意识偏了偏剑。朋友自然指的是侦探小姐和巡警威特克。 “用它主人的力量。” 他也是我的朋友,尤利尔没回答。 “这不是你肆意妄为的资本,虽然它的确能帮你摆平许多麻烦。”亡灵骑士接近他。危机的迫近正使他准备要动用乔伊的魔法了,然而黑骑士继续说下去:“可苍穹纹章代表高塔,外交部的职责也并非只有展露勇力。恶魔的生活必然与风险相伴,想要掩饰自己,就得有非凡的智慧。这种智慧并不是深奥的学识积累带来的……尤利尔,你的确不需要神秘之尽的庇护。但请记着我的忠告:往往会有人利用你的错误做文章。别让他们找到机会。” 黑骑士从他身边走过,冰屑簌簌剥落。但愤怒的火焰发泄过后,尤利尔没有再莽撞动手。 “去找你的过去吧,尤利尔。总有些事情和我们想的不一样。我们拥有的不是恶魔的力量,它让凡人也能创造奇迹。一切都是奇迹。到时候你会明白……神秘之尽是你最明智的选择。” 尤利尔的感知中,异样的神秘扭曲了秩序。一扇白骨雕刻的灰暗门扉在他身后洞开,残败的末日景象如同世界的帷幕。漆黑的骑士领主向前迈步,消失在一片阴冷的雾影中。 劫后余生的放松淹没了他。跪在地上缓解躯体的颤抖时,尤利尔借助阿加莎的魔法联系上行动的后勤小队。他想要气急败坏地质问那个该死的恶魔,甚至连语言都组织好了:“你最好给我解释一下,威特克·夏佐!我们的好帮手真是帮了大忙”。可事到临头,他发现自己竟没有勇气揭开这个秘密。 我是个优柔寡断的懦夫。他悲哀地想。我应该将他们揭发给高塔:一位空境的无名者到达了布鲁姆诺特,一伙正在壮大的恶魔队伍,还有潜伏在治安局的邪恶阴影。就算我不信任阿加莎,也可以直接与乔伊商量……他既是我的领路人,又是我的朋友。可直到最后,尤利尔还是什么都没做。 “喂?”侦探小姐来信了。“找到线索没有?” 我该怎么跟她说修道院里死去了许多神职人员呢?“我这边没有。”尤利尔咳嗽一声,“我们分开行动了。能联系上冈瑟先生吗?” “稍等。”几秒后传来回应。“没有声音,但魔法还在生效。恐怕他那里出了点问题。”阿加莎的声音严肃起来。“尤利尔,我建议你立刻撤出教堂。” 第一百九十九章 命运集会 他能有什么问题?尤利尔差点脱口而出。这家伙的魔法是气态化,就安全性而言,甚至远超学徒时灵时不灵的盖亚神术。他怀疑冈瑟故意忽视了阿加莎的魔法,好找个地方消化一下洗礼的成果。 依靠无名者之间的感应,尤利尔找到纽扣工人不费吹灰之力。他决定先让这混蛋藏一会儿,眼下更重要的是教会的秘密。得承认,黑骑士的话的确动摇了尤利尔心中的某些坚持。 …… “没想到罗奈德回来得这么快。”拉森从礼堂的事务中脱身出来后,他的学徒兼秘书小姐萨比娜已经在外面的走廊等候多时了。 “他通过星之隙回来的。”占星学徒告诉他。显然她还不了解“雄狮”罗奈德·扎克利的一贯作风。拉森原本已经做好准备,将“雄狮”阁下从观景台的轮值表中划掉了。没想到罗奈德的假期结束得这么快。这才是他真正要说的。 高塔的大占星师各司其职,某些职位其实不比事务司轻松。说到底,苍穹之塔克洛伊是监管诺克斯界壁的大型神秘组织,自古以来都是神秘领域最繁忙的神秘生物团体。在其他神秘组织忙着争夺属国、划分信仰之地、掠取资源和人口时,秩序的守卫者还得时刻监视世界之外的动静——深渊和加瓦什,元素界跟游离花园,这些神秘一旦下场到诺克斯的内部斗争,秩序之地将迎来一场腥风血雨的巨变。 但事实上,外界的威胁还不是全部。据拉森所知,有关里表世界的说法正逐渐成为主流,占星师们对此各执一词,但圣者狄摩西斯的态度十分暧昧。 观景台不干拉森的事,他是个不纯粹的占星师。比起预言和观测,天文室探索星空的工作更对他的胃口。神秘与秩序的对立共存令人着迷。拉森没见过寂静学派的巫师们,不过神秘领域普遍认为他们对诺克斯神秘的认知更胜一筹。他的导师曾对他开玩笑,表示寂静学派失去了一位“专业对口”的大巫师。拉森并不为他们遗憾。 某一处走廊里挂满伟人肖像。金红色的帷幔下,油画散发出奇异的芳香,魔法的投光在上方一刻不停地旋转。从左往右,第一个是“胜利者”维隆卡,他的称号相当豪华:“诺克斯元帅”、“黎明之星”、“银歌圣骑士”、以及前无古人的“宾尼亚艾欧之王”。他最卓着的功勋是带领圣米伦德大同盟打败了邪龙温瑟斯庞的入侵。拉森学习历史时,有人曾对他的战绩表示质疑——“胜利者”维隆卡有一张过分年轻的面孔,好像他千年前还不过三十岁。 但在盟约书失落、同盟解散后,这位诺克斯的救世主便因寿命结束而离世了。不过无论世界的格局发生怎样的变化,神秘领域的人们依然记得他的贡献。 接下来的是个陌生人,画框下的名片上写着“麦克亚当·冯·罗斯柴尔德”。这位伟大之人有着令人胆寒的庄肃面容,那种刻板锋利的轮廓线条能划破纸张的阻隔、透过柔色的渲染,直刺进瞻仰者的内心世界。在这样一张脸面前,一切的慈爱喜悦都不存在了。它的主人只要微眯双眼,你就会感到一种利刃抵住柔软咽喉般的刺痛。 麦克亚当的成就依然与邪龙温瑟斯庞有关,他曾是维隆卡的副手,抵抗深渊的先锋。但或许是运气不佳,他的功绩寥寥可数,最终停留在黎明之战前期,致使他在千年后的神秘领域中声名不显。也许除了拥有三千年历史的克洛伊塔外,诺克斯里再没有他的肖像了。 下一张画像里的人脸属于现在的圣者“黑夜启明”狄摩西斯,他也是拉森的导师。作为圣者大人的学徒,简介上的小字在拉森看来很有一些是恭维溢美之词。他只匆匆一瞥,就在尽头转过一个弯道。 拐角后仍是肖像陈列处。这条走廊上有六幅肖像画,四幅属于天文室,两幅属于外交部。而越到后来,画法就越细腻。它们都是逝者的遗像。在主人生前,拉森见过其中的两位先辈,一个是事务司的前任长官兼大占星师莎耶·瑟维斯,另一位则是高塔的前任外交部长兼空境统领,“灰之使”萨克希顿·辛克莱。 遥远未来的某一天,我也会被挂在这里。拉森心想。就连萨克希顿都有逝世的一天,没道理他这种不善争斗的人会长命百岁。 那时,圣者之战的余波还在宾尼亚艾欧上扩散。渡鸦之战促成了雾之城圣卡洛斯的建立,但神秘世界的暗流远不止两个小国之间的争斗。精灵和卓尔的摩擦不断,光辉议会四处镇压加瓦什的余孽;灰烬圣殿在大陆北方向高塔和守誓者联盟宣战,不过虽然三方都在小范围的战斗中挑起了火气,但这场战争最终还是没有打起来。 接着就是席卷整个宾尼亚艾欧的猎魔运动。露西亚的太阳旗下,神秘领域开始偃旗息鼓。苍穹之塔迎来了短暂的和平期,但灰之使萨克希顿在这之前就死了。 他还记得消息传到学徒中来时,高塔中激起的议论热潮。哀悼会在礼堂举行,切斯特与埃兹还为此争论过谁能接替灰之使的职位。前者认为青之使狄恩·鲁宾治理手段高超,而后者则坚持白之使在圣者之战中早已奠定了高不可攀的地位,空境统领名符其实。 后来的发展充满趣味。白之使用行动证明了高塔外交需要的不止是治理手段,而拉森的导师默许了这一行为。那好像也是很遥远的回忆,他都快记不清了……如今切斯特死在了伊士曼,埃兹退休回到空岛,我也已经是命运集会的一员了。 临近会议厅时,走廊变得安静。 他的秘书小姐很不适应这种环境,尤其是在“银十字星”奥斯维德·西德尼轮值观景台之后。“拉森先生,我好像没见到罗玛。据说圣者大人通知了整个命运集会。”命运集会就是克洛伊的真正高层。 一开始,他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又跑哪儿去了?”要这孩子安静下来,除非碎月在白天露面。“等会儿我得问问扎克利。” “这次会议好像就是‘雄狮’阁下建议的。” 这个消息让拉森感到错愕。“扎克利建议?” “是外交部的大麻烦,先生。但我只知道这么多。” 莫非白之使只要留在高塔,克洛伊的属国就看到了骚动的机会?还有扎克利,虽然在外交部挂名,但他一贯不参与除了观景台轮值外的任何工作。“我不明白,青之使在干什么?” 秘书学徒茫然地与他对视。这孩子连正式占星师都不是,他只想拍脑门,我到底在想什么? “雄狮阁下自从回到高塔后一直是独身一人。”萨比娜忧心忡忡,“而我又没找到罗玛。她会不会出事了?” 拉森没心情关注那个熊孩子。“有扎克利在,她不会有事。狄恩和白都在会议厅?” “白之使大人不在,不过青之使阁下与西德尼阁下已经到了。后者正在和扎克利先生吵架——有关观景台的值班安排问题。” 这其实在预料之中。“统领不在,那圣者大人呢?”总得有人劝架。 “您要比我更了解圣者大人呀!” “所以我的导师大人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星星么?” “我只知道他还没出门。”萨比娜谨慎地说。“可是老师,我的雪花戒指还在她手里呢。” “说实在的,萨比娜,我建议你去教育部再领一枚指环。没人会因此责怪你。” “先生,我不能带头破坏规矩!” 多亏你不是白之使的学徒。由于拉森已经走到了会议室的门前,他硬生生将这句话咽了回去。“说到榜样,我看克洛伊塔里除了狄恩·鲁宾,没人适合被挂在招牌上。”他调整了一下平光镜的角度。“诸位,希望我来得正巧。” “在他们动手之前,就不算晚。”一个悦耳的磁性嗓音回答。 即便人尚未到齐,房间里却也显得十分拥挤。这次命运集会的出席人数简直能与碎月神降事件的后续处理相比。 深蓝地毯上散乱分布着沙发椅,会议桌旁则无人问津。“雄狮”端着不足他半个手掌大小的茶杯,一头金棕色的灿烂鬃毛总是让拉森第一个注意到他。而“银十字星”靠在罗奈德的对面,正用他独特的慢声细语讥讽将事务丢给自己的半兽人同事。他身后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一丝光也没有;事务司总长“风暴颂者”艾罗尼跟外交部副部长青之使狄恩下棋;“深空牧首”泰伦斯·史都华德是唯一站在会议桌边的成员。他活像个疯狂的美食爱好者,一边不停地用凿子敲打一枚硕大的地心卵,一边时不时舔舐蛋壳上冒出来的岩浆。 拉森差点将“味道如何”这句失礼的问候脱口而出。 “您回来了,海伦小姐。”最终,他艰难地在混乱的局面中抓住了唯一的突破口。 第二百章 高塔的女巫 一位蒙面女郎坐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上。斜倚着沙发时的海伦小姐也显得十分高贵,她身披紫黑色紧身斗篷,丝裙在腰间翻出繁密的蕾边,馥郁的神秘气息同及膝的长黑袜一起包裹着瘦窄的小腿。她的束额在左眼前悬挂一颗跟她瞳孔一样大的金绿猫眼石,这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 “命运女巫”海伦·多萝西娅·辛克莱今年依然是二十一岁,她体态如少女般丰盈,斗篷里笔直的暗蓝色长发编成一条长辫子,被两只圆铃铛的红绳扎起来,她那对美丽的澄澈眼瞳与她父亲几乎完全相同。而在面纱后,海伦有着更纤细的下巴、饱满的嘴唇和粉红的脸颊,这些是她母亲最为美丽的特征。她坐在房间里,比所有的集会成员都更有大占星师的高贵仪态。 “幸会,拉森阁下。我只比罗奈德早到了一刻钟,甚至没来得及去见导师大人。”蒙面女郎说。 海伦也曾是圣者大人的学徒,而且与拉森的毕业次序相差不过两届。她的父亲是前一任的空境统领,母亲多萝西娅则拥有整个诺克斯最为高贵的血统。在克洛伊塔的命运集会里,海伦小姐也拥有极其特殊的地位。 未来的占星师小姐乖乖在旁边的休息室等候,拉森带上门,回答:“圣者大人不需要我们操心,眼下的麻烦才值得关注。海伦小姐,我看他们快在你的眼皮底下打起来了。” “令人困扰。”泰伦斯低叹一声。他随手将皮肤沾到的少许岩浆抹在会议桌上。 “白之使还没到呢,他们就是打起来也轮不到我插手。”海伦说。耳边传来的灼烧的嗤嗤声令她微微偏过头,发辫上的铃铛轻轻响了响。 “请别为自己的趣味找借口了。”拉森说出了真相。而这时“雄狮”终于被老占星师的碎碎念惹毛了,他脖子上的鬃毛愤怒地立起来,拉森不得不走过去制止他们。“这里还不是吵架的地方,先生们。” 奥斯维德慢吞吞地说:“加拉赫阁下,你的那个可恶的小学徒……” “这里也不是翻旧账的地方。”真奇怪,莫非罗玛她也把扎克利的胡子烧掉了? 安抚老占星师是件可怕的差事,拉森硬着头皮捎带上海伦帮腔。结果“命运女巫”以一种超脱的姿态煽风点火,她投向拉森的目光饱含揶揄。后者只得更换劝说的目标,因为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对海伦产生任何责备的话语。 “这事跟我没关系!你一定得明白这些,阿德拉。说到底,都是那个小丫头惹的麻烦。”罗奈德抱怨着。没人知道“阿德拉”是谁。 小丫头无疑是拉森的小学徒罗玛。这位种族特征十分明显的空境神秘生物与她源自同族。在百年前的圣者之战后,罗奈德·扎克利脱离在守誓者联盟的族群,独身加入了苍穹之塔,随即成为高塔里战斗力仅次于白之使的空境使者。但相比神秘度,他的风评更值得关注。直至今日,还有很多流言蜚语是关于他的风流轶事,其中最夸张的是他在联盟盛典上将闪烁之池的公主殿下误认为自己的私生女。此举导致了两族之间长达三年的冷战,似乎也是罗奈德脱离半兽族狮人的直接原因。 不过拉森认为他的错误情有可原。事实上,罗奈德对于人物面部特征的印象处理有着相当程度的困难。他完全可能在盛典上弄混自己的情妇和光元素女王……但本人却毫无意识。据拉森所知,罗奈德·扎克利将所有被他忘掉了名字的熟人统称为阿德拉。而阿德拉其人在这头“雄狮”的生活范围内的存在与否仍旧成谜。 如果这个阿德拉是某个妓女的名字,我也一点都不会惊讶。可即便是脾气好的“艾恩之眼”,也不乐意被自己的同事冠以某个莫名其妙的艺名。“罗玛小姐尚且年幼,我认为对她的指导还需要等待些时日。”拉森告诉他,“而且她是你们外交部的学徒,你忘了吗?” “提醒我千万别当她的课任导师。那丫头等同于一箩筐的麻烦。” 这时在会议桌旁,“深空牧首”泰伦斯发出一声高叫:“有大麻烦了!”他把那枚夸张的地心卵从被腐蚀的桌子里拔出来。结果离他最近的两位神秘生物自顾自下着棋,甚至不屑掷去目光。 “但她母亲把她送到这里来,可不是为了给克洛伊塔添麻烦的。”中年学者纠正,“而且我的名字是拉森,拉森·加拉赫,请你务必牢记。” “你还记得我吗?”海伦插嘴。 罗奈德心不在焉地点着头。 “他不记得了。”拉森断定。 “在某些话题上,你总是来得不算太晚。”蒙面的女巫微微笑起来,“我们的雄狮大人在担心学徒的事呢。”她幽默地调侃。 那他要担心的可不止这一件事,拉森心想。好在海伦轻易转移了争吵双方的注意力,他终于能抽出空来和这位高贵的女巫小姐聊聊天了。“你的南部之旅还顺利吗,海伦?” “不是很顺利。我没料到伊士曼会有神降发生,那时候更换线路已经来不及了。” “据我所知,竖琴座女巫并不崇拜月亮。” “你对女巫又了解多少呢?”海伦抚摸着她的长发辫。 有共同话题是个不赖的开始。“愿闻其详,小姐。” “女巫的分支就像俯瞰大地时版块上的裂谷,我们注重传承上的区分,又摆脱不了彼此之间的关联。”蒙面女郎说,“我们的力量拥有相似之处,因为神秘同出一源。竖琴座象征过去,我们也是女巫中最古老的一支。” “星辰总比月亮和太阳更古老。”奥斯维德宣称。这位老占星师一直在端着茶杯旁听。 “我们的祖先‘湖光之女’安德莉亚,也被称为‘第二夜’。她曾是美德女神的信徒,后来在忏悔日的第二天夜里看到湖面中倒映的群星,受到指引而改信奥托,与碎月和露西亚没什么联系。”女巫海伦说,“白月女巫也并非是竖琴座的叛逆,她们发源于黎明战争之后,得到了近古遗民失落的传承。那其实就是碎月的传承。” “我记得大地上还有一支月亮的女巫信徒,她们自称为冰地女巫。”罗奈德也很感兴趣。 “她们的力量源自贝尔蒂,因此神秘的位格最低。幸运女神贝尔蒂根本不存在,祂与破碎之月是同一位神只。冰地女巫是白月女巫分裂出来的支脉,底蕴和神秘度都无法与古老的两支主脉相比。”面纱微微动了动,似乎海伦在里面扬起了下巴。“安德莉亚认为白月女巫与狼人为伍是自甘堕落,奥托应该是女巫唯一信仰的神只。我们对于那些误入歧途的同伴的警告一向不遗余力。” “这不太好。”不远,泰伦斯捏着嗓子说:“我的声音和火蜥蜴类似吗,亲爱的宝贝?”他忽然又对自己的地心卵呵护备至,都开始柔声细语的进行胎教了。 “安德莉亚始终对盖亚心怀感恩,但她不会在原则问题上让步。”海伦继续说,“神秘度的阶级不存在混淆的可能。要是竖琴座承认了破碎之月在女巫信仰中的地位,总有一天乞丐也能骑在国王头上。” “可不能小瞧了乞丐。”罗奈德咕哝一句,“他们个个都是当国王的料。”拉森知道他在影射罗玛的父亲。 狮人的历史充满反叛和分裂,是唯一能在这种不屈的领域与人类相比的种族。拉森在接过包袱前就详细了解过佩内洛普和扎克利之间的争斗。但说实话,他不觉得这些东西能影响到超然在外的克洛伊塔。罗玛的母亲是位高贵的夫人,与高塔的“雄狮”私交甚笃,可这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罗玛身上流淌着佩内洛普血脉的事实。 拉森好不容易才成功转移话题,他可不想再绕回去。“碎月神降事件有光辉议会在背后运作,而我们的巡察使者应对及时。”他想起白之使在祭台上要求调动救援小队时的口吻,心里对这起虎头蛇尾的神降事件很不以为然。“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能被阻止的神降。” 提及碎月事件,艾罗尼与狄恩也放下了打发时间的桌面游戏。这位事务司的终身总长,布鲁姆诺特的大总管将右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无意识地捻开了坐垫边缘的绳束。狄恩·鲁宾则行为庄肃,神情刻板,好像条规钉在他的脑门上。 “白月女巫没有插手,否则就不是这么简单了。”海伦指出。“而且露西亚的力量性质与贝尔蒂截然相反,祂的黑暗幸运也许会被光明正义抵消。又或者碎月根本没有回应这些异教徒,只把他们当成筹码来削弱露西亚的信仰。我说不准哪个是主要原因。” “需要降温!”泰伦斯嚷嚷起来。他桌面上的地心卵开始不稳定地膨胀起来,咕噜咕噜的声音犹如开水沸腾,岩浆沿着蛋壳流了满桌子。拉森正犹豫要不要先行退出房间…… 一扇金色的门扉在长桌后打开。圣者狄摩西斯与统领白之使终于赶上了会议,他的导师大人还在揉眼睛。而后者伸手敲了敲桌面,霜纹迅速生长,连带着地心卵将即将四分五裂的会议桌重新冻结在一起。 他们竟然是一道的……拉森相信每个人都注意到了。看来圣者单独有话要嘱咐我们的统领。希望不是关于罗玛的。他忽然意识到,在这件事上也许只有外交部才能帮上忙。 “圣者大人。”蒙面女郎海伦第一个站起身。星之隙一打开,她立刻摘下了面纱。 “你这样还挺好看的。”高塔圣者评论。 “就这些?” “嗯……你回来得比预期早很多,亲爱的小海伦。” “别这么不庄重,导师爷爷。”海伦娇嗔。 她的责备毫无说服力,但这种事用不着拉森开口。“集会将召开。”青之使狄恩正襟危坐,语调透露出显而易见的不满。“请注意仪态,多萝西娅小姐。” 这位缺乏表情素材的外交部长以严格着称,一向是集会上的风纪委员。当然白之使比他更不好打交道。但两者对待外界事物的反应截然不同,作为高塔圣者的学徒,拉森觉得统领大人的做派更自由一些。对此,女巫海伦与他意见相同。 “说得对,鲁宾。但这些不过是小事。”狄摩西斯坐下来,其他人也聚集到桌子边。“深空牧首”打算将他的岩浆蛋搬到椅子下去,却没能挪动。他不由得抽回手,试图用一小簇魔法火焰将冰雪融化,结果这枚倒霉的地心卵差点被整个煮熟。“有更紧急的事请需要我们作出决策。”他说这话时,伴随着更刺耳的火焰嗤嗤声。 “明天就是今年的火种试炼。” 第二百零一章 红之预言 事情的发展与拉森期盼的不同,罗玛的寻找圣者并未单独嘱咐白之使,因为现在她成了整个命运集会的会议主题。 “按照计划,今年的火种试炼由‘艾恩之眼’阁下负责,白之使统领举行密契仪式。”事务司总长“风暴颂者”艾罗尼·塞恩斯伯里宣布。 “按计划是这样。”拉森说。 “口头的约定。”奥斯维德不愉快地说。 “正赶上今年毕业的幸运又不幸的学徒们。”海伦坐在圣者大人的左手边第二位。她对面是泰伦斯,因而需要时刻分出注意力来小心那颗地心卵。“希望他们不要被我们的外交部长吓得不敢投递申请了。” “这件事有什么不妥么?”高塔的大总管问。 “怎么说呢,我们的统领大人可能会没时间。”圣者回答。 “神降事件后,他得到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假期。” “这是应得的……但我们不是为了鼓励某个人的工作而分配任务及奖励。跟你的事务司不同,现在我们需要巡察使者处理某些非他不可的事情。”这次竟然是“雄狮”开了口。 “这世上没什么事情是非得某人不可的。”狄恩发言。 拉森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显然白之使再次缺席试炼的话,这位副部长正好可以接他的班。他该对此乐见其成。 “到底是什么事情?”奥斯维德打断他们。 “问我的话,不是好事。”罗奈德表态。 “没有人问你。”白之使让他闭嘴。 空境统领坐在拉森对面,神情比古板的青之使更可怕。他依然穿戴半边灰白色的盔甲,面若冰霜,目光幽暗,肩膀上的七芒星闪烁着诡谲的光。“试炼在即,我抽不出时间。”他用简洁坚决的语气告诉他们。“这差事不抢手。” 拉森完全听不出他在针对谁。 “到底是什么事?”老占星师重复。 圣者狄摩西斯发出一声叹息。“计划有些变动。”他一开口,就再也没有人打断。“是因为某个预言。我们不得不插手凡人的事务……神秘领域将掀起无法控制的波澜。” 少有占星师能预知未来。许多人认为苍穹之塔是神秘度最高的支点,就是因为他们的力量源于星空。但这种认知并不全面。星象能昭示过去未来,占星师不过是解读它们给出的信息。从中得出的或许是未来的预言,或许是正在发生的事……高塔监测诺克斯,就需要占星师们二者兼备。 然而天文室的占星师毕竟是少数,很多人有自己的职业规划,他们要么专注于当下熊熊燃烧的火焰,要么沉湎于将来灰烬掩埋的迷梦。圣者则不同。拉森知道他的导师不属于任何一类。他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占星师,他是人类乃至整个诺克斯的“黑夜启明”。 “预言有很多。”由古至今,占星师们留下了无数个预言。其中有的已经实现成为历史,有的尚未显露踪影。老占星师瓮声瓮气地吐出词句,“您是指哪一个?” “我昨晚做梦梦见的那个。”圣者告诉他,“一个血红的预言。” 梦,圣者的梦,神秘的具现。拉森看到“雄狮”和青之使脸上的困惑。不是占星师的人没法理解。 以梦为载体的影像永远充满魔力,它是灵魂的映射,是火种沟通秩序时编织出的命运之理。预言自然不可能完全来自群星,奥托的使者遍布诺克斯,有时就连一片落叶都能给予启示。达到了圣者大人的位格,他的梦境折射出来的事物必然非同凡响。 梦中预言,或者说这类梦境有自己的基调。最为着名的梦预言出现在两百年前,一位露西亚的神官得到了女神的启示。她告诉代行者“灰暗的宝剑将切开太阳,大地苍白开裂,缝隙堆满森森白骨”。这个预言梦的基调色彩相当撞眼,意义在后世看来也非常明显——它指的是历史上的“亡灵之灾”,沉沦位面加瓦什的入侵战争。女神官的预言让光辉议会在亡灵之灾中获得了优势。这就是着名的“白之预言”。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各种以此命名的预言,或是星象,或是梦境,甚至是物象。高塔的使者也冠以此类称呼与真正的占星师作别。 “它是什么样的?”女巫海伦也郑重起来。 “一片血海。”圣者低沉的声音感染了每个人。“很难说我在里面看到了什么,更多是靠感受。我听到祈祷、低语和千万人的恸哭,英雄的呐喊与女人的嚎叫。有人喃喃哀求,有人厉声诅咒。我确信我身处深邃的急流,因为血色流淌过眼前,我只能看到星光透过水面……是的,逐渐炽烈的光芒,无疑是群星的呼应。我能看到头顶燃烧的月亮……和竖琴座。魔力在舞动,它们也受到了召唤。”他的语气没有半分改变,仿佛这些预言梦境中的可怖景象不过是在家门口遇到了熟悉的后辈。 拉森在他开口之前,没有从他的神情态度上得到任何信息……但现在,他发现导师的话语中有种喷薄欲出的伤感。 “不祥的征兆,血红的灾难冲刷世界。”老奥斯维德抓住他的拐杖。他是如此用力,以至于关节附近的皱纹都被拉开抻平。 “鲜血的河流无止境,淹没了,冲垮了,逝去了。”梦境还在继续。“潮汐覆盖世界。血红的潮汐,血红的浪花……连秩序都被鲜血染红。无数的生灵在水中挣扎,在血中嚎叫,这是灭顶之灾……我触摸到他们逐渐腐朽的躯体。我触摸到忽冷忽热的血、纤薄的皮膜,还有热潮的伤口和裸露的骨骼。” 骨骼。拉森听着导师的描述,就感到不寒而栗。 “风暴颂者”艾罗尼一声不吭,“雄狮”不安地挠了挠他的金鬃发。“看来,这是个血红预言。它有什么含义?” “无尽河流,或许意味着灾难的开始。”海伦尝试着作出解读。“如果一直在河中……” “……梦的结束依然在水里。”圣者最后说道:“海浪中有一把无柄之剑,对此我印象深刻。”他停顿片刻,“它像夕阳般闪耀红光。” 拉森感到身边的“命运女巫”颤抖了一下。导师并没有说实话,他忽然意识到。起码他没有说全自己的梦境。在空境组成的命运集会上,导师也有顾虑……也许他之前正在与统领商议此事。白之使拥有圣者之下最高的神秘度,足以应对任何危险。拉森放松了些。 占星师们已经开始讨论。 “头顶的月亮。”泰伦斯分析到,“碎月在午夜时距离地面最近。祂应该正好是在一个小国的上空。” “伊士曼。”白之使说,“我刚从那儿回来。” “我也是。”罗奈德补充。作为外交部成员,他实在对解读梦境无能为力,这时候只能旁观。 这条线索毫无难度。“伊士曼就是灾难发生的地点。”拉森确定。“它是我们唯一的地面属国,碎月原本试图在那里降临。我们在当地的驻守者才因伤卸任,应该立刻采取行动……” “请冷静,‘艾恩之眼’阁下。昭示灾难的预言,我们必须谨慎地解读。”奥斯维德用拐杖点了点地毯,“现在一切尚未发生,情况还不算最糟。” “说得对,西德尼。”圣者也赞同。 “您要统领去办的是这件事吗?”海伦问道,“不过,我们已经有了预言的提示,完成任务他花不了多久。” “没错,但火种试炼就在明日。” “我可以帮忙。”就连拉森也听得出来,女巫小姐不乐意看到青之使掌控外交部。 “我建议你和白一起去。”高塔的先知说。“还有罗奈德。地面上出了些不好解决的麻烦……与罗玛有关。还有祈祷声,它或许代表人们渴望神的救赎。诸神在上,真希望你们能别给我们这些卑微的凡人添麻烦了。” “什么事与罗玛有关?”拉森发现他还是低估了自己小学徒的闯祸能力。 “也许她不小心打碎了女王陛下的玻璃?”西德尼哼了一声。 “比那严重得多。”雄狮头疼地说。 圣者露出古怪的笑容。“看来最近的学徒都不怎么省心。拉森,我建议你找找罗玛的命星轨迹,她理应牵扯不深……但红之预言十分危险,种种意象也充满迷雾。她还是个小女孩,没必要用险境来鞭策她。会议结束,其他的琐事你们自己安排。”他站起身,白之使为他打开通往实验室的星光之门。“多谢你了,孩子。” 年轻人毫无反应。 拉森忧心忡忡地推开椅子。虽然罗玛没给他带来什么帮助,可……这么说吧,乖巧懂事的孩子惹人爱没错,但调皮捣蛋的家伙有时更博眼球。罗玛陷入红之预言的危机感催促他快速行动。 忽然,“命运女巫”拉住他。 “导师隐瞒了一些东西。”她用独眼凝视着闭合的金色门扉,轻声对他耳语。“我们得去找他了解清楚。” “但他让我去——”拉森有些错愕。 “别这么蠢,我的师兄。统领大人正在等我们。导师让‘我们’安排琐事,莫非你见过白之使与集会成员们一道参与什么会议么?” 第二百零二章 圣者面前的争论 先知的实验室有种凌乱的邋遢感。 “有些事情我必须隐瞒。”圣者说。狄摩西斯正靠在一张摇椅上,手边摆着一副木制望远镜。注意到星之隙的涟漪在身后扩散,他也没感到意外。 白之使率先走出矩梯,拉森和海伦跟在他身后。后者缩了缩脚,对这里的环境表示不满:“你该收拾屋子了,圣者爷爷。” “没有棕仙愿意给我帮忙。”先知幽默地叹息,“它们对我避之不及,这真是糟糕。” “它们有情可原。”海伦意有所指。 “谁来原谅我呢?”圣者摇摇头,“好啦,多萝西娅,别老揪着我的小毛病不放。在这点上,你父亲做得比你好。” “我父亲还会清理房间。” “可他女儿不会……别打岔,海伦,我快忘了要说什么了。”先知转过他的椅子,“那个梦境的意象我已经全部告诉你们了,只有某些关于自身的东西,我认为集会还是不知情为好。” “关于您?”一直魂不守舍的拉森这下也无法不专心了。“难道是——” “不,不止是我。确切来说,是关于苍穹之塔的。关于我们的敌人,再延伸一下,应该是关于整个神秘领域的威胁。” “白之预言揭露了加瓦什侵略诺克斯的意图,您的红之预言理应有同等的分量。”使者说。他的话让拉森更觉得不安了。 先知的嘴角向下扯动了一下,似乎是打算做个鬼脸。“这种分量的等同会带来可怕的后果。不过奥斯维德说得对,既然奥托让我们看到这一切,就说明灾难还有机会挽回。” “老实说,伊士曼的纷争跟我们没关系。”海伦有些不以为然,“我讨厌那个地方。” 她的态度也情有可原。拉森清楚,海伦·多萝西娅的父亲灰之使在与光辉议会的战争中牺牲。他的死并非毫无价值,但若要海伦来选择,她宁愿将得到的一切补偿换成父亲陪伴她的时光。 白之使接替萨克希顿的职位后,这位年轻的统领对光辉议会在伊士曼王国搅风搞雨的残党毫不留情地予以制裁。海伦对外交部旗帜鲜明的态度也自此而始。 在圣者指明这个地上王国代表的含义前,恐怕拉森也会赞同她。 无论如何,作为监测者的高塔牵扯到许多东西。克洛伊是超然的空岛,可一旦他们参与进纷争中,苍穹的占星师也会被拖入漩涡。固守阵地却不同,他们用不着真刀真枪的作战……当初的亡灵之灾席卷大陆,不是也没对克洛伊造成多少损失么? “别妄想我们能抽身。”圣者说。拉森听得懂他的警告。 高塔的职责。他心想,我的职责。红之预言像舌头下的沙粒困扰着“艾恩之眼”的内心。他不会忘记白之预言实现后,宾尼亚艾欧是怎样血流成河的光景。亡灵很可怕,但相比于邪龙的眷属它们立刻就相形见绌。“这次是跟恶魔有关?但观景台没有任何变化。” “命运女巫”诧异地瞧他一眼。“什么恶魔?”她完全不明白两者间的关系。 “伊士曼。那地方总有些异常。”拉森含糊地说。他倒是有心解释,但现在明显情况不允许。他也明白一贯敏锐的海伦为什么对此一无所知……与灰之使相关的消息会刺激到她,而圣者和命运集会中的每位成员都清楚这一事实。 “那就说明不是深渊的异动。”白之使终于参与到他们的讨论中来。 狄摩西斯表示赞同。“诺克斯内部的清扫,你是专业人士。康尼利维斯喜欢将行动搞得声势浩大,才导致了威尼华兹的屠杀暴行。即便事出有因,他们的处理也很不恰当。”导师的语气像往常一样充满信任,这不仅因为白之使有过恶魔猎手的就职经验。“外交部的事情交给你和罗奈德,内部事务由狄恩管理——我想其他人讨论出来的结果没什么不同。” 这并非独断专行,而是先知总比他们自己更清楚最后商讨出来的结论。拉森也觉得这是唯一的可能。白之使无法给萨比娜点燃火种令他感到遗憾,但与接近亡灵之灾的动乱相比,被迫再次和青之使共事也显得不那么难以接受了。 白之使沉默地点点头。但谁都看得出来,他似乎顾虑重重。拉森一直以为他就是果决的代名词,毕竟不是哪个人都能单枪匹马将神降仪式硬生生变成观光的。 “难得你有意见。”狄摩西斯揉了揉额头,“什么事……原来如此,你的学徒看样子不比罗玛更安稳。”他仿佛在一瞬间知晓了前因后果。“说起来,我一直挺想见见这孩子的。才踏入神秘就掺和到这么多事情中去,奥托一定对他情有独钟。他身上有种非凡的特质,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怀念的神色出现在圣者的眉宇,“又是一千年过去了。” “奥斯维德建议他加入天文室。” 这个消息让命运女巫露出古怪的笑容。“我忽然对他很感兴趣。” 年轻人对她的评论置若罔闻。“那头老猫头鹰好像没别的事可做了,于是我也提出建议,让他接扎克利的班。” 原来你才是他们争吵的始作俑者……拉森有点哭笑不得。“银十字星”对值班表满腹牢骚,但事务司总长一言不发,装作这件事与自己无关。他做得对。换我的话,也会想办法脱离统领和老资格大占星师的争斗漩涡。 “测验成绩出来后,我也觉得很意外。”拉森说,“真看不出来,西德尼阁下刚开始教导他,就发现了他的天赋所在。” “职业天赋和身体天赋是两回事。” “显然,职业对神秘者更重要。” “他的职业是盖亚的神职。所以我们要把他送到寂静学派去?”白之使讥讽。 这不一样。拉森为他的固执感到无奈。正如埃兹说的那样,尤利尔对白之使而言不仅是学徒那么简单。而且使者一开始就承诺会给学徒遵循自己意愿的机会——虽然白之使比起名誉更重视手段,但高塔的统领因为这样的小事毁诺未免有些跌份儿。 “给我等等。”旁听的女巫小姐拔高声音,“你们是在讨论一个学徒的课业方向问题吗?见鬼,莫非最近教育部的部长辞职了?” 圣者大人冲她耸了耸肩,完全没有高塔先知责任感地当起了观众。 “没错,这是教育部的工作。”拉森咳嗽一声,“但那孩子是我老朋友的后辈。” “他们才认识几天,四叶城的亡灵之灾就爆发了。”统领说。“你的两个朋友都是人才,一个是占星师中自学成才的橡木德鲁伊,另一个因为研究出乱七八糟的魔药而被载入史册。别忘了,尤利尔因为切斯特的药剂才被迫成为神秘生物。这在你们看来算是恩赐?” “厄运。”海伦咕哝。“竖琴座会让我看到一团乱麻的。我没兴趣知道了。” 私下里,白之使的态度不会让他意外,但在“命运女巫”面前,拉森觉得很难堪。“我只希望他有更好的前途。”他的话也变得不客气起来,“而不是被你这种不负责任的导师毁掉未来。” 实验室里陷入了短暂的安静。圣者责备地望着他,白之使的目光则像凛冬刮起的寒风。“我不止一次在医疗部看见他。”拉森硬着头皮说出实话。他有些后悔了,但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 “那你有没有看见给他治疗的医生死了啊?”白之使一字一句,“放心,那不是我干的。我对毁灭别人的人生没兴趣,也用不着高塔小魔王的糟糕导师对我教授学徒的方法评头论足。”他的声音杀气蓬勃。 “……” “够了!别在我房间里吵架。”圣者严厉地警告。 “抱歉,圣者大人。”拉森稍微冷静了下来,意识到自己实在是有些想当然了。埃兹确实嘱咐过他,但这么做只能起到反作用——空境统领是怎样的人,他又不是不清楚。“抱歉,统领。” “你没什么好抱歉的。”白之使告诉他,“我也不会强迫他选择不适合自己的道路。火种试炼前我就会离开,尤利尔也会作出抉择。”他扭过头,“不过圣者大人,您的接见需要重新安排时间……起码要在红之预言处理完后。”他还是接受了使命。 狄摩西斯叹息一声。“我无法拒绝你的请求,白。作为统领,你甚至难以在布鲁姆诺特久留。这并不是为了诺克斯,而是为了克洛伊。虽然高塔没有荣誉勋章可颁,但我们也不会忽略你的贡献。” 年轻人也平复了情绪。“感谢您的信任。”他深深望了一眼先知,臂铠上的七芒星闪烁着血红的光芒。“我必不负所托。” “雄狮阁下告诉我,罗玛受困于教会的十字军。”圣者阐明情况,“这也是外交问题,但我相信,局势还用不着伯尔纳德亲自出面。如果事情不顺利,你只要带她安全回到高塔就好。” 白之使同意了。他正要说什么,却忽然顿住了。拉森察觉到寒意的弥散。这时使者一言不发地拉开星之隙,转眼消失不见。 第二百零三章 乡村小屋 “这头该死三次的驴子不值一枚黑城金币。”罗玛被身后突然传来的咆哮吓了一跳。 她才一转身,就想起什么似的蹲下躲过直射在花园里的阳光,完全忘记自己包着头巾。太阳很刻薄,不给盗贼和刺客留活路。她怀疑自己下一秒就要被发现了——这是她与生俱来的缺陷,金色的毛发使她无从遁入阴影。 马车吱呀呀扭着木轮子经过,两头毛驴的蹄子几乎拖在地上,溅起一层浮土。罗玛不关心脏污的靴子,她关心的是竟没有人发现她的存在。有种新鲜的趣味在她脑海中活跃开来,驱使她离开稻草堆的掩护,直扑向一只立在围栏外的驴子。这些坐骑刚被替换下来,还没来得及拴绳。只要我骑上它一扯缰绳,就能将马厩里的人都甩在身后…… 她的意图没能成功。食草动物对猛兽的警惕不会随着驯化消失,罗玛才一靠近,这些驴子就被吓得四处乱跑,嗷嗷怪叫。“真蠢!”她从地上爬起来,跺着脚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说谁。 驴叫和混乱引来了店家和十来个佣兵的目光。两个女侍酒要扑过来抓她,她没让她们碰到。牵马的车夫拎着皮鞭往这边走,厨师抄起菜刀。城外可没有治安官,逮到小偷多半是剁手了事,没人会管。罗玛既不想失去爪子,也不打算蒙混过关……说到底,她的尖牙和指甲能将整个旅店的人开膛破肚,偷马只是因为她不乐意与这些人类打交道罢了。 于是她掉头就跑,迅速甩开骑马追来的冒险者。 疲倦最后拽住了她。罗玛打开皮口袋,拇指蛋糕早就吃完了,但她偷到一个冷掉的苹果派……她狼吞虎咽,吮吸指头上的每一滴奶油。直到两个握木棍的乞丐威胁地将她堵在倚靠着的矮墙边。 送上门的傻瓜。她心想,全然不把人类的武器放在眼里。第一个人仗着身高来拽她的头巾,小狮子猛地一跃,跳起来一脚踹在他的鼻梁上,教这家伙仰面往后倒。诸神保佑现在她还穿着人类的靴子,否则现出原形,这一下就能将他的整张脸撕下来。 另一个男人被她的敏捷吓了一跳,跑得比驴子还快。罗玛没有追,她拍拍那个倒地的人的脸,把试图装晕的倒霉鬼叫醒。“我不吃你。”她庄重地承诺。 在村子里,这句话很重要。刚开始,罗玛还以为这里也人人都是神秘生物,最后她终于意识到伊士曼与布鲁姆诺特的差别就像浮空岛与地面的高度那么大。出门遭到袭击在她的意料之中,雪花戒指也果然不好用,可谁能想到打劫的土匪还没有猎物能打呢?要不是反应及时,罗玛就成了杀人犯。结果她又发现地面上没人关心杀人犯怎样。若是一群人围着打架,治安官会用棍子和长矛调停,再拖走尸体;如果小巷里有抢劫后的惨案现场,他们就只拖走尸体。 法外之地。罗玛的脑海中第一次出现这个认识。这里是秩序之地,也有法律,但人们却少有执行。这里的偷盗、抢劫甚至强奸就像刮风一样常见,她发现自己正在逐渐适应这种全新的环境,尤其是前者。她能把脚步放得比猫还轻,能将敢于盯上她的无赖揍得头破血流。浮空岛下有穿梭站,罗玛凭借这样的本能进入矩梯直奔伊士曼后,这种感觉变得愈发强烈起来。 去往铁爪城的道路相当不易。一些地方很友好,建筑整齐地排列在平土地上,用不着爬台阶。一些地方则充满攻击性,不时有骑士巡逻。还有破旧的地方,她走在街上会把行人吓得大叫,唤来十字骑士或者治安官要给她关进地牢去。但更多时候,人们对她视而不见。 再后来,她明白地面上只有城市好一点,村庄里都是些蠢笨的傻子,只会管她叫恶魔。 伊士曼与浮云之城都是克洛伊的属国,不过罗玛对此表示怀疑。她在观景台旁听过王国议会,那时只觉得有趣。但等她亲临其境,这个胆大包天的小狮子头就开始后悔了。就算我吃人,你们这些脏兮兮的人形两脚兽也压根不合我胃口,她心想。干嘛每个人要么兴冲冲地来送死,要么慌不择路地跑开呢?她有点怀念城镇了。 “我不是恶魔,也不好欺负。”她无师自通地用尖锐的指甲按着乞丐的咽喉,“你给我一匹马,我就放过你。” 自打穿过森林以来,罗玛一直没找到会飞的马车。地面上的车太颠簸,教她很不习惯。她宁愿自己骑马,还有些乐趣可言。 装死的乞丐不得不转醒,但他显然做不到这个头小狮子的要求。“我要是有马,就不会抢劫你了。”他哭丧着脸说。“行行好,仁慈的小姐,我也是不得已。” “谁有马?”罗玛不在乎他的苦衷。 “马厩里就有。好孩子,可爱的狮人小姐,我带你去。他们一定会卖给你最优秀的坐骑,我向盖亚发誓,他们会的。” “我不要他们卖给我。就用你的办法试试。”事实已经证明,打劫别人的坐骑不太行得通。但罗玛想要换一家旅店再试一遍。“这附近还有旅店吗?” 男人张大了嘴。“村庄里有一间旅店就很不错了。”他如实回答,“除了十字骑士,有马的人不会到我们这里来。事实上,这里距离王城很近,马车也基本不会在这里停留。” 看来我比这家伙还要倒霉。“少说废话。”她警告,“谁有马?” 男人并不傻。“佣兵!有些冒险者负担得起坐骑的开销。” 但最后罗玛没有选择冒险者。在她看来,佣兵的马比十字骑士差得不是一点半点。她怀疑自己刚坐上去,马匹就会因为背上驮了一头狮子而吓得不敢走路。十字骑士多半是神秘生物,他们的战马更有勇气。 然而十字骑士不是一个半吊子的高塔学徒能应付的对手……虽说罗玛不打算和任何一个人正面放对。她需要悄悄接近教堂后的马厩,再对里面的马儿故技重施。萨比娜的雪花戒指有着拉森恒定的魔法,即便占星师不以战斗力着称,空境的魔法也够这些骑士喝一壶的。 罗玛的小算盘打了没多久,就发现自己找不到教堂的所在了。她走过村庄的每一条乡间小路,从村头到村尾,路程加起来足够到达铁爪城了,但依然没找到教堂的位置。她很快意识到乞丐骗了她。 被人骗不是稀罕事,但有人在喉咙上架着利刃也敢信口开河她还是头一回见。而且那还是个乞丐……怒火在她心头燃烧。罗玛裹紧头巾,在每一条小巷里追踪乞丐的行迹。她忘了自己的目标,非要惩罚那个敢骗她的家伙不可。 在追踪一道,罗玛经验和手段都相当丰富。她沿着气味追逐到栽满紫罗兰的花园边,铁质的十字图案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盖亚教堂? 罗玛绕到花园后,穿过潮湿的青草地和矮树丛,悬铃木的叶片熠熠闪光。一扇从里面上锁的窄门封闭了花园,绵延的高墙挂满爬山虎,她轻轻接近它,寂静在此刻尤为突兀。 没有声音传来,虫鸟也不见踪影。神秘的区间,她对这种感受毫不陌生。教堂有神秘笼罩理所应当,但这座建筑的形状与她见过的任何一所教堂都不一样。罗玛见过布鲁姆诺特的大教堂,它十字型的设计使它成为空岛独特的景观之一。但在这里,她差点以为教堂是某个贵族的乡间别墅。 锁链拦不住小狮子。但她宁愿自己没看到里面的风景——灰白的墓碑陈列在两侧,一条笔直的石砖路横跨这片墓园。她在太阳底下打了个哆嗦,身后的幽深景色再没有了原本的魅力。罗玛咬紧牙关,闭着眼睛冲过小路。在立柱间终于有了鸟儿的吱喳,她感到自己进行了一次深潜,此刻刚刚浮出水面。 这或许不是教堂,而是与教会有关的某个秘密所在。罗玛没有见到一名神父,更别说骑士了。阴森的石刻墓碑在沉睡,仿佛这里只有她自己是清醒的。这个念头令她极度不安。 好在很快有人声传来,在她的头顶。 一阵断续的哭声,以及不同女人的话音。我不止是为战马而来,她很快说服自己,慢慢靠近了声源。 突然间,一阵有别于絮语的哭喊打破了墓园的沉寂。 罗玛抬起头,踮着脚,努力眺望一栋木制双层小楼。阁楼中散发出淡淡的血腥,还有某种她说不上来的气味。它饱含水汽,滑腻又粘稠,清新却刺鼻。好像浑浊的水池中孕育出纯洁的睡莲,永恒的死寂中燃起新鲜的火焰……在罗玛的感受中,阁楼的声音与气味互相呼应,却蕴含着截然相反的情感。 但两者都饱含爱意。她意识到,依赖和责任,满足与希望。那就是新生命降临的刹那,是童话中某位天使羽化的过程。 阁楼里有个新生儿。 第二百零四章 无名者 女孩躺在床上,发出痛苦而漫长的呻吟。 她能感到生命在她腿间流出,是她的,也是婴儿的。她在这张不是很舒适的床上躺了四个小时,也许还会再躺上四小时,或者永远起不来。此刻她以为这会是自己一生中最恐惧的时刻,但这很快就会被新的恐惧代替。她开始了解人的恐惧。在那天布里奇慌张地从她身上爬起来抱着她回到家再去医院、最后由父亲将她送到这里之后,她意识到自己的未来就和恐惧分不开了。 “他太小了。”修女说。“我看见背部了。”不是头部。 正常的孩子会头下脚上,方便母亲将他们顺利地带到世间。这个孩子则不同……他的出生早了两个多星期,门外也没有父亲陪伴。他应该感到怨恨。谁让她孤身一人来到这里,除了孩子一无所有。但这个孩子在给予她陪伴的同时也在不分昼夜地提醒她,这是她被送到这里的原因。 也许过了几秒,她感觉更虚弱了,感官忽而模糊,又有一部分异常清醒。修女决心救她一命,便让两个女孩去拿钳子。她听到她的祈祷:“盖亚在……真希望院长……我给你拿些玻璃草……你流得血……”声音仿佛在她脸颊边耳语。 “把他放在鹅绒垫上。”她还听见自己说,“求求你,床上太冷了。”这几乎是她毕生的恳求,床铺是如此冰冷,阳光和火炉距离她有一个世界那么遥远。让她的孩子躺在床上,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死。 回应她的是门外混乱的呼喊,紧接着钟声回荡。她垂下头,在汗水和鲜血里挣扎。她意识到自己尚未流泪,看来她还能坚持一会。负责接生的是善良的德蕾娅修女,她让她握住自己的袍子,还不断试图挪动婴儿的位置。有了德蕾娅的帮助,她的孩子不太可能死去。 德蕾娅不安地张望窗外。“她们怎么还没回来?”话音刚落,两个女孩破门而入。她们一个举着钢钳,一个用围裙兜着满满一大团玻璃草。修女一见,顿时被她们气得够呛:“安卡!再去打一盆热水来,你给我一堆杂草有什么用?”就连产床上的母亲都知道玻璃草需要泡热水才有效。 钢钳被火消过毒,但她依然不确定是否洁净。她希望让圣火烧过的钢铁碰触婴儿的肌肤,但罪人的孩子不配享受祝福。很快,德蕾娅修女用钢钳夹住孩子的头,把他拖出了母亲温暖的子宫。 淡红色的液体洒满床褥,亚麻布将它们吮吸干净。整个过程她几乎感受不到,疼痛阻碍了大部分感觉。德蕾娅修女将婴儿交给女孩安卡,给她灌下大量的热玻璃草茶,可血还是流个不停,把剩下的那个女孩吓得哭起来。 “德蕾娅修女,玛奈快死了。我也会死吗?”这女孩叫西雅塔,也将在一月后分娩。她第一次进产房就见到这样的难产,现在腿还在打颤。 “她不会死,神会保佑她。”修女回答,神情有些不自然。 祂不会。产床上流血的母亲想。我背叛了女神,犯下了淫行的罪孽,女神不会宽恕我,更别提保佑了。若祂真的存在,我只盼望祂能饶恕我的孩子……小艾肯只是个婴儿,他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 窗外的钟声响了三次,表明有尊贵的客人进入了修道院。德蕾娅修女匆匆离去,走之前命令安卡和西雅塔给年轻的母亲灌汤药。新生儿的哭声也不响,在浩瀚的钟鸣里简直声若游丝。产房里的混乱很快平息,就如同之前院子里的混乱一样。西雅塔吹凉一杯茶,正要往接近昏迷的玛奈嘴里送…… 一团金色的影子突然冲进来,打翻了西雅塔的杯子。 “!” 房间里响起四个女孩的尖叫。婴儿还睁不开眼睛,也在襁褓中和声似的哭嚎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小狮子头没见过分娩后的景象,她现在比西雅塔还要手足无措。“我怎么办?” 安卡抱住婴儿,绝望地高声叫喊。而西雅塔哭得撕心裂肺,她一下跪在地上,祈求罗玛不要吃她。她语无伦次地说着孩子和神之类的话,把德蕾娅修女的嘱托完全抛在了脑后。 “两个蠢货。”女孩们的反应令罗玛恢复了些底气。但她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染血的产床,好在她没离开。“这女人怎么了?”血还在淌,但结果没人回答。罗玛只好夺过水杯,舀了满满一杯气味腥涩的药茶仿样喂给玛奈,血流变得少了。再过一会儿,新生儿的母亲脱离了危险。艾肯也安分下来,安卡将孩子放在母亲的胸口侧。 罗玛忘记了她的初衷,她完全被婴儿吸引了。若说凡人是污秽,神秘生物算做洁净,那么新生儿的存在给她对不洁的定义造成了一次变革。她决定多留些时间,反正铁爪城的坐标也没什么要紧。 “你是谁?”安卡问。 罗玛在嘴唇竖起一根手指,虚弱的母亲快睡着了。“这里的人都没见过狮人吗?”她轻声抱怨。 安卡摇摇头。“这里只有人类。而且我听说狮人是人类的敌人,他们在一百年前攻占了王国西境的堡垒。” “那不是狮人,我的族群生活在宾尼亚艾欧的东南部草原上。他们是疯了才会走这么远。” 当玛奈再次醒来时,德蕾娅修女正陪在她儿子的身边。屋子里似乎有很多人,都是她没见过的女孩。其中一个的打扮与一众穿着纯白亚麻布的少女们大不相同,她有一头灿烂夺目的金发,年龄也只比新生儿大。这小个子抱着我的孩子。玛奈十分不安。 “你是谁?”她抱过襁褓,盯着女孩头顶的非人特征。与安卡和西雅塔不同,玛奈见过许多非人种族……她的故乡是神秘生物爱去的地方。其中最不常见的是精灵,但也不是没有过尖耳朵的佣兵射手。 但这里是盖亚的修道院,也是收留未婚母亲的处所。父亲在她怀孕后送她来教会,却把爱人赶出家门。威尼华兹的修道院太寒冷,于是负责这些女孩的修女将她们塞进了十字军的队伍,一起经由穿梭站运送到离家万里的北方。要是这里的地方依然不够,她也许会被送到更远去……无论如何,不可能再见到家人,见到故乡,更不可能见到给予她爱火和罪孽的男人。 “每个人都这么问。”金发女孩说。 “她是罗玛·佩内洛普小姐。”德蕾娅修女告诉她。 “她还是个狮人。”安卡补充。 狮人。玛奈忍不住打量她,我的故乡曾流传着狼人的传说。就外表而言,两者的差距不是很大。“你来这里做什么呢,佩内洛普小姐?” “我要照顾小艾肯。”罗玛回答。 玛奈不解地望了一眼德蕾娅修女。她似乎也首次听闻这个原因,此刻惊讶地张开嘴,脸上的皱纹因此增多。 罗玛不在意他们怎么想。“我喜欢他,我要照顾他。”她大声地宣布。好像在告诉大人她要过家家。“我还救了你呢,玛奈,用玻璃草救的。”这话倒不假,西雅塔脸红了。 德蕾娅修女在她耳边细语:“这孩子是偷偷溜进来的,巴恩撒院长却看不见她。我猜她是个神秘生物。你知道什么是神秘生物吗,玛奈?” 当然,不过对她而言,这并不是要紧的事。“她会不会伤害艾肯?” “照我看,再没有人比她更喜欢婴儿了。你睡了六个小时,安卡和西雅塔都回去休息了,只有她还一直在这里看着小艾肯。”德蕾娅修女拍拍胸口,“我后来才知道这件事……期间如果她想要伤害谁,可没人能阻止。” 于是罗玛在修道院留了下来。德蕾娅修女先是将她藏在玛奈的房间,在规定的六天产褥期结束后,又让罗玛躲在合寝的阁楼里。小狮子头似乎不比人类的小孩更聪明,玛奈与德蕾娅修女都愿意跟她一起。渐渐的,玛奈愿意和她们谈起布里奇和她的家人,即便这个话题并不愉快。 直到某天巴恩撒院长教许多女孩去她的房间,包括玛奈。玛奈哭着回来,德蕾娅修女宽慰她,让她别把别人的话放在心上。在罗玛看来,她们都对话充满谜团。 “我爱他。”玛奈颤抖着说,“我想让他见见艾肯。可我父亲没那么多钱,我弟弟也还没长大。盖亚啊,我真的好想他们……” “有人拿得出费用吗?” “有两个人说可以。还有一个女孩的孩子生来不会哭,巴恩撒院长断定他是有智力问题,便仁慈地放她走了。” “那个女人怎么说的?”罗玛不由得问。这些天小狮子见过那位管理修道院的修女,她穿着紧绷绷的丝袍,微笑和生气都很严厉。但对方对她视而不见,罗玛觉得很奇怪。 “她说她的罪孽深重,自己已经无法承担,于是报应在她的孩子身上。现在她的罪行已还清,仁慈的女神便不再惩罚于她了。巴恩撒院长还把名字还给了她。” 在修道院里,罪人的名字是秘密。这些女孩未婚先孕,她们的一生都要背负耻辱、埋藏成秘密,免得家人和社会蒙羞。玛奈是这样,安卡和西雅塔也是。她们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无名者,必须终生与孤寂为伴。 罗玛听得不寒而栗。她隐约感觉到不对劲,但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真庆幸狮人没有这样的传统。“那你原来叫什么名字呢,玛奈?”德蕾娅修女也关注地望着她。 “桃乐丝。”她回答。 第二百零五章 罗玛和艾肯 接下来的日子里,罗玛和玛奈开始了解到修道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玛奈早产后没多久,就被迫下床劳作。墓园边的小楼里有浆洗不完的衣服和床单,夜里只有定时响起的钟声和床前女孩们的絮语。她开始想念南方寒冷的石屋,以及壁炉里橘红的炉火。曾经她梦想过成为修女,后来为布里奇放弃了;现在她想为了家人放弃布里奇,但艾肯需要她,她也走不了了。她还梦想过领主之女的生活……这些回忆此刻离她太远。她的美梦已经醒来。 原本她用不着到这里来,如果阿普顿同意布里奇娶她的话。她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如此坚决。在几周前她还是父母疼爱的女孩,还是“桃乐丝”。她比弟弟戴蒙讨人喜欢,她有爱她的布里奇。一切都称心如意。地下的恋情也将开花结果——现在艾肯出生了,虽然这并不在她预料之中。 如果说生活完全顺心,似乎也不恰当。她在不久前与父亲大吵了一架,为了去威尼华兹见爱人一面。父女间的争吵在近些年变得频繁,最初的分歧在于她想成为盖亚的修女……修女!她忽然意识到,我竟想成为修女。这个儿时的梦想如今变成了现实……但成为修女的是玛奈,桃乐丝则是罪人。 临行前她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父亲给她两个选择:要么堕胎,要么到修道院去。堕胎没什么可说的,但她在那天以前压根不知道自己已经怀了孕,这时候太晚了。修道院则是唯二可去的地方。阿普顿说留在家里不安全——只有在那里,她这样的罪人才不会沦为妓女。桃乐丝哭喊着要嫁给布里奇,但阿普顿冷酷地拒绝了。 “你怎么能这样残忍?”她质问,“这孩子是盖亚赐给我的,祂要我嫁给命中注定的男人。” “你没什么命中注定的男人。”父亲则回答,“这该死的孽种只是神给你的惩罚。既然你要留着他,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明天就启程。去你心心念念的威尼华兹。”她的母亲以泪洗面,却什么都做不了。 威尼华兹的修道院里有许多像她这样的女孩,在那里她成了玛奈。 玛奈来得并不凑巧,威尼华兹刚发生了与篝火镇类似的事,还有圣骑士与佣兵的战斗。盖亚的十字军不断涌入城市,又在事情动乱后纷纷离开。混乱让城里的未婚母亲急剧增多,谁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过犯了淫行的罪人们不值得同情,在修道院彻底满员后,修女把她们与十字骑士一块送走了。在此期间,只有弟弟戴蒙来看望过她。这孩子还小,说起话来却仿佛在一夜之间成熟了。他来与她道别。 “布里奇找过你吗?”她迫不及待地打听。 “没有。他也没找过阿普顿——父亲发誓要打断他的腿。母亲偷偷去找过苏珊娜阿姨,但父亲狠狠打了她一顿。” “他怎么能这么做!”玛奈绝望了。 “你还在想布里奇?” “我爱他有什么错?” 戴蒙瞅瞅她的肚子,那时候她的样子已经很明显了。“这就是错啦。你太爱他了,这恐怕不行。” “你懂什么!” “就算是女人,生命里也总该有比爱情重要得多的事。人一生会遇到许多陷阱,其中以爱最为险恶。” 在此刻,好像她是妹妹,戴蒙是兄长。“你懂什么?”她重复。 “我懂得听父亲的话。我还会懂得越来越多,姐姐。不过在此之前,我需要向你道别了。” “别这么离开。”她脱口而出,“我想你们,我想母亲。告诉我,戴蒙,求求你告诉我她怎么样了?” “她还好,也想来看看你呢。不过父亲不让她乱跑,生怕走露风声。现在镇上的人都说你生病死了。我只是来和你道别的,玛奈。” 他叫我玛奈,这实在是件悲哀的事。她不喜欢这个名字,可现在整个修道院的人都这么叫她。希望母亲不要伤心她给女儿取的名字被改了,好在她还不知道这件事。玛奈忽然觉得奇怪,问弟弟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的新名字的。 “我就是知道,姐姐。”戴蒙看出了她的憎恶,改口叫她姐姐。原本他很少这么做。“你要走了,布里奇再也不会见到你了。所以忘了他吧,姐姐,修道院不是你一直想来的地方吗?在这里你会得到平静,你一直渴望这样的平静生活,就是这样。” 没来由的恐惧攫住了她。“你在胡说什么?戴蒙,我怎么会见不到布里奇?我怀了他的孩子,他爱我。我是他的启明星。”但弟弟躲开她的质询,像只小猴子一样跳着跑走了。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家人,戴蒙果然没说错。她被送到了万里之外的北方,就算是布里奇也不会知道她的下落,更别说来找她了——就算他知道,他要找的也是一个叫桃乐丝的女孩,不是现在的玛奈。 罗玛在盯着小艾肯之余,还会听德蕾娅修女与玛奈聊天。有时候她会发表意见,但并不怎么热衷:德蕾娅修女对玛奈的爱情故事很感兴趣,罗玛则完全不愿意了解。 “那家伙骗了你。”最后佩内洛普小姐指出,“你父亲倒是真心爱你的。这我可瞧得出来,别看我还没成年。” 玛奈感到受了冒犯。“你和我弟弟差不多。”她闷闷地说。“这里的生活一点也不美好,我得搓洗滚水煮过的亚麻衣服和床单,比我原来一整年洗得都要多。”她伸出手,皮肤已经生了疮。女孩们要负责的不仅是修道院的衣物,修女们被教会命令行善,于是修道院的院长选择从整个村庄收来需要清洗的衣服和布料。“要是我的家人还爱我,不会送我到这里,送我到这蒸汽的地狱!” 罗玛不知道长时间劳作会有这种后果,可她明白阿普顿的用意。“留在家里你或许不会辛苦,但另有别处会受伤害。我看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当妓女。” “人们不会原谅你。”德蕾娅修女也说。她轻柔地给玛奈的手擦药膏。这还是罗玛从巴恩撒院长的柜子里偷来的,院长将报纸和信件锁在柜子里,还有全部的药物、穿梭站的门钥匙、各式修理用工具跟一沓沓空白文件,以此来确保女孩们与外界毫无瓜葛。 “我想离开这里。”玛奈倾诉,“我想回到篝火镇去,哪怕是威尼华兹也行。我想见见他,一面也可以。” “噢,玛奈!别说傻话。想想小艾肯,你走了他怎么办呢?” 教会会收留他,因为这是规矩。说到底,这孩子的降生就跟篝火镇一夜春暖花开一样突然。我没想这么早就有孩子,我生产时差点死了。她发现在那可怖的一天过去后,自己对艾肯的母爱也在逐渐消退。玛奈不知道,艾肯对她来说到底是恶果还是骨肉。 小狮子敏感地扭过头。“你得喂他呢。”她强调。修道院为了节省婴儿的日常开支,会让母亲哺育婴儿直到一年以上。“你也要抛弃孩子吗?” “没有母亲会抛弃婴儿。”玛奈说。 “当然有。”罗玛的耳朵抖了抖,“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她们会认为,将孩子送离身边他们就会生活得更好。也许她们没错。就像你的母亲,桃乐丝,你说她为什么让你父亲将你送走?” “可他们根本没过问我的意见。” “原因正是如此。他们觉得你不知道什么是好的,便替你做决定。”罗玛轻声说,“有时候孩子会恨他们,他们也不知道。也许不是不知道。大人们总有办法安慰自己,告诉彼此等你们长大以后就会明白。我一点都不想明白。” 德蕾娅修女怜悯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玛奈也说不出反驳的话,她意识到眼前的小女孩也许与自己有过同样的处境。“我很抱歉。” “没关系。反正我有新的家人了。他们虽然也会不让我做这做那,但他们在让我做什么之前,总会问问我的意见。”小狮子一挺胸脯,“占星师不乐意干涉别人的命运……海伦那个女人除外,她是个讨人厌的女巫。我告诉你,桃乐丝,人类和狮人的母亲没什么不同,她们总是善良又狠心。如果你不要艾肯,我也会让他活下去的!” “我不会不要他。”玛奈改了主意,她幻想了片刻儿子离她而去的景象,结果发现那种感受远超双手伤口带来的痛苦。“或许我没做好准备当母亲,但让我做回不谙世事的少女同样困难。” “女神是仁慈的。”德蕾娅修女也安慰。“辛苦是短暂的。总有一天艾肯会长大,他可以管你叫妈妈,绕着院子飞跑,最终用比你还强壮的手臂来帮你的忙。孩子是母亲一生的珍宝,你会永远爱他,他也永远爱你,比你的布里奇更爱你。”她不是很确定地说完。 修女是做不了母亲的,她们发誓终生不嫁。玛奈了解过教会。她明白德蕾娅修女的犹疑正源于此,她从未感受过为人母的责任,但无疑她爱着自己的母亲。 艾肯忽然哭起来,罗玛蹭得一声跳下床:“我去拿新衣服。”孩子们的衣服都是这些女孩亲手做的,柔软又熨帖。 第二百零六章 重要线索 尤利尔推开门,没发现任何人,也没找到任何痕迹。他把它重新合拢,看上去好像神术一直在起效。寂静昭示着恐怖的未来,他不敢叫喊,甚至在每迈出一步前都会踌躇。他想要窥视未来,可不知道是否该把这一次机会用在现在。 “冈瑟!”他呼唤先前被赶进来的同伴,“你这混蛋上哪儿去了?”声音在石墙里回荡。 没有恶魔的气息,冈瑟一定藏在了某个角落。他拖着脚步,肩膀上的伤口隐隐作痛。阿加莎让我离开很明智,不过我们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 他忘不了黑骑士站在修女和教士尸体前的景象。现在他正站在这些神职者的遗体旁边。尤利尔了解墓园的位置就像了解自己的掌纹,可他没有时间耗费在安葬这些可怜人上。过后我得回来,他告诉自己,事情要分先后—— 然而我不清楚排序的依据。黑骑士的话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头脑,时刻催促他走向过往的云烟。死去的是邓巴·菲尔丁,他想的却是儿时出现在小礼堂里的神父希尔德……还有玛丽修女。盖亚教导我不能被表象蒙蔽,他再往前,推开宿舍的铁门。我得看清真相。 房间里的凌乱并不奇怪,这里好像经历了一场风暴。修女们作出了反抗,十字骑士也比想象中更多。他们倒在地上或柜子上,身体爬满铁灰色纹路。血迹却不多。尤利尔跨过死者,被怀疑熄灭的怒意再一次点燃。弹出棉花的沙发堵在楼梯口,他将它一剑砍成碎片。 楼上的空间看上去更宽敞,人也变得稀少。走廊里挂着彩绘和圣母塑像,天使在她身边飞舞。女神在大地上有不同的化身,祂很少会驱使信徒,因为美好的德行不经他人之手。尤利尔没见过这么鲜艳的色彩,他在幼时一度分不清织锦上的图案轮廓……但在里世界,神术的赋予是永不褪色的。 主教的尸体躺在椅子上,头靠着一面玫瑰花窗。祷告过后,尤利尔从他的长袍里摸出书柜的钥匙,再轻轻拨动扶手后的第二根支杆。在盖亚教义中,数字二具有隐匿和秘密的象征含义,代表表象后的真理。据说女神第二次临世的化身是一只白鸽,它纯洁的白羽无人可见。 书柜里的文件很多,他只好把它们收起来。而密室的位置离死者不远,门扉像贝壳那样翕动。在齿轮拉扯下逐渐展开的百叶上布满火烧过的焦痕,花窗顶一块方砖依照某种规律裂成几块。才一打开,大量的灰烬便下雪般飘洒。 尤利尔确信主教的反抗比任何人都激烈。神秘之尽的黑骑士从院子登堂入室,没做任何遮掩。驻守此地的神职者和十字军被屠戮一空,我们的行动使战斗不为外面所知。 但教徒们为主教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尤利尔能想象他是怎样在空之境的压迫下,拼尽全力打开密室,用烛台将里面的文件付之一炬。 他本该用神术,这样会烧得更干净。学徒在薄灰中挑出一块较为完整的纸片,上面的文字既非通用语,也不是新版魔文。当然更不可能是他熟悉的伊士曼南部语言……但他还能认得。这是盖亚的神言,只在教会内部使用。 如果教会可能有什么秘密,那多半就会被记录在这里。尤利尔压抑住剧烈搏动的心跳,盼望在纸张上找到什么线索。这种事情做来并不容易,他察觉到罪恶感随着他的动作在心头生长,随着他读出的每一个字加深。 “任务……报告:申请中止……不稳定因素太多,建议更换线人。他们违反教规的罪过,女神都看在眼里。是时候肃清……” 这段话模糊又不找边际。他翻了翻余烬,又找出一片。 “投入使用后……土地征税范围的变更……” 上面的话到此为止了。就算是尤利尔,也没法从中得出什么结论。他只好将信息记在心里,希望找到串起它们的线索。不过这些文件像是教会驻布鲁姆诺特分部事务的一个汇总,彼此之间八成没有关联。他不知道黑骑士说的秘密是否藏在其中。 “南部,永青之脉改道……” “……执行者报告:异端清剿结束……” “……” 很快,一段文字吸引了他的注意。尤利尔小心地展平纸张,辨认最边缘的几个字符。它们连起来是个学徒再熟悉不过的词:“索维罗”。这个名字镶嵌在一条只剩半截的语句中。 『血族搜寻索维罗……死角巷……已查证』上面写着,『对加德纳·雷诺兹保持关注』。但也仅此而已了,火焰吞噬了大片的文字,而神言是能窥视过去的占星师也无法复原的神秘符文。 距离它相当遥远的部分倒是又能看清,可它说起另一件事来:『本周安息生怀的人数远超出预估,进行第二次物资申请』。也没有多少有用的信息。 但没关系,一看到那个名字,尤利尔就知道阿加莎交给他的任务完成了大半。 “加德纳·雷诺兹。”他重复着。“我敢保证你说了谎。波洛小姐会被你的表演欺骗,我却不会。” 他决定立刻撤走。在整个布鲁姆诺特,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魔药的效果。一想到吸血鬼商人与魔药有关、还借助契约洗清了嫌疑,他就感到不寒而栗。留在这里等冈瑟是件蠢事,哪怕是走过主教的尸体旁,尤利尔也告诉自己要分清主次。 但突然嘭得一声,好像有人撞到了门板上。尤利尔赶紧后退,惊吓的余韵差点教他回身丢出剑去。黑骑士不太可能留下活人,这只能是冈瑟搞的鬼。学徒气恼地朝下望…… ……冈瑟撞开门,躺倒在地板上。一根羽箭钉穿胸口。他身上的伤口要比黑骑士屠杀教徒时更惨烈。恶魔的力量没有医治伤势的效果,只有一圈闪烁的魔文正阻挡着他的性命流逝。 出现在视野中的同伴的状态与他想象的不那么一致。尤利尔的心沉下去。教会终于作出了反应,可他们来得太迟了,完全找错了敌人。不,或许他们没错,错的是我和阿加莎,我们找了威特克和他的老鼠同伴。从一开始我就应该清楚,无星之夜遣派进治安局的间谍怎么可能是无辜者?恐怕这些恶魔正期待着这一幕…… “快跑!”地面上,垂死的恶魔向他警告。鲜血和声音一道涌出。“他不是——” 雾气中传来弓弦弹动的嗡鸣。 惊愕没影响他的动作,尤利尔下意识矮身,箭矢咄得一声扎在墙上。一旁支撑着主教脑袋的玫瑰花窗咔嚓碎了满地。学徒望着没入木墙半截的箭杆,不由得一身冷汗。 他再不敢节省,直接发动了预知魔法。 『灵视』 尤利尔朝前一滚躲进柜子,又一支箭破开薄薄的木墙,凶狠地钉在他先前的位置。随后他扯开羊皮卷,低声念出祷词。两道庇护所的金焰窜出去,神圣的光辉从天而降,直透地板缝隙把冈瑟扣在里面。 下一秒,三支箭飞射而出,在半空形成一片黑压压的箭雨。它们携带着魔力的闪光倾泻在木屋上,立刻将其撕成了碎片。木石粉碎的声音响彻庭院。 等到火力稍歇,地面看上去如同遭受了一场陨石雨。就连大理石都被砸出一大片爆炸般的深坑,石粉木屑四处飘扬。他们的敌人至今未露面,却已经让尤利尔领教了他杀人灭口的决心。 学徒从庇护所后的废墟中爬起来,里面的冈瑟没料到这个神术防御惊人,被吓得脸色惨白。“看在死角巷那女孩的份上,这是最后一次。”他这么告诉冈瑟,把这家伙拖到银百合丛里。“如果你真的还对女神抱有信仰,祂的使者会保护你。”银百合是盖亚的象征,传说花儿是通往天国的信笺,而银百合会为虔诚的教徒指引向女神的道路。 冈瑟的神情充满愧疚与迷茫。 尤利尔没工夫搭理他,森森白霜在脚底展开。冰之刃比弓手还清楚箭矢的落点,在空中将这些夺命的武器一一斩落。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进步——接受训练以前,他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种精确打击的。 “你是教会的杀手?”他暗中试探,而对方回以箭矢。 尤利尔也没指望敌人会回应。就专业性而言,敌人要比冈瑟这个半桶水的家伙要内行得多。倘若一个杀手会在这时候跟自己的目标聊起天来,他就可以考虑通过增加筹码使对方改换雇主了。 箭矢袭扰着学徒的周身,但没有最开始那么致命。尤利尔没本事预测到每一剑的落点,他的防守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冰剑的魔法。『孤傲礼赞』是目前他唯一能熟练使用的神秘,当然它的本质其实是『圣言唤起』。不过操控冰雪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在魔法范围里尤利尔发现他用意念驱动冰晶的速度不逊于箭矢横空。 这样一来,战斗反而变得简单了。只要学徒全神贯注,就能用霜冻拉低箭速、偏移箭支,然后轻而易举地抬手砍飞箭支。一个念头出现在脑海,他多希望自己能在训练课的测试上也能挥舞刺剑如臂使指。 第二百零七章 自杀式袭击 只是这种不痛不痒的攻击持续了很久,直让尤利尔察觉到危险的预兆。他要么是在准备强力的魔法,要么是决心且战且退。学徒心想,看来比起杀人,他更在意消灭罪证。 训练课上,他学习到的不止是战斗技巧。指环索伦不仅会在休息的间隙补充给他大量神秘知识,而且有问必答。 使箭的职业多如牛毛,但能用出这种大面积火力洗礼的魔法的还在可筛选的范围内。加上恶魔之力的辅助,尤利尔几乎能肯定对方是个“风行者”。他在考尔德·雷勒的队伍里见过同职业的射手佣兵。 风行者的职业基础是必中,他们的每一根箭矢都必然落到靶点。不过这不是什么魔法,它在整个体系中的地位等同于近战流的“冲锋”、“格挡”,属于转职附带的无门槛技法。而且“必中”又不是“追踪”,速度够快依然可以闪躲。指环索伦曾傲慢地评论,这种技巧简直不配称为必中。 箭雨的攻击则不同。世界上没有哪种技巧能把一支箭凭空变成一片,这已经超越了常识的范围。风行者的环阶魔法『暴风雨』无疑能做到这点。 尤利尔不准备浪费时间,『孤傲礼赞』和『庇护所』的防御容许他在战斗中专注于进攻。这也是他学到的应对弓箭手的方法之一。 『众所周知』索伦在地面上写字,『近战或许不是这些骚扰者的短处,但远程必然是他们的长项。傻子才会当箭靶。你得相信不是所有人都能用弓弦割开别人的喉咙』。而能干出这种事的乔伊也告诉他,越近的箭越脆弱。想来白之使不会在战斗经验上犯错误。但尤利尔第一次亲身体会致命的箭矢打击,还是不免心有忐忑。 他的冲锋带起一路尘烟,冰剑刃口雪亮,直刺射出箭支的灌木丛。风行者立即放箭阻挡,企图将他迫退。一枚枚铁质箭头叮叮铛铛砸在冰剑上,其中灌注的魔法和力量果然逐步减弱。尤利尔不由得暗松一口气。与此同时树丛忽然抖动,显然里面藏身的敌人开始后退。 不能让他跑掉。这个念头超越其它想法出现在尤利尔的脑海,比起文件和苍穹纹章的担保,教会的杀手是更有力的证据。学徒发现,即便自己再经历一次战斗,该有的反应依然不会消失。 斩剑高高举起,魔力的流光点亮冰霜中的金星—— 这时他们之间的距离已足够近,甚至能短兵相接。而作为阻挡的不过是一丛欧石楠和几具死尸,风行者的身影也暴露在闪光的剑刃下。他头戴黑布,身披轻甲,慌张地丢开弓躲到死人身后,好像不知道敌人的长武器能将他们一剑砍成四节。 但尤利尔没这么做。一只铁灰色的手伸向他的后颈,学徒转动手腕砍下了它的三根手指。风行者身前的死人也朝他猛扑,却被一肘打在鼻梁上。两具尸体一前一后,重新躺回了地面去。 尤利尔转过身,将敌人的弓踩在脚下。“你是以为我不知道教会有安息的神术,还是觉得他们能比你的箭更好使?”哪怕是在毫不知情的梦境他也没吃一点亏,更别说现在了。 教会没有什么独特的安葬方式,神父们只会为逝者祈祷。这点在里表世界并无不同,但诺克斯的守墓人需要防备的不止是盗墓贼……安息的神术能够确保死者不受惊扰。 这些尸体身上连着细线,在风行者的操纵下站起来。尤利尔诧异于他的肆无忌惮。要不是黑骑士动手时一劳永逸解决了他们身上的神术,单是这样亵渎的举动就足够他下地狱了。 “你不是教会的人。”学徒有点明白了。哪怕是专门处理脏活的杀手,也不可能注意不到尸体上的痕迹。 敌人无动于衷。他伸手在空中一扯,傀儡们就摇摆着送上前。 但尤利尔并不上当,拜恶魔之力所赐,他现在看清风行者的魔法如无根之萍,火种根本不在他的身体里。风行者也是一具傀儡,难怪他只字未吐。 一时之间,尤利尔也为幕后之人的谨慎感到棘手。用傀儡作为杀人手段的案件甚至需要占星师出马,但对方要对付的人居然只是一个赌鬼。也许菲尔丁神父配得上这种排场,可他们没必要抢在霍布森之前下手不是么? 还是说,霍布森的身份让这些人产生了顾虑? 但倘若有人能解答他的疑惑,也绝不是眼前这家伙。教死人站起来不是难事,可让它们开口却不容易。尤利尔再次斩断风行者的弓弦,但丝线仍源源不绝,他开始后悔没将尸体埋起来了。 提起院子里的尸骸,他就又感到一阵迷茫。 黑骑士肯定受到了神术的攻击,尸体上黯淡的纹路就是证明。然而死者在十几分钟前还是活着的,安息神术只会应用于下葬的逝者……看来是黑骑士将这些可怜人从宁静中唤醒,而后再予以第二次的死亡。院子后刚好是墓地。一想到这些他就浑身难受。 役使亡灵的神秘出自苏维莉耶的领域,祂的信众毫不虔诚,利用死亡又想逃离死亡。这些人从不祈求永远的安宁,他们宁愿和活人一样走在阳光下。四叶城的纽厄尔是这样,刚刚离去的黑骑士也不例外。想来院子里的人没有尤利尔想象的那么多,这里的死者分为两类,一类是被屠戮的神职人员,一类是被黑骑士唤醒的安葬之人。仔细分辨的话,还是有几个人身上没有魔纹的。 “喂?喂?尤利尔,听得见吗?” 学徒像抡棍子一样将木偶打开,比起风行者,他更不乐意破坏这些神职人员的尸身。“听得见。波洛小姐。”他回答道。“我在院子里遇到了一点小问题。” “你在那儿干嘛?” “我找到了你要的线索。”要不是她问起,尤利尔都快忘了侦探小姐是要求自己立刻撤离的。“所以现在撤退起来有些困难。很抱歉,波洛小姐,目标就在眼前,而且很快教会将意识到里面的事故……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了。我想我只能这么做。” “看来我得学会读心术才能明白你接下来的行动。”她挖苦道,“到底怎么回事?” “有个人藏在树丛后袭击了我们。先是用箭,整间屋子都被毁了。接着我靠近他,结果公墓里的尸体纷纷过来阻止,好像知道我犯了擅闯教会圣地罪似的。” 尤利尔迄今为止还没有打过这样莫名其妙的架,仿佛探秘教会的行动从头至尾都是一场荒诞的闹剧。先是无星之夜的疯子,再是藏头露尾的杀手。什么时候盖亚的教堂成了这帮老鼠来去自如的下水道了? “袭击你们。”阿加莎重复,“霍布森害怕的人是他?” “在我看来,反正他不属于教会。也许我们的猜测得重头来过了。”尤利尔觉得自己该有好心情。黑骑士的话并未兑现。我的猜测也未成真。真是盖亚保佑。“线索与加德纳·雷诺兹有关,他卖的东西恐怕不止有烟草那么简单。能告诉我鲍曼的死状吗?他是不是浑身干瘪、只剩一具空壳?” 阿加莎没否认。“作为编外人员,你知道的有点多了。” “除了四叶城的幸存者,你们在这件事情里全都是编外人员。这该死的混球在贩卖炼金魔药。没错,就是那个‘索维罗’。我在报纸上看到炼金师们将它称为‘灵魂助燃剂’。” “加德纳签订了契约……” “……但里面不包括贩售合法商品这一条。”尤利尔一脚踹开纠缠的敌人。对待风行者这样的亵渎的异端他可没什么好顾虑的,学徒先是砍下对方的两条腿,鲜血喷溅而出,教他一怔。这个傀儡还活着。但也仅此而已,他再挥剑,切掉这家伙的脑袋。 血流嗤嗤喷洒,好像腐坏的木桶向外漏水。“什么声音?”侦探在对面问。 赎罪的声音。“问题解决了。”尤利尔走向冈瑟。这名刚加入疯子团伙的恶魔还醒着,但也是气息奄奄。“教会出了大事,你们离开时务必小——!” 漏水声变成了尖锐的爆鸣,尤利尔猛然感知到可怕的神秘在身后凝聚。他头也来不及回,就被狂涛般的气浪掀翻了出去。一时间学徒头脑一片空白,神术与冰霜的光环眨眼间熄灭,他却对此无能为力。尤利尔的视线和树影一起晃动,浑身的知觉被一阵排山倒海的恐惧所攫取。他几乎触摸到黑骑士走入的那个世界。 银光戒指上符文迅速点亮,仿若火苗窜起。 『冰雪王冠』如同平地升起的荆棘堡垒,笔直插入呼啸的气流中。尤利尔身边的狂浪被它强行掐断。他像个孩子一样不知所措地坐在草地上。一波又一波的神秘涌潮冲刷坚冰,结果自身却逐渐衰竭。最后风止浪息,城墙般的冰之壁垒还屹立在原地。与它相比,庇护所和学徒模拟出来的孤傲礼赞完全就是纸糊的壳子。 第二百零八章 陷阱 “喂?喂!”侦探小姐在另一端大惊小怪地呼叫,“你那边发生爆炸了吗?” 若只有爆炸还好。“是空之境的神秘。”尤利尔大口将空气吸进肺里,逼自己冷静下来。“但还不至于要命……该死的,我知道他们的打算了。这混蛋想要引来十字军!” “这种情况本来就无法避免。用你的神术立刻离开原地,别留下线索。我们也正往外走。” “问题就出在这里。”尤利尔望了望高耸的冰之墙,懊悔在心中奔腾。“我没法处理现场……敌人是个砍掉脑袋就会爆炸的傀儡,他唯一的用处是逼迫我身上的魔法生效。” “什么魔法?” “我的导师的空境魔法,特点就像布鲁姆诺特的地形一样鲜明直观。除非现在天降流星粉碎整个院子,否则任何人都会知道这场见鬼的袭击有高塔的一份。” 侦探小姐思索片刻,“呃,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尤利尔无话可说。“你根本不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我来的时候看见一地尸体!驻守在这里的神职者都死了,就连墓园都被挖开。现在你用不着担心教堂吊死鬼的影响了,恐怕疯狂的教徒们会活活拆了治安局……还有外交部。” “……发生了什么?” “总之一言难尽,波洛小姐,很抱歉我无法再为你提供帮助了。”在作出决定的同时,尤利尔感应到身后的魔力波纹。他的警惕性骤然拔高,直到看清尘雾中的来客。“他来了。” “白之使?”阿加莎问。 还能有谁呢?整个浮云之城里,能在我捅娄子后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人恐怕也只有乔伊了。“合作愉快。”尤利尔告诉她,“但愿这是最后一次。”他调动誓约之卷的魔力,将阿加莎留在身上的魔法清除。我跟你的计划没关系了。 在对面,使者一步跨出金色的涟漪,一脚踢开旁边的残肢。 尤利尔逼迫自己开口:“我——”结果使者走过他身边,站在冈瑟周身的神术外。年轻人的神色一如既往,教人无可捉摸。 “使者阁下。”冈瑟低声致礼。 他是个恶魔。尤利尔突然意识到,心跳也随之加速。这时他甚至有些感谢黑骑士了,否则虚弱的纽扣工人多半会在第一时间露出破绽。 “你来这儿干嘛?”乔伊问出了与阿加莎一样的问题。“这是你的新朋友?” “我想给伯莎女士的案子帮忙。”学徒小心地回答。“至于他……现在他不算我的朋友了。能把这玩意弄掉吗?”他赶紧请求。 使者回到冰墙后,让高大的壁垒变成一片片雪花,融入了土地。“好朋友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乔伊给出了建议。“我看你在这方面非常擅长,用不着进行考核。”他讥讽道。 尤利尔哑口无言。他要怎么解释自己和无星之夜的遭遇呢?黑骑士在教会恣意屠戮,却把烂摊子丢给我。这下就算是乔伊也不会轻易放过了。 『这里的法则之线混乱』索伦在一边无意识地落井下石,『真奇怪,睿智的格森先生之前竟然没发现有这么一个地方』 “恐怕是教会的禁地。”它的主人环视一圈,从废墟里挖出一本硬皮书。封面上刻有镂空的十字,这是盖亚女神的教典。一支断了翎羽的木箭穿透了整本书。“上面的赞美诗都是神术。”他将教典丢给学徒。 尤利尔弄不明白他把这东西给自己做什么。 “上面有完整的圣诫术。” 这一惊非同小可,尤利尔下意识张大了嘴:“啊?” 『无论如何,教会不可能将这些知识交给你』索伦的字迹里透出一股子邪恶的得意,学徒甚至可以想象它身上的符文扭曲成一个坏笑的表情。『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不妨碍我们先找到一点补偿吧』 “可这是教会的财产……” “现在是你的了。”使者明显对这种小事不太在意,“你遇到了什么危险?” “一个风行者傀儡,”尤利尔如实回答,“会爆炸的那种。一定有人在背后操纵它。说实在的,我的魔法能挡住箭矢,但对最后的冲击波毫无作用。我想它或许不是为了案子……它是专门为我准备的。如果你没来,十字军就会发现我留下的踪迹。” “命运集会刚解散。”使者认可了他的猜想。尤利尔感到自己还是有机会解释清楚的。然而一阵脚步声开始逼近院门,伴随着神术的金色屏障向内延伸。 “我们得先离开这里。”他催促。 『法则之线混乱,不建议通过矩梯移动』索伦的话教尤利尔僵住了。 “这才是真正的陷阱。”使者说。“你们计划怎么离开来着?” “呃,用神术。不过外面到处是神官,最好还是别冒险。”尤利尔欲言又止。 『你想怎么办?』 怎么又问我……尤利尔只想哀嚎,可他知道现在的情况都是他大意的后果。学徒宁愿自己身上的魔法没被触发,这样总好过把乔伊拖下水。该死的,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我们可以先躲起来。”他下定了决心,“跟我来。”情况还没到最糟的地步,起码他还知道哪里能暂时躲过十字军的搜查。 …… “那家伙去治安局自首,于是阿加莎·波洛小姐断定案子与教会有关。我们计划潜入教会找证据。” “她计划把你卖给盖亚教会。”使者一针见血地指出。 “所以我也把她拉进来了。现在他们应该正好从神术基盘附近撤离,要不了多久,侦测就会恢复正常。”学徒本来想故作轻松地耸耸肩膀,结果牵扯到了伤口,立刻哎呦一声。 “安静。”使者警告,“这里看上去不怎么隔音。” 他们正在一处黑暗的密室中,头顶簌簌落下土灰。许多拇指大小的蘑菇从夹缝间冒出来,跟苔藓一起填满石头的空隙。百合的球根暴露在湿气里,绿莹莹地在四周闪烁。 教堂里自然没有什么藏身的好地方,哪怕他幼时在这里生活了几年,也不可能比十字军和神职者更熟悉地形。然而,虽然没有密室能避开建造者的目光,但他们不会搜查每一间屋子——尤其是院子后的安息之地。大多数死者的躯体被黑骑士破坏,尤利尔便只需藏在完好的墓室里。 阁楼里的主教身披红袍,显然是布鲁姆诺特分教会的管理者。他死在了职位上,就意味着没有人敢冒着亵渎的罪行搜索墓园。尤利尔不知道女神是会称赞他的果断,还是诅咒他惊扰亡魂的罪行。是黑骑士,他的到来搅乱了一切。我们本该悄无声息地完成任务,而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可他清楚这是不可能的。直到现在,尤利尔才意识到这次行动必然失败的原因。主教呆在阁楼里,他的神术便只是班门弄斧。也许誓约之卷能替他遮掩过去,但说到底,还是他太过想当然了。是旧时记忆误导了他:表世界当然是没有神术基盘的,盖亚的主教也必然会停留在教堂。但在诺克斯……女神才知道主教愿意呆在哪儿。威特克将黑骑士的到来擅自作为计划的一环,竟然巧合般弥补了这个漏洞。 『你被风行者打伤了?』戒指写字时的咔咔声唤醒了他。 那种家伙不可能碰到我。在月之都和四叶城里,我见过比他厉害得多的敌人,并且战胜了他们。但在使者面前,尤利尔不能这么说。受到索伦的嘲笑总好过被乔伊得知无名者的事……结果使者忽然抓住指环,让上面雕刻的符文挨个熄灭了。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的暗示很明显了,甚至没把一边垂死的冈瑟放在眼里。“就算你背弃盖亚,祂也不会知道。” “我不可能那么做。”学徒忍不住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 “那你说吧。” 他完全不明白乔伊到底是没听懂他的意思,还是对他的态度毫不在意。尤利尔瞥了一眼手中的教典,心知是再也瞒不过去了。“有……恶魔来过。” “那边的家伙?” “不止是他。”他果然发现了。尤利尔默默祈祷神会原谅自己的背叛。“一位空境亡灵生物,据说他来自结社,来自无星之夜。” “神秘之尽。”乔伊重复。他肩铠上的血红七星仿若正在滴血。“他们是最隐秘的恶魔组织,最后一次出现还是在十五年前。看来你的运气不错。”他的语气蕴含着别的东西,似乎不止是讥讽。“你的盖亚保佑。” 说得在理。尤利尔勒紧伤口,他的肩膀真的在滴血。“这些东西我还是首次听闻。”他小心翼翼地说,“我以为无名者都是纽厄尔那样的疯子,但他们看上去并不容易与正常人区分。” “我跟你说过,无名者是特别的神秘生物。他们原本独自游荡在诺克斯,直到某一天抱成了团寻求庇护。这样的无名者组织就是结社。”乔伊回答,“单个的无名者就很棘手了——例如四叶城那个疯子——成群结队更是麻烦。这些家伙最开始还能相安无事,但直到恶魔侵蚀了他们的灵魂,结社就会在大地上引发灾难。” 第二百零九章 神秘领主 尤利尔早已从妖精奥萝拉和威特克口中得知结社相关的知识,他想知道的是另外的事。“无星之夜。对这个结社你们了解多少?” 使者瞧他一眼。“不比你少,事实上比大多数神秘生物都多。你要说的就这些?” 尤利尔困惑地望着导师。年轻人松开手,指环索伦重新上线。“你问它好了。” 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开口回答任何问题了,仿佛要跟不远处的沉睡的尸体一较高下。学徒只得从命。 『无星之夜由无名者组成,活跃于黎明之战时期。成立者不详,骨干成员数量未知。这些恶魔凑在一起,没有信仰可以指引他们。无名者是诺克斯最危险的敌人之一,也是最擅长隐藏的邪恶生物。黎明之战后,秘密结社就是神秘世界最大的敌人』 “听上去你对我们的敌人一无所知。” 『恶魔数之不尽,没有人能确定无星之夜的成员数量。他们不是落单的恶魔,有应对检测的方法……就算是专门的魔法也很难分辨』 “高塔怎么分辨呢?”尤利尔明知故问。 『这可是秘密,不会告诉你这样的笨蛋。当然,你想以火种的名义签订契约就另当别论』索伦高傲地写道。 也许威特克在这点上没骗我,占星师们正是用火种试炼来分辨恶魔。尤利尔明白无名者的异常正源于火种——还有什么办法比这更容易呢? 这么说我应该感谢索维罗魔药…… 他一直以为光辉议会是最痛恨无名者的组织,没想到克洛伊塔的谨慎丝毫不下于他们。在威尼华兹学徒见识过十字骑士充当的恶魔猎手,甚至他眼前就有一个时刻带着猎手袖标的可怕存在……然而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意识到恶魔的处境。 决不能让乔伊发现自己的本质。尤利尔认定,一旦使者意识到自己的学徒其实是个无名者,恐怕结果会比想象还要糟糕。也许乔伊会在心里作出一番痛苦的抉择,但责任与友谊二选一,尤利尔实在不愿意用这种可怕的选择题来拷问导师的灵魂。以使者的反应来看,他多半有一些预感。不过既然乔伊什么都没说,尤利尔也乐于装傻。 『你遇到无星之夜的人了?』或许是事关重大,索伦说话带上了标点。 “还是空境的神秘生物。”学徒如实交代。 指环拼凑出一个惊叹的神情。『真不可思议,你还活着。无星之夜的空境比正常同等神秘度的阁下更为可怕,他们的魔法不属于秩序,神秘度的高低在他们身上得不到反馈。你究竟碰到了谁?』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认识他。” 『已知的情报是,无星之夜有七位空境级别的神秘生物。其中一个是光辉议会的前任枢机主教安尼利,十五年前猎魔运动围剿的目标就是他。叛离议会后,他也被称为‘微光领主’』 “七位空境?”尤利尔下意识重复。 『七位领主,七颗地狱之星。同盟分裂后,才有了这样的说法。这些狂妄之徒,你以为他们是哪里的领主?』 答案是明摆着的。“神……神秘领域七支点?” 『总之,这些恶魔将诺克斯当成了自家后花园。显然无星之夜的无名者不明白划地盘与过家家的区别,没有哪个领主会在自家领地上藏头露尾』 “我遇到了其中之一?”尤利尔说。 『毫无疑问』银指环在半空缓缓旋转,『一位自封的领主,黑暗中的邪恶阴影。好吧,他多半不会让你看到他的脸,恶魔的领主身披人皮,比他隐藏在凡人中的同伴更谨慎,更神秘……他与他的同伴们活跃于昼夜的夹隙,企图颠覆神秘领域』 这种说法令他浑身不适。“我不是很认同——” 『你无须认同。恶魔的堕落有早有晚,却是注定了的命运。就像生命的尽头是死亡,任何人都无法避免』指环警告他,『我知道你的信仰,尤利尔,可你别忘记盖亚教会也是猎杀无名者的主力。教徒们遵循教义守护世人,从灾难和恶意里,从纽厄尔那种人手中挽回人的性命。想要拯救那些可怜人的命运,就唯有与恶魔作斗争一条路可走』 墓室里被戒指的闪光与蘑菇的荧光所照亮,可惜它们都是冷光,驱不散石壁土层渗透进来的潮湿寒意。在这狭窄的安息之地躺着一位腐朽的逝者,一个垂死的伤员,还有一名女神信徒和坚定的秩序守卫者。出于某种原因,他们此刻相安无事。尤利尔应该为此祷告,但他最终难发一言。 “看来它的回答不能让你满意。”乔伊冷冷地开口。 “我很感激了。”尤利尔回答。潮气如同挥之不去的梦魇,吸附他的声音和声音里的情绪。 “你的感激没什么用。” “起码我清楚了怎样避开危险。”学徒说,“作为克洛伊塔的成员,我不该和他们接触,对吗?” 『难免会有人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恶魔本质』指环忿愤于主人的评价,但又不敢反对权威,只好用坚持不懈地插嘴以示抗议。『不过在被恶魔吞噬之前,这些人还算不上危险。治安局每天都会在刑场上砍掉几个恶魔的脑袋,也没见这些家伙能反抗』它在学徒头顶盘旋。 “说些有用的吧,索伦。”年轻人吩咐。 有用的?对我来说都一样。尤利尔瞥了一眼冈瑟,他的伤口已做处理,此刻状态略微稳定了下来。乔伊会怎么处置他?交给教会审判,抑或是同样视而不见?后者可能性不大。普通的恶魔也就算了,而无星之夜的成员……即便冈瑟只是为了得到掩盖火种的加护,并没想过颠覆克洛伊塔,在人们眼里他也罪不容赦。 『?』指环莫名其妙,缓缓写出一个问号。由于错过了重要信息,它现在完全理解不了主人的意思。 “无星之夜的七位领主。”尤利尔问道,“有没有一位是亡灵,披黑甲、戴骑士盔?” 戒指倏一下砸在他脑门上:『亡灵?』 尤利尔正绷紧神经,差点被它吓得跳起来。“……没错,我确定他是个亡灵骑士。” 『据克洛伊的资料记载,无星之夜有一位具有恶魔之力的亡灵。最开始出现时,他被称作黑骑士』 看来大家的起名方式与我相近。尤利尔心想,第一印象很重要。 『黑骑士的出现时常伴随死人复苏的灾难。两百年前,沉沦位面加瓦什中苏维莉耶的祭坛边、死者之国的中央圣地——尸骨中庭,曾在宾尼亚艾欧发动过可怕的战争。诺克斯的神秘领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才得以守卫住我们的文明之地。后来占星师们探寻过去,终于找到了亡灵暴乱的结因:死海之王更替,尸骨中庭的内部也随之产生分裂。黑骑士趁机在加瓦什掀起动乱,诱使死海之王将目光投向秩序的土壤……』 『在诺克斯与光辉议会的战争中,黑骑士唤醒了数量惊人的亡灵大军,试图凭借这样亵渎的魔法击破露西亚的圣骑士团。然而白之预言粉碎了他的邪恶阴谋,亡灵军团也得到了光明代行者的净化。死海之王被迫接受战败,封闭了加瓦什。黑骑士却自此失踪』 “他失踪了?” 『照我看来,他是回到了他的恶魔巢穴。无星之夜拥有隐秘的据点,无数深渊的孽种在里面诞生、日夜谋求打开诺克斯的屏障,而后为他们残暴的龙之君主打开血与火的大门。那里可以说是地狱侵蚀世界的节点……但神秘领域至今没有找到它』 尤利尔想起黑骑士进入的白骨之门,门后的景象异常荒凉。那里是无星之夜的据点,还是死者之国加瓦什?只要我说出这些情报,恶魔的老巢就会被彻底捣毁……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天真到有些滑稽。“那么黑骑士,他是哪一位领主?”他已经有猜测了。 果然,索伦写道:『人们恐惧于黑骑士在亡灵之灾中唤醒的千百万死者,认为黑骑士是悼亡女神苏维莉耶派来诺克斯散布灾难的使徒,因此改称他为‘不死者领主’』 亡灵的骑士最终成了不死者,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黑骑士没有杀他,恐怕是看在同为无名者的份上。也许威特克说了什么,比如他认为我会一直提供帮助。这家伙自以为抓住了我的把柄,还是说他觉得我不敢反抗“不死者领主”? 尤利尔摩挲着乔伊交给他的银光戒指,如果无星之夜以为我会乖乖听话、出卖高塔的秘密,那么他们错得离谱了。虽然我是个恶魔,但在最终的命运到来之前,我依然是盖亚的骑士。 “它们不能吃。”乔伊突然说。 尤利尔赶紧摇头,他意识到在乔伊眼中自己是在盯着一株蘑菇看。好吧,墓园里没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哪怕是尸体都经过了神术的净化祝福……用蘑菇来充饥并无不可,但显然使者在意的不是它们是否有毒。“这里是净土。”他低声说。 白之使对此不抱关注。“那你可以顺便学习一下圣诫术。” 我的导师有时候格外称职。尤利尔想起令他头痛的课业方向选择,心情顿时跌到了谷底。也许只有女神的职业才适合我。他打开书页,几张纸飘出来,洒在他的膝盖上。“收据?” 第二百一十章 外交部的暗流 夹在教典中的纸条上写着小字,不是神文,而是通用语。每一张纸都盖着鲜红的图章,图章下则是某次交易的款项目录。 这种东西怎么会夹在教典里? 在翻遍了整本书后,他共找到十一张纸条。它们有统一的样式和印章,唯一的区别是上面的数字。这是教会的后勤收据吗?主教掌管整个布鲁姆诺特的分区教会,每天事务繁忙。当他疲惫地点起蜡烛翻看教典时,也许会将这些东西夹在书页里…… 无论如何,这种异常状况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尤利尔静静思量着可能,而指环索伦在一边骚扰乔伊。 『不死者领主到教堂来干嘛?』它看起来对恶魔的踪迹不太担心,但十分好奇。 “他已经走了。”年轻人说,“而且这是盖亚教会要考虑的问题。” 『可这里是布鲁姆诺特』指环表示不解,『难道我们不该提高警惕吗?』 “有圣者大人在,我的警惕还不如花在别人身上。”白之使转向学徒,“你最好离那些无名者远一点。” “我又不知道他们是恶魔。”尤利尔小声辩解。我又不知道会惹出无星之夜的黑骑士,他在心里说。莫非这样的大人物都喜欢满世界乱跑吗? “还有,离阿加莎也越远越好。” “她是我的邻居。”这下他可是真冤枉,“除非我不出门……不,那天我没出门,她也自己过来拜访了。”要我不与她碰面,还不如指望月亮白天升起。 然而白之使的思考方向与他完全不一样。“事务司安排给你住处,更换也很简单。以你的身份,向他们提要求也没什么过分。”他忽然皱起眉,“如果是阿加莎·波洛,作为曾被圣者关注的‘一代名人’,她也可以提要求。” 要不是威特克,我根本不认识她。尤利尔觉得乔伊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产生了误解。“她搬家干嘛呢?”若她发现我是个潜在的犯罪分子,没准会这么做。 “是她对你的住处提要求。”使者指出。 “这怎么可……设置条件?”尤利尔反应不慢,顿时明白过来。“她可以要求治安局分配给她符合条件的住宅,就像富有的商人利用金币换得贵族庄园附近的别墅。”符合条件的人多半很少,而教育部安置他的工作必定会提前一段时间开始。 但即便行得通,这样的推测未免也太过荒唐。侦探小姐又不是没事可做,她没理由对一个新来的高塔学徒感兴趣……除非,这个学徒的导师是高塔的空境统领。尤利尔诧异地望着年轻人。 “我不喜欢她。”乔伊直言不讳,在克洛伊塔里,没有什么人是需要让他收起自我意见的。“这女人热衷解密,而且非常傲慢自大。” 自大到没看出来,尤利尔对侦探小姐的坏印象顶多是有些虚荣。不过荣誉有时是高于利益的诱惑,与阿加莎那吓人的破案成绩相比,这点小毛病简直不算毛病了。 这时乔伊犹豫片刻,给了他一个全新的理由。“她曾在狄恩·鲁宾手下当过差。” “狄恩·鲁宾是谁?” “工具人。”乔伊想也不想地说。 “?” 指环索伦差点笑岔气。『是外交部的青之使』它的字划乱飞,『白要在每一个属国进行巡察,而浮云之都的事务却很少有时间处理。于是这些堆积下来的工作只能交给外交部的副部长来办。从前年开始,青之使在命运集会上申请将内部事宜移交给他,省得还得在白手上绕一圈。你觉得这办法怎么样?』 我觉得?“他……肯定是个看中效率的人。”尤利尔硬着头皮说。 『是啊,为了提高效率,他在申请前根本没与白商量。总之,我们的事务司总长在整个集会上说起这件事时,白对此一无所知』索伦似乎没注意到自己的用词有多么危险。『我睿智的主人答应下来。由于时间凑巧在每年的火种试炼前,白在后来随便找了个理由,与狄恩·鲁宾来了一场观赏性的决斗』 尤利尔听得直想笑。“结果如何?” 『怎么说呢,整个战斗过程十分效率,结果并不意外』 毫无疑问。乔伊是尤利尔见过的最为强大的神秘生物,说是神秘领域战斗力天花板也不为过。他决心成为使者,也未必没有白之使的影响在内。 『你作为白的学徒,肯定会被狄恩·鲁宾看不顺眼』指环提醒,『当然,不顺眼归不顺眼,他多半不会刁难你这样一个环阶的菜鸟』 看来高塔空境之间的相处也并非都很融洽,拉森阁下给我留下的印象太片面了。学徒心想。当然,若是他知道命运集会上占星师们的针锋相对,也许就会有另外的理解。“阿加莎曾是青之使阁下的下属,所以想掌握我的动向?” 『或许是她自作主张——』戒指索伦写到一半,被乔伊一把握住。它直接关机了。 “他乐于找我的麻烦。”使者说,“阿加莎·波洛与狄恩的关系可能没那么密切,但风行者一定与他有关。青之使的神秘职业是剪裁师。” “剪裁师?” “就是裁缝。” 莫非高塔里除了占星师就再没有正常的职业了?尤利尔怀疑它们其实就是凡人职业的神秘版本,连名字都不带换的。但拜这样朴实的取名方式所赐,他一下明白两者的联系了。“你说那些傀儡线?” “他一定没想到命运集会结束得那么快。”使者说。 袭击发生在集会期间,可以让狄恩摆脱嫌疑。这句话里隐藏的信息令他提起心。显然,青之使狄恩·鲁宾与乔伊的关系并不和睦。虽然以当下情况来看乔伊占据着绝对的优势,但外交部的副部长阁下依旧没有放弃找他的麻烦。尤利尔想到风行者的意图,不由得头皮发麻。“他想让我为教会受到的袭击负责。” “与无名者交朋友不是大事,但与无星之夜有关则不同。”乔伊警告。“外交部的工作也包括监察……属国中恶魔的动向。高塔守卫诺克斯,我们则守卫高塔。” 原来如此,我早该意识到的。就连黑骑士都看出来我的行为会给乔伊带来多少麻烦。他提醒了我。狄恩·鲁宾想抓住上司的把柄。他要的不是外交部工作效率,而是在命运集会中的地位。他反思自己这段时期的所作所为,只想让这一切变成稍纵即逝的梦境。“这会对你造成影响吗?”学徒歉疚地问。 一阵似有若无的情绪在白之使的脸上拂过。“我是恶魔猎手,无星之夜翻不起浪。”年轻人没责怪他,事实上,他看起来连半点烦恼都没有。“鲁宾不是占星师,看不到未来会发生什么。命运集会后,他的小算盘就没得打了。” 使者的态度古怪,尤利尔怀疑自己这位导师很可能在今年的火种试炼上故技重施。见鬼,这家伙真把狄恩·鲁宾当成处理事务的工具人了。对方怎么说也是高塔的青之使,他却丝毫不给面子。 乔伊的事用不着尤利尔操心,他自己的麻烦够多了。统领大人的战斗力体现在各个方面,学徒才一闭嘴,他立刻反将一军:“你的神秘学方向确定下来了,对吗?” 事关性命,容不得他犹豫。尤利尔深吸口气,感到肺里充斥着凉意。“我一直想成为使者。”他坦白,“占星术也好,预言和圣诫术也罢,它们都可以让我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使者挪动一下眼珠,用饱含探究的目光注视着他:“你的测验结果不这么认为。” “我很抱歉,乔伊,我不该把责任推给你。西德尼先生给过我很多帮助,非常多,我以为这是理所应当的,多么荒唐……‘银十字星’阁下对我寄予厚望……但你给了我机会。”这无疑是发自内心的倾诉。只有在这一点上,尤利尔毫不怀疑。“说到底,我有能力在训练课上学到更多东西,只是我自己放弃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努力得不到回报,我还没弄清练习的意义。” 他越说下去,内心就越平静。 “可我把原因和结果搞混了,布鲁姆诺特的台阶太多太长,让我迷失了方向。也许我不适合停留在这里。即便红顶小屋是我梦寐以求的家园,我也宁愿为我理想的道路锁上永远它的门。”这时,他发觉眼前的迷雾豁然开朗。“一直以来,我总是被别人的评价左右思想。我害怕面对自己的错误。我忘记了自己想做的事,想成为的人。我忘了我在万里高空的城市中还有朋友——在我需要他们时,没什么秘密是不能说的。” 使者一直静静地聆听着。“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秘密。”他说。“不过拜你所赐,我想我现在有时间听听了。” 尤利尔感到自己脸上发烧。“该死的,有些话说出口简直会要我的命。” “你要死也不会死在我手上。” “说得没错……我向你保证,乔伊,总有一天你会有比青之使更值得信任的同事。我向你保证,我早晚能做到。” 第二百一十一章 埋葬的秘密 “希望不要太晚。”年轻人冷冷回复。 然而这场坦诚和平的交流过后,与使者同处一室似乎变得异常困难。尤利尔闷头翻着书,恨不得把脑袋扎进密密麻麻的神文里去。等待的每一秒都是那么难熬,他忍不住胡思乱想,而手指还机械地重复着动作。让他尤为不可思议的不是使者的态度,而是他自己竟能说出这种话。或许女神选我成为骑士不是没有原因的。 静谧逐渐冷却他的思维,学徒的动作放缓了。哗哗的声音被呼吸替代,头顶传来遥远而规律的脚步。有时冈瑟会在昏迷中发出短促的呻吟,但看在伯莎女士的份上,尤利尔尽可能处理了他的伤口。乔伊没阻止,索伦也不敢作声。死人则无声无息。尤利尔开始想起威特克和阿加莎,想起黑骑士意有所指的言语。思绪的海浪慢慢涨潮,以至于他没注意到使者什么时候站在了墓室边缘。 “这是十字骑士的墓地?”乔伊问。 “不,只是修女和教士的。”尤利尔乐于回答,“有些教徒终生侍奉盖亚,甚至抛弃了在凡人间的身份。因此上面没有墓主人的名字。” “露西亚没有这种要求。” “你指什么?” “要求教徒为祂奉献一切。”白之使在表述貌似同情的言论时,神情依旧缺乏说服力。“奉献是人的美德,于是女神要求最虔诚的羔羊们牺牲自我来宣示对信仰的忠诚,是这个道理吗?” “你弄错了。这是逝者们自己的愿望,而非教义规定。” “愿望。”年轻人重复。“说得对。要死的人,他们的一切愿望都是被允许实现的。盖亚在这方面尤为宽容。你还记得有关的教规吗?‘死罪之人也有权挑选最锋利的斧子’。” “有过必偿。”尤利尔说,“这是盖亚赋予他最大的仁慈了。生者死者,在女神眼中并无不同。祂在惩恶的同时,也会给予万物同样的善意。” 学徒不太明白为什么他要说这些。 “给死人的善意没必要。” “这很没同情心。” “你的同情不会减轻他的罪过,也不会教律法饶恕他的性命。可见人们的同情不过是自我安慰,对死人没有半点帮助。”乔伊说。“当你快死了,全世界都开始爱你。” 尤利尔感到心脏被这句话撞了一下,竟说不出话来。“……女神的行事,与我们不同。” “女神的仆人却明白这个道理。我不知道你们表世界的盖亚教会有什么样的规矩,但在诺克斯,起码在宾尼亚艾欧,只有罪人的墓碑才不配刻字。你说里面躺着虔诚的教徒?那无论这碑上的空白是谁的主意,想必他的主人都是不知情的。” 这太荒唐了。“霜月的街头有很多无名尸骨被治安局埋葬,谁会知道这些人的名字?”他反驳。 “冻死的流浪汉多半是火化,祈祷他们死后进入苏尔特的神国。”乔伊指出,“入土安葬的无名死者碑上仍会有字。要么是泛泛的悼词,要么是零星的描述。无字碑被认为是对逝者的诅咒,只会用来给罪大恶极的家伙。” 罪大恶极。尤利尔想往后退,远离那块干净的石碑。这时他才发现密室中就连墓碑都未曾显露在地表,若非他这种熟悉教会的人,恐怕十字军也不会注意到有这样一个地方存在。“原来如此。”他觉得自己在用另一个人的喉咙发声。“原来如此。”尤利尔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还隐约激动的心情刹那消失了。“这或许……就是里表世界的差异。” 然而学徒既然熟悉诺克斯的盖亚教会,就没理由认定两个世界的教规有较大的出入。这是个例外,他认定,也许原因与神秘有关。这毕竟是两个相似却不同的世界…… “这里是圣洁之地,甚至禁止一般信众踏足。”使者似乎一点也没察觉他的异常,“看来教会在这里埋葬了某些秘密。无星之夜的黑骑士也到这儿来,他肯定有明确的目标。”白之使走回原本的位置,指了指学徒的脚下,示意他低头。 “……谢谢。”尤利尔按照提示捡起掉落的纸条,心不在焉的将它们一一展平,整齐地叠在一起。“不死者领主想从教会里得到什么?” “反正不是谋杀某个神父的证据。你为什么关心?” 学徒只好闭上嘴。我现在要担心的不是无名者,也不是阿加莎或霍布森。他发现自己这次很容易管理好自己的想法,是女神,祂让我无法分心他顾…… …… 罗玛捡起地上的纸条,一张又一张,写满她看不懂的文字。她顺手就要丢到窗外,又忽然想起这些东西原本是夹在书里的。书是厚厚一本教典,封面烫着金箔,纸页充满蜡烛和植物墨水的混合芳香。在院长发给玛奈她们的小册子里,罗玛可没见着有这些玩意儿。她把它们一张张展平,放归原位。 这时,地板传来吱呀呀的响动。 在这所奇怪的教堂呆了两星期,罗玛开始习惯村庄破旧的建筑。即便蜘蛛走过地面,楼梯也会大惊小怪地作响。看来凡人的王国太过贫穷,哪怕是在受神眷顾的洁净之地,条件也不见得好到哪去。她很想念萨比娜,还有她们的导师拉森。这里的生活乏味枯燥,她为了艾肯忍耐了很久,现在已经在盘算着怎么带着这个有趣的小玩具离开了。 修道院里有许多孩子,大到五六岁的幼儿,小到刚刚出生的婴孩。两星期里罗玛见证了四个孩子的诞生,三个女孩,一个男孩。其中有个女孩的母亲生产后大出血,连玻璃草茶也没能挽回她的性命。罗玛不觉得意外,因为床榻上的母亲自己也还是女孩,她来到世上不过十几年,仍缺乏应对苦难和罪孽的经验。 在罗玛心中,小艾肯的地位远超过其他孩子,即便他不是最机灵的一个。这只人类的幼崽长得不像狮子,她也并非是要在他身上找到自己身世的影子。让她对这孩子怀有特殊情感的源头是玛奈,她认定自己的母亲与玛奈有过某种精神时期的重叠……这么说来,也许她确实是在艾肯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高高在上的苍穹之塔是一所精致的修道院,是罗玛·佩内洛普的婴儿床。这念头令她驻足。 她几乎忘了自己的目的。 从高塔逃出来时,罗玛还想去余烬草原寻找她的部族,后来她意识到有罗奈德·扎克利在,一到那里就会被逮住,便转而登上去伊士曼的矩梯。宾尼亚艾欧有的是好玩的去处……然而小狮子罗玛只知道这两个地方。她打定主意要成为使者,决不会在一处停留,只有这样才能给寻找她的占星师们增添些难度。现在罗玛已经在这个小村庄呆了许久,是时候离开了。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德蕾娅修女。”巴恩撒院长说着,推开门。“我早上还有别的事要忙,这些事跟一个只会哇哇大叫的孩子没关系。我们收留了她那不知廉耻的母亲,结果她竟连疼痛的罪惩都经受不起!前些天还有个天生的智障儿,多可怜的宝宝……这孩子的母亲像是什么道德观念都没有。”她丝毫不觉自己言语刻薄,“把她安排给那个什么都干不好的丫头,我记得她也快生产了,提前让她有些经验是好事。她叫什么来着?” “西雅塔。”德蕾娅修女的声音闷闷的,似乎有些情绪低落。 巴恩撒女院长有一张盘子那么圆的脸,上面有宽阔突出的额头和浓密修长的眉毛,经常显得头顶的修女帽尺寸偏小。她常年诵念经书的嘴唇与鼻子靠得太远,一双眼睛锐利而冷漠,却似乎发现不了德蕾娅的神态异常。 “西雅塔。”她重复一遍。“倘若这女孩忘了给婴儿换床单,记得告诉我。下星期早餐没她的份。报给大主教的收据单已经写好了。你负责整理核对,德蕾娅,明天早上之前交给我。” 德蕾娅修女接过教典,神情有点犹豫。“呃,这些都是,院长?” “比过去多得多,是因为有一批刚生孩子的新母亲从威尼华兹过来。那些外乡人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专门挑同一个时间塞给我申请信。”院长打开柜子,拿出一叠纸。 “但孩子们太小了,而且马上要到冷天。” “没错,这是个问题,但不是我们的。许多婴儿容易在霜之月夭折,因此这时候领养孩子需要承担大部分风险。但既然他们都愿意接受,我还能说什么呢?” 德蕾娅修女还想说什么,可院长没在听。她就像将繁重工作分配给了下属的长官,由内而外散发出轻松和安逸的气息。显然她不再关心任何东西了。 然而当巴恩撒院长坐在椅子上时,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因此又立刻站了起来。 第二百一十二章 克莉丝汀的转让书 “前些天有大人物到铁爪城。”她在德蕾娅修女迷惑不解的神情中吩咐,“把该收拾的地方收拾干净,别让客人看见脏东西。虽然那种人不太可能到我们这里来。那女孩的尸体安葬了没?” “已经安葬了,院长。” 对话迅速结束,也许在巴恩撒院长眼中,德蕾娅只是个同情心过分的年轻修女,还总把她的话当耳旁风。罗玛跟着德蕾娅修女悄悄跑出去。后者早就看到她了,此刻有点恼怒。 “拜托,罗玛小姐。你真把我吓坏了。书房里有神术的阻挡,就算院长看不到你你也不一定安全。” 小狮子头好歹还知道不要随便说出去高塔的信息,当然,就算她说了也未必有人会信。“我想离开这里。”她告诉德蕾娅修女。 “如果不带着艾肯,你想去哪里都没问题,罗玛小姐。修道院不是你的监牢。”德蕾娅修女满怀忧郁地说。她的忧伤不是为自己。早在她接受神术洗礼的那天,她就将自己献给神了。“盖亚女神在上,我真希望这里不是任何人的监牢。玛奈只是上了爱情的当,她还是个孩子,却被当做成人责罚。” “那就逃走好了。”像我一样。 德蕾娅修女摇摇头,“人类有人类的规矩。你是自由自在,而玛奈和艾肯有他们自己的命运。有过必偿。未来虽然由奥托掌管,但过错就像未还的债务刻在灵魂上,是她们一生无法洗去的污点。” “既然一辈子也洗不掉,那为什么还要洗呢?” “因为人们会记得。当某一天世人忘记了她们的罪孽,能够平等看待这些可怜的孩子,她们就能回到自己的家人身边。”德蕾娅修女说,“盖亚理解人们的偏见,也能原谅女孩们的罪孽。祂用自己的修道院来保护她们,可这种保护触及不到灵魂,她们只能自己醒悟。” 罗玛不以为然。“除非你送她们到天上。”她告诉天真的修女,“否则教会将她们与社会割裂开,只会让人们铭记玛奈的罪过。哼!这怎么能算罪过?这明明是那个布里奇的错。最多,也是他们两个人平分。玛奈一个人可没法生下艾肯。盖亚都知道这些……祂却只惩罚玛奈,这一点也不公平。” “他们没有婚约,因此女孩不受法律保护。盖亚是司法的神只,祂对此无能为力。”修女跟她走到楼下。“罗玛小姐,你还太小了。你什么都不懂。倘若我们不放弃哺乳后代的本领,这世界就永远没有公平。”她说到最后,声音小得罗玛也快听不见。 我们必须逃走,罗玛打定主意,而且决不能将消息透露给德蕾娅修女。这个蠢笨修女脑子里生了锈,她除了给每个遇到的人讲道理外什么也不会。虽然比起巴恩撒院长赶走残疾婴儿母子的冷酷行为这根本不算什么,但她说不定会向院长告密,还自以为“拯救”了玛奈的灵魂。 在高塔里,她可尝过这种找了笨蛋当同谋的苦果。萨比娜在预测危险和抄作业上是好帮手,但若遇到挫折或有一点计划的部分让她不满意,她就会对任何人将罗玛的恶作剧全盘托出。找这种人分享秘密,那就是嫌自己的困难还不够多。 至于逃走后去哪里,罗玛也有过考虑。她们可以当冒险者,小狮子想,我负责捕猎,玛奈负责照料艾肯。我们可以去很多地方,期间艾肯和玛奈……桃乐丝永远不会分开。如果桃乐丝想回家,她也乐意去南边看看雪花和冰川。 德蕾娅修女在忙她的文件之前,绕去育儿室看了一眼。她嘱咐西雅塔哄那个失去母亲的婴儿睡觉,后者才从疲惫的浆洗工作中挣脱出来。这女孩的眼皮上下打架,好像下一秒就要睡着了。 罗玛本想留在这里,艾肯最近对她的头发很感兴趣。然而孩子们多数都在安眠,房间里唯有光着脚的年轻女孩拿洒熏香的亚麻布拂过婴儿的床头,盖好被踢开的毯子。她发现自己躁动的性格不适合这种氛围,于是静静退了出来。 她来到走廊,感受陆地的风刮过脸颊。德蕾娅修女在她眼前穿过两间矮小的窄木屋,却在角落里停下来,朝路旁张望。她脚边是一条笔直的石砖路,罗玛不禁在寒风中颤抖了一下。 灰黑的石碑林中,有个白色的修长人影。她头戴无边的钩织帽,并按要求连一根头发也没露在外面。在进入教堂前,女孩们的头发都被剪的像男人一样短。她身上的外袍极不贴身,这是为了遮掩生育后留下的痕迹。站在墓园中的人影无疑是个未婚母亲。 刹那间,所有道听途说来的夜间传闻涌上她的心头。罗玛毛发一竖,利爪从指头上弹出来,直到听见德蕾娅修女的呼喊:“玛奈?” …… 石阶不比泥土温暖,育儿室又占有了全部阳光。玛奈刚被新一批女孩轮班下来,要去育儿室看护婴儿。她其实不喜欢这种麻烦的陪护,相比与儿子培养感情她更乐意回宿舍睡觉。但修道院不允许女孩们过早回去。孩子们熟睡后,玛奈发现自己无事可做,不知怎么就跑到了墓园里去。 “你去哪儿做什么?” “我来看看小莱娜的母亲。”玛奈回答。莱娜是个折腾人的女孩,床位正对着小艾肯。她忘不了修女们抱走婴儿,然后合力抬起染血被单包裹的尸体。这孩子才一出生就没了母亲……难产而死的女孩被埋葬在光滑的石碑下,在林立的教士墓碑里独树一帜。我来看看我的归宿。“莱娜忽然在梦里尖叫。”她说。“我希望她可以为她的女儿祈福。无论她是在盖亚的神国,还是黑红的地狱。” 德蕾娅修女走近她,小狮子罗玛·佩内洛普跟在她身后。玛奈以为她还在自己的艾肯身边转悠呢。有这个奇怪的狮人女孩陪伴,他注定比我勇敢。“我好害怕,德蕾娅。”玛奈说。恐惧在她脸上展露无遗。“你们救了我。不然,我和艾肯也会躺在这里。” “绝对不会。”金发女孩信心十足地回答,“艾肯很强壮,我相信他会长得像我一样快。”她多半是在胡说,狮人的生长期其实要比人类慢上好几倍。 “别想那些旧事情。”德蕾娅修女安慰她,“快过来,那里很冷。”修女伸出手要拉她,结果罗玛也向前,把前者臂弯中的教典碰掉了。纸条散出来。德蕾娅修女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错乱,她镇定地低头,没让罗玛发现异常。 玛奈也来帮忙,可她只收起一张,就定在原地。当德蕾娅修女感谢着收拾好纸页,把她们带回育儿室边时,她才回过神来。 “天气越来越冷了。”德蕾娅修女感叹。 “天气越来越舒适。”罗玛意见不同。她脑袋上的头发厚实地要命,正适合凉爽的收获之月。“你的作业还没写呢,巴恩撒院长让你算术。” “忏悔日要到了,大主教需要每个分教会的账目。”德蕾娅修女小心翼翼地说,“而且这里有很多婴儿,他们的用品都得单独购买。”她其实没说谎。 玛奈看着沉睡在温柔熏香中的孩子们,忽然想进去摸摸儿子的额头。有件事她一直压在心里,今天终于得到了答案。“德蕾娅姐姐。”她在长木椅上坐下来,一天的劳作结束后,只有某种执念代替精力支持着她。“我曾想要成为你这样的人,把自己奉献给盖亚。但阿普顿,我父亲,他认为我不够无私。我想他说得是事实。” 德蕾娅修女怜悯地拉起玛奈的双手:“别总是责怪自己。遇到邪恶的侵害只是命运的不幸,你既善良又可爱,本该过上幸福的好日子。” 幸福从来都是迷梦。“我想要成为盖亚的修女,并自学了神言。”玛奈看到德蕾娅修女的脸一下变得惨白,她怀疑自己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院长给了你什么工作?”她低声问,“我能帮你的忙吗?” “不……用。”德蕾娅修女触电般抽回手。 罗玛瞪着眼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让我帮帮你吧,德蕾娅姐姐,让我看看那些东西。”玛奈尽力把话说得清楚,“我受了你的照顾,我和我的艾肯,德蕾娅姐姐,我怕得要命。让我放下心,让我别煎熬!看在盖亚的份上,这不可能是真的。” 后者不忍地别过头。 罗玛不需要得到谁的允许。她被玛奈的目光驱使,哗地打开教典。她从封皮后拽出一张又脆又薄的纸,足有两个巴掌大。那上面写着许多符号,小狮子唯一能看懂的只有重复出现的一个通用语写的名字“莱娜”。最后的一处空白上有个血指印。“这是什么?”她用手指在陈旧的血迹上摩擦。 德蕾娅修女没说话。玛奈感到自己的灵魂似乎离开了躯体。她读出上面的文字: 『本人在此声明,永远放弃对女儿莱娜的亲权,并将其转让给国王郡第六分教区银百合修道院院长玛乔丽·巴恩撒。 以上由克莉丝汀自愿于寒月之年收获之月第四个星期三宣誓签署』 第二百一十三章 拼图(十) 一队队骑士执长枪巡逻,钢铁铿锵作响,阳光粼粼在甲片上闪动。森严的防御线在教堂前拉起来,仿佛十字建筑上的每一扇窗户后都藏着向外窥视的目光。幸好这里没什么行人经过,否则明天的日报就会有新材料值得记者们摇动羽毛笔的秃木杆了。 若是我们动作慢上一步,就会被拦在里头,成为罐子里的螃蟹。阿加莎眺望着身后逐渐变小的人影,不禁庆幸自己提前安排好了撤离的通道。在与尤利尔分开后,她让威特克拦下一辆马车,与车夫说好时间到定点来接他们。这条巷子空旷到不能藏人,但好歹足够轮轴惊险地通过。当马儿进入街道,就再没有人能找到他们的踪迹。 然而计划出了意外,上车离开的只有两人。威特克神情恍惚,从头到尾一声不吭,无论阿加莎怎么旁敲侧击他和冈瑟之间的秘密,这家伙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阴沉样,好像他身上的旧伤又复发了。尤利尔说失去了冈瑟的踪迹……她早就认定,这个与谋杀案牵扯过深的家伙根本不值得信任,可她的属下却短短几天就与冈瑟成了朋友。 事到如今,责备威特克对案情进展没有半点帮助。阿加莎感受着车轮的颠簸,心里想的是治安局里自首的赌徒霍布森。尤利尔告诉她杀手与教会无关,而排除了嫌疑的吸血鬼加德纳又被提到了眼前。索维罗,我在报纸上见过这东西的介绍,但布鲁姆诺特可不是四叶城那种小地方,真有神秘生物会在买东西时闭着眼上当吗? 如果加德纳骗了我,霍布森一定与他有私下联系。侦探小姐心想。她念叨着鲍曼、霍布森与加德纳这三人的名字,试图找到把他们串起来的线。原本死者鲍曼看似是联系另两个人的关键,然而一旦将霍布森与加德纳直接连在一起,很多事情都有了解释……那赌徒也抽烟,瘾头还不小。为什么他们不可能提前认识,而后合起伙来给鲍曼设下圈套呢?若真如此,霍布森必定心怀鬼胎,放干鲍曼的血打算将事情嫁祸给这个吸血鬼商人。可这个猜测实在缺乏证据,她想不明白一个黑帮底层份子有什么值得凶手得罪盖亚教会的。 还有教会,既然他们坐怀坦荡,或者说没落把柄给霍布森,那么罪犯杀死菲尔丁神父的动机就要重新考量了。 突然间,她感到一丝微小的闪光飞跃脑海。 教会和霍布森,他们之间既然不是追杀和逃亡的关系,那么就意味着她得换个思路探寻两者之间的交点。霍布森与教会的重合点少得可怜,一是姐姐伯莎女士信仰盖亚,二是在庄园夜晚的婚礼上,这家伙为了一点小事就打算要菲尔丁神父的性命。最后是他私下里与教会搭上了线,但这个可能是否能证实得靠运气。 三选一,她会有过半的概率错误。侦探女王不会有这种错误。阿加莎开动脑筋,来回筛查着已知信息。鲍曼吊在教堂里,原本我以为是霍布森对教会追杀的复仇,但他现在没道理这么干了;菲尔丁神父被人暗杀,还利用到了冈瑟与霍布森的计划。在布鲁姆诺特,能做到这些的除了教会也确实没别人……占星师当然也行,可他们决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 那么伯莎·弗纳是唯一的答案。阿加莎想到弗纳夫人临死前苍白的脸色、绝望的眼神,以及其丈夫安德鲁的态度。她很为对方感到悲哀。霍布森通过伯莎与教会建立了联系,莫非他将伯莎的遭遇怪罪到教会身上?不,可怜的伯莎,她的弟弟也不爱她,根本不会为她做任何事。也许霍布森从伯莎那听来了有关教会的消息,肆无忌惮地想除掉菲尔丁神父。 这样牵强的逻辑竟也会出现在我脑子里,阿加莎不禁莞尔。“说到底。”她自言自语,“也许他就是为了敲诈,不论是鲍曼还是伯莎。赌徒只需要钱。” 问题的根源在于加德纳·雷诺兹,只要问出他嘴里的实话,难题就将迎刃而解。她有种预感,拼图就剩一个空位……她好像已经知道吸血鬼的目的了,然而谋杀案的谜底依旧扑朔迷离。 “教会里果然有收获。”侦探小姐满意地说,没在意他们自己的“付出”。就她看来,冈瑟和尤利尔只要没因袭击死在教会里,那么现在多半会比他们还安全。前者的本事不用多提,尤利尔更是直接引来了白之使。不过利用指环上的魔法倒是个巧妙的法子,可以顺利将激愤的教徒丢给高塔。杀手的雇主跟我想到一块去了。 若是狄恩·鲁宾能得知消息,想必会抓住机会推波助澜……她怀疑这位外交部的青之使已经动手了。可他没道理杀掉菲尔丁神父……还是说尤利尔他们碰到的只是狄恩的手下?这么一想,其实教会的嫌疑也未必能被洗清。 阿加莎感到心脏一阵猛跳。“改道去胡椒街道,先生。”胡椒街道是吸血鬼加德纳的住址。“请快一点,治安局巡警办公。”她又补了一句。 威特克迷惑地开口:“我们不回总部吗?” “去找加德纳·雷诺兹,这混蛋没说实话。”阿加莎不由得握紧拳头,生怕赶之不及。“教会封锁声势浩大,难保那奸商不会听到动静。一旦被这家伙溜走,我们的线索就又断了。” “他签了契约,跑不到哪去。”威特克提醒她,居住在布鲁姆诺特的吸血鬼与事务司的契约里包含了出入城登记这一条。现在除非加德纳踏入空境长出翅膀,才能飞出浮云之都。 侦探一言不发。她心中另有考虑——如果在教会里袭击尤利尔的是狄恩·鲁宾,那么霍布森要躲避的危险到底是什么? “准备好武器,夏佐。”她不由得命令。希望威特克这时候能称职一点。尽管阿加莎不信任这个与菲尔丁神父关系密切的下属,但她此刻无人可用。治安局里有个大麻烦等着她,侦探小姐深知米涅娃的难缠程度,若是我回到警局,就再也别想出来了。 “波洛小姐,你觉得他会抵抗?”威特克十分错愕。 “还说不准。我担心的是比起加德纳自己,有人更不乐意我们带走他。” 她才说完,马车就是一阵剧烈地颠簸。“小姐。”车夫喊道,“前面的人太多,我们得绕路走。” 诸神在上。“出什么事了?” “你的同事们封了路。”阿加莎从车窗探出头,车夫用鞭子指指前方一片拥堵在街道上的脑袋。这些看热闹的平民构不成阻碍,真正起作用的是上空闪烁淡蓝色光晕的菱形半透明屏障。“如果你能给我通过封锁的信物,那就再好不过啦。” “他们封路做什么?”侦探觉得奇怪。 “好像是出了人命……呃,鬼命?反正有个长人样的家伙死了,而且刚死不久,骑士大人们要封路排查凶手。” 阿加莎心底一沉。“我们过去。”她朝外丢出自己的巡警徽章。黑鸟振动羽翼,飞向半空的水晶壁垒,身姿轻盈地穿透了过去。平滑如玻璃的晶壁立即竖着扯开一个大洞,两匹马儿长嘶一声,展开翅膀牵着车厢横空钻进了封锁区。 黑鸟翩翩飞回窗口,落到阿加莎的掌心里。她将其别在胸口,以应对赶来的治安官。“死者是谁?”她怀着最后的希望问道。 “是个吸血鬼,长官。”这治安官她很面生,但处事还算利落。“检验员认为心脏停跳不到半小时,尸体就在地板上。我们正在按线索排查周围的住户。” 阿加莎大失所望。“见鬼!他是教堂案的嫌疑人,应该有人日夜监视。” “他?抱歉,长官,我们发现的死者是位女性。或者说,一个小女孩。” 女孩。侦探的心情简直像是之前腾空的马车。“一个吸血鬼女孩?”她再三确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把事情统统告诉我。” 事情还没有太多进展。即便治安官在阿加莎·波洛面前知无不言,也没办法让她了解更多有关死者的信息。那孩子死在加德纳·雷诺兹的地板上,死因是脖子上的一道长伤口,割破了动脉。而屋主人加德纳不知所踪。巡逻骑士们拿着剑和短棍在周围问了一圈,结果别说凶手了,甚至没人知道那女孩的身份。治安官猜测她是街上流窜的小偷,或是兼职乞讨的妓女。 又一名案件相关的死者。她在屋子里打量女孩被放平的幼小尸体。女孩大概十一二岁,穿着件破烂的灰色蕾丝边长袍裙。那对属于非人种族的鲜红瞳孔黯淡无光,惨白的皮肤却很干净。这显然不会是个掳来的流浪儿……然而这意味着布鲁姆诺特到底还是存在未经登记的血族的。 “她多半是混血儿,父母之一属于血族。”威特克分析。“定期巡逻对这样到处野跑的孤儿小鬼没什么用处,没签契约也是合情合理。”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与安德鲁的第三次交流 半血族的吸血欲望低到几乎没有影响,这些孩子便没人在乎。“事务司的法律该更新了。”阿加莎不客气地批评自己的顶头上司,“那个什么负责城市人口管理的部门,‘危险种族居住登记管理部’。听说他们的工作就是给各种文件盖印章,一天能盖上千份,我们只留下橡皮图章就能完全代替他们。” 负责现场的治安官咳嗽一声:“同时给那么多印章施法太困难了……维修部也会抗议负担加重。” “我不关心维修部的抗议。”侦探低头观看检验员的报告,“这女孩的身份需要查清,失踪的加德纳·雷诺兹也得找到踪迹。越快越好。我不希望找到另一具尸体。”谁知道有一天,我竟期盼这奸商还活着呢! “有人要杀他?”威特克问。 “教会盯上了他,为他那些要命的生意。” “你指那些违禁烟草吗,长官?” 若那些玩意值得,我第一次来就把他带去地牢了。“比烟草夸张得多,他是在贩卖毒药。而且我有证据表明,参与到里面的或许还有神职人员。”阿加莎叹口气,“我大概明白教会为什么要谋杀邓巴·菲尔丁了。如果治安局出现了这样的丑闻,麦肯警长也会悄悄清理门户。” 威特克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 如果他跟随阿加莎一段时间,就会发现这样的小动作瞒不过上司的眼睛。侦探小姐瞥了他一眼,实在懒得探究他无聊的心理活动:“现在的问题是,这女孩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她放下尸检报告,怀疑现在的治安局里根本没一个动脑子思考的人。“肯定不是流浪儿,要是你们对孩子的衣着有那么一丁点的了解,就会发现她其实穿得很得体。你们有孩子吗?” 威特克摸摸后脑勺。“我还没结婚啊。”另外那名治安官也表示自己还很年轻,成家可以在立业以后。 “大多数人都这么想。生孩子很容易,养孩子却困难。”侦探牵动一下嘴角,“女人的事业在床上,男人的事业在任何地方。因此多劳多得,后者在家门外付出的辛苦,便可以在门里头获得补偿,是这个道理吗?” 两名才入职的小巡警不知如何作答。 阿加莎没指望他们能说出什么有见地的言论。说到底,我用脑子得到的地位在他们而言只需要多抓几个缺手指的倒霉蛋就能相配……若没有圣者的一句话,我说不定早就嫁人,甚至儿女满堂了。 “先立业再成家是好选择。这么看来,你们作为父亲没准很合适。”她没头没尾地说,“我敢肯定这女孩也不是加德纳·雷诺兹的孩子。那种狡猾又名副其实的吸血鬼商人没资格找到老婆。对了,你们要是想要孩子,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威特克被她问懵了。“我?” “没想过?” “这是什么心理侧写吗?”另外那名治安官也很狼狈。 “也许吧。”侦探歪歪头,“说不上来也没事,皮科尔。没想过当孩子的父亲吗?”她不知从哪里听到了陌生治安官的名字。 后者习惯在开口前咳嗽一声,说起话倒很果断。“一定要问的话……以我当儿子二十多年的经验,还是女孩儿比较好。”阿加莎听不出这话的恭维成分,反而察觉到无奈。 她意识到自己把笑意流露在脸上,威特克和皮科尔都松了一口气。“我终于了解到不同人的想法了。”阿加莎告诉他们,“这种讨论有必要在内部多多进行,免得我们总是自以为是。” “你说得对,长官。”原本威特克还算敏锐,但皮科尔一来,就把他比了下去。“所以我们怎么处理这个案子?” “将它跟教堂案合并。”阿加莎给了他期盼已久的回答。 “好的,合并,是该这么做。现在我们怎么办?” “上马车去弗纳家的庄园。”侦探女王独断地说,“我得再问问安德鲁·弗纳的意见。”她面带微笑回过头,但眼神十分冰冷。“希望他可以给我新思路。诸神保佑他可以,否则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这事情本来就不简单。”威特克嘀咕。“我都不知道我现在在干什么。” 到了熟悉的别墅前,阿加莎没有礼貌地等待开门。皮科尔忠实地执行了她的命令,大门轰然打开。 “你们疯了吗?!”一见阿加莎,安德鲁勃然大怒。他的神情充满紧绷的攻击性。“从我家里滚出去,立刻!” “请原谅,弗纳先生,这回我们还是带着搜查令来的。” “你们搜了几遍了!” “但我们找到的只是你没藏起来的东西。”侦探寸步不退,“烟草。我们曾搜到一盒烟草,可那远不是全部,对吗?” “就为这个?”安德鲁没好气地挥挥手,“那些都是霍布森那混球的宝贝。听说他去自首了,你们问出什么结果了没?”他多半是在报纸上看到的消息。 “我没问他,我在问你。” “那些不过是烟草,虽然来路不正当了些。想想霍布森那种人吧,他能干出什么正经事儿?” “比起虐待狂,他还算有良心。” “我很不乐意和你讲这么多没用的话,女人。这次那个小学徒没来,你的搜查令在高塔成员身上也不顶用。” “他不来的原因跟教会有关。”阿加莎说。“教会在调查加德纳的生意,然而让十字军没立刻动手的原因是他们在这奸商弄出来的交易里发现了高塔成员的参与。” 安德鲁的脸色唰一下变得苍白。 “那不是我……的。”他的声音低了好几个度,“霍布森把他的东西放在我的家里。盖亚在上,我早该把它们统统扔出去!”时间正值中午,许多行人驻足观看别墅前的热闹。安德鲁最终让步了。他气急败坏地转身让开玄关。“饶了我罢,你们这些纠缠不休的黑乌鸦!我认输了,还不够?我们进来说。” 阿加莎第一个迈进屋子。“那不是乌鸦,只是黑鸟。”她还不忘纠正。 …… “你们又想干什么?”维修大师神情阴沉,端上冷冰冰的茶水。好歹还是饮用水。为了接下来的长篇大论,阿加莎丝毫不嫌弃地将杯子凑近嘴巴。 “希望里面没下毒。” “请说正事,波洛小姐。”安德鲁的表情好像后悔没往杯子里吐口水。 “索维罗。你对这名字有什么了解?” “你是指第三版旧式魔文里的解释吗?”安德鲁不情愿地说,“它象征‘意识的变迁’。” “原来如此,这就是‘索维罗’的来源。”意识即灵魂,火种的变化,索维罗意为‘点燃火种’。“但我指的是流传在大地上的魔药。”阿加莎说,“别否认你知道这玩意儿的存在,我看你对报纸上的信息了若指掌。索维罗药剂作为高塔炼金师的毕生杰作,就差没被印上教材名垂千古了。” “它可是毒药。”安德鲁讽刺道。 “烟也是。然而无论是否成为神秘生物,人们都不拒绝它。你说自己不知道霍布森把毒药藏在家里,这话中的谎言就跟奶茶里的珍珠一样多。” “这是因为你们不值得信任。” “那教会就值得信任了?想必你们已经明白了信仰的缺陷……神官的虔诚与否由女神裁定,而神的旨意由神官来传达。信众是不清楚的。” 安德鲁·弗纳不安地用指甲刮着沙发。“霍布森到底说什么了?” “他要说的话留给苏维莉耶吧。这家伙正等着被送往审判台前,得到正义的制裁。管好你自己胜于担心同伙开口。回答问题,先生,你们有没有联合起来倒卖魔药?” “我没理由那么做。” “这玩意儿只要稀释浓度,配合烟叶就会使人上瘾,戒不掉的瘾。不然环城日报不会刊登新型烟叶的消息。若是走私者丢掉良心,他们从中获得的利润将是正常贩卖烟草收入的上百倍。”阿加莎指出,“金币上刻着圣者的头像,反过来某些人的头里则灌满金子。这样的家伙没法思考信仰和付出,他们能为任何收获铤而走险。” “这些人不包括我。” “我希望你说的是真的。” “它就是真的。” 若他所言非虚,安德鲁与教会不但没有联系,霍布森和菲尔丁神父的关联他甚至也毫不知情。要是我猜得没错,连伯莎也对此了解不多。“还有一个问题,你们有孩子吗?” “你为什么关心?”维修师的思维被打断了,他顿了顿,露出困惑不解的神情。“没有……没有儿子。那女人给了我四个女儿,现在都已经嫁到了圣卡洛斯。” 没有儿子。“你见过这女孩吗?”阿加莎将那个血族小女孩的相片递给他辨认。 “她不是人?吸血鬼……当然没有。我讨厌跟非人类打交道。” “那你在布鲁姆诺特一定生活得很痛苦。”威特克插嘴。圣卡洛斯是莫托格的移民城市,布鲁姆诺特可不是。在这里要找到人族都困难,而且神秘职业有时候也会带来外观的改变。 安德鲁没有理他。“这孩子和我有什么关系?”维修师问侦探。 阿加莎把相片放在桌子上,没有要收回的意思。“我只是问问。”她站起身,“问问而已。” 第二百一十五章 银百合(一) “克莉丝汀是莱娜的母亲。”德蕾娅修女说,“她临死前签下了转让书,好让莱娜有个去处。很多人没她那么坚强,能在痛苦中作出决定。在她们死在床榻上后,孩子们便无处可去了。” “孩子们能去哪儿呢?”玛奈听见自己问。 德蕾娅修女不敢看她的脸,她不明白玛奈为什么如此天真。“孩子们会被无子的夫妇收养,他们都是虔诚的盖亚信徒,满怀善意。”她发现自己说不下去了。 罗玛冲口而出:“你们把这些孩子卖给别人!?” 德蕾娅修女无助地低下头。她只是个年轻修女,对修道院的做法毫无阻止的能力。她能给这些可怜的女孩关怀和尽己所能的帮助,但这些本是她该给她们的。 得到答案了,一切变得清晰明了。玛奈抓住扶手,感到坐着的不是长椅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她从坠落感中得到了可怕的救赎,以至于掩面哭泣。 “你们让孩子离开母亲,这就是盖亚的决定?”小狮子把书一摔,张开嘴露出尖牙。 “即便是教会,也承担不起养育这么多婴儿的开销。”玛奈低声回答。她正逐渐明白世间的道理。盖亚教会收留这些未婚母亲和她们的孩子,并不意味着王国会给予教会这方面的补助。哪怕是在四叶城,大街上也游荡着无家可归的孤儿。盖亚教会开放修道院接纳我们这些有污点的人确实是在行善。 “那就放她们离开!”罗玛尖叫,“玛奈,桃乐丝,你要把艾肯送到陌生人手里吗?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一面?” 玛奈一言不发,如同灵魂出窍。 她想起自己在月季丛中的梦境,在狂风骤雪里渴求温暖的火炉和脚趾间的茉莉。她想起院子里的苹果树,想起母亲的怀抱。她的脸颊火辣辣刺痛,父亲的印象深刻的耳光和眼底的悲痛如泡沫破碎。她想起戴蒙,只有他过来跟我道别。这孩子告诉她“爱是人生最为险恶的陷阱”,好像他对此有所了解。她还能见到他们吗? “说话啊,你这懦夫!”小狮子过来摇晃她的肩膀,叫声吵醒了育儿室中的婴儿。孩子们哭起来,房间一片混乱。 “你这孩子什么也不懂。”德蕾娅修女推开她,“玛奈离开这里能去哪儿?人们会把她看做放荡的女人,除了妓-院没有地方会给她工作。到时候你要她们母子怎么办呢?” 罗玛大声说:“我们去当冒险者!” 两个女人都被镇住了,不知是为她的言语还是嗓门。德蕾娅修女震惊于她的异想天开。“你一定是疯了!玛奈不是神秘生物,她会死在冒险中的。她还有个儿子要养,别说蠢话,罗玛。” “我说真的!不是神秘生物也可以成为冒险者。” “这不是资格的问题。”德蕾娅修女绝望地摇头,“你没见过真正的神秘世界,罗玛,你什么都不懂。” 怒火在女孩的眼瞳中闪耀。“把艾肯送人。”她一字一顿,“你们休想。”紧接着,小狮子露出尖牙利齿,穿破玻璃跳进了育儿室,把里面看护的女孩也吓得大叫。好在不论这些年轻女孩们怎么说,院长巴恩撒都看不到罗玛的样子。她只会怒斥罪人们试图偷懒,而后责罚最失态的几个人去洗衣间加班。 晚餐结束后,玛奈一个人到小礼堂中祈祷。烛火的闪烁中,她怀疑自己听到了女神的指引。 『离开这里,桃乐丝,离开这间牢笼,回到你的家去……这不是你应有的命运。你可以长出翅膀,飞过四叶原野和永青之脉,回到爱你的人身边』 声音在火焰里响起。 爱我的人。她第一个想到的却是她爱过的人。人总在乎自己的付出,却对索取放任无度。布里奇骗了我吗?还是父亲坚持把我们分离?戴蒙从出生那一刻起,就认定阿普顿偏心于桃乐丝……答案似乎是明摆着的。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宁愿憎恨父母也不怀疑布里奇。这也许就像母亲贝拉娜宁愿忍受阿普顿的粗暴也不知道反抗。然而阿普顿也爱着母亲,布里奇只爱他自己……爱是盲目的,让我直到掉进陷阱才能睁开眼睛。 事实上,我也的确要长出翅膀才能回到篝火镇。玛奈抚摸着伤痕累累的手指,修道院的生活是即便罗玛愿意帮我逃走,我也没法一个人养育艾肯。德蕾娅修女说得对,篝火镇不再是我熟悉的故乡,男人们视我为不知廉耻的婊子,女人们会放肆评论我和布里奇的所作所为。整个家庭都将因我蒙羞……除非他们依然认为我是生了重病,但侥幸活了下来。 她手臂上被这个念头刺激得起了鸡皮疙瘩。若我带着儿子回家,一定会被人看到。我要怎么做?我能怎么做?教会要给孤儿找到新的家庭。这个令人恐惧的事实在她心里变了质。院长要我签转让书……罪人不配照料孩子……她莫名为自己的疯狂感到不寒而栗。 艾肯是个幸运的孩子,她又想到。德蕾娅修女把婴儿拽出我的身体,否则我也会像克莉丝汀一样躺在石碑下,还要带上新生儿一起。后来罗玛突然闯进修道院,盖亚保佑,她喜欢艾肯胜过我这个母亲。既然留在这里就必须看着儿子被送到天涯海角,还不如把他托付给罗玛……虽然玛奈并不相信这头小狮子能照顾好婴儿。 她猛然捂住脸,发出抽泣。既是为艾肯,也是为自己。“女神啊。”她好想放声大哭,然而却不能惊动教会的守夜人。“是什么让我变得狠心?艾肯是我的孩子,我孕育的骨肉……我竟想要抛弃他!我一定是疯了——” 『回家……回家……』声音在她心间回荡,犹如钟鸣。 也许因由在孩子的父亲身上。她曾经有多爱他,现在就有多恨他。憎恨传递下去……倘使人生能够重来,玛奈一定会将自己锁在家里,永远不去威尼华兹。 然而她知道自己不会善罢甘休。阿普顿说得对,我既自私又愚蠢,在得到教训前从不怀疑自己是错的。我的家人为我担心,我却不能像他们爱我一样爱他们,我甚至连爱自己的孩子都做不到。 咔哒一声,她身后的门开了。“桃乐丝。”一个细小的嗓音盖过烛焰间的呢喃。“桃乐丝。”它在叫她的名字。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是母亲在呼唤她。但缝隙中露出来的是一撮闪亮的金发。 “桃乐丝,我们逃走吧。”罗玛说。 玛奈抹掉睫毛上的眼泪。“逃走。我要逃到哪里?” “回你的家去啊,你不想回去看看吗?” 我做梦都想。她咽下喉头哽住的泪水。我想在雪天捡松子,我想去集市瞧猎人带来的厚皮毛。我想拥抱贝拉娜,给戴蒙摘秋苹果。我想听到阿普顿的训斥,然后把艾肯放在他怀里,让他们看看自己的小外孙有多漂亮。“我无家可归。”但最后她说。 “那你要看着艾肯被送走吗?” “我是个灵魂有污点的罪人。”她回答,“有这样的母亲,只会给孩子带来伤害。我宁愿他永远不知道他的母亲是个被人抛弃的傻女人。” “所以现在你要抛弃他了?” “我有什么资格抚养他?” “这些都不是理由。成为冒险者,没人会在意你的过去。我会帮你们,我会帮艾肯。你的女神在天上看着,如果盖亚真的是美德女神,那祂肯定不愿母子分离。” “你会帮艾肯。”玛奈重复,“你会永远帮他吗?你有自己的去处,你早晚也会抛弃他。” 罗玛似乎要不假思索地给予肯定的回答,然而她碰到了手指上的戒指。小狮子头好像被蜂蛰一样缩回手,再也说不出话来。 “你只想让艾肯帮你完成你过去与父母分离的遗憾。”玛奈说,“艾肯对你而言,并不比吃饭时的勺子、喝水时的杯子更重要。他是你任性的道具,因为你也是个小孩子。”一点也不成熟。就像我原来那样。“找你的小伙伴去吧,你的草原适合你。” “我没去过草原。” “你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总之不要再来打扰我。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我并不否认,可你也不是我的救世主。我的儿子会有更好的人家收留。”说到这里,她感到心脏一阵绞痛,可她坚持说下去。“既然女神这样安排我们的命运,就说明祂的惩罚远未结束。”罗玛进来前玛奈擦干了泪水,但现在她感到自己做得还远不足够。 “对不起,桃乐丝。我没想过伤害你……” “你伤害不了我。”她用最坚强的声音回答。“多谢你的建议,佩内洛普小姐。我会记得你的救命之恩,虽然我也没什么可报答你的。艾肯是我的孩子,起码在我签协议之前还是这样……如果我考虑好的话,会给你答复的。就是这样。” 第二百一十六章 银百合(二) “你看起来很悲伤。”年轻人头也不回地说。 “没有。”你根本没看我。 尤利尔尽力把自己钻进教典中,逐字逐句阅读着女神的教义。从前,这么做会使他心灵平静。他先读第一句,‘行善是目的,而非手段。女神的化身如此训导’,这句话唤起他深藏的旧时记忆。接下来是什么?‘神啊,请清洗我的罪过,而将我清净’,是这句吗?‘让我倾听爱与喜悦之声’?不,错了,这是第三段。 当他翻开这页,愕然发现之前看到的那句话出现在新的一页里。而第一句属于第二篇章,前六个篇章早被他在翻开书籍时跳过了。学徒沮丧地合上书页,拿出那一沓纸条。 “我也不喜欢看书。”使者评论。 “我在学习。”尤利尔让自己平心静气地回答。“神术,魔法,甚至文字都要重头来学,别忘了我来自一个没有神秘的世界。” “那你手里的东西是什么?” “读书笔记。”他没好气地说。今天的使者似乎格外愿意打开话题,然后说出一些令人不愉快的言辞。若非索伦和神秘度的差距摆在那里,尤利尔简直要怀疑他被人冒充了。 “如果它不是给我用的。”年轻人冷冷回应,“那就别把它朝着我。” 学徒一低头,这才发现自己又把收据单给拿反了。沉重的大部头压在膝盖上,好像要压扁他的骨头。他干脆将它们统统丢开……盖亚在上,为什么我要思考这些荒诞的东西?教会的秘密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最要紧的是火种试炼,他必须编出理由缺席那场要命的仪式。无名者倒也没有传言中那么残暴,他们好歹提醒我不要一头扎进高塔的陷阱。尤利尔发现自己频繁地联想到黑骑士,这位被整个诺克斯通缉的大人物来到教会的墓地,决不可能只为了给一个无名小卒加持保护魔法。他的出现和消失充满秘密。这时尤利尔忽然想到,要是青之使手下的风行者早来十分钟,怕不是会被无星之夜的领主大人变成真正的亡灵。 他见过被死灵法师控制的食尸者,还杀过不少。与之相比,似乎青之使的傀儡线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我最近遇到很多事。”他向导师承认了,“非常多,多到让我手忙脚乱。” “我知道。”乔伊回答。 “你知道的不是全部。我觉得自己身处一个奇妙的漩涡,时空的漩涡。我感到未来遥远又陌生,当下混乱无序。好像每件事都在促成一个既定的结果,无论我怎么选择,它们都从容不迫地推动我向前,最终走进这间墓室。” “这间墓室。”使者表示疑惑。 尤利尔继续说:“当我踏进教会的后院时,这个漩涡更清晰了。我感觉到死亡曾与我如影随形,而我却从未意识到它的存在。还有许多秘密,许许多多的历史和盖在上面的灰烬。有些事情正在发生,我却无力阻止;有些事情如同泡沫般翻上水面,我却宁愿它们沉入深海,永不见天日。说到底,我这辈子见识过的恐怖景象都没有这一月的多。我踏入这个世界才不到两个月,我觉得有时候我像个婴儿一样不知所措。” “你有些疲惫。”使者的语气似乎放缓和了。这不是错觉。“无名者不会在浮云之都制造任何麻烦。”他在向他保证。 有种软弱的情感抚慰了他,尤利尔感到一阵轻松。这时候的乔伊并不像苍穹之塔中权高位重的空境统领,而与约克和帕因特一样是他可以倾诉的友人。尽管使者瞧上去全无变化,但尤利尔认为他正在接受他的诉说——恐怕之前也没有人敢像我这么做。这是个好兆头。 “命运让我最终踏入这里,并在之前得到了线索。”尤利尔望着不远处的石碑。“让我面对我的过去。” “我知道。”使者重复。 尤利尔对他笨拙的安慰嗤之以鼻。我的过去在表世界,就连诸神也不知道我的来历。他怀疑里表世界虽然有关联,但后者其实得不到诸神的注视。表世界的盖亚女神从未显现过神迹,更别说有什么圣遗物了。 无论如何,我的命运已经降落到诺克斯了。他想从最初说起。 “我在盖亚的修道院成长。在我长大到不愿意听邪龙的故事后,玛丽修女开始教我识字。通用语和四叶城的古老文字,甚至是专门书写女神语录经卷的神言。”回忆拉扯着他,是漩涡中令他最无法自拔的力量。“我每天醒来时听见教堂的晨钟,夜间跪在圣像前祈祷赐福。我给守夜人点蜡烛,还加入过唱诗班的乐队。有时候玛丽修女会让我帮她清点人数,计算账单。因为我的算术能力远超其他孩子。”但在高塔的奥斯维德先生眼里却不算什么。 “院子里的生活有时候很枯燥。但许多年轻的女人会加入我们的日常,然后带来新的小孩。我很久以前就明白,我的家是间公共慈善堂,是女神给流浪儿提供的容身之所。那些女孩和她们的小孩在后院不停轮换,跟河里的石头没两样。我也知道她们也是被遗弃的可怜人,我们一同被女神收留在此处。”他顿了顿。 “我不经常见到她们,因为彼此的休息时间并不重叠。修女们教我读书看报,诵读给女神赞美诗和最虔诚的祷词,甚至让我帮女人熨烫纯白亚麻布衣服和床单。”他不由得想到自己在四叶城找到的最后一份工作。“玛丽修女告诉我很多世间的真理,但她唯独在这件事上没说实话。” 沉默游荡在密室里。面对着无字的石碑,尤利尔不敢确定自己能否继续说下去。他对很多人发过誓,至今为止还没有过背诺。然而黑暗中的荧光带他回到七年前的夜晚,那时他钻过篱笆和铁丝的围墙,将对女神的誓言抛之脑后。 黑暗中有银百合的幽香和唧唧虫鸣,是炎之月?还是繁花之月?他记不得了。月亮完好无损,夜空群星璀璨。有个自以为敏捷的孩子逃出他的卧室,光脚踏过后门和水渠旁的石阶,开启他人生的首次冒险…… …… 白天的教堂十分吵闹,充斥着杂乱无章的人声。玛奈终于又捱到了黑夜,得以逃离蒸汽的地狱。 晚餐过后是照料婴儿的时间,德蕾娅修女不能陪她,她只好自己面对小狮子罗玛。这女孩似乎完全不懂得世间的道理。 “你看他。他的手指只有一丁点儿长。”她轻轻抬起婴儿的胳膊,一阵阵奶香从艾肯身上飘来。“粉色的。小小的。他的指甲也很小。他得努力长得更长才行。” 行什么行?不行。“他会伤到自己的。”玛奈纠正。 “是吗?可我小时候,大家都期待我的爪子变长。越长越尖,就越好。” “你是狮子,用爪子捕猎,断奶后多半得自己撕咬猎物。如果艾肯到了该吃人类的食物的年纪,我必须一口一口喂他,直到他能自己用勺子为止。”这是个想起来就相当漫长的过程。原本她还是个享受父母关爱的孩子,而今却被迫成了大人。玛奈见过贝拉娜如何照料戴蒙,那种琐碎和需要时刻紧绷起来的警惕感可以把她逼疯。 支撑母亲养大我和戴蒙的是爱,对儿女的爱,对阿普顿的爱。现在母爱不能给我力量,她不知道对布里奇的恨是否可以。玛奈问自己,我要怎么养活这个孩子? 德蕾娅修女什么都没说,但她已经明白了。就连罗玛都明白……这孩子不是她的,不是罪人的后代。新生儿的纯洁不能被罪恶的灵魂玷污,她根本不是艾肯的母亲。在修道院里的每个女孩都不会是。她们要做的是在这里赎罪,享受教会保护的同时眼睁睁看着亲生骨肉被送到陌生的家庭,永不再见。 说到底,我还来不及对艾肯倾注感情,事实就接踵而来。玛奈能想到的最焦虑的时刻是在分娩当天,以及见到了克莉丝汀的转让书后。在那一团胎动的血肉离开她的身体时,恐慌化作淹没她的血海;这种情绪被漫长的劳作消磨,直到回家替代了她所有的渴望。 真正打碎梦境的是她和罗玛、德蕾娅修女说起赐予她这一切的男人。他的甜言蜜语、他的情深款款、他用来欺骗她的每个举动,玛奈都不会忘记。她痛恨爱情的陷阱,也痛恨修道院,痛恨巴恩撒院长和守夜人,甚至痛恨艾肯和自己的愚钝。 我不会再给自己虚假的希望,她打定主意。既然必须送婴儿离开,我还不如一开始就断绝分给他的爱。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成长为一棵不安的大树,玛奈发现她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问过德蕾娅修女,她说这些孩子将等待好人家挑选,但那是在他们两岁左右。”罗玛趴在栏杆上,眼神在玛奈和婴儿之间游移,“你要照顾他两年多呢。人类两岁时会说话吗?” 修道院里没有两岁以上的孩子,他们要么是被收养离开,要么就像之前的残疾婴儿和他的母亲一样被赶走……玛奈不敢高估教会对她们这些罪人的容忍。 第二百一十七章 银百合(三) 孩子都是如此,更不要奢望女孩们会有什么好待遇。教会没有多余的开销花在女孩们身上,否则院长不会要求每个带走未婚母亲的家庭为照料她们的处所付账。然而修女们的照料是许多人宁可拒绝的,只有德蕾娅是例外。女孩们每天做的苦工也不付工钱,玛奈知道这些钱都到哪儿去了。 有时候她会以为摩顿镇长就是受过修道院的启发,才能给篝火镇里的每一次天气变化收税。 ——篝火镇。她猝不及防想起威尼华兹的灰色天空。 此刻,伊士曼王国的南部定然笼罩在金色的收获之月和凛冽的霜之月中。原野金黄,森林火红,唯有永青之脉呈现出惨淡的苍白。一般在月圆之夜前,威尼华兹就会下雪。篝火镇则要更早。黑漆漆的砖墙下会走过比往常多得多的商旅队伍,像一条斑斓长河涌入海湾。守卫换上厚手套。人们开始为极黑之夜做准备,皮毛被晾晒,肉类要么腌要么风干,木柴堆在干燥的角落,牲畜一头头在屋檐下徘徊。最珍贵的是各种香料跟小麦,商人们会把价格调高到可怕的程度,而水产近乎绝迹。 “会。”她强行掐断思绪,让冰天雪地离开头脑。“他们能说一些简单的词汇,但长句子就没办法了,也不懂多数语法。” “我们有自己的语言,但我母亲说我最先学会的是通用语。”小狮子咕哝着,“她当时吓了一跳。” 狮子的语言。玛奈心想,也许它们说起来非常困难。 “我说‘母亲’。”罗玛把嗓子捏得很尖,“这是通用语。然后又说‘饿’,这是吼叫,是草原上的语言。这些都是我母亲告诉我的。”忽然艾肯捉住她的一缕金发,她咯咯笑起来,用头发梢挠婴儿的手心。她的声音中有一种单纯而直白的渴望迸发而出,教玛奈浑身颤抖。 她低头看着专心玩耍的儿子,想象他呼唤自己母亲时的景象。但她旋即又意识到,在两年后他会喊另外某个女人母亲,还会有机会叫出“父亲”。她发现自己很不喜欢这种心脏刺痛的感觉,像是生命的一部分被硬生生夺走了,留下的窟窿里日夜灌满冰冷的风雪。哪怕是繁花似锦的北部风光,也难以温暖她的灵魂。 “别欺骗自己了,桃乐丝。你肯定爱着艾肯,只是你自己没意识到。这世上没有母亲会不爱孩子,他与你血脉相连,心灵相通。他的生命被你赋予,他的命运由你开启。” “我不配爱他。”玛奈的口吻如念经卷。“我是罪人。我自作自受。” 罗玛捏紧拳头。“这不对。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你说盖亚是错的?祂是诸神中最善良,最美好的神只。祂收留了被社会抛弃的罪人,给我们容身之地。我应该感谢祂。”我应该赎罪。 “可善良的神是不会把母亲和孩子活活分离的!”罗玛的声音猛然拔高。 “请安静,罗玛小姐……”她预感到狂怒正在女孩的身上升起。 “你的神在说谎!你们都在说谎!为什么就不能承认你爱他呢?为什么不敢拥抱他呢?这世界上总有人将自己的愿望强加给孩子,以为他们会理解。当艾肯长大了,他要是问‘在我出生时照顾我的人是谁,我真想她’——你还觉得他会有更好的生活吗?你会为自己生下了孩子而蒙羞吗?”小狮子瞪着她,“海伦告诉我,女巫们主张‘人要依靠自己的意志改变命运’。为什么你连改变未来的勇气都没有呢,桃乐丝!” “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又怎样!我才不管那么多呢!”小狮子头开始胡搅蛮缠,“我就要你和艾肯在一起,我要咬断那个可恶的老女人的喉咙!我会把那该死的墓园烧个干净!我就这么干,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等我把那些转让书变成灰烬,再看哪个蠢蛋敢将艾肯卖给别人!” …… “你问的够多了。”安德鲁不满地说。 “和谜题比起来,这还远远不够。” “这女孩怎么了?” “她是第三个死者,不久前在加德纳·雷诺兹的家里被发现。噢,加德纳是霍布森的烟草供应商……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抬举那赌鬼了?” “听上去是这样的。”威特克接口。 “但事实上,他一天消耗的烟草数量大约能占整个死角巷的五分之一。若非这家伙来历清楚,我都要怀疑他是什么以被风干的植物叶片为食的神秘生物了。原因是明摆着的——他在与加德纳贩卖这些烟叶。” “你怎么知道他有多少烟叶?”安德鲁忍不住说。 “这些奸商储存违禁品的方式的确别出心裁,但还逃不过阿加莎·波洛的眼睛。”侦探小姐想要用谦虚的语气告诉他们自己的发现,但现在她有那么点得意忘形。“我们上楼去看看,你不介意吧,弗纳先生?” “你们又不是第一次上去了。”维修师冷冷地说。他边磨牙边起身。 楼上第一间是伯莎·弗纳的卧室,房间门窗紧闭,但一打开门,他们还是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凉意。这里的温度似乎比楼下还要低,而此刻正是气温不断上升的正午,两名巡警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您亡妻的灵魂不会还停留在这里吧?”威特克疑神疑鬼地张望,“听说她是个虔诚的盖亚信徒,现在应该去女神的天国了才对。” 安德鲁狠狠瞪他一眼。“别胡说。” “这里我们搜查过。”皮科尔提醒她。 “你们?” “我当时跟比勒一起搜查卧房,但只找到了垃圾和打人用具。”皮科尔有上司撑腰,一点也没给高塔的维修大师留面子。“其中有瓶变质的治疗药剂,应该是伯莎女士从医疗部带回来的。” “是啊,不过烟叶跟治疗用药剂没关系。她只想给自己的伤口治疗。”然而总会有新伤口,还不如带出一瓶毒药给自己解脱,一劳永逸……阿加莎不知道伯莎当时在想什么,但她一定很绝望。 “这里被你们翻遍了。”弗纳说。“没有什么数量惊人的烟叶。” “索维罗不一定是烟叶。”侦探小姐走向前,拉开血迹斑斑的化妆柜。里面整齐地摆放着样式各异的瓶子,牌子的价格都很低廉。“最开始它是以液体形式出现的,后来制造成粉末结晶。现在它作为一种成分掺入烟草,再萃取出来的样子多半又有改变。”所以巡警们分辨不出来,实在是情理之中。“或许储存条件也出现了变化……不过它保还有一个最明显的特征。”她用力打开瓶盖。 ……如同戳破一个气球那样,魔力的洪流从小小的瓶子里轰然涌出,冲刷着所有人的火种。 阿加莎笑眯眯地扣上塞子,房间里鸦雀无声。安德鲁的表情冷硬如树干。皮科尔张大了嘴,威特克这光头佬则连连后退,面露惊惧。侦探将他们的表现尽收眼底,而后摊开手臂,意思是——这不就找到了? …… 街道上希律律的马嘶不绝于耳,但这些会飞的生物是否属于马还未可知。也许教育部会建议在教程中加入新的选修学科,阿加莎心想,反正他们又不用考试。 马车在半空打了个转儿,晃悠悠落在地上。车夫咳嗽着收好费用,然后爬下车架捡他被风吹走的帽子。此刻太阳晒得要命,没有帽子他脸上大概要脱一层皮。懂行的老手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我完全搞不懂你在做什么,波洛小姐。安德鲁不是霍布森的同伙吗,为什么要放他一马?” 从马车上下来时,威特克几乎绕晕了头。他在石阶上绊了一跤,发出的声音好似木桶砸响石板。 在十几分钟前,阿加莎找到索维罗的藏匿地点后,安德鲁·弗纳的态度发生了极大的转变。他既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矢口否认。维修师神态平和地站在原地,距离门口仅一步之遥,却毫无逃走或下手灭口的意图。“你们在我妻子的柜子里发现了宝藏。”他口吻平淡地说明。 “上次搜查过后,我们把瓶子都弄倒了。”皮科尔找到了另一个疑点。“现在它们却自己站了起来。” “所以这些不可能是伯莎女士的东西,她那时已魂归天国了。”威特克紧紧盯着安德鲁,目光阴翳。“别找借口了,安德鲁先生,你的把戏被戳穿了,我们最好也别再浪费时间。” “这些不是我的。”维修师还在重复强调,仿佛当治安官们是蠢货。“是霍布森留在屋子里的东西,我只是把它们藏起来,免得受你们无稽的猜疑。” “也许真言药剂能证明你的清白。不过这话你自己信么?” “……” 他还在沉默,阿加莎将化妆瓶挨个摇晃,动作幅度让人怀疑她是要观察里面会不会产生泡沫。“这些玩意纯度不高。”她评论道。“据说真正的魔药索维罗色泽‘亮如熔金’,但这里面多少带点淡绿,看来你也挺不容易的。” 这话却教维修师瞬间暴怒。 “你这女人懂什么!?”他边咆哮边抓紧门框,木头在他手里呻吟。“你们见到冈瑟那白痴了?他还在做他的白日梦对不对?这家伙满口谎言,跟霍布森是一丘之貉!我告诉你们,那女人软弱无能,她到死也不敢背叛我!” 第二百一十八章 银百合(四) 房间里冷得要命,安德鲁·弗纳的吼声中却充满热烈澎湃的激情。要是阿加莎不清楚他对伯莎女士的所作所为的话,恐怕也会对他心生怜悯了——现在她只觉得他的演技浮夸。 “我懂得很多。”侦探小姐的手指擦过木头上干涸的血迹,“却唯独不明白伯莎为什么会选择自杀。”她的指尖碰到了一处光滑的污渍,那是蜡烛凝固的眼泪。伯莎·弗纳即便有霍布森拖累,也是正八经儿的高塔成员。她本有权力选择另外的道路。“也许她真的没有背叛你,她到死还爱着你。伯莎女士是位善良的教徒,对待病患体贴入微,扶助亲人不遗余力。即便冈瑟爱着她,她也没有抛下你离开……作为女性,她的形象纯洁又光彩,简直让人自惭形秽。” 威特克咳嗽一声。“我得说实话……这种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长官,这真是太奇怪了。” 阿加莎装作没听见他的评论。“这些魔药当然是你放进来的,对吗?”她对安德鲁说,“当然,我也知道另有人能进到伯莎女士的房间中来。” “那个混球?”安德鲁哼一声。“我——” “抱歉,你指的是哪个混球?”皮科尔不给面子地打断他。 维修师的脸更红了。“冈瑟。”他的眼神似乎要扎透巡警的身体。“他总能摸进屋子里。我敢肯定他是个小偷,溜门撬锁的小把戏!我早晚会逮到他,教你们砍下他的手指头。这些东西没准是他干的。”他已经方寸大乱,在诱导下直接改口了。 阿加莎对任何人的手指头都不感兴趣。“现在我比你清楚,这位纽扣先生在这桩倒霉事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安德鲁的表现反而证明了冈瑟的无辜,这正是她想得到的信息。“倘若把你们这些参与进来的家伙进行一个比惨排名,我们可怜的冈瑟先生绝对冠绝布鲁姆诺特。他被霍布森拉去谋杀神父、情人在最近离世、在教会受了伤、还被所有人蒙在鼓里,耍得团团转。” 威特克直咧嘴。“他受伤了?” “战况激烈,我想如果连尤利尔都这么说,你的新朋友恐怕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后来的魔法你也看见了,爆炸——近距离的爆炸。就连高塔学徒都难保安全。”虽然这证明不了冈瑟没来过伯莎的房间,但显然安德鲁不知道这件事。 治安官威特克心领神会。“把他当掩护现在可不成啦。你真不打算向我们坦白吗,弗纳先生?” 事实摆在眼前,否认只是徒增笑料。安德鲁再无借口掩饰。“是我给霍布森藏匿魔药的。你们就要听这个!是不是?够了,我坦白了。”他憎恨地望着他们每个人。“我得帮那该死的混蛋收拾手尾,免得他在审判台下反咬我一口。烟叶的确是他的,魔药也是他制作出来的。我不过提供给他用具和几个承诺,以此摆脱债务纠缠。” “他给你什么了?” “他什么都没给。” “你要分成他的利润。”威特克笃定地说。“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看到你的贪婪本性真是件令人恶心的事。” “但愿你会为此瞎了眼。”安德鲁讥讽。 “不管你们有什么约定,这柜子的主人肯定不知情。”皮科尔说,“请跟我去治安局吧,先生,你将得到与霍布森同等的待遇。”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安德鲁转过身。“你们的长官一定盼着我反抗,好名正言顺地用更简单的办法招待我。你们没见过这女人的卑劣手段……但我比你们都清楚。她在高塔里获取的名声,每个人都清楚是怎么来的。”他就要弯下腰,被皮科尔和威特克制伏。 阿加莎说:“停一下。” “你在怕我说出去?”维修师嘲笑。 “我无需跟你解释。”侦探小姐回答。“你若是真明白我的手段,就不会愚蠢地向我挑衅。”她顿了顿,并不觉得受到了威胁。“我不会把你带到治安局,也不会让霍布森见到你。说到底,作为不知情同伙的你根本不会承担任何罪名。赌徒和加德纳有什么交易,你不是也对此一无所知么?” “我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那我们暂时没什么好说的了。”阿加莎越过他,示意巡警们跟上来。她径自下了楼梯,踏出玄关。“我不会把你带到治安局,犯同样的错误。” 安德鲁没有下楼。当威特克登上马车时,弗纳家的门还敞开着。 “我搞不明白为什么。”光头治安官大声嚷道。 “这次放过他,下次可能就找不到人了。”皮科尔也说,“就像加德纳·雷诺兹。他们肯定有联系。” “他们的确有关系……但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他们或许彼此仇视。”阿加莎摩挲着手指,“安德鲁无疑是站在霍布森这边的,你看不出来吗?” “我什么都看不到。” “这就对了。” “请别让我出丑,长官。” 侦探女王蔑视地瞧了他一眼。“我都没注意你在这儿呢!威特克·夏佐。” “您的慧眼还看出什么了?” “霍布森和加德纳。他们之间必然存在矛盾,却又被复杂的利益关系牵扯着,好像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给我出难题。”侦探陷入沉思,“毫无疑问,鲍曼死前他们有过合作,霍布森的烟叶就是这么来的。这期间鲍曼参与进来想要敲诈赌徒和弗纳夫妇,而加德纳显然同意了……这是他们交易的转折点。一定是这样。那张欠条的确是霍布森写的,他既然识字,就肯定会握笔。鲍曼拿欠条上门要债,结果丢了性命……”她猛然握紧拳头,伯莎的遗言在她脑海中浮现。 “那么是安德鲁杀了他?” “看上去是这样。但他有确凿的不在场的证据。” 皮科尔巡警有不同意见:“安德鲁·弗纳是高塔成员,他或许有特别的办法来出现在两个地方。”他毕竟还年轻,思考案件的方式充满幻想。 “我们通过火种来确认他是否出现在某处,而非单纯的外表。”阿加莎指出,“否则我现在也可以出布鲁姆诺特的任何角落。魔法能做到这种事,毋庸置疑。” “好吧,还是霍布森杀了鲍曼。” “不全是他。或者说,将尸体伪装成干尸并挂在教堂的混账事儿肯定是他干出来的,但鲍曼并非死于他手。”侦探小姐说。 “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威特克大为惊讶,“莫非还有第三个人参与他们的矛盾吗?” “他一直都在其中。那个吸血鬼,加德纳·雷诺兹。霍布森为了避免杀身之祸不得不求助于治安官,而安德鲁打定主意,要给这个吸血鬼一点颜色看看。当然,这份大礼被我们先看到了。” “那个女孩?”皮科尔十分讶异。 “近些天的死者之中,也许只有她是无辜的。”阿加莎饱含深意地回答。 “安德鲁杀了那女孩,用以报复加德纳给鲍曼欠条的事。” “我想就是这样。” “可他怎么做到的?我们明明封锁了整条街,凶手绝不可能逃脱。” “别忘了,安德鲁是高塔维修部的成员,他一定知道某些隐秘的通道。” 这次威特克反应更快。“矩梯?” “还有特殊坐标。” 浮空岛上走私猖獗,用于运送货物的违法坐标和阵纹数不胜数。正规的通道是星之隙,显然事务司决定的关税数额令商人们十分不满。 目前治安局和教会的联合封锁针对布鲁姆诺特城区出入,如果安德鲁依靠矩梯在城内转移的话,几乎没有人会发现他。 “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更不明白为什么要放过他了。”威特克宣布。 “我要找的是加德纳,他藏在城市里就像老鼠钻入院子……我们不能破坏自家的篱笆,因此必须用诱饵引他重新出现。”安德鲁丢出的诱饵是那孩子,我诱饵就是安德鲁·弗纳。她不信加德纳不上钩。“你们只需要盯着弗纳先生,看看教会和血族谁先上门。” 阿加莎说完,静待了片刻。“没人问那血族女孩么?” “她没签契约。”皮科尔说,“虽然很残忍,但我们没权力追查她的死因。” 没权力。我拥有立案的权力,事务司自然也有。这世界上遍地都是死去的孩子,他们没人拥抱,没人亲吻。假如善良和爱终能包容一切,那么我们所做得还远远不够。 阿加莎没有回答,她忽然打开窗。“我想透透气。”天气很晴朗,但空气很糟糕。也许用不了多久,浮云之都的空气质量就会与雾之城圣卡洛斯持平了。这就是我决意拯救的城市。“死者不是流浪儿,她的来历查清楚了吗?” “这得到总部才能找到线索。”皮科尔回答。 此刻他们乘坐马车穿越城市,已经快到了治安局的街区。但就连阿加莎都没想到他们要的线索会来得这么快。更让她意外的是,带来消息的竟然是事务司总长的顶头上司。 第二百一十九章 银百合(五) “那女孩不会是加德纳·雷诺兹的私生子吧?”威特克猜测。 “我看不像。” “她有那奸商的眼睛。”光头治安官提醒,“而且不是流浪儿。血族的小孩在布鲁姆诺特肯定不多见,对吧?” 皮科尔犹豫一下。“城里到处都有人弄丢小孩。”他悄悄告诉他们,“巡警们实在分身乏术,管不了那么多。也许她是被安德鲁从别处绑架来的,我听说黑帮也经营贩卖人口的生意,巡逻队去死角巷也清理了很多次。” 这类消息阿加莎也有过了解。据说黑帮会带走被遗弃的流浪儿,要么训练他们当小偷,要么送到教堂赚一笔感谢费——这些孩子将来要当教士或修女,神父便发给“好心的救助者”几张赎罪券赞扬善举。 难道那血族女孩是安德鲁从教堂带走的,趁着十字骑士们正在追捕尤利尔他们?他既是霍布森的同伙,想必提前得到了对方的消息。然而霍布森肯定不会料到我会组织行动前教会探秘…… 说到底,我们根本没有证据表明安德鲁·弗纳制造了第三名死者。阿加莎意识到。她能推断出安德鲁与加德纳有不可化解的矛盾,但什么样的仇恨需要杀死对方的同族只为作为警告?照她看来,加德纳作出这种事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只可惜安德鲁的女儿们都嫁到了圣卡洛斯,而且他对她们的感情十分淡薄。 “那孩子一定与加德纳有关系。”威特克认定。“或许是他的远亲。” 皮科尔很怀疑地点点头。“是的,他们一定有某种关联……足以让后者受到威胁。加德纳躲了起来,是为了躲避教会的搜索。”他已经得知了案件的少许内情。“但安德鲁认为孩子会比教会的杀手更可怕吗?” 忽然,侦探小姐说:“我问过安德鲁,他第一次说自己没有孩子,后来又改口了。” “你问过每个人。”威特克嘀咕。 “他没有儿子,并将女儿当成负累把她们远嫁到雾之城。”她装作没听见下属的话。“我很难评论这位父亲的举动出于什么样的心态。这些女孩远在他乡,那么作为母亲,伯莎会怎么想?” “她一定伤透了心,日夜思念。” “没错。”阿加莎想起伯莎死前的遗言,这位女士的形象逐渐在她眼里清晰起来。“我想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似乎讥讽地说道。 皮科尔觉得不可思议。“安德鲁·弗纳怎么会这么做?” “你看他对待妻子的态度,就会发现这其实是很正常的。”光头治安官接口。 我的下属都是些笨蛋。她发现自己很难驱逐这个傲慢的念头。就算是那个小学徒也比这些家伙强得多。阿加莎记得他们在路上分析维修师的心理,尤利尔认为他还是爱着伯莎的,她不知道这样的判断中主观臆断占了多少成分。但无论如何,现在她已经有了一个靠谱的猜测,只等待回到治安局,弄清楚死去的小女孩是从哪儿来的了。 三分钟后,他们回到了治安局。此刻距离将赌徒交给教会的时限已经不远了。阿加莎率先钻出车门,就注意到治安局门前的又一场骚动。 ——说实在的,麦肯·约翰尼警长的身材不适合穿正经的衣服。 他站在警局门口,肚子凸出边框,帽子衬托他的脖子更粗更短,一张圆脸上布满汗珠。他身侧的两只手看上去显得多余,支撑身体的腿和手臂则似乎完全等长。当约翰尼警长费力地鞠躬行礼时,胸口别着的黑鸟标记几乎要扎穿他的肚皮。 年轻人一言不发,眼神直勾勾盯着即将崩开的扣子,仿佛在思考自己用不用躲开。 “白之使阁下。”阿加莎有点后悔从马车上下来了。我该当做没看见他。 使者就像她心里想的那样做了。他当阿加莎是空气。“我来找一个失踪的女孩。血族,身高四英尺,多半已经死了。”他对约翰尼说,语气像在谈论一只走失的家养麻雀。 小心谨慎。她提醒自己,决不能表现出胆怯。我早就不是狄恩·鲁宾的棋子了,他也没证据。 但白之使的目光如此冰冷,仿佛她正直视一座无生命的大理石塑像,那对幽深可怕的蓝眼睛里蕴藏某种冷冻灵魂的寒意。她不止一次与空境统领见过面,每一次她都看到同样的眼睛、同样的目光:源于火种的神秘使你颤栗,感受到刻薄和其中覆盖的层层坚冰。然而在这死寂之下,又深埋着闪烁的火花。它拥有某种无畏的姿态,充满挑衅欲和不逊于阿加莎的攻击性。似乎使者只消一眼看过来,就能挑起一场至死方休的残酷决斗——而且胜利必然不属于你。 自年轻人穿上冷淡的外套后,阿加莎几乎没见过他展露情绪。她能看穿伪善者的面具、撒谎者的词藻,她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脸——饱含激情或波澜不惊,但没有任何人可以像他这样令她空荡荡地抓不到线索。她觉得自己的不安是有缘由的。 “我有她的消息。”侦探抢在警长之前回答,“请跟我来,阁下。” …… 安德鲁·弗纳的家宅并不是布鲁姆诺特最寒冷的地方,尤利尔觉得此刻的地底墓室犹如冰窖。 “我跑到后院里,在石碑上绊倒。表世界的月亮很完整,然而石头被花草遮住了。我爬起来,开始感到恐惧。但这并不是一种遇到与死亡相关事物产生的恐惧。在玛丽修女的教导下,我认为自己不小心亵渎了圣徒先辈们的长眠之地。这无疑是罪恶的行为。” 年轻人静静聆听。他的做法竟然让尤利尔有些感激。 “我想回屋子去,冒险该结束了,最好不要让人知道我犯了错。”他感到寒意冲刷肌肤。“然而我转过身,看到树下有一个蹲在地上的影子……她穿到脚踝的长袍子,由纯白亚麻布制成。她在跟死人握手。”他试图缓和气氛。 然而乔伊完全接收不到学徒的幽默信号。“那是种菌类。”他一语道破。 死人手指。“我真以为你会说那是亡灵。” “表世界没有神秘。这是你说的。” 我说的,莫非就是真相?他不知道是否该为导师的信任感到喜悦。我自己都分不清真假,为什么表世界没有誓约之卷? “她是个胆子很大的女孩,肯定是女孩,不是女士。她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身量不高,动作敏捷。那时候我还奇怪修道院里怎么会有这么大年纪的女孩——她看到我立刻吃了一惊,想朝后跳开。但由于身体的累赘,她摔倒在银百合丛里。”越是描述,当年的情景就越清晰。 “我遵从女神的教导跑去帮忙,看到她痛苦的神情。”尤利尔说,“这女孩比我大不了多少,但表现得很成熟。她不许我去叫人来,也知道怎样能照顾自己。我其实什么忙都帮不上。” “这倒没错。”使者不由得说。 “……我和她聊天,将这作为冒险的一部分,问她为什么要跟死人握手。她据此断定我很不寻常。你明白吗?当时我根本不怕什么死人。所有的恐惧和臆想都是后天培养出来的。我小时候最害怕的事物是故事里的邪龙温瑟斯庞,还有严厉的守夜人希尔德神父。我以为沉睡在地下的都是虔诚的灵魂,他们只是形态上与教导我的玛丽修女有区别。” 使者流露出微妙的神色。“我想你现在回忆起来,一定会觉得恐怖。” “这也没错。”尤利尔自嘲。“后来有一段时间里我恐惧任何和蘑菇有关的东西。”但直到现在,我才发现真正需要害怕的是那女孩说给我听的秘密。 “她说那些是蘑菇,汲取腐烂植物的营养生长。握手是因为这些蘑菇没长在树上,而是扎根于石碑边缘,下面沉睡着她的孩子。她希望再次触摸到她的骨肉,哪怕是身体的一部分,死去的一部分。” “我以为这只是一场悲剧。就像医院里的事故一样——没有神秘的世界,意外总是难以避免。我安慰她活了下来,并承诺为她的孩子祈祷。我一直以为我给了她安慰。盖亚在上,我真这么想的。”他怀疑自己的声音变得模糊,因为他唯一的听众忽然别过头。 使者站起身走到昏迷不醒的冈瑟身前,尤利尔想说些什么来阻止,但他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见年轻人抄起一截冰块,一棍子砸在倒霉的纽扣工人的后脑勺上,尤利尔吃惊地张大嘴。 他快醒了,学徒忽然意识到。但乔伊让他继续睡下去。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涌上心头,仿佛他的秘密被人偷听、被人窃取,然而这个可能其实并未发生。好在,整个过程中乔伊依旧保持沉默。尤利尔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察觉到自己的勇气正在逐步丧失。不过使者的做法显然是不想让人打扰他的叙述,这样简单明了的指示竟让他渐渐坦然了。 我多半是发了疯。尤利尔深吸一口气,揉揉眼睛,然后咳嗽一声。“我问她的名字,还有她孩子的名字。”回忆的道路重新接纳了他。“两个问题都没有得到答案,她也没跟我一同祈祷。” 第二百二十章 银百合(六) “我要离开了。”女孩站起身,“再也不会来这里。我的过去和名字一同埋葬在银百合下,这些花儿比人可爱。但愿到地狱里我也能这么想。” “地狱没有花。”尤利尔指出。“天国的路上才有啦。玛丽修女说我们死后都会去女神面前,祂的庭院铺满花瓣。你为什么不到盖亚的天国去呢?” 她似乎不愿提起天国。 “我签了契约。”她说,“因此必须忘记这座小小的坟墓。” 尤利尔没明白:“可这不是你的孩子吗?” “只要我签字,就可以给我的父母写信了。院长打算找我父亲商量……有关我回家的事。”后面她说得很含糊,话题不知怎么偏移到了尤利尔身上。“你一直住这里吗?” “到我十四岁为止是的。” “我现在就十四岁呢。”女孩却说。 “那你是该走了。” “我也这么想。我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里呆下去。我想念我的父母和姐姐,我想念我养的两只兔子。它们是白毛,耳朵带点花纹,好像套了几个珠宝环似的。我一年多没见过它们了。”女孩拔起一株百合花。比起天国,她似乎更愿意回家去。 她的话里透露出许多东西,然而尤利尔在想她说的兔子。在修道院可没有活生生的兔子供人观赏。这里只有三条狗负责看家护院,面对任何人都龇牙咧嘴。还有遍地的野猫和它们的食物——鸟儿跟老鼠。对修女们而言,除了鸽子都不是什么招人喜欢的动物。 不谈兔子,女孩还乐于给他讲荒诞的故事。“你知道树精吗?活得久的树里会有树精居住。听说它们不穿衣服,头顶生长苔藓,脸皮跟树皮一样粗糙,大人小孩都是。树精会偷走落单的人类小孩,把他们装进树洞里去。那时候人就会变得和松鼠一样大,能去帮大树捉虫子。” 这个故事尤利尔在很久以前就听过了,也许久得跟树精的家活过的年岁一样。她想吓唬我。“那是假的。”他完全不信。 “树精是假的,难道地狱和天国就是真的?” “我可以证明没人会头顶长苔藓,也没人住在树干里。除非他是松鼠。” “可你证明不了地狱存在喽?” “它们为什么不存在呢?”尤利尔反问。 “当然是因为我没去过呀。”女孩咕哝。“我很少出门的,家里有好多活要干,到这里就更多啦。”她忽然重新坐下,“有时候我帮母亲缠毛线,她还要教我织围巾。现在我可会织毛巾了,还有袜子和帽子,我统统都会做。我是做给我的小波德的,他又小又瘦,有一件外套的袖子被我做得有点长。我以为他会长大些,于是懒得修改。” 尤利尔这才知道她的孩子叫波德。 “他是两星期前生病死掉的,我真希望他去到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女孩说。“最好到天国去。但这样我死后就见不到他了。” 尤利尔也没好奇她为什么见不到波德。事实上,他还在想兔子。他不知道墓园里会不会有这东西。死亡和分离于他而言只是抽象而模糊的陌生名词,有时候他甚至会把它们混淆。 “我也会织围巾。”他说,“玛丽修女教我的。她说她只教我一个人,因为别人都太笨,连生字也学不会。” 没想到女孩敬佩地看着他:“我也不会写字。我原来想让波德学写字的,我可以亲自教他说话,但识字就没办法了……男孩子也用不着织围巾。我不会的事他最好都要会。” “你的要求很过分。” “可能因为我当了母亲。你的母亲肯定也过分要求你了,她希望你比她更厉害,更能干。我们都是一样的。莫非她没这么说?” “我都没见过她呢!”谁知道她怎么想?“不过玛丽修女这么说过。” “这就对了。”女孩直起腰,动作有些僵硬。她揉揉自己的小腿。“也许你的母亲就在这里,要不要找找看?” 尤利尔当她在说梦话。 “波德死后被埋在院子里,你的母亲一定也是这样。既然你没见过她,又一直住在慈善之家里,那她肯定在我们脚下。我可以帮你找。” “我们不能打扰英灵。”他严肃地告诫,“这是亵渎死者的行为。” “死者和死者是不同的。” 这句话教他印象深刻。尤利尔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没有明白它的真正含义。 “说不定你的母亲就在不远,但你永远也找不到她。”女孩又拍拍袍子上的泥土,“她把自己藏起来了,好让你死后能更接近天国。当然啦,你还可能是被盖亚送到这里来的。你的母亲即便没签协议也不会来找你了……但这世上有的罪孽源于爱,有的荣光为了恨。我签完名字就后悔了。真的。不骗你。我就要回家了,我应该有个新家的,和波德一起生活的家庭……” 临别前女孩给了尤利尔一个拥抱,他察觉她的手足冷得要命。“有时候我希望自己有非凡的勇气,就和故事中的英雄一样。”她在他耳边念叨,“不知道在院长眼里,我的勇气值多少金币?” …… “照我来看,她或许能算幸运。”使者评论。 那么我呢?尤利尔摊开书,拨动着纸页。我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他不知道奥托会怎么安排他的未来。然而『灵视』是女神给他的礼物,也许我的命运属于盖亚罢。 “我记得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学徒心不在焉地说,“但从没仔细地品味过其中的含义。我想过我的母亲可能也是盖亚的教徒,才会葬在修道院后面的墓地里。” 可事实并非如此。花丛下沉睡着的不是要去天国的灵魂,而是许许多多掩埋名字与过去的可怜女人和她们等待漂泊与离别的新生儿。她们安葬时没有圣歌。教会收留她们,但也惩罚她们……并宣称这种惩罚是为了洗刷女孩们灵魂的污点。好像这样就能给修道院从中得到的抽成戴上假面。 “抽成?”使者问。 “这些孩子会被送到没有孩子的好人家,每一个都经过了洗礼。只将修道院当成挑选后代的做法很过分,他们必须得付出代价来证明自己会善待这些孩子。”尤利尔将收据单递给导师。“不仅如此,在类似于伊士曼那样信仰盖亚的国家,慈善之家还有权力向平民收抚养税。显然——虽说女神命令神职者们行善,但他们也不介意赚些金子。” 使者扫一眼纸条。“项目写得很含糊。这是一贯的做法。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盖亚教会参与这种生意。” 他似乎见识过其他人口贩卖形式,尤利尔一点也不想了解。“你知道吗?我一直将玛丽修女当成我的母亲。” “她骗了你。” “她……她只是没说实话。” “好吧。是教会骗了你。但我想你不会为此仇恨他们。” “没准我会。” “如果你的母亲被某个修女杀掉,我相信你会的。可你根本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乔伊指出,“你只是觉得把自己养大的人不应该是这种人。但说到底,他们是什么东西跟抚养儿童长大并不冲突。教士跟修女都是人,人自然有好有坏,况且这样的做法究竟是好是坏还很难界定。”真难为他把话说这么连贯了。 尤利尔低声回答:“我只觉得身边的一切都是谎言。” “你以为自己很诚实?”使者一句话教他哑口无言。 “有时候,说实话的下场恐怕不太妙。”学徒咕哝。 “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乔伊将收据单扔到一边,“盖亚教会未必是交易的主导,这多半是少数成员的主意。伊士曼与布鲁姆诺特有很多共同点……比如没有寂静学派的插手。” “寂静学派的插手?” 使者别过头,表示自己不乐意解释这些东西。他也没唤醒指环索伦,尤利尔明白自己此刻是得不到什么消息了。 “谢谢你,乔伊。”最终他说道。 白之使点点头。“你可以攒着一起说。”他示意学徒打开信箱。“我们接下来要离开布鲁姆诺特。你的实习期。” 离开布鲁姆诺特。尤利尔吓了一跳。“什么时候?” “明天之前。” 这个时间没法让他不多想。尤利尔怀疑地看着自己的导师,他发现自己似乎从没有认清对方的真面目。“那火种试炼怎么办?” “让狄恩·鲁宾得逞好了。”乔伊回答,“他在命运集会上的慌张足以取悦他人。” 这个“他人”显然也不会有别人了。但这怎么可能呢?尤利尔可不会认为乔伊竟然能对敌人宽宏大量。如果奥萝拉女士或爱德格主教在场的话,他们肯定会赞同我的想法。 他决议稍作试探:“冈瑟是个无名者,他未经过火种试炼便能使用魔法。我认识他、并得知真相的过程充满了巧合。”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说实话有多么困难。真诚的事实如此残酷。“我在这里见到了不死者领主。我想如果我只是你的学徒,恐怕戒指的示警会比现在更早。但……他根本没想杀我。”话语到此为止,尤利尔感到自己仿佛正等待一场审判。 沉默在密室里游荡了几分钟,才被一个平静的声音捕获: “索维罗药剂可以帮助普通人点燃火种。”乔伊回答。 第二百二十一章 银百合(七) 冰甲是乔伊留在索伦身上的魔法,而指环与其主人的联系可以跨越距离——乔伊曾在高塔中隔着楼层通过索伦与他交流。而当时在四叶城的酒吧里,是指环释放的冰甲保护了他,否则比起成为神秘,尤利尔更可能直接变成食尸者。 结果现在——索伦一直没怀疑过他的身份,虽然没有直接表明但显然认为他是索维罗的幸存者。而作为另一个目击者的乔伊,他甚至特意提醒我要为事务司的面试准备一套说辞。尤利尔不得不怀疑使者其实早就对他的身份一清二楚了。 对他的审判已经结束了—— “你怎么能这么信任我?”尤利尔脱口而出。这个问题在遇到威特克·夏佐的那天晚上就开始纠缠他,如阴影般萦绕梦境。“你是恶魔猎手。”他不是很肯定地指出。 乔伊偏了一下头,目光从肩铠的标记上一掠而过。他抬起手扯了一下带铁刺的边缘,尤利尔以为他要把它摘下来,但使者没这么做。 “这是地狱的星星。”他吐出简短有力的一句话。 对于恶魔猎手的徽记,尤利尔所知不多。里世界不存在恶魔,当然也就不会有猎手。他首次见到徽记还是在威尼华兹的街道上,那时戴上袖标的正是盖亚教会的武装十字军。冰地领的领主大人屈尊为他解释,倘若忽略那一连串糟糕的形容词,她把事情说得很清楚:七芒星意味着七个可怕的恶魔。而到了高塔之后,威特克又让他了解到恶魔的秘密结社——无星之夜与他们的高层,妄图颠覆神秘领域的七位恶魔领主。现在看来,七芒星与他们之间的关联自然不必多说。他忽然发现七芒星代表的其实就是恶魔本身。 盖亚在上。尤利尔屏住呼吸。女神在上。他下意识往后躲,使者扭过头,注视着他的动作。学徒感到自己的血液似乎正在凝结。那双幽暗的蓝眼睛里有一种不可捉摸的光。我疯了。尤利尔心想。他的心跳快得没有间歇,肺里好像灌满胶体。“我……我明白了。” 白之使移开视线。“你不明白。”他毫不客气地说。“你又不是无星之夜的无名者,所以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在你变成恶魔之前,我保证可以送你去见女神。” 尤利尔感到自己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谢谢。”他当然不愿意死,但比起纽厄尔跟尼克勒斯的丧心病狂,还有黑骑士掀起亡灵灾难的行为,他宁可一死了之。 “只要我说你的火种源于魔药,没有人会觉得它是自燃的。”使者嘱咐。 “那试炼?” “火种试炼不用你担心。狄恩·鲁宾不会允许你代替他的位置。他想尽办法找事,目的不是要跟我作对,而是想得到外交部的权力。有了这样的力量,他才不至于在与艾罗尼·赛恩斯伯里的针对中落入下风。” 尤利尔知道艾罗尼是谁。“事务司与外交部的关系不好?” “听名字你就知道它们不会有交情。” 这还真没错……看来“黑夜启明”阁下对待高塔和浮云之城还是有区别的。前者是至关重要的核心,而后者只是安置核心的总部。事务司能调遣后勤部和教育部,但它插手不了天文室跟外交部。尤其是外交部,空境统领不管内部的事务,恐怕这位“风暴颂者”是最满意的。难怪他会给我行方便……尤利尔忽然意识到,白之使学徒的身份本来就能享有这种待遇。 “好吧。”他妥协了,“在我离开世界之前,我会计算一下我攒下来多少感谢的。” “那就走吧,离开布鲁姆诺特是命运集会的决定。”使者说,“等回去带上补给,我们最好马上就走。” 但这回他没说好。“我有事要找阿加莎·波洛小姐商量。”尤利尔希望使者不要在意他的不识好歹。“教会的案件牵扯到魔药。” 使者眯起眼:“你想帮治安局解决案子?” “四叶城……” “……与布鲁姆诺特不同。”乔伊告诉他,“治安局和事务司能处理好一切。最差的情况,也就是我们的总长大人亲自来处理。当然,到时候他会成为命运集会的笑料。” 这里是占星师的总部,无星之夜的领主都不敢光明正大的现身。要是有哪个疯子敢效仿纽厄尔,多半在他还没诞生这个念头之前就会被解读出星象的占星师们抓获。教会的监视和调查结果对真正的高塔成员而言其实并无大用。 “照我看来,你想要的是这些罪人孩子的下落。” 不止是下落。尤利尔心想。我要找到这些无字碑主人的名字,我要那些拆散母亲和孩子的罪魁祸首,我要肃清女神的队伍。我要让真正的罪人在女神脚下忏悔,用余生弥补自己的过错。“我知道在颗粒无收的月份里会有人卖出自己的儿女,但只要这些母亲不同意,就没人可以斩断母子的血脉联系。”他轻声说。 “你未必是在帮她们。”使者没有用事不关己的态度,他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没有教会,这些女人就没去处。” “教会对此未必知情。” “别犯蠢了,里表世界都有这样的事情,你还觉得这是个人行为?” “每处教堂的环境都不相同……” 乔伊摇摇头。“如果教会迫不及待想要摆脱这么多小孩子,那对他们的生母而言没准是好事——起码带走孩子的条件会放宽。但现在是教会有权力处置这些婴儿的去处,而完全不用跟他们的母亲商量。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有人愿意收养这些孩子。” “意味着供不应求。”使者冷冷地回答,“以往的慈善所可以让‘买家’挑选好的婴儿,现在可不成了。教会找到了大买家,因此用不着低声下气。” 这样将新生儿当成货物的说法令学徒不太舒服,但他清楚乔伊说得没错,那些神职人员的确是这么认为的。有钱有势的人将修道院当成扫货天堂,而服务的神职者们则热情接待。这群人比当初的纽厄尔都更该下地狱。 “所以我更不能离开。我要把那个混球挂在十字架上公开他的罪行,然后砍下他满是恶毒主意的脑袋。如果人们要求,我会给他立一块墓碑,但无字碑还是太便宜他了,我会亲自将他的恶行刻在碑上,好让每个人都知道他的罪孽、唾弃他的人格,但愿这样能教他的灵魂在地狱里腐烂。” 这是尤利尔想到的最残忍的处刑,即便如此,他仍觉得不够。 “这里没有小孩子。”使者说。 尤利尔没明白:“他们当然不在。婴儿需要母亲看护。” “这里也没有母亲。” 与使者交谈又成了煎熬。“布鲁姆诺特并不只有这一间教堂,更何况这里是分教会的总部……” 忽然间,在木屋里见到的那份文件出现在他眼前:主教正在向正教会总部进行物资申请,原因是本周安息生怀的人数增多了。他隐约意识到某种关联,但依然不明就里。 “我不是这个意思。”使者并非故意绕弯子,“你得清楚自己在干什么。留在这里不会对解决问题有帮助。”他皱着眉,总算说到了关键。“这里没有你要拯救的女孩跟母亲,但却有修建给意外身亡者的墓地跟特别申请给她们的物资。” 这话仿若一道闪光。“她们被转移走了。这里只是一处中转站,不是她们要去的终点。”尤利尔变了脸色。要真是这样…… “要真是这样,意味着修道院转让和收养这些孩子背后有一条完整的产业链。”乔伊给了他残酷的回答。 尤利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愈发觉得这里寒冷了。小波德的母亲般幻影在石碑前闪现,她背对他们,用布满疮痂的手指撕扯着银百合的花瓣。一时间学徒心里升起强烈的伤感,他真怕她会忽然转过身来。 “玛丽修女很照顾我。”他轻声说道,但不是为任何人解释。“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在她眼里,莫非我只是框子里被人挑拣剩下的烂苹果?“是她教我教典和女神赐予的守则,她给我讲过许多睡前故事。她引我走上人生的道路。”他觉得情绪在胃里翻滚。 “寂静学派提倡苦修。”乔伊说,你很难想象他竟然会用柔和的安慰语气说话。“他们崇尚真理的同时也信奉盖亚女神,显然这种事不过是偏远区域内的个例。” “但愿女神如此慈悲。” 尤利尔强行打起精神。“你说得对,我不能留在这里。里世界有相同交易的地方是在伊士曼的四叶城,我们可以找到那些女孩的踪迹。”他忽然想起黑骑士的话。“寂静学派是盖亚教会的主体,我们得事先沟通好才行。” 使者一动不动,似乎陷入了深思。学徒诧异地瞧他一眼,倘若他参加了命运集会,就会明白导师的顾虑。“红之预言。伊士曼。”年轻人低语。 “什么?” “索维罗也出现了。”学徒注意到他的眉头渐渐锁紧。“来自伊士曼的奇迹魔药……伊士曼……” “怎么了,乔伊?”尤利尔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 “在高塔里停留太久,你会不自觉地相信命运。”使者告诉他,“去找阿加莎·波洛,我们最好在离开之前解决索维罗的问题。” “你怎么改主意了?因为命运?” “因为我不希望高塔的历史上多出一个红之使的称号。”乔伊回答。 第二百二十二章 银百合 (八) 关于高塔使者的称呼,他希望自己未来能依据个人的审美观选择。奥斯维德先生没教过我如何作出预言。“我们可以出去了。”尤利尔说。 他掀开石板,没避开掉落的泥土,以至于头发上蒙着一层尘灰。他的步子没停,好像逃跑一般钻出了密室。教典被学徒抱在怀里,硬皮封面上几乎留下了指印。当泥土掉尽后,使者才从空隙里飞出来,动作如猫一般轻捷无声。 展现眼前的是被整理修复后的墓园。多数石碑呈扁平的方块状,镌刻或多或少的墓志铭。凹痕在正午的辉光下溢满阴影。肃穆而厚重的气氛重新在石隙间滋生,银百合静静吐露芬芳。这香气刺痛了他,尤利尔别过头。我不要再看到这些。 “你最好去道别。”使者说。 “埃兹先生?他的住址有些远。”他也觉得需要知会一声,“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原本我们只需要找到一个人,大概需要两天左右,现在则不一定了。” 我的错。“时间上有些赶不及。治安局的案子乱七八糟,奥斯维德先生那边我也得给出答复……我想我可能会拖到晚上。”学徒指出。 使者不悦地启动戒指。“我去找阿加莎·波洛。你去解决其他人。” …… “这血族女孩什么时候失踪的?”侦探小姐问。 “大概是两天前。” “因为什么?离家出走?被人绑架?” “也可能因目睹了某些罪恶的交易而被灭口。”使者不快地说,“我去了一趟死角巷,然后找到了大量的魔药。” 再打机锋,这位统领大人恐怕就会直接翻脸了。阿加莎·波洛听出了他的警告。“真麻烦您亲自走一趟。那女孩已经死了,就在售卖索维罗烟叶的商人家里。现在失踪者换了人。” “加德纳·雷诺兹?” 侦探头也没回。“您知道了,统领大人。”他一定先去了吸血鬼的家。那边看守的巡逻骑士不大可能有胆量在白之使面前守口如瓶。 “加德纳还活着。”使者说。“他的契约还在生效。”看来他连事务司也一并调查过了。对于拥有星之隙的统领而言,路程从来不是问题……除非他自己愿意拖延时间。“那女孩怎么回事?” “她只是一个幸运儿。”阿加莎斟酌了一下用词,“有您的学徒在先,我猜测她也是原态魔药实验的幸存者。” “原态?” “索维罗药剂经过多次实验转变,效果拥有了很大的不同。就像培育那种烟草的营养成分,大概是营养吧……不管怎么说,烟叶本身是不会对任何东西成瘾的,它们迅速生长成熟,充分发挥出了魔药中的神秘活性。噢,魔法植物当然也有灵魂。”侦探给他解释。阿加莎很清楚,使者的神秘学基础压根就没及格过。 “至于原态魔药……灾难爆发时,它在四叶城里可不是件紧俏东西。如果某些人想要弄到它,只需要带上口罩。然而在新版本流入市场后,原态索维罗的价值就只剩下纪念意义了。” “我不关心它有几个版本。我要它在布鲁姆诺特消失。” 这口吻很像事务司的“风暴颂者”,侦探怀疑他只是转述。想来统领要求事务司重视烟叶走私也不是没有代价的,然而这代价不是他亲自来付。 他们进入尤利尔之前停留的房间,这是非在编巡警能到达的极限位置。撒泼打滚的米涅娃没有好耐性一直等着她回来,阿加莎为此大感轻松。 “这件事我可以从头说起。”侦探小姐隔着玻璃瞧了一眼被绑在椅子上的赌徒,巡警们并未虐待他,但把他拷起来不乱动已经足够折磨他了。也许他想要一枚骰子或一只烟斗,阿加莎戏谑地想,这家伙身上的禁锢魔法像出故障的灯泡一样闪个不停。“但有些部分只是我的推断,不能确保正确。” 使者坐在唯一的凳子上,示意她开始。 真没礼貌。阿加莎耸耸肩,她发现自己没资格计较。“有根据的开头,是从三天前的一场婚礼开始。地点在七环郊外的哈代庄园,当时正值午夜。有两个人策划了一起谋杀——利用镇静剂解除宾客的防备,再制造多位死者来掩饰真正的目标。毫无疑问,这种把戏经不起推敲……但戳穿它的人也利用了它。当天晚上发现的死者是菲尔丁神父、罗伯特夫妇,侍酒的仆人,还有挂在教堂里的口哨帮成员鲍曼。” “这五个人里面,有四位的案子已经可以宣告完结了。” 她下意识卖了个关子,但没有及时响起的提问唤醒了她。阿加莎咳嗽一声,迅速接上去:“教会的杀手混入宴会,为此杀掉了一名仆人。他冒充侍者割开神父的喉咙,然后由霍布森杀掉那对无辜的新人。” 使者似乎对“教会的杀手”这一推断不感到意外。侦探不知道尤利尔将事情告诉他了多少,也许是全部。 “霍布森杀了罗伯特夫妇。”他试图找到她事先说明的‘不确定’的成分。“这是你的推测。” “事实上,这是参与谋杀的一位当事人告诉我的。可能你见过他。这家伙还活着吗?” 年轻人点点头,旋即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只有鲍曼的案子还是个谜。我没有足以证明凶手作案的物质根据,也无法依靠任何手段逼迫嫌疑人吐露实情。教会跟占星师都帮不上忙。” “鲍曼当晚被挂在教堂里,浑身没有一滴血。这似乎是又一个拙劣的伪装,企图让我们将目标锁定在吸血鬼身上。但他的目的其实是使加德纳·雷诺兹暴露在治安局的目光下,好揭发他走私索维罗烟草的罪行。” 使者打断了她。“魔药是从哪儿来的?” “我们查过他的渠道,烟草的源头是圣卡洛斯。然而线索到此为止了,雾之城的治安相当混乱,类似死角巷的地方在那里比比皆是。我的情报来源还达不到罗网的地步——要知道,那里大都是四十年前地面上运送来的移民。” 圣卡洛斯的问题不止有治安和空气质量,神秘者与移民的双重属性使当地人格外难以管理。阿加莎很庆幸自己没被分配到圣卡洛斯,否则她要担心的不是破案率而是自己的人身安全。要我动手解决问题,她心想,这实在是荒唐透顶! “圣卡洛斯的移民。”白之使重复。侦探还以为她又得解释,没想到年轻人对此并非一无所知。“他们是莫托格后裔?” “或者说,白峡城贵族后裔。”看来作为外交部长他还算称职。“圣卡洛斯也在星之隙的范围内。”她提醒。这说明魔药的来源范围极广,线索没多少价值。 “我会从血族开始了解。”年轻人讥诮地说。 血族。莫非索维罗烟草是他们搞的鬼?“但鲍曼的死其实与加德纳无关。” “霍布森的同伙指认了赌徒。” “也不一定是那混球。” 使者意外地望了她一眼。侦探对他的目光相当满意。 她清清嗓子。“这么说吧,鲍曼的尸体是在当晚发现的,但他并不是夜里死的——这就是没有根据的开头。我搜查了他的家和常去的街道,只有加德纳的小店迎接过他。口哨帮的动作也瞒不过我的眼睛,鲍曼与霍布森的追债持续了很久。而黑帮得到鲍曼的消息还在我们发现尸体之后——期间隔了整整一星期,正是霍布森东躲西藏的时间。” 如果尤利尔在场,会顺着她的思路给出提问:“你是说,鲍曼在七天前就给霍布森杀掉了?”阿加莎肯定乐意以一贯的轻柔口吻微笑作答。但若换成白之使,此刻她只好自娱自乐。“不管怎么说,鲍曼与‘工作单位’的联系不该受到影响,可见他是从失去消息的当天就出了意外……而赌徒利用追债与躲债的遮掩,骗过了冈瑟和大部分人的眼睛。他擅长这个。”婚宴谋杀、尸体放血,还得加上躲债的七天,这赌徒在掩人耳目上有种出人意料的天赋。 年轻人若有所思。但距离他得出结论,差的可不是短暂的思考时间。若非安德鲁的态度跟伯莎的遗言,我也会被蒙在鼓里。 “鲍曼死在七天前,而安德鲁·弗纳则承认他参与了霍布森的烟草生意。当然,赌徒的所谓生意还处于萌芽阶段,他可能只想敲诈加德纳·雷诺兹,好得到足够他在赌场里挥霍的资金。” “安德鲁·弗纳一直为他付账。”阿加莎终于能看到使者认可她这个猜想的示意。“现在终于可以摆脱这个包袱了。他宰了那个要债的?” “我希望如此。” “我希望你能有话快说。”白之使警告。 “安德鲁·弗纳的态度很奇怪,我想用真言魔药来试一试。如果你能同意的话,统领大人,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安德鲁·弗纳属于外交部?” “不,阁下,他应该是后勤司装备部的成员。他是个维修师。” “你该去找艾罗尼或狄恩·鲁宾。”他毫不客气地回答。 “可是您现在赶时间。”侦探笑眯眯地说,“而我会保证不滥用职权。”她满意地接过那枚苍穹纹章,心里一点也没有利用了新邻居的愧疚。 倘若没有尤利尔这层关系,她是决不可能从白之使手上占到便宜的。我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阿加莎心想。正因为我清楚,所以胜利才更甜美。 第二百二十三章 银百合(九) 尤利尔忐忑地松开拉铃,希望埃兹先生不要对他的突然拜访感到惊讶。结果门一打开,惊讶的反而是他自己。 “拉森阁下?” 大占星师推了一下眼镜,叹息着说:“我早该料到你会来找他的。真是命运的指引。”他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但态度很和蔼。“进来吧,孩子。” “我来拜访埃兹先生。”尤利尔小心翼翼地带上门。 内厅亮着灯,一大团毛线球堆在地毯上。窄茶几上除了待客的茶壶,还摆了许多巴掌大的花盆,目前看不出种的是什么。地板上铺有绿茸茸的地毯,尤利尔不敢确定那是否是真正的青草。但愿不是苔藓,那太潮湿了。 窗户前横着两根木杆。一根是葡萄架,藤蔓肥大的叶片下缀有拥挤的深紫色果实,颗粒饱满非凡,犹如磨亮的黑玉。另一根则呈青红色,大朵大朵的白花释放着强烈的香气。尤利尔很久才辨认出这其实是密刺蔷薇。真不知道埃兹先生是怎么把这东西种在室内、并让它在收获之月开花不结果的。 德鲁伊坐在躺椅里,指使两只兔子跑来跑去地干活。尤利尔见到这一幕,脑子里没来由地冒出他变成土拨鼠时的样子。学徒赶紧别过头,好容易才维持住表情。 “你居然真的能找来。”埃兹先生打招呼。“我不记得我告诉过你住址。” “呃,您是故意的?” 拉森戳穿道:“他巴不得你能来。在店铺开业之前,他都闲得要命。只是我们的前任驻守者宁愿躲起来,也不想跟你的导师打交道。” 尤利尔不明白:“白也没对他做什么。” “这只是你看到的。” “真是够了!难道只有我的葡萄能堵住你的嘴吗,拉森?自己动手,否则你只配喝凉茶。”德鲁伊抱怨。大占星师便乐呵呵地采了一大串水果来。 埃兹·海恩斯的穿着没有在四叶城时那么体面整齐,显得松垮舒适。看来他退休后的日子过得很惬意。他让尤利尔光脚踩在地毯上,因为拉森穿走了屋子里唯二的拖鞋。“它们只是草而已。” 而已?尤利尔觉得有东西在挠自己的脚底。可那种感觉微乎其微,他低下头也只能看到静止的葱郁绿色。学徒很怀疑这些东西其实是可以自己活动的魔法植物,而且不敢在德鲁伊眼皮底下有小动作。 有大占星师拉森·加拉赫在场,尤利尔发现自己没法放开情绪。他谢过冷茶和水果,决心不表示出对那两只干着仆人工作的兔子的好奇来。好在布艺沙发没什么出奇之处,埃兹先生重新躺回躺椅上,而大占星师专心致志地给两只小东西顺毛。尤利尔盯着茶水表面的倒影许久,才受不住尴尬地开启了话题。 “真没想到您住的地方这么近。” “事务司安置的房产基本都在三环区和二环区。”埃兹说,“只要你出门去街上逛一圈,八成就能遇到高塔里的熟人。你就和我说这个?” 等我学完该死的第六版魔文,我会试试的。“这么晚才来拜访您,我实在很抱歉。”他尴尬极了,“我没想过学习会比工作更难。这里一切都和我原本想的不一样。” 大占星师被他逗笑了。“一样就太不妙啦,孩子!我知道有一处神秘之地,那里的布置源于闯入者的想象。人们管那儿叫‘梦想之家’,因为每个人到那里都会比在家还熟悉。” 尤利尔听见自己问:“它在哪儿?” “宾尼亚艾欧的最北部,流砂之国索德里亚。光辉照耀之地。那里的环境十分艰苦,而梦想之家的存在尚未得到证实。倘使你有幸成为第一个探索到秘境的人,记得给我带些特产回来。” “占星师也看不到秘境吗?” “我们能发现沙漠的不同寻常,然而沙漠里不止有一处神秘地带。梦想之家依旧是传说——就跟你去过的月之都卡玛瑞娅一样。海伦很遗憾没赶上好时候,现在卡玛瑞娅已经消失了。” “她不可能赶上好时候。南部是冰地女巫们活动的区域,她是怎么也不会去那里游历的。”埃兹说。 尤利尔不认识海伦,但听说过她的名号。“命运女巫”海伦·多萝西娅,她也是圣者的门生,而且在命运集会中地位非凡。这是从空境称号就能看出来的东西。让学徒意外的是,有传言说“艾恩之眼”阁下倾心于她。虽然不知道结果如何,但他们之间的关系无疑很有些暧昧。 流言的主人公之一就在眼前,尤利尔的目光不由得古怪起来。他怀疑自己接下来不论说什么,都可能再次听见那位高贵女士的大名。 事情果然如他所料。 “月之都降临时,观景台没注意到异常。当时伊士曼的坐标还未修正,我们通过星之隙联系上统领大人。我还奇怪圣者大人没有提醒我们……后来我才明白他不认为我们能帮上忙。”拉森感叹道,“议会的动作很迅速,伊士曼也毕竟曾是他们的属国。而当时停留在高塔的空境们没一个抽得出时间来。” “浮云之都出事了吗?”尤利尔不由得询问。 “没有。我们只是在处理日常的事务。苍穹之塔的任务相当繁重……四叶城出现疑似加瓦什重临的迹象后,天文室忙着观测计算相关星轨,外交部处理其他神秘支点的消息。就连重要的观景台还都是我的一个学徒日夜看守。” “因为它原本值班的空境去找你离家出走的另外一个学徒了。”德鲁伊讥讽。 值班?看来现在正好轮到了奥斯维德先生。尤利尔对这位老占星师给予的帮助仍满怀感激,哪怕他最后放弃了天文室。等会我就去告诉他我的选择,他心想,然后诚恳地道歉,请求西德尼先生的原谅。不管怎么说,他是我的课任导师,而且从没有因我的神秘学基础太差而敷衍了事。 “萨比娜会在今年的火种试炼上踏入环之阶。”拉森说,“她是我见过最有天分的占星学徒。你一定听说过她。” “当然。”学徒承认,“她是高塔最优秀的神秘学徒。我想认识萨比娜小姐很久了。”最后一句不太属实。尤利尔在高塔整整一个月,没与这位圣者的徒孙见过一次。他觉得她是在故意避免与他碰面。 “萨比娜不是很喜欢出门,她比较愿意在房间里研究望远镜。”大占星师继续说,“我建议她向海伦学习,把课余时间用来出门逛逛。多萝西娅小姐也是天文室成员,但她总有时间到大陆上游历。” “那是因为你排值班表的时候给她走了后门。”埃兹毫不留情地指出。 “艾恩之眼”装作没听见。“卡玛瑞娅降临威尼华兹时,海伦正在苍之森以南的一处秘境里。一个不算危险的神秘之地——三角沼泽,传言中是黑巫术的发源地。” “黑巫术?” “与寂静学派巫师们研究的巫术不同,黑巫术来自深渊,是种邪恶残暴的法门。这些东西你可以在图书馆里找到详细介绍,但没有举例。海伦小姐建议教育部在相关教科书里添加一两个有趣的黑巫术魔咒,好让学徒们明白深渊的神秘不是闹着玩的。”拉森解释。在老朋友开口取笑之前,他扭过头:“你怎么老是揪着我不放?海伦·多萝西娅是机敏可爱的好女孩,当年可不止我一个人喜欢她。只是——” “我对你失败的求爱不感兴趣。”德鲁伊直言,“说到底,我觉得她做得没错,说得更没错。作为窥探命运的神秘女巫,希瑟在上,她在你开口之前都不知道你暗恋她。我猜这不会是海伦阁下的错。” “艾恩之眼”阁下表白“命运女巫”还被拒绝?环城日报肯定愿意付出一切版面换取这个消息。尤利尔忍着笑,为此觉得腮帮子发酸。虽说拉森先生一贯待人亲切,但学徒还真没看出他竟有这样热烈激情的内心。希望过后拉森先生不会来找我的麻烦……这种八卦不是在哪儿都听得见的。 然而紧接着,他眼前浮现出塞西莉亚坐在吧台后打瞌睡的模样,顿时什么心情都消失了。他感到青草地毯轻轻瘙痒脚底,雪白的蔷薇花更猛烈地散发香气,芬芳中有安神的成分,似乎要抚慰他的心灵。 “别说这些丢人事了。”最后拉森不愉快地终结话题,“否则我就炖了这小家伙。”他怀里的兔子吓得一哆嗦,一对红眼睛饱含委屈。 大约是为了仆人的小命着想,德鲁伊没再纠缠。“那么按照规矩,你得赔我两只。这生意不错。”他吩咐另一只兔子给自己倒茶。“还有尤利尔,我猜你一定是在事务司里找到了我的住处。你来找我干嘛?” 尤利尔一下挺直腰板,却不知如何开口。“我……我最近有了些时间。”他开始痛恨自己的胆怯。“奥斯维德先生忙着处理观景台的事,我相当于放了几天假。” “你跟得上课程吗?” “我的测验成绩还可以。” 埃兹先生没说什么,但学徒知道他很满意。“对你这样的笨脑瓜来说,你学的已经很快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银百合(十) 葡萄很快被吃光,学徒端起盘子又为他们摘了一串。他避开蔷薇的花刺,然后冲洗果实。流水冰凉,但他发现自己感觉不到寒冷。在埃兹先生的家里他无需担忧寒冷和酷暑……回到沙发前时,兔子把热茶水泡好了。他顶多担心里面会不会有白毛。 埃兹先生询问他的其他课程:“外交部有训练课,我想你不可能有机会旷课,对吗?不过你肯定不用选神秘植物学。”他咕哝一句。 “我不会旷课的,先生。这绝不可能。” “算你知道好歹,小子。比起端茶送水之类的体力活,背书写字的成果可不那么明显。要是你想半途而废,我也不会意外。” 尤利尔再三保证,他才半信半疑地挪开目光。说到底,埃兹先生把我当成约克那样的小孩子,而非懂得珍惜机会的成年人。他们拥有不同的童年……本来也该有不同的未来。因此尤利尔决不会在任何课上胡闹。 “你关心他的课业,还不如说说近来的消息。火种试炼本该由我们的统领大人参与,结果还是狄恩·鲁宾。奥托在上,我和海伦都受够他了。”大占星师将葡萄籽一同嚼碎,喀嚓喀嚓的响声从他嘴里传出来。自从德鲁伊调侃他的爱情史后,他的学者形象已经崩塌得差不多了。 “我从没见过白之使参与任何内部活动。”埃兹先生指出。 “除了狄恩·鲁宾那一次。” “除了那一次。”他们两个人都笑起来。 尤利尔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好像都对青之使有意见,但现在他也属于其中之一。不管怎么说,他差一点要了我的命。这时候他没有因拉森先生在场而回避——他将在教会里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他们。 “我知道我不该进去。”尤利尔已经可以冷静地审视自己的行为是否存在鲁莽的成分,过去的回忆和哀伤距离他远了一点。“然而青之使阁下的做法实在令我很不安。他在挑起事端。我不明白他怎么会认为这样能够得偿所失。” “他想在你身上找到机会?”德鲁伊皱起眉头。 “他也只能在你身上找机会。”大占星师指出。“白之使的统领地位无可撼动……这可不是一句空话。既然他拥有这个头衔,就意味着他有领导克洛伊塔的力量。别把因果弄错了。因此只要狄恩·鲁宾还没超越空境,他就只配搞些小动作。” “他的小动作对别人来说可不‘小’。” 埃兹·海恩斯提醒。对于这件事,他的看法与老友截然相反。“太危险了。看在希瑟的份上,尤利尔,你最好不要掺和进去。命运集会不是王国议会,更不是小地方的贵族们争权夺利,神秘领域的矛盾往往牵连甚广,而你在这里没什么根基……麻烦会自己找上门。”他似乎一下子比学徒还焦虑。 “真该死!要我说你就该去事务司就职。使者有什么好?陆地上压根没有值得人们离开布鲁姆诺特的地方。再说了,四处观光和镇压叛乱完全是两码事……驻守更是苦差事。小子,我早说过的。你看我的下场就该明白的。” “你想得有点多了,海恩斯。”拉森很不以为然,“挑毛病和谋杀不是一回事。至于你,说老实话,我倒觉得你还挺享受现在的生活的。” 尤利尔本来想说些安慰的言辞,现在只好吞回肚子去。 德鲁伊拿葡萄砸他。“什么时候你敢向白之使挑战了,再来说这话。你真不知道环之阶在空境面前有多危险吗?我上次见到这小子受伤,不是因为他被光辉议会的圣骑士长打断了骨头,而是严重的冻伤——白之使的魔法。你我都知道他不是故意的。当然不是。但我也明白身神秘度的差距就是一切。魔法很难掌控,神秘则更为凶险。一直都是这样。见鬼,这还用说?” 学徒想为自己的导师分辩,但埃兹说得句句属实,他竟无言以对。 “占星学也有危险。”中年学者模样的大占星师回答,“神秘的道路没有难易之分,运气差的话,哪怕是在家里用花花草草炖个汤都能丢掉小命。” 德鲁伊还没说什么,尤利尔就忍不住问道:“埃兹先生,拉森阁下,你们早知道我会放弃占星学了?” 听他们的意思,似乎对学徒目前的状况了如指掌。这怎么可能呢?我明明谁也没告诉。莫非占星师们连这个都能预测到么? 德鲁伊轻蔑地哼了一声。“我说过,我早知道你会半途而废的。我了解你们这些小鬼,约克和你,甚至是考尔德——都是一样的。”以他的年纪来说,佣兵团团长的确只能算年轻人。埃兹先生与光元素生命也不同,他是真的活得久,而非长得慢。 还是大占星师给他答案。“奥斯维德建议统领的学徒进入天文室,整个命运集会都知道这件事。我们可怜的老西德尼还被迫到观景台去值班。” 提起这件事,“艾恩之眼”阁下也不免幸灾乐祸。尤利尔不明就里,而他也没打算解释。 他还是满心困惑。“即便如此,我也没——” “那我问你。”埃兹打断他,“三角沼泽和索德里亚,你想去哪个?” 我都想。尤利尔险些脱口而出。转眼他反应过来了。“呃……” “你就差没把‘我想去冒险’写在鼻子上了。”埃兹没好气地说,“只要眼珠子没长在后脑勺上,谁都知道你最后的选择如何。” 谁都知道……尤利尔愣在原地,心中一时情绪汹涌。 “这里面肯定不包括我,虽然我的眼睛没问题。”拉森翻了个白眼。“你早该告诉我实话,而不是怂恿你可怜的老朋友去碰白之使的霉头。”他扭头对学徒抱怨:“为了这事,我还跟你的导师吵了一架。” 学徒吃了一惊,“为了我?您用不着——” “不,我只是上了海恩斯的当。他还在怪我没及时通知他使者到来的事。你一定明白这家伙有多小气。当然了,你的占星课成绩的确优秀。”他面带微笑,显然心里并无介怀。“还好我们是在我的导师面前发生口角,否则统领大人八成会动手解决问题。他离开得很匆忙,是因为青之使的事吧?” “……”学徒刚开口就咳嗽起来,不得不低头喝了一大口茶水。“……是我的麻烦。”他终于说明白了。“他的魔法被触发了。在教会的后院里。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我的错。” 好在拉森先生没有责备他。 “如果是狄恩·鲁宾的手段,那你其实做什么都不算错。这是统领大人要付的账单。他认为他可以承担起这份责任,就算现在不行,也早晚能做到。我不怀疑白之使有这本事……在他尚未踏入空境之前,就有人断定他会跨越亡续之径,而那时候他除了训练课甚至没有一门学科是及格的。但事实上,他用行动告诉我们只要他想,没有任何困难能成为他的阻碍。” 大占星师鼓励:“你有一位传奇的导师,他会让你成为优秀的使者——倘若你的目标是使者的话。这点我也不怀疑。听我说,孩子:别为任何人的期望烦恼。你总有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现在他近在眼前,那你还等什么呢?” 尤利尔只能点头。他发现自己依然无话可说。但这不是无可奈何,而是因为心声难以言表。 “很高兴你作出决定。但假如你选择了占星师,我也依然认为萨比娜是最优秀的占星学徒。”大占星师从埃兹先生手下抢走最后一颗葡萄。 当他离开埃兹先生家时,天空已经接近橙红。尤利尔说完最后一句道别,就被德鲁伊赶出了门。他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却没能再次体会到当年被迫离开修道院时的心情。他发现自己不再为回忆难过了。 也许我的过去填充着谎言和背叛,尤利尔走到治安局门前时还在想,但无论如何,我现在过得还不错。难道不是么? …… 要是所有人都能这么痛快地交代罪行,我也用不着劳心费力了。阿加莎一边扯下男人手腕的皮带,一边向注视着他们的白之使挥手示意。她想到安德鲁供词中最断续的部分,教她这个等待结果的人都心惊胆战。 治安局的地牢里充斥着清洁药剂和煮沸亚麻布的刺鼻气息,然而阿加莎依旧能感受到这里弥漫着的腐烂味道。再怎么说,无需对扰乱秩序的家伙们有什么优待。她还听说大陆上的监牢里铺着血浆,地毯是头发编织成的。侦探无法想象那里会是怎样的一处野蛮地带。与之相比,浮云之都的地牢完全就是免费的旅馆。 真言药剂基本可以代替血淋淋的刑具,魔法的花样也比铁钳和剃刀更多。哪怕是真正的死士,也不可能抵抗神秘度对火种和精神的碾压。安德鲁当然也不例外。只是这个过程并非不存在痛苦,剧烈的疼痛使审问失败也是常有的事。若是不幸遇上这种事,巡警们便只好重来一遍。可见乖乖说实话对罪犯和治安官们都有好处,就是没几个人乐于相信罢了。 “有些出入。”阿加莎说,“不过问题不大。” 第二百二十五章 拼图(终) 事情从头开始,好像从打着繁杂蝴蝶结的礼盒上拆下来一根缎带。 阿加莎关上门,深吸一口午后的空气。她感受到肺里涌入凉爽的风。我竟然还抱怨过布鲁姆诺特的空气质量?她觉得自己多半是到地牢去得少了。“拼图完整了,露出一朵神圣的银色百合来。我敢保证,阁下,您的学徒一定不乐意听到这样的真相。” “那就不要听。” 年轻人说,“我可以代为转述。” 一定是经过了修饰的那种,侦探心想,总不会比事实更残酷。有时候她真希望自己拥有一柱神灵作为信仰,因为活在这世上的人没法不依靠信念坚持到最后。倘若真有天国存在,以地狱作为失败的下场竟也显得如此宽容。 “这件事不是近三天的结果。”她告诉高塔的统领大人,“也不是七天前出现的问题。它源于更遥远的过去造成的伤口,被雪藏到现在、直至今日方得暴露在阳光下。然而太晚了——由隐患变成了祸害,再剥开皮——见鬼!这样做唯一的后果就是腐烂。” “冷冻最多延缓痛楚,不能治疗伤势。”使者评论。在这个话题上,再没人比他更有发言权了。 “这是个荒诞的结论,您不一定会相信。” “即便不信,我也不会要你的命。” 这个保证足够了,虽然她希望对方能给出更长的期限。阿加莎将纹章交还给使者。 她一马当先,走在最前。两名巡警一左一右跟在后面。左边的是皮科尔,他敬仰地对白之使行礼,右面的光头治安官是个大块头,他脸上的表情充斥着迷惑和惊恐。他们回到霍布森的审讯室里,而使者不与他们一道。治安官们的脚步在监牢里惹起一片哀号。 地牢里点燃蜡烛,巡逻骑士把守着通道关隘,时而敲击铁栅栏,呵斥囚犯们保持安静。这里面不包括高塔的维修师。安德鲁·弗纳躺在椅子上,两眼无神地盯着床铺上悬吊的铁索。他的呼吸带着血腥味。就像阿加莎第二次离开弗纳家的别墅时一样,他被抛在所有人身后,没有任何动作。真言药剂仿佛抽掉了这个男人的脊梁。 在他对面,吸血鬼奸商更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大片大片的白霜覆盖在他身后的膜翼上,把它们结结实实冻在了一起。 半小时前,这倒霉鬼如阿加莎预料的那样袭击了维修师,然后被使者一剑钉在门上。加德纳恐怕做梦都想不到竟然会有高塔统领在别墅外亲自恭候。他连开口诡辩都机会都没有,就成了镣铐下半死不活的囚徒。侦探都有些可怜他了。 年轻人给了他们最后一瞥,接着拉开星之隙的金色门扉,消失在波纹后。当他在赌徒的保护所外现身时,尤利尔已经在等着他们了。 而阿加莎随后才赶到。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侦探说。“不过现在更好。那我开始了?” 白之使没有给学徒插嘴的机会,更不关心埃兹先生的反应。“少废话。”他直截了当地吩咐。 “一个故事的开头不一定引人注目。”阿加莎缓缓开口,“比如四十年前的渡鸦之战后,莫托格的遗民涌入圣卡洛斯的城门——”她的声音清晰响亮,尤利尔不禁打了个寒战。 “得到门票的人并非只有非富即贵的上等人,因为总有狡猾的老鼠搭上顺风车。雾之城的污染也从那时开始。移民们带来了吵闹、贫穷、差异和野蛮的风俗,这些事物酝酿出混乱。然而乱中有序……更有机会。事务司建立了分部和新秩序,律法开始实施,城街与教堂里焕发生机。每个人都渴望在新环境获取比原来更多的报酬,人们彼此竞争,艰难求存。” “但在失去了战乱的威胁后,社会阶级很快固化下来。拥有家底的老爷们雇佣价格低廉的仆人装点新庄园,富商控制集市和工厂。好勇斗狠的冒险者组成佣兵团队,探索新的云海山脉。” “只有底层的平民——这些人里包括农夫、妓女、渔民、裁缝,还有皮匠、屠夫、装订工、面包师,或者耍把戏的小丑和不长耳朵的理发师。前几种倒还好,只要地上还能长麦子,那么它也肯定可以长出农夫。同样有男人在妓女就不愁活计……靠手艺吃饭的家伙则不同。这些人在魔法之城成了新时代的边角料,生存给他们的难题在于如何找到自己全新的价值。” 尤利尔不由感慨:“这很难。” “非常难,而且希望渺茫。”阿加莎断定,“他们唯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成为神秘生物。” “火种试炼?”使者表示疑问。 “当然不可能。高塔的试炼只向神秘学徒开放。但除了克洛伊,还有地方能帮助人们踏入神秘之环。”侦探打量一眼学徒。 尤利尔以为她指的是炼金魔药“索维罗”,但阿加莎给出另一个答案:“是盖亚教会。” 有什么重砸在他心上。“……教会?” “只要有足够的赎罪券,神职者们不会吝啬给予仪式作为赐福。毕竟神秘者活得久一些,假如他们不去攀登更高境界的话。” 又是我不了解的东西。但学徒强迫自己接受这一事实。他原本试图将里表世界的教会分开来看待,而墓地中的无字碑令他改变了想法。“请继续,波洛小姐。”尤利尔走到使者身后,打开了审讯室的门。 里面的犯人微微抬头。此刻是下午三点整,按照约定的时间,赌徒该被送到教会十字军手里。不过有了黑骑士和风行者在分会总部制造的动静,他们的时间余富出许多。 “他们是谁?”霍布森嚷嚷。没有人理会他。乔伊虽然是恶魔猎手,但显然他对恶魔中的底层垃圾不感兴趣。 “安德鲁·弗纳原本是个铁匠,很难说家里积累了什么财富。可他在某一天得到了教会的垂青,得以从凡人中脱颖而出。”有了统领的许可,阿加莎完全可以在事务司里把这位维修师的资料查个底掉。哪怕维修部隶属于后勤司,作为非学徒晋升的神秘生物,安德鲁·弗纳在经历审核时也会在事务司留下详细的背景信息。 赌徒猛地仰起头,不可置信的灰暗神色在他阴郁的脸上浮现。“你们竟然抓住了他?”下一秒他自以为找到了目标,“是你!可你不过是个占星师。”他的口吻饱含困惑。 这家伙根本不认识乔伊。尤利尔心想,他也不知道我不是占星师。“我得说,这件事跟我没关系。”阿加莎小姐到底干了什么? “我给了她审问安德鲁·弗纳的权力。”使者告诉他,“这本该是你要做的事。”他将苍穹纹章丢给学徒。 我要做的?尤利尔在接住纹章的一刹那明白过来。乔伊催促他尽快解决问题,而苍穹纹章无疑能给治安局提供便利……结果我用它擅闯教会禁地。这种蠢事他简直不相信是自己干出来的。尤利尔第一次觉得他的理解能力还需提高。 “弗纳先生说了什么?”他忍不住问。 侦探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我会告诉你,现在听我说。” 即便承认她的故事带来了新的震撼,尤利尔还是觉得此刻说这些很莫名其妙。 “安德鲁·弗纳获得了神秘职业,他的价值飞速提升,最终得以脱离圣卡洛斯的泥沼。在临走前,他将自己的四个女儿嫁给当地人,然后与她们断绝了联系直到今天。” “他为什么这么做?”皮科尔问。 “照我看,他要么是头脑不清醒,要么就是重男轻女。”威特克说,“她们可是他的亲生骨肉。” 亲生骨肉。尤利尔感到寒意袭来。 “显而易见,他不会自愿这么做。也许人们表达爱的方式有所不同,但没人会把心底的情感弄混淆。”阿加莎给出答案,“他不得不这么做。” “请别卖关子了,长官。”皮科尔催促。学徒本不认识这名治安官,现在不禁注意到他。 “又一个不懂规矩的家伙。”侦探小姐咕哝一句。“这还用我说?原因是明摆着的。这么明显,真奇怪你们还没看出来。”她咳嗽一声,“别忘了,弗纳本来是个铁匠,他到哪儿去找支付教会账单的金币?盖亚乐于助人,但也绝不是一昧施舍。” “但他得到了魔法。”威特克摸摸自己的光头,“他让教会认可了他付出的代价。我想我知道他付了什么。” “在最艰苦的时期,人们会贩卖儿女求得食粮。这样不仅是自己,孩子也会填饱肚子。盖亚教会有收留流浪儿的地方,是这样没错了。神父也鼓励养不起后代的父母将婴儿献给女神。我能想到这些神职者会怎么劝说。”阿加莎换成怜悯的口吻,“‘你有四个女儿,’他先是祝福她们,然后喝一口这对可怜又虔诚的夫妇准备的酒。‘你一定很爱这几个小天使,爱她们就该想想她们的未来。把一个女儿捐给盖亚,也一定没问题吧?她会侍奉神,幸福终身’。或许他说了别的,但八成还是这个意思。” 第二百二十六章 银百合(终) 尤利尔听到自己问:“神父这么说过?” “我想是的。”侦探回答,“安德鲁一定向教会承诺过代价,然而却未料想到它如此沉重。为了不把女儿献给神,他将她们嫁出去。修道院里不会收留嫁过人的女人。” 尤利尔不知自己是何心情。安德鲁为了成为神秘用孩子作交换,之前这还只是阿加莎的推测,但现在得到了证实;教会以火种试炼为要挟,千方百计谋求更多的婴儿。从墓园回来后,他不敢去想那些孩子的去向。 “可契约没有到此为止。”波洛小姐瞟了一眼长桌的尽头,发现霍布森早已放弃了挣扎。 她叹息着说:“后来,在安德鲁准备好一切的时候,伯莎女士怀孕了。神圣的牧羊人们找上门来,要求弗纳一家履行承诺。这次他们别无选择。” “教会干嘛要这么多小孩?”威特克没明白,“一个就够要命了,现在是一群。莫非教士们整日无事可做,都忙着给婴儿换尿布么?” 有人照看孩子,那些女人……或者说女孩。尤利尔在心里默念。 “教会不过是个平台,而且这种交易不可能牵扯到所有人。不管怎么说,安德鲁和伯莎将他们的第五个孩子献给了女神。我说不准是他还是她。随后弗纳先生才进入苍穹之塔,与妻子一同成为后勤司的成员。”阿加莎将弗纳家的秘密娓娓道来。在她对面,锁在椅子里的赌徒面无表情。 “那个血族女孩……” “……只是一个做了标记的警告牌。” 不用说,安德鲁·弗纳对这个靠吸血为生的种族全无好感。他从教会里绑架来一个小孩送到吸血鬼奸商的家,只想告诉对方他的手里掌握着血族和烟叶走私的消息,就连教会的生意他也不是一无所知。结果加德纳·雷诺兹应对威胁的方式比他想的更果断……他杀了这孩子,就此失踪,因此躲过了教会的追杀。 这女孩什么也没做,却因为教堂外的风暴丢了性命。尤利尔口干舌燥。此刻他无比想念埃兹先生家里的热茶。 “教会……教会在这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威特克不禁问。 还能有什么?人口交易的中间商,掩盖真相的收尾者,甚至是烟草走私这类违法贸易的保护伞。“他们没扮演什么,他们是导演。”他回答。 “可你不是发现教会正在调查血族和索维罗魔药的事情吗?” “他们查到了幕后搞鬼的人,才会有哈代庄园的惨案。”侦探说,“这件事上,有人比我更清楚细节。”她一直盯着长桌的尽头。 赌徒咧嘴一笑。他露出来的牙齿七扭八歪,遍布常年吸烟留下的黑斑。 “邓巴·菲尔丁负责应对神术师和十字军。”他说,“而我帮忙找渠道。” 侦探支起手臂,摸摸下巴。“你与菲尔丁神父合作?” “在布鲁姆诺特是这样。” “我猜,是你姐姐的事情给了你灵感。” “你倒不如说她给了我机会。”霍布森自知今日再无逃脱的可能。学徒试图揣摩他的心理,意识到恐怕他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将教会拉下水。“菲尔丁神父管理教会慈善之家,他凭借着虔诚的信仰将转让和收养婴儿的琐碎事务一手包办。‘再没有人比他更懂得善良与爱的真谛了’。也许在盖亚面前,伯莎也会这么说。于是我去找这位慈悲的牧羊人,希望能从他手里得到赎罪券之外的东西。”他讥讽地微笑。“最终,他被我打动了。” “你们合作多久了?” “在来到布鲁姆诺特之后。我认识了两个死角巷的商贩,还从他们手里赚了一笔。”这多半是在赌桌上。“教会在浮云之都没多少十字军驻扎,他们中有人垂涎慈善之家的那些幼儿。后来我找上教堂的门……邓巴·菲尔丁神父答应让我替他联系下家,因为他确信我会将当年发生在弗纳家的事公布出来。除非他同意分我一半的利润。” 现在安德鲁和伯莎都是高塔成员,他们碍于约定不愿多说,霍布森可没这个顾虑。他不在乎弗纳一家的处境,他从没把伯莎当成血亲。现在治安局里藏着三个恶魔,尤利尔心想,但没一个有霍布森这样无情的恶魔本质。他的心如夜幕般漆黑。 “死角巷。”阿加莎慢慢地说。“很快就不存在了。” 治安官皮科尔忍不住瞧了她一眼。 “对你们之间令人恶心的交易内容,我暂时不想了解更多。”侦探小姐不露声色。“你与菲尔丁神父的合作关系破裂也是在最近吧?安德鲁·弗纳不知道你的工作,他只以为你们结了仇。” “这都怪加德纳·雷诺兹!”赌徒一下愤怒起来,“是他的错。他毁了一切!我怎么会蠢到相信这只大蚊子?这混蛋卖给我一种新型烟草,好教我给他单独供货。看在诸神的份上,先生们,你们可一点没抓错人。我承认我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若论及罪孽深重,我可不如老加德纳……要是你们按教典所言对世人施以惩处,他脖子上的绞索都比别人多两圈!” “菲尔丁神父发现你背信弃义?” 他悻悻回答:“我们签了契约……只要我有违反,就没法再拿我外甥女的事来威胁他。菲尔丁想找一个容易控制的合作伙伴,很遗憾我不符合条件。加德纳有我的把柄,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赌徒转动着怨恨的目光。 “菲尔丁神父派人找你的麻烦?” “先是这个混蛋。”霍布森看向威特克,光头治安官反瞪回去。夏佐的清白经过了真言药剂的考验,他对菲尔丁神父的私下动作一无所知。“然后又是口哨帮。” “所以你杀了鲍曼?”侦探嘲弄。 嗬嗬的笑声从喉咙里冒出来。“你们问过了安德鲁。”赌徒说,“难道还不清楚凶手么?” 一阵沉默。阿加莎点点头。“那我们继续这个故事……” “等等。”尤利尔忍不住叫停。他不明白为什么侦探小姐还在卖关子。“谁杀了鲍曼?” “你真想知道?” 废话。“我不能知道?”他反问。答案难道牵扯到了什么治安局的重大机密么? “自己想。这肯定比星象解读的简答题容易。你一定想得到……只要刨去过分的主观臆断。我觉得这个谜底非得你自己意识到不可。不然,尤利尔,你会恨我的。” 我不会恨任何人。尤利尔打一开始就明白自己的软弱。他曾深切地盼望亡灵法师纽厄尔的死,因为他杀害了塞西莉亚。那时学徒全心全意爱着她,直到现在也是。然而在那女孩死后他唯一的念头竟只有随她而去。后来在月之祭礼上,尤利尔也知道自己没法从奥萝拉女士的死亡中获得快意。 哪怕是修道院…… 在宾尼亚艾欧大陆上屡禁不止、甚至放肆猖獗的人口生意,可不是教会分部的特产。只要还有穷人养不活自己的儿女,就会有流浪儿在大街小巷穿梭。其中幸运些的自由自在,不幸的只好在世界的恶意中随波逐流。尤利尔被修女养大,受女神的保护成长到十四岁。因此无论神职者做过怎样丧心病狂的混账事,他都不认为自己有资格怨恨教会。 我会维护它的尊严,尤利尔很想握住剑柄,好像菲尔丁神父贪财的伪善面孔就在他的刀刃下。但他确信自己会忍耐住按下手的冲动……他会如之前许诺的那样将其挂在十字架上示众。还有一块记录真相的墓碑。愤怒的火苗在他心底滋生。我向盖亚发誓我会的。因为我是祂的骑士。 乔伊静静地投以冰凉的目光。“不是教会中人。”他提醒,“也不是安德鲁·弗纳。”不仅是学徒,这句话令霍布森也困惑起来。 “你们他妈的在说什么?”没有参与审讯的赌徒狐疑地望着每个人。“答案难道不是明摆着的吗?不是安德鲁还能是谁,嗯?”每个人都用安静回复他。渐渐的,他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来。 我的天哪。突然间,一个可怕的念头闯进脑海。尤利尔屏住呼吸了片刻,再深吸一口气。他冷得浑身发抖。 “是伯莎女士。伯莎·弗纳杀了鲍曼。” 在他心里,终于有某种坚信崩塌了。 霍布森瞪着所有人。“她?她连蚊子都不会拍死。你根本不知道那女人有多蠢。”赌徒嚷嚷。他身上的铁环在闪烁。“肯定是安德鲁·弗纳,这种事他干得出来!” 阿加莎似乎叹息一声。“错了。”她的神情格外严肃,言语充满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那一声轻微的叹息是尤利尔的错觉:“是在七天前。鲍曼第一次上门讨债。自那天以后,他就再也没回过家。” “七天?”这时间根本不对。 “鲍曼死了一星期,之前的现身恐怕是有人假扮。这个演员骗过了吸血鬼加德纳的眼睛……但他识字的能力使他露了马脚。离开死角巷后,他径直来到教堂,将这个身份真正的拥有者的尸体挂上房梁。” 侦探停了停。“再后来,他为了履行约定,到哈代庄园与同伴汇合。” 第二百二十七章 追寻根源 一星期前的二环城区,干胡桃街的一座别墅后,恶名卓着的口哨帮催债人敲开了涂着灰油漆的松木门。夜色中传来争吵和推搡的窸窣,簇拥路旁的紫叶女贞枝飞叶落。也许是醉酒给了鲍曼勇气,他头脑发热,胡言乱语。又或者伯莎饱受折磨,情绪激烈……摆脱噩梦的渴望控制了她,心脏里的澎湃血流鼓动着她。盖亚无法给她慰藉,于是事情变得疯狂起来。绝望的发泄,压抑的反弹——随着缓缓流淌的生命之源在夜色下蒸发。 “伯莎怎么会给他开门?”尤利尔从无边的幻想中回过神,听到阿加莎·波洛侦探给出询问的旁白。 “她根本没关门。”霍布森嘲弄,“她在等人。你知道她在等谁。” 是冈瑟。这混蛋竟敢自称为女神的信徒,尤利尔怀着怒火想。我被他骗了,被他救下一个不相干的妓女,被他包裹在胆怯上的善良蒙蔽。他是个懦夫,从头至尾都是。说到底,我从不曾真正看透这个人。 “现在我弄不明白这些人之间的破事了。”威特克悄悄地说,“不过那女人可真够厉害的。” 我见过更厉害的。尤利尔想到了妖精女士奥萝拉,她们都是爱骗人的女人。或者说,女人都爱骗人。只是伯莎女士已经离世……莫非她的死与这件事有关吗? 学徒接受了事实,因为他认识伯莎还不到一个月。然而霍布森与伯莎一母同胞,他了解她就像了解自己的手臂。他对伯莎的印象根深蒂固。“你个蠢货懂什么?要不是生就一副大块头,你这种白痴到死也别想穿上这身黑皮。”赌徒逮住治安官的话头,把积攒的恶毒言辞倾泻在他身上。“比起安德鲁·弗纳,冈瑟虽然一无是处,但好歹不会被你们抓住。”他的目光扫视过每一个人,在使者肩膀的七芒星上稍作停留。 霍布森宣布:“安德鲁完全是在撒谎。至于那女人,谁知道她蠢得连来人是谁都分不清呢?她对付骨折和脱臼很在行,对付床伴可不那么痛快。” 没人在乎他的反驳,尤利尔更想知道安德鲁和伯莎到底是怎么与加德纳·雷诺兹联系在一起的。他们唯一的连线是霍布森,但赌徒看起来更像是游荡在弗纳家门外的一条野狗,别说吸血鬼奸商了,就连都鲍曼没道理半夜找上门去——口哨帮敢追杀一个欠了一屁股债的赌棍,但绝不敢对高塔成员放肆。 “菲尔丁神父与口哨帮有联系。”事实上,安德鲁对霍布森的小动作所知不多,但阿加莎·波洛这位侦探女王破案的手段显然不局限于真言药剂的“强制审问”。“他其实就是黑帮的实际首领,才会让那群无赖整日追着霍布森要债。后者当然得逃跑,因为这些人要的不止是钱财。” “而加德纳·雷诺兹的做法给了邓巴·菲尔丁毁约的理由,同时由于吸血鬼的目的就是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他完全可以越过霍布森这个中间人直接联系买家。” 买家。“那些孩子……?” “去向不明。加德纳·雷诺兹也只是个邮递员,他把这些得到了正规领养手续的孩子分门别类送到下单的信箱里,然后放手不管。我们唯一能确定的是大部分人与新型烟叶的贩售有关。好了,对他们的去向我也有猜测,现在请保持安静,等你听完了这个故事,你也会想到孩子们上哪儿去了的。” 阿加莎继续讲故事。 “伯莎杀了鲍曼,但这其实属于没有预谋的激情杀人。她是在绝望中受到了刺激,才会全然不顾自己的信仰。她的绝望源于很多东西,安德鲁的虐待仅仅是一部分。十年前她被迫放弃自己的小女儿来换取更好的生活,这种事会扎根在人心里,时刻动摇她的意志……不过在我看来,伯莎女士的突然崩溃是由于近期发生的事。”她咂咂嘴,“近期发生了很多事,筛选真相十分不容易,但还不至于让阿加莎·波洛感到为难——我想她应该受困于‘索维罗’的折磨,因为别墅里储存的魔药数量过于惊人。” “可那不是霍布森与安德鲁的储蓄吗?”威特克问。刚刚阿加莎没有问过维修师这个问题。 “当然不是。伯莎·弗纳把魔药藏在化妆瓶里,她的职业与药物配置有关,从烟叶里萃取特殊成分只有她能做到。霍布森与邓巴·菲尔丁神父合作愉快,他干嘛要到死角巷去抢生意?” 这时尤利尔才想起来,霍布森承认自己是受到了加德纳·雷诺兹的胁迫从而违背了契约。有了冈瑟和无星之夜的前车之鉴,他现在时刻开启着誓约之卷的辨识魔法。只要女神还未背叛他,尤利尔就相信赌徒没说谎。 “那安德鲁·弗纳为什么说谎?”治安官皮科尔刚问出这个问题,就明白了它的答案。“是为了伯莎·弗纳?” “安德鲁与伯莎毕竟夫妻一场。我能想象出来这种人的思维方式:他打老婆是自己的事……”说这话时侦探小姐皱了皱眉,“……因为她是他的私人财产。同样的,没人会坐视自己的财产受到威胁或侵害。够了,别打岔!假如你们还有那么一点上下级间的尊重的话。”她命令道。 “鲍曼闯进别墅,伯莎却不敢声张出去。她在烟瘾中煎熬,还得与上门的恶客周旋。倘若鲍曼客气地要求弗纳夫人还债,也许事情就不会发生;可惜他奉神父的命令搜寻霍布森的踪迹,这使他有了莫名其妙的底气……不过我猜测,直接导致弗纳夫人崩溃的原因是他让她知道了霍布森的‘生意’。” “她为家庭放弃了骨肉,亲弟弟却成了贩卖幼儿的皮条客。” 尤利尔打了个寒战。一时间,他竟觉得自己得知修道院真相后的心情与伯莎女士有几分相似。“她绝望了。” “从她临死前的祈求中,我还原出当时的情景。她带他上楼,敷衍他在柜子里搜索钱财。鲍曼会问一些有关霍布森的事,这会方便他的追踪。而饱受瘾性折磨的伯莎女士下意识选择了她藏满索维罗的柜子摸索,不巧的是,桌子上点了一盏灯……蜡烛插在笨重的金属托盘上。在绝望的人眼里,它除了盛蜡油还有更多用处。于是她迅速转身,用烛台猛砸他的头。鲍曼倒在梳妆柜上。蜡油和鲜血混在一起流淌下来,使得木头上血迹斑斑,难以清除。” 尤利尔立刻想到了伯莎女士卧室中的梳妆柜。他曾以为那是安德鲁殴打伯莎留下的,而真相则不同。 侦探停下来。“我的推理在这里出现了一个漏洞:弗纳夫人只是个护士,即便她是神秘生物,也很难杀掉口哨帮的催债人。要知道,这些恶棍在打架斗殴上的专业性足以对付没碰过剑的神秘者。偷袭对他们是不奏效的,因为下三滥的招数才是他们战斗的主流手法。” “她用了药物知识?”威特克猜测。 “仓促之间,她不可能有准备镇静剂这类药品。”波洛小姐否定,“如果非要给出一个解释,我宁愿相信是与索维罗魔药有关。”她摆摆手。“这些细节我们稍后再说。” “虽然伯莎失手杀了鲍曼,但她却很难对丈夫安德鲁隐瞒这个事实。原因我们都知道。伯莎是个没什么主见的女人——我得说,大多数女人都这样——对丈夫言听计从。你肯定想不到,她甚至连冈瑟的事都没有过隐瞒!这是弗纳亲口告诉我的,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赌徒扭着身子挣扎。“纽扣冈瑟是个懦夫,在安德鲁知道这件事后,他基本没找过那蠢女人。你认识那家伙,别否认,你见过他。真见鬼,他没为了爱情与我那可怜的姐姐一道去天国吗?” “伯莎女士是有些小毛病。”阿加莎咳嗽一声,不再发表看法。“但她已经死了,我还能要求她做什么呢?”侦探谈及维修师对死人的处理方式,赌徒闭上嘴。“安德鲁将尸体藏起来,命令伯莎不许说出去。他知道妻子有乱说话的毛病。原本事情该到此为止了。要是没人把鲍曼的案子捅到我眼前,他的失踪仅仅是事务司表格上一个数字的组成部分。布鲁姆诺特的神秘生物比凡人多几倍,每天都有两位数以上的人失踪。” 在四叶城可没人统计过失踪人数……尤利尔觉得自己活到现在真是运气。说实在的,安德鲁的做法足以掩盖真相,但后来鲍曼的尸体却被挂在教堂里。他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 当学徒追问她时,侦探小姐十分不悦。“鲍曼是口哨帮的人,口哨帮是菲尔丁神父的狗。狗挨了打,主人必然会警觉。菲尔丁又不是鲍曼那样没什么见识的货色,如果他能在主教眼皮底下偷走婴儿,就没道理不清楚盖亚教会与克洛伊塔的差距。更何况他做的生意冒着巨大的风险,傻了才会自找上门。加德纳的烟草生意与教会八竿子打不着,不还是被十字军注意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还未结束 涉及到这些阴谋暗涌,尤利尔总是觉得脑袋疼。他倒不是不清楚其中的机巧和谋算,只是比起与莱蒙斯或奥萝拉这样的敌人斗智斗勇,探究霍布森和邓巴·菲尔丁之间的阴暗斗争实在是令人心生不快……上一次尤利尔有这种感受,还是在四叶城思考死灵法师和贵族关系的时候。当事件告一段落,他去往威尼华兹的整整一路都感到身心俱疲。 “那这么说,鲍曼的尸体处理是霍布森的主意?”学徒说,“他不仅丢了捞钱的工作,还被口哨帮追杀。这种情况下,他想要报复那头吸血鬼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将干尸挂在教堂?”他一时间竟找不出言语来形容这种诡异行为。 “真够蠢的。”阿加莎评论。“安德鲁·弗纳想要掩盖真相,结果他找了一个特别不靠谱的搭档。他肯定想不到,你会为了嫁祸吸血鬼把尸体扔进教堂!还有那个未遂的谋杀计划,霍布森先生,你恐怕不知道教会的神职者有无数种办法找到异教徒的下落吧?他们早就盯上你了。菲尔丁神父的罪恶生意暴露在主教眼前,若非要镇守总部的禁地,说不准他会亲自动手带回菲尔丁的人头。教会十字军可不是口哨帮,看来我们的大阴谋家没认识到两者之间的区别。” 赌徒哑着嗓子说:“无论如何,我要让加德纳付出代价。” 即便用爱着你的家人的性命?尤利尔没问出口。对霍布森来说,家人什么都不是。我不可能理解这种人的想法。 “安德鲁以为万事大吉,鲍曼的失踪会给黑帮警告。当他在报纸上见到教堂案报道的时候,真不知道他有什么感受。”阿加莎说,“伯莎第二天就死在了病床上。按照常理,我没法相信她的死亡与霍布森干出的蠢事无关。”她是最后一个见到伯莎女士的人。“但弗纳夫人的表现像是刚听见这个消息。我根本没告诉她那个人是鲍曼……她说到对某个人心怀愧疚。不是安德鲁。不是冈瑟。她说‘她’,那是位女性。” “是她送走的女儿。”学徒明白了。伯莎肯定不会清楚修道院的孩子们的去向,她会认为被献给盖亚的小女儿将来得以到天国去,而她杀死了鲍曼,再也不会与自己的孩子重逢了。这种信仰与心灵上的双重打击使伯莎走上绝路…… 他的思维忽然进入岔路。那天我离开墓园后,波德的母亲怎么样了?她回到家人身边了吗?她有在夜里为她死去的长子流过泪么?银百合丛中长出死人手指。纯洁的天使回到天国。他想起树精和石碑。真的有天国吗? 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答案。 花瓶里的野玫瑰折了叶子,尤利尔将坏掉的部分整个撕下来,扔进垃圾桶去。他发现自己一秒钟也无法呆在这里了,于是推门而出。傍晚的昏暗光线里,尤利尔依靠标识牌走向长廊深处的阶梯。石阶如此陡峭,他感觉自己正走向深不可测的地狱。在他身后仿佛还传来阿加莎的声音,诉说着悲哀的真相。 …… “可能是感同身受吧。”侦探叹息着说,“她得知教堂出现了死者,激动的情绪加快了毒药的效果。伯莎的死不是因为忍受不了安德鲁,她也愧对她的丈夫。”她哼了一声,“我早说过,这些死者里只有那女孩值得同情。管她是血族还是人类,管她登没登记。事务司的法律像是几百年前的老古董,试图让布鲁姆诺特的发展朝后倒退。” 接下来的结尾,在场每个参与进来的人都已经了解了:安德鲁努力掩盖鲍曼的死亡,霍布森则在教会的追杀下东躲西藏。前者对吸血鬼的憎恨恐怕不下于赌徒,以至于狠心将无辜的血族幼儿送入虎口。后者为了求生径直躲到了治安局。可他是怎么也想不到,几小时后他们就又在地牢里相遇。不管怎么说,到现在一切的谜底已经揭开,故事也该结束了。 “这就结束了?”皮科尔不由脱口而出。 威特克也没觉得轻松。“鲍曼被伯莎杀掉,邓巴·菲尔丁死于教会内部的清洗。伯莎·弗纳自杀离世。那血族女孩多半是菲尔丁神父准备送走的‘货物’,被安德鲁绑架出来,最后惨死在加德纳手里。这么看来,案子的确结束了。”他挠挠光头,“但我还是不太痛快。” 又有谁痛快呢?每个得知了案件始末的人都沉默以对。而唯一置身事外的白之使,他似乎对此并无兴趣。 “你这么想,是因为菲尔丁神父没得到人们的口诛笔伐?别傻了,教会不可能放任这样的丑闻传出去。案子会悄悄完事,教徒们也会得到他们认可的答复……话说回来,就算我们将消息公布出去,这些狂信徒信不信还是两说。”侦探小姐伸个懒腰。“我会通知约翰尼警长,我的任务在三天之内完成了,但他还是没法得到明天的忏悔日假期——治安局需要清扫死角巷的所有索维罗魔药。诸神在上,这玩意儿到底是怎么流行起来的?” 然后,她打量着赌徒:“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霍布森抬头望向侦探,目光里充满困惑。“你什么都知道。”他喃喃道,“你是高塔的占星师?还是一直跟在我们身后的幽灵?”他的身上的枷锁因愤怒而高频闪动。“有些事情连安德鲁那个老东西都不知道!他不明白……我的秘密,每个人的秘密你都一清二楚?这绝不可能。” “看来没有了。”阿加莎歪了歪头。 她走过去,轻轻关上门。审讯室中的囚徒顿时暴跳如雷,咆哮声被关在窄小的空间里。 “他问出了我的心声。”皮科尔忍不住说。这位年轻的治安官差不多成了阿加莎的粉丝了。“您是怎么猜到霍布森的打算的,长官?” “我还奇怪呢,为什么你们都猜不到他的打算?” 侦探的回答相当‘谦虚’,但皮科尔认为这理所应当。他仍对其中的峰回路转感到惊异。“霍布森来治安局躲避追杀也就罢了,可谁能想到他是害怕教会的杀手呢?说老实话,我根本不觉得教会应该被牵扯进来——还不是作为单纯的受害方。” “噢,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 “是尤利尔。”威特克·夏佐说,“他一直觉得教会有问题。尤利尔是盖亚的神职者,菲尔丁神父的事一定让他很受打击。”这大块头还很心细地注意到了学徒的沉默。 “我看不仅是打击。”使者说话到半截,也没人敢接口。他对自己的学徒没什么同情的表现。“你们还有什么没说的?时间很紧。” “之前那个问题……” “……伯莎杀死鲍曼的方式?这没什么值得浪费时间的。”阿加莎的目光转向自己的下属,途中掠过年轻人肩上突兀的铠甲。“炼金魔药索维罗的效果我们都清楚。虽然改良版本不至于要人的命,但强制活跃灵魂肯定会有代价。火种异变在宾尼亚艾欧并不罕见……我想她那时已经变成恶魔了。”她轻声说,“恶魔的力量远超常人,杀死一个黑帮分子自然不在话下。恐怕伯莎的心理压力也由此而来。” “恶魔?!”皮科尔吓了一跳,没注意到身边的威特克的神情有些异样。他猛然沉下心,“这么说抽过烟的人都——” “不,伯莎的情况多半是小概率事件,不过即便如此,涉及到无名者的事都也不容忽视。”侦探小姐似乎有些发愁,“治安局需要调动大量人手清扫死角巷,事情的余波也需要专业人士出面消饵……”她偷偷瞄了一眼门前,那里就站着一位‘专业人士’。 “这两天,教会的刑刀下会少几个脑袋。”使者表态。 恶魔猎手对付恶魔,其实很少能抓到活人。要是白之使这种层次的神秘猎手加入行动,布鲁姆诺特很快就会没有恶魔可杀。 阿加莎不知道命运集会上的讨论,血红预言更是被严格保密。可即便如此,她也能察觉到白之使的异常态度。这位敏锐的侦探小姐意识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布鲁姆诺特会为此掀起一场波澜,而推动这波澜的第一股力量或许就是治安局的清扫行动。 “案子解决了,故事却尚未结束。” “这是什么意思,长官?” 说了你也不懂。“没什么。我们的朋友尤利尔上哪儿去了?”她转头找了一圈,忽然脸色由晴转阴。“这可不是乱跑的地方!” 使者有不同意见。“你最好让他一个人呆着。” “他可能不乐意独自一人。”侦探小姐说。他们都知道,尤利尔是要去见见维修师安德鲁·弗纳,伯莎女士的丈夫。治安局的地牢显然不是随便就能进去参观的,但阿加莎想起进门时白之使交给尤利尔的苍穹纹章,顿时觉得他们是早有预谋。“诸神在上,为什么每个人都不愿意提前跟我商量呢?”她抱怨道。 第二百二十九章 锁链 “你想让我说什么?那女人的死因,还是来责备我卖掉了塔拉?”塔拉是安德鲁的小女儿。 尤利尔打量着眼前的囚徒。他是五个女孩的父亲,其中四个已经嫁了人。他看起来老态尽显,头顶的秃斑也扩大了许多。他的脸上的褶皱里藏着疲惫和仇恨,目光充满讥诮,但神情中唯独没有后悔。 “你不恨伯莎女士吗?”尤利尔忍不住问。 “那女人不值得恨。”安德鲁此刻似乎乐意回答他的问题。 “那冈瑟呢?我知道他与伯莎女士的背叛相关。” “纽扣冈瑟?他是比我更早认识伯莎……但现在他还在打光棍。如果有机会弄死他,我不会放过。不过奥托先我一步给了他命运的答案:他永远都是个失败者。我有理由恨他,更有理由嘲笑他。这种人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有时候,我觉得霍布森那混球都比他有追求。” 安德鲁·弗纳的回答正如他所料。尤利尔点点头,“仇恨的话题告一段落,在这方面你的想法还是很容易理解的。”他很好奇另一个问题。“你爱过伯莎女士,对吗?” 闻言,安德鲁不答反问:“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答案?” 这下尤利尔被问住了。我想得到的答案,是他们夫妻恩爱、互相遮掩,还是相敬如宾、被迫度日?“我想知道伯莎女士同意你把塔拉捐给教会吗?” “那时我是个铁匠,靠给驴马打掌铁过活。不成为神秘者,我们就活不下去。”维修师说,“我答应她想办法,把四个孩子嫁出去。结果塔拉的出生太巧合,我们那时正要搬走。” 尤利尔不想听他的解释,他只想要答案。“她同意了?” “这跟她同不同意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一家人都要生活,懂吗?而塔拉只是个女孩。女孩。在圣卡洛斯里最不值钱的就是女孩。我尽到了责任给她们赚来维持生活的金币,抚养她们是伯莎的事。她负责照料整个家庭,是因为我允许并要求她这么做。这工作不是非她不可。一个只会缠着你啰嗦琐碎家事的妻子究竟有什么好的?我与教会约定的代价是我的女儿,她没资格说三道四。” “那是她的孩子!” “她不只有那一个孩子。你以为这是我的错?小子,看来你活了十多年也不清楚自己活在怎样一个环境里。我们在这世界上能承担起的责任是限定的,诸神将人分为两类,就是教凡人看清脚下的路。”末了,他还愤愤地抱怨:“为什么我们两个男人要讨论这个问题?你怎么有这么多蠢念头?我知道了,你从宾尼亚艾欧的陆地来。外乡人的奇怪逻辑!伯莎已经死了,我也快死了。话说回来,谁不会死呢?” 学徒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你早知道他是什么人,尤利尔对自己说,女神面前众生平等,凡人的愚蠢正因为他们对此无法理解。 这时,一道星光涟漪在他身后扩散。“但你做的却不如你说的这么轻描淡写。”阿加莎·波洛抢先一步跨出星之隙。她皱着眉头,“这地方都快成为老狐狸的草窝底了!十字骑士呢?怎么还不过来收拾屋子?”她好像忘了正是她的计划让教会无暇旁顾的。 “侦探小姐?”尤利尔稍微冷静了一些。 “你在心里管我叫‘侦探小姐’?”阿加莎瞪起她漂亮的眼珠子。“好啊!一会儿再算账。”她扭头朝向维修师,“这是第几次了?安德鲁·弗纳先生,要是你能抛弃伯莎的话,她的罪行和负累就都与你无关了。但事实上你并没这么做。尤利尔想知道你究竟有没有爱过伯莎,这个问题虽然没什么意义……不过我想,你其实一直都没说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 “当然,如果不算真言药剂的效果的话。” “我没想过塔拉,我几乎没见过那孩子。我不明白这小子为什么这么关注她。”安德鲁回答,“他该去盖亚教会找答案。” 阿加莎没回答他,她已经猜到了什么。地牢内外落针可闻。 “因为我知道你女儿的下落。”尤利尔告诉他,“我和塔拉,波德,还有那个我不知道名字的女孩,被你间接杀掉的血族女孩。无论出身如何,或许我们有相同的命运。”你问我为什么在意你们的态度?因为我得打破自己的幻想,以免现实让我失望。这句话被他咽回喉咙里去。 安德鲁闭上嘴。一时间,地牢里只有铁链哗哗的响动。 “诸神慈悲。” 但他最后开口了。“伯莎跪在我脚下,让我放弃约定。我从没把女人放在眼里,不会对她们委曲求全。后来我们搬到布鲁姆诺特,生活也在争吵和矛盾中度过。原因不止有她弟弟,那个纽扣冈瑟,还有塔拉和我们的其他孩子。” “七天前我没在家里,也没拿戒指。她打开后门为了让我不至于在外面吹一晚上冷风,而不是在等冈瑟。她在一天前告诉我她要与那混蛋一刀两断。我知道她不会骗我任何事,在她眼中,说谎的罪孽不逊于玷污女神的水池。老天!她愚蠢怯懦得不可救药,只有爱和美的天国是她的归宿。我不想评价她的幻想,但她会在那里与她的塔拉重逢。你们知道吗?我原以为女人是没有灵魂的。” 安德鲁的声音变轻了。 “可我错得离谱。她做出了最勇敢的行为……在鲍曼撞开门试图胁迫她时,她杀了他。她杀了鲍曼,为自己的悲痛和清白。”他的胸膛不住鼓动。“那不可能是我那没用的妻子做出来的事,她只会哭闹和啰嗦,没日没夜希望你给予她关爱。诸神不知道,这其实是在将男人送入罗网。” “最后她将抓住你。你会发现你的灵魂和心脏都不是只属于自己的了。她纠缠你、宽容你,成了你无可替代的一部分。”安德鲁盯着学徒。“你的世界将与她分享,你的勤劳与否会决定她的命运。你可以揍她,呵斥她,直到把自己的拳头打疼、喉咙说干。她可能在别人身上得到慰藉和安抚,但却还是会乖乖回到你身边,仿佛腿脚栓了铁链似的。你会在她怀里感到幸福。这是种软弱的情感,这是个不名誉的选择,可你无能为力。你知道这是什么?” 是家庭。尤利尔没说出口。一种遗憾开始涨潮。这个奇妙的词代表着某些他从未拥有、直到现在还努力争取的东西,但说到底,他不敢假装自己对它有所了解。 维修师打量着自己身上的铁链,没准他还亲自用锤子敲打过其中变形的钢环。“我有很久没和我女儿联系了……但昨天晚上,我收到了她们的来信。”他由衷地微笑起来。“盖亚保佑,真庆幸这次我看完了。” …… 夜晚来得太快。尤利尔推开家门,看到乔伊在等他。客厅的窗户大开着,冰凉的夜风卷携浮灰在地板上游荡。星辰的倒影穿梭石台花丛,又被白霜反射回玻璃上。 “你的事情处理完了?”他问。 “没有。我见到了吉辛,他告诉我奥斯维德先生不想见我。”尤利尔知道老占星师不赞同的选择,但对此他也没什么办法。 “那怎么这么慢?” “我得给吉辛解释清楚。”他迎上乔伊的目光。“他害怕我顶替他的推荐资格,才会把奥斯维德先生的决定透露给你。我说我不会成为占星师,也不会进入天文室。我的未来在外交部。” 使者安静片刻,移开了视线。“他只说你会与他们一同参与考试。外交部的测试是我决定的。” “你不想问我怎么知道的?” “你自己不会说?” 这还真没错。尤利尔发现自己几乎被阿加莎传染上了这样一种给人解谜的冲动。这实在是很招人恨的行为,他告诫自己不能再犯。不过使者的反应更令人悻悻。 “你来的太早。”他回答,“当时我一出门就看到你了。奥斯维德先生给自己学徒的测验不会通知其他人,更不可能传到外交部去……只有吉辛有理由这么做,他后来还劝过我。” 年轻人不可置否。吉辛·杜瓦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人,尤利尔忽然想到。也许他本就没打算晚些时候来找我,即便这样会给吉辛一种掩护作用。 “他还是个学徒。”尤利尔提醒,“而且也有自己的难处。他误会我了。” “我不会对他做什么,也不会去给西德尼解释。”使者的话教尤利尔放下心来,“比起这些,你没有更要紧的事情说吗?” 当然有。“我们要去伊士曼?” “你似乎只能接受这一个目的地。看来你打定主意要找到那些孩子了。” “菲尔丁神父死在十字骑士手上,他罪有应得。可教会不一定清楚这条产业链的存在,我必须为此做些什么。” 乔伊瞧他一眼。“你会找到新的脑袋来代替菲尔丁。未必是一个。” “几个都不是问题。”尤利尔斩钉截铁地回答。 狂风猛然摇动木窗,帘幕鼓起,玻璃颤栗。置衣架晃了晃,在气流中重新站稳。尤利尔扣好外套的搭扣,戴上帽子。 “那走吧。” 星光闪烁的门扉在他们眼前打开。 第二百三十章 漩涡 “波洛小姐的案子怎么样了?”尤利尔脚一沾地,就忍不住问道。 他们穿过星之隙,回到了四叶原野的边缘。这使学徒回想起他们离开霜叶堡后那段短暂的旅程。风中有霜之月和金杯子的气息,四下一片沉寂。这里没有过路人,也不存在守卫。遥远的地平线是皑皑雪山间的深绿松林,一条溪流银带般蜿蜒而下,通往西境十六郡的金雀河。途中,它将得到微光河与淘金者水道的注入,成为湍急的深流;随着沿途的城市和堡垒逐渐增多,水质也变得浑浊。最后,它将与金雀河一同沿王国东部的骑士海湾倾泻进无边的歌咏之海。 我很久没见到约克和帕因特先生了,他一时间有些想念他们的吵闹。 “她要处理其他案子。治安官总有案子要处理。”乔伊关上门,“火种试炼正是在忏悔日当天举行。” “那教会?” “十字军与事务司协商,打算像治安局一样设立关卡搜查平民。或许他们觉得十字星到哪里都好使吧……可惜艾罗尼信仰奥托,对盖亚没什么好感。” 离开了布鲁姆诺特,使者的话变得多了起来。不过这点小小的区别恐怕只有尤利尔能发现。他迷惑地看着乔伊伸出手,向自己索要银光指环。 “信箱不仅能存储信件。”年轻人警告,“当我们离开高塔时,最好不要随便提起与命运的牵连。”他把索伦丢给学徒。 从墓室离开后,睿智的格森先生没被允许说过一句话。尤利尔明白有些东西确实不能与奥斯维德乃至埃兹先生商量,可……“它会记录我们的对话?” “一般不会。不过命运时刻伴随我们左右,占星师总能从各种各样的事物上获取信息。你必须小心谨慎。” 尤利尔知道他的意思……恶魔在克洛伊塔里必须小心一切,因为遍地都是敌人。被捉住的无名者将在闹市街头被斩首,行刑台底下观看的人们欢呼雀跃,为这些长有与自己相同形状的异类的死去庆祝。 他至今没有亲眼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在威特克指明他的本质后,学徒更不愿意接近绞架。但或许是表世界的安逸作祟,尤利尔还不能认识到无名者的危险性。他首次了解这些恶魔是因为威尼华兹大屠杀,这场惨烈灾难带给他的是对弱者的同情。满世界追杀恶魔的光辉议会显然不是弱者;索伦将无名者称为恶魔,可被屠戮的一方并没对人们做什么。 威特克说无名者不是想要成为恶魔才获得力量,他们只是被秩序遗弃的流浪汉。总有一天,来自深渊的灵魂会占领无名者的身躯,而在此之前他们的意志和火种都属于自己。 神秘领域恐惧他们的力量,于是对无名者斩尽杀绝。这听起来像是愚昧的村民把懂草药的医生绑在火刑柱上,祈祷火焰净化邪恶的女巫。即便索伦列举过无名者的罪状——其中投效深渊邪龙温瑟斯庞,在同盟的战场上活跃最罪大恶极,变成恶魔侵蚀秩序是其次。到了千年后的今日,依然还有像纽厄尔那样的疯子妄图血祭全城百姓来换取力量。与之相比,什么杀人取骨、绑架女人、散播瘟疫和混乱都只是小过恶。又比如恶魔是世界之外的侵略者,它们冷血无情,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将诺克斯变成炼狱的领土——尤利尔也觉得,无名者不该与恶魔划等号。 里世界的无名者是否愿意变成恶魔,尤利尔不得而知。但他是亲眼目睹冈瑟为了寻求庇护加入秘密结社。 在此之前他不过是工坊里生产纽扣的工人,心爱的女人遭受家暴却不敢维护,为母亲的离世感到悲痛欲绝,还救过一个陌生的落水妓女。他利用魔法兼职杀手倒值得指摘,但学徒怎么也看不出他这么做是妄图毁灭布鲁姆诺特乃至整个诺克斯。说到底,杀手不是有门槛要求的神秘职业。人们拿匕首为爱恨利益取人性命、彼此争斗,没有恶魔他们照样会这么干。 从埃兹先生的屋子离开时尤利尔以为找到了家,但使者只用一个动作就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我无法信任别人,他突然发觉,一旦秘密泄露,我会给他们带来伤害。 “四叶城的修道院。”乔伊说,“已经重建好了。” 他觉得我在想教会的事。尤利尔没否认。安德鲁的坦言令他感到孤独,塔拉和波德的遭遇依旧使他满怀愤怒。短短三天里发生了太多事情,尤利尔发现自己竟能照单全收,这实在是相当巨大的进步……虽然我宁愿自己没有长进。 “我很累。”他轻声回答。哪怕追查教会的婴儿贩卖都无法提起精神。“我觉得我在做无用功。” “你还没开始做。”使者指出。 “我有这样的预感。奥斯维德先生认为我在占星术上有天赋,我的预感一向很准。”尤利尔找到一块布满黑红斑点的长石,他扫清上面的泥土,失去力气般跌坐下去。“我想我们在四叶城里不会找到线索。纽厄尔袭击过那里,盖亚的教堂也未幸免。” 圣像上刻着:我们不能毁谤高尚者的过失,就像我们不因恶人的一时善举而容忍他的过错。尤利尔没来由想起这句话。“他没理由放过修道院。” 年轻人表示赞同。“我们原定计划是要去铁爪城。” “你怎么老是要去铁爪城!”学徒脱口而出。他记得在到达威尼华兹之前使者也是这么说的。 “因为一个预言。”使者居然没有隐瞒。他把预言解释给学徒,虽然用词不是那么准确。“红之预言来自圣者狄摩西斯。你知道,他是诺克斯最伟大的占星师,他的预言从未有过失误。他是奥托的眷者,而奥托是命运本身……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能瞒过祂的眼睛。” “既然祂知晓一切,为什么不阻止四叶城的亡灵,阻止奥萝拉女士和贝尔蒂?”还有菲尔丁神父的生意。 使者盯着他,一言不发。这种问题完全是无理取闹,尤利尔说出口就后悔了。他早该明白诸神的目光不会为某个人而停留。在神只眼中,万物都是平等的。我已经不是祈求神灵保佑的凡人了。 “诸神不插手人间,但祂们拥有自己的代行者……圣者观测星象,就是等待奥托的指示。” “诸神真的存在吗?” “谁知道。但至少祂们的指示是真的。白之预言让光辉议会提前做好了战争的准备,可能他们的露西亚更爱护信徒。”尤利尔注意到乔伊的名号是白之使,这很符合高塔占星师的取名方式。他总算明白“红之使”是什么意思了。 “我对预言并不了解。”他承认。“可既然我们能得到指引,为什么不立刻采取行动呢?” “你和拉森看法相同。”年轻人回答,“但预言不是标识牌,解读起来困难重重。一点小失误都会造成严重的后果……而就以往的经验来看,越是试图插手未来,人们就越没有好下场。” “那我们来处理什么问题?”若是命运集会决定袖手旁观,尤利尔虽然失望,但也只能服从安排。 不过现在乔伊离开高塔,总不可能是为了帮他躲开火种试炼。 “来找拉森的另一个学徒,她似乎参与到了红之预言中。但现在这不是主要目的。”乔伊告诉他,“你可以去解决教会的罪恶交易,把它放在首位。” 尤利尔打量他,想要在使者脸上找到反语的讥讽。然而他实在分辨不出乔伊的表情有什么变化。一开始就是这样,我看不透他在想什么。“谢谢。” “你不是要攒着么?” “这样不太吉利。” 乔伊没回应,意思是随你的便。 “对不起。”可尤利尔忽然又向他道歉,“我真以为预知梦境是火种点燃附带的魔法。我应该拒绝的。” 即便是使者,也没料到他会突然说这些。“拒绝什么?” “成为你的学徒……我给你带来了危险。如果狄恩·鲁宾知道了我的秘密,他一定会抓住机会。” “他打不过我。” “他会怀疑你。”尤利尔说。 “命运集会不是王国贵族。”乔伊回过头,“无名者也并非政敌那么简单。神秘领域中恶魔是异端不是异教徒,明白吗?不同的信仰尚能共存,不同的灵魂唯有你死我活。他不会怀疑我,他会确定我在包庇你……恶魔猎手不可能察觉不到恶魔的存在。”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尤利尔不明白。“索伦也看到我点燃火种。它以为我是索维罗魔药的幸存者。” “我修改了它的记忆符文。” 使者肩上的七芒星闪烁光辉。“你的选择没错。埃兹·海恩斯失去了神秘度,告诉他真相没什么用。至于拉森,他是圣者狄摩西斯的学生,你只能得到秘密处决的结局。其他人也不可靠,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远离阿加莎·波洛吗?她当年在克洛伊塔里找出了八个间谍,五个是事务司底层官员,来自不同神秘支点。另外三个都是无名者……其中一位是她的导师,天文室的占星师。” 第二百三十一章 开诚布公 “天文室的无名者?”尤利尔吃了一惊。 高塔的占星师有很多,可事务司的占星师和天文室的占星师完全是两回事。前者只能算政务人员,后者则是占星学的学者,克洛伊塔的中坚力量。恶魔混进学徒哪怕事务司都是正常状况,但天文室……命运集会的一半成员都出身天文室。优秀的占星师会得到跨越亡续之径的神秘材料,完成神秘度的飞跃和生命层次的拔升。这意味着深渊的使徒已经有机会参与到苍穹之塔、诺克斯观测防线的高层中,能够造成的破坏简直不可想象。 “但无名者和无星之夜还有区别……我相信她会察觉你的秘密,所以要你远离。”乔伊说。“三个无名者都被处死,可消息已经泄露了出去。拉森不得不更换观景台的值班表,让雄狮扎克利负责看守。”他顿了顿,“观景台能够监控高塔的所有属国,并依靠星辰观测整个诺克斯。是克洛伊塔最核心的秘仪阵列。” “秘仪阵列?” 这个问题教使者沉默了一会。“能够长时间……自行运转的魔法仪式。不是火种试炼,不是矩梯阵纹……也不是炼金术。”他的表述开始明显地词不达意起来。“类似望远镜,圆的?玻璃做的。差不多吧。” 算了,这根本是在为难人。尤利尔赶紧表示自己明白了。他现在无比确信使者少言寡语不是因为冷漠,而是在挑选取用词汇上有着相当程度的困难。话说回来,谁还没有点不擅长的东西呢?学徒听他的描述,竟觉得有些搞笑。显然乔伊也明白自己的问题,所以才尽量避免开口让整个高塔外交部一起丢脸……好在他正常对话倒没什么障碍。 往常都是索伦帮忙解释,现在导师亲自开口说得不明不白,尤利尔心里却好受了一些。他信任我,甚至胜过信任高塔的符文生命。我也将自己的秘密和盘托出。不,乔伊早就知道真相。他在保护我,保护我这个对神秘和危险一无所知的蠢货。但这种保护同样危险。狄恩·鲁宾的手下就差点撞上那些无星之夜的恶魔……更别说火种试炼了。 他不知道乔伊怎么躲过每年的火种试炼,也不了解对方是如何成为高塔空境统领的。可一昧躲避绝非上策,只要有人将他们与无名者联系起来,避开试炼就成了无可遮掩的疑点。这是乔伊选择成为巡察使者的原因吗?看来他早就明白我别无选择…… 也许是他的心事重重显露在脸上,使者说道:“阿加莎·波洛只是环阶。当时的那个天文室占星师也是环阶。”他的语气毫无波澜。 环阶不可能抵抗空境,尤利尔明白他的意思。要是侦探小姐真的发现了什么,乔伊一定会痛下杀手。这里面没有商量的余地,更不存在退让的机会。他不禁浑身颤抖。不同的信仰尚能共存,不同的灵魂唯有你死我活。这句话钉在他心里。 “她可能不会说出去。”尤利尔不确定地说。“我认为她是很有正义感的治安官。呃,她知道谁对谁错,也容许我们依靠不那么正规的手段获取信息。” “正义感。”使者回答,“没错。正因为她明辨是非,才会把你交给十字军裁决。你要把自己的安危寄托在她的一念之间么?” “不。”尤利尔无法接受。死亡说起来容易,但他现在刚开始全新的人生。诺克斯有无尽的冒险在等着我,他想起拉森口中的流砂之国与三角沼泽。还有塞西莉亚。那个让我懂得生命珍贵的女孩。我答应不会辜负她的努力,将未来断送在铁斧下实在非我所愿。“可……为什么是我?” “没有为什么。这是奥托的选择。” “无名者究竟是什么?” “你以为他们是什么?” 我以为。尤利尔心想。我以为无名者曾是同盟的敌人,在千年前的黎明之战中一败涂地后,因失败者的立场而饱受迫害。“我记得诺克斯有许多亚人种族。不管怎么说,无名者都是由父母生下并抚养长大的,他们的不同只在于火种。” “无名者不是萨拉人。”年轻人回答。对于学徒的观点,他既不反对也不支持。“火种的点燃是突然发生,形同诅咒。没人知道自己会不会变成无名者,也没有无名者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成恶魔。” “那名占星师是这样吗?”学徒问。 “是的。他在真言药剂的效用下无所不答。秘密结社没有联系过他,他告诉我们他只是某天早晨醒来时,发现自己可以运用一种全新的魔法。这不是职业带来的知识,而是源于火种的神秘力量。所幸占星师不用出席火种试炼,他小心隐瞒着自己的秘密,直到他喜爱推理的学徒阿加莎·波洛发现真相。” 尤利尔咽下一口口水。“火种自燃是突然发生……”这意味着每个人都有成为无名者的可能。 “不,只有异常的火种才会自燃。” 使者一眼看出了他心中所想。 “火种试炼是为了分辨出藏在学徒中的恶魔——就是像你这样的家伙。” “我不是恶魔。”尤利尔辩解。 “在那天到来之前,你确实不是。” “那你呢?” 乔伊沉默了。直到现在,他也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在高塔里他恐惧命运的视线,但这里是四叶原野,与布鲁姆诺特有千万里之遥的小小凡人王国。他走开两步,尤利尔眼前一暗,不禁仰起头。 “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年轻人第一次用如此柔和的语气说话。 他凝望着远方的云雾与雪线,声音中的细微热量好像天边的银溪雪水在冰层下静静流淌。他的神情纹丝不动。 “成为人或非人,投入秩序或恶魔的阵营——我们对此无能为力。当你沉入睡眠时,梦境就已脱离你的掌控。美梦自然甜美幸福,噩梦却也无法摆脱。你只能选择继续沉溺,或奋力挣扎着从中醒来。尤利尔,现实就是你在梦中合眼。你要么接受它的残酷,要么为自己编织美好而虚伪的幻想。这取决于你,不是盖亚也不是奥托。在死亡面前你曾做出抉择,你看到了希望。但愿你以后也能看到它。有些风暴是高塔的壁垒无法抵挡的……关于无名者和诺克斯,我可以告诉你一部分的真实,但更多还是需要你亲自去看。我让你成为我的学徒不是教你追随我的脚步。听着,尤利尔,你有选择的权力。一直都有。” 乔伊回过头,直视着学徒。“可我不同。我的道路笔直地向前延伸,再也不能回头。我将忠于我的信仰和责任,直到我无法肩负它。” 在年轻人的影子中,尤利尔的脸因迷惑而皱成一团。后来的许多年里,他都以为乔伊是在询问他是否愿意留在克洛伊塔。而当他明白其中的含义时,他早已做出了选择。 “我一直担心告诉你实话。”尤利尔承认,“有关无名者,有关无星之夜……很多很多。当初黑骑士问我要不要成为结社的一员,我拒绝了。” “你应该拒绝。” “那时我并不了解结社和一般无名者的区别。”仅有的参考来自古精灵王尼克勒斯,而学徒决不会成为邪龙的手下。“很多东西是一团迷雾,但我看到黑骑士屠杀了禁地中的教徒……后来我才明白他对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尤利尔停顿片刻,“我觉得我无法原谅他,但也无法恨他。菲尔丁神父的罪行百死难赎,却总有人是无辜的。然而,我也明白教会与无星之夜间有着难以化解的仇恨——正因如此,我才更理解恶魔的感受。他们的家人或朋友死在神父的审判下,可恶魔猎手也会在战斗中倒下。我说不清两者谁流的血更多一些。” 年轻人点点头。“你相信的被证实是谎言,敌视的则给你帮助。你是这个意思吗?” “差不多吧。”他承认。 “你觉得迷茫?” 我不知道。他本想这么说,可忽然意识到这个回答正是自己内心动摇的写照。“……是的。” “你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吗?用你的魔法。” 学徒不太懂。“我只能看到几小时后。” “看来它没法给你提示。”乔伊转过身,背对着他。“你的魔法太弱小,火焰也太微弱。你无法依靠它解决问题。这说明你的预感未必成真。诺克斯的四叶城不是你的故乡,你没必要吓得不敢回去。你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没用?可你除了感慨没做任何事。旧日记忆支配着你现在的恐惧,莫非你愿意未来也笼罩在阴影下?你只能在别人的同情安慰里过活?若你的勇气仅止于此,留在高塔只会让你整日担惊受怕。四叶城不是你的故乡,却是你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站。你的全新人生在那里开始。箴言骑士。你还记得自己的誓言吗?你看到的希望就是在悲痛的过往中伤怀?” “不。”尤利尔脱口而出,“我是女神的骑士。” “一个软弱的骑士,我想盖亚并不需要。” “这只是暂时的。”学徒满脸通红。他一下站起来,腰间的誓约之卷光辉闪动。他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坚定过。 “那就证明给我看。” 第二百三十二章 重回四叶城 再次回到四叶城的街道,城市的面貌似乎没什么不同。尤利尔能看出最明显的差异,不过是树木变得光秃秃,瘤疤上还带着焦痕。行人走在橱窗和木头屋檐下,脚踩的石板崭新完整,路灯也比原来明亮许多。 我的故乡不是这里。他突然意识到。里世界的四叶城直到被食尸者们大肆毁坏之前,也没能给他留下足够熟悉的印象。满打满算,学徒在诺克斯酒吧里也不过呆了两个星期,他现在更适应布鲁姆诺特的生活。 “这里的变化很大。”尤利尔咕哝一句。“我可能需要找地图……不,我是说,我得去找人问路。”四叶城没有布鲁姆诺特的魔法地图卖,辨认方向成了困难。他走过人们等车的红色站台,然后又退回来。“这是南城区。” 乔伊走到学徒旁边,他对灯箱的兴趣都比路线表的大。“教堂在附近?” “不。教堂在东区。” “我们就是坐上车,它也不会往东区走。”使者断言。“虽然方向的确朝那边。” “是的,但我们途中会经过松比格勒。”尤利尔解释,“到那里转车。四叶城的所有公交线都在那里交汇。话说回来,我们干嘛不直接走矩梯?” “伊士曼是高塔属国,不是领地。王国贵族在城里设立了专门的侦测站,不仅星之隙的波纹会被捕捉到,就连我进城他们也能看到。” “那当初怎么——” “代理城主都被挂上了钟盘,显然侦测站在第一时间就被亡灵覆灭了。连贼都知道不在点灯的屋子里偷东西。黑十字不是贼,但肯定比盗贼有脑子。” 我还以为能从巡逻骑士身上得到帮助。尤利尔想起自己临时做出的决定。索伦教他留在酒吧,但他没法眼看着灾难爆发。后来……没有后来。他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与年轻人登上公交车。我就该带着塞西莉亚躲到地窖去,把每一扇门锁紧。 “我们的时间不多。”使者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罗奈德和海伦会在火种试炼后到达铁爪城。我需要去一趟。” 尤利尔慢了半拍才意识到高塔其他空境阁下没有星之隙的钥匙。“坐标不是修好了吗?” “那个走丢的学徒不一定会老老实实待在城里,而铁爪城的矩梯很难说会为我们开放。” 尤利尔听出乔伊的话里有另一层意思。伊士曼与克洛伊的关系僵硬,大占星师们宁愿通过星之隙穿梭。 神秘领域虽然在形式上与凡人王国类似,可神秘支点的高层显然不会强迫几名凡人来彰显自己的素质卓越。既然明知道伊士曼不欢迎他们,高塔也乐于不与他们打交道。只是白之使……尤利尔觉得他多半会教同行者飞去找人。 他一拍脑袋,忽然发觉弄出这些麻烦事的根本就是他自己。若不是我要到四叶城来,乔伊会直接带我去铁爪城。 下车时出了点小意外,因为两个人没有零钱。于是当尤利尔到达教堂的台阶前时,天色又临近了傍晚时分。教堂的钟声刚刚响过,空气中似乎弥漫着庄严的余韵。一大群灰鸽子从钟楼后绕过来,落到洗礼堂的赭色八角形屋顶上。被银百合包围起来的喷水池即便经历了翻修重建,他也一眼就在女神的裙摆浮雕下找到了当初的铭文石刻。干净的水流莹莹淌下凹痕,在他身前溅起绒絮般的泡沫。 他们身后,一位教士在引信徒进入盖亚的殿堂。许多摊贩一言不发的走过石阶,头也没抬。两个裹着破棉布袄的乞丐盯着大理石砖上神气迈步的鸟儿,其中离得最近的是个小鬼,头顶一块秃斑。瞧眼神的话,他大概不止是想抚摸它们而已。台阶对面有一对姐妹提着花篮展示几株可怜的矢车菊,一辆马车嗒嗒驶来,碾过稻草。远处传来卖苹果派的吆喝,声音有气无力且粗哑难听。后头的巡逻骑士左冲右突地追赶一个被指偷窃的流浪汉。被追赶者连滚带爬,在教堂的台阶前一个急刹,他抓起一把土朝后丢,自己匆匆转弯钻进花圃后的小巷里。 不管怎么变,四叶城还是老样子。尤利尔目睹这些人时心想,结果他一转头,一下子没了乔伊的影子。他下意识迈开腿,又悻悻收回来。使者又不是第一次把我甩掉。脚边的鸽子咕咕讨要吃食,尤利尔加紧步伐走进洗礼堂。就算他找不到路,索伦在威逼之下也肯定有办法。 与布鲁姆诺特不同,伊士曼南部的教会洗礼堂大都设在教堂外。没受过洗的人不能进入神圣之地。尤利尔在伫立的青铜门前打量许久,整齐的块状浮雕唤起他跨越世界的回忆。一个方格就是一个故事,象征人类的八种美德。它的人物精美动人,如同浮出画面,极富立体感,金属表面的色晕也柔和自然。整扇青铜门犹如天国的门扉,想来是艺术家的杰作……或者施了魔法。 在到教会禁区去过之前,说不定他会伸手试图触摸它。这后面似乎藏有一个世界的爱和美和真诚的宝藏,任何人都无法拒绝。那后面就是女神的天国。我曾迫切的渴望到那里去……然而现在他不敢这么做。不是因为审视着洗礼堂中每一个人的十字骑士,而是由于发自内心的对失望后果的抗拒。 他转过身,推门走进真正的教堂。 即便来意令人困惑,神父还是没有阻止他到修道院去。这位神父显然不会是当初倒在喷水池前的尸体,他眉目和善,言辞谨慎而温和,从不说过于肯定的话、发出令人难堪的提问。交谈过程中,尤利尔甚至没用乔伊给他的苍穹纹章。 简朴的小楼像丛生在灌木间的白蘑菇,扎根在教堂后的空地间。 “这里的确有过很多虔诚的女人居住。”神父告诉他,“但炎之月发生了一场可怕的变故……加瓦什的死灵袭击了城市,很遗憾我们没能保护她们。” 原因是教士们也没保护好自己。尤利尔明白。“愿盖亚保佑他们。”光明女神露西亚的教徒要比十字军更勇猛,别说还都是神秘生物了。但祂其实没有盖亚温和,因为露西亚也是太阳神。 修道院人去楼空,门前积了一层薄灰。它与尤利尔记忆中的模样也不相同。至于墓地,他没有去看。经历过死者复苏的灾难,短时间想在城内见到墓碑几乎是不可能的了。他在教堂一无所获。 这种失望在尤利尔从酒吧得知诺克斯佣兵团因为永青之脉改道一事停留在威尼华兹后,变得更强烈了。 …… 阿加莎丢开一打草纸,上面的每个字都令她感到失望。“我还以为我能过个休息日。”虽然她不是盖亚信徒,但由于治安局里得到休假权力的治安官很多,事务司干脆给他们全员放假——毕竟只有一两个人的治安局跟没有有什么区别? 她对面的红木办公桌后站着挠头的光头巡警威特克,他一脸尴尬地汇报情况:“长官,这是我们能得到的全部供词了。加德纳·雷诺兹的烟草货源比想象中还隐蔽,圣卡洛斯的同事也不怎么配合——” 他们什么时候配合过?阿加莎发觉自己搞不懂眼前这家伙。某些时候他是得力助手,脑子也转得不慢,但更多时候威特克·夏佐人如其貌,智慧之池如同他的头顶一样干涸。 “我没让你直接问他们。”她语气沉重地解释,似乎在哀悼一条线索捷径的消失。“我让你找圣卡洛斯的烟草商。不能借助当地治安局的力量,你得自己去找!雾之城里的谎言就像它每天升起的浓雾一样,多得你看不见路。想要打探到消息,就决不能借他人之口。” 治安官不说话了,闭着嘴聆听训斥。 不过她也没什么好训斥的,她想要的是血族的消息。而这个神秘种族一贯潜伏在暗影中,没几个人能找到它们。阿加莎·波洛有自己的线人,这些巡警可没有。她挥挥手,“找不到烟叶来源,就别浪费时间了。诸神不了解,但我真庆幸自己没把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威特克猜测:“伯莎·弗纳的案子结束了?” “你的工作没完,这件案子就没结束。”阿加莎没好气地说。可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讲,这桩离奇古怪的谋杀案真的被捋清结束了。“我找到了米涅娃的项链……” “啊?” “……在伯莎女士的遗物里。”侦探小姐把话说完。“一开始没人认出那东西是米涅娃·本芬的珍珠项链,因为它根本就不是什么见鬼的珍珠——那是索维罗魔药的结晶。” 威特克·夏佐没明白:“结晶?” “看来伯莎女士的烟瘾就是因为接触了那串项链。我就说,她平日既不接触烟叶也清楚知道那些东西的危害,怎么会主动上钩?” “那米涅娃小姐?” “她给我们带来了新线索,但现在治安局没法彻查。”侦探拉开抽屉,“因为它不在浮云之都。” 威特克探过头,看到写好的报告书上用红色油彩加粗了一句话。 『伊士曼王国东部,骑士海湾』 第二百三十三章 骑士海湾 王国东部的海滨风景比预想中更开阔,金雀河与歌咏之海的交界水域漂浮着各色风帆。德威特认出一面深绿的旗帜,正是他领地的属臣。柚木桅杆上风帆鼓起,推动船队驶入远方的海平线。歌咏之海上船只来往,大都向着海洋而去。少数逆行的是远航归来的捕鲸船,上面的水手少说也在海上漂了三个星期,无论收获如何都被迫回港补充蔬菜水果。 骑士海湾最大的码头是铁龙港,金雀河三分之二的船只在这里卸货。它位于靠北边的灯塔镇,是骑士海湾最核心的地带。德威特的船“埃瑟特尔”号就停泊在这里。清晨的港口挤满了渔船,人人身上一股鳗鱼和螃蟹的混合气味。远处的号角和口哨在浪涛中起伏,难怪这里会被叫做歌咏之海。 不过按照历代领主的记载,歌咏之海原本是因海妖娜迦的歌声而得名。圣者之战前,骑士海湾还是娜迦的领地,只有少数商旅被允许接近海岸进行两族之间的贸易。守誓者联盟的驻地在海平线后的灰翅鸟岛上,神秘者通过矩梯来往。当娜迦不再在联盟中占有席位时,岛上的人和船和海族就都消失了。德威特自微光之年后就再也没见过娜迦。他身上流淌着深海的血脉,但却从未见过那位赋予他血脉的王者。 甲板上传来长哨,水手们开始放下风帆。又一艘船回归铁龙港,正是“埃瑟特尔”号。船头用紫荆木雕刻着半鱼身的女人,徐徐落下的白帆更是华丽尊贵。海水与鲸油的奇异气味扑面而来。 雕像是“浅海少女”埃瑟特尔,相传她是晨曦之神埃尔文斯的女儿。因此她手捧一根粗如小臂的白蜡烛以求父神保佑船只不被风浪倾覆。据说紫荆木又名龙血木,树汁鲜红,木材百年不腐。德威特凝视着“浅海少女”的琉璃眼珠,心中思量等百年后他会再来看看她是否完好。鱼人的寿命是凡人的两倍,只希望在这期间船头不要受到损毁。 “埃瑟特尔”号刚刚静止,一位骑士就率先跳下舢板。他的穿戴与船员水手无关,跟身后的骑士们比起来也显得古怪。与各个王国领地的授勋骑士不同,宫廷骑士有自己的铠甲,但绝非他穿着的这身精雕细刻的装饰用骑士全身甲。它很漂亮,很繁琐,甲叶上花纹镂刻,精巧绝伦。但如果要上战场的话,任何人都不会选择它。德威特看着骑士摘下头盔,露出一张紫褐色的脸。 这张脸上的每一个部分似乎都符合着人类的审美而生长,只有肤色稍显另类,可这并不影响它的英俊。骑士有一双敏锐的翡翠色眼瞳,见到德威特·赫恩子爵时,他用这对眼睛微笑,泛白的嘴唇却纹丝不动。他的暗紫色长发规矩地束在一起,质地柔滑如绸缎,与人类的毛发完全不同。 “多尔顿。”德威特询问他的侍卫队长,“收获如何?” “埃瑟特尔”号此行是为骑士海湾的新任伯爵重新连接起与灰翅鸟岛的航海道路。在他登上前往东方的行船时,四叶公爵特蕾西·威金斯依旧不忘借书信再三叮嘱。至于为什么要派遣自己的侍卫队长……多尔顿·影牙·纳萨内尔是个暗夜精灵——哪怕他没有尖耳朵,这也是显而易见的事。人类中少有这样的美貌——很难说他会喜欢航海。不过德威特初来乍到,毫无根基,应付当地的大小贵族和贵妇都不免手忙脚乱。可即便如此,特蕾西姨妈的吩咐他也不得不听从。除了多尔顿,目前他手下无人可用。骑士海湾遍布着人类贵族和各色非人种族的眼线和人手,德威特怀疑他们甚至比他更早知道自己每天要吃的早餐种类。 “我没法说好或不好。”多尔顿困惑地回答,“这次航行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成功,要么失败。毕竟我不清楚沿路捕到的鳗鱼和牡蛎能不能弥补远航的费用。” 德威特听懂了。“岛上没有人?” “没有。我们捉到许多当地的特产——传言灰翅鸟曾被当做信使。这话可千万不能信啊,大人。那些鸟儿吃掉了岛上能吃的所有东西,现在靠捕鱼为生,因为它们的翅膀飞不过十海里的距离。没人给这些可怜的动物送过吃食,他们废弃了整座岛屿。” 侍卫队长回答时,忍不住抚弄一下肩膀的链扣,眼睛里露出奇怪的怀念。 德威特注意到了这种怀念。“那儿的环境怎样?” “糟透了,大人。它让我想起我的家乡。别说船了,感应秩序的法则都艰难。我怀疑灰翅鸟岛已经接近了诺克斯的边界。” 诺克斯的边界,仿佛是一个世界的奥秘所在。没人到过世界边境,但它无疑是存在的——传说黎明之战前邪龙攻破诺克斯的壁垒,就是因为藏匿于秩序生灵中的恶魔打开了地狱的通道。在同盟胜利后,这些间谍就被驱赶到世界的边境去忍受灾厄,以作惩罚。还有许多黎明之战的英雄自愿到边境看守它们。 灰翅鸟岛上没有恶魔,当然也不会有秩序的守卫者。德威特不认为那里是诺克斯的尽头,可不仅仅因为传说。他知道自己的父亲藏身于歌咏之海的碧波下,与广阔的海域相比,灰翅鸟岛就是地图上紧邻着骑士海湾的一个小点,远远谈不上什么海外孤岛。 “我不喜欢那里。”多尔顿直言,“船上没有人喜欢。我被迫付给船长两倍的价钱,他才肯到岛上去。许多水手认为灰翅鸟岛上有鱼人守卫,登岛是自寻死路。真不知道这些荒唐东西他们从哪儿听来的。”他耸肩时环扣互相碰撞,声音细脆。“我宁愿相信上面藏着一窝蝙蝠家族的古老分支。” 德威特对他的讽刺不发表什么意见。骑士海湾出现一两头血族很正常,或者说,来到封地之后,德威特每天都要与这些暗夜种族打交道。 这也是他带上多尔顿的原因。 暗夜精灵是血族的死敌,两族的矛盾过往就和它们的历史一样长。带着多尔顿参加封地贵族们的会议,德威特总觉得比较有安全感。他时不时会想起特蕾西告诫过他的话,结果落实起来发现里面的经验有多有少都不太符合实际。与平原上的城池对比,傍海环河的海湾的情况要比历经三代公爵、统治稳固的四叶城更复杂。若非他身上的一半鱼人血脉,恐怕手下的封臣根本不会到灯塔镇来觐见新领主。 不管四叶公爵的教导有多少偏差,起码有一点她说得没错。德威特边想边带着侍卫队长和骑士们登上一条小船。撑船的是个举止浮夸、滔滔不绝的当地人,他看到伯爵时,为对方脸上的少许鳞片状的纹路躬身行礼,随即默默地转身推桨。 海族即便消失了三十年,在骑士海湾依旧拥有特殊的地位。整个伊士曼王国都知道,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成为这里的领主了。 …… “我不喜欢这儿。” 当一辆公交车在眼前驶过时,贾斯帕听到身后的女人说。一路上他都对她保持着关注。 贾斯帕在铁爪城东区的一间报刊杂志的出版社工作,负责为编辑和作家们的书稿装上彩饰。有时候组长给他分配一些无聊的信件审阅,这是不算在工资里的。组长相信贾斯帕的眼光,但他没法要求其他人对一个才入行的新人报以同样的信任。干哪一行都需要资历,对付出工作岗位的一方来说,有工作经验的人当然要比一窍不通的菜鸟更划算。可如果城里每一个老板都这么想,贾斯帕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到哪儿去获得工作经验。这还不算完!倘若有缺乏人手的临时工作接受了他,离职后那些挑剔的老爷们又怀疑他对上司毫无忠心,不堪大任,为此给出苛刻的劳动契约——好像全世界的同行都应该为他们免费培养员工,然后将成果完全拱手相让似的。 打工的人可不这么想。贾斯帕就打算成为记者。找新闻再困难,也比站在桌子前给纸张量尺寸要强。他对自己充满信心,即便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才算是新闻。不管怎么说,贾斯帕从一个穷苦的学者手上掌握了识字写字的能力,他永远不可能到码头卸货或拎起瓦刀修理砖头。 “你说了三次了。”一个男人回答。 在贾斯帕的关注中,这两个人与铁爪城格格不入。这是一种源自气质的古怪感受,仿佛在一片绿地中凸显出高壮的椴树,荫蔽硕大无朋,俯瞰脚下的青草。他确实没有发掘新闻的天赋……但却不自觉被他们吸引。街道边等待的人群不过是拥挤的羔羊,贾斯帕也不例外。他从这两个人身上感受到威胁。 “这里藏污纳垢。”女人再次开口,贾斯帕不敢回头看她的模样。“阳光令人不快。真难想象这里会是猎魔运动的终结之地。也许我没见过恶魔,但我能感受到它们的恶意。” 恶魔。贾斯帕感到浑身发冷,四肢都僵硬了。他侧过身,装作毫无所觉般迈开步子。此刻什么新闻都不存在了,他只想离这条街道越远越好。他不知道人群中是否只有自己听清了他们的对话。 “他吓跑了。”轻柔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贾斯帕露出明显的惊恐神色。 第二百三十四章 法夫坦纳使节 罗奈德看着自己的同伴抽回手,一圈魔法的灵光熠熠闪耀。“别多事。”他提醒道,“铁爪城的侦测站可没有原来那么容易糊弄。” 暗紫色的女巫扫他一眼。“命运会为我遮掩行迹。”她的声音如此悦耳,面纱在吐气下轻轻浮动。 街道对面,那个刚刚走过马车道的青年忽然朝前栽倒。他在地上翻滚,双手拼命在脖颈周围抓挠。“也会扼住恶魔的喉咙。”没人看到他脖子上束紧的丝绳,有一头牵在街道对面穿斗篷的女士手里。 他渐渐不动了,窒息夺走了眼睛里机警的神采。 罗奈德没说什么。到时候巡逻骑士赶来,会发现死者是个恶魔,然后一切就结束了。除了恶魔猎手,再没人处理起这些垃圾的尸体会比他们更专业了。 比起一个蠢笨的小恶魔,他更在意海伦的魔法……和她的身材。这位高塔的命运女巫一身旖丽的前开口真丝长裙,领口围着她那顶爱戴的紫黑色大斗篷,一枚银质搭扣悬于腰间。在透明得近乎隐身的圆水晶的重力牵扯之下,它短短的锁链抻得笔直。她脱下了一只丝袜,蕾丝的密林中露出捆束银针的皮带环。罗奈德发觉自己没办法把目光从那条仅剩的、紧贴肌肤的过膝网格状布料上移开,即便只有在它的主人迈开步子时,才能教人捕捉到脚踝上下的线条。 难怪拉森那个书呆子也会动心,他不禁为对方的眼光感到赞叹。 海伦·多萝西娅是罗奈德看着长大的女孩,当初来高塔时,这丫头还没出生。罗奈德从未关注过她,直到灰之使死后圣者宣布将亲自指导她神秘学的知识。那还是几年前的事……而小海伦当时和罗玛没什么区别。罗奈德怀疑自己能够忍受小狮子的原因之一,就是在海伦身上获取了丰富的经验。 为这份美丽,他再次提醒:“我们已经够显眼了,阿黛拉。” “我不是阿黛拉。”女巫纠正,“你怎么就不能记住淑女的名字呢?” “那肯定是因为我还没得到她们的亲吻。”雄狮咧嘴一笑。 在这短短的交流中,已经有巡警过来查看倒毙的恶魔。海伦目不斜视,穿过人潮涌动的车道。每个与她擦肩的行人便也毫无关注,只当走过的是一道平凡的影子。女巫们总有手段藏起自己的行踪,倘若她愿意给某个幸运儿注视,对方才就能巧合地发觉她的存在。原本只要青年没有率先投以关注,任谁也不能察觉到其邪恶的本质。海伦和罗奈德都清楚,他看穿隐匿魔法的能力来源于特殊的火种。 异样的火种,被污染的灵魂。“我不喜欢这儿。”这一次女巫重复时,罗奈德发自心底地赞同。铁爪城是伊士曼的王都,混乱和喧哗在这里根深蒂固。放眼望去,到处是争吵、叫喝和虚无的甜言蜜语。城中区要好得多,可最让人惊异的恰恰是华贵别墅与平民住所的区别。罗奈德在到高塔之前生活在草原城市,他最爱的事是在酒馆前为每个途经的美丽女人拨弄乐弦。然而这里的酒吧前站着女人,她们并不很美,但体态尽显,极富诱惑。罗奈德本不觉得凡人女性的好处,但在布鲁姆诺特停留日久,他此刻宁愿忽略灵敏嗅觉给他的信号。 “可你的同行喜欢。”他揶揄,“贝尔蒂也喜欢。竖琴座不比碎月更明亮,这预示着什么灾祸?不幸?看来在这里你得更小心才是。” “扎克利叔叔,难得你会对占卜感兴趣。”女巫海伦早知道雄狮是个怎样的人,对他言语的冒犯不以为忤。“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将看到你未来的妻子。她个性独立又坚强,相信爱人对自己忠心不二……” 这话太致命了。雄狮悻悻别过头,以示拒绝。 “愿奥托祝福你。”海伦最终胜利地宣布。“我的预言一向很准,不骗你。我也能了解你。当女巫对某个人全然了解时,他的命运轨迹便一览无余。” 就在这时,他们听见另一个声音询问:“我的未来会如何?” 罗奈德回过头,见到使者在众目睽睽之下拉开星之隙的门扉。他不禁吃了一惊。比他更惊异的是周遭的行人,他们在突兀的金色波纹前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惊吓,两排店铺间响起一片尖呼。 “我的魔法失效了。”海伦一语双关,“不管怎么说,世界上总有我不了解的人。” “先离开。”白之使说,“你有的是机会了解我。” 雄狮罗奈德听出其中的讽刺,不由莞尔。 与灰之使不同,白之使的真名在高塔中也是个秘密。他清楚占星师的每个把戏,不可能上海伦的当。有外交部的最高领导在场,罗奈德觉得自己的处境好多了。“你来晚了,统领大人。”他问候道,随即踏入涟漪。 白之使在最后。他扭头望了一眼在原地厉声呼喊的巡逻骑士,目光带着捉摸不透的色彩。在人群后,青年的尸体被抛弃在石板上,似乎因人们的碰撞而挣动了两下。 …… 安川走下楼,正看见妓女嘴对嘴地喂男人一口蜜酒。他想了想,呼唤侍者将套餐中的一部分换成了冒险者的大杯麦酒。泡沫在金黄酒液中上浮,覆盖住倒影的烛台火焰。 布告板上贴着一层又一层的报纸标题,胶水渗透边缘的彩饰。安川瞥了一眼头条,对所谓的法夫坦纳使节团没什么概念。在他的印象里,雾精灵是一群固步自封,擅长拿腔作势的贵族老爷。野精灵甚至暗夜精灵都比他们容易打交道。 法夫坦纳在宾尼亚艾欧最广为流传的事迹,是从两百年前的加瓦什亡灵之灾后开始的。雾精灵与地底军团开战,安托莱特作为王国的边境要塞竟能在一星期内陷落。歌手们争相为这件事谱曲写词,以此讥讽。传言雾精灵甚至懒得理会苍穹之塔和光辉议会的神秘生物,只是象征性的对圣瓦罗兰的友好援手致以感谢。诸神才知道他们的傲慢从何而来。 雾精灵的使节团访问伊士曼,这个高塔之下的国度。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打一出现就无法磨灭。 安川对伊士曼没什么特别的感情,他的家乡远在斯克拉古克,一个在地图上大概有两个指甲片那么大位置的人类王国。不幸的是,斯克拉古克接近法夫坦纳,而他们的邻居恨不得这些人类离自己越远越好。由于法夫坦纳的锁国政策执行地相当彻底,安川对于雾精灵的了解并不是通过观察邻国。 他是个冒险者,曾经在某个佣兵团停留。而法夫坦纳也总有那么几个不合群的家伙,想到宾尼亚艾欧上找找各种传说的正体。安川认识一个雾精灵,就是佣兵团中的一员。他们之间没什么聊得来的话题,彼此对事物的看法也截然不同,但安川有特别的交友方式……比如用手里的弓。 神秘种族中,公认最擅长用弓的是自然精灵,有些地方也把他们叫作绿精灵。他们有灵敏的、野兽般的尖尖耳廓,与德鲁伊和有翼龙一同建立了七大神秘支点之一的圣瓦罗兰。接下来是某个天生擅射的兽人族,其次是野精灵。雾精灵并不精擅此道,不过这是依靠整个种族的平均水准来排序,与个人无关。那名雾精灵佣兵与安川一样转职了风行者,拉一次弓能命中三个目标。 安川对弓箭类武器的掌控不在任何人之下,他曾自负于这天生的才能和后天的努力共同早就的本领——直到遇见那位雾精灵佣兵为止。对方会在与他的比试中落於下风,完全是因为安川有着接近高环的神秘度。技艺上的一败涂地令他大受打击,因此才会离开故乡,希望能在游历中磨炼自己的箭术。 一大杯酒很快喝光,对面的妓女也和男人登上了楼梯。安川正因雾精灵使节团的出现而烦恼——这意味着铁爪城巡逻骑士的数量会倍增——冒险者对法律规纪的遵守从未刻进过心里,他开始计划着要离开这座逐渐变成规则牢笼的城市。 ……但在计划落实之前,他不得不先处理完手上的任务。 冒险者一般会有许多收入来源,不过其中唯一合法的是职业所得。这指的是书写在契约合同上的工作,也就是所谓的雇佣任务。倘若冒险者参与抢劫或偷盗、违背当地官方颁布的法律,所获得的报酬便属于不正当的。然而由于雇主的要求五花八门、范围极广,安川觉得这所谓的“正当收入”听上去似乎有那么点滑稽。 任务不算麻烦。他只需抓到一个名为米斯特洛克的家伙,然后从对方的嘴里得到些雇主需要的信息。目标米斯特洛克是个尚未踏入环阶的吸血鬼,这个任务容易得仿佛伸手就能搞定。安川抱着尽快动身的念头离开旅店,但他刚一打开门,就立即后悔了。 门外的车道在尽头挤满了马车,维持秩序的巡逻骑士在一边干瞪眼。摊贩的货架在推搡中倾倒,两个撞在一起的男人彼此争吵。人们朝一个方向奔走,试图在城里制造蚁团般的障碍——这一切皆因斜对面两个披锁甲的骑士将一堆干木头拖上了高台。 第二百三十五章 火刑 当木柴被捆绑在一起时,安川还没看明白他们要做什么。但紧接着他就意识到了——一根圆木当中立起,两位铠甲上有十字标志的骑士拖着一名囚犯踏上高台。他们的动作与之前搬运木头没什么区别。囚犯因恐惧而颤栗,这无法影响十字骑士将他手腕和脚踝处的铁链钉在圆木上。他被迫伸直躯体,露出伤痕累累的腰腹和腋下。 高台边缘站着旁观的审判者,他身着神父长袍,神色严肃庄重,如同立于布道的讲台之上。他手里执有一柄带尖刺的华丽银质长法杖,腰间挎着本厚重的教典经书。两位十字骑士在他的注视下来回折腾,当他们把两桶油洒在柴堆上时,神父也静静地看着它们渗到木头里去。 纯净的油,是一种美味。想必此刻看台下有许多观众难得享用过好油……也许囚犯也没有。但他马上就要得到这辈子最多的油了,还得连着他身体中原有的那些一起。他的惊恐与木柴上油脂的反光一样刺眼。 安川不是第一次目睹给罪人处刑,他的家乡斯克拉古克也有这样的风俗。或者说,人类在折磨同胞上的天赋都是相近的。但即便如此,在大清早看见一条生命逝去总也不是好事。安川是个自然信徒,希瑟的教导让他对露西亚和盖亚的教士们的做法不那么认同。 准备的时间很快结束,人群中爆发出阵阵迭起的声浪,随着死囚的挣扎推向高潮。 神父打开教典,开始宣布死囚的累累罪行,以及最后歌颂女神的诗句。安川不太听得下去,如果你每天早上都能听到这么一出分毫不差的台词,相信你不会比他表现得更耐心。我应该转身就走,他心想,或者堵上耳朵。但愿没有十字骑士会注意到我的举动,然后给我这个异教徒准备一座同样的舞台来。 而这座不属于他的舞台上,正戏已经到来。 神父说:“现在斧子已经放在树根上,凡不结好果子的树,就砍下来,丢在火里。”他每说一句,人们雀跃的呼喊声就高一截。 “……我是用水给你们施洗,叫你们悔改;但那在我以后来的……要用神圣与火给你们施洗……” “天国近了,恶人们应当悔改!” “……若无悔过,他们必死得痛苦,无人哀哭。” 到最后,人们几乎要蜂蛹冲上高台去。看来比起净化,这些凡人更愿意把死囚亲手撕碎。安川将手伸进口袋,握紧象征希瑟的金叶白蜡木。 从神父的审判宣告中,他只记得那囚犯判死刑的罪名。这家伙或许偷盗、抢劫过财物,甚至强-奸过女人,可这些统统都没有被恶魔蛊惑来得令人憎恶。不管怎么说,恶魔都罪无可恕。 几秒钟后,人们被允许的欢乐叫喊持续了几秒钟。神父分享着他们的喜悦,在催促声中抬起手臂。一圈金色的神文亮起,银杖顶端漂浮起一簇灿烂的橘红火焰。 安川不禁移开目光。圣诫术昭示着神父对盖亚纯洁的信仰,虽然露西亚的教徒也以此作为标准。他想到自己尚未完成的任务目标。不知道米斯特洛克是否正和他一样,也在关注教会对异教徒的审判。他的余光注意到被堵在路上的马车,其中一辆装饰华美,风格独特,车厢犹如宫殿,就连支撑的木料都油亮光彩。在横杆上挂有一面云雾旗帜,边缘状如圆月。 法夫坦纳的使节。 这真是一场盛大的演出,形形色色的人充作观众。他料想主演不会为此喜悦,但在这片欢乐的海洋中,对方的小小抗拒不过是众多目光中的乐子。人们为邪恶得到净化而开怀,也许还会举杯畅饮——即便他们只是随便找个理由喝掉杯中酒罢了。 “愿女神饶恕你的灵魂。” 神父举起手杖,那仿佛是燃烧的火炬。被绑缚在圆柱上的人开始尖叫,铁链格拉拉的碰撞、摩擦。但神父徐缓而镇定地走上前,用顶端触碰柴堆。明亮的橘红变成艳丽的赤红,从囚犯周身升起。 恶魔厉声嚎叫,在痛苦中扭动。无论女神是否饶恕他,会面诸神的过程总归不会好受。当火焰吞没圆柱时,人们还能听见油脂在吱吱作响。安川不确定十字骑士浇的油是否足够燃烧这么久。 很快的,一阵温热的香味弥散。在脑海中浮现出炉子上旋转的猪肉之前,安川决定先一步离开旅店。高台上,神父向人群微笑,大声赞美祈福。 …… 劳伦斯·诺曼合起书。 在他做完这个动作后,时钟才叮叮地响起来。诺曼不出意外地望了一眼窗外,看到女王陛下的贴身侍女葛洛正在等他。蓝色的鸢尾花在水池边绽放,厨师的推车轮子碾过雪白的大理石砖。胖厨娘与美丽的侍女擦肩,对后者低头致意。她负责今天宴会的菜肴,而推车上装满点心。在得到允许后,葛洛吃掉了一小块姜饼。 此刻的阳光已是正午,诺曼却感到分外寒冷。收获之月最热烈的阳光,也比不上炎之月的清晨。宫廷魔法师对待寒冷的一贯做法是聚集火元素点燃壁炉,或者干脆阻隔温度的剧烈丧失。不过诺曼选择站起来活动双腿,让身体自己产生一点儿热量。 但他没打算让女王等太久。“使节团到了吗?” “陛下正在准备宴请埃兰诺尔·格林格尔芬伯爵。” 这听上去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精灵名字,只是风格偏向自然精灵。诺曼没打算对这位埃兰诺尔伯爵的大名作出任何评价,说到底,他还完全弄不清法夫坦纳为什么要派使节团到伊士曼来呢! 莫非王国南部有什么神秘宝藏,才让这些神秘支点的家伙轮流造访? 葛诺的消息很及时,她又说起星之隙的出现和其他巡逻骑士没法插手的事情。诺曼静静聆听着,一面思考高塔使者到来的原因。这其实没什么好关注的,四叶城的驻守者离开后,使者也只能到铁爪城来了。也许他们得欢迎他,直到新的驻守者进入四叶领。无论如何,这些东西不会给他带来好心情,但到宴会上他就没时间这么自在了。 女王的宴会安排在正厅。客人们坐在长桌两端,菜色不太丰富,放眼一片青绿雪白。他开始后悔没在厨娘的推车上拿糕点了,可在此刻离席是不可能的。诺曼只好接受邀请,坐在宾客的对面,紧邻女王陛下。 弗莱维娅女王一身紫天鹅绒长裙,端坐于长背绒椅上。头顶的白金王冠镶嵌了六颗海蓝宝石,每颗都完全相同。她黑茶色的光滑长发源于威金斯家族的遗传,五官还保留着少女的些许稚嫩,这让她看起来尚未度过青春。她的双眼湛蓝剔透,不比头顶的宝石逊色。女王正在听埃兰诺尔伯爵描述雾精灵的风俗,不管她内心怎么想的,起码诺曼没在她脸上发现半点不耐烦。 “我们不像绿精灵,在用餐时也喜欢折磨自己的肠胃。”埃兰诺尔伯爵说道,“法夫坦纳最出名的特产美食是一款蜂蜜天鹅,肚子里塞满苹果和栗子一起烧,端上桌前还会插满羽毛。” 女王听懂了她的暗示,微笑着吩咐侍从端上切牛肉和一整只烤乳猪。正菜上桌,诺曼克制自己不要把目光老是逗留在肉上。然而使节们除了埃兰诺尔伯爵,其他人的脸色忽然变得奇怪起来。 诺曼了解到,使节团的迟到正是因为被教会举行的审判仪式堵塞了道路。他对她们抗拒的原因心知肚明。 主客皆已落座,宴会便开始了。在弗莱维娅女王左侧是法夫坦纳的使节,右侧则是王国大臣。诺曼爵士理所当然坐在女王陛下右手第一位,在他旁边的是个空位置,属于盖亚驻伊士曼分教会主教佩顿·福里斯特。今日他并不在场;主教后面是财务大臣奥利·弗里德乔夫,不论如何,你总能在宴会上见到他。因为每一场盛大宴会的开销都让他心痛万分,不来填饱肚子简直就是罪大恶极。诺曼还记得他在当上财务大臣前有一副好身材,但现在你是怎么也不可能在他肥硕的肚皮上找到半点肌肉线条了。 宴会桌上,唯一能与他相提并论的大臣坐在王子的空位后。伊斯特尔王子正在诺曼对奥利伯爵原本的体态还有印象,可巴彻勒·威金斯……“酒桶大臣”其貌不扬,待人也和蔼可亲。但当他开始喝酒,这么说吧,就好像宴会里闯进了一头抹香鲸。自打诺曼见到这位四叶大公的长子,他对他的印象就从未改变过。 不过无论是肉味十足的菜肴还是大臣们的古怪,埃兰诺尔伯爵都毫无所觉。这位精灵女爵彬彬有礼地致谢,往牛排上挤柠檬汁的动作也优雅敏捷。当她抬起银叉吞下汁水丰沛的牛肉丁时,不远处的歌剧舞蹈才刚刚开始。转眼之间,她面前的盘子就空了一大块。诺曼几乎忘记舞女是与侍者一同到来的了! “我们为贝尔蒂而来。”喝下两杯白葡萄酒后,精灵女爵才说起正事。她趁着伊士曼女王与大臣们交换眼神,又端起一小碗奶油蘑菇汤。 第二百三十六章 宫廷宴会 弗莱维娅女王说:“威尼华兹的贝尔蒂神降事件。”她停顿片刻,“是由苍穹之塔克洛伊的白之使阁下解决。” “这我们了解。但这种事用不着进行神秘支点层面上的交流。” “事情涉及古国阿兰沃,法夫坦纳王族确实有理由关注。”诺曼说,“然而威尼华兹的投影魔法已经消失了。在下一次黑月潮汐到来前,我不敢肯定诸位会有所收获。” “神秘之地有其规律。”他最后宣布道。好像在给几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进行神秘科普,“倘使人们刻意寻找,反而会一无所获。” 对于宫廷魔法师的委婉劝说,埃兰诺尔伯爵似乎听进去一些。她放下刀叉,再喝一杯白葡萄酒——由于这个过程没用上半秒钟,谁也不会觉得她很失礼。 “是啊。”精灵女爵承认,“希望堪称渺茫。但就算找不到任何线索,我们也得找过再说。” 诺曼搞不懂了。这些雾精灵的举动向来令人迷惑,不过比起高塔使者,他起码能与她们说上话。“是贵国历史的缘故吗?”他小心试探。 “没错。”埃兰诺尔拈起一枚橄榄。 雾精灵是阿兰沃月精灵的后裔,在黎明之战后迁徙至法夫坦纳半岛,建立起全新的国度。从这个角度来看,雾精灵也算是先民的后裔——圣米伦德大同盟建立前的神秘生物都是先民。千年前诺克斯与深渊邪龙的对抗持续了整整一百年,这还是从同盟成立开始计算起。宾尼亚艾欧之王维隆卡亦是先民的王,他打败了温瑟斯庞,使得秩序免于混乱的侵蚀。但在百年战争中,诺克斯的神秘领域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到现今为止,同盟只有七个保存完整的传承,即神秘领域的七大支点。 许多隐秘的魔法传承都随着种族的消亡而断绝,例如曾与阿兰沃结盟的洞民萨拉人。雾精灵是阿兰沃的后裔,而阿兰沃在圣米伦德大同盟成立前就已经灭亡,精灵们的传承未必完整。 法夫坦纳使节团的来意如此明显,她们是为了卡玛瑞娅的遗迹。虽说碎月吞噬了月之都,但没准这些雾精灵能从发源地中找到先民神秘传承的一鳞半爪。 弗莱维娅女王没有拒绝或同意的表态,她保持得体的微笑,注视两个戏法师表演杂技。劳伦斯·诺曼一直是代她发言的政务大臣,当王国会议召开时,他率领的王党会与四叶公爵特蕾西·威金斯的南部贵族站在同一阵营。不过现在他们共同警惕的西境大公提温·梅塞托里并不在铁爪城,法夫坦纳使节的请求他注定插不上手。 特蕾西公爵不在,她的长子巴彻勒忙着鲸吞美酒。比起公爵指定的四叶领真正继承人,这位曾经的南国殿下似乎放弃了一切本属于他的权力,连带着智慧和专注一并忘记了。诺曼毫不怀疑宴会一结束四叶大公就会得到消息,但除了作为传声筒以外,他不过是个充数的皮囊。长姐不在场,弗莱维娅女王一贯听从诺曼的意见。 而在他看来,这件事还有商量的余地。想必特蕾西不愿意女儿的新封地再迎来接待不起的尊贵客人。 “威尼华兹的遗迹不过是投影,而真正进入过阿兰沃的人寥寥可数。”关于神降事件,虽然黑月潮汐在神秘领域引起了极大的波澜,但高塔和光辉议会联合起来平息风暴——尤其是后者——使得波澜的后续重归于平静。诺曼作为王族的宫廷大魔法师,甚至不被允许深究其中的秘密。克洛伊塔的“艾恩之眼”阁下明确地告诉他,知道更多对伊士曼王国没有好处。而碎月神降已经在巡察使者的处理下彻底结束,他们可以保证不再发生类似的事情。 伊士曼是高塔属国,连占星师们都是这个态度,老上司神圣光辉议会就更不用说了。圣骑士们原路返回,横穿四叶领和大半个西境,甚至没有避开梅塞托里家族的飞鹰城。他们本可以走白峡城的矩梯。而这一切没有一个人通知铁爪城的伊士曼王族。在梅塞托里公爵愤怒的致信指责圣骑士团占用飞鹰城矩梯后,诺曼才得知消息。光辉议会倒是在之后表示了歉意,然而对于他们在冰地领弄出大动静的目的,露西亚的信徒们却只字未提。 法夫坦纳王国从未与伊士曼有过外交活动,但雾精灵王庭作为七大神秘支点之一,诺曼不认为她们的行事风格会与高塔和光辉议会有区别。 “神降事件给王国冰地领带来了严重的损失。”他指出,“我们曾欢迎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净化四叶城的亡灵残余,结果他们似乎打算将天上的月亮一并净化干净。” “圣骑士团都是些狂热的家伙,法夫坦纳则不同。” 诺曼根本不信。他太清楚神秘生物都是什么德行了。“你可能不了解,埃兰诺尔大人。”若非特蕾西公爵有例在先,他肯定适应不过来法夫坦纳的母系贵族社会。即便如此,在称呼她时诺曼也稍微有些不自然。“冰地领的状况很复杂,老实说,我们根本无法做主。” “我知道这件事。”精灵女爵柔和地反驳,“十五年前的可怕灾难,简直是白之预言的重现。你们肯定不知道,当我们年幼的公主殿下得知这场屠杀后,她在夜里吓得不敢睡觉。光辉议会的手段太过激烈,他们一向如此——但这一次其实事出有因。” “事出有因?” 埃兰诺尔伯爵诧异于他的不知情。她似乎还没弄清楚过来伊士曼和法夫坦纳的区别。后者是诺克斯神秘领域的支柱之一,而前者不过是个凡人王国。 诺曼并不觉得她是故意提醒他两国的地位差距。雾精灵的高傲自大声名在外,即便是在展示自身的优越感时,也不会教人挑出毛病来。 这也是我提问的原因,他心想。一位大臣显露自己的无知,总好过伊士曼的女王陛下受到羞辱。 “近年来神秘领域最受关注的大事件,猎魔运动的起因就在于此。”她刚开头,就解释了凡人对此一无所知的原因。“一桩见不得人的丑闻。神圣光辉的蒙羞。” 丑闻当然需要全力遮掩,没有哪个知情者愿意顶着光辉议会圣骑士团的尖矛四处宣扬。至于其他的神秘组织,这场席卷大陆的运动中也并非没有他们的影子。不过显然,隐匿闭锁于事外的法夫坦纳王庭并不顾忌这些理由。 “光辉议会由代行者和枢机主教组成,他们的地位等同于高塔的命运集会,或者法夫坦纳的内阁。”这些常识凡人都知道。“猎魔运动的起因,便是一名枢机主教的背叛。” 盖亚在上。枢机主教与背叛联系在一起,简直是骇人听闻。诺曼不禁心神震动,一时难以言语。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精灵女爵似乎不愿多说,“总之那个混进了光辉议会的恶魔逃到南方来。高塔观景台的占星师则点明,他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贵国冰地领的主城威尼华兹。” 苍穹之塔克洛伊是整个诺克斯的观测者,他们果然在其中出了力。难怪占星师们给出的弥补如此丰厚,甚至不惜将驻守者的位置移出王都铁爪城。 谈及南国的冰地领,诺曼才勉强记起正事。“你们既然明白原委,就该清楚高塔对冰地领的承诺有多少分量。” 也许这话中的警告被对方接收到了罢。“据传言说,卡玛瑞娅的初现是在雪山里,我们可以到莫里斯山脉寻找线索。”埃兰诺尔伯爵透露。她自大如车轮的乳酪蛋糕上切下一块,品尝上面的樱桃酱。神奇的是,这并未影响她清晰地吐字。“黑月河的传说,没人比我们更了解。” 这帮雾精灵铁了心要到冰地领去,诺曼看出了她们的底线。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掠过。“冰地领的伯爵领主刚刚上任。”他只能说这么多。 弗莱维娅女王把目光从歌姬身上移开,蓝水晶般的眼眸转向他。这位女王陛下有着不输于精灵的美貌,也难怪会接连让先王沃森二世和娜迦的浅海之王为之倾心。 但在这份美丽之下,诺曼没法忘记她原本的姓氏。先王的王后来自一个庞大而强盛的家族,现在她成了女王。好在弗莱维娅不比特蕾西,后者才是真正让王党头疼的诸侯。 “丹尔菲恩是我姐姐的孩子。”女王的声音中,威严和温柔并存。这其实与她身下的座椅并不足够相符,面对强大的法夫坦纳王庭,她并非故意的示弱并不会赢得尊重。“她今年才十五岁。” “一位女爵。”埃兰诺尔伯爵重复。 “是的。她身上有冰地领的血脉,因此名正言顺。碎月神降事件已经给她带来许多麻烦了。” “我知道她。”精灵女爵身边的使节忽然开口。“她是‘贝尔蒂的诺恩’。灼影之年诞生的高贵公主。在神秘领域,这位伯爵大人也是大名鼎鼎。” “这孩子会为此感到荣幸。” 埃兰诺尔伯爵微笑着给自己的副手端上一碟猪排。“我敢肯定,她是个漂亮又听话的好孩子。”她叉起一朵滴着汤汁的蘑菇。“我也明白冰地领的特殊性。因此有必要的话,我们会与克洛伊塔的外交部进行协商。当然,肯定也会争取丹尔菲恩伯爵的同意。我们感谢陛下的招待,冰地领路途遥远,而法夫坦纳可没有星之隙的便利。” 她喝掉最后一杯白葡萄酒。这时,诺曼突然发现餐桌上什么也不剩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希塔里安 尤利尔放弃了寻找梅米的打算。在四叶城里到处打听一个狼人,后果就是引来巡逻骑士的询问。他不知道是哪个情报贩子走露了消息,这多半是他尚未与当地人混个脸熟的缘故。可盖亚在上,他怎么与他们解释自己是个地道的四叶领人呢? 用苍穹之塔的信物脱身后,尤利尔发现自己无处可去。教堂和修道院里没有他想要的,法夫兰克大街的残骸也早被翻修重建。由于驻守者的特殊性,公爵大人还特意在废墟上复原了诺克斯酒吧,只是橱窗里再没有熟悉的人。他甚至回去了松比格勒67号。塞西莉亚没骗他,那里的确是公厕……哪怕在重建后依旧没变。 忽然之间,尤利尔意识到,这座城市或许没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了。 “先生,买烟吗?” 他回过头没看到人,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这下学徒才看见一个提着篮子和口袋的小孩,他好歹有一身衣服穿,靴子一只大一只小,沾满泥泞。他的篮子里既有花又有干枯的草,那多半就是烟草吧。 “不,不用了。”布鲁姆诺特的魔药事件让他对这类东西敬谢不敏。 “先生,那您要鲜花吗?我有城外的野玫瑰,这是最后的花了。” 尤利尔没看出来那是玫瑰花,但他看得出这其实是个女孩。她剃了短发,身体尚未发育。若非学徒身为神秘,也不会注意到她的真实性别。女孩十一二岁,打扮成这样的原因不言而喻。 离开治安局时,身后骑士们的注视充满了不欢迎的针刺感。他们似乎忘记了是乔伊和埃兹先生拯救了这座城。好在他能从这女孩眼下平静的生活中得到慰藉。尤利尔不知道自己要花干什么,但他很快明白了。“玫瑰花。有白色的么?”她手里也攥着许多花,教人一时分不清其中的色彩。 白色的花,女孩有很多。在四叶城里,白玫瑰很容易卖出去。街道上随便哪个人都会买,也许时间再向后推上一个月,人们才会不需要它。 “三枚铜币。先生。我这里还有白橡枝,和银百合。” 尤利尔犹豫一下。“各来一些吧。” 交易完成后,学徒的零钱已经所剩无几,没法再乘公交了。他捏着花束,竟有些不知所措。 “您要到郊外去吗?公墓已经被推倒了。”女孩提醒,“纪念碑在东城区,步行几分钟就能到。” 道谢后,尤利尔开始了在四叶城最后的旅行。这条路很陌生,也很漫长,但最终也有终点。石碑下堆满花瓣,上面刻着『寒月之年炎之月第二星期第四日』。这是死者共同的忌日,而地底深埋着他们净化后的遗骸。 尤利尔放下花束。玫瑰和白橡枝给塞西莉亚,银百合给他自己。我来看你了,他想对她说。我来与你道别。你能不能回应我,给我力量继续向前?这世界上有过诸神,祂们都到哪儿去了?给我安慰,给我指引吧。他很想祈求盖亚的垂怜。我是您的骑士,我遵从您的信条。 石头不会言语,死人也无法开口。女神并未用它们的躯体给他任何启示。尤利尔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寒冷,他渴望光和火,渴望希望和坚信。他渴望回到法夫兰克大街的酒吧看到某个佣兵推门而出,矮人与德鲁伊互相讥讽,他渴望塞西莉亚会请求他帮忙值班,好教她能睡个好觉。他渴望听到早晨木头风铃的鸣叫,与教堂的铜钟齐声奏响。四叶城永远是四叶城,这里是他的故乡和永恒的魂归的土地。这里有他梦中少女。 他怎么能不留恋这里? 乔伊告诉他,旧日记忆会支配他的恐惧。原本尤利尔很难想象自己会有比失去塞西莉亚更深刻的恐惧,直到在卡玛瑞娅看到梅米要被圣骑士杀死。他几乎是立刻明白过来,人的恐惧虽然种类杂多,但本质上都是为自己的无力而痛恨。密室里他的悲伤是为童年谎言后的真相,而自己察觉得如此之晚。田野中的畏惧是为恶魔和将来的命运,尤利尔却无法改变。他逼迫自己活在当下,可火种的神秘的驱动他承受未来的痛苦。我看得到未来,但看得不远。莫非这就是我困顿难行的源头? ‘你有力量。’一个声音说。‘非凡的力量,在你身边,触手可及。’如同真正的恶魔在耳边低语。 无名者的处境是他无法释怀的缘由之一。这些人里有像威特克那样的结社份子,也有像冈瑟那样心怀善念却没有主见,只想安生度日的可怜人。但尤利尔相信,更多的无名者其实类似威尼华兹的牙医霍普,他们本不想堕落下去。起码按照女神的说法,他们大都算不上什么恶棍。结果这些人未来的命运无一例外,要么被恶魔猎手拖上刑台绞死,要么在某一天变成恶魔,照样被神秘者杀掉——也许某天我也会如此。 他还不知道,与此同时,遥远万里外的铁爪城正在进行一场审判。 一个男人在尤利尔身后跪下来,念着鼻音很重的祷词。他侧头去看,只见到对方腰间露出破旧绒裤的边缘。再后面,一位绅士摘下帽子。女士们脱下手套。几十只嘴喙极短的灰鸦在公墓的旧址徘徊不去,守墓人也懒得驱赶。这些鸟儿似乎终于明白死亡不能填饱肚子,一个个装作肃穆地安静凝视。 ‘不是预言。’声音又说。‘不是魔法。’ 预言和魔法,它们是一种东西。尤利尔忍不住想。而对于答案,他第一次觉得没那么迫切。 ‘是你的信仰。’ 倘若在谋杀案之前,他会为此而魂魄震动。这是他潜意识里给自己的答案,而尤利尔也确实认为对女神的信仰支撑着他的心灵。然而诸神已逝。同样是第一次,他对这个庄重的词汇感到可笑。“我的信仰帮不了我。”他终于说出来,“它需要我的帮助。” 离开时他和许多人同行。收获之月的冷风吹起,人们竖起领子,遮住脸颊。尤利尔被人流裹挟着往前走,心情无比宁静,仿佛那些逝去的人此刻正与他并肩。 …… 棚屋的角落能藏下许多东西,只要有什么不见了,一准儿能在里面找到。希塔里安抖开一块绸布,随即又一头扎进这个垃圾堆中,直到姐姐露丝把她拽起来。 “我找到了。”她举起手,“芸豆罐头。” “干得漂亮。”希塔里安一弓腰,杂物哗啦啦掉了她一身。当她好容易爬起来时,又踩到一本厚书上,这一下滑倒的后果比之前更惨烈。“这东西怎么还没卖掉?” 露丝不安地盯着脚尖。“我喜欢上面的画。” “想看画到车站去,那里天天有新鲜的报纸。”希塔里安把书拾起来,准备和绸子一同卖掉。她这么做是有原因的,亡灵之灾后烤面包的价格再一次上涨,废旧纸张的收购商却压低标价。如果不能及时将这些写鬼画符的东西卖出去,她们就要没钱吃早餐了。 反正这也是露丝捡回来的东西。自五岁时风寒高烧之后,这女孩的头脑就一直不清醒。“乖,卖掉书我给你买白面包吃。”希塔里安从姐姐手里拿过芸豆罐头,另一只手夹起几件挑出来似乎有用的杂物。她一脚踢开卧室锁不紧的屋门,转轴一声哀鸣。露丝呆呆地跟在她身后。 天色已晚,卖掉杂物成了奢望,希塔里安只好将卖书的计划推到明天。她看着姐姐把那东西抱在怀里,怎么都觉得不顺眼。她不识字,希塔里安心想,只会看上面的图画。若她是个正常人,就应该像自己一样认得上面的符号。 希塔里安曾在松比格勒有过一间拥挤的阁楼做家。她和露丝是丝绸商人的女儿,一对大不相同的双胞胎。父亲整日忙于经商,结果生意却越办越砸。母亲是个织工,还是个露西亚教徒。她不得不亲自教女儿们识字,因为没钱请家庭教师。不过希塔里安在文字学习上无甚天赋,露丝就更不用说了。以至于父亲的事业彻底完蛋后,母亲连夜离开,没告诉任何人。希塔里安以为她起码会带上自己的。但后来她明白,带上她只会让两人都活不了。 父亲卖掉房子后,把两个七岁大的女儿赶出家门,让她们自谋生路。年幼的希塔里安没有站街邀客的本钱,但露丝有张漂亮脸蛋。希塔里安一直嫉妒蠢姐姐的头发。露丝和母亲一样有一头柔顺可爱的铜红色秀发,而以此命名的希塔里安不管怎么打理,她的脑袋看起来都像顶着一坨陈旧的粗毛线。 最后她放弃了,转而变本加厉地将自己打扮成男孩,以便偷窃和行骗被抓住时不会有比挨打更糟糕的后果。你能指望流浪汉对他们碰得到的女人的脸有什么要求么?希塔里安还见过醉汉亲吻一条狗。巡逻骑士对待小偷有文明的办法,他们不打人,只动刀。幸运的希塔里安至今没被巡逻骑士捉住。 第二百三十八章 白塔中的偶遇 四叶城的东城区少有骑士巡逻,希塔里安白天偷窃,晚上到教堂转手赎罪券。她知道哪几个数字有特殊含义,哪些花纹象征的祝福更美好。若是碰上教士没在水池前,希塔里安还能逮到缺乏警惕的鸽子。这是难得的盛宴。 比起希塔里安的忙碌,露丝就像个只会打碎杯子的吉祥物——就连希塔里安也得承认,她的确是吉祥物。从小希塔里安就发现她很少受伤,即便这女孩是个傻子。她在年幼时给端不稳杯子的姐姐倒过开水,结果水洒了一地,她俩谁都没受伤。再后来亡灵和毒药在城市中肆虐,希塔里安紧闭房门,抱着露丝藏在角落的杂物堆下,竟没有一头食尸者闯到棚屋里。后来希塔里安才发现通往棚屋的唯一通道被坍塌的屋顶堵住,体积超过一只猫的东西,便进不来。 冰地领人总是将他们的幸运天使领主挂在嘴边,希塔里安却对那威金斯家族的少女不屑一顾。丹尔菲恩·威金斯再怎么幸运,也不会让她从巡逻骑士的眼皮底下成功溜走,而露丝却能做到。希塔里安肯定母亲不明白露丝的好处,否则她会带她走的。 傍晚的风十分冰冷,而城镇夜色将临。今年四叶城的收获之月没有充足的收获,但想必领主大人会有办法教子民熬过霜月。即便经历了亡灵袭城的惨痛灾祸,特蕾西公爵在人们心中的地位丝毫未减。 露丝把书放在她手里。希塔里安有一刹那感觉姐姐变得懂事了,但这不过是错觉。“读书啊。”她央求。我早该知道傻子不可能了解什么才真正对她有好处。 看来她起码懂得卖掉的意思,不会再总缠着我询问吃掉的面包去哪儿了。应她的要求,希塔里安翻开封皮,却被一幅众人跪拜在神像前的图景吸引住目光。她顿时觉得自己对它的认知略微有点偏差。 “我不认识。”露丝看她摇头,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这是本宗教书。”她解释。 教会的书多半用独有的语言书写。无论盖亚还是露西亚,还是苏尔特和希瑟,祂们的文字都有力量。倘若凡人未经教习就读出神言,神秘将损害自身。希塔里安的母亲是个光明神教徒,但这本福音书却是盖亚的…… 等等。她忙专心去看,以为自己眼花了。神像上有一轮金红的烈日。这真是露西亚的福音书。希塔里安抬起头,将目光聚焦在门上以确信自己没产生幻觉。 露丝坐起来摇她的胳膊,催促着。 “老实躺着。”希塔里安不满地瞪了一眼姐姐,“你还真会捡垃圾。”她又翻过一页,逐字逐句念出上面的语句。无非是女神拯救世间,太阳光耀大地之类的可笑故事,希塔里安并不感兴趣,但露丝似乎在认真听。 当她讲到两个轻视女神的狂徒在神迹之下皈依,跪在露西亚身前祈求恩赐时,露丝已经睡着了。希塔里安合起福音书,对天明时将卖掉它竟有点不舍。上面的故事十分新颖,她从未听闻。希塔里安看到封面上写着书的名字,与故事内容非常贴切。它叫『忏悔录』。 露西亚不同于盖亚,祂的仁慈不常显露。不尊重太阳、亵渎女神的人多半没有忏悔罪过的机会。希塔里安在进入梦乡前迷迷糊糊想到这件事。但睡意的袭来无可抗拒,她沉入酣眠直到露丝摇醒她。希塔里安睁眼时,夜天还未明。 “噩梦。”姐姐说,“红色的梦。” 希塔里安立刻清醒过来。她明白露丝在说自己做了一个红色的噩梦。这本不是一件值得关注的事,如果希塔里安昨晚没与姐姐有共同的梦的话。 她翻身而起。 …… “你自己去问他好了。” 学徒刚从星之隙走出来,就听到一个男人在说话。他赶紧问候道:“雄狮阁下。” 房间里点燃过熏香,地毯和纱帘有股苦味。两排沙发八字斜对,摇椅上堆着软垫。屋里只点了蜡烛,光线昏暗稀薄,但某人的头发闪着光,如同城堡贴金箔的圆顶。 “你是谁?”雄狮罗奈德·扎克利问。 “我是白之使的学徒。我叫尤利尔。” “原来是你。”尤利尔发现他在仔细打量自己,好像要记住他的样子。可不管怎么说,这个留下印象的过程也太长了些。学徒被盯得浑身不自在。 “别看了。”一个女人坐在他对面,呵斥道。“反正你也记不住。” 与罗奈德·扎克利不同,尤利尔认识她。命运女巫正如拉森先生描述的那样,美丽的身姿与高贵的气质令人一眼难忘。她倚靠在熄灭的壁炉边,烛焰在她头顶的银台上柔和地跳动。“‘命运女巫’阁下。”他说,“我还带来了拉森先生的问候。” 海伦的目光蕴藏微笑。“我认识你,孩子。感谢你的问候,还有我师兄的。他很为你的神秘学业操心。”她对他眨眼,猫眼石轻轻摇晃。“跟我讲讲卡玛瑞娅如何?真遗憾,当时我还在三角沼泽研究独腿青蛙身上的角质。” “我的荣幸,多萝西娅女士。” 克洛伊占星师在铁爪城的落脚点十分豪华。在外交部的驻所搬去四叶领之前,弗莱维娅女王命匠人修建了白塔以供神秘领域的使者落脚。白塔坐落于邻近城郊的市区,环境和内部装潢也无可挑剔。只是它投入使用没几年,驻守者的站所就改换了位置。现在白塔被用来招待在神秘领域中举足轻重的客人,同时也是王城内远近皆宜的观赏性城景。 高塔遣派来到伊士曼的大占星师只有一位,雄狮和乔伊都属于外交部。但既然命运集会没有再让巡察使者包办全部的工作,就说明血之预言并没有乔伊说得那么容易解决。他早就清楚这些,才更感谢使者的纵容。 但尤利尔还没来得及给女巫介绍月之都的风貌,大厅的门忽然打开了。没有人对此有心理准备。 女巫海伦皱起眉头。“法夫坦纳的红谷伯爵。”她似乎隔着三层楼认出了来客。 红谷伯爵尤利尔不认识,不过法夫坦纳他倒有所耳闻。卡玛瑞娅就是一部分法夫坦纳精灵的祖先,而他正要与女巫说起月之都的事。 “雾精灵王庭锁国已久,真没想到会在伊士曼见到她们的使节团。”罗奈德不知怎么来了精神。“红谷伯爵?她长得……” “……不比你昨天招来的妓女强。”海伦女士不客气地说。“据说她是餐桌上最不受欢迎的客人,男人的调情手段对她也没用。想讨她的欢心,你倒不如浑身浇上热牛肉汤。这样她就会自己来啃你的脸。” 尤利尔感到自己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这话教他隐约见识到了“命运女巫”的真实性格。他突然明白拉森先生为什么至今还是单身了。 “你的导师上哪儿去啦?”雄狮遗憾过后,问他乔伊的去向。罗奈德并不乐意与学徒交流。事实上,他在高塔一贯都是这个德行。狮人崇拜力量就像狼人崇拜月亮,你会以为他的智商和狂热程度成正比。但他们实非蠢货,有据可查的是,狮人历史上的叛乱和战争与人类一样多。 “他去处理一些外交问题。”尤利尔回答。高塔为了预言让三位空境阁下进入伊士曼,他们必须安抚一下铁爪城的王族,免得宫廷法师受惊过度。“但好像有点迟了。” 法夫坦纳使节团一定先他们一步来到伊士曼,以至于人们的注意力集中在雾精灵身上。乔伊不在场,尤利尔有些不知道怎么处理。“我下楼问一下。”白塔安置两拨人很轻松,只是他怎么也得让对方知道自己不是第一个来的。 “雄狮”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重新躺回沙发上,意思是他赶紧去。而“命运女巫”对他的生疏和惊慌更为敏感,她柔和地指出:“红谷伯爵是高环的神秘生物,你大可不必称她阁下。” 尤利尔感激地点点头。此刻夜色已临。我宁愿用魔法,也不想把事情办砸。 楼下的精灵们也注意到了白塔并非空空如也。但她们昂首阔步踏上楼梯,不惧怕任何可能存在的神秘客人。法夫坦纳没必要在任何人面前低头……但苍穹之塔也是同样。尤利尔拿出纹章,把指环索伦套在指头上。一离开两位空境阁下,索伦便急不可耐地开口。 『快把我收起来!』 “安静,索伦。”他没心情闲聊,“我们马上要碰面了。”还有一层楼。“莫非你怕她?” 『你懂什么,红谷伯爵埃兰诺尔·格林格尔芬,传言她连金属都吃』 胡说八道。“哪有人吃金属?”尤利尔没好气地反问。就算红谷伯爵的胃真能来者不拒,她也不会对你这样的话痨戒指感兴趣。除非她想被吵到厌食。 指环的焦虑没受到影响,它似乎不是在耍脾气。『埃兰诺尔伯爵号称‘元素吞噬者’,你说她的食谱有多广?你的神术倒不怕她,可我身上有白的魔法……在那该死的精灵眼里,我跟冰激凌没什么区别』 第二百三十九章 红谷伯爵 “她不敢这么做。”学徒说。 『如果白在这里她肯定不敢,现在我可不确定。雾精灵是傲慢的种族,但这种傲慢并不是能被轻易发现的。他们中的贵族兼具女性的多疑和上位者的虚伪,是各种意义上的麻烦群体』 索伦似乎很了解雾精灵。它什么都很了解,只要乔伊允许的话。 尤利尔逐字看完,思量对策。“既然她们不会让人察觉到精灵的傲慢,就说明她们还是讲道理的。” 『那你可以试试』指环讥讽。 “我是说,她们喜欢给别人讲自己的道理。” 『有那么点准确』索伦认可了。 “这么看来,雾精灵如非必要,决不会在白塔动手。”尤利尔大概清楚要怎么应对了。我得表示出尊重,同时对她们的弱点给出明确的提醒,这样才不会让红谷伯爵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至于雾精灵使节欠缺的地方在哪,海伦女士早已告诉了他答案。 楼梯口传来脚步声,地毯吸附了其中的大部分,但尤利尔的五官比常人敏锐。他听见古怪的脚步,好像上楼的人穿着绸布或丝绒制成的鞋子。摩擦的咝咝声平滑悦耳,韵律和谐。 『她来了』索伦写着,『最前面的那个就是红谷伯爵』 埃兰诺尔·格林格尔芬穿着一身翠绿色的披风。她面如满月,眼若赤玉,整个人明亮得好似绿叶间的凤仙。她的头发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枣红,被黄金发带优雅地束起。她在腰间挂一把短刃,皮鞘镶嵌火红的晶石。而披风下的长裙能教人看见鞋底树脂似的古怪材料,仿佛她刚刚渡过一条浸没脚趾的小溪。尤利尔不知道雾精灵对长相的要求有什么不同,但不管怎么看,这位伯爵大人的五官都相当符合人类的审美。 在卡玛瑞娅尤利尔见过雾精灵的先祖,阿兰沃之王尼克勒斯。他与现在的雾精灵模样大不相同。学徒唯一找到的共同之处是他们头部两侧的尖尖耳朵。指环索伦告诉他,那是精灵古老血统的表征。 “元素吞噬者”比他更先露出笑容。 “克洛伊的年轻人。”她背起双手,朝前逼近。那条绿披风在气流中翻飞了片刻。“你不是一位空境阁下,却戴着属于他的戒指。这种行为可不止是失礼哟。” “这是我导师的戒指。”尤利尔回答。“同样的,我认为保持距离也是初次见面时女士应有的矜持。” 埃兰诺尔歪过头。“正是如此。”她轻盈地后退一步。使节团的精灵们此刻才走出楼梯。“看来我们不得不重拾人类王国的习惯了。克洛伊塔的阁下不会为我们准备宴会,我说得没错吧?我确信他不会。我了解高塔的外交部长,就跟了解人们的刀剑一样。”她故意抽出短刀。 与闯入教会禁地前相比,尤利尔要敏锐很多。“我的导师不在这里。”起码我清楚白之使的学徒意味着什么。他摩挲了一下指环索伦。这家伙认为我一定会动手,他决心让它刮目相看。 “真遗憾,我还挺想念他的。收获之月的天气还是热得过分,空气里一点水汽都没有。”埃兰诺尔伯爵不动声色地微笑,“请让我们过去如何?” 尤利尔明白她的结论从何而来。神秘度的感应时有出错,因此不能抱以全部的信任。这位精灵女爵对元素的灵敏探知似乎超越凡俗技艺,达到了神秘的境界。 信息的优势一如既往,是制胜的诀窍。“雄狮阁下和多萝西娅女士在楼上休息。”他镇静地回答。“倘若你们决意拜访,那请跟我来。” 高傲的雾精灵使节首领沉默半晌,学徒能从她的目光中感受到怀疑。她的副官一直脸色难看,学徒也能看出她有话想说,但在埃兰诺尔伯爵面前又不敢开口。不过红谷伯爵也注意到了她的异样。 “代我向两位阁下致以问候。”她最终妥协了。“如有需要,法夫坦纳的使节团将在二楼欢迎克洛伊塔的来访。” 回到房间时,女巫递给尤利尔一杯咖啡。“我很意外你的选择。” 这样的赞赏他有些受宠若惊。 “希望您能满意,女士。我只是觉得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浪费。” “我还挺想见见那位伯爵的。”雄狮颇为不舍地说。 法夫坦纳使节与克洛伊的队伍在地位上并不对等,若是尤利尔让雾精灵踏入三楼,他的交涉便可有可无。不过对于雄狮阁下的遗憾,学徒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海伦·多萝西娅女士装作没听见他的话。她往自己的杯子里丢了一颗方糖,重新说起卡玛瑞娅的历史和建筑。不用警惕雾精灵的陷阱,这样的交流令人放松。尤利尔几乎忘记了时间。当他喝空壶里的“液态金币”时,乔伊回来了。 尤利尔只得去帮他把窗户打开。 “别告诉我你从王宫飞回来的。”雄狮抱怨。 “法夫坦纳的使节到了没?”白之使无视了他的废话。 “就在楼下。你的小学徒刚刚处理完她们的事情。领头的是红谷伯爵,我以为她不会放过他的戒指呢。” 尤利尔感到索伦愤怒地抖动了一下,似乎打算跳起来砸在雄狮阁下的鼻子上。乔伊在场,这家伙的胆子大了不少。 至于红谷伯爵与戒指之间的故事,海伦女士也不吝啬与他分享。埃兰诺尔伯爵曾要求某个误入法夫坦纳的高塔占星师交出指环,后者在胁迫下不得不照做。“艾恩之眼”拉森先生十分恼火,把这个蠢货打发到后勤司去给炼金术士们挖树根,并要雾精灵归还指环。但当外交部的驻守者到达法夫坦纳时,埃兰诺尔伯爵愧疚地表示它已经被消化了。 “那是我的戒指。”乔伊说。 如果埃兰诺尔夺走了索伦,她多半没法离开铁爪城。尤利尔正是清楚这一点,才会用它来恐吓雾精灵。说到底,指环不过是个符文生命……即便学徒认为它其实也有灵魂。 罗奈德干巴巴地微笑。“我看鲁宾不会喜欢您这么做的,统领大人。当然了,我们都知道他没有喜欢的东西。” “她们来干嘛?”女巫问,“不会是去冰地领找卡玛瑞娅吧?” “恐怕是这样。” “外交部怎么决定呢?” 使者似乎看了一眼尤利尔。他的目光中有一种不可置否。“让她们去。” “让她们去?冰地领?” “威尼华兹不只是一个偏僻的伯爵领那么简单。凡人有凡人的规则,高等的神秘在那里讨不到好处。” 学徒不禁想起雪山中的宝藏遗迹。威尼华兹建立在阿兰沃的旧址上,还曾经历过惨烈的屠杀。虽然碎月神降事件已经结束,但乔伊仍然认为那里充满危险。他口中的危险是指什么? “冰地领是神秘之地?” “那儿是狼人和冰地女巫的地盘。” 命运女巫忽然失去了兴致。“贝尔蒂的信徒。”她的口吻有种显而易见的轻蔑。 “不管这些精灵来干什么,都与我们的目的无关。”白之使说,“宫廷大魔法师劳伦斯·诺曼欢迎我们到四叶领去,因为停留在白塔会让他神经紧张。血之预言还是保密的消息,我希望你们不要浪费时间。” 雄狮哈了一声。“我才不会在不欢迎我的地方待太久呢。”他的满头金发摇晃着,罗奈德站起身。“在天亮前,我们就可以离开。若不是为了等你们,我早就捉到她了。” “你想引起骚乱吗?”女巫斥责,“乖乖坐下。罗奈德叔叔。命运会给我们启示,同时省去许多麻烦。不然我过来干什么?” 雄狮挠了挠后脑勺,竟照做了。尤利尔还以为他们会吵起来。“雄狮”扎克利在高塔中的名声一贯不与和蔼沾边,但也许他对待女性的态度是例外罢。 女巫海伦开始施展魔法。 与乔伊不同,大占星师的神秘虽然也给人浩瀚的压迫感,仿佛你在直面无垠的星空,但这其中含有包容和接纳的意味,比使者的力量更温和。尤利尔第一次真切感受到“火种”,好像多萝西娅女士的灵魂是一团轻柔的神秘火焰。魔力在她身上流动、膨胀,他感应起来却如隔丝雾,看不清晰。 他忽然觉得毛骨悚然。 海伦·多萝西娅身后的蜡烛突兀地熄灭了,她的手掌心朝上,好像捧起烟雾或流水,又如同等待着什么落入其中。她身上的魔力不停波动,汩汩翻涌。无名者的视野里,尤利尔在命运女巫周身见到了无数美丽的星辰光点。它们簇拥着她,洒在她的辫子上,聚拢成色彩斑斓的光环。她身上散发出迷幻而冷冽的芬芳,使人的精神随之振奋。 “别做梦。”冰水淋头一般,尤利尔被导师唤醒。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别看她的水晶。命运相关的巫术会使人迷失,你甚至察觉不到自己在做梦。清醒梦。你有过体验吗?” 学徒这次真正清醒过来。他眼中的魔幻景象骤然黯淡,星点和光环也不复存在。海伦女士手捧一枚无色的透明水晶球体,一缕缕彩雾在其中氤氲。色彩流动着伸展,构成阳光下肃穆的图景。 “她到过这儿。”‘命运女巫’以梦幻的嗓音说道。 第二百四十章 魔法失控 “她在那里停留了很久。”海伦告诉他们,“可我不确定她是否还在那儿。” “你的占卜水准退步了。”雄狮阁下咕哝。 “有东西在干扰我的巫术。”命运女巫望着水晶球,里面开始飘起一根根红色的丝线。“血色。不祥的预兆。”没来由地,尤利尔看见她的脸色忽然变得一片雪白。 “海伦?”罗奈德也发现了。 女巫的手指颤抖起来,她的眼睛蒙上一层血红的阴翳。这真是一副可怖的景象——你完全看不到那对明媚眼眸中原本渐变的色彩,它们在学徒震骇的目光中失去了眼白和瞳仁的分界,不稳定的魔力在她周身搅动。一切平和深邃的感受都消失了。深红的雾气脱离水晶内部,以所有人阻止不及的速度包裹住女巫。尤利尔感到迎面倒来一堵空气的高墙,巨力猝不及防把他一同朝后推倒。 但使者猛推他的肩膀,迫使学徒踉跄站稳。雄狮罗奈德迅捷地探出手,他的手掌膨胀、变形,长出锋锐而弯曲的修长利爪。他用爪尖撕开血雾,敲在被红色侵染的水晶球上。刹那间,伴随着魔力若火山喷发般地暴动,空气似乎也受到了挤压,首当其冲的水晶球发出绽裂的呻吟,当即碎成一地破片。 血雾轰得倒卷,直冲进命运女巫的体内。她口中发出吓人的嘶声。 雄狮不禁看了使者一眼,但乔伊摇摇头。“她没事了。”他示意尤利尔将海伦女士扶倒在沙发上,免得碎片划破她的肌肤。“那些是她的魔力,被神秘侵蚀的力量。” 乔伊说得没错,女巫正渐渐安静下来。尤利尔听见自己胸腔内如雷鸣般搏动的心跳,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感受到一片血海扑面而来,不禁下意识调动起全身的魔力。然而使者很快让他从这应激性的反射中恢复了对力量的操控,大概冷冻情绪也是乔伊的独门秘技。 “她怎么了?海伦女士——” “魔法失控。”乔伊顿了顿,“巫术失控。不过反应及时,她没事。” 可只是刚镇静下来,尤利尔就发现自己的魔力清空了一半。从玻璃的倒影中,学徒看见自己脸上掺杂惊恐的恍然。真见鬼!他意识到魔法失控的恐怕不只有命运女巫。 “海伦的巫术怎么会突然失控?” “我不懂巫术。”使者能依靠神秘度看穿她的状况,但对巫术和占星魔法一窍不通。“可这种情况八成与血之预言有关。” “海伦没做过那个预言梦。”罗奈德用狮爪捻起一缕碎片上升腾的雾气,观察它的形态。“但她用魔法窥视罗玛的命运。预言总与命运相关。既然空境都受到了伤害,那环阶就更不用提。” 使者同样清楚他的意思。“圣者得到了梦境,空境却会因碰触相关的命运而魔法失控。血之预言已经开始了。” “希望没有天文室的家伙这时候作预言。”雄狮说,“命运集会的保密决策出现了点问题。” “问题不大。”尤利尔看着乔伊拾起碎片在指头上一划,再将鲜血抹在桌面上。没人能从他脸上看出焦躁。“应该只是与血之预言相关的人的命运会引发相同后果,我们只用提醒知情人。” 『血咒术』索伦解释,『属于黑巫术的一种。在你成为空境神秘前,最好不要接触它』 巫术是魔法的一种,但学徒从未听说过黑巫术。说老实话,他对魔法分类的了解也只是皮毛。他原以为巫术是女巫的专属,直到某天在占星课上西德尼先生抱怨寂静学派的巫术有多么诡异,教他搞不清其中原理。尤利尔希望能从索伦嘴里得到更多信息,但它居然能克制自己不在这个话题上啰嗦。至于血咒术的用处指环更是只字未提。 不过也不需要解释。一串魔文亮起来,每一个符号都由凝固的鲜血构成。尤利尔听见其中传来沙沙的杂音,还有噼里啪啦的物体倒塌声。紧接着是一声几乎穿破耳膜的尖叫。 “西德尼先生!伊士曼的紧急——”但尖叫戛然中止。 魔法突然失效了,尤利尔吃惊地看到凝固的血迹疯狂扭动起来,桌面好似被虫子啃噬。白之使一巴掌拍在魔文上,他抬手时霜片簌簌掉落。“血。”他说。 显然,不仅是预言相关的命运魔法会出问题,任何涉及到血的魔法也会受到影响。 “我需要回去一趟。高塔一定比我们更早碰到了禁忌。” 罗奈德皱起眉。学徒明白他的忧虑。毕竟铁爪城的坐标尚未修理好,除了统领的血咒术外,他们并没有其他能够联系高塔的办法。“海伦一醒,我们立刻去找罗玛。真见鬼……不过起码老西德尼没事。” 尤利尔也松了口气。索伦悄悄告诉他,“雄狮”罗奈德·扎克利曾在会议厅与老占星师吵起来。此刻他的担忧顿时让学徒对这位狮子阁下心生敬意。 “通讯对面是那个新晋环阶的女学徒。”使者说,“看来出问题的是拉森。” 学徒一下子绷紧了神经。 罗奈德也反应过来。“银十字星”阁下虽然在观景台值班,但萨比娜很怕吵醒他,一般会选择通知自己的导师。但这次她直接将奥斯维德叫醒了。 “我们还以为可以置身事外。”他不禁喃喃自语。 使者点点头,尤利尔见他将目光转向自己。有种明悟在学徒心头升起:他想让我一起回去。只是尤利尔还没来得及回答,眼前的世界就陡然破碎。 『灵视』结束—— 看来我的魔法还有用。尤利尔心中的预感成真。或许是唯一有用的预言。因为我的魔法来源是恶魔而非奥托?学徒不敢肯定。可这不影响他下定决心。 尤利尔耐心等待着使者与高塔进行通讯,接二连三的消息重复着在耳边出现。但也许是听闻拉森先生同样预言失败时的反应不足,使者又一次投来的目光中有种若有所思。 他察觉到了。尤利尔发现自己苦思冥想的借口一下子没有了用武之地。 乔伊说:“我希望你留下来。”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扭头望向罗奈德。“尤利尔是神术师。”好像这就是解释。“或者你可以打发他照料女巫。” 罗奈德迷惑地想提问,然而使者转身拉开星之隙,一秒就消失不见。 “……” 尤利尔装作没看见雄狮阁下的疑惑目光,趁他还没开口提问,抢先转移话题:“她醒了。” 命运女巫看起来并无大碍,她的眼睛恢复了正常。学徒感受到重归寂静的魔力之海,它们规律地散发波动,每一分都尽在女巫的掌控。 “是我的魔力。”她解释,“那些红色的雾气。红色的丝线。我接触命运的魔力被感染,迷失在血红的浪涛中。我看到罗玛停留在盖亚教会,她正在被卷入预言的漩涡。若非如此,我的魔法不会受到影响。” “统领已经回去高塔了。他的血咒术也忽然失效。”罗奈德说,“拉森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他一定是在试炼结束后就开始寻找罗玛的踪迹。但既然你没有受伤,他的情况也不会更严重。等我找到那丫头,就再不让她乱跑。没有罗玛捣乱,不管预言究竟如何,克洛伊塔都将进退自如。” “局势已经很糟糕了。”女巫左眼前的金绿宝石轻轻摇动。“命运集会将受到严重的掣肘,而预言的风暴将席卷更多神秘组织。难道你忘了吗?我的魔法在一间盖亚的教所前中止。那孩子在教堂里碰到了血红的命运。罗奈德叔叔。寂静学派已经被牵扯其中了。” …… 乡村的道路满是烂泥,但路旁的紫罗兰要比王城开得更盛。伊士曼东部尚处于炎与收获的双月交际,四叶领人已经需要穿外套了。但不论气候如何,村民们都很少拜访教堂。他们的工作也许要比城市中简单许多,可耗费的时间和体力也会成倍增长。夜间的村庄陷入了沉睡,守夜卫兵困顿不堪,连头顶飞过的三个活人都没能发现。 尤利尔全身的重量支持在肩膀,一落地顿时肩颈酸痛。他很想用『圣言唤起』给自己的肩膀来个冰敷,但他的魔力尚未充足到可以浪费的地步。说到底,誓约之卷的效果需要他承受相应的代价,而比起增加『灵视』的机会,他宁愿浑身都疼。 “雄狮”阁下没有闯进教堂,直到这时他才恍然发现白之使留下他学徒的用意。“我都快忘了自己也是外交部的成员了。”他对女巫抱怨,“这都是狄恩·鲁宾的错。一见到他待在办公室,我就想掉头离开。” “那是因为你总爱触犯规矩。”女巫说。 尤利尔上前敲门,一名十字骑士立刻打开门……而后探出头盔和一截长矛的钢尖。上面没有十字标志,学徒忽然发现。 他警惕地问:“你们是谁?” “苍穹之塔克洛伊的使者。”学徒再次用上了纹章。“虽然深夜拜访不太礼貌,但我们正赶时间。” “按道理来说,修道院不欢迎陌生人,无论你们从哪儿来。”守门人一定察觉到了空境的神秘度,他的语气紧张又急促。“当然了,我会将你们的到来通知院长。请诸位稍后。” 第二百四十一章 修道院的秘密 骑士打扮的守夜人重新锁上门,仿佛这道铁门能阻挡住两名空境的神秘者。但学徒完全不觉得受到了冒犯……他潜意识中也认为这扇大门坚不可摧。从离开玛丽修女到目睹四叶城的青铜雕刻,它对尤利尔始终拥有特殊的意义。 白塔中的占卜出了事故,以至于尤利尔当时没发现这里竟然是修道院。罗玛在这里,不祥的预言也在这里。他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命运的巧合。 “这可真稀奇。在某一次拉森嘱咐我叫醒沉迷星象的圣者大人之前,我还没被拒之门外过。”雄狮说。 女巫莞尔一笑。“倘若你现出原形到妓院去,每个妓女都会那么做的。” “那是人类的妓院,不是狮人的。” 尤利尔无心听他们闲聊,也就没注意到命运女巫对盖亚教会的暗讽。不管怎么说,他并不知道灰之使与伊士曼的往事。 “我以为你更恨露西亚呢。”罗奈德说。 “我并不恨诸神。说这些没用的东西一点也不愉快。” “可这样的确很无聊。”夜色下,村庄静得出奇。远处歪斜的木屋和土垒中一盏灯也看不见,围栏内空空荡荡,牲畜都蜷缩在草房深处。“我总觉得不对劲儿,这里竟连夜晚营业的酒馆和妓院都没有!莫非村民们都不需要寻欢作乐吗?” “这只是个村庄。”女巫海伦说,“不是你爱逛的娱乐街。”她语调从容,魔力也波澜不惊。“村庄都是这样。白天的劳作将疲惫留给夜晚,少有人有精力熬夜。至于他们到哪儿去寻欢作乐……恐怕客栈的用途就在于此。” “既有吃食又提供美人,这倒是很先进的主意。” 没多久,大门再次打开一个缝隙。“院长要我向诸位客人道歉,她打算亲自迎接你们。”说这话时,这位“骑士”仍怀疑地打量他们。“我知道克洛伊塔,但大人物没必要偷偷摸摸到这里来。” “我们没有偷偷摸摸。”尤利尔上前交涉。 “随你们的便。这可是神圣之地,你们最好别做出什么亵渎的事来。” 这或许就是不知者不畏……学徒不禁想。他观察着守夜人的表情,忽然猜到了对方如此警惕的原因:修道院里或许不止有神职者,还可能住着许多“道德有亏”的女孩和她们的孩子。 盖亚在上,莫非整个教会都被卷进了这场泯灭人性的交易中了吗?在四叶城时尤利尔全无收获,本以为线索就此中断;没想到远在万里之遥的一个无名村庄里,他再次抓到了那条罪恶链带的尾巴。其中隐含的意义令他不寒而栗。 “就算高塔不信仰盖亚,我们也绝不会侮辱他人的神明。况且我本就是女神的神秘骑士。”说这话时,尤利尔克制着让人看不出自己压抑的怒气。他伸出手,一圈明亮的神术光晕扩散开。 这家伙的动作明显停顿了一下,显然学徒的神秘职业令他颇为吃惊。“好吧。”守夜人妥协了,“请进。” 他彻底打开门,让月光照进来,以免这些不速之客碰在最前面一级不平的门坎上。“虽然你们是贵客,但仍旧要遵守女神的规矩……” “我对此一清二楚。”尤利尔告诉他。若所料不差,这里再没人比他更清楚了。“不要到后院去。也不要惊扰英灵。” 由于头戴钢盔,无人可见守夜人的表情。然而学徒能从他身上嗅到惊恐的味道。“骑士”加快脚步,直到进入客厅前都一声不吭。 “我第一次参观盖亚的修道院。”雄狮说,“一般她们不会允许别人进去。” 使者们无疑察觉到了异常。尤利尔捏紧拳头。“我曾在类似的地方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院长尚未下楼,他压低声音说,“请信任我。‘雄狮’阁下。交涉的事情我能够处理。” “我们当然信任你。”女巫给予他肯定的答复。也许对见多识广的大占星师来说,眼下的古怪并没显得特别罢。 客厅很暗,由固执的守夜骑士点亮蜡烛。修道院的院长没有整夜祈祷,即便今天是忏悔日后的第二夜。如果她是沉醉于卖掉幼儿所获的暴利而忘记了信仰,尤利尔也不会觉得意外。 院长是位年长的老修女,雄狮阁下一见她,就发出一声失望的咏叹。女巫海伦觉得十分丢脸:“安静,罗奈德叔叔。”她的声音细微若耳语,尤利尔和罗奈德·扎克利却听得清清楚楚。 年长修女的教名也充满年代感。在关于盖亚的诗歌里,巴恩撒是女神座下一位偶获恩赐的信徒,故事的结局她升上天国。“诸位尊敬的客人。”她的态度倒不那么冷漠,但却教人分辨不出笑容的温度来。“第二夜很珍贵,而起夜比失眠更痛苦。看在女神的份上……我这身老骨头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保持冷静。“我们来找一个走失的学徒。”尤利尔描述出罗玛的模样。这些信息他还是从拉森先生那儿听来的,他只能希望对方没有说错。“不知道巴恩撒院长见过她没有?” “我没见过她。”修女毫不犹豫地回答。 誓约之卷对这话作出了回应。我就知道她在说谎。尤利尔紧盯她的脸,换个说法:“那最近修道院有什么东西受到了损坏吗?倘若造成了损失,也许是那个小学徒搞的鬼。这是高塔的失职……而我们决定为此做出赔偿。” 巴恩撒院长审视了他一眼。“这倒有过。”她慢慢地说,“我的保险箱被动了手脚,教典也受到了破坏。我想修道院里曾来过一个我看不见的捣蛋小鬼,仗着神秘物品在后院四处扰乱。能得到这种东西作为玩具的家伙,没准儿正是高塔的学徒。” “被破坏的物品还保留着吗?” 院长吩咐守夜骑士上楼,拿下一本厚硬壳的大书。这上面的每一页都绘着难看的涂鸦,甚至还有乱七八糟的连不成语句的词。 “这事她干得出来。”雄狮断定。 “真难为作画人仔细将教典的每一张都翻过了。”女巫也评论。 若不是索伦帮忙,尤利尔差点看不出上面写了什么。 『伪善者!没长角的恶魔』 『和你的神见鬼去吧』 『一群笨猪!软弱的傻瓜』 『这丫头有我的真传』索伦带着点得意的语气写道。若是从不加标点的角度来看,这家伙说得没错。 “那她如今到哪儿去了?”学徒问。 “这我可不清楚。”院长的关注点不在这儿。“除此之外,她还毁坏了小礼堂的神像和烛台。这些东西……” “……不过是些小物件。”尤利尔打断她,“没有人受伤吗?” “我不认为你们能为此付出赔偿。” “我们会的。”女巫说。 尤利尔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既然你们要求,那好吧——我会让人罗列出清单。”巴恩撒院长和善地微笑,“我就知道克洛伊的信誉比光辉议会更有价值,你们的国度距离太阳和露西亚更近。我当然是知道的。我对此深信不疑。” 尤利尔继续说:“还有其他被损坏的设施和物件,我们得一一照价做出赔偿。不多也不少的那种。现在我们必须得看看每一处她留有痕迹的地方。这对我们找到她也有帮助。” “每一处?”院长的表情僵硬了一瞬,维持着微笑。“好吧,等到早晨……” “很抱歉,巴恩撒修女,我们真的赶时间。” “其他人都睡下很久了。这些孩子劳累了一天。” 可算是抓到你了。“睡下?这怎么可能?今夜是忏悔日的夜晚,虔诚信仰盖亚的教徒是不会早睡的。我是盖亚的骑士,您不清楚吧?高塔成员的神秘职业与教会相关确实很难想象。但我对女神的规矩一清二楚,这是应该的。” 守夜人骑士咕哝一句,“他确实是盖亚的神职者。” 巴恩撒修女狠狠瞪他一眼。“即便如此,这也是很不方便的。”她勉强挤出微笑,“这里面都是些女人,她们惧怕陌生男子……” “请大可放心。高塔的信誉比光辉议会还要值价,更何况‘命运女巫’阁下总不会教她们恐惧吧?”尤利尔没给她周旋拖延的机会。他一下站起来,“就从后院开始。” 笑容从院长脸上消失了。“那是罪人休息的地方。不许你们到那儿去!” 这时候已经不用尤利尔交涉了。雄狮罗奈德站起来,他身高过门,肩宽过守夜人的铠甲,朝下俯视时,巨大的阴影可以将巴恩撒修女和骑士一同笼罩起来。“我们得找到罗玛,老女人,你不会以为我们只是来赔偿那丫头破坏的东西吧?” 此刻,即便巴恩撒院长意识到自己上了当,也为时已晚。“后院是禁地……” “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尤利尔拆穿,“你让我们白天再去。莫非禁地只是对于夜晚而言?” 巴恩撒修女恶毒地盯着他。“不敬神的神职者,合该下地狱!” “不敬神的人没法成为神职者。”女巫海伦纠正。“显然,你对神秘的了解没你的盖亚多。我想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她轻盈地双脚离地,漂浮起来。 巴恩撒修女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第二百四十二章 玛奈的请求 通往后院的小径幽影重重,刺槐和荆棘遍地丛生。尤利尔走在最前,巴恩撒修女和那守门人被夹在当中,雄狮一脸怒气地催促他们。学徒穿过小路,地面又硬又湿,他的步伐快得老修女跟不上。 “你曾到过这里,是吗?”女巫在他耳边低语。 “我的童年在类似的地方度过。”尤利尔回答。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十分浑浊。“布鲁姆诺特发生了谋杀案,许多线索指向教会。我们最终找到了一名神父贩卖幼儿的证据。”他给海伦女士解释安德鲁和伯莎的故事。 “过往的隐患会对现在和未来造成影响。”海伦告诉他,“我们生活在向下的河流中,上游的鱼儿必往下走。” 他想到自己曾对某只笨蛋狼说过类似的话。“是的。我正要根除当下的祸患,以免日后悔恨。” “所以你的导师才让你来?” “真抱歉给你们添了麻烦。”其实是乔伊认定他的魔法能帮上忙,尤利尔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你没什么需要抱歉的。倒不如说我们的任务耽误了你的计划。”女巫很大度地说,“血之预言缩短了统领大人的假期。说老实话,我挺奇怪他会同意帮你的。” “我觉得……导师没那么难相处。”尤利尔的心情转好了一点。“只是没人乐意与他相处罢了。” “这么看来,那历史性的一步被你迈出去了。” “我对他充满感激。” “谁不是呢?”女巫轻飘飘地说,“但他可不是为你的感激才决定收你做学徒的哟。别忘记这点,孩子。他是因为感激你才会这么做的。” 尤利尔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你的过去会给你带来仇恨。”女巫的眼睛里有种莫名的神采。“然而别被它蒙蔽视线。总有人在未来支持你,而高塔可以成为你的第二个家。” “我是这么认为的。” “那就好。我真担心安德鲁和伯莎的事让你对克洛伊不信任。”她解释道,“我了解统领……他可能不怎么注重这方面的引导。” 不,他注重我的心态更胜过对克洛伊塔的信任与否。“感谢您的教导。”尤利尔回答。在他眼里,这位迷人的“命运女巫”阁下已经与事务司的思政委员挂上了钩。“我看到后面的建筑了。不过照我看来,罗玛小姐或许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看的不远,但你的职业或许有帮助。我听拉森说你会预言的魔法。” “只是皮毛而已。”他尽力让自己的回答更谦卑。“不过就一点小把戏。我的力量不足以触及他人的命运,也因此才能不受影响吧。” 女巫漫不经心地问:“这是你的职业带给你的魔法?还是天赋?” 尤利尔知道她在怀疑什么,可这没道理……他的神秘转职在霜叶堡的密室里进行,目睹全过程的人唯有古堡之灵凯蒂。在他遇到埃兹·海恩斯时,转职已经完成了。德鲁伊当他的魔法是职业的恩赐,而事务司在审查时根本没过问这方面。 更何况他的导师是乔伊。 白之使作为空境统领,又明目张胆地佩戴着恶魔猎手的标记,恐怕任何一个无名者都会拼命躲开他的视线,就连无星之夜的黑骑士都不例外。这世上有敢于留在天文室的恶魔,但绝不可能存在喜爱刽子手的死囚——更别说成为他的学徒了。莫非海伦女士怀疑乔伊? 即便她有一点这么想下去的可能,尤利尔也决不允许它出现。“我的职业事务司没有记录。”他逼迫自己用同样不那么认真的声音回答,好像对方问这个问题只是出于好奇。“它名为‘箴言骑士’,是盖亚神职的一种。这些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情况危急,而我刚转职没多久,魔法几乎不受我控制。” 女巫似乎若有所思。“拉森说得没错。”最后她终于认可了,“你的确有占星师的天赋。” 这时他们已经站在了后院的入口前。 尤利尔朝后一瞥,注意到巴恩撒修女和那不像骑士的守门人还距离得很远,但有雄狮罗奈德在,他也不怕这两个虚伪的人皮恶魔跑掉。 “一片墓园。”他说。 “我真不知道罗玛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女巫不用他带路,径直走过石碑间的卵石路。对于教会费尽心思隐藏的地方,她似乎并不陌生。“罗玛是个小孩子,不懂大人的世界。你知道吗?修道院里的女人其实并不是什么秘密。” “是的。许多人家都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好在他们的女儿犯下过错时给她们送进来。”尤利尔说,“教会保护了她们,我不否认这一点。” “别这么肯定。现在教会出了这桩丑事,说明他们的保护未必奏效。”女巫海伦推开铁门,现在他们距离最近的木楼不过一条五步宽的小路之隔。“而且被你们发现,教会才是犯了大错。” 被我们发现?“我不明白。女士。” “半公开的领养院,真是这样么?在贵族眼里,所有女人聚集的地方都是妓院……区别只在于身价。” 一瞬间,难以言喻的感受涌上他的心头。尤利尔几乎无法保持冷静。他终于看出“命运女巫”对于盖亚教会抱有某种极端的成见。 “教会是神职者的组织。”他忍着怒气说,“每个神职者必然是虔诚的盖亚信徒。” “里面也有凡人,甚至是堕落的非人。” 信仰不分神秘,也不分种族。他将这句话咽回去。尤利尔了解这类人,她对事物的看法不假他人之口。无论你说什么,没用。“我在这里长大。”他重复道,“现在我是盖亚的骑士。”我会证明给你看。 木楼中亮着唯一一盏灯,光线却透不过夜幕。尤利尔推开门,跪在女神像前的女孩转过头,一脸惊惶。 “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归家的游子。我是腐坏堕落者的行刑人。尤利尔禁不住打量她,这女孩与七年前墓园少女的身影瞬间重合。你的小波德呢?他几乎冲口而出。 不管尤利尔想说什么,他都没来得及出口。女巫海伦投过去探究的目光,把对方吓得一哆嗦。“看来这里还是有个虔诚信徒的。”她评论道。 “你们是谁?”少女紧张地拾起铜烛台。 “我们是巴恩撒院长的客人。”尤利尔告诉她,希望熟悉的名字能令对方冷静下来。 然而女巫似乎知道更多:“她是你熟悉的人。”海伦女士说,“这里交给你了,尤利尔。”她轻轻飞出窗外,面纱抖动飘扬。 我熟悉的人?尤利尔迷惑地望着少女。他想起乔伊告诫自己不要对占星师说出真名,因为他们能一眼看穿凡人的命运。这话令他谨慎起来。“我是尤利尔。盖亚的骑士。小姐,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你认识我吗?” 少女惊慌的摇头。“我是桃乐丝……不,我是玛奈。” 学徒确定自己没听过这名字。但这不重要,玛奈无疑是个未婚母亲,因生产而衰弱的灵魂尚未复原。她身上的魔力少得可怜,甚至不像个正常人。尤利尔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她,压抑的情绪也越发强烈。 可最后竟然是克洛伊的使命占了上风。“玛奈小姐,你认识罗玛吗?她是我的……同学。一个金发狮人。” 罗玛的名字如同一个魔咒,刺激到了女孩。种种混合的复杂神色出现在她脸上,又一一隐没。玛奈的态度一百八十度陡转。“你是罗玛的朋友?你是克洛伊的使者!”她丢掉烛台,直扑向尤利尔。“救救他,看在女神的份上,求你帮帮罗玛。求你救我的孩子。” 一种明悟出现在他的脑海。“他们刚被送走,是不是?你的孩子,许多幼儿,他们都被修女们送走了,对吗?” “你怎么……?”玛奈抬起泪痕斑驳的脸。 这一次,尤利尔没被哀恸或悔恨所慑服。“告诉我。”他轻柔地说,“罗玛与他们在一起?” “我不知道。”女孩啜泣,“罗玛知道我签了字,孩子都不见了。她气得要命,连夜离开了修道院。” “你是自愿……签字的?”即便这个问题出于私心,他还是想弄明白。 “我不知道。”玛奈,或者说桃乐丝的哭声也变得细微。她望着自己的手,神情恍惚。“我不想当罪人,我想回家去。可我……”她的手指在颤抖。 桃乐丝决不会清楚,在她短暂的沉默里,有人仿佛在经历一场漫长的审判。但就算她自愿,我也会帮她。尤利尔苦涩地想。这本不是她的错。她还年轻,看上去甚至不比我大。学徒扪心自问,我根本没法恨她,就像我没法去恨玛丽修女。 然而玛奈扑向他怀里,几乎将他撞倒。女孩的力气好像一瞬间大得惊人。她歇斯底里的哭喊起来: “我错了!原谅我……帮帮我……帮我找回艾肯。对不起,我不该签字的!我爱他。求你找回我的孩子……” 尤利尔如受重锤。因为这哭声如此真切,饱含爱和苦痛。它属于母亲。 第二百四十三章 分头行动 “我会答应你。”尤利尔说,“但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你愿意吗?” “我愿意。”玛奈毫不犹豫地回答。 尤利尔双手环住女孩,咬紧牙关不让眼泪落下来。我他妈到底在想什么?该死的怀疑,该死的愿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该怎么办? 他早就知道该怎么做,他一直都清楚。银百合覆盖的青草地和石碑自眼前掠过。玛奈的泪水浸湿胸口,他为胸膛这点灼热而浑身颤抖。“我答应你,我发誓将他带回来。”他向她保证。 …… 尤利尔在一间客厅里找到海伦女士。雄狮罗奈德厌恶后院的气味,只押送巴恩撒院长和那个其实是侍从的守门人进入阁楼。誓约之卷对盖亚的教徒拥有超越他人的约束能力,老修女被迫知无不言,投向学徒的目光充满畏惧,好像看着行走的真言药剂。 “罗玛不在。”女巫说,“她到修道院是个巧合,离开则是因为一个她喜欢的小孩被送走了。有个修女认得她。真奇怪,好像只有那个院长看不见她。” “可能拉森先生给了她魔法。”关键不是这些。“玛奈也认识罗玛,她的孩子艾肯在两天前被送走,罗玛小姐也追过去了。” “她又跑哪儿去了?” “玛奈只知道她往东走。罗玛小姐与被送走的孩子们并非同时出发,但目的地应该是一样的。”尤利尔递给命运女巫一打收据,但后者没有伸手的动作,他便把这些文件丢进壁炉去。火焰熊熊燃烧。“这上面的记录很乱,好在德蕾娅修女帮忙辨认出各项交易的具体信息。”他说出那个地方。“骑士海湾。这些订单来自骑士海湾,还有一部分是东方各城,但都包括在去东海岸的路径上。” “我们不了解罗玛的行程进行到了什么地步。”女巫指出。她对收据和目的似乎并不关心。原因是明摆着的,教会的丑事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但我们可以到终点去等她。” 命运女巫对此并不赞成。“以逸待劳虽然便捷,但并非正道。而且血红的梦魇将至,越快找到罗玛,高塔就能越早脱身。我们最好往东走,雄狮肯定有法子跟上他的族人。”她告诫他,“作为统领大人的学徒,尤利尔,你在考虑事情时得学会把克洛伊放在首位,而非个人问题。” 尤利尔无言以对,他也不想跟“命运女巫”争辩。即便不考虑神秘领域中的地位,海伦女士是拉森先生关系亲近的人……起码拉森是这么渴望的。而后者不计回报地给予他帮助,这使他很难不顾及这位亲切长辈的感受。更何况,海伦女士说得没错。我是乔伊的学徒,应该将高塔放在首位。 『什么时候值班表有你的名字了,再来说这话。』 索伦跳出来。它的口吻一下就让人猜测到这家伙目前不是本人。 “观景台监测诺克斯,不是淑女该去的地方。”海伦女士回答,“要是哪天狄恩·鲁宾下了台,那么我十分愿意来外交部,统领大人。” 『不会有那一天,除非他死了。』 “但愿他长寿些……我想您不是在责备我之前对您的冒犯吧?” 『你无法冒犯我。』乔伊以生硬的语气写道。『不管怎么说,盖亚教会都是伊士曼的国教。如果事情闹得太大,寂静教会必然会插手进来。他们既有借口,更有人情。』 女巫的面纱微微扬起。“人情久不用掉,就会失去效力。圣者大人比你我更清楚这一点。至于寂静学派插手……巫师们并不会影响到高塔。说老实话,比起光辉议会的圣骑士,我倒还挺喜欢那群苦修士的。血红预言未必没有他们的份,也省得学士们在得知消息后急急忙忙赶过来了。” 『伊士曼是高塔的属国。』 “但我们没要求过。我们根本不想要这地方。” 『把这话跟你的导师说去。』 女巫心平气和地回答:“我对他说过了。圣者大人认为这块土地意义非凡。” 『那你最好听他的话。』乔伊不想在这个话题上争论。『我暂时不能离开布鲁姆诺特。拉森的问题不大,但天文室的工作需要暂时交接。』 “他交给你了?”女巫愕然地问。 『我得维持秩序。』乔伊冷淡地纠正,『不负责解答神秘学问题。队伍的带领交给罗奈德。你的魔法没有大用,我可以把你接回高塔。』 “不用了。”海伦女士拒绝。“事情结束后,我希望到南部去看看。你的小学徒还可以给我当向导。”她冲尤利尔眨眨眼,他只好对这场飞来横祸表示十分荣幸。 『那在血红预言结束之前,你最好听听他的意见。』乔伊最后写道。 戒指上的符文依次黯淡下去,尤利尔感到落在身上的目光也逐渐变得扎人起来。他硬着头皮说:“其实单纯从提高效率的角度来考虑的话,我们或许可以分头行动。” “命运女巫”示意他继续。她将心情和表情一同藏在面纱下,但起码没为乔伊的态度而愤怒。也许命运集会的每位阁下都了解白之使的言语风格罢,难怪人们都怕他。 “我们有三个人。”由于紧张,尤利尔比划着手势。“我们既可以依靠魔法追踪罗玛,又能沿着买家转移婴儿的终点守株待兔。”他思忖片刻,“也能在沿途的每一处教堂停留。”毫无疑问,最后一种情况需要耗费的时间会成倍增长,但也可能不费力气碰巧遇上小狮子罗玛——她必然也是这样一个个地方找下来的。 女巫叹了口气。“我还是到东方去吧。旅行的日子一长,赶路就开始变得难熬了。而且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你不可能愿意跟着我。你早就想这么干,对吗?” 在是乔伊的学徒之前,我还是盖亚的骑士。尤利尔心想。何况他对玛奈发了誓,不找到艾肯决不罢休。“请您原谅,海伦女士。”他坚决地说,“但我非这么做不可。我的魔法可以省下许多时间,没准我会比‘雄狮’阁下和罗玛小姐先一步到东海岸去呢。” “教会并非凡人的殿堂,你可能遇上强大的神职者,甚至是寂静学派的巫师。” “但他们肯定想不到,自己会遇上白之使的学徒。”尤利尔回答。他抚摸上腰间挂着的长剑和匕首,思考什么时候会用上它们。寒霜晶莹纯洁,却将染上堕落者的鲜血。邓巴·菲尔丁神父和巴恩撒修女绝非个例,我的剑正渴求他们同类的生命。 话到如今,女巫再无异议。可学徒还有疑问:“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征求一下雄狮阁下的意见,他一定也很担心他的族人……” “等问过他,你就会发现这是可以省略的步骤。”海伦女士用她惯用的调侃语气讥讽,“他宁愿跟我交换,在伊士曼某座东方的小城里舒舒服服地等着她送上门来,才不关心什么效率。我了解罗奈德·扎克利,他就算过去一百年一千年,还只会是那个样子。” 她走出门前雕塑的阴影,月亮在她头顶变换着明暗的光辉。女巫的目光充满嘉许。 “开始行动吧。孩子。我不会阻止你的打算。抛开任务和责任,你的做法是值得赞扬的。竖琴座的女巫认可人们对未来的抗争,因为这也是命运的一部分。尤利尔,如果你希望摆脱纠缠过去的梦魇,那么现在着手还为时不晚。” …… 天黑得看不见路,对罗玛来说也不会碍事。她能在夜间视物,这时候到希望月亮再暗一些,好甩掉紧跟不放的尾行者。这帮蠢货根本不明白自己盯上的到底是怎样的猎食者,多半还在做着丰收的美梦。 有比甩掉他们更容易的办法。她只需等在原地的草丛后,在跟踪者到来时轻轻挥爪,便可斩断一切纠缠。然而不管她在修道院里怎么破坏撒气、出言恐吓,罗玛·佩内洛普终究只是个年幼的狮人。种族赋予她轻取人性命的力量和流淌在血液里的冷酷野性,但她还没做好准备接受它们。高塔里没人教她怎么杀人,拉森也不会允许自己的小学徒尚未足龄就受到使者的残酷训练。更何况,罗玛脑子里根深蒂固的想法一时很难改变——在布鲁姆诺特,杀人的后果要比陆地上严重得多。 那么,她能想到的方法便屈指可数了。要么打要么逃。罗玛弄不清这些鬣狗是为什么盯上自己,她早把原因忘记了。猜测人类在想什么非常困难,因为他们的想法总会改变。 一支箭矢穿过树林,风声在她耳畔犹如尖哨。罗玛感到怒火在肚子里燃烧。但当她打定主意,要给这些胆大包天之辈一点教训时,一道黑影嗖得一下在她鼻子前面飞过去。小狮子突然意识到这支箭与之前那支一样,都是从前往后飞行的。有人在前面帮她。 “过来。”有个声音在头顶对她说。 第二百四十四章 黑城 清晨的冬青镇迎来了一位古怪的旅人,他披着斗篷,骑马踏过河边绿地。小镇边有条入海河,大多数人坐船来,因为水道平缓,荒原却流窜着危险的野兽。更多盗匪遍布王国军团搜索不到的夹缝,守卫得警惕企图进入小镇的人,以免招祸入室。在围栏下他按要求脱下帽子,露出一张冒胡茬的脸。守夜人交班时询问他的来路,他告诉他们自己从铁爪城而来。 “连夜赶路可不是好主意。”一个守卫多了句嘴。 “一点没错。但消息不等人。” “冒险者酒馆在两棵枣树旁边,招牌是只猴子。”旅人也没说错。为这个消息,守夜人换班前赚到一枚黑城币。 “多谢。伙计。能告诉我教堂怎么走吗?” 守卫收下第二枚钱币。他愉快地伸出手,指了指河边的建筑。“别去得太早。”他捎带上一句嘱咐。“负责洗礼和忏悔室的神父是一个人。他一般起得很晚,你最好先到酒馆去。盖亚祝福你,兄弟。”他感到对方因自己最后的称呼而颤抖一下。多半是错觉。 旅人重新戴上帽子,遮住头和脸。这个动作让守卫注意到他披风下的锁甲和铁剑。冒险者大多是这副打扮,没什么值得关注的……然而那把剑大得出奇,握柄闪烁辉光。守卫没来得及细看,旅人便通过了关卡。又一个盖亚信徒。他将金币塞进衣服的褶皱里,与迎面走来的守卫交班。 酒馆的猴子招牌用黑铁打造,细杆上挂着破烂褪色的旗帜。两只乌鸦落在房檐上。哪怕是清晨,这里的客人也不少。 旅者将斗篷脱下——这次是彻底脱掉,连带披风一起。但没除下手套。他把这件脏兮兮的外罩丢到椅子上,冰之刃顿时吸引了许多客人的目光。 酒吧正如他想象的一般,充满刺鼻的酒精和香水味,在此处过夜的也多半是冒险者。这里的环境像是仓库:桌子只有几张,长凳七扭八歪。沙子混合泥水铺满地面,一个角落堆着布满虫蛀痕迹的空木桶。但在吧台后挂着飞镖靶,两个戴螃蟹袖标的佣兵打赌谁先能命中红心。女人穿着带花样的裙子,裸露手臂和大腿,一点也不把收获之月的凉风放在眼里。她们对每个进门的人微笑。这不是仓库应有的景象,即便墙壁还保留着杂物堆积过的痕迹。 店家是个又老又瘸的退休佣兵,嘴里叼着烟斗。冒险者的酒馆一向是自己人开的店。“来点什么?” “有水吗?” 老佣兵瞧他一眼。“有水。有红色的。也有黄色的。透明的你到门外的河里喝去。” “我一会儿要去教堂。”他解释。 “那你应该选红色。”老板给他一杯热柠檬水。“没准神父会欢迎你。近些天有吸血鬼到教堂去——我可算开了眼界了。好在他们没惹事。否则我房梁上的鸟儿就有得吃了。” “这么说,你接待过他们。” “不止是接待,我欢迎了他们。”老佣兵要他付账,把柠檬水卖出麦酒的价格,然后才告诉他:“他们要点两杯新鲜的人血,我可不卖这玩意。当然,我承认我店里的商品没大城市那么丰富,但这不是他们闹事的理由。我侄子砍断其中一个白痴的手指,把它泡在酒里递给他们。就是这个杯子。”他仔细打量旅人。“我侄子是个正八经儿的巡逻骑士。真的。这些蠢货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然后。”旅人说,“你让你的侄子跟踪了他们?” “不管怎么说,他们为那杯血酒付了钱。”老佣兵得意地敲敲烟杆。“还没问价格。” 旅人喝光饮料,年轻的脸上面色不改。“他们上教堂干嘛去?”他问。 “每个人都很好奇。”老佣兵说,“但我不会把答案告诉他们。当然,孩子,你除外。”在一枚阿比金币的诱惑下,他立刻改了口。“这两个白痴倒也不是傻透顶。他们没亲自去,而是靠两个流浪儿传递消息。他们打算在小镇卖货。你肯定清楚,教会有权力向不信仰盖亚的商人售卖赎罪券。” 如果说领主对百姓收税是因为向他们提供了土地和保护,还算合理;那么盖亚教会的赎罪券完全就是贵族妥协的产物,本质上是掠夺。赎罪券起源于黎明之战后,那时的盖亚教会刚刚脱离神秘领域,名义上摆脱了寂静学派巫师的控制,教会急需用信仰之外的东西来收拢教徒、扩大规模。赎罪券打着“偿还罪孽,赎清恶债”的旗号,实际作为教会敛财的工具而饱受争议。后来第一任教皇下台,寂静学派重新掌控教会并进行内部改革,但十字军扩增的军需迫使苦修士们默许了赎罪券的存在。好像他们除了靠纸片的差价获利外想不到别的赚钱方法似的。 教会宣传人们不做恶事,但是人就难免犯错。为了消除自己曾经过恶的记录,人们必须付出代价。这代价不用说是什么。在伊士曼,这个决策更是变本加厉,但却得到了贵族的拥护——商人最擅巧言欺骗,因此必须定期向教会购买一定数量的赎罪券来“抵良心债”,负责监督他们的自然是当地贵族。 “所以他们是去贿赂神父的?” “还能有别的原因吗?” 旅人似乎认可了这个回答。“希望他们货物的质量比随手捡来的强。血族能卖什么?不同口味的血酒?” 老佣兵哈哈大笑。“酿酒不适合暗夜贵族,他们该拿锄头才对。守誓者联盟最不缺钱,可也有种族穷得叮当响……血族在他们的祖地挖不出金矿,却从人类的国度发现了商机。我看到处都有这种人,鼻子专门嗅出金币的味道。四叶领的亡灵之灾你听过没有?” “只是有耳闻。” “莫非你还想参与不成?据说当地一个大型佣兵团折损近半的人手,凡人更不用说。”老佣兵斜他一眼,“这种事听听就好,别老想着往上凑。年轻人懂什么冒险精神?不过是鲁莽而已。我可了解你们,我的腿也了解。”他拍拍自己的瘸腿。“那个发了疯的死灵法师研究出一种炼金魔药,企图用投毒毁灭四叶城。有传言他是无星之夜的恶魔。当然,最后事情惊动了苍穹之塔,负责属国维和的使者大人是赫赫有名的恶魔猎手,那疯子没扑腾几下就完蛋了。” 他说了半天,却没谈到点子上。 不过也用不着他说清楚。“一个吸血鬼得到了魔药配方,是吗?” “少数几个家伙还是很敏锐的。反正他们的作坊里流出了一种新型的烟草,滋味不比黑麻线差,价格却只有三分之一。”黑麻线是原本最优质的烟草,曾在宾尼亚艾欧上掀起过一阵狂热的浪潮。人们竞相种植烟草,甚至衍生出了一座专门售卖黑麻线烟的贸易城市,里面有独特的交易货币。黑城金币就是由此而来。 旅人的问题问完了。他再要一杯麦酒,回到自己的披风旁坐下。既然柠檬水能与酒等价,那么即便不喝,也没必要选择前者。斗篷的褶皱有点不一样,显然摸索过它的贼没从口袋里面得到任何东西,也就懒得把它恢复原状了。他对此并不介意。 “……” 『我还以为你的目的会更明确呢』杯子的侧壁上出现一行字。 尤利尔说:“还不够明显吗?” 『照你的找人方式,应该直接上门质问才对。看来铁爪城教堂让你长了教训,是不是?』 铁爪城的教堂不比分部,驻守其中的十字骑士的数量甚至超过在布鲁姆诺特。教士们大都是环阶的神秘生物,还有为数不少的神职者在其中。伊士曼的总主教佩顿·福里斯特的神秘度不逊于高塔原本的驻守者埃兹先生。当然,学徒没见到这位德高望重的女神代言人。在王都,他没找到任何婴儿的下落。事实上他连教堂后院都没机会进去。 从这以后,他就意识到自己追踪线索的方式需要改变。 “这是好消息。”尤利尔仍然这么认为,“不是所有的盖亚教徒都参与了交易。” 『但你也分辨不出哪些人参与了,除非开口询问』索伦指出,『这种机会并不多』 “所以直接上门虽然能一击即中,但在此刻效率不高。”尤利尔说,“我当然能在冬青镇这么干。只是孩子们不在这里,我也没必要抓着教会不放。”找到教会里腐烂的枝干固然重要,但更关键的是那些孩子的去向。“血族属于买家一方,我倒不如打听他们的消息。”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告诉……等等,你对那老家伙用了魔法?』指环震惊之下用上了标点。『你没用誓约之卷』 “是神术。它能令人更坦诚。”尤利尔不怎么自在地解释。“这是一个平等的神秘,我也得付出代价。就是那枚金币。用他渴望的东西换我想要的消息,只能这样。” 『这把戏你从哪儿学来的』索伦感到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 学徒更不自在了。“盖亚的教典上,白给我那本。” 第二百四十五章 藏宝戒指索伦 “商人肯定有囤货的仓库。”尤利尔分析,“他们既然来商洽赎罪券的琐碎,也肯定是要在冬青镇打开市场。” 『前提是他们确实只有这一件事』索伦指出。 “我确信他们与那个神秘买家不是一伙的。”他告诉指环,“用我的魔法。” 不用说,肯定不是神术,盖亚的领域不包括命运或预知在内。他在清晨时分使用了无名者的能力,才能一路这么顺利。尤利尔与约克和乔伊在山林雪峰中冒险过,在城市还是第一次。他甚至不清楚能从守卫身上得到提醒,更别提找什么可靠的消息来源了。这些都是他吃过一次亏,才从老佣兵口中问出来的。猴子酒吧的老板贪得无厌,但并不吝啬指点后辈。他最喜爱夸耀自己的经验。说到底,他也只有这些能谈了。 而神秘买家……其实尤利尔多半能猜到他们的身份。布鲁姆诺特的吸血鬼加德纳还关在地牢里,经过审问,治安局得知烟草的来源果然是伊士曼,只是他们暂时无法插手地面的事情。 “我可以到血族的驻地去。”他突发奇想,“总能找到那两个商人的线索。” 『血族领域在守誓者联盟的属国范围内』指环泼冷水。『至于在伊士曼,我还没怎么见过这些家伙活动』 “真奇怪,你不应该对伊士曼的各种神秘势力了如指掌的吗?” 『那种小角色怎么会被睿智的格森先生记住?』对于自己帮不上忙的事实,戒指竟然还能这么理直气壮。『他们也是光辉议会的死敌,十五年前大概就从伊士曼绝迹了』 我就知道你不靠谱。尤利尔在心里翻白眼。“我们再等等,就去找他们的麻烦。” 『你又认识什么人了』 “一个银匠。当然,他也是神秘生物。”现在他还不认识我。可这话没必要告诉索伦。 『银匠?』指环忽然警惕起来。 黎明逐渐褪去,更多客人到店里来。老佣兵吩咐侍者招待他们,女人只留下了两个。“晚上你们再来!”他不容置疑地说。“否则就让我侄子把你们统统送到地牢去。”妓女们从后门离开,有的捎带上赚来的首饰或钱币。一位歌手坐在空木桶上,开始拨弄琴弦。当他唱起怪腔怪调的歌时,房梁上的乌鸦拍翅膀飞走了。 冒险者数量很多,他们争抢脏兮兮的圆桌和长凳,好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油灯和蜡烛被吹灭,每一扇窗子都洞开,嘈杂传到街上,凉风和钟声传进屋子里来。尤利尔等待着对面桌子争论的结局,一个裹红头巾的醉汉与一名穿皮甲的瘦高男人争论,互相推搡。后者对付一个喝得烂醉的家伙当然轻而易举,然而在他即将得意地坐下来时,老佣兵叫他到一边等着。“瞎了吗?”他大吼,“这儿有人了!”杯子后一枚不起眼的木牌被他揪出来,在桌子上拍得啪啪响。他可怜的侄子不出意外地又被拿出来说事。 索伦对他讥讽:『这老头该退休了。若是他侄子听到这话,肯定觉得烦得要命』 “所以他的侄子并不常来。”尤利尔说,“他侄子是巡逻骑士的小队长。这么一来,酒吧附近就少有人管理治安。难怪人们都愿意往这儿凑。” 半晌,指环才憋出一句话。『我终于了解到四叶城的好处了』 我也了解到处处规矩的坏处。尤利尔想的恰好相反。在进入冬青镇之前,他从没想过冒险者的人生竟还有这样一面。即便在梦境中到过一次,而且遭遇很难说是顺利,他还是觉得这里的每个角落都十分有趣。“布鲁姆诺特没有这样的地方。”他轻声说,“表世界或许会有,但我没见识过。不得不说,我喜欢这里。” 指环没接话。正如埃兹先生说的那样,尤利尔属于冒险的人生。但当他还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机会时,憧憬被他藏在心里。现在没人比他更清楚自己脚下的路。 一个戴皮帽子的男人牵着羊穿过酒吧外的院子,把动物与尤利尔的马拴在同一间草棚下。尤利尔晃动杯子,消融里面凝结的冰霜。他披上斗篷,但没有遮头掩面,故作神秘。老佣兵会估计一个外乡人是否值得敲诈,但这个人可不会。 “他来了。”学徒看着男人坐在老佣兵预留的桌子边。有几个人企图看笑话,然而他们很快失望了。老佣兵给他倒了一杯蜜酒。这张桌子是他预定的。 “查纳。”眼睛周围画着绿色条纹的冒险者对他举杯。“你还活着。” 查纳摘下帽子。“你最好当我死了吧。”他苦笑道,“我现在可没钱还你。” “死人会销账。”对方不认可。 “总之我没钱。”查纳又向老佣兵赊账。令人诧异的是,老板满脸不情愿地松口了。看来他们之间的交情要比杯里的酒更深。“最近材料的价格又涨了。” “有人在收购魔法材料?”手指长白鳞片的人问。他坐在尤利尔不远处。 “也可能是货源出了问题。”查纳摇摇头,“反正没生意。”他几口喝掉酒,重新戴上帽子。他有一张长脸,头发灰黄,一圈帽檐压扁的发丝紧贴头皮。蜜酒提振了他的精神,但黑影下的神色依旧阴郁。他搓搓手,均匀一下热量,才到门外。 “你干嘛去?”老佣兵问。 “这不明摆着的么?当然是去卖掉那头羊。”查纳头也不回地回答。他的鞋子沾满烂泥,便在木桩上蹭了蹭。没人再问他的去向,更多冒险者涌进屋里。那张桌子不再是被预定的状态,因此引发了新一轮的争夺。 尤利尔悄悄离开,没动一滴杯里的酒。他在马厩外拦住查纳。“生意。”他让查纳刹住脚步。 …… “银匠不可能凭空变出银子。”皮帽子男人狐疑地打量他。“要我开工,你得自己拿材料来,小子。出门前记得问清外面的情况,冒险者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这话我听过一遍。”尤利尔说。 “那老佣兵又啰嗦了,对吗?”查纳哂笑一声。他并不知道尤利尔说得其实是梦境所见,而这句话是他自己说的。 “你会处理短刀么?我只要把刃口镶银。”尤利尔反问。对付血族的神秘矿物是基础知识,乔伊有告诉过他。这些东西学徒很有兴趣,即便导师只想把知识一股脑灌进他脑袋里而采取了强压硬塞式的教学,他也记得其中大部分。 “对付吸血鬼,对不对?” “看来我不是第一个。” “没错,但他们中没一个能自带秘银,而我的仓库早就空了。”查纳毫不隐瞒,“所以要我干活,现在的价钱可不低。也许比那两个蠢蛋身上的货价还要高。人们都在等材料价格降下来。”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成本接近甚至高于利润,根本不会有傻子上门。尤利尔心想,就算他们清楚参与索维罗烟叶生意的吸血鬼不只冬青镇,也没法挨个找上门。除了本身就是对付血族的神秘者。但这种人多半是职业因素,而非为了把他们的货物转手。 学徒却不同。他打定主意要将被卖走的孩子带回来,因此别说卖烟叶的血族商人了,就算是路上随便遇到一个长蝙蝠翅膀的家伙,他都会去询问一番。能用交流解决,就不会需要刀子。然而遭遇战斗是可以预料的情况。“我有材料——”银匠查纳的眼睛亮起来,学徒则感到自己手指一疼。他坚持着把话说完:“……但时间很紧。” 对方满口答应,还追问尤利尔能否卖一些魔法材料给他。 他觉得手指更疼了,脸上却强迫自己不笑出来。尤利尔的秘银来自布鲁姆诺特,这种金属泛用性很广,是很受欢迎的仪式材料。但即便高塔不缺神秘矿物,尤利尔也不会随身携带什么秘银……但索伦似乎储备着一些。眼下指环正在为尤利尔打它仓库的主意而恼火不已。 在白塔时,它恐惧红谷伯爵就是因为藏起来的秘银。虽然这家伙先前撒谎,但后来却在尤利尔的梦境中露了馅。学徒能想象索伦正因为秘密的泄露而百思不得其解。随便它想去,也不可能发现。它只会恼羞成怒。 指环的力道越来越大,恨不得勒断他的手指。“我的储量也不多。”尤利尔见好就收,否则格森先生真的会翻脸。 『你怎么知道的』等查纳走后,索伦劈头质问。 你告诉我的。梦境中尤利尔找到吸血鬼后,他的攻击却无法对他们造成伤害,冰刃也在索维罗催化的血火下受到了侵蚀。而指环索伦一如既往,在战斗中边说风凉话,边向他展示自己储备的秘银,讥讽他头脑发热直冲上门。 “我猜的。”尤利尔揶揄。“这下你不用担心被埃兰诺尔伯爵吃掉了。不用谢我。”顿时,他的手指又被夹住了。看来指环的怒火得好一会儿才能熄灭,但不管怎么样,它那张歹毒的嘴巴终于得到了教训。 第二百四十六章 魔法干扰 比起布鲁姆诺特,铁爪城是座被无聊和烦闷填充的监牢。这里的神秘生物少得可怜,而且都聚集在一起。白塔是其中首要的据点,拜访法夫坦纳使节的贵族络绎不绝。然而即便如此,敢大声说话的人在白塔里则根本瞧不见。这些人倒还记得此地是属于谁的……他们没胆量遗忘这里的主人。他们当然不敢。 “雄狮”罗奈德喝下一口葡萄酒,在白塔精致的阳台上了望夜景。难得的静谧在此刻降临。 自从使者离开王都,女王就派遣劳伦斯·诺曼邀请苍穹之塔的诸位阁下到王宫做客。这位宫廷魔法师是凡人王国里难得的神秘者,但高环对他而言就是顶峰了,亡续之径牢牢把控着人们对更深层神秘的探索。不过无论如何,诺曼爵士很了解罗奈德的喜好,待人的态度也令人满意。宴会上的美酒和少女有片刻动摇了罗奈德的想法,然而最后他还是选择了拒绝。 接受王族的邀请等于表达友善的态度。虽然他这么做了伊士曼也不会为此放松警惕,但表面上的和蔼会给其他人信号,过些天总在二楼徘徊的宾客们该试着踏足向上的阶梯了。罗奈德光是听着脚下的吵闹就觉得烦不胜烦,更别提亲自参与其中了。诺曼爵士表示理解,并在离开后派人送来了几名年轻迷人的侍女。这份礼物让他相当满意。 可这还不够。血之预言催促他缩短玩乐的时间,把它们分配到寻找小狮子罗玛上。 狮人寻找同类的办法不多,在改信森林女神希瑟后,罗奈德可以依靠同样血脉信仰的相互吸引发现彼此。谢天谢地,罗玛不像佩内洛普家一样供奉火与智慧的神只苏尔特,而是与母亲一同爱戴着森林之神。只是诸神已逝,信仰带来的祝福效力减少,他唯有用血脉的力量弥补。越是与他接近的血脉,魔法给出的方向就越清晰。 但罗玛不是他的血亲,他们之间狮人的血脉联系无比微弱。这是罗奈德烦躁的源头。而且在这段时间尤其微弱。他不得不怀疑它也是受了血之预言的影响,连白之使都没法解决这个问题。 看来我得把铁爪城的每一寸土地都翻起来,直到找到她为止…… 他希望自己可以说这就是他拒绝宴会的全部理由,但事实并不是这样。说到底,罗奈德有任务在身,而类似丢下观景台到宾尼亚艾欧给自己放假的行为没法再来一次。拉森不过是才踏入空境的新人,顶多圣者会照顾一下自己的学徒。但外交部的统领可不同。“雄狮”罗奈德认为自己对白之使足够了解,这种了解促使他在找寻罗玛的过程中还能挣扎着履行使者的义务。 义务。这个词令他恼怒。因为与之相连的一般是责任。女巫海伦给那小学徒讲高塔的责任时,他一字不漏地听到耳朵里。似乎在这两个词面前,一切个人意愿都可以让路。在落日草原的部落是这样,在苍穹之塔克洛伊也是这样,为什么他就不能丢掉这个该死的难题? 有时候,罗奈德无比羡慕神圣光辉议会的那帮狂信徒。这种人像是什么脑子都没有,整天只会把他们的露西亚挂在嘴边,恨不得宾尼亚艾欧没有夜晚才好。据说露西亚的信仰发源于流砂之国索德里亚,圣骑士们却不共信火神苏尔特,这简直是千古谜团。 门后稍有响动,女侍进来点燃了蜡烛,又轻轻离去。焰苗借他鬃发的光辉闪耀,厅堂炉火熊熊。罗奈德从来不在任何人面前遮掩自己的狮人特征,即便有时候命运集会的同僚们抱怨他的脑袋像长毛的舞台灯。他希望罗玛也能这么做,好方便自己找到她。 或者离开人满为患的铁爪城。 罗奈德确信罗玛在这儿停留了不止一天,她似乎迷恋上了城市里的风景,以至于流连忘返。但修道院的修女说她是去找被送走的孩子了,看见巴恩撒院长的惨状后,她们绝不敢说谎……铁爪城即便是凡人的王都,对他来说也实在是过于庞大了。罗玛·佩内洛普这头小狮子似乎成了水沟里的耗子,教人压根摸不着她的尾巴。 看在希瑟的份上,罗奈德简直搞不明白,这丫头到底是怎么在这可怕的环境里藏这么久的。他宁愿她离开铁爪城长途奔袭。莫非她血脉中狮人的野性都被佩内洛普这个姓氏磨灭了吗? 他在睡觉和赶夜班间犹豫纠结了一会儿,卧室中的侍女频频走动,仿佛在引诱他到床上去。伊士曼的王族知道高塔的一位阁下整日在王都乱窜,这显然不会令他们感到安心。她的小心思反而令他改了主意。“小麻烦鬼。”他推开房门。这一句好像是对侍女的爱称,少女脸颊粉红,没注意到“雄狮”语气中的讥讽。“下楼去吧,乖孩子,找个屋子自己睡。”罗奈德不喜欢受人摆布,即便某些时候他很乐意让人为自己的爱好挖空心思。 “你母亲会想见你的。”他自言自语,“和她一样四处跑,没一刻消停。” 但当他踏出阳台时,忽然发现那缕微弱的联系彻底消失了。在火种的感受中,诡秘、尖锐的神秘若哑光的刀锋一闪而没。这是黑巫术的力量。 罗奈德站在半空,怒意犹如壁炉中的火焰在夜风中爬升。他的神秘度扩张引起白塔下层的一阵骚动,然而断裂的感应无法重续。他知道自己彻底失去了罗玛的踪迹。 …… “这本书。我想我把它卖掉了。”希塔里安说。 她盯着姐姐露丝,试图在她脸上找到畏怯,然而那张笨脸蛋上只有迷惑。傻子。我不可能给一个傻子讲明白道理,她决心换个问题。“你白天上哪儿去了?我不是让你呆在家里么?” 这回露丝听懂了。“我做梦。”她呀呀地说,用手指着窗户。“鱼。” 鱼你个头。希塔里安放弃了,她说不出责备的话,把姐姐一把抱住。“我知道你很走运。”她疲惫地在姐姐耳边倾诉,“但你真的把我吓坏了。”没人知道她在回家时看到露丝正在翻窗时,心里有多么惊恐。 “我做梦。”露丝告诉她。“梦里出门不要紧。” “你以前从不梦游。”希塔里安紧皱眉头。露丝感受到她的焦虑,但根本不明就里。“太危险了。你遇到神秘生物怎么办?他们都会魔法。”她没发现自己的声音在拔高。“不行,你不能四处梦游。露丝·林戈特。听我的话。” 每当她叫出露丝的名字,姐姐就会听话。这源于露丝没傻之前,母亲一着急要打她们,就会愤怒地叫出她们的名字。它成了再明显不过的警示,使两姐妹牢记于心。 露丝睡下了,希塔里安锁好门窗,却依然不敢合眼。又是梦。她正逐渐恐惧做梦。夜晚给她的不安远超过行人混杂的街道,这都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她与姐姐做了同一个梦,血红的噩梦,每当希塔里安觉得自己要忘掉它了,噩梦就会在夜晚重临。它在纠缠我们。这个念头令她颤栗,以至于彻夜难眠。 但不论如何,噩梦只能慑服我们的意志而无法碰触到现实。希塔里安对自己说。一个怪梦,有什么好怕的?她安慰姐姐露丝,即便傻子不觉得害怕。说到底,每天食不果腹的人生才是漫长的噩梦,而一片红色没什么大不了。 不过是个梦。希塔里安心想。我太重视它了,老是去想它,才最终夜有所梦。就是这样。它影响不了我们…… 直到在露丝梦游以后,这个问题才重新变得严峻起来。临睡前希塔里安满怀疑虑,四下翻动想找到发梦的源头,结果从桌子底下发现了那本早该被卖掉的『忏悔录』。就是在给露丝读书的那天晚上,她们开始做红色的梦。希塔里安一见它就觉得恐惧,她把书页撕得粉碎,用火烧尽,结果梦境却依旧降临。 然而今夜又出现了变化。希塔里安在一片深红的水流中,意识到自己能看清头顶的天花板。她的眼前仿佛罩上一层血红薄纱,意识也无比清晰。无数雪白的鱼儿在她身边游过,她看清之后吓得差点失声尖叫。一节节白骨正随着水波朝一个方向流动。她胡乱摆手,却打到了睡在身边的姐姐露丝。 “疼。”露丝说。一串泡泡从她嘴里冒出来,她有趣地鼓起腮帮子。 希塔里安连忙去捂姐姐的嘴,这样让她感到恶心。醒过来。她在心里呼喊,醒过来!让我回到现实! 她成功了。希塔里安睁开眼睛,看到石砖里的书页灰烬。她拼命喘息,然后摇醒姐姐。后者什么都不懂,张开嘴想吐泡泡玩。“我们去教堂。”盖亚教堂是希塔里安想到的唯一能获得帮助的地方。她拖着露丝出门,又回去翻抽屉,拿出一叠赎罪券。她希望神父能看在这些赎罪证明的份上给她们洗礼。 露丝伸出手,扒拉着抓起两张在妹妹眼前晃。希塔里安没时间和她玩闹,她掰开傻姐姐的手…… ……却露出纸片上两串一模一样的数字。 希塔里安愣住了,她仔细核对每一个数字,但没能找到区别。刹那间,无边的恐惧淹没了她。 第二百四十七章 希塔里安的梦 “一样。”露丝说。她不知道赎罪券的数字永远不会重复。 也许是印错了。希塔里安想,一个巧合而已。没关系。神父也有犯错的时候,而且只有它们是一样的。她把这两张一样的赎罪券挑出来,用火烧得一干二净。不管赎罪券与那本该死的书有什么关系,现在都不能恐吓她们了。 “盖亚在上。”她向神明祈祷,“露西亚在上。露丝,快跟我来。”她呼唤姐姐,直奔教堂。 神父接待了她们,没有问原因,也没收钱。两个女孩站在温暖的泉水边接受神术的祝福,希塔里安渐渐冷静下来,露丝则伸手试图抓住飘荡的金色光点。 “忏悔录。”在希塔里安讲述原由后,神父思考那本古怪的书。“我没有听说过。毕竟人们忏悔过错一般到盖亚这里来,是的,原谅是一种美德。”他温和镇定的声音听上去非常安抚人心。 希塔里安看着他的表情,在神父开口询问那本书的去向之前说:“那请原谅我的鲁莽。大人,我烧了它。我太害怕了。” “你做得对。神秘需要借助介质显现。焚烧属于最激烈的净化方式,但也最彻底。好孩子,你保护了你和你的家人。” “我愿意改信盖亚。”希塔里安小心地说。她当然清楚烧掉露西亚的福音书意味着什么,信徒们皈依神明不止为了心中的支柱,还有切实得到的救济品。露西亚在四叶城有三个发食物的小铺,但他们肯定不会将面包给亵渎了女神的家伙。不过只要盖亚愿意接纳她,相应的救济站就会为她开放。 神父同意了。“你现在需要的是关怀,而非正义。”他甚至邀请她们在这里住一晚:“长椅和地毯可以躺下,还有暖和的炉火。何不在这里安稳地睡上一觉呢?孩子,好孩子,别害怕,你们有女神保护。” 睡在这里?教堂?希塔里安想都不敢想,连忙拒绝。神父没有强求。她带着露丝回到棚屋,花费的时间比离开更短。当安抚姐姐睡下之后,希塔里安又开始后悔今晚的一番折腾了。 我们离开时他在看着我,希塔里安心想。或许不是看着她,而是露丝……我不应该带她出门。盖亚教会的神职者从没有听说有过劣迹传言,然而希塔里安知道她们的父亲曾打算送她们去城东的修道院。那里住着许多女孩,但也时常有男人登门。希塔里安见过有些女孩抱着婴儿。那时她还是露西亚的信徒,从没见过这种景象,为此深感恐惧。后来趁着父亲还没下决心,她便带着露丝逃走了。 当然,那不过是误会。现在的希塔里安早就清楚那里是安置未婚母亲的地方,到那里的男人多半是她们的家人。他们不愿意女儿或姊妹受人唾弃、甚至被人轻辱,才忍痛与她们分开。希塔里安和露丝没有这样的好父亲,他不过是想摆脱两个负累。 也许我早该到盖亚的教堂去。露西亚虽然是她最早信仰的神,但忏悔录和那个噩梦把希塔里安吓坏了……看来我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虔诚。希塔里安不怎么限制自己亵渎的想法。盖亚女神一向温和,太阳又有什么好的? 只是露丝不同。希塔里安一直抱着对她未来的打算,其中不包括将露丝送进教会当修女。贵族也许会喜欢上她的脸,甚至某个富商能接受有个乖巧听话的漂亮女孩做情人。无论如何,她们的处境会发生改变。希塔里安并不介意这种事,尤其在饿得睡不着觉的时候。说到底,她们只是不起眼的流浪儿,尊严和荣誉与她们无关。但盖亚教会…… 教会是人们祈祷和膜拜神的圣洁之地,不仅仅因为喷泉中的塑像。十字骑士和神职者的神秘力量才是信仰的源头。凡人还有缺陷可以让露丝的幸运发挥用处,可神秘生物本身就是异常。希塔里安不敢冒险,就像她偷东西时从不选择巡逻骑士做目标。露丝的幸运是秘密,告诉别人他们就会警惕。恰好盖亚教会中有种炼金魔药的大名广为流传,它能让人无法说谎。 可能她在忧虑中陷入了沉眠,噩梦被神术驱散后,新的梦境代替了血红和白骨。希塔里安听见窗户在响,是邻近的男孩列森往玻璃上丢石子。列森比她大两岁,每天都精力旺盛。他人很好,希塔里安偷东西的本领也是他教的。她当然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梦到他。 然而不是列森。希塔里安惊醒过来,窗子嗒嗒作响。也不是风。我没感到有风。棚屋作为避风屋并不合格,在屋子里多半就能感受到空气剧烈流动。这声音怎么来的?她意识到是有人在外面。今晚她醒过不知多少次了,但这一次她其实没睡着。 地面在抖动,街道尽头传来阵阵马蹄声。希塔里安连忙推醒露丝,她们看到远处灯火辉煌,不知发生了什么。露丝也听到窗户响。为了不让她在床上乱滚,希塔里安躺在外面,因此来不及伸手阻止她开窗。 “那是十字骑士。”窗外站着一个黑影。不知怎么的,希塔里安和露丝都不觉得恐惧。“来找你们。”黑影开口。他其实是浑身被黑雾笼罩,紧接着,雾气散开了。 “你是谁?”希塔里安勉强问。 “快离开。”他没回答她,反而警告道,“十字骑士对你们不再是保护。快离开这里。” 不再是保护?“什么意思?” “为那本书。『忏悔录』。它不是露西亚的福音书,但也不是盖亚的。无论如何,光辉议会和盖亚教会都想得到它。你们不该去教堂。” “我不相信你。” 对于她仅有的警惕,陌生人只有微笑。“这不是问题。”他伸出手,用雾气遮蔽住她们。 希塔里安下意识尖叫出声。 “只是个小戏法。”他示意女孩看窗户,玻璃上失去了他们的倒影。“我们藏起来。” “你是神秘生物?” “不如猜得更离奇些。恶魔?” 恶魔。奇怪的是,这个词竟没使她退缩。“你是无名者?”希塔里安问。她感到心跳加速,但激动更甚于畏惧。终于到了这一天。她握紧姐姐的手。 但这时骑兵抵达了门外。“他们来了。” 十字骑士的漆黑铠甲在夜色中沉默地起伏,身后的纯白披风随步伐飘荡。希塔里安大气也不敢出,她隐约意识到从这些教会骑士身上散发出来的绝不是友善。在发现屋子里没人后,骑士们开始搜查。他们三人一组,找遍屋子的每个角落,尤其是燃烧后的灰烬被翻了个遍。 “我们很幸运。”在他们走出门后,陌生人说。“教会没用神术搜查,可能是以为你们没接触过神秘。奇怪,他们很少有这样大意的时候。” 希塔里安知道原因,用力捏紧露丝的手。姐姐一定被她捏痛了,但仍没出声。我的幸运是她,不是十字骑士的大意。希塔里安想说什么,但陌生人制止她,示意女孩们与他走出门。希塔里安发现自己竟然照做了。 我不该这样放松。但几乎在她意识到自己的松懈的一瞬间,明艳的橘红光带在眼前一闪而没。 “!” 希塔里安呆在原地,看着火焰从棚屋中升起。 『焚烧属于最激烈的净化方式,但也最彻底』 神父的话掠过她的脑海。这是希塔里安唯一想到的东西。他们打算净化我们,而不是援助。他们怎么能这么做? 烈火燃烧了没多久,留下满地漆黑的焦炭和冲天的浓烟。四下一片安静,没有一个人被惊醒,也没有一支巡逻队来查看。希塔里安与露丝的家在大火中消失,如同花坛中一根折断的青草般无人问津。 “还好我动作快。”陌生人感叹。 劫后余生的强烈刺激使希塔里安跪下来,却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哭泣。此刻,她甚至忘记了要如何流泪。不。这究竟为什么? 一切都变得疯狂了。“他们。”她艰难地说,“这……怎么……?” “教会就是这样对付无名者的。”陌生人解释,“即便是来找『忏悔录』,也必须得有个理由才行。现在你们在人们眼中便是恶魔了。”他的手指抚弄一下轻薄的黑色雾气,仿佛它们是流动的丝绸。“谁说不是呢?” 希塔里安无神地盯着被火焰吞噬的破旧棚屋。“你是谁?”她问。陌生人的话,她之前完全没用心去听。 “认识一下,我是威特克·夏佐。专门为无家可归的人提供帮助。孩子们,愿意换个地方过夜吗?”这位黑雾先生说,“毕竟街头空旷,秋风寒冷啊。” 他的笑容不比神父和蔼,不过希塔里安的灵魂愿意相信他。好在这种感觉隔了一层,没能彻底左右她的意志。她与露丝心灵相通……但似乎威特克·夏佐也是如此。 对于姐姐的好运,希塔里安也曾有过猜测。这时她才明白自己到教堂求助的行为有多危险。但也许他并不危险。她试图这么告诉自己,虽然效果不佳。然而事已至此,她没有任何办法来表示自己的拒绝。凡人无法拒绝神秘。 她只希望自己不要再后悔。 第二百四十八章 海湾的骑士 多尔顿听见门后的争吵,言语的尖矛利刃几乎扎进松木门里。自从来到骑士海湾,这样的争吵每天都会出现。 即便有着娜迦血脉的余荫,德威特·赫恩的日子还是不好过。多尔顿从五年前就跟随他,看着他在女王和大贵族间寻求生存的夹缝。德威特的母亲把他当做可有可无的幽灵,特蕾西则教他统治领地的手段试图笼络人心。而直到临行前,提温公爵也不忘挑唆骑士海湾和四叶领之间的关系……现在侍卫队长又得看他平衡本土贵族和新律法之间的矛盾,为此整日忧愁,无法安眠。 这类事情多尔顿一贯帮不上忙,然而在东海岸领主起码可以用争吵发泄怒火。王都铁爪城更像监牢,塔尔博特家和威金斯家的军团骑士足以压制每个人畅所欲言的自由本能。这么看来,多尔顿还是很乐意见到海湾的碧波长天的。 窗外的海风和长哨在空中飘荡,阳光穿破云层。挂双色帆的船队浩浩荡荡驶入港口。它们来自王国北部的热土丘陵,一路行商至海岸。船舷上站着三个普林人,他们的皮肤黑亮如柚木。一名水手冲他们大声呼喊。装卸工赤着上身来回折腾,用粗麻绳拖动比人还高的集货箱。渔夫的小船凑在大船边,鱼虾被罗网覆盖,水淋淋的绿藻挂在绳结上。船长发给工人们烈酒,以换来成筐的新鲜柑橘。当蚌壳和蛤喇被倾倒到木箱里的一瞬间,一只猫箭一般飞窜出来叼走了一条掉在地上的银鱼。 “普林的船队。”德威特疲倦地说。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站在多尔顿身边的,争吵不休的会议早已结束了。“按照记录,他们在上个星期就该到了。” “河道上时有风浪,大人。”侍卫队长回答。“我记得炎之月第四星期的暴雨。金雀河中下游的一段遭受洪灾,流水之庭和靴子谷差点被淹没。”不过也仅此而已,流水之庭地势低洼,靴子谷更是一个朝向河道的大水坑,每到雨季便会灌满泥水。 “我也记得。”海湾的领主说,“伊斯本·格洛尼翁爵士到陛下面前哭诉,结果诺曼大人只用两船麦子便打发了他。我倒想知道伊斯本怎么用两船小麦填饱全城灾民的肚子。” “他们可以吃鱼。”多尔顿指出。 “教他们吃自己去。”德威特愉快地建议。“这可是他们自己推选出来的领主大人。” 流水之庭原本是神秘之地,娜迦海族与王国军队在此地交战。当神秘开始一段自然的落潮期,王国的军队便势不可挡,战线几乎深入到东海岸。后来鱼人退回了歌咏之海的深处,金雀河的下半段彻底得到了解放。然而伊士曼对海湾的掌控始终力有不逮。骑士海湾的上任领主死于谋杀,流水之庭的归属也充满争议,最终女王命令当地人推举出德高望重的古老贵族世家,以作为管理这片过渡土地的诸侯。 但即便是在流水之庭,格洛尼翁家族也远称不上历史悠久、血脉高贵。家族的族长伊斯本在获封爵士头衔前甚至没出现在塔尔博特的骑士团中,这说明他们的祖先与伊士曼和克罗卡恩没有点关系。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获得现今的地位的。 窗外响起一声号角。“若我的属臣都是伊斯本·格洛尼翁就好了。”德威特叹息。 “有人想要比两船麦子更多的东西吗,大人?” “岂止。”年轻的混血伯爵冷笑,“你都想不到他们的胆子有多大——海员们走私钢材,却要我签署两份关于木头和带鱼的通行证明。捕鲸人满嘴借口,想伸手港口贸易。我的商货总管试图混淆法律条令,来给自己填加有利的职能。莫非领主就是他们手里的橡皮图章?真见鬼!我看他们打算要我的命。” “我不会允许他们这么做的。”侍卫队长向他保证,“在下由您差遣。取下谁的脑袋或手脚,轻而易举。”连女王和四叶公爵也不知道,多尔顿已经是高环的神秘,他甚至不惧怕宫廷首席魔法师劳伦斯·诺曼。侍卫队长腰间挂着一把咒剑,它既是利刃又是魔法,能够将诅咒带给它的敌人。他轻轻抚摸剑柄的紫水晶圆头,其中注满毒素。只要领主吩咐,多尔顿便会遵令行事……无论命令是什么。“是那血族商人?还是负责贸易的海员?亦或不听调令的船队首领?” “都有。”德威特半开玩笑地说,但多尔顿明白这其实是事实。“我倒希望砍了他们的脑袋能解决问题。港口别的没有,麻绳和鳗鱼多得是。哼!我看他们活着还没有死了做出的贡献大。下次伊斯本再来向陛下要粮食,我大可以把养得又肥又多的鳗鱼送给他。你觉得诺曼爵士会因此看我顺眼么?” 不。当然,他怎么也不会。侍卫队长心想。 所幸领主并未等待他的回答。“波西埃爵士的‘红海鸥号’带着船队离港,他们船上的骑士比水手还多。街坊传言他得到一张记录着先民珍宝岛的地图。莫非珍宝得靠刀剑而非航海家来找?” “歌咏之海虽无鱼人,但海盗依旧猖獗。” “只有你敢在我眼前这么说。好像鱼人和海盗是两样东西似的。” “不完全是,大人。” 潮声堡的阳台边,德威特·赫恩像在离开王都前的宴会上一样高声大笑。说到底,能离开铁爪城的话,骑士海湾贵族和船长们的麻烦又算得了什么?多尔顿了解他的领主……特蕾西公爵希望德威特能作为拥戴女王的翼护,但她注定会失望。德威特恨弗莱维娅女王就跟仇恨自己身上的鱼鳞一样。领地事务的繁多杂乱只是一时之虑,而王族带给他的伤害却是永久的。劳伦斯·诺曼原本只肯给他子爵地位,但在离开王都时德威特·赫恩已是骑士海湾的伯爵大人。南国四叶领大名鼎鼎的“幸运天使”回到兰科斯特的家族城堡,也不过获得同等头衔。然而这安慰不了德威特……他想要的只会更多。 更多。侍卫队长心想,恐怕他要的不会是更多海上的群岛。流水之庭邻近海湾,向北远一些则是普林城……都不是什么强大的诸侯。特蕾西·威金斯没有教过德威特如何夺取权力或侵占土地,不过多尔顿认为这样的能力与影咒的魔法无异,都是流淌在血脉里的。 无数白鸥飞过海峡,有人用箭射它们。多尔顿在城堡圆塔的阳台上眺望,灯塔镇林立着灰石楼和土墙垒,平民的瓦棚屋搭建在底层,在城墙底密集拥挤如礁石根上攀附的藤壶。多尔顿目睹一只海鸥脱离族群向潮声堡而来,它扑翅钻入高楼旗杆间的错落缝隙。 随后,一连串急促的脚步接近。 是园丁。“四叶城的来信。”他头顶的编草帽几乎跑掉下去,三层楼的高度可不简单。 侍卫队长还没来得及阻止,领主便越过他,夺下园丁手里的花朵。绽放的三色堇每一片花瓣上都写满了字,德威特刚一看完,就凋零枯萎。他脸上的喜悦光彩也一同消失了。 多尔顿看着园丁捡拾残株,从压抑的走廊悄悄逃走。南国威金斯公爵极为谨慎,永远都只用能够彻底毁掉三色堇原件的方式传递信函,想必以后让园丁苦恼的时刻还多着。但更烦躁的无疑是领主德威特。四叶城的信从未带给他好消息,看来这回也多半如此。 “得准备一下。”领主说,“招待我们的新客人。” “客人?” “要到我的领地观光的陌生人。”德威特当他不明白这个词的含义,显然已经恼火到了极点。“伊士曼的灾星。”他讥讽道,“几天前我还在和你说笑,多尔顿,这次就轮到我了。” 前几天,令领主大人感到愉悦的是碎月神降的神秘事件。侍卫队长一下清楚了来客的身份。涉及到苍穹之塔,他竟很想知道克洛伊又派使者来做什么。“该怎么处理,大人?”我有职责在身,最终他克制住自己。 “处理?能怎么办?我在我的领地里根本没有值得信任的人手。”德威特回到柱廊的阴影里。“交给吉尔斯·阿纳尔德爵士或者洛朗·维格,我看他们整天闲得没事干。” 他口中的两个名字近来频繁在多尔顿耳边出现。其中前者是总管物流的实权贵族,后者则是骑士海湾舰队的总司令。侍卫队长更警惕吉尔斯爵士,论手段,他比伊斯本更狡猾;论身份……即便阿纳尔德家族名声不显,多尔顿也无法忽视他们一族非人的本质。吉尔斯·阿纳尔德是名血族,据说最喜欢的鲜血口味是鲸鱼血。多尔顿根本无法想象。 骑士海湾作为伊士曼最大的贸易港口,其命脉自然是航运跟舰队。遗憾的是,德威特暂时没把握将这两个至关重要的职位握在手里。而想要掌控海港,两者的支持必不可缺。 伯爵纂起拳头,“早晚有一天,没人能插手我的封地。” 侍卫队长清楚,他的怒意并非只对属臣。对此他帮不上忙。他只负责执行命令,守护伯爵的安全。在到达骑士海湾前,多尔顿希望自己能远离凡人的纷争,但后来他意识到真正与神秘之路冲突的是职责。对此他也作不出抉择。好在那一天尚且遥远,我不用如此忧虑…… 第二百四十九章 客栈的巫师 吸血鬼们在拐角后,一个端起鲜红的酒杯,一个点燃卷烟。他们的动作清晰如玻璃上的倒影,但尤利尔手里拿着的不是杯子,而是银刀。 银匠查纳对他的打算心知肚明,便花了大力气赶工。这把利刃刀口泛着银光,与木柄的接合处还雕刻了魔文,足以确保它扎进血族身体时造成的杀伤不逊于雪人遇上烧炭。但就算工艺复杂,短刀的侧面依旧光滑如镜,甚至能够反射出拐角后两人的身影。 “我赌红心。”左侧那个说。 “那我选黄圈。”右边的同意了。 他们正在商量一场蒙眼飞镖的赌局下注,而这场比赛他们还未放下押注。血族的听力十分敏锐,能够穿透薄薄的木墙。看样子他们听到了比赛,便打算装作互不相识分开下注,好从庄家手里捞些无本的便宜出来。 当他们商量好暗号和对策,比赛就快开始了。两人匆忙走出拐角,先后步入大厅。侧边有歌手在拉琴,比起冒险者酒馆中差远了。不过这里到底是接待正常客人和商贩的旅店,他好歹唱的也是正经的歌词。老板是个女人,在歌手身后犯烟瘾。这时尤利尔已经来到血族们停留的地方,看着两个家伙写下自己的名字。 『胡格·安古尔,扎卡里·波西埃……波西埃?』指环诧异地写上了标点。 “怎么?” 『这个姓氏很古老,算是血族中的贵族人士,几乎没有吸血鬼敢冒顶。那多半是他们的真名』 一条大鱼。尤利尔只有这个念头。如有必要,他会留他一命。“哪个?” 『左边』 扎卡里·波西埃戴着顶丝绸圆帽,穿一身带领结的白皮革骑士套服。他的头比一般人大,皮肤纸一样苍白。他的五官实在没什么引人注意的地方,但与查纳描述的外形并不相似。说到底,血族也明白自己在凡人的城市里不受欢迎,他们必然改头换面,以免多生事端。学徒不禁想伊士曼里到底有多少藏头露尾的神秘生物,为了不引起巡逻队的关注而装扮成人类?这个问题渐渐引申到无名者身上。布鲁姆诺特藏着恶魔,想来伊士曼只会更多。 吸血鬼扎卡里的手指点着桌沿的花纹,比他的同伴看起来更放松。倘若不服用魔药,就是尤利尔走过去割开他的喉咙,恐怕他也迟钝地无法闪躲。不过是个尚未转职的环阶,学徒心想。但在他遇到两人的时候,他们竟然能第一时间利用上魔药。这种反应能力出乎了学徒的意料。 血族的转职会比一般人更困难,因为血族属于半亡灵,他们的灵魂在接受神秘职业的知识时会比较顽固。对我来说是这样,对那些女孩可不一定。即便愤怒直冲脑门,尤利尔也不禁担心起罗玛来——这孩子不过十一二岁、不是神秘生物,居然敢一个人追去找人。但愿她不要找到他们。 『你要现在动手么』指环问。 他很想这么做,但不行。“等他们出来,到人少的地方。我不打算对付镇上的巡游骑士。他们的工资拿得也不容易。”他也怕教会与当地贵族串通,把藏起来的犯罪份子吓得不敢露头。 『随你的便。最后别忘了用他们的脑袋在酒吧换取赏金就行,布鲁姆诺特的秘银可不便宜』 然而计划出现了意外。尤利尔半天没看见吸血鬼走出门,而赌局已经结束了。他不禁有些吃惊。我亲眼看到他们离开。他赶紧转动刀面,发现吸血鬼们居然转移了目标,走在角落里的一名陌生的旅客身边。 灯光昏暗,看不清三个人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学徒的心脏砰砰直跳,仿佛某些东西正向他预警。“你看得到那个人么?”他问索伦。 『一个巫师』它又接着强调,『我可不是用看的』 “哪儿来的巫师?”尤利尔嘀咕。梦境中他在吸血鬼们离开客栈时才缀上他们,根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巫师不常见,他是寂静学派的苦修士』 “能听见他们说什么吗?” 『不行。你干嘛不用神术』 “寂静学派也是盖亚信徒,我担心——” 『你犯什么蠢!巫师和神职者不同,他不可能会用神术』索伦说。 寂静学派与教会不同,但难保他们之间没有联系。“希望如此。”一圈金色的神文在他脚下展开,尤利尔顿时感到各式各样的声音涌入耳朵。我必须弄清巫师的来意,以免计划赶不上变化。 “真稀奇。”巫师说,“能在这里见到血族。”他的嗓音平淡,令人升不起记住的欲望。 “我记得我下注是红心。”扎卡里·波西埃双手支在桌子上质问。 “没错。”巫师客气地微笑。“你是打算这么做,但我提前变换了吧台上用于投注的位置。” “我没仔细看,不过你的把戏的确有趣。”扎卡里点点头,旋即问:“那你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吗?” 阴影中的巫师思考片刻,“也许我清楚。比如这个?”他忽然抬手一挥。 即便隔着近十码的距离,尤利尔也能看到这有趣的景象:两个吸血鬼原本一左一右,忽然间互相变换了位置。扎卡里朝前一个踉跄,圆帽掉在地上。他的同伴则迷茫地眨着眼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到了桌子边。令人吃惊的是,这期间完全没有一点神秘的闪光或力量的波纹,好像莫名的交换不过是两人自己迈出了一步。 “巫术!”胡格叫道。陆续有人将目光投向角落。学徒终于能看到吸血鬼惨白的脸,上面的五官因惊讶和畏惧扭曲着。 “很好。” 扎卡里重新站稳,戴上帽子。他的手指在腰间的皮口袋上轻轻抚过,扯开绳子。但他的同伴赶紧按住他。两头吸血鬼对视足有三秒钟,最后扎卡里妥协了,他怨恨地瞪了他们一眼——胡格·安古尔和巫师——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在他身后,巫师依然面带微笑:“你该感谢我,先生。或许我救了你一命。” 但吸血鬼们没停下脚步。巫师只好感叹自己的善良,同时点燃了桌子上的蜡烛。 …… “我们得节约。”胡格低声说,“一个苦修士不值得浪费力量。” 他们走在人流中。扎卡里穿过两条街,才找到足够让他对照整理自己的领结和衣袖的玻璃橱窗。“据说苦修士的血有股涩味。”他的眼眶里转动着恶毒的色彩,“你尝过没有?” “我宁愿喝孩子的血。”胡格回答。 “不止是你愿意。”扎卡里哼了一声,想到醇香胜过葡萄酒的鲜嫩血液,他不禁口舌生津。我该留下一个小鬼,他想,或者两个。另一个分给讨厌的胡格,好教他不要在他父亲面前乱说。胡格是波西埃男爵的仆人,环阶神秘者,对他忠心耿耿。扎卡里希望在父亲死后他也能这么效忠自己,而那一天似乎并不算太远。魔药几乎摧毁了父亲的灵魂之焰……但他的躯体还能依靠血液苟延残喘。 作为男爵,他肯定私下截留了一批新鲜货,藏在城堡的地窖里。扎卡里了解父亲,为他在他身边度过的五十年时光。胡格必定知晓其中关窍,才会这么安慰自己。一念及此,扎卡里的心情略微好了那么一点。“力量带着毒素。”他大声宣布,迫使自己遗忘在客栈受到的羞辱。“一个苦修士不值得高贵的暗夜贵族为他流血。”但早晚有一天,巫师的旗帜会倒塌。我将沐浴他们的血泊,不会喝一滴。脏污的血只配做洗澡水。 “一点没错。冬青镇靠近王都,我们最好别在这里久留。”胡格故意岔开话题,“烟草的销售不用发愁,我看那些人是爱上了自焚的美妙滋味。” “没准在他们死后,露西亚会接受这些灵魂。” 他的同伴厌恶地撇撇嘴。“到太阳上去?真是永世的酷刑。”胡格·安古尔转而提起族群的动向,“那该死的巫师诅咒我们,却不知自己死期将临。特罗尔班亲王的船队已动身前往灰翅鸟岛,波西埃大人也跟随同去。”话音未落,他们拐进一条深巷。 “安魂堡也关闭了?” “是的。不然陛下不会放心离开。但在秘仪完成后,分配给你的领地只会多,不会少。”胡格向他保证,但话语就此终止。 只有这些?扎卡里怀疑父亲根本就是把自己忘了。男爵有许多后裔,当波西埃成为子爵后,他们的神秘度也会随之拔升。我该获得继承家族之名的地位才是,他向我许诺过。扎卡里想纠正胡格的说法:“你——” 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他抬起头,眼前洇开一片血红。惊愕迫使他在口袋里摸索,用指节顶开盖子……但还是太晚了。 一柄短刀划过,镶银的刃口切在他的手腕上。皮肉和血管刹那烧焦,疼痛如闪电般贯穿他的全身。扎卡里发出号叫,下意识地缩回手。又是一刀剖开胸膛,可怕的热量涌入躯体,苦痛的煎熬使扎卡里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腰间那只充满了“力量”的皮口袋已经敞开,内里溅满血滴,他却来不及饮下。 第二百五十章 更改路线 扎卡里还在惨叫,但声音被神术局限在四周。小巷边无人问津,血腥也徘徊不散。 尤利尔踢开胡格·安古尔的尸体,他需要镇静一下。刺杀是如此简洁,成功是如此轻巧。他本已经做好了失败的准备,乔伊给他的魔法也蓄势待发。但一切太过顺利,让学徒不禁有种用力过猛带来的落差感。 『漂亮』指环难得赞叹。『你很适合干这一行』 它指的是尤利尔选择的目标。胡格比扎卡里老练,因此最大把握的突袭用在了他身上。而对付扎卡里时,学徒第一刀砍断吸血鬼的手腕,紧接着才用第二刀将敌人彻底放倒。虽说学徒本就是要生擒活捉,但大多数人都会下意识选择对自身安全最有利的稳妥目标,以至于给对方逃脱之机。像尤利尔这样下手准确干脆的新人,指环还真有点接受不来。『我以为你只会拔剑冲上去砍呢』 适合?我第一次就这么做的。尤利尔心想,但效果不佳。他总算知道当时吸血鬼们的反应为什么那么快了。巫师的手段令他们提起了警惕,不过这次学徒没给他们反抗的机会。“你该把你的以为重新设置了。”他回答。“我们赶紧离开,免得被巡逻骑士发现。” 『尸体你怎么处理』 好问题。“藏起来吧。”他顿时发现自己虽然杀过不少人或非人,但给他们处理尸体还真没有过经验。 『我建议你烧掉。客栈里的巫师不是寂静学派的苦修士,他用的是种黑巫术』 “黑巫术?” 『不同于正统的魔法,噢,巫术,黑巫术的神秘效果很诡异,比起正常的巫术威力更强』 “那黑巫术为什么不是正统?” 他的问题让戒指索伦很满意。『强大的魔法需要强大的火种来支撑,因为魔力需要用我们的意志来调动。巫术也是魔法的一种。即便在形式上有许多不同,本质却并无区别。黑巫术在巫术的道路上开辟捷径,使用者将深入掌控更高等的神秘,但同时他们的火种也将承受神秘度的压迫』 “想必后果十分严重。” 『你已经见识过了,多萝西娅就是遇到了这样的情况。白回到高塔说明拉森只会更糟。别一副焦虑的样子,你着急也没用。倒不如说说你自己。誓约之卷用起来顺手么?它的副作用也是同样的道理』索伦指出,『正统是足以传承下去的神秘知识,而非会把人弄得半死不活的自残方法』 尤利尔不自觉按住羊皮卷。“那我——” 『神术不比巫术。信仰会增强你的意志,这话可不是说说而已。只要白没开口,那就随你驱使』 “那位巫师。”尤利尔说,“你知道他的来历吗?” 『黑巫术大多是残缺的传承,来历会很复杂』 有关神秘的传承和诺克斯的历史,尤利尔了解不多。他知道千年前驱逐恶龙的黎明之战,也清楚加瓦什的亡灵战争和同盟解体的圣者之战。但戒指口中的传承是指圣米伦德大同盟成立之前,散落分布在宾尼亚艾欧土地上的神秘力量。它们是历史的幻影,回荡在记载之外的史诗歌谣。它们是失落的秘密。 尸体焚烧有一股恶臭。血族的皮膜和骨骼最先烧尽,随后才是脏器和毛发角质。最终,胡格·安古尔只剩下黏稠的鲜血。尤利尔看着一大团色深近黑的液态物质在地上蠕动,神术的金色火焰在其上跳跃,吞噬、包裹每一滴血,把它们焚成粉尘样的灰烬。 『血族的生命力蕴含在血液中』索伦告诉他,『他们没有大脑或心脏这类致命的弱点,然而又可以说他们全身都是弱点……只要你拿着秘银制的武器』 “还有魔力。”之前尤利尔就发现,如果他不向短刀注入魔力,秘银起到的作用将极为有限。而盖亚的神术对付暗夜种族没什么特别的加成,也许露西亚的神官神术会有罢。总而言之,是魔力和神秘金属中的部分物质结合,才在血族身上发挥出了非凡的杀伤力。 血族以血液作为生存的基石,甚至能够通过血液补充魔力。学徒怀疑他们的火种也是用血来点燃的。索伦告诉过他血液中确实蕴含魔力——凡人与神秘者皆是如此。别看凡人没有点燃火种,他们的伤口愈合也是因为血中极微量的魔力在生效。不管怎么说,灵魂沟通魔力并非因为“燃烧”而实现,这个过程起到的作用是放大、加强,而非使能力凭空诞生。 “你觉得巫师可以凭借黑巫术找到我们吗?”拖着扎卡里走进狭窄的后街深处时,学徒问指环。 『黑巫术很诡异……这话的意思是我无法推断出他会使用怎样的神秘。出现过的黑巫术在高塔都有记载,但它们的种类每年都在增加』 尤利尔想到客栈中的巫师。他轻轻一挥手,就把两个人交换了位置。“如果不是你说巫术。”他不禁说,“我几乎以为那是恶魔的力量。” 『恶魔?他们的能力只会更邪恶』 我怎么不觉得『灵视』哪里邪恶了?尤利尔没指望从它嘴里听到什么好评价。到现在,索伦甚至没认出他的预知魔法不属于秩序。 但它说得没错。冷静下来后,尤利尔意识到自己没有感受到异常的火种,黑巫术和恶魔之力也不相同。他为这个发现松了口气。 『他醒了』指环提醒。 尤利尔低头,看见扎卡里紧闭的双眼。但他伤口处不再流血。这只能是血族作出的处理办法,因为他们的血液不会自己凝固。 这混蛋正假装昏迷。若非索伦提示,他肯定打算听听我要说什么。尤利尔猛然拎起他的领子,把他的脸按在石砖上。我会让他听。学徒另一只手抽出刀。 “大人!”扎卡里哀号起来,“求您别打了……”伤口再次迸裂,他终于装不下去了。“我可以给你钱!” “我不要钱。”尤利尔说,“你们带走了许多人类孩子,从教会里。都是才出生不久的婴儿。他们在哪儿?” “什么人类孩……啊啊啊啊!”他的狡辩成了一连串的惨叫,因为尤利尔用刀砍下了他的一根手指头。 乔伊说过,利刃比威胁更奏效。学徒认为他说得没错。 “我有真言药剂。”这话他其实没撒谎。“但不想浪费在你身上。” “我把他们送走了!”这是实话。 “我问你他们在哪儿。” “安魂堡!峭壁下的安魂堡。他们都在那里。” 倒也是实话。“我听见了。”但尤利尔没打算住手。他压住扎卡里的肩膀,咬着牙又切断一根指头。吸血鬼厉声惨叫,尤利尔听得手一抖,差点把刀给扔了。刑讯逼供是乔伊教导过他的技能,但学徒发现实践起来不太容易。“你……的确送他们去了安魂堡,但它已经关上了。” “别让猎物找到愚弄你的机会。”使者这么告诫他。“控制行动很容易,操纵思想才最关键。有很多办法阻止别人思考,其中最简单的是情绪。”他照例在讲解时用词不当,尤利尔认为他想说的是“感觉”才对。 惶恐的味道从扎卡里身上散发出来,他不知道尤利尔听见了多少。在他开始回忆自己与胡格的废话前,学徒克制胃里翻腾的恶心感,一刀斩断了他的第三根指头。 “啊啊啊啊!……我说……我都告诉我!求你停手……孩子们被送去了灰翅鸟岛,歌咏之海的小岛上……等等!不是全部!”他感受银刀在指头根部皮肤上轻轻划动时的灼痛,吓得大叫。“还有一些在尖啸堡!我父亲的城堡!他负责运送鲜货,真的。他肯定截留了许多!求求你——” 在他背后,无法忍耐的尤利尔终于将银刀捅进扎卡里的喉咙。吸血鬼抽搐一下,跌入汇聚在砖石上的血泊中。学徒展开羊皮卷,让扎卡里和他的血沐浴在火焰里。 『我需要帮你找个垃圾桶么』指环讥笑。 “不用。”尤利尔擦干净刀刃上的血迹。“死人看起来安静顺眼多了。”他终于明白刽子手和审讯官为什么是两个职业了。看在盖亚的份上,我应该带着真言药剂才对。“尖啸堡。你知道它在哪儿,对吗?” 『你不去那个什么灰翅鸟岛么』 “要是罗玛小姐追上了艾肯,扎克利先生和海伦女士就会一同找到被带走的孩子们。要是她没追上……”他停顿片刻,“我再去找他们。”但愿我不会为此后悔。 指环注意到了他的犹豫。『你不了解罗玛』它在墙上写,『照我看,就算她没追上,也不会乖乖和雄狮回到高塔去。那该死的海岛他们非去不可』 “谢谢。”即便不完全确定,这仍是种安慰。“尖啸堡很远吗?” 『你运气很好。尖啸堡不算近,但总比安魂堡强得多,后者是血族亲王的城堡,坐落于幽暗的西南地域。而尖啸堡就在伊士曼,藏在流水之庭附近的山谷里。你知道流水之庭吗』 “不太清楚。”虽然生长在伊士曼,尤利尔在进入诺克斯之前从未离开过四叶城。就连王都铁爪城他都第一次去,北方的富庶美景令他十分惊叹。“我也得靠你带路啦,睿智的格森先生。” 『我怎么觉得这个称呼变得廉价了?还是说所有词汇经你的嘴都这样』索伦嗤之以鼻。『流水之庭在冬青镇不远,你的骑术也有显着的长进……可我劝你乘船去那里。流水之庭遍地沼泽,就算你再喜欢那四蹄畜生也无济于事』 尤利尔不禁有些脸红。从铁爪城到冬青镇要穿过荒野,荒野上则有野兽,结果他还是想骑马来。在马背上,他总有种自己是冒险者的错觉。拉森先生说得没错,我属于外交部。 “可那个巫师怎么办?他留在冬青镇,而黑巫术很危险。”海伦女士的教导也不是没起到作用。 『你还是实习学徒,别那么快带入角色。神秘生物到处流窜很正常,莫非你还要给他们拴上笼头么』 “好吧,希望冬青镇的运气能像我一样好。”尤利尔知道巫师戏弄吸血鬼们的原因,倒也不是很担心。尸体焚尽需要一段时间,他耐心的等待着。很快他就会绕出小巷,回到客栈将马儿卖给店家,然后踏上摇摆不定的行船去往沼泽地里的血族城堡。想到这里,他又觉得心情郁闷。我该早些发现真相。在布鲁姆诺特我就该行动起来,动手把那些披着虔诚的人皮的家伙送给女神裁决。 离开修道院时,他把玛奈托付给德蕾娅修女。她与巴恩撒院长和其他人都不同,女孩们也信任她。至于参与了罪恶交易的巴恩撒修女,学徒说到做到,至今她的脑袋还挂在后院墓地的一杆长枪上。那守夜人连骑士侍从都不是,对后院的龌龊更是毫不知情。尤利尔赶走了他。说到底,教会的腐朽并不是蔓延到了每一根枝干上,尤利尔为此深感宽慰。 『等等』火焰快熄灭时,指环索伦突然收紧他的手指。 学徒疼得哎呦一声。“你干嘛?”这家伙发什么疯?难道那巫师找来了?想起他在客栈里的话,尤利尔不禁提起心来。他说自己救了他们的命,在预言中确实如此……若非巫师提醒,扎卡里不会在见面时就提起警惕。他及时喝下魔药给尤利尔造成了极大的麻烦,而有过一遭正面硬来不成的经历,学徒才会选择当一回刺客。 『你不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吗』指环恶狠狠地写道,笔画都刮下了碎石。 尤利尔摸不着头脑。“什么?” 『秘银!』索伦气得要命,『你说过要砍下他们的脑袋送去换赏金的。蠢货!我看你是完全忘记了』 “现在说这些也没用……” 『骗子!小偷!』指环飞下来砸他的脑门。『你现在还有一个脑袋,或许可以凑合着用』它不怀好意地说。 亏你想得出来。尤利尔一边护住额头,一边伸手抓它。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自己对索伦毫无愧疚感。这肯定不只是我的原因。 第二百五十一章 血裔与试炼 篝火在脚边燃烧,热量阵阵涌来。罗玛打了个哈欠,又强迫自己睁眼。她必须保持清醒。夜晚的森林比白天更危险,而与陌生人在一起更是这样。 火焰后露出一张围住棕黑色网巾的脸,只有一对眼睛能看得清楚。它们射出锐利的目光,黑夜和阴影也丝毫不能令它疲倦。他的打扮与罗玛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起码与伊士曼人不同。男人穿一身轻捷的皮甲,斗篷是灌木的迷彩。他的靴子上有小巧的挂饰,武器则缠绕金、灰、红三种颜色的彩条布。一只结实的松鼠皮口袋系在箭筒边。那里面塞着火石和盐巴,还有少许晒干的香草,后两者刚被他拿出来料理火苗里的一对鹌鹑。 整体看来,他全身上下只有围巾显得突兀。小狮子认为他从草原的另一边而来,男人身上有旅途和四月交替的味道,因此她尽可能往远处猜测。 “你困了吗?”男人问。 “不。”哪怕是在人类面前,罗玛也不可能丢掉警惕。或者说,正因为是人类才不可信。她有把握对付愚笨的凡人们,狡猾些的就力有不逮。神秘生物则更糟糕,她的戒指有魔法,但不会时刻严密地防御全身。离开修道院后,她的存在感就变得正常了,能够让许多盗贼和土匪将她作为目标。 于是她撒谎:“我一点也不困。”并且没话找话,“你不困吗?” “我很疲倦。”男人坦承,“但我的肚子更饿,要睡得等到晚餐之后。” 很快鹌鹑烤好了,男人用箭杆挑起来,香味令她吞口水。“尝尝吧。”他邀请。 “我一点也没动手。”罗玛不自在地说。鸟儿滴着油,焦黄的表皮十分酥脆。她的鼻子让她并不担心男人在食物上做手脚。之前在林子里,这个男人突然窜出来驱赶走了尾随她的土匪,好歹没教罗玛对他们大开杀戒。他叫安川,是一名弓箭手。若照神秘领域的职业划分,安川该是个风行者。 也许他还是佣兵。罗玛见他捕捉晚餐,对森林里的小陷阱一点也不陌生。他指导她避开脚下松脆的枯枝,免得惊扰动物,还让她藏在下风口以遮掩自身气味。这些技巧都很实用,罗玛试了两次,发现自己能比原来更接近兔子,而不是需要依靠竞速来捕猎。 她不禁想如果自己在村庄里就会这些,没准能偷走店家拴在外面的马儿离开。这样我就没机会再到修道院去,也不会碰上玛奈那个软弱的蠢女人。罗玛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 不管怎么说,拥有着森林狩猎技巧的安川本可以用箭取走罗玛的小命——她当时甚至没反应过来箭矢飞掠的方向——就像杀死土匪那样。后来罗玛帮他找回箭矢,那根铁杆直入死人的咽喉,将其钉在树上。但他并没将罗玛因恐惧诞生的想象付诸实践,反而为她提供了帮助。 小狮子一时间弄不太明白陆地上是怎么回事儿。这里的人们杀人不需要犹豫,救人也不看重缘由。莫非这就是宾尼亚艾欧与高塔之间的差异?她搞不清楚。 “你只会把猎物吓跑,动手就是添乱。”安川指出。 “胡说。”罗玛反驳,“我能抓住它们。”当然,这要看速度。 “鸟儿会飞。” “我会跳。” “这倒有趣。你能跳多高啊?小狮子?”此刻,他围巾下的脸上一定绽开了微笑。“比树还高?” 罗玛想起布鲁姆诺特最边缘的云海。“比瀑布还高。”她宣称,“你不要问了,说了你也不懂。” “虽然人的确不可能什么都懂,但被你这样的小鬼教训我还是第一次。” “我比看起来大。”即便嘴上驳斥,她还是没忍住伸出手,接过滋滋冒油的烤鹌鹑。 结果男人忽然冒出一句:“你来自苍穹之塔克洛伊?” “我说过我来自落日草原。”她撕扯一只翅膀。“为什么这么问?”高塔怎么也不像是有狮人的地方。 安川一点也没卖关子。“你的口袋被划破了,这个掉出来。”他将一枚戒指交给罗玛。这个答案十分无趣。“谢谢。” “好吧,我说谎了。”罗玛承认。在高塔里她一天要认错个三四次,对此已经完全没有羞耻感。“那你是来自哪里啊?索德里亚?” “我去过流砂之国,但并不是打那里来。我的故乡是斯克拉古克,一个小小的人类国度。” 她果然没有概念。“不是克洛伊的属国,没错吧?”否则她该用观景台的水晶球偷窥过。 “它曾属于寂静学派。”安川摘下网巾享用美餐,“圣者之战后,我们保持中立。那里的景色不逊于铁爪城,并且常常有精灵在国土上出没。你肯定想不到,我还与他们交过朋友。” “我见过精灵。”罗玛不以为然,她更感兴趣的是安川。“你干嘛带面纱?你们那里都这样吗?” “并不。”风行者说,“我是个旅者,走过许多国家。其中有的地方风太大,而面巾可以防止沙子入口,因此我特意准备了它。” “你要去索德里亚?” “计划原本是这样的。” “所以你现在不去了吗?” “也不是。”安川告诉她。“我把它放在另一件事后面。这些天我一直这么打算,没想到找到任务目标的那个吸血鬼后,我依然没法离开。这可真奇怪。” 小狮子噌一下站起来。“你要帮我去找艾肯,对不对?” “我可没这么说……” “……但你是这么想的。”罗玛追丢艾肯已经有好几天了,她觉得安川肯定有办法。 “我是个希瑟信徒,按理说不应该这么多管闲事。”风行者抚摸着自己的长弓。“但事情涉及盖亚教会,这可是美德女神的教团。高塔学徒没必要对我这么一个冒险者说谎……听见你说这事我就有这个想法了——既然他们忘记了神的旨意,我很乐意作出提醒。” “你是个虔诚的信徒。”罗玛扬起下巴,夸奖道。“我也是。” 安川不会与小鬼计较。他倒还挺喜欢这孩子。安川认识几个在大陆上游历的狮人,并通过他们了解到这是个看重结果的种族,与其他兽人不大一样。狮子大都比较难相处,狡猾起来不逊于人类,但在执着上几乎没有种族能与他们媲美。这似乎与他们与生俱来的荣耀感和固执己见的头脑有关。 “可我把他们追丢了。”小狮子沮丧地说。“你有办法吗?” “我的办法就是到冒险者酒吧里挂悬赏单。你有钱么?” “没有。” “我也一样。” “你不是找到了那个吸血鬼吗?”罗玛不信。 “但我没能完成任务。”安川说,“我放他走了,是因为本来就不需要把他带回去。米斯特洛克是个血族的年轻人,却不是坏蛋。他告诉我血族的亲王杀了他的父亲,因此才会流亡到伊士曼。” “不是坏蛋。所以你才放过他?” 这个问题是如此天真,但也正是罗玛这样的孩子说得出来的话。“雇主让我问出他父亲的下落,他也说了,只是没说实话。我确信他是个血裔,不是纯粹的吸血鬼。血族对待血裔的态度一向受人诟病,而血裔的村落一直躲藏在森林里。如果他说实话,很可能有一整个村落的族人都受到屠戮。” “血裔犯了什么错?” “他们是真正血族的奴隶,原本来自各个族群。吸血鬼把他们变成血裔,用鲜血要挟他们为自己服务,因为失去吸血鬼鲜血的血裔将逐渐变成石像。” 罗玛吃惊得忘了撕咬烤肉。“真是邪恶的种族!可要是会死的话,血裔们是怎么会藏起来呢?” “总有人宁愿变成石像也不想失去自由。”安川告诉她,“但也有强大的村落,会绑架转变他们的吸血鬼来延续自身。只是这种情况毕竟是少数,转变血裔不是魔法,但血裔的神秘度由给他们下诅咒的血族决定。血裔反叛是只有学徒和低等神秘生物才会出现的失误,单凭他们是没法对抗拥有亲王和公爵的血族的。” “那你做得对。”小狮子愉快地说,似乎跃跃欲试。“我们要帮他吗?” “你不是要找被卖掉的孩子?” 罗玛犹豫一下。“那还是等等再说吧。血裔们躲藏了那么多年,再坚持个几天没问题。”与安川不同,她不会轻易放弃原有的目标。买家的行踪事关孩子们的安危,小狮子分得清轻重。“血族又要追杀血裔了么?” “他们从未停止过杀戮。丛林法则是女神的规定没错,但祂还要求我们不能索取无度。血族是守誓者联盟的成员,他们在加入联盟时就宣布不再创造血裔。我看他们是恨不得这些人灭亡才好。”安川将食物冷下来的部分重新加热。“更何况没有新人补充,血裔村落将在不久之后自然消失。他们本不用着手准备屠戮。” 罗玛开始相信这世上有邪恶的本性了。“狮人不该加入联盟的。”她愤愤不平,“我们从不与低劣之辈为伍。” 落日草原的内战至今尚未平息,莫非这丫头不知道?安川决定不打击她。高塔的狮人或许不会了解故乡罢。“我们都很穷,不能挂赏单。看来得想个新方法。”他说。 “你不能像找到猎物一样找到他们么?” 安川差点被逗乐了。“原来你是这么找人的,把目标当成猎物?可惜我办不到。我虽然是风行者,但只经过了三次试炼。”他解下长弓,只给她看上边的彩条布。“第四次试炼是亡续之径的终点,倘若我跨越它,也许就能获得能够超远距离追踪的魔法。但我更可能死在试炼里。” “试炼?魔法?”她听不懂。 “你还没点燃自己的火种,当然不会清楚。”安川解释,“脱离学徒期点燃灵魂,是风行者的第一次试炼。从那以后我们必须整日磨炼技艺,来保证身体对魔法效果的敏感——” “我知道!我知道神秘生物得点燃火种。”小狮子打断他,“点燃火种踏入环阶,积蓄魔力跨越亡续之径,最终成为空之境的阁下。我当然了解啦。我想问的是试炼。” “高塔有火种试炼,但它与风行者的试炼不是一回事。”他耐心地说,对付小狮子你只能让自己有耐心。“你们的试炼需要导师考核,我的试炼是体质测评。前者考试后祈祷自己燃烧火种不出意外就行,后者则需要锻炼自身,直至接纳魔法的部分不被魔法侵蚀。” “侵蚀?” “拔升神秘度的过程,其实就是让我们的火种连接更多魔力以引动更高等的神秘。当你遇到空境的时候,有没有感到受压制啊?这就是神秘侵蚀。环之阶积蓄魔力,正是为了自己的魔法不会侵蚀我们的灵魂和躯体。” 这些知识虽然珍贵,但安川相信克洛伊塔一定保留着更加详细的资料,只是罗玛一介学徒从未认真了解过,因此介绍时他也不隐瞒。“占星师不需要锻炼自己,他们的魔法倾向探知和观测,在预言和感知领域独树一帜。但风行者不同,我的魔法需要我适应它的存在,以便使用时不会受到伤害。” 罗玛想了想。“照你说的,风行者试炼就是训练达标测试喽?” “恐怕是这样。” “不用神秘仪式?不考核奇怪的知识、只要提高身体素质?” “再正确不过了。” “这就是我要学的课程啊!”她忽然兴奋起来,“我要成为使者。风行者。神秘学和占星术见鬼去吧!第一次试炼是火种,那第二次呢?” “第二次是转职。神秘者只有经过了两次试炼,才能被称为风行者。”安川把长弓递给她瞧。“第一次是金色布带,第二次是灰色的。” “第三次是红色。我们什么时候能得到它?” 她改口得太快,令人忍俊不禁。“当你成为高环。”他告诉罗玛,“如果你的技艺水平不过关,即便魔力足够也无法获得红色带子。”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丹尔菲恩的野望 小狮子完全忘记追踪和血裔的事了。“教我。”她恳求,“我喜欢风行者胜过任何一个职业。” “这正是我的目的,孩子。”安川站起来,橘红色的火堆一下放大了他的影子。“你不能依靠爪子和牙齿应对神秘者,而你要做的事无疑会遇到他们。我知道你在高塔里一定有导师,而且见识和神秘度也远非我能企及……但他现在远在天边,无法给你保护。罗玛小姐,倘若你愿意,我就教你箭术。” …… 得知庆典将举行的消息后,黑月堡上下一片欢腾。丹尔菲恩喝掉杯子里的温牛奶,朝后仰倒在软垫上。她面朝温室花园,各色的奇妙花卉竞相盛放。一个戏子在院子中央指挥猴子翻跟斗,雾蒙蒙的玻璃外雪花飘洒。她的心情与下人们同样愉悦。 然而有人是例外。“您该去见见贾艾斯总管了,伯爵大人。他等了一下午了。”女佣安莎提醒她。 “贾艾斯总管?” “他掌管威尼华兹的财政。若有商队想要在这里卖东西,就必须得到他的首肯。” 丹尔菲恩略微提起身子。“他找我干什么……等等,你说他等了多久?” “整整一下午,大人,五个小时。” 一下午。“那他是喝了五个小时的茶?”伯爵饶有兴趣地问。 “恐怕是的。”安莎顺从地回答。特蕾西让她而非妮娜随我前往冰地领不是没有原因的。不论丹尔菲恩问出什么样的问题,安莎几乎都能回答上来。“他看上去很焦虑。” 我也能装作焦虑。“要是他想对雪花庆典的举行提出建议,我会欣然接受的。”若是异议就另当别论了。 “不,大人。我想他是因为永青之脉改道这件事来询问您。” 永青之脉原本是冰地领度过极黑之夜的生命线,每年都有成千上万人指望它输送物资。王国甚至计划修建一条跨越不同城市的公交线路——矮人管它叫铁路——来挽救冰地领。结果铁路修建了六十年最终只得到了废弃的铁轨,而阻隔在四叶森林里千年多的神秘之地转眼就被一群佣兵打通了。 若非考尔德团长对她吐露实情,丹尔菲恩也会觉得这匪夷所思。她又想埋怨尤利尔没跟她提过一个字,就连碎月降临她其实也一知半解。这家伙一点儿也不明白自己的冒险给冰地领带来了什么,她认定。没见过那样的笨蛋。诺克斯佣兵团还知道从中捞些好处,他却一走了之,跟着克洛伊的使者去往万里高空上的浮云之都。莫非他不喜欢这里?和我一样? 碎月神降过后,威尼华兹借助繁荣起来的贸易迅速恢复了元气。丹尔菲恩每天要处理无数相关的问题,还得忍受特蕾西公爵对高塔和光辉议会各种事情的旁敲侧击。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对这些东西如此感兴趣。原因是明摆着的:困扰凡人的问题在克洛伊塔眼中完全不算大事。王国列车的毁坏是因为安格玛隧道直通卡玛瑞娅,这下相关负责人终于有借口挣脱责难了。沉眠之谷的消失则由于白之使稍微管了下闲事。两者间的差距之大,丹尔菲恩根本没想过去弥补!但愿威金斯公爵能明白这点。 四叶森林的捷径都被人送到了眼前,难道还有人不会使用吗?“叫他跟我的表叔奈登爵士商量。如果连香油涨价这样的小事都得领主来操心,要他这些官员有什么用?”丹尔菲恩不耐烦地挥挥手。“当然,我猜他八成会继续等下去。让他等。既然我们的财政总管大人可以抽出一下午来喝茶,那再等一晚上也没什么大不了。” 女仆去回复贾艾斯时,丹尔菲恩从垫子上爬起来。她给自己倒了点葡萄酒——安莎不许她喝太多,但现在她不在这里。她一边品酒一边摊开书册,失去关注的戏法师便默默退出门。凉风在地毯上划过,丹尔菲恩缩起肩膀。 不管是永青之脉还是碎月神降,她发现自己其实都有参与其中。冒险者的短暂时光犹如一场梦境,时常出现在夜晚。在兰科斯特家的城堡修复后,她为它起了新名字,以此纪念那场波及了整个威尼华兹的神秘事件。 寒风夹着雪花摇动玻璃,发出咔咔的声响。丹尔菲恩不禁走下摇椅,赤脚站在柔软的地毯上。羊毛是冷的,纯洁如雪地。而我的雪花盛典即将在这片冰封的土地上举行。永青之脉的改道给人们提供了办置盛典的物质条件,但真正的起因来自特蕾西公爵的消息:法夫坦纳的雾精灵使节团即将到达威尼华兹。 他们为卡玛瑞娅而来。近些天,丹尔菲恩见过无数想在城里找寻遗迹的冒险者,雾精灵不过是其中之一,但是却是最难对付的——母亲早早发来信件,嘱咐她小心迎接。城里人来回奔走,为庆典忙碌。各方神秘生物闻风赶来,城里的冒险者比原先多了三倍。巡逻骑士每天叫苦不迭,为工作疲惫不堪。奈登爵士告诉她,治安局的骑兵队长向他抱怨永青之脉的坏处,用词毫不客气:大量涌入的商队和佣兵团里,有一半都是手脚不干净的小偷和杀人犯。在香料和粮食降价以后,麻绳跟木柴反而成了新的稀缺资源。 好在城内治安勉强可以维持,从原本道路上调回的银鹫骑士团带给了威尼华兹充足的守卫。丹尔菲恩不需要关心琐事,但接待使节团的工作无人可以顶替,她必须管理好自己的表情,来对付那个满肚子是胃的红谷伯爵。传说埃兰诺尔伯爵曾让克洛伊塔丢了面子,丹尔菲恩怀疑这不过是流言,但流言未必没有源头。看来我得小心应付她。这念头令她愈发烦闷。与离开城堡的那短短几小时相比,温暖的花房和明媚的壁炉似乎都相形见绌。城堡外的风呜呜作响,而我是它们的领主…… 说到底,除了雪花庆典上的各项事宜,我不需要担心任何事。红谷伯爵又怎样?她让自己打起精神。我见过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团,与克洛伊塔的巡察使者打交道;我从四叶领的亡灵之灾中活下来,甚至对抗古老的阿兰沃水妖精,把它们驱逐出我的城市。我见过你们的祖宗。来吧,我没什么好怕的! 丹尔菲恩披上斗篷,狐狸的绒毛缠绕在肩膀。她离开温室花园到书房去,每个侍从和佣人对她真心实意地献礼。在他们看来,我的确是那个“贝尔蒂的诺恩”。但没几个人知道贝尔蒂其实就是天上的月亮,不久前才差点把整座城市吞没。 桌子上摆着特蕾西写给她的家信,其中半点没提政治。丹尔菲恩首次见识母亲的谨慎,当时读完那封三色堇信,她差点没记住里面说了什么。好在当时是安莎为她念出信的内容,丹尔菲恩才不至于漏掉关键部分。她怀疑母亲让安莎跟自己到冰地领未必不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特蕾西公爵几乎没教导过丹尔菲恩,因此关于领地和事务的处理她必须依靠奈登爵士。此人是兰科斯特家族的代理族长,做事十分得力。他已经一把年纪,膝下无子,唯一的愿望就是家族能够延续下去。自从断剑革命后,前任伯爵费尼安·兰科斯特在铁爪城被绞死,王党诸侯特蕾西·威金斯嫁给他的弟弟阿方索·兰科斯特,为女王和伊斯特尔王子获得冰地银鹫军团的支持。然而南国虽然得到了平定,但冰地领却失去了领主。在阿方索死于疾病前,他甚至没得到一次回威尼华兹的机会。奈登爵士管理冰地领已久,他的能力和经验自然无可置疑。 不过也正因如此,安莎担心她这个领主只有其名不副其实,整天说话都小心谨慎。丹尔菲恩厌恶她的畏缩,也不明白她有什么好畏惧的。威尼华兹是我的,伯爵之位的归属哪怕在加文死亡前也没有悬念。只有我能给冰地领带来和平……贝尔蒂的诺恩…… 但这只是谎言。丹尔菲恩坐在书桌后,凝视着窗外无边无际的白雪。神只早就消失了,祂们的天使也不会存留。威尼华兹人都知道我的一切来自幸运,然而运气本身并不可靠。特蕾西要我继承兰科斯特家族,继承他们的城堡和封地,为南国的平定和雪地的军团。莫非她真以为我能做到? 如果加文活着。丹尔菲恩忽然冒出这个念头。如果加文活着,他会比我做得更好。 想起兄长,她不禁浑身颤抖。我本是为你举办雪花庆典的啊,她好想告诉他。我想回家去,我想看到秋天的花朵和清澈的喷泉。不,我想要的是自由。骑马穿越田野,寻找宝藏和歌谣传唱的谜底。既然你渴望这常年被天灾笼罩的土地,我宁愿它一开始就属于你。不可能了。加文从母亲的卧室摔下来,在铁刺上当场毙命。 “但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她对白雪低语。“我们没有选择。”加文打一开始就明白,阻止他成为冰地领主的不是威尼华兹人,而是母亲特蕾西·威金斯。加文与丹尔菲恩一母同胞,是兰科斯特家族的后裔。可母亲教导弗里茨和加文,从没教过我。 伯爵扯动铃铛,呼唤侍女。“给我把霍普·奥卡姆找来。”她命令。雪花盛典即将到来,加文和特蕾西的事她不愿再想下去。“等等。先告诉我他最近在干什么?” “霍普医生在给人看病呀。”侍女回答,而且很惊讶她为什么这么问。 看病?谁要以为这家伙能给人医治伤痛,那恐怕是病得无可救药了。“谁让他去的?” “呃,没有人,大人。他自己想找些事情做。” “哼!他怎么不去巡逻队?”我看要他抛头露面比吹风笛还困难。“一群白痴。他的病人都有谁?” “只有两位银鹫骑士。大人。他们在回到威尼华兹的路上受了伤,现在已经康复了。” 丹尔菲恩不禁松口气。银鹫骑士基本都是学徒期的半个神秘生物,体魄较一般人强健得多。霍普如果稍微控制自己的魔法,就不会制造出伤亡。 很快牙医应召而来。“伯爵大人,您找我?是身体不舒服吗?” “装什么装。你要谋害领主吗?” 这家伙赶紧摇头。“我只是怕被教会发现。而且就算不用魔法,我也懂得一些医术。” 没人看得上你的医术。“我让你来是有任务要交给你,霍普·奥卡姆。你最近在城里遇到同类了吗?” “啊?同类……您是说……无名者?” “莫非你以为我指的是牙医?”丹尔菲恩不耐烦地说,“老实回答,别给我结结巴巴的。” 霍普额头冒出了冷汗。“可……伯爵大人,无名者在威尼华兹非常……您知道的,我避开他们还来不及呢!”他惊慌失措,疑神疑鬼地四处张望,好像书房里藏着整整一队恶魔猎手似的。“我只是个倒霉的恶魔,没参与任何结社,也没遇上任何其他的恶魔。真的。伯爵大人,我是无辜的!” “我知道。”与他说话简直费劲。“你一个人都没遇上,不是说恶魔可以分辨恶魔吗?” “大人。”牙医哀求道,“请别在这里谈论恶魔好吗?万一被人听见——” “被人听见,我就拔了他的舌头,教他没法说出去。你怕什么?这是我的城堡。黑月堡可比糖果铺安全。”丹尔菲恩催促,“快说。否则我第一个拔你的。” 霍普忐忑地打量书房,半晌才犹犹豫豫地开口:“事实上,只有在使用恶魔力量的时候我们才会被发现。不然恶魔猎手利用捕捉到的无名者,早就把我们赶尽杀绝了。” 还算有道理。丹尔菲恩勉强算他过关,但这个答案令她十分失望。“我以为你们能够通过地狱之门感应彼此的存在呢。”教典上是这么写的,但现实显然不同。“那治安局最近有抓到无名者吗?” “有三个人死了。”牙医不安地回答她,“神父把他们绑起来,活活烧成了灰烬。连骨头都没留下。大人,您问这个干嘛?” “我想让你建立一个秘密结社,专门为我服务。” 第二百五十三章 无名者之家 霍普·奥卡姆嘴巴张大得可以塞进去一个拳头。“……什么?秘密结社?” “你不愿意?” “我亲爱的领主大人,这可不是玩闹呐!”牙医一下子跳起来,“这不是我愿不愿意的问题!您绝不能这么做……看在盖亚的份上,求您赶快忘记这个荒唐的念头。就算您是领主,也不能——” “我是领主。”丹尔菲恩说,“在冰地领上有什么不能做的?” “正因为您是领主,我才不希望您受到伤害。” “伤害我可不容易。你说教会?他们驻扎在威尼华兹的十字骑士还没有银鹫军团的两个小队多。”丹尔菲恩并非突发奇想,来到冰地领将近一月,这些东西她早有考虑。“如果我们用魔法掩盖你们无名者的特点,再将驻地安置在野外,这支队伍便成了真正的秘密,只有我知道你们的存在。恶魔猎手不会找来,你们绝对安全。” “离开城市?可……我们的,我是说无名者的生活需求怎么解决呢?而且冰地领天寒地冻,野外并不安全。” “难道你们的魔法没用么?” “您可是太过抬举我们了!”牙医大呼小叫,“恶魔之力用多了会使我们变成恶魔不说,它本身也不是全能的。我们的魔法拥有超越火种的神秘度不假,但它其实不会超出很多。” 霍普为了让她打消主意,直接拿自己举例:“比如我。我原本是王都学医归来的神秘生物,勉强点燃火种,但恶魔力量能够让我使用转职后才能获得的魔法、感受到魔力的流动,甚至增幅原有的神秘,而且效果堪比高环。可也只能这样。我没法操纵它增长力气,更不会呼风唤雨。也许别人能用魔力做到这些,但我根本没得到相应的知识。” “就这些?那人们干嘛害怕你们?” “他们怕的不是我们。”霍普压低声音,“他们怕的是邪龙温瑟斯庞。您忘了吗?我们不过是容器,早晚会变成地狱的使徒。” “我可以派人去送物资……” “……那样它就不是绝对安全了。”霍普指出。“一旦教会或者巡逻骑士发现了这个庇护所,他们会欣喜若狂,然后将我们一网打尽。” 丹尔菲恩才意识到自己的想当然之处。“那算了。”她感到抱歉,但说出口又觉得别扭。“结社的事暂且放下。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威尼华兹曾因为无名者遭受了清洗,要是能够将这些人管理起来,也许会对我们有好处。” “恐怕是对你们有好处。”牙医无力地微笑。“您想看管我们,是这样吗?” “每个人都需要律法的约束。无名者不应该例外。我只希望在成为恶魔之前,你们可以得到等同于秩序生灵的对待。”丹尔菲恩解释,“你在碎月神降事件中帮了我们,让我对无名者有了那么一点改观。而激进行事的后果人们也看到了,威尼华兹大屠杀让冰地领饱受摧残。倘若我们可以找到更平和的方式,也许……也许人们也会接受你们。”她咳嗽一声,“不管怎么说,无名者也是威尼华兹人,是我的子民。” 霍普·奥卡姆长久地凝望着她。“您真好心,我的领主大人。普通贵族关心平民的死活就会被当成异类,更别说您这样高贵的人儿了……您与您的母亲一样值得我们爱戴。可无名者是不同的,我并非你的臣民,而是诺克斯的仇敌。是的,战争结束一千年了,然而这不意味着秩序与混沌能够和平共处。和平!谁不喜欢安稳的日子呢?是世界上也许会有恶魔猎手去不了的无名者的乐土,我不否认个可能,但……大人啊,我确信这么想过的人有很多,但唯独在冰地领少得可怜。” 在成为无名者之前,也许他也是这么想的。丹尔菲恩抿紧嘴唇。她其实也明白,威尼华兹人对无名者的态度将远比其他地方更恶劣。“但若我们什么都不做,糟糕的状况也更不可能自己好转。难道我要让仇恨继续下去吗?”她辩驳道。 “大人,您不明白。分隔我们的不是仇恨,是矛盾。” 矛盾。这个词动摇了她。丹尔菲恩再次难以抑制地想起加文。如果她不需要继承冰地领,他还会恨我吗?既然加文不需要我死,四叶城会遭受亡灵之灾吗?谁又说得清呢? “我不会再要求你了。”最终她妥协了,“结社或和平。随你们的便好了。无名者到底把自己当成什么,希望你也能明白。” 少女站得笔直。“总之,我答应过给你提供保护,这是冰地伯爵丹尔菲恩·兰科斯特的承诺。霍普·奥卡姆,你不用在我的城堡里战战兢兢,它将庇护你,直至你堕落的那一天。” 同样的,她的许诺也令霍普感到震撼。泪水从牙医多愁善感的眼睛里涌出来。“感谢您,领主大人……” “不客气。”作出保证的丹尔菲恩只觉浑身充满着责任感,她猛一挥手,险些打翻桌子上的墨水。“现在回去给你的病人看病吧,别在我眼前碍事。” …… 客栈的床铺下塞满羽毛,希塔里安险些睡过了头。自打她离开四叶城,噩梦的出现就开始变得断续起来。昨天她运气不错,睡了个好觉。 当希塔里安穿好衣服爬下床,才发现姐姐露丝趴在桌子上涂鸦。她当然是在玩,因为真正的画家决不会选择用羽毛笔的羽毛蘸墨水到处涂抹。不管怎么说,傻女孩似乎很开心,希塔里安也就由她胡闹。 咚咚咚。忽然,有人在门外叩动木板。“淑女们,现在方便我进来吗?” 希塔里安还没有动作,露丝便欢呼着跑去开门。我早告诉她要小心,她恼火地想,随即又无可奈何的追上去。她是个傻子,我说了也不懂。 威特克·夏佐照旧在身上笼罩一层薄雾,即便希塔里安和露丝已经见过他的面孔。这家伙长着一张极富北方人特征的脸,额头宽阔,肌肤深红,眉毛浓密笔挺。他下巴上的胡子大约刚蓄起来不久,只有毛茸茸的一层。他的举止没有上流人士那样规矩,但不会让人觉得冒犯。他穿成佣兵的模样,肩上别了个莫须有的佣兵团纹章,腰挎一柄钢制单手剑。正是这柄剑令他原来的身份露了馅——它握把顶端的圆头上雕刻威金斯家族的心形叶图案。希塔里安才看了两眼,就注意到这玩意似乎是四叶城巡逻骑士的制式武器。 “画得真不错。”他夸奖露丝是“抽象派的新星”,用滑稽的表情把她逗得笑起来。“这是她第一次握笔吗?姿势真是别出心裁。”他调侃道。 希塔里安意识到他是在跟自己说话。“不是。”但身体的反应快过头脑,她回答:“我们小时候受到过最基础的教育。我识字,露丝能数到二十。” “了不起。”北方人说,“虽然我认识通用语,但神文就不行了。有时候我能数得比你快,但我在艺术上没有半点天分。真的,我连唱歌都跑调。”他的坦诚让希塔里安忍不住微笑。 “唱歌啊。”露丝说,“唱歌啊。”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 威特克也笑了。“不行,好女孩,我会吓着你的。等到了拜恩,我就带你们去听歌剧。拜恩的歌剧优美动听。乐手熟悉冰地的每一支曲子,舞女踮起脚旋转,裙摆层层叠叠,绽放成秋天的花朵。” 拜恩。希塔里安没看过歌剧,她也从没指望过到剧院里去。她忐忑的是另一件事。“我们到拜恩怎么生活?为你服务?” 北方人因感到荒诞而挑眉。“当然不是。我不需要别人服侍。你们会有新工作,而且绝对要比之前的处境好。” 希塔里安仍不信。“我是个女孩,而且什么都不会。” “说到底,你还是不明白拜恩是什么地方。”威特克·夏佐说。 我当然明白。“你说它是适合露丝生活的地方。”希塔里安吞吐道,“我知道姐姐虽然不聪明,但长得不错,她起码也能……” “不。不。不是这样的。”他脸上原本带着困惑,后来逐渐哭笑不得。“一点也没说对。哎呀,你可误会我了!露丝长得好看,这当然有好处,很多人会喜欢她……也会喜欢你。他们会当你们是家人。拜恩是无名者之家,它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他这么说出那个词,希塔里安还是觉得浑身奇怪。无名者。“我不知道我们在别人眼里已经——”她犹豫着怎么表达,“已经不是人了。” 那天夜里被燃烧的不止是『忏悔录』、赎罪券和她们的小棚屋。教会第二天就在报纸上刊登,悬赏两个逃走的恶魔姐妹。希塔里安的生活和未来的打算全被那本该死的书毁了,十字骑士把它们付之一炬。她们被迫成为人人喊打的恶魔,跟随真正的无名者连夜离开四叶城,一路向南。 “何必在意陌生人的憎恨?我们才是你的家人。”北方人让她不用在意这些东西,“世人愚蠢,把我们作为恶魔的化身。可我们依旧是父母结合诞生的灵魂,身体里流淌着他们的血液。有的无名者的确不是人类,可我无疑是人,你们也同样。” “不一样。我们是被教会强加罪名,为了本莫名其妙的福音书。而你真的是无名者,会使用恶魔的神秘。” 威特克的笑容似乎有点诡异。他让露丝到一旁拨弄桌布上的流苏,对希塔里安说:“你们以为自己不过是被殃及池鱼?因为『忏悔录』才只能逃亡?” 希塔里安察觉话里的讥讽,下意识不安起来。“若我不去教堂……” “……也早晚会招来不幸。”这话令女孩迷惑地望着他,威特克不再微笑,声音如寒夜里游荡的幽风:“你以为我帮你们是为被教会仇视的共同处境?还是想得到‘忏悔录’的消息?都不是。我帮你们是因为你们是我的家人,起码有一个是。” “我……我不明白……” “你肯定明白。恶魔猎手早就把无名者的特征宣传给四叶城的每个平民了。你享受着它的便利,却妄图否认它的存在吗?” 便利。希塔里安不禁思索,我正因恶魔的力量而获益?若我真有这份力量,早就不用忍饥挨饿了,傻子才会放着魔法不用……她忽然懂了,脸色也随之变得苍白。“是露丝?”露西亚在上,莫非是她的幸运能力? 威特克看着露丝满手墨汁,蹂躏脏污的画纸。“无名者不是恶魔,但也绝非盖亚的天使。谨慎小心是我们一贯的宗旨,孩子,我当然不会专门去接两个陌生的、还被十字骑士盯上的目标。因为那样只会让自己承受不必要的风险,而我还有使命在身。”他又对她微笑,严厉和冷酷也消失了。“去到拜恩,你们会得到庇护。别怕,孩子,你们真的是我的同伴。教会虽然是为了那本书,却误打误撞发现了你们的真实身份。” 对于露丝的力量,希塔里安没法假装自己全无猜测。她为沉痛的真相感到窒息,但那不过是侥幸破灭后的失落。我确实享受恶魔的便利,她苦涩地想,直到现在也是。 然而他说的是我们…… “露丝的确有点不同。”希塔里安承认了,“可我,我与正常人一样,或许还有不及之处。我为什么会是恶魔?” “是无名者,孩子,我们从不把自己称为恶魔。”威特克纠正,“当人们发现无名者的不同时,说明他们的力量已经觉醒。火种的异常一直都存在,亲爱的,你当然也有非凡之处,只是还不能察觉它的存在……只是时候未到,希塔里安。等那一天到来,你会发现自己从未平庸过。” 少女还没回答,他就转而说起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我想你到了拜恩就会明白。那里是无名者的地上天国,不受歧视与迫害侵袭的家园。在那里你们会明白一切。” 第二百五十四章 在路上 他说我是无名者,她想,完全是荒唐。露丝倒有可能。不管怎么说,要我抛下她是不可能的,那将我们看做一个整体也没什么问题。 他也说拜恩将是她们的故乡,希塔里安对此同样半信半疑。说到底,她只能跟着威特克·夏佐走下去,因为她身无分文,还没法掩盖面容。流亡如一场噩梦,但没有血河那么容易挣脱。希塔里安在烧掉福音书后做过一次血红的梦,但在她烧掉赎罪券后,梦境和异状都消饵了。威特克说赎罪券替她们偿还了翻开那本书的罪过,她不明白『忏悔录』到底意味着什么。 “盖亚和露西亚的教会争夺它,那本书是神秘物品吗?”希塔里安问。 “是的……而且意义重大。神秘生物划分拥有魔法效果的物品大多是依靠实用程度,也就是它可以被操纵的神秘度上限。因此虽然『忏悔录』至今为止还没人能够使用它,但这不妨碍它用自己的力量影响他人。”威特克说,“你们做了同一个梦,就是因为接触了它。” “那我们不会再受影响了吗?” “这我还不能确定。我是个神秘者不假,好吧,还是其中比较特别的一部分,但火种赋予我本能般的力量的同时并不会捎带上知识原理。”他挠挠头,有些意外。“我以为你更关心拜恩呢。” “比起拜恩城,我更在乎晚上能不能睡好。”希塔里安回答,“两者之间,噩梦更要紧。” “好个踏实的小姑娘。就算我不来找你,没准你也可以逃脱十字骑士的追捕。” 这绝不可能。她有点着恼了。但提起这个,希塔里安还有疑惑:“你怎么知道我们需要帮助的?” “哈!其实是你们向我求助。”他为此感到得意,却故作神秘。“等到了拜恩你就会得到答案了。这可是我们最大的秘密,不能轻易说出口。”除了对秘密守口如瓶外,他其实很乐意为希塔里安和露丝介绍拜恩城。“我们向南走,还要穿过冰地领。原本是需要走永青之脉的,那段路程才算得上难熬呢!你听说过沉眠之谷吗,小妹妹?在酒馆的楼梯下,乐手的歌谣里?从古时候的黎明之战开始,那里一直都是有去无回的陷阱。现在可好啦,冒险者们不知怎么解决了四叶森林里的神秘之地,打通了捷径。我们只要穿过森林,就能到威尼华兹去。” 希塔里安听说过威尼华兹,无名者和这座城市连在一起让她充满恐惧,但沉眠之谷却从未耳闻。想来它不过是神秘生物的常识,凡人这辈子也接触不到的故事。“拜恩在什么地方?” “恶魔猎手找不着也碰触不到的地方。”威特克回答,“在世界的倒影里。” “倒影?”难道也是神秘之地? “最近威尼华兹发生了一桩神秘事故,古老先民的精灵国度阿兰沃重现于世,月之都卡玛瑞娅的投影在威尼华兹变为了现实。拜恩不是月亮的影子,它是建立在幻影和镜面后的神秘都市,没有人能找到通往城市的道路。”北方人告诉她们,“那就是无名者的家园,绝对安全。” “既然没人能找到路,我们该怎么去那里呢?” “别忘了我们是无名者。”威特克提示,“有人的魔法与此相关,便可充当拜恩与外界交汇的桥梁。等到了城外,他们就会来接你们。” 拜恩的奇妙彻底勾起了希塔里安的兴趣。“城里是什么样的?没有教堂和钟楼?” “有教堂,盖亚和露西亚的都有,但没有十字骑士或圣骑士。恶魔猎手追捕我们,但即便是无名者也需要信仰支撑心灵。钟楼则修建在城市中心。诸神逝去了,我不晓得祂们知道自己有一部分无名者的信徒后会怎么说。盖亚的教义中,对于无名者的猎杀和抹黑都是从黎明之战后才被教宗和修士们添上去的。孩子,你知道无名者被称为恶魔的缘由吗?” 希塔里安摇摇头。 “那温瑟斯庞呢?你听过邪龙和银歌圣骑士的故事没有?” 当然。没有人会不清楚黎明之战,那是宾尼亚艾欧千年来传唱的壮烈史诗,贯穿守护与抗争的辉煌岁月。神秘领域拯救了整个诺克斯。即便凡人也了解故事的首尾。“无名者与黎明之战有关?” “确实是这样。不过恐怕让你失望了……”他停顿了一下,才说道:“我们的祖先在黎明之战中投靠了邪龙,才会作为背叛者和深渊的走狗被诺克斯的神秘组织敌视。” 希塔里安首次听到这个说法,吃惊地瞪大眼睛。半晌,她才说:“所以诸神是在惩罚我们的罪过?” “不是诸神,而是信仰神明的秩序生灵。”威特克回答。“至于惩罚……我至今都不知道我的父母竟然会有无名者的祖先。有的兄弟依靠命运的巫术追溯自己的血脉,甚至发现先祖曾是守卫过诺克斯的英雄。可见无名者的传承与血脉无关,千年前投靠恶魔的罪责也算不到我们头上。”他也摇摇头,“不说这些。拜恩是有教堂供信徒祈祷的,如果你还希望得到露西亚或盖亚的祝福,大可以到神像前接受洗礼。” 这时露丝推倒了椅子,发出一声巨响。她跪在地上用手指抓透过幕帘的细微阳光,笑容满面。威特克弯腰扶起椅子,把撕碎的画纸收到垃圾篓里。希塔里安赶紧一起动手。我不会信任盖亚,也不会信任光明女神了。她下定决心,露丝的幸运让我躲过了十字骑士的火刑,希塔里安不敢保证下一次还能成功。教会有对付恶魔的办法,就连巡逻骑士都知道。露丝是个傻女孩,她的魔法再特别,恐怕她们也难逃一死。有时候她想起自己去教堂或从巡逻骑士眼皮底下走过而丝毫不觉畏惧,就不由得一阵后怕。 如果威特克没骗我,只要到了拜恩城,我就再也不用担心露丝了。希塔里安望着玩耍的姐姐,感到内心一片安宁。曾经她指望露丝依靠美丽的外表找个贵族做情人,或者干脆成为接待客人的高级妓女。这些未来在希塔里安眼中都比冻饿死在街头要强。 那时她们根本没有选择,但现在不同。这么来看,教会的通缉未必是坏事。她看着威特克·夏佐,眼神里的东西北方人并不陌生。她也明白他的使命了,它正是因她们而存在的:这个无名者离开庇护所,正是为了将她们这些流落在外忍受折磨的同胞送到拜恩去。为此他不惜承受风险。 此举需要非凡的勇气,寻常的无名者不太可能这么做。“你是某个秘密结社的成员,对吗?”希塔里安悄悄问。 “是的。”威特克坦然承认,“只有大型的秘密结社才可能为无名者开辟出安全的驻地。我来自‘神秘之尽’,你也可以称它为‘无星之夜’。这是个古老的秘密结社,我们给无名者提供援助有一段时间了。倘若你接触过无名者的圈子,就会明白它是个怎样的地方。不管怎么说,你们已经决定要到拜恩去,那么我们便是兄弟姐妹,拜恩城便是你们的家。”他张开手臂。“孩子,从此苦难将与你们分道扬镳,不再有人试图把你们活活烧死。你们安全了。好孩子们,现在让我们一起回家。” 他的怀抱中仿佛有整个世界给她们的善意。希塔里安还在犹豫,露丝已经伸手出去。她是无名者,感受得到威特克身上的亲切。希塔里安抿紧嘴唇,最后的矜持让她碰了碰对方的手心。威特克接住女孩们的手掌,热量彼此传递。 希塔里安为此感受到一种奇异的悸动。而姐姐露丝手上满是墨水,她咯咯笑着将色彩抹到三个人身上,把他们的衣服弄得与自己一样脏。 …… “我早该想到血族会知道这些孩子的去向。”尤利尔说,“在布鲁姆诺特的时候,加德纳·雷诺兹的存在就给了我们暗示。”他挪开脚边的一条粗绳,湿淋淋的麻线散发出一股生了霉的腥味。学徒浑不在意。“扎卡里将从修道院里买来的人类幼儿送到流水之庭,然后运往海外。难怪教会也只能查到加德纳身上,他们被索维罗吸引了注意力,转移又进行地如此隐秘。” 『你抱怨一路了』指环很不耐烦,『这有什么用处么?你倒不如去外面用你的剑划船』 尤利尔把嘴巴闭紧。这条小船纤细陈旧,船夫是个渔民。冬青镇的码头不知怎的荒凉无比,他等了许久才得到离开的机会。船上或许会有多余的木桨,但船夫显然不信任一个冒险者,只教他呆在船舱里。狭窄的空间令他转身都困难。 我宁愿坐黑月河上的船,他想。比起乘客,明显是船夫更危险。不管怎么说,他的小船日行千里不在话下。外面划桨的不过是个凡人,没有他的臂力。我现在是到哪儿了?冬青镇和流水之庭间的某处荒野河岸?他也没法看见。 血族与教会的事越想越令人郁闷,尤利尔决定说些其他的。“你和白有某种联系。”他除了索伦没人可以交流,能够选择的话题也就寥寥可数。“现在高塔的情况怎样了?” 『不比你想象的差』指环回答,『受到影响的只有命运集会。红之预言波及的范围很奇怪,圣者能够得到梦中预警,空境却会受到魔力侵蚀。至于环之阶的占星师们,他们的神秘度太低,反而察觉不到什么异常。克洛伊的天文室暂时由“深空牧首”泰伦斯·史都华德教授接手,他虽然不怎么靠谱,但很让人畏惧』 尤利尔没见过这位阁下。索伦说他令人畏惧,多半他自己也知道这点,于是跟乔伊一样不常在高塔里露面罢。 『我这还有新消息,与你有关』 学徒第一个想到恶魔,心跳陡然加速了几秒。够了,有乔伊在它不可能知道更多。我真是没事吓自己。“什么消息?”他维持着表情,“难道是火种试炼?” 『这个问题太蠢了,连你这样的家伙都能猜对』自从在冬青镇用它的秘银改造了武器,索伦就时刻不忘诋毁他。『拉森阁下的学徒通过了试炼,成为天文室最年轻的成员』 拉森先生的学徒,尤利尔正在找她。“那孩子不是——” “是另一个学徒。你忘了吗?拉森阁下有两个学生,莫非你没见过?” “我可真是一个都没见过。”这么一说,尤利尔也想起来了。“是萨比娜小姐,对不对?不瞒你说,我从没在高塔里与她碰过面。连到会议室那层去找我的导师的时候,她都没出现过。”他早就怀疑她是故意躲开自己。“这真是太奇怪了,难道我哪里得罪她了么?” 指环也很感兴趣。『你在背后说她坏话了吗』 “我都不认识她!” 『没准因为她同样是空境阁下的学徒,才会打算和你较劲。现在萨比娜进入了天文室,你的测验还没及格』 他简直受够索伦这张破嘴了。“别胡说。”尤利尔没好气地打断,“我才系统地学习神秘学一个月,干嘛要和她比?吉辛和肖才能与萨比娜算一届……等等,你说的有关系不会是指这个吧?” 『据说奥斯维德先生推荐你到天文室……』 学徒顿时明白过来。因为这件事,许多人都以为我要成为占星师。就连我自己也摇摆不定,直到在墓室里……虽然乔伊也允许他选择占星学,但尤利尔终于认清了自己想要什么。“不。我的未来在外交部。”现在他可以将这句话直接告诉任何人。 『看来在罗玛·佩内洛普选择成为使者后,天文室又摆脱了一个麻烦』 你才是麻烦。尤利尔不知道它这话到底在拐弯抹角地骂谁。“又?罗玛小姐,拉森先生的学徒要当使者?”他怀疑自己听错了。“那她怎么……” 『……是大占星师的学徒?』指环替他说完。 第二百五十五章 流水之庭 『罗玛那小狮子身份特殊,到高塔也另有原因……总之,她会是命运集会的学徒。不过外交部总共只有四位空境,青之使事务忙碌,而白在你之前从没有过学徒。守门人无影无踪,雄狮罗奈德则不想要她』索伦幸灾乐祸,『拉森是圣者阁下的学生,才会分配到这个倒霉的差事。虽然他尽力教导她,但从这家伙敢在毕业前一个人溜出去玩这点来看,似乎成效不大』 不想要她。罗奈德·扎克利先生不是她的同族么?加上高塔里传扬的风言风语,学徒觉得自己大概了解罗玛·佩内洛普是个怎样的人了。他只有一个问题不明白:“我知道罗玛小姐参与到红之预言中去了,但为什么她不能到宾尼亚艾欧来?” 『不止是罗玛,学徒期都不能』索伦解释,『只有外交部例外。经过导师允许,学徒才能得到离开浮云之都的机会。这算是课业中的实习部分。白没告诉……好吧,我猜他也不会说』 “他现在在忙什么?” 『还能有什么?他是空境统领。尤利尔,永远别小看了人的愚蠢。拉森阁下作为天文室主管出现了问题,会有一堆人闻风而动,觉得自己嗅到命运集会的秘密从而昏招频出。这些人办不成大事,可扰乱秩序、传播流言这类把戏他们相当在行』指环不针对学徒时,用词也丝毫不见客气。或许他该为此觉得宽慰罢。『布鲁姆诺特倒还好,主要是霍科林和圣卡洛斯。尤其是圣卡洛斯。我有没有告诉你那个鬼地方的来历啊?』 “你大概说过吧。”尤利尔也记不清自己从哪儿听来的了。 圣卡洛斯是战争后建立的移民空岛,占星师们曾试图依靠“当地人”来共同管理城市,以便凡人们能更快适应新环境。但他们的努力很快就在人们脑子里残存的腐朽遗制和大批偷渡贵族的胡作非为下毁于一旦。圣卡洛斯确实变得繁荣起来,但比经济商贸发展得更蓬勃昌盛的是黑帮和私人武装,以及饱含致命尘菌的漫天大雾。因此它也被称作“雾之城”。直到现在,当地治安局的警官伤亡率依然居高不下。 他忽然想到,这其实他从冈瑟和阿加莎·波洛小姐那儿听到的。前者原本住在圣卡洛斯,而后者……她告诉我,加德纳的烟叶是从那里购来。 『圣卡洛斯出了乱子,而处理此类事务的外交部又抽不出人手——没错,我们从来都缺人手。难道骑士或风行者这样的战职不会去寂静学派么?再不成守誓者联盟也行。不想成为占星师,到克洛伊来干什么?我知道你也是这么想的,不用否认,外交部的学员的确少得可怜。恐怕圣者大人要为此负责』 “我还真不清楚。”尤利尔抓了抓头发,仔细回想测试当天有多少学员出现过。那时候他只觉得人多得令他尴尬,但与占星学或其他类别的学徒相比,外交部的确算得上人数稀少了。 『你怎么会不清楚?我们都沦落到招收神职者勉强凑数了!』 我不能把它丢出去,否则乔伊会无法联系我。“所以白还得过些时候才能脱出身?” 『这本就是他的工作,集会的任务才是次要』索伦写道,『圣卡洛斯位于浮云之都外,属于克洛伊塔的属国。所有属国外交都由白之使管理。青之使狄恩·鲁宾不乐意坐办公室,但白的差事要比他多上几十倍』青之使与乔伊关系不好,它却很乐意吹嘘主人的功绩。『就说冰地领的月都降临事件。换外交部其他任何一个人来,怕不是威尼华兹就要从此改名卡玛瑞娅了』 “行了,你再谄媚白也看不到。”学徒阻止它对乔伊隔空献殷勤。 『所以你现在捅了娄子,可没人会来救你的小命』戒指非但没有住嘴,反而报复性地打击他的自信心。『要不是我索伦·格森如此慷慨,你连两个没转职的吸血鬼都对付不了。可你瞧瞧我的信任换来了什么』 若能把戏弄它的后果也一并预知出来,在冬青镇我就会另想办法。尤利尔后悔不已。他实在高估了自己忍耐垃圾话的能力。于是学徒将短刀抽出来在指间摩挲,施以魔法的秘银光华熠熠。指环沉默片刻,紧接着他头顶的咔咔声如瓷器破裂一般响个不停。 下船时,尤利尔不得不顶着船夫怀疑的眼神付了钱。戒指勒住手指,他觉得自己正遭受酷刑。“别添乱。”他警告道,“我们已经到流水之庭了。诚实慷慨的格森先生,我接下来要怎么走?” 『沿河岸向下』索伦还是回答了。 正午时分,金雀河的澄澈波纹在流水之庭放缓,行船渔舟络绎不绝。尤利尔首次见到这样繁华的河畔景色,四叶城的护城河只有披甲执盾的骑士巡逻。黑月河倒足以与眼前的碧波媲美,只是歌谣动人,却不如吆喝与长哨富有生活气息。这里尚未进入城市的范畴,但已可以看到城墙后耸立的塔尖,还有星罗的各色旗帜。下了木栈道搭建的简易码头,学徒还要走过一段卵石路。一只鹬鸟与他同行,但最后展开湿润的羽翼飞远了,回到河边去捕鱼。 如果不是时间紧迫,尤利尔真想进城去看看。流水之庭位于金雀河下游,风貌人文都与南国相去甚远。气候在这里也变得温和,风中隐约能嗅到海洋和盐巴的味道。『这附近有个盐场』指环告诉他,『不过距离很远』 “尖啸堡呢?” 『更远』索伦说,『你最好走快些,或者到村庄里买一匹马。血族不会光明正大的在人类王国建城堡,他们的蝙蝠窝藏在靴子谷。有传言说那里在炎之月被淹没了』 “被淹没?”尤利尔吃了一惊。 『常有的事。不然这里怎么会叫做流水之庭?走路的时候你可要当心,否则说不准就会被覆盖草丛的沼泽吞没』 尤利尔不太担心这个,如果真的陷进了泥沼,他可以将淤泥冻上。“我听说金雀河有过洪灾,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不奇怪。金雀河里也有妖精,往常她们从不露面,炎之月却会浮到河水上,也因此招来许多冒险者甚至凡人组成的捕奴队伍。人们太愚蠢,不懂得神秘的本质。他们也许会凭借神秘物品伤害到元素生物……但被困住的妖精依旧可以选择化为河水,孕育新的同胞。有一阵冒险者们太过猖獗,愤怒的妖精因此掀起巨浪,冲毁了金雀河下游的所有港口』 “那些人不配称为冒险者。”学徒纠正。“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妖精不会每年都发怒吧。” 『是娜迦海族』指环解释,『原本流水之庭和骑士海湾都是鱼人娜迦的地盘,他们看待陆地就跟我们看大海一样,既憧憬又苦恼,想方设法试图用自己的办法征服它……最后他们成功的将这里变成了沼泽。伊士曼靠女人‘战胜’娜迦后夺回了这片土地,然而地貌早已被神秘改造,变不回去了。至于洪灾,别看眼前的金雀河这么柔和,它愤怒起来的样子你根本没见过』 “说实在的,我见过妖精发怒——那真是太可怕了。”尤利尔感叹。 当他赶至山谷边缘,天色已接近粉红。从村庄买马花费了些时间,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潮湿的地面。他的裤腿溅满泥点,马儿四蹄则裹上一层泥浆壳。看学徒还要连夜进入靴子谷,指环阻止他:『我跟你说过的东西你都忘了吗?若非必需,不要在夜里对付血族』 “你还没给我讲过血族的特点呢。” 『我会告诉你他们很危险,免得你死在尖啸堡后,主人找我的麻烦。血族中的贵族起码是高环,安魂堡的特罗尔班·德拉布莱亲王在守誓者联盟中享有非凡地位,他是空境的神秘生物』 “靴子谷里的吸血鬼不会比妖精和钢岩巨人更难对付吧?这毕竟是伊士曼王国,不是安魂堡。”尤利尔也不是一味忐忑,他比吸血鬼了解情势,甚至不怕特罗尔班亲王。“正因为神秘度高,那位血族亲王现在的力量恐怕要大打折扣。”而且他不认为尖啸堡会藏着这样的大人物。 『话虽如此,但危险是不同的』指环写道,『死亡是最坏的结局,然而你需要担心的不是这个。你听说过血裔么』 “那是什么?与血族有关?” 『他们是——』索伦的字迹突然破碎,白霜改换了形状。『保持安静!山谷附近有动静』 尤利尔也听见了,沙沙的脚步声自枯槁的林木间传来,正向山谷的入口接近。他给自己附加上隐匿的神术——没用誓约之卷。马儿的鞍座被扯下来,它屁股上挨了一巴掌,扭头望了望,随即消失在沼泽地边缘。尤利尔一边将马鞍丢进淤泥中掩埋,一边思量自己还有什么方式可以离开靴子谷。 『说什么来什么』索伦语气古怪,『你不是没听过血裔么?现在有机会见见他们了』 一大群人从林木间冒出来,个个头顶草叶,身披绿罩,仿佛活动的松树。他们的迷彩下是铁器跟石棍,还有不能蔽体的皮甲零件。为首者手执长矛,他的斗篷风帽歪斜着挂在耳朵上,露出饱含愤怒和阴郁的年轻面容。他的皮肤色如白骨,赤红的瞳孔中充斥火焰。两个身材高大的血裔跟在他身边,其中一个头戴银盔,另一个紧握匕首。尤利尔之所以注意到他,其实是为这家伙身上的防具最齐全。 这些人似乎想要攻打山谷。“血裔是血族的一支?”学徒悄声问。 『不。只要血族用鲜血对你的灵魂下诅咒,你也会变成血裔,从此不老不死,投身夜晚的怀抱』 “那这怎么会是诅咒?” 『因为不老不死是有代价的,血族属于半亡灵,才会拥有漫长的寿命。而且血裔不比真正的血族,他们的存在是为了给吸血鬼服务,每日都需要饮下自己主人赐予的鲜血。倘若不服从,失去血族鲜血的血裔就会变成石像』 他有点明白索伦口中的危险从何而来了。难怪。尤利尔心想,诅咒就是诅咒。“现在他们打算复仇?”或者送死。就算尤利尔没见识过战争,也知道血裔这样的装备和规模连城里的巡逻骑士都不一定能战胜。 『别傻了。血裔不可能战胜创造了他们的吸血鬼,这是必然。宾尼亚艾欧有血裔宁死逃亡后聚集的村子,但也快消失了。在加入守誓者联盟后,血族宣布不再转化血裔,然后就开始着手猎杀这些可怜人。他们本不用这么做』 尤利尔想说什么,但这时血裔们开始向前。“他们要到城堡去。”这下戒指也没法否认了。学徒不禁提起心。 『他们是在送死』索伦作出同样的判断,『即便那个什么波西埃男爵不在城堡里,他们也绝无胜算』 尤利尔提醒它:“红之预言会影响血魔法,血族受到的削弱肯定更大。” 『只有空境才会受影响,环阶连被影响的资格都没有。男爵不太可能跨越亡续之径,城堡里藏着的多半都是环之阶的小蝙蝠』指环写道,『血裔倒不担心被诅咒,他们本来就快死了』它指引学徒发现两个人斗篷下灰色的石皮。『这些人来亡命一搏,以期复仇』 尤利尔一点就通:“……他们想通过杀死吸血鬼来为其他人减轻负担。”这是种悲壮的行为,不管结局如何,牺牲都值得尊敬。“难道竟没人为他们做些什么?” 『血族是半亡灵,血裔几乎就是亡灵生物了。你觉得诺克斯对待加瓦什友好么?若你可怜他们,还不如干脆结束这些人悲惨的余生』 逃走的血裔并不想死。尤利尔对此心知肚明。想死的人不会聚集成村落,更不会为还有时间的同胞而选择死亡。虽然索伦说他们宁死为了自由,可学徒依然能从他们的灵魂中感受到对生命的渴望。 “你说得对。”血裔组成的队伍正向他走来,山谷的入口近在咫尺。尤利尔从藏身的赤杨后钻出去。“所以我不会看着他们死在吸血鬼手上。”那些家伙不配夺走他们的生命。 第二百五十六章 靴子谷 『你丫的疯了么』 不管指环怎么警告抗议,它都没法阻止学徒撤下神术,走到为首的血裔面前。见到眼前突然冒出个陌生人,年轻首领猛地举起矛,目光里流动着威胁。 “我并无恶意。”尤利尔甚至没握刀,他看着整支队伍速度一缓,而后迅速围上来。在钢铁和长矛的密林中他没法克制自己的敏感,以至于浑身紧绷。保持冷静。在一双双阴郁的血红瞳孔地盯视下,尤利尔不禁怀疑这些血裔是否像索伦说得那么孱弱。别心急。我不是来打架的。 “你是谁?”血裔少年质问。 我是盖亚的骑士,前来修正祂的信众犯下的错误。但在另一个种族错误造成的悲剧面前,他不能这么说。“我是尤利尔,一个冒险者。我的家人被吸血鬼抓到了尖啸堡。” “你撒谎。” “我以我的火种起誓,先生,其中绝无谎言。” 他用血红的目光打量学徒。“那你来晚了。血族从不会将掠来的口粮储存到第二天,除非是美丽的少女。但她们也不再是你的同类了。”血裔首领告诉尤利尔,“现在掉头回去,然后为他们哀悼吧。” 有那么一刹那,尤利尔觉得自己的愚蠢简直不可救药。我还以为血族真的会遵守诺言,不再制造血裔。他明白血族为什么要清除血裔村落了,不然要不了多久,所有人都会拆穿他们的谎言。 “若真是这样,我会为他们复仇。” “复仇。”血裔首领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冷笑。“你知道我们来干什么吗?” “一清二楚。”尤利尔回答。 “那你是打算加入我们,一块赴死喽?” “我想活着。我相信你们也想。”他深吸口气,上前一步,感受到矛刺的尖头扎进皮甲。“它没法给你们帮助。”在执矛的年轻人惊异时,尤利尔伸左手握住木杆。“这个才行。”他用右手抽出镶银短刀。“我来帮你们,我们有共同的目标。这下足够了么?” 明显的怔然出现在血裔少年的面孔上。“那你要我们怎么做?” “等在这里,直到山谷里升起浓烟和火光。”学徒身上跳跃起魔力的闪光,刀锋雪亮。他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的有力:“我不要你们送死。” 他最坚决的承诺使少年的神色动摇起来。“你说的似乎是真的。”然而出乎尤利尔的预料,年轻血裔扭过头。“但我说了不算……” “……我说了才算。”头戴银盔的男人说。他摘下头盔,露出被粗黑胡子遮住了大半的一张脸。他有一双凹陷的、嵌在松弛皮肤间的深红色眼瞳,耳朵缺了一只,额头的皱纹深得再也舒展不开。水杉和芦苇沙沙作响,潮湿的泥土窸窣流动。他的目光穿透傍晚时分的薄雾,凝视尤利尔的眼睛充满探寻和疲惫。血裔少年后退一步,立起长矛。 男人则向前。“我是罗顿沃斯,原本是个农夫,现在则是身后这些人的首领。”他瓮声瓮气地宣布。“喜欢先开口的小鬼是我侄子米斯特洛克。他并非故意冒犯。你要我们看着你独自去尖啸堡,孩子?” 事情不太对。他以为索伦会更了解血裔,结果它没反应。“是的。”尤利尔硬着头皮说,“你们是去送死,而我不同。我是神秘生物,魔法足以应对危险。” “而你不愿看到我们送死?” “我打心底里希望你们能自由地活下去,先生。” 血裔少年跟另一个人面面相觑。看得出来,每个人都为他的话有不同的反应,几个人当他在胡言乱语的瞎说,有人为他的祝愿感到安慰。还有两个手臂已经石化的血裔无动于衷,仿佛他的话语还不如沼泽地的风声响亮。“这可真有趣。”罗顿沃斯说。“你是希瑟女神的信徒,认为生命宝贵更甚于荣誉?” “不。我信仰盖亚。”他不明白男人为什么这么说。 罗顿沃斯点点头,让血裔们放下武器。“反正不会是露西亚。若有圣骑士见到我们,多半会一剑砍过来。”他打趣道。 血裔们的态度正在向友好转变,但尤利尔预感到事情出了差错,他还不确定究竟问题出在哪里。“圣骑士们太直接,盖亚信徒则容易粗心。希瑟的教义很温和,能使人感受到生命的价值。你要我回去,先生,我也想对你这么说。你将有家人陪伴,度过余生,而不必为仇恨损失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感谢你的好意,孩子。”罗顿沃斯柔和地说,“你愿意为我们着想,每个人都十分感激。但你误会了——我们也是来救人,并不打算送死。” 此言一出,尤利尔终于察觉事情哪里不对头了。他看到笑意浮现在男人脸上,他侄子也嗤嗤忍笑,冲自己眨眼。尤利尔感到自己脸红了,同时又松了口气。 罗顿沃斯接下来的话让他好受了些:“不过你说得对,我也觉得我们的家族传统需要改变一下了。” 尤利尔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低头盯着指环,发现它一动不动,但符文的边缘隐约颤抖。见鬼!我怎么就能上了索伦的当。这家伙比任何人都更适合当演员! 虽然闹了乌龙,但他仍觉得血裔们的行动不妥当。“尖啸堡很危险——” “但它现在是最虚弱的时候。”罗顿沃斯说,“我们知道波西埃男爵离开了他的城堡,才会冒险进行营救。被抓住的人是我弟弟,那小鬼的父亲。他是为了不将灾难带到村子而故意被抓的。无论如何,我们不会放弃家人。” “尖啸堡里仍然有神秘生物。”哪怕不用火种感受,尤利尔也能一眼看出眼前的血裔都是凡人。 他的话教领队罗顿沃斯的笑意收敛。“没错。不论男爵在城堡与否,我们成功的可能都小得可怜……你最开始想的也没错。可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在尝试之前,整个村子的人都不会轻易放弃。”他揉了揉米斯特洛克的头发,后者低下脑袋。“不过,我想我们现在该有把握了,克洛伊的使者大人。” 尤利尔还以为他们不大可能认识索伦。看来我还是不够谨慎。他不得不怀疑这其中有指环演技精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的缘故。“它其实是我导师的。” “高塔学徒到这里来干什么?”米斯特洛克问。 “我得到消息,有许多人类的幼儿被卖给了血族。”他补充道,“我一开始也没骗你们。我是盖亚的神职者。” 米斯特洛克表示没关系。 “孩子?这就是血族捕食当天吃掉猎物的原因。他们的储备口粮都是年幼的孩童,这些孩子应该还活着。”罗顿沃斯告诉他,“但状况肯定不太妙。现在我们目标一致,还等什么?” “可……” “血裔不是血族,绝不可能会坐享其成。来吧,别在乎我们的牺牲,因为每个人都死得其所。” 尤利尔咬紧牙关。血裔的话同样打动了他,他发现自己没理由再行阻拦。当一行人连夜进入山谷时,尤利尔才又觉得后悔了。我该更坚定的。他心想,我给了他们希望不假,可我怎么保证自己不是在害死他们呢? 他擦了擦指环:“你觉得我们能完整地回来吗?” 『你的完整是指什么』 算了,进攻血族城堡若没有损伤,恐怕血裔也不用被追杀得东躲西藏了。尤利尔有话想问那个跟被他误认为首领的年轻血裔,但对方的名字太长,学徒竟然没记住:“米斯特……先生,你们了解尖啸堡的构造,对吗?” “我是米斯特洛克,这个名字还是我曾经的主人给我取的。”米斯特洛克告诉他,“我和父亲在尖啸堡度过了六十年,对于城堡的砖瓦和石阶,我们每个人都比建造它的血族更清楚。” 六十年。尤利尔不知道他究竟多大年纪了,但亡灵不会成长,他们的外表永远停留在成为血裔的那天。这点与血族不同,吸血鬼的寿命漫长,成长缓慢与否取决于火种的神秘度。“你们逃走多久了?我是说,你们是不是快……” “死了?”米斯特洛克替他说完。“没错,我们都是即将变成石像的血裔,才会组织出营救的队伍。”若非事实确实如此,索伦也没法骗过尤利尔。“可我父亲不同。对他下诅咒的血族是波西埃男爵的儿子,这头吸血鬼有环阶的神秘度,足以使转化出来的血裔活得比我们都久。” “是扎卡里·波西埃?”学徒不禁问。 “不,是另一个儿子。”血裔少年否认,“你认识扎卡里·波西埃?听说过?” 尤利尔摸摸短刀。“我杀了他。”而且手段让我自己都印象深刻。 “我有两个变成石像的朋友是他的血裔。”米斯特洛克轻声说,“谢谢你,尤利尔。”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高塔将尖啸堡留在靴子谷。我们早该将这些邪恶生物连根铲除。” “血族是守誓者联盟的成员。” 这不是理由。“可伊士曼属于苍穹之塔。你们若曾是农夫,便也属于伊士曼。”尤利尔指出,“我们本就有责任,以保护你们不受其他神秘组织的侵害。” 『那是伊士曼领主的责任,不是我们的』但索伦说。 “可伊士曼不是高塔的属国吗?” 指环不乐意了:『你懂什么!这根本与克洛伊无关。伊士曼在六十年前就与守誓者联盟达成了约定。我们只是神秘支点,又不是上位的人类帝国。属国愿意与谁结盟是它的自由』 这话听上去不比它骗我说血裔去送死时更有道理。不过尤利尔记得王国的一号列车,他从没忘过。“所以我们只能放任他们?” 『你可以去跟这里的领主商量。不用高塔学徒的身份,凭你自己的口才。倘若你能说服掌管此地的贵族,一切都不是问题,甚至连白也有理由插手……你以为自己做得到么』 不能。说实话,尤利尔觉得这要比对付圣骑士团都困难。并不是每位领主都像丹尔菲恩……好吧,她其实也不怎么好说话。流水之庭的领主是格罗尼翁家族,尤利尔对他们全无了解。 “我没到过尖啸堡。”尤利尔只得将注意力转移回眼前的状况中来。“你们要怎么救人?目标在哪里?” “我们打算潜入城堡。”米斯特洛克告诉他,“每个人都清楚地牢的位置。我们管它叫地牢,同时那里也是仓库……你若要找那些孩子,一定得去地牢。我的伯父罗顿沃斯曾找到过石牢的缝隙,带领大家逃出生天。我想这次他也会成功。” 也许会罢,尤利尔不敢肯定。通往山谷的道路遍布尖石,树木朝有阳光的一侧倾斜生长,呈现出营养不良的憔悴姿态。吸血鬼的山谷幽影重重,潮湿雾气紧贴地面流动,令人仿佛置身泥沼,呼吸不畅。 他们没有长驱直入的资本,于是绕过莎草丛生的泥潭和木栈桥,躲到山谷背后的斜坡上。这里比内部稍微干燥一些,石头也不再滑腻得难以攀抓。尤利尔感受到魔力的波纹正逐渐变得活跃,尖啸堡里果然有神秘者。 这里被叫做靴子谷不是没有原因的,它的形状宛如一只斜插在地里的矮筒皮靴。尤利尔觉得自己正趴在这只岩石与泥浆制成的靴子鼓起的脚面上,而鞋子的包头部分则是一座阴森可怖的蝙蝠城堡。靴子谷的“脚尖”不出意外的是一片死水池,血裔们叫它‘骸骨之湖’,或者‘波西埃的臭水沟’。但有一块朝里凹陷,使得积满污水的内里出现了干燥的高地。这就是尖啸堡扎根的地方。 血裔们开始沿着峭壁向下爬,以躲开岛屿附近巡逻的奴隶——他们不认为这些人是同类。尤利尔在爬威尼华兹的城墙时差点摔下去,可到底还是成功了。血裔们分给他钩子,但尤利尔发现自己可以凭借匕首稳定身体,这简直不可思议。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魔力在逐渐成长。 然而他还没到底,腰间的绳子就猛然勒紧。学徒低下头,米斯特洛克正在他下面。“回去。”血裔少年说,表情比最开始还要沉重。 第二百五十七章 入侵行动 他看起来忧心忡忡,尤利尔没敢多问,只好又向上爬回去。这个过程不比向下轻松,但很令人安心。重见夜空时,学徒连汗都没出,血裔们却都精神不振。 “怎么?”他终于问出自己的疑惑。 “那条能够通过的缝隙不见了。”当最后一个人回到山坡上后,罗顿沃斯宣布。他就是第一个爬下去探路的。“恐怕是之前金雀河涨潮,使骸骨之湖的水位也上升,淹没了后边的空地。水沿缝隙涌进去,通道被发现了。于是他们把它重新封死。” 『这可不妙』指环评论。 “没别的办法了吗?”一个人问。 “当然有。”罗顿沃斯说,“我下去把障碍凿开,打通通道。地牢灌满水还需要一段时间,我们只要动作快些,趁着守卫反应过来前——” “这不太容易。只要凿开缝隙,你们就没法原路返回。水压会把你们冲出来,空气更不足够。”尤利尔指出,“我也不可能带着孩子们游出去。” “那我们只好冲出去。”米斯特洛克说。他攥紧拳头,脸上的肌肉绷得像肩膀灰色的岩石一般。 恐怕是杀出去才对。学徒心想。这个过程必然会死人。他思量找到损失更小的办法。莫非用神术? 毫无疑问,尤利尔将盖亚的教典带在了身上。他终于不用每个神术都要靠誓约之卷来施展了,这简直是飞跃式的进步,但对当下的情况没有半点帮助。我可以一个人杀进城堡里,他不禁为自己原本的想法感到失笑。他确实能这么做,但根本没法保证人质的安全……好吧,他其实对于自己能否对付一整座城堡的蝙蝠也没什么信心。尤利尔并非没有过一对多的群战经历,只是这些获取经验的过程乃至结果都不怎么令他愿意回忆。 这么看来,有帮助的魔法神术屈指可数。好在不是一个也没有。“我可以将一片湖面冻住。”尤利尔告诉罗顿沃斯,“就是缝隙附近的那片湖水。我们只需要再打通一节冰窟到浮冰表面。位置很深吗?” 血裔首领重新燃起了希望。“事实上,它在水下一码左右。”即便强行忍耐激动,罗顿沃斯还是忍不住挥了挥拳头。“只要那块冰不是一碰就碎——” “再没有比它更坚硬的冰了!”唯有这点学徒可以肯定。如果我的魔法没法保证质量,还有指环索伦在。 『我很好奇你原本是怎么打算的』戒指尖锐地问。 我自己也不知道。尤利尔装作没看见它的问题,开始放长绳索。米斯特洛克和罗顿沃斯为他看守安全绳的木桩,学徒迟疑了片刻,还是爬下悬崖去。我有理由怀疑他们。他为自己辩解。这些血裔的互助精神令人感动,但同样会对陌生人的援助产生警惕。每个人都会这样,尤其是受到过伤害的人。说到底,又有谁没被人背叛过呢?连亲切的玛丽修女都……浮土和草籽擦着他的耳朵落下,尤利尔觉得自己多半是在布鲁姆诺特遇到的转折过多,才会变得疑神疑鬼起来。 爬到一半时,他问索伦:“你觉得营救会成功吗,格森先生?” 『你会杀死那些吸血鬼,我毫不怀疑』指环回答。 “莫非我看起来不像个守护者?” 『你的导师专注于破坏。你自己不清楚从他那里学到了什么吗?况且他给了你武器,还有我』 一阵汹涌的沉默。“我知道我没法结束这一切。”尤利尔悬在骸骨之湖上空,朝下望了望。湖面漆黑,深不见底。绿藻在没有月光的波浪里飘荡,微风穿过草茎,芦苇间泛起层层泡沫。他的手指挪到一块突兀的冰凉岩石上,扫下打滑的苔藓跟泥灰。它们落下去,沉入幽暗的水域。 他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 冒险者的装备他一个不漏,都带在身上。其中最为重要的一是武器,二是鞋子。好鞋子价值不菲,比刀剑更难获得,所幸高塔外交部在装备用度上从不吝啬。靴子谷里没几个人穿靴子,因为血族有长桥,更有自己的翅膀。但血族是否有信仰,尤利尔不得而知。 他一脚蹬在石壁上,向下飞跃了一段,最后踏在城堡外围的一截环墙上。石砖上覆满苔藓,好在他的鞋子足够可靠,刹那的歪斜后重新固定下来,尤利尔找回了平衡。 没有光亮,寻找一道位于水下一码的裂缝非常困难。尤利尔本来奇怪罗顿沃斯是怎么发现它的,他脑海中浮现出那对赤红的瞳孔,索伦给了他答案。 『血族有那么一点夜视能力,但比起真正的魔法还差得远。不管怎么说,人们的身体若是觉得某种能力足够用的话,它几乎不可能自然增长』 魔力短暂地提高了他的感知,但这远远不够。尤利尔不敢贸然入水。他犹豫片刻,还是取出羊皮卷。提高身体能力的神术他尚未来得及练习,此刻只好借助誓约之卷的捷径。 “你的眼睛有眼睛,耳朵有耳朵。” 视野明亮起来,尤利尔看清了水面的波纹和摇曳的苇秆。整个过程刹那完成,神术的光辉仿佛不曾闪烁过。幽暗的涟漪里,被填上的罅隙犹如墙垒的补丁,手艺实在差得离谱。 他抽出冰雪打造的长剑,使晶莹的剑刃半没入湖中。 『圣言唤起』—— ‘理性抵抗幻想,判断力警告热情’ ‘保持距离对你有好处’ 『孤傲礼赞』—— 湖面开始结冰,魔法的霜冻呈圆环状扩散,靠近石墙的一侧攀附上建筑。尤利尔仍觉得不够保险,他控制冰雪渗入墙体,将其里外冻成一整块坚冰。学徒怀着紧张的心情踏足浮冰,万幸它没直接裂开。看来这个魔法的效果值得信任,冰面能承受住我的体重。 『你还有力气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忘了。你不知道这是个高环魔法』指环习惯性在事发后提醒,『白的职业是‘凛冬之卫’,只有达到高环的神秘度才能转职。它所有的神秘自然都是高环起步』 “这只是削弱版本。”尤利尔打量自己脚下。冰块看上去十分牢固,他甚至跺了跺脚,没有一丝摇晃。这确实是削弱版本,只是肯定没人将这样一个魔法用在造陆上罢了。若是乔伊在场,他压根不需要用魔法,挥挥手便能将整座骸骨之湖连着高地边缘冻在一起。他不禁十分想念使者在身边的日子。不过,若乔伊和我一起,他们也不用找什么逃生密道——别说留守尖啸堡的吸血鬼了,恐怕那个特罗尔班亲王的安魂堡都得俯首听命。 在血裔们往下爬时,尤利尔询问戒指:“你能控制冰,让它分开吗?”这样能节约时间。 索伦没理他。寒意自脚底传来,朝头顶涌动。尤利尔用剑开凿通道,只挖了半码左右,罗顿沃斯便能抽出手来帮忙了。他们的效率越来越快,尤利尔的精神也随之逐渐绷紧。我会在城堡里见到什么?襁褓中沉睡的孩子,还是遍地血腥的残骸?但愿诸神不要那么残忍。小艾肯会在其中吗?我答应过他的母亲把他送回去,可就算他在我眼前,我也不一定能分辨出来。 玛奈给了他一张照片,还描述过男孩头发和眼睛的颜色。尤利尔后来才想起这女孩是他和约克在篝火镇里碰到的镇民。没想到短短一月时间,她就仿佛变了一个人。这种改变不止是外形,她眼睛里流动热切和悔恨的色彩,是当初的纯洁少女桃乐丝所没有的。 墙壁凿开时,米斯特洛克脸已冻得泛青。血裔少年朝手心哈气,揉搓自己的耳朵。他看向尤利尔的目光中充满惊奇。“你的魔法真厉害。” 这不是我的魔法,学徒只能尴尬地微笑。“罗顿沃斯先生。”他对血裔首领说,“若事情顺利,能否帮我带走那些被掳来的人类孩子?我实在分身乏术,也没有工具。”他也不知道什么工具能将许多小孩一同带走。星之隙的钥匙? 后者通情达理地点点头。“就算你没要求,我当然也有理由这么做。” “还有守卫。倘若我们的行动露了马脚,我来解决那些吸血鬼。”尤利尔保证,“最后我会想办法烧掉这座肮脏的城堡,以确保什么也会不留下。” “请不要冒险。”罗顿沃斯善意地提醒。“尽力而为就好。”他也明白这只能暂时拖延时间,无法从根本上解决血族和血裔的矛盾。“我们永远感激你的援手,尤利尔。你是真心同情我们的人。这点我们每个人都会记得,就算变成石像也会。”他拍拍学徒的肩膀。 尤利尔觉得肩上似乎不止有血裔首领手掌的重量。城堡就在眼前,他沉默着一剑扎进去,随后和碎石一同跌落在铺满枯草的地面上。米斯特洛克紧随其后,他下意识低呼一声,扭动身子让石化部分先着地。 “这里是哪儿?” “最底层的地牢。”罗顿沃斯钻出孔洞,神情生硬地说。“这里是间无人的牢房,我非常肯定。因为这是波西埃男爵留给我的。” 尤利尔不明白:“留给你?” 『带领同伴逃走的血裔都挂在血族猎杀名单的最优先级,但吸血鬼以令这些人重新臣服为荣。他们酷爱折辱人的意志』指环回答。 “跟我来。”罗顿沃斯没有多余地解释,他带着血裔们执起武器,冲出无人的牢房。对面的栅栏后,一个古怪的类人生物瞪大了眼睛望着这帮从阴影中冒出来的血裔。 尤利尔经过时一剑斩断了门锁。对方狐疑地打量他,学徒也不在意。他希望这家伙可以逃出去,更希望他能制造出混乱,给血裔们拖延时间。于是路过每一扇门时,尤利尔都如法炮制,直到米斯特洛克拉住他。“你干嘛?” “如你所见,放走他们。” “他们会被守卫发现。” “我们早晚也会。如果你父亲真的很重要的话。” 血裔少年似乎有点生气。“不是所有被血族关进地牢里的人都是好人!他们也会屠戮我们的族人,其中甚至还有恶魔。” “血族也有恶魔?”尤利尔的关注点不同。 “有火种的生物都有。你明白我的意思了没?” 对于这家伙转不清醒的脑筋,尤利尔思考半晌,才发觉对方其实是心存死志,才会一切只为留在村子里的族人考虑。说到底,他们不了解除了吸血鬼以外的神秘者,本就是一群凡人。如果他们见到我是怎么杀死扎卡里·波西埃的,没准就会改变主意。 即便血裔们放轻脚步,也瞒不过守卫血族的耳朵。尤利尔附加的神术还在起效,他很快找准了卫兵的位置。“让你的同伴们到东边去。”学徒对身边的米斯特洛克说,“有人来了。看方向,他们可不是被我放走的囚犯惊扰的。” 守卫是两人一队,但在得知入侵者大约在十几人左右后,守卫地牢的所有卫兵都赶来了。他们的铠甲轻薄齐全,武器多为刺剑,动作迅捷无声,一派狡诈阴险的作风。如果罗顿沃斯和米斯特洛克遇上他们,一定会送命。 尤利尔的神术这下帮了大忙。可即便在“眼睛的眼睛”里,这些吸血鬼的动作还是快如闪电,踪影缭乱。他不禁为自己不使用神术的结果感到后怕。也许当他们走到我眼前,我才可能发现这些吸血鬼的存在。 『别让伤口碰到他们的血』指环提醒,『要是你不愿意被诅咒的话』 我不会在这里受伤。尤利尔心想。 他没有鲁莽向前。虽然敌人的速度很快,但神秘度如预料一般低得可怜。这些家伙没能转职不说,对魔力的运用也十分生疏。最先赶到的吸血鬼卫兵一剑刺来,钢铁尖端闪烁红光。 剑上涂了毒。未点燃火种的血族也可以拥有血裔,他早该明白血裔诅咒的真相。尤利尔将长剑插回鞘,用短刀对敌。然后在刀刃交击的瞬间,他发动了隐匿的神术。 第二百五十八章 血裔之秘(上) 守卫失去了目标,刺剑继续向前,却发出不寻常的噪音。他似乎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还在黑暗中寻找已不存在于前方的敌人。尤利尔已用短刃隔开这柄布满陷阱的武器,金属摩擦溅出刹那的火花。他用肩膀撞上守卫的胸口,银刀砍开甲胄连接处的熟牛皮,深深没入胸膛。学徒闻到血和皮肉灼烧的焦臭气味,守卫被开膛破肚,倒在潮湿的砖地上。但更多卫兵向他涌来。 他立刻后退,远离尸体。在又一柄细圆刺剑探过来之前,尤利尔躲到敞开的监牢门旁边,让剑的护手撞上铁栅。他另一只手朝外猛推,牢门在巨力下呻吟着旋转,带着武器卡在铁杆间的守卫砸在更多吸血鬼身上。尤利尔迅速跨过他们,一刀割开手边最近的喉咙。黑暗似乎也被鲜血染红。迎面追来三个人,他想也不想,抽出长剑往地上一敲,同胞的鲜血将他们的脚爪冻在一起。寒冰生长蔓延,学徒才砍下他们的脑袋,就将无头的尸体彻底冰封。 再后面的守卫有人滑倒,还有人撞在同伴的盔甲上。尤利尔在墙壁上找到一个倾斜的角度,蹬踏石砖把自己抛过守卫们的头顶。他落在一个来不及爬起来的家伙身后,与对方四目相对。那双红眼睛因恐惧和激动变得颜色更深。守卫还在挣扎着摸索掉落的细剑,铠甲在冰上吱吱扭动。 学徒一刀捅穿他的喉咙,刃尖钉入冰面,阻止身体跟从惯性滑开。钢铁护喉四分五裂,碎片弹上守卫的头盔,叮当作响。这声音提醒了他。尤利尔将另一只手臂向后挥舞,霎那间黑暗中闪过雪亮的魔力莹光,冰霜之刃如半月般横扫而过,平滑地从中切断两头吸血鬼的身体。他在起身时拔出银刀,几步避开一把自斜前方扎下的尖刺。倒在地上的守卫有人想抓他的脚,尤利尔用皮靴底印上他们的头盔。这双结实耐用的鞋子将铁盔踩出凹痕,里面的家伙必定断了鼻梁骨,有人发出一声痛号。 可最先在冰面上狼狈倒地、但侥幸没能成为尤利尔的目标的守卫们已经重新站起来,数根尖刃迅捷如银蛇,瞄准尤利尔身后的要害。这种感受仿佛肩背紧贴着冰冷的墙面,体温飞速流失。学徒收起长剑向左撤步,几乎把自己栽进牢房的稻草里,藉此闪开攻击。他的斗篷在身后飞扬,被剑尖撕碎。 我的躲避比敌人的攻击更快、更高效。电光石火间,尤利尔空着的手抓住歪斜的铁窗栅,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银刀在掌指中旋转半圈,他的身体则比它多转了一半。松开铁杆后,尤利尔顷刻与偷袭者交换了位置。两人亲密无间地背靠背……但只有一瞬间。学徒早已准备好的秘银刀锋随他抬高的手臂轻盈地架在肩膀后,吸血鬼试图用肘部撞他的肋骨,但尤利尔如拔剑般平滑有力地自后颈向前划动小臂,带出守卫喉间喷涌的鲜血。顿时,打在学徒腰间的肘击变成手臂一次无力的摆动。 地牢的走道中涌动着杀戮带来的恐慌。有人试图逃走,也有人奋不畏死。 轻而易举。尤利尔感觉自己在做梦。在高塔的训练课上,他从没获得过如此胜利。趁手的武器跟澎湃涌动的魔力催促他转身回到守卫中,肆意挑起新的战斗。即便损失惨重的吸血鬼卫队们已经开始缓缓后退了。 这时,一簇魔力的火焰在他感知中窜起。火焰转眼化作流星,狂躁的力量搅动空气。 黑暗刹那间再次点亮。尤利尔猛地拔出冰霜之剑,带起狂风骤雪。他丢开银刀,以便十指紧扣握柄。神秘眨眼临近,学徒全身的魔力和力量几乎在这一刻倾泻进这柄魔法武器中。他感到有种寒冷的魔力从剑刃中激发,砍进另一团鲜血般柔软的神秘。两者在半空相撞,神秘度相互倾轧。 地牢震动,碎石滚落。尤利尔一剑劈开远处袭来的血焰,未尽的余波轰然排开,铁筋坚石被摧折掀翻,冰雹一般破空砸在守卫们身上。这些家伙没一个能站得起来,倒在地上翻滚哀嚎。 施展魔法的是个头领打扮的血族,手里捏着根怪模怪样的棍子。他站在地牢入口处的石阶上,神态的惊慌不亚于自己的属下。学徒看出他的恐惧,不仅仅是从对方慌乱之下在如此狭窄的空间里使用魔法的行为中。这家伙一击不中,正缓缓后退试图拉开距离。 我不止是来救人的。尤利尔可没忘记这点。尖啸堡里的血族一样是他的目标。教会里互相勾结卖掉孩子的教士该死,冒充收养者买走幼儿当口粮的吸血鬼更是死不足惜。这些混蛋在守誓者联盟占有席位,正因为他们本可以喝动物和非智慧生灵的血液,而不必执着于猎杀他族的凡人。 “你是谁?”吸血鬼头领尖声问。 “尖啸堡有多少血族?”尤利尔不答反问。他向这守卫头领走去,神秘度的反馈告诉他这人不过是刚刚转职。他几乎忘记自己也正处于这个环之阶中的位格了。想不到有一天,我也能利用神秘度的差距慑服敌人。 “比……比你想象的多!”头领色厉内荏,竟在尤利尔逼近时坐倒在地。 一个胆小鬼。尤利尔在心里评价。不过胆小鬼有胆小鬼的好处,倘若碰上扎卡里那样狡诈的家伙,我又得恶心自己。“别指望会有卫兵来帮你。波西埃男爵不在城堡,没人是我的对手。”他一脚踩住头领的手腕,同样涂了毒的尖木棍掉在地上。“告诉我,城堡里有多少头吸血鬼?” “我没数过……”头领一边尖叫一边回应。 『你把它吓得精神错乱了』指环索伦不知怎么从中寻到了乐子。 “我的神秘度其实并不高,没道理会做到这种程度。”尤利尔也很迷惑。 『他怕你的剑』戒指告诉他。 尤利尔恍然大悟,收起长剑。这柄斩剑是乔伊用魔法制造的武器,蕴含着空之境的神秘。若非使者让他使用,恐怕学徒一碰它就会被冻僵。改成同样致命的秘银短刀后,吸血鬼头领的情绪反而稳定了一些,尤利尔觉得刚刚战斗胜利带来的成就感顿时熄灭了大半。与他的目标相比,这点小成绩实在是不值一提。 得到准确的情报后,尤利尔没放过守卫头领的性命。他轻巧地砍下吸血鬼的头颅,断裂处的血管被秘银烧焦。脑袋在寒意森森的冰面上弹跳,滚进横七竖八叠起来的尸体堆里。尤利尔遵循誓言,将这些血族统统杀死,一个不留。 『继续向前可不明智』指环提醒他,『那些血裔上哪儿去了』 “大概是在东边——”学徒顿住了,因为地牢里寂静无声。难道他们提前离开了?牢房里空荡荡的,竟连一个囚犯都无。他不禁提起心。血裔们多半遇上了麻烦。“米斯特洛克?”尤利尔高声喊。 『他们往上走了』指环写道。 尤利尔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往上……等等,你指城堡?诸神在上,他们到那儿干嘛去?”地牢现在是安全的,古堡内部可未必。虽然迷惑不解,但学徒还是沿石阶向上。原本的守卫几乎都死在了他的剑下,尤利尔一路走来,没看到一个活人。 直到在一间半开的门前,尤利尔发现了一具眼熟的尸体。他浑身泛着石质的黑灰,身穿的残缺皮甲散落在地上,尖矛压住肩膀。这具尸体属于血裔。 罗顿沃斯的队伍出现了损伤。他们遇到了敌人,吸血鬼?还是同样的血裔?看在盖亚的份上,他们怎么能丢下我自己上来呢! 对于血裔首领的反常行为,尤利尔猜测他的兄弟恐怕没被关在地牢里。这些人执意要到古堡上层……不过他们又是从哪儿离开地牢的呢?趁着他拖住卫兵的时候走石阶?不,血裔只是凡人。 尤利尔犹豫着要不要用『灵视』窥探一下未来,但他已经借助誓约之卷的力量这么久,继续下去恐怕副作用会变得难以承受。吸血鬼卫兵头领说尖啸堡没有比男爵更强大的血族,他说得信誓旦旦,不是谎言。 更何况,除了血裔们的安危,学徒要考虑的东西还有波西埃男爵在尖啸堡扣留下来的人类孩子。他觉得前者再怎么孱弱,也不可能比什么也不懂的小孩更无力。 『你忘了,吸血鬼们拥有索维罗魔药的配方』指环提醒。 我没忘。“所以我得尽快找到罗顿沃斯他们。” 『莫非你真觉得血裔不堪一击么』 它想说什么?尤利尔怀疑索伦是否能意识到自己的表演给他带来了怎样的第一印象。“他们有自己的智慧。”学徒说,“可血族对他们的诅咒限制了智慧转化而来的力量。不管怎么说,吸血鬼是非常难缠的敌人,就算我也没法保证自己绝对安全。” 『白痴,他们既然有脑子,那就肯定清楚自己的缺陷。血族因索维罗魔药变得危险,血裔也可以这么做』 不知道为什么,尤利尔觉得造成了四叶城惨剧的索维罗如今在宾尼亚艾欧上到处泛滥,这种情况不大对劲。“你说米斯特洛克他们也有魔药?” 『而且是原态索维罗』指环断定,『烟叶萃取物只能增幅火种,不大可能对凡人有效。罗顿沃斯他们都是凡人……他们需要点燃灵魂之焰,否则即便计划潜入古堡,对他们来说也是不可能的』 在仔细检查过血裔的尸体后,尤利尔没控制住将一把挡路的椅子砍成碎片。魔药烧尽灵魂后,受到诅咒的血裔化为了石像。我来帮你们。他想骂他们的愚蠢,指责他们对自己的不信任。你们本不用这么做。他又想起自己爬下悬崖时心头闪过的怀疑,这些话最终卡在喉咙里。 “他们在哪儿?”学徒将斗篷盖在石像上,破洞中露出灰白的手指。 『楼上有动静』 …… 转弯时一只观赏用花瓶砰得一声,撞在地毯边缘的木板上。它顷刻碎成破片,残株浸在血里。 尤利尔没给它一点关注,他看到一只扭曲的银头盔,以及其下宽阔的肩膀。这位农夫出身的领导者瘫倒在柜子边,一张长餐桌四角朝天翻倒在他身前,倾斜的桌面上破了个窟窿……他石化近半的身体也同样。万幸他还有微弱的呼吸。 尤利尔的脚步刹住了。“罗顿沃斯先生。”这时候,什么样的关心都显得很不妥当。“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血裔首领疲惫地睁开眼睛。“书房里。”他吐出一句话,“我的侄子。我的兄弟。”他合上眼皮,复又睁开。更多深灰色的石质蔓延上他的身体。“我很抱歉,尤利尔。” “你可以相信我。”尤利尔说。 “血裔是诅咒。它不仅夺走了我们的自由,还会使灵魂堕落。我们沉沦了太久,早已无法给予真心。”他的目光开始涣散。“对陌生人,对自己人……请杀掉奥兰德,和我侄子——”话语到此为止。 尤利尔看着他离世。 “我不明白。”罗顿沃斯的遗愿令人费解,他怀疑自己听错了。“罗顿沃斯要我杀掉米斯特洛克?还有奥兰德?是这样吗?奥兰德又是谁?” 『我看你似乎知道』 最后的问题并不难猜。血裔们离开村子潜入尖啸堡,八成是为了这个奥兰德。他是米斯特洛克的父亲,罗顿沃斯的兄弟。“他们不是来救他的吗?” 『事情出乎预料』索伦说,『看来关于血裔,我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话虽如此,但尤利尔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清楚答案。他想到布鲁姆诺特,潜伏在治安局里的无名者威特克·夏佐。他想到他火种上的魔法。烈火之歌,冬日之弦。无星之夜用神秘来保证成员不会泄密,那血裔怎么办?他们的天敌创造了他们,以鲜血和诅咒使他们世代作为奴隶存活。有什么人会比死者更能保守秘密? 第二百五十九章 血裔之秘(下) 『你还要参与进去吗?那是他们的家事』 家事。“我所了解到的家庭可不是这么相处的。”尤利尔站起来,他已经听见书房中传来的碰撞和说话声,以及战斗时家具倒塌的轰鸣。如果血裔们还没有撤离尖啸堡,那他们一定在里面。尤利尔不知道血裔们还剩下多少人,他感到火种的波纹在门板后汇聚成浪涛,不停向外传递着涟漪。 若论及与索维罗的联系,恐怕尖啸堡中无人能出学徒左右。他的火种属于无名者,但燃烧的起因归根在被魔药杀死的塞西莉亚身上。尤利尔觉得自己应该憎恨它,但说实话,他不是一个擅长将情绪寄托在物品上的人。魔药是埃兹先生的朋友为活化火种而研发的炼金产品,它的出现被载入史册,不单单因为纽厄尔用它屠戮了四叶城。 『血裔的诅咒可以传递』指环警告他,『虽然效果会丧失大半,但终究会造成麻烦。你若不幸被诅咒,我会为你编一段沉痛的悼词,来纪念你在外交部训练的日子』 “外交部歧视血族?”尤利尔在推开门前问。 『我是说,除了白之使外交部没人会要你当学徒』 其实我也这么觉得。我是最喜欢找麻烦的学徒,而唯有乔伊不惧怕任何麻烦。他喜欢挑战,我们再默契不过了。只要不测验课业的话。一只提箱迎面飞来,尤利尔侧身躲开。“米斯特洛克!米斯特。” 书房里正进行一场混战,其中果然有血裔少年。他拎着长矛,架在某个先前的同伴的武器上。闻言他扭一下头,脚下的地板嘎吱地响了一声。一句呼喊尚未脱口,他就看到光辉熠熠的神文从赶来的年轻人手中飞出,淡金色的屏幕若自天花板垂落而下,将两方人彻底隔开。 这一幕令他震骇。米斯特洛克露出混杂惊愕和惭愧的神情,还伴随着强烈的后悔。学徒说不准这时候他的心情起伏是否与罗顿沃斯有关。“尤利尔。”他放下了武器。一时间,他似乎不知该是哭是笑,缓缓跪在地上。 “你在干什么?”虽说是两方人,但与米斯特洛站在一边的只有个高大的中年男人,他距离门最近,学徒开门时险些撞到他的后背。男人原本受到三个人的围攻,情况危急。透过血污和汗渍,尤利尔能看出他五官中与血裔首领罗顿沃斯相似的地方。“那是谁?” “我是奥兰德。”男人回答,“对你来说,我该只米斯特的父亲。那些守卫被你甩开了?”他的语气充满迷惑。 “我解决了他们。” “这不可能!”一个人说。 “但事实就是这样。”尤利尔告诉他们,“不太难对付。”他听见更多武器叮当砸在地上或脚趾的声音。“可你们这又是怎么回事?就是想锻炼身体,也不需要到这里来。处理吸血鬼的过程令人疲惫,你们应该帮忙才是。”学徒明知故问。“米斯特,罗顿沃斯先生呢?” 米斯特洛克一声不吭,神情恍惚。他的状态好像刚从睡梦中醒来。奥兰德代替他回答:“他死了。”男人的声音如手琴的最低音。“你说得对,他们不该到这里来。”他望着对面的血裔们,踉跄后退。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很遗憾。”尤利尔一字一句地说,“但好在我还可以替他完成遗愿。”他看到米斯特洛克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他要我杀掉他的兄弟和侄子。你们觉得他是疯了吗?没人愿意给我解释一下么?” 凌乱的书房里沉寂了片刻。奥兰德望了一眼他的儿子,将那柄细圆长剑扔在地上:“我是村庄建设的参与者,也是波西埃男爵的奴隶。”令人诧异的是,吐出这个词时他憔悴的面容上毫无波动。“我是个炼金术师,不久前离开村庄到飞鹰城去,却在那里被人出卖给血族。于是我逃回流水之庭,我的族人暗中给我帮助,使我躲过追杀。但当我沦落进尖啸堡的地牢时,罗顿沃斯组织起村子里寿命将尽的人,来防止村落因我而覆灭。” “他的决定是杀掉你?”胡说八道。 一名血裔战士发出一声叹息。“他没有别的选择。血裔的寿命有长有短,取决于诅咒我们的吸血鬼。要是奥兰德说出村子的位置,男爵会将我的同胞们一网打尽。而罗顿沃斯是个凡人,他不可能有他弟弟存活的时间更长。你明白吗?他需要在家人和族群中选出一个,这是道难题。我很高兴他清楚什么更重要。” “他真的清楚吗?!”尤利尔一下拔出剑。迸射出来的魔力飞刃贯穿城堡的墙壁,一路推进,最终在一堵石头门前消散。剑光所过之处留下深深的裂隙。一些人茫然若失、不知所措,还有人精疲力竭地坐倒在地……总共不过五六人。尤利尔环视房间,血裔的反应一一倒映在眼里,他在沮丧之余依旧满心迷惑。不该是这样的。他心想。罗顿沃斯明知道我是克洛伊塔的学徒,临死前还希望我杀死米斯特洛克和他父亲——奥兰德显然是个环阶的神秘生物,就算血裔们借助魔药也不大可能战胜他。这些人到底在想什么? 尤利尔把神术消除。“看来这不会是全部的理由。” “每个决定都有无数成因。”奥兰德承认了,“我希望自己也不辜负同伴,可就像我说的那样,这件事牵扯到很多东西——” 有人用长矛猛击庇护所的屏障,阻止他透露更多。“足够了,奥兰德。如果你还念着村子的恩情,就请别再说了。血裔很难依靠别人,我们只能保护自己。”他的话被打断。那名受伤的血裔战士用剑支持住身体,石化侵袭了他的左手。 “我正在帮助你们!”尤利尔说。 “但你不可能一直帮助血裔,尤利尔先生。你是盖亚的骑士,也是高塔学徒。我们永远不会再有交集。”他平静地说。“你也有自己的事情,先生,请不要再让我们的小事阻碍你的道路了。我知道你确实真心愿意伸出援手,正因如此,我们才更不愿意失去你这样的朋友。” 奥兰德还想说什么。 他们不会把秘密告诉我。尤利尔意识到。“奥兰德先生,我看你没有当场自裁,说明事情还有得商量。”但没关系,有人与他们意见不同。“我的确有任务在身,不过这不意味着我会对朋友们的自相残杀袖手旁观。米斯特洛克?你不想说点什么吗?尖啸堡里可不只有地牢守卫。不管你们要干什么,我想留守城堡的血族肯定不会支持。” 一片沉寂之中,米斯特洛克抬起头。“我找到了几个人类孩子。”他轻声告诉尤利尔,“他们在仓库里,都还活着。” 看来他还记得跟我的约定。“这是我今天听到最好的消息。” “可他们点燃了火种。” 尤利尔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点燃火种?”他怀疑米斯特洛克说的是另外的小孩。 “一种非凡的魔药。”米斯特洛克告诉他,“可以让人变成神秘生物。波西埃男爵没有把他们当做食物……因为我父亲说孩子的血最纯净,配合魔药饮用,会给血族更强大的力量。” “那是‘净釜’。”在尤利尔被突如其来的怒火冲昏头前,奥兰德解释道。“一种特别的神秘魔药。它的效果对血族来说等同于‘索维罗’,但不是新近出现的炼金成果。它是先民源能提炼工业的最高技术结晶,起源于血族的前身——也就是古老的夜之诺恩。索维罗可以提高它的效果,但还需要经过一系列步骤……”除了诺恩,这些名词尤利尔一个也不懂,但指环索伦似乎有反应。奥兰德跳过这段:“诅咒长久地困扰着血裔,我本来想从中找到解除或延缓石化的办法,但……” “……你失败了?”学徒松了口气,他无法想象这样不人道的实验获得成功后会发生什么。 “如果失败了还好。”似乎奥兰德与他观点一致。“我的研究被人发现了,于是波西埃男爵亲自对我下诅咒,把我变成现在的模样。” 米斯特洛克低下头:“我不是故意骗你的,尤利尔。” 尤利尔已经不在意了,他们骗他的可不止这一件事。炼金学者奥兰德望着在火种燃烧下无可逆转地化为石像的同族们。“就在不久前,我利用‘净釜’……和‘索维罗’魔药,把自己由血裔变为了真正的血族。” 事已至此,什么坚持都没用了。最后几个怒视他的血裔们也放下了武器。 又是‘索维罗’,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出现的?尤利尔不禁对那位密室中的逝者油然升起敬畏。奥兰德无疑也是神秘炼金学的大师,他将‘净釜’与‘索维罗’结合的想法在实践时多半没有那么容易达成,但不管怎么说,现在只看效果的话,他没必要这么失望。“对你来说,这不该是好事么?”对那些被残害的孩子和他们的亲人可就未必了。 『他说他失败了』索伦写道,『也就是说诅咒并未解除』 诅咒还在。“你依旧是波西埃男爵的血裔?”学徒压下心中的愤怒,抛出了疑惑。 “是的。血裔只能拥有一个吸血鬼主人……但我成为血族后,诅咒不仅可以制造血裔,还能让男爵通过我掠夺其他血族的血裔。我本身的火种被诅咒束缚,永远失去了自由的意志。” “自由的意志?” “我无法反抗主人的命令。”奥兰德告诉他,“我的心灵和身体失去了一部分,像米斯特洛克和罗顿沃斯那样逃离城堡寻求独立的做法,是我根本无法理解的。” 无法理解。尤利尔感到不寒而栗。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最初是在无名者身上,那个“神秘之尽”利用某种魔法使成员遗忘相关的信息。只有当必要时刻,他们才能记起自己身为结社成员的秘密。作为保护,这种手段的确非常有效。但不知道为什么,尤利尔觉得这种做法需要冒着格外巨大的风险。 难怪罗顿沃斯要杀他。奥兰德无法违背血族的命令,又知晓血裔们群聚的村落位置……“你们不可以搬家么?”学徒想到一个办法。虽然现在他对帮助血裔救奥兰德没那么热情了。 米斯特洛克站起来,他走到父亲身前,低头答道:“当然可以。但在了解情况之前,我私下与父亲碰面……那时候我快死了,于是父亲用他的力量使我获得了更多时间。” 不用说是什么办法。奥兰德能够掠夺血裔,他一定将自己的血给了儿子,这是唯一能救他的办法。看来波西埃男爵还不知道自己违法制造的奴隶又多了一个,但在米斯特洛克回到村子后,血裔们都知道了。 “首领认为,这会让血裔的村子彻底消失,因为即便是萌生死志的人,也会在看到生存的希望时打退堂鼓。奥兰德无疑是一根救命稻草,可他也随时会变成血裔的罪人。只要男爵回来,发现米斯特洛克的存在……我不敢想象村子里的血裔会变成什么样。”血裔战士说。 他面容颓然,不断有灰白色的石粉从他肩臂上的伤口里簌簌跌落。“也许原本血族会借此机会掌控我们,不仅仅用诅咒的鲜血。可现在他们一定会把我们都杀光。我很抱歉,我们都很抱歉。奥兰德,还有米斯特。但我们别无选择。罗顿沃斯也是同样。” 米斯特洛克别过头。“我明白。但即便如此,奥兰德还是那个爱我的父亲。我没法丢下他。我是自愿加入队伍的,如果大家一定要这么做,我只希望能送他最后一程。可是——”他顿住了。显然,是奥兰德在危急时利用诅咒操纵了儿子的意志。 “我只是下意识。”奥兰德辩解。他似乎也很懊悔。“对不起,米斯特。”血裔少年什么也没说,他的神情充满了迷茫。 “你们是该抱歉。”尤利尔说,“但不只是对彼此。” 书房中,寒冷的神秘犹如闯入室内的暴风雪,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尤利尔抽出长剑,冰霜闪烁莹光。奥兰德的脸色变得惨白,他伸出手,去拉身后的门把。“罗顿沃斯先生的决定没错。”而我错得离谱。但现改正还为时未晚。尤利尔对奥兰德举起剑,“我想他也早已料到会有此刻。” 第二百六十章 第一支蜡烛 “那些孩子都在哪儿?”尤利尔把剑架上奥兰德的肩膀,没给他夺路而逃的机会。即便不用银刃,他也浑身颤抖,因为长剑已经划破了他的皮肤。 学徒紧握剑柄的手指充满令人胆颤心惊的力量感。任何人都能看出他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怒火。 这个问题虽然重复,但奥兰德没有点破。“他们在二楼,楼梯左侧走廊尽头的房间里。”炼金术士急促又小心地喘息。“我没伤害他们,‘净釜’采用的是成品,我在飞鹰城的黑市弄到一些。回到尖啸堡后,主人……波西埃男爵给我提供材料。我根本没见过他们!”他希冀地望向米斯特洛克。“就是这样。” 『你知道这句话吗?‘如果羊肉不进厨师的口,他就于羊的灵魂无罪’』指环尖锐地指出。『那究竟谁有罪过呢』 吃肉的人。尤利尔在心里回答。索伦的担心没有必要,他不会听奥兰德的辩驳。“你的解脱不该用无辜者的生命为代价。”话音刚落,他感到魔力的波纹从炼金术士奥兰德的荡漾开,直冲向米斯特洛克。尤利尔一把拎起他的领子。“让你的家人见识见识你做的好事,如果你认为这值得的话!想知道你儿子怎么看待你么?那就看看他真正的想法。你明知道魔法带来的只有扭曲的意志,丢掉自由不是丢掉脑子。奥兰德,你还要欺骗自己多久?” 炼金术士的魔法中止了。于是所有人都看到,米斯特洛克摇了摇头,后退一步。尤利尔早知如此。血裔们是为除掉奥兰德而来,他们在潜入城堡的一瞬间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成功刺杀奥兰德后逃脱,要么服用“索维罗”与他同归于尽。 “我们原来也是凡人。”面对父亲痛苦的目光,米斯特轻声告诉他,“吸血鬼掠夺我们的牲畜和幼儿,最终将我们都诅咒成血裔。我们会在地狱里重逢,父亲。也许那时候的处境会比现在更糟糕……但唯一的好处是我们的灵魂都将属于自己。” 奥兰德无法理解:“我不明白。” “你永远也不会明白。”血裔战士悲哀地说。 惊恐浮现在奥兰德的脸上,这位称得上杰出的炼金术士试图挣扎着妄图反驳,但尤利尔早已料到他的辩词。“只有你的良心才会被这种拙劣的借口说服。”他告诉奥兰德,“在场的所有人都比你更了解事情的本质。你骗不了我们。”尤利尔割开奥兰德的喉咙,冰霜给予炼金术士干脆的死亡。 他听见身后有人发出一声啜泣,便没有回头。城堡守卫的脚步纷至沓来,转眼近在咫尺。山谷的夜风吹熄两盏蜡烛,尤利尔提剑打开门,潮涌般的魔力化为森白的剑光,覆盖住楼梯间蜂拥的吸血鬼守卫。他再关上门,一踏门框,冲锋和神术同时发动,让尤利尔的身体几乎追上魔力的剑刃。当先两个守卫被拦腰切断,他也撞上他们的躯体。他们的血是冷的,学徒一早就知道。 即便知晓血族的弱点,尤利尔还是选择了长剑。所幸冰霜之剑的神秘度足够压制血液中的魔力活性,而面对敌人轻捷小巧的武器时,庇护所的存在足以使他的安全得到保障。 剑光冰封住一个人的脚,尤利尔打开守卫挥动刺剑的手臂,一剑削掉他的脑袋。两根长矛带着魔法光辉击向腰和左肩,学徒侧过身让一支长矛的尖头在屏障上滑开,转动手腕砍断另一支的铁杆。斩剑实在太长,即便他的目标是对方的武器,第二个执矛人的手臂也被一并切下。他的信仰使他一贯在杀人时从不犹豫,这是学徒对敌人仅存的怜悯。然而再次看到如此惨烈的场面,尤利尔竟不觉得有什么出奇。 断臂的守卫厉声尖号,声音震掉了远处挂着的一幅画像。尤利尔低头躲开魔力的波纹,即便它在肉眼中是不可见的。周围的守卫们也纷纷躲开,只探出武器向前。庇护所的光芒黯淡后又重新亮起,但守卫的声音却不是如此。当魔法终结时,他一剑穿进那根爆发出狂躁音波的喉咙,确保它彻底安静。 尤利尔继续向前。这次他躲开一片神秘凝聚的灰影,寒霜冻结碰到剑刃的所有东西。又一把纤细的剑冲向他握剑的手,正趁着神术被更多人的攻击消耗掉大半力量的间隙。这名守卫可能借助短暂的思考断定学徒挥舞长剑的轨迹很难瞬时改变,但尤利尔的力气是他没想到的。他立刻为他的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学徒将手臂往后一拉,尖刺戳中寒冰,再也动弹不得。然后他借助廊道的立柱绕开掷来的长矛,那个没及时松手的倒霉鬼失去重心扑倒。尤利尔手臂落下,斩剑的尖头扎透吸血鬼的后背。剑刃摩擦骨骼,血溅在衣袖和领子上。学徒拔出武器,借助片刻的休战喘息。 地形不是他的优势,守卫们迅速绕过障碍而没有撞在一起。尤利尔踢倒一具空铠甲,被撞得后退的守卫顿时刺歪了剑,他扭身一剑划过,对方失去了半张脸和一只耳朵。吸血鬼用惊愕且怨恨的目光瞪着他,然后倒下。 死人的目光无法令尤利尔动容——忽然飞来的血焰命中身体,尚未开始灼烧便已熄灭——但某个施法者的愚蠢却做到了。他回过头面向那个环之阶的白痴,金色神文化为锁链把对方拉扯到身前。这家伙的表情恐惧到狰狞。尤利尔先是扔出短刀击退一个不小心撞上书房门板的蠢货,再双手握剑,给这个被迫冒入霜刃长度范围的家伙一记腰斩的教训。在这个环之阶的神秘生物死后,有人开始畏死求饶,但尤利尔不为所动。我若是羊,厨师和食客都不放过。当他就这么用剑将最后一名守卫连人带矛砸飞到墙上时,属于羊的怒火才稍微退却。 整个尖啸堡终于陷入了安静。守卫的吸血鬼们要么跳下窗自寻死路,要么已经死于冰中。潮湿的夜风涌进空旷的走廊,满地冰霜莹莹散发微光。一只被鲜血洗净的头盔掉在尤利尔脚旁,它开口仰面向天犹如破烂的铁釜,其中盛着破碎的银月。忽然砰得一声,陷进墙里的守卫尸体也滑到地上,带起一片刮落的碎石。他的身体逐渐被白霜覆盖。 『你不累吗』索伦写道。 尤利尔摇摇头,随手扯下一截窗帘擦掉脸上的血,再将依旧莹白剔透的长剑收入剑鞘。他踢开阻挡在书房前的血族尸体,而后轻轻转动门把。 房间中似乎比离开时更温暖,也许是由于寒霜之刃在门外的走廊里大肆屠戮的缘故。窗边的烛台皆告熄灭,但丝帘和织锦也被风吹开。碎月的光辉浸透木棂和地毯,充满神秘而幽暗的魔力。此刻,尖啸堡的麻烦都已处理完毕,他身边只有奥兰德死不瞑目的尸体…… ……以及几座冰冷的石像。 『他们的灵魂燃尽了』指环说。 或者已在天国中与罗顿沃斯重逢。尤利尔缓步走到窗边,点燃了每一根熄灭的蜡烛。盖亚教会祭祀时不用考虑灯光,但信仰晨曦之神埃尔文斯的种族相信白蜡烛会带来好运。流水之庭的生灵都这么相信,就连血裔都不例外。他们在被诅咒的那一刻就失去了盖亚或露西亚的眷顾,但人总要有东西来支撑自己不被生活压垮,给灵魂归处。 神术的火焰没被吹熄,于风中笔直地亮起。灵魂会被燃尽,他心想,但意志和向往却不会。它们恒久地燃烧,仿佛夜幕中群星辉映。当尤利尔走过米斯特洛克身边时,果然在血裔少年的脸上看到流泪的痕迹。我遵守了诺言。在路过罗顿沃斯的石像时,他又想到。 在黎明到来以前,尤利尔将从仓库带出来两个还活着的孩子装上一辆板车,随后在吊桥边念颂赞美盖亚女神的诗歌。人类的孩子不过两三岁,在旋律中熟睡,安全又宁静。但当火焰升起、山谷被点亮成一片橘红时,他仍未感到满意。 『接下来去骑士海湾么?我看你不想再找盖亚教会的麻烦了。找也没用。不用苍穹纹章,主教压根不会见你』克洛伊塔的名头会将事件升级。 不是不想。“我答应桃乐丝找到她的儿子,这是首要目标。”尤利尔回答它,“如果‘净釜’毁掉了那些孩子,我就是杀光参与交易的神职者也无济于事。等我完成了约定,就从巴恩撒的修道院开始一个个找这些混蛋算账。一个都跑不掉。当我将罪魁祸首的脑袋送到福里斯特主教面前时,他会见我的。” …… 经过原野时,希塔里安很惊讶。 “我不知道这里会这么大。”她告诉牵马的北方人,语气有种欢快的惊奇。 “到了威尼华兹,田野都是白色,会比现在更广阔。”威特克说,“一望无际直到天边的雪白。你的视野有尽头,但山脉和云没有。大地和雪山是不分彼此的,但如果恰好晴天,你可以分辨出莫里斯山脉与天空的界限。” 希塔里安想起某个霜之月的清晨。她望见街道和土路铺满白雪。露丝高兴得发疯,在雪堆里蹦跳。她却冻得瑟瑟发抖,只愿意在床铺里打滚。那天到街上的人少得可怜,去教堂的人也同样。连人都没有,小偷们只得饿着肚子回家喝凉水——这也不容易,水井凝固,瓦罐也冻上一层坚冰,她竟要拿石头把它们敲碎!冰块的冷硬更胜岩石,而且饱含肉眼可辨的杂质。雪倒要好些。除了寒冷,希塔里安对霜之月没有其他更深刻的印象。露丝喜欢雪,好在她很幸运,不那么容易被疾病困扰。当时希塔里安因感冒和初次的月事委顿在床,而她的小伙伴列森偷了裁缝准备过冬的干柴,为她熬一锅卷心菜热汤。 四叶原野在微风中泛起波浪。然而金色的原野她曾在城门外瞥见过,但雪原和冰峰……它们几乎超出她的想象极限。“山脉与天空很好区分。也许他吹牛了吧,有人到过山顶吗?”她笃定他会撞在天空的玻璃上,因此质疑起威特克的形容。对于天空是层厚玻璃的说法,希塔里安倒是深信不疑。 “现在还没,或许将来会有。不,没人偷懒,冒险者们尽了全力。但雪人族群住在山里,吃掉每个试图征服雪顶的家伙。” “雪人?”露丝的玩具? “是的,但与你认为的那种不同。它们是会动、会进食和叫喊的、由雪做的奇妙生物。雪人浑身洁白,因为这些家伙不穿衣服。只看外形的话,它们的身量比孩子们堆的小玩意大得多,没有四肢和脖子。一对宝石般的黑眼睛镶嵌在脑袋里,是珍贵的神秘矿物。”威特克绘声绘色地描述,“雪人大都群居,生活在莫里斯山脉最南端的高原。那里就是冰地领尽头的雪人苔原。据说雪人也是一种精灵,不过却是悼亡女神苏维莉耶的从属种族。但有人见过冰地女巫跟雪人们分享村庄,于是学者们认为,一部分雪人是后天诞生——由冰地女巫的祖先赫妲丝的巫术创造。” “赫妲丝也会堆雪人?” “而且比所有人堆得都好。她的巫术与冰雪有关,赫妲丝本人也是冰地领的神秘生物。有传说她是雪人跟人类的后裔,一个混血亚人。亚人没几个好东西……你听说过亚人吗?” “不完全是人类的人?”希塔里安猜测。 “对了一半。一些人本来是人类,但受到神秘的影响,自身的血脉火种出现了改变。这类人也属于亚人。”北方人告诉她,“当然,亚人不是人类。他们只是与我们拥有共同的祖先。这类生灵基本都是混血,人与精灵,兽人与人类,或者各种奇奇怪怪的种族杂交出来的家伙。其中也有魔法造物。赫妲丝创造雪人不完全是谣言,她利用巫术和雪人的某些神秘特质,创造了能在烈日下生存的雪人。” 第二百六十一章 面具 “雪人害怕太阳吗?”希塔里安好奇地问。 “不然他们也不会住在雪山了!” “那赫妲丝是怎么做到的?” “女巫会使用神奇的巫术。她们的力量与寂静学派的巫师们还不大一样。从神秘体系上来看,学派巫师使用正统的巫术,研究神秘咒语,而女巫们更擅长仪式魔法,对祭祀和狠毒的诅咒情有独钟。” “诅咒?!”希塔里安吓了一跳。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当初那本福音书给她们带来的噩梦也是诅咒。 “别怕。只有少数女巫愿意学习诅咒,因为它在伤人的同时也不放过施术者。赫妲丝不是黑女巫,她曾带领冰地女巫来到雪人苔原,开辟全新的驻地——不,我没说错。赫妲丝虽然生活在雪人族附近,但她的确是女巫。只不过那时她还是白月女巫,与狼人一同崇拜月亮。”当希塔里安提出疑问时,威特克给出力所能及的最详尽的解释,“冰地女巫的历史要比白月女巫短,但也已经有几百年了。你知道白月女巫吗?” “我母亲跟我说过。”当然,她只是把它当成故事来听。希塔里安也有安详的童年记忆,她与露丝在母亲怀里听睡前歌谣和传说,那时候露丝的问题比她更多,还总不容易睡着。母亲的故事陪伴她们入梦,直到炉火熄灭。希塔里安几乎不记得那时自己有多小了。 “总之,赫妲丝本来是白月女巫,但回到家乡后,她利用雪人的神秘使自己的道路偏离了传承。冰地女巫能给人好运,这是原本的白月派不擅长的。” 他们已走到原野之中,四周被金黄交杂的草丛包围。天空呈现出恢宏的橙红色,马车碾压出来的道路在远方变得若隐若现。岩石跟杨树伫立在低矮的蕨草中,树莓和某种不知名的浆果散落在青绿的茎叶间。希塔里安一不小心丢失了露丝的踪迹,当威特克把姐姐从茂密的狼尾草后拽出来时,她漂亮的铜红色长发上挂满了枯萎的苍耳。 “露丝的幸运魔法与冰地女巫有关吗?”希塔里安把姐姐换到马上,自己跳下来走路。“她是女巫?” “不知道。”北方人说,“我可不是神秘学者。不过别担心,等到了拜恩,会有人来辨认露丝魔法的真相。”他又露出熟悉的笑容。“不管怎么说,幸运的力量都很难得。也许领主大人会重视我们的小画家。” 有关结社和领主这样的基本常识,这些天威特克已经给她解释过。希塔里安没觉得荣幸:“领主会用我们……露丝的魔法做什么?” “不做什么。”威特克将在马背上扭动的露丝扶住。“领主大人是为她的能力是否会造成麻烦而关注她。‘幸运’没什么大不了,但露丝的幸运不会凭空而来。神秘有时会侵蚀使用者的身体。这并非罕见的情况。” 我更担心了。希塔里安瞥了一眼懵然不知的露丝,没再问这个问题。两天后,他们到达了威尼华兹。 “这里有许多冒险者。”希塔里安裹在毛皮和围巾里,却还想把眼睛也一并遮住。路过的马车掀起雪沫,北方人用宽大的斗篷将她们挡在身后。 “看路。”他没听见她在说什么。事实上,一来到威尼华兹他就心不在焉。希塔里安原本在漫长路途上消磨下去的警惕和忧虑再次生长。她扭动手腕,怀疑威特克是否在骗她。这不是没有先例的:人贩子将熬不下去的流浪儿和走失的小孩骗离故乡,弄到他们一辈子也走不回去的地方当奴隶。 四叶城称得上整个南国治安最好的地方,但即便如此,每天被拐走的人也不在少数。甚至还有贵族小姐被买卖的情况。当时希塔里安眼看着曾在教堂和某个官员做礼拜的少女,在无人的小巷登上一辆破马车。第二天她的寻人启示贴在每一座公交站的布告板上,巡逻骑士搜遍城市,但只找到了她遗落的家族纹章。 带领她们离开故乡的北方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畏缩。“别担心。”他用很轻的声音安慰,“没人看见你们的脸。你们带着围巾呢,天气太冷了。”只要把脸蒙上,希塔里安和露丝的通缉令就不会有半点作用。更何况冰地领堪称罪犯和逃兵的天堂,还曾因为无名者聚集而遭受过严格的清洗。这么看来,城里多她们两个也不多。 威特克说得没错,天气冷得过分。她感到露丝的身体在层层熟牛皮和羊毛衣下颤抖。身体倒还好,四肢却冻得僵硬了。威尼华兹的严寒是希塔里安平生仅见,她每走一步,都要看着脚下有没有结块的雪团或冰土,以免一头栽在威特克身上。 路过某家灯火明亮的店铺时,他们到防风板后休息。威尼华兹没有能在霜之月工作的公交车,人们出行靠耐寒的牲畜和自己的双腿。后者又多于前者,因为这里的地面没有四叶城那么平整粗糙,负重的坐骑常常在冰面上摔断腿。防风板由坚硬的石料建造,漆黑冰冷,但足够可靠。威尼华兹的道路边缘到处都是这样的掩体,防止狂风贯通城市,带走人们赖以为生的热量。 威特克侧对着女孩们,厚毛皮手套里的手指不时在皮甲上弹动。他好像十分焦虑。拜恩呢?威特克口中那个无名者的家园和温暖宜人的城市呢?希塔里安看见一大团白雾从北方人的耳朵边喷出来,随即是风声中破碎的语句:“……极黑之夜提前……卡玛瑞娅……” 露丝打了个喷嚏,在她身边不老实地绕圈子。 “孩子们。”北方人终于用清晰的话音开口。“真糟糕,天气太冷了。这鬼地方一直这样,真……该死。”他咽下一个难听的词。“冻坏了,是不是?你们在发抖。可怜的孩子,不得不跟着我这个蠢货到南边挨冻。”他把双胞胎环在斗篷里。令人惊奇的是,他的怀抱是温暖的,严寒对他的困扰要比其他人小得多。“诸神在上,我多等了二十分钟!混蛋!”他突然破口大骂。 这时希塔里安才意识到有人进入了防风掩体。她从皮子里探出头,看见风雪里有个黑色人影在接近。来客的脚步淹没在风的尖啸中,身后的斗篷如旗帜般飞舞。他像一朵黑云飘进掩体。 “城里有些琐事。”来人说。 他与威特克类似,身上笼罩着一层薄雾。希塔里安能看见他的斗篷和长皮靴,以及绑腿上的匕首。根据声音判断,他的年纪要比北方人更大,那种沧桑感体现在他的音色上。那根被貂皮包裹的嗓子里如同含着清不干净的沙土。奇怪的是,希塔里安能感受到他透过雾气和风雪的目光扎在身上。而对于这个人,她也没能得到来自露丝的那一点点亲切感。莫非他不是无名者? “年轻人。”在威特克的又一句咒骂脱口前,来人先开口。“而且不像是受到过伤害的模样,真难得。快来吧,孩子们。我们回家去。”他朝她们伸手。 “你是谁?”即便威特克告诉过她们某些事情,希塔里安还是忍不住尖声问道。 “我是塞尔苏斯·多姆努尔。倒影之城拜恩的守夜人。我会带你们回到我们同胞建立起来的家园,那里也会是你们的家。别害怕。”塞尔苏斯说。当他隔着层层厚皮革握住希塔里安的手时,她发现那种亲切感终于出现了。“我的能力比那小鬼更内敛,孩子。”他完全无视威特克恼火的目光。 “可是……”希塔里安望向那个带她们来这里的北方人。他似乎没有跟上来的迹象。 “你更该相信我的,好孩子。”塞尔苏斯咕哝,“怎么说,我也比一个戴面具的家伙更值得信任。”她不知道谁戴了面具。难道这里还有第五个人吗? “如果你有那本事,我们大可以交换一下工作。”威特克说。 “我的耳朵掉了一只,眼镜都戴不上,面具还是免谈了。”塞尔苏斯乐呵呵地回答。他甚至还给希塔里安解释缘由:“拜恩是无名者的地上天国,我们需要使者将遗落在外的无名者送回到安全的家园。他们会面对很多危险,因此要改头换面,甚至忘记自己本来的身份和姓名。这些人会戴上面具。”他对北方人挤眉弄眼。“小家伙啊,你知道眼前的男人叫做威特克·夏佐,可你不知道这名字并非属于他,而是一张使者们统一佩戴的面具。” 希塔里安难掩诧异。“那……所有的威特克·夏佐先生都是……?” “这其实不一定。总有人会重名,除非我们给这个名字施展魔法。辨认他们需要方法,到时候我会教你们……但想必你也用不上。”塞尔苏斯说,“幸好这只是个假名。倘若你真的换了张脸,我还得担心自己能不能认得出来你呢!” “反正你老眼昏花,认不认出来都一个样。”北方人反击。 “威尼华兹的雪太大,眼睛有没有都一个样。”塞尔苏斯半点不生气,“还嫌我来得太晚?你可不知道极黑之夜来得多早。” “我现在知道了。”威特克摆摆手,让露丝从斗篷下钻出来。“赶紧走吧,别在这儿废话。她们像两只冻僵了的小麻雀。”希塔里安还想说什么,可他直接踏出了防风板的范围。只是一个狂风中的眨眼,北方人的身影就消失不见了。 我要说什么呢,她心想,挽留还是道别?露丝脸色惨白地靠在她怀里,希塔里安却有些怅然若失。他救了我们。 “你会再见到他的。”塞尔苏斯承诺,“使者不会永远都是使者。” “那我会成为使者吗?”她听见自己问。 拜恩城的守夜人有趣地微笑。“说不准呐,孩子。我们都有自己想成为的人。”他拉开希塔里安身后的门。她压根没注意墙上居然有道门! 石门缓缓开启。那后面是否是夹杂冰凌的寒风,希塔里安并不清楚。她知道自己需要将魔法考虑在可能的范围内,但对于神秘的了解,她还仅仅停留在听来的只言片语上。我会看到什么?铺满鲜花和阳光的路?阴森狭窄的密室隧道? ……但都不是。希塔里安看到一堵灰色的墙,正位于拉开的石门后。她不禁回忆起防风板的厚度,结果发现石门的厚度堪堪达到掩体的一半。 “?” “我们的城墙不比威尼华兹。”塞尔苏斯愉快地说。“来吧,跟着我。趁着现在附近没人在,倒影之城的大门将为你们敞开。跟上我,没什么好怕的。” …… “尖啸堡被人攻破了。”这个消息在大街小巷传扬,六指堡的每一间冒险者酒吧里,人们都在讨论这件事。 “据说是十字骑士的清剿。”某个佣兵信誓旦旦地说,“当时有人隔着沼泽地,看到金色的火焰在山谷里升起。” “我听说是圣骑士。”一个穿着破靴子的人反驳,“露西亚的信徒早想铲除这些异端。他们潜入靴子谷,在夜里偷偷行动,也不畏惧夜晚给吸血鬼的神秘度加成。这事他们干得出来!” “圣骑士团不是离开伊士曼了吗?” “这可不一定。他们一贯喜欢在宾尼亚艾欧上乱窜,给人制裁什么的。圣骑士对血族恨之入骨,尖啸堡遇到露西亚的神官,烧成白地都是轻的。” “我觉得是恶魔的手笔。尖啸堡有波西埃男爵在,正常人不可能对抗他。一定是恶魔,他们能使用地狱邪龙的魔法。” 这个猜测似乎还有几分道理。接下来的就荒唐得多:“不是那些被血族残害的人的幽魂复仇么?骸骨之湖里爬上来森森白骨,要与仇人同归于尽。” 尤利尔本来在往喉咙里灌下一大杯苹果醋,闻言差点呛住。他怀疑作出这类猜测的人灵感多半源于四叶城的亡灵之灾,而且联想能力非常有限。 第二百六十二章 金雀河畔 『还有更离谱的』指环若不是被套在手上,恐怕会笑得飞不起来。『竟然有人以为是男爵要搬家,所以烧毁了旧城堡。搬家要烧毁旧址,这难道是什么新兴的时尚吗』 我从来不懂时尚。尤利尔心想。这玩意儿令人难以忍受,以至于人们需要每两个月更换一次。这些冒险者不知从哪里听来或干脆自己瞎编的消息,学徒让它们左耳进右耳出。“我在想‘净釜’的事。” 离开尖啸堡后,穿越沼泽地花费了一整晚的时间。尤利尔还在半路上耽搁许久,让誓约之卷的副作用在到达六指堡前消除。可能是他头一次这么频繁地使用神术,尤利尔感觉自己被负能量直接淹没,自杀的念头在心里盘旋不去。他听见地狱里被他杀死的人的哀嚎,天国的光辉点亮少女的红头发。塞西莉亚向他伸出手。无穷无尽的疲惫、绝望、疯狂压在火种上,试图将它熄灭。没有成功。尤利尔最终摆脱低落的潮汐,他用意志回应自己的使命。 与在霜叶堡时不同,支持他的不再是悲痛和仇恨。我能驱使我的身体和灵魂,我能操纵我的意志。尤利尔在古堡长廊踏过残肢,一路浇下火油。他给尚未死透的吸血鬼了结,那时他想到自己在训练场上得到的伤痕和痛苦,一切都是值得的。有朝一日,被教士赶出修道院的小孩也能成为人类的守护者。 可这还不够。血族制造‘净釜’所采用的原料被整个神秘领域抵制,因此它成了七大神秘支点的违禁品。但这跟血族加入守誓者联盟后宣布不再制造血裔的承诺一样,本身不具备令人信服的效力。尤利尔知道,要想完成对桃乐丝的承诺,他必须一劳永逸,清除掉盖亚教会在对待未婚母亲和孤儿的制度上的积弊。他的敌人不止有狡猾的人贩子,还有从这些人贩子手里得到“货物”的买家们。 『安魂堡也许看不上‘净釜’,这种东西只在乡下的吸血鬼间流行』这是指环表达安慰的方式。 “我在想奥兰德的诅咒。他既是血族,又是血裔。这种情况是‘净釜’导致的吗?不,是索维罗。”尤利尔把苹果醋喝干。“为什么我碰到的每一件事都与这该死的魔药脱不开关系?” 『不是你碰上它,而是你正根据它的线索追寻』索伦指出。『奥兰德已经死了,你需要担心的是他有没有将他的药剂交给其他人。显而易见,波西埃男爵完全了解配方』 “他不在城堡里,而在灰翅鸟岛。安魂堡的特罗尔班亲王也在那里。你觉得他们的行动与‘净釜’有关吗?” 『特罗尔班亲王是空境』指环警告他。 这不要紧。“就算白抽不出时间,罗奈德阁下和海伦女士也不会坐视他们在克洛伊的属国领土上弄出什么大动静。”但愿他们不会,都不会。尤利尔唯独这点不敢肯定。“我该走了,没时间在这里浪费。” 『休息不是浪费时间,白痴。你不是我。人类需要休息,否则就会提不起劲』 我也不只是人类。自从成为了神秘生物,尤利尔几乎没有为精力不够操心过。他的魔力可以由誓约之卷补充,体力也比普通人更强大。即便不用魔力增幅,学徒也能感到自己的身体素质正在逐渐脱离凡人的范畴。曾经乔伊能够一只手抵挡下钢岩卫士的冲撞——元素生物足有教堂钟楼那么高,挥动手臂时遮天蔽日,白之使与它相比好像大树下的一粒草籽。但他轻易升起坚固的壁垒,震动和冲击被冰墙完全承接,两侧的山体在余波下垮塌,他们也没受到半点伤害。那种力量慑住了他,直到今日依旧难忘。 也许有一天,我也能做到。“这不算什么,我撑得住。” 『你以为不眠不休能对找到那些孩子有帮助?现在你争取的时间,早晚都得还回来』 “他们不安全。那些吸血鬼要把他们当做‘净釜’的原料……” 『……但也总好过直接食用』索伦毫不客气地说,『干什么?他们本来就是作为吸血鬼的食物才被买走的。安全是相对而言,我觉得灰翅鸟岛的孩子说不准比落在人贩子手里的要好得多。你以为自己是他们的救世主?太晚了,在你没出生之前就有许多人这么死了』 尤利尔不得不承认指环索伦说得没错。“那我去睡一会儿。”他爬上客栈的楼梯。原本学徒很怀疑自己能否睡着,但在真的闭上眼睛后,他再次睁眼已是傍晚时分。这还是索伦叫醒他的结果。尤利尔以为自己才躺下。 “这么晚了?”他一跃而起。还真是早晚都得还回来。 『下次抱怨智者的劝诫时,你最好闭上嘴巴仔细想想』指环讥笑。 索伦总有本事,来打消我对它的感激。尤利尔一边穿外套,一边随口询问它:“冒险者有什么新消息么?”他现在已经习惯将佣兵们的谈资当成报纸来读了。 『他们没有,但我有一个』 难不成是乔伊?不,应该不会。尤利尔不大清楚解决叛乱需要多久,但圣卡洛斯的情况他有耳闻。“怎么?” 『我看到一个人。你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那个黑巫师,他来流水之庭,甚至到了六指堡』 尤利尔不禁想到冬青镇的神奇换位魔法。“黑巫师来六指堡做什么?” 『谁知道呢』指环不太关心,『没准他是跟着你来的。好了,你现在又要干嘛去?到港口?』 “我得到慈善之家一趟。”虽然尤利尔对教会的孤儿院不大放心,但他也没有其他能够安置这些孩子们的地方。尤利尔用自己的银光戒指做担保,想必没人敢再对他们伸手。两个人类孩子都点燃了火种,正在接受神术的治疗。但愿他们会安然无恙。“时间是很紧张,可我要是不去看看,焦虑会更严重。” 结果,索伦一句话就改变了他的计划:『你不饿吗』 这时尤利尔正好下到一楼的餐厅,客栈里弥漫着一股烤鸡和烘焙豆子的气味,冒险者们推杯换盏,吟游诗人展示美妙的歌喉。人们闲聊的话题也从尖啸堡和血族变成了微光森林的某个遭到袭击的商队。他发现自己可以对抗忧郁和绝望的意志力在气味与声音的诱惑下忽然不堪一击,以至于又停留了半小时才离开。当尤利尔终于能够放心地踏上码头的木栈道时,他觉得自己看起来一定非常滑稽。 『你很慌张』 “没有。”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慌张什么?该慌的是那些罪人才对,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的制裁即将到来的话。真奇怪,难道我休息时会显得慌张吗? 『别不承认。你觉得自己会将事情搞砸,对吗?你害怕违背对那女孩的诺言。你把教会的过失当成自己的责任。瞧你这样子,在布鲁姆诺特你也没这么焦躁过。我该把这表情记录下来。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做呢』 千万不要。“我是很担心。”学徒承认了,“我觉得自己休息的时间有点长了。在吸血鬼残害人类幼儿时,我却舒服地坐在椅子里吃晚餐。”那些混账东西将孩子们当做晚餐。他不知道也就算了,但现在情况不一样。这种差别没法不给他罪恶感。 当然,更深层次的原因尤利尔自己也清楚:“你知道吗?我本该是那些孩子中的一员。修道院里没有幼童,所有人都被送走,连人们拣剩下的孩子也不例外。在这方面,吸血鬼不挑食……表世界没有吸血鬼,我才能活这么大。” 『幸运也是一部分因素。否则你可能会因为疾病而丧命,用不着吸血鬼』指环照例不说人话。 何必跟它计较?不过是枚戒指。尤利尔按捺住自己把索伦丢出去的冲动,因为这家伙会自己飞回来弹在他的脑门上。算了吧,我还要靠它指路。 今夜的天色比昨晚要明亮许多,恐怕是城堡内灯火辉煌的缘故罢。六指堡领主是伊斯本·格洛尼翁爵士,近些天他忙于给自己的城堡进行修缮,还有他一个儿子的婚事。由于建在山上,六指堡地势颇高。城堡中耸立着六座突兀的尖塔,建筑风格也别出心裁。尖塔呈暗红色,以岩石和沙子为原料建成,线条笔直凌厉,塔壁的轮廓在夜色中清晰可辨。不知怎么的,尤利尔觉得它的外形竟有些眼熟。 河堤上长满芦苇,远望时犹如一条灰黄的狐狸长尾。北方的河流大概是不会结冰的,傍晚时分也充满生机。一只鸭子横穿鹬鸟的群落,在后者从惊吓中反应过来前钻进水坝的阴影里。金雀河有一段靠近领主城堡,那里是贵族的猎场,由卫兵把守着阻止猎人的渔民进入。猎场以宏伟的堤坝作为分界,截留下急流中鱼类最丰富的一段水域。由于流水之庭与铁爪城海拔的落差,金雀河在这里显得格外暴躁。上游泡沫飞溅,声如滚雷;下游安静下来的河水则碧波盈盈,柔顺地淌过泥沙河道。港口附近的水面轻轻打着涡旋。 据说领主之子的婚礼就将在河畔举行,以便新人们得到百姓的祝福。尤利尔对此抱有疑问,因为流水之庭的物价是他到过的城市中最高的地方之一,只有苦寒的威尼华兹能与之媲美。就连王都铁爪城,都不及此地物资的一半贵。如果将来我也退休,说什么也不会到这里定居的。尤利尔不禁想。每座城市的发展状况都离不开领主的管理,恐怕此地的百姓宁愿劳作,也不想花时间祝福格洛尼翁家的奢侈婚礼。 『太晚了,没有船愿意载你』 “你该早点叫醒我。”尤利尔推卸责任。“看来我得再浪费一个晚上了。”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每十分钟叫醒你一回。放心,我很准时』 这太可怕了。尤利尔往回走时路过一间正在打烊的面包铺,店主驱赶打工的伙计,他险些被人撞个满怀。“我赶不上车了。”学徒听见某个人哀嚎。这种情况他再熟悉不过了,如果这家伙足够幸运,没准能乘列车到一个没有神秘的世界去!不管怎么说,表世界都是比诺克斯更安全的地方。 忽然之间,他感受到空气中闪过魔力的波纹。“附近有神秘生物吗?”他问索伦。在伊士曼的城市里,神秘者还是不大常见的。 『你是瞎了还是傻了?不会自己看么』指环写道,『神秘生物基本都是冒险者,他们的打扮就像鸭子群里的水鸟一样突出』 尤利尔环视一周,没看见有冒险者接近。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感受到的东西无法与别人分享。盖亚在上,无名者?他不自觉追过去,一直到庄园的大门不远才停住。一路上,学徒对指环索伦的疑问充耳不闻。“我能溜进去吗?”城堡里有无名者很正常,但在领主的庄园出现就需要提高警惕。虽然贵族一般都有神秘生物守护……但尤利尔更担心那个无名者的安全。“你的隐身——” 『没有!那是个高环魔法,就算借助我你也休想掌握』 但借助神术更使人痛苦。尤利尔强迫自己遗忘沼泽地里的痛苦回忆,让第二夜的白鸽落在肩头。他越过目不斜视的守卫,却看到一圈符文从门后的石砖上亮起。“防护魔法?”尤利尔没想到这一茬。他在高塔习惯了用指环畅通无阻,潜入吸血鬼古堡也是通过捷径,更何况领主庄园又不是教堂……这些轻易成功的经验使他变得大意了。 『不是魔法』索伦·格森的字迹变得潦草,『是巫术!那个黑巫师』 “我惊动他了?” 『是的,但你没受到诅咒,多半是个警戒魔法』可等了半晌,庄园里也没什么动静。戒指糊涂了:『多迟钝的巫师!他是在忙着处置侍女吗』 “我不那么认为。”尤利尔把这句不正经的调侃擦掉。“不论如何,再前进就太失礼了。”恐怕我明天就会在火刑架上见到那个无名者了。一念及此,学徒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复杂的怜悯。但对于这些恶魔,他并没有热情到看见就要帮到底的地步。教会在他心中意义非凡,可无名者的存在他还是来到里世界才了解。 第二百六十三章 商业互吹的秘诀 即便是神秘生物,也不可能随意进出贵族的宅邸。“是格洛尼翁子爵邀请黑巫师到他的庄园去?”尤利尔猜测。 『恐怕没几个人能认出他的黑巫术』指环说,『当然了,也许贵族不在乎这些东西。你找那巫师做什么』 我不是找他。“我担心他用巫术制造出混乱。”他只得含糊过去。“外交部不就是要维持属国秩序的吗?” 『那属于治安队的工作。我们是使者,不是宾尼亚艾欧巡警』 “好吧,但我希望祖国的治安能更好一点,这总没错。”尤利尔咕哝着,到路边等候。惊动巫师不算什么,顶多碰面时有些尴尬。但不管怎么说,留下来解决误会总比一走了之强。尤利尔可不希望被当做试图溜进庄园的窃贼……虽然在鬼祟程度上,打探情况似乎与擅闯城堡没区别。前者是后者的步骤之一。 不同于他到霜叶堡报信时的情况,尤利尔坦然面对着守卫质疑的目光,直等到报信的卫兵找来接待者。果然是他见过的那名黑巫师。 “欢迎来访,克洛伊的使者。”进入客厅后,巫师让侍女端上奶酪和麦酒,还有一大盆热雾扑鼻的马铃薯鲑鱼汤。他邀请尤利尔一同用晚餐。 黑巫师自称阿兹鲁伯,能够担当接待客人的职责。他说自己来自飞鹰城,在某间教堂做过几年修士。后来他有幸成为寂静学派的一员,在巫师之崖开凿洞穴,探寻神秘之谜。当某天阿兹鲁伯发现自己没法再从自然得到任何启示之后,他启程便回到凡人国度,践行女神的意志。 “伊斯本爵士不在庄园里。”当学徒委婉地询问时,他告诉尤利尔。“他的小儿子迪伦·格洛尼翁要结婚了,最近领主大人事务繁忙,整天不在家里。” 尤利尔本来也不想见这位领主。他随口应付了几句祝福的话,同时小心翼翼地放开感知,寻找那个一闪而逝的火种波动。“流水之庭的风景绝佳,迪伦先生的婚礼一定会成为美妙的回忆。” “婚礼在水坝边缘举行,迪伦和他的新娘会放飞一对纯白知更鸟,它们的胸脯是橘红色。”巫师说,“而我可以用巫术使它们衔着玫瑰返回。爱情的红玫瑰。我本来是想用银百合的,但领主认为在小儿子的婚宴不需要那么庄重。得承认,玫瑰比银百合要浪漫得多。” “如果在教堂,他们会采纳你的建议。” “我的建议可不多。”阿兹鲁伯夸口时的姿态非常类似冬青镇的老佣兵。他有一对圆斑点似的眉毛,耳朵很扁,紧贴头皮。他的眼睛中充满自信或自大的闪耀色彩,在一张肤色灰暗的宽脸上格外引人注目。“为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劝言和祝福的小把戏,伊斯本爵士会付给我一口袋金币。每一枚都成色十足,是阿比金币。”他得意地说。“寻常冒险者一年都不可能赚到这么多钱。” 好像他原本是个冒险者。当学徒问起时,他也承认了。“苦修士也需要路费呐!先生,我当然在冒险者酒吧里待过一段时间。接受任务委托是磨练自己的一种方式。” 随即阿兹鲁伯愉快地说起在冬青镇的事,他用自己的魔法捉弄那两个倒霉的吸血鬼。学徒曾亲眼见着黑巫师轻易将他们调换了位置,但好在这家伙并非一点警惕心都没有,他说自己只是变了个戏法。 尤利尔明白巫师到这里来干嘛了。无论如何,人总是要吃饭的,神秘生物也不例外。他对此深以为然。但在冒险者酒吧里填饱肚子是一回事,来到领主庄园,给贵族老爷们打工又是另一回事。他在诺克斯酒吧里听闻佣兵们抱怨四叶城的官员,在威尼华兹和铁爪城也没少发现类似的言论。在这点上,冒险者一贯认为自己站在贵族阶级的对立面,就连原本与威金斯家族有联系的诺克斯佣兵团也很少到霜叶堡去。尤利尔原本不清楚其中的关窍,直到约克跟他分享这些知识。 “我们是自由骑手。”这个橙脸人西塔宣称,“不受任何人调遣。委托和任务带给我们利润,但维系佣兵团的是友谊和荣誉。我们绝不为贪婪放纵的贵族服务,这是我们的信条。”考尔德与他的佣兵们也确实这样做了,尤利尔不确定北方的冒险者是否也这么认为。阿兹鲁伯恐怕也不会觉得自己是冒险者。 不过黑巫师还没有自己已经被戳穿身份的自觉,依旧对学徒大谈自己苦修的经历。若是尤利尔没看见他对鲜美的鱼肉和奶酪大快朵颐,这份姿态说不定还能让他半信半疑。 “我去过很多地方。”这个开头是人们都喜欢用的。但即便开头俗气了些,语气夸张了点……若是忽略这些小毛病,阿兹鲁伯的故事其实还充满趣味。“就在秋叶走道。”他告诉尤利尔不知道第几个故事,“我杀死了两头树怪。不是很艰苦的战斗,真的。后来我在集市上把它们的指甲和脚后跟卖给炼金师。这都是值钱的玩意儿。你会觉得我不像个苦修士,但你错了!我花着自己口袋里用劳动赚来的钱,领会到女神所说的‘为事业和奋斗的过程感到满足’。这没什么羞耻。” 传教士和苦修者压根是两回事,但阿兹鲁伯似乎并未将两者加以区分。尤利尔没出言纠正,只觉哭笑不得。“的确,这……很有道理。” 指环听不下去了:『倘若寂静学派会让这样的巫师进入巫师之崖,那么伯尔纳德·斯特林就该考虑退位让贤了!』伯尔纳德是寂静学派的首领。『他不是寂静学派的巫师,从来都不是』索伦断定。 不论阿兹鲁伯是哪里的巫师,起码他不会是个坏人。尤利尔听到的故事大都是他行侠仗义的经过,誓约之卷的反应证明他虚构的成分都无关紧要,存在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衬托这家伙的英伟形象。先前指环还担忧他用巫术追寻吸血鬼的行踪从而找到尤利尔,但学徒发现阿兹鲁伯压根没这么想过。他比尤利尔更像盖亚的信徒,而且行事磊落至张扬的地步。 黑巫术会使神秘侵蚀自身,带来痛苦。尤利尔不了解除了誓约之卷以外的魔法副作用,但海伦女士已经用事实向他说明,神秘度和职业都不是影响侵蚀的原因。它考验的是耐力和经验。也许只有阿兹鲁伯这样的人才不会被神秘之路的坎坷吓退。 “我正沿着金雀河往西走。”最后,阿兹鲁伯告诉他。“我离开得够久了,人总得到故乡去看看。”他用鲑鱼蘸某种绿色的酱汁。“你呢?使者大人,年轻的神秘者,你要到哪儿去?” “我要向东,到骑士海湾。”尤利尔不介意说出自己的目的地。“我来找一个走失的学徒,她是个幼年狮人。”若是不抓紧机会打听,恐怕他真没有渠道来探知罗玛的下落了。 “高塔的狮人……铁爪城倒是出现过一位雄性狮人,还是你们的外交部空境成员。据说他在王都转圈子,弄得居民们人心惶惶。”阿兹鲁伯喝一口酒,“当然,恐怕慌张的只是贵族罢。平民百姓才不关心什么神秘支点。空境和环阶也没区别。至于母狮子,我在马戏班里见到过不少呐!可我想它们都不是你要找的。” 看来雄狮罗奈德阁下也失去了罗玛的踪迹。尤利尔觉得自己得把寻找罗玛提上计划表,以免两路人都到达骑士海湾后也没能遇上她。但这么一来,时间就越发紧张了。“感谢你的消息。”他还是这么说。 “我建议你到酒吧里发寻人启示。冒险者酒吧。你去过没?” 当然。不过发布寻人启示?这个主意他根本没想到。“我正要这么做。” “好吧,年轻人。我就不打扰你的事务了。晚餐很丰盛,但我想你该吃过了。难为你陪我这么久了……很遗憾,我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告诉你。有耐心是好品质,孩子,但你何必浪费时间,跟一个微不足道的苦修士闲聊这么久?” “我只是来问问,顺便拜访一下当地的领主。”由于没有再次捕捉到那异样的火种,尤利尔也决定离开了。“毕竟侦测站每天要记录大量的神秘生物的出现,我希望不会干扰到他们的正常工作……”他的搪塞忽然被打断。 “侦测站只会记录频繁出现的神秘生物,或许加上特别危险的几个名字。而当地的冒险者早就登上了相关名册,高环也不常到六指堡来。他们的工作不过是在侦测之眼旁边的椅子上消磨一天时光。”巫师擦掉胡子上的汁水。“你到流水之庭来,想必那学徒曾在这里出现过。否则你就是另有目的。该不会是来参加迪伦·格洛尼翁的婚礼的吧?” “我到这里之后才得到消息。” “你到这里来。自然,我没法限制别人用脚走路。更何况是克洛伊塔的使者……然而你一到这里,靴子谷的吸血鬼城堡便被烧成了白地。” 尤利尔开始警惕起来了。他发现对方虽然是个正派人,但在交谈中获取信息的经验实在丰富。“这件事我也有耳闻。”他回答。他忽然发现自己话里的漏洞了。 “这真是太不凑巧了。”阿兹鲁伯惊奇地微笑,“流水之庭里没几个拿得出手的神秘生物,侦测站也没发现高环的大人物……除了来自神秘支点的使者大人,我实在想不出到底还有谁能做、有理由做这件事。” 就算可以矢口否认,尤利尔也没法骗自己说不是为尖啸堡而来,因为事实就是这样。“你只说对了一半,阿兹鲁伯先生。”既然对方步步紧逼,他干脆承认了。 “那还有什么?六指堡的红塔楼可不及克洛伊的苍穹之塔伟岸,本来没什么好看的。” “我的目的完全与六指堡无关。阿兹鲁伯先生,你说是游历的学派巫师——”尤利尔故意停顿片刻,看到巫师的眉毛像个小球似的往上一跳。“那你一定知道‘净釜’吧?” “血族的圣药?”阿兹鲁伯的沉思只有一秒钟。看来他的学识的确丰富,但却不是来自于寂静学派。 “违禁的炼金产品,它用婴儿的鲜血制成。”尤利尔说。“我得到消息,血族们正在大量制造这种邪恶的补品,所以才会赶过来。” “这些该死的蚊子!”阿兹鲁伯气得摔开刀叉。“我早晚要给他们制裁。”他完全忘了尖啸堡已经变成历史了。“还有那些躲躲藏藏的血裔,这帮杂种最近爱在水坝上游出没,我看他们多半是没了威胁,胆子也跟着肥了。”也许他不是全忘了。 “血裔在其中帮了忙。”尤利尔不愿意听见罗顿沃斯他们被称为杂种。“他们死了许多人,只为了摧毁给他们半生苦难的尖啸堡。” 阿兹鲁伯半信半疑。“好吧,但这不是应该的吗?他们怕血族怕的要死,巴不得这些大蚊子死光。”他把餐刀从桌面上拔下来。“不说这些了,使者大人,你已经将尖啸堡铲除,请允许我代表流水之庭的子民感谢你的援助。”巫师诚挚地说。“和我说说过程吧。你一个人去的?”得到肯定的回应后,他的情绪越发高昂。“多么伟大的一次冒险啊!那居然就是昨晚的事。你一点没受伤?对吧?瞧瞧,你连衣服和鞋子都是完整的。我就知道!” 尤利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不得不告诉他自己并非毫发无损,但也没变成血裔——他才这么否认,阿兹鲁伯一下脸色就变了,你会以为他那张脸上的悲悯能与垂泪的雕像媲美!尤利尔希望他能将这种慈悲之心分一点给其他的血裔们……不管那些人在变成半亡灵前拿的是锄头还是宝剑。 “您一定是高塔最优秀的占星师,才能看穿山谷里的罪恶。”阿兹鲁伯夸赞起别人来效果也不差。 尤利尔不听他的赞美。“我不是占星师。我的职业是盖亚的神职骑士。论及对信仰的虔诚,我远不及你,阿兹鲁伯先生。” 下一秒,他就瞧见巫师脸上的满面红光突兀地消失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罗玛的踪迹 他的反应完全在尤利尔的意料之中。倘若一个黑巫师能在盖亚神职者面前装神弄鬼,那多半因为后者是个瞎子。这可与神秘度无关……它取决于神秘力量的不同性质。 “啊……使者大人……您真是开玩笑!盖亚的神职者——苍穹之塔?”阿兹鲁伯的笑容变得勉强,“明星才能指引你们的前路……神职者?太意外了……” 他脸上的慌张就跟汤里的鱼头一样明显。干瘪的鱼脑袋浸泡在汤汁中,一根根雪白骨刺外露,唯有脸上那对眼珠还瞪着食客。尤利尔装作没看见:“你是该觉得意外。尖啸堡掠走人类幼儿,这附近居然无人管束他们!莫非教会的十字骑士都到大陆上游历去了?” “最近流水之庭事务繁忙……”阿兹鲁伯咳嗽两声,继续说他的理由:“而且我也是刚到此地,不明白内情。”他的回答小心翼翼,生怕尤利尔拆穿他自称学派巫师的谎言。“你知道的,使者大人,六指堡不久前才遭受了洪灾。我的冒险刚刚告一段落,需要为生计烦恼,每天被领主丢给我的事情淹没。想想那该死的红玫瑰和知更鸟……” “……对你而言,简直轻而易举。既然你能用巫术戏弄扎卡里·波西埃,那些把戏就不是问题。但扎卡里是个环阶神秘生物,与你一样。” 阿兹鲁伯的笑容彻底僵硬了。“扎卡里·波西埃?他不会是波西埃男爵的儿子吧?说真的,我从未见过他。” “我当时就在酒馆外面。飞镖游戏的靶子,赌局。” 说到这份上,巫师再没什么好辩解的了。“使者大人,我实在不清楚我们之间有什么矛盾。” 尤利尔点点头,“确实没有。对待血族,我们甚至态度将近。” “那这一切不过是误会。”阿兹鲁伯苦笑着说,“领主大人要我在婚礼前将六指堡的神秘生物管束好,以免出现问题。可大人您毕竟是苍穹之塔的使者……这让我很为难。” 学徒知道他的为难之处在哪里。但说到底,还是阿兹鲁伯先咄咄逼人,他不过是下意识接招。“我很快就会走。你大可以准备你的知更鸟,并祈祷婚礼当天的天气晴朗。”高塔对黑巫师没什么特别的态度,就连乔伊都会使用黑巫术……也许海伦女士会觉得不高兴罢。 阿兹鲁伯总算放下心来,顿时笑容满面地谈起血族和流水之庭的历史,对于自己的冒险故事则绝口不提。尤利尔其实对后者更有兴趣,再加上无名者的火种彻底失去了踪影,他半点都不乐意在这里浪费时间。 『你怎么对他那么放心了』回到客栈后,索伦嘲笑他在冬青镇时的犹豫。 “阿兹鲁伯先生不需要我操心。”说老实话,我有什么立场去要求他?连象征使者的指环都是乔伊临时交给尤利尔的。倘若阿兹鲁伯知道眼前不过是个来伊士曼帮忙找人的学徒,恐怕他就会另做考虑。“他是伊斯本爵士的人。再怎么说,流水之庭的领主也不会信任一个邪恶的神秘生物。他也不是佣兵,即便贪财了点,但还挺有正义感的。”说起贪财,尤利尔见过许多人嗜钱如命,毫不在意的反而才是少数。 『我还是不明白你干嘛要跟一个骗子客气』 “他也不是骗子。”尤利尔回答,“而且在流水之庭能量不小。” 『你想让他帮忙寻找罗玛么』 这是我临时想到的借口。尤利尔更在意庄园里出现的无名者。自从米斯特洛克和血裔们在尖啸堡化为了石像,他发现自己就对恶魔格外关注起来。也许他在两者身上看到了同样的东西,更因为学徒自己就是个无名者。“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我们是要尽快带罗玛小姐回克洛伊塔去的,这样我才有时间收拾教会的问题。” 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先把那些人类的孩子找到。六指堡的夜市有一半在河上,火把和蜡烛彻夜燃烧,宵禁似乎并不存在。既然人们都不乐意早睡,他便打算到教堂去,希望在临行前能看看那两个点燃了火种的幼童的状况。由于没见识过火种试炼,尤利尔无法想象血族用了怎样的手段。这两个孩子是索维罗的幸存者,和我一样。 黎明来得太快,正如阿兹鲁伯带给他的消息。 “我找到她了。”巫师笑眯眯地说。他将两人中间摆着的黄油面包推开,递给尤利尔一张照片。“肯定是你要找的那孩子。一个幼年期的狮人在伊士曼可不多见。喏,看这儿,她在手套下还带着那枚学徒戒指。” 『就是她』戒指在面包上写。 “似乎有个冒险者与她走在一起。真奇怪,提供消息的人告诉我有许多人想买的是那冒险者的情报,看来他比高塔学徒更值钱。” “冒险者?”照片上的人戴着奇怪的网巾,尤利尔看不清脸。“他们这是在哪儿?” “冒险者能到哪儿去?八成是为了什么委托任务。”阿兹鲁伯断定。“他们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微光森林。你的计划路线可能要改动了,使者大人。我找到了许多与微光森林相关的任务,但具体是哪一个,只好请你自己分辨了。” 罗玛的信息尤利尔没透露出太多,要阿兹鲁伯能从中分析出她的动向不大可能。尤利尔其实根本没指望他找到那头小狮子,这真是意外之喜。“你帮了我大忙,阿兹鲁伯先生。”他竟有些不知所措,“我要怎么感谢你才好?” “我想你知道要怎么做。”阿兹鲁伯说。“总而言之,我很佩服你解决了尖啸堡的血族,而这些则是象征伊斯本爵士友谊的小小礼物。不过感谢我总比感谢爵士容易,但愿你也这么想。” 事实上,它们都很容易。“替我感谢爵士大人。”尤利尔把面包推远,黄油搅动起来,不知道索伦又在上面写了什么。他只想知道罗玛到微光森林干嘛去,难道是那个冒险者的原因?她告诉玛奈,要去追回那女孩出生不久的儿子艾肯。得了吧,我早就该清楚这孩子不可能有耐心。她自己还得让我们满世界找她呢。 “那边最近出了些乱子,当然,使者大人您不用考虑这些。”阿兹鲁伯直言不讳的态度实在讨人喜欢。“我只是担心那孩子有危险。如果您想要尽快动身,我们甚至可以为您提供船只。”他的笑容也非常得体。 尤利尔发现自己不该拒绝。 …… 村庄的集市当然不能跟铁爪城比。哪怕好几个村庄共同的集市,不过也是在可怜的泥泞小径上多了更多的污水、吵嚷和到处飞的腐烂番茄。墙根下穿梭着小偷和流氓,在随机倾倒下来的隔夜水和石灰粉间躲闪。还有拖着货物口袋的工人,头顶的热气在清晨的寒风中凝结成热雾,招摇飘荡过人群。买货的人则在不同木头和帆布搭建的简易摊位前流窜。破棚房里的女人戴花朵配饰,汁水的色彩流淌到胸前。她们腋下飘出一股混合香水和银杏果味的刺鼻臭气。罗玛把围巾扎紧,偷偷打量风行者。也许其他地方有更糟糕的气味,好在安川对她们的哪个地方都不感兴趣。 准备妥当后,罗玛迫不及待要离开这里。安川拉住她。“等等。”他要她在一家支楞着两根红色羽毛的脏铺子前停下,然后高声呼唤:“靴子!” “十七!”红羽毛铺子里同样传来高声的回应。 “涨价了。”风行者咕哝一声。他掏了掏口袋,又倒过来抖动,总算凑齐了费用。“好鞋子是冒险者的必备。”他不忘对罗玛说。 “我不用穿鞋子。我会把它弄坏。” “你当然用。照我说,皮革有时会比你的爪子可靠。试炼中处处危险,我们连大地也不能相信。等尝过踩在铁蒺藜上的滋味儿,你就明白了。”安川教训她。一双鞋子从窗口飞出来,速度跟烂番茄没两样。小狮子一脸嫌恶。“好了,快穿上。要是你忍不住伸爪子,就想想这玩意比你一身行头加起来都贵。” 自从罗玛答应他成为风行者学徒,安川的态度就变得严格起来。她不情愿地套上鞋,觉得自己似乎突然遗忘了走路的要领。“你在森林里设的陷阱中有铁蒺藜,对不对?我才不会中圈套。这太简单了,就像在玩闹一样。”对于危险的感知能力,罗玛能超过正常的环阶神秘者一大截。狮人的基本素质摆在那里,她想象不出自己掉进坑里或扎破脚趾会是什么样子。 “到时候你会希望只有铁蒺藜。”她的风行者导师说。他掰她的脑袋,强迫罗玛看身后。“记住那两根红羽毛。里面的皮匠是生活职业的神秘者,冒险者都清楚这个。这里的收费是正常鞋店的十倍,你也得记住,平日里别到这破地方给人送钱。” 克洛伊有装备部,罗玛想。还有维修部。我才不需要担心这些。 第二百六十五章 微光森林 微光森林是一片神秘之林,不仅包涵大大小小的神秘之地,还有无数神秘生物生存其中。历代风行者都喜欢将给学徒的试炼之地选在这里,罗玛不明白这片森林与其他神秘森林有什么区别。 “是信仰。”风行者安川说,“微光森林中有希瑟留下的遗迹。四叶森林就没有,即便大多数森林种族都信仰女神。我的家乡斯克拉古克也有微光森林——所有的微光森林都有女神的足迹。” “它与闪烁之池一样吗?” “传说希瑟女神降临宾尼亚艾欧,祂走过的道路山川隆起,河水奔流,草木破土而出,不毛之地化为绿洲。微光森林是最初诞生的森林环境,因女神的足迹而存于大地。祂象征仁慈和生命,以及无尽的未知,无尽的冒险。这么说的话,你觉得闪烁之池和微光森林一样吗?” “不一样。”罗玛懂了。希瑟与露西亚不同,祂不会单独创造什么奇迹来显示自己的恩宠或荣耀。一切都是自然的呈现。“风行者的试炼在微光森林,其他的森林神秘职业也是这样吗?” “大多数吧。点燃火种不容易,转职更困难。我知道德鲁伊和牧树人在森林就职,还有少数自然派的炼金术士在这里获得希瑟的祝福。哦,还有木元素师。我总把他们忘了。什么元素都有元素师,干嘛要分得这么详细?”最后他抱怨道。 “它们还各自有元素生命呢。” “你的的基础差得离谱。”安川的话让她后悔插嘴了。“可不是所有元素都有元素生命的,难道苍穹之塔没教过你神秘知识吗?元素生命的数量很稀有,种类多也是相对而言。你们狮人还有不同的亚种……人类就更是了。” 我知道这些做什么?“微光森林里有狮子吗?”罗玛转移话题。他们正在路边的一块平石上休息,进山的小径崎岖又狭窄,很不好走。对穿了新鞋的小狮子来说更是如此。 “当然。甚至可能会有你的同族。我就见过一个游历大陆的狮人,他有一手烤鳗鱼的绝活,还喜欢吃鳄。” 罗玛脱下鞋子,伸展挤得生疼的脚趾。“鳄?”她从没吃过那种动物。不过人类的食物她都能接受,没道理自己种族的却不行。我哪天可以尝试一下…… “嗯,这是头比较爱吃水生动物的狮子。人们的口味各有不同嘛。狮人的脾气其实比矮人要好许多,也不缺少智慧。只是他们考虑的东西往往与我们不同,才会让人误会。” 她想想高塔的“雄狮”罗奈德,顿时觉得安川说得没错。你还知道些什么我不知道的?罗玛自己都不了解自己的种族。“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到过很多地方,罗玛。我甚至去过你的故乡。落日草原的美景是我最难忘的回忆之一。在广阔碧草和丘陵起伏的柔软线条间,你会感受到空灵宁静的节律。那是个奔跑比慢走更适宜的地方,呼唤自由的风来自四面八方,而你们属于它。” “我也这么觉得。”风行者的描述使她充满神往,但罗玛不想让人看出她根本没到过那里。我早晚要到草原去,不过不是只看风景。 安川敲敲她的弓,“穿鞋。我们该上路了。”弓由山核桃木制成,弦绷得很紧。它是风行者为她挑选的武器,罗玛用着要比任何一把剑都顺手。等为它缠上一条金布带,她觉得会更顺手。不一会儿,安川又吩咐:“把你的罗盘拿出来,很快我们就没有路可走了。” 果真如此。森林少有人踏足,有着明确地图和危险标识的地方,冒险者们不乐意来。就像从前四叶森林的沉眠之谷。人们只想在冒险中获取好处,并不打算赔上性命。风行者需要磨练技艺,才能承载神秘职业的馈赠。罗玛认为她的身体条件肯定合格,但安川坚决要她通过试炼。 “点燃火种不意味着能驱使神秘。魔力如鞘中之剑,你得学会用刃口去伤敌。”风行者说,“我希望你不要因为获得力量而自大,因而基础训练的存在必不可少。它会让你意识到自己的欠缺,给魔力用武之地。” “我只用魔力就能收拾敌人。”她肯定地说。 “你不明白自己要面对的敌人,小罗玛。盖亚教会不是七支点,但他们依然拥有可怕的力量。就算你是克洛伊的学徒,也难保有人铤而走险,对你下杀手。更别说那些你在面对教会前就碰到的神秘生物了!你首先得保护好自己,然后再为你的朋友伸张正义。”风行者提醒她,“十字骑士都是身经百战的优秀骑手,其中不乏神秘者。就算你逃得掉,也绝无可能找回那些被强制卖掉的孩子。你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吗?” 罗玛咬紧牙关。“我会认真试炼,把那些混蛋的脑袋串在一起。” 这种话说起来要比往常的许诺更艰难,她知道自己真正重视起来了。艾肯在等我,等我把他带回母亲身边。想到玛奈,她又感到气愤。莫非我的母亲也是这样想的?我是她的负累?可她只想回到她身边…… 一丛欧石楠差点绊她一跤。罗玛赶紧找到平衡,跟上导师。安川和拉森不同,后者更多像长辈一样疼爱她,只要她撒娇就会心软。他教过罗玛许多神秘知识,奇怪的是,她总是记得不牢……反正没有射箭的技巧牢。但无论如何,拉森都是她的导师,克洛伊也是她的家。 罗玛确信圣者大人派人来找过她,那时候她钻进盖亚教堂,以躲开搜寻。罗奈德叔叔还在找我吗?还是别的什么人?她一面希望高塔大张旗鼓地派人寻找她,一面又沉醉于自由的时光。她紧急回避过一株雪松,厚厚的针叶触感绵软。罗玛开始庆幸自己穿鞋了。森林在诱惑她深入,深绿层叠间透过由阴影勾勒的阳光。我要找到艾肯,我要成为风行者。罗玛逼自己集中精神,专注于当下的试炼。 她忽然听见水声,林叶渐渐湿润。当一条小河出现在眼前时,他们停下脚步。“我们就从这里开始。”风行者安川告诉她。 “我要怎么做?”她隐约预感到了试炼内容。 “游过去。” 罗玛打量河流。它只有十码宽,顶多算条小溪,但水流很急,而且又深又冷。没人告诉我试炼还包括渡河。“我不会游泳。”为了不弄湿毛发,她撒谎道。 “那你得从现在开始学了。”导师无动于衷,“风行者的试炼就考这个。” 罗玛不上当:“等我点燃火种,这种东西就能直接学会!”她挑衅地看着他。“游泳属于风行者的基本技能,对不对?” “神秘会带给你知识,但知道和应用是两回事。少有人能在得知某种技能的诀窍后快速将它变成自己的能力。绝大部分人必须勤学苦练,利用学徒期提前做准备。”在罗玛自以为可以凭借血脉本能的言论再次出口前,安川直言不讳地告诉她:“据我了解,你的学习能力很差劲,几乎不可能做到这点。” “我当然能!” “就连真正的天才也不会像你这么肯定。莫非高塔有不用经历训练课就能通过外交部考核的学徒?唯一的例外是之前你提到元素生命——西塔们拥有火种的传承,才可能快速习得职业基础。狮人的本能其实也属于这种。但你要成为的是风行者,不是什么战士或骑手,你的种族优势会被大幅削弱。”小狮子顿时垂头丧气,她的导师只好再安慰她:“当然,优势仍是优势。你比我当初要轻松多了。我刚开始握弓,一整天都在不停地脱靶。” 而我第一次就成功了。罗玛恢复了点信心,虽然距离中心还差得远,但好歹射中了靶子。她发现自己不太好意思骗他了:“我会游泳。” 安川也不生气:“那就更容易了。把弓和箭绑紧,不许脱鞋。我到对岸等你,看看你能否进行下一项。你会将自己烤干吗?” 在铁爪城的郊外,安川就教过她生火。罗玛摸摸口袋里的火石。“没问题。”这里遍地都是能够引燃的东西。她很好奇接下来的试炼:“下一项会是什么?” “那得看情况来。你遇到什么,它就会是什么。风行者的试炼并非一成不变,我们都有自己擅长的项目,就像神秘生物划分出不同职业一样。细微的差别也会决定你未来的方向,而风行者的导师决不会要求你放弃自己的长处,用自寻其短的愚蠢办法来显示自己的教授水平。”安川说,“但风行者的试炼仍有其局限性。我从没教过狮人,但愿你的成绩会比我想象的强上那么一点,否则我不会允许你为自己扎上金色条带。” “你的带子也是自己扎的?” “是的。确实有人喜好吹嘘,给自己扎上带子糊弄陌生人。那不是正派人的做法。风行者将多系带子视为耻辱,却不介意少几条甚至全解下来。”安川摆摆手,打断罗玛没完没了的为什么。“等你通过了试炼,我再告诉你也不迟。” 第二百六十六章 危险正体 林间飘散着雾霭,微光在灌木里闪烁。安川停在一株菖蒲前,目睹两头灰獾滚进巢穴。他的足音被松针吸走,甲虫嚓擦啃食叶片的声音却格外明显。森林还是这样,你想要孤寂或热闹,它都会给你。他在游历时总会感到愁思和怀念牵扯他的脚步,但微光森林是所有森林信徒的故乡,在这里他将得到慰藉,继而萌生向前的勇气。 教导罗玛是件不输于点燃火种的困难事。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作出这个决定。我该将那孩子留在铁爪城,送到白塔去。修道院和那些女孩,不用想他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没必要冒这样的风险不是么?冒险者总喜欢冒险……但依旧是为了获得报酬。探索新的道路,找寻新的秘境,也统统与对付人贩子沾不上边!大把人愿意卖儿卖女换来钱和地位。他们本来就无需任何人为他们伸张正义,他们巴不得有这样的机会。 安川曾见过更恶劣的情况,也没少接过类似的委托任务。有时冒险者的生活令人厌恶,很多人觉得他们是没别的工作好做了。他在罗玛面前谈起那次旅行——落日草原的景色令人震撼,但防备狼群和土匪的袭击又使他精疲力尽。 说到底,我们为了生计奔波,标榜自己能够自由自在:没本事的人到酒馆彻夜买醉,然后厚着脸皮赊账;自以为有本事的人到布告板前,估量自己能否完成糊口的任务——这才是最该死的。我们确实有选择,但这些选择由雇主提供给我们。安川不禁想到那个逃走的血裔。冒险者从中挑出合心意的一个,然后收钱办事。契约精神意味着他要么放弃酬金,要么放弃正义感。希瑟在上,难道秩序就意味着我必须在底线和生存中选一个?我的付出可以由他人随意估价,我的坚持不值一提,是这个道理吗? 他不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并为此放弃了佣兵团的标志来到南部。然而走得越远,这个念头却比他离开斯克拉古克的时候出现得更频繁。他原本以为自己与别人不同,但在罗玛面前,他又觉得自己与别人没什么不同。这孩子什么也不懂……也什么都不用懂,她是克洛伊塔的学徒,用不着想这么多。而安川必须到微光森林来思量得失。他怀疑问题的答案自己本来知晓,但在旅程中被渐渐遗忘了。 放弃任务是我的权力,安川心想。就像我为恶魔祈祷一样。说实在的,这种情况根本不算什么,高环在教会里也算得上高端战力。他的担忧另有原因,且远比十字军更值得在意…… 是该想起自己的目标的时候了,他抚摸着长弓上的红条带。点燃火种的仪式材料他一直都准备着,可安川不清楚它是否在亡续之径的尽头也有用。多半是没有的。罗玛·佩内洛普才是女神来考验他的河流。答应帮她,我就能获得试炼的资格。 当小狮子湿淋淋地爬上岸,用火把自己烤干的时候,她才看到安川的身影从树上落下。“你太慢了,罗玛。我只好来找你。”他评论。 “水流很急,好像故意阻止我往前游。” “那是条河,不是死水池。河水本来就要往下流,无论你怎么想。”微光森林的拖延是一时的,安川已经决定继续行进。“我们到东边去,这里对你来说并不安全。”他教她跟上,并塞给这女孩一枚刻满魔文的火石。罗玛一接过来,它就窜起虚幻的火苗。比林霭更浓郁的水雾在她头顶升起,小狮子像是刚从蒸汽房钻出来似的。她打了个喷嚏。 罗玛很惊奇见识到这东西。“神秘物品?我在布鲁姆诺特都没见过。” “那是先民时期雾精灵的炼金产物,多半在某个遗迹里发现的。没错,就是在威尼华兹那边传出来。一大堆人到那冻死人的鬼地方挖宝藏,找到的大多数是没什么用的古董……当然,你也能发现些实用货。”风行者随口应付着她。 “布鲁姆诺特有吸水浴巾,只是卖得不好。浴巾?浴巾是洗澡后擦身体的布,不是修道院的亚麻布。” “挺不错。也许我离开索德里亚的下一站该是浮云之都。” “东边有什么?”小狮子问。 “神秘之地。”安川说。罗玛不禁竖起毛发,似乎感到危机逼近。“危险?你得清楚试炼才最危险。风行者的试炼存在伤亡,多半与学徒本身的技艺不足有关。但也有些因素必不可缺……其中最重要的是:没人打扰。至于神秘之地。你们的浮云之都也是神秘之地。假如你安安分分,不惹来治安官就没大碍。你懂了没?找到规律,你在那里就是安全的。” 小狮子半信半疑。“那神秘之地是什么样的?你清楚那里的规律吗?”即便脸上保持着自信,她的紧张不安还是从收缩的手指上体现出来。 她还倒有那么点微不足道的自我保护意识。“我很清楚。”安川让她注意一下自己的脚丫子,“这就是关键。你要是把它弄坏了,就休想从神秘之地走出来。” “我得穿靴子到那里?” “而且不是为了防备碎石尖刺。”安川说,“比它们可怕得多的东西。当心点儿,小罗玛。我真不希望你在这里失败。”如果你成功了,我就将火种仪式用在你身上。这也不算浪费。 …… 阴沉浓密的雾霭可不是微光森林的特产。自从人们开始将火焰作为净化世界的方式,诺克斯的空气质量就变得糟糕起来,其中尤以雾之城为最。这里的雾与林间晨雾完全是两种概念,阿加莎走在圣卡洛斯的街道上,她宁愿把鼻子和肺叶切下来,在鱼缸里洗干净。或者干脆将堵塞物收集带走。这样一来,没准我霜之月的壁炉里就有东西可烧了。 “就没有仁慈的牧师来拯救一下这该死的天气吗?”她感到即便有网罩阻隔,张嘴时似乎也有东西一个劲儿往喉咙里钻。“不管是露西亚还是盖亚,或者奥托也行。只要不是苏尔特。” “我希望是苏维莉耶。”白之使冷冷地说。 他们穿过一排整齐列队的蓝房子,每一间都完全相同。地上铺着一层细密的黑灰色砂石,均匀分布在道路两侧地路灯不时出现,杆和底座也是统一地蓝色。雾气中,似乎有黑影一闪而过。不知是行人还是鬼魅。 我到这鬼地方干嘛?阿加莎皱着眉毛,不自觉摸了摸黑鸟徽章,懊悔铺天盖地。几天前她被麦肯长官找上门,不由分说丢了任务给她。侦探小姐莫名其妙,张嘴就问怀疑警长的脑子是否因退化到极限而开始发疯了。圣卡洛斯的叛乱近些天占据了环城报社的头条,高塔的白之使即将前往调节。阿加莎不明白这一切跟她有什么关系。 “别给我胡说。”蔬菜长官嚷嚷,“这根本不能怪我,懂吗?完全是你自己弄出来的麻烦。你不是认得统领大人的学徒吗?这事我怎么推都没用,直接落到你头上了!”他看起来简直比阿加莎还恼火,“难道事务司的白痴们都不知道治安局的案子比天上的星星还多吗?瞎调动!添乱!盖亚在上,他们这完全是在胡闹!” “我到圣卡洛斯能干什么?”事已至此,阿加莎更关心这个。 “多半是助手的活。圣卡洛斯分局的情况太糟糕,白之使又对我们的体系并不了解,你要负责两者间的沟通。” “那鬼地方就没个驻守者吗?” “问题就出在这儿。我们的驻守者失踪了三天,治安局才发现他被人剁碎了的尸体,残肢拼成对克洛伊宣战的字符。”约翰尼还感叹一句:“外交部的伤亡率比我们也高出好几倍,怎么会有人乐意到属国去?” 有人还迫不及待呢!阿加莎想到某个大名鼎鼎的学徒。据说他参与了碎月神降,那无疑是比圣卡洛斯叛乱危险百倍的经历。离开高塔前他放弃占星而选择了外交部,很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目前这家伙被他的导师带去宾尼亚艾欧实习,结果半路却被一个人丢在陆地上。不管对他还是对我,白之使回归布鲁姆诺特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就连约翰尼都看得出其中的危险。蔬菜长官处理案子全凭直觉,推掉麻烦和四处拉投资倒是一把好手。但他根本不清楚,阿加莎的危险并非只来自圣卡洛斯那些愚蠢的叛乱份子。显而易见,这里没人能挡下白之使的随手一剑……她自然也不能。 浓雾在静谧中翻涌,彼此推动着扩散。阿加莎只瞥见一抹剑光闪过,还没找到敌人,物体倒地的声响就从身后传来。一把透明的冰霜匕首在使者的手中渐渐凝成。她逼迫自己目不斜视,过去检查尸体。 冰之刃钉穿来者的喉咙,森森寒意使血液凝结。阿加莎看一眼就察觉到了关键。“叛军的人,受黑巫术驱使。他脑子里全是蒸熟了的浆糊,我都闻到气味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 圣卡洛斯的红墙 阿加莎的神秘职业对上好的肥料比较关注,但白之使不会喜欢听这些。她直接抛出结论:“叛军中有个黑巫师,水平很高……好吧,我想其实也没那么高。大概在高环左右。真奇怪,难道高环神秘现在都这么不值钱了吗?” 亡续之径即将走到终点,这个阶段的神秘生物要么准备破釜沉舟跨越环阶,要么乖乖放弃,享受来之不易的漫长寿命。前者不必多说,后者的性格也可见一斑,不想死的人会乐意玩命么?故事里这种人倒没少露面。即便现实中真存在类似拥有过人的胆魄和智慧的家伙,也不可能蠢到在圣卡洛斯对克洛伊塔立起叛旗。阿加莎据此判断他们另有目的,但线索太少,实在难以进行可靠的推测。 对她给出的结论,白之使从来不予置评。“治安局在哪儿?” “就在前面的红墙后。那里是贵族的居所,宫殿林立,道路复杂。由于只有贵族区的治安还值得人们花精力去管理,巡警们干脆将总部放在里面。”侦探小姐告诉他,“红墙外的法律由贵族自发组建的巡逻卫队执行。”说真的,这绝对是个比布鲁姆诺特失物管理科还要舒适的职位。她不禁想若是威特克·夏佐在圣卡洛斯工作,这光头佬是决不会将买房的指望放在升职的薪水上的。 “据我所知,叛军并不是平民。”使者说。 阿加莎保持沉默。可没人为她提供圣卡洛斯的最新消息,环城报社的业务还没发展到雾之城来。一想到自己对其他城市的认知居然是从报纸上得来,侦探小姐不由得悲从心起。她怀疑约翰尼警官根本没有想过去替她要来圣卡洛斯的情报,好像她对事态了如指掌是神秘赋予她的本领。而事务司那些人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算明知约翰尼的遗漏,他们也是决计不会主动提出处理麻烦的细节的。 蓝房子组成的压抑街区终于被他们抛在身后,红色砖墙不见边际,阻拦住平民向内窥探的目光。莫托格古老贵族的宫殿穹顶浸没在浓雾中,不时有刺眼的闪光在雾海中亮起。那大约是某种魔法灯,用以驱散鸟类。阿加莎明智地没有直视它,扭头见到白之使连头都没抬,似乎毫不惊奇。莫非他到过这里?解释行得通,因为这本来就是他的巡察范围。 红墙后的了望台上,早已等候多时的守卫替他们开门。贵族区宛如圣卡洛斯的内城,嘈杂和混乱与正常时没有任何不同,连空气都变得清新起来。阿加莎不知道此地的城主怎么会同意在战时将平民封锁在墙外。即便许多人被黑巫术操纵,他们也不可能变成巨人。随便一个巡逻骑士对付之前那个没脑子的白痴都完全可以做到以一敌十。 “请跟我来,统领大人,还有阿加莎小姐。”侍者带他们穿过弯曲的大理石回廊和两座造型逼真的人物塑像。第一座是个戴帽子的男孩,手里拿着把挖矿用的镐头。第二座是位美丽少女,她的裙摆由层层水幕组成,胸前和头顶点缀金色宝石。它们正对来人屈膝,金属的脸颊上洋溢着笑容。 经过走道和阶梯(她还以为这里没有台阶呢),侍者引领他们接近一座天国教堂般宏伟的宫殿。拱形门刻满浮雕故事,花窗镶嵌彩色琉璃。无数细碎的金银叶子在立柱上闪耀,脚下的石板间流淌着月光般的白砂。阿加莎注意到被硕大橄榄叶覆盖的净手池,里面盛装芬芳的祝福圣水,池底则铺展一片磨得光滑细腻的神秘矿物,令人看到它就感到心情愉悦。 “这是什么地方?”阿加莎自言自语,“珠宝商和矿石贩子的仓库?” 但仓库里没有一排比雕像还年轻美丽的侍女。她们穿着云彩似的长裙,束带将腰紧扎出心惊胆战的直径。夏日绸缎上的厚厚蕾丝让女孩们显得无比纯洁。当这些侍女对他们弯腰行礼时,侦探小姐目不斜视。她现在对自己的制服愈发满意了。 “德里达在里面?”白之使开口。他的声音与此地格格不入,一如他的装扮。 德里达·塞利夫是圣卡洛斯的治安局总长。 “是的,安哈尔大人也在。”安哈尔·艾丁是圣卡洛斯的现任城主,出身于高塔事务司。 “他们在这儿干嘛?” 侍者十分惊讶。“因为他们要为阁下您准备宴会啊!” 白之使沉默下来。阿加莎看得出,他似乎觉得这些人无法交流。“风暴颂者”阁下必定预料到了此种情况,才会安排我来这里。她咳嗽一声,用最大的音量说:“使者大人让你们准备了?” “我不知道,女士。”仆人惶恐地回答。 但有人知道。这时殿门敞开,佩戴黑鸟标识的德里达·塞利夫身披蓝天鹅绒外套,裤子上用金线缀着闪亮的石头。他摇摆着一双短腿快步走来,站立时差点朝前栽倒,跪在侦探小姐面前。“使者大人。”德里达果然听见了阿加莎最大的声音。“是我们招待不周?” “我记得我们是来平叛的?”阿加莎替他问。 “可……统领大人亲自前来,叛军几乎不值一提。我觉得……我是说,这件事并不急于一时。” 阿加莎认真思考了他的理由。“叛军在哪儿?” “还困在平民区。红墙内有治安局的巡逻队守护,他们根本进不来。”德里达拍拍胸脯,“在我们的守护下,人们都是绝对安全的。”他话音未落,安哈尔·艾丁终于赶到了。城主大人身后的殿厅陈设一览无余,长餐桌上的鲜花娇艳欲滴,菜肴丰富令人咂舌。许多贵族和贵妇人等在餐桌旁,谨守礼仪小声交谈。 “圣卡洛斯人都在红墙内吗?” “没有。我们只允许不携带任何黑巫术诅咒的人进来。放任平民自由穿梭红墙实在是太危险了,他们根本没有抵抗黑巫术的能力,甚至不知道自己被魔法控制。不,我决不允许他们祸害圣卡洛斯的百姓。” “所以平民和百姓是两种人喽?” 德里达吃了一惊。“我是指……那些小偷和骗子……偷税逃税的犯罪者!不过是一群罪犯……要是不在圣卡洛斯,他们要么被剁手砍头,要么充做奴隶。是不是?我们放过他们,到头来他们却惹出乱子……都怪教会太仁慈了。这种人呐,哎呀,我的盖亚啊,这种人怎么能算守法的老百姓呢?” 我该将他扔到陆地去看看。阿加莎心想。就连凡人城市里的官员也不敢这么说!这就是圣卡洛斯,克洛伊制度与莫托格观念下的畸形衍生品。“我有个私人问题希望您解答,大人。”她对两位圣卡洛斯执政官说,“你们在圣卡洛斯待多久了?二十年?” 也许侦探女王在布鲁姆诺特鼎鼎有名,可到圣卡洛斯她就不算什么了。德里达打量阿加莎一眼,慢慢说:“比你年纪更大,孩子。” “我很荣幸。”阿加莎回答。“真庆幸我还年轻,因为等我老了,我只有在查案子的时候不停翻笔记才不会让我的下属们把我赶出去。你被人赶出去过吗,德里达先生?” “我确信我一直保有智慧。” “我也完全相信。你保有的智慧从你年轻时候一直到我出生,到我长大成人站在这里和你说这些话。这太不容易了,德里达先生,你的脑子比外面那群被黑巫术驱使的叛军的脑子保质期更长久,这点毋庸置疑。那么你觉得这跟是否要把贮存物煮熟有关么?” 殿厅里的人们因为震惊而安静了几秒。“你竟敢这么跟我说话?”治安局局长的鼻子都气歪了。“布鲁姆诺特没有其他懂礼貌的后辈了吗?” “说实在的,先生,懂礼貌的后辈压根不想到这里来。”阿加莎轻声细语地回答,“当然了,我不过是个负责传话的喇叭……如果你愿意的话,还可以选择直接询问使者大人的嘛。” 侦探小姐不知道身后白之使的表情如何,但从德里达的神态上瞧,他多半十分配合。看来这位局长大人宁愿听她的指责,也不乐意被利刃捅个对穿。三十年前的智慧也是能分辨出得失的。 “那么我要怎么做?”他气呼呼地对阿加莎说,为她的侮辱而愤怒。侦探小姐不清楚他恼火的成因构成,实在是她不能理解对方的思考方式。诸神在上,还好我不能。 阿加莎顺势命令:“给我叛军的成员信息和动向,否则我就当他是黑巫师的同党处置。”她给出条件,“限时一顿饭时间。当然你也可以用这时间做些有意义的事……比如交代一下遗产分割什么的。” 德里达的嘴唇蠕动几下。“协助统领大人是我们的义务。”他妥协了,“安哈尔·艾丁先生,我需要你的帮助。” 安哈尔全程没搭话,像块木头。但使者命令下达,他几乎是从地砖上滑出去的,速度出人意料。 第二百六十八章 英格丽 路过吉尔斯·阿纳尔德宴请客人的厅堂时,多尔顿听到歌手在唱颂赞美奥托的乐章。这是吉尔斯总管专门为尊贵的客人寻来的歌手,跟随守誓者联盟的船队一同来到骑士海湾。血族是守誓者联盟的成员,即便多尔顿再怎么厌恶这些饮血为生的半亡灵,他也必须为守护领主德威特的安全而与这些家伙打交道。唯一令他欣慰的是,对方看见他时的表情与自己并无出入。 潮声堡外,一队马车浩浩荡荡穿过街区。多尔顿骑上马,最后经过的那名骑士警惕地扭头,看见他后按住剑柄。也许他把我当成劫匪了?多尔顿有趣地想,暗夜精灵该是刺客才对。 他跟着商队进入市区,港口的海藻味扑面而来。哪怕是并不靠近海边的街道,地面的泥泞也令人不愿下马,以免弄脏自己的靴子。多尔顿的种族是暗夜精灵,常有人据此认为他的习惯里会有雾精灵的洁癖。他当然不在意一点泥巴或污渍,但从来都懒得跟人解释。作为王子的侍卫队长,很多人会为他打扫房间、收拾仪容,多尔顿乐见其成。毕竟谁不喜欢所到之处都干净整洁呢? 他下了马,拐进一家杂货店。几天前德威特命令他查明阿纳尔德家族烟草生意的货源。领主怀疑吸血鬼们没心思抡锄头,从四叶城的索维罗魔药开始流出到现在,血族新型烟叶的推出效率未免有些惊人。德威特认为这些家伙可能是捡了便宜——从一个炼金术士或者什么研究魔药的组织身上,甚至是守誓者联盟。尤其是守誓者联盟。他希望能获得他们的支持,就像他的姨妈那样。 而多尔顿被任命主持正义。当然正义有其代价,更有时效性。侍卫队长只好指派手下暗地里对每家商行调查,但距离得到结果却仍是遥遥无期。若不是知道自己干不来明察暗访的活儿,他都想亲自上场了。 好在任务进度虽然还有得等,但过程中也不是一无所获。多尔顿发现这家暗夜精灵开的小店是在昨天晚上,一只海鸥给他带来这个消息。若非当时城堡紧闭,他甚至想昨晚就来。伊士曼是人类国度,少有异族定居。多尔顿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见到同族了。 暗夜精灵的祖地十分遥远,来到伊士曼的过程之艰险,不亚于凡人登上浮云之城布鲁姆诺特。说实在的,多尔顿都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能不能回去。 店铺里很热,充斥一股烟味。“本店出售神秘物品。”一个女人在深处用通用说,声音也如烟雾般缥缈。“凡人请自行离开。” 在一排排货架后,多尔顿找到了那个暗夜精灵。她倚靠在天鹅绒摇椅上,身披翡翠织锦,手边有一大盆不知名的香草。她短发齐耳,架着半框眼镜,细巧的女士长烟斗不住向外喷出烟雾。她也有光滑的紫色皮肤——但却不是暗紫色,眼睛瞳孔倒与多尔顿一样。 这不是一个纯种精灵,他意识到,她是个半精灵,不过确实有暗夜精灵的血脉。也许她的长辈中有真正的暗夜精灵,那才是多尔顿的族人。 见到他的脸,女人吃了一惊。“你是谁?” “多尔顿·影牙·纳萨内尔。”侍卫队长一丝不苟地回答,“来自幽暗之角廷努达尔的神秘生物。我有幸知道你的族名吗?” “云井。”女人放下烟,“我叫英格丽·云井·巴尔辛塔西斯。”她的手指线条美妙绝伦,指甲被色块染成条纹状。“虽然这么说,但我可从未去过云井。” 她知道族名其实就是地名,多尔顿心想,也知道影牙是指幽暗之角。她说她没到过云井,这其实显而易见。云井的暗夜精灵厌恶混血儿,如果英格丽到那里去,她会被杀死。“看得出来。”侍卫队长说。 英格丽凝视了他几秒。“真难得,碰到一个暗夜精灵。”她将烟斗插进泛白的嘴唇间。它们在多尔顿眼中也十分性感。“我母亲会愿意跟你聊聊的,如果她还活着的话。想买什么?看在同族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优惠。暗元素使先生。” 她的血脉来自她母亲。多尔顿敢保证,此刻没人会比他对她母亲的死更感到遗憾。云井和幽暗之角……也不会比伊士曼距离得更遥远。“也许我希望和你聊聊,英格丽小姐。” “看来你到骑士海湾没多久。”英格丽露出笑容。 “怎么?难道这里还有其他的暗夜精灵?”手下交由他的情报里没提到第二间暗夜精灵的杂货铺。 “不,我是说,每个听说过这里的人都不会希望跟我聊太多东西。我会让他们掏钱——在不察觉的时候。往往人们会购买一大堆没什么用的东西回去,才发现自己的购物清单没有起到分毫作用。” 购物清单跟我没关系。“我不买东西。”多尔顿直言,“我确实刚到此地不久,并且来这里只想和你聊天。”他觉得英格丽没懂他的意思。 或许她不在乎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当侍卫队长说完后,英格丽嗤嗤发笑。多尔顿能感受到她的愉快,却不明白她为什么笑。“我冒犯你了吗?” “没人说过你很坦率吗?” 如果直白和迟钝是它的近义词的话,那么海湾领主没少这么评价自己的侍卫队长。他开口不都是在德威特心情好的时候,于是常常让后者气得把他赶走。“有过。”多尔顿不得不承认,“是这么回事。” “那一定是你关系好的人。” “没错。他是我立誓效忠的人。” “你是个骑士吗?” 多尔顿拿出咒剑。“毫无疑问。我在战争之神诺克图拉的神殿里宣誓,然后燃烧自己的头发。我沐浴焚烧后的灰烬……但现在它们又长回来了。” “比我的长得快。”英格丽说。她的短发很柔顺,不输于多尔顿。 “或许是因为我的神秘度增长。” “我不是问你原因。”她摇摇头,“好吧,说了你也不明白。”结果她话音一落,多尔顿不知该怎么搭话。他没料到英格丽是个半精灵,更没想到她会是个女人。在他离开家时,有几个喜欢接近他的女孩都纷纷远离了这个有着冒险精神的怪男孩。多尔顿接触过不少人类少女,德威特挑选美丽女侍时他也被允许跟随。但相对的,侍卫队长见过的成年女性暗夜精灵比德威特夸赞他会说话的次数更少。 他的尴尬也十分坦率,英格丽一眼就看出来了。“换我来?”她调侃,“那看在同乡的份上,请你管好自己的钱包,骑士先生。我可不希望你的主人到头来找我的麻烦。” “大人不会这么做。”德威特·赫恩现在很忙,没时间关心侍卫队长被黑店骗走多少金币,但他闲下来就说不准了。 英格丽又笑起来,“能得到你的效忠,他一定是位英雄人物。我知道这种人有非凡的品质,能宽容属下必然是其中之一。多尔顿先生,你愿意为主人付出生命和忠诚,是不是?” “我可以为他付出一切,包括我的荣誉。”多尔顿告诉她。 “我想也是。最近骑士海湾来了许多新面孔,你可得打起警惕。” “我一直这么做。”多尔顿说,“而且那些仅仅是商人。守誓者联盟的商人。他们与伊士曼保持贸易关系很久了,但我认为他们不该这时候来。” “为什么?” 因为苍穹之塔的使者正在潮声堡作客。“普林的商队晚了几星期,也在近期抵达海湾。他们的生意不会好。”对于真正重要的事情,侍卫队长向来不透露一点口风。 “看来接下几天伤亡最多的会是商人。”英格丽评论,“他们打起架来,比真刀真枪更吓人。你就瞧好了盯着灯塔镇的货品价格吧,它们的起伏就像炎之月的海浪一样。守誓者联盟的大量商货将冲击海湾的神秘物品价值……很快,冒险者就没有优惠的装备可穿了。” “这怎么说?”多尔顿来了兴趣。 “他们大可以直接从守誓者联盟的异族手里买,而不需要请求当地的生活职业神秘者。我早听说过矮人打造的防具在联盟里多到用不完,即便贵了点,他们的手艺也肯定比伊士曼的匠人强得多。”英格丽说,“活到现在的冒险者基本从不在铠甲和武器上吝啬钱财,恐怕原本的商铺会门可罗雀。” “那卖家应该降价才是。” “恰好相反。原本的店铺会把装备涨价。”半精灵英格丽告诉他,“别忘了矮人的手艺确实优异,但价格不菲。买得起的冒险者会选择更换精良的器具,但买不起的冒险者只能用原来的。然而海湾匠人的客人被分流,店铺的日子便不好过啦……他们只好从剩下的冒险者身上多赚取利润。反正这些人也没别的可买不是么?” “很有道理。”侍卫队长不禁说。还好我可以买到精良货色。 “还有个原因。来自守誓者联盟的商船载货量固定,不论铠甲有多赚钱,也不可能比过神秘宝石、炼金药剂之类的奢侈品。它的数量非常有限。” 第二百六十九章 灯塔镇的骚乱 多尔顿明白了:“数量有限……意味着许多冒险者还得回去海湾的店铺。商队的货品反而抬高了市场价。”等到商队离开,骑士海湾的铠甲武器才会慢慢回落到正常价格。幸好守誓者联盟的船队一年才来一次,不然领主大人又得为物价问题头疼了。 “就是这样。”英格丽用烟杆推了下眼镜,喷出一口烟。雾团缭绕中,血脉带给她的美丽使人着迷。“武器防具的市场不过是一部分……守誓者联盟与普林人带来的商货种类就像海里的鳗鱼一样多,骑士海湾确实很繁华,但相比神秘支点还是差太远了。我到过人类帝国的贸易城市,那里的盛况也远非伊士曼可比。” “我没到过很多地方。”自从来到伊士曼,他就选择成为了德威特·赫恩子爵的侍卫。当年的梦想多尔顿只在夜里失眠的间刻怀念,他一直引以为憾。 “所以你只能在骑士海湾的铺子里挨宰。照我看来,你现在出门骑上马,去铁匠或皮革铺订购的话,说不定还能捞到些拣剩下的货色。” 侍卫队长说:“你有何高见呢,英格丽小姐?” 这个暗夜精灵与人类的混血儿弯了下一边嘴唇,笑容的重心也随之偏移。侍卫队长注意到,她叼烟斗时喜欢这么做。“我在骑士海湾住了很多年,这间铺子也经营了很久……你想要上好的防具还是咒剑?我都有类似的门路。说实在的,我的老朋友们加起来,甚至能为整个潮声堡的驻军提供军械。” “那海湾舰队总司令该让你做他的供货商才是。” “你说洛朗·维格爵士?他是舰队总司令,不是骑兵团长。刀剑骑枪还在我们能力范围内,但造船?缆绳和制帆也许我能帮忙,造船厂可是掌握在阿纳尔德家族手中。很遗憾……我身体里流淌的血脉不允许我与这些家伙打好关系。” 多尔顿非常理解。“难怪骑士海湾的暗夜精灵只有你一个。”他想夸赞她的美丽和智慧,却意识到自己缺乏相关的词汇。“你真是……太不容易了。” 英格丽笑得呛了口烟。“你也一样啊,我的骑士先生。” 看在诸神的份上,多尔顿在心里对自己说,聊点别的东西行吗?一些不让自个儿这么尴尬的话题?“你在向我推销你的装备武器吗?”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你的咒剑很漂亮,暂无需更换。我还能告诉你哪家工匠的保养手艺最出色,但我想你应该不乐意听。”英格丽将震掉的眼镜推回去,“照看好自己的钱包,这点你做得很棒。”她揶揄。 “不。”多尔顿说,“我觉得它需要保养了。你说的那位工匠在哪儿?” “在你眼前。咒剑可不是常见的武器,因此那个最出色的人就是我。”英格丽大笑。她从书桌下翻出剑油和磨石,以及干净柔滑的布料。火焰在灯罩中亮起。“来吧,我保证你会觉得物有所值的。毕竟骑士海湾再也没有了解暗夜精灵惯用武器的工匠大师了!” …… 多尔顿一直在灯塔镇待到九点钟。 “城门快关啦,我的骑士老爷。”英格丽催促,“明天你再过来,我将你的咒剑还你。需要人看守吗?你有侍从一道来么?” “没有。”他有点迟疑,“我可以出城门。”多尔顿告诉她,他是领主的侍卫队长。潮声堡的大门会为他开启。 “领主的骑士长。一个暗夜精灵?” “一个暗夜精灵。” “我说过的,能当上骑士海湾领主的人都很——”她故意顿了一下,“很不容易。别误会,我是在赞美他。” “我对此一清二楚。” 回到潮声堡的路程比以往多花了两倍时间。多尔顿认为这不只是碰到一伙抢劫犯的缘故。咒剑不在手,于是他只打断了那些混球的几根骨头。巡逻骑士们赶到后,为首的领队十分感激他没给自己带来更多麻烦事。他认出我了,多尔顿心想。骑士海湾的新领主有个暗夜精灵守卫,这在灯塔镇里人尽皆知。话说回来,他们真的知道暗夜精灵长什么样吗? 总之,现在他们见识到了。侍卫队长穿过城堡花园时仆人匆匆跑开,装作没看见他。两个守卫向他打招呼,表情也管理到位。我不是个严肃的人,可除了德威特,其他人都不这么想。 书房里的熏香即将燃尽。“你到哪儿去了?”领主抱怨,“这么晚回来。我快被吉尔斯烦死了。” 又是物流总管。“他不是奉命接待多萝西娅女士吗?” “‘命运女巫’阁下早就休息了。侍女说她什么也没吃,举止倒还彬彬有礼,但说起话来似乎只为了让人难堪。我看她干脆改名叫‘尖酸刻薄女巫’好了。是她对我有偏见,还是说神秘支点的使者都这样?” 多尔顿记起某些故事。“这确实是有渊源的。据说多萝西娅女士的父亲曾是上一任高塔统领,在一场有关伊士曼的战争中丧命。” “克洛伊都用这种人作使者吗?” “多萝西娅女士算是占星师。” “用不着你提醒我,多尔顿。真正的使者比她更难对付……我当然清楚这个,也很庆幸不是他过来。”德威特咕哝着,“连我们的女王陛下和诺曼爵士都束手无策啊……只有特蕾西。只有特蕾西·威金斯公爵。”他的语气饱含古怪的意味,也许是厌恶罢。多尔顿私下认为那是某种敬仰。“吉尔斯的货源有消息吗?” “暂时没有。” 领主疲惫地挥挥手,“我竟指望你给我带来好消息。行了,你也忙了一下午,这里不用你轮班。” 转身离开是最好的选择,但多尔顿没这么做。“我不累。我整个下午都在一位同乡的杂货店里。她给我的武器做保养。” “一个女孩?” “不是女孩了,更大一些。”侍卫队长回答。 “正与你相配。”德威特舒展愁容,兴致勃勃地问:“她是本地人?长相如何?噢,精灵不用担心这个。你们聊得怎样?你了解她了吗?” “英格丽小姐很开朗。”多尔顿板着脸说,“我们相处得很愉快。你像个爱八卦的老妇人一样,我的领主大人。” “自从你拒绝跟我到妓院去逛,我就开始担心你人生幸福的归属。那女孩是叫英格丽吧,她也是暗夜精灵,这可真难得。” 即便很难开口,他也得对德威特说实话。“她是个半精灵。” 果然,海湾领主的好奇神色褪去了一大半。“嗯,半精灵……你喜欢她么,多尔顿?” “我不认为这会影响我对英格丽小姐的感官。”虽然我的族人多半另有看法。“她说我很坦率,却没让我闭嘴。” “是的。没错。我经常教你闭嘴。可我觉得这不是我的原因。但愿这位小姐真这么想。好了,既然你愿意待在这儿,就去把蜡烛换一根新的。没人提议重新铺设一下电灯线路吗?这玩意又暗又花,还随时可能掉下来砸我的头。” 多尔顿抽出一根全新的白蜡烛,用火柴点燃。火柴盒砂纸的另一面印着抽象的贝类和水藻,以示火焰受到晨曦的祝福。烛光让室内明亮起来,他手指的阴影穿透书架和靠椅上的领主,在拐角的风景画里扭曲。多尔顿想起英格丽在灯光下轻拭剑刃,擦亮那颗注满毒素的紫水晶。紫水晶,动人的神秘宝石,我该用它来形容她的美丽。 不久,有人来敲门。“神秘者的冲突,多尔顿大人。”侍从满面惶恐,“治安局解决不了,卫队长要我来找您。” “去处理你的工作。”领主吩咐。 于是多尔顿走下螺旋阶梯,加紧脚步钻进通往马厩的小径。路过兵械仓库时,他挑了把钢岩细剑。只有两个代表迟缓和灼烧的魔文雕刻其上,比原来的家伙差远了。不过侍卫队长上马后挥舞了一下,发现它其实手感不差。 夜幕笼罩的港口镇在歌咏之海的波涛声中安眠,桅杆与船舷的阴影被码头的阶梯和绳索牵绊。城墙上不断涌出橙红的焰光。原本多尔顿还不担心自己能解决的冲突,在他们到来时已演变成了一场小规模的骚乱。两方人厮打在一起,魔法的光环不住倾轧。 “哪个佣兵团这么嚣张?”侍卫队长问。他从未见过敢与巡逻骑士正面交战的冒险者团队。 “他们是外地的商队,大人。” 若通商路线过长,佣兵们就不乐意接下护送任务。商队的主事人多半会自己培养守卫,神秘生物的守卫。多尔顿近些天才了解到这些。“不会是守誓者联盟的队伍吧?” “我不清楚,多尔顿大人。”传话人回答。 会有人清楚。多尔顿拨转马头,去找一边正对下属咆哮的巡逻队长。他有点后悔在交付罪犯后告知对方他的身份了,那时候他有点忘乎所以。果然,不出一小时这位新朋友就给他带来了麻烦。 “就是他们。”有过一面之缘的领队说。他拉开面甲,脸上的愧疚神色似乎是真的。“其中有几位高环的神秘者,我只能向领主大人请求支援。” 第二百七十章 关于罗玛的猜测 多尔顿本以为下场的另一方是巡逻骑士呢。“好吧,他们的对手是谁?” 并不是随便哪个商队护卫都能跟七支点之一的随队骑士打得有来有往。才一看见守誓者联盟的彩纹旗帜,多尔顿还猜测战斗会很快结束,直到他从乱七八糟的战场中辨认出巫术的痕迹。 “是巫师。”领队告诉他,“苦修士巫师。”他的眼神四处乱瞟。 苦修士和巫师组合起来,指向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寂静学派的人?”侍卫队长自己都不太相信。 “事实如此,长官。我们压根不知道寂静学派什么时候派人进的镇子。侦测站对此毫无反应。” 你指望他们有什么反应?一群尚未转职的环阶想找到特意隐藏起来的学派巫师,多亏他们没成功!谁知道这群苦修士想干什么?好在巡逻队脑子清醒,没直接插手这种程度的神秘事件。“让人通知领主大人和洛朗·维格爵士。”多尔顿命令,“顺便通知我的副官带些人手来。”灯塔镇的巡逻骑士可不顶用,他知道这些人都是什么货色。 结果对方对自己的评价与多尔顿截然相反,那名领队还在问:“那我们要做什么,多尔顿大人?” “其他人把看热闹的白痴都给我赶走!平民和冒险者,还有报社的夜莺。你想让冲突扩大吗?这种事莫非还要我教你?” 望着巡逻队长灰溜溜离开的背影,多尔顿思考的东西却与他毫不相干。寂静学派的苦修士来这里干嘛?守誓者联盟的商队远道而来,又怎么与他们发生了冲突?高塔的命运女巫正在潮声堡的房间里休息,她预见这些事了吗?最近来到伊士曼的神秘生物未免太多了些……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但不论如何,他必须终止战斗,否则暴乱将席卷整座城镇。多尔顿毫不怀疑两大神秘支点的争斗会造成这样的后果。 他猛抽马鞭,冲进混战中的人群,同时高声吼叫:“都停下!”他解放平日的束缚,让火种处于活跃状态。幽暗的深紫色彩在剑刃上流淌,某个距离最近的家伙扭过头,瞬息僵在原地。 令人欣慰的是,当他将高环的神秘度传递给商队护卫和苦修士们时,他们都收到了警告而停下动作。侍卫队长能从这些神秘生物的脸上找到错愕惊讶的神情。没想到骑士海湾会有高环?那现在你们碰上了一个。 …… 返回王宫时,车队遭遇了暴乱。 劳伦斯·诺曼为此耗费了不少时间,然而他没办法对王都治安官发怒。他们的大半人手都集中在白塔,在可怕的魔力浪潮中首当其冲。不过是受过些简单训练和祝福的护卫,要求他们向宫廷骑士一般骁勇善战那简直是开玩笑。更何况冲击王家车队的也不止是普通难民。他根本想不到高塔‘雄狮’的寻人方式如此粗暴,以至于整个东城区的冒险者都在激烈抗议。 “这帮泥腿子真是无法无天了!”某个骑手嚷嚷。“竟敢冒犯女王的旗帜。他们都忘记自己的荣誉了吗?” “冒险者有个鬼的荣誉。”有人说。 之前的暴乱由几个难民挑起,随后愈演愈烈,汲取街道上游手好闲的青年人和不法分子成长。小贵族和商人抱怨封锁集市的时间太长,工人们则哭诉物价上涨。路过的冒险者闻声加入他们,希望被迫关门的酒吧和妓院重新营业。这一切统统都是“雄狮”罗奈德·扎克利要求城卫队协助搜索那个失踪学徒带来的后果。然而到现在为止,目标却连个人影都不见。 诺曼正为此而来,试图说服白塔中的客人换种寻人方式。他不明白雄狮怎么非要盯着铁爪城不放,也不明白宣称能够“观测诺克斯”的苍穹之塔为什么连个走丢的学徒都找不着。对方无疑不在乎弗莱维娅女王连带整个王都治安局的感受,更不可能关心凡人平民的生计。但不管怎么说,继续封锁式排查是个蠢办法,女王召开了紧急会议。朝堂上的贵族们难得达成一致,认为绝不能放任高塔使者再这么胡作非为下去。 只是做决定容易,践行起来难。诺曼刚打算通过委婉的劝言说明情况,回头暴乱的边界就几乎接近了白塔。看来民众们有自己的想法,而且同样不在意女王的态度。 “我以为我们会死在白塔。”有人低声说,没料到诺曼爵士正聆听他们的对话。“你们没感受到吗?那种要命的威胁好像头皮上的剑刃。我这辈子都不想再来这里。” “这不丢人。每个人都与你想的一样。空境。空境可以轻易踏平铁爪城,或者任何一座城市。我母亲原本是西境人,她曾亲眼目睹浩瀚的神秘之火从天而降,将堡垒焚烧成灰烬。” “你母亲看到的是谁啊?喷火的地狱恶魔,还是火神苏尔特?” “如果是他们,你现在就正跟鬼说话。”他的同伴恼火起来,“我母亲要我离胡说八道的人远点。而且她当时看见的是灰之使。”这话反而使发言者收获了更多讥笑。 这个声音的主人诺曼很熟悉。瓦林子爵既是财政大臣奥利·弗里德乔夫的子侄,还是王长子伊斯特尔的儿时玩伴。诺曼本想将他当作王子的助手培养,但后来只好把他充作宫廷骑士。事实证明,有些人天生就没脑子。瓦林爵士早已成年,唯一的本事就是听母亲的话,好像他还在她胸脯上吃奶似的。随便哪个宫廷骑士都暗地里嘲笑过他。在诺曼看来,女人家的话还是少听为妙。 “据我所知,灰之使死在圣者之战时期。那时候你母亲还没出生。”某个人指出瓦林子爵的错误。 “她不会骗我。”瓦林·弗里德乔夫坚持。 他再提到他母亲,我就让他滚回家去。诺曼心想。也许是口干舌燥,骑士们不再多嘴多舌,瓦林也没继续给他的家族丢脸。等回到了龙穴堡,诺曼将骑士们交由副官埃雷特带领,自己独自一人去见伊斯特尔王子。 歌声轻柔,透过厚重的楠木门扉。除去卧室,城堡中诺曼最熟悉的地方就是王子殿下的书房。他推开门,伊斯特尔·塔尔博特正端起酒杯欣赏歌手弹唱的乐曲,女侍给他送来甜点和香草茶。 他倚靠一张棕红色面料的沙发,一手环抱胸前,英武的长披风挂在衣架上。在诺曼眼中,他此刻的姿态虽不能说严肃,却也不失王家风范。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他遗传先王陛下的相貌——诺曼记得沃森二世拥有一对威严的双眼和高耸的眉骨,使鼻梁线条看上去没那么突兀。伊斯特尔的威金斯血脉只对他的眉毛和嘴巴产生了影响,就连性格也与先王肖似,能让诺曼轻易从他身上看见那位已逝王者的影子。 竖琴弦缓缓拨动,乐手唱起下一章节。舞女摇摆腰肢,纱裙缀满宝石。房间帘幕遮掩,烛火尚不及夜明珠一半明亮。 “诺曼爵士。”王长子邀请他坐下享用下午茶,“你回来得有点晚了。” “路上碰到些小麻烦,我只好暂代巡逻骑士的工作。”诺曼回答,“人们喜欢追根究底、将问题归咎于某个原因,似乎这样就能简化处理过程。我的建议是在城墙上多挂两个冒险者的脑袋,而不是指望雄狮带走所有的麻烦。” 伊斯特尔并不在意地微笑。“雄狮答应离开了吗?” “他答应了,只要我们帮忙找到那个该死的学徒。”诺曼将目光从舞女身上移开。他看得出那女孩还是处子。 “城卫队一直在提供帮助。” “可我们的雄狮阁下只要结果。据说那名走失的学徒是他的亲族,一头落日草原来的狮人。天知道高塔还跟他们有联系。” “事实上,它们之间的渊源比我们想象得更深。”王子说。他的眼睛其实是威金斯家族的碧蓝,但里面的神情并没有母亲的软弱,似乎也比先王更富有智慧。“‘雄狮’罗奈德·扎克利曾是狮人的王族,在守誓者联盟拥有一席之地。但他是个好色之徒,脑子又不怎么好使,猎艳竟猎到西塔女王的头上去了。” 诺曼不知他的故事从何而来,可伊斯特尔并未解释。王子继续说:“然后他离开联盟,独自加入克洛伊塔的命运集会。期间的种种也许比我们看到的更复杂,但我相信不论如何,雄狮阁下的风流习性是不会让我们失望的。诺曼爵士,我们大可以猜猜他离开克洛伊的原因会是什么。” “我从不寻根究底。”诺曼说,“随便是什么原因,他愿意离开伊士曼就更好了。” “看来问题出在那个失踪学徒的身上。噢,爵士,我是不是不该这样归拢责任啊?” 诺曼装作没听见最后一句话。“那个学徒只是他的同族。” “不只是同族。”王子断定,“她身上肯定有什么秘密,才会让苍穹之塔如此紧张。” 第二百七十一章 寂静学派的请求 “她只是个学徒。”诺曼说。 “但却让克洛伊塔遣派两位使者前来寻找。” “我向来搞不懂占星师的想法。”他其实也往这方面想过,但苦于没有更多的信息,只好无奈放弃。毕竟高塔万里之遥,远在天边。“他们做事没有逻辑,因为星象会昭示未来。我们这样的凡人只能根据现有情况判断,这是很不公平的。” “你若是凡人,伊士曼就没有神秘生物了,爵士。”王子不禁微笑,“夜莺确实飞不到浮云之上,但克洛伊也不是没有同等的对手。” 歌声停下了。书房中转眼只剩下诺曼和伊斯特尔。这位王党的支柱一言不发,仿佛在品味王子话中透露出来的东西。 “殿下,我必须提醒您。”诺曼缓缓开口,“神秘支点间的关联只会比我们想的更深。但究竟如何,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原本的大同盟分裂,可他们依然以另一种方式统治着诺克斯的神秘领域。作为曾经的军团长,我不建议利用我们并不熟悉的武器对敌……稍有不注意,可能就是灭顶之灾。” “我明白。”王子喝下一口酒,深紫色的液体在杯子中旋转。“这也是你与我姨妈的分歧之一吧?” “四叶公爵对她的能力有信心。”诺曼却更谨慎。先王在世时,曾戏称自己的军团长属于“盾之军团”。“她什么时候没有信心过?” 上个月的亡灵之灾让疾影军团失去了军团长塞万提斯,但说实在的,这对骑士们的影响仅止于失去了一位战友而非领导者。特蕾西才是他们的首领。诺曼自问没有她那样的统帅天赋,早在断剑革命时期他就知道了。 “可她的信心也有力量支撑。冰地领的银鹫军团面对她的骑士时不堪一击——那是守卫南部边疆的军队,抗击雪人和神秘生物的精锐军团。她不用借助守誓者联盟的力量也能将他们战败。” 伊斯特尔反问:“你以为我借助守誓者联盟的力量对付克洛伊?像我姨妈一样?”他摇摇头,“王国列车的计划不了了之后,伊士曼与守誓者联盟的进一步合作就已经中止了。老实说,我不认为这完全是坏消息。” 难道他的消息另有来源?诺曼怔了一怔。高塔的同等存在并不多,他立刻找到了答案。“是巫师?”但寂静学派与联盟没区别,都不是伊士曼能了解的武器。 “他们主动来找我,要求建立一定程度的直接联系。是寂静学派,不是盖亚教会。总主教不情愿地告诉我这个消息后,一整天都没给我好脸色。” “什么时候的事?”他竟完全不知情。 “就在法夫坦纳使节团抵达王都那天。我缺席了宴会,正为这个好消息。” 诺曼还以为王子的身体不适确有其事。“你早该告诉我的,殿下。”他懊恼现在才得知消息。雄狮若是知道那群巫师就在铁爪城,想必会更早离去。 “不,幸好我没这么做。”伊斯特尔王子却说,“雄狮追踪他的学徒而来,正是因为黑巫术失去了她的踪迹。你这么说只会激怒他。”他知道诺曼爵士的打算。“而且寂静学派的橄榄枝不是无条件的,我近些天一直在考虑。” 由于抗拒,诺曼没第一时间问相关内容。“他们给出了什么条件?” “与联盟相比,寂静学派还不算太过分。也许是看在盖亚教会的份上……福里斯特那个老东西一副居高临下的口吻,结果说出的话却是希望伊士曼能给苦修士们提供些冒险者的情报,顺带着城市间矩梯的通行便利。”伊斯特尔又喝一口葡萄酒。 “只有这些?”诺曼问。 “只有这些。既没要钱也没要人,不是很好吗?看来寂静学派是要在伊士曼境内的神秘之地进行一些大动作,反正不会妨碍王国治安。” 这些苦修士如果没有脑子进水,就说明那个神秘之地意义非凡,否则他们不需要与王子商量。也许他们的目的不是神秘之地。可除非去问雄狮罗奈德,诺曼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得到准确的消息。“那我们能得到什么?” “不多也不少。口头上怎么承诺都行,但伊士曼毕竟还是苍穹之塔的属国。这有好处也有坏处。”伊斯特尔说的很含糊,但诺曼听得懂他的意思。要是另外的中立国,寂静学派不大可能给出同样的诚意。 虽然是这个道理,可诺曼还是很难对克洛伊塔抱有感激之情。这本就是高塔的责任。那帮占星师应该为属国提供保护,而不是派个要命的巡察使者弄得王国上下提心吊胆。王国紧急议会上,贵族们将威尼华兹的神降事件的损失归咎于老上司光辉议会,但诺曼认为克洛伊塔也是同等的麻烦。他受够了接连不断的神秘灾难,然而伊士曼根本无法拒绝神秘支点的“请求”。 “多在哪儿?”他问。 “物质补偿。”王子告诉他,“伊士曼会得到魔文学的知识。库鲁斯向我保证一旦消化掉它们,足够我们将铁爪城的矩梯进行一次全方面的升级。下次特蕾西姨妈到王都也许不用乘车了。”库鲁斯是诺曼的副官,也是他的学徒。 诺曼想象了一下早晨四叶公爵到王宫参加早会,晚上再通过矩梯离开的景象,忽然觉得这种馈赠不要也罢。我宁愿她在路上多耗几天。“确实不少。”他不是很情愿地承认。 “矩梯的重要性无需解释。”伊斯特尔说,“不过我想这对你也有好处。”诺曼是宫廷魔法大师,他的职业方向正好对应魔文学。 “感谢您还记得我这个老头子,王子殿下。” “等我变成老头子的时候,我相信你多半还是这个模样。”伊斯特尔调侃道。“我需要你的辅佐,诺曼爵士,直到你老得走不动路。但愿你的后代不要为此抱怨。”他亲自为劳伦斯·诺曼倒了满满一杯酒。“我知道你接下来还要问少在哪儿——” “我不会问。”诺曼说,“寂静学派给得东西再多,也不是我们正缺少的。我也知道答案。学派巫师不会支持我们脱离苍穹之塔……不会公开支持。” “但与我们接触的是学派巫师,而非只有盖亚教会。这是不小的进步。” 说到底,我们没法自己选择自己的上司。因为伊士曼在人类国度中毫不起眼,根本没有话语权。如果伊士曼是宾尼亚艾欧上的帝国,恐怕神秘领域也会另眼相待。诺曼为先王感到遗憾,沃森二世发起渡鸦战争的目的正是为了伊士曼的未来,然而他被阴谋迫害,死在了原本莫托格的王都白峡城。倘若沃森二世还活着,伊士曼决不会固步自封,沦落到在几个神秘支点间辗转。 他强迫自己停止想象。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陛下已经死了,女王统治王国……如果弗莱维娅旁听政务也算统治的话。对王党而言这姑且是好现象。不管怎么说,王子殿下还活得好好的,伊士曼就有希望。“还好我们的总主教大人没趁机要求调动更多十字军入境。” “他应该很想这么做,但单凭教会的收入恐怕无法承担供给。好了,你既已表态,明日我就回复总主教。”风吹起窗帘,书房里的夜明珠幽幽闪动。伊斯特尔站到窗前。“诺曼爵士,我希望你能监视那些苦修士的动向。” 寂静学派既然提出了正式的外交申请,就说明他们不会隐藏行迹。诺曼清楚伊斯特尔更想掌握的是神秘支点间的秘密。必然有秘密。神秘组织不约而同地行动,一定有什么缘由。 “我会注视着巫师,直到他们离开伊士曼的土地。那个学徒我也会继续派人去找。”黑巫术阻断了雄狮的追踪,这件事很有趣。它会是苦修士们的目标吗? “两者之中,那学徒更关键。”伊斯特尔告诫。他的眼睛如夜明珠一般,闪烁着冷幽幽的深色光。“我确信寂静学派的动作与神秘有关,或者雄狮要找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失踪的学徒。这些神秘生物眼里只有神秘和魔法。遗迹。诺曼爵士,我们都清楚雾精灵到冰地领也不只是祭拜祖先。既然伊士曼现在成了观光旅游的好去处,那我们也没必要故作冷淡。” “他们的收获我不敢确定,但我们必然不会空手而归。”诺曼向他保证。 有了寂静学派的援助,王国的可能获得的好处尚不明显,但王党明显能从中获益。弗莱维娅女王身体康健,也从不会对不明白的政务胡乱插手。然而伊士曼需要的是一位强大且锐意进取的伟大君主。只有伊斯特尔·塔尔博特能做到这点。在他的带领下,伊士曼一定能摆脱困境,恢复开国君主克罗卡恩时期的辉煌盛景。 这是王党的未来,诺曼心想,而我的使命是成为他的羽翼。这个念头令他感到荣耀。先王的血脉在尚且年轻的后裔身上觉醒,而诺曼肩头的宝剑沉若千钧。他愿为这份信任付出生命。 第二百七十二章 环保主义者 “我有点晕船了。”刚从台阶上走下来,尤利尔就对指环说。 阿兹鲁伯安排送他到微光森林的船只名为“人鱼之歌”,吃水很深,载满旅客。尤利尔怀疑这是一艘货船,即便船上女侍和贵妇们的香水味让他很想跳河游过来。这是不可能的。他在金雀河的晨雾中望见拱形闸门缓缓升起,水流激荡咆哮,船只乘浪前行。大小黑色的人影在了望塔上穿梭,很快成了远方的米粒。他在颠簸中回到房间,玻璃还在簌簌颤栗。 “你看到仓库里的货箱了吗?”他问索伦。 『你以为他会单独给你安排一条船么』指环反问。 “我不是那个意思。”这家伙到底是不是在装模作样?“我看到了秘银,就在某个箱子里。”他不是故意偷看,但无论怎么阻隔,神秘的波纹都很难躲过他的眼睛。这源于恶魔的力量再次显示自己的存在感,令他十分不快。无名者们藏匿行踪的本事个个登峰造极,这不是没有缘由的。尤利尔花费好大的力气才摆脱开巫师送他上船时跟上来的两个女孩。说实在的,他觉得雄狮阁下的做法肯定给伊士曼人带来了某种意义上的误解……而且他该打听一下,我对这类女孩不感兴趣。 戒指噌的一下,带着他的手指砸在脑门上。『什么?你怎么不早说!』 “你疯了?我说了能怎么样?”尤利尔赶紧放下手。 『去找他们』索伦命令,『然后还上欠债。否则你就等着做债务奴隶吧』 就口吻而言,戒指总有本事将胡话说得像真的一样。债务奴隶是凡人中的最下级,连流浪汉和街头苦力的地位都比他们高。这些人往往是犯下大错却又罪不至死,治安官便将他们撵出去给新人腾地方。“等到布鲁姆诺特我会还你的。”尤利尔敷衍。我又不会赖账。 『那你得加上利息』 做梦去吧。“在借贷前你没这么说,所以后加条件的理由根本不成立。” 『我们的箴言骑士开始据理力争了,瞧他那吝啬的样子,我想他一定忘记到微光森林的路要怎么走了』 等等。我从来就没记得过……尤利尔开始后悔揶揄它了。“找到罗玛可不只是我的意愿。”他绞尽脑汁,搜出一个理由。“你要是拖后腿,不用乔伊,就连海伦女士都会找你的麻烦。” 『……』威胁奏效了。『我该要求你以自己的火种起誓,就像高塔的试炼那样』银指环不情愿地指出方向,『知道吗?火种起誓是先民时期流传下来的契约魔法,违背诺言的人会下地狱』 那无名者应该很乐意违诺才是,他们在地狱里的日子或许更好些。“放心,我一向有借有还。”尤利尔说。箴言骑士违背誓言的下场他隐约能通过誓约之卷感受到,那就是从此失去女神的眷顾,神秘职业也不会再接受他。然而他也清楚这个“违背誓言”的真实含义并非诚实守信这么简单。 阿兹鲁伯说“人鱼之歌”是六指堡最快的船,能在一天内从西境和铁爪城间往返。他的夸口并非没有凭据。流水之庭到微光森林大概有四叶领到威尼华兹那么远,但尤利尔仅仅用了两小时,就看见了远方茂密的树冠。“这艘船将载你到‘黄帽子大道’为止,我们一贯在那停船。”巫师告诉他,“如果不是距离森林最近的小镇没有设置矩梯,你还可以更快抵达。” 黄帽子大道不是人为开辟的道路,因此路面相当崎岖。虽然尖石和长在路中央的树木都已被经行的旅者清除,但尤利尔还是在歪斜的路牌前驻足了好一会儿。某个死人的脑袋钉在一棵显眼的树上,他脖子上的木牌用通用语记录了他的生平——在冒险途中死去的未知姓名的人。似乎他生命的分量只等于一块日渐腐朽的木头和皮包骨头的尸体的总和。 冒险者的生活充满危险。尤利尔忍不住想。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动手安葬尸体,因为索伦说某些冒险者生前一文不名,便宁愿死后留在这里,只为了给后辈们一点微不足道的警示。有人为他们撰写墓志铭,以示尊重。 越过尸体又走了几分钟,微光森林似乎近在咫尺,路人也变得更多。尤利尔从路遇的商队里买到两壶水,其中贩卖水果的人还极力推荐他的酸梅。有的佣兵团会走这条路。一个佣兵说他们只在炎之月结束后才来,尤利尔问他为什么,这家伙指了指金色的落叶。“在炎之月它们是绿色的,老兄。”他朝学徒挤眉弄眼,“因此我们管这条路叫‘绿脑袋大道’。”某个苦修士在路边冥想,对行人不理不睬,两条蛇在他的袖子里向外窥探,并咬伤了一个以为他在睡觉的小偷。当赶着一辆没有马的马车的马戏班超过商队时,有人向穿暴露皮衣的驾车女郎吹口哨。她一眼都没看他们,挥舞皮鞭抽打空气,目光在佣兵们身上一扫而过。 然而等尤利尔真正走到小镇,太阳已升入头顶。露西亚将无数阴影驱逐出房屋和青草的缝隙,嘈杂的种类也变得多起来。好在微光森林的凉爽覆盖了镇子,让尤利尔稍微能忍受这里的臭气和噪音。 『你的悬赏有人接吗』索伦问。 “目前还无人问津。”尤利尔并不气馁,“我想先了解一下那冒险者,就是跟罗玛同行的那个人。”他熟门熟路,钻进冒险者酒馆。“给你点杯酒赔罪如何?” 指环不理他。 这里的环境还算凑合,大约是冬青镇的酒吧水平。老板是个生活职业的神秘生物,脸长得有点像猞猁,话却跟松鼠一样多。当尤利尔问他问题时,这家伙的眼珠子猛然变得锃亮,结果他还没开口,就被人抢了生意。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一窝蜂围在学徒身边。他们炽热的目光充满诚恳,然而都是朝着他手里的阿比金币投去的。 “盖亚在上,我现在对安川先生的了解恐怕比他自己都多。”等尤利尔在老板手上付了钱,冒险者才转换目标,跟酒吧老板讨价还价去了。学徒突然发现,其实受冷落不是什么坏事。“真是出人意料……罗玛小姐是怎么认识一位高环冒险家的?” 『问我的话,她可能卖掉了自己的雪花戒指用来雇佣冒险者。她有两枚指环』 一点也不。“会有人敢买克洛伊的雪花戒指吗?” 『你得承认总是有人胆子大过脑子……而且这玩意的工艺并不简单,黑市里的价钱还不低呢』 “拉森先生会生气吗?”尤利尔估计了一下索伦的价格。如果得到了乔伊的准许,这个格森先生大约可以卖出天价来,而我也会成为交易市场的传说…… 『说实在的,他生气起来其实一点都不吓人。否则天文室就不需要副教授了』 克洛伊天文室的教授等同于外交部的部长。尤利尔试图想象“艾恩之眼”阁下发怒的模样,但脑海中储存的形象很难支持他作此联想。真该让乔伊向拉森先生学习微笑。 不管怎么说,他终于抓住了目标的行迹。“那位高环冒险家带罗玛去了微光森林,有人看见过他们。”尤利尔想不出罗玛有什么理由到那里去。问题肯定出在她的旅伴身上。“据说那位冒险家曾屠戮过一整个村庄的凡人……他违背了与他们的雇佣条约,因此才试图杀人灭口。这是真的吗?”关于传奇冒险家安川,尤利尔了解到的信息实在不少。冒险者们很乐意讨论他,他们的故事大同小异:高环的风行者,背着巨大木弓的异乡人,死去的村民和他妄图掩盖的丑恶秘密。 『冒险者的话,不比婊子的爱情、报纸的八卦更靠得住』索伦轻蔑地说。 “人们都这么说。可这些谣言若只是谣言,他为什么还放任它们败坏自己的名声?”尤利尔不明白。 『这世上的名声不都是自己赚来的,学徒。等着瞧吧,在下个村镇你听到的版本会更离谱』指环还给他出主意,『你甚至可以问白之使的事。想知道高塔的巡察使者在冒险者们眼中印象如何吗』 这个建议拥有难以想象的诱惑力。尤利尔知道导师在高塔受到的“敬畏”,恐怕冒险者不会给出更好的评价。但将念头落实到行动后,得到的结果再次出乎了他的预料。 『你猜错了』从尤利尔的表情中,指环能看出他的认知已经裂开了。 要开口时,学徒破天荒喝了口蜜酒。迷惑在他心头挥之不去。“也许我弄错了,或者这其中出了什么问题……我们说的是一个人吗?”见鬼了!他跟这个词完全不沾边啊? 『还是有那么点类似的』索伦把杯子搅得直晃。『冒险者的固有印象很难改变,但也很容易扭转……这取决于他最近做了什么』 “可他们认为白之使是一个环保主义者!环保是什么?” 『……』 『看来版本更新了』指环评价。 第二百七十三章 寻觅 尤利尔不明白这个外号究竟从何而来。“莫非我的导师倡议克洛伊塔对污染进行治理了?”要不是看报纸,尤利尔根本不知道污染被赋予了新含义。自从伊士曼王国与守誓者联盟达成协议建造一号列车,一系列新名词就传播到了伊士曼。据说某些贵族到接下任务的地质局抗议,还往建成的铁轨上丢垃圾。学徒没看出来他们的做法哪里环保了。 『我倒是听说森林种族与守誓者联盟发生争执,就是因为炼金术工厂的存在严重影响了他们的生活』 “你说的森林种族指哪一个?” 『大部分是德鲁伊,少部分是自然精灵』指环写道,『原本自然精灵被叫做绿精灵,但后来他们改名字了』 我大约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尤利尔想起那条拥有两个名字的路。“表世界里也有人反对修建铁路,他们认为这会使土地受损,长不出麦子从而引起饥荒。” 『这不干铁路的事,那些人活着才会引起饥荒』酒杯叮当作响。『你不会想象到这种荒谬的言论在神秘领域升级了。矩梯无法普及,铁路的出现对凡人意义重大。结果圣瓦罗兰和守誓者联盟为凡人们可能制造出的、两个魔法就能净化的污染闹得不可开交,而最需要清理的雾之城圣卡洛斯却无人问津』 因为精灵不住在天上。学徒心想。雾之城的状况他有了解,但圣瓦罗兰却是神秘中的神秘。尤利尔记得这是个森林种族的神秘组织。它存在的岁月比苍穹之塔还要久,也是千年前最后一个加入圣米伦德大同盟的神秘势力。绿精灵和德鲁伊是它最出名的成员,但索伦说圣瓦罗兰还包括龙族。 在宾尼亚艾欧,尤利尔目前只听说过邪龙温瑟斯庞,和时间之龙阿克罗伊德。二者都是传说和歌谣里的常客,区别在于前者真实存在,后者只出现在谚语和睡前故事里。诺克斯的故事与表世界不大相同,但对凡人而言都是一样的。时间之龙也只是神秘生物的荒诞想象,类似的事物还有诸神和天国,以及凡人王国莫名其妙的环保问题。 “圣瓦罗兰在哪里?”他不禁问。 『当然在森林里』指环说,『而且就在微光森林。你没听见之前那黑巫师的话吗?有一队商旅就在森林附近遭到了袭击。我打赌是那些森林种族干的』 “是守誓者联盟的商队?” 『不一定。圣瓦罗兰是个极度排外的组织,他们会攻击人类和一切非森林种族,因为在加入大同盟前微光森林曾是人类的狩猎场和捕奴地』 尤利尔吃了一惊。“会有人敢这么做吗?圣瓦罗兰有龙族。” 『这是他们的内部问题。你知道为什么龙族不出名么』 我上哪儿知道去?“因为它们很少在人前露面?” 『因为在加入同盟前,自然精灵与龙族也是死敌』 “那他们怎么能在圣瓦罗兰……呃,也说不上和平共处。他们是怎么能同处一席的?” 『有外敌的时候,一致对外又不是什么新鲜事』指环告诉他,『邪龙入侵时,诺克斯神秘领域不也空前团结起来了么』 尤利尔想到克洛伊塔外交部中的矛盾。“确实如此。” 『圣瓦罗兰与守誓者联盟的分歧还是近些年的事。在那以前,雾精灵也与他们不对付。反正精灵都不好相处,你记住这个就够了。只是圣瓦罗兰的做法毫无神秘组织的气度,也更招人厌』 没想到堂堂神秘领域的传承支点,竟会像街头小贩一样为了摊位厮打。看来与这帮希瑟信徒打交道时,我该尽量少说两句,就像面对雾精灵埃兰诺尔伯爵那样。“话说回来,他们为什么这么评论白之使?”这个问题让尤利尔牵肠挂肚。 『你怎么不再去打听呢』 于是尤利尔又去要来一杯酒。他坐回到椅子上,重新戴上指环。“是圣卡洛斯。”他说,“雾之城动乱的消息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我该想到的,答案真是令人失望。不过要我从伊士曼的冒险者口中得到情报,你的用处只是陪我聊天吗?” 『一直是他主动联系我的』索伦辩解道。 而你不敢骚扰乔伊。尤利尔没见到过戒指在使者面前胡闹,银指环专门挑人作对,绝不会自讨苦吃。说到底,也许这家伙并不笨。“我现在相信,这世上的名声不都是自己赚来的了。然而不管这位安川先生有什么苦衷,我都不能让他继续和罗玛进行冒险了。找完高塔的孩子,我还得去找教会的呢。” 他本想雇佣一个冒险者当向导,但微光森林先前出了事故,一时竟无人接下委托,仿佛他去的是什么龙潭虎穴一样。 『你的报酬不足以让他们卖命』索伦指出。 “我仅仅要求他们带路,不可能溢价太高。”而且不进入森林基本没危险,只是这帮家伙连靠近都没胆子。尤利尔的失望毫不掩饰。“为什么冒险者们不能像考尔德先生的佣兵团一样勇敢无畏呢?” 『因为后者不用担心下一顿吃什么,才有资格追寻梦想』 “当冒险者不去探险,那他们干嘛要当冒险者?神秘生物比凡人更强大,他们赚钱的办法可不少。” 『是你说的,神秘生物更强大。因此他们与凡人一同工作,会被认为是件丢脸至极的事。往往有人选择平凡的生活,便视作放弃了冒险者的一切优越条件』 “这很荒唐。”他说。 『世界就是这么荒唐,人们关心荣誉和肚子,还有名人的八卦跟赎罪券更便宜的信仰。有时候他们为某一个东西而放弃另一个好像它们不能兼得,甚至将其作为世间的真理。比如人的确不可能既生又死。但这是他们不愿意动脑想个好理由的缘故。如果你说魔法和诅咒可以达成效果,或者干脆把两个概念互换作用,再编个新的出来,比如半亡灵什么的——有些笨蛋也会相信。人在欺骗自己的时候最容易相信谎言,正因为他们不管谎言叫谎言,而叫愿望。尤利尔,人的愿望就是世间的真理啊』索伦嘲笑道。 “提醒我在做决定时考虑一下别人的愿望。”尤利尔感叹,“也许这样我的选择会更睿智。” 微光森林成了比教会地牢还危险的去处,他好不容易在城门口逮到一个甘冒风险的家伙,讨价还价的过程又令他大为头痛。这村庄的名字跟森林一样,森林旁也有无数个叫微光的村庄,教人分辨不清。但尤利尔觉得“微光”很适合他们。“我们的契约牢不可破。”学徒向这名临时导游再三保证,并提前支付了报酬,对方才勉强答应下来。 等到了地方,他才发现冒险者的胆怯并非没有原因。正午的微光森林还被浓雾覆盖,地上铺满稻草般枯黄的针叶。森林外围都是高大的油松,头顶枝丫层叠,鬼影重重。就是尤利尔也觉得阴森可怖,更别提那些冒险者了。当他跨入雾气时,若有若无的嚓擦声四处涌起,波纹般扩散远去。见此情景,带路人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这里不太对劲。”尤利尔不禁压低嗓音说。 『微光森林可以算做神秘之地,只有森林种族和相关职业的神秘生物才会在这里觉得自在』指环告诉他,『你最好提起警惕,看清脚下的每一步』 “风行者是森林职业吗?” 『不完全是。自然精灵是宾尼亚艾欧上最优秀的弓箭手,这个职业就是为他们而存在的。但风行者与骑士一样,都有许多细小的分支』 关于森林职业,尤利尔的全部印象来自于德鲁伊埃兹·海恩斯先生。至于他在布鲁姆诺特盖亚教会分部遇到的风行者,也仅仅是受人操纵的傀儡。他不确定青之使的魔法可以将傀儡的力量发挥出几成。“罗玛小姐深入森林里了?” 『没人知道。冒险者安川与罗玛进入了森林,是其他人目击到他们的最后一面』雾气凝结变幻。『我最后提醒你,早在你上船前我就告诉过你了!微光森林很不安全,但对你来说最大的危险并不是来自于环境。安川是高环神秘生物。在靴子谷也就罢了,你觉得罗玛会在森林里与安川分开吗?那样她死得更快』 “我不了解她。”尤利尔回答。我也不了解那个冒险者。“阿兹鲁伯先生已经将消息通知了雄狮阁下,铁爪城和六指堡间肯定有矩梯。我不用浪费时间等待,最好他们也不要等着。” 『那就祈祷吧,看看你们到底谁先遇上谁』雾气一下飞散。 它不明白我的想法。尤利尔拨开一丛叫不出名的灌木,点点微光在草叶间闪烁。这些是微光森林的元素生命,但没什么智力可言。它们像沙粒一般被浓雾的海浪推开。说实话,我自已也不太明白。他很想责备罗玛的行为,然而在别人看来他们俩现在的目的和做法都无甚区别。想这些没什么用。尤利尔发现自己思考的时间比行动更多。是时间,时间让我焦虑不安。 第二百七十四章 魔法植物林 微光森林占地广阔,而尤利尔对目标的行踪完全没头绪。罗玛与安川接下任务后到这里来只是一种可能,也许她是为躲避追踪,或者干脆是被后者胁迫。 他衷心期盼不会是最后一种情况。在与圣骑士长莱蒙斯战斗前尤利尔对神秘了解尚浅,如果说有什么能将他通过胜负建立起来的粗糙概念打破,那就绝对是乔伊的训练课。正如指环索伦说的那样,他现在面对高环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只要我念出一次『冰雪王冠』的魔咒,尤利尔心想,这次旅程便到此为止了。 『圣言唤起』的确能让他使用任何知道咒语的魔法,可依旧需要他自己的魔力和身体来支撑神秘降临。毫无疑问,在没跨越亡续之径前尤利尔的下场不会比之前神降事件时更好。他的神术水平不干『圣言唤起』的事,因为这是个职业带给他的魔法,而非神职者被信仰赐予的力量。 越往深处走,树叶的变化越大。针叶林渐变成阔叶,气候也渐渐温暖。黄帽子大道在铁爪城偏南的位置,森林的一块半岛则挤压在两者之间。因此尤利尔虽然没法通过太阳辨别方向,但仍能意识到自己正在向北前行。我只能在外围转转,不可能翻遍这里的每一块岩石来找人。这个念头使他有意识地纠正路线,以免在绕开某些神秘生物时误入歧途。 标示方向的箭头在空中盘旋。索伦一闭嘴,森林就显得寂静。比起城镇里的吵闹,这份寂静未必不是享受,但尤利尔自打离开布鲁姆诺特就忍受着索伦的冷嘲热讽,一时间静了音竟不大习惯。湿润的空气无比粘稠,密布着令人不快的因子。“说点什么吧。”学徒尝试着注入魔力,唤醒银指环。 可索伦还没反应,他身后却传来了动静。开始尤利尔以为是松鼠或獾,因为它并不是落在地上的脚步声,而是浮于空中,大约两英尺的高度处。脚步没那么轻,呼吸也不可能这么重。这声音让尤利尔想起高塔中与埃兰诺尔伯爵见面时,听到的稍微有些刺耳的摩擦声。他屏住呼吸,捕捉寂静间隔的异动,手指悄悄握住剑柄。是森林里的野兽?神秘生物?绿精灵? 尤利尔放轻脚步,将自己隐藏在一株金叶女贞后。但当声音近在咫尺、他撞开树丛拔剑出鞘时,却发现眼前什么都没有。 学徒四下扫视,没放下警惕。“索伦,你听见——索伦?”他突然意识到戒指一直没作出回应。 有种惊悚的凉意直入脊椎。尤利尔盯着眼前白雾凝结的方向箭头,下意识一剑挥过去。雾气砰得一声散开。“索伦。索伦·格森!你怎么了?你要带我去哪儿?” 林间幽寂无声。 看来不是索伦。尤利尔不知道这枚象征着高塔最高炼金成果的夜语戒指出了什么问题,但先前指路的箭头多半不会引他走向正确的路线。某种东西影响了索伦的魔法。他断定。索伦的魔力源自乔伊,它能凝固水和水汽,对纯粹的气态物质并无掌控力。然而那霜字箭头散开了……我现在是在哪儿? 一定有人知道答案。“是谁?”他握紧剑刃,脑海中浮现商队在微光森林遇袭的消息。“我只是个冒险者,没有恶意,同时不介意与你谈谈。倘若这是个误会。”他边说边退,“请出来见一面。” 除了愈发浓郁的雾气,林木间无人回应。尤利尔能看见红松主干表皮裂成鱼鳞状的花纹,蕨草和鼠尾叶下微光闪动。他尝试着向前走,雾气淹没了脚下苔藓跟岩石上的大片地衣,落脚处十分松软,他忽然记起这里有两株蘑菇。 我不能再乱动。即便用神术提升感知,他的视野中依旧是白茫茫一片。尤利尔被迫用长剑试探前方,否则他会绊倒在石头或树根上。方向和索伦的情况都是未知,他不敢前进,只好后退。 他每走一步,雾气就被扰动一下。尤利尔经过一棵云杉,刹那间听到一声窃笑,然而当他转过去时只看见个浅浅的棕色树洞。有人在恶作剧?会是谁? 绿精灵没什么可说的,但森林里还有好些东西。元素生命遍地都是,人们称呼其为草籽妖精,它们大多无害,却也能钻进人的口鼻和喉咙。虽然草籽妖精智力低下,但它们的皮肤表面遍布着对人类来说不可食用的毒素。尤利尔在白雾中看不到光亮,这些草籽妖精都被吓跑了。倘若知道它们害怕什么,我就能分辨出隐藏的敌人…… 可他来不及考虑更多。剧烈的动作带动大片雾气,它们飞旋着组成箭头,要他向前。尤利尔再退后,却撞在一株刺柏上。这玩意原来是在我身后吗?他边想边出剑,劈断阻挡的枝条,却留下了箭头。 尤利尔自问没本事砍断森林里的每一棵树,于是他尝试交流:“你要我向前走?那里有什么?”但这样的问题得不到回答。他只好打散雾气,硬着头皮往前走。微光森林有许多神秘之地,但学徒没听说过有哪个神秘之地的特征与雾气有关。而且这一片微光森林位于伊士曼境内,里面居住的自然种族就像血族一样不成气候,与人类的冲突也只在小范围内有影响……没道理我会碰到一个圣瓦罗兰的精灵祭司。 向前的道路比来时更好走。尤利尔没看到有哪棵树撒腿跑起来,但他一不注意或转移目光,它们的位置就不动声色地发生了改变。他凭借低得可怜的能见度摸索,也没被任何一块石头或浅坑绊倒。雾气也在变浅。他发觉自己的大腿“浮出水面”,紧接着是膝盖和束紧的裤管,以及经历了三座城市的脏兮兮的皮靴。但他能感觉到周围的环境没变得正常,反而愈发幽寂起来。 尤利尔考虑是否要用『灵视』来探探路。他本该在进入森林前就这么做,但一天两次的机会使他迟疑了,利用誓约之卷恢复魔力的痛苦过程则是最后的砝码。说到底,他宁愿深陷神秘之地的危险也不想面对神秘的反噬。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太阳光的影子也看不见了,雾气彻底消散。周围的树木高大伟岸,粗壮的枝蔓盘根错节。草籽妖精不见踪影,土地苔藓覆盖,其上又铺满逐渐在森林的呼吸中腐烂的落叶。深绿和火红交杂的林叶间,虫语和鸟鸣开始重现。 即便如此,尤利尔也注意到此处环境有些不太寻常。 椴树下长着古怪的植物,有些他能认出来,有些则完全没见过。他看见五叶冬和鬼脸花,这些都是魔法植物。许多花朵长在没有苔藓的泥地,犹如玫瑰尚未开放的花苞,但不论是从颜色还是质地来看,这些花儿都给人一种奇异的皮肉质感。它们的花苞顶端是红色,脉络呈青紫。 当尤利尔走过它们身边,花苞便颤栗起来。学徒赶忙退后,撞上悬垂着的茂密气生根。花苞在他脚前自外而内地绽放开,仿佛女人张开无数涂着鲜红指甲的手指。它最外层的瓣膜不停打开,最终盛放成一丛密密麻麻的肉瓣海葵。在尤利尔眼里,就连死人手指也没有这玩意儿一半恶心。 某种被注视的感觉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很快学徒发现,这种植物的花蕊里藏匿着一颗同样鲜红的眼珠。他再也克制不住,在“万众瞩目”之下打了个寒颤。 好在迂回前行是被允许的,尤利尔立刻绕开这些“手指海葵”。他注意到一枚拳头大的白松露,许多在缝隙里蹦跶的古怪菌藻,还有蛇一般纠缠在一起、没有寄生主体的菟丝子。后者挂在树上并散发出甜美的气息,装作自己是个蜂巢。尤利尔尽可能避开它们,不行就用长剑砍断。冰霜在植物的伤口飞速蔓延,倒也没让这些东西有什么异动。 在路过一片会融化的蕨叶丛后,尤利尔见到了一条狭窄的小径,沿途栽满紫豌豆。比起花朵和跳藻,豌豆们很安静,但学徒没法忽视它们肚子里彼此挨挤着的呈正八面体的种子。也许它们都是神秘植物。道路空旷,但尤利尔不知道自己如果在小径上后退,是否会一脚踩到之前的“手指海葵”上。 小径尽头通往一个斜向上的深洞,似乎是兔子或狐狸的住所,但尺寸肯定不对头。尤利尔没见过熊,但他估计体型在正常范围内的熊是不可能钻进去的。事实上,它有学徒身量的三分之二那么高,人可以低头进去,矮人连低头都不用。洞的开口与地面呈六十度,足以防止雨水流进通道里。两只蓝知更鸟停在洞的边沿,歪头看他在原地迟疑。 “看来我是非进去一趟不可了。”尤利尔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决定不仅是情势被动促成的了,出于好奇,他也想一探究竟。 『灵视』 洞内不方便挥舞武器,尤利尔便换上了短刀。他摸了摸侧壁,发现泥土并不潮湿,但很有粘性。也许我能徒手爬上去。尤利尔点亮火把,它在洞**燃烧得更旺了。他察觉自己的手脚不自觉的动起来。这种感受他相当熟悉。 第二百七十五章 黑兔子丘 森林深处的神秘洞穴不是兔子窝,罗玛眼前的山丘才是。她看到草丛里不时竖起的长耳朵,肚子忽然响亮地叫了一声。“我饿了。”她宣布。 “那就自己动手。”安川说,“可你等到天黑时也不会逮到它们,只会更饿。这些兔子跑得比你的箭还快。” “我会拉近距离。”小狮子不信。 “你根本不可能做到。别小看这些兔子。你们狮人在草原上是王者,但若是狮人们将这种兔子作为唯一的食物来源,恐怕王者也只有饿死一途。”安川告诉她,“我们管这里叫黑兔子丘,也只有在这里你能有逮到它们的希望。往常你在森林里看到一只黑兔子——我是指会魔法的那种——就仅仅能看见它一眼。它们的听力比正常的野兔更优秀,但最突出的还是速度:你如果看见它了,就说明它能听到你的脚步;而要是你打算开弓,它会在你的视野里直接消失。” 直接消失。罗玛半信半疑。“也许它很会藏罢。万一它撞死在树上怎么办?” “不是藏,是跑出你的视野范围。黑兔子的魔法能带给它们非凡的极速,是你们学徒望尘莫及的神秘运用。”安川解释,“我听说过有人捡到撞死在车轮上的黑兔子。”他的微笑中似乎不止有揶揄。 罗玛只好开动脑筋。她记得他说的是黑兔子的魔法。“它们竟然会使用魔法?” “黑兔子是最低级的神秘生物。它们不用点燃火种,天生就能运用魔力……然而不点燃火种,神秘度就无法提升,阶级便永无进境。”由于近些天对小狮子的了解增加,安川已经知道她会根据自己的回答再问出什么问题了,他索性一并告知。 “我的试炼是射中兔子?”她数了数自己的箭支数目,“十次机会。” “还要我说几遍?你不可能凭一支弓箭抓到它。试炼内容的确是命中任意一只黑兔子,但却只有三次机会。” “为什么是三次?” “你只有十支箭,我需要你一次控制三支箭。多出来的一支随便你玩。” 这不可能。“我根本没学过一次射出多支箭!”她尖叫,“你却要考我这个。这不公平。” “只有箭雨才是命中黑兔子的唯一方法。” 他是在开玩笑。罗玛断定。他明知道我一支箭都不一定命中,更别说同时发射多支了,这种高级技巧的熟练度可不是身体素质和学习能力能弥补的。我碰弓箭才一星期。“我宁愿用爪子。”她发脾气。 “你还不如用你的戒指呢。”但安川不在意她的愤怒与否。“这不是一种技巧,罗玛,你已经会打移动靶了。”小狮子在两天前命中了飘落的树叶。“我要考验你的是预判的能力,不是你的精准度。” 她完全不相信。即便是箭雨,也都以命中目标为首要条件。赶路期间短暂的间隔使她必须集中精力于少数几项最基本的射箭技巧,而这些技巧每一项都是为了箭支的精准而服务的。“如果我一箭都碰不到它,更多的数量又有什么用?” 安川望向她的目光充满无奈。“你偷懒时的机灵劲儿都上哪去了?就战斗和捕食而言,我从没见过你这么蠢的狮人。”这话有些伤人,但风行者自己似乎没觉得。“我们用箭和弓战斗。”他试图让罗玛相信自己手里的弓弦就是利刃。“三支箭太少,可我想让你多来几次。等你见识过真正的箭矢雨幕,便会改变观点。但这不碍事。不过是几只兔子。你需要做的是判断箭的落点,用以造成有别于直接杀伤的效果。” 也许他说得对。罗玛不懂。我可能很笨。“不杀它们?” “你之前其实想到过。用箭把它们绊倒。怎么样?” 她刚想问这是否与陷阱有关,但忽然意识到他话里的真实含义。“预判和绊倒。这些兔子不会急转弯?” “你来试试就知道。” 于是罗玛爬上树,在最粗的一根枝干上拉开弓。我有优势。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她手里的木弓绷得很紧,但罗玛可以轻松拉满它。在一次中距离的射靶练习中,她曾一箭贯穿木靶。 箭矢犹如星光迸射,但却是飞散溅落的火星。一只黑兔子正朝前猛冲,箭支在它身后炸出土块。这家伙抖抖皮毛上的土,扭头钻回了地洞。 “这是你坚持试炼的结果。”安川站在树下,面不改色地告诉她。“迅速只是高效的一部分,绝非等价。” “你想让我放弃,但你做不到!”我已经知道它们跑多快了。她呲着牙弯弓搭箭。不管同时搭几支箭,我只需要把控其中之一。 嘣得一声,弓弦震动空气。这次另一只归家的兔子受了惊,它如光线般射进草丛里,卷起的烟土连它的短尾巴都摸不着。 “近了一点。”她的导师评论。 最后一次机会握在手里,罗玛不声不响,没有动作。需要休息的不止是她的手臂,还有心底的急躁。只剩最后一次机会。她的手指抚摸翎羽。四支箭,一次机会。 风行者仰头凝视她的动作。“说老实话,罗玛,我同意你进行试炼本就因为你有机会通过。”他鼓励道。“想想办法吧,预判和精确其实是一回事。” 一回事。罗玛拆下扳指,抓了抓头顶的金毛。她感到脚趾几乎粘在一起,只好安慰自己新鞋子总是挤脚。我有什么办法?抓住兔子该用陷阱,而不是弓箭。 “你身上还没干吗?”她的动作让树枝晃动起来,安川责备她。 那块火石不是你给我的?罗玛本想这么说,结果这句反问在脱口前变成另一个问题:“黑兔子喜欢雨天吗?” “不喜欢。”风行者眨了眨眼睛。“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没问题。小狮子甩了下头,仿佛太阳转了个圈。当又一只兔子悄悄探出脑袋打量情况时,她抽出所有的箭矢,一口气发射出去。金属箭头杂乱无章,拖着羽尾的阴影连成一片,咄咄扎进土丘里。 草叶被扯碎,石子四下乱飞,土雾下雨似的浇了满地。四支箭呈一个歪扭的s型插进草地,没有一支命中目标。一只黑兔子倒毙在最后一支箭后,古怪血腥味飘进罗玛的鼻子。 “它死了。”安川说。罗玛犹自不敢置信,他只好替她将那毛茸茸的猎物捡回来。“你瞧,它身上没有伤口。” 小狮子愣了半天,才手脚并用地窜跳下树。她想用手摸摸黑兔子的肚皮,但安川阻止她,要她看死兔子流血的口鼻。 “这是种有趣的生物。它们会被自己的魔法致于死地。”风行者告诉她,“黑兔子的魔法是直线距离上的极速,一旦遇到障碍,它会本能脱离高速状态来进行闪避。这都没什么。但它遇到的障碍越多,慌乱间出错的可能性就越大,直至达到魔法的界限。这时候黑兔子无法准确控制的魔力,就会把它自己的内脏撕碎。猎人们很早就发现黑兔子之所以群居,就是因为它们自己无法单独生存下去——森林里不会给缺陷严重的神秘生物留下空隙。瞧瞧吧,有时候数量确实会引起质变。” “它是猝死的。”她彻底明白了。 “就是这样。你的试炼通过了。”他给了她金色条带,“现在你拥有了成为神秘生物的资格。但我得确信你做好了准备。” “我早就等着这一刻了。” 风行者沉默片刻。“火种只是第一步,我相信你也明白。” 她当然清楚。金条带是环阶试炼,灰条带是职业的证明。罗玛不是为了成为神秘生物才与安川来到微光森林的。想要在十字军面前拥有自保能力,她需要成为风行者。“我记得火种试炼需要仪式,还需要一位阁下主持仪式,再具体的就不清楚了。”今年高塔的火种试炼会是谁来主持?罗玛觉得多半还是外交部的青之使。 “仪式我也早有准备,不过主持者恐怕达不到空境水准。”安川说。“森林里的风行者很多,但你只认识我一个,因此只好将就。” 将就什么?这再好不过了。罗玛对火种试炼的了解没那么多,但她知道神秘度的重要性。主持仪式的神秘者境界越高,对魔法的支配就更容易。除了神秘支点这种级别的组织,神秘领域没有哪个地方能让空境作为学徒们火种仪式的主持者。说白了,这个魔法的效果是作用在一群学徒期的凡人身上,环阶生物同样也用得出来,甚至不用主持者都行——据说先民们就是这样获得秩序的力量的。区别只有成功的概率。 但比起高塔里那个“规矩和教条的化身”的青之使,罗玛宁愿接受安川的试炼。她在布鲁姆诺特就怀疑狄恩·鲁宾在她身上留下了魔法,因为小狮子头的一举一动他似乎都能察觉到,而且她精心准备的好戏也往往会被对方破坏。现在罗玛只要想起那张刻薄又恶毒的脸,就觉得胃里不适。 第二百七十六章 自然精灵的夜巡 当然,罗玛也给青之使造成了同等数量的麻烦。她从不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可有没有吃亏是一回事,冲突导致的彼此敌视又是另一回事,教育部早晚要将她安排给外交部成为学徒。导师人选多半是“雄狮”罗奈德·扎克利。她无所谓。只要不是狄恩·鲁宾就好。 现在,如果我拿到灰条带,回到高塔里就是货真价实的使者。罗玛边啃骨头边想。虽然她的年龄还不足以得到外派任务,但到霍科林和阿布罗兹当执法者肯定没问题,哪怕是圣卡洛斯她也能接受。不过在去属国之前,我得先回到草原一趟,见见母亲。 几点火星从篝火里跳出来,罗玛一缩脚,才意识到自己不用担心。“你说的神秘之地是怎样的?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了吧。” 安川正往兔子肉上刷蜂蜜。此刻天色已晚,落叶沙沙擦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脱鞋。”他头也不抬地说。“你是获得了金条带没错,但若火种试炼不成功,你连神秘之地都不用去了。” “我肯定会成功。”她其实还有点担心,但不想说出口。“等我回到高塔,萨比娜会惊呆的。她想丢下我提前成为神秘者。不可能。我会比她更快!她的雪花戒指还在我这儿呢。” “我总算知道你的另一枚戒指从哪儿来了。” 罗玛丝毫不尴尬。“我偷来的,没人发现。要不是拉森不在,我就把他的夜语戒指一并带走了。”埃伯利要比白之使的戒指索伦死板,但怎么说也可以指路。“我们要连夜赶路吗?” “在微光森林,夜晚和白天没有危险度上的区别。但你必须保证自己精力充沛,以应对明天早上的火种仪式。” “我现在也很精神。为什么不立刻开始?” “还不到时候。”安川来来回回就这一句话,罗玛不知道他认为什么时候才算合适。由于兴奋,她很晚才入眠。结果风行者导师凌晨时分唤醒她,证明了之前的养神休息之类不过是托辞。 “仪式呢?”朦胧中,她张口就问。 但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样。安川在月光下摆手势,要她安静,并用口型告诉她有人在附近。 罗玛在困倦中眨眼。“什么人?”她哈欠连天地说。睡梦伸出爪子,拉扯她的意识不放。她睡得太熟,不乐意起床。 风行者一把拽她起来。 有人。她终于清醒,赶紧捂住嘴。在夜间的森林赶路很困难,不论来人是冒险者还是只路过的野兽,她都必须提前精神应对。罗玛不敢想象没有安川自己孤身一人进入微光森林的下场。她再自大,也不会觉得凡人能对抗神秘。 安静后,风中的声音愈发清晰,方向也越容易辨认。罗玛从过夜的树枝上探出头,见到一队穿戴整齐的冒险者穿过远方山壁下的蕨叶丛。他们火把下的影子被光线粘连在一起,不断于石壁上闪烁。 无数传说和歌谣流过心头,罗玛兴奋得单手按弓。那些人并未直接向他们的藏身之地而来,可她却好像要主动制造点动静。在抽出箭矢前,导师按住她的肩膀。 “你想干嘛?”距离变远,便无需多余的小心。安川严厉地呵斥,“别给我乱生事端。”他的声音很奇怪,似乎凝结在身体周围。 既然导师有办法,罗玛便也尝试着开口:“那不是绿精灵吗?”果然声音被送走了。 “的确是绿精灵。所以你要用弓箭跟他们打个招呼?”安川没好气地说。“行了,绿精灵的弓箭技巧比你厉害得多。在进入你的射程之前,他们就能看到树上蹲着一头蠢狮子了。这点你最好记住,尽量不要在敌人的主场开始战斗。” “我只是想知道他们要到哪儿去。自然精灵是圣瓦罗兰的成员吗?他们是不是跟画像一样漂亮?海伦说精灵的手指没有指甲,是真的吗?” “我看你知道的够多了。”她的导师似乎都不清楚自然精灵的指甲。“那你觉得精灵是友善的么?” 在布鲁姆诺特,精灵种族也不是没有。环城外的森林里甚至还有德鲁伊和牧树人的踪迹。罗玛见过一位年迈的精灵女士,她虽然容颜老去,但气质举止都让罗玛自惭形秽。“不会比某些人类更差。”她想到了白之使。 “那是在克洛伊塔。圣瓦罗兰对一般人类可没那么客气……克洛伊塔也是同样。噢,别那么看着我。这不是谁的责任。不管怎么说,浮云之城里没有精灵奴隶,而且绿精灵不会袭击途经森林的商队。”风行者不得不在罗玛的怒视下将话题扯回来。“更何况这片森林里的自然精灵根本不属于圣瓦罗兰。” “我还以为所有的自然精灵都是他们的一员呢。”罗玛回忆才发现,她几乎从没在学徒或占星师们口中听见过圣瓦罗兰的消息。这个神秘支点的存在感比地下种族还不如,她对它一切的认知都来源于历史课本。 “真正的自然祭司从不离开自然。人类在自然的大地上建造起城墙和堡垒,是他们眼中最无法接受的亵渎。我看除非邪龙再临,否则这些家伙是不会愿意在凡人眼前出现的。”安川说。 “不是只有希瑟走过的路才是自然的领地吗?”罗玛指出。 她的导师拨开被风吹到额头上的枝条。“是啊,不过希瑟走了过了哪里,只有诸神知道。自然种族指责人们砍伐森林,破坏他们的家园,可其实他们的家园也是自己围起来的地盘。黎明之战前,人类帝国奥雷尼亚烧毁了边境所有的微光森林,圣瓦罗兰为此与奥雷尼亚交战。” 罗玛知道这段历史。“圣瓦罗兰输了。”她更好奇安川如何了解这么多神秘领域的历史的。 “当时奥雷尼亚的国教是三神教,审判机关与水银圣堂,还有命运集会。敌我力量如此悬殊,自然种族只有投降一途。”风行者仿佛在缅怀。“恶魔刚开始入侵诺克斯时,奥雷尼亚就不复存在了。这可是曾经战胜了整个森林种族的伟大帝国,如今少有人记得它的辉煌往事。” 可你记得。“这是你的导师告诉你的吗?”罗玛问。 他扭头瞥了一眼,眼里的怀念神色仿佛是罗玛的错觉。“是啊。”小狮子还没来得及追问,他就又转了回去。“他们走了。” 不想说,还是不想跟我说?罗玛不大高兴地朝远望,果然看到火焰钻进一片无法点亮的阴影中,就此踪影不见。她眯起眼睛,让瞳孔略微扩大,终于捕捉到最后一人的轮廓。“他们转到了一大片石头后面。” “那里是野矿。几年前一名富商得到了冒险家的勘探手记,得知微光森林里的某处蕴藏着金矿。他派人清理了附近的树木建立采矿区,又雇佣冒险者守卫营地。结果只挖了几年绿精灵们就发现了他们的行迹,于是矿工和守卫都被赶走,矿区自然也废弃了。” “所以你们管那里叫野矿?” “我更乐意称它为绿石矿。这类废弃矿区在微光森林里多得数不胜数。你游过的那条小河源头就是一座枯竭的宝石矿,女王头冠上的一颗海蓝宝石‘童谣’就是产自那里。” “那你叫它蓝石矿喽?” “不,是银溪矿。‘童谣’不是人类开采出来的宝石,而是自然精灵从暗河里找到的。在精灵与人类和平共处的年代里,‘童谣’宝石被赠送给伊士曼的国王作为友好的礼物。你知道银溪吧?” 恐怕信仰希瑟的生灵就没有不知道的。“银溪是大地上的第一条河,波浪伴随女神的歌声流过山川和原野。”想考校我的信仰?她可不是什么都记不住。下一秒罗玛就反应过来了。“童谣和银溪。好吧,名字起得真随意。” 导师只是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罗玛重新爬上一根高树枝,用藤条打结防止自己睡梦中跌落。她摇着一双终于获得了解放的脚丫子,脑子里还在想自然精灵。“既然绿石矿不是银溪矿,你觉得自然精灵会到那里去干嘛?他们不大可能为敌人悼念。” “战斗中肯定有精灵死亡,也许他们只是在怀念逝去的同族,或者到人类出现过的地方巡逻。”安川的回答很无聊,他不大关心自然精灵的动向。“好了,快睡吧。我给你守夜。明天早上你还有火种试炼要准备。” 她几乎把这件事情忘了。“你说过它不难,对吗?” “这取决于你。” 罗玛只好躺下。夜晚的森林雾气并不浓,透过枝叶间隙,她看得见竖琴座和消瘦和碎月。后者身上的裂纹似乎变淡了一些。她突然想看到布鲁姆诺特。 浮云之城漂浮在万里高空,距离伊士曼大概有半块大陆那么远。即便使用魔法帮助,这也是不可能的。她想起那枚被自己打碎的观景球。萨比娜修好它没有?她通过火种试炼了吗?太远了,我几乎来到了宾尼亚艾欧的边界。罗玛摸摸口袋,掏出一粒三色堇种子,随手丢上了天。等我成为风行者,等我找到艾肯,我就回家去。她打定主意。 第二天早上,罗玛睁眼就看到一株紫色的三瓣花朵冲她做鬼脸。 第二百七十七章 美人之邀 手指扎进泥土中的感受有点不太寻常,尤利尔察觉到。这里的土更坚硬,却也更滑腻。他说不准这是种什么样的触感,但却提起了警惕。 这条几乎完全由泥土构筑的通道很狭窄,并向上倾斜。尤利尔不得不改钻为爬,熄灭火把,手脚并用一点点向上挪动。这是一项很富有挑战性的运动,但好歹有魔力支撑,他也不再是那个笨手笨脚的菜鸟了。锻炼和学习使他强大起来,充分发掘出神秘职业带给他的礼物。 泥土的异常出现在他估计自己爬了六十码的时候,尤利尔据此断定出口就在不远处。『灵视』的时效很快就会过去,希望它不要结束在我刚一落地的片刻……突然,一根土里伸出的断树枝划破了他的手,尤利尔疼得回过神来。 接近出口时,学徒听见空气流动的咝咝声,于是探手去摸索。神术再一次强化了他的视力,黑暗随即变得和蔼起来。某个有棱角的东西被他捏在手上,尤利尔看清那是盏木头小灯笼。它的外形很粗糙,但似乎还能用。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挂回了原处。洞穴中的空气不多,还是不要奢侈为好。 灯笼架旁是一扇门,大小足以让他猫着腰钻过去,然而正中央挂了一把铁锁。无数植物根须在刻满神秘文字的表面生长,尤利尔没有扒开它们,他觉得即便自己窥见了全貌也很可能不理解上面画的东西。 他尝试着敲了敲门。 “你有邀请吗?”一个声音从锁孔里冒出来,仿佛老巫婆沙哑的低语。 “他没有。”尤利尔尚未回应,就听到自己的声音也从里面传出来! “没有邀请,来这里干嘛?”老巫婆嗓音说。 “他有愿望要实现。” “这有什么稀奇的?我也有愿望要实现。这可不行。那可恶的寡妇只答应给一个人实现愿望。噢,我不能让他过去。” 尤利尔忍不住问:“你们是谁?在门后面么?” “你没长眼吗?”好似巫婆的嗓音将声调猛然抬高。“我不会让你通过!” “如你所见。”他自己的声音说,“她是你眼前的阻碍。” 这没什么。学徒把被震落的土拍掉。我见过会说话的神秘物品可不少了。“真不好意思,门女士。这里的光线有些暗。”显然前者脾气暴躁,他决定从后一个声音身上找到突破口。“这位……先生,你的声音我很耳熟。” 话音刚落,尤利尔眼前的两盏小灯笼便亮了起来。“你好。”他听见“自己”回答。 学徒的视野一片白炽,他赶紧将神术的效果取消。“你们好。”他猜测后一个声音多半属于灯笼。“相似度太高了。”尤利尔咕哝一句,“古怪的感受。” “他喜欢模仿别人。”门女士说。 “她说得不对。我是尤利尔,来自四叶城。”灯笼先生一本正经地补充。 那我是谁?肚子里点火的木头灯笼?但若要进到门后去,学徒只好由着他胡说八道。至于灯笼从哪儿知道他的故乡,恐怕得归咎于神秘了。“巧了,我也叫尤利尔。这个名字的使用者就跟教堂里的蜡烛一样遍地都是。” “你说得对。”灯笼先生赞同,“我本以为你会有个更优雅的名字,比如杰克·巴伯,肯·亚当,或者拉奇·鲁什么的。要是打算改名的话,你觉得安德烈·特罗菲莫维奇·斯图琴科怎么样?” “……” 尤利尔对他的建议实在是敬谢不敏。况且他总觉得这堆名字里有个不同寻常的家伙,不禁问:“他们都是到过这里的人吗?” “怎么可能!他们都不是人。” “莫非我看起来不像人吗?” 灯笼的光更亮了。尤利尔仿佛感到有人在打量自己。“好吧,你倒是蛮像的。不过人类怎么会到这儿来?” “我不是主动过来的,先生。”尤利尔感叹。 “那你干嘛不立刻原路返回呢?”门女士提议。 “你们不了解么?每当我打算后退或转身,总会撞上东西。雾气指引我来这里。”还让索伦没法说话。“恕我冒昧,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大门震荡了一下,锁链咔咔作响。呛人的土灰弥漫,尤利尔不禁闭上眼睛。“这里是迷失者的许愿池,贪婪者的安魂地。”她高唱。 “这里是蒙昧者的梦乡。”“尤利尔”瓮声瓮气地说。 “这里是聪明人的禁区。”门女士语带讥讽。 “美人微笑,邀你前来。” “她的闺房象牙雕刻。她的帷幔轻若云雾。” “她的眼神羞涩甜美,她的指头艳如珊瑚。” “她邀你来,共度星夜。”两个声音齐声高唱。尤利尔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洞穴里回荡,不禁抿紧嘴巴,才能确认它是闭上的。 “她听你许愿。”灯笼严肃地说,“不管多困难,她会为你实现。” “她为你歌唱。”门女士低吟,“奇妙又荒诞的歌,她要唱一晚上。” 老巫婆的嗓音很难有什么曼妙可言,何况尤利尔也没有一个晚上在这里浪费。“别卖关子了,二位。”学徒苦恼地请求。 “这里是‘美人之邀’的花园。”灯笼说,让他有种自问自答的错觉。 总之,不是好地方。尤利尔心想。它提到花园。学徒忽然明白了。“我得去采一朵手指海葵回来?” “那是什么?”门女士不会知道尤利尔给那些诡异的花起的名字。 “很形象。”灯笼先生则评论。“不过不用了,因为美人的主人即将归来。她是个头顶长满雀羽的老巫婆,从来见不得别人好。若她知道你采了她精心培育的‘美人之邀’,她会把你变成一扇门。可不是嘛!美人的邀约总有代价。” 尤利尔下意识打量着眼前的石头门。莫非门女士原本是个人? 他的目光激怒了石门。“没有花,你休想实现愿望!”她尖声说,“我给她送来珍贵的‘美人之邀’,这是她的花园里都没有的魔法植物。可你瞧瞧她对我干了什么!” “其实是有的。”灯笼插嘴,“主人只有一朵雄花,而西尔维娅送来了雌株。不过有就是有,她的愿望没能实现。” “有就是有?”尤利尔需要理清他们对话间透露出来的零碎信息。“你的意思是,我想要实现愿望,就得为你们的主人找到全新的植物。是这样吗?” 没想到,他的话音一落,洞穴里就一片寂静。灯笼咳嗽一声,刚打算开口……门女士,或者说,西尔维娅女士就咆哮起来:“你告诉他了!你告诉他了!白痴,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说实在的,我觉得这不是我的问题。” 西尔维娅和灯笼先生争论不休,尤利尔却没心情等他们吵完。他还没完全弄懂这里的规矩,但这不重要。“不用担心,我不是来实现愿望的。”有需求的话,他宁愿到教堂……不,教堂也不再是从前了。“我还有事情要处理。你们能告诉我怎么离开吗?” “为什么要离开?”灯笼先生似乎不理解,“不管你有什么事情,只要送给主人花朵,愿望都可以被实现。” 那她干嘛不对自己许愿获得全世界的奇花异草呢?尤利尔不想听他的鬼话。“我要走了。这附近的雾气是你们搞的鬼么?” “不是。”西尔维娅的态度在得知他并不是为了许愿而来后,就发生了极大的转变。“我来的时候可没有雾。多半是那老巫婆的魔法罢。” “女士,你在这里多久了?”学徒问。 石门沉寂片刻。“大概六十多年了。”她的回答颇具真实性。尤利尔据此判断西尔维娅不是个人类。 “那你呢?灯笼先生。”他又问。 “我不是灯笼。”结果他听见自己说,“我是锁。我存在的时间和被我拴紧的这扇门一样久,主人创造了我。” 尤利尔的吃惊不仅是因为他认错了东西:“我还以为你们都——” “怎么?你以为我的主人是个老巫婆,不高兴就会把人变成物品?” 这是之前你自己说的。尤利尔记得清楚。“这么说来,西尔维娅女士带着罕见的植株到你的主人家中拜访,想要实现愿望。”他顿了一下。老实说,尤利尔觉得这种荒唐事在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出现。不管西尔维娅从哪里听来这个传说,有那么一丁点判断力的人都不可能相信它。 “没错。可她大吵大闹,我的主人便将她变作石头,防止类似的家伙进入家门。”锁先生说。“至于我,我是因为西尔维娅才得以诞生。主人要我锁紧大门,顺便看管好西尔维娅的嘴巴。” “看来不是所有没带新鲜植物的人都被变成物体了。”学徒说。 “那当然啦。希瑟在赋予万物生命时都依照灵魂的姿态。鸟兽,人类,精灵,牧树人和其他种族,不论如何,他们都不会熟悉茶壶或门把手的工作。有些家伙连人都做不好,你还指望他们做别的?” 第二百七十八章 七盏灯 “你在骂我?”石门西尔维娅质问。 “你会错意了。”铁锁否认。但尤利尔觉得它是在搪塞。这太明显了。“我是在……问那个家伙。尤利尔。你的愿望是什么?”它随即将话题扯到了学徒身上。 “他是个误闯进来的人类。我看他既没有邀请,也不知道规矩。” 尤利尔忙问:“关于规矩,你们介意多说点吗?” “干什么?你要许愿也不会在这里。”门女士警惕起来。 “别这么刻薄,西尔维娅。我们必须让拥有愿望的人进去,这是主人的吩咐。” “每个人都有愿望!这种要求简直是荒唐。” “可你得按要求做。而且愿望的额度每天都有,你着什么急呢?” 门女士西尔维娅气得摇动起来,铁锁咣咣作响。“他是个人类。你难道不清楚?上一个人类来这里,我就等了六十年!” 学徒一头雾水,“什么?” “是这样的。我的主人用新奇的魔法植株来交换愿望。她每天都会给最先来找她的人兑现承诺,第二个人则需要明天再来。”铁锁解释,“这样排队的人就不会每天争抢了。” “那为什么西尔维娅女士等了这么久?因为她没有新奇的植物?”这条件才是莫名其妙。尤利尔不知道花园的主人是否有某种古怪的收集癖。 “当然不是。魔法植株并不是很难培育的东西,而且‘花园里没有’也不是什么难以达成的要求。倘若你可以给外面的‘美人之邀’变成蓝色的脚指头,它也算是个新物种。”铁锁说,“重点是那个愿望。” 关于愿望,尤利尔目前只有一个。可那位西尔维娅和铁锁说的能实现愿望的主人,他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你的主人没能完成约定?” “怎么会!她虽然不好说话,可还是会说到做到的。她的魔法足以实现大多数人的愿望。”铁锁似乎对此确信无疑,“她是个织梦师,你懂吗?” 尤利尔也确信自己没听过这个神秘职业。“一点也不。” “织梦师能够创造奇迹,将梦想变为现实。不过每天只能有一次机会。” 尤利尔不担心这位花园的主人是不是在夸口了,他现在很怀疑诺克斯是否有魔法能够做到这点。“什么都可以?万一有人想复活死者,或者回到过去怎么办?” “为什么不行?我可以告诉你,我的主人神通广大,她有办法满足每个人的愿望。”铁锁十分骄傲,“虽然她不乐意给我刷漆,但被我放进去的每位客人都对她的魔法满怀感激。他们实现了愿望!” 你的主人怎么办到的?“但愿如此。”有西尔维娅的前车之鉴,尤利尔不乐意与铁锁争论。恐怕是不愿意在这个狭窄的隧道里表演脱口秀罢,学徒只要想一想,就觉得那画面实在蠢得要命。“既然你的主人这么伟大,她干嘛要为一个愿望头疼六十年?” 这可把铁锁给问住了。“好吧,也许她不是最伟大的织梦师。她只是个老巫婆。”它悻悻地说。“我开始讨厌她了,真的。别跟我提那家伙。” 可能符文生命都是这么古怪。尤利尔代替自己手指上的戒指索伦对它表示理解。“那么西尔维娅女士?”他更换了询问对象。 “那个狡猾的人类骗了她。”门女士说,“他用一粒脏兮兮的种子,要那老巫婆每天都为他实现一个愿望。这就是他的愿望。” “说老实话,我觉得他这个人还算不坏。”尤利尔诚心实意地评论。 西尔维娅气得晃起来,灯笼一阵摆动。“这也算不坏?他这么贪婪!” “如果织梦师真有你们说的那么神奇,我想她不大可能有机会在森林里建什么花园了。她的条件太轻易,契约也毫不严谨。即便是我都能想到无数个利用这种承诺的办法。”学徒本以为提出过分要求的家伙会得到跟西尔维娅一样的下场,但没想到事实并非如此。“她太……”他竟一时间找不出委婉的词汇来形容。“天真了。” 结果西尔维娅反过来替花园主人感到不服气。“你们人类总是自视甚高。” 行了。尤利尔心想,别啰嗦了。你早知道自己说服不了她,因为这些东西根本没有脑子。他现在非常确信索伦是炼金学的高级产物了。哪怕同为符文生命,它们用有的智力水平也完全是两个层次——索伦·格森姑且能作为助手,而西尔维娅大概只能给三四岁的幼儿当启蒙玩具。 我倒有个朋友能跟你聊上几句,学徒想到某只龇牙咧嘴的笨毛球。“我要怎么离开?”他提问。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别想轻易进去。”西尔维娅说,“除非你发誓不向花园的主人许愿。” 乱发誓的坏处我在四叶城就知道了。“所以我没问你。”尤利尔教她安静。 他暂时不去在意门女士气急败坏摇动身体时落下的泥土,只等铁锁回话。与西尔维娅相比,铁锁的嘴巴显然严实许多。尤利尔不清楚它故意扮成自己的声音是否也是考虑到了这方面。 “你也应该看得出来。”铁锁慢吞吞地说,“我对主人的了解不比西尔维娅多。我为锁住她的嘴巴而诞生,打开与否都是主人的要求。” 它在说谎。尤利尔断定。一个符文生命确实不需要知道很多东西,然而作为花园主人的“门锁”,它有机会获得些花园的消息……也许更多。尤利尔转而问起另一个问题:“你也是符文生命,能告诉我它为什么不回应我吗?”他伸出手。 “上面的花纹我很眼熟。它是矮人的作品。你来自守誓者联盟?” “不。别猜了。它出了什么问题?” “它没出问题。”忽然,一个柔和、悦耳的甜美声音告诉他,“而是你不该带它到这里来。” 尤利尔转过头,看到了大自然在人间的化身。 灯光殷勤地亮起来,映照来人的身躯。她无疑是位女性,但既不老也不像巫婆,眼神如麋鹿般温柔,双唇满含笑意。她的长发漂亮地卷曲,其间缀满柔滑的鸟雀长羽。烛火焰辉使阴影沿着她的裙裾退缩,微光跟随她的脚步飞舞。她的披肩雪白,无数粉红玫瑰盛开在丝绸上,内里的长裙则是忧郁的暗绿,在腰间被棕栗色丝带束紧。她的个头行走在洞穴中如此轻盈,那对细长的耳朵也佐证了学徒的观点:这是种人类无法具备的美丽。尤利尔不禁想起门女士西尔维娅与锁先生唱的歌: 美人微笑,邀你前来。 她的闺房象牙雕刻。她的帷幔轻若云雾; 她的眼神羞涩甜美,她的指头艳如珊瑚…… 直到现在,尤利尔才明白为什么门女士和锁先生都向他要邀请。他猜测有很多人并不是为了向她许愿到来此地,而是见她一面本就是愿望。 “看来我不是你第一个见到的精灵种族。”她与尤利尔擦肩而过,呼吸若唤醒野草的春风。“请进,我的客人。别理会那两个笨蛋的话。我是梅布尔·玛格德琳,这座花园的主人。如你所见,是个自然精灵。” 索伦认为自然精灵会仇视人类,现在好像并不准确。尤利尔还把导师的戒指戴在手上。但他觉得即便没有克洛伊塔的标识,这位自然精灵女士也不会仇视他。只见梅布尔用她的红指甲碰了碰锁头,它就自动打开了。紧接着大门也开启。不管门女士西尔维娅有多少怨言,此刻她都像个女仆一样细心地防止灰尘落下来。这位动人的精灵女士优雅地跨过门槛,佩戴绿松石的纤细双足落在清新的绒毯上。 “我能进去吗?”尤利尔反而犹豫了。 “‘七盏灯’小屋从不拒绝任何客人。” 于是他硬着头皮钻进了精灵的家。 这不过是梦境。尤利尔告诉自己,这是未来的一种可能,它不是真的。话说回来,我到底在担心什么呢? 也许是索伦。“梅布尔女士,你说我不该带它到这里?”开口说话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大概是海伦女士和那位雾精灵伯爵的美貌让他对神秘种族的姿态有了心理准备。 梅布尔让他到一张椅子上坐下,转身倒了一壶茶水。她的举动比起埃兰诺尔伯爵更显礼致。“你肯定遇到过类似的情况。符文生命是完全依托于秩序存在的生命,它是最优秀的助手,但那是在秩序笼罩的范围之内。” 尤利尔想起来了,当初在四叶城和月之都的糖果铺里,索伦·格森也是一路掉线。难道这里也是同样? “微光森林不都是秩序的土地,所以希瑟女神才会将林木的种子播撒在这里。”花园主人说。 这与我了解到的情况可不大一样。尤利尔的神秘知识大都来自索伦,然而他现在没办法询问。“那恩赐和足迹都是假的?” “没错。你听到的那些传说和故事都是瞎编的,微光森林本就是为了守卫秩序而存在。这处花园就是秩序的边界之一,我负责看守此地。”梅布尔抚弄了一下发丝,“所以一般人可走不到这里来,微光森林的范围可比你想象的大得多。尤利尔。我想你不会是来许愿的吧?” 第二百七十九章 梅布尔的办法 这间修建在山壁中央的小屋面积不算大,却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只是各类家具充满了奇妙的植物风格,让人感到迷惑。它们表现在窗格的形状、茶具的材质乃至天花板的纹路上:窗棂上贴着软趴趴的糊状物,用触须勾连彼此;茶杯似乎是瓷制,然而他轻轻一碰,它居然朝内柔软地皱缩,吓得学徒赶紧松手;他听见头顶传来密集的沙沙声,因此没直接抬头,而是透过茶水的镜面打量,刚巧目睹一朵拇指大的小花从木板夹缝间冒出来,像个灯泡一样忽闪忽灭。这时学徒才发现天花板上缀满了这样的魔法植物,难怪屋里没阳光也这么亮堂。 但与德鲁伊埃兹·海恩斯先生的家不同,尤利尔无法从密不透风包裹了整个屋子的植物身上感受到明显的善意。它们也不理睬他。 幸好我只需要跟它们的主人交流。“很抱歉,玛格德琳女士,但我一开始没打算过来。”尤利尔不得不给她解释自己进入森林以来的古怪遭遇。在他看来,这一切无疑是魔法的效力,而指引他来到这里的魔法显然不会是自然形成的神秘。 花园的主人搅了搅茶水。她思考时轻轻抚摸着银勺,细小的泡沫在花叶间起伏。“迷雾指引你找到我。”最终她得出了结论,“微光森林是女神的森林,连同森林里的一切都属于希瑟。迷雾的指引只可能是女神的指引。” “但我信仰盖亚。”学徒尴尬地指出。 “这就是提示如此明显的原因。若是真正的森林信徒,你不会察觉自己脚下走的路有什么异常。” 我可没这么觉得。尤利尔仍未打消怀疑,他凝视着茶杯上的白雾,没喝一口水。“希瑟指引我来这里。”虽然不知道祂是否真这么做过。“那我还需要做什么?” “我不清楚。”梅布尔·玛格德琳说,“我是个织梦师,对于自然秘语的理解只有最基础的部分。也许圣瓦罗兰的精灵祭司会为你解答。” “我来自克洛伊,看在高塔的面子上,也许他们会的。” 玛格德琳女士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说得没错,不过首先你得找到他们。我的同胞喜爱深林高山,隐匿于木石之影。” “听上去是种令人向往的自由生活。”他只好也端起茶杯,否则就太失礼了。“可我还有使命在身,没时间长途跋涉。” “你的使命,还是高塔的使命?如果是后者,你大可不必担心。占星师们最擅长的就是应对危险,他们的手段比你脑子里的办法多得多。” 是我的,尤利尔很想这么说。可没必要把人类教会的丑事宣扬到其他种族去。“我来找人。她是高塔的学徒,是个狮人女孩。我的任务是将她带到骑士海湾。”中间虽有波折,但骑士海湾他是非去不可。教会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尤利尔需要与女巫和雄狮两位阁下汇合,他才能将罗玛送回苍穹之塔。说实在的,学徒至今还不知道罗玛究竟是怎么跑到伊士曼去的。他自己对各种复杂的矩梯都是一团乱麻理不清楚。 “那这是你的愿望?”精灵问。 “我不是来交换的……” “但希瑟指引你到我这来,而我能做的只有这个。”梅布尔·玛格德琳说。 “我没准备魔法植物。” “不,你也弄错了,我并不是要给你实现愿望。”花园主人微笑起来,“我定下的契约还属于别人,许愿机会已经不好用啦。” 尤利尔想到门女士西尔维娅所说的那个人类,但从梅布尔·玛格德琳身上,他实在看到小女孩的天真。“我打算遵循自然的旨意,而织梦师并非完全的森林职业。”她说。 尤利尔没明白:“什么意思?玛格德琳女士,你要帮我找人吗?” “并不是我要帮你,这是希瑟的旨意。你不愿意接受我的帮助么?” “所以我必须接受,才能被允许离开?”学徒反问。 “似乎是这样。”花园主人模棱两可地回答,“有雾气阻碍,想在森林里找到你的目标绝不可能。现在唯一的路祂已指给了你,那不妨一试。”她站起来,袖口的蕾丝微微抖动。“况且就我个人而言,给予苍穹之塔帮助是件有益无害的事。” 她说的似乎是真话。可就尤利尔所知,送上门来的午餐少有免费的。在月之都他上过一次当,再遇到这种情况就警惕多了。“愿闻其详。”他觉得自己的时间还足够。 “微光森林里有许多自然精灵。他们了解森林就像了解自己的手足。” 让其他自然精灵一同找人?“可是,玛格德琳女士,我听说几天前精灵们才与人类发生过冲突。” “别那么心急,等我说完。”花园主人看上去比女巫海伦更成熟,她阻止学徒打断她的话。“我仅仅用他们来开个头。自然精灵不止是因为生长于此才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他们有帮手为他们打探消息。你知道油橡皮小人族吗?” “油橡皮小人族?” “看来你不知道。但这没关系。我只能告诉你这些小人族生活在森林里,是所有森林种族的耳目。比起数量稀少的妖精和脾气古怪的棕仙,小人族更适合交流。他们一定见过你要找的人。” “我怎样才能得到他们的帮助?”尤利尔问。 精灵女士瞧他一眼。“通过我。油橡皮小人族只会在森林种族面前出现。”她抬起手臂,尤利尔看到那截手腕顶端不再是雪白的手掌,而是密密麻麻无数枝条编织成的暗绿色蛇首。他吓了一大跳,茶杯摔回托盘。“这只是魔法。”梅布尔平静地解释。 她让藤蔓蠕动起来,沿支架滑下餐桌,与尤利尔的手指擦肩。路过书架时,编织蛇忽然回头望了望学徒,它的眼睛是“美人之邀”的鲜艳火红,凝视时却给人冰凉的威胁感。然后它扭动身体,游过地毯,钻进门女士默不作声地拉开的缝隙。“这种办法我想你们人类多半做不到。”梅布尔重新坐下,“只有自然精灵……和牧树人能学习这个魔法。德鲁伊也不行。你很快就会找到那孩子。狮人也有一部分信仰森林女神,如果她属于这类,那么花费的时间就更少。” 德鲁伊没准是因为用不到。尤利尔见过埃兹先生用魔法变成动物,那么昆虫也没什么不可能。论探听消息,他可有得是办法。 “我不明白。”梅布尔已经展现了她的诚意,尤利尔只好问:“玛格德琳女士,你是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吗?” “我自己没什么需要的,但你看起来十分需要安抚。”梅布尔啜饮一口花茶。尤利尔发现她的镇静和缓犹如一面镜子,映照出自己的焦虑不安。“那请稍等片刻,我得想个法子来给你找些事情做。”笑意在她脸上闪过。 这是真话。尤利尔心想,她确实对我没什么企图。但就算玛格德琳给予的帮助只是顺手为之,他也不可能这么厚着脸皮坐享其成。在花园主人起身去更换茶水时,尤利尔试探着问起那个古怪的约定:“我可以了解愿望的事吗?” “随意。”开水注入茶壶,发出悦耳的交响。梅布尔头也没回,声音在呜呜的流水和热潮的白雾蒸汽间传来。“在这片森林里,它本就不是秘密。” 精灵女士正在履行主人的义务,尤利尔不好打扰。他环视着精灵的小屋,地毯和衣架上的植物他不陌生,闪烁微光的灯台也没什么好说的。除了缺少炼金工艺的痕迹,这里的摆设和布景几乎与埃兹先生家没有区别:餐桌紧邻网格窗,墙壁挂着风景画,架子上堆满瓶瓶罐罐,大小书籍倚靠着隔板。客厅的整洁令人拘谨,而最深处紧闭的房门又不停逗引你的好奇心。头顶的灯花还在沙沙作响,他最终将目光放在了门女士的身上。 西尔维娅的门后很干净,起码不会沾满茎叶根须。“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人类。”在尤利尔询问前,她开口。“可约定就是约定。况且,你瞧我的主人正乐在其中。” “你不知道。”尤利尔说,“我也不打算帮你解决许愿次序问题。”这种蠢事他不想掺和。哪天这石头脑袋自己想明白了,自然不用他多说。现在学徒跟她解释半天,她转不过弯来同样是白费力气。“你说我是第二个到这里来的人,难道以前你们的约定只有森林种族知晓吗?” “人类很难进入微光森林的中心。这里毕竟是神秘之地。”西尔维娅说。她继续用老巫婆的腔调叙述:“希瑟女神用微光森林弥补秩序的缺口,只有得到了祂承认的人才能穿过阻碍。没错,这句话的意思等同于‘只有森林血脉才能进入微光森林中心’。我们都是希瑟的信徒,是祂创造的子民。要不是你的戒指似乎有点来头,那巫……我的主人甚至不会告诉你这里是秩序的缺口。” 第二百八十章 白夜骑士 “秩序的缺口。它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隐形的危机。”西尔维娅即便蠢了一点,但岁月流逝,怎么也给她的脑袋里留下了点东西。她的神秘学识不下于索伦。“秩序是诺克斯的根基,我们也都是秩序生灵。秩序的漏洞意味着世界的漏洞,它们是恶魔和亡灵入侵诺克斯的通道。” “这么危险。”学徒感叹。“那我们不能将缺口修补上吗?” 门女士对他的建议报以轻蔑。“你以为秩序是什么?破洞的丝袜?虫蛀的木头?这可不是用针和毛线就能弥补完好的东西!我们与秩序的神秘度天差地别,除非诸神重临,否则秩序的缺口是不可能被填补完整的。” “诺克斯有很多这样的缺口吗?” “谁知道?反正不会只有一个。你们高塔就是观测秩序的专业人士,还问我做什么?” 苍穹之塔一直在监测诺克斯的神秘,这是每个神秘生物都了解的事情。但克洛伊并非只有占星师,占星师们也不会到处宣扬自己整天在偷窥什么。 旺盛的好奇心早晚会给我带来大麻烦。但尤利尔继续问:“我确实不该问你,可这里也没别人了。我们还是聊聊你知道的东西罢。那个持续了六十年的愿望约定究竟是怎么回事?” 学徒原以为是某个好运的人类闯进了微光森林的中心,但现在看来,让他来到这里的多半不是什么好运气。 西尔维娅不大乐意。“一个贪婪的人类有什么好聊的?” 然而她出于偏见和简单思维给出的人物形象,尤利尔现在是半个字都不信了。梅布尔·玛格德琳是位隐居的自然精灵,但她并不跟天真有任何关系。即便精灵女士的处事在人类眼中有些刻板,可也绝不会被人轻易愚弄。不说别的,就从花园主人使用的魔法来看,尤利尔能通过恶魔的力量察觉到高环级别的神秘度。要是哪个人类敢在这样一位神秘生物眼下钻空子,那他就不是贪婪而是找死了。 “这个问题我来回答。”梅布尔说。 她重新做回餐桌对面,手里握着一束香草。一片片棕羽毛随着她的发梢摇动,空荡荡的左手袖口被绿丝线缝在一起,看上去颇为惊悚。“你猜的没错,我将每天的许愿机会给他不是因为上了当,而是我自愿这么做。织梦师的确有能实现愿望的魔法,当然它也有其限制。”这里她却省略了。 尤利尔可以理解,神秘者对自己的职业魔法一向谨慎,否则被敌人针对可不是件舒服的事。 “你就当我可以让许愿者得到满足好了,愿望出自内心,也会因心态的转变而消失。”梅布尔解释,“我用我的魔法驱使人们为我找到可口……可观赏的珍稀植物,以此丰富我的花园。” 原来如此。尤利尔还没回答,就听见门女士西尔维娅的一声尖叫:“你刚刚说可口?”他才反应过来。 花园主人装作没听到。“这是职业带给我的能力。织梦师很罕见,但我认为它是个生活职业——” 但西尔维娅不放过她:“我就说你的花园这么单调……希瑟在上,原来你把我们带来的魔法植物全都吃了!”大门吱呀呀地乱晃。“梅布尔·玛格德琳,你简直不配做自然精灵!你这个亵渎自然的异端,残害生命的刽子手……”她的谩骂开始重复,最后变成凄惨悲凉的嚎啕大哭。“我好不容易找到的美人之邀……你骗我,都是谎言!明明是我让它能在你的花园里繁衍,你欠我的愿望!” 她嘶哑的老巫婆的哭声在房间里回荡。联想到锁先生之前说的前因,尤利尔大概能猜出梅布尔干了什么。她原本只拥有“美人之邀”的雄花,便将种子收藏起来。西尔维娅女士为了愿望带来了“美人之邀”的雌花,才使得七盏灯小屋开满这种诡异的魔法植物。结果梅布尔培育花朵是为了食用,她自己还因惹怒了精灵女士而被变成一扇石头门。 莫非精灵都喜欢乱吃东西?尤利尔望着这一出闹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精灵女士敲了敲窗框,一大团菟丝子噗得从学徒眼前闪过,结结实实拍在了门上。哭声戛然而止。 “那个人类叫沃尔夫冈,是个宫廷骑士。”梅布尔单手给他倒了一杯茶,学徒婉拒都来不及。“他的故土正遭受战火的洗礼。骑士偶然听说了织梦师的传言,便上我这里来碰运气。他不知道我只回应森林种族的请求。” “可你答应他了?” “虽然规矩如此,但那朵玫瑰的色彩真是罕见。”她抿嘴微笑,似乎陶醉在回忆中。“最开始是种子,但魔法可以轻易催化出花朵。我叫它‘朝影’,或者‘白夜’。想想看,明明是一朵双色玫瑰——深红近黑的边缘跟雪白的蕊瓣却几乎没有过渡的交汇。泾渭分明,毫无瑕疵。我听到它的花苞中绽放出独一无二的美妙歌剧,不是咏颂爱情,不是鼓舞斗志,它为理想的光辉在现实的尘埃中闪耀而歌唱。我听到它在呼唤希望。”她抚了抚雀羽。“那种意境实在是难以言表。意境,你懂吗?意境。” 你难以言表的恐怕是味道吧。来到这里的路上,尤利尔可没见着这么美丽的玫瑰花。不用说这朵“白夜”的下场如何了。西尔维娅说得还真没错,梅布尔·玛格德琳简直不该是个自然精灵。埃兰诺尔伯爵好歹还懂得挑食,这家伙却越是珍贵罕有的植株,越是想吞进肚子。 饥饿的人吃掉了玫瑰,谁也不能指责他什么,可完全因玫瑰的艺术价值而毁灭其存在,大多数人都会感到痛惜且费解。尤利尔也不例外。如果那位骑士知道自己精心准备的花儿会落得如此下场,想必会另做选择。 “所以。”尤利尔问,“你答应将每天的许愿机会都交给这位‘白夜骑士’?” 精灵女士否认了。“现在你该清楚了,我收集植物仅仅是因为我想品尝它们的味道,魔法植株本身的价值与愿望魔法的价值也并不相等。毕竟食物不可能与神秘比较。”她搅动一下勺子,“玫瑰确实美妙,可要我每天为一个人类实现愿望,这种回报还是太……不合适了。” 她应该想说廉价的。要是尤利尔不知道梅布尔的喜好,这份委婉很符合她表现出来的气质。不过尤利尔这次没看错,梅布尔·玛格德琳确实很坦诚。话说回来,他们之间似乎本也没有对立的理由。我真是考虑太多。 “这名人类骑士有备而来。他肯定更换了要求,对吗?”就算不了解梅布尔收集植物的真相,也不大可能有人将她当成傻瓜来愚弄。只有西尔维娅才可能相信这么荒唐的理由。 “你猜的不完全对。”梅布尔说,“沃尔夫冈请求我替他保管一样东西。由于契约,我不能告诉你它是什么。这东西是件神秘物品,它不喜欢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想要收藏它,要么你是个旅行家,要么必须每天为它更换不同的安置环境。” 一件喜欢旅行的神秘物品?尤利尔不禁大感兴趣。精灵女士对他的端正态度很满意。“骑士的故乡被战乱波及,他有自己的使命需要完成。这件神秘物品成了负累,但他无法把它丢弃。” 我也没法丢下誓约之卷。“我想我理解你的意思。沃尔夫冈希望摆脱那件神秘物品,是这样吗?” “正是这样。”精灵女士舀起一勺茶叶,送进嘴里。尤利尔看着她,都能感到苦味在自己舌苔上蔓延。“因为那东西每天都需要更换位置,他才会提出那样的请求。别听西尔维娅胡说八道。他一点也不贪婪,反而是人类中难得的高贵的骑士。” “人类中高贵的骑士可不难得。”学徒纠正。 “这么看来,我对你们的了解还不够透彻。我没时间出门见识人类国度,自然精灵和商队的冲突已经够令人糟心的了。”梅布尔没有反驳。 “和平总会到来的。”尤利尔不知道自己是否在许愿。“就这样,你答应帮他的忙了?” “人类到这里来并不容易。他能走到这里,就说明这是希瑟的意愿。即便我不是圣瓦罗兰的祭司,听从祂的指引也是理所应当的。”她忽然停顿。“迷雾是女神的使者……自然的秘语……”精灵女士喃喃重复。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尤利尔奇怪地问。他并没察觉到异常,只有维持着魔法的玛格德琳身上神秘的光辉在恶魔的感知里向外推动。不是魔法。也许梅布尔想通了什么。 原本他怀疑森林中的迷雾是希瑟的神术,可力量的源头并非出自这位微光森林里神秘度最高的精灵女士。迷雾的范围如此广阔,恐怕没有人能引动这么可怕的神秘。 “收藏那件神秘物品是有代价的,尤利尔。”他听见梅布尔轻声说,“我想我明白了。来吧,跟我来。我看到了约定的尽头,这一天终于来了。” 可我不明白。尤利尔想这么说,但他却发不出声音。世界在眼前龟裂,精灵女士诧异的神情也爬满了裂纹。他看到她伸出的手臂,窗网上垂下来的枝条。一个灯花掉进茶杯,又弹出来,打在学徒脸上。 于是他拼尽全力,挪动目光。茶水凝固成冰。他在镜子般光滑的冰面上看到一句霜结的话: 『试试第二条路吧』 …… 灵视结束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 圣卡洛斯刺客 袭击如此突然,她甚至没感到疼痛。 即便大雾遮天蔽日,红墙内的街道也不受影响。阿加莎确信自己的魔法能够扩大视野的边缘,原本她临近红墙下时才能注意到浓雾中的高峻黑影,此刻距离千米也清晰可辨。但她根本没看到敌人怎样出现,水池里就倒映出自己胸口透过的刀刃。当血滴落到大理石砖上,痛觉才跟听觉一同归来。 接下来的时间她再熟悉不过。冷静不能拖延死亡,智慧的思考也无法阻止生命流逝。她感受到死神的喘息就在耳畔,比风声更轻微。自从看到导师徒手举起角落里的铜塑时开始,这种感受就闯进了她的世界。不过是一支笔。导师以为教室里没有人,于是肆无忌惮……驱动那份罪恶的力量只为找一根羽毛笔。他本可以藏起它,遗忘它,即便秘密不会永远是秘密。然而就连导师也承受不住恶魔的诱惑。真相往往与死亡相连。我明知道苏维莉耶就在身边,却还是向它伸出手…… 阿加莎从梦中惊醒。 她抚摸胸口,涂抹药膏的伤痕发热发烫,传递给她劫后余生的力量。窗外雨如幕布,街对面的石像鬼朝外喷出源源不断的水柱,眼睛瞪得像青蛙。不知怎么,石塑在她眼里犹如死人脸色般惨白。“我没抓错。”阿加莎叹息一声。 “没抓错什么?”白之使问。 他在远离窗口的椅子边坐着,房间里唯一一盏蜡烛亮在眼前。圣卡洛斯平民居住的屋舍没有客厅和卧室之分,但好歹厨房的火堆可以用作取暖。苹果木散发出甜滋滋的香味,而火星埋葬在灰烬里。气温还是不大正常。 “我梦见一个狡猾的罪犯,他在我离开布鲁姆诺特的当天受了绞刑。”阿加莎解释。难怪死亡在梦境中也如影随形,她没想到使者回来得这么快。“但他总归不是叛逆。统领大人,您找到反叛军的窝点了?” “是你的功劳。刺客的魔法和武器没有线索,但他鞋子上的花粉从喷泉一直洒到竞技场边缘。”白之使面无表情,单调地陈述她遭受刺杀后高塔获得的进展。“巡逻队在那里搜到了一座尚未关闭的小型矩梯。” 他多半是没想到治安官会是个园丁罢。侦探心想。白之使省略过程,告诉她结果:“两个环阶的叛军守在对面。其中一个目前躺在教堂里接受审讯。一个试图煽动贵族,这白痴已经死了。驻圣卡洛斯的事务司成员们经过商议,决定把他的脑袋挂在红墙上。”阿加莎猜测也许这人说了真话,才得到这个下场。“最后那刺客捆在门外,正等着你了结他的性命。” 阿加莎没兴趣。“您过誉了,统领大人。我只是仓促之下才作此举。刺客的魔法阻碍了我的感知,我想那应该是种黑巫术。” “别什么都推给黑巫术。海伦负责的教材里有很多属于女巫的观点,竖琴座象征过去,她们的神秘传承也是老一套。”使者毫不客气地说,“那是无名者的能力。听说你在学徒时就见识过这些家伙了,是么?”他盯着阿加莎。 无名者。这个词汇顿时让回忆充满魔力。“我没看到。大人。况且就算看到了我也认不出来。”侦探小姐努力摆脱梦魇。小心你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她告诫自己。 白之使似乎不愿意花时间追究。在阿加莎表示自己对刺客没有手刃的需求后,他切开那根恐惧的喉咙。鲜血喷出来,又变成冰片跌落。她本来一直注意着年轻人的举动,直到现在才厌恶地挪开视线。 为了不让之前的紧张重现,侦探小姐赶紧找了个借口:“德里达局长的审讯也该出结果了。还有安哈尔·艾丁。叛军的组织松散,只要我们找到了目标,骑兵队都可以轻易将其剿灭。我到治安局去看看,统领大人。”得到允许后,阿加莎跨过死不瞑目的尸体匆匆离开。我的谨慎不见了,她心想。 去治安局的路上,阿加莎再没遇到过刺杀。可能叛军此刻也自顾不暇了。红墙内最多的就是刺杀案,最受欢迎的冒险者职业也是刺客或盗贼。由此她从通缉令中寻找那恶魔刺客的样貌。原本她怀疑红墙内的某位贵族在暗中资助敌人,后来这个猜测被推翻了——通缉令上的都是些小角色,恐怕刺客这个职业正是圣卡洛斯贵族们为清除异己而共同扶植起来的。 德里达交给她的情报比想象中多一些,不过有用的并不多。在预料之中的是对方恶劣的态度,她怀疑这次刺杀背后的人未必没有这个被她得罪过的治安局长。算了吧,圣卡洛斯的权贵我还有谁没得罪过呢? 回到房间时,蜡烛已经烧尽了。那具尸体依然挡在门前。侦探小姐看也不看,跨过地板上的血迹。“阁下,也许您会愿意听听那个叛军成员的供词。” “他交代了什么?” “圣卡洛斯反叛军的据点,还有参与谋划本次行动的两位贵族老爷。其中一个被已经在地牢里待着。”另一个则聪明些,在他们抵达的当晚就逃进了雾中。但这聪明也是相较而言,真正拥有智慧的人不大可能选择站在苍穹之塔的对面。“德里克先生向您保证会抓住那个逃走的叛徒。”阿加莎省略了一下不必要的细节,比如巡警们在妓女的床上抓到那个倒霉鬼,他连之前参加宴会的礼服都没来得及换。这种搞笑消息老上司麦肯·约翰尼会喜欢,但白之使只会让它变成冷笑话。 只是他似乎连刺客也不在意。“据点的位置。叛军首领也在里面?” “局长大人不确定。”没人能确定。圣卡洛斯的观景球坐标早在发生动乱的第一时间就被摧毁了。虽说外交部擅长侦测的使者也不是没有,但白之使将这项职责交给了阿加莎。她并不为此感到荣幸。你看我要付出什么代价!侦探小姐觉得伤口更疼了。 “那就让城主封锁全城。”年轻人命令,“无论红墙内外,矩梯港口全部关闭,马车和浮堡都禁止出城,就连信箱也必须管控严密。有无名者参与叛乱,随后你再去教会通知十字军做好准备。我没时间在这鬼地方跟他捉迷藏。长夜灯挂在屋顶上没用,让巡警们提着灯笼去驱散迷雾。” 雾城人知道怎样应付雾气。魔法灯就是他们的本地特色,但其价格不菲,仅有富商和有地位的贵族能使用。使者的目的非常直白,阿加莎能猜到治安局会有怎样的反应。“范围太大,长夜灯的数量明显不够。而且它的灯油来自鲸岛,十分珍贵。”她添油加醋。 白之使审视了她一眼,阿加莎毫不退缩地迎接他的注目。他似乎看透了她的打算。“他身上的油够不够?再加上那些贵族仓库里的存货,我又不是要它们一直亮。越早平息动乱,长夜灯的损耗就越小。圣卡洛斯的污染治理又不是我的工作。” “安哈尔·艾丁城主会向事务司抱怨诉苦。”这几乎是必然。 “他当然会。谁让他只能做这些。我也会建议艾罗尼总长更换城主。你认为他会采纳谁的建议?” “圣卡洛斯会发生动荡。” “如果没有影响,我也不必这么麻烦。而且动荡已经产生了,就结果而言,我不会完全否定它的作用。” 他要解决的是这些贵族。阿加莎感到心脏剧烈搏动。她想再次确认。“我指的是红墙内,白之使阁下。” “我一直都知道你指的是什么。”年轻人仍旧面无表情,“做好你该做的。下去。” 阿加莎去向德里达通转命令前,白之使就从窗口离开了。仆侍们跑来打扫,在地毯上拖动尸体。他们将刺客翻成仰面的姿态。他双目紧闭,满脸的鲜血已经凝固。我走得并不算迟。她忽然意识到。 黎明在雾气中翻涌,又被雨幕和阴云笼罩。红墙阻隔的不仅是平民窥探的目光,还有贵族这棵大树感受世界的根须。现在火烧了起来。侦探小姐心想。高塔的异动不过是个引子,雾之城内的矛盾才是根源。黑巫术和无名者,他们的存在绝非偶然。 下楼梯时,阿加莎听到一声爆炸的巨响。女佣们惊慌不安地私语,守卫摩挲掌中的兵器。她望向窗外,看到浓烟冲破雾气,在红墙外的平民街区升起。圣卡洛斯的叛乱即将终止,但阿加莎不知道这是否预示着更加激烈的战火的爆发。白之使雷厉风行的动作造成的后果可不只是爆炸这么简单。 我没有决心和力量实现的东西,此刻正在他的推动下成长。 阿加莎没再将目的地定在治安局,因为德里达局长多半是不会在那里等她的。与其空耗时间在那家伙身上,阿加莎宁愿先到教会通知教会十字军追捕恶魔。她的推理完全正确。当佩戴七芒星袖标的骑士队伍骑马冲出红墙大门时,德里达才露了面。 第二百八十二章 真正的敌人 “我们不需要这样小题大做。”他评论,“反叛军不过是个笑话。这我们都清楚。驻守者的仇一定要报,但我们应该先为死者举行葬礼,妥善处理他的遗体才对。” 阿加莎正站在红墙顶的塔楼里,窗外是一片片蓝房子的屋顶。他完全没搞明白重点。“高塔成员有自己的葬礼,大人,这座城市即将为死者奏响哀歌。我们的使者阁下到这里来,正是要他守护的这座城市获得解放。”她注视着治安局局长的脸色逐渐难看起来。“您还不清楚么?解决叛军对白之使来说轻而易举,但他不会这么做。他们不是他真正的敌人。” 或许他听懂了。“这是大人的原话吗?白之使这么说的?”德里达质问。 “是我委婉些的转述。”白之使什么都没说,可阿加莎知道他的目的。“同为治安官,我只希望圣卡洛斯的秩序不要遭到破坏。真相与规矩的重要性没人比我更清楚。”代价我也心知肚明啊,统领大人。 德里达·塞利夫的衣领扣子绷得很紧张,他的神情充满不信任。“那我们的敌人究竟是什么?” “统领发现那刺客是恶魔。”阿加莎指出。她不敢说更多。 “所以外面的雾气都是来自地狱的硫磺?”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侦探小姐平静地回答。“黑巫术先不提,无名者在圣卡洛斯这样的地方肯定会更猖獗地活动。巡逻队可以保证红墙内的十字架上每天都有东西挂,平民区的街道则被放弃,成为恶魔滋生的土壤。你们的恶魔猎手多久没有出动了?” 她随意找来的借口令德里达半信半疑。但不管怎么说,他糟糕的脸色略有缓和。“那些奴隶和下等人里本就藏污纳垢。治安局人手有限,我们还要维持通商,监管黑市。这里不是布鲁姆诺特,它的治理手段并不适用。” “那看来你们的方法也不怎么样。一个恶魔刺客能潜入红墙内,甚至让两位有地位的绅士为他行方便去刺杀苍穹之塔总部派来的使者。你觉得责任该归咎到谁头上?” “我无法否认我们治理确实不乏漏洞,但最大的漏洞就是人手。”德里达振振有辞,“况且圣卡洛斯是由莫托格遗民和本地人共同建立起来的,它必然会遵循我们共有的律法。当地人也只会接受这样的统治。” 也许治安局长真的没有明白她的意思罢,阿加莎不想与他多说。长夜灯的消息果真让这位局长大人暴跳如雷,但他也只敢在阿加莎面前耍耍脾气。白之使的命令已经下达,他就算有意见,也得先遵令行事。她开始明白为什么白之使一定要亲自前来了。狄恩阁下与事务司总长地位等同,他的刻板可不一定像白之使的冷酷一样,能让圣卡洛斯的贵族们这么绝望。 我们真正的敌人。阿加莎看着局长大人的背影。我们的敌人不是无名者或反叛军……我们就是敌人。白之使要粉碎的是圣卡洛斯的红墙,是你们的法律和你们的存在本身。谋杀驻守者的反叛军并非一个人。他要重建雾之城的秩序,以至一劳永逸。圣卡洛斯作为接近布鲁姆诺特的属国,白之使从未来过……恐怕当地的贵族们也从未认识过苍穹之塔的统领。他们将为自己的怠惰付出可怕的代价,阿加莎完全不想与这些绞索已套在脖子上还不自知的家伙有关联。 雨水冲刷石壁,仿佛是天地间唯一的声音。血红的水珠洇湿墙面。我该休息了。侦探小姐坐倒在沙发的绒毛里,伸了个懒腰,但紧接着因动作牵扯伤口而发出一声痛呼。“我亲爱的米涅娃小姐啊!”她喃喃自语,“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念你。” …… “巡逻队拿长夜灯干嘛?街道还不够亮吗?” “是使者的命令。他要把灯点到墙外去。” 这种对话发生了无数遍,塔尔蒙的耐心早就消磨完了。他一边扯开仓库的门锁,一边装作听不见巡逻骑士的追问和抱怨。算了,反正要到平民区探索的又不是我。他们过会儿就会安静,滚回自己的房间里穿戴铠甲,然后换下一批的人重复着无聊的废话。 转轴发出尖锐刺耳的嘶鸣,不管他多少次拉开门,声音都不曾减弱。整齐的货箱有一半被门外的灯光照亮,塔尔蒙用撬棍拆封,木屑纷飞。这批货本用来交付巴斯比爵士的订单,他心想。后来财务总管又得到了它们的归属。现在谁的订单都不好使了,克洛伊的阁下要征用它们,送到红墙外。 他不觉得有什么区别。无论是使者还是贵族老爷,他们都各自有古怪的想法。前些天通往平民区的通道关闭了,人们吵嚷着叛乱分子和刺客之类的话题,宵禁也提前了半小时。结果还不是该干嘛干嘛?在塔尔蒙看来,若是哪天治安官真的下决心清理街道,那他们最好到平民区最外层的难民棚屋街去。只要每家捉出来一个人杀掉,那么圣卡洛斯的恶魔就会少上一半了。 半小时前的事情——仓库的屋檐很长,他站在干燥的拱顶下,目睹恶魔猎手的队伍冒雨向着城门的方向疾驰。沿路百姓纷纷探头张望,他们交头接耳的模样仿佛找到了米粒的蚂蚁互相碰击触角。红墙的大门打开时,雾气涌进来,人们又争相关闭窗户,把脸挤在水迹斑斑的玻璃上,努力向外瞪眼睛。他们从没这么看过我。一个守卫器械仓库的骑士有什么好看的?他又没将仓库背在背上。 塔尔蒙重重关上惨叫着的铁门,抽出锁链将把手串在一起。他没锁死,因为东西还没发完。到休息室喝口水的功夫,下一波满腹牢骚的巡逻骑士就赶来取他们的新装备。使者的命令只有几个字,而我一句解释的话要说几十遍。这些大人物到底什么时候能滚蛋? 杯子里没有一滴水。塔尔蒙只好求助于水壶,他给自己倒满开水,溢出来的部分浇在手背上。刺痛险些令他将杯子丢出去。无名的怒火在心中攒动,塔尔蒙咒骂着扭头寻找水池,却看到一个湿淋淋的人影正抽出仓库的锁链。 “给我一边去。”他一边吼,一边用没烫伤的手抄起长矛,怒气冲冲地撞开休息室的木板门。“住手!你是哪个队的新人?不懂规矩就别乱动——”塔尔蒙的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 仓库前的人转过身,露出一张骷髅似的人脸。他的眼睛凹陷得看不清,嘴唇只剩一张皮,高高的颧骨和鼻梁仿佛要刺破皮肤。 这饿死鬼般的模样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巡逻骑兵。“你是谁?”塔尔蒙警惕地喝问。 人影忽然朝前一倒。 一阵冰凉的触感覆盖了火辣辣的烫伤,他感到浑身都冷却了下来。雨还没停,这个念头划过脑海。他听见转轴刺耳的摩擦跟人们议论的絮语,但什么都无法看见。塔尔蒙发现自己眼前的漆黑是一团干枯的头发。发生了什么?他感觉自己松开手,长矛掉在地上。 干瘦的人影退入台阶下的雨幕里,却比原来清晰多了。他手里拿着一串铁链、一根撬棍,以及一把屠夫用的砍刀。一块块肌肉正逐渐自皮肤下鼓起,直至将他恢复成一个正常体格的成年男性。 他没倒下,而是冲到我眼前。塔尔蒙意识到。但他弄不明白这家伙怎么过来的。他无法思考了。巨量的鲜血和碎骨头从锐器撕裂的开口流淌出去,内脏和皮膜随之下坠。有人看到吗?巡逻骑士怎么还没来? “恶魔。”他最后听见自己喉咙里回荡的警告,以及积水被重物排开的哗啦声响。 …… 红墙塔楼里的阿加莎被嘈杂惊醒,火灾和刺客的消息不住往她耳朵里钻。她跳下床,趴上窗户,看到暴雨浇在灰烬和焦木的废墟里。“反击?”她自言自语。“这帮人疯了?” 任谁都清楚,叛军在白之使抵达圣卡洛斯后已经成了一盘散沙,他们唯一的生路就是逃走。阿加莎无法想象反叛军中会有敢直面空境的勇者。“还是恶魔结社在煽风点火?”恶魔猎手也出动了,他们应该焦急。 不论是哪种情况,红墙都不再是安全的庇护所。侦探小姐匆匆穿戴整齐,冒着雨钻进马车。圣卡洛斯的马车就是普通的马车,路面又湿又滑,颠簸也令人十分不快。等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她觉得自己的伤势都加重了。 迎接她的是圣堂的烛光。“你比约定时间来得更早一些,波洛小姐。”神父说。 马车停在一间教堂门前。车夫将马赶进草棚,而后脱下皮装,换上十字骑士的铠甲。侦探小姐正在抖外袍上的水珠,她向他礼貌地道谢。“也没提前多久。”她回答。“天气真糟糕,马蹄都在水坑里打滑。幸好我坐车来,否则非得在路上摔断腿不可。诸神保佑。我总算完整无缺地见到了我的朋友。”她走进神父布道的礼厅,坐在长椅的第一排。 第二百八十三章 失踪 佩瑞斯·艾丁冲进浓雾时,感到长夜灯的光芒似乎缩小了一圈。他下意识扭过头看了一眼身后,想确认骑士们的魔法是否也出现了问题。 结果暴雨猛然拍打在他脸上,佩瑞斯什么也没看见。他赶紧回过头,恼火自己的愚蠢行为。“第三小队!”背对雨势,他感到声音只往前传。“哈弗林,奥雷柏!”这是两个距离他最近的巡游骑士。 奥雷柏没回应,他一贯听力差劲。哈弗林的声音则立刻响应:“怎么啦,队长?”他甚至抽了坐骑一鞭子,与佩瑞斯并驾齐驱。一大片水花溅起来,尘土打在佩瑞斯的斗篷上,化为泥泞。 “离我远点!”他赶忙呵斥。“把你的灯给我。” 骑士有点不乐意。“这周围雾气很浓啊,队长。”这时小队刚经过一条死寂的小巷,即便此刻暴雨倾盆,浓雾也如冬日里滚沸开水表面的蒸汽一般涌出来,聚集不散。 这家伙想得挺多。“少废话。”疾驰的坐骑不成阻碍,佩瑞斯一伸手臂,夺下了他的灯笼。哈弗林老实地没再对城主之子的命令提出异议。佩瑞斯一边控制缰绳一边观察魔法灯,却没发现它的光芒有什么异常。好了,多半是雨太大,而我又恰好眼花。“滚吧,回你的位置去。”他把自己的长夜灯递给下属。 平民区的街道空无一人,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自从红墙封锁,敢在街道上行走的要么是成群结队的佣兵,要么是无处藏身的难民。或者干脆就是叛军——虽说这些人打着反抗压迫的旗号,但也未必会为平民主持正义。不管男女都躲着他们。集市关闭了,在出现饿死的人前会再开启。此刻城市的萧条是交战双方都满意的局面。佩瑞斯平日没少到墙外收税,可碰到如此冷遇的机会还屈指可数。他在接近目的地时让坐骑变为小跑,饶有兴趣地打量雨雾中整齐的蓝房顶。 路灯根本不亮,供电早停了。圣卡洛斯还保留着些许地面上的习俗,空岛的炼金物品在这里没能流行。佩瑞斯注意到灯杆的底座也是蓝色的。很快迷雾就会被驱散,我必须赶在那以前清扫掉垃圾。 在刚成为骑士的时候,父亲安哈尔·艾丁要求佩瑞斯成为治安官,但他拒绝了。他不喜欢高塔事务司那一套,反而更乐意与当地人凑在一起。后来他当上巡游骑士的队长,还被允许佩戴恶魔猎手的标志——这本是他父亲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他自己也没想到能获得神父的承认。说实在的,当哈弗林直言佩瑞斯的资格是城主大人疏通了关系才弄到手时,他一个字都不相信。 “这是个美差。”父亲说,“你的权力要比其他小队长都大。而我看你也爬不到军团长的高度,干脆就呆在你那心心念念的位子上好了。反正也不可能碰上什么真正的恶魔。” 真正的恶魔。他指的是那些结社成员。若要确定是秘密结社的消息,猎手队伍里八成就不会有佩瑞斯·艾丁了。谁能想到我会有今天呢? 爆炸发生的地点似乎没有留下明显的痕迹,于是佩瑞斯一挥手,命令骑士们两人一组,搜索民居。以前他从未到如此深入平民区的地方来,更别提在这么糟糕的天气里了。长夜灯不是用来在黑暗中照明的,它只会在雾中点亮。佩瑞斯观察了一会儿,认为应该是雨天雾气没那么浓郁的缘故。我干嘛要不停地找理由?骑士小队长心里清楚,也许是上一个理由没能说服他的缘故。 平民区的地面也与红墙内不同。黑砂吸走雨水和声音,几乎能让人在这滂沱的雨势中感觉到静谧。佩瑞斯骑马在一大块防水帆布下躲雨,魔法的光辉笼罩在四周。他全副武装,宝剑在鞘,却仍觉得悚然。他不明白自己在怕什么。 很快队伍重新集合,骑士们像归巢的鸟雀从四面八方飞回来。佩瑞斯心不在焉地清点人数,从他们的汇报中筛选有用的信息。恶魔猎手的目标当然是恶魔,不过这些家伙藏得很深,巡逻骑士也比不上教会的十字军。“聋子”奥雷柏说他看到了雾中的黑影,也许那是反叛军的傀儡。他的队友“燕麦”特罗满脸麻子,不管谁说话都会反驳,现在他也这么做了。“那只是条狗而已。”他告诉每个人。 “狗会用两条腿跑吗?”奥雷柏这时候倒不聋了。 “也许它只有两条腿。你知道的,穷人饿疯了可是什么都吃。”奥雷柏不是贵族后裔,整支小队的骑士都知道这件事。佩瑞斯不想让人在背后评论巡逻队的长官毫无风度,可奥雷柏的盔甲似乎从未得到过清洗和保养,连“燕麦”也不愿意与他同行。 “让反叛军的猎犬逃走吧。”佩瑞斯懒得听他们争论,“我们只找恶魔。下一组是谁?内森?”这孩子才刚成年,佩瑞斯没指望他有什么新发现。 “内森那组还没回来。”某个人说。 “他走丢了。”“燕麦”评论,“应该让奥雷柏与他一组才对,哈弗林总是不认识路。” 奥雷柏没听见他的讽刺。“他们向东边走了。” 哈弗林与内森一组。队伍刚从东面过来,雾气被坐骑上的灯光冲散。佩瑞斯不记得自己要求骑士们连来路也要派人侦查。这两人干嘛往回走? 他握紧手里的长夜灯——它只有巴掌大小,并不是提灯,顶端被一串坚固的锁链挂在臂铠的环扣上。神秘生物的油脂在玻璃中缓缓燃烧,绽放出灿烂的光焰。“你们的长夜灯都亮着吗?”他的声音如此严肃庄重。 “还能亮很久,队长。”“燕麦”第一个回答。 奥雷柏的灯有些暗,但再坚持几小时没问题。其他人的灯笼都亮着,最暗的也得一小时后才可能熄灭。骑士们不大明白队长的意思。“我们在这里等内森和哈弗林,队长?还是去找他们?” 佩瑞斯更想掉头,回到红墙后去。他诧异于自己这个匪夷所思的念头。莫非我恐惧这片雾,而非里面藏匿着的叛军和恶魔?高塔使者已经到来,这位传奇的空境阁下既是外交部长,同时也是克洛伊的恶魔猎手。圣卡洛斯的反叛军和恶魔结社加起来都不够他一只手收拾的。骑士小队长佩瑞斯不知道自己要担心什么。 “他们可能有收获。”于是他向下属们宣布,“等在这里,恶魔也不会自己送上门。我们去找他们。这还用问?” 反正也是往回走,正合他意。佩瑞斯冲出屋檐的遮挡,顿时被雨浇了个正着。他的骑士们也个个狼狈,灯火明灭不定。他更不安了。马蹄在黑砂石小路上蹬踏,忽高忽低的蓝色房顶从身边掠过。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在里面透过窗户朝外窥视,他不敢仔细去看。 骑士们一去不回。 …… 十字骑士横过长矛,阻拦来人撞进忏悔室去。“洗礼不可打扰。”他警告。即便城主也不能亵渎神明。 “我儿子失踪了。”安哈尔尽全力让自己的吐字更清晰,“我们的使者在哪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愤怒在胸腔内膨胀。“阿加莎·波洛!你以为你能躲到哪儿去?” “我没有躲。”侦探小姐的声音透过薄薄的门板。刚下马车时她是有些不太舒服,因此请求神父为她提供些高纯度的圣水。要求得到满足后,她躺在火炉边,对洗礼池避之不及。直到安哈尔焦头烂额地找上门嚷嚷,阿加莎才迅速钻进了忏悔室。此刻她的声音里唯有敷衍的态度显得很真诚。“我受了伤,城主大人。还是在你的府邸里。巡逻骑士们连藏在雾里的反叛军也对付不了,难怪会让刺客潜入红墙内。” “你知道那些都是什么东西!” “恶魔嘛。他们总要抓住每一个机会挑起混乱。莫非你们的火刑柱烧不死几个无名者?” “如果教会的神术不起作用,你也不会到这里寻求庇护了。阿加莎小姐,我希望你能联系上白之使阁下。” 然后请求高塔的巡察使者放弃平叛的使命,替你满城寻找失踪的儿子?阿加莎摸不准这位圣卡洛斯城主的思考回路。“请放心,使者大人肯定会剿灭反叛军和结社的恶魔,您的家人一定会平安无事。与之前一样,当长夜灯驱散全城的迷雾时,借助雾气躲藏的老鼠们会无处容身。您只要像往常一样在餐桌前等待庆祝就够了,安哈尔先生。”她打定主意,在使者回来前绝不露面。 “你这该死的婊-子!”这话叫对方暴怒。阿加莎并不怕,他要是敢闯进忏悔室,就不会在门外叫嚣了。 等安哈尔无能为力的离开后,侦探小姐才打开忏悔室的木板。守门的十字骑士向她行礼。她与教会的联系还是从先前的案子建立起来的,神职者们希望她对邓巴·菲尔丁的罪行守口如瓶。部分教士贩卖幼儿和神职者维护教会名誉是两回事,她没理由拒绝教会的善意。 付给侦探破案的合理报酬,阿加莎很乐意接受。 第二百八十四章 红墙之外 无数花瓣铺满廊桥,喷泉里奏响着音乐,舞姬欢快地旋转。侍者在此间轻盈穿梭,分配酒水。宾客高谈阔论,享用热腾腾的美食。 然而这些不过是浮光掠影,投射在幽暗的地下室。走廊深不见底,半开的门扉漏出灯光,使房间犹如海中孤岛。 黑暗和浓雾倒是小事情,卡安庞心想,真正的压抑来自于首领的神态。房间里挤满了平民,但没一个人敢抬头直视首领的面孔。他也不敢。即便卡安庞是首领亲自挑选出来管理下属的帮手。房间里点着许多蜡烛,可人影使得光芒散漫,无法汇聚。卡安庞借着一束光窥视镜子里的首领。他神情肃穆,身体如雕塑般一动不动。 首领穿一身不带有任何标记、配饰、纽扣甚至是风格的古怪装束。他的披风下有短褂和皮裤,腰带上没有一个环扣,靴子一尘不染。卡安庞见过工人这么打扮,也见过布告板上的流行时尚如此推崇。首领的长相也不起眼。他有两条直眉,扁平的鼻子跟一对凹陷的深褐色眼睛。也许卡安庞与首领在集市上打过照面,在廉价的妓院里擦身而过,在救济站的窗口前争抢过面包……但卡安庞没认出来,只是觉得他似曾相识。 唯有在带领人们砸毁商铺、冲击车队时,首领才会显示出非凡的魅力和号召力,让人们情不自禁喊起他的口号和信条,化为他脚下的洪流与浪涛。即便卡安庞到现在都不知道首领的真名。 他记得出门时母亲的嘱托:别参与打架,尤其别被人怂恿着去打架。他以为自己不大可能蠢到这种地步,因此没放在心上。现在卡安庞跟随首领从最外围的破棚屋区一直来到红墙之下,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不仅被人怂恿着干出了以往想都不敢想的“壮举”,还马上就要闯进红墙,为圣卡洛斯的平民献出生命去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时间太紧张。”由于位置靠前,卡安庞听见首领低声说。什么事情紧张?救济站的开放时间要到了? 自从他们的队伍推倒了立在街区花园的城主雕像,平民区的救济站就对所有人关闭了。教会没有在这些播散信仰的小教堂驻扎十字骑士,因此里面的神父要么撤入红墙内,要么干脆拔掉长袍加入他们的队伍——并非所有的神父都是神秘生物。首领根本不在意这些神职人员的去留,他带领人们打开商人的仓库,挥霍其中的物资。第一天卡安庞分得一条风干的羊腿和数桶红酒,第二天则有香料和蜂蜜。这些上等人才能享用的东西远非救助站的硬面包可比,但首领似乎并不满足。 在这支由流浪汉、贫商、难民和落魄冒险者组成的队伍享受抢劫来的丰富物资时,卡安庞很快得到新的命令。他带着几十个本来是苦力的壮年人朝城西去,直至打退那里负隅顽抗的民兵。首领则组建出一支神秘者的小队,使得反叛军的战线向红墙推进。 卡安庞不知道他身处的团队已经取得了怎样的战果,但先前趁乱纷起的几股与他们类似的流民势力和他们的口号一同接连失去了消息。他清楚红墙大门一直紧闭。也就是说,城防巡逻队和治安局没对他们的叛乱作出任何有效的调动。大概治安局认为任何的举措都不如防御稳妥罢。 总而言之,反叛军的胜利从最初一直延续至昨日。卡安庞听说了高塔使者到来的消息,整个叛军组织都为此惶惶不安。这帮人听到点风声就会逃跑,他从心里鄙视他们,跟老鼠没两样。但流言蜚语如瘟疫般扩散,严重影响到了队伍的士气。于是首领聚集所有“高层”,要他们到总部等待命令。 总部听起来像是正经的殿堂,撒谎的富人与投机商逃离之后,红墙外留下了大量他们带不走的房产。但首领抛弃这些堂皇的屋舍,选择了一处阴暗的地下室作为指挥所。卡安庞与几个说得上话的佣兵一同称赞他选择的英明,但心里只想在华丽的别墅中过夜。我们不该只是反叛军,他不止一次这么想,当红墙里肥头大耳的贵族老爷成为绞架上的可怜虫,这座城市将纪念我们的英雄事迹。 “时间太紧了。”首领又说到。他拧紧眉毛,语气似乎在叹息。 画面里的婚礼宴会正举行到高潮,年轻的贵族挽起美丽动人的新娘,宣誓要保护她一生。当卡安庞召集所有人到这里来时,首领就在观赏投影。那可能是“录影”,一种新兴的炼金造物。据说歌剧院正打算与工厂合作,将演员们的表演保存在这种流动的照片中售卖。 首领不作声,人们只好也一同欣赏乐曲。卡安庞想得多一些。他不知道首领该如何应付苍穹之塔的使者,对方似乎也没在考虑这件事。即便是卡安庞也清楚己方毫无胜算。他想弄清楚他们是否要逃离圣卡洛斯,成为在空岛间拦路掳掠的盗匪。这个职业怎么也要比乞讨和苦力强,何况他本来的生活中也少不了抢劫和谋杀。 好在有“录影”的声音,可以掩盖人们的窃窃私语。冒险者们姿态各异,彼此交换眼神。经过几天训练的战士们百无聊赖地等待,懒得去想下一秒要做什么。消息灵通的家伙则交头接耳。可依旧没有人敢抬头直视首领,更没人乐意去询问情况。卡安庞站得双腿酸麻,迫切地想要找点什么来分散注意力。 就在他要回头时,身边有人碰了一下卡安庞的手臂。“什么时间?”显然,并非只有卡安庞注意到了首领的自语。 “宴会持续的时间。”他思索片刻,只想到这样一个答案。 “他在看什么?” 当然是贵族老爷欣赏的录影,你这没见识的愚民。“是红墙内的婚礼宴会景象。首领派遣他的战士到墙内,去收集情报,制造混乱。”但他没这么说。 提问的人沉默了几秒钟。“什么混乱?刺杀已经失败了。” 难道刺杀行动的失败和损失已经传开了?“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卡安庞对他的问题感到了警惕。站在他附近的多半是冒险者和投奔来的民兵,莫非有人不满足自己的权力,打算伸长手了? “无名者在哪儿?” 卡安庞不禁别了下头。他希望没人注意到他脸上一瞬间惊恐的扭曲。若非对方身穿首领护卫的黑色斗篷,卡安庞多半会低声呵斥让他闭嘴。这家伙干嘛提到那些东西? 或许对方发现了他的紧张。“我不想在看门时把他们拦在外面。”他解释一句,“这很糟。” “他们不经常露面。”卡安庞完全不想在背后议论恶魔。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有什么邪恶的魔法能听见他的话?他一开始就对首领接纳恶魔的主意持反对意见。这点贵族官员们倒做的没错,那些东西还是被烧死来得牢靠。“别说了,你不可能碰上他们。也别跟别人说。” “这座城里的无名者很少。”那人说了一句古怪的话。 卡安庞不大懂。“别说了。”他警告道。“首领不会乐意听这些。” “时间怎么紧?” 可对方似乎也听不懂他的话。卡安庞下定决心,装作没听见他的问话。莫名其妙的家伙,也许下一场战斗后就消失了。有好奇心的人一般死得很快,不值得他费心。 那人没再开口。 但他提到无名者。卡安庞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发散。无名者就是恶魔。在得知首领接纳了这些人时,卡安庞也无法假装自己毫不在意。他的恐惧在夜晚复苏,更甚于目睹敌人在魔法的作用下变成怪物。我可以回家去,远离这疯狂的事业。他记不清自己多少次有过这样的念头,但……红墙就在眼前,他梦想的生活触手可及。恶魔拥有力量,是他们对抗神秘的唯一筹码——首领的解释几乎在瞬间说服了卡安庞。 然而这同样让不安在队伍里蔓延。不仅是卡安庞,提出异议的人如他想象的一般多。只有少数最外围的成员表现出漠不关心,更多人选择偷偷溜走,然后被抓回来用作魔法战士的补充。 “安静。诸位。”首领吩咐。声音唤回了卡安庞的理智。“别这么慌张,你们不是火灾里的老鼠,脑子也没被巫术蒸熟。”他的讥讽中似乎蕴含着平静的自信。 卡安庞聆听他的演讲:“克洛伊塔的使者无可力敌,这大家都清楚。但请不要忘记,我们并不是犯错的一方。真正玷污这座城市、将我们正义的事业定义为叛变和暴乱的官员及城主,是他们的错误招致了今天的局面。我们仅仅在为自己的权力而战。我们有向高塔和整个神秘支点表达意愿的力量。”不用说这指的是什么。“我们同心协力,就有力量。” 再多冒险者同心协力,也比不上克洛伊使者的一个眼神。卡安庞不敢抬头看,自然也不敢将心里话说出口。他看到之前与他交流的首领护卫沉默地站在身边。在首领挑选他们赋予职责前,这些人不过是些摸到环阶边缘的冒险者。卡安庞得到首领有关神秘仪式的承诺,也清楚不是所有神秘生物都是同等地位的。 第二百八十五章 战争序幕 投影消失了,魔法的闪光也熄灭。“有件事情我认为你们必须了解。”首领的语气不容置疑。“也许你们听说过某支神秘的力量正在帮助我们的消息,我可以告诉大家,它确有其事。” 卡安庞的心提起来。诸神保佑,不要是我想的那样。 “他们同样是被迫害的群体。”首领说,“我们的目的与信仰相同。” 不说别的,卡安庞自己没什么信仰可言。哪个救济站的早餐比较丰富,他就信哪个神。如果信仰不能让他这种人吃饱饭,他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理由赞美神只。教士们痛恨我,他自己也心知肚明。每次在救济站骗吃骗喝的时候,卡安庞都会乔装打扮一番,这样分发面包和热粥的修女脸色会好看一点。 很多人与我信仰相同。卡安庞确信没人会把这话当回事,连首领也清楚。他只是找个借口,让人们放下戒备和恐惧——起码也得让人能冷静地听他讲完话。无需咒语的巫术能做到许多事情,但语言的魔力依旧是无可替代的。 人群默然地期待着他的宣讲。 “我想你们早已有了准备。在贵族和官员们的引导、诬蔑下,人们彼此警惕,放弃自己的亲友和爱人,这一切都是那些上等人的错。他们想分裂我们,阻止人建立信任。”首领说,“因为既我们是城里随处可见的杂草,又是他们优越生活必不可缺的保障。他们需要掌控我们,来维持自身上等人的地位。” “我们的劳动为他们创造财富,我们的血汗浇灌无用的花儿。我们被迫为生存的土壤奋斗终身,而有些人天生就拥有一切。” 人们渐渐骚动起来。 “显而易见,这是不合理的。贵族的血脉源于先祖的荫蔽,但莫托格早已成为了历史。倘若这些耀武扬威的蠢货们到地面去,伊士曼王国——就是那个覆灭了这帮蠢货的祖先的人类国家,他们会为这份高贵的血统而对这些曾经的贵族官员们痛下杀手,以示敬意。”首领的微笑让气氛解冻,卡安庞听见了零星响起地附和的笑声。 “因此,我们有理由怀疑,这些自祖宗开始就打了败仗的饭桶们其实根本无力统治圣卡洛斯。他们的地位建立在虚幻的谎言和矫饰的荣誉上,因为当初克洛伊塔并不允许当地贵族移民,现在躲在红墙内吹嘘血统的人多半是靠偷渡苟活下来的窃贼后裔。”首领一挥手,卡安庞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跟着移动。每个人都仔细聆听,思考。他注意到身边那个好奇心强烈的黑斗篷护卫也在静静思索。 首领继续说:“为了维护自身的高贵和特权,贵族们买通治安局的执法者和事务司官员,他们同流合污,致力于将圣卡洛斯打造成他们的后花园。瞧瞧外面的大雾吧!这是炼金工厂的产出品之一。商品换成老板口袋里的金币,而工厂的兴建没经过任何一个平民百姓的同意。有谁为我们的健康买单?” “没有!”某些人高喊起来。不知怎的,他们的声音似乎有些整齐划一的感觉。 “当然没有,因为我们在他们眼中与吐出货品的机器没区别。机器需要保养,我们需要付账。付多少工资也由律法决定,而律法是官员商议诞生的。在场的诸位会在每周一的报纸上得到相关通知,他们告诉我们该怎么做,否则就会受到惩罚。但是,总有但是。如果贵族做了错事,谁来惩罚他们?克洛伊的使者?”他嘲弄道,“别指望了。我们是反叛军,我们是一帮只会烧杀抢掠的土匪和无恶不作的亡命徒。我们的愿望被轻易践踏!这就是高塔的正义?我们活该遭到迫害,是这个道理吗?” “推翻他们!”这下连卡安庞也忍不住跟着呼喊。“主持正义!” 首领压下一只手臂,示意人们安静下来。“正义需要力量来贯彻。我们拥有力量,它存于我们心中。不是空洞的口号,不是虚伪的信念,而是切实存在的、掌控在手里的剑刃。”他猛然握紧拳头,凸出的血管里流淌着澎湃的生命和力感。“我说过,贵族们企图分化我们,因为当我们彼此携手,他们脆弱的城墙将土崩瓦解。我们的武器就在身旁,他们害怕我们伸手握紧。他们怕得不得了!” 要来了。卡安庞心想,我要伸出手吗?我敢伸出手吗?诸神在上,原本他真是打算做一个土匪的。谁知道他跟随的首领会有这样伟大的目标呢?劫难就要来了,也许他该偷偷逃走。作为指挥民兵的小头目,他有把握避开守卫。 人群在颤栗,犹如寒风中瑟瑟抖动的芦苇丛。聪明人可不止卡安庞一个,大家都意识到了首领的真正用意。 “恶魔。他们在最危急的时候向他们的朋友伸出了援手。兄弟们,我们要如何回报这份恩情?怎样的报答都不足够!但,我们可以给予他们缺少的东西。也是红墙内的上等人最不希望看到的东西。我们可以给他们信任。” “现在,我希望这些人就在我们中间。我们拥有共同的命运。”首领的语气镇静而有力。他的神情仿佛刚刚谈论的不是危险的恶魔,而是外面雨快停了这样无关紧要的天气预报。 幽暗的地下室里,人们保持缄默,回应首领的唯有死一般的寂静。 “他们是地狱的魔鬼。”直到有个人出声。 “诸神已逝,天国不存。”首领告诉他,“早就没有地狱了。” “但他们与我们不同!” 有一个心跳的时间,卡安庞看到首领的眼睛在烛火中变为金红。“你说得对。就是这样。这才是根源。”首领忽然站起身。 他走下台阶,最前面的黑斗篷们自发为他开辟出一条路。卡安庞看到身边那人没动,似乎失了神。不过没人注意到他,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他们的领导者。这是与原来不同的目光,卡安庞发现,他们以全新的目光打量他,怀疑和恐惧,又有信服和雀跃。 “你们不是害怕恶魔,而是在畏惧不同。”他来到人们中央,卡安庞只能看到首领的后背和宽阔的阴影。“在绞架上我们听不见他们的辩护,唯有神父傲慢的宣判。这是错的。贵族官员印在报刊上的堂皇之词,其中的谎言组成了圣卡洛斯的迷雾。我们既然要推翻那些蠢货的统治,干嘛还要让他们传播的思想控制我们的头脑?谁宣布无名者是恶魔?谁规定他们的罪行?是我们吗?” “是那些贵族官员,教会和高高在上的神秘支点。”忽然,某个人回答。更多人附和。 “正是如此。”首领赞许地点头,他的影子在晃动。“说白了,恶魔本来就是我们的一员。他们是凡人获得神秘眷顾的证明,而非受到了恶魔的掌控。也许他们就是神只不满那些蠢笨代言人而挑选出来的神眷者,只是那些虚伪信徒操纵舆论,蒙蔽我们的心灵。” “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我们都是父母孕育的灵魂。兄弟们,我们必须接受彼此,这就是通往成功的唯一道路。” 演讲结束后,人们纷纷离开地下室。幽暗的烛火在墙壁上闪烁,潮湿的石板间滋生绿藓。每经过一盏灯,飞舞的虫蛾便躲开他们。卡安庞扭动身体,好像他的衣服里不是柔软的里衬,而是扎人的麻革。这话似乎没毛病,但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就是这样。”他边走边嘀咕,“我被他们骗了,骗了三十多年。” 不止是他这么惶恐。参与了暴动的人群聚集于此,本是为了解决流言带来的不安情绪。首领也拿出了应对方法,足以消解任何人因不自信而产生的畏缩感。但……这么说吧,卡安庞宁愿放弃圣卡洛斯的战果和他渴望已久的正义,如同丧家之犬一般流窜在空岛,也不想与恶魔并肩作战,守卫这座尘雾弥漫的城市。诸神的喜好与我无关。他在考虑是否继续呆在这里。这与他原本想的不一样。 但在巫术的威胁前,自我安慰似乎是唯一能做的事。卡安庞在缓慢移动的人群中回过头,可那扇门已然紧闭。首领要求他们做好进攻的准备,目的自不必说。卡安庞不确定恶魔能否在抵抗高塔使者的同时,成为他们刺破城墙的尖矛。说到底,要是所有恶魔都拥有非凡的力量,他们也不至于被十字骑士绞死了不是么? 战争很快会到来,卡安庞心想。我们要么在神秘力量前一败涂地,要么在红墙后的宫殿里分享胜利的果实。到时候首领会怎么处理恶魔?他希望自己可以提出建议。接纳地狱的魔鬼会招致灾祸,即便首领也不可能例外。 他走出阶梯时,雨又下起来。无数沉默的战士等候他的命令,他们都是魔法的造物,力大无穷、不畏生死。指挥者可以操纵他们的行动,这种滋味对一个曾经的乞丐来说相当美妙。我需要他们。卡安庞有点明白首领的做法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 海湾的突破口 “那些人在干嘛?”领主问。他指的是一堆彼此推挤凑在道路尽头的人。这些家伙紧盯着骑士们的一举一动,不时窃窃私语。他们吸引更多人从睡梦中醒来,走出门瞧瞧有什么热闹好看。 骑士扫一眼。“是平民。”他厌恶地回答,“队长应该把他们赶走才是。” “我相信他这么做了,但显然效果不佳。”领主说。“也许派人将最前面的几个蠢材丢进地牢,他们会安分点。现在给我去办。” 骑士带着人手逼近人群,他们果然惊惶地四散逃离。不过人腿不比马腿,那几个倒霉鬼很快挨个被逮回来,拖在马后朝治安局去。他们的鬼哭狼嚎有效地震慑住了人群。德威特·赫恩没看他们一眼。 直到现在,这边的骚动才引起多尔顿的注意。即便命人前去潮声堡通知,他也绝没想过领主会亲自前来。“大人。”他赶紧下马。 “搞什么鬼?”领主质问。 好在事情已经弄清楚原委了。“是守誓者联盟的商队和那些苦修士。他们发生了点小冲突。” “我看这冲突不小。” “当地巡逻队没法处理神秘支点间的争斗,顶多将平民们驱走。”多尔顿解释,“双方都有转职的神秘者。”灯塔镇虽然是贸易重镇,但巡逻骑士完全比不上王都的精英。若要当地驻军调动,所需的时间则更多。“总之,他们现在决定换种方式来解决问题了。” “很好。”领主当然明白侍卫队长的意思。“他们是怎么闲得没事干决定打架热身的?” “洛朗·维格爵士呢?这事还得从他说起。” “洛朗·维格?我们的总司令大人挑起了争端?”领主回头扫了一眼。商队护卫正互相帮扶着处理伤员,苦修士们默不作声,彼此之间毫无交流。“他去治安局帮忙了,多半得等等。” “算了,他来了才会引起混乱。这桩事其实是他与吉尔斯·阿纳尔德总管共同导致的。”多尔顿不客气地说,他总算问清楚了情况。“到头来还是船队的麻烦。这些商人的货船太多,占用了港口,王国舰队只好到侧面停泊。结果晚上洛朗爵士得到了消息,他告诉那些苦修士联盟商队里都是血族——” “都是血族?” “毕竟血族也属于联盟一席。苦修士们本就是到港口寻找当地血族的,他们似乎有什么矛盾存在。我问过那个学派巫师,可他不肯开口。”在领主到来前,多尔顿一直为此伤脑筋。“大概他们有什么使命在身。”还不能让凡人知晓。 “我知道了。等洛朗爵士来,他的事由他处理。”伯爵也下马。“伤员都安顿好了?有死者吗?”他好像突然对争斗原因失去了兴趣。 “暂时没有死者。教会已经派来了神父。”多尔顿说,随后话锋一转:“大人,你怎么亲自来了?” “干什么?海盗团可不敢在岸上逗留。”领主对他的责备不为所动。“园丁又给我带来个坏消息。简直烦透了。我得找人分享一下快乐。”他显然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多尔顿让新到来的骑士们接管巡逻队的工作,自己一个人为领主引路,进入不远处的塔楼。 “我以为你会带我去找那女孩。”德威特揶揄。地板在他们脚下吱呀作响,侍卫队长点燃熏香,驱走潮湿。 “她八成不想被人打扰。”看来德威特已经接受了英格丽混血儿的身份。多尔顿为此感到轻松。 “那肯定也是你的原因。” “是因为我要确保某个身份高贵但依然喜欢四处乱跑的家伙的安全,才会被迫请辞。瞧,他果然又来了。”多尔顿一丝不苟地回答。“不提这些。什么消息,大人?” “与苦修士有关。我不是跟你提过特蕾西的来信?不,这次不是她。劳伦斯·诺曼。他命令我给寂静学派的人行方便:矩梯专用,城镇放行,物资补充……连冒险者的管理都要插一手。他干嘛不命令挡路的山挪开,阴沉的天放晴?宫廷首席魔法师本就是干这个的,假如他乐意放下手里的棍子和三色堇的话。” 他的话里饱含怨气,多尔顿只能装作没听到。“寂静学派的人到骑士海湾来做什么?” “这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诺曼爵士认为我们有办法发现谜底,因此嘱托我留意苦修士的行踪。你不是说他们不肯开口么?对我们的王子殿下他也同样守口如瓶。还算不赖。”也许这是德威特唯一觉得不那么恼火的事实。 “他们的目的是血族。”多尔顿提醒。“洛朗·维格爵士可能知道些什么,他利用那些苦修士对付吉尔斯总管。” “希望他知道的是劳伦斯·诺曼想要的。这些该死的神秘生物什么时候能滚蛋?” “我不知道,大人。”侍卫队长回答,“但我自己不会走很远。” “这时候你可以坦率点。没关系。” “我建议让吉尔斯总管到潮声堡去,与洛朗爵士分开。”既然领主这么要求,多尔顿也没什么隐瞒的。“前者可以接待高塔的女巫,后者更是有事务要处理。把灯塔镇的物流交给他一段时间,这下肯定不会吵起来了。” “那吉尔斯·阿纳尔德怎么办?” “他必须应付那位高塔使者。我可以告诉总管大人,这是她要求的。” “算了吧,女巫会比你更早知道打发吉尔斯的原因。”他的领主说。“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记得提醒我去跟其他人商量。你的好主意就像威尼华兹的铁轨,没有结尾可言。” 我知道自己擅长什么。多尔顿对他的评价毫无感觉。“既然寂静学派的目的我们不清楚,那就没法针对性地处理问题。”洛朗·维格八成也不清楚学派巫师的真正目的。他有什么理由知道呢?苦修士与这位总司令不过适逢其会。 “我们的问题正是他们要来干什么。所以这是个死结?” “我可以跟在巫师后面,探听他们的情报。那些神秘者都是低环,没人能发现我。” “不。”德威特很快有了决断。“你有别的事情要做,我的侍卫队长。潮声堡里可不是只有两个神秘支点的来客。高塔女巫也许会知道苦修士们的秘密,她们总是什么都知道。我会让吉尔斯去监视洛朗,他必然会认真执行命令。” 这是个真正的好主意。多尔顿得承认,他的领主大人确有资格统治海湾。吉尔斯总管把控贸易主权不是一时了,洛朗·维格的不满也积蓄已久。若非德威特到来他的封地,这次冲突还不一定怎么收场。血族的商队蒙受了损失,吉尔斯一定乐于复仇。说到底,也许这次冲突对领主大人没多大影响,反而会加剧本土贵族家族间的矛盾。 矛盾可不止会带来死亡。多尔顿明白其中的道理。他们也许能借助寂静学派和血族的冲突来打开局面。他忽然想到女巫。他的领主大人是否也想将这位高塔使者作为助力?他没有答案。离开王都前,四叶公爵教导过德威特治理之道。可能她的小灶发挥了作用罢。“不过城内治安怎么办?报社肯定会添油加醋,弄得人心惶惶。” “这里不是王都。”德威特回答。他的意思是说,报社背后的贵族或官员肯定没几个过硬的。“你派人警告一下那些记者,他们会老实听话。对了,守誓者联盟商队的消息是不是他们传出来的?” “我不知道,大人。”这段时间多尔顿忙着追查阿纳尔德家族的货源,根本没空留心报社记者的动向。 “应该没错。本来那些商人放出风声,就是打算抬高灯塔镇本地的商品物价。也许就是吉尔斯的手笔。这下他可算是花钱给自己添堵了。现在洛朗爵士对小镇政务插不上手,如果报社老板识相的话,他会知道谁能让他的生意继续做下去。” 骑士海湾没有多少效忠于领主的夜莺,从头培养还不如直接掌控当地的报社组织。他们与冒险者总有联系。多尔顿没想到德威特竟然在这时候打报社的主意。“万一他想碰运气呢?” “那就多给他们找点事情。运气并不是每次都管用。” 对那些整日沉迷胡说八道、夸大事实的家伙们来说,这可真是无妄之灾。他却只觉得幸灾乐祸。谁让他们从不觉得自己有错。“在他们的夜莺投效前,洛朗·维格不会知道这件事。”侍卫队长保证,“为了确保没有万一,我亲自去找他们。”也就不需要多次敲打那么麻烦了。 “现在就去?” “事不宜迟。”多尔顿说,“而且我的副官也在,大人。他跟骑士们会确保您的安全。”当然,如果你不来这就更好了。他抱着某种不该有的私心想。我可以让骑士去保护英格丽小姐。 “不,他们可没有你的本事。多尔顿,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跟你一起去。” 第二百八十七章 油橡皮小人族 “据我所知,那报社老板甚至没有贵族头衔。没有哪个缺少人手的伯爵会亲自会面一个平民,就为了几只不专业的夜莺。”多尔顿希望德威特可以打消这个愚蠢的念头。“你又想搞什么鬼,我的领主大人?” “什么叫搞鬼。我最信任的骑士有了爱慕的对象,作为领主,我有权力确认这位新朋友会不会让他分心。”侍卫队长了解德威特,年轻伯爵的玩笑也昭示了他此刻正兴味盎然。“走吧。夜还长着。我简直迫不及待了。” …… 什么是第二条路? 尤利尔不明白那句话的含义,也不明白它是怎么出现的。照自然精灵梅布尔·玛格德琳说的,符文生命很难在法则之线混乱的地方正常运作。它们是魔法构建的神秘,并非真正的灵魂。 难道是乔伊?他在提醒我另寻出路?毕竟导师借助指环传话不是一次两次了。尤利尔很希望乔伊能在身边,这样许多事情就都有了简单的解决方法。不过克洛伊塔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而且那只是梦境。里面的“乔伊”是他设定的心锚,并非真人。我早晚要自己处理属国的麻烦。他这么告诉自己。『试试第二条路』这话不可能是索伦说的。能够篡改霜字的还有森林间不散的雾气,尤利尔怀疑是它搞的鬼。 此刻梦境已经结束,他在洞穴前踌躇,无法下定决心。隧道里的遭遇他早已知晓,七盏灯小屋和它的主人也不再是未知的秘密。但尤利尔尚未得到罗玛的去向,就连那个神秘物品的谜底也差一步才会揭开。他本能地想要将梦境中的一切重蹈覆辙,但最后那句话阻止了他。 这条路不通。他心想,根据梅布尔女士的推测,雾气是希瑟的神迹。莫非森林女神的指示不是‘七盏灯’小屋?她要我远离这里? 他忽然想到来时路上的奇花异草。也许雾气并非将我驱赶到这里。尤利尔扭头看了看,周围静悄悄的。是我闯进了梅布尔的花园,才会摆脱浓雾。如果说希瑟女神的指引是神迹,“七盏灯”小屋同样是神秘之地。这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他怀疑梅布尔的“神明指引”一说也存有谬误。 可即便如此,尤利尔也无法转身离开。是踏向未知的道路,还是按照梦境提示寻找近在咫尺的谜底?他到底要怎么做?时间不多了,很快梅布尔·玛格德琳就会回来。 “再给我点提示吧,索伦。”他自言自语。“你知道怎么呼唤油橡皮小人族吗?还是说女神会指引我找到罗玛小姐呢?” 『试试第二条路』。也许这句话暗示着他得用别的方式来获取情报。对于白夜玫瑰和神秘物品,学徒倒能暂时压下好奇,但那些小人族的消息他却非得到不可。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不是一定要求助于梅布尔女士。那条蛇爬过他眼前时,回望的眼神依旧历历在目。我不能再横生枝节,他告诫自己。进入“七盏灯”小屋后,尤利尔得到的时间将远比付出的更多。无论那句神秘的提示源自何处,他都决心落实。 不过下决心是一回事,能否做到是另一回事。尤利尔缓缓后退,果然没撞到任何东西,鞋子下也没踩着那艳丽又可怖的“美人之邀”。但愿梅布尔女士手指上的装饰不是从它身上得来的灵感。学徒边想边绕过洞口。两只蓝知更鸟瞪着眼睛瞧他的动作,似乎对他的退缩感到迷惑。尤利尔一挥手,鸟儿振翅飞走了。 外面有浓雾,洞穴中会碰到西尔维娅和她的狱卒。他必须避开它们,防止梅布尔女士发现自己这个不速之客。好在洞穴开口在山壁上,尤利尔沿着无数垂落的藤蔓前行,犹如行走在重重帷幕之间。 花园在逐渐展现它的面貌。尤利尔看到一株大如车轮的睡莲,生长在缝隙里的深青色蒲公英和更多“美人之邀”。鸟儿的巢穴安在一棵老榕树上。这地方给他某种古怪的异样感受。学徒往深处走,很快见到了梅布尔女士口中的白夜玫瑰。 在享用独一无二的美食前,花园主人无疑繁衍出了它的同类。这些玫瑰盛放在独立的花圃里,奇幻的色彩仿佛墨水在白绢上流动。有的花儿还能看到粉红的托梗。这幅画卷尤利尔前所未见,他的欣赏水平也让他理解不了其中比美更深层次的东西,那些精灵女士告诉他的有关希望和理想的赞美。然而对一株玫瑰来说,似乎也没有比美更高尚的意境了。算了吧,她自己也只在乎“白夜”的味道。 自然精灵的花园以无数紫叶女贞为界,尤利尔屏住呼吸,从枝叶间挤过。浓雾霎时将他围困。女神的注意力还挺集中的。他苦中作乐地想。 接下来才是重点。尤利尔拿出羊皮卷,让自己的魔力逐渐恢复。这个忐忑的过程持续到他念起咒语。 『圣言唤起』 “写你的名字在绿叶上,当自然伴你左右。”几乎不像一句魔咒。 魔力引动神秘,在雾气中传递。尤利尔祈祷他的魔法有成效。在梅布尔的小屋里,学徒碰到了那条蛇。他由此得知了魔法的“说明”。只是精灵女士宣称油橡皮小人族只在森林种族面前出现,并且只有自然精灵和牧树人才能成功学习。每个职业赋予的魔法都有类似的前提,但愿它与『孤傲礼赞』没区别。 可尤利尔没见到自己的手变成藤蔓,更别说蛇了。他正打算顶着埃兹先生的魔法掩饰再试一次,忽然眼前的一棵云杉的树冠剧烈抖动起来。 尤利尔握紧雪白的剑柄。“油橡皮小人族?”他试探着问。 噗的一声,一大团树叶带着几颗长坚果掉在他脚尖前。学徒克制住自己差点拔剑的右手,但没克制住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你是谁,人类?”这句话是用魔文说的,口音有点古怪。 “一个需要帮助的旅人。”尤利尔回答,他还没找到声源。“别急着拒绝,我要找的人是个森林信徒。” “是绿精灵?” “很抱歉我不能直说。你是油橡皮小人族吗?” 地上的一枚坚果自己翻了个个儿。尤利尔这下有了心理准备,他看着一个浑身长毛的奇特小人从果壳里钻出来。它有人类似的四肢和脑袋,腰腹部位系两片叶子。在它野人一般旺盛的毛发下有三只六边形瞳孔的眼睛和一张大嘴,没有鼻子,耳朵部位生长两撮长毛。当它开口说话时,那条紫红色的大舌头在口腔里打滚儿,好像被烫得无处安放。 “你看我够小吗?”它反问。“你要找的不会是绿精灵吧?只有这些家伙才认为我们是小人族。照我说,绿精灵把所有比兔子小的种族都叫做小人族,好像我们跟人类是近亲似的。” 它说的是真话。“对不起。”尤利尔赶紧道歉,“我只是道听途说,并非故意冒犯。”见到油橡皮小人族的真面目后,他也觉得这个古怪的称呼有些名不符实。“而且我要找的不是自然精灵。我是尤利尔。这位不怎么小的先生,我要如何称呼你呢?” 油橡皮小人审视他一眼。“绿叶上有我的名字。”它的口音让学徒听起来颇为费力。“我叫麻雀酒。” “你好,麻雀酒先生。” “不。我是麻雀酒,不是‘麻雀酒先生’。”它纠正道。“你不要这么无礼,尤利尔。” 这么莫名其妙的批评尤利尔还是第一次领受。他怀疑对方多半听不懂他的解释,干脆承认了。“好吧,那我就叫你麻雀酒。”小人族与人类肯定不是近亲,“先生”也肯定不是每个种族的礼貌用语。“能请你帮忙找一个人吗?她就在微光森林里,是个狮人女孩。” “你是个人类。”它咕哝,“却要找狮人。你想对她做什么?” “她可能处于危险之中。我的使命是带她回家去。” 麻雀酒打量他。“有人告诉过你,森林种族不会吝啬给予同伴帮助。”它摇头晃脑,“所以你怎么证明自己不是她要面对的危险呢?” 我很危险,也许你很快就会了解。尤利尔给它看夜语指环。当乔伊将索伦交给他的时候,学徒从没想过自己会这么依赖它。“那女孩是克洛伊塔的学徒。”高塔的名声管用吗? 小人族盯着上面的花纹瞧了一会儿,还用手揪自己的耳朵毛。“看来我必须帮你这个忙了。”它怪声怪气地宣布,“谁让我们住在伊士曼呢。” 它同意了。尤利尔发现伴随着沮丧而来的还有一种古怪的自豪感。“你愿意帮我找到罗玛?”他十分诧异。 “为什么不呢?克洛伊塔的态度是一方面,凡人和神秘生物的差别是另一方面……既然罗玛是希瑟的信徒,我就要帮忙。”麻雀酒说。“是的。这一点最重要。但在这之前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没错。就是那个呼唤我的魔法。我必须弄清楚。告诉我,尤利尔,是谁教你自然秘语的?是梅布尔·玛格德琳吗?” 第二百八十八章 自然秘语 梅布尔·玛格德琳在梦境中是个言谈优雅,但举止怪诞的自然精灵。看她用魔法向油橡皮小人族寻求帮助时的熟练姿态,恐怕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同寻常……然而麻雀酒似乎并不愿意让森林种族之外的神秘生物有办法找到它们。 “我甚至不知道这是自然秘语!”学徒尽量让自己不说谎话。“玛格德琳女士?她没想教我。事实上,她从未与我见过面。就是这样。” “你不是为许愿来到‘七盏灯’小屋的?” “事实上,我对当地的传说不怎么有了解。这完全是巧合。你有理由相信我,麻雀酒,我是个学徒,首次到伊士曼王国实习。”他当然不是第一次来伊士曼,但前几次都不是为了实习。 “别以为我不知道。苍穹之塔的学徒基本不会走这么远。” 这家伙盘问得还足够仔细。“事情总有例外。而且这是我导师的戒指,你看到上面的花纹没?要是周围没有雾,它可以跟你打个招呼。” 对于他的解释,麻雀酒依然半信半疑。“这里的雾的确古怪。即便是微光森林里,现在也早就不该有水汽了,更何况是这样乌云一样的迷雾。”小人族踢开一片大叶子。“你不会是惹恼了梅布尔,让她给你下咒了吧?” “我向盖亚和希瑟发誓——我没这么做。” 尤利尔再三保证,它才勉强相信。麻雀酒晃了一下脑袋。“那好吧,我也觉得她的诅咒不会这么无聊。我相信你不是她的敌人。至于你的自然秘语从何而来。”它眨巴一下眼睛,看到他紧张的神情时,脸上立刻露出狡狯又神气的笑容。“你的小秘密自己藏着用吧,我不感兴趣。” 再好不过了。尤利尔悄悄放下按在剑柄上的手,装作无事发生。“我们能立刻出发吗?”他有些受不住小人族的捉弄了。 麻雀酒靠近他。“当然。但可否走快些,让我摆脱这恼人的大雾呢?” “真奇怪。”学徒只好如实说明,“不管走多快,它总会跟着我。你有什么办法么?” “也许我的魔法会有用。是的,就是自然秘语。你愿意尝试吗?”小人族问。 结果一定出乎了它的预料。尤利尔认真地说:“麻烦你了。”他看到麻雀酒再次捉住了自己的头侧的长毛。从它不加掩饰的神情上来看,这个动作多半代表油橡皮小人正处于惊愕的状态。 “你怎么能这么轻信别人?”它跳起来。 我以为你会因被信任而感动呢,尤利尔心想。“轻信和真诚待人有区别,麻雀酒。你太疑神疑鬼了。” “如果不疑神疑鬼,那我早就不是森林的耳朵了。”麻雀酒指出。话虽如此,它依然为他的信任显示出满足的神态。学徒按照指示蹲下身,闭上眼睛。他感到一只冰凉、滑腻的爪子按上自己的脑门。 这感觉有点像一滴松脂落在脸上,尤利尔忍不住动了动眼皮。“千万别睁眼。”麻雀酒叮嘱。 “你要念魔咒吗?”他倒想听听。 “自然秘语也有不同的形式,并非只通过魔咒。你的导师没告诉你么?只有巫师对魔咒有着非同一般的执着……还多半是黑巫师。” “黑巫师借助魔咒施法吗?” “是这样。黑巫术你了不了解?” “有那么一点听闻。” “语言是非常重要的介质,能够使魔力流通。当人们试图掌握超过自身神秘度的魔法时,这点微不足道的帮助会起到大作用。”麻雀酒边说边收回它的小爪子。“好了。” 与此同时,尤利尔也感觉到魔力的波纹。他抽出剑刃,从倒影里看见自己的额头没什么变化。魔咒浮现在他的心里。 ‘木隐于林,冰融于海’ 魔法的效果非凡。顷刻间,浓雾若退潮般散去。尤利尔摸摸脑门,果然弄了一手黏糊糊的汁水。他开始明白麻雀酒它们为什么要叫油橡皮小人族了。 麻雀酒蹦跳着窜上树,清清嗓子唱起来: “来吧,尤利尔,跟我来。” “你要找的那女孩在绿叶的注视下奔跑,行踪在鸟儿的私语里传递。” “来吧,快跟我来,她就在不远。” 当梅布尔回到七盏灯小屋时,西尔维娅抱怨她关门时力气太重。锁先生适时地收紧,拉上她的大嘴巴。 精灵女士没工夫搭理他们的闹剧。她将碍事的长发朝后一摆,径直钻进一扇雕刻玫瑰图案的门后。 “她怎么了?”西尔维娅问。 “可能是她的收藏品打架了吧。”锁先生毫不在意地回答。“总有些魔法植物在还是种子时就彼此不顺眼到大打出手的地步。别关心主人的东西,西尔维娅。” “我还没见过她的收藏。”门女士的语气莫名。“其中有我送给她的花吗?” “谁知道呢。只有一本书总是跑出屋子来。” “那玫瑰比我的美人之邀差远了,不该得到实现愿望的奖励。这人类真可恶。”西尔维娅忿忿地说。“话说回来,谁又知道她喜欢什么花呢?” …… 三色堇并不好看,深紫色的花蕊似乎正在朝她坏笑。罗玛吓了一跳,险些从树上掉下去。 “见了鬼了。”她咕哝道,并伸手沿着花茎摸索根系。三色堇牢牢扎根在树枝上,使得周围的树皮都干枯脱落。这东西怎么也是魔法植物,她开始意识到事情不妙了。“老师!”她边喊边翻身起来,一只手掐断花茎。“快跑!” 大量树叶下雨似的掉落,下方不远守夜的风行者在她刚喊出声时就猛地向侧面扑开。轰得一声,这棵为他们遮风避雨一晚上的高大冷杉整个砸倒在树林中。小狮子头连滚带爬,总算没教树干拍在地里。 巨木倒塌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埃,凌乱的枝叶飞了满天。安川反应再快,也不免被泼了一身土。他咳嗽着爬起来,步伐有点失去平衡。“怎么回……罗玛?你在哪儿?你还好吗?” 罗玛比他好得多。“我在这儿。”她赶紧从蕨叶里跳出来,脸上还有两道被树枝抽出来的印子。“对不起。” “你干了什么?” “是猫儿脸。我昨晚掉了一颗种子,结果它自己扎根在树上,一夜之间就开了花。”其实是她将魔法种子随手乱丢才弄出来这么大的动静,但罗玛不会傻到承认。“这是一位高塔德鲁伊先生给我的花种,正常的三色堇需要仔细栽培来着。”她试图撇清责任。 “所以你认为它把自己埋起来,然后一夜之间给你个早安惊喜?” “惊喜可说不上……但是猫儿脸吃光了树。”小狮子将花递给安川,示意他要怎么惩罚就随意好了。 风行者把她的手推回去。再怎么恼火,他肯定也不会跟一朵花撒气。更何况这完全不是植物的错。 “这不是传递消息的三色堇。”安川告诉她实情,“这是德鲁伊的魔法『苍白之野』。将大量经过魔力滋养的特殊三色堇洒在血肉上,它们就会自己汲取一切营养生长,最终在开花时吐出白色雾气。”他摇摇头,“我见识过战场上的迷雾。是的,人类与森林种族的战争过后,这些雾气就会徘徊不散。给你种子的人没说过要谨慎处理这些东西吗?” 罗玛吃了一惊。“那时候我还没打算离开布鲁姆诺特呢!更别说带什么种子了。它怎么跑进我口袋的?” “你听说过祝福么?” 他以为我什么都学得很差。“祝福有很多。”虽然她确实不记得几种,但还是故作镇定。 导师叹口气。“在回到高塔后,请务必将学徒的知识补全。”他眉头紧皱,“森林祝福是德鲁伊的职业能力,可以将他们变化成各种动物。但这只是最浅显的应用。真正老练的高环神秘者能够认识到这个魔法的本质——希瑟的祝福和承认——并能使其在他人身上起效。当然,只有施法对象同为森林种族才可以。” “我没法变成动物。”当然,变成狮子除外。 “德鲁伊的祝福可以是他们会的任何森林魔法。”风行者解释,“那些种子正是因为祝福才会一直出现在你身边,无需主动携带。” 罗玛终于明白埃兹先生为什么会给她一包种子了。“他给我的祝福是『苍白之野』?” “就是这样。它很实用。倘若你遇到无法应付的局面,迷雾至少能帮你逃走。”导师耐心地说明。“不过,我见到的类似职业的冒险者更喜欢用它来毁灭尸体。” “我从没想过三色堇还能有这么糟糕的用途!” “所以安全起见,你最好不要将这些要命的种子乱扔。”安川拍拍她的肩膀,掸除灰尘。“也别让别人知道你带着它们。我大概明白你的那位德鲁伊长辈为什么没告诉你了。每个冒险者都知道这些花儿的用处,即便他们并非森林种族。” 安川的意思很明显,连罗玛也能听明白。他说:你该补课了。小狮子头郁闷地拾起弓,同时将三色堇塞进了口袋。“还是说正事罢。我的火种试炼什么时候开始?” 第二百八十九章 职业分支 “今天晚上。大概在七点钟左右。别着急,着急没有好处。” 这样安慰的回答不是罗玛想听到的,她更乐意即刻开始,然后感受魔力在身体中流动的滋味。不过那棵倒塌的冷杉尚未脱离他们的视野,她觉得自己还是少说话为妙。 晨光如此清澈,足以照亮埋藏在松针下的草稞。罗玛有时会踩到大朵的白蘑菇,或者泛着油光的松塔。她几乎快忘记了如何在城市里生活,因为丛林带给她的畅快远比人流如织的街道更有诱惑力。她跟灌木和藤蔓有默契,那是城市的热雾无法给予她的恩赐。 也许草原会更舒服。罗玛心想。她迫不及待想到落日草原去,狮人肯定不会找一处令人不快的环境定居。更重要的是,母亲也在那里。在修道院时罗玛还没下定决心,但现在她认为风行者这个职业足够她安全抵达。我会去的,等到找回艾肯我就去。 她神游天外,没注意安川带她来到了什么地方。当小狮子滑倒在一片油腻的青草上时,她差点叫出声。“这里是哪儿?”罗玛发现自己很难爬起来。 “蜂蜜高地。”导师说。他的目光从罗盘上移开。“我们上去。” 正如他所说,眼前是一段陡峭的斜坡,他们必须爬上去。地面上的青草还拥有着炎之月的深郁浓绿,但叶片滑腻得要命,好像涂了一层油似的。罗玛不得不承认,要是不穿鞋子她还真爬不上来。“为什么这么滑?是草?” “油橡皮草。听说过没有?” “它跟橡皮有什么关系?” “谁知道呢。反正这是它的学名。作为风行者,一些魔法植物的知识也必须掌握。你们高塔有德鲁伊来教授知识,对吗?这再好不过了。” 埃兹先生不是什么导师。罗玛也只见过他一面,但他的屋子令人愉悦。她决定回到高塔后一定会多去拜访。“高塔的火种试炼可没这么麻烦。”她咕哝着。 “不管是哪里的试炼,人们都盼望成功率越高越好。显然更了解神秘的学徒要比什么也不懂的菜鸟更有把握。” 小狮子只好闭上嘴,强迫自己耐心下来。蜂蜜高地名副其实,有好几次她都差点摔到山下去,但安川及时抓住了她,或者她自己扯紧藤条和树干。谢天谢地,只有草地才是滑不可攀的。越往高处地面就越粘稠,她发现自己终于能够站稳了。 冷而清新的风刮过脸庞,她可以看到茂密的山林匍匐在脚下,层叠的山脉以及更遥远的平原都被视野囊括。微光森林的神秘成了她低头俯视的图画,她甚至看到那条银溪矿发源的河流跟黑兔子丘。绿精灵昨夜藏身的野矿在绿叶中格外醒目,几缕篝火的灰烟还在简陋的营地上空盘旋。不时有成群的寒鸦或云雀从林间飞出,振翅鸣叫,又一头扎进林木的深海。这时候她忽然意识到了高地的美妙。在高塔的时候她怎么没感觉到呢?“我们来这儿做什么?”罗玛问。 导师没回答。他径直向前,走到高地最狭窄的一块岩石上。伴随着古怪的巨响,一道深不见底的裂隙出现在岩石后。罗玛跟在风行者身后,无数传说和歌谣在心头流过。安川递给她一枚打磨光滑的水晶箭头,以及零零碎碎的草编挂饰。它们姿态各异,质地也完全不同,但其上统一写着不知是哪一版的古老魔文。 “这是仪式的必需品?”罗玛问。 “没错。还有些在我这里。到时候你将结草咒吃掉,然后用箭尖划开心口处的皮肤——” “会很疼。”小狮子很抗拒。 “会比你想象的更疼。别打岔,这还没完呢。”安川没好气地说。“然后割开你脑门上的皮肤——稍微挤出一点血就行——再把沾血的箭头交给我。” “火种试炼没这么麻烦。”罗玛嘀咕,“而且也不疼。” “相信我,你如果不成为神秘者,将来会更疼。”导师严厉地警告道。但在罗玛恼火的试图冲进裂隙时,他拦住了小狮子。“原谅我对你隐瞒了一些东西。”他的声音被狂风带走。 高地顶端几乎没有植被覆盖,除了油橡皮草。罗玛需要竭力在猛烈的气流中保持平衡,还得分神思考他这话的意思,很快她就厌倦了:“我原谅你。所以赶紧告诉我你隐瞒了什么吧。” “是职业倾向。” “可以具体点么?” 安川拍了拍额头。“高塔的占星师有其分支。这你总该知道。” “比如女巫和占星学者?” “差不太多。虽然我觉得女巫更应该算做法则巫师……总的来说,它们都是观测星空的神秘职业。有些占星师的职业是预言家,也有些是天文学者。他们的各有各的职业魔法,但都能被星空的领域覆盖。因此这些人可以统称为占星师。”安川在风中转过脸,声音顿时变大了些。“风行者也有不同的分支。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我无法保证你得到的会是什么样的职业。” “我不明白。”罗玛只觉得茫然。“你说你给我的训练贴合我的素质——” “是的,没错,我尽了我所能去安排你的训练计划。但我毕竟不是你,你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神秘职业得由你自己决定。如果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这些都不是问题但……”他停顿了大概两秒,“你必须清楚,成为神秘生物甚至风行者都不是你的目的,阻止教会的邪恶交易才是。这比任何决心都重要。你需要了解你自己。你需要让自己明白未来该怎么走。而这是我无法在短时间给予你的看清未来并接受现在的教育。罗玛,火种即灵魂。我希望你所展现出来的就是你自己。” 我自己。“如果搞错了会怎样?”她以为她不会问出这个软弱的问题。 “你将不会再有机会获得灰条带。” “为什么会这样?” “灵魂即火种,它是你沟通神秘的关键。如果你的火种认为自己不适合成为这类的风行者,那么职业也不会接纳它。正常的环阶神秘者拥有调整心态的时间,但你要的是在点燃火种的同时就职。” 罗玛思索了片刻。“你觉得我可能会失败?” “老实说,这我完全不担心。”安川似乎比她自己更有信心。“我担心的是你后悔此刻的选择,所以我才要在开始前说清楚。” 她有点明白他犹豫什么了。这些话说出口容易打击她的信心,不说日后又难免会出现问题。罗玛很少主动思考这么复杂的东西,但在离开修道院后,她觉得有些事情的深入探究未尝是没有必要的。如果我耐心注意修道院里的古怪气氛,巴恩撒院长藏在教典里的收据会直接暴露出背后的黑暗交易。我甚至粗心大意弄丢了艾肯——如果她能时刻盯紧男孩,就不会有机会让别人将他带走。 她的选择不算什么,错误也得是未来才会意识到的可能。在修道院里玛奈没有选择,如果她有,她是否还会放弃抚养艾肯?罗玛不知道答案。就像她不知道母亲将自己送到克洛伊时是否有选择。道路就在眼前,而我比她多了一个机会。 “也许将来我会后悔罢。”罗玛告诉他,“但如果我现在退缩了,那我立刻就会后悔。既然这样,那还不如到时候再说呢。你看我像是勤奋自律的学徒吗?” “你正好相反。‘从不把明天的事放在今天’。或许我该表扬你。”看得出来,导师的心情顿时变得复杂了。“如果未来你真的想更改倾向,我也得一起烦恼。” 小狮子越过他。“干嘛要烦恼未来的困难呢?”她眨眨眼睛。“够了,别这么矫情。” 裂隙里没有油橡皮草,但石壁似乎更光滑。罗玛必须全神贯注,才不会失去平衡一路滚下去。唯一安慰的是道路并不陡峭,完全不像是天然造物。 “微光森林里有许多希瑟女神的庙宇。”安川说,“大多数是绿精灵建造的,少部分出自牧树人之手。我们现在就要到一处牧树人建造的庙宇去。风行者是女神的卫士,因此转职必须在神殿举行。” “为什么我们不自己搭建神殿?”罗玛习惯于把自己归为非森林种族。“我记得有许多人类都是希瑟的信仰者。” “当然也有人类建立的神殿,不过其中成功转职的概率不大。原因你也应该清楚。” 罗玛想到了黎明之战前某个伟大的人类帝国,以及它与圣瓦罗兰间浩大壮阔的战争。“女神总是赏罚分明。”她很赞同地说。虽然罗玛很好奇为什么牧树人会待人友善,但她来不及关注其他了。 他们不断往缝隙深处探索,直至抵达一小块幽冷的空间。这里的草籽妖精十分活跃,映照着洞窟迷幻的石梁。他们不得不挥手将它们驱开。 在出口的拐角处,罗玛遇到了两颗放在石台上的脑袋。 第二百九十章 考虑太多的坏处 “看看我们遇到了什么。”罗玛对安川说,“先行者的遗骸?” “或者是转职必需的要素。”导师教她老老实实地退后,“自然精灵的神殿更堂皇,牧树人就差多了。不过我们只好将就着来。喏,到它们中间坐下。” 老实说,这里很难被称作神殿。地面上铺了一层防滑的干草,最靠内的部分盖着厚厚的枯黄藤条。两者都散发出一股霉味。墙壁经过打磨,刻满细小的古老魔文;在左手边还有一个鱼缸大小的水坑,里面的水倒还算清澈,只是没有鱼和水草。即便作为神殿这里不是很合格,这些布景也总好过那两颗面对面的诡异头颅。 罗玛爬上石台,触手之处依然又滑又粘,可没发现任何东西留在掌心。她为此感到一阵反胃。本来就连那两颗头也无法让她觉得不适的。 此刻两颗脑袋近在眼前,分别固定在两根石柱上,不至滑落。靠近些的那颗头颅属于一位女性,但罗玛无法分辨出她的种族。尚未脱落殆尽的长发下,她的五官保存得还算完整。在其龟裂的脸皮上,两颗眼珠像是风干的葡萄一样皱缩着。她空洞的嘴巴里没有一颗牙齿,舌头中间开叉,犹如一根细长的礼物缎带。 即便不知过去了怎样悠久的岁月,她还保持着临死前惊恐的神态。罗玛凑近观察,直到安川出声阻止。“你在干什么?”他呵斥道,“别靠它们那么近。” “这两个头是什么?”她问。 “你不都说了?不过是两颗头。”导师不大想解释。 “可他们在希瑟的神殿里!” “好吧,非要让我说明你的火种试炼与他们有关。这会让你感觉好一点儿么?” 完全没有。他的顾虑果然没错,罗玛开始后悔自己的寻根问底了。她不安地盯着头颅干瘪的眼珠,“我不需要碰它们,是不是?” “你现在可没资格碰。行了,别啰嗦了。到石台上坐着去。拿出你最大的耐心来,罗玛,你必须在上面等到太阳落山。” 听到距离诡异的仪式还有大半天时间,罗玛略微放下了心。她小心翼翼绕过女性头颅,即便每个支撑点都光滑得能使人失去平衡,她也没有让衣角擦到一根脆弱的头发。如果看肌肉和骨骼的腐烂程度,其实头发的质感相对而言太新鲜了。但既然这里是希瑟的庙宇,存在违背常识的神秘才是常识。 她很快将注意力放在第二颗头上。这是老人的头颅,它脸上的皱纹比裂痕和细缝更深刻繁多,皮肤也有大块的剥落。一张灰色的麻布包裹着头顶,以至于罗玛无法判断出它主人的性别。神秘在它身上显现。然而在心底里,小狮子隐约感受到奇怪的预示,它充满指向性地告诉她这颗头生前是一位老妇人。我的感觉从何而来? 风从缝隙灌进洞穴,发出呜呜的悲苦声响。她原本打定主意不坐,只是抱紧膝盖蹲踞在石台上,但很快酸痛的下肢动摇了她的意志。在爬上高地的过程中,导师依然严格督促罗玛练习开弓和控弦。任何长度超过半臂的树枝都无一例外地被弹射到了山坡下,罗玛背袋中的箭矢倒一支没动。她敢发誓这是自己经历过的烈度最高的训练,似乎每一株油橡皮草都在与她作对。当小狮子精疲力尽地抵达高地顶端时,她的四肢几乎动弹不得了。 爬下山隙耗尽了罗玛最后的力量与勇气,她觉得自己没必要因为突然诞生的心理洁癖而虐待身体。罗玛终于坐下去,随之而来的放松感令她昏昏欲睡。 她很快沉入梦境:石壁扭曲,地面凹陷,无穷无尽的蜂蜜从洞口灌入窄小的庙宇,仿佛这里不是神殿而是蜜罐。两颗脑袋沾满糖浆,空洞的鼻子和耳朵的部位逐渐有热巧克力流淌出来,一直流到她脚下;水坑里不住朝外喷吐热蒸汽,好像正有人将罐子架在火上烤。罗玛跳起来,瞄准一根垂落的藤蔓。她指望自己能借力升高,没想到枝条太滑,她重重摔在地上。 “老师!”罗玛惊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的脑袋磕在了石头上。 她没得到回应,安川似乎离开了神庙。这可吓了她一大跳。小狮子想从石台上爬下去,结果风行者自阴影的帷幕中钻出来,教她住了手。 “你在干嘛?”他随即自嘲:“不觉得我这个问题问过很多次了吗?唉,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小鬼成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我睡着了。”她如实说。 “梦到自己成为风行者没有?” “我梦到自己泡在蜂蜜里,感觉非同一般的恶心。” “好吧,有的美梦对你来说反而不舒服。我带了午餐,尝尝吗?” “你去打猎了?”罗玛老实地在石台上等着导师靠近,结果眼睁睁看着对方从口袋里抓一把蓝莓出来。“什么?”她迷茫地没有伸手去接。 “神庙里不能生火,熟肉食更是亵渎。这些水果足够可口。”安川又拿出苹果和栗子,甚至还有几枚橄榄。“要辣酱么?我这儿还有些。” 没有肉食,什么调味酱都使她倒胃口。“我是狮人。”罗玛抗议,“不吃肉怎么行?接下来还有火种试炼,我必须吃饱才能通过。你干嘛不让我吃完午餐再上来呢?” 导师不为所动。“首先,水果可以吃饱。”他放下食物,转身走回神庙的大门附近。“其次,保持火种和心灵的洁净对仪式有好处。如果你的午餐里蕴含肉类,我们就得明天再来。” “狮人吃肉,天经地义。”她不认同这种说法,“女神也不会说什么。” “对,丛林法则是希瑟的法则,捕食也是尊重生命的一种方式……但牧树人不这么做。在你们狮人敬奉森林女神的殿堂里,祂会乐意接受肉食祭祀的。” 而这里是牧树人的神庙。罗玛只好啃一口苹果。她不知道狮人在草原上是否拥有希瑟的教堂。拉森曾在课上告诉过她,狮人大多数信仰智慧与火焰之神苏尔特,少有希瑟的教徒。罗玛的信仰源于她的母亲,在大多数狮人眼中,这不是正统。“我希望仪式现在就开始。” 安川吃掉一颗蓝莓。他明白小狮子不是想得到回应,而是需要人来听她的满腹抱怨。 “事情总是不如愿。”罗玛闷闷不乐地说,“我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两个脑袋后面呆上一天?时间明明很紧迫。” “我倒没看出你有哪里紧迫的样子。” “我要寻回艾肯,再去找血裔的麻烦。最后摆脱罗奈德去草原。难道这些事情还不够多么?” “说到接下来的计划,我有不同意见。”安川说。 而罗玛知道他要说什么。“我必须这么做。”她告诉他,“我的朋友等着我找回她的儿子。”此刻她真希望这不是谎言。 “如果她真是你的朋友,就决不会向你这种小鬼寻求帮助。这里面的牵扯可不是一个高塔学徒有能力承担的。好吧,我想这位给你委托的女士恐怕也不了解其中的区别。说实在的,她也许根本没想过向你求助。是你自告奋勇,对不对?我看得出来。但不论如何,她应该拒绝你。” 这些天拒绝她的人可不少,从拉森到玛奈,就连神秘和秩序也对她表示观望。往更远算的话,大半个命运集会还拒绝让她当学徒呢。“幸好她没有。”罗玛挑衅地回答。谎话无需思考,便从喉咙里冒出来。 “小孩子。”他叹息。 “我的爪子比你的匕首更利,而且很快就能操纵箭矢的魔法了。”罗玛提醒,“也许小孩子可以对付整整一队的十字骑士,不比你差。”况且我还有指环里的魔法。 拉森是天文室的占星师,他的魔法恐怕难说有多少杀伤力。不过空境毕竟是空境,单论神秘度而言,就算那是个防御或者定身类的神秘,都可以轻松抵御住哪怕是风行者安川射出的箭矢。这是她独自来到伊士曼的依仗。 “是的,论打架,少有孩子能和你匹敌。然而追寻教会的劣迹不是打架那么简单。我说你是个小鬼,因为你想的太少。如果大人也想的少,他们会死得很快。现在你正要参与到大人的事情中去,带着你的小孩子思维。” 她不懂。“怎么了?我就是要找到艾肯。这是对的。我既没违反女神的规矩,也没妨碍伊士曼的治安。” “这就是问题所在。因为你一旦生活在世界上,要考虑的就不只有信仰和律法。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受到约束,罗玛。年纪越大,就越能意识到它们的存在。”他用匕首剥掉苹果皮。“而你只能想到两样。” “你说我笨,是吗?” “我说你幼稚。成熟的人能发现更多束缚。当然了,这不代表他们是聪明人。” “这件事本来就不需要想那么多!因为我确信我走在正确的道路上。”罗玛说,“而你也清楚我的选择没错。” 她的话教安川的动作顿住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 火种试炼 “或许你是对的。”一阵绝对静谧的沉默后,安川低声回应。他的声音几乎是在自语:“你要明白不同时刻处于不同状况下,我们受到的束缚有多有少,而你其实不需要考虑到方方面面。” 罗玛不明白:“所以你赞同我的观点喽?” “赞不赞同现在没有任何意义,就像我无法说服你乖乖回家去。”导师用削好的苹果堵她没完没了的嘴。“不管决定正确与否,你已经下定决心了。但愿你的努力会有回报,罗玛。我希望你可以像你认为的那样,永远做出正确的决定。谁的观点也不能左右你。” 他似乎在思量一些她从未想过的事,罗玛不禁扭头盯着导师。她不敢确定那是否是某种自我质疑。罗玛从来都对自己有信心,她不能理解一位高环的风行者为什么依然对教会抱有如此沉重的敬畏……他们不过是神秘者的队伍,顶多是就职后的骑士。一个神秘学徒手里有空境魔法时,都没将他们放在眼里。 她决定换个话题。“找到艾肯后,我要回去铁爪城。你要到哪儿去呢?” “回归原本的计划。我的下一站是索德里亚。” “你到那儿冒险,没准儿会碰到圣骑士。”她提醒。 “多半是这样。不过也可能是圣瓦罗兰的德鲁伊。” “德鲁伊?他们到沙漠去植树吗?” “不,希瑟的信仰遍及大地,也是有许多生存在索德里亚的人崇拜绿洲的。沙漠里环境恶劣,而光辉议会奉行的公正准则要求他们不为不付出任何代价的人施舍。因此圣瓦罗兰一直都派遣队伍给予这些信众援助。” “我不喜欢光辉议会的教义。”小狮子表示。 “但他们的教义最接近秩序。总得有人来遵循和维护秩序,否则世界就乱套啦。” 这个话题安川并不反感,也许可以继续下去。但罗玛自己不怎么喜欢。看来讨论晚上的仪式会更令我满意。“希瑟会对风行者有更多的要求吗?” “没有了。女神很宽容,只需要我们尊重生命和自然。不同的森林种族有他们祖辈传承下来的法制,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循规蹈矩试试看。” “牧树人有什么规矩?” “你是想问这两颗头吧。” 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就是这样。既然牧树人认为希瑟不需要肉类祭祀,他们在这里摆两颗脑袋做什么?” 安川又剥开一枚橄榄,却放到石台边缘,教小狮子头眼巴巴地看着。“之前你已经了解职业分支了吧?” “它们与我的职业分支有关?”罗玛好奇地探出头,打量头颅们的空脑壳。 “此刻作为风行者,你将有两条道路可以选择。”安川告诉她,“而如果在圣瓦罗兰或其它绿精灵建造的希瑟殿堂中,你的选择将更多。” “我不在乎。我想成为你这样的风行者。”罗玛说,“这里面有吗?” 导师露出微笑。“当然有。所有牧树人的殿堂里都只有两颗头颅,它们一族很少有成员乐意成为风行者。这两条道路是相近的,你只要选择其中之一,我就能帮上你很多。”他稍微挪动一下身体,让出空间来拆下肩上的弓。“我的导师也是这样,他的教导至今还能使我获益良多。” “你的导师是谁啊?” “我说了你会认得吗?” 罗玛当然不认识。她从小大到大,认识的人要么是占星师,要么是高塔的使者。而后者虽然囊括各个神秘职业,但森林职业几乎没有。“他也是高环的风行者吗?” 导师瞧她一眼。“你是在乎神秘度么?” “并不是。” “我的导师只是刚转职的环阶,在你们伊士曼对这种人有个专门的称呼。他们称之为环阶学徒。” 罗玛能感觉到其中的讥讽意味,但她不明白。 安川解释道:“按照常理,风行者必须步入高环才能有学徒,以免学艺不精者误人子弟。不过现在很少有人遵循古法了。” “高塔的教育部接受任何点燃火种的神秘生物就职呢。”她也赞同。 “苍穹之塔跟圣瓦罗兰一样,地面上少有人见过你们。”安川说,“然而,普通的神秘职业没有这个要求。我认为这是某个嫉恨风行者的家伙专门用来攻击我们的。成为冒险者,你要面对的危险可不仅来自于神秘之地。” “你的导师也是冒险者吗?” “他……不是。照实说,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神秘职业的传承并不像凡人的手艺那样有迹可循,你明白吗?” “不明白。” 导师犹豫几秒。“这么说吧。如果你是个刚点燃火种的神秘生物,即便没有得到风行者的教导自己进入牧树人的神庙,也有概率得到就职。” “这怎么可能呢?”罗玛大吃一惊。“我无法适应得到的魔法啊,这可是你说的。”她渐渐反应过来。“所以导师是为了教我们掌控力量,而不是获得力量?” “所有的导师都是这样。不过少数神秘职业可能除外。” “那这样我会死吗?还是受伤?” “我不知道。我从没见过有这样走运的家伙……转职的地方必然是神秘之地,要是你没有足够的神秘度,只会死在里面而非获得提升。非要猜测的话,我想他可能拥有大量的知识而不知道如何使用。死亡八成不会,但在使用魔法时受伤是难免的。” “他需要找个地方磨炼技艺,最好还有人指导。”她也推测道。 “希望他能找到这个地方。” 安川站起来,走远了些。“你该休息了,孩子。晚上的神秘仪式可不容易应对。”他语气学徒里的坚决表示他不会再接受任何话题了。 夜幕的降临在神庙中无法得见,但罗玛感觉得到。某种非凡的力量延伸了她的触觉,在光滑的石台上飘散出去。她下意识想屏住呼吸,然而神庙中的寂静吞噬一切,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喘息没有任何声响。 『老师。』她忍不住呼唤。 “到时候了。”安川却不受影响。他抓住罗玛挥舞的手臂,以免她碰触到眼前的两颗头颅。“照我说的做。”风行者对她耳语。 步骤并不繁琐,需要的物品也准备妥当,可罗玛的手指还是不住颤抖。她忽然意识到她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自信。 她首先翻出结草咒。这玩意是一株扭曲的植物,咀嚼时味道类似牛奶;划开皮肤的箭头在瞬息变得温热,她能察觉出它的温度与血液相同。在导师的注视下,小狮子硬是打了几次滑,恨不得用自己的爪子来破开狮人坚韧的皮毛。最后成功时,风行者无声地吐出了一口气。 “闭上眼睛,孩子。”他吩咐。没有其他的指示。于是罗玛很担心自己在仪式过程中睡过去。 她这么想着,梦境却来得飞快。 “你说她睡着了吗?”有个女人的声音说,与罗玛近在咫尺。她瞬间清醒过来,就要去摸身后的弓箭。本应在石台下主持火种仪式的安川此刻踪影不见。 这时另一个人说:“不管怎么说,现在她肯定醒了。” “你们是谁?”她脱口而出。“我在做梦吗?”因为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她已经知晓。 “谁知道呢。每个人对梦的定义可不一样。”这样的回答令人捉摸不透。 事实上,她完全没仔细听。罗玛的全副注意力放在声源上:两个干瘪腐朽的脑袋上。她不知道神秘仪式是否开始了。莫非我得与它们交流?“我在火种试炼中,对吗?” “没错。但我还是头一回见着想成为风行者的狮人。你居然真的信仰森林女神希瑟。”女声说。它属于左边那颗脑袋,有一头长发。 “这是个好现象。”她的同伴回应。这是右边那个,它生前或许是位和蔼可亲的老妇人。“意味着女神的信仰广为传播,很快就能与盖亚匹敌。” “那可需要时间。”罗玛知道美德女神的信仰遍及四海,几乎没有任何一位神灵能媲美。 “好吧,这些东西还轮不到我们操心。老太婆,这孩子交给你了。”长发头颅开合嘴巴,说道。 “她更适合你。”老妇人有不同意见。 “那就让她自己选。你我不大可能争论出胜负,否则当年我就不会被挂在这里啦。” “就这么办。” 罗玛一句话也插不上,眼前两个脑袋就已经讨论出结果了。她有点怀疑自己不是在做梦了,但眼前的景象实在太不寻常。“让我自己选?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我们各代表一条风行者的职业道路,一般需要看试炼者的素质决定。但你是个古怪的家伙,我们俩都不适合你,只好由你来选择。” 都不适合我?“抱歉,女士,你是说我不适合成为风行者吗?”小狮子不自觉地竖起了尾巴毛。 “显而易见。”老妇人说,“我也不知道你的导师怎么会做出这种决定。他多半是瞎了眼罢。” “老太婆,话别说得那么难听。”长发女人责备,“你清楚现在的规矩与古时候可不大一样。” “先民不算什么古代。”老妇人嘀咕一句。 对于先民的了解,罗玛知道的就跟遇到安川前的风行者一样,音节倒是很耳熟,可实在记不起从何听来。不过反正她也不关心。“那你们分别代表什么分支呢?” 第二百九十二章 风行者罗玛 “就算我告诉你,你会明白吗?”老妇人懒得解释。 “说说看哪。”罗玛催促。 还是长发女人告诉她答案。“我代表风行者的基础道路,选择我,你会拥有非凡的射手素质。”她的眼珠晃动一下,似乎是在斜视另一颗头。“那老太婆本来是个元素使,她会的箭术大多跟附魔相关。” “可风行者本来就会附魔啊。”罗玛还记得几个环阶的神秘。这都是安川向她展示的。他必须向问题比星星还多的小狮子解释为什么需要锻炼固定的身体部位,否则后者必然会偷懒。 “别听她胡说。”老妇人嚷嚷,“谁说元素使只会附魔了?我的技艺体现在神秘的箭矢上,而非单纯的拉弓开弦。你不懂,就不要误人子弟。” 我也不明白。“这要怎么做呢?”罗玛问。 “首先,你需要采集上好的拓木制造箭杆,然后根据需求在其上描绘魔文。记得最后用神言赞美希瑟。”谈到这些东西,老妇人兴致勃勃,开合的下巴简直要从石柱上脱落。“箭羽挑选深棕色雀羽,当然喽,我知道什么鸟的羽毛最适合……” “很多人进行不到这一步。”长发的头颅毫不客气,“因为他们的魔文学不及格。照我看来,你不该算做风行者,而是个魔文大师——就是往外丢火球或吹气泡的那种。也许还能促进盆栽的生长,但也就那样了。孩子,你擅长魔文吗?”它转而问向罗玛。 一想到回到高塔后还要补习恶心的魔文学,小狮子头心里一万个不乐意都是少说。“不了,谢谢你,老婆婆。”她差点说错话。 老妇人叹口气。“已经很少有人选择我了,这对神秘的传承不利。当年她把我放在这儿,好像我有办法似的。” “既然你已决定,那就到我这来,孩子。”长发女人说。 罗玛犹豫着试图用目光寻找导师安川。“这会不会有点早了?我正进行火种试炼,要是现在转职的话——” “啊,你不用担心这些。”长发头颅告诉她,“有了足够的魔力供应,你的火种点燃仪式会与转职同时开始。注意事项想必你自己清楚。下定决心,怀疑是魔鬼的引诱。来吧,孩子,把你的灵魂交给森林的使徒。希瑟在上,但愿你能一次成功。”在她的指示下,罗玛伸出手,碰了碰那干瘪的额头。 “你属于风和自由。”这时,小狮子听见一句低语。 奇妙的感受由内而外,生长在她的血肉中。“我在发芽!”罗玛喘息着,空出来的那只手在空中挥舞。她看到皮毛下似乎有东西在游动,不由悚然。“这是什么?我怎么了?” “那是仪式主持者的魔力。”老妇人告诉她。“它会引导你更快感受到神秘和秩序。无需害怕,当桥梁建立起来时,你就成功了。” “可是……” “你的可是可真多。高环的导师现在并不常见,你究竟在担心什么呢?” 苍穹之塔还是空境阁下主持仪式。罗玛不是不信任安川,但不管怎么说,火种试炼与转职同时进行,她开始觉得自己还需要更多时间练习了。“不是魔力的原因。”她描述自己的感受,“好像是……树根?或者尖锐的枝条……在向外伸长……生长……” “你不舒服么?” 这种感受很难用舒适来形容,可要说痛苦也谈不上。罗玛尽力呼吸,但似乎有其他的东西混合空气进入气管。她看见漆黑石壁忽然变为墨绿,苔藓则为碧蓝。老妇人光秃的脑袋上长出利齿,皮肤不住掉落碎渣。石台仿佛成了橘红的液体,冒着气泡和烟雾。她耳边原本是头颅嘶哑的呼唤,此刻却听到一支和谐轻灵的乐曲。还有在血肉中盘曲螺旋的根须,她能感觉到那本就是自己的血液和骨骼。一切都极度反常。 “太古怪了。”罗玛幻想喉咙里长出一朵坏笑的三色堇,正不停向外喷吐白雾。“很糟糕的感受。我确信自己吞下了一大罐黄油苔藓。” “这种零食最好不要吃太多。” “那是香料!” 老妇人哈了一声。“只是对你而言罢。在艰难的日子里,香草都会被用来填肚子。是的,绿精灵很少会受植物毒素的影响。” 谁关心绿精灵吃什么?罗玛心想。她全神贯注,感受着神秘的波纹。这个过程要比练习箭术更困难,甚至超过拉森给她布置的占星学作业。没有方向。她忽然察觉到问题所在。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罗玛。”导师的声音似乎从脑子里冒出来。他还在她不远。小狮子赶紧抓住这个声音,摇头晃脑分辨出梦境与现实。“别乱想,罗玛。集中精神。我以为你不会在这里出问题。” “什么?”怪异的色块遍布视野,罗玛看到的依然是两颗人头。但无论是她接触的长发女人还是啰嗦的老妇人,此刻都静止不动。 声音太模糊。罗玛想站起来,但在石台上摔倒,她的嘴唇距离长发女人干枯的头皮仅有一寸之遥。她的手指塞进了头颅无牙的嘴中,并且胀痛不已。那条分叉的舌头紧紧勒住指节,罗玛下意识想抽回手,但没成功。她就是被它绊倒的。“放开我!” 仿佛在回应她的叫声,死寂的人头瞬间变得生动起来。导师的声音远去,再也听不见了。“你确定吗?”长发头颅含糊地说,“放弃转职,还是被吓了一跳胡言乱语?” “你咬我!” “在族人把我献给希瑟之前,这个动作我还是做得出来的。真遗憾我是个牧树人,否则就可以留下牙齿了。”它侧头对老妇人的脑袋说。 “抓牢些,小笨蛋。你决不能放开手。”老妇人没理它,而是尖声指责罗玛。它的吐字依旧像在唱歌。“看在女神的份上,我们也只能帮你一次。” 小狮子有点惭愧。“我不知——” “噢,你知道得太少了,所以最好听别人的话。” 罗玛只好举着手,那条舌头便渐渐放松。她的手指恢复了知觉,感到周围一片潮湿阴冷。她努力不让大脑下意识地强调自己正把手指放在死人嘴里。集中精神,小狮子对自己说,下定决心,你的决心就是力量。我的决心是找到艾肯,让教会的混球付出代价。 “不赖。”长发头颅含糊地说。 它的评价没错。罗玛在几秒钟后感受到了奇异的脉动。她的血肉骨骼一齐作响,鸣声悦耳,可只有她听得见。从心脏生长出来的根须开始蜷缩,导师的魔力不再突兀地游动,而是无声息地改变了性质——仿佛由溪流变为岩浆一般,她很快感到了炽热。这个过程的意义无需任何人解释,罗玛自然而然就明白。 点燃。 热气自毛孔中冒出来,好像她是一只炉子上的水壶。无数幻影交叉,线条和色块彼此重合,光点与畸形的弦线时隐时现。罗玛头昏脑涨,可与身体的联席却更为密切,似乎灵魂的一部分融入了血肉,驱动生命蓬勃。 根须成了薪柴,她心想,被我的火种燃烧。或许它们本就是我的灵魂,此刻正经历一场神圣的涅盘。新生的魔力在躯体流淌,小狮子有种正午起床的满足感。她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振奋过。 “美丽的火焰。”老妇人感叹。“又是一个神秘生物诞生了。” “不仅是神秘生物。”它的同伴纠正。 罗玛尚未来得及仔细体会魔力,更深层次的神秘就瞬息降临。她抱怨地咕哝一声,把意识沉入浩渺的知识海洋。 时间的感官随之拉长,好像她在梦里又做了个梦。但当美梦醒来,一切便恢复了原样。罗玛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石台上。两颗脑袋安安分分呆在石柱顶端,没有一点移动过的痕迹。由于自己的手指已经脱离了长发头颅,她断定仪式结束了。 “我成功了。”对于结果的确定与否,她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罗玛压抑不住自己的雀跃,也从不想压制。“老师!安川先生!我成功啦!”她兴奋过度,差点摔下石台。“我是风行者了。哼,在这之前我就知道我会……老师?” 事情不对劲。她猛然安静下来。有那么一刹那,罗玛以为自己还沉浸在梦里。黑暗不是阻碍,晨光正从藤蔓帘幕的缝隙里渗出来。她借着薄弱的光,却没在神殿里看到安川的身影。 她打量着两颗头。“我醒了。”小狮子嘀咕。莫非他去打猎了?她花了一整晚的时间转职,而安川只用主持点燃火种的神秘仪式,转职他帮不上忙。“希瑟在上,现在我要上哪儿去找你呢?还是说在这里等着?” 直到正午时分,饥饿完全占领了感官。罗玛终于意识到,安川不会再回来了。喜悦被沮丧取代。他说过要教我更多东西的,还要帮我找回艾肯。难道都只是安慰么? 罗玛咬牙切齿地给自己的弓缠上金灰两道布带。他当我是小孩子,他不信任我。等着瞧吧,有你好看的! 第二百九十三章 红墙外的无冕之王 七盏灯小屋迎来了新的客人,西尔维娅为此唠叨不止。“我们应该禁止人类进入森林。”她坚持,“他们会带来灾祸和破坏,真的,没一个好东西。” “好像你是个绿精灵一样。”锁先生教她安静。因为梅布尔女士已经邀请对方进来了。“当心点,别扯到袍子的边角。不然有你好看的。” 房间似乎比之前更宽阔。相较于外面的花园,收获之月的影响在此地似乎不能尽显。室内摆设没什么变化,这使得搬家的意义失去了一部分。可能她也不在乎罢。“玛格德琳大人。”他斟酌语言,“我本来打算到索德里亚找您的。” “我更好奇谁将我离开圣瓦罗兰的消息告诉了你。”梅布尔回答。她推给客人一盏茶,瓷杯晶莹透亮,茶水青绿芬芳。 “我在神殿里得到了启示。” “是戴洛。”她断定。 “我从不知道那两个脑袋叫什么。你可以自己去问她们。” “年轻的是戴洛,大多数人选择她。年长的是亚鲁,她属于过去,才显得腐朽。”精灵女士饮下茶叶。“你去神殿干嘛?莫非你找到传承者了?” “就是这样。”安川承认了。 “那我清楚你来这里的原因了。你有给我带——似乎没有。好吧,你知道就算这样我也会帮你的。谁让我粗心大意编织了一个活泼的幻影,谁让我欠你的情。” 安川不觉得有趣。“就是这样。”他低沉地重复。“我也完成了你的嘱托,梅布尔女士。现在我只希望见见我的导师。” 精灵女士显得很犹豫。“你来得真是时候。”她叹息道,“接下来的忙碌看来会属于我了。” “怎么?有人向你许愿了?” “一个漫长的愿望……还是我自找的麻烦。我答应为它编织每日的梦境,否则就得送它去四处游荡。瞧,他本来要求我保密,可那东西自己跳到别人面前去,我有什么办法呢?” “那我还是不知道为好。”安川说。 他担心梅布尔借此推脱。但精灵女士看得出他在想什么。“别担心,我怎么也会让你见他一面。”她温声细语地承诺,“毕竟下一次你来,我可就不知道你会提什么要求了。” 风行者明白她和蔼态度的缘由。谁会知道我能得到红条带呢?恐怕他自己也没想到。大概梅布尔·玛格德琳会为自己欠下的人情后悔罢。 “可不是我让你用幻影欺骗孩子的。”他指出。 “不,我仍然觉得我当初找错了娱乐对象。”梅布尔·玛格德琳站起身。她奇异的发饰在腰间摇摆。“来吧,只要西尔维娅肯严丝合缝关上她的嘴巴,我们就能立刻开始。” 这个名字让他深思片刻。“那个讨要珍珠耳环的少女?”安川对她印象深刻。几年前他在斯克拉古克的微光森林中见过这位神秘的“七盏灯”花园主人,当时一位异族少女对他冷嘲热讽,担心安川用掉了当天的愿望。“她还在这里么?” “啊,你刚刚经过她。”风行者照指示看向大门。它砰得一声关紧了。 他扭过头。“你对她太严格了。”没想到那孩子真被变成了炼金物品。虽然当时安川乐意见到她接受教训,可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也已成熟,变得稳重。“没人来找过她么?” “有啊。”但精灵女士的微笑告诉他这是谎言。“可惜他们拿不出令人满意的植物,我只好拒绝了。”她轻轻将鲜艳的红指甲放在嘴边,示意他配合。 没人来找过西尔维娅。安川明白过来。梅布尔竟然在收留这孩子,或许这才是她的运气。“你还真是遵规守矩,不怕麻烦。”如果不是这样,当初梅布尔也不会为他织梦。 花园主人对他的评价欣然接受。 在施法前,梅布尔吩咐安川收拾好茶具。“给你茶水真是浪费。”她的手指在空气里扯出一道流光溢彩的丝线,仿佛截留住朝霞的尾巴。“好了,现在让我想想他的名字,时间过去太久了……” “阿尤恩。”他说。 “你知道的,人类的名字向来不好记。” 这名字是你自己起的。“莫非你又故技重施,捉弄别人了?” “不,只有你一个。”梅布尔拾起两根钢针,“稍等。” 她的动作十分亲切,但效果令人惊异。神秘的光辉渐渐遮住精灵女士的手臂,他低下头,看到地板的纹理游动排列,成为一个个规矩的格子。吱呀一声,似乎有人从某扇紧闭的房门后走出来,慢慢停在他身后。 安川还记得小时候看到母亲在火炉旁织围巾,他曾对她的技艺崇拜不已。现在他几乎忘记母亲的模样了。在安川加入佣兵团前,瘟疫带走了母亲和大半个城镇的人。他流浪到一间破败的客栈里,遇到了导师阿尤恩。 风行者回过头,看到导师就站在一尺之外。照实说,他的变化超出想象。又矮又胖,手臂臃肿,弓箭在他宽厚的背上成了装饰。“你变老了。”安川对幻影说。“我从不知道梅布尔女士还需要考虑梦境的岁月。” 阿尤恩咧开嘴。“原谅她吧。”好一会儿过去,导师才得以说出话来。他的肥肚子在大笑的余韵中颤抖。“因为她比你自己都看得清楚。对你而言,我就是真实的。” …… 今天的城市里有风,也许人们可以摘下口罩几分钟。但卡安庞不愿冒着肺部感染的风险,便装作没听见这个荒唐的提议。他的下属都是些空有力气的莽汉,除非苏尔特恩赐,否则这辈子都只能拉货推车,最后贫饿而死。他们的提议完全不值得考虑。哼,下等人的乐趣。 领导卫队时间一长,他几乎忘记自己原本也是下等人的一员了。或许他本就是贵族后裔,身体里流淌着古老而光荣的血液。他想到母亲曾夸耀在逃难时的浮空船上与某位贵族绅士一度春宵,此刻他认为这或许就是首领让自己带领凡人队伍的因由——首领是伟大的黑巫师,神秘生物的手段是凡人们无法想象的。他一定一眼就看出了我的不同,卡安庞坚信。 但现在他有些不那么确定了。昨日的演讲起到的作用就像今天早晨的阳光一样,卡安庞只要站在雾里,提灯的光芒才是唯一的指望。他宁愿首领向某个权高位重的大贵族宣誓投效——这样他怎么也能混个骑士头衔——而不是接纳恶魔,整日提心吊胆。 他从街头走到街尾,步子很大,但速度极慢。 事情或许没到最糟糕的地步,卡安庞心想。首领深谋远虑,绝非我这样的凡人能相比。也许成为神秘生物后,我就能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他无法向自己否认,对首领的信心其实远没有神秘的诱惑跟死亡的威胁来得大。在他身后跟随的不仅是强壮的民兵,还有四五个沉默的魔法战士,是首领巫术的造物。有什么好处选择的呢?要么带领这些东西走在街上,要么成为其中一员被神秘驱使。卡安庞确信自己是个聪明人,不识时务之辈在圣卡洛斯掀起叛乱的当天就注定要没命。现在整个红墙外都是他们的地盘,贵族们龟缩在高墙后,只等首领掌控恶魔的力量,以这把尖刀将其屠戮。 也许就是今天。正当卡安庞打算往回转,忽然某个传讯兵前来报信。“首领想单独见你,卡安庞大人。”他急促地说。 “怎么了?”单独会面。卡安庞其实清楚答案,他为此感到一阵颤栗的喜悦。“莫非是神秘仪式?” “我不知道,大人。”传讯士兵来自某个战败的佣兵团,首领将负隅顽抗的家伙变成魔法战士,然后收拢了散落的冒险者。就工作态度而言,他表现得无可挑剔。“请您立刻跟我来。” 地下室依旧潮湿幽暗,不见天光,但卡安庞摘下口罩,觉得这里的空气似乎更清新。昨天他怎么没发现呢?早知道该在这里多停留一会才是。 首领站在镜子前,神情庄重得令人不由自主提起精神。或许是神秘度,或许是其他原因,任何细小的响动都在靠近他时安分下来,卡安庞连打破沉寂都小心翼翼。“首领。”话一出口,他才惊觉自己也能用如此细弱的嗓音说话。 “你的仪式准备好了,卡安庞。”这位反叛军的灵魂人物宣布,“你将成为辅佐我的臣子。我乃西尔瓦努斯,雾之城的解放者,红墙外的无冕之王。在整个圣卡洛斯起义军中,你也是第一个获得此项殊荣。” “我万分荣幸。” 首领伸手一指。“希望你的运气能像觉悟一样令我满意。”神秘在凡俗面前显现,那根手指跨越距离,接近卡安庞的额头。他不禁咬紧牙关,好像骑士等待君主的册封。 但门忽然被敲响。“我们抓到了一队恶魔猎手!”有个该死的声音在外面高呼。“里面有城主的儿子。” 那个……请假? 最近出现了些突发事件,实在没有时间码字……这些突发事件也不大容易说出口orz 不说什么请求原谅请求理解了,支持在下的读者老爷们我都记得,每一张推荐票和月票我也知道出处。春节会有番外是说好了的事情,希望可以弥补我的断更带来的忧(fen)愁(nu),让大家过个好年! 我也想活过春节啊,轻点打……拜托了(????) 今天无更。 (好了,我准备接受毒打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流血事件 “看来红墙内的贵族老爷们坐不住了。”首领站起身。“请稍微等待片刻,我忠诚的臣子。我需要你通知其他的领队,到这里来欣赏我们的新猎物。” 地下室再次挤满人的过程如同往一只发霉的口袋里装豆子。与之前不同的是,披黑斗篷的守卫在首领前方拦成一条束带,几个鼻青脸肿的俘虏则被丢在中间,跪成一排。 “我没说过吗?现在我需要他们清醒。” 卡安庞有幸站在首领身边,拎着水桶浇湿这些人的脑袋。他认得他们身上的盔甲和剑,以及七扭八歪的各色家族徽章。一帮贵族子弟拼凑出来的恶魔猎手?卡安庞只觉得他们像田地里等待雨露的卷心菜。 其中一个家伙抬头瞪他一眼,于是他将水桶挂在对方歪斜的头盔上。人群中隐约响起笑声。卡安庞没笑。他大概能猜到首领马上要做什么。我在干一件蠢事,他心想。他不知道这样的示好会不会让那些黑斗篷下异类的的魔鬼觉得顺眼。 “很抱歉我再次让你们放下手头的工作。”首领却显得很轻松,“对红墙内的渗透还在继续,清除城内帮派的计划还需要时间推进……请放心,我不是来监察各位的任务进度的。”嘈杂和笑声大了一点儿。与昨日相比,他的威严十足内敛,不露痕迹,让地下室的气氛在流动中升温。“生活中总会有些意外的礼物。是的,杂事很多,可别忘了我们的目的是唯一的。嗯。它是什么?” 人们给出了许多答案。但在卡安庞耳朵里,它们拥有相同的音节。“重建圣卡洛斯!”他仿佛看到千万根喉咙在神殿的琉璃尖顶下高唱,起义军橘红的旗帜中央,描绘着鲜艳夺目的七芒星。但他不敢抬头加入唱诵,也不敢沉默独身事外。 “我今天召你们来此,正是为了这个目的。” 一个佣兵等不及他卖关子。“到底是什么事?与那些抓到的贵族小鬼有关?” “我还以为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都消息灵通呢,马萨特。”首领微笑时,能让焦虑的阴影无所遁形。“我们的队伍向来不乏长耳朵和圆脚掌,人人都关心别人。也许我该安排例会……这是玩笑。如果改成每日例会,你们就不会觉得好奇了。这么看来,紧迫是有好处的。” 没有人再要求他迅速给出答案了。卡安庞听说过长耳朵,在纷争开始时,他们贩卖情报、刺探秘密,要价比夜莺更可恶;圆脚掌则是其中较为厉害的一部分,他们透露的消息往往都很准确。传言这类人走路像猫一样无声无息,才能有非凡的收获。人们以此来形容优秀的间谍。而优秀的间谍是会令人小心起来的。 加入反抗军前,他也见过夜莺。夜莺与长耳朵和圆脚掌都不一样,前者更凶狠,时常充当杀手或盗贼,后者则是商人。但在圣卡洛斯,夜莺要远多于商人。红墙外遍地都是阴谋和谎言,刺客几乎不会挨饿。他们行于阴影,但也不是每一只都能遮掩自己的行迹。有时卡安庞会在水沟和稻草下碰上一两具戴腰带匕首和尖锐长针的尸体。而长耳朵往往是兼职,只有在特定时间才会打理副业生意。当然,不管是夜莺还是长耳朵,现在的卡安庞都不陌生。 “来自红墙内的抵抗已经开始。”首领告诉每个人,“而我们也将彻底打消他们的妄想。” 卡安庞想的却是他们上一次对红墙的进攻遭受了惨败。时间近得很,就在昨天下午。先是刺客被抓,紧接着一条串联红墙内外的暗线被连根拔起。首领的态度要比他乐观得多,也许是因为卡安庞的消息来源远不如对方广阔。他手下的夜莺都是凡人,而首领则统率所有的神秘生物。可卡安庞见过那名逃到红墙外的贵族,他绝望地向首领祈求离开圣卡洛斯。 “这与说好的不一样。”爵士说,声音透过厚厚的墙壁。卡安庞并非故意偷听,但自己传进耳朵的声音可没法忽视。“我被迫放弃了房产!” “我很遗憾。”首领的言辞则略显模糊。但卡安庞集中注意力,还是能隐约辨别出来。 “你们会失败,西尔瓦努斯。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我不知道这个结论是你经过怎样的深思熟虑得到的。” “你不了解他!他与安哈尔不同。” “空境把你吓破了胆子。而我也与你不同,我无所畏惧。” “你该畏惧才是。”爵士尖声说。 “有些东西你根本不了解。”首领西尔瓦努斯告诉他,“除了真正的圣者,我们谁都不用怕。我的朋友。言辞不能左右战争,但我们是拥有力量的。” 爵士发出怀疑的嘶声。“无论你拥有怎样的力量,都不可能对抗克洛伊塔。圣者?你到底知不知道圣者意味着什么?” “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会拥有志同道合的神秘圣者。”首领镇静地说。 “你在说什么?简直是疯了!” “我认为你应该清楚。” 一阵窒息的沉默。“你要去找那些东西。” “请尊重些。我们需要他们成为我们的一部分。” “一部分?你说要恶魔加入你们的队伍?” “是我们的队伍。”西尔瓦努斯纠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没有回答传来。显然,这位红墙内的爵士老爷与卡安庞刚得知这个消息时一样震惊。“盖亚在上,谁告诉我这世界究竟怎么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细小。“你以为恶魔是什么?你以为圣者是什么?别头脑发昏,听从欺骗!啊,我明白了。一定是那些疯子来找你了,对不对?” “我没有受到任何蛊惑。是我主动去找他们的。我必须拥有对抗更高神秘的力量,否则战争注定失败,很多人都会死。” “你以为他们会感激你?与恶魔扯上关系,他们倒不如死了痛快。” 首领很生气。“你真是顽固不化,维克斯顿。我当你是起义军的朋友。” “我以为你要的是圣卡洛斯,没想到你的理想这么远大!”维克斯顿也怒气冲冲。 “你只担心你在红墙内的房产。看在诸神的份上,难道你不知道我们的胜利意味着什么吗?” “我希望我不知道,因为那会是另一场战争。但愿我会因此大赚特赚。” “没人会跟你做生意了,维克斯顿。只要高塔还存在一天,你就会在所有商行的黑名单上。那名忠诚的牺牲者刺杀的是高塔总部的治安官。” 卡安庞听见首领的笑声。他忽然发现从加入起义军开始,他几乎没听到过首领的大笑。他的态度再温和,也不自觉令身边的人感到畏惧。由于其对待恶魔的态度,卡安庞有过更可怕的猜测,但他不乐意去想,也从没对首领的任何决定表示出反对意见。 维克斯顿爵士也想到了,他的声音渐渐微弱。“这也是我为了你事业的牺牲。西尔瓦努斯。我一直祈祷你建立新的秩序,这就是证明。” 卡安庞感到了不安,但这不是他的不安。 “好吧,不管你是不是疯了。事到如今,我也只好上你的船。” “你的选择不会错。” “是的,毋庸置疑。西尔瓦努斯,我站在你这边。那我们说正事。有些东西我必须处理,红墙里的傻瓜们限制了通信,可我的通缉却不会拖太久。”爵士继续说,“我在布鲁姆诺特还有固定资产,而军队需要补给……是不是?看你们的打算,应该是准备毕其功于一役。军需不足,只能如此。我可以——” “感谢你的援助。维克斯顿。”首领打断道。沉默再次主宰了房间。卡安庞换了条腿支撑重量。这时,首领西尔瓦努斯开口了:“安哈尔·艾丁封锁了全部的穿梭站,而若是不想一头撞到空境统领手上,星之隙也不能走。你只能从红墙外的港口乘船离开。” “我要怎么联系你?”爵士问。 “我记得你的商行有自己的交货标志。这时候你肯定不会藏私,对吗?” “是我的印章,成对的。”卡安庞猜测他可能将其中一枚交给了首领。 “事不宜迟。让我送你一程。” 这是他听见的最后一句话,属于首领西尔瓦努斯。再后来,所有声音都变得细微,卡安庞无法再得到任何消息了。当首领带着三名魔法战士离开房间时,他装作一无所知,与下属们一同离开。 “胜利的到来是可以预期的。”此时此刻,西尔瓦努斯断定。声音将他唤回现实。“我们的复仇也从现在开始。卡安庞,我忠诚的伙伴。接下来麻烦你维持秩序,并请大家看清楚这些骑士的下场。”卡安庞带人隔开人群,并扭转地下室的镜子。他忽然惊觉这里的镜面多得怕人。“这些骑士不仅有着显赫的家族,还在神秘领域享有荣誉。他们是恶魔猎手。” 房间里惊叫迭起。但这放大的嘈杂尚未持续多久,周围的守卫们忽然手起刀落,砍下他们的脑袋。 一切声音都戛然而止。卡安庞站在最后,鼻子里充斥着血腥味。昨天他在首领与爵士谈话后经过地下室的门口闻到过这种气味,它似乎穿越了时空。 第二百九十五章 行动 “为这份被卑鄙虚伪的上位者们称颂的荣耀,今天他们要付出生命。”首领的声音在尸体上回荡。这句话也饱含血的气味,卡安庞想起那位没有能够去到布鲁姆诺特的维克斯顿爵士。他跟我有同样的恐惧,并受其驱使。如果我记得母亲的话,就该跟他一同离开。他未必没这么考虑过。然而……那位爵士再也没有走出首领的房间,卡安庞也决定成为神秘者。 “这是我们的诚意。”首领说。 不用说是给谁的。现在卡安庞告诫自己遗忘恶魔而称呼他们为无名者,如果西尔瓦努斯有更好的主意,他也不介意改口。但卡安庞相信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这个事实。有人将反对,即便他们不会说出口。可首领是敏锐而多疑的领导者,他能察觉维克斯顿的畏缩,同样也能发现别人的。 看来会有更多魔法战士听从我的指挥…… “我们杀了恶魔猎手。”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低语。卡安庞险些回头去看。“你认为我们会怎样?” 他不用看。这个声音似曾相识。那名多事的冒险者。卡安庞怀疑自己被人盯上了。有很多人觊觎他的地位,却尚没有人敢挑衅首领的权威。哼,倒不如让这帮有心思的冒险者去找恶魔的麻烦。卡安庞很快就会成为神秘生物,在他看来,这些后来投效的佣兵不可能比他这样完全由首领亲自培养起来的亲信更得信重。“我们会胜利。”他告诉那家伙,也是在警告自己。 “恶魔猎手在任职期间死亡,全天下的骑士都会愤怒。” 他们的愤怒不能上达天听,那就等于没有。卡安庞不愿意直说:“首领会有办法平息怒火,或者强硬面对。” “你认为哪一种可能实现呢?” 答案不言而喻。卡安庞通过镜子的反射找到人海中的西尔瓦努斯,我向他宣誓过效忠,即便誓言的价值对我来说不值一提。但我也不能离开,起码在成为神秘生物前不能。首领会料到我的犹豫吗?就像他了解维克斯顿一样?他会用什么办法来掌控我?黑巫术,还是……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考虑当逃兵的细节,不禁避开首领的目光。被打断的仪式竟让我满心庆幸。卡安庞按捺住所有思考,决定暂时遗忘烦恼。照实说,他认为自己的思考和烦恼都没有用处。 只有胜利。卡安庞心想。只有胜利能左右我的选择。要是他的选择能左右胜利就好了……那会使烦恼都变得得意起来。他承认自己幻想过那一天。是的,一切都轻而易举。 黑斗篷的冒险者静静站在阴影里,或许他也在考虑同样的事情。不管是首领西尔瓦努斯还是卡安庞,此刻都无法得知一个人的内心所想。 “这些凶恶的使者为我们带来了长夜灯。”首领说,“来自红墙内的关怀,我们都已领会到。现在是时候回礼了。占领他们的宫殿,摧毁腐朽的制度,重建我们的家园!”声浪将他推向绝顶。尸体的血流汇成河道,注入石砖的缝隙里,滋润地毯皮毛。“我希望你们记住我接下来的每个字。”他命令,“立即集结队伍,搜查每一支离开红墙庇护的恶魔猎手小队。在傍晚的迷雾加重前,我们要找到那些试图污染我们新家园的蛀虫,一个不留。” 这就是开始了。对于战争,卡安庞已然不陌生。他没来得及成为神秘者,这没什么要紧,反正他也不会亲自上阵杀敌。控制魔法战士的不是只有首领的魔法,还有首领嘉许的神秘物品。一张小小的纸片能做到这些,他该感到诧异才是。然而凡人的数量比这些东西的十倍还多,卡安庞也能将这些蠢蛋号令得如臂使指。相较之下,神秘的捷径似乎也黯然失色了。 等他回到地面上,就马不停蹄地开始召集部下。“现在就开战?”某个民兵甚至刚从床上爬起来。手下人对战况进展感到焦虑,这是正常的回应。他们享受烈酒和肉食不过短短数天,斗志和勇猛却已经消磨空了。现在外城最惨淡的行业是皮肉生意,因为这帮家伙几乎从不付账给他们上过的妓女。 “就现在。赶紧给我穿衣服滚蛋。” 恶魔猎手不容易对付,卡安庞心知肚明,手下的这些民兵队伍多半会死伤惨重。不过既然首领的要求是尽量少损失魔法战士,那么他也不用费心在下等人身上。原本在不知道首领的目的前,他也会是其中一员,并且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现在卡安庞开始思考这些人到底对新城市有什么用了。难怪平民会被贵族奴役,他们除了卖力气,生来就没别的本事。 街道沉没在灰蒙蒙的浓雾中,与往日没区别。首领干嘛急着讨好恶魔?他自己也有力量。爵士说得没错,他无法对抗空境……然而恶魔既然屈服于他的统治,又该拿什么来对付克洛伊塔?也许不是为恶魔,而是为了雾。雾对起义军有利,因为魔法战士可以藏身于迷雾。卡安庞骑马穿过无人的公园,蹄铁在空荡荡的花坛土上烙印。这是圣卡洛斯的常见景象,在起义军完全占领红墙以外的土地后,不会挥舞刀剑长矛的人们还是回到原来的生活,只是天色已晚,又有纷争,大家都不愿出来罢了。 他在想“那些人”。 卡安庞不怎么了解神秘领域,但贵族们一定不陌生。维克斯顿本以为首领与“那些人”合作,才有胆量对抗高塔。他非常好奇“那些人”到底指的是什么,因为他想象不出这世界上竟还有比恶魔更危险的武器。而爵士也真正认为“那些人”能够抵抗高塔的空境……克洛伊的历史追溯至千年之前,也许占星师会有害怕的东西罢。卡安庞深表怀疑。 “大人!”很快有骑兵回来禀报,他被阻挡在魔法战士的长矛外。“这里没什么发现,去下一条街吗?” “那就到处逛逛吧。”反正首领不会将指望都放在他身上,卡安庞也不需要争夺功绩来换取地位。然而可能其他人会因此将他视作对手,时刻关注,不余打击。 他只是没想到对方有胆量抛下首领的命令。“有何贵干?” 一个黑斗篷在转角处等候,犹如雾中的幽灵。是那找他搭话的冒险者,也许是佣兵。谁在乎呢?他们连名字都不必交换。“你知道他怎么抓到恶魔猎手的吗?” “不是我抓的。你找错人了。” “那是他手下的无名者?” 他妈的。为什么我就不能忘了他们?“滚远点。”卡安庞很快就会成为神秘生物,有首领的支持,他无需害怕任何冒险者。“问你眼前那些死人去吧,他们肯定愿意告诉你。” 黑斗篷没有反应。他隐藏起来的目光似乎直直盯着拦住他的魔法战士。其中一个是佩瑞斯·艾丁,圣卡洛斯的很多人都见过这位巡逻骑兵小队长,可能这冒险者也不例外。“我以为西尔瓦努斯会留他一命,好让安哈尔妥协。” “谁是安哈尔?” 黑斗篷终于将视线挪到他身上,其中似乎有着原来如此的意味。“你的首领什么也没对你说,是吗?” 卡安庞不喜欢他的态度。更何况他知道首领的名字,或许可能跟维克斯顿爵士一样,都是首领的旧识。这个猜测令他更焦虑。“你是谁?”他质问。 “你也不认识。”对方竟回答。 因为你从不摘下斗篷。卡安庞不想惹事,他调转马头,打算绕开这古怪的家伙。 “‘那些人’是谁?” 一种偷听被人发现的惊恐攫取住他的心脏。我确信没人看到我!“你在胡说些什么?滚开!” “声音很大,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听到。” 卡安庞怀疑地打量他。如果他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我自己承认,那就太愚蠢了。“你从哪儿来?是不是红墙内?”他不给对方回答的机会。“你是个夜莺!或许还是恶魔猎手。”魔法战士伴随他的厉声呵斥前进,于迷雾中扑向近在咫尺的黑斗篷。 我并不渴望功绩,他心想,但对于诬陷之道却不陌生。如果维克斯顿爵士会因畏惧而被杀,没道理这家伙会让首领开恩。“让他露露脸。”卡安庞一边转身下马,一边命令。他的一只脚忽然在马镫上打滑,似乎皮革上了霜。卡安庞咒骂一句,正要从地上爬起来…… ……黑色的阴影替代迷雾遮蔽了他。 卡安庞的视野再次拔高,静止在一片游动的白雾中。黑斗篷下探出美丽的晶莹刀刃,刚从凝固鲜血的切口移开。他的无头尸体向后仰倒,肌肉和骨骼都被冻硬了,在地上轻微弹动。 “关于我,你猜得没错。”年轻人抖开外袍上的血点。在不远处,魔法战士静立不动,犹如忠实的卫兵守护他的背后。“但真遗憾你没得到他的信任。” 图书馆 尤利尔只来得及写完最后一个字,吉辛就抽走了测验单。他开始觉得事情不妙了。“我以为还有两分钟?” “你晚来了两分钟。”吉辛提醒,“训练课拖堂了,是不是?” “我的导师给我安排了实战测试,下课后去医务室了……”后勤部的医生拥有出色的医护魔法,他的时间大半浪费在路上。 “还有下一次,这没什么。”肖边收拾东西边说,他的杂物太多,口袋快要装不下了。“你们想去哪里吃晚餐?” “我吃过了。”学徒发现自己逐渐适应了炼金魔药的味道。“待会儿我打算到图书室去。” “那我也去。正好我有几本借来的书要还。” 爬楼梯运动量不小,尤利尔干脆让肖去餐厅找些食物。但令他大跌眼镜的是,肖给他带了胡椒味的馅饼,还有一罐子魔法饮料。“味道还不错。”他信誓旦旦地向学徒保证。 “里面有虫子。”罐子是玻璃的。 “哦,不要紧,开封后它们会自己飞走的。” 好像我是担心吃虫子似的。“我最近胃口不太好。”学徒苦思冥想一个拒绝的理由。 “是热饮,可以尝尝。” “这不是热饮的问题!” 肖疑惑地打量罐子,再看看他。他的神色释然了。“你多半不清楚,这东西是‘白果洗澡水’,很受欢迎。” “?”尤利尔想了想,“所以那些虫子其实是水果?” “不,它们是白果蝇。”看到学徒的表情逐渐崩塌,肖差点笑了。还好他忍住了,否则声音会从楼梯间传到顶层的会议厅去。 “你觉得这种解释会让人想喝它吗?!” “白果蝇是神秘生物。”肖一脸正色,“它只以白色水果为食,因此翅膀也是白色。” 这两者有什么鬼的因果关系?但尤利尔大概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了。“就算它的洗澡水无害。”他告诉同学,“我也没法喝进嘴里。” “医务室提供的所有治疗药剂里都有这种成分,伙计。”肖拍拍学徒的肩膀。“单独尝尝也没什么了不起。这是唯一能与蝉蜕镇静剂媲美的医用饮料,说真的,尤利尔,不喝是遗憾呐。” “……” “图书馆不让带食物和水。”尤利尔真诚地说,“所以麻烦你再去扔了吧。” …… 三个学徒凑在图书室的一角,不时嘀嘀咕咕。他们围着一只飞盘状圆台,同时握住一根炭笔,远看他们三个的动作好像在抢夺,但手臂根本没用力。 “那些人在干什么?”尤利尔没忍住问。 肖头也不抬。“可能是作业。我听说学到灵物占卜时,导师的作业多半很奇怪。笔和玻璃珠还好说,没洗过袜子怎么占卜?嗯?想得到的答案是可以熏倒多少人吗?” “……一定要没洗过的?” “一定。灵物占卜的对象最好是旧东西,而这类物件一旦经过魔法洗涤或修复处理,其上留下的印记就会消除。莫非你用手洗吗?” 当然不。他没得选。训练课每天都让他筋疲力尽,占星课则总是占用了大部分傍晚的时间。要是尤利尔坚持凡人的生活方式,他就只能被落下。 袜子让学徒下意识联想到训练场边的更衣室,那里的环境之糟糕,只有伊士曼的救济厅能媲美。除了乔伊,他没见过哪个人可以在剧烈的训练后不流汗。尤利尔不敢想象自己的袜子被用作占卜时奥斯维德先生会作何反应。也许他会认为这是某种变质的炼金药剂…… 他赶紧转移话题:“那我们什么时候会学到?” “霜之月前。灵物占卜具有一定危险性,最好不要在系统的学习之前自己尝试。”肖刚好抄录完一段文字,正抬头找他的量尺。“就算是作业,也必须在专门的实验室或图书室进行。实验室有保护措施,图书室有神秘者监察。瞧那几个笨蛋,他们选择了炭笔。这是最容易出事故的媒介之一。” “为什么?”学徒大多还只是凡人而已。 “魔法会把你的指令坚决执行,灵物占卜依靠的是物品本身的神秘,魔力则来自底下的轮盘。”肖告诉他,这东西是辅助学徒们进行实验的神秘物品,在高塔遍地都是。维修部成员会定时为它们补充魔力。“笔仙很难掌控,他们多半会倒霉。”他下结论。 索伦没跟他说过这些,可能是认为他用不到罢。尤利尔盯着转盘附近源源不断的魔力波纹。“有些不对劲儿。那支笔转个不停。他们在占卜什么?” “我们还是离远些。”肖说。“奥斯维德先生已经被吵醒了。” 图书室一直是尤利尔的占星学导师负责,所有人都轻声细语,不敢喧哗。因为老占星师会给那些叽叽喳喳的学徒深刻的教训。 “想让炭笔钻透轮盘么?”奥斯维德轻声问,“你们到底想占卜什么?” 一个学徒吓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另外两个对视一眼,由最前面的那个回答:“是萨弗,他问笔仙能转几圈。” 话音刚落,他们头顶忽然出现建筑撕裂的龟裂声。紧接着是巨响和惊叫。当尤利尔从书架后探出脑袋时,他只看到了一片烟雾。 “七百四十圈。”肖从余震隐约的地板上爬起来。 第二百九十六章 镜中人 门外似乎有人在等候。即便他既没敲门也没发出脚步声,两名守卫同样无动于衷,但西尔瓦努斯一直都更倾向于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也猜到了来人是谁。“卡安庞。我的第一大臣。”只有卡安庞才会让守卫毫无反应,他拥有他交予亲自的巫咒,由此能畅通无阻。“你的荣耀时刻很快会到来,但就像我们寻求的正义一样有点迟到。别心急。我的承诺比圣卡洛斯贵族们的所有契约加起来都更有价值。” 门开了,来人果然是卡安庞。他的脸色纸一样苍白。西尔瓦努斯意识到情况出现了变化。“他死了。”卡安庞说。他的身体在颤抖。“我甚至没看到敌人的样子。那些战士也听从他的号令……首领大人,你的魔咒……” 黑巫术代价极大,但掌握起来并不困难。而被神秘操纵的每个魔法战士,首领都对他们的状况了然于胸。这些东西其实还活着,只是被魔力摧毁了控制身体的大脑,好让施术者的指令得以运行。根据这个特性,他可以制作出卡安庞意识相通的替身——伪装外貌反倒更棘手——在外城撒下鱼饵。虽然诱饵是一次性的,但西尔瓦努斯尚未决定是否要抛弃它。 “我的巫术没有异常。”西尔瓦努斯告诉他,“但只对活死人有效。现在他们要么活着,要么彻底死了。不管怎么说,你得到了魔法战士对他没有作用的情报,圣卡洛斯会记得你的功绩。” “敌人是神秘生物。”他的第一大臣吓坏了。“首领大人,我认为我需要力量来为您的事业护航。” 西尔瓦努斯本来并不介意为他点燃火种,但现在不行。卡安庞的存在比他自己想的更重要。如果他成为了神秘生物,西尔瓦努斯可没理由挑选第二个凡人作为诱饵。再说,他也不喜欢让神秘者掌控自己的巫术咒语。 “我还有事务要处理,卡安庞。”现在可没有第二队倒霉的恶魔猎手俘虏来打断谈话,但西尔瓦努斯对手下的每一支军队都拥有绝对的统御力。很快有人敲门。“你的情报会偏移战局,但现在奋战的同伴们需要你回到安全屋去。要是对那两个女孩不满意,货仓还有其他种族的小甜心正挨饿受冻,等待你的解救。” “可是……” “有件事情我认为你应该清楚,第一大臣:命令我从不说第二遍。” 卡安庞满心恐惧地离开,新的麻烦又立即到来。“托拜斯。”首领的语气不大有耐心了,“你又有了什么新点子来消耗我们为数不多的神秘生物战士?” 来人身量近六尺,闪亮的紫天鹅绒夹衫上镶嵌六枚不同颜色的水晶纽扣,在地下室成了所有镜子争相反射的光线之源。他腰间挂着把美丽的贵族剑,半圆的黄铜护手委实漂亮,但衬底的礼服长裤很不合身,鞋子也沾满泥土。 “我们的消耗在预期的底线之内,首领大人,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托拜斯不以为然地说。他用手把玩纽扣,露出指环上的硕大宝石。 “这副做派你最好不要让别人看见。”他警告。 “您不必担心。来去无踪是我赖以为生的本领呐,大人。” 这话倒没错。托拜斯本来是个榜上有名的窃贼,被巡逻队和十字骑士追捕得入地无门。但他既然完整地活到了现在,就足以证明自身价值。西尔瓦努斯将游荡的刺客、夜莺与佣兵团中专于此道的冒险者交给托拜斯管理,自从上次的刺杀失败以来,这家伙还没给他拿出更糟糕的结果。 但他也不会忘记自己交给托拜斯的任务目前只有这一个。我早该让这垃圾去后勤的队伍。“你是来报告渗透作战情况的吧,我不想听你说废话。” 托拜斯一耸肩,胸口的流苏摇动起来。“高塔的使者不在城内,几起爆炸确实是他引起的。显然,白之使瞄准了我们的军需物资。至于他的消息来源,我可没权力甄别。” “你说拉斯普丁?”他是负责这方面的总管,并且出身于圣卡洛斯的一个大型佣兵团。这类人往往不容易得到别人的信任,西尔瓦努斯也不是“别人”中的例外。 “还有别人吗?” “我会让他打消念头。况且,说不定真的不是他。” “您还怀疑谁呢?我?还是那些恶魔?”托拜斯反问,“就像我说的,大人,你的间谍总管甚至没法对付一个中饱私囊的肥猪军需官,更别提左右战局的希望之星了。” 他的阴阳怪气令西尔瓦努斯很不舒服。“做好你的事,少去招惹拉斯普丁和无名者。”他警告,“我只要你盯紧他们。作为盗贼,你的职业技术肯定不止用鞭子和铁刺来严刑逼供。” “但这最容易。”托拜斯领命离去。 终于见到晃眼的刺猬滚出视野,首领不禁为之感到放松。当托拜斯不披外套进入地下室,没人会乐意靠近他。给凡人巫咒吸引目光最开始是托拜斯的主意。现在他似乎想要更多,但西尔瓦努斯不想在光污染下妥协。 更何况,只有他才清楚恶魔对起义军意味着什么。要是因为恐惧而抛弃这柄利刃,重建圣卡洛斯的伟大事业注定没有出路。 他走下高台,面对尽头巨大的穿衣镜。“他来了。”西尔瓦努斯对自己说。 “已经很迟了。”镜子里的他自言自语,现实中却在倾听。“我以为你的小帮派昨天晚上就会灰飞烟灭呢。” “昨夜我们抓到了恶魔猎手,逼供后立即公开处刑。也许白之使想救他的同僚,但我们下手很快。” “他可能有另外的企图。” “这正是我联系你的原因,女士。按照约定,我的安全由你负责,战争的胜利将会借你的同伴之手实现。我已经着手清除外城的恶魔猎手,你也该展现你的诚意了。” “西尔瓦努斯先生,希望你能明白自己正在打扰一位女士此生最珍视的甜蜜时光。” “战场的岁月一样令人难忘。”首领意有所指。 “哼,没错,欢愉和恐惧总是形影不离。”镜中人回答,“我会遵守承诺,但有件事你必须记牢:我只能帮你限制白之使,正面打赢他是绝无可能,除非你找到高塔里的帮手……这段时间是你夺取圣卡洛斯的唯一机会,而你的性命则掌握在你自己手上。” “我一清二楚。” 镜中的“女士”歪了歪头。“老实说,我依然不能肯定他会为大局着想而受你的胁迫。” “我比你了解神秘领域的贵族游戏规则。”他则回敬,“伊士曼是陆地,圣卡洛斯却在空中。克洛伊只能选择接受事实,否则整个圣卡洛斯倒向恶魔一方将会使苍穹之塔身败名裂,成为神秘领域的笑柄。” “你想得是很好,可计划难免会有意外。听着,西尔瓦努斯,要是你没能取得最终胜利,我会拿走你对我的部分记忆。事实上,我对成为高塔的通缉犯没有半点兴趣。” 我也没有。他不是很意外对方会提出这样要求。“那么契约成立。你可以过来了,女士。等红墙外的恶魔猎手都被杀死或驱逐,我就立即收网。”看样子,他可怜的第一大臣卡安庞恐怕等不到点燃火种的那一天了。但没关系,无论是托拜斯还是拉斯普丁都比一个蠢笨的凡人更适合成为第一大臣。 镜子泛起粼粼波纹。 室内的气流盘旋起来,似乎有狂风迫近。倒影的轮廓收缩、扭曲,重新组成一条模糊的鹅黄色礼服长裙,再填充密软的蕾丝和层层叠叠的丝绸。当袖口的手臂探出镜面,西尔瓦努斯看到了雪白锁骨上锃亮的金项圈。在其颈上头颅穿越镜面之前,他移开目光。 女士戴着一张火红的羽毛假面,走路时身姿婀娜。在她接近西尔瓦努斯的过程中,他感到神秘的挤压逐渐削薄,仿佛进入了宁静的暴风之眼。 比起他曾经见过的大人物们,眼前这位女士给他的印象更深刻。这是源于职业的吸引,西尔瓦努斯感受得到,从镜子里走出来的女人是位真正的空境巫师。他原本就有猜测,因此并不吃惊。当初镜中人主动要求合作,西尔瓦努斯欣然同意。即便他自身的神秘度与空境还有差距,但他们的目的并不冲突,两者各取所需。 更何况,西尔瓦努斯清楚一位空境巫师是不适合统治圣卡洛斯的。它毕竟属于克洛伊,空境也要小心对待。“女士,可否有幸得知你的姓名?”但不论如何,此刻西尔瓦努斯有求于人,放低姿态在他的预期之中。 “我的名字是拉梅塔。”她说,“但愿你未曾听闻。” 这名字不像是真名,他确实没听说过。同样的,西尔瓦努斯在婚礼中见到的也并非她的真实面貌。藏头露尾不会给人好感,但足够安全。“我的战士正在减少,拉梅塔阁下。”这是在与托拜斯交流时发生的事。由于已有准备,他并不焦急。 “是的,他快到你的老巢来了。真遗憾他没有使用矩梯,不然就不用再费力气了。”拉梅塔的火红假面下,她的雪白嘴唇露出微笑。 索伦的数据库 休息室的光线昏暗,蜡烛也用尽了。好在不需要多余的明亮,阴影和寒冷足以抚慰他。 他关上窗,放下帷幔确保玻璃被完全遮住。一棵盛放的桃金娘被搁置在窗台边缘,味道异常浓郁,他开始后悔将之前的花盆弄碎了。对于生长在温暖阳光下、生机勃勃的柔嫩植物,他向来不感兴趣。 要锁门时,藏在书桌下的棕仙尖叫着冲出门隙,在地毯上留下了甜腻的糕点气味。他把弄脏的地毯丢出门外。一个小妖精而已,他心想。若是大妖精,我才要费心。 克洛伊塔的事务确实繁重,但人们各司其职,几乎不需要他操心。唯有当回到布鲁姆诺特时,我才会感觉自己是多余的。这似乎是常态。如果哪一天在总部也需要他忙碌了,才是遇到了麻烦。天文室邀请外交部出席他们莫名其妙的纪念日庆典时,大概抱着同样的想法。他希望拉森主持宴会的能力比缓和会议气氛强一些。 他边想边解开魔咒。 索伦·格森的一段数据记录—— -时间:炎之月第x星期周x,晚餐后 -类型:对话 -对象:尤利尔 -指令关键词:关心精神状态、单手剑课后练习进度、交友状况 -指令序列:源 -内容如下: 『你的脸色好像刚在远光之港跳水回来』 “……我昨天梦到我占星课测验不及格。”(胡思乱想,焦虑) 『占星师对梦有研究,我觉得你应该了解,梦是反的』小事一桩,适当的安慰并不困难。『也许你是训练课测试不及格呢,是不是』 “……” “为什么我们不能说点别的?测验结果过几天才会出来。”(忐忑,转移话题)“你听说了没有,图书馆的吊顶损坏了,有人因此受伤。我当时就在场,看着碎片飞到书封前。很多人疯狂尖叫。肖告诉我,有传言图书室里住着位棕仙女王。” 图书室?要素察觉。 『你的朋友受伤了吗』 “这倒没有。当时吉辛和威廉敏娜在布鲁姆诺特约会,我和肖也都在书架后。” 『好消息。那么你最近去图书室比较多,还是训练室比较多』 “……” “我想去跳水,你来么?”(僵硬) 『记得提醒我给你叫急救』不管怎么说,现在他的气色好多了,跟我的主人一样。『罚款会从你的每月额度里扣除』 “……再见。”(言不由衷) -over 是蓝本出了错误,他断定。否则他想象不出为什么只有索伦·格森会是这个德行。如果在伊士曼碰到守誓者联盟的矮人,他会要求他们对符文生命的情商缺陷进行售后赔偿。“你就这么说的?” 『我明白我太委婉了……』 “我也明白。你的词库需要更新,连带着信箱一起。明天就去图书室。” 『可是,阁下,这不是我愿意的!我天生就是独一无二的。』 “你是拉特利夫批量制造出来的炼金产品。”他指出。 『就算我生得随意,但习惯总不会是天生的。』指环改了口,『莫非您还不知道我的习惯从哪儿来吗?』 “烦劳你告诉我。”他慢慢地说。我太放纵它了,事实上,我根本没有时间管它。 『对不起。』指环立即忏悔。 “如果你道歉时词汇更丰富,说不准我会被你打动。”可见词库更新势在必行。“你生得随意,最好不要死得草率。”他看出索伦似乎有话要说。“现在给我保持安静。我需要思考。” 指环静止在桌子上不动了。 第二百九十七章 察觉 地毯上衣裙散落,腰带垂挂在椅背上。壁炉内被余烬覆盖,早已熄灭。空气又冷又湿,好像开门时的浴池。他甚至不觉得自己睡着了,此时正竭力在从一场长梦里苏醒。侍女的嘴唇贴着他的脊背,似乎在提醒他们半小时前刚度过一段欢愉时光。 我还活着。卡安庞心想,活得好好的,还跟侍女上了床。这一切无疑都是真实的。 但他的记忆却不是这样:骑马穿越迷雾,魔法战士拱卫在身边;没穿衣服的酒吧佣兵,荒街与公园;他要下马,获得第一份追捕到恶魔猎手的功绩……一柄脆弱的冰刃,砍下了他的脑袋。就像在地下室目睹恶魔猎手被处刑那样,一刀斩断脖子,只是少了血流。 没有床,没有女人,没有性和恐惧……不,一定是哪里不对劲。那不是我的记忆。死人没法跟侍女乱搞。他想去找首领,西尔瓦努斯会解决他的问题,满足他一切适度的需求。卡安庞记得首领承诺他的神秘仪式,记得他称自己为“第一大臣”。然而他也记得自己去找过对方。首领告诉他,去找个女孩……就是他身边沉睡的女孩。 现在她醒了,被卡安庞的动作惊醒。有一个刹那,他似乎感到自己曾在她身上得到慰藉。但当女人用她朦胧的睡眼望向他时,这种感受消失了。这眼神不对。卡安庞捡起衣服,示意她离开房间。我没见过这婊子。他拥有的也根本不是她。 他已经彻底清醒,弄明白了这一切的阴谋。我死了一次,为首领而死,为他的事业而死。在这之前卡安庞是心甘情愿的,他允许西尔瓦努斯把他的一部分灵魂放进某个魔法战士的身体,他允许黑巫术在灵魂上留下伤痕。他的狂热发自肺腑,他的付出不求回报……而现在卡安庞不这么想了。妈的,这白痴到底是谁?留在安全屋享用妓女、不愿付账的人不是他,分割出去的灵魂不受巫术蒙蔽,他的思考和畏惧才属于卡安庞。见他妈的鬼,反正不是我。当灵魂重新完整,他才是自己,再没有人可以操纵他。在那一瞬间他就该明白过来……但我只是凡人,无法承受神秘。 精神上的自由不是真正的自由。他匆匆爬起,费力套好上衣。母亲在等我,拉上拉锁时卡安庞想。贫民窟里的苦力工没有当土匪的胆子,贵族老爷的奢华命运更不可能降临到他身上。只有苦难和平凡与他相伴,直至在浓雾里终结渺小的一生。与亡命厮杀和不切实际的欲望相比,这种生活似乎并不赖。卡安庞将腰带穿过衣眼。最前面的环扣松脱了一个,他怎么也扣不上,最终唯有提着裤子走到门前。他必须尽早离开,否则就会被卷入战争。 忽然门铃摇动起来。 …… “你怎么确定他会根据鱼饵找过来?不是所有的起义军高层都能保守秘密。”拉梅塔惊奇地问。 “也不是所有人都清楚恶魔的身份,女士。托拜斯制定了计划的细节,因为他是雾之城的通缉犯,巴不得城主换人,好揭过他的罪行。除此之外,没人知道那些无名者的来历身份。” “于是白之使求助于恶魔猎手。” 西尔瓦努斯摇摇头,“他自己就是恶魔猎手,自然不要拖累作帮手。你我都清楚圣卡洛斯红墙内会是什么模样。说实在的,我很诧异这次行动进行得如此艰难。” “行动?你指那次刺杀吗?” “当然不可能。”他再渴望胜利,也不至于相信几名神秘生物刺客能杀死空境。“我是说全部。从安哈尔关闭红墙内外的通道,再到封锁整个圣卡洛斯,治安局很少这么听话……我与特雷弗在餐桌上举杯,他的酒量跟勺子差不多——这位不幸遇难的前任驻守者生前喋喋不休地抱怨他的上司:没完没了的预言、对莫须有灾难的防备、神经质的监察总管,还有嗜好美人的大狮子和疯疯癫癫的占星师。”西尔瓦努斯想起刺穿特雷弗心脏时,后者混乱狰狞的目光。 “狄恩·鲁宾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拉梅塔说,“罗奈德·扎克利到克洛伊则只为混日子。白之使不同于他们。” “我犯了个错误。”他承认,“对付白之使没有对付事务司那么容易,他甚至不受外交部的影响。我没想到他会离开总部。”不过照实说,白之使原本也几乎没怎么回去过就是了。“这意味着我根本没机会去了解他。” 拉梅塔瞧他一眼。“你很幸运,之前他从未来过圣卡洛斯。”她慢慢靠近镜子,西尔瓦努斯察觉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倒影上。“只有他的敌人了解他。你在克洛伊塔得不到你想要的,对很多占星师来说,白之使都像个陌生人。能在无意间决定他们生死的陌生人,傻瓜才会想接近。” “有时敌人比朋友了解自己。那作为敌人,你了解他多少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毫无疑问,白之使不论是实力还是能力,都足以统领命运集会。”她假面上的羽毛微微颤动。“对你来说,他唯一可被利用的弱点就是他的职责。然而有时候这也会令他更强大。好在,这次你投下的诱饵起到了作用。” 首领紧皱眉头。“它的使命已经完成了。”这种发展出乎了他的意料。“我都巫术被解除了。是白之使?莫非他也是巫师?虽然我神秘度差得远,但职业可不会认错。” “学习巫术并不困难,不过是几句咒语加上一点运气。瞧,他去找那个凡人了。”拉梅塔饶有兴趣地说。 …… 卡安庞打开门的动作比自己的思考更迅速。好像是手臂先动起来,他才意识到自己正面对一个抉择。但在他的思维发展到达这里的同时,问题就已经被解决了。 黑色竟刺痛了眼睛。“你……恶魔……啊?”看到门口的客人时,他不由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遵从内心。”在公园杀过他一次的古怪斗篷人命令。 异常扭曲了现实。侍女、清醒、梦境和恐惧,一直回到求见首领时的忐忑。他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逆溯。我怎么了?这是魔法还是巫术?还是说这一切都是噩梦? 盖亚在上。卡安庞本能地后退,脚步撞上衣架。死亡的阴影在眼前重叠复现,他觉得对方似乎与那个恐怖的身影有些区别,但一时看不仔细。他头脑混沌,做不出任何应对。 “救命!”他终于喊出口。安全屋附近是有神秘者卫兵的,魔法战士反而让卡安庞不信任。“还敢闯进总部,这次你没机会了!”话一脱口就后悔了,他希望对方不要在意他的胡言乱语。身后就是封闭的安全屋,他再无生路,不禁满心绝望。 “镜子。”低语从斗篷里传来。 跑。这个念头在他脑中闪现。恐惧攫住了心脏,卡安庞怒吼一声,直冲向门。然而他没感受到阻碍,门前披斗篷的怪人杀手直接被撞开,跌倒在地。卡安庞险些一头撞上对面的墙壁,他惊愕地扭头,却发现黑袍下不是任何人…… ……而是一具无头尸体。马靴和长裤都异常眼熟,是他半个灵魂的容器离开酒馆时挑选的那套。尸体要比常人矮上一大截,难怪卡安庞觉得异样。 又是魔法。这下他能断定。我必须尽快离开。但他的手脚发软。在成为神秘生物前,卡安庞心想,没有哪个地方会是我的安全屋。 他冲进漆黑的长廊。 …… “白之使离开了。”拉梅塔提醒。 首领沉默了好一会儿。“奥托站在祂的信徒那边。”他自嘲道。 “但他最终会到这里来。” “不是现在。圣卡洛斯贵族的反击原本不值一提,但若白之使插手……我们不会有任何机会。是那个鱼饵。我应该让他去。”西尔瓦努斯遗憾地说,“傀儡足够可靠,但也容易被发现。” “所以我白来一趟?” “还没到那种程度。”西尔瓦努斯操纵着傀儡,察觉到起义军已经开始进攻红墙。“恶魔猎手的清洗已经完成,我的盟友将为我带来胜利。” “他们不是白之使的一合之敌,哪怕其中有高环的神秘者。”拉梅塔指出,“空境之间也有高下。神圣光辉议会的爱德格主教大人已经为我们作出了榜样。” 碎月神降事件他并不陌生。“我错估的是他的性格,不是力量。”西尔瓦努斯告诉她,“事实证明,白之使没办法抛下红墙内的贵族。这里不是可有可无的伊士曼。女士,我们的赢面反而增大了。” 戴假面的女巫表示观望。“我不会去追他的,那是送死。” “但卡安庞知道镜子。”首领说,“白之使依靠某种联系找到了他……似乎来自卡安庞的记忆。他多半会察觉到你的存在。”紧要关头,他也不介意胁迫。说到底,拉梅塔也只是合作伙伴,西尔瓦努斯更喜欢卡安庞这样懂事的下属。 拉梅塔女士什么也没说。她一步跨出,没入了镜面,身影消失无踪。 我就知道她会被说动。西尔瓦努斯紧随其后,烛火在他身后熄灭。 第二百九十八章 站队不可耻 阿加莎呛住了,鼻腔里都是苦涩的咖啡味。“咳咳……进攻红墙?反叛军首领疯了吗?” “他们一定有什么依仗。”神父分析。瑟伯神父是个健谈的人,他的语速又急又快,仿佛炉子上热着开水。“现在安哈尔终于肯透露一点消息了。红墙外的主人不是疯子,这点是可以确定的了。” 自从安哈尔在她这儿吃了闭门羹,德里克局长就对阿加莎开放了治安局的档案。现在得以在教堂里注意外界的情况。“我来自布鲁姆诺特,不了解这个人。”在档案里,反叛军首领西尔瓦努斯是本地人,但几十年来的违纪存档只有与几个被搜出来的恶魔交往甚密。这点小失误不算什么,在圣卡洛斯里藏匿的恶魔数量要远超任何一座天空之城……如果照实说,阿加莎自己也算是这类人群之一。“这位黑帮首脑据说还是贵族出身,后来他被治安局通缉,才不得不逃到外城去。” “是被德里克通缉,不是整个治安局。” “看来你对他有了解。” “我知道一些。西尔瓦努斯,他的谨慎跟我的语速一样。”瑟伯神父叹口气,“他的名字应该是西尔瓦努斯·塞利夫,治安局长的表亲。” “越来越像老套故事的开头了。” “对凡人而言,他们的故事永远只有那些。你是侦探,还不明白么?” 阿加莎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没错。在布鲁姆诺特,需要她插手的案子也并不多。真言药剂和神术足以解决大多数的谋杀、偷窃以及数不尽的邻里纠纷。哪怕是涉及到神秘生物的“重要”案件,占星师们也能轻松处理。圣卡洛斯的凡人比神秘者多得多,要是没有乱七八糟的旧贵族搅和,没准城里的治安会比布鲁姆诺特更优秀。 “那么。”她擦掉桌子上的咖啡,“德里克对他的表亲有些招待不周?” “相当周到。自从他得知某个同族的兄弟跟妓女玩出了这么一个大麻烦,他就开始关照西尔瓦努斯的方方面面。塞利夫是本地的家族,他们中显然还有人没从莫托格的时代回过神来。”瑟伯神父说,“西尔瓦努斯本来在德里克手下干脏活,成天都混在墙外。我也只知道这些八卦。” “够多了。”阿加莎说,“我大概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做了。” 瑟伯神父被挑起了兴趣:“他选择进攻红墙的原因吗?” “很容易猜。神父大人。” “可惜我只是个除了虔诚一无所有的愚人,连容易的谜题也猜不到。也许苏尔特的神父可以罢。原因是什么呢,环城的侦探女王大人?反叛军的决策是出于急躁,还是恐惧?” “为什么不能是有必胜的信心呢?” 神父莞尔。“不会有人面对克洛伊时还满怀信心。”他的口吻并非是在恭维。“占星师们常说:未来是可知的。” 盖亚教会派瑟伯神父到圣卡洛斯不是没有原因的,侦探心想。“西尔瓦努斯既然是贵族后裔,就有机会接触到事务司。‘风暴颂者’艾罗尼总长在挑选事务司成员时颇为仔细,然而那是在总部城区。圣卡洛斯与霍科林,相对而言就给了手下人钻空子的余地。德里克的治安局局长就是这么来的。通过德里克·塞利夫,西尔瓦努斯必然能见识到许多大人物。他既然谨慎多疑,很多现象看起来就没那么简单。” “请别卖关子了,波洛小姐。我上了年纪,精神和耐心都变差了。” “雾之城的叛乱由驻守者的死亡开幕,我猜这也是西尔瓦努斯的计划。驻守者的身份不向贵族公开,但城主安哈尔与局长德里克无疑会清楚。”这家伙了解圣卡洛斯贵族,也清楚自己的行动会引起怎样的后果。她很少遇到这样谨慎小心却又行事大胆的人,这意味着对方一直拥有有清醒的头脑。 “所以你判断他有必胜的诀窍?” 再没有比这更明显的谜底了。“正如你所见,红墙内对反叛军活动的消极处理就连我都能预料到,西尔瓦努斯肯定对自己曾经所处的环境一清二楚。如果当地驻军不是阻碍,那么唯一可能的危机就只来自于高塔。圣卡洛斯的易主几乎是必然的,瑟伯神父,他根本不必杀死驻守者。” “他的计划出现了偏差。”瑟伯神父若有所思。“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波洛小姐。” “我的意思是,西尔瓦努斯的信心源自于他的计划,而这个计划的启动必须要杀死雾之城的驻守者。他不得不这么做。” “不得不?” “也许反叛军也是议会制呢。”阿加莎意味深长地说。她想起那个几乎要了她的命的恶魔刺客,以及冲进浓雾中的骑手。报纸将白之使称为环保主义者,没准他们才是大预言家。 “可这两件事本就是冲突的,也许他杀死驻守者是突发情况。西尔瓦努斯有一副好口才,当时他可能试图说动驻守者协助向高塔隐瞒消息,但谈判并不成功,才被迫杀人灭口。” “不,驻守者的尸体遭到了亵渎,这明显是对高塔的挑衅。要说西尔瓦努斯本来期望克洛伊不要插手战局才会跟他会面,那后面的举动就是多余。”阿加莎肯定地说,“这其中的矛盾是西尔瓦努斯信心来源的关键,他这么做的意义在于克洛伊,甚至是白之使阁下。会议制也并非不可能,起义军胜利的成果不属于一个人,就能解释他的决策为什么这么反常了。” “你认为西尔瓦努斯是个傀儡?要我说……这个猜测根本毫无依据。” “不是依据,而是证据。”阿加莎纠正,“我的推测依据已经发生的事实,但证据完全不存在。我可是重伤员,没本事在雾里到处跑,甚至连搜集证据的下属都没有。莫非你要我这个弱女子亲自上战场么?” “还是不要为好。遗憾的是你已经去过了。” “而且险些没能回来。” “照我看来,你的状况目前非常稳定。”瑟伯神父说。他的神色很快郑重起来。“我只需要一个确认,阿加莎·波洛小姐。” 他还没说确认什么,阿加莎就抢先回应:“我明白。”她当然明白,否则教会不会驳安哈尔·艾丁的面子。“不过别抱全部希望,我也不是每次都对。” “战局关系到圣卡洛斯分教会接下来的命运,而经过了布鲁姆诺特的菲尔丁·邓巴谋杀案件,我非常相信你的判断。”恐怕是担心高塔的态度罢。阿加莎不会认为盖亚教会需要一个外人来帮他们做决定。“这场红墙内外的战争尚未结束,你觉得哪一方会获胜呢?”他问。 “我的判断你大概不会信。” “说来听听?” 既然瑟伯神父再三要求,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德里克跟安哈尔自寻死路,西尔瓦努斯则用驻守者特雷弗的性命挑衅了克洛伊塔……死神已至,他们都将一败涂地。”阿加莎没忘记自己是作为白之使的助手来到圣卡洛斯的。不论瑟伯神父是为了还人情还是其他的原因,他对侦探的善意其实就是教会态度的证明。“我提醒过德里克局长,但他装聋作哑,我也只好配合。”她端起杯子,温暖着掌心。 瑟伯神父的目光原本紧跟她的动作,此刻却有了片刻思考的迟疑。最终他露出微笑,难得地慢慢说道:“这么说来,我已经站在胜利者的一边了。” 阿加莎没有反驳。她其实与白之使关系不好,但这没必要说出去……说了只会自找麻烦。更何况在圣卡洛斯,他们的目的没有分歧。事实上,她以为这就是自己最大的幸运了。 “我已经在期待一个好天气了,神父大人。” …… 圣卡洛斯的天空飘起了雪。 “气温还算正常,恐怕是霍科林寒流的缘故。我讨厌这里的雾,真的。” 他对拉梅塔的抱怨无动于衷。“雾对我的巫术有帮助。”西尔瓦努斯提醒她,“能够遮蔽光线,藏匿形影。” “连屋顶都千篇一律,难怪住在里面的平民要造反。”女巫同样也没把他的话放在眼里。“没人的时候太压抑,有人的时候太碍事。幸好我没在‘认知之障’上花功夫。”她评论首领的魔法时,语气依然让人听不出真实的情绪。 可能拉梅塔没说错,他们的目标似乎在雾中迷了路。西尔瓦努斯忽然皱起眉。“他更改了方向……若不是走错路的原因,那么我想他多半不是要到红墙去。”可战场就在红墙。 “他察觉到了地下室的危险,但并没有放弃斩首行动。”面具女士说。“正合你意,西尔瓦努斯。看来你的队伍不需要遭遇大量减员了。” 但愿她这次也没错,首领边骑过黑砂石路边想。街道荒凉,但每个角落都是他熟悉的,地下室的特殊也并不在于其阴暗的环境。与卡安庞一样,不过是最浅显的引诱。现在白之使正在引诱我们,他很清楚。可白之使不是占星师,没准事情的结尾会出乎他的意料。早该让克洛伊吃一次亏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我识破了你识破了我的圈套 他们的道路在一处公园截止,荒芜的草坪上落满银霜。这里不像是准备好的战场,西尔瓦努斯意识到。也许白之使不认为我们有能力威胁到他。不过说实话,他的认为没错。 “你有选择。”他听到的声音仿佛是从天空降落的雪花。 这样的开局令他始料未及。白之使有着异常鲜明的战斗风格,他经历的每一场战斗都迅速终结。很多时候这都是对手过于孱弱的缘故,然而要是对手太强,他也会另寻方法以期高效地达成任务目标。西尔瓦努斯从没听说白之使会在开场前先给对手来一段判词,他不是法官,只是刽子手。对方异常的表现令他感到紧张。“若我有选择,就不会站在阁下的对面。”首领回答,他缓缓后退。“我的部下与你血海深仇,无可化解。”他坦然承认自己收容了恶魔。 “我无法从你身上感受到仇恨。”年轻人说。 莫非他能察觉我的情绪?“因为我不对任何人存在偏见,统领大人。高塔派遣管理圣卡洛斯的官员被当地的贵族同化,他们是导致了浓雾和死亡的罪魁祸首,而非为正义与生存而战的当地百姓。如果您认为消灭我们可以终结这场战争,那它必不会如你所料。有更多的人将接过我们的责任,直到这座城市的害虫被消灭殆尽。” “他是恶魔猎手。”面具女士拉梅塔提醒,“不会在乎你的宽容。而且排斥恶魔也算不上偏见。” “不,那是偏见本身。”白之使居然反驳了。“但我无力纠正。” “这真不像是你能说出的话。白之使阁下。” 西尔瓦努斯也赞同。“对于战争的思考我们总是在进行,然而和平时期的死亡却会被当成秩序之理。在这片雾气里,有无数人在期待日出的夜晚失去生命,他们本该活得更久。在别墅拱卫的宫殿里,寥寥几人举杯庆祝,享受着金碟子中的各色美食。他们祖辈传承的荣誉该为之羞愧。” “荣耀荫及后裔,这理所应当。” “但平民也不是罪人的血脉,为什么要忍受欺压和苦难?”他不需要白之使回答,“因为他们没有反抗的力量。贵族筑起高墙巩固自己的地位,用色彩区分高贵和低贱,希望我们永远是他们的奴隶。不再是了。正义已经到来,高墙将由他们的鲜血再次染红。” “等清洗结束,事务司会遣派新的政务官管理雾之城,一个合格的圣卡洛斯城主。” 他在说服我吗?西尔瓦努斯感到了些许不可思议。事实上,他有点怀疑自己道听途说搜集到的有关使者的消息是否准确了。这不可能是传说中苍穹之塔的空境统领。 “对你们来说,他或许会是懂事的管理者。”他抽出剑,“但没有一个领导者是合格的,除非他来自我们当中。” “我知道你不信任克洛伊塔。” “不,完全不对,我不信任的是你和你的同伴——身居高位、自私自利、仰赖虚伪的荣誉和不值得称颂的功绩而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能够凌驾于秩序之上的所谓上位者!原本我属于当中的一员,但我用我的前半生在你们身上学到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永远不要相信统治者的安慰。” “我并不是在安慰你。”白之使罕有地展露出的耐心,“听着,很多事跟你想的不一样。” 但这打动不了他。“因为有些事情你们根本没想过。你们在捕猎恶魔时想过被牵连的平民吗?你们在兴建炼金工厂时考虑过圣卡洛斯吗?我明白克洛伊塔并非没有同情心,但……事实上,你们根本没想过,或者你们看到当下短暂的牺牲能带来未来更大的利益。”西尔瓦努斯告诉他:“而我们,正是‘短暂的牺牲’。”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的牺牲与否我也无法回答。照我看来,你认为自己能够担当圣卡洛斯的管理者,但你现在甚至不能容忍别人提出自己的话。你看到平民的苦难,可雾之城有更多人是被你忽视的。这个天平不对。你站在一边充当砝码,试图左右摆幅,但你找不到指针。” 这回轮到西尔瓦努斯困惑了。“很抱歉,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阁下。你在指责我?还是在找什么天平?” “你用不着感到抱歉。”拉梅塔叹了口气,“这不是你的问题。看来口舌之争不是统领大人擅长的领域。你该装作听懂了才是,那会让我们更有胜算。” “事务司官员建议我处决叛乱份子。”年轻人不理睬她,“但这么直截了当地履行职责我不觉得愉快。” 这位使者大人确实很反常,西尔瓦努斯敢肯定。原本对方的行为都符合常理,却在今天出现了变化……是拉梅塔?他直觉没那么简单。问题根源恐怕出在他自己身上。“据我所知,阁下,你几乎没这么耐心过。你的部下从猎手变成猎物,这让你变得谨慎了吗?”他试探着问。 这句话效果拔群。一圈灰暗的冰环伴随着使者的怒气扩散,雾气使得寒意极速蔓延。面具女士侧移一步,光滑的透明屏障猛然闪动一下,随即消失在空气里。“你在激怒他?不想拖延时间了吗?” “看上去他并不担心。”那么我就该担心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小心!”即便有拉梅塔挡在前面,他也觉得呼吸困难。 暴风产生出一种被挤压的可怕尖啸声,灰色铺天盖地;雾气则仿佛被礁石劈开的海浪一般四散逃逸,直到被寒流封锁在冰中。“法则巫师。”西尔瓦努斯从这句陈述句中听出对方的惊异,他没试图扭头,毫不犹豫地朝远处退开。马蹄在草叶上直打滑。 一柄新月般的花纹弯刀架在拉梅塔女士的手杖上,寒冰缓慢生长,爬向她的手指,却在一枚亮起的符文前褪去。拉梅塔的面具上布满了裂纹,她吐气成霜:“但不是你的老朋友,白。” “你不是女巫。你是学派巫师。” “就是这样。”她回答。 白之使向后浮空,整个人处于沉默之中。那句判断似乎是他对于整场对话的终结语,直至战斗结束,他不会再试图说服任何人。 风雪从天降。 尖刺破土钻出,拉梅塔急忙向后闪身,跃至半空。西尔瓦努斯庆幸自己提前后撤,他猛挥马鞭,坐骑飞奔向前,翻动的地面追着蹄铁一路冲至公园的栅栏边缘。木头下一秒便被砸成碎片,战场的中心不断移动。 下落时,白之使借助房顶的烟囱更改方向,同时朝拉梅塔丢出一支支飞矛。这不是容易的事,因为后者竭尽全力用暴风干扰。空之境界的神秘彼此碰撞,余波掀飞了喷泉的石雕。使者离开的烟囱整个朝下歪折,砖石砸破陈旧脱色的房顶,引发一阵尖叫。里面的平民连滚带爬地跑出门,几步后,倒在深不见底的雾气中。 是毒素。西尔瓦努斯感受到同源巫术的力量,不由得扭头看了一眼。深深浅浅的灰与白中,拉梅塔的火红面具格外显眼。她轻巧地避让攻击,绝不在任何间隙贪功。这份谨慎使她得以幸免于裙摆和袖子的命运——腾飞的布料被气流撕碎,而主人勉强自保,尚无暇顾及礼服和仪态。 不断有冰锥和飞矛暴雨般浇下,面具女士升起气流的防御,推动冰晶偏离目标。但这无法阻止白之使用长刀突破到进前,她只好边打边退,期待播洒在空气中的种子能够生效。 ‘脚步如新,不见形影’ 魔咒流过他心间。首领朝后挥剑,无数回环往复的街道覆盖上他走过的黑砂石路。他手里的剑刃咔的一声碎裂,替他付出了黑巫术的代价,在风中片片跌落。这是个高环巫术,西尔瓦努斯可以发挥出更胜一筹的效果。但他清楚这无法迷惑白之使多久,拉梅塔的被动防御也牵制不了使者……很快他会直面这位高塔的空境统领。 他必须想办法摆脱追击。比起这里无法插手的战斗,起义军对红墙的攻势更让他牵挂。西尔瓦努斯不愿意功亏一篑在不属于他的战场上,他更希望自己能百分百投入真正的战局,指挥恶魔部下在红墙内开疆拓土。 然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伴随一声惊动岛屿的巨大震响,面具女士的狂风跟她一起撞上了十几码外的塔楼。单看白之使手里持握的巨锤上的公羊头,他就能想象之前拉梅塔女士是怎么被它打飞出去的了。这玩意儿是攻城锤,西尔瓦努斯的起义军也有准备,一支佣兵小队专门负责用其来攻破红墙大门。但不管怎么说,它都决不像是能出现在单挑中的武器。 这时他感受到无形的重量压上脊椎,坐骑嘶鸣一声,在黑砂中摔倒。一棵折断的枯树飞过头顶,扫了他一头一脸的木屑泥土。西尔瓦努斯从战马的尸体下挣扎出来,心里却不大害怕。“我知道你不会轻易放弃原本的目标。”金色的符文在头顶闪耀,但他带着一丝骄傲宣布:“我的军队将获得胜利!” 第三百章 负光者 狂风使衣襟抽打脸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随之破碎。西尔瓦努斯已经逃离了战场,若非半空中体型巨大的攻城锤,他甚至无法找到使者的位置。透过雾气,他也几乎能窥视到红墙的轮廓。 然而半座城市的距离无法阻挡白之使。星之隙的神秘符文在头顶展开,年轻人只需要伸出手,就可以跨越几里的距离将自己捏在掌心……西尔瓦努斯不会让他得逞。他的事业还未完成,拉梅塔的作用也还没发挥出来。 “苍穹之塔的星辰,即将被圣卡洛斯的浓雾遮隐。”他知道白之使能听见他说话,这句魔咒因而变得艰涩: “负光者,将永逐前路之影——” 魔力的骇浪惊涛戛然静止。 回应他内心祈祷的不是奇迹,而是早已准备好的计划。西尔瓦努斯高举手臂,掌中的圆镜中倒映魔纹,其中瞬息流淌过光怪陆离的图景。斑斓彩雾涌出镜子柔软如水的表面,扑向半空金色的灿烂门扉。“我才是引诱你的鱼饵,阁下。”他吐出这句话。 矩梯没能打开,它被迫凝固在半空,符文不住颤抖。远空中的冰雪之锤直坠入地,溅起喷泉般的土浪。 很难想象刚刚竟有人能抵御它的攻击。“但愿你还活着,拉梅塔女士。”他展现出适当的同情。 这时镜子中探出的雾气化作闪亮的丝带,紧紧束缚着星之隙的魔纹。不过庆祝成功还为时尚早,其蛮横的顽力激怒了矩梯阵列。一种难以言喻的浩瀚神秘自天际穿梭而来,雾之城上空群星闪耀,仿佛有成千上万个太阳交相辉映,银河倾泻炽烈光芒,将圣卡洛斯的浓雾切割得支离破碎。 西尔瓦努斯提起心来。与此同时,面具女士冲破塔楼倾倒下来的砖石,银色的暴风化为龙卷,猛然将白之使笼罩在内。 拉锯的平衡出现了动摇。白之使被迫降落,利用滑道和薄冰来缓解重力的牵制。他在扭曲的气流中失去了踪影,但不断蔓延的雪域昭示着他的愤怒,龙卷风几乎被凝固。冰封的蓝房子在星光下如梦似幻,又在神秘度的碰撞中坍塌肢解。 西尔瓦努斯一动也不敢动,他试图用目光追随头顶的符文,但却在强光下被迫闭上眼睛。如果他的小手段没法使白之使受到影响,那下一秒星之隙无疑会洞开,随之而来的暴雪将把他彻底吞没。 所幸奥托没有无底线地支持祂的信众。拉梅塔的助力压倒了最后的平衡,潮湿的龙卷风在星光中呈现出一种流动的金属色泽,恢复其狂躁的本性。矩梯的魔纹淡化消失,迷雾再次涌入战场。神秘度的压制随之放松,他不禁大口喘息。“毒素对他有用?”西尔瓦努斯很怀疑拉梅塔的保证,因为神秘度就是一切。 面具女士通过一扇玻璃窗与他对话,闻言很是不满:“我打不过他,不是因为神秘度。要是‘风暴颂者’亲自前来,我甚至不会答应跟你合作,换成‘艾恩之眼’拉森则更轻松。空境职业的差别相当巨大,神秘与火种的质变对你来说还太早了。” “只有影咒术士擅长用毒素。” “所以我不是学派巫师。莫非你相信白之使的话?他的判断出现偏差是正常的,据我所知,白之使从不以学识渊博闻名。” “那你是谁?” “这重要吗?” 没错,一点也不。他不该在这种问题上花心思。他们各取所需。“我感受得到,贵族的抵抗变弱了。”但具体情况必须他亲自去看。“周围不缺镜子,他自己也会在无意间制造出滑面。要是你全神贯注,时间就还有余富。” 想要阻止白之使对战局施加影响,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西尔瓦努斯也是在碎月神降事件后才找到了可能的出路。他得感谢光辉议会的丹尼尔·爱德格主教,用破碎之月的祭礼为他指明了方向。只要找到拥有更高神秘的魔法物品,他就能短暂地扰乱敌人的法术。 找东西不费多少力气,难的是如何利用它。西尔瓦努斯的黑巫术来自盟友拉梅塔,但圣卡洛斯的每一场战斗都由他指引。最终他也得以为这位高高在上的盟友提出建议,将目标放在了圣卡洛斯。“克洛伊的占星师与使者虽然职责不同,但他们拥有共同点。”他指出星之隙能达成目的,而戴面具的女人没再对他的指手画脚表示不满。也许她承认了我的能力不限于生产傀儡和带领手下制造混乱。 此时此刻,西尔瓦努斯最大的麻烦——高塔白之使已经被他自己的矩梯魔法困在镜子的巫术里。拉梅塔女士会尽她所能拉长镜面,同时用毒素混淆对方的感官。那件神秘物品他本打算交给拉梅塔,但最后犹豫了:“也许我该把这东西丢到谁也找不着的地方去。” “因为这里有很多镜面?”圆镜能够影响矩梯,但它成功的关键在于对白之使并没有真正掌握的神秘进行干扰,从而使魔力侵袭自身。他将想法告诉了拉梅塔,她立刻完善了计划——即将矩梯的落点混淆到镜子里去。“你知道的,我们无法困住他很久。你有这个时间浪费,还不如指挥你的小帮派多攻下一座塔楼。” “很有道理。”他把圆镜丢给戴面具的女人,“美丽的女士才需要这东西。” 在他们身后,风卷和寒冬的厮杀攀升到了一个高潮的节点,寒流再次冲垮雾气。 坐骑在脚边哀鸣,西尔瓦努斯查看它的状况,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匹好马。“你会健康的站在那座公园里,享受人们的敬仰。”首领承诺。同时他挥动剑刃,扎进板甲的缝隙。坐骑在几秒钟后重新站起,冲他嘶鸣。 “你一定要对一匹马都这么郑重其事么?”面具女士问。“还是说只伤不死的处理是你最后的仁慈?”她看得出马儿已成为了傀儡。 都是。“仪式感很重要,但我的仁慈只会给予同胞。”西尔瓦努斯骑上他的马。用巫术驾驭坐骑比鞭子和马刺更便捷,他决定以后都这么做。“希望你撑得久一点,女士。”他再三叮嘱。 “可能不比你预料的时间长,事实上,我感觉他快挣脱了。镜中世界承载不了他的存在,而制造更多幻影太耗精力。”虽说拉梅塔要做的只是让白之使在原地打转,但她填补镜中世界也是需要消耗魔力的。 她的催促不是夸大。当西尔瓦努斯爬上红墙时,能感到温度的下降。即便战火也无法驱散冷意。大门已被攻破,起义军的损失可以垒叠成梯,让人爬上高墙。这些都是为解放圣卡洛斯而奉献出性命的兄弟,他心想,我得铭记他们的名字。好马有公园,那他就决定用治安局局长德里达的宅邸来安置牺牲者的纪念碑。塞利夫家的庙堂摆满了先祖石刻,这位叔叔如此声称,没地方腾给一个妓女。既然这样,那他正好借机扩张一下空间,现在多上几倍的墓碑都放得下了。 贵族们的抵抗倒也不是不值一提,但私兵杂乱无章,奴隶依靠棍棒,早晚都会失败。西尔瓦努斯毫不怀疑有人趁乱逃跑,甚至烧杀劫掠。可那不过是最朴实的欲望,他觉得没什么好责怪的。巫术造就的傀儡大肆屠杀治安官和城驻军,而凡人跟佣兵小队正忙着搜刮宫殿里的财富。大量的贵族拖家带口通过矩梯,希望摆脱战争的噩梦。 如果让他来治理,圣卡洛斯决不会是这样。百姓与统治者和平相处,因为他们本就是一体。不会有人掀起叛乱的旗帜,浓雾和偏见将远离城市。诸神赋予他执行正义的使命,新的秩序会在废墟和阳光之间建立。 在托拜斯的有心注意下,治安局局长德里达没能逃走。他脸色铁青地站在被损坏的穿梭站边,不顾身边巡警的阻拦冲西尔瓦努斯大吼:“这是你要的一切?你要向我复仇?现在你得偿所愿了!” 首领甚至没有面对他。“这不过是开始,德里达叔叔。”他清楚对方不会赞同自己的观念,“复仇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你需要长远的眼光,别老盯着脚底下的地盘。” “就算是复仇,你也不能跟恶魔合作!瞧瞧那些疯子干了什么,你掌控不了他们!” 这样的指责不比微风更伤人。哪怕在西尔瓦努斯眼里,利用恶魔之力肆意厮杀着的无名者们确实有些狰狞疯狂得过了头。“我坚信他们的灵魂属于他们自己。”他告诉这位看着自己长大的族叔,“和我一样。” 德里达似乎被他的宣言震慑。“你不可能获得胜利,恶魔猎手将捣毁你们的老巢。” “大错特错,德里克,生锈的恶魔猎手已经沦为恶魔的猎物。他们在地狱里诅咒你,因为你放任红墙外的恶魔增长,因为你让七芒星在角落蒙灰。新的圣卡洛斯不再有恶魔猎手了。” 这位权高位重的局长大人绝望地摇摇头。“我已一无所有。你要我的命也无所谓……反正我只剩下一条命。取走它吧,看在你我共同的姓氏上,给我无痛苦的死亡。” 第三百零一章 傀儡 西尔瓦努斯暂时不需要收回他的性命。“别这么丧气,叔叔,你还是有用处的。”他一边操纵傀儡扫清巡警。“看到了吗?如果你的脑子被煮成了粥,会有人很多人放下心来,不必考虑他们的秘密被泄露出去了。” “你不能——” “——为什么不能?德里达,这里没人可以阻止我。告诉我吧,你的凭仗在哪里?” “就算我们失败,你也不会好过!克洛伊塔的使者不会允许恶魔占领圣卡洛斯。”德里达诅咒。“你会得到与恶魔同等的待遇,既然你把他们当成同伴,这就是应得的!” “确实是个大问题。”西尔瓦努斯说,“如果他们决心坚持自己顽固的陈旧观念,那我也只好按他们说的做,投靠盟友并不可耻。很多结社会欢迎我,雾之城圣卡洛斯会成为下一个恶魔之乡拜恩。你还不明白吗?我确实无法对抗高塔,但如果圣卡洛斯在我手里,事务司不会愿意大动干戈。”他看到德里达困惑的神色,“至于白之使……即便是空境统领也有他不能抛却的东西。等他挣脱镜子回到现实,会发现有两种选择摆在他面前:要么任命我成为圣卡洛斯的主人,要么杀了我,然后使整个雾之城为我陪葬。” “你做了什么?” “无星之夜。这个秘密结社想必你不会陌生。席卷大陆的猎魔运动使他们遭受了重创,但若苍穹之塔选择覆灭圣卡洛斯的正义之光,那么无名者们渴望的复仇将自空岛伊始。” “他不会受你的胁迫。”眼看着下属接连被杀,局长大人再也无法鼓起勇气对任何人高声呵斥。他跪在雪地里,声音小得近乎呢喃:“我知道他的不同,他不是狄恩·鲁宾,更不会像事务司总长那样……白之使是高塔空境的统领,安定和名望对他而言仅是负累,可以轻易松脱。我早该知道的……” “只有弱者才会揣测别人的心思,期望获取生机。”西尔瓦努斯将最后倒下的巡警变为傀儡,魔力在对方的骨骼和皮肉间穿梭,它重新站起,一把提起先前发号施令的上司。“地位同等时,我们管这叫交换。德里达叔叔。既然你比较擅长前者,那么我想你该不会用什么骨气来试探我的耐心吧?” 局长大人还想抗拒:“要是白之使回来……” “……要是白之使回来,你也早就死了,这点我可以保证。所以你还是期盼他别回来为好。反正他不会是为救你们这群害虫来的,而我清楚你对付罪犯时的每一样手段。”他提醒,“安哈尔和那位事务司的使者去哪儿了?” 自从攻破红墙到现在,西尔瓦努斯也没有感受到安哈尔的位置。未经动员的城驻军一触即溃,安哈尔也没露上一面。这相当古怪。事务司对本地贵族的要求只有服从高塔,而对自己派遣来的管理人员则限制颇多。如果安哈尔·艾丁在城破前逃亡,他将面临被整个克洛伊塔悬赏头颅的下场。 “城主的儿子失踪了。本地的占星师断定他已经死亡,于是安哈尔到教堂去为儿子的灵魂祈福。”性命操于他人之手,德里达果然没敢嘴硬,有什么说什么。“是我拉响警钟,召集人马组建防御线。城主一直没出现过。” 首领知道安哈尔信仰女神露西亚,也许这就是他被总部调来雾之城任职的原因。不过没关系,反正这家伙跑了也没用。“那另一名使者呢?” “阿加莎·波洛,她也在教堂。那女人只是个总部巡警,但不知怎么联系上了盖亚教会的人。” 即便是在战争中,教堂也是特殊的存在。同时鉴于拉梅塔女士法则巫师的神秘职业,西尔瓦努斯也不想跟盖亚教会弄僵。“就让她在里面躲着吧。圣卡洛斯新任城主要求瑟伯神父暂时封闭矩梯,相信他会乐意给予举手之劳的。” 似乎大局已定了,只剩下清扫内城的工作。首领在塔楼上回望红墙,长夜灯在每一座屋顶闪耀,迷雾在这里得不到友伴。雪片不住降落,在稀薄的灰色下,城驻军的抵抗已经衰弱到最低谷,寥寥几名士兵在巷子里东躲西藏,借助地形逃窜。他的手下渐渐只有傀儡还能忠实地执行命令,佣兵们跟着托拜斯洗劫屋舍,放松奴隶的项圈;数位苦工、乞丐和盗贼跳槽来的士兵争夺一名妇女,最强壮的两个人拔得头筹,而失败者们在等待中点着了她的房子。这不大符合正义的口号,然而作为他们多年来忍受压迫的弥补却也勉强足够。首领移开目光。 真遗憾他错过了刚开始战况最激烈的时候,只能由托拜斯穿着一件可笑的夏日披风向他汇报战况:民兵团队冲锋在前,已经十不存一。一对兄弟带领的佣兵团用攻城锤撞开大门。内城的老鼠串通治安局的夜莺破坏了穿梭站,他们手下的帮派小弟们正为富商的宝库打得头破血流。 “有个坏消息我想您一定得知道。”托拜斯闪着油光的胡子上流露出忍耐的悲痛,“拉斯普丁死了。他在运送弩箭时被一支飞矛击中,赶来的同胞只发现了他的尸体。毫无疑问,他一定是想看到圣卡洛斯尽快解放,才会到距离红墙不足十码的前线亲自去运送物资的的。” 哪怕是面对白之使,他的心情也没有现在这么糟糕。“我们会悼念他。”即便西尔瓦努斯半点不相信他的鬼话,他也必须表示出大度。“有人看到他一个军需官是怎么跑到最前线去的吗?” “我还没找到机会问话呢,大人。拉斯普丁手下的士兵们要么死了,要么混进了其他队伍的编制。询问将会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我宁愿去抬棺材。” “那就从你的夜莺小队开始。希望你尽早给我答案。” “这么做效率可不会高。”托拜斯抱怨道,冒雪领命离去。 我应该处置这个凶手。西尔瓦努斯心想,否则他早晚会去招惹恶魔。首领能容忍托拜斯清除异己的小动作,但他尚不确定这盗贼是否认识到了无名者对己方的意义。要是他没有,我就送他去见他的老仇人拉斯普丁。西尔瓦努斯下定决心。战局已经尘埃落定,与恶魔相比,夜莺们的用处不大了。 内城的毁坏还在继续,西尔瓦努斯考虑要不要下令终结战争。现在这里该算是他的私人财产了,必须得精打细算才能发展起来。尤其是在城里大肆破坏的家伙都是些恶魔。比起专注于搜捕败军俘虏的傀儡和抢掠财物女人的士兵,这帮压抑久了的疯子没有特定的目标,反而更令敌人胆寒。他们要的只有发泄,将积攒已久的仇恨怒火倾泻在巡逻骑兵和恶魔猎手身上。疯子造成的破坏一直非同小可。 原本他拒绝大型秘密结社派遣人手帮忙就是担心这个,但现在看来,这些游散的恶魔彼此联系似乎也比他想象得更紧密。这简直是不可能的。西尔瓦努斯怀疑无名者在圣卡洛斯本地也形成了结社或互助会之类的组织。 雪下得越来越大,这是圣卡洛斯今年霜月的第一场雪。好在天气并不冷,贵族的宫殿里更是温暖如春,他独自走到华丽的宴会厅,当仁不让地坐在主位上。很快,德里达被巫术傀儡拖到餐桌边,城主安哈尔也没能逃脱。一头可以短距离穿越空间的恶魔带他回到了自家的庭院。目睹妻子被丢给野狗,安哈尔·艾丁神情恍惚,连一句诅咒的话都吐不出口。 “昨天夜里,我忠实的同伴托拜斯抓到了一队恶魔猎手。”首领开口,“为首者名为佩瑞斯·艾丁。他见到我很诧异,看来你什么也没告诉他。” 安哈尔没说话,望向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某种不切实际的希冀光辉。西尔瓦努斯不介意他的沉默,因为这恐怕只是开始:“你可以死心了,艾丁先生。佩瑞斯死得很痛快。要知道我原本打算以牙还牙,让他们体验一下火刑的。”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安哈尔的希望破灭了。“你这魔鬼!”他嘶声诅咒,“佩瑞斯原本是你的朋友。” “别以为我不知道他的‘朋友’之间都有什么区别。”西尔瓦努斯一早就看透了这帮傲慢的垃圾,“我不过是他赚名声的披风,只在人眼皮底下穿戴。也许他原本拥有真诚,但你让他变得跟你一样。这么算来,是你害死了他……够了,我不是来和你讨论这些东西的。”他架起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按照事务司对圣卡洛斯的要求,我不能杀你。但现在你也应该清楚他们的要求对我不算什么。我的法律和正义没有你们的容身之地。” 安哈尔果然面露讥笑。首领并不受影响,“不过在接受惩罚之前,我要你们为自己的罪过忏悔。” “向露西亚?”他冷笑着问。 “向圣卡洛斯。”首领说,“这是你们欠它的。” “恐怕是向你和你虚伪的旗帜。我欠过账,但也一一还清了。其中没有一张契约是给我自己的。西尔瓦努斯,你的过家家玩够没有?” “我的旗帜由众多兄弟举起。”他告诉他,但不想说太多。时间紧迫,黑巫术的魔力在他指间环绕。失败者的嘲讽不值一提。“而你会像女孩的娃娃一样乖巧地认罪,安哈尔·艾丁。谁让你如此选择。” 第三百零二章 反目 “等等!”德里达叫道,他的眼神比安哈尔还要惊恐。“西尔瓦努斯,大人!请别这么做。求求你,你杀了他我们都会死!”他哀求道。“你可以与苍穹之塔谈和,圣卡洛斯是你的了……” “我记得你不怕死,叔叔。” “我确实愧对你,西尔瓦努斯,但你父亲他们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如果你杀了安哈尔·艾丁,整个塞利夫家族都要因你而覆灭。高塔会追究塞利夫家族的责任!我以为你不会疯狂到这个地步。” 他几乎不记得高塔对本地贵族有这么一条要求了。圣卡洛斯属于事务司官员与当地贵族共治的城市,高塔建立了空岛和城市的模型,提供物资和交通以供凡人自行发展,而这些凡人来自大陆上一个消失在战火中的国度。克洛伊向他们伸出了援手。最开始的移民不适应万里高空的环境而逐渐改变自己的生存方式,当这种变革最终触及制度时,旧时代的统治者向他们的救世主请求自由的权柄……同样获得了准许。高塔的唯一要求是忠诚。当这些莫托格遗民中的贵族大人们宣誓效忠并接纳事务司的官员成为领袖,他们就变成了圣卡洛斯人。 可见老爷们的忠诚不值一文。“我已经放弃了家族姓氏……而且将来会有全新的。”首领毫不在意地指挥傀儡堵住他的嘴。这些小事不值得放在心上,不过创造新的姓氏确实该提上日程了,他总得有东西来奖赏给下属。而只有物质是不够的,很多冒险者崇尚荣誉,就连托拜斯和伊凡——那个能穿越空间的恶魔头领都对此热衷。真不知道恶魔要荣誉做什么,也许他们只是觉得新鲜而已。 “正义获得了胜利,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单手捏住安哈尔·艾丁的喉咙,“现在到了享受果实的甜美的时候了,诸位。”他想这么做很久了。“从托拜斯开始。你的名字将是托拜斯·特拉图。现在,我任命你为圣卡洛斯的治安局局长。伊凡……” “大人。” 一个声音叫住他。西尔瓦努斯惊异地扭过头,看到帷幔后钻出一个熟悉的人。“卡安庞?”这几乎不可能,凡人没法躲过神秘的侦查……除非他们能运用神秘物品。“你什么时候在哪儿的?”他脱口而出。 卡安庞无力地微笑。“我一直都在啊,大人,我是您的第一大臣,护卫您的生命和意志。我随您一同到来。”他的话令人毛骨悚然,首领自己都没注意到傀儡中混入了一个凡人。 德里达扭着身体往后移动,“你抓着我。”他意识到了什么,“你们以为是谁?” “他不太对劲。”托拜斯低声提醒。这回他好像不是在针对某个人。 当然不对劲。西尔瓦努斯相信自己比任何人都明白发生在卡安庞身上的一切,但现在他不那么确定了。“你想干什么?” “让您实现承诺,大人……我别无所求。”卡安庞慢慢逼近餐桌。“我是您的第一大臣。” 黑巫术的魔力没有投向安哈尔,而是如箭矢般朝他飞去。一道黑线没入卡安庞的额头,就此沉寂。在没得到回应后,西尔瓦努斯问道:“你想要什么?火种?” “也许是脑子。”卡安庞一字一顿。 “你已经自己找到了。”他在思考对方究竟怎么复活的。巫术不大可能,莫非是死灵法师?秩序的力量可做不到这种事……只有一个答案。“罢了,我知道你是来责怪我的。在获取正义的过程中,我确实做了一些不那么荣誉的事……但让自己的名誉受损,这是我的牺牲。正如你为圣卡洛斯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他边说边将目光投向伊凡。 “我当然能理解,大人。”卡安庞向前靠近,走到伊凡身旁时,忽然垂下头不动了。 “那么你会是我的外城总管,卡安庞。你与伊凡一同处理圣卡洛斯红墙外的事务,与伊凡·阿德翁一起。”我并不是在羞辱他。西尔瓦努斯盯着恶魔头领的一举一动,“外城很大,你也需要帮手。而伊凡,在解决高塔的使者之前,你没有更重要的任务。”诺克斯中,多半只有恶魔的力量才能死而复生,至于当初白之使可能放卡安庞离开……没有可能。他希望伊凡愚蠢的试探可以到此为止。 “我的兄弟们死伤很多。”伊凡说。 “如果你们不去,队伍的损失将更多。城门和穿梭站需要防护,逃窜的墙内残党尚未扫清……但这些工作必须交给夜莺跟新扩增来的守卫。你的伙计是擅长抓耗子还是守城墙啊?” 他没能得到回应,抗拒的压抑首次出现在这支正义的队伍里。雪花像雾的灰烬一样掉落,自开敞的天窗涌进殿堂华厅。西尔瓦努斯听见金碟子摔下长桌时的响动,窗外了望塔的尖顶燃烧着火苗,一声尖锐的号角自港湾窜起。 卡安庞忽然开口:“但如果你不杀掉安哈尔的话,大人,战争并不是无可商量就会到来的。” “没人会跟恶魔商量。”他提醒,“除了我。” “等恶魔在战争中伤亡殆尽,你就有得谈了?”卡安庞尖锐的语气令恶魔也为之侧目。伊凡抬起头,仿佛在等待首领的回答。 西尔瓦努斯与他四目相对,从中找到了闪烁的畏缩。“我给了你尊重,还有一个荣誉的姓氏。” “但你想要和我兄弟的命。”伊凡说。“我的朋友死在攻墙的战争里,大人,就在刚刚。” “我早告诉过你,地位是靠拳头和力量赢来的,而打架没法不流血。” “只有他们在流血。”卡安庞煽风点火,“而且流得太多了。” 他以为换一根喉咙说话,我就不认为这是当面质问了?“每个人都付出了正义要求拿走的代价,我也不例外。虽然我相信人与人没什么不同,但我们的基础终究有差异。我一直都信任为圣卡洛斯征战过的结社,然而不是每个人都能放下怀疑。功绩和付出是抵消疑虑的唯一方式。”西尔瓦努斯扭过头,希望托拜斯说些附和的言论,但这狡猾的盗贼一言未发。说心里话,他开始怀念本分迟钝的拉斯普丁了。“就像你,卡安庞,我知道每次在会议上见到伊凡都让你很不安。现在你终于克服了心理障碍了,也许你可以找个恶魔女人当老婆。”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伊凡失望地看着他。“你说过,我们拥有相同的灵魂。”他低声说,“我曾信以为真。” 不妙。“它就是真的。” 一旁逃过一劫的城主安哈尔哼了一声。“红墙内的人都知道,相信西尔瓦努斯的承诺还不如相信婊子的吻。”他声音虽小,却足以让神秘者注意。德里达面色惨白,这位前任治安局长挪远了脚步,用眼神示意上司闭嘴。 首领不理睬他,“你们是因正义和平等而汇聚在我的旗帜下,诸位,背信弃义之人将受诅咒而永世堕落。”原本战局尘埃落定,后续麻烦根本没被他放在眼里。西尔瓦努斯不知道拉梅塔女士那边情势如何。恐怕现在只有白之使出现,这些人才会老实地团结起来。“高塔的压力很快会到来,圣卡洛斯需要你们的力量……” “要正义的话,我大可以去找露西亚的神官。”伊凡打断了他。恶魔头领抽出剑,身影闪烁到餐桌距离主位最远的尽头。“虽然他的正义是送我们上火刑架,但也好过满怀感激地为谎言枉送性命。” 西尔瓦努斯沉下脸,“你不能代表你的兄弟。”事已至此,只好及时止损。他下了决断,“我的圣卡洛斯只接纳堕落成恶魔之前的可怜人,而非已经无可救药的邪恶存在。托拜斯,你的工作还包括监察官员。现在,履行你的职责。” 浑身亮闪闪的盗贼头子吹一声口哨,跳到桌子上。他转动两支匕首,却砍向了卡安庞。“遵命!城主大人。” 连他的对手生前都比他忠心,西尔瓦努斯一时竟不知怎么形容托拜斯的举动。他只好自己对付伊凡。恶魔的本事首领早有领会,伊凡的魔法他更是不陌生。这头恶魔走的也是刺客之道,短距离的闪掠十分棘手。好在西尔瓦努斯的神秘境界摆在那里,依靠黑巫术和神秘度,定位敌人的攻击并不困难。 “你的贪婪会葬送你,阿德翁。”他架住自背后挥砍而来的短刀,警告道。 “我已经习惯在祈求生存之外的东西时被这样责备了,大人。我不会让你肆意挥霍我的兄弟们的性命。”伊凡一刻不停,闪烁着避开追逐而来的黑色丝线。“还是叫我伊凡吧,西尔瓦努斯。我不喜欢‘阿德翁’这个姓氏,也不会是你的奴隶。” 短视的下等人,首领懒得与他费口舌。这时餐桌上传来一声惨叫。托拜斯和卡安庞的战斗居然还没完结,他觉得自己才应该尖叫。 然而回过头去,西尔瓦努斯看到盗贼仰面倒在蜡烛和盘子间,鲜血淌下桌面。 托拜斯的对手站在椅子上。他手无寸铁,一面护心镜穿在衬衫里,此刻正不住向外喷吐寒冷的剑光。 第三百零三章 圣卡洛斯雪灾 卡安庞跳下椅子,双手在胸前摸索镜面的搭扣。在西尔瓦努斯眼里,他虽然浑身没有半点神秘度可言,但却比伊凡更令他警惕。 凡人很快找到了目标。他脸上呈现出宁静的微笑,似乎得偿所愿,又像讥笑自嘲。“我要的公正是你跟我一起下地狱,你这该死的骗子。”他诅咒道,一把拆下胸口的护心镜。那只是一块玻璃。卡安庞抓住它,在桌子上砸碎。 似乎有什么东西随之破裂,令首领感到了不安。但他没来得及做任何事。 刹那间,西尔瓦努斯听见耳边传来重叠的低语。亡者挤满大厅,他看见它们蓝色的脸和碧绿的眼火,飘荡着的黑色雾气,意识到死亡一直在这里徘徊。它们诅咒他,它们仇恨他。这些人哭嚎着渴望正义来拯救,他却将它们推向深渊。无数幽魂漂浮,撕扯他的身体。 莫非恶魔中也有死灵法师?西尔瓦努斯甩开伊凡,念出巫术的魔咒:“身为傀儡,心如铁石——” 『弄臣』 魔法战士从窗外跳进来,一把攥住凡人的喉咙。卡安庞状似痛苦地挣扎,随即失去了声息。亡魂烟消云散。更多战士带着雾气涌入殿厅,恶魔伊凡见势不妙,身影立刻闪烁消失。 但城主安哈尔宴请宾客的大厅实在广阔,他无法直接离开。于是敏捷的傀儡们将他抓住,送到首领近前。西尔瓦努斯观察他脸上的恐惧和无畏,很难想象这两种神情会出现在一张脸的同一时刻。“我的确重视你们的力量。”首领开口,“但若这种重视使你产生了非你不可的错觉,那我深表遗憾。”哪怕是环阶的恶魔也依旧比高环欠缺,他们根本没有神秘职业可选。对付恶魔,我压根不用拉梅塔的帮助。 “是你背叛了我们……”伊凡挣扎着说。 这并非背叛。他容忍托拜斯谋杀拉斯普丁就是为了扶持制约恶魔的下属。事实上,只要有伊凡和他的兄弟们在,盗贼头子就无法专权。西尔瓦努斯曾表明会在高塔态度强硬时选择投靠更强大的秘密结社,但那不过是最坏的打算。他比克洛伊更不愿意看到那一幕。 这时,一股恐怖的神秘压迫自外城升起,丝帘被狂风卷碎,天空中的雾气猛然沉落,覆盖钟塔圆顶。气温的下降令人恐慌,就连废墟上燃烧的火焰都骤然缩小。哪怕凡人也能察觉其中力量,他们为此簌簌颤抖。无名者伊凡的感触最深,他浑身僵直,再也无法挣扎。首领知道最后的关卡即将到来,但现在面对白之使怒火的是整个圣卡洛斯,他无需担忧…… ……要是他能处理好手中的麻烦的话。他很想过后再谈这些东西,可古怪的感受弥漫在心头,逐渐化为焦虑。 “听着,我不清楚新的恶魔小队头领会怎么看待我的命令。”西尔瓦努斯告诉他,“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阿德翁。是带领你的兄弟为正义而战,还是被邪恶引诱堕落到底?” “……我宁愿……回到过去……” 西尔瓦努斯的巫术缠绕上伊凡的脖颈,黑色线条插入他的后脑。德里达和安哈尔惊恐地看着恶魔重新站起,沉默地立在首领身边。他的斗篷融入宴厅的傀儡战士中。 “又多了一个弄臣。”他评论。 贵族们噤若寒蝉,不敢发出声音。他们其实也算半个神秘生物,但没人的职业能对抗巫术,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傀儡们拆下玻璃,立在桌子上。 “他来了。”疲惫的女声自玻璃间传出,拉梅塔飞出透明的镜面,她的长发和裙摆上覆满白霜。“你跟你的小伙伴吵架了?”她一眼看穿了伊凡的状态。 “他杀了托拜斯,因为夜莺谋害了拉斯普丁。”西尔瓦努斯叹息,“我只能这么做,这样才是公正。”他的眼神在两名贵族身上停留片刻。他们果然比门外的石像还要安静。 面具女士沉默了几秒。“我们的盟约依旧成立,西尔瓦努斯。” 他要的也只有这一句话。“未战先虑败是正确的,但我们的目标是完全的胜利。事情也要往好处想……白之使之所以来阻截我们,就说明他不愿意看到圣卡洛斯彻底陷落。”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不过这不重要。”拉梅塔摇摇头,“我不是白之使的对手这你一早就清楚,现在又受了伤,也许我最后只能带你逃走。” “伤势严重吗?” “是那面镜子的缘故。别忘了,你使用它的魔力来自于我。” “那东西究竟是从哪儿来的?”西尔瓦努斯抱怨道,“好在我只会用一次。” 面具女士瞧他一眼。“漂亮话谁都会说,但你的水平出类拔萃。找到那个人没有?” 如果她的下属是托拜斯,就会明白我的好处。“克洛伊塔没有再委派任何人前来。”首领说,“安哈尔·艾丁请求过事务司的救援,但对面拒绝了。有统领在这里,高塔不会在白之使主动求援之前给予圣卡洛斯任何帮助。” “好吧,我想你的胜算不大了。” 对于她的评论,西尔瓦努斯不可置否。“起码我还能有几秒钟时间来欣赏我的城市。”经历过镜子陷阱,想必使者不会使用星之隙取走他的性命。“我只要一个能与他谈判的机会,仁慈的阁下。”他希望拉梅塔能在使者到来的一瞬间缠住对方。 “你最好不要抱太大期望。”面具女士告诉他,“我本以为白之使会因为神降事件而状态不佳,但他完全没有表现出来。更何况盛怒之下,你的要求他多半不——”后半句话她咽回去。“不,不对劲,他在干什么?”即便隔着火红的羽毛面具,首领也察觉她的脸色难看。 西尔瓦努斯抬起头。似乎有某种天象即将来临,他忽然想起雾之城一次偶有的晴空。巫术傀儡们在神秘的波浪下依次失控,笨拙地跌倒在地。这时西尔瓦努斯才惊觉自己忘记还有魔力供给这么一回事了。 圣卡洛斯下起了大雪。 他到窗边探看,入眼全是雪花。这时他才发现大雪已经下了好一会儿了。对面的街道仿佛被人用橡皮从白纸上擦除,连轮廓线条也彻底失踪。一片令人畏惧的惨白后,嶙峋的焦木废墟被逐渐埋葬。雪花不是在飘落,而是倾倒。首领眼看着树上挂起冰锥,歪斜的木楼被积雪压垮。 “圣卡洛斯从没有过大雪。”德里达哆嗦着说。 他没有说错。圣卡洛斯是雾之城,霜月也被笼罩在不见天日的浓雾里。由于位置比布鲁姆诺特更靠近北方,这里的气候最热,连霜月也是空岛最短。想在圣卡洛斯看到大雪,除非浓雾被冷风冻成结晶。不然这里就只有雾——潮湿的雾天、闷热的雾天、还有冰凉的雾天。这就是西尔瓦努斯生存并成长的城市,他打算改变它,就像改变住在里面的人一样。雾之城不是赞美。雾象征着灾难——他怀抱这个固执的念头直到某天他能用巫术操纵浓雾。 现在,困扰圣卡洛斯的不再是雾霾了。雪下得极大,是首领毕生仅见,让他预感到某些不安的事。 但拉梅塔见识过如此灾景。“是白之使。”她喘息形成的冰晶在空气中坠落,“他让城市下雪。见鬼,这不可能是真的。” “让城市下雪?”西尔瓦努斯无法想象。他是个黑巫师,但没有什么知识告诉他怎么让神秘现象在一整座城市中显现。 “在威尼华兹,白之使做过类似的事情。这是一个魔法。但我不认为它属于空境。”法则女巫断定。“就像你的镜子一样。他肯定使用了某种禁忌的神秘……他的神秘度一直充满争议。我的兄弟们认为他可能是空境的‘黑巫师’,因此能使用超出常理的魔法。” 西尔瓦努斯看到面具女士手中的圆镜,它已经彻底粉碎了。如果白之使真的拥有某种跨越神秘度的依仗,想必它来源于高塔克洛伊。他弄不明白有什么神秘物品能够在短时间之内连续两次生效。也许我低估了那群占星师……可拉梅塔应该能发现计划的漏洞。 “使者在哪儿?”首领不禁问。 “还在外城。我想他一直停在原地没动……我还以为我撤离得足够快。”拉梅塔自嘲道。她忽然皱起眉,“雪变得更大了。” 西尔瓦努斯已经无法从窗户看到外景,冻雪涌进来,房间此刻令人联想到逐渐被沙子灌满的容器。“我们先离开这。” “回去找那家伙?恐怕你连接近他都做不到,更别说谈判了。” “我看原本他很乐意跟我谈谈。” 拉梅塔没说什么,但显然对他不抱信心。“那你不需要回去。”她指出,“你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得到。” 首领皱起眉。“什么意思?” “一个传声筒。瞧,就在你的鱼饵身上。他早就知道你的要求了。”跟随面具女士的指引,西尔瓦努斯将目光落在了地面的尸体上。“难怪先前他会特意去找那个凡人。” 是卡安庞。西尔瓦努斯终于察觉到了他身上的异常。卡安庞的胸口竟然是一个巨大的空洞,积雪从中穿过,落到地板上。原来那片护心镜一直镶嵌在他的心脏部位。 第三百零四章 san carlos 这时候他才明白自己的巫术为什么失效了。“他死了。”西尔瓦努斯向后退了一步,“之前他是亡灵?”『弄臣』只对活人生效,而且傀儡也并非亡灵。只要在时限内拔除它们脑子里的魔力,傀儡就能恢复成正常人——前提是他没操控它们做一些突破人类极限的事情。 “不,他只是利用了这个凡人的尸体。据说青之使很擅长操控死物,与你的巫术正好相反。有相关的神秘物品存在并不奇怪。”拉梅塔解释。“我记得狄恩·鲁宾阁下是位剪裁师?看样子不管是什么神秘职业,到了空境都会变得棘手起来。” 即便她这么说,西尔瓦努斯也不觉得生活职业能与战职媲美,否则现在的外交部长就是青之使了。拉梅塔早就告诉过他,只有白之使是她没把握对付的敌人。 卡安庞的脸埋在阴影中,胸口尚未被雪填平。首领没猜错,使者不会放他活着离开。就像西尔瓦努斯自己的正义一样,使者也有自己坚持的原则。 “那玩意被砸碎了。”他说。一种迟来的情绪逐渐壮大。 “所以这就是他的答案。你的要求被拒绝了。” 噩梦成真。一切前功尽弃,他无法冷静下来。“他怎么能拒绝我?”西尔瓦努斯质问,“我是圣卡洛斯的主人,雾之城的救世主!我代表着圣卡洛斯的人民。他有什么资格独断专行?!” 巫师女士歪了歪头,她的表情藏在残缺的假面下。“说实话,你没资格这么指责别人。”她让首领看到地板上伊凡的傀儡。“你的正义他不接受,就这么简单。” “这些占星师根本不配统治圣卡洛斯。”他断定,“一群疯子!瞧瞧,他竟敢拿整座城开玩笑。这就是苍穹之塔的外交部长?属国的直属上司?真是不可理喻!” “你说的都对。”拉梅塔女士似乎是在诧异地微笑。 她以为我的反应太过火了,西尔瓦努斯这么认为。他吐气成霜,尝试了多次,才使自己在寒风中冷静下来。“或许他只是虚张声势。”这不无可能。“我必须当面跟他说明。”你吓不住我,西尔瓦努斯心想。 但当他站在城堡的天台,才意识到风雪究竟猛烈到了什么地步。这次不再是如雨倾倒的大雪,而是天塌了一般的白浪瀑布。西尔瓦努斯不得不退回室内,否则单看城堡顶的积雪厚度,他就有一种被掩埋的危险。 “等等。”拉梅塔制止了他,神情严肃起来。“他在朝这边靠近。” 不用问她说的是谁。西尔瓦努斯的脸色忽然无比惨白。他猛然冲进风雪,连拉梅塔都来不及阻止。“白之使!”他高声怒吼,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无尽的风涛雪浪。 …… “需要帮忙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阿加莎环顾四周。神职者们正在清理地面,好让阻隔风雪的神术有地方施展。“你们的铲子够不够用?” “不是铲子的问题。”瑟伯神父无奈地转过身。他原本正准备一个神术,金色符文在他的袖子上闪动。“你早应该告诉我天气会变成这样。有十字骑士守护,确实没人能闯进教堂……但我也大意到没能及时给建筑施法。” “我怎么会知道?” “你的魔法可以联系上他,波洛小姐。” 他说得没错,要不是阿加莎的职业恰好能远距离通信,她也不会被选中到这鬼地方出差。“虽然我是园丁,但对方不理会又有什么办法?”阿加莎耸了耸肩,“倒不如说他从没接到过我的通知。也许只是魔力一冲,我的通讯标记就不见了。” “高塔或许该给统领大人配个更专业的通讯员。”神父摇摇头,转过身,把神文丢在一块扫净的石砖上。一蓬金色的雾粉飞出来,扩散为玻璃似的方形屏障。他一抬手指,光幕立即升上了屋顶。“最好能在任何时候都帮得上忙。” 阿加莎顿时想起某个学徒。“这事得他自己决定,别人可没法干涉。”她听到一声碎裂的咔嚓。“你的神术承重不够了。”短短两句话的功夫,冻雪的堆积加上狂风的吹袭已经让屏障难以承受。“诸神在上,他到底怎么做到的?我知道改变环境对空境不算难事,但就算南方雪原气候也不可能这么恶劣……” “恐怕是神秘度的原因。不过下雪也有好处,起码不用点燃长夜灯了。” 侦探眨眨眼,“原来问题出在这。” “你的问题?” “天气问题。制造风雪需要时间,但他提前准备好了,还让恶魔猎手将它们送到城市各处。是那些魔法灯。” 瑟伯神父正用庇护所隔开暴雪,闻言不禁扭头。神术的界限外,只有寥寥几处塔尖还能拥有轮廓,屋顶点着长夜灯的建筑无一例外没了踪影。也许它们已经被雪压垮,或者直接掩埋了。 “还不够。”阿加莎推断,“白之使的目的不在于战争的胜利或者处置叛乱的军队,他肯定还有其他手段。” “白之使已经用大雪淹没了圣卡洛斯。”神父指出。 他的言下之意是无论叛军还是城内贵族,此刻遭受到的打击足以让他们清醒了。他大错特错。即便瑟伯了解许多人世间的苦难,也有足够虔诚的心灵去开解人们……但他的远见依旧是神父的远见,而白之使称得上是所有高塔属国的领主。 “还不够。”她重复。 “我至今不知道西尔瓦努斯用什么办法将他拖住直到攻城结束。”他缓缓地说,“但愤怒的宣泄未免有些过头。圣卡洛斯雪灾无疑是人们要面对的另一场战争。” “这是他们早该面对的东西。”阿加莎则回答。“西尔瓦努斯不是第一个反抗贵族统治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不管现在他打着怎样的旗号,将来也会变成与他打倒的敌人同样的人。也许一开始他就是这种人。他说得好听,但做得太少。就算我不是占星师,也能预料到未来的圣卡洛斯是什么样……反正在我看来,贵族老爷都没区别。” 她的话像往常一样充满了讽刺感,使神父陷入了思考。当他重新开口时,教堂外的屏障已经连成了一片。“所以你毕业后进入了治安局?” “神秘者与凡人还是有不同点的,治安官也不用成天考虑太多。我喜欢简单的生活,不太简单的案子,就这么简单。”阿加莎微笑,“可见无论志向远大与否,你总得面对现实。白之使要让圣卡洛斯人面对现实,而西尔瓦努斯做得还不够,他只好亲自动手。” 神父想说什么,但突然住了嘴。紧接着阿加莎也感受了自己的魔法标记。白之使并没有消除它,只是之前他不知怎么使魔法的联系隔断了。她从神父的表情上判断出墙外发生了某些事,然而她不是无名者也没有高环的神秘度,此刻只能看到庇护所外淤积的白雪之壁。 侦探吸了口气,“神父大人,教堂的位置距离红墙有多远?”她才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忽大忽小,在簌簌地风雪中旋转。 瑟伯神父比划了一个手势,意思是他们位于内城核心附近。 反正也没差别。阿加莎想到他们刚来红墙内时进入的宫殿,它依托地势而建,称得上是圣卡洛斯的城中之城。“真是活该。”她差点笑出来。在瑟伯神父郑重又迷惑的神情中,她告诉他:“祈祷吧,大人,圣卡洛斯即将迎来新的时代。不再有莫托格的旧贵族把持朝纲了。”也不管对方能否听清。 城市动摇起来—— 破碎之音响彻云霄,仿佛有无数炮弹落在沼泽中。寒流飞窜如战火硝烟。无论红墙内外,急剧的降温都使得浓雾再无存在的依凭。圣卡洛斯的房屋街道开始暴露在天穹下,一面是深蓝的砖瓦石桥,一面是五光十色的琉璃宫殿。在它们的交界处,高墙若鲜血染红,分割出高贵跟低贱、富有和贫穷,以及两条截然相反的命运之河。它将诉求与给予划分,把自由和真理腰斩。它是阶梯,也是阶级。 而此刻,所有的雪花听从号令,迷雾再也不是红墙的面纱。含有毒素的气卷试图抵抗,但冷风刮过,一切逆违的洋流都化作顺势的排浪。每一盏昨天离开仓库的长夜灯破裂粉碎,数不尽的雪花涌出来,咆哮着奔流过城区。浪尖超越屋顶,超越晦暗的路灯,超越风信标与钟塔楼,直达更高远的苍穹。 『雪域呼唤』 正如魔法的命名一般,这是雪域的呼唤—— 仿佛整个冬天自峰顶坠下,雪崩像是一头白色巨兽张开深渊大嘴,将多半个城市一口吞下。它的吐息是五百码高的苍白环带,经行之处寒霜封锁。 冰雪的激流中,钢铁和木石都不是阻碍。在风暴的牵引下,城市的碎片开始汇聚于极寒的烘炉,它们在这里崩解熔化,最终重铸为深蓝的巨锤。 『苍白之狱』! 瑟伯神父发出一声祷告。他的祈祷仿佛是圣卡洛斯人的缩影,阿加莎看在眼里。在他们身后,坚冰铁石的撞锤猛然击凿红墙,霎时间,巨响宛如地震。高墙的裂纹延绵至视野的尽头,最终若稻草般被霜雪摧垮。大雪紧随其后,淹没了内城的废墟。这条傲慢与矛盾的围栏,而今终于被深蓝的意志粉碎。 “圣卡洛斯不再是雾之城了。” 第三百零五章 新生活 拜恩的夜空永远都是晴朗的,与城外的阴沉雪夜截然不同。邻居穆鲁姆说领主大人回来后,气象才会恢复正常。希塔里安即便没有见过领主,也下意识觉得他说得没错。 ……自从跟随威特克·夏佐来到拜恩城,她便愿意相信这里的一切神奇之处。 拜恩与四叶城几乎没有差别,白天街道嘈杂,行人来往,商贩和城管无休止地追逐。夜里万籁俱寂,守夜人在十二点吹短号,催促每一个停留在外的正派人回家去。传说守夜人能找到任何出现在无人街角甚至小巷罅隙里的夜不归宿之人,因此拜恩的晚上比白天治安更好。希塔里安据此认为城主应该允许他们晚上出门,但穆鲁姆告诉她,拜恩的夜里依旧充满危险。 “毫无疑问,无名者也分好坏。”这位热情的邻居就爱说这些,“他们白天跟你称兄道弟,夜里却放飞自我,肆意妄为。你知道我们能够感受到彼此的存在,但当他们不使用魔法时,甚至能躲过心不在焉的圣骑士。” “但守夜人能找到他们啊。” “守夜人也不是每时每刻都关注着城市。他们的工作是防卫,同时也将新人接到拜恩来。最开始,在拜恩还是一个小镇的时候,没有外来的无名者能进入这里。领主设立守夜人的职位,仅仅是为了维护夜里的小镇治安。”穆鲁姆边说边用手指比划,幸好当时他俩在公馆的后花园里,没人注意到这种行为看上去有多蠢。“后来拜恩成为了无星之夜的总部,一下从小镇变为了城市。每天都有许许多多的无名者到这里来,就像你和露丝一样。守夜人的职能就随之产生了变化。” “他们白天也开始上班了?” “守夜人一直在白天上班。”穆鲁姆咯咯笑道,“拜恩的昼夜与外界是不同的。现在冰地领正处于极黑之夜,而拜恩春暖花开,太阳照常升起。这还不能说明问题么?” “我不明白。” “守夜人不在拜恩驻守,他们停留在冰地领。他们是在威尼华兹为拜恩守夜。就是这样。” “那他们不该是守夜人。” “威尼华兹的黑夜比白昼更多,而拜恩的通道也在极黑之夜频繁开放。” 希塔里安这才意识到她们赶上了好时候。要是意外早些发生,也许她们就得在威尼华兹等着了。“每个抵达拜恩的无名者都会被接到里面来吗?”她早就想弄清这个问题。 “只有宣誓加入无星之夜的才会。” “那其他人怎么办?” “当地也有互助会。”穆鲁姆说,“守夜人带他们到那些地方去。这很正常。我们必须保证拜恩人的安全,不能自作主张。”他打量她,“他们有的甚至不知道拜恩的存在。” 希塔里安不记得自己答应过加入什么无星之夜。威特克说她们可以在拜恩生活。他默认了我是结社的一员?她不安起来,“可我……” “你是领路人带来的,当然与那些人不一样。”穆鲁姆说。 “因为你们相信威特克·夏佐?” “不,是因为使者带回来的每个人都要接受严格的审查。”他咯咯笑道,好像这是什么有趣的玩笑。“自己寻来的无名者是没有凭据的,所以人们很警惕。” 她记得邻居口中的审查。那天塞尔苏斯领着希塔里安和露丝进入拜恩,送她们到一间深埋在地底的屋子里。天黑得不见五指,更别说地面了。希塔里安迈步小心翼翼,反而要靠露丝来引路。塞尔苏斯说点燃火种的无名者在这里就像白天一样,所以希塔里安只能感觉到自己在不停地下楼梯,空气却逐渐变得暖和。 到了最后几级,路边终于点起了火炬。希塔里安重见光明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扭头寻找来路,但她发现火光的范畴是既定的,只要踏出光圈,身后就一片漆黑。 “神秘。”塞尔苏斯用它解释了一切。 接下来是上坡,但台阶很宽,爬起来完全不累。希塔里安听见露丝说这里很美,但她依然只能看到一圈圈橘红光环中五码左右的石砖,以及缝隙里生长的柔软葳蕤。她还听见水声,但似乎很遥远。露丝说山顶有一座神殿,希塔里安当她在胡言乱语。“我们一直在往下走,不可能到山顶。” “是的。”塞尔苏斯附和,“不过谁说山不能往地底下长呢?嗯,这时候的山顶应该是颠倒的。我们在山谷下。” 姐姐跟着他傻笑。或许即便是无名者,火种也是区分他们的沟壑。希塔里安闭上嘴,竟然有点盼望自己也能成为神秘生物了。这是个愚蠢的念头,我得忘记它。等在公馆住下后,希塔里安反复向自己确认。 “凭据是什么?”她接着问。 “我也不清楚。”穆鲁姆承认,“只有使者才知道真相。” 那希塔里安多半不大可能知道了,但露丝或许有希望。到拜恩的第二天,无星之夜的结社成员找上门来:“我们希望露丝·林戈特小姐能成为侦测站的一员。”当时姐姐还因为昨夜的审查而在床上蒙头大睡。 房间也是塞尔苏斯带她们来的,属于临时安置的公寓。它的名字是木勺子公馆。审查的过程毫不拖泥带水,以至于希塔里安印象深刻的只有一片昏暗的道路。守夜人做担保,她与姐姐得以半夜钻进公寓楼,找到了一间空房间。但塞尔苏斯多半没叮嘱登记员不要泄露希塔里安和露丝的房间号。 拜恩的侦测站似乎与四叶城不大一样,希塔里安告诉他们自己需要时间考虑,也没人强迫她们给出考虑的时限。等晚上塞尔苏斯带着管理员莉亚娜拜访时,希塔里安请求他给出意见。 “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任何事,但不能无事可做。”莉亚娜告诉她,“在你成年以前,所有的生活费用都由我们来承担。” “我不明白。”事实上,希塔里安还对初次见到的莉亚娜抱有警惕。尽管塞尔苏斯解释她比守夜人更擅长处理孩子的生活住宿问题。 “拜恩是无星之夜的总部。”莉亚娜穿着一身茄子色的女士西装,一条鳞光闪闪的怪异围巾搭在肩上。希塔里安觉得她看起来好像被蛇勒住脖子。“我们既然将你们接到陌生的环境里来,就是为了保护你们的生命和生活。拜恩提供物资给无法谋生的人,但并不鼓励好吃懒做。希塔里安小姐,只要你在成年之前学会一门手艺或者技能,你就可以在成年后离开木勺子公馆。” 希塔里安这下听懂了:“因为我可以得到工作,对吗?” “没错,那时你有办法让自己活下去,也就不再需要我们了。” “所以我应该答应让露丝到侦测站去?” “这是最好的选择。”莉亚娜说,“露丝小姐的状况很难获得职位,将来多半只能待在公馆里。但她的魔法可以使她成为结社的正式成员……而在结社里,最轻松的岗位就是侦测站。”她更详细地解释道,“毕竟拜恩不是开放的城市,无名者彼此也有感应,因此监测城内火种其实并不必要。可以说,侦测站是专门给无星之夜退休成员养老的地方。这么说的话,你能理解吗?” “没问题。”希塔里安似乎没理由再阻止露丝离开房间了。“明天我就出门去当学徒,露丝也可以到侦测站去。我会找到办法回复他们。”最后离开的人留下了一粒种子。通讯三色堇需要时间成长,她得买个花盆。 “不用着急,适应拜恩的生活也需要时间。”莉亚娜女士仿佛能看穿人的心思。“遇到问题可以到‘青铜齿轮’咨询室来找我。毕竟生活物资会由人送上门去,交通和采购、宗教信仰,还有各种琐事可没法几句话说清。噢,说到教会信仰……一周之内,可能有人来找你们确认‘忏悔录’的事情,请不要害怕。” 自从遇到威特克,希塔里安已经好久没做过梦了。“那本书到底——” “你只是被神秘影响了。”莉亚娜无可置疑地说,“无名者的火种更敏锐,你们也更容易被吸引。别怕,孩子们,昨夜的洗礼已经消除了你们身上一切可能存在的隐患。你的梦重新属于你了。不过事关教会和『忏悔录』,结社只是以防万一。放心吧,亲爱的,在家里你不会有事。” “我想我的新生活是从她离开后开始的。”此刻希塔里安在花园里照看三色堇,姐姐在跟穆鲁姆的斑点狗玩耍。阳光十分刺眼,邻居的男孩穆鲁姆过来递给她一杯冰柠檬茶。“谢谢。”她挺喜欢这男孩的,他让她想起列森。 “我的开始比你早上两个星期。”穆鲁姆说,“因此现在没那么新鲜了。莉亚娜女士负责我们所有人,你可能会一周见到她六次。” “听上去她是个亲切的人。”希塔里安喝掉茶水,把冰块含在嘴里。 “她确实是。”男孩咕哝。他试图转换话题:“拜恩有许多有趣的地方,整个木勺子公馆没人比我更清楚。你肯定听说过拜恩的歌剧吧?想去——” “我很乐意。” 对方果然呆了呆。他似乎是怀疑地想要直视她的眼睛,但忽然又扭头望向草坪。“再好不过了。”他接过杯子。“我们还可以带你姐姐露丝一起。” 第三百零六章 斯帕克韦恩 门前的午餐已经冷透,油浸的蔬菜皱成一团。阿兹鲁伯敲了敲门,果然没得到回应。他犹豫一下,还是决定推门而入。 后面并非是卧室,一道回折的狭窄走廊阻挡了视野。“夫人。”他略微提高嗓音,“无论如何,请吃些东西。” “我胃口不佳。”一个疲惫的女声拒绝,看来她之前是装作没听见敲门声。 阿兹鲁伯不禁挑起他滑稽的圆眉毛,劝说道:“晚餐很丰盛,夫人。有洋葱、烤猪肉和几种冷食,您好歹留下一样。” “那就洋葱好了。其他的拿走。” 他端着盘子原路返回,一位路过的侍者愿意代劳,还有几名女仆想要献殷勤,但阿兹鲁伯通通拒绝了。“恰好我的鱼鹰需要喂食。”他告诉他们,“如果你们能通知厨房准备好肉汤,那我将十分感激。” 等回到伊斯本·格洛尼翁为他准备的房间里,太阳已经落山。阿兹鲁伯拉开角落里的织锦,让里面的镜子完全暴露出来。不透明的镜面使房间的陈设一览无余,唯独沙发上多了一个人影。看来那头“鱼鹰”已经在等他了。“真不巧,城堡里只有肉汤和熬汤用的洋葱。” 对方看都没看他一眼。“你明知道我吃素。” “如果我不拿过来问你,那就太失礼啦。” “你以为问过就不失礼了?我不是你们的下属,少来这些小手段。” 阿兹鲁伯没反驳。“如你所愿,先生。我只想鼓励你。”他随口说道,“顺便通知行船时间。凌晨三点会有一艘开往骑士海湾的普林商船,名为金果号,船长要卖掉最后一季成熟的秋苹果,为此连甲板上也堆满了货箱。看来这趟旅行将是你梦寐以求的,先生。”他丢下这句话,盖上织锦。 …… 当流水之庭的又一艘满载货船起航时,阿兹鲁伯接待过的上一位乘客还在碧绿的树海中劈波斩浪。 “麻雀酒……算了,还是叫你斯帕克韦恩吧,你完全不像一个值得信赖的帮手,难怪绿精灵会被人类欺压得龟缩在森林里。”这家伙居然还敢自称“森林的耳朵”,可能因为树木都是聋子罢。 小人族劈开一只橡子。“这是个人类名字吗?”他的关注点完全不同。 “相当独特的名字。真的,一点也不大众。” “那你呢?尤利尔,这个名字呢?” 谁关心这个?“很常见,没你的高贵。”这是玛丽修女给他起的名字,摘自一本厚厚的『纪念往生者』。盖亚教会的福音书就是这么五花八门,几乎称得上包罗万象了。玛丽修女给按照上面的逝者名单给每个男孩取名,并告诉他们这个名字曾经承载的某位英雄先辈的光辉人生。上一个尤利尔的毕生荣耀是打造了沃森国王一副盔甲上的铜环。 “别不在意名字,它很重要。”麻雀酒郑重其事地说,“你知道自然秘语中呼唤我的魔咒:写你的名字在绿叶上。如果森林种族这么做了,它们就会得到一个油橡皮小人族做帮手。起码对我们来说,名字是相当重要的。”它忽然变得垂头丧气,“但绿精灵总会得到我们的名字,哪怕是随口一说,也会有族人被召唤过去。” “为什么?” “因为圣瓦罗兰之碑。” 尤利尔拧开水壶的盖子,倒了点热可可出来。夜间的微光森林潮湿冰冷,哪怕有篝火驱寒,他也怀疑自己会得风湿病。 麻雀酒理所当然地朝他伸出一只油腻腻的爪子,抓着半个空橡壳。学徒只好分给它几滴。这家伙一饮而尽,还把杯底舔得一干二净。“味道真不赖。”它还想要一杯。 但在它把话说完之前,尤利尔不会惯着它。“石碑属于希瑟,是森林种族的圣物。在那上面有一首诗,”麻雀酒告诉学徒,“据说它的每一个字都是一个油橡皮小人族的名字。” “那句魔咒……” “……本身就包含了我们的名字。希瑟虽然很重视我们,但祂竟然偏心将石碑交给了绿精灵!”它愤愤不平,“实在太不公平了。” 尤利尔没法评论森林女神的做法,更何况这故事听上去就很离谱。“说得没错。”不过他不会蠢到发表意见,这时候只有附和才是该做的。“绿精灵是在滥用女神的恩赐。”他心里想的却是幸好自然秘语只属于森林种族,否则油橡皮小人族会比棕仙还受欢迎。 “所以说,名字是相当重要的。”麻雀酒渴望地看着他的水壶。“你给了我一个新的人类名字,就说明我们的关系亲密无间。我们同甘共苦了这么久,你也确实该表示一下了。” “你以为这都是因为谁?”尤利尔一点也不想继续这么“同甘共苦”下去。“就算我自己走,也早就该找到罗玛了。” “这怎么能怪我?”小人族觉得十分委屈,“是她一直在移动,还跑得比飞都快!见鬼,你就不能让这孩子消停一会儿吗?” “她不可能知道我们在找她。”尤利尔指出。更何况罗玛与冒险者安川在一起,她或许没法决定是走是停。 如果不是麻雀酒再三保证,他根本不会在森林呆这么久。在白天他们尽全力赶路,夜晚则休息几小时。他来得太晚,否则早就追上目标了。也许主要原因在向导身上。昨天夜里麻雀酒忽然说它弄丢了她,但很快又轻松地表示找到了。尤利尔确定它没说谎,可正因如此他才觉得担心。 “自从我再找到她,她的移动速度就变得特别快。”小人族信誓旦旦地说,“没准她顺着河走,或者长出了翅膀来。真的,一个还是学徒的狮人不可能跑那么快。” “会不会是那冒险者的缘故?人们说他是高环。” “只要他没突然成为空境,那就决不可能。”麻雀酒宣称,“森林不比城镇,没有固定的道路。”仿佛它见识过人类城市似的。 篝火里的干柴快烧尽了,湿木头闷出的黑烟气味刺鼻。麻雀酒喝得太饱,自愿要为他守夜。于是尤利尔在一株松树下找到较干燥的块垒,准备熬过又一个冰冷的夜晚。当一颗松子击中眉毛时,尤利尔拔出剑站起来。他确信自己闭上眼睛没几分钟。 “她在靠近绿精灵的驻地。”小人族跳上他的肩膀,紧张地说,“有风从那边吹来,我听到有人召唤我的同族。” “是罗玛?”据说罗玛信仰希瑟,也许她会自然秘语。 “不,是绿精灵。我认为他们在搜捕她。这可不妙。她有麻烦了。” …… 在森林里寻找方向并不困难,竖琴座在东方,月亮则从南方升起。唯一麻烦的就是要不断爬上树,否则十码之内她就会走偏。雾气太厚了。 罗玛挂在树上啃一只黑兔子,树下满地都是她吐出的骨头。几分钟这里前下过一场雨,树叶湿淋淋的,草籽妖精为了躲避水珠不停乱窜。小狮子给自己附加上风行者的魔法『夜之拥』,用来在黑暗中看得更清楚。一根碎骨头飞出去,砸在一片蓖麻上,它盛满雨水的大叶子顿时被打翻,浇透了一群聚在下面的草籽妖精。 “跑得真慢。”她评论,一个前仰坐上树枝。 成为风行者后,她更快也更轻盈,不用弓也能轻松抓到猎物。要是罗玛弯弓搭箭,猛兽也会被她吓跑。最开始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射出的箭有多大的威能,以至于在捕猎时殃及池鱼,打断了一棵生长在河边的巨大云杉。恐怕这条小河会因此而断流。于是在有人发现之前,她赶紧逃走了。 微光森林的雾气着实恼人,几天前她还没注意到。现在罗玛辨别方向就是极限了,她不知道要怎么找到安川。虽说她认为对方很可能自己去找教会的麻烦,但……说到底,导师还有其他事情要做。我也不可能追上他。 这些天小狮子一直沿着“银溪”向下游前行,但还尚未到达她曾涉水的渡口。在见到河流时,火种带给她的神秘知识使她跃跃欲试,可由于身上没带火石,这个念头最终被她抛弃。也许我现在可以试试,罗玛吮吸着最后一根肉骨头。突来的小雨打湿了她的毛发,满身泥泞更令她怀念干净的卧室。反正浑身湿透的感觉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罗玛猛跳下树。 咄的一声,一支箭扎在她刚停留的位置,羽尾还在颤动。她甚至没听见弓弦。猎人?他把我当成野兽了? 这是值得在如此关头分神思考的可能,罗玛的毛发没法遮掩,又蹲在树上不动,从远处很难区分这到底是头休憩的猎豹还是个智慧生物。然而捕猎一头猎豹……佣兵不会在意野兽,猎人更不希望招惹它们,这只可能是原住民。 安川说过绿精灵不能完全在夜间视物,否则它们就不必用火把了。如果确实有猛兽闯入绿精灵的领地,他们率先攻击也并非没有可能。 可随后的攻击令罗玛不得不打消了解除误会的念头。 第三百零七章 罗玛的初战 更多的箭矢下雨般冲向她,罗玛赶紧往树丛里钻,躲到一株柏树后。飞来的不止有箭,一根短矛扎透树干,尖端挂住小狮子头顶的毛发。还有长针和一落地就炸开的石头,瞬息将林木打得一片狼藉。别说猛兽了,就连神秘生物都可能被扎成碎片。这些绿精灵一开始就没打算给她解释的机会。 怒气勃然涌进胸膛,她解下弓。背靠树干并不安全,因此她穿过一片接骨木丛,潜进岩石后。该给你们点教训。罗玛搭上一支箭,让自己的感官全力开动,寻找目标。 空气中潮湿的腐烂味道占了大部分。菖蒲和葡萄风信子的香气从灌木中飘过来,唯独孢子和花粉令人难受。罗玛不知道绿精灵是什么味道,但她能辨别出风中渐渐浓郁的异样气味。他们移动得不算慢,可能自以为偷袭成功。 她从阻挡后一跃而出,瞄准射箭快如闪电。当松开弓弦时,罗玛默默感激安川教给她射击移动靶的技巧。她伴随一阵树叶雨摔在潮湿的红色土地上,耳朵里全是心跳。没人比我更快,我是狮人。 很快她的安慰就成了真。远方的树林里传来尖锐的唿哨,浓郁的血腥混入空气。罗玛这时才确定自己的『破甲』杀掉了一个人。她操纵魔力钻进耳朵,听见隐藏在哨声下一串叽叽咕咕的古怪发音。小狮子据此判断他们的位置还在三十码之外。 几天前发现绿精灵时,安川制止她鲁莽地招惹敌人。现在对方主动攻击,她没理由继续忍耐。携带魔力的箭矢撕裂躯体,残像通过神秘传递,罗玛忽然不怎么生气了。 他们也就比黑兔子厉害一点。她再次弯弓搭箭,准备尝试新的魔法。 魔力缓慢地凝聚,罗玛注视自己的山核桃木弓一点点散发出微光。风行者的魔法无外乎是瞄准和攻击两类,前者包括『夜之拥』和『灵犀』,后者则是『破甲』和『暴风雨』。最后一个难度颇大,她尚未有施放成功的经验,因此只好选择『灵犀』尝试标定对方的准确位置。 敌人无疑是小队形式,她不可能只凭感官察觉到每一个人的动作。夜间的森林迷雾重重,只有河水还能反射微弱的月光。此刻由于上游的阻碍,水道已经变得浑浊。罗玛想起那棵倒塌的树,不禁瞥了一眼水面。这一眼就看出了问题:草籽妖精成群结伙,飞舞过低垂的枝干。在它们的荧光下,两道影子从菖蒲丛钻出来,手握长矛,无声地靠近。 她想也不想,转身松开弦,羽箭急掠过枝杈扎入一个人的胸膛。他后仰进河里。罗玛想再次搭箭,但剩下那个人已朝她丢出长矛。她不得不翻滚躲避。这时一张藤蔓的巨网从天而降,罗玛竟不知它是什么时候在上面的!她别无选择,只好抽出匕首。 藤蔓被割裂,小狮子灰头土脸地爬出来。敌人已近在咫尺。我应该再准备一次『破甲』,她恼怒地责备自己。属于风行者的魔力以最原始的方式在匕首上流淌,罗玛蹬着树干窜出去,狮人的力量使她的速度不逊于箭矢。后方的绿精灵急促地吹响口哨,同时拔剑迎击。她的匕首只悻悻地在钢铁上留下一道白印。 罗玛收起了全部的松懈。我早知道敌人数量众多,她懊悔地想,我该直接离开。 绿精灵从不以剑术称道,但无论如何也要比刚接触神秘战斗的罗玛要强。她不敢用爪子去接刀刃,更没机会搭上弓箭,只能左躲右闪,依靠魔力附加的速度避开。沙沙的枝叶抖动声预示着更多精灵的到来,她终于觉得着急了,下意识冲对手怒吼一声。 狮子的咆哮把附近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你不是人类?”她的敌人向后拉开距离,诧异地问。这次他用的是宾尼亚艾欧通用语,罗玛能听懂。 “我来自草原。” “你身上有人类的气息,还是冒险者。” “我也是冒险者。” “不管你是什么,我必须为同伴复仇。”绿精灵表示,“你杀了卡纳。我要你的脑袋,还有皮毛。”他打量她的眼神令她恼火。 “来试试看。”罗玛露出尖牙。 她猛冲向前,用羽箭刺他的手。绿精灵号叫着朝后退开,一把拿起地上的长矛。一道闪光在尖头跳跃,罗玛不禁毛发倒竖,赶紧后跳到半截树桩上。那似乎是一种魔法。她毫不怀疑绿精灵的魔法能制造出与她的箭矢相近的破坏力。 她听到风声从背后窜过,一支木箭擦着耳侧钻进树丛。更多的敌人自身后追来,罗玛却根本来不及回头。勉强拉开的距离足够弯弓射击,她立刻这么做了,可脚下的苔藓太滑,反冲力使她无法维持平衡,竟一头栽下树桩。魔法箭掠过河面,击打在对岸的榕树干上。 在她对面,绿精灵握着长矛跳过树根,罗玛看到矛尖伸向自己的脑袋,她竭力翻滚,躲过这一击。魔法的边缘在她肩膀留下一道伤口,但罗玛爬上又树桩。她身后地面炸开,泥土礼花似的飞溅。她的匕首弄丢了,小狮子只好拿弓格开紧随其后的剑刃。钢铁木头一阵刺耳地摩擦,她用最后的魔力保护住弓臂不被斩断,『夜之拥』的效果一下结束了。 绿精灵忽然向后躲开,手里的长矛再次凝聚光亮。剑被丢弃在一旁。罗玛这才意识到身后的危险。她转过头,无数短箭飞驰过夜空,尖头在呈现暗绿的色泽,仿佛遮天蔽日的树叶以致命的急速向她飞来。它们穿梭到阴影里,顿时消失不见。罗玛举弓试图格挡,虽然她清楚这几乎没用。 但一团闪亮的星光突然在她身上绽放,照耀在她看不清的敌人身上。一共十几个绿精灵。在长达三秒持续、闪烁的环带中,罗玛无法看见自己的神情是否与他们同样错愕。手套下,属于萨比娜的雪花戒指一下变得灰黯。 绿精灵的长矛在星光中滑开,扎进树桩里,木头顷刻四分五裂。而罗玛已经回过神来,她竭力起跳,越过敌人和菖蒲丛,一头摔入河水中。 …… “我们来晚了。”麻雀酒说。 他们眼前是尚未被自然清扫的河边战场,树木歪斜,枝叶遍地,湿土岸上的犁痕纵横交错,就连边缘腐朽坍塌的树桩都被砍成了碎片。尤利尔用手指挖开一个打在淤泥滩上的深孔,从中找到铁质的箭头。“绿精灵擅长用弓箭?”这其实不需要怀疑。 “就算不是神秘者,他的弓箭你也要仔细应付。”麻雀酒告诉他,“有些长耳朵生来就喜欢暗箭伤人,不走正道。德鲁伊好一些,可他们同样能呼唤驱使我的同族。你被人在凌晨时分叫醒过么?还只是为了给一个笨蛋找他弄丢的叉子?” 尤利尔同情地说:“我还以为是你们只跟森林种族友好呢。” “别误会,人类不比精灵强,与他们打交道更难受。” “你现在正与一个人类同行。”学徒提醒,“并要去寻找一个狮人。” “好吧,我是说大部分人类,不包括你。”小人族的目光明显在他的水壶上转了一圈,衡量过后才这么回答。它在河滩上蹦跳,嗖一声荡过一片折断的芦苇。“很明显,绿精灵原路返回了。” “他们带走了罗玛小姐?” 麻雀酒显得很犹豫。“我不确定。我找不到她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尤利尔说。“你说绿精灵有办法阻隔你的魔法?” “不止是绿精灵,水也可以。河流与湖泊是水妖精的地盘,她们不愿意分享水里的消息。不过想来鱼虾之间也产生不了什么有趣的事,谁在乎呢?” 不可否认的是,水妖精的消息来源不局限于水,而油橡皮小人族需要依靠森林和草木。好在尤利尔没打算戳穿它:“这条河里有妖精么?” “或许吧。但你别指望能用自然秘语找到她们。水妖精算是森林的信徒不假,但她们真正的信仰出处是希瑟的侍女。祂乃是泉水女神,名为宁芙。” “我见过水妖精。”尤利尔缓缓地说,“不是所有水妖精都有信仰。” “好吧,只有林间泉水诞生的水妖精才信仰宁芙。这回总该对了。”麻雀酒无所谓地回答。它顿住片刻,忽然反应过来:“你说你见过水妖精?” “不是令人愉快的碰面。”他实话实说。 麻雀酒眨眨眼。“相信那不是你的问题,我的朋友。”或许它以为他在安慰它。“河水很急,她多半在下游。” “万一罗玛她被绿精灵带走了怎么办?”尤利尔想的更多。 “不会的。”小人族断定,“她与冒险者同行,而绿精灵仇恨冒险者。他们遇到了肯定会你死我活,没有俘虏一说。如果绿精灵的队伍有收获,那只可能是她的皮毛。” 尤利尔不愿意想下去。但愿那位冒险者真如传言所说,拥有能保护罗玛小姐的力量。交涉困难也总好过在被他找到前丧命。“那我们还是沿着河走吧。” 第三百零八章 爱之火 安静被打破。“你听说过沃尔夫冈这个名字吗?” 突如其来的提问让多尔顿停下动作。壁炉火焰正旺,他注视焰苗,深思了片刻。“这是哪位传说的英雄么?”他觉得很熟悉。 “沃尔夫冈是一位宫廷骑士。”英格丽转过身,背靠货架。“也确实是一位传说人物。” 多尔顿也想起自己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了。“他曾是我的前辈,现今已故去多年。我在名册上见到过他。” 伊士曼的宫廷骑士起源自开国君主克罗卡恩·沃森·塔尔博特的近卫。当时的沃森一世不过是小国领主之子,却最终冠冕加身,随他征战的骑士们也自然名垂青史。这就是最初的伊士曼宫廷骑士团,象征着骑士的忠诚和所获得的最高荣耀,其体制一直延续至今。现在宫廷骑士的任命条件虽然依旧是王都骑士比武的前几名,但也免不了有贵族子弟充数。多尔顿对人类王国骑士的了解不算多,却也能看出古老法制的执行正因岁月流逝而出现折扣。 然而沃尔夫冈,他的事迹可不在暗夜精灵应该了解的知识范畴内。“沃尔夫冈在骑士海湾留下了传说吗?” “海湾有很多骑士的传说故事,不然就不会是骑士海湾了。”英格丽说。 “我对骑士海湾的历史没有过太详细的了解。” “这我清楚,影牙先生。”这位半精灵女士微笑,为他说明:“沃尔夫冈是个贵族骑士,家族封地仅有一座小镇。他在二十岁那年成为宫廷骑士,参与了对布列斯塔蒂克的战争。” 这远算不上传说。“然后呢?” “他的领地在一次天灾中焚毁,据说其中有恶魔的身影。”英格丽继续用柔和的口吻讲述,“沃尔夫冈因此抛弃了宫廷骑士的职责,回到家乡。他坚持查明真相,于是开始追寻恶魔的踪影,在宾尼亚艾欧上流浪。” “我想他找到了。” “这是传奇的开始。”英格丽的呼吸伴随着云烟。“他先是一路向北,穿越热土丘陵。此时北地公国正饱受绿精灵的侵扰。沃尔夫冈追逐一头能变成各种奇怪动物的恶灵,他用家传的宝剑杀了它,将毛皮缝在斗篷里。至今普林地区还流传着他斩除恶灵的故事。后来他离开伊士曼抵达布列斯塔蒂克。在那里他找到了毕生的挚爱,一个敌国的女人。战争的仇恨无法阻止人们相爱。沃尔夫冈与妻子离开帝国和伊士曼,向西去往另一个国家。” 多尔顿确信那所谓的恶灵其实是个受到森林祝福的德鲁伊。“他去了法夫坦纳?” “用你的尾巴想,他们也不会到雾精灵的王国去。” “那就是莫托格。”他想起那个消失的人类王国。 女士点点头。“沃尔夫冈并未在那里停留太久。很快伊士曼与莫托格的战争爆发,他便再次启程。这是最后的故事。他带着全部家当进入了微光森林的秋叶走道——铠甲和宝剑,狐狸斗篷。这次他杀掉了一条双头龙,获得了它的宝藏。” 非常传统的英雄事迹,但其中恐怕掺杂不实。“他为什么要去屠龙?这与他的复仇有关吗?”不知不觉,他却被故事吸引了。 “据说沃尔夫冈一直都在扫除大陆上的恶魔。” “龙可不是恶魔。”多尔顿纠正。 “那可说不准。温瑟斯庞不就是邪龙吗?” “你真相信这种话?” “干嘛不信?这是我母亲说的。” “或许她说得有道理。”侍卫队长咳嗽一声,“千年前的传说,反正没人知道真假。” 她讲下去:“沃尔夫冈杀掉了龙,带它的宝藏回到伊士曼。他用那些财富重建了城堡,孤身一人住在里面。” “他的家人都到哪儿去了?” “没人知道。我猜他的妻子与他发生了争执,于是分开了。” 正常人不会这么猜测。多尔顿心想,他觉得沃尔夫冈的妻子多半是生病离世了。不过英格丽的想法未必错误,没准是妻子受不了这么个满世界乱跑的丈夫,因此选择了抛弃对方。 他把一根木条塞进缝隙,确保货架不至因摇晃而倾倒。“那么,你是打算去沃尔夫冈的城堡么?”侍卫队长原本还不明白她为什么提起这位宫廷骑士。 “你该说:我可以邀请你去城堡吗,女士?”英格丽纠正。“我很乐意。” “我受益匪浅。”多尔顿忍俊不禁。他直起身,“但恐怕要等到下星期了。领主大人有一大堆的事务要处理,他不是很乐意见到我整天闲着。” 她趴在他耳边,手臂环绕冰凉的铠甲。“说你有正事要办,他会同意的。别想再拿领主来搪塞我了,我现在一清二楚。” “好吧。那就明天。”多尔顿向她保证。自从报社的夜莺宣誓效忠,德威特就得到了短暂的空闲时间,侍卫队长也不用整日替伯爵跑腿了。昨天下午德威特甚至到灯塔镇来,还将英格丽邀请到潮声堡过夜。当领主把这份惊喜呈现在他眼前时,多尔顿大吃一惊。 “她适合你,毫无疑问。”伯爵笃定说,“可你若不主动开口,就无法获得美人的青睐。这也是事实。小男孩。” “这不合规矩,大人。还有我比你年长。” 话虽如此,多尔顿的担忧却也烟消云散了。当晚他与英格丽共进晚餐,还到城堡附近的海滩散步。比起英格丽,多尔顿对大海的了解跟岩石上的水洼一样干涸。她欢快又健谈,在此之前多尔顿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暗夜精灵。潮声堡的景色令她兴奋,多尔顿想的却是当晚夜色下她雪白唇边逸出的烟云。海浪和沙滩不及英格丽的紫色肌肤一半柔软,吉尔斯爵士为客人准备的房间也整夜空置。他们埋在沙子里看星星,连头发都沾满沙粒。 当侍卫队长终于记起自己的职责时,天空已经泛白。德威特抱怨他让他白费心思。“在你寻欢作乐的时候,我需要处理整个海湾的各种无聊事。”若非多尔顿从副官口中得知伯爵在某个侍女的房间呆了一夜,他还可能因此升起一点愧疚之情来。 英格丽喜爱潮声堡,多尔顿看得出来。他明天并不能说没有事务,但与陪伴她的时光相比它们都显得可有可无。多尔顿曾想为她在城堡中谋个差事,这样以便他兼顾职责和家庭。但德威特认为当侍女对他未来的妻子是种侮辱,即便是伯爵的侍女。因此在夜莺带来英格丽确凿的身份证明后,领主允许允许她进入潮声堡。 也许英格丽可以学习商务,多尔顿暗自考虑,她在这方面有天赋,而且还能为骑士们的武器提供养护。这样如果某天吉尔斯·阿纳尔德总管的贪得无厌让伯爵忍无可忍了,英格丽就可以接他的班。她还爱读书。上次多尔顿在那个混乱的夜晚最终进入店铺的时候,她正放下工作在火炉边休息。那根光滑的石楠烟斗与她形影不离,压在一部硬壳书的扉页下。“你的故事都从书里了解?”他低声问。 “不全是。”英格丽倚靠着他的肩膀不动,“还有来往的客人,以及报社小小的冒险者新闻模块。你可以多读一点有意思的故事,从中学习如何在面对女士时占据主动。” 多尔顿也看报纸。就在两天前,他还与海湾领主从吉尔斯·阿纳尔德总管手中夺走了灯塔镇报社。“将来他们会多写一点有趣的东西。”他告诉她,“这样你就有更多故事可以说给我听。” “学的真快。”她揶揄道,但显然很满意。 晚钟响起时,多尔顿祈祷今夜不会再有什么混乱发生。开放矩梯似乎安抚了冲突,苦修士们来来回回,不知道在谋划些什么。商人们更是安分守己,生怕侍卫队长拿他们开刀。领主大人要求他到灯塔镇转一转,好威吓住某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败类。多尔顿当然清楚这是德威特变相给他的蜜月假期。从潮声堡返回后,虽然多尔顿还认为为时过早,但德威特居然先一步代他表明态度了。 更重要的是,英格丽答应了。 “她只有一个请求。”当时领主在书房里向他的侍卫队长转述半精灵女士的回复。“云井小姐希望你等事态平息再正式宣布这个消息。我猜她是担心会给你带来麻烦。毕竟你是高环的神秘者,又是我的骑士。更何况吉尔斯总管与他的党羽还停留在城堡,她恐怕无法像你一样适应得来。” 多尔顿从震惊中找回一丝理智。“是的,我是你的骑士,大人,这是我的职责所在。你说得对,婚姻会阻碍我的工作。”他没被糊弄过去,“可你不能擅自做主,大人!你怎么能与她直说?” “莫非我还要看你们在我面前整日互诉衷肠?见鬼,我自己都还没结婚。那半精灵是个好女孩,便宜你这不解风情的蠢货了。等碍眼的血族从我的领地里消失,你们最好也跟着滚蛋。” “可是……” “……你的可是我听够了,多尔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昨晚带她到哪儿去了。今天去找她,跟她求婚。好了,难道还要我教你么?” 苦涩的烟香涌入他的鼻腔。多尔顿拉她的手臂,吻她的嘴。在暧昧的余韵中,他直视英格丽的瞳孔,感受她的心跳与自己渐渐同步。领主说得对,我得主动一些,才能给她安全感。于是他深吸口气,将徘徊心间的爱火吐露—— 第三百零九章 打捞 “我看到她了!”麻雀酒喊道。声音穿越急流时有沙沙的模糊质感。 尤利尔浮出水面,甩甩头上的水珠,大口喘息。虽然乔伊有给他安排过这类无需神秘就能获得的技能训练,但在这么湍急的森林河道中潜水还是首次体验。好在比起训练室里冷到彻骨的冰水,这条河的温度足以令人欣慰。 “在哪儿?”他抹开黏在眼前的头发。 “你身后!” “我刚从那边游过来。”学徒质疑。 “她又漂回去啦。咦,她好像没溺水,而是在游泳。也许她遇到了点儿困难。” 尤利尔扭过头,果然看见一道灰影子逆流而上。他猛吸口气,扎进水里。当他碰触到对方的外套时,那家伙也像贝类一样紧紧贴住他。这时尤利尔才发现了救落水者时真正的问题所在。对方的恐惧展露在不顾情势按住他手臂和肩膀的力度上,学徒吐出一串泡沫,松开手拔出剑。 一大块冰被水流挤压,猛地浮上河面。尤利尔带着那名落水者趴在冰上。他奋力推开她,竭力喘息。麻雀酒从树梢上跳下来,落在他的肩膀。 “是水妖精干的。”小人族宣布,“她们总喜欢抓住落水者,看他们挣扎。她好像呛水了。” 尤利尔顾不得靠岸,赶紧将那倒霉孩子翻过身来。一头湿淋淋的小狮子,已经完全变回了原型。学徒按压她的胸膛,可不怎么奏效。“帮帮忙。”他只好求助于麻雀酒。“她是不是死了?” “只是呛住了。”小人族说,“给她尝尝这个。”它鼓起腮帮子,将一小撮粉末吹进她的鼻孔。“好啦,不用担心。” “那是什么?”魔法植物? “是我的珍藏。它能让人在水中呼吸,但会在服用的三小时后不停地打喷嚏。”麻雀酒头也不抬地说,“我的一个亲戚送我的,就剩一小瓶了。” 这种东西的效果有点眼熟,但尤利尔此刻只能希望它有用。很快狮人小姐一个挺身蹦起来,四肢着地,不停甩着毛。她打了个喷嚏,变回人型。学徒顿时感激地望了小人族一眼。“你可以躲起来。”他轻声说,“这样可以不让更多人知道你的名字。” “没关系,对于凡人而言,我是不存在的。”麻雀酒说。 浮冰顺流而下,被水冲进一处弧形河湾。有指环存在,尤利尔没道理找错人。但当他要求罗玛解释状况时,却遭到了含糊的拒绝。在靠岸的一刹那,这疯丫头更是拔腿就要跑。 “你要去哪儿?”尤利尔恼火地一把按住她肩膀。 “我要找人,你不知道吗?” “拉森先生要我们带你回去。”他用最后的耐心告诉她,“修道院和盖亚教会的事会有人处理,你这样的小孩子最好别掺和。” “你们怎么都这么说?”罗玛气愤地大叫大嚷,“我是外交部的使者了,别来对我说教!” “好个暴脾气的小姑娘。”麻雀酒在尤利尔耳边嘀咕。 “谁在说话?” “没有人。”尤利尔吓了一跳。怎么回事?莫非那家伙的魔法又不靠谱了?他克制住自己的眼神不乱瞟。 “这不可能!”小人族说,“凡人不可能感知到我们。”它再三强调。 结果这话唯一的效果就是让罗玛找到了声源。“你肩膀上有个小东西!”小狮子大惊小怪的尖叫,“那是树精灵?棕仙?”她居然真能看到。 不了个是吧。“你点燃火种了?”索伦明明说罗玛只是学徒期而已。他原以为罗玛自称使者是在夸口。可要是她能看到麻雀酒……“你是恶魔?”想到这个可能,学徒就感到胃里一阵翻搅,接着浑身难受。 “恶魔?不,我的导师为我点燃了火种。”罗玛语出惊人,“他答应帮我找到艾肯,而作为回报,我会与他一起给流水之庭的血裔提供帮助。”她气呼呼地跺脚,“结果他却丢下我,一个人去找他们了!” “见鬼!你还知道血裔?”尤利尔被她接连不断丢出来的“惊喜”砸蒙了。不过也有好消息,比如现在他确定冒险者之间的信息传递没有信箱快,还有那个冒险者没与她同行。“你的消息过时了,尖啸堡已经焚毁,血裔不需要你操心了。”提起这个话题,他的心情顿时阴郁起来。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我带你到铁爪城去,雄狮阁下似乎还在那里停留。” “焚毁了?”她却抓住不放,失望似乎是认真的。“谁干的?” “或许是冒险者,或许是圣骑士。好了,等回到布鲁姆诺特,你必须去给拉森先生——” “那血裔呢?他们怎么样了?” “——道歉。”尤利尔装作没听见她的打断。“告诉他你的火种和那位安川先生的事。现在克洛伊塔正处于比较紧张的状态,你越早回去,就越有好处。” “高塔能有什么事?我在那儿呆了十几年。”她不屑一顾,“流水之庭到底怎么了?” “与你无关。”尤利尔压根不信罗玛能对血裔的痛苦感同身受,她所做的一切八成都是出于好奇……以及所谓的荣誉和浅薄的正义感。她想得到夸奖,就这么简单。他也没必要告诉她所有事。 “可我答应安川了。”她催促,“我要跟他去找那些血裔。你不能——” “闭上你的嘴,罗玛小姐。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学徒忍无可忍,打断道。“高塔已经封闭了与地面的矩梯,整个命运集会有三分之一的人都在找你。圣者大人率领天文室试图解析梦境预言,连白之使都被迫回到总部主持局面……告诉我,现在你还想听什么消息?找什么血裔和艾肯?你还没玩够吗?” 谢天谢地,罗玛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高塔出什么事了?” “只要你回去,就不算大事。”他险些将红之预言说出来。乔伊私下告诉他会议真相,不是让他到处宣扬的。“你的导师受了伤。”学徒还是没能隐瞒这个消息。 小狮子愣住了片刻。但就在尤利尔以为她会乖乖听话的时候,她忽然尖叫着挣扎起来:“我要找埃伯利!”她一眼就认出了学徒手指上的夜语指环,“你手上的是谁?兰德罗?曼恩?它怎么不说话?” 埃伯利是拉森先生的戒指,比较容易说话。而曼恩是雄狮罗奈德·扎克利的夜语指环,看上去大得像只扳指。至于兰德罗,尤利尔没听过这名字。“都不是。”他告诉她,“微光森林里的法则紊乱,它没法回应你。” 小狮子眯起眼睛。“你在骗我,对不对?你不敢联系埃伯利,因为它从不说谎。我就知道。老师总是受伤,也不看看这种把戏他用过多少次了!” 饶了我罢。尤利尔不知道拉森先生居然用这种事糊弄过她。他简直……一言难尽。“这回是真的。”对方没有誓约之卷在手,学徒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这头狮子小姐相信。 “你想骗我回去,没门儿!” “随你怎么想。”尤利尔忽然伸手,一把按住她。“抱歉,罗玛小姐,希望你能原谅我的冒犯。”反正我也不需要你同意,还是回去让雄狮阁下头疼吧。金色的神文冒出来,咻的一声将她捆了个结实。 “你干嘛!”她气得要命。四肢乱抓不说,尤利尔试图拉她起来时还险些被咬一口。学徒赶紧松开手。“放开!你这家伙。你是教会的人!” “你这样真的没问题吗?”麻雀酒在他肩膀上问。 “没关系。我有对付这种小猫小狗的经验。”某头小狼肯定对我有信心。尤利尔竟有些想念梅米了,好歹他蠢一些,比较好糊弄。 “你这骗子!你是盖亚教会的十字骑士?神官?你怎么找到我的?是玛奈,对不对?她让你们来找我,还是你们杀了她?”狮人小姐不知想偏到了什么地方,表情变得惊恐。 “不,我不是要杀人灭口……也没有这么做过!”尤利尔一眼就能看出这家伙在想什么。“这确实是我的戒指,那个是我导师的。”他试着拉动了一下神文锁链,小狮子罗玛顿时在地上滚了一圈。“对不起。”在她尖叫之前学徒歉意地说。但看神情,她似乎并不打算这么做。她不信任我。 “你是神职者。”麻雀酒指出。“她与神职者有过矛盾吗?” “一些败类而已,只是恰巧被她碰上了。但也算幸运,能够让信仰之地变得更干净。”尤利尔不动声色地说。其实他能理解罗玛产生误会的根由,但在离开微光森林以前,恐怕他没法解释清楚。“绿精灵的驻地就在附近,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 罗玛竖起一只耳朵。 “不是‘我们’。”小人族纠正,“你找到了罗玛小姐,也就是该离开了。” 我早该离开。我本就不该来这里。“现在道别有点早了。”尤利尔没打算放过它。他一拉锁链,狮人小姐飞撞过来,被学徒提在手上。“我还得走出微光森林。伙计,你有好办法吗?”虽然它的魔法不那么靠谱,但学徒不想再一头钻进七盏灯小屋去。 “你要往哪儿去?” “铁爪城……不,骑士海湾。”保险起见,还是到约定的地点比较好。“海伦·多萝西娅阁下在那里等我们。”这句话是对罗玛说的。 第三百一十章 雪花盛典 两个男孩骑在鹿上,驱使动物快跑,仿佛他们身后追着整个地狱的魔鬼。大雪纷纷,棕色小鹿们在潮湿的地面上打滑,七扭八歪地行走于盘曲的丝绸上,人们的呼喊随着每一次惊险的倾斜而起伏。但无论多么险峻的障碍或者卓绝的技巧,都无法令她露出笑容。或许这场喜剧本身就不能取悦任何人。庆典的彩光和篝火在黑月堡的广场各处的炭火盆里升起,也都与她无关。这是属于他人的欢乐时刻。藤蔓上盛放着蔷薇,丹尔菲恩透过玻璃盯着它们,直到最后一片花瓣被雪打落。 “你该集中精神在宴会上。”女仆安莎提醒,“稍微喝一点酒吧,大人。你看起来面无血色。你觉得冷吗?” 要是冷倒没关系,可惜问题在于庆典。这不是我想要的,丹尔菲恩心想。炉火就在她身侧,侍女时刻关注柴火的储备是否短缺。一只只角杯被酒斟满,佳肴美馔十几分钟就换上一席。“元素吞噬者”红谷伯爵可谓名不虚传。她看着考尔德在酒席上与人碰杯,牙医霍普目不转睛地欣赏表演。矮人帕因特站在桌子上与一个陌生冒险者吵架,佣兵约克到处乱窜,挨桌丢出点心和水果派,引来更多人回击。但他们都在广场上,不在城堡里。 “不了。我不想宿醉。”少女伯爵喝下一口柠檬水,提起叉子拿了块牛肉。结果尚未入口,浓郁的肉香却熏得她倒胃口。她只好看着其他人大快朵颐。 黑月堡邻近广场的宴厅有一面厚实的玻璃墙,还是丹尔菲恩再三要求,奈登爵士才勉强同样建造的。现在他正享受这份创意的好处。能坐在宴厅里的要么是宾客,要么是贵族。奈登爵士和贾艾斯总管都在其列,还有向她效忠的银鹫军团长克林尼克爵士。 法夫坦纳的雾精灵使节们与这帮贵族对坐,大部分人都兴致勃勃,对一切东西都摆出好奇的模样。只有埃兰诺尔伯爵毫不在乎,一心一意对付餐盘里的任何东西。丹尔菲恩觉得对方优雅的吃相有点可怖。这么说吧,她已经看到精灵伯爵第三次要求侍女更换她的调料罐了。 当小鹿跳进炭火盆时,广场上的呼声达到了顶峰,连神秘生物也被吸引。可怜的动物浑身着火,年轻的骑手则用不同的声部一展歌喉,吟游诗人抚弄起琴弦来。很快,骑手们跑遍了每一个火堆,拖在身后的长长光焰并未熄灭,绕着庆典现场闭合成一圈灿烂的圆环。宾客们纷纷举杯,侍卫扬起兵刃敲击。 最后小鹿们跃下火堆,毛发却由深棕变为洁白,犹如初落的薄雪。人们纷纷鼓掌大笑,雀跃的叫喊声盖过奏乐,突破天际。顷刻间,火焰的光环在风雪中炸开,化作彩色烟花漫天飞舞。 就连丹尔菲恩也少有见过如此美景……但她不确定她的第一次雪花庆典是否也令客人满意。少女伯爵扪心自问,她见过最艳丽的火光来自于圣骑士莱蒙斯的宝剑杜兰达尔,而最难忘的美景则是银白石巷尽头的冰雪桂冠。金红与黑白的底色中,闪光的一剑仿佛能刺入她的灵魂。既然神秘领域的争斗能够创造出更甚表演的效果,精灵们或许不会觉得惊奇。 “你总盯着我,亲爱的伯爵小姐。你迷上我了吗?”红谷伯爵放下叉子。 “抱歉,我走神了。”她赶紧说。 埃兰诺尔伯爵确实很美,她本就是雾精灵,又充满神秘的气质。这可不是年纪尚轻的丹尔菲恩能比的。当然了,后者的“贝尔蒂的诺恩”足以证明她的美丽,但丹尔菲恩还是想要一个类似对方的“元素吞噬者”的名号。况且如果我是个冒险者,就能在广场上看表演了。 “节目不够吸引你,对吗?可我和我的同伴们都觉得精彩。” “你太谦虚了,大人。” “不,我实话实说而已。它比铁爪城的王宫宴会有趣。我听说庆典内容是伯爵大人一手操办的?” “只有几个节目由我编排,还有一小段舞蹈。”丹尔菲恩承认。 “要是法夫坦纳的公主殿下能像你一样优雅又高贵就好了。”精灵伯爵夸赞道,“可惜她对击剑更感兴趣,整天都在马背上不下来。” 丹尔菲恩倒想这么干,但没多久就会腰酸背痛,然后被侍女仆从半拉半劝地扯下来。若是能用舞蹈换来自身片刻的欢愉,优雅高贵谁想要,我就把它们送谁去。“我想她一定是位强大的骑士公主。”少女回答。 “也许吧,但铠甲和剑术保护不了脆弱的心,她还需要多历练才是。”精灵女爵精致地吞下一条鸽子腿。“你参与过碎月神降,冰地的伯爵小姐,但愿它不会成为你的噩梦。作为神秘支点的一员,我得说高塔在对待属国的态度上有些怠慢了。” “克洛伊塔?其实还好,毕竟他们最终解决了问题。” “是的,罪魁祸首是神圣光辉议会才对。要是他们能放聪明些,这辈子都不该到冰地领来。到现在为止,代行者也拒绝向我们透露圣骑士团这次南行的真实目的。” 来了,丹尔菲恩暗想。“虽说你当时还未抵达威尼华兹,但圣骑士团已经追赶上了你们的队伍,伯爵小姐。”埃兰诺尔说。“根据某些传言,带队的神官是初出茅庐的阿拉贝拉·瑞茜,和枢机主教丹尼尔·爱德格,对不对?” 她的口吻不是让丹尔菲恩觉得最舒服的那种。“不。”少女告诉她,“枢机主教与我同行,从四叶城出发。主教阁下自愿帮忙净化四叶城的亡灵,我才答应他在冰地领为圣骑士提供帮助。你瞧,传言总是不大准确。” “真相的确是眼见为实。”精灵伯爵也不回应她的小小刺探,“但既然枢机主教向你寻求帮助,那这么说来,伯爵小姐应该会对光辉议会的目的有些了解吧?” “我与他们谈不投机。”其实告诉雾精灵答案也没什么,还能将这些各种意义上的不速之客撵到雪山去,但丹尔菲恩不想让红谷伯爵身负的使命结束得太轻易。 “与爱德格大人?” 他倒还好,毕竟我们根本没私下里交谈过多久。在四叶城有母亲特蕾西周旋,前往篝火镇的路上枢机主教也不屑于理会凡人……或许是我不屑于理会他们罢,她心想。“是阿拉贝拉小姐。我觉得她对冰地领人目前的信仰状况有点不大认同。” “他们的正义已经贯彻到底,应该不会在意旁人的看法才是,否则就太不知好歹啦。”埃兰诺尔评论。她喝掉一杯蜜酒,舔舔嘴巴。“不过冰地领人的宗教信仰确实需要好好考虑,露西亚太耀眼,贝尔蒂又太冷漠。碎月作为神明总归还是有隐患……一直是狼人在夜晚崇拜月亮的。” 丹尔菲恩警惕起来,“威尼华兹的狼人够少了。” “毫不意外。猎魔运动不止让人类元气大伤。” 原本提起狼人,丹尔菲恩只希望它们在自己的城市里消失干净。但现在那一天若真的来到,恐怕就是大难临头。她在那以后没关心过梅米的下落,诺克斯佣兵团也保证那头小狼不会再踏进威尼华兹一步。这是属于她的约定。毕竟要是让奈登爵士知道了梅米的重要性,那事情八成就会向少女伯爵不喜欢看到的方向发展。事实上,特蕾西已经这么做了。母亲的严厉询问接二连三,她不得不绞尽脑汁给出周详的回复。 为此,考尔德团长建议她根据狼人一族的状态来判断碎月的状况,免得某天夜里月亮突然掉下来。但愿特蕾西会认可这个办法。 一大块浇了浓汤的猪排推到她眼前。“你似乎胃口不佳,伯爵小姐。”这话由埃兰诺尔说出口,显得格外有说服力。毕竟不是哪个人看见一个吃货坐在对面胡吃海喝时还能克制住食欲的。连年长的奈登爵士都忍不住多吃了些,贾艾斯那胖子更是油光满面。希望今晚城堡的厕所不会拥堵。丹尔菲恩的思绪一下子飞远了,还好有女仆安莎帮忙回应,才没让她在客人面前丢脸。也许我该多找些帮手,可霍普和他的同族是指望不上了,考尔德叔叔他们?佣兵接受雇佣,但不会认同贵族的领导。况且我也不是每个佣兵都信任…… 嘈杂里一阵忽然的安静将她拉回现实。丹尔菲恩见到玻璃外的人们涌向广场中央,侍卫也匆匆向前。“发生什么事了?”她赶紧问安莎。 女佣的神情很不安。“炭火盆忽然倒了,大人,我看不见是因为什么。” “没关系,只是小意外。”奈登爵士说。 然而意外的大小是相对而言。丹尔菲恩看到有两个靠近火堆的人被救了出来。两名骑士。她意识到。有许多只手往他们身上堆雪,一个元素使呼唤出水柱在盔甲上冲刷。 “火灭不掉!”这是约克的声音。 “脱下他们的铠甲!”克林尼克军团长高喊。 丹尔菲恩直皱眉,却看不出什么东西来。埃兰诺尔伯爵也放下酒杯。“是高环的神秘度。”她的语气忽然充满了兴致。 第三百一十一章 失踪者 王子将报告扔开。“消失了?” “也许只是暂时失去了踪迹。”诺曼安慰。但恐怕这样的回答不是王子想要的。只有他清楚王子为何愤怒。 寂静学派虽然与伊士曼拥有共同的信仰,可神秘支点的保证与骑兵调动的状况完全不对等,除了弗莱维娅女王,王党中没人敢完全放手苦修士和十字骑士的行踪。现在派去骑士海湾的探子卡了壳,寻找高塔学徒的夜莺更是一无所获。“消息说是灯塔镇发生了冲突,潮声堡才会仔细排查小镇的。随后寂静学派的人一部分返回到了流水之庭,另外的人则搭乘的是克罗卡恩基站之外的矩梯。没准他们去了北地。” “或者干脆离开了?这样才好呢!我的兄弟巴不得这些苦修士滚出他的小泥窝。”他恼怒了一阵,又捡起纸。“宫廷骑士呢?也跟丢了?” “他们不敢跟过去。”诺曼指出。 “不是所有骑士都有高环水准,可我手下却恰好一个没有。”伊斯特尔抱怨,“那暗夜精灵是什么时候来的?” 这件事别说王子,就连诺曼也忍不住去查问副官库鲁斯,结果后者表示对此毫不知情。“很早以前。但成为高环的骑士长多半是近期的事,殿下。”有宫廷骑士获得进境他该欣慰才是,可一个暗夜精灵……更何况还是赫恩伯爵的手下。 “不管怎么说,总比没有人好。看来只好让德威特派人跟盯紧这帮不安分的神秘生物了。对了,流水之庭现在是谁的领地?” “是伊斯本·格洛尼翁爵士。”诺曼对这位河畔领主很有印象。 “反正不值得信任。”王长子挥挥手。“我记得这个人,他的小麦不知吃完没有。” 大概没有吧,否则他会再来找我要。“我会通知他。”诺曼说。德威特·赫恩伯爵的身份在王党中不是秘密,诺曼有时会为此忧虑,但伊斯特尔兼给了对方信任和压力,他便没说什么。更何况多尔顿与德威特不同,当年诺曼亲自挑选这个暗夜精灵作为去往骑士海湾领主的侍卫,并不是没有缘由的。况且女王的时代还长,也许我该担心的是菲洛莉丝…… “还有什么我遗漏的东西需要考虑吗,爵士?” 诺曼回过神来。书房中太热,王长子走到窗边摆弄插闩。“雄狮阁下已经离开了,很遗憾他不走矩梯。”伊斯特尔说,“我们无能为力。如果与高塔有关,你恐怕不用再想了。” “不,我在考虑公主殿下。”他实话实说。“她今天又摔下了楼梯。” “我想这就是今天陛下没能上朝的原因。照实说,该是借口。玛莉安和艾杜纱呢?” “她们陪着陛下到郊外去了。”还好陛下共有三位女侍。“只有米蓓尔在照料菲洛莉丝殿下。”这些消息诺曼本不该清楚,但葛诺今早找他去龙穴堡,要这位宫廷首席魔法师加固公主房间里的栏杆。 “我妹妹总以为这样会让她变得结实。”伊斯特尔打趣道。谢天谢地,他脸上终于有笑容了。 “锻炼也得注意限度。”关于公主殿下的未来,诺曼希望她能成为可爱纯真的好孩子,像她母亲就很好,反正用不着治理王国……而不是如特蕾西·威金斯那样令人头疼。 “你似乎有话要说,爵士。在我面前你无需犹豫。” “是图兰夫人。她失踪了。” “这女人是谁?” “看上去是一个掌事女官,在王宫干了好些年活,却忽然不见了。”诺曼告诉他,“但她其实是某位军团骑士的遗孀。” “哦,她多大年纪了?” “六十多岁,只是凡人。” “凡人这个年纪,恐怕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王长子说,“她的家里找过吗?儿女上哪儿去了?” “她是外地人,一直住在龙穴堡。我让库鲁斯调查过,她的儿子一年前病死,没娶老婆。” “好吧,自从高塔使者在城里大肆寻人,救济站里迷路的人就多了不少。现在城堡里也开始走丢佣人了。往好处想,你觉得这位夫人会自己离开吗?” “她无处可去,殿下,因此不会悄悄逃走。”诺曼没有查到这位夫人离开龙穴堡的记录,她死在城内混乱中的可能几乎没有。“在王宫她也没有冲突超过口角的仇人。” 伊斯特尔叹了口气。“我对于找人向来不擅长。”他侧过头,“你觉得图兰夫人身上发生了什么,爵士?” 根本不用问。“我担心有人没本事在战场上打败我们的骑士,只好转而向妇孺下手。”他回答。“莫托格的余孽,或者布列斯人。” “真是乱七八糟。莫非连龙穴堡都不安全了?那几个留下来的学派巫师呢?他们在休寂静学派的假期之余有没有赶我们委派的工作啊?” “我已经请他们帮忙了,但结果依然是失踪。”甚至有一个懒家伙断定她是自行离去的,而且还活着。这根本就不合逻辑。“侦测站的占星师则认为图兰夫人没遇到什么大事。他们说她现在还在龙穴堡。” “恐怕这所谓的大事是相对而言。没准她是在地底下。”伊斯特尔指出,但诺曼发现他的眉毛不安地紧皱起来。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两份答案也不是完全冲突。“这件事交给你,爵士。如果有更多……骑士家眷失踪,我会安排更多人与你差遣。还有治安局,待会让瓦林去城头,告诉他们女王要这帮饭桶加强戒备。” “最重要的是龙穴堡。”诺曼不会忘记这里,“公主殿下的护栏我已经做了加固,但殿下你身边也需要人保护,而且最好不要用宫廷骑士。”大部分宫廷骑士来自剑之军团,是时候想办法平衡一下了。 “那就让学派巫师来。”王长子听懂了他口中的“护栏”究竟指什么。一排候鸟迁徙过天空,朝北面的普林去。云彩犹如长河,蜿蜒延伸到城市尽头。他关上窗,隔着玻璃凝视远方的白塔。“一切都是从克洛伊开始的。”诺曼将伊斯特尔的抱怨听在耳朵里。 “这回应该是寂静学派的责任。”他半开玩笑地说,“好歹我们能惩罚一下福里斯特。据说总主教大人因为某些原因被雄狮阁下重点关照,以至于夜晚都不敢回家。奇怪,他得罪过罗奈德·扎克利吗?” “或许是瞧他不爽罢。不管怎么说,雄狮总算是离开了。女巫阁下就在海湾呆得很愉快,看来我的兄弟运气不错。” 书房在诺曼离开后熄了灯,王子倚靠着躺椅闭目休息。他轻轻带上门,接着触发握柄上的魔纹。如非伊斯特尔亲自打开门,否则无论是哪里的刺客,在绝对的神秘度面前只能无功而返。他拐过转角恰好碰上瓦林爵士,于是将王长子的命令转述给对方。 女王很快带着侍从回到龙穴堡,没要求诺曼去见她。但还有很多事情需要王党的领头人来决断,以至于追查失踪者下落的工作在半夜开始。他换上长睡袍,光脚踏上地毯,一道道魔纹徐徐转动,提供微弱的热量。 在向王长子伊斯特尔禀明情况前,诺曼已经对图兰夫人的失踪进行过适度的调查。这是他该做的——除了别国夜莺,整个铁爪城都没人比他更关心剑之军团的成员状况。要是有人以为时间能够消磨这份关注,他会让他们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我毕竟是军团长。诺曼边想边拉开抽屉,正待熟悉的光芒亮起…… ……一股灰色烟雾喷了出来,奇异的香气瞬间充盈室内。诺曼吃了一惊。这是他自己留下的小手段,会在有人潜入时示警。因此大魔法师不怎么担心刺客的偷袭,除非对方也是高环。 “见鬼。”他决没有想到会有人这么大胆,还敢闯进自己的房间里来。烟雾被挥散,诺曼稍微往魔纹中注入了一点魔力,再推回抽屉。 桌面上很快倒映出模糊的光影,歪斜的方块里出现一个圆形亮斑。那多半是太阳;色彩在线条外参差覆盖,但当古怪的灰褐色人形轮廓闯入视野时,诺曼可不会忽略。人影逐渐扩大,放下碍事的兜帽在卧室里翻找。 虽然魔法倒影只有扭曲的斑块可看,但任何一个长居龙穴堡的人都能依靠头发颜色和臃肿的体型辨识出其身份来。“图兰夫人?”他竟不知事情会这么顺利。莫非她真是自己离开了?她是个夜莺?这太荒唐了,诺曼知道她的丈夫曾在剑之军团担任弓箭手,她自己也是某位骑士的后裔。如果莫托格的残党和布列斯塔蒂克的间谍人选都是这类人,那伊士曼早就不复存在了。 他盯着人影小心翼翼地收拾房间,家具和书本复归原位。图兰夫人空手而归,没有任何东西被带离屋子。她究竟来我这里找什么?整件事情都令人找不到头绪。诺曼严肃地看着影像熄灭消失,忽然觉得王长子的后续安排恐怕要提前开始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罗玛的誓约 即便罗玛聒噪了一路,尤利尔也没受多少影响。他沿着河流上行,并且总算能够休息了。当火堆上的两条三文鱼完全烤熟时,尤利尔问起河流上游的战场来。“绿精灵怎么会去找她的麻烦?”当然,这话是问小人族麻雀酒的,学徒没指望小狮子能回答。 “应该是河。”麻雀酒说,“我听我的族人说,绿精灵们正在清理一棵栽倒进细河道的巨大云杉。” “河流被截断了?” “如果没人清理的话。”小人族把脑袋埋进热可可中。尤利尔只好让他少喝一点,否则晚上就会睡不着觉。“一点是没关系的。”它夸口,“我熬夜过一整个星期呢。” “如果有人在你补眠时呼唤你怎么办?” 麻雀酒不大高兴。“你以为我之前为什么熬夜?嗯?”它灌下一大口饮料,不再理会学徒。 可见这是你自找的。尤利尔站起来走到另一个难相处的家伙面前。“吃点东西吧。”他犹豫片刻,“我可以解开神术,但你要乖乖听话。” 小狮子点点脑袋。 “同意就说话。”刚刚不还很能喊吗? “我肯定不跑。” 尤利尔瞥她一眼,对这小狮子的心思一清二楚。他把神术断开,然后猛然捉住罗玛打过来的爪子,一把按在她身后的树根上。金色神文环绕一圈,重新将她的一只手爪拴在树干上。“我知道你不信任我,等出了森林你就明白了。还要我怎么说呢?” “你是神职者!”罗玛还没放弃挣扎,她一边扭着手腕,一边龇牙咧嘴地咆哮。“你们是一伙的。我知道!” “我确实是盖亚信徒。”尤利尔告诉她,“但不是所有人都像巴恩撒修女那样,教会也不全都是坏人。” 罗玛仍目露怀疑。“你知道修道院的事,明明是神职者还拿着指环自称高塔的使者。外交部可没有神职者,你的指环又是谁的?” “我说了你又不信。”没有誓约之卷担保,他也不会这么相信罗玛。尤利尔将食物递给小狮子。 她一把夺过。“谁让你证明不了。” “里面有毒。”学徒揶揄。 “我可不怕!”这句倒是实话。看来她也明白我想杀她不用这么大费周折。尤利尔本以为她的信任到此为止,但当他打算站起来的时候,狮人小姐忽然问:“你说罗奈德叔叔他们在找我?” “还有‘命运女巫’阁下。我想他们应该已经在骑士海湾等着我们了。” “干嘛在骑士海湾?” “当初我们在铁爪城附近发现了你的踪迹,后来又找到那间乡村里的修道院。”尤利尔解释,“玛奈女士说你找她的儿子去了,于是我猜测你可能一路向东,直到订……订单上写着的地址。” “艾肯被送到骑士海湾了?” “是的。先别打岔。”这丫头竟然不知道。“我们为了提高效率分三路走,海伦阁下到骑士海湾等待,雄狮阁下有追踪你的手段而留在铁爪城寻找,我则负责沿路搜索。在流水之庭的六指堡,我打听到了你的消息,才折返回来,到微光小镇去。” “然后你怎么找到我的?”罗玛似乎有些相信了。“微光森林很大。” “是这位朋友的功劳。它是油橡皮小人族,能找到微光森林里的任何一个人。”他警告她,“就算你再逃走,我也能找到你。” “我不会逃了。”这句话半真半假,似乎连本人也没下定决心。 尤利尔重新坐下来。“看来我们的误会解除大半了。我不是教会的骑士,这你总该相信。” “可一个神职者在外交部。这太奇怪了。”罗玛咕哝。她瞟了一眼火堆上的烧烤,吮吸木杆上的油脂。尤利尔没办法,只好全都给她吃掉。“你吃的太少了。”她咳嗽着别过头。 “我不知道你胃口这么大。”学徒承认,“而且带着你我也没法找到什么东西。你原来在森林里过得不错嘛。” “是安川教我的。” “他怎么会当你的导师?”尤利尔很奇怪,“根据传闻判断,他是位优秀的独行冒险者。这类人不好打交道。” “他救了我。当时我特别笨,什么也不会……他教我用弓箭和匕首,还带我来微光森林就职。” 即便能确信她说的是实话,学徒也觉得不可思议。“他是个好人。”索伦没说错,传言实在不可信。 “当然。找到艾肯本来是我的事,他却答应帮忙。他还帮过血裔和许多受欺凌的人。对了,你能告诉我尖啸堡的消息吗?” 这个话题不是他最喜欢的。尤利尔考虑了几秒钟,还是决定让她安下心。当学徒开口时,罗玛正吞下最后一口鱼肉。“尖啸堡被血裔的队伍攻破。”他简洁地说明,“他们趁着波西埃男爵离开城堡时发动攻击,杀掉了里面的血族。为首的勇者名为罗顿沃斯,还有他的侄子米斯特洛克。”我有幸与他们同行。如果尤利尔将血裔们从尖啸堡中活着带离,想必会乐意把这话也出口。“如果你想为他们做什么,就记住他们的名字吧。” 罗玛欲言又止。她吸吸鼻子,“他们都……死了?” “血裔们本就是凡人。尽管如此,他们却做到了英雄的伟业。”这是他能给自己的安慰。“对于死者,我们没法为他们做更多。还是谈谈活人罢。你说你的导师去找教会的麻烦了?” 小狮子一下弱了声势:“我猜的。但他答应我要帮忙……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他在哪。” “但愿他没这么做。”尤利尔更不可能通过只言片语的描述来推断一位传奇冒险者的打算。即便安川是畏惧盖亚教会才不辞而别,其选择也无可指摘。毕竟他可没有神秘支点之一的苍穹之塔作为后盾。“你们是在遭遇绿精灵前分开的吗?” 狮人小姐眨眨眼睛。“是……不是?好像都有。反正在我转职后,就再也没见过他。” 尤利尔只当她不愿意透露转职的消息。不过安川是风行者,罗玛肯定也是得到了类似的神秘职业。他对风行者的了解来自于诺克斯佣兵团的弓箭手,还有布鲁姆诺特教堂的袭击者。不管怎么说,这个神秘职业好歹要比普通的战职或干脆就是生活类职业来得强一些,希望拉森先生不会气得伤势加重。 况且罗玛成为了神秘生物,最起码比之前多了自保的能力。不考虑长远的影响,单看就近的事——若非那位冒险者的决断,只怕在他找到这头乱窜的小狮子之前,绿精灵就已经把她的皮扒下来了。 篝火开始缩小,小人族趴在它的酒杯里打起瞌睡。暮色逐渐降临到森林的叶子,草籽妖精正变得明亮起来。“我不想回去,尤利尔。”这时,学徒听见罗玛说。 “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 “老师担心我的安全,可我已经是神秘生物了。” “这是命运集会的决定。”她还是搞不清状况,尤利尔心想。“圣者大人亲自下达命令,必须带你回高塔。现在浮云之都与地面的矩梯已经封闭了,我们来找你还得通过星之隙。” “发生什么了?”罗玛问。 也许我该告诉她红之预言的事。乔伊没有特别叮嘱尤利尔不要泄露消息,但这不意味着放纵。倘若他真以为能在事后将责任归咎于导师,那他也不配成为使者的学徒了。“我不清楚。但你必须回去。”尤利尔觉得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为妙,反正他已经找到罗玛了,到时候肯定会有人跟她解释。 “可我甚至已经转职了!”小狮子似乎觉得自己很有分量,“按照外交部的规定,我已经达到了使者的标准。” 做梦去吧。“你没经过考核。”尤利尔指出。 “那种东西完全可以后补。” “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回去?” “你还要我说多少次理由呢?” “恕我直言,罗玛小姐。”尤利尔忍不住说,“我不觉得你能找到艾肯。” 狮人用挑衅地目光看着他。“起码我一直在找,总比某些不负责任的父母要强。你非要我回去高塔,恐怕因为你是不愿意帮忙罢。你是个胆小鬼。盖亚教会的人都这样!一面标榜荣耀,又不敢为自己的过错承担责任。这种人最可恶,你简直想象不到他们会为了表象的体面而干出什么。” 尤利尔皱起眉。“很抱歉冒犯到了你,罗玛小姐。但我不是那个意思,盖亚的骑士也绝不胆小。” “随便你是什么意思。听着,我不会逃走。我会带着艾肯回到落日草原去。我会让玛奈和所有不负责任的人知道:她们面对的抛弃孩子的痛苦抉择,对我来说根本什么都不是;她们自以为无比伟大的牺牲,不过是自己屈服于困难的懦弱。”她宣布,“而我罗玛·佩内洛普将终结这一切!” 这孩子欠教训,学徒断定。罗玛的宣誓是如此天真,却连誓约之卷都为之震动,它确实发自肺腑。可在尤利尔看来,这些都不是当下最要紧的事,完全可以过后考虑而不是在这紧张的时段给人添堵。而且玛奈也并非她口中的懦弱之辈……算了吧,不过是个小鬼,我不必把她的话当真。 “好好睡一觉吧。”他站起来,“我们明天就能离开森林。” 第二天,尤利尔发现罗玛不见了。 第三百一十三章 七盏灯小屋的袭击者 被摇醒时,小人族还不住抱怨。但当尤利尔说明情况后,它跳起来。“她是怎么挣脱你的狗链的?”麻雀酒大惊小怪地嚷嚷。 “她没挣脱。”尤利尔看着树干,“她将钉子拔出来了。” 一大片散发着馨香云雾的三色堇在原本还是橡树的位置生长,整棵大树被花瓣覆盖,瘦骨嶙峋,缠绕神文的部位更是灰白酥脆,用手一碰就簌簌落下干粉。这些花儿簇拥在一起,紫色黑色替代了大部分的枝干和绿叶。 “这是「苍白之野」?”没想到麻雀酒居然认识,“她竟然带着这种东西?” “而且我大概能猜到她从哪儿拿到的……真是见鬼了。”莫非连希瑟女神都在给我帮倒忙?尤利尔按着额头,觉得十分荒谬。“你知道吗?要不是你的体型小到那孩子找不着,恐怕我就得重新呼唤你了。” “哼,她多半是根本没想到要阻止我们找她吧。”小人族说,“这种小鬼对自己总是有信心。” “她现在在哪儿?”尤利尔深吸口气,问道。 “往上游走了。” 很好。他一言不发地收拾柴堆和火石,随即拔剑斩断三色堇的根茎。冰霜爬上花瓣,雾气也被冻结。这丫头还知道往外跑,否则在微光森林中,她藏在哪里都会被油橡皮小人族找到。学徒必须在她跑出森林前抓到这家伙。他会抓到她。到时候就没这么客气了,尤利尔保证会给她个教训。 “等等。”麻雀酒却说。“在找到那孩子前,有些事情我必须告诉你。” “什么?”学徒扭过头。 “怎么说呢,尤利尔,我觉得你有点……焦躁。你看,罗玛只是个小孩,还是那种一直呆在家里、缺乏外出锻炼的小鬼。可能你正赶时间或事态紧急——” “不是我赶时间,而是有许多像她一样的孩子在她胡闹的时候送命!” “但事实上,她体会不到你的焦急,还可能被你吓着了。” “你也听见我跟她解释了……你觉得我为什么着急?” “当然了,高塔的事跟我没关系,我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小人族补充声明,“我只希望你们能互相理解。毕竟,如果你没法让她意识到现在的情势不妙,她肯定还会跑掉。” 要是有第二次,我就把她冻在冰块里。尤利尔烦透了这捣乱的小鬼。见识狮人种族的主见和行动力确实是不同寻常的经历,但要是这孩子不乱跑,他早就可以去完成玛奈的请求了……唉,麻雀酒说得对,我也没立场责备罗玛。他无法否认自己的行为并非出自于高塔的使命和单纯的正义感。说到底,我们是一路人。 “也许我不该那么粗暴。”尤利尔承认,“好吧,到时候她会明白的。不用我多说。” …… “你发现没?最近森林里不大安静。”大门震动着发声,“是那些自然精灵?他们对伊士曼宣战了吗?”它的嗓音中充满兴致。 “我可不希望他们这么做。”锁先生表示。 “没那回事。”梅布尔告诉它们。 在冒险家安川离开后,七盏灯小屋又恢复了宁静。她收拾好自己的花园,钻进狭窄的洞穴。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大概没什么人会带来新的食物,梅布尔用乱七八糟的植物杂碎煮一锅汤,并投入了少量的蛇群花粉。 在圣瓦罗兰的树屋里,梅布尔同样拥有一个植物园,而梦境是被自然秘语排挤在常用魔法之外的神秘。不算食物滋味的话,到也没什么不好的……可那现在已经不属于她了。 “你在做什么呢?”阿尤恩问她。 同样的,梦境魔法现在也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安川离开时没要求再见导师一面,但梅布尔也没把这矮胖的老弓手送回梦里。她原本需要省下魔法应对几十年前得到的那份恼人的礼物,现在不需要了。 “我得招待客人。”她回答。 “玛格德琳大人,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他的语气小心翼翼。 “确实。你在担心他的小学徒。不管怎么说,毕竟也是你的传人。你想看看她吗?还是……算了,我当然知道你想干嘛。”当初我不该戏弄安川的,梅布尔再次感到了后悔。“我也确实是在为她准备热汤。你清楚我不喜欢乱炖。” “她会到这里来吗?”阿尤恩十分惊奇。 “不止是她……怎么说呢,我暂时不想见到我的同族,更不想有人在乱闯森林时弄乱我精心栽培的植物。好吧,其实这是一回事。”梅布尔摇摇头,“那份礼物就是麻烦本身,由此可见,我也是麻烦。你最好不要指望那孩子来自找麻烦。” 阿尤恩迷惑不解,他不了解那究竟意味着什么。梅布尔也不想详细解释。这时,西尔维娅发出一声尖叫,伴随着连续的巨大震音。“你是谁?放开我……还有它!” 梅布尔用汤勺敲一下老弓手的头,他立刻消失无踪。下一刻门女士西尔维娅被暴力洞开,断开的锁闩灰扑扑地滚落一旁。 “你把它弄坏了。”她说。 与安川和他的学徒不同,来人是位不速之客。他的样貌梅布尔从未见过,但打扮却不陌生:黑色铠甲和头盔,棘刺密布的臂环,冰冷的铁手套。一扇骷髅点缀的门扉逐渐闭合,溢出的死亡呼吸掀起身后白骨般的银色披风。他看上去近似盖亚教会的十字骑士。透过铁盔的缝隙,梅布尔能看到骑士的眼眶中跳动着的幽暗火焰。 “我可以照价赔偿你一头尸巫。”黑骑士说,“或者你想要骨龙?” 西尔维娅打了个哆嗦。 “我并不想交换。”梅布尔说,“但你显然不同意。所以为什么要徒劳地问一遍呢?” “因为交换成功的可能性很低。” 根据对方的言辞,梅布尔·玛格德琳确信他连与自己正常交谈都不抱希望。说到底,我与他也没什么好聊的。她松开汤勺,一大片藤蔓顿时拔地而起。 不速之客不是要赔偿锁先生,这点她一清二楚。但还有很多事情梅布尔不明白。“我没想到会是你,神秘之尽的不死者领主。” “你想得太少。”黑骑士抽出剑。 这不是预料之中的战斗,梅布尔还来得及想,也许我该让阿尤恩和他的学徒帮忙。面对强大的敌人时,连圣瓦罗兰的自然祭司也得依靠同伴援手。 一道剑光突破了藤蔓,还在加热的灶台被劈成两半。只怕那孩子喝不到热汤了。精灵女士后跃上柜子,双手十指紧扣,抵住额头。 屋子突然发生了扭转,破烂屋门挤在藤窗上,其余的房间门依次归拢,像一叠扑克牌重合到一起,立在梅布尔身后。黑骑士的长剑携死亡的灰影逼近,地面上被砍断的藤蔓如蛇般舞动,重新冲向敌人。少数几根枝条缠住摔进泥地里的门女士西尔维娅,当它们把她一把塞进房间时,梅布尔立刻跟上。锋利的剑光紧随而至,草木编织的立柜顿时被剁成了只能用来烧柴的烂木块,溅起的碎石木屑叮叮咚咚敲打在门板上。 “你招惹了什么人?”门女士,不,应该是门小姐惊魂未定。她们身处一处广阔的藏品石室,话一出口,立即传出回音。 梅布尔没理会对方的质问,她用手一拍,西尔维娅顿时从沉重的石板门变成了一只皮箱。“我变成什么样了?”它自己还不清楚。 “更结实了。”梅布尔说。她把箱子抛上头顶,它立即打开,像个黑洞一样牵扯着各种东西钻进肚子。 忽然一节剑刃扎透门板,把手上碧绿的魔纹分崩离析。“可惜我没有梦境了。”精灵女士感叹一句。自然秘语很难抵抗针对性的魔力侵袭,防御被破坏在她意料之中。“不然我就能向自己许愿了。” “你瞧他是来许愿的么?”西尔维娅讥讽地问。“我看是寻仇!” “不,他的愿望我确实能实现。”精灵女士边纠正边合上皮箱。这时木门被彻底打烂,漆黑的领主一步跨越门槛与内厅的距离,透明的火焰在剑锋燃烧,猛然砸上皮箱。一圈碧绿光晕扩散,黑骑士的长剑突然变成了一条灰鳞毒蛇,尾巴被他捏住。它回头咬他,结果在铁手套上崩了牙。这家伙需要学聪明点,梅布尔心想,别看见什么都敢下嘴。 黑骑士没放手,死亡的魔力由灵魂之焰迸发,钻入手臂和掌指。他用力一攥,灰鳞蛇嘶嘶哀号,重新变回了骑士长剑。“交出东西,就饶你性命。”这话认真得不像是哄骗。 但她没回应。一支迷雾缠绕的箭矢不知打哪儿飞来,尖头钉在骑士的铁靴前。“我还年轻呐!”矮个子的弓手对梅布尔高喊。他是阿尤恩,却动作灵敏,面容也毫无老态。 “梦境?”黑骑士似乎措不及防。他环顾四周,终于从地板的方格状纹路中发现了异常。它们似乎是用毛线织出来的。 他说得没错,这里是梅布尔为一个愿望织就的梦境空间。 第三百一十四章 闯入者 “是这样的,领主大人,这间屋子一开始就是梦境筑成,虽然不是为了提防像你这样的人。”精灵女士耸耸肩,“但是你瞧,此刻它就派上用场了。”阿尤恩这类梦中人在这里拥有真实的存在感,梅布尔完全可以具现出更高神秘度的帮手——只要不超过自身。 “用处不少。”黑骑士评论。 我可以在里面带你游览诺克斯。梅布尔心想。她飞上半空,躲过一片饱含死亡魔力的剑雨。阿尤恩则在地上狼狈地一滚。“它原本也可以是给你的愿望准备的。”这句话也不全是安抚。“如果屋子被破坏,它会立刻消失。你知道这不是我能阻止的了的事情。” “你愿意交换?”她的话让黑骑士动作停顿。看来他也不是完全在战斗中对敌人的言辞充耳不闻。 “我不会去寻找其他的麻烦。”梅布尔表示,“而你无疑会这么做。我已经离开了圣瓦罗兰,但还没打算到加瓦什去。” 黑骑士点点头,收起长剑。“我也没有骗你。”她能猜到缘由,随后他也给出了准确答案。“苍之森领主希望你活着。”但他也可以忽略她的请求。 伊薇格特。她以为自己不会因为这个名字而悸动。说到底,在我离开圣瓦罗兰前她还是我的朋友。早就不是了。恶魔没有朋友,只有同类。“她现在变成恶魔了吗?”精灵女士忍不住想得到答案。 “不用你操心。”黑骑士似乎在打量她。“没有。我们也没处死她。你好像很了解无星之夜。” “这是必要的准备。”要是我早些清楚你们的底细,恐怕也不会背井离乡。 她没得到回应。黑骑士不再与她交流,直接伸出手。如果将东西交给他,我将摆脱长久以来的“麻烦”,同时也会成为诺克斯的罪人。但梅布尔还是打开皮箱。 就在这时,她听见门外传来异样的响动。“这小鬼来得真不是时候。”精灵女士叹息。她看见黑骑士再次按剑,阿尤恩试图用眼神向自己传递不安。事实上,梦中人的不安不过是梅布尔本身情感的展露,她当然清楚。看来战斗依然无可避免。 但事情的发展同样再次出乎意料。不知为何,黑骑士皱起眉头,手指又松开剑柄。他怎么了?梅布尔警惕地看着他的动作,随即感受到一种古怪的吸引力拉扯手臂,她错愕地望向窗外。 …… 许多支箭钉在草地上,将狰狞怪异的花朵粉碎。罗玛钻进篱笆,感觉到后背的衣服被棘刺刮破。这点小伤不痛不痒,她咬着牙想。 惹上绿精灵并不是意外,她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办法在森林里逃脱。高塔使者有办法找到她,但她走得太着急,没想到赶走那个油橡皮小人族。我向来对紧急状况反应不及,她忍不住反思,在高塔游戏时也是这样,才会总是被人识破。好在让绿精灵阻碍对方是早有的计划,罗玛只是没想到自己也会被他们发现。见鬼,导师早就提醒过我绿精灵能看到很远,我怎么忘了呢? 虽说她跑到这里实属慌不择路,但本来也不见得能辨识出方向。她想逃出森林,可绿精灵追过来,原本的标记就再也找不到了。跟随迷雾和阴影她穿越了一片布满奇诡植物的林地,这里的路十分难走,也许能甩掉咬住她不放的自然精灵。她当然知道微光森林里有许多神秘之地,可小狮子现在只好祈祷这里不是其中之一。 她听不懂的喊叫声变得更近,其中夹杂着一两句通用语,罗玛也无法确定他们在说什么。她爬起来,环顾四周,紫叶女贞的篱笆内是比她还高的植株,红珊瑚似的可怕花卉覆盖的小路,以及缝隙里飘散的草籽妖精。“这是什么鬼地方?”也许我该转身离开这里。 但她没想过成为绿精灵的皮毛,于是硬着头皮往前走。这里的魔法植物数不胜数,很快小人族就会得到消息。不过在那之前,他们必须摆脱绿精灵的纠缠——相比狮人,人类在微光森林里更不受欢迎。突然她绊倒在一从醋栗前,气得折断了树枝。 当精灵语在耳边响起时,声音近得吓了她一跳。罗玛不由得屏住呼吸。哪怕有『夜之拥』辅助,她也无法发现隔着茂密枝叶的自然精灵。然而这些森林的宠儿从她眼前经过,他们穿着软皮靴和毛革坎肩,头戴羽饰,手握长弓。她看见某个精灵的弓上还有两条带子。这些人似乎要比昨天遇见的那队更厉害,却没能找到近在咫尺的罗玛。莫非是这些魔法植物的缘故?连罗玛自己也才发觉他们追得这么近。 这里不安全,罗玛心生退意。我可以将追兵引到这里,然后自己离开。他们会迷路,再也找不到她……她怀疑自己也迷路了,可当她蹑手蹑脚朝后退时,后背撞上了她钻进来的那片紫叶女贞。退路竟就在身后,但她记得自己往里走了很远,难道这片灌木是一条环带?她一直沿着边缘走?罗玛把手伸进树丛,却又犹豫了——绿精灵比她更熟悉微光森林,他们会不会知道这处神秘之地,布下人手在外面等她自投罗网?这并非没有可能。 看来我只好在这鬼地方的外围呆下去,直到发现路为止…… 越往前走,稀奇古怪的植株就越多,种类也更丰富。罗玛试图辨别草地上折落的叶子,并小心让自己的脚掌落在平整的地面。密林间有种压抑的分子不断扩散,在这里停留的时间稍微长一点,她就觉得心慌意乱。两只蓝色知更鸟从她头上飞过。这片森林的深处没有寻常的鸟兽,罗玛意识到,可边缘没准会有一两只越界的家伙。她赶忙追上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却生怕它们从视野中消失。 鸟儿落在山壁上,左右偏头,打量着她。罗玛低下头,终于发现了狭窄的道路,还有两旁摇曳着的紫色豆荚。或许那是豆荚罢。“快说你们往哪儿飞。”她吓唬鸟儿,“否则让我吃掉你们。” 知更鸟振翅飞走了。 她不再跟着它们跑。小路尽头是一处石壁上的洞穴,罗玛藏在豌豆丛里估量里面的光景。然而很快她听见一串杂乱的脚步声,罗玛用脚趾头都能猜到是那些紧追不舍的自然精灵。她只好放弃树丛,决定爬上山壁躲藏。女神在上,倘若这也能被那些绿精灵发现,那就算我活该倒霉。她只希望自己能爬得快一些,否则会被一箭钉在峭壁上。 这回希瑟没帮她。风行者的知识不包括攀岩,罗玛只能靠自己的眼光判断哪块石头比较牢靠。然而她难得没掉链子,问题却出在了其他地方。正当罗玛要爬上一处风蚀而成的岩突时,忽然有一大块滚石在身边坠落,接着山壁整个震动起来,好像有一条龙在地底翻滚。滚木和泥沙俱下,尘烟枯草汇成褐黄的土浪。她被迫闭上眼睛,除了祈祷和死命紧抓外无法做任何事,耳边回荡着隆隆的巨响。这时绿精灵们刚从树丛钻出来,又在泥石流的逼迫下慌忙缩回去,四散着远离山脚。 当震动稍歇,罗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幸运地在岩突下未受波及。她赶紧蹬开头顶一株断裂的枯树,翻身爬上铺满沙土的岩突。树枝断裂,在岩壁上翻滚着摔落。这时她听见一声口哨,低头瞧见绿精灵们逼近山脚,弓箭手们拉开长弓。在箭矢脱离弓弦的一瞬间,她躲进一处开裂的罅隙里。 大部分凡人射出的箭支在石壁上弹飞,少数魔法箭打在裂隙附近,炸开一个个窟窿。罗玛现在不怀疑绿精灵能否找到自己了。好在她并非被动挨打。尤利尔没有拿走她的弓,于是小狮子弯弓搭箭,嘣的一声射翻最近的两个自然精灵,然后赶紧低头躲过又一波箭雨。 “上来啊!”罗玛用通用语高喊。她发现这些绿精灵连靠近山壁都不敢。这下轮到你们倒霉了,罗玛再次射穿一个人的胸口。“来剥我的皮!”她的挑衅激起一阵狂暴的反击。精灵们也用言语回以颜色,即便听不懂,她也能猜到这帮长耳朵是在诅咒自己。随他们骂,小狮子决定先收拾叫得嗓门最大的那个。 她很快将最后一发『破甲』箭搭在弦上,突然发现自己的箭袋空空如也。罗玛扒着石头往下望一眼,可绿精灵却不止一个。原本是够用的,她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想起自己在跳河时遗落了不少箭支。“不是吧……”小狮子缩回头。 一大块岩石被魔法箭打落,碎片将所有人笼罩在阴影里。罗玛听见巨石砸入地面,恐怕她原本藏身的豌豆丛已经彻底不见了。她希望绿精灵也都死在落石下,或者干脆只留两三个人。但这是不可能的。无论如何,一支『破甲』没办法解决掉所有追兵,只要她松手,就再没有胜机。 第三百一十五章 暴风雨 或许是意识到了她的弹药匮乏,绿精灵们开始逐渐逼近山崖。罗玛抱着脑袋,耳边岩石粉碎跌落的声响还在不停持续。很快,精灵们将清除山隙附近的阻碍,或干脆爬上山崖捉住她。想到这里她就不自主地害怕起来。这种感觉与在河岸交战时完全不同,她无处可逃。 好在距离最坏的情势还有几分钟,罗玛在箭幕的间隙扫落石子,希望能让几个人滑下去。可先前松动的巨石早在那阵摇晃中掉落,她也没法拨动它们。我还有一支箭。小狮子把它取下来握在手中,无论如何,她决不会让绿精灵剥她的皮。 但忽然一只手从上方将那支箭抽出来,罗玛吃了一惊,尖叫脱口而出。什么时候有绿精灵爬到头顶了?她边朝缝隙深处挤,边用爪子胡乱抓。 “哎呦!”结果却撞在石壁上。“赶紧出来!”一个人用通用语催促,这个声音她不陌生。“你疯了吗?刚刚发生山崩,你还敢藏在这里?” 她咬着嘴唇,收回爪子。“不藏进来我就没命了。”罗玛看着尤利尔降落到方才她支撑身体的岩突边。他在腰间系一根吊索,一手抓住粗绳。“绿精灵在向上放箭。”她提醒他。“你怎么穿过那些植物的?” “然后你杀了几个人是不是?”尤利尔没好气地说,不理会她的问题。 “他们先动手的!” “是你先截断了河流……够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尤利尔踢在石壁上,朝侧面荡开。一支魔法箭命中岩石,砰得一声将其整个击落。好吧,看来这件事确实不能怪罗玛。任谁都不会以为绿精灵们留出了解释误会的余地。“我们得下去。”连他也没把握在枪林箭雨中带着罗玛爬上去。见了鬼了,她怎么跑到这鬼地方来的?七盏灯小屋出了什么事? 他试图荡回来,但绿精灵们瞄准了绳子。地面距离此处约有一百码以上的高度,学徒不敢想象自己掉下去会摔成什么样子。于是他单手抽出剑,挥出一道魔力的剑光扫落疾飞上来的箭矢。沉重的负担让冰霜之剑几乎脱手而出。他只好将剑尖钉进石壁。 如果要抓着绳子,他就没法挥剑。这玩意是双手剑,本就不适合在山石峭壁上搞什么特种作战。尤利尔意识到自己的准备有些不足。当罗玛露出头尝试接近他的时候,他立即喝止。“等等,罗玛小姐。”一个绿精灵差点命中他的肩膀。“这样不行,我们会被射下来。” 小狮子瑟缩在山缝里。“你打不到那些长耳朵吗?” “我是骑士,不是弓手。” 她转了转眼珠。“那你去把他们赶走,我再爬下去。我会记得你的救命之恩的。” 尤利尔不会再上她的当。“不用那么麻烦。”他把长剑收回皮鞘,随后借助裂隙边缘的棱角转过身。在他将身体固定下来的一刹那,山脚响起一声口哨,十几个绿精灵弓手齐齐放箭。罗玛尖叫起来,要伸手拽他。尤利尔松开绳索,一把按住小狮子的脑门,拿后背抵住石隙。 『圣言唤起』 “凡是过往,皆为序曲——” 他将罗玛的箭支朝下一抛,形单影只的羽箭仿佛在浪涛中逆流。风行者的神秘莹莹闪耀,顷刻间,孤零零的箭矢由水滴化为骤雨,迎面撞上暗绿色的箭幕。 『暴风雨』! 哨声戛然而止。一支精灵的箭打在神术的屏障上,无力地跌落下去。罗玛奋力推他。“怎么了?”魔法的对撞产生可怕的巨响,连山体也随之震动。她觉得耳朵快聋了,心脏狂跳不止。 当尤利尔避过碎石再往下看时,只瞧见满地的残肢断臂,场面惨不忍睹。周围的花园遍布犁痕坑洼,连道路也再辨识不清。山壁下的绿精灵猝不及防,在箭雨的洗礼下倒了一地。魔法箭矢的威力不逊于先前的滚石,战果更是远远超出。 “答应我一件事。”他扭头对罗玛说,“在爬到底前别往下看。” “什么?”果不其然,她立即就想去看下面发生了什么。尤利尔赶紧把她按在墙上。“下去了随你看。”不然他担心这孩子会没胆量往下爬。“赶紧走。” 小狮子不大耐心,但没敢顶嘴。她偷偷往下瞥,学徒也没法阻止。直到她将脚下这片令人脸色难看的战场尽收眼底后,罗玛才明白了缘由。“这是你的魔法?它是「暴风雨」?”她差点松开绳子。 “很形象。”暴风骤雨过后,敌人如天空一洗而净。尤利尔拽住她手腕上还没断开的神术锁链。“都是因为你,我才会在这里大开杀戒。”他试图向下,小狮子整个被提起来,在半空晃动。还不到掉以轻心的时候,他们在七盏灯小屋的花园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恐怕玛格德琳女士会受到惊扰……尤利尔唯有指望对方此刻不在家了。 “那些绿精灵都死了?”罗玛问。 “肯定会有人逃掉。”这毋庸置疑。『暴风雨』只是环阶的魔法,还没那么大的杀伤范围。更何况魔法的成效与神秘度相关,尤利尔自己也不过是环阶的水准,要是乔伊使用他的环阶魔法,大概连高环也得小心应对。“也许他们就在树林里等着我们。”他低头看了一眼洞穴的位置,积石沙土将其彻底淹埋。 “那里有个洞。”罗玛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扭动起来。 莫非她还不死心……绿精灵不用担心,真正让他不安的还是这处花园的主人。虽说对方并未展露恶意,但尤利尔既已找到了罗玛,那还是少招惹奇怪的人为好。“别管它。也别乱动。” “不是我!”小狮子抗议。 不是你还有谁?这话他卡在他喉咙里。山在摇动。尤利尔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两个倒霉蛋抬起头,正看见一大片阴影放大,砸向他们的头顶。 …… 剑刃切开圆木,魔力的闪光余势不减,斩断一截飞舞的雀羽。梅布尔在半空忽然下沉,藏在疯长的菟丝子后。她决没想到黑骑士能轻易破除自然秘语,因此险些被一剑砍下脑袋。不管怎么说,死亡与生命在神秘度对等的情况下都不可能显示出这么明显的差距。“那是什么?”她的问题却与眼下的战斗不相干。 “同类。”黑骑士居然回答了她。 梅布尔没法从如此简短的回应中得到更多信息,但她能判断出来客事关重大……在这之前她就意识到了,因此这次交手中由她抢先进行了攻击。后者不过是反击而已。同类。但冒险换来的线索更坚定了她阻拦的念头。 这反而使她的对手感到奇怪。虽然黑骑士没说话,但这种情绪的自然展现总会露出马脚。 也许他在讥笑我。精灵女士也清楚,毕竟她自己的东西虽然交出得非常痛快,但涉及到其他人时却横插一手。 可这并非一回事。那东西是寄放在她这的礼物,转交给黑骑士于她本身没有责任,而现在来的只可能是真正的持有者……就像她面前的黑骑士一样。这种情况下,“夺取”的意义完全不同。 黑骑士从没有宽容对手的美德,恐怕将有一场恶战到来。然而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我不会允许你夺走更多。”梅布尔警告。荆棘破开石头,在梦境中舞动。 这里是她的魔法花园,更是编织已久的梦境,即便是伊薇格特也绝无胜算可言。黑骑士举起剑,防备突然抽来的藤条或荆棘。散发着怪异气味的鼠尾草从地板缝隙里凭空冒出来,无数白绒绒的种子在下雪般坠落。哪怕是亡灵,梅布尔也有把握剥夺其神秘形成的条件。 不知哪里出了问题,今天的事情没有一件按她的预料发展。对方交战的意图并不强烈,除了必要的抵挡和闪避,就只有阴影中不时窜出死寂的光束算是象征性的反击。这种程度不必多说,就连风行者阿尤恩都可以抵挡。 “你放弃得有点早。”梅布尔说。这时她身后传来一串零碎的响动,她不用回头,就知道客人已经进入了小屋。当然,谁让现在的屋子没有门呢?西尔维娅被她变成了皮箱,愿望也早就不作数了。但这种理由不会让梅布尔的心情变好。 周遭环境忽然由石屋变作不断下坠的深渊。某个女孩的尖叫声在拔高时戛然而止,可回音仍在环绕。但愿这么明确的挑衅能摸透对方的打算,梅布尔心想。 在她身后,尤利尔捂住罗玛惹事的嘴巴,只希望能够当场消失在原地。碎石子和少量光线从一道两尺长的罅隙中进入梦境,其边缘处的岩石结构正伴随着魔法植物的攻势不断往下掉落粉末。恐怕为了躲避灾难而落入更危险的境地这回事,并非只是小狮子罗玛会碰上的倒霉状况。黑骑士燃烧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掠过。尤利尔感到心跳放缓,似乎血液也被冷冻起来。 “我没放弃过。”亡灵骑士说。 第三百一十六章 招待客人的办法 就像在教堂时那样,尤利尔看着漆黑的领主转身跨入幽暗的门扉。他觉得喉咙作痛,骨骼僵硬得站不住。恶魔。这个词迫使他按住手指上的戒指。 “可以出来了,孩子们。他走了。”梅布尔说,“我还以为梦境会对他的通行产生一定的限制呢。” 尤利尔看着精灵女士飞下来,半晌无法言语。空境。她不是什么高环。难怪当时雾气提醒我离开。石室内弥漫烟尘。罗玛想往回跑,但学徒推她出去。这时候还是识时务为妙,玛格德琳女士怎么也该比黑骑士好说话。 “你是谁,阁下?”罗玛抓着尤利尔的手臂问,她似乎学会了小心谨慎。 “我是梅布尔·玛格德琳,住在这里的自然精灵。我一直在等待下一个前来交换愿望的人。” “这么说不太厚道,大人。”另外那位矮个子的风行者咕哝。 “因为我没什么好招待她的了。”精灵女士边说边松开皮箱,这家伙尖叫一声,稀里哗啦倒出了一堆杂物。“接下来你是羽毛掸子,给我把屋子清扫干净。” “又是我的活!”这个老太婆的声音十分耳熟,学徒认得它属于西尔维娅。 “那个黑色的骑士呢?是教会的十字骑士吗?”罗玛又问。 是我的错。尤利尔责怪自己,他没来得及捂住罗玛的嘴巴,让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往外冒。虽然他自己也很想知道答案,但这可不能着急。精灵女士瞧她一眼,学徒只希望她没有生气。 “请稍等片刻。”梅布尔的语气很温和,甚至还给出了解释。“之前的动静有些大,我得去照料一下我的花园。阿尤恩,麻烦你招待客人了。”伴随她的话音,地面上的碎木条忽然飞到门框上,按照裂纹拼凑在一起。古怪的光线透过缝隙,仿佛外面有光源在陀螺般的旋转。 尤利尔与罗玛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虽然他们是自卫式的反击,但对手毕竟是自然精灵,是玛格德琳女士的同族。她为死去的绿精灵将尤利尔和罗玛变成符文生命也是理所应当的。可学徒暂时没想好用什么借口叫住她,精灵女士就已经飞走了。 名为阿尤恩的弓箭手邀请:“罗玛小姐,和你的朋友请跟我来。” “你认识我?”小狮子诧异地问。 “现在才认识。”阿尤恩的回答依旧令人迷惑。他打开好像是被胶水黏在一起的房门,露出后面森林风格的客厅摆设。尤利尔对这间屋子很熟悉。 “别关门。”在他们进入客厅后,变成羽毛掸子的西尔维娅说。她一边嘀嘀咕咕,一边扫开一幅画像上的浮尘。 这次为他们准备茶水的人换成了阿尤恩,尤利尔不认识他。通往外界的大门位置空空荡荡,他忍不住看了看上下飞舞的羽毛掸子。锁先生也不见了,它到哪儿去了?黑骑士与精灵女士的战斗几乎将七盏灯小屋摧毁。尤利尔确信那位亡灵骑士不会礼貌的敲门。 “这是什么地方?”小狮子悄悄问他。她在椅子上坐立不安。 “七盏灯小屋。”此刻隐瞒这些消息没有好处。“据说能让人实现愿望。但你必须用一种花园里不存在的植物来交换。” “植物和愿望?”罗玛的眼珠子骨碌碌转起来。 “你的三色堇别想了。那是德鲁伊给你的礼物,我保证玛格德琳女士见过它。” “你怎么知道她见过?” “你不是从她的花园进来的吗?只要是里面出现的植物,统统不作数。话说回来,你想许愿让她帮你乱跑么?” “好主意。”罗玛说。 尤利尔至今不知道这头小狮子的脑回路究竟是怎样的稀奇古怪。“她是自然精灵。”他告诉她,“你以为她会忘记你之前杀死她的同族?还是说你要推卸责任给我?” “她是精灵?可她的手指——” “手指?”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最好别问她这个问题。瞧见她的耳朵了吗?我确信玛格德琳女士是自然精灵。” 小狮子闭上嘴巴。 我得提醒她。尤利尔心想,免得这孩子冒犯到玛格德琳女士。“一会儿别打岔,她问什么你说什么。别求她任何事,也别答应任何事。”他悄悄说,“罗玛小姐,如果你还想离开微光森林,就照我说的做。” “你来过这儿,是不是?” “没有。”这句话完全属实。“可我听说过。要是你触怒了七盏灯小屋的主人,她会把你变成物品。” 罗玛凑近他。“你是从那个小妖精口中听到的?它在哪儿?”这孩子的关注点简直莫名其妙。 “它藏起来了。”尤利尔含糊其辞。其实麻雀酒没跟他进入花园,它似乎很害怕玛格德琳女士。将罗玛的位置告诉学徒后,麻雀酒决定在外面等他。“等出去了再说,你会见到它的。” “好吧。”也许在见过小人族之前,她不会再逃跑了。 阿尤恩先生为他们端来茶水。“茶叶少得可怜。”他歉意地说,“真抱歉,可我们暂时只能这样了。” 也许梅布尔将茶叶吃光了。“不,已经很好了,谢谢。请休息一下吧,阿尤恩先生。”之前的梦境中尤利尔没见过对方,但看起来他也不像是西尔维娅那样的“符文生命”。 弓手没有坐下。“好的。”他居然转身走进先前的房间,随后带上门。尤利尔和罗玛被留在了客厅,接着西尔维娅的抱怨声传出来。 “这位先生显然比我们清楚休息的真正含义。”尤利尔说。他一点儿都没把心里的怪异感表露在脸上。“你口渴吗?” 罗玛果然去拿盛满水的茶杯。“这是什么?”她同样脱手,弄洒了水。 “不会打碎的杯子。” 小狮子盯着他。“你早知道。”她磨着牙,恼火地说。 “只比你早一点。”他承认。 这时精灵女士从隧道走出来。羽毛掸子飞出门缝,歪歪扭扭地栽进水池里清洗自己。梅布尔一把提它起来,挂在门框下甩干。她刚转过身,西尔维娅就再次变成了一道沉重的石门,表面还在不断渗出水珠。 与梦境相比,梅布尔·玛格德琳展现出的姿态要更加有力。这无疑与他们处于的境地有关:当时他孤身一人,被迷雾驱赶到精灵女士的家门口。现在一场大战刚刚在宁静的小屋中落幕,他们不过是适逢其会的观众。作为客人,显然黑骑士要比两个高塔的学徒更值得谨慎对待。“我猜你们不是来许愿的。”精灵女士说。 “我们只是路过。”尤利尔回答,“闯进您的花园非我所愿。但不是很凑巧,我们……与这里的自然精灵有那么一点小误会。” 学徒的余光瞥见罗玛偷偷瞅了他一眼,好像对他的说法感到非常惊异。确实是出现了死伤的小误会。哼,你以为这是因为谁? “没关系。我知道花园的损失该算在谁头上。”梅布尔表示谅解。也许她根本没生气。 “感谢您的体谅,玛格德琳阁下。”这不合常理。“我们可以帮忙整理花草。”尤利尔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来弥补。 他的态度换来花园主人诧异地注视:“噢,别害怕,我不会把你们怎样。西尔维娅和你们说什么了?别信她胡说,她总是谎话连篇。” 比如自己被变成一扇门或是什么别的东西的类似诉苦的言论?“不,她一句话都没说。”学徒断然否认。“对了,之前那个亡灵是黑骑士吗?”他生硬地切换话题。 梅布尔没有让他难堪。“我更愿意称他为不死者领主。”她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茶叶。“无星之夜的恶魔领主。你们来自克洛伊塔,应该清楚他的底细才对。” “恶魔?他……”小狮子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我们只是学徒。”尤利尔回答,“但我知道秘密结社的存在。黑骑士怎么会到这儿来?他想要借助秩序缺口打开地狱之门吗?”他还是没忍住问。 看得出来,罗玛则想知道秩序缺口和秘密结社的事,可她无法插嘴。 “你知道很多秘密。”玛格德琳女士望向尤利尔的目光似乎有某种奇异的意味。“但你猜得不对。不死者领主是为某件东西而来。” 东西?“他没能得手。” “是的。” “他会为此再来吗?” “很有可能。”精灵女士说,“我虽然超越了环阶,但空境之间也有差距。说实话,我并不清楚他为什么如此果断地离开。” “那你为什么不将东西给他呢?”罗玛见缝插针地问。梅布尔眨眨眼。 “因为事关诺克斯的安危。”尤利尔只好给她解释秘密结社和无星之夜的事。“……所以别打岔,罗玛小姐。”他不得不用一句叮嘱结尾。 完全没用。“黑骑士又要用玛格德琳阁下的东西干什么?” “这我暂时也不清楚。”精灵女士说,“我也是首次与不死者领主打交道。他的大本营在加瓦什,因此几乎不在诺克斯出现。不管怎么说,我很庆幸他不是为秩序缺口而来。” “我会将情况报告给导师。”尤利尔保证。 玛格德琳女士点点头。“只是报告并不牢靠。”她和蔼地说,“我希望你们能解决这个麻烦。” 第三百一十七章 织梦师的梦 解决。尤利尔怀疑自己的听力在刚刚的山崩中受到了损害。她要我解决?麻烦,或者是黑骑士?要知道刚刚的山崩正是由梅布尔与黑骑士的战斗引起,若非他们及时躲进一条宽阔的山隙,现在正与那些绿精灵的尸体一道被石头埋在最底下。“您想联系克洛伊吗?”只有这一个解释。 一阵沉默。梅布尔·玛格德琳似乎在仔细地打量他,尤利尔捏住杯子,不敢抬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她的目光作出这种反应。 “就是这样。”花园主人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你带它回去,交给你的导师。反正占星师们有经验。” “那究竟是什么?”尤利尔大概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但他没打算轻易收下这份恶魔领主也觊觎的“礼物”。苍穹之塔正因红之预言陷入紧急状况,这个消息至今为止还没有传开。他得考虑是否会给乔伊和命运集会添麻烦。 果不其然,精灵女士说:“一位人类骑士的愿望。” “让我猜猜,他是白夜骑士沃尔夫冈,对不对?” “没错,或许这就是不死者领主来夺取它的缘故。他可能不满意这个名号罢。”花园主人问他:“你是伊士曼人?” “确实如此。我离开家才没多久。” “高塔少有陆地人加入,当然,莫托格人除外。你们不经常到这里来。” “因为我们的驻守者出了点意外。”尤利尔回答,“他也是森林信徒,结果城里却出现亡灵作乱。” “自从圣瓦罗兰在亡灵之灾中选择了避战,加瓦什的死灵们就开始猖狂起来。这是没办法的事,谁让那些自然精灵毫无作为。我倒宁愿祭司们投效法夫坦纳的雾精灵,她们起码还能记得千年前的盟约。” “盟约?”罗玛问。 “圣米伦德大同盟。”玛格德琳女士似乎对她的重复感到不解,“我记得你是神秘生物。莫非你的导师没跟你说过这些历史?” “他教导我的时间有限……” 连我知道得都比你多。尤利尔心想。有着另一位优秀的占星师学徒萨比娜在前,他可不会怀疑拉森先生的教育水准。不用说,这小狮子压根没认真听过课。“同盟已经解散了。”他说。 “圣瓦罗兰就是第一个退出的。还要我怎么说呢?”梅布尔摇摇头,“我也没什么不同,着急要把麻烦送出去。” “沃尔夫冈的愿望是什么?”尤利尔没能在梦境中见到它,一直抱有好奇。他感觉心脏砰砰直跳。原本精灵女士也要带他去看那件收藏,是因为他来着克洛伊塔吗?还是发现了他的秘密?毕竟黑骑士曾来抢夺过它……“我想先看看再说。” 罗玛翻了个白眼。“这算什么?待价而沽?”看来她还不明白此刻高塔内的局势。 “我看到了约定的尽头。” 他听见梅布尔说:“它在这里。”接着声音与梦境重叠。“跟上我。这一天终于来了。” 收藏间的门被打开时,他们看到的不再是战斗过后破烂的石室。树林正在云霞中焕发光彩,像炎之月的晨光穿过水面或一尘不染的玻璃直射入眼,给予每个人的视野极限一次颠覆性的拓展。比绿色更鲜亮的橙红,饱含深情的紫棕和朦胧的金黄色,它们是触手可及的。但在色彩尽头,一座耸立的山峰卓然不群,充满矜持而固执的距离感。即便如此,它身上也有种奇妙的生命活力,仿佛下一瞬就会迈步向你走来。对任何一个拥有森林血脉的神秘生物而言,这种自然生命的欲拒还迎都是无法抵抗的。 尤利尔的感触却与罗玛和梅布尔女士都不同。森林在脚下,他能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并非身处其中。这或许值得庆幸。山峰高耸入云,它的灵魂也飘荡在云端,连接大地的树海如同山脉的一件变色外套。但在学徒看来,森林之于孤峰,更像是希瑟女神为其灵魂包裹上的血肉。 “这是哪儿?”他感觉自己对于森林的想象力受到了一次极大的冲击。“我去过四叶森林,甚至是莫里斯山脉的雪松林。但它们都没有这片森林这么……浩瀚无垠。” “这是苍之森,圣瓦罗兰的自然王国。”玛格德琳女士告诉学徒,“它是整个宾尼亚艾欧最大的微光森林。”她深深呼吸,又遗憾地扭过头去。“也是我的故乡。” “真是太美了!”罗玛的眼睛闪闪发亮。“我们要去圣瓦罗兰吗?” “不,这只是一个梦境。真正的苍之森远在千万里之外。”玛格德琳女士带上木板门,刹那间,他们就站在了覆满落叶的草地上。“这里是你们刚来过的石室而已。” “梦境?”罗玛问。 “我是个织梦师,专业造假。” 但他们走入密林,一切似乎都是真实的。尤利尔能触摸到微风和露水,脚下的泥土也十分柔软肥沃。这种感受他只在自己的『灵视』里体会过。“不可思议。” 他有点明白精灵女士是如何为客人实现愿望的了。在神秘的填充下,石室里的梦境堪比威尼华兹和篝火镇的真实投影。 “我听过一个传说:北部的索德里亚有一处神秘之地,名为‘梦想之家’。” “它不是传说。我的神秘职业就来自于那里。织梦师会比你自己更清楚你的梦想和渴望。我们的魔法源自于人的记忆——真实和虚幻的记忆,也就是梦境本身。” 这是与『真实投影』不同的地方,尤利尔明白过来。当初的月之都可没有参照的蓝本,是碎月的魔力凭空捏造。 “你会知道我们的梦境吗?”小狮子问。 “我用不着知道。”玛格德琳女士告诉她,“我的魔法既然源自于梦境,自然会随着梦境的主人改变。当然,一旦梦境被织好,每个看到的人都会清楚他做了什么梦。” 难怪梅布尔可以收藏沃尔夫冈的神秘物品,尤利尔心想。她不需要去旅行,风景就在梦里。他们走了大约十分钟,经过的距离足够从收藏室门口穿越到山壁外,可树林景色仍在后退。尤利尔不知道先一步进入其中的阿尤恩先生上哪儿去了。 花园主人走在最先。她拨开榕树垂落下来的茂密气生根,露出苍翠帷幕后的秘境。“它就在这儿。”微光在她脚边闪烁。 罗玛抢在尤利尔身前钻出来,尾巴抽在他脸上。他把这小狮子推开。空气中弥漫着清新潮湿的薄雾,阳光也朦胧起来。尤利尔听见水声。它出现得异常突兀,他感觉自己好像行走在法夫坦纳街道的边缘,忽然有女人打开窗户从头顶浇下一桶水。这联想真要命,他赶快把它赶出脑海。 罗玛兴奋的叫喊:“那是银溪吗?” “是啊。女神的溪流。”梅布尔说。 一挂晶莹的瀑布从山崖倾泻而下,汇入清澈的水潭。透过波纹,尤利尔能看见绚丽的池底,仿佛岩石表面铺了一层银色薄霜。远处狭窄的河道绕过一大片紫叶李丛,分割出许多水中高地。树林的色彩令他想起布鲁姆诺特的群山。由于水道宽广,瀑布也流量极大,尤利尔很难想象森林种族居然将其称为银溪。 精灵女士注视它的眼神充满爱意和怀念。“这是我的梦境。我做梦都想回去。”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呢?” “原因很复杂……生活所迫?”精灵女士告诉小狮子,“但说老实话,什么原因也不如我自己的心意。也许是我还不想回去。” 尤利尔对此另有猜测。他觉得梅布尔·玛格德琳可能是吃腻了苍之森的植物才被迫离开……这种话他当然不会蠢到说出口。 靠近河边时,尤利尔看到氤氲水汽里隐约露出的灰黑色。“一块石碑。”他想起麻雀酒的抱怨。“那是圣瓦罗兰石碑?” “当然,是假的。”梅布尔说,“但不管怎么说,它的蓝本也是那件苍之森的神遗物,你们最好当真的看……”她忽然环视一圈。“一点小意外。它似乎躲起来了。” 这个“它”显然不是指石碑。“沃尔夫冈的神秘物品?” “是的。看来它很满意我的梦境,才会融入到环境里。” “它到底是什么?”罗玛问,“一柄宝剑?一顶王冠?还是某件信物?我还不知道白夜骑士的故事呢。” “这与他的故事无关。”尤利尔说。 “让我们一起找吧。”玛格德琳女士提议,她头发上的雀羽垂在额头。“在我的梦境里,它可能是任何东西。但只要你移动它就能发现不同。”奇异的神色在自然精灵的眼底闪烁,犹如河面上粼粼的波纹。 寻找骑士宝物成了一个游戏,梅布尔好像忘记了它曾是两位空境神秘者争夺过的目标似的。趣味感取代了严肃,尤利尔不知这是好是坏,但罗玛显然十分赞成。学徒在她行动前一把抓住这孩子的肩膀。“用不着那么麻烦。”他缓缓开口,“我好像找到它了。” 第三百一十八章 『忏悔录』 罗玛吃了一惊。“在哪儿?”她扭过脸找尤利尔的手,那兴奋劲儿吓得学徒赶紧松开。“在哪儿呢?还是太小了?” “在你眼前。”他没好气地说,“玛格德琳女士,我找到它了。” “那就将它交给我吧。” 溪水淙淙,流过青绿的河岸。尤利尔抬起头,与梅布尔宝石般的绿眼睛四目相对。“我可能会冒犯您梦中的圣地,阁下。” 微笑在她脸上绽开,花园主人听懂了他言语上的机巧。“你并非是希瑟的信徒,况且这只是梦而已。”她的嗓音也异常和缓。“来吧,来找出谜底。我早知道你能做到。尤利尔。你对某些本该是未知的事情很了解,这肯定难不倒你。” 她似乎忘了我并不是专程为白夜骑士的“礼物”而来,尤利尔心想,却很确定我会收下它。“请稍等。”黑骑士没法迫使我加入结社,他打定主意,那你也不没法强迫我收下神秘物品。 “你去哪儿?”罗玛看着学徒接近银溪,急忙伸出手。“你不能下去!这可是诺克斯的第一条河流,是希瑟的伟大神迹。”她的动作太慢,抓了个空。 尤利尔已经踏在泛银光的水波上,脚下踩着一块浮冰。看来在梦境中使用魔法没有神秘度的限制,原本他还担心黑骑士与梅布尔女士的交战有着自己无论如何也达不到的隐性条件。这下他不担心了。“我尽量不让女神生气。”尤利尔再往前走,最上层的流水随之冻结。银潭距此处河道尚远,水面上风平浪静,他很快跨越溪流,钻进蓝紫色的树丛里。 小狮子盯着凝结的河面出了一会儿神。“它在里面吗,玛格德琳阁下?”罗玛问花园主人。本来她没指望得到回答,但精灵女士摇摇头表示否认。这事有点奇怪。她忽然发现梅布尔对自己的态度与尤利尔有些不同。 “还好你不知道。” 这种隐约的感受在小狮子听见这句话后得到了证实。“不知道什么?” “他找到它了。”梅布尔答非所问。 在河对岸的树林后,尤利尔已经抵达了承接瀑布的水潭。他借助浮冰继续向前,直至碰触到水幕后的黑色石碑。它表面的温度比山泉更冰冷,比流水更光滑,没有一点石头的粗糙。真不知道它在这里被伫立了多久……这个念头很快消失,因为尤利尔忽然想起来“礼物”是需要每天更换位置的。对梅布尔来说,她得每天为它织梦。 “我也能找到。”见状,小狮子大声宣布,“这太容易了。多么显眼!”她随即又焦担忧起来,“我来帮你抬。” “不,它非常轻。”尤利尔甚至独自将石碑一路拖行到精灵女士面前。怪不得沃尔夫冈能带着它旅行,学徒心想,原来他只需要考虑所占空间,不用担心负重。 直到此刻他才见到石碑的全貌。它的形状经过石匠修整,但似乎水流未给它留下任何蚀刻的痕迹。原本尤利尔以为它是黑色,但这种以为并不准确。整块岩石呈深青色,表面覆盖着大量古怪的植物根须,刻文也未加描绘,以至于线条支离破碎,难以辨别出任何文字和图案。尤利尔不知道这些是否就是小人族口中的女神诗歌。 “它是什么?”罗玛用爪子摸了摸,觉得手感不大像石头。“上面有划痕。” “这应该是梦中的圣瓦罗兰石碑,但却并非由魔力塑造。”他说。但它具体是什么,尤利尔也说不上来。 只有一个人能给出答案。梅布尔告诉他们:“它原本不是这个样子。”她的目光依然跟着学徒。“或许你知道它本来的模样。” 从一开始她就盯着我。尤利尔心脏狂跳。自从在七盏灯小屋里再次见到黑骑士,他就一直提心吊胆。当然,尤利尔不认为对方会为自己而来。可在短短几天内遇到那位无星之夜的恶魔领主,他也不敢相信这是巧合。他好像在跟着我,这个念头挥之不去。关键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在微光森林?冬青镇?还是更早——在他离开布鲁姆诺特后? 尤利尔按照记忆往前追溯,竟发现自己与恶魔打交道的次数比他想象中更多。刚乘坐浮云列车到诺克斯,学徒就遇到死灵法师纽厄尔了,接着是牙医霍普·奥卡姆和阿兰沃之王尼克勒斯。在布鲁姆诺特,遭遇无名者的频率达到了高峰,这都是因为他接触了秘密结社的成员威特克·夏佐。从他口中,尤利尔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同。 ……不,如果从头开始算,乔伊才是他第一个遇到的无名者,只是尤利尔当时根本没看出来……现在也看不出来。是在他向对方主动坦白后,一切才浮上水面。而且当时时间不够,有许多问题学徒根本来不及问出口。 也许他思考的方向不对。显然无星之夜不会注意每个藏匿在城市中的无名者,比如先前的伯莎·弗纳和她弟弟霍布森。结社的敌人是整个诺克斯,但在尤利尔看来,仇视他们的其实是执着于千年前黎明之战胜负,并将先辈的错误加于血脉后人身上的秩序侧神秘。恶魔猎手由此诞生并传承至今,他们也成了无名者们最恐惧的行刑人。无星之夜作为秘密结社,必然会将注意力放在他们的死敌身上。事情似乎变得明朗了。乔伊是空境级别的恶魔猎手,显然他也是恶魔的事实只有尤利尔清楚。可尤利尔的秘密并非只有乔伊清楚。 这或许就是黑骑士找上他的原因…… 只是无星之夜和乔伊还好,但如果梅布尔·玛格德琳女士也知道了实情,恐怕没那么容易放过我。到了那时,尤利尔毫不怀疑克洛伊塔学徒的身份也救不了他。况且这不仅是他自己的事,乔伊也会有麻烦。“为什么我会知道?”现在绝不能自乱阵脚。 精灵女士反问他:“你听过很多传说,是也不是?” “这有什么关系?” 她眨眨眼睛。“其中有关于「忏悔录」的故事么?” 希望它不要跟恶魔有关。“那是什么?”尤利尔还在想黑骑士的事。 “是它。”梅布尔将鲜艳的指头碰在石碑上,它缓缓融化,成为一本薄薄的书册。魔法的波纹在空气中传递,尤利尔看见封面上细小的金星。“这就是沃尔夫冈要我保管的神秘物品,一部古老的法典。” “福音书?”他一眼认出来。 “看上去是这样。『忏悔录』作为盖亚教会的圣典,很多人都以为它只有一本。” “盖亚教会?可这上面有露西亚的标志。”罗玛指出。 “并不是这样。盖亚教会只是收藏了一本『忏悔录』,这不代表它是寂静学派的东西。”玛格德琳女士告诉他们,“『忏悔录』是诸神留给凡人的绘本。不只是盖亚或露西亚。你们可以在书里找到不同信仰的故事和两种以上的教派神文。” “它不只有一本?”小狮子又问。这当然是尤利尔也想知道的问题,可他开口的速度快不过罗玛。 “这也是我在见到它以后意识到的事。不管怎么说,这本『忏悔录』所记载的文字与寂静学派的圣典完全不同,只有封面一样。同时,它拥有教会圣典的一切神秘,显然不会是赝品。” “我没听说过盖亚教会有什么圣典。”小狮子说,“不过,它会不会是仿造的炼金产物?”她提出一种可能。 “我确信它的神秘与盖亚教会的圣典同出一源。”梅布尔再次否决。“这是无可置疑的事实:诺克斯存在两本不同的『忏悔录』。两本。还只是我自己见到的……所以为什么不能有更多呢?” 更多。“那么,你认为我也有这样一本书?”尤利尔这才弄明白精灵女士的意有所指。盖亚在上。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也许你见过。” 学徒反问:“玛格德琳阁下,您是怎么认定我见过它的呢?” “你在我的梦里找到了它。”这是借口,他觉得精灵女士一定是在见面的时候就察觉了。在『灵视』时,我就想尽力避开她和七盏灯小屋。 梅布尔将长发摆到身后。“这并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做到的。『忏悔录』之间有某种神秘的联系……同样,这也是我刚刚发现的。当黑骑士找上门来,我就知道他拿着另外一本『忏悔录』。你们知道盖亚教会失窃的事吗?” “失窃?”罗玛竖起耳朵。她乐意听见盖亚教会倒霉的消息。 “事情发生在不久前,而且还就在你们苍穹之塔的总部。”梅布尔说。尤利尔这下弄清楚精灵女士态度转变的缘由了。看来黑骑士到布鲁姆诺特本就是为了『忏悔录』,给予冈瑟魔法印记不过是顺手而为,更不可能跟着我。庆幸过后,尤利尔忍不住为自己的杞人忧天感到一阵羞耻。 “我知道这件事。”他承认,“但高塔全程没有参与到其中,这点我可以保证。” “见到你后我才彻底相信占星师们没插手。”花园主人表示,“因为就在刚刚,三本『忏悔录』同时出现了。” 第三百一十九章 但是,我拒绝 她指的是草地上这本、黑骑士夺走的盖亚教会圣典,以及尤利尔带来的“忏悔录”。“我不明白,阁下,这些圣典有什么用?”学徒问。神秘领域以用处来划分魔法物品的等阶,这点他记得很牢。 “只有一本圣典。”梅布尔纠正,“据说盖亚教会的那部分『忏悔录』是空境级别的神秘物品。”这意味着只有空境的神秘度才能达到其使用标准。“但事实上,这只是个谣言。” “这怎么说?”学徒不禁问。 “教会的圣典只有一个人使用过,他是位法则巫师。我是说,空境巫师。但在除了这位大巫师外,任何空境都无法使用圣典。” 这类神秘物品的使用要求尤利尔不是第一次听说。“说明圣典不是空境的神秘物品。”或许它对使用者的神秘度根本没有限制。 罗玛问:“既然如此,黑骑士抢走它有什么用?” “那位大巫师在不久前去世了。” “真是太遗憾了。我会为他祈祷。”学徒表示。 “你的祈祷恐怕只能安慰亡魂,于事却无补。” “可是,阁下,圣典失窃到底有什么妨碍呢?” 精灵女士叹息。“说实话,我并不清楚『忏悔录』的真正意义。” “这真难以置信!” 那她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拒绝黑骑士的请求?尤利尔愈发迷惑了。从梅布尔的话里不难明白她也没把握对付无星之夜的恶魔领主。事实上,引发了白之预言中亡灵入侵的不死者领主可谓是空境中的“高环”,尤利尔见过的空境阁下中,也只有乔伊才会让他稍有顾虑。 “那忏悔录是什么?”罗玛问。 “它记录着诸神的传说故事,本身也有一些神秘效果,但并不像光辉议会的圣剑杜兰达尔那么出名。要我说,甚至连矮人制造出来的炼金物品都比它更具有普及性。但它确实是盖亚教会的圣典。”她的回答几乎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我一直以为自己没有正确的方法……但事实是它拒绝了我。” “也许,它可以让人转职?”尤利尔说。“而女士您已经有一个职业了。” 梅布尔若有所思地打量他。“神秘职业是很重要,但我不觉得黑骑士……这类罕见的神秘能对整个盖亚教会有什么帮助。”她摇摇头,“没准黑骑士会有答案。” 对恶魔有帮助?尤利尔拼命克制自己的联想,生怕自己露出马脚。在一位空境级别的神秘者面前,他必须再三小心。“可惜我们没办法问他。” “不管如何,『忏悔录』的重要性毋庸置疑,虽然我们并不了解。”精灵女士说,“现在看来,觊觎它的人不是我能对付的了。因此我希望高塔能够保管它。” “可你有更好的选择,比如圣瓦罗兰。”罗玛指出,“为什么要给我们呢?”她还没傻到相信“我看你们顺眼”这种鬼话的程度。 “我说过,占星师们有经验。”梅布尔对学徒说,“可以让我看看你的『忏悔录』吗?” 到了摊牌的时候了。虽然早有预料也做出了准备,尤利尔却还是犹豫了几秒钟。“好吧。”他最终同意了,“但我觉得它与你们想象的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同。”他从口袋里拿出了羊皮卷。 即便精灵女士提及盖亚教会的失窃案让他有想过另外的东西——比如他在教堂里找到的圣戒术教典,毕竟他在黑骑士袭击教堂时就在现场——但尤利尔最后确定,真正引起梅布尔女士注意的应该是誓约之卷。 罗玛惊讶地揉眼睛:“你居然真的有?” 我什么时候否认过?“这是誓约之卷。”尤利尔告诉她们,“也是传说中的宝物。它确实与『忏悔录』有许多类似的性质。比如只有我能使用,文字用女神的神言书写……可要我说的话,誓约之卷与『忏悔录』似乎是两种相近却不同的神秘。” 虽然羊皮卷的某些特征几乎证明它就是一本『忏悔录』了,但尤利尔依然觉得它仅仅比神术教典多了几个近似『忏悔录』的地方,要他承认羊皮卷是后者的三分之一那还需要更多确凿的证据。说白了,它们看上去就差别极大! “能借我看看吗?”精灵女士伸出手。“我会小心,而且有借有还。” 这没什么好犹豫的,否则他一开始就不会拿出来了。尤利尔向她们解释羊皮卷的来源和附带的神秘效果,并让两人尝试使用。结果在预料之中。最后,梅布尔遗憾地同意了学徒的观点。 “教会的圣典没有什么辨别谎言的能力,我这本也是如此。”花园主人说,“从外观上看,你的誓约之卷倒更贴近盖亚教会的‘圣典’之称。被黑骑士夺走那本与我手里的是一样的,看起来像露西亚或盖亚的福音书。不过誓约之卷能使『忏悔录』的持有者感觉到彼此,说明它一定与它们有某种联系。” 然而不知道『忏悔录』的意义,探寻誓约之卷与其联系自然也无从下手。为了探明真相尤利尔甚至分享了一点羊皮卷的秘密,现在一无所获,结果似乎有点令人失望。好吧,也不是什么好处都没有,尤利尔就觉得罗玛好像已经完全相信自己了。 “一定有什么秘密藏在书里。”小狮子断定。“不然盖亚教会肯定不会这么紧张它,黑骑士也不会特意去抢来。也许我们得把所有的『忏悔录』都找回来,它落到教会和恶魔手里都不是什么好事。” “你能不能不对盖亚教会有这么多偏见?”学徒对她的表态十分恼火。 “那得看他们干了什么!”罗玛在这点上并不退让。 尤利尔别过头去,他不想在精灵女士面前和一个笨蛋学徒吵起来,也不想听她说出些更无理的话。算了吧,他想起麻雀酒的劝诫,我不跟她计较。况且他刚刚确信誓约之卷不是『忏悔录』,这个好消息有力地佐证了黑骑士不是一直跟踪自己。我总是想太多,我早该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想想吧,除了身为恶魔……导师还是高塔的恶魔猎手,我到底有什么值得他关注的? 不过他没答应梅布尔的请求,并不是出于这种考虑。“我们不能直接回高塔去。”学徒说,“在这段路程中我没把握保护『忏悔录』不被黑骑士夺走,可见还是放在阁下这里比较安全。”另一件事情的答案也在黑骑士手里:他们至今不清楚对方为什么忽然离开。 精灵女士同意了:“你们可以过后再来。” 她的态度并没让尤利尔感到意外。这可不是灵视告诉他的。若非要说原因的话,大概是精灵女士的态度给了他们拒绝并得到对方同意的胆量。甚至她还邀请尤利尔和罗玛留下来享用一锅香气扑鼻的深蓝色野菜蘑菇汤,并送他们离开森林。在离开七盏灯小屋前,梅布尔·玛格德琳留下了罗玛的指环作为信物。尤利尔想到那枚被埃兰诺尔伯爵吞掉的戒指,忽然觉得这句“再见”可能不是说说而已。 微光森林的外围依旧被浓雾遮蔽,尤利尔回过头,几乎能看到远处藏在欧石楠后的绿精灵。看来精灵们对人类的深恶痛绝已经不止局限于微光森林了。虽然学徒明白他们只是不得不用武力来保护自己,但作为反过来被侵害安全的一方,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跟这些疯狂的绿精灵打交道了。事实上,很多冒险者没对他们做什么,却死在了精灵的魔法箭下。这种冲突与无名者和恶魔猎手之间的龃龉同样,是不可禁绝的。仇恨的火花已经点燃。早晚有一天,两方都会为此而后悔。 不是现在。尤利尔给小人族一水壶的可可饮料作为报酬后,麻雀酒开开心心的消失在森林里。罗玛则又看到了机会,但学徒不会再上她的任何当。 『那鬼地方到底有什么』 一连串噼里啪啦的结冰声在岩石上炸响,掉线了许久的夜语指环终于睡醒了。『看来你已经找到她了。嗯,还是四肢完整的,就剩脑子有点缺失,不过没关系』 “索伦。”尤利尔原本一只手拽着小狮子罗玛,因为她像个秤砣一样在地上拼命制造阻力。现在指环一开口,她如同中了定身魔法似的安静下来。“说点什么吧。雾气是怎么回事?你睡着了?” 『法则之线混乱,我没法说话』 “我在七盏灯小屋见过能自由开腔的符文生命,索伦,你该维修了。” 『七盏灯小屋?』指环居然在句尾带上了标点,『她怎么会在伊士曼?见鬼,难怪森林里的秩序乱七八糟』 看样子,精灵女士在神秘领域也是声名远播。“梅布尔女士本来就是为了弥补秩序缺口而到这里的。”还得加上品尝新植物。 『我猜这是她跟你说的』指环蔑视地说。 “什么意思?她说了谎?”既然誓约之卷是与教会圣典『忏悔录』类似的神秘物品,学徒不觉得玛格德琳女士能骗过它。 『不,她只说了一半。对一位空境级别的神秘生物来说,在占星师面前说谎是很不明智的』索伦写道,『接下来的信息你要保密:微光森林其实就是秩序缺口』 第三百二十章 索伦的以理服人 『是的,希瑟在此留下的足迹不是法则能够承受的。但森林女神无意破坏诺克斯的壁垒,便用雾霭和生机作为自然的神恩弥补漏洞』指环告诉他,『事实上,历史上发生过的所有对诺克斯的入侵战争都是在微光森林之外开始。这证明希瑟的办法相当管用,只是神秘领域无法重现』 学徒明白了:“换句话说,现在任何出现在森林里的秩序缺口都是人为造成的?” 『只有空境的神秘度才有可能对秩序造成破坏』索伦说,『所以你瞧,她是在帮谁的忙』 她自己的。秩序缺口居然是梅布尔女士自己制造出来的,相信这个事实没法不让尤利尔觉得困难。我还以为她付出了多大的牺牲呢!“我想我大概知道梅布尔女士为什么离开圣瓦罗兰了。” 『可能她并非故意。不过犯了错就得弥补,克洛伊会盯着她的』 作为观测诺克斯的占星师高塔,克洛伊的做法理所应当。看来尤利尔觉得对方的态度从头至尾都十分友善,或许不止是因为有事相求。“有件事情我一定得告诉你。”盖亚教会的圣典事关重大,况且他相信到时候乔伊会对自己的指环符文进行处理。 听完后,指环有点恼火:『你就这么答应她了?那东西连我都不知道是什么』 “不然你以为她会放我们走?” 戒指不作声了。『我早知道你的计划就是给我们添麻烦』它的符文露出一副唉声叹气的丧气脸。『如果你和罗奈德他们一道,事情就没这么麻烦了』 要是我和他们一道,恐怕那小狮子就剩下一张皮了。说这些有什么用?尤利尔将罗玛扯过来。这孩子半天没说一句话,好像觉得装死就能逃脱惩罚一样。学徒在森林折腾了这么久、遇见这么多稀奇古怪的糟心事,有大半都得归功于她。“你快跟这丫头解释,我不是什么盖亚教会派来抓她的十字骑士。” 『交给我』索伦·格森嗖地一下凑到罗玛的鼻子前,『快跑!我们是被教会的神职者逮住了,你得赶紧通知克洛伊塔的外交部』 “嘿!我在看着呢!” 指环先生的玩笑没有罗玛的偏见伤人,尤利尔能够不放在心上。他本想将小狮子交给索伦,那这一路就不用自己操心了。可罗玛的反应出乎预料。 “你是索伦·格森?”看表情的话,她似乎比先前更怀疑了。“白之使也在找我?” 『他没亲自来』索伦说,『但他的学徒来了。先前你没见过他』 尤利尔察觉罗玛迅速地瞟了他一眼。“你说他是白之使的学徒?!”下一秒他差点被突然拔高的尖叫震聋。 『这不容置疑』 “什么时候的事?” 『在你离开高塔前。那时候主人还没回到布鲁姆诺特』 罗玛掰着爪子算算时间。“都快两个月了。”尤利尔别过头,不想注视着他们浪费时间。 “这不可能。”她断然道,“白之使就算有学徒,他也不可能活这么久。你是不是又在骗人?” 乔伊就不能有学徒了?他又不吃人。尤利尔恼火地问索伦:“你干嘛和她说这个?”他敢打赌这家伙是故意提及此事的。要是被使者知道,它会倒大霉。它一贯如此。哪怕是按照罗玛的说法,起码我也比索伦活得久。“让她听话就行了。看在拉森先生的面子上,我不用拖着她去骑士海湾。” 『你们到底有什么好吵的』戒指似乎很疑惑。 “他老是抓我!”罗玛抢先告状,“我已经是神秘生物了,不用别人——尤其自己还是学徒的人管我。” 别的不说,这个学徒可以揍得你爬不起来。“事实上,她刚刚差点被绿精灵剥皮抽筋。”尤利尔说。 “我很感激你救我一命。可你以为这是因为谁?” “因为某个执意要去寻找修道院孩子们的小狮子。她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看不清她除了添乱什么也不会,还将命运集会的命令当作耳旁风。” “我不该去吗?如果你认为克洛伊塔的命令比几十甚至上百个人类幼儿的生命更重要,那就抱着你的教条滚去狄恩·鲁宾那儿吧!他会喜欢你这种人。”罗玛从牙缝里挤出这些话,“你们这些自私自利的大人!职责?使命?顾全大局?还是干脆口头上表示谴责实则抛在脑后?我知道你们有什么借口。噢,我一直都知道。反正除了切实的帮助外,你们会做足一切表面上的工夫。” 她用饱含怒火的阴暗目光注视着学徒,声音里却流露出一丝悲哀。“除了我,没人会在乎艾肯他们的死活。” 很少有人能像罗玛这样如此迅捷地引起尤利尔的怒火。你又懂什么?在学徒开口回击的前一秒,戒指索伦飞到他眼前。森森寒意迫使他冷静下来。他想起麻雀酒对自己说的话。“很好,她交给你了。”学徒扭头离开,把自己放一边晾着。 『原来如此』它转了一圈,『罗玛,我以白之使的名义向你保证,外交部绝对会妥善处理这件事。放心吧,这次我们不会袖手旁观』 “我可不是高塔的新生,你还是去忽悠别人吧。白之使才不会在乎那些凡人。”小狮子不相信。“我甚至没见过他回过几次布鲁姆诺特。” 『告诉你,这一次他回去了。要不是因为你,我们会停留更久』 “我承认我不该乱跑。这事我回去会认错的,要罚我关禁闭、刷厕所也没问题。当然,你们得先给我更换银光戒指。” 『你和你的银光戒指见鬼去吧』指环索伦也没忍住,猛地敲在罗玛的脑门上。『睿智的格森先生才懒得戏弄你这种小鬼,因为得手实在太容易了。你担心教会里的幼儿,有没有想过你的导师也在担心你?听着,这次我的主人会给这件事做个交待,占星师的学徒还是管好自己为妙。瞧瞧你!顽皮的小兔崽子,……我确信大家把你的种族搞错了。在森林里你吃了几天草啊』 “我是狮人!” 『你爱是什么是什么。反正都听得懂通用语。你想去找人?怎么找?你有线索吗?你有行动吗?从你离开修道院到现在多久了?或者说,你点燃火种到现在过了几天?你在森林里玩捉迷藏还是荡秋千?』 霜痕在半空不停逼近,罗玛只好步步后退。 『听我说,慈善之家里的这种事情根本管不完。盖亚教会不可能收留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这么多人,莫非都要神职者挨个看护?美德女神都做不到!告诉你,教会还算好的,有些地方连到修道院都不用,就算只给一枚黑城金币,还有大把人愿意把自己的儿女卖给贵族当奴隶。奴隶好歹比死人强,这跟他们的母亲爱不爱孩子没关系』 “这不是一回事!盖亚教会在夺走那些小孩卖给别人,根本不用经母亲的同意!”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那些年轻母亲不也是被她们父母卖给盖亚教会的孩子么?你让克洛伊塔怎么管』 那些母亲也是被卖掉的孩子。这句话如此沉重,以至于罗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想起玛奈在礼堂流下的泪水,忽然明白了那位母亲当时面临的选择。她竟从未考虑过玛奈的心情。 『所以我说,这种事是管不过来的』 “可是。”小狮子的神情比沮丧更难过,“我说过要找到艾肯。起码也要找到他!如果连这都做不到……”不是不去做,而是做不到。罗玛突然意识到。她缓缓坐在地上。“我在森林里转职。那时候我就下定决心要找到他,我是为艾肯……和玛奈,为他们成为风行者的。” 『我不是在否定你的努力……的态度』索伦没好气地说,它也不觉得罗玛做出了什么有用的准备。『我是说高塔根本无法为那些孩子负责。有些事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做了也没用。这没什么好说的。不过这次我们打算徒劳一回』 “真难得你会安慰人,索伦·格森先生。”罗玛抱着膝盖,埋起头。“不信任你们我很抱歉,可这是我的决定。就算我没能救出艾肯和玛奈,那也是奥托给我的命运。外交部用不着——” 『别打岔』戒指转到她的后脑勺上来了个立定跳远。罗玛哎呦一声,痛得眼泪都出来了。『是我的主人决定要给那些人一个教训。他必须这么做,因为他的某个神职者学徒不愿看到那些曾与自己有着同样命运的孩子死于非命。这么说你相信了没』 罗玛的眼睛渐渐瞪大了。 …… 索伦的劝说确实有效。从微光森林外围到黄帽子大道,小狮子再没说过一句话。尤利尔满心怀疑,担忧这孩子是不是被骂狠了或者根本就是在计划着下一次逃跑。他向索伦打听:“你告诉她红之预言的事了?” 『我哪儿敢呐』索伦只会怕乔伊。 尤利尔一把抓住它,“你是不是告诉她我的计划了?” 『合情合理嘛,你还不允许别人同情你了?解除误会很容易,你肯定也知道怎么说,但就是张不开嘴』指环索伦挣脱出来,『奇怪,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坦率了』 从我知道自己是恶魔开始。尤利尔心想。“谢谢你,索伦。” 第三百二十一章 夜话 『你该感谢我的』戒指说,『我还以为因沟通不畅而产生误会这种事只会发生在白身上呢。莫非你还想给教会挽回名誉』 “不,承认错误并尽力弥补才是教会该做的。我可不是那种视荣誉如性命的贵族骑士。”十字骑士也是如此。他们本该将信仰作为效忠的对象,而非盖亚教会。尤利尔叹口气,“可能是因为罗玛不像那种能听人倾诉的乖孩子罢。我……我有点着急了。到时候我会亲自跟她道歉的。” 『你的宽容大度真是让人钦佩』它又阴阳怪气起来。 “等到了六指堡就这么做。”尤利尔装作没听见,“她也需要歇一歇。还有梅布尔女士的委托和黑骑士出现的事,我得告诉我的导师。” 『你最该做的是洗个澡』 “……有道理。” 去往六指堡的矩梯穿梭站不可能坐落在微光小镇,这个问题尤利尔竟然没能事先想到。他只好重新回到客栈,打算暂时做一下休整。罗玛一言不发地跟着他,仿佛刚从杂耍班的笼子里出来。尤利尔也能理解她的心情,现在他们都彻底冷静下来了。只是对面而坐的时候,他还是没法提起精神与对方交流。 客栈的菜单上没多少东西,因此晚餐只有洋葱和煮豆角,显然不会是罗玛爱吃的。但酒类相当齐全。桌子上摆着一瓶烈性苹果酒,这回它点来罕见的不是为方便索伦。尤利尔本想要麦酒,但最终也只是想想而已。还好矮人帕因特不在这里,否则他觉得自己能干杯到天亮。 『你最好现在就去』指环建议,『我看她快难过愧疚得要死了』 “先休息吧。”学徒拒绝了。 晚餐后,客栈里的人逐渐增多,天色也变得愈发幽暗。他爬上阁楼,将楼梯间的门闩插上,谁让这里只有两间屋子。路过罗玛的房门前时学徒加快脚步,以防索伦临时作乱。 “睿智的格森先生,你去罗玛小姐那里如何?她正需要保护。”小村镇的客栈从来都不安全,更何况罗玛也可能再次逃走。“别说多余的话。”他叮嘱。 『希望我们对无聊的定义相同』戒指飞出窗户。 没有指环的啰嗦,房间里似乎温暖了一些。尤利尔点燃壁炉,劣质的木柴冒出一股黑色浓烟,炉子里的烟囱完全没起作用。学徒用魔法熄灭了它。在训练场上久经考验,他现在不怎么在乎夜里的凉意了。当初使用『冰雪王冠』的时候索伦没说错,他对寒冷的抗性稍微可以算做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这八成要拜四叶领的气候所赐,无论里表世界,南方的霜之月都是一样的寒冷。 寒冷有好处,可以使人迅速冷静下来。尤利尔身边一直有冷意存在,他不自觉依赖它,结果对方才一离开,他就忍不住发脾气了。这种感觉让学徒觉得自己好像没断奶似的,难怪罗玛会不服气他的管教。在四叶原野他立誓要维护信仰,结果到到头来他连王都教堂都进不去。如果这还可以找理由,那他在流水之庭的举措失当就再无借口可用——血裔们死在靴子谷;罪魁祸首波西埃男爵不见踪影;而被卖来的人类孩子则成了吸血鬼的“净釜”,他只救出两个幸运儿。尤利尔怀疑任何一个冒险者都能比自己做得更好,只要他早来一步…… 事到如今,莫非他还要责怪索伦劝说自己休息吗?指环先生很清楚我的极限,它的一切建议都是适宜且恰当的。说白了,真正肩负得起责任的外交部使者就得有相应的能力才行,尤利尔还差得远。他真希望自己能回到在卡玛瑞亚冒险的光景,在那里好歹他还能帮上约克和梅米的忙。 虽然最后也是导师来帮我。他当时差点死在那儿,被水妖精奥萝拉贯穿心脏。这种经历对一个想要新奇生活的菜鸟学徒来说似乎值得纪念,但现在尤利尔发现自己想要更多。一些事情超出了他最开始踏上神秘之路的愿望,但学徒确定自己要解决它们……暂时做不到。只有在孤身一人时真相才最清晰:他还是个能力不足的学徒。 也许这是一种惩罚,他心想,盖亚要惩罚我。“我真是糟糕透顶。”指环不在身边,说出口也没什么。 但提起指环他就想到乔伊,对方是他的领路人,还不仅仅是神秘学业上的。要是乔伊在这里,我就不用这么痛苦。罗玛和索伦都不是好的倾听对象,尤利尔发觉。但使者会听他抱怨,甚至连约克和帕因特都可以。此时此刻,他无比想念这些可爱的人。 竟然真有人到来。当碎月升上竖琴座的头顶,尤利尔猝不及防听到了敲门声。“谁?” 对方没回答:“我能进去吗?” 有那么一瞬间,学徒希望门外是乔伊。不,这是个女孩的嗓音。“罗玛小姐?请进。”他左手按剑,右手打开屋门。“已经很晚了,你睡不着吗?” 小狮子站在门外,一脑袋金毛熠熠生辉。戒指索伦没跟来,但尤利尔能从斜对面房间的门缝里发现这家伙在偷窥他们。于是学徒关门时故意让声音重了几分,警告它别过来。 罗玛绞着手指头,用余光注意他的脸色。“我睡不着也有原因。”她小小声地说。 “对不起。” 罗玛瞪大了眼睛。“你怎么抢我的话?” 因为我觉得你可能难以启齿,于是就先道歉了。这时候尤利尔可不会让这种怪话脱口而出。“那我们重新来?” “不用。”他的态度让小狮子一点也不紧张了,她耷拉着耳朵往椅子上一坐,正面对着尤利尔。“我是希望你原谅我才来的,因为不这么做我睡不着。” “说来有些巧合。”他缓缓地说,“我也是这样的心情。” 罗玛抽抽鼻子。“不用安慰我。我总得犯错,都习惯了。” 这是好习惯。“是我故意隐瞒了些东西才会让你误会。”尤利尔承认,“而且对你的态度很糟糕。事实上,我的一位长辈是你的导师的挚友。你瞧,无论如何,我这种态度是说不过去的。现在我们都很抱歉,那就赶紧互相原谅,再回去睡个好觉吧。” 小狮子的心情表现在脸上:“可我说的话那么过分——” “从你的角度来考虑,其实也没那么过分。毕竟我们无法得知别人在想什么,信息也并不对等。说老实话,我并没有资格指责你的一片好心。”尤利尔停顿片刻,坚持说下去。“因为我也为了某种私心作出了类似的选择。罗玛小姐,你比我更真诚,也更有正义感。” “不胜荣幸。”她眨眨眼。“我很高兴盖亚的虔诚信徒能给我这种评价。” 我也很高兴得到你的赞扬。“那些参与交易的教徒只是少数。你在修道院也碰到过好人,是不是?” “德蕾娅修女还好吗?” “我想她会抱怨。现在一间修道院里的全部事务都要她来考虑。”她似乎还想问什么,尤利尔全都清楚。“玛奈也过得很凄惨。她正盼望着她的儿子回来。她现在下定决心了。” 罗玛许久都没说话。 不一会儿,窗外的月亮开始下降。在回屋前,小狮子抓住他的袖子:“你答应过我?”她的愧疚已经变成了颤抖。即便是尤利尔也没料到她竟对这件事看得如此之重。他能感受到这份心情只为玛奈和她儿子,而非她一厢情愿的母亲的关怀了。 “我答应过你们。”他保证,“所以放心吧。” …… 圣卡洛斯的清晨就像繁花之月的远光之港一样凉爽,太阳出来时,白雪融化成水汽。 阿加莎回去拿背包时撞上了新任城主穆查德·杜瓦,他将双手支在讲台上,对台下的群众高声鼓舞。他的体型与前任城主安哈尔相反,是那种肩宽胸挺,腹部扁平的大力士。他说话中气十足,脊背的曲线使他较之虎背熊腰的形容还有差距。靠近侧面看,她瞧见他的长腿和有力的肌肉,心想这位城主大人差不多就像一只灵缇犬。 穿过人们群聚的街道耗费了不少时间,当她抵达矩梯时,指针已经超过了约定的刻度。好在不会有人为此扣她的工资。 “穿梭站已经准备好了。”一名侍者带阿加莎进入大厅,再把她转交给另一人。侦探觉得自己好像是件快递。 这些人都是事务司派来维持秩序的临时工,其中不乏治安局的同行。要是阿加莎没充作白之使的通信员,她或许也会在事后到这里来协助外交部清除当地叛军的残余势力。阿加莎很乐意在自己的领域发光发热,而不是在雪堆底下冻个半死才被瑟伯神父救出来,还要被迫作为转达白之使意志的三色堇在讲台上挂了整整两天。 等侦探小姐得以离开时,最后一座被战火破坏的矩梯也修好了。阿加莎要在霍科林换乘一站才能回到布鲁姆诺特,这使她不禁怀念起星之隙来。高塔的外交部长不会特意等她,事实上,他在当晚暴力拆除了红墙后就从雾之城消失了,以至于阿加莎只能自己想办法回去。 第三百二十二章 新闻 “真是毫无风度可言。”侦探小姐已经对白之使绝望了,现在她谴责的是上司蔬菜长官麦肯·约翰尼。“说好了安排人来接我的呢?” 矩梯的频繁穿梭不会给人带来什么后遗症,但浮空船可就不一样了。阿加莎不得不在霍科林停留一下午,才重新打起精神踏入穿梭站。蔬菜警长要威特克·夏佐来接她回家去休息,结果当侦探小姐抵达普罗旺德尔时,这光头才刚刚走进治安局。 等了足有半小时后,她告诉他不用来了。“很抱歉打扰到你的午睡了,夏佐先生。”三色堇对面传来一串稀里哗啦的响动,她将花瓣挪开一点,用平静的口吻继续通话。“希望你的外套没穿反……什么?没穿内衣?真糟糕……通知得太晚了!确实如此……不,不,我完全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到时候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你午睡要脱内衣就行。” 她把鬼脸花塞进垃圾桶,表示跟这种该死的下属恩断义绝。 “马车和矩梯?这还用选吗?”阿加莎咕哝着在街道边等待,打算拦下一辆车。“请给我一份报纸。”身边是个遮阴的报亭,她往阴影里钻了钻。“最好有周报。噢,不要杂志。是的,是的,我也讨厌米涅娃。这姑娘有点像感冒,总在这季节回来。” 马车尚未平稳到能阅读报刊的地步,因此阿加莎直到家门口才抖开纸张。里面果然有圣卡洛斯的消息,不过大多是给外交部的空洞赞美和对本地人的笔头同情,以及痛批叛军首领西尔瓦努斯的尖锐言辞。不知道哪个家伙还搞到了一张他的照片。连阿加莎都没见过他,记者们如何确定西尔瓦努斯的样貌恐怕要归功于占星师。她再往后翻看,也没找到关于恶魔的只言片语。 意料之中,她心想。比起当地土着的造反,无星之夜或者任意一个恶魔结社的参与都会立即改变战争的性质。这种事是不能外传的。 门外,阿加莎的信箱里空空如也,但邻居的却拥挤不堪。实在装不下的信函插进门缝,也有的飘在地上。这孩子还挺受欢迎,可惜他的朋友大多都还是学徒,没法在布鲁姆诺特也使用指环上的二维信箱。侦探用一只箱子把它们收拢起来,放在台阶上。尤利尔的家仍旧大门紧锁,花园里的山楂树几乎长进墙壁去。看样子他的实习期要比在布鲁姆诺特的时间更久。 外交部的实习难度更甚于天文室,期间出现人员伤亡更是常有的事。阿加莎当初依靠圣者大人的一句话,在毕业后进入了治安局。即便如此,入职考核的经历她依旧毕生难忘。但愿尤利尔能平安地回来,她还挺喜欢那孩子的,只是对他的导师颇有微词。 不过想来作为白之使的学徒,阿加莎觉得尤利尔经历的实习八成会比一般人要刺激得多。 如今,布鲁姆诺特回到了原本的状况:事务司忙着处理政务,青之使主持外交,空境统领巡察属国,起码也得半个月后才能回来。这意味着在麻烦回来前,阿加莎还有半个月的假期。麦肯长官同意她在家里“养伤”,顺带办公。这正合她意。阿加莎喜欢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案子,能够满足自己推理的癖好。 咖啡在炉子上加热,落地台灯亮起来。阿加莎窝在沙发里继续翻看报纸。 『第741届联盟会议大事记:维克维多矮人族迁徙提案再遭拒绝,一半成员投票否决。』 这件事的起因是一座活火山喷发,岩浆和火山灰覆盖了原本某种稀有金属的矿场,因此联盟中有声音提议将维克维多矮人的驻地作为新的采矿点。有趣的是,这个提议居然在初次讨论时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欢迎,连那支矮人族本身都不表示反对。但后来要开始迁徙时,更多的问题被搬上了桌台,计划一度因此被搁置。环城报社对这桩新闻已经追踪报道了三个月,眼下正是守誓者联盟做决定的最后期限——准确来说,他们已经作出决定了。它与高塔圣卡洛斯的叛乱收尾几乎霸占了这期报纸的全部版面。 阿加莎饶有兴趣地读下去,想知道后续如何。最新消息是维克维多矮人得到了地心城同族的援助,一夜之间获得了自主采集矿物的炼金技术,于是他们再次向联盟提出请求,希望能够中止迁徙计划。神秘领域总有这些蠢事,阿加莎心想,能够影响决策的人越多,得出的结果就越敷衍。 忽然之间,一则新闻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甚至情不自禁地读出来: “特罗尔班亲王宣布……血族脱离守誓者联盟?!” …… 六指堡傍晚的天空呈现出一种迷人的橘红色,模糊了山峰的轮廓,绿坡脚下,长河落日的壮美不逊于圣瓦罗兰的山脉。雪白的风帆在河心游弋,平稳地消失在天际。 “靴子谷就在附近。”罗玛说。 他们正沿着河岸骑行,坐骑踏着卵石跟水草。没有鸟儿敢停留在狮子身边,罗玛只好将她失望的目光收回。尤利尔心不在焉地听她说,随便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波西埃男爵还没回来吗?”小狮子又问。 “不知道。我是说,最近没人往那边走。显然男爵还是会回来的。” “我也会回来的。如果到时候正巧碰到他在家,那就更好了。” 比我自信多了。尤利尔说:“波西埃男爵肯定不这么想。” 『嘿!他说不定想搬家呐』 罗玛挺起胸脯,一脸得意。好在她还没把幻想当做现实,很快就消停下来。“要是我有红条带就好了,我的魔法就能维持属国的安定。” “高环?”尤利尔记得红带子是神秘度较高的风行者。 “是的。只有安川那样的红布带才能成为驻守者。”罗玛扯了扯马儿的长鬃,“焚毁尖啸堡的也一定是位传奇的冒险者,也许他是血裔。” 『他算哪门子传奇冒险者』指环不客气地说,『你到陆地太久了,罗玛,连眼界都变成凡人了』 “我想高塔不会支持血裔。”她指出。 “没准我们会。”尤利尔忍不住说。 小狮子没再反驳。“但愿我们会。” 冒险者才需要别人来歌功颂德,他心想,但我不是冒险者。我连使者都不是。总有一天他会砍下波西埃男爵的头颅,但这要排在教会的“商人”之后。尤利尔没指望自己能够在短时间提升神秘度,他的魔力还需要积累。一旦成为高环,他就能名正言顺地返回伊士曼,到时候没有哪个胡作非为的神秘生物能够长居于此。 “我们距离六指堡还有多远?” 尤利尔答不上来,他一直都是依靠指环先生辨认道路。“索伦?” 『大约一小时的路程』 “我的晚餐最好在进城前解决。”罗玛咕哝,手掌掠过箭筒。“这种日子是属于冒险者的,现在我非常适应了。尤利尔,你是伊士曼人,原来在这儿当冒险者吗?” “我那时还是凡人。成为高塔学徒也是近日的事。”他带她到河边饮马,但并不准备回答她的所有问题。倘若约克和帕因特先生在这里,大概尤利尔会多说两句,四叶城到卡玛瑞亚,反正糊弄罗玛足够了。尤利尔记得他的旅程。将来到了晚年,也许他会写一本书记录下这一切。 重新上马时,尤利尔说:“你以为我会有许多故事跟你分享?不,你来早了。” 罗玛也爬上马鞍。“可你不是学徒期啊。” “但离出师还差得远。”尤利尔告诉她,“你的情况可能跟我差不多。”由于索伦幸灾乐祸的透露,他已经清楚罗玛在高塔是个怎样的定位了。 “但我还得到了神秘职业。”小狮子不服气,“点燃火种时我就转职了!我可以胜任外交部的低级使者。”她的目光似乎有点挑衅。看来她是忘了自己刚刚被收拾过好几回了。哪怕与布鲁姆诺特教堂出现的傀儡风行者相比,这孩子的技法也依然欠缺得厉害。 “你才成为神秘者没多久。”这个事实不容争辩。“告诉你,我也不是什么有经验的前辈,不然也不会让你那么轻松地逃走了。既然我们的水准都达不到高塔的要求,那还是老实地学习神秘知识比较好。” 别再问我了。小狮子接收到了尤利尔的信号,她闭上嘴巴,轻轻抽了马儿一鞭子。 跟罗玛打好关系是件必须要做到的事,如果拉森先生的两个学徒都看他像陌生人,尤利尔不知道自己要怎么面对这位大占星师。拉森给了尤利尔很多帮助,照顾他的学徒是他的责任。但现在事态紧急,尤利尔只能尽己所能。要是小狮子罗玛害怕他多于信服,那学徒也没办法。等回到布鲁姆诺特,我会改变态度的。他有些歉疚地想,很快将这些琐事抛在脑后。 半小时后,他们抵达了六指堡。 第三百二十三章 命运集会的决策 没人提前布置会议厅,壁炉和茶壶都空空如也。当然,这不是值得在意的细节。窗帘在玻璃前松散地铺开,但昏暗的光线还是不足以让某人满意。“我真不知道这次集会有什么意义,圣者大人。”老奥斯维德说,“连统领大人都不在。我看在天文室里召开也不错,何苦要爬楼梯呢?” 他的抱怨不无道理。此刻会议厅内仅有两位大占星师,外交部完全缺席。青之使和“风暴颂者”正因圣卡洛斯的乱子忙得不可开交,雪灾和叛乱造成的损失依旧困扰着当地人。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之一则继续回到伊士曼,借助星之隙将搜寻某个学徒的人手接引回克洛伊。“守门人”向来不会离开阿布罗兹。至于“艾恩之眼”拉森,圣者没有允许他参与本次集会。 长桌的尽头点着一支蜡烛,焰苗随人们的呼吸跳跃,散发出来的光却是血红的。 “是这样的,西德尼,接下来的消息我认为在会议厅宣布会比较有仪式感。”圣者开口,“没错。还是那个该死的预言梦。我确信它已经开始了。” “罗奈德他们遇到了问题?” “哼,我早知道你们都不看报纸。没了占星术,你们的眼睛和耳朵顶什么用?”圣者用手指弹了一下烛焰,火星四射,在房间里飞舞。它们朝前飘荡,变为拖着尾焰的长长星光,聚集交织成一片柔和的辉幕。 一个人影在当中出现。他站在古怪的台阶上,手里握着长及脚踝的羊皮纸读稿。“提议不通过。”他以嘹亮的嗓音宣布。台阶周围是一圈环带状议会桌,呈发散式向外扩张。每一张桌子后都挤满了神秘生物。 “联盟会议?”奥斯维德扶了扶他不怎么用到的老花镜。 影像和声音在继续。 “……坦率地说,我们从这种关系中得到的限制远多于收益。联盟的裁定结果令人心寒……血裔的存在是我族先祖的智慧结晶,它们的象征意义更甚实际的帮助,价值难以估量……” “作为暗夜中的贵族,秩序之地诞生的神秘生灵,我族在守誓者联盟中受到如此不平等对待,诸位竟认为非常合理!太遗憾了,我们已经走在了分歧的路上……” “这是我们的荣誉无法忍受的,是最大的羞辱……” 当光影消失时,会议厅跟联盟议会现场一样鸦雀无声。 两位大占星师都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特罗尔班·德拉布莱宣布退出守誓者联盟,毫无疑问,他们的理由是说给自己听的。奥托瞎了吗?诺克斯到处都是荒唐事!”“银十字星”评论。 “看来动乱的起因已经浮出水面了。”圣者指出,“红之预言的主角就是德拉布莱领导的暗夜血族。海伦认为梦境与伊士曼有关,或许这些大蝙蝠要把人类王国当做新的殖民地?” “你对事件的猜测更荒唐,圣者大人。”泰伦斯含糊地说。“伊士曼不适合血族居住。这我可非常了解。” “说得不赖,神秘种族学家。”高塔的先知咳嗽一声。 老奥斯维德皱着眉头:“德拉布莱是个疯子,血族早晚要在他手上完蛋。可联盟怎么回事?他们居然同意了?” “因为盟约。”圣者告诉他们,“与黎明之战不一样,守誓者联盟的契约使那些神秘生物种族间的关系更类似于经济上的互相促进,而非完全的一体化。当联盟的利益受到损害时,他们绝不会轻易放弃,但现在血族退出联盟……老实说,对大多数人根本没有影响。” “由于种族的习惯及先天条件的原因,这些大蝙蝠本来就是需要别人援助的对象,也许其他人乐见其成。”泰伦斯也说,“当然联盟也不是没损失,德拉布莱家族的神秘度仅次于巴奈特和伊文捷琳。” “那就不叫仅次于。他们差得远。” “深空牧首”一眼都没看自己的同僚,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手指头,好像他到此的目的除了遵从圣者的命令,就只有为集会提供相关神秘生物的资料似的。 “我以为起码瓦伦泰恩·扎克利不会同意,这头老狮子在想什么?”奥斯维德轻声细语地询问。“难道守誓者联盟内部出现问题了吗?” “你要知道,西德尼,守誓者联盟本就是为了各族利益而组建的。”圣者为他解释,“你不能用高塔或法夫坦纳的标准来要求他们。事实上,连矛盾重重的圣瓦罗兰都比他们来得团结。这就是联盟的存在形式。你瞧,不是还有很多神秘种族没有加入联盟吗?” 事实上,加入联盟的诺克斯神秘种族才是少数。守誓者联盟当然愿意壮大自己的力量,但他们得考虑新成员会给他们每个人带来什么。倘若随便哪个小族群都能被联盟收留,现在想离开的恐怕就不止德拉布莱一个了。更何况,真正强大的神秘种族例如雾精灵,他们自己就能成为神秘领域的支点,无需依靠集体生存。 老占星师不得不承认高塔先知说得没错。“说实在的,那些小种族既然能挺过诺克斯的百年战争,倒还真不用到哪个神秘支点寻求庇护。”这些强大的神秘种族的确存在。“不过特罗尔班·德拉布莱又不是圣者大人,他的自信就跟他的存在形式一样令人起疑。” 连他这样专精于天文学的占星师都弄不清吸血鬼究竟是否属于秩序生物。德拉布莱居然还敢以此为借口——血裔形成的关窍对神秘领域而言已经不再是秘密。他在联盟议会上控诉的所谓血脉传统,听上去也跟胡言乱语没两样。但愿出席议会的成员不要为此失礼发笑。 房间里传来嚓擦的细微响动。“深空牧首”泰伦斯·史都华德正在用指甲刮下桌面上的蜡油。他的话语也随之响起。“那是因为,”临时的天文室教授缓缓开口,“现在也没有什么非得依靠集体才能度过的难关。” “安逸的日子总会让人萌生一些荒唐念头。”老占星师哼了一声。“早晚他会后悔的。” “不早不晚,就是现在。” 圣者吹熄蜡烛。“红之预言正在伊士曼发生,命运之轮的转动再也无可阻挡。”他疲惫地叹息,“既然我们无法抽身,便只好尽力止损了。在集会开始前,我已经将我的一切考量通知给咱们的统领大人了。” 老占星师颤抖的双手十分怕人,泰伦斯也抬起头。他的目光开始在圣者身边的空座位上聚焦。“他很快离开了?” “毕竟小海伦和那头狮子还在伊士曼。”老奥斯维德用飘缈而急促的嗓音说,“还有那两个可恶的小学徒。罗玛是应该接受点教训,可尤利尔则完全是被他的导师牵连。这种事情不适合作为实习题目,教育部没人提出异议吗?” “白向我保证。”没有了血红的烛焰,黑暗也令人安心。圣者从椅子上站起身,夜幕星光投射在墙上。一面深蓝底星纹旗帜挂在他身后,银色织线流动着柔和的月辉。“这件事外交部会妥善处理,高塔不需要给予任何情报信息之外的援助。事实上,他在离开后就封锁了星之隙。”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红之预言对应德拉布莱会有动作,那么无疑整个血族都会被牵扯进去。要我说,即便他是统领,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可这是白要求的,我得顾及他的感受。他不是我的学徒……况且你们必须得承认,我们的统领大人确实有非凡的能力,起码对付德拉布莱没问题。”圣者说,“重点依旧在于伊士曼。他自己也明白那个人类小国的意义,而我们必须遵守约定——伊士曼确实是克洛伊的属国,我们有责任保护它不受神秘领域的侵害。不是血族,而是神秘领域——这才是他实际上要面临的难题……” “我敢打赌,守誓者联盟肯定不会帮德拉布莱的忙。”奥斯维德说,“但观景台还在伊士曼发现了法夫坦纳的踪影。血族与雾精灵有仇,是不是?” “不,暗夜精灵才是血族的死敌。伊士曼不是幽暗之角,否则血族也不会到哪儿去。”神秘种族学家泰伦斯说。 “管他怕什么,我们的统领大人才不会在乎这些。要知道,打架可是他当年唯一及格的科目。”老占星师咕哝。 “可他才刚从圣卡洛斯回来。”这种说法不大准确,应该是他刚刚拆掉了雾之城。泰伦斯表示质疑,“时间会不会太紧了?白之使也会劳累。圣者大人,你这是在压榨员工。” “他是主动加班的。”老奥斯维德提醒。“跟我不同。”拜白之使所赐,他要在观景台值班一整个收获之月。可以看得出来他到现在还耿耿于怀。 “确实有点过分。”高塔先知忽然愉快地眨眨眼。“所以到时候我们再帮忙也来得及。这就是苍穹之塔与守誓者联盟不同的地方。” 第三百二十四章 先来后到 再次进入六指堡,很多固定的参照物居然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尤利尔一时半会弄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只是迷路了而已』指环索伦不以为然,『迷路是很正常的』 哪里正常了?他又不是乔伊。“可能上一次我们没从这个方向进城。”学徒分析,“因此才会找不到熟悉的路。不管怎么说,接下来找到矩梯穿梭站就行了。” 『那你不还是迷路了』索伦嫌弃地说。 “区别很大。你根本不懂。”尤利尔把霜字抹掉。 冒险者的酒吧里永远有地图,足以解决他的燃眉之急,但却解决不了他接下来遇到的问题:太阳落山,矩梯穿梭站已经关了门。尤利尔这才想起六指堡不是远光之港,没有星之隙这样的大型矩梯阵列。他不得不折返到河边,来到本地领主伊斯本·格洛尼翁的住所。 黑巫师阿兹鲁伯再次接待了他们。 他邀请尤利尔和罗玛进入六指堡边角的一座塔楼。“看来你已经完成任务了,尤利尔先生。” “还没有。”尤利尔回答,“我必须送她到骑士海湾。” “你们要去找命运女巫阁下,是也不是?” 这个黑巫师倒消息灵通。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阿兹鲁伯拥有可靠的情报来源,尤利尔也没法迅速锁定罗玛的位置。他做梦也想不到小狮子会在半路碰上一位高环冒险家,而且居然还敢与他同行。看来高塔让命运女巫阁下前来寻人是有道理的,除了占星师,恐怕就只有侦查职业的神秘生物能捉住罗玛的踪迹了,与她同族的罗奈德先生都找不到她。“还有雄狮阁下。据说他也到海湾去了。” 黑巫师放缓脚步,用余光打量小狮子罗玛。“原本我还很好奇什么样的学徒会让克洛伊塔派两位使者来寻找呢。”他头也不回地说,“现在我全明白了。” 晚饭比近些天来的任意一餐都要丰盛,野猪的肚子里塞满了苹果、栗子和葡萄干,蜡烛在四周闪烁,糕点精致芬芳,沉重的银杯斟满甜酒。一整盆鲜鱼汤搁在桌边,雪白的浮沫上托着洋葱丁跟甘露果。柠檬派与小番茄装在同一个盘子里,五六只大龙虾摆在小狮子鼻子底下。就连在克洛伊塔的食堂,尤利尔也没见过这种架势。显然罗玛同样如此,她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动。 “上次见面时在下招待不周。”黑巫师阿兹鲁伯说,他语气中的谦卑似乎较上次更盛。“当时领主大人在忙碌婚礼事宜,实在难以分身。” 尤利尔赶紧表示不要紧。面对着热情的主人和豪华的盛宴,他几乎不好意思提起借用矩梯的事了。正好说到格洛尼翁家族的婚宴,他迅速抓住这个话题跟了下去。“你的知更鸟和玫瑰效果如何?” “大受欢迎。”得意过后,阿兹鲁伯转而开始恭维雄狮在铁爪城的影响力,并谈起流水之庭的许多趣闻。他似乎是打算长居于此了。指环在过程中一声没吭,罗玛吃饱喝足后也困得直打哈欠。 当尤利尔说出来意时,黑巫师却没如他所料那般一口答应。“你们要是早来几天,我就能决定了。”他的神情里有些难以启齿的东西,尤利尔不禁猜测起其中的缘由,但没有继续追问。 领主在晚餐结束后露了一面。看来即便不处理婚宴琐事,他的时间也十分宝贵。尤利尔密切关注着誓约之卷,它的反应证明阿兹鲁伯从没过想为难他们,但伊斯本爵士明确表示自己无法提供帮助,也并非完全是托辞。“但这是女王的命令,使者大人们,我无能为力。”他告诉尤利尔,寂静学派征用了六指堡唯一的矩梯。 “寂静学派?”罗玛忽然警惕起来。 尤利尔这时才追问:“他们征用伊士曼的矩梯干嘛?”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服从弗莱维娅女王陛下的命令,既然消息无误,而且只是矩梯通行这类小事,那对我们来说就没什么好深究的。神秘领域的动向我交给阿兹鲁伯·德恩赫姆去关心。” 黑巫师服从地向他鞠躬。 领主还能这么当?尤利尔再次领会到了四叶公爵的责任感。在南国的四叶城里,侦测站会将神秘生物的动向每小时呈报到霜叶堡,由公爵亲自过目。倘若要使用矩梯,也非得有特蕾西的通行文书不可。事实上,四叶城的穿梭站压根不设立在城内,而是由疾影军团的骑兵和神秘生物驻防于郊外的霜叶堡。当初死灵法师袭击四叶城,事后矩梯都没受到半点损坏。在威金斯公爵看来,神秘领域从来就没有小事。 不过失落和腹诽虽然难免,推卸责任还是想想就罢了。这件事就算按照属国的优先权与寂静学派理论,也轮不到尤利尔亲自去质问女王的决定。说白了,在布鲁姆诺特就不会有类似的情况,如果高塔更重视伊士曼,也不会让王国贵族产生怨气。 “我们怎么办?”罗玛问尤利尔。 “六指堡欢迎你们留宿一晚。”阿兹鲁伯提议。 算了吧,这么不要脸的事我还做不出来。况且有无名者在这里出现过,尤利尔不敢想象被对方发现了自己的秘密的后果。他立刻拒绝:“不,我们已经决定好过夜的地方了。十分感谢您的帮助,阿兹鲁伯先生。说实在的,我是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 “售卖他人行踪很令正派人不齿,但总有一天也能帮上他们的忙。尤利尔先生,您你对流水之庭的贡献相比,我所做的不值一提。”阿兹鲁伯说,“为表谢意,我愿意免费赠送您一个消息,它与尖啸堡的主人,就是那位血族男爵波西埃有关。有人碰见他在骑士海湾灯塔镇的某间酒馆里约见了一位船长。”他停顿片刻,“希望它能帮助你找到那头老蝙蝠,彻底终结靴子谷的祸患。” “船长。”莫非波西埃男爵通过船只运送人类幼儿?“多谢,我记住了。”黑巫师似乎还有话要说,尤利尔知道他担心什么。“我们也会遵守规矩,决不在城里搞出乱子。”更不会与寂静学派有什么牵扯。“放心吧。”我没机会告诉他们这里有个使用黑巫术的神秘者混进了领主的麾下。 回到城区后,罗玛精神多了。她在餐桌上实在困得要命,却还得撑着眼皮以免阿兹鲁伯劝他们留宿。“我不喜欢这家伙。”大概因为对方调侃她是个“关系户”了。 “你不用喜欢他。他是个黑巫师,但很会做人。”即便答应了阿兹鲁伯,尤利尔也不需要对罗玛保密。这孩子才是真正的“自己人”。“在我看来你该谢谢他,但我想你肯定不会这么做的。” 夜街凉风习习,人影稀疏,尘土遍地的石路弯弯曲曲,通往陌生的市坊。尤利尔没想过会在六指堡过夜,此刻找到住宿的客栈都变得困难起来。他承认自己并不熟悉这里的道路,简直想要带罗玛到教会救济站去将就一晚了。 “你是流水之庭的功臣吗,尤利尔?”到盖亚教会的路上,小狮子问他,“阿兹鲁伯说你帮了他们大忙。”她的眼珠子骨碌碌直转。 “你想到了。”学徒差点忘了罗玛还不知情了。 “你真的是那个烧毁了尖啸堡的冒险者?” “我还不是冒险者。”尤利尔没否认前半句。说到底,这件事根本就没什么好隐瞒的,既然她猜到了,否认也没意义。 “你和血裔们杀掉了所有的吸血鬼吗?” “显而易见,不是所有。波西埃男爵还活着,他是高环。”尤利尔顾左右而言他,“去左边看看。”他带罗玛在分岔路口前作出选择。 这条道属于冒险者,从两边的商店橱柜能看出来。一间磨坊前浇铸着两把交叉的剑,对面的屋舍在门上挂两根快秃了的红羽。“那是做靴子的地方。”罗玛竟然认得。路灯光线的分布意味着负责修葺街道的人不大称职,然而就算神秘生物,不使用魔法时也觉得暗淡。这里的客栈多得怕人,但有些女侍过多的地方尤利尔不打算带罗玛进去。 “这是最后一家。”学徒再次否决了一间粉红色招牌的客栈后,罗玛告诉他。“前面就是渔民的住所啦。” “都这么晚了,还是别打扰他们……怎么就没有正常的旅馆呢?” “正常的旅馆才不会在这么晚还营业呢。”小狮子指出。 尤利尔哑口无言。 由于扭头折返的选择他绝不认同,便只好带罗玛到教堂去。学徒本不想这么做。在他看来,小狮子八成会反对这个办法。“请保持安静。”他嘱咐,“我们只等一夜,行不行?如果我带你回去那些客栈,拉森先生会想杀了我的。” 罗玛露出一副勉强同意的神情,但不知怎么的,尤利尔忽然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他犹豫不决,最终还是领着小狮子到了教堂。 第三百二十五章 罗玛的思绪 幸好救济站值班的神父愿意为他们打开门,安排学徒和小狮子睡在一间有火炉的房间里。尤利尔希望这能让罗玛对盖亚教会有所改观。 房间很窄,地板上没有毛毯,灯泡忽明忽暗。床铺上下排列,没有梯子。床头的被子和枕头旧得褪了色,但好歹没有霉味。为了以防万一,尤利尔用神术确保它们干净,才允许罗玛跳到上床去。安置好这个“大行李”后,他把唯一的一座衣柜挪到门轴边,方便在夜里抵住缝隙。 “你熟悉这里,对吧?”小狮子以为自己明知故问。 “我没到过救济站。”尤利尔说,“在那里过夜是不收费的。这儿是神职人员空出来的休息室,有时候神父会将空房间出租。一般每晚需要十个黑城金币,要是长住的话,价格可以便宜。” “这算公物私用么?” 他给她一瞥。“不算。租金会统一交给教会,神父大概只能得到十分之一作为奖赏。盖亚给无家可归的人提供最基本的援助,但有些微薄收入的人不在此列。他们不需要别人拿走他们的自尊心,换来能够支付得起的施舍。” “那你在这里住过喽。” “离开修道院后,我跟一个人合租过类似的地方。好了。问题问太多,你会睡不香,快休息吧。”他关了灯。 “等等。”罗玛跳下地板,“果汁有点喝多了。” 门轴嘎吱地响了一声。尤利尔只好为她点燃一支蜡烛,自己钻进被子。比起微光森林的露宿和小镇的客房,这里的环境实在逼仄。他在布鲁姆诺特的家当然要更舒适,然而这样的夜晚有种熟悉的感受,好像又一次回到了表世界的法夫兰克大街。 他的“家”里堆满杂物,地面甚至没有落脚的地方,书桌边缘嵌入墙壁。废旧零件和空罐子叠堆在床底下,晾衣绳与破水桶挂在门后面。尤利尔躺在床上听着塔楼的钟声。遥远而宁静的回响。忽然值夜班的室友推门而入,靠着墙脱掉一身气味刺鼻的外套,他呼地吹灭蜡烛,艰难爬上床,随即鼾声大作。 我在做梦,尤利尔心想。这个梦境没有回到修道院的舒适,但仍旧令人怀念。他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 罗玛本想爬上窗台,但上面布满灰尘,她只好作罢。哪怕刨除修道院事件的主观影响,我在这里也束手束脚。 玻璃簌簌颤动。『你想上哪儿去』 “索伦?”她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跟来的。是尤利尔要它看紧我?“我就是想一个人待会儿。” 它居然没催她回去。指环操纵白霜冻结窗台,粉碎后,石头表面顿时光洁一新。罗玛坐下来,用小刀削木杆的尖头。月光将蔷薇的影子投射在玻璃上,几只鸽子在花丛间穿过,甚至还有遥远的欢笑歌声自市坊传来。“尤利尔除掉了尖啸堡的血裔。” 『千真万确』字迹浮现,『当时我与他同行』 “他为什么这么做?”她想听听索伦怎么说。 『本来他是去找被带到古堡的孩子——就是教会的孩子中的一部分,那些人渣竟把他们卖给了血族——恰好碰到了罗顿沃斯带领的血裔小队』 他在找艾肯和其他孩子。罗玛怔了怔。在切实的行动面前,她先前的质疑问难显得如此可笑。我根本不了解他……或许也不了解高塔和外交部。怪不得他那么生气,他制止我继续寻找艾肯,我也同样阻碍了他的救援行动。我们本可以同行。不,我在微光森林接受风行者试炼的时候,他已经抵达了尖啸堡。那个传闻恐怕由此而来。“血裔小队?” 『是逃离了血族奴役的凡人血裔。他们要为死去的人复仇,还要守卫自己的族群,于是踏上人生最后一次征程』 “他们是凡人么?”罗玛吃了一惊。 『是的。借助某种可怕的炼金魔药获得了力量的凡人。做准备的考虑人人都有,但好运气可不同。在冲进教会前转职是你离开高塔后唯一一个不那么糟糕的决定』 还是安川提醒我的,罗玛手上一个用力,木杆被削断了。“你也觉得我不该追过来?” 『这又不是我第一次表态了』指环毫不客气地说,『你想做的事没错,只是你既做不到,又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它当然就错了。没有人怀疑你的勇气,罗玛,然而勇气不是全部』 勇气不是全部。罗玛已经明白了,否则她也不会与安川到微光森林去。关键不在于她怎么想的,而是她的能力只能支持她选择一条路。现在我是有两条带子的风行者,她心想,可所有人都确信我的力量微不足道。事实并非是这样……也许就是这样,尤利尔说得对,她只是不甘心放弃。 『但其实这也算外交部的责任,我们不该放任血族在伊士曼搅风搅雨。这些大蝙蝠属于守誓者联盟,说白了,他们不是克洛伊塔的朋友』 根本就是敌人。没想到她与安川互相约定的目标其实是一伙人。“那尤利尔找到艾肯他们了吗?” 『只有两个活下来』指环飞起来,『两个小孩被送到这里,要来看看他们吗』 “这里?教会?” 『放心吧,这里的人都是可信的。没人能在尤利尔面前撒谎,这是属于他的神秘。你对他说过谎言没有啊?当时他八成在心里看你的笑话』 “不了,我一会儿就回去。”罗玛闷闷地说,“万一时间太久,又会给尤利尔添麻烦的。”艾肯多半不在里面,白之使的指环索伦说那两个孩子年纪比艾肯大得多。“那血裔呢?他们怎么样了?” 『他们都死了』 小狮子闭上嘴,没再问下去。她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的固执了。昨天晚上她才向尤利尔道过歉,今天却又提起了血裔。虽说罗玛不知内情,但尤利尔同样克制了情绪。他也害怕我被血族杀掉吗?还是自责没能救下血裔呢?“罗顿沃斯和米斯特洛克。我会记住他们的名字。”她承诺道,跳下窗台。“传言所说并没太大的差错,他们是英雄。我要回去了,索伦,也许我会梦见他们。” 『这是你第三个正确的决定』 不用说,第二个是昨晚与尤利尔澄清误会。罗玛用折断的木杆去穿指环,它飞来飞去。“会有第四个,第五个。告诉你,还有将来的每一个。”她伸展手臂,“等着瞧吧。我会成为伟大的巡察使者!” 『怎么一个两个都想满世界跑?外交部什么时候这么受欢迎了』小狮子的手指忽然变成兽爪,指环闪避不及,居然挨了一下,飞出去老远。『但愿你的导师会允许你进入外交部』只要事情一解决,它立刻恶意地开始泼冷水,『我看他会关你的禁闭,而且你也得不到银……』最后的话语忽然破碎,白霜掉了一地。 “低头!”警告伴随着一声玻璃炸开的尖锐爆鸣,罗玛感到背后吹过一阵冷风,然后又是爆炸似的响动。透明的碎片在她眼前闪烁,划破了鼻子一侧。她本能地遵从指挥,再用双爪抱住脑袋。 碎玻璃在地面上弹起,一片蔷薇花瓣落在她的肩膀。 锵得一声,仿佛钢铁交击。尤利尔用霜雪之刃架住袭击者的匕首,此刻对方乌黑的刀锋上迅速凝结起一层浓霜。月光和阴影让色彩失去边界,黑暗则将它们混成一团。袭击者立刻抽回匕首,但仍徘徊不去。尤利尔则后退到罗玛身前。 “尤利尔!”小狮子喘息,“怎么回事?”一边赶紧解下弓。她反应很快,可刺客来得如此迅捷,罗玛完全没个准备……本来对方也不会给她时间准备。 “冲你来的。”学徒回答。他浑身沾满灰尘,不禁咳嗽一声。走廊里的每一扇门都如同装饰,但最近的那扇除外。他在感受到神秘波动的同时从床上一跃而起,根本没时间推门,因此房门被他整个撞碎,木屑还在飞舞。空气死一般寂静,除了最初的玻璃破裂,整场刺杀只有尤利尔提醒罗玛的喊声最为响亮。 『有刺客!』指环索伦从长廊一端飞过来,它的表述中总算能看出事态的紧急了。 “我们都知道了。”尤利尔说。他盯着窗外的刺客,对方一身盗贼装束,脸蒙得只剩眼睛。“你去她那里。”小狮子是风行者,但现在敌人数量未知,贸然拉开距离只会制造麻烦。 “谁想要我的命?”罗玛气恼极了。她弯弓搭箭,抬手时猛然松开拉弦,砰的一下石屑飞溅,刺客跃上房梁,一个石坑出现在窗台。 不管是谁,恐怕今晚他只能无功而返了。尤利尔判断对方的神秘度大概在转职左右,若非偷袭,连拿下罗玛都很困难。这太奇怪了,难道他还有同伙? “等等。”尤利尔按住要追出去的罗玛,“我们先在这里呆着,等盖亚教会的人过来。” 他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这孩子居然听话地点点头。学徒疑惑地瞧了一眼索伦,它一动不动,连指环上的符文都不闪一下。 第三百二十六章 审问技巧 教堂依然静谧,最后的钟声也早已响过,不知道神父和十字骑士还有多久能能赶来。尤利尔戒备着一切突兀的响动,他相信魔法的攻击会被恶魔的灵魂察觉,而简单的砍刺会被神术加强的视野捕捉。他们不需要反击,只需要等待…… 『灵视』 没有更多袭击者到来,先前的刺客似乎也已离去。尤利尔把剑放回鞘里,悄悄挥手制造出庇护屏障。他要罗玛跟上他,到更宽敞的地方去。 “你干嘛?”小狮子不明白,但仍然加快脚步。 “去找神父。可能那刺客不是来袭击你的,我们只是恰好碰到。这里的反应有点不对劲。索伦,你有发现吗?” 『检测法则之线变化……检测失败。检测到异常魔力,魔法效果为限制声音的传递』戒指似乎有点卡机。『不好意思,我忘记你的神秘度不够了』 学徒过滤它的废话。“范围多大?”既然近距离的对话没什么异样,那就说明魔法的火候还不到家。不入流的盗贼都会这种把戏。他想起乔伊的指导,忽然觉得心里有了支撑。 『十码左右』指环顿了顿,『应该是盗贼的「失语者」』 “失语者”是环阶魔法,能够让声音只在特定范围内传播。不过当施法者的神秘度达到高环以上时,这个魔法才算得上名副其实。在此之前,它只能用来降噪。 刺客还在,尤利尔心想,只是没有使用任何魔法。『失语者』恐怕来自于某个神秘物品,否则早就被他察觉了。不管主使者怎么考虑,显然他并不清楚高塔的学徒居然会是个恶魔。“罗玛,我记得你有夜视魔法。” “刺客还没走?”她听懂了尤利尔的意思,不禁吓了一跳。“我看不到他。『夜之拥』没法透视。” “我没让你找藏起来的敌人,而是保证当刺客的攻击近在眼前时,你能看见他。”当初在尖啸堡的地牢里,他的准备就起到了作用。“风行者尤其不擅长应付盗贼,这是职业的缺陷,高环也无法避免。你最好打起警惕。” 他们很快穿过走廊,抵达神父的休息室。尤利尔见到远处的路灯亮起来,判断里面八成会空无一人。罗玛敲了敲门,发现果真如此。“神父不在。”话音刚落,钟鸣便自后院传来。整个教堂迅速从梦中苏醒,十字骑士开始在拱门外巡逻,不多时就将发现刺客的位置。 盖亚教会拥有侦查神术,察觉刺客入侵才是正常反应。尤利尔感知到魔力的扰动在背后不远处升起,他猛地推开罗玛。冰之剑在黑夜中脱鞘而出,迎上一道箭矢般疾射而来的灰暗阴影。 只有最后一次刺杀机会,对方果断地行动了。灰影在半空一折,避开冰刃的长锋,径直冲向小狮子罗玛。后者拉动弓弦,但敌人没有再次折跃。箭支一下射穿了刺客的小腹,带着鲜血钉在横梁上。刺客顶着伤势继续向前,眨眼间,他们的距离已不足以一次开弓。长匕首迅捷地逼近她的脑袋…… ……然后在淡金色的屏障上滑开。刺客的肩膀紧接着撞上神术,小狮子亮出利爪,趁对方失去平衡,透出屏障斩断了他的半个手掌。匕首叮当掉地。 刺客甚至没哼一声。他极力提动身体,避开罗玛的又一爪,而后扭转方向似乎打算从窗户逃走。为了性命着想,即便失败也顾不得了。 他的觉悟来得太晚。尤利尔一剑掠过,刺客的双腿和一条小臂飞上了天。他倒在地上哀嚎,声音伴随失血衰弱。尤利尔推开罗玛就是为了活捉他,寒霜自剑刃上扩散,凝固刺客的断肢。 “你得罪过哪个冒险者?”学徒先问罗玛。 “其他人都达不到买凶杀人的地步。”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只有修道院的巴恩撒修女和绿精灵想要我的命。” 但愿她没记漏。“到你了。”尤利尔提起刺客,“是阿兹鲁伯派你来的吗?” “不,我接了悬赏……” 满口谎话的夜莺。“你只用回答是或不是。”尤利尔一剑钉在刺客眼前。既然这家伙还想着逃跑,就说明他不是谁的死士。况且断肢完整,有缝合的机会,这种情况下没准他能说出主使者的消息。无论真假,我只要求他开口。 “不是。”刺客果然服从。 “你认识阿兹鲁伯吗?” “他是六指堡的一位巫师大人。” “是或否。”这一剑穿透肩膀,他哀嚎的声音都颤抖起来。不远处有脚步声接近,尤利尔趁势偏了偏头。 “……认识。” “那是教会的修女或神父指使?” “不是。” “冒险者酒馆‘埃瑟特尔’里的某位客人?” “不是。” 学徒下一剑切开他的喉咙。刺客失去声息,变成一具残缺的尸体。 罗玛探头瞧了一眼,“怎么不问下去了,没有别的可能吗?” “他是本地的夜莺,受某个外地人指派而来。由于不知道雇主的确切身份,便说自己在酒吧接了悬赏。” “你怎么知道的?他根本没说这些。”她大为惊奇。 “因为先前的问题他都说实话,只有最后一个撒了谎。不知道的答案都说不是,这个习惯不好。总之,他不认为雇主是当地人。” 罗玛没问他如何判断谎言的。“到底是不是呢?” “这可说不准。”尤利尔瞧了一眼指环先生,它依旧一声不吭。我就知道是你说的。“他以为的不一定是真相,也就是说,只有谎言才是可信的。我们最好放他走,然后找到他的雇主。” “说得没错。”罗玛打量了地上的尸体,“可我觉得现在你即便愿意放手,他也走不了了。” “我是怕他逃走才瞄准他的腿。”尤利尔不想让罗玛觉得自己是个喜欢把敌人弄残的疯子。 “我说他死了!” “这只是一种可能。”尤利尔将冰剑收回剑鞘。“刺客已经死了,我们暂时不要碰到教会的人。”距离脱出梦境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还不能随意终结魔法。当然,想要快速回到现实也不是没办法,只要照之前处决刺客那样给自己来一剑就行了……见鬼!要是自杀做起来也像说得这么容易,他也不用担心誓约之卷的副作用了。“跟我来。” 他带着罗玛在教会里捉迷藏。与上一次相比,他的同伴换了人,并且开始享受这个过程。指环将罗玛的愿望通风报信给他时,学徒甚至与她一同探望了后院的孩子们。他们睡得正香,十分安全。由于“净釜”的经历,这两个幸运儿未来多半将成为教会的十字骑士。哼,反正不会是克洛伊塔的学徒。 “我好怕艾肯已经死了。”罗玛说。她坐在地上,手指握紧木弓,细细的拉弦放大了颤抖。 尤利尔想起表世界死去的小波德。不,女神不会这么残忍。“他一定还活着。他的母亲在等他。”小狮子背对学徒,垂着头。于是他坐下来握住这孩子的手,希望给予安慰。 没想到她忽然转过身,把双手搭在他肩膀上。“也会有人在等你。”她郑重其事地说,“我也会的。我就在布鲁姆诺特等你回来。” 罗玛的金色短发在月光下闪耀,她的呼吸温暖湿润,眼神如狂野的火焰。火。尖啸堡的火。四叶城的火。火焰既残酷又炽热,能够点燃灵魂。不仅是他的灵魂,许许多多的人都在燃烧,拼命散发热量。这不是为点燃黑暗,而是在温暖自己。但总有一天他会需要更多的热量,而他并非只有自己的灵魂可以依靠。 “……你太年轻了。”安静了足有一分钟,尤利尔才觉得自己的嗓子能勉强发声。“还不够当我母亲。” 罗玛的小眉毛挑起来,没被他蹩脚的玩笑逗笑。“我不是那个意思!别给我装傻。” “我会记得的。”他保证。小狮子还奇怪他怎么会给出这种回答。在孩子们的前辈找来前,尤利尔的『灵视』结束了。 习惯后,即便是世界在眼前碎裂重组,尤利尔也没觉得不适。这次他没收回武器,只施放了神术。“跟上我。”他跳上窗台,罗玛紧随其后。敌人是个老夜莺,但他肯定想不到我能使用盖亚的神术。看来,有时候罕见的神秘职业还是有好处的。 刺客果然又一次上当。他抓住机会朝下挥匕,结果淡金色的屏障突然向外扩张,将他的武器弹飞。这下刺客不再有信心,他转身就逃,跃上栏杆。 “我们不等教会的人了吗?”小狮子张嘴时正巧灌了一大口夜风。 “在教堂发动袭击可不是小事,十字骑士会追查到底。更何况,没准备的盗贼连教会的大门都进不来。可见对方应该对教会的神术有一些研究,十字骑士未必抓得着刺客。” “那我们就抓得着?” “我们直接去‘埃瑟特尔’等他。” “为什么是那儿?” “因为我只在那里贴过寻找你的布告任务。”尤利尔回答。 第三百二十七章 动人的嗓音 “你让赏金猎人来找我?”可以听得出罗玛不止是吃惊。 “不行吗?” “也不是……太奇怪了,我还从没有被人悬赏过呢。” 这真是值得高兴的事情。“放心,你也是我第一个悬赏过的人。”尤利尔告诉她。有指环索伦的帮助,他们得以抄近路抵达“埃瑟特尔”酒馆。否则别说及时赶到了,就连找到酒馆的方位都是难题。 酒吧已经打烊。门外亮着一盏橘黄色的夜灯,围栏和大半招牌笼罩在黑暗里。罗玛说:“它关门了。” “还没有。”尤利尔要她到房子后面瞧瞧。 酒馆背后的景况与前街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小狮子动了动耳朵,似乎听见了细微的声音。她低下头,迷惑地刮了刮地面。“他们在……地下?” “对。”尤利尔让开通往酒吧后门的道路。虽然刺客此时多半正在城市里绕路,以甩开可能存在的跟踪者,但若被人察觉他们等在门外,那个狡猾的雇主也许会打起警惕。“冒险者酒吧一般都是通宵营业,如果在城内,就会将店铺关闭,餐厅挪到地下室去。老板是要给城防队面子的。” 他指了指屋子后隐约透射的微弱灯光:“那就是标志。只要看到门外有一盏灯亮着,就说明我们能到地下室去。有时候老板还提供住宿。” “那我们怎么不到这里住?”比起教会,罗玛对这种冒险者酒吧更有好感。 “不适合。”他含糊地说。“大部分酒吧会有陪睡的女侍。当然,只是大部分而已,纯粹的酒馆也是存在的。” “你知道得可真清楚。”罗玛揶揄。 “你的导师有个同学,就是那位给了你‘苍白之野’的德鲁伊先生……他曾是外交部派来伊士曼的驻守者,在四叶城开了间酒馆。亡灵袭城前,我在他手下打工来着。” “哦,我还以为你找过女侍呢。” “我们属于后一种酒吧。里面的侍者不分男女,都只用端酒送菜,记记账本。”尤利尔开始怀疑罗玛的踩雷能力属于她的天赋了。这小鬼只敢嘴上说,他心想。帕因特先生告诉学徒没经历过的小鬼都这样。当时他还是嘲讽我呢。 『即便如此,他也真的找过』索伦说。『我敢肯定你没见过这么迅速的感情发展』 拜托你闭嘴。尤利尔用手指把字迹抹掉。“我们需要到里面去。” “你有办法把我们藏起来?” 他点点头。“说话也没关系,但要注意距离,否则会露馅。”这个神术尤利尔在卡玛瑞亚的宫殿里使用过,甚至能避开圣骑士长的搜寻。一般来说,神术受神秘度的影响很小,但他还得借助誓约之卷来施展。 入口的阶梯在一株栎树后,尤利尔无法确定是否有守门的佣兵。倘若里面的冒险者瞧见打开的门后空无一人,真不知会多么讶异。他们只好等一位客人到来,跟着他进入了通道。罗玛紧张得险些把弓臂磕在门框上。 一踏进房间,灯光和歌声立刻将两个学徒包围。冒险者们欣赏乐曲,碰杯吹牛,窈窕的女侍在缝隙穿行,穿着比白天更光鲜亮丽。乐手拿一把木头琴,靠在最接近壁炉的椅子里。他头顶一圈异域风格的彩色束带,穿一件闪亮的夹克外套。他柔软的指头拨弄琴弦,脚上的鹿皮靴轻轻打着节拍。 “你猜谁是刺客的雇主?”罗玛问。 屋子里的人多得没法用眼神一一排查,尤利尔也没有读心术。他只好实话实说:“我不知道。别忘了,我才进入克洛伊没多久。” 根据四叶城亡灵袭击,很容易就能推算出他成为学徒的时间。“你一点都不像。”小狮子嘀咕,“我也跟安川学了很长时间的箭术,结果我还是不会『暴风雨』。”她的声音逐渐变小。 尤利尔不大理解她的感受,于是悄悄问索伦:“她怎么了?” 『她在生自己的气』 他顿时明白了。每次结束训练课,乔伊的反应都让他感到难受。不管怎么努力,自己都无法达到标准——这种挫败感不是轻易就能战胜的。罗玛还是个小女孩,她对自己要求太高了。“等你长大后,这些都不是问题。”他对小狮子说。 指环上的符文颤抖起来。『你在胡说什么?狮人的幼年期有三十年左右,现在她的年龄比你大』 学徒吃了一惊。“可她看上去……” “我会长高啦!”罗玛气咻咻地打断他,“不说别的,我变回原型就有半个屋子那么大!” 这还真不小,他心想。诺克斯佣兵团的冒险者约克是个西塔,他的年龄在三百岁以上,却还鲁莽得像个小鬼。看来神秘生物完全不能参照人类的模板来考虑。“但你的举止还是小孩。”否则就不会自己离开高塔了。” “智商和心理是两码事。你不用安慰我,就算再给我两个月,我也不可能用得出『暴风雨』。”她沮丧地承认了事实。“这不公平。安川说我的进步已经很快了。” “也许是职业问题。”在尤利尔看来,小狮子花在玩闹上的精力比练习技艺更多。 『我看她就是蠢』索伦给出了最恶毒的评价。就连罗玛也知道它在报复自己先前给了它一巴掌。 “够了。”尤利尔制止指环先生继续激怒罗玛,“又有人进来了。我猜是那名刺客。” 索伦立即掉转矛头:『听我的,亲爱的狮人小鬼——永远别跟这个家伙猜谜语,他是外交部的占星师。别问为什么,你记住就行了』 “我不是要你们猜谜语。”他忍不住反驳。算了吧,这混球活该挨打。 “真的是刺客。”罗玛嘘了一声,提醒他们注意目标。酒吧中人来人往,很容易跟丢。况且隐身不是幽灵,万一有人撞过来神术便告失效。两个学徒小心翼翼,绕过餐桌和乐手。 一名女服务生挡在面前。尤利尔轻轻推动桌子上的酒杯掉地,玻璃粉碎,她让开身体,蹲下去收拾碎片。尤利尔和罗玛趁机从空隙通过。她很快站起身来,肩膀擦过小狮子的布条带,疑惑地回了下头,又端起碎片走了。 刺客已经近在眼前。尤利尔停下脚步,看着他走向空无一人的餐桌。 “怎么回事?”小狮子迷惑地皱起鼻子。 “也许雇主还没到。”或者我们被发现了。尤利尔盯着刺客,他没有要逃走的迹象,也不止是来消遣时间的。眼下的情况倾向于前者,但如果是后者……能够识破神术的神秘生物可不多,就算乔伊也不一定能一眼看穿。作为受神秘度影响较小的一类神秘,只有学习过相关知识的人才能摸到蛛丝马迹。 盖亚教会若想除掉高塔的使者,没道理放他们离开。除了神职者外,还有寂静学派的巫师会了解盖亚的神术。 又等了半小时,刺客不安起来。他频频打量地下室的楼梯,最终站起身,似乎决定离开。酒吧里的冒险者减少了一些,很多人打算通宵。尤利尔希望那名刺客也这样做,但他径直往出口走。罗玛忍不住催促:“我们不跟上去吗?” “再等等。”他也有些动摇了。可这没道理,寂静学派的巫师为什么要袭击克洛伊塔的学徒? 就在这时,一位客人推门而入。刺客的脚步顿住了。他回到先前的餐桌,吩咐侍者端来两杯麦酒。 尤利尔松了口气。“终于来了。那个幕后黑手。”罗玛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客人藏头露面,戴着一顶阴沉的斗篷。他既不主动说话也不碰酒杯,坐在椅子上摆出一副倾听的模样。学徒简直想不出刺客是怎么认出他来的。 “你再晚一步,我就走了。”刺客抱怨。“怎么回事?” 神秘的客人开口:“小心谨慎是你们的信条,还要我解释?”他的声音只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与对面的刺客一模一样。尤利尔不禁想到梅布尔的符文生命,那把被黑骑士毁掉的铁锁。 站在背后的罗玛吸了口气,显然也听出了端倪。 “外面似乎出了点事故。看来不只有我们睡得晚。不提这些,你的行动成果如何?” “失败了,不过责任主要在于你。那孩子自己是个风行者不说,同伴也是神职者,而这些你都没告诉我。” “神职者?” “多半是十字骑士。”刺客眯起眼睛。“看来你也不清楚。那头小野兽找到了伙伴,或者更糟糕些,她得到了盖亚教会的庇护。你最好不要再去尝试了。” 客人“哈”地笑了一声。“感谢你的忠告,伙计……赏金我会照原价给你,一分不差。” 刺客同意了。“我也会按照约定离开六指堡。再有生意上门,你可以用老方法联系我。” 他们先后离开,客人给刺客结了账单。他自始至终都没脱下斗篷,连交付钱币时也是如此。学徒看着他的宽袖子在桌上一拂,黑城币掉进了满溢的酒杯里。 “尤利尔。”罗玛提醒。 “等他出门去。”尤利尔告诉小狮子,“到时候让我们听听他动人的嗓音。” 第三百二十八章 伊士曼的纷争 尤利尔和罗玛抢在客人之前离开了地下室。外面空无一人,不见巡逻队的影子,正是捕获那家伙的好时机。 门板略微抬起,接着朝上洞开。神秘的客人钻出楼梯,从斗篷下取出一盏小巧的灯笼。当火苗燃起时,尤利尔察觉到神秘自客人的斗篷下扩散。他推测那是个侦查魔法,以防有人跟踪。万幸的是他的神术没有惊扰到对方,客人环视一周,一无所觉地朝城堡西侧走去。 罗玛率先出手。她拉开弓弦,瞄准时稍微停了一会儿,一抹红光在箭头上一闪而逝,接着连弓臂都散发出微光。她深深吸气,直到肺部的极限,然后猛然松开搭在细弦上的手指。 『灵犀』 箭如闪电,一击命中神秘客人的肩头。鲜血飞溅在灯光下。目标在惯性下扑倒。他扔掉了灯笼,单手支撑地面翻了个跟头,重新站起来。他拔掉箭支,头也不回地就要逃跑。 但第二箭紧随而至。有了魔法的指引,罗玛无需瞄准,箭矢就像有生命一般向目标奔去。这一箭扎透了左腿,神秘客人嘶吼着继续往前翻滚,同时向后丢出细小的飞镖。罗玛缩回一棵树后,听着钢铁钉在木头上。 冰雪之剑挡开铁剑和匕首,寒流刮过,神秘人劈头撒过来的粉末则被冻成冰晶落地。这时尤利尔才追上他。学徒前进一步,朝右侧身让开反击,随即一脚踹在神秘人的腰间。 魔力增强了双方的体质,但骑士职业的增幅仍超过所有刺客盗贼。客人失去平衡,在石板上滑行了一段才耗尽冲力,再爬起来时,他已被剑刃架住了脖颈。森寒的白霜冻住他的整个下颌,尤利尔敲晕了他。 “你干嘛要这样?他没法说话了。”罗玛一路小跑过来。 “他的舌头上有个魔法,我这是在帮他的忙。”学徒告诉她,“现在神秘度的差距会让魔法失效,我们可以问他问题了。” “为什么魔法会在舌头上?” “因为有种炼金魔药叫作真言药剂。”不是所有人都弄得到无星之夜的契约魔法,因此许多人干脆“封口”,以免泄露秘密。他边说边将那倒霉鬼从地上拽起来,“先离开这再说,我们弄出的动静有点大了,很快会有巡逻队过来。” 但没有巡游骑士发现他们。尤利尔找了条比酒吧和教堂都安静的小路,把他的客人丢在台阶上。在弄醒对方之前,他扯下了这家伙的斗篷,下面露出一张陌生的脸。从五官上,尤利尔敢肯定他不是当地人。除此之外,他身上再没有任何能够暗示身份的线索了。 “我完全没见过他。”罗玛也说。 『一些冒险者会为了钱财袭击陌生人,但如果目标是苍穹之塔的学徒,他们八成会收拾掉发布任务的家伙来向你表示友善』指环理所当然地说。『只有同为神秘支点的人才可能不在乎』 小狮子想了想。“那他是高塔的敌人派来的?比如神圣光辉议会。” 『若是那样的话,你们还不一定打得过人家』 “就是这样。”尤利尔也同意。虽说他侥幸在卡玛瑞亚活下来,但也绝不认为自己能够对抗莱蒙斯·希欧多尔。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对方不是输给了他,而是输给了白之使乔伊——就像曾经发生在他们之间的每一次战斗那样。而尤利尔,这么说吧,他觉得自己更像是传递了导师的一部分力量的容器、被放置在了适合己方又使敌方感到痛苦难耐的环境中,才能勉强挥出那一剑来。跨越亡续之径以前,我最好都不要再碰到那位圣骑士长。 “而且。”他说,“我也不认为圣骑士团会除掉你这样的小学徒来打击高塔。圣骑士团不可能作出这种事来。” 『哼,他们对付恶魔就另当别论了』索伦尖锐地指出。 罗玛懒得再瞎蒙。“快叫醒他吧。” 这位“客人”比起他手下的刺客更难对付一些,不过尤利尔发现了一个细微的线索,很快就掌握了问话的诀窍。这家伙很狡猾,回答问题有真有假,自以为能骗过两个年轻人。可在学徒看来,他完全是有一说一,简直比任何一个俘虏都配合。 『难以置信』索伦说,『他不是神秘领域的人。事实上,他来自飞鹰城』 “你提前猜到了吗?”罗玛问他。 “是口音。”尤利尔解释,“他一张嘴我就知道他来自西边了。伊士曼西境几乎都属于鸢尾花家族,他们的口音非常独特。我稍微问了些针对性的问题,他果然没一句实话。” “客人”瞪着眼睛,望向他的目光不知是痛苦还是恐惧。高塔使者怎么知道伊士曼的西部口音?看得出来,这个问题他几乎就要问出口了,现在只是强自镇定。 “你还有要说的吗?”尤利尔扭头问他。 “你弄错了。”西境人还想挣扎,“我效忠于四叶公爵特蕾西·威金斯,是她的夜莺。” 尤利尔没再继续,这种猜测式问话还是有局限性的。他了结了这只夜莺。 『这家伙死也想不到克洛伊塔的学徒里居然会有伊士曼人』指环讥讽。 “一开始我也想不到。”他回答。 罗玛瞧了一眼死人,抬头问道:“他是西境派来刺杀我的人,却要将责任推给那位四叶公爵?他为什么这么做?” 尤利尔摇摇头,不大确信自己的猜测是否准确。他望向索伦。 『恐怕是政治原因』指环说,『伊士曼毕竟是高塔的属国,一旦克洛伊学徒死在了王国领地内,肯定会出大事。特蕾西公爵将有大麻烦』 “可是,他说了谎。”尤利尔皱着眉头,“我是说,他在知道我能判断谎言的前提下仍然选择了撒谎。我想他并不是要将责任推给特蕾西·威金斯——因为我能明确的知道他的效忠是谎话——而是用不相干的谎言来掩盖真相。” 罗玛不明白:“什么意思?” “就是说,他想让我们觉得他是来陷害特蕾西·威金斯的,但他和飞鹰城里的某人其实另有目的。” 『我觉得你想得太多』指环先生直言。 学徒装作没听见。“现在我们还活着,所以他不能泄露自己的任务目标,以免让对方警觉。” 索伦不以为然:『不管他们的目标是谁,刺杀没成功都足够让他们的仇家警惕了吧』 “也许他们的目标比特蕾西公爵更强大,才会让这西境人宁死也要保守原本的计划目标,来防止报复?”这个可能刚一提出,思路就清晰了。“这么想来,他们或许能抵抗四叶公爵的责问……这些人存在的范围就会缩小。” 罗玛听得一知半解。“所以,到底是谁想要我的命?” “飞鹰城是整个西境的主城。”尤利尔告诉她,“梅塞托里家族是那里的统治者。我觉得他们的嫌疑最大。” “那他们想用我的死对付谁?” “比四叶公爵更强大,又达不到克洛伊塔这种程度的力量,在伊士曼应该不多见。”学徒分析。要是在表世界,答案只有一个。但诺克斯也许会有点不同。“你了解吗,睿智的索伦先生?” 指环坦然领受恭维,它转了一圈,操纵冰霜凝固成一个词:『王室』 “一旦刺杀成功,伊士曼王族肯定脱不掉责任。诸侯用这种办法来削弱王族的力量,在陆地上并不罕见。”罗玛点点头,很快理解了前因后果。“可我还活着,那什么梅塞托里公爵就会倒大霉了。西境人干嘛多此一举呢?” 学徒不知怎么发起呆,指环只好替他回答:『因为他肯定想不到这个伊士曼人还刚好来自四叶领,很清楚他们的领主有什么敌人』 “或者他身上的魔法能够避免占星术的检测。”尤利尔回过神来,“提温公爵肯定不会因此被高塔牵连……外交部从来只将伊士曼当做一个整体,不会刻意分辨王国诸侯。”他不安地卡了壳。“说老实话,谈这种话题我很不适应。” 在表世界,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会面对王国诸侯之间的博弈。与布鲁姆诺特的青之使相比,提温·梅塞托里公爵这类原本一辈子也不会与学徒有任何牵连的大人物似乎也失去了光环。 小狮子惊奇地打量他:“可你是白之使大人的学徒啊。” “说得没错。”现在是他们害怕我才对。尤利尔将这种荒诞的感觉抛在脑后,他眼下面对的才是现实。“你得尽快离开了,罗玛。伊士曼对你而言还很危险。雄狮阁下曾高调地在铁爪城寻找你的踪迹,现在盯上你的人绝不止一个西境诸侯。如果是其他神秘支点的人,我没法保证你的安全。” “我早就同意了。”她咕哝一句。“快回去吧,我太困了。” 她能休息,我却还得跟教堂解释我们到外面来做什么。“小心别撞上巡游骑士,否则今晚你就别想睡觉了。”尤利尔话音刚落,就意识到了不对。今天夜里他好像从没见过一个夜巡队员,更没听见过他们的脚步和马蹄。要知道,他压根没去处理西境人遇袭时留下的血迹,他们不该发现不了。 “索伦?”罗玛忽然叫道。尤利尔扭过头,见到白霜写下一行字: 『警告,法则之线混乱』—— 第三百二十九章 六指堡的危机 “怎么有人敢袭击领主城堡?”伊斯本爵士的语气中充满了不可思议。这个消息大大震惊了这位流水之庭的贵族子爵,他很久没有遇到过战争了。“还是神秘生物?” “我对这个事实表示遗憾,大人。” “没人为此负责吗?” “他们没有明确的目的,但行动非常有纪律性。我们在主塔和哨站布防,并调动夜巡骑士将他们驱逐出街道。这是最稳妥的做法,因为骑士们很少有应对神秘生物小队的经验。”城防队长一丝不苟地汇报,用另一种方式回答了他的问题。“由于事发突然,士兵们全力以赴……最后却只留下八具敌人的尸体。我们付出了三倍以上的死伤,然而获得的战果上没有任何线索。” “我早就不指望你能给我带来好消息了。”伊斯本爵士满腹牢骚地说。“阿兹鲁伯,你不会也是同样吧?” 黑巫师站在书房的角落,身后就是安置花瓶的装饰桌。他滑稽的圆眉毛往后舒展,似乎在笑容满面地摇头。 他的领主大人很想知道他怎么笑得出来:“你想到什么高兴的事了?” “噢,高兴?大人,没有高兴。我只是在表达无奈的情绪。无可奈何。不像么?神秘生物总有古怪之处……不止是长相。从死尸上我们找不到方向,但神秘生物本来就不常见,我想我应该咨询一下冒险者酒吧中的老朋友。”他试图表现出严肃,但五官配置实在不支持。 “我可以认为这是某个佣兵团搞的鬼吗?” “事实上,没什么不可以的。我们都知道这帮成编制的土匪有钱就赚,不会在乎后果。也许他们此刻正在某个角落接受赏金。” “赏金太寒酸了,他们该尝尝斧头和刀剑,还有不限量的绞索。我要加重冒险者的入城税,再让那些家伙把野蛮的任务委托丢进酒吧的火炉里。”伊斯本爵士恼火地宣布。“忙你的线索去,阿兹鲁伯。你的好消息我会记得的。” “还有一件事需要您决断,领主大人。”黑巫师赶紧表示,“那些学派巫师向我们求援,那帮撤走的神秘生物正在攻打穿梭站。” 流水之庭的领主霍然转身。“这件事需要我决断吗?增援是一定的,其他你们自己看着办!” …… 尤利尔绕过正面战场,希望能找到可以突破战线的缝隙。火箭照亮夜空,佣兵们成小队突入墙垒,用盾牌和魔法阻挡住倾泻的滚石和飞矛。守塔人已经尝试倒下更加可怕的沸水滚油,但这些努力都无济于事。敌人爬上围墙,展开枪与剑的死斗。当学派巫师忍不住施法时,双方开始出现战损。这时学徒才发现,敌人的队伍中神秘生物的比例似乎高得惊人。难怪倒下的大多都是城堡守卫。 加入到这场战争中并非他的意愿,然而塔楼里的穿梭站不容有失。索伦指明是穿梭站的异动引起了法则之线的轻微扰动,他们才一路赶来此地。尤利尔没打算爬上塔楼或突入正门,他和罗玛再次借助神术隐藏身形,跟从城防队的援兵进入了塔内。一切都十分顺利,他本来还准备用高塔的纹章获取以防万一呢。自打遇到罗玛,尤利尔很久都没有这么轻松过了。看来他的运气也在逐渐适应小狮子的存在。 罗玛却显得很忧虑。“不是我说,尤利尔,可难道六指堡没有防备神术的措施吗?” “应该有吧。”他在使用神术前就想过这个问题。“但伊斯本爵士将矩梯全权交给了寂静学派的巫师负责,这类防备措施留下来肯定不会招人喜欢。毕竟盖亚教会与学派的关系复杂,探测神术的存在会让修士们很尴尬。” “那除了教会,就没人使用神术了吗?” 尤利尔几乎没想过这个问题。“也不完全是。我就是例子。” 『你也配叫例子?只有教会成员才能学习神术,这是毋庸置疑的。不然信仰盖亚的虔诚信徒多了去了,难道他们都是神职者么』 “那我是例外。”行了吧? 好在事关羊皮卷,索伦便没多说。否则要它消停下来可不容易。塔内不存在戒备森严一说,一切都乱得要命。城防队和神秘者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系统,没有哪个指挥官能同时调遣他们。混乱再次成为了助力,尤利尔抓紧时间,找到了最深处的矩梯。 房间里点燃蜡烛,拐角处还安置了一套供人休息的石头桌椅,一面不知是谁的镜子落在桌上。穿梭站内,一具穿着黑底白纹长袍的尸体倒在地毯里,而他的敌人只剩下半截躯体,手指还朝向矩梯的核心阵图。他们的尸体皆已僵硬。此景下,任谁都能对先前的状况一目了然:守卫矩梯的学派巫师与潜入塔堡的敌人同归于尽。外面战况焦灼,以至于死者的尸首都无人照看。罗玛小小地吸了口气。 “我们现在就走吗,尤利尔?” 他有点犹豫。守卫殉职,趁着外面还在交战,通过矩梯悄悄离开的选择十分具有诱惑力。可阿兹鲁伯给了他们很多帮助,这么做实在是有些忘恩负义。 『有我操控,不会有问题的』指环以为他在担心矩梯。 “不,我想再等等。”说出决定十分艰难,但他却感到松了口气。“现在矩梯无人看守,一旦再有刺客潜入,恐怕穿梭站就会被破坏。六指堡不是布鲁姆诺特,这将是非常严重的损失。” 『你是傻了么?袭击六指堡的这帮疯子跟你可没有半点关系,再说你替寂静学派想这么多干嘛,明明是他们抢占了通道。我记得你刚刚下决心要尽快把罗玛送到骑士海湾,莫非你忘了』 任务和道德似乎发生了冲突,但尤利尔有办法解决。“当然没有。我分得清轻重,所以我们只用等一秒。” 『灵视』 “一秒?”罗玛迷惑地问。这回魔法是从他说完话开始,梦境里的小狮子当然记得。 “我是说,大概两小时左右。” 『问我的话,你就是在白费功夫』指环评论。 尤利尔没想问它。“你同意吗,罗玛小姐?” 小狮子当然同意。“不过请别那么叫我。”她觉得这个称呼让彼此的关系忽然变得生疏了。 “很抱歉让你做这么危险的事,回去我会跟拉森先生说明的。” “他会罚你抄天文图或背公式。”罗玛说,“虽然看起来抄图案不费脑子,但你最好选后者。比起奇形怪状的公式,描绘星图才是最惨的——你需要抄画的是半间屋子那么大的天文星图,其中包括上百个星座和数不清的星轨……听我的,千万别上当。” 她说得头头是道,一看就是经验丰富。尤利尔听她说起高塔的趣事,也并不觉得时间太慢。那名巫师的尸体被他摆放在角落,学徒为他祈祷时,罗玛也一言不发地注视。两小时很快结束。 『正在启动』指环先生提示。 白色的符文从天而降,神秘则自地面上升,奇异的空间错位感包裹了意识。这处矩梯显然比威尼华兹的走私通道更可靠,它既没嗞嗞地往外喷火星,也没有不稳定的闪烁,每一道魔纹都运作正常;但相较远光之港还有差距,高塔矩梯的通行感受就是没有感受,仿佛你只是推开一扇门或掀开一条织锦。 不管他怎么考虑,他们在神秘的推动下,身体与灵魂的存在坐标依照某种既定的规则发生了一次定向变更。等尤利尔摆脱略微的眩晕感,他们已经抵达了矩梯的另一端。 “这里是骑士海湾?”小狮子惊讶地四处张望。“陆地上的海水居然也是白色,像布鲁姆诺特的云海一样!萨比娜骗我说它是蓝的!” 尤利尔这时候得为拉森先生的另一个学徒正名了。“不,她没说谎。那不是海,这里也不是骑士海湾。” 终点并非是想象中的穿梭站点,而是一处荒凉的灰白色平原。他们脚踩的地面寸草不生,有种光滑的玻璃质感。这里没有太阳和火,没有任何东西。光亮来自指环索伦的符文,但不知怎么被放大了许多倍。 “这是哪儿?”他质问指环先生。每次让它启动矩梯都会出问题。 『反正不会是骑士海湾』符文闪动起来,尤利尔眼前也忽明忽暗。索伦有点急了:『这不是我干的!』 这不是尤利尔想听到的答案,但却是索伦能给出的唯一回答。他松开指环,让它在半空照明。 “这里好冷。”罗玛哆嗦一下。她的皮毛居然有点抵御不住寒风了。不管这里是什么地方,它现在的气温堪比威尼华兹。“我们到南方了吗?” “但愿我们没有。”学徒回答。 神术的火焰稍微驱散了寒意,只是忽然接触到热量,两个学徒哆嗦得更厉害了。尤利尔带着罗玛尝试着走动,但无论往哪个方向景色都没变过……他决定往更冷的方向走。 第三百三十章 涂鸦记得销毁 小狮子罗玛打了个喷嚏。“我的鼻子快冻僵了。”她抱怨。“那该死的矩梯到底把我们扔到哪儿去了?” 尤利尔回答不上来。他不停向前,因为事实证明了这不是徒劳的:他感受到脚下的地面变得更加光滑,并渐渐松软起来。“这里下过雪。”他说。 指环索伦忽然脱离掌控,加速向前飞。世界的光芒也随之移动。尤利尔一把拉住罗玛,拽着她跟过去。他的心脏急速跳动,不只是因为运动得太剧烈。云雾般的白气从嘴里冒出来,寒意变得清晰可见。终于他踏上了有别于雪和玻璃地面之外的东西,尖锐的冰刺出现在黑暗中,范围超出了光线所及的边界。它们呈规律的曲线排列,构成圆环,剔透的表面将索伦符文上散发的微光聚集起来。 “我们到了南方。”罗玛说,“或者白之使大人的休息室。” 尤利尔瞧她一眼。“这回你猜对了。”他指了指萤火虫似的指环。 小狮子惊奇地瞪大眼睛。符文指环停在一处耸立的冰台上,陷进雪堆里,坚冰顿时像个小灯笼一样亮起来。 “那是什么?”她大叫,脚底打滑地跑过去。 “似乎是一块碑。”符文的光线太微弱,他看不清楚。尤利尔想也不想,给自己附加上神术的效果。“你的眼睛有眼睛。”他立刻看清了昏暗的世界,不禁呼吸一窒。 灰白的荒凉平台此刻被霜雪覆盖,无数冰之荆棘交织在一起,组成的魔法尤利尔十分眼熟。这是空境的神秘『冰雪王冠』,『孤傲礼赞』的上级魔法。据他所知,只有一个人会使用这类神秘,因为对方的职业就跟他的“箴言骑士”一样罕见。 “白之使大人在这里吗?”小狮子不安地四处张望。 “我想他是来过这里。”学徒回答。 在神秘的中央,一小块坚冰被指环的符文照亮,连带周围的整块地面都熠熠发光。光晕中有细小的暗部,白之使在这里写了字。他想知道它们是什么。尤利尔不禁靠近立碑伸手摸索,感受到手指嵌入凹痕。这些字迹潦草而歪斜,一看就是对方无意识用手指在冰块上划出来的。 『给波德和他的母亲』(划掉) 『……忏悔……学派』 『负光者』 『……水银圣堂……领主拉梅塔……』 只有一句被细线划除的句子能让人看清,其余都是乱七八糟的断续字符。这些毕竟是乔伊写下的东西,尤利尔不觉得奇怪。 “这些话什么意思?”罗玛问。“难道他知道我们要到这里来吗?这是指引?可我看不懂。” 除了第一句,我也看不懂。“我想不是。”这些东西反映的恐怕是片刻的思绪,否则白之使也不会用手划掉,而是直接抹除。尤利尔不知道那一刹那乔伊想了什么。“他在这里停留了一会,然后离开了。”他抚摸着寒冰碑文。“我猜他是在思考。” 不用问,第一句来自于他告诉导师的故事。乔伊记住了它,并打算做些什么。尤利尔无法否认自己为此感到慰藉。 其他的字符他也试图探究。“‘学派’多半象征寂静学派,‘负光者’像句魔咒;‘忏悔’和‘领主’,我想到的是忏悔录和不死者领主,拉梅塔或许是黑骑士的名字。至于‘水银圣堂’……索伦,会不会有一个叫做‘水银圣堂’的神秘组织?” 指环静止了片刻。『不仅有,还是七大神秘支点之一』 它以为我还没记住七大神秘支点都是什么吗?“别开玩笑了。”他看见罗玛也翻了个白眼。 『我为什么要开玩笑?你们两个毫无幽默感可言。这是个保密级别很高的记录,你们稍微有资格知道一点边角……听着,在百年战争前,寂静学派就是水银圣堂』 “竟然还有这种事?”学徒惊奇地追问:“神秘支点改名字做什么?” 『是组织的性质发生了变化……更具体的内容我不能告诉你们』 “你的小秘密自己留着用吧。”罗玛不满地说。“所以六指堡的矩梯把我们送到这里。”她猜测,“就是那些巫师作怪?” 『我的主人可能是想表达这个意思吧』索伦不敢确定。 “那这些东西不可能是特意留给我们看的。”罗玛很沮丧,“我们找到了罪魁祸首。但这对我们没任何帮助,我快冻死了。” 她说得没错。『冰雪王冠』残余的力量失去了导师的操纵,寒冷正在逐渐麻木他们的四肢。“索伦,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尤利尔让神术的火焰更猛烈的燃烧,带来热量。可这热量不能长久。 『恐怕是神秘之地』戒指回答,『没有边界和出口。从这类性质来看,你们是被困住了,而且上一个有此待遇的是白之使』 “你为什么这么猜?”罗玛问。 『这里只有两种神秘』指环告诉他,『一种属于我的主人,一种不属于任何人』 “我不明白。”小狮子咕哝。 『你当然不明白,你又不是空境』 “我不需要明白。快告诉我们怎么离开,这里太冷了。” 『我告诉过你这里是神秘之地,你没法出去』 “那白之使怎么出去的?” 『你有星之隙的钥匙吗』 她显然没有。“就没有别的办法么?” 尤利尔看着她将目光转到自己脸上,但他并没有想到比等待救援更可行的办法。无论是矩梯出了故障还是巫师们在魔纹上做了手脚,以索伦的神秘学知识都无法解决的问题,他更不觉得自己会有机会。现在他们只能指望乔伊。他真希望自己没踏上矩梯…… 寒冰忽然发出簌簌的声响。 他瞟了一眼地面,可那里没有新的句子。罗玛则一无所觉。声音从身后传来,尤利尔靠近那块立碑,看见上面浮现一行闪烁的字句: 『那就别进来』 一开始他还没意识到其中的含义。这句话实在莫名其妙,也不像是索伦的讥讽。它不可能知道我在想什么,学徒心想,只有我自己知道。但当他意识到这点时,世界在眼前龟裂—— …… “一秒?”罗玛满怀疑问。 他没能及时给出回答。启动灵视是为了提前看到这里是否会有袭击者,尤利尔却不知不觉忘记了自己身处梦境的事实。现在他还在穿梭站,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后,先前的焦虑烦恼顿时烟消云散。不论如何,乔伊确实再次给予了我帮助。 “不。”尤利尔拉着她远离平台的魔纹。“我们得考虑矩梯的安全。在换班的人发现死者前,我不会离开。” 指环以为他疯了:『你怎么回事』 “这是我的导师教导我的。”尤利尔一本正经地解释,“不信你可以问他。矩梯对六指堡很重要,我们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怎么也得先将这里的情况通知那些巫师……不,通知城防队才行。” 『通知城防队我们就不用走了』不过即便是反对,指环还是有点动摇了。别说现在通讯不便了,就算是正常状态下,它也绝不敢去找它的主人求证。 尤利尔说的导师也不是乔伊,而是修道院里教他识字的玛丽修女。这个索伦被误会糊弄住的结果正是他想看到的。“我们不能忘恩负义。你说是不是,罗玛小姐?” 小狮子迟疑着点头。“虽然你说的很有道理,但为什么要这么叫我?”她还在奋力理解眼下的状况,连话都说不明白了。 “有些事情我弄不明白。” 她忽然挣脱他的手,“那你可以跟我商量。”这孩子的表情称得上郑重。“有些事情我没法插手……但有些事情我肯定帮得上忙。是什么事?” 此时此刻,尤利尔竟不知如何回答。在罗玛信任的目光下,他无法说出欺骗的谎言……但也不能泄露『灵视』的秘密。 “有一道谜题。”他最终开口,“关于我们的去路。” “它是什么?”拐角有张桌子,她拉着他去坐下,摆出倾听的姿态。 尤利尔坐在她对面,为接下来的叙述组织语言。这时他看到了桌面上的圆镜——也许是那位殉职的巫师留下的?他把它拿起来端详,发现镜子的表面十分冰冷,甚至蒙上了一层薄霜。若非如此学徒根本注意不到它。 罗玛的目光随之移动。“谜题与镜子有关?”她凑过鼻子闻了闻。 『那是件神秘物品么』索伦则察觉了端倪。 “我不清楚。”尤利尔告诉他们,“但我有一个办法能验证。”他用盖亚的神文念道:“负光者——” ……细密的开裂声响起,圆镜表面的白霜碎了。 “这是一件神秘物品。”但他得到的结论不只有这一个。尤利尔知道他们刚刚被矩梯传送到哪儿了。“似乎是巫师的遗物。”更大的可能是某个人放在这里的陷阱要素。 他把圆镜放回原位,没有让好奇的罗玛接过去照一照。魔咒引发的神秘只有微弱的反馈,但消耗的魔力总量则非同凡响。尤利尔可不敢随意摆弄,他转而开始用谜语的形式讲述导师留在镜子里的寒冰碑文。 第三百三十一章 经验之谈 见到他们的时候,阿兹鲁伯显得很惊讶。“寂静学派说穿梭站被克洛伊塔的使者占领。”他的神情非常滑稽。“听到这个消息,我还以为你们已经走了。” “我们是来帮忙的,不是趁火打劫。”尤利尔回答。 他松开手,被按在地上的巫师总算得以脱身。这稍微让他的说法有了那么一点说服力。“这只是误会。刚刚你们的情绪有些激动,我才不得不这么做。”他甚至主动把对方拉起来。“你没事吧,先生?” 那巫师木愣愣地接受学徒的友善举动,好像在疑惑先前自己为什么会倒在地上。 “误会也有起因。”跟随阿兹鲁伯一同到来的人说。他也穿黑白长袍,但配饰要比死去的那名巫师看守更华贵。哪怕是先前闯进来巫师们也没一个能与他媲美。 黑巫师阿兹鲁伯笑容满面地介绍:“这位是林德·普纳巴格大人。他来自巫师之崖,我的导师跟我讲过他的故事。” “你的导师多半让你小心别把我惹火了。”林德并不吃这一套。“他没这么跟你说过吗?嗯?高塔的使者来到六指堡,我们竟对此一无所知!莫非这位不见踪影的伊斯本爵士想看到神秘支点间出现外交冲突?” “不。根本没这回事。”阿兹鲁伯立即否认。 “那照我看,这误会的根源该在你们身上才是!况且居然有人胆敢袭击领主城堡,六指堡到底是伊士曼的领土,还是任由冒险者撒野中立城市?”林德·普纳巴格还没消气。 “这大个子真暴躁。”罗玛在尤利尔的耳边嘀咕。“还好他不是找我们的麻烦。” 如果我是他,我也只找我能惹得起的对象推卸责任,学徒心想。“你该庆幸雄狮阁下和海伦女士也一同来伊士曼找你。”他压低声音回答,“否则只有我在,这位巫师大人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好了,要是害怕你就别说话,听我指示就行。” “我才不会怕他呢。”罗玛镇定地说。 风行者在巫师面前也许会有优势。先前进入穿梭站的巫师共六个人,前两个结伴同行。他们接近门时才传出了轻微的脚步。尤利尔吓了一跳,下意识拔出武器,却没想到罗玛的反应更剧烈。这孩子扭头拉弓,一箭钉在门板上,箭头挂住一个人的袍子。另一个人尖叫着逃走了。 但这只是误会的一部分开端。尤利尔没理由责怪罗玛,可他才将那个巫师放下来,对方逃走的同伴就带着四个人去而复返。学徒试图解释他和罗玛的身份,结果这些神秘者反而冒出更强烈的敌意。于是尤利尔只能先把他们制服……直到某个俘虏利用巫术偷偷向他们的首领求援。 林德·普纳巴格明显就是这些巫师们的领队,他的嗓门当得起这这一职称。一进门开始,整个穿梭站都是他的咆哮声。不管他到底有什么可责怪阿兹鲁伯的——尤利尔还没把事情说明呢,反正他的口沫是没停过。 “按照约定,六指堡矩梯的使用权在契约期间属于寂静学派,但也不是不能商量。莫非在你们这些凡人眼里巫师都是不讲道理的吗?” “我们只是想少些麻烦……”黑巫师阿兹鲁伯在这些正牌的学派巫师面前格外心虚,不过他的伪造身份居然能瞒过林德·普纳巴格,这已足够令人惊奇了。再怎么说,林德也是接近高环的神秘生物。“这也是为了契约考虑。” “既然你们考虑了这么多,干嘛不先想想后果?”林德抱怨过后,才将目光转向尤利尔和罗玛。他的姿态已经展露完毕了,学徒心想。可能他不觉得我这样的年轻人懂得配合。“我代表寂静学派感激两位使者的援手。”果然,巫师领队林德的音量恢复了正常。“那些丧心病狂的冒险者袭击了塔堡和穿梭站,好像要把城市攻打下来似的!不管是什么人煽动他们这么做,现在是他们后悔的时候了。如果可以,我想将那些冒险者赶出城去。” “当然可以。在陛下的全新旨意到来前,我们将不打折扣地贯彻您的意志,林德大人。这也是领主大人的命令。城堡中的婚宴刚刚结束,但爵士大人认为,获得您的原谅这件事本身是值得再举办一次宴会的。您愿意接受邀请吗?” “不用那么麻烦。只要将老鼠赶走就谢天谢地了!我又不是来充作你们清扫屋子和大吃大喝的理由的。”林德嗤之以鼻。他回头瞪了一眼那个报信的巫师,“既然穿梭站完好无损,我们就不在这看着它了。反正它的效率也不会因此变高。” “一点没错。”黑巫师附和。 巫师们陆续离开,阿兹鲁伯的手下却没走。他们得负责收拾残局。黑巫师似乎想凑到尤利尔身边说些讨好的话,可林德先他一步,他只好扭头打量布满血迹的地毯和墙壁。 “就善后而言,他们活干得不赖。当然,据我所知,这些凡人这辈子都在忙着给人善后。”林德的身高让他的影子接近时好像一扇门正在向他们倒来,可尤利尔注意到罗玛根本没在乎。她的眼睛里没有恐惧。他不禁有些钦佩。事实上,尤利尔一开始就能从对方身上体会到一种压迫感,他无法承认自己此刻全然无畏。 林德俯视着两个学徒。“老手有他的好处。高塔现在开始派出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执行任务了吗?刚毕业的学徒该呆在布鲁姆诺特才对。”他的语气咄咄逼人。 “高塔外交部的岗位上永远都有年轻人。林德大人。经验丰富的从业人员一开始也不是什么东西都懂的。”尤利尔回答,“况且,我们也没惹出麻烦不是么。” “你们刚打伤了我的人。”他指出。 看来他并不打算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学徒心想,这是个务实的人,只在乎结果。他还能对付得来。“这不是我们的麻烦。” 林德沉默了片刻。“确实。我该多加训练他们,六个人打不过你们两个,这帮蠢货算什么学派巫师?”他毫不留情地贬低了一番自己的队员,但仍没忘记自己是站在哪边的。“你们两个小东西来伊士曼做什么?巡察使者还轮不到你们当。” 尤利尔还以为他起码会知道自己和罗玛的来历呢。“我们有其他的任务,只是借过流水之庭。请放心,我们很快就走。” “我很欢迎你们离开,但最好别带着家长回来。” “不,我们会直接回去浮云之都,不在伊士曼停留。”他不动声色地回答。“林德先生是爵士大人的座上宾,我们只是路过的旅人。” 林德·普纳巴格盯了他几秒,用手指抖了抖袍子。“请便。约定期间我有权力把矩梯借给任何人。”他十分傲慢地声明。 阿兹鲁伯当然没异议。“需要修正定位吗?在下愿意效劳。”他也巴不得高塔使者离开。 岂料尤利尔摇了摇头。“我们不是非走矩梯不可。”他全神贯注,观察他们的每一个表情。“今晚穿梭站受到了袭击,你们还是检查一下矩梯的细节比较好。我们到这里的时候,看守此地的巫师已经死了。” 林德不在意他怎么考虑。“布鲁姆诺特有星之隙,所以你们现在用不惯这破玩意,对不对?”他对学徒们冷嘲热讽。阿兹鲁伯礼貌地表示遗憾,并邀请他们一同参加宴会。 尤利尔从他们的反应上看不出什么问题,心里更遗憾。可他也不敢用誓约之卷引诱他们说出相关问题的答案。圆镜曾短暂地困住过乔伊——显然不可能是他区区环阶的神秘度能对抗的。这时候绝不能冒险。 离开塔楼后,尤利尔没打算回教堂去。诺克斯的盖亚教会与寂静学派纠葛不清,保险起见,他们不能回去。林德·普纳巴格眼下还不清楚他的职业,不过今晚过后肯定就知道了,阿兹鲁伯也绝不会帮我隐瞒……也许他会少说一两句,以免我揭露他是个黑巫师的秘密。这么想来,阿兹鲁伯才是最不好过的人,因为他两边都不敢得罪。 “我们去哪儿啊?”罗玛已经不困了。“肯定不是港口。难道我们要骑马去海边吗?”尤利尔这次拒绝了阿兹鲁伯安排的船只。 “只有这个办法了。” “你真觉得矩梯里有陷阱么?” “我非常确定。你就当是我的魔法效果吧。”尤利尔敲了敲指环,“睿智的格森先生,你能联系上你的主人吗?” 『要我说多少次?除非他主动要通过我联系你们,不然我不可能找到他。你把我当成三色堇了么』 能联通伊士曼和布鲁姆诺特的三色堇可不常见。那东西贵得要命,而且几乎没有货源。“那有他的消息吗?最好是跟寂静学派有关的。” 『你大可以去问冒险者』索伦给出建议。『在他们被赶出城以前』 尤利尔立刻动身。他用六指堡打算限制冒险者通行的消息换来了最近所有神秘领域的报纸,还有一辆沿着金雀河去往下游的马车和充足的补给。 第三百三十二章 偷渡者 马车内的空间不算狭窄,可对小狮子来说,坐久了实在是煎熬。她便向尤利尔搭话:“我们真的只能坐车吗?” “真的。” “一点点走路、经过沿途所有的小镇城市?” “你都说了沿途。”他叹了口气。 “那这么说,我可以跟你一块沿路去找艾肯喽?” 他真想拒绝。可时间不等人,罗玛起码与他在一起,那些孩子却还没有着落。要知道玛奈一行人是从冰地领一路辗转到北方的,显然参与这桩罪恶交易的神职人员不只有巴恩撒修女。乔伊说这是一条完整的产业链,那么根据转让书的地址,从铁爪城到骑士海湾的每一间教堂都有嫌疑。难道要他眼看着这些孩子被卖掉而不插手?“我让你自己回去,你做得到吗?” “如果是今天这样的刺杀,我可不太确定。”她迟疑地晃晃头,“这些刺客太卑鄙了。” 『你要是隔着几百米瞄准敌人,你更卑鄙』指环笑话她。『夜莺又不是骑士,他们的正义就是给人突然的死亡。体面会留在葬礼上』 尤利尔首次面对的夜莺就是名风行者,当时他与“纽扣”冈瑟偷偷潜入布鲁姆诺特的分教会总部,那只夜莺一直跟着他们。冈瑟引来的黑骑士没对他做什么,风行者的魔法却险些要了他的命。可见无论什么职业,干起夜莺的活儿来都足以致命。 这些都不是重点。尤利尔心想,没想到绕了这么多弯子,他还是得带着罗玛一块行动。唉,也许这是奥托注定了的结果。好歹我们的目的是统一的。既然事实无法改变,他已经开始思考罗玛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助力了。她自己八成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小狮子是风行者,不过速成的神秘职业在战斗中可帮不上什么忙。她就像到布鲁姆诺特之前的学徒,面对技法和神秘使用得稍微熟练些的人,便只能挨打。尤利尔是骑士没关系,但罗玛毕竟是个小女孩,她可绝不能这样。那位传奇冒险家安川要她成为弓箭手,未必也没有这方面的考虑。 轮子在石子上硌了一下,马车一阵歪斜。“第一站是哪里呢?”小狮子问。 感谢林德先生的建议,让他们弄到了更详细的地图。“红木林。”尤利尔试图稳定不断摇晃的手臂。原本他还打算在车上看报纸,还好他没这么做。“那里有个村庄。这种小地方尤其不能放过。” 罗玛完全没意见。“我听你的!”她信誓旦旦地说。她的姿态神情与在微光森林里保证听话一样,但学徒知道这句话里没有半点虚伪。 他收好地图,整理武器。“那你就是我的佣兵了。”尤利尔说。 他们轮流守夜,防备野兽、土匪和神秘之地。车夫是个老实的中年人,满头干枯的白发。尤利尔也得防备他。冒险者里有什么样的人都不奇怪,凡人也能杀死神秘者。马车走走停停,穿过了一片荒野。 红木林中不单有红木,只是绿色淹没在金红色的炬火洪流中,便可有可无了。炊烟标明了村庄的方向,但他们先抵达的是河岸边的渔民客栈。 这是间凡人的旅店。伊士曼的乡下少有神秘生物,如果老板只接待冒险者的话,那它很快就会破产。在马车靠近那栋由木柴、石子和厚稻草堆积成的小房子时,两个人从栅栏后冒出头来,手握长矛跟铁叉。 罗玛也瞧见了他们,事实上,她的眼神比尤利尔更锐利。弓箭手需要优秀的视力,这不是神秘的优势,这是职业的基础。“这些人来欢迎我们,还带着武器。”她说。 “也许是警惕强盗。”尤利尔告诉她,“金雀河附近少有不坐船的旅人,只要胯下有马,这些人就会担心。” “我看这些人是想打劫。我们没骑马,而是坐马车。”她指出。“话说回来,你干嘛非要坐车?” 是我的原因吗?你被人盯上了。尤利尔弄不清她的小脑袋瓜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这时候追求速度已是下策,藏好你的一头金毛才最重要。“管他们把我们当什么人,你少露面总是有好处的。况且这些不过是凡人,再多几人也没什么好怕的。” “冒险者我也不怕!”小狮子如此声明。 事实没那么荒诞,村民不是来打劫的。正面袭击两个神秘生物这种事绝非凡人做得出来,尤利尔心想,当然,可能他们不会想到在马车里享受旅途的是两个神秘生物。手持铁叉的人当先靠近马车,逼它停下。提矛的人更强壮,却跟在后面。 “外地人。干什么的?从哪儿来?”“铁叉”问。 “只是旅人。要从六指堡到骑士海湾去。船票太贵,只能慢慢走。”车夫转述尤利尔教他的说辞。 “你们几个人?把门打开。” “三个人,还有小孩。”小狮子顺势叫了一声,眼睛骨碌碌直转。她把这当做一个有趣的游戏。 “要过夜吗?” “这得看情况。如果你们的床铺比马车的木头还硬,我们立刻就走。” “挑什么挑?羽毛里总有跳蚤。”虽然这么咕哝,他们还是放下武器。“布雷斯,你去照料马。”“铁叉”更年长,布雷斯似乎是他的儿子。 这两个人不是村民,而是客栈的店家。在村落外的河岸开店是需要勇气的,警惕每位客人也无可厚非。到了旅店前,罗玛跳下车,店老板的态度更放松了。一个年轻人和老车夫,加上小女孩就算不到两个人。“晚上有热水。”布雷斯把铁叉放上木架,扭头又出去了。 “但按桶收费。”店家补充。 “门外就是金雀河。”罗玛说,“我要热水干什么?” “等你将来半夜肚子疼的时候,你就知道用处了。”店家哼了一声,“我老婆就是么搞坏了身子,最后死了。尸体就埋在红木林里。” “人类真脆弱。”小狮子评论。 “脆弱是相对而言。在我祈求盖亚拯救这该死的客栈时,风刮倒了招牌。我和我的女儿被压在下面,但我这老东西活下来了,她则奔去她母亲那儿。真不知道那婆娘会怎么诅咒我。” “诅咒你有什么用?她的儿子还得你照看,问我的话,她为你祈福还差不多。” “好像你了解似的。”“钢叉”似乎有点恼火了。 “或许是因为我将来也会成为母亲的缘故。”罗玛说,“提前考虑总没错,太早起码比太迟好些。”她的话让店家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料理一锅沸粥。接下来无论她怎么搭话,对方也只用“嗯”“啊”的音节来回应。可笑的是,这头小狮子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尤利尔希望她闭嘴,但打断她更显得可疑,只好自己拿出报纸。他的愿望很快实现。布雷斯忽然回到旅店,招呼自己的父亲:“又有客人了!他们坐船来的。” “诸神回应我的祈祷时,怎么不想着按次序来?”“铁叉”嘀咕一句。他再次抄起家伙,忽然回头瞥一眼学徒。“跟上我,给她的热水免费。你说你们要去骑士海湾?没武器的人可不敢走这么远。” 他知道他担心什么。“万一只是客人呢?” “免费就是免费。不是为你。我喜欢小孩子。” 尤利尔对罗玛没什么好担心的,除非她想把弓从指环索伦那里拿回来。金雀河上飘来一艘船,它的风帆大得足以当钢岩巨人的擦嘴布。当船头的少女雕像接近他们时,迎面刮来的狂风几乎要将客栈整个吹上天去。它是尤利尔见过的最大最豪华的一艘船,连六指堡码头的“人鱼之歌”都无法媲美。如果他能带着罗玛登船,想必天黑前就能抵达骑士海湾……但这不过是妄想。船头比雕像更引人注目的是一面彩纹旗帜。这是守誓者联盟的船,而血族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它只可能载来他的敌人。 “真想不到这里会迎接如此高贵的客人。”他脱口而出,方才察觉到自己的失礼。 “铁叉”哈哈大笑。“就算是敌人,我也会觉得荣耀呢!”他放下武器,凝视着船舷上精巧的彩绘。“这家伙是头过路的鲸鱼,没法游进浅海。” 尤利尔这才意识到红木林不是黄帽子大道,此等规模的船只不可能在这种小河岸停留。果不其然,守誓者联盟的船在二十码外就放缓了速度,但根本没停。雄伟的风帆渐行渐远,消失在河湾。他放下心来。“看来我要白赚几桶热水了。” “只要你们住宿,我就有的赚。”“铁叉”说,“村庄里只有教堂能留宿,其他旅店的话,带着孩子可是不行的。嗯,她也快不是孩子了。”后半句学徒颇为赞同。 “河里好像有人。”布雷斯忽然说。 尤利尔眯起眼睛:“我看不见。” “根本没有。”“铁叉”断定,“我不是瞎子,布雷斯。当我在灯塔侦查时,你还是我的种子。” “可是……” “不,我看见他了。”尤利尔打断这对父子的争论。一个人的脑袋在波涛中隐现,似乎在换气。“确实有人。他刚刚一定是潜入水下了。我想他是跳下了那艘船。” 第三百三十三章 第一站 客栈真的来了一位新客人。留在屋子里的罗玛不觉得意外,反而是出门的三个人尚未平息惊诧的余波。 “难道你是逃犯?”小狮子问。 “不,我只是个偷渡客。”游上岸的客人回答。 他名为克莱默,一头黄发,满身湿漉漉的水草腥味,下巴格外宽大。在他将自己烤干之前,“铁叉”不允许他到房间去。这间客栈比想象中更破旧,因为屋子里连壁炉都没有。伴随着火烤,尤利尔感觉火炉边似乎正烧着一条烤鱼。 “偷渡船只是什么感觉?”罗玛自己也当过偷渡客,只不过她逃的是穿梭站的门票。当时她还用掉了一枚指环上的魔法。 “我吓得要死。”克莱默坦承,“虽然大副收了我叔父的钱,允许我在小镇港口登船,但他只会对我视而不见,而非帮忙遮掩。总之,我被发现就完蛋了。” “你要偷渡到哪儿去?” “当然是骑士海湾。不然我离开家干嘛?六指堡的城门最近守卫森严。” “那你这么早下来,是被水手发现了吗?” “被发现我就没命了。是另外的原因。我打听到这艘船不准备在骑士海湾停下,他们要越过港口。大副骗了我的叔父,也不关心我的去处。我只好寻找机会,在船只最靠河岸的时候跳下来,游到岸边。” 这是实话,可尤利尔怀疑自己听错了。要知道,骑士海湾就是金雀河的终点,联盟的船还能到哪儿去? 不过罗玛的关注点更现实些:“那你干嘛不在骑士海湾跳下去?” “哎呦,小姐啊,歌咏之海里可是有鱼人的,我怎么敢往下跳呢?”克莱默猛地哆嗦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冷还是恐惧。“据说骑士海湾的新任领主就是个鱼人,这真是太荒唐了!女王陛下怎么能让这种人统治海港,我看娜迦们早晚得爬上王国的海岸。” “我听说海湾领主是女王陛下一位表亲的后裔。”布雷斯插嘴。 “陛下怎么可能有鱼人表亲?” “你忘了吗?当年渡鸦之战结束后……” 尤利尔想听听这个“渡鸦之战”的内容。在表世界,伊士曼的历史上可没有这么一场战役。这场战争八成与神秘领域有关。说到底,凡人的王国也有大量的神秘生物。 但克莱默没打算说下去。他含糊地嗯了一声,两人心照不宣地点点头,这个话题便略过了。尤利尔没好意思开口问。反正我早晚也能从索伦嘴里得到资料,用不着探究别人的道听途说。 罗玛也极力装作一副了然的模样,在学徒眼里非常滑稽。我不能嘲笑他。现在他们扮演的是旅人,不是什么遍地乱跑的冒险者。大部分旅人都是伊士曼人,安川那样的在冒险者里其实也算少数。看他们的样子,想必“渡鸦之战”在伊士曼是与威尼华兹的“白灾”同等级的大事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尤利尔边想边打开报纸,但一个字也看不下去。 “你是神秘生物吗?居然敢上守誓者联盟的船。”她只得问些其他的事。 克莱默喝下一大口热粥。他的嘴巴装下一整碗都没问题,学徒心想。“神秘生物?冒险者?”他有趣地打量小狮子罗玛,“小妹妹,你想什么呐!冒险者才不会偷渡守誓者联盟的船,他们一上船就会被发现。” 热水澡让罗玛很晚才睡,第二天她哈欠连天,还差点在餐桌上露出尾巴。尤利尔警告地瞪了她一眼,小狮子立即老实地低下头。好在“铁叉”正在收拾屋顶,布雷斯出门给马儿添草料。克莱默的鼾声还从楼顶传来,他在船上肯定没一刻能睡得安稳。尤利尔咽下最后一勺豆子,现在他总算有时间打开积攒的报纸,瞧瞧上面有什么新消息了。不管报纸上说了什么,接下来的时间都会令他愉悦。 第一条新闻在十天前,秘银的价格持续上涨,守誓者联盟开始限制神秘金属的出口贸易。恐怕布鲁姆诺特也会受到影响,学徒突然觉得他对索伦的承诺可能会实现不了了。第二条与它息息相关,某个神秘领域的知名商会因此濒临破产,很多人推测这是同行落井下石的缘故。第三条是骑士海湾某位大人物的花边新闻。 “这里竟有个识字的人物,真了不得。”布雷斯取水回来,见他后不由自主地说,“整个村子只有神父和村长能读书识字。红木林曾来过一个冒险者,他说他叫斯迈特,也是识字的。冒险者都得识字吗?” 尤利尔看向他。“你想当冒险者?” “不。”他偷偷看一眼父亲,“一点也不。我只是说,我以为他们都识字。就是这样。” “也不是所有。”在他逃走前,尤利尔回答他的问题。“我在布告板上见过图画描述的任务,显然只有同等的不懂通用语的冒险者会接取它。总而言之,大多数冒险者需要的是力量和经验,不是知识。” 这时“铁叉”用他们听不懂的方言骂了一句什么,布雷斯没来得及回应尤利尔,就赶紧跑走了。 『瞧这年轻人,我怎么那么眼熟』指环冒出来。『你和他说这么多,是跟我同样的理由吗』 他和我不一样。“我有事要问你。跟冒险者无关。” 『是渡鸦之战,对不对?这你回图书馆就能找到,别来烦我』 “不对。我想问的是这件事。”尤利尔把报纸展开,这是一周前的“环城日报”,天知道它是怎么从布鲁姆诺特流传到伊士曼的。报纸上用整整三页的刊面报道了『圣卡洛斯雪灾』。这个标题让他一开始以为自己拿的是印错名字的威尼华兹报纸。“我敢打赌,这是白之使干的。” 『鬼才和你打赌。这当然是他做的,看来他很讨厌雾之城』 尤利尔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乔伊很重视圣卡洛斯,而且并不止因为它是高塔的属城。“那些叛军完蛋了。”他读完报道,对指环先生说。这个消息他早就从那些冒险者口中了解到了,但首尾并不详尽。环保主义者,这个外号在佣兵们看来充满意趣。 『你想问他为什么不回来?你怎么不往下看呢』 他便看下去。 后面的新闻更加劲爆,标题直接跳出了纸面,在他眼前飞舞。对面的罗玛瞧见这一幕,差点把牛奶喷出来。“布鲁姆诺特的环城日报?说什么了?” “血族宣布退出守誓者联盟——” “这是好消息啊。”她塞进一口煮豆子。 但对乔伊不是。尤利尔算是知道导师为什么迟迟未归了。这种震动神秘领域的消息带来的波纹可不是那么好平息的。他捉住飘荡的文字,将它们按回报纸上去。“不全是。” 罗玛表示困惑,恐怕她与所有高塔的神秘者一样,无法理解我期待见到白之使的心情。事实上,他们只有在遇到危险时才会,但下次在高塔的阶梯与他碰面,他们还是会闭上嘴眼神游移着躲开。尤利尔有点为乔伊恼怒了,他处理叛军的方法居然是用大雪淹没了圣卡洛斯。这对维护威严有利,也会让敌人闻风丧胆,可他觉得乔伊其实能做得更漂亮……不单是让人畏惧。 算了吧,他肯定比我更清楚。尤利尔边想边将报纸折起来。乔伊成为巡察使者又不是一年两年了,既然他选择这种方式,那其中多半有他的道理。一个来到诺克斯不满一年的学徒没资格置喙经验丰富的导师。说白了,我甚至还不了解神秘领域。“你吃好了没?”他问罗玛。 小狮子拍拍肚皮,“不是很好。我们去打猎吧。”她的建议天马行空。 “你有新的猎场。”学徒告诉她,“弓箭已经准备好了,是不是?” 她的神情终于严肃起来。 尤利尔稍微提高嗓门:“布雷斯先生,请计算一下账单。” 来的却是他父亲“铁叉”,布雷斯正在帮车夫牵马。“我会记得给你们免掉热水费用。”他吼道,压根不在意声音把另一位客人吵醒。“你会记得我的名字吗?嗯?” “什么?” “昨晚你叫我‘铁叉’,我听见了。这可不是我给自己起的外号。” “对不起。”学徒十分尴尬。“我是尤利尔,这孩子叫做罗玛。可否让我知道你的名字?” “你还是叫我铁叉吧。”店家收走了餐具。“一共三十六个黑城币。”他头顶砰的一声巨响,接着是克莱默的哀号。 “一点也不贵。你有得赚吗,铁叉先生?”学徒这边在付账,已经登上马车的小狮子罗玛忽然探头问。 “比没有强。”“铁叉”哼了一声,“但愿你下一顿吃得好些,小罗玛。村子里有烤老鼠卖,我宁愿去吃腐烂的鱼。肉也不都是好东西。” 她恶心地皱起鼻子。“我开始相信你的客栈很豪华啦!”罗玛把脑袋缩回马车,“铁叉”哈哈大笑。 当客栈在视野中消失、粗陋的村镇从林木阴影间出现时,罗玛问他:“我还能再见到‘铁叉’和布雷斯吗?我挺喜欢他们。” “如果将来你能成为伊士曼驻守者的话。”尤利尔回答,“这样就没人跟我抢巡察使者的职位了。” “你做梦!白之使会教训你的。你根本打不过他。” “这点我已经认识到了。”他也不禁微笑。村庄和教堂的轮廓变得清晰,尤利尔抚摸剑柄,昨天他仔细地用魔力滋养过剑刃。现在他的使命正藉由寒冷的宝剑呼唤他,他也将作出回应。 第三百三十四章 希塔里安的选择 青铜齿轮的招牌上写着她不认识的字,但好歹她记得图案。“莉亚娜女士在吗?”由于忐忑,刚一开门她就忍不住问道。 结果目标正坐在门对面,除非是瞎子才看不见。这里当然没有塞尔苏斯带她到神殿时遍布道路的神秘黑暗,希塔里安觉得自己一定脸红了。 莉亚娜女士与昨天没变化,她的围巾就是标志,给每个人留下深刻印象。她似乎是故意这么做的。青铜齿轮里有很多穿同样制服的女士负责管理不同街区的公馆,但每次希塔里安都能准确地找到莉亚娜。“林戈特小姐,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她和蔼地说,一点也没表露出让希塔里安尴尬的神态。 “是我姐姐露丝的事。” “她怎么了?迷路还是又弄伤了自己?” “不,是侦测站——” 最开始是穆鲁姆的斑点狗“秃头”来报信。它带着主人的命令到侦查站把下班的露丝接回家,结果它的主人发现只有它自己回来。“秃头”是条强壮可靠的好狗,露丝十分爱它,若非出了意外,一定会乖乖地跟它走。他立刻通知了希塔里安。 当时希塔里安正忙着做织工,得知姐姐可能走失,她立即抛下活计到侦测站找人。穆鲁姆带着“秃头”和她一起。他们本想问侦测站的占星师,结果得到的回复是今天整个侦测站都休假。希塔里安本以为是值班守卫在拿他们两个小孩子寻开心,可他有证据:布告板上确实是这么说的。 那露丝这一天到哪儿去了?希塔里安发现自己想象不出来。拜恩的一切都超出她贫瘠的想象。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故乡,只有姐姐才是最重要的。 “喝点水吧,你嗓子都哑了。”莉亚娜女士放下两个杯子,给她和穆鲁姆。 说明事情的前因后果并不困难,但那是在叙述者处于冷静状态的时候。希塔里安磕磕绊绊,好容易才表达清楚。这本是件万分紧急的事,可莉亚娜女士的反应并不强烈。“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林戈特小姐。” 她的镇定无法安抚希塔里安,为此在穆鲁姆一口气喝光杯子时,她却没有伸手。“没办法了吗?”不,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噢,不,我不是那个意思。露丝很安全——原谅我把这话说得太晚。事实上,侦测站唯独今天没在休息,他们都呆在自己的岗位。” “这是怎么回事?露丝还在侦测站吗?” “是的。只是神秘掩盖了周围的环境,你们被影响了。其实所有人都好好地呆在原位。”莉亚娜说,“别担心。喝点水吧,你们看起来累坏了。” “我们找了她两个小时。”希塔里安坚持得到答案,“露丝早该回来了。侦测站发生了什么事?” 莉亚娜女士明显犹豫了一刻。最后她站起身,带领希塔里安和穆鲁姆钻进一间独立的房间。“秃头”想跟上来,但被她制止了。“动物有时很敏感,一些魔法会伤害到它们。”她解下围巾。“在侦测站就是这样。” “什么意思?”房间里有柔软的长靠椅,希塔里安坐在上面,却无心感受舒适。 “神秘。你们不了解神秘,我也不多说这些。神秘作为异常,有时候人们却会视而不见。不过狗和人不同,它们的某些触觉能意识到神秘的存在,因此受到的影响也更大。”莉亚娜女士指了指头顶的钟表。“你们瞧。” 希塔里安看见指针汇合在六点半左右,这正是露丝的下班时间。顿时,困惑取代了焦虑。“现在明明是……?”弄丢的不是露丝,而是我的时间? “神秘影响了你们对时间的感官。除非看见相关的‘秩序’,否则你们自己根本意识不到。”她解释,“表盘一类的东西就相当于秩序的载体。这种情况一般是魔法的副作用,意味着施术者的熟练度不足。外面那可爱的小东西叫什么名字?” “秃头。”男孩咳嗽一声。 “‘秃头’是第一个被影响的。它一定早早就去侦测站等着露丝小姐了,对不对?” “它一贯早去。我怎么忘了?”穆鲁姆一拍脑门。“对不起,希塔里安,我吓着你了。” “你是第二个。”莉亚娜说。 我是第三个,希塔里安不禁咬紧牙关,回想自己听见消息时的景况。那时候我的课程还没完,她与露丝明明是同时回家的,否则也不会拜托“秃头”来接送姐姐了。露丝也不可能走丢,她想起姐姐是无名者,拥有非凡的幸运。我怎么都记不得了?这就是神秘的力量,作为凡人她毫无抵抗之力。 “好了,误会解开,接下来我要说的那件事你们得仔细听,尤其是你,希塔里安·林戈特小姐。”管理员女士说。 “可我现在得去接露丝了。” “就是她的事。”莉亚娜递给她一张羊皮纸,“读一读吧,词汇障碍我会一一解释,一定让你听明白才行。” 『根据第六十七条保密协议……』 希塔里安看懂了:“侦测站的所有人都签署了协议?” “露丝是特殊情况。她的同事们都是成年人,还是无星之夜的老成员,不能一概而论。” “你们答应过我。”这种话软弱无力,但希塔里安根本没有其他方式来抗议:“你们承诺不借助露丝的力量来……” “……所以这份协议你也可以放弃。是的,它完全出于自愿。神秘虽然包括了整个侦测站,但我随时可以将露丝小姐带出来。本来我要在这时候专程去找你的,但没想到发生了一点小误会。” “我可以带露丝回家去?”希塔里安不敢相信这些无星之夜的恶魔真的愿意遵守承诺。 “是的,不过你需要签署另一份协议。我们必须保证消息不外泄,你能明白吗?还有穆鲁姆先生,你也得签。” 男孩点点头,“你要答应莉亚娜女士吗,希塔里安?”他似乎希望看到她这么做。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同意露丝继续留在侦测站直到这次任务完结……” “……你会得到一次火种点燃仪式。是的,别担心,无名者的仪式不需要多做准备,而且一定会成功。”莉亚娜女士的声音好像也有魔力。 我受到了魔法的诱惑,希塔里安心想,但若我成为神秘生物,就不用再担心这些。“露丝什么也不用做。”她重复一遍,“就像往常一样。”这是那份协议上写明的,露丝·林戈特的魔法无需主动唤醒,只要她人在侦测站就会使神秘生效。 “她没有任何危险。”莉亚娜女士告诉希塔里安,“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完全没有隐患。这点我是可以保证的,你瞧,契约上有这句话。神秘的誓约一旦违背,所遭受的惩罚将十分可怕。” “那……那我还是签这份协议吧,莉亚娜女士。”希塔里安说,“但我能不能马上成为神秘生物?我、我想和露丝一起去。” “你真的决定了?哪怕是无名者,我们的环阶仍是‘亡续之径’。” “可神秘者寿命比凡人要长。” “那也不代表我们活得久。好吧,看来你是下定决心了。既然如此,我还是给你更换契约比较好。距离领主大人回到拜恩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就算成为神秘生物你也没法保护自己,得将你的安全也交给守夜人才行。这一点需要写进协议。”莉亚娜女士站起身,要他们在这里等着。“穆鲁姆先生,你的‘秃头’需要治疗,一会儿有人来带你去。” 穆鲁姆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他也许会想给斑点狗改个名字了。希塔里安没想到这一层,差点把感激和庆幸表现在脸上。“我会加入无星之夜吗?” “不管你签了哪一份协议,你都是我们的一份子了,希塔里安。”莉亚娜女士推开门,“还有穆鲁姆先生。不是每个无星之夜的成员都是神秘生物,但你们仍是我们的家人。”她离开了。 男孩推了推希塔里安。“你可以管她叫妈妈。”他给她一个微笑,“我想莉亚娜女士会愿意的。她喜欢你们。” 希塔里安扭头瞧他的笑脸:“你喜欢我吗?” “啊?我……我当然……你……可是……” “没关系,我想我也会愿意的。毕竟你是我的家人,我们是无名者。”在拜恩的日子也四叶城更美好,希塔里安没什么不满意的,难道她不选穆鲁姆非要选贫民窟的邻居男孩列森?说白了,除非当时她给露丝找到情人,否则谁也不会带上这个傻子拖油瓶。对于一个流窜在泥街和集会里的小贼来说,还有更好的选择吗?“在拜恩,神秘生物又不意味着成为冒险者。早晚你也会得到魔法的。” 他一下子放松了。“是啊。我们是不同的。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这时一个女人来敲门,她带走了穆鲁姆和斑点狗‘秃头’。 希塔里安一个人坐在靠椅上,想象着魔法和神秘,火种,无名者,以及那个北方人威特克·夏佐和他的剑。 第三百三十五章 侦测站的工作 “希塔里安!穆鲁姆!”露丝原本在门前徘徊,瞧见她后立刻像“秃头”找着了皮球一样飞奔过来。你这傻瓜吓了我一跳。希塔里安边想边抱住姐姐,这些天露丝的状况稍微减轻了些,好歹能念清楚穆鲁姆的名字了。莉亚娜女士说她的力量在增强,她希望露丝的力量可以一直增强到她能恢复正常。 或者我的力量。希塔里安摸了摸姐姐的脑袋,要她安静些。身后穆鲁姆和莉亚娜女士跟上来,前者兀自扶着膝盖喘气,后者则气定神闲,围巾都没起褶皱。 “比我想象中更快。”莉亚娜女士说,“但也差点来不及了。希塔里安小姐,你感觉怎么样?” 我无所不能。她想这么说,但很清楚这只是露丝才能说出口的傻话。“魔力在我身体里流动,像血液的雾气一样轻柔,不过我想我能移动它们。” “你很有天赋。不是所有人刚点燃火种就能感受到自己体内魔力的,更多是描绘空气的不同。诺克斯的秩序和神秘无处不在,但我们的力量大半源于自身。你的职业有很大潜力,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接触过相关的东西,或许就是那本书……” “应该就是它,但我不会感激。”莉亚娜女士指的是『忏悔录』,一本使她命运转折的神秘典籍。点燃火种与就职是两回事,但这是在希塔里安同时完成它们后才知道的事情。现在她甚至有一个神秘职业,它赋予她的魔法能够医治精神创伤。只要她愿意到医院帮忙,就再也不用学纺织和给布料染色了。 “或者你可以成为守夜人,希塔里安,我听说他们正期待医护人员的加入呢。”穆鲁姆忽然提议。他一直渴望进入城卫队,甚至是当领路人。 莉亚娜女士也瞧她一眼:“你的天赋会允许的。” 希塔里安被这个荒唐的念头吓了一跳。会有人愿意去面对恶棍和敌人吗?鲜血与病痛她向来不想接近。“不,我不是很需要神秘天赋。”诸神保佑,一个露丝就够了。 “好吧,不需要就不需要。”莉亚娜女士一点也没表露出反对或惋惜,看来拜恩确实没打算将她们充做助力。 也许会是其他方面的,比如侦测跟记录之类的工作。不过这些交易是理所应当的,希塔里安想活着就得用双手来换,原先连这种交易她都奢求不来呢!但现在她是神秘生物,哪怕离开拜恩也能带着露丝隐瞒恶魔力量活下去,起码她能更安全地偷凡人的钱包。当然,得先摆脱教会的通缉才行,那她们不得不改头换面…… 别想了,她对自己说,我不会再离开拜恩。况且眼下她有别的事情要关心。“是城主大人要回来吗?” “有件事你们可以知道。”莉亚娜女士带他们她们进入侦测站的大门,“拜恩的代理城主有时是无星之夜的领主之一。事实上,拜恩也并不是唯一的无名者之家。” 铁扣在希塔里安背后合拢。她回过头,穆鲁姆对她招招手,朝后退开,忽然消失不见。一阵异样的感觉在皮肤上传递,激起了她的鸡皮疙瘩。“我在神秘之地?” “你一直都在。”莉亚娜女士微笑着指出。 “哦。”她几乎忘了拜恩就是神秘之地了。“世界上有多少个拜恩呐?” “无星之夜共有三个大型秘境,无数个小型集点。”莉亚娜女士回答,“但我们只有一个拜恩。这里也是无星之夜的总部,真正的城主乃是结社的首领,他是无名者的国王陛下。” 我的国王,希塔里安想到。在四叶城的时候她虽然清楚伊士曼的统治者是弗莱维娅女王,但显然大多数跟她同样生活在南方的四叶领人都将特蕾西公爵视作国王,而不只是领主。特蕾西和弗莱维娅女王都不可能喜欢恶魔,但我有了新的国王。 拜恩侦测站是栋矮小又不起眼的建筑,围墙内外都是一片雪白。里面的空间就像外表一样简单,正门面对着盘旋的楼梯,它通往屋顶的观星阁楼。不过真正的工作室就在一楼,那儿仅仅供给某些喜爱星空的占星师打发时间——这里都是退休的结社成员,但其中也是有占星师存在的。希塔里安听说诺克斯有一座占星师建立的高塔克洛伊,那里是整个诺克斯的侦测站。可惜他们不会将培养出来的占星师分散到每个国家去,更别提无星之夜了。克洛伊里会不会有无名者呢? 露丝抢在莉亚娜女士前推开工作室的门。她熟悉这里。希塔里安很欣慰姐姐能有新的天地。侦测站的布置是她从未见过的,椅子成行排列,油亮的地板铺就每个角落。屋里没有蜡烛或电灯,可仍很明亮。在斜前方不需要抬头的位置,一座巨大的壁炉里,银白色的火焰正熊熊燃烧。它占据了一整面墙,但希塔里安没感受到迎面扑来的热量,也没看到里面有任何木柴或灰烬。她抽抽鼻子,闻到一股蜂蜜的香气。“我们要去迎接结社的其他领主吗?” “侦测站只用做些准备。你们又不是礼仪小姐,接待的活另有他人。”莉亚娜摇摇头,“原本迎接回家的人是不用这么大阵仗的,但约利扎伯总管希望给他的领主大人一个惊喜。” “我不明白。” “最好别明白。结社有七位伟大的领主……因此也有七种不同的忠诚。好在无论如何,我们身体都流淌着同源的血脉。希塔里安,我们忠于陛下是因为我们是他的血亲,这你能明白吗?” “能。”在见到威特克·夏佐时,他告诉她他是她们的亲人,所有无名者都是兄弟姐妹,都是一家人。但就像她和露丝的父母一样,亲人也不都是爱护彼此的。假如我有其他的姐妹,希塔里安心想,也许我就没那么爱露丝了。小时候她还为自己的丑陋恨过姐姐呢。“我也当你是亲人,莉亚娜女士。”还有那个送她们到拜恩的北方人威特克。要是她的父母是他们就好了。 “我很荣幸,亲爱的。”莉亚娜女士立即用轻柔的口吻回答。 更多的人走进屋子,壁炉中的火焰忽的向外窜了一下。“接下来保持安静就好。”莉亚娜女士嘱咐,“你会在侦测站的神秘物品上通过魔法看到他们,然后在数据库里找到对应每个人的火焰。等到灯光完全暗淡,占星师们就要开始记录。” “记录?” “是的,要记下每一个人的每一句话。无星之夜的历史就是这样传递的。观摩历史,这是很难得的经历。” 所以需要保持安静,希塔里安明白了。但她很怀疑露丝能否做到。“我姐姐她……?” “我会给她施加魔法,让她的声音只有你听得见。”莉亚娜女士没打算让露丝离开。她解释:“幸运的力量会起到正面作用,以免有人记错。曾经侦测站就出现过类似的失误,导致我们丢失了一小段过去。”她解下围巾,整理自己的衣领。“马上就开始了,你看。” 希塔里安抓紧姐姐,等待着即将出现的“历史”。 壁炉中的火焰扭曲了空气,原本屋子里还有的细微的窃窃私语,此刻都消失无踪。光线开始变化,泛起波纹,仿佛潺潺溪水流淌过皮肤。希塔里安依然没有感到灼热。忽然间,她听见低微的歌唱,声音若光芒渐强。 “火。”露丝说,“熄灭。” 她说得不对。炉火还在燃烧,它只是颜色变浅了,墙壁和壁炉统统消失,歌声如在耳边响起。希塔里安看见了此生所见最盛大的欢迎仪式,连四叶城的火花盛典都无法媲美……其实是差远了。她也看到了客人,其实照莉亚娜女士所说,客人也是归来的游子。 戴面具的女人穿着长裙,倚靠在一张造型奇特的半月状窄桌上。希塔里安做梦也想不到领主之中竟会有女性,她看不见对方的脸,却推测她将比露丝更漂亮。但显然面具女士的地位与美貌无关,这是一位无星之夜的无名者领主。她是拜恩的领主?还是客人? 很快希塔里安就知道了答案。“最近我也很难抽身,但情势紧急,我必须回来。”她开口,“血族退出守誓者联盟的消息人尽皆知,寂静学派的人正蜂拥进入一个小小的人类王国。” 面具女士连声音也十分悦耳。希塔里安借着光亮看其他人,他们都拿着笔在记录。先前她还以为这些人要使用魔法。火焰微微跳动,但镜头仍集中在面具女士身上。 “……那是高塔的属国。”她继续说下去,“而占星师们的反应不太对劲。” 希塔里安的注意力一下子转移去了她说话的内容。高塔的属国,难道是伊士曼?不,克洛伊塔还有其他的属国,伊士曼是其中最不起眼的。我的担心完全多余,说实在的,我干嘛要担心? 然而画面立即跳转,一个难以分辨面孔的人形光团出现在火焰中。他坐正了些,说:“我不认为他们会影响到拜恩。” 拜恩在伊士曼,希塔里安意识到。 第三百三十六章 拜恩的朝政 殿堂华丽,阶梯闪亮,骑士铜像的长矛上缀满了青翠藤蔓。冰雪融化的水自下往上流淌,冲刷一整块碧蓝宝石雕琢而成的穹顶。深红绒毯上洒满了拇指珍珠,而乐队和合唱的女孩们都光着脚,她不禁下移目光,想瞧瞧她们的脚背是否鼓起。 “真教人意外,你的欢迎竟能比我想象中更热情。”客人说。 “我不欢迎你。”主人则回答,“是拜恩欢迎你。他们的头领擅长自作主张,还是你上次亲自任命的。” 这样的回报足以讨她欢心。“是约利扎伯?我真高兴,连伤口的疼痛都减轻了。”显然主人不这么认为。但他越厌烦,她就越高兴。“我想我会多呆几天。” “我不欢迎你。”主人重复。 “那你可以到你的坟堆去。白骨和尸巫会教教你什么是热情,那才是你的家,黑骑士。” “拜恩是我的家。”黑骑士说,他用平板的声音强调,但拉梅塔能听出其中的讽刺。 无星之夜的国王陛下认为无名者都是兄弟姐妹,父母亲人,他的领主们自然也不例外。不过恶魔领主原本不都是无星之夜的成员,他们来自不同的神秘支点。是的,否则领主一说就是妄言。拉梅塔在被女神抛弃那天就成了水银领主,有了全新的家人和故乡。 但唯独黑骑士是个例外。在亡灵之灾前,拉梅塔根本没见过他。但某一天陛下带他来到拜恩,并宣布黑骑士就是无星之夜的不死者领主。更令人吃惊的是,她的国王要她承认那头亡灵是拜恩的代理城主——因为他自己需要一段时间的独处。拉梅塔怀疑黑骑士原本就是无星之夜的成员,国王只是将他派遣到加瓦什。 现在他回来了,作为无星之夜的领主。只不过是个失败者。拉梅塔不认为亡灵之灾给神秘领域带来了多大的创伤,白之预言使神圣光辉议会在诺克斯站稳脚跟,苍穹之塔克洛伊更是得到了有史以来最强大的使者。想起白之使,她就觉得浑身刺痛。我在迁怒黑骑士,她意识到,但这种迁怒并非是没有根由的。 她的国王交给黑骑士的领地是高塔克洛伊,也许他也在迁怒。拉梅塔忽然冒出这个念头。说实在的,高塔里从没出过无名者,占星师本就是诺克斯的观测者,她的兄弟想在骗过他们的眼睛几乎是不可能的。况且高塔的圣者“黑夜启明”是传说中的先知,拉梅塔在巫师圣者“第二真理”的手下每天如履薄冰,高塔分部的景况只怕更艰难。 在圣卡洛斯她以为自己能给高塔造成麻烦,结果却碰到了白之使。拉梅塔怀疑他快成为圣者了。据说对方竟然在碎月的神秘度下生擒了光辉议会的枢机主教,这在拉梅塔听起来也像是天方夜谭。 “随你怎么说吧,这里也是我的故乡。但愿下次我回来时,迎接我的不是你。” 主人从漆黑如深渊般的铁盔下投来一瞥,客人没觉得害怕。不过是死人的视线,只配诅咒和憎恨,他已经死了,而她还活着。“你该关心我怎么受了伤。”她告诉他,“我是你的姐妹哪。” “不是我想要的姐妹。况且我知道你怎么受的伤,那是你自找的。” “你责备我进入你的领地?” “我责备你抛弃你的领地。” 黑骑士的话不难理解。他认为我会死在白之使手上,但她让他失望了。“你当然不可能认同我,你龟缩在沉沦位面够久了。布鲁姆诺特的黑帮有时还能折腾出一些玩笑,结果你连白之使的面都不敢碰上一次。” “你碰上他了,感觉如何?”他打量她,目光中有种不言而喻的嘲弄。“高塔不是寂静学派。” “巫师之涯也不比加瓦什。”她回击。 黑骑士不再回复,不过并不是因为退缩。拉梅塔了解不死者领主,他的舌头和宝剑同样锋利,但若能挥动手臂,他便不会选择前者。而拉梅塔不想一回家就跟兄弟打起来。“欢迎盛会很好,可我有正事要找陛下。” “他很忙。有话直说。” “事关重大。黑骑士,只凭你可做不了主。”她认为自己的解释就是已经给出了最大程度的让步。“陛下没拒绝我见他,莫非你成了他的看门狗么?” “你该明白‘独处’的含义,拉梅塔,这是陛下的要求。”结果这死人似乎当她的话是耳旁风。 “陛下也要求第一时间汇报『忏悔录』的动向,它失踪的第一时间我就该回来。” 他甚至没看她。“那就告诉我。” “你还不是拜恩的国王。”虽然这几乎是早晚的事,但拉梅塔希望永远不要有那么一天。那时候她宁愿到奥格勒瑟尔去,好歹那里的兄弟没这么令人不快。“我懒得跟你纠缠,黑骑士,我得见见陛下,就现在。这件事与克洛伊塔有关。”还有守誓者联盟。 黑骑士的目光总算移回她脸上。“高塔?” “不止如此。对了,还有别人在吗?” “你想找谁?” “安利尼。我们的微光领主。” “他被我赶去奥格勒瑟尔了,这里只有赛若玛……和我。” “那更好了。我以为他走不开呢。”赛若玛的领地在守誓者联盟,人们称呼他为炎之月领主。拉梅塔与他打交道的次数不算少,彼此合作还挺愉快。 黑骑士转身带她进入正厅。“侦测站也准备好了?”拉梅塔揶揄。看来他要拦住我的意愿想象中那么坚决,她心想,否则也不会通知侦测站了。也许他根本不敢真的阻拦我。 炎之月领主正等着他们。“我以为这次白来一趟。”他整个人笼罩在朦胧光晕里,看不清轮廓。“陛下的独处时间未免也太长了。好在你回来了,亲爱的拉梅塔,我可不希望屋子里就我一个活人。” “最近我也很难抽身,但情势紧急,我必须回来。”拉梅塔没跟这位兄弟寒暄,而是直奔主题:“血族退出守誓者联盟的消息人尽皆知,寂静学派的人正蜂拥进入一个人类小王国。那是高塔的属国,而占星师们的反应不太对劲。” “我不认为他们会影响到拜恩。”赛若玛表示。“他们不专业。起码没有圣骑士那么穷凶极恶。” “伊士曼是高塔属国,再没有比高塔白之使更专业的恶魔猎手了!” “极黑之夜是很大的阻碍。”赛若玛说,“由于法夫坦纳的使节拜访威尼华兹,拜恩的入口已经有一阵子没开放过了。我们当然会提高警惕,但也无需过分忧虑。” “你瞧,问题就出在这里。拜恩会为恶魔猎手的行踪加强戒备,但学派巫师和吸血鬼涌入伊士曼,高塔却没觉得不妥。虽说没有生死存亡那么严重,但这件事关系到高塔的声誉。” “我们都知道原因是什么。”黑骑士打断她,“你在圣卡洛斯的小动作吸引了外交部的注意。拜恩会记得你的贡献的。” “你该从黑骑士身上吸取教训,拉梅塔。”赛若玛说,“亡灵之灾的结果我们都看见了。”他稍微站在她这边。 “空境诞生本就不可预知。埋怨我们的事业偶然间成就了他?你们可真出息。”黑骑士的口吻充满轻蔑。 “不止是埋怨。”拉梅塔希望他能别随时随地都挑起矛盾。上次安利尼回到拜恩,就被他找理由拖上了战场,结果倒霉的微光领主“棋差一招”,被黑骑士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当然那时所有人都默认了:之前安利尼被议会追捕逃到威尼华兹,不用说,他是想进入拜恩躲避。一旦总部的位置被神秘领域获悉,无星之夜将永无宁日。 也许这次他想挑我的毛病,拉梅塔心想,为了他那根本发展不起来的所谓领地。“我们必须面对这个你制造出来的敌人,黑骑士。而我这么尝试了,并得到了情报。” 黑骑士没打算改变态度。“你会知道些什么我不知道的?说说看。” “这是意外收获。一开始,我本以为会是其他人到圣卡洛斯去,因为白之使并不总是在浮云之都停留,结果高塔却派来了外交部长。” “克洛伊塔希望叛乱平息得越快越好。”赛若玛说,“似乎是天文室碰上了点麻烦。” “他们的工作就是满世界找麻烦,然后解决它们。这没什么稀奇的,奇怪的是克洛伊塔对属国的态度。我听到伊士曼王都的流言,雄狮、命运女巫和白之使,最开始高塔派遣三位空境抵达铁爪城,现在白之使平定圣卡洛斯,而雄狮和女巫一前一后,抵达骑士海湾。” “他们在等待高塔统领?”赛若玛思索。“而且为什么要分开行动?” 黑骑士却莫名其妙地说:“看来你的时间不算紧。” 看来你离我们不算远。拉梅塔知道他话里真正的含义。她也没打算隐瞒:“寂静学派派遣巫师到伊士曼,寻找丢失的圣典『忏悔录』。” 第三百三十七章 领主的含义 “拜恩有圣典的消息。”黑骑士说。“但不是很重要的线索,你只能作为参考。现在你的线索们没准正看着你。” “那东西落到无名者手上了?”拉梅塔挺感兴趣。她本来不觉得那本圣典有什么用处,持有它的法则巫师去世后,就再也没人能使用它。 “然后又跑掉了。” “除非用特别的手段,否则寂静学派也无法长久地保存它。巫师们将这个任务交给盖亚教会,他们果然不负众望地把它弄丢了。” “这么说来,现在寂静学派、法夫坦纳还有克洛伊塔都各自派遣使者到伊士曼了?”赛若玛问。 这正是她要表达的。“神秘领域忽然大动干戈,不是好兆头。” “但他们都是为了不同的目的。” “这么多人,偶尔会出现摩擦。”炎之月领主缓缓开口。 他总能摸清我的想法。拉梅塔轻轻扯了扯面具的绒毛,低声道:“所以我想单独与陛下会面。毕竟白之使是我无法应对的敌人,更别说算上命运女巫和那头蠢狮子了。” “你想在家门口放火么?”黑骑士提醒。 “焰火比较适合在家看,而且我并不是要求陛下亲自出马。” 赛若玛摇摇头,“那就算加上我,成功率也不值得期待。拜恩必须有代理城主坐镇,我们不可能一起行动。” “我们从来不会一起行动。”这属于侵犯他人的领地,会招致领主的反感。圣卡洛斯事件结束,黑骑士就不断找她的麻烦。好在收获颇丰,拉梅塔宁愿在口头上吃点亏。“碎月神降后,白之使立即投入到新的高强度工作中去。最近他还用暴雪淹没了雾之城。这种程度的神秘现象可不是说来就来,在神秘度脱离空境的范畴之前,哪怕是他也得付出点代价。” 黑骑士盯着她。“那你怎么不再去尝试一下?” “因为我有更好的办法。”她告诉他们,“你们知道高塔此行的目的吗?” “看上去似乎是在找一个学徒。”赛若玛说。 “应该是占星师们又发现了什么,他们一贯小题大做。”黑骑士则表明。 也许他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没用,拉梅塔心想。“高塔是来找学徒的,不管这些使者是否有其他目的,但这个人尽皆知的目标没有错。只是雄狮和女巫都没找到的这个学徒,却被另一个学徒找到了。”她顿了顿,“另一个是白之使的学徒。”78中文最快 手机端: “我还是头一次听说白之使有个学徒。”赛若玛诧异地说。他明白拉梅塔的用意。“这是个弱点,但他自己也清楚。如果你瞄准了这里,只可能落入他的陷阱。星之隙的穿越仅需瞬间。” “我也这么尝试了。”她坦承,“不过不干星之隙的事,而是被那小鬼凑巧错过了夹子。” “我倒乐意听听你失败的始末。”黑骑士说。 “问你的占星师去。”她的忍耐有限度。“哪怕只利用他们牵制克洛伊塔,我们也完全可以弄出些乱子。”建议点到为止,拉梅塔还没打算像安利尼一样被赶出领地去。无星之夜的领主从不会同时行动,除非面对与神秘领域的“国战”。“陛下独处得太久了。” 炎之月领主赛若玛一推椅子。“他自己不嫌久,你有什么办法?没把圣典拿到他面前,等着也是白费功夫。” 黑骑士首次表示赞同:“你又不是小女孩,别一出事就想找家长。” 我要敲碎你那丑陋的头盔,给你的灵魂之火晒晒太阳。拉梅塔按捺下恼火和冲动,这很不容易。“看来我在这里得不到帮助。” “你得到了忠告。” “我用它垫鞋跟都嫌硌脚。”她微笑着回答,“请快别浪费口水了,要么就带我去到奥格勒瑟尔的矩梯。” 赛若玛不再理会她的计划,但仍关心她的伤势。这些话跟他本人一样,毫无价值可言。黑骑士却抬起头,盔甲格拉拉作响:“伊士曼是我的领地,你又想干什么?” “想知道就协助我。” 亡灵骑士的目光十分寒冷。“这是最后一次。”即便这么说,但他勉强同意了。“你的计划与我无关,我只会考虑拜恩。” “足够了。”她也不信任他,“别让人来妨碍我就行。尤其是那几个占星师。” “你想说的是白之使罢。”黑骑士没有上当,“看高塔最近的举措,他们是准备再明哲保身一次了。除非遭遇龙祸那样的危机,否则占星师绝不会率先露头。至于外交部……你也不是一定要在伊士曼的领土上折腾。” 你管不着我。“你知道我有分寸,我亲爱的兄弟。” …… 德威特一整天都没见到多尔顿,他也不觉得奇怪。他的侍卫队长在一个半精灵手上,而他没有任何办法能将这名得力手下赎回来。这种状况的糟糕之处很快就在生活中得到了体现。 “给我这些干嘛?”摆在书桌上的又是一份通行协议,现在什么东西都能送进他的书房了。“只有出海的船只才需要我签署文件。你自己不能处理好分内工作,就别上我这里丢人现眼。”78中文更新最快 电脑端: “这就是出海的船只,大人。” 他抄起纸张瞟了一眼,确认自己没看错。“你要运送两捆木头和布料给鱼人么?还是海盗?” 吉尔斯阿纳尔德爵士的手指在袖子里蠕动。“不是海盗。”他澄清,“是我的一个表亲,我用这些东西给骑士海湾换来宝贵的海产。” “骑士海湾最不缺的就是海产,你表亲捕捞的贝壳和螃蟹会更大一些?” “我是说,大人,那是一些神秘矿物,还有鲸骨和珍珠。” 也许我该采用多尔顿的建议,将吉尔斯打发去给女巫端洗脚水。德威特知道他的总管大人要干什么:铁器、水果和蔬菜,这是藏在木头跟布料之下的货物。吉尔斯的商船甚少受盗匪劫取,恐怕正是他喂饱了他们的肚子。而那些送到海盗船上的物资,本该是上缴给领主的税收,想到这里他就满怀怒火。任何船只的关税都该由我收取才是,我是海湾的领主,而海盗只是盗贼。 若非掌控了海湾的夜莺,德威特还不知道这位总管大人有这样一位表亲,货物的伪装也会更精致。物流总管很清楚他的秘密被前任手下泄露,于是干脆连遮掩都懒得做了。“你的表亲可以到潮声堡来当面商谈。” “可他不是贵族,大人,平民没资格进入您的城堡。”吉尔斯指出。 英格丽也不是贵族,而他放任她到潮声堡与多尔顿相会。德威特记得这道命令,他的属臣们同样不会忘。 窗外响起一声号角。城门上的守卫拉起吊索,让清晨离开的侍卫队长回来复命。领主站起身,“告诉你的表亲,我对骨头和沙砾没有兴趣。这就是我的答案。不是所有鱼人都看重那些没用的玩意儿,他若不信,就自个儿去问娜迦之王。” 总管前脚离开,多尔顿便推门而入。暗夜精灵在走廊里见到了对方的脸色,不禁疑问:“吉尔斯爵士看起来想把手里的文件一口吞下肚。大人,您做了什么?” “给他的仇人账本上添了一笔。”传言海关总管吉尔斯阿纳尔德有一本记满仇人和亏本生意的手帐,就连在他帽子上拉屎的海鸥也记着。德威特做的可比羞辱更严重。但说心里话,他觉得还不够呢。 多尔顿明白了。“作为报复,他则会绞尽脑汁给您找麻烦。” “这不是报复,多尔顿。只要我是骑士海湾的领主,他就不可能开心。” “没有敌人会永远是敌人,大人。借助先前灯塔镇的骚乱,我们已经打开了局面,现在只要吉尔斯和洛朗之中任何一个人投向我们……” “我可不希望那个人是吉尔斯。他会将骑士海湾变成他的海盗窝,这点毫无疑问。”领主挥挥手,瞄了一眼他身后,“没带你的姑娘回来?” “我们的婚期先前定下来了。”多尔顿与英格丽已经订婚,可当前的情况不适合举行宴会德威特坚持要举行婚宴,并打算充作他的亲友。无论是哪一个他都无从拒绝。“明天就开始搬家,她需要一晚上怀念她的家园。乌米和莉莉在她那儿。” 这两个侍女还是德威特挑选的,多尔顿根本不了解女性。他的侍卫队长在遇见英格丽前纯情得像德威特腰间的匕首,自佩戴开始便从未使用过……现在刀刃终于拔出了皮鞘,真值得庆贺不是么。“你该带她回来才是,灯塔镇不安全。” “吉尔斯总管不会高兴见到我这么做。” “不是告诉你了么?他怎样都不会高兴。”多半是英格丽不想见到血族。我自己还没嫌弃陆地呢,德威特心想。女人就是女人,在床下便脱不了矫情的外套。当然了,他承认这里面也有他的原因。“洛朗维格爵士呢?和我说说他现在有多难过。”又是个自视甚高的家伙,我是骑士海湾的领主,莫非他们都不知道领主的含义吗? “他疑神疑鬼,恐怕睡不安稳。” “看来他知道答案。” “我想您要的不止是答案。”多尔顿向来能理解他,德威特心想,但你也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浮云列车 第三百三十八章 女巫的警示 多尔顿拉上房门,留下领主一个人在书房。原本他需要将德威特送到卧室,然后安排手下的骑士站岗,但现在他没那个机会了德威特的事务繁忙到无法安睡,书房成了新的卧室。比起处境困顿的洛朗爵士,他不知道两者间谁的精神更好一些。 他的副官站在书房一边。“影牙大人。”他略微低头,神情僵硬。 很少有人能念对精灵语的音节,多尔顿曾花费一段时间教德威特说完整他的名字。现在他觉得自己不会有那份耐心了。暗夜精灵不同于人类,多尔顿从没见过混血儿活到成年:族人们有无数中办法找到这些“杂种”,然后丢进深不见底的云井喂蜥蜴。处刑时,所有族人都得目睹。离开幽暗之角这么多年,他仍然会幻想婴儿的淡紫色皮肤被利齿撕开,红红的舌头卷舐血肉。幻象如此可怖,以至于在德威特成年时,多尔顿整夜握着剑守在他的房间外。 这桩蠢事后来让他被人嘲笑了两个星期。人类的流言只是流言,无需多加关注,但多尔顿看得出来,德威特因此受伤很深,却还得表示自己很宽慰。我的举动在强调他是个混血儿,而德威特对自己的身份充满痛恨。宫廷骑士想了很久才弄明白,有时候他的耐心和关注都是多余的。 也许现在就是。多尔顿面对女人不知所措,但对付男人很在行。他一眼就看出自己的副官欲言又止。“怎么?”结果他还是问道。 “就在刚刚,长官,一名兄弟瞧见欧文从城堡侧门带进来个女人。” “小镇来的?” “没错。但我想她不是妓女。” 她自己可不一定这么想。多尔顿跟随德威特来到骑士海湾,曾亲眼目睹领主身边的侍女在两星期内换了三批。他唯独这方面无法理解,但也没法给出建议因为这一般是你情我愿的事。管她是不是妓女,铁爪城里有多少人厌恶德威特的深海血脉,就有多少人愿意奉上漂亮侍女讨他的欢心。可现在多尔顿已经与英格丽订婚,伯爵还是一个人……当然,他永远不会一个人睡觉。 “女人会打扮。”他告诉副官,“得看她要跟什么样的人上床。有件事情你得记住,格雷迪,那就是好人家的女孩不会半夜到潮声堡来。” 另一名守卫扭头窃笑,骑士格雷迪的脸色有点发红。 “把你的注意力放在站岗上,格雷迪。”多尔顿拍着他的肩甲嘱咐。 “这不能怪我,长官。”他闷闷地回应,“大家都知道你要跟英格丽小姐结婚了” “作为守卫,你们知道的真是太多了!” “而我也得保证爬上领主大人床单的不是刺客。”格雷迪把话说完。 就连多尔顿也得承认,其中多少还是有那么点道理的。虽然他很怀疑对方就是憋太久了,人类都这样。 他的卧室在领主的卧房隔壁,这样如果有刺客以为一墙之隔能起到作用,他就可以让对方领教一下咒剑的厉害。多尔顿睡觉时会将武器枕在脑袋下,随时准备握紧,此刻他尚且清醒,便将它抽出来观摩。 英格丽保养武器的技艺比他想象得更精湛:剑身呈夜空的暗紫色,细密的咒文刻满侧壁,抚摸上去却仍感光滑;握柄的护手经过矫正,剔除了被磨花的魔纹;尾端的紫水晶瑰丽而致命,足以确保在尖刺划破皮肤的瞬间向血肉注入毒素。多尔顿轻轻挥舞它,钢铁穿透烛焰,光晕却平静无波。这是柄神秘的魔剑,侍卫队长心想,会使用它、保护它的只有暗夜精灵。而一旦有人被尖端刺中,能救他们的只有诸神和我,连英格丽也不行。 领主没有回到卧室,但多尔顿听见他打开门将守卫赶走,就知道他要从工作中摆脱出来了。接着是轻柔的步伐、款款裙裾在绒毯上拖行的响动,以及男人女人之间的下流话。海湾伯爵不会对这些女人动心,就像多尔顿从没想过找一个人类妻子一样。ァ78中文ヤ~8~1~.7~8z~w <首发、域名、请记住 高环神秘者的感官早已被魔力加强到可怕的地步,多尔顿甚至能分辨出那女孩的体重和身高。暗夜精灵的体型与人类稍有差异,他判断这名新侍女比英格丽要高一些,但体重很接近。这意味着她没携带任何武器。多余的担心,多尔顿对自己说,欧文肯定事先搜过身。他随即克制不住地想起与英格丽在沙滩上度过的夜晚,顿时睡意全无了。 很快书房的门合拢,格雷迪带着守卫继续回到门前,等待着下一班岗的轮换。多尔顿听不见书房里的声音,他没兴趣窥视领主的夜晚,即便德威特从没防范过他。但愿那姑娘能在城堡里待久一点,进入睡梦前这念头闪过脑海,而不是像乌米和莉莉那样被赶走。我永远不会赶走英格丽,暗夜精灵永远不会背叛伴侣。 第二天他在雨声中苏醒,园丁带给他一朵三色堇,拜托侍卫队长将来信送进领主的书房。自从上次德威特发怒,园丁就怕他怕得要命。不过多尔顿暂时没工夫斥责对方的胆量,一个好消息等着伯爵舰队司令洛朗维格终于向他们投降了。 “他的觉悟可真迟钝。”德威特赫恩哈欠连天地抱怨,他似乎没有多尔顿想象的那么惊喜。也许对一位合格的领主来说,处变不惊是理所应当的事。 领主要多尔顿按计划即刻动身前往潮声堡,但在临行前却改了主意。“我和你一起去。”他忽然说。 “请别给我添麻烦了,大人。而且外面在下雨。” “我正喜欢雨天,别忘了我是什么人。至于负担,照我说,处理我身边可能的麻烦正是你职责所在。我敢打赌吉尔斯今天又会来逼我签文书,你能把他处理了么?” “这会搅乱您的计划。” “那不就得了。快滚去安排。”德威特打发他离开。 多尔顿只得照办。他向来无法改变德威特的任何决策,也无需改变。作为近卫骑士他是合格的,最起码在伊士曼这个人类王国,没有人能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伤害到伯爵。先前的建议是出于谨慎,但他完全有能力承担可能的风险。78中文更新最快 电脑端: 现在他得吩咐格雷迪准备领主大人的坐骑。 潮声堡没有龙穴堡那么悠久的历史,但看起来却比后者老了几十岁。暴雨如注,拍打石墙和玻璃,拱顶的吊灯也摇晃不止。大风好像要将这座海岸上的堡垒连根拔起,卷到歌咏之海的波涛中去。多尔顿对天气的干燥和湿润没有感觉,反正有魔法可以避雨防风,恶劣的气候也能退阻盗匪。他越过悬挂在墙壁上的一只鹿头,拐弯后在一座鲸骨雕刻的半人像前遇到了客人。 “您起得真早,命运女巫阁下。是休息的不好吗?” “恰好相反。”这位克洛伊的蒙面女巫声音悦耳,面纱更引人遐想。“我休息得太久了。” 她的搭肩和长裙都是深紫色,有一刹那多尔顿将她错看成了英格丽。好在她的蓝色发辫长到探出斗篷,圆形铃铛在发梢无声地摇动,魔力将他唤醒。我休息的才不好,多尔顿心想。这种错误可要不得。“吉尔斯阿纳尔德总管奉命满足您的一切要求。”他斟酌着说。 “他身上有血的气味,令人不快。” “可能因为他是血族吧。”显然女巫并不满意骑士海湾的招待。这件事他需要禀报领主,也许德威特会将这份工作转交给洛朗维格。“真抱歉,以后他会少在您眼前出现。”但那是以后的事,现在这家伙上哪儿去了? 女巫的眼神钉在他身上。“你也有血的气味,骑士,比血族更浓烈。” “这是职责所在,阁下。”说不定正是血族的气味,暗夜精灵是那些大蝙蝠的敌人。 “希望你能坚守自己的道路。” “我当然会的。” “你的命运不在这里,廷努达尔的暗夜精灵。”她审视他的异族面孔,目光经过腰间的咒剑时,透露出一种奇怪的同情。“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传言占星师能根据真名推断出人的过去未来,没有秘密能瞒过他们。这种说法在神秘领域中大有市场,但多尔顿并不担心。他已是高环的神秘,哪怕是克洛伊的“命运女巫”,也不可能一眼看透他的灵魂。至于他的故乡,暗夜精灵的族名就是故土,这些连格雷迪都清楚。 “多尔顿影牙纳萨内尔。”他便回答了。 “影牙先生,你不会喜欢吉尔斯总管,这我清楚。”她似乎微微一笑,“你们互相憎恶。对不对?” “我没这么说,阁下。” “你是个纯正的暗夜精灵,也许我与你的族人们打过交道,他们通晓魔文和诅咒之毒,不知你在毒药上的造诣如何?” 多尔顿不明白她要表达什么。“我们不遵照人类的标准。” “你既在人类之中,便应遵守他们的标准。”女巫与多尔顿擦肩而过,“这点相当重要。当然,暗夜精灵的敌人永远是你的敌人,我只提醒你:你的身体里也有鲜血流淌,它会牵绊你……血中有致命的毒素,也许比魔咒更难缠。” 细小的不安在他心底升起。“血族的血裔诅咒?感谢您的警示,但我从未松懈过。” “但愿奥托眷顾你。”女巫的背影在阶梯处消失。 浮云列车 第三百三十九章 平推式搜查 见到尤利尔走出房间,罗玛噌一声跳起来:“艾肯在里面吗?” “他不在。”尤利尔告诉她,“但我想他在这里停留过一阵子。” “那是多久呢?”罗玛已经学会不对这种情报的来源寻根问底了。她观察他的脸色,与先前进去时没多少分别。 三天前他们抵达了“铁叉”口中的村庄,尤利尔带着她直奔另一头的教堂。事情完全没有按照她原本想象的流程:礼貌地请求歇脚,有目的地试探,接着查明真相,找到教会里的背信者,最后再展现来意、刀刃相向……而事实上,尤利尔跳过了所有步骤,直接将一个陌生的教士从窄小的忏悔室后拖出来,用真言药剂让他一股脑儿吐露了罪行。 整个过程中罗玛做的就是按照他给她指示的道路寻来了真言魔药。时间如此凑巧,十字骑士甚至连剑还没来得及拔出来,而小狮子到结束还是懵的。 然而到了第三站,也就是现在他们探寻的教堂外,罗玛已经不觉得奇怪了。她把这归咎于自己的没经验:克洛伊塔的占星师时有发现新的预兆,然后支使学徒抱着一肚子迷惑忙得团团转。外交部的任务也大抵如此吧,她需要适应尤利尔的节奏。毕竟对方可是白之使的学徒,她一直很怕那位空境统领。 “大概是一星期前。我原以为他们会在铁爪城乘船离开的,没想到那些人中的一部分选择了陆路。这下我们很可能追上他们了。” “尤利尔……你的脸色不大。她当然能看透这一层。 “里面的空气有点糟糕。”他这么回答,“只是小问题。” 她只好当真的听。“喔,我是说,他们为什么要分开走?” “那一阵子铁爪城旁的金雀河似乎涨潮了,这意味着六指堡的水位可能更高。我想运送孩子的人正因如此而彼此间产生了分歧:许多人坚持将孩子们迅速送往流水之庭,认为抵达时河水会恢复平静;但仍有人不想这么干,他们宁愿慢一点,也好过一不小心就葬身河底——当然,也不排除他们有别的意图。波西埃男爵就是为了从中截留下一部分人给奥兰德做实验。” 罗玛意识到自己的毛发竖起来,好像有成群的甲虫在皮肤上游动。“邪恶的实验。”她磨着牙挤出一句话。 “也许吧,我不想评价他们行为的正义性与否。”尤利尔想到的却是尖啸堡中燃烧的蜡烛。净釜是用婴儿这等可怕手段创造出来的炼金产物,但它也是血裔的索维罗。倘若这世上真有完美的解药,事情就不用发展到这地步。“目前最主要的是孩子们的去向。他们被送往骑士海湾,我不知道这些大蝙蝠要干什么。” “总之,不会是。 “特罗尔班·德拉布莱亲王宣布退出守誓者联盟,索伦,你觉得波西埃男爵的动作与这个新闻有关吗?” 你指的是这些人类幼崽吧 “没别的了。‘净釜’的成果还没来得及呈交给波西埃男爵,罗顿沃斯就到尖啸堡要除掉奥兰德。血族可能有办法得知消息,但不管怎么说,男爵并没因此赶回来。” “他有更重要的事?”罗玛插嘴。 “我先前得到消息,有相当一部分数量的血族在灰翅鸟岛上。那是座海岛,伊士曼境内只有从骑士海湾出发才能抵达那里。” “所以伊士曼境内的血族都去骑士海湾了?” “阿兹鲁伯告诉我,波西埃男爵与一位船长见面。他要去灰翅鸟岛。”尤利尔解释,“这已经不用猜测了。他的儿子扎卡里·波西埃透露出安魂堡关闭、亲王去往灰翅鸟岛的信息,现在血族又宣布退出联盟,我很难想象这之间没有任何关联。” “他们显然在策划着什么。”罗玛明白了。“我们得阻止他。” 尤利尔瞧她一眼,这孩子怕是忘了自己先前答应过什么了。“罗玛,我会把这些事情都告诉罗奈德阁下和海伦女士的。” 这一盆冷水泼得结结实实。“哦,我会在骑士海湾就被带回克洛伊塔,然后外交部去海岛一探究竟,我则要关在屋子里写检讨。” 我可以给你定个标准指环立刻说,由于这次情况恶劣,一份检讨起码要两千字以上 尤利尔一手按住想过来抓戒指的罗玛,一手将霜字抹掉。“特罗尔班亲王原本是联盟一席,我们本来就无法对付空之境的神秘生物。说老实话,我们就是碰上波西埃男爵也很危险。虽然我也想将这些混蛋剥皮抽筋,但现实是我们得量力而为。”他看着小狮子怏怏不乐地爬上马车,用刀尖削磨一截突兀的花纹。如果是在到布鲁姆诺特之前,没准他会多说几句,但现在他似乎没什么好说的,她唯一不想要的就是我的安慰。 车夫早已下车离去,尤利尔亲自牵起缰绳。马儿甩动蹄子,车轮制造新的沟壑。 你觉得血族亲王在灰翅鸟岛发现了什么指环问。它满腹好奇,甚至暂时遗忘了尤利尔先前的“不敬”。 “多半是好东西。”学徒放下鞭子,免得马儿跑太快以致车架散开。昨晚有一群野狼袭击了马车,撞松了轮轴上的一根木条。“不然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情他们可没胆子做。守誓者联盟禁止制造血裔,虽然血族的执行手段令人发指,但他们也确实遵从了。” 他们当然遵从,不仅是未来不会制造血裔,还试图弥补过去的错误把那些可怜人彻底灭绝。你不觉得这应该被称作‘抗议’么 “不管我怎么觉得,血族还是要这么做,而现在更是没人管得了他们!” 你得明白其中的原因,白痴。为什么血族这样抗议,为什么他们退出守誓者联盟?外交部的使者应该明白这些东西 我上哪儿知道去?“血族不想被一群人指导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于是就像罗玛一样决定逃离。”他也不是不知道索伦想问什么。“选择这个时机,可能因为血族得到了什么凭仗,而这个凭仗就在歌咏之海的灰翅鸟岛上,并需要大量的‘净釜’。” 这么说,你确定那些孩子是被当做了‘净釜’ “我并不愿意真相是这样,可这应该是确凿无疑的了。你知道伊士曼的秘银忽然短缺吧?” 指环当即警惕起来,怎么? 它吓得写出了标点。尤利尔瞥它一眼,心想到时候还要给罗玛做防身的匕首,这家伙再怎么宝贝它的秘银,也绝对不敢在这个时候小气。“我在‘人鱼之歌’上见到了大量秘银,那艘船是去往骑士海湾的。” 你认为有人在收集秘银 “我认为就是血族干的。他们买卖烟叶发了财,于是将赚来的钱财变成秘银囤积起来。毕竟这是能够威胁到血族的神秘金属。”尤利尔告诉它自己的猜测。 有威胁的东西太多了,你的推测太牵强。血族不会傻到买光市面上的所有秘银,因为这样只是在白白浪费钱。秘银又不是笑脸矿,两者的稀有程度比较起来就像星星和太阳……如果有谁觉得自己能够垄断市面上的一种用途广泛、产量丰富的神秘金属,那他们的智力显然不足以支持这些人活到现在 指环说得更有道理,尤利尔不得不承认。“好吧,现在我也觉得这事儿跟他们没关系了。但秘银忽然紧俏起来,还有商人将囤积货送到骑士海湾……都在骑士海湾,连寂静学派的巫师都往那边走。”这是他从冒险者口中得知的。巫师还能是为了弥补教会的错误么?“这肯定不可能是巧合。” 秘银指环似乎在思考,或者检索自己的数据库。我确信它只对血族具有非凡的杀伤力,其中的原理是金属本身蕴含的某种神秘能把这些大蝙蝠的血液点燃 “你可以不从杀伤力的方向考虑。” 那可就太多了。几乎所有的混合金属里都有秘银,比如你的武器,某些装饰品,还有金币跟矩梯……发电厂里也有它们,简直遍地都是 尤利尔听得头疼,赶忙补充:“只和神秘领域有关的。”78中文最快 手机端: 我说的都与神秘领域有关。别忘了,秘银可是神秘金属指环说,你的小线索到此为止了 看起来是这样。尤利尔只好作罢,专心于马车。他们依然沿河岸向下走,若索伦的地图没有偏差,接下来的两小时内都看不到人烟。荒野凄凉寂静,正巧他需要一段时间来思考,许多东西需要捋顺——银百合、血裔、忏悔录和黑骑士,还有那些孩子,他只将他们交给其他诚实可信的教士。谁都清楚这无济于事,但他还是得做不是么?罗玛会期待解救出更多人,而我无法拥有那种轻松感……他忽然头晕目眩。 马车停住了。指环一下飞进他的口袋,将那卷羊皮纸拖出来。 《浮云列车》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78中文更新最快 电脑端: 喜欢浮云列车请大家收藏:浮云列车更新速度最快。 第三百四十章 教堂的招待 “我睡了多久?”尤利尔醒来时脑门撞上了木板,赶紧又躺回去,从座位下爬出来。 『四个小时』指环顶了顶羊皮纸,『还好我反应迅速』语气里冒着一股子得意。 “这次我还没准备好。”尤利尔把誓约之卷展开,上面的神文熠熠生辉,是他在霜叶堡订下的契约。埃兹先生没说错,契约可不能随便乱签,他既从誓约之卷得到好处,又受到它的制约。但不管怎么说,它都是我神秘之路的基石。这次好在他仅仅使用它回复魔力,没再滥用神术,不然阴郁的浪潮在没有任何防备时打来,尤利尔觉得自己多半挺不过去。 “罗玛呢?”别把她吓着了。 『现在她是你的车夫』 他打开车门,瞧见小狮子头戴一顶几乎与她身高一样宽的大帽子,正脱了鞋踩在车架上。马儿在狮人种族的压力下发力狂奔,多亏这段道路平缓才没将车厢颠簸散架。罗玛将马鞭子在眼前乱甩,抽打飞溅起的落叶碎石,玩得不亦乐乎。 天际火红,云霞奔流,河畔的夕阳充满情调。尤利尔钻出车厢,掀开罗玛碍事的帽子坐在她身边。他浑身冷汗,坐在夜风下感觉相当凉爽。“这里没人能看见你。”那玩意也太浮夸了,在六指堡他可没匀出时间给这姑娘去逛街购物。 “小心!那是布雷斯给我的。当时你在河里洗澡。”罗玛还挺宝贝,“我要把它送给萨比娜。” 比起拉森先生的另一位学徒,罗玛简直是个惹祸精,他心想,好在她听得进我的话。 小狮子换只手拿鞭子,一副生怕他抢走的模样。“接下来我赶车吧,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我不是在睡觉。”尤利尔担心这个速度早晚会翻车。“你会驾驶马车吗?” “你睡了那么久,不还活得好好的?” 『他活多久可跟你的驾驶技术没关系啊,小罗玛』指环说,『这是神秘的代价,跟黑巫术差不多』 “神术里的黑巫术?”她问。 “呃,你了解黑巫术吗?” “当然。”尤利尔怀疑自己听错了,但罗玛扭头与他对视,她的眼睛如宝石一般。“海伦女士教给我这些知识,它们可比占星术要好记得多。我想你的状况八成不是黑巫术导致的。” 『她可真是什么都敢教』索伦嘀咕。 “是你的『忏悔录』,对不对?”小狮子追问,“你该把它也留在梅布尔女士那里的。”她老气横秋的神情有点像橙脸人约克。 “它不是『忏悔录』。我向它发誓后得到了神秘职业,只有我能使用它——就像教会的那本圣典一样。”尤利尔不会放弃誓约之卷,“现在我正需要它的帮助。” “可它很危险。”罗玛指出,“把它比作黑巫术也没错。一旦你使用它的神秘过了头,随后的代价就无法负担。尤利尔,你还是别这样了。” 『灵视』没法一天用两次,你不明白。“我们必须尽快追上艾肯。”没有任何一件事比它更具有优先级,他向玛奈修女发过誓。“只要我带着誓约之卷,我就无所不知。”他轻声说。 “只有奥托才无所不知,而诸神早就不存在了。听我说,尤利尔,我害怕再这样下去你会丢掉性命。就算没那么严重,你也会很痛苦啊。” “找到艾肯才会不让我痛苦。”他将她赶回车厢去,“我们快到了。” 远方的小镇在夕阳下屹立,一脉支流环绕城墙,浑浊的波涛延伸至天边。吊桥和十字风标在水中投下阴影,城门上的火炬如怪兽鲜红的瞳孔。尤利尔觉得它越看越像一头黑龙,并为此颤栗不已。温瑟斯庞和恶魔。不知道『忏悔录』还在梅布尔女士手里吗?她能根据这些神秘书册之间的感应发现我的誓约之卷,没道理黑骑士不能。他希望自己的运气好一些,但有些东西无法避免…… 于是他再次发动了『灵视』。 小镇不比六指堡,甚至无法与南方的篝火镇相当。城门的守卫根本毫无用处,似乎断定不会有外人来这荒野间的偏僻村镇。这里的街道烟尘滚滚,泥泞沾满车轮辐条,嘈杂声也一浪比一浪高,尤利尔不得不放慢速度。由于旗杆上光秃秃的,有个嚣张的佣兵还想爬上车厢,他猛一甩鞭子,将对方摔在一堵围墙上,自此再也没人敢乱伸手。 “这儿可真乱套。”罗玛说,“我还以为镇子会好些呢。”先前他们在小村庄里的待遇也很糟糕,没人欢迎两个瞧起来怪模怪样的外地人,妇女和农夫看见他们便加快脚步,孩子们向他们扔石头——当然,在有巴恩撒修女那种人待的教堂附近也没多少小孩子。 但最惹她不快的是在第一站。哪怕尤利尔揭露出几个参与了人口交易的教士,当地人的态度也往往是恐惧多于感激。他以为罗玛会气得开弓放箭将这些人钉在地上,然而她头一回这么冷静,并转而问起玛奈修女的状况。这种压抑让她显得成长了一些。后来倒是有十字骑士和神父表示了愧疚和谢意,让罗玛一路保持着笑容。 “这是统治者的责任。”尤利尔回答她,“我的家乡在南部的四叶城,那里的治安比布鲁姆诺特还要好。” “总有一天我会去瞧瞧的,尤利尔,你最好别骗我。”她愉快地说,把脑袋缩回车厢。 幸好我与她同行。此时此刻,尤利尔脑子里不由得冒出这样一个念头。除开先前因误会产生的冲突,懂事些的罗玛真是有趣的旅伴。他与约克彼此很有默契,然而小狮子更古灵精怪,一肚子奇思妙想。他现在觉得罗玛和梅米确实不同了,那头小狼蠢得出奇,还敢咬乔伊的手指,罗玛这家伙起码知道什么时候该装怂认错。唯有一点他们很相似,那就是会对某件事物执着得跟头耕牛一样。但说实话,尤利尔挺喜欢这点的,这意味着他们信守承诺。 他在教堂前的公园勒马,车轮不堪重负的呻吟渐渐停止。似乎是教堂门户紧闭的缘故,这里的地面还很干净,周围也没多少人接近。尤利尔穿越空地敲开门,心中奇怪出了什么事才能让教堂在白天关门。要知道在铁爪城村落的修道院里,巴恩撒修女还敢白天里假惺惺地听人忏悔呢。 “谁?”守卫的十字骑士打开门,脸色不是很好。“今天教堂关门,回家向盖亚祈祷吧。” “我不是来祈祷的。我——” 但骑士打断了他。“你是外地人?”他的语气飘忽起来,上下打量学徒的衣着。 “我们从流水之庭来的。”他只来得及说这一句。那名守卫后退一步,表情变化之快,好像突然换了张脸似的。他立即察觉到问题所在,扭头见到罗玛的大帽子掉下车,她的一只小手探出来拼命摸索。骑士看见了罗玛……或者说他看见了一个小孩。 “我明白。大人,快进来。”骑士急促地说,“对了,那是您的马车?” 我追上他们了。尤利尔的思维一下子将骑士看见的事实与他的态度搭上了线。他不动声色:“没错。我不想停太近。” “好的,你快进来,大人。”骑士扫视一圈,关上了门。接着他的领子忽然一紧,本能地想双手按喉咙,忽然又想起来摸剑。 但尤利尔抬起膝盖撞上他的后背,抢在他之前抽出了骑士剑。对付十字骑士的经验他已经有不少了。“你在等谁呢。”反正不可能等到了。尤利尔将剑锋搭在这名骑士的咽喉上,“回答我的问题,是或不是。” 这时他听见一声嗡鸣。 没有一刻尤利尔的心脏跳得如此之快。恶魔对神秘的天然敏感使直觉变得可靠起来,他丢开剑朝前猛扑,一支弩箭带着强劲的力量钻进地面,泥土好似礼花一样飞溅。突然的埋伏让尤利尔又惊又怒,他打了个滚站起来,拔剑斩中紧随而来的又一支箭矢。 坚冰劈开钢铁时,火花在寒雾中迸射。扭曲的铁块最终弹进一丛灌木,他也觉得双手发麻。尤利尔遇到过的风行者很少有这么奢侈,无论木头还是金属,都只是神秘的载体而已。就力道来看,发射它的并非是职业的弓箭手,而更像拿着弩的骑士。可十字骑士在教堂里埋伏他? 这不对劲,尤利尔心想,如果卖家以为我是买家,不可能会用陷阱来打招呼。“你是学派的人?”他问那个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十字骑士。 “下地狱去,恶魔!” 言辞比弩矢更教他颤栗,尤利尔看见一支箭带着魔力迫近,但手里的斩剑忽然重若千钧,怎么也抬不起来。他的心脏似乎在中箭之前就停跳了。 『破甲』 一支木箭擦过耳边,于半空将钢铁击飞出去。罗玛站在马车顶上,背靠着那根光秃秃的旗杆。“你傻了吗?”她大喊着拉开弓。 “等等。”尤利尔转过身,可已经太迟了。伴随弓弦的轻响,一个人从二楼的栏杆翻下来,脑门正中一箭。 第三百四十一章 艾科尼·费尔文 他从恐惧中惊醒,差点摔下马车。 一只手倏地将他怀里的誓约之卷抽走。“索伦!”罗玛叫道,“他好像又——” “我没事。”尤利尔赶紧表明。他翻起身时下意识地避免牵扯到伤口,然后才想起自己根本没受伤。他缓缓放松肌肉,呼吸草叶间的凉爽空气。 “你看起来好像死了一次似的。” 不是好像。“我就是走神,发呆了一秒钟。”他不愿解释『灵视』的原理,这是恶魔的力量,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但这里就有一个知道不少的家伙:『你看到了预言,是不是』 “……没错。我做了梦,结局不太美好的那种。”他瞧见罗玛狐疑地看着他,不禁移开视线。“预言梦,说起来很麻烦。”每次学徒都这样搪塞。他并不指望罗玛相信,如果她继续问下去,尤利尔会推脱到职业和誓约之卷上。 好在她没问。“你最好不要有事,否则我就自个儿乘船去灰翅鸟岛啦。” “那为了你的小命着想,我不得不谨慎起来了。”玩笑虽是玩笑,其中的担心可不是假的。她信任我,尤利尔心想。这是我得保护好她的原因之一,无论如何,是我选择相信梦境而放弃了唯一的捷径。这次他仍然会相信『灵视』看到的东西。“快到小镇了,得打起精神来。” “我可是比你有精神多了。”罗玛冲他做鬼脸。 重复的时间有时会搅乱他的思绪,夕阳与夜晚交替,云层变得有层次感。之前的梦境中他又丢失了锚点,这种失控状态下的真情实感像挤进丝绸衣架里的铠甲一样令人不快。他为此特地练习在激动后平复情绪,只是到现在为止还没什么进展……不过若照实说,抵抗誓约之卷的代价也算练习的一部分。 想到这里,魔力枯竭的无力感再次涌现,尤利尔只好又拿出誓约之卷。罗玛说得没错,早晚有一天我会付不起代价。他决定想方设法提高自己的神秘度。 穿过吊桥和城墙的道路依然安逸,无纹章的马车招摇过市也同样引起人们注意。最有趣的是,那名佣兵这回没能爬上车架,因为尤利尔故意快马加鞭,马车隆隆地疾驰而过,他只能在轮子后面吃灰。 接近空地时,尤利尔让马儿停下。他示意罗玛下车跟他走,并藏好她一头细碎的小金毛。“把脸露出来吧,我想这里可没多少人认得你。” “这肯定不是你想的。”罗玛说,“你巴不得我浑身没有一点特别之处呢。” 说归说,她的动作还是挺老实的。这回尤利尔敲开教堂大门,十字骑士面对两个异乡人的态度毫无异样。 “谁?今天教堂关门。回家向盖亚祈祷吧。” “我们希望借宿一晚。”学徒说,“难道这也不容许?女神的经文中没提过将客人拒之门外的礼仪罢。” 骑士审视他们半晌,最终让开了身子:“请进。” 伊士曼教堂的布局大同小异,但在这里却有所不同,最明显的就是喷泉雕像的脑袋,她背对着正门。小小的布景改动没被罗玛放在心上,只觉得有些小细节不大对劲。她一跳上台阶就四处打量,眼珠子没个消停时候。尤利尔则目不斜视地看着骑士转身关门,他的手臂肌肉紧绷,好像在戒备什么。这回他没有动手引发战斗。 “你们来得倒是时候。要是早上一两天,这个决定可就不那么明智了。”骑士边说边扫了一眼罗玛,小狮子仰起头给他一个笑脸。别的不说,这孩子的演技相当到位。 “怎么回事?” “前些天来了一伙土匪,不是什么大事。我挺奇怪他们的头领怎么会觉得这个该死的小镇里有好处可捞的。” 在地图上,这个镇子仅仅点了个小点表示,连名字都没有。不过作为教堂的设立点之一,镇子里其实是有十字骑士守护的。想到那些土匪一头撞上了铁板,尤利尔不禁升起一点幸灾乐祸的怜悯。他是女神的信徒,对土匪当然深恶痛疾。“我看这里的城墙很坚固,土匪不可能攻破防御。” “有些冒险者就不一定了。”骑士意有所指。 “我不是那种冒险者。”他回答,“更不是偷渡客。带着个小鬼可没法到处生事,一路上护送她回家已经让我无暇他顾了。” 教堂占地面积不大,走廊即便弯曲,也很快到了头。骑士没带他们去见神父,而是直接来到客室:“你们只许待一晚,有什么动静都不许出来。” “会有什么动静?”罗玛问。 “这座小镇里到处都是野蛮的乡下人,偶尔会弄出些流血事件。不过教堂属于盖亚,小姐,你将会安稳地度过一晚……如果不理会外面响动的话。”十字骑士的语气非常柔和,“别离开你的保护人,也别与陌生人交谈。” “可你是陌生人。” 他无奈地微笑。“我叫艾科尼·费尔文,盖亚女神的骑士。你真是位难缠的小小姐。” “我是罗玛,不是什么小姐。费尔文先生,我会记得的。”小狮子保证。 骑士艾科尼看向尤利尔:“你的眼神最好一刻都不要离开罗玛,先生。愿女神保佑你们。” 尤利尔明白他的意思,但罗玛还是一知半解。等他们独处,她便向他发问:“你干嘛要我过来?这座教堂很正常?” “不,这是个陷阱。”通过梦境的遭遇,事情变得明确了。“是教会为那些人贩子准备的。他们多半已经肃清了内部人员,正等着买家掉进口袋。”所以艾科尼才再三叮嘱罗玛。 他忽然觉得梦境中的展开实在是运气所致。十字骑士艾科尼见到了马车和罗玛,八成将他当做了那些买卖儿童的“猎物”,才会装成等待交易的接头人骗他进来。结果尤利尔反而据此认定自己找对了地方,毫不犹豫选择了动手。罗玛救他的一箭彻底加深了误会,事情开始向着无可挽回的方向进行……这样阴差阳错的状况可不是誓约之卷分辨得出来的,多亏了『灵视』的存在。 “是教会的人在清理门户?” “就是这样。一条完整的产业链不是那么容易建立的,只要其中一环出现了漏洞,就会引起教会的怀疑。”尤利尔给罗玛讲述发生在布鲁姆诺特的谋杀案,由邓巴·菲尔丁神父的死亡而暴露出来一系列深藏的秘密。“有时候我希望阿加莎小姐就在这里,她找到罪犯的效率可比我高太多了。” 有侦探女王的帮助,他根本不用频繁地使用『灵视』,也无需担心羊皮卷带来的副作用。 “我也听说过她,但据说那个女人与青之使走得很近。”罗玛说,“我们也很厉害的,不用别人帮忙也能找到小艾肯。” “有件事你得学会:尽量别拒绝别人的好意。”尤利尔摇摇头,“对艾科尼先生来说,我们只是外人,教会内部的问题最好还是由教士们来解决。霍布森就因知道内情而被人追杀。”这曾让他对教会十分失望。 “那是因为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罗玛居然帮教会说话。当然,她不可能像尤利尔那样对教会有感情。客观来讲,教会的手段虽不光明,但做得没错。美德女神的殿堂里出现这类事情简直是不可饶恕,教会憎恨这类堕落的神职者甚至超过恶魔。连尤利尔都下意识地收敛,不想让克洛伊塔参与到事情中去。 只是教会肯定会很警惕。 尤利尔走得很急,因此没能了解到案件的末尾。侦探小姐会怎么结案?治安局无疑会将情况上报给事务司,高塔对这种事会怎么看?还有青之使操纵的傀儡,黑骑士的出现,教会究竟了不了解内情?这些问题的答案他到现在也不得而知。我并不了解克洛伊塔,他意识到,我只是乔伊的学徒……还曾是奥斯维德先生的。前者代表他自己明确地站在尤利尔这边,而占星师从不管高塔之外的事务。 “对艾科尼先生来说,我们的举动就是陌生人在施舍善意,而且他们可能并不需要。” “那我就告诉他们我是小艾肯的教母。”罗玛理直气壮地说。不管怎么说,你不可能要求一头小狮子的行事与盖亚教会和克洛伊塔相同。“既然十字骑士将这里的垃圾一网打尽了,我们正好去看看那些孩子里有没有小艾肯。费尔文肯定会同意的。”她打开门。 『你就由着她乱来罢』尤利尔跟上去时,指环说。它很是安静了一会儿,因为乔伊当时把它关上了,重点完全没听到。『最近寂静学派也将力量投入了伊士曼,你们被人揍了可别哭』 “我会保护她。”只要好好应用『灵视』,他就不惧怕任何陷阱。 『我可一点也不担心她,你到底懂不懂』 “盖亚教会的十字骑士与圣骑士不一样,我们忠诚于信仰,而非荣誉。这里不会有莱蒙斯那样的敌人,况且那位圣骑士长也算不上敌人。你看见艾科尼骑士的态度了吧?” 『你们都是些年轻人,蠢得要命』索伦不再啰嗦了。 第三百四十二章 十字骑士 “你确定不是来添乱的吗?”罗玛差点被一丛蕨草绊倒。这么多天没下过马车,她的平地摔能力比箭技和神秘度涨得都快。尤利尔把她拽起来。“你太慌张了。奇怪,该慌的是我才对。” 罗玛头也不回:“我觉得这次一定能找到艾肯。”她几乎就要用四肢奔跑了。 尤利尔想的更多。如果这所教堂是个陷阱,那些幼儿会不会还在这里停留?十字骑士会这么冒险吗?但要是把孩子们送走,他们能送到哪里去呢?万一走漏风声就功亏一篑了。他抱着希望跟在小狮子身后。在房间里他就给自己和罗玛附加了神术,谢天谢地,现在他不需要借助誓约之卷也能掩藏行踪了。 两个人蹑手蹑脚,接近了后院。此地不比布鲁姆诺特的教会分部,门上没施加神秘不说,守卫也不见踪迹。怎么回事?那些人明明就为孩子而来……不,不是的,尤利尔为骑士们开脱,越多人守卫的地方就显得越重要,这无益于隐藏目标。就是这样,还能有什么原因?他忽然想起安德鲁·弗纳为了威吓吸血鬼加德纳而制造的一起针对血族幼儿的谋杀。 “我听见声音了。”罗玛说。 后院的景象一如既往,整齐的白色二层小楼,窄走廊,寂静的墓地盛放着银百合。此刻应该有孩子在草坪自由活动,修女忙着晾晒衣物,但今天不同,所有的响动都是从屋子里隐约传来的,在穿越围墙后便戛然而止。 “你要直接去婴儿室?”尤利尔问。 “除了玛奈那里,我一间教堂都没去过。这次我亲自进来,艾肯一定在里面等我。这是奥托的指引。” 事实上,尤利尔每次在梦境中都带着罗玛一起,她一间也不落,并亲手抱过抚育室里的每一个婴儿。若奥托给予他们一点点指引,事情都不会发展到此等地步。但这些他都没必要告诉她。 婴儿室里足有十三个孩子,都是才出生两三个星期的样子,披白袍的修女捧着亚麻布从当中走过。罗玛一张床一张床地找过去,轻轻拨开孩子们脸上的布料。到底她是个女孩,能从那些皱巴巴的五官里发现不同之处。在尤利尔看来,这些小婴儿几乎都是一个样,全靠床头的标签区分。但罗玛认为他们会给要卖掉的孩子更换姓名。 “他不在。”最后她沮丧地说,“唉,我早知道的。艾肯已经被卖掉了,他只会在买家手里。” 一开始尤利尔就跟她说明了情况,除非他们追上买走那一批孩子们的人贩子,否则这一路上只能解救其他人的命运。尖啸堡是特别的例子,尤利尔怀抱希望的同时,理智也判断这些几经转手的孩子们找回来的几率非常渺茫。 但如果按照最好的情况考虑,他们将会在骑士海湾找到艾肯,与艾肯同时离开修道院的儿童也有惊无险。“还有希望。”他安慰她,“到了骑士海湾,雄狮阁下与海伦女士没准会帮你的忙。” “在铁爪城他们怎么不这么做呢?” 铁爪城是王都,盖亚教会是伊士曼的国教。“我们来得太晚。”况且家丑不可外扬,他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艾肯是你的教子,你是高塔的学徒,没人会袖手旁观。” “这话也就骗骗别人。我可知道占星师能了解凡人的全部过去,艾肯的来历恐怕海伦女士一清二楚。” “我的导师也知道我的来历。”学徒镇静地回答。 他的语气一定很重,让罗玛立刻闭上了怀疑的嘴巴。她在门外的长椅上坐下来,收起腿脚,双手环膝。“艾科尼·费尔文会抓到买家吗?” “他是个厉害的骑士。” “说到底,他只是个看门的。” “艾科尼作为引诱敌人的第一环,他至关重要。”尤利尔提醒,“教会高层不会选择新人担当此任。告诉你,我也不一定打得过他呢。” 艾科尼·费尔文成为十字骑士的时间肯定比学徒成为神秘者的时间要长。梦境中,他是出其不意才占了上风。如果不使用誓约之卷和恶魔力量的话,尤利尔不敢保证自己能再次获胜,他的训练课时还未到结业的十分之一。 “那我们什么忙也帮不上喽?” “别忘了你一路上都在做什么。教会的管理和肃清不可能落实到每个乡村教堂,就像索伦说的,这种事情连寂静学派也无法禁绝。”尤利尔在她身边坐下,“所以他们才需要我们帮助。”这句话如同呓语。 罗玛突然四处张望,浑身紧绷。“我想起来,会不会有人也像我们一样藏在附近呢?毕竟神职者也会用神术。” “当然会。不过我们彼此都不能发现对方,神术与神秘度的关联甚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也想学神术了。在高塔有时候我不小心碰到什么东西——望远镜,玻璃球,还有嵌套在一起的三角尺,每次都会被导师发现。你知道我怎么逃出布鲁姆诺特的吗?是星之隙,我从远光之港直接穿梭到了霍科林。”霍科林是浮云之都的一个城区,与布鲁姆诺特和圣卡洛斯一样,却是高度最接近宾尼亚艾欧陆地的空岛。 “我可没打算将神术用在这种事情上。”他连想都没想过。“那你又是怎么来到伊士曼的?” “当然是偷渡矩梯。凡人王国的矩梯管辖力度可比神秘支点差远了。” “看来就算我留下来,你也能自己走回布鲁姆诺特。” “我才不会丢下你一个。”她跳下椅子,十分坚定地承诺。木头吱呀一声,尤利尔赶紧拉住她。 但已经晚了。“谁在那里?”修女探头张望,神情隐含不安。夜晚的教堂不再圣洁明亮,灯火照射入黑夜,墓地里更是石影交叠,阴森可怖。虽然教会的英灵有神术守护,但深夜墓园本就是令人胆战心惊的源头,更别说了解无字碑的人了。两个人在拐角处的阴影中屏息以待,修女没有任何发现,她重新锁上门,似乎由于指头僵硬,插门声响了两次。 小狮子松了口气。“这破椅子真不结实。” “是你太沉了。”这个声音不算陌生,但在此刻却格外刺耳。尤利尔尚未来得及转身,就感到冰冷的刀锋逼近咽喉,与他在幻境中向对方做的动作一模一样。“你们是什么人?”艾科尼问。 “尤利尔!”罗玛一动也不敢动。 他也不敢。“我是女神的信徒。”这时候说出高塔学徒的身份实在太蠢。 “这我知道。不是随便哪个家伙都能学会神术的,教会可不是学派的那些巫师。”十字骑士没放下剑,“但我们正在肃清内部人员。快说来历,我可不想对同伴用真言药剂。” “我来自四叶城。即便你用魔药问我也只有这个答案。” “哼,那里最近才安排了新人过去处理亡灵之灾的后续。罗玛小姐,你又有什么说的?” “我来找一个叫艾肯的男孩。”小狮子跺跺脚,“这是误会!快放开他。” 艾科尼瞧她一眼。“听名字像我儿子。怎么,你是他的青梅竹马?” “我是他的教母!”罗玛多半是想张嘴咆哮,但硬是止住了露出尖牙的冲动。“教会有真言药剂,现在我们说谎没意义。” “说清楚些,我现在担心的就是内部人员。谁知道你们有没有对付真言魔药——” “我身上有艾肯的转让收据。”尤利尔打断他,“是他母亲留在修道院的那份,就在口袋里。” 十字骑士怀疑地打开学徒的背包,伸手在里面摸索。在此期间,他的注意力一刻都没有离开剑刃。 “我知道它作为证据不足够。”尤利尔说。死亡近在咫尺,他却不像在靴子谷时那么恐惧。不信任造成的悲剧他可不愿再承受一次。 “但加上真言魔药就不一样了。”罗玛接道。她一点也不怕:“我说的都是事实,喝就喝。” 艾科尼捏着那张罪恶的转让书,凝视上面的指印许久,最终放松了剑锋的距离。“就按你说的,跟我去见神父。你该知道的吧?真言魔药可不是糖豆,但愿你们一次成功。” 尤利尔想起安德鲁,那是他第一次见识到诺克斯里盖亚教会的手段。“罗玛只是小孩子,她的证词没用。” 艾科尼同意了。“就这么办,我也会为我的怀疑付出代价的,尤利尔。” “这一点也不公平!还有我可没答应你们。”罗玛抗议。 不是所有人都有誓约之卷,怎么保证公平?尤利尔倒不排斥这个办法。一旦他们通过,还能避免牵扯高塔带来的麻烦。“在那之后,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我们的吗?” “公平可轮不到我们来主持,那是圣骑士的守则。”艾科尼·费尔文先是这么回答。“不过我也会喝一瓶真言药剂。”他忽然话锋一转,“来保证我知无不言。” 罗玛瞪眼睛瞧瞧尤利尔,又看看艾科尼。她无法理解盖亚的骑士都是怎样的傻瓜。 第三百四十三章 虔信徒 宫廷骑士的列队接近教堂的对街,领队瓦林爵士指挥队伍绕进纺锤大道,远远避开了大教堂。自从某个学派巫师抱怨过巡逻队的哨声太吵,劳伦斯·诺曼爵士就要巡游骑士更改了线路。他的原话相当客气:有寂静学派的修士在,这不过是多此一举。 既然王党这么给面子,寂静学派也没理由拒绝。学派的领队夏妮亚是一位法则巫师,她乐于跟信仰盖亚的王室打好关系。现在伊士曼的盖亚教会统归巫师管理,总主教佩顿·福里斯特像个花瓶摆在龙穴堡的会议桌上。他只能装模作样地一动不动,然后在暗地里诅咒这帮墙头草一样的王国贵族。 在断剑革命前,没人会将伊士曼的教会分部与寂静学派割裂开来。那时佩顿统领着女神的十字军,所有的声音归于信仰。寂静学派无法彻底控制教会,便也轮不到夏妮亚·拉文纳斯这个女人对他指手画脚。每每想及教会的变迁,佩顿都十分愤恨。白之预言成就了光辉议会那帮太阳至上的疯子,而盖亚教会的教宗却在圣者之战后对学派俯首称臣,致使西境与十字骑士的联军分崩离析,王党在伊士曼重新掌权。 不管怎么说,夏妮亚并没有彻底无视总主教的意见。她打发他回教堂礼拜女神,将与伊士曼王室交流的任务全部交接;但同时也派遣十字骑士与巫师们一道行动,全伊士曼的矩梯也将对盖亚教会开放。 很多东西会因此变得简单起来。 傍晚时分,园丁送来了消息。佩顿主教慢吞吞地展平信纸,花瓣的汁液不小心染上了衣袖。“去拿盏灯来。”他吩咐,“还有干净的毛巾。” 彩绘玻璃将柔软的紫色信纸变为深红,金色的神文在夕阳下黯淡无光,辨不清字符。他继续用手抚摸它们,擦除特定位置的表皮细胞,很快字迹全变了一个样。 在放出新的夜莺前,佩顿请来一个布列斯人给这帮菜鸟培训。比起人员混杂的苦修士,十字骑士的预备役都是立志效忠教会的战士,他们的愚勇致使转变的过程格外漫长。布列斯人保证他们会比一般的夜莺更机敏,融入到教会中也更加不起眼。他的话能有一半作数就行,佩顿心想,并且最好不要像他的魔法一样来日付出代价。黑巫师在寂静学派的教国无处容身,是佩顿为他提供了庇护所。 黑巫师流窜在凡人国度,他一向对他们没有好感。巫师则更可恶,这帮家伙扎堆在巫师之崖研究魔咒和他们的巫术;抵达伊士曼后,好奇心顿时主宰了他们的行为模式。最重要的是,巫师们对盖亚的探索欲望已经到了几乎亵渎的地步,难以想象这些人竟然是盖亚教会的领导者!佩顿看不起光辉议会打着露西亚的旗号胡作非为,但也不得不承认光神教徒的凝聚力要远超盖亚。代行者是决不会允许有神官或圣骑士思考有关光之女神的“真实来历”、“存在可能”以及“自然现象”这些匪夷所思的问题! 要是诸神尚未离去,寂静学派多半会作为叛教徒而被盖亚降下天罚。佩顿坚信。祂掌握着司法,引人向善,也绝不姑息邪恶和异端。但女神已经离我们而去了…… 巫师污染了神的队伍,寂静学派的圣者大人在黎明之战后被称为“第二真理”,这简直是不可理喻。在最虔诚的信徒看来,伯纳尔德·斯特林是个彻头彻尾的叛徒,他是一切不敬、虚伪和分裂的源头,他不是教会出身,神秘度也无法代替忠诚。 然而绝大多数神职人员可不这么想,夏妮亚的到来令教会欢欣雀跃,教宗下令要他服从;学派巫师收敛起求知欲装作虔诚的模样为他们赢得了认同,十字骑士沦为他们跑腿的小厮还乐在其中。不过佩顿决不会被轻易欺骗,现在他也唯有这些鸟儿可用。 来信的消息令他感到满意。首先是巫师林德·普纳巴格的队伍在流水之庭滞留了两天,期间还遭到了当地冒险者的袭击。 六指堡就像个满墙漏风的蜂窝,毫无察觉地容许他的鸟儿飞进飞出。它的领主伊斯本爵士——佩顿从未认为这个只会在王国议会上哭穷的家伙能给教会带来助力,也更不可能是阻碍。王党指望通过收买流水之庭进而控制金雀河的运输,而提温公爵明确表示放任。说实在的,流水之庭不过是块贫瘠的领地,每逢炎之月都会变成沼泽潭,带来的收入有一大半要搭进修补堤坝中去。 骑士海湾却不同。作为王国最重要的港口之一,就算先前受到鱼人骚扰而被迫封闭航线,近些年才繁荣起来,它创造的财富也渐渐接近了国库收入。即便西境的富饶暂且还不是王党可以望其项背的,但骑士海湾对王室的助力仍不可小觑。飞鹰城早在鱼人伯爵德威特·赫恩回到领地前就做了准备,现在佩顿的夜莺也主要飞向了海湾。 恐怕现在骑士海湾的骑士会比渔民更多,佩顿心想,就像在渡鸦战争时一样。 对于先王在两面受敌时大举进攻莫托格的决策,他直到现在还不予认同。娜迦和它们背后的守誓者联盟向来对人类不怀好意,结果现在王党竟决定与那些低等种族合作。他无法接受女神的国度中奔驰一辆喷着蒸汽和黑烟的炼金列车,而它的足迹即将自天寒地冻的冰地领延伸到王国中枢铁爪城。 提温公爵目光短浅,认为一号列车工程能够牵扯王党的精力跟财富,对西境不失为一桩好事。佩顿难以苟同。鱼人和矮人非我族类,不可信任。事实上,连它们信仰的神都不是正统。结果娜迦人比伊士曼人看得远,它们第一个退出了守誓者联盟;伊士曼的王党在抛弃了盟友后,却要竭力凑过去。 而血族即将成为第二个,但愿近些天的新闻会让诺曼和他侍奉的王长子后悔。如果教宗冕下能看清巫师的本质,盖亚教会也该脱离寂静学派,成为女神虔信徒的净土…… ……在得知血族与教士的交易前,佩顿还是这么想的。 第二条消息正与此相关。他的夜莺再三确认,才敢将情报汇报上来。佩顿不怪他,他自己现在仍不敢置信。修道院给无家可归的母亲提供悉心照料,但绝非为了得到她们的孩子。伊士曼的总主教知道某些淫性难改的女人会忍不住与男人私会,便要修女看管好她们,除非付出一定的代价否则绝不放人。当然了,如果有贵族和富商愿意包容她们的过错,甚至给她们赎罪,佩顿也不会阻止。堕落者的忏悔是盖亚希望看到的,祂没有露西亚那么严酷,只期望人心向善。 但她们的狱卒却心生邪念。佩顿接过侍女送来的毛巾和烛台,看着紫红的汁水为污染雪白布料。邪恶正在亵渎神明……作恶者的悔过更珍贵,行善之人的恶行也尤为可恨。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考虑,这帮魔鬼都罪无可恕。 处置的办法他也当即确定:参与交易的教士将从教会除名,然后秘密地施以火刑——这类人与丧心病狂的恶魔无异,他们不需要同情,忏悔也是虚伪。况且一旦教宗冕下得知此事,恐怕伊士曼的总主教就要换人来做了,王国的净土也必定被伪信者和巫师的异端邪说攻陷。 后果是可以预见的,这件事必须处理得完美无缺。真该死,偏偏赶在寂静学派访问伊士曼的时候……居然还被高塔的使者发现了。佩顿想到那间修道院里的人头,克洛伊塔不在乎凡人的死活,他们向来放眼在诺克斯……盖亚保佑,但愿事情不会发展到更糟糕的境地。不,他需要为每一种可能作出准备。 回信刚刚写完,园丁就去而复返。“你来得正好,我需要一朵新的猫儿脸。” “大人,您有新的信件,不是花……从骑士海湾来的。”园丁将一卷羊皮纸交给总主教。白蜡火封之上,深青色的线条组成抽象的鱼鳞。 …… 教堂似乎空空如也,只剩下后院的修女和十字骑士。尤利尔知道有弩手埋伏在阳台,婴儿室也必定有重重封锁,礼拜神的净土已经变成了战场,但他还是不觉得这里会有神术基盘,那东西连四叶城都没有。 也许艾科尼不认为他能带着罗玛逃走,因此并没对他作出什么限制。尤利尔跟着十字骑士来到地下,凉意扑面而来,让他回想起布鲁姆诺特教会后院的墓室。石阶盘旋而下,墙壁上点亮金色的火炬。 看守地牢的十字骑士缺了一条腿,粉红色的伤疤又让他面目狰狞。此人名为格莫,成为狱卒的时间多半比尤利尔的年纪还大。“费尔文?你不是自告奋勇守门去了吗?”他一见艾科尼便说。 “傍晚金雀河涨潮,那些人今天不会来了。”艾科尼回答,“我是来确认一位陌生兄弟的证词的。” 第三百四十四章 地牢守门人 “真言药剂?” 艾科尼还没说话,罗玛就抢先说明:“两人份的。他自己也得喝。” 格莫挠了挠脸上粉红色的皮肤,压根没去问这小孩打哪儿冒出来的,他瞧一眼尤利尔,最后把目光落在艾科尼身上,见他点头确认,便从鼻子里喷出一声轻嗤。“两天前你才来过,费尔文,你把它当麦酒喝了?嗯?” “我得向他证明……” “谁管你证明什么。听着,我是个乡下人,不比你这样大城市来的骑士老爷,什么都得精打细算……我干了半辈子的狱卒,也从没见过你这么浪费的十字骑士,要不咱俩换换工作,你替我清点物资?” 艾科尼几天前来过?“那好吧,只要一支。”尤利尔说。他按住罗玛,这头小狮子对他的退让十分不满。“你并不欠我什么,费尔文先生。”他对艾科尼说。 十字骑士恼火地别过头,明显是在生自己的气。 “现在我这里一支都没有。”格莫告诉他们。“你还是杀了他吧。”他的肚子突然发出一阵响亮的鸣叫。“你是有毛病吗,费尔文?非得用真言药剂甄别自己的同伴?” “别装傻,教会内部出了叛徒。” 狱卒瞧向他的目光难以形容。尤利尔看着艾科尼向前一步,把手放在守卫休息用的石桌上。“用完了?”学徒赶紧在他开口前问。 “那当然。乡下可没有城市那么多的存货,对付罪犯用量不少,再加上这些天你们筛查什么叛徒……早就一支不剩了。” 他在说谎,尤利尔发现。但我没有证据揭发他。狱卒为什么要说谎? “不可能。”艾科尼敲敲桌子,“神父总共就处决了六个人,一人喝下魔药,其他人也会被揪出来。当天我们只用了两支药剂。”他确定地说。“要跟我去查账目吗?少啰嗦。” 这下狱卒沉默了。 “怎么回事?”骑士很恼火。 格莫忽然狠狠瞪了一眼尤利尔和罗玛。“就是昨天晚上的事。有个白痴欠了妓女的账,神父怜悯她,便将最后一支真言魔药买下来用在那个倒霉蛋身上了。”他哼了一声,“当然喽,主要还是你们的小计划掏空了这里的存货。现在就算搜我的裤腰带,也一支都没有啦。或许你们可能找到些别的东西……” “够了。”艾科尼打断他的胡说八道。“神父不会这么做。” 罗玛的表情毫无波动。这孩子没准跟你一个年纪,尤利尔心想。至于神父将魔药用来断案……这种事未必不可能发生,但小镇荒凉偏僻,当地教会也并不富裕,比起甄别同伴中的罪人,明显是他的故事更符合浪费的定义。 “没准他会哟。”格莫打算将他们赶走:“别老想着走捷径,费尔文大人,你的脑子蠢到判断不了谎言吗?” “现在的状况比较紧急。”于是他为艾科尼解释,“捷径是最有效率的。” 守卫瞧向他的目光更加恶毒。“你也想喝那东西?当心你嘴上的黄毛褪不干净。小鬼,害怕没有?” “我说的都是实话,当然不害怕……” “事关重大。”艾科尼强调,“尤利尔说他来自四叶城,那里刚刚经历了人员变动。” “那你找管理档案的教士去。那些破纸与魔药不同,更有效率。” 尤利尔打量他,从细小的动作中就能找到他拒绝合作的原因:他们挡了他的财路。妓女和嫖客未必是他虚构的,昨晚卖给妓女魔药的八成是格莫自己,那也绝不是最后一支。将教会的财产私自售卖形同背叛,在这里却好像是司空见惯,不值一提。他觉得很不舒服。 艾科尼也听出来不对劲,他瞪着狱卒,手指搭上剑柄。格莫则先他一步拔出剑。尤利尔连忙抓住他的手腕,“火种契约怎么样?”他给出另外的建议。 “契约可以钻空子。”艾科尼说。他的口吻却不是在针对尤利尔。 “我看他没说谎,听口音他就是南方人。”格莫不为所动。他很不耐烦,独腿踢着一只空水桶,哐哐作响。“要验证去找神父,别在我这碍眼。”他看向尤利尔和罗玛的目光全无温度。“若还是难辨真伪,你大可以将他吊死。瞧这孩子没准是他拐来的。照我说,麻绳总比麻烦好,你说是不是?况且我这里有的是绳子。” 艾科尼脸色难看:“神父说你本来是十字骑士——” “现在也是。没见过我这样的?那你今天开了眼了。快给我滚!否则让你们尝尝更疼的。” 艾科尼胸口起伏,他冷冷地盯着守卫,后者压根不看他。最后这名骑士陡然转身。“看在你过去的功劳上。”他丢下一句话。 尤利尔拉着罗玛跟上他,三个人就这么被赶了出来。学徒还听见走廊里回荡着格莫的咒骂。“……女神在上,真言魔药还抢着喝?这都是什么疯子。” 罗玛对他说悄悄话:“他最后一句还是有道理的。” 尤利尔装作没听见,艾科尼走得更快了。 “现在怎么办?”她问。“那什么火种契约?” “不用了。”艾科尼摇摇头,“我能判断你们真诚与否。”也只有小狮子罗玛以为他的固执是出于不信任。“可别人不一定会接受,这才是重点。聪明人不会留在这个穷乡僻野,蠢人则在确认邪恶交易存在的当天就变得疑神疑鬼。但我没想到这里连十字骑士都——” “十字骑士也不都是正直的,他们得先为自己考虑。”尤利尔说。 “他们为别人考虑得太少。当初我来这里调查,那些参与交易的垃圾们倒打一耙,神父居然也认为我身份可疑!他好歹还是个神职者……结果我不得不用真言药剂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他一拳砸上墙壁,火炬的光环一阵摇晃。 如果没有『灵视』,恐怕我面对的状况更艰难。尤利尔可没有十字骑士的身份证明。“我理解。”难怪艾科尼坚持要他拿出完美的证据。“他们多半是在自欺欺人。” 骑士放下手。“但我们可不是。”他的转向尤利尔,目光炯炯。“这种事可不是随便哪个学了神术的教士都能插手进来的。就算抛开危险性,你也没有……义务替教会处理那些人。” “其实有一点。罗玛她的确是一个被卖掉的孩子的教母。” 骑士半信半疑。“她们在玩什么过家家么?” “这我可不太肯定。”尤利尔也不清楚罗玛怎么与艾肯结下了缘分,但他可以保证这孩子全心全意想保护他。“但到现在为止,这个游戏还没结束。” 小狮子沉默地盯着地板缝。或许她的坚持让艾科尼软化了态度。“很抱歉让你遇到这种事,罗玛小姐。” “你们是该抱歉啦。” “我会找到你的小伙伴。”艾科尼向她保证,“现在让我送你们回去吧,今天不会有猎物落网了。” 罗玛还想问他问题,但骑士已经走开了。回到先前的房间后,艾科尼也没多停留。当房门关闭,她很不满意地对尤利尔说:“你干嘛不问他?买走艾肯那些人,还有他的陷阱。艾科尼·费尔文在调查他们,他一定知道很多东西。” 要真有这么容易就好了。“他对我们的信任不是无限的,罗玛。”尤利尔解释,“他相信我们的目的与他一样,但……你也看见格莫了吧?” “他就是个狱卒,不是骑士。” 我也不是。“名义上他还是女神的骑士,他自己也这么认为。” “我们与他不同。”她的言论还是太幼稚,真看不出来她比他年纪大。“更何况你比我更有理由得知情势。” 这回尤利尔相信她犯傻是另有原因了。“你为我考虑得太多,罗玛。与艾科尼相比,我们的理由即便再正当,也无法像他那么名正言顺。他是真正的教会骑士,调查到的证据足以影响盖亚教会高层的决断。” 罗玛歪着头,“就像你当初决定替我寻找艾肯一样?” “我永远都不会夸口自己有能力做任何事。”尤利尔回答,“更何况,我想拯救的不止是许许多多的玛奈和艾肯,还有那些成就了现在的我的人。想和做有区别,早在四叶城我就明白了。” “那你要怎么办?抓到罪犯后直接去骑士海湾?” “知道有人与我们做同样的工作可不意味着自己就该偷懒。明天我会与艾科尼交流,但那是在抓住买家以后的事。”他耐心地给罗玛解释,“我们需要增进彼此的信任,才能达成共识,进而合作。”在靴子谷我学到了这些。况且血裔心存死志,艾科尼却不同。 罗玛思考他的每一句话。她爬上了床,但没闭眼睛。“我们得证明自己有能力帮忙而不是添乱,是这样吗?” 他吹熄了蜡烛。“艾科尼·费尔文是教会的骑士,我能通过誓约之卷确保他句句属实,但他必须对我们心怀戒备,因为他也有使命在身。” “什么使命?” “遵循盖亚的教导。”尤利尔说。 第三百四十五章 投名状 多尔顿推门而入时,海湾的伯爵正忙着写一封纸信。他要侍卫队长在一边等着,自己皱着眉头思量词句。书房里只有两张供客人休息的沙发,多尔顿挑选离们最近的那张坐下来,它的扶手由金属打造,没有一丝温度。壁炉里的火烧得正旺,但潮湿的冷气仍无孔不入。这里的气候让他很不习惯,就像德威特受不了铁爪城的炎之月一样。 正午后风停雨歇,港口再次焕发生机,歌咏之海碧波荡漾。由于灯塔镇的议事塔距离铁龙港只有三条街区,此时远远传来的哨声仿佛在耳边一样尖锐刺人。德威特蘸墨时碰掉了瓶盖,他干脆将它一脚踢飞。窗外的嘈杂显然干扰到了伯爵的思考,于是多尔顿轻轻拔出咒剑,用魔法隔绝了声响。 顿时,静谧的书房只剩笔尖挪动的沙沙细音。 座钟的指针转了三圈,他才停下来吹干笔迹。“是什么要紧事让你抛下你的小精灵来我这儿?” 这不是责备。多尔顿装作没听见领主调侃的口吻:“我没去见英格丽,大人,我的工作是护卫你的安全。” 伯爵摇摇头,“你还真是一点空子都不会钻,没意思。” 侍卫队长将雄狮罗奈德即将抵达骑士海湾的消息报告给领主后,德威特的脸色并不好看,但怎么也比收到了特蕾西公爵的信件要强得多。 “可能这帮占星师没见过海吧。”德威特抱怨,“干什么一个两个都往我的领地凑?” “你早就知道这件事,大人。”雄狮阁下没有掩饰行踪,王都和流水之庭也分别传来了消息。苍穹之塔克洛伊的空境使者,”雄狮”罗奈德·扎克利原本预计在前天抵达海湾,现在还迟了呢。多尔顿当然不会拿这些话刺激他。 “不是说他们是来找人的么?雄狮来得这么准时,难道他找到了?” “大人,我得到的消息里他是一个人来的。”多尔顿将传来的情报一字不漏地复述,“原本按计划由吉尔斯总管在潮声堡接待他,但‘雄狮’在宴会途中离席,目前他正与‘命运女巫’海伦阁下在一起。” “多半是一身鱼腥味的女人不合他口味的缘故。我倒宁愿他与吉尔斯多交流一会儿,好给我们分享一下与他的同伴相处的经验。” 多尔顿没见过雄狮,但他对“命运女巫”印象深刻。她给我提示,要我小心血中的毒素。吉尔斯作为他们立足骑士海湾的两块绊脚石之一,他一贯小心谨慎得对待他。虽然这个预言完全没用,但侍卫队长认为她起码不是敌人,这意味着她或许可以对德威特和他的事业有所帮助。 然而伯爵看待女巫的态度却与他不大相同,多尔顿觉得他似乎有点怕她。空境的确值得敬畏,伊士曼甚至没有这样跨越过亡续之径的神秘生物,连特蕾西也时常叮嘱……即便如此,多尔顿也觉得自家领主有些丢人。这是我的错,领会到高神秘度带来的好处后他忍不住会想,如果现在他是空境,德威特会说些什么。反正他们不可能再畏惧伊士曼的任何人了。 也许等他习惯了就会放松下来。多尔顿用铁钎拨了拨火堆,炉子里的火苗殷红似血。但他凝神观察,血焰便又归于明亮的橘色。 墨迹完全干涸,领主将羊皮纸仔细地卷好,封以白蜡火漆。他将蜡烛插回银制架台,在融蜡上留下骑士海湾的鱼鳞纹章。前些天某位船长劝说他使用蓝色封蜡,因为信仰晨曦之神埃尔文斯的海族将白蜡烛奉为神物——多尔顿当时只希望德威特不要大发雷霆,回头由他去向船长说明领主大人对鱼人没有好感的事实——好在德威特只是瞪他一眼,没多说什么。 “替我找只信鸦来。”领主吩咐,“教会的鸽子也行。我实在恨透了那些一碰就碎的粉红花瓣。” “您要送信给谁?”莫托格王都因一只渡鸦陷落于伊士曼之手,历史学者便称其为“渡鸦战争”。打那以后,很少再有贵族借助鸟儿传递信息了。“若是给特蕾西公爵的话,南国遥远……” “……魔法更牢靠。这些不用你提醒我。”伯爵将信纸丢给他,“既然你啰嗦,那就由你来送。这是给总主教的回信。” “总主教?”多尔顿糊涂了。什么时候王国总主教佩顿·福里斯特与德威特有联系了?在铁爪城时,对方从没有正眼瞧过他们。伊斯特尔曾告诉德威特,佩顿大人最厌恶的就是异族和私生子。不过没关系,德威特也同样不耐烦他的磨磨唧唧。 “昨天晚上他突然送来一封信,询问我海湾的盖亚教堂现况。简直是莫名其妙对不对?可我还不能不回信。那些船长每天嘀嘀咕咕就够我受的了,再加上盖亚的牧师我肯定会疯掉。” “总主教不会主动来信。是海湾的教会出事了吗?”多尔顿提醒。 “我看他也是受不了了。寂静学派派遣巫师出使王国,现在掌控教会的是位空境巫师夏妮亚·拉文纳斯阁下,佩顿变成了她身边无所事事的小侍从。这可真是有趣。”领主讥笑,“不过我们的总主教恐怕不愿享受他短暂的假期。既然如此,我也就勉为其难给他找些事做。反正他也管不到我这里。” 骑士海湾与铁爪城的又一区别在于信仰。受海洋种族陶染,当地人比起盖亚和露西亚更笃信晨曦之神埃尔文斯,水手也愿意向祂的女儿埃瑟特尔祈求航路顺遂,风平浪静。盖亚在这里的影响极为浅薄,也难怪寂静学派的苦修士会与当地人起冲突。 多尔顿不喜欢佩顿·福里斯特。能与特蕾西和诺曼平起平坐,这种人他可不擅长对付。况且总主教本身也是高环的神秘生物,他们已经树敌够多了。“您要回复他苦修士的情况吗?” “算了吧,你根本不懂这些。消息早就传回王都去,他还能有什么不知道的?”德威特要他拾起墨水瓶盖,“倒是我们,对王都的情况一无所知,更别提那些古怪的巫师和修士了。这时候与佩顿主教搭上线是我们的运气。” “总主教会告诉我们实情?” “没人能告诉我真相,眼下我们只能根据线索自己去找。本地的夜莺太愚笨,没准佩顿大人会透露出点消息。说起这个,我们的舰队司令带来的答案现在该有那么一点可信度了。” 几小时前德威特来到灯塔镇,正式接受了海湾舰队的投效。听闻此事,铁龙港的小贵族们有一半表示对新任伯爵忠心不二,还有一半选择观望,但也悄悄地转托来礼物。德威特随即派遣洛朗爵士带领一队舰船清剿潮声堡附近的海盗,算算时间,他们也该回来了。侍卫队长站起身,“我去通知他。” “你可别一去不回,多尔顿。等你长出翅膀了,才能替代信鸟。”伯爵揶揄。 “报社有训练过的海鸥。”多尔顿装作没听见,“今天明天晚上就能飞到铁爪城。”他拉开门时冷风灌进来,心下提醒自己记得吩咐仆人带些木炭。 多尔顿没让任何人经手伯爵的信,他亲自将信筒扎牢,放飞海鸥。雪白的羽翼消失在瓦制屋顶和木石楼阁间,但愿今天晚上没有上午的可怕风雨。 洛朗·维格爵士早已在正厅等候。他大概以为德威特会在这里等他清剿海盗归来的消息,但伯爵一直待在书房里给总主教写信。那里的地板没这么潮湿。见到多尔顿时,这位爵士的脸色似乎经过了竭力调整。 “伯爵大人在书房等你,爵士。” 洛朗的目光在他肩膀上一瞥,点点头站起身。“我的时间很充裕,如果伯爵大人忙于事务,我可以再等等。”他的言不由衷表现在脸上。 “不用,这是专门给你的时间。”侍卫队长回答。他带着海湾司令穿过放飞信鸥的外侧栈道,一只猫蹿上扶手,接着消失在房梁上。 暴雨的痕迹还留在地面上,阳光的色彩在水洼里流动。在这里能望见铁龙港,还有洛朗爵士停泊港口的战船“尖石号”灰仆仆的桅杆。多尔顿借助水面扫掉肩膀上的一根白羽,忽然听见他说:“我们遇到了将船只装扮成货船的海盗,一靠近就划得飞快。” “他们逃掉了?” “不,我的舵手追上了他们。潮声堡附近的海岸礁石遍布,海盗船撞上了一块暗礁,很快沉没了。” “而我们不费一兵一卒。”多尔顿客套地回应,“您的智慧和经验真是值得信赖,爵士。” 但洛朗爵士严峻的面容上,嘴唇紧抿成一条线:“现在的我值得信赖。影牙大人,我看到了它的旗帜。” 海盗的旗帜,再也不会在潮声堡出现了。多尔顿不明白他的意思。“它的旗帜怎么了?” “那是阿纳尔德家的旗帜。”他生气地说,“而你们说那是海盗。现在我只有一条路可走了。看在诸神的份上,我本就对那些巫师一无所知。你们还要我说什么呢?” 第三百四十六章 立场与选择 “我无法回答你,爵士。”德威特居然派洛朗·维格去攻击总管的船队。多尔顿想起昨天领主的抱怨,还有吉尔斯的仇人账本……这是你早就计划好的吗,伯爵大人? 洛朗爵士完全有理由愤怒。正如他自己说的,清剿潮声堡的海盗成了他倒向领主的投名状。倘若那真是阿纳尔德家族的货船,吉尔斯总管不可能咽下这口气。难怪德威特信心十足,现在洛朗·维格与他们彻底绑在一起了。 “你是他的侍卫队长,影牙大人,连灯塔镇的夜莺都为你效劳。你知道我的战场在歌咏之海,巫师修士的目的我又从何而知?”洛朗爵士压低声音。 “夜莺为伯爵大人效劳。” “那你们一定清楚,我只是听信一个下属的建议,将血族的消息告诉了巫师而已。” “伯爵大人会辨别真相,体谅你的苦衷。” “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我已将那蠢货喂了海鱼。您的夜莺找不出原因,正因为我说了真话,却没有人可以作证。”他恳求地望着多尔顿,“影牙大人,你一定明白我扮演了什么角色。我先前只是个船长,根本不懂这些伎俩!我向诸神起誓我受到了蒙骗。您的夜莺一定明白,是不是?” “爵士,我只能奉命行事。”真希望他能明白,多尔顿是德威特的侍卫队长,无论洛朗怎么低声下气,说得究竟是真话还是谎言,他都不会帮他说一句话。忠诚是骑士的信条。 “那看在您未婚妻的份上,我曾承诺让她不受血族的迫害。” 英格丽?多尔顿突然转身:“她从没跟我说起过。” “或许她不想看到我求您吧,这毕竟是她的人情,而且还过去很久了。想想看,阿纳尔德家族是血族,暗夜精灵想在骑士海湾过活可不容易。” 多尔顿得承认自己没想到这点。英格丽确实聪慧机敏,但她毕竟是个弱女子,而且有的困难可不单是靠脑子就能摆脱的。这下多尔顿犹豫了,英格丽与他订婚就是他的一部分了,倘若要还人情的话,还有什么机会比现在更合适?他明知道德威特怎么看待洛朗爵士,他们需要他,以便掌控海湾的舰队。伯爵选择用恐惧压制,但侍卫队长无法承认这种办法属于正道。真诚的信任可以换来忠心,多尔顿心想,当初德威特就是这么对待我的。但洛朗·维格…… 他盯着洛朗爵士的眼睛,斟酌词句:“我只能告诉你,对于寂静学派的行动目的,你不是我们唯一的消息来源。” 洛朗·维格的目光错开,越过他的肩膀望向西方。“他是女王之子,我明白的。我似乎做出了明智的选择。” 他一个人走进了领主的书房。 走廊里的阳光逐渐倾斜,潮气从木头的缝隙中渗出,伴随海风在空中徘徊不定。远处的铁龙港再次爆发了争执,不过这次规模很小。多尔顿一动未动,看着巡逻骑士骑马冲进人群,将几个最活跃的家伙直接撞进海里。堆积的货箱坍塌下来,溅起更大的水花。 接着吼声和斥骂统治了港口,为首的骑士队长是多尔顿的“老朋友”。只见他拔出剑砍断一杆商队的旗帜,因为不知是谁让它整个燃烧起来。木头跟布料沉入波浪。这时似乎最先动手的家伙突然人头落地,交战的人们立刻惊慌四散,随即又被喝令吓在原地。 战斗迅速结束,显然这回治安官的处理手法大有长进。多尔顿的那位“老朋友”收整队伍,把挑事的人捆成一团带走。先前的争执自然比不上波及了整个小镇的骚乱,但也足见巡逻队的素质增长。这是队长的功劳,没准我真能与他交个朋友,多尔顿心想。领主大人需要人手,到现在也是。洛朗·维格被迫投效,但过程让他很不舒服。这不是真正的收服,然而没别的办法……德威特是骑士海湾的领主,他必须获得属于自己的权力。 权力改变了他,多尔顿意识到,我无法判断这种改变是好是坏。他真希望伯爵的手下都是格雷迪和他自己这样的骑士,对德威特心悦诚服。洛朗爵士是不可能了,吉尔斯在计划中势必要被拔除,不过这名巡逻队长还有机会。这他在骑士海湾认识的“朋友”,多尔顿愿意把这个机会留给他。 『血中有致命的毒素』 这个预言忽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驱之不散。我怎么会想到它?莫非它在警告我,那名骑士可能是吉尔斯的间谍…… “影牙大人。”门开了,“伯爵大人要您进去。”洛朗爵士却离开了。他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多尔顿一进门,德威特便说,“去找一名叫做林德·普纳巴格的巫师,然后与他们联手将挂彩旗的船只赶出港口去。不用担心,现在船上基本都是血族。” 这背后的含义并不难猜。多尔顿吃了一惊:“大人,您要开战吗?” “告诉你不用担心,开不开战又怎样?反正我们不会输。拿出高环神秘者的自信来,你可是伊士曼最能打的那一批人。” “可会不会有点仓促了?你的计划应当放在首位。”多尔顿不知道洛朗说了什么,这种情况他一丁点也没预料到。“况且就算开战,我也得首先保护你的安全,而不是上阵冲锋。” “没人让你冲锋,你这笨蛋。战争可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德威特告诉他,“照我说的去做,只要船队的首领不是你这样的石头脑筋,他们就会乖乖听话。多尔顿,我要你用行动来替我表明,我们是站在寂静学派这边的。” …… 好像有一支乐队在他耳边演奏,马蹄踏在瓦片上,狂风呼啸掀起浪头。这些响声成了梦境的一部分,黏着在他的身后。尤利尔骑在马上,沿着河岸的屋檐疾驰,他的前方没有任何阻挡——围栏和石墙被他踩在脚下,风标与旗帜跟他并肩。无尽的星空向他敞开怀抱,竖琴座的乐弦轻柔闪耀,光芒覆盖黯淡的破碎之月,在月影之下,一座悬倒的黑暗城堡巍然屹立。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尤利尔。”一个声音唤醒他,“有人在喊叫。”罗玛的语气充满紧张。“还有乱七八糟的响声呢。” 睁眼之时,一切的星光都粉碎消失。他的恶魔本质立刻让他体会到门外流淌的魔力河流,完全不同的神秘彼此冲撞、覆盖,就像油画上的浅色染料被更深邃的色彩遮蔽。“开始了。”尤利尔意识到教会正在收网。 “我猜也是啦。”小狮子舔舔嘴,“艾科尼果然没叫我们。他们打得过吗?” “陷阱足以弥补力量的差距。”尤利尔利用『灵视』窥探的未来中,艾科尼自己做诱饵,两名弓箭手在阳台埋伏。他差点死在他们手上。“我们只需等待胜利的到来。”不用魔法,他也敢如此预言。 “那你说会有人受伤吗?” “当然。” “我希望不要是艾科尼。怎么说,他也比格莫要好。”罗玛边紧弓弦边说,“十字骑士也是不一样的,这下我可了解了。” “你了解得太片面。”他忍不住反驳。 小狮子晃着腿,床铺吱吱呀呀地响起来。“你说得对,不过接下来我会见到更多的十字骑士,什么样都有。我们距离骑士海湾还远着呢。”她忽然说起另一个话题,“你觉得艾科尼会跟我们同行吗?” “他干嘛这么做?” “因为这些孩子都要被运往东方……等他审问过俘虏,一定会往东走。既然我们志同道合,干嘛不一起去?” 尤利尔没想过邀请艾科尼同行,但这个提议看上去很不错。“你我都是克洛伊塔的学徒,他认同我们会比较困难。” “我们可以不告诉他。” “说谎很容易,就像我之前做的那样。可这一路上你都要对他撒谎吗?等到了骑士海湾我们分道扬镳,骗他一辈子?这算哪门子的志同道合?” “我们到时候可以说清楚!别忘了,我的首要目的是找到艾肯,你是要尽可能找到所有人,对吧?你不是总想得到最好的结果吗?还有什么比在完成高塔的任务时顺带解决信仰阵营的内部问题更完美的结果呢?” 见了鬼了。“这种话谁教你的?” “办法是我自己想的。” 但劝说的方式可不一定。尤利尔无法否认自己的动摇,罗玛完全从他的角度来考虑,而且每个字都描述的是他最渴望的未来。艾科尼能自始至终贯彻女神的使命,但他不行。学徒早就没有了在布鲁姆诺特时的决心。我被乔伊用实习的借口带回伊士曼,他心想,导师希望我完成心愿。可尤利尔自己知道他绝不能为了个人想法而放弃护送罗玛的任务,否则他就没资格做乔伊的学徒。 “不行。”他一口回绝,“等外面的战斗结束,我们立刻就走。” 第三百四十七章 陷阱的漏洞 罗玛的神情看上去不大想等候。“如果我们不能离开房间,至少可以将闯进来的家伙揍出去吧?” “不会有人闯到这里的。”尤利尔皱着眉头。“这意味着教堂门前的防御崩溃了。” “教堂只有一个门?” “当然不可能。你在修道院住了那么久,莫非还不知道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想到布鲁姆诺特教堂中遭遇的意外。似乎自从他来到诺克斯,女神的教堂就意外频出。 “哦。”罗玛拖长声音,“所以教士们在每一扇门后都布置了陷阱?” “别自作聪明。”他告诉她,“你能想到的事别人也想得到。你以为昨天艾科尼怎么发现我们的?” “他还没说呢。” “多半是监测神术的魔法物品。别忘了他是专门为清扫内部问题而来的,教会理应考虑到神职者参与的可能。这不是重点。”学徒说,“我的意思是,艾科尼先生能随时掌控教堂的状况,没有一处遗漏。不需要我们他也可以抓到猎物……”他忽然顿住了。 “怎么了?”罗玛嗖一下抽出一支箭。 尤利尔想也不想,扑到门前。他拉开门的力气之大,简直要将木头把手扯下来,门轴发出呻吟。“人手不够!我们得去帮忙,否则单凭这里的十字骑士根本撑不到支援。”我早该想到的,教堂的每个出口都布置了陷阱,但艾科尼只有一个。“若我猜得没错,在我们到婴儿室的时候他就该发现我们了……” “……但在我们逛了一圈出来的时候,他才赶过来。”罗玛吸了口气。她跳下床,跟在他身后。“万一他们从墓地后进来——” “教会出其不意,很可能在正门把他们一网打尽。”尤利尔默默祈祷现实就是这样。 “我觉得本地人很难保守秘密。”小狮子则轻声指出,“艾科尼很谨慎,但同样也信任自己的同伴……要是他一开始就知道看守地牢的格莫是那种看重钱包更甚荣誉的人,决不会带我们去找他要真言魔药。” 也许是因为他更信任我们。尤利尔无法回答她。现在一切都是他的期望,一切也都是他的想象。我该用『灵视』看看未来的,如果教堂后的孩子受到一点伤害,那他到死也无法原谅自己。 走廊里不断有人经过,但没一个停下来询问两个学徒。他们根本不认识我和罗玛,尤利尔将准备的神术取消,防守后院的战斗不容有失,他得节约每一点力量。必要时,他甚至允许自己用『冰雪王冠』决定战局。 抵达墓园时,所有的担忧和焦虑都尘埃落定。尤利尔的心也沉下来。他们来得正是时候,几个人正在翻过花园的篱笆,三名弓箭手趴在墙外的马车顶上朝墙内放箭。他们都灰头土脸,身上染血。这些人是从正门的战场绕过来的,学徒明白了。艾科尼的陷阱起到了作用,可还有人没钻进去。能来这里的家伙要么比较幸运,要么脑子灵敏,但无论哪一种,他们的胆子并不小。 而守卫的教会骑士的应对是借助障碍躲藏,他们总共不到十个人,抛下两具尸首后,便各自朝着教堂内庭窜去。他们身上的铠甲穿得整齐,披风倒是被不约而同忘在了脑后。一位修女握着匕首赶去某间屋子,半路却被一个满头白发的逃兵撞倒在地。离得最近的弓箭手立刻移动手臂,箭头瞄准她的方向。 “罗玛!”他的提醒刚出口,小狮子已然射出了两箭。第一箭正中那人的脑门,第二箭光华闪烁,砰地一声在篱笆上炸开,攀附在上面的人惨叫着被抛上了天。 她比我更果断,尤利尔意识到,同时拔剑冲锋,越过庭院。砸在地上的人看上去是个冒险者,他努力摸索剑柄,但尤利尔的剑锋划过脊椎,骨头像根稻草一样断开。他顿时没了气。学徒由近及远走向其他的伤员,飞向他的箭矢要么被罗玛凌空击落,要么在冰霜斩剑下折断,一名弓箭手试图退缩,小狮子迅捷地开弓放弦,两箭将其钉在马车上。 “只有两个人!”某个戴头盔的冒险者高呼。“都抓紧时间!快!” 尤利尔希望自己的恶魔特质可以分辨出这家伙的位置,但叫喊的人没有使用魔法。他恼怒地转身抬手,淡金色的神术屏障在空气中显现,将后院整个笼罩在内。“别放任何人过去,罗玛!” “是别放他们离开吧。”她躲过弓箭手的最后一支箭,用魔法回击。敌人连滚带爬跳下马车,才捡回一条命。“没问题!”她高声保证道。 这孩子多半没遇到过这么柔弱的弓手,他们似乎仅仅是凡人。尤利尔想过会有冒险者跟随血族的队伍,最后他决定一视同仁。要是谁相信他们不知情的鬼话,那我就把他也一块宰了。尤利尔怀着怒火想。 篱笆破烂得再也构不成阻拦,他穿过灰烬后林立的墓碑,几个刚爬上围墙的佣兵丢下匕首和土石。尤利尔单手持剑一挥,掷来的东西无一例外被弹飞出去。一个佣兵自上而下朝他扑来,尤利尔侧身让过抡来的斧子,从背后一把拽住他来不及收力的手臂。尤利尔踩着对方的肩膀拧动手腕,这家伙先是惨嚎起来,声音几乎穿透石墙;接着学徒把他的手臂整个拉长了一截,森森白骨刺破皮肉,他反而没动静了。 这时罗玛的又一箭飞来,射落某个攀上墙头的敌人。围墙顿时干净起来。 马儿的嘶鸣暴露了敌人的意图:这些败类准备逃走。尤利尔踏上墙壁,而后单手在顶端一撑,人已飞跃高墙;冰之斩剑在他手里绽放神秘的波纹,『孤傲礼赞』从天而降,落入这群匪徒的阵地。 一团血红的火焰未及点燃,便已在萌芽熄灭。他一瞬间回到了尖啸堡的走廊。围墙外约有六七个人,包括一名弓箭手和两名刺客。他们拿着一掌长的短剑,速度和灵巧不输于山猫,但比之尤利尔在流水之庭遇到的神秘者夜莺还差得远,难怪没人敢翻墙去接近弓手。一个戴斗篷的人站在马车上,着急要点燃他的魔法杖。血族!尤利尔认得他们的魔法。 寒流在围墙后的小巷中涌动,限制住马车的前进。“杀了他!”一个凡人高喊,但神秘生物依然奋力抽动鞭子,毫无斗志。凡人不懂神秘度的差距,他们可是一清二楚。 尤利尔单手挥剑横斩,逼迫抢上前的佣兵就地一滚。另一个人弯下身体试图向前抱住他的腰,但学徒拨过剑猛一提膝,撞在这家伙的脸上。佣兵满面流血朝后倒飞,却正赶上剑光一扫,刹那间,他只剩痛苦的头颅在冰面上弹跳。 其余的人停下脚步。滚倒逃过一劫的佣兵转身便逃,双脚在霜地上打滑。 尤利尔早已经习惯在光滑的场地作战,他一推墙面,连人带剑朝前冲锋,直取马车上领头的血族。后者没法唤起魔法血焰,看上去就跟一截等待丢进火炉的木柴没两样。 『断罪之刃』 他操控神秘在剑上绽放,拉车的战马恐惧地嘶鸣,前膝忽然软倒,连带整架马车朝前倾斜。 轰的一声,神秘之刃命中马车。车厢主体一分为二,后半截打着旋儿撞上街道对面的路灯,木屑纷飞,车轮腾空后掉在一间屋子的瓦片上;前半截还套在战马身上,这些可怜的动物哀鸣着被巨力拉倒向外侧,冻在地面上的蹄子与身体骨肉分离。木架在石墙上粉碎,血族因为失去平衡滚下车,居然恰好避开致命一击。不会有第二次幸运。尤利尔一步踏前,借惯性反身又是一剑劈下,血族拼命抽出他的细剑抵挡。尘埃弥漫间,一道黑影突然从学徒背后窜出来。 即便是凡人的刀剑,也能切开神秘生物的喉咙。但尤利尔的速度更快,他低下头,连带着手中的剑朝一边侧开。冰霜与金属摩擦直至撞击在细剑的护手上,血族尖叫着丢下剑,他苍白的手指被一层薄冰冻结在一起。 短剑擦着后颈划过,尤利尔一肘顶上刺客的肋骨。魔力伴随力量传递,刺客整个人对折着倒飞回去,砰然砸进一堆木箱里。 再没有人敢上前。 尤利尔念出冰雪的魔咒,将吸血鬼完全冻在原地,然后向吓破了胆子的逃跑者追去。最先退缩的佣兵已经接近小巷的出口,他是个神秘生物,将冲锋用于逃离战场,结果一头撞上出口的金色绳索。这时这些疯狂的恶徒才想起来,他们进攻的是女神的殿堂。 “我投降!”弓箭手第一个被尤利尔追上,他嚎啕着哀求。尤利尔一脚送他去跟箱子底下的刺客作伴。另一名刺客徒劳地切割锁链,当学徒靠近神术封锁的出口时,佣兵砍下他的脑袋,跪下来恳求饶自己一命。 他的举动让学徒意外,可却起到了反作用。“我本打算暂时留你一命。”尤利尔告诉他。冰霜之刃自下而上划过,佣兵的脑袋掉落在地,与他的刺客同伴四目相对。 第三百四十八章 没有道别 无人打扫战场。教堂门前一片狼藉,尸首均插满箭矢,仅有少数还算完整,其中没有教会的人。艾科尼也没受伤,他的胸甲上别着一截断箭尖头,但万幸被皮革夹住了。一把骑士单手长剑被他握在手中,血珠滴滴落下。 见到他们,骑士向这边走来。“遇见你们是我的荣幸。”他凝视着尤利尔的眼睛,“从现在起,你们的每一句话对我来说都比真言药剂更可信。” “我们本就有同样的目的,费尔文先生,还有同样的信仰。” “确实。”他友善地拍拍学徒的肩膀,“我们同在女神的旗帜下。”然后他转向罗玛,这时小狮子好歹还记得带戴帽子,尾巴和爪子藏得好好的,艾科尼倒没看出她的异常。“风行者小姐?” “百发百中那种。”罗玛拍拍胸脯,一副豪气干云的模样。“我的导师说我是天才来着。” “真厉害。”艾科尼哄她的语气过于明显,尤利尔好容易才忍住笑容。“不过教会还没腐朽到需要你这个年纪的学徒上战场的地步。罗玛,我们有危险的敌人。”他拔出胸甲上的断箭,神色严肃。 尤利尔几乎听见小狮子的磨牙声,想必现在她会重新考虑与艾科尼同行的事了。“是血族吗?”他在她之前说。 “就是那些吸血鬼。”艾科尼忽然转身,目光锐利,“你没被伤到吧?” 他的关心如此直白。“没有。现在我对付这些东西很有经验了。”尤利尔告诉他,“几个俘虏被锁在我和罗玛的房间里,我可信不过格莫。等清理完地面和小巷我们就可以过去。” “你们从流水之庭来的?” 这是个意料之中的问题。“只是路过。那张收据的地址是骑士海湾,来这里的只是一部分人。” “我好像明白你的经验从何而来了,尤利尔。”艾科尼说。学徒知道他指的是靴子谷,当初他用神术点燃了古堡。我现在也算声明在外了,他古怪地想。 打扫残局的工作一直进行到中午,负责小镇教堂的神父直到前后恢复原样才出现。他是个神职者,但相当老迈,只能胜任聆听祈祷和将圣水浇在伤员身上的工作。他的睿智不显露在言谈举止中,好在信仰还很虔诚。罗玛说她本想问他格莫是否经他授意处置魔药的。 “那你怎么没问?” “我知道他会承认的。”她不大高兴地回答,“他会出于怜悯替格莫担保,我可了解这种人。都说盖亚执掌世间的司法,但祂的信徒却总是被各种人情左右。” 尤利尔无法否认她。“露西亚看中纪律和公正,盖亚则考虑得更多。”这种话听上去空洞,细想更是敷衍,但罗玛似乎被说服了。她正与艾科尼不久前表示信任的话一样,我说什么都当成真言魔药后的肺腑之言。可心里话不一定是对的,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看过婴儿室的孩子们最后一眼后,尤利尔与罗玛坐上马车。神父希望他们留下来,并表示对孩子们的担忧。“如果再有吸血鬼要抢走他们,我可怎么办呢?” “教会将有新的十字骑士来驱逐敌人,这还用问?” 早在尖啸堡之役后,尤利尔就明白自己不可能救下所有人。他带到六指堡的两个孩子被送进了当地教会,但他没告诉慈善之家的修女他们是从铁爪城修道院离远道而来的。若非誓约之卷给了他信任别人的基础,尤利尔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安置两个小孩。他没能力将他们带会父母身边,他一直都清楚。 艾科尼审问俘虏时他没在场,罗玛倒是跑过去瞧。遇见扎卡里·波西埃是他的运气,尤利尔不指望从俘虏口中得到更多线索。在小巷里学徒花了很大力气用于控制自己的怒火,现在他已经冷静下来了。况且杀了他们虽然必要,但事实上根本没用。我最想杀的是教会的叛徒,利用幼儿制造“净釜”的波西埃男爵紧随其后。 于是他没等罗玛看完全过程,便要求立即启程。“这样很失礼,我们还没与艾科尼道别。”经过吊桥时,小狮子指出。 “真正的十字骑士早晚会在教会里重逢。”他压低声音,“可我不是十字骑士,还是早走为妙。” 小狮子别过头,“那现在已经晚了。” 尤利尔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艾科尼骑马走出城门,守卫欢送他离开。瞧他的方向,也是往东方去。 “我敢打赌,他是要从陆地上走到下一站,不坐船。”罗玛说。 “你赌输了。”尤利尔拉住缰绳等在路前,骑士见状,也驱赶马儿向他们靠近。“但也赢了。邀请他一起走吧,看来这是盖亚的旨意。” …… 黑月堡的城墙又冷又滑,遍布碎石和稻草。丹尔菲恩要将这些东西统统清走,可安莎劝她说没了它们会更滑。不会更糟糕了,她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感到寒意透过鞋底。城墙上的守卫穿着粗糙又沉重的靴子,丹尔菲恩开始羡慕他们了,这儿不是给我这样的贵族小姐走的地方,它在拒绝我。 当她终于听劝,从冰封的城墙上走下来时,安莎的神情仿佛看到了一枚鸡蛋在稻草上平稳着陆。她急忙拍落主人肩膀和毛斗篷上的雪花,更换冷却的暖手炉。“又冷又暗,我真担心您摔倒。” 除了严寒与冻土,霜之月的黑暗是丹尔菲恩最不习惯的风俗。冰地领人将极黑之夜的到来当成理所应当,她可一点也不这么想!雪花盛宴结束后,这鬼地方就再也没有那么明亮的时候了,白天是不见五指,只靠火炬照明,夜里好歹还有柔和的月光。她告诉自己“贝尔蒂的诺恩”不会惧怕黑暗,然而每当她凝视月亮,就感到碎片越来越大,好像即将落到她头上。别乱想了,比起完全的黑色天空,有月亮的晚上起码看得见路。 埃兰诺尔伯爵的到来稍微给黑月堡增添了色彩。丹尔菲恩早就不怕她了,说心里话,她甚至很感激这些雾精灵。神秘支点的力量远比兰科斯特家族的术师更神奇,她们能燃烧空气,将石头变成夜明珠,让黑月堡整日灯火通明。还有什么比黑夜里的光明更珍贵呢? 由于露西亚对待冰地领过于残酷,威尼华兹人从来没享受过这样的极黑之夜,他们将使节的到来归功于新的领主,短短几天就将卡玛瑞娅带来的灾难抛在脑后,真是没记性。她怀疑不久后他们也会忘记她的“功劳”。 “接下来我要干什么?”丹尔菲恩问安莎。 “您有三个小时的历史课。奈登爵士为您请来了苏娜女士,她是冰地领最博学的历史学者,专门为您讲解兰科斯特的家族史。” 我宁愿听威金斯家族的历史。兰科斯特家族在克罗卡恩一世建立伊士曼王国前就在冰地领跟雪人和狼人一同讨生活了,火红四叶的威金斯则是四叶森林对面的后来者,受开国君主封赏成为南国的世袭公爵。丹尔菲恩并没从家族的厚重过往中得到荣耀感。对她这样单纯了解过去的人来说,历史当然是越短越好。“最博学的人不该留在冰地领,恐怕只因为她是个女人罢。埃兰诺尔伯爵去哪儿了?”还不如找雾精灵解闷。 “使节大人带队前往莫里斯山脉了。”侍女说。 丹尔菲恩诧异非常。“怎么没人告诉我?”随之而来的是恼怒,“她们甚至没来与我道别!谁允许她们走了?” 安莎不敢说话。丹尔菲恩也知道答案。奈登爵士是她的代理城主,在她出生以前就替她的父亲阿方索·兰科斯特掌管威尼华兹。特蕾西嫁给冰地伯爵后,反而将他留在了四叶城,威尼华兹则丢给奈登爵士直至丹尔菲恩成年。除了黑月堡,整个冰地领都是奈登爵士与兰科斯特家族的领地……不是她的。在他们眼里我仍然是丹尔菲恩·威金斯,她自己也这么希望。母亲大人,现在轮到你的女儿来品尝这份苦果了,当然了,也许她根本就不在乎。 “奈登爵士在哪儿?”丹尔菲恩试图心平气和,“我要见他。” “城主大人忙着处理粮食问题,还有雪花盛典的后续。” 丹尔菲恩脚步一顿。她的雪花盛典可算不上圆满结束。歌舞期间篝火垮了一堆,两名骑士因此受伤。若非雾精灵伯爵用魔法灭火,他们八成会被烧成灰烬。事后奈登爵士搜捕为宴会提供木柴的农夫,然后把他吊死在城墙上。现在尸首已经冻成冰块,跌下城墙摔了个粉碎,丹尔菲恩只在城垛上看见一截上霜的绳子。她年老的代理城主在全城人面前向她请罪,称这场意外是他的疏漏。丹尔菲恩觉得他眼睛里的慌张不是装出来的。 没有奈登爵士,我什么也办不了。丹尔菲恩意识到自己不擅长处理粮食和商务,更想不到借口来给受伤的骑士们一个交待。连那个牙医都比她有用,他好歹将伤员治好了。 “那还是算了。”雾精灵本就是为卡玛瑞娅而来,留下她们可能奈登爵士也会觉得我无理取闹。她只好走向课堂,苏娜女士等着为她讲述霜月和冻土上发生的故事。 第三百四十九章 银顶城 威尼华兹的城门不会为他开启,这点里格一清二楚,然而在火把的光圈下爬楼梯着实让他吃了一番苦头。石头覆盖一层冻霜,沙子仿佛碎玻璃一样扎人。难怪露西亚会遗弃这里,是苏尔特先这么干的。 黑月堡是城中之城,也就意味着他要爬的阶梯还多得是。我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鬼地方?里格边摔跤边想,他本应在铁爪城的酒馆里跟侍女嬉戏……如果没有将手牌落在她床上的话。等那女人抓住了他的把柄,他只好向瓦林爵士坦白实情。瓦林爵士是财政大臣的侄子,他的母亲曾是个神秘生物,作为女官参与了骑士律法的制订。这位宫廷骑士的小队长没别的本事,只会听他母亲的话。于是里格被迫离开温暖的北方,跟随骑士罗克萨一路赶往冰天雪地的南部。 我身负重任,这谁能想到呢?里格当然清楚自己可不是因为得到了王长子的信任而被派遣的。罗克萨是诺曼大人挑选出来的可靠人物,有能耐完成王长子托付的任务。里格作为侍从,一天到晚只照料他们的马。罗克萨选择沿黄帽子大道离开而非乘坐矩梯抵达四叶领,他也无从改变对方的念头。长途跋涉会增大风险,罗克萨这样的贵族骑士八成是不清楚的。而正如他预料的那样,离城时里格是罗克萨的侍从,眼下即将恢复骑士的地位。 只要他将信送到威尼华兹。 城堡如它的名字一样黑暗深邃,有若迷宫。冒险者中传言这里是破碎之月的神降地,高塔为此派遣使者来到伊士曼拯救冰地领的凡人。原本他以为那不过是蠢笨的谣言,但真正抵达威尼华兹后,巨大的月亮比漫长的黑夜更令他不寒而栗。他几乎要相信传说了。 引导他前行的是名银鹫骑士,与里格一样都是凡人。他会及时提醒里格注意台阶和斜坡,因为火把在他手里。 “我们在往城堡走吗?”里格忍不住问。 “威尼华兹只有黑月堡。”银鹫骑士回答,声音嗡嗡地从头盔下传来,但大得震人。 “这名字我也头一回听闻。” “黑月堡是领主大人命名的,以纪念我们头顶贝尔蒂的神迹。好了,请安静。有什么话见了克林尼克大人,你跟他说就行。” “克林尼克大人是谁?我奉命来见威尼华兹的领主大人。” 骑士没回答他。里格只好追上他手里的火炬,并保持沉默。在城门处他用罗克萨的王室手令进了城,还得到了城防队的帮助,但要凭借一张纸和几句话见到冰地伯爵还是不太现实。克林尼克里格没听说过,但他能猜到那多半是位贵族老爷,拥有指挥银鹫骑士的权力。 黑月堡的布局稀奇古怪,随处可见高大的石墙横插进街道,制造出弯路和攀爬的石梯。里格不知道马车要怎么在这样扭曲狭窄的道路上行进,莫非这些野蛮人都不用马车代步?他怀抱着疑惑绕进迷宫,七拐八折,摔了无数个跟头才见到宽敞的厅堂。 骑士侧过头。“等我禀报大人,你再进去。”两名与他装扮相同的骑士从黑暗中冒出来……简直如鬼影一般。里格吓了一跳。“你们看着他。” “你们带来了谁?”一个声音飘忽接近,“克林尼克不在里面。” 里格寒毛直竖。他锵一声拔剑,却发现三个骑士均无动作。带他进入城堡的骑士要他收剑,然后自己将火炬挂在墙上,向来者低头行礼:“城主大人。” “将他交给我吧。” “大人,这人拿着王室的纸令要来见伯爵。” “很好,这下我清楚了。走吧。” 骑士们便拿起火把,转身离去。里格在黑暗中面对“城主”,心中的忐忑让他的手指还搭在剑柄上。只有月光透过玻璃,他希望对方注意不到他紧张的小动作。 “那么城主大人,我是来见尊贵的冰地伯爵的。” 伴随轻微的噼啪声,一道火光忽然窜起。里格不禁闭上眼睛。“来的不该是你。”对方开口,“罗克萨爵士呢?” “他……他死了。”里格用按剑的手擦眼泪。当然,这里面没有一滴是为了那个拿他当侍从的罗克萨爵士。“我们穿过黄帽子大道时,他忽然更改路线,要进入微光森林。” “为什么?” “我不知道。不久后我们遭到了绿精灵的袭击,罗克萨爵士告诉我继续他的使命,但一点也没解释我们干嘛要进入微光森林。” “你的使命呢?” 他忽然警惕起来。火光下,一张松垮的男人面孔映入眼帘,这不可能是冰地伯爵,她是特蕾西公爵的小女儿,在威尼华兹享有盛誉。“我要将其交给伯爵大人。” “你的使命是将它交给我。”来人告诉他,“我是罗克萨爵士要见的人,他死了让我很意外。”说话间,他拿出一枚绘有细长剑刃的石头图章。里格认得这枚图章,罗克萨在临死前也将同样的信物交给了他。 可里格还是有点犹豫。这关系到他的骑士地位,绝不能出错。“可是,伯爵……?” “苏娜女士是位有教养的稳重学者,她正试图把自己的学识尽数教给我们的伯爵大人。你问得太多了,想接过罗克萨爵士的职责,就必须当自己是瞎子聋子。”男人接过他传递的物品,“你是个信使,爵士。” 王族的信使。里格明白了。他点点头,跟随对方的脚步融入到黑暗中。 …… 分叉路口中央钉着一块木牌,往东北是金雀河,向南是银顶城。在冒险者的地图上,它是距离骑士海湾的最后一座城市。为了来到这里他们花了三天时间,期间还走了一段水路。艾科尼说他们位于稻草人原野的边缘,若沿河往下游走,两小时后就能抵达海湾。 “没错,但我们没有船。”罗玛说。 “银顶城或许有。”艾科尼表示,“我记得那里还有一条河,最终也会注入歌咏之海去。” “距离港口远吗?”小狮子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你们该去金雀河碰碰运气。” “不,我们去银顶城。”尤利尔一锤定音。“我绝不会漏过一间教堂。”虽然收买儿童的团伙暂时被粉碎,可保不准银顶城里有这条产业链的一部分。“大不了我们最后从银顶城乘船,穿过歌咏之海去骑士海湾。” 艾科尼很赞同:“我就是这么打算的。银顶城一直是走私者的集会所,那里论教堂就足有三间,甚至还设立了一处分会。他们不会放过这个市场。比起骑士海湾,银顶城的奴隶交易更猖獗,绝不能放过。” 银顶城是北方下雪最早的城市,当破碎之月完全变黑前,这里就会下雪。现在霜之月早已到来,铁爪城尚且需要燃起壁炉驱寒,更别提南方了。银顶城位于稻草人原野和四叶森林的边缘,白雪落下,玻璃结冰,霜月迫使人们披上外衣,每天清理房屋瓦片上的“银顶”。 “我不喜欢雪。”走在城市的灰白街道时,艾科尼说。“你肯定喜欢。四叶城现在比这里还冷。我记得去年铁爪城是在霜之月的末尾才下了第一场雪,后院里的孩子们高兴得尖叫。” 尤利尔试图回想自己第一次记得下雪的时候,但他早忘了。“在南方,霜雪并不稀罕。” “北方也一样。伊士曼位于雪境,霜之月降临后全国都会下雪的,只不过日子有早有晚。” “我听说威尼华兹在收获之月就会飘雪花。”罗玛插嘴,“炎之月的气候就像现在这样。” “我没去过南方。”艾科尼表示,“更别说冰地领了。我当学徒时,有个伙伴自愿要到冰地领去,因为教会拿出许多好处鼓励骑士到南方。可我很有把握成为神秘生物,便没答应。他很快离开,我再也没见过他。”他的目光在尤利尔身上打转。 “我可不认得威尼华兹的骑士!” “本该如此。幼儿交易在北方比较猖獗,少有人乐意往南走。那帮混蛋也不是只从盖亚教会里买下儿童……露西亚不收留孩子,希瑟的信仰则是少数,然而穷人的街道里很容易就找到被遗弃的小孩。倒不如说修女的要价很贵,只是数量占优势罢了。” “玛奈就是来自威尼华兹,她是被转送到铁爪城的。”尤利尔说。这些还是罗玛告诉他的,在修道院他来不及了解玛奈和她的儿子。“现在冰地领正笼罩在极黑之夜下,除了定时运送物资的商队,没有人到那边去。” 艾科尼摇摇头,“我得跟你说,找到她儿子的可能性很小。那么多母亲和她们的孩子……我们只能肃清教会,对于其他不需要遵守教典的人,你以为送到治安局就结束了?第二天他们就被重新放出来。我看当地人与他们完全是一丘之貉。” “我向他的母亲发过誓。” “但愿你能实现誓言。”他驱赶坐骑快走,前去阻止十码外的一起冲突。 第三百五十章 困境 “这家伙说这里有亡灵,他到底见过亡灵没有?”艾科尼不信他的话,“要是真有食尸者,早就扑过来了。” 他们正停在路边的一家服装店前,罗玛被尤利尔严令不准下车。学徒在街道另一端抽出剑,用尖头顶开半掩着的门。许多行人在一旁围观,工人和侍女好奇地探头,对街的屠夫丢下牲畜张望。那个刚刚从屋子里摔出来的倒霉鬼被艾科尼脸朝下按在地上,此刻正激烈地挣扎。他看见尤利尔的动作,不禁厉声尖叫,要他放开。 尤利尔也不认为这里会出现亡灵。刚刚双方在店铺的门前争执,一方突然动了手,将对手推进门去。尤利尔还没赶到,那家伙就砰地一声撞开门飞到街上,连滚带爬地嚷嚷着亡灵。但别的不说,先挑事的人就是被艾科尼制伏的家伙。哪怕誓约之卷认定他没撒谎——那也可能是他慌张失措,自个儿先入为主了。78中文首发 . . 剑尖顶开门,夕阳的余晖映上门坎和水泥地面,接着照亮一张方桌和倚靠在桌子下的男人。一只装水的陶罐啪一声跌落,砸上他的头。他整个人向一边歪倒,躺在血泊里。食尸者会站起来扑向活人,但尸体只能静静地任人摆弄。 “他死了。”尤利尔判定。尸体引起一片惊叫,围观的人反而更多了。也有人掉头就走,去找巡游骑士。 “我就知道是这样。”艾科尼给了地上那家伙一脚,“你杀了他,还想借亡灵的谎言脱身?盖亚知道怎么对付你这种人。” “我只是把他推进去,那样可死不了人!”那人辩解,“我是他的债主。他消失了一个星期,邻居都说他死了……” “托顿可能只是想躲债。”屠夫说。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他忽然就倒下了……” “够了。”这句完全是撒谎。尤利尔打断他,“你就是打算杀人。难道我们还要在你身上浪费一瓶真言魔药?把他留给治安官吧,艾科尼。” “那具尸体没问题?” 尤利尔走过去,他的恶魔灵魂没回馈给他半点反应,这确实只是个死人而已。他翻开死者的身体,在脊背上找到了一道剑伤。“凶手在你脚下。等巡逻骑士来搜他的屋子,会找到一柄破旧的单手剑。他用它杀了这位托顿先生。” 一个女侍轻声说:“托顿才不是什么先生。” 他已经死了,他心想,不管他做了什么,在他没站起来之前我们都该悼念生命逝去。这是玛丽修女教导他的,近来与艾科尼同行,在教会时的记忆和习惯正在逐渐复苏。但说实话,不同的人死去给他的感觉并不一样,其中的原因他也一清二楚。 巡逻骑士的马蹄声没能打扰他的思考,观众们一拥而上,解释着死亡和罪行。杀人犯被拖起来,他也没再做无用的辩解,脸色苍白,神情仿佛失去了灵魂。但尤利尔清楚他不值得怜悯。 十字骑士在银顶城很受欢迎,艾科尼甚至从巡游骑士手中得到了地图。接下来由艾科尼带路,他们的马车穿过一条泥雪混杂的长长缝隙,当地人把它叫做鼻子巷,因为它有两个出口朝同一方向不说,还挨得极近。他们沿着城市的鼻孔进入咽喉,抵达第一间盖亚教堂。 “你是怎么找人的?”艾科尼问。 教堂门前,他的神情很难说是放松。没有人会因同伴的堕落而感到愉悦,更别说还得亲自把他们找出来了。他其实不是一个受欢迎的人,尤利尔意识到,在教会里不是。没办法,哪怕大多数的十字骑士是神秘生物,可神秘生物仍是人。 尤利尔希望自己有比撒谎更好的办法来解释,但他想不出来。“多半与你的没区别,或许更困难些。毕竟我不是得到许可被允许在教堂探听的。” 艾科尼不以为然。“教堂本就是我们的家,兄弟。你无需他人许可。”他上前推门,“教会也不是王国。假如你向你效力的主教大人辞行,他给你的证明就会在任何一间盖亚的教堂生效。无论别人知不知道这回事。” “不管怎么说,这不是常见到的事。”尤利尔了解十字骑士,他们从侍从开始直到成为骑士,都很少离开培养他们的教堂。但在诺克斯由于神秘的关系,骑士学徒成为神秘生物可不容易,他们需要火种仪式来脱胎换骨。这往往是神职者才能完成的任务。要是哪间教堂完全由凡人组成,想成为神秘生物的学徒就必须离开,到教会总部接受神秘学的培训。 一开始尤利尔没打算用十字骑士的身份,他对诺克斯的十字骑士也没多少了解——比如他们经常作为恶魔猎手而出现,这恐怕只是里世界的特产——好在指环索伦轻车熟路,迅速为他和罗玛编造出一套半真半假的说辞,时效性足以应付艾科尼和沿途教堂的神职者。 银顶城的规模比之六指堡还不如,此地领主乃是骑士海湾伯爵的属臣。它在早些年的鱼人入侵中侥幸未遭战乱,唯一的外部灾祸来自稻草人原野上的土匪。但艾科尼认为,对这样一座偏僻和平的城市来说,内部问题恐怕要比看上去更严重。 他们在第一间教堂落脚,矮胖的安德伦神父热情地接待了教会的来客。不过当艾科尼说明来意时,神父的笑容顿时消失了。“让我想想。”他眉头紧皱,低头堆出个双下巴。“我们的真言魔药储量不少,神职者也能随时开始制作,但……你瞧,教士的人数也很多。” “如果不能迅速找出叛徒,我们就会打草惊蛇,让孩子们有危险。” “暂时还不能确定叛徒真的存在,骑士们。”安德伦神父提醒。 “我们没必要说谎。”尤利尔说。 “这我也清楚。比起供应整所教堂的人,两支魔药我还是匀得出来的。但事实摆在眼前,你们最好想出其他不那么浪费的办法。”他最终表示,“在你们商量出结果以前,不会有其他人得知我们的对话。请务必放心。” 艾科尼盯着神父:“是的,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 “毋庸置疑。我们明天一早就会给您答复,安德伦神父,决不会让您等太久。”尤利尔赶紧打圆场,他算是明白为什么艾科尼会独来独往了。没办法,不是每个盖亚的骑士都有誓约之卷的。艾科尼的怀疑他同样想过,只不过他不会这么直白的说出口。78中文更新最快 电脑端: 神父做得比他更好,学徒没见到他的愤怒。“我们有共同的信仰,骑士。除了真言魔药,还有其他的东西维系着我们。算了,谁让教会出了这桩事呢?我们都罪有应得。”忧虑和自责浮现在他的宽脸上,神父悲叹一声。“我真希望自己能有理由不相信你们的话。” 出租的房间依然是相同的摆设,不过银顶城的床铺要比他遇见艾科尼的那座小镇的更干净。尤利尔腰酸背痛,好像刚刚上完一节训练课。“你不该那么说,艾科尼。” “噢,我得确定他站在我们这边。像格莫那样的垃圾我可不想再遇到第二个。” “几句话可证明不了什么。安德伦神父在银顶城的时间可比你我都多,他想传递消息不可能让你知道。” “只要有人跑了,就是他的责任。” “你以为他不知道么?就算安德伦真的是叛徒之一,他也决不会这么做。他需要弄明白我们的手段再做打算。” “我认为他在敷衍。你是不是也这么看,尤利尔?” “认为?我肯定他在推脱。”尤利尔不假思索地说,“想想看,没有哪间教堂能保证内部人员没干过一件坏事……不论严重与否。将它们摆到桌面上处理,得到的肯定不是什么荣耀的功劳,反而是耻辱。我们不受欢迎。”他一眼就看出安德伦神父笑容下的勉强。“银顶城是海湾的属城,我们不能大张旗鼓。” “可这是在教会内部!”艾科尼不这么想,“我们关上门,就能不走漏任何风声,与海湾有什么关系?要是安德伦神父连这点风险都不肯担……” “没人愿意平白去担风险。”尤利尔指出。 “恐怕是不想得罪人。” “我想我能理解他,安德伦神父又不是盖亚。”他不想再评判神父的人品。“不用魔药,你还有什么点子?这才是当务之急。” “我的办法他不支持。”也许艾科尼自己也想得到。他在抵达银顶城前就意识到了,才会寻求尤利尔的手段。“这里有很多神秘生物,也不可能硬来。” 这时罗玛从床上探出脑袋:“那你就别指望他了,我们就是这么干的。要是你没去找那个胖神父,我们很快就能找到叛徒。” 艾科尼扬起眉毛:“潜入后院?” “这种交易是有据可查的。”尤利尔说,“收据单会夹在某本教典与其他的杂物账单混杂,不容易被发现。当然,他们会将教典妥善保管。”他忽然感到一阵疲倦袭来。“比起魔药,安德伦神父八成会允许我们查看教会的账单。先这么找找吧。” 《浮云列车》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 喜欢浮云列车请大家收藏:浮云列车更新速度最快。 第三百五十一章 请签收 与镜子里的世界相比,岛屿上的地牢与它唯一的区别是潮湿。除此之外,他找不出还有什么不同:封闭、阴暗、单调和寂静。这就是牢房共有的要素。白天时会有狱卒走过,用棍子挨个敲打铁栅,呼唤囚犯从梦中惊醒。但即便如此,地牢里也没有嘈杂——这也是不同寻常的一点,莫非他们都与我一样,还对离开这里抱有希望? 上船前,阿兹鲁伯告诉船长他是付过钱的逃犯,他什么也没说。但那个一身腐烂气味的船长当问及他的名字时,他抢在巫师之前开口,说自己名为“西努尔”。他本不叫西努尔,也不是西尔瓦努斯,可他希望自己是。 为这一句话,西努尔挨了水手一鞭子。“没你说话的份儿!”同样臭气熏天的凡人水手斥责。 巫师出面制止:“没关系,他只是不适应船上的环境。”但他没为西努尔讨回这一鞭子,眼神里的神色似乎在说他是自找的。当然,在城堡里说好了他只需默默地服从安排,开口会增加风险——他的通用语带着圣卡洛斯的口音,与当地人的语言区别极大——后果由他自己负责。 高塔没有发出通缉,可能占星师们以为白之使不会留他一命。西努尔本不用为此担心,但阿兹鲁伯再三强调,并威胁要放弃对他的支持。西努尔不在意是否能够开口说话,可他很不满意阿兹鲁伯的态度。他与他们是合作关系,不是主人与仆从。除了我,没人愿意与你们这些老鼠合作……他以为自己可以成为他们的代言人,但金果号很快到来,而与他签订契约的拉梅塔一面也没露。 “船上都是你这样的人吗?”等船长走后,他才从地上爬起来。违背约定是他的错,装作忍让也并不困难,他能骗过高塔的驻守者,糊弄水手甚至不用费力气。 “不,他们都是凡人。顶多有几个没转职的护卫。” “你居然放心让我与他们同行,真令人惊讶。”他的『弄臣』毁在圣卡洛斯的雪灾里,一个不剩。眼下正有一船愚蠢的凡人勉强补足。 “他们都是我的人。” 你的人?他只想讥笑阿兹鲁伯,等船帆拉起,木桨游动,这一船的凡人都会成为他的木偶。他是信任我才这么说的……还是根本不信?“看来你对我的自制力很有信心哪。” “我们之间有合作契约。” “跟其他人可没有。”西努尔眯起眼睛,“我当这是你们送我的礼物。” 巫师叹口气。“你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总之,想到骑士海湾你就乖乖听安排,否则可不只挨鞭子这么简单了。水手会把你扔进河里,在船尾拖着走。” “我也是巫师,你傻了吗?” “我知道,黑巫师嘛。谁不是呢?” 这他倒没看出来。“你也是黑巫师?”他很清楚最近有一帮寂静学派的修士来到城堡里,还为此紧张了一段时间。阿兹鲁伯居然敢大摇大摆地在那些人面前晃悠,他的哪一种身份暴露可都是必死无疑。“见鬼!你们是寂静学派的人。”他还以为他们只是恶魔呢,没想到这些老鼠居然还披了一层人皮。 “随你怎么想。但愿你不用游到骑士海湾。”阿兹鲁伯摇摇头,“礼物快起航了,我也该走了。”他将西努尔扔在甲板上,走下船梯。 水手将他丢进货舱,与苹果桶、鳕鱼框待在一起。他再也无法忍耐,驱动魔力呼唤神秘……然而寒流汹涌而来,禁锢住他的身躯和思维。哨声响起,地板摇晃,他一下子失去了对四肢的掌控,踉跄跌倒在地。世界不住旋转,无尽的白浪向他涌来。暴雪!他仿佛被冰冷的雪花淹没。是圣卡洛斯的雪灾。 从梦魇中脱离时,夜晚已经到来。他在地上摔了两次才爬起来,借着灯光看到自己手足的皮肤呈死人的蓝紫色。和左耳朵一样,他心想,很快我要丢掉它们了,除非白之使愿意发慈悲饶我一命。难怪巫师不担心,在摆脱神秘的创伤前他甚至连门外的水手都打不过。 但他仍需要尝试。在拉梅塔的地盘他很清楚自己没法得到帮助——合作契约意味着互惠互利,而失去了圣卡洛斯的他没资格与法则巫师平起平坐。神秘度就是神秘领域的阶级,他一直这么坚信。当雾之城贵族企图以血脉和先祖的功绩在真正有能力的神秘者头顶颐指气使的时候,西尔瓦努斯便送他们去了地狱。我没有错,他边挪动步子边想,在城堡里我是弱者,不仅身处异地,还受了重伤……弱者就该揣摩别人的心思。 但他离开了巫师们的掌控。拉梅塔在圣卡洛斯争夺战结束后带他来到她的地盘,一个小小的凡人王国的小小城市。可这里也不能久留,她要送他到海港去,并许诺那里会有人安置他。西努尔对她的安排和海港都一无所知,但伤势不能再拖下去,于是他坦然接受。眼下金果号上几乎都是凡人,只要他得到新的弄臣,与恶魔对话便有了底气。 “后果自负。”他不禁对黑暗中的石壁喃喃自语。 哪怕他完好无损,控制金果号也只是个梦想。他不知道自己与拉梅塔的合作契约中有没有不伤害下属的条约,但他肯定答应了遵守这一条。见鬼!我不该与学派巫师签契约,他们玩弄字符就像樵夫挥舞斧头一样熟练。这点小心思带来的唯一后果是让他失去了“逃犯”的待遇——船长听说他袭击水手,便将西努尔拴在货舱的把手上,距离腐烂的果框仅有一步之遥。 等到下了船,迎接他的也不是医生和仆人,而是眼前这堵又冷又硬又脏的石头墙。不过是场误会,西努尔想对他的狱卒说,我是你们的客人。拉梅塔究竟送我来了什么地方?去问问你们的长官,谁允许他这么对待客人的?那份契约呢? 他快死了。这个念头令他恐惧,但事实时时刻刻提醒他,又让西努尔无法抛却。冻伤侵袭他的身体,神秘压制他的火种。今天早上他端不起碗时,才知道手指已经完全坏死,只好跪下来吃掉苹果——船长说这是阿兹鲁伯先生的关照,因此他只得到了苹果。根本不够!他需要更好的照料。魔法能治疗他,哪怕有一瓶圣水也行……恶魔能混入寂静学派,怎么能没有教会的圣水?我能好起来,他想对每个人尖叫,你们这些蠢货到底懂不懂? 他没敢喊出来,但寂静依然被打破了。仿佛是铁皮摩擦震动,木头在转轴上聒噪,除了他的低语,黑暗中出现了新的东西。 脚步声。他兴奋地察觉。就在我的门前。 “西努尔?” 来找我的。谢天谢地,他们终于知道我是谁了。我是圣卡洛斯的主人,我是西尔瓦努斯。他用剩下的三根脚趾和手臂帮扶着站起来,火炬的光照亮裸露在外的蓝黑色皮肤。不要紧,他知道魔法足以治疗这种程度的冻伤。我早晚会好起来。 牢门打开,狱卒虽然叫错了他的名字,但声音却很亲切。“过来。我们需要你。”话语也十分谦卑。 看在你及时的尊重上,我会原谅你的。西尔瓦努斯边挪动脚步边想。伊凡拒绝了我赐予的姓氏,我不会再还给他了。等我回到圣卡洛斯,阿德翁便属于你,贵族老爷和骑士统领哪一个不比狱卒强? 穿越狭窄地道的过程痛苦难当,但这一切都无法熄灭他振奋的心情。狱卒跟在他身后,脚步不紧不慢,八成是要与他保持礼仪的距离。不知什么时候,西尔瓦努斯发现身边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无数个脚步声重叠又离散,他剩下的那只耳朵无从过滤出它们的方向。 “这里是哪儿?”他恍惚地问,可无人回答。阿德翁?他在我身后吗? 光线渐渐变得丰富了,西尔瓦努斯看清了自己脚下石板和上面的花纹。魔文,他仅存的思维转动,一小截魔文,而且相当古老。纹路中止于层叠的阴影下,他不禁抬起头,忽然发现墙壁里嵌满了透明的晶石,正在火炬的光芒下斑斓闪烁。 “往里走,独耳。”狱卒催促。 光唤醒了西尔瓦努斯的知觉,这回他不觉得狱卒的声音悦耳谦敬了。“这是什么地方?”恐怕也不会得到任何回答。 “净台。”阴影抖动了一下,它属于一个腰佩细圆银剑的红袍人。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随他的声音扩散,莫非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头?西尔瓦努斯疑惑地想。 红袍人讲起话来倒不含糊。他扭头打量西尔瓦努斯几眼,说:“冻死的?这家伙的伤有点意思。” “或许在是神秘之地弄的吧。”狱卒说,“他的口音没听过,也许是南方来的,那边特别冷。” 我来自圣卡洛斯,他想说,那里一点也不冷,但非常潮湿……不,圣卡洛斯很冷,冷得要命……奇怪,哪里不对劲儿…… 这时他听见狱卒说:“让让,我得送他进去了。”红袍人立刻躲开,光线一下刺得他睁不开眼睛。狂风迎面,西尔瓦努斯险些被吹倒。但狱卒抓住他,然后朝前一推,他跌下去,地面变得遥远后忽然又急速拉近。 “礼物快起航了。”他想到的是阿兹鲁伯下船时的那句话。礼物已经送达。 我才是他的礼物…… 第三百五十二章 不眠之夜 虽然极其困倦,但他还是醒了。艾科尼和罗玛都沉入梦乡,唯有索伦为他们守夜。月光比前些天更明亮,尤利尔轻轻翻过身,试图闭上眼睛继续休息。 忽然他听见风声。 灰白色的门扉替代房门,静悄悄地开启。漆黑的铁靴踏于阶梯之上,咯吱咯吱的碎裂声好像野狼咀嚼骨头。黑骑士从阴影跨入月光中,银色斗篷拖曳在身后。一时之间,他有点分不清自己是做梦还是醒着。 索伦一点动静也没有。 “黑骑士。”他一下跳下床,冰之剑也同时出鞘。“罗玛,艾科尼!”但他们都没有回应。我在梦里?学徒不禁想。 “这里是‘倒影’。”黑骑士开口,他只一迈步,尤利尔忽然发现自己也在同时向前。“只允许高环以上神秘度的火种感知。” 见他没第一时间动手,尤利尔乐于跟他对话。有誓约之卷在,我得到的东西比他想得更多。“我可不是高环。” “无名者的低环就是转职,转职就是高环。” 那高环的无名者呢?空境?“我不这么觉得。”他谨慎地说。“你来教堂做什么?” “也许是继续上次未竟的事宜。” “我还活着,你很失望?”这是什么古怪的用词? “不。我是指我已经死了。” 他是亡灵。尤利尔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这么说还真没错。“我不会加入任何无名者结社,大人。『忏悔录』也不在我这里。” “你有的不是忏悔录。” 作出抉择并不困难。尤利尔将羊皮卷放在地上。“那你可以走了。有件不必要的事我得告诉你,它可能不大听别人的话,而且上面写的都是盖亚女神的神文。” 在离开微光森林前他就考虑过眼下的情况。梅布尔女士也承认自己没把握对付黑骑士,说明抵抗根本不现实。他只希望对方能向冈瑟说的那样,对无名者比较有耐心。一路上尤利尔不停地借助誓约之卷恢复魔力,就是为了最大限度的挖掘它的价值。现在黑骑士要拿走它,尤利尔可惜之余也松了一口气。他终于不用整日提心吊胆的了。 黑骑士的目光直透人心。“你不要它?” “这跟我要不要没有关系。” “明智之举。”亡灵骑士评论,忽然话锋一转:“你曾为了一个凡人挑战神圣光辉议会的圣骑士长,是不是?” 干嘛要说这些?“我那时别无选择,大人。” “投降也是选择,就像现在。誓约之卷与『忏悔录』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忏悔录』又是盖亚教会的圣典。为了他们该死的荣誉,将有成千上万的人丧命于争夺之中。” “是你夺走了圣典。”尤利尔指出。 “我不否认。”黑骑士坦承。“但我现在问的是你。少废话,否则我就宰了一旁那个碍眼的十字骑士。” 他不得不从命。“月之都对我的诱惑不足以让我抛弃底线,光辉议会的威胁也不至于吓得我拿不动剑。况且我的导师吩咐在先,我永远也不会背叛他。至于眼下嘛,就我看来,我的责任和诺言远比一张纸重要。”死寂与寒冷仿佛是杀意的载体,在皮肤上激起颤栗的起伏。尤利尔感到肩膀曾被锁链洞穿的位置隐隐作痛,他逼迫自己说下去。“论对手,圣骑士长也无法与您相比。希望我的回答能让您满意。” 黑骑士的神情隐藏在钢盔下,谁也不知道他是否满意。但羊皮卷飞到他手中,夹在铁手套的缝隙里。“你并不承认我是你的领主。”他说。 尤利尔一言不发。我是克洛伊的骑士,盖亚的骑士。虽然他对无名者并非真的抱有偏见,但他决不会出卖苍穹之塔和乔伊。太晚了,如果我先遇到的是冈瑟那样受到迫害的无名者……这个念头令他不敢细想。根本没用。除非有一天我能改变诺克斯对无名者的看法,否则我只能尽力遵从自己的意志。 但羊皮卷砸在他额头上,尤利尔下意识抓住它。“我不是来逼迫你加入结社的。”亡灵骑士表明。 那你就把誓约之卷还我了?“请原谅我,大人,但我想不到我们身上还有什么值得您来一趟的东西了。”尤利尔小心翼翼地说。他忽然不安起来。 “你说得对。不过梅布尔·玛格德琳留下了『忏悔录』,你的誓约之卷对我来说也是废纸一张。”这位不死者领主转过身,“倘若让你成为无星之夜的一员,我也不算一无所获。可你拒绝了,那今晚便到此为止。”他侧过头,苍白的披风在月光下浮动。“拿着你的小玩具,它会证明我所言非虚:我无法代表整个无星之夜,如果你的‘忏悔录’被其他人夺走,事情就没这么好商量了。” 其他人莫非是指另外的恶魔领主?黑骑士要我保管好誓约之卷,他到底想干嘛?尤利尔一时想不开,居然将心里的问题脱口而出:“拉梅塔是无星之夜的领主吗?” 黑骑士迈步踏入白骨之门,闻言微微一顿。“看来你并不是对我们一无所知。她的陷阱没捕到猎物,是不会罢休的。” 尤利尔咬紧牙关:“她一直在六指堡?”在他初次进入六指堡时,就感受到了无名者的火种。现在回想起穿梭站里的遭遇,他还是不禁一阵后知后觉的恐慌。盖亚保佑,他们竟然活着逃出来了。“她……她知道我是恶魔吗?” “除非你告诉她。”黑骑士说,“但最好别让我听见你向她屈膝的消息。无论你承不承认,尤利尔,你和高塔的无名者都是我的臣民。”他发出这样傲慢的声明,而后扭头离去。门扉缓缓闭合,接着凭空消失无踪。 异样感也随之离开,空气开始解冻。 尤利尔摆脱窒息,如同从海底上浮出水面。他感到血液在回暖,并带来更深刻的疼痛。在他的掌心,冰雪的斩剑悄悄融化成黎明前的露水。“看来我得找把新剑了。”他喃喃自语。先前进入黑骑士的“倒影”的神秘度由乔伊的魔法提供,而非他自己的火种。见识过无名者冈瑟的“入伙仪式”,这点谨慎无疑是必要的,眼下他正在教堂里呢! 回到床上后,他无论如何也没法再进入梦乡,黑骑士的夜访祛除了所有的睡意。他想争取我,而不是要我的命,学徒心想,他明知道这样做能打击乔伊。尤利尔清楚使者从来都对恶魔没有好感,还在恶魔猎手中享有盛誉。黑骑士是无星之夜的不死者领主,他只会盼望恶魔猎手死得干净。然而作为恶魔猎手的学徒,不算梅布尔帮助,我已在黑骑士手下逃得两次性命……莫非他真的将所有的无名者都看做手足? 答案显而易见。尤利尔不知道黑骑士怎么看他,但对方一定没将拉梅塔当成同伴。他不仅透露出她的地位,还对她的陷阱和谋算全无遮掩。甚至他还放弃了誓约之卷,一念及此,尤利尔不禁伸手触摸怀中的羊皮卷。他做梦时没想过的可能居然在现实中出现了,这不对劲,然而他无从了解对方的目的。乔伊会知道吗?索伦呢? 指环先生恐怕也很难给他帮助。尤利尔查看它的侧壁,发现符文均黯淡熄灭,就像在微光森林时一样,黑骑士的出现似乎干扰了法则。现在他觉得那扇门后就是沉沦位面加瓦什了。 这样也好,尤利尔不是很愿意与索伦说起恶魔。到时候指环索伦就会变成罗玛,有一箩筐的问题需要他解答。我用谎言隐瞒了自己的恶魔本质,现下就要用更多的谎言来解释黑骑士为什么对我手下留情。这件事上,唯有乔伊能够充当听众……可他现在不知道导师在哪里。圣卡洛斯的战争已经结束了,他真希望乔伊能够像黑骑士一样突然在眼前打开星之隙的门扉,告诉他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尤利尔闭上眼睛,黑骑士的白披风于黑暗中浮现。他生前是盖亚的信徒,难道他曾是十字骑士? …… 今晚不仅仅是一个人的不眠之夜,潮声堡外的波涛拍击礁石,城堡内的床铺也随海浪摇动。当罗奈德把头枕在侍女的胸口时,一切似乎重归静谧。他听见女人的心脏在肋骨下激烈跳动,血肉与思维还在享受欢愉的余韵,这些足以让他忽略她那张俗气的脸。对凡人床侍罗奈德向来要求不高。 “我来给壁炉添柴,大人。”忽然有人叩门,嗓音细柔。 伊士曼位于宾尼亚艾欧南部雪境,与莫里斯山脉后的雪人苔原接壤。在这里哪怕是北方都气候严寒。而骑士海湾又在寒冷的基础之上多了潮湿,夜晚海风吹拂,送来鱼腥和海藻的臭味,什么样的熏香也抵不过狮人的好鼻子。这地方简直没救了。 “好姑娘。”雄狮叹息,“进来吧,帮帮这可怜的老头子,还有你柔弱的小姐妹。瞧她的模样,这孩子快呼吸不上来了。” 侍女推门而入,裙摆款款。她一弯腰,木柴伴随曲线的弧度掉落。腰带下特意准备的百褶中,一缕黑烟飘荡,她似乎伸手要掸去灰尘…… ……却拔出一支匕首。 第三百五十三章 挑拨 “吉尔斯大人,看来我的信任对你来说分文不值。”德威特一脸寒霜,“现下刺客都能摸进城堡了,接下来是不是该谋刺领主了?” 罗奈德听着骑士海湾的小领主斥责他的下属。负责城堡戍守的本该是他的侍卫队长,那个僵着脸的暗夜精灵,但吉尔斯·阿纳尔德奉命接待高塔使者,便成了替罪羊。说来有趣,一座小小的凡人城堡里居然同时住下了暗夜精灵和血族这对死敌,看来这里的和平也维持不了多久了。 果然,吉尔斯反驳:“这可不是我的麻烦哪,伯爵大人。城堡的看守成百上千,日夜警备城门;海峡中游窜的盗匪统统沉入水底,无疑是洛朗爵士的功绩。但不论骑士还是水手,整座潮声堡里没一个人需要听我号令。” “是我的责任。”暗夜精灵说。他的反应则让雄狮不大确定了,这孩子看起来就头脑简单,连领主的意图都摸不准……要是他孤身一人,哪怕身为高环的神秘生物也对付不了吉尔斯。他名为多尔顿·影牙,罗奈德知道那鬼地方,寸草不生,爬满蜥蜴,还有扭曲疯狂的紫色精灵族群。有时候他真奇怪一位高环的暗夜精灵居然会辅佐一个半鱼人,当然喽,凡人王国毕竟不是神秘领域,没准他的奇怪才奇怪。 领主责备地瞪了自己的侍卫队长一眼,但不是因为刺客。“你这白痴给我闭嘴。”他转向海湾总管,“那只夜莺不是从墙外飞进来的,她原本就是城堡的侍女。可见昨晚的刺杀与多尔顿没关系。阿纳尔德大人,你否认服侍使者阁下的侍女统统由你亲自挑选吗?” 吉尔斯的神情比罗奈德离开宴会时更难看:“不,大人。我尽心尽力,只希望两位尊贵的阁下得到最好的欢迎和起居照料。” “然后你放进来一只夜莺?” “南娜一家三代都在潮声堡为领主服务。她母亲是厨娘,父亲是马夫,祖父为城堡采购果蔬时死在海盗手里。伯爵大人,我想不到她有什么理由背叛我们。” “也许这并非她想做的。”一个悦耳的女声说。命运女巫海伦站在门前,守卫既没有阻拦也没有上报。海湾领主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了。凡人拥有可怕的偏见,但罗奈德觉得他的不满应该是针对当下的局面——他几乎就要将罪责扣在那血族的脑袋上了,海伦却坏了他的好事。 吉尔斯立刻抓住这个结论:“对,一定有人操纵了她。南娜是凡人,她对魔法没有丝毫抵抗力。” “我已吩咐洛朗爵士去灯塔镇请神官仲裁。”伯爵冷冷地说。 “何必舍近求远呢?我们这儿有命运的使者。” “命运的使者不是来给你的失职找借口下定论的。”多尔顿说。侍卫队长似乎很恼火将海伦牵扯进凡人的争论。78中文首发 78zw. m.78zw. 说得没错。罗奈德松松领口,放下酒杯。该我表态了。“我可不在乎这小美人抱着什么目的。事实上,她的小把戏只是为我昨夜的睡前运动增添了一点乐趣。”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神情都变得古怪起来。 命运女巫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深吸口气,眼前的宝石一阵摇动。“看在奥托的份上,罗奈德叔叔,跟我到外面说说话吧。我是来找你的。夜莺的问题伯爵大人自会处理。” 他很遗憾不能继续欣赏这些人的表情。狮人并不以自身的欲望为耻,但人类总是故作矜持。不过眼下房间里没一个完整的人族,罗奈德也没什么好瞧的了。他们丢下凡人,进入涛声阵阵的城堡阳台。 “海伦,我打扰到你的休息了?” “你的动静有点大。”女巫说,“根据响声和哭泣的位置变化,我能判断你拧掉她的匕首,然后将那可怜的女孩拖上了床。她一定是昏过去了,直至凌晨时分方才清醒。接着你便把她绑在窗外靠右侧的位置,赤裸着挂到太阳升起。”ァ78中文ヤ~8~1~.7~8z~w <首发、域名、请记住 “我一贯这样对待刺客。你一夜没睡吗?怎么知道得比我还清楚。” “因为我的房间就在你右边。她不小心将头发挂在了绳钩上,为此哀嚎不休。够了,我不是来跟你讨论床伴的。夜莺还是侍女随你喜欢,但确实她是后者。那是巫术。” “巫术娃娃?”雄狮感觉不是那么美妙了,他想起在铁爪城白塔的遭遇。莫非我与巫师结了仇? “是黑巫术。”海伦说,“没被记录在案的巫术。”她轻轻摩挲指环,“乌茜·格森没在数据库查到任何相关信息。” “黑巫师又不是满地都是。”雄狮不大愿意承认,“你的指环可能弄错了,与另一个格森相比,你的小玩意简直是个白痴。”他一边拨弄自己的扳指。与白之使不同,罗奈德很少依靠神秘物品的辅助。他是外交部的使者,但不像统领那样拥有守护高塔及其属国的责任,因此也不用面面俱到。夜语指环的帮助微乎其微。 “没有女人喜欢听实话的,罗奈德叔叔。”女巫则承认这是事实,“维修部出了点事情,这也是没办法。既然黑巫术……” 他挥手打断了她。“曼恩在数据库找到了记录。” “多半是凌晨时分更新的。真是凑巧。”说出巧合这个词时,女巫海伦眼前的宝石闪烁了一下。她不相信任何巧合,罗奈德知道在竖琴座女巫看来,命运是被奥托安排好的河流,既不可逆,又无法挽回。“谁记下的?” “白之使。”雄狮说。“他在圣卡洛斯遇到了大量的巫术傀儡,反叛军首领能操纵它们。他确信这个魔法源自于死灵法师的眠者号角,但经过了乱七八糟的削弱和复写,早已面目全非;由于食尸者是秩序对面的邪恶生物,篡改者保留了被操纵者的生命特征,改为对火种加以影响。以魔文作为控制神秘的手段,这要不是黑巫师干的,我就到教堂去住上一百年。” 除了第一句,女巫似乎当他的赌咒是耳旁风。她的手指触向腰间,那里本来悬坠着透明的圆水晶。在白塔寻找罗玛时,它被血之预言的力量粉碎了。雄狮罗奈德只需看她的动作就能明白她在想什么。“你认为这是预言的一部分?” “想想看。”命运女巫海伦的声音变得嘶哑,“如果我没有问乌茜,今天早上就不会发现刺客是黑巫术的造物。它只是一个罕见的巫术……黑巫师并非遍地都是,但在眼下的伊士曼学派巫师可不难找。你会怀疑寂静学派,就算你不这么想我也会提醒你。” “是该责怪他们。寂静学派送来我们属国这么多巫师,高塔应该当这是一种入侵才是。” “伊士曼王族信仰盖亚,高塔有什么借口阻止呢?”她摇摇头,“我们大错特错,从一开始就是。拒绝光辉议会,我们不需要一个陆地王国。”忽然她顿了顿,“恐怕我的态度也在他们预料之内,抱歉,罗奈德叔叔。” 哪怕成为了空境,她也还是过去那个因父亲离世而哭泣的小女孩。罗奈德怜悯地想。他的情绪一定未加掩饰,以至于落入她的眼中。女巫立刻转过身。 “我从不反对圣者大人的决策。”罗奈德知道自己安慰不了她,于是转换话题:“很高兴你能暂时抛下个人情感。伊士曼放任巫师进入国土,统领肯定不会坐视不管。只不过现在他刚处理完圣卡洛斯的问题来不及回来,才让某些家伙钻了空子。” 要挑起高塔与巫师的战争,这点程度根本不够。虽然奥托预言伊士曼会血流成河,但眼下也是没边的事。至于刺客,多漂亮的小东西,罗奈德欣然收下享用。 “你的伤好了没有?” 海伦放松手臂。“几乎没问题了。” 那就好。“既然你认为那女孩充作刺客是出于挑拨,那么我就到铁爪城一趟。”罗奈德告诉她自己的打算,“我会当面问问夏妮亚·拉文纳斯有关黑巫术和刺客的事。据说她是近年来成为法则巫师的,没准会喜欢我这个老家伙。还有罗玛,但愿我能在路上碰见她。” 女巫思索片刻,“就这么办吧。最好用矩梯来往。嗯,你可能需要转几次穿梭站。据我所知,伊士曼的矩梯可一下走不了这么远。”她放低声音,“请小心,罗奈德叔叔。最近我已经看到太多鲜血了。” “不会有我的吧?” “当然没有。” 于是他离开了潮声堡,在神官对南娜的仲裁到来之前。无论她的刺杀是否出于自愿,都与罗奈德没关系。不仅是行刺,上床、亲吻、拥抱和惩罚他都完全漠不关心。说老实话,这类货色他品尝过不少,没什么新鲜的,若非昨晚的床伴实在脆弱,他甚至不会碰她。但女巫决定将她留在身边,好观察黑巫术的效果变化。 罗奈德希望她的伤势就像她说的那样已经痊愈到能够自保的地步,否则她父亲的悲剧就会在她身上重演。海伦可不是外交部的战职神秘者,他心想,圣者大人让她成为竖琴座女巫是对的。那罗玛呢?这孩子迫切地想投入她不了解的战斗,而我正坐视不理。愿希瑟和奥托保佑她,哪怕祈祷会让我软弱。 《浮云列车》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 喜欢浮云列车请大家收藏:浮云列车更新速度最快。 第三百五十四章 独访 他终于收到回复,不禁读了一遍又一遍。书信由神文誊抄,连花瓣的魔法也不能泯灭。这让他想起另一封给骑士海湾的回信,当时他不得不亲自用通用语书写,这真是一段令人不快的回忆。既然德威特·赫恩在铁爪城长大,那他早该抛弃掉他父亲那长满鳞片的伪神,学习盖亚的文字才对。 收取信件后,佩顿没打算回到教堂后的圣像前。女神的裙摆嵌满水晶和白宝石,褶皱里则藏有翡翠。这些都是与盖亚相称的饰品,但夏妮亚却将雕像的眼睛换成了金子。“祂能看穿凡人的诚心真意,黑玛瑙可体现不出。”法则巫师如此宣称。结果自那以后,佩顿每每仰起头都会被闪耀的金光刺痛双眼,以至于泪水直流。他认为她是故意要将他从女神面前赶走。 铁爪城的街道比之高塔使者停留时更加杂乱拥挤,由于不能乘马车,总主教只好自己骑马前行。有很长一段路他怀疑自己是在往后退的,因为视野内城门的大小不增反缩。幸好他没选择步行前进,虽然那样更隐蔽,但天黑前根本到不了目的地。 经过城门守卫的盘查后,他得以出城。这些人并不知道自己刚刚见过伊士曼的总主教,一如既往地摸索他的手臂内侧和腰腹的口袋,试图找出违禁品和金币。在他们眼里,这些其实是一种东西,都需要他们代为保管。避开侦测站唯有用神术,但佩顿知道夏妮亚和她的巫师对信仰的力量极其敏感。 城外依旧人满为患,浩浩荡荡的马车排成队列等待入城。少量草棚土屋依地而建,一身泥垢的流浪儿在木条和稻草间流窜。点缀着这些简易屋舍的并非是青松翠木,而是叶子枯黄、不结果的黑树干,以及藏匿在灌木里的垃圾。城内的清洁工人可不会管城外的环境,小贩、面包师、铁匠和皮匠也不会轻易放弃城墙的保护,若非金雀河在侧,这些人早就饿死了。佩顿戴上斗篷的帽子,避开向车队乞讨的男人女人。他们因贫困而饥饿,因饥饿而萎靡,所有人看起来都一个样。而对于看上去就一无所有的旅人,他们也向来不加关注。盖亚在上,他边走边想,我能做的只有为你们祈祷。 看到穷人的景况,他几乎要原谅慈善之家的修女了。凡世对这些可怜人没有慈悲,除非他们去到女神的天国才能获得救赎。佩顿曾作为苦修士在诺克斯游荡,那段日子他常常在嘴边提起,并为之荣耀。但有一说一,现在他已经年迈体弱,青年时代的坚韧和充沛精力都已离他远去,如若落到他们这样的境地恐怕只有求死一道。 不,那不会是他的落幕光景。佩顿·福里斯特是伊士曼王国的总主教,盖亚女神的代言人。他会头戴华冕,沉眠于银百合丛中,由白鸽为他盖上洁白的披风。上万人在黑水晶雕刻的棺椁下为他祈祷,乐队的歌声在全城回响不绝,伊士曼的女王陛下整整两个星期只穿黑白裙服,以表怀念。虽然她心里未必会难过,甚至可能诅咒他下地狱,但女神的意志是绝对的。 有人或许不会在意他的死活。一些徘徊在城外的人最终会明白他们对高墙的祈求毫无意义,那时候,这些人将放弃河里的鲫鱼,转而与人结伴离开。一部分人在荒地上开垦,栽种果蔬。他们成为村落,成为农夫和猎户,远离高不可攀的石墙和猎猎旗帜下的骑兵队伍,建造房屋与城墙保护自己。倘若土地的领主发现了他们,这些人便要为自己的劳作缴税。盖亚教会的苦修士和传道士也将在他们中传播信仰,但十字骑士和教士修女往往都是当地人,苦修士是不会在一处停留的。 另一部分人则选择生活在马背上。他们劫掠城镇,掳走妇女,永远不事生产,自然也不需要给领主缴税。当盖亚的教士遇到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送他们到女神面前赎罪。不消说,这帮土匪当然不在意谁是王国主教了! 而佩顿即将抵达一处前者的村庄。 他本不用亲自前来,有的是神职者或十字骑士供他驱使,但佩顿不能让夏妮亚听到风声。眼下铁爪城是巫师的地盘,他虽然深居简出,但她仍然在教会里散布眼线,收买人心,哪怕只是为了让他感到不安。她的做法确实获得了成效,佩顿承认,他不敢想象教宗冕下得知这件事会怎么处理。那时候他的葬礼上不会再有白鸽和祈祷,不,必须我亲自来。 踏过马厩时,一个拎着桶的女人警惕地绕过他,溅出来的水泼在佩顿的脚尖前。她长得像一头驴,手腕和茶碗一般粗。农夫的女儿,佩顿心想,女神不在意出身,甚至总是偏爱她们,这类人也确实是最不容易堕落的。美丽既是奢侈品也是罪恶之源,女人只作为妻子而存在就够了,一张好看的脸会让穷人家的女孩变成婊子,贵族小姐成为攀附结党的财富。这非她们所愿。 但女神明辨是非,执掌司法。祂对待罪人也有足够的同情心,因此教会成立了慈善之家。佩顿站在教堂前,观望头顶的粗陋装饰。这种村落里本不该有修道院,人们对待罪犯只需一根绳子,除非有人费尽心机,将它藏在这里,以防被铁爪城的教会发现。没走两步,他就看见了插在木矛上的腐烂头颅,心想等夏妮亚与她那帮该死的巫师回去后,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那个罪魁祸首。 一位修女在敲门声后为他开门。她是凡人,对神术毫无抵抗力。 “好孩子,我不是你近些天迎接的第一位古怪的客人,对吗?”他问。 修女抿着嘴巴,面露不安。“巴恩撒院长,她死了……” “说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克洛伊塔的两位空境使者到过这里,你的院长我刚看见她了,他们将她挂在外面。” “不,那是其他人干的。”修女现在有问必答,一丝不苟。“他们有两个人,一男一女,还有一头长着狮鬃的神秘生物。” 命运女巫和雄狮。佩顿心想,还有一个人,多半是白之使。“继续说,他们是怎么找过来的?” “那个年轻人——尤利尔,他很熟悉教会。玛奈说他是盖亚派来的使者……他杀了巴恩撒修女,还问我罗玛的去向,我不清楚……他答应要找到那些孩子。” 佩顿没听过这名字。不过白之使确实很熟悉盖亚教会,神秘领域就没有他不熟悉的组织。这位高塔统领算得上当之无愧的空境领袖,在亡灵之灾后,他让所有神秘支点都对外交有了全新的定义。 在占星师为主导的高塔,隐瞒姓名再正常不过。佩顿就从不知道白之使透露过自己的真名。但时间不对,那时候白之使应该雾之城圣卡洛斯处理叛乱才对,这个情报的真实性毋庸置疑。“这个尤利尔与其他人是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她迷茫地说。由于他们在门前问答持续的时间过长,已经有行人投来异样的眼光。总主教一步跨入女神的圣所,关闭大门。“不过,我看他们都有一模一样的指环。” “一模一样?”他抓住这个特征。 “只有大小不同。” 克洛伊塔的夜语戒指只属于命运议会的成员,但这还不够。根据信件,佩顿心中倾向于另有其人。也许我只是不希望真的是他。“你知道他是恶魔猎手吗?” “不。”修女快速回答。 真的不是……他满怀庆幸地在心底赞美盖亚。白之使成天将恶魔猎手的标志佩戴在身上,只有瞎子才不认得。克洛伊塔的每位空境阁下他都一清二楚,那个年轻人多半是外交部的新人。他忽然想起夜莺信件中提到的某件事。原来是他,佩顿明白了。 在空境和导师的光芒遮掩下,尤利尔似乎没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这几乎让佩顿忽略了他。但高塔统领不大可能对修道院里的小龌龊感兴趣,更别说雄狮和命运女巫了,他们会尽全力了解罗玛的去向,却不会给一个弄丢儿子的母亲任何承诺。一定是他,佩顿心想,才会让白之使投以关注。都是夏妮亚·拉文纳斯的错,否则我的消息何至于如此闭塞! 我本可以由他这座桥梁而获得白之使的支持,总主教不禁有些后悔。成为占星师的走狗也好过被寂静学派的巫师玷污信仰。伊士曼作为高塔属国,是完全有借口披上苍穹之塔的旗帜的。但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 他穿过忏悔室步入后院,环视着破旧的阁楼和静默无声的漆黑石碑。女人们面带笑容晾晒着衣服,小礼堂里,一个年轻女子正忧郁地对圣像祈祷。由于修女在身后亦步亦趋,没人打扰他们。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德蕾娅。”她回答。 此刻是正午时分,太阳炽烈温暖,金色的光芒穿透褶皱里的阴影。他摘下斗篷,轻轻亲吻她的额头。“愿女神眷顾你,德蕾娅修女,你有最纯洁的灵魂。” 第三百五十五章 洛朗爵士的提醒 下船时,码头上的一筐鲑鱼被撞倒,一只黑鼻子的野猫于是先领主一步,跳上了洛朗爵士放下来的木梯。德威特险些踩到它的尾巴。 “可恶的畜生。”他诅咒道,“敢不敢跑得再慢点?” 但即便如此,多尔顿也感觉他的心情很好。“埃瑟特尔”号于今晨出海,乘客几乎是整个骑士海湾的贵族。多尔顿一踏上甲板就脸色难看,德威特建议他留下来,但他想也不想地拒绝了。浅海少女保佑,航行中风平浪静,船只没遇到任何危险不说,还在傍晚带回许多渔获。其中大部分被伯爵送给了水手,但他亲自钓上来的猎物由多尔顿带回潮声堡。德威特坚持让厨师用他带回来的食材做晚餐,并要求参与他的航海游戏的人只吃自己捉到的东西。多尔顿的晚餐是马哈鱼和烧螃蟹,再配上面包和一支苹果酒,他怀疑这些连那只猫都喂不饱。还好假期只有一天。 在歌咏之海上航行游戏是洛朗爵士的主意。自从与吉尔斯彻底决裂,他就想方设法地讨领主欢心,多尔顿甚至被他陡转的态度吓了一跳。“我们邀请所有人。”海湾的舰队司令宣称,“这样就不用担心船上的人有危险了。因为万一出了问题,除了伯爵大人我们谁都活不了。想想看,会有人愿意白白赔上性命供人娱乐吗?” “海盗怎么办?” 洛朗爵士的笑容不打折扣:“海盗?他们会躲着我们。埃瑟特尔号足够重,上面既有最出色的水手和船长,又装载了炮台——都是完完全全的维克维多矮人工艺。如果还不放心,我可以保证舵手也是最优秀的,法师吹起风帆,绝对能让我们第一时间撤出战场。” 他的宴会计划周密,充满诱惑。德威特想摆脱工作已久,立即答应下来。多尔顿至今仍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可他清楚如果再拿领主的安危说事,德威特就不止是听不进去了。他会坚持把我留在岸上,侍卫队长心想,以示自己无需我的保护。这怎么能行?洛朗·维格的投效是被迫无奈,倘若他满怀怨恨,要在船上对领主不利…… 为这点担忧,他沉默地参与了领主的宴会。在雄狮离开,舰队效忠,伯爵已经掌握骑士海湾的当下,德威特确实有理由放松。“该是我们享受胜利的时刻了。”领主建议他带英格丽一起来,也许他们可以在船上举行婚礼。吉尔斯总管也在船上,德威特似乎忘记了。为了避免最糟糕的情况发生,多尔顿一个人上了船,他的拒绝让伯爵很失望。 如果婚宴当天只有一条鱼做晚餐,那我宁愿不结婚。多尔顿点燃蜡烛,推开房门打算到厨房去。长廊黑暗幽静,光晕笼罩他的脚步,路过鲸骨雕刻时,他不自觉地想起那位命运女巫。她如伯爵预料的那样拒绝了海上宴会,唯一的要求是留下两个女侍陪伴。 『血中有致命的毒素』 雄狮的离开和到来一样突然,他的行事似乎全无计划。罗奈德·扎克利看上去就是那种满世界私生子的家伙,出于种族习惯,多尔顿不喜欢他。女巫则不同,这位空境阁下不仅提醒他小心吉尔斯,还救下了可怜的侍女南娜。神官的判决对她根本没意义。至于巫术……不管是谁弄出这样一出滑稽戏,伯爵认为这未尝不是好事。 空境与环阶的差别比多尔顿想象中更大,控制侍女变成刺客的巫术只是给雄狮送去了“夜宵”。吉尔斯总管为此一再让步,还得罪了高塔。在领主将潮声堡总务的职位交给他时,恐怕就盼望着这一天……甚至没过一天。雄狮带来了麻烦,不过德威特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问题他没空思考,多尔顿的关注另有其事。他能保证伯爵不受巫术的影响,但担心会有人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伯爵,于是要求德威特暂停他的夜间小游戏。从白天的海上宴会看来,他是半点也没听进去。多尔顿只好让神官暂时住下,并在领主的卧室和常待的书房设立神术。如果有人给德威特送东西,经过侍卫盘问后还要通过神术的判断,绝对万无一失。多尔顿想起伯爵的丰盛晚餐,觉得他不需要额外的夜宵。 厨房里比想象中热闹,洛朗爵士险些撞上他,好在蜡烛让对方意识到有人在眼前。“影牙大人。”他的语气十分亲近。击沉阿纳尔德家族货船回来当天,洛朗·维格从多尔顿这里得到了提示。 说他讨好伯爵并不准确,这位舰队司令似乎要跟每个在伯爵手下的人搞好关系。多尔顿很同情他,但不愿意与他有什么联系。“晚上好,洛朗爵士。”看来今晚没吃饱的不只有我一个。 “我吩咐厨师做了夜宵。”洛朗·维格说,“他刚起床,恐怕我们还得等一会儿才行。”他眯起眼睛,“到阳台的餐厅欣赏夜色或许很不错。” 一种情绪让他犹豫,但多尔顿还是接受了他的建议。阳台还有前天暴雨的痕迹,但靠内侧的座椅是完全干燥的。他们落座时,多尔顿将烛台放在桌子上用以照明。暗夜精灵习惯黑暗,他只是为了让别人看见自己才带着蜡烛。 “我就知道会在这里碰到你。”洛朗爵士开口时仿佛在鲸吞烛光,模样与往常不大相似。他脸上的笃定似乎意味着什么。多尔顿遇见他时十分诧异,一是因为夜半的巧遇,二则是为他的装束。这是多尔顿在骑士海湾见到的第二个在睡觉前也不脱铠甲的人。第一个是他自己,起因是宫廷骑士的习惯。 他喝下一口酒。“那么,爵士,你还知道什么?” “我认为我们关系不错,大人。”洛朗却另起话题。“尤其是在雄狮阁下到来后。不瞒你说,影牙大人,你让我下定了决心。” 是德威特让你下决心的。“我?” “你们。”舰队司令承认,“当然,领主大人对你我而言都是特殊的。我献给他忠诚,他也不需要我的其他东西……可对你来说,我没什么能给你的。” “除了伯爵,你不用考虑任何人。” “我可与你不一样啊,大人。我成了家,有老婆和四个儿子。这也是我最开始对投效伯爵大人抱有疑虑的原因。如果吉尔斯将他打发回王都,我这一家子可怎么在吸血鬼手下活下去呢?”他摇摇头,“你孤身一人,影牙大人,每天只需要考虑伯爵的安全。噢,现在不是了,你要结婚了。” “英格丽欠你的人情。”多尔顿大约明白他要从什么地方切入主题了。但他很厌恶与洛朗·维格私下里说这些,不止因为几天前这家伙还是他的敌人。长久以来,他对德威特的忠心都是透明的,发展党羽不适合他。“我只是在替她还这份人情。现在我们两不相欠,爵士,你不用想太多。” 他已经说的很清楚,但对方就是不明白。侍卫队长心想,或许他也觉得我不明白?不管是哪一种,我都想知道答案。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恐慌。 洛朗爵士叹了口气,烛台上的火焰猛地一暗。“你的思考方式与我们都不一样,大人。真难说这是好是坏。” “我是个暗夜精灵。” “但你周围都是人类。除了英格丽小姐。” 多尔顿站起身,“抱歉,我不想在半夜和一位海湾舰队的总司令说起我夫人的事,我们与你两清了。”他受够了煎熬。“祝你用餐愉快,爵士。” “我会的,今晚我胃口大开。只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影牙大人,在潮声堡,有些话是不能直接说出口的。” 多尔顿短促地瞥了他一眼。“我会把你的话一字不漏地呈报给伯爵。”他的声音又重又浊。真奇怪,我今天没大声叫喊,而且刚喝过酒。 “他不会感激你,况且神官还住在城堡里。”洛朗爵士补上一句:“我本来指望能与你做朋友的,大人。” “我还没有那个荣幸。”他扭头快步离开,但接着放轻脚步,让铠甲的响声由急促变为机械。他希望洛朗·维格没注意这些,但对方的目光扎在他背后,好像两根长矛透过胸口。我会把你的话告诉德威特,他心想,他会给你惩罚。诬陷主君是什么罪名?神官呢?这混蛋哪里来的胆子?! “事不宜迟。”多尔顿听见自己说。我现在就去告诉德威特。他的舌头不对劲,牙齿不死死咬紧就会颤栗。他的身体渐渐麻木,四肢僵硬无力,血液冲刷管壁时的高温灼痛全身上下,好像他不经意间被自己的咒剑划伤。那是英格丽为她保养的剑,她抚摸钢铁的手抚摸过我的胸膛。海浪声阵阵,拍打在紫黑色的礁石上。月光如云烟充满长廊,骨雕用它的黑珍珠瞳孔无声地目睹一切。 他梦游般登上楼梯。 第三百五十六章 书房的发现 领主的书房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壁炉里火已熄灭,窗帘似乎比石墙更厚重。多尔顿站在德威特的书桌旁,伯爵则衣衫不整地躺在沙发上,背对着他。忽略乱七八糟的被单和枕头,这里与白天没有任何区别。“最近有很多事我弄不明白,德威特,这让我夜不能寐。” “怎么,饿得睡不着?你早该认真参与游戏。” 游戏?你玩得可比在铁爪城放肆多了,伯爵大人。“我遇到了洛朗爵士。” 领主一皱眉:“他还不老实?” “他与我说的是另外的事。”多尔顿听见某个人用自己的嗓音说话。 声音如此平稳、镇定,不可能是他的喉咙发出来的。也许我一上床就睡着了,厨房和偶遇不过是幻想,更别提到德威特的书房了。他记得伯爵下船后余兴未尽,但所有人包括他在内早已疲惫不堪。玩乐也是需要体力的。德威特用完晚餐后直接回到他的书房休息,因为卧室在更远的塔楼。多尔顿握住剑柄,感受神秘带给他的力量。“他好像知道今晚不是由我守夜。” 德威特含糊地表示肯定。“潮声堡里有他的眼线,这不奇怪。还有事?” 我知道谁是他的眼线,多尔顿想这么说,他的话卡在喉咙里。告诉他你没有,他听见某个家伙催促。快走吧,别打扰伯爵的休息。回到你的卧室去,把今晚当做一场梦境。多尔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在这里的,忽然之间,他的灵魂似乎摆脱了肉体的禁锢,而这种感受他其实并不陌生。 几分钟前,魔力的触觉比他先一步抵达领主书房。两名骑士守候在门外,多尔顿面无表情地敲门,“伯爵大人。” 房间里一下安静无声。“多尔顿?你带蜡烛了没?” “没有,大人。”他想赶我走。 “算了,你进来吧。”但领主的命令一如既往,没有异常。格雷迪让开位置时的表情颇有些欲言又止,动作不很利索。一切的细节历历在目,即便在黑暗中他也能洞察秋毫。他是廷努达尔的暗夜精灵,这些是他的本能,人类王国的生活无法磨灭本能。 多尔顿像摆脱肉体和情绪一样挣脱出回忆:“他说他曾帮过英格丽。” “噢,那看来我该给他点奖励。”领主轻飘飘地回应,“到时候要他去管理吉尔斯手下的商人,舰队总司令可以换人来当。反正他总也觉得自己在那吸血鬼面前矮一截嘛。” “用不着了,洛朗爵士暗地里有别的生意。” “这倒是我头回听说。什么生意连夜莺都不知道?” “皮肉生意。”咒剑沉静地出鞘,轻轻挑开被单。女人全身赤裸,蜷缩在雪白的绒毯间。她有张非人的娇媚脸颊,此刻正埋在散乱的紫色短发中。当剑尖划破皮肤时,她尖叫起来。“他的生意恐怕只有少数人知晓。”多尔顿说。“结果现在房间里的人没一个不清楚。”剑柄尾端的紫水晶亮起来,就像英格丽泪汪汪的眼睛。 书房里的温度一时降到冰点。 …… 尤利尔提着剑隐蔽在树后,几株离群的银百合在他眼前盛放。教会的内部布置各有千秋,但从外围看来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一个十字模具。他边想边探出头,看着几个男孩在草坪上奔跑。 他们与安德伦神父彼此很难达成共识,因此只好按他临时提出的办法来。现在艾科尼带着罗玛正在安德伦神父的默许下清点账单,而学徒单独行动,带到后院查看情况。在黑骑士拜访后,他觉得还是让罗玛离他远一些更安全。早上醒来时小狮子瞪着他空空的剑鞘,表情好像是怀疑自己还没睡醒。 “怎么回事?”艾科尼也察觉到不对劲。 “是我的剑。它……它融化了。” 罗玛揉揉眼睛,“诸神在上,你怎么做到的!壁炉里的火有这么高的温度吗?还是你昨天出去遇到了敌人?”她的语速越来越快,直至吐字不清。 “不。”这解释起来很困难,尤利尔不可能向艾科尼坦白黑骑士的事,连罗玛也不能说。要知道,恶魔杀人不需要理由,放人才令人称奇。他要怎么告诉他们其中的缘由呢?因为我是黑骑士的同类?算了吧,黑骑士不可能对一个多次拒绝成为结社成员的高塔学徒和颜悦色,他一定另有打算。誓约之卷…… “是别的原因,我……我主动将它融化了,为了借用它的神秘。这是我的魔法。” 罗玛明显抱有疑虑,但艾科尼递给他一把新剑。“好吧,我们都有秘密要保护。” 尤利尔暗自庆幸。艾科尼的职业也不常见,他后来给他们解释后院里的陷阱——那是一个古老的侦测神术,效果几乎等同于总部的神术基盘,连索伦都是在数据库翻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记录。这个理由他主要是给艾科尼编造的,因为对方的职业同样有秘密,不会寻根究底。至于罗玛嘛,他私下里会有更可靠的解释让她信服,总之绝不能提起黑骑士。 他接过剑,更换剑鞘。“十分感谢。”斩剑总是背在身后,而十字骑士的单手剑更轻盈便捷。但太轻了,尤利尔转动剑锋,弧度比预料中的超出许多。他怀疑自己永远无法向乔伊一样熟悉任何武器,同样的,也没有一种武器能让他从黑骑士手中保护罗玛。 分开行动时,小狮子不大愿意跟着艾科尼。她的眼神好像在说:我以为是你要跟我单独谈谈。学徒只能装作没看到,索伦在她身上,他很放心让她离自己越远越好。 也不是每个人都有侦测神术,尤利尔走进墓园。银顶城不比大城市,这里连侦测站都没有,维持秩序全靠巡逻队和赶上巡逻队的运气。入城时他们甚至在路上碰到了一起谋杀……然而过后他想来,那家伙未必全是在撒谎:他确实杀了人,但他的恐慌则并非源于制造了死亡。能吓到一个杀人犯的除了绞架还有什么?除非受害者突然动起来。多半是黑骑士,只有加瓦什的亡灵骑士能唤醒死者。我早该想到的。 现在他正行走于死者当中。除了四叶城的教堂墓园,再没有任何一处安息之地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归属。所有人都会死,这是盖亚注定的事。然而尤利尔知道自己不能去祂的天国,就像黑骑士死前是盖亚的信徒,死后则投身苏维莉耶的怀抱。我或许也该改信奥托。不,奥托也不会原谅我,我谎称自己是十字骑士,藏着克洛伊塔的戒指,作为恶魔猎手的学徒而本质上是个恶魔。想到这里,尤利尔不禁想微笑,但这实在太困难。 墓园后是草坪,两个十多岁的男孩在他身边跑过。尤利尔唯一能做的是克制自己不去看他们。他绕开围栏,让木屋的门缓缓打开,如同被微风吹拂那样。鹅卵石的小路渐渐被木门的阴影遮蔽,虽然尤利尔确信神术会连他的影子一并藏起来,可躲到黑暗中还是令他更感到放松。没有修女注意这边,屋里也没有人,他无声无息走上楼梯。 安德伦神父夜晚会回到这里休息。整个房间呈淡棕色,墙纸和地毯一样厚实,以学徒的见识辨别不出材质。家具的简易令人诧异,但功能一应俱全。最显眼的那本教典平摊在桌子上,旁边矮小的花瓶里没有一支花,只盛满蓝色的液体。阳光穿过透明的玻璃,让书页上的金色神文变得模糊不堪。 他先拿起玻璃瓶。这东西不大像墨水瓶,里面的液体十分粘稠不说,底部还有少许沉淀漂浮。学徒接着闻了闻,似乎是某种熟悉的植物气味。除了墨水还有什么样的液体需要摆在书桌上?他只能确认这不是真言药剂。要是索伦在身边,它一定认得这是什么东西,而尤利尔只能轻轻倒出少许,用魔法凝固带走。 接着是重头戏。 书册有它应有的重量,尤利尔拿起它时差点脱手。但不论如何,他比在布鲁姆诺特时更镇静,也更专注。盖亚的所有教典从外表看来都全无区别,但只有主教的教典里记录着神术。盖亚教会在伊士曼王国只有一位总主教,他在铁爪城曾将尤利尔拒之门外。那时候他没敢潜入总主教的居所,现在他后悔了:有雄狮阁下帮忙,他们未必不能这么成功。 书里确实夹着纸张,都是不相干的东西。其中一张上面写着一首赞美诗,笔迹比罗玛还乱,落款正是今天。尤利尔将这份纯洁的礼物放在椅子上,转而搜索抽屉和书架。密室里空无一物,显然安德伦神父清楚教会的许多固定密室的位置根本不是秘密,提前将文件收走了。他正待低头摸索书桌缝隙,忽然听见咣的一声,霎时间,他的手指先于意识发射出一道冰冷的寒光。等他抬起头,才看到蓝色溶液和玻璃瓶冻结在一起,正在书桌边缘定格在即将倾倒的刹那。 尤利尔没有扶起玻璃瓶,反而将目光集中在液体倾向的落点。他拾起椅子上的纸片。 第三百五十七章 计划有变 他的开门声将罗玛吓了一跳,她险些摔下椅子。“你们找到什么了?” “照我说,他们给什么我们就能找到什么。”她恼火地跳下地,踩在一打草纸上。档案室里到处是飘飞的纸片和文件,尤利尔相信其中大半都有罗玛的脚印。“一些夹子里是空的,神父却告诉我们那些是为下个月的账单准备。盖亚会听他的鬼话吗?” 艾科尼砰一声丢开纸箱。“跟女神没关系,安德伦神父是他的导师挑选出来的。”他责怪地看一眼罗玛。“但这女孩没说错,教堂一点也不配合。” “我只见过你们两个称职的十字骑士。”小狮子咕哝着辩解。 “我倒是有些收获。”尤利尔将那一小块冰晶递给他们。 罗玛闻了闻:“三色堇的味道。”十字骑士则表示自己没见过这类东西。 细小的文字在尤利尔手心里凝聚,索伦告诉他答案。果然如此。“这是一种显影墨水。”他又告诉他们,“原料是某种特别的魔法三色堇。” 小狮子很兴奋:“用来读一些重要信件,对不对?” 艾科尼不安地扭过头,目光在门口游移,好像那里随时都可能出现神父的身影。“找到信没有?等等,你没破坏信件吧?我们说好什么也不动的。” “不,我只是带回了一滴墨水。”尤利尔否认。泼出去的水被他成功的收回了杯子里,这多亏了乔伊的魔法。『孤傲礼赞』在失去了斩剑后他就再也无法动用,但尤利尔可以借助『圣言唤起』让液体结冰。那是他从指环索伦身上得到的魔咒。“还稍微翻了翻教典,不过最后我都把它们放回了原位。你觉得安德伦神父会在上面留下什么反侦查的手段吗?比如一根头发之类。” “有我的前车之鉴,恐怕这次你注意了所有的侦测神术。”艾科尼揶揄。他没提头发的事。神秘生物和凡人的差别很大,而前者有的是魔法保证不留下任何痕迹,这时候头发之类的提示反而会让自己陷入困惑。 “不管怎么说,我们最好问问安德伦神父。”尤利尔提议,“真言魔药的存量不多,我们得挑选最合适的人选。” 骑士盯着他:“昨天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教会骑士从学徒时期就要面对神职者严厉的目光,他们会从中选择出可靠的人成为女神的骑士。成为学徒的标准是身强力壮,而成为十字骑士的标准还得加上信仰虔诚,神职者的评价正是每一位十字骑士的“导师推荐信”。质疑神父会动摇教堂……银顶城不是小村庄,格莫那种人在这里没法混出头。 尤利尔原本是这么认为的,结果在布鲁姆诺特,邓巴·菲尔丁神父告诉他这种想法错得离谱。“昨天我们才刚到银顶城!我们说的话再有道理,也得考虑到神父的心情,而且我们手上根本没有确凿的证据表明教堂里有人参与。情况不同了,艾科尼,现在除非主动出击,否则我们将一无所获。” 艾科尼没意见:“我本来也不喜欢这家伙。” “神父会配合吗?”罗玛指出。 “真言魔药的效果毋庸置疑。”艾科尼说。 “我是说他会服用魔药吗!”她捂住眼睛,“莫非你们都没想过?” 尤利尔想过很多次。如果心里没有鬼,神父八成会配合他们。“真言魔药就是神职者制作的,罗玛。”他想起自己从威特克口中了解这些东西时对方古怪的眼神。“你不是神职者吗?见鬼,这玩意你自己就能做!”光头佬当即反驳,神情不快。 所有人都把我当成神职者,我也确实会圣诫术。誓约之卷就是我的真言药剂啊。“起码他不用担心我们会毒死他。”学徒说,“我们会让他配合的。” “早该这么干了。”艾科尼表示。他与尤利尔相反,在有确凿的无罪证明以前,恐怕他向来是把所有人都当成罪犯的。“如果他全然无辜,我们就一同赔罪。”他宣称,“现在没别的办法。而且我也不觉得他一无所知。” “正常人都不会同意,你们就是要逼他喝!”小狮子叫道,“等等,我得带上我的弓,我敢打赌你们会吵起来,然后在盖亚女神的裙子底下打架。” “少废话。”尤利尔简直不敢相信她居然把武器留在了房间里。就算不与神父冲突,他们还可能面对人贩子呢!这孩子跟我在霜叶堡时一模一样。 “那我先过去。”艾科尼说。尤利尔还没来得及多说,他就先一步离开了。算了,他又不用我担心。 到教堂正殿的整条路上,罗玛都半信半疑。她甚至没追问他昨晚的情况,学徒也乐于保密。从微光森林到银顶城的现在,尤利尔不觉得她还对教会抱有成见,但我们试图重建这种隔阂,这正是认识盖亚教会的方式。 见到神父时,房间里充满了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艾科尼的表情和岩石一样坚硬,而神父甚至没能站起来,他喉咙上有一把利剑。 “他要逃走。”艾科尼率先说。“他从书房出来,然后直奔教堂。我把他拦在门口。不用问,他妄想逃脱罪孽。” 安德伦神父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我需要向主教例行汇报教堂的情况,骑士们。他以为我的自由操于你们手中,有这回事吗?” 打赌的时候,罗玛总是赢。“安德伦神父,首先我们感谢您的支持。”尤利尔逼迫自己露出笑容。 “我并不愿意支持你们,因为我确信我的教堂里都是善良的好人。你们企图破坏彼此的信任,女神都看在眼里。给予支持是我的义务,我想听听其次。你们找到任何线索了吗?除了我的显影墨水。” “其次,我希望您能告诉我们,墨水对应的信件上写的是否是无关的事。我们并不要求知道内容。” “不用真言药剂,你会相信我的话?” “我自会判断。”尤利尔决定将这个能力栽到神秘职业头上。眼下再想凭魔药解决问题已经不现实了,除非让神父自己露出破绽。对尤利尔来说,这不是什么难事。艾科尼疑惑地看着他,知道内情的罗玛则嘴巴紧闭。 安德伦神父的表情认真起来。“确实有些古老的神术能够辨别谎言。”他似乎在估量自己的回答。“我的信与慈善之家的事件无关。” 面对神父,尤利尔无法只让对方回答是或否。“你没有参与到慈善之家这件事里,对吗?” “盖亚在上,我不会这么做。”这却是谎言。 “那你有没有参与包庇他们?” “我对这些魔鬼绝不姑息。” 实话。奇怪,莫非他对同谋者过河拆桥?“那封信是总主教写给你的?” 安德伦神父毫不犹豫地说:“不,我没那个荣幸认识主教大人。”他皱着眉头,“你怎么会提到总主教?” 艾科尼脱口问:“你看了信?” 我骗你干嘛?尤利尔被他打岔,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习惯了罗玛乖乖听话,结果居然没在来之前与艾科尼商量好对策。“不,我没看。”他只得承认。 神父不禁微笑:“你的同伴不在乎你的小手段,尤利尔。他只想把真言魔药灌到我嘴里。” “我不信任你。”艾科尼直言。“他在拖延时间。那封信被他烧了,肯定是你去他的卧室留下了痕迹。”这句话是对尤利尔说的。 “很抱歉。”尤利尔只好反过来配合艾科尼。“说出你的同伙,安德伦。”他扭头望向罗玛,小狮子从箭筒里掏出真言魔药,摆在神父的鼻子前。 “如果我是无辜的呢?”安德伦神父说,“你们会后悔这么做吗?” “你不无辜。”尤利尔告诉他,“在这点上,我比艾科尼确定。” 当魔药生效后,安德伦神父不再镇静自若了。“女神将把你们对我所做的一切看在眼里。”他开始诅咒他们,“你们这些不敬神的恶棍,虚伪的骑士。我完全忠于教会!主教大人会惩罚你们。他会的。”尤利尔问他问题,但安德伦神父猛一抬头,朝罗玛撞去。 “他的反应不对劲。”学徒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他在对抗魔法。”艾科尼解释,“这一次很可能不成功,不过没关系。罗玛小姐,麻烦你看守住房门,别让任何人进来。”他望向尤利尔,“我以为你会反对我呢。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那封信……” “……我亲眼看见他烧了它。”艾科尼咬着牙,“就差一点。他一定是在监视我们每个人,不是用神术或魔法。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尤利尔想起油橡皮小人族。“也许我们只是停留在了他的森林里,遍地都是他的耳目。”但凡人无法触及神秘,更不可能察觉到『灵视』。算算时间,他甚至比安德伦神父先一步看到那封隐藏在赞美诗之下的信。“那封信我没看,但我知道内容。它是总主教写给安德伦神父的。他是佩顿·福里斯特在银顶城的夜莺。” 第三百五十八章 夜莺与信(一) “夜莺?”罗玛退后几步,扭过头。“总主教要他来掌控银顶城的情况吗?” “我看到的内容是这样。他一定是将我们来到这里的消息报告给总主教了。”尤利尔说,“通过三色堇。” 艾科尼松开神父,让他在地板上挣扎。“那封信价值不菲。上面写了些什么?” “总主教希望安德伦神父为他找到某个人,同时表示会派另一只夜莺来帮他做好布置。” “不管是什么布置,想蒙骗十字骑士可不容易。”骑士抄起桌子上的小刀,削断新一支魔药瓶口。安德伦神父恐惧地畏缩,直至两眼翻白,最后干脆昏了过去。对待叛徒,艾科尼的手段堪称冷血。 尤利尔赶紧拉住他:“我想他需要休息一阵子。”安德伦神父怎么也是环阶的神职者,但他对抗的意志实在太强烈,多半撑不过连续的折磨。 “我们时间紧迫。”虽然这么说,但骑士还是放下手。 安德伦神父活着比死了有用,尤利尔怀疑骑士故意忽略了这个关键,原因自不必说。“你比我上一位搭档要好得多,尤利尔。他什么事都恨不得立刻完成,一刻也等不住。” 一位雷厉风行的十字骑士,这种人在教会里一点也不少见,或者说,是最常见的。尤利尔在修道院时,希尔德神父曾批评他不够果决而让玛丽修女教他识字。他说得对。表世界的十字骑士不会什么神术魔法,他们需要更多超人一等的品质来守卫盖亚的信条。能在艾科尼口中得到“好得多”的评价,他觉得已经足够了。“效率可以取悦露西亚,但盖亚更看重耐心。当然,我想神职者们不会赞同这点。” “你的观点与学派巫师很像。”艾科尼轻声说。 “我不了解他们。”尤利尔实话实说。表世界没有寂静学派,诺克斯的巫师也不怎么到伊士曼来,但现在大量苦修士和学派巫师涌入王国,乔伊作为外交部长却根本没露面。莫非他在圣卡洛斯受了伤?学徒很难想象雾之城有这种级别的敌人。 这时,罗玛提醒:“有脚步声。” 安德伦神父还在因痛苦而痉挛,艾科尼在他身前划过一道线,他无意识地撞在空气的屏障上。罗玛退到尤利尔身边,面对木门拉开弓弦。好在脚步声根本没停,渐渐消失在远处。 教堂里的人似乎少得可怜,尤利尔意识到。“今天是工作日吗?没人来教堂做礼拜。”他压低声音。 “安德伦封闭了教堂。”艾科尼背对他们说,“他找的借口就是去见分会主教,当然不会让信众在今天来忏悔。这对我们来说是有利条件,不过若是在傍晚前没有神父来主持教堂,我们所做的一切就会被发现。” “那你也不能……” “我不在乎安德伦怎么想,因为他在慈善之家的事情上说谎。尤利尔,你得记得我们的目的:在此之前找出隐藏的罪犯。我建议你到仓库去,给可能参与的神职者证明自己的机会。”艾科尼的目光移动到魔药上,“现在我们有两个人,没必要都守着安德伦的口供。罗玛小姐,麻烦你跟紧尤利尔,千万别掉队了。” 尤利尔同意了。只要与艾科尼·费尔文分开,誓约之卷就能一展身手,而不用让每个人都经历安德伦这么一遭。失眠让我变蠢了。 但他没来得及站起身,安德伦神父忽然转醒。他扼住自己的喉咙,脸色由红转白:“不!别离开……”他的嗓音夹杂着可怕的沙沙声,门外则再次响起了脚步。艾科尼立即去掰他的手,然而神父竭力滚到一旁,撞上椅子。“夜莺!”他看着艾科尼,目光恨之入骨。“夜……” 骑士一剑结果了他。 他的动作如此果决,尤利尔被吓了一跳,一时难以消化震惊。门外的脚步声迟疑了片刻,小狮子罗玛架起弓,手臂如拉弦一样紧绷。但脚步声最终掉头,越来越小。她松了口气,却被回过神来的学徒一把捂住嘴。既然门外的人察觉了屋子内的异样,就没那么容易打发。 果然,敲门声在空寂的房间里响起。“安德伦神父,您醒了吗?”一个女人问。 尤利尔已经做好了交锋而后迅速结束战斗的准备,却看到艾科尼深吸口气,接着镇定地回应:“我在休息。”他口中发出的是安德伦神父的声音。 学徒看见他喉咙上有个古怪的魔文,这不是神术。罗玛惊奇地眨着眼睛。 “抱歉打扰您了。”这下女人真的走了。 等尤利尔在窗边确认这位修女的背影消失后,空气顿时松弛下来。“你真厉害!”小狮子简直有点崇拜艾科尼了,她悄声问:“能教我吗?” “这是神术,你学不来。我倒是可以教尤利尔。”艾科尼敷衍。这孩子完全找不准重点。“我很抱歉,但当时……” “……情况紧急。”尤利尔没理由责怪他,“现在我们才称得上时间紧迫。”安德伦是罪有应得,但他不该死得这么痛快。 尤利尔和艾科尼都没本事让死人复活,只能争取在神父的尸体被发现前找出罪犯。眼下我的行为才像罪犯,尤利尔边想边与艾科尼合力将尸体藏到柜子里,罗玛为他们放风。 “我留下。”骑士说,“要是有人想进来,我会让他们滚蛋。” “但如果他们坚持,就直接撤离教堂。”尤利尔嘱咐。 “那把罗玛小姐也留下吧,这里更安全。” 尤利尔也不想让自己的使命打半点折扣,然而有索伦在,他倒不担心这头小狮子有危险:“谢谢,但我看你可管不住她。” 他们用神术遮蔽踪迹,翻出窗户。这次尤利尔的目标不再是后院,而是遇到的每一名神职者。誓约之卷展现了它应有的效率,他都有点感激黑骑士昨夜没有带走它了。 “你是怎么看到信的?”当他利落地借助羊皮卷验证了一位十字骑士的清白后,罗玛忍不住问。 『占星师的魔法』索伦替他回答,它可憋了一肚子话。『问点有意义的东西,罗玛。比如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你不是一直都睡得好好的吗』 “这个嘛,昨天夜里太热,我忍不住用白之使的魔法消消暑。”尤利尔一脚踩在尚未扫净的积雪上。“好了,别分心,艾科尼还在为我们拖延时间。” 『你在隐瞒什么』 “问你的主人吧,现在我不想说这些东西。”他此刻渴望找到的是教会里的恶魔,不是无名者和秘密结社的。至于乔伊会怎么回答,他一点也不关心。尤利尔还在想安德伦神父的死,他本不该死得这么早。事实上,学徒准备了许多问题,眼下答案却伴随他的死亡成了谜团。他唯一能做的是奔向下一个人,重复另一套说辞,它由谎言、刺探和威胁构成,只为了获得真相。 罗玛隔着手套摸摸指环,“昨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好奇得简直快疯了。” 索伦没理她。『问白之使?什么事与他有关……快跟上他,你这笨蛋!还不如把你留在那个十字骑士身边呢』它连忙提醒,学徒已经看不到影子了。 银顶城有三所教堂,安德伦神父管理的是离城中心最远的一所。他的死会导致接下来的行程变得艰难。尤利尔不断告诉自己艾科尼做得是最佳选择,但他的剑快得吓人,近乎……迫不及待,他希望自己不要埋怨同伴,然而若是他们一同行动,意外就不会突然出现。可难道他要责怪罗玛吗? 教堂里的十字骑士并不全是神秘生物,大多都是受过训练的普通人。艾科尼说他的朋友曾因没把握点燃火种而自愿去了冰地领,现在看来,冰地领不是凡人骑士唯一的出路。当神职者给予神术的祝福,他们看上去就与艾科尼没多大区别。尤利尔心底对狱卒格莫的憎恨甚至超过艾科尼,因为他曾没资格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我也可以果断。一个修女试图隐瞒交易,审问后他挥剑杀了她。血液沿剑脊滑落入半黄半绿的灌木丛,尤利尔折向下一个目标。无论是在梦境还是现实,他在去往骑士海湾的一路上不知重复了多少次。遇到艾科尼的那次『灵视』后,他突然发现自己找到了一种迅速脱离梦境的办法:假如他在梦境中一反常态,甚至大开杀戒,恐怕他就再也不会在梦境中迷失了。 也许这才是『灵视』真正的使用方式,但我的软弱让我不敢实践。再后来,尤利尔与艾科尼同行,将那个梦彻底忘在脑后。与一个在梦境中被自己杀死的人交流、旅行是种奇异的感觉,他最好还是忘了它。但无名者的力量有利有弊,他好歹借助它看到了信的内容。 『我将派遣我忠诚的鸟儿协助你的工作,他训练有素,是最谨慎机敏的刺客……算算时间,他应该在明后天抵达。在此之前,如果城里出现一个名为罗玛·佩内洛普的金发狮人女孩,请密切关注。她在寻找一个婴儿,或可适当以慈善之家的相关消息进行引诱……』 『(十字印章)』 第三百五十九章 夜莺与信(二) 教堂的钟声响彻云霄,整个银顶城为之失声。人们停下脚步,讶异地望向鸣响的钟楼。这不是寻常的钟鸣,时间尚未到整点,响声也比往日急促。屋子里的人跑到街上张望,巡逻队和教会也将作出反应。 尤利尔也是跑到街道上的一员,区别在于他先前呆的地方正是钟鸣不绝的教堂。小狮子罗玛翻墙时差点串在铁刺上,她转身扯开挂住的头巾,一头金毛长了不少,在风中飘荡。 马车就停在围墙后,这里其实也算教堂的范围。“快上车。”他嘱咐,“然后驾车往码头走。我去找艾科尼。” “我也可以在这里等你们。” “很快十字骑士就会包围教堂,马车肯定行动不便。再说,总主教的夜莺不多时就会来到银顶城,你最好把头发藏起来。快去吧,我们两个人比马车目标小,不会让你久等。” 小狮子不甘心地爬上车。马儿嘶鸣着迈步,尤利尔替它们拉开马厩的门,突然担心她不会驾驶马车。有索伦在,应该没关系。他边想边绕过石墙,赶去十字的另一头。教会的另一道门位于后院,艾科尼会在那里等他。 虽然安德伦神父的尸体被发现不过是早晚的事,但钟声敲响的时刻与他预计的底线还差了一大截。艾科尼的魔法糊弄得了教士们一时,可只要有人察觉神父休息得时间太长,推门就能发现不对。 一切都不对劲,尤利尔像影子一样从边缘穿过人群。抵达银顶城前他与艾科尼路过两三个村庄,彼此配合之下没有一个罪人从他们手里逃脱,安德伦神父不是第一个死在他们手里的教堂主持者,但其他人的反应都没这么迅速。一定是那封信的缘故,它提到一只即将到达银顶城的夜莺。神父自己也是总主教的夜莺,他八成留下了什么手段。要是我早点看到那封信…… 黑骑士的出现把我吓得六神无主,尤利尔心想,整个行动毫无计划可言。与艾科尼碰面时我就该告诉他信件和夜莺的事,后来骑士目睹神父烧掉了信,才会确信他是叛徒之一。唉,小镇那次也一样,我总是不接受教训。 关于信的内容他考虑得更多。在铁爪城时,佩顿·福里斯特当他在修道院的所见所闻是个笑话,连见面都不肯,更别说听他的举报了。那时候尤利尔以为他的证据还不够,于是决定将金雀河沿岸的“人证”都摆到这位主教大人面前。现在他终于明白,佩顿不是对教会内部的问题一无所知,他只是坐视不理。尤利尔很难想象总主教会背叛盖亚,但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放任教士买卖收养的孩子都是魔鬼的做法。盖亚不需要一个装聋作哑的代言人!他会为此付出代价的,我保证。 银顶城的人口比不上任何一座大城市,但街道同样也无法与城市相比。人们拥挤在街头,尤利尔不得不爬上屋顶才能继续前进。他庆幸不是艾科尼遭遇这种情况,不然穿着十字骑士的铠甲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飞檐走壁的。 艾科尼等在后门不远,间隔了卖烤肉的小摊和一圈酒桶。马车犹如河流中突兀的礁石,挤在教堂的外墙上。“罗玛小姐去哪儿了?”骑士看见他,跳下了车架。没人见了他身上的黑甲白袍还敢靠太近,竟在稠密的街头空出一些余地来。 “马车过不来,我让她先去码头等着。”尤利尔先跳到马车顶,再沿边角爬下来。“银顶城不能呆了,我们得放弃剩下的两所教堂。” 安德伦神父的教堂被他清扫一空,艾科尼搜过神父的口袋,得到了作为证物的账单收据和转让书。接着意外再次发生:某个人躲过尤利尔的搜寻,敲响了座塔上的铜钟。罗玛说是那个路过他们门外的修女干的,她在台阶上闻到了她头发的熏香味。 事到如今,阻止也晚了,安德伦神父死亡后,他的党羽一定会做出应对。总主教的夜莺可不会相信昨天他们上门时的托词,在说明来意的第一时间,他们就打草惊蛇了。“连伊士曼的总主教都对交易不闻不问,恐怕银顶城的主教大人不会比安德伦神父好到哪里去。” “尤利尔,总主教不会参与到慈善之家的事情中去。”艾科尼坚持,“想想修道院里的那些孩子,你要抛下他们不管,我们就分道扬镳。” “你没弄清情况。如果安德伦神父活着,我们的话才可信。现在他死了,人们会认为他死于谋杀而不是罪有应得。给他这样的死人定罪可比活人难多了!”邓巴·菲尔丁死后,布鲁姆诺特的信徒们依然还悼念他,更别提那些教士了。“我也不是要抛下他们。现在艾肯和其他孩子都在骑士海湾,等找到了他们,我们再回来也不迟。快走吧。” 人群忽然猛地朝两侧分开,仿佛被风吹拂的水面一样涟漪荡漾。已经有十字骑士往教堂赶来,他只好用神术隐蔽两人的身形。尤利尔瞥一眼艾科尼身上的铠甲,心知他是怎么也不会脱下这身累赘的。 于是学徒一剑劈断马车的横杆,将拉车地两匹坐骑解放出来。他示意骑士登上马背。这是安德伦神父逃离教堂时准备的马车,现在被他们借来一用。 可骑士没有动作,似乎没听进去他的解释。“你的计划听上去更可行,但我有办法让他们相信我。对不起,尤利尔,你是一个好旅伴。我们目的相同,却来自不同的道路。你要是我的兄弟就好了。” “别傻了。”尤利尔不明白艾科尼为什么这样固执。怎么可能会有人相信他?我们杀了安德伦神父,不管有什么借口,教会都不会耐下心来听你说话。而且就算他们不是狱卒格莫那种人,藏在教会里的人贩子也会得到提醒,彻底消除罪证。一旦他们有了准备,连真言药剂也不是万能的。他转过身背对艾科尼,“先离开这里再说,你要和我同路还是独行到时候——” 疼痛终止了声音,他低头看到剑刃穿透皮甲和衬衫,血将布料染红。我在梦境中被迫杀了他,尤利尔心中掠过这个念头。莫非这是又一个梦境? “没有到时候了。”这句话出自艾科尼·费尔文之口。拔出剑时,骑士抓住尤利尔的肩膀。他感觉自己好像被从胸口截断,无法呼吸。 尤利尔注视着黑甲白袍的骑士乘马飞奔而来,神术的效果和他的力气一同流失。夜莺。那封信里的夜莺。这不可能是真的。 “你不是教会骑士,而我忠于信仰。”好像这就是原因。 世界没有在眼前碎裂,黑暗笼罩了他。 …… 罗玛趴在窗户上观摩人类的动向。先前她被迫在人群中逆行,如果没有马车厢,她多半会被他们踩在脚底。汹涌的人浪一波接一波,不知道有多少人撞上了车轮或木杆。若非索伦帮忙,她是怎么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驾驶住坐骑的。码头的情况还稍微好一些,教堂附近的拥堵简直是水泄不通。这些凡人一有什么动静,就喜欢大惊小怪地跑去凑热闹。 银顶城的码头又窄又旧,栈道甚至不容许三个人并行。罗玛竭力将车轮停在边缘,好悬没一头栽进河里。她强迫自己在臭烘烘的鱼摊和螃蟹间等了十分钟后,结果还是没有人上车。 “他们遇到什么了?”罗玛受不住寂寞了,她用爪子拨弄指环索伦,百无聊赖地看着河水向东方流去,与人群截然相反。“我要被鱼腥味熏死了。” 『教堂出了问题,在银顶城可不是小事。给我老实等着』 “我等了这么久啦。起码让我下去看看。” 『随你的便』索伦闪烁着,『或者你可以去找他。猜猜看,是十字骑士先碰上你这头蠢狮子,还是冒险者运气更好』 伊士曼总主教给他的夜莺写信,要找“某个人”。虽然尤利尔在艾科尼面前没有明说,但当时他看着她。盖亚教会找她总不会是为了护送她回家,这些东西罗玛还是清楚的。在六指堡,尤利尔放弃了矩梯,她相信其中必有原因。要她猜的话,一定是寂静学派在矩梯上做了手脚。 再具体的她就猜不到了,神秘学知识她一直没怎么上心。尤利尔说他成为学徒不过一月,没准会让她显得比较博学,这完全是安慰。他既是神职者又是白之使的学徒,甚至连风行者的魔法也比我强得多。这一路上,事实证明他的决策也总是对的。罗玛唯二起到的作用是充当他的包裹和面具,她的扮相还很不熟练。 索伦堵在门口,她只好接着等,打着哈欠消磨时光。木弓需要保养,箭杆也十分欠缺,她惊异地发现自己还是有事可做的。 “太久了。”又是十分钟悄悄过去,甚至连教堂附近的街道也安静下来。水波一浪接一浪,敲打着她最后的耐心。 忽然,罗玛听见河面上传来尖叫。 第三百六十章 金雀河 『法则之线紊乱』索伦警告,『快坐好!罗玛,什么也别动』 她弄不清发生了什么。“有人在船上大喊,你听见了吗?”她试图打开窗户,但冰霜凝固在缝隙。她接着撞门,果然它也牢牢封锁。尖叫和哭喊穿越木头和皮革,钻进她的耳朵,但最多的还是水声。在码头,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凡人很脆弱,是哪个家伙掉进水里了? 这时罗玛听见马儿的嘶叫,还有沉重的脚步。“谁在里面?开门!”这可不是尤利尔或艾科尼的声音,他们也不会这么问。 车身猛然一震,外面的惊叫呼喊更响亮了,许多人在求救。谁来了?罗玛艰难保持住平衡,同时希望那个登上车架的人被晃下去。但她听见刮擦声,它并不比水声和尖叫响,只是更近,近在咫尺。缝隙被冰霜填满,可还能稍微看见外面。她提着心把眼睛凑过去,看到后面扭曲模糊的黑色铠甲。这时一截剑刃忽然穿进车厢,剑锋擦过肩膀,她不禁寒毛直竖,立即后退到车厢中间。冰雪迅速蔓延,将四壁完全冻结。 不。“让我出去!我必须逃走!”一定是十字骑士来抓她了,但尤利尔和艾科尼还没回来。她是风行者,在马车里只能用爪子和匕首战斗。 『……能……屏息……坚持……』 白霜变成凌乱的痕迹,只有少数几个词扭曲得不是那么厉害。 “索伦?你怎么了?”一阵恐慌袭来。不论外面的人怎样咒骂、用短剑和长矛在木头上劈砍,都没有给她带来这样的感受。车厢再次被力量撼动,罗玛竭尽全力,固定住自己的身体。那把剑有半截被冻在马车的墙壁上,她用自己的匕首把它推出去,冰霜此刻如绸缎般丝滑,却在剑尖消失的刹那将裂隙也完全堵住。 『……』索伦一定是想说什么,但霜痕歪斜,就是无法形成字符。她忽然意识到单单十字骑士不可能让夜语指环如此紧张。它要我坐好,不是逃跑。 “把马车赶过来。”某个人指示,“别和木头较劲了,你这白痴!” 不是一个人来,罗玛心想,但没关系,我会先撕开最近那家伙的喉咙,然后将远处的十字骑士一箭钉在地上。她唯一不确定的是自己的利爪能否穿透钢铁。 车轮开始旋转,罗玛忽然意识到先前的震动并非是马车移动,而是地面!地面在摇晃。陆地会摇晃吗?她从没想过。两匹忠诚的战马挨了鞭子,哀鸣着迈开步子。但小狮子感受到声音离自己离自己越来越远,只有骑士的叫喊和诅咒在耳边萦绕。“拉杆断开了。”他说。 “你身后!”先前发出指令的声音恐惧地呻吟,罗玛也不禁扭头望向身后。由于马车掉转方向,玻璃朝向了河水,她看到一道白线由远及进,越近越高,阴影和波涛齐头并进。整个码头仿佛坐落于一本摊开的书上,而阅读者正试图翻离河流的一页。他们正在被覆盖。 直到这时,她才知道码头先前的混乱因何而起。 …… 六指堡的天空从林德·普纳巴格到达那天就没晴朗过,哪怕现在他离开了,阴云也依旧纠缠着流水之庭。城堡的守卫低声讨论,庆幸阴天只是阴天,但他们都是不学无术的莽汉,看不出酝酿的积雨即将倾盆洒入平静的河堤。 拉梅塔摘下面具。 微风伴随雨滴落在脸上,凉意提振精神。傍晚以前多半就会下雨,她心满意足地想,到时候六指堡周遭又将成为泽国。她的“父亲”忙得焦头烂额,而儿子又卧病在床,不消说,整个城堡都将掌控在新来的女主人手里。她唯一的命令是紧闭城门以待天明。 她对凡人的城堡没有企图,但这里是计划的关键一环。为此拉梅塔不惜进入黑骑士的领地,在总部拜恩附近暗中展开行动。赛若玛替代黑骑士代理倒影之城是件好事,如有可能,他会稍微提供一点帮助。不死者领主只会坐视她遇到麻烦。这就是她的好兄弟们。 风更大了,掀起她的帽子。这些风都向上走,携带着巨量的水汽,它们将汇入稠密的云层,然后从天而降,冲刷一切。想到这里拉梅塔不禁浑身颤抖,喜悦笼罩了她。 在成为水银领主前,她还是寂静学派的学徒,终日与草药、巫术绘本和羊皮纸为伴。她的导师“蓝犀”丹弗斯是个愚蠢又不自知的巫师,从没踏出过巫师之崖一步。她从他那里听来许多胡编乱造的故事:有关沼泽女巫、绿精灵和诸神的记事本。其中少数是苦修士带回来的经历,更多则是荒谬的乡野传说,当时在学徒中只有拉梅塔深信不疑。导师为学徒们点燃火种后,她想也不想,选择成为苦修士的一员。到了现在,她唯一记得的是旅途的漫长和艰苦,危险则取决于她要去的地方。 盖亚从没注视过我,她断定。否则祂一定会第一时间降下神罚,或干脆不让我回到布列斯塔蒂克。 并非所有巫师学徒都来自凡人的王国,拉梅塔的父母就都是神秘生物。她的儿时回忆与神秘密不可分,但拉梅塔确实不是在神秘支点出生的,她的故乡是布列斯。正因如此她才会回到这里,才会遇到德米特里,寂静学派的上一任恶魔领主,他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本质。自那以后,所有她原本欣赏的火刑和审判都成了噩梦——这些是终有一天会降临到我头上,我是寂静学派的巫师。 不再是了,新的命运已然降临。德米特里给了她新的故乡,她也开始用另一种眼光看待诺克斯。我们不是恶魔,神秘领域理应有我们一席之地,黎明之战的立场并非由我们选择。踏入空之境时,亡灵之灾尚未到来,圣者之战更是虚无缥缈的影子。拉梅塔很快在她的实验室听闻了德米特里的死讯——闪烁之池的女王伊文捷琳砍下了他的头,将之作为献给露西亚的供品。她除了立誓复仇外什么也做不了。 “这样说也不准确。”拉梅塔对着水坝和苇草低语,“我还是做了很多事的,比如接替了德米特里的职位,成为寂静学派的水银领主。” 命运从来不开好玩笑,寂静学派作为三个拥有圣者坐镇的神秘支点之一,领主的更替就像太阳升起一样频繁。若非拉梅塔出身学派又好运地在旅行期间加入了无星之夜,恐怕等她回到巫师之崖,终结的就不止是修行旅程了。 “‘青铜领主’德米特里,寂静学派的恶魔领主。”这个声音她不陌生。 拉梅塔早已戴上面具。她稍微侧过身,毫不畏惧地用余光扫视来者。圣卡洛斯的战斗没给他留下任何痕迹,只有一件事……他正如她所料那般没有打开星之隙。 “是上一任领主。”她纠正。 “很快你也是了。”白之使回答。 他究竟是虚张声势还是真有把握?拉梅塔不禁想。在圣卡洛斯,白之使制造的雪灾便足以耗竭任何一位空境的火种,据说在那之前,他还用神秘度拖延了破碎之月的降临。她几乎怀疑这位高塔统领已经是圣者了,只因他们之间的差距大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不,真正的圣者无需什么手笔,他们自身的神秘度就足够调动秩序,用神秘覆盖神秘。白之使的强大恐怕源于他的职业。 “真难得你会在战斗前开口。”她抱有这个疑惑很久了,“我和西尔瓦努斯与你其他的对手有什么不同吗?” 年轻人沉默了。 我本来也不指望他会回答。拉梅塔转过身,这下如芒在背的感受稍微减轻了些。她没有自大到背对无法战胜的敌人,可即便全力以赴,想必结果也不会比枢机主教丹尼尔·爱德格更好。无名者的火种赋予她独特的力量,然而它也不能与破碎之月相比……雾之城的一役没能给她信心,不管白之使经历的战争为他带来多少削弱,我也不可能凭自己战胜他。而一旦失败,高塔可不会像对待神圣光辉议会那样留她一命。 “我不喜欢我的工作。” 拉梅塔怀疑自己的耳朵接收到了错误信息。但确凿无疑,白之使在与她交流。他的嗓音在水坝的激流中平稳前行,毫无起伏。“什么?”她脱口而出。 “我的责任。我的工作。你们想要的与丹尼尔不同。”他的话意味难明。 拉梅塔发现自己正在用全新的目光看待这位高塔统领,“我是无名者。西尔瓦努斯试图让我们和平共处,他的小理想就和他的眼界一样可笑。” “他在说谎。” “不,我们的合作是真诚的。这种关系就像高塔和你,白之使。我们彼此利用对方的价值,获取更多。” “你在践踏自己的价值。” 他在否认。拉梅塔觉得有趣。“是什么驱使你成为巡察使者,将凡人的和平看做责任?” “和平只是暴力的节制。”一柄晶莹的长剑伴随年轻人的动作横亘在两人之间。它由水汽凭空凝造,他的举动却好像它是从隐形的剑鞘抽出来一样。“永远不属于责任。” 第三百六十一章 第一支焰火 雨势在此时变得更大,六座高塔屹立在狂风中,仿佛伸向天际的石手。气流呜咽着穿过“手指缝”,一面旗帜甚至被扯下木杆;暴雨以一种奇异的韵律落入凡间,洗涤甲隙间的泥垢。 这座城市正渴望诸神的救赎。诸神已逝,她心想,我能给你们的只有雨。拉梅塔伸手拨开脖子潮湿的头发,她想起自己的婚礼。她的新婚丈夫正做着没有终点的美梦,但愿与恶魔成婚这一项不会让他下地狱。我本来是个巫师,母亲要我嫁给真理,我拒绝了;德米特里比起我更渴望真理,他为此而死。凡人没资格觊觎正确的事物,只有盖亚会公正的裁判我们。 好在审判不是现在开始。“我不是你的对手,白之使。”他和他的剑都散发出寒冷的锋芒,神秘度则沉重的压在拉梅塔的肩颈。“我也无意与你战斗。我在这里等你不是为了阻拦你,而是让你见证自己的失败。”她躲开雨滴凝结的冰片,“以及我的胜利。” 敌人已经一跃而至。 神秘于雨幕中绽放,银色的气流轰然扩散,震碎冰晶。拉梅塔接住冰霜之刃,她的手指流动着瑰丽的金属色彩,长剑立时折断粉碎。然而这对白之使造成的影响尚不如先前的巫术暴风。战斗之中,距离往往是生命。拉梅塔不愿意与白之使近距离的接触,恐怕当初爱德格主教也是这么想的。 暴雨瞬息凝为冰线,在她的皮肤切割。拉梅塔低头避开直奔脸颊而来的拳头,但另一记迅猛的连击将她整个人撞向城垛。哪怕隔着金属的皮肤,脊椎和血肉也在疼痛中麻痹。年轻人的下一击直白地瞄准胸口,想必在他眼里女人比男人多余的脂肪不会造成任何阻碍,他甚至能打碎金属。拉梅塔抬起手,这个动作暴露出的慌张让她十分恼火银月般的金属汇聚成龙卷,牵引使者的手肘偏离,命中石墙。魔力摧毁城垛,碎石敲在她的面具,羽毛支离破碎。 这一次拉梅塔眼睁睁地看着毒素渗入使者手臂的伤口,巫术不是凡人的毒药,但依然不能对他构成威胁。算了,早在圣卡洛斯交战时她就不期望毒素会生效了。 白之使也没有因疼痛而退缩,也许他根本毫无感觉。拉梅塔竭力让过突然挥来的一截剑锋,面的深蓝色彩让她决定不去用身体犯险。白之使的战斗风格与他的神秘刚好相反,或者说,他的职业是为他的技艺服务的静止控制敌人,敏捷指挥自我。拉梅塔准备了许多种应对低温的措施,她能操纵的不止有一种金属;但现在如果能获得灵敏和力量,拉梅塔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等她终于成功拉开距离,水坝已然被抛在身后。寒冰正在河面扩散,来不及逃离的船只被冻结在原地。看来他并非对我的计划一无所知,然而现在已经太晚了。 “诸神有眼,让你们这些虚伪卑劣的胜利者得到教训。”拉梅塔让最外层的皮肤流动起来,被冻结的部分只轻轻一碰,就变成粉末掉落。暴雨开始向冰雹转变,唯有六指堡的阴云中还游动着闪电。“你的失败业已注定,白之使。而我将还给整个神秘领域一份大礼。” 伴随着地动山摇的轰鸣,横跨金雀河的大坝在巨浪的冲击下呻吟起来 这是开国君主克罗卡恩沃森塔尔博特在位时集合北地力量修建的雄伟工程,规模不输于废弃的王国一号列车。它由凡人辛苦筑起基石和主干,被神秘加固躯体和骨骼,海族娜迦曾在堤坝前退却,因此当地人相信沃森一世为它塑造了灵魂以保护后人。当年六指堡被视作伊士曼的最后防线,剑之军团的军团长劳伦斯诺曼爵士为了守卫王国,同意将年轻的弗莱维娅王后作为礼物以换取鱼人的支持。 拉梅塔没有了解过伊士曼的历史,这些都是她的新婚丈夫告诉她的。他们在大坝举行婚礼,阿兹鲁伯用他的知更鸟和红玫瑰的把戏愚弄凡人,伊斯本爵士肥头大耳,吃喝个不停。她全程保持笑容,当自己是羞怯的新娘……逢场作戏偶尔也有乐趣。但游戏结束后,这些家伙都该死,他们非我族类。 大坝是山脉伸出的臂膀,环抱住鲁莽激切的河流。而今这条臂膀正在巫术的作用下崩裂垮塌,是她斩断了它。凡人是诺克斯的寄生虫,用秩序作茧自缚。是时候迎来新的开始了,这片大地需要新的主人。我在打扫家门口的灰尘啊,拉梅塔想对黑骑士说,我完成了承诺,我的兄弟。这是他们偿还的第一笔债,为德米特里。 哪怕是在圣卡洛斯的圆镜陷阱里,年轻人都从未有过这种神情。暴雨狂风下,大坝正以一种无可挽回的姿态走向灭亡。水流冲刷坚壁,神秘撞击块垒,地动的轰鸣比雷声更沉闷,断裂的呻吟比风雨更凄切。冰雪的荆棘疯狂蔓延,却无法填补被巫术粉碎的柱梁。白费力气,她心想。这是真理的力量,总有一天,无星之夜会将秩序也掌握在手中。 阻挠徒劳无功,白之使转身面对着拉梅塔。“黑巫术。”他的目光没有疑惑,只有寒冷。 “不,这只是简单的溶石术。”但却经过了万次的神秘叠加,被古老的魔文刻录在大坝内部。唯一需要的是她站在桥吟诵咒语。“在面战斗时,你有没有看到魔文呢?还是说你根本不认识?” 寂静学派对魔咒的研究无人能比,巫师同样擅长无咒施法。而白之使却并非神秘学家,他多半会把那些东西当做无意义的花纹……拉梅塔欣赏着自己的杰作,那一道道危险的裂纹和豁口都充满了美感,大坝的崩溃已经无法避免。 在雾之城圣卡洛斯,白之使能毫不留情地摧毁红墙外城,八成是因为西尔瓦努斯早已将外围的平民征入了他的军队。可这里是六指堡大坝,金雀河的咽喉,拉梅塔倒想看看他是不是也能无动于衷。告诉我,你要怎么做? 白之使回应她的是利剑。 比先前的任何一击都更沉重,拉梅塔感到内脏在金属下震动。拉梅塔无法控制自己像箭矢一样飞向大坝,一路撞入喷溅的水浪、破碎的石壁和填构在大坝中的混凝土层。她眼冒金星,双耳充斥着不知是她的“杰作”还是大脑震动而制造出的轰鸣,意识陷入一片迷乱。 直到滑入水中,拉梅塔才想起先前发生了什么:饱含怒火的剑刃在她构造的钢塔盾迟滞了片刻,接着势如破竹地将整块钢板切成两半。刺耳的摩擦刹那变成清脆的断裂声响,白之使似乎发出一声闷哼,但他的长剑尖端仍然坚决地前进,最终在她身留下一道近两英尺长的可怕伤口。此等痛苦恐怕任何人也无法用意志克服,暴乱的气流推动拉梅塔失去平衡,向着下方的水面跌落。78中文最快 手机端: 然而痛苦仿佛并未影响到敌人。年轻人丢下剑破开钢塔盾也让他付出了代价,冰剑连带着挥舞它的手臂一齐扭曲成惊悚的弧度用左手一记重拳抡在她的下巴。 如果不是无名者的火种勉强引动了神秘,拉梅塔的脑袋多半会从脖子飞出去。现在撞在墙的是完整的人形,她不禁感到庆幸。 失败者的发泄,拉梅塔一边想,一边缓缓移动身体。融化的泥沙造就了一处窄小的河滩,她十分幸运地没有被落石砸中。无论如何,这次是我的胜利。白之使的神秘能摧毁圣卡洛斯的城墙,但决不可能抵抗落差超过百码、蓄满暴雨降水的金雀河洪峰。她听见浪涛的怒吼和风声雷鸣,即便痛苦也无法驱逐喜悦。 “这只是开始!”她高声宣布,“盛典的第一支焰火!”她感到身体渐渐恢复了些力量,便用魔力支撑双腿站起身。拉梅塔不认为白之使会找不到目标,但在她与疼痛作斗争的期间,他确实没来打扰。要知道她原本都准备向黑骑士求救了,忍受嘲讽也比死亡要强,她可不愿意变成黑骑士那副鬼样子。78中文首发 78zw. m.78zw. 哪里不对劲。拉梅塔坚持着在碎石和雨幕中艰难前行。白之使作为高塔统领,杀掉她这个罪魁祸首应该更符合他的利益,因为他根本无法阻止洪水。现在他哪儿去了?黑骑士阻止了他?或者…… 她脚下一阵摇晃。 重新飞天空简直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但拉梅塔终究克服了眩晕和伤口的阵痛。暴风雨中,她几乎找不到使者的踪影,好在无名者的魔力感知在此时发挥了作用。他在干嘛?恐惧驱使她向前,却也同样限制住脚步。拉梅塔升起焦虑,毫无疑问,使者的目的是摧毁她的杰作,而这正是她绝不容许的。别傻了,他根本做不到,可在卡玛瑞娅人们也这么想。 她闭眼睛。我是无名者。这样的安慰似乎见了效,她的耳朵与风相通,魔力即是视野。 “永冬……已至。” 第三百六十二章 崩溃 摇摇欲坠的堤坝下,年轻人的身影仿佛池塘中的一片浮叶。但磅礴的神秘自他的火种中涌现,与拉梅塔刚刚见识到的力量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这是连白之使都需要用魔咒来辅助引起的魔法,哪怕拉梅塔已经尽可能地高估了敌人,但她的想象力还是太匮乏了。 『白银之城』—— 冰雪的极域在河面上降临,隆冬静止了骤雨,电闪雷鸣刹那消散。厚重的阴云猛然向外排开,露出晴朗天空和火红的夕阳。 “不!”拉梅塔听见自己尖叫里的哭腔。不,求求你,德米特里……还有诸神和盖亚,你们也是我的神啊!为什么不听我的祈祷? 银白色的冰霜世界随寒流扩散,拉梅塔甚至听见六指堡里人们的欢呼。你们原本祝福过我,她荒谬地想。白银之城每分每秒都在扩张,以白之使为中心蔓延上堤坝。满溢而出的洪流瀑布飞速冻结,消融的石墙坚壁凝固在冰中,奔突的巨浪也一度陷入迟滞。我高兴得太早了,拉梅塔麻木地转身,我的兄弟们说得对,他根本不是我能战胜的对手…… 但这次诸神似乎听见了她的祈祷。一连串的爆裂声突然在重新稳固的围墙上响起,仿佛未经煣制的木头在巨力下强行扭曲成车轮而不堪重负地尖叫。对拉梅塔来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悦耳的声音。 年轻人降落到冰面上,裂纹的蔓延稍微缓和了一瞬。忽然他一个踉跄,冰墙骤然破裂,步入了堤坝的后尘。白银之城分崩离析。接连碰触秩序确实给他带来了创伤,拉梅塔忽然意识到。她看着年轻人凭借冰剑重新站起身,更多霜雪覆盖上高墙,然而神秘度已然不复先前。这是白之使的极限了,她感到一阵失声,他已经无法再实现超越空境的神秘。我赢了。 现在,冰霜徒劳地爬上不断崩溃的堤坝,进度看起来好像是在用坚冰替换石料和混凝土,但冰墙也在撕裂。每当有水柱冲破封锁,都无疑是一次对神秘度的打击。这是最愚蠢的应对,水银领主断定,聪明些的神秘生物决不会对抗秩序的伟力。诸神保佑,但愿他继续蠢下去。 暴雨还在下,很快河水就能冲垮白之使和他的障碍,将我的礼物带给下游的所有城市。 …… 拿起报纸时已经太晚了,酒水流了满桌子,坐垫也湿漉漉的。他本打算换一份新的,但突然意识到需要节省开支,于是只好将就。 灰蟹堡的港口不如灯塔镇铁龙港那么繁华,但好歹还能允许大船通行。洛朗·维格保证他会安全地借助矩梯回到铁爪城,但前提是需要他乘船离开骑士海湾。“这里的矩梯都在侦测站的严密监控下,回铁爪城的话,你要么走水路,要么在流水之庭中转。”舰队司令告诉他,“你的通缉令虽然是个笑话,但总是个麻烦。乔装一番会给途径的领主留下余地。他们都是必须遵守封君的命令的属臣,总不好对你视而不见。” 他完全事无巨细,告诉多尔顿每一步怎么走。“你真了解我。”暗夜精灵回应。他的确想不到这一层。逃离骑士海湾是他多年作为德威特的侍卫养成的习惯,事实上,高环的神秘生物足以从任何一座凡人的城堡中脱身。除了高塔女巫,在骑士海湾他称得上没有敌手。 “了解你的敌人有好处。”洛朗爵士则说,“我们原本是敌人。” 现在也是。于是他在途径灰蟹堡时下了船,那时正是黎明。洛朗爵士不可能预计到他的行动,因为他自己也是临时起意。多尔顿在潮声堡学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别轻信任何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友。我的未婚妻是洛朗·维格的夜莺,我效忠的领主是她的情夫。伤他最深的不是英格丽的背叛,而是德威特的态度。在铁爪城他们可以彼此信任,到了封地反而离心离德,难道他不曾真心对待过我吗?还是说我阻碍了他的道路? 答案他可能知道。是英格丽,她的出现搞砸了一切。洛朗·维格将她推到多尔顿面前,转头又将她送上伯爵的床。暗夜精灵决不可能忍受此等侮辱,而德威特本身又是个亚人族……他们的敌人果然最了解他。 当心血中的毒素,女巫海伦曾如此警告。他以为她指的是血族的吉尔斯,到头来却是英格丽和德威特。正向他无法原谅洛朗爵士那样,他同样也无法否认德威特要为他们的决裂负主要责任。我将德威特视作血亲,我的身体也有鲜血流淌。他终于明白了预言的含义,这就是我血中的毒素,它改变了我。 好在不只有他受毒素的侵扰。在书房里他刺伤了英格丽,魔咒见血生效,扎根灵魂,他的未婚妻将在死前经历漫长痛苦的折磨。我几乎也要杀掉德威特了,多尔顿还记得当时自己的愤怒。暗夜精灵将立誓守护的咒剑架在他的主君颈前,德威特被迫后退,直至撞上阳台的栏杆。 “你得冷静,多尔顿。”他的伯爵说,“我是你的伯爵。冷静才好解决问题。” “我没有问题,大人。”侍卫队长则回答,“没什么需要解决的。”他的解释对多尔顿来说一文不值。“诸神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德威特,暗夜精灵的信任只有一次。” “那你起码也该听听她怎么说……”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值得采信,从前是这样,将来也不会变。请别说了,大人,你也一样。”剑尖碰触到领主的咽喉。他正下决心要穿透这谎话连篇的喉咙……英格丽尖叫起来,格雷迪和另一名骑士破门而入,但他们都被多尔顿吓得不敢妄动。 “诸神在上啊……影牙大人,求求您放下剑。”格雷迪央求。欧文则压根不敢看他。 “决不。”他转过身,一剑穿透欧文的喉咙。正是他送英格丽进入潮声堡。眼下骑士的尸体倒在半精灵身前,她痛苦的表情开始扭曲。鲜血嘶嘶流动,多尔顿也闭上眼睛。 格雷迪丢下剑,再也不敢说话。一位高环的暗元素使是上百把剑也赶不及的,但多尔顿没有杀他,哪怕他也可能参与到这件事情里。欧文的死彻底惊醒了这场虚幻的梦,唯有多尔顿知道他是替德威特而死的。我对女巫阁下说要坚守道路……他没来由地升起一丝怨恨。但这怨恨是为了谁,他却根本说不清楚。 德威特·赫恩沉默地观望着。 烛焰在晚风中动摇。“你会受到惩罚,德威特大人。但不是由我亲自动手。”暗夜精灵不是人类,他们认为耻辱只有鲜血可以洗刷,而房间里已经有人流过血了。“你也不再是我的领主了,除非哪一天你攻占了廷努达尔。”多尔顿扯下肩膀上赫恩家族的纹章,丢在伯爵脚边。 德威特瑟缩了一下。但他的恐惧没能取悦他,英格丽的眼泪则有种魔力,让他不禁为她感到羞耻。我要做什么?多尔顿问自己,我要鲜血还是悔过?亦或是尊严?还是说我竟想挽回他们呢?不,多尔顿·影牙·纳萨内尔决不会这么做。 奇异的惊惶在警钟长鸣的一刻升起,城堡被惊醒,暗夜精灵与旧主擦身而过,跃入黑暗下的海潮…… “我来擦桌子。”侍女说。多尔顿让开手臂,对方的脸上却浮现出一种失望。我可不是人类啊,孩子,躲远一点对我们都有好处。逃避总有好处。 当晚他在灯塔镇上岸,比起冰冷的海洋,岸上的空气似乎更让他窒息。接着他在小镇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没有巡游骑士能发现他这个鬼魂。当他路过英格丽的店铺时,被盐水冷却的愤怒终于失控,他将它付之一炬……我们一刀两断了,女士。暗夜精灵会把不忠的族人投入云井,这里没有云井,不过没关系,火也一样。现在他抛弃了人类的准则,家乡的血液正在逐渐苏醒。云井是地底的地底,暗夜精灵里只有杂种才会给自己冠以云井的族名。你根本不知道啊,亲爱的英格丽。 放火时两名侍女来阻止他,乌米和莉莉都是德威特的情人,多尔顿一见她们就怒火重燃。等他回过神来,火势已经吞没了她们的尸体。这是我的罪孽,他心想,她们完全无法反抗伯爵,我在干什么?诸神在上,帮帮我,救救我,怎样才能从痛苦中解脱? 诸神是瞎子和聋子,凡人却不是。很快他的通缉令传遍了骑士海湾,不怕死的冒险者在他身上用尽心思,他也将怒火尽数发泄在他们身上。但这火焰似乎烧之不尽,犹如他的火种。这不是我的生活,可他发现自己也没有别的事好做。堕落成了习惯,就像酒和战斗。观察他人的杀意和行事甚至充满乐趣,多尔顿惊奇地发现自己这段日子杀掉的吸血鬼比之前加起来都多。再这么下去,很快我就会遇上同等级的对手,或许是多个,然后死在他们手上。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着,直到当他在某间海边酒馆独自饮酒买醉时,洛朗爵士找到了他。 第三百六十三章 单程票 人来人往的酒馆也随之涌入了多尔顿最为厌恶的客人。 “你必须尽快离开,大人。伯爵开出了高额赏金,恐怕连冒险家和神秘支点的人都会动心。” “他们尽管动心,我只动手。”多尔顿喝干杯中酒,“再说,我能去哪儿?” “离开骑士海湾。” “嗯,这里不欢迎我,这我还是知道的。但我想其他地方也一样。” “伯爵通知了特蕾西公爵,她的来信答复我不清楚。可一旦她决定帮忙……你也该知道南国拥有高环的神秘者,骑士海湾会陷入混乱。” 德威特决不会向特蕾西求救。“我猜他仅仅是通知而已,并在信中极力表示我不是什么大麻烦。” “我也不知道你猜的对不对。不管怎么说,骑士海湾停留了太多神秘领域的船只,也许会有空境前来。还有吉尔斯总管的家族……想想看,命运女巫还在潮声堡,雄狮阁下不久后便会回来。” 多尔顿明白他在担心什么。“血族会来找我,这显而易见。”落单的暗夜精灵并不容易看到,一旦那群吸血鬼得知消息,就会从四面八方赶来。“这给你造成麻烦了?你不该正期待着吗?” 洛朗爵士的神情十分受伤:“您误会我啦,大人。我与吉尔斯·阿纳尔德可没什么交情,正相反,我恨他恨得要死。我杀了他的族人。” 所以你来帮我?德威特看走了眼,洛朗·维格比吉尔斯更难对付,他却留下前者替代后者。你的惩罚很快就会到来了,伯爵大人。“你想我去哪儿?” “您依旧是宫廷骑士,大人,伯爵无法剥夺您的身份,更别说神秘度就是神秘领域的阶级,在这点上您可比他高贵。” 宫廷骑士本来是属于弗莱维娅女王的骑士。多尔顿凝视着这位舰队司令,他发现德威特的手段没错,洛朗·维格根本不值得信任。这是一个不可能用诚意打动的人。“你效忠于王子殿下?” “我忠于女王和伊士曼。”洛朗爵士巧妙地回答。“说这些干嘛?我是为了我们的友谊而给您提供帮助的,大人。这是我的全部动机。” “那我要回铁爪城。” “我将尽力而为,大人,但矩梯是不可能的。潮声堡现下布控严密,矩梯的使用权也全部交给了巫师。” 多尔顿不在乎他用什么方法,对速度更没有要求。“我会付账给你。” 洛朗·维格眯起眼睛,他知道多尔顿拒绝了他的友谊。但没等他说话,暗夜精灵起身拔出咒剑。魔力鼓动爆发,神秘的降临犹如闪电。 邻座的客人尚未来得及反应,一截精巧的精灵剑刃已经穿过心脏。鲜血喷涌而出,他被迫露出尖牙和通红的血族瞳孔。紫水晶光华湛湛,男人厉声惨叫,浑身血液变为黑暗的火焰。 几秒后,多尔顿从艾科尼灰烬中拨出两颗鲜红的眼珠,踢给舰队司令:“这就是我的船票。” 酒馆里的宾客逃得一干二净,毕竟来这里的都是些刚步入环阶的冒险者。洛朗爵士拣起眼珠。“波西埃男爵?” “多半是他。”多尔顿收回剑。“高环血族男爵的神秘物品,肯定够了。” “你怎么做到的?炼金术?”洛朗爵士惊奇地问。他看上去一点也没有危险在侧的实感。“我只听说过有人能用特制的秘银保存吸血鬼的心脏。” 血族的火种位于心脏中,秘银起不到任何保鲜作用,仅仅是防止血液逃走复生。“这就是暗夜精灵与血族结仇的根本原因。”多尔顿告诉他。“我们现在就走,你的船呢?” “已经在港口恭候您多时了。”洛朗·维格选择收下了船票。 “太好了,我再也无法与垃圾和小丑共处一室了。” 话虽如此,多尔顿却没有急着回去铁爪城。原因之一当然是那里的垃圾只多不少……但最重要的是他对王长子没有好感,更不愿意转投他人麾下。回到王都是洛朗爵士希望看到的,但多尔顿更希望给他们好看。骑士海湾充满了欺骗、阴谋、眩晕的海水以及吸血鬼令人作呕的臭味,他很庆幸自己能离开海边。廷努达尔的陆地没有被水覆盖的尽头,这真是诸神保佑。 遥远的哨声仿佛从天际传来,宣布又一艘船驶入港口。多尔顿下船后一直坐在酒吧窗边,期间只有来往的侍女注意到他。没办法,他需要酒水来滋润喉咙。暗元素是一种微量且极难从神秘中剥离的力量,往往被提炼者忽视,因此操纵它们的神秘生物经常以消除自身存在感为手段达到隐蔽的目的。元素的性质被神秘放大,但这对已经注意到他的人没任何用处。 报纸几乎干透了,他小心翼翼地翻开一页。上船时他没带任何钱财,吸血鬼的神秘物品足以支付一路上的所有账单,可他下决心跳出安排。我应该宰掉洛朗·维格而非给他钱,多尔顿心想,他是英格丽的主人,使我与德威特决裂。但他并不是针对暗夜精灵,海湾伯爵才是他的目标。出于某种不齿于人的报复心理,多尔顿放过了洛朗爵士。等某天他听见了德威特的死讯,也许会回来带给洛朗爵士迟来的惩处。 倘若他是人类,恐怕就会在离开前杀掉洛朗·维格这个罪魁祸首。但暗夜精灵不同,他们追根溯源的本事虽然不逊于人类,但很少会鲁莽行事。多尔顿不能确定英格丽是洛朗爵士的工具:洛朗·维格是舰队司令,本来就是领主最重要的属臣之一,很快又将得到吉尔斯总管的部分权力。在那晚之前多尔顿唯一的权力也服务于责任——即守卫领主的安全,只要洛朗不想杀害领主,他们就没有冲突的理由。 不管从哪方面来说,谋害领主都是最为愚蠢的选择。洛朗爵士和阿纳尔德家族都没有统治骑士海湾的资格,王子殿下也不会自剪羽翼,事情原本的面貌似乎正是展现在他眼前的这副样子。我不是德威特,永远找不出这些复杂东西背后的真相。多尔顿开始后悔自己逃离骑士海湾了,我该将他们统统杀死,他心想,结束一切,然后离开伊士曼。如果我能做到这些…… 要是他能做到,欧文就不会死了。他并不是潮声堡里唯一一个向多尔顿隐瞒真相的骑士。现在我渴望真相,何尝不是因为怀抱侥幸呢?我正在逃避我的耻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我的人生不只有德威特和英格丽,他千百遍地用言语来安慰自己,试图忘却。确实有些用处。仇恨带来的怒火消退后,渴望接过了棒日夜折磨他的内心。忘却是一切痛苦的良药啊,现在他明白了。 先前停泊的船已经准备起航,水手扬起风帆。干燥后的报纸凹凸不平,但多尔顿强迫自己读进去。“破碎之月影响了潮汛,霜月前最后一次东航预计取消。”他甚至念出来,“金岛商船即将抵达铁龙港,为海湾人民带去烟草和祝福。” 为什么是祝福?德威特可不需要这玩意。至于烟草,他多半会想尝尝……但伯爵究竟想要什么,多尔顿也说不出来,他从没看清过自己的主君。跟随德威特来到海湾是他一意孤行,现在后果也要自己来承担。 新闻令他扫兴,看来骑士海湾的报纸永远不可能报道王都或南国的消息。没准还有我的通缉令,多尔顿翻到最后一页,果然瞧见了赏单。预料与现实对应得如此准确,他接着猜测这版报刊是原本在他手下的夜莺写的,只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不得而知。 侍女走过来,询问是否需要准备午餐。 多尔顿拒绝了,原因自不必说。灰蟹堡没那么多血族让他收拾,他也不了解谁会收购它们身上的神秘素材。我也不属于这里,他不禁怀念起离开潮声堡当晚被他抛弃的那顿宵夜。多尔顿毫不怀疑洛朗爵士会独吞它们,他八成本来就没打算分给我。 他没理由再停留在酒吧里。海湾的正午不如王都闷热,但潮湿犹有过之。灰蟹堡的港口遍布贩卖海鲜的地摊,渔民被晒成黑红,码头的木板则褪了色。多尔顿忽然想起在王都时的一次宴会,某位贵族少爷问德威特他的血脉是否来自餐桌上的烧鱼。他诧异地发现自己已经忘了德威特怎么回答。 一阵可怕的情绪袭上心头。“我不能等下去。”多尔顿脱口而出。等得越久,忘却的东西就越多,该逃跑的不是我,该受折磨的也不是我。洛朗·维格想利用德威特达到他的目的,哪怕最后他们在争斗中你死我活也与多尔顿没有半点关系,这怎么能算他的复仇?我还对德威特抱有希望,在心底祈求他大发慈悲吗?诸神知道我是廷努达尔的暗夜精灵,我却把自己当成一个人类奴仆。 如果担心出错,你就该了解真相,而非乘船逃走。洛朗明白我的威胁,但他心底不屑一顾,妥协于逃避让我的暴躁和愤怒成了滑稽的戏剧。多尔顿不禁握紧拳头,快步穿越集市。他终于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了,这不是我的道路。他必须回到灯塔镇……赶在英格丽被咒术杀死前。 第三百六十四章 海湾战争 “很遗憾,大人,您的夜莺没有带来好消息。毫无疑问,犯人比我们更了解夜莺的运作和惯用伎俩。”洛朗·维格小心翼翼地汇报。 他的提心吊胆不是没有缘由的,一本书越过沙发靠背,直接砸在了爵士脸上。“你认为这是我的错喽?” “不,大人,请原谅我的无能。”舰队司令慌忙否认。 “滚远点。” 他听从命令,悄悄关上门。 卧室里点燃着壁炉,却还是潮湿胜于干燥。德威特靠在书柜边,翻开一册新的典籍。近些天暴雨停歇,天气甚至开始回暖,连海浪都柔和平静,他本应在这样难得的好时候到灯塔镇的铁龙港乘船游遍海湾上下。事务有他新近提拔的物流总管处理,洛朗·维格爵士在投效时大动干戈,清理了附近的海盗——只要领主愿意,这些流窜的盗匪除了跑得快,对王国舰队根本造不成任何威胁。 作为伯爵,封地内的大小贵族辅佐他乃应有之义。反正他们的领地都在骑士海湾的范畴内,还包括几个小岛和无人居住的礁岩,而这些都是属于德威特的,只有他才能领导他们。他们的人民和船只、海物与银子也都属于他,而最值得他们庆幸的是,他并非是伊斯本·格洛尼翁那种贪婪的领主。他拥有仁慈,愿意聆听他们的苦衷并接受感谢;他恢复古老的航道让更多穷人成为水手,填饱他们的肚子;他将吉尔斯为阿纳尔德家谋取的运输采购渠道分给诸位船长,重新签订直属合约减少他们的税收。莫非这样还不够吗? 一个细小的声音叫嚣:他们不信任你。为什么不信任?因为他连自己的骑士都选择了背叛。 “可那是我的错吗?”德威特一巴掌推倒书桌,“不过是个女人,不,她根本连人都不是!她也不是暗夜精灵。一个杂种……”他毫不怀疑有人在背后这么形容自己,甚至有一次被他听见了。这话出于一位船长之口,但不可能是他编造的,有更多人说得比他更难听。没关系,随他们去说,我仍是海湾的合法领主。“不过是个女人。”他高声说。 但那是多尔顿决定的伴侣。暗夜精灵对爱人忠贞不二,德威特一清二楚。只是英格丽并非真正的暗夜精灵,她对多尔顿没有同样的感情。当然没有,她是暗夜精灵的眼中钉,一旦回到祖地,她的族人会让她与祖宗住在一起。凡人王国有什么不好?这里有传说和传说中的英雄,有歌谣和珍宝,贵族老爷的宴会提供珍馐佳肴,贵妇人和小姐们披金戴银,在阳光下旋转华丽的礼服长裙。 这都是女人梦寐以求的生活,即便是暗夜精灵也不例外。英格丽的母亲不就嫁给了人类吗?这小婊子和她母亲一样,压根没有洁身自爱的打算。她完全是自愿的。 但多尔顿显然不会相信。若照实说,德威特原本也不相信。他带她来到潮声堡时没有多说,满心只希望能给多尔顿一个惊喜。结果她误以为领主看上了她,穿来一身比老渔翁的破帆布还漏洞百出的紧身长裙。天知道在卧室见到她时德威特是什么感受!他一定笑得很厉害,英格丽脸上的红晕也由羞涩转为羞恼。 “这是我母亲的衣服,大人。”半精灵说,“但我向你保证,它不是因为年头变得如此破旧的。”她摇摆着裸露的双腿坐上他的床,接着自胸口摸出一支短烟斗。 他当然知道因为什么。多尔顿是个纯情的小男孩,但他的伯爵领主早已是男人。他的嘲笑是给他的侍卫队长,你这白痴以为自己遇到了真爱,瞧瞧她是个什么东西。“你真让我吃惊,英格丽女士。”他听见自己回答。 “不是失望就行。”英格丽毫不介意,她的目光越过领主,扫视着墙上的挂画和长号角,最终停留在窄小的书架上。“我没学过贵族的礼仪,大人,所以请自便吧。” “我对朋友的爱人一向很有礼貌。他忠诚于我。” “当然喽,伯爵爱着他的家臣和城堡。我也对我爱的人敞开怀抱……哪怕他不一定爱我。” 她配不上多尔顿。德威特断定,这婊子在海湾不知对多少名船长张开腿。如果是在铁爪城,他根本不会瞧这类货色一眼,暗夜精灵的血脉也无法作为诱惑。可这是在骑士海湾,他的领地。王都的女人虽然妩媚多姿,却都对他另眼相待。她们在床上尽心竭力地高呼他的名字,下了床则她们的姐妹分享娜迦的血脉使他与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好像是他付钱给她们上,他还不能将她们统统吊死。 英格丽想要地位和财富,多尔顿只想要她,这才是原因。我不过与妓女一度春宵,德威特心想,她和多尔顿是属于我的财产。到头来多尔顿居然为她这种人背叛了他,这让他无比愤怒。 “大人。”竟然还有不长眼的东西敢来敲门,听声音似乎是他新任命的海湾总管克里夫勒。他是本地人,嗓门嘹亮,做事好歹粗中有细,不过他的胡子能养一窝耗子。“伯爵大人,港口出事了。”他的话音里充满畏惧。 港口能出什么事?德威特已经完全收服了骑士海湾的大小贵族,现在它就和南国的四叶城一样和平安稳,井然有序。“如果你告诉我是风暴来袭或者鱼人攻打,我就把你吊在塔尖上。” “是守誓者联盟,他们今天早上开来了一艘战舰。船上的人要求我们提供停泊的位置。” “守誓者联盟的战舰,哼,总不会是来制裁吉尔斯·阿纳尔德的吧?算了,我去看看。”前任总管被他剥夺了一切权利,但暂时还没死。洛朗爵士几次请求砍下吉尔斯的脑袋,他的船队在先前对抗阿纳尔德家族的战役中损失不小。不过夜莺说他沉没的都是些修不好的破船。德威特暂时没工夫搭理他们。就算有,在确保将他的族裔被一网打尽前伯爵也不会杀掉吉尔斯。 多尔顿背弃誓言离开,王都会派新的宫廷骑士来。自此之前他不会轻举妄动。只怕都是些王党的眼线,特蕾西公爵如此警告。出于名声,他给多尔顿的通缉令指名对方受贿谋刺海湾伯爵,四叶大公以为这是诺曼爵士或飞鹰城的手笔。德威特受够了她的建议。洛朗·维格能否取代多尔顿领主不清楚,但现在他似乎是唯一的选择。也许是好事,洛朗爵士不会为一个床伴背叛我。 等到他抵达铁龙港,天空已经布满紫红色的云霞。守誓者联盟的华丽船舰在波浪中静候,彩旗猎猎作响。伯爵领主的“埃瑟特尔”号在它身边仿佛是一条小渔船。德威特在了望塔前翻身下马,洛朗爵士紧跟在他身边,克里夫勒则宁愿乘船来。 他没想到自己最先碰见的是寂静学派的人。“林德大人?” 巫师的神情堪称傲慢,他先是瞥了一眼伯爵,随后微微点头,好像来的不是海湾领主而是某个无关紧要的小贵族。“雄狮大人已经回到了王都。”他连交流方式也十分无礼,“开诚布公地讲,我们来伊士曼有使命在身,而这目标嘛,却远在海外。” 一帮自大的蠢货。“是吗?我还以为没人会将教会的圣典带出海呢。” 林德·普纳巴格的目光一下变得难以捉摸。“你知道圣典?” “伊士曼毕竟是盖亚的教国。”我知道你们的小秘密。佩顿总主教用巫师的目的换取合作,德威特感受到了他的诚意。“圣典失窃事关重大,既然诸位巫师大人确信它在伊士曼,我当然会全力配合寻找。只不过,现在你们可不是唯一要我帮忙的神秘支点,尊敬的普纳巴格大人,守誓者联盟的船还在等我给他们腾位置出来,请允许我先行处理好金银岛的商船……即便是水手,在海上漂太久也会晕船的,那就太失礼了。” 林德恶狠狠地盯了他一会儿,“请务必告诉我们圣典的线索。”他大踏步走出房门,鞋底咯吱咯吱响着水声。 德威特的心情变得轻快,直到他在楼梯口看见一个不该看见的人。第一眼过去,他竟没觉得对方在那里等待有什么不妥。“多尔顿。”伯爵想起喉咙上的剑尖。 “我现在很冷静。”他从前的侍卫队长说,“洛朗爵士是你哥哥的人,他用英格丽招待你我。我会给他回礼,也会亲自还给你,德威特。” “你知道?”他几乎没注意洛朗爵士的真实身份,“英格丽不是你的伴侣,她只是个女人,随处可见。” “但你没告诉我!”精灵锵一声拔出剑,“戏弄我的种族和尊严,这取悦了你吗?” “英格丽从未将自己视作非人,我也一样。只有你还在坚持你那可笑的习惯,在你眼里,我和她都是杂种。”我到底在说什么?可他停不下来。“你为你的种族骄傲吗?你觉得自己在施舍我,同情我?你是伊士曼的宫廷骑士,不是什么见鬼的幽暗之角里的蜥蜴!他妈的,一直以来不是我的存在取悦了你的‘善心’吗?嗯?你是在玩骑士与领主的游戏,而我是你的道具,对不对?” 多尔顿紧绷的表情断开了,他放下剑,“我没这么想!可你和英格丽……” “你和你那婊子下地狱去吧。洛朗爵士和伊斯特尔有联系?这话你是从哪儿听来的?”德威特转身就要去寻找洛朗,目光扫视却只看到了克里夫勒。他暴怒起来:“洛朗·维格!我要砍了他的脑袋,他逃不掉。” “他的脑袋确实要搬家,但不会是你来。”暗夜精灵猛扑向前,手中的咒剑在半空一划,他不禁向后仰…… ……但没想到真的躲了过去。塔楼似乎晃动了一下,德威特听见不远处的港口传来一声巨响,下意识偏过头。 接着,一切似乎静止了。 在夕阳的余晖下,雄伟的神秘战舰在火焰中燃烧,浓烟遮蔽了桅杆和船头的浅海少女。它沉没时掀起的巨浪拍打在码头上。 恍惚间,德威特仿佛听见了战争的号角。 第三百六十五章 失踪 “……码头突然涨潮,我眼看着马车和埃弗尔一起被浪头卷走。他们多半活不成了,据说河里有水妖精。” 那你就只是眼看着?艾科尼不愿再去指责他们,他已经说得够多了,然而没一个人肯听进去。这些都是考斯主教的人,银顶城的教会力量。哪怕艾科尼证明自己受佩顿总主教的托付前来,也有人半信半疑。而且这些骑士都不像尤利尔,他们可清楚真言药剂不是用在自己人身上的。 等他们抛下他,火炬已经熄灭。长廊幽暗而空旷,空气潮湿沉重。艾科尼不喜欢站在火光下,这让他想起那次改变命运的试炼。他的同伴去往冰地领从此再也没有回音,有人说他们死在了极黑之月;他自己本来也会是他们中的一员,但……试炼时,他站在最靠近女神的蜡烛前,却完全被石柱的阴影遮蔽。神父说这是女神的旨意,随后将他送到铁爪城的教会分会总部。在那里,佩顿总主教让他由骑士变成了夜莺,剥夺他个人的荣誉和使命,给予他全新的存在方式。 “你的勋章将是石碑上的刻文。”福里斯特主教告诉他们,“唯有盖亚看在眼里。” “你们将为教会奉献一生,最终寂寂无名地去往女神的天国。这不是件容易事。你们将看着同伴一路擢升,享受鲜花和爱戴,而你们唯有墓地上的银百合与沉默的石碑。假如你们愿意接受这样的命运,那你们的过去将失去记录,披上新的铠甲和披风成为新的个体。你们与十字骑士不同,也并非神职者,因为你们可以是他们中的任何人。当黑暗覆盖钟塔和水井,白鸽们会窃窃私语,谈论教会的幽灵。” “来吧,最忠诚的骑士们,向我宣誓……从此以后,你们的荣耀就是教会的荣耀。盖亚与你们永远同在。” 他是否发誓了呢?那仿佛是几百年前的事。现在他只记得十字骑士的宣誓词,它们一直伴随着他的童年,结果到头来却没派上用场。倘若女神要我走上这条路,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给我幽灵的誓词呢? 他点燃火炬。 到达银顶城后,艾科尼没时间联系当地的夜莺。他本以为在抵达骑士海湾前他不用再做任何多余的事,只需遵照总主教大人的命令清除内部的罪人就足够了,有教会的情报员支持,他很快就能得到叛徒的名单。但当天与尤利尔分开后,他却正好瞧见安德伦神父呼唤一个管理文书的修女到他的书房去。这一幕令他大为光火,却只是开始。 后来的展开出乎预料。艾科尼跟随神父进入后院,躲在窗外看着他轻拍修女的肩膀,她发出一声细微的惨叫,金色的火焰在她的肩上燃烧。他尚处于震惊之中,修女已经失去了声息。她的灵魂离开,躯体像一支蜡烛般慢慢在高温下融化,最终连灰烬也不剩。艾科尼做梦也想不到竟然会在自己眼前发生这样一起谋杀,而他连阻止都来不及。 然而神父却没有停下动作。他站在书桌后用显影墨水阅读信笺。内容十分模糊,但最后的十字纹章却一清二楚。突然之间,艾科尼意识到安德伦神父就是银顶城的夜莺。难怪他有这么多秘密要隐瞒,还差点被尤利尔发现。 事情本该到此为止,安德伦神父杀死的那名修女恐怕正是参与到交易中的罪人。但神父将信笺收进了抽屉,这样松懈的做法让艾科尼很不安。如果尤利尔再看到它,多半会知晓夜莺的存在。哪怕他是教会的十字骑士,这也是很不妥当的。他决定替神父销毁信件。 黑暗中传来细微的痛苦呻吟,艾科尼不禁回过头。但他不敢走过去,生怕看见的景象会让自己没有继续呆在这里的勇气。罪恶来时,勇者天佑。一旦丧失勇气,女神恐怕不会再保护我。 直到如今他也不认为自己当初做的决定是错误的,但在执行时却出现了偏差。艾科尼闯入房间,轻易放倒了安德伦。选择做神职者的夜莺一般不如做十字骑士的强大。他拉开抽屉,拿出那张被蓝色墨水浸透的秘密信件……要是能回到那一刻,艾科尼怀疑自己会毫不犹豫地付出任何代价。但事实是,出于一贯的谨慎小心,他鬼使神差地查看了内容。事情就此开始失控。 信件确实来自铁爪城,由总主教佩顿·福里斯特亲笔写就。但艾科尼敢肯定自己从中发现的秘密要比安德伦神父多得多。“每个人都有秘密要守护。”他大声重复。他根本没想到这个秘密的分量如此之重。 我以为自己是在维护教会的荣誉,但整趟旅程的本质就是场荒诞的闹剧:尤利尔和罗玛是克洛伊塔的学徒,而他们的同行者则是教会的幽灵。我们中没一个人是真正的十字骑士。 至于安德伦神父,对待他的做法是艾科尼犯下的第二个错误。我该一剑宰了他,而不是让他悄悄转醒,并对我痛下杀手。艾科尼还不至于让这家伙的打算成功,却很想知道安德伦为什么这么做。事实上,只一刹那他就有了答案——那名修女了解慈善之家的秘密,而安德伦正是为此杀了她。 “你不该来这儿。”神父告诉他。 “我可以保密。”夜莺之间也可能有联系,“只要你解释为什么杀了她。” 安德伦神父照做了。但他并不知道艾科尼的身份,因此回答中有种讽刺的坦然。“真言药剂不是用在自己人身上的,我没想到你们会来得这么快。”他的手掌前探,神术的光芒比夕阳更明亮几分。“你无需为我保密了,只有死人才能信守承诺。” “我们都是女神的信徒……”那时候艾科尼仍然没明白。 “很遗憾,我曾经是。” 这句话慑住了他。安德伦是怕修女供出他才灭口的,骑士忽然明白了。从没人告诉过艾科尼,教会的夜莺是否也有背叛总主教的一天。他甚至没有想到过这个可能。然而事态不容许他继续想下去了,他下意识拔出剑,斩断一道飞舞的神文锁链。安德伦神父吃了一惊,但这只是开始。意外永远正在开始。 剑如疾风,荡开飞散的神文锁链,却因敌人矮小的身躯没能一击致命。艾科尼正要继续进攻,但尤利尔和罗玛却在这时赶了过来。无论如何,艾科尼不可能直接在他们面前杀掉安德伦神父。 “这不是我的本意。”他对着黑暗的角落控诉。艾科尼本来庆幸自己烧掉了那封信,可尤利尔忽然提到总主教,这让他乱了阵脚。接着安德伦神父突然联系他的举动而认出了他的身份。“盖亚在上,我该第一时间宰了那个混蛋!是他让我别无选择。”仿佛这么说会让他和他身后沉入梦境的囚犯好受些。 但他心里清楚,是尤利尔和罗玛让他别无选择。教会的荣誉就是我的荣誉啊,他保证过不让它受到半点污损。他做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怎么看待盖亚教会——艾科尼·费尔文可以为教会献出一切,包括个人的尊严和人格。他不需要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 于是他鼓起勇气,大步走向地牢。铁门无需锁链,他也不知道尤利尔能否醒来——他似乎陷入了一个难以摆脱的迷梦,艾科尼又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一击解除了他的行动力。这是又一个意外,我根本没想杀他。 无法否认的是,这种情况比他预想的好上许多。艾科尼不敢想象他亲口告诉尤利尔罗玛失踪的消息时对方会作何反应。说实在的,哪怕他成功找到了罗玛,面对尤利尔仍然是一种煎熬。他必须告诉他那一剑的理由,而艾科尼也明白他决不会原谅自己。这种做法极不名誉,但他也不是十字骑士,教会的幽灵不在乎任何人的原谅与否。况且坦白来讲,他们都谎话连篇,谁也不欠谁的。 火炬的光照不到里面,艾科尼点燃蜡烛,而后沉着地转身。“我们没找到罗玛,她可能已经死了。我很抱歉。但我向你发誓会找到她的尸体,并解救那个名为艾肯的男孩。”但愿他活着。 慈善之家的交易他还在追查。当地的考斯主教答应听从他的指挥,但那是在阿兹比·齐恩到来之前的事。这对他的任务造成了不大不小的影响,事实上,是很大的影响,因为连他自己也必须听命于阿兹比。总主教派这位德高望重的教士到银顶城来,让艾科尼觉得自己的能力受到了质疑。 不过阿兹比带来的也并不都是坏处。先前他很担心阿兹比会为了保护教会的秘密而选择杀掉尤利尔,教会的神秘者能够操纵记忆,可远不如灭口一了百了。好在阿兹比还不至于头脑发昏,他不仅提供了圣水和药物来处理尤利尔的伤势,还要求每个知道他存在的人保守秘密。艾科尼甚至不被允许离开银顶城,这正是问题所在。 “换班。”有人踏下石阶。艾科尼不认识他。骑士犹疑地朝后看了一眼,随后走向楼梯。轻微的锁链声从身后传来,他停顿片刻,复又抬步。 第三百六十六章 尤利尔的墓志铭 他发现自己正站在河边,脚下是灰白的鹅卵石。一丛丛芦苇静止在月光下,水面却泛起缓慢的涟漪。一般来讲,河面下不是游动的鱼就是水妖精,但他直觉那东西并非是两者之一。 这是一个安静而荒芜的夜晚,所有思虑和牵绊都消失不见,驱动他的唯有新生情绪:好奇、渴望以及探索欲。他想知道那是什么,于是走入河水之中。在这期间他曾短暂地思考了自己能否在水中漂浮的问题,不过在想到解决方案以前,他决定先尝试一下。这种思考没能给他带来退缩或犹豫,其作用相当于栅栏或者干脆一级石阶,他无论如何都要了解后面的真相,而障碍也必然要被克服,时间的长短和解决方案的简洁或艰难根本无关紧要,他一定要下水。 河水浸透裤子和袜子,彻骨的寒冷稍稍迟滞了步伐。他接着向前,脚底变得松软。他低下头,意识到自己的影子正在水面上飘动,一种迷惑被解开的轻松感犹如血液流遍全身。河面被微风吹动,水下其实空无一物。他开始好奇芦苇为什么能保持静止了,于是掉转方向走近苇丛。 上岸时,他的鞋袜和裤子突然变得干燥。 某种奇异的错觉加入了血液的第二次循环中。我认识这条河。他转头望向东方,希望找到荒凉和沉寂的尽头——它确实在那儿,一道宏伟的桥梁,近乎由人工创造的神秘具现,独一无二。破碎之月在它耸立的塔堡上爬升,将六根手指囊括在内。而长桥另一端,巍峨挺拔的山峰造型奇诡,与古堡遥对沉默。在他注意到月亮的一瞬间,河流中央冒出一串串血红的泡沫,它们随波扩散,染红了金雀河。 色彩触发了即视感。红色的河流,尤利尔想起来,那个预言。乔伊向他提起过可能发生在伊士曼的红之预言,他诧异地发现自己居然记得如此清楚。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关键节点浮出记忆的水面时牵扯起来数不清的碎片,让他意识到自己正身处虚幻的梦境,这种情况相当值得庆幸。他缓缓后退,远离鲜血的河道。 溅水声响起时,尤利尔一时没注意到它是从自己的脚下发出的。红河在眼前缓慢流淌,泡沫仍在鼓动,据此他很确信自己一直在后退。但他重新踏入了水中,这意味着这里并非是他记忆中的河岸了,而变成了一处水中高地。 “预言梦?”恶魔的魔法能看见短暂的未来,可尤利尔不敢肯定自己正在经历预言。占星学上,『灵视』与预言梦两种相似但本质区别很大的魔法,它们作用的主体是不同的。 或许差别也没那么大。箴言骑士与占星和预言没有半点关系,这个梦境的来源只可能是『灵视』。如果无名者在黎明之战前真的属于秩序生灵,那没准在奥托眼里,他的魔法只是沟通命运的细微桥梁,能够承载一些祂想传达给他的意象。这样的话,一切就说得通了:他正沉浸在梦里,环境随他的心意发生变化,而预言作为一种构筑梦境的元素被添加进来。 现在他开始考虑另一个急需解决的问题了。尤利尔尝试制造疼痛,但感受十分不明显;他希望借助神秘,可这处梦境不支持使用魔法的可能。怎么回事儿?他只好站在鹅卵石上,感到手足无措。如果找不到某个问题的解决方案,那么它或许不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而是一个需要接受的事实。 最可能的可能是,我已经死了,他心想,承认死亡没什么困难的。我犯了错误,因此人生到此为止。 尤利尔从没想过自己会死在十字骑士手上,但说实话,他没想过的其实是自己的死亡。作为神秘者他还年轻,可作为生灵,他还挺为自己的一生感到满足。 现在,没有问题需要考虑了,他腾出时间来,将重心转移到身后事上。我可以猜测我的墓志铭。『尤利尔』。也许他们会这么写。『他来自一个没有神秘与魔法的世界,在那里平安成长,为生存劳动;他一生中最大的幸运是在车站踏上了一班通往诺克斯的列车,下车后,他的家成了一所与世界同名的酒馆。一个走运的凡人!』(这句评论虽然学徒满怀感激,但仍不大喜欢。) 下一段接着来。『这意味着他能抛开过去,在新的世界有新的人生,而这些也确实一一实现了:他摆脱了生存危机,找到新工作;他爱过一个女孩,而她正等待着与他团聚;他有过亲密的朋友也经历过背叛,为后者付出的代价就是我们需要在这里写这块该死的碑。』 『他自以为自己是个虔诚的盖亚信徒,但真假只有女神知道。他说过许多谎言,却得到了誓约之卷的承认。』 女神抛弃了我,否则我应该去往祂的神国,银百合铺满青铜刻门伫立的青草地。这里看上去却与地狱类似。他将一枚石子丢进河里,气泡被打散。 『他帮助克洛伊塔的空境统领、外交部长、他的导师白之使,和酒吧老板埃兹·海恩斯拯救过四叶城。』 『他与他的异族朋友找到了失落的月之都卡玛瑞娅,并与他的导师和诺克斯佣兵团共同保卫了威尼华兹。』 『他向一位年轻修女发誓找回她的儿子,并死在了途中。』 也许罗玛会继续寻找艾肯。尤利尔庆幸自己与她在码头分开行动,银顶城距离骑士海湾只有最后一段河路,小狮子既是神秘生物又有索伦保护,到达海湾不成问题。 『他是个恶魔』最后,学徒希望自己的墓碑上可以诚实地加上这句话,反正天国的门扉也不会为他打开。『他为此感到过恐惧,但从未觉得羞耻。他永远没有背叛过任何人。』 很遗憾他不能为自己填上“他是个冒险家”这一句。“老实说,你算是活了两辈子。”尤利尔告诉自己,“而且都是作为人而活着。盖亚在上,你还能要求什么呢?” ……我要继续活下去。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竟泪流满面。 血红的金雀河静静地从他身边奔涌而过,气泡有节奏地浮动,遥远的城塞传来轻柔的歌谣。尤利尔想起萨拉人和他们的守卫,破浪而行的精灵船。他答应梅米会再见面去寻宝;万里之外的高空中,远光之港星辰璀璨,瑰丽的浮空岛神秘深邃,里面有他的友人师长。拉森先生还在等他们将小学徒罗玛安全地送回高塔;甚至是白之使乔伊,他从圣卡洛斯离开后就失去了消息。尤利尔向每个外交部学徒一样渴望成为他,他也对我充满期许。 还有他对教会的愿望。总主教想要掩盖教会的污点,他可以理解;但倘若他们要用刀斧来确保每个知情人保守秘密,尤利尔无法假装自己对这样的结局心满意足。艾科尼·费尔文从未将我当成他的同伴,我也绝不会甘心束手待毙。 “还不是我去天国的时候。”他跪在地上哽咽,“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死亡很容易,但要我接受它却很困难……我很抱歉,我信错了人……不是艾科尼,不是任何人,是我误以为自己可以成为女神的十字骑士。” 但他永远都不会是十字骑士。他是高塔的学徒,将来则是使者。他拥有自己的信条。 这时候,河面下忽然不安地搅动起来,波浪伴随他的情绪而颠簸。尤利尔接近高地边缘,注视着一节白骨浮出水面,又沉入深水。他耳边的歌谣化为哀乐,在破碎的月亮下奏响。 这是红之预言。“命运女巫”阁下曾因窥探预言中人而受了伤。罗玛身处血红命运之中,而他的时间本应就此终止了……莫非这里是我的『灵视』梦境?我还活着? 感激是最后一种在他血管中奔涌流淌的情感,除此之外尤利尔没有第二种感受。他还记得离开『灵视』的方法,盖亚保佑!只要我看到乔伊或索伦,就能找到现实的锚点…… “救命!”忽然上游漂来一截浮木,一个女人抱着木头向他高声求救。尤利尔不得不放弃寻找,转而踏入水中。但这只是开始,越来越多的人和杂物顺水漂下,他们都惊恐万分,向高地上的学徒恳求援手。 他只能作出选择,朝离他最近的人游去。红色的河水很冷又十分恶心,但好在没有想象中的异味和粘稠感。它们仍然是水,只不过变了颜色。至于冷,这是最不用担心的,连索伦也承认他比一般人抗冻得多。 只是漂浮在水里的东西不都是那么干净,尤利尔下水前只脱掉了碍事的皮甲和靴子,此时有点后悔留下衬衣和裤子了。但没有时间让他顾及更多,学徒深吸口气,潜入水下。 这时,梦境却又发生了变化。 河水忽然粘稠起来,落水的人和物都消失无踪。尤利尔感到什么东西擦过肩膀,抓住却是一只只到手腕的断手,他赶紧松开它。河流成了名副其实的血河,他的视野模糊不清,无法上浮或下沉。这里不是再金雀河了,而是具有了神秘之地的性质。 第三百六十七章 锚 当被迫喝下第一口血水时,尤利尔才意识到自己无需担忧呼吸的问题,他从胃里一直到喉咙口都直犯恶心。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灵视』看见的还是我的未来吗? 答案不言而喻。鲜血之河不大可能是一处真实存在的地点,他的梦境既不是『灵视』也不是预言梦,而是两者的结合体现。 当然,这个推测的前提是我还活着。 河水如此冰冷,而尤利尔感觉自己正像希望一样燃烧。他拨开河水,朝前游动,在此期间不可避免地遇到了更多的残肢断臂,甚至还有移动的白骨和危险的武器碎片。一场战争,他意识到,只有战争才能造就这样一条长河。他简直不敢去想象这场战争的规模。 “救命!”这也不再是那个落水女人的呼声,而是许多重叠的嗓音,它们异口同声,在战争的洪流中渴望着救赎。尤利尔又喝下一口水,他连浮上水面都做不到,更别提帮助他们了。 他遇到的第一具完整的尸体属于一位老人。一件样式古怪的长袍揉成一团挂在老人身上,他的面容皱纹密布,但五官难辨。死者的致命伤位于背后,豁口处皮翻肉卷,几乎将他的身体断成两截。尤利尔不禁想起艾科尼的那一剑,要是我侥幸活下来,背后也会有这样一道伤疤。 尤利尔继续向前。血河太过压抑,即便呼吸自如他也渴望浮出水面。于是他遇到更多陌生尸体:第二具尸体只缺了右腿,但心脏被贯穿。接着是第三个人,她有着一头长发,身材干瘪,不过似乎是个女人;第四个人脊椎折断,他身穿皮甲,手里还握着一把三叉戟;第五个生前多半也穿了护甲,只不过是钢制的半身甲,现在早已破碎散落,只有一边肩铠…… 刹那间,尤利尔的动作停住了。比喝下血水更强烈的反胃感在体内升起,迫使他躬下身子,依靠本能缓解肌肉痉挛。一连串气泡从他嘴里冒出来。 这不是一具陌生的尸体,哪怕不用看学徒也能意识到,他是乔伊。 锚点击碎了眼前的血红世界—— 与意识一同归来的是疼痛的感受,尤利尔没叫喊完全是因为他的喉咙干涩得要命,发不出声音。他在眩晕和一层层的视觉幻光中徘徊了一阵子,终于找回了五感。 我还活着,千百倍的感激压倒了痛苦、混沌以及迷乱的颤栗,他碰到铁链和冰冷的石壁,黑暗中扭曲的弦线汇聚成一点橙红火光,叮当的响动与轻微的脚步涌入耳中。他能感到空气中饱含着水分,但他的身体和衣服却很干燥。我在哪儿?我睡了多久?他咳嗽起来,尝到咽喉中的血腥味。 他的动作引起了注意,一个脚步声开始逼近房门。当他的视觉恢复正常、意志足以镇压疼痛时,门打开了。尤利尔眨着眼睛适应自己所处的环境,他挪动手臂支持上半身直起来,好与来人面对面。“费尔文。”他惊异于他们面对彼此时所展现出来的平静。 艾科尼走到他床头的石台边为他倒一杯水。“如你所见,现在你是教会的俘虏。克洛伊的使者大人。” “你看了那封信。”尤利尔一下子明白他是怎么认出他们的了。罗玛即便套上了人类的伪装,她的目的和身材也实在很好辨认。他原先根本没打算与艾科尼同行。 “我以为你没看过。”艾科尼说,“当然,信封没有被动过的痕迹,你一定用了什么手段。” 恶魔的手段。“罗玛在哪儿?你们干嘛要找她?” “我只遵从总主教的命令。” 他故意不回答,就像我避开那封信的话题一样。“她怎么了?”尤利尔想站起来,但没能成功。值得庆幸的是阻碍他的只是铁链而非伤势,学徒低头瞧见绷带,有人给他处理了伤口。他们并不想要我的命。 艾科尼的目光随之移动。“我没把握制伏你,只能选择最稳妥的办法。” 却让我差点没命,尤利尔心想。在梦境中他也被迫在教堂杀掉了艾科尼。这算是报复么?“我还只是个学徒,费尔文先生,也许你看错我了。” “那些已经不重要了。”他将水杯凑到尤利尔嘴边。“你是白之使的学徒,如果与导师达到同等神秘度算是毕业的话,那你这辈子都只可能是学徒了……况且我也不是什么十字骑士,作为黑暗中的夜莺,我只好有什么手段就用什么,只要它能达到目的。” 尤利尔无法拒绝接受帮助。他的手腕被紧铐在床边的石墙上,留下的活动空间不足以完成喝水的动作,更别说挥动长剑或匕首了。事实上,他现在换了干净的衬衣和袜子,这些东西没一件属于他。而学徒的皮甲、武器甚至誓约之卷都不在身边,他的魔力微弱到失去存在感,火种也十分静默。我像个没用的废物,他难堪地心想。但心情无法左右本能,他的喉咙极度干渴,将杯子里的水喝得一滴不剩。他感到下巴也完全湿透,新长出来的胡子贴在脸上。 “你多大?”艾科尼放下水杯。 “十九。”旅程中,艾科尼从没与他谈起彼此的事。尤利尔发现这也是一个不起眼的细节,夜莺不会与任何人谈论自己,以免暴露出太多信息。誓约之卷能辨别谎言,其他的神秘也可能做到同样的事。 “胡说,你的骨头才过了十七年。不过会撒谎是好事,年轻人,把这当成教训吧。”艾科尼别开视线,“成长这种该死的事非要让谁都付出代价,请你牢牢记住那天。” “我会的。”尤利尔回答。 “但愿如此。”艾科尼站起身。他没要学徒原谅他,似乎也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阿兹比·齐恩希望在你醒来的第一时间见见你。他给你提供了圣水和绷带,不管怎么说,感谢他不会有错。我想你肯定能站起来了。” 阿兹比·齐恩是一位苦修士,他光着脚在休息室等候。他有一双沉静的褐色眼睛,头发长得足以束成辫子,盘绕在粗壮的脖子上。他宽阔的双肩覆盖着皮革和黄铜钉扣,但手臂完全赤裸,一张绘有十字图案的黑色钢板挂在他胸前,布满划痕和裂口。除此之外,他的衣着和旺盛的毛发都打理得相当整齐服帖,一眼望去竟给人一种谦卑有礼的印象,但他刚一开口,尤利尔就立刻明白那不过是错觉。 “在见到你的时候,我真高兴你还活着。”这是苦修士的第一句话,“不是因为你是白之使的学徒,而是你信仰的神只也同时指引着我们。”他让他学徒坐在壁炉边的椅子上。“我带来银顶城几服‘蝉蜕’,但圣水的效果往往依靠信仰来加成,你的意志越清晰,伤口就愈合得越快。考斯主教建议我把你弄醒,但当时你的情况有些特殊。” “我陷入了一个奇怪的梦境。”尤利尔含糊地说。 “不管怎么样,你依靠自己的意志熬过了痛苦。”阿兹比说,“单凭这个,我就愿意相信你的信仰十分坚定。考虑到你的身份,想必你协助艾科尼的举动也是出自真心。”他的目光平和地落在学徒身上。 “我要为此说点什么吗?” “不。只是我不愿意让你误会。这时候再说信任很难,但我们也许会就某些微小但必要的细节达成共识。毕竟,我们都是盖亚的侍奉者。” “那没准正是盖亚赋予我理解他人的能力,事实上,如果我是个容易对他人产生误解的家伙,我也不会到这儿来了。”尤利尔决定掌握话题的主动,在阿兹比的节奏里,他根本摸不清对方的意图。“但我的同伴可不是盖亚信徒,她的种族决定了她更爱生命和自然。她还好吗?” “这我无法决定。我们没能找到罗玛小姐。” 她逃掉了?尤利尔有点难以置信,那头小狮子只是个才入门的风行者,而他眼前的苦修士则是位高环神秘者——这是他最大的秘密给他的回馈。“我很高兴得知这个消息。”有索伦帮助,现在她没准已经抵达了骑士海湾。 然而阿兹比修士一句话打消了他的所有幻想:“很抱歉,但罗玛小姐在码头突如其来的涨潮中失踪了。一位十字骑士想将马车赶到街上,我们也失去了与他的联系。” 尤利尔怀疑地重复:“涨潮?” “很难相信但这确实是事实。今年宾尼亚艾欧南部的所有河流潮汛都会有异样的涨落,而根源在破碎之月身上。你该了解得比我还清楚,尤利尔,你和你的导师参与过发生在冰地领的神降事件。”阿兹比的地位明显高于艾科尼,他对尤利尔的认知也超过学徒所见过的绝大多数人。“你的冒险经历足以编成歌谣,女神也会眷顾你。我没法给出证据让你相信,因为被冲垮的那段港口在教堂几条街之外。不客气地说,你只能相信我们。” 第三百六十八章 教会的意 他想激怒我吗?尤利尔观察阿兹比修士的瞳孔,希望在里面找到期待或焦虑。但没有羊皮卷在手,他的判断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艾科尼说得没错,我还需要更多经验来让自己的阅历趋于成熟。“我也不得不信。”他告诉修士,“如果你们承认她在你们手上,不管你们说的话多不客气我也只能听着。这意味着您没必要骗我。而要是她死了……”他停顿了一秒,“恐怕我也不会活着。” 他的答案或许不是让苦修士最满意的那种。阿兹比打量了他许久:“你和你的导师很不一样。” “我比他差远了。” “神秘度?不,白之使成名于两百年前的亡灵之灾,而你还年轻。我指的是行事风格。知道吗?神秘领域大部分的空境都是他的手下败将,这些人挖空心思琢磨他的职业、魔法与神秘的相对限制,希望发现他的弱点。但当他们最终得出结论时,情况没有因此发生任何改变。” 尤利尔不明白:“他没有弱点?” “连‘胜利者’维隆卡都有弱点,白之使虽然是空境的传奇,但却也不可能与黎明之战的大陆之王相比。”阿兹比否定道,“白之使擅长的是扬长避短,他的弱点永远都存在,但人不是因为有弱点就可以被轻易击倒的。更多人动过歪脑筋,想要以他的职位和人际关系作为突破口。前者不必说,克洛伊塔立于云端三千年不是没有原因的,而后者嘛,他没什么朋友,亲人伴侣的存在则与他的过往一样至今为止还是个谜团。” “谜团?”我的过去在乔伊之外的人眼里恐怕也是谜团。 “至今为止。”苦修士说,“不再是了。” 我是乔伊的学徒,尤利尔早在布鲁姆诺特就了解到这个身份将为他带来些什么。青之使已经给过他教训。“我可能不像真正的神秘学徒一样清楚导师的底细。”这当然是实话,但即便他了解也不会与任何人分享。就算是真言药剂,尤利尔也有办法对付。 “看得出来,他对你的教导也与一般的导师不同。”好在阿兹比没逼迫他做什么,“一定要说的话,你的导师不是那种好相处的人。盖亚教会也无意与高塔作对——伊士曼毕竟所属高塔,我想你也是这么觉得的。” “我可一点也左右不了他。” “教会本来也没抱这种奢望。我们只想息事宁人,互不干涉。” “这是你们发动力量捕捉罗玛的原因?”尤利尔忍不住说。 他试图反过来激怒修士,尽管这似乎并不明智。阿兹比毫不恼怒:“伊士曼不是她那样的小鬼该来闯的试炼场,我会庇护她。”他向学徒保证,“如果我们找到罗玛小姐,会让你见到她的。” 见到我,还是把她也关起来?尤利尔仍坚信罗玛还活着,虽然水妖精似乎很喜欢她,但小狮子也不是他先前以为的凡人。等她从河里爬上岸,指环索伦会告诉她接下来该干什么。他们最好不要抓到她。 “你不用担心她,尤利尔,现在你该想想自己的事。” “我还真就在想这些问题。如果我打算今晚到达骑士海湾,你们会报销船票吗?” “眼下港口已经封闭,正忙着重建工作。在我决定好怎么处理你之前,我们只能免除你的住宿费用。教会必须维护自身在凡人中的名誉,而我们的夜莺正是为此而存在的。” “我原以为只有神圣光辉议会的审判机关可能具有类似的职能呢。”露西亚才更重视正义和公平,祂的圣骑士不能容忍女神的教义受到一点儿玷污。十五年前,这些狂信徒甚至在威尼华兹进行了屠戮。他不知道盖亚教会什么时候也变得陌生了,十字骑士还没能干出屠杀类似的事,但如果教会继续眼下这种做派,那一天恐怕也为时不晚。 “每种信仰都在乎声誉。这不是那些将诸神和某个特定时候祈祷的名字挂在嘴边、只求索取的浅薄信众可以理解的。”阿兹比说,“原本可以成为十字骑士或神职者的优秀学徒放弃了他们身为盖亚教徒能获得的一切荣誉,投身于最艰苦最肮脏的职业,在生前得不到回报。你肯定知道墓园里无字碑的秘密,尤利尔,在堕落者玷污安息之地前,石碑下沉睡不醒的有很多都是像艾科尼那样的人。盖亚的荣誉就是这种东西,值得我们中的每个人不惜代价维护它。” “盖亚不会犯错?”尤利尔问。 “必然不会。只有我们这些凡人才可能被引诱偏离正确的道路。你应该很清楚,教会是个庞大的组织,我们不能让不利的风闻刮出教堂的大门,成为那些异教徒攻讦诋毁女神的话柄。” “这也是我想做的。” “我可以相信你,孩子。但我必须要对教会负责,就像你的导师奔波于属国之间一样,责任就是我们的守则,不可置于任何个人情感之下。艾科尼·费尔文深知自己的责任重大,才会将你带到我面前。所以——”阿兹比修士略略前倾身体,“你能给我点建议吗?我要怎么处置你?” “我可以向火种发誓……” “火种誓言也并非万无一失,你为什么不选择那张羊皮卷呢?那是你的神秘物品,对不对?它拥有奇异的神秘特性,效力非凡,看起来是可行之法。费尔文希望修改你的记忆,这也很容易做到,你在梦中时会一无所觉。” 尤利尔听得一身冷汗。“修改我的记忆?” “一个深入火种的巫术,查阅脑海中特定的回忆片段,进行修剪和拼接,甚至于重构——一项工程量极大、难度和失败率相当高的任务,不过用在你身上很值得。有极少数巫师精于此道,他们为他人消除痛苦,保留教训和美好的回忆。想必现在到来伊士曼的学派巫师里怎么也能找出一个能够实现记忆重构并愿意帮忙的人来。但我拒绝了他,这种做法很不尊重他人,比逼迫你发誓更糟糕,我也不会把白之使和高塔的占星师当傻子糊弄。” “盖亚在上。”他忍不住庆幸。一旦教会决定查看他的记忆,那么他们此刻恐怕就不会这么纠结了。 “更重要的是,我考虑过最糟糕的情况。”阿兹比修士接着说,“非教会人员很少会有对教会的强烈的责任心和荣誉感,这种情况下,他们很难向他们认为亲近的人保守秘密——现在看来,罗玛小姐是最先的知情者,而能让你这样的学徒离开浮云之城,想必你的导师也了解内情。消除你的记忆只会激怒苍穹之塔。” 这才是真正让我活到现在的原因,尤利尔心想。“这次我是来实习的。”他承认。 “盖亚教会各分部间的消息并不互通,先前浮云之城的分部又出了意外……我不了解你是从哪里得知这桩该死的丑闻。事已至此,我只好另做打算。请原谅,孩子,但你我的信任和自身情感都不值一提。现在教会需要的是白之使的态度,你对我的承诺是真是假都没有分量。” “如果还有大占星师了解内幕呢?” “高高在上的大占星师怎么会在意慈善之家的丑闻呢?”修士反问。 尤利尔无言以对。 阿兹比修士用神术点燃熄灭的壁炉,驱逐清晨的寒意。“你瞧,我们的荣誉对他们来说分文不值,而我眼里的克洛伊塔也跟你想象中不一样。女神教导我们要理解他人,因为本质上人是无法成为其他人的,完全的感同身受多半要算进神秘的范畴。”他仔细观察了一番学徒的脸色,随后倒了杯热水。“你还需要休息。” “谢谢。”尤利尔几乎忘了自己有多口渴了。他的嗓子一直沙哑,胃里空空如也。艾科尼说他睡了一天半。“我无法代他答应你们任何事。”虽然他很确定乔伊绝不可能四处宣传慈善之家的消息。“从他去往圣卡洛斯以后,我就与他失去联系了。” “但他肯定会主动联系你。”阿兹比修士说,“这是早晚的事。尤利尔,很幸运你是个在交流时比起用刀剑更倾向于开口的人,而白之使大人刚好相反。” 我把索伦交给了罗玛。除非小狮子也被十字骑士抓住,否则你们不可能等到那一天。尤利尔没打算将这些信息告诉阿兹比,但他真的不知道吗?“我想您对他的了解有偏差。解决问题的步骤正是白之使教给我的。” “那就再好不过了,误会将被圆满解决。”修士点点头。“看见你这样的年轻人没能成为我们的同伴是我近些年来最大的遗憾,教会失去了一位忠诚可靠的骑士……而高塔获得了一名优秀的外交部接班人。也许这是盖亚的旨意吧。” 不,是奥托的指引。“感谢您的信任,阿兹比大人。我也相信教会可以处理好慈善之家的事,如果你们找到了罗玛,我很乐意帮忙安抚她。” 第三百六十九章 等待 “费尔文。” 修士从背后叫住他,艾科尼停住脚步,循声望去。“大人。” “有件任务非你莫属。” “我并不想见他。”他知道内容,这是不用好奇心也可以得到的结论。“尤利尔需要休息,看见我他可没法安下心来。” “说得没错,但我在银顶城没别的人手。如果我派考斯去,第二天铁栏杆后就会空空的不见人影,他的尸体则倒在石桌上。你可能发现他是淹死在酒水里的,而那孩子将表示他是被迫越狱来给我报信。” 阿兹比修士说得虽然夸张了些,但考斯主教的确是个酒鬼。艾科尼希望教会在甄选神职者时能够更仔细些,但这不属于他的职权范畴:“他不会在工作时饮酒,清醒的考斯主教还算是值得信赖的。” “忠诚值得信赖的人,有时候能力却不大让人放心。没明白吗?他对付不了尤利尔。” “我也不能……” “我不是指神秘度。”修士说,“你的任务会有人接手,艾科尼,现在总主教需要你投入新的工作。” 只有总主教才能命令我,但他正要我听阿兹比的命令。艾科尼感到很不舒服。“我为女神服务。”他回答,“告诉我它不是看着一个伤员。寻找那头狮人、清理教堂……甚至挖墓穴都行。” “也许某天你会心甘情愿地给某人创造安息之地。”阿兹比说,“可现在你只能当护士。” 苦修士仍然坐在原位,神情犹如石雕一般坚硬。艾科尼希望从中看到嘲弄的色彩,但他察言观色的本事在这群将面不改色作为信条的人身上得不到体现。 他揉了一下鼻子。“你们不是说好了吗?他在骗你?” “不,我们坦诚相待。他知道我隐瞒了一些事,我也清楚他不会甘心被当成筹码。” “我不懂您对诚实的理解,大人。您隐瞒了什么?” 修士长叹一声,“学派巫师不会来帮我们的忙,他们自己都缺乏人手。当然,要是那帮巫师知道我们掌握着白之使的学徒,没准就会来凑热闹。” 这算什么?艾科尼对巫师一向没有好感。“您不是已经否决了这个方法了吗?” “没错,但这有个前提——白之使会因为他的学徒来找教会的麻烦。我不确定事情还会不会这么发展……女神保佑,就让混乱在限制中加剧好了。” “混乱?”艾科尼吃了一惊,“我能了解发生什么了吗?” 苦修士允许了。“天亮前来自骑士海湾的消息:守誓者联盟向血族宣战。已经有大量的炼金战舰从联盟总部出发,直奔骑士海湾。高塔毫无动静。” “他们要在伊士曼的领土上发动战争?”艾科尼意识到情况不妙。“王族怎么会允许——” “在神秘领域的战争中,王族的意见并不重要。他们对寂静学派的夏妮亚阁下敞开大门,恐怕是对眼下的情况早有预料。当然,高塔外交部过后也会插手进来,命运女巫还停留在骑士海湾呢。” “我听说雄狮阁下返回了王都。”他谨慎地说。 “雄狮和女巫不可能参与守誓者联盟的战争。”修士断定,“他们是为了那小学徒而来的,从布鲁姆诺特传递回的消息来看,克洛伊塔再次封闭了浮云之都。这帮占星师永远缩在家门后,被各种预言幻影折腾得担惊受怕。” “所以只能是外交部插手?” “白之使向来对属国一视同仁,都只是工作所在。他未必想理会伊士曼的杂事,但一定会尽到职责。”阿兹比修士忽然转身,“当然了,等待战争结束后收拾残局是最简单的方法,但也正因如此,白之使不会这么做。” 艾科尼不明白:“白之使不在骑士海湾?尤利尔和罗玛都要到海湾去,莫非他们要与女巫汇合?”星之隙一直掌握在高塔统领手里,他们怎么回去浮云之都? “他现在哪儿也去不了。”修士告诉骑士,“血族率先开启了战争,他们的宣告方式一如既往:不是以战书,而是用鲜血。伊士曼王族想要与虎谋皮,你瞧他们会得到什么报酬。” 他希望得知更详细的内情,但苦修士没打算告诉他。王族正在与寂静学派合作,但阿兹比指的显然不是巫师。艾科尼有些后悔过早的离开王都了,清扫教会内部的过程中,总主教不会给他提供任何与任务无关的消息。我一直是执行者,不是决策者,阿兹比·齐恩恐怕也这么想。他要我做什么? “这些对你来说只是谈资,听听就算了,他们不适合你参与。别用那副表情看着我,就拿你身边的人来说:考斯主教认为你要为安德伦神父的死负责,他想控告你当时为了掩盖自己的身份,才让那头小狮子逃走,你却认为他值得信任。” 又一个格莫。“我找不到万全的机会,也没与当地的夜莺联系过。安德伦是我的目标之一,如果他是奉命参与交易的,那也没人通知过我。”这不全是谎话。在尤利尔面前他没理由杀掉安德伦神父,借口会令人生疑。艾科尼忍不住想过尤利尔和罗玛会相信自己的解释这种可能,但眼下只是徒增烦恼。“照你说的话,考斯主教也可能被牵连到慈善之家的事情里去。您调查过他了?” 苦修士凝视了艾科尼好一会儿,目光充满了怜悯:“这酒鬼没问题,我向你保证,艾科尼,他只是蠢而已。在书房里你认为高塔的两个学徒会因此猜到你的身份,而一开始就清楚内情的银顶城主教却压根没意识到夜莺的意义。当然,考斯出身于寂静学派,我们要极力维护的荣光总是落到他们这些贴在十字架外皮上的家伙头顶。算了。作为十字骑士,你干得很漂亮。” “我不是十字骑士。”信任同伴有什么错?尤利尔不是教会人员,但考斯主教管理着银顶城的教堂,我本来就不该怀疑他。艾科尼有些恼火,“我得去当我的护士了,齐恩大人。”不管他要我做什么,艾科尼不想让他如愿。 “我很欣慰你将朋友放在教会的荣誉之后,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摆脱过后的情绪。总主教大人希望你能更坚定。” “你说的朋友是指尤利尔?大人,在他承认自己是高塔学徒前我们才算朋友。”他干脆地回答,这个话题没必要再进行下去了。“他们也没信任过我,不是么?不管总主教大人希望我怎样,我都记得清楚。”用不着你提醒。“我没有荣誉,也只有荣誉,盖亚将一切看在眼里。我永远坚定不移。” 修士收回目光。“需要添柴了。” …… 尤利尔将手掌凑近蜡烛,火苗在他掌心下跳跃。这一环浅浅的光圈之外,布满锈迹的铁门笼罩在黑暗里。另一朵光焰距离艾科尼很远,他似乎也习惯于隐身在暗影中。 夜莺,学徒心想,我根本不知道教会里还有夜莺存在。是表世界与诺克斯的区别,还是说他对教会知之甚少?恐怕是后者。他接受的教育不是长大以后成为十字骑士或者神职人员,而是简单的识字计数,用以谋生。教会不需要我这种人,三年前不需要,三年后的里世界同样不需要。慈善之家的修女断定他的信仰虔诚是因为想法不切实际,没准他的父母也这么认为。他们给了他生命和一个异样的灵魂,他们一定一早就看出来了。 细微的响动从身后传来。尤利尔看不见艾科尼,但能感觉到他在椅子上挪动身体。“费尔文。”骑士似乎有话要说,学徒抢先开口。“你还会去骑士海湾吗?” “我又不是什么骑士,干嘛到那该死的海湾去?总主教有新的任务交给我。”艾科尼的口吻没变化,“我是教会的夜莺。”他不知在对谁强调。 “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慈善之家的事的?” “我在三个星期前得到命令,离开铁爪城去跟踪一帮藏头露尾的血族商人队伍。”艾科尼有问必答,“他们在流水之庭临时决定走陆路,因此我一直先他们一步。由于失去了他们的踪迹,我没有惊动途中的任何一间教堂。” 除了在红树林后的那座小镇。“你就想跟我说这个?”尤利尔没指望自己能轻易猜对。“还是罗玛的事?” “我以为你不想跟我说话。” 尤利尔当然不想。不管艾科尼有什么理由,他都是让学徒变成阶下囚的罪魁祸首,一个不折不扣的背叛者。但现在沉默对他没好处。如果艾科尼·费尔文能把个人情感放在责任之下,那我也可以。“不,我不喜欢安静。你们在等什么?” “等?” “等白之使联系我,或者雄狮阁下找到罗玛。”十字骑士们拿走了他的全部行装,而阿兹比一定会明白高塔学徒没有随身携带指环代表的意思——他要么是出于谨慎,要么就是故意为之,总之绝不可能把它弄丢。这苦修士认识我,尤利尔觉得他也会猜到乔伊的夜语指环索伦被自己带在身上,现在则是到了罗玛手里。“他没派你去,费尔文,罗玛她一直很幸运。” “我也很意外。”艾科尼承认,“那你说罗玛小姐现在在哪儿呢?” 第三百七十章 沉没的炼金战舰 罗玛正睡在冰棺材里。 指环在半空静默无声地悬浮,无论车厢怎样翻转摇晃也不移动。它身上的符文隔上几分钟才会闪烁一次,不固定哪个特定的字符,只是为了让罗玛知道它还在运转。不停有气泡被捕捉,而后融入车厢外密不透风的冰壁中,让棺材里的小狮子不至于真的一命呜呼。 沉入梦境前,她迷迷糊糊地想自己漂了多久。其中最靠谱的答案是在打开箱子时,繁花之月已经到来了。紧接着她就梦见车厢被一艘血族的运输船捞起来。在射杀掉那群吸血鬼后,罗玛打开船舱的门,发现睡在婴儿床上的艾肯。巨大的幸福使她立刻苏醒过来。 被卷离码头的第一个晚上,她毫不怀疑自己将夜不能寐。车厢随着波浪起伏,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旋转。唯一能透过光亮的是那块玻璃,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它一直被罗玛踩在脚底。每当她无聊透顶,就趴在上面看河水在冰下流动,运气好还能瞥见鳗鱼和乌龟,以及码头栈道和石阶的碎片。遗憾的是,没有水妖精接近这只古怪的木盒子,河水也总是浑浊不堪。 这样的颠簸持续到她疲惫地睡着,而罗玛担忧过的撞击、下沉或漏水问题则完全没出现过。天亮时她才清醒,明白了索伦的用处。不用说,她开始后悔自己没把导师拉森的戒指偷出来了。 阳光透过门缝填充的冰晶,迫使罗玛闭上眼睛。“我们到哪儿了?”水流还算平缓,但她很怕车厢就这样漂进歌咏之海里。 『……距离骑士……半小时……』索伦还是写得磕磕绊绊。 “你到底怎么了?”罗玛不知道金雀河里有什么能干扰法则之线的神秘,还是说它只是没能量了? 『……』 指望索伦能说明白因果,还不如等车厢被载着小艾肯的血族运输船打捞起来。罗玛趴在玻璃上看了一会儿水,无聊得想用爪子在木板和冰霜上刨出一个洞来。她原以为冒险都是在微光森林和与尤利尔同行时那样的经历,连路程都充满异趣,结果到头来她提前关上了禁闭,浑身上下简直像长了虱子。 好在只需再忍耐半小时。“你说,尤利尔会比我先到骑士海湾吗?”罗玛忍不住问。她期望尤利尔和艾科尼能连夜赶路,最终在骑士海湾与她碰面。当然,她的一部分也在拒绝这个可能。我想去的是落日草原啊,罗玛已经很久没见过母亲了。 『……有这……可能……』 “有这个可能,还是没有?” 索伦懒得理她。 “如果我找到了艾肯,但没找到海伦女士,你会陪我去落日草原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做梦』指环这一句写得流畅又迅速,但好歹理会她了。 又过了十分钟,罗玛说:“我肚子疼。” 白霜在地面上噼里啪啦的蔓延,指环先生显然一肚子火气,但它是不会因此坏肚子的,罗玛也没法把自己变成靠魔力和符文维生的炼金产品。最终它妥协了。『小心』 车厢翻转,冰霜解冻。罗玛一跃而出,跳上湿淋淋的车顶。她不觉得在河中央会遇到什么危险,金雀河作为贯穿伊士曼的重要航路,大的风险早已被人为排除,小的风险则多半是人为创造。水妖精算不大不小的麻烦,但她有把握对付她们。 阳光十分暖和,霜之月似乎真的过去了。金雀河的走向并非直直朝东方,它在银顶城稍微向南拐了个弯,随后以一个较大的弧度斜入东北海岸。气候也随之起伏,如同河堤中的波浪般变幻不定。车厢正贴着一侧河岸移动,罗玛能看见卵石地后的草野和深绿树林,远处的山脊耸入云霄,从峰顶到山谷都是黑灰色的。那里的气候如何好像与太阳没关系。 她打开地图,“莫里斯山脉。”据说它一直蔓延到最南端的冰地领。如果向东南翻越山脉的峰峦,就会抵达一片冰海。高塔占星师们称之为月海,他们说破碎之月就是从冰海的尽头升起的。 “那破碎之月是晨曦之神埃尔文斯的造物喽?”她问萨比娜。 “我听说破碎之月本身就是一位神只。”占星师学徒说,她一准儿是在图书馆查到的。罗玛虽然不喜欢听占星课程,但对这些故事和传说向来记得一字不差。拉森先生从没说过破碎之月是神只。 不过这个猜测现在已经被证实了。破碎之月在冰地领神降,罗玛没在高塔也能听见这样的消息。涉足神秘的冒险者们整日谈论碎月、精灵城以及宝藏之类的话题,还有人动身前往伊士曼。罗玛也跟着向南的人流在各个矩梯之间跳跃,其中布列斯塔蒂克帝国的穿梭站最厉害,直接将她从诺克斯北部丢到了伊士曼的铁爪城。那似乎是一个一次性的矩梯,掌握在某个神神秘秘的异族商人手里,他收下了罗玛偷来的阿比金币,承诺将她送到伊士曼。 一开始她还盘算着要修理好铁爪城的观景球坐标,后来她这件事就被忘在脑后了。也许我该选择去落日草原,可这样就无法遇到玛奈和艾肯……现在小狮子知道那名商人是在骗她了,因为她在穿梭时损失了一枚雪花戒指上的防御魔法。“下次见面,我会要他赔我的。” 在河流东方的景色则更加开阔,原野植物有层次地排列,尽头隐约可见闪光的海洋以及周围建筑的细小黑影。尤利尔没有骗她,骑士海湾的海水是蓝色的。罗玛看了最后一眼,被突如其来的一阵颠簸晃回了车厢。索伦当她是铁锅里的蔬菜。 『你被船看到了吗』 “河上没有船。”小狮子用爪子戳戳它,“你能交流了?之前怎么回事?” 『河里似乎有某种魔力,神秘度足以干扰秩序。我被河水影响了』 “我问的是银顶城港口。有人在金雀河掀起大浪?” 『那只是自然现象……不过神秘确实能够引起潮汐,我猜是月亮的缘故』 “碎月神降。”她一骨碌爬起来,“能给我讲讲吗?”由于他们是为了揭穿教会里的邪恶交易,解救艾肯和其他孩子而旅行,罗玛一路上都不敢多问尤利尔他的冒险故事。“求你了,睿智的格森先生。” 『你和尤利尔都把我当傻子么』索伦抱怨,『这可不是长话短说能讲清的故事,我也不了解全部……事实上,尤利尔和他的朋友先一步找到了卡玛瑞娅,我和主人过后才抵达』 “月之都卡玛瑞娅,传说它是满月与歌谣之城。”这是萨比娜告诉她的。 『传说就是这样。满月没错,不过歌谣嘛,我只听见那个白痴的惨叫……』 …… 罗玛的小船上岸时,正值最炎热的中午。指环索伦将马车厢划进一湾浅水沟,冰壁溶解伴随着木头的散落。一路从银顶城来到骑士海湾,马车已经没几个零件还能坚守岗位了,索伦表示它的魔力也快用完了。『比起爱听睡前童话的小鬼狮子,尤利尔还算是好旅伴。这我可真没想到』 “等到找到艾肯,我就带你去见你的姐妹。”命运女巫的夜语指环名为乌茜·格森,是与这家伙同一批制造出来的。当然,每一枚夜语指环长得都一样。 罗玛爬出来时还特意瞧了瞧有没有鱼人,结果不消说。尤利尔和艾科尼也没在小镇等她,这真是令人失望。 『愿奥托保佑你计划顺利』戒指挖苦。 这座小镇名为灯塔镇,与先前的所有城镇都不同。罗玛看见的大部分人都从事着与海洋和商运相关的职业,巡游骑士还会在腰间别钩子。街道上往来的行人不多,有足够的空隙让他们绷着脸骑马而过,海湾上下似乎充满了紧张的气氛。“发生什么了?”她把自己的头发藏得更小心。 『你等在这里』索伦决定去看看报纸。它回来后,在小巷的石壁上为她逐条复述新闻。 “守誓者联盟为什么会向血族宣战?”高兴之余,罗玛不禁疑惑。“难道它不允许吸血鬼退出联盟?” 『什么?这就是你得出的结论?』指环甚至加上了标点。 小狮子脸红了,她知道自己闹了笑话。如果守誓者联盟与血族没有矛盾,退出联盟这种事根本不会发生。“我的意思是,他们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是血族先击沉了联盟的战舰』 战舰?“我见过这艘船。”她意识到这是那艘曾在红木林附近经过的守誓者联盟的商船,偷渡者克莱默在那里游上岸。“它应该不会在骑士海湾停留的,克莱默说它要出海航行。” 『你信那个偷渡客的话干嘛』 罗玛想不出克莱默骗他们的理由,但也无法证明他说了实话。“我想去铁龙港看看,这件事不对劲。”神秘领域要开战了?她觉得率先发动攻击的应该是守誓者联盟,他们要驶入歌咏之海深处,而血族狙击了这艘伪装成商船的战舰。 『不』指环告诉她,『你要先去找命运女巫海伦阁下,然后让她帮你进入教堂找艾肯』 第三百七十一章 最佳挑衅 消息传到他耳朵里时,罗奈德还在逗弄一名十几岁的小侍女。只是前一秒他还沉浸在她的温语软怀中,后一秒就再也无心考虑这些。“我刚离开流水之庭。”他告诉报信人,“那鬼地方虽然潮得跟鱼人的鞋底一样,但存个几十天暴雨还是不成问题的。” “我不了解,阁下。” 对他说什么他都不会了解,罗奈德决定亲自去找夏妮亚。之前她拒绝与他见面,托辞自己脱不开身,罗奈德知道她不想见他这个声名狼藉的狮人。大部分自认为矜持的女人都这样。没关系,反正罗奈德同样也不喜欢那个死板的学派巫师。 不过现在她将消息送进了他的耳朵眼儿里,恐怕是要他主动上门去找她。雄狮对于女性一向宽宏大量,夏妮亚打算拿捏他,他可要瞧瞧自己亲自上门拜访会给她带来什么好传闻。 雄狮闯入龙穴堡时,巡逻的骑士们对他视若无睹。只有少数几个人去禀报女王和诺曼爵士,领队瓦林爵士谦卑地下马致意,罗奈德也没注意到他。 “别一副吃苹果看见里面有条虫子的表情,女士,要懂得尊重前辈。‘第二真理’大人知道他派来伊士曼的使者连礼貌都没有吗?” “很抱歉,雄狮阁下,但我想我看见的是半条虫子。”夏妮亚在门后讥讽道。她倒也不蠢,在他进去之前迈出了卧室房门。 “嗯,虫子对很多神秘种族也是美味佳肴。”罗奈德这才有机会打量她。 夏妮亚的装束仿佛在声明她是最循规蹈矩的那一类人。这位女性巫师穿着一身松垮臃肿的黑长袍,脖子上系着一根白丝巾,头发一丝不苟,全藏在边缘悬坠银白十字架的窄小黑三角帽里。她的眼窝永远泛着疲惫的青灰色,颧骨又高又尖,嘴唇抿成严肃的一条直线。比起高塔的青之使,她好歹还有点厌恶的表情浮现在脸上。 “你是为了金雀河的事吧?” “或许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这是信口开河,但他也根本不关心金雀河怎样。 巫师挑了挑眉毛,眼带惊奇。“那骑士海湾的战争呢?守誓者联盟已经向德拉布莱和他的血族宣战了,伊士曼可是你们的属国。”夏妮亚让他跟自己进入一间小客房。他们的对话声像皮球一样在走廊的立柱间左冲右突,她受不了了。 “对高塔来说,这不是件新鲜事。” 巫师头领审视着他,“你们早就预测到了?” “我还以为你们在浮云之都封闭时就知道了呢。”罗奈德承认。 “我们的结论是推测,需要确凿的证据才能定论。克洛伊塔封锁了通道和星之隙,学派与你们的消息传递便就此断绝了。” 雄狮才不信巫师会与布鲁姆诺特的夜莺失去联系。事实上,所有神秘支点都互相用夜莺渗透,以刺探机密。“那个黑巫师是怎么回事?他从圣卡洛斯来到了伊士曼?” “总部的巫术基盘没有『弄臣』的记录,而且从魔文的关联性来看,我很怀疑这种巫术是不是真的存在。圣卡洛斯肯定有黑巫师,但要说他的水平能超过学派的魔咒大师,还不如相信是某个学派巫师未公开的研究结果不小心泄露了出去。” “研究黑巫术的学派巫师?” “我们不修黑巫术,但也不会否定它的价值。真理包容一切。等巫师们将黑巫术重新组合成安全的神秘,你们会感谢学派的钻研精神。我的导师就是一位魔咒大师。” 魔咒大师与神秘度无关,但绝大多数能在魔咒学上有所建树的巫师基本都是跨越亡续之径的法则巫师。罗奈德希望自己见过夏妮亚的导师,“他是‘蒸汽工人’,还是‘纹身师’?” “都不是。我的导师是帕琪尼斯,一个只有高环的学派巫师。尊贵的雄狮阁下多半没听说过她。” “我很高兴得知一位魔咒大师的名字,或许空余时我可以与她谈心呢。” 夏妮亚的眼睛里明白地写着“你没有心”这几个词。她好像一个在感情方面受过伤害的怨妇,没准是我干的?罗奈德竭力回忆,但他见过的漂亮脸蛋实在太多,而且它们与那堆名字完全对不上号。也许她叫阿德拉,就是这样。 “好吧,我们说正经的。”他只好转移话题,“血族偷袭了守誓者联盟,又立刻在流水之庭搅风搅雨,他们将战线拉长到半个金雀河有什么意义?” “你怀疑我们与那些吸血鬼合谋?” “海伦希望我们能达成共识,那就是血族和黑巫师正联手对抗进入伊士曼的神秘支点。”雄狮说,“我是为此而来的。” “德拉布莱和联盟的矛盾只有他们清楚。”夏妮亚表示,“学派也没发现什么。” “你说他们和和睦睦,然后突然有一天厌倦彼此,就分手了?” 法则巫师捏了捏丝巾角。“血族拒绝制造血裔这个理由听上去就很假,但吸血鬼与联盟的矛盾可不止这一条。联盟自成立以来,各种族的内部问题就没少过,我们无法判断战争最关键的导火索。” “那黑巫师呢?” “他们完全不成体系。照实说,黑巫术只是巫术的分支,学派不认可巫师们将其作为主修方向钻研。探寻真理是没有捷径可走的。我们把黑巫术列为禁忌,是因为它与学派追求的理念背道而驰,而不是说它的威胁有多大。”她咳嗽一声,“说到危险性,难道他们还能超过恶魔么?” “对教会而言,他们与恶魔区别很大吗?” 她抿了一口水,目光移向窗外猎猎的旗帜。“学派不是教会。”这句话的音量也许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有多轻。“你认为黑巫师会与恶魔狼狈为奸?” “我还以为你们向来都这么认为的呢!” “哼,不管黑巫师与谁合谋,这些推测都没有确凿证据。但黑巫师确实策划了潮声堡的刺杀,我有理由相信吸血鬼得到了他们的帮助。至于六指堡,黑巫术再怎么反常,也不可能像无名者一样跨越阶级。更何况林德·普纳巴格前不久刚经过流水之庭,黑巫师不可能逃过他的眼睛。”就这些?这女人似乎胜券在握。怎么回事? 罗奈德决定再丢出筹码:“圣卡洛斯的骚乱也有黑巫术的痕迹,我们的统领大人被迫关闭了星之隙。” “真劳烦为你飞来飞去了。”但即便嘴上挖苦,夏妮亚还是不得不重视起来。她提着脚尖,臃肿裙袍下的脚步轻得像幽灵。她脸上若有似无的得意稍微模糊了些。“那么圣卡洛斯的黑巫师应该与血族有关,想必雾之城的叛乱就是为了限制高塔的星之隙。” “这意味着血族想要和高塔开战。” 夏妮亚紧皱眉头:“是你们打算与血族开战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伊士曼的情况,你和‘命运女巫’只是来找那个狮人学徒。当然,白之使可能为他的学徒管管闲事,除此之外,这片土地没什么值得你们掺和的。” 真希望之后她也能这么想。“高塔已经封闭,我知道你想要什么。”罗奈德说。从一开始,这女人似乎就笃定她掌握了重要把柄,非要从他嘴里套出话来不可。我倒要瞧瞧它是什么。“因为一个预言。” “什么预言?” 罗奈德没答话。他端起夏妮亚的杯子,果然瞥见她的脸色一下难看起来。玻璃杯在他手上转了一圈,重新落回了桌面。“我可不是变态。”他调侃。“想知道就拿出诚意来。” 夏妮亚沉默了两秒钟。“还不够。学派为这个消息付出的代价是其次,但它对你、对克洛伊塔来说至关重要。” “好吧。”雄狮满心好奇。反正克洛伊也不会参与到伊士曼的破事中去,战争已然开启,命运集会的秘密时效也已经过了。“圣者得到了红之预言。”他甚至没在叙述时多做隐瞒。 没想到巫师领队的目光忽然变得奇异起来。她眨着眼睛,连罗奈德的催促都没听见。 “你发什么呆?”雄狮不满。 “我知道那个预言是什么了。”夏妮亚慢条斯理地说,“之前我通知你的消息是金雀河因暴雨决堤吧?” “少卖关子了,小甜心。” 什么样的委婉请求也不如这句称呼好使,巫师厌恶地后退半步,甚至加快了语速:“流水之庭的降雨使金雀河逼近了往年的最高水位,降雨是黑巫术作祟,但他们的目标可不只是六指堡。” 霜之月不像炎之月,这时候的连绵暴雨来得太过异常。而且高塔监控整个诺克斯的气象秩序,自然产生的寒流和雨云提前就会被发现。这只可能是神秘现象,并且受人操纵。从寻找罗玛被黑巫术打断,再到潮声堡一名侍女被控制当了刺客,显然黑巫师们竭尽全力试图干扰高塔使者的任务。但如果他们的目的是要与高塔开战,那这根本不够。 “他们想对罗玛动手?”罗奈德想到一个可能。 “高塔学徒算什么?哪怕她是你的同族,也是空境阁下的学徒……克洛伊塔又不会因此而动摇。”夏妮亚摇摇头,“我先前以为血族要在骑士海湾的战争中瞄准海伦·多萝西娅,但他们的胃口大得可怕,让我们也出乎预料。” 这还不够?女巫海伦在高塔的地位非凡。“我不——”忽然之间,仿佛福至心灵,一个答案出现在罗奈德脑海中。 啪的一声,他失手打碎了杯子。 第三百七十二章 命运洪流 黑暗令他十分不适,程度远超过潮湿和虚弱。艾科尼有时候会问他需不需要驱寒,但尤利尔没感到冷。“难怪你会成为白之使的学徒。”骑士说,“我听说他碰到的东西都会结冰。” “没这回事。”学徒回答。“空境怎么可能控制不好神秘?” 教会的地牢比想象中更空旷,这不大可能是巧合,他们在银顶城的街道上都能遇到谋杀案。巡逻骑士每天忙着处理小偷、强盗和骗子,这其中会有一半人落到教会手里,因为当地治安局管不来这么多罪犯。看来阿兹比修士不希望别人知道我在这儿。 更何况,他心想,还有恶魔。无名者的数量稀少,但在觉醒时完全毫无防备,很容易被侦测站甚至教会的侦查神术发现。被抓住的结果当然不用说,尤利尔每想到这个事实就无法安然入睡。 他唯一的交流对象是艾科尼,这个先是志同道合的旅伴,后来变为夜莺和刺客,最终成了他的狱卒的盖亚教士。尤利尔与他没什么好说的,但艾科尼主动与他搭话,哪怕看不见他的神情,尤利尔也能察觉到他的不情愿。八成是阿兹比修士吩咐他这么做的,学徒心想,这一定有缘由,他希望能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好在这样的生活结束得比预想中更快。第二天早上,艾科尼·费尔文就被人唤离了门外,尤利尔竖起耳朵听动静,艾科尼什么也没说,但一定有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了。当一名陌生的骑士解开锁链、示意他跟在身后时,尤利尔还以为教会找到了罗玛。这个猜测沉甸甸地坠在他胃里,尤利尔只好竭尽所能不让失望和难过展露在脸上。不知是什么原因,直到现在艾科尼都没出现。这本是对他有利的情况,尤利尔从没放弃过逃走,而身为凡人他绝不可能对抗神秘生物。 然而带路的看守似乎也不好惹,虽然他不是神秘生物,但穿着十字骑士的铠甲,腰佩长剑。剑柄就在眼前,简直触手可及,铁链无法阻止他小幅度地活动手腕。只要我夺下长剑,放倒他很容易。尤利尔克制住目光不去看它。当然,逃出地牢没问题,逃出教堂就不一样了。没有那把冰霜之刃提供神秘度,『冰雪王冠』根本不可能成功,而这是他估计自己唯一能伤到高环的魔法。学徒不敢赌阿兹比修士和艾科尼是否会因为找到罗玛之外的紧急事件离开教堂。 看见阿兹比修士就等在楼梯外不远时,尤利尔不禁庆幸自己没有冲动。“大人,您是打算亲自来见我吗?” “我已经来了。”苦修士面对的窗外爬满常春藤,宽阔的叶片即便在霜之月也绿意盎然。“我想这件事你肯定希望尽快了解。”他转过身,目光带着怜悯和无奈。 “近来我希望了解的事不会少,大人。”他好像在看一只拴在屠夫门前的羔羊,尤利尔心想。“它是什么?” “我们有幸得知了你的导师的状况。” “你们找到了罗玛?”看来他得另做考虑了。 但回答出乎意料。“不,罗玛小姐仍下落不明。金雀河在六指堡决堤,整个流水之庭到骑士海湾都被洪水波及,银顶城也有大量房屋被淹没。”恐怕这就是艾科尼突然离开的原因,尤利尔意识到。 阿兹比修士顿了顿。“我们得到流水之庭传来的消息,白之使阁下两天前在六指堡试图阻止洪水的爆发,但……他尽了全力。” 他一时之间竟没明白:“然后呢?” “等洪水消退,我们会全力搜寻他的遗体。孩子,请不要过分悲伤。”修士的语气十分和缓,“白之使阁下是一位值得歌颂的英雄人物,愿女神看顾他的灵魂。” 预言梦。他的胃抽搐起来。 “盖亚没教祂的信徒撒谎。”尤利尔用最后的镇静说。 阿兹比修士的神情是介于哀伤与平静之间的缄默,他的悲痛显得如此克制,几乎让人分不出真假。“去港口看看吧,去问任何一个从六指堡逃来的神秘生物,我有没有跟你撒谎。这就是我耐心等待得到的结果,尤利尔。我们都在等。” “不。”他听见某个人用自己的嗓音说。他掉入了烈焰的地狱,火焰的幻象点燃常春藤和修士的长袍,浓烟与火星不住扩散,最终连他的血液和骨骼一同燃烧。这不可能是现实。是了,我在做另一个梦。 “尤利尔。”视野骤然昏暗,尤利尔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跪在了地上。阿兹比·齐恩修士站在他面前,仿佛在儿时教堂里的神父正为一个迷茫的灵魂施洗。 等待的结束。学徒想起修士的话,他已经决定要如何处置我了。他忽然意识到乔伊死了这个消息的真实性,不论如何,阿兹比修士不会用他来交换一个死人的承诺。 “最近银顶城里少有恶魔活跃,这多亏盖亚注视着凡人们的城镇。”苦修士开口,“但天灾无情,摧毁了女神辛苦维护的和平安宁。无辜的人民在痛苦中挣扎,祈祷救赎。他们需要的不仅是物质上的援助,还有精神的抚慰。”哪怕在学徒和另一名十字骑士面前,他的目光居然仍是充满悲悯的。“教会必然要承担起这份责任,我们义不容辞。这时候,烧死引来灾祸的恶魔足以安定人心,拯救更多灾民的灵魂。” 他要烧死我,尤利尔听明白了,用处置恶魔的名义。我小心地保守秘密,可命运仍能戏弄我。盖亚将一切看在眼里么?尤利尔不禁深深怀疑。祂究竟是耳清目明,看穿他的本质借修士之手消灭邪恶,还是又聋又瞎,连自己的信徒善恶都难以辨识分明? “愿女神看顾你们的灵魂,尤利尔。”阿兹比修士转过身,“也许祂期待已久了。” “齐恩大人。”铁链传来拉力,但尤利尔站起来,把自己钉在原地。“作为盖亚信徒,对你的做法我很难有意见。不过,我在奔赴刑场的路上听闻你们正寻找一部圣典,据说它在布鲁姆诺特的教会分部丢失了。” 阿兹比修士果然站住了脚步。 诸神保佑我。“但女神又把祂的圣物送回到祂的信徒手上。”尤利尔感到身后的力量也随之放松。他说道:“丢失的圣典是巫师的遗物,归还来的则不同。它上面书写的只有盖亚的神文,只有虔诚的信徒能够使用它。” “净化之火会证明它的神圣。”修士警告他。“不要妄想愚弄女神。” 你不是盖亚。“您知道的,大人。我可算不上虔诚的信徒。”学徒说,“把圣典带入地狱实在是罪大恶极……就像那位巫师一样。教会没人得到它的承认,是吗?” 阿兹比修士让所有人退下,包括扯着学徒的那名骑士。有一瞬间,尤利尔不切实际地希望他把剑留下。达成他的疯狂念头需要格外的运气,倘若碎月乘机用厄运报复,尤利尔起码还能自我了断,死得不那么痛苦。 “据我所知,圣典在主人死后会另择新主。”修士慢慢地说,“这也是巫师将圣典在内部内传递的缘由。现在它没找到新主人,只是因为还没遇到它的命中注定。” “想必这个人选要符合侍奉盖亚的条件。” “没错。而且足够坚定,忠诚又强大。最好还是经历过磨炼的苦修者。教会需要他和他的圣典来构筑伟大的事业——即贯彻女神的意志。” 让我想一想,我真的认识这种人吗?“我只认识一位苦修士,不过他满足所有条件。”尤利尔敢保证,没有哪一句从他喉咙里说出来的谎言比这一句更令人反胃。如果阿兹比说他其实也参与了慈善之家的交易,我一点也不会奇怪。 “他正站在你眼前?”修士紧盯着他问。 “正是这样。”奇特的压力作用在肩膀和脊柱,尤利尔没去对抗它。当他看见阿兹比修士从口袋里抽出羊皮卷时,尤利尔明白自己赌对了一半。“看来大人您早有准备啊。”他多了一句嘴,立刻感到喉咙一紧。 苦修士动动手指,让神文的链条继续收紧。“圣典归来,这将是值得纪念的一天,教会和女神都会牢记。”我早知道这家伙将自己的荣誉看得比什么都重,尤利尔在窒息的边缘想。他品味着自己的恐惧和阿兹比的患得患失,用它们来制衡先前的消息带来的感受。 庭院透射阳光,但这时候恐怕只有黑暗才会让他觉得舒适。尤利尔重新走下石阶,火炬的光环伴随呼吸跳跃。 “你很怕它?”修士问。 “理应如此,不是么?”尤利尔接过誓约之卷,即便火种冰冷沉寂,他也能感觉到其上厚重的神秘。一般来讲,凡人能操纵的神秘物品最为稀有,誓约之卷显然不在此列。他轻轻展开卷轴,让修士看到上面的神文。“我无法使用魔力,大人。” “这是你要解决的问题。”阿兹比说。 第三百七十三章 溯洄 “我的性命在你手上。”尤利尔指出,“况且我们之间存在神秘度的极大差距。” “莱蒙斯·希欧多尔骑士长恐怕也是这样想的。” “那您就该了解不是我打败了他。” “很高兴你有自知之明,但我该了解什么与你无关。”阿兹比漠不关心地表示,“圣典一定要回归到教会。如果你做不到,想必会有别人做得到。风险和收益永远不会成正比,孩子,这个道理我可比你清楚。” “如果我发誓不抵抗呢?” 苦修士给出了回答:“巫师认为誓言的可靠性来源于宣誓人所处的环境,因此所有承诺,除用火种和鲜血写就的,均不可置信。” 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了解我,尤利尔心想。“那么如你所愿,大人。” 火种受神秘的牵引而摇曳,他说不上这是什么感受。尤利尔面对着展开的羊皮卷开始颂读,金色神言熠熠生辉,迫使阿兹比修士别开目光。“以女神的名义。我在此起誓——” “我反对一切堕落、瘟疫、以及魔鬼的阴谋。” 第一句就让修士察觉了异常。“你在说什么?”阿兹比皱着眉问。显然他能听出来这是十字骑士的宣言,但没准他忘得差不多了。尤利尔没理他。 “我反对一切暴乱、纷争、以及非正当的决斗。” 魔力不安地扰动起来,修士变了脸色。这些是步骤么?这个疑问几乎写在他脸上。尤利尔没时间在意他阴晴不定的神态,镇定地念下去: “我反对不敬神圣的旗帜、亵渎箴言的学说。” “我的荣誉乃美德之影,我的忠诚为真理之剑。” “罪恶来时,勇者天佑!” 黑暗中掠过一道灿烂的闪光,仿佛成片的雷霆冲破积雨的浓云,正午的太阳闯入黎明前的夜晚。神秘的洪流从羊皮卷里喷薄而出,修士手中的神术锁链化为片片轻盈的金色蝴蝶飞散。 ……这个现象意味着誓约之卷此刻的神秘度最低也要超过高环。 阿兹比修士脸上流露出被愚弄的羞恼。“异端!”他高声宣布,同时展开盖亚的神术。 灵魂之焰在神秘的浪涛中断开枷锁,丰沛的魔力更甚决堤的洪水,鸣唱着填补进干涸已久的骨骼血肉。尤利尔伸手没入誓约之卷,从光环和幻影中抽出一把三英尺长、充满动态、由繁复神文构成的黄金之剑。 他对阿兹比修士的宣判不予置评,骑士的誓言正是他要说的。学徒挥手一剑斩开飞来的圣诫术,它残余的光辉像团棉絮一样轻飘飘扫过脸颊。多么仁慈的女神。阿兹比修士念诵魔咒,操纵神文锁链发动袭击。尤利尔则一把掀翻桌子,借助坚硬的障碍躲避,牢房的铁窗和火把架被打得七零八落,水桶滚上石阶。 狂舞的锁链在狭小的空间抽打,聪明人多半会避开攻势。苦修士趁机获得了喘息之机,立刻准备新术打算衔接起战斗节奏。但尤利尔翻越掩护,迅速近身去砍修士的喉咙。锁链抓住机会,瞄准他的胸口攒射而出,却擦着学徒的腋下穿过。更多的神术光辉联结成庇护所,尤利尔的长剑在修士喉咙前的屏幕上刮出长长一串火花,但最终无功而返。 与盖亚的神职者战斗有种奇异的默契感,他承认,但这种默契感不是阻挡他一击建功的主要因素。阿兹比修士面无表情地操纵神文锁链绞向学徒,刁钻的角度足以让尤利尔的敏捷毫无施为之地,除非他飞起来。对环阶来说,飞可不是件容易事……尤利尔转动剑刃格挡。两种被不同火种牵引的神文互相接触,环带般的链条在黄金剑上溶解。 盾牌能顶着压力前行,但尤利尔没学过一手握剑一手执盾的技巧。乔伊还没来得及教他。为了避开锁链他不得不后退。战斗好像就是你来我往寻找机会这么一回事,而经验丰富、神完气足的教会修士远比重伤未愈的尤利尔更能掌控战斗的步调。 “你该夺路而逃,孩子。”修士带着友善的笑容指导。“悲恸和怒火覆盖了你的理智,这将浪费掉最后的机会,让你走向灭亡。”话音刚落,阿兹比面前的神术屏障化作火焰的幕墙横推过走廊,沿途障碍皆被点燃、焚化、乃至不留灰烬。就威势而言,尤利尔所学到的微末神术恐怕没一个能与之抗衡,更别说反制了。 火幕留给他的思考时间短如一回漫不经心的眨眼,尤利尔的肩膀先于长剑撞向明亮的焰火。阿兹比修士变化手势,毫不迟疑地要将这一击化为致命的陷阱,哪怕他一点也不了解自己面对的是个恶魔、对方还持有疑似圣典的神秘物品。他身上有着一个尤利尔早已明晓的特质,与艾科尼一样,那是属于夜莺的果断。 靠近阶梯的空间如壁炉内部一样令人窒息,阿兹比修士站在狼藉的烈焰轨道边缘,看着火幕势如破竹涌入地牢的缝隙,最终扩展蔓延化为一片火海。神文锁链再次连接,它止步不前,谨慎地盘绕在阿兹比修士周身,构筑牢不可破的防御……但神文的索带比蛇咬还快地弹出,从肋骨间贯穿进修士的后背。 与此同时,尤利尔带着弥散的白雾冲出火焰,黄金之剑横扫狭窄的阶梯,在修士的喉咙上留下一道令人满意的宽阔伤口。他迷惑又悔恨地瞪了学徒一眼,随后嘶声倒下去。 “下地狱去,你这该死的骗子。”尤利尔告诉他,“在那里等着我。” 阿兹比·齐恩发出一声长叹,他的灵魂离开了身体。 锵的一声,黄金剑落在地上,发出的轰鸣低沉而短促。这柄魔法武器替他扭转了战局,但作为主人他现在无法给予其应得的待遇。尤利尔松开手,碎石硌痛他的膝盖。空气稀薄得可怕,呼吸时虚弱和疼痛一齐回流进躯体。解除限制的火种为他带来了魔力,但体力的贮存还不足以支撑这样高烈度的战斗。好在他赢了,贝尔蒂无法影响他的运气,乔伊将碎月封印回祭台去了。 他转过头。 火还在燃烧,石壁上影子狂舞,但没人下来石阶,也没人在外呼喊。我见过这一幕,在尖啸堡和四叶城。不止一次。熟悉的既视感带来可怕的冲动,他忽然想不顾一切投入火焰,即便他清楚里面什么都没有。 尤利尔站起来,摇摇晃晃爬上破烂的石阶。他相信自己的每一个脚印都被疑问充斥。我要上哪儿去?他试图回忆自己的动机,但浮现的却是诺克斯酒吧和书房中血裔的石像……他荒谬地从中获得了一丝鼓励。可我要上哪儿去?我不是佣兵也不是十字骑士。弄丢了罗玛后,他也无颜面对克洛伊塔。我似乎正在与诺克斯脱节,尤利尔心想,他的到来对所有人都没好处……但他必须立刻离开。我到底要去哪儿?当学徒从尸体上找到两瓶圣水、得以坚持着爬上马背离开教堂后,这个问题依然困扰着他。 霜之月的银顶城正晴转雷雨。近来金雀河两岸有着错综复杂的天气,而现在除了晴天,每一种都给银顶城的居民带来忧惧。这座河边小城正在洪涝中挣扎,到处是积溢的水洼和溪沟。尤利尔冲出教堂时没受到阻拦,却被迫在街道上勒马。已经没有完整的道路供马匹通过了,高低不平的城镇覆盖上一张巨大水网,靠近码头的街区成了千疮百孔的废墟。在亡灵袭击四叶城时,他也见过类似的景象,而这幅景象正在金雀河下游的每一座城市上演。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没人来拯救它们。 尤利尔遇到的第一个人是带着婴儿的少女,相隔十码他也能看出那孩子早死了。她背着尸体求救,双手紧抱一根断裂的横梁。一看到她们,尤利尔几乎跌下马背。天旋地转中,浑浊的河水仿佛弥漫着血色。当学徒好容易重整心情靠近时,水流却忽然湍急起来。雷电在雨中闪动了一瞬,雪亮的水面上,横梁和少女都消失了。 他仿佛胸口挨了一拳,逃也似的掉转马头。我要去哪儿?我能去哪儿?他正身处血红的预言中,一切都不重要了。黑暗的未来正在降临。 尤利尔驱使战马飞奔,竭力将幻象抛在脑后。一些低矮的城区街道被洪水淹没,只留下屋顶和烟囱探出水面。他也不再绕路,驱策马儿笔直地朝西北方前进。临近水面时,神秘的冰霜之路在他面前延展。坐骑跃上冰面,毫无畏惧地踏着坚冰疾驰,折断的风信标掠过身侧,一面贵族旗帜在大雨中拍打作响。河沟、废墟和高墙统统无法阻拦他,塔楼和城垛静默地注视他接近又远离,正如他在教堂里做的那个梦一般。 当银顶城和洪水都被他抛在身后时,破碎之月升上了南方的天际。尤利尔在河边饮马,不禁遥望夜空。星空之下,碎月中逐渐增多的黑色裂隙隐约构成卡玛瑞娅的倒影。 他早已清楚自己要去哪里。 第三百七十四章 非我族类 例行的王国会议结束后,光彩夺目的女王陛下在宫廷骑士的保护下乘轿子返回温泉塔。她一般都会在那里享受歌舞和热带水果,留下儿子和一帮贵族处理没完没了的事务。诺曼作为她的头号大臣,只得从白塔赶回龙穴堡接下一天的繁重文书。好在伊斯特尔王子需要与他一同参详。 伊士曼王国向来不是国王的一言堂,贵族议会制度保障了王国在特殊时期的稳定和完整,被历史学者们认为是继先王征服莫托格后最值得载入史册的壮举而交口称赞。但他们在动用他们的纤细笔尖奉献溢美之词时,恐怕想不到这也会成为王国衰落的开始。 一切都是女王“以身作则”的缘故,诺曼认定。贵族议会制从没有把君主排除在外,事实上,女王主持着每一次的内阁议会,任何律法和政令的诞生施行都有她的参与,贵族爵位的更替也由她应允——事情本该是这样的,但现在女王在郊外花园的时间比在王座上还多,更别说参与政务了。看得出来,每次诺曼请求她过目新起草的法案或政令时,弗莱维娅都希望让玛莉安替她盖章。她甚至不愿意动手指。 不管怎么说,弗莱维娅·威金斯作为女王尽到了必要的责任。她不在乎王党和诸侯的纷争,政事处理只挑选方案中票数多的一方,平日事务更是干脆交给政务大臣,也就是劳伦斯·诺曼自己。如果先王还活着,诺曼对弗莱维娅王后没什么不满意的,她是位美丽的淑女,温顺可爱,从不谋划恶毒的主意争夺权力地位……但女王需要威严和力量,而不是把王权放在温泉和水果之后。 当然,对王党而言,弗莱维娅最大的缺陷不是治国理政的能力,而是她在软弱无能的同时,身后还依靠着一个强有力的庞大家族。诺曼爵士无法对特蕾西·威金斯信赖有加,想必伊斯特尔也不会对他权倾朝野的姨妈放松警惕,因此王子希望借助寂静学派的力量。守誓者联盟和寂静学派都是无法掌控的武器,这一直让诺曼感到十分不安,果然在今天,这份不安终于映射到了现实。 窗外阴雨绵绵,玻璃蒙上一层冷雾。诺曼靠着垫枕凝望挂锦上多彩的织画,而他随身带来的今日政要文书仅仅是一叠散在桌子上的白纸。 在他的耐心几乎消磨殆尽的时候,伊斯特尔终于打开了房门。王子殿下的脸上没什么不该出现的表情,但诺曼依然能感受到平静下隐藏的怒火。 “进来吧。”王子吩咐。 “您不该锁门。”诺曼爵士责备,“龙穴堡是伊士曼的王宫,应由侍卫来看守房门才对。瓦林爵士呢?” “我赶他走了。” 但就在这时,这位宫廷骑士的巡逻小队长闯进来。“殿下……劳伦斯大人。” “看看,我担心的就是这样。”伊斯特尔·塔尔博特扭头对诺曼说。“别告诉我你是来请假的,瓦林。有事快说。” “是,殿下。我的人看见雄狮阁下刚才离开白塔,来龙穴堡找拉文纳斯阁下了。” “哼,他早晚都要找她的。”伊斯特尔抱怨道,“让你的人离他们远点。两位阁下要求你做什么就去做,晚上回来向我汇报。” “是,殿下。”瓦林忙不迭地关上房门。这位财政大臣的侄子畏惧诺曼就像畏惧他母亲的教导一样,前者可不为这感到高兴。 “你有什么事,爵士?我要锁门了。” 他是王国的未来君主,诺曼心想,坚定果决,充满智慧……但还没成熟到不形喜怒的地步。好吧,我的要求一贯向先王的标准看齐,不过他那样的英雄人物百年一遇,哪怕是他的血脉后人中恐怕也难有比肩者。“与骑士海湾有关,殿下。” “联盟狗咬狗的事?我又不聋。”这个重大消息是今日贵族议会上的主菜,而这一次伊斯特尔没有缺席。 如果还是海湾战争的消息就好了,诺曼爵士不禁想。现在伊斯特尔正为此恼火,他的新消息也不会让他高兴。 “是与寂静学派有关的。”诺曼说,“雄狮在海湾曾遭遇过刺杀。由于战报占据了大部分通信,直到现在我们才得知发生过这种事。” “那雄狮就是为这件事回来?不会是巫师干的吧。”这句话他用了肯定陈述的语气。“他打算找拉文纳斯阁下讨要说法?” “似乎是这样。但从我们的角度来看,巫师没理由刺杀高塔使者。” 伊斯特尔转过身,“你是指神秘领域的旧仇?” “那样雄狮就不会一个人回来了,命运女巫海伦不是战职神秘,丢下她更危险。”诺曼耐心地说,“雄狮不认为这是寂静学派的手笔,才会回到铁爪城。别忘了,克洛伊塔主张小心谨慎,要是学派打算与高塔开战,占星师多半能提前预料到,根本不会给敌人留下机会。显然,雄狮只是认为刺客与寂静学派有关系而已。” “与寂静学派有关系。”王子重复。他心神不宁地望着窗外,“莫非是黑巫师?” 诺曼很清楚伊斯特尔为什么如此担忧。“正统的巫师也不都出自寂静学派……不过我们必须提起警惕,这时候任何巧合都值得重视。” “不是巧合了。毫无疑问,洛朗·维格背叛了我们。这该死的混蛋向我承诺会在暗中把控住骑士海湾的局势,但事实上,他用他的把戏将海湾折腾得四分五裂。”王子无意识抬高了嗓音,“守誓者联盟的内战,还是在伊士曼的国土上?他真是疯了!” “他或许不在乎伊士曼。”诺曼爵士指出,“黑巫师没有忠诚可言。也许雄狮阁下就是因为察觉到黑巫术才离开骑士海湾的。夏妮亚阁下是寂静学派的带队人,想弄清这后面是否有人在搞鬼,直接问她是最高效的方法。” “难道他们不考虑高塔的报复了?” 他仍没明白,还是拒绝接受现实?诺曼爵士说不准自己更为王子殿下的哪种情况感到担忧。“可能他们觉得血族会庇护他们,从一开始就是。” 黑巫师比寂静学派容易掌握,诺曼知道王子决不会放过这支力量。早先他利用黑巫师阻碍高塔,让雄狮在铁爪城大肆搜查激起王都贵族百姓的不满,好使王党在议会上推行倾向于寂静学派的法案顺利通过。这个任务黑巫师完成得很干脆,连诺曼都被他们挑衅高塔的果断蒙蔽了。王党以为自己握住了一把利刃,但却反过来被它割伤:海湾战争的爆发证明了黑巫师果然不值得信任。 “吸血鬼会在战争中一败涂地。” “但眼下他们已经取得了先机。守誓者联盟远征灰翅鸟岛的战舰被摧毁,不管怎么说,血族暂时拖延了自己的死亡时间。海湾的赫恩伯爵有回应吗?殿下。”诺曼明知故问。他不赞成利用黑巫师,但从没在王子面前表现出来。相比于神秘支点,这样的小组织确实可以收归己用……但需要挑选合适的目标。 伊斯特尔提起他就来气:“你简直想象不到他做了什么。” 多尔顿·影牙·纳萨内尔参与叛乱的消息让他大为光火,王党送去海湾那女孩不是给洛朗·维格当成婊子用的。但诺曼也得承认,他和伊斯特尔都没料到德威特会对英格丽心生好感,在王都时德威特可是最厌恶自己的一半异族血脉。 “事已至此,眼下只好派人搜捕。德威特毕竟是海湾伯爵,而且如果操作得当,我们或许可以不需要冒着第二个洛朗·维格的风险了。”诺曼劝说。 王子思虑片刻,便认可了王党首领的方法。“好吧,反正不过是个古怪的暗夜精灵,非我族类,哪怕高环也不值得信任。哼,要我说,这种为一个女人背叛主君的人压根不能算宫廷骑士。” 暗夜精灵不是人类,他们对伴侣的看重是人类、尤其是贵族不能理解的,诺曼爵士心想。恐怕在王子眼里,德威特也不属于人类,他的信任有限度。这很好。“我会在四叶公爵给德威特出歪点子前通知他,希望您满意,殿下。” “让守誓者联盟和吸血鬼滚出伊士曼我才满意。”伊斯特尔说。 诺曼只能装作没听到。“我们无法插手海湾战争,那就让神秘领域去处理吧。王国内还有更要紧的事,比如六指堡的洪灾。” “我记得那儿有一座阻拦洪水的堤坝。而且现在是霜之月,金雀河能出什么大问题?”王子不耐烦地一挥手,“算了,跟我说说详细情况。” “事实上,现在我们得不到有关六指堡的任何消息。” “怎么回事?”伊斯特尔郑重起来。 我也想知道原因,诺曼心想。“伊斯本·格洛尼翁似乎封锁了六指堡,夜莺也没有回信。巫师们把控着矩梯,我们与流水之庭的联系暂时中断了。我已经事先询问过拉文纳斯阁下,她给出的回答是六指堡出现了神秘之地。” 第三百七十五章 神秘领域的敌人 “这年头,神秘之地的诞生似乎就跟树落叶子似的,谁还记得它们曾是罕见的风景呢?”伊斯特尔说,“多半是寂静学派发现了什么。伊斯本爵士身边可没有多尔顿那样的高环神秘者近卫,城堡被巫师控制起来也不奇怪。” “夜莺也没传信回来,巫术是不能阻截三色堇的联系的,只有特殊的神秘之地可以。”诺曼指出。“我想夏妮亚阁下透露给我们的消息或许比较可信。” “但愿这个消息到此为止,不要再多生事端了。”王子叹息,“海湾战争在即,大半的王都贵族已经慌了神,西党也开始蠢蠢欲动。甚至是我的特蕾西姨妈,如果不是法夫坦纳使节还停留在冰地领,她恐怕早乘矩梯赶来王都了。” “请容我多嘴一句,殿下。”诺曼担心的是另一件事,“您能确认洛朗·维格的同伙与六指堡的状况无关吗?” 伊斯特尔脸色阴沉,断然道:“我当然确认。先前林德·普纳巴格借道流水之庭,为了避免无谓的消耗,那群黑巫师被我赶去圆木堡了。” 这个地名实在陌生,诺曼爵士想了一会儿才弄清楚它是在哪里。圆木堡是一座在克罗卡恩时期就被废弃的城堡,地处偏僻堪比血族的靴子谷,位于流水之庭的边缘……距离六指堡却不算远。 “黑巫师已经投靠了血族。”诺曼放缓语速,“我们必须做好他们在六指堡的局势上煽风点火的准备。即便我认为德拉布莱亲王不会疯狂到同时对付守誓者联盟和寂静学派,但我们至少要考虑到吸血鬼们将王国拖下水的可能性。” 王子不再盯着窗外。他回到沙发前端起一杯酒,但无心饮下。“你一贯考虑周到,诺曼大人。难怪我母亲将事务都推给你。”他似乎想要微笑。 “我已肩负这份荣耀多年,殿下,希望你能早些把它卸下来。” 六指堡对王党来说还没有骑士海湾一半重要,即便伊斯特尔将洪灾事宜完全交给诺曼处理也很正常,但他希望王子养成统筹全局的好习惯——没什么东西是没有价值的,关键在于用处。眼下王党无从猜测血族的目的和战争动态,神秘领域一开始就没给他们进场门票……不过不要紧,远离风暴中心才是伊士曼的首要目的。就诺曼看来,与守誓者联盟没多少联系、又有巫师看守的六指堡不大可能成为血族的目标。 哪怕六指堡真的成了神秘之地,他心想,也还有高塔的使者处理。 这时,房门忽然间像张脆纸一样破开。诺曼挥手用魔法弹飞王子身前的碎木片,后者立刻退到沙发后,惊怒地看着一头闪亮的狮鬃从烟雾里钻出来。 “我赶时间。”雄狮好歹补上了一句解释。他目中无人地跨进门,脸色却似乎不比诺曼和伊斯特尔好上多少。“我忘记说了……告诉夏妮亚那女人,高塔现在征用了每一座去往六指堡的矩梯。” “我会尽量满足您的要求,阁下,但我们也有权力了解您征用矩梯作何用途。”诺曼开口。王子强忍怒气,一言不发。“王国与寂静学派有约在先,撕毁誓言条约可不是伊士曼的传统。”在百年前的圣者之战中,大同盟成员违背圣米伦德之约彼此开战,最终分裂成现在的神秘领域七支点。“更何况,现在流水之庭可能会遭受洪涝灾害——” 他的话被迫中止,雄狮没打算听完他的推脱。“你的洪水已经来了。”罗奈德·扎克利此时的神情像是要把某个看不见的敌人撕成碎片。“黑巫师在六指堡埋伏袭击了我们的统领,现在我要求高塔属国伊士曼配合我的一切指令。就是这样。” 王党首领与他的主君一阵安静。 “你们聋了吗?” “黑巫师怎么可能对付白之使?”伊斯特尔脱口而出,“他们不可能想同时挑战三个神秘支点。” “事实上,他们想。”雄狮移动目光:“看来你们认为海湾战争也有黑巫师参与?这是我不知道的消息。” 王子没再开口,诺曼爵士及时阻止了他。结合雄狮带来的紧急情况,他心里诞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测。“我们会尽力配合……不过,请问当前高塔对它的属国状况作何反应?” 这回轮到罗奈德沉默了。 克洛伊根本不认为伊士曼是它的属国,诺曼心想,只有外交部还在履行职责。黑巫师的背叛是意外,殿下选择寂静学派的做法没错,高高在上的占星师不在乎地上凡人的死活……只是现在伊士曼正面临神秘领域的战争,他必须尽可能地做准备。 “我们暂时无法抽出更多人手……不过我可以给你们提供一个消息。”雄狮终于松口。 “与六指堡有关?” “与寂静学派有关。我可以告诉你们巫师的目的。” “夏妮亚阁下……” “……不会给你们透露半点口风。巫师是什么德行我可比你们清楚。寂静学派动用了大量的教会人员,那些人更是为了信仰奋不顾身的疯子,从他们身上你们什么也别想了解。” 谁说这是头蠢狮子来着?或许罗奈德·扎克利声名远扬是因为一件蠢事,但他现在还在高塔活得悠闲自在,显然可以说明许多问题。这真是个无法拒绝的条件,诺曼爵士不禁动了心,如果得知了寂静学派的目的,他们或许可以借助巫师的力量。学派巫师追求的东西多半危险而隐蔽,但这里毕竟是伊士曼的国土,王党对于王国东部的操控不是哪个神秘支点几天的力量投入可比的。 他瞧了瞧伊斯特尔,王子殿下对这笔交易比他更感兴趣。这时候应该由伊斯特尔亲自表态,但诺曼的在场似乎很让他感到犹豫。“我们愿闻其详。”最终还是爵士开口。 “圣典。教会的圣典在布鲁姆诺特失踪,后来曾出现在伊士曼。” 诺曼和伊斯特尔彼此交换着震惊的眼神。 一波骑士赶来书房,又在瓦林爵士的指挥下退开。这名宫廷骑士在独立思考时还是很能察言观色的。雄狮拍落身上的灰尘,甚至没将他们的脸色看在眼里。“你们或许更了解教会。总之,那玩意儿是个需要每天加持封印的麻烦,一不留神就会自己长腿跑掉。” “原来如此。”诺曼回应,“这个消息对我们非常重要,感谢您的援助。”雄狮自然不能代表高塔,但诺曼不介意与他个人搞好关系。“我们也会尽力寻找您的后辈。倘若夏妮亚阁下问起相关事宜,我们决不会……” “随你们的便。我猜你们也会好奇克洛伊塔的目的,如果夏妮亚愿意用它来交换,我看你们铁定会一口答应。这女人肯定会想尽办法报复我,没关系,憎恨也许是爱情的开端呢。”雄狮不打算接受好意,或许他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但这也不是没有好处的。雄狮离开时,诺曼什么都没说,伊斯特尔王子似乎也忘记了礼仪。 “他很焦躁。”王子说。诺曼很欣慰得在他脸上看到镇定和智慧的光彩,而不是暴怒的阴云。德威特会因为有人冒犯了他的尊严而歇斯底里,这导致他失去了一位高环神秘者的拥戴。伊斯特尔是不介意尊重暗夜精灵的种族习惯来获取力量的,他甚至尝试驾驭黑巫师——虽然后者已告失败,但这仍意味着他能克制不将自己的喜怒反映在对待他人的态度上。没有什么品质比这更适合成为一国之君了。“他不在乎巫师的反击,莫非他的目的也与圣典有关?教会圣典就在六指堡。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当然,除了理性之外,国王需要的品质还有很多,比如敏锐和智慧,乃至经验丰富的臣子的辅佐。“神秘之地或许会由某种神秘物品诞生,但六指堡的洪水不是由它引起。”诺曼说,“我们走入了一个误区。”他用了“我们”这个词。 伊斯特尔将目光从碎裂的房门上移开,示意诺曼爵士说出答案。紧迫的时间不容许悠闲地猜谜。 “与血族合作的不是黑巫师。”诺曼郑重地告诉未来的国王。但愿他不要为此感到气馁罢。“能让雄狮担忧焦虑的不是那些野狗,敢于伏击白之使的也不会是德拉布莱和他的蚊子下属……挑衅三大神秘支点这种事情只有一种人干得出来,因为他们的敌人就是整个神秘领域——我们称之为秘密结社。” 伊斯特尔静静地聆听。“白之使是神秘领域人尽皆知的恶魔猎手,这就是他遭到袭击的原因。但白之使与一般的空境不同。哪怕是恶魔,也不大可能给他造成麻烦。” 他对恶魔的印象似乎仍停留在教会的火刑架上。“恶魔结社不是您想的那样,殿下。结社是神秘领域的敌人,他们是邪龙温瑟斯庞的余孽。” “邪龙死了一千年了。” “但杀死它的人也死了一千年。打败它的军队的是圣米伦德大同盟,不是克洛伊或寂静学派,也不是守誓者联盟和神圣光辉议会。单打独斗的下场就是毁灭,精灵王朝阿兰沃已经为此付出了亡国的代价。” 可以看到,一阵颤栗掠过伊士曼王子的脸颊。“这说明……” “白之使有可能死在六指堡。” 第三百七十六章 请告诉我 尤利尔在河边翻身下马。 这不是他梦中的河滩,地上早已不见卵石和芦苇,只有各种各样平日里见不到的东西——的碎片。他看见瓦片和路灯杆,一块辨不清颜色的布料夹在马车的齿轮间。另一辆马车的零件上雕刻着某种奇异的纹章图案,一根只剩把手的长柄农具深深扎进它中央,木头上是尚未被河水冲洗得彻底褪色的血迹。垃圾替代沙土跟石头成了河滩。 多少人死在了洪水中?在这里他没看到尸体,却仍不禁想这个问题。金雀河堤坝崩溃,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也应该是六指堡而非下游的全部河岸。但事实上,从银顶城开始,整条金雀河都在掀起可怖的浪卷波涛,尤利尔沿途所见的所有城镇村落无一幸免。依靠地形辨别方向成了不可能的事,这些天他必须昼伏夜行,根据星座和碎月来寻找道路。诸神保佑,我在奥斯维德先生那里学到了很多天文知识。 同样的,在离开银顶城后,尤利尔被迫绕路前行。洪涛让稻草人原野几乎缩小了六分之一,而只有风浪略微平息的河道才能容许他用魔法强渡,真正的急流激涛足够吞没山峰、冲毁城墙,远非环阶的神秘能够平息践踏。当然,如果他现在已经是空境神秘的话,也用不着操心过河的问题了。 也许他什么都不用操心了。空境意味着什么?这是尤利尔思考的另一个问题。第一个答案是力量。假如他有力量,艾科尼不会背叛他,或者他会依然选择背叛但最终失败。说到底,他们不过是各自信仰着不同的东西。学徒发现自己无法将之称为背叛。总之,在这个假设的条件下罗玛不会在码头失踪,阿兹比·齐恩也不可能打他的主意。这个答案被否决的速度就跟它出现得一样快。 逃离教堂时他甚至没有乔伊给他的魔法剑,誓约之卷带来的神秘职业足够它的使用者应付绝大多数贪婪和觊觎,但他的对手们似乎大都不清楚这点。不管怎么说,尤利尔已经意识到自己与正统的神秘生物有点不太一样,可能这正是因为他的职业不是神秘者们熟悉对付的那一种。 更何况,他是个恶魔。 阿兹比修士使用的火焰神术是尤利尔在教典上阅读过、但目前还只能仰望的一种极其复杂的神秘,这从高环苦修士的施放时间就能看出来。如果换作尤利尔使用的话,他将需要漫长的准备时间、耗费心神的细致操控、同伴与对手的位置配合、以及占比不小的运气成分。因此学徒几乎没对它多加练习,也就无从了解其规律和破绽。 他用以战胜阿兹比·齐恩的是乔伊的冰魔法和『灵视』,前者不用说,后者则确保了他应对措施的成功率,足以让尤利尔在一场看不见曙光的战斗中奠定胜局。神秘领域如此忌惮无名者不是没有理由的。 不是力量,或许是责任?空境对神秘支点的重要性无需言表,乔伊在月之都卡玛瑞娅战胜了枢机主教丹尼尔·爱德格,他完全有能力杀了他,假如他对尤利尔说自己只是受了皮外伤这件事完全属实的话。即便导师在逞能,只要稍加暗示,尤利尔也会动手……高塔也更不必给俘虏施救了。当时学徒就发现神秘支点间的关系有点类似于贵族,他们会交换重要的信息和人质,以此保全彼此而非陷入互相消耗的恶性循环。 后来他了解到事务司和外交部的存在,还有天文室以及观景台。不管占星师们给它们起什么名字,这些部门各司其职,使得克洛伊塔像一个王国般运作起来。唯一不同的是施行于浮云之都的制度和法律,尤利尔去过的地方还少,但他在表世界读过的很多书里都说明过不同的王国可能拥有不同的法度。在里世界诺克斯存在着许多非人种族,想必这种情况只会更普遍。 空境承担着责任,尤利尔所见过的每一位空境阁下都出身于神秘支点,显然他们对培养自己的组织有着情感道德以及物质需求这样的双重联系。两者的重要性先后学徒不得而知,但它们无疑是整个神秘支点的凝聚力。 同等道理,千年前的圣米伦德大同盟恐怕也是被某种力量逼迫着凝聚起来的,邪龙温瑟斯庞就是关键因素。因此当它被杀死、军队被驱逐出秩序之地,秩序战线成员承担的责任消失时,这个伟大的同盟便也分崩离析,成为了现在以七大神秘支点为主体的神秘领域。 但这种约束力终究没有完全消失,才造成了眼下神秘支点间暧昧的默契——否则高塔不会在乎光辉议会为了培养出一名枢机主教浪费了多少资源和时间。乔伊必须对诺克斯负责,而空境作为诺克斯的重要力量,杀死爱德格无疑是一种内耗。以无星之夜为代表的无名者作为曾经投靠恶魔的神秘种族后裔活跃在诺克斯,不管无名者怎么想,他们都是需要警惕需要清除的秩序叛徒。七支点在神秘领域占据主导地位,就像一个王国中的诸侯贵族,彼此之间依然存在分歧、摩擦甚至大规模的战争,但在敌国的间谍出现时,多数贵族们还是记得千年前那场黎明之战的。 可假如这是答案,那高塔怎么能容许自己的空境统领为一个凡人王国而陷入死局呢?在走入河水中时,尤利尔才想到这里。更何况,乔伊与他同样是恶魔,哪怕他选择了忠于信仰也不能抹杀这个事实。 关于阵营和道路,在回到四叶城时他们曾有过交谈。那时候尤利尔满心惶恐,教堂的真相和无星之夜,对未来的迷茫与恐惧令他忍不住找人倾诉。他希望乔伊能给他建议,但导师却拒绝了。不,不能这么说,尤利尔心想,他告诉我他的选择,但没有强迫我怎么做;他想要我能勇于面对现实,但仍说出“现实就是你在梦中合眼”这种话。直到现在,尤利尔也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却能感受到他传递的信念:他希望我自己决定我的道路。 他忽然发现责任也不是答案,起码不是全部的答案。空境不意味着随心所欲,但束缚着他们的也不只有沉重的理义,还有更柔软的东西。每一位参与到这次行动中的空境阁下都清楚红之预言的危险性,可这没有阻止他们的决定。雄狮阁下绝不只是为了任务才来伊士曼的,他与罗玛关系匪浅,恐怕正处于忧虑之中;海伦女士对寂静学派和伊士曼颇有成见,但她也愿意到铁爪城来。连乔伊……他是外交部长也是空境统领,他本不需要为伊士曼考虑。 河水如同梦境中一般冰冷,尤利尔的灵魂能感应到其中有种非凡的魔力。它蕴含的神秘度高不可攀,学徒只在破碎之月的祭台上有过类似的感应。黑骑士告诉他,水银领主拉梅塔在六指堡给他布下了一个陷阱。尤利尔巧合之下用『灵视』避开了它,但他不会忘记自己在那个未来中见到了什么。 还有什么理由值得让乔伊到六指堡去呢?现在,这座高耸的城池已然步入了卡玛瑞娅的后尘。尤利尔回到这里时认出了河岸边的山峰,才意识到自己不远处的废墟就是六指堡。它标志性的六座塔楼只剩孤零零的一座,街道和城墙合在一起,好像暴雨后陷入了沼泽中的小渔村。 在不断奔流着雪白浪涛的宽阔水道上,连接河岸两侧城市的宏伟堤坝已经彻底消失,只有大片透明的冰壁闪耀。或者说,冰壁的残骸。其扭曲的形状和断裂处的参差尖刺足以让每个人见证当时它所抵御的沛然巨力。乔伊在沉眠之谷轻松挡下了钢岩卫士的攻击,但所有钢岩巨人并肩站在堤坝位置上,恐怕也只有被淹没冲垮一途。金雀河是伊士曼最长最宽阔的河流,惯于生活在深海的鱼人曾沿着水道一路逆溯到内陆,其流量甚至需要人为修筑一座大坝来控制。 在这样的浩瀚伟力前,连乔伊的魔法也力不能支。他坚持了两天,尤利尔知道,随后堤坝彻底崩溃,盖亚教会因此得出了结论。 金雀河面一望无际,波涛滚滚,没有任何船只和杂物。不时有冰块从山体两侧的残余滑落,被急流飞速冲向了下游,河水也变得更加冰冷。这段河道充满了盘旋不散的魔力,即便冰壁被冲走,神秘也仍停留于此。 “对不起。”尤利尔跪在浑浊的河水里,沙土和水草从手指间流过。他碰到金属碎片,还有数不清的石砾。“我不该回来伊士曼。水银领主,玛奈女士和艾肯,还有忏悔录和教会,这些都不是理由。”我是个固执的蠢货,总是试图去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几秒钟后他站起身,独自涉水向河中心前进。偶尔会有杂物撞上身体,但尤利尔已经学会怎么保护自己了。“如果你原谅我,乔伊,请你亲口告诉我。” 马儿在他身后跺脚,目睹河水没过他的胸口。 寒冷的魔力在水中游动,几乎能冻僵人的灵魂。或许这就是没人敢下水的原因,不过对他来说并不要紧。尤利尔深吸一口气,低头扎入浑浊的急流。 第三百七十七章 寻找 他浮出水面,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水面平整,不见帆桅,波纹也富有韵律。已经很久没有新的船只从河口下来了,潮声堡也被严密地封锁。据说金雀河的堤坝崩溃,洪水淹没了整个流水之庭。好在歌咏之海足以承载过剩的洪水,港口水线淹没了几条最靠海边的堤道便不再侵吞陆地,总体来说没什么影响。不过这是只对渔民而言,商人和货运工人可不这么想。照理说被魔法加护的船应该可以顺流而下,但水手间风传金雀河中有水妖精兴风作浪,才让河船统统沉没,不见踪影。 多尔顿不想相信这些传言,但他确实能感受到海水中比以往多了些东西。这意味着伊士曼陷入了比战争更糟糕的境地,也许他该考虑离开这里了。事实上,他早应该离开,不论洛朗·维格打着什么算盘,他确实想要将多尔顿送离骑士海湾。但多尔顿在灰蟹堡就下了船,紧接着返回灯塔镇。他要来探明真相,向德威特·赫恩和英格丽·云井,如果可能的话,他也会杀了洛朗·维格。只不过这位海湾舰队司令想必会从那艘船得到消息,很可能提前逃走。不要紧,多尔顿现在有很多时间用于追踪。 然而他还是猜错了。洛朗爵士想要的似乎不只有海湾那么简单,在多尔顿被伯爵激怒决定下杀手时,他下令炮击了守誓者联盟的战舰。突发情况一下子冷却了多尔顿的怒火,接着那个该死的学派巫师冒出来搅局,他只好收手。 “告诉我英格丽在哪。”临走前多尔顿要求。林德·普纳巴格虽然与他同为高环,但显然不会在保住伯爵一命的同时去管他的闲事。 “去问洛朗·维格吧。我把她打哪儿来送哪儿去了。”伯爵回答。 现在看来,这句话也是引导。他希望我能杀了洛朗,因为对方比伯爵更熟悉海湾,他根本找不到他。多尔顿一点也不想让德威特如愿以偿,但他自己也对洛朗·维格恨之入骨。这是最后一次,他心想,我最后一次服从他的指示。 可即便下了决心,多尔顿想在灯塔镇找到一个人也是千难万难。洛朗爵士不是神秘生物中的高手,但他在海湾呆了十几年,又熟悉海路航运,多尔顿觉得他多半已经乘船逃走了。但由于守誓者联盟的战舰被毁,眼下海湾被伯爵的舰队封锁,洛朗也不可能逆着洪水跑到金雀河去,他要么在海湾的诸多城堡海港间辗转躲藏,要么干脆扬帆东进,深入歌咏之海。这意味着他总有一天得回来补给,因为战争开启,海上连一支供他们劫掠的船队都没有。 只是在那之前,多尔顿没可能找得到他。 海湾战争的爆发彻底摧毁了他原本的计划。血族率先出击,在战舰遭受重创时屠杀落入海中的船员——若非看见了他们,多尔顿根本想不到这艘豪华的商船居然是炼金战舰。当全副武装的矮人、兽人和奇形怪状的异族们在海浪中挣扎,接着殒命于两侧船只抛下的血魔法和细长武器时,他们的敌人也终于露面。 海湾舰队,多尔顿看得很清楚,洛朗·维格司令的伊士曼舰队。这些本该是联盟商船护翼的海军帆船成了运载军火炮弹和吸血鬼血裔的致命兵器,一击扎进了联盟战舰的心脏。不论它有什么先进的炼金战争机器,或是作为怎样的神秘者高手的座驾,只要不是空境,在海浪和魔法的炮火洗礼下都只有死亡的结局。彩纹旗帜的碎片在海浪里起伏,联盟一败涂地。神秘度可以主宰凡人的战争,但神秘领域的交战大大弱化了超凡之间的差距。 “连空境也不例外。”他告诉海岸边的微风。 近些天,他在灯塔镇不得不小心谨慎,用魔法时刻隐蔽自己的行踪,唯一的消息来源是每日报纸和酒吧流言。神秘战争的爆发让海湾诸城被恐惧统治,原因不用说,王国舰队炮击联盟船只的一幕实在震撼人心。要知道伊士曼与守誓者联盟向来是盟友关系,甚至矮人们还帮助王国建造了一号列车,如今两者反目成仇,不明就里的平民感到茫然,知晓皮毛的贵族则乱成一团。若非战场尚未波及陆地,恐怕灯塔镇早就空无一人了。为了镇压混乱,现在巡逻骑士被苦修士和学派巫师取代,小镇的治安一下子跃升了几个层次。 不出意外,德威特在得到了巫师的帮助后增强了搜索他的力度。报社甚至将多尔顿形容为“吸血鬼的佣兵”。看来神秘领域的大多数人根本没有常识,他们不明白血族与暗夜精灵的矛盾无可化解。学派巫师或许了解,但他们不在乎敌人之间的小小分歧。林德·普纳巴格是那种骄矜自负的人,哪怕多尔顿只与他见过一面,这种感受也十分深刻。 不过问题不在于他。寂静学派的巫师源源不断地赶来海湾,多尔顿在灯塔镇藏匿下去的难度日益增长。但正因如此,暗夜精灵才必须时刻关注着海湾的新闻和情况。蒙着眼睛四处乱撞的行为在战场边缘可是致命的。 多尔顿尝试融入冒险者,但这群人在海湾似乎也无法形成掩护。巫师们对冒险者充满戒备,好像里面隐藏着随时会暴起突袭的血族战士。这个猜测成为现实的可能性其实不小……总而言之,艰难的局面使他获得的情报杂乱无章:其中骑士海湾的战争占据了主要位置,但次要新闻在神秘领域掀起的波澜更大——六指堡洪水溃堤,传言苍穹之塔克洛伊的统领白之使死在了天灾中。 离开王都前,我还为自己的力量得意过,多尔顿心想。他本以为自己能够保证伯爵的安全,但现如今他恐怕成了德威特最大的危险。当然,这么说似乎依然显得有些自傲,现在骑士海湾里有太多足以给一名凡人王国的伯爵生命造成威胁的东西和人了。血族亲王德拉布莱是一位空境阁下,学派巫师的领队夏妮亚·拉文纳斯同样是。很快,守誓者联盟也将向歌咏之海投入更多力量。多尔顿不了解这些神秘支点间的矛盾真相,不过他很清楚这些神秘组织的作风,战争已经开启,结束便没那么容易。 神秘的战场上,高环算得了什么?要知道,一门火力强大的重炮是决定不了战争胜负的。 想到这里,多尔顿不禁心生疑惑:洛朗·维格不自量力地挑起战争,他真有把握从这条血腥的河流中逃脱吗? 他并不关心洛朗·维格的安危,但却希望从他身上得知英格丽的下落。我不该烧掉那间店铺,回到灯塔镇后,多尔顿不止一次为自己愤怒下的行为感到后悔。即便她回去的可能性不大,但起码他还能躲在那里。德威特不大可能派人搜查英格丽的家,因为那里原本是多尔顿最不会去的地方。现在他已经改变……可过去仍然影响着他。 现在,多尔顿居无定所,在混乱中等待着洛朗·维格出现踪迹。他每天干着盗贼的活,走夜莺的路,像他住在幽暗之角的族人一样身披黑暗,在月光下生活。 我不是个有智慧的精灵,多尔顿不得不承认,很多事情他想不明白,更多事情他甚至不愿意去想。克服不了情感的人是脆弱的,洛朗察觉并利用了多尔顿这一弱点,而德威特则自以为自己能做到,最终也上了洛朗·维格的当。 重新见到德威特后,多尔顿渐渐觉得自己从他们口中得不到真相。或许我该自己去寻找,而不是给他们向我撒谎的机会。 眼下,似乎只有英格丽·云井·巴尔辛塔西斯是唯一的线索。她是个美丽的圈套,洛朗·维格的阴谋诱饵——为了引发海湾战争。这个阴谋的最后成果显然对血族有利,而不是王长子伊斯特尔想看到的,难怪德威特不相信……他在夜风中想明白这一层。洛朗是血族的同盟。 在离开灯塔镇的那一晚,伴随着海湾司令进入酒吧的正是一位血族男爵。当时多尔顿还以为他想除掉洛朗·维格,因为后者被德威特设计击沉了血族家族阿纳尔德的船队。现在看来,洛朗与吉尔斯前总管联手的可能性更大,波西埃男爵的出现是为了提防我对洛朗·维格下杀手,但没想到我发现了他。真不知道洛朗从我手里接过那双眼珠时心里作何感想。 诸神保佑这次他的推断没出问题。可仍有困惑在他心头萦绕,暗夜精灵怎么会参与血族的计划?哪怕她是个半精灵,多尔顿也无法想象。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对英格丽的了解很少来自她的自我介绍之外。我不了解她,但她在潮声堡停留的时间八成要比我想象中多得多。 多尔顿正站在潮声堡外。 没有船只离开港口,他只能自己游过海峡,就像他发现未婚妻与主君通奸而离开城堡的那个夜晚一样。今天德威特在学派巫师的保护下留宿于灯塔镇,多尔顿轻松地越过防线,回到了这间改变了他一生的古堡内。 第三百七十八章 出海 “这就是你的船?”罗玛忍不住怀疑地问出口。 一艘单桅小帆船像模型一样拴在岸边,到处都是划痕和破口。舱体上有一大块颜色迥异的木头,船头的了望镜只剩下底座,简直像刚从海底打捞上来、被木匠随便钉了几锤子的老古董。“我不想半路掉到海里,最近海水冷得要命。”她对船长说,“你还有别的船吗?” “没有。要么交钱上船,要么自己游过去。”船长咧着嘴告诉罗玛,一点也不担心她会拒绝。带领罗玛找到她的人称他为“铁桨”巴罗夫,信誓旦旦地保证他可以安全地送她到潮声堡。 巴罗夫曾负责给潮声堡运送生活物资,他夸口自己熟悉灯塔镇到潮声堡的每一块礁石和每一条海流。但不论他操桨弄帆的手法怎样高超,一艘稍有波浪就会沉没的小船没有他发挥的余地,它不可能抵达潮声堡。 “现在灯塔镇没别的船了。”巴罗夫得意地说,“连海湾伯爵也很少回到潮声堡去。近来想要逃离灯塔镇的当地人就跟赶来碰运气的冒险者一样多。” “冒险者来战场送死吗?” “佣兵才会为战争而来。冒险者当然是来捞好处的,酒吧里多了一大叠高收益的任务赏单,连伯爵有时也会驱使他们办事,报酬的金币足以淹没你这样的小个子。没错,是阿比金币。” 我才不要金币。“听起来我该留下,等待被金币淹没。” “你留下来只会被海水淹没。”巴罗夫说,“海湾战争是神秘生物的战争游戏,冒险者里也只有神秘生物能参与。咱们这些凡人还是躲远些,免得走在街上碰到什么流氓或通缉犯,然后糊里糊涂就丢了性命。” 他的话不完全是恐吓,灯塔镇里确实存在罗玛对付不了的罪犯。教堂也成了巫师们的驻地。罗玛在六指堡见过林德·普纳巴格,当时她和尤利尔在一起,但现在只能独自面对他。连大街小巷贴满的罪犯通缉令目标都是一位高环神秘者,他的罪名是刺杀伯爵。要是真的碰到这种大人物,罗玛觉得自己要么被杀要么被捉住,反正不可能逃走。高环的存在让骑士海湾变得像微光森林一样危险,单凭我自己不可能将艾肯从教堂带走。 除非海伦女士愿意帮她。“命运女巫”不是外交部成员,但空境和高环是有本质上的差别的,她和萨比娜一起听过讲习,后者满怀期待地与她分享相关知识,即便罗玛当时没有半点兴趣。托她的福,罗玛还记得神秘度在亡续之径后将呈现出奇异的变化,这让她一度将希望放在女巫身上。但说到变化,从流水之庭到骑士海湾,罗玛对自己的了解比与安川在一起时多了很多,她真想让导师看见自己的改变。 “我上你的船才会被水淹。”罗玛边嘀咕边试探着站上甲板。算了,好歹它没第一时间沉下去,看上去也比马车厢结实。索伦的魔力所剩无几,她想故技重施也做不到了。 甲板上散落着木桶和绳子,还有一团团深绿色的海藻跟褐红海带。它们的气味令人难以忍受,小狮子恨不得自己没长鼻子。当她匆忙走进船舱时,才发现自己不是唯一的乘客。 “我不知道里面有人在。”她道歉。 手提油灯在桌子上发光,一个黑发女人坐在船舱最内侧,整个人藏在杂乱长椅和悬垂粗绳投射的阴影下。闻言她没抬头,反而把脸埋进拖沓灰黯的布长裙里。“没事。”她的嗓音像哨子一样尖细,张嘴能把人吓一跳。 真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女人,罗玛不禁想。但为了不流露出畏惧,她强迫自己坐在黑发女人不远处的凳子上,同时用『夜之拥』提升视力,悄悄观察这名旅客。 魔法点亮了她的视野。罗玛的目光立刻被女人裸露在外的手腕吸引,她最开始以为那是烧伤留下的疤痕,但仔细查看后,她发现那片皮肤光洁柔软,毫无愈合过的凹凸痕迹。“瞧她的手,我从未见过人类有淡紫色的皮肤。你知道她是谁吗?” 『她不是人』索伦理解了她的意思,『紫色皮肤意味着魔力缺少光性,一般是地下种族会有的特征』 “光性?”她其实想先问地下种族,但在开口之前已经预感到这会是一个大命题。 『只是一种形容,跟神秘知识没多大关系。秩序的火种都是一样的,彼此在本质上没有差异。但人们的生活环境往往会影响到与它们有关联的事物——就像人的体质,南方人更耐寒,北方人更耐暑。我觉得你的知识储备可能理解不了专业词汇,于是善解人意地特意为你造了个新词』 真是感谢你。她开始体会到尤利尔与索伦同行的心情了。“她是神秘生物吗?” 『你不要看见个人就觉得他是神秘生物,这样在凡人王国会显得很蠢。我说的魔力不是她的火种力量,而是她体内自然存在的极微量的魔力,凡人能用它们愈合伤口、生长头发胡须,孩子们靠它长大。总而言之,他们是没法主动控制魔力的,还总把它会遗传给后代。那女人有地下种族的血脉。地下缺少阳光,任谁的祖辈在黑暗中生活了成千上百年,他的脸都不可能长成白的』 罗玛借助一小片冰面打量她的装束和动作,女人一直没抬头,身体跟随波浪轻轻晃动。不知为什么,罗玛觉得她很痛苦。 『你想问地下种族吗』索伦在她开口前写道。 “不。我只想知道她的种族的相关知识。”这才最有用。 『她是个半精灵。地下种族里也有精灵,其中以暗夜精灵最为常见。他们是灰烬圣殿的主要信仰来源,被陆地人称为卓尔。不过暗夜精灵是她的部分血脉,不是种族』 “我知道她是亚人族。” 『还是最少见的那一类亚人。暗夜精灵不喜欢杂种,与他们相比,就连血族对待血裔的手段都显得温和不少』指环先生略过这段的详细描述,想必它不会令人舒服。『宾尼亚艾欧还是有逃亡来的半卓尔的,不过数量稀少,和女巫一样难得一见』 这个比喻罗玛很难体会,克洛伊塔就有一位空境的竖琴座女巫海伦。相较之下,她从未见过的暗夜精灵反而更令她好奇。“我听说海湾的那个高环通缉犯就是暗夜精灵。”可再怎么好奇,罗玛也不想碰上他。“你觉得她与他有关系吗?正常人不会在陌生旅客前畏畏缩缩的。” 『别瞎猜。暗夜精灵与血族是世仇,没准她在躲避吸血鬼,最近海湾有不少血族』 罗玛愿意想象这位神秘的半精灵女士会与目前海湾通缉的高环神秘者有关系,或许是出于某种少女情怀。当然最可能的情况是对方只是晕船而已。这时巴罗夫嘭一声撞开舱门,向他的两位乘客宣布启程。看来灯塔镇是再没有冤大头敢上这艘破船了。 上船前,“铁桨”已经说明骑士海湾的景况不同以往,从灯塔镇抵达潮声堡需要比过去多一倍左右的时间。罗玛怀疑这也是夸口,因为他的船看上去稍一提速就会散成木片。不管怎么说,他们趁着夜色渡海,路上还要防备巡逻舰队和海盗,第二天早上能够到达就谢天谢地了。罗玛这时候反而希望尤利尔和艾科尼能晚到一些,最好在她将艾肯从教堂里解救出来之后才到。 “还有多久?”一阵摇晃平息,罗玛打哈欠。 『你自己可以数。从这堆破木头离港开始你每五分钟问我一遍,比观景台的座钟都准时。现在是第六遍了』索伦猛然勒紧小狮子的手指,教她瞬间清醒过来。 “半小时了。”她摆着脚丫子,幻想自己没穿靴子。“我们还没到。那什么‘铁桨’要是敢骗我,我就把他钉在桅杆上当风帆。” 『那个半精灵不是去催他了吗』 “我觉得她是晕船了。”罗玛跳下座位。五分钟前,半精灵女士像个幽灵一样在船体摇晃的过程中飘出了舱室,到现在也没回来。“不会是掉到海里去了吧?”甲板的栏杆看上去就不可信任,只是头脑不清醒的人容易忽视这些。她不禁有点担忧起来,却打了个哈欠。 『等等,你好像有点不对劲』指环索伦继续收紧,罗玛哎呦一声,还是哈欠连天,困得睁不开眼。『快出去!不清醒的人是你』 一阵凉意顺着手指往身上爬,罗玛张开嘴,哈欠变成一个喷嚏。她跌跌撞撞地来到舱门前,按住把手推门,结果没成功;她只好猛地一拉,潮湿的木把手咔嚓一声,扯着门板朝里旋转,总算打开了门。 充盈的海水气味在此刻对她的嗅觉是种解放。罗玛眨眨眼睛,发现自己的状态与在船舱里简直判若两人。“里面有什么?”她讶异地问。 『八成是凡人的小玩意,那女人放的』指环猜测,『没准她和船长是一伙的,来骗你这样的小笨蛋』 说罗玛不为自己先前的担忧感到羞恼是假的。她咣一声关上门,怒气冲冲地去找他们的麻烦。甲板上空无一人,小狮子闻到了血腥味。这让她进入船长室前打起了警惕,但丝毫没能减弱她在看见房间内状况时的惊讶。 第三百七十九章 白夜后裔 地板上躺着一具尸体,“铁桨”巴罗夫双目圆睁,脸色漆黑。在他身后的黑暗里站着一个娇小的人影,闻声她迅速地转头,接着抄起手边的铁钩。 “你杀了他?”罗玛质问。虽然这几乎是不需要确认的事。 “是他先动手的。”女人楚楚可怜地说。她的声音在船舱中回荡,刺得人耳膜疼。不论里面是否有恐惧的情绪,罗玛都听不出来。 这里的光线不比客舱更明亮,不过魔法还是让她看见了女人的正脸。那确实是一张漂亮的脸,淡紫色的皮肤和短发充满了异域风情。罗玛瞧了瞧地板上的尸体,他恐怕是没机会听见她开口说话罢。“这么考虑的话,你也先对我动了手,我也可以杀了你。” “那你就去不了潮声堡了。” 『她在吓唬你』索伦悄悄告诉她。 罗玛倒不用她提醒,对付眼下这种情况她有特别的办法。“我能游过去,只是我懒得动。”她宣布,“相反,半精灵小姐,不管你为什么杀了‘铁桨’……如果这艘船不能把我送到潮声堡,你就要没命啦。” 女人把铁钩猛甩出去。 罗玛拉开弓弦,脚下却纹丝不动。铁钩咣当一声,在距离她的靴子两英尺的位置落了地。使用者无疑是个凡人,而且体力在杀死一名强壮的船员后不足以支持她作出什么有威胁的举动。小狮子一松手,木箭脱弦飞出,准确地将女人的裙子钉在了墙上。她几无反抗之力地整个人向后被扯倒,滚在地板上发出痛苦的呜咽。 “她怎么了?”先前女人握着武器,罗玛杀她也很容易;现在她虚弱无力,罗玛反而不大想动手了。“不会是‘铁桨’真对她做了什么吧?船长也是能在船舱里下毒的。” 『她确实中毒了』索伦说,『不过与‘铁桨’无关。这是暗夜精灵的魔咒』 “噢。”罗玛觉得自己最近的猜测都准得离谱,也许我该当个占星师。“那么……是那个高环的暗夜精灵?” 『根据通缉令的描述,逃犯是纯粹的卓尔。他对杂种下手的可能性比血族还高』指环赞同,『或许她碰见了他,才会被迫去潮声堡谋生』 “可是潮声堡是伯爵的城堡。海湾伯爵被暗夜精灵刺杀,他肯定想把所有的暗夜精灵都赶走。”离开布鲁姆诺特这么久,罗玛很了解凡人的思维。“或许他会下令杀了她。” “正是如此。所以这艘船不会到潮声堡。”女人清醒过来了。她没试图挣扎,而是挪动手臂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我叫英格丽·云井。” 『瞧名字她就不受待见』指环评论。 罗玛不关注名字。“不到潮声堡?” “我才从那里逃出来。”英格丽说,“骑士海湾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除非去海岛上生存。为此我杀了巴罗夫,他本来答应送我去鱼尾岛的。”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但‘铁桨’向我保证天亮时我会抵达城堡……你杀了他,现在死无对证了。” “我也快死了。”英格丽没反驳。她从裙子里抽出一只烟斗,余烬已经烧穿了布料。 『这倒是真的』指环也确认,『你问她是不是碰上了海湾的逃犯』 罗玛照做了,但没得到答案。“我碰见多尔顿时,他还不是罪犯……不过也是早晚的事,洛朗·维格不会放过他。”英格丽慢慢吐着云烟。 “谁是洛朗·维格?” 半精灵咳嗽一声,“前任海湾舰队司令。看来你也是外地人。最近灯塔镇涌入了很多冒险者。”她喷出的烟里有股血腥气。 海湾战争的启动就是因为血族借助伊士曼的舰队突袭了联盟,难怪洛朗·维格是“前”司令。但无论这位前司令与通缉犯有什么仇恨,都不是她该关心的。罗玛稍稍后退,避免接触烟雾。“很快就会有某个冒险者为你报仇了,海湾里可不止有他一个高环神秘者。”这话似乎不大像安慰。 英格丽没反应。“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去潮声堡。你要杀我只是结束我的痛苦。” 如果躺在这里的是那个暗夜精灵逃犯,也许罗玛会给他个痛快,但无论半精灵女士是否对她撒了谎,小狮子一时也难以动手。“你真可怜。”她脱口而出。 “我自作自受,你不用怜悯我。” “或许你不需要怜悯,但同情你是我的事。”她坚持。“我才不在乎巴罗夫怎么样,他本来就是个奸商,上船时要了我十倍的价格。跟我一起去潮声堡,英格丽小姐,那儿有人能帮你。”海伦阁下是高塔里除了拉森以外她最亲近的空境,而且女巫对付诅咒一向有办法。 半精灵瞧她一眼,“你是……狮人。” 有一刹那,罗玛以为自己露了馅。但她确认靴子和手套还牢牢扣在指头上,帽子里的金发也没掉出来。“谁是狮人?”她装作低头去看“铁桨”的尸体。 “我父亲在日记里说,狮人的眼睛与人类不同。哪怕他们极力收敛野兽的一面,骨髓里的天性也会投射在身体细节上。”英格丽·云井说,“我在你身上闻到自由的味道。” 希瑟在上。“我可没觉得有人的鼻子能好用到这种地步。”罗玛嘀咕。 “我只算半个人,认出你主要还是靠我父亲的经验。” “你父亲是暗夜精灵吗?”她下意识问道。 “不,我父亲是沃尔夫冈·巴尔辛塔西斯,也许你们听过他的名字。” 匪夷所思。“白夜骑士?” “我可没听过相关的传说,罗玛·佩内洛普小姐。你为什么叫他‘白夜骑士’?”英格丽偏过头。罗玛感到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指关节上,那是索伦的位置。她用了“你们”。她怎么认出我的? 『你不必对我们说这么多』指环比罗玛镇定多了,小狮子现在满脑子都是白夜骑士的传说故事。『莫非某头狮人曾是你父亲的朋友』 “我们可以交换答案。我父亲的日记里有很多朋友,我却一个都没见过。”她好像并不担心交易失败。“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我和我母亲的存在……” “等等,我还不确定你说的是真话呢!”罗玛打断道。 半精灵的脸色忽然扭曲了片刻,似乎在忍受可怕的痛苦。当这波剧痛的浪潮过去后,她猛吸一口烟。“真话?这可不是好判断的事物……但我还活着,能够行走和交流,这就是有力的证明。多尔顿诅咒我在痛苦中死去,母亲遗传给我的暗夜精灵血脉促进了这一过程,好让我尽快解脱;但沃尔夫冈从不怜悯家人,他流淌在我体内的那部分血液让我活着受罪。” 『亲近卓尔的暗元素会促进了神秘生效,而人类神秘生物的后裔则会拥有较强的抗性』指环简短地解释。 那也不意味着她是白夜骑士的后裔啊,罗玛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她打量英格丽·云井,或者说英格丽·云井·巴尔辛塔西斯,没能从她身上找出一点传说中的英雄骑士的影子。说实在的,我没见过沃尔夫冈,但好像我已经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了似的。这是个可笑的念头。 “我请求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英格丽说,“这种眼光我近来看过太多次了。” “很抱歉。”小狮子自己也不知这句道歉是否真心实意。“你父亲是个伟大的骑士,经历过的冒险传颂至今。我想听听你的故事。”她觉得里面有什么误会。 “你只会更失望。” “我的失望跟你没关系。是你想将这些事情告诉我们的,这总没错吧?” 帆船摇摇晃晃,停在黑暗的海面上。波浪也如此静默,紫色的烟雾飘出窄小的木窗,星光从间隙透射到沾满血迹的地板上。罗玛将木箭尖头拔出地板缝,好让她坐起来。“好吧。”英格丽放下烟斗,“有些故事注定不该被带到坟墓里。你想从哪儿听起?” 罗玛迟疑了一秒,“这位沃尔夫冈先生……白夜骑士长什么样子?” 结果第一个问题就惨遭折戟。“我没见过他。”英格丽告诉她,“母亲在生下我时与他分开了。沃尔夫冈在她生活中留下的就只是几本日记和许许多多的传说故事,最糟糕的是,还有我。” 罗玛不动声色地听完。“你知道他为什么离开吗?” “也许这与你称他为‘白夜骑士’的故事有关。”英格丽再次停顿。等诅咒消退,她擦擦额头的汗水。“对于这个问题,我想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沃尔夫冈的家族拥有某种传承,他是为了使命而离开的。” “你知道?”罗玛没想到她居然了解『忏悔录』的存在。 “他根本没隐瞒。事实上,我母亲正是为此而恨他。”半精灵女士微笑,舒展的五官在月光下让她的美一下与尘世拉近了距离。“在他们成家后某天,沃尔夫冈把一切摆在母亲面前:家族和家庭。她恳求他留下,但骑士打开她的手,每个字都在阐述他的使命和荣誉——我母亲是个暗夜精灵,她愿意生我这个杂种就是为了让爱人回心转意。然而她根本不懂人类,不懂他们的坚持与卓尔完全不同。” 罗玛感受到了她的靠近,尖细的嗓音变成耳语。英格丽说:“沃尔夫冈也不懂暗夜精灵,他不知道我的存在对母亲而言意味着什么。观念差异。这就是他们分开的根本原因。” 第三百八十章 异乡 话音落下,世界重归寂静。 这就是沃尔夫冈?一个抛弃妻女的骑士?罗玛有点幻灭。“观念差异。”她机械地重复。“是这样吗?”梅布尔认为沃尔夫冈是位高洁的骑士,没想到她那样的空境阁下也有看错人的时候。 “不管怎么说,抱有原本的种族习惯生活在异族中都是件蠢事,我不否认母亲犯了错。但沃尔夫冈的选择与母亲的错误没关系,莫非人类都是看重荣誉使命胜过感情的家伙么?” “不是这样。”罗玛果断地说,“有许多,不,大部分人不这样。” “是的,只有英雄才会选择使命,因为这就是他们被称为英雄的缘由。我只是不幸有‘白夜骑士’这种父亲。”英格丽·云井坦然地说。 罗玛不是很希望赞同她,但反驳的词汇却还不是她这样的年轻人能找得到的。即便如此,她也本能地觉得其中存在着某种概念的谬误。半精灵的微笑几乎让她将『忏悔录』和那朵玫瑰说出口了,可最终那些话卡在她的喉咙里。忽然之间,或许是身体里那些无法调动的奇异魔力发挥了作用,让她意识到“使命”这个词其实正被自己肩负在身。我与沃尔夫冈的区别只在于英格丽·云井不是我的亲人。她僵住了。“我很抱歉,但我不能告诉你‘白夜骑士’的因由。” “我也很抱歉。向你吐露心声很令人高兴,但我也不会带你去潮声堡。” 失败的交易,不过无伤大雅。“我不明白。”只是在歉疚的同时,罗玛依然抱着个疑团。“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希望的沃尔夫冈的传说从大地上消失吗? 英格丽的神情难以捉摸。“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我快死了,我毕生的遗愿唯有一件事,那就是向他复仇。” 她恨他,罗玛心想,这再正常不过了。可我能帮上她什么?她为什么肯定我会帮她? “你只需要知道真相,苍穹之塔的罗玛小姐。我别无所求。”痛苦的浪潮将她淹没。“我不会回潮声堡。随你游到那儿去吧,帆船随波逐流,总有一天会把我送到鱼尾岛。” 夜色更浓,黑暗进入了新的阶段。罗玛把英格丽留在船舱里与尸体作伴,自己跑去桅杆边眺望。海面一片深黯,『夜之拥』也只能看见浮于表面的晃动水波。她找准方向,却迟迟不敢下水。 “英格丽希望我了解真相。”她对索伦说,“这就是在帮她的忙吗?” 『你说复仇?这我怎么知道』 “她很确定我知道了真相就会帮她的忙。她快死了,所以要我替她完成复仇。” 『你的依据是直觉么』 这是判断。罗玛按着一根爪子与指环角力,同时恼火地说:“我敢打赌……哎呦!” 索伦猛一收紧,打断了她的话。小狮子只要说出这个开头就准没好事,这点连索伦·格森都不得不信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英格丽是沃尔夫冈的后裔不假,但我们的目标又不是忏悔录』 “寂静学派的目标是圣典。” 『什么?你不会以为哪一本忏悔录都能作为圣典吧』 “为什么不能?”罗玛反问,“况且巫师们又不了解『忏悔录』不止一本。我们把船划回潮声堡去,请海伦阁下救她的命。到时候我们再用圣典将艾肯……” 『荒谬』指环脱手飞出,砸在她的额头上。『你真是幼稚透顶』 幼稚?罗玛不觉得这是坏主意。有尤利尔的先例在前,海伦阁下不一定会帮她去找艾肯——她开始明白这种事最好不要牵扯到空境了。盖亚教会是寂静学派的一部分,而现在大量的巫师进入了高塔属国伊士曼,倘若她再请求海伦阁下去向教会讨要艾肯、清除参与贩卖的教士们,寂静学派的反应可想而知。但如果她用『忏悔录』的消息去交换,就能绕开海伦阁下。这完全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因为英格丽也能活下来,接着我会帮她完成心愿。 索伦听她说完,评论道:『我以为你会有更深刻的理由,结果到头来还是一脑袋蠢念头』 “你再这么说我就生气了!” 『你生不生气是你的事』指环呛人时毫不留情,『还说什么考虑周详,你甚至不了解你待了十几年的高塔是什么样的。我求求你,小白痴,赶紧将这些东西丢给尤利尔,然后回你的小房间关禁闭去吧』 罗玛掉头离开甲板。我以为我们已经说明白了,她真想看到尤利尔,甚至是艾科尼。索伦只会要我像条狗一样灰溜溜地逃到高塔使者的裙子里,没人关心罗玛的想法。她也有自尊和责任感,不是么? 『你干嘛去』 “我要带上英格丽小姐一起。丢她在这儿就是要她死。哪怕她不是沃尔夫冈的女儿我也要救她,她不该死。” 『我可没看出她哪里该活着了。卓尔的杂种通常都脑子有毛病,这是遗传决定的。何况除了白夜后裔这个身份,你根本不了解她的过去。将来你没准会后悔自己救了一个恶毒的人而使他人饱受折磨』 “你对尤利尔也这么说?”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罗玛还是觉得尤利尔不会忍受这种毫无根据的恶劣发言。 『他在神秘学上还是个新人不假,可处事应变要比你强得多。你们原本生活在两个世界』指环直言不讳。『你又不是白之使的学徒,脆弱是情有可原的事情』 这居然情有可原,她受伤地想。如果是尤利尔,他会怎么做?但她不是尤利尔,索伦认为她解决不了问题。我们走着瞧。“我说过,我不是因为英格丽是白夜骑士的后裔而救她的。”罗玛告诉指环,“那我又怎么会在乎她过去是什么人呢?至于她该不该活着嘛……”她长出一口气,“判决某人的罪行是诸神的事,其中人们偏爱听露西亚的。但我喜欢希瑟告诉我的答案。” 推开舱门时,英格丽·云井·巴尔辛塔西斯的惊讶神情与罗玛看见她杀死了“铁桨”巴罗夫时的表情如出一辙。“没想过我会回来吧?”罗玛把尸体搬到甲板上,合上那双圆睁的双眼。但愿他也见到了他的神。 “我不会去潮声堡。”半精灵声明。 “你不想活着吗?” “这就是我离开的原因。你想让那位女巫阁下解除诅咒,是不是?她不会这么做。” “你似乎比我还肯定?”罗玛皱起眉。 “噢,她甚至专门去提醒多尔顿。我向你们保证,她不会救我这种人。” 你这种人?“去鱼尾岛会有人救你吗?” 英格丽看向窗外。“没人能救我,但那里有我想要的东西。” “我以为你只想复仇。” “就是这样。”她竟支持着站起身,险些从窗口翻出去。“在那之前,我得尽量活下去……直到我看见黎明的那天。暗夜精灵信仰战争之神诺克图拉,可海湾的人类崇信晨曦之神埃尔文斯。我生长在陆地,曾梦想着看到歌咏之海。” 罗玛想起她先前看穿自己身份时的话。“你也不是本地人?” “我是铁爪城人。与沃尔夫冈分开后,母亲带我回到伊士曼。我们本不该回来的。但罗玛小姐,爱情是人生最难根除的顽疾。人类的歌谣中说‘漂泊止于爱人的相遇’。我母亲怀抱着妄想回到他的故乡,结果在去往骑士海湾前被迫留在了铁爪城。也许这是好事,她明知道在骑士海湾也不会见到他,可在得到现实的结局前终究还能怀有希望。” 这个话题让罗玛不敢接下去,好在英格丽也不需要她的回应。卓尔的紫色皮肤使她在月光下显得纯真。“现在,是诸神允许我去见她的时候了。埃尔文斯在上,我的漂泊即将结束。” 罗玛再次离开舱室时,觉得自己狼狈得像只从黄鼠狼口中逃生的笨兔子。这时候海面起了风,小船开始向远离海岸的一方飘荡。 『别告诉我你要去鱼尾岛了』 小狮子一屁股坐在船舷上。“我不能阻止她去见母亲,而要是一走了之的话,好像也与看她去死没区别。” 『她能照顾自己,不用一个小鬼操心』 “你怎么就不能有一点同情心呢?” 『这还用问?我连灵魂都没有,我是个符文生命』指环索伦以冷酷的口吻写道,『同情心是同情心,你不该只有同情心而忘了自己要干什么。我猜尤利尔和艾科尼现在已经到达骑士海湾了,没准他们正焦头烂额地寻找你的踪迹——连伯爵和女巫阁下都会被惊动,你的大头照贴满灯塔镇我也不会意外』 太可怕了。罗玛打了个哆嗦。“尤利尔才不会这么做。” 『他甚至去冒险者酒吧悬赏过你』 希瑟啊!我决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可就算我现在赶回去,也可能来不及了。”你别想吓唬我。罗玛一个后仰,倒在甲板上。“格森先生,你和尤利尔去尖啸堡的时候,他是怎么对你说的呢?” 第三百八十一章 失踪的帆船 指环稍微沉默了片刻。『这不是一回事。尤利尔的目标原本就是找到那些孩子,一个都不少。他找你才是顺带』 “我想要的是每个人都能回到母亲身边,索伦。”这时候它说她幼稚也无所谓了,反正她就是这么想的。“只是稍微耽误一点时间,等英格丽抵达了鱼尾岛,我就游回潮声堡去。” 『那艾肯呢』 “我现在回去,你们也不会让我去找他。”罗玛能从静止的冰霜中看出这一点。等她找到命运女巫,不会有什么交涉和商谈。寂静学派忙着找那本落在恶魔领主手里的圣典,海湾舰队警惕任何的风吹草动,守誓者联盟多半会派来更多战舰向他们原本的成员种族复仇,而血族将利用艾肯和许多婴儿制造炼金魔药“净釜”,在阴影中密谋着下一次袭击。即便如此,她也什么都不能做。 索伦妥协了。『我能怎么办呢?一枚戒指什么也做不了,哪怕是夜语戒指也一样』 当清晨来临时,她们看见了小岛。鱼尾岛与骑士海湾囊括的海岸线和几处半岛相比细小得就像杯子里的一粒米。整个岛屿呈石头和泥土的黑灰色,从她们这个角度瞧不见植被。等到帆船勉力支撑着靠近了沙滩,罗玛也觉得自己跑遍小岛用不上半小时。这似乎是一座无人岛,但以它的距离和面积来判断,任其荒芜对远航的船队和海盗们来说是一种不可理解的浪费。“上面没人。”她对其他人说。 指环索伦要她闭嘴,但英格丽似乎没听见。一路上半精灵都很虚弱,她在诅咒的侵蚀下挣扎呻吟,指甲抓烂了裙子甚至是木头地板。幸亏她不是人,指甲比其他东西更尖锐,但上面精致漂亮的条纹图案完全毁了。清醒时,她可以用烟草镇痛,不时根据随身携带的小罗盘调整航线。罗玛的预测又没错。黎明前的海风很猛烈,要不是她留下来笨手笨脚地扯动风帆,这艘小帆船一辈子也到不了鱼尾岛。哪怕它离骑士海湾并不远。 当罗玛和英格丽走下沙滩,小岛才显出点人气来。远处的碎石地上落着一层干枯的野草,夹杂着玻璃片、烂木块和盘绕纠结的海带团。靠近树桩的位置沾满鸟屎,甲虫在那边来回折腾,足迹横穿过一条通往斜坡后的小路。 “就在后面。”英格丽嗫嚅着。她看上去比在船上更可怜,连脸颊也痉挛起来,泪水沿鼻梁流下。罗玛不得不扶住她,耳边充斥着卓尔古怪的低语。 暗夜精灵有他们自己的语言,与通用语的区别就像先民绘图和第六版魔文一样大。后者居然号称是从图画中简化出来的,得知这种说法后,罗玛曾在魔文课上宣布她可以自创一门语言。 “亚人都会两种语言吗?”她悄悄问指环。 『不一定』索伦很不耐烦,『用你的尾巴想,答案是明摆着的』 小路越走越宽,终点是一片空地。正如罗玛说的那样,这里没有人——或许曾经有过,但眼下只有坍塌的木架和一圈七扭八歪的篱笆。罗玛看着英格丽在一片突兀的山岩下跪坐在地,将一枚洁白的头骨捧出沙土,而后平静地亲吻它的额头。若非指环提醒过她卓尔的习俗与陆地不同,现在罗玛已经恶寒地连连后退了。 罗玛尽可能地压低嗓音问:“英格丽干嘛带她母亲来鱼尾岛?” 『想必她们更乐意去灯塔镇』指环知道她的意思。『英格丽说她一直住在王都,显然,她们来到骑士海湾时事情已经发生变化了。这里面或许有很复杂的过程』 但我们不得而知,罗玛心想。半精灵告诉她家系和父母的过去,却从不提自己的经历。她怎么碰到了那个伤害她的暗夜精灵、又为什么得知海湾司令和通缉犯的仇恨,乃至逃离灯塔镇——这些问题英格丽都不希望别人了解。不过最后一点罗玛可以猜出个大概。 “沃尔夫冈曾经是灯塔镇的领主,对不对?”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指环回答,『大约在沃尔夫冈还是宫廷骑士的时候吧,后来小镇遭遇天灾,海湾人在小镇外重新建立了潮声堡』 “潮声堡是……” 『……沃尔夫冈重建的城堡』这就是英格丽不愿回去的原因罢。 等黎明过去,鱼尾岛变得潮湿。向阳的一面植被蒸腾起的水汽迷雾模糊了天海界限,但近处的海面仍像宝石一样闪闪发亮。英格丽带罗玛来到屋檐后,从一顶坍塌的秸草棚下拽出一大把金绿色的烟草叶。“这是索维罗。”她让小狮子伸出手,触摸叶片上的金色纹路。罗玛手指上的戒指一下变得冰冷彻骨,冻得她一哆嗦。 『你怎么有这东西?』 “是洛朗·维格和黑巫师。他们在岛上栽种这些烟叶。”英格丽掀开棚顶,叠色的植株覆盖了目力所及的每一寸土地。“这只是一小部分,而且荒废已久了。我不清楚他们为什么选择这里。总之在莎伦死后,就再没人来岛上了。” “谁来种植它们?”罗玛被指环催促着问。一来她很好奇居然会有人在这座小岛上种烟草,再者指环的反应让她感觉其中似乎有某种秘密。 英格丽放下棚子,“血族。” 『我就知道是他们』指环上的符文都扭成一团,倘若索伦有面孔,此刻也只会露出一张极端嫌恶的皱脸来。『听着,罗玛,这玩意儿很危险,你最好这辈子都别把它放进嘴里』 “我干嘛吃草?”小狮子不满地说。 “最好也别吸烟。”英格丽补充。但她自己沉溺其中,越痛苦就越要烟叶的麻醉。“当你尝到第一口,就再也不可能离开它了。对我这样的人来说,为片刻的享受付出生命很值得,因为无休止的苦痛和劳力造就了我们卑贱的人生;可你不同,小狮子,小罗玛,你的未来在云端之上。” “我是自己跑出来的。”罗玛说。有时候她不喜欢别人将她区分出来,即便她自己从心里也会认可这种说法。可凡人的生活虽然没有神秘生物丰富,但卑贱实在是算不上……好吧,那得看这是个怎样的凡人。 “我猜你很快会回去。” 这是她们最后的交流。随后罗玛一个人回去沙滩,留下英格丽和她母亲莎伦的头骨在一起。指环索伦再三催促罗玛离开,却一个字也不愿意向她吐露。罗玛身上没有“蝉蜕”,否则她一定会全都留给半精灵。我已经帮了她很多,她心想,自责是很没道理的。 “是血族迫使英格丽和她母亲留在铁爪城的吗?”她问指环。 『更可能是洛朗·维格。英格丽·云井口中的这个凡人好像特别招人恨』 “索维罗是什么?” 『等回到高塔你就知道了』索伦一点口风都不透露,『是在你跑出布鲁姆诺特之后发生的一件大事,恐怕现在环城日报还在刊登相关的消息』 “听上去不是需要保密的信息,你怎么不现在就说?” 『因为我不想告诉你』索伦嘲弄。 等我成为高塔使者的那天,你得给我知无不言,罗玛心想。但现在她只是学徒,哪怕话题被迫终止,罗玛也没办法要求它继续。她可不是尤利尔,而夜语指环只忠于其主人。想起白之使,她下意识加快步伐,结果差点在木桩上绊一跤。 『等等』靠近海滩时,指环忽然阻止她向前。 “怎么?”难道索伦终于愿意正视她的自尊心了? 『你的船不见了』但要指环顾及小狮子的心情,那纯属白日做梦。『虽然我们本来也没打算乘它回去,可我记得你是把它拖到了沙滩上』 除非是像银顶城涨潮那样的浪头,否则沙滩上抛锚的帆船不可能被冲走。有人在岛上,罗玛在意识到这种情况时就解下了弓。她用手指轻盈地挑出一根雀翎木箭搭上细弦,无声地挪到树干的阴影里,同时开动感官观察四周。 然而在这时,一缕细细的烟柱从不远处的空地后升起。英格丽。罗玛捏紧弓弦,用尖头瞄准小路尽头的方向。倘若偷溜上岛的人瞧见英格丽的踪迹而赶过来,就会被她一箭钉在地上……咻! 箭矢打透枝叶的响声跟在翎羽后,接着棕榈间爆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嚎。罗玛听出声音里的中气十足,于是抬手又补了一箭,但这次没能命中。等小狮子接近到足以看清空地的距离时,那里只剩下一串血迹和两根挨得很近的箭杆。从痕迹上看,来人调转了方向,返回往沙滩逃遁。我该用魔法箭。罗玛几乎想也没想,转身跟上了逃跑的伤者。他的惨叫传遍岛屿,英格丽的烟柱也消失在海风中了。 『我不是很支持你跟过去』 “因为他们是血族?”罗玛反问。她没见到那人,不过根据英格丽的说法,只有血族和黑巫师才知道鱼尾岛的具体位置。洛朗爵士袭击联盟在先,那么从灯塔镇方向登岛的只可能是血族。“我有笔账要跟他们算。”罗玛盯着海峡阴影中的船帆,它的轮廓巍然挺拔,硕大的帆布在海风中飒飒翻动。 第三百八十二章 命运之外的轨迹 书房空无一人,但凌乱的家具已经被侍女和仆人们收拾整齐。沙发上的划痕不见了,被血浸透的地毯也干净平整,散发出熏香的味道。 多尔顿站在阳台,俯视着星辰魅影下的辽阔海洋。在这里他看得见远处小镇的灯塔,以及近些天赶工出来的战地工事——简易木架、砖石水泥垒成的矮墙和防御哨塔。其中后者最清晰,巡逻骑兵队举着火把在墙上巡逻,让他勉强也能看清前者。对神秘战争而言,这点玩意压根可有可无,但主要战场放在海上,就算城镇修筑高墙也派不上用场。德威特恐怕比我更早知道这些。 “我尝到了血的味道。”他对着漆黑的波浪说。 一缕灰尘被气流卷动,女巫的身影在月光下凝聚。点点细碎星光在她脚边绽开,当她迈步时,斗篷下的圆铃铛叮叮当当响起来。 “命运女巫阁下。”多尔顿转过身,直视她的金绿色瞳孔。“我来感谢您的提醒。” 面纱遮住她的表情。“不是特地来的。不过谁在乎呢?”女巫的声音如海浪一般轻微。 “为什么告诉我预言,阁下?” “因为你不是红色梦境里的人。” “红色梦境?” “可怕的梦境,可怕的预言。解读时难免会有差错,我们以为是血族引发了洪水。”女巫低语,“我劝你不要忤逆命运,大人。”这句话她似乎是对某个看不见的影子诉说。多尔顿不禁寒毛直竖。 “我不明白。”他后退到栏杆边。 “色彩的预言梦,多尔顿大人,你有没有听说过?” “……只是听说。”这是个很难找到借口否认的问题。神秘领域中,这类预言都昭示着某种震动诺克斯的灾变。白之预言对应了两百年前的亡灵之灾,哪怕是没有听说过的人也会从那时开始了解。不过其中也有滑稽的部分,或者说这个预言之所以广为流传,正是因为率先得到启示的不是高空之上、号称离星辰最近的克洛伊塔,而是在当时还声名不显的神圣光辉议会。 但好在占星师们现在又似乎扳回了一局。“红色的梦境,是红之预言?它指的是血族和守誓者联盟的战争吗?” “不。它指的是金雀河洪灾。但灾难不是血族操纵引起的……换句话说,他们不是直接原因,而是根本原因。” 多尔顿明白了:“引发洪灾的人与血族有关。”短时间意识到这点对他来说不容易,事实上,在这以前他对金雀河的洪水是天灾根本没有过怀疑。报纸不可信,他都快忘了自己手下的那帮夜莺是什么人了。“我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呢?” “你不正是为其中的某个人而来的吗?” 英格丽?不,不是她。“洛朗·维格爵士。”新的片段拼凑起来,“他参与策划了金雀河的洪灾?” “我想凭他自己是做不到的。” “没错。”多尔顿摩挲咒剑。他深知神秘不是万能的,想要让金雀河在霜之月爆发洪灾,办法恐怕不多。“六指堡的堤坝也是神秘的造物,除非洛朗·维格的神秘度能与空境比肩……” 命运女巫似乎在微笑。“空境也做不到。伊士曼的开国君主在修建它时就意识到了这面石头墙的重要性,后来人类还靠它阻碍了娜迦鱼人的进攻。虽然世界上没有坚不可摧的城墙,但六指堡的堤坝称为铜墙铁壁并不为过。它的主体不只是顽石,还有大量的金属。” “我没有了解过这些。”暗夜精灵告诉她,“我不需要了解。” “不论何种金属,守誓者联盟都尽己所能地掌控——矿石开采、打磨塑造和贩卖渠道,每一样他们都在市场上占有绝对的主导。”女巫继续说,“这是神秘支点的性质所决定的,联盟是神秘种族的聚合体,是圣米伦德同盟的旧遗……就像寂静学派是探索者的团队,高塔肩负着守卫诺克斯的职责。” “神秘领域共同守卫秩序。”多尔顿指出。“不只有你们。” “我们比较出色。”海伦·多萝西娅声明,“但占星师也是脆弱的,我们不能分心太过于内部的小打小闹。一旦高塔转移力量投入的主体方向,就意味着诺克斯埋下了危机的种子。你会每天监视秩序和裂缝,观测内外是否有恶魔扰动吗?你的族群会吗?” “不。”多尔顿承认。 “我们只关注自己的重点。所有人都一样。”女巫说。“守誓者联盟想要保留龙祸时期的制度,因为他们善于囤积财富,同时拆开来又实力弱小,朝不保夕。血族加入联盟时与其他种族差之不多,现在却有胆量向整个诺克斯的神秘领域宣布独立。” “这对我和我的种族而言是个坏消息。”你想告诉我什么?他不会回到廷努达尔去,即便伊士曼不再给他容身之地也一样。 “血族以为自己有话语权。我认为这份信心不会是从他们与暗夜精灵的战败历史中找到的。” “洛朗·维格已经让他们在对联盟的战争中取得了先机。现在血族好歹赢过一次了。”多尔顿嘲弄道。“不过暂时的上风算不了什么,很快特罗尔班亲王就会明白自己的愚蠢了。” “问题就在于,我们都不觉得吸血鬼能赢得胜利,他们却自大到开启一场神秘间的战争。” “您想说什么,阁下?” 命运女巫向后退了一步。“在这座城堡里发生过两起谋杀。”她显然注意到了暗夜精灵难看的脸色。“你我都对它们的经过一清二楚,影牙大人,黑巫师和寂静学派也是仇敌,这次战争不会只局限于海湾……事实上,金雀河的灾难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在血族背后,一定有更可怕的敌人支持着他们在伊士曼搅风搅雨。愿意猜猜那是谁吗,大人?我认为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多尔顿掌心冒汗,“……恶魔?” 女巫偏过头。在她头顶,无数星辰正在闪耀。“还能有谁?” 恶魔。多尔顿想起他在灯塔镇听闻到恶魔猎手白之使死在六指堡的消息,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金雀河洪水是恶魔的手笔。”他震惊地意识到这不是一项短时间能完成的工程,洛朗·维格在海湾已有十几年,没准正是他为恶魔提供了方便。或者洛朗本身就是个恶魔? “每个人都知道统领大人是恶魔猎手。他时刻将七芒星佩戴在身上,我本希望他不要像前一任灰之使那样死于非命。”她发出一声长叹。“预言梦是不同的,没人能每次都好运。” “洪水能杀死一位空境吗?”多尔顿质疑。如果我会飞,这点水花完全造不成障碍。 “恶魔还没蠢到主动送死的地步,他们多半还有其他布置。告诉我,多尔顿,你在河流的入海口里感受到寒冷了吗?” 他也无法说不。“是的。金雀河……我是说水里有不同寻常的东西。” “魔力。统领大人选择了最困难的方法,他们都知道他会这么做。”女巫阁下凝视着远处的灯火,目光中的缥缈幻影仿佛一下有了生气,你能从中感受到炽烈的情绪。 她憎恨这里。多尔顿忽然意识到。一种奇异的怜悯降临到他们之间。“我听说白之使大人在圣卡洛斯制造了一起雪崩。”这算安慰么? “你说得对。他永远比我们想象中更强大。”命运女巫抚了抚发辫,转身背对着他。“多尔顿·影牙大人,你回到这里不是缅怀过去的吧?” 是说出打算的时候了。多尔顿为此而紧张,手指捏紧剑柄。这正是你想要的,蠢货,你等待着这一刻。说点什么吧。在来之前他就想到会与克洛伊塔的女巫碰面,却没料到会是女巫主动来见他。“我来找英格丽,也是来找您的,阁下。我认为您有她的线索,甚至是洛朗·维格的具体位置。” “我是潮声堡的客人。”她说。 “不受欢迎的客人。”林德·普纳巴格正在灯塔镇“作客”,德威特的态度在多尔顿离开后就转了一百八十度,向整个骑士海湾宣传他对巫师们救命之恩的感激。“伯爵宴请了学派巫师。” “在罗奈德叔叔离开后,他也这么做了。”女巫微微一笑。“或许我该帮你。” “您已经帮了我很多。”当心血中的毒素。多尔顿没逃过洛朗·维格的陷阱,但他用行动把这句话送给了英格丽,很快会轮到德威特。只要海湾战争结束,巫师们就会离开伊士曼。“暗夜精灵会牢记恩情,我不是云井那样的杂种。” “洛朗·维格只有两条路可走。”命运女巫告诉他,“血族的老巢在海外,没准你曾去过。另一条路则更艰险,你不能追过去。至于英格丽小姐,你永远也找不到她了。” “我明白了。”无名者在诺克斯藏匿已久,克洛伊塔要是能找到他们早就动手了。英格丽也许死了,她中了诅咒又遭遇战乱。多尔顿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情。“我要付出什么?” “罗玛·佩内洛普。找到她,把她带回我身边。”她的声音中有了柔情,“如果可以的话,回来再帮我调查一下盖亚教会的情况。” 动身前,暗夜精灵问了一句:“为什么是我?因为我是高环?” 女巫的身影渐渐透明。“因为我能看清你的命运,它不被血红笼罩。” 第三百八十三章 改写 空气不像水一样带给他压力,但当尤利尔将第一口空气吸入肺里时,精疲力竭的虚弱感却随之蔓延到了五脏六腑。脏水浸透衣裤,风一吹,皮肤如贴靠着冻硬的钢铁般迅速失去热量。他为此步履蹒跚,寻常几步跨越的土丘都成了峭壁。不论魔力如何强化他的身体,体力也终有耗尽的时候,更别说他尚未痊愈的伤口被冰水浸泡,绷带早已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伤痛紧随于劳累之后,环绕周身犹如跗骨之蛆。 但这些都没关系。他满心喜悦地欣赏着原野和晨光,就连脚下潮湿绵软的土地也充满生气。一个好天气。尤利尔按照以往的习惯首先将其归功于盖亚,但随即犹豫片刻,还是把祈祷的对象换成了诸神。这里的盖亚不是我的盖亚,为了避免弄混,他还是入乡随俗地尊重诺克斯的每一位神只好了。 他原以为自己会更信任奥托,可命运让他看到的景象令他焦虑了许久,直到现在才得到安慰。看来比起命运之神我更该信任自己。尤利尔难以克制这样的傲慢念头,但他确实有资格这么想:因为未来并非是不可战胜的,而他亲身证明了这一观点。 我在改写命运…… 一种奇妙但不难理解的力量在骨骼间旋转,鼓舞它们支撑住躯干和四肢——尤其是四肢,促进血流涌出心脏,最终让这具濒临极限的身体挤出每一分力量前进。整个过程充满痛苦,可即便如此,尤利尔也要歌颂这个时刻。翻越丘陵最为艰难,但他也觉得自己轻盈得仿佛能乘风而起。 阴影掠过头顶,一只鹬鸟在河滩边降落,转头瞧这个刚爬上岸的湿淋淋的家伙。也许它当他是只蠢鸭子罢。这是一段称得上干净的河滩,浩瀚的浪涛一瞬间冲走了所有东西,只有泥沙和顽石残存。但河水也绝非全然无情……它没有坚持同化冰霜,让自己另类的同伴得以扎根在河底。还有什么能比这更适合称之为幸运呢?鹬鸟在水波中舒展羽翅,不再理睬尤利尔。 我刚上岸,尤利尔心想,这不对劲。他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银顶城。然而他睁大眼睛,才发现翻越的丘陵是一段河堤,绵软的草地全是沙泥。意识到这个事实的一瞬间,他灌注进四肢的力气一下都消失了,草地是如此富有诱惑力,难怪死人都不愿意起床。 休息一会儿。学徒对自己说,休息是必要的。于是他迫不及待地让自己被说服,首先解放双腿,它们顺从意愿放松,使他跪在露水氤氲的草坪上…… ……然后将背上的负重仰面放在一边。乔伊的铠甲叮咣一声响,他迟钝的大脑也没觉得应该在河里就把它们拆下来。尤利尔想的是他和乔伊在卡玛瑞娅的祭台上,当时搬动冰雕也把他们累个半死。这回只剩下我一个人,搬的却是个穿着钢制铠甲、内里仿佛填充着坚冰的家伙,与当初正好相反。这是他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 当尤利尔惊醒时,露西亚的太阳已有一半沉入山谷。他坐起来,发现自己眼前的火堆上正烧烤着那只先前在河边看到的鹬鸟。羽毛散了一地,它熟透的眼珠透出一股子哀婉的控诉,直直瞪着学徒。一时间他居然有些惭愧。但热量和香气交织,一齐催促进食的本能驱动手臂。尤利尔彻底放弃了挣扎。 乔伊从一株浆果灌木后走出来,影子在火堆里燃烧。注意到他的模样,尤利尔吃惊地忘了手上动作。 “我怎么记得,刚刚从河底发掘出一块冻硬海鲜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呢?” “对这块海鲜放尊重点,学徒。”年轻人用棍子拨了一下柴堆,火焰呼一下窜起老高,险些燎着学徒的头发。“否则你的实习不一定能合格。” 尤利尔仍然充满讶异,因为乔伊看起来相当……完整。他的四肢符合健康人类的标准,指头一根不缺;索伦不在身边,因此脑袋也好好待在脖子上。他的衣袖被撕裂,不过裸露在外的皮肤完好无损,甚至看不见划痕。他的穿着从未变过,肩铠上的七芒星在火红的夕阳下也显得突兀,连色都没掉。他腰腹间的皮甲碎成了条带,搭扣衔在带子尽头,还在努力坚持。学徒不禁低头瞧了瞧自己,怎么说呢,确实是他闻起来更接近腐烂的水产。 导师注意到了学徒的目光。“只是脱臼。”他解释。尤利尔怀疑他根本不理解脱臼这个词的定义。“你受伤了?” “这是……我学艺不精。”伤口不提还好,一提就立马刺痛起来。艾科尼给了他一个教训,尤利尔并不介意向导师说明。不过对比乔伊的状态,他觉得有点难以形容。 “盖亚教会?” “你……就是这样。”尤利尔瞥见了一边的圣水瓶。没想到它们最后还是用在了我身上。“罗玛她……” “你怎么来找我?”乔伊打断他。 “是盖亚教会的修士。他们说你死了。”我也做了那样的预言梦。诸神保佑,我一向看到的是可以被改变的“未来可能”。 “我不会死。”年轻人告诉他。 嗯,你会游泳。尤利尔心想。“你干嘛要去拦洪水?” “恶魔摧毁了堤坝。” “那下次你能先处理恶魔吗?”尤利尔简直不吐不快,“水银领主拉梅塔,无星之夜的恶魔领主。她要借助金雀河洪水杀了你!她在六指堡提前设下圈套,那面镜子!你明知道是她。” “镜子?” “我用『灵视』进去过一次。”尤利尔观察着乔伊的表情,“当时我和罗玛在六指堡的穿梭站,外面有佣兵在进攻塔堡。有个黑巫师帮了我们,现在看来他是打算将我们一网打尽……总之,我忽然发善心决定帮他们看守矩梯,就顺带用魔法看看会不会有人再潜入进来。” 年轻人面不改色。可既然尤利尔看到过进入镜子后的未来,他也就无从否认。“我在圣卡洛斯遇到过拉梅塔。她支持反叛军攻打红墙。我的首要目标是叛军首领,于是没多关注她。她曾在战斗中用镜子更改了星之隙的坐标。为了避免再次上当,我便通知总部暂时中止了矩梯阵列的运行。你怎么知道拉梅塔的?” “是黑骑士。他又来找我。” “我确信他不想找你。他为什么,誓约之卷?” “是索伦告诉你的?”尤利尔一直将羊皮卷随身携带,用以恢复魔力。在河下寻找乔伊的工程量令人绝望,他采用了最效率的方法:即用『灵视』搜索不同的区域,然后借助羊皮卷续航。这样可以将每一次搜索的时间压缩到一秒以内,并无需担忧体力问题。 事实上,尤利尔从昨晚到早晨总共只下潜了两次,第一次是在他想到这个办法之前,第二次是他在梦境中看见了乔伊后。事情似乎变得简单起来,可结果尤利尔还是不得不在凿开他附近的冰块上耗费了大量体力。 “我在微光森林寻找罗玛时遇到了梅布尔·玛格德琳女士,她是自然精灵,也是个织梦师。梅布尔女士保存着白夜骑士托付给她的一本『忏悔录』。黑骑士在布鲁姆诺特劫走了教会的圣典,那是另一本『忏悔录』。”尤利尔展开羊皮卷,“我在那里第二次遇见他。最后一次是在银顶城的盖亚教堂,他可能以为我携带的誓约之卷是第三本『忏悔录』,但它不是。” “他不是为这个才把誓约之卷留在你手上的。”使者似乎比学徒更肯定。 “我从来弄不清楚他们的想法。”尤利尔凝视着金色的神文。“不管怎样,他姑且算是救了我一命。当时与我同路的十字骑士艾科尼和他的同伴抓住我,以便要求你保守教会的秘密。后来阿兹比修士听闻你死了,决定以恶魔的名义烧死我。” 白之使瞥一眼他的伤处。“你忘了霍布森。”他讥讽,“我并不意外他们会这么做。别告诉我是无名者救你出来的。” “我杀了他。”学徒坦白,“阿兹比修士能够察觉到誓约之卷的特别之处,我利用誓言杀了他。” 足足有五秒钟,乔伊什么都没说。“你并不后悔。” “我为此而来。”尤利尔按在羊皮卷上,缓缓抽出那把由字符构成、富有动态的黄金之剑。整个过程他没感受到魔力的减少,只有恶魔火种为神秘的降临而震颤不休。“清除教会的杂质,我只是这么做而已。” “你还把教会当成故乡么?” “我这么做不是为了教会。”在艾科尼从背后偷袭、剑刃刺穿他的那一刻,这个念头就发生了扭转。“而是为我自己。为与我有着相同命运的那些孩子。” “你会改写他们的命运。”乔伊的蓝眼睛里映出篝火的赤红亮色。他忽然没头没尾地称赞了一句:“你生来就是要做这种事的,尤利尔。你的魔法,你的灵魂,这是你的使命——改写未来。” “如果每次都能像现在这样及时赶到,那我很乐意接受它。”尤利尔没去看这个最近被自己改写命运的家伙,转而把注意力放在烤鹬鸟上。“你饿吗?” 导师拔开一瓶圣水的盖子。“你的伤口需要处理。把它放下。这不会让你有胃口。” 第三百八十四章 路线规划中 “我以为你死了!”雄狮罗奈德的嗓门穿透白塔的墙壁,将尤利尔惊醒。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以为的。”白之使回答的声音就正常多了。他必须集中精神,才能捕捉到完整的语句。“你还以为过什么?也许它会与别人想到的有点不同。” “你比我想象得精神多了,也许我们都是在瞎操心。”雄狮咕哝一句。“海伦认为是黑巫师要挑起高塔和寂静学派的战争,就回我来找夏妮亚。” “这女人是谁?” “一个法则巫师,长得挺好看。我把她的名字写在手背上了。”他好像颇为得意。“她是这次寂静学派进入伊士曼的巫师领队。” “最好别让她看见你的手,否则黑巫师就不用费心挑拨了。”乔伊说。“尤利尔找到了罗玛……” “这小鬼在哪儿?”尤利尔还是首次见到有人敢打断乔伊的话。不过考虑到雄狮阁下的心情,这应该没什么后果。反正最后倒霉的多半会是我,学徒捂住眼睛。 “她在银顶城被洪水冲走了。索伦和她在一起。”白之使平静地说,“这是我的责任,我会负责找她回来。” 雄狮的嗓门一下减弱了。“不,我还是自个儿去吧。”他咳嗽一声,语句模糊起来。“……六指堡……恶魔……” 尤利尔什么也听不见了,他抓住把手坐起来,因疼痛而嘶嘶吸气。不管怎么说,比起乔伊用圣水直接浇在伤口时的感受,这点小刺痛简直不算什么。结合对方开瓶时的剧烈响动,他有理由怀疑使者往伤口上倒的不是治疗魔药,而是被捏碎的玻璃碴子。 他估计他们是在半夜时分回到了白塔。眼下日头高挂,尤利尔从不觉得自己能确保挣脱睡意的束缚——如果不是用长时间的休息处理掉了积累的疲惫,现在他多半会继续睡到晚上。算了,我在高塔结束每天的训练课后也不会感觉更好。这都得归功于乔伊,当然还有他自己的愚蠢。 白塔的卧室不是为他这种人准备的,有教堂地牢的先例在前,这里的布设显得过分奢华。尤利尔转身时不慎撞飞一只花瓶,里面鲜嫩光彩的玫瑰花洒了一地。由于拣起复原整套动作对他来讲不大现实,学徒只好装作没看见。 壁炉在房间另一端火焰熊熊,地毯上的细碎箔片一半是赤红,一半是多彩的金色。他本以为自己不会为凡人的挥霍和奢侈感到压力,但事实证明,太过舒适与太过简陋都让他难以忍受。于是尤利尔挪向窗边的天鹅绒椅,好像流动的空气能祛除一屋子令人拘谨的陌生。我真是待不了好地方,他打趣地想,并尝试自己动手拎起茶壶。 器具比梅布尔女士的茶杯更精巧雅致,釉质握柄光滑细腻,匠气十足,但如果将来有一天尤利尔能跨越亡续之径回到伊士曼,他会提醒管理白塔的事务员少弄这么多教人下意识小心翼翼的琐碎玩意。移开它们后,学徒在窗台上发现了一枚鞋印。他无可自制地想起高塔里被乔伊翻窗时踩碎的那盆桃金娘。 看来也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觉得。 壶里倒出来的是滚烫的紫色茶汤,足以让人望而生畏。我宁愿把它泼下去喂鸽子。虽然渴得厉害,尤利尔到底还是没做出这种浪费的举动。窗外仍有鸽子在飞,铁爪城的中心人马川流,完全没受洪灾影响。王都在六指堡上游,这个答案慢了半拍才浮现出来。我变得迟钝了,这种感觉……他也很熟悉。 “你打碎了什么?”乔伊推门进来。 “茶杯。”尤利尔脱口而出,结果发现它还完整地握在手里。“好吧,该死的,是花瓶。我快忘了花瓶了。” “医官给你用了蝉蜕。”使者说,“我发现你对圣水的反应有点剧烈。” “这有其他原因。”怕疼直说出来有点丢人,在克洛伊就算了,但伊士曼会记得高塔学徒的模样。 使者居然赞同。“是誓约之卷。”他告诉他,“它有微小的放大负面情绪的作用。” “我没感受到。”尤利尔使用羊皮卷就像黑巫师施放黑巫术,他早就习以为常了。不过这副作用怎么也称不上“微小”罢。与罗玛沿途寻找艾肯时,誓约之卷的绝望浪潮差点让他自杀。“有点不对劲。”他皱着眉翻出羊皮卷,“我依靠它补充了上百次魔力,怎么——” “神秘度。” “?” “你已经是高环。”乔伊思索片刻,终于将答案转换成了人话。“神秘度提升,誓约之卷的压力就相应减少。” “高环?可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你受了伤,只顾着疼。” 点燃火种步入环阶时可不是这样。尤利尔张着嘴,他觉得自己必须说些什么,可又一时编不出内容。“啊?” 这时雄狮罗奈德也来到卧室的门前。“你就是这么当导师的?”他嘲笑白之使。 “按照教育部的标准,我很够格。”乔伊回答。 “高塔的学徒基本在入门前就已经习得神秘的基础知识了。而这孩子原本只是凡人。”罗奈德·扎克利阁下似乎不急不慢了起来。或许是因为乔伊对他的保证,尤利尔猜测。“能站稳吗,阿德拉?” 这是谁?“没问题,阁下。”学徒已经站起来了。他知道最好别把疑惑问出口。“对罗玛小姐的事我很抱歉。” “噢,别太在意,她不是第一次从我手下溜走了。” 话题本该到此为止,可尤利尔想起乔伊的保证。他认为自己有必要告诉雄狮阁下实情:“是我的错。当时她本不该在码头停留的。我轻信了教会的十字骑士,才导致她独自被潮水带走。如果罗玛遭遇危险……” “没有如果。”使者说,“我的戒指在她手上。尤利尔,你用了里面的魔法吗?” “一次都没有。”尤利尔保证。 “那就没问题。”雄狮接道,“我之前还和小海伦说这个格森聪明过了头。守誓者联盟处理种族关系不擅长,处理炼金物品还是有一手的。”他宽阔的肩膀挤进门,房间里顿时光辉灿烂。“你比我先到六指堡,从银顶城?对一个学徒来说挺难置信的。当然,你找到了自己的导师更是奇迹。搜索六指堡的洪灾区域——你不是侦查类职业,对吧?但你肯定会占星术,西德尼那老头教过你……总之你帮了大忙。我当时以为我得回高塔将任务交给观景台了。” 尤利尔尴尬地微笑。“我只是运气好。”让我幸运的不是别的,正是恶魔的魔法。只是想到雄狮阁下提起奥斯维德先生,他又反应过来。“还有,我是说,占星术也不可或缺。” “你太紧张了,孩子。等回到克洛伊来找我,让我教教你怎么对付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套路对对女孩尤其有效……好吧,罗玛这类小鬼除外。” “你们不是初次见面,雄狮。”乔伊终于开口,“而且尤利尔有过未婚妻。你的套路留着传授给罗玛吧,让她知道自己和寻常女孩有什么不同。” 小狮子会洋洋得意,但仍会为其中的讽刺给他一箭。尤利尔心想。提起塞西莉亚,他就必须尽可能地调整自己的心态。不过雄狮没再说话,他脸上的表情不比学徒好多少,看上去像是遭受了致命一击。 “麻烦你现在就走,罗奈德。”白之使命令,“去找海伦,海湾战争会牵连她。罗玛暂时不急。” 雄狮没明白:“我自己去?” “恶魔有手段干扰矩梯阵列。星之隙暂时无法确保安全,我向总部申请了中止使用。” 雄狮咒骂一句,扭头就走。尤利尔茫然地目送他离开。 “别看了,也别把他的话当真。雄狮罗奈德分辨人的能力就和他对爱情的态度一样可靠。”导师在讥讽他人时向来口齿伶俐。“他会记得承诺,但不会记得对谁。” 似乎雄狮更需要誓约之卷的协助。尤利尔点点头,决定对这位空境阁下敬而远之。说来也奇怪,除了拉森先生,他遇到的每一位空境都比乔伊古怪,但别人偏偏反过来想。“你说海湾战争?骑士海湾怎么了?” “血族与联盟正在海湾交战。” 尤利尔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想知道更多,我们只能去骑士海湾。”乔伊说,“留在王都不安全。” “王都里有恶魔么?” “不。我说,我必须去海湾。” 我却不必要。“艾肯在骑士海湾,我也得过去。”尤利尔想到阿兹比·齐恩修士,他不敢再相信教会的底线。“比起刚开始我已经好很多了。” “一天时间。” “什么?” “神术中也有治疗相关的神秘。我去找圣水魔药。你自己来。” 尤利尔把这段话重新理解:“我得在一天之内自学一个神术,然后借助魔药恢复伤势?” “这是你的选择。”年轻人经过壁炉和地毯,从窗边一跃而下。 第三百八十五章 但是之前都是废话 用魔力修补创口的感觉十分奇异,他以蝉蜕魔药镇痛,小心翼翼地清洗胸口那道一掌宽的裂口。好在伊士曼的医官已经处理好了内部的骨折和血管破损,他要做的不多。等待伤口自然恢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时候尤利尔难免怀念起冰地领的牙医霍普·奥卡姆来,他的魔法治疗这类伤势用不了几分钟,连克洛伊的医疗部都无人可及。 乔伊希望他能借助神术加速恢复,但尤利尔知道这没那么简单。对教会组织、信仰阵营来说,神术是他们仰赖的诸神的恩赐。这种力量毫无疑问属于神秘,但与魔法和巫术并不共用一套层次体系,只是在效果上有所类似。当尤利尔使用神术时,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火种依然是撬动神秘现象诞生的关键,但起主导作用的不再是驱动意识和魔力,而是纯粹的情绪,或者说,对某种特定情绪的坚决意志。 诺克斯的诸神并非如表世界的教典所阐述的那样存于凡人不可见的国度,神秘领域里曾出现过祂们的身影,但又消失了。这意味着神术的来源确实是诸神而非秩序。神秘生物称呼其为神术,不过尤利尔在教典上得知,神职人员对神术的正确称呼应该是圣诫术,以此彰显神明的崇高和其恩赐的本质。但话说回来,这恩赐除了关心使用的虔诚外,对他们脑子里转动着什么样的念头都毫不在意。 圣诫术……倘若这就是神术的本质,尤利尔不确定其中有助人恢复健康的神秘。对许多神只的教堂来说,病痛和苦难本就是惩戒的部分。圣水魔药足以驱散诅咒和病疫,但其治疗伤创的原理却是刺激服用者身体的微弱魔力来加速愈合。这玩意儿简直相当于火种和一国之君,不论有怎样的神秘要去实现,它自己反正是不需要动一根指头的。虽然霍普的魔法也同出此理,但好歹他的魔力达成的神秘现象是将病患体内的魔力效果放大,极大地缩短了愈合时间。 高塔的医疗部则不同,他们专精于将自己的魔力兑换成“通用货币”,来填补伤痛造成的身体的“损失”。这是更高明的做法,但眼下鞭长莫及。传说森林种族的医疗类职业能直接灌注生命力达成类似起死回生的效果,不管这是不是真的,尤利尔也只是想想而已。圣诫术中唯一的治疗手段就是神职者们制造圣水魔药的方法,就原理而言似乎没有难点,但集中精力观察伤创算哪门子的信仰情绪?有关惩戒之说早已深入人心,难怪神职者们制造圣水而非直接给予治疗。 现在连想想也不行,他必须集中精力,保证不出差错……结果楼下猛然传来一阵吵闹。 他手一抖,倾倒的魔药一下增流,那感觉仿佛是往血肉里浇开水。“真见鬼!”尤利尔一头冷汗地控制住瓶子,神术的效果也随之崩溃。这帮守卫在搞什么鬼?莫非又有什么他国使节来访? 但当痛苦稍歇、他决心下楼瞧瞧的时候,楼下的响动消失得比出现时更突然。让他们闭嘴的只有一个可能。果然乔伊随后推开窗户,拎着口袋钻进了房间,“没成功?” “还差得远。”他实话实说。 “我不了解神术,我只了解时间。” 诸神才了解神术,学徒简直为此悲痛万分。“如果某天我去往天国,希望我能向盖亚提出建议,好让神职者们修改一下沟通神秘的方式。” “等下辈子吧。” 白之使把得来的圣水一瓶一瓶放在桌沿上,而距离他掏空口袋还有好一段漫长的过程。尤利尔能够预料到自己接下来一整天的苦难折磨,他觉得自己的五官都拧作了一团。“嗯,似乎比我预料中的少?”我简直不知道自己的预料还能更多! “夏妮亚只有这些。”听语气使者也并不满意,“她说随行擅长医疗的巫师都已经赶去了骑士海湾,这些是从教堂搜集来的。” “总主教八成不会乐意。”尤利尔从没见过佩顿·福里斯特,但他愿意想象他脸上的表情有多嫌恶。这在最难熬的关卡令他精神振作。 “要是你想留下,也不能在白塔。这里的耳朵比地毯下上的瓷砖还多,没准还会有夜莺。”乔伊说,“雄狮在这里因黑巫术干扰而丢失了罗玛的踪迹。” “多亏我不想。” 使者诡异地摆动了一下眼珠。“你最近在高兴什么?” 尤利尔赶紧收敛住表情,咳嗽了一声。“我在高兴么?”显然,他没等到回复,只好自问自答。“好吧,我是说,我非常愿意给教会……和巫师找麻烦。噢,还有血族。” “你不要指望我。高塔不可能站在某一边,我们必须要调停战争,或者把战场转移到海上。” 近来尤利尔已经了解到了骑士海湾的局势。但让他诧异的不是战争,而是乔伊居然说出了“调停”这种话。“你要干什么?” “水银领主与血族组成联盟,这意味着后者荣升为神秘领域的公敌。”白之使面无表情地说。“假如拉梅塔成功让我死在六指堡,其他的神秘支点还会多考虑一会儿,但现在拜你所赐,整个神秘领域会因无名者的袭击感到威胁,却不会就此退缩。” “神秘领域会怎么做?”尤利尔痛得瑟缩了一下。 年轻人的动作停顿片刻。“你知道的,神圣光辉议会发起过猎魔运动。” 一阵寒意婆娑,从头皮游蹿至脚底。尤利尔的心情跌入万丈深渊:“什么?”他不自觉提高了嗓门。 “如果德拉布莱愿意终止战争,接受联盟和其它神秘支点的制裁,那就什么事都没有。” “我猜这位血族亲王不愿意。”他舔舔嘴唇。 “你不是高兴投入战争吗?”使者盯着学徒,“血族倒行逆施,挑战秩序,本来不论克洛伊还是寂静学派,都没资格管守誓者联盟内部的矛盾纠葛。现在有了讨伐无名者的名义,随便哪个人只需振臂一呼‘为了正义和诺克斯’,就能加入注定胜利的狩猎者的一方,轻易开拓血腥的功勋。” 我高兴看见战争?尤利尔不可思议的望着导师。莫非我想看到骑士海湾变成下一个威尼华兹,侥幸生还的人再次重蹈纽厄尔的覆辙?“你怎么能这么问我?”他受到了侮辱。“你明知道我是为你站在能我眼前,而不是躺在上霜的河底被沙子和石头埋在底下感到高兴!” 使者皱皱眉。“我不是这意思。”这八成是实话,谁让索伦不在手边。尤利尔闭上嘴。 “忘记那句话吧,但我也一样不想处理属国战争。”使者说,“所以我们只能站在其中一边,用流血阻止流血。” “我不明白。”尤利尔盘算着乔伊是不是因为自己把他从河里捞上来而指责他。真是荒唐念头,他腹诽自己,我一开始怎么会这么想?“站在守誓者联盟一边,共同对付吸血鬼?” “你最好别这么干。” 尤利尔打开一瓶圣水魔药一饮而尽。他将空瓶子丢出窗外,半天都没听到响声。“你想让我怎么做?” “和女巫海伦一起到威尼华兹,去找你认识的那个小领主。”也许霍普的魔法并非遥不可及,学徒没想到使者真的在考虑。 “那艾肯怎么办?” “我会选择过后再提。”乔伊冷漠地提出建议,“但是我想你不会这么选。” “没错。另外的选项是什么?” “把忏悔录交给寂静学派,让他们立刻滚蛋。我们去骑士海湾和守誓者联盟的人达成协定,只在对付无名者上统一战线。如果艾肯在骑士海湾,你就自己送他回来,如果他不在……” “我明白。”尤利尔不会放弃寻找那些孩子,可一旦扩大了战争的规模,那骑士海湾就是下一个十五年前的威尼华兹。苍穹之塔是观测诺克斯的守护者,不是神圣光辉议会那样自以为是的审判官,乔伊身为空境统领,会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协助他达成心愿,但他无法做更多。已经足够了,如果不是为了尤利尔,使者根本不会差点死在六指堡。他本来就没理由请求使者的帮助。“我会自己去找他们,与克洛伊塔无关。” 艾科尼曾让他上了一次当,等他第二次有机会将矛头对准教会,尤利尔决不会手软。要是再丢人地教十字骑士或什么夜莺抓住,我他妈的就把脑袋背在后背上去见女神。 但仿佛有一丝奇异的微笑从白之使脸上掠过,尤利尔以为那是错觉。“如果他不在。”乔伊重复,“你就告诉守誓者联盟,罗玛·佩内洛普半路被吸血鬼劫走。克洛伊塔将至此宣布加入对抗吸血鬼的战争。” 一阵古怪而放松的沉默后,尤利尔拿起一瓶魔药。“事情会变得更复杂、更艰难,但说老实话,我想我不意外你会这么做。”怎么说呢?不愧是你。 使者面无表情。 “我们会把克洛伊拖入战争。”高塔从不在乎伊士曼,更别说骑士海湾了。“还有罗玛,她……” “她也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了。”白之使眼睛都不眨一下。他将最后一瓶圣水魔药从口袋里掏出来,无声地摆在桌面上。“你还有半天时间。” 第三百八十六章 白塔前 一列十字骑士静默地走过街道,他们护卫的马车装潢十足,却仍在外观上体现出素简的低调风格。低语从帘幕后传来,隐约听来是某节哀凄的悼诗。 佩顿·福里斯特就在其中,但在车外却看不见他。据说佩顿主教的衣袖上缝满了赞美诗,这大大方便了他在布道和宣讲忘词时找到衔接的句子。他是在为阿兹比·齐恩哀悼么?尤利尔很想走上去拉开车门,向尊贵的主教大人询问这个问题。 但他必须忍耐。乔伊告诉过他,归还圣典给那些巫师后,寂静学派就会减弱对伊士曼教会的控制,到时候王都的盖亚教会只是一处分会,他有充足的时间与总主教佩顿·福里斯特算账。可要是在这之前激怒了巫师们,事情就没这么好商量了。 “使者大人,我们去哪儿?”车夫问他。 “龙穴堡。”虽然目的地就在城市的另一端,但尤利尔不得不借助交通工具。乔伊似乎永远不会受伤,或者说,他有办法让人猜不透他的虚实。学徒却不行。哪怕他勉强掌握了疗伤神术让自己能行动得利索一些,距离完好状态也还差得远。我现在的处境恐怕和当初的罗玛差不多,不过乔伊可比我当车夫时少言寡语多了。这个念头令他失笑,心情也随之变好。 当车轮转起来时,尤利尔才有点笑不出来了。白塔位于城市边缘,道路久未修缮似乎很合逻辑,反正也不会有乘马车的人愿意来这儿。他从事务员的窃窃私语中听来了许多传闻,比如雄狮阁下将王都掀了个底朝天、还不止一次;宫廷骑士的守卫队离开白塔时遭遇到了难民的袭击……种种这类。想必接下来的日子里,这座漂亮的圆塔会更不受游客欢迎。事实上,他听说学派巫师甚至宁愿住在教堂和龙穴堡也不想与克洛伊打交道。 这次他们做的没错,尤利尔能想象乔伊的魔药是怎么来的。毕竟两位来自高塔的使者和学徒目前身无分文,而白之使不大可能与巫师好言好语地谈论赊账或以物换物这类话题。 碎石铺成的小路终于过去,马车开始加速。这使得尤利尔维持神术效果的环境更为险峻,不过还没触及到极限。在此之前如果有人说他能在一天之内学会一个高环水平的神术,那他绝对会当成玩笑,并装模作样地将其归功于女神垂青。不过现在嘛,多半是神秘度的提高让我开窍了。 马车猛烈地震动了一下,走上泥泞柔软的城市街道。尤利尔甚至有余力眺望窗外,只见白塔的庭院渐渐消失在拐角后,高耸的塔尖则一头扎进了云雾。 一瞬间,他忽然对布鲁姆诺特充满怀念。 …… 这不是他第一次走这条路,但上次距今已有半月之久。只要那些可怕的巫师还在教堂一天,他就不愿意出门,事实上任何能够增加两者碰面的可能的事他都会三思而行。碰到巫师简直是不祥之兆,一群敬奉异端邪说的人眼下却堂而皇之住在教堂里,每天漫不经心走过女神的塑像前,唯一让他们注目的是祂圣洁的裙摆……盖亚在上。 说到对亵神者的厌恶,整个伊士曼恐怕再无人能与他相比。然而与这些人相处最多的也是我这可怜的老东西,佩顿·福里斯特不该只是伊士曼的主教,他本有机会扭转教会里的风气,却因一场下错了注的赌局而断送了前程。 神职人员不该碰赌局,这是女神的惩罚。可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盖亚,只有这一点他从未怀疑。在巫师打着探寻真理的旗号污染信仰的时候,在凡人们哀告着祈求诸神拯救的时候,在罪人们承受痛苦却无法解脱的时候,是他——王国的福里斯特主教贯彻教条,才为凡世赢得了女神的怜悯。世上的每一次善行都因盖亚的指引,眼下诸神已逝,可祂的意志仍存于世。露西亚挑选了最忠诚的代行者执行替祂神意,盖亚为什么不能?而遍览诺克斯的银百合信徒,还有谁比他更忠于信仰?没有! 他不禁将祷词念得更大声。神圣的威严藉声浪扩散,街道上的嘈杂也为之一弱,几成耳语。佩顿仍能听见他们的私语,人们讨论着柴米油盐和天灾人祸,洪水与战争,为此忧心忡忡。绝大多数人看见马车后虔诚地祈祷几句,少数人则好奇它的目的。不过是些凡人,佩顿默默地想,惶然无措的羔羊,他们看上去就急需女神的指引。 但其中也不乏罪人。站街的妓女和游手好闲的佣兵,以及蚊虫萦绕、命不久矣的流浪汉。这些肮脏的灵魂甘于堕落、不知悔改,但愿这个霜之月能筛除掉城里的垃圾。教会的本职应该有一半是为了惩治他们,结果眼下三分之二的神职人员自己却都堕入了巫师名为“真理”的精神陷阱、犯下更严重的罪行,还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佩顿在祷词中断的间歇咬紧牙关。只有少数人还懂得奉献……少数人……少得不足以对抗寂静学派。 是时候了,现在轮到我给凡人敲响警钟。佩顿主教摸索座位下的空隙,钢铁给他一丝冰冷的慰藉。女神将一切看在眼里,哪怕凡人愚蠢地倒错黑白,祂的天国也会欢迎我这样的虔信者。 少数派的言辞永远不被承认,他们别无选择。但主教并不感到恐惧,夜莺不停地回报给他消息,他早已打算好了一切。在得知白之使从六指堡活下来的情报后,佩顿的沮丧就和他听闻其死讯时的惊喜一样强烈。不过情绪的失控是短暂的,现在的他无比平静,也只有平静。计划的结束和摧毁只在一瞬间,阿兹比·齐恩不是第一只死去的夜莺,但他本不该死,起码不应该死在我前面。 或许这里面还有他不了解的内情,毕竟再值得信任的人也只是人而已。情感和心态都是坚定信仰的大敌,没人可以保证自己滴水不漏。事实上,佩顿·福里斯特主教即便敢声称自己对信仰无愧于心,也依然不会否认自己的罪行——他没能完成神的使命,也没能找出那个导致了这一系列致命危机的罪魁祸首。在他意识到自己或许会成为对方的替罪羊时,佩顿修改了计划。这不过是动动笔的事,对教会却至关重要。 “快到了,主教大人。”一个细微的声音提醒。这名修士多半是因为他半天没出声,以为佩顿睡着了。这种情况可不是对方想象出来的,有一次佩顿为弗莱维娅女王祝祷庆生时,她足足迟到了两个小时,而王国总主教昨夜恰好熬了一整夜。 他继续念起厚重的长诗。 “……你们的罪行业已洗涤……苦难过后,终得宽恕。” 这是给金雀河罹难者的祷告,若非如此,他一定还困在教堂的方寸之间,不得解脱。到了佩顿这个年纪,痛恨自己未经切肤体验的东西实在是一种滑稽的自我欺骗。他一生经历过的战争用手指数不完,还得算上脚趾;他杀过不少人,但担任主教职位那天是频率高低的分界线;他后半辈子都在琢磨盖亚女神的教典,传播其中精蕴。人们敬爱他,由生到死。可这样一个人是会感谢灾难给凡人以启迪的。 作为凡人的一员,佩顿自然也有过亵渎信仰之举。他年轻时曾因偷窃被送进地牢,也在低谷时诅咒过世上诸神。这些过往令他在遭遇挫折时心怀谦卑,也使他在犯下更多罪行时隐约感到骄傲和无畏。只有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才会标榜自我,对佩顿主教这类人而言,为教会奉献荣誉远比自身名节来得有价值。 但他也无法像阿兹比·齐恩和艾科尼那样全然隐没在整体的光辉下,他自己就是教会的一面旗帜。如果我不体面的倒下,他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如果有那一天,教会也会毫无荣光可言。笃信女神至高无上的教士会转头投入巫师及他们的邪异学说的怀抱,而无知的信众则群龙无首,虫蚁般四散向其他神只的脚趾下的泥土……这对盖亚教会是灾难性的打击。 主教中止凌乱的低语,他发现自己正在无意识地照着袖子念词,手臂因长时间的平举而酸痛。他的另一只手垫在身下,仍然停留在座椅的缝隙里,血液缓慢地注入指头,它们又冷又僵硬,要是用这样一双手去给人施洗,那人多半会怀疑捧掬圣水的是个食尸者。“保持你的双手温暖,面带微笑,这是最基础的能力。”神父也教导过他。 最基础的能力。佩顿不停地伸展手指,同时驱动魔力使血液循环,可他还是浑身冰凉,又冷又僵硬。最后他放弃徒劳的折腾,反正不会再有人低下头让我施洗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是心怀恐惧的,他绝不能再想下去。 …… 马车绕城一周,车轮在教堂前慢慢停止转动。赶车的教士察觉车厢停顿时的节奏十分滞涩,低头才发现轮轴间夹进了一团稻草,整只轮子纹丝不动地被拖行了一路。由于不想弄脏长袍,他试图用脚尖把杂物挑出来,这时他瞥见一道弯曲的红色线条正沿着门缝蔓延。教士猛地挺直身体,叩动车门的单面玻璃。“主教大人,主教大人?” 无人回应。 第三百八十七章 梅布尔的要求 “你们来得比我预想中早太多了。”到达微光森林时,梅布尔·玛格德琳女士正在她的花园里给一株五叶冬松土。那株魔法灌木长得极高大,学徒不得不仰头才能看见顶端的叶穗。一只甲虫落到他肩膀上。 乔伊盯着植物的叶片看。那里有一道亮金色的痕线,它只在柔滑的内部一面出现,粗糙的表皮上全是浓绿。 “那头小狮子呢?”花园主人问。 尤利尔瞧了他一眼,“我们由于某些原因分开了。”白之使还是没有反应,他只好继续说道:“这是我的……导师,你也许认识他。” “怎么会有不认识他的空境呢?”梅布尔女士轻飘飘地说,丢下铲子。“百闻不如一见那,白之使大人。真没想到你会亲自过来。这是棵可爱的小草,对不对?从各种角度来说它都相当甜美。如果你喜欢,就把它当成我的见面礼好了。” “索维罗。”乔伊吐出这个词。他的语气仍然宁静,听不出戒备:“看来你的花园来者不拒。” “对于魔法植物而言,它是非常省心的养料。更何况催生出来的花草比魔药原液药效温和了几千倍,口感好,又不伤身。”梅布尔边说边脱下手套,“不过五叶冬的好口感只会让人觉得更苦,你最好别用来生嚼。” 乔伊转头问学徒:“你要吗?” “呃,我?不。不用。” “那你自己留着熬汤吧。”白之使回复,“见面礼算我收下了。” “恰好我也拿不出其他东西。”梅布尔总算整理好了她的全套装备,一条条蛇从茎叶间钻出来,叼着它们离开。她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这边来,尊贵的客人。还有尤利尔。” 没来由的,尤利尔打了个寒颤。他觉得两位空境阁下之间的气氛似乎有点剑拔弩张。莫非他们曾有什么过节?但这毕竟是他们首次见面啊。 “七盏灯”小屋完全恢复成了尤利尔第一次来时的模样,崩裂的山石仿佛被胶水粘了回去,石门西尔维娅上也重新挂了一把其貌不扬的铁锁。花园主人招待客人的步骤也与上一次没任何区别,但在这个过程有条不紊的进行时,意外虽迟但到。 “我认为可以直接步入正题。”白之使说,“我们没时间喝……” “我们的意思是。”好在尤利尔对此早有准备,“海湾战争爆发后,我们已经很久没时间静下来享受一餐丰盛的茶点了。感谢你的招待,梅布尔女士。” “不客气。”梅布尔眉毛一扬,“我以为穿越森林找到这里的人一般不会缺少假期呢。真抱歉。看来你们对『忏悔录』的安置另有计划。” “没错,是一种……非常妥善的处理方法。”尤利尔抢先开口。但他很快意识到乔伊根本没想说话,而是心安理得的将交涉事宜统统丢给了学徒。我上了当,他觉得伤口更疼了。 值得庆幸的是,精灵女士对他的态度一如既往。“我最好不要问。谁让我主动找上门来呢?”她拉开一扇门——不是尤利尔和罗玛进去过的那一扇。“不过话说在前面,我也不是不能猜到你们要做什么。” 尤利尔不安地移开视线。“我们保证不会走漏半点风声,玛格德琳女士,这不会对您造成任何影响。” 梅布尔停止了动作。花园主人抿着嘴唇,她那对宁静的深绿色眼睛扫过学徒时没忽略他的异状。“场面话不必多说,我很清楚……除非白夜骑士沃尔夫冈根本没到我的花园来,否则‘不造成任何影响’这种情况就是白日做梦。我很擅长制作梦境,但比你们任何人都更能分得清虚实。” “我们赶时间。”乔伊开口。他的神态的语气都似乎没什么变化,但尤利尔很熟悉他,导师的目光饱含挑衅。不管梅布尔·玛格德琳提出什么要求,他都全然确信自己能够达成所愿。 但愿她别要什么魔法植物,尤利尔心想。当黑骑士来到花园时,梅布尔女士算是保护过他……保护过罗玛。可即便如此,这也不能让她能从白之使手下保全自己。自月之都的旅行后,尤利尔就对乔伊的战斗力有了深刻的认识,高塔的训练课更是不断加重了这份印象。 “你的心情时间之龙会理解。我不是在讨价还价,客人们,我只是给出善意的提醒。尤其是对你,尤利尔。” “我?” “我是希瑟信徒,自然看得出来你的身体状况。神秘度对人体的增幅要么是短时间消耗魔力的结果,要么是漫长得看不见进展的细微洗练。高环会让你的火种引起更高阶的神秘,但对你的伤势没任何帮助。你要这样半死不活的到海湾去吗?你的导师同意了?” “这是……” “能坚持是好事。”梅布尔女士粗鲁地打断他,这场面可不多见。“可你犯不着去守誓者联盟内讧的战场上送死。苍穹之塔的占星师和外交部完全是两种作风,这我早有耳闻——不过白之使大人,我相信您很重视这么一个来之不易的学徒,但如果冒险者的报纸上不是在胡说,那你应该是刚刚从河里大难不死地爬上来。” “不对。”使者说,“是他把我捞上岸的。” “总之。”精灵女士毫不理会他试图转移话题的小把戏,随手扯下一朵灯笼花塞进嘴里,咕噜一声咽下去。“你们想把忏悔录交给巫师我不反对,但守誓者联盟的战争你们完全可以视若无睹,免受池鱼之殃。” “我有必须完成的约定。”尤利尔说,“罗玛也一样。” “值得搭上性命的约定,哼,想必你早有觉悟,不用我说。”她转头望向使者,“有件事情我得告诉您,尊敬的白之使大人,我本以为高塔占星师们了解誓约之卷的秘密,或许你们也能从忏悔录上发现什么。但事实证明,克洛伊在应付恶魔这方面远不如露西亚的神圣光辉议会。要是到头来这些意义重大的旧卷古籍都落在了恶魔手里,我干嘛还非得以你们的性命为代价绕这么一个圈子呢?” “反正不是你的性命。”使者回击。 “希瑟教导我们尊重生命,无论是谁的生命。”精灵女士冷冷地说,“恕我直言,大人,在你去六指堡阻拦洪水之前,我不会对你这样的刽子手多说一个词。但在那之后——不管你是出于责任感还是怜悯——我就姑且当你听得懂我说的道理了。” “我听过很多类似的谏言。” “但你从不当回事。”梅布尔说,“就和西尔维娅那家伙一样。听着,使者大人,我不会指责你对人对己的苛刻和野蛮行事,好歹你还没为此死在恶魔领主手上,高塔外交部的工作也就是这样;然而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总有一天,也许就是在不久——我想报应会接连降临,而你是最后一个拥抱死亡的可怜虫。当你的生命也被苏维莉耶的法则践踏时,你才会明白。” “没人能杀死我。”使者告诉她,“在这之前,也同样没人能给我报应。不过此行不虚,我真是听见了意想不到的发言。”他的眼睛里闪着奇异的情绪,“看来你明白你要交给我们的是怎样的东西。” 这都是什么?尤利尔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想不到梅布尔女士居然如此关照他。 “不,我根本不想了解那本该死的福音书。”精灵女士表示,“你们都不明白么?我认为巫师不会在得到了圣典后就选择离开。” “巫师富有知识,但这不意味着他们不比圣骑士更聪明。”乔伊的意思应该是不论巫师还是圣骑士,想找到黑骑士都没那么容易。是啊,因为他们不知道要找我,尤利尔自嘲地想。 “忏悔录不止一本。大人。寂静学派来伊士曼寻找圣典也不是巧合,他们恐怕在一开始就清楚这点。”梅布尔摸摸发梢的羽毛,“如果巫师们不是故意要加入联盟的内部战争,那就说明他们所图的不是圣典,而是沃尔夫冈的忏悔录。” 沃尔夫冈的忏悔录?但白夜骑士的故事远在圣典丢失之前就在伊士曼的土地上传唱了,要说黑骑士和他麾下的恶魔对他的传家宝感兴趣,因此造就了传奇的开端也就罢了,寂静学派不至于干出强取豪夺这种事……他们有的是办法与小王国里的一个小贵族达成共识,就像光辉议会在篝火镇买到精灵金杯那样。 更可能的是,学派巫师得到另一份忏悔录的消息是在圣典丢失之后。“巫师来找过你?”尤利尔脱口问道。 “暂时还没有。” 花园主人打开门。“忏悔录还在我这里,你们随时可以带走。”她的语气也恢复平静,“但我有一个要求。” “说来听听。”乔伊说。谢天谢地他没打算直接抢。 她又看向尤利尔。“你的学徒掌握着一卷古怪的神秘物品。无论最终忏悔录落到谁手上,我们也不至于没有阻止的办法。请别让恶魔带走它。” 第三百八十八章 还在继续的故事 “乔伊。”尤利尔捏着罗玛的雪花戒指。花园主人将指环交给他后,就立即礼貌地请他们离开。现在他们漂在金雀河上,湍急的水流让稻草人原野被早早抛在了身后。“你不打算将忏悔录交给学派巫师,对吗?” “对。”年轻人坐在船舷上,他控制航向不需要船舵,连船桨也算做多余的负重丢下了河。这只小船上唯有风帆鼓起,推动他们顺流而下。不知怎的,河面上总有风,而且方向恰巧是他们想要的。 “在去梅布尔女士的小屋前,你就是这样考虑的么?” 导师扭过头,瞥了他一眼,又冷漠地扭回去。他一个字也没说,默认了。 自从尤利尔将誓约之卷的魔法随时开启,就很少有人能骗过他了,唯独乔伊是个例外。关键在于导师对羊皮卷的能力一清二楚。“你干嘛要骗我?” “你搞错了对象。我要骗的是梅布尔·玛格德琳。” “我不明白。”学徒很恼火,“为什么你骗别人却要对我说谎?” “你不用明白。” “我为什么不用明白?”这一次尤利尔决心问到底。 “无畏源于无知,我记得你的神保佑勇者。你有脑子,再加上勇气就能活得更久。” 断章取义。他究竟是懒得解释,还是不想让我明白?尤利尔搞不清楚。但可以确定的是,乔伊不让他知道的事情总是隐瞒得很好。他闷闷不乐地躺在甲板上,继续钻研那个该死的治疗神术。 他们沿河走了两天,路上没看见一艘船。河道也变得崎岖歪斜,与地图上标注的完全是两条河。有时候他们一不小心驶入支流,或者搁浅在芦苇丛里,这些都是新近出现的地貌。更糟的是经过原本的城镇或村庄。房屋成了暗礁,烟囱参差不齐地冒出水面,仿佛在显示水下藏着一整支不怀好意的军队。有几次尤利尔听见某人呼喊求救,但它们要么倏然远去,要么在清晰了一点后渐渐低微,最后消失无踪,令人焦虑。 但说实话,感到担忧的恐怕只有他一个。乔伊替代了木头雕刻的“埃瑟特尔”人像坐在船首,不为任何惨叫、哭嚎和哀求所动。他用温差制造狂风,使帆船一日千里,疾驰过流水之庭、稻草人原野和银顶城。他为伊士曼人做的业已足够,甚至于大大超出了他的职责所在。但人们不爱戴他也是有理由的,他也不屑于去讨好他们。他永远都不会分心他顾。 尤利尔一直希望自己也能有导师这样的好心态,但路过银顶城时,他克制不住地想起那个横梁下被冲走的女人。 “我在这儿杀了个修士。”结果最终谈起的还是另一件事。“但我好像并不满足。” 乔伊没有反应,姑且当他在听好了。 “他忠于伊士曼的总主教。”尤利尔说,“和我曾经的旅伴一起。他们为了慈善之家的事在教堂间奔波,力图根除这个威胁到教会信誉的隐患。最开始我以为我们志同道合,事实证明,我难得有一次的以为是对的。” 年轻人微微偏过头。 “艾科尼·费尔文。一位来自铁爪城的十字骑士。他四处搜索那条产业链的首尾,与我们抱有相同目的。他是那种谨慎过头的人,我和罗玛在红木林后的一个小镇教堂里碰见他。当时一队吸血鬼术士和佣兵混杂的队伍正要来这里获取他们的’炼金术原料’。艾科尼设下了陷阱,但没料到当地的骑士同伴都是些酒鬼、小偷以及混日子的无赖,他们在修道院后院组成的防线一触即溃,我和罗玛赶去帮忙。” “说老实话,我在布鲁姆诺特了解这件事的时候没对盖亚教会抱有多少信心。”学徒将指环套在地图卷上。“遇到艾科尼后,我轻信了他……我没理由不相信。我给自己找借口,我想信任他,我希望教会里不都是像邓巴·菲尔丁那样的人。这感觉就像街上妓女的孩子希望他的父母是体面的法官一样。呃,你看我干嘛?好吧,我不是说他不爱她,更不是说法官没权力上妓院,我完全没那个意思。但就是这么回事儿,我原本将盖亚教会视作家庭,而每个人都想要自己的家庭……不那么低贱。” “非常荒唐,我们根本没办法自己选择父母和家庭。我在教会的修道院里健康、顺利的长大成人,但我不想把它归功于运气。艾科尼的出现佐证了诺克斯的教会并非烂透了,只是有几个害群之马——在小镇上我遇到一个最不像骑士的十字骑士,他叫格莫,是狱卒也是个药贩子。艾科尼认为他这种人的存在就是教会的耻辱,当时我也这么想。但格莫的同类毕竟是少数,女神也无法保证祂的信徒时刻不犯错,不是么?高塔的维修师也能将女儿捐给教会。诸神……祂们无论在里表世界都无法干涉凡人,我们是为了彼此才信仰祂的,不是这个道理么?” 这时候,帆船已经驶过了银顶城的烟囱群。高地上有人对行船大呼小叫,乔伊轻易拨转船头,让他们开始痛哭流涕。 “不可否认的是,我现在不是教会的十字骑士或教士,抚养我的修女认定我不是个适合从事侍奉女神这类活计的家伙。她非常明智。他们用花言巧语将我塑造成现在这模样,回头又强迫我接受他们为了维护表面荣光而干出的种种糟心事。我不明白其中意义何在!但恐怕我能弄清诺克斯是怎么肯定诸神逝去这回事的了,要是盖亚真的注视着凡人,打着祂的旗号的妖魔鬼怪们怎么也不会这么嚣张。” “有人认为诸神不在乎凡世之人的行为,因为他们的灵魂会遭到清算。艾科尼认为十字骑士肩负着同样的使命。原因就在于此。乔伊。你明白吗?最让我失望的不是艾科尼的选择,即便我确实擅自将他当成证据来着。” 尤利尔又把地图从指环里抽出来,随后将誓约之卷塞了进去。“我现在依然相信教会里并不全是人渣,不是因为我出于个人原因这样希望,而是我发现我对他们的指望本来就毫无作用。一群人里,有好人也有坏人。哪一群人都这样……这是道理,也是真理。可他妈的谁愿意这样?谁的想法能管用?” 使者望着他。一阵沉默在波涛、海风和摇晃的桅杆中翻滚,河道越来越宽,天空似乎越来越低。 “他说他相信我。”尤利尔低声告诉他,“在那封信揭穿了罗玛的身份前。从同行开始我们就知道,这种状态顶多能维持到骑士海湾,那是最后一站。我考虑过到时候跟他怎么说。我确实是个骗子。我的理智给过我警示,然而却被不切实际的愿望拖累。你说得对,我竟蠢到把幻想寄托于实际。” “教会也不需要我,更不必托付信任。我对他们无足轻重。事实上,一个高塔学徒莫名其妙的掺和教会的内部机密本来就令人心生疑窦:他想得到什么?他在窥探什么?他说他与我们有共同的信仰,天哪,多可笑的家伙!谁会相信他的鬼话呢?没人比我更清楚自己的本质。我不是十字骑士!我也没资格侍奉盖亚。我不是任何人……任何人……” “你是克洛伊的学徒。”乔伊说。 尤利尔接受了他笨拙的安慰。他无力地靠在船舷边,看着缆绳在空荡荡的甲板上晃荡。 “现在,你知道我的所有事了。一个糟糕透顶、没因我的努力有任何改变的故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它还没到此完结。”这是我与那个洪水中的可怜女孩的差别。他一把抓住荡过来的绳结。 “阿兹比修士要烧死我,他说你死了,还宣称我是恶魔。他恐怕到现在也不清楚他确信的真话和谎言恰巧是颠倒的。但说实话,我从没那么绝望过。我觉得背叛我的不是艾科尼和盖亚教会,而是整个生活。”羊皮卷整齐地卷束起来,尤利尔握住指环扣紧的部位,它硌在掌心,好像一块嵌在血肉里的密不可分的骨骼。“乔伊?你说你不会死,对吧?下次我不会这么想了。” 年轻人将头扭回去,眺望远方的海湾。“我尽量死在你后面。”他好像有点愧疚。真是不多见的流露。“你还坚持留在骑士海湾吗?” “我只是放弃了我幻想出来的滑稽家庭和莫须有的使命。我答应玛奈,要为她找回儿子。” 这似乎是他为自己的坚持找的软弱借口,然而他想不到自己还要继续坚持什么。他的盖亚不是诺克斯的女神,让他变成现在这个模样的也不是诺克斯的修道院。他会为了原本他执着珍视的东西而战,到目前为止,这些东西还在逐渐增多。 帆船驶入歌咏之海时,很快有封锁海湾的船队接近。号角声跨越海面,乔伊却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船首。“改写你碰触得到的命运,尤利尔。”他低声说,“盖亚保佑你找到他。” 第三百八十九章 新的目的地 一团团绳子从木桶上垂落,制造出帘幕般的阴影。水手们摆弄索具,让厚重的血红船帆升起。桨手的数量好像比她的指头还多,但他们都只是凡人,没点燃火种的吸血鬼。神秘种族的基础素质也是有差别的,他们比人类稍强一些,可距离狮人还差得远。我能轻易杀光他们,罗玛心想,然后一个人在海上随波逐流。 事实上,虽然人类惯常称呼所有的除自身之外的种族为神秘种族,但那不过是因为人类自身的脆弱。真正的神秘种族是妖精或元素生命那样,点燃火种就是它们生命诞生的过程。 只有船长是真正的神秘生物。原本大副也是,但罗玛在鱼尾岛上就解决了他。这倒霉鬼正是那个挨了她一箭、仓皇逃窜回来的家伙。他没能遮掩痕迹,留下了让罗玛追过来的风险。帆船只好迅速起航,离开小岛。船长和水手们非常不满,于是在半路上把他们的同类丢下了海,也省得听他的哀嚎。 “我用的只是木箭。”后来,罗玛悄悄对指环说。“他怎么会是一副要死的模样?” 『你知道自己是个逃学时间比上课时间还长的学徒吗?我对你能否控制好自己的魔力深表怀疑』 “噢。”她仔细回忆,可事发仓促,现在她自己也有点不确定了。“我挺习惯开弓时用魔法的,结果对手总是比靶子还脆。”虽然是这么回事儿,可索伦总会给出最不让人舒服的说法。也难怪罗玛喜欢对它的评论找借口。 船上没人意识到某个不速之客已经悄悄混了上来,水手们该干嘛干嘛,船长只顾发号施令。他们都是血族,但好像与海湾里的船员没什么不同。罗玛从他们身上感受不到半点威胁,很快她决定霸占帆船,让它返回潮声堡去。但这个打算在刚开始落实时就被放弃了,因为罗玛突然想填饱肚子再动手。 这是一艘大船,但显然不是干什么好活计的,否则也不会在鱼尾岛上逃走了。这些血族鬼鬼祟祟穿越海峡,朝着东方驶去。现在看来这会漫长的一趟旅程,因此船上一定带足了补给,只是问题在于狮人和吸血鬼的食谱几乎没有重合之处。风行者安川曾教导她啃水果可以吃饱,他教过她许多有用的野外生存手段,唯有这点她仍抱怀疑。还好有人捕捞海鱼,她只需要从厨房里偷。 罗玛先前猜测他们可以吸鱼血填饱肚子。但后来她发现事情有些偏差:她本来打算从刚捞上来的那些活鱼里偷个一两条,决不捡被吸血鬼咬过的残羹剩饭,结果她猫着腰在两筐鱼篓前转了几转,却完全瞧不出区别。 “血族吃鱼吗?”小狮子挠挠下巴,眼珠子四处乱瞟,在冷灶石锅前打量。不管怎么看,她都没有分辨人类洗过的用具和全新的用具有什么差别。“他们会不会消化不良?” 『多半不会』索伦说,『不过一样吃不饱,鱼肉对他们来说就是水果』 “我猜也是。”她摸摸两筐鱼。莫非血族都将食物残渣倒进海里?有这个可能,但……罗玛看到角落里有只体积比两筐鱼加起来还大的木桶,里面只剩下鱼骨头和臭烘烘的内脏,苍蝇在滑腻的鳞片下产卵。只一瞬间,她就什么食欲都没有了。 罗玛想起自己在车厢里梦到的运输船。哪怕是风平浪静,她在金雀河上巧遇到血族船只的可能性也几乎没有,大都是些渔船和贩卖香料布匹的小商行。但歌咏之海不同,这里是血族和守誓者联盟的战场。也许我会遇到给血族运输物资的船,也许我正在那条船上。 她像只大猫一样窜上柜子顶,接着房门打开,一个老头跛着脚走进来。他的后脑勺上没几根头发,皮肤布满斑点和疤痕,脑袋像是直接黏在肩膀上,瞧不见短粗的脖子。他走起来晃得比遇到了波浪的船更厉害,但总算熬到了鱼筐边。接着他背起满满一筐的海鱼——那非常吃力、额头的血管几乎要爆开的模样让罗玛都不忍心看。 『他不是血族』索伦察觉到她要说什么。老人一无所知,慢慢走出门,再吱呀呀地旋转门轴。 “血裔?”罗玛跳下来。 『血族已经脱离了联盟,他们自然不会放弃种族的‘老手艺’』 我居然没注意到,罗玛懊恼地想。她从剩下的那筐生鱼里抄起一条,囫囵塞进嘴里。狮人有时候也会尝点新鲜,反正只要压下恶心,她的肠胃就对付得了。“他要把鱼带到哪儿去?” 『干嘛不跟上去瞧瞧?也许这会让你意识到自己登上这艘该死的破帆船是多么差劲的选择,进而使接连冒出来的愚蠢念头消停一会儿』 她轻手轻脚地打开门,钻到走廊扶杆的阴影下。鲜鱼的腥气与老人独有的腐朽甜味简直像明晃晃插在地上的指示牌,她紧随其后,在船舱内绕了几圈。下过的楼梯级数之多,不禁让她回忆起布鲁姆诺特。 路上罗玛看见了许多血裔——她原以为这些人都是没点燃火种的血族。看来我的观察能力还有待提高。他们什么样的都有,年轻的男人和壮年的男人,漂亮女人和粗壮丑妇,看上去都形容枯槁、目光呆滞。但无论怎么打量,他们都要比厨房里背筐的老人强壮,行动也相当自由。然而两种气味依然交杂在一起,这意味着后者刚刚拖着脚步从他们眼前经过,谁也没有反应。她的同情开始转化为怒火:“怎么没人帮帮他?” 『我还以为你在想什么呢』指环照例用讥讽开腔。『别拿你的价值观和同情心往陌生人身上瞎套!年老的血裔没有用处,下场不会比你刚才瞧见的鱼骨头好上多少。谁要是来帮他,就是在告诉吸血鬼他该被杀死了』 罗玛闭上嘴巴。她觉得肠胃打结,吞下的那条鱼似乎活了过来。 『总之,血裔的互帮互助与我们可不一样』索伦下了结论。 “大副。”她低声说,“船长把他扔下海了。他是神秘生物,也是血裔?” 『八成是这样』指环先生事不关己地说,『不是所有血裔都值得救,小罗玛,这你可得给我记住。尤利尔去尖啸堡时是在路上碰到了血裔村落里的人,他们属于血裔里最拧的那种,活石头,那些人哪怕最终变成石像也要砸死一两个吸血鬼。这些家伙可不同,他们有自己的规矩,其中以不违逆他们的尊贵主人为铁则』 罗玛摸了摸弓。“要是他们的主人都死绝了呢?” 『他们会放声大哭,恨你入骨。强壮的会扑上来拳脚相加,女人希望在你身上撕咬下血肉』 她放下手。“怎么老是我碰上这种又可怜又可恨的家伙。”小狮子低声诅咒,“干什么这些人就不能简单一点,和我听过的歌谣故事一样呢?” 『还不明白?谁让你不活在故事里』 “如果尤利尔碰到他们会怎样?” 『让我想想,他可能会向盖亚祷告没能在这些人变成血裔前阻止,请求女神慈悲,然后丢下他们去干自己的事。那些血族嘛,自然也是该杀就杀』 那我要向希瑟祈祷吗?罗玛不满地皱了皱鼻子。森林女神尊重生命,莫非我要为了血裔的性命宽恕吸血鬼?“他才不是那种人。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吗?” 『当然有。把他们全都杀了,这才是真正的慈悲』 “我又不是刽子手。”罗玛咕哝。 『白之使就会这么做。即便这很多此一举』 她想起统领那张冷冰冰的惨白面孔,不禁打了个寒颤。在大部分时间罗玛都无所畏惧——虽然这多半是因为无知——但她很怕白之使。克洛伊塔的空境统领是那种能令你从骨髓里冒寒意的人,他的吓人之处从不在于他杀过多少人或手段多么残忍,而是你根本弄不清他下一步要怎么动手,他却仿佛随时都清楚你要干什么。 “我可没法想象。”罗玛嘀咕。这样的仁慈更像是残忍,白之使给她的印象则两者皆无,他唯有漠然和冷酷。 『当然,我的主人乐意找各种借口为他的仁慈开脱,但你尽可以相信他』这边索伦还在滔滔不绝地夸耀,小狮子已经跟随气味线来到了终点。一道肮脏的、虚掩着的舱门,但它很结实,当然结实——因为它是钢制的。『我得提醒你,孩子,我现在有点后悔了』 “你不答应我也会跟来。” 『我后悔没劝你别吃那条该死的鱼』 但她早已不是刚溜出高塔的毛头小鬼。微光森林改变了她……虽然心理上的打磨还显欠缺,但生理上的改变非常到位。罗玛闻到房间里拥挤的气味,魔力能够增幅感官,我的技巧太差劲。 人类的气味。又酸又臭,但比起吸血鬼要好得多。我早该知道血族不会饿着肚子航海。区别在于正常水手的食物用筐子和木桶储存,而吸血鬼还得保证“它们”活着。“我在铁爪城外的乡下见过。”罗玛说,“一个老女人给她的奶牛挤奶。” 当时索伦在门上给她画了一个讥讽的表情,她没有反应。从那时候开始,罗玛忽然觉得将血裔和血族一同杀死似乎真的是仁慈——不是对他们自己,而是对这些凡人。 她决心在这艘船上呆下去,直至找到他们的目的地。 第三百九十章 灰翅鸟岛 这不是一座风和日丽的小岛,在船只距离岸边还有时九百码时,罗玛就能断定。她率先看见的是乌云,厚重低压的云雾饱含水汽,仿佛随时可能浇下倾盆大雨;道道电光在鼓胀的气团间游走,仿佛乌云伸出爪子给自己瘙痒,就是不肯落下来。 等船只靠得近些,不祥的意味则更浓。黑云叠在岛屿正上方,看起来像是展品外的玻璃罩子。被扣在其中的灰翅鸟岛上看不见一只灰翅鸟,黑红的黯影在林木间游荡,山峰宛如一截被斧子无情砍倒的巨树残余的根桩。它总体来说称不上是美观的艺术品,但哪怕作为模型,一眼过去你也能联想到无与伦比的稳固和坚不可摧。 “一面城墙。”罗玛揉着眼睛低呼。 『一座堡垒』索伦事不关己地纠正。 她没见过灰翅鸟岛原本的样子,但料想中应该与灯塔镇相去不远,比鱼尾岛好上一些。结果血族给了她一个大惊喜。“他们早就着手准备战争了。” 『毕竟是德拉布莱亲王率先提出脱离联盟的,没点准备怎么成』 船靠岸时,水手们抛出绳子,落下船锚。罗玛没有下去。她躲在一只空木桶里,看着血裔们将充作食物的凡人驱赶到跳板上。当时她没能看全,现在才发现这群“奶牛”里不仅有人类,还有为数不少的绿精灵、半兽人和乱七八糟的亚种。不只有暗夜精灵排斥杂种,很多神秘种族的混血都被迫离开族群在外谋生,吸血鬼可能袭击了他们的驻地。她觉得血族干得出来这种事。 “我现在明白守誓者联盟干嘛要与血族开战了。”罗玛说。 『听我一句,罗玛,事情永远都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但也没困难到让我掉头离开,她心想。而且凭她自己没法航行回潮声堡。不管怎么样,我是来提前确认艾肯不在岛上的。拉森要罚她就罚吧,反正他也不能关我一辈子。罗玛现在已经是点燃火种的风行者,她突然意识到回到高塔后,教育部会给她安排一位新的导师。这么一想,她还是越晚回去越好,她相信拉森和萨比娜也不愿意看到她离开占星师的教室。尤利尔会是她在外交部的新同学,这给了罗玛一点安慰。 白天码头上行人来往,但戒备也十分森严。面对血族的堡垒,罗玛可没有了在之前船上作威作福的心思。她从桶里钻出来,沿着绳网爬落到海堤。灯塔上旋转的侦测光束扫过船头,好在这时正值退潮,她已经躲入了码头下,手爪卡住滑腻的木板。等光柱转过去,罗玛才翻身爬到正面,四肢并用以最快的速度冲过一段足有二十码宽、空旷平坦的卸货场地。扫回来的灯光追着她的尾巴毛跟了一路。 “它看见我没?”罗玛怀疑地问索伦。 『头顶』指环提醒。 仓皇之间,她朝前一蹿,感到鼻子撞上了石头。一束比探照灯微弱了许多倍的光柱慢吞吞地打在她原本站立的位置。在船上相距太远,这里的光线被城垛上的火把遮掩住了。 『那可不是路灯,而是魔法。你可以管它叫‘刷子’』指环说,『在沿海城市,它们被用来驱赶试图在夜里爬上墙的海族鱼人。只要碰到一点你就得一动不动僵上半小时。这玩意比较贵,大多数地方宁愿用人力巡逻』 “好名字。”罗玛揉着鼻子在墙根边乱窜,以防被刷下去。她该在船上就给自己施加『夜之拥』的,不过现在也不算迟。魔法点亮了她的视野,一堵有两个她那么高的围墙从模糊的轮廓变成有深有浅的灰白剪影,斑斑点点的地方是划痕。一切清晰明了,她疼痛的鼻子也开始重新投入使用。 这里还不是血族的堡垒,只是一座又矮又旧的鸽子塔。索伦认为它不是由血族新近建立的,而是很久以前,在海族还在联盟占有一席时守誓者联盟留下的东西。指环索伦告诉她,灰翅鸟岛是荒废的穿梭站,但你现在一点也瞧不出荒废来,就连穿梭站也不太像。至于鸽子塔,罗玛爬到塔上瞧见一只丑鸽子,于是它得了这个怪名。没人会专门为鸽子歇脚而建塔,但吸血鬼觉得那些“刷子”得有地方安放,才把它保留了下来。 远处的堡垒在黑暗中静默,罗玛却不敢再靠近。她知道血族可以在黑夜中视物,效果和她没用魔法之前差不多,但远非人类可比。一些神秘生物则有各种手段应付黑夜,她不敢保证在城墙上巡逻的守卫里没有这类人,只好耐心等着他们露出空隙。对此她非常肯定……没有什么防御是毫无破绽的。 一道闪电在风中炸开,罗玛眨眨眼睛。“我简直要失明了。”她咕哝,“怎么城墙上没几个人?” 『或许他们对魔法有信心』 罗玛在火把照不到的角落里挪挪身子,“一箭一个,我可以打进去。” 『记得给自己留一支箭。船上的血裔,想起来没?血族的俘虏都是那样下场,我敢打赌你不喜欢』 这一次不是罗玛要打赌,但索伦确实赢了。她一点也不想变成血裔,因为那意味着她在血族的帆船上遇到的问题必须立刻解决:是成为可怜又可恨的家伙们中的一员,还是干脆变成石像。罗玛一直等帆船靠岸后也没有动作,恐怕正是因为她忍不住去思考自己某天真的那么倒霉的话,她会希望怎么做。答案是很明确的:她既不喜欢白之使可怕的“仁慈”,也不愿意成为尤利尔放弃的血族奴隶。照实说,她连最后一支给自己的箭也不想留。 “我开始理解那些血裔了。”死亡令人恐惧。又一道闪电击中山峰,黑暗闪烁了片刻。也许会有破绽吧,可她没耐心等下去了。罗玛爬下鸽子塔,那只丑鸽子早就飞走了。她希望自己也能像它一样飞过魔法笼罩的城墙与守卫,大摇大摆地落到血族亲王的窗台上,可现实是她必须尽力快跑,原路返回码头边的帆船。 又一次惊险的跨越。罗玛的靴子差点飞出去,她闭上眼等灯光转过去,心里祈祷魔法等辨别不出沙滩上留下的脚印。太亮的地方使用『夜之拥』足以致盲,现在她牢牢记住了。“我进不去。” 『太好了』指环说,『赶紧睡吧,第二天哪条船要离开,我们就乘它返回骑士海湾去。尽管放心,小鬼,我会叫醒你的』 “我要进去。”罗玛告诉它。 『你大可以做梦』 “你知道这里是守誓者联盟的穿梭站,格森先生,难道你不知道哪里能够找到空隙吗?” 『你到底是基于什么样的考虑才觉得我会给你答案的』指环迷惑地反问。 “因为你非常有智慧,睿智的格森先生。” 『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我的答案是不知道』 “见鬼,那我被守卫抓到了怎么办?” 『咱俩的前提就不一样!为什么你一定要进去』指环气得写字都潦草了。『你还问我怎么办?我想问问你,就算你进去了能怎么办?你想干什么』 “那些血裔……” 『够了。你以为你是尤利尔吗?这里也不是尖啸堡,特罗尔班·德拉布莱多半就在岛上。虽然与血族开战的是守誓者联盟,但这不意味着他们就要对克洛伊塔的学徒网开一面』 尤利尔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罗玛心想……好吧,除了『暴风雨』。但这不代表她只能一无所获地等着当海盗。她想知道血裔们会被送到哪儿去,想知道艾肯和其他的孩子是不是已经被送到这里来了,他们还活着吗?如果抱着这些疑惑转头回到骑士海湾,海伦阁下和雄狮罗奈德会夸我谨慎,但玛奈…… 你有自己的去处。她对罗玛说,你早晚也会抛弃他。莫非我要让她的预言成为现实? 『……省省吧,孩子,救世主的责任可轮不到你来肩负』索伦结语。 现在我是风行者。她抚摸光滑的弓臂,在微光森林里、希瑟神殿的两颗古怪的头颅面前,她找到了自己连接神秘的桥梁。她必须找到艾肯,因为这誓言是火种的薪柴,是她灵魂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我不是任何人。”罗玛想起自己站在玛奈修女窗前时感受过的奇妙触动,“我是母亲的孩子,我要为她们而战。” 『你是克洛伊塔的学徒』 “不会永远是。”罗玛回答。 她翻上船舷,夜风和闪电在头顶纠缠不休。灯塔的光束转过鸽子塔、沙滩和卸货广场,即将掠过靠岸的船队。她的金色头发会在灯光下辉煌灿烂,光彩夺目。“灰翅鸟岛曾是守誓者联盟在歌咏之海的驻地,但我相信高塔肯定有它的详细地貌信息。” 『没有!你赶紧滚下去』 “索伦,我是因为打碎了观景球才跑到陆地来的。”也许那才是一切的起因。她看到了伊士曼,最终也来到了这里。“我用观景球看到了这里。” 『这不可能,观景球需要坐标来确定,只有星之隙拥有全部授权』 “星之隙的授权也是通过观景台。我进过负责伊士曼的总控室。” 灯光打上了船头,指环妥协了。『我会帮你』它恶狠狠地写道。 小狮子神气活现地甩甩头发,尝到了胜利的滋味。她伸展四肢,在光束转来的一瞬间后仰,咕咚一声跳进了歌咏之海。 第三百九十一章 秘仪痛苦 “我骗你的。”罗玛把脑袋探出去,很快又缩回来。“总控室里挂着许多坐标牌,但我只用观景球看过铁爪城的王国会议画面。” 指环没有反应,索伦不想理她。 “我保证,没有下一次了。”她低声下气地说,“这一次我找到艾肯就走,真的。我讨厌这鬼地方。” 这句不完全是安慰。城墙后的景色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宏伟壮观,事实上,这处堡垒有五分之四的防御工事是修建在地下的。除开烟囱和高墙,以及依托山体打通的管道修理厂外,所有的建筑都是由上至下,最终消失在土层和岩石中。罗玛很怀疑他们已经将小岛整个凿穿了。 对一座常年遭受雷击的岛屿而言,建筑藏在地下似乎很合逻辑。然而罗玛得到的情报中可半点没提这里的异常天气,不出意外,这又是一处近来诞生的神秘之地。秩序是永恒不变的,但神秘从无定型。守誓者联盟还没放弃这座小岛时,它甚至稳定得足以建立矩梯穿梭站,眼下换成吸血鬼当家,海岛却成了雷区。罗玛敢打赌她头顶的乌云与血族有关,也许就是他们塑造了这处神秘之地。 但谢天谢地,吸血鬼们没能将岛屿全部翻新。索伦告诉她,由于秩序的薄弱,许多不被人为操纵的高神秘度魔法都无法在这里生效,她起码不用担心被侦测站找到。罗玛对这条信息有自己的理解。我们站在世界边缘,她心想,唯一可靠的是天赋和本能。在这方面,狮人比血族更有优势。小狮子游过港口和堡垒,从自然与人造的分界处——一片影影绰绰的由钢铁、废木料和旧船残骸组成的屏障——登上了海岛。这里不存在守卫薄弱的缺点,但索伦表示它曾是穿梭站的核心所在。 『如果你运气好』它声称,『你甚至能直接走进去,没人会发现你。这鬼地方连神秘度的界限也不稳定……秩序的稀薄是柄双刃剑,但你不能说它完全没好处』看来它的态度倒转变得挺迅速,罗玛心想。 『但有件事我必须提醒你,罗玛,我的魔力所剩无几,你最好行动迅速。最好别动手』她低下头,看到自己的影子消失了,手臂变得像幽灵一般呈现出模糊的半透明状态。 废料厂称得上危机重重,尖刺和锋利的毛边随处可见。但只要罗玛愿意,她能轻易避开任何自己不想碰到的东西。很多时候她在成熟的神秘生物面前显得笨拙,然而神秘生物本来就不能用作对比。 废料厂被铁丝网包围,如果是在布鲁姆诺特,罗玛估计它还通了电。血族在炼金术领域似乎没有多少值得称道的建树,“净釜”则更加暴露了这一种族的掠夺本质。不管怎么说,再小心的战时防御工事终究也脱离不了建造者本身的思维限制……她轻易在铁网上撕开破口,制造出狭窄的通路。恐怕吸血鬼从未打算将战线撤到灰翅鸟岛上,这里的环境压根不适合作为阵地。 越靠近山脉,空气就越压抑。罗玛感到魔力的剧烈消耗,索伦的帮助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怎么回事?”她说不上来有什么不对劲,但异样感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秩序的边界就是这样』指环事不关己地提醒,『法则之线还算规矩,但它们的影响已经非常薄弱了,你再怎么威胁,我也做不了更多』 我也没要求你做更多。“可我呼吸时好像把脑袋伸进了壁炉里。” 『空气中的神秘没变化,罗玛,但它不属于秩序。你的火种是完全的秩序造物,接触它时才会感到不适』 “我能不接触它吗?” 『当然可以』指环兴致勃勃地说,『你的灵魂之焰是受你掌控的,如果把神秘当成一个世界来看,火种就是你在那个世界的存在、是你意识和身体的统一集合,怎么会有人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呢』 罗玛后悔询问它了。我就做不到。索伦无疑清楚这点。这显然是一种魔力的高等技巧,而她只会控制它们移动、扩散到武器上,期间的浪费不提也罢。要她在这里钻研魔力,那等海湾战争结束了都不一定能有成果。 从那以后,她几乎没再问过白之使的指环。他们相安无事直到罗玛潜入了一节地下管道、并被迫杀掉了一名守卫后。事实上,罗玛不确定隔那么远以血族的视力能不能看见她,他们之间还有参差的栅栏和满是网眼的帐篷,但她的身体下意识认为四目相对就意味着自己的暴露:一场迅捷而高效的决斗刹那爆发…… ……当然,如果敌人引颈待戮也算对抗的话。 她从天而降,用匕首割开守卫的喉咙,方才冷静下来思考自己的行为是否有必要。血族守卫完全没有抵抗,说明他多半没看见她。见鬼!我真是自找麻烦。罗玛足足瞪了尸体半晌,才决定毁尸灭迹。 『你只有最后一点种子了』指环提醒,『况且管道内长出一片三色堇起不到任何遮掩的作用,我建议你把他藏起来』 罗玛照做了。但期间又出了问题——一队血裔从管道下的小径走过,尸体的血滴到一个人手臂上。小狮子屏住呼吸,感到先前被自己抛在脑后的问题再次浮在了眼前。杀血族容易,但罗玛觉得杀掉血裔她可能会后悔。好在她暂时逃过一劫:那人抬起手臂舔了舔,随后什么也没说。罗玛短暂的踌躇了一会儿,决定跟上他们。 “根据我从船上得来的经验。”罗玛轻声说,“这些血裔相当于吸血鬼的厨师。他们会带我到目的地去。” 索伦希望她停止作死的愿望落空了:『你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高塔会关你的禁闭,可吸血鬼会要你的小命。假如你从不听我说的任何一句话,那你就不要再问我问题了』 原先她并不在乎,但很快就意识到它是认真的。看来指环已经弄清楚不管说什么,罗玛都能从中找到理由冒进。跟随血族的奴隶们,她进入了更深的空间,倘若以海面为基准,罗玛可以肯定自己正位于水下。 “有件事我得提前准备好。如果真的在这里找到了艾肯,我要怎么把他带出去?” 通往目的地的路程曲折幽暗,沿路没有火把照明,微光来自一些古怪的菌类。罗玛一边借机思考逃跑路线,一边在不引人注意的位置留下记号。『灵犀』在她手上逐渐熟练,到最后罗玛惊讶地发现她甚至可以随意施展成功。 『你打碎观景球时,你的小伙伴怎么说的』 “萨比娜?她又叫又跳,活像只青蛙。当然什么也没说喽。” 『说明你全忘了,小白痴!那本来是你一个人的错,结果却要两个人承担后果。明白吗?现在我只希望那小孩不在这儿,否则你会让他死得更快』从那以后,不管罗玛怎么请求,指环都一言不发。 或许是因为我不够诚恳。罗玛知道自己远比看上去要不老实得多,但最糟的是她看起来就无法令人信任。索伦的指责更是荒唐,我怎么会害死艾肯?我正在想办法救他。但在心里她其实也暗自希望艾肯不在这里。这是个鬼地方。艾肯或许被留在骑士海湾了。 沿路罗玛遇到过几次不轻不重的危机,但他们都没抬头注意管道。看得出来索伦也为她的好运气感到惊讶,很多时候它几乎就要出言阻止她前进了,但也许是诸神保佑——她一路顺遂,而且管道四通八达,她也没迷路。 “我消失了吗?”罗玛忍不住问自己,“他们都忽视了我。”这种怪事并非头一回在她身上出现。罗玛在修道院里待了十几天,巴恩撒修女就从来没有看见她,哪怕她站在她面前。一定是神秘的缘故,但罗玛完全没感觉。 气流在地板上嘶嘶作响,为首的血裔身材伛偻,但其实是个壮年人。他脸上的神情介于惶恐和兴奋之间,额头布满汗珠。一扇高大、华丽的门扉在罗玛的视野中放大,管道已到了尽头。她不得不朝后爬,才能勉强分辨出宛如久未清理过的布告栏一样贴满重叠阴影的石板。当她取消魔法时,才获得了与血裔们相差不大的视觉效果。 『魔纹』指环终于开了口,『其中一部分来自废弃的矩梯魔法』 “什么意思?” 『很多……魔法,很多魔法都需要一部分与空间相关的魔纹作为基础』矩梯魔法的最大用处就是变换使用者的空间位置。 血裔打开了门。 这两扇沉重的石板显然不是用来推的,它们身上的花纹扭曲起来,最前面的血裔连忙后退,一束不祥的红色闪光笼罩了门前的所有人。 索伦猛地收紧,简直要勒断她的手指。“你也闻到了?”罗玛挖苦。她疼得差点跳起来。“里面的气味出乎意料,我以为会很难闻呢。” 但事实上,她的鼻子没感到半点不适。这是一种充满生命力的自然香气,在这阴森怪异的环境中足以起到净化心灵的作用。 『这是生命的气息,罗玛。那里面是一座炼金秘仪。』指环索伦一笔一划地写道,『其名为‘痛苦’。』 第三百九十二章 淑女的舞会 愿望成了真。这一次来迎接她的不是黑骑士,但也没有宴会和歌舞。侦测站的员工想必不会缺席,不过有没有他们都一样:契约将保证他们单纯作为记录员而存在,连他们本人在事后都不会记得会议里的一个字。等陛下结束了他的独处,这些记录就将完全展现在他的案几前。 想到这里,拉梅塔对陛下的期盼也没那么强烈了。她的计划进行得比预期更顺利,然而国王不会关心她的计划,只会想知道她有什么非要打破领地不可侵犯规定的借口。黑骑士牢牢会抓住这个关键,最终将她从高塔的领地上赶出去。说实在的,后者她不怎么担心。但国王陛下……这位拜恩的君主曾严令诸位领主不得插手克洛伊塔的任何事,不死者领主除外。哪怕是最迟钝的齐格勒也能意识到这道命令后隐含的意思,拉梅塔自然不会不知道。 无星之夜的领主更替是动摇结社的大事,一旦违背这道命令,结社就可能出现动荡。拉梅塔用指甲划过布料。确实如此,她几乎死在伊士曼……但她也削弱了白之使,虽然他一贯以可怕的生存力稳坐空境统领的交椅。 伤口隐约刺痛,炎之月领主赛若玛正在对面打量她。“你回来了。”他好像刚看见她,“完整无缺。” 不然呢?“非常侥幸。” “我通过报纸得到了最新消息,白之使还活着。” 果不其然。这不是好消息,但并不出乎她的意料。拉梅塔原本就只将白之使作为次要目标,以她当时的状态,哪怕后者看上去比她更惨烈,急着补刀也只有死路一条。神秘度的差距是一回事,职业的专攻带来的战斗力高下是另一回事。惋惜过后,她点了点头。“我很遗憾,不过我的计划确实没受干扰。” “你让伊士曼成了混乱之地。”赛若玛说。 “神秘领域的秩序从来就不是我们想要的。” “伊士曼不过是个小王国,若非拜恩位于冰地领,结社根本不在意它到底心向秩序还是我们。这点小打小闹的混乱算什么?拉梅塔,如果你是为了私仇才选择报复凡人,黑骑士会让你落得与安利尼同样的下场。” “那是因为我担心闹大了再制造出一个白之使来。毕竟黑骑士的先例在前嘛。”拉梅塔的目光扫过一排空荡荡的座位。“我们的城主大人上哪儿散心去了?” “黑骑士没回来。当初你和他达成的约定是什么?我猜你对他隐瞒了许多事。” “我要他去给白之使找点麻烦。要求他跟白之使正面放对有些过分。”好吧,是根本不可能。黑骑士没理由为她做到这种程度。“于是我得让那两个学徒派上用场。”她其实也打算用高塔学徒拖住黑骑士,以免他发现自己的真实目的是六指堡。看来这也非常成功。 “这么说来,我们失去了他的踪迹。一点也不出奇。”赛若玛靠在椅子上,“但好歹他当了这么久苍穹之塔的领主,不大可能沦落到被人赶回家来的地步。” 我的兄弟都是些蠢货,拉梅塔瞧他也觉得面目可憎了起来。虽然她连他的轮廓都看不见。“这一局从任何角度来说都是我赢了。”她宣布,“而且这也不是小打小闹,你的报纸没告诉你守誓者联盟打响了内战么?” “它说得事无巨细。骑士海湾有你的人?” 明知故问,她心想。侦测站正记录着他们的言行,而她和赛若玛之间有些话不能直说。好在黑骑士不在拜恩,他们有的是时间商议下一步计划——早在血族退出联盟前,赛若玛就与拉梅塔达成了协定。由于主战场伊士曼是黑骑士的领地,而这个死脑筋的亡灵骑士又绝不可能违背国王的律法,赛若玛才提议对他隐瞒。拉梅塔欣然同意。 事到如今,她真想打开黑骑士的头盔,瞧瞧他那张死人的脸上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情。“只有守誓者联盟可不够。寂静学派在一边看戏,夏妮亚带队来到伊士曼找那本该死的圣典,这件任务对她来说太轻松了。” “你想怎么做?”赛若玛感兴趣地向前倾了倾身体。 “不如就从圣典下手。”拉梅塔想起来那条无疾而终的忏悔录的线索。“血族亲王德拉布莱离开了安魂堡,真是难得一见。对了,你怎么对他说的?” “怎么说?对付吸血鬼最好什么也别说。扔出诱饵再拿回来,等他们自己补全前因后果,最终半信半疑的上钩……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也许她该跟他学学,起码不用亲自上阵,然后带着一身伤回来。论人手和条件,离开巫师之崖后她也不比赛若玛在守誓者联盟差……好吧,他没说错,我确实是为了私仇才会这么冲动。“光之女王还在闪烁之池?” “她甚至没来参与联盟会议。自从圣米伦德解体后,不管什么组织都非要装模作样地商谈上半天、最终才让首领一锤定音作出决策。大多数会议的前半场除了给人参与大事的满足感外毫无用处,守誓者联盟则要更糟:闪烁之池的圣者从不出席,这该死的前半场便没完没了的持续下去。”赛若玛抱怨。 听起来我们也差之不多。“算是好事。”拉梅塔不存有对付一位圣者的自信,想必赛若玛也一样。但早晚有一天她会让闪烁之池陷入黑暗,甚至成为下一个拜恩或奥格勒瑟尔。“比想象中更好。我们操作的余地更大了。看来就算散布消息,将圣典的失窃栽到德拉布莱的血族头上……” “别忘了你现在是披着黑巫师的皮与血族打交道。”赛若玛提醒,“特罗尔班·德拉布莱是个疑神疑鬼的老东西,才会上我的鱼勾。圣典下落不明,在寂静学派和血族、甚至是整个神秘领域,你的黑巫师称得上头号嫌犯。一旦这时候合作同伙身上的嫌疑跑到了自己头顶,德拉布莱会怎么想?” “他会想到我们是故意的,但又能怎么样呢?”拉梅塔不以为然,“血族与联盟已然开战。战争从来不可能说停就停。我们正好可以撤出战场,余下的黑巫师足以作为结社的助力。” “这只是一种可能。拉梅塔。你不明白我的意思。血族确实无法解释圣典的谣言,然而寂静学派又凭什么相信你的话?夏妮亚·拉文纳斯是年轻一代的法则巫师,但她绝不会对人言听计从。这我看得出来。更何况德拉布莱目前将大半希望寄托在我的诱饵上,你给他的压力过大,他要么退缩,要么失控。” “我们要的不就是失控吗?” “你明知道前者的可能性更大。况且寂静学派不是守誓者联盟,‘第二真理’与‘光之女王’不同,他只要稍微动动手指,我们的小计划就会宣告破产。你的心血也彻底白费。” “我从不知道你居然在意我的心血。” “你是我的姐妹,拉梅塔。即便有时候我并不乐意这么想,但就像孩子没法挑选父母一样,我也没法选择自己的灵魂本质。在拜恩只能这样。”赛若玛的语气可能是诚恳罢。谁在乎呢? “这部分交给我。”他保证,“联盟终究是联盟,一盘散沙成不了气候。我有很多办法确保寂静学派无法脱身,而且绝不会威胁到你。” 威胁到我?什么意思?“寂静学派和黑巫师没有联系,你尽管放心。”拉梅塔说。她身上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我指的是夏妮亚·拉文纳斯阁下。她是个懂事的孩子。这我了解。” 不管你对她有多了解,都不可能超过我。拉梅塔还记得火种仪式时她亲手为夏妮亚戴上的那顶真理冠冕,转眼之间,唯唯诺诺的小女孩竟能代表学派插手一场战争了。有什么不可能呢?连白之使都会有学徒。多么滑稽的命运! 赛若玛的话令她起疑。莫非这该死的元素生命知道我的身份?到底是什么时候被他看穿的?他在威胁我,还是单纯的提点?恐怕没这么简单。但无所谓了,反正她也早就做好了准备……面具不过是面具,一位淑女每场舞会都会有不同的面具和礼服。黑骑士为什么在他的领地中寸步难行?正因为“黑夜启明”是诺克斯的先知,礼服和面具的伪装处处都是破绽。感谢德米特里,幸好我不是克洛伊的领主。 “她没你想象中那么听话。”拉梅塔说,“但确实不傻。你最好小心一点,否则弄巧成拙,安利尼的下场就是最终结果。” “噢,宽容些吧,拉梅塔。他好歹也是混进了光辉议会。哪怕最后招致了麻烦陛下都没惩罚他。”炎之月领主语气轻快地说,“我们要担心的只有黑骑士才对。” 不得不承认,这该死的光元素生命有种感染他人情绪的本事。拉梅塔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疼痛立时减轻。“他会理解我们的,结社的利益至高无上。”当然,他会在放任我们干成大事后心安理得地发泄怒火,以示对国王定下的律法的尊重。他甚至连愤怒也不属于自己,他是陛下的工具。 第三百九十三章 尸骸 “她已经到了?” “事实上,她提前了半小时。”葛诺看上去十分踌躇。“大人。” “怎么?” “我想我该说这件事。那位阁下随身带着一副、一副……”她吞吐起来。 “一副什么?眼镜?” “一副棺材。” 这些巫师总有惊人之举。诺曼爵士有点后悔让他们住在龙穴堡了。白塔会是神秘支点使者的好去处,可惜近来雄狮和白之使先后在那里停留过。“感谢你的提醒,葛诺。女王陛下还在温泉塔吗?” “是的,大人。” “回来时吩咐瓦林绕开经过教堂的街道,千万别吓着我们的女王陛下。” 女侍小跑着离开了。 当劳伦斯·诺曼按约定时间进入房间时,夏妮亚·拉文纳斯已经端庄地坐在长背椅上了。那副棺材立在她身后,和椅子背一样高。它绝对可以将她整个儿装进去,诺曼心想。 “我如约而至,阁下。” 夏妮亚点点头,态度的冷淡显而易见。“海湾战争正在进行,让我们长话短说,爵士。” “我明白了,阁下。既然如此,我可以给您向王族转述……” “不是这桩事。”她打断道。帽子上的十字吊坠猛地摇晃起来。 “请原谅,爵士,但我只想跟你谈谈。跟你本人。劳伦斯·诺曼先生。” “我很荣幸。”除开伊士曼贵族的身份,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神秘生物。一位空境阁下不大可能专门花时间与他闲扯,诺曼作出恭敬的倾听姿态,但要让他将今天的对话保密,他可不一定能做到。 女巫师很满意。起码她愿意展现出满意的神态。“在白之使尚未回到铁爪城前,雄狮阁下担心他在六指堡遭受伏击,因此要求接管王都的矩梯。” “确实有这回事。”雄狮罗奈德破门而入,成功荣升为王党最不受欢迎的空境使者,甚至久违地让他们体会到了白之使作为外交部长的好处。“但后来白之使平安归来,雄狮离开王都,矩梯的使用权就被移交到统领大人手上了。” “现在白之使也离开了王都。” “是的,阁下。”想要矩梯穿梭站的使用权?找白之使去吧。 这位法则巫师深吸一口气:“雄狮一定告诉了你们学派此行的目的,这我一清二楚。圣典失窃,我们必然要将其找回。恐怕你们不知道更详细的情况:当时圣典被安置在布鲁姆诺特教会总部的禁地,由一位高环主教亲自看守,随行有整整一队十字骑士甚至苦修士。盗贼为了夺取圣典。好吧。这个强盗根本没有偷窃,他杀死了所有教会守卫,拿着圣典扬长而去。教堂后院血流成河,而直到他消失不见后,禁地的异状才被人发现。” 也许我能猜到她为什么单独来找我谈这个。诺曼知道伊斯特尔王子对神秘领域的看法一贯与布列斯塔蒂克帝国差之不多,他不会明白其中含义。 “神秘度的碾压。”又是空境。“我非常遗憾。”他诚心诚意地说。 能干出这种疯狂事的家伙在神秘领域简直别无分号。诺曼想到雄狮当天闯进来时的暴躁和焦虑,他很肯定这些乱子背后有着秘密的影子……那是伊士曼无法对抗的组织,但她必须与他们为敌。 “秘密结社。”夏妮亚给出了更进一步的信息,“还是学派的老熟人,无星之夜。你们可能没听说过,或者说没关注过结社的不同,但恶魔的威胁也是分高下的。” 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这道理在哪儿都适用。“请您为我解惑,阁下。” 她眉头紧锁,“无星之夜是其中最为隐秘、最为庞大的恶魔组织。根据教堂留下的痕迹,学派已经确认那该死的强盗确实已经死了很久了——他是两百年前亡灵之灾的主导者之一,死海之王的元帅。神秘领域称之为黑骑士,或者不死者领主。” 你这可不是长话短说。“我了解过那段历史。”诺曼变了脸色。神秘生物比凡人活得久,加瓦什入侵这种大事还用不着从故纸堆里找。很多人对此记忆犹新。 “四叶城曾发生过类似的惨剧。一如既往,克洛伊塔没帮上什么忙。”夏妮亚暗示。 外交部好歹处理了那死灵法师,而你们的盖亚教会只是充当了摆设和受害者。诺曼心想。神圣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团横穿伊士曼,要替特蕾西·威金斯净化她的城市。任何一个神秘支点做的任何事都对王国没好处,现在他们还要让凡人面对诺克斯的秩序公敌。 “四叶城有我们的幸运天使,最终侥幸安然无恙。” 这回轮到夏妮亚茫然了,她显然没听说过什么幸运天使的传言。这是特蕾西公爵的把戏,但在南部成效显着。劳伦斯·诺曼作为王党的领头人,他最擅长的本事之一就是绕圈子。夏妮亚·拉文纳斯则不同,在据理力争的战场上,神秘度的使用方式也会随之变化。 “尊敬的阁下,我个人无法向你保证任何事。面对秩序的敌人,王国确实有义务为七大支点提供帮助,然而威尼华兹的下场不提也罢。” “正因如此,寂静学派才需要尽快与骑士海湾的队伍恢复联系。”夏妮亚不肯退步,“矩梯的协助必不可少。” “白之使……” “白之使离开了铁爪城,但克罗卡恩基站可没长腿跟他走了。”女巫师压低嗓音说。如果不是脖颈的丝巾遮掩,诺曼或许会看到里面凸起的血管。“高塔使者不会回来了。你总该清楚他们的目的吧?” “那个学徒。”这才是真正的对王国有价值的消息。“他找到了罗玛小姐?” “是教会的消息。” 那也许卖给学派巫师人情也不是不可以……“海湾战争尚未结束,高塔外交部不会放任不管。” “你最好考虑最坏的情况。白之使在六指堡遭遇了恶魔结社的伏击,他离开王都甚至借用了龙穴堡的矩梯。克洛伊没工夫理会陆地,而我们的敌人正借机煽风点火。”夏妮亚站起来,脸色铁青。“诺曼爵士,寂静学派不会放弃圣典也不会临阵脱逃,在秩序的援军需要帮助时袖手旁观,威尼华兹的下场恐怕还不够……现在恶魔在贵国境内制造的灾害顶峰应该是六指堡洪灾了。” 就这些废话?“显然,正遭受洪涝灾害的伊士曼也需要援助。”诺曼不为所动。 他们彼此僵持了一分钟,女巫师胸口起伏,神秘的压力也在房间中不断加剧。但诺曼经历过比这更险峻的局势。正如他所料的那样,夏妮亚并没弄清神秘度在口舌博弈中的正确用法。最终,拉文纳斯妥协了。她转身敲了敲那口立放的棺材,亮出了底线。 “黑骑士带走了圣典。但我们此行不止是为圣典而来的。” 诺曼的目光在棺木上移动,心里猜测他们不会是将圣典主人的尸骸带来了罢。“愿闻其详,阁下。” “教会的圣典名为『忏悔录』,是一本来历已不可考的神秘物品。”女巫师冷淡地朝侧面迈出一步,椅子以一条腿为轴心转了半圈,在地毯上留下一道刮痕。 她敲敲盖子,打开了棺材。 站在其中的是个女人,皮肤松弛,脸色苍白,披头散发犹如野兽。她瞪着眼珠,发出一声无牙的咆哮。诺曼仔细观察着她,这古怪生物身上的服饰装扮十分眼熟,他甚至觉得自己刚刚见过。 “但根据现有的线索,我们能够推断出忏悔录不只有圣典。事实上,它只是真正的『忏悔录』的一部分。”夏妮亚说,“至于另一部分,学派近些日子才发现它的踪迹。” 诺曼爵士半天说不出话。他想起来自己在哪儿见过这身衣服了,由于它在龙穴堡太常见,他竟一时没有察觉。要不是葛诺来找我……盖亚在上。“图兰夫人。”他一口叫出女人的名字。 “龙穴堡的女仆长之一。”夏妮亚抄起桌子上的茶匙,碰了碰图兰夫人的肩膀。热量使她尖声嘶叫。“但那是她生前的职位。这凡人早死了,现在驱使她行动的是另一种力量。” 见了鬼了,这是头食尸者! 联想到他在卧室里看到的景象,诺曼惊恐地意识到他们早被卷入结社和神秘领域的争端中了。我不该嘱咐葛诺让女王陛下的队伍绕行,我该让她们别回来。“黑骑士来过龙穴堡?” “他为忏悔录而来。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爵士?” 太多了。“怎么……偏偏是她?” “贵国的宫廷骑士是神秘生物所能获得的最高荣誉。这位夫人是一位骑士的家眷,结合学派掌握的线索,我们确信曾有一位宫廷骑士接触过圣典以外的那本『忏悔录』。”还能有什么答案?夏妮亚总算将她的优势投入了博弈,并一举奠定了胜局。诺曼暗自警惕起来,担心学派巫师发现伊斯特尔王子与黑巫师的合作。那些该死的恶魔。 “伊士曼确实有过一位大名鼎鼎的宫廷骑士。”诺曼松了口,“但他成名是在卸任以后。” “冒险者总爱夸大事实,不过宫廷骑士中都是成就非凡的神秘者。” 是啊,诺曼心想,近来在卸任后声名远扬的宫廷骑士可不少。 第三百九十四章 间接的勇气 与微光森林的绿精灵相比,血族的投掷技巧在精准度上有待加强,但论杀伤力却远远超出。无数细小的血红焰火击中岩石和铁架,崩飞的碎片在窄小的通道中四射。这些都是足以致命的武器,罗玛从尸体手里抢过一面半身圆盾,努力蜷起身体躲藏,听着橡木外咄咄的打击声迅捷如炎之月的骤雨。 当震动稍歇,罗玛探头就是一箭。木箭穿过烟幕和圆盾缝隙,精准地钉在追兵身后的土壁上,魔力爆炸掀起的土浪和塌方暂时阻碍住吸血鬼的脚步。她赶紧抓住机会,顺着梯子向头顶的铁管道往上爬。 结果哐啷一声,松动的阶梯一下断裂,小狮子朝上猛冲,险险挂在最后一级。好在她的手臂力量足以把自己拖上去。一根生满铁锈的尖刺扎进鞋底,罗玛没受伤,但她下意识一抬脚,靴子被整个脱掉,留在了上面。她只好又转过头将鞋取下来,只希望下一个爬上来的家伙也能有此待遇。 与来时不同,管道里充斥着烟雾。罗玛沿着魔法『灵犀』留下的标记埋头前进,圆盾被她扔在了半路。等一切安静得只有自己的喘息声时,小狮子才敢停下来。我安全了,不可能有人再找到我。管道错综复杂,追兵们要是有能耐找到她,当时就不会让她逃走了。 她感到头重脚轻,是因为这里的烟雾还是在门后看到的东西,罗玛无法给出答案。烟雾中有股血腥味,她跪下来咳嗽,觉得肺里灌满泡沫。 那就是秘仪。痛苦之源。古老的神秘。罗玛抱着弓,在朦胧和短暂的宁静中整理思绪。净釜。矩梯。血裔。这些字眼碰撞在一起,立时失去了原本的色彩。“索伦。” 指环亮了亮。在看见秘仪之后,它就再也没质疑过罗玛此行的必要性。我确实让自己陷入了危险,但这与我获得的情报相比不值一提。罗玛在手套下伸展爪子。为了这个消息,用一个高塔学徒的性命交换相当划算,恐怕雄狮罗奈德和外交部也会这么想。事关神秘领域的格局,怎么会有人不在乎? “你觉得艾肯在里面吗?”我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回答? 『不在』 没想到指环比她更有信心。快把自信分我一点吧。她站起来:“血族为了秘仪收集净釜……现在距离艾肯被带走已经这么久了。” 『看来你也有数。不过里面的光景你也看见了,净釜并不是关键』索伦指出,『它只是秘仪的副产品』 “秘仪到底是什么?神秘物品?” 『就是你看到的那些。不是魔纹阵图,不是神秘造物,甚至不是炼金术。它是先民时期就已经十分罕有的‘活动魔法仪式’,一种可以自行运转的类魔法现象』 它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罗玛确定不是她听错了:“我不明白。它看起来很像很像神秘仪式。”连听起来也像。秘仪代表神秘仪式,这里面的逻辑似乎就跟互相咬合的齿轮一样严丝合缝。 『不。完全不一样。神秘仪式需要神秘生物来主持,本质上还是魔法。但秘仪是现象,它自然产生、自主运转,是彻底脱离火种而存在的神秘现象。它拥有与神秘之地同样的成因』指环索伦解释得一本正经,好像这样她就能听懂似的。『关键是人。秘仪不需要主持者,也就不需要提供魔力——神秘现象本身就是由秩序魔力构成的。不过秘仪与神秘之地还有区别,它拥有古怪的神秘核心……』 “……仿佛一枚不需要魔力就能引起神秘的火种?”罗玛眨眨眼。“这么说,如果将秘仪看作神秘仪式,那主持者就是秩序本身喽。” 『多新鲜的命题!秩序可没有火种之说,但你暂时这么理解也行。在你们这些不学无术的家伙眼里,魔法和巫术甚至是一回事,神术更别提了』…… 罗玛让它在一边啰嗦,自己回忆净釜和秘仪的联系。她在那扇门后看到一个巨型陷坑,里面连泥土都是红色,烟雾泛着粉红在上空飘荡。在断崖般的陷坑边缘,穿红袍的吸血鬼正挨个将神色麻木的血裔推下去。他们脸上都是恐惧过后的空洞,四肢也虚弱不堪。其中有些血裔和别人不同,他们在腰间拴着绳子坠落,而后带着奇异的血红晶石爬上来。除了他们,掉下去的人再也没有能上来的。 “那些是什么?”她低声问索伦。 『净釜』指环告诉她,『血族从尸体上收集它们。仔细瞧瞧那些奴隶的肩膀,他们身上带着炼金术的图案痕迹』 罗玛在往返的血裔身上发现了它,她先前还以为炼金术是在另一拨人的身上。“他们是神秘生物。”小狮子察觉到了区别,“没能上来的都是凡人。” 『血族会专门培养部分血裔学习炼金术』不用说,是为了制造“净釜”。 “悬崖下有什么?” 『当然是痛苦秘仪。这些凡人血裔是为了量产净釜才被驱赶下去。他们的血肉被浓缩、提炼,去芜存菁。灵魂生产痛苦和绝望,成为秘仪的一部分』 然而这些人看起来毫无求生欲,罗玛一度怀疑他们是否还能有痛苦和绝望的情绪。说实在的,他们的神情几乎打消了罗玛燃起的怒火。她不知道自己救他们有什么用。离开血族提供的血液,他们不出两月就会因石化而死。太晚了。我也没勇气替他们做出赴死的决定。 “血族亲王在下面吗?”她感到异样的压力。神秘度的差距让她很难受。 『不,利用痛苦秘仪不一定要进入核心』指环说,『但这里还有高环。我的小祖宗,求求你赶紧走吧』 还不行。“秘仪有什么用?血族为什么要举行这个仪式?” 『秘仪不是神秘仪式,它解释起来很复杂……至于用处就因人而异了,血族亲王特罗尔班·德拉布莱不大可能为了件皮毛小事就与联盟决裂,但秘仪能起到的作用对这位亲王阁下实属微妙。哪怕我越过权限也无法给出答案』戒指停顿片刻,『在神秘知识的领域,学派巫师才是最渊博的图书馆。高塔的话……你不妨回去问问命运女巫阁下』 “别催我了。”小狮子咕哝一句,“我现在掉头还不行嘛。”反正艾肯在这里的可能也不大。 就在这时,罗玛看见某个炼金术士忽然冲向送死的队伍,却半路被红袍人拦住。他的尖叫和嚎啕刹那间打破了陷坑周围的死亡低气压。但伴随血族守卫猛地一推,他和队伍最前的一个女人跌下悬崖,所有声响戛然而止。 她后背上的毛竖起来。“那是……?” 『血裔又不是树上结的果子,他们也有家庭』索伦回答。 罗玛以某种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心情在原地呆了许久,直到先前掉下去的炼金术士血裔重新爬上来。他手里拿着比泥土更鲜艳的“净釜”,拖着脚步将其丢进了红袍人身前的车斗,又重新与下一个人同时跳下去。她忽然觉得空气中香气更浓郁了,于是转身干呕。 “这气味……怎么……” 『这不是净釜的味道,是秘仪。奥秘在陷坑底下,但我劝你最好别想着下去一探究竟』 “我不会的。”她想也不想地说。 即便索伦对香味作出了解释,罗玛依然觉得这里的空气令人窒息。她后退到石门前,手指搭在矩梯的魔纹上,屏息观察着这场可怖的祭献。我得将消息带回去,这个念头的优先级几乎与找到艾肯相当。但当炼金术士的队伍中出现第二个企图反抗的血裔时,她以指环反应不及的速度拉开弓弦。 木箭脱弦疾驰,撕破雾气。负责推搡的红袍人被一箭穿透,躯体立时四分五裂。魔力的爆炸将周围人推向一边,掀起更多的烟尘和一阵血雨。 血裔们灰头土脸地爬起来,顿时发现陷坑边的岩土彻底粉碎,大片大片的龟裂向左右扩散,足足覆盖了十码宽。 那个炼金术士爬向红袍人身边的一具被余波打碎的尸体,将它整个推入了泥土中。 尖细的喊叫从陷坑边缘各处传来,罗玛刚一松弦就扭头启动了矩梯,在红光中逃出了秘仪的场地。 接下来的追逐称得上是罗玛这次出走经历中最刺激的一程,她跑得像飞一样快,却还差点被守卫捉住。若非制造塌方和事先留下了管道的后路,恐怕她已经为自己的那一箭付出代价了。 血族借助秘仪制造净釜,但投进陷坑中的几乎都是成年人——照实说,应该是都没有婴儿那么小的孩子。就算艾肯在这里,他也不会被丢进秘仪。想到这个事实让她松了口气,但罗玛没忽视艾肯在岛屿上的可能。 也许是将孩子们作为食物。吸血鬼花大价钱四处购买儿童,不管他们想干什么都值得警惕。小狮子打了个冷颤,她意识到自己必须继续深入。 第三百九十五章 黑巫师 一阵钢铁撞击声在脚下回响,罗玛立即停下所有动作,进入绝对安静的状态。她想象自己是一株不受人注意的矮小真菌,在管道的缝隙里静止。烟雾此刻也给人一种安全的错觉。一旦这条路被人发现,她绝对逃不出去。 『独行的血族』指环写道,『不是高环』 它居然在怂恿我动手?罗玛瞧着那行字,心里多少有些不可思议。但不管怎么样,她不会放弃这个机会:能杀多少血族就杀多少。 铁丝网撕拉一声断裂,下面的红袍子刚一抬头,罗玛已经扑到他头顶。她踩在吸血鬼的肩膀上,将箭矢扎进他的口腔,从脑后穿过。一股鲜血喷在她的手掌上,热量隔着手套传递。罗玛跳到他背后,『破甲』的魔力粉碎了血族的身体,让他炸成几节。 『他没死』索伦的笔迹鲜红,『用匕首』 刀刃处经过秘银处理,罗玛用红袍按住守卫的嘴,一刀贯透心脏。吸血鬼的脸扭曲了一下,凝固了。“我当然记得。”她说。 『在秘仪前你怎么忘了』指环嘲弄道。 “你催得太急。” 指环不屑于反击。『尤利尔留下了很多秘银武器,但对你派不上用场。下次袭击时你也必须挑选落单的人,而且务求一击致命』 “被秘银割断喉咙很难不致命。”罗玛说,她摸摸箭筒,“要是带的是秘银箭就好了。我能把短刀绑在上面吗?” 『你干嘛不直接把刀子当成箭?没有魔力注入的秘银就是石头』 “好主意。”那也意味着她出手的次数更少。但想到尤利尔,她又忍不住担忧:“尤利尔把武器都放在你这儿了,他碰到吸血鬼怎么办?” 『他自己带着一把刀,而且跑得比你快』指环先生还挺放心,『况且你别忘了,他是个神职骑士』 说得没错,但如果神术能消灭吸血鬼,尤利尔也不用储存这么多秘银武器了。我的担心帮不上忙,罗玛再次思考了立刻逃离和寻找艾肯这两个选项,但她仍无法改变主意。艾科尼·费尔文也一直在追踪血族,他多半也有了结吸血鬼的手段。 这次她没处理尸体,直接一箭射塌了这段通道。能给血族制造麻烦罗玛求之不得。我要变成这些吸血鬼的噩梦,小狮子心想,他们会在死前看到我,用失踪的消息传递恐惧。这不是为了小艾肯,而是那些血裔。 至今为止,罗玛仍无法替血裔作出选择。这一事实激化了她的怒火,尤其是在她目睹他们扭曲但实用的自保手段后。血裔会为了活着而屈服于血族,作为活人她没资格对此给出评论。每每罗玛试图像在修道院里一样蛮横地强下决心,却都因当初的换位设想而难以实现。我本来不是这样的。罗玛心想。是玛奈和这次旅程改变了她。 管道提供了意想不到的遮蔽,就像森林里繁茂的灌木和绿叶,让罗玛迅速适应了偷袭和刺杀的节奏。首次遇到阻碍是在她深入了另一侧的地下之后,那时她根本没意识到这个目标与先前有什么不同。 这样说也不准确。“我没见过这么弱的血族。”罗玛升起疑惑。 『他们只是凡人』索伦指出。 血族将凡人也带到战场后方,听上去是件荒唐事。这会不会是个陷阱?罗玛没有回到管道中,她沿着这名凡人的来路探索,直到看见一间紧闭的门。虽然没指望在这后面会有和秘仪同等的秘密,但了解内部情况显然没有坏处。 门前的血族守卫有两人,都是神秘生物。她不能冒险强攻。血族已经意识到他们的堡垒中出现了一只夜莺,一旦不能迅速解决敌人,罗玛要面对的就是蜂拥而来的卫兵的堵截。风行者干嘛要和他们正面交战? 她爬上梯子,钻进烟雾朦胧的狭窄气管。一面铁窗横在房间和外部管道之间,罗玛瞄一眼脚下的守卫,折下一根铁丝从网眼投掷出去。『破甲』击穿远处的墙壁,造成了小范围的道路堵塞。响声吸引守卫分开。小狮子立刻回转跳下管道。依靠索伦的帮助,她敏捷无声地接近留下来的守卫,挥手一刀捅进了他的喉咙。 『你怎么比尤利尔还熟练』指环抱怨。它差点沾一身血。『有人教过你做夜莺么』 “是海伦阁下。”她回答,“她还教我学会了撬锁呢。”高塔的魔法锁都防不住她,要不是拉森随身将埃伯利·巴姆带在身边,她可能会把它一起带走。 『她怎么』指环写到一半卡住了,『身后!』 刹那之间,罗玛的手臂比身体先一步朝后摆,恰好架住破门而来的一把钢剑。两种方向截然相反、受到魔力增幅的力量借助兵器撞在一起,用钢剑的袭击者一声闷哼倒回门去。由于姿势实在别扭,罗玛也被迫朝前翻滚,匕首险些脱手。 地面是被压实的潮湿泥巴,但不管怎样也比碎裂的门板要柔软。她先一步从红袍守卫的尸体边爬起来,接着跳向另一侧。一蓬红光咻得一下打在罗玛跌倒留下的凹坑里,炸出喷泉似的泥浆。小狮子立即抬手回击,一发双箭,第一支箭直接将刚站起来的剑士钉在地上,第二支箭飞向门后落井下石的黑影,却在半空被一束红光击落。 『黑巫术』指环迅速注明。 “这回我知道。”罗玛眼看着一张熟悉的脸逐渐脱离阴影。“他是个黑巫师嘛。” 六指堡的巫师猫着腰钻过破烂的木板门,他先是瞧了一眼地上的尸体,随即一步跨过了它,站直身体与小狮子对视。“罗玛·佩内洛普小姐。在这里重逢实在让我意外。”话音刚落,他滑稽的圆眉毛随之一扬。 “你和吸血鬼的亲密关系才让我意外,阿兹鲁伯。” 巫师的法杖摇了摇:“我还以为六指堡的洪水过后,你们能聪明一点,自己想通关窍。看来狮人就是狮人。” “老鼠就是老鼠。”即便体型上相差甚远,罗玛的讥讽也毫不违和。此刻她深入敌营,四面楚歌,自己还只是个刚入门的风行者,然而不知怎么,罗玛心中却没因此升起多少恐惧。“你找了个新主人?难道是林德·普纳巴格认出了你的身份,伊斯本爵士把你赶走了?” 怎料巫师哈哈大笑:“他的命令现在可没用啦,我们的流水之庭领主恐怕连尸骨都没人找得到。更别说凡人领主和那学派巫师了,现在连你们克洛伊塔都自顾不暇。” 伊斯本爵士死了?罗玛狐疑地搓搓手指上的戒指索伦。她没有相信敌人的习惯,即便阿兹鲁伯的模样似乎有恃无恐。更何况克洛伊塔不大可能有麻烦,他想吓唬我。他在拖延时间,没那么容易。“找那个胖子爵士继续胡说八道吧,我负责送你过去。”她手上蓄力已久的『破甲』脱弦而出。 然而这次红光从地上窜起,猛地将魔法箭粉碎。巫师环视一周,颇为遗憾地说道:“看来只有你一个人。” 罗玛慢了几秒才意识到那是阿兹鲁伯给尤利尔的陷阱。假如尤利尔和我一起,他一定会冲上前去。这个黑巫师能得到血族的承认恐怕不是因为他驱使知更鸟衔玫瑰的把戏,她忽然有些没信心打赢了。“你这种家伙不配更多人送你走。”她又射出一箭。 “我这种家伙?哪怕照你这样小孩子的是非观念而言,我也算得上忠心耿耿。我本来就是潜入城堡的夜莺,自然是要效忠原本的主人。伊斯本·格洛尼翁爵士让我当他的神秘顾问,可惜他来晚一步。”巫师微笑着说。木箭在他眼前一分为二,残骸坠向地面。 “你是吸血鬼的夜莺?”罗玛想起充斥着红雾的秘仪陷坑,“那我或许不用费心要你的命了。血族会替我动手。” “我可以告诉你:我们目前是合作关系。” 她没兴趣关注。“噢。”『破甲』这一次瞄准了巫师的头顶,她一松手,弓弦强劲地弹动,箭矢咬住岩石,将其撕扯粉碎。眼见着道路尽头被土石掩埋,罗玛扭过身去对付从后方赶来的血族守卫…… ……她脚下一滑,一道红光擦着头发命中了吸血鬼。他没有像被『破甲』命中的岩石一样四分五裂,但胸口出现了一个可怕的前后贯通的洞口,并且再也没能恢复。罗玛手底一片冰凉,如果不是索伦制造出冰面救了她一命,现在开了个窟窿的就是她的脑袋了。 『快跑』戒指说。『逃出他的视线范围,他的巫术』 罗玛眼前一花,通道、岩石和霜字忽然全消失了。她坐在大理石地板上,破烂的大门洞开,身边是最开始死在她手上的那名血族守卫的尸体。黑巫师阿兹鲁伯站在垮塌的通道后,滑稽可笑的圆眉毛仍因每一个细小的面部表情而舞动。 『能转移位置』指环这才写完。 “见鬼。”她咬着牙爬起来,再次弯弓搭箭。“滚开!”可箭矢尚未脱手,视野就再一次变动。木箭似乎掉了个头朝她飞来,从罗玛的肋下穿过。疼痛在她身体中炸开。 第三百九十六章 绝对赢家 阿兹鲁伯带着他恶心的笑容站在罗玛原本的位置上,注视她坐在血泊中——她的血和血族守卫的血形成的血泊。 “莽撞的小鬼。”他评论,“摆弄危险的武器会伤到自己,这可是常识。” 剧痛夺走了罗玛反驳的力气。她从未受过这么重的伤,生命的不断流失首次让她体验到了战斗的残酷一面。我该直接离开,罗玛心想,但她觉得自己不后悔来找艾肯。不。骗自己没意义,我不会死在这。 巫师向她走来。她尝试移动,可连站起来都困难。寒冷和疲惫接连袭来,罗玛甚至渴望昏过去。还不是现在。她再次尝试,最终却也只能扶着墙壁让自己不至于彻底瘫倒。 “我们可以打个赌。”黑巫师阿兹鲁伯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而是平静地注视她的挣扎。“猜猜你会不会变成血裔,怎么样?” 罗玛低下头,发现自己的血与吸血鬼的血混在了一起。 『别听他胡说』指环的笔迹非常细小,她不清楚这是否是安慰。 “你想要什么?”罗玛虚弱地问。 “几个问题的答案。”阿兹鲁伯凑近她,因为罗玛的声音实在微弱。“第一个,尤利尔和你在一起吗?他现在在哪里?” 这是两个问题,但她似乎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不。我们在银顶城就分开了。” “所以你不知道他的去向。这是个合理的借口。”巫师摇摇头。“第二个,尤利尔是怎么发现六指堡的陷阱的?” “当时……是你。” “别说多余的话,好女孩。”阿兹鲁伯的魔杖刺穿小狮子的爪子,她惨叫一声。“他怎么发现的?” 罗玛浑身颤抖,强忍住眼泪。这时候如实说不知道很不明智。“预言。”她吐出一个词,“占星师的预言。” “麻烦你详述一下预言的内容。”巫师说,“据我所知,尤利尔是个外交部学徒,我很怀疑他会得到什么匪夷所思的预言。” 指环无声地凝结冰霜,罗玛半闭着眼睛,照它给出的字句念下去。“不是尤利尔……是天文室的预言。我们……会在六指堡遇到危险。” “天文室当然有能力得到预言,但我想大占星师们可不会为了两个好端端的学徒占卜。”黑巫师转动魔杖。“很好。继续。” 我要杀了你。罗玛心想。剧痛刺激她清醒过来,但这次小狮子咬紧牙关没叫出声。我们等着瞧,臭老鼠。“是红之预言。”索伦圆故事的能力比她强得多。“一个血红的……预言。梦境。对象是高塔的属国,但其中出现了六指堡的标志性塔楼。我们……我们看见它们被摧毁。” 黑巫师拔出魔杖,小狮子呜咽着抽回手。我不会哭。她告诉自己,狮人不会在敌人面前哭出来。我杀过人,也差点被人杀死。疼痛打不倒我,它连英格丽都打不倒。她渐渐镇静下来,或许是身体开始习惯疼痛……好吧,是索伦冻住了主要创口。痛苦正在转化为愤怒的火焰,但罗玛必须忍耐。 “克洛伊塔真是名不虚传。”巫师咧开嘴,“六指堡确实遇到了大危机,谁让我们发现了它呢?好吧,罗玛小姐,我会为你的配合留你一命,以免雄狮阁下对战争进行干涉。” “六指堡怎么了?”这时候提问可能会让他继续伤害我,但罗玛认为自己有必要尝试。有很多事她都得尝试……她接着又尝试站起来,但却失败了。只好低声抽泣着坐回地上。泥土吮吸着鲜血,好像也拉扯着她的四肢。“请告诉我实话。” “消失了。洪水冲垮了堤坝,流水之庭眼下名副其实。有件事你一定得知道,我真正的主人正是在那里杀死了白之使。”阿兹鲁伯没有对她做什么,因为他说出的每个字都会比魔法更让她疼痛难忍。“克洛伊会有新的统领。” “谎言!”罗玛脱口而出。 “这是寂静学派的消息,佩内洛普小姐,现在恐怕连报纸上都在刊登相关新闻呢。”黑巫师似乎为观察到她的错愕神情而心满意足,“尤利尔不会喜欢这个消息,令人遗憾。不过从来没有空境能担任高塔外交部长近百年,白之使算得上首位。这么想来他本人或许没什么好遗憾的。好了,你能自己走吗?” 当然能。要是她没闻到空气中的清香,也许会这么说。“不行。”罗玛楚楚可怜地回答,她发誓自己这辈子都没做出过这种表情……或者说没让别人看见过。阿兹鲁伯谨慎地用魔杖勾住她的衣领,试图将她挑起来。 这时,一大团芬芳的烟雾突然笼罩了房间。 巫师立刻用巫术转移位置,同时甩动魔杖向小狮子发射一道红色光束。巫术的迅速构成引起魔力的混乱,一道沉闷的细小声响在雾气中慢慢消寂。 雾气的降临并不迅速,尚未能浓郁到阻隔视野的程度。阿兹鲁伯眨眼之间就又跳跃回了房间里。 他的动作快得犹如身体的本能反射,却依旧没能远离罗玛。巫师注意到自己的长魔杖一端被罗玛握在手里。她用的是完好的那只手,因此没被力道甩开。一个硬币大小的血洞贯穿了罗玛的手套和爪子,但她另一只手握着一把纤细的长剑,并在阿兹鲁伯用巫术跳跃的同时扎进他的大腿。 巫师痛叫出声,拽出法杖后退,再次消失在罗玛眼前。烟雾已经变得厚重浓郁,甜美但让她反胃的气味告诉她这是管道中的雾,有人打破管道帮了她。也许他以为我会借助雾气躲藏起来,但罗玛的尝试皆告失败——如果她的伤不是真的重到站不起来,阿兹鲁伯也不会冒险靠近她。她只有借助这次逃生的机会反击。 这是唯一的机会,然而她个子太矮,坐在地上只能扎穿巫师的腿。要是能命中要害就好了,罗玛心想。这个虚幻的希望转眼被她丢在脑后。一束束红光撕裂雾气,让它们混乱地翻搅。阿兹鲁伯没死,这个满口疯狂谎言的家伙目前正要置我于死地。 一道巫术的闪光落在她眼前几寸的位置,炸出泥浆和碎石子。罗玛感到火辣辣的灼痛在小腿一侧爆发,那是另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红光擦过留下的。这该死的黑巫术也许下一次就会命中我的脑袋,而雾气可能会在浓烈到顶峰时迅速消退。她无路可逃。 罗玛摸了摸口袋,虽然她对指环索伦的警告不屑一顾,但箭筒里确实还剩下一支箭。 “阿兹鲁伯跟我打赌。”她对索伦低语,指环先生没有反应,它的魔力快耗尽了。好在她不需要强迫它做更多。空气中弥漫着可怖的甜香……还隐藏着致命的敌人,然而她发现自己竟不如想象中那么恐惧。罗玛向来因无知而无畏。又一束红光擦过耳边,爆炸声近得让人不安。 “他跟我打赌,因为我的伤口确实碰到了血族守卫的血。”要是变成血裔,我会自杀还是苟活?这个问题困扰了她一路,而至今也没有答案。 但它将继续困扰她。 罗玛抽出最后一支箭,伤口在她移动时挤出更多鲜血,痛楚也变得绵长。把它转过来插进心脏可以立时止痛,反正我也看不见阿兹鲁伯的位置。她小声吸着气,拿出了秘银匕首。指环索伦在骗她,最后那支箭可没法确保我在变成血裔后死得痛快,但它可以。 这时巫术红光击中上方的通道侧壁,一阵土雨打在她头上。罗玛双手的伤口因指头的每一次颤动而刺疼,但她仍然将那支特别的箭搭上弦。 在找不到目标的情况下思考命中似乎很滑稽,不过这桩事放在被自己的箭矢重伤的风行者身上可就另说了。罗玛几乎是镇定自若地松开手。 箭如流星,在浓雾中留下长而短暂的轨迹……两个心跳的时间后,迷雾中不断切割的红光消失了。她听见身后有人倒下的闷响,于是朝侧面一滚,差点痛得昏过去。 魔杖刺了个空,深深没入泥沙中。雾气渐渐消退。黑巫师阿兹鲁伯仰卧在大理石砖上,木箭钉在肩头。他痛苦地翻过身,目光涣散。『灵犀』是罗玛这种新人命中靶子的关键所在,但对优秀的风行者来说,它的唯一用处是不追丢目标。这次她终于利用上了这个魔法的正途……虽然命中的并非要害。 一片片石质在阿兹鲁伯脸上蔓延,他挣扎着拔出腿上的细剑——带有血族诅咒正体的那把剑。她的木箭没能要了黑巫师的命,杀死他的是血族的诅咒。失去主人的血裔活不了多久,况且罗玛绑在箭矢上的秘银匕首已经让他的余生在此刻终结——伤口碰到吸血鬼的血不会转变,只有被他们的武器所伤才会。诅咒在剑上。 “我还记得赌局呢。”一个愚蠢的有关血裔的赌局。罗玛抓着墙壁站起身,晃晃发晕的脑袋。她脸上带着胜利的神气。“告诉你,我确实运气不好,但打赌可从没输过。” 第三百九十七章 权限开放 血族的援兵赶到时,只有一地狼藉留给他们收拾。罗玛爬回了管道,这里依旧是她逃生的依仗。不论血族还是黑巫师,他们的身高都不足以通过开口,更不可能想到她会在里面躲藏……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个不知为什么帮了她的人。 但这不是罗玛留下在吸血鬼头顶屏息等待的理由。帮过她的人可不都是好人,死在她手上的黑巫师阿兹鲁伯就是例子。黑巫师不仅帮过她,还让尤利尔去微光森林找到她,然而他是打算在六指堡将学徒们一网打尽。尤利尔敏锐地察觉到了陷阱所在,带着她通过冒险者的方法离开了六指堡。不管怎么说,眼下六指堡被洪水毁灭,阿兹鲁伯也和他的前任主人会面去了。 不。罗玛心想,我不该相信他说的任何一个字。六指堡被洪水冲垮听上去就像天方夜谭,更别说他告诉她的其他消息了。虽然银顶城的涨潮是造成她一路来到这里的关键因素,但索伦说那是由于碎月的影响……她将戒指在手套里蹭了蹭。“索伦·格森。”牵动伤口仍痛得她一缩,这才是她哪儿也没去的原因。 『我的魔力快耗尽了』指环说,『要问什么赶紧问』 “你有蝉蜕吗?”罗玛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减轻痛苦。 『没有。我只能帮你止血』它的办法就是在伤口上覆盖一层冰霜,不过确实有效。『麻木也算镇痛的好方法,但我还是建议你用火』 没错,长痛不如短痛。这依稀是句古语。“阿兹鲁伯说统领大人死了。”罗玛问出口,“他在撒谎,对吗?” 『我不知道』 或许他想骗我罢。罗玛不敢去想黑巫师这么做的理由,因为所有的可能都将推翻这个结论。阿兹鲁伯视她为俘虏时是没必要撒谎的,他放下了戒备……这意味着白之使真有可能死在六指堡。而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要是她没有私自逃离高塔,克洛伊就不会派使者来伊士曼找她。罗玛有胆子面对黑巫师那样的敌人,却没勇气承认这个现实。我害死了尤利尔的导师、高塔的空境统领?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可我是为了艾肯,为了他和玛奈的母子亲情……或许还有我的私心。罗玛曾坚信自己是对的,她在高塔格格不入,对故乡满怀眷恋。这些念头成为痛苦折磨她,而罗玛向来不喜欢忍耐痛苦,甚至连忍耐也不喜欢。如果一件事让人感到痛苦万分,还不能说明它是错的吗? ……当然不。她知道答案。让一个人感到痛苦无法判断对错,真正的错误是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你的痛苦,并为之失去某些东西。我让整个克洛伊塔陷入了危机,每个人都为我担忧和焦虑。 尤利尔来找她时的态度很恶劣,罗玛在微光小镇的旅店夜晚才知道他承受着更煎熬的折磨。她首次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其实根本就是一帆风顺,所有的麻烦都是她自找的苦吃。 出于短时间内升起的愧疚和迷茫,罗玛答应和尤利尔一同回到骑士海湾,但在被迫分开后她立马将自己的承诺抛在了脑后。从未有哪一次她这么痛恨过自己的个人中心主义。 “我……”她的抱歉卡在喉咙里。我要跟谁道歉呢?尤利尔到了骑士海湾会得到导师的消息吗?海伦女士还在潮声堡等我。如果统领真的死了,克洛伊会怎样?她的抱歉苍白无力。“不该是这样的。”罗玛用细微的声音说,“阿兹鲁伯在胡说。” 指环什么也没说。 “你也在骗我,对不对?”罗玛知道自己必须丢开感性去思考问题,然而这其中的困难似乎还要超过克服痛苦。她的勇气统统在战斗中耗尽,从不留给深入的思考。“你告诉我的那个预言。我想阿兹鲁伯一定是知道什么,否则他没那么容易相信。” 『……』 “刚登上灰翅鸟岛时,你就一直催我离开。等我发现了秘仪后,你却变得沉默。起码没有最开始那么着急了。你觉得我来对了?”我的性命算什么?连白之使统领都会死。上一任高塔统领灰之使,也是海伦女士的父亲,他就是死在战场上。罗玛正位于战场的一端。 烟雾在管壁间盘旋。 “高塔到底发生了什么?”罗玛脱下手套。凝固的血块与毛发和牛皮分离,她掌心的伤口传来被撕裂的剧痛。“那个预言是怎么回事?你们知道我会做什么?占星师——” 『预言梦』索伦打断她。『不属于占星术。我说了你也不懂』 “告诉我!” 一阵静默后,霜痕蠕动起来。『我和你解释过秘仪的存在,它是非人的神秘,与我们这些秩序生灵能使用的魔法不同』 “它与神秘之地同源。”罗玛说,这是她最大限度的理解了。“秘仪是神秘的现象。” 『你大可以对事物下定义,来让自己更好的认识它。但从广义上来讲,神秘也不过是种现象。占星师依靠解读星象来寻找命运的启示,但他们也会借助介质来对事物的过去未来进行探索,高塔在千百年来通过星辰和法则的变动规律来监测诺克斯,但哪怕他们只是要被动防御,也必须了解对手,根据情报才能作出应变』 “这就是观景台的作用?”罗玛后悔自己打碎了那枚观景球。事情是从它开始的,她心想。“拉森和圣者大人他们每天都在忙这些?” 『原本的观景台是雄狮阁下值班,眼下换成了‘银十字星’奥斯维德·西德尼阁下。观景台不是占星术的神秘物品,大占星师们有自己的工作要忙』指环索伦没好气地说,『别打岔。既然你问出口了,现在就给我老实听着』 罗玛闭上嘴。她正好需要消化“观景台不是神秘物品”这个新说法。 『克洛伊能够遍览诺克斯的法则状态,以便随时发现异动,派遣使者去解决或提醒』 “提醒?” 『在圣者之战前,外交部曾存在一种名为法则信使的职位,后来命运集会投票将其取消了。高塔新设立了统管属国的‘巡察使者’一职,把相应的工作完全合并到了空境统领的职责中。没错,这就是我的主人很少回到布鲁姆诺特的原因。你到底能不能听话』 “能。”她开始舔爪子,示意自己不会再打断它。 『……但只有这样是不够的,有些危机无法通过应变来解决,因为就连危险本身也是潜移默化、逐渐增强的。细微的异动会让占星师忽略,可它有时候足以致命。最深刻的教训就是神秘领域每个人都耳熟能详的故事:千年前温瑟斯庞带来的龙祸。那时候高塔陷入了一场内乱,几乎要分崩离析,直到我们的圣者大人——‘黑夜启明’狄摩西斯终结了这一切。从那以后,高塔开始将预言梦纳入观测体系,我们要知道过去未来所有可能威胁到诺克斯的危机,然后从现在着手应对』 “预言梦和占星术有什么区别?” 也许是因为她问到了点子上,索伦没有要她闭嘴。『预言梦与占星术的差别就像秘仪和魔法。它是奥托给凡人的启示,一种灾难到来前的明确征兆。当预言以梦境的姿态降临,就意味着诺克斯将遭受巨大的威胁。梦境拥有星象和其他预知手段都不具备的感染力,学者们认为它是灵魂之焰的影子,而我们个人的命运毫无疑问处于整个诺克斯的命运之下,因此梦境预言也是最重要的‘神秘现象’』 “秩序为什么会传递给我们预言?” 『不是给你。只有特定的人能够得到预言梦的启示,比如高塔的圣者。他被称为‘先知’正是因为他在预言学上的卓着功勋,然而先知得到预言也正因为他是先知。刨除神秘度和职业的影响,目前最普遍的说法是,凡人梦到预言是一种非凡的天赋。这类人能够像占星师观测星象一样,通过灵魂的影子观测到命运之理展现给凡世的‘现象’』指环写下一长串字符,『所以,不是秩序传递给我们梦境,而是我们中的一部分人发现了命运的蛛丝马迹。在这里面,我们才是主动的一方』 “我似乎在拉森老师那里见过相关的神秘知识。”当然,如果不是索伦解释得这么详细,罗玛是断然不会有这种联想的。 『你的导师也有这种天赋』戒指先生告诉她,『他是先知大人的学徒。可能你乱翻过他的笔迹。预言梦是高塔的秘密,学徒——尤其是你这样的家伙——本来没有权限了解』 “可你现在告诉我了。”这其中的含义令人不安。血族。红之预言。六指堡的洪灾和黑巫师。莫非…… 『预言梦有一个特点』索伦说,『作为神秘的现象,一旦我们察觉到了未来的征兆,就说明预言所述的将来必然降临。高塔可以作出应对来尽力减小损失、削弱影响,但不可能消解危机』 『换言之,我们只能接受命运』 第三百九十八章 因果 “我在那个预言中,是这样吗?” 『梦境没告诉我们这些。是海伦阁下,她来到伊士曼后立刻打算通过占卜找到你的位置,然而她在运行魔法时因碰触你的命运而受了点伤』指环写道,『那时候我们才知道你身处预言之中』 “你们?”罗玛本来还奇怪为什么高塔会派遣这么多人来找她。眼下谜团解开了。“不会每个人都知道吧?” 『我们没料到女巫阁下的魔法会失控,连主人的血咒术都受了影响。在白之使离开后,使者们与高塔的联系就中断了』 “白之使为什么会离开?”她不安地追问。 『我就等着你问呢』索伦没好气地说,『先知得到了红之预言,神秘的降临便随之确定下来。这中间相差的时间比先前的任何一个预言梦都短!只要是与预言有关的命运魔法都会受到干扰,而且神秘度越高受到的创伤越大。这么说吧,有的预言梦降临时干脆就会要了接收者的命。红之预言极其危险,克洛伊塔又是观测者聚集的组织……』 “噢。”罗玛开始觉得尤利尔在第一次见面时说的那些话不都是夸张了。 『白之使回到高塔,也正是因为有一位大占星师在寻找你的命运轨迹时受了伤』 不。她心想。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是拉森老师。”还能有谁呢?拉森和海伦,我最亲近的两位命运集会成员,他们也爱我。 『你得成熟点了,罗玛』指环告诉她。 “我以为他在骗我。”以前他玩过类似的把戏,而罗玛上了当。这一次他真的为我这个笨蛋学徒受了伤,我却当他在骗我。“他不是……很严重,对吗?白之使最后回来了。”没错,统领大人确实回到了伊士曼,但这个消息的来源是阿兹鲁伯说他死在了六指堡。 『我不知道我的主人现在处于什么状况』指环写道,『可我觉得他没那么容易死。当然,如果事情真的发生了,也和你现在没多大关系……高塔会处理好一切』 如果白之使死了,那就都是我的错。罗玛心想。尤利尔应该杀了我。虽然很不可思议,但她发现他的确是将那位极难交流的空境统领视作师长。他们曾在冰地领为阻止碎月降临而冒险,还处决了在四叶城作乱的死灵法师。白之使对尤利尔来说就像拉森和萨比娜之于我一样……我真是罪该万死。“红之预言说了什么?” 『吞噬一切的血河,受灾的人民』索伦说,『我想它已经应验了。我的主人试图阻止。他不是占星师,也不在乎预言梦是否可以改变。他是那种喜欢挑战自我的人,而且伊士曼是尤利尔的祖国,当初在冰地领……』渐渐的,它写不下去了。 听起来白之使的死讯简直像真的,罗玛继续舔着爪子,她反而有了信心,或者说她的期望战胜了理智。“白之使是高塔历史上最强大的空境统领,他甚至阻止过神降。”那样可怕的人多半会活得比我久。“况且罗奈德和海伦阁下也在伊士曼。” 『他们不会坐视他送死』指环稍微提振了精神,『噢,是肯定不会。我更担心的是尤利尔』 “他们都好好的,我请求你担心一下我罢。”罗玛身上的伤口被冰冻处理,但她必须让它们融化,以便更好的愈合。这是一件必要但并不让人愿意去做的事,好像她在高塔时不得不面对的神秘学作业。 火焰在门板的木柄上燃起,影子跟随烈焰的姿态投射到光滑、弯曲的钢铁管壁上。接下来她最好保持专注,但事到临头罗玛还是忍不住主动用话题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我想到了一件事,索伦。如果红之预言跟我有关,那它似乎不可能是指六指堡的洪水。我在那里没待多久。” 『你在那里遭到了刺杀,还险些落入黑巫师的陷阱』 它好像仍然以白之使在六指堡下落不明为前提,这表示在指环的潜意识中仍坚信红之预言指示的是主人的命运。奇怪,符文生命也有固定的思维方式么?与人类一样?罗玛最常相处的是导师的埃伯利和海伦女士的乌茜·格森,后者称得上是索伦的姐妹,但有时候罗玛认为它们蠢得可以,根本毫无思想。唯有索伦是不同的。我到现在才知道。 “是的。可我认为你也觉得预言没有完全降临。你让我到秘仪附近,我们发现了血族的秘密。”一大块蜂蜜在半空融化,滚烫的液滴落在爪子上,罗玛疼得抽搐了一下。“海湾战争也是预言的一部分吗?” 『六指堡洪灾作为预言的主体确实有些不够』索伦承认,『你在灰翅鸟岛上杀了对堤坝做手脚的黑巫师,或许这也是你参与到预言中的那部分。梦境就是这样,一切得靠我们自己猜。我的主人没有储存蝉蜕魔药的习惯,所以别那么看我』 “那他受伤怎么办?”罗玛心不在焉地问。 『事实上,白之使很少受伤。他比任何人都更会保护自己』 “尤利尔呢?” 『我可以保护他』戒指没有夸口。在银顶城码头,要不用索伦密封了马车厢,罗玛多半会死在潮水中。 火炬熄灭后,罗玛仔细舔掉剩余的蜂蜜。这玩意儿有一些镇痛的作用,让她不至于握不住弓,还能驱散巫术留下的负面影响。索伦说正常的巫术需要魔咒来辅助才能生效,寂静学派研究的无咒施法目前进展一般,尚无法普及。但阿兹鲁伯使用的是黑巫术,他付出代价来获得更便捷的神秘。 但红光可不是决胜的关键,那种诡异的位置转移能力……“阿兹鲁伯会很多黑巫术?” 『这你要问我吗?我和尤利尔只碰见过一次他用巫术』 而我杀了他。罗玛心想。看起来我确实应该比指环了解得更多。“所以你让我躲开他的视线。那是他的巫术的发动条件?” 『当时』文字停顿了,罗玛下意识握紧匕首。但这不是因为索伦发现了突然袭击。『我想起来,当时黑巫师用巫术戏弄了两个吸血鬼』 “我不是很意外。他像是乐于观察别人惊慌失措的那种人。”罗玛说。要不是黑巫师为此而靠近了她,想要在他身上留下『灵犀』可不容易。这个魔法在开弓锁定目标时需要一段时间,但只留下标记就迅速多了。 『在他遇到那些吸血鬼后,尤利尔杀了他们。其中有个倒霉鬼是血族的贵族。如果我是阿兹鲁伯的合作者——合作者不是从属,大概率不会把他带到灰翅鸟岛来。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劲』 罗玛没明白:“为什么不会?他不过是个环阶巫师。” 『你忘了吗?血族的所有力量都与血有关,血红预言甚至能影响白之使的血咒术。神秘领域除了高塔,恐怕就是血族受到的影响最大了』 “可那只是个预言!红之预言怎么能影响血族?”由于触及命运而遭受干扰还能说得过去,但要是连预言中人也会因预言梦而削弱,罗玛觉得这其中才有问题。 『因为我们』指环解释,『我们得到了预言梦。我们确定了它,它也就会反过来干涉我们。这也是高塔将预言梦设为机密的原因之一——我们的观测会导致神秘领域在预言降临时被命运反向干扰,而现在神秘领域已经不是同盟时期的景况了』 命运集会绝不会将预言向神秘领域公布,罗玛明白了。“但高塔是观测诺克斯的神秘支点。这么做不会……” 『神圣光辉议会在两百年前得到了白之预言,这些太阳的狂信徒在席卷整个宾尼亚艾欧的亡灵之灾中成为了七支点中最庞大的组织。后来在圣者之战,上一任统领灰之使死在了战场上』 索伦的意思很明白,高塔的职责是守卫诺克斯,不是守卫每个神秘支点。『在碎月降临事件中,我的主人没有杀掉丹尼尔·爱德格主教,但他该死』 罗玛知道这段历史。那并不是很久以前的故事,灰之使是海伦·多萝西娅阁下的父亲,她曾与命运女巫一同哀悼过他。因此在白之使摧毁了圣骑士团后,海伦女士毫不犹豫地投票赞同白之使成为新一任高塔统领。命运女巫是个感情丰富的人,与白之使完全相反,罗玛正是为此而爱她。 『黑巫师没有效忠于德拉布莱亲王,他们确实可能是合作关系。但这里面仍存在问题』 罗玛觉得自己被戒指牵着鼻子走,但要她自己来分析这些东西,她宁愿乖乖闭嘴听索伦的。“什么问题?” 『血族脱离联盟与黑巫师结盟的原因。动动脑子,小笨蛋,想想有一天你发现自身的神秘度忽然降低,而身边还有全族人指望你带领他们在神秘领域立足——这种情况下,你会选择脱离守誓者联盟这棵大树,转而和一群偷偷摸摸的老鼠结盟么』 “不会吧。” 『当然不会』指环说,『除非德拉布莱希望族群覆灭。诺克斯的很多人都这么祈祷,但这里面肯定不会包括他』 罗玛尽力去想:“所以……血族另有阴谋?” 『求求你少看些话本故事罢』索伦抱怨,『我的话就这么难理解吗?血族和黑巫师的合作要么能为吸血鬼们带来比守誓者联盟更多的好处,要么他们别无选择——这次红之预言的主导根本就不是吸血鬼,而是黑巫师』 第三百九十九章 竖琴座女巫 碎月比以往更明亮,其上的裂纹也逐渐明显。它从歌咏之海的另一端升起,跨越雪人苔原和莫里斯山脉,慢慢经行与泥沙跟螃蟹比邻的高大城堡、灯火通明的布列斯塔蒂克、地心海和索德里亚,随后去往万里之外的布鲁姆诺特。她的一部分想飞出窗户,跟月亮和星座一起离开。 海伦·多萝西娅将蠢念头丢在一边。 她坐在窗边,面对冰冷的壁炉。潮气在每个角落均匀的分布着,床单的面料昂贵但仍无法保持干爽。原本会有女仆来帮她打扫屋子、晾晒被褥和枕巾,但在南娜被黑巫术操控着去刺杀雄狮罗奈德·扎克利后,海伦就禁止任何人进入自己的客房。眼下饱受折辱的凡人女仆南娜像雕塑一样立在墙角,目光涣散,口不能言。好在她四肢灵活,近些天的房间都由她打理。为了避免她再次被黑巫术操纵,海伦用了些小手段让她只听自己的指令。这样总比杀了她要好。 『弄臣』是控制活人的巫术,与死灵魔法有本质的区别,在效果上却相差无几。不过幸好南娜还活着,海伦可以催眠她。魔法将被动地增强女孩的神秘度,同时修改她的记忆。这对她也好。雄狮罗奈德向来没有凡人的道德感,在男女之事上更是如此。他遵从的只有神秘生物的阶级,凡人什么也不是。 海伦也一样。说到底,神秘领域与凡人王国是两个天地之别的世界,如果有了过多的交流,那对双方都没好处。女巫并非在否认凡人的价值,而是她清楚神秘生物最好不要用自己的想法来揣度与自己完全不同的生灵。插手他人命运的结局是双方都完蛋,人得依靠自己抗争到底。 白之使就犯了这个错误。他不是女巫,不用遵守我的信条。但我是对的。红之预言是最危险的预兆之一,他以为自己有能耐插手,结果死在了六指堡。海伦本不该有理由指摘他,白之使是外交部长,高塔统领,守护属国的稳定是他的职责,但这并不意味着白之使可以为伊士曼而死。他自己也应该知道。他是高塔的空境统领,他对克洛伊和命运集会的职责远高于伊士曼。圣者大人将尤利尔交给统领,也把伊士曼提高到了与其他属国相同的地位,事实证明他们都错了。 那我是对的吗? 自从得知了这个消息,海伦就在思考这个问题。她时常反思自己,并把这个习惯教给了罗玛。那孩子是拉森的学徒,同时也是个讨人喜欢的小东西。罗玛向来喜欢与别人对她的期待对着干,就像海伦小时候一样,有时候甚至更过分——海伦没在学徒时期擅自离开过布鲁姆诺特,更别提参与到预言梦中去了。不管怎样,海伦不希望她遭遇任何危险。 南娜迈着小碎步给她斟了一杯热葡萄酒。海浪在月光下翻滚,星座的倒影随之起伏。 在铁爪城的修道院,统领的那个小学徒希望她能采纳自己的主意,用最高效的办法找到罗玛。问题没出在他的办法上,是雄狮没能如愿找到罗玛,她眼下多半与那些小婴儿一同落在了吸血鬼手上。黑巫师和德拉布莱对高塔的伏击计划了很久,也许根本就是从圣卡洛斯的动乱开始的。白之使死了,高塔会陷入低谷,命运集会也会为此而混乱一段时间,好在有圣者大人,影响也将仅此而已。 海伦忽然意识到,白之使似乎不仅对高塔有责任。他有一个学徒。尤利尔会为他的死而悲伤,就像父亲死后的我一样。我应该阻止他,她心想,寂静学派让苦修士进入了伊士曼,教堂也变得危险起来。拉森希望我照顾这孩子,但他多半没料到统领会带尤利尔一同参与寻找罗玛。白之使死了,尤利尔也许还活着,她最好立刻派人去找他。 可她没有第二个多尔顿驱使,也找不到学徒的位置。失去罗玛的踪迹是因为红之预言,找不到尤利尔则是由于自身原因。海伦对尤利尔的了解不多,而只靠一个名字占卜是神秘生物对凡人的特权,彼此之间可做不到。她试着拔高神秘度,但血红的阴影再次顺着命运的牵扯蔓延过来,最后她只好放弃。 事已至此,也许我也该离开这里。潮声堡太空旷,它的主人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了。当地领主忙于海湾战争,即便凡人在这场神秘领域的争斗中根本无法做任何事。女巫也一样。守誓者联盟的内战来得突然,原本海伦认为寂静学派的巫师会先跟吸血鬼起冲突。她对战争之道很陌生。 但海伦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她不是战士,起码没强大到足以终结一场战争的地步。她更不是参谋和将军,能掌握瞬息万变的战场局势……然而我是命运的夜莺。竖琴座女巫认可人们为反抗苦难作出的努力,她们自己也绝不会束手待毙。 海伦拉上斗篷。她很少这么做,尤其是在独处的时候。夜晚是她距离神秘最近的时刻,一切故弄玄虚的举动都显得多余——她并非愿意装神弄鬼,可女巫这个职业对“神秘”的要求是方方面面的。天知道我怎么会成为女巫,还是竖琴座女巫。安德莉亚给出的星象就跟她的称号一样模糊,海伦凝视着歌咏之海的水面,那里没有画面,没有字符,连光路都破碎不堪。好吧,歌咏之海有它自己的神秘。这根本不是湖水。上一次是她运气好。 在局势还未彻底脱轨前,女巫曾在海面上发现了预兆。那是骑士海湾的预言,极其明确地指向潮声堡的侍卫队长多尔顿·影牙·纳萨内尔,星光的倒影组成他纤细的咒剑,精灵的剑。海水在烛光下呈身深红色——这把她吓了一跳,而后渐渐变浅,被紫色污染。虽然据她的了解,暗夜精灵在剑上下诅咒是族群的传统,因为他们的仇敌血族就是这样制造血裔的,但预言和现实不同,每一分变化都有特别的含义。 她没有对看到的景象进行更多的解读,只是将其用语言转述给了当事人。虽说这个过程也算是一种构解。但她的干涉把握适度,没有对计划造成影响。多尔顿同意了她的交易,他去找罗玛会比海伦自己更有效率。 况且,看在奥托的份上,多尔顿·影牙是个暗夜精灵。他绝不可能背叛她投靠吸血鬼,神秘度也足够——不管血族有什么谋划,红之预言的干涉会让德拉布莱比他手下的吸血鬼贵族们更安分守己,罗玛的安全也将得到保障。 唯一需要担心的是黑巫师。或者说恶魔结社。 海伦抚摸过大腿处的皮带束扣,手指拈起一枚长针。它是秘银打造,但主要功能远不止是杀死吸血鬼。她知道他们一定会来。我已经等了太久,窥视者只会比我更不耐烦。这些家伙的胃口很大,比起好对付的学徒,高塔的空境使者对他们更有吸引力。 而海伦不会逃走。无名者的力量远非环阶可以对抗,她相信恶魔在对付白之使时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但多尔顿也需要保护罗玛。减轻罗玛所冒风险势在必行,她可以做到这些,甚至更多。 神秘度的优势是绝对的。 一道黑影从海水中跃出,直奔塔楼阳台。 转职的刺客。海伦的身影如泡影般粉碎,女仆南娜以非凡的敏捷穿过她的轮廓,将跃上阳台的刺客一把按在围栏上。凡人女孩的手臂柔软纤细,被她掐住脖子的刺客发出短促的沙哑叫喊。他踢打四肢,没命地挣扎,但仍在几秒后咽了气。 天知道她为什么要选择竖琴座女巫这个职业。它既不属于战职,也不能算是占星师,但一名女巫是有足够能力保护自己的。海伦·多萝西娅能独自在宾尼亚艾欧旅行,她永远可以预知危险,提前做好布置。夜晚给她庇护,神秘令她强大。 一支元素长矛破门穿入,透过海伦的后背钉在一幅画像上。女巫漫不经心往身后一划,空气中忽然出现了一道裂缝,元素长矛在墙上爆炸,但所有魔法及其扩散的余波都一股脑儿掉进了裂缝里。 竖琴座代表过去。海伦的巫术能让她不受任何过去所见的魔法影响,尤其是神秘度在她之下的非实体类神秘。 南娜把尸体丢下阳台,跳上桌子避开另一支元素箭。风行者。虽说元素使能使用同样的魔法,但专于弓箭之道的风行者对箭矢的掌控更具威胁。他们可以用魔力之矢制造出不逊于元素之矢的杀伤。在下一波攻击到来前,海伦折断了银针。 『命运共同体』 塔楼发出一声呻吟,尖锐的爆鸣在黑夜中传播。城堡骚动起来。房间地面开始向大海倾斜,家具在地毯上滑动、翻滚,一股脑儿堆积在阳台。南娜抓住一根床尾的立柱,因为床是唯一固定在地上的东西。她像一面织锦一样挂在上面。 海伦静止在空中,目睹海岸边的石塔从中折断,带着其中的刺客和所有房间坠入幽暗的歌咏之海。 第四百章 自负的巫师 湿淋淋的船舷爬满海藻,二十名纤夫合力将最后一块钢铁拖进船坞。他们拼尽全力,最近的两人脑门上青筋暴起,脸色通红。一个神秘生物站在码头边指挥,以鞭子代替口号。虽然环阶巫术对这样巨大的物体毫无办法,但稍微减轻重量以加速效率还是能做到的。只不过神秘者宁愿用这份的力量来逼迫凡人劳作,也不会把它纡尊降贵地投入生产。 有什么关系?林德合上书。凡人和神秘泾渭分明,他必须忘记这些无意义的思考,把智慧用于正道。曾经他是凡人中的一员,但现在神秘是他的一切。 守誓者联盟的炼金战舰值得巫师们花时间打捞,但既然海湾伯爵主动要求帮忙,他也没道理拒绝。以凡人的劳力替代巫师们可能损耗的魔力相当划算,尤其是在他的手下都是些蠢货的时候。一群废物,五个人加起来甚至打不过两个高塔学徒。我干嘛要带他们来战场送死? 林德没有斥责他们的心情,在苦修生活开始前他自己也是这副德行。寂静学派扎根在无人知晓的隐秘地带,整日钻研学问,探索神秘。你不能说他们给自己找的活儿不对,但把全部人生投入到纸张、笔墨、实验台和玻璃瓶上带来的后果就是个体的脆弱。更何况大多数人不是因为求知欲才钻进纸堆里的,他们只是出于习惯——不这么做就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还有比这更悲剧的人生么?真理绝不可能被这些废物得到手。 不过比起克洛伊塔,学派巫师们的发展还不算极端。云端上的占星师们将职责之外的事情统统丢给事务司和外交部,自个儿缩在浮云之都看星星。巫师中好歹还有钻研巫术力量的学者。神秘的职业决定了主要方向,但不意味着人们就要完全放弃其他东西。否则一旦调度失措,支柱便会坍塌。 这点连恶魔都看得出来。白之使要是真的死在了六指堡,克洛伊塔恐怕就得放弃伊士曼了。这是有利于寂静学派的发展,然而他们不能任由恶魔猖狂。真见鬼,恶魔什么时候猖狂过?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还不如想想怎么应付克洛伊塔呢。学派本可以得到更多。 在进入寂静学派前,林德的真理是拳头和刀子,后来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开始敬仰秩序的法理,并用前者来保护它们。诺克斯的秩序无可动摇,很快他也意识到这点。占星师们宣扬自己身负重任,说了这么多年,他们自己似乎也都相信了。 钢铁发出尖锐的摩擦声,险些从边缘掉下去。监工立刻抽了最近那人一鞭子,同时大声责骂。但当他瞧见了林德在不远处观望时,又僵硬地装出一副宽容的模样。其实他不用担心,林德不是盖亚教会的教徒,仁慈和怜悯向来不会浪费在没用的地方。 没错,他看不起那些凡人,因为他曾是其中的一员,对他们的愚蠢了如指掌。这些人不会知道守誓者联盟的战舰意味着多么珍贵的炼金知识,连拖拉东西时的正确使力姿势都搞不明白。他们甚至不愿意去学习识字和算数。无知就是原罪,活该凡人受人驱使。但好在他们没傻到乐意送死的地步,不管巫师们吩咐做什么,人们都竭尽全力完成,只希望在战火来临时得到庇护。 他也看不起凡人中的贵族。近来在灯塔镇,伯爵的威严已经荡然无存,海湾舰队全军覆灭,人们都明白谁是保护小镇的主力。最开始伯爵大人还可以仰仗当地的舰队和守誓者联盟的支持给他脸色,但在他愚蠢地将前者交给血族的间谍、联盟为此丧失先手之后,他就不得不来学派巫师的门前请求帮助了。 当然,海湾伯爵德威特·赫恩不止是为了海湾局势而来的。林德看得出来,他打心底里不相信战火会蔓延到灯塔镇和海湾诸城。真正让伯爵畏惧的是另外的人,一位原本是他亲信的异族骑士,如今的血族佣兵。连这个笑话凡人也听不懂。 暗夜精灵确实少见,但在神秘领域中也算不上珍奇物种。两人为一个杂种女人被血族的夜莺耍得团团转,甚至成为了这场海湾战争的导火索。这倒是很稀奇的蠢事,听起来就跟歌谣话本里的情节似的,荒诞离奇,缺乏现实性。 打捞工作结束后,学派巫师们便再无空闲充任他职。苦修士替代巡逻队接管城防,侦测站则比治安局还要更早纳入巫师的掌控。血族林德倒不担心,但结社却必须谨慎应对。 在伊士曼南部,人们对恶魔的搜捕力度勉强能达到神秘支点的水平,北部就差太多了。十字骑士沿街搜索的频率比往常高出许多倍,三天时间就烧死了六个人。凡人在火堆下欢呼,士兵和神秘生物气势一振,遗憾的是其中没有结社成员,更别提无星之夜了。猎魔运动后,伊士曼似乎再没有过结社出现,恶魔藏在人群中,都是些零散的老鼠。林德瞧不起他们,但不屑于驱赶不等于心慈手软,他照例该杀就杀。用这些人分文不值的性命赢取当地人的支持显然十分划算。 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林德手下人手不足的情况。六指堡的毁灭让伊士曼的矩梯中断,法则巫师夏妮亚阁下承诺援军会使用教会的备用矩梯抵达,但时间是无可避免的延长了。 不该让夏妮亚·拉文纳斯来带领这次的搜索队,林德心想,她太年轻,而且从未离开过巫师之崖。当然,寂静学派是个相当庞大的神秘组织,夏妮亚能脱颖而出足以证明其能力……可能力不是经验,与狡猾的凡人打交道——虽然林德并不乐意这么做,但伊士曼毕竟是苍穹之塔的属国——需要更强大、更老成的大巫师。“秘匣”格拉德·瑟尔莫阁下可以担此重任,甚至是“纹身”吉祖克阁下也行。前者堪称寂静学派中最危险的人,而后者则是苦修士的领袖。好吧,说老实话,他也瞧不起夏妮亚这女人。 林德·普纳巴格属于苦修士派的巫师,哪怕他原先并不觉得苦修对探索真理有半点帮助。当然,所有学徒都这么想,还得加上大半没有历练过的巫师和对此极为抵触的学术派。他们吃不了一点苦头,把知识和巫术当做理所当然的东西,不知感恩。在离开巫师之崖前,林德无法否认自己也这么想:他从苦难的凡人世界中脱离,在尝到巫术的便捷和知识的甜美后,又被迫暂时放弃他们回归凡世。地狱的折磨也不过如此! 但林德不肯向苦修认输,他习惯胜利更甚于呼吸。夏妮亚·拉文纳斯跨越亡续之径使他遭受到第一次挫败,但苦修士的历练改变了林德。他尝试服从盖亚的教义,并从中挣脱以探求诸神背后的真理。早年的经历让他轻易融入凡人,智慧和学识帮他从神秘的荒芜之地中汲取教训。最后林德如愿接近了一部分的真理——神秘眷顾了他,桎梏也为此而松动。 现在,两条道路在林德面前展开:跨越亡续之径,或者点燃灵魂中累积至今的薪柴,成为灰烬。再自信的人也不可能在生死面前果决。他的手指划过书脊,硬纸因潮气而酥软,灰尘玷污边缘。唯有圣典可以解决我的困惑。 盖亚教会失却圣典后,寂静学派立即着手调查它的下落,但获得的却是意外的线索。教会圣典『忏悔录』并非孤本,如果它是凡人间流传的书籍也就罢了,但圣典是空境级别的神秘物品。哪怕是在先民时期,批量生产空境级别的神秘物品也是不可想象的。然而事实证明它的同类确实存在…… 这也是巫师们派遣夏妮亚阁下的原因。她或许年轻固执,但却是少数擅长杀伤性巫术的法则巫师。要是换成“岩石学者”或彭塔巴阁下,来到高塔属国伊士曼不免会缺乏话语权。上一个擅自在冰地领动手脚的光辉议会主教差点死在这凡人王国不说,还让他们的女神使命彻底失败。圣典虽然只是盖亚教会的名头,但它的找回不容有失,弄清多本神秘物品的谜底也势在必行。 对我而言,这也是决定命运的任务。 林德凝视着夜色下的铁龙港,海面一片漆黑,灯塔有节奏地闪烁。比起抵达时的帆云旗林,眼下灯塔镇的岸边简直称得上空旷。行商过客为了躲避战乱将船队停靠在金雀河和黑沙港,只有几艘巡逻舰在海岸周围来回。守誓者联盟不会再让船队从金雀河进入歌咏之海,他们的紧张毫无意义。 如果我全心信仰盖亚,或许就不会如此烦扰。狂信徒让人头疼,但他们的意志比绝大多数苦修士更坚定。事实上苦修士本来就是教会的成分,巫师进入其中收获的大多是哀嚎、痛苦和对学派生活的感激。废物再锻炼也是废物。 高环是火种的尽头,也是大多数神秘者的极限。到了这个阶段,除非寿命将尽或情势所迫,没人会冒险跨越亡续之径。学派中曾有传言圣典能让人成就空之境界……林德很早已经就接触过『忏悔录』,当时它没有任何反应。他不认为时隔多年后结果会有变化,但新的圣典也许有不同的标准。无论如何,他需要抓住这次机会。 为这个想法,他也瞧不起自己。 第四百零一章 海战(一) “发现他们了!”这声高呼将多尔顿惊醒,他拔出咒剑,警惕地望向迷雾。 一名水手站在他左边转动齿轮,将炮筒转向前方。钢铁探入雾气中,不一会儿便浑身“出汗”。好在这不是纯粹的金属,在魔法的加护下,多尔顿不用担心生锈炸膛的问题。不然他说什么也不会靠这么近。 在他身后,齿轮咬合的清脆声音响成一片。无数支炮管整齐有序地伸向海面,钢铁撞击,绞盘旋转,风帆膨胀、延展,木桁仿佛要折断,两名士兵猛扯控索。整艘船都进入了备战状态。多尔顿站在甲板上,几乎能听见深埋于船舱中的炼金核心不断吞噬矿物的咀嚼声。浩瀚的魔力在其内剧烈升腾,神秘则悄然凝结。 这就是守誓者联盟的炼金战舰,名为“锤头号”。沉没在灯塔镇外的那艘则是“黑心号”。如果血族在海湾没有洛朗·维格突然炮击,它足以把伊士曼的舰队打成零碎的残骸。多尔顿感受着脚下凝聚的庞大魔力,忽然觉得自己此行没准会比想象中更艰难:吸血鬼不可能抵抗这些海上巨兽,而只要海上防线崩溃,联盟军队便会登陆岛屿,展开屠杀。多尔顿没经历过此等规模的战争,但这不妨碍他想象到时候战场上的混乱。 他其实并不需要搭乘守誓者联盟的战舰。命运女巫海伦告诉他,洛朗·维格会去的大本营是他到过的海岛。多尔顿这辈子只远航过一次,就是在刚抵达骑士海湾时被德威特指派去完成特蕾西公爵的探索任务。 当时他去了灰翅鸟岛。 那里令多尔顿感到亲切,但对绝大多数人而言,岛上的环境称之为恶劣都显得委婉了。这帮吸血鬼倒是挑了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然而多尔顿对航海没有半点亲切感,他就算知道吸血鬼的驻地位置,凭他自己也到不了。 这么一来,还不如加入守誓者联盟一方来得划算。多尔顿离开潮声堡后直奔黑沙港,作为一名冒险者登上了联盟战舰。和他同时加入阵营的还有一支六十人的佣兵团,以及五条海盗船和一艘大胆的捕鲸船。他在其中完全不显眼。多尔顿是为了搭一路顺风船,而这些人则希望在战争中分上一杯羹,彼此间甚至没有好脸色。但不论如何,现在他们有共同的敌人。 处决洛朗·维格的关键是要找到他,多尔顿不算太担心。照实说,这趟任务的高难部分是从杀掉洛朗开始的。好歹前任海湾舰队司令有迹可循,而那个他承诺要找到的学徒却连影子都没有。这场交易的主体就是找到她,多尔顿看得出,要是他在杀死洛朗·维格后没有将罗玛·佩内洛普带回潮声堡,那他唯有尽快逃离伊士曼一途。既然命运女巫能在潮声堡发现已经逃出骑士海湾的洛朗爵士,那为什么不能找到我? 更何况,她能看见我的命运。 想到这个多尔顿就浑身难受。他并非不习惯在别人的掌控下行事,但把握命运……未免太过详细了。有时候这不是坏事,如果不是女巫阁下提醒,多尔顿甚至不可能意识到德威特和英格丽的龌龊奸情。他的感激让他同意受她驱使。但难以启齿的是,多尔顿没法不去多想她到底看到了些什么。会不会比那句话更多?只是她没告诉我…… 号角声穿破迷雾。 这是来自海面的悠长战号,联盟战舰全速前进,很快也闯入了敌舰的侦查范围。多尔顿一手撑在船舷上,身边是佣兵和士兵们出鞘的刀剑。这些人基本都是神秘生物,往常在领主战争中算得上半个主力,但守誓者联盟可不缺神秘者。 他首次在人群中不显得扎眼:一大群兽人、熊地精以及霜巨人拿着奇形怪状的武器,浑身覆甲;纤细的猫人手里提着长刺,矮人士兵和他们的战锤一样高。野精灵背着弓爬到了望台上,号角和望远镜别在腰间,箭筒挂在多尔顿瞧不见的地方。甚至还有几个元素生命作为指挥官站在二楼阳台,活像迷雾里的彩灯一样闪个不停。 再没有神秘支点的种族能够像守誓者联盟一样丰富。他们保留了千年前同盟的制度,犹如那段辉煌历史在诺克斯延续的缩影。 假如现在暗夜精灵生活在宾尼亚艾欧,恐怕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多尔顿清楚他的种族拥有极强的排外性,行事作风与大多数神秘生物也格格不入,但守誓者联盟并非是王国君主制或贵族议会制,他们的联合相当松散——这意味着它具有非凡的包容性。联盟成员对彼此的义务仅在基础之上,能够最大限度的消弭冲突。而且神秘种族之间也并非没有共性,在更大的利益牵引下,分歧的影响是可以被暂时忽略的。 血族本来也是其中之一,但现在他们背叛了秩序。多尔顿猜测这是否就是他们被驱逐出联盟的原因。半死灵本来就不值得信任,我的族群恨不得他们从诺克斯迁徙到加瓦什去。当然,沉沦位面没有多少活人供他们生存下去,恐怕这些寄生虫在千年前选择秩序也是因为走投无路。 “锤头号”战舰的船长是头狮人,他名为雷农·赫特伦纳,外号“奖章”。他长了一只歪鼻子,但那还不是他最显眼的特征。这头狮人赤着上半身,他的胸膛上有一块拳头大小的凹陷伤疤,周围血管琐碎,状貌可怖。多尔顿认定那就是他外号的来源。 当迷雾无法构成阻碍时,“奖章”一挥他的大爪子,几十只火把在船舷上齐齐点亮,战鼓奏鸣赛过长号。士兵拉动升降索让风帆降下,野精灵们立即开弓放箭,一枚枚箭头闪着魔法光辉钻进丝绸般的薄雾里。 “开火!”炮手队长高呼。 多尔顿脚下一震,远处海面骤然腾起烟花。血族战舰的鲜红旗帜在焰火中折断,来不及转身回击的吸血鬼士兵慌忙躲避箭雨。脱离炮筒的魔法有一击命中了船尾,爆炸使战船在海浪中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两个士兵跌下海去。他们死定了,暗夜精灵最开始这么想,但当他发现落水者没穿盔甲时,又有些不确定。 一队长着羽翼的古怪球形物体从船舱飞出来,它们的外壳呈亮金色,雕刻着大量繁复的魔纹——多尔顿只认出了『震动共鸣』和『膨胀』,以及需要一点乳锡引燃的『麻痹』魔法。他从没见过这东西,根据佣兵和大半士兵脸上的困惑表情来看,他们此刻同样对这些会飞的球体抱有警惕。 然而没人解释、没人下令,乱七八糟的神秘生物们只好各司其职,装作没看见。弓箭手们迟疑了一下,但那些小东西相当灵敏,它们避开炮火和箭轨的速度令人惊叹,于是再没人犹豫。 血族已经开始了反击。这并非是一艘孤零零的巡逻舰,其后跟随着装备完善的一队长船,从阵型来看,他们是作为吸血鬼海上防线的左翼。浓雾无法阻止号角声传扬,魔法可以但没必要。很快会有援军赶到,然而守誓者联盟的军团自北方海域而来,意图坦荡,决不会步“黑心号”的后尘。 “锤头号”和敌舰的距离进一步缩短后,双方弩手们发射飞矢。弓弦嗡嗡作响,箭头犹如交错的蜂云撞上船体。元素使们立刻升起屏障掩护,吸血鬼则立起盾牌和铁板抵挡,弹飞短箭和投矛,但金色的神秘球体紧随而至,它们碰撞即爆炸,连被弹开的时间都没有。霎时间,血族战舰甲板上的防御彻底倒塌,不住喷吐火焰的重炮和魔法弹雨都为之一歇。爆炸将战舰囊括在内,热浪扫开雾气,一根副桅带着火焰坠入海水。 “奖章”没有错失良机。他将手边的长矛重重一顿,炼金炮台上魔纹流转,瀑布般的火力倾泻在战舰上。光芒和元素的激荡让多尔顿闭上眼睛,他听见一支飞矛突破防御,撞在身边炮手的盔甲上,令他咒骂着朝后栽倒。 联盟的伤亡远小于吸血鬼,这几乎都是炼金战舰的功劳。可多尔顿一点也不觉得放心。他脚下的甲板不住摇晃,既是因为风浪也是因为血族的反击。他几乎可以想象船只的另一侧正在遭受炮火洗礼——“锤头号”与敌舰靠得太近,主要目标也是眼前的帆船,这让其他的长船有了从侧面包夹的机会。至于“锤头号”的友军,那些海盗船不可能依靠坚固的炼金战舰突入敌阵,他们顶多在外围支援,咬住一两艘战舰拖延时间。 多尔顿觉得头晕目眩。海浪时远时近,漂浮着碎木条和吸血鬼的残肢。不是战争和死人的原因,他只是厌恶在海上和仇敌开战。我不该上船。在海战中他毫无发挥的余地。多尔顿眼看着“锤头号”的敌人在凶猛地炮击下调转了船头,似乎打算逃跑。 “准备钩锁!”雷农大吼。 对船队而言,两艘船靠得很近,但事实上它们此刻相隔近百码。多尔顿听见佣兵中爆发出一阵讶然的呼喊,他自己也满心茫然。联盟要干什么? 第四百零二章 海战(二) 从炮筒中发射出来的不再是魔法光束和花哨的飞弹,一根根钢铁链索喷出炮口,“锤头号”仿佛长出了手臂,将血族战舰牢牢抓在掌心。佣兵们瞪着眼睛看这一幕,他们可以预料到战争的胜利,否则也不会把注压在联盟身上了……但没人能想到血族会败得这么快。 “我们赢了?”一名剑士问。 “还没。”某个矮人说。“接下来才是重头戏,‘锤头号’击沉对面需要时间,我们非得将猎物赶紧消化不可。”他指了指身后,十几艘帆船穿插在海面上,远处则隐约可见包围过来的血族主力舰队。 “锤头号”作为先锋加诱敌鱼饵,他们有责任为联盟创造优势的战场环境、扩大战果。随后而来的“巨爪号”和“蓝墨水号”分别牵引着浩浩荡荡的联盟船队。炼金战舰拥有无匹的强大火力,但巨大的体量也让航速受到了拖累。假如吸血鬼们打算放弃岛屿乘船逃走,联盟便会陷入艰苦的追逐战。 “奖章”明显不乐意看到这种情况,他一定对“锤头号”的发射炮做出了某种改造。多尔顿知道它们都是炼金物品,换句话说,就是魔纹阵图与神秘材料的造物,但他并非炼金术士,无法看出那些黑黢黢的炮管内部隐藏了怎样精巧的奥秘。即便如此,他也认为此举太过冒险:血族战舰的距离太远,一般来说,这时候弹出勾索是海盗在劫掠商船时的做法,因为后者会乖乖降速以免盗匪直接撞沉帆船。而眼下血族肯定不会让他们如愿,一旦战船发生碰撞……他只能期望这艘“锤头号”要比沉没在骑士海湾的“黑心号”更结实了。 炮手们开始转动绞盘,嘶哑的摩擦声在齿轮间迸发。这些超乎常理的钢索足够坚固,上面的神秘痕迹意味着同样非凡的造价。因此伴随着船体的剧烈摇晃,血族战舰真的开始向他们靠近。 浪头沉重得几乎将“锤头号”掀翻,多尔顿的眩晕更加严重。帆船如同一只落入铁网的鲨鱼,徒劳地用牙齿撕咬锁链。无数血魔法散发着臭味向他扑来,元素使们共同撑起的防御屏障竭力坚持了几秒,终于在空中崩解。 两艘战舰的距离拉进到了五十码内,正如多尔顿所料的那样,血族战舰不再挣扎,而是主动调转船头撞向“锤头号”,决心拼死一搏。 多尔顿开始考虑跳船的可能性。海浪和炮击对高环神秘生物的威胁不大,但他首要面临的就是失去代步工具的问题。看来跨越亡续之径还是有必要尝试的,他荒谬地想,尤其是在茫茫海上,战场中心,在最没条件实施这个想法的时候。毕竟一旦度过了危机,他就不用寄希望于找死的活动了。 “倒霉的实验品。”一个细微的声音钻入耳中。多尔顿在紧急时刻也不禁抬起头,看见一名野精灵风行者在跟她的同伴交流。“……抓住它。”她的言语淹没在嘈杂中。战舰周围的爆鸣此起彼伏,霜巨人和地精军队也咆哮着发出战吼,现在“奖章”面对这些家伙唯有一道命令可以生效。显然守誓者联盟胸有成竹,并且不打算与参战的冒险者们分享信心的来源。 他决定观望片刻。 指挥官雷农捏紧拳头,他脸上的故作镇定无法掩盖内心的兴奋。“打开气舱!”他喊道,“让它停下。” 好吧,他还是有其他命令是得以生效的。“锤头号”发出一声悠长、尖锐的鸣叫,多尔顿吓了一跳。有什么变化正在发生。他脚下的甲板忽上忽下地摇晃,一团绳索把某个士兵抽倒在地。他撞上锁链炮的绞盘,而炮手跌进了一只空桶。高大的霜巨人像巨石一样砸入木板中,压断了某个躲闪不及的凡人佣兵的手臂。这小子尖厉地哀嚎起来。负责掌帆的士兵被迫松了手,于是了望台上的野精灵猝不及防,整个儿翻下了栏杆。 这时,一枚炮弹恰好从后方击中船头,狮人指挥官咆哮起来,随手拍开飞来的铁片。“我说打开气舱,不是让你们停止防御!”一支箭就扎在他的脚尖前。“你们到底有没有脑子?” 但不管船长怎么恼火,多尔顿非常理解那些负责翼护船体的士兵。要在这种程度的颠簸下保持平衡实属不易,更别说注意着飞来的魔法炮弹了。此时的天空比清晨时分还要模糊,但这次遮蔽它的不是迷雾而是烟尘。他竭力适应晃动,无论这该死的船有什么秘密正在施展,最好现在就完事。多尔顿宁愿它被撞成两截,好尽快结束折磨。 雷农却一点也没这么想过。“锤头号”的变化逐渐明显起来。多尔顿用一根副桅固定住自己,虽然帆桁七扭八歪总是遮蔽视野,但也好过被甩出去。当他感到脚下的震颤与冒险者的尖叫变为惊骇的呼喊同时加剧时,他终于注意到那所谓的“气舱”到底是在哪儿了。 “锤头号”从当中断裂,以主桅为界限,整艘帆船好像一根被掰断的长面包棍。内部的连接结构则呈现出拉门插销被拔出后的结果,帆船组件朝两侧依靠手摇式喷气动力猛地窜出去一截,准确地在血族战舰的冲锋线路上张开了一个大口子。 多尔顿张开嘴,海风灌了一肚子。照理说他不该这么失态,宾尼亚艾欧的一切都与廷努达尔不同,但他在人类王国待得太久,一部分观念已经与身边的人趋于共同了。 而在伊士曼,没有什么帆船能在战场上把自己主动断成两截。 “船要沉了!”在视野被士兵和木杆遮挡的船头位置有人尖叫。这是常识给出的答案。“它把我们撞断了!” “它还没过来呢。”野精灵说。她抓住一头熊地精的小腿铠甲,轻盈地窜到他脑袋上,然后借力重新爬上了望台。她的同伴低声窃笑,调侃她先前掉下去的一幕。这些精灵的心情与多尔顿完全不一样。 冒险者们慌乱地四散攀抓,“锤头号”在摇晃中迅速地完成了拆分,并且好端端浮在海面上。多尔顿能看见船底部位升起的钢板,它阻挡着海水进入船底,形似一排翘起的脚指头。一大堆魔纹雕刻在上面,这回多尔顿一个也没瞧明白,他能认出那些花纹具有神秘已经是极限。 “都抓紧!”“奖章”雷农大吼。血族战舰来不及再做调整,船尖的雕像距离锤头号仅有十码。锁链的缠绕使得绞盘飞速倒转,狂风和海浪疯狂搅动。他猛然拉下身边的一根操纵杆。“都抓紧!” 突然之间,雪白的气浪喷出断面,浓雾蒸腾犹如岩浆注入海水,锤头号断裂的船身竟被这些摸不着抓不住的气体重新连接在一起。血族的战船一头扎进雪白浓云中,好像陷入了松软的泥浆般动弹不得。 登船以来最可怕的晃动同时来袭,多尔顿感到自己脚下的甲板倾斜了足有五十度,他几乎贴上海面。一阵阵惊叫、爆炸和咆哮声伴随船身的歪斜递向高潮,连守誓者联盟的士兵们都无法维持镇定。两头霜巨人撞在一起,矮人满地乱滚,兽人和绳索较劲,了望台上的野精灵大呼小叫,但多尔顿也听到笑声。 “抓紧!”雷农·赫特伦纳挂在操纵杆上,高声重复命令。一两发魔法弹穿透元素屏障在地板上爆炸,狮人指挥官也视而不见。他在浓雾中对元素使的队伍咆哮:“降低重心!都聋了吗?” 其实不用他吩咐。锤头号的炼金核心像是挨了鞭子的战马一样嘶吼,全功率燃烧魔力,引动神秘降临。海浪也在魔法的驱使下协同发力,卷席的波涛拍在战舰一侧。冒险者们瞪眼瞧着一艘巨大的战船仍保持着动态静止在烟云里,而承受了惯性累加力量的锤头号在水平方向上后移了十几码,居然也见鬼地找回了平衡。 “这他妈是什么东西?”一个戴着圆盔的佣兵咒骂。无人能够回应。 “我们咬住它了。”雷农高喊,“跳上去!登船!进攻!”他的脑袋冒出亮金色的狮鬃,最后一个音节变作震耳欲聋的怒吼。矮人族和熊地精率先相应,霜巨人们晕头转向地朝半空挥动木棒和铁锤之类的重型兵器,野精灵和猫人则万箭齐发。多尔顿愕然地发现新的战场已然在两艘相互交叉、摇晃不休的战舰上开辟出来,一场匪夷所思的接舷战就此启动。 “进攻!”最后连一头雾水的佣兵们也加入进去。 柔韧的白烟仍未散去,士兵们翻过栏杆,在甲板上厮杀。多尔顿也只好跟上。他避开霜巨人的分队,对兽人的战团也没兴趣,便在边缘借着隐蔽的魔法挑选落单的吸血鬼下手。 战场上暗元素的神秘特性效用非凡,但必须警惕双方飞矢的误伤——几乎没有弓箭手瞄准他,然而箭矢的落点往往不受控。多尔顿一剑贯穿一个血族术士的喉咙,将尸体甩下船舷。他回望战场,衷心希望洛朗·维格爵士就在船上。 第四百零三章 海战(三) 他参与的第一场战争是宫廷骑士清剿镇子边的土匪。 说实话,那根本不算战争。当时多尔顿在冒险者中已经小有名气,神秘生物一般都有名号——伊士曼不是布列斯塔蒂克,冒险者的水平更是与廷努达尔的乡下差之不多。他本不需要在王宫讨生活,但那时猎魔运动的风暴在诺克斯席卷,政务大臣劳伦斯·诺曼爵士希望挑选优秀的神秘生物补充进王族的卫队,并给出了丰厚的酬劳。 当时我需要那笔钱,多尔顿回忆,但原因他忘了。总之,成为宫廷骑士的首要条件就是必须身家清白。没人能证明多尔顿对王族不抱任何企图,不过这也恰恰是他得到信任的原因——一个暗夜精灵与宾尼亚艾欧几乎毫无瓜葛。他的旅行经历也并不丰富:从地心海通过矩梯直接抵达伊士曼王都,并在此停留至今。据此,诺曼爵士认为多尔顿没有间谍的嫌疑,在招募结束后便指派骑士长带领他们去附近的小镇执行任务。 土匪的装备自然远逊于王家骑士,然而整趟任务中他们有十分之九的时间在等待,剩下十分之一的战斗在敌人到来时开始,多尔顿几乎没多少印象。他记得那些凡人用弩射出木箭,甚至还有人丢石子。随队的魔法师当先清除了威胁较大的箭矢,骑士队长接着带队在人群中冲了两个来回,战斗便结束了。 骑士的长枪可以在刀剑临身前杀死它们的主人,战斗完全没有悬念可言。他知道在成为土匪前他们只是农夫,因为这些人往往只靠人数优势打劫一些旅人和商贩,连剑都不会使。农夫变成了土匪……土匪变成了尸体。多尔顿对屠戮素无好感,他很快成为德威特的侍卫,将战场和争斗抛在过去。眼下他离开了王族的旗帜,战火和刀剑也随之归来。 手下的吸血鬼试图转身,多尔顿下意识扭断了他的脖子。不为人知的高环在战场上所向无敌,他心想,只要小心风行者的流矢。 暗元素使是较为均衡的神秘职业,显而易见是以操纵元素为主要手段的魔法师。当然,暗夜精灵与宾尼亚艾欧的元素使有那么一点不同,可这也不意味着他们能像神秘骑士或战士一样擅长正面冲锋,或者不穿铠甲横推战场。几乎没有人在船上穿钢甲,后来多尔顿才明白其中原因。 适应海战需要什么?多尔顿向前一滚,躲开一发魔法光束。虽然神秘对他的身体素质加成一般,但怎么也要比凡人强得多。即便事先没有注意到攻击,他的身体也能反应过来。职业知识正悲哀地带给他对船只摇晃的平衡感,他真希望自己胯下有战马。 除他之外,没人会在战场上想这么多。“锤头号”将血族战舰整个塞进了胃里,正拼命争分夺秒地消化它。士兵们乱糟糟地攻击彼此,刺客和夜莺也被迫正面搏杀。两名骑士从箱子上滚下来,满脸是血。兽人把血族术士撕成两半,却在一片油腻的污渍上一跤滑倒。某个矮人抡起锤子砸穿地板,让对手嘶叫着落下去,但背后的吸血鬼一剑刺在他腰间,邪恶的诅咒转眼将他的战果和余生一并夺走。 疯狂和野蛮。我怎么会在这儿?多尔顿扑过去杀了他,接着弹开仇敌的武器。他转身洒出一片紫莹莹的粉末,那吸血鬼脸上的表情好像活见了鬼。没想到会在伊士曼遇到暗夜精灵? 或者是『过客』的效果。一旦多尔顿主动出击,魔法就会失去作用。任谁突然看见眼前多了个人都会感到惊讶。粉末在特定的范围飘散,周围的血族士兵一声不吭地倒在地上,脸色因中毒而变成深红。等敌方的风行者察觉到异常向毒粉中央放箭时,多尔顿已经绕到了船舱前。 一头霜巨人的尸体压在门上,蓝色的血泊业已结霜。多尔顿点亮咒剑上的魔文后,『灵魂改锥』扭曲了常识,将最基础的负面诅咒更替成“腐蚀”魔法,他把咒剑插进它肚子,小山一样的尸体立刻在蔓延的魔纹中软化、分解,一寸寸消失在空气里。 这是多尔顿最常用的魔法,其上位分别是『恶念之钥』和『苏维莉耶的请柬』。他不知道死者是否真的愿意参加死神的宴会,但灵魂总得有归处。诸神慈悲。他一脚踢开门。 迎接他的是一杆长枪,多尔顿徒手握住歪斜的尖头,一把将敌人扯出了房间。对方是凡人,或者说,半个凡人。暗夜精灵看不惯血族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们有制造杂种的习俗。没想到战况如此激烈,船上居然还有血裔活着。多尔顿边想边了结了这个可怜人。他接着把毒药撒进房间,横过长枪卡住房门。 几秒钟的功夫,帆船上的战斗仍在胶着,白雾也凝而不散。他杀死或赶走每个误闯到房间外的人,只有锤头号的指挥官雷农在外停顿片刻。狮人打量了他一眼,大约是根据他的种族判断出他的可信度,于是扭头离开,撞进某个高环血族战士和元素生命的战团。联盟八成不会在乎我的通缉令。 等多尔顿终于拉开门进入舱室,里面已经躺了一地死尸。其中大多数都是血裔,男女都有,全是衣衫褴褛,神情恍惚。他穿过并不血腥的屠戮场,心里忽然有种荒谬的罪恶感。毫无意义,它不会让他们原谅我。多尔顿继续搜索下一间舱室,但就算洛朗·维格出现了,他也不得不如法炮制。这些人和死人的差别唯有不自由,血裔的诅咒比多尔顿最擅长的毒咒更深奥,他只能为这些人做一件事。 深入船腹后,多尔顿碰到了阻碍。一名刺客在木箱和横柱间游蹿,他被迫慢下脚步,警惕周身。哪怕有神秘度的优势,他在面对这样的刺杀职业时也颇为头痛。 更何况,刺客的隐匿魔法与他相似。 这是一间无人的舱房,起码看起来是这样。联盟士兵不会为空舱房停留,整艘船都在“锤头号”的肚子里,他们只需把每一个血族和血裔捉出来杀掉。冒险者和佣兵会来这里搜刮,然而房间中唯有一箱风干的鳕鱼和堆积成山的干木柴,没有财宝钱币,盔甲长剑。 多尔顿乐意与敌人耗时间,许多宾尼亚艾欧人对暗夜精灵没有了解。他的咒剑和神秘职业是一回事,在战斗中会使用的手段是另一回事。在廷努达尔,毒素就跟蚂蚁一样常见,没人会轻易上当。刚来到地面时,多尔顿诧异地发现人们将毒药看做卑鄙的手段,但也不吝惜在紧急时刻使用。只是环境限制,他们往往需要更多时间来准备。 暗元素使擅长以诅咒作武器,所以很多时候他的诅咒和毒药是一样东西。往常只要静待片刻,多尔顿就可以转身离开,但这次他必须确认死去的是洛朗·维格。 寂静中依然只有他的呼吸,外面的交战声几不可闻。这艘血族战舰败局已定,士兵们正吵嚷着搜索舱房。也许我不该用毒药,这会让骑士海湾的冒险者们意识到他这个通缉犯也在联盟的队伍中。知道他在这里的人越多,『过客』的作用便越小……好吧,下次他必须在动手前考虑好利害,这回是没办法了。 多尔顿一把扯开门。他到最后也没发现那名刺客,对方也没有贸然袭击。这是最后的房间,而他运气不佳,洛朗爵士并未恰好就在船上。命运女巫说那混账逃回了灰翅鸟岛,但多尔顿仍然希望自己可以提前抓到他。 一个野精灵从天花板跳下来。“你在这儿干嘛?”她手里的箭仍然警惕地搭在弦上。 “里面没活人。”多尔顿将舱门整个撕下来,丢进屋子里。“现在没了。” 野精灵放下箭。“赫特伦纳长官要我们下船。” “你们不打扫战场吗?” “血族可没什么好东西。不过有你帮忙就不一定了。” 多尔顿听明白了:“我立刻去找船长大人。”这位野精灵风行者是来替“奖章”传话的。“他在哪儿?” “回‘锤头号’上了。你自己走,我得给妮慕收尸。” 他知道自己不该多问,但还是没忍住。“她是你同族?” “谁?妮慕?”野精灵转过头,“不,她是个霜巨人。我认为她进来了。” 虽然霜巨人的战斗力是能用眼睛看到的,但在战场上也最容易被集火。这个种族与西塔一样生活在元素疆域,本应与世隔绝,但他们却对诺克斯的神秘领域非常热衷。希望她不是死在门前的那个。多尔顿快步离开,在船舷上找到一根勾索。白雾还在飘荡,不时有闪光在周围掠过。“锤头号”消化了一艘敌方战船,但它的战斗还未结束。 多尔顿没去甲板,他能预料到那里血肉模糊的光景。他不是佣兵,对死人身上的兵器没有半点兴趣。狮人雷农·赫特伦纳想让他帮忙获取吸血鬼身上的玩意,就得负责将能看的尸体挑拣到他面前。 第四百零四章 挑一个 下船时,巡视码头的卫兵眼里充满狐疑。他走在前面,完全目不斜视。灰蟹堡的气氛尚未被灯塔镇的紧张局势所影响,黑沙港虽然封锁了部分航路,却并没完全禁止船只出行。这意味着海湾战争暂时只是挂了个名头,真正的战场确实是在铁龙港开启,但联盟和血族厮杀的战圈目前还限制在海上。 码头栈道边,两个酒吧侍女窃窃私语,从来往的行人中挑选潜在的顾客。尤利尔听见她们讨论裙子花边、物价上涨和街头八卦,以及有关公交线路的运行改动、早晚班车。他几乎忘了这种简单的焦虑曾会是他一辈子的重复缩影。 “像不像布鲁姆诺特的夜语河?它的尽头也是这么广阔。”最后他说。 乔伊面无生气地点点头,但这种表现不意味着他不耐烦。“歌咏之海比河道更长。”学徒确信他想说更宽。“宾尼亚艾欧东北部有一片地心海,那里与这儿不同。” “地心海?”难以想象。“湖泊?” “它连通了两界。”使者说,“比湖泊更长、更深。” “也许我将来会去那里冒险。”它被乔伊形容得像是一处神秘之地。尤利尔有太多地方想去,不过他最后恐怕只能借助克洛伊塔的观景台达成心愿。在表世界人们描绘景观往往着重强调美感和奇特,但神秘领域更超出常识。“你用星之隙去过高塔属国之外吗?” “不常去。” 那你还真是意志坚定。要是尤利尔能打开门就到诺克斯的任何一个角落,星之隙就得超负荷运转了。一年到头,我会连回家都像观光。“海湾战争有没有可能波及到灰蟹堡?” “你到底能不能找到路?” 尤利尔只好收敛思绪。由于灰蟹堡没有什么独特的建筑,导师就算来过这里也无法辨认出方向。他只好充当索伦的角色。金雀河上没有报纸、没有往来行船,学徒甚至不了解战争进行到了什么阶段。还有罗玛。即便有索伦指引,这丫头也不一定会听话。想到这些迫在眉睫的纷繁事务,尤利尔顿时没了展望未来的心情。乔伊总有办法让人心无杂念,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一只椋鸟在窗台边注视着栈道,在尤利尔推开门时受了惊。它警惕地瞪着他,微微张开羽翼。这是距离码头最近的一家冒险者酒吧,但眼下似乎反常地门可罗雀。 乔伊抓住迎上来的侍者,“一份报纸。”果不其然将对方吓得后退。“还有咖啡。” 太有效率了。在成为高塔使者前,乔伊没准是黑帮成员,只管杀人不负责善后的那种。女侍的神色活像见到了闯进城里的海盗,尤利尔只好跟过去在旁补充:“我们可以先——”付钱?眼下他身上只有一套在白塔更换的行头。不管他先前口袋里有什么,也都丢在银顶城的教堂里了。“先等等。”学徒生硬地改了口,“你去忙别的吧。呃,有旧报纸能免费提供吗?” 女侍点点头,赶紧逃掉。 “我以为你喜欢喝咖啡。”或许是他的神情实在古怪,导师主动解释道。 “不。是约克喜欢。”在布鲁姆诺特尤利尔确实日常离不开提神的饮料,那都是因为排满的日程表……以及痛不欲生的训练课。上个月他甚至挤出时间参与了侦探邻居阿加莎接手的谋杀案,没一刻消停。“而且不是这回事。” “我没注意你们说了什么。” “这可能不是要紧的事。取决于你的答案。”尤利尔说,“首先,我们一定要悄悄溜进灯塔镇么?” 使者点点头。“时间。” 尤利尔叹口气。“阿克罗伊德要是存在,肯定会被人们无休止地呼换烦透了。这该死的时间怎么了?我们要赶在什么时候?” “留给我的时间还不够。” 他想干什么?尤利尔没明白他们为什么一路加急,到了目的地门前反而要主动拖延时间。“这是你欺骗梅布尔女士的原因吗?” “有关系。”使者承认了,“我必须确定寂静学派的状况。这些巫师是来找圣典的,他们注定找不到。” 尤利尔知道乔伊不打算归还『忏悔录』,无论它是不是圣典。“我看他们很难放弃。” “所以我要让他们死心。” “你要怎么做?” “问题不在于我。如果当场跟他们挑明,你就会白来一趟。我可以强迫教会交出你要找的人,但眼下守誓者联盟正在内战,苦修士也在观望。神秘领域需要应对恶魔。盖亚教会完全可以找借口。” 即便乔伊说得颠三倒四,尤利尔这次也听懂了。教会的夜莺会斩草除根,不留祸患。原本的他或许根本不会认同这种说法罢。“神秘领域的秩序战线?” “无星之夜也是借口。”使者说。“巫师们不知道红之预言的内幕,他们无疑会全力打击结社的无名者,但却也不会放弃削弱联盟……和克洛伊塔。” 盖亚教会曾在乔伊遭受袭击时袖手旁观,尤利尔不会忘。“如果巫师不把对抗恶魔结社放在首位,我们干嘛要让他们留在伊士曼?” “蠢问题。”他懒得说明。 “这是因为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好像这是我的原因似的。“你到底要怎么决定?巫师留在伊士曼的借口有多牢固?海湾战争怎么处理?这些东西是我在实习中应该了解的。很遗憾,再蠢的问题我也得问出口。” 质问惹恼了他,乔伊似乎想直接宣布学徒不合格。这时女侍送来了报纸,随后步伐僵硬地退开。 没法赶走那些学派巫师,对不对?想也知道使者的状态不可能完全没有损耗,那完全不合逻辑。再高的神秘度也不是永动机。 但这话说出来就太不明智了,尤利尔回到先前的话题。“那么,重点还是落在寂静学派身上。他们在观战——这是十分危险的做法,恶魔想把他们拖进战场只需动动手指。当然这也会让结社引火烧身;学派巫师进入高塔属国的立足点是圣典的丢失,但如果真拿它说事,巫师们八成不会认账。” 使者静静聆听。 “还有水银领主拉梅塔。”尤利尔摊开报纸,瞄了一眼,随即继续自己的分析。“秘密结社不大可能会与血族真的共同进退,起码无星之夜的黑骑士不这么想。水银领主多半和黑巫师有联系,索伦告诉我,寂静学派就是水银圣堂,这女人的目标是你。” “不。”年轻人打断他,“她只想拖延时间,以免我妨碍她。水银领主的目标是金雀河和海湾战争。她的所有行动都是为了制造混乱。” “混乱?” “秩序的反面。”使者似乎是在认真回答。 秩序的敌人在诺克斯制造混乱,多么合情合理。尤利尔一直认为无名者是秩序的一部分,是黎明之战后战败者的后裔,本身是无辜的。但好像无星之夜的成员不都这么想。“若真是这样,那么联盟的海湾战争恐怕也由他们一手推动。”他想想就头疼,“恶魔希望我们自相残杀。” 乔伊拿过报纸。“‘我们’可不恰当。” “如果守誓者联盟无法应付恶魔结社的袭击,那最好让寂静学派的巫师留下来。”尤利尔指出。 “你愿意这么做吗?” “这跟我愿不愿意没有关系。”这话让使者忽然抬头瞧了他一眼。“找到艾肯不意味着让骑士海湾的更多小孩家破人亡,流落街头。这完全与我们的目标背道而驰了!” “好吧,但他们非走不可。”使者终于透露了打算,“水银领主是寂静学派的恶魔领主,而学派不是高塔……侦测不是巫师的长项,她在学派里安插的无名者没准比教会的蜡烛还多。指望巫师在这场混战中帮忙很不现实。” “也是这么回事。”先前尤利尔根本没想到这一层。 “圣典没有鬼用,红之预言绝不能透露。学派领队夏妮亚·拉文纳斯是新一代的法则巫师,我不了解她。为了避免事态扩大,将巫师赶出伊士曼非常有必要。联盟的战斗既然发生在海上,对骑士海湾的影响也不大。只要驱逐巫师,外交部就能掌控局面。”白之使放下报纸。“现在命运女巫还在潮声堡,雄狮没办法分神去寻找罗玛。你说过教会的夜莺企图抓住你们封口,但罗玛并不了解这些,她很可能去教堂等你。” “……那她就会落到教会手上。”尤利尔一拍额头。诸神保佑,这姑娘是去了潮声堡。“这种情况下,正常的交涉根本行不通。”难怪他们必须悄悄进入灯塔镇,打草惊蛇的后果就是自找麻烦。 使者点点头。“守誓者联盟和寂静学派,以高塔的力量我们也只能挑一个。绝不能让海湾战争演变成混战。” 恶魔结社肯定不同意。尤利尔不知道他要怎么将巫师驱赶出伊士曼。他相信乔伊的把戏需要『忏悔录』,但也相信自己不会从导师口中得到一个字的解释。“那我们先乘客船去潮声堡。第二件事,你有支付船票的钱吗?还是打算偷渡?” “没有。” “那我建议卖掉那条船。”学徒卷起报纸,“但愿有人买它。我可不可以说那是一条被大难不死的高塔统领驾驶过的幸运之船?” “那你的买卖会非常不幸。” 第四百零五章 挖矿 “最新的消息。”尤利尔说,“恶魔袭击了潮声堡。守誓者联盟的舰队今天早上经过灰蟹堡,招募佣兵和冒险者与血族开战了。” “雄狮没到潮声堡?” “袭击是前几天的事。不过海伦阁下没受影响,她把刺客连带塔楼一起埋在了海底下。”尤利尔给乔伊看那张占据了大半个版面的照片,宏伟的石塔当中折断,上半截不翼而飞,基座也遍布裂纹。“我原以为她是天文室成员呢。” “她当然是。只是从不去观景台值班。” “大占星师也能做到这些事?” “她不是大占星师。她是竖琴座女巫,诺克斯最为古老的神秘之一。我是说,神秘职业。我让雄狮赶往潮声堡是因为所有人都看得见他的行动,而不是认为女巫会死在几个无名者手上。” “在我的印象里,天文室和外交部侧重点不同。” “大家都这么以为。”使者回答。 虽然早已见识过白之使的手段,尤利尔还是忍不住别过头。“那你好歹也给我个提醒!我又不会蠢到把这些东西说出去。这下计划得重新修正了,我们可以绕过潮声堡,直接去灯塔镇。” “这艘船到不了灯塔镇。”铁龙港已经彻底封锁。或许这就是他没告诉学徒实话的原因。反正他们也得在潮声堡改道。 往好处想,起码他没有瞒着我红之预言的事,尤利尔心想。说来也奇怪,乔伊会将高塔集会的机密倾囊相告,却喜欢在某些过程和细节上一笔带过,甚至故意埋设陷阱。他试图让自己脱离在外,而且是用一种极为高妙的招数——即在战略上挣脱现有局面约束,又把自己作为当下局势的一部分来操纵。最关键的是,他的力量会让很多人……大多数人都认为他的做法是根本不必要的,他们完全是毫无察觉。 “灯塔镇的教堂一定戒备森严。”他转而提起更进一步的行程,“但我想我可以偷偷翻进去。这样一来,侦测站也就不用理会了。” 使者点头。“提前使用魔法。”他嘱咐。『灵视』足以确保潜入的成功率,尤利尔对它的掌控也随着神秘度的提高而大大增强了。 “海伦女士会在灯塔镇,我们要先联系她吗?还有雄狮阁下。” “去教堂找人是你的事。”白之使指出。“所以你来决定。” “我?” “这里没有第三个人。” 可你是导师,我才是学徒。尤利尔只好相信通知女巫与否对乔伊来说并不必要。“那就暂时先保密。”他作出了决定,“灯塔镇的巫师多半会严密地监视海伦女士的动向,我们找到人后再与她联系。” 使者同意了。 “还有罗玛。她八成也在灯塔镇,不知道女巫阁下是否会先遇到她……索伦在她手里,我想一旦她还没回到空境阁下身边,你找到她会比较快。” “接下来?” 怎么都变成我来安排了?“尽量别去挑衅寂静学派,乔伊,这算是我的请求。”恶魔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就算使者不是那种容易上当的人,但总有些时候不是看穿圈套就能幸免的。“还有守誓者联盟的内战。血族到底为什么要与联盟开战?巫师来伊士曼寻找圣典的契机相当巧合,也许他们知道什么内情。” 年轻人没有表示。“还有吗?” “就这些。”我在浪费他的时间,学徒意识到。他正需要找到对付巫师的手段。该转身离开了。“你……”但尤利尔还是迟疑地开口,“你是不信任我吗?” “蠢问题。”使者似乎有点诧异。 他也觉得愚蠢。“那你为什么总是不告诉我你的打算?也许我帮不上忙,但我起码可以不给你的计划添乱。”还是说我按照自我意志的行动正是他想要的? “那会影响你的判断。” “我不明白。” “你需要自己考虑清楚,你的下一步要做什么。我会告诉你我要做什么,但我的目的不重要,动机也不重要。我的判断会干扰你的判断,我必须尽力不这么做。” “为什么?”如果尤利尔不了解全部的情况,那就没法作出最正确的选择。他搞不清楚导师的想法。 “因为你可以改写命运。” 这话好像言不由衷。真见鬼。“如果你告诉索伦你要到六指堡去,就用不着我改写命运了!” “不。我去六指堡是因为水银领主拉梅塔在那里。” “你明白我的意思。” “没有意义的争论。”导师评价,“人们只需要了解他们应该了解的东西,不然就会徒生烦恼。” “你凭什么知道我该了解什么?”学徒质问,“你自己没法应付全部的事:守誓者联盟、寂静学派和无星之夜!不是我想怀疑你的力量,乔伊,但事实证明就是这么回事。”你连去潮声堡的路都找不着。“你给我安排计划的权力,却不告诉我具体的内容。我以为是我原本帮不上你什么,但现在就算我帮不了你,是不是也可以了解你的想法、分享你的感受?” 他会怎么看待这些问题?尤利尔决心仔细观察。现在他很冷静,不像在船上。他希望乔伊会愤怒地反驳,或者干脆像在训练课上一样默不作声地给他一棍子。但白之使什么也没说,直到学徒积攒的勇气烟消云散。他拒绝我了解他,尤利尔勉强别过头。他一直都有自己的打算。他是战士也是领导者。如果你向他吐露心声,他会想要给予你安慰,但决不会为此感同身受地反过来对你敞开心扉。他似乎天生就不擅分享,他是会说话的石头。 “我就是知道。”乔伊终结了话题。 他甚至没给我留下虚幻的希望。尤利尔无法再停留在这里。“抱歉。”他满心沮丧地站起来。“还有十分钟我们到码头。” “不用抱歉。十分钟足够『忏悔录』熟悉它的新主人了。” 尤利尔在门槛上绊了一跤。“你说什么?” “这就是我的打算。”年轻人面无表情地回答。“忏悔录和你的誓约之卷有相似的特性,可以对神秘度进行魔力共鸣拔升。学派巫师错过了收回圣典的机会,他们要么立即离开,要么死在伊士曼。结社成员想看到后者,但寂静学派知道我也想看到后者。” 要是我不问,他是不是还打算直接动手了?重新站稳时,把手喀的一声,尤利尔发觉自己的脸随之抽搐。行了,灰蟹堡明天的新闻也有了。看在诸神的份上,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考虑这个方法的?刚拿到忏悔录?尤利尔本以为导师会在六指堡袭击之后可以谨慎,好吧,起码是不那么激烈地处理问题,没想到他居然反过来去挑战极限。 “我不想听你的评论。”使者先于他开口说。 这是第一步。“不,是别的事。”尤利尔心想,早晚人们会爱戴他。“我们下船后再重新订正计划。” “我不会影响你。”乔伊说,“你的打算我了解,这也是我行动的基础。” 该怎么回答?尤利尔欣慰地思考,我很荣幸获得你进一步的信任?这似乎是一句废话。如果诺克斯有什么人对他知根知底、让他毫无保留,那多半就是乔伊了。况且导师也不是对所有事一昧隐瞒,他告诉我一个性命攸关的秘密。这几乎不像乔伊的作风,但他也在逐渐改变。最终学徒关上门,海风在船舱中鼓动了一瞬。 他惊异于自己的平静。我也在改变。 在灰蟹堡卖掉的帆船让路费变得充裕,尤利尔希望船长能联系到前往灯塔镇的马车,或者干脆是两匹马。敢在战乱时期接生意的都是些大胆的家伙,尤利尔与他闲扯了几句,结果收获了一箩筐的推诿和抬价花样。好在他处理起这些琐事比挥剑更游刃有余,等到拖过了十分钟,客船返航转回灰蟹堡,尤利尔也给马儿上好了鞍。 “我换了新的马鞍。”学徒从木桩上解开绳子,翻身上马。这是匹健壮的坐骑,稍稍甩头,就几乎将木桩从烂泥里拔出来。“有点买贵了,毕竟我们只需要它代步一次。但骑士海湾现在什么都贵,坐骑还算好的。许多骑马来这儿的佣兵跟随船队去海上打仗了,他们宁愿卖掉坐骑换头盔和长剑,也不考虑自己战斗结束后怎么离开。” “我也没考虑过。”乔伊说。他恐怕压根没注意马的事,也不像尤利尔那么有兴趣。“你要去潮声堡过夜么?” “呃,我没这个打算。”他的话让尤利尔摸不着头脑。 “你的新计划是什么?” “暂时……还没想过。”尤利尔尴尬地说,“但既然你已经能掌控『忏悔录』了,我们就不用多么复杂的步骤。”他拼命转动脑筋,“我潜入教堂找人,你同时向巫师们宣告圣典的下落。想必他们会更关注你那边。” “教会知道我们同行。”使者指出。 “噢。”他回到白塔只有一天时间,但王都铁爪城的耳目就和城里的鸽子一样多……尤利尔冒出一个念头。“那我们可以换着来:你到教堂里找罗玛和小艾肯,我去跟巫师交涉。”他已经是高环神秘者,寂静学派的巫师也会重视他;最妙的是,没人会想到克洛伊塔的空境统领会潜入盖亚的教堂。 而乔伊就是这种出乎意料的人。 第四百零六章 搜寻计划 一只慌不择路的老鼠撞上了凳子腿,被猫按在爪下。小小地哀鸣过后,美丽而饥饿的猎手带着晚餐悄无声息地爬上了房梁。林德将这些响声忽略,专注于园丁送来的回报。 最开始就是守誓者联盟的消息。海湾战争正如所有人预料的那样发展,联盟在血族终止了契约后,迅捷地向神秘领域证明了德拉布莱亲王和他的族裔对联盟来说根本无足轻重。在林德看来,这些联盟异族是趁此机会向神秘领域展示他们的炼金成果。明天他得命令巫师们加快对炼金战船残骸的运输。 这些杂事可以交由当地冒险者协助完成,不用他特意关照。目前骑士海湾的神秘生物数量激增,更多人跑去加入胜利者的阵营,原本危机四伏的骑士海湾忽然成了神秘领域最为炙手可热的去处——形形色色的佣兵团、战争贩子、海盗和武装商会都悄悄探出触角,来到最接近战场的灯塔镇摸索,寻找攫取好处的机会。但不管他们抱着怎样的意图,眼下守誓者联盟的声势几乎可以与神圣光辉议会比肩,就连伊士曼人也荒唐地四处宣扬,好像他们脑袋顶上的苍穹之塔不存在似的。 连这些家伙都有胆子捞好处,身为神秘支点之一的寂静学派却必须按兵不动,以便观察战况。林德无法想象“秘匣”或“纹身”阁下会让机会从眼前白白溜走。说到底,这女人将带领军队参与战争看做是一次招摇过市的游行。巫师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哪怕现在面临的风险与可能获得的收益比例足以让最谨慎的投资者心动。等战争过后,他愤愤不平地想,等战争过后,人们会把学派当做第二个克洛伊塔。 也许,她怕的就是高塔。林德将纸张丢进烛火里。灯塔镇设有电线和一趟半废弃的靠近海边的公交轨道,油灯因此显得可疑。白之使还活着,这会让大多数蠢蠢欲动的人敲响警钟。起码不会有更多神秘支点想插手了,比如神圣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团。虽然没有证据表明他们会再次返回伊士曼,但林德相信,哪里有恶魔,哪里就会有膜拜露西亚的疯子……两者都会干扰学派巫师的搜索计划。这么一想,白之使生还也算个好消息。 其次是一些中规中矩的报告。林德翻动纸张,浏览法夫坦纳使节的动向、金雀河下游的情况、盖亚教会的人员调动以及零零散散的物资配比清单。雾精灵对守誓者联盟的内战漠不关心,她们向来如此;教会倒有些琐事。一批反巫师派捅出来的篓子,就是总主教、灾区教堂重建之类的玩意。那些白痴至今也不肯承认真理的存在,有关他们的消息不提也罢,反正苦修士们会处理好内部问题。学派的吉祖克阁下曾打趣让他在晚年决定跨越亡续之径后试着当当盖亚的大主教,林德婉言谢绝。 最后的物资才是关键。林德带领搜索队中五分之四的学派巫师来到骑士海湾,从那以后六指堡的矩梯运输便告终止。先前他还以为是高塔使者对伊士曼王国违背属国条约的支援行为进行了干涉,但在六指堡崩溃的时候,藏匿在流水之庭的恶魔便暴露在了所有人面前。 他早知道伊斯本·格洛尼翁这凡人会因愚蠢而死于非命,可能让整个流水之庭为他陪葬,这位子爵大人也该瞑目了。伊士曼不值得学派投入,林德想知道夏妮亚在龙穴堡会对此作何感想。 于是他将压在最下面的回信翻上一打清单。封蜡需要特别的巫术熔化,林德认命地辨识上面的花纹,用指甲抠掉几处故弄玄虚的线路。他嘟囔着魔咒,一簇火星蓬起,蜡块逐渐在热量的侵袭下扭曲,随后色彩消失、变成透明,好似不曾出现过,省却了处理的麻烦…… ……但一种不满在他阅读了内容后迅速积蓄到了顶峰。夏妮亚·拉文纳斯的命令措辞优雅、语气顿挫,她希望骑士海湾的苦修士和巫师们可以自己处理物资问题,并直白地陈述王国矩梯暂无修复的可能,学派本部的补给也需要时间。在下一页,她转头又严令林德将“黑心号”战舰的残骸(她用的书面语是‘搜索队履行与伊士曼外交契约合法所获之物’)尽可能快速地运送回铁爪城,以免守誓者联盟解决了吸血鬼回来找巫师们的麻烦。这时候她居然见鬼的大胆起来了。 如果夏妮亚认为守誓者联盟会找上林德·普纳巴格这个高环巫师,从而完全撇清领队的关系的话,那她就打错算盘了。林德看下去,想瞧瞧她要拿什么让自己心甘情愿和她共享风险。 真是不出所料。夏妮亚这种谨小慎微的女人甚至不敢在私密信件中提到联盟的战舰,她决不会给人留下把柄——也就是说,没有。她夸奖他的统帅力和麾下严明的纪律,称赞他没有贸然插手海湾战争的稳重沉着,并保证会向学派请求对他在寻回圣典这项重要任务中作出的贡献加以表彰。提到表彰,他强迫自己继续往下看了两行,不过很快就为这个决定而后悔了。都是些空洞的承诺。我还不如加入冒险者讨伐吸血鬼的队伍呢。 林德将剩余的清单投入火中,他没必要看下去了。巫师们必须自谋生路,也必须完成任务。这就是他的长官传达给他的全部讯息。她好像将他们当成凡人的帆布,只要喝北风就能驱动船只行驶。哼,反正指使人可不花力气。 虽然没有证据,但林德坚信夏妮亚·拉文纳斯是借助了某些特殊手段才获得了晋升空境的资源的。要是没有看上去那么固执,雄狮罗奈德·扎克利说不定会爱上她,这会让我们的处境变好些吗?不过白之使回到了铁爪城,再诱人的婊子也没戏可唱了。那疯子曾差点杀掉露西亚圣洁的女神官。 抱怨有什么用?他无论如何也得拿出个章程。盖亚教会眼下忙于灾区重建和内部的烂摊子,获取支援已经不大可能;当地领主仍需仰仗他的庇护,但若让德威特意识到学派巫师居然得让凡人来提供援助,恐怕伯爵会将林德的力量视作交易筹码。他难以忍受这点。 可如果实在别无他法,那也只好这么办。进入伊士曼的苦修士数量远比佣兵团要多,除了贵族几乎没人能负担起他们的日常物资消耗……他绞尽脑汁,寻找着自力更生的可能。我宁愿带队参与海湾战争,就像佣兵团一样。这个念头突如其来,被他牢牢抓住:能否让巫师们接管冒险者酒吧?现在大部分冒险者都涌入了战场,灯塔镇的铁龙港被下令封禁使用,反而将这些人驱赶走了。小镇冒险者出现了空缺期,麻烦却永远不会少,要是巫师能代替冒险者,撑过后援赶来的时间为未必不可能。 火焰耗尽了燃料,皆告熄灭。林德疲倦地靠在椅子上。吩咐学派巫师去做冒险者的低贱活计,想必会让许多人怨声载道,况且他还得保证有足够的人手追查圣典的下落。高塔女巫昨夜在潮声堡弄出了不小的动静,林德忐忑了一整天,但事情最终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 他派出去的刺客都死了,女巫没有抓到活人。 林德确信圣典就在潮声堡,骑士海湾的领主城堡中,搜寻势在必得。对他来说,伯爵的卧房什么也不是,只要宣称自己决不会离开灯塔镇,德威特·赫恩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就一定也会随他留下。他多余的关心只因为那是女巫的临时住所。如果直接进行搜查,就只能寄希望于她不会对一本全新的圣典感兴趣,林德不愿意赌她的心情,他必须解决这个误打误撞的“守卫”。 圣典才是最终目的,他心想,为此作出的牺牲都是必要的。夏妮亚看错了我,她的赞美是给表面上的林德·普纳巴格,而非一个指派下属去潮声堡送死、企图挑起战火的野心家。 照这样想,我和恶魔的共同目标仍然存在。林德闭上眼睛,在桌沿边搭起腿。但他没本事杀害命运女巫,只需要让她离开城堡就够了。 在命运女巫的眼皮底下搬弄诡计极富挑战性,她只要稍稍窥视“过去”,一切谋划便无所遁形。恶魔结社的袭击无意间为他的计划提供了掩护,只要海伦·多萝西娅将这次袭击当成恶魔的又一次尝试,她就不会刻意去求证这批刺客的身份。命运是至高神秘的讯息,却不会主动钻进窥视者的脑子里。我仍是安全的。 不管怎么说,在付出了预料之内的牺牲后,他的计划成功了。命运女巫抛下潮声堡来到了灯塔镇,接下来得靠他自己应付这女人。女人!尤其是身居高位、美貌非凡又思维敏锐的那些,林德一向对她们没好感,因为大多数人不会将这些特质用在好地方。等着瞧吧。 第四百零七章 码头盗贼 “给我火把,你这蠢驴。”拉斯潘夺过火把时推开科鲁,这笨重的家伙转了半圈,撞倒在同伴的盾牌上。造成的声音不大,但足以把人吓一跳。我怎么会想带着他参与任务? 这次任务的风险远超以往,但报酬也一样。斟酌之后,拉斯潘宁愿去赌赌运气。要知道若非海湾战争爆发,胆子大的冒险者都像退潮一般涌入了歌咏之海,当地人的布告板无人问津……拉斯潘根本抢不到这样的好买卖。他在骑士海湾尚且只是三流盗贼,虽然精通街边行窃和顺手牵羊,但在从事潜入偷盗这类高端活计时就有些捉襟见肘了。他接取过一次委托,就是因为想试试自己能否在盗窃技艺上更进一步。 结果令人失望,该死的生活总是令人失望。拉斯潘唯一能做好的事是在酒馆拉着老朋友喝了一宿的烈性酒,倾诉苦恼和焦虑。他不该这么颓丧。最糟的是,他的老友将整个经过当成酒后闲谈传播开来,自那以后,听说过“拉斯潘和鱼缸”这个故事的人再找他谈生意时都会装作不经意地要求他别玩潜入的手段。他受够了若有若无的敲打!谁还没有几次失手了?拉斯潘起码拥有健全的手指,而且干了这营生七年还活得好好的。 但这次他们别无选择。拉斯潘无声地咧开嘴,刚拆线的嘴唇一阵剧痛。他只好在心里讥笑。冒险者都滚蛋了。这座小镇眼下不缺冒险者——学派巫师、教会的苦修士和天杀的无名者。如果贵族老爷想给政敌添乱,瞧不顺眼的各所商会希望对手倒霉,藏头露尾的黑帮头子需要打探消息,他们就只能找拉斯潘这样的三流盗贼。凡人中的高手,冒险者里的底层。要是依据神秘的标准来判别地位,拉斯潘顶多算个学徒。然而环阶的神秘生物有资格参与海湾战争,获得更丰厚的利润。你想问胆小的上哪儿去了?还留在灯塔镇讨生活的神秘生物里他妈就没几个胆子小的。 哼,话也不能说得这么绝对。拉斯潘斜了一眼科鲁。这孩子今年十六,却连杀只鸡都不敢睁眼。巴温劝他学点不那么危险的手艺,迈尔斯则认为要他去刺绣也会刺破手指。可达德尔的妻子仍不忍心她的宝贝儿子在沙地上受一点苦头。他早晚会死在这女人手上,没准她还会眼睁睁地看到那一幕。 佩林·灰船不友好地挪开盾牌,让科鲁摔了个四脚朝天。他一句话也没说。一阵窸窸窣窣的整理声在空寂的码头边扩散,科鲁像个狂风过后的稻草人一样艰难地重新站起来。 “要么把你那该死的盔甲脱掉,要么现在原路返回。”拉斯潘注意着帆船雕塑在码头上投下的阴影,头也不回地说道。“别让我替你做选择,科鲁。” “他们很贵重。”小个子科鲁哀求。 “那就藏起来。埋在沙子底下。”拉斯潘不耐烦地命令。要不是你父亲死得早,他会亲手揍到你爬不起来。“沙子可不会贪墨你的宝贝,更不会拉你坠入海底。” 科鲁小心翼翼地除去盔甲,神情好像在与半个世界告别。我不该带他来。达德尔是拉斯潘的朋友,盗贼的朋友早晚会有翻脸的一天,可达德尔在那之前就死了。拉斯潘无法假装他对此不负有任何责任——那个故事本该叫做“拉斯潘和达德尔和鱼缸”,如果后者没被绞死的话。一点愧疚之情能让他警惕,以免被疯狂的仇人袭击而丢掉性命,但他为达德尔做的够多了,也许他该让科鲁去当厨子。 不过瞧他这模样,连帮厨小弟都没得做。拉斯潘在月光下看见佩林·灰船阴沉的脸色,心知他厌恶这孩子比自己更甚。这家伙一手执盾一手握剑,那架势仿佛只要科鲁将沙子扬在鞋上,他就会拔剑砍下对方的猪脑袋。 “你先去,佩林。”拉斯潘说,“把拉门摇开,注意别弄出动静。” “我一个人可不难。”盗贼嘲弄。 等他走后,科鲁才刨好了沙坑,将他的那副重甲丢进坑里。这是一套完整的铁甲,头盔上甚至雕刻着玫瑰纹章。达德尔曾向拉斯潘炫耀过它的来历,他现在几乎不记得了。但不用考虑,那肯定是老盗贼不知从哪里偷来的赃物。没准它价值连城,却也事关重大,否则达德尔一早就把它卖掉了。是他传给儿子的盔甲造就了科鲁的软弱么? 科鲁忽然前脚一绊,差点摔进沙坑去。他的膝盖砸在钢铁上,但哀嚎盖过了碰撞声。拉斯潘转过头去。诸神在上,达德尔不会愿意看见自己唯一的儿子被女人养成一个废物。 “盗贼需要灵活的四肢。”他打心底里不愿意做这些无用功,可仍无法忘记那只该死的鱼缸和绞架上的绳索。“别像个死人一样趴在地上。起来。”随他哀嚎吧,反正也没人听得见…… “先生。”一个声音仿佛鬼魂出没于暗影中。 拉斯潘惊了一跳,匕首握在掌心。谁会在半夜来码头?这里是巫师们严密封锁的地带。“谁?”八成是被科鲁的动静吸引过来的,这该死的蠢驴。拉斯潘狠狠瞪了他一眼。 “刚抵达灯塔镇的旅人。”声音的主人走入月光中,最糟的是,他并非一个人前来。佩林·灰船在他的匕首下浑身僵硬,拖着脚步挪动前行。 “我们与旅人无冤无仇。”拉斯潘谨慎地说。他的猜测出了岔子,这人是跟着佩林过来的。想起他们今夜的任务,老盗贼不禁动了动指头。匕首的握柄被汗水和泥尘浸成灰色,很快它会再变成鲜红。“先放开我可怜的儿子吧,他被吓坏了。我会竭力完成你的要求。” “据我所知,这位佩林·灰船先生并非你的儿子。” 他的搭档都说了什么?“好吧,那你也清楚这么做不会让我受胁迫。”拉斯潘惋惜地说。他对佩林这种明事理又下手利落的搭档很满意,但眼下也不得不另择他人了。当然,今晚的凶险任务也可能成为他的死期,如果那样也算是省了麻烦。他听见科鲁在身后抽噎了一声。“别浪费时间了,年轻人,一会儿巡逻队会经过这里,到时候我们谁也逃不掉。” “你不正是挑准了时间才来的吗?巡逻队刚走不久,等他们转过了整座小镇才会再回来。”对方的面孔确实非常年轻,但却比科鲁甚至佩林都要狡猾了太多。 也许我高估了佩林,拉斯潘心想,他竟将我们的计划和盘托出。这自作聪明的傻瓜哪怕是侥幸逃过了今晚,也绝对活不过明天。“那不是我的本意,小子,你要干嘛就快说,否则我可不奉陪了。” “我是个旅人。”威吓过后,对方也不废话。“我对小镇很陌生,但不巧你身上有地图。我可以向你买。” 只要我愿意卖?真是见鬼了。拉斯潘才不相信他对他们的行为没有半点好奇,不过正如这位“旅人”强调的那样,他们之间毫无瓜葛,仅仅是在码头狭路相逢。一份无关紧要的小镇地图就能消除冲突,那可真是再好不过。反正试试又不会损失什么。 “这次偶遇的见面礼。”他把口袋里的那张纸卷丢过去,年轻人在半空抓个正着。快滚吧,见鬼的旅人。 他抖开地图,瞄了一眼,一种奇异的神情一闪而过。“多谢你的仁慈。”这旅人说起话来像个讨人厌的苦修士。拉斯潘的目光在他周身要害移动,匕首也渴望地轻轻划过空气。海浪有节奏地一波接一波冲上沙滩,覆盖科鲁急促的呼吸,也抚平了他的焦躁。 当视野中只剩下佩林时,拉斯潘无法相信自己只是分神了片刻。我在跟幽灵对话?他摸摸口袋,地图纸已经不在里面。旅人带着它凭空消失了,这怎么可能? “怎么回事?”他恼怒地质问搭档。 “神秘生物。”这一个词就能解释所有事情,“他突然出现在摇杆附近,我没听见脚步声。” 这多半不是推脱,拉斯潘一样没看见他怎么离开的。“他问你什么了?” “问路。”佩林困惑地回答,“但我告诉他鱼骨巷和船坟的位置,他却对它们的危险性一清二楚。” “是你你会信自己的话吗?”连谎话都这么没水准,拉斯潘抱怨。“这就把你吓到了?” 佩林没再说话,脸上迅速堆积出阴沉的乌云。盗贼一般都很识时务,因为他们总能巧妙地挑出没那么重要的信息来保全自己。不过他们这些凡人应付神秘生物就太勉强了,那些魔鬼拥有拉斯潘想也不敢想的可怕手段,完全超乎常理。他没再责怪佩林。 在他身后,科鲁也畏缩地从钢铁上站起来。他没掉眼泪,大概是因为没擦破皮罢。填沙子耗费的时间也不短,拉斯潘恨不得亲自帮他弄。算了,犯不着与这头蠢驴生气。他又不是我儿子。 “走吧。”老盗贼咬着牙说,“忘记这桩事,然后干我们的活。” 第四百零八章 偶然发现 等他重新回到路口,才借助神术看清了头顶的旗帜。先前他的注意力被门前的人吸引,竟没想到抬头看一眼。从街头窃贼那里得来的地图做过许多次标识,其中尤利尔要找的议事塔被红墨水划出来,重重套了好几圈。 在这里等上几分钟,刚刚捡回一条命的盗贼们八成又会碰上他。这实在是件有意思的事。尤利尔本来没打算放过那个叫佩林·灰船的盗贼,即便他说出了真真假假的全部讯息,但另外两个人教他改了主意。老盗贼没什么好说的,他比佩林更该死,但年轻的那个完全让人联想不到他会握着匕首或偷摸别人的口袋,尤利尔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小小的盗贼团伙中。 又一个充满悬念的疑团。我也许该阻止他们,也阻止自己的好奇心。这时候最好不要让事情多生枝节,但尤利尔不乐意因这一次被偶然撞破的盗窃行为取人性命。对付小偷的办法一向是砍手指,更严重的是手腕或一截手臂,最后才是脑袋。如果偷贵族的东西被逮到,那就直接吊死。尤利尔不是贵族也不是凡人。对他来说,不论哪一种惩罚执行起来都显得困难。 这处废旧的花园与塔堡相隔着一座坚实可靠的高墙,但盗贼们似乎找到了一条地下密道。他看着摇了一半的活板门,估计了一下围墙的高度,随即纵身一跃。魔力飞旋着化作力量,让他在原地凭空拔升了十五英尺,越过了岩石和钢铁垒成的围墙、葱郁的冬季树木以及交织在塔楼基座处的“刷子”。他下意识朝地面一瞥,被自己的高度吓了一跳。 石壁扑面而来,尤利尔抓住一道突出的横沿,轻易翻上侧塔的瓦顶。这些花纹在白天看来赏心悦目,晚上却给攀爬者提供了落脚点。此刻学徒只想对建造师的美学造诣表示赞叹和感激。 虽然巫师们多半会察觉到有人入侵了议事塔。神秘支点的防御机制有别于凡人,魔法作为他们的主要手段,尤利尔没指望他的障碍只有一堵连盗贼都拦不住的石墙。但在他们找到他之前,他可以让自己的出场给巫师们带来更多惊喜。 眼下管理灯塔镇学派巫师的人是林德·普纳巴格,尤利尔从没喜欢过他的傲慢。在六指堡时,他冷冰冰的礼貌犹如扎人的尖刺,暴躁的脾气也使他更富有攻击性。某种意义上,他与来自法夫坦纳的红谷伯爵有着同样的特质,跟他们这种人交流,谦卑恭敬、和颜悦色会被视作弱势的表现,而这种礼貌的示弱只会让他们得寸进尺。尤利尔不想左右招架林德的诘问质疑,他需要掌握对话的主动。出人意料会是个好开始。 议事塔的建筑结构十分松散,它在修建时就不是为了抵御炮火。这座港湾小镇里最显眼的是铁龙港的高大灯塔,其次是教堂钟楼和贵族们商议事务的临时处所。伯爵本该在潮声堡下达命令、通过决策,但先有海湾战争,后有刺客袭击,这位凡人领主没有丹尔菲恩那么大的胆子,宁愿在神秘支点的羽翼下寻求庇护。 尤利尔有些拿不准顶楼的两扇窗户中哪一扇属于林德·普纳巴格。六指堡事件刚过不久,他不敢使用恶魔的手段……忽然一扇窗户后亮起了灯,学徒听见一个陌生的嗓音抱怨壁炉太热。那多半是骑士海湾的伯爵领主,据说他是个拥有深海血脉的亚人。 他的窗户紧紧关闭,玻璃上雕刻着神秘的图案。老实说,尤利尔不认识上面画的是什么东西。但学徒能察觉自己根本进不去领主的房间,德威特·赫恩伯爵对刺客的恐惧远胜于高环巫师林德。有一瞬间他想笑,又忽然觉得对方的警惕理所应当。我是神秘生物,但贵族大多只是凡人。整个骑士海湾关于战争爆发的原因有上百个不同版本的谣言,不过它们所共有的部分包括伯爵、精灵刺客和一个美丽的异族女人。通缉令上说那刺客也是高环的神秘生物。 巫师最好不在房间,尤利尔心想,否则我还得绕到走廊去。一般神秘生物是不用门前守卫的,这点是他从冒险者身上得来的经验。守卫的存在会麻痹房间里的人,他们不是贵族老爷,神秘生物需要比自己更孱弱的人来保护。但有时候为了彰显地位,雾精灵那样王庭制的神秘支点会格外注重这些细节。 这一扇玻璃很干净,尤利尔轻松跳下窗台,却没想到灯塔镇这样的海湾城镇仍有在地板上撒香草的习惯。我不是故意要这么做的。他尴尬地抽回鞋子。泥土的印迹污染了地面,潮湿的空气让枯萎的植株散发出霉味。如果被刚巧开门的巫师撞见来自高塔的不速之客正在替他打扫房间,想必林德也会很惊讶,只不过起到的作用完全相反就是了。学徒只好扭过头装作没看见,看来我得向乔伊请教怎么面不改色的应对窘境了。 不论王国北部的室内装饰风格与南方有什么不同,这间卧室都已经体现不出来了。巫师将它原本的陈设改得面目全非,只保留了四壁和天花板。这里遍地是瓶瓶罐罐,一张松木床像放倒的柜子一样缩在角落;无数凌乱的花纹贴满地板,灯光和两盏烛台协力照明,却仍显得幽暗。 尤利尔边找到椅子,边打量巫师的房间。看来这里的布设本身就是一种防护措施,即便他的火种没感觉到任何神秘的苏醒,也不可遏制地升起落入罗网的错觉。这鬼地方在混乱间有种规律,令人感到不适。盗贼会远远走避,连收拾房间的仆人……神秘生物也许不需要仆人。 当他坐在椅子上,桌面上的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首先,它的底座上只有这一件物什,而它本身从长相上也瞧不出用处。学徒估计桌子的尺寸足以让他整个人躺在上面,借此对比高度,这东西大约显得有那么一点扁平。它的形状是一切古怪的诱因。硬要形容的话,这玩意是个有棱有角的类球形物体,内部四处支楞出半透明的黑色晶柱,自中心一点呈放射状撑起外层表面。它的颜色随光线变化,一旦尤利尔不遮挡烛光,外层便趋于透明,使得内里的一切纤毫毕现。 其次,它的存在与神秘息息相关。尤利尔能察觉到大量的魔力在其周围聚积。这个直径超过两英尺的大物件里可以藏下一个蜷缩的成人,眼下却只有黑色晶柱和虚无的光线填充。而且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这种感受并不陌生。真见鬼,我怎么会在担心过地板、观察装饰和床铺后才看见它? 棱面球猛地收缩了一下。 尤利尔不禁后仰,差点掀翻椅子。但什么都没发生,除了空气中的魔力——它们在那一瞬间变得稀薄,而后随着舒张恢复压力。他按住胸口,怀疑自己是否是在某种怪物的体内。这东西是活的!学徒咬紧牙关,担心自己惊叫出口。他无法忽视那次心跳般的颤动。这是神秘生物? 总有天一天,我的好奇心会让我倒大霉。尤利尔这么想着,却忍不住想拔出短刀的尖端碰触它。魔力蓄势待发,不是破坏的力量,而是准备逃离的魔法——反正他可以将这次不成功的潜入栽到那伙盗贼头上,然后再光明正大地去敲响议事塔的大门。高环的神秘度就是有这种便利,连林德·普纳巴格都无法察觉他的神术。 然而他才刚离开椅子,视野中就丢失了目标。 这玩意的存在感恐怕跟椅子有关,尤利尔被迫坐回原位。尝试的风险一下子增大了,可巫师还没回来……但再犹豫下去就说不定了。他迅捷地碰触了一面窄小的方形块壁。房间中一片安静,它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尤利尔不这么想。他从椅子上跳起来,脸色如月光一样惨白。在他惊恐的目光中,那东西又鼓动了一下。他的胃里直到喉咙都冒出血腥味,学徒扭头扑向窗台,他浑身冷汗。一条奔涌的血色长河冲刷过地板,将一切淹没在粘稠、深红的水下。是梦境。他什么时候做梦了? 在他挣扎着睁开眼睛时,房间还是房间,类圆球又收缩了一下。尤利尔将刀子按回皮鞘,重新接近了桌子。他记起来自己正在『灵视』的梦境中,那是在与乔伊分开以后的事。他头一次这么清楚的意识到自己身处未来的一种可能里,而这显然不止是神秘度提高带来的变化。原本尤利尔还搞不清它的来历,但现在他有了一个猜测。 …… 刚放下对女巫的担忧,林德·普纳巴格心想,我刚觉得自己逃过了一劫。事情不该是这样的。他看着高塔学徒站在窗边,心里的苦涩滋味比恐惧更甚。来宣布我的罪行吗?还是准备以此要挟?无论如何,他完了。 软弱地祈求饶恕或能得救,可林德的骄傲不允许他率先投降。“我没有邀请客人来卧室参观的习惯。” 这名环阶学徒脸色不佳,“现在我不是你的客人,普纳巴格先生。”他的眼神牢牢钉在林德身上,“作为克洛伊塔外交部的使者,我正在向寂静学派对属国伊士曼作出的种种侵犯条约的行为提出合理的意见。”他停顿片刻。“我代表我的导师而来。” 第四百零九章 未来情报汇总大师 “那他不该对我说。”林德回答。他居然耐下心来。“真正做主的人是拉文纳斯阁下。” “但我们希望巫师离开灯塔镇。拉文纳斯阁下远在王都铁爪城,这么一来二去,时间就会浪费在路程上。海湾战争的局势才刚刚明朗,诸位现在离开伊士曼还不晚。” “我们必须找到丢失的圣典。”林德坚持,“有证据表明,吸血鬼应该对圣典失窃的罪行负责。” 胡说。尤利尔心想。罪魁祸首是黑骑士,没人比他这个当事人更清楚事情的原委了。呃,照实说,这里其实还有他的一部分责任。“找到圣典你们就会即刻离开?”他故意问。 巫师没上当。“这是必要的任务。我必须得到拉文纳斯阁下的指示才能进行下一步行动。”林德·普纳巴格在最开始的惊讶过后,很快恢复了常态。他的口吻不再小心翼翼,眼睛里射出看透了学徒内心般的尖锐目光。“你说你代表你的导师而来。学徒。他现在脱不开身吗?” “白之使去找女巫阁下了。我们听说了在潮声堡发生的刺杀事件。”两位空境阁下,尤利尔看见林德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派我来是有原因的。林德先生,我在高塔还是学徒,在神秘领域可不是。”既然巫师打算将他和高塔分开来对待,那尤利尔也可以给予对方同等的尊重。 “寂静学派不会对克洛伊塔俯首帖耳。”林德·普纳巴格最终表示,“告诉你实话,小子,你找我没用。我们不会像被弹弓惊吓的麻雀一样逃离骑士海湾,哪怕你的导师亲自命令。这关乎学派的荣誉——” “你们没有荣誉。”尤利尔打断他,“伊士曼是高塔的属国,也是我的祖国。你们从巫师之崖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寻找一本你们大意之下失却的神秘圣典。伊士曼慷慨地给予了你们通行权和力所能及的所有协助,而在流水之庭遭受洪灾的时候,巫师们却眼看着金雀河下游的百姓流离失所。寂静学派信仰盖亚女神,和我一样,但哪怕是再不在意宗教理念的人也明白不知感恩该被算做什么样的荣誉中去。” “你的指控完全不实!盖亚教会正在每一所受灾的城镇里救助平民,这些本该是你们的工作。”林德声明,“克洛伊塔对伊士曼不闻不问,这就是你们对待属国的态度。伊士曼一直都是盖亚的教国,也许高塔应该将其在神秘领域的所有权交由学派。” “我的导师差点死在六指堡。”尤利尔冷冷地指出。“而巫师们却放任无星之夜挑衅秩序。”寂静学派明显了解这些,雄狮正是从巫师口中得知了袭击者的身份。 “要提恶魔的话,我们在灯塔镇平均两天能烧死一个。上星期教会甚至抓到了一家人——儿子是恶魔,一家人全知道,却隐瞒不报。还有几个小鬼,年纪跟你差不多。苦修士们已经将他们依法处置。你怎么能将这些称之为对恶魔的放任?” 尤利尔摸了摸口袋里的誓约之卷。冷静。你得问清楚。“他们中有多少结社成员?” “没有。那些家伙都很狡猾,哪怕出动十字骑士也一样。况且教会力量在洪灾中同样损失惨重,我们不能就这么走了。寻找圣典是一回事,对抗恶魔是另一回事。在后一者上,寂静学派与苍穹之塔拥有同样的义务。” 是我上了他的当,尤利尔心想。他根本不该说起恶魔这桩事。早在船上的时候乔伊就提醒过他,但……潜入灯塔镇时他们没从正门进,因此也没能看见那些悬挂的头颅。恶魔自然是要烧死的,包庇恶魔的普通人则只需要砍头。水银领主拉梅塔摧毁了六指堡,学派巫师立刻回以颜色。世界不就是这样? “你想动手吗?”巫师没忽略他的动作,“跟我比划比划,小子?你是代表你的导师和高塔来的,好像它是从某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听着,学派不会离开灯塔镇,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没用。尤利尔明白了,乔伊采取的措施十分正确,交流改变不了任何人的想法。他以为自己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那是因为他擅长用这些东西来逼人就范。本质上都是一回事。 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来避免冲突。收买一个神秘支点的代价几何?连伊士曼王室都没能做到。如果高塔付出『忏悔录』能换取巫师们的撤退,事情的确好办得多。但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有些人永远不会满足。 “你的职责所在。”尤利尔重复,“这句话我听了十遍。这一次是第十一遍,林德·普纳巴格。你知道我怎么回答你的吗?” 巫师紧皱着眉头。“装神弄鬼。” “我杀了你三次,林德。第一次从海湾战争的话题绕到恶魔身上,第二次我们率先谈起了联盟和契约,第三次最让人意外,我问起命运女巫阁下和海湾伯爵,然后我给你展示了圣典。”学徒感到落在身上的目光仍充满怀疑。他逼自己露出微笑。“你答应带队离开,并且今晚就走。” “你是占星师?”林德拔高了嗓门。 我差一点就是了。“这不重要,普纳巴格先生。我发现对你来说,圣典的重要性远超过职责和荣誉,甚至比法则巫师阁下的命令更优先。” 巫师似乎已经认定他是占星师了。“找回圣典就是我的职责,小子,我更好奇你怎么会以为自己能杀掉我的。要动手试试看么?还是说你以为在你自寻死路后白之使会来向我复仇?” “由于死的是你,所以我用不着回答你这些问题。林德·普纳巴格,在第三次你本来不用死的,我们甚至达成了协议,这都有赖于你陡转的态度。” 这名高大的巫师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嗤笑。“我倒有兴趣猜猜了。莫非我问你在银顶城教会里对阿兹比修士做了什么?” “你第五次提起这个名字。”尤利尔告诉他,“你也知道答案。我杀了他。但我本来就没将它当成秘密。用真言药剂问问艾科尼·费尔文,或者当地主教,你就会明白责任在谁。” “我们一清二楚。你潜入教堂大肆屠戮,从铁爪城到骑士海湾,你在每一所教堂和修道院里留下死者。寂静学派会记得这笔血债。来吧,告诉我,你当时怎么改了主意?”他瞪着眼睛。 算了。尤利尔对此不出所料。“我问你是否了解六指堡的事。” “恐怕那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是因为我展露出来的遗憾不够?” “对不起。我的问题准确来说是‘你想过六指堡会遭受洪灾吗’,你则回答我‘不,真糟糕,这对交通造成了一定麻烦’。” “难不成我还要为眼下的困境感到高兴?”林德的手指在桌面上敲打。“而且我可不是占星师,小子。” 与占星术无关,是盖亚给我的神秘职业。“无论你信不信,但我能辨别谎言。”尤利尔抽出了那本『忏悔录』,放在窗台上。他看见林德·普纳巴格脸上一下明显得难以掩饰的肌肉牵动。“你在说谎。你早就知道无星之夜打算毁掉六指堡,毁掉金雀河堤坝。”他的话音中蕴含着深深的寒意。“水银领主是想要毁掉堤坝,你想要得到更多,比如伊士曼。” 林德·普纳巴格的嘴巴动了动,似乎是在磨牙。“这就是你的结论?” “有很多佐证。”尤利尔逐条向他解释,“首先是你的态度。为什么我提起女巫阁下后,你就答应了圣典的交易?那以后我又尝试了许多次,终于确定你在暗地里弄出了些名堂。与海伦女士有关的,她最近遭遇了刺杀;其次是在六指堡,那时候我带着罗玛赶到穿梭站,黑巫师在里面设下陷阱。在那之前一直是学派巫师在使用矩梯,如果没有与你串通好,这个陷阱根本不可能成立。” 巫师不为所动:“矩梯又不是我们的财产。还有吗?” “最后就是那个问题。寂静学派是秩序的同盟之一,我似乎没有怀疑你们的理由,但不巧的是,我得知六指堡的消息是从阿兹比修士口中。这算是……我的个人原因。我对你们冷眼旁观的做法非常愤怒,所以才会那么问。” 房间中归于死寂。 “是那个‘不’,对不对?”巫师林德问道,“我明确地回答了你。下次我会记得这个教训的。我会离开,尤利尔,伊士曼没有什么值得我留下来的东西,寂静学派拿到圣典就走。或者你可以与夏妮亚·拉文纳斯谈谈那东西的归属,我会将消息带回铁爪城。” “记得教训?”神术的金色火焰在掌心燃烧,爬上书本。尤利尔将『忏悔录』扔出窗外。它的纸页在夜空下飞舞,成为鲜亮的火团,最后跌入黑黢黢的树丛。“你上次临死前也这么说。” 巫师脸上的震惊无法作假。他猛地掀翻桌子,那件奇怪的物什脱离了神秘的覆盖,存在感顿时飙升。林德急促地念动魔咒,它开始高频率地收缩舒张,一个超越高环的神秘在房间中迸发。 我知道它是什么了。尤利尔闭上眼睛,感受着火种的触觉。 世界在一片黑暗中崩塌。 第四百一十章 交接 尤利尔从这间卧室的房门离开,进入走廊。 圣典的诱惑无法让寂静学派放弃对海湾战争的观望,但林德·普纳巴格却可以做到。巫师领队对『忏悔录』抱有某种自私的期望,只不过它先一步认可了乔伊。而使者完全没将利诱纳入考虑的范畴,他比尤利尔更擅长胁迫……不论是对谁。他一贯会把事情做绝来逼迫尤利尔更改计划,学徒都快习惯了。 幸而他有很多方法应付林德,一些细节根本无关紧要。巫师变幻的态度是因为他指使了刺杀命运女巫的行动,掌握这些旧账足以让他不得翻身。 但在『灵视』的梦境联锁中,尤利尔找到的可不止有巫师领队与无星之夜的密谋。林德告诉他,寂静学派获得的圣典线索,以及『忏悔录』不唯一的消息正是来自恶魔。 “教会在四叶城发现了『忏悔录』的踪迹,因此向总部求援搜寻。但在我们抵达铁爪城后,回报证实那本福音书已被焚毁。『忏悔录』不会损坏,根据圣典拥有的神秘特性,我们断定它会在某一本书上随机‘降临’。” 誓约之卷可不会这样。“照这样发展,你们不必留在伊士曼。” “你以为我愿意留在这地方?”林德恼火地反问。“这是夏妮亚·拉文纳斯的原因!她和那些凡人贵族达成协议,想要借助盖亚教会在伊士曼的力量扩张自身派系。后来我接触到一个当地的黑巫师,她一直在追寻『忏悔录』的踪迹。就是你想的那样,小子,这骗子自称拉梅塔。无星之夜的水银领主拉梅塔居然是个黑巫师。” 她的领地还是巫师之崖呢。“水银领主没在神秘领域出现过?” “恶魔领主的职业一般与他们的‘领地’的神秘支点无关,而且没人见过她的真面目。”林德说,“这些结社成员非常狡猾,我也不可能对每个见到的神秘生物进行火种辨别。当时她似乎刚刚步入环阶,神秘度与恶魔领主天差地别。” 尤利尔表示理解。 “我从她口中得到了一个似是而非的消息:黑骑士曾在骑士海湾出没。他在布鲁姆诺特劫走了圣典。拉梅塔说不同的忏悔录之间拥有联系,还给我展示了一页碎片。真言魔药判断她说的是实话。” 连躲在布鲁姆诺特的环阶无名者都能应付真言魔药,更别提恶魔领主了。不过,拉梅塔用于引诱寂静学派的讯息是真的。“碎片?”这东西居然还能被撕下来? “多半是从黑骑士手中得来的。”林德满面阴沉地猜测。 尤利尔很快意识到自己的疑问毫无价值。『忏悔录』既然能被销毁,自然也可以分解。倒不如说它本来就是解体成两份存在的,并非像誓约之卷一样仅仅是一张羊皮纸。林德以为两本忏悔录都在恶魔手里,他错了。白夜骑士将这本神秘物品托付给了梅布尔·玛格德琳女士,黑骑士没能得到它。“于是你就派人来骑士海湾?” “就是这样。后来夏妮亚·拉文纳斯认为圣典的下落与一名已故的宫廷骑士有关。你听说过白夜骑士吗?” 尤利尔点点头。 “他的那些传说,还有四处奔波的生活模式……冒险者到处流浪似乎没什么出奇,但圣典的保存方式就是不断移动位置,盖亚教会甚至有专人负责这些。当然这并非有力的作证,可我们需要的只是方向。总之,我了解到潮声堡就是沃尔夫冈的离世前的居所,『忏悔录』很可能就在那里。” “拉梅塔知道这件事么?” 林德迟疑地看了他一眼,“先前我认为她不知道。恶魔希望寂静学派来到骑士海湾是为了挑起纷争。他们不可能交出圣典。”他的目光下移,落到学徒手中的『忏悔录』上。它与圣典的样式不同。他以为白之使是在六指堡夺回了其中一册?这样想有好处。 无星之夜比巫师们更早发现白夜骑士与『忏悔录』的关联,尤利尔心想,黑骑士企图从“七盏灯小屋”的梅布尔女士手中夺取沃尔夫冈的寄存物,却在半途放弃了。由于对无星之夜的了解不深,他很难推测黑骑士的行为动机。 为了验证他的话,尤利尔打开书翻了翻。很快他找到了一张残页,一幅图画的四分之三被撕掉,纸面上只剩一位红发女人的半个后脑勺和夸张的宝石发带,以及她裙子的一点蓝色边角。左上方的一轮太阳被涂成绿色,不管这一页原本画了什么,它都称得上色彩艳丽,起码抓人眼球是没问题。 “画的是露西亚的神眷者。”林德的表情像是在古经卷集中发现了一册花边刊物。“布莱特希尔。” “听得出来。”尤利尔合上书。“你要它做什么?” “你凭什么关心?” 好像有道理。寂静学派一直都保有圣典,对忏悔录的了解自然远超他人。这是巫师的秘密,就算逼问也得不到答案。既然世界上有真言药剂,那么也肯定存在阻止人泄露秘密的魔法,比方说契约之类。只不过林德不会好脾气地向他解释自己的苦衷。“随你的便。如果你们打算明天早上离开,那最好现在就开始着手准备船只。” “这是高塔的底线?” “不。只是我的个人建议。”不过也没差。巫师们走得越早,苦修士发现乔伊闯入了教堂然后闹出动静的可能性就越小。尤利尔毫不怀疑使者会制造出混乱。根据林德的说法,盖亚教会并未将内部的龌龊丑闻与学派巫师分享。 这其实瞧他们封锁消息的手段就知道了。尤利尔庆幸去教堂的不是自己。乔伊会给他们惊喜。将丑陋的秘密公之于众吧!该下地狱的人皮恶魔。诺克斯的盖亚不是他的盖亚,学徒没必要维护祂的信仰团。 巫师咬紧牙关,将他的态度视作侮辱。他怒视了学徒片刻。“我个人与当地伯爵达成了契约——和你也一样。他恐怕会想尽办法阻挠。” “领主的安全有卫兵负责。至于神秘生物,高塔也有义务保护属国官员。这些都不劳你费心。”尤利尔忽然理解了他的意思,“是潮声堡的协议?你用寂静学派的庇护换取了对潮声堡的使用权。” “你知道得可真不少。” “这本『忏悔录』就是命运女巫阁下让我带来的。”尤利尔看见林德的脸色变得铁青。不论在梦境里多少次说起这件事,巫师领队的反应都是一个样。果然到现实中也没改变。“她在潮声堡里找到了这东西。但看在盖亚的份上,我会去与伯爵大人解释清楚。” 尤利尔敲响了海湾伯爵德威特·赫恩的房门。 门前没有守卫,可能伯爵对学派巫师的保护相当方心。他无意打破这种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关系,但巫师们很快就会撤离海湾,伊士曼将由它的神秘支点接管。“林德·普纳巴格先生让我来见你,伯爵大人。” 锁扣弹跳了一下,房门打开一道缝隙。尤利尔察觉到巫术的存在。它与玻璃上的魔咒用处差不多。 德威特·赫恩一个人坐在靠椅上。他看上去的年纪小得令人讶异,甚至不比丹尔菲恩大多少。他的眼睛是灰绿色,里面盛满怀疑和冷漠。一排华贵的黄金纽扣镶嵌在他的披肩上,其下是一身熨帖的纯白制服。这位身具深海血脉的海湾领主的异族特征被细小的装饰隐藏起来,一眼过去尤利尔竟有些眼熟。 “我没见过你。”伯爵当先开口,“你不是巫师。” “我是克洛伊塔外交部的成员。请原谅,伯爵大人,但我确实得到了普纳巴格先生的通行许可。”早已准备好的措辞脱口而出。 “这我知道。否则你根本进不来。高塔使者。”他念出这个词时的口吻似乎有些油腔滑调。“眼下没有举办宴会的条件,我倒要请求你们宽恕我的招待不周呐。说说吧,使者大人,你来找我做什么?” “事关海湾战争。”学徒说。 “是血族与守誓者联盟战争。”伯爵纠正,“我的骑士海湾好端端的,没被那些倒霉事影响。” 真是一模一样,尤利尔心想。总也看不到安宁背后的风险。也许他是故意这么想的,欺骗自己可比接受事实容易多了。“好吧,我还听说有人将其称呼为‘联盟战争’。不管怎么命名,这都是一场发生在伊士曼的神秘之战。克洛伊塔有义务维护自己属国的安定。” “事实上,我们安定得很。” 尤利尔装作没听见。“寂静学派的巫师们是为寻找他们的圣典而来,眼下战火将临,林德·普纳巴格先生已经同意将防卫灯塔镇的工作交给了外交部。他们可能今晚就走。” 伯爵面露意外。他绝不可能料到林德会这么容易说动。一丝犹疑在他年轻的面孔上闪过,但尤利尔知道这位海湾伯爵已经年过三十了。诺克斯的神秘生物犯不着尊重人类的寿命期限。德威特可能以为寂静学派与高塔达成了某种协定,他的反应比学徒想象中更冷静。 “那好吧。”领主开口,“现在我告诉你骑士海湾的现况。反正换成你们来对付那些地狱来的东西了。” 第四百一十一章 熟人 完全一样,他心想,连对自身安危的谨慎小心都是。如果这是王国贵族的共性,那么真正特别的贵族就是丹尔菲恩·兰科斯特。这姑娘哪怕在她的同龄人中也是个另类,只比粗心大意的罗玛强那么一点。德威特·赫恩是个合格的贵族领主,他让学徒想起加文·威金斯。他们长相完全不同,性格也大相径庭,但尤利尔依然能在这位海湾伯爵身上看见四叶公爵之子的影子。 在交谈的最后,他忍不住用『灵视』在梦境中问出了口。没想到海湾领主当即勃然大怒。 “我知道你的过去,使者大人。你来自四叶领,那是我姨妈的领地。可请你记得,这里是骑士海湾,它的领主名为德威特·赫恩,不是加文·威金斯。你在南国的熟识与我无关!这是我应得的领地。伊士曼确实是高塔的从属,但你们没有权力干涉它的政务及律法。” 他一定也忍耐了许久。尤利尔发现海湾伯爵对四叶公爵特蕾西抱有古怪的防卫感,他的问题无疑是在火上浇油。难怪伯爵与加文·威金斯这么相似,也许他们面临的处境是一样的。尤利尔立刻终止了梦境,回到现实。 谈话告一段落后,尤利尔被安排暂住在议事塔的阁楼。这也是海湾领主的要求,他不能允许自己脱离神秘生物的守护。在得知尤利尔已经踏入高环后,他甚至暗示学徒留在伊士曼。正如他说的那样,尤利尔是伊士曼人。在现实中德威特可没有梦境里那么生气,他主动提起与四叶公爵特蕾西·威金斯的关系,她与当地驻守者分开管理凡人和神秘生物种种。倘若不是尤利尔还只是外交部的学徒,恐怕他也会被这位海湾伯爵说动,将驻守者的卫所变更到海湾了——似乎所有伊士曼人都相信,白之使的学徒最终会回到伊士曼驻守属国。好吧,他自己当然也这么想过。 为了维持灯塔镇的稳定,确保德威特·赫恩伯爵的安全是尤利尔必须给出的诚意。但同时他也升起了对那名刺客的好奇心。高环的暗夜精灵,还有白夜骑士和忏悔录,莫非谣言不止是谣言?历史学者称这次海湾动乱为“白夜战争”可一点儿也没错。 他听着门外巫师的走动和交流,走到窗边向下张望。巫师的撤离不可能悄无声息,但好歹也没大张旗鼓。一两只海鸥振翅飞远,冲进茫茫的波涛夜色。恐怕海湾领主会将消息尽快传递到骑士海湾的每一座城镇港口,是我我也会这么做,这意味着刺客多半不会再来了。 不止是对德威特·赫恩,寂静学派撤离海湾足以让恶魔结社挑起纷争的可能大大减小,高塔也颇为受益。守誓者联盟在歌咏之海打得头破血流也影响不到陆地。眼下只要乔伊找到艾肯和罗玛,外交部就可以腾出手来稳定伊士曼动荡的局面。说实话,尤利尔比起海湾战争更关心金雀河洪灾的状况。 堤坝崩溃让六指堡成了历史,连带着大大小小的河边村镇化作了地狱。学徒们在红木林遇到的“钢叉”,他儿子布雷斯,甚至是那偷渡客克莱默都难以再见了。他们中运气好的能活下来,却也永远失去了家园。 与之相比,促使尤利尔回到伊士曼的修道院交易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红之预言将城市一起淹没,连同里面的好人坏人,成人幼童。恶魔,他心想,还有无名者和血族。要是我将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而非一门心思盯着教会,灾难是不是可以被提前阻止?毕竟他了解的未来比预言更多也更清晰…… ……这时尤利尔看见了一个黑影从花园的树丛里钻出来,他身侧是围起花园的高大石墙。拉斯潘,学徒认出来。没想到被他吓唬了一遭,这老盗贼仍没放弃潜入议事塔的打算。怎么回事?尤利尔心想,他不要命了? 而且他们似乎已经得手了。拉斯潘钻进灌木丛,站在树木的阴影下。佩林·灰船紧随其后,学徒没见着在沙滩上的那个盗贼新手。如果不是特意探查,很难发现那儿居然藏着人。尤利尔时刻附加神术以便穿透黑夜,但大多数人不会这么做,他们可没有誓约之卷来恢复魔力。 他有点明白这些盗贼为什么这么胆大了。林德·普纳巴格知道刺客是个高环的暗夜精灵,伯爵畏惧的主体也是他,但盯上这位领主大人的却未必只有一个刺客。高傲的巫师领队不认为凡人有能力潜入议事塔,伯爵的卫队也不一定可靠——德威特·赫恩也是才上任的领主,和丹尔菲恩差不多。不过“贝尔蒂的诺恩”有四叶大公和诺克斯佣兵团的冒险者撑腰,德威特的地位则不那么牢靠。他是女王的儿子,却不是王子。 拉斯潘和他的同伴不是神秘生物,居然还真让他们串通守卫摸进了议事塔来,并且还行窃成功了。巫师没发现?还是忙于撤离而导致了疏忽?尤利尔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并不担心目标有感应。虽然需要保护伯爵而无法追赶,但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把握他们的动向。 …… 拉斯潘边等边用手抓痒,一只小虫在头顶飞舞,佩林·灰船直直地瞪着它。科鲁怎么还不来?难不成他吓跑了?这种情况拉斯潘倒不意外。科鲁在整个偷窃行动中只负责可有可无的“码头大街放哨”,要做的全部工作就是掰指头数数巡逻队来了几次。而拉斯潘和佩林要潜入的则是街道另一端的议事塔,这里有一条工匠留下的密道,完全不用费心攀爬过围墙。 他们也不是要去伯爵领主的房间偷东西。这条密道连接着三个出口,一个是在厨房后的马厩里,另外两个就在他眼前这堵墙的两边。拉斯潘和佩林先从马厩的稻草后爬出来,满身臭气地经过厨房。好在那里的气味并不比他们好上多少,残羹堆积在两只大桶里,任由苍蝇急切地覆盖。他只管往有巫师的地方走,这些人很容易分辨出来——他们穿黑长袍,举止言谈不像个正常人。在巫师面前少有仆人会留心这两个生面孔,而巫师们对当地人更是不屑细瞧。 这一次,没有鱼缸,也没有玻璃。拉斯潘与目标擦身而过,就像往常在街上顺手牵羊那么简单熟练。真正高明的小偷无需故意撞人或声东击西,拉斯潘只要经过他的身侧,对方口袋里或衣襟上的玩意儿便会悄悄落进盗贼的掌心。佩林在掩护拉斯潘回到密道前,还对某个女佣编造自己作为侍从跟随巫师在学派总部的生活经历。虽然拉斯潘认为他不该在学派巫师的眼皮底下废话,但他也清楚佩林不会吐露有关行窃的半点内容。遇到那个古怪的神秘生物是例外。 花园里简直比密道更冷,他说不准这是因为什么。想到接下来要回到码头感受刺骨的海风,拉斯潘就有点打怵。今年的霜之月比往日来得更早,他有点担心锁链会在严寒下断裂。 幸而他的担心没有发生。拉斯潘脚下传来隐约的震动,一截枯枝掉下树。他用力摇动藏在树干里的把手,觉得指头僵硬得要命。 绳子拉起吊门。夜深人静,每一点细微的响动听在拉斯潘耳朵里都好像能直达议事塔的尖顶。他不安地扫视着周围,心里鄙视自己的胆怯。他确实没有过成功潜入的经验,可毕竟也是街头混了十几年的老盗贼了,这点动静还吓不倒他。除了那只该死的鱼缸…… “叔叔!”科鲁可怜地叫声从脚下传来,嗓音尖细得像个女孩。这小子满面惶然地挂在梯子上,拉斯潘原以为震动是因为他在敲门,实际上是他的腰带缠上了一根突出的铁钉,在挣扎时带动了梯子。 佩林·灰船窃窃发笑:“他在荡秋千呢。看来我们是不用担心他的心态问题了。”首次行窃的菜鸟或多或少都会心虚胆怯,这是盗贼必须克服的本能。 但这不是科鲁现在遇到的问题。小白痴。拉斯潘连骂他的心情都没有。他和佩林先后下到密道,路过科鲁时,灰船一脚踢在他胸口,让这孩子得以从钉子上解脱。 “几次?”拉斯潘多此一举地询问。也许这样会让科鲁觉得自己比较重要。 科鲁爬起来。“三……三次。” 他果真没骗我。拉斯潘活动了一下手指。他们潜入议事塔的时间足够巡逻队经过五次,在海湾战争爆发后,夜间的岗哨更为频繁。巫师和十字骑士甚至亲自在小镇巡逻,以确保没有夜莺满街乱窜。今夜却不太寻常。“他们多半不会在意你这样的凡人。”雇主坦言,“我也没别的好人可用。这半部分根本不是难事,对吧?到了船坞你才要小心。” 说得没错,拉斯潘心想。但他嘴上可不是这么回答:“不管难不难,万一失手我可比死还难受。神父布道的说辞有多么温柔仁慈,地牢里的鞭子就有多么痛不欲生。这我可知道。”言下之意不必多说,他的雇主心知肚明。 不过不管疼不疼,反正我没失手。拉斯潘感受到口袋里的钥匙叮当作响,盗贼头子指挥科鲁率先爬上梯子,眼睛紧盯着他的后背。他神游天外。 第四百一十二章 灯塔镇的危机 第一声爆炸是从教堂传来的,尤利尔下意识地抬头,又赶紧伸手遮眼。他视野里一片明亮的火光,眼球酸痛流泪。看来时刻保持着夜视也不全是优势。 “看在诸神的份上!”他低声诅咒。哪怕是事先有过考虑,尤利尔也绝没有想到乔伊居然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这下可有得瞧了。 他先去找巫师林德·普纳巴格,这家伙的房间里不见人影。等他再开门,正撞上脸色铁青的德威特·赫恩伯爵,领主带着两个卫兵站在楼梯口。看来我多半哪儿也去不了了。 “使者大人,我正要找你。”领主语气不善。“能解释一下吗?我知道你的导师就在盖亚教堂。” 即便情况紧急,尤利尔也不禁脱口而出:“林德告诉你的?” “他先行离开了。不。不是撤离灯塔镇,城卫队传来消息:黑巫师袭击了鱼骨巷和侦测站。”领主没正面回答。 教堂就在侦测站附近。尤利尔一下明白乔伊为什么弄出这种声势了。“你要去鱼骨巷吗,伯爵大人?” “我去哪儿干什么?”他没好气地说,“普纳巴格大人建议我到铁龙港乘船离开。对了,命运女巫阁下暂住在黑鲸街道,去那里也行。” “我想不行。”林德·普纳巴格的建议有待观察。尤利尔与他的交易只是口头协定,这种把柄巫师很难会同意写在契约里。这家伙曾为了『忏悔录』指派刺客袭击海伦女士,还与六指堡的无名者有过不清不楚的配合,相信他的人品还不如相信艾科尼·费尔文。 至于去找海伦女士……尤利尔立刻用『灵视』探查了黑鲸街道的情况。感谢盗贼的地图。“女巫阁下曾遭到刺杀,她明显也是黑巫师的重要目标。现在过去恐怕会迎面撞上敌人。”他停顿了片刻,“我们最好在这里等白之使回来,他知道我来这儿了。” 德威特伯爵有些不满:“你的导师在教堂做什么?” “我不知道,伯爵大人,我只是他的学徒。”尤利尔撒谎。虽然彼此都心知肚明他是在搪塞,但也总好过直白的说出无可奉告。林德就会这么做,也许这也是德威特伯爵对于转寻高塔援助不那么抵触的原因。 “议事塔是灯塔镇的标志之一,黑巫师凭什么放过这里?”德威特依然不愿意留下。“在附近找间房子——” “这里有巫师的防御工事。”尤利尔解释,总算让海湾伯爵回到了他的房间里去。“我也会保护你的安全,伯爵大人。”有『灵视』在,这话他说得相当有把握。但海湾伯爵的焦虑并未因此平息,自从他关上门开始,伯爵就在屋子里坐立不安,脸上的恐惧半遮半掩。 这时,第二声爆炸在东方响起,整个小镇都被惊醒。房间里的电灯一阵闪烁,最后熄灭了。“鱼骨巷。”德威特伯爵咬牙切齿地说,“我早该把那藏污纳垢的老鼠窝清理掉。”于是尤利尔猜测那里多半是类似布鲁姆诺特死角巷的地方。 黑暗让人心生畏惧,但学徒的视线却更清晰了。神术的效果使他在门前稍微偏过头,就能看清五码外书桌上的信件内容。这封信的落款是一朵银百合,尤利尔眨了眨眼,才意识到那居然是教会的来信。德威特伯爵与盖亚教会有联系,并且巫师对此毫不知情。 一种陷入深潭的预感包围了他。诸神在上,神秘领域的破事已经够多了,结果事情又牵扯上了伊士曼贵族。自从四叶城事件开始,尤利尔就深刻地认识到了他们这类人有多麻烦。黑巫师袭击灯塔镇,再加上教会和巫师间隐约的问题……恐怕他的计划会再生波折。 不过我也发现了德威特得知乔伊正在教堂的消息渠道,尤利尔尽力往好处想。“点蜡烛。”他吩咐卫兵,“将壁炉也点燃。别开窗。” “照他说的做。”德威特伯爵说。 黑暗被驱逐出房间,然而寂静仍然徘徊不去。尤利尔聆听空旷的走廊,心下怀疑议事塔已经成了空壳。莫非整座塔都由巫师把控,现在他们赶去鱼骨巷和侦测站支援,这里便无人了?“我们有多少卫兵?”他提出疑问。 德威特伯爵的手掌不住摩挲一只空酒杯,他灰绿色的眼珠紧盯着窗外的火光。“卫兵二十几个,只有两名神秘骑士。仆人我也不知道。” 领主侍卫不该只有这么少。尤利尔想起那张通缉令上曾注明刺客原是海湾伯爵的侍卫队长、铁爪城的宫廷骑士,就理解德威特为什么疏于防范了,看来那些侍卫他也信不过。连这一点他都极似加文·威金斯。 “你想让卫兵把守楼梯?”德威特伯爵转过脸。 “卫兵不行,只有神秘生物才能胜任。” 伯爵审视他。“我不能让他们离开我身边,使者大人。” “事实上,我能保证您的安全。人多了反而麻烦。” “就像在四叶城那样?我的表弟加文死了。” “那是意外事故。我们没让袭击者碰他一下。”真正害死加文·威金斯的是他与虎谋皮的疯狂计划,还有乔伊打碎地面导致的坠落。与这些相比,真正终结他生命的那根铁刺也不算什么了。但尤利尔也没再坚持,等会他就会将对我的不信任转嫁到更多卫兵身上了。“你不愿意的话,那就这样等着也没关系,伯爵大人。” 德威特没回应,他默认了当下的处置。议事塔的卫兵只好各司其职,仆人们则多半会四处逃散。无人保护塔楼的情况下,这些人当然不会在里面等死。好歹没人试图来领主的房间搜刮,否则尤利尔不得不将他们也视作袭击者的同党对待。 第三次爆炸是一连串巨响和震动的开端,寂静被打破,街道上出现了一道道黑影。那些要么是大胆的平民,要么是没去参与海湾战争的冒险者。德威特伯爵远离窗户,心事重重地在书桌边坐下。那只酒杯还牢牢攥在他的掌心。尤利尔瞥了一眼房间角落里的座钟,它玫瑰藤般的指针移向整点。 他靠近书桌。此刻仿佛霜叶堡书房的情景重临,总管修诺和门外的死人刺客,不情愿的守卫骑士严阵以待。尤利尔非得保证海湾领主的安全不可,但他暗自希望德威特伯爵不是加文和修诺那种人。 德威特·赫恩的第一反应却是将蜡烛吹灭。“怎么?” “有人在门外。”尤利尔边回答边接近书桌,“一个人。”好在他还是活人。 “去看看,克里夫勒。”伯爵吩咐。 骑士遵照命令,提着剑去开门。而就在这时,另一名骑士也靠近领主,警惕地拔剑防御…… ……尤利尔从口袋里抽出黄金剑,一击砍在他维持平衡的那只手上,力量迫使他丢掉了匕首。武器落地,变作一蓬轻烟。骑士愤怒地嘶嚎一声,整个人扑向窗户。惊变让房间中的另两人呆在原地,尤其是那名卫兵。同样的错误我可不会犯两次。学徒一松手,黄金之剑变作细小的神文,飞舞着捆上骑士的四肢,把这家伙扯倒在地毯上。更多黑色烟雾在他接触神文锁链的皮肤上升起,好像他是篝火里一堆潮湿的木柴。尖叫吓得门前的骑士不敢动弹。 伯爵吃了一惊。“这是什么?” “黑巫术。”尤利尔回答,“操纵者就在不远。” “我问的是你。”亚人伯爵瞧的是尤利尔手上的神术。“你是神职者?” 学徒猝不及防:“呃,确实是……”莫非他在了解我的背景时没注意到? “我算知道为什么林德·普纳巴格会走得这么痛快了。”伯爵似乎误会了什么。他转头看着门前的骑士,“给我把门打开。总管大人,你聋了吗?” “开门?现在?大人——” “管他门外是什么!打开门一剑砍过去,否则下一个躺地上的就是你。快开门。” 这名骑士名为克里夫勒,据德威特伯爵的称呼来看,他似乎还是骑士海湾的官员。他此刻的表现却与名头不符,由于用力过度,开门时他甚至扯下了把手。尤利尔不意外地冷眼旁观这一幕。 门后无人,地板上只有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克里夫勒抽了一口气,他的胡子簌簌抖动,活像里面困着只老鼠。畏惧和汗水一同在他脸上流淌。“那……那东西跑了。大人。” “晚了一步。”德威特一锤桌子。他满面阴沉,目光凶恶。“你有办法救他吗,使者大人?” “黑巫术不是靠空气传递的,伯爵大人。要是黑巫师能将卫兵无声无息地变成死士,他恐怕乐意对你下手。”尤利尔解释。地毯上的骑士安静下来,学徒收起神术锁链。“他还活着。” 克里夫勒后怕地关上门。“活着?活着就好。” 海湾伯爵狠狠瞪他一眼,“没你说话的份!胆小鬼。” 这句话我真是听了太多次,尤利尔心想。“却也和死人差不多了。黑巫术烤熟了他的脑子,但身体还在呼吸。不过黑巫师被逼走了,我们很安全。” 第四百一十三章 『绝对指令』 “在那见鬼的黑巫师死掉前我都不觉得安全。”德威特伯爵表示。“你最好解决他。” “好吧。那如你所愿,伯爵大人。” 尤利尔不需要拿出誓约之卷。他在空中握住金色的神文环带,轻轻甩动。『庇护所』便从无倒有地显现在那中了巫术的活死人骑士身上,他果然又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德威特伯爵低咒了一句,凡人恐怕想不到这东西还能装死。 “我没见过这种黑巫术。”作为女王之子,宫廷学者们肯定教导过德威特不少神秘知识,起码比尤利尔要多。他的话听上去更比丹尔菲恩可靠。“这样可以杀死操纵它的黑巫师吗?” “最多能损耗他的力量。黑巫师不是死灵法师,他们的魔法不像亡灵那样总是与灵魂相关。”这也不是个高级傀儡。说来有趣,这些东西其实是那黑巫师亲口告诉他的。尤利尔给房间施加了神术保护,但地毯上的活死人骑士仍跳起来给了他先前的同伴一刀,于是黑巫师在临死前得意地炫耀了自己的计谋。可惜那只是一个未来的梦。“我只是防止他伤人。” 尤利尔靠近挣扎的卫兵,这倒霉的家伙用盔甲和靴子不住拍打地面。他一手按住对方的肩膀,另一只手将神术匕首逼近那根脆弱的喉咙。女神慈悲。现在活在你身体里的不是任何人。“我想这里没人救得了他。” 德威特伯爵哼了一声,“你用不着解释。” 尤利尔杀了他。 黑巫师的傀儡彻底静止了。这个巫术只能作用于活人身上,却好像比死灵法术更加禁忌。一种异样的神秘透过心脏的最后一次搏动传递到魔力环境中,尤利尔集中精力,他的恶魔火种不负期望地捕捉到了它。 箴言骑士似乎是盖亚神职的一种,却在教典中半点没有提及。誓约之卷上也只有尤利尔的转职契约和使用时临时浮现的神文语录。但经过了长时间的摸索,他已经得到了这个神秘职业的某些特质:不管什么魔法,只要被他碰到了神秘正体,就会展现出自己的“说明”。 “身为傀儡,心如铁石。” 在回转到六指堡前,『圣言唤起』能让他掌握同样的魔法,但尤利尔没法借此让傀儡挣脱束缚,不过现在嘛…… “被邪恶伤害者,必以邪恶报复。” 『绝对指令』 魔力的倾泻让学徒吃了一惊,好在有誓约之卷的帮助,这个初次登场的高环魔法总算完成了。神秘在法则的制衡下转化为无形的丝线,沿着尸体上留下的痕迹一路溯回。哪怕是算上未来梦境的经历,尤利尔也是首次体验黑巫术的施展过程。他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某种不受物质影响的微粒,在一种迥异于现实空间的位面里飘荡。 『绝对指令』是『圣言唤起』的上位魔法,效果和神秘度都远超最初。尤利尔甚至可以依靠“说明”反向操纵施法者,但却限制了目标的神秘度需要在他之下。在大部分时候,这几乎算不上缺点。他低头瞧了瞧掌心,看到一根细微的黑色线条从正中萌芽,笔直向上,另一端探入虚无。 不。他察觉到,不是虚无。魔法在震颤,热量经由丝线传递,尤利尔本想掌控,但却根本无法做到。不用想,这玩意另一端连着的恐怕是那黑巫师的脑子,眼下它可能比灶台上煮了三小时的豆子糊还烂熟。学徒有点犯恶心。他一挥黄金之剑,细丝线当中截断,化为黑烟钻入了壁炉。 他的掌心发烫。这是什么?尤利尔只好又借助圣言唤起用冰块降温,短短几秒钟,寒冰便成了融水。 德威特伯爵一直注视着尤利尔的动作。“黑巫术的代价。”他的表情相当困惑,“使者大人,究竟是你会黑巫术呢,还是受到了对方的影响?” “我对黑巫术略有了解。”尤利尔含糊地回答。乔伊往日里甚至用黑巫术通讯,也没见有人说什么,想必他的学徒稍有涉及也很正常。誓约之卷与『忏悔录』有关联,巫师还没撤离灯塔镇,这时候还是少提为妙。 说起学派巫师,也不知道林德会借助这次袭击弄出什么借口来搪塞。在夏妮亚·拉文纳斯这位法则巫师眼里,不论是观望还是插手,当下寂静学派留在伊士曼实在是有太多理由。 “那现在他的主人……?” “被我宰了。”这么快就将卫兵易主了,大人?不管怎么说,尤利尔的保证也在这时体现出了效力。“您很安全,伯爵大人。” 海湾领主将杯子放下。“这多半不是议事塔里的最后一名刺客。”他提醒道。似乎还想拿捏态度。 尤利尔瞥了一眼窗外。 “不。他就是最后一个。” 施加了巫术的玻璃哗的一声粉碎,白之使踩着破片钻进了书房。他两手空空,僵硬的表情下仍流露出怒火。他扫了德威特伯爵一眼,恐惧好像光环一般辐射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海湾领主吐气成雾,胸膛不住鼓动。他的侍卫也面露惊惧,仿佛要转身逃跑。 “教堂怎么回事?”尤利尔打破了凝固的气氛。 白之使一句话也没说,他很大幅度地挥动了一下手臂,整面墙哗啦一下,骨断筋折似的散了架,石头全跌下了塔外。寒风熄灭壁炉。瞧他这模样,恐怕局势比想象中更严重。 冰雪走道从使者脚下蔓延至两条街道外的公园,如同空中悬梯。他示意他们离开这里。尤利尔探头一望,下方的花园街道全被一层浓雾覆盖,范围直囊括到码头。“是巫术?” “魔法。”使者告诉他,“无名者的魔法。这是雾星结社的反击。” 这个大名鼎鼎的秘密结社似乎有很多名字……滑稽的说法。“雾里有什么?” “傀儡。我在圣卡洛斯见过很多。他们借助雾气隐藏,不过海岸边风也很大,一会儿就干净了。” “那些傀儡是活人。” 乔伊点点头,但他的动作和说的话没什么联系。“不比死人强。我们去黑鲸街道。”结果他指的是铁龙港方向。不过这些细节暂时来不及分辨。 德威特伯爵似乎想说什么,他看起来刚从惊惧中回过神。使者没理会他的欲言又止,定定地凝视着东方。尖锐的危机感笼罩在所有人心头,他们整齐划一地望向学徒身后。发生什么了?他忽然感应到燃烧的魔力。 但尤利尔尚未回头,就被导师一脚踹下了议事塔。阶梯变作滑道,随之而来的是失重、转折和没有终点的加速。他头晕目眩,喘不过气。寒冰不停吸走他后背的热量,学徒伸手去抓,但根本握不住。他的脑袋撞在一侧光滑的栏杆上,耳朵嗡嗡作响。再这样下去他可能会在落地时摔断脖子。乔伊干嘛要把火发在我身上? 白天被园丁精心打理过的柔软草地接住了尤利尔。他跪在地上压抑恶心,着地的膝盖和手肘一阵疼痛。忽然间,断裂的爆鸣在身后炸响,尤利尔下意识翻身坐倒在草地上。他起抬头,看见议事塔顶端的一个房间喷出火舌。明亮的光线让迫使学徒闭上眼睛,只听见轰鸣和震响。他解除神术再看,塔尖和阳台组件接连下坠,整座塔楼仿佛一根劣质火柴在热量的侵袭中逐渐剥落。 尤利尔张着嘴,惊得说不出话来。有人攻击了塔楼?还瞄准了海湾领主的房间。滑道的上半截与议事塔的阁楼一同掉落,后半截的出口还在学徒不远处,却没人再下来。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之矛掠过夜空击中了石塔。火焰和雷光一同迸射,爆炸声短暂急促,隆隆的雷鸣却在小镇回荡不绝。灯塔镇的地标之一在强击下坍塌,雄伟的建筑顷刻变为低矮的废墟。一大块石板从天而降,插在尤利尔左手边的栎树上。学徒赶紧爬起来。想必先前乔伊和德威特伯爵正是看到了这道魔法闪电。他们人呢?他觉得自己的脑袋仍不清醒,世界旋转个没完。 但火焰突然熄灭。神秘在残塔间激荡,夜空中稍纵即逝的又一道闪光刹那间照亮乔伊穿过巨石和瓦砾倾泻而成的雨幕的身影,随即徒劳地飞向了海滩。 等视野彻底恢复,白之使已经出现在眼前。尤利尔却被吓了一跳。使者一手抓着一个人,猛一看好像一棵树上吊了两具尸体。“他们都活着?” “震动。”乔伊回答。他松开手,尤利尔帮忙扶起德威特伯爵,他的额头淌下一缕鲜血。好在除此之外,他们看起来没有致命伤。“昏过去了。” “教堂怎么回事?”老实说,乔伊弄出的动静才是今夜混乱的开端,学派巫师与黑巫师之间的交锋在最初是悄无声息的。“林德·普纳巴格已经答应撤离灯塔镇了,结果黑巫师……” “寂静学派是水银领主的领地,她在里面有夜莺。普纳巴格刚宣布撤出小镇,黑巫师就发动了袭击,非要将他们拖下水不可。”乔伊向他伸手。 第四百一十四章 看看剧本 “是林德·普纳巴格。寂静学派的巫师大人。”南娜说,“他在外面。” “好孩子,让他进来吧。”寂静学派总不会堕落到与恶魔为伍,海伦心想。林德算是学派巫师中的佼佼者,比大多数人都有能力。今夜的袭击中,寂静学派的巫师起到的作用还不如城卫队的凡人岗哨,海湾伯爵将侦测站交到他们手里真是自塞耳目。 “他浑身是血呢,阁下,他会弄脏您的地毯。” “我们很快就不需要地毯了。”海伦意有所指地回答。“让他进来,我和罗奈德叔叔会欢迎他的。有议事塔的消息吗?”议事塔是仅次于侦测站的目标,她刚刚目睹后者由巫师组成的防线在恶魔的袭击下一触即溃。另一处暴乱的起点鱼骨巷反而撑到了巡逻队的支援,赶来的教会十字骑士和苦修士像一把尖刀扎进无名者的部队,将这群乌合之众搅得粉碎。 林德·普纳巴格原本是在议事塔掌控战局,顺便保护海湾伯爵不受多尔顿的刺杀。现在暗夜精灵没准已经找到了罗玛,才没工夫搭理这个凡人。巫师领队要应付的敌人是恶魔和黑巫师了,海伦不敢擅自碰触这些明显插足进海湾战争局势之人的命运,她不知道巫师们到底损失了多少人。也许伯爵已经死了,巫师们正要撤离小镇。我要怎么做?将问题丢给雄狮罗奈德是个办法,但完全称不上明智。他会宁愿听我的。 “没有。”女仆手边就放着一盆三色堇,眼下它含苞欲放,但没有一点吐露情报的迹象。好消息犹如馥郁的花香,可以给潮湿的房间带来清爽。海伦捻了捻发梢,她开始想念家里的浴室了。 林德·普纳巴格迈着僵硬的步伐走进门。在看见南娜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脚步,有种谨慎的神色在他面孔上瞬息掠过。 房间里的摆设比在潮声堡更华贵舒适,灯塔镇里有大量的凡人贵族希望讨好克洛伊塔的空境使者。这些人带来珠宝、香料和名贵的绫罗绸缎,以低廉的价格出售神秘相关的物品,而且他们谄媚的对象从来都是海伦而非罗奈德,好像女巫在除去神秘的力量后仍是个会对一些派不上用场的小玩意动心的年轻贵夫人。凡人的想法真奇特。他们知道我的年纪足以当他们的祖宗吗? “你来寻求庇护,巫师?”罗奈德率先开口。他一张嘴露出雪亮的獠牙。 “黑巫师背后是恶魔结社,两位阁下很清楚这点。”林德也不拿什么礼貌用语做开场白了,学派巫师的损失一定很让他心痛。“寂静学派要求秩序的神秘支点统一战线以对抗敌人。所以我不是来寻求保护的,两位阁下,但我要求的也不是你们的援手。” …… “教堂是陷阱。”听见这话,尤利尔的动作一顿。使者接过『忏悔录』,仿佛没有发现他的异常。“等在里面的都是十字骑士和苦修士。神职者联手重置了神术基盘,你只要一进去就会被发现。以你先前的神秘度来看,他们肯定可以抓住你第二次。” “是艾科尼·费尔文。他知道我们一定会去找艾肯。”尤利尔苦涩地说。“后院什么情况?” “我没来得及看。除此之外,罗玛也不在。”乔伊展开书页,“她的未来与红之预言牵扯,现在要么是在海湾战争附近,要么就是在无名者手里。” “海伦女士那边……?” 使者瞧他一眼。“不清楚。我们正要过去。你可以先看看,这样能节省时间。”他忽然转过身,“还有结社成员的位置和你目标的下落。” “罗玛怎么办?”尤利尔绝没有想到导师会把问题一股脑儿丢给他。算了,反正『灵视』的作用就是在这时候。 “我没有时间找她。” 但我却有得是时间。尤利尔闭上眼睛,梦境在眨眼间向他呈现出未来。这是属于恶魔的天赋,回归现实时他迷茫地想,我用它来找到自己的同类,然后杀死他们。 威特克·夏佐告诉他,无星之夜里无名者视彼此为兄弟姐妹,连水银领主拉梅塔那样的恐怖分子也不例外——说到底,她做的一切都是在破坏神秘支点建立起来的秩序,而这秩序自从黎明之战后就在不断地伤害她的家人。矛盾与仇恨是横亘在神秘领域与无名者间一根无法消化的刺。真不知道下次见面时,黑骑士是否还会对我手下留情。 “乔伊。”他开口,“没有罗玛的下落。但我找到其他人了。” “女巫呢?” “雄狮阁下正与她在一起。黑鲸街道目前确实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们把德威特伯爵送到那里,以完成约定。” “你去送。”使者立刻说,“我去找结社成员。” 如果是在窥视未来之前,尤利尔肯定没有意见。他要是接着在灯塔镇找艾肯和罗玛那多半是发疯了。“不。这次不行。”学徒拒绝了,但却出于另外的原因。他忽然劈手夺下『忏悔录』,使者一时措手不及,皱起眉头。“这东西没有恢复魔力的特性。它缺了一页,并不完整。” “那一页就在拉梅塔手上。”持有忏悔录的人能够察觉到彼此。 “你认为她会乖乖还给你吗?”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你想象不到的结果。“林德·普纳巴格。他变成黑巫术的傀儡,背叛契约将守誓者联盟‘黑心号’战船的炼金核心献给了恶魔。”尤利尔的目光扫过昏迷不醒的德威特伯爵,“你和雄狮阁下阻止了无名者引爆炼金核心,只有铁龙港和几条街在战斗中被摧毁。” “但拉梅塔的阴谋成功了,她使寂静学派与黑巫师之间的仇恨达到了顶峰。这么一来,夏妮亚·拉文纳斯阁下带着寂静学派的援军赶来东海岸,教会也加派人手。我根本没机会去找人。骑士海湾将彻底陷入战火中。” “我应该会阻止她来这里。” “你做不到。拉梅塔有帮手,你受了伤,雄狮阁下也是。海伦女士认为停留在战场非常不明智,决定撤离东方,回到铁爪城的白塔。”尤利尔其实没敢说实话,当时外交部的处境要更糟糕。血红的梦境如影随形,好像在嘲笑他们的挣扎。“‘神秘度落差’,是这么说吧?你从圣卡洛斯回来后就很不对劲。” 白之使沉默下来。 尤利尔叹了口气,“我真希望你能坦诚一点,乔伊,尤其是在面临困局的时候。除掉恶首确实最高效,但你不能每次都用同一种方式。是的,我看到了很多个未来。第二次你赶在黑巫术解除契约前杀了林德,恶魔无法夺取炼金核心,但拉文纳斯阁下拒绝履行契约,整个伊士曼都倒向寂静学派一边——他们毕竟是盖亚的信徒……你觉得这就可以了?见鬼,这算哪门子的好结局?你是伊士曼的巡察使者,还几乎为那些白痴死在六指堡!莫非你要我承认我的老乡们都是些忘恩负义的人?不。我不会选这条路。”我的祖国将我的导师视作敌人?听起来就相当有趣。 乔伊冷冷地瞪着他。“你的好结局标准跟我无关。” “在我这里可不是这样。”尤利尔坚持,“未来有无数的可能。只要选择正确的方向,预言就能完美的终结。”未来梦境中都能实现,现实为什么不能?尤利尔不担心。 乔伊没有『灵视』,他不可能理解这种感受。因此我必须说服他,这并不困难,尤利尔心想,我已经做到过一次了。 白之使打量着他,好像即将要让他的自我安慰变为全然的妄想。尤利尔突然从他毫无表情的面孔上看到了一架天平:一端是对自身力量的绝对信任,一端却是命运,指针在两者之间摇摆……我可以改写命运。如果能让乔伊回心转意,那他这么承认也没什么。『灵视』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事情比他想象的顺利,简直让他有点不适应了。使者确实有些不对劲,尤利尔暂时想不通他的变化。“美好的结局不是靠正确的事堆砌起来的。”年轻人说,“改写命运也不是件容易事。谁都一样。不过你的女神会保佑勇者,那不妨一试。现在外交部的使者交给你指挥。” “给……给我指挥?” “这不就是你要的么?” 尤利尔怀疑乔伊是故意的。这是神秘领域的战争,不是对付一个连空境都没有的死灵法师。哪怕他在梦境中获得了很多情报信息,但就算准备再充分的测验,真正上考场前他还觉得打怵呢,何况是这样一场战争。“可……根本不是那回事!” “我没有地图。你是第一次这么干吗?你还在四叶城?少给我废话。” 导师没有再照顾他的个人意愿。一匹受惊的坐骑奔过身边,他顺手抓住缰绳,接着命令尤利尔把德威特伯爵和他的卫兵牢牢捆在马背上。他是决计不会带着他们飞走的。 “多么别开生面的实习经历。”尤利尔紧张地说:“我们去黑鲸街道。” 第四百一十五章 结束混乱的步骤 “你既然别无所求,那我很乐意给你提供一处躲避战乱的屋檐。”罗奈德说。连海伦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真没听懂还是假装这副做派。 巫师踏前一步,脸上的神情即便在浑身浴血的衬托下仍显尖刻。汗水淌下他粗壮的眉骨。“我已经与高塔使者达成了契约。眼下巫师们需要的是克洛伊塔的援助。” “什么见鬼的契约?”罗奈德恼火地反驳。“我可没给过那女人什么承诺!” “我知道这件事。”海伦没来得及阻止雄狮开口。在巫师林德进入房间的刹那,她眼看着闪电击中了议事塔,一道冰雪的长梯在海雾中直蔓延至建筑群包围的冬日花园。想必这与白之使有关。得到统领安然无恙的消息后,海伦悬在半空的心放下了一多半。罗奈德·扎克利告诉她尤利尔和导师同行,而他先前确实是在银顶城与罗玛分开的。莫非他们找到了小狮子?她站起身,“你想让我们怎么援助?” 林德没注意到他们口径不一,他眉头紧锁,身体不住颤抖。是因为伤势还是忧惧?据海伦所知,林德是个典型的学派巫师,而学派巫师向来对自己的身份抱有怪异的优越感。女巫注意到他的目光扫过一旁盯着三色堇发呆的女仆,自己又上前一步。“教会……”林德正待开口,突然房门大开。巫师吃了一惊,险些没能站稳。 …… 尤利尔撞开门的肩膀隐隐作痛,但他已经能忽略这点小阻碍。他手里的神文之剑变成锁链,游蛇般缠上巫师的四肢。林德猝不及防,居然被一击制伏,向前摔在地上。他的神态由惊讶转向恼怒,“尤利尔!你忘了契约?” “请放松,普纳巴格先生。你现在安全了。”学徒一刀扎进他的后背,一阵黑烟在神文的缝隙间冒出来,这名学派巫师尖叫一声,但看起来还有救。尤利尔用手指捏碎玻璃开口,将圣水魔药倒在他的伤口上。 “黑巫术。”女巫一眼就看出来。 尤利尔等巫师的伤口止血后才站起来,歉意地解释:“这个……他被操纵的时间还短,再晚恐怕就没救了。刚刚我来不及说明。” 雄狮收起爪子,咕哝道:“你可真粗暴,阿德拉,我差点就打算让你脑袋搬家了。”他完全忽略了林德曾脱口出尤利尔的名字,但好歹还记得脸。 相比之下,海伦女士的反应就温和得多。她挥挥手,衣架后跳出一个矮小的女孩,她穿着女仆装束,动作却像微光森林里的绿精灵一样敏捷。要是闯进来的是刺客,她多半会直扑下架子,出其不意地将来人按倒在地。尤利尔竟没注意到她。我在梦境里也没见过!莫非是林德在我们赶来前就杀了她? 但女孩对他的梦境全无了解。她正瞪大眼睛,以极端吃惊的神情望着他。 “是『弄臣』?”女巫问。 尤利尔没想到她了解:“是的,海伦阁下。” “这孩子也曾忍受着同等痛苦,她叫南娜。你的导师呢?” “在楼下。我想神术应付这种情况会比较高效。”这算是胡扯。“我们还带回了海湾伯爵。”尤利尔说,他一扭头就看见乔伊空着手走上楼梯。后者绕过地毯上的巫师,走到房间中央。 “在下面。你去处理他们,我来对付这个。”使者吩咐。“有问题等他回来再说。”这话是给雄狮阁下和海伦女士的。 尤利尔只好折下去给德威特伯爵和他的卫兵“松绑”。黑鲸街道是贵族群聚的住宅区,门庭宽敞,但乔伊居然把坐骑牵进了公寓,缰绳顺手系在楼梯扶杆上。使者显然将这栋别墅的优势利用在了奇特的地方。学徒将凡人伯爵沉重的身体搬下马,那个名为南娜的女孩来搭手。她冲他微笑,面颊却有点苍白。尤利尔表示感谢,她也不说话。海伦女士说南娜也曾是傀儡,于是他询问她身体状况如何。 “我很强壮。”她边说边抬起了克里夫勒,这位骑士官员还穿着一身齐全的钢铁铠甲,在南娜手上却轻盈得仿佛是贵夫人的丝绸长裙。 “不,我是问……你有没有受伤?或者哪儿不太舒服?”尤利尔不敢确认海伦女士是否会像乔伊一样不携带治疗魔药,但雄狮罗奈德肯定不记得,他连我的名字都没记住。 “快好了。” 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让他摸不着头脑。是我吓到她了?但这女孩看起来似乎是海伦女士的护卫。尤利尔最后还是交给她魔药:“可以用它处理伤口。会有点疼,但好得更快。”反正这玩意他随身携带了许多,乔伊似乎打劫了铁爪城的教堂。眼下他受的伤几乎全好了,制造圣水魔药的神术也信手拈来,但练习的过程仍旧是一段不堪回想的记忆。 南娜站在沙发旁边,不知所措的模样令人心生怜悯。尤利尔不由得多问了一句:“谁伤害了你,南娜小姐?” 古怪的是,女孩对他鞠了一躬,但什么也没说,转身跑进阴影里。 等他回到楼上,林德已经被翻过来了。使者一脚踩在巫师的胸口,回头对尤利尔说:“他把炼金核心交给拉梅塔了。” “没错,但他还用火种签订契约,发誓要将炼金核心送回铁爪城。只要林德活着——意识清醒的那种,拉梅塔就没法引爆它。”尤利尔赶紧把导师拉下来。“你没杀他吧?” “我们只是让他说实话。”海伦·多萝西娅告诉学徒,“别担心,统领大人很有分寸。”这多半是恭维。不过尤利尔事先嘱咐过,就算雄狮阁下想杀林德,乔伊也会阻止。 “拉梅塔故意放他回来?”使者问。 “他是逃出来的。”尤利尔瞥一眼地毯上倒霉的巫师,他大汗淋漓,满脸劫后余生却又入虎穴的焦急。“用炼金核心换取的逃生机会。” “他还挺会做生意。”雄狮评论。 “没人想死。”白之使认为这是句废话。他继续问:“接下来怎么办?” 这么直接?尤利尔硬着头皮,迎上两位空境阁下好奇的目光:“我建议雄狮阁下看管林德·普纳巴格先生和德威特伯爵,他们的生命安全需要保障。有个高环的精灵刺客盯上了他,外面又这么混乱。”乔伊一定跟海伦女士和雄狮说了什么,他们居然都没打断他。“水银领主和她的爪牙都在铁龙港,你和海伦女士能够破坏他们的准备。” 雄狮没意见,他打了个哈欠。反倒是命运女巫提出异议:“罗玛呢?我们得尽快找到她。灯塔镇很不安全。” 我要怎么告诉她罗玛多半落在了恶魔手上?尤利尔更不乐意用红之预言和海湾战争的猜测做借口。在无名者手上她还有活命的机会,在歌咏之海的战场上可就不一定了。“罗玛她……” “……很会躲藏。”海伦女士接道,“所以我最好留在这里。一定要说的话,我擅长打阵地战。让罗奈德叔叔一同去往铁龙港吧,不管恶魔有什么布置,都不可能拦住他们。到时候他还能顺便找到小罗玛。” 她认为罗玛可能就在小镇。尤利尔明白,雄狮阁下有办法找到她的踪迹。但海伦女士八成不清楚,正是雄狮罗奈德·扎克利后来遗憾应该让她到铁龙港去的。 “我会去找她。”使者断然拒绝。 命运女巫拧紧眉头,却没再反对。她似乎在思考统领为什么这么安排。尤利尔松了口气。这时南娜走上楼梯,向主人们汇报德威特伯爵已经醒了。 雄狮阁下用爪子尖勾起巫师的袍子后颈,这自负的家伙却一动也不敢动。南娜本来伸出手,现下慌忙收回去,急急地转身带路。尤利尔觉得她在极力克制恐惧,但他没理由在“命运女巫”阁下面前停下来追问她的侍女。铁龙港危在旦夕,他在未来中也没看到与南娜相关的情景。有雄狮阁下的保护,她留在这里很安全……学徒有点不那么肯定了。 他不知道乔伊什么时候注意到了他的迟疑。导师拉开窗户前吩咐:“带上你的女孩一起,女巫。省得雄狮不务正业。” 海伦女士从斗篷下轻轻扫了他一眼。“我想罗奈德叔叔更关心怎么把马从大厅里弄出去。它一见他就会跑。” 罗玛也不得坐骑的喜爱,尤利尔每次让她坐稳都费一番功夫。现在她还有机会与他一同骑行吗?他无法回答。索伦与她在一起,尤利尔告诉自己,别太担心。你必须往好处想。她一定活着,艾肯也一样。 黑鲸街道的浓雾已经散去,城镇遍地火光,一队骑士冲过十字路口,追捕某个仓皇逃窜的恶魔。他看上去几乎与尤利尔在卡玛瑞娅遇到的牙医霍普·奥卡姆差不多,总之无法让人联想到狰狞可怖的地狱生物。海伦女士站在半空,她手指一动,奔逃的恶魔立即身首异处。这是个在城镇里肆意妄为的匪徒,尤利尔将感同身受的同情从他身上抽离。这是拉梅塔的手下。 他轻易摆脱了怯懦的情绪,就像他在梦境里不断重复的战斗那样。尤利尔抓住屋檐,翻身跃上房顶。乔伊一剑弹飞下方射来的流矢,黑夜使破碎之月在他的铠甲上闪光。学徒看见,他肩头血红的七芒星犹如一面旗帜。 第四百一十六章 盗贼的追求 封锁期间,码头的路灯在夜里不亮,这大大为盗贼的行动提供了方便。拉斯潘让佩林走在最前,自己负责处理留下的痕迹,将科鲁这笨手笨脚的小白痴夹在当中。这似乎是唯一一个保证没人掉队的办法。 盗贼们的计划迄今为止都进行得相当顺利,拉斯潘几乎忘了雇主强调的风险和关卡了。他从议事塔的巫师手里偷得钥匙,一路借助密道跨越障碍,平安无事的过程让他准备的大部分风险应对措施都没能派上用场。照理说这是好运气、好兆头,但拉斯潘仍然记得那只打碎的鱼缸,以及悬挂着达德尔的尸体的绞架。我的老朋友。假如科鲁身上有半点达德尔的影子,他也不会这么做。 铁龙港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这些海上马车安静地抛锚在夜色下,只有一两艘渔船被绳子系住,于波浪中起伏飘荡。佩林·灰船率先甩出钩爪。在跟拉斯潘搭档盗窃前,他曾是个在船上跑腿的小伙计。后来他生活的船在歌咏之海遭遇了海盗,整艘船上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活下来——海盗收编了他们。有传言说佩林杀了他先前的船长,因此才得到一个海盗头子的青睐。那人原本是个落魄骑士。拉斯潘也不知道内情,总之当他重新回到灯塔镇后,他告诉人们他叫佩林·灰船。 钩子扒紧一条中型帆船的破烂船舷,佩林用力扯了扯,以确保其坚固,随后轻捷地蹬上船壁,湿滑的海藻和贝类没造成任何阻碍,他隐没在他们头顶的阴影里。绳子在微风中晃动起来,科鲁惊惶的目光正随着它摇摆。再过几分钟,他就会下决心宁愿跳进海里也不往上爬了。拉斯潘心想。幸亏他挑了这艘商船,捕鲸船和远航的舰队都在侧舷外安装刷子,盗贼们只能在光线熄灭的短暂间隔中爬到顶端。那是唯有灵巧的神秘生物才做得到的事情。 一阵细微的铃声穿透夜幕。佩林已经爬到了船上。科鲁在寒风中发抖,但老盗贼不会因此放过他。“我可以待在下面放哨。” 是掉头逃跑吧。密道里,科鲁尚且有胆子能在夜晚的灯塔镇停留,没了石壁和台阶的掩护,他就是朵风吹草动就能惊飞的蒲公英。“你呆在这儿,很快就会有守卫发现你。他们不是巡逻队的骑士,而是专门负责码头的人。” “不!叔叔,我会摔下来的。”他嗓音尖尖地说。 “我不会让你掉下来。快爬。”哼,你掉下来会砸到我。 科鲁爬上去。 等到又一声铃响,拉斯潘以一个老盗贼的矫健身手攀上绳索,浑身因寒意而起鸡皮疙瘩。他不愿意承认这是因为恐惧。佩林·灰船踢开科鲁,到他身后收绳索。诸神保佑,巡逻队似乎有别的事情要忙,雇主的消息很可靠,他们的潜入就像在议事塔一样顺利。桅杆在甲板上投下错综的阴影,踏板就在脚下,散发出腐朽和潮湿的刺鼻气味。 拉斯潘保持静默,望着帆船对面的海上货仓——那是铁龙港的浮动平台,几天前有水手在附近打捞沉没的炼金战船“黑心号”。吸血鬼在铁龙港里悍然袭击了守誓者联盟的先锋,后者在炮火下四分五裂,沉入了海底。没人敢在舰队的炮口下抢救掉进海里的联盟士兵,除非当时灯塔镇有空境。不巧的是,最近的空境阁下是克洛伊塔的“命运女巫”,她正住在潮声堡。 寂静学派的巫师也许能救上一两个幸运儿,但他们没这么做。拉斯潘不知道这些学派巫师是否从那时起就在觊觎这艘炼金战舰了,但他相信任何人都无法拒绝诱惑——炼金产品在整个宾尼亚艾欧风靡,守誓者联盟正是靠它们赚取了数之不尽的庞大财富。他的雇主希望能在巫师的蛋糕上刮下点边角料来,因为这似乎要比参与海湾战争风险更低。 最起码,雇主不会损失人手。拉斯潘站在船舷上。他当然不会一纸契约给自己找了个主子,一旦事不可为,盗贼会比佣兵更没信用。他对这点还是挺有信心的。“东西呢?” 佩林·灰船从口袋里抖出几张指头大的小纸条。科鲁伸手去接,但拉斯潘正好跳下来碰到他,于是科鲁不出意外地失了手。老盗贼捡起纸片,其中有一张沾了点海水。“不劳少爷您动手。”他没好气地说。 “这是什么?”菜鸟红着脸问。 “我们多带的眼睛。”灰船说。 “魔法。”拉斯潘告诉他。这孩子完全将我视作长辈。“魔法有很多种,以不同的方式实现。某些需要话语,某些则用纸笔。”更多是用剑和身体。神秘生物和他们的火种,妈的,我本来也有机会成为神秘者。“这就是神秘物品,人造出来的,给我们这些凡人一点小方便的同时赚取金子。好在这些是契约的一部分……” “……它们完全免费。”佩林边说边把纸条贴在一只眼睛的眼皮上。 科鲁好奇地盯着他,但由于对方的态度问题,他忍住没有问出口。拉斯潘直接问:“你看见什么了?”他得检验一下这些魔法的质量。 “天亮了。” 一切正常。拉斯潘也贴上纸条。这玩意背面可没有黏胶,但它就是能粘得很牢。视野明亮起来,或者说,一半亮一半暗。毕竟雇主只给他们每人准备了一张纸。拉斯潘本来打算一个人来,但潜入议事塔的部分让他有点压力。“还是你先来。”他对搭档说。 钩子再次飞起,攀抓在船坞伸出的一角。这艘中型帆船不过是平台,让盗贼们能更轻松地进入船舱。想也知道,巫师们的防盗措施肯定与凡人不同。 “还要爬?”科鲁惊骇地问。 “有魔法协助,你会更容易。”就快来了,拉斯潘心想。等我拿到那笔钱,神秘领域便也触手可及。他也不用去管雇主怎么样了。巫师肯定会搜查失窃零件的下落,而炼金产物即便价值连城,无法销赃也等同废铁。 佩林爬上了平台。科鲁抓着绳子,目光好像看见了自己的绞索。快走啊,你这白痴!快上去!拉斯潘摸了摸眼睛上的魔法贴纸,海浪晃动帆船。他似乎有点晕船了。 科鲁已爬到一半,一声爆炸在他们身后的小镇鸣响。拉斯潘仿佛在深夜惊醒时正好直视了炽亮的灯泡,眼球又酸又疼。他盖住脸。连自己这样的老手在面临生理刺激的时候仍会痛苦,拉斯潘希望科鲁不要鲁莽地摘下纸条。 “怎么了?”好在科鲁背对小镇,只是吓得一哆嗦。 “快爬!”拉斯潘厉声道。 他的催促起到了反作用。科鲁瑟瑟发抖,手脚却越挪越慢。达德尔不会想看到自己的儿子是个废物,老盗贼再一次对自己说。我必须这么做。有什么理由不呢?拉斯潘是个狡猾的街头窃贼,也将是神秘者的一员。管他小镇怎么了!只要他的雇主还活着…… 科鲁爬上了天台。他在冷风中环顾了一圈,此时爆炸的亮光已经消退。刚刚怎么回事?任何一个视力像他一样好的人都能瞧见他脸上的困惑。“佩林先生?”无人回应。他试图抓住钩索,想回到帆船的甲板上,但随即又放下了,拉斯潘还在往上爬。“怎么——” 一道明亮的闪光在科鲁眼前绽放。 …… 佩林·灰船从平台边沿下的一处凹槽里爬出来。他先把钩索稳住,随后伸出镜子用正常的那只眼睛观察头顶。一层层纹路从地板和门柱的表面浮现,它们的微光在夜晚不比路灯更亮,但在魔法视野下就不是这么柔和了。 科鲁像只待宰的猪一样被捆在平台边缘,他的下巴磕在一级台阶上,满嘴是血。魔法纸片掉在地上。现在他八成什么也看不见了。 拉斯潘站在科鲁身边,示意佩林绕过他。盗贼们的动作寂静无声,科鲁却在惊慌地大叫挣扎,试图摆脱巫术。凡人可挣不开神秘,拉斯潘看见他的搭档在一旁嘲弄地咧开嘴。 他没理他们,掏出钥匙打开门。巫师的防御措施与房门钥匙无关,真正的学派巫师肯定有方法让巫术沉默,接着只要拿钥匙就行了。拉斯潘的雇主向他们说明了情况,但拒绝提供除了夜视魔法之外的任何神秘帮助。于是他只好自行打算——找来吸引罗网的鸟儿相当不易,敢在这时段出来接活儿干的冒险者都是老耗子,年轻气盛的蠢货早跑到海上去了。 除了科鲁。他是个胆小鬼,而且有一身继承自父亲的盔甲。拉斯潘对自己潜入盗窃的能力从未自信过,一旦他失手,雇主会讨要支付的定金。他早早把它们花在了妓女身上。对盗贼来说,名声和本事重要吗?他最在乎的只有钱,钱能让他活着,供他享乐。神秘生物在冒险者中也是非凡的阶级,拉斯潘做梦都想成为其中的一员。炼金产物是他雇主的目标,科鲁的盔甲是他的目标。这完全不冲突。 佩林·灰船手脚利索,又熟悉船上的布置,拉斯潘将盗窃的任务交给他,自己在门后张望。等到搭档传来讯息,老盗贼撕下眼睛上的贴纸,将刷子固定在门外——雇主总共给了两只眼睛,他将它们分别交给了科鲁和佩林。 第四百一十七章 先手 这将是他的命运转折点,拉斯潘眼看着踏出门的佩林被陡然亮起的刷子捕捉个正着,惨叫着失去了视野。老盗贼抄起木棍将他打昏,同时也让搭档僵硬的身体离开光线的范畴。这是我的魔法。 刷子暗淡下去。拉斯潘环顾平台,与他一同到来的同伙都倒在了脚边。这全都在他预料之中。老盗贼一刀割开佩林·灰船的喉咙,好像在街上划开一个陌生人的口袋。当搭档咽气后,他跨过尸体带出来的赃物,逼近了不敢出声的科鲁。 倘若这小子有那么一点胆子,就会在佩林出门前提醒他——他是眼睁睁看着拉斯潘在门框上安装陷阱的,但到最后佩林死了,科鲁也没敢开口。难道他以为我会解开他的束缚,拉他起来说明这一切都是我的计策、顺带照顾指导老朋友的儿子么?“你不配做达德尔的儿子。”老盗贼告诉他,“下地狱去向他忏悔吧。” 他探出刀刃,要结果科鲁。但不料一截剑尖从胸口透出,拉斯潘张开嘴,血喷了科鲁一头。是佩林·灰船?这个问题和他的生命一同流逝。 …… “小心同行,伙计。”尤利尔抽回黄金之剑,对捡回一条命的盗贼说。“这辈子都牢牢记住。” “你认识这些凡人?”海伦女士问。 “我从他们手里借来了地图。别在意,几个盗贼内讧而已。” “你特意过来杀了他们。”她指出。 “因为他们会偷走不得了的东西,阁下,口袋里是‘黑心号’的核心放置台组件。没了这东西,炼金核心很容易在无名者手上失控。” 使者一皱眉。“林德还活着。”在巫师死前,炼金核心会因契约限制免于拉梅塔的控制。 “那次尝试并不成功。”尤利尔言简意赅地解释。只有乔伊会明白他指的是某次未来梦境中的道路。 “看来你还对炼金学有所涉及。”海伦女士说。她对学徒的了解绝没有使者那么深刻,但一些东西仍是显而易见的,比如尤利尔没翻动口袋就知道里面是什么。“我还是很好奇你为什么要放弃占星术。” “我是伊士曼人,阁下。可能故土对我的分量比其他理由更重。”尤利尔捡起那兜好似积木般的炼金产品。“剩下那个不是窃贼。放他走吧。” 女巫手指微动,巫术的绳索便松开了。学派巫师和竖琴座女巫属于两个不同的神秘体系,但海伦女士本人似乎对巫术有一定了解。南娜拎起那个小贼,在尖叫声中把他丢进了海里。我可真是个仁慈的箴言骑士,尤利尔希望他会游泳。 “拉梅塔在哪儿?”使者问。他一剑砍断钩索,没搭理地板上的两具尸体。 “不是她。”按照未来梦境的发展,水银领主只在铁龙港出现过一次。她的身影一闪而过,若非她的同伙开口,尤利尔甚至没认出来。“是另外的恶魔领主。你忘了吗?拉梅塔几乎死在六指堡。我想她可能没胆子来面对你。” “下次她跑不了。”乔伊断然道。 夜幕中不再有闪电划过,港口的浓雾也被风驱散。高塔外交部提前一步来到铁龙港,眼下这里还不是战场中心,寂静学派与黑巫师战斗的鱼骨巷才是主要地带。不时有亮光在房屋的排列间窜起,议事塔的火焰也在熊熊燃烧。乔伊在临走时没能熄灭闪电带来的大火。尤利尔还记得在四叶城时,使者轻易将整间诺克斯酒吧变为寒冷的冰窖。 『忏悔录』能做到什么地步?他自己的羊皮卷不但给了他神秘职业,还能辨别谎言、恢复魔力,协助他使用高深的圣诫术。『忏悔录』一分为二已有多年,寂静学派只发掘出了其中半部的部分用处,而且他们还根本无从得知——圣典的前任主人已身故,没了主人的忏悔录就是本一不留神就四处乱窜的福音书。白夜骑士的忏悔录倒选择了乔伊,但从沃尔夫冈的传说里,不难猜测他也未得到神秘物品的承认。 也许。尤利尔不禁想,这是我们的劣势也说不准。黑骑士或许会知晓忏悔录的使用方法,不然他干嘛抢走它?无星之夜的恶魔领主彼此不大可能没有联系,这意味着恶魔们将分享情报。只不过尤利尔在梦境中确实没有发现黑骑士的踪影,誓约之卷也没给他任何感应。 成为高环后,他能察觉到誓约之卷和忏悔录之间有某种相似之处,但那是在他近距离接触它们时才能有的细微感觉。若非羊皮卷一直以来都只回应他的誓言,尤利尔都要认为它们是空境级别的神秘物品了。 “雾星结社真的会来铁龙港吗?”命运女巫的口吻中好奇多过质疑,“他们正被寂静学派死死纠缠住。” “而且快要落败了。”尤利尔说,“结社没有派出大量的成员,他们的主力是黑巫师,还有傀儡和当地的无名者。因为他们的目的压根就不是打退寂静学派的队伍。” “你很清楚他们的目的。” “还要等多久?”使者问。他打断了女巫的试探。 “林德·普纳巴格还活着,他们可能会先去进攻黑鲸街道。不过恶魔领主会到铁龙港来,这里有‘黑心号’的遗骸,还很适合布置元素陷阱。”歌咏之海当然不会缺水,这极大地方便了一些元素使就地取材。“最重要的是,恶魔和他们的爪牙数量很多。” 女巫抚了抚发辫。“难怪需要我到这边。” 但愿雄狮阁下的感慨有道理。尤利尔很好奇这位命运女巫的手段,在白塔他见识过她的巫术,但红之预言让相关的神秘成了空境无法碰触的禁忌。她会怎么做?像在潮声堡一样?学徒看着南娜跟在主人身后,悄无声息地藏进阴影里。哪怕他竭力控制,现实与梦境仍有不同之处。 “还有注意吗?”白之使想说的应该是“注意事项”。“没有就离开港口。” “不行。我得确保事情按计划发展进行,任何一环都不能出错。” “没有炼金核心,恶魔就没有翻盘的底牌。” “在六指堡你也这么想吗?” 使者不再说话了。与此同时,尤利尔听见命运女巫扑哧一笑,“别跟着我了,南娜,去和尤利尔呆在一起。恶魔是危险的敌人。”她转头走进门,布置迎接恶魔的陷阱。连一只刷子都能放倒盗贼,想必女巫的陷阱不会像拉斯潘的计谋一样简陋。 但使者没动。他凝视着夜空,魔法巫术的焰火点亮他的蓝眼睛。尤利尔在他身上看不到一点迟疑。他和我不同。哪怕结社做出了这样的事,我也觉得有一部分人是无辜的,是被利用的,我为他们对自己的做法感到抱歉。而乔伊是明知如此仍可以坚决执行惩罚的人。他几乎不像裁决者,也不像恶魔猎手……他就像手中的兵器,被责任和使命感挥舞着,直至死亡才会停止。 或许不同了,尤利尔心想,他在六指堡时将保护平民放在了铲除恶魔领主之前。可这究竟意味着他的同情战胜了使命感,还是因为他在空境统领和恶魔猎手的责任之间二选一了呢? “神秘度。”他说,“不是决定因素。” 他指的是我的『灵视』?尤利尔没去看南娜,他相信她听不明白他们之间的交流。“忏悔录在你身上,它的能力是什么?” “它的能力已经用完了。寂静学派与我们达成了协议,当恶魔被驱赶出港口后,损失不大的学派巫师们会立刻撤离。”使者避而不谈,学徒却不打算到此为止。但尤利尔还未来得及开口,乔伊犹豫了一下,用神秘塑造了一把剑交给他。 “我有武器。”尤利尔起先没明白,但他握紧剑柄,忽然感受到浩瀚的神秘从掌指间逆流而上,灌注进躯体。惊骇之下,他下意识驱动『圣言唤起』来改变自己的魔力性质,与汹涌的寒流对接。“这是……?” “我的职业起步就是空境。”乔伊告诉他,“『孤傲礼赞』是高环魔法,『冰雪王冠』就是空境。前者是后者的简化版本,不然我在环阶就完全没有魔法可用。” 虽然他词不达意,但尤利尔仍能理解他的意思。我现在是高环了,在刚转职时我就能借助誓约之卷和箴言骑士的魔法操纵高环的神秘。在卡玛瑞娅,尤利尔甚至短暂的依靠环境中的神秘来行使空境的『冰雪王冠』,那次他受到了重创。不过,现在他或许可以像使用『孤傲礼赞』一样使用它的上位力量,而且不用付出惨重的代价。 “我只用对付傀儡和黑巫师。”尤利尔提醒他的导师。这样根本就是小题大做。『冰雪王冠』足以抵抗圣骑士长的神术白夜审判,恐怕他一剑下去,整个港口都会被冻结。 乔伊的重点不在于港口:“索伦在罗玛手上。黑巫术是深渊的神秘。” “黑巫术和无名者的魔法是一种东西吗?”他一直想知道。索伦和拉森先生对黑巫术有不同的解释。 “黑巫术是捷径,它违反了神秘的使用秩序,但本质仍是巫术。”使者说,“无名者的力量与它不同。”话音刚落,他转身跳下高台。 身后的南娜抓住学徒的肩膀,告诉他:“他们来了。” 第四百一十八章 想念索伦的第一天 恶魔的影子似乎离得很远,尤利尔看不清晰,后来他才意识到这些人为自己的行踪施加了魔法。教会的十字骑士则大张旗鼓地追踪。使者无声地落到木栈道上,伸手从阴影里拽出一个蒙着脸的无名者。他正驱动自己的恶魔火种,存在感犹如身后的灯塔一样在尤利尔的感应中闪动。 乔伊抓住无名者的肩膀,寒冰刹那间将他的半边身体冻结。这倒霉鬼发出一声惨烈的尖呼,手里的武器叮咣掉在踏板上。使者甩手将他丢进海里。藏在建筑缝隙中的弓箭手立即掉转箭头,飞矢像一群归巢的鸟雀一般冲向港口。 在看到未来之前,尤利尔认为自己会希望看到一层冰幕拔升而起,将所有箭矢拦在外面。而在获取了梦境情报的现实中,白之使罕有的没有挥霍魔力,他飞上夜空,比任何一支箭都快。无论是魔法还是普通的箭矢都被远远抛在下方,一道闪电横空,却在半途凭空消失,构成神秘的元素被瓦解。 乔伊像一枚炮弹一样砸在敌阵中央。 骑兵的队伍当中折断。傀儡士兵从马上摔落,稍近一些的黑巫师被抛上了天,两条街交汇的路口地面则轰然下沉了两寸。带队的无名者在看见白之使的一瞬间就一声不吭地掉转马头,侥幸躲开了震动和气浪。最后方的教会追兵根本没阻拦,他们连滚带爬地撤回街巷,对参与空境的战场没有半点兴趣。瞧他们的模样,你绝对无法将先前来势汹汹的军队与眼下这支慌不择路的溃军想到一起。 “他一个人就能应付这群乌合之众。”命运女巫在他身边说。尤利尔没听见她的脚步声。“加上恶魔领主也一样。” 尤利尔感觉身上的汗毛竖了起来,扭头一瞧,海伦女士浑身缭绕着蓝白色的电光,顿时明白先前的魔法上哪儿去了。“别怕。”她解释,“这些都是过去的幻影,无法影响现在。” 女巫的巫术。学徒暂时按捺住好奇心。“恶魔领主很谨慎,阁下,他们在灯塔镇早有布置。即便我们抢到了先机也难免会有漏洞,不管怎么选择……这一战都是无法避免的。”寂静学派被水银领主安插了夜莺,尤利尔根本不可能阻止他们传递巫师要撤出灯塔镇的消息。况且,在他得知这件事时,战争已经开始了。 “因为炼金核心?罗奈德叔叔会保证林德·普纳巴格活着。为什么你需要我?” 是否可以告诉海伦女士真相呢?梦境中可不只有乔伊在一次次的循环中与他一起不断更新信息。反正是梦。他不介意透露出『灵视』的存在。但现实和梦境不同,除了白之使,现在海伦女士和雄狮阁下都完全不了解『灵视』的内幕,他不敢将恶魔的力量透露出去,不敢让克洛伊塔的空境阁下意识到站在她面前的家伙就是在金雀河毁灭六指堡、今夜进攻灯塔镇的无名者的一员。 尤利尔僵硬地低下头:“我看到的并不清晰,阁下。” “别怕,尤利尔,我能理解。”海伦女士轻声道,“拉森也是这样,他试图让自己摆脱命运的视野。”她的话让学徒震惊地抬起头,什么意思? 不是恶魔的事。尤利尔要自己保持清醒。循环往复的梦境对他的精神造成了不小的负担,但他确信自己没露出破绽。命运的视野……多半是另一种可能。我真是犯蠢,神秘学有太多知识我不了解,不管海伦女士是否看穿了我,也绝不能自乱阵脚。尤利尔并未懊悔到为不属于自己的错误失去性命的地步。 可这种念头仍是自我安慰,直到听见海伦女士的下一句话,学徒才真正地放下心。“我无意探究你的秘密。”她说,“但你的导师并未给我们详细的计划步骤,他说这是你的实习部分。” 尤利尔再无知也清楚没有哪个外交部使者的实习考核需要以结束一场战争的手法作为评估依据。这不过是个让他离开布鲁姆诺特的借口,眼下乔伊能把任何工作借助这个由头推到他身上。尤利尔郁闷了片刻,身后的夜空中迸射过一片火花。 “恶魔领主会出现在铁龙港内。”他告诉女巫,“他的神秘度超越了高环,因此很多东西不确定。不过我认为他是个古怪的元素使。” “雾星结社的恶魔领主中好像的确有一个元素使。”命运女巫不大肯定地说。 “他是谁?”梦境中尤利尔没有条件去询问。雄狮和命运女巫都知道他的魔法能预测未来,再追问相关的问题就太危险了。至于乔伊,他痛快地表示自己不喜欢给人解说。“抱歉,阁下,如果不方便回答……” “结社的情报向来是高塔权限极高的秘密,但根据条约第八百三十五条规定,紧急情况下,统领大人的学徒权限开放请求得到允许。”一个迥异于房间中的任何人的女人声音在命运女巫身边响起,尤利尔几乎举起剑。“尤利尔先生,我是乌茜·格森,拉特利夫武器连锁店克洛伊分店出品,夜语系列,指环分类,编号835。” 尤利尔看到女巫手指上的夜语戒指在闪烁。“格森女士,你会说话?” “根据主人的重要次序要求,这个问题我需要稍后回答。”乌茜女士的嗓音柔和又清晰,但语速不急不缓,缺乏情感波动。“开放内容:无星之夜结社构成及危险目标记录。请担保人进行第二次确认。” “确认。”学徒看出来海伦女士克制着不去催促她。有古怪。 乌茜·格森与索伦的差别实在太大,很快尤利尔就弄清了他们的高下。在这样的紧急关头,索伦是会主动将讥讽嘲弄的词汇放在正事以后的(最多也是在正文穿插),但女巫阁下的符文生命乌茜·格森女士一连要求确认了三遍,对他的提问也充耳不闻。难怪海伦女士很少使用她,乌茜似乎不像个符文“生命”。 好在她的态度永远温和:“声明:神秘领域一直在尽力搜集无名者的情报,因为就连高塔的观景台也无法捕捉到这些恶魔的动向。所有信息都来自零碎的调查和偶然的目击线索。七位领主对应七大神秘支点确凿无疑,但记录无法实时更新。” “我明白了。”这么一问一答花去了不少时间。尤利尔瞥见港口的恶魔们勉强组织起了游散的队伍,正借助诡异的魔法不断骚扰、奔逃、呼唤援兵并制造更多傀儡兵卒。乔伊屠戮他们就像拿着镰刀收割麦子般轻松,只不过将飞扬的麦穗换成了人头和残肢断臂。但麦子的增长速度居然与倒下的速度持平,使得这样的丰收景象还能维持好一会。是黑巫术的缘故,傀儡完全不畏生死。 我宁愿忍受索伦的嘲讽,他心想。真是够了,快告诉我名字吧。如今尤利尔很庆幸乌茜的表达方式不是书写,否则写字纸除了眼前这面墙,还得加上地毯和天花板才堪堪够用。 “……在法夫坦纳放弃城市后,曾有人目击到当时的枢机主教安利尼在安托莱特的废墟出现,对此我们仍不能确认来源的可靠性……猎魔运动后,他的同行者被证实为光元素使职业的恶魔领主,称号‘炎之月领主’。于符文之年霜之月第六星期第五日收录。” 女巫让她的符文暗淡下去。“炎之月领主赛若玛,他是个光元素使。我真该早点想起来的。”让她后悔的多半不是大敌当前忘记了情报,而是不得不听乌茜·格森慢悠悠地说了这么久。“我们对他的了解仅此而已了,这位炎之月领主既没有像水银领主拉梅塔这么丧心病狂,也没有和不死者领主一样在诺克斯制造出侵略性的灾难。他被锁定的唯一理由就是与微光领主安利尼同行,而后者原本是光辉议会的一员。” “他的领地是哪一个神秘支点?” “我们相信他的活动区域是守誓者联盟。”海伦女士皱起眉头,“看来这不是巧合。海湾战争的原因存疑,寂静学派又和黑巫师纠缠……恐怕这次战争的主谋就是水银领主和炎之月领主。” 还有不死者领主。尤利尔在心里补充。黑骑士的目标是『忏悔录』,谢天谢地,他对伊士曼的状况不感兴趣。只是尤利尔不敢肯定他是否能完全袖手旁观。黑骑士与水银领主似乎关系不佳,但他将同类看做手足八成也不假。为了让我站在结社那边,他甚至放过了我的性命。 学徒犹豫要不要将这个消息透露给海伦女士。如果我不说,黑骑士像梦境中那样全程没有出现就再好不过了,但要是他忽然转变想法,或者干脆因为结社成员被高塔伏击损失惨重这种理由干涉局面,那我们将毫无应对措施。 但要是他坦白…… 回到四叶原野时,乔伊为他解答了一些疑惑。尤利尔原本决心清理教会中的伪善者,切断邪恶的交易连锁。但十字骑士艾科尼·费尔文在发现尤利尔的身份后背叛了他。教会将他关进地牢,尤利尔唯一活下来的理由是阿兹比修士需要用他取得白之使的承诺。我是乔伊的学徒,我的言行会影响的不只有我自己。最终,尤利尔放弃了这个轻率的想法。 第四百一十九章 炎之月领主 拉森初次得到命运的预兆时,他拉上切斯特和埃兹·海恩斯去礼堂祈祷。不幸的是,他的朋友们没一个信仰奥托,在半路就跟他争吵起来。海伦·多萝西娅躲在走廊的画像里,听他向朋友们恼火地抱怨自己的梦境。当时我就和罗玛一样幼稚,她心想,随即发觉一道陷阱被触动。 “命运女巫!”某个不专业的夜莺叫出声,好像试图警醒同伴。遗憾的是他已经死了。 即便有两位恶魔领主在伊士曼出现,雾星结社也可以说是并未在灯塔镇投入太多力量。大部分人都是凑数的傀儡,操控它们的黑巫师则是水银领主暗中收编的队伍。由于巫师力量的正统与否向来存在争议,连许多黑巫师自己也不认为他们的力量是与无名者同源。最有力的佐证就是火种。拉梅塔得到的仅是不排斥黑巫术源于地狱这个说法的亡命徒,真正的学者哪怕钻研黑巫术,也决不会由恶魔驱使。 海伦却表示怀疑。她看到『弄臣』源源不断的从阴影中钻出来,迅捷、莽撞、悍不畏死地向港口冲锋。将凡人变成匹敌神秘生物的傀儡,能够使用这种黑巫术的巫师恐怕并不简单。她在南娜身上进行的实验表明这是个环阶巫术,但假如这个黑巫师本身就是恶魔呢? 恶魔的火种比同等级神秘者更强。 最后一名夜莺在台阶上死去,他的脑袋毫无预兆地扭转了一百八十度,身体抽搐着跌落。一般来讲,不论是敌人还是同伴,没人能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竖琴座女巫比白月女巫和冰地女巫数量更多,但仍然不算常见。不过拉森曾在一次闲暇之余的竞技中识破过她的巫术,尽管他对女巫这个职业没有半点了解。 尤利尔在阁楼注视着夜莺死去,神情表现并不吃惊。他果然知道。海伦忽然觉得拉森在导师面前为他的前路和统领争吵并非小题大做,这孩子是被奥托眷顾的人,就算没有朋友的嘱托他也会尽力争取。在她看来,拉森比统领更适合指导尤利尔锻炼自己的力量,奈何学徒本人是藉由四叶城事件来到高塔的,白之使拯救了他的故乡,还为他点燃了火种。只要不瞎,谁都能看出他对统领大人的崇拜。 这不奇怪,海伦心想,就连我也曾这样过。 那是圣者之战时期的事,距今已有百年。当时她的父亲萨克希顿·辛克莱死在伊士曼,噩耗让整个苍穹之塔陷入低谷,人人都到礼堂哀悼,但谁也没有海伦悲伤。拉森尽全力安慰她,但那远远不够。 然而几乎就在同一个礼拜,远在万里之遥的战场上便又传来了获胜的讯息,白之使以一己之力将圣骑士团打得溃不成军,战局陡转,光辉议会被迫放弃了布列斯塔蒂克帝国在伊士曼王国的战争优势。很快圣者之战落幕,神圣光辉议会在那之前就彻底丢掉了歌咏之海西岸的属国。 他是为高塔而战,却也为我父亲报了仇。赢得一个小女孩的崇拜就是这么容易。可惜白之使跟前任统领的女儿没有半点交集,他几乎连布鲁姆诺特都不怎么回。一百年足以让幼稚的小女孩变成神秘的竖琴座女巫,在她钻研巫术和命运、烦恼星象与课程时,是拉森陪在她身边。最终海伦跨过亡续之径,位列命运集会。 后来的很多年里,她甚至对自己当时的心态感到奇怪。因为白之使作为神秘力量的代表,与命运和占星术都格格不入。海伦仍然尊敬他,但他们本质上早已不是一路人。 统领于尤利尔有救命之恩。况且他不像小狮子罗玛,尤利尔在遇到统领前只是个伊士曼的年轻人,还很年轻,他的占星术天赋不能阻止他对刀剑和冒险的热忱。谁不是这样呢?“艾恩之眼”拉森也羡慕过朋友埃兹·海恩斯的驻守者职位。最重要的是,尤利尔对统领的崇拜并非单方面的付出——就像当初的海伦一样,白之使也回应给他同等的重视。这才是真正难能可贵的。 “海伦女士。”这孩子似乎想下来帮忙。 “别下来。”女巫吩咐。罗玛不在这里,她只能先保证尤利尔的安全。管他是高环还是低环,空境的战场往往伤人伤己,对亡续之径上的神秘生物来说没区别。 对这些半死不活的傀儡也一样。 海伦推动魔力,与一大片杂乱、细微的神秘沟通。她抽出秘银长针,将它扎进猫眼石下的左眼球。南娜惊吓吸气的声音十分明显,尤利尔只是握紧了拳头。这并不疼,但海伦见状,明白自己不用解释了。 『逆境』 神秘的降临不若冰霜和光线那么浅显易见,但效果不输于暴力的抗拒。傀儡们像是被提溜着后颈的猫一样拽出了房门,轨迹与进来时分毫不差。当他们再试图踏进门内,先前的滑稽景象便会重演。这些人好似在不断地折返跑。 除非有空境级别的女巫学者破解她的巫术,否则傀儡们不可能挣脱。海伦不认为结社中会有比她更强大的相同职业者。 竖琴座女巫的巫术与学派巫师的巫术根本是两个体系。她们所属于奥托,而学派与其说信仰盖亚,倒不如说是信仰真理,连诸神也在真理的范畴之内。如果按照寂静学派的理论,女巫们的力量也并非正统,但跟黑巫术的捷径不同,湖光之女安德莉亚的传承只是另外一条不同的路。寂静学派自身内部都派系林立,巫师犯不着没事找事,来招女巫们的晦气。 “不用下来。”她告诉他们,现在这话变得极有说服力了。尤利尔点点头,拔剑保护着南娜远离楼梯。学徒显然并不了解她的女仆与周围的巫术造物没有本质区别。 “黑心号”炼金核心的某个重要零件在我手上,黑巫师没理由绕过我去攻击他们。海伦早已把从盗贼手上得来的战利品塞给了乌茜·格森。林德·普纳巴格在雄狮手下没准活得比外面的炎之月领主都久,眼下结社想要利用炼金核心,就非得过她这一关不可。 弓箭手越过栈道和码头,将铁龙港的船坞拉进射程。魔力箭矢穿破窗户和摇曳的门板,从四面八方钻入建筑。但海伦拨开顶住针尾的猫眼石,这些羽箭在她身边飞速倒退,直至没入发射它们的风行者的身体。 这时,一阵热浪从窗口中涌进来,海伦回过头,看到天空中出现了一个明亮的幻影。难怪目击到他的人确定他是个光元素使,这家伙的身体甚至完全由元素构成。“炎之月领主”是一个光元素生命。她忽然觉得自己跃跃欲试起来。别傻了,你早已不是孩子。 炎之月领主的对手没有绚丽的闪光作衬,他手中长矛一转,将眼前的骑士连人带马抽倒在地。一圈冰霜在光芒下制造出层叠的阴影,争抢涌来的巫术傀儡在上面撞得头破血流。统领消失在地面,木栈道被踩成粉碎。接下来的一幕海伦没能捕捉到,但这不妨碍她想象白之使犹如一支弩箭弹射向敌人。 他的学徒握紧拳头,呼吸急促,好像因某种想象而紧张万分。 她不明白原因。但光元素生命的反应没有比海伦好多少。西塔没利用自己的种族天赋变幻成元素态,也根本来不及闪开,于是释放出光焰勉强抵挡住这一击。他周身的空气一阵扭曲。 魔力对撞使小镇上空出现了刹那的白昼,火星和碎冰晶雨覆盖铁龙港。炎之月领主抛下魔法后撤,但白之使没有让他轻易脱离近战范围。 使者猛一抬手,肩铠上的七芒星跟着穿过火幕——他的武器直接被扔到了地上——抓住恶魔领主赛若玛的手腕,把西塔像一袋燕麦那样摔下天空。海浪咆哮着拍击码头,将震动扩散、消解到洋流深处。火焰在使者手上燃烧。 女巫注意到了这个细节。水银领主摧毁六指堡堤坝,付出的代价是险些没能从统领手下活着逃走,但白之使对付恶魔也绝不可能像处理枢机主教一样轻易。碎月神降才是卡玛瑞娅最棘手的敌人。而在那之前,白之使刚刚与“守门人”杰瑞姆·托拜厄斯交接,从阿布罗兹返回诺克斯。他真的还能继续终结海湾战争吗?海伦无法肯定,但除了使者自己,谁也不能否认其中的可能性。 白之使的进攻节奏与对手的喘息时机完美重叠,这当然不会是巧合。他在将恶魔抛下后复又如彗星般坠落,西塔的身体彻底粉碎,不比之前的木栈道和诗街更牢固。 元素在一栋低矮的木楼顶重聚,光线也随之交汇。海伦发现先前他身躯的粉碎是主动脱离战团的伎俩,白之使却没再追上去。他身上的火焰更炽盛,于是弯下腰去触碰先前的魔法痕迹。 神秘度。一阵寒意仿佛通过所见之景传递到周身,她不禁屏住呼吸。在更高层次的神秘面前,元素化是危险的举动,然而现在赛若玛却成功逃脱了。 第四百二十章 战场转换 尤利尔从未想过乔伊会在战斗中落败,在圣白之城卡玛瑞娅,使者封印破碎之月的仪式时顺手将神圣光辉议会的枢机主教冻成了冰块。后者是圣骑士长莱蒙斯的神秘导师,而尤利尔与莱蒙斯两次在月之都交战,第一次没有神秘度的差距,他却连一击都挡不住;第二次是与诺克斯佣兵团一起对抗圣骑士,莱蒙斯斩断了乔伊交给他的冰霜之剑。如果不是月都的神秘环境陡变,尤利尔怕是已经成为杜兰达尔下的亡魂了。 可那是空境统领白之使,不是现在的乔伊。不完整的『忏悔录』无法像羊皮卷一样为主人迅速恢复魔力,他必须尽可能地不使用魔法战斗。 破烂的栈道上,乔伊已经熄灭了火焰。他拔出地上的冰刺,头也不回地打飞一个冲过来的傀儡。它像块巨石一样砸倒了一连串的同类。不停有火焰箭向他飞去,使者一转长矛,弩箭犹如儿童玩闹时弹出的草茎打上石壁,软弱无力地跌在地上。其上的火花皆告冷却。 但烟雾中亮光乍起,一道闪电轰击在『孤傲礼赞』的六角棱盾上。炎之月领主警惕地保持着距离,看来他学聪明了。使者投出长矛,恶魔也立即元素化躲开,打定主意不与白之使硬碰硬,只不过乔伊的攻击密度极高,恶魔借助废墟和黑巫师傀儡的帮助才得以四处逃遁。可不论如何,双方一时半会儿都难有进展。最终使者已经站在凡人的尸堆上,而恶魔领主却游窜得更自如了。 “他很少用魔法。”女巫也能指出战斗胶着的根本原因。 冰霜之剑和黄金之剑一左一右握在手里,学徒捏紧剑柄。“不需要魔法。” 命运女巫拽了拽斗篷,跨出一步。周围的元素箭矢顿时改换目标向她飞来,而后穿透纤细的身躯钉入石壁或木隔板。这些魔法穿透的不是真人,而是过去的影子。竖琴座象征过去。船坞中似乎没有了威胁,只有折返移动的傀儡数量在不停增长。“待在上面。”她说。 “请您也留在这里,阁下。”尤利尔不是要赶去帮忙,也不希望海伦女士过去。 尤利尔需要乔伊与敌人耗时间。『忏悔录』的部分能够感应到彼此的存在,黑骑士不会来这里,藏在暗处的只有可能是水银领主拉梅塔。不管她是否将那一页忏悔录带在身上,她的目标都只可能是船坞。梦境已经无数次地证明了这一点。 海伦女士应付重伤未愈的水银领主不需要太过费力,但炎之月领主赛若玛在不故意拖延时会相当棘手。尤利尔希望她能够在观战中做好准备——竖琴座女巫本就是大部分元素使的克星。她看得越多,我们胜算越大。 关于女巫职业的知识是学徒在梦境中获取的信息,只是尤利尔将计划告知导师后,他仍打算在战斗中直接抓住恶魔——这似乎是比尤利尔顺其自然的计划更稳妥的方法,因为梦境和现实不可能完全相同。事实上,现在尤利尔的大半不安正来源于此。他的梦境里没有南娜,偷走炼金零件的老盗贼也总是在他抵达前就将年轻的那个同伴杀死了。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坦白『灵视』,除了乔伊,没有人会完全信任他的判断。 但他的阻止起了效。海伦女士停下脚步,那根银针还留在她的眼眶里。女巫若有所思的瞧了他一眼,却什么都没问。这本是好现象,可尤利尔反而又开始担心。她会怎么定义我的魔法?是否会将它与恶魔联系起来?我应该用梦境尝试一次不说出自己的力量的未来。 太晚了。尤利尔不知道乔伊怎么对他们说的,只能闭上嘴巴相信他。“我们的战场同样重要,阁下。”他的目光在船坞周围搜寻。拉梅塔每次进入室内的办法都不同,唯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她必然会来。 我不会每次都成功。尤利尔很清楚这点,在梦境中他失手了很多次。不是因为计划出了漏洞或意外事故来搅局,而是单纯的……失误。他在战斗中抬手慢了一步、判断出错了一回、分神了一刹那,事情就可能变得无法挽回。然而现实绝没有重头再来的机会,他必须一次功成。 一个傀儡突然挣脱束缚。 “左边!”尤利尔提醒。异样的魔力接近,在他看见它猛扑向女巫,企图抓住她的右手之前。乌茜·格森被女巫戴在小指上,里面藏着炼金零件。 海伦女士扭头盯住它,眼眶里的银针尾部不住颤动。傀儡在奔跑中猛然顿步,险些栽倒在地上。然而在两种效果相左的神秘的作用下,它的身体悬于半空,不稳定地挪动着。『逆境』将傀儡向后推,『弄臣』则驱使它朝前跑。 工厂中阴影游窜,拉锯之中,黑巫师们操纵的傀儡蠢蠢欲动。不能这么看着。尤利尔转过身想让南娜退到外面的平台,却看到女仆从二楼的栏杆上跳下去,将一只失控的傀儡撕成两半。 他愣在原地。这次的感受很清晰,南娜的灵魂不是火种,进攻时也没有任何神秘现象伴随。她完全就是个凡人。这世界上有很多种族在尚未接触魔力时的身体素质就能超越人类极限,但尤利尔没在南娜身上发现任何异族的特征。她是什么人? 尤利尔来不及询问,两把刀刃直朝着他的背后袭来。他一剑横扫,傀儡刺客当即身首分离。森森寒意扩散,把蜂拥上来的士兵们冻在原地。到现在他还没看见水银领主拉梅塔的影子,无往不利的恶魔火种感应也失去了作用。这不奇怪,逃避神术的魔法就是无星之夜用来保护无名者的,尤利尔只能在对方使用恶魔力量时察觉到细微的魔力扰动,定位可无法奢望。 好在拉梅塔的目标只可能是命运女巫的指环,尤利尔全神贯注,观察着海伦女士周身的状况。南娜再次踢开那个禁锢松动的『弄臣』,一道不祥的黑色线束擦过她的额头,击穿石壁。 海伦女士立刻余出了空闲。她转移注意力,将环绕的傀儡推出房间。她的手段并非是暴力的抗拒,而是直接控制过去的痕迹在他们的现在产生效果。这些人无声无息地撤离,好像从来没有进来过。女巫的身影也在月光下淡化、隐没,尤利尔转过身,看见海伦女士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 “她也很了解我的巫术。”海伦女士说。 “您是克洛伊的‘命运女巫’阁下。”学徒指出。拉梅塔了解女巫才是正常的,恶魔藏在暗处,海伦女士使用魔法又没法藏着。 “不是‘观看’性质的肤浅了解。”她解释,“这头恶魔对巫术——不论是正统巫术还是黑巫术,甚至连竖琴座的巫术都有相当专业的认知。一旦她全力出手,我很难保证你的安全,你最好先离开这里。南娜,你来保护他。” 我用不着。“阁下,我可以肯定水银领主没办法全力出手。”尤利尔告诉她,“白之使让她受了重伤,还不止是身体层面的。她的神秘度被削弱了。” 女巫将银针拔出来。“白之使也一样?” “他很好。” “统领是我所见过最强大的空境,也许我该担心自己。”女巫抓住自己从斗篷里垂落下来的发辫。“青之使狄恩·鲁宾曾想让我进入外交部,但先知大人否决了。你作出的判断与他不同。” “是先知大人获得了红之预言。”尤利尔低声说,“是他派您来到伊士曼,阁下。” “噢。”海伦女士看起来像是明晰了某种启示,她表情变幻,声音低缓地自语,“他不是安德莉亚。而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建筑颤抖起来,一根根金属刺从地面凸出,密集地投射在左侧楼梯上。南娜原地起跳,攀上栏杆,身体在一片淡黄色的气浪中颠簸。尤利尔用神文锁链一把拉她上来。“待在我这里。”他对女仆说,忽然注意到一堆摆放在底层的炼金战船残骸渐渐融化。 南娜点点头。海伦女士退到阁楼外的平台上,白之使带着一身鲜血和寒意降落在她身边,烈焰浇熄后的蓬蓬白雾如硝烟升腾,被海风撕扯。她将那袋至关重要的炼金零件交给使者,同时扭曲银针将周围的钢铁团成一团。他们暂时交换了对手。 一切都在按照预计的情况发展。尤利尔略微放松了些。 见此情景,恶魔的力量开始暴动。细线从金属团中抽离,飞速拧成一股银光闪烁的绳索。它朝阁楼甩动,使者立即跃上横梁,尤利尔与南娜则朝另一侧回避。然而钢索在半空灵巧地回折,冲出阳台打碎了垒叠在底的支杆。阁楼向后倾倒,浮台也不住起伏。 失去了女巫的牵制,黑巫师和傀儡重新进入战场。一时之间,金属和巫术在房间里交错,将尤利尔和使者分割在高低不同的位置。空境针锋相对的神秘令人窒息,但学徒没受多少影响。 “尸体!”他对乔伊高喊。 使者展开福音书,暴风雪横扫过房间,冲向角落里一具被撕成两半的傀儡尸体。 第四百二十一章 计划与变化 由于高塔先结社一步抵达铁龙港,水银领主根本没机会布置战场。尤利尔很快确认船坞的建筑主体是石头、水泥和钢筋,位置又在远离民居的码头。这意味着拉梅塔的魔法会比在六指堡时搜寻到的原料更少,消耗的魔力更多。但如果换做是他,单凭这些理由就放弃此地可不明智。 无名者也这么想。结社在夺取核心后仍将不利的地点作为大本营,正是因此这里现在可以说是灯塔镇钢材和金属最多的地方——黑心号支离破碎的躯壳就被学派巫师们储存在港口。“黑心号”算得上血族的战利品,但显然水银领主拉梅塔一点也不介意将这艘联盟战船的残骸拆分得更碎一些。钢铁的激流在港口的船坞内翻滚,锋利的边缘足以切开岩石,劈断塔堡。但很快这些肆意挥舞的尖刀都止息了。 使者的魔法在忏悔录的附加下呈现出令人惊异的变化,魔力膨胀、压缩,不断旋转,神秘唤来的风雪也被搅碎。尤利尔抓住最近的栏杆,然后接住被气流推动失衡的女仆南娜,但他无法阻止工厂中没被固定的所有东西都向着角落飞过去。连使者自己也踉跄了一下,不得不合上福音书。 水银领主用以藏匿的巫术在『雪域呼唤』下破除,她骤然拔高嗓音,喊出一串怪异的咒语——她念得太快,嗓音也太尖利,尤利尔竟没听出来咒语的内容。而巫术无疑起了效,旋动的气流和各种大小物件稀里哗啦的在她眼前撞上一面透明的巫术屏障。它像遭受重击的镜子一样碎裂,但拉梅塔已经逃出了角落。 照常理而言,魔咒引起神秘的音节有严格规定,不能随意增删,但施术者可以在念动魔咒的形式上取巧——提高嗓门、加重某些特定读音或用简化版本的魔文替换原文都是相当实用的把戏。只不过这些都是学派巫师们冥思苦想的课题,黑巫术虽然也可能需要咒语,但他们的巫术少有限制,更侧重于为实现超越自身火种的神秘而付出的代价。 竖琴座女巫的巫术体系则强调对信仰的古老祭献仪式。这是尤利尔在梦境中询问海伦女士得到的答案。她摧毁潮声堡塔楼的巫术就是一种经过了事先的大量繁复准备的仪式魔法。 不同体系的巫术本质上无高下之分,因为它们都是神秘的一种具现形式。恶魔的能力可不同。乔伊的魔法和忏悔录的力量被一个仓促的巫术挡住,这要么说明拉梅塔使用了恶魔的魔法,要么…… “高环神秘度。”虽然逃得很狼狈,但水银领主似乎还满怀兴奋。她在墙壁的一处破洞前站立,尤利尔认为她原本可能打算直接逃走了。水银领主脸上戴着羽毛面具,穿着一条布列斯风格的阔领蕾丝长裙,缎带和蓬松的系结收束腰肢,额头和盘发上戴着贵妇人的珠宝。若把战场视作餐桌,她就是块错误地摆盘在烧烤盛宴中的裱花蛋糕。 寂静学派的水银领主拉梅塔。尤利尔首次见到这位恶魔领主,但他们早已在过去有过许多次交锋。她的预谋在先使结社一直占据着上风,不过现在总能料敌机先的换成了克洛伊塔。恐怕他们不了解高塔的使者为什么会出现铁龙港罢。 只是,水银领主没有流露出碰上意外的错愕,也许她同样将高塔的占星术考虑在内。红之预言的存在对命运集会之外的神秘生物仍然是绝密,而占星术的存在本身就会让别人顾虑。 她似乎从先前的那一击中看穿了什么。这位蛋糕女士放弃了逃跑的打算,面具下的双眼闪烁着即将雪恨的狂热色彩。“你在六指堡留下了什么?”她的长裙在海风中飘荡,嗓音颤抖。在船坞背后、了望灯塔的脚下,炎之月领主正操纵元素如火雨落下,命运女巫利用『逝影』对抗,闪电扎进扭曲的罅隙中。魔法撞击的火光一路蔓延到她脚下。这女人光着脚,赤裸的小腿上有一道疤痕。 拉梅塔注意到学徒的目光,她撩起裙摆,咯咯笑着向他展示伤口愈合的印迹。“这是我在那该死的城堡留下的。克洛伊的白之使,恶魔猎手,你在金雀河本该丢掉更多,它是什么呢?” 她发现了,尤利尔心想,恶魔的火种会让我们对魔力和神秘非常敏锐。 “力量。”使者居然作了回答,“但只是一部分。这次你要么逃,要么死。” “逃?诺克斯还不够乱呢。”水银领主毫不意外地拒绝。 拉梅塔汲取遍地的炼金原料,将金属熔化、重铸,握在手中,魔咒好像一只只蜘蛛爬上她肩颈的皮肤。尤利尔再次感受到异样的魔力,但却无从逆溯感应到她的火种。 如果我在她眼前使用『灵视』,她会察觉到我的异常吗?尤利尔觉得自己知道答案。先前在他使用魔法时,根本没想过有被发现的可能。这种感应力更像是经过了神秘的附加……是誓约之卷辨别谎言的能力,如今成为高环,它让我看穿了恶魔力量的“谎言”。他还记得黑骑士将宝剑搭在冈瑟的肩头,为纽扣工人施加祝福。这两位恶魔领主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但他们同样重视无名者,对神秘领域满怀敌意。 尤利尔被一阵拉力拽倒,钢索擦着他的鼻子抽打在墙壁上。几秒之后他才感到了后怕。使者松开他的领子,长矛荡开又一根铁链。坚冰失去神秘度的附加,在巨力下寸断。学徒立即摆脱失误的影响,黄金之剑把随后袭来的钢索拦截在女仆南娜的不远处。 使者再次掀起风雪。 『雪域呼唤』在四处漏风的建筑里左冲右突,肆意破坏。这并非是单纯的冰晶和雪片,而是包含了来自诺克斯最不见天日的荒芜之地、在霜之月最严酷的时节里所能存在于世的一部分神秘。尤利尔横放冰霜之剑抵挡余波,防止导师误伤到海伦女士的小女仆。 但水银领主的应对超乎预料。她没有避开魔法,反倒迎难而上。风雪撕碎镜子的巫术和层层叠叠的金属屏障,恶魔却竭力榨取魔力,对炼金原料进行更细致更深入的操控。异样的神秘如沸水遇上寒冰。 拉梅塔的目的很明确——学派巫师受到袭击还无法让寂静学派下决心向伊士曼投入兵力,他们担心高塔外交部从中作梗。而一旦外交部被削弱,巫师们就将放开手脚。诱惑在前,即便他们清楚战乱中有恶魔的影子也多半会上钩。 一大片银光闪烁的细丝冲进风雪,使者无声地向后退了一步。尤利尔期望他飞起来躲开,但伴随着拉梅塔的魔力逐渐增强,怪异的神色在使者苍白的脸上掠过,甚至为他带来了一丝生气。学徒挥手砍倒一个傀儡,开始觉得事情不妙了。 果然,乔伊顶着压力猛进了一步。他周身的暴风雪在魔力的灌注下疯狂扩张,咆哮着席卷过房间。楼梯咔的一声响,上半截被气流裹挟,转着圈飞出船坞,掉进海里。拉梅塔的钢铁细丝在风暴中颤抖、扭曲,边缘部分化为细小的碎片。 她高声呐喊,魔咒爬上脸颊,神秘的降临似乎使空气也变得稀薄。但使者分毫不退,寒意的增长简直令人望而生畏。尤利尔明白,现在不管自己说什么,使者都会一意孤行地将角力进行到底了。这不是他预计的状况,但意外总是在所难免。他只能提心吊胆,看着暴风雪的威力未得释放,在这种对抗中不断累加…… ……一团暴烈的焰火如陨石天降,突兀地撞进风雪中。 尤利尔的视野一下颠覆,他意识到自己像一片落叶般被气流震飞。爆炸终结了拉锯,暴风雪轰然溃散,巫术和金属魔法也猝然中止。在学徒的感知中,庞然的空境神秘转瞬消失。海伦女士没能拦住炎之月领主?还是只是偶然的余波?他们也可能无法分心关注这边的战场……不论是什么原因,尤利尔都必须做出对策。他已经看见一缕细微的银丝线贯穿烈焰与暴雪,逼近使者的身体。 『孤傲礼赞』 还没等他拿出章程,白之使已经熟练地创造出六角棱盾挡在身前,阻隔回涌而来的神秘余波。比起海伦女士,乔伊的战斗素质甚至能使他在突然的劣势中依然全身而退。 另一边,拉梅塔则无可抗拒地倒飞出建筑。她没有白之使由战斗本能带动的紧急反应,但她拥有战士的意志。金属细丝在坚冰上偏移,然而并非无功而返。尖刺划开老盗贼的松鼠皮口袋,安置炼金核心的平台零件散落了一地。 这点小成果显示了她的虚弱。尤利尔确认水银领主的状况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就像在梦境中一样。拉梅塔掉进了歌咏之海。结束了,学徒心想。在她爬上来前,使者伸手拣起炼金部件…… 就在这时,尤利尔看到零件在空气中分解成发丝般柔软细微的银线。它们突然绷成笔直——尖锐、锋利、细长的金属刺。导师的动作停顿了,他眼睁睁看到鲜血滑过不住颤动的末端,缓缓滴落到地板上。 第四百二十二章 很遗憾我有不同观点 血红的河流闯入脑海,有一瞬间尤利尔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但使者下一刻就摆脱了僵硬。他握住尖刺,寒冰蔓延驱散了神秘,稍一用力,便将它们整个从身体里扯出来。骤然的低温使这些金属像饼干一样脆,一块块掉在血泊里。尤利尔自恐慌中回过神时,他已经冰冻处理好了胸膛的伤口。 “怎么样?”尤利尔问道,心情尚未脱离阴影。即便导师的反应意味着尖刺没伤到他的内脏,只是看起来吓人。 “死不了。”乔伊不像他那么惶恐,他连僵硬的表情都没怎么变,似乎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要是他惊慌失措或恐惧万分,那才是出事了。呃,也许不能这么绝对。“我躲开了。” 得有人告诉他运气和自主的努力是两回事,尤利尔心想。但那个人最好不要是我。“拉梅塔逃走了吗?”海面波光粼粼,刺得他眼睛流泪。尤利尔本想去看看女巫和炎之月领主的战斗状况,但使者阻止他接近墙壁。 “没有。”乔伊指了指那些断裂的金属尖刺,“她破坏了零件。它们脱离了我的魔力。” 她破坏的东西比想象中更多。尤利尔看着地上的碎片,很想尝试将它们拼在一起。“看来她能操控很大范围内的金属,只要它们没被藏在神秘物品或魔法里。” “别轻易下结论。她是无名者。” “有道理。”然而他现在无法深思恶魔的力量范围。“我感受到她的力量反应了。” 神秘是如此深邃、炽热,尤利尔几乎不敢碰触。歌咏之海风平浪静,女巫和炎之月领主掀起的元素浪潮也只是让码头附近荡漾波纹,但在魔力视野里,尤利尔感觉波浪下似乎覆盖着一座积蓄已久的活火山。 “回街上。”使者推了学徒一把,尤利尔没动,于是改用命令。他的感受同样深刻而强烈。“注意黑巫师。那女人也会黑巫术,她能控制傀——” 尤利尔抓住导师的手臂,顺势往后倒。两个人失去平衡,跌进断墙的余荫里。一道火焰集束扫过破烂的窄台,去势不减地扎进海里。爆炸让浮台剧烈地倾斜,浓烟则使整个世界与夜色一般漆黑。学徒闻到尸体烧焦和血液蒸发的恶臭,海腥味与它们乱糟糟地混在一起。 巨响也不如热量陡然的炽盛能令他眩晕,尤利尔的脑袋磕上石壁,痛苦却后知后觉。使者似乎说了什么,可他完全没听清。直到一双手扶他起来——我还认为海伦女士要她保护我是多此一举呢。尤利尔借助女仆南娜的帮忙站起身,意识到自己被搬到了船坞内侧。那多半是在他分不清楚东南西北时发生的事情。在摇摇欲坠的阁楼平台,使者正观察着另一处战场,并将侥幸穿过战线扑向工厂的巫师傀儡一一杀死。学徒只要看着他,就莫名有种自己根本是弱不禁风的错觉。 “距离我上一次清醒过去多久了?”他低声问,不禁担心事态在这段时间内脱离控制。 “不到两分钟。”南娜说。“我想你需要休息,大人。” “我不是什么大人。你有受伤吗?” “没有,大人……我是说,没有。”她干脆不加称呼了。 “小心黑巫术。”他嘱咐一句。梦境中这女孩安安全全地待在黑鲸街道的公寓里,也许他不该把她拖进战场中央。她没准会害怕乔伊远超过雄狮呢。 尤利尔沿碎裂的墙壁爬上平台。铁龙港边缘,元素和巫术的战场称得上绚丽缤纷。海伦女士没机会布置仪式,但她的神秘性质让炎之月领主的元素攻击和灼烧特性全无用武之地。恶魔一改对战白之使的战斗风格,不断地试图拉进距离,而竖琴座巫术诡异灵活,他至今还没摸到过海伦女士的斗篷。 南娜在他身后跳来跳去,轻盈地窜上平台。使者看见他们很不满:“我让你带他去街道。你聋了吗?” “街……街道上有很多巫师。”女仆结结巴巴地回答。 “但没有空境。”他一挥手,“现在滚远点。” 尤利尔随便他怎么命令,反正起不起作用就是另一回事了。至于南娜,好吧,这女孩在白之使眼里恐怕什么也不是,她怎么做乔伊也都不在乎。他踢开一头傀儡,让它翻滚着落下窄台。 冲过来的没有黑巫师,这些人可是有自主意识的血肉之躯,没理由冒着生命危险穿越空境的战场。尤利尔希望这种情况持续得再久一些。“刚刚是炎之月领主脱出手来帮助他的姐妹?” “是失误。命运女巫完全能对付赛若玛。”使者说,“不该有的失误。”一头傀儡不巧爬到他的刀下,顿时遭遇了惨烈的身首分离的下场。白之使的表情看起来有细微的动怒。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海伦女士可不是你这样的专业人士。”尤利尔解释。而且她在学徒时期肯定不用上训练课。他指挥神术锁链将又一个傀儡士兵吊起来,狠狠砸进地板里。 “我是恶魔猎手,不是救火救灾的民兵。你有没有看到这儿?” 我看到的是我们用那堆炼金产物阻止了拉梅塔引爆核心,那是唯一一次成功,尤利尔心想。期间没有搅乱战场的火团,更没有一场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拉锯战。“现实与梦境有很多不同。可我不能全告诉海伦女士……总而言之,现实出现了一点变化。” 依靠『灵视』,他很快弄明白了变动的根源:海伦女士认为炼金零件是关键,对它报以极高的关注度。水银领主知道的更少,但她还没瞎到忽视他们动作的地步……也就是说,恶魔领主也随之盯上了那些炼金零件。 “那就想其他办法,学徒。”乔伊命令,“否则你的实习不合格。” 见鬼去吧,你以为这都是谁的错?巨响从脚下传来,仿佛水中有一座火山正在喷发。尤利尔转身望向海面,这才发现浮台一动不动,浪涛似乎静止了。这可不是我想看到的,他怀念起船上摇晃的感觉。 眼下,船坞的浮台和码头连成了一片,凛冽寒风刮过冰封的海港,放眼过去遍地霜白。“我真的不介意你在回去布鲁姆诺特后再提这回事。瞧瞧脚下吧,拉梅塔大度地将那页忏悔录还你了?” 乔伊对学徒的抱怨充耳不闻。他将忏悔录丢给学徒,换了柄剑提在手上,“你的办法不行,那换我的。你给我带上命运女巫一起去黑鲸街道等着。” 也许海伦女士会同意,她对高塔统领有种盲目的信心。在很多人看来,白之使以一敌二获得胜利根本不稀奇,他在空境没有对手。问题在于,使者似乎也把这些蠢话当真了。“去给你祈祷么?不行。” 使者傲慢地瞥了他一眼,“我会宰了这两个白痴。” 哪怕是在碎月神降之前、对导师的力量根本不了解的时候,他也没现在这么满怀质疑。尤利尔抬起手,盘算着要不要把忏悔录摔在他的脑门上,但最终还是没敢落实。他将忏悔录还给乔伊。 “很遗憾,我的观点略有不同:我只看得到一个白痴,而他现在就在我眼前。” “你的观点自己留着用吧,什么时候不遗憾了再告诉我。”乔伊说,“拉梅塔一直待在海底,她正……她上来了。” 轰鸣从遥远的深海传来,冰封的海面在喷发的魔力火山下粉碎,水银领主托着炼金核心飞上浮台,类球体犹如夏夜天空的启明星一般闪亮,她的神情充满憎恨。使者越过学徒,打算像对付赛若玛一样直接飞过去拉进距离……但尤利尔一把给他扯下来,反手将冰雪之刃插在地上。 『圣言唤起』 “王座之下,四野皆臣——” 『冰雪王冠』! 尤利尔手中的冰霜之剑融化,神秘在眼前绽放。咆哮的巨浪冲击在垒起的坚实冰壁上,如同撞晕了头的野狗软趴趴地跌回歌咏之海去。 年轻人扭头瞪着他,好像在考虑是否要先解决自己人。随便看。我可知道你组织语言比想出好办法更困难。尤利尔抢先开口:“麻烦你替我担心一下飞过来的元素炸弹,注意了,除了『孤傲礼赞』不能用别的。” 抵御了浪头的冲击后,冰棱的荆棘丛化为呼啸的暴风雪。即便声势没有冰封海港那么浩大,神秘度也远不及在卡玛瑞娅街道上的那一剑,但在与水银领主的巫术碰撞时,寒冰剑刃依然势如破竹般粉碎了阻碍,冲向满面愕然的恶魔领主。 巫术傀儡则发动猛攻。一道橙红的火线也划过码头,切向狂怒的冰雪风暴。使者拧断最先两个倒霉鬼的脖子,反手一剑敲在『孤傲礼赞』的棱角上,冰盾斜着飞出去,在半空中与元素炮弹相撞,双双化为红与白的焰火。 但拉梅塔也没有束手待毙,半空中浮现出一面面虚幻的镜子,她躲进其中,身影一下变得难辨真假。 “穷山距海,无远弗届——” 风行者的环阶魔法『灵犀』! 寒冰之剑在半空扭转,准确地瞄准了正确答案。水银领主脸上的错愕神情似乎也被凝固。拉梅塔尚未来得及用巫术抵挡,就被迫正面撞上了这一击。仓促间她只在手臂覆盖上了一层金属,但力量震动传递,使明亮的炼金核心脱手摔落,掉入了歌咏之海。魔力的狂潮顷刻止息。 尤利尔握紧黄金之剑,神文锁链在黎明的云烟下飞行,缠绕上拉梅塔的礼服长裙。 使者切断一只傀儡的脖颈,回头问:“这是你看到的未来?” “这是我创造的未来。”尤利尔踉跄了一下,南娜惊慌地上前扶住他的肩膀,学徒很快重新站稳。“虽然与我最开始的打算有很大偏差。” 第四百二十三章 混战 一发火元素炮弹在地板上炸开,将破烂的工厂变得更破。使者拖着他的肩膀,把学徒带到靠近码头的一端。尤利尔眼看着冷却的炼金核心在海上漂浮,却无法拿到它。“现在跳下海你可能会死。”导师告诉他,“过会儿再去。” “我会游泳。” “你就是能在水里呼吸也没辙。神秘正在侵蚀你的火种。” 尤利尔没明白。“侵蚀火种?”学徒迷惑地看着乔伊一把抓住他的手掌,它们各有五个指头,不长不短,好端端地长在一起。 使者似乎随后才想起来。“你比较抗冻,看不出来。” 尤利尔翻了个白眼。“我以为你对此很有经验呢。”有时候他看见导师受了皮肉伤,转头就被告知自己看错了。说到耐寒,这世上恐怕无人能与乔伊做比,但这两者间压根就没有联系。 “空境和环阶不同,神秘度的落差太大。”乔伊边说边扔出一把斧子,一只藏在废墟里的活死人傀儡跳出来,斧刃劈开它的脑门。“上次你在卡玛瑞娅使用了空境魔法,我可以把你火种沟通的空境神秘消除。这次不行。”他顿了顿,改口道:“暂时不行。” “与你的神秘度有关?”尤利尔并非猜不到原因。 使者默认了。 提起这回事,尤利尔才想到有一页忏悔录还在拉梅塔手上。她会将它随身携带吗?学徒拉动锁链,却发现另一端早已没了人影。盖亚教会是寂静学派的下属教会组织,学派巫师里有很多人对神术有过研究。拉梅塔使用巫术和黑巫术的技巧同样高超,显然她藏在寂静学派时,掩饰用的身份地位不低。在尤利尔看来,盖亚的圣诫术不论是学习还是理解都相当容易,拉梅塔在有过相关研究后,挣脱锁链也不是不可能。 “她逃了。”南娜低声告诉他。 “我差一点就抓住她了。”他还是颇为遗憾。不过水银领主的伤势与神秘度没多大关系,她依然是空境。神术只能让她忙乱一会儿,无法真正限制拉梅塔的巫术。 “她擅长镜子的魔咒。”乔伊说,“是虚幻与现实的神秘。即便不用金属的魔法,你也不可能赢。” 那你先前是哪儿来的把握?尤利尔决定放弃纠缠这个话题。“拉梅塔没准去抢炼金核心了。怎样都好,有人愿意把它拣回来吗?” “没有。”使者转过身,一根飞矛在手上凝形。尤利尔立刻意识到他打算毁掉炼金核心。但在瞄准时,使者好像因某种理由而放缓了动作。“水银领主不可能兼顾巫术和炼金技术。” 最终,这莫名其妙的句话终结了僵持。飞矛一击即中,穿透晶体的中心,随即将其整个冰冻起来。 尤利尔忽然想起在更早的梦境中,他碰触炼金核心时收到的奇异回馈。使用『灵视』的次数太多,我几乎忘了这桩事。当核心粉碎后,这种感受却卷土重来,甚至变得更加强烈。我遗漏了什么? “结社打算撤离。”使者说。他背对着尤利尔,望向码头边缘命运女巫与炎之月领主的战场。“黑巫师很快就会过来。作好准备。比起只会撕咬、和食尸者没两样的傀儡,黑巫术的把戏就丰富多了。” 他的评价非常到位。两个佣兵打扮的巫术傀儡冲向尤利尔,却在半路踩到破损的木板,手舞足蹈地陷下去。学徒下意识收割了他们的人头,才回过神来:“海伦女士可以拦住他们吗?” “不行。她与拉森一样,都是新生代的空境。” 南娜抓住一个矮小的傀儡,像饥饿的乞丐对付盘子里的煮熟螃蟹那样扯下它的肢体,而后一脚踩碎喉咙。死人无法承载巫术,顿时成了再老实不过的尸体,歪倒在垒起的杂物堆里。 我竟当她是个柔弱可怜的女孩?尤利尔将黄金之剑变作锁链,仿照水银领主的金属抽出去。杂物堆失衡崩塌,南娜警觉地跳出倾倒范围,一头傀儡从顶端摔下来,被她扯头掼在地板上。它整张脸都被砸扁。“新生代?” “近些年跨越亡续之径的人。”这时候使者解释得还算清楚,后半截就开始乱套,“海伦是新生代的空境。她不是外交部的成员。她应付不来黑巫师。黑巫术?是数量。”等到一块浮冰上虎视眈眈的傀儡扑过来、在半空被他切成两截后,使者终于有功夫停下来考虑言语词汇的顺序。“我是说,黑巫师不是元素使,他们的手段层出不穷,而且数量很多。海伦未经训练,她连施术的反应都跟不上。” 他的意思可以概括成一句话:海伦女士的职业不用研究怎么放倒敌对神秘生物,她本人也没有多少战地经验。尤利尔架住士兵的铁剑,心知战争和在单挑中获胜的差别。神秘度和飞行能力足以让空境在环阶面前立于不败之地,可有时他们需要的不是不败,而是胜利。 最好是全胜,但那得看情况。 他踩上一根长杆,脚下一滑,钢铁在黄金剑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这些巫术傀儡的力气着实惊人,尤利尔差点在角力中松手。学徒顺势下倒,往侧边一滚,铁剑扎透身后的地面。趁士兵用力拔剑,尤利尔爬起来砍掉了它的脑袋,头盔好像盛水的铁罐般砸进海里。 有人从背后偷袭,尤利尔低头躲开匕首,一把钳住对方的脖子。『绝对指令』追随黑巫术的痕迹逆溯,黄金之剑一闪,斩断细细的无形丝线。可以想象对面操控傀儡的黑巫师突然倒下死去,他的同伴一边惊恐地避开尸体,一边继续命令『弄臣』进攻。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尤利尔疲惫地想。 连南娜也比他更轻松,女仆敏捷地跳跃、飞扑,撕碎敌人时的手段堪称残暴。海伦女士说她也曾被黑巫术困扰,因此获得了超凡的力量。这么定义“困扰”似乎有些不妥,可她在黑鲸街道的公寓时曾展露出恐惧。尤利尔可以断言,再没人比他更能分辨情绪真假。她到底在怕什么?被黑巫师控制?他的『绝对指令』能反向控制黑巫术,也许南娜身上的印记也仍然危险。我得当心她。 尸体后冒出新的傀儡,它手里没有武器,于是一口咬在学徒的手腕上。疼痛没阻止他抡起剑痛击它的耳朵,傀儡士兵的脑袋被一下开了瓢,口腔也暴露在外。他甩开手上放松的牙齿,因反胃和魔力的骤然消耗半跪在地。然而这些东西杀之不尽,尤利尔驱使神文锁链抽开围在近处的敌人,却被一名不知从哪儿跳过来的士兵撞倒。我宁愿和食尸者打,他眩晕地想,神术对亡灵的克制会让他好过不少。 突然,阴影在眼前静止。士兵胸口透出一截枪尖,使者用力一甩,尸体砸向后面更多人。他踢学徒的肩膀,要尤利尔站起来。“你还坚持留在这儿吗?” “没有了炼金核心,我们干嘛还留在这里挨打?”尤利尔想让他们都离开灯塔镇。对战两名恶魔领主的难度恐怕也不及接下来的战争,毕竟前者他能够凭借『灵视』取巧,而进攻港口的黑巫师部队……要是他抓住了拉梅塔,将『忏悔录』丢失的那一页交给乔伊后还可以考虑一下。 回黑鲸街道也不错,雄狮阁下收拾这些黑巫师简直不要太容易。“学派巫师和十字骑士也集中在小镇里,别让他们闲着。” “没了炼金核心,寂静学派干嘛要留在小镇替你对付黑巫师?”乔伊转手一剑,捅进一名士兵的胸口。他看上去一点劳累的表现都没有。“伊士曼是高塔的属国,我必须处理掉这些杂碎。” “我们人手不够。”学徒指出。 “他们的魔力也不够。”使者坚持。有『忏悔录』和誓约之卷在手,不说别的,论续航能力没人能比他们更强,但尤利尔觉得自己快挥不动剑了。 我们好像从来没有意见相同过。他折中了一下:“那我们去教堂。十字骑士准备的陷阱正好派上用场,我们也可以顺带找找罗玛和艾肯。” 白之使飞离地面,躲开一支元素箭矢,抬手一斧子扔在百码外街道屋顶的风行者头上。这家伙显然没想到乔伊的杀人顺序会是直接点名,当即为此付出了性命的代价。“你找不到。”他说。 “那也得去。而且别忘了,这是你自己揽的活。”尤利尔尝试站起身,在酸痛中咬紧牙关。 火焰的连珠像一条长带飞来,白昼的到来加剧了元素的破坏力。南娜慌忙躲进石壁后。乔伊挡下第一发火焰的炮弹,尤利尔被震倒在门板上;第二团烈焰粉碎了冰盾,热浪让乔伊死人般的面孔都有了血色。他挥棍打飞了一个自以为抓住机会的士兵,随后转身猛踢门轴,木头四分五裂,带着尤利尔一头扎进海里。高温在身后膨胀,船坞好像一块在风暴中竭力维持平衡的冲浪板。 几秒后,尤利尔才浮上水面。“海伦女士的对手要逃走了。”他说。这时学徒看见导师浑身干爽地站在工厂另一端,不禁有点后悔刚才没拖着他一起下水了。 第四百二十四章 祈祷(一) “我宁愿被你挂在枪尖上。”尤利尔把自己弄上岸,嘴里一股海水的咸味。 “你有计划吗?”乔伊照例先问了一句。 妈的,又来?“现在的情报就够我作出判断的了,你用不着压榨学徒。我想海伦女士会解决他。”只不过在那之前,黑巫师部队会先解决掉我们。“但你得去帮她一把。” 使者冷冷地瞧他一眼,然后陡然升空加速,撞进元素与巫术的战场。看来他也不是非等我离开码头不可。尤利尔在一截石柱边找到南娜,与她共同坚守一小片残存的角落。 有了乔伊的参与,连穿过战场的巫术傀儡都数量骤减。尤利尔总算有机会休息片刻。他在女仆对面坐下,听着士兵敲打『庇护所』的屏障。“你受伤了没有,小姐?”他觉得自己与南娜的交流永远是以这句话开头。 “我不是小姐,大人。我全好了。我没受伤。”她回答道。但明显是在敷衍,烧灼的疤痕在女孩的手臂上相当扎眼。尤利尔猜他先前给她的圣水魔药她多半也没用。女仆打量周身环绕的神术屏障,连开口都小心翼翼。好像他们此刻不是在群敌环伺的战场中心,而是在宏伟宽敞的神殿里。 “请放松些,南娜,没人能进来里面。如果你要出去,就直接告诉我。” “我会的,大人。” 你可不会。“别太紧张。白之使眼下可不在这儿。” “我不怕他,大人。”女仆鼓起勇气说,“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克洛伊塔的使者。你们会让伊士曼免受神秘的灾祸。真的。” 假的。我不是想听你的奉承才这么问的,南娜小姐。要不要告诉她我能辨别谎言呢?尤利尔没多少与别人交流的窍门,可他好歹还知道什么谎言最好不要戳破。“抱歉,我们做得远不够。”不然你的生活根本不会被神秘打扰。 神术的存在似乎让她十分谨慎。上一个受他神术庇护的人是罗玛,再之前是丹尔菲恩·兰科斯特。她们不怎么相像,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很吵嚷,同时对他的神术表示十二万分的不满。南娜不一样,女巫的小女仆相当乖巧。恐惧的乖巧。她最不提心吊胆的时候是在她的主人身边,尤利尔乐观地想,我擅自做主带她离开公寓,这可能让我受欢迎了一会儿。 随后他就开始招人烦了。要不是有这么个拖后腿的家伙在,她本可以去协助她的女主人。被制作成黑巫术傀儡无疑是件可怕的事,但要是尤利尔从这个角度来装模作样地给南娜安慰,你瞧她会怎么想。当然,她八成会勉强露出敷衍的微笑。况且他要怎么说呢?我不是来净化你的,也不想送你上火堆,请务必相信盖亚的骑士?照实说,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诺克斯的教会。 比教会更不值得信任的是披着神职者外皮的恶魔。这么想来她比大多数都聪明得多。雄狮阁下自称有办法与女性愉快地交流,也许我该去请教他。 在他们面前近百码的位置,克洛伊与结社的战斗虽然已经进入尾声,但要彻底终结也没那么迅速。乔伊的加入让炎之月领主压力陡增,左支右绌,竖琴座的巫术不断消解神秘,恶魔连元素化躲避攻击都稍显迟滞。 赛若玛再次消失在原地,依靠傀儡们的人命堆填暂时拉开距离。对高塔使者来说,黑巫师花样百出的巫术反而有些棘手,连乔伊也避不开许多锁定性质的魔法,更别提海伦女士了。恶魔领主突然向街道投射出一道闪电长矛,女巫为躲避一片前所未见的巫术光芒,差点被爆炸掀起的巨石掩埋。 等恶魔重新露出行迹,使者也几乎毫无间隔地出现在附近。他的速度甚至在空中拖出尖锐的爆鸣。 使者一棍子抽在对手的脊背上,刚刚凝聚出人形的光元素生命像是被火车冲散的浓雾般溃散、坠落,再度消失在箭矢和魔法光辉的集群里。看来神秘度的低谷影响了使者用冰冻和减速逮住对手,但不耽误他拉近距离拳脚相加。对此,上过一个月训练课的学徒可谓是深有体会。 直到异样的魔力在某一点爆发,元素的密集产生质变,才让恶魔扭转了局势。黎明时分的灯塔镇上,连最后的黑暗也被光线驱逐。尤利尔看到一团奇异的神秘在空中燃烧,它徒有火焰的虚无外形,如云霞朝雾般轻盈,本质却更为深奥。学徒本能地认为那并非是火,而是某种环阶无法理解的“非物质”。 在未来梦境中他也见过这一幕,使者说那是秩序存在与变化的低层次显现,无名者的火种使他获得了空境极限的神秘度,引起了『永恒之火』的降临。 使者被迫主动地拉开距离,放弃了追击的打算,同时阻止女巫接近。火雨落下,海伦女士的身影逐渐模糊,在另一处天空重新浮现。乔伊抓住魔法制造的六角棱盾,把它像飞镖一样扔出去,抵消飞来的元素炮弹。冰霜在『永恒之火』的热量中嗤嗤冒烟,眨眼间不见了痕迹。所幸他不用吝惜魔力,叠加的魔法足以构成有效防御。 南娜恐惧地瞪着外面天火坠地的恢宏的灾景,在神术的边缘打转。她显然担心自己会被魔法砸中。事实上,她在原地停留过久都十分不安。 不过由于力量集中,铁龙港幸运地没受到太大波及。尤利尔可不会认为『庇护所』比导师的冰雪护盾更结实,失去了乔伊的冰霜之剑,现在他是怎么也不可能徒手引起『冰雪王冠』了。随便一发炸弹落在浮台上,他都得带着南娜逃到海里去。 尤利尔摸了摸口袋里的羊皮卷,以及它旁边一块遍布棱角、坚硬光滑的碎片。这是炼金核心的一小部分,小到足以被他装进口袋。他仍在意先前突发的感受,于是顺手把它带上了岸。在火雨出现时,碎片给他的古怪感受又重新出现,可这次几乎微不可察。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另一边,小女仆的焦虑情绪就明显多了,她虽然至今没有开口,但表现简直是无法再与尤利尔共处一室了。 “对不起。”尤利尔放开神术的一面阻挡,“但如果你希望出去活动手脚的话,不需要忍耐自己的想法。” “我没有忍耐,大人。” “要海伦女士来码头非常关键,雄狮阁下很难缠住恶魔领主。我个人也不想让你们参与到战争来,也许远离战场对你有好处——” 女仆忽然跳起来。“不。大人。您拯救了我!这里才最安全!”她的嗓音猛然拔高,尤利尔吃了一惊,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女孩慌乱地四处张望,手掌绞在一起。“请原谅,大人。”她的表情仿佛一只笼子里的金丝雀。 我没在门外放陷阱,尤利尔心想,你想去哪儿都可以。干嘛一幅被我威胁的模样? 他彻底解除神术。 『庇护所』的存在感比一旁的灯塔还要鲜明,士兵们前赴后继,企图打穿屏障。使者加入了空境战场后,倒是没有元素炮弹再从码头飞来,但尤利尔还是在恢复了基本体力后解除了神术。女仆南娜正在粉碎巫术傀儡,而且说什么也不肯去休息。即便尤利尔猜测她可能不会累,他还是没脸心安理得的接受这个小姑娘的保护。 经历了一波火雨洗地,眼下浮台上的傀儡士兵几乎都是从海里游过来的,大概只有十几个人。尤利尔一剑就能将敌人分尸,随便一个神术都能起效,神秘度的压制终于能让他也体会到了占上风的感受,黑巫师的先锋很快在他和南娜围剿中濒临覆灭。 一把重剑向他砍来,它的主人站在灰尘遍布的木板上。尤利尔一踢木头的末端,士兵失去平衡,跟着木板旋转起来。学徒正要给他最后一击,忽然南娜将他拉倒,他的余光看见一道银芒从耳边低吟着掠过,捅进傀儡的肚子。士兵抽搐了一下,脑袋低垂下去,好像是在观察血窟窿里的内脏。 活见鬼。“水银领主?”他感到寒意麻痹了四肢。她一定是见到我解除了神术。 拉梅塔站在一处靠海的阴影里,浑身浴血,目光阴鸷。她周身涌动着神秘的风暴,长发仿佛银色海藻,飞舞着切开掉落的石子。它们根根锋利如刀锋。空境。尤利尔甚至无法调动魔力。 金属从建筑中抽离,锁链在半空舞动。“给我。”她紧紧盯着炼金核心的碎片,破碎的面具下青筋凸起,面孔狰狞非常。“给我!” 恶魔领主看上去离死不远了,只要任何人上前轻轻一挥剑,就能砍下她的头颅。尤利尔望着她的裙摆逐渐逼近,蕾丝成了碎片,布团凝固鲜血。站起来。杀了她。站起来。拉梅塔的火种已经衰弱至极,难怪先前他们都没发现。哪怕身为恶魔,现在的水银领主也并非无可撼动。 尤利尔握住羊皮卷,猛然抽出神文构成的黄金之剑。于此同时,他将炼金核心抛向大海,希望藉此分散恶魔领主的注意力。 但流动的金属比蛇咬更迅捷,毫无迟滞地洞穿他的身体。尤利尔竭力忽视剧痛,抵着尖刺前冲一步,将剑刃递向了水银领主的胸口…… ……神文却在她的肌肤上崩解。 “我知道你是盖亚的神职骑士。”拉梅塔对他露出淑女的微笑,“怎么还能没有对策呢?” 第四百二十五章 祈祷(二) 尤利尔不是第一次在与神秘者的战斗中失败,但被一个女人掐着脖子提起来还是件新鲜事。她怎么有这么大力气?他在眩晕中还思考着这个问题。 “知道吗?”拉梅塔凑近他耳边,“比起拿回盒子,我更想杀你。克洛伊塔的骑士,盖亚的骑士。” 她在哭。尤利尔模糊地察觉到。她的嗓音在颤抖。 “这是为了德米特里。”水银领主告诉尤利尔,“他曾是我的引路人。你们杀了他,你们砍了他的头,你们把他烧成了灰。”她突然拔高嗓音,震得尤利尔的耳朵里嗡嗡作响:“我会烧死你!就像你对我们做的那样!” 教会烧死了恶魔,恶魔便也要反过来烧死教会骑士。不幸我两者皆是。他差点笑出来。巫术的火焰仿佛在血液中燃烧,尤利尔开始领会到五内俱焚不只是个形容词了。他听见自己的骨头在熔化,但一切都随着意识模糊。 拉梅塔满怀雪恨的喜悦。但在她转身拾取炼金核心碎片时,南娜像猛冲下来,将恶魔领主撞倒在身后的断墙上。所有人都没想到这女孩竟能做出如此无畏的举动。火焰和灼热顿时消失。全是幻觉。尤利尔能感到肋骨间尚未愈合的伤口被再度撕裂的可怕疼痛,但他已经在生死边缘锻炼出韧性——于是尤利尔拔出身上的金属尖刺,一下扎入拉梅塔的胸口。寒冰使她的皮肤变得脆弱。 羽毛面具碎成两半,掉在黏糊糊的血泊里。水银领主瞪大了眼睛,用力掰弄他的手臂。终结她很容易,尤利尔想将尖刺再抽出来,然而金属刀刃在周围狂怒地挥舞,带着尖锐地风声切向他的手臂。看来她还没放弃烧死我的打算。但尤利尔没感到新一轮痛苦的降临。拉梅塔终于挣开他,最后一次逃进身后的歌咏之海。 疲惫和疼痛比刀刃更迅速地击垮了意志。他跪在地上,臌胀的血管能清晰地感受到碎石的轮廓。尤利尔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乔伊在白塔逼他学会的神术正在下意识地给自己止血,伤口火烧火燎,但这是真实的,同样意味着他还活着。她没命中。我们离得那么近…… 或者有别的原因。尤利尔猛然想起南娜的存在。若最开始不是南娜推他,学徒不可能躲开拉梅塔的偷袭。她掉下海了?被锁链打飞了?还是……他迟钝地转过头,看见小女仆面朝下躺在身后,阴影和阳光同时洒在她的脊背。诸神在上。 尤利尔将南娜的上半身尽可能轻地翻过来,她因阳光的骤然出现而眯起眼睛。学徒打开女孩的口袋,寻找救治的圣水,尽管身体断成两截意味她活不了多久了。 南娜看见他,睁大了眼睛。“对不起,这会很疼。”尤利尔说,他颤抖着手对付瓶盖。 “我怕疼……” “我也是。” “我怕疼……大人,我不怕你……我也不怕海伦阁下和白之使大人。” 不用誓约之卷,尤利尔也能分辨出来这是真话。她没说实话的原因在于她只怕雄狮罗奈德。用一张羊皮纸来判断他人心意的真假,这世上还有比我更愚昧的人吗?她本应该憎恨我们这些插足她平凡生活的神秘者。 “我的导师会很惊讶有人不怕他。听我说,南娜,你得给他个惊喜。”仿佛是在很久之前,也有一个女孩死在他怀里。她带走了他对过去的眷恋,带走了他的胆怯。不,别来第二次。 瓶盖好像钉死在开口,尤利尔一把捏碎了瓶口的玻璃。这时南娜忽然抓住他的手,企图让他将魔药倒在自己的额头上。她的目光充满怯懦的求恳。 “你的脸没事,不骗你。”他看着小女仆腰间血肉模糊的横截面,感觉手指沉重地要命。你明知道自己救不了她,白痴,干嘛不随她的心愿呢?满足她,问问她的家人和牵挂,给她两句抚慰的话语吧。你还有什么立场祈求原谅呢?是你拉她进入这该死的战场,是你引来恶魔领主发泄憎恨,是你误解了她的心意,最后还让她为你而死。 他克制思绪,手掌却不受控制地遵从了南娜的意愿,祝福过的圣水沿着女孩的头发淌下。她露出笑容,似乎想要说什么。“说吧。”学徒施展神术提振她的精神,聆听女孩的遗言。说吧,南娜。我会答应你,无论它是什么。 “大人……我能……向您祈祷吗?” 尤利尔愣住了。 芬芳的圣水淌下南娜的头顶,她仿佛正在接受一场神圣的洗礼。 直到战斗彻底落幕,水银领主拉梅塔都没有再回来。白之使率先落到浮台边,寒冰和烈火的气息在他的铠甲上缭绕。他碰碰学徒的肩膀,以最平和、最坚决的声音说:“她死了。” “我知道。”尤利尔放下南娜的半截身体,勉强站起来。“是拉梅塔。她疯了一样在重伤后还来向我复仇,南娜救了我。知道吗?南娜说她不怕你。”他摇摇头,“炎之月领主呢?” “他撤退了。”使者迟了两秒才告诉他,“你可以埋葬……南娜。” 得到这个允许可真不容易,是吗?南娜又不是食尸者。尤利尔扭头打量他的表情,最终遗憾地转回去。“我真以为你会惊讶。” 没想到这句话让他的愿望实现了。乔伊皱起眉头,盯着学徒,好像在疑惑他的表现。许久之后,使者说:“她干嘛对你说这些?” “她把我当成神父了。”他发现自己居然能为这露出微笑。尤利尔将南娜的身体摆放整齐,跪在她身边。学徒的神情充满迷茫。 他的耳边响起一声轻轻地叹息。白霜凝结,为死者作了副纯洁的棺材。 …… 统领将一小块玻璃片状的透明碎片交给她,命令一如既往地蛮横。 “盒子?”海伦没听说过炼金术里还有这种零件,她在学徒时期了解过炼金学,可那只是皮毛。“这意味着它能打开?” 尤利尔摇摇头,统领则没有回应。她用巫术窥探碎片的命运轨迹,然而这东西根本没反应。“它确实是件神秘物品,这类东西对第二夜一系的法术有本能的抗拒。我们要么去问学派巫师,要么等找到罗玛后把它带回高塔,看看占卜能得到什么结果。”拉森多半可以发现更多,假如他的伤势恢复了的话。 “你的巫术是过去。”白之使怀疑地说。 “制造它的人也知道这点。”海伦解释道,“守誓者联盟的炼金工艺非常关键,一旦需要将产品出售,他们总是想方设法使用反巫术反占卜之类的神秘材料来打造,甚至在核心上施加大量的防盗符文。一般来说,破解这些机巧很难实现。” 不过克洛伊塔在这方面可谓是业界巅峰,观景台连监测诺克斯都能实现,更别说矮人们的小花样了。但占星师们对炼金术的兴趣不大,联盟与命运集会签订过合约,以确保占星师们不插手炼金产业及其市场。作为交换,克洛伊塔每年都能获得大量的专属炼金产品——比如高塔指环。毕竟以装备部的产能,想要满足整个克洛伊塔的需求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与炎之月领主的战斗早已让她过足了瘾,远处的黑巫师部队尚有残留,她很想将小镇整个摧毁。我的状态不好。现在海伦只想回到布鲁姆诺特。眼下他们的任务就剩下罗玛了,这孩子至今为止都没在灯塔镇出现过。 “我要去教堂。”统领没管她有多疲惫,“你自己回黑鲸街道去,帮雄狮清剿那边的黑巫师。结社已经撤退,队伍里不会有很多无名者了。” “我一个人回去?尤利尔需要处理伤势。”她指出。 她的女仆南娜死在拉梅塔手上,尤利尔似乎为此大受打击。尽管失去南娜也很让她遗憾,可海伦还是首次在高塔学徒中见识到这种无处安放的同情心。南娜只能算是服从了命令,否则在罗奈德抓住她后,她恐怕只会恨不得他死罢。海伦愿意体谅尤利尔,谁让克洛伊塔里本就没有神职者。 “他能处理好自己。你能么?” 谁要跟你去教堂?女巫扯了扯斗篷,她不觉得罗玛会藏在教堂里。“黑巫师群龙无首,很快就会崩溃。统领大人,我们需要休整,而非继续战斗。小镇也有他们自己的驻军。” “这是我的工作。” “如果放手不管,那结社的目的就达到了。他们就是想看到城镇混乱,好给海湾战争添油加醋。”尤利尔在一旁为他的导师翻译。照实说,他对情绪的掌控力稍微让海伦有点吃惊。 “我不了解外交部的规定。”女巫知道自己没法改变统领的决定,“这次我是来寻找罗玛的。考虑到你的状态,统领大人,我还是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建议。再不济也可以让我跟罗奈德叔叔换班,他是外交部成员。” “不行。海湾战争需要用到他。”白之使简略地表明,“你回去。” 尤利尔显然无从考虑这些东西,外交部的规定对学徒来说还很陌生。他不理解导师的意思,海伦却明白了。狮人是守誓者联盟的成员种族,统领要利用罗奈德·扎克利的血脉来插手内战。但具体怎么做,她就毫无头绪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罗奈德叔叔肯定很愿意给联盟找麻烦,而不是像我一样总是啰嗦一些消极反对的话。“在找到罗玛之前,我不会离开灯塔镇。”她保证。 第四百二十六章 联盟的邀请 战舰在浪头下摇晃,多尔顿在丛丛藤蔓后回望游荡在海岸边的舰队,心里对于它们离得如此之远感到非常不安。联盟的炼金战舰是海上的霸主,但它们仍然会上岸就搁浅。矮人们怎么不造出能在陆地上跑动的长船呢?他不禁为自己不着边际的想法失笑。炼金战车早在黎明之战时期就出现了,现今存在于世的战争机器可不少。 灰翅鸟岛上笼罩着阴云,雷暴环绕山峰,似乎正在为战争收尾。登陆战比海战结束得更迅速,联盟早有准备,在粉碎了血族的舰队后长驱直入,两天内就登上了灰翅鸟岛。联盟占据既着火力优势,军队数量又是血族的三倍,获得这样战果并不稀奇。 暗夜精灵很庆幸自己没有独自穿过封锁线,德拉布莱亲王原本在有一席之地,因此得到了各个种族在不同方面的援助。这让血族的侦测技术在整个神秘领域的范围内都算得上前沿,足以抵挡来犯的宵小之辈。多尔顿发现自己不可能凭借『过客』偷溜上岛,这里连刷子都是当蜡烛点的,称得上密不透风。 眼下,这一点却成了他们战争失利的主因。登陆战完全就是又一次“阿兰沃战役”,岛上的守卫就跟当初安托莱特的指挥官一样双目失明(他对族人取得的伟大胜利至今记忆尤新,那一阵子灰烬圣殿几乎就没在战斗中打赢过)。搭顺风船的代价就是需要付船票。 多尔顿的船票没多特别。他参与了海湾战争,短暂地为联盟效力,期间的危险自不必说,战场上永远没有安全。他甚至碰到过高环的对手,但他们对他的威胁往往远不如低环神秘者的集火。等到踏上岛屿,“锤头号”已经受损到了难以继续航行的程度,大部分人登上同行的船只,许多快死的伤员和俘虏一起,随着“锤头号”被船长“奖章”雷农·赫特伦纳拆解成零件沉入了歌咏之海。 多尔顿敢保证,驱动战舰的核心没有被抛弃。狮人船长肯定把它悄悄地收了起来,即便以守誓者联盟的财富,炼金战舰的核心也是不能轻易丢弃的昂贵造物。与之相比,士兵显然是便宜货,尤其是那些小规模的雇佣兵团队。 至于俘虏嘛,暗夜精灵倒希望吸血鬼死得越多越好。摆弄尸体可不是他的爱好,在决定弃船时,是狮人船长下令尽可能多的宰杀吸血鬼俘虏,以便多尔顿获取仇敌的心脏。 那天以后,他开始明白人们为什么对加班满怀怨怼了。 “你在这儿干嘛?”一只大巴掌拍在他的后背上,“沙滩上有血族的队伍?我看他们多半会是逃兵。” 他耸耸肩,不着痕迹地挣脱对方毛茸茸的大手。“只有海鸥。妮慕。还有吃尸体的乌鸦。” “我把希尔达埋得很深。”霜巨人妮慕自豪地拍拍肚子。铠甲下的皮膜犹如战鼓一般擂响。作为巨人中较为矮小的种族,她的脑门就有两层小楼那么高。据说熔岩巨人吞食岩浆后,可以长得与塔楼齐平,妮慕为此厌恶它们。她总说那些家伙是受到了恶魔的影响。 多尔顿的身高与人类相差无几,不过他可一点儿没有霜巨人对于身高的执着。他还挺喜欢妮慕这大块头女巨人的。像同类一样,妮慕浑身长满厚密的蓝色长毛,脊背突出一排锐利的冰刺,一直蔓延到尾椎。她的四肢粗壮又发达,指关节带软鞘,以便利爪能够自由伸缩。霜巨人的面孔类人,但在剃掉阻挡的浓毛前,没人能分辨她的五官。长久以来,多尔顿都想知道他们是怎么看清眼前的。 总之,霜巨人妮慕和他一样,种族的鲜明特点让他们难以融入人类社会。 干嘛考虑这些?他本来就没必要跟人类一起生活。妮慕在守誓者联盟中的日子很惬意,现在血族退出,联盟也会欢迎暗夜精灵了。话说回来,他这样游荡在族群之外的精灵或许也可以被称为野精灵,就像弓手希尔达,她有雾精灵的血脉。 妮慕是那名替船长传话的野精灵的朋友,希尔达一开始都打算替她收尸了,后来却发现妮慕只是重伤昏迷,幸运地被双方都当成了尸体。妮慕生还的消息让很多人惊奇,她的霜巨人同伴则认定是野精灵希尔达眼光敏锐,才能从死人里救回了妮慕。于是在多尔顿与雷农协商后,狮人船长也指派她来挑选完整的尸体。出于传统的教条,多尔顿并不喜欢希尔达,却因为协议很难与她保持距离。 但野精灵死在了登陆战中,换做妮慕埋葬了她。联盟虽然有着绝对优势,但仍不可能保证在战争中不损失一兵一卒。作为希尔达的朋友,妮慕把她的尸体藏在了土层底下,并尽可能地挖深一些。她告诉多尔顿,每多挖深一寸,希尔达与她的友谊就会多存在一天,直到她也入土。这是战士的习俗。 但事实上,这只能让她更接近我的故乡。多尔顿心想。希尔达是绝对不会喜欢那儿的,而且你干嘛老是跟我说这些? 在“锤头号”上,多尔顿可不是什么受欢迎的角色。人类佣兵大都听说过灯塔镇刺杀,没听说过的也见过通缉。他们打量他的目光要么充满好奇和贪婪,要么就是毫不掩饰的冷漠,倒没人蠢到展现出恶意。守誓者联盟也并非对战场一无所知,狮人船长“奖章”跟他约定协议,但多尔顿仍觉得他暗地里会嘲笑他和英格丽的错误故事。 唯一给他安慰的是霜巨人,这些大块头并不喜欢了解骑士海湾的风俗流言,也对神秘度完全不敏感——他们惯于用个头划分力量,而不是神秘。说到底,霜巨人也是联盟军中难以接近的团体,多尔顿就是很看中这点儿卑微的相互认同。 “我来过这座该死的岛。”他说,“当时它还没有现在这么……繁荣。” “你是指鱼人很多吗?”妮慕隆隆大笑。 “好吧,当时只有灰翅鸟。我怀疑海鸥和乌鸦都是我们带来这儿的。它们自己不可能会愿意跑到世界边缘。” “这里离世界边缘还很远。”霜巨人咕哝,“我家就在世界边缘,那里没有该死的太阳。” 真巧,我家也一样。“你的故乡在雪山?” “雪人苔原,还有大冰川。”后者似乎不像个地名。“我可不愿意出来,外面太热了,但族长需要我们履行与联盟的约定。我就想,出门逛逛也不错,赫妲丝就是从北边来的,她堆雪人可真有一手。你呢?为了铲除吸血鬼?我听说你们是死敌。” “我来自廷努达尔,地下世界。那里的遍地毒素令人生厌。所以我是主动来伊士曼的。”然而人类世界的毒素更多,我却连发现都难。“到骑士海湾只是意外,我不喜欢屠杀血族。我只是单纯的希望他们死,或者永远别在我眼前出现。” “那你该跟我们结仇才对,你这辈子是决不会在联盟之外看见任何一个霜巨人的。” “这恐怕也是你们没有仇敌的原因之一。你见过熔岩巨人吗,妮慕?”炼金战船可没有他们。还有比让熔岩巨人参与海上战争更愚蠢的决策么?多尔顿想象不到。 “没有。故事都是希尔达告诉我的。” “很抱歉提起她。” “你的抱歉只有人类才爱听,纳撒内尔,联盟没有这么多规矩,我们都按自己的习惯来生活。” “假如你们的习惯与其他人冲突?” “这可不是新鲜事。”她咕噜了一声,“那我还是会按霜巨人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不过,你知道,总有些神秘种族的习俗之一就是调节人际关系。比如西塔。” “我对他们也没好感。”多尔顿承认。闪烁之池可谓是暗元素最贫瘠的地方,而他已经适应了被暗影和毒素包围的生活。“你有西塔朋友吗?”露西亚的信徒八成不会喜欢霜巨人。 “会有的。没准你也会。希尔达说她本来也以为霜巨人都是长眼睛的大冰球,走路只能靠滚,而且一遇太阳就会融化。最荒唐的是,她认为霜巨人是无性繁殖,通过分裂创造后代。”多尔顿差点笑出来。“她没把这种看法跟任何人说过,直到她遇见我和我的族人。这下希尔达对霜巨人终于有了更准确的了解了,她还将那些蠢念头当成玩笑说给我听。从别人口中看见不一样的自己真是件很有趣的事。你瞧,现在我们可以约定给对方埋尸体了。” “那你又来告诉我什么故事呢?” 话说到了这份上,多尔顿也明白妮慕的意思了。我们都不擅长委婉。他心想,如果希尔达还活着,她可能会比妮慕做得更好。 霜巨人挪了挪脚丫子,铠甲一阵叮咣作响。“雷农·赫特伦纳想让你正式加入守誓者联盟。”她连指使她的人都抖出来了,狮人船长肯定会后悔派她来当说客。“他是这么想的,我可不是。随便你怎么选,我的朋友。” 第四百二十七章 投掷技巧 与妮慕的道别仿佛就在上一刻,多尔顿边踏过小河,边把身后的坚冰敲碎。霜巨人战士送他过了河,而多尔顿在此之前从未想过灰翅鸟岛上还会有河。他不禁升起等找到洛朗·维格后,去弄清楚小岛地貌变化原因的念头。可这是相当消磨时间的打算,他无法完成。 克洛伊塔的罗玛·佩内洛普小姐……想重获自由,他就必须找到她。 可自由依然不是他所求的。这场交易对多尔顿而言,并没有冒险者和雇佣者之间那种险恶的拉锯,他觉得自己有活干比闲着舒适,有目标比游荡安心。空空的头脑总是容易被回忆占据,让他独处时感到格外难以启齿、愤愤不平。因此,多尔顿必须将注意力转移到更紧张、更危急的地方去,绝不能留下一点闲暇来重温过往。 战场有效地干扰了他的愤怒,但仍没能阻止他离开队伍。 对其他人来说,雷农·赫特伦纳的提议是如此恰到好处。一个暗夜精灵在宾尼亚艾欧上能找到的最好去处就是守誓者联盟,这是无法否认的——七大神秘支点中有三个都是人类占主要部分,多尔顿和人类格格不入,已经是得到了证实的结果,而且现实一点说,这可以让他在违背与女巫的约定时获得赦免。毕竟学徒罗玛很可能已经在战乱中死去,多尔顿根本无法找到她。 当然,关于这桩事他有过考虑。多尔顿自己不是侦查类的职业,很可能是高塔女巫已经找到了线索,只需要他把人带回来。 可多尔没兴趣从早到晚地坐在地上摆弄尸体,他付给“奖章”的船票已经足够。这个理由听起来比寻仇傲慢一些,说出口也更有格调。算了吧,我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德威特和洛朗爵士,多尔顿发誓会亲手带给他们死亡。 山间道路曲折,越靠近山顶,地上的焦痕和枯木就越多。多尔顿不知道德拉布莱亲王怎么会把营地安在这座小岛上,这里四面环海不说,气候还恶劣非常,无论从哪一点考虑也不是个有利的战场。在他看来,灰翅鸟岛更像是吸血鬼故弄玄虚的幌子,德拉布莱亲王会在其他地方另有打算。 但“命运女巫”告诉他,洛朗·维格爵士就在岛上。当血族的注意力要么集中在真正的营地,要么忙于对付守誓者联盟军队的时候,他们就不会多在意一个前海湾舰队司令的状态了。多尔顿将如愿以偿地揪他出来,了结他的性命。 这一次,洛朗·维格不会有德威特那样的好运气。无论是什么人挡在面前,多尔顿都会毫不犹豫地越过它…… ……他突然看见一头背着木弓的小狮子跳出灌木丛,一连串的闪电跟在她后面,将路线上的草木统统劈成焦炭。 “?” …… 尤利尔原以为在冬青镇见识到的阿兹鲁伯的黑巫术已经足够诡异了,但他还是没领略到“黑巫术”的真正含义。飞来的神秘射线相互交织,留出的空隙本该足够低头穿过去,可他还是感觉神术屏障猛地一振,被看不见的攻击打了个正着。 “我到底是瞎了。”他才从溅射的火花里分辨出元素弹的轮廓。元素使堪称神秘领域最为普及的职业之一,不管在哪里发生冲突,你总会遇到一两个。“还是说它不是魔法?” “无名者的火种对不受控制的神秘感知只会更敏锐。”使者边说边猛扯缰绳,绕开一段在软化巫术下断裂的石板路。“尤其是在你分心的时候。”他嘲弄道。 “对不起。我会尽力。” 使者便没再评论。看得出来,他对扮演导师的角色仍然有些不适应。只是在许多人眼里,白之使与去往伊士曼之前的他相比,产生的改变实在是非同小可。海伦女士就是这么想的。她在靠近黑鲸街道的小巷离开,临走时依然极力反对让学徒去教堂。 “如果是以前,我可不用多说。”女巫抱怨,“你自己就会搞清楚事情的主次关系,统领大人,目前你们的状况都只适合远离战事。我的建议对你大概没用,可尤利尔不是你。不管那些人怎么想,伊士曼也不会因海湾战争覆灭。” “‘那些人’不会指的是你自己吧?” “高塔对属国提供的援助也是有限的。”海伦女士无视他的讥讽,“我看你的学徒快睡着了。” “他比你胯下的马更精神。你的担心大可以都留给另一个学徒,她不在灯塔镇上。”女巫的最后一次劝说就此宣告失败,她怜悯地拍拍尤利尔的肩膀,送给他一张纸牌。 都是隐瞒带来的后果,尤利尔惭愧地简直不敢伸手去接。他知道自己的魔力永远充足,感官比常人更敏锐,接受海伦女士的帮助实在是种诈骗行为。女巫本来也没必要对他这么上心,这都是因为拉森先生的缘故,我却在银顶城因为个人原因把他的学徒弄丢了。他本希望提振精神好让海伦女士不那么忧虑,可因这种惭愧的发酵,他表现出来的神情反而更为黯然了。 越过泥泞的陷坑时,尤利尔看到了教堂的轮廓。高大的钟塔会在清晨时分响起,但现在它只剩下残骸,小镇里也没有钟声了。有大量的神职者和神秘生物在,这点小损害无关紧要,只是那里传来的阵阵炮火声意味着黑巫师部队的袭击仍未平息。是陷阱已过荷被破坏,还是他们根本没动用? 一支飞矢铛一声钉在尤利尔面前,使者收回冰盾,回头给了他一巴掌,厉声道:“尽力?” 尤利尔如梦初醒,差点从马上摔下去。“对不起。”后怕和羞愧一同涌上心头。战斗中,他的一时大意足以让自己丧命。尤利尔一剑将冲过来的骑士打落在地,转头想说什么,但使者已经越过他。坐骑的后臀被马刺扎得血迹斑斑,它撒开蹄子狂奔,避让开呼啸而来的箭雨弹幕。一名傀儡士兵躲闪不及,直接被它踏在脚下。 离开铁龙港后,尤利尔和乔伊带着命运女巫冲开阻碍,一头扎进小镇的街道。这是比飞过敌人头顶更有效的手段——黑巫师部队有能力吊在他们身后,却又无力赶上,于是在路上渐渐就被拖成了一盘散沙。 教堂的钟楼就在眼前,使者才放慢了速度。尤利尔根据地图指示,成功绕开了交战中的正门,转而穿进一条被死人堵塞的小径。他们抛弃坐骑,用神术藏在无人的民居中,看着黑巫师们无头苍蝇般撞进了十字骑士的屠戮场。 “我们得进去。”后门的情况多半不比这里更好。“教会的陷阱具体是怎么回事?” “神术基盘。教会制造了阻隔神术的神术,范围很广,但对我没影响。” “那他们自己也不能用么?” “不能。所以十字骑士才是关键。” “好吧,除了神术基盘、十字骑士以外,后院是不是还把修女和婴儿都迁走了?” “没有。学派巫师盯得很紧,而且他们没地方迁。” 意外之喜。“那就只用对付神术基盘了。能不能躲开所有人,潜入到教堂内部?”尤利尔不抱希望地问。当然,除非教堂下跟议事塔一样有密道,否则基本不可能。 使者瞧他一眼:“能。” “愿闻其详。”学徒又难以自禁地放开思维,升起了好奇心。是魔法?还是某种潜行技巧? 使者一指钟楼:“我带你飞上去,然后把你扔到神术基盘的位置边。速度快的话,没人能拦住你。” 尤利尔瞪大眼睛:“你要把我扔过去?” “神术基盘可以更改,或者你希望我把它打碎?失去了这东西,教会的整体战力就会下降一个层次,毕竟十字骑士的祝福在教堂外是可以生效的。你想怎么做?” “听上去真是毫无悬念的选择。”尤利尔没多问有没有其他方法。以乔伊的力量,他现在该考虑的恐怕是降落的问题。“那拜托你扔得准一点……对了,神术基盘有使用说明么?” 使者抓住他的肩膀,闻言扫了他一眼,似乎是怀疑学徒在撒谎。“所有的神术基盘都一个样。你在布鲁姆诺特怎么做的?” 那不是我干的。“非常方便。”尤利尔还记得阿加莎·波洛侦探怎么形容神术基盘。“不过说真的,我觉得我还是提前看看成效……不!等等!我还——” “魔力量和精神状态不是一回事。” “我知道,但是——” “你正在花费自己的意志力从誓约之卷里兑换魔力,而且对方是个奸商。嗯。这笔交易不划算。”乔伊在升空时稍微考虑了学徒的感受,但尤利尔听见的声音仍然被气流刮得支离破碎。“有时候我们能够根据现有情况掌控局面。” 我用不着花费大半身家,只为一次简单的生意买保险?不,完全弄错了,我是担心自己会直接摔死。尤利尔站在钟楼边缘向下望,不管怎么说,这里没有远光之港高。他开始怀念议事塔的滑道了。 第四百二十八章 争论 神术可以让他分辨出细微的声音,也可以让他在一片噪音中失聪。但当尤利尔真正进入教会的陷阱范围时,混乱杂音和恐怖的轰鸣都消失了,反倒是教士和神职者们争吵的嗓门占据了听觉。而要做到这些,只需要他将魔力注入相关的身体部位。 “没这种说法!”某个德高望重的人咆哮。他的嗓音听起来就像是经常咆哮的那种人——浑厚有力、中气十足,带着震慑人心的威严和几分语重心长,好像时刻准备着要从法理的双重角度上规劝与他意见相左的人弃暗投明。“教会的敌人只有不敬神的异端,而不是什么当地流氓和海盗团伙组织起来的散漫部队。维持治安是寂静学派的工作,他们自告奋勇!习惯于插手他人事务的人向来没有好下场。” “我们有义务保护小镇。”有人反驳。 “十字骑士的职责是守卫教堂。更何况,教会已经派遣出大部分的队伍支援鱼骨巷了。” 我们隔着十三码,尤利尔边飞过空中边想,听上去却好像是坐在两张餐厅的对桌,中间只有一条无人的走道。狂风鼓动着耳膜,他动用所有意志克制不去想自己其实正在下落。 “……你不要东拉西扯,不管怎么说,给空境设陷阱都太蠢了!”这句抗议在高音部分仍显得苍白,更别说它的音阶还在逐渐降落了。但它的确说的是事实。 “讨论发生过的事能改变些什么?我们现在需要应对它的后果!后果!学派巫师没空管这种事,除非我们支撑到他们有空的时候。” 他们在争论陷阱和巫师。结合灯塔镇的现状和危急的战况来看,这好像也不是什么高妙的议题。尤利尔向教堂尖顶探出一道冰霜打造的长索,他将借助它减轻冲力,以免落地时摔断骨头。 “还不明白吗?白之使袭击教堂已经是事实了,我们也根本不可能阻止他再来一次。伊士曼是高塔属国,他对我们做什么都不算破坏契约。尊敬的考斯大人,请问现在维持神术封锁还有什么用?” “重点不在这里。你们是想要放弃教堂,放弃女神的圣所!达弗勒斯将他的教堂交给我,不是让你们在胆怯时随意丢弃的。白之使?他既然是巡察使者,就该先去处理灯塔镇出没的恶魔。而且就算是他也不能无视神术基盘的效果。我说过了,擅自插手别人的事务没有——”突然,一连串刺耳的摩擦声打断了他的话。一支箭透过窗户钉在德高望重的大人脚尖前,他惊慌地跌坐在椅子上,又被鼓胀的海绵弹起来。 锁链比想象中沉重得多,失控的钩爪带着火星擦过他理想的目标,挂住了一根稍后一点的铁旗杆。尤利尔不知道导师有没有将这个小意外算在发力时考虑的参数内,但好歹没有的后果也仅仅是偏移几寸。箭矢都擦着他的轨迹落空在身后,连丢来的魔法也没能命中。只是非常不巧,它们的存在仍对学徒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干扰。 拉扯的力量经过时,他的肩膀一阵剧痛。尤利尔穿过烟幕,顿时失去了视野,他在慌乱中接着撞开了神术屏障、十字旗帜、三排整齐肃穆的灰白瓦顶,以及其下装饰成天国门扉的华美屋脊。『孤傲礼赞』的冰霜盾牌在冲力下碎裂,有那么几秒的时间,尤利尔以为自己也跟它一样粉身碎骨了。他的眼前幻影重重,耳朵里也全是骨骼在震动中发出的呻吟。最终他掉落在地板上,一直滑到一排台阶前才停下来。 所有正在发声的喉咙都因过度的惊讶而停止了震动,阳光穿透一片彩绘玻璃,他们因一时冲动地扭头迎向光芒而闭上眼睛。“敌袭!”只有德高望重的嗓门在高呼。 十字骑士们的反应是举起盾牌,神职者则徒劳的试图施展神术——不出所料的,女神并未因偏爱其中的哪个人而降下神迹。就在这一瞬间,没有神文和灿烂光辉的点缀,他们看起来就像马戏团舞台上一群浮夸的猴子。 “抓住他!”尤利尔爬起来时有人尖叫。阶梯两边各窜出一个守卫者,骑士们眯着眼发起进攻,结果把剑刃敲在了彼此的头盔上。他趁机站起来,顺手将身旁澄澈光辉的圣水盘扣在脸上,清爽火辣的刺激让他打了个冷颤,彻底清醒过来。 他的举动是紧急措施,在教会人员眼中可就不是这样了。十字骑士们在灰尘和木屑的庞大烟团中发出‘异端’,‘袭击者’之类的示警,有人大声质问门前的战况,甚至还有掉头逃跑的——尤利尔自然也看不穿烟雾,只不过对方边跑边叫,实在是很难让人分辨不出来声源在逐渐远去。 但也有人幸运地站在台阶上,没被尤利尔带来的一连串突发事件影响。他对学徒发射了一片红色闪光,尤利尔敏捷地向左跳,光线噼里啪啦地打穿了一座雕像。这不是神术,而是巫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想要达成目标需要克服的或许不止是一次高空坠落。 这时,对方也辨认出学徒手里的武器。“他不是黑巫师的傀儡。”他对所有人发出提示,“敌寡我众,这可不算难对付。” 尤利尔认为有必要证明自己比巫术傀儡难对付得多,于是送给他一道飞射出去的剑光。这个苦修士打扮的家伙后撤避让,却没料到这一剑的威力直接让整条石阶变成了碎片,他哎呦一声滚下楼梯。假如尤利尔的打算是把教堂里的人杀光,那他现在就必死无疑了。只是学徒选择控制局面。他迅速冲上台阶,借助那座神圣的高大表盘稳住了重心。 烟雾散去,十字骑士却不敢上前。尤利尔的冰霜之刃像根时针一样静止在神术基盘中央,只要他一剑下去,珍贵的神秘物品就得变成废铁。除非有人确信自己跑上平台所需的时间比抬一下手更短,否则没人敢轻举妄动。 “你想干什么?”一个神父质问。 “我来找人。”尤利尔回答,“找到他我就走。你们可以相信我。” “做梦!”立刻有人驳斥,“盖亚教徒不接受这种无耻的威胁,拿一个人的性命换神术基盘更不可能。骑士!快去拿下他。” “听听你的条件也没什么。”德高望重的声音说。它的主人并不高,整个人装在一件主教长袍里,衣襟上还有未干的酒水。他站在门口,试图做出刚刚踏进教堂的模样。但彩绘玻璃使阳光无比堂皇,他只得眯起眼睛。“当心点儿,别碰着那根长指针。我建议你先把剑放下,我的意思是,反正你可以随时拔出来。” “你是谁?”尤利尔觉得他有点眼熟。 “我是考斯·卢埃,银顶城主教。” “那你现在应该在河边救助灾民。” “或者在酒馆喝得烂醉。”尤利尔以高环的神秘度听见某个人嘀咕。 “我受到女神的召唤,将事务交接给其他人。”考斯·卢埃主教郑重地声明,“我可以向你保证,先生,他们决不会做得比我更差。” “假如你的保证真有效用,那就满足我的条件。我来找一个人:他不足一岁,名字叫艾肯。他是被你们盖亚教会的修女从他母亲手中夺来的,眼下那位母亲正在铁爪城教会等我带她的儿子回去。” “你是指对那些***孩的惩罚?” 尤利尔用剑脊敲敲表盘,考斯主教果然闭上嘴。“我知道你不是很满意我对修道院的所经营的副业的评价,主教大人,没关系,等它公之于众后,正派人自会有所决断。现在,把那孩子找来给我。” 考斯主教与旁边的人对视一眼,偏过头似乎让他舒适了一些。“铁爪城的孩子不可能在灯塔镇找到。你该回王都去。” 我从铁爪城一路来到这里,尤利尔想告诉他,我找遍了沿路的每一所教堂和修道院。他仍抱着希望,祈求艾肯不要落在血族手上。如果骑士海湾也没有艾肯的踪迹,那这从一开始就是空洞的妄想。这些东西他没有多说。 “出于某种原因,我相信你们会在灯塔镇找到他存在的痕迹。他可能被换了名字,但我有他的照片。找到他,把他带给我,你们的神术基盘就不会变成零件。不瞒你说,我刚刚学到一种完全损坏神秘物品的方法,没错,就是这个尺寸的模型,它留下的碎片会和你们的巴掌一样大。” 考斯主教惊慌起来,他坚持留在教堂的原因就是因为有神术基盘的保护。它能给神职者的神术附加相当程度的增幅,还能抑制其他类别的神秘、侦查战场以及作为讯息中转的重要枢纽。如果尤利尔刚刚听到的争论是字面意思,那这座表盘还肩负着抗拒乔伊闯入的神圣使命。 “你不能这么做!”他失态地大叫,一动也不敢动。“我们会找到那孩子,但这需要时间。现在就去找!” 第四百二十九章 你这样有多久了? 尤利尔与考斯·卢埃抱着同样的希望,尽管他已不再对盖亚教会存有更多幻想了。但后者的迅速妥协招致了一片反对的浪潮。“考斯主教,你打算相信敌人的承诺?” “我们必须保护神术基盘!” “事实上,放弃这笨重的物件,灯塔镇的危机才能更快解决。”倒也不是没有人看得明白嘛,尤利尔心想。“教堂不是一面旗帜。所有人都清楚,维持它的领域根本毫无意义。” “快快闭嘴吧!”窗户边另有个声音呵斥,“我们本该在原则问题上决不让步。神术基盘是一回事,女神的尊严又是另一回事。” 尤利尔没听懂这句迷惑发言。 “够了!”最后考斯主教厉声打断他们,“我命令你们——保证神术基盘的安全,否则就等着在战争中丧命吧!这个人提出的要求毫无可信度,因为他满口胡言、亵渎女神的教诲,还卑劣地用教堂的宝物来威胁盖亚的教徒。但他提的要求并不算过分。事实上,只要他放下武器,连之前他的冒犯也是可以得到宽恕的。人们总是为自己不了解的事而在情绪驱使下作出不理智的行为。仅仅是个误会……我们很轻易就能解决它,然后阻止这位先生在错误的道路上一意孤行。” “是的。”尤利尔说,“一意孤行还是跪地忏悔都一样。我等着呢。” 唧唧咕咕地一顿短暂争执后,两个修士受命前去找人。但一位当地的神职者对考斯主教耳语他的担忧:“有件事得让您了解,大人,但昨天恰好有几位善良的夫人前来修道院为丈夫祈祷……盖亚女神恐怕在这次动荡前给某些好人家提示。她们也许会……” 考斯·卢埃瞪着他。“她们要真是好人,就不会带走那孩子。我们才是女神的眷者。闭上你那不合时宜的嘴吧,既然它喜欢在该张开时紧闭的话。这对我们都有好处。这位先生。”他转头面向尤利尔,再度眯起眼睛。阳光正在加强。“我有个问题急需得到解答……假如我们没能有幸在教堂找到那个孩子,你会怎么做?” 我会怎么做?尤利尔想起与导师的商定的计划。他本该迅速处理神术基盘,在它的领域效果消失后与导师搜寻后院。很快黑巫师部队会把在铁龙港发生的战斗传开,考斯主教和其他人的争论也将停止。他们有很大可能选择坚守教堂,除非……“我会打碎这座钟。”他告诉银顶城主教。听见了吗?我会这么做。 “他不会。”一个熟悉的声音说。 尤利尔猛然扭过头。 “他不会破坏神术基盘,让教堂沦陷在邪恶的铁蹄下。因为他也是个盖亚信徒,而且比你们绝大多数人都虔诚。命运让他站在这里,考斯主教,但别妄想你能用言语和妥协使他放弃。下命令吧!我建议立刻拿下他。这位先生可比他手里的东西更能保护教堂。” 艾科尼·费尔文。有什么好奇怪?银顶城主教来到了骑士海湾,教会的夜莺也理应到这里。他们为我设下陷阱。尤利尔唯一没料到的是艾科尼居然会留在教堂里。他看见这位骑士夜莺第一个拔剑,反对考斯主教的人也随即应和。黎明的教堂中闪烁着刀剑光辉。 主教骤然被冷落,自己也因艾科尼的建议而陷入了思量。但神职者们渐渐开始不在意他的想法了。失去了支持,最终他满腹狐疑地瞪了一眼骑士,缓缓退向大门。尤利尔知道他的选择了。 “随你们的便吧。总之教会与强夺婴儿没有半点联系,更不可能参与将他们贩卖出去。”他宣称,“但我不会同意撤离教堂。” “撤离?”艾科尼·费尔文迎上穿透彩绘玻璃的阳光,“你能撤到哪儿去呢?我们都被光辉蒙蔽了双眼。”他直视着尤利尔。“当我闭上眼睛,我才终于看清了真实。” “可你依然选择虚伪?”学徒问。 “我的荣光永远不会是教会的荣光。”骑士回答。 一时间,所有的迷茫、摇摆和犹豫不决都已尘埃落定。尤利尔为信仰和眷念踏上征程,摸索罪恶的锁链前进,途中几经周折,甚至迷失道路。他对桃乐丝承诺找回她的儿子,但同情没有凌驾责任感;他有过正义之举,但并非傲慢地视其为理所当然;他曾轻信于人、一败涂地,但他也在随之而来的极度的愧疚感和自我否定中领悟到精神意念的真实面貌。他失去过珍视的人,他放弃过信仰,他对教会的看法不断转变,对自我的质疑也一刻不曾停止。 但艾科尼有他坚守的信条,尤利尔样也有,而信念无论是否坚决,也永远无分高下。他用不着怀疑自己的行为正确与否,他一直都知道答案。所有人都知道,区别只在于他们去践行它或对它视若无睹。前者或许会满怀疑虑、瞻前顾后,后者也可能坚定不移、自认忍辱负重。他从来都不是要在凡人的教会和神圣信仰间作出抉择。 现实是尤利尔无数次重复未来后最终挑选出来的结果。他追寻的旅程即将在这里结束。此时此刻,尤利尔有信心站在艾科尼、站在他对教会值得美誉的无私付出的坚决意志面前,坦然地向他证明他的做法有多缺德。 “我们有不同的观念。”尤利尔告诉他。 “我们有不同的立场。” “不,费尔文,这远没有上升到立场的程度。我们看重的本就是不同的东西:表与里,外与内。教会以为抹掉污点、铲除异议就能保持洁净,但这就跟给潮湿的房间粉饰一样,不管你怎么勤勤恳恳,虫子总会蛀穿墙纸。”尤利尔看向神职者和十字骑士,每个人都警惕地盯着他,只有考斯主教别过头,不知是否是因为阳光太刺目。 “你否认我的价值?”艾科尼冷冷地问。 “我否认你将教会的尊严置于自我人格的价值之上。这才是矛盾所在。盖亚掌管美德与契约,而教会比起承认错误更擅长用暴力解决疑虑。你希望人们爱戴你们,努力营造仁慈的假象……”尤利尔摇摇头,“但你们创造出伪物的同时,人们也在以伪信回馈。你们希望事态平息,腐化却愈演愈烈。” 他的指责激起一片怒火。“你以为我们会因顾忌神术基盘而接受你的诽谤?”一个十字骑士高喊。 “天方夜谭。”神父评论。 “他想打击教会,才会四处散布卑劣的谎言。” 尤利尔充耳不闻:“教会并不完美,而且其中的某些成员奉行着街边小偷的守则,即‘不被抓获的偷盗不是偷盗’,‘有罪是因为被逮到’。教典上对此有何评论?有人会因此悔改吗?你们甚至不承认罪行的存在!”更多人加入声讨他的浪潮,但艾科尼·费尔文保持着沉默。 学徒让这些声音争先恐后地叫嚣了一会儿,没反驳一个人。“我不是要你们向所有人进行公开的自我审判,也不指望人们大度的原谅。”这根本是荒唐。“但你们要是认为使每个知情者从宾尼亚艾欧消失就能更改过去造的孽,那你们就无药可救了。据我所知,这一般是比小艾肯稍长一些的孩子在打碎花瓶时惯用的伎俩。” “为什么遮掩起不到作用?”尤利尔继续说,“因为像安德伦神父那样的人在干一些卑劣勾当的时候,他们清楚会有人负责处理好首尾——现在看来就是夜莺自己。作恶的成本太低,不是所有人都能保持清醒。艾科尼,你以为教会里的夜莺都像你一样?不。大多数人哪怕先前保有荣誉感,他们的工作也会渐渐把他们变成被自己处理掉的那些人。既然教会的荣光需要靠杀人灭口来维护,那他们究竟还有什么必要坚持信仰的纯洁呢?” 艾科尼说:“我们是教会的幽灵,不是神职者,甚至不是十字骑士。我们的所做所为与教会无关。” “但你本可以成为十字骑士。”比他妈的我强。 “‘本可以’?也许你这么想,但它对我来说只是阵过去的风。”骑士挥舞手臂,示意同伴们列队。“这是我作出的决定。” 值得骄傲的决定。“你这么陶醉于自我牺牲有多久了?”尤利尔质问。 艾科尼皱着眉头。“我并不会从中感到陶醉。当然,我也不会否认我的职业的必要性。别把事情都看得太简单,年轻人,否则你早晚会对这个世界绝望。” 显而易见,他的理智不会被言辞轻易打垮,也对不同道路的意志毫无认同感。尤利尔一直都认为神圣光辉议会才是最狂热的宗教分子,但连圣骑士团的团长都还保有着稍显突兀的思想,而教会的夜莺只是夜莺。“抓住他。但尽可能别下杀手。”骑士下令。 “别下杀手?他在女神的殿堂中胡言乱语、诽谤神官!教会绝不能容忍这种无端地诬蔑。你该下命令消灭异端才对,艾科尼。莫非你认识他?”考斯主教愤愤不平地问。 ……回答他的却是一阵震耳欲聋的粉碎爆鸣。 彩绘玻璃窗被打碎,骑士们戒备地驻足,直到制造出这些噪音的影子落在台阶上。使者抖了抖靴子上的玻璃碴,对学徒解释道:“里面很久没动静。你在哄他们睡觉?” 第四百三十章 鲜血荣耀 使者的到来彻底让局面失控。考斯·卢埃发出一声尖叫:“白之使!”好像别人都认不出来似的。他随后看向尤利尔,这下他总算能睁大眼睛了——事实上,是比正常状态下更大。一种厌憎浮现在他的眼底,带着所能展现出的最大程度的恶毒。真不知道考斯·卢埃如此强烈的情绪从何而来。学徒向他挥了挥剑,算做致意。 “看来港口的战斗结束了,主教大人。”艾科尼毫不犹豫,迅速将震惊消化。“神职者尽快撤退,十字骑士!拦住他们!” 守卫教堂的骑士冲上台阶。使者踢飞鞋底的玻璃片,皱着眉头问:“怎么回事?” “我遇到了一个比较容易说话的主教大人。”尤利尔叹息一声,“还以为能让他直接把艾肯找来呢。” “我打乱了你的小算盘?” “不。它本来也实现不了。这里还有不好说话的人在,他的眼神可比考斯·卢埃好得多。”他犹豫片刻,“再给我点时间。” 第一个冲上前的十字骑士撞上了使者的魔法,直接摔下了楼梯。但使者居然也后退了一步。“先解除神术。”冰霜变成雪花消散,他立即脱离地面,避开挥舞的长矛。 “我得研究一下这东西。”尤利尔抓住表盘一侧突出的把手,让过一名骑士的长剑。他一脚蹬在对方的胸口,盔甲的重量使骑士朝后仰倒。“这不是炼金核心!我不能拆了它,否则教堂挡不住跟来的黑巫师部队。” “他们本就挡不住。” 他说得没错。尤利尔一开始就是抱着这样的打算。黑巫师在门前骚扰,只要解决了神术基盘,教堂留守的十字骑士就无法妨碍他们。这是一举两得的办法,神职者大都离开神术基盘的效用范围去支援鱼骨巷,留下来的人中十字骑士居多,他们受到的影响不大,完全能应付敌人——他原本是这么想的,但随后发现这里做主的居然是银顶城主教考斯·卢埃。 对尤利尔来说,银顶城的神职者没有一个值得信任:安德伦神父是个参与罪恶交易的夜莺,阿兹比修士要为守密杀了他。艾科尼·费尔文不是银顶城人,但他在那里把尤利尔一剑送进了教会地牢,还让罗玛被洪水卷走。当地人或许会放心将教堂交给他,尤利尔可半点没有信心。黑巫师部队已经到来,虽然失去了结社恶魔的领导,但距离彻底溃散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而别看考斯主教现在离不开神术基盘的保护,等守卫的骑士们显露颓势,他会跑得比谁都快,就像现在这样。 主教大人已经不见踪影,又一名骑士冲上前来,试图砍他的脚。尤利尔弯腰架住剑,然后踩在这家伙的头盔上。某个人的武器险些划花表盘,学徒猛一发力,剑刃弹开,让与他交手的这名骑士连连后退,将其撞到一边。他们对他怒目而视。 你们应该显露出愧疚。尤利尔想提示这些人,神术基盘是你们的东西,不是我的。但他没开口。转眼间,学徒再次忘记了导师的“教诲”,分心于脚下机械转动的指针。 “趁着神术领域生效,继续阻挡他们!”艾科尼催促,他已经发现敌人的异常。使者首次潜入教会时措不及防被神术发现,随后他立即升空选择用魔法轰炸,现在却更换了作战方式。“别攻击神术基盘!在它损毁前,我们还有机会。” 艾科尼·费尔文敏锐地察觉了关键。在教会里,能被选作夜莺的教士显然不会是考斯主教那类货色。或许他不会带领十字骑士撤退。但态度和能力是两回事,也正因为艾科尼是个夜莺,他恐怕不擅长指挥队伍。尤利尔的质疑可不是全无依据。在他们初遇时学徒就看出来了,这种事有例在先。 但也许他们撑不到和黑巫师打。平台的另一端,厮杀的乐章正在交响。十字骑士占据着绝对的数量优势,大概有二三十人,他们在前任指挥官的鼓舞下企图围困先前绝不可能战胜的敌人。乔伊用斧子打碎一名骑士的脑门,从死人手里夺过盾牌。另一人自他背后扑去,使者横过防具,拿边缘将他整个打飞到地板上,正好落在艾科尼身前。教堂的指挥官立刻抛弃了自己的身份,丢下大局和调动队伍的特权投入了战场中去。 对使者而言,教会骑士没有黑巫师花样繁多的魔法,顶多和他们的傀儡一个级别。骑士们刺他、砍他、敲打他的盾牌,他却毫不费力地在刀剑矛戟中躲闪,利用敌人的攻击制造死伤。他甚至不屑于飞起来避让。每当有人笨拙地在攻击时抬高了手,或者队友的衔接不及时,白之使总能准确地将他排进下一个退场的人员名单。这个“榜上有名”骑士要么即将被拧下武器,拎着脚脖子砸在地上,要么很快肩膀挨上一下痛彻心扉的钢盾撞击,在一阵恶心的眩晕中倒地人事不省。 尤利尔用余光瞥见导师的战斗。他能碰到的一切东西都是他的武器,敌人的盔甲和护具则在刁钻的回击中失去意义。骑士们在冲撞中被扭断手臂、打折膝盖、割掉脑袋,乔伊只需丢掉严重损坏的盾牌换上新装备。这些训练有素、身经百战的教会精锐在他手底下变成了一群呆板迟钝、团团乱转的鸭子,在不断减员中徒劳地追着他跑,教你看了也得为他们掬一把同情泪。 比起魔法和神秘的对撞,这种近距离的厮杀更干脆利落。使者的动作流畅而富有力度,当他将一个偷袭者头也不回地钉在柱子上时,骑士们放弃了与这种极端技巧的无望博弈,转而采取游斗的方式延缓减员的速度。 就算这样,他仍不满意。“你在干嘛?”导师责问学徒,“还要多久?” 尤利尔觉得乔伊根本不用在乎神术基盘生效与否。“半分钟?”他迟疑地回答。 真正接触神术基盘后,他才辨认出上面刻着的并不只是盖亚的神文,还有许多晦涩魔文。不幸的是,尤利尔学习魔文的时间只有短短一个收获之月,而这种语言类的知识可不像战斗技巧那么容易习得。他的词库里有一半是占星术的专业用语,有一半是填鸭式塞进去的基础词汇,应付测验倒还算恰如其分,想要灵活应用就太为难他了。 “要是半分钟后指针还在转,我就拆了它当棍子。”乔伊下了最后通牒,随后转头搜寻下一个倒霉的对手。 艾科尼·费尔文比一般十字骑士稍微强一点,他的优势在于判断敌我差距,继而理智地挑选目标。尤利尔在表盘上变换位置以挣脱一名骑士的纠缠,同时也巧合般避开他的长剑。锋刃在神秘物品的魔纹前急停。 “滚下来!”骑士高喊,“假如你还信仰盖亚的话。” 你真的打算和我比划?尤利尔一剑打开长矛。他的力量在格挡中爆发,一名十字骑士无可抵御地倒退,接着被自己的披风裹着摔下了楼梯。 “正因为我信仰着我的神,所以你不会死在黑巫师手上。”他不禁摸了摸胸口。那道旧伤在几小时前被水银领主的利刃贯穿,又在圣水的效用下修复。要不是拉梅塔,他几乎感受不到它的疼痛了。“我会亲手解决你,艾科尼。”尤利尔告诉他,“是为了报答你给我的教训。” “给你的教训还不够。”骑士吼道。他的眼睛射出憎恨的目光,令人诧异。考斯·卢埃可能是因为我戏弄他而满怀憎恨,但尤利尔不知道艾科尼的情绪为什么也变得如此炽烈。是我亵渎了他的信仰?还是粉碎了他自欺欺人的说辞?无论如何,骑士率先向他冲来,没等学徒远离表盘。 一时间,尤利尔以为自己即将面对一场恶战。他的伤口隐约作痛,手指因连番战斗而麻木,感觉也相当迟钝。这不是他状态最好的时候,他本该为此担忧,并集中全部精力思考战术、观察敌人,但他克制不住去想那些稀奇古怪的魔文,想到罗玛和玛奈,想到南娜。学徒提着剑,如今他用双手持握它就会太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认定。 尤利尔终于看到了艾科尼·费尔文的剑,钢铁迎着阳光闪烁,剑刃上的制式纹章怒不可遏地冲向他的胸膛。它的轨迹似乎拖出一条梦幻般的光带,犹如彩绘玻璃的倒影…… ……但尤利尔没有直接跳下去。他按住所有情绪,沉着地多停了一秒,力量才涌进下肢。这一秒让他落在艾科尼的侧后方,骑士剑只划破他的手臂,而尤利尔的剑割开洁白的长袍,从后背刺入了艾科尼的心脏。 鲜血泉涌而出,浸透了彩色的玻璃碎片。 …… 我用血染红教会的荣光,艾科尼心想,以为这是增添光彩。他的力气渐渐从身体中消失,盔甲变得无比沉重。在终于得到它的那一天,艾科尼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即便这是他渴望的十字骑士的铠甲。扮演角色是他的使命,他穿上盔甲和白披风,感觉像是套上了一身羽毛。 夜莺不是十字骑士,不是女神在黑暗中的守卫者。教会是不需要夜莺的,佩顿·福里斯特主教才需要。他不明白?还是不敢承认? 我一直都在亵渎信仰的光辉…… 第四百三十一章 继承权 “半分钟了。”白之使提醒。他站在横七竖八躺倒的人中央,手里的盾牌碎成小块,被他随手丢弃。他拎着把斧子靠近,好像尤利尔再敢磨磨蹭蹭地挡在前面,他就连学徒一起砍。战斗似乎使他有些暴躁。 “就快好了。”尤利尔小心翼翼地转动指针,他察觉教堂里的某种东西在随着移动改变。“你认识这个词吗?” “不认识。”乔伊毫不犹豫、看也不看地说。 “我猜它是『限制』的意思,但结尾的符号可能给前文附加多义条件。还有这儿,它表示否定。” “解除限制?” “那个只对最靠近它的单词有效,『限制』距离它很远。”这算是魔文基础之一。“我在想最近的那个符号,它到底是『知识』还是『法则』?” 使者彻底不耐烦了:“否定知识和否定法则,你要么二选一,要么我给你第三个选择。” “别这样。难道你答不出问题的时候就要把试卷撕掉吗?” “不错,我连出卷人一起撕。你想试试?” 尤利尔意识到询问导师魔文学问题没有任何帮助。他只好继续打量周围细小的辅助符文,企图根据自己浅薄的魔文知识判断含义。“原来指针是在『神术』和『魔法』区域转动。”神术基盘说是有指针的表盘,但它当然不会是时钟,边缘围绕一周的细小刻度起码是十二的上百倍。它最外围是密密麻麻的符号,内里一环套一环,在手柄的操纵下转动。一个个蜷曲的魔文和神文交叉着在窄环上出现。除此之外,那根指针也可以拆卸成细小的推柄,在对应的圆环上滑动。 “知识……法则……如果作为神秘体系引申一下,大概是指‘巫术’?”尤利尔下意识地望向使者。他正扭头看着逃走的十字骑士,装作没听见。“神文倒是很明显,是范围和强度的设定参数,还有魔力供给的,呃,流量调整。” “你到底想干嘛?” “我们不能让黑巫师攻破教堂。”尤利尔解释,“但考斯主教很可能会逃去修道院,那里一般会设有穿梭站。十字骑士肯定不会放我们过去。既要保证我们的优势又得防止黑巫师进来,这也不是没有办法解决……我想让神术基盘改为对巫术力量进行压制。” 对于盖亚神术的排异手段,使者没表示出诧异。他什么表示都没有,直接伸手去掰指针。一阵齿轮转动的摩擦声后,圆盘被转得乱七八糟,但好歹位置都对上了。 不管怎么说,这对我们的行动都没多大影响。尤利尔握住侧面的手柄,上面还有他的鞋印。我不该在这里浪费时间,这座教堂与我无关。 他拉动握柄,神术开始生效。 “去后门吧。” 使者瞧了一眼地上的尸体,“你杀了他?” “你很惊讶?” “不。”白之使走下台阶,将斧子扔在地上。尤利尔没有戳穿他的谎言。事实上,他自己都对他当时的干脆感到惊奇。我不再对教会心慈手软了。 比起布鲁姆诺特的教会分部,灯塔镇的修道院显得破败。建筑笼罩在一片紧张的气氛中,十字骑士保护着神职者撤到了院子里。一片辉煌的屏障在围墙上升起,不用说,他们也发现神术基盘的限制解除了。 我让考斯主教来寻找艾肯,尤利尔心想,按理说他不是个在逃命时还能顾得上思考其他的聪明人,孩子们多半没有危险。但他仍然有些后悔说出目的。 “如果那孩子不在里面。”乔伊忽然问,“你会怎样?” 多新鲜的问题啊。“在来到骑士海湾的路上,我们每遇到一处教堂都会停下来寻找。”尤利尔来到环形石门前,浮雕似乎在讲述着诸神的故事。它和教堂里的彩绘玻璃一样,都是宗教意义的象征物。此刻神秘的纹路黯淡无光,拒绝他们的进入。 尤利尔用符文之剑碰触门中央的石刻,一道道灰白的路径被神文点亮。只要后面不是遍地尸体、某个恶魔领主等在里面就行。就像罗玛打算的那样,骑士海湾可能并不是旅程的终点。他推开门:“我已经失望过十几次,再多一次又有什么要紧?” …… 王国会议结束后,女王陛下终于同意见她的姐姐,这似乎预示着她们的争端告一段落。 伊斯特尔来找他时,诺曼正在整理会议的记录。身为政务大臣,他本不用亲自摆弄这些东西。可诺曼实在无法抛弃这个习惯,在先王时代他就是陛下的书记官,那时候,劳伦斯·诺曼还是个刚刚获得宫廷魔法师头衔的平民。他没有家族和支持者,与王国贵族关系冷漠,正派人不屑与他为伍。后来他却成为剑之军团的指挥官,成为沃森陛下的左右臂膀,成了政务大臣和弗莱维娅女王亲封的宫廷骑士,王党的首领。谁能想到这些呢? “来点葡萄酒吧,诺曼大人。”王子殿下建议,“和书卷待在一起,早晚会变得和纸张一样干燥。” “我可是个魔法师,殿下,我起码能保证自己不在冬天的时候脱水。”听上去真是了不起的本事。诺曼头也不抬地写完最后一句批文,而在那之前,伊斯特尔没有再打扰他。“我以为您愿意跟许久未见的亲人多聊一会儿,所以把您骑马闲逛的项目取消了。您是为了这件事来找我的吗,殿下?” “如果我的侍从不总是把我的骑行路线卖给那些贵族姑娘的话,我倒有兴趣来抗议。”话虽如此,他看起来倒是挺乐在其中的。伊斯特尔随手抄起一叠盖过印章的文件审阅,说的东西却并不相干:“至于特蕾西姨妈,她与我母亲的聊天内容都是些乏味煽情的话题,玛莉安跟着附和起哄。女人的茶话会上净是这些东西,真教人烦躁。” 诺曼倒希望她们只关心这些。“公爵大人有提到灾区的粮食问题吗?奥利·弗里德乔夫刚刚向我抱怨过。” “在我离开前没有。我母亲不愿意听这些话,姨妈肯定不会触她的痛处。骑士海湾虚惊一场,巫师给寂静学派的回报比我们的园丁更早,他们确认德威特活得好好的。” 威金斯姐妹争端的关键不在德威特·赫恩身上。诺曼对此一清二楚。四叶公爵特蕾西将骑士海湾交给德威特本是理所应当,弗莱维娅女王也并不在意,但后来海湾战争爆发,德威特险些死在自己的护卫骑士手上,西境人稍一挑拨,她们就立刻开始相互指责。按理说特蕾西不应该上他的当,可不久前法则巫师夏妮亚·拉文纳斯向诺曼展示了图兰夫人转变而成的食尸者。对王室而言,忏悔录和圣典的失之交臂倒是次要,被无名者潜入了龙穴堡才是最大的危机。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听起来简直有点荒唐:弗莱维娅不再信任宫廷骑士,她恐慌地向姐姐寻求帮助,反而遭到了一通训斥(若说实话,诺曼觉得特蕾西可没说错)。四叶公爵绝不可能将疾风军团派来王都驻守,否则王党中脆弱的平衡会顷刻崩塌,平白给飞鹰城便宜。现在寂静学派的法则巫师还停留在铁爪城,龙穴堡里可谓是安全无虞,诺曼不知道女王陛下为什么连这点都想不通,还在议会上任性地驳回了特蕾西公爵的所有提议。 流水之庭的粮食短缺解决计划也在其中。特蕾西建议提温公爵援助金雀河下游地区,要么就从守誓者联盟购买。眼下这两个办法都行不通了,灾区的粮食问题却还得解决。 诺曼有些头疼:“霜之月到了,王国各地都在下雪,我们只能尝试从北地诸国获取他们最后的收成了。”这才是财务大臣抱怨的根本原因,怎样他都得花钱,否则就等着难民涌进铁爪城,然后成批成批的饿死在大街上吧。王都就在流水之庭上游,而另一头的骑士海湾正在打仗。傻子都清楚往哪边逃。 “怎么回事?奥利大人不愿出钱?” “普林人要价很高,殿下,他们声称自己的船队在骑士海湾遭受了严重损失,目前急需用钱。我们都知道这些人在说胡话。”北地诸国地貌丰富,算得上冒险者和异族的天堂。由于存在大量的神秘之地,那里的气候异于整个伊士曼,即便在霜之月也可以炎热非常。要知道,整个宾尼亚艾欧只有索德里亚没有霜之月。“而且这还不是最关键的。六指堡遭受了灭顶之灾,但流水之庭需要领主。” “我亲爱的兄弟或许会想换换领地。他现在肯定是受够骑士海湾了。目前有什么人选吗,诺曼大人?” “伊斯本·格洛尼翁子爵的家族依托六指堡发展,现在几乎都死了。会议结束后,有一对兄弟声称自己有继承流水之庭的权力,他们的母亲是伊斯本的表亲。” 王子哼了一声,“谁给的权力?王国律法可没这么规定。” “除此之外,格洛尼翁家族还有个残存的血脉,她是子爵兄弟的女儿,一直住在铁爪城。” “我怎么没听说过这女孩?” “我也一样,殿下,据说她很少出门。”诺曼也是在调查图兰夫人和宫廷骑士家眷时偶然得知这位小姐的存在。 “那她现在可真是时来运转了。”伊斯特尔饶有兴趣地说,“我下午就有空。” “我需要提醒您什么吗?” “你已经提醒了。诺曼大人。” 第四百三十二章 血族的目的 “罗玛·佩内洛普小姐。”他试探着说。 小狮子打了个喷嚏。“多尔顿·纳撒内尔·影牙。”她回以颜色。 见鬼的通缉令。多尔顿觉得自己应该在交易时添上免除追捕这一条,伊士曼毕竟是高塔属国,不可能不给这个面子。“我受‘命运女巫’阁下之托,来带你回骑士海湾。” “上一个来找我的人也这么说。”小狮子擦掉脸上的灰,接着把脑袋扎进河里。“水真凉。”一串气泡从她嘴里咕噜噜冒出来,河水在浑浊中夹杂着一丝血红。 “起码我不会拿你去换赏金。” “这倒没错。”她在水下睁眼,瞳孔里闪动着淘气的光彩。 多亏了妮慕,我现在和人类之外的种族打交道时顺畅多了。多尔顿直奔主题:“你怎么会在这里,罗玛小姐?” “我被他追来的。这家伙怎么也甩不掉,还知道我的秘密通道。” 我收回前言。“可否……更详细地说明一下?”暗夜精灵皱着眉头,打量不远处的松树根桩。 碰巧闪电击中树桩边的石头,尸体僵硬地抽搐了一下。他面色诡异,铠甲和武器则被罗玛扒了下来,以替换自己身上那套破损不堪的皮甲。“你的魔法真方便。”她羡慕地瞪他,“不像我,我总是把防具射穿。”狮人的力量足够穿着它跑,就是有点不太灵活。 这是洛朗·维格的尸体。 几分钟前,他的任务基本已宣告结束。只要将在身后舔毛的小鬼带回骑士海湾,多尔顿就能完成约定。他从未想过这趟旅程会这么虎头蛇尾的结束,事实上,多尔顿的打算只到杀死洛朗·维格前——找到爵士很困难,这里是血族的营地。比找到目标更难的是得手。他本指望守誓者联盟在正面战场上吸引吸血鬼的注意力,好让自己能够逃走……然而洛朗·维格居然追着他要找的人从血族基地的重重封锁中跑了出来。 说到底,我也有捡到馅饼的一天,多尔顿心想。 战斗突然发生,又突然结束。洛朗爵士绝没有想到会在灰翅鸟岛上再度与暗夜精灵相逢,他毫不犹豫,掉转马头逃向森林。多尔顿没有坐骑,按照常理他本不大可能追上。但被追赶的狮人回身开弓,飞矢跨越百码距离,一箭正中坐骑的腹部。洛朗·维格顿时跌下马来。 “好久不见那,爵士先生。”多尔顿发现自己很难形容当时的心情。“你最近过得怎样?” 慌张过后,洛朗·维格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劳您关心,影牙大人,我没辜负我们的友谊。” 真是奇了。“这话怎么说?” “吸血鬼在骑士海湾向联盟宣战,您的仇人和海湾伯爵都倒了大霉。不谦虚地说,这都得归功于我。” “你做的这一切都是替我复仇喽?” “盖亚在上,影牙大人,最重要的是结果。吉尔斯·阿纳尔德总管提出了他的宝贵意见,我不过将计就计,好给自己赚一点家底。” “我付给你的船票还不够么?波西埃男爵会对你有帮助。”当然,他活着更有帮助。多尔顿已经想明白那位倒霉的血族男爵为什么会随着洛朗·维格一同出现在酒吧里了。 生死关头,洛朗爵士的态度就像之前把多尔顿引入圈套时一样软弱。“远远超出,大人,足够船长送您到铁爪城去了。为什么下船?” “英格丽死了,但德威特还活着,你也还活着。”多尔顿回答,“你们一个也跑不掉。” 一丛树叶抖动,小狮子避开一道闪电,火焰在枯木上燃烧。多尔顿还以为她已经逃掉了。两根木箭搭在弦上,分别瞄准了他们。想必这家伙还弄不清神秘度的差距,要是她知道自己试图对付的目标是高环的暗夜精灵,眼下肯定逃得无影无踪了。出于某种侥幸心理,多尔顿分神注意着狮人,洛朗爵士的坐骑在一棵桦树前被射死,但不知怎的,她瞄准多尔顿和洛朗·维格的箭没有放开。 “我没有逃跑,大人,我也不为血族和伊士曼王室服务。我是……” “……黑巫师。”一道闪电迎头打来,多尔顿躲也不躲,电流洞穿空气,击中爵士脚尖前不足两英尺的地面,草叶被烤成焦糊。洛朗的表情因剧痛而扭曲,他这才拔出咒剑。“我是个元素使,但也是暗夜精灵。享受诅咒吧,毒药往往比魔法更有效,但我希望你能活得久一点。” 洛朗爵士掐着自己的脖子,但毒药的颜色仍然在皮下蔓延。他的脸最终像岩石一样灰白,血管暴突,好似裸露的树根。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倒是你,那句话什么意思?”罗玛从河水里抬头。“你的诅咒能让中了毒的人活得更长?” “那得看是什么毒药。”多尔顿回答,“越令人痛苦的毒药,诅咒的效力便越强。” “好像不是什么能让人为此得意的效果。你想吓唬我?” “不,我只是很满意它的特性。战斗时很难考虑下手程度,有时敌人死得太快,你就没法从他们口中获得任何东西。” “哼,我可了解正派人的做法。你就是想折磨他。”他压根没听爵士的遗言。 “我是暗夜精灵,不是人。” 罗玛做了个鬼脸。“我也不是。” 他开始有点喜欢这孩子了,于是决定不计较先前她用箭瞄准他心脏的行为。“解除你的魔法吧,佩内洛普小姐。我说得都是实话,‘命运女巫’阁下给我找到你的任务,报酬则是洛朗·维格的下落。”还有英格丽的,但她已经死了。 “你能察觉到『灵犀』?”她有点吃惊,眼神频频往后瞟。 “这是诅咒的效果。我会对自己下诅咒,以免被人偷袭。你可能没听说过这种方法,但暗夜精灵都这样。”这是一个长期的效果,多尔顿几乎把它忘记了。他当时还是从灰烬圣殿的祭司手上得到了这个祝福,在来到宾尼亚艾欧后才修补过一次,结果一直效力维持到现在。要是我能对德威特和英格丽做同样的保险,他们的奸情早就被多尔顿发现了。可惜人类的准则束缚了我。 现在可不同。小狮子跳起来,躲开他的手。“你干嘛!” “我必须带你回去。”暗夜精灵一丝不苟地说,“请原谅,佩内洛普小姐,穿越战场非常危险,这可以让你避免被流矢偷袭。我看得出来,你不是那种没用的拖油瓶。”他注意到罗玛腰间和双手都有严重的伤口,刮痕和擦伤更是不计其数。“而且这根本不疼。” “那麻烦借我点毒药,让我验证一下你说的是真是假。不然就你就带着『灵犀』直到我回去为止。” 事情似乎没那么容易。“我的通缉令是人类的把戏,小姐,你不需要害怕我。许多凡人不尊重神秘阶级,总之,真相比你想得要复杂。”多尔顿尝试获取小狮子的信任,“我和‘命运女巫’作了约定,神秘的约定。” 但效果甚微。罗玛清洗创口,疼得脸都皱成一团,要不是多尔顿在场,她一准儿会叫出声来。小狮子咬着牙,尾巴僵硬地拖在地上。“我相信你的话,通缉犯先生。但问题不在这里。说说你接下来的打算吧,你要上哪儿去?” 多尔顿没明白:“守誓者联盟的战舰都停在西岸,只要借到一艘俘虏的帆船……” “我不回去。”她目不斜视地说。 “不,小姐,这样根本没危险。联盟是……” 这小鬼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我说我不回去。你怎么不早几天来?”她突然发起脾气,“现在晚了!联盟登上了岛,净釜之池迟早会被填满。我们又找不到钥匙!” “净釜之池?”多尔顿本以为罗玛是在胡说八道,但这个词让他半信半疑起来。“灰翅鸟岛上有这东西?” “我还以为你永远也听不懂我的意思呢。”小狮子因碰触伤口而停下来嘶嘶抽气,“血族脱离了联盟,折腾出一个净釜之池很奇怪么?反正他们有的是血裔。” “绝不可能!这里是秩序边境,炼金术也是需要环境条件的……见鬼,你不是血族也不是暗夜精灵,怎么可能知道净釜——” “秩序边境不意味着所有神秘的减弱,它只是秩序的边界。”她说,“在这里,古老的神秘仍然存在,只是我们没办法与它们沟通。我们的火种和魔力都太年轻了。” 这小鬼说起话来简直像是圣殿的祭司,莫非高塔学徒都是这副德行?多尔顿这才发现她已经是神秘生物,不是学徒了。难怪她能在岛上活这么久。“你立了大功,孩子。”他安抚道,“净釜之池是最邪恶的炼金术之一,我们必须告知联盟,让他们做好应对棘手的血族战士的准备。你一个人做不了任何事。” “一堆人也不能做得更好了。你们来得太晚。准备?你们的警惕对于目前的状况而言,就像我做好了关禁闭的准备回头却要面对圣者之战一样没用!净釜之池才不是血族的底牌,那顶多算是副产物。” 多尔顿不确定她的夸张比喻是否只是因为无知和焦虑。“那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还是你在拿我寻开心? “德拉布莱试图跨越空境。” 第四百三十三章 罗玛的责任 罗玛挑战似的瞪着他,好像只要多尔顿笑出声或不当回事,她就要跳起来咬他一口。但多尔顿向来可以保持严肃,无论他内心怎么想。 “你有证据吗?”暗夜精灵问。他的神情态度绝对出乎了小狮子的意料,她有点发愣。“说说你的理由,罗玛·佩内洛普小姐,你了解什么?” “你相信我?” “看来你自己都没自信。这究竟是偶得的消息,还是某人给你灌输了荒唐说法?你必须坦诚。” 她厌恶地皱起鼻子,瞥了一眼身后。“必须!有些东西我只对该知道的人说,通缉犯不在其列。” “别揪着这点不放,我看你很清楚我不会动手宰了你。请不要让我强迫你走,罗玛小姐,女巫阁下肯定会理解我的做法。” “试试看。我会先把你一箭钉在地上。高环也不见得难对付。”这小狮子也不知打哪儿来的信心。 多尔顿觉得有点棘手了,他不可能真对罗玛动手:狮人小鬼是高塔学徒,恐怕还与雄狮罗奈德·扎克利有联系。而他目前只是个独行的冒险者,还在伊士曼的通缉中“榜上有名”,说服罗玛自愿跟他离开势在必行,但说服他人向来不是多尔顿擅长的社交技能。照实说,他没有什么社交技能很擅长。 而且事情似乎有些复杂。净釜之池他只在圣殿的历史中惊鸿一瞥,那不只是海量的“净釜”在容器中积攒,还需要许多隐性条件来保证炼金产物的效用。按常理而言,这玩意不可能大量储存……但血族的历史上的确出现过关于“净釜之池”的记载。罗玛说德拉布莱亲王想成为空境之上的神秘,依靠净釜之池没准他还真有可能做到。“特罗尔班要利用净釜之池的力量成为圣者?” “都说了,和它没关系!净釜之池只是副产物,是血族为了应付接下来的战争才批量制作出的东西。” 多尔顿抓住她的手,为此他放弃了给她一剑。咒剑落在地上。罗玛被拽得转过身来,他看见了地上尚未融化的霜迹。她想用脚掌去擦,多尔顿便将她整个提起来,悬在半空。一行银白色的字句在草地间十分明显。 『别再问我了!你得回去,现在就是最后的机会』 “那是你的同伴?他说得一点没——哎哟!”多尔顿的手臂一疼,这该死的小鬼居然真的咬了他一口。他松开手。罗玛就地一滚,捡起他的咒剑。 “我才不回去。”她得意地挥舞细长的宝剑,“也许我曾经打算将消息带给你们,但既然联盟来得太迟,我也没必要再去了。你根本不懂。” “恰好相反,我敢肯定你对血族和净釜的了解没我多。联盟的内战会造成大量死伤,这是净釜的来源。可如果德拉布莱不是依靠净釜之池成为圣者,那他还有什么保证?” “我不知道。反正那个死人就是这么说的。” “我想你也不知道。”多尔顿捡起地上的手套,这是小狮子扔下的,在她先前处理手掌上的伤口的时候。一枚戒指滚落在地。见此情形,罗玛恼火地用剑刺来,但多尔顿让她膝盖一软,跪在地上。随后轻易拾起它来。“怎么称呼?” 戒指闪烁起来。『我是索伦·格森,克洛伊塔外交部长、空境统领的夜语指环。现在把我洗干净,卓尔!否则我会牢牢记住你的冒犯』 “我听说白之使死了。” “他没死!”罗玛尖叫。这孩子在他的诅咒下还这么能喊,起码比起洛朗·维格强多了。多尔顿从她手里拿回自己的咒剑。紫水晶在剑柄莹莹生辉,如果罗玛早些见到这幅景象,恐怕就不会鲁莽地乱动咒剑了。 指环比她冷静一些:『传言我们听了很多,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版本。不论如何,我是克洛伊塔的财产,罗玛也是高塔的学徒。既然你与海伦阁下有过约定,就别在这里空耗时间了』它不再要求多尔顿清洗它了。 这个符文生命说得没错,多尔顿心想。他离开了联盟的阵营,逃到海岛上的仇人也已被他杀死。只要把小狮子和这枚戒指带给命运女巫,他上哪儿去都没人在乎。等到海湾战争结束,他甚至可以获得刺杀伯爵的机会。德威特·赫恩只是个凡人,而多尔顿身为高环,并且清楚他所有的爱好和习惯。用毒药还是诅咒,取其性命都易如反掌。海湾战争的胜负与他无关,联盟和血族你死我活也都随意。“我会带你们离开,格森先生。不过,可否告知德拉布莱亲王的消息?”多尔顿没想到这个问题来自于自己的喉咙。 罗玛突然不挣扎了,她竖起耳朵,仔细捕捉这边的动静。 『我能不能说不行?嗯?』在他们两个人的目光下,索伦·格森怒气冲冲,笔划乱飞。『想知道仇人的消息以免他威胁到你那寸草不生的故乡,我有什么理由拒绝你呢』 多尔顿静静地等着它妥协。显然罗玛·佩内洛普的想法与它相反,她一定乐意将基地内的情况和盘托出,以争取他的支持。当然,最后多尔顿不会选择听她的话。 『灰翅鸟岛上有一处秘仪』指环告诉他,『它汲取灵魂的痛苦和绝望,也被称为‘痛苦秘仪’。这不是你们处理得来的东西,留下来只能白白送死』 仍旧怀有对故乡的忧虑对他来说是惊奇的发现,但多尔顿没能从中获得更多动力。血族的仇恨与德威特和洛朗爵士相比,似乎也微不足道起来。后者能促使他穿越令人眩晕的海水来到这里,而前者嘛……如果有机会回到廷努达尔,他可能把这个坏消息告知族人,然后让他们去灰烬圣殿祈祷。仅此而已。但这已经是他尽己所能获得的成果。正如夜语戒指说的那样,多尔顿不可能对付整个灰翅鸟岛上的血族,那是联盟军团的任务。 至于痛苦秘仪,暗夜精灵没听过这东西。它多半是某种神秘仪式罢。虽说圣者自黎明之战后从未诞生过,连白之使都只是空境,但诺克斯本就是异常的领域,偶然出现什么神秘之地能够帮助空境成为圣者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莫非她们就为这产生了分歧?“是的。”他承认,“我们最好离开。我比任何人都不希望特罗尔班·德拉布莱成为圣者,但我也有自知之明。” 『这才是正常人的思维』指环语气中的热烈透出字迹,『不用解开诅咒,就把这丫头提溜着送上船吧,高塔将永远记得你的帮助』 “不,听着,德拉布莱现在无法使用空境的神秘,这会是他最虚弱的时候。”罗玛挤出一句话。看见他停下动作,便继续说下去:“我们要对付的只有黑巫师,还有血裔。据我所知,可没有哪个血裔能够跨越亡续之径。” 『这孩子疯了,别理她就行』指环断然道。 “你真讨厌!索伦,给我闭嘴!” 『你在秘仪前答应我要带着情报离开!』这枚戒指也愤怒起来,它在多尔顿手上不断振动。『你差点死在黑巫师手上!你还不明白自己的任性对别人造成了多大的困扰吗?如果统领死在六指堡,那都是你的错!』 小狮子仿佛挨了一巴掌似的,坐在地上没声了。有一阵子多尔顿以为她会哭,但她瞪大眼睛,胸口不住起伏,却没流眼泪。他几乎有些怜悯她了。不过若要我管教学徒,绝不可能给她逃家捅娄子的机会。 他解除诅咒,试图安慰:“我不清楚你做了什么,罗玛小姐,不过那句话怎么说?知错就改?”可我没这么做。英格丽和德威特背叛了他,下场就只有死路一条。但愿狮人没有与暗夜精灵类似的习俗。 罗玛站起来。 “我要留下来。”她缓缓地说,“这正是为了弥补我的过错。禁闭于事无补,也改变不了过去。做什么都无法改变过去。我知道你们据此想让我少犯错:什么都不做,就不会弄出更多麻烦。灰翅鸟岛远在歌咏之海,不会对克洛伊塔造成任何影响。事实上,整个伊士曼的安危都与占星师没太多关系……” “……但对外交部来说,不是这样。” “最开始我是为了找到艾肯才来到这里的,为了玛奈说的共情游戏,为了我的一己之私和愚蠢的冒险故事。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她冷冷地说,“但现在,我仍然要救回艾肯。尤利尔不在这里也没关系,我会完成我们的旅行。伊士曼是他的故乡,我也决不会看着吸血鬼在这里制造血裔。或许你们相信我做不到这些,但我完成约定用不着你们相信。” 『这与我们的意愿无关』索伦尖锐地指出,『而是事实如此』 “在不同的人眼里,事实恐怕也不尽相同。” 『你真的能意识到自己的狂妄么』 “这不是狂妄!”罗玛愤恨地露出獠牙,“我犯了错,你们希望我逃离我的错误,以免在改正过程中制造出更多麻烦——为这个可能,你们要我放弃改正的机会。告诉你,我对及时止损可没兴趣!有风险又怎样?连白之使大人都可能遭遇意外,我又有什么非活下去不可的理由?我没法复活死人,但我可以为我的错误负责。” 第四百三十四章 阴谋论 洞窟深邃而曲折,充满香甜的烟雾。不知怎的,这种气味令他感到不适。他几乎怀念起路过的废料场来了。多尔顿突然想到他与德威特反目前的最后一次宴会,摇晃的“埃瑟特尔”号最终也笼罩在了烟雾里,只不过那是战火的硝烟。这味道和当时一模一样。 为什么要来这里?他询问自己。不可知的危险正等在管道尽头,而这里甚至没有挥剑的空间。管道的直径足以让罗玛那样的小个子走得顺顺当当,但发育正常的暗夜精灵必须得弓着腰、低下头,曲起膝盖在铁网上艰难攀爬。我宁愿杀进去,就像先前计划的那样。 然而,所有的计划都不复存在了。洛朗·维格自己送上门来,死在多尔顿手上。在那之后,他曾短暂地感谢对方没有出现在血族战舰上,否则他肯定在半路就转回骑士海湾,与罗玛·佩内洛普小姐失之交臂。 可现在他将当时认定的观念通通推翻,并在想起来时斥之为愚蠢。找不到罗玛,我顶多是违背了与命运女巫的约定,会不会送命还是两说;可眼下他正与一头小狮子深入血族阵地,多尔顿怎么对待血族,这帮吸血鬼就会怎么对待他。我大概是必死无疑了。为什么要来这里?真古怪,他不是看轻性命的人。 『停一下』指环写道。 多尔顿立即放弃移动,屏住呼吸。一连串的脚步声凌乱的在长廊上激起回音,消失在远处。血裔还是血族?反正都一样,不会是朋友。 老实说,这条管道的存在确实出人意料。多尔顿能看见脚下走过的人,但只要保持安静就能不被对方发现。道路四通八达,他跟着罗玛不知走了多久,只能模糊地判断所处的深度。灰翅鸟岛似乎成了蚂蚁窝,被吸血鬼发掘成复杂的地下洞穴。他不喜欢这地方,但仍然很习惯这里的环境。一些久未启用的知觉被触动。自从来到地面上,多尔顿便放弃了昼伏夜出的生活,因为廷努达尔的光源是破碎之月,宾尼亚艾欧则沐浴在露西亚的光辉下。 灰翅鸟岛的洞窟却仿佛是地面上的廷努达尔,这里幽暗无光,以火把和蜡烛照明,枯槁的半死灵在狭小的孔洞中曳行,呼吸夹杂甜香的潮湿空气。多尔顿对他们的走路姿势感到十分羡慕。越往深处走,他越能感受到某种东西在地下腐烂,但他说不准那是什么,只能意识到危险。在廷努达尔,幽暗之角,未经火化的遗骸和死亡的痕迹总是很快消失,不知去向,因此他的族人要么将逝者投入云井,要么只留下灰烬。 我可能不会成为灰烬,他心想,血族没有烧死敌人的习惯。事实上,他们自己也不喜欢火焰。地下世界的光与火是神圣的象征,但多尔顿的族人更崇拜火焰离开后遗留下来的东西,这与光辉议会的太阳信仰是截然不同的。因为光与火相伴,在廷努达尔难得一见,他们无法从中获得帮助或启示。暗夜精灵和其他地下种族随处可见、安全可靠的老伙计只有灰烬。有个相熟的祭司在他离开前交给他一盒骨灰,并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灰烬就是神秘生物灵魂的遗骸,祖辈将护佑他的旅程。 在地面上,我的尸体不会消失。多尔顿看了看罗玛,她的尾巴在眼前轻轻摆动。妮慕和希尔达可以相互约定处理后事,这头小狮子也会这么做吗?多半不会。传说狮人甚至会吃掉幼儿,多尔顿不敢肯定那完全是谣言。所以为什么要来这里?你被她的故事打动了? 一点不对。多尔顿很清楚,打动他的不是族人的安危或拯救伊士曼的伟大使命,他根本不在乎廷努达尔怎样,更别说伊士曼了。暗夜精灵只想知道罗玛要怎样弥补过错。她放手一搏,希望挽回局面,不惜冒着生命危险。这似乎是出于年轻气盛或固执己见才会作出的决定,但这孩子说她为此而点燃火种。 不跨越亡续之径,她的灵魂将成为灰烬。多尔顿不禁想目睹她的灵魂之焰是否会与洛朗·维格和德威特不同。国仇家恨已然冷却,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事等他完成。 “就在前面。”小狮子忽然说。“净釜之池和痛苦秘仪,做好心理准备。” “就像海湾战争?” “我忘了你上过战场了。”她咕哝了一句,舔舔爪子。“总比我这种学徒强得多咯。”她似乎有点难堪,然而多尔顿完全没看出来。 “联盟的临时营地里有医师。”暗夜精灵说,“你应该寻求帮助,而不是没头苍蝇似的往回跑。” “你在联盟军队说得上话?” “我觉得你可以。” 小狮子怒气冲冲地回头瞪他,“他们不值得信任。巫师也都是骗子。除了克洛伊塔,你最好不要相信任何一个神秘支点。” “最不在乎伊士曼的就是高塔。”多尔顿指出。 “告诉你了,有人在乎。”她继续舔着掌心。“联盟来得太晚了。灰翅鸟岛原本是联盟驻鱼人领地的使馆,他们很可能一直放任德拉布莱,好在最后摘取血族的成果。” “这是你的推断?”想不到这孩子想象力还挺丰富。这些阴谋论八成是从占星师那里听来的,只有这帮自称诺克斯监察者的家伙才会一天到晚钻研世界危机。 “守誓者联盟是联盟制,有很多种族不允许血族制造血裔,秘仪便无法快速启动。”罗玛说得头头是道,“内战发生得太快,说明血族早有准备。如果联盟内部没有人支持他们,舰队不可能现在才到。” 这里面的原因可不止是联盟内部有血族的夜莺。事实上,没有才奇怪呢。战争起因与话剧剧本是两码事,不能完全凭瞎扯。多尔顿最开始还以为这是洛朗·维格透露给罗玛的独家消息,但她根本没提追杀过她的爵士。“血族还没能找到操控秘仪的钥匙,联盟军就已经打过来了。净釜之池会让血族扭转败势,起码也能拖入拉锯……或许战争才是找到钥匙的关键。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找到钥匙的关键可能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海上风暴,或者干脆就是某地的矩梯运转不灵。联盟集结军队的速度哪怕是从血族宣布退出联盟议会前开始算起,至今也称得上效率可观。这种你追我赶的战争在发动时可不会考虑地点。并不是血族选择了这么一处孤悬海外的战场,而是痛苦秘仪位于此地。要是血族能控制战局的进度,他们就用不着费心费力地希望族长成为圣者了。守誓者联盟一直都有一位圣者大人,她是闪烁之池的女王伊文婕琳。 如果德拉布莱成为第二位圣者,联盟别说讨伐了,“锤头号”没准还是为了护卫德拉布莱的仪式不受打扰,才一路驶进歌咏之海的。想到自己要以保护吸血鬼的名义登船来寻仇,他就打心底里觉得不舒服。 多尔顿实在无法相信两者之间有什么必要的联系,不得不扯回话题:“重点不是德拉布莱亲王的晋升仪式么?” “痛苦秘仪有很多用处,用来跨越空境极限才是古怪的做法。” 似乎有点道理了。“它还能用来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你在这里担心什么?”多尔顿简直大吃一惊。“你把口号喊得那么坚决,不惜性命闯进血族的营地,就为了阻止一个莫须有的阴谋?”他怀疑罗玛隐瞒了什么重要信息。 “听上去好像就是这样。”她反而歪头瞪他,“所以你为什么愿意跟我来?” …… 不断强调自己的决心是件蠢事,罗玛向来不认为真正的觉悟需要一遍遍地自我提醒。可她现在比进入森林神殿、面对火种仪式时还要忐忑不安,必须依靠这种自我说服获得勇气。我还要把这些滑稽声明重复多少遍? 多尔顿的指责是索伦的意料之中,但她不想承认自己连故事都编不好。没人支持我,现在连这个暗夜精灵也不会了。我把一切都搞砸,错上加错,这就是我的天赋。眼下回头还来得及,罗玛体验过濒死状态,她觉得自己半点没有豪言壮语中那么无畏。乖乖听话,回到海伦女士身边,忘记预言和艾肯,忘记尤利尔和统领大人,没人会过分责怪一头没长大的小狮子。 “说说看呐。”罗玛逼问,“为什么不把我捆起来带走呢?为了你的血脉仇敌?” 卓尔稍稍抬起头,以一种奇特的角度凝视她。罗玛不禁有些害怕。他是通缉犯,还是高环的咒师,他杀死了英格丽和洛朗·维格。我正在挑衅他,激将他跟我一起去冒巨大的风险。她的反应却是昂起头,用更尖锐的目光瞪视他。 “血族和无名者合谋,每个秩序的子民都该伸出援手。”多尔顿一板一眼地说。他有自己的打算,罗玛断定,而且不在乎我知不知道。可他没住嘴。 “再者嘛,我自己往往做不到知错就改,就想来跟你学习一下。”暗夜精灵顿了顿,“原本我以为高塔的占星师都胆小怕事,但你有点让我改观了。逃避现实跑回家,有时候我也想这么做呢。你不这么想,罗玛小姐。你连阴谋故事都不会捏造,你只会迎难而上。” 这条路是多么轻松啊,她心想。既不疼也不累,还有人关心我。可她已经亲手把这条后路斩断了,她永远不会回头。“谢谢你的尊重,多尔顿。”小狮子带着鼻音说。 “你的确该谢谢我。接下来我们怎么做?” 第四百三十五章 净釜之池 他发现自己正在以一种奇妙的方式移动,触觉似乎有了实体,能攀抓到东西借力。于是他不断尝试,在周围摸索。潮湿和松软,泥土与岩石,脚下是光滑细腻的水面,他感受到阻碍……但又并非无法克服。 我可以融入水中,这个念头他起先竟不觉得有什么异常。然而当他真这么尝试的时候,却发现那根本不是水。没有水这么粘稠、这么冰冷,它仿佛在渐渐冻结,吞噬热量……西尔瓦努斯像只碰到火焰的兔子一样抽回“触觉”,记忆汹涌而来,紧随其后的是深入灵魂的对寒冷的由衷恐惧。 他看见自己躺在水池边,下半身摔得粉碎,脑袋歪向一边。一时间,他没能分辨出自己的后脑勺和脸的区别。若非剩下的那只耳朵,他根本意识不到这是自己的身体。或许认错了。缺只耳朵可不是凭据,有大把的人在战斗中丢掉鼻子、眼珠、手指、膝盖、半边脑袋……总之,耳朵算什么?尸体背后的骨头四处支棱,好像长了翅膀。如果那是我,站在这儿的又是谁? 他摇摇头,丢掉蠢念头。不管怎么说,他还活着,死人是没法四处走动观光的,除非是死灵。但成为死灵也需要条件,比如一个掌握唤醒尸体的死灵法师。再者,死灵和原本的灵魂并不是同一个个体,尤其是神秘生物,他们的灵魂在仪式中点燃,死亡等于火焰燃尽。西尔瓦努斯的火种好好的,与魔力的感知甚至变得更紧密。跌下来时他肯定摔伤了,但现在他没觉得疼。我的状态比在圣卡洛斯时更好,只是有点冷。 寒冷如影随形。 越过残缺的尸体,西尔瓦努斯看见了一座石像。这里的石像遍地都是,让他注意到它的是那张脸。这家伙落下来时运气不错,五官和四肢都很完整,胸前开了个洞,大腿有一道可怕的贯穿伤口。西尔瓦努斯认得它。阿兹鲁伯,你这该死的骗子,你也有今天? 他一边冷得打颤,一边哈哈大笑。一场背叛?嗯?我差点死在你手上,你却死在吸血鬼手上,没有“差点”。不巧的是,我们彼此先前都是合作伙伴。他简直笑得上不来气。 诸神保佑我,让我看到阿兹鲁伯的尸体。要是下一座石像能属于拉梅塔就更好了,不,为什么不能是白之使?寒冷促长了仇恨。他更盼望高塔统领的死。恶魔和恶魔猎手本就是死敌,他们早晚会死,最好双双殒命。妈的,下地狱去。 “啊……” 他收住笑声。有声音?不知怎的,西尔瓦努斯为此感到非常慌张,好像听到声音很不正常。当然不正常,这里本该只有我一个活人,他有种被戏弄的恼羞成怒。至于被谁戏弄,他不愿承认。 “啊啊啊啊啊……” 呻吟忽高忽低,在耳边环绕。西尔瓦努斯寻声辨位,慢慢靠近源头。显然这个侥幸活下来的家伙很快就会死,他心想,这么看来,他其实很不幸。 一个不成人形的血裔躺在泥里。由于还没断气,他身上的石片没蔓延到堵塞喉咙的地步。他的火种微弱地摇曳,但不知怎么,西尔瓦努斯从中感受到一种难以自禁的诱惑。怎么回事?他浑身颤抖,觉得血都凉了。突然这么冷……莫非我会死在他前头?这不公平。 当西尔瓦努斯气喘吁吁、满怀怨怼地来到那个血裔面前时,他的呻吟变得更明显了。 “啊啊啊啊啊……”如果不出所料,他想让我救他,或者求我结束他的痛苦。西尔瓦努斯相信是后者。这个血裔不是神秘生物,只是个凡人。凡人软弱又愚钝,哪怕诸神现世,他们也只会祈求死后的待遇。更何况血裔只是血族最廉价的奴隶,比他的『弄臣』还不如,整个诺克斯除了恶魔,就数他们最没用。毕竟凡人也是种资源,而这些东西是全无价值的。 只看脸孔判断,血裔是个枯槁的中年男性。他有一只完好的眼睛,半个鼻子和一口烂牙,西尔瓦努斯找了找,很快发现他的另一只眼珠不巧掉到了鼻梁裸露的伤口中。现在他能看到血腥味,或者闻到黑红潮湿的泥土了么?还是只因疼痛而狂乱?这堆垃圾居然还在可耻地呼吸。 来吧,我来救你。 他几乎能用触觉办到任何事,除了摆脱寒冷。血裔的火种在碰触下熄灭,容易得好像用手指掐灭一支蜡烛。世界顿时重归安静,唯一令他遗憾的是没有灼烧的痛感。西尔瓦努斯觉得自己快冻僵了,这不是身体上的知觉,而是思维的麻痹迟滞。哪怕是先前在吸血鬼的牢房里,他也没有现在这么冷。他几乎失去了对热量这个概念的认知。 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活着,还清醒着,而血裔已经死了。这个事实居然讽刺地激励了他,西尔瓦努斯继续向前,寻找下一个半死不活的幸运儿。这样做没什么意义,可他能从中得到乐趣。 …… “看到没?”赛若玛说,“那块的烟雾在迎着风挪动。真是漂亮的弧线,它离池子越来越远了。” “我不关心烟雾。”他的同伴全无兴致。 事实上,一个奄奄一息的人不会关注任何并非生死攸关的事。她迫切地想要回到拜恩去,但黑骑士不在城里,谁也找不到他。赛若玛只能带着他的姐妹在灰翅鸟岛落脚,好歹这里还有能帮上忙的东西。 “别老想着伤口。”他像安慰摔破膝盖的小女孩一样轻柔地叮嘱,“看看周围的美妙景色,它就不那么疼了。” 水银领主的伤势比她离开六指堡时更严重,好在无名者的火种向来顽强,没让她死在海里。当然了,更大的一部分原因是白之使选择与那小女巫一起对付他的『永恒之火』,拉梅塔直面的只有一个学徒和巫术傀儡。那小学徒是个神职骑士,赛若玛不知道她是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的。 拉梅塔用最锋利的眼神刮了他一瞥,试图掩饰虚弱。“如果你只想欣赏我死前的神情,那就离我远点,随你怎么聒噪。” 她眼下还得靠他扶着。魔药和神秘也不足以使伤势恢复,这女人总算是露出了点娇柔的姿态来。赛若玛怀疑自己的同伴根本没有和德米特里上过床。安利尼曾与他打趣“我们的水银领主若是有一堆孩子需要哺乳,没准会更有女人味一些”。安利尼很快付出代价。由于此举直接招致了拉梅塔的仇视,最终在黑骑士揍他的时候没一个人愿意为他说话。 不过我可不是安利尼。他的目光跟随烟雾移动,没将拉梅塔的恼火放在心上。照实说,他不是很喜欢她,水银领主是那种在相安无事时也在盘算着些什么的阴险之辈,没有哪个光元素生命会喜欢她。但比起黑骑士,拉梅塔起码还是个活人。而且暴露在外的阴谋也比较容易察觉。 炎之月领主赛若玛,无星之夜的恶魔领主,这辈子最期望的是与正直的伙伴为伍,最好还是不在意同伴是个随时叛变的夜莺的那种人。多么令人感动。也许诸神某天会眷顾他,让所有人都变得和微光领主安利尼一样蠢。如果拉梅塔能满足我的心愿,他想,那我也不介意跟她上床。 他们来到池边,粘稠的血浪在甜雾下翻搅。然而这些波浪不是鲜血,只是某种古老的炼金产物,否则连拉梅塔也会觉得恶心。吸血鬼的审美向来不值得让人抱以期待。 “要我推你一把吗?”拉梅塔迟迟不动弹,赛若玛便好心地表示自己可以提供帮助。 “你确定德拉布莱不在这里,起码也会离开三小时以上?” “也可能三个半小时。”总得把血族亲王解决内急的时间也算进去嘛。“总之,矩梯按时运转,秘仪一切照常。” “我对它的了解可比你多。”水银领主呛了他一句。 赛若玛没反驳。痛苦秘仪是黑巫师的发现,在拉梅塔决定用它最后的辉煌作为给血族的诱饵前,她在这里投入了数十年的心血。秘仪是一种难以被长久掌控的自然现象,它的力量不断膨胀,在压制中积蓄,直到超出黑巫师的限制范围。当他将消息以盟友的身份传递给特罗尔班·德拉布莱后,不知其中利害的血族亲王果然上钩。只不过拉梅塔显然不负责售后服务,特罗尔班得到的恐怕只会是毁灭。 “但净釜不是你的研究成果。”赛若玛提醒。他可不希望拉梅塔转头变成一只嗜血成狂的大蝙蝠。 “炼金产品而已。”水银领主说,“鲜血的结晶,对吸血鬼来说可谓是营养丰富,但我只需要里面的活性成分。” “那是什么?” “还是炼金产物,不过比原版温和多了。伊薇格特一直在研究它,但至今为止还没有高效的转化方法。” “索维罗?”赛若玛打断她卖关子的废话。 “她叫它灵魂之油。” “她叫它灵魂沙拉酱都行。”赛若玛不在乎,“在三个小时过去之前,你还能不能做好下去的心理准备?” 第四百三十六章 终点(一) 阁楼里点着蜡烛,光线却仍然昏暗。在尤利尔的记忆中,这间屋子是永远的禁地,他甚至找不到悄悄探索的机会。事实上,那次在墓地里遇到波德的母亲后他就再也没有去过教堂的后院。那时的我被吓坏了,他明白,有些东西当时不觉得怎样,后来思考却越想越怕。尤利尔在礼堂中祷告,将夜晚的奇遇模糊、修饰,扭曲成一场梦境。他有过数之不清的奇诡梦境,秘密的一角就此被他永远覆盖了。 如果没有来到里世界,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起那件事来,也不可能有机会站在这里。房间冷得像冰窖,尤利尔点燃壁炉,视野一下明亮起来。 “没人。”使者告诉他,“考斯·卢埃逃走了。” “不,他还在这儿。”尤利尔推动一面墙,起先它纹丝不动,但几秒后,伴随着一阵木石摩擦的低吟,石墙向内侧打开,露出一处狭窄的密室。里面空无一物,似乎只是才建成的储存室雏形。地板上也没有任何神秘纹路。“骑士海湾的教堂没有设置专用矩梯,难怪寂静学派需要借道六指堡。他跑不掉。” “这里是做什么的?” “这儿?可能是储存室。” “没有神术痕迹。”他的意思大约是这间密室没有神术保护。教会不可能这么疏忽大意。 “这间阁楼和旁边的建筑相连。”学徒指出,“一般来说,这间密室不该是密室,它的另一端也有出口。骑士海湾临近歌咏之海,水手和船长们总是向晨曦之神埃尔文斯祈祷避开风浪,因此信仰盖亚的人不多。信徒少就意味着教会的发展迟滞,当地教堂也就没有足够的钱开凿密室或建立矩梯。这么看来,那些来自骑士海湾的订单都是由水路运到灯塔镇的,这种险恶交易不可能走六指堡的矩梯。” 使者瞧他一眼。“六指堡原本是黑巫师的地盘,而且王国官员不见得比教士可靠。” “拉梅塔会插手这种事情么?” “一般不会。不过无星之夜与其他的秘密结社不同,它主动吸纳无名者,甚至在新生儿中寻找同胞。当然,教会人士经手过的孩子里少有幸存者……但也可能有人专门搜集这些无名者婴儿,然后转手赚上一笔。” 尤利尔只觉得一股寒气窜上脊背。“神父会辨别新生儿的火种?” “在我那个年代,贵族们必须将新生儿送去教堂洗礼。我想猎魔运动后的伊士曼现在也是一样。”乔伊先他一步走进密室,地板中央突然下陷。他看都没看脚下的陷阱,漂浮在空中寻找对面的出口。 “神父……神父会烧死婴儿吗?”这实在是骇人听闻。 “无名者不算人。你会对年幼的吸血鬼下手么?” “我……”我会吗?尖啸堡和佣兵团里没有孩子,尤利尔不知道答案。血族和人类并非生死仇敌,毕竟血族又不是只有人血可以食用,而把幼儿卖给血族的反而是人类自己。“我做不到。” “在你的梦里也一样?” “梦是假的。” “但它和现实一样。为什么现实不是梦?你只是有不同的道路。” “那好吧,在我决定继续下去的那条路上,我做不到。其他的我可不敢保证。”尤利尔回答,“孩子是无辜的,我没法这么丧心病狂。也许我会在不同情况下作出截然相反的行为,但不管怎么样,作出抉择令我感到痛苦。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没有选择。” 乔伊停下脚步。“等你没选择时就不会这么想了。你觉得盖亚教会有别的办法吗?无名者婴儿在未来有很大可能变成恶魔,他们和其他孩子一同躺在床上,吮吸母乳,接受关怀,但他们长大后会杀死他们的童年玩伴,杀死喂养他们的母亲,以他人给过的关怀为纽带依次结束对方的性命。而这些都不是他们情愿的。” 他在为教会开脱?尤利尔不知道导师为什么这么说。“谣言说上一百遍,也不会变成现实。无名者只是在黎明之战中站错了位置。没证据表明无名者一定会变成恶魔。” “也没证据证明他们不会。” “没人生来就是犯人,对他们的无端指控不需要所谓的证据来洗刷。”学徒坚持,尽管他不知道这个答案能否让导师满意。他从来都不知道。 “就是这样。”使者抡起斧子,在石墙上留下一道深刻的痕迹。他准确地劈在薄弱点,于是接着踹了一脚,石墙便轰一声塌下去。“也许你会找到他。” 密室对面也是阁楼间,只是不作礼堂使用。屋子里被七零八落地堆叠了许多杂物:弯曲的旗杆、被虫蛀烂的三角凳、污渍的女人内衣、支柱扭成一捆的双层床、盛满杯盘残骸的大木箱……统统摆放在长满霉斑的地板上。头顶的木梁看不见影子,它们与吊在横杆上的玩具一同被厚重的蛛网覆盖。至于灰尘,尤利尔无法判断空气中的土灰到底是源自于这里的尘埃,还是导师打穿墙壁时碎落的石粉。他跳过下方的空洞,落到密室的另一端。 考斯·卢埃就藏在附近。尤利尔弄不清他到底是想逃还是要坚守阵地了。 当他们打开修道院的神术屏障时,看见十几名骑士严阵以待,神职者躲在建筑里,摆出坚决抗拒的架势。没有徒劳的言语试探,战斗瞬息爆发。 然而他们的反抗软弱无力。乔伊抓住最前的一杆长矛发力,它的主人被扯得踉跄松手。他立即绕到左侧架住另一人的剑刃,同时一脚踢上骑士的膝窝。握剑的人被反推出去,丢了矛的骑士则带着一身沉重的盔甲摔倒在地。使者一矛将骑士钉在地上,血从甲叶间的缝隙里渗出来。 最先上前的是两名最勇敢称职的十字骑士,可眨眼间只剩下一人。拿剑的骑士发出一声怒吼,声音使面甲也微微颤抖。但使者跃出视野的动作比他转动脖颈的速度更快,骑士尚未找到挥剑的目标,使者已经捉住他的手臂。 匕首轻柔地划过那道狭窄的视缝,战吼顷刻变作短促的惨嚎。他顺势将尸体一掀,挡住一道魔力剑刃。钢铁交击的火花尚未消失,使者已经拾起了一根六英尺长的晨星。尤利尔听见一声雷鸣般的震响,扭头看见一个人像一幅展平的画一样镶嵌在围墙上。凝胶状的暗红液体涌出胸腔,冲刷下破裂的护甲碎片。他的脊椎形成一个可怖的三角。自那以后,再也没人敢独自上前,使者只好追着十字骑士砍。防御线在他的打击下迅速崩溃,很多人宁愿去教堂前对付黑巫师。 神术基盘已经恢复了力量,修士们的重要性本该在此体现。但既然滴酒未沾的考斯主教力排众议禁绝了神术,就说明他对敌我双方的力量对比仍持悲观态度。想必是阿兹比·齐恩的下场让这位银顶城的主教大人警惕了起来。 他非常明智。 在乔伊摧毁十字骑士的战线时,神职者们没能用神术挽回局面。但错不在他们。事实上,眼下他们简直自身难保了。『教典』记载着所有的圣诫术,以供神职者们学习,只是编撰它的人显然没法预料到竟会有非教会系统的神职者获得它的一天。从最基础的神文锁链到高深的火焰幕墙,尤利尔不敢说全部掌握,可对这些神秘的效果却了如指掌。 反之,哪怕是在神秘度最高的修士眼中,箴言骑士和誓约之卷也是前所未见的神秘职业。在他操控神术接近那柄三英尺长、充满动态、由繁复神文构造的黄金之剑时,尤利尔能看清他脸上的迟疑。这确确实实就是盖亚的神术,然而它却被用来对付女神的信徒。究竟是哪儿出了错? 尤利尔比对方更早知道魔力引动的神秘的种类。他左躲右闪,每一根锁链都落在空处,每一面障碍都难有建树,当大范围的圣诫术覆盖而来,学徒也只管将剑刃向前——神秘度拨转了命令,攻击要么变成普通的刀剑挥舞,要么干脆掉头去袭击主人。他感到魔力的起落冲击着火种,连续战斗产生的疲倦也慢慢消退,而他的敌人却需要在手忙脚乱地试图掌控自己的神术的同时,还得忍耐来自高环的神秘度压制。 当尤利尔挨个将修士们拖入近战的范围后,战斗便告结束了。这些教士的挣扎与束手就擒的区别在于,他们好歹给不见踪影的考斯主教拖延了时间。但别说尤利尔了,连他们自己都没料到考斯·卢埃居然会临阵脱逃。 我以为他逃走了,尤利尔心想,可灯塔镇目前遍地都是黑巫师和他们的巫术傀儡,如果我是考斯·卢埃,我也会选择藏在修道院里。不幸的是这场捉迷藏并不公平,尤利尔和乔伊有这些神职者深恶痛疾的办法找到他。 “楼下有人。”使者说。 学徒精神一振,“考斯主教?” “很多人。” 第四百三十七章 终点(二) 很多人被藏在不引人注意的房间里。尤利尔看着她们,一时间竟难以开口。这些女人,或者说,很大一部分只是女孩的母亲,她们像一窝受惊的鸽子张开翅膀,企图翼护自己的孩子。那些究竟是不是她们的孩子?想必只有她们自己知道。他竭尽全力将目光从她们身上移开,才没遗漏目标人物的行迹。 “你要躲在女人的裙子后吗,主教大人?”尤利尔很快锁定了他的位置,视线所及,女人们纷纷躲开,暴露出这位尊贵的主教大人。 考斯主教将手按在木把上,窗纸在寒风中翕动。他佝偻着上身,背对所有人。被送来修道院的女孩大都年纪尚轻,在她们眼里,再虔诚的信仰也没有自己的宝贝重要。修女高声呵斥,企图用劳作的煎熬迫使她们顺从,但在白之使抡起他的斧子打碎一头闯进来的巫术傀儡后,她们也闭上嘴巴,像剪断了扎绳的包装纸一样慢慢散开到一旁。 “找到了?”导师将那把用来砍树的长柄斧丢到楼下,但这完全没用,只要他试图靠近房间,女人们就会发出一阵惊恐的狂呼乱叫。他只好站在原地。 “在那儿,看见没?我们要找的已经不是银顶城的主教大人了,而是一个没长**的老母亲。”尤利尔提着符文之剑上前,明灭的神术辉光被他握在手里。他和导师扫荡了整栋楼,才从凡人的灵魂间发现这家伙的火种。“考斯·卢埃,我竟不知道你还会给孩子喂奶。敢把你的裙子掀起来吗?让我们瞧瞧你是不是男人。” 这句话绝非是存心羞辱,实在是考斯·卢埃的模样太过滑稽。在一众修女和年轻女人们的注目下,考斯丢弃了自己华贵的主教长袍,用尖帽遮住冠饰,披上了一件半干的搭肩——这一准是他从晾衣杆上拽下来的。为了彻底的融入到人群中,他还穿了一条灰扑扑的亚麻布长裙,换了双不那么合脚的鞋子。难怪尤利尔根据火种的感应放眼望去,却找不到主教大人的踪影。 “尤利尔。”考斯·卢埃转过头,他的脸孔红得像只皱巴巴的番茄,鼻尖上的汗珠在烛火下闪动。他还没有不知廉耻到被人当面戳穿伪装还能面不改色的地步,学徒本来这么认为,但考斯开口却不是为了反击。 “尤利尔……大人,这是阿兹比·齐恩的主意,还有艾科尼·费尔文。”穿裙子的主教祈求地望着学徒,“他们都是总主教大人的夜莺,我只能、我只能听他们的!我只能这样……对了,是艾科尼!他背叛了你,还杀了安德伦……等等,他去哪儿了?你杀了他?” “他为他憧憬的事物而死。”尤利尔告诉他。虽然那不是真正的光荣。 考斯主教的心情变化全写在脸上。一阵颇富观赏性的神色变幻后,他挤出微笑,示意自己的无辜:“我只是个小人物,使者大人,我没伤害过您,也没伤害过任何人呐!您是盖亚的骑士,真正的十字骑士,而我不值一提。” 你当然没伤害过别人,尤利尔心想,你只是看着别人在苦难中挣扎,并把不落井下石作为一项了不起的美德来自我赞扬。“我不是来责备你在银顶城招待不周的,考斯·卢埃,我来找人。” “那孩子?他不在这儿!教会绝无可能卷入此等邪恶之……” “够了。”尤利尔不想与他争论事实到底是不是假的,“你没找到他。”先前学徒还担心考斯主教会拿艾肯的安危要挟自己,现在看来,这家伙不仅没胆量参与婴儿买卖,更是连求生自保的脑筋都没有。他与艾科尼和阿兹比修士都不同,落到这个地步只是因为愚蠢,愚蠢还没有底线。“教会到底什么样,你本该用自己的眼睛看清楚。我答应过艾肯的母亲,要把她的儿子带回去。不管我现在找没找到他,事情不会到此为止,必须有人为此负责。” “负责?黑巫师?”考斯主教仍没明白。 没必要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尤利尔抬起手——其实就是抬起剑,女人们立即放声尖叫,孩子哭起来,考斯主教也不例外。神文的锁链穿过人群,将他捆在地板上。这好歹会让他看起来与那些女孩有明显的不同。 “诸位……女士。”房间里大概有十几个女孩,她们年龄不一,穿着统一的服饰,头发修剪得很短。尤利尔难以别开眼神。他提高嗓音,压下尖叫:“你们用不着害怕,这把剑是以盖亚的神文造就,它只会伤害罪人。” “我们就是罪人。”某个女孩鼓起勇气搭话。 “爱情会制造罪恶,但爱情不是罪恶。”他想起一个把红头发绑成胡萝卜的少女。“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来这里,因为激情或冲动,上当受骗,甚至被人强迫,这些我都无从了解。但这只是错误,不是罪孽。”只是错误……“而且这是你们自己人生的错误,你们擅自将生命与另外的生命拴在一起,可这还没罪大恶极到非得将你们囚禁起来、每日劳作才能赎罪的地步。要我说,只有妓女才需要如此管教,然而教会没对她们做什么。”哼,说不定他们还热情地助力了妓院的生意。 “教会为我们提供了住所。我们没有家。我父母都没来看过我。” “他们提供住所,收取报酬,还索求更多!他们用道德的名义绑架你们,要你们的亲人拿钱来赎。”尤利尔戳穿慈善之家安抚女孩的谎话,“如果你们的家人拿不出钱,教会也不担心,因为他们知道你们自身就会生产财富。” 考斯主教似乎想说什么。如果他还敢开口,尤利尔心想,我就打断他的下巴。幸好他没这个胆子。 一个高大的修女说:“教会不可能供养一群吃白饭不干活的人。我必须给她们找事情做,人一旦闲下来,就会满脑子想些堕落的念头。” “说得没错。” “我们在为这些罪……这些犯了错的人谋生路,否则她们下半辈子就得靠出卖身体活着!有多少人愿意娶一个带小孩的女人?她们贪纵**,一辈子都有耻辱的印记。”她突然察觉尤利尔先前不是在反驳,“您明白就好,大人,教会是在帮她们。” “教会确实无法供养一群不事生产的年轻女性,没人有义务负责她们的生计。我完全赞成教会的做法。但问题在于,你们所求的回报不是那点微薄的劳动薪水,而是她们的孩子——你们视其为货物,对来访的富人家庭和贵族夫人开出高价,甚至批量接订单!从布鲁姆诺特到伊士曼,你们作为供货商可谓是尽职尽责啊。” “教会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眼看一个女孩抱紧她的孩子,像逃离火焰一样避开她,高个子修女当即否认。“即便是高塔使者也不能污蔑盖亚——” “考斯·卢埃。”尤利尔一扯锁链,银顶城主教在地板上翻了个身,活似一条在岸上奄奄一息的大头鱼。“告诉她,告诉她们,安德伦神父是怎么死的?别以为你装傻就能混过去。告诉她们,快说!否则你没机会说话了。” 考斯主教仍未开口,他一言不发,神情中充满哀求。只瞧他这副模样,就足以证实指控的真伪。艾科尼杀了安德伦神父,他不可能不清楚其中原委。修女的脸变得像纸一样惨白,似乎被其中可怕的黑幕惊呆了。 尤利尔不会因为她的无知迟钝而原谅她。说到底,给了人贩子机会的正是教会宣扬的贞洁观念。而且为什么受害的都是这些平民女孩?莫非这种说法在上层贵族间吃不开?将贵族老爷们的妓女称为交际花,却把犯错的女孩当做罪人惩罚,盖亚女神没准会后悔教给人类戒律清规。 “不可饶恕!”修女颤抖地指着考斯主教,“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 “这你可冤枉他了。”学徒哼了一声,“这家伙要么跟你一样,对自己眼皮底下发生的罪恶交易丝毫未觉,要么像只墙角的耗子似的不敢吱声。前者说明他没本事坐在位子上,后者不必说,自然算是帮凶。” “考斯·卢埃没资格侍奉女神。”另一名修女断然道,“大人,我恳求您杀了他。” 考斯没资格,那佩顿总主教呢?尤利尔心想,我得亲自问问他。好在佩顿·福里斯特身为伊士曼王国教会分部的总主教,不可能丢了职位跑掉。这个计划在铁爪城时,因他顾及学派巫师而没有施行,眼下他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我不接受你的请求。”尤利尔告诉她,“但我会杀了这混蛋,在所有被欺骗的人面前。这算是额外活动。我是为一个男孩来这鬼地方的,他叫艾肯,他的母亲希望我找到他。这是我唯一接受的请求。” 灯塔镇的战事正在平息,窗外的晴空到了正午时分反而聚积起黑云。带着海水气息的雨滴滑下玻璃,对街的火光被逐渐削薄。正在使者剁碎一头不长眼的活傀儡,用它的骨头磨刀的时候,尤利尔推开门。 导师看见他怀里的襁褓,也不禁露出讶异的神情。 “他就是艾肯。”学徒说,低头去看婴儿甜美的睡颜。“听见先前的动静了没?他可真能哭。” 第四百五十二章 被谁消化? 手误章节,千万不要点订阅! 下面是搜集的资料,正文已被替换 千万不要点进来!!! ……………… ……………… 视频开头的巨大岩体是位于冲绳与那国岛的一处海底地形,于八十年代被发现。关于它到底是什么学界持两种看法,冲绳大学的教授认为这是一个史前遗迹,是人类活动遗址。然而地质学家认为这是近海地区常见的于正断裂发育部位的transferzone构造,也叫构造转换带,同时包括了在挤压应力背景下,地层整体发生的剪切破碎,形成了具有规则夹角的“剪节理”以及海蚀地形。 目前来看地质学家的证据更多更充分,而考古学家尚未在此处发现人类活动的任何痕迹。 视频中间部分有一处分层明显,下层雾蒙蒙的暗河,这是位于墨西哥angelita湖中的一个盐跃层,湖的底部是高盐度的水层,由于水体稳定,与上层低盐度层的水流交换少,所以出现了明显分层。视频开头的巨大岩体是位于冲绳与那国岛的一处海底地形,于八十年代被发现。关于它到底是什么学界持两种看法,冲绳大学的教授认为这是一个史前遗迹,是人类活动遗址。然而地质学家认为这是近海地区常见的于正断裂发育部位的transferzone构造,也叫构造转换带,同时包括了在挤压应力背景下,地层整体发生的剪切破碎,形成了具有规则夹角的“剪节理”以及海蚀地形。 目前来看地质学家的证据更多更充分,而考古学家尚未在此处发现人类活动的任何痕迹。 视频中间部分有一处分层明显,下层雾蒙蒙的暗河,这是位于墨西哥angelita湖中的一个盐跃层,湖的底部是高盐度的水层,由于水体稳定,与上层低盐度层的水流交换少,所以出现了明显分层。视频开头的巨大岩体是位于冲绳与那国岛的一处海底地形,于八十年代被发现。关于它到底是什么学界持两种看法,冲绳大学的教授认为这是一个史前遗迹,是人类活动遗址。然而地质学家认为这是近海地区常见的于正断裂发育部位的transferzone构造,也叫构造转换带,同时包括了在挤压应力背景下,地层整体发生的剪切破碎,形成了具有规则夹角的“剪节理”以及海蚀地形。 目前来看地质学家的证据更多更充分,而考古学家尚未在此处发现人类活动的任何痕迹。 视频中间部分有一处分层明显,下层雾蒙蒙的暗河,这是位于墨西哥angelita湖中的一个盐跃层,湖的底部是高盐度的水层,由于水体稳定,与上层低盐度层的水流交换少,所以出现了明显分层。视频开头的巨大岩体是位于冲绳与那国岛的一处海底地形,于八十年代被发现。关于它到底是什么学界持两种看法,冲绳大学的教授认为这是一个史前遗迹,是人类活动遗址。然而地质学家认为这是近海地区常见的于正断裂发育部位的transferzone构造,也叫构造转换带,同时包括了在挤压应力背景下,地层整体发生的剪切破碎,形成了具有规则夹角的“剪节理”以及海蚀地形。 目前来看地质学家的证据更多更充分,而考古学家尚未在此处发现人类活动的任何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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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中间部分有一处分层明显,下层雾蒙蒙的暗河,这是位于墨西哥angelita湖中的一个盐跃层,湖的底部是高盐度的水层,由于水体稳定,与上层低盐度层的水流交换少,所以出现了明显分层。视频开头的巨大岩体是位于冲绳与那国岛的一处海底地形,于八十年代被发现。关于它到底是什么学界持两种看法,冲绳大学的教授认为这是一个史前遗迹,是人类活动遗址。然而地质学家认为这是近海地区常见的于正断裂发育部位的transferzone构造,也叫构造转换带,同时包括了在挤压应力背景下,地层整体发生的剪切破碎,形成了具有规则夹角的“剪节理”以及海蚀地形。 目前来看地质学家的证据更多更充分,而考古学家尚未在此处发现人类活动的任何痕迹。 视频中间部分有一处分层明显,下层雾蒙蒙的暗河,这是位于墨西哥angelita湖中的一个盐跃层,湖的底部是高盐度的水层,由于水体稳定,与上层低盐度层的水流交换少,所以出现了明显分层。视频开头的巨大岩体是位于冲绳与那国岛的一处海底地形,于八十年代被发现。关于它到底是什么学界持两种看法,冲绳大学的教授认为这是一个史前遗迹,是人类活动遗址。然而地质学家认为这是近海地区常见的于正断裂发育部位的transferzone构造,也叫构造转换带,同时包括了在挤压应力背景下,地层整体发生的剪切破碎,形成了具有规则夹角的“剪节理”以及海蚀地形。 目前来看地质学家的证据更多更充分,而考古学家尚未在此处发现人类活动的任何痕迹。 视频中间部分有一处分层明显,下层雾蒙蒙的暗河,这是位于墨西哥angelita湖中的一个盐跃层,湖的底部是高盐度的水层,由于水体稳定,与上层低盐度层的水流交换少,所以出现了明显分层。 第四百三十八章 黑鲸公寓 凡人的城市不能要求太多,海伦对自己说,他们活着就挺不容易了,根本没工夫在意道路是否平坦。反正他们平常也不在城镇里骑马飞奔,那是冒险者才会做的事。大多数神秘生物驾驭坐骑都是本能……但在克洛伊塔可不是这样。越是安慰自己,她就越觉得心烦意乱。事实上,让我忐忑不安的从来都不是摔下马去折断脖子。 在高塔的时光是如此缓慢,海伦无需快马加鞭,无需手忙脚乱,时漏潺潺流淌,直至她厌恶了这种生活。当拉森成为天文室教授后,他给她自由去接触新事物。 然而海伦没别的事可做,占星师钻研星辰奥秘,监测神秘领域,而女巫的传承则语焉不详,让她完全没有头绪。竖琴座女巫不是神秘组织,她们分散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依靠奥托的指引在偶然和巧合中短暂地互相联系。但即便如此,第二夜的后裔依然是女巫的正统,远非碎月信徒和冰地女巫的分支可比。她怀着自信离开高塔,最终又百无聊赖地回来。当然,也有例外。“守门人”返回布鲁姆诺特的时候,她赶紧逃走,一点也不想面对他小心翼翼的话语和忧愁怀念的目光。 当我离开布鲁姆诺特时,我就已经是空境了。女巫很清楚,神秘领域中很少有人能伤害到她,这是她的导师默许拉森给她偷偷开后门的根本原因。真是充满乐趣的时光,可我总是很少回家。 只是相比外交部长,海伦竟算是往返较频繁的了。她不论是学徒期还是在进入命运集会后,只要圣者大人没有命令,她能与这位统领大人碰面的次数恐怕都不够一手之数,对于他的印象也多半是道听途说。有一阵子海伦对外交部大感兴趣,可拉森不愿意跟她多说。 “真的是长篇大论,海伦,我只能告诉你这个。说实话,我自己也弄不清楚,导师禁止我询问相关的消息。”他看起来不像搪塞,“你也不用去图书室查数据库了,那里什么也没有。如果你对自己的巫术有信心,可以试着瞧瞧他的过去——” “我甚至没机会跟他碰面!” “这不奇怪。你规划的旅行地点里向来不包括克洛伊的任何一个属国。” “我居然对自己的同僚一无所知,你也觉得这不算奇怪?” “我们都一样。”拉森似乎不在乎这点,真不知道是不是预言的天赋让他失去了好奇心和探索精神。“你跨越亡续之径后,圣者大人允许你去微光森林了?” “那里已经不危险了。我可以给你的朋友带点特产什么的,比如银石谷的宝藏。” “你自己问他去吧,现在埃兹在伊士曼王国。”他总能三言两语打消她的突发奇想,“至于安全问题,我可不觉得你会让自己冒险。” “噢,否则我就进入外交部了。” 海伦还记得当时拉森打量她的目光,他看起来有点不怀好意。“你没准喜欢那儿的,勇敢的多萝西娅小姐。进入神秘之地的诫律怎么说的来着?三思后行?” “想吓唬我?外交部总不可能比银石谷更危险。”海伦哼了一声。银石谷这个名字丝毫没有体现出当地的特色,因此它在冒险者中的称呼是“龙之乡”。 “如果我们的统领大人一天到晚待在布鲁姆诺特,那浮云之都肯定比银石谷凶险百倍。起码对狄恩·鲁宾来说是这样。你有圣者大人撑腰,大概可以算十倍。”拉森走到房间另一头,翻找出一只华丽的罗盘。他用手指摩挲一处粗糙的凹陷,皱紧眉头。海伦夺过罗盘,将一颗红宝石嵌回原位。“是罗玛干的?她倒会借花献佛。” “临别礼物?” “贿赂龙族的过路费。我可不希望到时候特意跑去赎你的夜语戒指。” 从那次他坦白交代后,海伦就对他的想法心知肚明。但说实话,她有点害怕成家立业。“如果算上你呢,亲爱的师兄?” “什么?” “我瞧你挺会算术的。那你知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也许是反过来的十倍。”大占星师告诉她,“讲道理和动手我都没可能赢,但我可以提出神秘学知识的竞赛。结果会毫无悬念。”他们一起大笑。 或许这次白之使会在高塔待很久,女巫心想,我可以验证一下拉森夸下的海口。我会把这桩事说给罗玛,就像从前的每个睡前故事一样。她确实犯了错误,但那只是因为孩子的思维模式,不该把她当做成人惩罚。也许是我关心她太少了,拉森在生活方面根本不细心。看来我必须停留在高塔更长时间……反正三角沼泽也不是什么好去处,那里的气味让海伦都觉得恶心。传说黑巫术就是从沼泽里的恶魔传授给诺克斯人的。 一支箭向她飞来,海伦扭头瞪着它,箭矢在半空回折,飞向把自己弹射出来的弓弦。她真希望这些黑巫师能像这支箭一样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马镫在坐骑冲进黑鲸街道时松脱了一只,她只好飞起来,摆脱重量的感觉带来放松的疲倦。于是女巫转头就将这畜生送给了看守正门的卫兵。什么时候高塔使者需要卫兵了? 公寓里挤着许多人,即便他们都没出现在客厅,海伦也能听见房门后带着南方口音的通用语。她辨识杂音中的强有力的呼吸,径直找到了顶楼最里侧的房间。先前他们就是从这里离开的。 雄狮闷闷不乐地坐在沙发上啜饮一杯烈性酒,大门完全敞开,顶在衣架挂钩上,桌子上摆着的不是杯盘壶碗,而是一对血迹斑斑的大爪子。看见女巫落在阳台上,他也没抬一下眼皮。“怎——” “我以为你会把那些苍蝇熟练地清理干净。”她揶揄道,“这是漏网之鱼,还是你的玩具,罗奈德叔叔?” “什么?”雄狮咕哝。他要说的话被打断了。 “这可是你们长尾巴的妙用。”海伦一进屋就迫不及待地坐在沙发上,舒展酸痛的腿。但习惯展现出来的仪态让她办不到像雄狮一样把脚搁在桌子上。焦糊味从他的狮子毛上飘来。“你需要理发了。” “倒不如直接说剃毛。”雄狮张了张鼻孔,“有个聪明的傀儡混在苦修士的队伍里,他差点干掉那个学派巫师。” “林德·普纳巴格居然清醒到能够接见下属了?”海伦有些吃惊,她想尽办法才把南娜从黑巫术中解放出来。是尤利尔的职业对『弄臣』有奇效,还是他的症状本就很轻?“话说回来,这一屋子的凡人又是怎么回事?” “就那么回事。第一批人希望我去支援什么鱼骨巷,或许以为我是只大得离谱的猫;第二批则宣称自己是来营救我们的,结果随行了一大帮拖泥带水、哭哭啼啼的贵族女眷。最后一批就是混杂着间谍的教会队伍,他们在我带其中一个人去找那学派巫师时杀了六个人,夜莺傀儡全死了,也有当地人受伤。真见鬼!屋子里简直是群魔乱舞,我把他们统统撵走了。但你瞧着吧,还会有更多人来。好在如今不止我一个人操心了。” 但海伦一点也不愿意再去操心灯塔镇的情况。要不是克洛伊塔在铁龙港阻止了那帮结社恶魔的计划,眼下小镇已经沉进歌咏之海去了。“你做的还不够彻底,大猫叔叔。”女巫指出,“告诉他们,黑巫师的目标之一就是黑鲸街道,这些人就会跑得比我们飞得还快。” “好好说话!”罗奈德灌下整整一杯酒,“别把他们想得太蠢。不提这些,统领怎么没回来?你的小女仆呢?” “他们去教堂了。结社恶魔已经撤离,只剩下这些残兵余勇。”海伦更不想提起港口的战斗。“南娜死在水银领主手上。你可真关心她。” “噢,她叫南娜。” 女巫突然不想再与他多费口舌。说白了,罗奈德的生活作风跟我有什么关系?他甚至跟我不是一个种族。反正罗玛在高塔长大,又不会学他。“黑巫师还在准备下一次进攻?” “他们准备的时间越来越长。也许不会有下一次了。统领去教堂干嘛?” “当然是因为他有自己的考量。等他回来你自己问,我也很好奇。”海伦撒谎。 “我看是那个学徒的缘故。不是说他不是占星师么?” “西德尼认为尤利尔很有天赋。神秘的天赋往往意味着捷径。”干嘛忽然这么寻根究底?我可知道你们对彼此素无好感。海伦认为尤利尔永远不可能像对待拉森一样对待罗奈德·扎克利,他们在观念上有着极大的差异。“何况罗玛也可能在那儿。” 雄狮皱着眉头,他连眉毛也是金色的。“这帮盖亚教会的混蛋就该收拾,否则我早晚会分不清教堂和妓院。不过现在找他们的麻烦?这会显得我们趁火打劫……” 海伦没来得及打断他,虽然她很想这么做。一阵喧闹抢先了一步,让整座房子都乱哄哄地动荡起来。“是当地的城卫巡逻队。”她在二楼也能看见飘扬的旗帜。 “他们比敌人来得更早。”罗奈德打了个哈欠,“走吧,用你的巫术叫醒海湾的伯爵大人,否则他一不小心脑震荡可就不妙了。” 第四百三十九章 一团糟 德威特·赫恩伯爵并不愿意离开。这位海湾领主很清楚在高塔使者身边远比骑兵的护卫更安全可靠。“我必须留下,这里还有很多船长的家眷。”他振振有词地说,“你们也该在这里保护他们。学派巫师和十字骑士负责应对黑巫师和结社恶魔,他们彼此之间是老对手了,你们别去添乱。” 白之使才是恶魔的老对手,海伦心想,两名恶魔领主也早就撤退了。不过消息说出来也起不到作用:这些凡人压根就不清楚昨晚的战斗还有恶魔领主级别的敌人,一旦真相公之于众,他们只会因危机而恐惧,然后向诸神诚心祈祷感恩自己的大难不死。圣者大人认为这鬼地方很重要,不过其上承载的人民却不一定。我不了解伊士曼,但我了解凡人。 罗奈德不在乎他的借口:“这里可塞不下这么多人。趁着现在没人攻打街道,你最好还是带着你的部下和属臣一起离开。” “我不担心灯塔镇的袭击者,雄狮阁下,但一直有个高环刺客在找我的麻烦。他的存在对整个骑士海湾的治安都是个极大威胁。” “眼下海湾可不只是有‘威胁’。” 伯爵装作没听见。“我和他们一道离开,也不可能对局势有任何影响。是的,我擅长处理公文、制定律法和指挥军队,这些是我的职责所在。但对付满大街的黑巫师……这应该属于神秘领域的工作。你们既然接过了寂静学派的驻守权力,那灯塔镇的安危状况也有高塔的责任。” 雄狮此刻的表情似乎在后悔。海伦知道他在后悔什么,早知道他就让这位海湾伯爵被脑震荡多困扰一会儿了。或者干脆教城卫队将他们的领主抬走,让他在梦里发挥他的指挥才能,直到因手舞足蹈跌下马背去。 “伯爵大人。”海伦压抑住疲劳,“我们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你以为灯塔镇的危险是谁带来的?伊士曼擅自放任学派巫师的使节在境内四处游荡,这就是后果。黑巫师向来是学派巫师的敌人,你们在接受寂静学派的帮助时,自然也要承担相应的风险。而我们来伊士曼处理事务,没有要求过你们的帮助不说,还要反过来为自己的属国收拾烂摊子。从哪种角度来看,这都算不上理所应当吧?” “恶魔结社……” “……已经撤离了小镇。这是我和白之使亲眼所见。很遗憾没能留下一个恶魔领主的脑袋让你瞧瞧,但这并不会对战局造成什么影响。”海伦意有所指地说。 显而易见,这些针对借口的反驳动摇不了领主大人寻求保护的意志。他正在搜肠刮肚,以保证留在公寓。“白之使大人承诺过要保护我的安全。” 我们无从得知这话的真假,海伦心想,白之使又不在这里。但这次雄狮率先开口:“我们没忘。”他怒气勃发,“但这里装不下更多人了,除非你们随队有扩建屋舍的元素使。伯爵大人,既然你希望留在这里,那最好相信高塔不会让随便哪里冒出来的刺客取走你的项上人头。” “噢,当然。我一直信任克洛伊的使者大人们。”伯爵挥挥手,掩饰自己的言不由衷。“我很乐意让这些骑兵干点有意义的事,比如支援教会的十字骑士或救助受伤的巫师。” 骑兵们来去匆匆,马蹄声在窗外作响。遥远的街道仍传来交战的呼喝和魔法的爆炸声,脆弱的建筑隆隆倒塌。海伦可以看到教堂火光冲天,巍峨的钟楼投下扭曲、变幻的阴影。太阳只出现了一会儿,绵绵阴雨就紧随其后。 黑巫师们在雨中发起了最后一次进攻。女巫没选择正面战斗,她要求雄狮罗奈德留在屋顶,以防他的魔法摧毁竖琴座的巫术。海伦之前从未跟白之使一起打过仗,但她早在成为空境前就见识过罗奈德的力量了。狮人作为联盟的重要成员,在基础素质上就与人类有着难以飞越的巨大差异。虽然神秘对他们一视同仁,但这种差异仍在职业的倾向上得以体现。 当然,有时候神秘度足以弥补一切缺陷。 这次袭击以遍地尸体收场。黑巫师们就地取材,操纵凡人和冒险者,甚至是教会修士攻打长街。女巫总觉得他们比起学派巫师更偏好十字骑士。在门外横尸的傀儡中,有一半都是神职骑士和苦修士,这多半是恶魔的报复。还有凡人。不管是人类还是其他种族,得到了雄狮的提醒后,海伦都没有手下留情。我救不了他们,她告诉自己,这些人也不是南娜。她确实对那个凡人女孩抱有愧疚,并以自己的方式作出了补偿……只是罗奈德永远不会这么做。 在经历过铁龙港的战斗后,海伦发觉自己的相关巫术变得更加如臂指使,这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参战的黑巫师鲜有逃脱。战火平息后,更多人来到黑鲸公寓拜访。他们的目的不再是寻求动乱中的庇护或请求支援,而是希望带走身份尊贵的夫人小姐,还有一身狼狈的贵族老爷。连海湾伯爵的侍卫骑兵都去而复返。 雄狮很不满他们的感谢姿态:“这些人当我会吃人似的。只要我一开口,所有人就盯着我的牙齿目不转睛。他们怎么对自己的肉质这么有信心?”海伦对他的抱怨不予置评,反正他很快就会忘记这些凡人的脸。当时德威特·赫恩伯爵正在因黑巫师袭击的责任归属问题与林德·普纳巴格吵得不可开交,但她没料到那只是开始。 统领和他的学徒回到黑鲸街道时,海湾伯爵正要离开公寓(谢天谢地,他总算愿意带着他的海腥味离开了)。结果一阵呻吟、马蹄和争论声一同闯入了院子,海湾领主不禁放缓了脚步。 “你带着他就必须现在回去,跟海伦一起。”白之使的声音很模糊,但仍先一步传来,“不能留在灯塔镇。” “我怎么回去?游泳么?”尤利尔指了指铁龙港,大战过后的硝烟还在雨幕中飘荡,停泊的船只眼下有一半搁浅在岸上成了残骸,另一半干脆沉没,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还有人没找到。罗玛不在修道院里,整个灯塔镇都没有她的踪迹。考斯·卢埃在艾科尼的吩咐下搜寻过她,结果一圈找下来,只有两个船工目击她登上了一艘小船。” “她不会死在海里,这跟预言说的不同。但她也不在潮声堡。” “我认为罗玛可能还在海上。” “随便你怎么认为。”统领不为所动,“没有船就骑马,没有马就用腿步行。到灰蟹堡去。或者你想去银顶城也可以。” “我还真就这么想呢。”他的学徒挖苦,“恐怕当地人不会欢迎我。” “那你大可以回四叶城。” “回四叶城!等着北方传来战讯——克洛伊的使者死于海湾战争,或者跟罗玛一起失踪。”说到这里,尤利尔虽然怒气冲冲,但还知道压低声音,“我们等到消息,什么也做不了,因为我们正与盖亚教会的杀手厮杀不休。这就是你的打算,对不对?” 一点没错,海伦心想,天知道流水之庭传来统领和六指堡的消息时我有多惶恐。只不过她从没想过当面驳斥统领的命令。坐骑不安地甩着蹄子,她注意到马鞍一侧有个束紧的篮子。 白之使不再说话。他盯着自己的学徒,目光足以让空气冻结。在圣者大人的房间里,连“艾恩之眼”拉森也不愿意面对这样尖锐刺骨的目光。尤利尔在他扎人的注视下后退了半步,险些撞上马鞍。海伦理解学徒的恐惧,一旁窸窸窣窣整理装备的卫兵队伍也下意识放轻了动作,试图不惹人注意地尽快离开。 他们足足僵持了半分钟。马背上的俘虏发出虚弱的呻吟,却一动不动。海伦瞧了瞧雄狮罗奈德,他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与一位贵族小姐不停搭话,后者受宠若惊,只会迷迷糊糊地点头附和。于是接下来他们居然走上楼去了。 沙发上突然传来婴儿的哭声。声音是如此响亮,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海伦把婴儿从一张垫子上移到另一张,以掩饰自己的无措。白之使转身走上楼梯。学徒扭头瞧了一眼篮子,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他因巫术的效果而在原地怔了一秒钟,才急忙越过导师,挤进屋子里。 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刚刚肯定也被统领大人吓坏了。勇敢在白之使面前发挥不了多少优势。“巫术能让他安静。”海伦告诉学徒,“但在这之前,你最好给他弄点东西填肚子。” “海伦女士。”尤利尔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那他……吃什么?” “这你得问他的母亲,我可没有相关条件。他先前由谁照顾?”这孩子显然是从修道院带出来的婴儿,海伦想起她在铁爪城外乡村中那一晚。罗玛为了他一路追到骑士海湾,而今不知所踪。如果说罗玛是红之预言的参与者,那这个婴儿就是开启她命运的钥匙。 “不过炼金魔药也一样。喂他喝下去。”她指挥,“动作慢点,看看他的脸色。你的手抖什么?” 第四百四十章 套路大师 “抱歉,海伦女士,我们没在教堂找到罗玛。”尤利尔轻声说,“她好像离开骑士海湾了。根据预言的描述,她……很可能在海上。” 这小鬼果然不让人省心,还好海伦早有准备,雇佣了暗夜精灵多尔顿·纳萨内尔去往血族的驻地。此前她绝没料到罗玛会在血族的地盘,但很巧合的,多尔顿的仇人正与他们混在一起。我在歌咏之海上看见了暗夜精灵的命运,海伦心想,可能这是安德莉亚的指引,她让我借助预言梦找到罗玛。 “我会找到她。”统领的学徒小心地说,“我的意思是,我会尽可能地为找到罗玛小姐提供帮助……” 她回过神。“我并不怀疑这点,尤利尔。问题在于你的导师,他似乎另有安排。”而你不愿意服从。 离开骑士海湾未尝不是个好选择,只不过海伦更希望他们全员都撤离。白之使暂时无法恢复神秘度,她可没把握插手联盟内战。雄狮罗奈德虽然资历颇长,但也不可能确保自己全身而退。 我父亲就死在神秘支点的战争中。她摇晃着篮子。说到底,克洛伊塔没必要再多管守誓者联盟的闲事,骑士海湾经此一役,也不可能再逢战事。寻找罗玛是唯一要务,但女巫希望采取更为可靠、高效的方法:在她看来,漫无目的地在海上寻找血族落脚的岛屿是项浩大的工程,而想方设法与布鲁姆诺特恢复联系,得到总部的援助才是正确的解决方式。 而这正是白之使不擅长的。他在神秘学上全无特长,老实说,应该是非常笨拙。但这并不打紧。海伦自己有过研究魔文和矩梯魔法的经验,雄狮罗奈德也能用他的指环帮上忙,高塔拥有观景台,完全能够捕捉到目标方位——索伦·格森还在小狮子手上。 不过这样一来,离开海湾与否似乎变得没那么重要了。我为什么不想留在这儿?因为学派巫师?还是当地的凡人贵族?海伦瞥见徘徊在客厅的骑士海湾伯爵,忽然明白了其中关窍。是那两个杂种,她断定。德威特和英格丽的背德行为瞒不过女巫的眼睛,她先前只把它当做印证自己对凡人看法和偶获预言的例子,直到黑巫师出现在潮声堡、多尔顿与德威特决裂。 “但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他的打算。”从尤利尔的语气中,显然可以判断他深受其害。 我以为你知道呢。“我不像你那么悲观,尤利尔。”海伦说,“况且统领执行他的命令也不需要经过我的同意。他保证会找到罗玛,只要她活着,他就肯定能找到她。你还是考虑一下迫在眉睫的事情吧。这就是你和罗玛要找的那个孩子?” “他就是艾肯。”尤利尔确认,“我在教堂找到了转让书的复件。” “这是命中注定。你是盖亚的神职骑士,才能抓住教会的尾巴。” 他的神情有些迷茫。“我不确定这是否就是女神的旨意。说实话,阁下,我不知道我做的是否足够。” 还不够?如果不是南娜,你就死在铁龙港了。这是左右海伦倾向的砝码之一,当时她忙着闪开炎之月领主的火焰魔法,没去注意船坞的情况。白之使既然能余出空闲帮她的忙,想必水银领主拉梅塔要么已逃之夭夭,要么干脆没命——然而那头恶魔骗过了他。水银领主三番五次地在统领手下招摇,还能活着逃走多半归咎于恶魔力量,但这也意味着白之使确实没有在圣卡洛斯时那么可靠了。 这是连他自己都承认的事实——他希望他的学徒能避免参与进海湾战争。这就等于变相的承认。然而尤利尔自己似乎没想过这些。海伦怀疑这孩子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小命。他信仰盖亚,行事作风却贴近露西亚的狂信徒。那帮人是真正的……嗯,无所畏惧。 “那么,你想怎么做?”她问。 “呃,阁下,什么?” “我是说,假如你的导师被你说服了。”恐怕可能不大。“你觉得自己应该怎么做?教会积弊已久,而伊士曼的教会不过是盖亚教会的一处不起眼的教国分部。眼下小罗玛在歌咏之海失踪,联盟在恶魔的挑拨下发动内战,高塔受困于红之预言,难以作出有效的应对……在这些条件下,你要怎么做才算足够?” “对不起,海伦阁下,我考虑得太少。” “不,你只是弄错了方向。”比起你的导师,这种程度的迎难而上根本算不了什么。“海湾战争在海上打响,几乎波及不到伊士曼。我们完全可以把注意力集中在打硬仗之外的道路上,比如尝试取得援军之类。克洛伊是占星师的高塔,侦查才是我们的优势。” 他完全没料到我会说这些话,海伦看得出来,他根本没想过从我这里得到建议。白之使和他的学徒一样,但他们现在缺乏的就是理智的建议。 “是的。”尤利尔回答,他的思路逐渐跟上来。“找到罗玛才是首要任务。诸神保佑她能毫发无伤。” 艾肯在梦中踢了踢篮子。海伦忽然觉得婴儿的睡颜有种古怪的柔情蜜意,不断拉扯她的目光。假如他能让导师改变主意,我也不介意帮忙照料一下这个小婴儿。 “你先后找到了罗玛和艾肯,尤利尔,对我们,噢,对克洛伊来说,你做的已经够多了。我们都清楚,带他们来到骑士海湾的困难并不亚于找到他们本人。”虽然用了“他们”,但她其实指的是罗玛·佩内洛普。海伦完全清楚小狮子的跳脱性格是怎么养成的,老实说,女巫海伦在其中居功至伟。没办法,我就爱她这一点。 学徒窘迫地点点头。 不习惯被人表扬?海伦觉得自己抓住了这孩子的小小把柄。“拉森原本反对你进入外交部,但在他下次因为你的职业和统领争吵的时候,我可不会保持中立了。” “我已经确定方向了,阁下。” “拉森多半也不愿意再跟统领吵一架。这我敢保证。”她挠了挠婴儿的掌心,他的五根晶莹粉红的手指蜷起来,捏成一个小巧的拳头。“睡得真熟。” 尤利尔看艾肯的目光中则有着说不清的情绪,他安静了一会儿,海伦不确定他是否是在犹豫。但不论如何,白之使的怒火总得面对,哪怕他转移话题也是白搭。“南娜的事让我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他坦白,“我无法认同雄狮阁下的行为习惯,但我也……好吧,我知道这话很失礼,不过您能理解我,我知道您可以理解。”这句话本该用含糊、谨慎的措辞,然而他却直说出来。 不知怎的,海伦有种感觉,她好像曾听过类似的话。真是古怪的错觉。我并不是很了解他,他不那么生涩的表现只是因为我是和拉森的关系比较近。然而既视感仍挥之不去。 “她向我祈祷,向我祈求救赎……或是忏悔罪孽。”他继续说,仿佛没注意到女巫的异样眼光。“可我只是来带走艾肯的。我答应过他的母亲。” “你在村子里的修道院中不是这样想的。”海伦指出。 “我弄错了对象。”他不愿多说。看来是在来到骑士海湾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海伦无从得知学徒的经历,但他确实获得了改变。“这也是我将考斯·卢埃主教带回来的原因。” “他参与了交易?” “他极力否认儿童买卖的存在。但我敢打赌,他了解一部分内幕。考斯主教是银顶城的分会主教,他不可能蠢到对教会人员的动作一无所知。” 海伦对分析的过程不感兴趣。“我真好奇他怎么还活着。尤利尔,你的仁慈不会耗费在这种人身上吧?” “我恨不得将他斩首示众。” “但你找到了比这更痛快的惩处方式?”她想知道这个神职者学徒又有什么打算。 “不是他的惩处。考斯·卢埃主教会在海湾战争结束后将教会内部的罪行公之于众。”尤利尔回答。 海伦大感惊讶:“你不在意教会的名声了?” “我不想让南娜祈祷的对象是个满肚子男盗女娼的混蛋。阁下。公布罪状势在必行。” 天花板一震,发出一声巨响。海伦只看见一道闪电在半空留下长长的赤色尾焰,随后是雄狮罗奈德的咒骂。他怒不可遏,冲出屋子去找那个胆大包天的黑巫师的麻烦。他一拉房门,恰巧海湾伯爵正等在门外,看来他们踌躇不决已经有一会儿了。深海血脉的杂种伯爵说了什么,但雄狮根本没听。 “……她们更需要帮助。海伦女士?” “噢,我理解。”海伦没注意他在说什么。她发现尤利尔根本没因突发情况而住嘴,这进一步加深了她根据先前既视感而猜测出的一种可能。 “你答应了,女士?”他强调。 我答应了什么?女巫猝不及防,下意识地说:“啊?” “安置艾肯。罗玛回来肯定会想要见他。” 海伦有点弄不清楚,究竟是自己在引导尤利尔去说服他的导师,还是学徒在反过来说服她安置婴儿了。 第四百四十一章 乔伊的真实想法 尤利尔看见导师扎人的目光,顿时觉得有点心虚。“她答应了。” “那你呢?” “没门。那一页忏悔录还在拉梅塔手上,除非她现在送上门来,否则我肯定不会离开。” “好像你在这儿能帮上什么忙?” “大有用处。”他忍不住回击,“如果最终我们回到布鲁姆诺特,圣者大人没准还会对我的特殊贡献进行表彰——因为外交部没有毁于一旦。只有环城日报的记者可能对我恨之入骨。” “我不会死。” “显然我们都清楚。问题在于,乔伊,这不是一个挑战。我们还是要把找到罗玛放在首位。”恶魔结社已经撤退,血族孤掌难鸣,怕不是一星期内就被联盟军队给打趴下,其中五天还浪费于航程。“你为什么一定要插手海湾战争?” 使者回以一瞥。“这是我的职责。而且你怎么确认结社已经撤出战争了?” “炎之月领主我不清楚,但水银领主看上去活不了多久了。” “无星之夜还有别的无名者领主。” 尤利尔想起了黑骑士。他也是在流水之庭出现过的恶魔领主之一,还提醒过学徒小心拉梅塔。但一码归一码,不死者领主的目标是忏悔录,他不可能因为同为恶魔这个理由而对尤利尔大开方便之门。如果他看穿了使者的状态前来夺取忏悔录,恐怕他们就要辜负梅布尔女士的嘱托了。 “这话应该我对你说。”守誓者联盟再加上恶魔领主,他们根本没机会干涉战争。“恶魔猎手有的是,别以为全世界的任务只有你一个人能接。说实话,乔伊,你到底为什么非要参与联盟的内战不可?” “红之预言作为预言梦降临,血族的力量必然会受到影响。”使者照例先是答非所问。“高塔是伊士曼的上位神秘支点,如果我们让步,不仅守誓者联盟就会得寸进尺,连寂静学派也将蠢蠢欲动。” 尤利尔简直不明白他的思考回路:“就这些?”他怀疑导师只是随口敷衍,就像在船上一样。可乔伊的打算只要不是亲口坦白,你向来是摸不着边际的。也许使者是不甘心放弃,或者担心恶魔再搞出什么大事件……总而言之,他的主意很少会动摇。 “神秘支点从来不是独立存在的,只有寂静学派我可不担心。”白之使指出他的误区。“法夫坦纳的使节还在冰地领,光辉议会先前正是为了那里的东西才打开了卡玛瑞娅。梅布尔·玛格德琳是圣瓦罗兰的精灵祭司……除了地底世界的灰烬圣殿,五个神秘支点都可能或是已经将部分力量集中在了伊士曼。你以为这是什么原因?” 海湾战争,还有血族与恶魔结社的合作同盟。只是在乔伊说明之前,尤利尔几乎没将这些大大小小的细节放在一起看待过。在学徒看来,白之使的观点未免有些杞人忧天。刺杀海湾领主的还是个暗夜精灵,为什么不把他也算做灰烬圣殿派遣的夜莺?这样看来,伊士曼的神秘组织就足够重组圣米伦德大同盟了。昨天在帆船上,他还说不想干涉我的判断。 “具体情况只有高塔本部清楚。”他决定晓之以理:“海伦女士认为我们可以先尝试着与高塔恢复联系,再借助观景台寻找罗玛。”女巫阁下答应了帮他照顾艾肯,尤利尔当然也不会故意阻塞她的意见。更关键的是,一旦外交部与克洛伊重新建立联系,决策权就从白之使身上无形中转移到了命运集会手里。这怎么想都百利无害。 “星之隙已经暂停使用了。”乔伊说,“血咒术会被预言影响。” “没错,除此之外,鸽子和信鸦也飞不了那么远。”尤利尔没好气地说,“也许你亲自跑腿比较快。就没有别的魔法了?德鲁伊的三色堇呢?” 使者没作声。他八成是没想过。 先前尤利尔也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办法。他认为艾肯必然会与大多数被买走的婴儿一同送上灰翅鸟岛,因此面对海湾战争不可避免。现在玛奈的儿子安安稳稳地躺在摇篮里,而把自己弄丢的变成了罗玛。她是预言中人,也是高塔学徒。克洛伊的使者来找他们的学徒是理所当然,但要是因为盖亚教会买卖婴儿而对付血族这个买家,尤利尔可没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面子。 想到这里,突然间,尤利尔发现了导师与海伦女士考虑方向的不同。 他会搪塞我,还是直言不讳?“我记得罗玛身上就有三色堇。”学徒试探着问,“你不想联系总部,是因为命运集会必然会要求我们……撤离?”他本想说的是转移重点。 “你不了解克洛伊塔。”使者在一阵静默后才开口。窗外的雨声渐渐响亮,却仍无法覆盖人声。黑巫师部队像潮水一样褪去,在海岸上留下烧焦的房屋和死去的人畜。铁龙港在空境的战斗余波中难以保全,船只几乎付之一炬。海湾伯爵在坐骑和房门间踌躇,因昨夜的损失而对下属大发脾气。这意味着尤利尔找对了方向。 “没有你了解。” “你看到的高塔只是外交部。”使者对他的挖苦充耳不闻。“外交部是我的部门,但它其实只是为了保护克洛伊及其下属王国安全而建立的防卫机构。” 尤利尔相信他在背文书,而且还背错了。“依我之见,防卫机构和外交部是两回事。”好在他已经对高塔的组成有过了解,不然还真会被糊弄过去。 “把嘴闭上。”使者命令,“没人问你的意见。” 尤利尔闭上嘴。 “事务司和外交部理论上是平级的机构,因为高塔的管理也必须依托高塔的主体,也就是占星师。因此天文室的地位仅次命运集会,虽然它仅仅是占星俱乐部。接下来才是观景台和外交部,我们,我们职能……互补。”他不停地更改着用词,“当然,命运集会和天文室观测到了诺克斯的异常,也会交给外交部来处理。” “但仅限于属国之内?” “不。”白之使恼火地说,“这不是重点。你给我闭嘴。” “好吧。”尤利尔一本正经地保证。 “事务司总管着凡人的事务和大量神秘生物的人事调动,但它仍然是事务司,不是事务部。很多部门受它管控。事务司其实是地位最低的……组织机构。这么命名正是因为高塔是占星师的神秘支点,凡人和非占星师的神秘生物都必须尊重他们。” 尤利尔有些明白了。管理所有事务的部门仍是事务司,等同于其下的部门对克洛伊而言都是下级机构。这种轻蔑甚至体现在职称上。 “外交部的权力比事务司更大,地位也更高。但我们仍然是克洛伊塔的保卫者,占星师们的侍卫。而对我来说,我可以忽略天文室的意愿,但圣者的命令至高无上。我是命运集会的一员,但我无法左右集会的决策。因为外交部成员在集会中不占优势。” “我想我能理解。”尤利尔把外交部代入了王国军团,解释就变得容易消化了。伊士曼的政务大臣是劳伦斯·诺曼爵士,他在进入王国内阁前统帅着王族的剑之军团。即便如此,伊士曼的内阁也不是由诺曼爵士做主,诸侯和女王陛下才能左右朝纲。 “因为我说得很清楚。”使者傲慢地表示。当然,尤利尔对此自有判断力。 “可能。”他故意说,“是背诵得很牢?” “没人允许你插嘴。”白之使瞪了学徒一眼,总算提出了主要论点。“这说明占星师的看法更关键。然而这些家伙认为自己放眼诺克斯,格局决定了高贵的态度,对神秘领域的动荡不屑一顾。他们觉得在浮云之上不需要担心任何地面的琐事。圣者之战的悲剧对每个神秘支点都是一次警示,其他人会从战争中获得反思,但克洛伊不会。占星师只做一件事,那就是更仔细的观察星星,然后将任何一点微小的预兆当成灭世的讯息,最终得出封锁浮云之都隐世避灾的结论。” “而你不想一味躲避?” “我不是占星师。难道你想?” “我也不是。”他赶紧表明。“也就是说外交部希望参与海湾战争,是吗?” “克洛伊绝不能故步自封。联盟内战是不多见的机会,寂静学派的巫师已经与我们签订了合约,但想要让他们彻底退场,就必须不留余地。”使者随后补充,“当然,这是我的想法。”好像这么说能显得他尊重其他使者的意愿似的。 终于说实话了?嗯?尤利尔从乔伊的态度中感到了高涨的侵略性,他早先也有这种感觉。老实说,他也觉得高塔的某些做法过于保守,但以他们此刻的低谷状态去参与烈度更高的联盟内战,没头的人才会这么干。 “一旦动起手来,他们就会戳穿你的伪装。”学徒说。 “有雄狮罗奈德在,他们不会敢动手。” 这就是雄狮阁下的特殊用处?“那罗玛呢?我们先得找到她。别的不说,假如守誓者联盟比我们更早找到罗玛。”这还是往好处想。“事情就会脱离掌控。这可跟你目前的状态无关。”他警告道。 这才是终极问题。而白之使最终让步了。“那我们得先找到她。尽快联系观景台。海伦说她有办法?或者你有三色堇?” “我去问问德威特伯爵。”尤利尔去没问如果罗玛落在了吸血鬼德拉布莱手上,乔伊是否还会坚持他的做法。 第四百四十二章 应对措施 没有人欢迎他,但也没人排斥。房间里充满熏香的气味,布置焕然一新,与他离开前大不相同。德威特带着一身潮气重回公寓,他识相地没有接近命运女巫和她身边的婴儿。女人和孩子,最麻烦的两种人。反正都对我无关紧要。 他没在大变样的房间里找到目标,这肯定是巫术的手笔。沙发和靠椅仿佛换了毛皮,地毯的脚印无影无踪,连画框上的包浆都不翼而飞。据说女巫的巫术和学派巫师差别很大,研习的要求也更苛刻。高回报需要高付出,看来这句话用在神秘职业上也很合适。德威特边想边走过楼梯旁的一大簇香雪兰。 雄狮罗奈德刚刚与他擦肩而过,命运女巫就在眼前,白之使多半和他的学徒在楼上。伯爵暗自希望他们不要待在一起。在议事塔里,德威特眼看着高塔统领将学徒推下阳台,接着闪电飞来,他以为自己快没命了,却在眩晕中失去了意识。再与白之使和尤利尔一同碰面时,不知怎的,德威特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会十分尴尬。 他的期望实现了。尤利尔在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推门而出,动作快得像是逃离凶杀现场。但见到伯爵时,他并没有想象中的讶异。难道他早就肯定我除了找他商量外别无选择?德威特有点后悔先碰到他了。算了,反正巫师林德也不是最理想的契约人。 “伯爵大人。”统领学徒礼貌地打招呼。不管怎么说,单论表面上的态度而言,他算是这群高塔使者里最容易打交道的神秘生物了。“真抱歉,我们本该第一时间关注你的状况,但如你所见,刚刚我和白之使出现了一点小分歧。还请你见谅。” “不。比起神秘支点的事务,我的状况才是小事。”德威特懒得客套,他很清楚尤利尔或许没有白之使那种压迫性的神秘度,但某种意义上,这名自称学徒的高环使者反而要更难对付。“灯塔镇的情势如何?黑巫师已经撤离了,结社恶魔呢?” “请放心,袭击者几乎不可能再对灯塔镇进行偷袭了。至于恶魔,他们撤得比黑巫师更早。我们在铁龙港粉碎了他们的阴谋。” “阴谋?”德威特隐约觉得不妙。克里夫勒一直跟他在一起,刚刚才被自己打发出去。骑兵们的消息大部分是关于鱼骨巷和教堂的。 “结社恶魔聚集在铁龙港,他们的目标是寂静学派打捞上来的那艘炼金战船零件。黑巫师被恶魔操纵,袭击小镇来声东击西,转移守军的注意力。” “所以灯塔镇只是搭头?” 也许是出于礼貌,尤利尔没有直接回答。“恶魔以搅乱秩序为目的,伯爵大人,只能说是恶魔找到了更好的制造混乱的办法,因此才分出一部分力量夺取炼金核心。他们的最终目的依然没变化。” 自从林德·普纳巴格代表寂静学派拿走了“黑心号”的残骸,德威特就没打过炼金核心的主意。老实说,我甚至不清楚那玩意还有个核心。他见过的炼金产物大半是钟表、盔甲和魔药。噢,公交车似乎也是炼金产物。离开王都没几个月,德威特却已经忘记那里的繁华了。这样一来,理解变得很容易,炼金战船是航行在海上的公交车,还是无需轨道的高档“马车”。换作四叶公爵特蕾西在此,她是无论如何也会掺上一手的,她最喜欢这些复杂的炼金产物。 这么说,都是学派巫师弄出的麻烦?想到灯塔镇和铁龙港遭受的损失,伯爵就怒不可遏。我绝不会让他们拍拍屁股离开,德威特心想。连夏妮亚阁下亲自过来也一样。我们走着瞧。他决心从学派巫师身上刮下最后一点油水——这些蠢巫师死伤大半,连带队人都被黑巫术控制,教会也没余力支援他们。而他身后还有高塔使者。想来会是一笔横财。但德威特不为此感到喜悦,他很清楚灯塔镇的损失不是这些东西能弥补过来的。 “恶魔没能抢走炼金核心。”德威特斟酌着说。总得试一试。“那东西现在在哪儿?还会有危险吗?” “不存在了。”白之使的学徒从口袋里掏出一枚边缘锋利的玻璃片,递给他看。“这就是核心的一部分,我的导师把它打碎了。至于危险……” 德威特本想伸手接过来,但瞥见尤利尔的犹豫表情。莫非它还有危险?他想也不想,转而推辞:“不,你们收好就行。克洛伊塔和寂静学派的区别我看在眼里。恶魔还带走了什么?” “生命。” 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像是刚刚失去情人的男孩。德威特百思不得其解。高塔有个神职者的学徒,他怎么办到的? “我们都会悼念死难的无辜者。”既然尤利尔想说漂亮话,那德威特也乐意奉陪。 据总主教的情报,这位高塔使者来自伊士曼南方的四叶城,并在因索维罗引起的亡灵之灾中获得了白之使的赏识。德威特原以为他不过是个幸运的平民,受导师声名的余荫而引人关注。后来伯爵首次在议事塔跟这名神职骑士见面,才发现自己的看法存在偏差。 为此我得感谢佩顿总主教。要不是这位教会的分会主教提供了对方的相关信息,德威特多半不会在交谈中多加警惕:没见识的平民和研习神秘的学者他应付起来轻而易举,可尤利尔的表现更接近老练的冒险者。要是高塔的外交部有很多这样的人,那王党就要头疼了。还好不是我头疼。 连他的导师也不这样。白之使向来以不近人情和行事粗暴闻名,但没人想到他挑选学徒的标准却与自己的风格截然相反。当然,其实他本人也算不上什么上位者。高塔的使者就是高塔的骑士,是占星师们用来守卫城墙的士兵。以武力为标准衡量,他们倒是很合格。 这一点也对伯爵不利。白之使是高塔的卫兵,不是他的。寂静学派和恶魔争抢炼金战船的残骸,克洛伊会对海湾战争无动于衷吗?外交部里可没有倾向息事宁人的占星师……或许楼下的命运女巫会这么做,但她不可能左右统领的意愿。而我需要他们来震慑学派巫师、目前仍不知所踪的多尔顿·影牙,甚至是天杀的洛朗·维格。 “我们暂时还会留在灯塔镇,伯爵大人,以保证恶魔和黑巫师不会卷土重来。”尤利尔声明。 “什么?”他们还会回来?“真是出乎预料……我以为你们即将告辞了呢。联盟的战争已经推进到了灰翅鸟岛。”但说实话,德威特十分惊喜。 统领学徒也认同。“战争的结束可能就在这几天了。”他说,“恶魔肯定不愿意看到这种结果。他们巴不得神秘领域陷入战乱,秩序遭受威胁。但我们不会让他们如愿。” “这都仰赖高塔的无私援助。” “不,我们其实也有私心。”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 这是德威特讨厌他的另一个原因,尤利尔仿佛能从你的每一句话中窥视到真实情绪。德威特在铁爪城的教堂里忏悔过罪行——那是贵族之间流行的表达虔诚的方式,这名高塔学徒就好像帘幕后倾听的神父,让人分不清他是故弄玄虚还是意有所指。不管怎么说,德威特不喜欢这样顺着对方备好的台阶下。 “盖亚教会的事我有耳闻。”海湾伯爵澄清,“我想这是一场误会。寂静学派的许多巫师并不遵循修士的信条,他们行事狂悖,目无纪律,然而教会……” “应该是你误会了,伯爵大人。”结果尤利尔直接打断他,“我们讨论的并不是一回事。不过请放心,事情只会在它应有的范围内扩散,绝不会闹大。” 照你所说,我甚至不知道是哪回事!德威特的好心情烟消云散。反正我已经尽力了,考斯·卢埃会怎么样随他们决定。他犯不着为总主教的人情得罪克洛伊塔使者。至于那些学派巫师,德威特才没功夫关注。“真感谢你能体谅灯塔镇的情况。我得安抚百姓,重建港口和议事塔,修整街道和城墙……” “也许我们能帮忙。” 太令人惊讶了。“假如恶魔真的会再来,面貌一新的堡垒肯定会把他们吓一跳!灯塔镇的百姓会歌颂诸位的无私奉献。”什么时候外交部学会雪中送炭了?圣卡洛斯的景况公开后,德威特还以为他们只会送雪呢。 “但我们人手不够。”果不其然,尤利尔还有下文。“问题很好解决。现在受恶魔的影响,我们和总部的联系暂时断开了。可否请求伯爵大人提供给我们通讯的魔法种子?” 还好他们不知道我的园丁没死在议事塔,德威特与尤利尔分开后还在想。统领的学徒代导师拒绝了见面,这也是个好消息。眼下他可以按照自己的计划行动了。林德·普纳巴格的休息间就在走廊的另一端,不知是不是巧合,他的房间窗户正对着院子。被绑在马背上淋雨的考斯·卢埃主教就在他的眼皮底下。 德威特先到自己的卧室更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毕竟面对高塔和面对巫师需要不同的方式。然而他刚打开门,一只鸽子就落在玻璃外的窗沿上。它鲜红的脚爪上绑着信筒。 第四百四十三章 夹缝中的甲虫 一大团泥掉在脑门上,被罗玛气呼呼地拍开。她掌心的伤口虽然尚未愈合,但已经不那么疼了。这多亏卓尔带来的疗伤药。不过他本人倒是挺后悔的。 “疼痛有助于皮肉生长。”暗夜精灵咕哝,“你这样乱动,它一辈子也好不了。” “我现在又不疼。” “等疼起来有你瞧的。不,别舔,成分中有蝉蜕。” 罗玛吓了一跳。她可不想突然之间倒头就睡。现在她站在一处距地面二十英尺的岩石穹顶的裂隙间,全靠脚趾抓牢侧壁。如果掉下去,那就不是惊动卫兵那么简单了。送功劳也没有这么直白的,恐怕卫兵也认不出这团摔得稀巴烂的果酱会是他们苦寻不得的夜莺罢。 粉红烟雾抚弄着毛发,罗玛每次低下头都感到恶心。她抽回手瞧了瞧上面的绷带,觉得应该没问题。“你找到德拉布莱了吗?” “很幸运,还没有。”卓尔回答,“他好像不在这里。” “这不可能。”这里是秘仪的核心呀,罗玛想不通。换作是她的话,肯定会对“痛苦秘仪”的核心寸步不离。这里不仅有庞大的魔力,还是坚无不摧的战争阵地,就连神秘度的差距都可以被秩序的缺口弥补。特罗尔班·德拉布莱没理由抛下核心离开。莫非他突然吃坏了肚子?他的食物报复性地在自己血液中下毒?“你肯定看错了,这里的雾好大。” 卓尔就在她身后,此时他利用那把细剑将自己挂在石壁上,手臂好像不受力一样轻松。闻言他挪了挪位置,将剑柄的紫水晶暴露出来。“我没见过血族族长,不是根据脸孔识人。暗夜精灵能够辨别吸血鬼的生命力,其中最强大的就是特罗尔班。”紫水晶在甜雾中也散发明显的微光。“这些半死灵生物神秘度越高,身体症状就越接近生灵。” “正常人可活不了那么久。” “血族攫取他人血液中的魔力来延长生命,所以才很长寿。这与精灵是完全不同的。” 她皱皱鼻子,心想他指的应该不会是暗夜精灵罢。索伦说自然精灵的寿命是卓尔的两倍,因为后者生活在地下世界,火种既亲近暗元素,又受它们侵扰腐蚀,更别说还有着种种残忍血腥的种族习俗了。说老实话,先前卓尔给她的印象与血族几无差别。直到他同意跟她进入地下冒险,罗玛才对他刮目相看。 当然,这个海湾通缉犯是高环的神秘生物,他说的话还是有必要考虑的。没准真是他们运气爆棚,凑巧撞进了敌人的空巢了呢。“我要下去看看。” 多尔顿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瞪着她:“下去?” “不是直接跳!我又不傻。” “聪明人会听出来我的重点在于‘下去’这个决定。” 『她和……聪明人……不一样』索伦在混乱的法则中仍不忘挤出一句话。 小狮子真想给他们一人一口唾沫,可惜多尔顿在她头顶,索伦·格森是只破戒指。“你们倒是说说,现在还能有什么好办法?” “撤出吸血鬼的基地,回去找联……” “希瑟在上!我不是在问你问题。还能有什么好办法?我的意思是他见鬼的没有!守誓者联盟不可能停止战争,他们快赢了。” “而你坚持认为联盟内战会对德拉布莱亲王的神秘仪式有影响。” “你不也这么想?”罗玛的掌心奇痒无比,但她忍着不去舔它。“不然你跟我说血族的寿命干嘛?” “我是说给你的戒指听……”暗夜精灵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咳嗽一声,说出一番仿佛经过再三斟酌的话:“抱歉,佩内洛普小姐,我说话比较直接,并不是故意讽刺。”当然恐怕除了他自己,没人会觉得他用心考虑过。 如果你不是故意讽刺,就不会把解释也说出来了。她猛一转弓臂,木头不巧打在精灵的靴子边,击落一片碎石。该死的卓尔,我竟以为他能理解我。她几乎要发火了。 『魔力……是生命……』指环费力地蹦着词,『钥匙……控制……秘仪』 “你们从哪儿得知这些机密的?克洛伊塔对痛苦秘仪有了解吗?”多尔顿问。 『……』指环开始装死。 “当然是从吸血鬼那里偷听来的。不然我怎么会被黑巫师追杀?”内部开放权限也就算了,罗玛还没傻到把高塔的机密分享给外人。反正他不可能知道我先前在管道里遭遇过什么。“黑巫师和血族结盟,我听见他们的争执。” 她也不算完全撒谎。阿兹鲁伯先不提,跟洛朗·维格的战斗才最惊险。一开始罗玛凭借管道的畅通跟踪洛朗爵士,因为他既出现在了英格丽的故事里,又在通缉令上露过脸,然而连索伦都没发现他居然早有察觉。洛朗·维格引她到山顶,得意洋洋地告诉她阿兹鲁伯的死亡内幕。 “我们有契约约束。”他在雷暴的阴云下坦白,“而你不同,罗玛小姐。我是个会做生意的人,恶魔给的价码高,我就是恶魔的走狗;王室的酬劳更丰厚,我就是王党。我救了你一命,以此换取阿兹鲁伯·德恩赫姆的死亡,这就是合乎规则的交易。” “交易。”她想起战斗中那起突发的管道事故。飘散的烟雾遮蔽了阿兹鲁伯的视野,罗玛才趁机扭转局面。难道是洛朗·维格的手笔?“我也有自己的交换规则。”但他没能说服她放下弓,罗玛可不乐意作黑巫师内部争端杀人的刀子。“你给我血族仓库的方位和防御部署,我饶你一命。公平公正。” “然后你还会杀了我,因为管道是你唯一的后路。不,罗玛小姐,我不是来和你做生意的。” 罗玛抬手就是一箭。反正还不是要打?她可以杀掉阿兹鲁伯,也就能对付这个前任海湾舰队司令。洛朗爵士又不是高环。 飞矢在空中被一道闪电击落。罗玛凝神观察,却没发现对方有什么动作。但这不可能是巧合,洛朗爵士作骑士打扮,雷电本该更钟爱他。“我只是带你到这里来。”他话音刚落,一连串的电弧就向她扑来。小狮子猝不及防,在索伦的帮助下才捡回一条命。 与黑巫师的第二次战斗仍不顺利。罗玛已经脱离了地底洞窟,她头顶是雷云,脚下是光秃秃的泥石地,而闪电是黑巫师的拿手好戏,小狮子差点变成烤炉里的焦面包。 『符文……河……』指环写出来的字都成了乱码,『……城堡』 她掉头就跑,冲进山林,在河边一头撞上了另一个海湾通缉犯。眼下他正在她面前滔滔不绝,阴阳怪气。 “不止是黑巫师。”暗夜精灵说,“还有恶魔结社。他们参与到战争之中,在六指堡制造了洪灾,还刺杀过潮声堡的命运女巫阁下。” “关于这桩事,我们了解到的情况不比你少。我杀了一个曾在六指堡担任领主巫师的混蛋,他死前哭着求饶,说出了所有他知道的事。”这个谎言就更不容易戳穿了,阿兹鲁伯不大可能死而复生找她算账。“至于刺杀嘛……我敢打赌,那名刺客肯定倒大霉了。” “雄狮阁下抓住了她。”多尔顿说。 “罗奈德也在骑士海湾?” “那是在六指堡毁灭的消息传入海湾之前的事。当时雄狮阁下乘坐矩梯抵达潮声堡,返回时却因六指堡矩梯的陷落而不得不飞回去。当然,我想他现在应该处理好白之使的事,再次由王都回返骑士海湾了。”他换了只手支撑重量,“德威特庆祝雄狮阁下的离去,但只要你还没被找到,高塔使者就一定会再回来。他算是白庆祝了。” “谁有功夫关心骑士海湾?”罗奈德和海伦,他们来找我了。尤利尔呢?他和艾科尼找到艾肯没有?难道艾肯真的在岛上?他活着,还是已经死了?罗玛有一肚子的问题,一肚子的焦急,然而跟随联盟军队来到这里的卓尔对此一无所知,她也不愿问出口。 那我只能做最坏的打算。就像不信任联盟一样。“我要下去,你来不来?” “下面有什么?” “石头。还有尸体。”不过石头也是尸体,血裔的尸体。 “你不是要找钥匙吗?” 她露出尖牙。“钥匙可不在下面。血族希望用它来掌控痛苦秘仪,现在他们没这么干,说明他们还没找到钥匙,起码在联盟攻上山之前没有。你不是上过战场吗?怎么连这都看不出来?”这句话罗玛说得特别爽快。 “我甚至还不知道你说的钥匙是什么。”卓尔反驳,“这跟我的经验无关。现在你冒冒失失地闯进秘仪中央,下面会不会有危险?守卫怎么处理?考虑过退路吗?噢,不用解释,我知道你是打算在里面搞破坏。但你的牙齿和爪子对刻在石头上的魔文没鬼用,像狗一样撒尿?那是对付路灯的招数……抱歉,我忘了你是头母猫。” 他的左脚就在我眼前,罗玛磨着牙思考。他们像两只甲虫一样在缝隙中缩着,难免碰头挨脚。伸手捉住他的脚腕吧,然后往下一扯。就这么办。但因一两句讥讽就实施报复计划的蠢蛋是离家出走前的罗玛,不是她。“假如战争是钥匙,那现在我们唯有破坏锁这一个办法。索伦告诉我,痛苦秘仪没有实体,神秘可以接触它。” “怎么接触?用魔力?” 罗玛舔舔鼻子。“用感受。” 第四百四十四章 艾恩之眼 他再一次从梦中惊醒,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眼前是一片镶嵌在巨大的玻璃球体上的明亮光斑,它们彼此追逐,在昏暗的房间中犹如萤火。两道交错的金属圆环套在玻璃外,大量光斑聚集在圆环光滑的内壁。房间里并不安静,但也绝非嘈杂,只是一切声音都显得很遥远,仿佛隔着一堵厚墙。 “拉森。”圣者背对他。摇椅上搭着一只长链怀表,它的系带由猫胡子编织而成,是海伦送给导师的礼物。此刻它的盖子已经合上。“出来看看你的梦。喏,你的笔记在这儿。” 拉森稍微停顿了一会儿,他觉得有必要梳理一下记忆。然而不出所料,梦境是一片空白,他连自己什么时候做了梦都记不住。先知称其为保护措施,但他仍有些怀念没成为空境之前被断续错综的梦境纠缠的日子。我是个占星师,迷茫无知才是我最大的敌人。 拉森打开观景球,在衣袋里找到那支经常别在耳后的笔。看来我是主动进去的,事先做好了准备。可令他失望的是自己连一点相关的线索都想不起来。 两道交织的圆环缓缓合拢,玻璃也如水面结冰一般重回坚硬。有一次拉森起身太快,结果浑浑噩噩地撞在了硬玻璃上。但那是在因为当时他还记得自己在梦里看见了什么。此刻,拉森的火种为保持意识的完整而切断了与命运的一切联系,只有观景台底部的映射魔文还保持着亮度,忠实地记录下他遗忘的信息。它的轮廓像一只眼睛,瞳孔中射出冷漠、幽暗的目光。 那是一个神秘图腾。世界上没人比他更了解它。那是艾恩之眼。我亲手创造完善的魔法。但坦白来说,拉森并不喜欢它。 “没缓过气来?”导师从摇椅上扭过头,观察他的状况,随后平和地移开目光。这意味着他没多大问题。高塔先知的诊断在千年来都无需怀疑。“一个非常宏大的梦境,但现在只会让你有些精神不振。我建议你去训练场跑两圈,最好再做几组俯卧撑。” “请别在这时开玩笑了,老师。”拉森不为所动。 “我希望说这些话让你放松,不是真的要你去跑步。你快变成天文室的狄恩了,下次集会我让他坐你对面。” “我想他求之不得。”拉森对面现在是白之使,他也是高塔的外交部长。统领深得导师的信任,青之使狄恩·鲁宾想取代他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是什么?我的梦?”拉森转过身,被光斑拼凑成的图像吓了一跳。 魔法投影脱离观景球,在不断旋转的金属环间流动着呈现。即便是空境的大占星师,也不可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意识,“艾恩之眼”接收到的梦境大多光怪陆离,还时而挑衅观看者的对抽象风格的理解能力……总之,其中罕有如此清晰的表意。 画面确实相当宏大,然而对于其内涵信息的推断范围却极其狭窄。拉森以高空视角看到了一条森林间的长河,林海平原随水道延展,渐渐收束于山谷深涧。壮丽的景色映入眼帘,他的火种却感到隐约刺痛。这种感受不是来自观景球,他明白,是我的记忆受到了触动。 “苍之森。”圣者推测梦中景色对应的现实场景。“我还以为会是红之预言的补充。看来命运的发展总会有那么一点离奇。” “下去了。”拉森紧张地说。 视角从高空坠落,一头扎入河流。色彩的变幻成为梦境主流,直至完全被水波淹没。浪头汹涌地扑面而来,拉森不禁向后微微仰头。光斑沉寂地穿过他们的身体,又在魔法的禁锢下被拉扯回去。玻璃内部的眼珠仍冷淡地盯着他。 星光重组成鱼群和杂质,视角也跟随它们一同飘荡。渐渐地,画面变得空无一物,光斑的色泽也又一次发生了更替。 红之预言,拉森心想,倒没出乎导师的预料。至于他自己嘛,什么时候做梦他都决定不了,更别说做什么梦了。 “没有破碎之月和星辰倒影。”先知告诉他,“你的梦是在苍之森。当然,现在人们不这么叫了。微光森林,对不对?” “这得看圣瓦罗兰的意愿。”拉森认为名称不是需要投以关注的重点。他全神贯注,试图解读预言梦的成分。“出现尸体了。” 血色开始在水中飘荡。激流轰鸣,天旋地转,拉森可以想象自己梦中的状况。他一定浑身发抖,拼命挣扎,不知自己为什么掉入水中。迷茫无知才是占星师最大的敌人……接下来,河岸陡然开阔,水流也趋于平缓。急流结束了。 透过鲜红的水幕,他看到数以万计的尸体。它们在水中浮动,面目全非,手脚肿胀。这些人类遗骸悄无声息地经过他,顺着波浪滑向身后漆黑的水域。 “苍之森的河流是银溪,但这条河不是银溪。”圣者断定,“这里也不是苍之森。” “红之预言。”拉森回答,“他在伊士曼。”他向来不愿意承认梦中的视角属于自己。 “伊士曼确实有微光森林。”先知肯定了他的推测。“继续看。” 梦中人因尸体的漂流想到了什么,拉森不得而知。但他一定比我现在有条理得多。视角的移动逐渐加速,但他既没有去追寻河流终点,也没有探究尸体的源头。鱼群重新出现,他意识到梦中人正在上浮。组成画面的光斑分散后重组,构成拉森再熟悉不过的图案。 “竖琴座。”它倒影在河面上。 “还有破碎之月。”先知的手指在空气中拨动,金属环随之旋转。一轮布满裂纹的银色满月高悬于夜空,它的影子却在血河扎根。明亮的视野中,被阴影遮蔽的河心仿佛空去了一块,变作一处深不见底的黑暗涡流。整个画面的基调压抑而深沉,充满绝望的感染力。“看来破碎之月不止是因地理方位才出现在预言梦的景象中,祂本身就是预言的一环。” “破碎之月的神降已经被统领大人阻止了。”拉森提出异议。莫非是光辉议会还不死心?他突然非常好奇代行者得到了怎样的女神谕令。 “我不怀疑白的成果。但破碎之月的神降并非一蹴而就,在黑月潮汐到来前,祂一定有一个漫长的准备过程。收回投影不过是最后一步。”圣者狄摩西斯问:“你对白月女巫有了解吗?” “她们是破碎之月的信徒。”拉森对这些知识的了解全都来自“命运女巫”海伦。她在伊士曼的近况如何?找到罗玛了吗?比起红之预言,他更希望梦到她们的状况。 “破碎之月贝尔蒂的信徒。”圣者告诉他。“冰地女巫信仰的是幸运女神贝尔蒂,凡人永远会受到神只和信仰的多面性的引导。神秘的媒介和现象不同,然而力量的根本都是月之魔力。” 拉森用笔记下来。他除了对占星术了如指掌,其他的神秘学知识例如女巫力量起源和魔文学他都习惯储存在纸面上,以免干扰思维,进而影响与命运的接触。毕竟重要的预言多以梦境的形式体现,他想得越多、知识越驳杂,梦境就越抽象。 然而补充知识是必要的,他必须利用神秘知识去解读梦境信息。好在天文室并不只有他一个人,圣者的存在同样体现了艾恩之眼的价值。 “旁边有黑影。”先知说。 长久注视漩涡,拉森甚至能从中察觉到不祥的意味。他按捺住异样感,仔细分辨光斑的轮廓。“是那些尸体。我们可能找到了遗骸漂流的终点。” 导师认同了他的猜测。“破碎之月唯有以死物祭祀。祂在不停地接受魔力祭品,准备下一个黑月潮汐。白之使阻止祂的办法是将祂的部分投影送出了卡玛瑞娅,根据贝尔蒂的权柄推测,祂很可能会通过操控概率,制造出环环相扣的线索来吸引投影回到月之都。” “听起来是一项大工程。”月亮的投影是狼人,这个神秘种族在被月精灵驱逐以来饱受疯狂的折磨。那个替代了卡玛瑞娅水妖精的狼人祭品逃离了圣白之城,但就算光辉议会现在找到他,也不可能让碎月降临——月之都的投影需要积蓄魔力,他们还得等上近千年。 圣者不这么认为:“破碎之月掌管好运,从神学的角度来看,白月女巫们是分薄了命运之神奥托的信仰权柄。即便不成功,碎月也相当于命运的诺恩,祂轻易就能引导概率,将发展倒向有利自身的一边。” “我会将碎月作为神秘现象纳入观景台的监测项目。”拉森记下来。 碎月的目标多半是河流中的死人,这可没法限制。毕竟不管是金雀河还是银溪,都是滋养生与死的温床,高塔不可能像对待阿布罗兹那样将它们完全与生命隔离。于是他们接着观察梦境。 但忽然有人敲了敲门。 “圣者大人?拉森老师?”小秘书萨比娜在门外呼唤。“观景台传来通讯。” …… 题外话:萨比娜这个名字好像被人吐槽太过恶意了,其实写成萨宾娜也可以,大家选择一下改还是不改。反正英文都是sabina…… 由于某些读者可能看不到作者的话,我就把这个问题写在正文了。选好在评论区吱一声??????? 第四百四十五章 偷听 罗玛觉得自己从甲虫变成了蜥蜴,在岩壁上悄悄爬动。她的利爪凿进石头,牢牢钉在侧壁,肚皮紧贴沙石。暗夜精灵就在她身后,动作幅度比她大得多,却总是无声无息,轻松写意。这可不是单纯借助雾气的遮掩就能做到的。元素使在臂力上本该无法与风行者相比,但多尔顿是高环,而罗玛才刚刚获得自己的职业。 他们爬了近二十分钟才到底端,粉红雾气变得深邃、浓郁,但仍旧香甜。罗玛很乐意与多尔顿分享雾气的来源,这样就不只是她一个人难受了。 “血族就喜欢琢磨这些东西。”没想到卓尔很镇定,不在乎她添油加醋的描述。“就像人类钻研烹饪手法和食材搭配一样。他们的身体能够最高效地截留魔力以维持生命。我的祖先发现了他们的优势,于是也专门研究如何摘取吸血鬼的生命果实。” 暗夜精灵竟然还有这种祖传手艺?罗玛知道血族会利用凡人制造净釜,结果这些卓尔对待血族与他们对待人类似乎没差别,难怪两族是死仇。“你们会吃人吗?”她忍不住问。 他似乎受到了冒犯。“也许狮子会。” “我是狮人,不是狮子。”她也觉出自己问的不对了。“对我们来说,人类不是最合胃口的食物。” “暗夜精灵也一样。我们比较喜欢菌类,但大部分人类的食物也都可以接受。至于野兽嘛,王宫里偶尔也会有野味。在伊士曼我听过很多夸张的传言,比如暗夜精灵能生吃蜥蜴这类。”卓尔把这当成一个问题来认真分析。 “我也能。”罗玛声明,“我的族人还喜欢吃鳄鱼。”这是导师安川告诉她的,小狮子深信不疑。 “但愿他们不爱吃暗夜精灵罢。”然而多尔顿当她在胡说,于是敷衍地回答。 越往下走,烟雾反而越淡薄。看来她一贯赖以藏身的管道是专门为清理秘仪附近的烟雾而建造的。罗玛望向身后的守卫,他们在洞穴的另一端徘徊,监视着血裔重复悲哀地往返循环。鲜亮的净釜如一堆红宝石般闪闪发光,雾气在它们表面凝结,剔透的水晶里似乎蕴含着大部分凡人永远也不可能触及的高贵价值。 多尔顿在悬崖边驻足。他们脚下是手掌宽的一小片岩突,稍有动作,碎石浮土便簌簌落下。对面的堤岸则广阔得多,由于地势向内倾斜,边缘在红粉丝雾中犹如一道弯月。 罗玛忽然想起漂过金雀河时,索伦跟他分享的关于破碎之月的故事。那时我还担心自己漂进歌咏之海去。 “这下面有什么?”卓尔再次问。 神秘核心。罗玛没说话。凭什么他问我我就得回答?他在害怕。害怕可是会传染的。 她向深渊迈出第一步。 远远看着陷坑时,罗玛还有心思关注悬崖边的血裔。但当她真正靠近了秘仪,才能亲身体会到那些人的绝望。深不见底带来眩晕、窒息和失重,她只要低下头,肌肉就一阵痉挛,手脚动作因突然的恐惧而僵硬。她爬到第三步,暗夜精灵才跟上来。罗玛被打到头顶的石子惊得一抖,强自镇定着抓牢侧壁。这鬼地方连岩壁都十分松软。 令人作呕的甜美雾气不再环绕她,但秩序边缘对火种的压制开始悄悄钻进毛孔。罗玛甚至觉得魔力的运作都异常艰难。渐渐的,她再也看不见穿透雾气的红光,耳边也只剩下自己的呼吸。 这不对劲。“你恐高?” 暗夜精灵迷惑地望了她一眼,摇摇头。 “那你憋气干嘛?”把她吓一大跳。罗玛还以为峭壁上只剩下自己了。索伦在手指上缓慢地闪烁,她拿它照亮同伴的脸。“你脸都紫了。” 这话让他翻了个白眼。“我是暗夜精灵。” 罗玛倒不觉得尴尬,她还沉浸在恐慌带来的恼怒中。“那你怎么突然没声音了?” “咳,只是下意识。”他皱着鼻子说,“这里全是吸血鬼的臭味。”好像他的嗅觉比狮人更灵敏似的。 又向下爬了二十码,索伦的符文忽然停止了闪动。罗玛的心脏一揪,不禁止住了动作。这回轮到暗夜精灵反问她了:“怎么了?” “索伦不亮了。” “好像它是个灯泡似的。”卓尔扭过头,交替拔出匕首和细剑。“这下面的秩序更薄弱了,符文生命受到的影响也会更大。不过问我的话,你的戒指更像是失去动力了。就算是白之使,也不可能让它永远工作,更何况他已经……呃,你没听见最后一句。” 罗玛不在乎他说了什么。她现在被迷茫笼罩,有种回到了与安川分开后的那段时光。她在微光森林中游荡,没有方向和目的,仿佛被人丢弃……当时也同样遍地浓雾。不一样了。我清楚自己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我们最好快点。”虽然多尔顿保证这里没有高环的血族,但观测生命力这种说法连索伦都仅仅是听闻,罗玛无法打消对他的怀疑。小狮子抽出爪子,继续下行。她能感受到趾缝间的黏土,以及隐隐作痛的掌心。在这种情况下,能使她打起精神的居然只有恐慌。 尽管时间紧迫,他们到达最底端时仍用了一个小时。小狮子罗玛终于脚踏实地,她恨不得变回原型,整个儿在地上打滚。 卓尔用咒剑戳戳泥土,“我怀疑这层土下面就是海水。但事实上,灰翅鸟岛根本没这么深。” 大地并未如罗玛想象中那样被鲜血浸透。多尔顿坚持吸血鬼不会那么浪费食物,我先前还不以为然。“这里是神秘之地。痛苦秘仪没有实体,我想这处洞穴都在反常的范围内。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小点声。”他紧张地看着她身后。 在他的指引下,罗玛回头瞧见了一片灰白色的石林。话音戛然而止。“那是血裔?” “死去的血裔。” 悬崖低底尸体遍布,大多数都是石头和残肢断臂,难见完整的身体。比起管道入口的那座废料场,这里甚至还能算干净。罗玛忍着毛骨悚然地感觉环视一周,立刻注意到最远处的山壁下有几个人影正在埋头处理死人,还有几个正往内搜寻。血裔炼金术士。她的尾巴不自觉缠上了大腿。 卓尔的关注点与她不同:“他们似乎分成两支任务不同的队伍,这跟你说的不一样。” 罗玛连忙仔细观察,这才发现向中心走的血裔身上都带着“净釜”,显然不是为了扫荡中心而来的。这些血裔炼金术士麻木地跋涉到石林中央,消失在密密麻麻地阻挡中。“中间有什么?秘仪的核心?” 她猜得不对。等罗玛靠近了尸骸中央,他们才意识到错误。浓郁的血色映入视野,雾气在池塘上徘徊不散,却又与水面泾渭分明。小狮子与鲜艳的池塘隔了十码的距离,她觉得自己的胃都在抽搐。 多尔顿更是眉头紧锁,神情好像看见了两只苍蝇在垃圾堆边举行婚礼。显而易见,苍蝇和婚礼在他那里都是最不得人心的东西。他伸出手似乎要捂住鼻子,结果却盖在罗玛脸上。 罗玛不假思索,一口咬住他的大拇指根。 「有人。」卓尔冲她做口型。 一阵波纹传递到岸边,血红的池塘中,浪花不住溅起。罗玛松开嘴,意识到里面盛放的不是鲜血,而是液态的净釜魔药。 “……海湾……种子……” 由于在修道院待了几个月,罗玛能确定这是个女人的声音。看来她不可能是德拉布莱亲王,这姑且算个好消息。 “……你不在拜恩!”声音突然拔高,仿佛尖刺摩擦钢铁。“女巫和……港口……” 接下来是一串细微又急促的低语,任凭罗玛怎么竖耳朵也听不清了。法则的限制阻碍了魔法手段,她回头看看多尔顿,卓尔仍然是一副专注的表情。察觉她的动作后,他扭过头来。 「她是恶魔。」好像这不是值得意外的发现。「后面你听见没?」 原来你也没听见。小狮子瞪着眼睛摇头。「她可能在说骑士海湾。」不过自言自语的时候干嘛说这些? 「我听到她说白之使。」 要不是条件不允许,罗玛几乎要跳起来了。我怎么一点没听见?她怀疑卓尔是故意安慰她。 「魔力会增强身体。」他解释,「神秘度越高,成为神秘生物越久,我们的身体素质就越好。她确实说了。白之使和命运女巫阁下都在骑士海湾。」 我就知道。罗玛心想。我就知道那两个黑巫师在胡说八道。她咬紧牙关,眨眨眼睛,拼命克制喜悦。她忽然觉得周围的诡异环境也没什么可怕了。统领是高塔的守卫者,他永远不可战胜。她连胆子都大起来。 水池里传来更多波纹,好像有人进入其中。罗玛后背上的毛都竖起来,差点扭头呕吐。我这辈子都不想碰到这池子里的一滴水,她下定决心。但恶魔显然不这么想,细微的水滴溅落声后,波纹被迅速抚平。 第四百四十六章 恢复连接 “怎么是你?” “这话我也想问你。”海伦猛地将花瓶旋转了一百八十度,让拉森只能看见窗外的花园。她先将宝石戴好,接着开始穿丝袜和手套。在她身后,梳子和红绳紧锣密鼓地处理头发,差点弄出一团乱麻。最后海伦不得不放弃眼妆,自己动手梳理长发。 等她系好斗篷,将花苞转回来。对面的拉森已经灌下了整整一杯水。他咳嗽一声,“早上好啊,海伦小姐。” “我这边还是夜晚。”决不能让他以为我在解释,女巫抚了抚发辫。“你已经能够下床了?我以为你还得等到我回去才能清醒呢。” “多谢关心。下次遇到这种情况我会晚点醒。” “你竟然还期待有下次,真让我吃惊。” “在白之预言开始时我也是这么想的。”大占星师摇摇头,“谁想到我会在有生之年遇到第二次预言梦呢?还是更危险的红之预言,不,血之预言。不过这次也算是积累经验了。你的情况怎么样?” 再好不过。我昨天还跟雾星结社的恶魔领主打了一架,等回到高塔就可以去外交部报道了。“你的关心真是无微不至,但恐怕是给预言的吧。你以为会看到谁?我们的统领大人?” “因为他负责这次行动。海伦,你们目前处境如何?我才知道通讯断开的事。” 海伦看出他在解释,终于心满意足了。“白之使的血咒术也受到了影响。不过与命运的接触点应该是巫术而非血魔法,红之预言指示的既是特罗尔班·德拉布莱的叛乱,也是黑巫师的动乱。他们和恶魔联手,摧毁了金雀河的六指堡堤坝。”她突然看见自己的耳环落在抽屉和拉柜的缝隙间。“我们不得不要求当地人提供援助,才能用三色堇跟你们恢复通讯。话说回来,你是正巧在海恩斯家里?”她先前下意识以为对面是拉森的德鲁伊朋友,能够借助神秘度遮掩住自己的外形。 “埃兹给过罗玛祝福,我来碰碰运气。万一她打回来了呢?” “你抱着不可能的期望。”女巫断然道。 “不,我的运气还不错。你怎么开始研究魔法植物了?”看得出来,拉森并不是想东拉西扯,但他确实很难在此刻保持条理。 “因为奥托的指引。”事情还得从三角沼泽说起。返回高塔之前,她还在那一带追踪沼泽女巫的传说。海伦可不愿意浪费时间:“虽然我们都没找对人,不过恢复联系还是值得庆祝的。趁着我们的统领大人不在,可否转接给先知大人?” “那么考虑时间差,你最好让我转述。请求支援?还是开启观景台?后者我们已经在做了。” 意外之喜。“找到罗玛了吗?” “暂时还没有。奥斯维德的进展不大,因此我昨天借助它继续挖掘红之预言。但不论如何,这也耽误了一天。至于支援伊士曼的队伍……这件事由青之使狄恩·鲁宾负责,除他之外,就只有艾罗尼总长了解内情。昨晚我们再次开启集会,结果大多数人都赞成撤离。” 我总算明白统领大人的感受了。海伦在心底里也更倾向回到高塔,但她必须在这之前找到小罗玛。命运集会恐怕不是以小狮子的安危为优先考虑的……好在拉森和圣者大人不会支持。 “我也投了赞成票。”谁知拉森这么告诉她,“联盟内战已经闹大了,德拉布莱与恶魔结社联手,再加上黑巫师……寂静学派昨天传来了消息。” “寂静学派?”她的吃惊迅速转移到后半截透露出的信息。眼下这群巫师的海湾领队还在房间里养伤呢。海伦不禁瞟了一眼窗外。 昨日的大雨已经变成柔和的细丝般的湿润帘幕,小镇码头和议事塔正在经历战火后的重建工作,而另一处交战中心鱼骨巷则被彻底推平。盖亚教会的损毁仅次于议事塔,教士们正从灰蟹堡等地骑马赶来,活过战争的学派巫师也在教堂暂时落脚。至于骑士海湾的伯爵大人,他好整以暇地待在黑鲸街道,每天纠缠着林德·普纳巴格索要赔偿。谢天谢地,除他之外的海湾贵族都已经告辞离去了。 想必是留在王都的法则巫师夏妮亚·拉文纳斯联系了总部。“夏妮亚不会是去要求放人的吧?” 尤利尔最终说服了导师,然而白之使又改变了驱逐巫师的主意,直接把林德扣在了公寓。海伦没插手这桩事。一是她本身就没理由关心学派巫师,二是因为他的学徒做得更绝,干脆将银顶城的主教大人在马背上捆了一夜。艾肯还睡在篮子里,她想听听这帮盖亚信徒是怎样矫饰自己的丑恶罪行的。 “放人?你们跟学派巫师发生了冲突?” 不是夏妮亚?“准确来说,统领大人与驻留在骑士海湾的学派巫师达成了协议,结果在处理完袭击者后就翻脸违背了契约。顺带一提,替他签署契约的是尤利尔,所以我们不用付代价。至于统领的学徒嘛,据说他说服导师杀进了教堂里,把守卫神术基盘的十字骑士屠杀得一干二净,还绑架了留守教堂的一位主教大人。” 她辫子上的铃铛响了一声。“我想夏妮亚·拉文纳斯可能会把这理解为冲突。” “怎么回事?尤利尔不是盖亚的神职骑士吗?”大占星师皱着眉头。 “盖亚教会打着慈悲的旗号将收留的幼儿卖出去,他现在恨不得把那群混蛋杀光。你不知道吗?尤利尔确实出身于教会……事务司应该有档案才对。”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海伦?”拉森无奈地说,“我可没功夫关心这些东西。事务司一向是艾罗尼总长负责。不过既然尤利尔是统领大人的学徒,那他应该知道分寸。现在他们人在哪儿?” “不算远。”女巫回答,“寂静学派有什么我们不了解的新消息?” “这不是玩闹,海伦,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但现在不行。我需要跟统领大人交流……你明白的。” 这话实在是让她备感新奇。“原本都是我提醒你,拉森。莫非你还不清楚我为什么要你转接给先知大人么?” “你有话要说。” 海伦抓住机会,直入正题:“是统领大人,他想要参与联盟内战。我好不容易才让尤利尔说服他。” “命运集会已经作出了决定,你大可不必担心他。”就像她预料中那样,拉森对此不以为然。“白之使虽然难相处,但他不是不讲道理,而圣者大人总有办法让人服从。” “没错,这算不上难关。”现在连尤利尔都能说服他。“真正的问题是,我觉得他的状态不大对劲。” “他受伤了?” “在六指堡,统领大人试图阻止金雀河决堤。黑巫师和恶魔在那里设下魔文的神秘,数量多得足以构成阵列,毫无疑问,他们在暗中准备了大半年——多半从碎月神降事件结束之后开始的。不久前他平定了圣卡洛斯,那里的动乱也有黑巫师的踪影。”乌茜·格森对『弄臣』的了解就来源于雾之城。海伦不会认为那是命运的巧合。“这说明什么?恶魔是早有预谋!说实话,他能活着来到骑士海湾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哪怕他是空境——真见鬼,我也是空境!要是换成我……” “……换成你,他们就不用这么麻烦了。”白之使说。 海伦扭过头,看见白之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窗边。这种窘境她可真是久未体验了。他不是通过星之隙来的,我怎么没发现他?“统领大人。” 好在对方并未追究。海伦迅速让出座位,但白之使并不乐意坐在她的梳妆台前。他拎起那朵价值不菲的魔法三色堇,手指捏着它的叶茎。“寂静学派的消息是什么?” 拉森一直对她眨眼,好像在表达自己的无辜。海伦一见他这模样就怒从心起。“还有集会的新决策,我都没来得及问呢。” “或许我猜得到。”统领的目光落在拉森身上,直到对方的表情变得勉强起来。亲口告诉他吧,海伦心想,你终于自食其果了。 遗憾的是,她的房门外忽然传来动静。尤利尔仿佛和他的导师约好了一样来拜访她的休息室。“海伦女士,我来看看艾肯。”不过这孩子好歹还找了个蹩脚的借口。“请问现在方便吗?” 事实上,外面的天还没亮呢。海伦用魔力拉开门。不管怎么说,我也算将实情告知命运集会了。想必先知大人说服统领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有拉森这个例子在前,她也没特意关注尤利尔的神情。学徒虽然表现出一副惊喜的模样,可在海伦眼里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尽管如此,她也希望“艾恩之眼”能在某些事的态度上学学他的后辈。 “首先是海湾战争的进度。”大占星师说,“联盟高歌猛进,彻底击垮血族的舰队后,接着成功登陆了灰翅鸟岛的海滩。由于秩序边境的原因,军队暂时停止推进,等待神秘生物们适应当地环境后,再一鼓作气攻破敌方的基地。” “就算不用占卜,这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海伦评论。 “这对我们有利。”尤利尔也分析到,“战争尽快结束,寂静学派就用不着犹豫了。巫师们可能当天就离开伊士曼。” 白之使没发表意见。 魔法植物的影像等了几秒,这才开口:“怎么说呢?但寂静学派对战局的判断并没有这么乐观。” 第四百四十七章 神秘领域的决策 尤利尔只能将其归咎于恶魔结社的出现。学派巫师在骑士海湾损失不小,寂静学派复仇心切也说得过去。不过夏妮亚·拉文纳斯阁下不来找乔伊这个外交部长理论,反而上报给巫师之涯,促成了两大神秘支点间的交流……见鬼,换成他恐怕也乐于这么干。“他们拿恶魔当借口?” 没想到拉森先生露出一副难以捉摸的神情,他询问使者:“你跟他解释过了,统领大人?” “我要他认识一下无名者。”乔伊的回答也十分模糊。 “这是应有之义。”大占星师表示,他看起来已经了解灯塔镇遭受袭击的事情前后了。“寂静学派确实提到了恶魔的威胁,但重点在于黑巫师。” 尤利尔不禁看了一眼导师,结果使者面无表情,他什么也没看出来。但不管怎么说,学徒觉得自己松了口气。阻止恶魔结社借助联盟内战作乱的确势在必行,但要是因此再来一次猎魔运动就不妙了。最糟糕的是,克洛伊没理由拒绝寂静学派提出的要求。 “黑巫师?”他问。“寂静学派也了解他们和恶魔领主的关系吗?”这倒是很奇怪,昨天没有学派巫师参与到铁龙港的战斗,水银领主拉梅塔控制黑巫师的消息不大可能传的这么快。 “不是夏妮亚的情报。”女巫说。 “也不是任何一位法则巫师的个人请求。”拉森告诉他们。 尤利尔没明白,但白之使忽然一用力,差点把那朵可怜的花连根拔出花瓶去。他意识到了其中关键,学徒望向自己的导师,瞧见使者脸上极为明显的惊讶神情,好像他整个人活过来了一样。这下好了,多半是大事。 “是寂静学派的首领,‘第二真理’伯尔纳德·斯特林。”白之使的声音冷若冰霜,似乎对那位首领全无好感。当然,这不是可靠的判据,乔伊对谁都没有多余的好感。 尤利尔听说过这个名字,也可以很快理解它代表的含义。“也就是说。”但一张嘴仍差点咬错音,“这是一场圣者之间的交流……‘第二真理’大人要求干预守誓者联盟的内战?为了抓捕黑巫师?” “黑巫师与学派势同水火,这我可不意外。”海伦指出。 “她没说错。”哪怕拉森并不完全认可她的说法,也没有直言否认。“黑巫师与学派巫师同出一源,但相互之间的矛盾冲突可以追溯到黎明之战前。我不是历史学家,对于过去的纷争没那么了解,不过有些东西是显而易见的。寂静学派希望打击黑巫师的气焰,然而‘第二真理’大人并非代表学派的意志。巫师是追求真理的学者,至少他们自认为是。没人能够代表巫师的意志。” 白之使一言不发地松开手,整个影像顿时向下滑了一截。 我算是知道拉森先生为什么强调个人了。尤利尔赶紧问:“怎么回事?” “‘第二真理’大人要求对伊士曼的战争采取措施。别这么看我,尤利尔,这就是他的原话。我也没什么可解释的……关键在于,圣者大人当晚再次开启命运集会,力排众议支持外交部的行动。” 这个转折实在猝不及防。“支持?” “诸位不是为了寻找罗玛而来吗?”拉森先生指出,“先知大人经过仔细考虑,认为外交部的任务仍有足够的时间和可能完成,那克洛伊塔就没理由阻止。” 有先知担保,尤利尔心想,罗玛多半还活着。他顿时觉得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心理包袱。 女巫狠狠瞪了拉森一眼。“你原本不是这么说的。”她的语气相当恼火。 “我只是告诉你寂静学派传来通讯的事。”大占星师眨眨眼睛,“是你自己先入为主,还想拉我下水。” “你们在‘水’面前说这些?”白之使命令他们闭嘴。他仍未放松:“除了找你的学徒,圣者大人的新指示是什么?” “我现在马上回去观景台,统领大人,这件事由先知大人亲自告诉你比较好。”大占星师顾左右而言他。“那里的魔力也更活跃。” 看来海伦女士的反击也并不是没有成功,只是拉森先生擅长避重就轻。若不是情况特殊,尤利尔决不会想要打扰他们之间的互动。不过站在使者的角度看,他显然不是很喜欢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寂静学派要求干预联盟内战?”乔伊步步紧逼,“打压黑巫师是寂静学派的目的,但伯尔纳德更想要插手海湾战争,或者说,红之预言。这帮巫师被踩了尾巴似的,急着去歌咏之海送死?” “解决恶魔的部分后,学派巫师的选择应该称不上送死吧。”尤利尔说。他还记得预言梦会大幅度削弱血族的战斗力。“他们挑了软柿子。” 使者轻蔑地瞥了他一眼。 “寂静学派可能不是打算站在联盟一方。”海伦女士指出,“否则‘第二真理’大人不会与先知大人通讯。我猜学派的目的可能是联盟。林德·普纳巴格原本试图运走‘黑心号’的炼金核心。学派巫师喜欢研究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为了炼金术与守誓者联盟开战,我根本不会意外。” 拉森用铅笔挠了挠怀里的兔子,咳嗽一声。“我一向很难说服你,海伦。然而只为炼金术的话,寂静学派用不着这么大动干戈。好吧,如果他们真有这么在乎炼金技术,那据我所知,巫师们现在也不缺相关的课题——切斯特的魔药吸引了绝大部分人的注意,不然圣典失踪这件事肯定会交由‘秘匣’格拉德·瑟尔莫来处理。”学徒听得出来,他一直仔细地筛选着词汇。 白之使就没那么客气了。使者已经把他看尤利尔时的目光转向了女巫。 幸而拉森抢在他前面开口:“先知大人与‘第二真理’大人商议时我一直在场。”他硬着头皮说,“他们谈及血族和恶魔的联手,但有一件事是很明显的,无名者的活动范围都在海湾附近,歌咏之海的战争似乎完全依靠德拉布莱的族人。” “不是血族。”使者明白了。 “是黑巫师。”尤利尔紧随其后,弄懂了其中关窍。“水银领主掌控了黑巫师团体,他们在接触血族亲王时或许没有直接现身。当德拉布莱意识到自己的合作者是无名者时,他们已经在一条船上了。” “从逻辑上讲得通。”拉森先是赞同了他的推断。“我想红之预言的起点也是他们的结盟。不过这还不是谈话的主题,毕竟眼下木已成舟。寂静学派暴露出目的后,我们发现巫师的态度远比我们想象得更激烈,‘第二真理’大人也询问了遗失圣典的消息,但先知大人没有给他答复。我和泰伦斯认为圣典的下落也许会跟血族有关,才导致学派不停地试图干预联盟内战——众所周知,不死者领主夺走了圣典。” “这是尤利尔亲眼所见。”使者告诉他,“不过参与到内战中的是炎之月领主和水银领主。不可能是这个原因。” 乔伊说的完全是实话,但尤利尔却发现誓约之卷反馈的结果与他的判断相反。莫非是梅布尔和黑骑士的缘故?导师没透露相关消息,也没打算拿出『忏悔录』,尤利尔也不敢多嘴。 海伦女士之前在统领的目光下拉起了斗篷,眼下也保持沉默。一时间,房间里居然没有人说话。 最后,拉森先生放下了那只倒霉的兔子。“先知大人希望外交部能够在找回罗玛后撤离。我觉得他可能预料到我会在这儿联系上你们。”他无可奈何地说,“以下是他的原话:‘伊士曼是克洛伊塔的属国,但歌咏之海并非是伊士曼的领地,我顶多能让他们多绕路’。等找到小罗玛,我们就不参与陆地上的纷争了。” 尤利尔没见过先知大人,但他觉得这位高塔圣者与自己见过的任何一名上位者都不相同。他似乎更亲切,而不是囿于神秘加深的庄重、严肃的印象。 “绕几天?”乔伊出其不意地问。 “他说一星期。”从拉森先生紧皱的眉头来看,他也不明白使者为什么会恰到好处地说出答案的问题。而不论白之使的思路如何,先知都提前给出了问题的答案。 尤利尔不知道他们在对什么暗号。 “我们有一星期的时间。”导师转过头宣布,“找到那个学徒,然后撤离伊士曼。” 好像与先前没变化。“我还是不明白寂静学派的意图。”尤利尔察觉他们在隐瞒某件事,而且海伦女士并不知情。将誓约之卷暴露出去的后果就是知情者开始在他面前打哑谜了。“命运集会的决策具体是什么?先知大人没给我们要求吗?联盟内战如何对待?” 这还只是要紧的问题。事情的前因后果更是扑朔迷离,而他根本没功夫梳理。比如血族为什么要与黑巫师合作?他们收集制造净釜用来做什么?备战还是另有原因? “我的决策就是他们的决策。”乔伊告诉他尤利尔,“至于寂静学派,不论他们有什么打算,我最少都还有一星期的时间来……找到那学徒。”他将花瓶砰一声放到梳妆台上。 聋子也能听出来他言不由衷。尤利尔追问:“支援什么时候到?噢,水银领主的巫术陷阱已经被破坏了,星之隙可以恢复使用了吗?” “借助矩梯只需要一瞬间。”拉森回答,“但既然你们能随时回来,我想支援或许也不必要了。” 说得没错。尤利尔没想到这一点。而乔伊根本没去考虑,他盘算着另外的事。 海伦女士摇摇头。“希望德拉布莱能多撑一会儿。”她幽默地说。 第四百四十八章 接触痛苦 「里面都是炼金魔药。」卓尔无声地说,「吸血鬼的净釜。」 这些血裔干嘛把魔药送到这里?罗玛原本还不明白,但当她壮着胆子看向水池底时,谜题解开了。 一大片植物生长在水底,它们的叶片被渲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但罗玛依然能够辨别出上面的金色纹路,她亲手抚摸过那东西,里面蕴含的魔力对火种而言是致命的吸引。 血裔正在用魔药来栽培索维罗。可这不对劲。索伦说净釜才是血族最合适的魔药,这些吸血鬼没必要舍近求远。难不成他们打算卖掉这些东西? 「那是什么?」卓尔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索维罗烟叶。它的提取物就是先前在四叶城制造出亡灵之灾的那个。」 暗夜精灵嫌恶地后退,生怕呼吸到一点水汽。晚了,罗玛幸灾乐祸地旁观他徒劳的努力。管道里全是这些烟雾,除非他一直憋气到现在,否则净釜已经在他的五脏六腑里循环好几回了。突然她想起自己待的时间更长,不由从胃里泛出一阵酸意。 多尔顿也放弃了屏息:「据说血族依靠贩卖这种东西发了财,不过我可瞧不出来他们为战争做出了准备。联盟战舰直接撕裂了防线,德拉布莱根本无法作出有效的应对……而且战船的数量也远远不够。知道吗?联盟的先锋只有三艘炼金战船,结果他们能在火力上对抗差不多整个左翼的敌人!」 也许血族没把钱花在战船上。罗玛想起在慈善之家教典里翻找到的那叠账单。他们用来囤积口粮。 可现在少有人会与吸血鬼做生意了,起码在海湾战争的胜负成为定局前不会太多。况且这里是秘仪的中心……栽培魔法植物应该用索维罗魔药才对,但血裔们不断向其中添加净釜。英格丽安葬母亲的鱼尾岛上也种满了这种烟叶,它们有什么不同?她决心弄个明白。 但多尔顿有不同意见:「你不是来找什么秘仪的吗?这个净釜之池是不是秘仪?还是说我们就是来这里偷窥恶魔女人泡澡?」 恐怕只有罗奈德才会有这个心情,罗玛心想。「现在不是时候。」索伦告诉她,痛苦秘仪需要极端痛苦的灵魂才能接触,然而这种接触也十分危险。 『最糟糕的情况下,你会直接消失』指环警告,『就是字面意思。你转变了自己的形态,火种烧尽物质层面的一切,你只有灵魂存留,永远禁锢在秘仪的核心里。这就是升华』 “升华?” 『从一个活生生的神秘生物变成了一阵风,一缕烟,失去物质的形态。不过与此同时,你的火种汲取痛苦燃烧得更为猛烈,神秘度拔高到前所未有的境界……你可以成为法则的一部分』 “这跟死掉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你还有意识和记忆,你的灵魂完好无损』 罗玛打了个寒战。假如我失去了物质层面的一切,只能让火种永远停留在这个充满痛苦的神秘之地,我可不一定适应得来。“那德拉布莱怎么利用痛苦秘仪?” 『我可不知道』索伦写到,『最常见的方法是限制其发展。因为秘仪在刚开始形成时神秘度最高,当存在的时间逐渐延长,神秘对周围的影响增大,秩序魔力也更密集……但神秘度却反常地一路降低。最终秘仪会因神秘度的彻底平复而消失。这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罗玛,套用你对神秘仪式的理解,就是主持者还在不断供应魔力,然而接受仪式的一方火种已经熄灭了』 小狮子想起在牧树人的森林神殿里的两个人头,她们曾提醒过我火种仪式失败的下场,但也不至于直接死掉呀。 “所以使用痛苦秘仪的方法是……?” 『接触痛苦,然后从中全身而退。当然,还有劣化版本,这些聚积起来的魔力你可以直接利用,慢慢提高自身的神秘度。不过这鬼地方连法则都很薄弱,你很难感应到魔力』 “德拉布莱没用这两种办法。”罗玛问,“他想做什么?” 指环似乎有些犹豫。『反正你将来也会进入命运集会』它说服了自己。『还有一种方法,但在高塔还处于试用阶段。观景台不是痛苦秘仪,可它们拥有类似的特质……好吧,我只说一遍,你听完就给我忘掉』 “没问题。”小狮子打包票,“高塔的秘密我肯定不会外泄。”但她没准会与萨宾娜分享。“快告诉我吧。” 『你想透露出去也不可能』指环看穿了她,『等我回到统领那里,他会将情况报告给先知大人,然后——你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这不公平!” 『太照顾你了』指环一句话打消她的恼火,『如果交给外交部处理,统领不会占星术,但他有自己的方法』它不怀好意地写道,『效果肯定不会差,就是精准度有点问题』 要是索伦还能回答我就好了。罗玛摸了摸戒指上的符文,她也不知道多久后才是时候。虽然统领大人的夜语戒指性格恶劣,但它怎么也是个伙伴,还是博学多识的那种。它告诉她秘仪与火种的奥秘有关,罗玛才意识到德拉布莱很可能希望借助灰翅鸟岛的痛苦秘仪成为圣者。 「那个恶魔女人不见了。」多尔顿提醒她。 罗玛这才发觉先前的响动是对方离开水池的声音。现在净釜之池里空无一人,只有血裔炼金术士站在岸边,将鲜红的净釜不断投入其中。「她也藏起来了。」彻底走掉还是暂时避开?小狮子突然意识到那个恶魔女人也不想被血族发现。莫非恶魔与血族不是真心结盟?或者这只是个人行为? 罗玛并不奇怪。无名者本来就不大可能与秩序生物结为同盟。她没准是血族或黑巫师里藏匿的恶魔,趁着德拉布莱离开秘仪核心,跑到这里吞食魔药。反正不可能是帮手。「你说她提到过骑士海湾和白之使?」 「我不会骗你。」卓尔总是关注一些微末细节。 那她就是敌人,罗玛断定。白之使是恶魔猎手,就算恶魔不去招惹他,他也会反过来追踪恶魔。还有尤利尔,他和艾科尼都是神职骑士,据她在修道院的见闻,盖亚教士可是连恶魔婴儿都会活活烧死的。罗玛自知自己连血裔都下不了手,更别说婴儿了。但这个敢于来到秘仪核心、甚至在净釜中游泳的恶魔肯定是个狠角色。她可一点没有心理负担,问题在于打不打得过。 小狮子瞥见暗夜精灵的咒剑就在眼前,握柄上的紫水晶深邃幽暗,好像没受多大影响。 「你想干嘛?」多尔顿很难注意不到她的目光。 「你的诅咒能有什么程度?」 暗夜精灵皱着眉头分辨她的口型,似乎在思考她问出这个问题的动机。「恶魔不是血族,我没法确定她的神秘度。而且在下来前我根本感受不到净釜之池的生命力,岛上的魔力不大对劲……贸然偷袭可不是好选择。」他把咒剑无声地拨到一边。 不是意外的回答。「那毒药呢?」 卓尔沉默了片刻,忽然轻手轻脚地拔出细剑。紫水晶中弥漫出缕缕红色烟气,迅速融入到秘仪的粉红烟雾中。他抚摸咒剑,用尖端刺破手指,接着将沾血的宝剑没入“池水”中。「两者缺一不可。」他回答,「诅咒有可能被神秘度的差距抹消,但毒素不会。」 会成功吗?罗玛心脏怦怦跳。她的本意是来寻找秘仪核心,结果净釜之池和恶魔……不管怎么说,这也可以拖延一些时间。 「德拉布莱很快就会回来。」 卓尔的提醒多此一举。「我只是想破坏这处恶心的泥沼。」罗玛说,「而且秘仪核心就在这里。」机不可失,小狮子闭上眼睛。 「她不见了。」多尔顿轻轻摇晃她的肩膀,罗玛睁开眼睛瞪着他。「你说要用痛苦来接触秘仪,可具体怎么做?接触和破坏也有区别。」他指了指索伦,「只有它知道答案。很快血裔也会离开,恶魔没准会察觉到毒素,进而意识到池边有人。」 「她当然会察觉我们。」罗玛气不打一处来。「不然要你做什么?难道你怕死?」 「我们应该怕。」 他好像看透了她的思想。罗玛不禁打了个哆嗦。这种感受与面对尤利尔时截然不同,或者说,他不是看穿,而是理解。 「你太年轻了。」卓尔说,「这种事不该由你来承担。你知道什么是痛苦吗?不是疲惫或一两处伤口,不是忧郁和无关紧要的争吵,罗玛小姐,这里的痛苦是绝望。」 「我不知道。」她反驳,「那你就知道了?」 「我一无所有,除了带你回到骑士海湾这个约定。」暗夜精灵告诉她,「我度过的人生很漫长,而且并非一帆风顺。你既然在通缉令上见过我,那就不该怀疑这点。」 我知道你的过去,罗玛心想,你背叛海湾伯爵、杀了英格丽还挑起了海湾战争。你与血族的仇恨无可化解。然而这些都不是她放弃的理由。「我来到陆地之前,经历过最难过的事是罗奈德拒绝带我去见母亲。」她无声地说,「后来我才明白,这些只是烦恼,是幸福生活中的小缺憾,不是痛苦。」与挣扎求生的血裔、艾肯和玛奈、甚至尤利尔相比,我都只是个快乐的白痴。 「那现在你就明白了么?」多尔顿反问。「你是高塔的学徒,年轻又天真,你不理解真正的苦难。你从未与他们感同身受。」 确实如此。「我永远也无法感受他们的绝望。」罗玛说,「所以抱有希望对我来说没那么困难。我会找到秘仪核心,然后回到这个我还没理解的世界。我会回来。」 第四百四十九章 高塔外交 诺曼被床头的铃声惊醒,当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他匆匆起床梳洗,总算赶在第二遍铃声催促前到达了龙穴堡的仲裁大厅。客人来得比主人更早,这可不是个好开始。 “……我怎么会不相信?”这是夏妮亚·拉文纳斯那个学派巫师的声音。她的语气又急又快,听上去满腹牢骚。“你们打退了恶魔,才能这么快回到王都。高塔只有确保万全才会允许使用星之隙嘛。” 如果她阴阳怪气的对象是我,说不定还能占点上风。诺曼心想。可惜她对面是白之使。众所周知,高塔统领不喜欢与人争论,但他冷嘲热讽时的口才比起神秘度也不逊色分毫。 “林德·普纳巴格已经跟我签订了协议,你们的真理要求你们服从安排。伤员你们自己处理,否则当地教堂连忏悔室都得放满担架。” “也许伤员太多是因为有人抢走了教堂储备的所有圣水魔药。” 使者完全无视了她的回应,直接下达命令。“至于骑士海湾的详细情况,你最好问问‘第二真理’大人,先知昨天与他有过通讯。” “我没收到学派的消息。”夏妮亚扯扯丝巾。 “你也没收到增援,不是么?” “我在这里就代表着寂静学派。”法则女巫说,“你无权命令我。” “命令只是手段,你不喜欢我可以换。”白之使干脆利索地抄起斧子,在诺曼看来,他简直迫不及待了。是恶魔袭击灯塔镇让他这么生气? “统领大人。”诺曼赶紧加快脚步,插进争执中。“还有拉文纳斯阁下。呃,两位晚上好。” 女巫师的脸色可一点都不好。她显然不是故意打算刺激白之使的,结果对方砍完人后意犹未尽的态度着实令她措手不及。诺曼想起那天立在她身后的棺材,不禁再次感叹她挑选尺寸的眼光之精准。 “诺曼爵士。”她冷冷地回应,“还记得我给你带去的礼物吗?那个凡人的尸体?”没想到她也提起这回事。 白之使将目光移动到他身上,不知怎的,诺曼觉得他的眼神似乎与图兰夫人的目光没区别。“我记得很清楚。它被保存在地下室里,周围堆满冰块,唯一的出口被封死。” “带我们的高塔统领去瞧瞧,你就不用再担心冰块不够了。” 使者没动。“我不是不相信。但灯塔镇只有炎之月领主和水银领主露面,你们的圣典在拉梅塔手上。” “你不能否认证据。”夏妮亚帽子上的吊坠不住抖动,好像在为她的言辞助威。“黑骑士来过龙穴堡,他一定参与了这次战争。三个恶魔领主!我当然要将巫师们撤回铁爪城。” “起码我们还有达成一致的一点。” “我们正在讨论分歧!” 诺曼深知这位法则巫师阁下对于商讨之事相当陌生,只好来打圆场:“是的,讨论有助于解决问题。”三个无星之夜的恶魔领主现身伊士曼,该着急的是我们才对。“我们必须将注意力集中在问题本身。” “我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高塔没权力扣留学派巫师。”夏妮亚宣布。她的目光直刺政务大臣。“骑士海湾的领主有向女王陛下汇报战况吗?海湾战争进展如何了?” 想要在他们的争吵中置身事外实在是件不可能的事。“没有。女王陛下温柔仁慈,最近都在忙着处理金雀河下游的洪灾。”你们就没什么好说的?尤其是白之使大人,莫非你忘了六指堡是怎么被摧毁的?比起无星之夜,你们这些神秘支点才更像冷酷无情的恶魔。 “诺曼爵士。”女巫师放轻了声音,仿佛在对学徒谆谆教诲。“如果海湾战争处理不当,骑士海湾就会变成下一个六指堡了。” “拜你的巫师所赐,它现在就算不是也相去不远了。”白之使的声音则让人怀疑他连喉咙都是冰做的。“既然你关心我的记忆力,那我就向你证明一下:守誓者联盟的黑心号。嗯?” 学派巫师试图贪墨守誓者联盟的炼金战船,诺曼心想,我真不意外。 夏妮亚·拉文纳斯这次无话可说了。她争论时的优势也在白之使面前碰壁,如果他们真的在仲裁大厅里发生野蛮的斗殴,那她也只会大失颜面,甚至有性命之忧。 高塔的统领大获全胜,但他那张令人恐惧的脸上瞧不出任何胜利的光彩。恶魔在六指堡的伏击没对他造成什么影响,谣言便也不攻自破。据他了解,先前表现出一副焦急模样的雄狮甚至没什么动作。哪怕白之使愿意多出一分力,局势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即便骑士海湾成为了下一个六指堡,他也是决计不会为此皱一下眉头的。说到底,克洛伊的外交部长凭什么要为一个凡人王国的安危操心?换成诺曼自己,也宁愿信任与寂静学派的利益交换。那么想要打动克洛伊塔有什么方法呢? “等联盟内战结束,你们想去哪就去哪。”使者告诉他们,尤其是对夏妮亚说。“反正你得到了当地人的同意。不过在那之前,没人可以离开,也没人能进入伊士曼。” 诺曼没明白:“统领大人,我不太清楚……” “封锁矩梯。不管是巫师还是联盟那群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不许通过王国矩梯。时限七天。” “七天?”夏妮亚像是拨错乐弦的手琴一般迸发出了最高音。 “十天。”白之使当场翻脸,“那就十天。” 求之不得。诺曼正困于无法迅速运送救灾物资,这下问题圆满解决了。至于夏妮亚·拉文纳斯,使者“不借,滚”的态度大大激怒了她,但女巫师也不得不接受现实。生什么气呢?好歹他没要你们走着回去。等车总比没车坐来得强。 “我明白了。请问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统领大人?”海湾战争的危机确实值得重视,诺曼忍不住幻想对方能为王室解决隐患。作为王国的管理者,得寸进尺可不是缺点。 “联盟登陆了灰翅鸟岛。”使者已经打开了金色的门扉,但话音却停顿了。他在繁复的星空纹路间静止了几秒钟,随后关上了星之隙。 一阵怪异的神情从他脸上掠过。诺曼心头一跳,听见对方说:“那座岛是神秘之地,矩梯无法通行。” …… 歌咏之海在晴空下依然不平静,尤利尔站在船舱里,根据摇摆的幅度就能判断出波浪的急缓——他经历过金雀河的喜怒无常,但海上的风浪着实有点非同寻常。 “我没用魔法。”他一手抓住栏杆,一手捏着那朵神秘植物。“只是巧合。而且我的魔法有什么要紧?你不该担心海湾战争么?” “位置?稍等一会儿,这我得问船长……天气很正常,海水……呃,怎么说呢,我这辈子头一回参加航海,比起金雀河这里的浪是有点大,但没准这就是正常现象……” 尤利尔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好在高环的平衡性大有提升,才没一路滚下楼梯去。他觉得一个志在四方的冒险家不该这么慌乱,但说实在的,每当他望到前方那没有边际的海面时,恐惧就克制不住地在心上打鼓。 原因自不必说,学徒心想,我不可能在海上找到方向。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假如某天我非得航行海外不可,那我一定得在登船前就了解海上生活的种种细节。现在可没办法。谁让他的职业是箴言骑士,不是箴言水手。 船长不在楼下,他只看到了大副谢默斯。这个本地人不是神秘生物,若非伯爵的命令,恐怕他死也不会登上这艘深入歌咏之海的远航船。尤利尔注意到他自航行以来就没和任何一个神秘生物说话超过三句,好像要把自己变成船上的幽灵。“我找斯威夫特先生。”趁着幽灵消失前,尤利尔连忙说。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这个回答不是最令人满意的,不过学徒早就有心理准备。“您需要什么,大人?我可以帮您的忙。” “能帮我找到地图……海图?反正就是那东西——噢,谢谢。”对方指了指一架桌子上的一件物什,它正面瞧上去长得像个方形金属罗盘,结果一碰就会突然散开,变作一环套一环的方尖筒,好像被他拉长了似的。尤利尔措手不及,险些把这怪模怪样的玩意丢出去。 谢默斯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 “你在干嘛?”乔伊的质疑传过三色堇的花蕊。“说位置。‘独角兽’号开到哪儿了?” 尤利尔这边还在与那堆松垮的金属套环作斗争。他下意识驱动魔力注入,忽然散落的内环方框被牵引着离地,噼里啪啦地重新贴合到一起,彼此紧密无间,几乎看不出分裂的缝隙。 这是秘银。尤利尔错愕地发觉。魔力自发操纵着金属页的拨转,直到一串符文从方片上投射出来。他尽全力才辨别出先前几个符号,下一秒星之隙就在身后打开。 第四百五十章 风暴(一) “这凡人怎么回事?”使者劈头问。 “他?谢默斯先生熟悉歌咏之海……” “但他不熟悉这艘浮空船。” “我也不是很熟练。”学徒提醒,“人们可以各司其职。谢默斯先生只是灯塔镇人,我保证他不是任何人的夜莺。” “灰翅鸟岛是神秘之地,找当地人做向导还有点脑子。”导师点点头,“船长呢?” “他不在。”尤利尔几乎能猜出乔伊的心思,他肯定在盘算着怎么惩罚对方的擅离职守。“船晃得很厉害。”学徒替船长辩解了一句。不会再多了。 “这是条浮空艇,不是帆船。”乔伊说,“让它在水上漂到底是谁的注意?” “我的。”查坦·斯威夫特不建议在歌咏之海上保持飞行状态,他说诺克斯所有的海域都属于埃尔文斯,利用炼金产物在祂的身躯之上飞行是大不敬。尤利尔虽然不信晨曦之神,但也不至于去干涉他人的信仰。“斯威夫特船长经验丰富,他向我保证‘独角兽’号在海里比在空中更快。” 乔伊仍怀疑地盯着他。“也许我该让你用魔法。”自从两人对海湾战争的态度出现了分歧,他就开始禁止学徒乱用『灵视』窥探未来。先知的命令和增援先后到来,尤利尔也乐得清闲。 “不是现在。”否则他早就被送回高塔去了。 医疗部的神秘者嘱咐尤利尔通过睡眠来恢复精神,最好是一天睡上十六个小时。他非常愿意遵从建议,如果他的一天有四十个小时的话。这是他频繁利用恶魔力量的后果。一般来说,这个魔法不像黑巫术或者羊皮卷那样有代价需要支付,但他使用它本身就要消耗很多精力,即便高环的续航能力也难以消弭疲惫。『灵视』中的休息没准能起到作用,我回去就试试。 “把船长找来。”使者命令道。大副赶紧溜走。“太慢了,我们需要加速。” “你用不着吓唬他。”尤利尔指的是斯威夫特船长。“查坦先生是优秀的航海家,但‘独角兽’号毕竟不是守誓者联盟的炼金战船。我们最多三天就能抵达战场,飞行反而更花时间,好像有个什么魔法……总之我不了解,我只了解他没撒谎。灰翅鸟岛怎么回事?我记得那里原本不是神秘之地。” “我也记得你说会和海伦一起留在灯塔镇。事情总会变化。” 一如既往地答非所问,嗯?“来回只是你动动手指的事,而且医师都在远航船上。我恨透圣水魔药了。”虽说灯塔镇里也有蝉蜕,但小镇伤员遍地,草药和魔药均供不应求。也许先知大人早有预料,高塔的支援队伍说成救援还差不多,外交部的人手根本不够。 “歌咏之海也不是风平浪静。”说到这时,尤利尔脚下恰到好处地一阵颠簸。“虽然圣者大人命令任务继续,但事务司不是外交部,他们来伊士曼是以自愿形式。所以如果船只遇上麻烦,我们甚至可能到不了灰翅鸟岛。” “外交部的人事由狄恩·鲁宾负责。” “你怀疑他趁机阻挠?”尤利尔对青之使没什么好印象。后者曾派风行者去教堂后院袭击他。 “早就不止是怀疑,他在命运集会上表了态。”使者猝然转移话题:“星之隙无法到达灰翅鸟岛,那里要么是神秘之地,要么就是有针对矩梯的手段。” 要是在和罗玛去六指堡前,尤利尔可能不大相信还有这种手段。『星之隙和观景台相互配合,是整个诺克斯最强大的矩梯阵列』指环先生曾这么向他炫耀。“可能是什么?” “什么都可能。”使者回答,“在卡玛瑞娅,在圣卡洛斯。高塔之外的人并不了解星之隙,他们只需明白神秘领域的铁律:高等神秘会覆盖低等神秘。破碎之月的神秘无与伦比,甚至能让星辰移位。星之隙失去了法则基础,神秘便也随之失效。” 罗玛会在灰翅鸟岛上吗?这是他完全无法想象的,但似乎是唯一的可能。她是红之预言的参与者。洪水竟能把她一路冲到灰翅鸟岛上去?乔伊试图阻止六指堡的灾难,他没成功。学徒望着视野尽头的天海一线,不禁为命运的汹涌澎湃打了个冷颤。乔伊以为他可以改变命运,尤利尔自己可不这么认为。 “岛屿周围也不能去?” “它是从地图上消失了。”使者解释,“我找不到它的具体方位。” “原本的地图——” “它走了,地图不会变……它变幻了位置……不见了。不行。就这样。”这简直是在给乔伊出难题,因此后面颠三倒四的话语也不让人意外了。 难道小岛还能长翅膀飞走?尤利尔拿起那份海图,估量导师是否会用这东西。现在“独角兽”号又不是在漫无目的地漂流,小岛的位置肯定可以确定,只不过他没必要告诉导师。乔伊铁了心要参与联盟内战,尤利尔既不理解、也不支持他的冒险行为。照实说,学徒根本无法将战争看做什么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不禁怀疑导师与他在铁爪城白塔里的交流就是一次试探。 “血族的目的才是关键。”乔伊思考时像座雕塑般一动不动。“圣卡洛斯的叛变是因为拉梅塔的支持,德拉布莱不会那么蠢,他不可能带领族人背弃联盟转投无名者。这很不划算。” 岂止是不划算,尤利尔心想,连水妖精奥萝拉都能为了族群的存续而放弃自己的爱人,何况德拉布莱亲王?吸血鬼的寿命依靠血液中的生命力延续,度过漫长岁月,尤利尔不敢断言他们的智慧,但他们投机的经验想必相当丰富,不会做赔本的买卖。 海图上传来阵阵熟悉的魔力反馈,显然它是件神秘物品。尤利尔突然意识到这玩意儿的材质是秘银,近来在伊士曼市场上属于稀缺金属。“水银领主拉梅塔的恶魔魔法是操纵金属。”他隐约抓住了什么。 “操纵这种说法并不确切。”好像使者知道什么是确切的说法似的。“她可以把自己身体的任意部位变成金属,还能附加相应的神秘效果,没准罗奈德会喜欢她。”后半句话学徒没听懂,料想是句讥讽。 “魔法金属呢?”他追问。 “神秘材料。”导师纠正,“她当然可以。无名者的魔法与正常的神秘体系差别极大,他们能够肆意挥霍力量,根由在于火种。” “但她不能凭空制造出金属,是不是这样?” “需要接触。神秘现象由魔力和火种引起,她在六指堡利用巫术粉碎大坝时就必须现身,因为操纵的变化太过剧烈。”使者说,“她的火种还不够。” 也就是说,拉梅塔魔法需要大量的魔力支持。“如果,我是说,如果她恰好处于一个囤积着大量金属的位置……” “自然现象的确会引起个人神秘的共鸣。你在卡玛瑞娅发挥出了空境的神秘度,就是因为所处环境的促进。” 尤利尔难以忘记在月之都的冒险。当时他根本无法招架圣骑士长莱蒙斯的审判之剑,但乔伊为了遏制碎月投影对威尼华兹的侵蚀而冻结了整座城,这使得学徒的处境瞬时得到了巨大的改变。 那是尤利尔首次亲身体会到空境的力量,结果自己的下场没比敌人好到哪儿去。 “水银领主为了摧毁六指堡还与当地的贵族结了婚。婚礼就是在大坝上举行的。”尤利尔说,“她有时间替换大坝的石料,并为它们施加巫术。我敢打赌她用大坝来囤积金属,流水之庭的秘银甚至断绝了供应——它们在上市之前,就都被这位领主继承人的新婚妻子拿下了。” “拉梅塔没在大坝里藏金属。”使者向他保证,“是巫术熔化了石头。” “可里面也是空的。我亲眼所见。她用金属代替石料承重,因此只要将内芯抽空,桥就会整个垮掉。再用巫术融掉剩下的石料和支撑结构,你就连拼都拼不回去。” “我不擅长修理建筑。” “那些不重要。”尤利尔挥挥手,“我想拉梅塔的计划原本就是这样。她知道你会去阻拦,所以只能这么办。问题在于她的货物来源。市面上的金属被扫荡一空,按照常理,商人们会借机搜集货物然后源源不断地卖给这个买家,少数人也会观望价格,但流水之庭根本没有神秘材料流通,尤其是秘银——” “大多数神秘金属都是从守誓者联盟出口。海湾战争就是联盟内战,无名者早已暗中挑起了火苗。” 尤利尔也希望他们预料到的就是现实。“我不是很清楚联盟与血族的内战原因。”他承认,“可里面肯定有蹊跷。” 使者没回应。当船长查坦终于气喘吁吁地来汇报时,颠簸更剧烈了。天空慢慢阴沉下来,海面上风暴渐起,浪涛滚滚。“独角兽”号驶入了一片凶险的海域。 尤利尔看着乔伊不断拉开星之隙,试图碰运气寻找灰翅鸟岛。我最好离开这里,学徒心想,以免找到灰翅鸟岛后他第一时间把我丢回骑士海湾去。可他没有动作,反而借助『灵视』帮对方寻找那个微小的概率。 第四百五十一章 风暴(二) 霜巨人队伍第一个跨进河里,冰霜冻住流水。妮慕没抬头,跟在领队身后淌过河。小河只及腰深,浑浊的波浪中浮现出血红色。 这太明显了,她心想,长眼睛的人都看得见差别。果然没走几步,布里德夫一把抓住她。在他开口责问之前,妮慕抢先回答:“我到河边洗澡,不小心把魔力用光了。” “你是与那个卓尔一起洗澡吗?” “不,他太小了。”妮慕回答。她的话激起一片窃窃的笑声。 “你和精灵走得太近了。”布里德夫仍怀疑地打量她,“先是那个野精灵,后来又是卓尔。霜巨人只遵守最古老的盟约,不跟其他神秘种族结交。” “是赫特伦纳船长让我问他要不要加入联盟。” “呃,我想他没同意?”布里德夫顿了顿。 如果我说同意,他会把先前的吹嘘当成放屁吗?妮慕听见领队和他的亲信聊天,他洋洋得意,炫耀自己从人类佣兵口中听到的故事,还有他们对事物的评论——小到靴子进水,大到神秘领域的安危,这些话题对霜巨人而言都是新鲜东西。“蠢货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对别人评头论足。”希尔达告诉她,“当然,我也是蠢货中的一个。只是我从不否认这点。”妮慕对她的话深信不疑。自从得知布里德夫将多尔顿称为“断腿的紫蜥蜴”后,她就发现这位头领大人显然也属于其中之一。 布里德夫的评论化作讥讽,在她嘴边打转。但妮慕最终没说出口。“他拒绝了,然后走了。”愚蠢的领队毕竟是我的亲人,她想,而且我也不聪明。霜巨人的生活里没有智慧发挥的余地。 “血族离开联盟不意味着我们就要接纳他们的仇敌。”布里德夫转身向亲信们宣布。这多半又是个从佣兵嘴里听来的无聊论点。“我们不会忘记,是圣瓦罗兰和地下种族率先背弃了盟约。” “不对。”她忍不住搭腔,“真正最先脱离圣米伦德大同盟的是布列斯人。他们试图重启冬青协议。” 布里德夫眯起眼睛。“瞧瞧我们的历史天才。”他故意从妮慕身边走过,溅起大片的水花。“那个野精灵告诉你的?你肯定相信了,别否认。大多数人都会美化自己出身的族群,妮慕,记住这个教训。她无疑撒了谎。” 希尔达是雾精灵,不是自然精灵。但妮慕没跟他争辩。事实上,喜爱争论的霜巨人是罕见的个体,她的大多数同伴更乐意在一起和谐地谈论天气。“今天下雪了”。“嗯嗯”。“晚上有一段时间放晴”。“好运气”。“明天会下雪”。这类猜测在实现后往往会引起一阵惊叹。因为大多数霜巨人都认为唯有天象是捉摸不定的,雪人苔原也不是终日被暴雪笼罩。 直到认识了希尔达,妮慕的看法才逐渐改变。野精灵直言他们的生活太缺乏乐趣,谈论的东西更是无聊乏味,听上去简直像是交流障碍俱乐部在集合开会。为了说服霜巨人,她摆出克洛伊塔的占星术,告诉妮慕天气是能够提前二十天知道的廉价信息,占星师们甚至只把这作为学徒的考题。 妮慕发现自己很想念希尔达。我需要你,她迟钝地想,随即转身在风行者的队伍里寻找……噢,她死了,我亲手埋葬了她。战争总会有死伤,而且我与希尔达的友谊还在,我把她埋得很深。赫妲丝利用雪人的残骸创造出新的雪人,妮慕做不到。她也不希望希尔达变成别人。 她的魔力逐渐恢复,于是冰霜的凝结变得容易。布里德夫不再徘徊在她身边审视,自个儿跟同伴吹嘘那些偷听来的“新闻”了。霜巨人走过的河水凝结出一道长桥,联盟的骑兵踏着桥渡过河,一身重铠的熊地精队伍落在最后。它们把长桥踩碎,零件被水流冲走。 “为什么每次都是我们走在最前?先锋总是容易死伤。”妮慕向希尔达抱怨过这个问题。 “谁说的?”野精灵反驳,“夜莺最先探过路,才会让你们打排头。而且指挥官也跟你们走,他们总不可能是去送死的吧?” 联盟的指挥官一般是元素生命,这些颜色各异的古怪生物经过冰桥时跑得飞快,好像他们身上的魔法突然失效了似的,下一秒就会把地面融穿。最开始妮慕不大喜欢他们,但后来希尔达向她介绍了她的朋友,那是个浑身缭绕绿色磷火的元素生命,手脚长得像钩子。她的体温跟妮慕一样低,几乎没有热量。这个冷光元素生命很得妮慕的心意,但她并不乐意与霜巨人做朋友。事实上,大多数人都与她一样,这没什么好烦心的。 魔法的操控越来越得心应手,霜巨人队伍脚下的长桥蔓延成一座堤坝,河水被拦截在侧。这是很少见的情况,妮慕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大冰川,整个诺克斯除了雪原,再没有地方能让冰雪魔法使用得这么畅快。 布里德夫私下宣称这是某种神秘现象,只在灰翅鸟岛这样的地方才有。然后他又告诉别人雪人苔原也是这种特别的地域,以享受他人惊讶向往的目光。妮慕恨透了他,但他是她的亲人。这是赫妲丝说的,所有的霜巨人都有血亲关系,因为他们是冬之神的血脉……虽然连希尔达也不知道冬之神是什么神。 她伸手按进河里,冰霜冻住毛发和粗糙的皮肤,波浪变成静止的白色,横纹犹如新雪。妮慕意识到雷霆正在头顶的乌云间翻滚,闪电掠过山尖,将河水和冰面照得一片光亮。这确实是神秘现象,妮慕不得不承认,可这与魔法的异常轻松无关。闪电是闪电,冰是冰。希尔达也会赞同她。自从与血族的接舷战结束后,野精灵已经开始赞同她的观点了,而不只是要求她当听众。 缭绕磷火的元素生命停下来,她就在妮慕左侧两码的位置,手里提着一根形状奇诡的尖刺。它由硬木打造,表面粗糙到能抓牢冰面。她正利用着这一点保持平衡。见到妮慕,她举起那只冰冷的手敲敲霜巨人的肩膀。 要不是站在冰面上,她只能碰到我的膝盖。妮慕低下头。“我听着呢。有什么吩咐?” “我是蒂卡波。”这个元素生命说,“你是希尔达的朋友妮慕。我认识你。” “是永远的朋友。”她强调。 “好吧,反正她也没法反对。” “你找我干嘛?布里德夫才是我们的领队。” “我只认得你。说实话,霜巨人在我看来都长一个样子,你们不崇尚突出特点。铠甲和武器,甚至连胸甲都没区别。”蒂卡波说,“谁管你的领队?他看上去不太可靠。说正经的,这里的元素似乎很暴躁,难以掌控。” 妮慕低头搅了搅河水,又一层冰霜浮上来。“还好吧。我觉得更容易。”布里德夫是在胡说八道,但魔法的施展变得轻松却是事实。 “我说的是元素,不是魔力。这可不是一种东西。”蒂卡波的磷光不断闪烁,仿佛有草籽妖精在她身边旋转。她脸上的表情连妮慕也能看出来:这个大块头可不懂神秘学的高深奥秘,因为霜巨人的神秘来自于血脉。没关系。这本来就是事实。 而且我们也不是没有共同话题。“布里德夫。”领队走过冰面就像淌过河水似的。蒂卡波扭过头,硬木尖刺插进坚冰。 “你们在密谋什么?”他质问。 蒂卡波拔出木刺,碎冰溅到布里德夫的胸膛上。她接连后退,与他们拉开距离。“既然是密谋,那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妮慕是我的族人。” “可你也不是她老爹,对吧?”冷光元素生命揶揄道,“当然,你也难免好奇,毕竟你很关心我们讨论大小的时候会不会提到你。不过请放心,大块头,实话告诉你,一般的霜巨人可从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内。” 但布里德夫不是一般的霜巨人,妮慕心想。果不其然,等蒂卡波离开后,他转身警告她:“少跟外人接触。”也不知道这话究竟是说给谁听的。 “蒂卡波是希尔达的朋友。” “我听说希尔达称她为‘茶杯’。想想她活着的话,会给你起什么外号呢?” “总比断腿的紫蜥蜴强。” 他瞪了妮慕一眼。“要不是你是我的亲人,谁乐意跟你说这些?少惹事,别管外人!” 妮慕随他啰嗦,扭头去看山下的海滩。登陆战就像她从前经历过的每一场战斗那样艰难。霜巨人在战场上总是很艰难,因为敌人要么太小,要么太轻,而且都很快。熊地精也有这个苦恼,然而他们不会使用冰雪魔法,便因此在敌人重点关照的名单中排在霜巨人之后。 血族原本也是守誓者联盟的一员,但妮慕对他们的印象不深。吸血鬼也不喜欢他们。布里德夫说这些家伙依靠血液的口味来挑选交流对象,妮慕听了不禁毛骨悚然。 “妮慕。”她一低头,才发现蒂卡波不知什么时候又折回身边。西塔的神色十分紧张。“你也注意到了?” 什么?霜巨人没明白,但蒂卡波已经抓住她背后的一根尖刺。“这里障碍物太多,我实在没办法。”她爬上妮慕的肩膀,又抓住一撮长毛。 “放开。”妮慕生气地说,“你抓的是我的眉毛!” “噢,对不起,反正我很轻……真是活见鬼!该死……好了,我下来了。” “你到底在干嘛?”我还向纳撒内尔夸口自己会有个西塔朋友,现在看来,我可受不了她们。“你在看什么?” “茶杯”的皮肤变成了深绿色,磷火急速飞舞。“船队。”她一开口,妮慕被吓了一跳。她原本不是这么说话的,霜巨人差点以为她是自己的同族。 “他们走了?”妮慕问。我怎么会这么想? “茶杯”蒂卡波身边的磷火飞得更快了。“战船都被毁了。”她的硬木刺戳进坚冰。“我只看见了它们的残骸。” 第四百五十二章 梦中梦 掌心的伤口不住传来疼痛,但这是必要的步骤。痛作为感受最清晰,情感的苦痛则过于抽象。小狮子想起自己在森林神殿中转职的时候,她用箭头划开皮肤,进入梦境。导师安川在一旁主持点燃火种的仪式。 这次她要去的不是梦境,而是痛苦秘仪的核心,身边只有一个才结识不久的卓尔陪伴,他比守誓者联盟的人稍微值得信任些,但在尤利尔甚至艾科尼面前都远远不如。多尔顿·影牙·纳撒内尔也许不会因畏惧把她出卖给血族,可只要他的诅咒不起效或德拉布莱亲王突然返回,罗玛不能要求他在生死关头为她选择留下。虽说他曾希望代替我接触痛苦秘仪……不过她不会忘记死在他手上的英格丽,还有他背叛了自己的领主这些“英雄事迹”。 罗玛在唤起痛苦时仍使用了那枚箭头。她觉得它会给自己带来好运。我只有它了。假如索伦讲给她的冰地领的故事没有半点夸张,那连破碎之月贝尔蒂都帮不了她。 更何况,即便她成功的接触到了痛苦秘仪的核心,也不知道要怎样做。而一无所获还并非最糟糕的结果。罗玛在暗夜精灵面前夸口自己会回来,但万一计划出现了一点儿偏差,她就会永远成为秘仪的一部分。我会成功吗?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做到心无杂念…… ……直到罗玛意识到痛苦的消失。 小狮子睁开眼睛,鲜红的净釜之池仍在眼前,只有波浪的质感稍微有些不同。但当她仔细观察时,神秘之地才初露端倪:一切陡然模糊起来,跟随她的心意扭转。此时此刻,罗玛的感官已不再以她最熟悉的方式运作,任何事物都无定形,它们忽远忽近,忽大忽小,完全失去了应有的形态。连梦境也没有这么古怪。 根据索伦的说法,我正以火种的形式存在,罗玛心想。她不知道火种应该用什么方式来感受世界,没人教过她这个!换作萨宾娜在这里,占星师小姐肯定已经开始慌神了。可罗玛不是考题尽在掌握的优秀学徒,她在答题时总是给导师出其不意的惊喜。 罗玛开始探索未知。她首先调整视觉,如果连看都看不见,那就别提破坏秘仪核心了。 指环曾表示她对魔力的控制完全是遵从本能,没有丝毫技巧性可言。它没有胡说。罗玛费劲了半天,才勉强找到一个合适的焦距。她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片粉红雾气中,意识失去重力,被气流裹挟着飘荡。 “阿兹鲁伯。”小狮子好像看见了一个熟悉的敌人,结果喊出声来却把自己吓了一跳。当她再次试图开口时,喉咙反而不灵光了。我算是明白了,只要我意识到问题,那就休想解决它了。灵魂的世界就是这么回事,活人永远也无法控制自己在想什么。 也许她可以利用这一点。秘仪的核心,秘仪的钥匙。罗玛在心中默念,希望得到回应。但小狮子直觉有人在盯着她,这让她很不安。“谁?”这句话倒是脱口而出,毫无阻碍。 红雾蠕动起来。 罗玛紧张地维持视野,假如她在这个梦里仍有身体,此刻脸孔上的眼睛一定瞪得很大,一眨不眨。阿兹鲁伯死得很痛苦,所以我会看见他。难道这就是秘仪核心?接下来会有什么? 然而红雾后露出来的是个陌生人。他只有一只耳朵,脸颊布满冻疮,身体像是五六根麻绳搓在一起构成的。罗玛确信自己没见过这个人。痛苦秘仪汲取了很多人的痛苦和绝望,如果她猜得没错,这张脸多半属于一个悲惨死去的血裔。 死者的灵魂张开嘴,放声大笑。他的脸被撕裂,肌肉翻卷,把眼睛和鼻子通通包裹在血红的裂口中。小狮子因骇人的景象吃了一惊,无意识地朝后飞快退开,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既能看也能听,后者其实是与她发声时的那句话一同出现的。 “我是……”脸孔边笑边说,“我是!我是……” “你是谁?”罗玛问。 死者的灵魂尖叫起来。 “我是!我是!我是!”他剩下的那只耳朵也不见了,血肉挤破疮疤,流出黑色的脓汁。“我是!”他的整个口腔都暴露在外,罗玛发现他嘴里没有舌头,牙齿是一根根尖锐的荆棘。“我是!我是国王!圣卡洛斯之王!” 罗玛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圣卡洛斯? “圣圣圣圣……”那张深洞般的嘴还在吼叫,吐出的字句却逐渐模糊。最后他扑向罗玛。“过来!”这是最明确的一句话。“快过来!快成为我!” 就算这是秘仪核心,现在罗玛也不想碰它了。这玩意儿看上去就不是一个正常人想接触的。它赤裸裸地表现出同化灵魂的欲望,也不想想自己这副样子能骗到谁。冒险者不是说危险会隐藏在友善的表现之下么?痛苦秘仪的手段简直上不了台面。 红雾呈包围之势向她袭来,罗玛尚未意识到火种该怎样活动,身体就自己朝后飘荡。可她一开始动,视野和听觉就混乱起来,可怖的陌生人和他的呼唤都消失不见,罗玛只能感到轻盈、湿润的粉红雾气在周围盘旋。突然之间,彻骨的寒意爬上灵魂,小狮子好像剃光了毛站在结冰的水池里。她慌张地挥舞意识手脚,结果只换来肌肉的一阵痉挛。 寒冷使她精神振奋,混乱高涨的情绪也随之冻结。罗玛停下脚步,发现自己踩在水里。她调转视野朝后望,模糊见到了一片血淋淋的屠宰场。 后面追赶而来的红雾中的人复又清晰。“过来!”它尖叫,不过距离的缩短仍然不明显。说实在的,那张脸孔确实充满威慑力,但罗玛并不害怕它。当它张开嘴呼喊时,未知造就的恐惧更是荡然无存了。小狮子只担心自己被核心同化,失去物质形体。 “我是国王!”一只耳朵的人咆哮,声音突然变大,吓了她一跳。“你……背叛……雾之城——” 他说的就是那个圣卡洛斯,罗玛确认,就是克洛伊塔的属国,雾之城圣卡洛斯。这个灵魂生前是圣卡洛斯人?还是事务司的官员?是血族俘虏了他?不论如何,我得弄清它的目的…… “罗玛。”她瞧见一个人站在水池中央,说话的声音十分熟悉。“快跑,离那个疯子远点。”他的话语倒很清晰。 “你说谁是疯子?” “西尔瓦努斯,他是圣卡洛斯的叛军首领、黑巫师和该死的骗子。他幻想替代红墙内的统治者成为雾之城国王,不惜与恶魔合作。高塔统领平叛时杀了他,他的合作者们遵守契约救下他的灵魂,然后丢来给秘仪消化。” 罗玛知道他脸上的冻疮是怎么来的了。“消化?” “你已经找到了秘仪核心,罗玛。那些烟雾就是死者生前制造的痛苦,只要它碰到你,你就会永远留下来,灵魂被分解消化,最终成为那些集体意识的一部分。所以听我的,孩子,尽可能离那些东西远点。” 听你的。“你是谁?”她心里有答案,但不敢确定。 “罗玛。”人影走近了些,进到她的焦点中。“别在原地发呆。你太让我们费心了,海伦也在等你。” “拉森?”罗玛看见他的眼镜和耳朵上的铅笔,大占星师的长袍下摆被池水浸湿。看来秘仪的手段升级了。“你怎么在这儿?” “我通过占星术进入了你的梦境。” “尤利尔说你受伤了。” “命运总是很伤人。来吧,你这小淘气鬼,跟我回去。” “我会回去,但不是跟你。”罗玛告诉它,“你不是拉森老师。你是痛苦秘仪的灵魂,用我的记忆来骗我。水池里才是核心,对不对?” “别胡闹了。”那个人责备。可就算它真的是拉森,罗玛也没老实地听话过几次,更何况它不可能是。她敢肯定那是陷阱,想引诱她的灵魂接近。 人影一下子崩散了。“单个的灵魂太脆弱,想要不被秘仪消化,我们必须集体活动。” 被你们碰到也是消化。罗玛不想变成任何人肚子里的食物残渣。“滚开。” “你逃不掉。”拉森的声音也扭曲、沙哑,成为男女老少叠合的混音。“你自己闯进来,你只能留下来。” 我没法对付这么多人。罗玛有自知之明,何况现在手里没有武器,她必须逃走。红雾中的“国王”还在逼近,虽然水池里的人影说他是圣卡洛斯的叛军首领,但如果它撒谎(罗玛敢打赌它没说实话),那么红雾就不是秘仪核心。索伦不是说秘仪没有形体么?雾也是可以触碰的……不,不对。 “你不希望我进来?”她向水池跨了一步,或者说飘进了一步。“你想让我看穿你的谎言,然后在红雾往躲?”‘国王’的危险很容易看到,任何人都不会在这里相信花言巧语,但却会衡量风险,思考差别。这样就会上当。可是水池里安全吗?她不敢确定。这里也有别的东西,而且擅长玩弄骗术。 第四百五十三章 钥匙(一) 人影逐渐变化,露出一副狰狞的面容,正是死在多尔顿手下的黑巫师洛朗·维格。“站在那儿别动!”它吼道,“你不配加入我们!你太脆弱,还会把秘仪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它似乎不是秘仪,而是一团尚未被消化的乱七八糟的灵魂混合体。真是这样吗?罗玛不知道该信任谁。 要是尤利尔在就好了,他总能轻易识破别人的谎言。我不是尤利尔。小狮子心想,我有爪子和牙齿……我的灵魂可能也有。她试图看见自己的身体,但视野中只有闪烁光斑和曲折的弦线,她好像在直视一盏贴在鼻子前的炽灯,连脑袋也被光线刺痛。就算火种真的与物质身体一模一样,我也无法向控制身体那样控制它。莫非真的要挑选一方? 与“国王”相比,水池里的人影似乎更能维持自我意识。然而罗玛不想依靠这些自我安慰的推断作出选择。她好希望自己能有统领的力量,这样就可以让红雾里的“国王”再死掉一次,或者干脆把脚下的水池冻起来。我还以为自己只是要面对绝望,罗玛后悔了,我还以为可以找到核心。这可是连德拉布莱亲王都没把握的事情,我竟以为红之预言能给我不同的分量。她做好了应对更强的敌人的准备,到头来却派不上用场。 ……希瑟在上,我的准备?我把它忘个一干二净了!“你们是血裔。”罗玛对水池里的人影说,“我是从净釜之池边尝试接触秘仪的。” “你却不是。”人影说。 所以我体会不到你们的痛苦,也无法拯救你们。罗玛还记得初次闯进陷坑空间时看到的麻木的长列,血裔炼金术士和堆成的小山般的鲜红晶体。她唯有阻止德拉布莱亲王,阻止更多的灵魂加入他们。“我来弥补过错。”小狮子告诉这些人,“而非祈求原谅。很抱歉没法为你们做什么,我的时间很紧。” 罗玛伸手没入水池,碰到水下蓬勃生长的金色叶片。她现在只是火种,这意味着她也可以拥有高塔统领那样的力量——只要有索维罗。 “我是国王!”西尔瓦努斯厉声尖叫,他与罗玛之间仅剩两码。水池里的人影也不住咒骂。它们同时加速,企图阻止。可就算灵魂也不能无视距离。 雾气翻滚而来。罗玛感到火焰从身体各处燃起,寒冷和苦痛退避三舍,她的梦境被强大的引力拉出神秘之地,就像火种仪式时安川的魔力做的那样。她失去了费心掌控的感官,因为操纵身体般的轻松自如又回来了。小狮子雀跃不已,接下来只要想办法打碎那张恶心的脸,一切就结束了。 “我对你洗澡的光景没兴趣。”卓尔的声音传来。他在和谁说话? 罗玛睁开眼睛,看见雾气消散,深坑底部密密麻麻地堆满了血红的人影。暗夜精灵在不远处与一个穿长裙的女人对峙,但双方的身体上都挂满了深深浅浅的血红阴影。两人却毫无所觉。血红人影们向她微笑,突出的牙齿是荆棘的尖刺。 她的喉咙一下哽住了。 …… 多尔顿本指望在罗玛回来前保持隐匿,血裔倒是其次,他随手就可以杀掉发现者防止泄密……但恶魔领主对他们的态度恐怕也一样。暗夜精灵有把握藏起来,正是因为前者需要趁着德拉布莱亲王不在悄悄进入净釜之池。否则对方随便用魔法扫荡周围的石像林,他的『过客』就得从背景变成灯泡了。 但环境的变化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多尔顿维持神秘的魔力一下子放大了几倍,暗元素的聚集随之增多,导致存在感不降反升了。好在他没抱侥幸心理认为恶魔会忽略他们,对方应急的魔法穿透石像前,他就已经改变了位置。 “卓尔?”恶魔领主惊奇地脱口。 她的攻击却没因惊讶而停顿。多尔顿朝侧面一跳,鞭子似的亮灰色钢刺扎进地面,泥水在红雾中飞溅。他在间隙中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罗玛的位置,高塔学徒躲藏的石像后如今空空如也,连根狮子毛都找不着。但她不是丢下他逃走了,早在多尔顿察觉魔力的异样前她就消失不见——暗夜精灵眼睁睁地看着罗玛闭上眼睛,然后毫无预兆的,他眼前一空,仿佛小狮子能融入空气。 如果我当时掉头就走,他心想,就不会被恶魔发现了。谁也不能埋怨他什么,罗玛很可能不会回来,或者德拉布莱亲王比她先到。而高环在空境面前只有等死的份,就连命运女巫也会理解他的为难,她给他的报酬可不足以买命。但不知为什么,也许只是没事做——多尔顿决定等罗玛回来。 他现在找到了原因,正是因为萌生了退意。我一个人可走不出那些乱七八糟的管道。 “谁在那儿?” 钢鞭打碎石头的声音惊动了尚未走远的血裔,恶魔这才偃旗息鼓,给了多尔顿喘息之机。他迅速聚集暗元素,却不是要故技重施。既然恶魔领主已经意识到了他的存在,那『过客』的效果就几乎等于没有。这个魔法的上位是『感觉障碍』,只是多尔顿从没对空境使用过它。 血裔炼金术士走回池边,眼神畏缩着四下张望。直到远方传来轻微的一声响动,才慌忙跑开。多尔顿察觉一条被污染的生命正在渐渐枯萎。又有人被推下来。净釜之池的分量供给血族军队绰绰有余,更别提被拾走的血红晶体了。换作其他神秘种族多半会保持血裔的数量底线,但多尔顿清楚净釜对吸血鬼的重要性。也许在战争结束之前,净釜魔药的制造都不会停止。池子里的炼金产物恐怕也是德拉布莱亲王为了神秘仪式而做的准备。 现在我只需要藏起来,多尔顿一动不动,甚至屏住呼吸。他亲眼目睹恶魔女人步入净釜之池,毒素和诅咒很快就会起效。哪怕恶魔也不可能无视毒咒,因为那不只是神秘。 他看到恶魔领主的身影,净釜之池波纹荡漾,被浓雾笼罩,两者在交接处朦胧模糊,犹如一个整体。穿着繁复贵族长裙的女人站在齐腰深的魔药中,脚趾踩在丛丛茂盛的金绿色烟草里,她胸前的布料撕裂,一道夸张的伤疤从锁骨直到肚脐,此时被净釜染成黑红。她受了伤,这更有利。 但在他瞧见伤口时,恶魔女人停止了汲取生命力的过程。她显然没有搜寻到多尔顿的踪迹,并因此警惕起来。他不禁有些惋惜。暗夜精灵的手段在大陆上并非主流,可自从灰烬圣殿与法夫坦纳开战后,任谁遇上了地下种族都会小心毒药。像罗玛那种没多少神秘学常识的家伙毕竟是少数。 罗玛。多尔顿移开视线,从倾倒错综的石林中找到他们最初藏身的那座。后面还是不见人影。如果她真的回来,他迷惑地想,还会出现在原处么?看来我不能离得太远。这项任务中的困难让海湾伯爵的前任侍卫队长也大为困扰,也许我很快就会死在恶魔手上,不需要担心更多。退一万步说,就算罗玛真的成功破坏了那什么“痛苦秘仪”,多尔顿也不可能带着她逃避德拉布莱亲王的怒火。 他向来清楚自己的能力范围,而罗玛却不是这样。抱有希望没错,可希望大多无用,希望能把人弄疯。算了,她八成回不来。还是操心我自己吧。 恶魔女人脱离净釜之池,仍然没能发现多尔顿。假如她这么转身离开,没准我们可以多活一会儿,他心想。然而恶魔的想法总是异于常人。多尔顿眼看着一根根铁灰色的锁链伴随压迫性的神秘度席卷水池周边,石像均断裂粉碎。尖刺刹那间就已经逼近身侧,多尔顿不得不放弃藏匿,逃向更远处的石壁。 『影袭』在一根金属刺扎穿他的脚掌前将他拽入阴影里。死在陷坑的血裔数不胜数,石像交错林立,在微光环境中制造出更多黑影。可只有恶魔脚下的净釜之池流淌着宝石般的鲜红血光,多尔顿被迫折返,因为距离光源越近,影子越深暗,他移动的速度也就越快。 恶魔女人沉下脸。“该死的地底蜥蜴。”她手指一抬,一面光华湛湛、没有厚度的屏障在指尖成型,其中倒映着眼前的景物。这似乎是面巫术镜子,但多尔顿没听见她嘴里冒出抱怨之外的话语。莫非是黑巫术?可黑巫术大多也需要魔咒,少数不需要的则没一个有这种表现。 金属长鞭横扫,简直像镰刀割过麦子,池子边的石像拦腰截断。发光的镜子突破迷雾,在残骸中盘旋。这女人很了解『影袭』。多尔顿变成影子后只能在面积比他身体更大的阴影中移动,光线来自正上方时,他异常的身体轮廓就像白纸上的墨水点一样明显。 多尔顿从未想过与敌人正面交锋,但局势看起来正逐渐向那个方向发展。能怪谁呢?我不该听那头小狮子的胡言乱语,连符文生命都比她明智得多。这是他的选择,他唯有面对。 痛苦秘仪就在脚下,他不知道它是否也收集到了他的痛苦。但相比于杀死洛朗·维格时的迷茫,来到这里确实让他感到安慰。 第四百五十四章 钥匙(二) 他用咒剑挡住一道疾驰而来的金属丝,握柄上的坚韧魔文闪烁了片刻,随即黯淡下去。他做好准备迎接下一击,然而只有诸神才知道这种准备在空境面前有什么用。 但暗夜精灵很快发觉自己已经逃出了恶魔的攻击范围。一大片影影绰绰的乱石丛横亘在他们之间,巫术镜子像只熟透的苹果一样砸落在地,摔成一团不安定的魔力光团,多尔顿甚至能看见构成巫术的魔文正在慢慢黯淡、失效,与他手中的咒剑一样。她没追来?这听上去像是天方夜谭,一定是出了问题。多尔顿还没来得及确认她的状况,突然听见一声尖叫在耳边响起。 他的身体好像一瞬间拴上了五六个沙袋,手脚骨头一阵负荷过度的麻木。暗夜精灵差点一头栽进碎石去。而尖叫声仿佛只是开始的号角,下一刻,狂呼乱叫犹如潮水拍岸,以晚宴高潮时乐章的音调直入心神。多尔顿第一时间顶着重量堵上了耳朵,手臂咔咔作响。 这见鬼的怎么回事? 好在他不是唯一一个受影响的人。净釜之池掀起巨浪,恶魔女人的巫术被混乱的魔力打断。她皱着眉朝后一瞥,金属细丝笔直地飞向在尸体里寻找净釜的炼金术士。这些血裔甚至衣不蔽体,被锋利的细丝切割成一团团血肉。虽然多尔顿从没在乎过这些东西的死活,但还是感到一阵悚然掠过皮肤。 “钥匙!”一个人喊道。 这是最开始尖叫的那个声音。多尔顿这次听得很清楚:“罗玛小姐?” “快跑!”确实是她,然而视野中只有粉红的雾气盘旋。“德拉布莱得到了钥匙!联盟——”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被咆哮和嘶吼淹没。不知怎的,多尔顿觉得她正身处战场。“你在哪儿?罗玛!罗玛!”但异常的重量却消失了。 也许她失败了。多尔顿心想,但还活着。现在问他怎么救她多尔顿没有答案,不过他知道该问谁。暗夜精灵立刻发动『影袭』在石林中穿梭,将恶魔的屠宰场和净釜之池抛在身后。只要与痛苦秘仪拉开距离,指环上的符文生命索伦就能恢复正常。高塔多半会比一个流浪到宾尼亚艾欧的暗夜精灵更有智慧。 恶魔女人没有追上来,却不是因为决定屠戮血裔。事实上,那些人已经死得一干二净了。她自己的身影也被雾气遮蔽。 这些雾似乎有意识地围着他,多尔顿怎么也摆脱不掉。“罗玛?”他试探着问。虽然先前残缺的句子可能意味着她没机会再回应了。 “——滚开!白痴!”咒骂吓了他一跳。出乎意料,小狮子还活着。“你去哪儿?”罗玛问。 “离开痛苦秘仪。”多尔顿没找到她的衣服或物品,它们似乎跟主人一同消失了。“你在雾气里?索伦也在吗?” 回应他的只有一串杂音。 多尔顿继续在影子里挪动,直到他再次感到身体的沉重。起先他怀疑是罗玛的缘故,但小狮子没那么沉——这股奇特的重量能够让魔力增幅后的高环神秘者陷入迟滞,单靠罗玛的体重肯定办不到。 “别跑了!”罗玛的声音也随之响起,似乎带着些恼怒。“我不能随时赶过来。” 你怎么来?反正不是用腿。“你在哪儿?”他反问。自从小狮子在池子边消失,环境就频频出现异常。她说德拉布莱找到了钥匙,那东西真的存在? …… “还要我肯定多少次?”罗玛气坏了,“好啊,原来你从头至尾都没信过我!” “现在相信了。”暗夜精灵费力地扭过头。魔力再次膨胀,他甚至从影子里掉出来。“这是怎么回事?我好像生锈了一样。” 罗玛看着他,心里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事实上,他能动弹就已经是非常不得了的成就了。这就是高环——哪怕是元素使职业,身体力量也非同小可。在小狮子眼里,多尔顿可不是独自一人,正相反,卓尔身上挂满了奇形怪状的血红色人影,几乎把他整个人都覆盖住。他脑袋上的人影刚刚被罗玛撕碎,此刻又撞上了新东西。 “别乱动。”她说,“更改一下我先前的指示,你别跑出去,最好也别离净釜之池太远。”雾气和净釜没多大关系,但罗玛需要池子里的索维罗。“事情有点复杂。我长话短说,你必须认真记住每个字。” 一直不是你在浪费时间么?卓尔没说话,但罗玛可以听见他的火种发出声音。她立刻决定将倾听心声这件事隐瞒下来。 “我已经抵达了秘仪核心,但这里不只有我一个人。”罗玛站在一堆血红人影都的包围中,手里引箭在弦。“我看见死者的火种,它们填满了陷坑的每一个角落,为痛苦秘仪的运转提供痛苦和绝望,直到最后被消化。” 红雾带来更多的灵魂,罗玛松开手指,箭矢落进人影中,产生意料中的爆炸。又一支箭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弓弦上,仿佛由某种元素构成。“原本它们都很老实,但……出现了变化,我没来得及找到破坏核心的方法,秘仪就开始以一种不同的方式运转了。我猜德拉布莱找到了钥匙。” “你猜?” 就让这些玩意挂在你身上好了。小狮子被他的质疑激怒。“难不成你能有什么更好的猜测?”她一把撕下附着在卓尔脑袋上的灵魂。 “如果我回到陷坑边上,你能与索伦对话吗?”卓尔问。 “不能。”符文生命毕竟不是真正的生灵,索伦没有灵魂,更别提火种。她一离开秘仪的陷阱就发现了。拉森模样的人影和“国王”都是秘仪制造的伪物,罗玛借助索维罗挣脱束缚看见了多尔顿和净釜中的恶魔,后者的火种好像太阳一般耀眼……戒指却还是戒指。“绝不能离开净釜之池太远。” “那个恶魔还在。”卓尔提醒。 “她受了伤。”这是罗玛近距离观察得出的结论。只不过由于火种的异常,罗玛无法听见恶魔女人的心声。这点让她非常在意。“痛苦秘仪的魔力越来越密集,你只要藏好就行。”大不了她把那些血红人影丢在对方身上,教她寸步难行。 “我很想照你说的做,罗玛,但如果事情真像你推断的这么发展,德拉布莱亲王很快就会回到这里。”卓尔提出了不同意见,“你能先回来吗?” 如果不能,我呆在这儿有什么用? 罗玛听见他的心声,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考虑有道理。说到底,灵魂不能对活人做什么,重量也不过是痛苦秘仪的效果。恶魔女人的火种亮得罗玛不敢直视,别说多尔顿了,就连德拉布莱亲王回到这里恐怕都不如她。“你的诅咒起效了没?”她不甘心地问。 “我很难对小概率事件抱有期望。不过只要我不去招惹她,她也不会追过来。”卓尔没给她发表意见的机会,“你现在在哪?那些灵魂攻击你了?”这话他说得十分别扭。 “它们。”罗玛扫了一眼畏缩的血红人影。先前我竟被这些东西吓到了?不管怎么说,它们确实长得挺凶,而且我没意识到自己有武器。“现在都很老实,但钥匙一开始引起变化,我就必须把它们打退。” 多尔顿直皱眉头。“你受伤了吗?这里有的是神秘生物的尸体,你干嘛非要跟它们打一架不可?我请求你,罗玛小姐,这不是我们应付得来的战场……” “我当然可以应付。”索维罗魔药给了她力量。罗玛怀疑那些烟草本来是德拉布莱给自己准备的。血族亲王掌握了秘仪,接下来肯定会借助它提升神秘度。结果她还没找到核心!“我也能保持理智。多尔顿,可你不一样。”我不是艾肯,独自一人也不会怕。真见鬼!他肯定听出来我的犹豫了。可在找到秘仪核心前,她决不会离开。“你想怎样就怎样。现在联盟也许已经与血族开战了……去找你的朋友吧,祝你好运。” 多尔顿没走,罗玛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他们在数不尽的灵魂的包围间前进,罗玛拉开弓弦,射出活人看不见的箭矢,卓尔则在石头的影子里穿梭。她的手指逐渐疲惫,火种也渐渐黯淡,人影们越来越不怕她了。也许它们正期望消化我。 「恶魔没走。」多尔顿说。罗玛也屏住呼吸。“她很可能在等德拉布莱亲王回来。” 她要抢钥匙?罗玛敢打赌,她比自己知道更多。这女人是黑巫师的恶魔,没准是领头人物呢。可惜罗玛现在不能出声,多尔顿也看不见她。血红人影凑得更近了,罗玛赶紧扎进净釜之池,迅速吞食水底的魔药。我的同族连鳄鱼都能吃,她心想,这不过是些草叶。 就在这时,核心再次不安分起来。罗玛察觉到附近的魔力富集达到了某种惊人的程度,整个岛屿都在发生变化。焦虑折磨着她,没有索伦指引,她根本无从下手。我可以克服恐惧,对灵魂的恐惧,死亡的恐惧,但我仍无法找到方向。 钥匙到底是什么? 第四百五十五章 钥匙(三) 被岛屿上混乱法则干扰通讯的可不止有克洛伊塔,神秘之地正在将自己独有的特性不断辐射出去。赛若玛没给她回应,拉梅塔发现自己居然感应不到对方的火种,无名者的联系好像被斩断了。她很难不怀疑是秘仪产生了什么变化……或者干脆就是德拉布莱动了手脚。 半小时前,黑骑士用拜恩的魔法来向拉梅塔询问情况。拉梅塔自然不可能指望他有什么好语气,事实上他确实就是来质问的。亡灵骑士被她找借口拖延在流水之庭,结果到头来高塔使者反而凑在了一起。‘谁能料到白之使竟从六指堡生还了?这怪不得我’。这种话别说黑骑士了,连她自己都骗不过。若是我开口敷衍……算了,安利尼为所有人当了先例,眼下拉梅塔伤势未愈,犯不着步他的后尘。 让她恼火的是炎之月领主。赛若玛保证她在德拉布莱修好矩梯前不会受到影响,结果却将一个卓尔放了进来。如今拉梅塔因痛苦秘仪的异动而与对方失去联系,真不知道要他跟来有什么用。 当然,也可能是我受伤的缘故。拉梅塔摸了摸胸口的伤疤,它在净釜魔药中愈合了大半,但并未根除。卓尔出现在附近,拉梅塔被迫中止汲取魔药,以防那头地下蜥蜴对净釜下毒。地下种族的阴险手段让法夫坦纳的雾精灵都吃了大亏,第二次阿兰沃战争中,有三分之一的精灵战士死于效果诡异的剧毒。拉梅塔可没兴趣体验一番。 “没长耳朵的白痴。”她低声咒骂一句,反正这里也没人敢质疑她不淑女的言行举止。秘仪的变化越来越剧烈,她不禁猜测德拉布莱对它做了什么。 但净釜之池的异常显然不是血族搞的鬼。拉梅塔将血裔清理干净,以免那个卓尔借助他们的影子逃走。暗元素使的魔法并不是秘密,起码比那个伤到她的高塔学徒的职业清楚得多。卓尔能在静物的影子里穿梭,不过这种速度相较奔跑的血裔就远不足道了。矩梯已经封锁,拉梅塔倒想知道他还能跑到哪去。 魔力的异动破坏了她的巫术,这不要紧。拉梅塔随手就能制造出新的镜子。寂静学派研究无咒施法已有上百年的历史,她也算是学派巫师,一些小把戏自然信手拈来。说实在的,镜子巫术在面对白之使那样专职战斗的神秘生物时简直毫无用处,她都快忘了它的实用性了。 可痛苦秘仪没留给她再次施展巫术的时间。水银领主能察觉空气里多了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它们的数量以倍数递增,教她的火种也觉得悚然。德拉布莱到底拿痛苦秘仪做了什么? 粉红雾气掠过低矮的石像,仿佛在翻越一座座折断的山丘。水银领主站在水池边,凝视着波纹下的烟草叶微微飘荡。她能感受到力量在引诱她接触,然而这些灵魂之油终究也是需要燃料的。 赛若玛多半以为她在秘仪上动了手脚,但事实上,拉梅塔用不着多此一举——痛苦秘仪的辉煌时期已经过去,眼下无需多久,它就会在过量魔力的积蓄中失去神秘度,成为再普通不过的一座海岛,就连魔力也无法存留。 空气中的东西终于化为重量阻碍了行动,拉梅塔将身体变为金属,以此警惕可能出现的袭击。她的眼睛看不到雾气之外的东西,但无名者的火种能够隐约察觉到周围的异变。这地方原本是黑巫师的据点,她来过成百上千次,但没有一次出现这种情况。 要么是德拉布莱的手笔,要么是…… “找到你了。”拉梅塔用魔力引起一片神秘的风暴,卷走与净釜之池表面接触的雾气。金属丝像发动攻击的蛇一般迅猛地扎进一根石柱的影子里。 相比起锁链或钢刺,丝线的杀伤力不占优势,但它胜在轻盈细微,教人难以察觉。拉梅塔曾用它偷袭过许多人,失手的经历寥寥无几……最近一次是在白之使身上。不过只有高环的卓尔也不可能与高塔统领相比。 暗夜精灵敏捷地退避,因此脱离了被钉在地上的命运,但反应是一回事,应对是另一回事,他的速度仍不足以闪开攻击。卓尔的腰间一片鲜血淋漓,皮甲如薄纸般被金属丝割裂。 “你是德拉布莱亲王的手下?”他挤出一句话。这种试探没有意义,不过将死之人能做出什么有意义的事? 拉梅塔扯动金属线,搅碎一片蔓延过池子的紫色烟气。即便是空境,也不会乐意沾染诅咒。她继续逼近,然而身上的重量严重限制了移动。水银领主瞧了瞧卓尔,明白自己一击落空的原因是什么了。他还有帮手,而且藏得更深。 “不。”她回答,“我们之间不共戴天。看得出来你也一样。”暗夜精灵总不可能是血族的夜莺吧? “那我们没理由战斗,阁下。” 见鬼,有一刹那她几乎抓住另外一个人的魔力线索了,然而它竟凭空消失不见。“确实如此。吸血鬼的巢穴可不新鲜,冒险者最好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这里无事发生。”我倒要看看你们从哪儿溜进来的。 “感谢您的慈悲。”附加的重力一下增大,卓尔再次避开尖刺的突袭。拉梅塔有些恼火了。她没有非要杀死这个暗夜精灵不可的理由,但恶魔率先考虑的向来是放人的原因,以作为对神秘支点的回敬。更何况净釜之池受到了毒素污染,拉梅塔也希望抓到卓尔,而非放走他。不过对方也很敏锐,只凭言辞干扰不会上钩。 有什么东西击中她,拉梅塔疑惑不解,因为身后空无一物,连投掷来的东西都看不见。水面只有风暴牵引的血色波浪。她这才发现池底染上了一层不祥的紫黑色,烟草叶闪亮的条纹在其中若隐若现。它在消失,毒素居然能侵蚀魔药? 她还没来得及发泄自己的愤怒,阴影就从尸骸下窜起,好像一大团苍蝇飞离垃圾堆。拉梅塔感受到暗影的力量唤起神秘,元素传递出奇妙的生命力。她不快地想起自己在加瓦什见过的死灵魔法。 『无光军团』 暗影元素形成的影刺蜂拥而来,在石壁上跳跃、爬行,奋不顾死地冲向风暴。多热情的感谢方式。拉梅塔用金属将它们搅碎。这些元素魔怪杀之不尽,但施法者的魔力总不可能与她相比,只是需要等上三五分钟,魔法便会失去动力,这点耐心她还是有的。水银领主一边屠戮影刺,一边寻找卓尔的位置。黑巫术『弄臣』在她的掌控下蓄势待发…… ……一阵麻痹爬上脊椎,仿佛在催促她速战速决。但拉梅塔不再主动进攻,她升起银色的风暴屏障,将所有阴影阻隔在外。在无名者的感应中,一种与暗影截然相反的元素开始充盈环境。 …… 由于神秘度差异的存在,诅咒往往难以生效。因此『无光军团』就是暗夜精灵最后的手段。罗玛想起卓尔坦白自己的魔法时的平静,好像他比我更能看淡生死似的。 影刺在群聚的灵魂中自如行动,甚至把几个脆弱的火种打散。罗玛抓起脚边的一个家伙,随手把它丢到恶魔女人身上。索维罗带来的力量让她很兴奋,稍微驱散了焦虑。也许我能在德拉布莱回来之前破坏掉秘仪,不过当先要处理的是这个恶魔女人。罗玛一直盯着她的动作并给多尔顿通风报信,但恶魔还是伤到了小狮子的同伴。 都怪秘仪里的灵魂。它们在罗玛身边不断骚扰,却又畏惧她魔药效果下的火种力量。罗玛朝这些死者之魂开弓射击,然而她此刻面临着与恶魔女人同样的困境,秘仪中的灵魂也数之不尽。 “成为我,融入我,我是你的国王!”血红人影中不断传递着这样一个声音,罗玛厌烦地撇嘴。还好当时她没选择雾中的死人国王。 “快来,罗玛,来我这里……” 希瑟啊!“你们真是烦透了。” “求求你,罗玛小姐,别丢下我的儿子……” 这句话惹恼了她。“快闭嘴!”小狮子尖叫起来,“死了也不安静!”她不怀疑留在这里的灵魂中是否有玛奈那样的人,可她能怎么办?它们早就死了,甚至有些人连灵魂都不剩,只是绝望和情感执念的混合体。 这些噪音像一阵阵澎湃的浪涛打过来,罗玛看到多尔顿与恶魔的战场也是一样。长相狰狞的黑暗生物冲向敌人,最终在风暴前溃退。她只是一转眼,局势居然完全调转,小狮子赶忙瞧向多尔顿,发现他眉头紧锁,额头像皮革一样折叠。恶魔的反应也令他十分警惕。 就在这时,秘仪再次异动,血红人影们发出尖啸,混乱的队伍似乎稀疏了不少。秘仪消化了灵魂?罗玛慌忙收割掉周围的索维罗魔药,却发现视野一下黯淡了。 等她恢复感官,睁开眼睛又赶紧闭上了。被红雾覆盖的陷坑下原本只有净釜之池散发微光,但如今光华遍地,明亮的光线在每一个角落穿梭,阴影和幽暗都不复存在。 『无光军团』消失了。 罗玛怀着恐惧,在一个浑身泛着奇异光线的神秘生物边找到了暗夜精灵。多尔顿的咒剑在手柄上两寸的地方折断,魔文变为冰冷的雕刻。火焰在他头顶倾倒下来。 她发出最大的尖叫声。 第四百五十六章 钥匙(四) 寒冷犹如附骨之疽,不断蚕食着他的意识。西尔瓦努斯渴望火焰和热量,几乎快达到了将自己点燃的程度。痛苦和绝望本该是他知觉的延伸,而今却只有麻木。 震动好似重锤,在心神间回响。 是那女孩的缘故,他心想,我必须杀了她。这个念头强烈到变成呓语在周身盘旋。发现阿兹鲁伯的石像的喜悦早已因恐惧而消退,西尔瓦努斯发现那女孩打碎了他的巫术后,就一刻不停地试图重建梦境。这里本该是我的领域,我的王国,他不能容许有人无视他定下的法规。 这种尝试在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后终止。 “拉梅塔女士。”这回巨震的干扰可有可无。憎恨已经如火焰温暖了他,甚至稍微驱散了麻木。 西尔瓦努斯感到力量重新回到躯体,像开水注入杯子一样滚烫激烈。阿兹鲁伯送他来到吸血鬼的食堂,这不大可能是他自己的主意。他的主人,西尔瓦努斯曾经的合作者才有资格下达命令。与仇恨相比,王国似乎也得排到后面。他扑过去撕咬恶魔的脸颊,牙齿刮过面骨。 “下地狱去!”他号叫,“该死的恶魔!我的王国没有你的位置!”这种失败者的哀嚎不该从我嘴里发出来,西尔瓦努斯心想,但悲哀的是,他的攻击对她犹如微风拂面,毫无作用。恶魔领主的火种好似一块烧炭,令人难以碰触。见鬼!连那女孩也没她棘手。 他的满腔仇恨犹如燃尽的薪柴般被现实覆灭,寒冷重新占领主导。不,他心想,这不公平。这女人到底有什么邪恶的魔法?什么样的黑巫术能让自己完全无法被他人接触?西尔瓦努斯盯着拉梅塔,看见她掌心延伸出一根细线。『弄臣』还未发动,但他还不至于认不出来自己的黑巫术。她连这个也夺走了。这不公平。 无形的震动再次袭来,声音犹如战争的鼓点。 空境的恶魔不论现在还是以前,都是西尔瓦努斯无法想象的对手。但他不愿意承认自己连弄破她的皮都做不到。我曾用黑巫术困住过白之使,还几乎攻下了整个圣卡洛斯。拉梅塔也只是白之使的手下败将……恶魔总比同等阶的神秘生物厉害得多,这八成是个谎言。 高塔统领已经证明了这一点。那他也能给自己复仇,即便对手是恶魔。不过仔细想想,也许拉梅塔在对付白之使时根本没有尽全力……也是有可能的。他打一开始就不该信任他们。恶魔伊凡在攻入红墙后背叛了他,否则他不至于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他早该清楚恶魔向来不可信任。只是在圣卡洛斯他别无选择,唯有接受恶魔的援助才能对抗雾之城的守军。下次他可不会上当了。但不管怎样,西尔瓦努斯已经永远地失去了雾之城。所有人都背叛了他,还让他落到这种境地。 拉梅塔正在被攻击,并且落入了下风。这也许是唯一教他愉悦的一点。西尔瓦努斯瞧见那个该死的女孩也与她作对。两个碍事的蠢婊子。要是在以前,他一准会等她们分出胜负后再去给她们个惊喜,但这个策略在当下并不适合。他决定主动出击。 狮人女孩的攻击方式是毫无节制地挥洒魔力,她的力量仿佛无穷无尽,西尔瓦努斯根本碰不到她。但她也碰不到拉梅塔——魔法箭的爆炸只能阻碍西尔瓦努斯的意识触觉,在拉梅塔身上没显示出应有的效果。可她也并非徒劳,熬过又一阵巨响后,西尔瓦努斯看到拉梅塔踉跄了一步,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 她怎么做到的?他没有答案。在漫长而厚重的震动中,世界仿佛在他眼前重塑。寒冷驱逐所有感知,麻痹着他的灵魂。这位自封的国王飘荡在净釜之池上空,听到遥远的海岸传来生命的澎湃回响。 那女孩来找钥匙,西尔瓦努斯心想,但有人先一步找到了。钥匙究竟是什么?他不知道答案。不过等他消化了那女孩,谜题便会解开。这时他注意到拉梅塔身边的魔力化作环绕的屏障,但火种却忽然黯淡,不再骤烧。战斗结束了?还是…… “你来的真是时候。”拉梅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好像夜莺在树枝上歌唱。她的语气西尔瓦努斯并不陌生。在圣卡洛斯时他与恶魔还是同盟,那时候这位法则巫师的口吻就是这么傲慢却又彬彬有礼。 我宁愿你闭嘴,他心想,否则在你发声之前,我就知道它会吐出什么虚情假意的词藻。如果不是你,也许我仍在圣卡洛斯的红墙内,说不定高塔已经公开承认了我的地位。我会带给我的故乡正义,铲除那帮碍事的贵族。他又想起自己许诺建雕像的那匹坐骑。它在载他逃脱白之使与拉梅塔的战场时被他制作成了『弄臣』。要是也对拉梅塔如法炮制,没准我会喜欢她的谎言。弄臣能有什么实话?只需要悦耳就够了。 “我们暂时走不了?什么意思?”拉梅塔的声音模糊起来。“是联盟?他们怎么……诸神在上,痛苦秘仪不是……万一……黑骑士……你!” “我们……失去联系……”这是某个陌生人的回答。“他……陛下……”西尔瓦努斯做梦都想听见圣卡洛斯人这么称呼他,雾之城的国王陛下,红墙外的解放者。这本该是我的荣誉。 白之使驱逐了他,甚至摧毁了作为属国的雾之城。西尔瓦努斯在抵抗寒冷的每分每秒都渴望着复仇,可他决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 狮人女孩的尖叫刺穿雾气,这位自封的国王竟感到身体在逐渐崩解。他惊骇地企图逃离,但她的火种突然犹如拉梅塔一般耀眼。西尔瓦努斯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声音中遭到了破坏,可破口只有一瞬间,很快被粉红雾气覆盖。 …… 这回星之隙的穿梭不像以往那样平静,问题不只在于过程。尤利尔才一踏入门扉,就感到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学徒险些怀疑乔伊打开的矩梯后不是灰翅鸟岛,而是什么火山口了。 事实上,是炎之月领主和他的火焰近在咫尺。他下意识地施展魔法,『孤傲礼赞』在周身扩散,面前的暑气顿时一清。火团骤然收缩,最终只剩下点点焰星飘落在雪地上。恶魔领主则一刹那化为元素分散,在半空中重聚。 冰霜出现的速度和覆盖面积大大超乎了尤利尔的预料,他看到身前一处水池被整个冻住,不禁吃了一惊。“这里怎么回事?”更离谱的是炎之月领主,他像见鬼了似的逃开。尤利尔觉得他多半是认错了人,把他当成了乔伊,才会躲避得这么迅速。 “尤利尔!”罗玛惊喜的尖叫简直是魔音穿耳。“救命啊!” 学徒扭过头,本以为会看到小狮子的一头金毛,没想到身后什么也没有……这并不准确,他很快瞧见一个神秘生物躺在碎石中央,正处于受伤状态。但他显然不是罗玛。“多尔顿·影牙·纳撒内尔。”对方的姓名脱口而出,对学徒来说倒也不算陌生人。骑士海湾的通缉犯有着十分明显的特征。 “那是谁?我的名字得用精灵语念。”话虽然不客气,但暗夜精灵流露出的轻松证明他不是敌人。“高塔的使者?” “对不起。我是尤利尔,暂时还只是学徒。罗玛在哪儿?” “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是命运女巫阁下……雇佣的冒险者。”他欲言又止,“请小心恶魔,大人。” 尤利尔转过身,看见星之隙的门扉已经关闭消失,不禁皱起眉头。乔伊本该维持住矩梯,好方便他们撤离。这里的环境不大对劲。 灰翅鸟岛的位置变化让他们大伤脑筋,还是船长查坦·斯威夫特根据莫名其妙的洋流推测出了岛屿的大致方位。尤利尔立刻借助『灵视』缩小范围,以至于乔伊在梦境中尝试了半小时,回到现实后瞬间就在某一固定的时刻和坐标上成功打开了星之隙。 “矩梯只能打开一瞬。”学徒戒备着空中的炎之月领主,头也不回地对多尔顿说:“罗玛去哪儿了?我们最好先撤离这里,救援船只就在不远。”他不认为自己能对付空境。 一连串的元素炮弹从天而降,尤利尔差点躲开。他赶紧止住退避的冲动,在身前升起一片冰壁。黄金之剑化为散落的符文,构筑出神圣的防御力场。 『庇护所』 『孤傲礼赞』 火焰在冰霜上爆裂,炽热的神秘摧枯拉朽击穿坚冰,余火与神术屏障一同粉碎。一阵冷热交替的气流掀到尤利尔脸上,他不禁咳嗽起来。恶魔领主的火焰根本不是圣骑士的魔法可比,而这还不是『永恒之火』,只是单纯的元素火焰。这还怎么打?留下只能等死。 “不行。”暗夜精灵解释,“罗玛在秘仪里,她还没回来。” “秘仪?她在哪儿?” 暗夜精灵眨了眨眼睛,“这只有罗玛才知道。你最好问她。” 尤利尔狐疑地环视一圈,他确信自己刚刚听见了罗玛的声音,可……他朝后一滚,一道火光在原地窜起,仿佛他脚底踩了炸药。 “只有你自己。”炎之月领主眼看着星之隙消失,才重新拉近距离。他的口吻有些诧异。乔伊不在,想必他以为我来送死。尤利尔非常认同他的看法,因为学徒自己也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无星之夜的恶魔领主。“你的导师呢?” 第四百五十七章 钥匙(五) “集合!集合!”一大群熊地精轰隆隆碾过地面,所到之处枝飞叶落,草木摧折。野精灵队伍跟在后面,淹没在灰尘和泥水间。其他人都被挤到一旁,还有几个倒霉鬼在踩踏中丧命。 号角声早在半小时前就中断了,传令官也没法穿过乱哄哄的营地。眼下士兵们各自为战,与敌人厮杀、翻滚,用刀剑和魔法击倒彼此。箭矢掠过一具尸体,钉在一个长了老鼠耳朵的半兽人脚边,他尖叫出声,冲进灌木丛去。 “恢复阵型!”布里德夫吼道,他手里的旗杆折断,被当成一根棍子来使。穿着长袍的神秘生物变成一头浑身电光缭绕的魔怪,将霜巨人头领撞倒在榉树上。它正要咬他的肩膀,但布里德夫把木刺捅进那张大嘴,锋利的獠牙结了一层薄霜。 他的友伴温德曼特率先响应。他们合力将尸体掀开,却又被元素使和熊地精的战斗波及,接着一根流矢插进后者的眼睛,他笨重地倒在泥里。 正对面的吸血鬼还没来得及搭好下一支箭,温德曼特就直冲过去,把她摔死在岩石上。霜巨人头领气得将魔怪尸体丢出去,再也不对召集队伍抱任何期望了。早该如此。 阵型在哪儿?她踩过一具人类佣兵的尸体,体重将骨头彻底粉碎,于是赶紧抽回脚。血浆与沙子黏在妮慕的大脚掌下,她在石头边蹭了蹭。弓箭手瞪着她,好像脑袋上的坑是她砸的。 “集合!”狮人却还没放弃。他的嗓门远超布里德夫,号角止歇后,狮人的吼声跨越乱糟糟的战场,犹如雷霆洞穿连绵的雨幕。“去支援矮人!你们都聋了吗!”他吼得很卖力,但妮慕根本找不着目标方位。到处都是战斗,到处都是嘶喊、流血和黏糊糊的沙子。一枚元素炮弹在岩石边爆炸,碎片打在霜巨人厚实的皮毛上,妮慕伸手抹抹脸。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想不明白,我们好不容易爬上山,结果在接近山顶的部位折下来。这都是因为舰队。然而联盟已经在登陆战中击溃了血族,就算他们能在短短时间内就卷土重来,可反攻炼金战船就太荒唐了。严重损坏的“锤头号”暂且不提,完好的炼金战船只需发动舰炮,就足以将整个海岸覆盖在炮火之下。 再不济他们还可以离岸撤退。妮慕心想,即便是勇猛无畏的熊地精也会分辨形势倾向。吸血鬼中唯一麻烦的敌人是血族亲王德拉布莱,但只要他还是吸血鬼的族长,就不大可能抛下族人策划声东击西。而且联盟也不是没有空境神秘者坐镇,往返山峰与海滩可用不上多久。 “桑明纳!”蒂卡波高声呼唤她的同伴,声音震得妮慕脑子里嗡嗡作响。这个冷光西塔此刻正骑在妮慕的肩膀上,仿佛巨石上停着一只小蝴蝶。 “小声点。”她嘀咕。结果声音不比蒂卡波小多少。她竟被自己的声音吵得心烦意乱。 “在左边。”蒂卡波说,“我帮你过去,妮慕,你只管向前就行了。” 战场上的霜巨人多半都遭到了围攻,布里德夫又在与元素使纠缠。温德曼特则在她身后不远,抱着一个沙土构成的傀儡巨像摔到海里。反正他们似乎暂时死不掉。妮慕打量了他们一眼,随即调头迈开沉重的步伐。她与同伴们都不一样,蒂卡波的磷火在身边环绕,没有敌人能活着接近霜巨人的躯体。这个冷光西塔居然是高环的神秘者。 “桑明纳……安戈。”结果“茶杯”认错了人,她跳下妮慕的肩膀,将满头长辫子甩在背后。“‘夜焰’阁下上哪儿去了?” 安戈是个明亮的红色西塔,手指间长着蹼状的厚膜。他站在指挥营帐的篝火堆前,好像一团跳跃的光焰。蒂卡波就比他漂亮多了,她墨绿色的脸颊和一头长发辫都很有森林种族的意蕴。当然,西塔们表现出什么样子由他们的火种决定,反正他们都是类人型的元素生命。妮慕觉得蒂卡波可能是因为希尔达才变成这样的,西塔也有自己怀念亡友的方式。 “米斯法兰阁下早就离开海滩了。他要我在这里代替他指挥联盟的主力军队。”西塔吐露。显而易见,安戈是“夜焰”桑明纳·米斯法兰的参谋。“你怎么没跟阁下一同离开,蒂卡波?他找了你很久。” 冷光西塔没明白:“为什么我要跟他走?” “你可以是向导啊。”安戈提醒,“米斯法兰阁下正是为了秘密通道的事才决定去探路的。但我得说,蒂卡波,派遣夜莺突袭基地——这个主意实在很糟。你不是一直主张谨慎观察么?” “茶杯”愣了半晌,好像一时半会儿理解不了其中的含义。“这见鬼的主意根本不是我提的!我上山以来就没见过桑明纳。强攻登陆海滩损失太大,连希尔达也……我后来跟他吵了一架。谁说这是我的主意?” “这是我亲眼所见。” 大事不妙。连妮慕也听得出来,蒂卡波似乎在同一时间段给别人留下了不同的记忆。“我作证。”她说,“蒂卡波一直在我肩膀上坐着,她很不老实,所以我一直注意着她。直到看见海岸的状况后,我们才分开了几分钟。” “当时我去找了‘奖章’雷农·赫特伦纳,他离我最近。”蒂卡波补充。 安戈狐疑地盯着她们:“你要我相信米斯法兰阁下被夜莺的易形魔法骗过去了?不,也许你们才是假的。这种事可不能轻易定论。” “想想后果吧,西塔。”妮慕告诉他,“假如我们说的是实话,联盟军会怎么样?” “事关重大,我得通知其他船长和指挥官。” “我们该撤退!”冷光元素生命警告道,“在德拉布莱屠戮战场之前。”忧虑蹙起她的眉头。“露西亚在上,我不知道桑明纳不在这里!雷农·赫特伦纳也一样……噢,他总是瞒着别人擅自冒进……你这么看我干嘛?” “你好像很了解‘夜焰’阁下。”妮慕实在凑不出什么委婉的疑问。 “桑明纳是我的爱人。”“茶杯”蒂卡波坦白。“我不该因为个人原因造成情报流通的阻碍,很抱歉,妮慕,可我想你能理解我。” “对霜巨人不用说抱歉。”妮慕宣称,“你有自己的习惯和个性,我们也一样。我不理解你,但这根本不会影响什么。”桑明纳·米斯法兰虽然是空境的神秘生物,但他既然是西塔,就肯定没我高。 “虽然你们聊什么都于事无补,但起码也比一句话也不透露强。好了,现在你们就待在这里,直到指挥部拿出决策。”参谋命令。 “那得等到战争结束罢。”蒂卡波哼了一声。 “眼下指令传达有些困难。‘奖章’雷农正带着佣兵团支援矮人。他是我最后一个委派出去的队伍指挥——” “他的佣兵团在半路就没剩几个人了,不得不去召集熊地精。”妮慕指出,“然后野精灵也跟上去了。我想你们肯定给她们安排了不同任务。” “这是我们亲眼所见。”蒂卡波补充。 “真该死!”安戈气得在营帐里绕圈子。“不行,我亲自去传达命令。你们跟着我,不许擅自离开。” “为什么不通知桑明纳?” “园丁死了。现在快跟我走!” 他们没能远离营帐。一阵无形的压力冲击战场,厮打中的士兵为之一顿。简易支架搭建的指挥部有垮塌的趋势,于是霜巨人伸出手掌撑住木头,将它们冻在原地。西塔们立即钻出营帐,蒂卡波深色的面孔上掠过恐惧的阴霾。“空境。”她低语。“特罗尔班·德拉布莱。” 西塔安戈的颜色都变得浅淡。他从霜巨人的保护下探出头,用魔法窥视远处:“真的是他!可这根本说不通,米斯法兰阁下应该比我们先一步找到……” “别动。”妮慕用两根指头把他推到身下,一根根箭矢穿透枝叶覆盖的炼金营帐,在书桌和沙盘上爆炸。冰霜比在河流中蔓延得更快,眨眼间覆盖住所有不稳定的魔法箭。她惊奇地瞧着自己的手掌,不明白魔法怎么会变得这么得心应手。 “元素过于丰富。”冷光西塔说。“这里的法则不大对劲。” “可不仅是法则的缘故。”参谋安戈挤出一句话。 他们屏住呼吸,等待一片雷鸣般的马蹄声从海滩上涌来,或是更沉重的神秘度压制像山崩落下的巨石把战场推平碾压。然而恐慌没能完全终止混乱,交战双方的士兵在窒息般的压抑过后,情绪和神秘度彻底反弹,甚至比先前更为激烈。妮慕看见她的一名同族将敌人撕碎,自己的背上插满长矛,伤痕累累地撞进舰队的残骸。弓兵和投手顿时瞄准了他。 得有人帮帮他不可。她没来得及起身去营救,忽然温德曼特将他拽进一片插在沙滩上的断裂甲板制造的阴影。战船的遗骸紧接着被魔法箭点燃。 寒冰如骤雨般熄灭火焰,但霜巨人们慌忙逃出荫蔽。妮慕感到背后的冰刺不受控制地伸长,西塔蒂卡波则发出一声尖叫。 炼金战船在沙滩上爆炸,清新的冰霜破片伴随震撼岛屿的巨响扩散。霜巨人脸上的长毛被狂风吹开,她看见一片拔地而起的霜雪之林。 妮慕屏住呼吸。 战船甲板后,吸血鬼亲王好像一块帆布挂在长刺上。他随即化作一群蝙蝠穿过寒霜封锁,在沙滩上重聚。 第四百五十八章 钥匙(六) 哪怕间隔了上百码,妮慕也能判断出那不是同族的魔法。她听见蒂卡波打喷嚏,于是伸手一捞,把这个冷光西塔藏进脖子底下的厚毛里。参谋安戈则被迫召唤出火焰维持体温。“这里只比大冰川暖和一些。”连妮慕自己也说。 “那是谁?” “德拉布莱亲王。”霜巨人回答。结果参谋长翻了个白眼,根本没理她。 蒂卡波抱紧妮慕的肩膀,探出脑袋向外张望。“他问的是另一个人。”她边说边用霜巨人背后的尖刺刮掉硬木手杖上的白霜。“德拉布莱的敌人。空境。难怪他没能趁着桑明纳不在一举歼灭军队。” 战事重启,指挥营帐在魔法的轰炸下坍塌。妮慕和西塔们撤到树丛里,企图远离空境的战场。但向来事与愿违,他们还没走多远就被一群发疯的半兽人拦住,使用巫术的吸血鬼巫师藏在敌群中,连蒂卡波也找不到对方。旗帜倒得太迟,霜巨人眼看着特罗尔班·德拉布莱向这边接近,不禁后悔先前用魔法稳住帐篷了。 怎么还有空境参与海湾战争?妮慕拎起武器,打飞一个跌跌撞撞扑过来的吸血鬼战士。“我听说血族和恶魔做交易,还有黑巫师加盟。”妮慕对恶魔所知不多,不论是雪人苔原还是大冰川,黎明之战后都再没有出现过恶魔的踪迹。不过妮慕知道他们并未彻底消失。守誓者联盟是为了抵御恶魔而成立的圣米伦德大同盟的残留,我们仍然遵守誓言。希尔达也说她的族人尊重生命,但恶魔例外。她瞄一眼地上的火红西塔,发现他并非是故意忽视她的存在。 参谋长安戈的面孔惨白,简直能够透过光线。他看见什么了?“不是他们。不是恶魔。” “别卖关子了。”蒂卡波斥责,“莫非到现在你还认为我们是夜莺么?快说,否则我们都得没命。” “也许吸血鬼的敌人也是我们的敌人。”霜巨人妮慕猜测。但她心里不愿意这么想,寒冷让她觉得很亲切。 答案在下一刻揭晓,却不是从西塔参谋长嘴里。他的声音被林木折断的声音覆盖。德拉布莱低飞掠过战场东侧,地面的伤者纷纷尖声嘶嚎,向四面八方惊慌奔逃。巨量的鲜血从他们身上的每一道细微伤口涌出,神秘生物眨眼间变成皮包骨头、眼窝深陷的可怖骷髅,几步后便倒毙在地。但被抽离的鲜血尚未飞上天空,就迅速凝结成血红的寒冰条带。 吸血鬼亲王发出愤怒的嘶叫,挥舞膜翅将冰块打碎。妮慕张开双臂遮住两个西塔,让寒气森森的碎冰打在自己坚韧的皮毛上。即便如此,安戈也因寒冷而虚弱不堪。这个西塔参谋长仍是环阶神秘者。蒂卡波用磷火隔绝空境战斗的余波,但她们的抵抗在德拉布莱的魔法面前收效甚微,妮慕感到结痂的伤口破裂,血液几乎要脱离身体。 可失控的感受转瞬即逝。 干燥的白色气流推倒营帐残留的木头,他们眼前也是一片白茫茫,魔法也以看穿。当未知的来客从寒风中显现出轮廓时,德拉布莱亲王的死亡威胁随之远去。灰白色的盔甲比吸血鬼亲王的膜翼更早出现在视野中,蒂卡波的磷火好似狂风中的蜡烛一样熄灭。 只有霜巨人能承受寒流。明亮的七芒星呈暗红色,在他的肩膀上却比火红西塔安戈的魔法更为耀眼。妮慕睁大眼睛,冰雪的神秘在他身边环绕,刹那间她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故乡。他是谁?我的同族? “克洛伊塔的白之使大人。”蒂卡波从她肩膀上滑下来,以示敬意。冷光西塔似乎比安戈甚至希尔达都更加见识广博。“感谢您的援手。” “桑明纳·米斯法兰在哪儿?”使者单刀直入。 “‘夜焰’阁下被夜莺调离了军队,白之使大人。”安戈回答,妮慕听出他的嗓音沙哑。要不是西塔不会流汗,这家伙想必已经汗珠滚滚了。“这是血族的诡计。我们……呃,联盟感谢您在危难时刻的援手……” 使者不作评论。“高塔的援助不免费。” 妮慕没想到他居然来趁火打劫,显然西塔们也是同样。然而情况紧急,容不得多想,安戈毫不犹豫地说:“这天经地义。守誓者联盟会永远记得您的高贵之举。战局稳定后,联盟将尽全力帮助克洛伊塔寻找罗玛·佩内洛普小姐。” 这是谁?妮慕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但她对高塔并不陌生。苍穹之塔克洛伊是七大神秘支点中最“爱好和平”的占星师组织,据说他们不参与任何地面战争,只在乎星象和预言。希尔达曾给她看印制在报纸上的星图,并告诉她这是由天文室绘制出来的最新星座图像分布。说实在的,曾经妮慕认为看星星是种无聊透顶的娱乐,但自从野精灵弓手告知她占星师们能从中预测天气后,霜巨人立即更改了看法。 “苍穹之塔的领导者是先知‘黑夜启明’大人,也是千年前与‘胜利者’维隆卡一同发起圣米伦德大同盟的四位圣者之一。”希尔达说,“他是神秘领域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占星师,被视作命运之神奥托在诺克斯的化身。别说天气了,他甚至能够预言一个人的一生——而且是在那个人出生以前。直到今天,先知仍然带领着占星师们日复一日地观测诺克斯,守卫世界的安全。”话中有些细节妮慕难以理解,但她清楚高塔肩负职责的重要性。 除了占星师和先知之外,使高塔声明远播的还有眼前的白之使。作为外交部长,他的行事风格与占星师有着极大差异。希尔达认为他是圣者之下最强大的空境神秘者,其论据来自圣者之战后期的新生代战争——即神圣光辉议会与苍穹之塔的空境之战。当时白之使击退了光辉议会的大主教耶瑟拉·普特里德,几乎以一己之力摆平了整个布列斯塔蒂克帝国。克洛伊塔也因此挽回了不利局面。 从那以后,神秘生物们就将空境与高塔统领分开看待,决不混为一谈。甚至有很多人认为他有机会成为圣者。妮慕没想过自己还有与这种大人物面对面的一天。 “我们已经找到她了。”使者拒绝了安戈的报酬,“换一个。” 这时吸血鬼亲王挥动膜翅升空,企图远离他们。白之使打开一本厚厚的福音书,周围气温骤降,魔力化为寒流呼啸而过,在二十码外升起一片弧形的冰雪之壁。大蝙蝠一头撞上障碍,被迫在半空调转方向,并加速甩开追逐蔓延而来的白霜。 安戈咬紧牙关,苦苦思索。但不管怎么说,他的神情比先前放松多了。对于守誓者联盟与克洛伊塔之间的交易,妮慕插不上嘴。她更在意白之使的神秘职业,冷风吹拂,实在令人舒适得想倒头就睡。反正我们多半是死不掉了,还有什么比享受片刻凉爽更要紧的事呢?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离开故乡快满一年了。 但特罗尔班·德拉布莱终于放弃了逃离的策略,他主动降落在地面上,吓得士兵们慌张走避。看上去他好像有话要讲,妮慕注意到西塔蒂卡波不安地扭了扭手指。安戈的神情也由放松重新变得紧张起来。 “白之使阁下。”蒂卡波抢先开口,“伊士曼是克洛伊的属国,我们会对自己的战争行为作出补偿。” “你们会的。”白之使意味不明地说。他背对着妮慕,但即便霜巨人看见他的面孔,也不可能从神情中窥得他的真实想法。她觉得自己眼前的并非一个活着的人,而是一座雕塑,一块坚硬、冷酷、决不妥协的寒冰,这让妮慕很是为西塔的担忧感到奇怪。他是丝毫不会动摇的,任何与其意志相悖的言辞和劝委都将无功而返。 霜巨人之王法布提与他有某种相似的内在,这是妮慕的族群在同盟解体后仍旧遵守圣米伦德之约,并且加入守誓者联盟的根本原因。生活在雪人苔原的霜巨人没理由参与到宾尼亚艾欧的纷争中去,因为没人会觊觎他们的土地和族人,他们也别无所求。但法布提认为他们必须遵守约定。 妮慕不知道白之使坚持遵守的约定是什么,可毫无疑问,他也有这样的约定。 “德拉布莱家族同样会。”吸血鬼亲王说。他的声音好似树林间的叶片相互轻擦,说起通用语时带有上扬的奇特尾音。“而且会比联盟更多。‘夜焰’桑明纳对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一无所知,这些西塔不过是礼物的包装纸。” 他的脸长得好看胜过威严,但他的“奖章”比狮人雷农·赫特伦纳更明显——那是一道从下巴到直耳朵的火焰疤痕。伤疤在狮人身上会显示出雄壮,在特罗尔班·德拉布莱脸上则只能增添残忍的气质。妮慕的身体中也有血液流淌,她不喜欢血族。但即便被形容成礼物包装纸,也没人出言反驳他。 第四百五十九章 钥匙(七) 使者示意他说下去。年轻人手中的福音书在微风中轻轻翻页,神秘也并不像德拉布莱那样展露出防卫性。妮慕此前从未见过白之使,但从西塔们甚至吸血鬼亲王的神情来看,他的平静是十分罕有的状态,想要让高塔使者左右海湾战争的局面,那他们最好把握住这个难能可贵的时机。 血族亲王率先开口,他不知从那里来的十足自信:“伊士曼不该遭受无妄之灾,我们的本意也决不是挑起战争。凡人有存在的价值,更何况伊士曼眼下是神秘支点的属国……苍穹之塔的损失会由安魂堡赔付。克洛伊的先知大人在最开始就已经表明了态度,现在作出感谢虽然为时已晚,但仍不可忽略。” “我收到了你在六指堡的谢礼。”使者说。 “那是恶魔的陷阱。”德拉布莱亲王面不改色地撇清关系,“水银领主拉梅塔找上我们,意图分裂秩序的阵营。然而在她露出真面目以前,我们全族上下只是正常地与黑巫师组织进行生意上的合作。我不会原谅他们的欺骗。” “白之使阁下,守誓者联盟与克洛伊塔同为秩序的守卫者。”参谋安戈提醒。“但血族与恶魔交易,无论是否知情都应受到惩罚。” “我在那之前就脱离了联盟,轮不到你们来惩罚我。自然,白之使阁下身为恶魔猎手,我很乐意在你的监督下弥补我族人的错误。”特罗尔班说,“照实说,事情的根源还在联盟头上。我的族人千百年来早已习惯了血裔的存在,如今突然被要求限制制造奴仆,我们只好自己打理事务,这期间难免会手忙脚乱,以至于最后出现漏洞。” 妮慕不禁对吸血鬼亲王刮目相看,她本以为对方不会无耻到用这种拙劣的借口推卸责任。不过霜巨人没必要得罪血族,她明智地没有吭声。如果蒂卡波真的是希尔达的好友,她肯定会自己反驳。 “联盟只是要求限制制造血裔。”蒂卡波强调,“而非屠戮原本的血裔。这是你们自己犯下的暴行,与守誓者联盟的决策无关。” “不制造血裔就意味着我的族人早晚得自己动手操劳。况且有的是人希望用财富换取生命,联盟不能将我们的习俗带来的小小缺憾引为口实。”亲王殿下摆弄着他的歪理邪说,“当然,我可不是来指责联盟自我标榜下存在的歧视现象的,这纯粹是在耽误你的时间,白之使阁下。西塔们喜欢立足高点,想必是与同样信仰露西亚的光辉议会有着类似的兴趣爱好。” 尽管此时此刻,妮慕已经烦透了吸血鬼的胡扯,可她仍然无法说服自己不去赞同他对光辉议会的看法。露西亚的信徒在宾尼亚艾欧一贯被看做难缠的代名词,但妮慕清楚自己的偏见来自赫妲丝的睡前故事。“神圣的火焰在雪人苔原外的巨石城堡中点燃,威尼华兹在极黑之夜重获光明。”冰地女巫压低嗓音,模仿代行者的腔调。“祂要在人间建立纯净的光辉之国。我们奉行正义和秩序的旨意,根除邪恶的崇拜者,将罪人的忏悔送往太阳。”小时候的妮慕听了这个故事后,曾有好几天做了噩梦。 但西塔不是光辉议会的狂信徒,闪烁之池已经是他们的光辉之国了。妮慕尽力忘掉幼稚的梦魇。别分神!否则谈话变作战斗,她连跑都来不及……炼金战船全被空境的战斗摧毁,他们能跑到哪儿去? “我不关心习俗或喜好,除非它与海湾战争有关。”白之使表示,“既然你声称罪行由无名者犯下,那难道血族也是为了躲避侵害才决定迁移到灰翅鸟岛么?” “我会给你答案,阁下。”特罗尔班·德拉布莱保证,“假如我们能在某些必要的事宜上达成一致意见的话。噢,请原谅我这么说——我一直认为你与克洛伊塔虽然是不可分割的整体,但外交部并非是占星师组织,就算有圣者先知指引道路,他们对你的帮助终究有限。” “这与我的问题不相关。” “不,阁下,关系很深。”特罗尔班加快了语速,显然在战斗开始前他完全没机会与白之使交流,直到现在才得以拿出自己的筹码。不过,尽管霜巨人不了解高塔统领,但她依旧坚持观点,认为这位能够左右战局的空境神秘者不是那么容易被人左右的。 她的战友则不笃信直觉的判断。安戈似乎想说什么,但年轻人没给他机会开口。妮慕突然发现蒂卡波拽住了自己手背的长毛,她的紧张也随之传递。 “你所谓的‘关系’多半与联盟有关。桑明纳·米斯法兰不知所踪,而你趁机从炼金战船上拿走了核心。”使者说,“高塔占星师的确对炼金造物没兴趣,但很遗憾,我也一样。”他手中的书页不急不缓地翻动着,眼看就要全部合拢。妮慕觉得西塔们在祈祷他的耐心也如福音书的页数一般渐渐流逝。霜巨人张大嘴巴吞下一大口寒风,接着挠了挠背上不住生长的尖刺的根部。 他的表意由于简单而相当明确。见状,吸血鬼亲王也不再铺垫“谢礼”的价值:“因为它们至关重要。若是事无巨细地详述,恐怕要从深海鱼人退出守誓者联盟开始说起……让我们省略这些,坦白相待罢。” “灰翅鸟岛上形成了一处特殊的神秘之地‘痛苦秘仪’,只作为秘仪来看,它的使用条件苛刻又无法在短期内带来可观收益,投入过多是相当不划算的举措。的确,我活得太久,因此不那么重视时间的消磨,但‘痛苦秘仪’并不是长久存在的现象……” 德拉布莱说的仍是通用语吗?妮慕听得脑袋疼。她瞧了瞧西塔,发现他们的表现不大像是获取新知识的错愕,而更接近秘密被说中的恼火。待会儿我得向他们问清楚,她心想,或者干脆去找布里德夫。但愿他还活着。 吸血鬼亲王描述秘仪时没有过多的冗长词句。“秘仪的启动条件对我来说可不难满足,而若是将其视作炼金术的一环,我们会发现全新的使用方式。据我所知,秘仪并非独一无二。”他狡诈地笑了笑,仿佛在暗示什么。“如果手法得当,火种神秘度的涨幅恐怕会超乎想象。这是只有我的族群能够创造的奇迹,血族炼金技术的最高结晶。眼下秘仪的钥匙掌握在我手中,” “胡说!”蒂卡波忍不住开口,“你夺走的是联盟的炼金核心。”她的胆量挺让妮慕吃惊,不过既然这个冷光西塔是“夜焰”阁下的爱人,或许这也不值得惊奇。 高塔使者的角度不同:“你是为了炼金核心才与守誓者联盟开战?” “理由有很多。”血族亲王眯起眼睛。“不过你怎么会这么想,阁下?” 这也是霜巨人妮慕的疑惑。以她简单的大脑思考,也清楚留在联盟中比正式宣战更容易获得炼金核心。契约在限制各族某些方面的自由时,也保证了神秘种族之间的互利互惠。 “核心的原材料非常罕见。”这不是易于理解的回答。“水银领主分享给你痛苦秘仪,守誓者联盟的便利则由炎之月领主提供?” 他的话中透露出超乎想象的信息,这下不止是妮慕,蒂卡波和参谋安戈都受到了震撼。霜巨人把这句话在心里重复了好几遍,但如果她耳朵没聋,就意味着守誓者联盟中出现了恶魔领主的夜莺——还是能够操纵战争的大人物。炼金战船是联盟的最新成果,而这支舰队驶入了歌咏之海,成为送上门的礼物。难怪德拉布莱称他们为包装纸。 “我们的合作已经结束了,阁下,现在你尽可以代表苍穹之塔启动秘仪,我们仍然站在秩序的一侧。”德拉布莱不假思索地说。随即他回过神来,似乎因自己的坦然而感到诧异。 年轻人合上福音书,奇异的神秘在出现时完全不会引人注意,只有消失后才让人意识到它的存在。“我们的合作也结束了。”他随手拾起妮慕放在脚边的武器,白霜爬上握柄。“交出炼金核心。” 妮慕差点笑出来。 “即便是高塔也不能愚弄德拉布莱家族!”亲王殿下脸色铁青。他不知道为什么白之使会作此选择,除了依靠直觉的霜巨人,没人知道高塔的白之使会怎么做。这样的结果根本不合逻辑。特罗尔班意识到使者一开始就没打算与他合作。“痛苦秘仪启动在即,阁下,你永远失去了跨越空境的机会。” 他的威胁只换来使者的一斧子。 战斗果然打响。安戈还沉浸在转折的惊喜中,蒂卡波已经雀跃地攀上霜巨人的肩膀。妮慕心领神会,催促西塔参谋脱离空境的战场。安戈捡起了联盟的旗帜,把它立在霜巨人盔甲的缝隙中。 她很快迎面撞上狮人指挥官雷农·赫特伦纳,矮人部队像一群刚渡河的小鸭子跟在他身后。看来尽管情势危机、人手不足,这位“锤头号”的船长大人仍然挽回了联盟的侧翼部队。“奖章”追随旗帜而来,在看到蒂卡波和安戈时停下脚步。 高塔的白之使作为友军无疑是好消息,更妙的是,蒂卡波注意到狮人指挥官的集合号还完好无损地挂在腰间。 嘹亮的号角穿透海滩的烽火。 第四百六十章 无望的战斗 “后面。”罗玛提醒。但尤利尔不是多尔顿,恶魔力量就像黑影间的篝火一样清晰。他把黄金之剑朝后一架,格挡住一根垂落的火焰环带。 炎之月领主眨眼间从半空降落,带来热量和致命的光线。尤利尔没等到罗玛的下一声提醒,就急忙退到水池边。元素炮弹接连袭来,规模堪称战舰对垒时的见面礼。他跃过第一枚火团,滑铲穿入石架下的低矮缝隙闪开第二枚,接着用『绝对指令』偏移了紧追而来的第三枚。烈焰爆炸的热风自身后卷席,直至撞上仓促升起的冰壁。学徒被迫再次前冲,才勉强闪开攻击。 几分钟前,暗夜精灵已经在魔药的效用下恢复了行动力,如今躲入了层层阴影之下。尤利尔总算得以放弃徒劳的防御,转为闪避恶魔领主随手抛来的火元素魔法。 眼下的局面可谓是束手无策。他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遭遇空境的对手,因此没有携带任何空境神秘度的魔法。乔伊的状态在“独角兽”号的支援抵达后虽然有所起色,但只消想想他先前挥霍神秘制造出来的大事件,就清楚这种恢复所能达到的程度了。德拉布莱亲王在红之预言的影响下怕是还不如乔伊,尤利尔知道使者拥有『忏悔录』续航,于是才会选择分开行动。 算了,现在追悔莫及有什么用?学徒向再次升空的炎之月领主挥出神术锁链,然而符文刚一触及『永恒之火』,就如失去水分的树叶一般萎缩、破碎,闪着微光崩解。他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当初在卡玛瑞娅对抗圣骑士团时他还可以看到胜利的可能,而现在连可能都没有。我应该用魔法看看矩梯后发生的未来,起码还能有点心理准备。 到了现实的战场,『灵视』不仅起不到决定性的作用,还可能被恶魔察觉端倪:未来梦境是恶魔的力量。目前为止,还只有黑骑士知晓这个秘密。尤利尔不知道他为什么没对自己的同僚分享这个情报。 在铁龙港的战斗中,尤利尔凭借『灵视』完全回避了与炎之月领主的正面交锋。可现在除非找到罗玛,否则尤利尔不能就这么逃离,即便他发现恶魔领主对于处理他们这几个环阶的神秘者并不是非常迫切。没有索伦在身边,学徒连痛苦秘仪在哪儿都找不到。他确信自己听过这个名词,但并非是在出海前与克洛伊总部的联络中。拉森先生和先知大人是否了解灰翅鸟岛的情况?尤利尔觉得答案不需要怀疑。 罗玛是红之预言的参与者,学徒心想,我却没能帮她。自从在银顶城与小狮子分开,事情就已脱离了掌控。他只能在间歇思考后一个谜团的解释。 但烈焰从一个令人猝不及防的角度从地底喷射出来,魔力引起神秘的过程比心跳更短暂。尤利尔后退到冰面上,抛弃所有不切实际的反击念头。炎之月领主高高在上,他的剑刃几乎接近不了对方的一码之内,更何况敌人还是个能随时变化成元素的西塔。神术稍微可以遏止一下战局倾斜的速度,但尤利尔没因此抱有幻想。 恶魔领主制造出一片密集的火雨。 敌人的攻击却没有范围限制。环阶魔法的防御仅能抵抗火团——最开始的火球与眼前的烈焰雨幕相比,堪称街头男孩射出的弹弓石子和陨石天降之间的差别。在神秘度的覆盖下,反抗只是徒劳的努力。尤利尔曾用神术抵御波及码头的火焰,但那时恶魔领主的魔法只是不小心溅过去了一点火星。 一只手探出阴影,在火雨坠地前把尤利尔拖进石像后的黑暗中。 ‘俯临夜影,昂首乃象牙之门’ 他在阴影中降落,仿佛身处一条稠如蜂蜜的河流。这唤起了尤利尔不怎么美好的记忆。血红的预言尚未结束。 暗夜精灵拽住他的手臂在阴影中行走,娴熟的动作好像蜘蛛走在自己结好的丝网上。尤利尔发现自己就算学会了这个魔法也没法迅速投入战斗,他缺乏对暗影的感知和理解,也从未有过以二维姿态活动的经验,恐怕只要多尔顿放开手,他就得掉下深不可测的黑暗中去。 在影子中移动时,尤利尔什么也感受不到。他看不见爆炸和火光,也听不见罗玛的声音。这是十分怪异的体验,令人难以回味。而暗夜精灵不断变幻前进方向,不多时,学徒就连对大体的方向感也失去了。 他们在石壁边缘重新显出人形。暗夜精灵已经将这项技艺融入了火种,他脱离神秘的效果就像潜水后浮出水面呼吸一样自然简单。尤利尔则艰难得多。他不知道怎么形容整个由扁平的影子膨胀、增厚成为原本模样的过程,但这种改变决不是瞬息完成的。 在他们身后,恶魔领主的魔法将最深处的水池和石像皆尽摧毁,尤利尔和多尔顿默默注视着岩浆填补了焦土上的陷坑。浓烟冲散粉雾,露出边缘未燃尽的骸骨与碎石。炎之月领主则无影无踪。 “那不是元素魔法。”海湾通缉犯好像才敢发出声音。他给学徒展示自己被灼伤的手臂,后者这才意识到阴影魔法并不能完全免疫攻击,只是在影子里躲得比较快。“你的魔法可能挡不下来。” 不是可能,而是必然。“我不是打算防御。”尤利尔解释,看来他产生了点误会。“感谢你,多尔顿先生,你救了我一命。” “噢。”多尔顿似乎有些困惑,“我也要在这时候感谢你吗?战斗尚未结束,你也不欠我的。” “好吧,也许我只是客气一下。” “你太客气了。” 尤利尔知道自己决不会再与多尔顿开玩笑了,起码类似这种情况时不会。他觉得对方并非是缺乏幽默感,而是更倾向于关注严峻的事态。多尔顿警惕、庄重且不善交流,表达拒绝态度的方式也相当直白。他对阴影有亲切感,但并不畏惧立足于阳光下。也许他本就渴望摆脱固定的规筐。这种性格的人尤利尔也不陌生,但暗夜精灵与人类的区别可不止是性格。我必须小心开口,以免冒犯他们。 可该问的还得问。“罗玛怎么会在痛苦秘仪里?她什么时候能出来?”尤利尔试图用火种感受,但果然还是一无所获。“她听得见我说话吗?” “她可能回不来。”暗夜精灵直言不讳,“至于现在,罗玛小姐很可能距离你很远,才会听不见你的话。我无法确定她的位置。” 但她能看到我,还能与我交流。这会意味着什么?尤利尔说不准。他此刻更关心罗玛的处境。“秘仪很危险?”这头小狮子又是怎么弄成现在这样的? “你最好询问白之使大人,罗玛的情报来自她手上的戒指索伦·格森。” “我联系不上他。”星之隙的洞开只有一瞬,尤利尔利用『灵视』成功捕捉到了短暂的机会。乔伊带他抵达了灰翅鸟岛,由于白之使的首要目标是海湾战争,尤利尔则想找到罗玛,导师便将矩梯出口定在了两个不同的坐标上:即德拉布莱亲王的位置与夜语指环索伦·格森的位置。 这本是万无一失的计划,还考虑到了法则混乱对星之隙造成的影响。但不用『灵视』,任谁也想不到炎之月领主在铁龙港战争失败后居然折回了灰翅鸟岛。 粗心大意不是别人的责任,尤利尔心想。自从与高塔恢复联系,他就好像卸下了一切重担……或者说更早,在与乔伊碰面之后。不过那时候他还是可以妥善利用自己的魔法的。先知的命令给予使者,而使者在执行命令时擅自打折扣也不是我的主意。 不管怎么说,他没能及时看到门后的景况。不用的武器就是废铁。也许乔伊说得没错,我应该在骑士海湾和艾肯待在一起,将重心放在教会上。 可后悔于事无补,在现实中谋求生路才是首要任务。水银领主的伤势暂且不提,尤利尔很清楚炎之月领主,或者说结社恶魔的目的。他们在诺克斯的神秘领域挑起战争、散播恐慌,都是为了制造混乱从而动摇秩序。虽然不能完全保证,但罗玛和多尔顿理应不是恶魔的目标。 “恶魔领主是为痛苦秘仪而来?”但愿不是。 “这个西塔我不清楚。”多尔顿提起拉梅塔时,尤利尔吃了一惊。使用金属魔法的空境恶魔不大可能有两个。“另外一个恶魔女人是先来的。她来这里汲取净釜之池中的生命力恢复伤势,但我添了点调料进去。”他比划了一下手上只剩短短一截的细剑。“这应该给她造成了麻烦,暂时没法参战。” 也许他们根本不想打。尤利尔在烟尘散去前就注意到了誓约之卷的异常。神秘度进入高环后,他已经能够察觉到羊皮卷和忏悔录之间的联系。除了乔伊和拉梅塔手中的福音书,还有一份在黑骑士手上,那是盖亚教会丢失的圣典。奇异的联系一闪而逝,尤利尔想起那扇白骨雕刻的死亡之门。但愿他们真的走了。 “他们已经离开了。”小狮子罗玛确认。她的声音突然蹦出来。“有人打开了矩梯魔法,我还以为是星之隙……但门对面充满了幽暗和死亡。我一眨眼,他们就不见了。” 第四百六十一章 危机解除 将身体变为金属后,毒素像一件不合尺寸的礼服披挂在身。神术、诅咒和净釜之池,拉梅塔感受着胸前的伤疤和指尖的麻痹,我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境地?她并不是没受过伤,但这些疤痕本不该出现。这令她愤怒。 因此当黑骑士打开矩梯时,拉梅塔忍不住质问他的迟到:“你的尸骨中庭需要倒时差么?” “我也没让你们来这么远。”亡灵骑士没有踏入矩梯,站在门后讥讽。 “我去哪儿不需要你允许。” “伊士曼是我的领地。”他又开始那套无聊的说辞了。 “现在我想要离开,你却又不允许了。”水银领主不想多说。黑骑士并不是争论时的好人选,拉梅塔宁愿跟一堵回音壁吵架。“你怎么能离开拜恩?”若不是倒影之城被封锁,她也用不着欠赛若玛的人情,还费尽心机地潜入灰翅鸟岛了。灵魂之油藏在水池底,而那些净釜令她恶心。 “你弄错了一件事。”亡灵骑士对她的怨怼充耳不闻。“我一直都在拜恩。” 是这家伙封锁了拜恩。拉梅塔觉得胸前的伤口更疼了。倒影之城在没有恶魔领主停留时会对外封锁,这一贯是守夜人的职责,结果不死者领主居然主动下令封闭了城市。 “你们在海湾战争中惹出了大麻烦。目前神秘领域再次提高了对无名者的搜捕力度,甚至已经有几个互助会遭到清洗……最重要的威尼华兹也受到了波及。看来,你们忘记了自己脚下的领土属于谁。” 七位恶魔领主中,究竟还有谁能让他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过分的?她疑惑不解。黑骑士作为两百年前亡灵之灾的主谋,险些将整个宾尼亚艾欧并入死者的疆土。那时她才刚刚接手德米特里的领地成为水银领主,哪怕拥有恶魔的力量也难以想象此等壮举。现在他们只是挑起了守誓者联盟的内战,根本谈不上什么轰动的成果。 难道还是领土的问题?“互助会和秘密结社完全不是一回事。”拉梅塔辩解,“我既没有泄露行迹,也没有选择回拜恩。”她不是安利尼。由于他们一开始就以为在黑骑士离开了拜恩,因此拉梅塔在从铁龙港撤离后径直前往灰翅鸟岛。沿途即便有人注意到了他们的行踪,也不会因此追踪到拜恩。 她没能猜对真相。“寂静学派的‘第二真理’联系了克洛伊塔的先知,要求干预联盟内战。”黑骑士说。 “似乎是好消息。”这本该是她计划的一部分。黑巫师和学派巫师的分歧源于理念,这是绝对不可调和的矛盾。而且寂静学派的林德·普纳巴格在夏妮亚的授命下打捞起守誓者联盟的炼金战船——这东西可不是那么好拿的,巫师们参与纷争毫不奇怪。 但高塔使者的反常行动打乱了混乱发起的节奏。对此,拉梅塔断定是占星师们给予了外交部援助。预言总是能由果及因,打乱对手的所有安排。只是他们竟能准确的把握她的计划细节,这恐怕只有先知亲自关注才能做到。 “不是你想的那种干预。”黑骑士打断了她的思考,“寂静学派希望的是终结战争。无论如何,绝不能在伊士曼的领地上发动痛苦秘仪。”他不耐烦地后退一步。“留下是死路一条,加瓦什尚未不幸到收容你的灵魂。既然你我都很幸运,那就烦劳你滚回拜恩去。” “大吃一惊吗?我还活着。” 黑骑士没否认。“别以为有我在拜恩你就可以不顾伤势。” 他在关心我?肯定不对劲。“真不敢相信你居然认为自己是医师。你能解除毒素,还是治愈剑伤?” “我能起死回生。”漆黑的头盔下,拉梅塔能想象出对方露出属于死人的讥讽的微笑来。我早知道是这样。她扭头走进矩梯。 …… “矩梯?”暗夜精灵神色紧绷:“是德拉布莱要回来了?” “八成不是。”学徒断定。矩梯的门后应该是沉沦位面加瓦什,黑骑士的领地。至于德拉布莱,他如果要回来那也未必是坏事。 “无论如何,钥匙还在他手上。痛苦秘仪在启动。”罗玛指出。 尤利尔有一肚子话想说——艾肯和拉森先生,高塔外交部的行动方针,甚至是盖亚教会和艾科尼。他也想问她在银顶城后的遭遇,关于痛苦秘仪和净釜之池,索伦为什么没阻止你来这么危险的地方?——但他最终挑了一个当下最要紧的问题:“你能控制在这里打开矩梯?” “不是我,是痛苦秘仪。” 小狮子的警戒心在他到来后已经彻底放下了。她原封不动地转述指环索伦对秘仪的介绍,并悄悄告诉学徒高塔观景台的秘密。她八成不知道乔伊会在这些事情上全无隐瞒。要是使者在其他方面也这么坦诚就好了。“钥匙与海湾战争有关?”尤利尔问。 “就是这样。” 罗玛十分肯定,多尔顿却有不同意见。“守誓者联盟了解吸血鬼。”他告诉学徒,“而且还有炼金战船。即便灰翅鸟岛是圈套,联盟也不一定会战败。两方的差距不是魔药能弥补的。我是跟随守誓者联盟的船队来这里的,他们粉碎了吸血鬼的舰队,还打赢了登陆战。” 血族的船队恐怕是由洛朗·维格带走的海湾战船和他们购买来的远航船只拼凑而成。当然,以阿纳尔德家族这些年在海湾的经营,训练出一支素质优秀的海军不是不可能。还有净釜……和索维罗魔药。先前尤利尔不知道血族能否凭借魔药和合作者与联盟对抗,但现在他们肯定没机会了。 “高塔派遣了一支搭载救援队伍的浮空船进入伊士曼。”尤利尔说,“雄狮阁下三天后就会来到这里。我和白之使利用星之隙找到了时机提前过来,现在用不着担心德拉布莱亲王了——你们应该猜测他是否还活着。”使者通过星之隙进入灰翅鸟岛,多半已经找上了海湾战争双方的空境阁下。 “这是我听见最好的消息。”小狮子的嗓门因雀跃而放大,雾气不停涌动,聚散不定。 别说恶魔领主了,就连死人都会被她的尖叫吵醒。他们不可能忽略这样的响动,看来确实已经离开。只是尤利尔无法根据现有情报判断他们是否还会回来。矩梯和法则。但愿黑骑士找他们是有脱不开身的紧急事件,最好还与寂静学派有关。恶魔领主的目标不是痛苦秘仪,仅仅是净釜……不管怎么说,他们幸运地捡回一条命。 这时候他才有时间查看周遭环境。土壤似乎被血浸透,石壁漆黑粗糙,好像扎进血肉的刀尖般突兀扭曲。除了尸骸和雕像碎块,这里什么也没有,连尖啸堡地牢的布景都比此地丰富得多。刑场和牢房还是有区别的。 他忽然理解了高塔的做法。占星师们也许软弱,但先知永远将一切看在眼里。他允许乔伊带领外交部参与神秘领域的战争,同时又把克洛伊超脱纷争之外。屠戮永无止境,预言观测即实现,然而人们可以为它设置界限。这也是使者的职责。 “灰烬。”暗夜精灵低语。他虔诚地闭上眼睛,“诺克图拉的权柄在这里行使,畅通无阻。” 尤利尔没去打扰他和他的神。“罗玛,你能回来么?”既然最后的战斗已经打响,留在这里可不是最好的选择。尤利尔看到血族和他们奴仆的尸体,水银领主与她的同伴可能借助黑巫师的帮助来到这里,也可能是直接屠戮了沿路守卫。再或者,她希望制造更多净釜来治疗伤势。痛苦秘仪能够汲取痛苦和绝望。这话让他不寒而栗。 “要怎么做?”小狮子困窘起来。 好问题。“我们的索伦·格森大人上哪儿去了?”要是指环先生没法回答,那他们就只能等乔伊再次打开星之隙来解决问题。罗玛和多尔顿都相信痛苦秘仪的钥匙在德拉布莱亲王手上,那么很快使者就能重新打开门。 “它不说话。” “应该是环境的缘故。”多尔顿猜测。暗夜精灵指了指头顶。“我们最好爬上去。” “为什么不干脆离开这儿?” “我不能离开太远。”罗玛说,“核心里挤满了死者的灵魂,它们彼此并非相安无事。有个自称圣卡洛斯国王的白痴像条狗一样盯着我不放。这里……这里有能让我保持清醒的东西。”她忽然沉默了一瞬,“原本有。” “那是什么?”学徒追问。 “索维罗。” 尤利尔变了脸色。索维罗。这个单词似乎有魔力。他后退一步,踩在碎石上。“你喝了魔药?”他拔高嗓音。 暗夜精灵不明白:“是那些烟叶。它们对你能有什么帮助?” “魔药可以让我的火种更牢固,要是真有原液就好了。”小狮子罗玛回答道。还好只是烟叶。这姑娘根本不了解索维罗魔药的危险性。她居然还反过来问他:“你怕什么?” 怕你变成暗夜精灵先前为之祈祷的东西,他心想。从满天灰烬中找出你的那份骨灰实在是太困难了。该死的指环没教她别乱吃东西么? “索维罗魔药很危险,尽管是烟叶也不安全。”尤利尔警告他们,“我在布鲁姆诺特见过对魔药培育的烟叶植株上瘾的人,他们的下场绝对比你想象的糟糕。” 第四百六十二章 启动 医疗部的伯莎变成无名者,还发了疯,她弟弟也没好到哪里去。而这只是索维罗造成的所有悲剧中微不足道的一件,切斯特大师想要为凡人带来福音,然而四叶城的纪念碑下至今还有人在悼念死者。每个幸存下来的四叶城人都会记得死灵法师和炼金魔药制造的灾难,就像威尼华兹人记住猎魔运动和白灾一样。尤利尔也不例外。 “不用考虑得那么长远,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让你从那该死的魔法仪式中脱离出来。”多尔顿告诉他们,“离开秘仪,罗玛,你就用不着烟叶了。” “没错,我们必须到外面去。”使者正在战场上,恐怕没时间管他们的小小困境。“等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烟叶不大可能在炎之月领主的魔法下存留。 “外面也没有索维罗。”小狮子不安地说,但没表示反对。在尤利尔和多尔顿眼中,一片粉红雾气开始升空。 攀爬石壁的过程仍然惊心动魄,但尤利尔已有了丰富的经验。他攀登过威尼华兹的城墙,在黑暗中摸索安格玛隧道的铁轨,还与血裔罗顿沃斯爬下靴子谷的峭壁。罗玛在微光森林里被绿精灵追杀时,她也曾挂在石隙里。可现在她能飞了。 痛苦秘仪里全是死人的火种,尤利尔思考这句话。死人也有火种?这听上去有点像亡灵。死灵法师纽厄尔曾召唤幽灵为他战斗,但那东西并非是常人不可见的,连尤利尔都能用附加魔力的刀刃解决掉。当时他还是个才转职的神秘生物,而现在已是高环。 罗玛究竟是变成了幽灵还是其他生物?多尔顿说她凭空消失,没留下任何衣服或武器。因此罗玛要么是被变成了雾气,要么是离开了当下的空间,进入了一个特殊的神秘之地去。 等他们回到陷坑边缘,罗玛和多尔顿来时见到的守卫已经不见了。这里只有尸体和废弃的拖车,前者属于血裔,后者则没有主人,两者承载的价值均被掠夺一空。多尔顿猜测是恶魔的手笔,但尤利尔认为是看守们合力搬走了净釜。最外围的一处空地散落着绳子,那里本该有一辆拖车。 “这些魔药恐怕已经作为补给运上战场了。”暗夜精灵说。他厌恶地避开一座栽倒的石像。“也许那会是联盟内战的最后一役。” “他们会赢,但肯定没那么轻松。” “白之使会帮助联盟一方么?” “我们已经帮了很多了。”尤利尔告诉他,“黑巫师和恶魔结社袭击了灯塔镇,学派巫师损失惨重,铁龙港在战斗中摧毁。当然,联盟没有分薄军队在骑士海湾,但如果没有我们的抵抗,黑巫师会携带着小镇的活人回到灰翅鸟岛,然后利用他们制造出更多魔药。你们的登陆战也不会打得那么容易。” “你误会了,尤利尔,我不是在指责高塔。这就是一个问题而已。” 在交流中会错意不是罕见事故,别大惊小怪,尤利尔告诉自己。“我不知道他的具体打算。”事实上,我还建议他别去参与这些事情。“但伊士曼毕竟是高塔的属国,我们不得不履行承诺。不过问我的话,他应该会先处理德拉布莱亲王。你在守誓者联盟中有朋友吗?” “称不上朋友。高塔决定先对付血族?为什么这么说?”他反问。 该怎么解释外交部的决策与高塔无关呢?石化的诅咒并不是即刻生效,尤利尔一边查看是否还有活着的血裔,一边斟酌开口时的用词。 最后他决定转移话题。“钥匙。”学徒说,“你们认为德拉布莱亲王的举动应该与开启痛苦秘仪的钥匙有关。这应该不是罗玛的猜测,她并不了解痛苦秘仪……但夜语指环索伦连接着克洛伊塔的资料库,八成是它说漏了嘴。也就是说,这个消息其实比较可信。” “联盟内战能制造净釜,还有痛苦和绝望。”多尔顿认同。 “不,我认为不止是这些。一直有件事情没有解释,那就是守誓者联盟为什么会与血族开战。” 暗夜精灵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讨伐恶魔的同党?” “是血族率先脱离了联盟。”尤利尔指出,“随后联盟才派遣‘黑心号’抵达骑士海湾。战船沿金雀河驶入海港,只有一艘船、还装扮成商船的模样。这说明守誓者联盟也不想大张旗鼓地开战。” “但黑心号被击沉了。” “寂静学派的巫师们将残骸又打捞了上来。随后恶魔领主抢走了最重要的炼金核心,打算用它做些疯狂的事。白之使最后只好破坏掉它。” “你指的是我们先前遇到的恶魔领主?” “就是他们。炎之月领主赛若玛的战场被‘命运女巫’阁下限制在港口,但仍能黑巫师用傀儡袭击城镇。统领他们的是水银领主拉梅塔,她也是六指堡洪灾的罪魁祸首。” “水银领主在铁龙港受了重伤,才会来净釜之池恢复伤势。” 她只是受伤而已,南娜却死了。灯塔镇有成百上千的死难者,流水之庭则更多。难怪人们憎恨恶魔,在教会烧死无名者时欢呼雀跃。尤利尔曾在船坞上对拉梅塔发起进攻,他们面对着面,近得足以看清彼此的情绪。她的仇恨与他同样炽烈。 “是的,但我想她需要的不是净釜魔药。”学徒艰难地从回忆里抽身,“索维罗可以活跃火种,增强对魔力的感知和掌控,她应该是为了索维罗而来。” “痛苦秘仪也值得恶魔掠夺。” “没错。”尤利尔承认,“但她主要是来疗伤的。铁龙港战斗后,拉梅塔的重伤足以让她在没有魔法恢复的情况下死亡。”没人比他更清楚水银领主当时的状况。“虽然恶魔结社殚精竭虑地制造混乱、掀起战火,但他们没疯狂到不顾自身性命。据我所知,恶魔……无名者们很重视同伴。” “那我们的确该庆幸这点。”多尔顿说,“守誓者联盟的炼金战船就在海岸边,军队中只有一位‘夜焰’阁下。他是个西塔。”说到这里,他的语速稍微快了点。“只要炎之月领主拖住他,那个疯女人就会把炼金核心夺到手。我能感觉到……它是非常危险的东西。” 忽然,暗夜精灵扭头看着他,似乎明白了学徒的意思。 “德拉布莱也这么做了。”尤利尔推开门前的石像。“他的目标就是守誓者联盟的舰队。血族亲王不会随便离开秘仪,除非他必须这么做。我想痛苦秘仪的钥匙就是炼金战船的核心。” 暗夜精灵沉默下来。尤利尔辨认出门上的图案是魔文,这里应该是一座小型矩梯。“守誓者联盟是为了痛苦秘仪发起战争?这果然是一场内战?” “我不敢肯定,多尔顿。”越是接近门前,雾气越是翻涌不休。“能联系上索伦吗?”这句话是问罗玛。粉红的烟雾在周身环绕,这意味着小狮子的火种靠过来。但尤利尔突然觉得心脏狂跳,羊皮卷传递出鲜明又强烈的预警,他向左侧一闪,一道红芒犁过土地,将石像炸得粉碎。“罗玛!”黄金之剑在他的手中延展成型。 “怎么回事?”多尔顿也吃了一惊。 “罗玛?”无人回应。尤利尔在石灰中抬头,精神紧绷。我看不见她,这个认知令他十分不安。学徒让神术的火焰在剑刃上燃烧,以获取阴影。“去影子里!”他扭头对暗夜精灵说。 海湾通缉犯一言不发,没入最近的一处阴影。又一道红芒打在大门上,将钢铁腐蚀出通透的缺口。 尤利尔的心脏仍在狂跳。这不是陌生的感受,誓约之卷也不会替他发现敌人。“黑骑士?”他感受到了『忏悔录』的存在。乔伊不会攻击他们,莫非恶魔领主去而复返?还有异样的雾气……“罗玛?回答我。你在哪儿?” “尤利尔!”这确实是小狮子的声音,却把学徒吓了一跳。“那不是我……右边!” 刹那之间,尤利尔下意识相信了她的提醒。冰霜凝结成六角尖盾,闪光准确地砸在中央。 尤利尔在振动中稍微后退。『孤傲礼赞』抵挡下了这次攻击,无论如何,红光总不可能比炎之月领主的元素炮弹威力更大。 “有其他人……那个国王……”罗玛的声音断断续续,“秘仪核心!它要消化我们……” 国王?尤利尔环视一周,羊皮卷的感应却悄然消失。他一时间弄不清具体状况。又是一道红芒袭来,但这次不等他用魔法抵挡,暗影中忽然飞出一只浑身漆黑的魔怪,一口将魔法吞进了肚子里。 “我们立刻离开这里。”多尔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学徒身边。他的脸颊因伤口的疼痛而抽搐。 “罗玛遇到了敌人。”尤利尔言简意赅,“而且矩梯被损坏了。”他指了指身后的大门。其上雕刻的魔文被腐蚀地坑坑洼洼,甚至前后透亮——门后可不是出口,否则要矩梯魔法干什么? “秘仪启动了!”小狮子的尖叫震耳欲聋。“去管道!快跑!” 第四百六十三章 灵魂之战 血红的人影转头咬了她一口,罗玛痛得一缩,但坚持着没松手。她将它整个扯下来,远远扔进了陷坑去。残缺的火种消失在悬崖下。 可这算不上有力反击。潮水般的灵魂发起了暴动,它们不再畏惧罗玛的弓箭,发了狂地扑上来撕咬。还有很多稍微强壮一些的火种——其中以那个白痴国王为首——在一旁观赏,这些恶心的东西不不怀好意地冲她咽口水,好像罗玛是一串炉子上的烤肉。 尤利尔无意间帮了她,神术符文的力量逼得人影退缩。罗玛总算摆脱围攻,跳到半空拉开弓弦。她的灵魂比身体更具跳跃天赋,也许是因为失去了重量罢。『暴风雨』蜂群般扑入人影的集团,她的魔力顷刻间少去了一大截。这还是索维罗效力仍在的情况下,罗玛知道只要过了时效,她的弓箭就只能用『破甲』挨个点名,绝无可能应付一大群敌人。 小狮子把自己藏在尤利尔的黄金之剑后,神术的光辉照得她睁不开眼睛。秘仪中的灵魂登时刹住脚步,围在边缘犹豫不前。她这才有空隙喘息,想起来尤利尔从进入陷坑后就没被血红人影纠缠过。 只有自称国王的家伙还没放弃。但他也不能对活人做什么……直到秘仪核心的神秘度反常地急剧拔升。巫术的力量忽然干涉到了现实,罗玛吓了大一跳。她立刻尝试碰触尤利尔,可什么也没发生,西尔瓦努斯瞧见这一幕,丑脸上露出得意又恶毒的笑容。怎么能这样?她气坏了。 “你快死了。”死人说,“我的子民都饿得厉害……作为国王,我有权利第一个享用你的脑袋。” 灵魂混合的集团没有再没有水池可藏,它飘在门前,没个定形。“我比较中意肚子。”人影发出嘲弄的笑声。“或者肩膀。” 罗玛抬手就是一箭,它像一张薄纸在魔力冲击下粉碎,又汇集成型。“你们大可以为口味分歧打上一架,然后赢了的吃输家的肚子或脑袋。”她对白痴国王说,“最好是你赢,不然另一个人的战利品就会比别人少一只耳朵。这可不公平那。” 她想激怒对方,为看不见敌人的同伴创造躲避的机会。矩梯坏了就坏了,罗玛一开始都没想到尤利尔会走矩梯。当然,这是大多数人的惯性思维……可罗玛和多尔顿是从管道溜进来的。 否决她的不是敌人的警惕。“管道很狭窄。”卓尔指出,“恐怕火种比活人更能一展身手。” “就是这样。我们还是想办法把你弄出来吧。”尤利尔也赞同。他似乎比罗玛更信任那个海湾通缉犯。 他们不清楚状况。罗玛心想,我有什么好着急的?留下来才要担心。身后是无边无际的火种集团,而痛苦秘仪正在启动。先前他们孤立无援,罗玛可以为了弥补过错而付出一切,但现在他们有机会逃脱,小狮子的坚持一下子没了底气。恶魔领主走后,她的放松一直持续到西尔瓦努斯追赶上来、而自己恰好没了魔药补充力量。更糟的是,倒霉事接二连三。灵魂的异变意味着痛苦秘仪的启动,统领没来得及阻止德拉布莱。 “那就从大门离开。”她请求,“这里有很多,不,是数之不尽的灵魂。我一秒钟都不想与这些家伙共处一室了。” “既然敌人真有你说的那么多,那恐怕还是面对恶魔领主的胜算更大。” 又一束巫术光线击穿大门,某个浑身闪烁电光的灵魂趁机鬼鬼祟祟地接近多尔顿,暗夜精灵毫无察觉。但尤利尔突然转过身,他的剑刃长了眼睛似的将那倒霉鬼劈成两半。罗玛不确定那是否是运气。 “我的力气在变小。”她已经无暇参与下一步计划的制订,恐惧从心底慢慢升起。罗玛看着尤利尔和多尔顿都在侧耳倾听,好像忽略了这句话。他们听不到我的声音了。 “我的力气在变小!”射出箭矢打碎一枚火种,罗玛高声吼道。 “别怕!”这次尤利尔听见了。他踩在灵魂的碎片上,鞋底穿过血红人影的脑袋。“我们帮你找方法。多尔顿,你的诅咒与灵魂有关么?” “所有诅咒都是针对灵魂的,即便它的用意是在肉体上展现。但这于事无补。我不了解痛苦秘仪的运作,也未接触过相关神秘。” 灵魂杂糅成的人影张开双臂跳来跳去,讥讽她的挣扎。“你的肚子属于我了。”他宣称,“里面的内脏也一样。他们都救不了你,救……不……了……你。” 罗玛任由它聒噪。此时此刻,狡诈的敌人反而没有强大的敌人值得关注。白痴国王不停地吞食周围的灵魂,正变得越来越胖,神秘度也越来越高。小狮子一箭钉在他脑门上,破口处涌出一股深红烟雾。连那个混合灵魂的人影也不敢接近他。 “索伦还是没反应吗?” 罗玛几乎忘了指环的存在。“我想它是没有动力了。” “脱下来试试。”他指示。我怎么没想到?她立刻照做了。 一枚银光闪闪的指环掉出雾气。白痴国王抬起头,似乎想对它施巫术,可尤利尔比他更快。白霜眨眼间铺满了地面,西尔瓦努斯伸了伸手,却不知怎的瑟缩了。 其他人可没他这么犹豫。火种们不断围上来,与同伴重合在一起。这可怖的一幕只有她能看到:血红人影蜂拥爬出陷坑,好像蚂蚁集体外出觅食。这些东西爬得比他们快得多,因为脚下踩踏着彼此的骨骼。成百上千、成千上万的骸骨、石像、残肢。我做噩梦也不会梦到这么恶心的景象。可她面前的不是梦境,而是现实。 神术的范围并不宽广,很快这些怪异的灵魂就堆得比人还高了。罗玛看着尤利尔和多尔顿一无所知地摆弄夜语指环,前者负责用冰雪魔法补充魔力,后者在阴影里辨识雕刻的符文。他们不知道自己身陷重围,也不了解神文微光找不到的地方有什么可怕的怪物。 『摆脱痛苦』索伦的建议第一时间浮现在冰面上。『秘仪已经启动,你的灵魂已经被神秘同化了,罗玛,想想高兴的事吧,这能让你多撑一会儿』 “别开玩笑,索伦。”她听见自己在尖叫。 『秘仪不是玩笑,说停就停!』指环恼火至极,『我早就警告过你,蠢狮子,现在你自作自受了。痛苦秘仪不可能中止,钥匙也不用非得插进锁眼——只要德拉布莱激活炼金核心,秘仪的运行便会更改轨迹』它顿了顿,擦掉先前的字句重新写。『除非你在魔力的掌控上能比炼金核心的拉力更强,否则你就只能等着被消化成一堆残渣……呃,炼金核心毕竟只是钥匙,没有自主意识,没准就连你这样的菜鸟也能赢』 “那其他人呢?”她告诉他们有关西尔瓦努斯和灵魂聚合体的存在。 『规则是一样的。只要你比它们都强大,灵魂就会排除异己。但根据更新的记录,圣卡洛斯的首领是个高环的黑巫师』 如果是之前的罗玛,这无异于宣判她的死刑。不过现在有索维罗魔药的帮助,她似乎可以尝试一下。 “稍等一下。”尤利尔打断他们,“失败了会怎样?” “以我对诅咒的研究,灵魂之战向来是以一方消失为终结的。”卓尔脸上的神情根本就是事不关己。“当然,对罗玛来说没区别,还不如试试看。” 说得没错。罗玛盯着她的敌人们,失去了索维罗后,想要变得强大似乎只有一种方法。她和死在这里的灵魂都一样,因为死亡是绝对公平的。我已经用魔药作弊了。火种将在痛苦秘仪的压榨下厮杀,决出胜负。如果有必要,我也可以吃掉灵魂……但既视感挥之不去。罗玛瞧了瞧西尔瓦努斯那张恶心的脸,我和他们就像在血族统治下艰难求生的血裔。不切身体会就无法感受。她终于懂了。 “索伦?”神圣的庇护所中,尤利尔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白痴国王正将脸贴在神术屏障上,用暴露的牙龈摩擦神文。 “它在写字。”卓尔实在是抬举它了。在罗玛眼里,指环发了疯似的在半空打转,不时喷出片片雪花。 『开门。』 罗玛还没反应过来,尤利尔已经对她说:“照做!罗玛,让他们过来。” “那样很消耗魔力。”她解释。失去了索维罗魔药的帮助,罗玛清楚自己只能在抵抗人影和打开矩梯之间选一个。索伦说得没错,她早已被痛苦秘仪同化了,不然凭她的火种不可能有办法抚平小岛上混乱的法则之线。 按捺不住的灵魂扑过来,撞击在神术屏障上。“你说他们是什么意思?”好在还有时间。 『痛苦秘仪无法中止,我们只能继续下去』指环写道,『连我的主人也做不到。德拉布莱亲王并不了解恶魔领主毁掉了净釜之池,他多半会回到这里』 “那还不如让他在外面待着!” “你还不明白吗?”卓尔打断她的尖叫,“他们的目的不是阻止德拉布莱,罗玛,他们想救你。你与那些真正绝望的人不一样,你说过你能回来。所以照它说的做!” 第四百六十四章 痛苦末日(一) 他能从神圣的气息中察觉到熟悉的寒冷,于是张嘴啃噬符文。暴怒以近乎火山喷发的姿态在他胸膛澎湃,直到摧毁麻木和他自己不愿承认的灵魂深处的恐惧。拉梅塔逃走了,他决不会放过那狮人女孩和她的同伴。这些人将成为他的一部分,被他消化至残渣。 但这时他感受到奇异的火种。 “西尔瓦努斯。”有人这么说。 “特雷弗?”他吃了一惊,甚至稍微恢复了冷静。声音的主人算是他的老朋友。真不容易。圣卡洛斯远在天边,他的骸骨却葬在宾尼亚艾欧南部的一处荒芜小岛。西尔瓦努斯想不到两者间会有什么联系。噢,恶魔除外。他怎能忘记秘密结社?拉梅塔算一个,还有伊凡那白眼狼。他本是国王的手下,居然敢背叛主人……就为了微不足道的伤亡。战争只有在歌谣中才不会死人。“你的同伴放弃了你。” “水银领主拉梅塔?我从来没效忠过她。圣卡洛斯是不死者领主的领地。” 这话令他大为不悦。“雾之城本该由我管理。白之使来到圣卡洛斯摧毁我的城市时,你的领主在哪里?” “如果不是你的旗帜,白之使不会来圣卡洛斯。” “正义必须到来!我们的失败只是暂时——” “你不该为拉梅塔的蛊惑杀了我!” 虽然事实证明与拉梅塔合作是个错误的选择,但西尔瓦努斯不会在这家伙面前承认。说到底,特雷弗也没好到哪去。他是克洛伊塔的驻守者不假,可当西尔瓦努斯接触他时,特雷弗透露自己有神秘之尽的线索。线索即是圈套,然而他也并不是忠诚的恶魔猎手。他答应协助我,西尔瓦努斯心想,是他让我找到伊凡,却又拒绝趁着高塔封锁布鲁姆诺特的大好时机组织反抗军。在这点上,水银领主倒还算是爽快的合作者。 思考转瞬即逝。有什么意义呢?反正特雷弗已经死了。不死者领主根本没出现过,无星之夜将他视作穿破的旧靴子,把他丢来这个鬼地方。但没关系,他还活着,痛苦和绝望能带给他新的力量……只属于他的力量…… 暴怒重新占据他的意识。“你死的不够彻底,特雷弗。”西尔瓦努斯发现出现在眼中的灵魂通常都很诱人。秘仪越发活跃,他却越发饥饿。 “最后一个问题,西尔瓦努斯。如果我告诉你,你是个无名者。这会让你与伊凡·阿德翁和平相处吗?”特雷弗问,“噢,一个不必要的问题。伊凡也不是伊凡。但我想他最开始挺喜欢你给他的名字。” 白痴的自言自语。“什么?”他反问,“无名者背叛了我!” “托拜斯和卡安庞不也一样?这只是假设。” “只是假设。”他听不太懂这句话,于是重复了一遍,期间还随手抓住一个垂死挣扎的人影吞进肚子。秘仪猛然震动,仇恨的烈火再次熊熊燃烧。“我不是无名者,我是圣卡洛斯之王!兵卒怎敢与国王相提并论?”坚固的符文被牙齿削薄,他感到情绪的高涨。 “我会为忠诚的兵卒塑像,即便是恶魔。我会让他们在公园和广场中获得下等人的瞻仰。历史会遗忘你们的小秘密……圣卡洛斯人会记得他们的英雄,而非邪恶的无名者。” “听起来不像是优遇。” 西尔瓦努斯不以为然。“诸神在上,一群恶魔还能要求什么呢?” 他的尾音落入一片沉寂中。 “像人一样活着。”这句话不是特雷弗的声音。 他突然失去了愤怒的力量,痛苦绝望的增幅也抛弃了他。与此同时,被压抑已久的寒冷和自我的绝望从灵魂深处迸发,西尔瓦努斯丢开残碎的人影,望着红雾中狰狞的盔甲轮廓。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森冷的寒意霎时终结了他的思维,他终于变得比被秘仪消化的灵魂更残破了,如同石磨下筛出的粉末。 …… 罗玛喘息起来,闭上眼睛集中精神。她竭力推动那种感受,试图抚平法则。小狮子确实找不到秘仪核心所在,但她成功撬动过这里的神秘……索伦说我是秘仪的一部分了,也许这就是矩梯能打开的原因。先是尤利尔和统领,那一次她只是本能的想救多尔顿,于是在索维罗魔药的加持下,罗玛下意识地将灰翅鸟岛从混乱的神秘之地推了出去,才使星之隙确认了指环索伦的位置。她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抓住那短暂的一瞬间的。 随后是恶魔的矩梯。它比星之隙的力量更具侵略性,让痛苦秘仪也为之退缩。于是这个神秘之地打开缺口,允许水银领主和炎之月领主离开。罗玛这才对开放矩梯魔法的方法有了一点模糊的意识。 魔力引动神秘,奇异的法则渐渐平稳下来。罗玛睁开眼睛,就看到神术屏障外的“圣卡洛斯国王”如同烈火中的蜡烛一般熔化,掉落下来的碎片簌簌撒了一地。她发出一声尖叫,平衡险些被打破。 “坚持一下,罗玛。”尤利尔说。“我在灯塔镇找到了艾肯,现在就差你了。” 这个好消息激励了她,但罗玛不知道自己要坚持多久。白之使是否清楚这里的情况呢?小狮子知道夜语指环可以联系主人,但要是德拉布莱先回到这里怎么办?也许统领正脱不开身…… 直到半空敞开金色的星辰门扉,寒风与冰霜从天而降。罗玛先前从没觉得星之隙的阵图这么赏心悦目。 使者的灰白盔甲上鲜血淋漓,但他的火种光辉熠熠,连法则都随之泛起波澜。这是空境的火焰吗?罗玛根本无法直视他。忽然尤利尔向导师走去,她赶紧逃离他身后,躲到暗夜精灵旁边。 “苍穹之塔的白之使。”多尔顿低声自语。她听得出他的紧张。“我要跪下吗?” “他不是凡人王国的贵族。”罗玛却一下子放松多了,有个人跟她一样害怕总能增加底气。卓尔在成为通缉犯前曾是骑士海湾的贵族侍卫,难怪他会这么考虑。“克洛伊才不流行下跪呢。” 没想到卓尔猛然转过身,险些把她撞倒。“当心。”她还没有意识到情况地斥责了一声。 “你回来了!”暗夜精灵抓住她的肩膀,扭头告诉他们。“她回来了!” …… “那德拉布莱亲王……?” “他自杀了。” “什么?为什么?”尤利尔正踩在冰面上,结果差点因这个出人意料的消息跌一跤。“你对他做了什么?” “他自杀了。”使者抬高嗓门,不耐烦地重复。“你看不出来么?” 学徒不得不怀疑他的话,即便誓约之卷再三确认乔伊说的就是实情。特罗尔班·德拉布莱已经死了,死于空境魔法的失控……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别说尤利尔了,连乔伊都不怎么相信,然而使者确实是看着他的火种在粘稠的血浆中熄灭。 “他不清楚红之预言。”小狮子罗玛似乎觉得这说得通。 “德拉布莱又不傻。”尤利尔难以赞同。他打量乔伊:“魔法又不是不能终止。如果他因为魔法失控死在战斗中也就罢了,可……” “他确实是自杀。”年轻人肯定。不管怎么说,尤利尔很难判断乔伊出现幻觉与相信吸血鬼亲王自杀里哪个可能性更大。“我在联盟炼金战船的残骸里找到他,士兵正在厮杀。”他的意思是很多人都将他们的战斗看在眼里。 “会不会他只是装死?”暗夜精灵突然提出不同意见,他似乎变得大胆起来了,让学徒有点惊讶。“无意冒犯,大人,但吸血鬼很狡猾,也许等您离开,他才对联盟军队大肆屠戮。” 使者不为所动。“我确信他死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罗玛在痛苦秘仪的核心里。”尤利尔只得说,“就是……” “这儿。”一只爪子拍了拍他的后背,尤利尔诧异地回过头,惊喜地看见久别的狮人学徒就站在他身后。“你们说得太投入啦。能不能看看我?” “任务完成了。”使者宣布。他一直面对他们,因此看得很清楚。 “没错。”小狮子赶紧附和。 没错?你大错特错。见到小狮子活生生地站在眼前,尤利尔却顿时怒从心起。“你怎么敢一个人上这儿来!”这绝对是他最想说的一句话。自银顶城与她分开,到抵达灰翅鸟岛时与炎之月领主的战斗,他简直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她的状况。这小鬼居然还想轻轻揭过? “我很抱歉,尤利尔。”这次她认错倒是很快,有点令人吃惊。“索伦一直让我离开,可我……” “你是该抱歉,而且不止要对我一个人说。还有索伦,也许它需要一次彻底的检修。我原本请求它带你到骑士海湾。你们是怎么偏离轨道这么远的?” 『我以为她登上了一条去往潮声堡的船,可这小白痴被人骗了』指环不敢在乔伊面前反驳分辩,只好乖乖认错。虽然这话不管听上去还是实际上都是在推卸责任。 你也被骗了是不是,睿智的索伦·格森大人?尤利尔无话可说。它的主人还得靠它补充凡人王国的常识呢,这混蛋确实需要检修了。 第四百六十五章 痛苦末日(二) “你什么时候摆脱了秘仪?”他不想多责备罗玛,这是拉森先生和海伦女士的工作。况且就是我把她弄丢的,尤利尔发觉自己根本没资格说这些。 “几分钟前,你们说话的时候。对不起,尤利尔。还有统领大人。”她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真诚说,“我差点害死你们。我欠你们一条命。” “对于森林女神的信徒而言,没什么比生命更重要。”多尔顿也不由得插了一句嘴。 算了吧,我可知道她的道歉转头就忘。尤利尔怀疑索伦告诉他罗玛比他年纪更大的时候是在开玩笑。对于这种小孩子,他连誓约之卷的结果都信不过。毕竟他们说这话时的确是真心实意的,但往往管不住自己。生气也没用。我又不是她妈,她也不是唯一一个让我担心的人。“你怎么做到的?我指的是恢复人形。” “说得好像我现在是狮子。”罗玛嘀咕一句。但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教那些奇怪的线放平稳,统领大人就打开了星之隙……噢,我看到屏障外有个火种碎成了沙子,再之后就回来了。” 『蠢货总是运气好』索伦评论。『痛苦秘仪会聚拢痛苦绝望的火种,也许你当时突然求生欲高涨,让痛苦秘仪消化不良,以为你是块该死的结石』 “你说的真恶心!而且我从来就没有绝望过。” 没人理会罗玛不满的声明。尤利尔看了看导师,觉得多半是高塔统领一贯以来的声威给了小狮子信心。我做不到这点。他还以为自己不受欢迎呢,尤利尔心想,他拒绝坦诚怜悯和友善,不过人们在畏惧他时也会仰仗他。白之使就是苍穹之塔克洛伊的旗帜,尽管这算不上爱戴。 不管怎么说,有个好的开头通常意味着……好的开头什么也代表不了。“这是多尔顿·纳撒内尔先生。”尤利尔向使者介绍,想必这回暗夜精灵不敢提什么精灵语了。 没想到乔伊给了他一个惊吓。“影牙。”使者用精灵语说,“你的任务也结束了。” “在下只是不负所托,大人。”暗夜精灵也大感意外。但他惊讶的是白之使的态度,而不是他会说精灵语这桩事。或许高塔外交部成员会精灵语是件很平常的事,可对知情人来说可就不是那么简单了。想起自己的魔文成绩,尤利尔感到的挫败更甚在训练场上爬不起来。 “空间坐标也得重新测量。”使者伸出手,让学徒把戒指交给他。戴上指环后,他手里的『忏悔录』不见了。“还有德拉布莱和秘仪的钥匙。我确认他死了不意味着相信一切结束。死亡并非是终点,尤利尔,诺克斯与你的世界有很大差别。” 尤利尔从中得到了提示。“灵魂。” 年轻人示意他继续。 “痛苦秘仪没有实体。”这只是猜测,没有得到『灵视』的证实,不过这时候连猜测都是至关重要的。“我想即便德拉布莱拥有钥匙,他同样没法控制秘仪,因为他根本碰触不到它。” 指环索伦表示赞同。『掌控秘仪需要特别的技艺,但那不是炼金技术,更不是种地技巧』 “种植烟叶也不需要特殊环境,只用索维罗原液就可以。德拉布莱准备了大量的索维罗魔药烟叶,我想那些东西肯定不是与净釜一样是秘仪的副产物。想想看,魔药可以助燃火种,索维罗烟叶的效果更温和,但同样是难得的灵魂魔药。”他边说边用余光注意神术屏障外的雾气。“也许死亡也是德拉布莱掌握痛苦秘仪的必要步骤。” “没错。”暗夜精灵多尔顿开口,“吸血鬼的生命力极为顽强,甚至可以依附血液生存。” 『那也得有火种才行』指环替主人反驳,『没有灵魂就没有生命』 “这里不是加瓦什,也没有死灵法师,死人的灵魂只可能化为灰烬,彻底消失。”尤利尔说,“但痛苦秘仪让他的下场存有侥幸。罗玛可以通过融入核心让矩梯畅通无阻,她之前就是火种的姿态。罗玛,你告诉我们周围有很多人的灵魂?” “不止是人的灵魂。”小狮子蹦跳着过来纠正,“而且它们现在更多了!” 『那现在就束手无策了』指环索伦写道,『我们都不能对灵魂做什么。卓尔,你的魔法有帮助么』 “诅咒仍需媒介。”多尔顿回答,“我怎么诅咒一个死人?” “海湾战争属于吸血鬼和守誓者联盟,我们没必要非得对德拉布莱做什么。”他不禁瞥一眼导师,“很快他们就会倒霉了。” “你见到‘夜焰’了吗?”使者忽然问。 “那是谁?” “守誓者联盟的一位空境。”多尔顿为他解释,“‘夜焰’桑明纳·米斯法兰,他来自闪烁之池。”暗夜精灵的语调听起来像是在做陪侍的工作。“我在联盟的阵营中没见过他,不过据说他是个冷光西塔。我们先前在那下面,只能确保这位阁下没有深入洞穴。” “就连血族也只能通过门上的矩梯进来。”罗玛补充,“痛苦秘仪启动后,矩梯魔法就很难成功。” 白之使遗憾地放弃了追问。只有尤利尔知道使者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位联盟的空境阁下。眼下他的勒索目标不知所踪,真是值得庆幸。 “我们现在离开吗?”学徒提醒。 『你傻了么?矩梯根本打不开,难道你要在石头上钻洞离开』 尤利尔这才想起来,罗玛脱离了痛苦秘仪后,这里的法则再次混乱起来。老实说,事到如今他还不清楚法则之线究竟是什么东西。 “有必要的话,我们可以挖出一条通道回去地面。”多尔顿表示,“在地下世界,洞穴塌方就像炎之月下雨一样频繁。但我不怎么喜欢这样。所以最好还是从管道离开。” 唯独罗玛犹豫不安。“雾气里充满了危险……我不是说我们不能应付,但现在我根本看不到它们。” 『痛苦秘仪不会一直搅乱法则之线』索伦告诉他们,『德拉布莱的目的是提升神秘度,那这里就不会一直都是这样。更何况等秘仪核心消化了灵魂,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尤利尔从头至尾都没见过雾中的灵魂,但他亲眼看到巫术凭空射出,轻易击碎岩石。依靠恶魔的火种,他也能察觉出魔法的细微动静。指环索伦不会在乔伊面前胡说,它多半象征着主人的意见。看来我们不得不在这鬼地方多呆一会儿…… “假如德拉布莱成功了,他会怎么做?”暗夜精灵问。 “也许他会把我们都吃掉。”小狮子站在神术屏障的最中心,一点都不愿意往旁边靠。“或者变成血裔。他想依靠痛苦秘仪成为圣者。” 尤利尔还是头一回听闻。“圣者?” 『空境之上仍有道路』索伦告诉他,『对你来说还太远,才转职的神职骑士』 “我现在是高环。” 『这不可能!』指环十分惊讶,『以你的火种汲取魔力的速度,怎么也得需要三十年。你是个人类』 “我记得在伊士曼,高环神秘者中人类的平均年龄是三十九。”多尔顿也说,“这是劳伦斯·诺曼爵士在青叶之年统计得出的数据,仅仅考虑了铁爪城和飞鹰城的神秘生物,算不上多准确。但尤利尔确实在神秘度上与我同等。”不过他并不觉得奇怪。也许他认为苍穹之塔拥有不寻常的特例才是寻常罢。 『当然,白之使的学徒与凡人肯定有区别』索伦没法不承认这点。神秘支点拥有深厚的神秘学底蕴,是先民留下的最完整的传承。神秘生物们还在基础上开拓出了新的道路,比如炼金术和现代的第六版简化魔文。尤利尔知道克洛伊塔拥有秘仪阵列,其效用甚至远在痛苦秘仪之上。『可他的天赋并非体现在神秘度上』 学徒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魔力来源。誓约之卷堪称无限的魔力源泉,可惜只有他自己能用。不过没等他反驳,使者就把指环先生关上了。学徒发现乔伊居然在主动与人对话,他转身向多尔顿询问被通缉的前因后果以便支付雇佣尾金,却悄悄竖起耳朵注意这边的声音。 “你看到了什么?”使者对罗玛说。 小狮子原地起跳,砰一声撞在神术符文上。“我……没看什么。”她磕磕绊绊地回答,好像有点惭愧。“对不起,统领大人,我在走神。” “你又接触了核心。”使者揭穿她。 “我能体会它们的痛苦。” “索维罗的效果还在。” 罗玛却无法断言。“也许是这样,我是说,很可能是,大人。不过也有那么一点可能……”她睁大琥珀色的眼睛,抬起头与白之使对视。“统领大人,我不明白,奥托为什么不在一切开始前给我们预言呢?”那样就能在痛苦开始前阻止他们。 “奥托是命运之神,而非正义。不只有人类才是祂的眷属。” “没准我感受到的不止是人类的痛苦。”她将视线投向黑暗中的迷雾。“痛苦有不同的原因。” 白之使的目光却没有移开。他的蓝眼睛既不闪亮也不透彻,里面充斥着冷酷和死寂,还有尖锐的嘲弄。“你同情血族?还是血裔?” “我不认为有些人生来就该死。”她脱口而出。“对不起,统领大人。” “你不该对我说这些。”年轻人丢下这句话,转身向他们宣布:“特罗尔班·德拉布莱的计划注定失败。他不可能成为圣者。”随着他的话音,浓雾鲸吸般倒卷,恢宏的神秘压碎神术屏障,一时间所有人都被笼罩在了湿润粘稠的黑暗里。 第四百六十六章 痛苦末日(三) 他犹如置身云团,浑身的热量似乎都被湿气带走。黑暗中只有隐约的魔力辉光,教人心脏打鼓。痛苦秘仪在漫长的预热后迎来了爆发的一刻,它从自主运转的魔法仪式变为了某个人的从属神秘。秩序软弱地阻拦了一下边境的异常魔力,随后便放手不管了。 ‘你的眼睛有眼睛,耳朵有耳朵’ 世界重新清晰起来,尤利尔看到多尔顿还站在旁边,罗玛则被乔伊提在手上。她的爪子乱踢,因惊吓大声喊叫,等这小鬼终于记起来自己是会用魔法的风行者,才很快地老实下来。 察觉到他的注视后,乔伊把罗玛丢过来。多尔顿像一道影子般扶住她。尤利尔则站在原地,被黑暗中的浩瀚神秘所震慑。他终于看到了那些灵魂,但不是通过眼睛,他的火种因熟悉的感受而颤栗。“无名者。” “炼金核心。”使者说,“那是秘仪的钥匙。” 痛苦秘仪只能用灵魂接触,他想起来。无名者的灵魂比常人更炽烈,无需神秘仪式就能点燃火种。虽然尤利尔还不算了解秘仪,但德拉布莱在净釜之池下准备的魔药已经直白地显示出它与灵魂的力量息息相关。弄清其中关窍后,雾气掠过皮肤的触感开始让他觉得毛骨悚然了。“守誓者联盟怎么能……” “在我的故乡,暗夜精灵们把恶魔投入深不见底的云井,与杂种和尸体为伴。”多尔顿说。他扭头看着罗玛,“你是秩序的生灵,不能为他们难过。” 尤利尔这才明白罗玛与乔伊说的不只是血裔和吸血鬼,还有恶魔。她用自己的灵魂去接触那些人的痛苦,为此深受影响。 “我差一点就回不来了。”小狮子轻声说,“不仅因为我找不到秘仪核心,还有、还有其他缘故。先前我不理解别人的痛苦,只想追求美好的结局。”她放慢了语速。“可如果我们追求的幸福是他人的地狱,这公平吗?” “恶魔屠杀凡人。”卓尔提醒,“他们摧毁了六指堡,让流水之庭直到银顶城都化作废墟,上百万人流离失所。” “我们屠杀彼此。” “但是为了更多活着的人。” “你们了解无名者吗?”尤利尔问。 “我不敢在恶魔猎手面前自称了解他们的猎物。”多尔顿回答,“不过教会时常抓到恶魔,把这些人绑在火刑架上烧死。我更了解吸血鬼。” “别听盖亚教会胡说。火刑架上烧死的可不一定是恶魔。” “这句话从神职骑士口中听闻真是别有风味。”他没忍住说道。对于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而言,这种玩笑显得过于轻佻了。“我不是故意的,尤利尔。” 学徒并不介意。 罗玛追问:“那你处死血族时会怜悯他们么?” “不会。”多尔顿斩钉截铁地回答,“就算我说会也没有意义。我不会因为同情而放过敌人,所以最好还是硬起心肠。”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声音也随之低微。“我是个暗夜精灵,我承认我的血脉,暗夜精灵是不会容忍仇敌的。” “所以你杀了英格丽?” “你认识英格丽?”多尔顿皱起眉。 “只是听闻有这个人。”罗玛说。尤利尔也好像听过这名字。 “我杀她是因为她背叛了我。这与吸血鬼没关系。” “也许她有苦衷,不止是为自己。当然,你并不需要知道这些。但我听说海湾伯爵还活着。你为仇恨杀了英格丽小姐,为身为暗夜精灵而杀屠血族,怎么不为欺骗去杀掉那个人类呢?” 暗夜精灵沉默了几秒钟。“他有寂静学派的保护,现在则是高塔。然而庇护不是永远,复仇却没有时限。” 他对尤利尔点点头。 黑暗降临前,他们就这个问题达成了一致,尤利尔与德威特之间谈不上什么交情,而多尔顿则帮助了罗玛。这桩发生在潮声堡的丑闻在骑士海湾流传颇广。学徒能分辨谎言下的真相,他没道理去帮德威特·赫恩。 “我为了找到艾肯来到灰翅鸟岛,也把死亡带到这里。”罗玛纠结于这个问题。真不知道小狮子在这里遇到了什么事情,她似乎变得成熟、勇敢了。她敢于面对自己曾经会糊弄过去的东西,很多大人也做不到。“说实话,多尔顿,你会救一个没救的人吗?” 在尖啸堡,尤利尔已经作出了自己的决定。他想看看这名前任的伯爵侍卫队长、如今的海湾通缉犯怎么回答。 “这要看你是怎么定义‘没救’了。” 罗玛有些失望。 “痛苦秘仪的神秘度正在恢复。”使者打断了他们的交谈。不论是罗玛的同情还是多尔顿的坚持,他都不予置评。这种观念的矛盾在他看来似乎就像小鬼过家家一样幼稚得毫无吸引力。 浓雾不再流动,空气中充斥着奇特的魔力闪光。光线呈斑点或月弧状,如同闭着眼睛直视太阳时看到的景象。神秘的增重积压在火种上,然而这并非真正的重量,它消磨精神、驱散魔力,带来疲惫和畏惧。 “他会成功吗?”尽管认为乔伊不会在关键弄错,学徒还是忍不住问。 “德拉布莱即便能控制住秘仪的力量,也不可能利用它的神秘度。” “我不明白这里面的关系。” 使者打开了夜语指环索伦。 『德拉布莱替代秩序,成为了痛苦秘仪的主导者』指环先生解释,『他需要消耗自身的力量来维持神秘现象,因为只凭他自己无法利用痛苦和绝望的情绪。就算是空境,也很难通过神秘度落差来长时间引动神秘』 尤利尔明白了:“罗玛和炎之月领主毁掉了索维罗烟叶。”德拉布莱亲王多半会反过来被秘仪消化。 “他活该。”罗玛此时却不纠结了。无论从哪方面来说,特罗尔班·德拉布莱都是红之预言的罪魁祸首,她巴不得对方赶紧死掉。先前与她争论的暗夜精灵也表示赞同。 『不过嘛,他也并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索伦迅速地泼冷水,『特罗尔班毕竟是从黎明之战一直活到现在的老家伙,他就算神秘度还是空境,积累的魔力也肯定超乎想象了。奥托让我们看到了血红的未来,可是预言梦总会突破常理,而且不会偏向某一方』 “那我就向希瑟女神祈祷。”罗玛气呼呼地说,“这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仰。赶紧教这场战争结束吧!诸神总是既瞎又聋,可要是连良心都没有,祂们就什么都不剩啦。” 诸神并非一无所有,尤利尔摸了摸羊皮卷。这东西让我成为神职者。南娜是海湾战争的受害者,她在临死前向我祈祷。或许她什么都知道。尤利尔不了解诺克斯的诸神,但他清楚表世界的盖亚女神永远不会回应她。我们都有自己的神,即便祂们可能拥有同样的名字。 “他只会得到失败。”使者在黑暗中打开星之隙的门扉。金色的符文并未全部亮起来,却仍晃得他们眼花。 『法则之线正在平复』 “守誓者联盟的军队正在登陆‘独角兽’号的甲板。”乔伊说,“灰翅鸟岛已经逐渐回归了诺克斯。” “回归?”罗玛脱口而出。 『痛苦秘仪让这座岛变成了神秘之地,现在它的主导者换了人,德拉布莱做不到这点』指环尽职尽责地说明。 “查坦船长说浮空艇需要时间赶到这里,怎么突然这么快?”莫非灰翅鸟岛与浮云列车的神秘类似,都能够穿越时间? 『时空不分家,别担心』索伦回答,『如果我们回到诺克斯时是在海湾战争开始前,那才要担心』 看来这是跨越神秘世界的普遍现象。不过尤利尔没来得及放下心,就意识到了新的问题。“那我们得在明天前离开这里。”高塔传来的消息是,寂静学派会在一星期后插手战场。 不过他还不是最焦急的。“最好现在就走。”使者说。“我会通知拉森,让寂静学派提前干预。”他凝视着深坑下的黑暗,好像在注视沙滩上垂死挣扎的海鱼。“秘仪注定会失败。” 这不是猜测,而是必然的结局,因为我们提前得知了德拉布莱的计划,还因为恶魔毁掉了净釜之池。罗玛率先爬进石隙,尤利尔和多尔顿紧随其后。他们很快找到了管道。 使者走在最后。他用不着像他们一样费力地爬上石壁穹顶,因而等在岩石边缘。罗玛和尤利尔频频回望陷坑,他却根本没往下看。 “乔伊。”等到多尔顿的影子消失在管道的拐角,尤利尔停下脚步。“在铁龙港你就看出炼金核心的秘密了吗?” 使者正为通过一处罅隙而拆卸肩膀上的铠甲,他腰间的血擦在岩石上。这并非是他的血。“对一些人来说,这根本不是秘密。”他最终还是选择打碎岩石。 “什么意思?”学徒感到一股寒气窜上脊背。 “慈善之家是凡人的幕布,守誓者联盟作为神秘支点之一,它有更隐蔽的渠道。”年轻人越过他,“限制制造血裔的法案本来就是从最近开始施行的,在守誓者联盟成立时,没人觉得他们的族群习俗有什么不妥。” “那其他的神秘支点呢?克洛伊塔也……?” 使者懒得再说。“你既然比诸神多长了一双眼睛,就给我自己去看。” 第四百六十七章 痛苦末日(四) 启航时,“独角兽”号载满了人,整个往下沉坠了一大截。尤利尔穿过甲板时费了一番周折,不过这些联盟士兵似乎都很友好,誓约之卷能感受到大多数人的真诚。他无法把看到的这些人与使者告诉他的真相联系在一起。 经过一根怪模怪样的桅杆时,多尔顿拦住他。“尤利尔。”卓尔似乎有话想说。 登上“独角兽”号后,罗玛被乔伊立刻送回了布鲁姆诺特。小狮子临走前还邀请多尔顿跟她一起回去,但暗夜精灵拒绝了。他坚持回到骑士海湾去了结他的仇恨。使者毫不关心他的打算,更不在乎海湾伯爵的下场,不过暗夜精灵识趣的没与高塔一行人走在一起。 尤利尔注意到多尔顿的朋友。一个毛发旺盛的霜巨人和两名火炬般的光元素西塔。学徒还是首次见到霜巨人这类神秘生物,于是主动上前打招呼。“鲁米纳森小姐,还有,这位是妮慕?” “猜的?还是魔法?”暗夜精灵半点也不惊讶,“后面的那个是安戈。我同你一样不认得这家伙。” “索伦刚刚记录下了登船的名册,然后到处乱说。我只是碰巧听见。” “那没礼貌的东西是白之使的符文生命。”多尔顿告诉他的朋友们。指环索伦是那种只要开口就无法让人升起尊敬的交流对象,跟身份没有半点关系。 “我是蒂卡波·鲁米纳森。”墨绿色的西塔看上去与她的同伴不大一样。“你也可以叫我茶杯。”她的眼神和全身的色彩一样深邃温和。据说她是“夜焰”阁下的爱侣。 霜巨人妮慕就拘谨多了。她抬起自己的大巴掌挠了挠后脑勺,一张嘴巴,结果寒风夹着碎冰从里面喷出来。“你好,白之使阁下的小学徒。”不过她的脸仍淹没在毛发里。“你看起来很没精神。”她说话的习惯与多尔顿很相似。 魔法和使用者的性格无关,尤利尔心想,可这话在乔伊身上不怎么适用。他有点后悔没把索伦一起带来了,指环通晓神秘领域的知识,肯定了解霜巨人的喜好。“你看起来倒是容光焕发,我是说,你们,妮慕,还有茶杯小姐。” 尽管没露出脸来,霜巨人还是很高兴。冷光西塔则矜持地点点头。 “有必要这么啰嗦吗?”多尔顿等得不耐烦了。他不懂怎么应付她们。 “我是外交部成员嘛。你不能总在女士面前失礼。”尤利尔和这些联盟士兵道别,跟着多尔顿走到甲板边缘。 “我猜这不是你的导师教你的。”暗夜精灵说。现在的外交部几乎都依靠暴力手段,白之使可谓功不可没。 “女神教我的。你要问什么?” “罗玛回去了?” “你才送过她。”尤利尔没好气地指出。“到底什么事?与灯塔镇的情况有关?我们只是留下了一队医疗部的成员负责打扫战场,他们不会管你的事。雄狮阁下也有使命在身,没工夫搭理凡人伯爵的生死。” “这我一清二楚。不是高塔的原因。我想知道寂静学派的动向。” 林德·普纳巴格还被乔伊扣在黑鲸公寓里。等到高塔使者们离开后,学派巫师多半会来接管小镇。难怪他会考虑这些。“先前到达小镇的时候,我与林德先生约定了交接驻守权,并且不得干涉学派巫师的撤离……但后来这份契约被解除了。只要你下手隐蔽一些,就不会有麻烦。”没人会比转职暗元素使的暗夜精灵更懂得隐匿之道了。 “我想等到神秘支点的人都离开后再动手。”多尔顿也不想给克洛伊添麻烦,毕竟要是海湾伯爵死在空境的保护之下,那就连路边的乞丐都瞧得出其中猫腻,更别说伊士曼王族了。 “海湾战争结束后呢?灯塔镇的神秘生物越多,你的成功率越高。” “你是想说我逃走的概率吧。”他没说错。“我是暗元素使,来自地下世界的卓尔。我根本……” “……连把趁手的剑都没有。” “我现在相信你确实是白之使的学徒了。”咱们彼此彼此。“如果真的事不可为,我会等待更久远的时机。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我没有牵挂,更谈不上负累……总有一天诸神会怜悯我,教我得偿所愿。” 尤利尔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无法想象日夜怀抱仇恨的生活,但他也没立场劝说对方。罗玛也是以灵魂接触到血裔的痛苦后才敢于表达看法的。有关多尔顿和海湾伯爵的事他全是道听途说,故事细节也都是得自主观叙述,完全谈不上感同身受。“你真该答应罗玛的。” “什么?” “去布鲁姆诺特逛逛。虽然我也在那里没待多久。那是一座美丽的浮云之城。当我站在云层边缘,往往就能想通很多东西。不管怎么说,杀死仇人并非真正的杀死仇恨……杀死心中那个被仇恨纠缠的自我才能获得解脱。” 一阵波浪冲上渐渐远离的海岸线,沙子和林木的交界仍有火焰燃烧。他们撤离得很匆忙,以至于没时间安葬死者。吸血鬼和联盟士兵的尸体犹如落潮后搁浅在沙滩上的鱼群一般潮湿死寂。 暗夜精灵注视着岛屿的轮廓,默默无言。 “当然,不是让你现在就来。”尤利尔咳嗽一声,“总之,杀死仇人不是你的毕生目标。我只是,呃,提前替你考虑那之后的行程安排。现在说这些是不是有点早了……?” “不早了。”多尔顿说,“等我们回到灯塔镇,你恐怕就得回去高塔了吧?我知道你还是学徒。”他在这里被迫顿了顿。“‘独角兽’号载着联盟军队回去,寂静学派到底要怎么应付?” “学派巫师是针对德拉布莱亲王,不会在骑士海湾做文章。”尤利尔回答。“是太早了,我也不是现在就走。距离铁龙港还有好一段……”然而他脚下传来剧烈地振荡,打断了即将说出来的词句。浪头咆哮着冲上甲板,惊呼声此起彼伏。“风暴。”他脱口而出。 “见鬼!”多尔顿比他这个只出海过一次的人更紧张。他脚底打滑,撞在护栏的凸起上。尤利尔赶紧拉他起来。 船舱外,联盟军队不若想象中那样乱成一团。这些士兵适应海水和摇晃,他们大多数都经历过相关训练:霜巨人把自己冻在地板上,野精灵和兽人各自灵活地抓紧栏杆或摆设。一两个倒霉鬼跌进海里,也很快重新爬上来。然而风浪持续冲击着“独角兽”号,天空阴云密布,好像灰翅鸟岛的雷云追赶过来。 “保持镇静。”船长查坦·斯威夫特的声音在船舷回荡,魔法的效果让尾音有些失真。“‘独角兽’号准备升空——” “为什么我见识过的每一艘船都不把特长施展在航海上?”暗夜精灵抱怨,“还是陆地适合我。” 如果是在前往灰翅鸟岛之前,尤利尔多半会附和他。现在学徒觉得自己稍微有一点应付这种场面的经验了。 “看到没?旗帜上的光环。”他指了指最高处的了望台。“那是什么?魔法?” 一团奇异的光晕在旗杆的尖顶上放射出蓝白色的亮光,它既不闪烁,也不衰减,在黑沉沉的云层下稳定地攀附着桅杆,苍穹之塔的深蓝旗帜在湛湛光华中飞舞,金色星纹几乎脱离布料。 “圣艾尔摩之火。”回答他的是蒂卡波·鲁米纳森。这个冷光西塔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附近。“它由闪电构成,是晨曦之神的王冠。那些光都是冷光,要是光焰附近恰好有一个年迈的西塔,那我和我的族群会得到一个新的同伴。” “我以为不需要其他人呢。”多尔顿不安地盯着冠状闪电,“它周围聚集的元素密度堪比痛苦秘仪的核心。” “这是正常现象吗?”尤利尔问茶杯女士。 墨绿色的磷光西塔犹豫了。“我没亲眼看到过新的火种诞生。可这么容易出现……不太对劲。不是旗帜附近的元素积聚,这一片的海域都是元素的高密度区,有点像小型的元素疆域。” 就在这时,尤利尔看到高空之中打开了一扇恢宏的金色门扉。更剧烈的摇晃袭上甲板,“独角兽”号逐渐脱离了歌咏之海,拖着水淋淋的桨叶向星之隙的道路飞去。学徒望向天空,果然找到了使者的身影。 “那就是克洛伊塔的矩梯?”霜巨人妮慕热切地低语。“真壮观。” 但尤利尔没法分神去注意矩梯上繁复神秘的魔文。“他没告诉我这个。” “谁?你的导师?”多尔顿反问,“他一直在催促我们尽快离开,你看不出来么?” 虽然看得出来,可尤利尔还是不明白:“一定要过来的是他,现在要求走得更快的也是他,我真搞不懂他。” “也许克洛伊塔有什么机密任务。” 连海伦女士与总部的联系我都旁听过好几次,学徒很难想象乔伊能在这种情况下瞒过自己。或许……他其实告诉过我? 仿佛是在响应他的灵感,天穹之中传来隆隆的雷鸣,魔力和元素形成可怖的喷流。此刻“独角兽”号已经大半钻进了星之隙,联盟士兵们纷纷涌向远离战火的门扉。尤利尔逆着人流冲到船尾,使者恰好落在附近。乔伊露出罕见的疲劳神色,一言不发地跟随浮空艇没入星光熠熠的道路。 “发生了什么?” 导师瞧他一眼。“德拉布莱的动作太过火,我就让寂静学派提前干预海湾战争了。” “他们怎么‘干预’?” “开始了。”他示意学徒扭过头。 一道火线从天而降,连接起苍穹与大海。以渺小海岛为界线,明亮的橘红色将世界分割成两块,难以言喻的浩瀚魔力在尤利尔的感知里化为火山喷涌、漩涡流转。好像诸神在歌咏之海钉下了一根烧红的钉子,因此激起了魔力海浪狂暴的升华和汽化。各种元素的瀑流彼此拉扯、撞击,神秘现象层出不穷。 与这等声势相较,痛苦秘仪的启动根本不足挂齿。尤利尔在震撼中无法开口,星之隙却还在运行。当光柱扭曲、收缩,即将迎来能量的膨胀爆炸时,他竟已然从末日景象回到了风平浪静的人间海港。 “那就是寂静学派所谓的‘干预’,‘第二真理’大人亲自举行的仪式魔法——”使者开启了指环索伦的数据库。 “以太之渊。” 第四百六十八章 人格之面 “你不回去?”多尔顿诧异地问。 尤利尔差点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学徒现在满脑子都是那道闪亮的橘红光柱。那也是一种魔法……或者说,是巫术。“我说过,不是现在。” 他们正站在铁龙港临时搭建出来的码头上,渔夫拖着网从侧面经过。不过尽管海湾战争已经宣告结束,这里的野猫仍然比渔人多得多。尤利尔看见乌鸦在水坑边啄食一根手指头,他先前还以为那是一瓣泥泞的橘子来着。霜之月是没有水果的。^ “独角兽”号穿越星之隙花费了足足六个小时,可在尤利尔眼里,他只是穿过了那扇门就回到了港口。索伦告诉他矩梯阵列能够极大的压缩长距离跨越所需要的时间,但由乔伊的钥匙打开的门在重量上有着不算苛刻的要求使者可以带几十人瞬间从高塔抵达冰地领,普通人则上百上千。据指环所说,魔力其实也是有重量的,那并非是常识上的重量,而是与神秘度有关。尤利尔听不太懂,不过星之隙除了外交部长也没人能这么乱用,选择好神秘学分支后,他的课程已经完全侧重于实践和训练了,矩梯魔法的构成属于超纲知识。 六小时前,灯塔镇的侦测站捕捉到了一次轻微但明显的地震。海潮淹没了两座修理不及时的栈桥,除此之外没有更大的破坏。唯有尤利尔清楚这是因为灰翅鸟岛上的魔法余波。 若非亲眼所见,即便索伦事后告诉他地震的缘由学徒也多半不会相信。连六指堡的洪灾经过整个流水之庭的缓冲,抵达骑士海湾时仅仅溅起了一点浪花,而位于歌咏之海深海区的灰翅鸟岛上产生的魔力余波却能影响到灯塔镇。 难怪白之使加紧催促“独角兽”号离开,否则寂静学派的魔法仪式将把整座岛屿击沉,留在附近的神秘生物也都会粉身碎骨。在魔力的激流中,痛苦秘仪的神秘不可能幸存下来。 “你看起来一星期没睡觉了。” “还不到休息的时候。”尤利尔随之叹气,“罗玛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我是说,红之预言和那孩子。但对我来说一切才刚开始。” “不会与灯塔镇的重建有关吧?”暗夜精灵揶揄。 “我对建筑一窍不通。是盖亚教会的事。”尤利尔走下石板路,踩在黏腻的泥浆地面上。 战争结束的消息已经登上了报纸,但小镇还是少有行人来往。黑巫师联合恶魔结社的袭击重创了这座因港口商贸而繁华的城镇,铁龙港也破损不堪。但它终将恢复原貌,就像灾难后的四叶城一样。海湾战争的赢家尚不分明,但血族和黑巫师无疑输得一败涂地。连恶魔领主也被击退。只有秩序仍屹立不倒,神秘领域还是七大支点……而我要对付的正是其中之一。 盖亚教会是寂静学派的下属宗教组织,彼此之间的关系恐怕不会比血族和守誓者联盟更友好。尽管如此,尤利尔也没指望巫师们会对教会的神职者不闻不问。 “你和教会有联系?”多尔顿下一秒就想起他的神秘职业,“教堂的神父最近肯定忙不过来,你可以帮忙。” “不,多尔顿,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就是他们因为你选择了克洛伊塔而去找你的麻烦?” “我确定你对我的了解只停留在四叶城的时候。先前的情报都没有,是不是?”也不可能有。在那之前尤利尔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我不是在教堂转职的神职者,也不信仰他们的盖亚。事实上,是我来找教会的麻烦的。”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你和他们没法好好相处。”暗夜精灵眨眨眼睛,“德威特跟教会有联系。” “他和教会?好像完全说不到一块去。德威特赫恩伯爵是深海娜迦血脉的亚人,他应该信仰晨曦之神才对。” “在来到骑士海湾前,他和他母亲信仰一个神。这是为了讨好政务大臣兼首席宫廷魔法师劳伦斯诺曼。”弗莱维娅女王自然不可能把信仰依托给一个偏远地区的神只,她是伊士曼的女王,也只可能是盖亚教徒。德威特据说是女王陛下的私生子,在王都时信仰盖亚再正常不过了。 “我先前是这位伯爵大人的侍卫,从在铁爪城时就是这样。”多尔顿告诉尤利尔,“我亲眼看见他与王国总主教通信。” “那看来我们目的一致了。” “尤利尔,你别不当回事。”多尔顿皱着眉,“神秘生物也得生活。骑士海湾是德威特的领地,他虽然没什么神秘天赋,但作为领主相当合格。现在骑士海湾已经掌握在他手里,只要我们还在灯塔镇露面,他就能知道我们的一举一动。我的家乡有句老话,发现敌人是战胜敌人的第一步。” “情报就是优势,这我一清二楚。” “我没看出来。”他表示怀疑。尤利尔走下“独角兽”号时根本没掩饰行迹,而多尔顿从头到尾都笼罩在暗元素的魔法下。 “我们的目标在细节上有区别,多尔顿。你只想杀死德威特赫恩,而我却并非是要除掉某个盖亚教徒。你肯定听罗玛说过艾肯的事吧?假如继续隐瞒真相,会有更多人受害。” 多尔顿突然止住脚步。他审视着学徒,慢慢地说:“也许我不该跟你走在一起,这会让我惹上要命的麻烦。” “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居然听进了我的话。”尤利尔反击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到布鲁姆诺特旅行?” “寿终正寝之前。”在“独角兽”号的甲板,学徒曾给过暗夜精灵复仇之后的人生规划。事实上,连罗玛也因多尔顿在秘仪核心时的状态担心过。仇恨是种偏激的情绪,往往会使人走向自我毁灭。“听着,尤利尔,你确实擅长用劝说左右他人意志,这通常是件好事,但教会从伊士曼建国以前就开始靠卖弄口舌吃饭了。” “谁吃饭都得动用口舌。我不是要靠高塔使者或白之使学徒的一面之词来应对盖亚教会,真相自有其力量。” “你应当清楚虽然盖亚信徒不若露西亚教徒那么狂热,但也决不会允许别人抹黑教会。真相说给不理智的人,他们只能听出针对、诋毁和阴谋,即便有少数人回应你的呼声,也可能各怀心思。” “一点没错,就是这样。”尤利尔摸了摸胸口,圣水消除了痕迹,可他仍能感受到伤疤的存在。它不时作痛,以为警醒。“除非人们的灵魂走一趟痛苦秘仪,否则我们谁也不敢说完全了解彼此的心意。可是,多尔顿,你想过没有?大多数不理智的人拒绝接受与信仰和印象相悖的事实,只是因为他们听到的真相还不够多。” “更多真相?你并不了解那些盖亚教徒想要什么。” “想要不意味着需要。”尤利尔从腰间的誓约之卷里抽出黄金般的符文之剑。“事实上,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们的需求了。人们一般都弄不清自己的愿望和需求的区别。女神的殿堂需要打扫,而我即便不是祂的骑士,现在也义不容辞。” 就在这时,一道金灿灿的光环在泥水下亮起。学徒一剑斩落,神秘消解一空。多尔顿惊疑地握紧断裂的咒剑,他先前完全没意识到神术陷阱的存在。 “至于情报。”尤利尔把长剑往背后一荡,正巧撞上飞来的箭矢,木杆在半空就寸寸断裂,掉到泥地上时只剩箭头和一堆木屑。“天文室的银十字星奥斯维德先生曾希望我成为占星师,他教导过我很多有用的知识。” 占星术与灵视有相当大的差异,但好歹在外行眼里算是一个合理的解释。暗夜精灵不疑有他,旁观尤利尔比袭击者更早预料到他们的应对,然后让神术统统无功而返。 “是教会的人?”多尔顿吃惊地问,“他们在伏击高塔使者?” “我的导师回到布鲁姆诺特了,这你不是知道吗?他也许要等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离开,六指堡堤坝的崩溃让他受了伤。” “你该跟他回去才对!” “我猜教会也是这么想的。”尤利尔说,“这是一个相当粗浅的陷阱,中招了也没什么,顶多有点狼狈。” 暗夜精灵眉头紧蹙,他很快意识到尤利尔并非是在和他说话。这里距离黑鲸公寓不过三十码,别墅前的铁门已经非常清晰,卫兵一左一右把守着道路,他们全副武装,在落日余晖中站得一动不动。 直到尤利尔停住脚步,其中一个才费力拔起头盔,露出那张外乡人的面孔。伊士曼位于宾尼亚艾欧南部,这里的人的五官长相与北部有着明显不同。尤利尔在布鲁姆诺特见过相貌极富特点的外地人,其中很多都带有地方特色,但他可以肯定,袭击者的奇特面貌并非是出于地理因素。 “那是人格之面。”多尔顿告诉他,“夜莺最擅长的魔法之一。” 第四百六十九章 邀请 尤利尔已经对这个魔法有了一定的了解。『人格之面』并不能彻底把人改头换面,它只能让使用者看起来不像原样——事实上,是不像任何人的样。守卫的脸长着高眉骨和扁平的口鼻,眉毛一条黑一条黄,五官则好像是拼图失误的产物。“据说,它展现出来的面貌很大程度与使用者的心情有关。” 多尔顿不得不停住话头,因为尤利尔把他要说的话先一步说出来了。“就是这样。这不是职业的魔法,而是……一种应用元素的技巧。当然,它仍属于神秘范畴,能够掩饰真实面貌。” “听上去很没用。”尤利尔忍不住说出了心里话,“面具和斗篷可以做到同样的事。” “那是凡人的手段,很多神秘者宁愿消耗魔力也不想承认自己还得依靠凡人活着。我一般不认识这种人。” 优越感是根深蒂固的东西,学徒心想。刚来到诺克斯时,他也为神秘生物凌驾王国贵族的地位吃惊,但很快这个疑惑得到了解答。七大支点自称神秘领域的贵族,以神秘度来划分高下,它们守卫秩序就像领主守卫疆土。这似乎与凡人没区别。他很快就适应了环境。 尤利尔将神文连成锁链,迅速抓住那只夜莺——袭击者绝没有料到自己的攻击会落空。他的魔法腐蚀掉他们身后一堵面积很大的砖墙,却很不巧的没有一点命中锁链。他的脸孔变得歪斜,多半是在怀疑人生。 “你不该随意破坏当地人的劳动成果。”由于对方相当了解神术,因此他的『庇护所』无法抵挡这种针对性的魔法。在梦境中尤利尔见识过了。“在他们抵抗黑巫师和恶魔的军队时,你根本没出力。” 夜莺没反驳,他在地上挣扎,对抗拖行的力量。 “你要杀他么?”多尔顿问。“我建议你先审问他,抓住一只夜莺是很不容易的。” 正如他说的那样,挣扎的守卫忽然像一缕轻烟般消失,神术锁链只扎紧了空荡荡的盔甲。 但尤利尔不担心。“他不会逃走,多尔顿。他就是要拖住我们,逃走怎么成?” 黑鲸公寓大门紧闭。但在尤利尔再次抓住夜莺并把他捆在树上后,剩下的那名守卫替他们打开了门。院子里,考斯主教已经不见了。尤利尔知道他在哪儿,因此没打算再去找他。 “你把那孩子放在这里?”暗夜精灵打量着房屋。它在战争中保存完好,但却潮湿空旷,鬼气森森。海湾地带潮湿多雨,霜之月也又湿又冷,一天不点燃壁炉,房间就会变成这样。 高塔的援军到来后,黑鲸公寓就接近废弃。有星之隙在,布鲁姆诺特显然比海港小镇的别墅更舒适。而当地人也绕着它走,看来即便议事塔毁于战火,德威特·赫恩伯爵也不愿意在这里停留。对他来说这不是一个拥有美好回忆的地方,他们都知道。 “只是暂时的。”尤利尔不知道海伦女士怎么安排的,但她走前肯定留下了保护措施。“我会把艾肯送到他母亲那儿,然后带他们回冰地领。” “眼下那边恐怕是极黑之夜,铁爪城好歹还有太阳。或许你可以让他们在白塔生活。” “自从诺曼爵士将埃兰诺尔伯爵安排在白塔后,我就知道那地方不属于克洛伊了。”学徒有些犹豫,“我也不知道玛奈会怎么想。假如她希望留在铁爪城的白塔里,我也会安顿好他们。” “好吧,你们到时候再说。”多尔顿踏上楼梯。“我闻到了鱼腥味,德威特可能不久之前才来过。还有盖亚教会和学派巫师,你确定那孩子安然无恙?我很少听说教会传出丑闻,这多半不是因为教士们道德水准太高的缘故。” “海伦女士承诺会照料艾肯。” 二楼的尽头是一扇敞开的门,正对着卧室的画框,露出婴儿床的一角。地毯上分布着躺倒的台灯和书桌,还有大大小小的足迹。有人进入了房间中,他们的目的很明确。虽然尤利尔觉得大多数教士不会丧心病狂到灭口婴儿的地步,但教会的夜莺不在此列。他们的确什么都干的出来。 暗夜精灵拔出他的匕首,警惕楼下夜莺守卫为之拖延时间的人。“命运女巫阁下已经离开了一星期。”他说,“这孩子不可能一星期不吃不喝。” “炼金魔药可以做到。” 多尔顿忽然扭头瞧了他一眼。“有道理。” “你有什么发现?” “克洛伊塔的物价出乎我的预料,旅程得提前做准备了。”暗夜精灵居然是在感慨炼金魔药。女巫的魔法很让人放心,现在多尔顿也放松下来了。“除非是空境,否则没人可以对抗她的巫术。” 尤利尔一愣。“寂静学派也有空境的法则巫师抵达伊士曼。”洪水挡不住夏妮亚·拉文纳斯,巫师们钻研魔咒和魔文,怕不是能徒手搭建矩梯。他立刻打起精神,准备迎接“惊喜”。『灵视』在这时候不起作用,它无法帮他应付空境的神秘度。“小心陷阱。” “空境不常见。” “是吗?”学徒表示怀疑,除开他在克洛伊塔见过的命运集会的诸位阁下,这些“不常见”的大人物已经在三个月内出现了七个了。 “……我想这种话对你来说确实没多少说服力。不过你明白我的意思。” 神术和元素分别掩饰住了尤利尔和多尔顿的身影,他们轻轻绕到房门边,尤利尔利用他的梦境往里面瞧了瞧。这一眼就让他分辨出了情况。“没危险。只有脚印。我们进去吧。” 地毯上无疑留下了入侵的痕迹。不过没有血,房间也不凌乱。暗夜精灵对他的侦查水平有些认可了,但他还是半信半疑地利用影子进入了房间。尤利尔没来得及阻止他。 刚一踏进门,多尔顿就察觉到了异常——察觉也许不太准确。他直接被拉扯出阴影,不得不在地板上留下了属于他的脚印。“怎么……?” 尤利尔跟着他进来。“是海伦女士的巫术。她应该是把整个屋间都封闭了起来。” “没人能潜行不代表封闭。” 尤利尔指了指地面,“他们的脚印在婴儿床前消失了。注意到没?它们越来越淡。” “我不认为来人是担心惊扰到婴儿的熟睡。”艾肯就睡在他们面前的摇篮里,在梦中吮吸拇指。暗夜精灵的眼神在他周围打转。“这里也没有魔法的痕迹。” 尤利尔还站在门口位置,脚步没移动。他不愿意看着艾肯的睡颜,于是立即接上话题。“楼下的夜莺用来放哨,教会不想要大张旗鼓,多半不会像恶魔一样用巫术四处轰炸。”命运女巫的巫术相当周到。“我在考虑怎么碰到他的篮子,海伦女士肯定会想到我会来接艾肯。” “她在他身上留下了巫术?”多尔顿不敢碰婴儿,“而且你说篮子……”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我变轻了。” “这就是脚印变浅的原因。接近艾肯的人都会越来越轻,直到最后飞上天花板。”暗夜精灵扭过头,果然看到一具尸体浮在他们头顶。“别用魔法。”尤利尔嘱咐,“这会让你窒息。” “能让人浮起来并窒息的巫术。你干嘛不早说?” “因为你只要脱离这间屋子,神秘的效果就会消失。”尤利尔在暗夜精灵完全升空前抓住他的腿,把他推出房门。多尔顿周围的重力顿时恢复了正常,他落地很平稳,似乎经验丰富。 “你要怎么做?”卓尔皱着眉头。 好问题。“海伦女士告诉过我相关的知识。”尤利尔信口开河。“所以我才要进来。”他继续向前,用火种感受魔力。 『绝对指令』 “你不是为死而生的,不朽之鸟。” 『捷径需知』 这是个空境巫术,尤利尔没法反过来掌控它,但了解它的相关信息却绰绰有余。破解它的办法并不困难,学徒把那柄符文之剑挂在墙上,以示自己将刀刃远离幼儿。“首先得除去你身上的所有武器。”他解释,“这是……呃,神秘的法则?总之是这类东西。” “然后呢?”暗夜精灵觉得这并不算完全保险。 尤利尔一直走到艾肯的床边,把他放进篮子里。这期间巫术都没有反应。他对多尔顿眨眨眼睛。“然后佩戴着克洛伊塔的指环接近。别问我先前的要求有什么用,我也不知道。” 多尔顿却认真地思考起来。“她可能害怕你误伤到他。” “我又不会带着敌人来这里。” “你带了一个通缉犯来。” “所以陷阱也派上了用场。”尤利尔小心翼翼地提起篮子,顺便将桌子上的玩偶塞进角落。他一点也不清楚艾肯喜欢什么玩具,只能这么凑合。“我得回克洛伊塔中转,把艾肯送到铁爪城。” “那我们就此别过。” 尤利尔有不同想法。“你的剑需要维修,多尔顿。我知道凡人很难抵抗高环的神秘者,但准备妥当能够确保万无一失。更何况,这能解开你对高塔物价的误解。” 第四百七十章 惊吓盒子 她趴在门缝上,竖起耳朵聆听微弱的交谈声。但刚一凑过去,门外的声音立刻消失了。 他们发现我了?罗玛后知后觉地去看椅子和小桌上的杯盘,担心自己不小心碰倒它们。然而这些易碎器皿都完好无损,房间里也没有多余的声音。她在门锁声响起前跳上床,迅速把自己卷进被子里。 她在里面不安地舔着爪垫,要是萨宾娜和她一起,占星师小姐会向奥托祈祷不要让人察觉她的举动,从而招致刑期延长的风险。但罗玛才不会这么干。 “罗玛。”拉森说,“别装睡了。我从门外看到你的影子了。” “那你干嘛不大点声?”既然被导师发现,继续装下去可没有好处。她理直气壮地反问。 “就算我声音再大你也听不见!尤其是在我给你布置作业的时候。” “萨宾娜会听见嘛。” “她和你一样,总爱听墙角。好奇心强烈本不是坏处,到你们身上就成了灾祸之源……”他摇摇头,“当然,我不担心她的学业。现在她已经是最年轻的天文室成员了。” “我也可以去外交部啊!”罗玛一骨碌滚下床,原地起跳,整个人都挂在导师的占星师长袍上。“给我一把弓。”她迫不及待地想向拉森展示,“还有十几只箭。我能一次射三支箭,并且百发百中!” 她在微光森林中成为一名风行者,这在高塔早已是人尽皆知的事。而风行者显然不可能进入天文室,只有事务司和外交部可以接纳这类神秘生物,罗玛对“风暴颂者”艾罗尼·赛恩斯伯里的决策部和治安管理全无兴趣,她早就想成为一名高塔使者。 拉森不为所动。“先把你的禁闭期过完了再说。进入外交部的事没你想的那么容易,你连考核都过不了。” 小狮子磨了磨尖牙。在微光森林接受火种仪式前,安川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她不仅顺利点燃火种,还获得了风行者的神秘职业。“肯定没问题。”她重新站到地上,拍拍胸脯。“我在灰翅鸟岛干掉了两个黑巫师!在微光森林就更是了,绿精灵都躲着我走。”反正多尔顿又不在高塔,将洛朗·维格的死算在自己头上,他也不会蹦出来反驳。“会有使者在学徒期参与红之预言吗?对了,我还不知道海湾战争的后续。” 但这个问题让导师很生气。“你差点死在那见鬼的海岛!”拉森厉声说,“不许再提这件事,罗玛。忘记预言和海岛吧,你有正事要干!我决不允许你再擅自离开布鲁姆诺特,这事没得商量。” 小狮子只好闭嘴。哪怕是她,也没法忽视拉森曾为寻找她的下落受了伤。当然,先前谁也不清楚红之预言的存在,但无可否认的是一系列事情都是从她擅自逃离克洛伊塔开始的。罗玛·佩内洛普向来不害怕直面错误,她有勇气承担责任,而后弥补过失。 “对不起。”她小声说。回到高塔时来接她的正是拉森和萨宾娜,当时他的斥责比现在严厉百倍,并一再要求小狮子到先知面前进行火种和精神上的彻底检查。痛苦秘仪涉及灵魂,导师对救援队的水平显然不太放心。他安排着各种体检,萨宾娜则在一旁大呼小叫,喜极而泣,冲上来拥抱、亲吻她,还把眼泪抹在罗玛脸上的绒毛里。 现在她做了同样的举动:向前一步抱住导师的腿。“可我不会永远是小孩子,拉森,你知道我弄不懂占星术和天文知识……” “因为你从来不认真学。连尤利尔都能获得天文室的邀请,他才来到克洛伊两个月。” 罗玛摸不准拉森是否在骗她。小狮子绝不相信有人可以在两个月内将神秘学识提高到足以进入天文室的地步,但她与尤利尔同行时确实能体会到他对未来的非凡直觉。这似乎只能用占星师的天赋来解释。“我不擅长看星星,但我擅长用弓箭。”她保证。 “你的战绩和考核成绩没关系。告诉你,罗玛,尤利尔得到了天文室的认可,但他也没能在外交部的测试中及格。你打得过他吗?” 她结结实实吃了一惊。“啊?” “你的本事不值一提,小鬼,所以老实听大人的安排。” 他就要关上门,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儿熬过禁闭期了。不过罗玛知道导师早晚会心软,让萨宾娜多来陪她。可她现在听不见门外的任何声音了,也不清楚灰翅鸟岛和海湾战争的任何情况。“尤利尔会来找我吗?”小狮子用自己最可怜的声音问,“回来后我都没见过他。” “他有自己的事要处理。”导师关上门。 罗玛猜测多半与艾肯有关。尤利尔告诉她,他在骑士海湾找到了艾肯,很快会把他送回他的母亲身边。这个消息在“独角兽”号上说服了罗玛,她刚一撒开抱着桌子腿的手,就被白之使提溜着后颈丢进了星之隙。我应该留下,她想到那片黑暗和痛苦的哀嚎,想到玛奈院子外银百合的馨香。我想知道海湾战争的结局,德拉布莱亲王成功没有?寂静学派想要续接守誓者联盟的战斗吗?盖亚教会受到了什么惩罚? 最开始,她打算回到落日草原探望母亲,为此不惜逃离高塔。但现在罗玛体会不到当初的强烈情感了。她日思夜想、辗转难解的执念变成了口袋里的一粒石子,唯有在伸手时才能触摸到它。说实话,我对母亲的印象有多深呢?罗玛来到克洛伊塔时刚刚能变成人形,她的弟弟们则是母亲肚皮上的两只小猫。这是她脑海中最清晰的画面。罗玛并不爱自己的兄弟,也许称得上厌恶,但这种情感也并非如大多数未经管教的长子长女一般出于对母亲充满独占欲的爱。她只是觉得自己应该有个作为母亲的角色,好像过家家时总有父母孩子一样。缺了任何一个,就不再是完整的游戏。 说到底,她心想,我只是追随着这个称呼的名义。父亲和母亲能给予后代的不过是躯体和其中流淌的血脉,但生命是需要灵魂的,灵魂则由爱赐予。修道院里的大部分人都放弃了这项不必要的义务,因为并不是只有父母才能付出对孩子的爱——这就像是一个顾客从希瑟手中订了份礼物,但付款拆开的是另外的人。盒子里面究竟是一块蛋糕还是一节火腿?可下订单的人没力气打开,诸神也不接受退货……于是她们只好签下转让书,好让盒子有被打开的机会。 依照现在的情况来看,罗玛或许是个惊吓盒子。外交部和天文室都不愿意被吓一跳。就连拉森和海伦,他们也不是把我当做孩子来看待,小狮子一清二楚,但他们毫无疑问是爱她的。人类将爱分为母爱、父爱、亲友之爱、情感之爱,而这些在她看来只因对她的期望和在人生中扮演的角色而稍有分别。罗玛也从不觉得自己在哪方面存在欠缺。爱的确难以代替,但并非不可或缺。 她想得太深入,以至于凭自己的思路无法收尾,结论到此为止。房间里安静而昏暗,正适合思考或打盹。可即便她硬是要想下去,其他问题也是得不到答案的,比如海湾战争和灰翅鸟岛。她能探索的唯有自我,这开始教她打瞌睡了。罗玛趴在桌子上把玩自己的尾巴,仿佛能从中窥出第二个红之预言。 直到萨宾娜来找她。“罗玛。”占星师小姐打开门后,罗玛才听见了她的声音。“我带了饼干和果子露,还有、还有一只栗子填鹅。” 作为餐后零食,这实在是太过丰盛了些,好像后勤部虐待学徒似的。事实上,没人会在餐点上克扣罗玛,这地方她也不是第一次待。有时候小狮子在自己家里睡不着觉,也会偷偷跑来这里过夜。房间里甚至有两张床,因为她向来会在闯祸时把萨宾娜拖下水。 “我没什么好给你的。”罗玛则回应,“除了这个。”她把雪花戒指丢给萨宾娜。“这下物归原主了。” “我有银光戒指了。”占星师小姐展示她的新长袍和指环。她在罗玛回到高塔时抱着小狮子哭个不停,转眼就不许罗玛提起这件事,还用后者的一些旧账来威胁。“你留着吧,下次弄丢你自己的戒指时它会派上用场。” “我从没弄丢自己的戒指!” “你甚至把自己都弄丢了。”萨宾娜不和罗玛辩论。她沉下脸,“别管那些了。你逃出高塔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次我是认真的,萨宾娜,我想去落日草原。” “那我也可以帮你。” “然后半路后悔。”罗玛哼了一声,这还是好的,恐怕萨宾娜一开始就会叛变,把她的行踪告诉拉森。不过话虽如此,她心里依然有一部分希望自己当初与萨宾娜分享了计划,那样她就不用离开高塔,也不用去想那么多复杂的东西了。 “好吧,我承认我有点后悔了。也许我该邀请你一起,等回到高塔,我们两个也一起去外交部报道。”她做了个鬼脸。 第四百七十一章 白夜战争 等她们分享了饼干,时间已经是傍晚时分。罗玛变成狮子撕扯那只填鹅,萨宾娜对她说悄悄话,她半搭不理的听着。 “有人找你约会?”不知道耳朵捕捉到了哪一句,罗玛呛住了。 “是约会不是交往!他们的确学识渊博,但除了学识外无聊透顶。” “问题在于。”她用爪子抠出嗓子眼里卡住的骨头,“为什么找你?你又瘦又小,还喜欢大喊大叫。” “我是人类,不是狮人。别用罗奈德阁下教你的标准衡量我……还有大多数神秘生物的眼光。” “可他很受女人欢迎哦。” “你指的是他的长毛、爪子垫还有甜言蜜语么?”萨宾娜扯扯罗玛的耳朵尖,“没人不喜欢它们,但如果要挑选伴侣,我更喜欢拉森先生那样的人。” “我要去告诉海伦女士。” “闭上嘴啃你的鹅。我只是打个比方,况且你现在哪儿也去不了。” 很多人都要她闭嘴,萨宾娜不足以威慑她。罗玛扯下一只鹅腿,吮吸骨缝里的肉。萨宾娜说到她的约会对象,还对某家餐厅的饮料口感大发牢骚。本来小狮子很难有耐心听她说这些,即便她带了零食,现在罗玛却觉得自己有些怀念这样无伤大雅的家常啰嗦。 “他们会在吧台水果表面涂色。”占星师小姐分享她的见闻,“让它看上去很诱人,但吃起来就好像在咀嚼一团海绵。颜料改变了口感。我去了一次,回来警告拉森先生绝不要带海伦阁下去那里。” “你到底是去那儿干嘛的?” “我在赴约之前听说导师邀请海伦阁下共进晚餐来着。”这多半是她偷听来的。连罗玛也不得不承认,在偷听消息的技巧上她比萨宾娜差远了。不过话说回来,拉森要她安排他的会议行程、汇报课题进度和相关工作,萨宾娜接触新消息的机会也是罗玛的几十倍。“这次海伦阁下答应他了。” “真不容易。”这里面或许有我的帮助,罗玛意识到。“那你和你的约会对象怎样了?” “不怎样。他真讨厌。” “好吧。”罗玛一点都不想关心这些东西,但玛奈和英格丽的遭遇令她提起警惕。“他是挑选香水的品味差还是长得丑?这些好像就是你的标准了。” “他说话就像个小孩,我们聊都聊不到一起。” 萨宾娜进入了天文室后,她的同学自然也是天文室成员。“我以为你们会从竖琴座谈到启明座。” “启明星是竖琴座的主星,不是一个星座。”萨宾娜纠正,“不是占星学。他认为青之使狄恩·鲁宾更适合成为外交部长,还说统领从不在乎与神秘支点的交流。” 罗玛毫不犹豫跟她统一战线:“胡说八道!他是谁?” 萨宾娜翻了个白眼,显然她之前跟她提过对方的名字,结果罗玛完全没听进去。“韦格利·赛恩斯伯里。” 她居然认识。“那个‘放大镜’?难怪他会看上你。” “闭嘴,罗玛!不管怎么说,我可比你受欢迎太多了。他只是更仰慕我,又刚好想法幼稚。但这个外号也一样幼稚。” “好吧,其实在这之前我还可能会觉得你们挺般配。”韦格利也算罗玛的熟人,他是“风暴颂者”艾罗尼阁下的亲族,也是他的学生。去年的火种仪式开始前,拉森还特意把他拉出来当成毕业学徒的优秀范例,罗玛自然不屑一顾。她觉得韦格利斤斤计较,当时又正在气头,于是“放大镜”这个绰号脱口而出,此后在高塔流传开来。想必他本人是不会喜欢这种绰号的。“韦格利是天文室的占星师,根本不了解外交部。也许我想个新外号给他,你会有所改观。” “我说了,我不喜欢他。”萨宾娜坚定地回答,“跟拉森和海伦女士的情况不一样。” 随你的便。罗玛从未考虑过感情问题,但她认为自己有必要关心萨宾娜的约会对象,万一对方是多尔顿那种分手就要命的人呢?“你喜欢什么样的?”她舔掉爪子上的油星。 “你怎么能这么直接?”萨宾娜皱着眉头斥责。她有点脸红。 等等,似乎不大对劲。罗玛突然意识到,萨宾娜完全没必要因为韦格利对外交部的看法这么生气,她又不是我,她是个占星师。“不了个是吧。” “根本不是!”罗玛还什么都没说,占星师小姐就跳起来。魔法把满地骨头和饼干渣一股脑儿塞进油纸,她飞速抄起篮子,好像要表达被误解的愤怒似的猛拉开门。“我要回去睡觉了,今天晚上还有课题。你自己睡吧。” 谁还睡得着?罗玛一跃而起,油乎乎的爪子抓向萨宾娜。她的动作快得惊人,但萨宾娜实在离房门太近。作为神秘生物,还是头狮子,一般的房门不可能拦住罗玛,因此她的禁闭主要靠门上的魔法来实现。占星师小姐砰一声关上门,她就像个皮球一样在撞击后弹回了地面。 萨宾娜不愿意跟她分享这个秘密,罗玛感到非常恼火。可她只能窝在地板上生闷气,周围连个沙包都没有。早知道她就不动手了,直接向萨宾娜问个清楚多让人痛快。八卦带来的兴奋在胃里翻滚,好像她刚刚吞下去的不是填鹅,而是个闪亮灼烫的电灯泡。罗玛辗转难眠,不得不考虑把自己打晕。 但萨宾娜的到来让她得以分散注意力在灰翅鸟岛之外的事情上,这让罗玛很感激。也许这就是拉森的打算。他总担心预言之行会给罗玛留下阴影。她不像导师想象的那么脆弱,可能够这么完好的回来多半得归功于尤利尔——他不仅找到了小艾肯,还答应帮她完成英格丽的遗愿。尽管尤利尔看起来并不相信半精灵的话。 “我会照你说的做。”统领的学徒向她承诺,“但效果就不能保证了。” “什么效果?” “当然是复仇。最近仇恨在骑士海湾里比索维罗烟叶更畅销。”尤利尔指了指那本『忏悔录』,它正被白之使握在手里。“英格丽女士相信你会帮她,是因为你在乎她告诉你的真相。” 当时罗玛迷惑不解:“我确实为此同情她。洛朗·维格死了,莫非她希望我杀掉多尔顿?” “你弄错了她复仇的对象,罗玛。我猜这位英格丽女士最恨的不是洛朗·维格也不是多尔顿,而是抛弃了她和母亲的白夜骑士沃尔夫冈。” “他已经死了!” “但他的传说还存在。人们提起沃尔夫冈,会说‘一个真正的英雄,完美的骑士,他不为个人感情所累,最终成就事业’。她恨透了这些赞颂,她要毁掉他的传说。” “我不明白。” “你不用明白,罗玛,这是糟糕的事,真相永远不会只有一个。”他的神情中也有她看不懂的东西。“等我完成你的嘱托,海湾战争恐怕要正式更名为白夜战争了。说实话,我还挺喜欢那朵玫瑰的,但它开在了仇恨的土地上。” 现在罗玛有时间深入思考、大胆假设了,事情的脉络也变得清晰。英格丽告诉我她的故事,告诉我沃尔夫冈为了家族荣誉所做的一切,但这动摇不了白夜骑士在诗歌中的地位,除非……她只想让人清楚英格丽·云井是沃尔夫冈的半精灵女儿,是骑士海湾混乱的源头。 罗玛知道多尔顿会在灯塔镇杀死那里的伯爵德威特·赫恩,在白夜战争结束后,骑士海湾仍然不会迎来和平。 这就是英格丽的目的。她要摧毁他的神话,当人们再次提起白夜骑士沃尔夫冈,没人会夸赞他的壮举,而是指责他的血脉后人让家族蒙羞。只有罗玛了解真相,连多尔顿也不在乎。骑士海湾早已不是沃尔夫冈的领地……他建立的那座城堡……夜晚海潮奏鸣的城堡……难怪她不愿回去。 命运女巫海伦摧毁了潮声堡的塔楼,还为多尔顿指引复仇之路。海伦女士让那卓尔来找她,小狮子很清楚这点。可只有命运本身才知道我当时正和英格丽在一起,海伦女士只知道英格丽的死亡。我怎么会遇到英格丽?当时码头上只有一艘船,“铁桨”巴罗夫和他幽灵般的帆船……罗玛猛然翻身,拿被子蒙住头。尤利尔没告诉我这些东西,他很明智。 不能再这样,罗玛心想。禁闭室给人反省过错的空间,但她发现这个地方甚至比灰翅鸟岛的痛苦秘仪更令人感到恐惧。我不要想太多。她在高塔不是无事可做。有关外交部测验和课程,萨宾娜的心上人,还有餐厅里难吃的水果。这才是罗玛·佩内洛普该想的东西,而那些乱糟糟的细节和线索早晚会有人去终结,那个人不会是我…… ……然而罗玛掀开被子,靠近房门。红之预言已经结束了,我不会再伤害任何人。她怀着侥幸,用爪子尖捅开了门锁。 “你居然真的没睡?”门外那家伙脱口而出。 罗玛却觉得自己正在做梦。 第四百七十二章 高塔先知 从傍晚时分跳跃到半夜,疲倦却没能跳过,反倒积累在一起。尤利尔用尽全力才克制住了打哈欠的冲动,但他的动作没能逃过大占星师的眼睛。 “你最好在布鲁姆诺特休息一晚,尤利尔。”拉森放慢脚步。他们经过一处正对着城市的落地窗,星光缭绕的浮云之都仿佛烛光里的教堂般肃穆庄重,模糊的边界在远光之港的瀑布中融为一体,无声流泻。“罗玛回来后,这点时间你还是有的。” “我只是把艾肯送回去,拉森先生,借助星之隙这用不了多久。” “非要我直说?你肯定不止干这一趟快递的活。我没理由阻止你,但你最好不要给我理由。放松些吧,适当的休息才能提高效率。”他拍了拍学徒的肩膀,发现后者似乎长个了。“别像身后有整个地狱的恶魔在追你一样,你应当是猎手。” 不巧的是,他正是恶魔。乔伊才是恶魔猎手。既是无名者又是恶魔猎手,里世界真是疯了。话说回来,正常的世界里别说恶魔了,就应该连神秘都不存在。“我会听您的建议。拉森先生,恶魔猎手是怎样选拔的?” “不经过选拔。十字骑士在宣誓后便同时担此责任,普通的骑兵队伍佩戴上七芒星标志,他们也是恶魔猎手。当然,往往只有最精锐的队伍才有这种资格。尤利尔,你们在骑士海湾的铁龙港与恶魔交手,感受如何?” “我?”水银领主差点要了他的命,炎之月领主则根本没拿出实力。尤利尔只能依靠『灵视』避其锋芒。“神秘度的差距太大了。” “你的进步出人意料,尤利尔,但他们可能已经活了上百年了。魔力的积累需要时间。” 说到时间,尤利尔的进步也正是由此而来。『灵视』不能让他将梦境中的魔力带回现实,但通过不断地练习,他能更好的控制它们。真正起作用的是誓约之卷,只要忽略副作用,它能让任何人在短时间内积累起大量的魔力。 但他还不能完全忽视羊皮卷的副作用。魔力控制是一回事,魔法控制则是另一回事,从梦境中回归的锚点仍不稳定,时间也难以控制,最重要的是,他的精神支撑不了太多次的重复梦境。想要让这个魔法如臂指使,他需要的不止是时间。 “恶魔领主不该是你应付的敌人,但我们向来无法挑选敌人。”大占星师带着他绕过了望台。苍穹之塔的观景台就在附近,目前依然由奥斯维德先生管理。“雄狮罗奈德还没回来。他得代替你的导师去跟守誓者联盟谈判,独角兽号上有一堆奇形怪状的神秘生物。” 尤利尔以为蒂卡波他们早就在铁龙港下船了,没想到被乔伊带回了高塔。 “有人身份不同。”拉森告诉他,“比如你认识的那个鲁米纳森西塔。我们的统领大人很擅长把援助变成打劫。但愿你别学他的样。” “我猜他是想维护高塔的名誉。”尤利尔一边瞎编着理由,一边禁不住想了解蒂卡波和妮慕的状况。 “利用了散播恐惧的做法。当然,我不清楚外交方面的手段,但适当展现友善有助于神秘支点间的交流。你了解这种外交往来的好处吗,尤利尔?” “布鲁姆诺特的炼金药剂更便宜,也从没缺过神秘材料。” “就是这样。所以别担心,蒂卡波女士和她的朋友会得到妥善安置。她和光辉议会的爱德格主教不一样。”这时尤利尔和拉森穿过一条长廊,两侧墙壁上挂着许多肖像。他开始认出他们的目的地是会议室了。 眼看就要走到尽头,尤利尔忍不住开口询问:“我的导师要拿联盟的战士做什么?” “统领的打算我们不得而知,但先知大人已经将他身上的工作暂时卸下。我可以告诉你,青之使狄恩·鲁宾并不比你的导师更容易相处……你现在是克洛伊塔的首位高环学徒,尤利尔。还不赶紧想想怎么毕业么?如果你是外交部的正式成员,你的意见就会产生效用了。” 正式成员恐怕不太准确。想要左右外交部的风格倾向,他怎么也得成为空境才行,那实在是个遥远的畅想,哪怕对现在的他来说也是这样。 “罗玛也会加入外交部吗?” “她现在和你一样。我不会让这孩子因为点燃火种而上战场,她需要学习保护自己,而非杀死敌人的魔法。” 这时他们经过了高塔先知的画像。尤利尔从未见过圣者,不过画框下面写着肖像人物的所属。值得一提的是,这段走廊上的肖像按照时间向后延长,但似乎并不只有克洛伊塔的先辈。据说苍穹之塔拥有三千年的历史,这里的肖像却都属于黎明之战后。 “拉森先生,我的导师现在和先知大人在一起吗?”学徒犹豫着开口。 “统领?不,我想不会。他希望单独见你一面。白之使也脱不开身……别害怕,圣者大人可比统领更让人亲近。他很和蔼,学识渊博——富有智慧的人自然也懂得怎么才能与人相处。事实上,他连长相也不严厉。噢,那幅画太不客观了,想想那座雕像……” “雕像?圣者的雕像?” “抱歉,我忘了,没有雕像。原本是有的,上次罗玛在礼堂引爆布丁时顺便把它炸飞了。爆炸这种事你肯定不陌生,是不是?”他揶揄道。 尤利尔真希望所有人都忘掉那回事。“我起码没有浪费粮食。”他咳嗽着回应,但确实一点都不紧张了。 由于乔伊不在,拉森先生借用他的钥匙将尤利尔和多尔顿接回了高塔。当时他们正面临教会骑士和夜莺的围追堵截,尤利尔可不想一手提着小艾肯的摇篮,一手挥剑砍断别人的脖子。回到布鲁姆诺特后,“艾恩之眼”阁下让多尔顿带着艾肯跟上向导,把他送给罗玛瞧瞧,尤利尔则被通知去顶楼觐见克洛伊塔的先知大人。 不知怎的,他觉得这次面见圣者会分外艰难。有些秘密公开也不碍事,有些秘密却脱口就意味着死亡。比如无名者,再比如威特克和他身后的结社……这时候尤利尔忽然想起在教堂里目睹冈瑟接受黑骑士的火种契约,他知道那个魔法的咒语,但根本没时间使用。 再或者,先知早已看穿他的过去和未来,才会要求这次见面?尤利尔无法判断这是否是试探。乔伊在哪儿?他怎么瞒过圣者的眼睛?还是说先知也清楚他的秘密? 『灵视』 但一秒钟后,这些问题都不再是问题。学徒也回到了现实。拉森带他来到门前,示意他自己进去。 尤利尔照做了。他做好准备,打算说出回应招呼的礼仪措辞。先知的确是个和蔼的人,甚至主动与尤利尔交谈……然而他的话卡在喉咙里。 房间里空无一人,窗子大开,夜风掀起垂帘。我的梦里不是这样。在路上他没做任何多余的事,但未来却与他看见的完全不同。尤利尔突然失去了思考能力。 “即便你什么也不做,未来也会出现变化。”摇椅旋转了半圈,露出阴影中的神秘生物。 他与肖像画上的模样只有六七分相似,因为不同之处都由灵动的神情姿态来展现。先知面带微笑,注视着学徒,手指搭在一枚长链怀表的金属壳上。指针走过一格,他的笑容也一闪而逝。这是一种友善、亲切却又顽皮的笑容,让人瞬间就意识到这里坐着的并非是个垂暮古板的老呆瓜,而是一个仍然拥有好奇心和求知欲的探索者——并且永远也不会有退休的那天。 克洛伊塔的圣者在黎明之战前就颇负盛名,这意味着他起码也有一千多岁了。微笑过去后,正如年龄和传说带来的刻板印象所呈现出来的,先知是位庄严的老人。他有着仿佛来自于故事中的雪白胡须,眼眶深陷,肌肤粉红,头顶光秃一片。他的脸上皱纹密布,然而眼睛里黑白分明,瞳孔随光线变化大小。在见到先知以前,尤利尔不认为世界上会有纯黑色的虹膜,但圣者的眼睛就像一双吸收色彩的孔洞,令人打心底里升起对未知的敬畏。 但除此之外,空气中并没有出现神秘度的可怕压迫。如果抛却梦境与现实的差异,房间中的气氛称得上轻松。尤利尔渐渐找回了思维。 “圣者……大人。”他发觉自己居然屏住了呼吸,一张嘴差点呛一口气。“我是尤利尔。我会谨记您的教导。”他能看到我的梦境?还是只因为预知?随着思维重新开始运转,尤利尔觉得不安也在涌上心头。 “别怕,年轻人。”先知站起身,他的长袍样式与大占星师不同,但似乎有些眼熟。尤利尔没功夫思考自己在哪里见过类似的装束。他将怀表丢进桌面的一堆稿纸里,指针静止了。“也别想太多。我只是误入了你的梦境。” 第四百七十三章 列车的目击者 先知的房间相当凌乱,稿纸代替了地毯,桌布墨渍斑斑。一摞颜色古旧的厚重典籍堆在椅子下,书签便条仿佛吐司里夹着的火腿。角落里有一座脏柜子、四只毛边木箱、一副巨型量角尺、一小堆拳头大的空心南瓜灯、两对精灵奢华风格的银烛台、手套垃圾桶、不便携式工具箱和一架造型奇异的望远镜。它们依次排列,逐渐接近书桌和椅子。静止的怀表撞倒了笔筒,里面拇指粗细的卷轴哗啦啦掉下桌子,正好落进工具箱敞开的盒盖里。 “不陌生的景象,嗯?”先知用脚踢开长袍碍事的下摆,指示尤利尔坐在一只木箱上。他动动手指,满地散落的卷轴便又噼里啪啦飞回了笔筒。 学徒不安地照做,他尚处于未来梦境被人分享的惶恐之中。 对神秘生物而言,圣者是比空境更崇高的伟大人物,再亲切也难免有距离感。索伦说占星师能根据一个人的名字窥得他的过去未来,条件只是神秘度上的绝对优势。尤利尔不像乔伊一样能够隐藏自己的名字,他在进入高塔后才认识威特克并弄清自己的火种异常,这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圣者能看见我的未来吗?他能否知道我从何而来,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么? “预言梦是罕有的大型预言。”但不管高塔先知知道了什么,他都没有说出口。“很少会有人在梦中获得启示,除非他的灵魂有非凡的天赋。” 是天赋?还是恶魔的特征?“愿闻其详,先知大人。” “你对里世界的诸神了解多少?” “我听说过许多神只的名号,但很难称得上了解。”尤利尔回答。先知清楚诺克斯和表世界。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尽管这是早有预料的事。 “除了盖亚?” “我也不认为我了解的盖亚是这里的盖亚。” 一阵沉默。“你很明智,尤利尔。” 尤利尔知道他应该回应圣者大人的评论,却难以找到合适的突破口。交流之中他不占优势。这一般来说没什么影响,可事关性命,还不只有他自己的性命……梦境中先知的表现显然不足为据,于是他闭上嘴巴,唯恐透露秘密。 “别紧张,年轻人,我不会对你发脾气。你既然不怕你的导师,那干嘛这么怕我呢?我自认比他友善多了。”圣者大人再度微笑,“你来自一个与诺克斯类似的世界,这是你担心泄露的秘密吗?诺克斯也有很多神秘之地,它们位于界垒之外,处在另一个维度。你的神秘学基础不太扎实。” “我……没把这当成秘密。”只是很少有人相信我。“表世界与沉沦位面加瓦什和闪烁之池都不一样,它太接近诺克斯,但没有神秘存在……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 “确实少有人了解表世界。”先知表示赞同,“因为两者相互没有往来。它的面貌几乎全部都通过先民的记述流传至今,无人探索,无人关注。神秘是诺克斯人的一部分,失去神秘的表世界简直是愚人的狂想。你有没有想过,尤利尔,稍微想一想——表世界只是你的一个梦?说吧,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您希望我如实回答吗,大人?”尤利尔说,“您会相信我么?” “你是箴言骑士,我相信你决不会在这时候说谎。”先知告诉他原因,“是的,尤利尔,我希望你说实话,我做好了准备。” “表世界不是梦。” “你这么肯定?” “因为它与诺克斯并非没有联系。有一列火车联通两个世界,我……我乘坐它来到了诺克斯。” 先知坐回他的摇椅上。“那是浮云列车。” “列车上有个检票员,她是这么自称的。她叫黛布拉。我还记得……当时我是在四叶城的车站,外面下着雪。有张报纸……提到霜之月和雪灾,还有莫里斯山脉的隧道。很久都没有公交车来……静止在午夜的时钟……结果我等来了一列火车,幻影般的银色列车。这确实很像梦境,但我的记忆并不仅止于此。” “想要分清梦境和现实其实也很容易。”圣者大人点点头,“但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尤利尔。虽然除你之外没人登上过那趟列车,我们并不算了解它……不过这是无可置疑的事实。你是箴言骑士,尤利尔,你可以自行判断我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言。” “克洛伊塔记载了浮云列车的两次出现,我当然相信您。”说实在的,在灵视梦境被揭穿后,尤利尔觉得高塔先知的态度有点让他受宠若惊。 “关于你的过去是梦境这类猜测并不是毫无凭据。据记载,浮云列车的目击者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幻觉。千年前它第一次出现,当时没人认得它是一列火车——这是炼金术最新研究出来的成果——占星师们认为那是一个特别的神秘现象,神秘现象是不需要客观规律作为依托的,它是异常的展现。” 尤利尔握紧了羊皮卷。“幻觉?” “第一个目击者声称他在列车的玻璃后看到了他的儿子。但他是个奴隶,一辈子从未结过婚,连私生子也没有过——凡人的一生很容易了解。占星师们检查了他的火种和命运,均无神秘痕迹的发现。”先知说。 “第二个、第三个目击者老迈的贵族绅士和他年轻的妻子。在他身上发生了古怪的事:他在第二天召集家庭成员举行无意义的宴会,然后以年轻的姿态邀请自己的孙女去郊外赛马——噢,他最后落马而死。这本来可能是他自己发疯,神秘物品也能解释他恢复的青春。但他的妻子表现出了极大的恐慌,并在老绅士死去后向神父坦白自己在一周前下毒谋杀了自己的丈夫。经过教会神术的鉴定,她说的是实话。” 尤利尔吞了吞口水。“他是亡灵?” “没这回事。我们派人搜索,获得了两具尸体:一具是被毒死的老绅士的尸体,一具是折断脖子的年轻绅士的尸体。通过魔法,我们确认这两具尸体在生前根本就是一个人的不同时间呈现出来的状态。” “那个年轻的绅士借助列车穿越了时空?”他只能想到这个猜测。 “就算是这样,他来到这个时间段时也已经变老了。因为老绅士在目击浮云列车的七天前就已经离世。尸体死而复生还可能是亡灵魔法,关键在于老绅士突然作出的举动不合情理。看见浮云列车的是穿越时空而来的年轻绅士——假如你的猜测没错的话,那他应该是第二次看见浮云列车。但无可置疑的是,列车当时只出现过一次。就算先人没有记载列车出现的习惯,他们也决不会忽视神秘现象出现时必然会伴随而来的法则之线的动摇。” “可那两具尸体——” “故事到这里出现了转折。”先知略微提高嗓音。高塔的圣者似乎对这种故弄玄虚的叙述方式颇有兴致,难怪他会给揭露真相的侦探小姐特殊待遇。“一具是真正的绅士的尸体,一具是他的妻子利用魔法制造出来代替的幻影。也就是说,当时的目击者只有一个人。她谋杀了丈夫,结果在偶然目睹浮云列车之后发了疯,完全忘记了现在的丈夫是她自己创造的替代品。接着,她的神秘也开始失控。” “难以置信。”话虽如此,尤利尔亲眼见过魔法因列车而出现故障。当时指环索伦的符文引动了不完整的神秘,导致乔伊的隐身状态只在头部得以实现,场面堪称惊悚。 “总之,浮云列车的每次出现都伴随着几个人的精神错乱。”先知总结,“因此我希望你能客观的看待自己的记忆,而不是拒绝接受事实。”他忽然咳嗽一声。“喜欢这个故事吗?我一直想改变数据库的记录方式,这样更引人入胜。” “故事和现实也有区别。”尤利尔回答,“我想我的过去是真正存在的,圣者大人。先民对表世界的记载证实了我的说法。” “你有坚定的意志,尤利尔。但你也有不同寻常的天赋,这有时候会混淆视听。梦境之神艾恩是奥托的信使,祂赋予少数人在梦中接触命运的能力。我和拉森都是这种人,你也一样。”但圣者似乎又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了,“占星师没在四叶城找到你过去生活的痕迹,在辨析梦境和现实的差别上,你也有非凡的天赋。” 这是乔伊的解释吗?尤利尔心想。『灵视』究竟是艾恩的天赋还是恶魔的馈赠,现在他都不需要担心了。“我的确能在梦境中看到未来。”他承认。 “那为什么放弃占星术呢?”先知突然话锋一转。 尤利尔已经彻底弄不清这次谈话的目的了。“我想成为外交部的使者。” “因为你的导师?” “不。大人。他承诺不干涉我的选择,我是自己想成为使者。占星术和天文知识都很有趣,但我想……我是说,离故乡更近一些。虽然不是同一个世界,可伊士曼还是伊士曼。” “比起成为冒险者,这个理由显然更适合对别人说。”圣者耸了耸肩,“不如让外交部把伊士曼驻守者的职位交给你?” “我还没毕业,大人。”尤利尔迅速地、斩钉截铁地回答。这下连他自己也难以再戒备下去了。微笑浮现在尤利尔的脸上。“恐怕难以担此重任。” 第四百七十四章 深渊之门 尤利尔不觉得先知有必要关心他的课业方向问题。占星师的天赋,艾恩的馈赠……只不过是乔伊为了掩盖我的火种本质编造出来的借口。它保护了我,但也让先知注意到我……是这样么?学徒清楚拉森先生的称号是“艾恩之眼”,可见高塔不缺这类擅长预言梦的人才。 或者是浮云列车的缘故。克洛伊塔追踪这个神秘现象已有千年历史,圣者大人对表世界和列车有兴趣当然无可厚非。他也乐意获得浮云列车的消息——即便表世界对他的吸引力已经没那么强烈了,但一次迷雾重重的时空穿越带来的影响可不比乘马车从城南到城北。 得知目击浮云列车会产生幻觉后,尤利尔稍微吃惊了一会儿,便很快接受了这个说法。假如他真的受到了幻觉影响,克洛伊塔不可能不知道真相——但事实证明,他的确是凭空出现在四叶城的诺克斯酒吧外。 眼下他们正在讨论伊士曼。 “克洛伊不会再往那里派遣驻守者了。”先知告诉他,“我对海恩斯先生遭遇的意外深表歉意。伊士曼不像其他空岛属国,事务司鞭长莫及,外交部也不可能随时关注凡人王国。我们只有一个巡察使者。更何况,这不一定是坏事。” “我不明白,大人。”尤利尔当然持反对意见,“伊士曼出现了很多神秘生物,其中大半来自支点。还有、还有恶魔领主!没有外交部驻守,当地会变得一团糟。” “伊士曼王国的治安用不着我们操心。至于恶魔和神秘支点的问题,即便伊士曼人求助我们,高塔也多半解决不了。想想海湾战争吧,再不行还有冰地领的卡玛瑞娅。在这样接踵而来的神秘事故的侵扰下,不止是高塔,任何一个神秘支点都不可能镇守住伊士曼。” “可是,大人,伊士曼只是一个凡人王国。”尤利尔迷惑不解。“高塔拥有许多属国,也能够很好的管理它们。为什么只有伊士曼……” “你指的是圣卡洛斯?白之使不久前才处理好雾之城的叛乱。” “那是水银领主在搞鬼。她利用黑巫师蛊惑当地人为白之使设下圈套,以消耗他的力量,并转移外交部在伊士曼的视线。”学徒脱口而出。 “别着急,尤利尔,我了解内幕。占星师一天到晚都在获取信息。”先知安慰他,“事务司已经在解决圣卡洛斯的雪灾问题了。” 尤利尔无话可说。圣卡洛斯需要解决的问题本不该是雪灾。弄到现在的局面,其中少部分是黑巫师和野心家的责任,大半则要归功于乔伊的粗暴手段。使者并非无法拆解陷阱,但他总是选择敌人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式回击。 “伊士曼正在遭受洪灾。”他最终说道,“也是恶魔结社的手笔。” “克洛伊塔和伊士曼的从属契约只限于神秘领域,尤利尔,占星师是很难帮助整个凡人王国的。我看到了预言梦中的景象,然而即便解读出来,预言也必须小心利用。”高塔先知用他黑洞般的瞳孔凝视着学徒,他的眼神中有着令人敬畏的东西。也许那是足以看穿命运的智慧和思考,是尤利尔难以理解的超然境界。“更何况,伊士曼不止是你认为的凡人王国那么简单。” “威尼华兹曾是阿兰沃的王都,伊士曼可能也是阿兰沃的领土。”尤利尔说,“阿兰沃精灵已经消失了,他们的后裔也有了新的故乡。” “那破碎之月呢?即便我也无法阻止神只。”先知摇摇头,“你不该是来说服我对伊士曼增派人手的,尤利尔,你是高塔的学徒。我知道,很多占星师并不在乎伊士曼王国,连海伦也不喜欢那儿。但那里……不同寻常。非常重要,尤利尔,伊士曼是秩序重要的土地,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我对里世界伊士曼知之甚少。”尤利尔承认。里表世界的区别在于神秘,显然他不可能从表世界的王国了解到诺克斯的伊士曼的状况。“伊士曼于神秘领域有什么特别之处?” “白之使没有告诉你?” “想必这是高塔的机密。”虽然使者的做法恰好相反。尤利尔从导师口中听到了无数正常学徒想都不敢想的秘密,但他自己会对这件事守口如瓶。 先知拾起怀表,握在掌心。 “你已经接触到了伊士曼的秘密,尤利尔,只是你还没意识到。”他对学徒说,“算算吧,你在那里遇到了几个恶魔领主?” 水银领主拉梅塔,炎之月领主赛若玛以及黑骑士。“三个。”可能先知不清楚不死者领主的出现,但现在说出口也无妨。“还有其他的空境神秘。” “你说的是梅布尔·玛德格林。她也与伊士曼王国的状况有关。我记得她的杂货铺叫什么‘七盏灯小屋’?” “您明察秋毫,大人。” “她是去修补自己制造的秩序缺口的,微光森林也由此蔓延。你知道无名者和恶魔的关系,是不是?没错,恶魔就是秩序之外的生命,他们想要来到诺克斯需要避开占星师的眼睛……和秩序的壁垒。伊士曼在千年前曾是阿兰沃的领土,也是恶魔入侵的主要战场之一。现在,你还认为那只是个凡人王国吗?” 尤利尔张大了嘴,但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莫非伊士曼——” “那是个有着三百年历史的凡人王国。但在神秘领域,我称它为深渊之门伊士曼。按照盖亚教派说法,它就是地狱之门。” 地狱之门。邪龙入侵秩序的通道。匪夷所思。尤利尔对整个世界来说都是陌生人,而眼前的高塔圣者亲身经历过千年前的黎明之战。那是辉煌、悲壮又彻底的战役,邪龙温瑟斯庞一败涂地,恶魔在诺克斯的土地上销声匿迹。 圣米伦德大同盟于尸骸之上屹立不倒,但尽管伟大的神秘同盟为诺克斯和秩序赢得了战争,却在接下来与时光的战斗中成为了输家。邪龙未竟的功业被时间之龙阿克罗伊德完成了,神秘领域变成了七大支点……可深渊仍是深渊,恶魔也并未消失。 “深渊会再度出现吗?”这是惊人的消息,不过并不令人意外。既然无名者都会在诺克斯人人喊打,没道理恶魔作为失败者会轻易放下仇恨。 “基本不会。”先知却说,“克洛伊塔监测着整个诺克斯的秩序,一旦有异常出现——我是指大规模的入侵——克洛伊就会警示每个神秘支点。当年带领我们走向胜利的‘胜利者’维隆卡虽然已逝去多年,但圣者们大都还活着。嗯,你应该在听说邪龙与秩序的战争时顺带提及圣者的存在吧?不然你听到的就不是完整版本。” “您在讨伐邪龙的战役中作出了卓越的贡献。”尤利尔仍在想伊士曼和恶魔的事,好在恭维不需要动脑子。“那我们更应该关注伊士曼才对。” “给农夫一支军队,他也打不下一个王国。地狱之门是该投以关注,但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做这项工作。克洛伊是占星师的高塔,哪怕是对外交部来说,王国的体量仍然太过笨重。” 圣者大人不知从哪儿递给学徒一杯咖啡。他自己也有一杯,喝之前还拨了拨不长不短的白胡子,以免弄脏。奥斯维德先生也有长胡须,但先知更像年长的智者,“银十字星”则不修边幅,年纪看上去简直是先知的两倍,好像连上台阶都得要人扶。“当然,我们也不能随便把它丢给其他神秘支点。圣者的关系不像千年前那么好了……你知道,我实在没时间与老朋友们联络感情。” 百年前,神秘领域还爆发过圣者之战。这场战役宣告圣米伦德大同盟正式解体,七大支点不再拥有同一个名字。尤利尔难以评判这是否是件好事。“这是秩序面临的困境。”他说,“也许其他的神秘支点会伸出援手。” “他们也不介意伸出别的东西。”先知放下咖啡杯,“高塔是占星师的高塔,尤利尔,我们有自己的职责。外交部和事务司当然不可或缺,但苍穹之塔的本职仍是监测世界。你是神职骑士,可你必须学会用高塔学徒的方式思考问题。” “这是您阻止白之使干涉白夜战争的原因吗,大人?” “守誓者联盟是多种族的大杂烩,他们有时候会没有分寸,但寂静学派,起码‘第二真理’伯纳尔德很清楚伊士曼的情况。”寂静学派的圣者在得知地狱之门的情况后,用仪式魔法『以太之渊』抹平了灰翅鸟岛。“再者,你的导师也需要休息。克洛伊塔没有第二个白之使,而一个阿布罗兹已经够让我们分神了,伊士曼……克洛伊塔实在无能为力。” 尤利尔再也找不到其他借口来劝说先知恢复伊士曼的驻守所,他还不知道阿布罗兹是什么地方呢。即便已经是高环,他对神秘领域的认知仍然极度欠缺。 先知的态度十分友善,也愿意为尤利尔解答疑惑。但有关伊士曼和地狱的话题,学徒的意见实在无足轻重。现在他的问题问完了,轮到圣者大人“黑夜启明”向他揭露这次交谈的目的了。先知拨动怀表,指针旋转起来:“那么,尤利尔,你愿意成为信使吗?” 第四百七十五章 少女情怀 穿过图书室的走廊时,萨宾娜屏住呼吸,努力不发出声音。眼下雄狮阁下正在因属国的战争而忙碌,观景台值班的岗位还在“银十字星”奥斯维德·西德尼阁下身上,说实在的,萨宾娜一点也不喜欢这位老占星师,她总感觉对方是在变着花样找自己的麻烦。要是因吵醒了他而被逮到,萨宾娜恐怕就得去和罗玛作伴了。 黑暗中只有夜风的轻轻叹息,气流穿入空荡荡的走廊,拂过地毯流苏和瓷制摆件。哪怕是天文室的占星师,现在也都离开高塔回去休息了。萨宾娜大胆地为了久别重逢的密友翘掉了今晚的观测,因为她知道导师拉森今天也不在。 谁都不在,她静静地想,这里只有我和星星。今夜的竖琴座光辉灿烂,连破碎之月也难掩其明亮。竖琴座永远都明亮,祂是奥托的眼睛。 奥托在注视着我吗?萨宾娜不禁怀疑。她突然升起一阵惶恐,转身躲在拐角的阴影里。夜灯的光圈边缘距离她足有二十码,高塔里向来没有人守夜……布鲁姆诺特则不同。那里不仅有治安局的巡游骑兵,还有教会的十字骑士四处搜寻可能躲藏着的恶魔。说实话,萨宾娜挺怕那些神职者的,尽管她不是恶魔,却也觉得自己在他们面前浑身赤-裸。 萨宾娜绕过楼梯,钻进无人的绘图室中。占星师们早已离开,更别提学徒了。这里的天花板上贴着巨幅的星座图案,星辰颜料散发神秘微光。学生们未完成的作品满地乱丢,白板上的墨水努力蒸发自己,变成一个个圆滚滚的墨点钻回瓶子里。她开门的声音惊动了清洁工作,结果这些小东西见到她,立刻拼凑出一句挖苦:『来补作业吗?』 “我毕业了。”萨宾娜认识它们,她早跟它们混熟了。这都得归功于罗玛。即便她能按时写完占星学的作业,与小狮子在一起她也总会有额外的罚写。 『没关系,我们会告诉你的导师的。他总有任务交给你。』 萨宾娜懒得理这些墨水精灵,她随手拿笔在白板上涂了几划,让它们没工夫来烦自己。“忙不过来就去找棕仙,他们永远不会毕业。”占星师小姐提着袍子跨过一堆量尺,将那些神秘物品甩在身后。绘图室位于议事厅的下方偏左一点,她打算到顶层去。 萨宾娜掀开一块无人认领的老旧画板,露出底下的象牙色拉环。她把拉环按进墙里,头顶的天花板一下子缺了一大块。缺口的正好是礼帽座。 这是罗玛发现的秘密通道,当时那头笨狮子根本不清楚礼帽座象征着通道和空间的变换,直到她将秘密分享给萨宾娜,占星师小姐立刻就认出来了。礼帽座位于地心海的正上方,她用望远镜观测过好几次。萨宾娜对它说不上喜爱。但自从发现了这条密道后,她就开始关注高塔中每一个与礼帽座有关的星星图案了。 一个个拉环出现在墙壁上,通往星图中的礼帽座。萨宾娜抓住它们爬到顶端,这条秘密通道犹如一口深井,拉环也在使用过后消失不见。暗门开在画廊中“胜利者”维隆卡画像的下巴后,她在黑暗中默数,钻进画廊,从画框后的缝隙里爬出来。谁知道礼帽里会钻出什么东西?这真是个古老的玩笑。 画廊里照旧无人,但圣者们的画像都板着脸一本正经,让这里看起来有点吓人。萨宾娜知道先知正在房间里,由那个神职者学徒陪他。导师拉森要么在实验室,要么站在他们门外偷听……后者的可能性不大,但萨宾娜的确看到过他独自站在海伦女士门外发呆。是她出声惊醒了他。 那是在下午,萨宾娜回忆,阳光穿透云雾,但无法穿透门扉,连导师炽热而微妙的情感都不能。她想起拉森的表情,几乎能感受到他因自己的举动而产生的羞耻,他是如此专注、喜悦、充满激情,不亚于发现了全新的星辰。她也想起自己当时的震惊。在那之前,萨宾娜从不知道拉森对海伦女士抱有如此情感,他根本不说出口,也从不故意在命运女巫面前出现。这能怪谁? 画廊尽头是一处水池,这里的摆设遵循先民的某种风俗,将池水染成浑浊的灰白色。罗玛对她描述过自己的冒险经历——小狮子虽然宣誓保密,但萨宾娜并不在被禁止聆听秘密的人当中——在海岛的地下,不知是海水还是泥土的深层孔洞当中,有一处鲜血与灵魂凝结的鲜红水池,那是吸血鬼的神圣魔药。 “只要你喝过一口,立刻就会变成腐朽的半亡灵生物!”罗玛的语气如此认真,萨宾娜虽然抱有怀疑,但她知道血族确实能够用诅咒和鲜血制造血裔,没准他们还有魔药呢?占星师小姐将血族列为最不想见到的神秘种族之一,她真庆幸天文室的占星师里没有吸血鬼。 这里的水不是魔药,但仍有一抹浅浅的红色。萨宾娜看着水池里的倒影,突然发现那正是自己脸上的红晕。这种神情她不陌生,却令占星师小姐感到极度的恐慌。现在去问导师拉森也许会得到答案,她心想,不过更有可能他也说不出什么。我才不想向他学习处理个人感情的方式,接着把自己变成笑柄。 她打开银光指环,用一枚符文呼唤棕仙。 传说高塔的所有密道都是棕仙建造的,他们甚至挖空了图书室的地下,险些让两个倒霉的学徒被埋在陷坑里。那个大名鼎鼎的学徒——就是现在正在和先知大人聊天的那个神职骑士,还因此弄出了乱子。 萨宾娜对高塔发生的事记忆犹新,当事人却几乎已经把它忘记了。这不是难以理解,她心想,当我还在重复绘制星图、准备火种仪式时,尤利尔正要跟他的导师一同去伊士曼王国寻找罗玛。那座海岛和净釜之池、神秘领域的战争与和平、外交部学徒危险的旅途都与她这个占星师无关。萨宾娜也一点不想风餐露宿,整日面对危险的敌人。 唯一让她产生怨气的是罗玛,这笨狮子居然敢在学徒期逃离高塔,回来时还好运的点燃火种成了风行者。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期待着下次罗玛会叫上她一起,毕竟她也算是个神秘生物了……但这些都是荒谬的臆想,距离她的生活有千万里之遥。我一辈子也不可能和外交部有什么交集,想到这里萨宾娜又觉得有些难过。 韦格利邀请她去餐厅时,萨宾娜答应得很痛快。他们都知道这不算什么,韦格利也一直希望能跟罗玛打好关系。但说实话,萨宾娜不是很喜欢他这么选择,小狮子是个不擅长应对友善态度的人,她会毫不犹豫地与韦格利和解,并转头去威胁其他人不许再叫韦格利“放大镜”。 向这种笨蛋妥协是明智之举,不过萨宾娜更想看看他的骨气……尽管谁都清楚韦格利的地位没法与罗玛相比,对抗到底无疑是以卵击石。莫非我更喜欢蠢一点的伴侣?她不禁失笑。 布朗尼棕仙是拉森最得力的仆人,萨宾娜便也跟它们混了个脸熟。错了,导师最得力的仆人应该是我才对,虽然萨宾娜从不敢当面提出这点。这些小棕仙会在得到报酬后乖乖听话,萨宾娜接过炼金魔药的玻璃瓶,承诺它们可以去厨房找些剩下的牛奶。再不行就去绘图室喝掉墨水好了,反正在扭曲命令方面没人跟得上棕仙的思路。 萨宾娜惴惴不安地走入阴影。 画廊是既长且宽,她的脚步声四处漫游,在廊柱间来回碰壁。恐怕先知和尤利尔早已结束交谈,拉森正在找我。她胡思乱想。我干嘛要来这里?房间中多半会空无一人。一场演习。当然。她非得事先做好准备不可,决不能像导师和韦格利……诸神啊,有必要这样吗?我的时间分明还有许多。这是桩蠢事……万一房间里有人呢?万一我说错话,打扰到对方的休息呢? 她心里有个声音催促掉头,即便到绘图室面对那群墨点演练也比来这里好得多。我太不冷静。萨宾娜想到水池中倒映出自己的面孔。她并不难看,反而还挺漂亮,她比罗玛年纪更小,但看起来却已经是个少女了。海伦女士比我更有成熟女人的魅力,萨宾娜清楚这点,不过显然她不会是每个男人的梦中情人——占星师和外交部不同。但愿他们方方面面都不同。 缝隙里看不到灯光。萨宾娜敲了敲门。没有人。诸神保佑里面没人。不过我是真想要愿望实现吗?今晚她筹谋已久,思考过上千遍,甚至于激动到向密友吐露心声。如果没有人…… ……但门忽然开了。 “晚餐。”萨宾娜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脱口而出的第一个词。“我的意思是,我是说,您没来餐厅,也没出过门……大人。对不起。”她的大脑里一片空白。“这是。那个。”诸神在哪儿?奥托救我!“我来通知您,大人,尤利尔和一个暗夜精灵不久前抵达了布鲁姆诺特,先知大人正在和前者交流。”奥托真的伸出了援手,尽管萨宾娜完全不想说这个。她已经能想象到接下来的发展了。 但事实出乎预料。“你来找我?”统领反问。白之使拉开门,星光照进走廊。他的目光充满审视。 第四百七十六章 信使 萨宾娜觉得心跳似乎都静止了。“对不起,统领大人。”干嘛说这些?她自己也不明白。 “你找错人了。”白之使说。 统领的回答和她的应对一样莫名其妙,萨宾娜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庆幸。怎么回事?她完全搞不明白了。 “你冷吗?” “冷?不。一点也不。”我该告辞?还是等待吩咐?他似乎有话要说,也并不为她的突然拜访感到吃惊。当然,白之使能在我进入走廊的第一声脚步响起时就发现有人在接近。还好我没迟疑,萨宾娜咬紧嘴唇。 这时,门后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絮语,萨宾娜感到火种为之颤栗。她已经是神秘生物,能感应到魔力和神秘。这种感知很弱小,与空境相比不值一提……然而她真切的感受到了魔力的涌动,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我才只是环阶,她心想,这不可能。萨宾娜有丰富的神秘学知识,她是这一届最优秀的占星师学徒,但现实似乎正在推翻她从书本上得来的经验。 “你听见了?” 这句话像冰锥一样刺人。萨宾娜终于感到了寒冷。“什么?大人,我不明白。”白之使的眼睛仿佛两块正在熊熊燃烧的蓝色坚冰,她很难去形容他的目光。说些什么吧。别再沉默下去。“对不起,大人。” “外交部的学徒不归我管。走开。” 不知怎的,占星师小姐忽然感觉胸膛中的忐忑激动被浇了一盆冷水似的冷却下来。她无比后悔自己的冒失举动,更为因个人私心欺骗导师而倍感愧疚。从前她和罗玛闯过上千次祸事,但哪一次她也没有诚心悔过。这一点她和罗玛十分类似——萨宾娜能够弥补自己的过失,因此她不害怕犯错。连观景球都被她们打碎过,萨宾娜不也照样修好了?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萨宾娜凭借自己的天赋给别人造成麻烦。小事也就罢了,罗玛甚至逃出高塔,参与到了连克洛伊塔都必须谨慎对待的红之预言中去。再这么肆无忌惮,她迟早也会捅出相似的篓子。一时间,萨宾娜竟然发现自己两眼充满了泪水。她赶快伸手一抹脸,才没抽泣出声。 “对不起。”她低声说,“罗玛犯了严重的错误,她该向您道歉。我、我希望您能原谅她,统领大人,她一直想成为使者呢。” “去找艾罗尼。”统领关上门。 萨宾娜呆立在原地。 也许是统领的先入为主影响了她,否则萨宾娜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提起这桩事来。但无论如何,要是我当初看管好罗玛,白之使也不会为了任务而受伤。自从偷听到统领要在布鲁姆诺特度过很长的一段假期,她就忍不住心情忐忑。 我崇拜他,萨宾娜心想,这种感受与爱情有区别。高塔中的每个学徒都崇拜着外交部的白之使大人,敬仰和畏惧,连他自己的学徒也一样。莫非我期待着不切实际的梦境吗?故事歌谣又不是现实。她彻底明白了,并很惊奇自己为什么现在才意识到这点。 白之使不是雄狮阁下,萨宾娜站在门前思考,他八成根本没考虑过找个女人,更别提像拉森一样希望与某人谈婚论嫁,共度余生了。他不需要这个。我不能从表面来看待他。白之使在萨宾娜出生前就是空境统领了,可直到现在,整个高塔能算上他的亲友的人只有一个学徒,这不是没有缘由的。他拒绝与任何人建立联系,他压根不在乎别人。 萨宾娜再次抹了把脸,觉得眼泪似乎很难止住。她说不准是因为什么。 …… “我从没听过这个职位,大人,你不能随便糊弄学徒。”拉森提出,“即便不作驻守者,外交部也缺乏人手。我们没必要这样做。” 先知的回应是要他帮忙递过来一罐牛奶。“我得维持形象嘛。”他解释,“尤利尔才来到克洛伊没多久。” “我没问这个。” “好吧,你想问占星师的事?” “他也不想成为占星师。”尤利尔已经是高环,他的神秘职业和力量都足以肩负起使者的职责,拉森认为没必要只盯着他的天赋说事。在伊士曼四叶城那种偏远地带,成为神秘生物就是最大的门槛,谁会挑来选去?“可信使?这算什么?” “我正是在遵循他的兴趣,拉森。尤利尔不是白之使,甚至没经过火种试炼,但他为高塔做的一切连许多驻守者都比不上……把这个职位作为嘉奖,他会高兴的。” “为他准备的职位?”拉森知道碎月神降事件后,事务司为尤利尔安排了一处环境典雅的住所。作为阻止了破碎之月的功臣,这份奖赏似乎有些不够格,但先知很清楚每个人的需求,奖赏多以隐性形式发放。 白之使的学徒和萨宾娜还有罗玛一样,在整个克洛伊塔都拥有特殊的待遇。这不是因为他们的导师在神秘度上的高贵地位,而是由于天文室和外交部属于高塔的重要成分。大占星师的学徒自然要胜过普通的占星学导师,但在外交部,使者们的学徒没得挑。别说统领了,青之使和雄狮压根没有学徒。 当然,自从白之使成为统领后,也有许多神秘生物慕名而来,进入占星师的高塔。毕竟相较之下,高塔的门槛怎么也比寂静学派和守誓者联盟要低,光辉议会的人员补充需要信仰要求,其他的神秘支点要么是雾精灵的王朝,要么连影子都找不到。老实说,高塔其实也属于后者。 “不完全是。”圣者开始往兑了牛奶的咖啡中放方糖块。拉森向来觉得导师的品味莫名其妙。“高塔确实是有信使的,他们是外交部的前身。在龙祸蔓延前,克洛伊不存在外交部,占星师是奥雷尼亚帝国的座上宾,我们无需费心保护自己。” “占星师现在同样地位非凡。” “大多数时候是。圣者之战撕破了和平最后的幕布,我们能够保住属国全靠浮云之都的位置和观景台。”还有高塔先知本人。他不说拉森也知道。“寂静学派由水银圣堂演变,继承了秩序的奥秘。他们在衰落期也得到了盖亚教会的援助。就连神圣光辉议会——当年银歌骑士团脱离圣堂时,谁会想到只剩空架子的审判机关现今会有如此声势?” “代行者擅长投机。” “康尼利维斯敢于抓住机会。”先知纠正,“亡灵之灾是我们的责任。加瓦什诞生了不死者领主,命运集会却对此一无所知。噢,我忘了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加瓦什入侵是两百年前的事,大人。”我还以为自己年纪够大,单身得也够久了。“那时候连统领也不过才是学徒。” “他可不是学徒,拉森。我们的统领大人没有学徒时期。你不了解他。事实上,命运集会里没人了解他……你们的时代距离太远。”先知喝下那杯咖啡,果然转头吩咐拉森去拿水。“海伦告诉我这样比较好喝。”他抱怨道。 “尤利尔不一样。他不是白之使。” 先知不可置否。“你认为外交部对高塔而言有什么意义?” “我不和您讨论意义,大人,这根本没意义。信使是怎么回事?” “二维矩梯需要管理者……见鬼,你好歹也该跟我开开玩笑,这样在海伦面前也能有点经验。她很快就要去阿布罗兹了。那地方真糟糕,不是么?比伊士曼还令人头疼……信使是为占星师们传达预言的人,或者说,占星师其实就是命运之神的信使。我们指引凡人从灾祸中守护秩序,一旦占星师脱不开身,就由信使来转达消息。当然,现在神秘领域不尊古制了,占星师需要外交部,危及秩序的祸患也由外交部使者来解决。” “那信使……?” “白之使足以守卫高塔,我们不需要储备力量去跟其他神秘支点竞争。这样只会耽误正事。地狱之门伊士曼和卡玛瑞娅也本不该是我们来处理……好吧,现在时代变了,神秘领域需要监测者来维护治安了,一丁点儿小摩擦都会演变成战争。人们都忙着打仗。尤利尔是个好孩子,但他不会是第二个白之使。我也希望他不是。” 拉森尝试从字面意思理解:“您认为他不会跨越环阶?” “什么?我没那么说。” 拉森深吸口气,决定忽视导师这句话。“那我觉得您是在浪费他的天赋,圣者大人,尤利尔已经是高环,他现在只要弥补基础,立刻就能担任要职。圣卡洛斯和伊士曼都需要驻守者,他还有艾恩的祝福……” “我看你只关心最后一条。” “人事变动一般归事务司管理。”拉森咳嗽一声,“尤利尔想去天文室还是外交部都没关系,我只是觉得不能荒废他的能力。” “他也和你不一样,拉森。你并不清楚他的力量的真相。”先知说。直到这时,他的郑重才带来了威严和智慧的光彩。启明星在窗外闪耀,黑夜也为之折服。“你也无需清楚,拉森。知道太多没好处……命运在他脚下,总有一天,他会让秩序再度焕发新生。” “尤利尔?”没人记得他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么? “难不成还是你?连海伦那孩子你都搞不定。”圣者转过摇椅,挥挥手示意他离开。“我们各有各的职位。回去做梦吧,阁下,早晚我得把克洛伊塔交给你。趁我还没那么做,赶紧多睡几觉……我们的美梦不多了。” 第四百七十七章 休整的价格 她本以为再没有比越狱时被看守抓个正着更尴尬的时刻了,结果发现自己的设想还是太单纯。那个穿长袍的占星师带来了客人——暗夜精灵多尔顿,他还提着一只篮子,里面似乎不是果子露和烧鹅。罗玛放弃了逃离禁闭室的打算,全身心投入到跟艾肯的互动中去。卓尔在一旁聊起分开后骑士海湾的状况,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愿意听什么,他却自顾自地叙述。 “尤利尔在哪儿?”听到他说自己跟着统领学徒来到高塔,罗玛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见过艾科尼·费尔文吗?他也是神职骑士。” “尤利尔可能是去见他的导师了。”多尔顿告诉她,“至于艾科尼·费尔文,我不认识这个人。他是十字骑士?尤利尔决定与盖亚教会开战了。” “开战?尤利尔可是神职者啊!” “我倒以为他更重视克洛伊塔学徒的身份。你们神秘支点的毕业要求都这么高吗?” “他和我都情况特殊。”尤利尔与教会开战了。罗玛满脑子都是这个消息。到底为什么?他明明是站在盖亚教会的立场上,他有跟艾肯相似的过去,他被修女和神父抚养长大。无论如何,尤利尔是不可能放弃女神和祂的教团的。还有艾科尼·费尔文,这个十字骑士为什么没阻止他?“发生了什么?” “你指回到灯塔镇后?”暗夜精灵压根不清楚其中内幕,他坦然回应:“我们在黑鲸公寓找到了艾肯,决定立刻把他送到他母亲身边。噢,还有两个不长眼的夜莺送上门来,就这么简单。” 罗玛用尾巴逗弄艾肯,自己抬起头来思考问题。我应该高兴,尤利尔摆脱了他那不必要的仁慈,能够狠下心对教会修道院进行严惩。这就是她期望的,但真正发生在尤利尔身上时,她又觉得不合适。是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尤利尔没跟我提过艾科尼,他们之间产生分歧多半已经是无需质疑的事实了。在银顶城之后,尤利尔的经历她无从知晓。 可就算尤利尔打定主意要收拾盖亚教会,罗玛也帮不上忙。照实说,她根本没想过还能再见到艾肯。克洛伊塔不是容易抵达的地方,星之隙解决了很多问题,可直到今天罗玛才发自内心的感激矩梯列阵的出现。 “我们怎么也得在布鲁姆诺特休整几天。”暗夜精灵说起自己的计划,“尤利尔答应替我找人维修武器。你认为我该赊账多少才够?” “是吗?那把棍子似的剑?要是你还想留着它修理,就得做好倾家荡产的准备。装备部有更好的东西,反正你也要欠账,还不如一次性解决问题。” “我有钱。” “那就去买点别的。我觉得你需要新的皮甲和护手,还有靴子,靴子至关重要。我记得你的通缉令还挂在骑士海湾的每一间酒吧里。”这家伙只能成为冒险者了。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杀了英格丽,也完成了与海伦女士的约定。我跟他两清了。“你要帮尤利尔对付盖亚教会吗?”她问。 “我很乐意接受雇佣。” 他已经有冒险者的做派了。“那你愿意接受我的委托吗?” 卓尔瞧她一眼。“看来你还没了解到禁闭的意义。”他用关节敲敲门把,锁眼部位还有罗玛的爪子尖留下的深刻划痕。“我以为你会在夜里做噩梦,罗玛小姐,那样就没工夫瞎想了。海湾战争给你的教训还不够么?” “你总该听听我的委托内容!” “最好跟教会无关。”多尔顿还是给了她机会。等到暗夜精灵意识到自己要满世界去找一个名为安川的风行者后,他表现得很不情愿。“流砂之国?我跟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完全不合拍。也许他们会吊死我,说我是地底下的恶魔。” “安川也想找教会的麻烦。他是我的职业导师,弓臂上系着红色布带。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暗夜精灵哼了一声。“冒险者都明白。风行者总弄出些与众不同的玩意,谁知道他的带子是不是真的?” 罗玛伸出爪子踩他的脚。“安川不是那些白痴冒险者!他说只有不正经的人才会多系带子。”他的轻蔑态度让小狮子很生气。 “我看你说的‘正经人’才是白痴。聪明的冒险者都知道不要随便泄露自己的神秘度。问我的话,多系带子和少系带子都比袒露真相要强。” “我又没问你。你压根不是风行者。我们会少系带子,好让你这种人上当。”卓尔的动作很灵活,罗玛踩了个空。看来他的伤全好了。“好啦,我拜托你们找到他。告诉他我很好,还有艾肯和血裔的事,德拉布莱倒霉之后,血族再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制造血裔了。” “‘你们’?” “我应该再晚点来。”尤利尔叹息,他好像从阴影里钻出来似的,一步跨过了整条走廊的距离。小狮子疑惑地舔舔爪子,认定是自己眼花了。“流砂之国索德里亚,据说那里有个神秘之地,名为‘梦想之家’。” “是传说。”多尔顿纠正,“毫无凭据的流言。那鬼地方在宾尼亚艾欧北部,沙子就像大海一样多得令人绝望。而且对我们来说太远了。” “也许他正在路上。”罗玛说,“你们加快脚步就能追到。” “希望渺茫。”尤利尔指出,“我们必须先处理教会的事,多尔顿还得回骑士海湾。等到我们抽出时间,说不定安川先生已经从索德里亚离开了。就算他因为盖亚教会的丑闻在伊士曼多留……”一种迟疑浮现在他的脸上。 “你们可以一起啊。”罗玛说,“就像在教堂遇到艾科尼一样。费尔文去哪儿了?” “他死于海湾战争。守誓者联盟在歌咏之海与血族交战时,恶魔领主正带领黑巫师袭击灯塔镇。” 罗玛一时间很难接受。“他死了?” “很多人都死了。”尤利尔别过头。“黑巫师仇恨着寂静学派,恶魔则乐意看到盖亚教会遭受屠戮。好了,罗玛,这种事情你不需要知道更多。我向你保证,安顿好艾肯后我就会去找安川先生。” 他没说之后怎么办,但小狮子觉得他可能不愿意把别人拖下纷争的洪水。尤利尔和她认识的绝大多数高塔学徒都不同,他有点像安川那样的冒险者,兼具真诚和同情心,果决又充满责任感。不得不承认,他身上有种引人注目的魅力,难怪萨宾娜认为他比“放大镜”韦格利更适合作为约会对象。 她意识到自己的思维重新回归高塔生活的模式,不管战争蔓延到宾尼亚艾欧的哪个角落,克洛伊永远高高在上,不受一点影响。伊士曼在战争和天灾中死人,我这个学徒却活下来。只有外交部能到地面去,还只局限于伊士曼的范围,这是明智之举。“要是安川真的到了流砂之国……” “……那就等你将来自己去。”多尔顿接道。 “我倒可以帮忙去找。”尤利尔却表示,“但什么时候回来就不一定了。先知大人肯定不会给我星之隙的钥匙,白之使也会留在布鲁姆诺特。” 罗玛吓了一跳。“统领要留下来?他受伤很严重吗?” “我至今不觉得他会受伤。”他的学徒却咕哝一声。“和什么神秘度落差有关。我还没去找过他。” “统领大人会允许你离开克洛伊塔的属国范围吗?” “我又不是在关禁闭。”尤利尔咳嗽一声。连多尔顿也露出嘲笑。“而且先知大人希望我能担任外交部的信使,真正履行外交职责。”他一句话就否定了当前外交部的性质。 “我以为高塔外交部只需要守卫克洛伊塔呢。”多尔顿揶揄。 “那只是一部分,神秘支点间的交流同样重要。最起码也得跟守誓者联盟重新打好关系,不然修理你咒剑的价格还得翻上三倍。即便是现在,索伦说打折以后也得支付近七百的阿比金币。” 即便是对罗玛这样的大占星师的学徒而言,这也相当于一笔巨款,更别提暗夜精灵了。 “怎么这么贵?”在成为通缉犯前,多尔顿还是海湾伯爵的侍卫队长,从没为装备的维护修理操过心。“只需要模板和镶嵌工序,魔文我会自己处理。” “就是材料原因。水银领主拉梅塔为了弄垮六指堡大坝,在海湾战争开始前大肆囤积神秘金属。这与她的恶魔力量相关。眼下守誓者联盟的内战刚刚结束,能否迅速恢复神秘金属的产出还很难说。” “高塔也会受到影响?” “暂时不会。不过金属价格上涨是早晚的事。”尤利尔说的头头是道。他考虑问题的角度与统领明显有区别。也许正因如此先知才会让他成为信使。罗玛没听说过这个职位,但这确实是特别的嘉奖。 相较之下,我既没能正式成为外交部学徒,也不可能有什么奖励。罗玛对此无话可说,她从离开布鲁姆诺特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在制造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那你们最好抓紧。”她酸溜溜地说,“等装备部得知消息,他们就不会为折扣期的项目加班干活啦。” 第四百七十八章 教堂迷雾 铁爪城的日出不巧遭遇了大雾,清晨笼罩在云烟之中。恍惚间,城市竟和布鲁姆诺特没多大区别。尤利尔很快听到了教堂的钟声,嗡鸣的余音在塔楼石壁上回荡,震落玻璃上结的一层薄霜,这似乎是白塔顶层特有的现象。 点燃壁炉后,剩下的冰霜也慢慢熔化了。尤利尔正要推开窗,一行字赶紧趁着最后的时间凝结:『把那小婴儿的被子盖好!你这傻帽』 指环索伦的话大多数时候都不怎么中听,但少部分时候非常有用。尤利尔这才想起房间里还有个脆弱的婴孩,冷风一吹八成就会感冒。还是凡人时他挺会照顾自己,以免生病后被雇主开除,现在他成了神秘生物,反而在某些方面笨手笨脚、反应迟钝了。他迅速拉紧窗户缝隙,用神术将角落里的摇篮整个覆盖起来。 『你有点魂不守舍』 尤利尔自己不觉得。“昨天睡得太晚。” 『又是噩梦?要我看,你最好把誓约之卷留在布鲁姆诺特。装备部能提供环阶的神秘物品,那张纸对你的影响太大了』 神秘度提升后,誓约之卷的副作用减轻了一些,但仍然困扰着他。指环的建议似乎值得采纳。克洛伊塔拥有三千多年的历史,其财富远非凡人王国能比拟,环阶神秘物品也算不上稀有。尤利尔现在明白了高塔先知的态度,想必只要他开口,装备部不会拒绝外交部长的学徒……然而尤利尔可不敢将誓约之卷放在装备部。 教会圣典原本秘密保存在布鲁姆诺特的教堂总部里,黑骑士为『忏悔录』毫不犹豫地制造了屠杀。如果我把誓约之卷交给高塔,黑骑士会放弃?还是……海湾战争后,尤利尔无法下决心试探一个恶魔领主的手段,但他毕竟答应让我保管好誓约之卷。而由于羊皮卷的性质,随身携带两样同种效果的神秘物品显得相当可疑,他只好表示自有打算。 “不提誓约之卷。”学徒试图拨转话头,“『忏悔录』还在白之使手上,高塔打算怎么处理它?” 『那要看主人的意愿。你在临走前没去问他么』 “时间太短,我来不及多说。”乔伊很清楚忏悔录的辗转波折,黑骑士也不大可能打他的主意。福音书虽然与羊皮卷有着某种联系,但由于并不完整而尚未展露出什么神秘效果,对使者来说想必也只是聊胜于无。“我们交流的都是白夜战争……还有信使的事。” 『这是个古老的职位』索伦不是很满意先知的安排,然而没人关心一枚夜语指环的意见。『历史悠久又荣耀……并且弃用多年。外交部的人手什么时候多到分配闲职了』 “那也跟我现在没关系,等到再回布鲁姆诺特,我得先进行外交部的毕业考核。”好歹不用担心火种试炼了。 尤利尔比起技巧考试自然更关心白夜战争,原因在于后者是会真正死人的,而且已经造成惨重伤亡了。那些海岛上灰飞烟灭的士兵、痛苦灵魂和净釜的尸骸……不出所料,『以太之渊』的恐怖场面近来是他噩梦中的常客。不过还好,他只用担心梦境。 『一般的使者可没办法测试你的战斗技巧,多半还是主人亲自来』索伦不怀好意地写道。『你可以期待一下了』 他没时间。这点尤利尔可以肯定。虽然学徒对如何恢复神秘度没有半点概念。空境与环阶之间的断层堪称天地之别,其中涉及到火种和魔力的深奥知识,他趁着多尔顿维修武器的光景去图书馆翻找资料,最后得出结论:他的基础知识果然需要填充完备。就连翻找资料也不是个痛快的过程。当尤利尔走过那些记录着最隐秘的故事和知识的那排书架时,有三分之二的图书试图啃下他的手指头。好在他是个外交部学徒,这些神秘物品也比敌人容易应付。 多尔顿来敲门时,艾肯醒得很快。尤利尔一边手忙脚乱的给婴儿喂炼金魔药换衣服,一边让索伦回应暗夜精灵。开门后的气味不是很令人愉快,于是卓尔站在门口张望,不打算进来。 “侍女呢?”多尔顿问。 “不见了。”其实她是被尤利尔赶走了,铁爪城的夜莺简直无处不在,其中大多是经过训练的神秘生物,但也有少数还是凡人。外交部的使者很容易对他们放松警惕,但尤利尔和他的誓约之卷不会。“没准是被你吓跑的。” “我对凡人的性命不感兴趣。”暗夜精灵的目标只有德威特·赫恩。结果他们在克洛伊塔咨询了占星师,却发现海湾伯爵在“独角兽”号返航前就已经离开了灯塔镇,目前行踪不明。 “海湾伯爵也是凡人。”学徒指出。 “有必要抠字眼吗?在你的女神脚下,我们都是凡人。” “但我们对自己的性命感兴趣,没错吧?”尤利尔这边总算收拾好艾肯。他不肯老实的待在篮子里,学徒实在难以招架,只好让他继续睡觉。“按我们说好的,多尔顿,你负责保护艾肯和玛奈,尽量远离战场。” “一清二楚。”卓尔拧着眉毛,好像这个要求有多么过分似的,不过这副严肃的姿态很令人放心。换成罗玛,即便她会对艾肯更上心,尤利尔也没把握将这对母子交给她。“我仍然不认为你这样浪费时间对我们来说有好处。为什么不直接去修道院?” “学派巫师晚上会在教堂休息。夏妮亚·拉文纳斯留下了少数巫师看守他们的矩梯。”总不能告诉多尔顿他们昨天夜里才在教堂碰了壁,尤利尔还为此做了一夜的噩梦。『灵视』能让他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获得讯息,唯一的缺点就是过于消耗魔力。 他把艾肯交给多尔顿。 暗夜精灵对人类的幼崽没什么特别的情感,但多尔顿轻拿轻放,仿佛在对待玻璃上掉下来的一片薄霜。 “你喜欢小孩?”他的动作挺滑稽。在灰翅鸟岛见到多尔顿前,卓尔给尤利尔的印象几乎就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通缉犯,他们穷凶极恶、狡诈阴险,思维逻辑与常人不同,或者根本就是死灵法师纽厄尔那样的人。这是谣言带来的刻板印象。尤利尔更习惯依靠眼睛和誓约之卷来判断他人是否可信,但这种印象与目睹的事实出现强烈冲突的时候,他还是觉得很有趣。 “不比婚姻更讨厌。”卓尔边回答边没入阴影,“反正他也没威胁。” 『你刚刚不敢进屋』索伦指出。 “好吧,某些时候确实有。”他承认,“下次给婴儿换衣服时千万别给我开门。你们占星师不能预料到这孩子什么时候要尿裤子吗?” 庭院沉浸在一片安宁的晨雾中,插在门外的头颅也都消失不见。再次来到这里,尤利尔却无法假装自己仍旧是为这些女孩带来福祉。他说服自己这是必要的过程,就像战争到来时,你要么妥协要么反抗,结果都是一样的:大多数人为谎言、假象和宣扬的口号死去,少数人在梦里一无所知地丢掉性命。一笔烂账。没人算得清。这么看来,克洛伊塔的避战方针或许自有其道理。 他本不打算揭穿什么,但南娜的结局让他改变了主意。假如结局注定无法更改,那起码也该让人们清楚真相。我并非是盖亚的骑士。 潜入修道院的过程没惊扰到任何守卫,只有鸽子被无形的魔力惊飞。多尔顿向他解释『影袭』的原理,有关元素和神秘之类。尤利尔在使用『绝对指令』时从没考虑过这些东西,他只需要念出“说明”——也就是魔咒,神秘便受魔力的引动而实现。 『绝对指令』也是同样。在尤利尔向多尔顿解释自己的魔法和职业时,他也表示很难理解。但不论如何,当尤利尔利用『影袭』和神术结合无声无息地进入修道院后,暗夜精灵只能接受他的解释。 他们沿着走廊寻找,搜索礼堂和后院,在缭绕蒸汽间隐秘的穿梭。修女们身着统一的亚麻长裙,这稍微增加了寻人的难度,很快尤利尔意识到这些陌生的面孔中没有自己要找的人。 “教会多半派人来过。”他猜测,“他们把这里的神职人员全换了。” 多尔顿带来了新情报:“我在礼堂听见院长和一只夜莺密谈,他们提到巫师和矩梯之类。没准学派巫师把她们送到铁爪城……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去了。我们最好问问清楚。” 于是他们找到修道院的新院长。她比巴恩撒修女面貌慈祥些,也更年长,尤利尔发现她居然是个神秘生物。 “学派巫师在教堂设立矩梯。”在誓约之卷的效用下,她迟缓地说,“他们驻扎在总部,需要床铺和餐厅。我奉命来照料这里的孩子。” “原本在这里的修女呢?” “她们回到教会总部,听从巫师大人们的安排。” 尤利尔弄不明白这跟巫师有什么关系。夏妮亚·拉文纳斯阁下目前正在骑士海湾收拾残局,学徒找教会的麻烦多半会遇上她,但那也不该是现在。 第四百七十九章 铁爪城教会 “会不会是学派巫师搞的鬼?”多尔顿一点也不信任寂静学派,“他们提前把人带走,送到偏远的教堂去。你在骑士海湾抓到的那个主教不也被林德·普纳巴格带走了?” 考斯主教被带走多半是德威特·赫恩的主意,尤利尔与林德签订过火种契约,也掌握着他的秘密,恐怕这个学派巫师的领队再也不想与学徒有任何瓜葛。至于学派巫师带走了玛奈和德蕾娅修女……就算盖亚教会企图遮掩丑闻,也不会选择这种徒劳的计划。艾肯还在高塔使者手里,经过银顶城和灯塔镇教堂的战斗,谁都清楚尤利尔不可能放弃追查教会里隐藏的人贩子。哪怕销毁证据也为时已晚。 “那只夜莺去哪儿了?”他抓住修道院院长逼问。 神术和誓约之卷的力量使她知无不言:“那是例行询问,以排查访客中潜在的恶魔。” 暗夜精灵没明白:“什么恶魔会到教堂来?” 恶魔领主,还有你眼前的这个。“她只知道这些,教会夜莺一般会掩饰自己的真实目的。我们恐怕只能去王都教堂了。” 多尔顿并未因此退却,他点点头,没入阴影。他会是比艾科尼可靠得多的同伴,尤利尔心想,就像约克和帕因特先生那样。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们了。 只有索伦有不同意见。『等等,你们打算直接冲进教堂去么』 “如果我在那里找到了玛奈小姐,事情就不会发展到那个地步。”否则他也只有逼问佩顿总主教玛奈的下落一个方法了。未来梦境持续的时间太短,导致他根本没想过玛奈会失踪,不然尤利尔在高塔时肯定会连她的位置也一并弄清楚。 『福里斯特主教擅长范围类的神术』指环告诉他们,『包括侦测和限制。想要潜入找人的话,凭你们的神秘度可不现实』 “你的隐身魔法呢?” 『铁爪城又不是灯塔镇!王都的神术基盘可不会给我们空子钻』索伦似乎想拖着他走,『还有寂静学派的巫师,虽然他们的战斗力不值一提,但在阵地战中也能制造出麻烦』 尤利尔抵抗拉力,跟多尔顿走入后院的小径。“你有办法吗,睿智的格森先生?”在布鲁姆诺特,使者没时间跟学徒多说什么,最后一如既往地将指环索伦交给他。看来他在通过神秘学基础的测试前是不大可能脱离指环索伦的帮助了。说实话,学徒早就习惯了这个符文生命的“直爽”言辞了,也有方法对付它。倒是多尔顿的影子在听见他的称呼时忽然在石板上静止了几秒,好像原地绊了一跤。 『你不是外交部的信使吗』指环开始拿腔作势,『和平交涉怎么样』 “唯独这回我不想这么干。”他忘不了南娜的祈祷。凡人信仰盖亚,将自己交付给女神的教会,最后竟换来欺骗和掠夺,到死也看不清他们的真面目。这让他的怒火难以平息。“如果有必要打上一架,我不会推辞。”除非夏妮亚·拉文纳斯折回王都,否则倒霉的肯定是教会。 尤利尔忽然顿住脚步。一个单词在他眼前掠过,夹杂在指环索伦写下的字句间。“那个修女是叫德蕾娅?” 『什么』 他越过石板路和银百合丛,扑到脚边的一块石碑前。霜痕褪得太慢,学徒用手指抹掉,露出下面的文字。 『疾病带走了德蕾娅修女,天国将迎来一个善良的灵魂。愿神保佑她。』这段话全用盖亚神文写就。 “她死了?”暗夜精灵不禁抬头看向其他的墓碑。 “他们说她是因病离世。”尤利尔站起身,肩膀沉得像是坠了铁块。“我把玛奈和其他人托付给她。”阿加莎小姐在得到证据前从不坦白自己的推测,他对自己说,我必须找人问个清楚。 “我不认识盖亚神文。”多尔顿望了一圈,谨慎地说。“这里还有很多没有字的墓碑,不知道属于谁。” 尤利尔听得懂他的言下之意。就算玛奈也“因病离世”,他们也不可能找到她的墓碑。她们是教会里的无名者……寒风刮过树篱,掀起枯败的落叶。“教会不可能这么丧心病狂。”这话在现实面前十分无力,但他坚持说完。“夜莺不可能杀掉每一个被迫失去孩子的未婚母亲。” 这样除了激怒知情者,教会得不到任何好处。总主教不是傻瓜。现在早就过了阻止秘密泄露的时候,因为盖亚教会没法让尤利尔闭嘴。他们唯有抵赖,决不承认学徒的指控。 不管怎么说,玛奈和那些女孩没有左右局势的能力,教会便无需用对待威胁的态度针对她们。要说盖亚教会为了泄愤而在修道院制造屠杀……神职者们再怎么堕落腐化,行事作风也不可能和黑骑士一样。尤利尔很难想象一个神秘领域的大型宗教组织会作出如此情绪化的决策。这是在清理内部,不是对外讨伐异端。 “为什么不可能?”多尔顿低声嘀咕,“据我所知,她们的命可不值钱。” 尤利尔扭头就走。“必须问清楚。” “我去把那女人找来。” “不是找她。”修道院的院长在誓约之卷的效果下也吐露不出更有价值的东西了,尤利尔对待没价值的人的方法跟教会不一样。“我们回王都找佩顿·福里斯特。” …… 无人能在神圣之所亵渎女神,因为十字骑士守卫着教堂。在学派巫师建立了通往骑士海湾的矩梯后,这里便成为了比皇宫还要坚固的堡垒。近来大批难民涌入铁爪城,王宫也被恶魔潜入的阴影笼罩,因此伊斯特尔王子决定邀请流水之庭的继承人到教堂为她的领民祈祷时,诺曼爵士没有阻止。 教堂装点着芬芳的蜡烛,银百合在霜之月也自然的开放。圣水池和讲台有神秘点缀,花坛和诺恩雕塑沐浴辉光。如果刚才路过街道时诺曼没看错,这些教士甚至给烧死恶魔的十字架重新上了色,以免让这帮无所事事的贵族夫人小姐们联想到鲜血和酷刑。噢,那可真是太恶心了。诺曼看见伊斯特尔悄悄翻了个白眼,当时他背对着珍妮特。 这些宗教人士不懂女人的喜好,诺曼心想,要是他们想取悦这帮朝堂上的大人物,最好从地牢里拖出个恶魔烧一烧。火焰净化的场面可比给十字架上色强得多。当然,得记得给死人遮住下体才行,赤身裸体可是有伤风化。他知道弗莱维娅女王厌恶观看行刑,但在她登上王位前,沃森二世乐于观赏决斗和处刑,每到庆典,厮杀都是必不可少的好戏。他的子民也欢呼雀跃,激情澎湃。 那些美好回忆难以复返。朝堂上唧唧喳喳、油腔滑调的诸侯和上层人士还挤在铁爪城,他们的君主却早已死去。诺曼越看珍妮特越像弗莱维娅,如果她活在先王的时代,最好在庆典时闭门不出。她看起来快被房梁上的鸽子吓昏过去了。 这位格洛尼翁女子爵首次获得跟王子同行的殊荣。诚然,她竭力表现出大方得体的仪容,可她的举措谈吐仍像只误入狮群的小鹿。男人们不会放过这点,心怀嫉妒的女士小姐也不住揶揄,珍妮特·格洛尼翁在几天之内就成为了王都炙手可热的交际对象,这是没法不引人嫉妒的。 柔弱姿态能够引来男士的呵护,但那是少女的武器,不是一地领主或一国女王的做派。 诺曼听着鸽子群扑翅的响动,只有在教堂里,这些小东西才会得到礼遇。也许将流水之庭的土地收归王室对她来说是桩好事,珍妮特·格洛尼翁身后没有家族支撑,却拥有高贵血统带来的地位。就算嫁给伊斯特尔,他也不必担心出现第二个威金斯家族。至于联姻其他诸侯给王室带来的好处,菲洛莉丝公主的婚姻足以巩固王党的统治……虽然她现在还在吃奶。 祈祷结束后,他们在水池边撞见一队形色匆匆的学派巫师。夏妮亚·拉文纳斯临行前,诺曼特意向她求证过伊士曼与寂静学派订立的契约效用,趁着白之使的威慑力,他的谈判取得了不错的成果。 王党决定对骑士海湾发生的战乱持观望态度,黑巫师和恶魔结社的损失越重,对伊士曼就越是好事。当然,诺曼没忘记暗地里派人寻找教会圣典,碰碰运气总比什么也不做要强。盖亚教会在王国再难掀起风浪,但影响力犹在,诺曼仍然希望为王党争取到宗教人士的支持,寂静学派当然更好。 “听见了吗,爵士?她说自己喜欢魔怪的毛皮。”伊斯特尔王子在女伴应付一位勋爵之女时低声调侃,“你知道有什么魔怪不会吓着鸽子吗?到时候送到她的住处。” 看来他对珍妮特小姐的看法与诺曼相近。“您可以直接送鸽子,殿下。有种魔怪与它们形似。”王子对这个主意表示赞扬。 这时那帮小动物闹得更大声了,神父不得不来把它们驱赶走。突然之间,诺曼察觉到元素的躁动。是学派巫师?在灯塔镇的战斗后,任何一点风声都让他们很紧张。 然而动静比他预想的更大。 第四百八十章 为他哀悼 王都的教会比他去过的任何一间教堂都要豪华,连布鲁姆诺特也远远不如。毕竟浮云之都属于占星师的高塔,而伊士曼曾是盖亚的教国。 这里更像宫殿。尤利尔和多尔顿分头寻找,没发现一丁点辱没其华贵姿态的痕迹。这里没有劳作的修女,没有蒸汽洗衣房,没有怀胎十月的女人,没有她们尖叫不休的孩子和成片耸立的无字石碑。这里也没有聆听传道的信徒。整间教堂以女神象征和各式宗教设施取代了贵族纹章、玩乐狩猎场地、宴会厅以及臣民谒见君王的议会殿堂。这里是神圣之地,也只是神圣之地。 同样的,这里也没有玛奈。这其实在他的意料之中。多尔顿没有明说,但他也这么想,尤利尔看得出来。 “我们要找总主教了?”暗夜精灵开口。 不是我们。尤利尔告诉他:“他们很快会察觉异常。”两分钟前,一无所获的学徒关闭了神术基盘,为接下来的战斗做好准备。守护基盘的神职者无声地倒在了台阶下,但不可能长时间没人发现。 “这孩子怎么办?” “我的办法是把他交给你。” “我很难在一边看着,而且没准会有人发现我。”多尔顿说,“你肯定了解教会神术,这我看得出来,但寂静学派总会拿出不在高塔记录内的巫术。这时候把这孩子带来教堂需要冒风险。” “失去了神秘生物的保护,他会更危险。” “我指的是你,尤利尔。” “多谢关心,但除非夏妮亚回来,不然该担心的是教会才对。”就算她回来,尤利尔也不是没有对策。 高塔不可能允许他像罗玛一样脱离掌控四处游荡。即便乔伊没法再把神秘度随手送人,在多尔顿等待装备部处理那把断剑时,拉森先生也给尤利尔的指环附加了魔法。他叮嘱学徒在消耗掉魔法后及时回复,否则观景台会立刻开始调查他们的行踪。“你知道的,星之隙的钥匙不归我管。”大占星师事不关己地告诉他,“我只是借用。”他的关心让尤利尔突然想起来自己没来得及去拜访埃兹先生。 他们在高塔甚至没有停留上一天。装备部火速处理了来自外交部的订单,多尔顿的魔文学知识也让尤利尔大开眼界——他的诅咒魔法和毒素配制都需要魔文知识作为基础。第二天尤利尔睁开眼睛迎接清晨时,他们就已经万事俱备了。 暗夜精灵的力量无可置疑,他既然答应保护艾肯不受伤害,那就必然会践行承诺。或许这就是奥托的指引。如果尤利尔没邀请多尔顿去往高塔,他现在甚至没有一个可以托付艾肯的人。 “好运。”卓尔的影子融入石墙。 “我们白塔见。”尤利尔转过身,看见十字骑士从走廊中鱼贯而出,正面撞上了一队学派巫师。一场小小的纠纷就此爆发,显然巫师和教士之间的关系绝非融洽到毫无分歧。夏妮亚和总主教一定吩咐过约束他们的行动,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冲突。 于是他提着黄金之剑走向一名落单的十字骑士。 除开面对凡人,他还是首次运用神秘度制伏敌人。这名十字骑士并不是艾科尼·费尔文那样的夜莺,他的意志在誓约之卷的效力下不堪一击。“总主教在哪儿?” “佩顿总主教?”这家伙居然还反问了一句。 “佩顿·福里斯特。王国总主教。别告诉我最近他升职了。” 得到答案后,尤利尔用剑柄将他击倒在灌木中,骑士的盔甲发出一阵沉重的碰撞声。教堂。学徒不禁庆幸佩顿主教没有像他上次离开白塔时一样在城里四处巡游祈福。那样他除了使用『灵视』,还真不知道怎么迅速找到目标。 我应该问他玛奈的下落,尤利尔心想,起码也该提起相关的信息。假如总主教将她们转移到了其他的教堂,其动作也不可能完全瞒过十字骑士。为什么我没问出口? 接下来的对手是学派巫师。也许他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寂静学派设立矩梯的位置。两名巡逻的巫师一见面就引动巫术攻击,你不能要求他们在看见一个人忽然从阴影里钻出来时还保持镇静并开始友善交流。尤利尔处理他们的速度比应对十字骑士更快,这些家伙论战斗力还没有袭击灯塔镇的巫术傀儡棘手,这或许就是他们研究傀儡的原因。 但通往教堂前厅的道路并非都这么一帆风顺。尤利尔皱起眉。他察觉到魔力的剧烈变动,构成一个高环级别的元素魔法。“宫廷魔法师?” 对方同样惊奇。“你是尤利尔,克洛伊塔使者。”他也认得学徒,多半是熟人。伊士曼不同于神秘支点,这里的每个高环神秘生物都是有名有姓的。尤利尔从阴影中走出来,才看清那个魔法师身后还跟随着一大群人。 为首的是劳伦斯·诺曼爵士,尤利尔在白塔见过他。其他都是些陌生人,但也不能说全然陌生。尤利尔见过其中一位男士很多次,都是在报纸和杂志上。这是出乎意料的大人物们,起码在伊士曼是这样。 伊斯特尔王子。尤利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如此突兀的情况下见到伊士曼的王储。不过诺曼爵士肯定是为此前来教堂的。这位尊贵的王子殿下不论相貌还是气质都令人很容易升起对其身份的信服,而从神情上来看,他对尤利尔也并不陌生。两个互相不陌生但从未见过面的人……不论如何,这位未来的国王陛下八成不会对我有什么好印象。 “我不知道诸位会在教堂。”尤利尔告诉他们,“为了诸位的安全着想,希望你们可以尽快离开这里。” 诺曼爵士的紧张神情稍微松弛,他的表情……怎么说,居然还有那么点受宠若惊。他维持着神秘,与王子伊斯特尔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开口问:“发生什么了?” “有穷凶极恶的罪人隐藏在了教堂里,殿下。”而且藏得挺久。 “我们才从教堂离开,那里只有神父和修女。可否告知他的样貌?” 或许他清楚我要找的是谁。尤利尔稍稍提起剑,王子身边的贵族仕女顿时缩了缩脖子,她脸色惨白,紧咬下唇,活像被人说中了秘密。多亏尤利尔清楚总主教不大可能像考斯主教一样做派,否则他就把目标放在这女孩身上了。大多数人都跟她一样,只有伊斯特尔王子和诺曼爵士无动于衷。学徒知道自己不太可能有乔伊那样的威势,但这时候决不能显露畏怯。 可他也并不想与伊士曼开战。“教会的事应当由总主教处理,殿下,我想见见他。” 一种奇特的神情在他面孔上掠过,诺曼爵士似乎想说什么,但伊斯特尔阻止了他。“他确实在里面,使者大人。不过我们稍后再离开比较好。” “请随意。”等战斗不限于教堂时,这些王国贵族多半会有多快跑多快。 尤利尔与他们擦肩而过时,诺曼爵士手中的魔力起落犹如荡起的秋千一般忽上忽下,学徒假装没看见。 盖亚教堂倒与其他地方没有区别。长椅和讲台凌乱不堪,洗礼池边环绕鲜花,蜡烛点在女神的裙摆下。神父和修女来回忙碌,收起地上迎宾的红毯。瓷砖地上的纹理呈现亮白的光泽,在灰尘的指引下通往最深处的花台。尤利尔看到一具尸体安详地躺在银百合丛中,他穿着华贵的白色神职者长袍,袖子上缝满赞美诗。他的脸上仍挂着笑容。 “那是谁?”尤利尔抱着一线希望,抓住最近的修女询问。 修女惊恐万状,但辨认出那柄黄金之剑上的神文后,依然开口回答了他的问题:“那是福里斯特主教大人。” 佩顿·福里斯特多半是不会有一个同为主教的兄弟的。尽管意识到这就是现实,他依然无法置信。“他什么时……怎么过世的?”学徒还记得两星期前他目睹总主教的马车缓缓经过白塔。 “积劳成疾,大人。总主教大人曾为流水之庭的灾民日夜祈祷,女神必定是怜悯他的劳累……”修女渐渐镇定下来,“人们常来教堂礼拜感恩。您也来哀悼福里斯特主教吗?” 祈祷的空词不如一片面包。只有乔伊选择阻拦洪水,就算灾民要感激这场人祸之灾中的某个角色,那也绝不该是佩顿·福里斯特。尤利尔不知道自己是否要责怪他们。死了。夜莺和他们的首领在死后的世界团聚。他也不明白什么样的疲劳能够在短短几天内置人于死地,总主教是神秘生物。这里还有寂静学派的巫师,莫非他们眼看着伊士曼王国的总主教死于操劳? “我的哀悼给其他人。”尤利尔扔下这句话转身。他非常想这么离开,或者鼓起勇气登上台阶面对死人,结果双脚却仿佛扎根在地上,难以挪动。死亡是公平的,他心想,是人们赋予它意义。于是玛奈和她的同伴们像一粒灰尘般死去,伤害她们的人则躺在教堂的银百合丛中供人瞻仰,祈祷他的灵魂去往盖亚的天国。这不对劲。可他已经死了。尤利尔能做什么呢? 就在这时,学派巫师赶到了教堂。 第四百八十一章 遗骸的意义 “真是巧,普纳巴格大人。”为首的学派巫师也是他的熟人。“我以为你会乐意在海湾多留几天。”逃离灯塔镇是个好选择,但不必逃离寂静学派。眼下黑巫师和他们的傀儡死伤惨重,不可能有人出来指认林德·普纳巴格与他们有过阴谋合作。尤利尔与他有过契约,因此也无法揭发他的罪行。 “我遵守约定,撤离灯塔镇。”他的指责没有明说。 尤利尔无法否认乔伊毁约的行为。好在先知阻止了他进一步的行动,不然林德多半没法在这里跟我聊天了。“你带走了考斯·卢埃。他还活着吗?” “他因值守教堂失误和在工作期间酗酒而被处死。” “我头一回听说醉酒还有这么严重的惩罚。” 巫师同样镇定,也许他认为学徒不会在教堂做什么。毕竟,尤利尔是个神职骑士。这里没有他的仇人,只有盖亚女神和死人。“战时不同以往,这也是我们给高塔的交代——他擅自调集灯塔镇教堂的人手,袭击你的导师、高塔统领白之使阁下。” 那他们应该处死你才对,策划袭击命运女巫和雄狮阁下同样需要交代。“有这回事?我以为那是恶魔干的。” “拉文纳斯阁下知道你要来这里。我告诉她,你不会这么做。”巫师站在教堂的大门前,一队十字骑士跟在他身后。看来寂静学派自己也清楚,巫师在这种战斗中毫无用处。林德看上去很憔悴,他曾被效忠恶魔领主的黑巫师变成『弄臣』的傀儡。“这不是女神希望看到的,尤利尔,你闯入了教会。” “因为佩顿·福里斯特躲在这里。” “擅自闯入盖亚教会后院是一项严重的罪名,那里安息着英灵。” “要不是我们的总主教大人死得早,我的罪名不会止有这一项。告诉我,林德,玛奈和其他修女在哪儿?” “难民带来了饥荒和瘟疫。每天都在死人。修士们已经竭尽全力去救助他们,甚至让自己饿肚子。连伊士曼的总主教都已离世。”说这话时,林德的眉头紧皱。“如果你要因此责怪教会,寂静学派将不会允许这种无理放肆。” “你们允许什么?”尤利尔问,“收集未婚母亲的孩子卖给吸血鬼?再把母亲杀了毁灭证据?不,他们没做到。我有证据证明佩顿·福里斯特主教与婴儿交易有关。” “寂静学派从不了解这种荒唐事。盖亚教会一直是由虔诚信徒组成的宗教组织,他们不可能与贩卖人口沾边,更不可能伤害无辜妇女。”林德·普纳巴格笃定的语气就像尤利尔从前那样。“更何况,你的指控对死人无效。福里斯特主教已魂归天国,学派难以允许对一位过世主教名誉的玷污。他为教会和女神奉献终身。”但誓约之卷告诉学徒,前几句话连林德自己都不相信。 “询问死人,他当然不会开口。”尤利尔扭头瞧了瞧佩顿主教,此时此刻,他竟希望自己拥有死灵法师的力量,能够唤醒尸体让他再杀一回。“我们尊敬的主教大人是怎么死的?” “福里斯特频繁使用神术,因过度疲倦而造成了魔力的失控。他的遗体经过夏妮亚·拉文纳斯阁下亲自鉴定,决不能出现偏差。”林德强调。“我很清楚,尤利尔,但你和盖亚教会之间存在误会。我们会彻查伊士曼的教会内部,以尽快得出结论与高塔外交部达成和解。你是以克洛伊塔外交部的名义进入伊士曼的,对吧?由伊斯特尔殿下和政务大臣诺曼爵士为我们作证,学派会认真对待你的指控,对存在问题的神职人员绝不姑息。” 认真对待。他心想,有什么用?他们全死了,在被揭发罪行之前。这意味着希望的彻底断绝。教会夜莺不会怜悯任何人,学派巫师连王国总主教都可以丢弃……玛奈和德蕾娅修女有什么例外? 我曾发誓把艾肯带给她。 那几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尤利尔为此沿着金雀河向东前往骑士海湾,他去过沿途的每一座教堂,拜访过每一间修道院,他见过无数女人、孩子和她们的祈祷,但当他终于走到尽头——也就是骑士海湾,他背负的愿望发生了改变。乔伊认为我可以改写别人的命运,他说得没错。如果不是我,玛奈还活得好好的,艾肯也一样。他们分隔两地,可在铁爪城和灯塔镇,他们都活着,将来未必没有再相见的一天。 『别信他们的鬼话』索伦说。 也许他的错不在此。尤利尔突然意识到,最起码我在六指堡找到了乔伊。他唯一做错的是将玛奈留在修道院。佩顿主教本不该对她们下手,这根本没意义,然而他就是这么做了,还连带着结束了自己的性命。不。真的是总主教和他的夜莺杀了玛奈吗?他完全没理由这么做。可那道命令来自于佩顿,他是为掩盖玛奈和德蕾娅修女的死亡。归根究底,问题还是在总主教身上,他为什么要除掉玛奈?被迫签下转让书的女孩又不止她一个人。 他发现这其中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细节,也许那就是真相的突破口。他当然不是阿加莎,但她在相处时无形中教学徒怎样在谜团中打开思路。 尤利尔距离人群有四十码,因此他登上台阶时没人来得及阻拦。就像在灯塔镇面对考斯主教和艾科尼·费尔文一样,他能感受到他们的注视:巫师各有打算,十字骑士满怀敌意。 “佩顿·福里斯特已经死了,考斯·卢埃也死了。”林德警告,“请别忘记,尤利尔,你也是神职骑士。你清楚教会的职能,还有人们对女神的忠诚。” “你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林德,那间修道院里的人都去哪儿了?你知道是哪间。”他急需准确答案,来推翻自己的所有猜测。 “寂静学派会调查她们的下落。我以真理的名义保证。” 可悲的谎言。“我已经知道了。”尤利尔抬起手,黄金之剑化为一道闪光,落在摆放着遗体的花台上。他的举动在教堂中惊起一片愤怒的拔剑声。但这些都无法阻碍总主教的脑袋与躯体分离,冠冕和花环滚落在地。目睹总主教被分尸的惨状,修女尖声惊叫,神父逃出了门。学派巫师呆在原地张开嘴,吃惊地望着他。 “你疯了吗?”林德绝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做。没有人想到。 连索伦也没料到。它在地板上疯狂写出成段的字句,甚至连句末标点都加上了。只可惜尤利尔抓住那颗头,让它的笑脸迎向地面,自己却没看。“他不配躺在这儿。”一个十字骑士已经冲过了长椅和台阶,又被他一脚踹下去。 显而易见,林德·普纳巴格一直在尽力避免与尤利尔发生直接冲突。他告诉学徒总主教和考斯主教都死了,盖亚教会也将进行内部清洗,他希望教会的妥协让尤利尔放弃追究责任。毕竟,找谁追究呢?该死和不该死的人都死了,而尤利尔既无法为死人伸张正义,也不能使死人遭受惩罚。他们只是死人留下的遗骸,是灵魂燃烧剩下的余烬,他们失去意义、联系和概念,是生命离去时脱下的残渣。 尤利尔忽然觉得一阵反胃。他仍提着总主教的脑袋,一个十字骑士试图砍他的手,学徒本能地回击,高环的神秘在剑刃上爆发,将对方连人带剑劈成两半。也许他没参与过教会的龌龊,也许他只是遵从命令……这些念头一闪而过,让尤利尔的手指有些抽搐。 巫师念出咒语,巫术的灵光在四面八方闪耀。空气剧烈膨胀,地板柔如泥浆,元素飞舞凝聚,织就一张从天而降的巨网。尤利尔感到衣服在扭曲,领子拼命收紧,靴子不听使唤,身上的每个零件都突然间出了点毛病。他看见许许多多的神秘,色彩斑斓的光块,魔咒在意识中层出不穷。十字骑士列阵进攻,瞄准他的要害。 恶魔火种仿佛在嘲弄他的徒劳。 尤利尔高声咆哮,挥剑砍向眼前的光影。他的魔力替代血液在身体中迅疾奔流,驱逐一切异常状态。他充满力量,身轻如燕,感官敏捷得甚至放慢了整个世界。他听见风的转折和布料纤维寸寸崩断,敌人的呼吸和心跳在耳膜震响;他的视野不再局限于眼前,火种借由魔力捕捉到每一条细小的环境信息,填补描绘出神秘和威胁的完整分布;他接着夺回物品的控制权,魔力引动着神秘冲刷身体,巫术效果在神秘度的碾压下纷纷破裂消失,犹如泡影。 尤利尔一剑切开元素的魔法网,转身避开空气的炮弹。他跳上佩顿主教的花台,让火焰在油腻的地板上徒劳灼烧空气。他不再感到难受,巫术无法影响他被魔力覆盖的脏器。因此当十字骑士们结阵冲到他面前时,尤利尔将黄金之剑随手一挥,神文重组变形,像一条鞭子将他们猛抽出去,一箩筐摔到在地。 直到最后,只有林德·普纳巴格站在门口。这位高环巫师全程都在观战,似乎不打算插手战斗。“你没必要拒绝学派的好意。”他说,“我们利益一致。” 根本不是。“我们理念不同。”尤利尔转身没入阴影,带着佩顿主教的头颅消失在教堂里。 第四百八十二章 尽在掌握 爆炸和撞击声,钢铁摩擦、刺穿皮肉声,女人的尖叫和十字骑士的怒吼咒骂汇成一道海浪扑向他们,大多数贵族女士摇摇欲坠,男人也四肢僵硬、眉头紧锁,脸色铁青地盯着教堂大门。看得出来,很多人都想掉头离开,但在伊斯特尔王子明确表态之前,没有一个人愿意承担怯懦的骂名来体谅自己生理和心理的双重状态。 几分钟前,神秘生物来到教堂时,这些家伙还抱着些幸灾乐祸的态度。诺曼把他们的神情看在眼里,考虑是否需要清理王党内部的白痴和闲人。由于爵位的世袭,伊士曼的王国会议中多少都会出现这样的家伙,诺曼只能尽力将他们剔除出王国的权力中心,同时变相增强王党的力量。 林德·普纳巴格阴沉着一张脸走出教堂后,压抑的气氛才略有缓解。诺曼爵士依然握着他的魔法,只好稍稍上前一步询问情况:“普纳巴格大人,诸位是在里面与高塔使者发生了冲突?” “你认为是就是吧。”巫师首领用他那令人不悦的语调回应。相比夏妮亚·拉文纳斯,这个高环学派巫师既狡猾又难缠,很不好应付。更别提他对伊士曼的态度了。林德是学派巫师中少有的苦修士派,在这次寻找圣典的旅途中,他没法代表寂静学派向王国许诺什么,也对他们的帮助不屑一顾。 诺曼很清楚他不承认王族的尊贵地位,凡人和神秘生物在他眼里有天差地别。没准他宁愿高看我这个高环一眼,也不想对王子称呼殿下。林德毫不掩饰地把自己的态度表现在脸上,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厌恶。作为夏妮亚阁下队伍里的异派人物,他把角色扮演得很成功。 “很抱歉,爵士,还有王子殿下,我必须封锁大教堂一段时间,以清理战场、修整其中布设。时间紧迫,我必须告辞了。”他转身就走,却没人跟上。林德也完全不在乎。 “真无理。”一名贵族少女嘀咕。 伊斯特尔王子低头安慰珍妮特·格洛尼翁,好歹她没出声发表意见。这女孩像只鸽子一样惊慌颤抖,紧抓着王子的衣袖不放。也许开口的人是在说她。等待在教堂外的身份尊贵的人们都在小声议论,宫廷骑士也交头接耳,猜测教堂内发生的战斗烈度。只不过当王子殿下宣布离开后,这些家伙又不是那么着急离开了。林德的出现表明战斗已经结束,这些好奇心旺盛的凡人又开始打探消息,渴望获得餐点后的谈资。 十字骑士和巫师的援兵很快到来,即便诺曼爵士亲自询问,也得不到任何消息。不管怎么说,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 诺曼看得出来,林德没有参与到战斗中去,至于他的手下跟教会骑士,他们多半不会是高塔使者的对手。在尸体被抬出来前,诺曼吩咐宫廷骑士将这群身价不菲的凡人送回马车,尽量远离教堂。他可不想吓晕那只小“鸽子”,王党还用得着她。 “他们的冲突似乎升级了。”伊斯特尔王子低声说,“和预计不同。” 自从寂静学派的巫师抵达伊士曼,诺曼就对教会的情况所知不多。他得到海湾的回报中声称高塔使者在灯塔镇闯入了当地教堂,但随后而来的消息认为是恶魔和黑巫师攻破了教堂,接着又被克洛伊的外交部赶了出去。无穷无尽的流言蜚语,无穷无尽的传说秩闻,凡人看待神秘领域的战争总是幻想出夸张的传奇色彩。要他辨认其中真假,实在是大海寻针。这是比处理政务更烦心的工作,他还不得不做。 只有少数消息能够确认:寂静学派和高塔的联合,海湾战争的进程以及灯塔镇的现状。铁龙港之战确凿发生过,教会和学派巫师也在巷战种遭受惨败。诺曼特地向当地的夜莺求证,确信高塔使者在灯塔镇教会中俘虏了一名盖亚主教,罪名与婴儿买卖有关。在高塔使者前往灰翅鸟岛后,这名主教转眼就被处死了。 事实摆在眼前,他不得不相信。有关教会的丑闻王党当然很感兴趣,但盖亚教会毕竟是神秘和宗教一体的组织,通过教会的反弹力度,诺曼已经弄清楚了其中深浅。在这个多事之秋里,教会并不是好惹的鸽子。话说回来,有哪个神秘支点好惹呢? 于是他说服王子殿下有些事情不值得投以关注,倒不如交给神秘支点自行解决,伊斯特尔殿下也表示赞同。再者,伊士曼也无法确保没有贵族参与进去,打着正义旗号掺和恐怕会自找麻烦。眼下我也不是没有工作要处理,他心想,再插手教会的内部问题,也不可能借机铲除他们的影响力。与寂静学派维持友好关系才是首要。 “也不全是坏事。”伊斯特尔打开车窗,随手扯掉挂在雕花上的流苏。“佩顿·福里斯特向来倾向于西境诸侯,他的死将终结这种联系。有寂静学派干预,下一任王国总主教会听话许多。” “我更担心克洛伊塔,殿下。” “他们跟学派不对付。”王长子不以为然,“向来如此。海湾战争结束,外交部也不会在伊士曼多留。”他忽然皱起眉头,“你说的是尤利尔吧?他的确是个麻烦,可也不是我们的麻烦。他是个年轻人,与学派的冲突不过是一时冲动。冲动。情绪总是来得快去得快。” 马车开始向前,轮子碾过沟壑,使车厢震了一震。伊斯特尔的神情也随之摇摆。诺曼听出他语气中的自我安慰成分更多。“必须作出警告。”他说,“他们的争端不能波及铁爪城。我可不想再应付一个雄狮。” “我们没对外交部有过限制行动的先例。他们根本不在乎。” “他们从来都是这样。” “我本以为这个使者会不一样。”伊斯特尔承认,“尤利尔是伊士曼人,即便来自四叶城……不论如何,他本来会是王国与高塔之间的纽带。” “这种关系并不紧密。”诺曼提醒。 “也总比没有强。据我所知,他的行事作风很合适担任使者——高塔使者和伊士曼使者。他可以传递彼此间的意愿,制造沟通交流的机会,甚至缓和对立关系。我想他也愿意这么做。高塔毕竟是伊士曼的神秘支点,一旦修复了两者间的链接,学派巫师通过教会插手王国前也会掂量再三。这实在难得。” 真的是这样?“恕我直言。”诺曼告诉王子,“这有点不切实际。尤利尔确实比雄狮和白之使更容易打交道,但那也只是相对而言。”恐怕是白之使的难以交流让他们产生了错觉。 “的确如此。”伊斯特尔叹息,“他拒绝了寂静学派。看来在本质上,尤利尔和白之使其实相差不大。” “要放弃追查吗,殿下?” “我想听听你的建议,爵士。”他的打算完全落空造成了少许失望。尤利尔与巫师在教堂开战,也没给王党战后交流的机会。“不过最起码也得去白塔询问情况,聊表关心,以示礼仪。” “我们必须掌握内情,殿下,尤利尔代表外交部和盖亚教会产生冲突,谁也没料到佩顿主教会为此丢了性命。这很不寻常。想必这个年轻人在高塔中的地位非凡。” 王子扬起眉毛。“白之使是高塔统领,地位在命运集会仅次于先知。他的学徒将是外交部的接任者。” “我不否认,殿下,但我认为您对他的认识不该局限于身份。”王党对白之使的学徒当然有过调查。“尤利尔来自四叶城,炎之月时还是个凡人。他先后参与了当地小规模的亡灵之灾和威尼华兹爆发的碎月神降事件。即便是在最近的海湾战争中,他也战绩斐然——夜莺的回报中确认他曾在铁龙港战役中对抗恶魔和黑巫师。铁龙港是当夜交战烈度最高的地带,那根本是空境的战场。” “简直像是冒险故事里的人物。”伊斯特尔在靠垫上换了个姿势,“和‘胜利者’维隆卡战胜邪龙温瑟斯庞一样,是不是?瓦林在图书馆中发现过一卷记录宾尼亚艾欧历史歌谣的羊皮书,上面的内容真教人着迷。” 诺曼忍着皱眉:“圣米伦德大同盟战胜邪龙不止是故事,殿下,那是神秘领域的历史。” “原谅我的冒犯,爵士。”伊斯特尔说,“我当然清楚那是历史。”只不过是一千年前的东西,期间经过了无数次加工添彩和二次创作,人们口口相传下不同的版本,随便对照都能发现谬误。这是他写在脸上而没有说出口的话。 “他是个危险人物。”诺曼告诉伊士曼的王储,“起码我这么认为。” “确实如此。他半年前还只是四叶城的平民,现今却敢在教堂里代表外交部挑衅寂静学派。”伊斯特尔王子摇摇头,“我们对他仍不算了解。外交部使者,高环神秘生物,还是神职骑士……关于他的传言多得令人难以分辨,既然巫师们愿意先去摸清情况,那我们完全可以坐享其成。至于警告嘛,神秘领域的事应该交给专业人士,爵士,相信你能处理好他们之间的分歧。” 看来王子殿下即便不重视神秘力量,也不会轻易忽略。毕竟七大支点高高在上。诺曼放下心。“铁爪城不会有灯塔镇那样的混乱,一切都将尽在掌握。”他保证。 第四百八十三章 仇恨的指标 他还在微笑,即便皮肉干瘪,散发臭味,那笑容依然不改。他的眼睛藏在布满褶皱的眼皮下,却能让人感受到它们嘲弄的目光。我已经死了,你的指控不再生效,你的愤怒无处安放,你的仇恨终归于无。我赢得漂亮,我大获全胜。 尤利尔在石阶前停下脚步。 墓碑在寒风中屹立,光滑表面上只有风雪的伤痕。那颗头微笑以对,不知是否在嘲笑女孩们的亡魂。我们拯救世人,但不救堕落者。瞧啊,这就是向恶魔祈求的下场。你们一辈子都在所托非人。 他在德蕾娅修女的石碑前站了一会儿,愧疚更甚他人。她只是出于同情,照料玛奈和其他年轻母亲。是我把她卷入这场惨剧,她明明完全无辜。 他找不到玛奈,只好漫无目的地在无字碑前徘徊。天寒地冻,没有鲜花为她们盛开。少数石碑前长出蘑菇,靠近树篱的石头脚下遍是杂草。他后悔没从教堂里带花给她们。不要紧,他并非空手而来。也许该把总主教砍成十几块,平均分给每个无名石碑。一只乌鸦飞过头顶,它倒是目标明确,紧盯着学徒不放。除我之外还会有谁给她们送花呢?小艾肯和罗玛? “我找到了艾肯。”尤利尔对石碑群说。“你的儿子健康强壮,经历过种种磨难仍平安归来,只有冰地领的幸运天使能与他相比。罗玛和我一起找到他,我们完成了对你的约定。”他吞吞口水。“总主教死在你们身后,很遗憾不是由我动手。” 说下去,他心想,说下去,别停下。 “寂静学派声称会彻查教会内部,我拒绝了他们。这次我不会再假他人之手。波德。我是说,艾肯会有一个幸福的人生,我知道这并不完整,但我会尽力保证。” 石碑不会回应他,亡灵更不会。风中传来树枝摇曳的沙沙声,仿佛在质疑他的誓言。你对她也作过保证,箴言骑士,到头来却辜负了她。自然,玛奈不是他第一个欺骗的人,也多半不是最后一个。很难想象誓约之卷依然笃信尤利尔是它的主人。神秘物品仍是物品,不能要求它们思考问题。尤利尔很希望自己也能像羊皮卷一样,那样好歹能获得勇气。 指环静静闪烁,一言不发。它能给他独自悲伤的时间,尤利尔发自内心的感激。但他已经不是最初那个软弱的学徒,他不只有悲伤,更燃烧着愤怒。 “我曾发誓找回你的孩子,玛奈,我发誓把他和其他婴儿从血族手中夺回来。”他环视众人,当她们还活着。“盖亚教会的总主教佩顿·福里斯特为掩盖事实而谋杀妇女儿童,他还有同伙。学派巫师企图息事宁人,为了保全他们的旗帜,女神不会允许。惩罚很快就会到来。” 问题在于,谁来惩罚?诺克斯的诸神对凡人视若无睹,表世界的盖亚又没有力量。答案似乎不言而喻。然而尤利尔尽管怒火中烧,却没有傲慢到自称女神使者的地步。 “我无法假装自己能为你们做什么。”他告诉石碑,“你们已经死了,死于我的疏忽大意,死于总主教名誉的刀刃。我不能体会你们痛苦的万分之一,也没资格假借你们的名义。”乌鸦叫起来,好像在催促他丢下人头。学徒不理会它的咒骂。“你们的墓前将不会有鲜花,只有那些伤害过你们的人的头颅。愿你们踩着他们的头骨,去盖亚的天国欣赏仇人在地狱受苦。” “那些导致这一切的人、坐视罪行发生的人、试图掩盖事实的人,他们的死将为了还活着的人,和虔诚信仰盖亚的凡人。”因为我是他们的一员。“我知道你们很多时候认为自己犯下错误,才会来教会寻求忏悔。但事实上,盖亚会理解你们的遭遇。不体谅人的神是不值得信仰的。” 总主教的脑袋滚落在草地,几分钟过去,乌鸦箭一样飞下来,漆黑羽翼停在石碑前啄食死人的眼珠。不久之后,头颅脸上的皮肉会被剔净,只余雪白的骷髅在寒风中冻硬。而且并非只有一颗头。很快它就笑不出来了。 又是空洞的承诺,学徒?给人承诺就是给人希望,希望总是落空。没准她们会更乐意要你的脑袋。他站在树篱边凝视修道院的旗帜,幻想罗玛在这里看着玛奈在木屋中生下艾肯时的心情。 “我会再带艾肯来看你们。”起码这一点我能做到。“我会再来,桃乐丝。我会再来。” …… 水壶在炉子上作响,多尔顿在灯光下擦拭他的咒剑。这是崭新、光亮、锋锐的武器,握柄刻满符文,紫水晶幽暗而深邃。英格丽擦拭过另一把剑,德威特则为他打造过无数把,现在那些剑都毁了。 高塔装备部的手艺师从矮人,堪称是神秘领域当代的巅峰技艺。咒剑的重量和长度均为他量身打造,手感无以复加。但在暗夜精灵眼里,这可说是罗玛和尤利尔送他的剑。冒险者都说,爱侣不如一把好剑,他虽然来自地下,如今却成了冒险者。这也是把坚固的剑,即便没有魔文效果,它的韧性和锋利也足以胜过绝大多数神秘物品。也许它永远不会折断。 水晶的光斑在墙上游移,艾肯伸出手在空中抓握,两条腿乱蹬。好歹他没在哭嚎。多尔顿觉得自己在逗猫。这孩子竟是罗玛的教子,简直是开玩笑,那头小狮子自己也不过是个小鬼。尤利尔恐怕也是这样认为,无论如何,艾肯将被送回母亲身边,起码也得是一个能照料孩子、值得信赖的人。多尔顿以自己的经验考虑片刻,发现有这种人的地方要么是天国,要么还是教堂。 尤利尔会头疼如何安置他,暗夜精灵心想,他最终放弃继续思考。他已经开始头疼了,而且并不只有这一桩事。 在白塔附近,多尔顿听闻铁爪城人将海湾战争称为白夜战争,传播的流言版本有森林里的橡子那么多,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有一个美丽的异族女子,她是交际花、是没落贵族的后裔、是伯爵从宫廷带来的女伴、是当地富商献给领主的妓女(还有人说她是娜迦海族送上岸的美人鱼,专门为挑起人类的战争。多尔顿只听了个开头就扭头离开)。人们称呼她为诺克图拉的鱼饵,而诺克图拉正是地下种族的战争之神。显然这些流言也不是毫无依据的。 是你散播了这些故事吗,德威特?用以掩盖发生在潮声堡的反目?盖亚教会的庇护让你放松下来,能够考虑善后工作了?英格丽死了,下一个就是你。他必须警醒海湾伯爵,问题在于失去了对方的踪迹。阻拦占星师的窥视不是件容易事,况且占星师来自高塔。这反而教他锁定了范围。 也许德威特就在灯塔镇,他根本没离开,正站在潮声堡新建的书房里嘲笑我的奔波。夏妮亚·拉文纳斯阁下足以确保他的安全,防卫比林德·普纳巴格更完善。或许专业的刺客能捕捉到时机。多尔顿很少有刺杀经验,他唯有耐心等待时机,就像在去往灰翅鸟岛前那样…… ……可他选择跟尤利尔回到王都。 命运女巫阁下改变了我的命运,多尔顿心想,这不在我的计划之内。老实说,他几乎没有过什么计划。英格丽出现前,他的生活无需自己打算,伯爵负责下达命令,多尔顿负责执行。他的闲暇时间用来锻炼武艺、精研魔文,遗忘有关幽暗之角的记忆。他像人类一样生活,遵循人类王国的律法。这一切都烟消云散,不会再回来了。他仍是多尔顿·影牙·纳萨内尔,来自地下王国的暗夜精灵。 尤利尔推门而入。“你快把水烧干了。”他责备。 “没找到玛奈女士?”多尔顿反问,看着他处理炉子和水壶。艾肯被动静惊扰,光斑也随动作消失不见,婴儿瘪着嘴哭号起来。 “我只找到了总主教。现在他在修道院的墓园里独自忏悔。”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多尔顿知道罗玛和尤利尔费尽力气才找到了艾肯,到头来却仍没能让他们母子团聚。命运总是出其不意。 指环索伦在半空飞舞着吸引艾肯的注意力,终于教他安静下来。『那老东西早死了,想要把错误一笔勾销,带往地狱』 “死了?”多尔顿皱眉。 『连葬礼都结束了,恐怕是海湾战争前的事。寂静学派声称他是为六指堡的灾难积劳成疾,不幸逝世』索伦告诉他,『问我的话,应该是他活着才会让学派积劳成疾』 “怎么回事?学派巫师为了灭口?教会的丑闻泄露了?” “还没有。”尤利尔开口,“那是我即将进行的工作。” 换作多尔顿,也不可能就这么简单了结。问问德威特和英格丽,他们想必已经对暗夜精灵的复仇标准有了相当深刻的认识。然而总主教几乎就是罪魁祸首,他不知道尤利尔还能向谁复仇。好歹我还有目标,多尔顿竟有些庆幸。 但对方的举动仍把他吓一跳。『尤利尔砍下了尸体的头』索伦告诉他,『在墓园里把他喂给乌鸦』 第四百八十四章 墓碑之后 多尔顿不认为他的行为有多残忍,说实话,暗夜精灵用毒素杀死英格丽才算得上折磨——关键在于尤利尔,他不像是会这么做的人。或许我根本不了解他。他们认识的时间太短。 “我遇到林德·普纳巴格了。”尤利尔说,“他代替夏妮亚领导留在王都的学派巫师。”他头也不抬地整理皮甲,用小刀刮去鞋底的泥巴。“如果你想询问德威特的下落,他没准会给你答案。” “你该杀了他,尤利尔,不用担心丢失线索。” “他没在教堂出手。”于是你也没跟他动手?多尔顿想象德威特的尸体摆在地上,英格丽在一旁不断劝阻的场面。克制情绪才能不给寂静学派话柄,但他觉得自己没那能耐。 尤利尔和他不同,但即便是最虔诚的神职骑士也不大可能忽视此种行举。他考虑得更多,却不想说出来。 『问题在于,总主教为什么会死』索伦问,『就为了让我们找不到仇恨目标吗』 “不是巫师下的手么?”多尔顿认为林德就会这么做,更别提夏妮亚·拉文纳斯了。多尔顿没见过她,但并不妨碍把她代入劳伦斯·诺曼的类似角色。夏妮亚是寂静学派远行队伍的首领,她既是空境阁下,也负责与伊士曼王族沟通。多尔顿很了解诺曼爵士,他是可以轻易放弃绝大多数手下来止损的精明人物。哪怕同为高环,暗夜精灵也非常警惕他的手段。 『你傻吗?既然你不傻,就别以为别人会犯傻。总主教有的是借口让自己脱身,尽管我们不相信,他怎么也得挣扎一下。还有盖亚教会,他们大可以将佩顿·福里斯特调离伊士曼,那时候我们要怎么找人』 多尔顿没回答。德威特就是这么消失的,他居然没把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这里面肯定有我们不了解的秘密』指环宣称,『你怎么看,尤利尔』 “你的结论?明摆着的。”高塔学徒的态度相当冷漠。 『我们的线索完全断了』索伦转而对多尔顿说,看来它抬杠时也会挑人。『就像你以为的,总主教有可能死在巫师手上。林德·普纳巴格在教堂里表示会彻查内部,总主教的死将被视为巫师作出的让步——这家伙却砍下了佩顿的脑袋』 “寂静学派不会咽下这口气,巫师们很快会找来白塔。”多尔顿转过手中的咒剑,“然后死在这里。”他忽然明白了尤利尔先前提到林德的真实含义。 『总主教的死因仍是谜团』指环还在纠结,『林德或许知道内情』 “这很难理解吗?”尤利尔终于不耐烦了。他把刀子一扔,刀尖钉在墙上。多尔顿相信在他眼里,那块灰暗的墙皮此刻正是总主教佩顿的眉心。“福里斯特杀了玛奈和德蕾娅修女,即便他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会宰了他。寂静学派真想要和解,那佩顿·福里斯特就会因积劳成疾而被剥夺职位,而不是躺在教堂里边腐烂边受人敬仰。你该问佩顿为什么要除掉玛奈。” 『留着罪证可不妙』 “所以他就必须用更大的罪行掩盖事实?留下更多痕迹?饶了我罢。” 这么一想,总主教的做法确实不合情理。“我得说。”暗夜精灵在婴儿的哭声中开口,“你的关注点与教会和巫师都不同,尤利尔。他们不关心玛奈,这孩子也不归他们管。慈善之家的事很常见,高高在上的老爷们犯不着为此大动干戈。” 『那这老白痴的死还另有原因喽』 “原因?原因在你我身上,睿智的格森先生。不用烦劳您考虑这些琐事,行行好,让这孩子赶紧睡吧。”他无法再与哭闹的婴儿共处一室,干脆摔门出去。 尤利尔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艾肯的哭叫,声音显得愈发刺耳。多尔顿把那柄小刀拔下来,木屑混杂碎石打在地板上。烧水的炉子不再工作,屋子里又冷又干,天花板蛛网般开裂。这是处久无人居的客房,与白塔顶层华丽厅堂的对比如此鲜明。总好过蒸气缭绕的修道院,多尔顿打量着这只人类的幼崽,但他的命运也许就在那里。 『他也不知道怎么办』索伦告诉多尔顿,『愤怒是痛苦的一种表现形式』 “我们都没料到佩顿已经死了。”暗夜精灵回答,“换成我在教堂,恐怕会把那些十字骑士杀干净,学派巫师也不例外。” 『还好他拜托你回来』 “因为他自己不打算那么做。”多尔顿解释,“他有其他打算。” 『打算?恐怕是冲动制造的屠杀之类。这里面想必有我们不了解的细节,而他只想清剿教会内部。盖亚教会属于寂静学派,他这么胡来只会惹事』 “我尽力不让事情那么发展。”暗夜精灵说。这时艾肯已经在索伦的安抚下收声了。婴儿瞪着眼睛,专心致志地企图抓住戒指。很快他就会累,然后睡着,留下大人们清醒着为他操心。好在还有愿意为他操心的人。 多尔顿从影子里钻出来时,尤利尔没表露出意外。他的目光紧盯着对面龙头雕塑上复杂的鳞甲图案,神情则跟它背部突兀的棘刺线条一样僵硬。 “索伦认为你现在很不冷静。” “它对神秘知识无所不知,除此之外也就别无所长。别听它乱分析。” “总主教和修道院究竟怎么回事?你肯定知道了,是吗?” “我比它知道得多一些。”尤利尔承认,“关于佩顿为什么会去修道院灭口,还有他自杀的原因。” “你该告诉我,两个人思考对策总比一个人强。” “你没说三个人,我真感激。”他稍微放松。“是我的原因。当时我和罗玛还有艾科尼·费尔文在银顶城,我以为他是十字骑士,结果他是总主教的夜莺。当时的情况尚未明朗,教会却在其中看到了彻底解决问题的机会……问题?我指的是慈善之家的事。白之使,我的导师,当时神秘领域以为他死在了六指堡。” 暗夜精灵没明白:“他没死。” “就差一点。恶魔领主为他设下陷阱,提前在圣卡洛斯消耗他的力量。还有碎月神降时他冻结了城市,那个魔法不对劲。总之麻烦接踵而来,我们根本没时间休息。”他终于移开目光,“也就是说,在我找到导师前,所有人都相信他会在洪水中没命,教会也是。我……我最开始不是来找罗玛的,而是为了解决慈善之家的事。” “所以白之使阁下才会让你跟他来伊士曼?” “就是这样。事实上,他本不该去六指堡。水银领主早就在城市里设下了陷阱,但她只是以防万一……林德·普纳巴格要为此负责。” 多尔顿多少理解了。“除了白之使,其他高塔使者都不会插手教会内部的事。六指堡的消息传开,教会夜莺肯定会追杀你们。” “他们险些成功。” 一切线索都变得清晰明了。“所以总主教认为自己胜券在握,才敢向与你接触过的修女下手。” 尤利尔的表情有些勉强。“不排除学派巫师清理门户的可能。但在铁龙港时,寂静学派企图夺走属于守誓者联盟的‘黑心号’炼金核心。可见巫师们的重点放在神秘上,他们不太可能像教会一样重视名声胜过切实利益。” “这可说不准。”就是相交多年,彼此了解的友伴也会反目,要是七大支点的信誉可靠,当年神秘领域就不用在邪龙的威胁面前签订圣米伦德之约了。 “我更倾向于佩顿。骑士海湾是什么时候得知六指堡崩溃的消息的?” 多尔顿想了想。“联盟海战开始前?” “应该比那更早。因为血族和黑巫师同时开启了海湾战争。我在教堂找到了修道院的调令,那时候玛奈就已经死了。”尤利尔说,“巫师的消息再灵通,他们也不可能比克洛伊更早预知到未来——当时六指堡还好端端的呢,寂静学派疯了才会这么干。” “有道理。”暗夜精灵承认。“寂静学派随后得知白之使还活着,所以佩顿·福里斯特才会‘积劳成疾’?” “你的意思是学派担心我们秋后算账,于是抢先动手?” “这合情合理。” “巫师和教士不一样,多尔顿。如果他们杀掉佩顿——先不考虑伊士曼的态度,他毕竟是伊士曼总主教。我们只看问题本身——就意味着他们打算与高塔和解或装聋作哑到底。从林德的态度来看,他们选择的是前者。毕竟白之使在六指堡活了下来,还把教会在灯塔镇的布置连根拔除,但凡他们对求生还有一点欲望,就不可能顽抗到底。” 多尔顿的思维终于绕过了这条弯路。尤利尔先前回应指环索伦时提过这件事。“寂静学派没道理这么做,所以巫师不会杀死总主教。那佩顿是怎么死的?”莫非真是“积劳成疾”? “你没看到他的表情。”尤利尔捏紧拳头,“看到后你就会有答案了。他自认死得其所,为保全盖亚教会的荣誉而牺牲。他自认盖亚会接纳他,相信世事会盖棺定论。”学徒从暗夜精灵手中接过刀子,“我会让他后悔,教他明白——死人没话可说。” 第四百八十五章 掀起你的棺材板 “自杀?”多尔顿难以置信,“我向来弄不清这种宗教疯子的思考模式。这还没到绝望的地步。” “在他们眼里,连性命也不过是换取尊敬的筹码。” “我不认为掩盖丑闻而死是什么见鬼的荣誉。玛奈和那些修女的墓碑上甚至没有名字!谁来为她们伸张正义?” “在我们的总主教大人眼中,她们不过是罪人。你不能用正常人的标准要求这些狂热分子。他们甚至不信仰真正的盖亚,否则也不会曲解女神教义了,他们的神乃是盖亚教会。”尤利尔收起短刀,“显然清除修道院也是佩顿·福里斯特的命令,或许根本就是他亲自动手。寂静学派没必要无故挑起神秘支点间的事端……这里面还有秘密。” 暗夜精灵皱着眉:“什么?” “玛奈既然已经跟高塔有过接触,教会要灭口也没用了。佩顿主教不可能不清楚他的命令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但他还是这么做了。这说明比起克洛伊塔的报复,他和他的狗屁荣誉有更害怕的东西。”尤利尔说,“我很清楚这类人的心理状态,这是曾有一个把治安局当成庇护所的杀人犯告诉我的。” “走投无路的人还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那家伙是个恶魔,被教会追捕得入地无门。在大多数人眼里,恶魔不算人。现在报应来了。” 恶魔猎手陷入了与恶魔同样的困境,并为此而死。滑稽的命运。多尔顿还不至于为这点巧合感慨万千。“那你也清楚佩顿怕什么喽?” 尤利尔眨眨眼睛。“寂静学派。” “佩顿害怕夏妮亚·拉文纳斯。”他确实该怕她。法则巫师只需动动手指,总主教和他的夜莺就得变成一窝死鸟。 “这是我的猜测,暂时还没有确凿证据。”尤利尔说,“但可以确定的是,教会和巫师不是亲密无间的。不妨认定是教会荣誉和巫师派系的矛盾。”他扯扯嘴角,茸毛似的胡子随之扭动。“哪怕这世界上只剩下两个人,他们之间也会存在分歧。” 他没有索伦口中那么颓唐丧气,看起来几乎是胸有成竹。多尔顿不知道他的打算是否是从砍下尸体的人头开始产生的,但毫无疑问,尤利尔的做法会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他觉得自己很难开口去阻止这个人做什么,驱使他前进的并非只是一个人的意志。 “存在分歧。”暗夜精灵缓缓地说,“不一定是坏事。” “显而易见。就是这样。墨守成规是不成的。” “你想要做什么?”这是本次交流的终极问题。多尔顿才问出口就后悔了。他觉得自己很可能会为此付出代价,心跳也渐渐加速。他本以为尤利尔会选择利用学派巫师和教会间的分歧打击总主教可能存在的同党。“你要向谁复仇?” “我不是为了复仇。现在玛奈唯一的仇人只有我这个错信他人的蠢货……佩顿·福里斯特早死了,破坏他的毕生心血只是愤怒的发泄,逞一时之快。” “复仇就是在逞一时之快。”杀死英格丽时他感到很痛快,从灰蟹堡掉头去刺杀德威特时,他的犹豫少部分因为伯爵的指责,大部分来自对这种快意即将结束的不舍。不过犹豫稍纵即逝,暗夜精灵从不放过仇人。是林德·普纳巴格阻碍了他。 多尔顿有了一把新的武器,为他指明终结这段仇恨后的方向。尤利尔不需要别人指路,他自己足以找到方法。 “我要的不是一时,多尔顿。”尤利尔站在石刻前,那张无字的羊皮卷在他面前展开铺平。“盖亚教会的存在意义被福里斯特这类偏执狂扭曲得太久,追寻真理的巫师派又很容易失去底线。他们都在失控的道路上奔驰。” 暗夜精灵从未思考过宗教信仰的优劣,他发现自己难以作答,只得沉默着点头。 “当教士打着慈善的招牌四处行骗、拐卖婴儿,还把生意做得兴隆旺盛时,就意味着问题并非出在某个人或者少数人身上。”这话倒挺容易理解。“需要改变的是这个组织本身。” “变成什么样子?” “我希望人们信仰的盖亚是美德和律法的神只,是引导我们在尊重彼此的基础上给予善意的母亲,是监督我们在遵循秩序理法的同时坚持不断革新认知的父亲。这才是我的盖亚,也是表世界的盖亚。”尤利尔解释,“教会是为传播信仰,给人以精神支柱和心灵慰藉的组织。你觉得这怎么样?” “好啊。”多尔顿脱口而出。“很不错,我是说,非常妙的主意。” “别那么小心翼翼,多尔顿,我知道你信仰自己的神。我只是征求一下你的看法。” 我不是害怕信仰的冲突啊,多尔顿心想,而是你向我询问这个行为本身的含义。“你要做什么?”他舔舔嘴唇,重复了一遍。 “跟信仰教会的虔信徒做个了断。” 那张古旧的羊皮纸微微泛光,尤利尔沉浸在他的计划蓝图中,根本没注意到异常。多尔顿却揉揉眼睛,无法假装那是自己的错觉。 “我得和索伦说一声。”暗夜精灵咕哝道,“必须告诉它才行。有准备总比没有强。”他接着揉鼻子,赶走黏浊的鼻音。“你要干什么?我指的是接下来最近的一步。” 好在尤利尔没有为他的计划丧失掉逻辑。他耸耸肩:“我们得给这孩子找个安全屋,那里肯定不会是白塔。” 多尔顿只能点头。 …… 希塔里安起床时在日历上划了一道,抹掉等待的最后日期。她看着数字上的鲜红圆圈,觉得手心出汗,兴奋快在肚子里爆炸了。她克制不住打翻了椅子,巨响在屋子里回荡。希塔里安迅速扭头查看姐姐的状况,庆幸地发现她没被噪音惊醒。 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她对自己说,你没必要紧张。但当她透过玻璃看到一辆绿色马车停在公寓外时,顿时把什么克制都丢在了脑后。她给自己梳头发洗脸,边嚼薄荷边穿裙子。今天她挑选了一条翠绿色的羊毛裙,领子上有细小的金色藤蔓花纹,这是炎之月的颜色,眼下威尼华兹虽然处于极黑之夜的时段,拜恩却阳光明媚,时有雷雨浓雾。 当她轻手轻脚打开门,发现穆鲁姆等在楼梯间外的拐角。“你起得真早。” 男孩的头发似乎是用手指打理的,他忙转过身。“希塔里安?我是被你屋子里的动静吵醒的。” “对不起。你知道我有点激动。” “昨天去看歌剧时你没这样。” 穆鲁姆和列森唯一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会责备我,希塔里安心想。但她不讨厌他这样。“不能每次激动时都撞倒椅子。”她让自己慢慢走过去,以保持仪态——希塔里安身上的裙子和这些以往她从不关心的古怪姿态都来自于莉亚娜女士的指导。管理员对她和姐姐的态度几乎会让刚来这里的希塔里安受宠若惊,到了现在,有点忘恩负义的说,她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 无名者们彼此是家人,希塔里安和露丝成为了结社成员,她们和莉亚娜女士的关系理应比亲人更亲。她努力改变自己的观念,以融入拜恩和无星之夜。 “我昨天把水杯打翻了。”希塔里安告诉穆鲁姆,“不得不临时换衣服。” “难怪我们差点迟到。” “那是因为你起的太晚。”她痛快地指出。男孩做了个鬼脸。“让露丝再睡会儿吧,我们去青铜齿轮。” “我把秃头留下。”穆鲁姆松开绳子,斑点狗冲进希塔里安的房间。它跳上被扶正的椅子,向主人摇尾巴。秃头相当通人性,不会随意吵醒露丝。 马车等在门前,希塔里安和穆鲁姆小心翼翼地绕过它。他们走在清晨时分的街道上,雾气中一片空旷。拜恩的街道并非是四叶城或威尼华兹风格,她在这之前从未见过如此整洁的道路,女神天国恐怕在想象中也不及此地万一。 无名者的国度和神秘支点类似,因为即便不点燃火种,无名者也被算作神秘生物。拜恩的国王认为他的子民家人不能居住在凡人的街道中,从神秘的地位上来讲,无名者理应高于全无神秘可言的普通人。他们将无名者视作恶魔,无名者也不屑他们的生活方式。总有一天,无星之夜将把诺克斯的土地自七大支点手中夺回,凡人将承认无名者是他们的主人。 希塔里安没想过那一天,她祈求的不过是和姐姐露丝的栖身之地。安全、平稳、无需变化。她从未想过成为某人的主人,她连自我的人生都无法掌控。拜恩满足了她更在幻想之外的……一切,当然也包括这个愿望。 莉亚娜女士提前在“青铜齿轮”的牌子下等他们。她仍然系着那条蛇鳞状的围巾,女士西装换成了棕色。但在希塔里安开口呼唤她前,雾气里钻出一个人影。 第四百八十六章 拜恩的领主 希塔里安认得那个人的皮甲和匕首,还有他令人印象深刻的嗓音。多姆努尔先生?她拉着穆鲁姆加快脚步,捕捉到两人交谈结尾的只言片语。 “现在就去?” “早就该去了。她们的问题不小,必须得到彻底的解决。” “那怎么会才通知我?” “领主可不是随时都有时间……水银领主大人回到了拜恩,侦测站一整天都在忙着消除痕迹。” “我没得到相关消息。” “城主大人的消息总比行动迟,没什么好奇怪的。希塔里安?” 莉亚娜女士转过身,神情打破了装束带来的温和感。她眉头紧锁,勉强对希塔里安露出微笑:“亲爱的,你们什么时候在这儿的?” 莫非我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家人之间也有秘密。“我们刚到。早安,塞尔苏斯先生。”她提起裙摆行礼,决心让这名守夜人大开眼界。 塞尔苏斯面露惊奇,伸手挠了挠耳根处的伤疤。自从希塔里安和露丝确认成为无星之夜的成员后,她们就能看见守夜人的面孔了。“早安,希塔里安小姐。你和你姐姐就像两株玫瑰。”他抽抽鼻子。“还有香味。” 这似乎是句赞美。莉亚娜女士摸摸希塔里安的发顶,似乎出于礼貌没有直接开口纠正。街头流浪儿在衣着打扮上不会有优秀的品味,希塔里安感到红晕爬上脸颊。我可能更像一棵开花的仙人掌罢。这实在是种奇特的感受,她先前几乎没有在意过外表——反正露丝在不做出任何古怪举措前,人们的目光都会落在姐姐身上。 “出了点意外,孩子们,搬家可能在下午开始了。”莉亚娜女士告诉他们。 搬出木勺子公馆不是希塔里安的决定。无星之夜成员在待遇上优于其他受保护的无名者,她们必须搬到新家。但她提出希望住在莉亚娜女士附近,于是青铜齿轮在征询了双方意见后,决定让两个女孩与莉亚娜住在一起。管理员女士的丈夫死在猎魔运动中,目前一个人住在靠近侦测站的街道上。她非常高兴希塔里安和露丝让她的房子多一些活泼生气。 希塔里安一点也不想让这个过程出现什么波折。她后悔没叫醒露丝了,姐姐的好运也许能把无关的事物推到明天办。“我不会打扰你的,莉亚娜,穆鲁姆可以帮我。”青铜齿轮每天都有一大堆事务要处理,和侦测站的工作量简直是云泥之别。不然莉亚娜女士也不会到现在还是一个人住了。 莉亚娜女士看起来有点不舒服。她面色很差,手指撕扯围巾边角,勉强的笑容也维持不下去了。她好像有话要说,却又难以启齿。“不是工作的事,希塔里安。” “跟我有关?或者是露丝?”姐姐安安分分地在侦测站上了半个月的班,这样的生活几乎是梦里才有。希塔里安的魔法对她有多少影响暂时不清楚,但神秘的确在生效。 塞尔苏斯开口:“你们两个一起。还记得那本害你们落得背井离乡的福音书吗?”他笑了笑,试图缓和气氛。“倒也不都是坏事,拜恩可比四叶城暖和。这桩事也该解决了。” 她都快忘了那本『忏悔录』。希塔里安咬着嘴唇,觉得火种蒙上了一层阴影。“你们说已经没有隐患了。” “没错,希塔里安,这千真万确。但那东西也给你们留下了痕迹——不是神秘印记之类,我指的是它出现在你们面前。发生过的事是无法改变的。” “这会有什么影响?我烧了它。” “比如你的神秘职业。”莉亚娜女士指出。 希塔里安无话可说。“那我们要做什么?”无星之夜成员的身份既有优待也有缺点。如果她没猜错,恐怕会有领主插手这桩事。可希塔里安不能拒绝。 “我知道你还没准备好,亲爱的,你只需听从安排,其他什么事也不用在意。”莉亚娜女士的安慰向来有效。“现在我们把露丝带来,然后送你们到领主大人那里。” “领主大人?是谁?” 管理员女士瞧了瞧守夜人,塞尔苏斯回答:“他是拜恩的代理城主,‘不死者领主’黑骑士。你用不着怕他,领主大人是我们守夜人的直属长官,侦测站和青铜齿轮这样的城市监管及后勤部门他也同样受命代理。放轻松,希塔里安,你妹妹的工作也是由他安排。” “露丝是姐姐。” “好吧,领主大人肯定不会出现我这样的错误。他很关心你们的状况。” 关心我们?希塔里安其实见过不死者领主,那场领主会议的后半截教她昏昏欲睡,但黑骑士和水银领主都给希塔里安留下了深刻印象。突然听闻这样的大人物对自己多有关注,希塔里安不禁受宠若惊。八成是关心『忏悔录』罢,她自问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们折回木勺子公馆,莉亚娜女士吩咐等在门前的马车离开。即便知晓事态轻重,希塔里安整张脸上还是写满了失望。 莉亚娜亲吻她的额头。“去叫你姐姐吧,今天她想怎么玩都可以。” “只是不能开始搬家?” “不行。下午我们再去。”她承诺,并要穆鲁姆也一同点头。这男孩完全不了解前因后果,眼下比希塔里安还要迷糊。 姐姐仍在睡梦中。斑点狗秃头扭着耳朵被她按在怀里,还试图向希塔里安摇尾巴。露丝的口水流到它头上。下次秃头是决不会在露丝睡觉时跳上床了。 “醒醒,露丝。”希塔里安在衣柜里找姐姐的内衣。秃头得到指示,拼命挣扎着要把钳住自己的女孩叫醒。露丝翻了个身。“醒醒!你睡了十二个小时。” 昨天侦测站给她们放了一天假,希塔里安去给莉亚娜女士帮忙,把露丝交给穆鲁姆的斑点狗秃头照料。他们在公园撒欢儿,跑了一整天,姐姐回家后倒头就睡。希塔里安本来担心她半夜爬起来找东西吃,结果露丝一直睡到现在。 这不正常。她心想,饥饿本能会把睡死的人唤醒,而露丝的世界里唯有本能。姐姐早该醒了。“快起床!”希塔里安提高嗓门,拍她的脸。“快……起……床!” “她在梦里。”一个声音说。 希塔里安猛然转身,手指头一下变得冰凉。她发誓自己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寒冷的嗓音,倘若死人会说话,它们八成会这样开口。四叶城在亡灵之灾时,她也没听过死人讲话。 一个浑身被漆黑铠甲包裹的人站在她身后,面缝中射出幽暗的鬼火焰光。守夜人也穿盔甲,但与他的盔甲不同,守卫的盔甲更光滑,线条流畅圆钝。他的手套和关节护甲边缘突起一层钢铁尖刺,肩铠更宽、更厚重,连接处穿起环环锁扣,银白长披风下似乎坠满白骨,仔细看去她才意识到那不过是线状挂饰。黑色的骑士站在希塔里安面前,她却感觉房间里钻进了一头猛兽。 斑点狗秃头冲他疯狂嘶叫,甚至从露丝怀中挣脱出来。希塔里安的火种和声音一样颤栗:“你是……?” “你的领主。”黑骑士看着姐姐,直到希塔里安因恐惧和敬畏跪下。“这女孩在做梦,一个无法自己醒来的梦。” 希塔里安听不懂也不敢发问。她没有学习过神秘相关的知识,毕竟无名者无需学徒期就能点燃火种。神秘职业带给她使用魔法的力量,她也不求甚解。更关键的是,黑骑士不是莉亚娜女士,希塔里安害怕她的无知招致一连串尖锐的讥讽——在侦测站的火焰中,她见过了无星之夜的三位领主,也见过黑骑士是怎么毫不留情地嘲弄其他人的。 当她跪得膝盖发痛时,莉亚娜女士和塞尔苏斯被“秃头”的叫声引上楼。他们的火种在接近房间时一下变得无比旺盛,五感也飞速拔升。只是希塔里安看到莉亚娜女士的敬畏下依然有着恐惧。 穆鲁姆瞪大眼睛,怀疑自己比露丝睡得还熟。 “大人,您亲自前来……?”塞尔苏斯在他的长官面前表现得要好一些。 “正好有空。”黑骑士转向希塔里安,“她见过我?” “是侦测站,大人,她们当时在记录室旁听。” “难怪她这么怕。” “您一直令人敬畏,大人。”守夜人站起来,莉亚娜女士紧随其后。希塔里安赶紧移动,却差点因双腿麻痹而跌倒。“但也允许我们自由发挥。” “你们应该清楚怎么做。” “正是如此,大人。”塞尔苏斯扶起希塔里安,试图把她从床前拉开。结果她下意识抱紧姐姐,不愿松开手。 “您要唤醒露丝吗,大人?”希塔里安鼓起勇气问。 “你挡住她了。”黑骑士答非所问。 莉亚娜女士把她抱起来,“这正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亲爱的。别担心露丝了,她会安然无恙。” 希塔里安的火种希望她相信他们的话,可她理智上仍难免焦虑。他说她在做一个醒不来的梦,希塔里安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个纠缠不清红色梦境。 第四百八十七章 真实的意义 “她可能再睡十二小时。”黑骑士立即打破了她们的期望。 “因为梦?”希塔里安问。 “那不是她的梦。” 她以为自己明白了。“是那本福音书带来的梦境?是这样吗?”好像有条白骨鱼从她眼前游过。希塔里安在梦境中见过许多尸体,再多看眼前这一个也没什么。“我们经过了洗礼,不会再做梦了。” 黑骑士绕过她们,来到床尾。希塔里安习惯将床推到墙边紧靠,来防止露丝在梦中滚到地上。她突然察觉自己刚刚确实挡住了姐姐。 “不是忏悔录。”拜恩的领主告诉他们。“把这条狗弄走。”他的语气不算友善,但怎么也要比和水银领主对话时正常得多。 不知道他是否在说我们,希塔里安心想。不论这句话究竟有什么暗示,她都要留下来陪露丝。但决心才下,她发现莉亚娜女士和塞尔苏斯先生立刻带着穆鲁姆离开了,秃头扑到主人怀里,尾巴像根木棍一样僵硬地拖在身后,它被吓得就差眼含泪花了。没人来管希塔里安,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也是要解决的“问题”之一。 黑骑士要她到一边站着,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拿起一本书。开始希塔里安以为那是露丝的图画绘本——根本不是,她盯着书本的封页,看见了熟悉的图案和神文。忏悔录。它自灰烬中重生了,梦魇也随之归来。 “别在这儿哭。”黑骑士命令,他才打开第一页。 哭的不是秃头,而是我。希塔里安赶紧地用袖子擦眼泪,透过朦胧的泪眼看黑骑士翻过书页。她咬紧牙关,不敢发出声音。领子上的藤蔓装饰勾住了头发,她不小心把缝线扯断了。这是莉亚娜女士送给她的衣服,希塔里安没想弄坏它。一瞬间,她似乎感觉在拜恩的美好生活也即将结束,眼泪无论怎么擦都止不住。 不能这样,希塔里安心想,否则领主会砍我的头。她知道四叶城的法律规定冒犯贵族的平民要么变成奴隶,要么被抓起来绞死。拜恩是无名者的王国,他们会怎么做?烧死我? 突如其来的问题拯救了她。“你的职业是它给的?” “职业?”她嗫嚅,“不,噢,是……我不知道……他们都说……?” “我在问你,没有他们。” “我不知道。”她补充,“大人。” 将近一分钟的沉默后,黑骑士才挑选好了她听得懂的问题。“在你得到这本书的那天。”他说,“它有什么变化?” 希塔里安本来打算仔细回忆,以免出错。结果亡灵骑士的目光转过来,她脱口而出:“不是我得到它,是露丝把书捡回来的。” 我干嘛提起露丝?她为自己的怯懦愧疚,姐姐确实捡到了那本书,但是我同意把它留下来的。我给她讲故事,我打开了梦魇的盒子。这些都毫无意义。就像她曾希望自己再也不做梦一样。希塔里安只能相信火种的判断,黑骑士是她的领主,不会烧死她和露丝,虽然他的装扮让她想起十字骑士。 “你不知道。”希塔里安的领主提炼出了关键信息。“那就是在她身上。你的职业是顺带。” 对方可不是她保持沉默就会主动解释的人。你必须勇敢一些。“我不明白,大人,露丝身上有什么?与那本福音书有关?” “她是无名者。”黑骑士回答,“忏悔录才会找到她。” 看来拜恩的城主不像四叶城。莉亚娜女士说无名者都是兄弟姐妹,是灵魂的血脉亲人,但黑骑士……换作炎之月领主和水银领主,希塔里安都不会这么害怕。因为黑骑士是不死者领主,他是加瓦什的亡灵。这算是好的开头?不。还不能确定。好运气都是露丝的,希塔里安只能借其余荫。 “露丝怎么才能醒过来?” “她继续睡也不会有危险。” 是吗?她不会饿、不会无聊?姐姐现在已经很少尿床了,但希塔里安不敢保证她不会。“求求您,大人,请您让露丝醒过来。”长眠不起不是稀奇事,神秘领域存在会说话的亡灵,恐怕也不多一个沉眠不醒的活人。 “我一直在这么做,你却锲而不舍的阻挠。”黑骑士示意她挪到椅子边去,“这女孩被忏悔录找到,是因为受到了神秘的吸引。她不是它的主人,只是一个载体,但也难免受影响。现在她通过神秘的通道进入了一个梦境,那个梦境不属于她。她没有钥匙。” 露丝在做一个不属于她的梦,希塔里安尽力去理解这句话。“那我要去找到钥匙,对吗?” 黑骑士没说话。尽管他没打开面甲,但希塔里安能够猜到亡灵惨白的脸上明确表露出否认。他不认为我能找到钥匙,她心想,其实希塔里安自己也这么觉得。 “您可以帮她吗,大人?” “你指的是砸开门?” “怎样都好,大人。”希塔里安不愿意让姐姐睡下去。“或者干脆叫醒做梦的人?求求您,帮帮我们。” 她的祈求又换来了沉默。希塔里安开始熟悉跟亡灵对话的节奏了,黑骑士不愿开口——她见识过他锐利的口舌,因此只可能是他懒得理会。拜恩的城主凭什么要为两个女孩大动干戈?其中一个还是个傻子。希塔里安也没什么能为他做的。至于忏悔录,希塔里安肯定自己知道的不会比黑骑士更多。 “我无法帮你。”终于,不死者领主回答了她,希塔里安却觉得他在敷衍。直到他说出真相:“露丝·林戈特正在我的梦里。” “您的梦?噢。可您还醒着呢,大人。”希塔里安不信。 “因为我在梦里做梦,所以我现在清醒。”黑骑士不理会她信不信。他的语气重新带上了讥讽。“梦里的我就不一样了。”他不再接近露丝。“你最好去找专业人士,否则我只能把她变成死灵再还给你了。这样什么病都能治好。” “那……那我找谁呢?” “最好是艾恩。”黑骑士建议,“梦境全是祂的领域。”嘲弄的声音钻出面甲缝隙。 但愿我找得到诸神。希塔里安再次咬紧牙关。 搬家没有被突发事件耽搁太久,只不过需要搬走的东西多了一件。希塔里安坐在马车内侧,让露丝的头枕在膝盖上。姐姐的身体随着颠簸起伏,裙摆隔几分钟便会落地一次,她看上去好梦正酣。也许领主大人的建议没错。希塔里安指的是最开始的那个。现在才过了一天,露丝可以继续睡下去,直到她所处梦境的主人醒来。总不会有人睡上几星期吧? 她打开福音书。我曾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做这个动作,希塔里安心想。现实让她明白,对未来下定论不管何时都是为时过早。 不管拜恩的天气多么宜人,霜之月仍是霜之月,空气十分寒冷。莉亚娜女士坐在她对面,蛇鳞围巾挂在一旁。她浑身是汗,满脸通红。点燃火种那天,希塔里安和她跑过一整条街,当时她的反应都没这么剧烈。 “你真的决定了?”尽管希塔里安的监护人竭力表现出镇定,她也瞧得出她的不安。“领主不会欺骗我们,他认为露丝可以继续睡下去,就说明她不会有危险。” 不会欺骗?黑骑士说那是他的梦,希塔里安很不理解这句话。“可是,露丝还有工作。” “侦测站依旧会给她补助。洗礼没有彻底解决问题,这是结社的过失。别担心,我会找女仆来照料露丝。” “要是露丝不喜欢一直睡呢?” “黑骑士告诉你,露丝在谁的梦境里了吗?” “一个他认识的人。”这是她能给出的最准确的回答。 “太笼统了……那我们最好先去找职业与梦境相关的神秘生物,确认露丝不是在做一个噩梦。” “就算是美梦。”希塔里安嘀咕,“也不能这么一直睡呀。现实才是真实。” “是的,但真实不一定对每个人都有好处。”莉亚娜女士轻声说,她的脸色慢慢好转了。“你看,希塔里安,露丝她在外面玩可能会被车撞、找不到家,就算有秃头保护也不可能面面俱到,连我们平时都可能摔跟头呢。可她在家里会很安全。梦中世界与现实不同,也许露丝身边会有她喜欢的伙伴,而不是我们这些她理解不了的正常人。真实对露丝是没有意义的。” “我还是觉得她在噩梦里。”希塔里安捏紧福音书,她满脑子都是血色河流中游弋的白骨。“先去诊断再说吧,如果、如果她喜欢在梦里,那就这样也没什么。” “领主大人给了你这东西?” “什么?” “那本书。『忏悔录』是件导致你和露丝逃亡的原因吧?你应该恨它才是。” 希塔里安脸红了。“不。”她也很难相信这个事实。“他建议我让露丝继续睡下去,是我……主动把它要过来的。” “他就这么给你了?” “『忏悔录』可以自己回到主人身边,不会被我弄丢。” “那你要这本书做什么?” “我想……找到线索。” 莉亚娜女士叹了口气,目光仿佛在注视着不懂事的孩子。希塔里安突然意识到,也许领主也是这么想的,他把我的努力视作不甘心的无理取闹。 可她竟难以反驳。 第四百八十八章 幸福希望 希塔里安跟在大人们身后,看着莉亚娜女士将露丝抱上楼。守夜人塞尔苏斯神出鬼没,他在希塔里安没注意时消失了,又在她无聊发呆时重新出现。 “玫瑰小姐,在想什么?”他揉揉她的红头发,希塔里安决定再也不穿绿色的裙子了,不过塞尔苏斯的手掌仍与她刚来到拜恩的那天一样温暖。“你不去搬东西么?” “莉亚娜女士让我看着叔叔们抬家具。”希塔里安在木勺子公馆里的所有大件物品都不是自己的,这些都是莉亚娜女士为她们新置办的家具。希塔里安问过价钱,但管理员女士告诉她,孩子们搬出木勺子公馆后的第一间住所将有最基础的补助,林戈特姐妹赚到的钱也足够支付余款。 希塔里安还没开始工作,这些钱大部分是露丝挣来的,姐姐只需要在侦测站的围墙内和斑点狗秃头疯跑,结社就会得到她的帮助。她一直觉得露丝是个幸运儿,却没想想真正幸运的孩子不至于是个傻子。假如露丝在梦中是个正常人,我真的还要唤醒她吗?这是个现在无法回答的问题,希塔里安尽力思考,但依然没有答案。 “领主大人。”这句话蹦出舌头。 守夜人怜悯地望着她。 “他吓着你了,是不是?”塞尔苏斯薄雾后的脸孔透出笑意,“不死者领主是拜恩的城主,也是七位领主中最令人畏惧的一位。不过,希塔里安,他也是最值得尊敬的领主。国王陛下将拜恩交给黑骑士大人时,倒影之城还是一座荒芜的小镇,街道由各个小型结社占领——六位领主也不肯放弃主城拜恩,他们争权夺利,甚至彼此厮杀。拜恩的教堂没有十字骑士和恶魔猎手,但来到这里的无名者,他们唯一改变的只是需要提防的对象。” “厮杀?”希塔里安震惊地问。 “按陛下的说法,我们确实是兄弟姐妹。”守夜人耸耸肩,“但亲族间相互屠杀还少见么?” “不。我和露丝的父亲就抛弃了我们。” “你们现在有新家了,希塔里安,不必为过去的痛苦悲伤。这一切都是黑骑士为拜恩带来的改变。他奉国王陛下的命令,要求领主们的团伙就地解散。好斗的人成为守夜人维持秩序,魔法与侦查相关的人组成侦测站监测城市,不愿长久住在拜恩、勇敢无畏、能保守秘密的人离开城市,在宾尼亚艾欧上寻找我们的同胞,并将其中靠得住的人带来这里。” 希塔里安瞪大眼睛:“他怎么做到的?战胜了六位领主?” “因为国王陛下支持他,而且不死者领主大人本身也是结社的功臣。他曾率领加瓦什的军团进入诺克斯,险些将宾尼亚艾欧变成无名者的乐土……要是没有神圣光辉议会和他们的白之预言阻挠的话。” “亡灵之灾。”希塔里安想起来了。 四叶城在炎之月遭受过一次死灵法师的袭击,当时街上的人们到处都在谈论亡灵和加瓦什,还有两百年前席卷大陆的大规模亡灵入侵战役。那是圣者之战前最后一场波及整个大陆的战争,如今成了孩子们的睡前故事。人们都说,是亡灵之灾促成了第七个神秘支点——神圣光辉议会,此前它只不过是一群传教士和游荡骑士组成的教派团体。等到加瓦什的大军最终被拒之门外后,议会才公布了他们的光辉历史。 代行者宣称圣骑士团的前身是黎明之战中创造奇迹的银歌骑士团,他们一直遵从光之女神露西亚的教义,是公正秩序和太阳光辉的传播者。希塔里安的母亲是露西亚教徒,她也曾笃信过光之女神,可却没能得到光辉的庇佑。倘若她不认识露西亚的神文,就不会给露丝读那本『忏悔录』了。 “黑骑士。”她连呼吸都放轻了,“他是加瓦什的先锋,在落日草原击溃了守誓者联盟的军队。” “你听过他的故事。”守夜人惊讶地瞧她一眼,“好多和你一样大的孩子都不知道呢。” 我是四叶城人。亡灵造成的灾难让人们联想起相似的历史。“他是……无名者的英雄?”希塔里安知道四叶城人称呼黑骑士和他的亡灵大军为天灾,露西亚信徒更是尤为憎恶亡灵,却没想到他竟也是某些人的救世主。 “加瓦什是个荒凉的地方,我从没听说亡灵里也会有无名者,但事实胜于雄辩。只要是神秘生物,火种就可能产生异常。死人可不在意恶魔与否。依我看,大多数活着的人都没有亡灵友善,黑骑士是拜恩的英雄,这毋庸置疑。不管你妈妈在枕边给你讲了什么故事,希塔里安,请记住,那不是给你的故事——无名者的血脉联系并不可靠,只有自己人值得信任。” 其实不用他嘱咐。“我会记得的。” “多懂事的女孩。”守夜人微笑,“怎么不是我女儿?嗯?可惜我还没老婆。多半是这个原因。” “没准是你太不着家了。”莉亚娜女士不知什么时候下了楼。她重新围上那条闪闪发光的蛇鳞围巾,看起来干练又利索。“或者废话太多。” “我在排解她的情绪。”塞尔苏斯解释。他们看起来不是刚刚认识。“多了解领主大人的事迹,她就不会怕了。” “那你就说这些?他杀了多少人?掀起了多少战争?这起作用吗?” “在拜恩,领主大人发起的是正义的战争。别管恶魔猎手们胡说。” “这些东西你尽可以对穆鲁姆说。希塔里安还是小女孩,你会吓到她。干嘛不提其他事?比如领主大人建立了青铜齿轮这类。”莉亚娜女士将守夜人塞尔苏斯斥责得哑口无言,她和希塔里安说话时从没用过这种语气。“木勺子公馆这样收容孤儿的地方也是不死者领主建立的处所,你和露丝该感谢他,希塔里安。” 希塔里安怀疑自己听错了:“青铜齿轮?是领主大人建立的?”简直是世纪玩笑。她回想起狰狞盔甲下射出的幽暗目光,在暖和的壁炉前打了个哆嗦。 “千真万确。他对敌人有多残忍,对自己人就有多友善。”塞尔苏斯告诉她,“他是所有守夜人的长官,守护着拜恩的安全。任何可能打扰这里和平生活的人,即便同为领主他也不会允许。猎魔运动时……好吧,不说这些。但人们本来就该敬畏他。这对守夜人是有好处的,拜恩也时常出现犯罪分子。” “可青铜齿轮?这根本不像他的……” “你对领主大人又了解多少呢?”守夜人反问。“人们因他的亡灵身份而畏惧他,但领主大人不会反过来抛弃拜恩的无名者。当然,其他领主也守卫着结社,可对拜恩来说,黑骑士是不同的……他甚至会通过一些无关紧要的建议,比如更换城市绿化的花卉品种,增添图书馆的典藏,调整农田歉收地区的税收之类。在这点上连国王也不如他。毕竟,陛下可没功夫关心这些琐事。” “他还把忏悔录交给你。”莉亚娜女士看上去其实不怎么赞同,“那东西很危险,就算你不可能使用它,也不能这么随便放在孩子手上。” 希塔里安捏紧了福音书。莫非在黑骑士眼里,我的要求也不算过分?她在四叶城时经常听见人们称赞特蕾西·威金斯是伟大的领主,然而四叶公爵不会因为一个女孩的恳求而留给她一件似乎意义重大的神秘物品。伊士曼的贵族是高高在上的,拜恩却不同。无星之夜虽然号称是王国,但守夜人和管理员女士反复强调的灵魂亲缘更能发挥作用。她头一次感到自己是被一位伟大的领主保护的,那就是她的亲人。 黑骑士突然不再可怕了,她心想,我要根据他的言行而非外表来了解他……尽管他说的话一般都很难听。 “我要唤醒露丝。”希塔里安下定了决心地说道。但她希望自己因受鼓舞而高涨的情绪展现得不那么明显。“我要治好姐姐,我想让露丝回到我身边。现实和梦境终究是不一样的。拜恩是座幸福的城市,就算是露丝……和我这种人都能完全接纳并给予帮助,那我还有什么害怕的呢?” 或许拜恩的日子才是她的梦境。希塔里安站在暖意融融的壁炉边,崭新的房间散发出香草的芬芳。莉亚娜女士宽容她的意愿,塞尔苏斯给她讲另一种视角的传说故事。没人可以伤害她,因为一名自传说中走来的英雄承诺在整个神秘领域的迫害中保护她。这是梦一般的日子,幸福足以打消希塔里安长久以来建立的疑虑和恐惧的城墙。在这里她是被允许拥有希望的,因为它的实现不再遥不可及。 她不用再害怕失去。 希塔里安忽然无比希望露丝坐在身边,倚靠炉火边缘安静地读她喜欢的故事书。此时此刻,她愿意为那一天的到来付出任何代价。 第四百八十九章 老友重逢 他不清楚喝醉的滋味,尝试过却觉得还不错。热酒带来缓慢细微的睡意,好像水滴在毛纸板上洇开。霜之月的黑夜在南行过程中逐渐变长,他浑身疲惫,却难以入眠。 『看不出来啊』指环惊奇地说,『你居然能喝这么多』 酒吧的灯光下,麦克斯蜜酒在杯子里摇晃成平滑的琥珀,晚餐剩下油腻餐碟和堆积成小山的空瓶子……还有一小块苹果馅饼。尤利尔把盘子从多尔顿的额头下抽出来,虽然暗夜精灵似乎不像雾精灵一样拥有或多或少的洁癖,但他还是不太确定沾奶油的面团会对精灵造成多大影响。结果全程多尔顿对他的举动毫无感觉,连鼾声都没变一下。 “我记得他是担心我喝醉?”尤利尔顺手将空盘子摞在一只酒瓶上,木头失去平衡,噼里啪啦散了一地。侍女匆忙过来收拾,收走桌子上多余的餐具垃圾。“他的担心很有道理。” 『得了吧,我看你还挺清醒』 钟声穿过酒吧的嘈杂,钻进尤利尔的耳朵。他打了个哈欠,忽然很羡慕多尔顿能睡得那么香。两个小时前学徒提出找一间酒吧时,暗夜精灵的表情就好像在看着一个夜不归宿的醉汉。没想到到头来,尤利尔还得反过来把多尔顿搬回去。 “那只是相对而言。”他知道自己确实醉了,眼前闪过一道道明亮的彩色光线。蓝灰色沉在下,橘红色浮在上,世界颠倒错乱,黑白相互混淆。困意汹涌袭来,可就算他闭上眼睛还是觉得困。是失眠?还是誓约之卷的副作用? 尤利尔端起酒杯,仰头时却被冰块砸中了鼻子。“别这样。你没有嘴不是我的错,索伦。” 『你打算喝一晚上酒么?』 “我还能做什么?”他反问,将酒杯掷向桌沿。“给那孩子喂奶?或者送他去和母亲团聚?该死,我还不如把他留在高塔,罗玛会想办法养大他。为今看来,或许只有这一个办法。” 『我以为你早就料到会这样呢』指环讥笑,『原来是豪言壮语,嗯?你不需要酒精就能喝醉?』 “我什么也料不到。”再次回到四叶领,一切似乎都没改变。他曾在纪念碑前发誓要拯救记忆中的小波德和他的母亲,最终却只是用仇人的头颅玷污了新的墓碑。去往威尼华兹送还艾肯的结局更是雪上加霜,桃乐丝的父亲拒绝承认艾肯是他的孙子,玛奈的情人也不知所踪。尤利尔意识到,他是不可能抚养艾肯的,这孩子迟早会死在居无定所的生活中。他突然明白伟大的白夜骑士为什么抛弃妻子和英格丽了。 罗玛请求他完成英格丽的遗愿时,尤利尔跟她说得很清楚。白夜骑士女儿的故事不比白夜骑士的故事受欢迎,不仅是因为人们只听到自己爱听的话。事实上,很多人会认为这正是特别出彩的情节,足以凸显英雄牺牲自我的品格。罗玛会把白夜骑士沃尔夫冈想象得完美无缺,别人可不会,大多数人是没有同情心的,他们连自己都同情不过来。 『现在明白当英雄的难处了,嗯?你的善心连艾肯都救不了,还指望揭露盖亚教会?万一教士们从此关闭了慈善之家,成千上万的孤儿只能流落街头,皮肉生意则兴隆旺盛。好在巫师们封锁了消息,不然四叶城的教堂也不会让艾肯进入女神的圣地』指环敲敲杯子,『求助敌人的感觉如何?你还不如把他带回高塔』 尤利尔握紧酒杯,冰块解冻,重新变为液态。“算了,罗玛可没有照料人的耐心,搞不好她会拿艾肯下酒。”他回答,“你也搞错了,睿智的格森先生,我根本就没打算解散慈善之家。” 『你的正义行为只会得到这种结果』 “我明白了,是多尔顿没跟你说清楚……好吧,也许他觉得你会坏事。等等,别急着恼羞成怒。”指环向学徒的脑门俯冲,他赶紧低头躲开。“我不打算打击盖亚教会的势力,我想改变它。神职者不是我的敌人。” 『我能理解』索伦挖苦,『你的一举一动都在说明你的心意,这简直是明摆着的,谁看不出来呢』 “我信仰的是表世界的盖亚,索伦,我认为祂与诺克斯的盖亚不同,起码是与盖亚教会信仰的神不同。我知道我没法通过揭穿慈善之家的人口交易来遏止腐败,我也知道我没法从无数教士中分辨出堕落者。”誓约之卷的确能辨别谎言,但期间的工作量只怕盖亚女神亲自来都完成不了。“你得清楚,索伦先生,这不只是玛奈和艾肯的事。” 『听听,究竟是谁不清楚?』 “你得清楚。”他重复,“我并不希望教会解体,我也不指望惩罚罪犯会改变现状。这些办法都太简陋了。佩顿主教不是为玛奈和艾肯而死的,他是为了教会的荣誉。我正要纠正这点。” 『你要怎么纠正』索伦问。 它到底不是多尔顿,甚至完全没想过会有新的旗帜代替盖亚教会。这惊世骇俗,不可理喻,诺克斯人连想也不会想。他们已经习惯了盖亚教会代表盖亚女神,光辉议会象征露西亚。打破传统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想象力。尤利尔瞥了一眼还在梦中的多尔顿,暗夜精灵是传统的神秘种族,却能瞬间与他的思维相通。这不是常见情况。 他暂时不想考虑暗夜精灵的目的。你必须对每个人抱有警惕,但也得信任他们。这是艾科尼给他的教训。“我会有办法。”尤利尔倒满酒杯,“不过现在我需要休息一会儿,再考虑怎么给那些夜莺教训。”那才算是真正的复仇。 『那艾肯呢?他无家可归』 “我会安置好他……其实就在四叶城教堂也不错,这里的神父是真正的盖亚信徒。” 『你哪儿来的信心相信教会』指环索伦怀疑他疯了,『真见鬼,我就没见过你这么纯正的白痴』 尤利尔没来得及反击,酒吧大门忽然洞开。一大群人鱼贯而入,长途跋涉的风尘气息扑面而来。酒意霎时消散,学徒打起精神,扭头发现多尔顿还睡得正香,一点没有要醒来的架势。尤利尔先前对他保证过四叶城的治安,于是决定在暗夜精灵清醒前解决问题。 『一边坐着去』指环告诉他,『别神经过敏。这里没有教会……瞧瞧那是谁?一只大橘子』 “约克!”尤利尔猛地站起身,差点打翻酒杯。“我喝醉了?” 一个橙脸人混在最后进来的几个人里,闻言他扭过头,鼻子在头盔一侧撞成扁平。他赶紧取下它,捏着脸瞪大眼睛。“露西亚在上!”这家伙大叫,“尤利尔!你回四叶领了!”接着直冲到餐桌边。 这下酒杯没能幸免。尤利尔也确定自己没喝醉。 “我在威尼华兹也听到骑士海湾的战争讯息了。”橙脸人佣兵兴奋地说,他一直滔滔不绝了十多分钟,连咖啡都没喝上一口。西塔谈到他护送商队和剿灭土匪的经历,抱怨极黑之夜的物价与委托工作的骤增,还提及冰地伯爵举办的雪花盛典和到访的雾精灵使节。“你知道吗?竟然有人谣传白之使死在了六指堡,他在酒吧里闹出了大笑话。要我说,还是露西亚沉到地心海去这个消息更可信。” “每年极黑之夜都有人这么想。”尤利尔不禁露出微笑。 “他们什么都想,因为无事可做。只有真正的冒险家才敢带领佣兵团在极黑之夜往返。”橙脸人神气活现地挥舞手臂,展示他的肩章。“我现在和金胡子凯希一样,都是考尔德团长的副手了。他还将四叶城的佣兵团分部交给我来管理。” “什么?我在开战前回来过一次,根本没找着人!你们把据点设在地底下了?” “那会儿分部的发展出了点意外……没关系,小事一桩!困难早被我们克服了!你的小公主免除了诺克斯佣兵团从四叶森林到威尼华兹的路税,现在没人敢在南国和我们作对。” “丹尔菲恩?我和她没关系。是你们解决了沉眠之谷的原因。” “我们。还有你高高在上的统领大人。”他纠正。“比起空境,我可更担心你。”约克·夏因拍拍他的肩膀,“来接替埃兹的职位,尤利尔?伊士曼现在可不太平,连南国也一样。” “这倒没错。”先知告诉学徒,伊士曼乃是诺克斯的地狱之门。“海湾战争可以结束,金雀河的影响可没那么容易消失。” “先前战争开幕时,冒险者中有挺多人想通过黄帽子大道到北方去。大概三分之一的人真去了。考尔德老大不让我们参与神秘支点的战争,他曾参加过猎魔运动的战役,对里面的门道一清二楚。”约克对着瓶子咕噜灌下一口,被烈酒烧得连连咳嗽。“你和矮人喝的酒吗?麦克斯蜜酒?见鬼……到现在为止,回来的人还不足离开的三分之一。不过有几个好运的家伙发了笔横财,现在还是有很多人打算去碰运气。” “现在?海湾战争结束了。” “冒险者都称呼白夜战争。你听说了那个传言吗?有关白夜骑士沃尔夫冈和他的宝藏?” 第四百九十章 干杯时刻 “这得从骑士海湾的内乱开始说起。海湾伯爵德威特·赫恩,他夺走了一名骑士的妻子,也有人说他被她迷惑了——那女人是条人鱼还是什么,总之她有人类血脉,是白夜骑士沃尔夫冈的后裔。要么是伯爵觊觎她父亲的宝藏,要么是她想借助伯爵来复仇。伊士曼太久没出现过娜迦海族了,散播消息的人才不担心他们跳出来反驳。” “我有耳闻。”尤利尔轻声说,“怎么回事?有人在推波助澜?” “每个谣言都有值得人们推波助澜的地方。”约克眨巴着眼睛,“白夜骑士和宝藏的故事虽然没有黑月河宝藏历史悠久,但知道的人更多。只不过大多数人一直把它当故事听,没人相信。” “你也不信?” “当然不信。这是个伊士曼传说,整个伊士曼王国的历史都没我的年纪大。”西塔骄傲地宣称。 『三百多岁的小兔崽子』指环索伦不客气地说。 橙脸人吓了一跳。“索伦·格森?”他突兀地扭头去看窗户,好像下一秒会有人打开玻璃闯进来一样。“白之使大人也在四叶城?”他紧张地问。 “不。只有索伦。他需要在布鲁姆诺特停留一段时间,我是回来处理一些事情。”四叶城的侦测站要是看到了乔伊的火种,今晚尤利尔和多尔顿的酒桌怕不是要摆在霜叶堡。虽然高塔停止委派驻守者的决策还没传到伊士曼,但只要尤利尔不主动上门,特蕾西公爵显然也不会纡尊降贵。 “跟一个卓尔?”佣兵瞧了瞧暗夜精灵,尤利尔意识到他已经不打鼾了。 “这是多尔顿。他来自骑士海湾。” “我听说过另一个多尔顿,刚巧也来自骑士海湾。先前我跟你说过的故事的主角之一向全国发布了通缉。没错,就是德威特·赫恩伯爵,据说他被刺杀了,到现在还没公开露过面。” “我向你保证,他还活着。” “但活不了多久了。”阴沉的声音接上话。多尔顿咳嗽一声:“几点了?” “不到半夜。”西塔快活地碰碰他的肩膀:“我是约克·夏因,诺克斯佣兵团的副团长。真抱歉我们吵到你休息了,先生。酒吧里总是很吵,越晚越吵,冒险者的宴会直至通宵。我建议你去楼上休息,再用魔法隔音。” “不。没人用宿醉来休息。”暗夜精灵咕哝,“我有点头晕。见鬼,尤利尔,我们喝了多少?” “只够一人份睡着的量?” “我以为你第一次喝酒!” “第一次喝醉。”约克纠正,“在四叶原野那回才是首次。当时他向矮人借水!哈哈,只一口就吐出来了。” “我应该再喝一口,就会知道这东西也不只是辣。”尤利尔开始觉得索伦的话有道理了。“帕因特先生呢?还在威尼华兹?”他边说边把光元素生命的咖啡换成烈酒。 “他去了北方。” “出什么事了?” “还是跟白夜战争有关。血族脱离了守誓者联盟,他听到这个消息就向考尔德老大告别了。” 听见了白夜战争,多尔顿也清醒了几分。尤利尔问:“你怎么没回去?” “他们说我太年轻。”约克沮丧地回答,“所以不给我提供路费。噢,联盟只同意让从闪烁之池抵达的西塔代表联盟参加战争。” “有这种说法?”尤利尔闻所未闻。 “闪烁之池在守誓者联盟的地位很高。”暗夜精灵揉着眉心,“西塔大多数都会直接担任指挥官和参谋这类职位,为了避免出差错,联盟特意设立了这条规定。” “看来你的确不是来接任驻守者的,尤利尔。”约克惋惜地说,“公爵大人新建的驻守所空置好久了。” 一些神秘领域的知识尤利尔确实不了解,不过索伦能够弥补这些。“这只能由外交部决定。”尤利尔的一部分想开口询问诺克斯酒吧的状况,但另一部分阻止了他。老友重逢带来汹涌的回忆,然而休息只有短暂的一夜,他还需要面对未来的勇气和意志力。“还是说说那个传言吧,我记得它一开始没那么离谱来着?” 多尔顿也很感兴趣:“有没有人猜测这位海湾伯爵如今的下落?” “传言不可信。”西塔尝到咖啡杯里的异味,只得吞下辛辣的酒水。“人们对宝藏趋之若鹜,是因为寂静学派的巫师真的在着手寻找。至于海湾伯爵?冒险者们崇拜神秘的阶级,高环刺客针对一个凡人,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他早就没命了,是神秘支点借助他的名头在海湾下达命令。” 暗夜精灵瞧了学徒一眼,尤利尔只好承认:“的确有这么回事,但我们没伤害德威特·赫恩,他和伊士曼王族……起码是女王陛下有关系,就算是神秘支点也不会轻易对他下手。”那时候的乔伊相当急躁,他会把学派巫师露出的任何把柄视作开战的借口。“至于高塔,我代表白之使和他签订了战时接管灯塔镇的契约。战时。暂时。外交部有使命在身,我们没法分神注意这位伯爵大人的动向。” “我也一样。”多尔顿表示理解。 “唯一确定的。”约克说,“就是他还没死喽。逃掉了?还是躲起来?这很明智。但要是有高环刺客惦记我的脑袋,我会让他后悔的。这家伙真是个胆小鬼。” 你最好还是明智一点,尤利尔心想。我可不想下次回来看见你的墓碑。学徒曾和约克·夏因闯入圣白之城卡玛瑞娅,并差点变成精灵宝藏下的尸骨。他觉得约克只是在吹牛,在酒吧待上二十分钟,你会听说当初黎明之战带领神秘领域拯救世界的不是“胜利者”维隆卡,而是由传奇冒险者组成的屠龙勇士团。佣兵都这样。 暗夜精灵皱着眉:“你想羞辱我?” “噢,绝对没有。”橙脸人瞪大眼睛,“我是说德威特·赫恩。人类贵族贪生怕死,这不是众所周知的吗?” 『他想胡说八道』索伦嘲弄,『这有什么听不出来的吗』 “约克。”尤利尔对西塔说,“对于初次见面的冒险者前辈来说,你的表达方式有点直接。” 西塔一巴掌拍扁了自己的脸。“好吧,多尔顿,我道歉,考尔德老大也从不让我去跟行商交涉来着。看来他也很明智。” “多尔顿·影牙·纳萨内尔。”卓尔告诉他。 约克用精灵语重复了一遍,暗夜精灵和他碰了杯。“妮慕没说错。”多尔顿眯着眼睛呢喃,“卓尔也会有个西塔朋友,呃?” “旅行家的锅里什么都有。”约克咕噜噜又灌下一杯酒。“再来?”钟声再度响起时,西塔晃了晃脑袋。虽然光元素生命自称没有光时睡不着,但他看起来明显快要倒下了。 “不行,我喝醉了。”尤利尔边说边推开碟子,给端酒的侍女腾出位置。 『半小时前你也这么说』索伦就差摔在他脸上了,『结果现在你还能从他嘴里打听消息』 可惜约克没看见它的字迹。“你们……怎么回来……了?据点搞定后……”他们再次碰杯,西塔打了个嗝,扭头喝了一杯咖啡。“我这些天一直……没事做。” “只是顺路来看看。”尤利尔告诉他,“我们刚去过篝火镇。最近少有人走那边了,四叶森林更近也更安全。” “安全?要我说,一点也不。” “问题出在哪里?难道和破碎之月有关?”尤利尔想开个玩笑,“还是雾精灵发掘出安格玛隧道里的残骸了?” “是……恶魔。” 尤利尔扭过头,把酒吐到身后的水桶里。“恶魔猎手隔几天就会在街头烧死恶魔。”当然,其中大部分是死囚和贵族的政敌,这点在威尼华兹乃至四叶城都尤为突出。“近些天我可没少跟他们打交道。”他掩饰自己的震惊。 “雪花盛典期间有恶魔出现,刚巧撞上了雾精灵的使节团。不过这都是白夜战争前的事,现在早就没人关注了。威尼华兹的巡游骑兵数量翻了一倍,可留在城里的人还是一天比一天少。” “被恶魔吓跑了?” “袭击贵族的恶魔多半是秘密结社成员,凡人害怕很正常。但我觉得主要原因是极黑之夜。那鬼地方冻死了,人们还得一天到晚举着火把。噢,我当然不用,也不怕什么恶魔。只是我在那里待久了会精神不振,团长就赶我来四叶城。” 尤利尔完全清醒了,可能他一开始就没醉。“你为佣兵团建立了四叶城分部,这个任务才最关键。对了,记得当初那个牙医么?霍普·奥卡姆。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混得不错。”橙脸人醉醺醺地回答,“甚至能住在黑月堡里。我们的‘幸运天使’很看重他的职业。现在霍普成了骑士,专门给银鹫骑士团成员治疗骨折和牙龈出血。” “他的魔法比圣水魔药好用。”尤利尔放了心。丹尔菲恩不是她哥哥加文,更不是德威特。他对这位少女伯爵的信赖几乎能与诺克斯佣兵团媲美,这实在是桩荒唐事。但想想她在威尼华兹和密道里的表现,他又不觉得奇怪了。 学徒倒空酒瓶。“再来点苹果酒?” 第四百九十一章 帮手 尤利尔带着一身汗踏上楼梯,墙壁无法彻底隔绝响声,导致他的脚步声在整层楼蔓延。进了门,他先把报纸扔在桌子上,扯下衬衫和长裤到浴室洗澡。四叶城的寒风很难起到降温作用,他开始怀念在训练场和乔伊的课程了。 当他就着一则花边新闻吃黄油面包时,多尔顿和约克才相继起床。暗夜精灵提着咒剑在走廊里逛了一圈,好在他在找到尤利尔前就迎面撞上了约克。这里是诺克斯佣兵团分部的驻扎地点,让主人来解释情况再恰当不过了。 餐厅里的人不算多,当巡游骑士的队伍绕着街道转了一圈后,冒险者就更少了。夜禁结束意味着新一天的开始。昨夜完成了委托任务的诺克斯佣兵们彻夜狂欢,大部分人现在还没醒。他们的领队还得由尤利尔送到楼上去,更别说其他人了。 “布鲁姆诺特不提供除酒之外的饮料么?”西塔佣兵连咖啡也喝不下了,只好往胃里灌加料的柠檬水。“见鬼了,我敢肯定,就算是帕因特跟我拼酒也不可能赢得这么轻松。” “高塔提供的饮料你都想象不到。占星师喜欢喝一种虫子泡出来的水,不骗你。” “是吗?我会直接吃虫子的。” “在地底世界。”多尔顿端着一份洋葱培根在桌子边坐下,“虫子会长得比你还大,不一定是谁吃谁。” “没准尤利尔会乐意去瞧瞧。”约克说,“高塔在云端之上,他也能跳下来跑回伊士曼……我说过,老兄,你有颗冒险者的心,哪儿有危险往哪儿跑,是不是?” “你把我说得像灾星。” 暗夜精灵想了想:“幽暗之角没什么好看的,云井倒是风景不错,但那里是堆积尸骨之地,不怎么吉利。”他把约克的话当了真,还是在挖苦我?尤利尔不怎么在意。“暂时我们没时间去,除非从你的导师那儿借来星之隙。” “说实话,我以信使的职务原因向先知大人借过一次,但没成功。他告诉我环阶拧不动门钥匙。” “你见过先知?”约克好奇地问。“是他让你回到伊士曼的吗?我就说,白之使肯定不会允许你自己离开高塔。埃兹每次都拿外交部的规矩说事,他嘴里的神秘支点简直像个鸟笼子。” “外交部的学徒很少。”尤利尔说,“这是人们自己的选择。克洛伊塔不会……呃,一般不会干涉。回到伊士曼是统领的主意,你弄错了,先知大人反而想让我留在布鲁姆诺特。”他告诉他们外交部信使的事,还提到了发生在浮云之城的谋杀案。不出所料,约克对后者非常感兴趣,多尔顿则两者都不很关心。 “桃乐丝。”西塔回忆,“奥克曾说喜欢她的胸。帕因特拿锤子砸他的脚趾,不让他调戏好人家的女孩。”他的笑容迅速消失了。“奥克死在赫克里之战,现在桃乐丝也死了。” “他们都不该死。”多尔顿简略地评价。只有他有相对客观的视角。 不该死的人死了,杀人者需付出代价。尤利尔把报纸翻页,他现在对分心二用的技巧有了自己的心得。“问题在于,该死的人要么真死了,要么无影无踪。”德威特·赫恩的下落毫无线索。先前尤利尔觉得他很可能藏在灯塔镇。有学派的法则巫师坐镇,海湾伯爵的安全似乎有保障。结果他很明白自己在神秘生物眼中的地位,居然二话不说逃离了自己的封地。 “你不会认为他来四叶领了吧?” “他会吗?” “不可能。”多尔顿也说,“德威特与特蕾西公爵的关系没那么紧密,他看起来像是女王党,实际上谁也不服。” “我不清楚凡人的政治。”约克头疼地咕哝,“什么乱七八糟的。” 尤利尔倒有一些了解。毕竟他也考虑过接替埃兹先生的班,因此在图书室接触了许多伊士曼王国的相关资料。当然,他只详细翻阅了近代记载,不可能吃下整个王国历史。 断剑革命后,弗莱维娅女王成为王国的统治者,她出身的威金斯家族和冰地领自然支持她的地位。这些人是女王党。女王陛下的长子伊斯特尔·塔尔博特是王位继承人,他的妹妹菲洛莉丝·塔尔博特紧随其后,他们虽然同母异父,但他们的父亲都是塔尔博特。首席宫廷魔法师兼政务大臣劳伦斯·诺曼负责教导王储,以他为首的贵族高官被称为王党,意指塔尔博特王族血脉的拥戴者。 很多时候,王党和女王党分得不是那么清楚,他们之间既存在着难以消除的隔阂,又是不可区分的整体。这主要是由于朝堂上的压力——尤利尔曾在六指堡抓到一只夜莺,他来自西边的飞鹰城。当年正是西境诸侯联合冰地领和盖亚教会发起了断剑革命。他们在渡鸦战争中损失惨重,西境人渴望战争结束,冰地领人则希望获得极黑之夜的粮食和衣物。先王的政法铁血无情,他的征战为伊士曼开辟了原为莫托格的领土,也为无数士兵和他自己带来了死亡。 叛乱持续了三年。渡鸦战争草草结尾,王党在绝境中谋求出路,不惜与娜迦海族结为同盟,用王后换取神秘力量的支持。德威特·赫恩就是当年的婚姻产物。可在外援的鱼人们脱离守誓者联盟后,僵持瞬息打破,风暴又卷土重来。 虽然弗莱维娅·威金斯几经周折,最终坐上了王位,但先王征战带来的后果依然让王党遭受重创。护卫王族的剑之军团被迫解散,成为“断剑革命”这个史称的由来。作为折断先王之剑的主力,飞鹰城的梅塞托里家族便是西党的代表。 德威特·赫恩获得骑士海湾就像丹尔菲恩获得冰地领一样天经地义,他的权力由血脉而来。同样出于血脉原因,德威特不可能是纯粹的王党。特蕾西·威金斯公爵比诺曼爵士更亲近德威特,她不可能放过这处优势。不过多尔顿却说德威特·赫恩对她的笼络并不感冒。 “那你们在四叶领找不到他。”约克似乎早知道,“所以你们要立刻离开?桃乐丝的孩子怎么办?” 多尔顿瞧了一眼尤利尔。学徒硬着头皮说:“我把他寄放在教会。”他也知道对方会有什么反应。 果然,西塔差点把柠檬水喷出来。他一巴掌将自己的脑门打得凹陷下去一块,表达自己的理解不能:“你怎么还敢相信盖亚教堂?” “不能以偏概全。神职者是有神秘的门槛的,几个败类抹消不了整个群体的素质。就像大多数冒险者都是土匪和窃贼,不也有你们这样规矩的佣兵?我有办法验证四叶城教堂的可靠与否,夜莺们只会盯着我们,艾肯反而安全。” “人们都说盖亚教徒是不会骗人的。”约克没多说,“既然我敢相信你的话,那你信任教堂也合情合理。对了,你们找到那孩子的父亲了吗?” “事实上,我们连桃乐丝小姐的家门都没进去。她父亲一口咬定自己的女儿在收获之月就生病死了。” “他撒谎。”西塔闷闷不乐地说。 “他撒谎,我们也没法戳穿他。而且这对达成的目的没有半点帮助。”多尔顿已经消灭了盘子里的早餐,“相较而言,还是带他回到布鲁姆诺特更安全。” “婴儿不是一把果核,埋进土里就能生长。”尤利尔否认了,“除了盖亚的慈善之家,拜托给谁都不方便……罗玛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可放在教会里,夜莺早晚会找到他。” “你有想法吗,尤利尔?”约克问。 “刚刚才想到,约克,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尤利尔坦白,“你的队伍现在有工作要忙么?” “早告诉你了,没有。我现在只剩下出门打猎这么一项活动了,除非北上去参与寻宝。”约克的暗示也很明显了。 “你的感觉相当准确。我有个委托交给佣兵兄弟们:请你们保护艾肯的安全,直到我带他离开。只有这个。到时候我会付钱。” “委托给我?” “除你之外。我希望你能去寻找海湾伯爵德威特·赫恩的下落。” “干嘛不和你们一道儿呢?想抛下我,尤利尔?这可不行。盖亚教会的夜莺也不敢在特蕾西公爵的领地上放肆,他们一直被视作西党的盟友,是不是?可惜露西亚的教义里没有体恤凡人这一项,不然光明教堂才是那孩子的好去处……桃乐丝是个好姑娘,值得有人为她伸张正义。” “这很危险,对你来说。” “哈!我可是冒险者。倒是你们,一个海湾,噢,现在是伊士曼王国的通缉犯,一个在三个月前点燃火种的神秘生物,你们需要经验丰富的老手来教导探险知识。相信我,我的年纪比伊士曼的历史还长。” 多尔顿已经习惯了西塔在夸口时的小小冒犯,冲他举起剑柄。气氛大好,一片火热,尤利尔试图附和,却难以扯出笑容。他把目光缩回报纸。 『你不该这么做』霜字在纸上浮现。 你根本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尤利尔把报纸卷起来,丢到空座位里。 第四百九十二章 高地上的女巫(一) 布列斯的寒风令他想起宾尼亚艾欧南方的国度,现在那里多半已经被雪掩埋了。露西亚抛弃了那块不祥之地,人们依靠苏尔特的微弱恩赐过活。猎魔运动后,若非女神旨意,莱蒙斯这辈子都不愿意再到那边去。结果不出所料,他们没能完成任务,还让威尼华兹人更加仇视他们。如果说有哪个圣骑士专门把灾祸和死亡带去经行之地,那必定非他莫属。 好在他如今所在的位置荒无人烟。整个罗盘高地只有寒风、松柏混合林、干枯池塘和一间孤零零的木屋。耕地的杂草和人一样高,连啃噬它们的动物都没多少。房屋外部像是小鬼用泥浆碎瓦搭建起来的临时玩物,连野狗都不愿意待。关于此地的灵异传说层出不穷,过路的冒险者也尽量走避,因此小屋内部的少许房间居然还保存完好。 可几堵破墙是没法住人的,这里的主人又不是甲虫。罗盘高地属于黑城伯爵卡加特·塔兰尼塔司的领地,这里曾因出产黑麻线烟草名动一时,眼下只剩久无人住的空屋和干涸沼泽。莱蒙斯怀疑这里本来就是一处神秘之地,而非神秘生物对环境造成了影响。 代行者告诉他们,目标人物就住在这里。 圣骑士长只走神了片刻,阿拉贝拉已经骑马越过他。“没人在里面。”她汇报,同时摘下帽子抖落上面的土灰。这点尘埃不值得用神术祛除。不过要换成莱蒙斯的话,他根本懒得祛除。 “除了人之外呢?”亚莉克希亚问。 阿拉贝拉瞧了她一眼。“里面只有木头和砖块,以及少许没腐烂干净的地毯。” “反正没有人影。”莱蒙斯用一句话总结,并制止了她们毫无意义的交谈。我不擅长进行搜索工作,他心想,阿拉贝拉也不擅长与人交流。也许找不到人还是好事。 “她走了?”亚莉克希亚皱眉,“议会怎么会允许她擅自离开?” “她离开不需要经过任何人允许,光辉议会有她的席位。虽然那是荣誉席位。” 阿拉贝拉比圣骑士长更清楚议会的构成,她是代行者的学徒。在白之预言的亡灵席卷大地时,莱蒙斯甚至才刚出生。他在圣者之战成为空境,那时候已经是神圣光辉议会的辉煌时期,他跨越亡续之径不过是锦上添花。真正让光辉议会走向巅峰的是白之预言,还有带来了这个预言的伟大神官——如今露西亚的子民称她为玛格达莱娜。 “我从未听说这里还隐居着一位枢机主教。”别说亚莉克希亚了,连莱蒙斯都没见过任务目标。“议会没有能够联系上她的手段吗?” “没有。”阿拉贝拉否认,“玛格达莱娜大人其实不是神官,参与议会的权力是代行者冕下赋予她的荣誉……据我搜集到的信息来看,她应该是位竖琴座的女巫。” “女巫?她是共信者?” “竖琴座女巫一向是奥托的信徒,而奥托对信徒的要求并不严格。克洛伊塔的占星师从不在乎同伴的信仰,也没见先知代表奥托施以惩戒。” “够了,都安静。”提起高塔,莱蒙斯觉得头疼,想必亚莉克希亚也一样。碎月神降后,她以随队神官的身份回归了圣骑士团。闪烁之池的神秘治愈了她的旧伤,但过去不会消失。白之使在伊士曼的动向左右着她的心情,莱蒙斯与她感同身受,心绪难平直到白夜战争结束。 “既然这里没人,就再去树林里找。玛格达莱娜大人不会背弃誓约,她一定还在黑城领……卡德尔,你带队和瑞茜继续搜索,我想没人会介意我们把罗盘高地翻个遍。” “遵命,长官。”骑士毫不拖沓,转身带着三十多名圣骑士离开。人数还是太少了,如果可以的话,莱蒙斯希望把整个圣骑士团都带来,这样他们当天晚上就能搜遍高地。 亚莉克希亚留在他身边,莱蒙斯故意这么做。“你和瑞茜怎么了?”他打量着木屋问。 “瑞茜大人?和我?没有。”他的爱人矢口否认,“你误会了,莱蒙斯。” “你对她的每句话提出异议。” “我对你也一样。”亚莉的坐骑低头啃食野草根。“要我看,不习惯的是你吧?忘记我的信条了?” 质疑所有。听上去像是寂静学派的口号。“亚莉。”莱蒙斯叹口气,“你不必觉得自己欠我什么。” “我欠你一条命。莱蒙斯。”亚莉克希亚扯起缰绳,坐骑轻快地跨到一株山楂树前。“别来假装理解我了,我和瑞茜大人根本不存在什么矛盾。我们都在尽量适应彼此的存在,因为这是必要事项。毕竟对我而言,这次机会实在是来之不易。” 莱蒙斯注视她接近木屋,自己在原地停留不动。她说的对,下一次白之使依然不会手下留情,能再次回到圣骑士团真该是露西亚庇佑。然而圣骑士团是光辉议会的中坚力量,他们早晚得和其他神秘支点交锋。圣骑士长无法否认自己曾希望亚莉克希亚离开圣骑士团。瑞茜经过几次锻炼,可以完美接替她的职位,亚莉将安全地待在圣城……这是个卑鄙自私的念头,却由爱诞生。 个人感情怎能干扰使命?他和亚莉耳语时得到了她的回答。莱蒙斯再没提过这桩事,亚莉克希亚也没提起向白之使复仇——他知道她的恐惧和憎恨,诅咒的呓语甚至让他从梦中惊醒。我必须找到玛格达莱娜,莱蒙斯心想,否则圣骑士团就不得不回到伊士曼…… 白夜战争爆发时,他还在索德里亚清剿魔怪。自从炎之月开始,每当露西亚的光辉消失在天边,流砂之国的边境都会涌出成群结队的神秘生物。它们比兽人欠缺智慧,比地精更需耐心,唯一能产生威胁的就是剧增的数量。索德里亚边军被迫向圣城请求支援,调来圣骑士团用质量反制数量泛滥的魔怪。 虽然碎月神降失败的后果暂时没显露,但莱蒙斯还是觉得沙漠魔怪的异动与其相关。事实上,就连索德里亚的气候也变得不寻常。不过代行者对他汇报的情况和产生的猜测并不意外,莱蒙斯也只能相信议会另有对策。 他的信任如今得到了证实。竖琴座女巫玛格达莱娜是获得了白之预言的大预言家,代行者需要她来协助取得女神的谕旨,说明光辉议会正在为未来的某些可能做打算。诺克斯的神秘领域拥有七大支点,其中唯有神圣光辉议会愿意扞卫秩序的荣耀。 线索出现在傍晚时分,莱蒙斯带领圣骑士团深入密林。风刮得很大,树木枝干在一片浓绿中颤抖。马蹄踩在松针和腐烂宽叶上,骑士们寂静无声地融入暮色下的山林。好在不是微光森林,否则每一丛灌木后都可能藏着绿精灵。 “这儿确实有人待过。”阿拉贝拉的坐骑在一处不很明显的空地停下。树干上钉着一根折断的箭矢,翎毛不知是脱落还是被斩断。接着卡德尔在树洞里发现了骨头。“但那最早也是一个月前。” “也许是猎人。” “猎人可用不着切翎羽。他们根本不会在这时候深入密林。魔怪太多,凡人的技艺难以自保。”莱蒙斯扫了一眼锈蚀的箭头,“罗盘高地属于塔兰尼塔司家族,这里接近他们的猎场。那应该是偷猎者留下的。”切断箭翎没能让偷猎者摆脱落网的命运,贵族骑兵不仅逮到了那倒霉鬼,还砍下了他的右手。骨头散了架,只剩两根指骨。 “罗盘高地的使用权属于玛格达莱娜大人。”阿拉贝拉说,“这片树林……” “……还是黑城伯爵的。”圣骑士长指出。“这毫无疑问。他们当然可以深入密林打猎,我也不奇怪成小队的骑兵能走这么远。” “这对我们的任务有什么帮助?”亚莉克希亚问。 “两年前玛格达莱娜大人还住在这里,给议会提供命运的变动情况。如果她离开了,我们得先确认她什么时候走的。” 圣骑士团折返回卡加特的城堡,一路上莱蒙斯都忧心忡忡。按照常理,他们会在黑城一无所获,代行者冕下别无他法,不得不寻求苍穹之塔的占星术——露西亚的神官体系在预言和观测命运的领域全无建树,就像高塔的大占星师不擅长动手打架一样。玛格达莱娜是竖琴座女巫,她对露西亚女神抱有多少敬畏之心很难揣测。 接过杜兰达尔后,就再没有顺利的时候,他心想。爱德格主教推荐他成为圣骑士长似乎是个错误,莱蒙斯以前可没有这么糟糕的运气,连带着让圣骑士团和光辉议会蒙羞……现在他意识到,从前的顺利不过是自己需要考虑的问题太少。埋怨有何意义?你必须接受现实。竖琴座女巫都不会喜欢我。 黑城伯爵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布列斯塔蒂克是比索德里亚更强大的帝国,但仍是光辉议会的教国。这些都是那女巫用白之预言为我们带来的。不管运气多糟,他都必须贯彻女神的意志。 当伯爵近卫把偷猎者提出地牢,莱蒙斯已经打起精神准备迎接失望,没想到他居然清楚玛格达莱娜的去向。 第四百九十三章 高地上的女巫(二) “斯克拉古克?”卡德尔重复了一遍,“那是哪儿?” “一个中立国。大概在法夫坦纳附近。”神官长的地理知识显然比这里的任何人都丰富。“那里本来是寂静学派的属国,在圣者之战后宣布中立。” 莱蒙斯对那里全无印象。宾尼亚艾欧上有大大小小的国家,其中有人类的王国帝国,也有其他种族的国度。法夫坦纳就是雾精灵王国,还是七大神秘支点之一。高塔好歹还算是人类占主体的神秘支点,法夫坦纳则完全是异族的天地,压根没有人类的容身之处。碎月神降后,这些雾精灵甚至嚣张地谴责光辉议会亵渎他们的祖地,好像弄丢了祖宗是圣骑士团的错似的。 斯克拉古克位于法夫坦纳附近,也许这就是它如今成为中立国的原因。法夫坦纳和寂静学派都不是圣者之战的赢家,连光辉议会……代行者冕下是女神的代言人,但女神没让秩序的阵营彼此厮杀。中立国再好不过,白之使那种外交部长真是活见鬼,莱蒙斯希望这次出使不要又弄出屠杀或战争,这样即便是正义的一方也百口莫辩。 “他说的是真话吗?”亚莉克希亚继续质疑,“还是用真言药剂测试为好,偷猎者怎么会了解一位竖琴座女巫的去向?” “您说的对,大人。”卡德尔说,“但我们无权审问伯爵的犯人。当然,如果获得了准许……” 没人反对这个主意,于是莱蒙斯只好亲自开口。“算了吧,他没理由信口开河。有时候严刑拷打比神秘手段好用,何必在对方身上浪费魔药?”事实上,莱蒙斯打听到的消息与伯爵的说辞不大一样。‘偷猎者’看上去也更像跑腿伙计,而非猎人。某人如果经常骑马,一些特征还是很明显的。地牢里的家伙没有这些特征。 质疑罪犯撒谎没问题,质疑领主的裁决结果可就不同了。于是他告诉卡加特·塔兰尼塔司那名女巫的身份,并表达了急迫离开此地的意向。这与露西亚女神的教导相悖,但布列斯贵族由王室管理,要想执行正义,就非得绕个圈子不可。接下来就看运气了,要是玛格达莱娜还记得有这么个人,那倒霉的家伙就能捡回一条命。现在莱蒙斯不关心当地领主与女巫之间有什么过节,他只想找到人。 矩梯的旅程不比在平原或沙漠中奔袭,没有魔怪骚扰、匪类拦路,莱蒙斯竟觉得有些无聊。抵达目的地后,他忽然想起要向圣城汇报任务进度,阿拉贝拉却说她已经汇报过了。 “找到她为止,大人。”女神官长转述指令,“将她带回赞格威尔。噢,还强调了越快越好。” 莱蒙斯只能尽力而为。说实话,让他提着杜兰达尔、率领骑士团清剿魔怪恶魔是小菜一碟,搜索女巫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如果一个女巫想把自己藏起来,那他们从黑城地牢里好不容易获得的线索就等于没有。据说高塔外交部用搜寻学徒的借口插手了海湾战争,还逼迫王族发动力量替他们找人。不管效率如何,我绝不会那么做。 没想到有人比他更清楚他们现下的窘境。莱蒙斯刚准备动身,一个自称玛格达莱娜的女人主动找到了圣骑士团。这的确称得上是最快方式了。 比高塔更早获得白之预言的女巫穿着精灵风格的深紫色裙服,配上束箍底外翻的蕾丝花边,她看起来活像一颗发了芽的大圆葱。不过奇装异服掩盖不了她的预知力量,这位光辉议会的荣誉成员早就知道圣骑士团会来斯克拉古克,于是提前了四个小时装扮自己。尽管莱蒙斯很难违心去夸赞她的品味,但这份耐心不得不令人叹为观止。 “希欧多尔大人。”玛格达莱娜拎着她的手提箱打招呼,那里面多半就是她的全部家当了。“杜兰达尔换了主人,爱德格有没有舍不得把它交给你啊?” “导师命我延续圣剑的荣耀。” “毫无疑问,荣耀并非归于一身。你们这样的年轻人真令人羡慕,能对未来有美好的憧憬。”她在讽刺我吗?莱蒙斯不知道竖琴座女巫是否有看透人心的能力。女巫非常神秘,也很有力量,不管哪个分支都是如此。 随她的便,眼下他确实没有什么不可说的秘密。“我们需要先回到布列斯塔蒂克,大主教还在等我们的消息。” “我建议还是直接回赞格威尔。” 阿拉贝拉问:“圣城会有事情发生吗?” “圣城?那儿好的很。” “直接回圣城的确可以。”莱蒙斯打断她们,“但我们必须先回黑城,玛格达莱娜大人,这是必要的环节。” “我们的行程由你安排,圣骑士长大人。”女巫没再提出异议。 时间消耗在来回折腾的路程上,期间依旧没有意外发生。他们在沿途的一处城堡过夜。亚莉克希亚单独找到他,想弄清楚玛格达莱娜的身份如何确认。 “预言有时候不依靠神秘度,天赋才最关键。”莱蒙斯告诉她,“竖琴座女巫与命运沟通的力量反而是其次。玛格达莱娜大人认得杜兰达尔,圣剑也对她不陌生。” “她会再给我们一个预言梦吗?” “没人知道,除了她自己。”莱蒙斯不希望这样。预言梦很危险,还往往不是一个人或一个组织的危险。诺克斯的秩序已经安宁了百年,谁会希望战乱和灾祸?“快休息吧,护送玛格达莱娜回到圣城后,还有数不清的魔怪在边境等着我们。” “我们应该找到魔怪异动的源头。它们没理由集体跑出自己的领地,然后一窝蜂来城下送死。” “没错,所以在玛格达莱娜大人找到之前,我还得抵抗袭击。”猜测议会命令背后的意义并不难,圣骑士无需考虑这些,圣骑士长却不能不耐下心思考。他们确实是圣裁判所的利剑,但莱蒙斯希望杜兰达尔的剑刃远离无辜者。 “我们一起。”她拉开面甲,吻他的脸。亚莉克希亚,他亲爱的伴侣,终于得到答案去安心睡觉了。莱蒙斯将为她守夜,直到破碎之月穿过群星。 他并非一个人清醒,圣骑士轮班值守,细微的响动令睡眠中的同伴安心。但莱蒙斯却感到孤独,是那女巫的缘故。本来我也是他们的一员。阿拉贝拉因代行者学徒的身份而苦恼,完全是幼稚的想法,她要面对的困难远不止与其他神官的格格不入。 有个他没预料到的人也醒着。“玛格达莱娜大人,您来说服我更改行程安排吗?”他没回头。 破碎之月映照出女巫的影子。 “错了。我没理由说服你。竖琴座给我的指引很模糊,除非我跨越亡续之径。” “您得到白之预言,预知了亡灵之灾。”莱蒙斯说,“诺克斯要出什么大事吗?希望您不吝指教,最起码也让我有点准备。” “告诉你实话,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们的女神没说半个字。” 莱蒙斯皱眉。“不知道?” “我的预言是梦中惊鸿一瞥,而非清晰明了的命运倒影。要是我知道诺克斯的每次灾难,我就是高塔先知了,而不是穷酸的荣誉议员。”玛格达莱娜不客气地回答,伸手提了提裙摆,这个举动忽然让她有了片刻的青春风采。玛格达莱娜是白之使那一代的神秘生物,而今最起码也有两百多岁了。 她稍微后退,藏进阴影里。“但其他小事我可以提供一点线索,比如困扰索德里亚的魔怪……还有白夜战争。” “白夜战争不是结束了么?” “噢,我指的是寂静学派。『以太之渊』直接铲平了德拉布莱亲王盘踞的海岛,这还是圣者之战后第一次有神秘支点发动此种规模的仪式魔法,巫师们的确果断。” “伊士曼是动乱之地,涉及秩序安危的问题必须解决彻底。”光辉议会也曾在冰地领引导破碎之月的神降,可那是秩序之内的争斗,对诺克斯没有太大的影响。 “如果你们面对的问题凭秩序解决不了呢?” “什么意思?” 玛格达莱娜没理会他的提问。“那人们就要另寻出路。神秘领域不是世界的所有,诺克斯还有凡人……和我们信仰的终点。议会重启月之祭礼,高塔追寻历史的幻影,守誓者联盟甚至掀起了内战,这些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不知怎么的,莱蒙斯感到衬衫被冷汗吸附在后背上,月光犹如安格玛雪峰上的寒风,照得他背脊发凉。“这是个预言吗?” “当然不。”玛格达莱娜说,“这是我的遗言。告诉代行者,我无法再帮他获取指引了,无论是露西亚还是奥托。真正的信使将带着死亡和新生的讯息从不可探知之地而来……破碎之月已经不会再降临了,假如你们还有那么一点契约精神,就顺从我的愿望,把我的尸体烧成灰烬。” 第四百九十四章 只差一步 “怎么回事?”亚莉克希亚挥动长鞭,驱赶坐骑凑近莱蒙斯。“不是要去罗盘高地吗?” 圣骑士团改道赞格威尔已有三天,就算是阿拉贝拉,也能看出令他改变主意的是玛格达莱娜。神官长当然不会像亚莉克希亚这样直接询问,但无论是旁敲侧击还是开门见山,莱蒙斯一概拒绝回应。他们默不作声、亦步亦趋地赶了三天的路,除了在布列斯塔蒂克的王都大教堂停留了几小时外,圣骑士们马不停蹄,直奔圣城赞格威尔,好像身后有整个索德里亚的魔怪在追赶。 即将回到圣城,莱蒙斯总算有机会放松片刻。他的神经紧绷得太久,即便是空境也难以承受。“玛格达莱娜大人作出了预言。”他吐露。 亚莉克希亚郑重起来:“不能说出来?我不问了。” “不,议会对未来的情况似乎早有准备,玛格达莱娜大人的预言不是关于诺克斯的。她认为自己大限将至。”莱蒙斯仍不敢置信,但他不会用自己的常识和浅薄的预言学知识反驳竖琴座女巫的命运感知,只能进行猜测。 “就在这几天?”亚莉明白了他们突然改道并加紧赶路的原因,“那我们应该在普特里德主教大人那里留下才对,起码也能帮忙控制……” “我看不出她有什么异状。”阿拉贝拉忽然从他们身后冒出来。“玛格达莱娜大人身体健康,顶多有些精神疲惫。这是频繁穿越矩梯的效果。”她面不改色地迎上莱蒙斯的目光。“既然你愿意开口了,我就也想来询问情况,不巧听见了你们的对话。” “确实如此。”莱蒙斯说,“我也不清楚她为什么要交代遗言。但据我所知,玛格达莱娜大人是个人类,她获得白之预言是在两百年前。神秘的确能够延长生命,不过到现在为止,她的神秘度没发生变化。阿拉贝拉,高环竖琴座女巫能活多久?” “记载最长寿的是两百岁左右。” “就算是从十几岁开始学习神秘,她成为高环时也得是六七十岁了,这么算下来,玛格达莱娜大人的寿命已经创造了新的记录。” “在女士面前计较女士的年纪相当失礼。”神官长叹息一声,“可你的担心的确有道理,玛格达莱娜时日无多……愿露西亚公正地裁判她的灵魂。” 亚莉没发表意见,但莱蒙斯看得出她仍抱有疑虑。先前她不是这样,圣骑士长怀念那时候的亚莉克希亚,同袍情谊的基础是信任,可亚莉谁都不信。渡鸦之战时,白之使杀死了那个他熟悉的爱人。莱蒙斯不知道她在圣城养伤期间有多痛苦无助,但这无疑改变了亚莉。然而他甚至没时间陪伴她。 赞格威尔位于流砂之国索德里亚的北部,这里压根没有霜之月一说。烈日将泥土晒成沙子,把平原变作大漠,但赞格威尔是沙海中的一片绿洲,在露西亚的光辉下尽显茁壮生气。如果没有魔怪袭扰就更好了。莱蒙斯抵达最外围的一处哨站,守卫立刻为他打开大门。这些人都是圣骑士,圣城理应由圣骑士来守护。 玛格达莱娜骑马走在他身后,不时勒马遥望沙丘。正午时分,丝绸般的云彩因日光而闪烁,白色大理石柱的基座掩埋在沙子下,横梁距地足有二十码,投射的阴影由褐转红,泛起波纹。她这才注意到影子里居然有一方水池。 “我有一百年没回来过了。”女巫感慨,“这鬼地方还是这么热。不过话说回来,索德里亚还能怎样呢?它到晚上多半会结冰罢。”水波清洁无暇,可以直接捧起啜饮。 她早已换上一身神官的白袍,和阿拉贝拉坐在石阶上。亚莉克希亚在小礼堂里祈祷,芬格紧随其后。莱蒙斯将杜兰达尔横置于膝上,目光盯着石板间掺沙子的缝隙。 “我听说,您在圣者之战中也获得了非凡的功绩。”阿拉贝拉说,“布列斯因此扩张了西北部的领土。开拓骑士受封获赏者数不胜数,这都归功于您。” “我的功绩是胡说八道,让士兵们充满盲目的自信。”玛格达莱娜嗤之以鼻,“胜利是少数人的幸运,埋在沙子里的尸骨多半会诅咒我。” “露西亚将永远护佑您的灵魂。” “你有接替我的职责的潜质,瑞茜小姐。” 这是种友善的揶揄,看来她们相处的比我和亚莉更好。莱蒙斯不再将注意力放在神官们身上,转而欣赏远处山丘的流畅曲线。玛格达莱娜已有百年没有回到圣城,他不过离开了半个月,就觉得非常想念了。索德里亚的景色相较伊士曼确实单调许多,但有种类丰富的魔怪作为点缀,这种视觉上的感受便很轻微了。圣骑士长眼看着沙丘后窜出一头战马大小的奇特生物,守卫们熟练地投掷长矛,它才走不到五码就被钉死在沙地上。 “是只鸟。”卡德尔说。他是莱蒙斯最信任的同袍兄弟,两人同年进入圣骑士团,距今已百年之久。圣骑士团经常有人员更替,他们是正义的执行者,直面邪恶和危险是他们的天职。“不会飞的那种,羽毛倒挺好看。要去拔几根送给亚莉克希亚小姐吗,长官?” “我记得你一次婚都没结过。”言下之意不用多说,论及讨女人欢心,他基本上没什么发言权。卡德尔先后有过四五个女伴,但最终都遗憾收场,没能走到最后。“之前那个女孩叫什么来着?库丽?” “她嫁给邻居了。能别提她吗?” “而你还单身,确实挺打击人的。芬格前些天收到家信,逢人就通知他的儿子都能举起剑了。” “我看那小鬼有当圣骑士的厉害,怎么不把他招来圣骑士团呢,长官?到时候你就可以退休了。” 闲聊迅速消磨掉了休息时间,观看守卫清扫分批冒头的魔怪也是乐趣。当莱蒙斯准备集合队伍时,忽然脚下的石板朝上一掀,尘土沙粒顿时漫天飞舞,蒙面人仿佛沙子凝聚成的魔像,从阴影中凭空跳了出来。 “敌袭!”圣骑士长咆哮。杜兰达尔比敌人的刀刃更快,在石板震动的瞬间劈开急冲而来的人影。蒙面人被一剑两段,尸块飞出庭院。 神官立即升起屏障,骑士们得到提醒,也飞快地拔剑对敌。不过难免有人因距离太近而反应不及。两名骑士当场被割开喉咙,他们的尸体掉进水池,鲜血被波浪激荡着扩散。 阿拉贝拉抓住玛格达莱娜,将她拖到自己身后。竖琴座女巫则反过来抓住神官长,顺势把她朝侧面一送。房梁上忽然跳下一个蒙面人,他的匕首空荡荡地在神官们的眼前划过。 “去找亚莉!”刺客尚未落地,莱蒙斯已一剑削断他的脖子。匕首在大理石上弹跳,跌进一池血水中。 亚莉克希亚的庇护所最先出现,这位经验丰富的前任神官长的神秘度甚至超过阿拉贝拉。她于空中粉碎一道魔力的闪光,烛台熊熊燃烧,倾倒在露西亚脚下,被她一脚踢进沙地里。 一个蒙面人闪开骑枪,撞上卡德尔的盾牌。芬格让他身上着起火,自己扭头退到同伴的护卫后,阿拉贝拉和玛格达莱娜也穿过了包围。两名刺客穷追不舍,却被神术屏障阻拦在侧。 莱蒙斯扑向最近的夜莺。 敌人的数量并不多,但交战的场地实在狭窄,圣骑士在突袭之下迅速进入战斗状态,一时半会儿仍节节败退。除了莱蒙斯一剑毙命的蒙面人,其他敌人居然能独自和四五个圣骑士周旋。 他们不知道在这里埋伏了多久,竟连此地守卫都没有半点发现。哨站由圣骑士轮班驻守,有神官的神术基盘侦测周围,换岗几乎不可能出差错,这些夜莺好像幽灵具有了实体,突兀地从空中浮现。圣骑士长发现自己的神秘度对他们毫无作用,但只看魔力水平,这些夜莺并没超出环阶的范畴。 再猜不出刺客的来头他就不配做圣骑士长了,莱蒙斯把撞倒的夜莺钉在地上,被撕碎的面罩下露出一张本地人特征极为明显的陌生面孔。“恶魔结社。神官!净化它们。” 神圣之火在大理石砖上飞窜,刹那间交错成密不透风的火焰巨网。恶魔厉声哀嚎,肉体在高温中蜷缩枯萎,香味随焦灰飘散。几名年轻的骑士不禁扭头作呕。 莱蒙斯和卡德尔已经回到神官的屏障后,杜兰达尔的黑银长锋一尘不染。神官长阿拉贝拉带着竖琴座女巫靠近他身侧,汇报战况:“三个人受伤,长官,还有两名骑士死亡。神官没有损失。” “夜莺呢?” “大部分死在火里。袭击太突然,我没来得及注意人数。”阿拉贝拉·瑞茜扶了扶神官帽。“不过他们的神秘度很奇怪,几乎都在高环左右。” “不是高环。”瑞茜的神秘度限于年龄,现在还无法和亚莉克希亚相比。而后者仍感到吃力:“他们超过了环阶,但魔力还不够……只有恶魔的火种会出现这种异常。” 莱蒙斯正要下达命令,忽然有人拉住了他的手臂。“记得我的……遗言。”玛格达莱娜在他身边耳语。圣骑士长猛然转身,却只见一截雪白剑刃透过了女巫的喉咙。 阿拉贝拉的脸色唰一下惨白。玛格达莱娜倒在地上,露出身后卡德尔被魔力染成血红的双眼。 第四百九十五章 神灵与真理 神父缓缓跪在他脚下,扭曲着脸孔发出啜泣。多尔顿拔出咒剑,将尸体踢倒在一旁。黑红的血泊在草地上扩散,覆盖砖缝和结霜的落叶。尤利尔站在神父面前,等他合上眼睛,才开口:“没有德威特·赫恩的消息。” “学派巫师把他藏起来了。” “聪明的学派巫师。”约克评论,“将靶子立在箭场很难不被射穿,放在仓库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夏妮亚肯定不会像林德那样派人当守卫,如果你的消息不假,她正忙着寻找白夜骑士的遗产。不管她把海湾伯爵送到了哪里,我们都得不到线索。” 暗夜精灵甩了甩剑。“除非去问王党。”他瞥一眼尤利尔,“当然,这其实也行不通。” 伊士曼是高塔属国,虽然外交部从没尊重过王族,但他们好歹也是王国的统治者。要求王室协助是履行合情合理的义务条例,逼问他们王室成员的下落则是另一回事。多尔顿可不打算与德威特·赫恩和谈,后者只要露面,八成就会死得很惨。而经历了王都教堂一事,即便尤利尔担保会安排他们和平解决,恐怕王党也不会相信。 “起码关于盖亚教会的调查进展得还算顺利。”约克鼓舞斗志,“这是第几个了?” “六个。”尤利尔凝视着死人。诅咒让他死得很痛苦,理应如此。“托他的福,我重新找到了教会夜莺的线索。贩卖婴儿的产业链分布广泛,我只掌握了布鲁姆诺特到骑士海湾的一条,还是因为吸血鬼制造净釜露出了马脚。” 他不再看死去神父的面孔。“这只是一处集中的‘销赃’地点,教会的罪行也不止这一桩……归根结底,盖亚教会里充斥着伪信者和利己之徒,虔诚的人则是为荣光假面不惜屠杀妇孺的疯子团伙。问我的话,连恶魔结社都比他们更有存在的价值。” “倒也不能说得这么绝对。”约克耸耸肩,“我还记得去年霜之月,有个盖亚神父在威尼华兹发放免费的赎罪券来着。” “免费的赎罪券?”尤利尔一时间居然想不到这样有什么意义。 “特蕾西公爵要求平民每星期购买一定数额的赎罪券,以向诸神证明自身的虔诚忏悔之心。当然,居无定所的冒险者没这个习惯,反正巡游骑士也查不到我们身上。”橙脸人回答,“但对城内居民而言,这就是除税收外不得不考虑的一笔开支了。况且赎罪券一般在教堂附近发放,没有按时购买的人可能会背上潜在恶魔的嫌疑。无名者是不敢去教堂的。” 那你可就错了。“必须是盖亚的赎罪券吗?” “露西亚不向信徒要这东西,祂公平公正,决不饶恕罪恶。希瑟……森林女神是近几百年才传入伊士曼的信仰,但祂的信徒崇尚自然生命,要是人们把活命的钱用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没准希瑟会亲自来凡间制止。” “理应如此。”表世界没有非买不可的赎罪券,这又是诺克斯盖亚教会的私心罪证。 尤利尔跨过门槛,惊飞了树梢上的鸽子。这座教堂不如说是黑暗交易和转手赃物的据点,小镇上的黑帮大都与这里的教士有联系。眼下它重归安宁,被背信者的鲜血洗净。不知佩顿主教的灵魂是否会为此感到荣耀。他决定将院子里堆积的尸体烧成灰烬,多尔顿十分赞成,约克则愿意动手点火。 “说到那些废纸。”暗夜精灵忽然打断了对话,他将咒剑挂回腰间,后退几步,仿佛在回忆什么。“有个人身上带了一盒子赎罪券,似乎把它算作了交易的一部分。这东西有什么用么?” 约克表示自己弄不清这些人的想法,尤利尔仔细回想,觉得自己好像有印象。他跟着多尔顿找到了那只盒子,翻看里面零零散散的纸片。这总算唤起了他的既视感:“大量的赎罪券可以在教堂换取神职者的祝福,呃,祝福指的是火种仪式。”安德鲁就是这么成为神秘生物的,只不过单纯的赎罪券还不够,他被迫将自己的小女儿捐给了教会。 “火种仪式?”约克吃了一惊,“盖亚不愧是善行之神。” 多尔顿数了数。“要是普通人按照每星期的定额购买,他们得攒上八十年才行,赎罪券生效的时间不等,但最多也只有三十年。”他摇摇头,“只有富人才能短期购买大量的赎罪券,平民根本没机会。” “富人活得久,穷人死得快,教会则赚得盆满钵满,这东西可真是个天才发明。那些该死的神棍确实需要教训了。”约克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扭头去扫荡战场。 尤利尔啪一下盖上盒子。“一起烧了吧。” 根据神父的供词,教会夜莺的住所就在教堂最近的街道。当然,他并不清楚自己接触的人是教会的清道夫,否则根本不会在教堂里等死。尤利尔了解艾科尼·费尔文在几处盖亚教堂间游窜的伎俩,因此很轻易就锁定了夜莺的身份。 教堂的浓烟滚滚升起,想必不久后就会有人来查看情况。尤利尔确定现在找人多半会扑空,于是选择在教堂附近的屋顶等待。这里视野开阔,还有许多便于攀爬跳跃的搭层和木架,毕竟当场抓人太过放肆,巡逻骑士和他们无冤无仇,在这里起码能保证不追丢目标。 尤利尔等了五分钟,先赶来的骑兵已经指挥人们拎着水桶救火,还有冒险者来凑热闹。学徒掌握着夜莺的全部特征,却硬是没在人群中发现目标。难道他发现这是个陷阱了? 看在高塔的面子上,王党没让尤利尔这个帮助通缉犯的家伙一块儿“榜上有名”,但巫师和盖亚教会在暗地里一定打起了警惕。『人格之面』和『过客』成了随身魔法,橙脸人约克则十分享受东躲西藏的刺激旅程。无论如何,教堂失火这种混乱状况暂时还不会碰触到夜莺的敏感神经,身为维护教会名誉的死士,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人太多了,火很快就会熄。”约克的声音直入耳中,这是侦探小姐阿加莎的魔法,被尤利尔借助『圣言唤起』套用在佣兵身上,以便分散时保持实时通讯。“还等下去吗?”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尤利尔甚至在围观者中发现了一个无名者。学徒有一半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差点没听见暗夜精灵传来的消息。 “不。我找到他了。”多尔顿简洁地声明。 魔法标记的另一头传来木架的吱呀声,尤利尔知道约克正准备去跟多尔顿汇合。他望了一眼无名者的方向,最终选择了原本的目标。小镇也有侦测站,就算是教堂失火让无名者放松了警惕,他也不该这么嚣张地展露火种。这多半也是个陷阱。学徒不清楚对方的目的何在,事实上,他也没把握对方是否是因为教堂失火而赶来的。 没必要节外生枝。他边想边跳下屋顶,在巷子里翻滚后站起身。 黑烟消失了大半,意味着骑兵已经扑灭了火焰。神父和十字骑士的尸体面目全非,木盒子里的赎罪券却早已变成灰烬。 …… 相比教会的夜莺,暗夜精灵多尔顿在掩藏行迹上更具优势。尤利尔追上他们时,咒剑已经指在那只教会夜莺的喉咙前,他可以想象对方在跨过一道阴影时被突然挟持的景况。学徒自己也不禁觉得胸口的伤疤隐约瘙痒。 “我敢保证你们找错人了。”夜莺撒谎。在尤利尔眼中,他的挣扎等于自报家门。 等尤利尔从他嘴里套出佩顿总主教和学派巫师矛盾后,对方的表情明确显示他不会再开口回答任何问题了。不过尤利尔的猜测得到了佐证,这已经超过了预期。 “盖亚教会也分派系?”约克摸着下巴,“我还以为寂静学派早就把教会派消化了呢,当年学派合并教会时,这些顽固分子就已经被清理过一回了。” 『那是渡鸦之战前的事』索伦告诉他们,『寂静学派消化盖亚教会是不可抗力的趋势,于是教会内部掀起了清洗分裂者的行动来保证自身的存在。你说的教会派就是不崇尚真理的老派教士,他们认为探索是对女神的亵渎——现在学派的法则巫师中有一位‘神学家’罗珊·托斯林,显然寂静学派不在乎他们的意见。到了现在,佩顿·福里斯特那种疯子已经很少见了』 “我看伊士曼有挺多这类人的。” 『你对祖国的了解仅限于四叶城』索伦讥讽,『不如听听专业人士的分析,来自那位‘神学家’托斯林阁下:伊士曼仍是盖亚的教国,不过它先是在圣者之战中作为神圣光辉议会的属国参战,随后又被交给高塔。在盖亚教会眼中,伊士曼王国并不属于信仰之地,它被用作放逐那些思想顽固的老派教士,以作为女神善心的彰显』 第四百九十六章 先知的命令 “你变得更博学了,索伦。”指环在白塔时还弄不清佩顿主教的死因,现在居然能引经据典说明问题了。“还是说你想通了?” 『你指的是协助你造反么』 “盖亚仍是盖亚,教会的旗帜将屹立不倒。这不能称之为造反。” 『随你怎么说』索伦不作辩论,『做不做得到是另一回事了。咳咳。』它装模作样的写了个拟声词。『克洛伊塔外交部的信使,尤利尔,你的毕业考核即将到来』 “你还没毕业?”约克说。 尤利尔不知该作出什么表情。 “我们需要回避吗?”多尔顿问。脚边的夜莺早就想有此待遇,交流的完全透明意味着他没有活路。这只夜莺不了解学派巫师那边的消息,更别提德威特的下落了,于是暗夜精灵便给了他一个痛快。 “看起来不用。”学徒后悔没在每天起床前用『灵视』看看有什么突发状况了。“愿闻其详。”这种突击检查听起来很像乔伊的作风。 『流砂之国索德里亚』 “什么?” 『圣城赞格威尔』 就算尤利尔没听过这几个词,他也知道索伦前后两次说的不是同一个地方。“睿智的格森先生,说清楚消息内容有那么难吗?要是实在为难,我会叮嘱导师把你送去检修的。” 他说得太快,指环索伦本打算详细解释,却在半路改口写出来一句脏话。 『现在就去』它恶狠狠地拼凑字母,『你的考核在那里完成。这不是外交部或我的主人的意愿,白痴,是先知大人的命令』 “现在?”尤利尔瞧了一眼地上的尸体。 “去索德里亚?”多尔顿皱着眉头。 约克一拍脑门,“那你的计划怎么办,尤利尔?我是可以跟多尔顿去找那个混蛋贵族的。真见鬼,你居然还没毕业?克洛伊塔不是以火种仪式作为结业标准的吗?”他突然停顿。“如果你的测试和白之使阁下有关的话,那当我没说。” 学徒想的却不是测试的细节。“怎么回事?”尤利尔一把抓住指环,“白之使不是在布鲁姆诺特么?他去索德里亚了?这怎么行?” 『少瞎猜,这桩事跟我的主人没关系』索伦肯定地说,『是先知大人的安排,通过二维矩梯直接发给我的……虽然我们不在星之隙的范围内,但观景台能找到我们的位置。好了,白痴,把你的大爪子松开』 尤利尔照它说的做,索伦终于获得自由。“先知大人允许我回来解决艾肯的安顿问题,怎么突然……” “要我说,你不只是想解决他一个人的问题。”多尔顿忽然开口。 小巷里飘散着血腥气,尸体的伤口处不再冒出热雾,它的热量已经彻底消失。“这确实有点出格了。”尤利尔不得不承认。高塔先知在见面时就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但那种敬畏产生的威慑在交谈中逐渐变淡,直到现在才复有所感。他知道我要做什么,所以才会用考核来阻止我们?“我以为克洛伊塔不会在乎盖亚教会里发生的小事。” 『无论是不是小事,你有更重要的任务』 “我可以当一辈子的学徒,索伦,你要让艾肯那样的孩子一辈子毁在丧心病狂的教士手上吗?” 『教会在伊士曼的黑暗生意发展了几百年,不差你这一时半会儿。你既然明白先知大人这么安排的意义,就应该相信他了解盖亚教会的情况……还有你的情况。高塔也不缺你一个外交部学徒,明白吗』 这不是最合理的解释,起码说服不了尤利尔,然而学徒没得选。乔伊会用实习的借口将他带回伊士曼了却个人恩怨,克洛伊塔和先知大人不可能放纵他的行动。他不该得寸进尺。 “也许我们的计划需要搁置一段时间。”尤利尔妥协了,“突发状况,不可抗力。” “不难理解。”多尔顿表示,“你必须将圣者大人的命令放在首位,无论是什么命令。盖亚教会不是德威特·赫恩,它不会长腿跑掉。” “看来露西亚注定我得在霜之月安分一点。”约克倒挺失望,“放心吧,我会保证那个幼崽的安全。没有夜莺能飞过诺克斯佣兵的防线。”橙脸人的脸色忽然变浅了。“等等,索德里亚……赞格威尔……我得问清楚,你要去圣骑士的老巢?” 『一点没错』索伦重复。『我建议通过远光之港进行跨越,那鬼地方在大陆的另一头』 “没人考虑走过去。”尤利尔回答。在约克的提醒后,他也开始头疼接下来的目的地了。“可能是悄悄过去吧。” 猎魔运动后,伊士曼是圣骑士团最不愿意来的地方,而在碎月神降后,圣城赞格威尔就是尤利尔最不愿意去的地方。他会是当地人最不欢迎的客人。尤利尔和圣骑士长莱蒙斯在卡玛瑞娅争夺过狼人梅米,枢机主教丹尼尔·爱德格也不会忘记白之使重创并俘虏自己的“荣耀历史”。到了光辉议会的主场,尤利尔觉得自己很大几率发生意外。 『先知大人不会让你送死』索伦故意在尤利尔提心吊胆后补充,『不过光辉议会的代行者就不一定了』 如果能让指环索伦停止它的冷嘲热讽,尤利尔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别听它危言耸听。”他给约克和多尔顿解释,他们的神情相当严峻,好像把指环的话当了真。“说实在的,我们和光辉议会确实关系不好,但还没达到现在对付盖亚教会的程度。”先知有的是借口阻止他和盖亚教会的冲突,不必非得派他去圣城。 “有道理。闪烁之池的西塔才是赞格威尔最欢迎的客人,除此之外他们谁也不理睬。”约克将诺克斯佣兵团的袖标扯下来,“我还没体验过被人热烈欢迎的感受呢,机会难得啊。” 尤利尔意识到他也改变了主意。 “罗玛的箭术导师去了流砂之国,现在伊士曼没有德威特·赫恩的线索,直接进行下一项任务效率最高。”多尔顿也说,“这么一来,我们只需要更改一下线路。” “没必要这样。”是我没解释清楚,还是赞格威尔的确非常危险?虽然他们似乎是因为担心他在圣城遭遇不测,但这么一来尤利尔反而觉得自己没什么把握了。“那里非常远。”最终他只吐出一个无力的理由。 “我们都来自很远的地方。”约克自然地说,“闪烁之池不在诺克斯,地底世界在伊士曼也没有近道,既然早有过远行经历,再来一次又能怎样?” “如果你的任务结束得快,我们还能在回程路上继续对盖亚教会的讨伐。诅咒很难从神职者口中获取信息,跟你们同行总比改行来得迅速。”多尔顿用拇指摩挲配重水晶。 “说些什么,索伦。”尤利尔看向指环先生,“这该死的考核允许我请场外援助吗?” 『你的考核在圣城,不是去圣城的路上。谁管你这些』 “没错。”橙脸人赞同,“我们去给你捧场,尤利尔。光辉议会肯定会欢迎我们的。”他瞥一眼多尔顿,“顶多是观看位置上有差别。” “好吧,我想这不是问题。” 尤利尔唯有感谢诸神,让他在诺克斯有了能同生共死的兄弟。“我听说佣兵团最少也得是五人编制,还好我们不用到酒吧认证。”先知的命令打乱了他的计划,但学徒的心情此刻却没有那么糟糕。“想不到我能在毕业前就实现成为冒险者的梦想。” 多尔顿哼了一声。“成为冒险者后,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呢。” …… 蝉鸣吵得她心烦意乱,于是向窗外一颗接一颗地丢葡萄。水果落在地上,却很快结霜,根本没破。夏日里穿梭着戴皮帽披斗篷的黑熊,它们吭哧吭哧地推着摊车或拉起货箱,全都无精打采、大汗淋漓,不瞧她一眼。 丹尔菲恩觉得无聊透顶。 她没事可做,从书房转悠到花园,从花园闲逛到餐厅。喷水池里飘满玫瑰花瓣,连它们也比她有事可做。没有家庭教师,没有城堡总管,没有啰嗦蠢笨的女仆,最重要的是,没有母亲特蕾西·威金斯公爵。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吗?可她为什么这么无聊? “小姐。”牙医霍普请求见她一面,丹尔菲恩立刻答应了。他会给她带来一些有意思的东西,通常是自己笨手笨脚造成的笑料。“你该骑马出门啦,天气大好,干嘛不出去看看呢?” 难得他会给出好建议,丹尔菲恩欣然接受。天气太热,于是她穿着睡衣坐在马上,轻快地在石板路上奔驰。她的城堡外有一条她的街道,街道尽头是她的酒馆。毫无疑问。这是我的城市。所有的一切都属于丹尔菲恩。 乐声钻进耳畔。酒馆大门敞开,橙脸人约克在里面吹风笛,考尔德团长和矮人帕因特·熔铁拼酒,金胡子在往他的胡子上涂油。门前坐着个德鲁伊,他给了丹尔菲恩一束月亮花。 一头灰毛小狗跳上桌子,冲她嘶嘶咆哮,却被花粉熏得打了个喷嚏。丹尔菲恩伸手挠它的肚皮,踢开滚落脚边的黄金杯。水精灵赶紧冲过来,歉意地在她裸露的手臂上喷洒水雾。 第四百九十七章 绝对要保守的秘密 尽管如此,乐声并未被打断。西塔卖力地吹奏着夏日歌谣,气氛一片火热。女神官阿拉贝拉戴着造型奇特的方尖帽走过一张空桌前,但她的脸光彩照人,教丹尔菲恩别过头去。坐在桌子边欣赏音乐似乎很单调,可这里的乐曲和城堡不同。歌手冲她雀跃地眨眼,又递给丹尔菲恩一支蓝玫瑰。水精灵制造的雾气仍无法消除酷暑,于是她兴冲冲地来到吧台前,点了一杯加蜂蜜的葡萄酒。 “凉的?”服务生有一头黑发和蓝眼睛,声音低沉,神情冷若冰霜。 丹尔菲恩点点头,决定尝试一下新口味。使者把手中的酒杯递给她,连杯子外都爬满了白霜,或许这本来就是一块冰。冷饮入手,她感到扑面而来的风都变得凉爽。 “你不能喝这么凉的东西。”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臂。丹尔菲恩扭头瞪他,那个讨厌的冒险者在她的逼视下依然无动于衷。“对身体不好。” “以你为标准吗?我又不是神秘生物。”他还不松手,这把她惹恼了。“够了!我是这里的主人,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不能。你得为这座城市负责。” “别来教我该怎么做!”丹尔菲恩尖叫起来,“你不过是个学徒,还是半吊子的冒险者。”他们开始争夺酒杯。 “加油!”有人鼓舞道。不知是对谁说的。 “给她点颜色瞧瞧。”这家伙的立场就鲜明多了。别让我逮到你,她心想。 “他们需要桌子。”乐手说。约克·夏因,闪烁之池的西塔。丹尔菲恩曾以为他是诺克斯佣兵团中最傻气的冒险者。先前是他递给我玫瑰,她想起来。 “一决胜负!”矮人帕因特快活地建议,“掰手腕吗?” 突然之间,手臂上传来的力量开始改变方向。丹尔菲恩瞪着眼睛,不假思索地同时发力。她先前从没玩过这个游戏,但规则理解起来并不困难。他们几秒前在吧台边,此刻却已经来到了那张空桌上。多余的东西被仍在一旁,包括狼人梅米和花束,丹尔菲恩握着酒杯,尤利尔握着她的手。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她察觉不出具体位置。 “这不公平!”阿拉贝拉·瑞茜说。女神官也在围观这场手臂力量的竞技,不过没人在乎她的发言。 丹尔菲恩只顾着用力,她从没这么有劲儿过,但对手根本不示弱。她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了:正常人和她丹尔菲恩·威金斯玩游戏时都会让着她。这条无需说出来的规则在这间酒馆中似乎不成立。 冰块碰击酒杯,泡沫不断上浮。要是我输了,丹尔菲恩心想。等他一松开手,我就用这杯酒泼他的脸。这么一想输掉似乎也很有趣,她忽然对胜利失去执着了。 可对手也在放轻力道,丹尔菲恩感到他的手掌又热又黏,贴着手背十分不适。在接触陌生人前贵族少女都会戴上手套,别人想碰触她们也是。没人会这么失礼。她感到有点恶心。 尤利尔终于完全放弃,手臂被她按倒在桌面。金色的葡萄酒随之倾泻,洒在了地板上。人们哈哈大笑。尤利尔也不生气,好像只要丹尔菲恩没法喝到冷饮,他的目的就达到了。仅此而已。 “她输了。” 我没有。 “一点也不意外。” 我很意外。 “她不了解自己的对手。” 谁来给我了解他的机会呢? “她是个贵族小姐,又不是冒险者。”尤利尔扭头回应他们,“你们早知道这没什么好看的。好啦,别起哄了,我不想看她哭。” 没人给过我选择。 怒火在她心头升起,丹尔菲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可她知道她现在怒不可遏。葡萄酒一滴不剩,冰凉的酒杯无法缓解愤怒带来的燥热。这没关系。她甩开尤利尔的手,打算把杯子丢在他脸上。 但失败了。酒杯像一块坚冰牢牢黏在她的掌心,佣兵们更夸张地笑起来,玻璃簌簌都在震颤。 噪音中,有个看不清脸孔的人捡起地上的玫瑰交给她,呵斥愚民们滚开。这是个她不熟悉的嗓音。周围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所有人都看着丹尔菲恩。考尔德和帕因特温和地注视,好像在看待长大的后辈;吧台后使者的目光锐利冰冷,充满审视;西塔约克和梅米好奇地盯着她,女神官的眼神十分轻蔑。尤利尔则根本没看她,他的眼睛里有一片鲜红的迷雾。那朵蓝玫瑰就在面前,丹尔菲恩忽然眼泪盈眶。 ……她吸着气清醒过来。 屋子里一片昏暗,唯有炉火还在灰烬上燃烧。极黑之夜足以让贪睡的人长眠不醒,丹尔菲恩蹬开被子,感到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彻头彻尾的噩梦。女仆安莎就睡在隔壁,丹尔菲恩拉动铃铛,叫醒她去准备热水,自己呆坐在床上回忆模糊的梦境。尽管回到了现实,可她仍感到气愤。 丹尔菲恩本不会做这个梦,都怪她的堂妹太多嘴。她们在聚会时谈到一本爱情小说,随即引发了一连串关于未来婚姻的探讨。也许是兰科斯特家族暗示她这么做,丹尔菲恩心想,他们想让我嫁给某个冰地领的贵族。这样一来,冰地领将完全掌握在银鹫家族手中,而非作为威金斯家族的附庸。 只是一个愚蠢的梦。她告诉自己,没有夏日蝉鸣和酒馆,没有冒险者的歌谣和葡萄酒,没有玫瑰花……虽然最后一个早晚会来。我是冰地伯爵,威尼华兹的主人。丹尔菲恩·兰科斯特不会草率地嫁给某个无名之辈,特蕾西给她选定的丈夫会来自高贵的名门望族,其中最有可能的是西境诸侯。女王党和西党之间虽说有血海深仇,可决定政治联系的从来不是仇恨。 浴室比卧房更热,水池里飘着香料和拇指高的蜡烛。安莎脱下丹尔菲恩的睡袍,将她的金色长发牢牢扎在头顶,还把毛巾垫在石台边缘。丹尔菲恩在昏暗烛光下躺进水中,女仆揉按她的脑袋和肩膀,不时侧过身体方便她从果盘里拿葡萄。“您做噩梦了,大人?” “干嘛说这个?”究竟是不是噩梦?丹尔菲恩说不清楚。 “您的故事书里有枚书签,大人,我想那应该是法埃小姐的物品。” 法埃·兰科斯特是她的堂妹。雾精灵离开后,她经常来黑月堡陪丹尔菲恩听歌剧,讨论一些贵族少女们说烂了的庸俗问题。“那本书也是她的。我不喜欢骑士故事,全都是老一套。”霜叶堡有一册几百年前的冒险游记,想要看懂它还需要特定的历史知识和魔文学基础。因为担心在兰科斯特庄园的仆人保管不善,丹尔菲恩没带过来。“记得明天让法埃把它拿走。” “不是您借的书,大人?”女仆再三确认。 黑月堡是我的,兰科斯特家族也是我的,我干嘛要向自己借东西?“那本书怎么了?”丹尔菲恩抓住重点。 “是书签,大人。我想那是个神秘物品。” “但不是什么有威胁的东西。” “是的。”黑月堡防卫森严,也有的是效果奇特的神秘物品。在见识过月之都降临威尼华兹的大场面后,丹尔菲恩不仅增强了守卫力量,还随身佩戴了防护物品。她接触的东西都经过了神秘生物的再三检查,决不会出问题。“那只是一个微弱的爱情符文。” “爱情书签?” “很可能是和故事书配套售卖的辅助用具,大人。这本书应该是神秘领域的读物,据我所知,神秘者会在任何物品上附加魔法来彰显自己的非凡。” 丹尔菲恩明白了:“有爱情符文的书签能方便读者代入故事,让书卖得更好。” “就是这样,伯爵大人。” 它的感染力还让我在夜里做了相关联的梦。丹尔菲恩心想。“怎么现在才告诉我?”她发脾气地说。 “对不起,伯爵大人。”安莎温顺地回答,“请您原谅。” “你能说点别的吗?就我们之间,不告诉我母亲。” “如您所愿,大人。” 这不是丹尔菲恩想要的回应。安莎会把书签的事报告给特蕾西公爵,她当然会这么做。这种监视感令她不自在。丹尔菲恩·兰科斯特是特蕾西的女儿,也是冰地领伯爵,她需要自己的班底,除了拿不上台面的恶魔之外的人。最好还不被特蕾西公爵知道……解决这点并不困难。母亲可以给她一只夜莺,她也可以用夜莺掩护自己。我有什么办法把安莎争取过来呢? 一些东西不用教。“那个符文是什么文字?” “应该属于巫术体系,大人,它是第四版通用魔文。”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巫术知识?” “我学过读写,还有神秘学的少许常识,大人。” “你是个女巫,安莎。”丹尔菲恩说,感觉到肩膀的力度稍微有些变化。 “为什么这么说,大人?我是您的女仆。” “我不需要猜测的缘由,结果足以证明一切。明天我就让骑士搜查你的房间,如果找到了什么,千万别说是棕仙偷偷运进去的。”丹尔菲恩拈起一粒葡萄。“但我们可以互相保守秘密,是不是?” 第四百九十八章 圣城之行 圣城穿梭站不比远光之港规模宏大,这里更像洞穴,而非人流如织的矩梯港口。圣骑士们严阵以待,刀剑出鞘,长矛如林,仿佛随时都会冲上来将客人大卸八块。他们头顶的烛焰呈鲜亮的金黄色,映照得穹壁一片辉煌,光芒从上方垂直落下,盔甲将所有人的面孔笼罩在阴影里。 他并非是自愿来这里,对方也不乐意接待客人。尤利尔不用随身佩剑,但约克和多尔顿已经下意识地把手指搭在剑柄上。只是在这些圣骑士的包围中,他们僵硬地没有动作。 “来自苍穹之塔克洛伊的贵客。”好在圣骑士长莱蒙斯·希欧多尔的圣剑杜兰达尔还挂在腰际。他滑开面甲,目不斜视地发言:“欢迎来到赞格威尔……附近的专用穿梭站。我必须检查你们身上携带的所有神秘物品,请见谅。” “让我猜猜,你们不大可能连火种也要检查一遍,是吗?”约克挖苦。 “好建议。”他只这么回应了一句。尤利尔察觉他似乎心不在焉,对迎接他们的到来极不耐烦。有某件事困扰着圣骑士长,并且他认为搜查我们的神秘物品毫无必要。这对学徒来说是幸运。当然,克洛伊塔的使者不可能是恶魔,难道不是吗? “我们会照做,阁下。”尤利尔阻止约克反驳。假如他在搜身这一关纠缠不休,很可能圣骑士们真的会用神术检查每个人的灵魂。约克和多尔顿当然不用怕什么,可尤利尔不敢碰运气。他将誓约之卷放在一旁的神官手中时,她的目光像锥子一样扎在他脸上。 多尔顿沉默地交出咒剑,西塔约克放下头盔——此前尤利尔也没注意到那居然是件神秘物品。神官施放神术当面检测,一团金色烟雾从头顶的蜡烛火焰里飘落,随后她把东西原样归还。指环索伦没有同它们一起,尤利尔和神官默契地忽视了它。 “跟我来。”莱蒙斯说。 如果不看圣骑士团的戒备,光辉议会的接待还是相当隆重的。圣骑士长莱蒙斯·希欧多尔是位空境阁下,地位有目共睹。说实话,就算高塔先知提前与代行者有过通信,尤利尔也觉得会由女神官阿拉贝拉来招待。出于对神秘支点的敬畏,他也不敢用『灵视』窥探。神圣光辉议会干嘛要对我们这么客气? 圣骑士长带领他们离开矩梯和有蜡烛的穹顶,沿着人工开凿出来的宽阔阶梯前进。检查物品的女神官和几名骑士跟在后面。这条路没有明火,而是由石阶旁的清澈水道照明,闪烁的沙粒覆盖在河底,两条绚丽的光带一直蔓延到黑暗深处。 “熟悉的布局。”约克说,他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道路上远远传扬出去。“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尤利尔想到他和约克在安格玛隧道的冒险,雪山内部的神秘矿石在外表上不输于脚下闪光的水道。 “黎明之战时期,这里曾是闪烁之池的防护运输工事。”莱蒙斯回答,“你的故乡肯定到处都是这些东西。毫无疑问,西塔们在建筑风格的领域中罕有创意。” “哈!起码它能用上一千年,对人类来说是很久了。” 光带照耀下的阶梯不断向上,攀升的高度逐渐令人不安。尤利尔觉得他们大概登上了一座城墙的高度,不禁猜测自己脚下是否是圣城外围的墙塞。空气不像他想象中那么燥热,赞格威尔据说坐落在一片巨大的绿洲上,边缘甚至有一小块微光森林存在。可流砂之国不只有圣城的绿洲,王国的绝大部分疆域都是沙漠。难道我们已经进入圣城了? 他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这里是在地下。”多尔顿环视着四周,似乎能看到黑暗中的景色。 “在索德里亚,水源就像金子一样珍贵。”莱蒙斯说,“凡人难以太久承受女神露西亚的光辉,维持他们生命的东西也一样。更多细节你可以问你旁边的西塔,要是他对自己的族群历史有过那么一点的探索和学习,关于穿梭站的详细状况就不用我废话。” 约克闭上嘴。显然,要是他有那能耐就不会来伊士曼当冒险者了。尤利尔克制自己保持沉默,这只是口头讽刺,没什么好在意的。他看得出约克也这么想。西塔的眼神里充满好奇,在多尔顿指出这里是地下后,就更没心思在乎嘴上胜负了。 黑暗深处是一间半埋在流沙中的宫殿。石阶陡峭而光滑,通往殿前倾斜的大理石支柱。水流光带就此与他们分道扬镳,没入石阶下方深不见底的流沙陷阱。在索德里亚,水比金子更珍贵。不知道那下方究竟有地下河,还是圣城宁愿浪费它们,只为了营造从矩梯直到地面这段路程中微不足道的氛围。谁让神秘生物有的是金子。 “希欧多尔阁下。”一位年长的露西亚神官等在宫殿中,细沙从柱石边缘倾泻,形成的帘幕刚好位于他背后。神官的整张脸都被面纱笼罩,身着厚重的宽大红袍,头上还带着顶奇特的宽沿帽。只有骑士的全身盔甲能在遮掩面貌上与之相比。他向圣骑士长行礼。 “送他们去圣堂,萨克勒德。” 露西亚神官后退一步,神文从他的袖子里冒出来。属于光之女神的文字在半空飞舞,组成一个不陌生的图案。而这之前尤利尔还以为他是车夫或司机。圣骑士长则与所有人拉开距离,留下客人们在光芒近前窃窃私语。 “矩梯?”约克瞪大眼睛,“用露西亚神文?”三个人中唯有他认识光明神的语言。 “理论上来说,任何神秘文字都可以达成矩梯效果的魔法。”多尔顿说,他在魔文学上有着不俗的造诣。“但我对神术没什么了解。”他看向尤利尔。 “我对矩梯没有了解。”学徒迅速地声明。 他的盖亚神术全赖自己摸索,先是从赞美诗上随机摘取词句,然后又在布鲁姆诺特的教堂禁地里获得了真正的圣诫术总集,依靠誓约之卷和职业魔法的辅助施展神术。这期间没有任何一个神职者对他的神术进行过基础的教导,更别说用神文达成矩梯魔法这样的高端技巧了。 此刻,看着大段大段的露西亚神文在红袍神官的指挥下构成复杂的矩梯魔文,尤利尔觉得无比震撼。圣城赞格威尔就像布鲁姆诺特一样,是集合了神圣光辉议会最高水平神秘的极致之地。学徒甚至从没尝试过操纵如此庞大数量的神文。在伊士曼王族还为升级王国矩梯而向寂静学派妥协时,蒙着脸的萨克勒德神官却已经能徒手用信仰体系的文字构建出矩梯魔法了。 其中的差距是明摆着的,尤利尔心想。况且代表魔文学最高水平的神秘支点还是寂静学派,不是光辉议会。七支点中,苍穹之塔是占星学的代表,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为进入外交部而放弃了怎样的道路。好在这没能让他后悔。 “请进,诸位。”萨克勒德宣布。完整的矩梯阵图在所有人头顶降落。神文绘图从上至下,把范围内的人全部吞没在魔力的闪光中。 下一秒,他们才真正踩在了圣城赞格威尔的地面上。 这里同样是室内,但阳光和声音明确提示他们已经来到了地面上。尽管身处陌生环境,尤利尔依然第一时间察觉到了问题。“希欧多尔阁下?”他环视周围,没看见圣骑士长的身影。 “长官不能通过这种临时矩梯,接下来由我为你们引路。”紧跟在他们身后的女神官开口。尤利尔从头到尾都没见过阿拉贝拉,但他对圣骑士团的内部人员安排一无所知,最好还是闭口不言。接待克洛伊塔的客人不是最受欢迎的差事,她八成主动要求请假。 陌生的女神官像一堵墙,挡住了佣兵嚣张的评头论足和多尔顿隐蔽的冷嘲热讽。尤利尔一声不吭,他能感觉到神官的眼神时不时戳在自己身上,仿佛随时准备拔剑刺穿他的心脏。这时候连发出提问都是挑战,更别提用誓约之卷试探她的态度了。 古怪的人,尤利尔在心底评论。他确信自己从来没见过她,在卡玛瑞娅时也没有。莫非她因高塔而恨屋及乌?那还不如避开他们,就像阿拉贝拉一样。学徒也非不请自来,先知大人必定与代行者有过沟通……不知怎的,尤利尔觉得指环索伦会给自己答案。她认得它。 抵达圣城的过程几经周折,简直比从伊士曼到远光之港的路途还艰难。罗玛能够离家出走到伊士曼去,大概也是由于奥托的指引。尤利尔得到了索伦传递的命令后,被迫立刻出发,前往大陆另一头的索德里亚。三个人将所有可能的路线摆在眼前,学徒决定挑选最高效的一条:也就是借助星之隙,在远光之港直接跨越到赞格威尔(克洛伊位于宾尼亚艾欧中心,这样一来,他们要考虑的只有伊士曼到高塔的路程)。结果距离目的地仅一步之遥时,圣骑士长又带他们绕了一个大圈子。 最终,在约克都快不耐烦之前,他们于圣堂中央见到了代行者。 第四百九十九章 代行者的难题 每一段传奇的起始几乎都与动荡的年代有关。两百年前的白之预言为苍穹之塔带来了最强大的统领白之使乔伊,也让神圣光辉议会一跃成为神秘领域最声名远播的支柱。这份荣耀很难说尽数归功于某人,但领导者起到的作用仍是不可代替的,合该拥有荣誉的主体。光辉议会的议长、光之女神在诺克斯的代言人、露西亚教派的“圣父”,康尼利维斯·辛德克·克莱斯特,这位伟大的代行者冕下此刻就站在他们面前。 这个人掀起了猎魔运动,尤利尔心想,他还带领神秘领域驱逐了不死者领主黑骑士和他的主君死海之王。 加瓦什的亡灵无法染指诺克斯,起码到现在为止是这样。白之预言应验在两百年前,尤利尔对亡灵之灾的认知仅限于四叶城和书本。恐怕除了约克,在场之人无人敢断言了解当年战争的细节。我们只知道胜利。秩序的胜利,正义的胜利,露西亚信仰的胜利。荣光与胜利形影不离,可尤利尔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背负类似的使命感。我来到了一处危机四伏的猎场,没有拒绝的余地。 “代行者冕下。”女神官禀告,“三位客人:苍穹之塔的信使尤利尔,来自闪烁之池的冒险者西塔约克·夏因,以及来自地下世界的暗夜精灵多尔顿·影牙·纳萨内尔。”她的精灵语也清晰悦耳。“依从女神旨意,带他们来到圣堂。” 代行者站在熔金般的水池前。这里的蜡烛多得数不清,大门打开,屋子里顿时跳跃着成千上万点金星。露西亚的雕塑和盖亚类似,祂踏于水波之上,面孔和姿态显得迷幻而神圣。闻言代行者转过身,他在水中拥有无穷的倒影,仿佛一团烈焰在波纹中升腾。 从称呼上可以发现,他不是高塔先知那样的圣者。而若与凡人相较,他的外貌也难以令人窥见其非凡之处。代行者有着极为普遍的北方人特征,他的面孔比常人色泽更深,五官更紧凑,额头更宽阔。他的眉毛又粗又硬,鼻骨中段隆起,光滑的下巴上连根胡茬都没有。他的眼珠仍是平凡的深绿色,唯有其红棕色发顶牢固地佩戴着一颗火焰似的巨大宝石,以彰显其女神代行者的身份。 “高塔信使。”代行者的口吻似乎在追忆,“当我还是导师的学徒时,克洛伊塔就不再将信使作为传递预言的必要环节了。你们有了自己的防卫力量,却在云端上故步自封。”他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我们并非同路人,是吗?” “如您所见,大人,只有我一个人来自克洛伊塔。”尤利尔扭头瞧了瞧自己的同伴,一个西塔,一名暗夜精灵。比起由人类为绝对主导的光辉议会,高塔似乎才是更开明的神秘支点。 “我指的是神秘的道路,异教徒,发展在凡间的势力是低级的竞技,不值得我们真正投入。我对占星师的工作并无异议,秩序非一成不变,观测变化是守序的必要手段。但我不认为发现问题是解决问题的全部要素。它只不过是前提,被动等待是消极的做法,往往还会是失败的第一步。克洛伊的封闭趋势在白之预言后得到了改善,不是么?” “我无法回答您,大人,我不是占星师。” “我知道你是谁,年轻人。你不用强调这个。信使的出现是否意味着克洛伊正在恢复古道?”代行者询问。 “我也不能代表高塔作出决定,尊敬的冕下。”尤利尔只想赶快结束这个话题。他看得出来,这位代行者冕下对他们殊无好感,但也非恶意针对。起码比刚刚带路的女神官要好得多。白之预言在尤利尔脑海中还只是与亡灵、入侵战争相关的字眼,除了白之使乔伊,他根本不清楚高塔在当年还发生了什么与之相关的细节。 “先知大人的确打算任命我为高塔信使,但照实说,大人,我现在还没资格担此重任。”快告诉我毕业考核的内容,然后我们眼不见心不烦吧。 “你在推脱问题上有一手。”代行者评论。他的目光轻蔑、迅速地扫过他们每个人,仿佛世界上除诸神之外都是凡人,而凡人都长一个样。“狄摩西斯告诉我,他的信使会为光辉议会带来问题的答案。” 尤利尔开始觉得不妙了:“问题?大人,问题?” “秩序的未来、诺克斯的未来的隐患,占星师少有如此明确的回应。” “回应?” “你是我的回音吗?”代行者不高兴地说,“少来问我,异教徒。露西亚每时每刻聆听到的祈求成千上万,而我只要你解决其中之一。你们的先知向我保证你能做到,我很怀疑这点。”他转过身,尤利尔突然发现自己无法开口了。 “阿拉贝拉。”熟悉的神官小姐从圣像的阴影后走出来。由于精神过分紧张,学徒开始完全没发现她。“给我们的客人找一处足够安静的休息空间,并做好长时间接待他们的准备。”代行者冕下命令,连看都没再看他们一眼。 …… “我有预感。”约克说,“我们不会很快离开这鬼地方。” “对你而言,这里实在算不上糟糕。”多尔顿哼了一声,“我受够这儿稀薄的暗元素了,约克,你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吗?” “我正在考虑尤利尔的心情。”橙脸人表示。“或者索伦的?” 学徒正在找夜语指环的麻烦。他试图把索伦套在一截蜡烛上,戒指则抵死不从。『这跟我没关系!』它都开始在话尾加标点了,可见其情绪激动。『我是在复述先知大人的命令,白痴,他要你来这里!明白吗?总有人得阻止你不计后果的荒唐行径。』 “我有理由相信,你回报给高塔消息没有复述先知命令时那么精确。”尤利尔咬牙切齿,“你怎么能擅自做主?” 『告诉你,不是我!毕竟你还没有真正犯蠢,我干嘛要提前制止?』 那等到我们抵达盖亚教会总部时你就会去打报告了?尤利尔一时间找不到词汇来形容自己的心情。“那请收下我迟来的感谢,睿智的格森先生。”他一挥手,蜡烛像刀子一样将指环钉在墙上。索伦淹没在蜡油里。 “好运气。”约克吹了一声口哨。 “准头不错。”多尔顿评论。 指环箭一样飞出污渍,在空中旋转着向四面八方甩出冰霜。学徒迅速拉上卧室的房门,约克变成元素态,暗夜精灵逃进阴影里。三人默契地避开了索伦愤怒的魔法覆盖。 情绪发泄过后,讨论终于开始走向正轨。尤利尔坐在桌子边,把冻在托盘上的茶杯拔下来。“这里面有什么我们不了解的原因。”他说,“此前我没听说过外交部还有信使这个职位。高塔正在恢复古老的职务。” “原因?先知大人完全是为了阻止我们去盖亚教会才下达了命令。”约克试图给沙发解冻。 “索伦没有告密,先知大人却对我们的动向一清二楚。”多尔顿皱着眉。他不乐意这样,但没什么办法。“占星师真的能够预知到未来的一切细节?如果是这样,他肯定清楚光辉议会目前的状况。所以他才会派你来,尤利尔。” “状况?”约克不明所以。 “圣城正在戒严。”尤利尔告诉他。佣兵西塔对陌生城市的情势体现并不敏感。“莱蒙斯阁下甚至亲自到穿梭站接待我们,还特意通过了地下通道进行中转。我想正常人想进入圣城的话,不大可能有这么多兜圈子的步骤。” 赞格威尔在光辉议会的地位相当于高塔的布鲁姆诺特,圣堂则是整座城市的核心。几分钟前,神官小姐阿拉贝拉带领他们来到了这间临时住所,并明确告知他们不能随意离开。圣堂不止是教堂,照实说,它的规模可称赞格威尔的王宫,占地比例超过“雾之城”圣卡洛斯原本的内城。这条限令对短期到访的客人来说更像是善意的提示,以免他们在复杂的建筑群间迷路。 但不管怎么说,圣堂终究是光辉议会的核心所在,查验进出入人员是必要措施。这在一定程度上给了他们错觉。事实上,由城市进入圣堂对尤利尔三人没有任何影响,除非光辉议会不想让他们在圣城露面。 “八成不是海湾战争的缘故。”多尔顿说,“虽然寂静学派的手段确实令人恐惧。” “这两件事毫无联系。”尤利尔断定,“应该与占星术或者预言有关。”代行者和先知大人的交流往往意味着秩序的动荡,总不会是他们在叙旧。“高塔信使,白之预言……难道加瓦什又在阴谋入侵诺克斯了?” 索伦嗤之以鼻。『那帮骨头架子什么时候不想入侵秩序?还用得着专门预测』 “或许没这么复杂。”约克躺在沙发上,浑身往外冒着白色的水汽。显然他解除了自己皮肤上的魔法,开始用体温熔化冰霜了。“你是高塔使者,尤利尔,光辉议会需要保证你的安全,仅此而已。” 尤利尔立刻抓住了重点。“刺客。”他脱口而出,“圣城里有刺客?” 第五百章 线索交流 约克没明白:“夜莺到处都是,莫非圣城里的是多尔顿那种水平?” “我不会蠢到在圣城里干谋杀的勾当,小鬼。”暗夜精灵不满地表示。“你的举例不恰当。” “冒险者夜莺几乎没有高环。”约克夸张地说,“这是种称赞。” “噢,我明白,反正和你夸赞某人的智慧时不一样。” “起码我自己相当谦虚。是不是,索伦?” 他们的互相讥讽持续到梦境到来之前。看得出来,尽管一心想着复仇,多尔顿却并没把自己当成职业刺客。而他的对手无论是谁都能友善相处,也不介意与他们发生争执。考虑到强迫话题回到圣城和光辉议会将摧毁当下的气氛,尤利尔没去打扰这段旅程间隙的娱乐活动。他独自回到卧室,在寂静中整理思绪。 这是我的事,他心想,不能假手于人。或许他根本不该同意约克和多尔顿一道前来。他们都不清楚,这是一趟比想象中更危险的旅程……然而他们已经抵达了圣堂。高塔先知要他来这里为光辉议会的代行者解决一个问题,后者付出了什么暂时不得而知。为什么是我?莫非先知大人在我没离开高塔时就预料到了这一天?尤利尔得不到答案。 碎月神降时,圣骑士团与高塔外交部发生了冲突。使者险些杀掉一位枢机主教——在白夜战争后,尤利尔已经明白为什么爱德格主教会被活捉了,破碎之月分担了绝大部分压力,才让那位枢机主教侥幸活下来。索伦不在身边,乔伊本人倾向于下杀手。即便如此,先知依然认为白之使的学徒是解决光辉议会的问题的最佳人选,恐怕不止是因为尤利尔决定对盖亚教会下手。 在先知眼中,我有什么特别之处?尤利尔很难想不到灵视。在神秘支点的大本营,他时时刻刻都在担心火种的异常会被揭穿。值得庆幸的是,他们现在还没产生怀疑。高塔的信使决不可能是无名者,连先知也被乔伊骗过去了。信任是掩盖谎言的最佳手段,它通常会让你自欺欺人。 另一个猜测与他的经历有关。『忏悔录』是寂静学派的目标,而它现在就在使者手上。既然先知大人知道我在微光森林见过梅布尔·玛格德琳,没理由他会忽视黑骑士的出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正在被人注视,尤利尔感到不寒而栗。不,我有什么值得高塔先知持续关注的地方?妖精通晓过去,也不是无所不知。关键在于未来在先知眼中会是什么样子? 尤利尔拉开窗户。 『我劝你不要出去』 指环索伦不是乔伊,学徒不敢倾诉秘密,但他有办法从它嘴里撬出东西。 “探索信息是任何计划的基础。”尤利尔说,“我现在一无所知,甚至不清楚来这里做什么。”这时候,什么也不做就和束手待毙没两样。“你能联系上克洛伊塔吗?” 『不行。圣城是神秘之地,你以为沙漠中这么大的绿洲很常见么?这里的神秘生物比布鲁姆诺特还多。圣骑士负责值守圣堂,事务司下属的治安局与他们没法比』 “也许我正是要找他们。” 『你别不当回事』指环猛地缩紧,勒住他的手指。『猎魔运动后,圣城每天夜里的防卫力量远超白天。夜晚确实不是露西亚的领域,但议会从未放弃将这段时间纳入掌控。要是你实在睡不着,可以去找约克喝酒,反正他从不睡觉,也喝不过你』 好建议。“西塔会在圣堂里受欢迎的。”学徒一本正经地说,“总不会所有人都像矩梯前的那位神官小姐一样吧?” 『你大可以试试』没想到索伦反而不制止了。它的每一笔都透出幸灾乐祸的意味:『最好碰到她。没准她会是你们在光辉议会交到的第一个好朋友』 这也算是一种提醒,尤利尔毫不犹豫地将那位女神官排除出了打探消息的人选。直接询问代行者是不可能的,他只希望了解圣骑士戒严的原因。我们在这里遍地是敌人,学徒心想。 索德里亚的白昼来得很快。尤利尔想象过太阳从沙丘的曲线上升起,橘红阴影在背面缓缓折叠的壮丽自然景观,可在圣堂边缘的阁楼里,这样的早晨似乎与往日并无区别。 狭窄窗口镶嵌着彩色玻璃,窗外是神秘造就的宏伟庙宇,砖墙绘以彩饰,屋顶覆盖黄金,鼓座下的六边形方尖塔楼装饰着数以千万计的玻璃装饰,具有浓烈的宗教色彩。圣堂以其庄严肃穆的半圆拱顶和雪白大理石材质成为赞格威尔最具艺术感的伟大景观,即便在索德里亚也称得上独树一帜。圣城不仅是一座光辉灿烂的宗教之城,也是集中了宾尼亚艾欧北部代表性风格建筑的艺术宫殿。尤利尔凝望着晨光中火红荆棘的旗帜,感觉自己在通透的天光下无处容身。 “我宁愿喝醉。”约克抱怨,“不然根本没法休息。这里的光线太强,人们总是走来走去,没个停歇。” 多尔顿一样睡得不好。“虽然状况有区别,但原因还是同一个。”他躲在一只巨大的花瓶后,那里没有玻璃反射的阳光。“你对先知大人的命令有头绪吗,尤利尔?接下来该做什么?” 尤利尔好像回到了伊士曼,当时他和小狮子罗玛及十字骑士艾科尼·费尔文同行,在每一处陌生的教堂寻找线索。与那时候相比,他们此刻的情况还不算糟糕。“我打算去找莱蒙斯阁下。” “你要逼他说实话?”约克问。“就像在教堂外对付夜莺那样,对不对?”他顿时充满了活力。“好办法!你在卡玛瑞娅战胜过他。如果我们小心谨慎,这没准真能实现。落单的圣骑士更好,毕竟没人想到我们会这么——”尤利尔赶紧捂住他的嘴。 多尔顿疑惑地看了他们一眼,在学徒的指示下去开门。“我们正提到您,阁下。早上好。”尤利尔抢在所有人之前说。 综合考量后,这位圣骑士长是他们获取情报的唯一途径。不过对方直接上门还是出乎了预料。 “没时间继续浪费了。”莱蒙斯不客气地说,“议会不是要你们来度假的,尤利尔。如果对住所有什么不满意,现在就让他告诉我。”他示意他们老实一点。“我会让亚莉处理。” “他说他喜欢这里。”尤利尔还没开口,多尔顿就替他遮掩了。“阁下。我们是第一次来到赞格威尔,需要空隙来熟悉环境。感谢您的提示。” “那让我们进入主题。”议会的圣骑士长在圣城戒严期间显然不可能多有空闲。“高塔的先知狄摩西斯大人任命你为高塔信使,尤利尔,他要你带来什么口信?” 尤利尔后退一步。“我正在找。” “什么?”莱蒙斯皱起眉。 “这是代行者冕下的命令,阁下,先知大人只是让我来这里。”尤利尔指出,“我还没有得到确切情况。” 圣骑士长陷入了沉默。 “这对您来说不是问题。”尤利尔继续说,尽量让自己表现的胸有成竹。这趟该死的旅程就是从一团乱麻扎进另一团乱麻,他必须抓住这个摆脱困惑的机会。什么也不知道的滋味简直比徒步穿越沙漠更难受。 不过莱蒙斯没那么容易上当。“你很擅长欺骗,尤利尔,你说的每一个字都有目的。身为神职者,盖亚女神的教义在你身上呈反面体现。” 看来卡玛瑞娅的经历令他印象深刻。“起码我们这次目的相同。”尤利尔装作没听见最后一句,“先知大人的目的我无法揣测,但这不意味着等在这里,答案就会自动送上门来。”他们待在房间里被莱蒙斯找到,只可能是这位圣骑士长存有个人因素。“不妨先从身边找找原因。赞格威尔正在戒严,有这回事吗?” “恶魔在圣城出没。”圣骑士长提起光辉议会的疏漏时很不高兴,“猎魔运动受到阻碍,清洗进行得不彻底。”他瞥了一眼学徒,意义不言自明。 尤利尔了解猎魔运动的始末,却不觉得庆幸。任谁摊上这档子事都不会感到高兴的。从四叶城的死灵法师到白夜战争,无名者和神秘领域的争斗或明或暗,几乎与他如影随形。 “你们在搜寻恶魔?还是猎魔运动遗留下来的?”尽管早有猜测,尤利尔还是顺着话头接下去。他犹豫要不要坦白。稍有不慎,难得的交流机会就会从口中溜走。小心谨慎。决不能唐突。 “不仅如此。”看得出莱蒙斯也在考虑同样的问题。“这些家伙的魔法非常诡异,完全没有神秘职业之分。他们在圣城埋下灾难的种子,然后才逃离或被处决。其中最该死的恶魔逃得最快。空境的无名者连你的导师也不敢保证能够拿下,不然这些恶魔领主也活不到今天了。”他犹豫片刻,“一位圣骑士也受到了影响,导致一次重要任务的失败。” 值得一试。“请原谅,阁下。”尤利尔打断他,“是恶魔袭击了那位得到了白之预言的神官吗?” 第五百零二章 解决之道 约克哈欠连天,在梯子上打盹。午后阳光令他迅速入梦。尤利尔只好越过他那节横档,提着一本厚书跳到地上。也许我该逼迫索伦直接解释清楚那些古怪的名词,他后悔地想,而不是让它列出一长段的文献清单。 作为光辉议会发迹的重大事件,白之预言无疑被神官记录在册。玛格达莱娜女士在亡灵之灾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因此这段时期的历史是他们搜寻资料的首要目标。尤利尔看到多尔顿正专注地阅读一部《白昼下的故事》,里面记载的都是黎明之战后的索德里亚历史,或者说,野史传说。我早知道干正经事的只有我一个人。“还要多久能看完?”他问。 暗夜精灵掂量了一下厚度。“到晚上吧?我从两百年前那部分历史开始看的。”他补充了一句:“剩余还有三千多页。” “进度比我快多了。”尤利尔照着目录在他对面哗哗翻页,“几乎没多少资料提到玛格达莱娜。她是光辉议会的荣誉成员,在书面上却像个透明人。” “圣堂里可能会有更多线索,比如找到和她相熟的人。连你和约克都能找到莱蒙斯。”卓尔顿了顿,抬起头:“他说的是真的吗?” “谁?圣骑士长?” “约克。他说你战胜过莱蒙斯·希欧多尔。我在铁爪城也听说过威尼华兹发生的事,卡玛瑞娅,阿兰沃精灵,还有外交部和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团。”学徒都快忘了多尔顿也算是王族近侍。“但当时王党认为情报有些言过其实了。” “就是那样。”尤利尔立刻确认,“当时我才转职不久。白……我的导师为了避免我在战斗中丧命,给我留下了帮手。你知道的,索伦,还有空境魔法。” 暗夜精灵扫了一眼指环,“有它帮忙,也许传言没那么多虚构成分。”好在索伦没听见这话。 尤利尔扯回话题:“我想玛格达莱娜在圣堂里也没有多少人了解,她不住在赞格威尔。竖琴座女巫的力量源自奥托,海伦女士是这么说的。而且刺杀发生在城外,当时应该是圣骑士团将这位预言大师接回圣城。” 圣骑士长莱蒙斯对玛格达莱娜也所知不多,否则就不用一大早过来和他们绕圈子了。这是个神秘人物,在外界起码是占星师团体中大名鼎鼎,于所属支点内部却语焉不详。她的记载几乎都与白之预言有关,也因此光辉议会在极力淡化她的存在。 “代行者号称女神的代言人。”多尔顿翻过一页,“却需要借助一个女巫来传递神谕。这个玛格达莱娜甚至不是空境神秘者,白之预言的出现没准存在隐情。” “更离谱的是,她死前还把包袱推给我。” “或许,高塔的先知大人命令你来到圣城,正是因为他预言到了玛格达莱娜的遗言?” 他的确考虑过这个可能。但没有可靠的证据,猜测只会为接下来的行动徒增困惑。“这很难判断。”尤利尔说,“老实讲,我对先知大人和竖琴座女巫的预言能力没有确切的概念。占星术是门深奥的学科,竖琴座的巫术也一样,而且他们都获得过预言梦。”多尔顿对玛格达莱娜的预言力量表示怀疑,尤利尔无法反驳。“不过我们可以先假设这个猜测是正确的,给自己做足心理准备……见鬼!” 他忽然站起身,椅子发出刺耳的响动。西塔约克被噪音惊醒,翻身掉下了梯子。“我们找错方向了。”尤利尔合上才打开的书,“不该是白之预言。既然光辉议会有意要掩盖玛格达莱娜,那就决不会将她未曾实现的预言记录在书面上。” “是这个道理。”多尔顿赞同,“只不过事关光辉议会的机密,恐怕只有代行者才能给我们阅览权限。” “还有其他线索。我刚刚想到,先知大人和玛格达莱娜女士都是预言梦的获得者。预言梦。梦。”他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重点,“占星师和竖琴座女巫都是命运之神的信徒,预言梦则是命运的投影。有关诸神,有关秩序……” “……梦境之神艾恩。”西塔约克咕哝着爬上桌子,差点打翻一只水杯大小的玻璃花瓶。“怎么突然提到祂了?” “这才是真正的线索。”尤利尔告诉他们,“不论先知是否预见了玛格达莱娜女士的死亡和那句遗言,他都会派我来赞格威尔。我可以替她完成预言……写下信件。”原来如此。难怪代行者没有第一时间询问预言。玛格达莱娜不是空境的女巫,却能获得白之预言。“因为我们都是受艾恩眷顾的人。光辉议会指望的是我的梦!” 约克不明白:“什么梦?” “预言梦。”多尔顿听懂了,“你和玛格达莱娜有类似的能力,尤利尔?” “事实上,我差得很远。”也就是四小时和两个多月之间的差距罢。『灵视』并非艾恩的赐予,它唯一能起到的作用就是在代行者意识到问题前帮他们逃出圣城。 “所以,你要跟我一起午休吗?”约克得出结论。 “不,现在我要找梦境之神艾恩的相关资料。你也不能睡!这里的书籍简直比克洛伊塔的图书室还多,类型也更丰富,它们来自神圣光辉议会的各个属国。”克洛伊塔在这点上差太远了,而且极度偏科。“我想想,神灵相关的书架在哪儿来着?”尤利尔松开手,桌子上的书就自动飞回了原位。神秘支点的藏书无需管理者费心整理,甚至连查阅都能用魔法走捷径。不过学徒既不会相关的侦查魔法,也不敢打扰那位一大早就被迫营业的露西亚神官。 “在这儿。”多尔顿指了指身后,那里并列着十多排高大的书架,藏书量堪称所有区域分类之最。“我们的工作量增大了。” 约克根本不想动:“要我说,这是在大海捞针,到下辈子也不会有结果。还是西塔的下辈子。” 光辉议会与克洛伊塔不同,高塔的图书室资料与指环相连,可以直接通过二维矩梯‘信箱’索引。尤利尔伤脑筋地想,不知索伦是否拥有侦查魔法。 『不行』指环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否则还用你们这些白痴在这里浪费时间?我直接就可以把相关的书籍位置调出来……这里是盖亚教会禁地类似的地方,属于神秘之地。而不同的神秘之地有不同的规矩,光辉议会禁止我们随意翻找。你还是做梦去吧』它的符文暗淡下去。 “神秘用途广泛。”多尔顿说,“就连伊士曼也会在重要地带布设魔法。”他顿了顿,“我敢打赌,在这里我们没法用魔法。” 虽然暗夜精灵不是罗玛,但他的赢面依旧很大。换作尤利尔安排外人进入家门,他也不可能毫无防备。只有约克挑衅地拔出剑,试图用行动来证明推论的对错。一点火星从剑尖冒出来,突然他手边的向日葵猛扭过头,带动花瓶里的水喷了他一头一脸。 “该死的!”西塔叫道。尤利尔和多尔顿在书桌另一头乐不可支。 “别在书架边玩火。”暗夜精灵揶揄,“连向日葵都知道这点。” “我没能躲开!”约克懊恼地说,“我在这里没法变成元素状态,真见鬼。魔法完全不听掌控。” 尤利尔意识到了此地的限制,他刚刚没看到约克的剑刃上有魔力流动,连恶魔的火种在这里也不敏感。这似乎可以利用。要知道梦境之神艾恩的恩赐不过是乔伊遮掩他的本质的谎言,他根本没法解决玛格达莱娜女士留下的未解之谜。能够指望的唯有『灵视』,然而他们身处圣堂,尤利尔不敢乱用魔法。 在藏书馆中,危险仿佛大大削弱。人们在这里没法实现魔法,神秘之地自有其规矩。 “尽快找书吧。”多尔顿将那本厚重的《白昼下的故事》放在身侧,它没有飞走。“时间不早了。” “再多时间也不够用。”约克抱怨,“你见过歌咏之海,多尔顿,应该知道从里面捞一根针有多难!”水汽被他的体温蒸干,看来一些魔法还是能够正常运作的。西塔毕竟传说是露西亚的造物,建造者也许考虑到了会有来自闪烁之池的客人罢。 “我讨厌海。”多尔顿回答。尤利尔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在六指堡的废墟前他面临过同样的困境,时间的步步紧逼让学徒脑子转得飞快,侥幸没在河边留下一生的遗憾。我又错了,时间从来不是问题。 “光辉议会的神官都疯了,他们不该只收藏露西亚的福音和赞美经文么?”约克抄起最近的书,向同伴们展示它的封面。“‘自然神秘规律性灾害与诸神信仰关联的猜想’。多新鲜啊!要是里面没提到破碎之月,我就拿它点烟花。”他扮个鬼脸,打开来翻阅目录。 尤利尔从他对面抽出另一本书。 “‘命运的三色堇——’”读出书名时,他难以克制地打了个哈欠,“‘——梦境投影’。” 第五百零三章 代行者的召唤 多尔顿不禁转动目光,看着尤利尔手中的浅绿色书皮。对于同伴突如其来的好运气,约克的反应更大:“这些书不会都是提及梦境之神的吧?”他跳过桌子,在尤利尔旁边的架子上翻动。“投影?难道也有破碎之月?” “不,它的意思是梦境里的投影,不是把梦境投影到现实。”尤利尔解释,他突然像是得到了艾恩的神启一样困得睁不开眼睛。 暗夜精灵注意到他的状态:“你怎么了?”难道真的是预言梦?可尤利尔是白之使的学徒啊。 关于梦境之神艾恩,多尔顿所知不多。廷努达尔崇拜战争之神诺克图拉,接受灰烬圣殿的指引。他甚至见过大圣座。那是在焚烧头发的时候,族人们跪在灰烬前祈求恩赐,祈求点燃火种的战士们保卫家园,祈求死亡带走恶魔。他们的祷告声与灰烬一同在火焰前盘旋,大圣座站在云井边缘,目光却投向虚无的黑暗。 如果诺克图拉真的给予恩赐,人们的愿望也不会实现,祂乃是战争之神,能够带来的唯有纷争。多尔顿还记得自己嘲笑凡人的懦弱,他的同伴出言赞同,讥讽他们失去了掠夺的勇气。地下世界是残酷的生存竞技场,龟缩的胆小鬼会饿死或被猎食,因为能吃的东西总也不够。灰烬圣殿给予族人能在黑暗中发芽的种子,可神秘种族间最快的收获方式仍是互相厮杀。这么看来,没准这正是我们被神眷顾的体现。 “算是……占星术的副作用。”尤利尔坐回对面,精神萎靡不振。他将那本书丢给西塔约克,自己把头埋进了手臂里。“发发慈悲,二位,我必须休息一会儿了。”他仿佛整整一月没有合眼,声音在低落的瞬间消失。 “轮班喽。”约克没再打扰他。 多尔顿还在想梦境之神。预言梦。竖琴座女巫。在潮声堡他见过“命运女巫”海伦·多萝西娅,并见识到对方的预知能力。然而高塔女巫第一次给他的是一句含糊的警示,不是完整的未来。当多尔顿再次返回城堡,他得到的第二个预言就是与梦有关。大名鼎鼎的预言梦是占星师的招牌,玛格达莱娜死后,光辉议会无人能代替她,只好求助于克洛伊塔的占星师们…… ……但先知送来了尤利尔,白之使的学徒。克洛伊塔作为七支点之一,还是伊士曼属国,命运集会的成员对多尔顿来说并不是秘密。罗玛的导师“艾恩之眼”比尤利尔更适合接替玛格达莱娜的任务。 若是从安全角度上来考虑,白之使亲自来到赞格威尔才能说有把握,尤利尔甚至没有跨越亡续之径。莫非他真能对付莱蒙斯?除了无名者,根本没有神秘生物能忽视环阶与空境的差距,这是不可能的。 排除下来,多尔顿发现一切的纽带还是预言梦。海湾战争呼应红之预言,玛格达莱娜看到的是什么预言?暗夜精灵随即想起她是被恶魔刺杀的,不禁又把注意力放在了无名者身上。在重重保护之下的光辉议员都死了,尤利尔也不会安全到哪儿去。就是这样。预言梦也不是随便就能获得的,多尔顿提醒自己,尤利尔只是有梦境预言的天赋,无法预见想预见的任何东西,况且这本就和高塔使者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他还是对德威特·赫恩的下落耿耿于怀。 约克的提议非常合理,他们轮流在书桌边等尤利尔休息,另一人到书架前搜索新的典籍。当看管书架的神官赶他们离开时,尤利尔还是没睡醒,多尔顿和约克只好把他架回房间。 “这下咱们都扯平了。”佣兵得意洋洋地说。“我们互相见识过对方的狼狈模样,相当公平,露西亚都不会有异议。” 他指的是那次在四叶城酒馆里的拼酒。多尔顿作为宫廷侍卫时,向来鄙视饮酒作乐,劳伦斯·诺曼爵士也禁止手下在酒馆醉醺醺的留宿,但仍有很多骑士受不住诱惑。德威特曾打算给他和英格丽证婚,承诺在宴会中倒满第一杯酒。千年前的记忆,如今不值一提。 藏书无法带出,搜索工作就此陷入停滞。多尔顿整理已发现的资料,在索伦的指示下排列顺序。西塔佣兵却坐立不安,好像担心自己体温把沙发皮革烧穿。看得出来,约克很想到外面逛逛。起先还有多尔顿阻止,后来一名神官来敲门,希望带领暗夜精灵见面代行者冕下。 “你确定他说的是卓尔?”佣兵不满地询问。 “即便你是西塔,也不能质疑代行者冕下的命令。” “听不出来,大人?我当然不会质疑代行者的命令,我是在质疑你的听力状况。” 露西亚神官很容忍西塔,因为他们是女神的造物。不过闪烁之池自从圣米伦德大同盟解散后,就再没有派遣使者来到赞格威尔。西塔的女王是与高塔先知“黑夜启明”、寂静学派“第二真理”并列的圣者,她带领西塔成为了守誓者联盟的一员,而光辉议会在两百年前才被承认为神秘领域的七大支点之一。 “别制造麻烦,约克。”多尔顿说。这个年轻西塔一时半会儿改不掉冲动的毛病,但眼下他只有这么一个能信任的人。“尤利尔还在休息,你得等他醒过来。” “我会顺便问问他梦到了什么。”还好这小子没再折腾。 尽管多尔顿替神官解了围,他全程也没给暗夜精灵好脸色。你当然不能指望所有的露西亚信徒都像约克一样刨除种族偏见看待别人。他们迅速、无声地回到圣堂正殿前,比进入圣城时的各种转折快了无数倍。代行者冕下并非空境之上的圣者,但也不必由环阶的神官来担心其安全。暗夜精灵更好奇对方为什么要见他,因为尤利尔的梦?他还没醒过来呢。 现实的发展却与想象偏离得太远。 “你来自廷努达尔?”代行者开门见山地问。 “我的族人以故乡为名字,大人。幽暗之角乃是阴影中的獠牙,廷努达尔人都这么说。” “你们当然不是人。地下生物里最多只有亚人族,由灰烬圣殿的大蜥蜴们领导。纳萨内尔,你是否属于其中的一员?” “所有来自地下的神秘生物都属于圣殿,大人,受灰烬祝福过的神秘者才是战士。”其他都只是软弱的上不了战场的家伙。最开始多尔顿深信不疑,直到他在宾尼亚艾欧见识多种多样的神秘职业,以及这些职业技艺带来的繁荣。可惜灰烬圣殿不能这么做。他们没有太阳,只有破碎之月。 “你来到地面上,卓尔,来到克洛伊塔的属国并在那里定居。”代行者不耐烦地指出。“而且是在圣者之战后。灰烬圣殿与你的旅行地点有关吗?” 他怀疑我是夜莺?多尔顿觉得自己听明白了。“不,大人。早在离开地下世界前,我就与圣殿毫无关联。” “这么说,你对如今的灰烬圣殿一无所知了?连云井也不清楚?” “就是这样。”云井是地下世界的不祥之地。他忽然意识到不对,“地下世界发生什么事了么,大人?” “你的故乡是露西亚光辉的遗弃之地,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代行者哼了一声,“好了,既然你选择留在克洛伊塔,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高塔先知多半早有准备。”他挥了挥手,示意暗夜精灵离开,仿佛在对待一根烧尽的火柴棍。 等到多尔顿结束这次明显是对方心血来潮的会面时,尤利尔已经睡醒了。他神情倦怠,脸色苍白,梦游似的靠在一张摇椅上,看起来像是被人从床上硬生生拖起来一样。约克在他对面滔滔不绝,谈论他从书上刚看来的故事,其中大部分是与白之预言相关的。能在记住那些字句后将其立刻用于骚扰别人,也许是冒险者西塔的独特天赋。 “代行者找你干嘛,多尔顿?”见他推门,高塔学徒问道。“发生什么了?是和我有关吗?” “不。”暗夜精灵回答,“是有关灰烬圣殿的问题。” “灰烬圣殿?”尤利尔皱起眉。 “云井是秩序的边界,也是地底世界通往宾尼亚艾欧的道路。也许他以为我是夜莺。” “你真是吗?”约克似乎挺期待。 “当然不。灰烬圣殿对宾尼亚艾欧没兴趣,虽然地下世界缺乏生机,但作为战争之神诺克图拉的信徒,我的族人将来到地面视作懦弱的逃避。这里光线太强,人口太多,并不适合地下生物生存。我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不觉得有什么地方需要改变。” “那你为什么来伊士曼?” 因为我和他们不一样。“直接原因是,我在那儿待不下去了。西塔与光辉议会都信仰露西亚,也没见你们走到一起。”多尔顿希望尽快掠过这个话题,不是因为有秘密,只是单纯没什么好说的。当你自己就是生活的全部时,选择开启一趟漫长的旅行并不奇怪。“你休息得怎样,尤利尔?” 高塔学徒揉揉肩膀。“荒诞虚幻的梦。对我们没有任何帮助,连放松精神都做不到。” “没关系。”约克说,“在我们找到做预言梦的窍门之前,你最好多睡几次,没准就成功了呢。”他估计是想独自溜出去玩。“如果有发现,我们就把你叫醒。” 尤利尔不上当。他将指环取下来放在桌面上,符文依次亮起,索伦苏醒过来,不怀好意地在西塔面前乱飞。 “下次我在布鲁姆诺特请客。”学徒迅速入梦。 第五百零四章 专业人士 血红的浪潮迎头打来,将他淹没在水中。血一样的鲜红液体汹涌灌入鼻腔、喉咙和耳孔,钻进肺叶和胃,最后浸泡脑子。他的骨头好似一锅炖汤里漂浮的萝卜和土豆块,体温用于烹煮肌肉。幻象如此真实,教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在醒得快。 拉森把自己从观景台里拉起来,才意识到这次他的记忆没有完全丢失。他记得自己怎样进入魔法,又在最后一刻看到了什么。当然,中间部分依旧得通过艾恩之眼观看,但他隐约留下印象,觉得它们很熟悉。 这次没有导师帮忙,命运的倒影反而清晰多了。拉森边浏览自己的梦境,边抓起旁边送牛奶的布朗尼小棕仙补充能量。等到闹钟响起,萨宾娜按时来敲门。 占星师小姐提着一只篮子。“厨子说没有花生酱了。”她拿出一大块点缀樱桃的乳酪,掀起盖帘时,还飘出一股鸡肉的香味。“纯柠檬汁在这儿。”提到这个,萨宾娜的小眉毛都拧到一起了。那是一块凝固在杯底的奇特胶状物质,她用手指弹了一下杯沿,固体果汁立刻熔化,咕嘟嘟溢满了玻璃杯。 “谢谢。”拉森喝下一口,顿时精神一振。“你还带了鸡翅?” “我正好要给罗玛送夜宵,老师,只有这些,没多带。”萨宾娜畏惧地盯着他的喉咙回答。 拉森把牛奶递给她:“让她喝完。” “请别再吃棕仙了,老师。”她只瞄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再骗它们来送点心,很快所有棕仙都知道这里有来无回了。我的观测任务只完成了一半,还得在休息时间跑上来送饭。”她突然笑起来,“罗玛给你起外号,老师,她说你的称号应该是‘布朗尼杀手’或者‘妖精之墓’。全是她说的。” “棕仙可不等于所有妖精。”尽管学徒多次抗议,他还是容易顺手吃掉送餐妖精。这都怪厨子,他们没法把蛋糕做得像棕仙一样可口。“有些妖精像人一样高大。” “大妖精都是神秘生物,不是布朗尼这样的食物妖精。真正的棕精灵也不能吃。” “也许你该成为海恩斯的学徒。” 萨宾娜摇摇头。“神秘植物和生物学没有占星术有趣。” 梦境的影响很快被食物抵消,萨宾娜到底没给他留下鸡翅。拉森将梦境从头到尾观看了几遍,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红之预言像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在夜里频繁到访,他想忘记也难。 大占星师按照计划去找先知。 长廊寂静,唯有风声。当他推开会议室的门时,正巧与房间里的人四目相对。高塔先知穿着他最干净妥帖的圣者长袍,黄金怀表垂落在胸前,一条深蓝宝石连缀而成的束带围在腰间。他右手捧着一件奇异的物什,拉森说不出它有什么形状或色彩,但能感受到其上拥有的无法忽视的生命活力……和不可思议的巨大压力。一块石头,他心想,一块神秘度在我之上的石头。想必是先知珍藏的神秘物品,而拉森年纪尚轻,因此连见都没见过。 除了在黎明之战时期流传的画像上,拉森从没有见识过高塔先知有这副打扮。“胜利者”维隆卡带领圣者们和整个诺克斯神秘领域驱逐邪龙时,先知才这么全副武装过。 导师立刻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并要他在门外等着。拉森尽全力克制,才没急迫地重重带上门。 “您没看时间?”导师走出门时,他还因惊吓而抱怨了一句。 “我的怀表被我暂停了。”先知毫无愧疚地说明。他此刻两手空空,那块古怪的石头被留在了会议室。 “我给过您另一块正常的表,老师,海伦也给过。只不过它们从未派上过用场。”拉森叹了口气。 “下次我会注意的。你没发出一点声音,但要是别人可不妙。”比如罗玛或泰伦斯,噪音在他们身上就像呼吸一样存在。会议室并非禁地,他们都可能打断里面的神秘仪式(当然有魔法能封闭室内,问题在于高塔的先知很少那么做)。“亚布纳之种相当稀有,浪费它们简直是犯罪。” “那东西叫亚布纳之种?它是神秘物品?植物?”即便不翻笔记,拉森也确信自己没听过相关的名词。 “如你所见,一块该死的石头。” “活着的石头?” “圣瓦罗兰曾认定万物都有生命,连石头和空气都有,区别只在于它们获得希瑟女神恩赐的多寡——相较生物,石头泥土的生命力太少,便被人们视为死物。”先知告诉他,“如果套用自然精灵的生命力学说,在亚布纳之种面前,我们才是死的。” 荒唐的说法,恐怕是先民时期流传的迷信。不过拉森对那块小石头的感官得到了印证,它确实是个非同凡响的玩意。“一颗生命之种。” “但永远不会发芽。我一般把它当成神秘物品来用。” “我能记下来吗,先知大人?” “最好忘掉。我可不想让更多人分享我的宝贝。”尽管根据“亚布纳之种”的神秘度来看,有资格分享它的人在神秘领域一只手都数得出来。先知打开黄金怀表,低头手调里面的指针。“仪式无需我主持,不过会议室得暂时封锁。拉森,记得提醒我们的事务司总长,他最近忙得找不着北。” “还是圣卡洛斯的事?前几天他还向我抱怨统领的手段太粗暴。” “教他当心,背后中伤可是会倒霉运。不过外交部的确总给我们的总长大人添麻烦……噢,小声点,别给他吵醒了。”先知眨眨眼睛。“仪式最好在他放下戒备的时刻启动。泰伦斯和我讨论过神秘仪式和秘仪之间的区别,我们一致认定将前者提升到后者的地步,欠缺最多的是神秘的稳定性。秩序既固定又千变万化,本质仍是神秘……”他不知怎的谈兴大发,完全忘记了先前的提醒。 “还要多久,大人?”拉森问。“最近因为守誓者联盟的内战,很多神秘材料都缺乏来源。维持里面仪式的材料充足吗?”这也是艾罗尼请他代为询问的。据他本人所说,接近会议室就让他感到极度不适。事务司总长“风暴颂者”是比白之使资历更深的大占星师,对法则和神秘度的敏锐远超拉森这样的新生代空境。 “顶多再坚持两星期,到时候就会缺了。不过没关系,我们有新的材料来源。” “在哪儿?”未来? “赞格威尔。荒凉沙漠中往往会诞生奇迹。” 拉森吃了一惊。“露西亚的信徒居然会跟我们做交易?”简直像是他们的女神在夜里冒出来了。 “玛格达莱娜死了,拉森。光辉议会失去了唯一的命运使者,他们只能向我们求助。” “可占星师没法代替玛格达莱娜,她和海伦也不同……不会需要我去一趟圣城吧?”高塔先知当然不会亲自去。“什么时候?我得准备——” “我已经派人过去了。传递命运信息的工作自然得交给专业人士,我们年轻的信使在上星期就启程了。” 奥托在上。“尤利尔?” “还能有谁?” 前些天那孩子的确回来过,但拉森没碰见他。“怎么回事?”他下意识提高了声音,“那个职位……” “……是我给他的奖励没错。”圣者不以为然,“但不意味着那是个虚职。他会把工作漂亮的结束,顺带欣赏一下索德里亚的风景。”他摸摸胡子。“况且这是为了他的导师。神秘度落差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连我也得借助亚布纳之种完成仪式。” “你这是诈骗,大人。”拉森毫不留情地指出。 “胡说,少给我扣帽子。这些东西本来该由艾罗尼考虑,与光辉议会的交涉也是外交部的职责。眼下……是特殊时期,我们没法再独善其身。尤利尔的使命早晚会在诺克斯实现,这是命运早已决定好的,但不是现在。不。不能让他这时候添乱。” 先知针对尤利尔的未来做过预言,拉森毫不怀疑。只不过即便是在自己的学徒面前,他也没有透露与此相关的半点消息。红之预言导致的白夜战争刚刚结束,要是先知真不想让尤利尔参与到随时可能发生的混乱中,就不该给他信使的职位。 “就算让我去圣城,您也不能选择尤利尔。我们都清楚他在碎月神降时干了什么。”恐怕代行者不会欢迎他。 “你不明白,拉森,赞格威尔对你才更危险。玛格达莱娜死后,光辉议会需要寻找新的命运使者。别急着质疑,你根本不了解狂信徒能为信仰作出什么事来。尤利尔有他注定要完成的使命,在此之前无需我们多插手。” “预言不是一成不变的,老师。” “不能改变的预言没有任何意义。这点不用你提醒我,小子。”狄摩西斯哼了一声,“我们就是干这一行的。” 第五百零五章 次要信息 “没有结果。”尤利尔叹息一声,“我总是反复做同一个梦。当然,这很不寻常,但那个梦属于过去。” “过去?” “它是发生过的预言梦。”也许他该保密,可不知是圣者的疏忽还是怎样,他们没让他签订保密的契约。毕竟预言已经实现,寂静学派结束了它。“有关海湾战争的红之预言。就是因为这个预言梦,我们才必须找到罗玛。她是预言的一环,事实也证明是如此。”要不是她提前耗尽了德拉布莱亲王积存的索维罗魔药,吸血鬼没准真能掌控痛苦秘仪、成为空境之上的神秘生物。 “罗玛把预言告诉我了。”多尔顿不是很意外,“她明知道自己会有危险,仍然选择跟随命运。”一阵迷茫从他脸上掠过。“只为了弥补她犯下的过错。我做不到。没想到她有这种勇气。” “胆子小的人不敢离家出走。”尤利尔没好气地说道。 “我上次没见到她。”约克表示可惜,“不过通缉令上似乎出现过这位狮人小姐的照片。” 学徒装作没听见。 “海湾战争都结束了,预言梦也随之过期。”暗夜精灵说,“尤利尔,你既然能接受红之预言,就说明你确实可能完成玛格达莱娜留下的任务。” 尤利尔可没这么肯定。接触红之预言是在银顶城的教会监牢里,当时他濒临死亡,在虚与实之间徘徊。不过换个角度来看,这确实佐证了一件事:『灵视』可以接收预言梦,足以替代艾恩的祝福。可照实说,他对这个火种魔法的掌控并不熟练,虽然目前还没有露西亚神官发现他的秘密,但继续在光辉议会的眼皮底下故技重施,他们早晚都会遭殃。“恐怕只能看运气。” “预言不就是在碰运气?”西塔说出他的见解,“世界上的占星师成千上万,但高塔先知只有一个。光辉议会失去了玛格达莱娜女士,还得向苍穹之塔求助。”原来他一直为此耿耿于怀。 “预言梦的获得者不一样。”多尔顿指出,“只有受梦境之神艾恩祝福的人才能接收到。我猜罗玛的导师‘艾恩之眼’阁下就是其中之一,这很明显。玛格达莱娜比高塔更早获得白之预言,无疑也是这样。梦境预言是最准确的预言,几乎必然会发生,人们从梦里得到的细节也极为丰富。” 约克拍拍手里的书,调过来给同伴们展示:“这一段,喏,是不是这里?好像是笔记。”段落边缘有几行密密麻麻的小字,和多尔顿描述的内容一模一样。“是玛格达莱娜女士摘抄的?也许她曾将这本书随身携带。” “干得漂亮,约克。”好运气说来就来,尤利尔打起了精神。由于这本书是通用语写就,三人抛弃了其他藏典,一同翻阅这本《预言未来梦境的预言》。 『……逻辑和因果,是决定命运的一种途径。寻常事物无需魔法,稍作推理便可获知未来轨迹……』 『智慧生物也可主动引导,在线性时间的条件下,通过现在确定未来。请注意,这种方法决定的未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多重因素的影响,当我们界定阿克罗伊德系数时,必须严格按照神秘度的成分进行考量……』 “这都是些什么鬼话?”西塔嘀咕了一句。尤利尔和多尔顿保持沉默,但明显他们表示赞同。 不过学徒还是咬着牙看下去。一遍理解是不可能的,在纠缠索伦挨个弄懂那些古怪名词前,好歹得先将第一遍读完。 『……预言梦是命运的映射,因为凡人无法观测到命运本身。任何人都无法预见预言梦境,就像我们没法捕获不知道是否存在的东西,比如自知之明。往往需要它亲自找上门,人们才会察觉到它的影响。』 词句富有哲理,可惜他们不是来书里找教训的。尤利尔耐下心继续读。 『……由此可见,预言梦的出现需要两个必要条件,其中之一是显然奥托的垂怜,另外则是幸运的凡人自身。在命运面前,我们代表的远非是单薄个体,而是所有秩序生命。大同盟的协议规定我们彼此互助,其存在序列等同秩序本身,意义难以估量……守护艾恩的眷者,即守护诺克斯的未来。微小的祸患往往是导致倾覆的诱因,不能任其发展……』 “你可真重要。”约克打趣,“玛格达莱娜在重重保护下被人刺杀,先知大人怎么会让你呆在外交部的?” 尤利尔还没说话,多尔顿就先替他回答了:“答案是明摆着的。他就算让你一只手,你也打不过他。” “不就是高环?很快我也会攒够魔力了。倒是你,这里可没有暗元素。” 尤利尔让他们到一旁互相揶揄,自己将书页翻到最前。“这是圣米伦德大同盟时期的书。” “千年前的典籍。” “先民似乎对诸神颇有研究。”多尔顿说,“我先前也找到一册。那是本魔法书,文字则是第三版魔文。”鉴于这位暗元素使在魔文领域的渊博学识,尤利尔和约克在学会辨认“艾恩”和“梦境”这两个词汇后,把找到的魔文书统统交给他查阅。 西塔约克自然负责由露西亚神文撰写的书册,不过那些书里少有提及其他神灵,这也是意料之中的。 “诺克斯的信仰神秘莫测。你们清楚诸神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吗?”尤利尔想起表世界的盖亚。“诸神不再干涉凡人,那一定是震动神秘领域的转变,人们该记录并流传下来才是。” 约克摇摇头。“不。诸神的逝去是漫长的过程,并非一蹴而就。当时神秘领域的联系不如现在这么密切,凡人有不同的信仰……我们将黎明之战前的祖先称为先民,与战后的人区别开来,正是因为邪龙温瑟斯庞的入侵彻底改变了诺克斯人的生存方式。” “如果先民各自为战。”尤利尔立刻发现了新的问题,“命运给予秩序生灵的启示怎么传递到整个神秘领域?” “也许奥托也会挑选聆听者罢。”约克耸耸肩,“闪烁之池多半会有先民时期的记载,不过他们不会给我看。” “成年人才能保守秘密。”多尔顿告诉他,“灰烬圣殿也一样。甚至只有暗夜精灵能成为神官,因为我们的族人很少,而且在神秘道路上的天赋更强。圣殿没有专门负责预言的占星师,大圣座观摩灰烬,获得启示。我想先民也有自己的预言方式,既然不是邪龙入侵那样的大灾变,我们也没必要相互沟通。” “有道理。可是灰烬?这能看出什么?要是他瞎编会怎样?”约克饶有兴趣地问,被多尔顿瞪了一眼。 “你是说弄错了吧?”尤利尔缓和气氛,“高塔培养占星师,就是从教导学徒如何解读星象开始。当然,未来如果不以预言梦的形式体现,再优秀的占星师也可能解读失误。” “没错。”多尔顿移开目光,“凡人聆听神谕,真相也会听出谎言。” “请原谅这个连自己族人怎么预言未来都不清楚的冒险者西塔,多尔顿,我的族人对我真是太苛刻了。”西塔的道歉还算诚恳,“谎言是构成凡人的一部分,我们没法摆脱。”约克把书翻回原位。“没准连诸神也会撒谎呢。” “我只希望这本书的作者说得都是实话。”尤利尔忽然找到了关键词,“看这儿。”他先前就隐约觉得会在书里找到有用的线索。玛格达莱娜女士重视这本书,不大可能只因为它记载了艾恩祝福,它必定储存了一些他们用的上的知识。“仪式魔法。” 约克把它们读出来: “理论上,获得预言的清晰度和完整度取决于无穷无尽的变量,任何在其中占比的细节都会影响效果。但预言梦在稳定性方面远高于其他提示。奥雷尼亚的首席星象师狄摩西斯曾对秩序变动的轨迹作出预言,并将出现在帝国东南黑木郡的神秘现象引为论据……” “什么东西?再往下一点,你们看的位置不对。别去读注解。” “注解?”西塔惊诧地重复,“下面那些才是。字小得跟汗毛似的,简直是存心找茬。”他凑近瞧了瞧,“还是一种没见过的文字。说真的,这我一点也不意外。” “那是诺恩语。”多尔顿用手肘将他顶到一边,“第三版魔文正是由其简化而来的,我可以试着读一读。” “有时间的话。”尤利尔不得不伸手牵引他们的目光。“我们现在急需控制梦境的方法。理论和历史意义重大,但眼下没必要关注。行行好,伙计们,能不能先干正事?” 等他们回到客房,蜡烛已经全部更换。尤利尔听到一个年轻的侍者散播西塔吃蜡烛维生的谣言,差点直接笑出声来。好在约克没为这上去澄清,不然西塔独特的餐饮口味恐怕就会坐实了。他的同族万一知晓源头,不用魔法尤利尔也能预知到对方的悲惨未来。 第五百零六章 深层(一) 虽然无法带出藏书,但不妨碍他们将关键资料抄写下来。这么积攒了四五天,尤利尔已经获得了一抽屉的厚厚稿纸。他在桌子边分门归类,指环索伦则寡廉鲜耻地搜刮它的数据库里没有的知识。出于对其作风出处的考虑,尤利尔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代行者将神秘材料都给你了?”多尔顿皱着眉问。 “没错。而且加量了两倍。不过临走前他威胁我第四天早上没给他答案,就把我们统统赶出圣城。” “你有把握吗?我可不想睡沙漠。据说白天的沙子有多热,夜晚的沙子就有多冷。”约克曲起腿坐在窗台上,窗户实在太小,他的后颈不得不贴在玻璃上,于是在说话间还给自己变形。“书本有时也会骗人。我从来不知道仪式魔法会需要五叶冬!” “事实证明,你不知道的东西还多着。”多尔顿挖苦道。他随即扭头对尤利尔说:“只要你不把这些神秘植物一次性吞下去,那就问题不大。三分之一的剂量只能轻微致幻。” “我说的是仪式魔法的效果!不是怀疑这些东西会吃死人。” “高环的神秘生物没那么容易死。” “蜥蜴和人类有区别,伙计。不过尤利尔,你怎么还不开始?” 我还真以为你们会争论出个结果来呢。尤利尔决定下次将他们晾在一边吵个痛快。“这些都是辅助,关键在于控制意识。仪式魔法仅仅是先民用来在恍惚时集中注意力的,根本不稀奇。”他告诉两个神秘生物,“很多对意志力有要求的神秘职业在就职时也会用到这个仪式。索伦甚至携带着一份成品。”指环索伦正将魔药精确地分成三份。它闲了这么久也该干活了。“事实上,我们拥有四次机会。” “那我们能再待上四天。”约克说。“没准还能有机会到赞格威尔逛一逛,回去我就在考尔德老大面前有的谈了。” “我没机会问你,多尔顿。”学徒抱歉地说,“不然可以顺带补充一下你的毒药。” “不用。”暗夜精灵不在意,“诅咒才是我的毒药。”自从读完那本《预言未来梦境的预言》,他的心情似乎就好转了很多。 尤利尔随即才意识到对方犹豫的缘由。为了找到艾恩祝福的相关书籍,他不得不用『灵视』在可能性中搜索。这导致他头昏脑涨,根本没法清醒的与同伴们共享必要信息。好吧,约克说得没错,谎言是构成人的一部分。说到底,还是我的秘密太过致命。多尔顿和约克出于对他的信任而来到圣城,也会因目标的不同而分道扬镳,可能时间就在不久之后。 尤利尔也没资格要求他们留下来,希望推翻盖亚教会的是他,另两个人与此毫无关联。诸神在上,他们本不该趟这趟浑水。但他无法开口,他知道自己不能贬低约克和多尔顿的好意。 学徒只能寄望于『灵视』。 关上卧室门后,索伦不再沉默:『你哪儿来的胆子欺骗代行者?他是露西亚的代言人,圣城的最高统治者』 “诸神已逝,索伦,你忘了吗?连约克都这么认为。他是西塔,露西亚的造物。代行者原本依靠玛格达莱娜取得女神谕令,或者他自己编造。灰烬圣殿的大圣座还能从余烬里窥视未来,光辉议会唯一的预言家却死了。他们有求于我。” 『那也不是你来和他讨价还价!这太愚蠢了』 真正愚蠢的是来到圣城。“如果代行者冕下察觉到我的欺骗,他也只可能将我们撵走。先知大人与他的约定我不清楚,不过多半也会终止。” 『你最好祈祷不会发展到那种程度,学徒』 “当然不会。睿智的格森先生,半点可能都没有。他不会发现异常,那本书里只有一个仪式魔法,而我根据其效果找到了更多。神官会调查我们看过什么书,甚至挨个找到我翻看过的炼金魔药配方和仪式魔法基础……整件事根本没有引起怀疑的漏洞,他们不会了解真相。”因为我们也不知道。尤利尔需要用『灵视』得到预言,这里谁会知道怎么掌控恶魔的力量? 光辉议会肯定了解他们的敌人,但现实中的尤利尔与无名者完全不相干,除非玛格达莱娜复活给出预言,不然没人能将他们联系到一起。 『可你拿了蝉蜕,还有满月』 “露西亚的神术魔药居然起这种名字,挺难置信的不是么?” 『你从哪儿知道这东西的?连效果也一清二楚……藏书室不会给你开放他们神术相关的书籍』 索伦的怀疑很有道理。满月魔药似乎是女巫的造物,但它其实属于露西亚的神术体系。魔药能够极大程度的安抚魔力,保持火种稳定,甚至对火种的创伤也有微弱疗效。议会使用它让神官在夜间施展的神术不受影响,一般在重要仪式和精密实验时才会消耗,尤利尔则有其他用处。 这玩意在圣堂里也非常罕见,涉及火种的魔药都罕见,索维罗只是特别个例。“没准是你告诉我的,索伦。” 『你没用它』 “我?那太浪费了。我可用不着那东西……但埃兹先生需要它。” 『看不出来,你也没傻到底』指环顿时来了精神,『可惜我们不了解神秘度落差』它连反驳学徒瞎编都忘了。 “回去记得到装备部更新自己。好了,能请你替我守夜吗,睿智的格森先生?”但愿我能一次成功。否则今夜他别想休息了。 尤利尔躺下来,启动『灵视』。事实证明,没人察觉他在圣堂使用恶魔的魔法,就像在高塔一样。 疲惫使他迅速入眠,仪式魔药则在学徒沉入梦境的瞬间将他唤醒。令人沮丧的是,睁眼是一片深红波浪。又是红之预言。他到底怎么才能摆脱这里? 感受和自我是如此清晰,意味着魔法的确起了作用。但血红的预言纠缠不放,一切都是白搭。由于过分清醒,尤利尔发现自己离开这里都困难。这毕竟是『灵视』,不是真正的预言梦。也许他转醒后会发现时间只过了一秒钟,但也可能像在银顶城教堂那样。那一次他睡了很久,命运的触角连接他的魔法,使得『灵视』变为混合预言梦和未来梦境的奇异状态。 没别的办法,尤利尔心想,得先找到乔伊。 他身处的水域比最初来到时平静,波浪里也没有杂物。随波逐流是与生俱来的天赋,游泳则是神秘职业的馈赠。尤利尔跟着水流游了一段,在一处熟悉的河湾潜入水下。这些或许不是真正的水,他的呼吸就像在空气中一样丝毫无碍。 河面下的景物更丰富。白骨像鱼一样游动,残肢断臂飘忽起伏,他耐心地等待着漂流而来的尸体,或者干脆往上游一段。 第一个出现的仍是穿长袍的老人,似乎是位六指堡的贵族。他看起来有种古怪的熟悉感,没准我还在伊斯本爵士的庄园里见过。尤利尔稍微向上浮,目送尸体漂向下游,它背后的伤痕已被河水泡得发白。也许他在洪水摧毁六指堡前就死了,尸体被冲入河道。 等了近五分钟,第二个人才顺流而下。 这是个独腿的中年人,皮肤要么腐烂,要么被浓酸腐蚀过。他的右腿保留着断裂时的模样,截面平整,也没被水泡烂。尤利尔认出那是一道剑伤,凶器的刀刃锋利得足以切开骨头。他胸膛的伤口较难辨认,尤利尔凑近仔细观察拳头大小的创口,却只能想到钢筋和参差不齐的断木头。 接着,他松开手,让尸体漂走。 尤利尔多次回到这里,但都没有这一次清晰。仪式魔法令他在梦中保持清醒,足以发现许多隐藏的细节。这些尸体都向下走,他凝望独腿人的背影,它们最终会到哪儿去?血红的歌咏之海?还是堆积在狭窄河道?学徒咬紧牙关,打了个寒颤。 第三个也没有变化。长发的女人尸体,四肢被浸泡得大了一圈,依旧显得骨瘦如柴。尤利尔一手按住她的肩膀,一手试图拨开海藻般的长发,但突然她朝前一窜,几乎整个人抱住了学徒。他吓得寒毛倒竖,尽全力将尸体甩开。 等尤利尔惊魂未定地拉开距离,才发现女人背后有另外一个人。是本该第四个到来的水手,他还握着三叉戟,女人的头发在挣扎间缠在尖头,被兵器齐肩切断。学徒看见女人暴露出来的脖颈上有一道细长的伤口,那应该是一种纤薄刀刃留下的痕迹,轻轻一道就足以致命。她是被夜莺谋杀的,他意识到。紧接着尤利尔发现她的轮廓似曾相识,不禁因震惊而瞪大了眼睛。 “玛奈……桃乐丝?” 女人的尸体当然不会回应,可尤利尔看着她短发包裹的面孔,越看越像那个修道院里请求他寻找儿子的修女,那一头长发也令他想起在篝火镇初次见面的模样。学徒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每一滴血都凝成了冰,他僵硬、麻木,完全透不过气来。 河里出现的都是死人,而且并不都是死在六指堡洪灾中的人。尤利尔惊恐地想,如果我不去找乔伊,他也会死在那里…… 尸体静悄悄地朝下游漂流,去往未知的深邃水域。 第五百零七章 深层(二) 下一个就是乔伊,梦境的锚点。尤利尔犹豫了片刻,却转身去往下游。他的心跳犹如擂鼓,手指缠绕着发丝,跟随玛奈向前游。两具尸体像一对情人般依偎,逐渐成为水波中的一团阴影。尤利尔远远坠在后面,不敢接近它们。 越向下游,血水越冷。也许根本不会有终点。这是虚幻的河流,就像破碎之月的黑月河一样……而他正是因此决定向前。尤利尔追寻着阴影,逐渐失去了目标。他看到更多影子,更多白骨和残肢,更多不知从何而来的尸体。他全都不认识。我在一条死人河里游泳。尤利尔避开那些影子,它们也无视他。说到底,不过是些尸体,它们不会像食尸者一样动起来,也不会睁开眼睛。 但尤利尔无法假装自己全然无畏。事实上,这条河令他恐惧万分。尤利尔在战场上杀过很多人,可这不是他害怕尸体的理由。见鬼。水里有不同寻常的东西,未知的东西,充满恶意。可他找不到目标,这些都是梦境的成分,梦里出现什么都有可能。 视野逐渐黯淡,光线更加微弱。尤利尔向上浮,试图远离黑暗。金雀河最终汇入歌咏之海,而这条血河通往的海洋似乎永无边际。想到自己正在深入没有尽头的深海,尤利尔就感觉心脏一阵抽搐。 他漂浮在水中,回头朝后看。 只有陌生的尸骸…… 尤利尔继续上浮,破开水面。一侧卵石河堤距离他仅有十码,苇草偶尔牵绊住骸骨。他仍在熟悉的梦里。但当他看向河面时,精神又猛然紧绷。河心完全失去了色彩,漆黑一片,可黑暗中并非与其他河段相同。 夜空闪烁着群星,交错的光辉如同冠冕。破碎之月是天穹的珍珠,静静安置在梦境世界中央。漆黑涡流无声地搅动,里面深不见底,不断有扭曲、零落的人影卷入其中。 祂似乎向他投下空无的一瞥。 有一瞬间,尤利尔内心的恐惧到达了顶点。他感到窒息和僵硬,热量从身体里无可挽回地失却,灵魂之焰也骤然将熄。只是一个梦境……但太恐怖、太迷幻。这不是凡人能够抵达的神秘之地,他必须离开这里,否则必死无疑。 只有绝望之人能轻蔑对待死亡,尤利尔不在其中。但他恐惧、颤栗、心神动摇,却反而咬紧牙关潜入水底。 水流并未因搅动而湍急,足以让人游到两码之内。接近漩涡时,尸骸变得密集。黑暗吞噬白骨和干瘪的血肉,吐出肮脏的黑色泡沫。它们像墨汁一样在鲜红河流中扩散,尤利尔绷紧肌肉,几乎要抽筋。他压抑住反胃拨开一个人的肩膀,生怕它们突然回头扑上来。 这些是破碎之月的祭品,尤利尔意识到。梅米被他们送出了卡玛瑞娅,但碎月依旧默默积蓄力量,准备着下一次复苏。但除了约克,他们没人可能活上一千年。到时候由谁来阻止祂?威尼华兹或将陷入永夜。 玛奈的尸体出现在眼前。密密麻麻的骸骨挤在一起,像是清晨在站台排队的劳工企图搭上一班超载的公交车。她的头扭向一旁,手肘木偶似的翘起,顶在水手尸体的肋间。后者的三叉戟上挂了一团乱糟糟的头发,活像一面漆黑旗帜在波纹中舞动,召唤出更多尸骨。连四叶城被食尸者屠戮时的景象也没有此刻这么诡异莫名。不管漩涡下是什么,他都不愿进去一睹真相。 尤利尔强行摆脱恐慌的影响,试图将玛奈拉出来。根本没有用,白痴,她的尸体埋在铁爪城外的修道院里,以仇人的头骨作为供奉。这里不过是梦,虚假的世界。他边拽她的肩膀边想。 突然之间,好像拔出了水槽底的塞子似的,涡流猛然爆发出引力。尸骸的壁垒迅速坍塌,搅入混乱的水流。尤利尔在拉力陡增的片刻松开手,但却来不及游向远处。黑如墨汁的波浪拉扯他的全身,学徒奋力抵抗,可仍逐渐接近狂暴的涡流。也许我该下去看个清楚,反正这只是梦。这念头一闪而逝,最终还是恐惧占了上风,压倒了愚蠢的好奇心。 或者没分别。河水越来越冷,尤利尔的抵抗越来越费力。他扭过头,玛奈的尸体根本瞧不见了,也许她早已消失在漩涡中。是我看错了吗?那只是一个轮廓与桃乐丝近似的女孩,并非是她本人?投入漩涡后,他就能知晓答案。 一具尸体被水浪卷挟,撞在尤利尔身上,将他推入漩涡。学徒顿时失去了方向,只能跟随涡流旋转。黑漆漆的水域成了颠倒混乱的世界,他的视野空无一物,耳膜只能收纳自己的心跳。不断有东西与他发生碰撞,尤利尔恍惚间察觉自己在旋转中下降,即将进入无底的深层…… ……直到一双手将他拖出漩涡。那是一双死人般冰冷的手臂,肩肘被钢制甲胄覆盖,七芒星闪闪发光。尤利尔支持着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梦境里乔伊的尸体,锚点顿时粉碎了『灵视』。 结束了。学徒头昏脑涨,缓缓睁开眼睛。“索伦?现在几点——”他的话卡住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太阳升起,夜晚不知何时已经过去。混杂石灰的水坑积蓄在道路中央,空气里飘散着焦糊玉米、煮烂绿豆和新鲜马粪的糟糕气味。这是城市的气味。赶集的男女、游窜的孩童、推车的摊贩像一条泥泞的河在石砖墙壁间缓缓流淌蔓延。他们和天空一样都是灰蒙蒙的,与梦境的色彩迥异。昨夜刚下过雨。 他站在一处陌生的街道前,一辆马车风驰电掣地飞奔而来。某个红头发的女孩从身侧跑过,盲目地冲向对街。两者都没有减速,好像要在这条窄街上分出个高下来。尤利尔下意识拦住对方。刹那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露丝!”一声惊恐的尖叫在身后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全然陌生。我是在梦中吗? 尤利尔此刻的感受不亚于在表世界的站台上等来一班幻影似的浮云列车。 “谢谢。”另一个女孩穿过人群,冲向学徒。先前的孩子还在尤利尔的手臂后挣扎。她俩的五官看起来挺相似,可给人的印象完全不一样,尤利尔迷茫地打量了她们半天,才意识到问题出在发型上。 “露丝……诸神在上,谢谢您……这孩子根本……啊——!”她简直像是在城市里看见了一头龙似的,惊慌失措地再次尖叫起来。“你看得见我们?” 活见鬼,我又不瞎。但尤利尔没急着反驳,他环视一周,观察身边行人的表情。“看起来,确实是这样。”人们都在做自己的事,一点也没注意这边险些发生的惨剧。马车经行处,他们自顾自地分散开来,踩上彼此的鞋子,而马蹄和车辙此刻早就消失在街道尽头了。被称作露丝的女孩不再朝前扑,于是尤利尔松开手。“其他人看不到你们。” “这是,呃,神秘。”第二个女孩一把抓住露丝,不安地解释。“多谢您,大人,但我们该走了。”她完全不想在学徒眼前多留,而那个傻傻地往车轮下冲的女孩露丝乖巧地拉着她的手,然后亦步亦趋地跟着离开了,全程一句话都没说。 的确是神秘,按正常状况他应该在圣堂的客房醒来,而不是这条陌生的街道。尤利尔还记得血河尽头的漩涡,顺流而下的尸体,那双冰冷的手,以及闪烁的七芒星。我应该醒了,可我这是在哪儿? 他尝试朝对街走去,希望找人询问情况。这里都是繁忙的行人,不大可能回答他的问题。一个挑水的女人在墙根下休息,尤利尔刚开口,她就提起水桶走了。这并非个例。他随后又问过面包师、劳工、铁匠学徒和卖螃蟹的女人,还到提供酒水的吧台前询问侍者,他们统统不理他,甚至没看过他一眼。什么理由都无法说服尤利尔了,他意识到自己在这些人眼中也是不存在的。 只有两个人看得见他。 寻找两个红发女孩不太难,她们的踪迹其他人视若无睹,在学徒看来却十分明显。尤利尔在大街上爬围墙,没人来阻止他。很快他站在了屋顶,屋子里的人根据声响抱怨老旧瓦片。当他挤过人群,拨开推搡的争吵者时,他们因彼此突然爆发的力量而大打出手。我是这座城里的幽灵,与环境格格不入。 好在他也不像在血红梦境中一样。神秘度和魔力没受影响,只有誓约之卷不在身上。问题出在『灵视』上,只要尤利尔一打算窥视未来,他就感到头疼万分。没有誓约之卷,他的魔力根本不足以再次发动这个恶魔的魔法。 她们正在一棵白蜡树下停留。小巷子里,露丝追着一条流浪狗在空地上绕圈子,她的姐妹——应该是姐妹,但学徒无法分清年龄——在水井边休息。 尤利尔从一侧屋顶跳到树上,“两位小姐。” 听到头顶有人叫自己,女孩差点一头撞上树干。但她没有直接逃走,而是惊恐地尖叫:“快下来!” 第五百零八章 战火 “你不能把它弄坏了。”她看起来快哭了,“求求您,别这样。” “对不起。”尤利尔赶紧跳下来,“我不知道这棵树对你们意义重大。我不会碰它,你别哭。” “你保证吗?” “我正在这么做。”他朝她走近一步,但远离了树干。女孩犹豫了一下,站在原地没跑。“你是四叶领人?”尤利尔说。他更改了通用语的几个音节,贵族与平民的语言虽是同一种,但一开口就能听出分别。教堂需要孩子们朗诵赞美诗,于是教他们神文和上等人的话,并禁止他们口出恶言。简直是一千年前的往事。 南国独有的亲切话音有效安抚了女孩的精神。“是的,先生。”她渐渐镇定下来,“我们来自四叶城。” “这里肯定不是四叶城。”女孩没回答。小心。绝不能操之过急。“那是你妹妹吗?她看上去很容易……碰到危险。你们太小了,不该到处跑。” 女孩看了一眼他身后的树冠。“我们正准备回家。” “你们自己?” “我能照顾露丝。”女孩不安地反驳。在尤利尔面前,这话可没有多少说服力。 “她叫露丝?小姐,我能这么称呼她吗?” “我们不是什么小姐。”她脸涨红了,“怎么称呼你呢,先生?” “尤利尔。”总算有点成效了。这孩子警惕得过分,时刻想着溜走。“我猜你知道我有问题想请教。” “噢。”女孩的眼睛看着水井。她的姐妹放弃了追那条可怜的狗,同手同脚地向树荫跑过来。这下学徒终于发觉她有点不对劲了。 “你们不属于这里,对吗?”尤利尔在露丝接近水井前把她拉开,以免对方失足掉落。“露丝?”那女孩毫不畏生地抓住他,于是学徒抬高手臂,让她在上面咯咯笑着荡秋千。 另一个女孩错愕地望着他们。尤利尔注意着她的神情,一旦她表露出不悦就立刻保持距离,没想到她反而靠近了一步。“你——” 轰然巨响淹没了所有声音,尘土像夏日的暴风雨一样劈头浇下来。白蜡树的高大树冠上窜起一阵浓烟——先有烟再有火,火势迎风拔长,蔓延到他先前落脚的屋顶。卷曲树叶和烧焦枝干在烟尘中倾泻而下,尤利尔在巨响迸发的瞬间捞起两个女孩朝旁边一跳。他的动作轻快得像是从树梢摘下一串葡萄,女孩们尖叫着落在地上,仅仅被灰尘弄花了头脸。 “看来这棵树看得见我们。”尤利尔嘀咕了一句。他扭过头,“这里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这不是我们的梦。”露丝茫然地坐在地上,她的小姐妹却哭起来。“我没法回去了!” 梦?“我们得暂时离开这儿。”尤利尔看到火势绵延,白蜡树发出哔哔剥剥的爆鸣,即将在烈焰中倒下。他拉着两个小姑娘回到小巷的出口,却立刻刹住了脚步。 大街上到处都是奔逃的人,两辆马车堵塞住拐角的通道,两侧则燃烧着火焰。一伙骑兵正在路中央来回冲杀,他们身披简易皮甲和锁甲,手里的长枪却是铁器,此刻已被鲜血染红。这些人追赶着逃亡的人,而且不紧不慢。卖螃蟹的女人被砍下头颅,一个骑兵在她的推车里挑拣。三个人骑马戏弄一个男人,他先是左冲右突,最后在包围中跪下求饶,掏出了自己的所有钱财。一杆长枪扎透他的脊背。大多数骑兵都在砍杀当地人,他们不下马,用长枪戳刺尸体,寻找垂死和装死的人。当他们扫荡完整条街道,弓箭手放出火箭,点燃尸体堆和稻草屋顶。火焰窜起来,但没有白蜡树冠上那么快。 战争的爆发全无预兆。在此期间,没人注意到尤利尔和他手边的两个女孩,他也无法冒着让她们受到伤害的风险尝试阻止屠杀。尤利尔将她们的脸按在怀里,眼睁睁地看着火焰逐渐连成一片,映照得半边天空橘红如晚霞。 他抱着她们来到坍塌的水池边,这里好歹没有尸横遍地的惨状。然后学徒将露丝放在一块石头上坐稳,抓住另外那个女孩的肩膀。“这是什么地方?他们又在和谁打仗?告诉我。”尤利尔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但她的确被他吓着了。“别怕,他们打自己的,你很安全。” “这里是梦。”她急促地喘息了片刻,“我来找姐姐……她在这个梦里,醒不过来。”学徒感觉她反过来抓紧自己的手臂。“我不知道怎么会打起来!对不起,我不知道!救救我们!求你……原本不是这样……”她哭起来。 老天。尤利尔发现自己的问题没一个得到解决不说,还得先安抚这个小姑娘。“别哭。”露丝也紧张地跑过来,她居然是姐姐。学徒赶紧让姐妹两个互相抱在一起,以期缓解妹妹的情绪。果然,在意识到安慰自己的是傻笑着的露丝后,女孩迅速擦掉了眼泪。 不能刺激她。“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小姐?” “希塔里安。”她压着嗓子回答,“希塔里安·林戈特。” “那我叫你希塔里安。”尤利尔拍拍她的肩膀,“希塔里安,这些人都看不见我们,对不对?” “对。” “一瞬间都不能?侦查魔法也不行吗?” “不行。”希塔里安绞着自己弯曲的红头发,“我们不属于这个梦,所以梦中的一切生命都视我们不存在。”学徒想起那只被露丝追赶的流浪狗,它只是在空地里打转,压根不理睬她。很快露丝就觉得无聊了。“但我们可能会被……其他东西影响。” “我明白。”人看不到但却会被物质影响,这反而证明了他们此刻确实是存在于这里的。什么样的梦境能这么泾渭分明?露丝不用说,希塔里安毕竟是个小女孩,她的说辞多半是某人告诉她的借口。“既然这里是梦,你们要怎么醒过来?” “露丝没法清醒,这不是她的梦,她被困在这里了。我是用魔法进来的,通过那棵树。” “现在它剩下焦炭了。有其他办法吗?”尤利尔瞧了一眼露丝,这个漂亮的女孩专心致志地咬着指甲。他决定将关于她的问题放到后面。 “我不知道。领主大人让我找到白蜡树,这样才能回到现实。可我只找到一棵。”希塔里安哭诉,“现在我也被困在这里了,是吗?” “不。林戈特小姐,你只需要找到另一棵白蜡树。”我需要找到什么?活见鬼,他都不知道怎么自己来这里的。显而易见,不是所有人都能通过出口。露丝·林戈特被困在了这里,虽然她本人没有概念还玩得挺高兴……但尤利尔必须回到现实,假如这真是一个梦的话。他不禁回忆起停在那棵树上时的感受,希望有所发现。 “我找遍了城市。”希塔里安说,“真的只有一棵。” 学徒回过神。“那我们就去城外找。” “……我没出去过。”这提议令她退缩。 “战场的确危险。”不用骑兵们发现她们,一块巨石、一辆马车都能给两个女孩造成无法克服的障碍。也许弓箭手不会特意瞄准她们,但流矢依然致命。梦里的伤害会成真吗?这里不是『灵视』,尤利尔不敢肯定。反正最好别去尝试。“不过危险影响不了你们,希塔里安,我向你保证。” 她吸吸鼻子。“你是守夜人吗?” 夜间巡逻的城防队骑兵?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不是。”尤利尔敏锐地察觉他们对这个名词有不同理解。否决没法给她安全感,他只好另辟蹊径。“你知道盖亚的十字骑士吗?他们会保护你这样的小孩子……” 希塔里安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尤利尔说不下去了。莫非这孩子和玛奈一样受过教会的伤害?他曾绞尽脑汁,希望削弱盖亚教会的公信力,而今却突然发现这个目标并不遥远。“……但也可能把你们卖掉。”他咳嗽一声。“当然,不是所有的神职者都这样,可你们最好小心。伪信徒侵占了女神的殿堂,他们会得到制裁。” 他的手臂一沉,被露丝拽住。“姐姐。”希塔里安没法制止她,不禁苦恼地皱起眉。 “来吧,希塔里安。”尤利尔说,“去找你的白蜡树。睡太久对身体不好。” 这座城市里正发生一场屠杀。没有治安官,没有城防队,平民被屠戮,贵族被俘虏。骑兵们在城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尤利尔从某个正在强-奸女人的士兵腰间夺走铁剑,将他的脖子砍断。头颅掉到女人胸前,她吓得大哭大叫,却偏偏看不见尸体后的学徒。 没用,他心想,你无法和她交流,你帮不了她。带着希塔里安和露丝已经是极限,尤利尔只有两只手。城里的人与他们不同,他也杀不完这么多骑兵。说到底,这是他们的战争,不是我的。 “城门在东边。”希塔里安指明了方向。 尤利尔将滴血的剑刃抛下,拉起两位林戈特小姐,头也不回地向东前进。 第五百零九章 追击 城门聚集着骑兵队伍,没有旗帜、没有徽章,更没有高头大马上神气活现的指挥官,很难说他们属于某一方。放眼望去,这些人比佣兵还良莠不齐,甚至有人缺胳膊少腿。一时间,尤利尔竟分不清他们到底是入侵者还是战俘。 “那些骑兵是从哪儿来的?”学徒问。 希塔里安摇摇头。“我没见过。” “好吧,那我们在哪儿?我是说,梦境里的位置,明白吗?” “这里是莫尔图斯,更多的我就不知道了。我们从没出过城。” 尤利尔没听说过,这不奇怪。他敢保证宾尼亚艾欧上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地名他都不了解。在寻找希塔里安和露丝前,尤利尔尝试过确定自己的位置,结果发现这里别说报刊了,连一张像样的纸都看不见。 这好歹也是一种收获。他心想,一个比伊士曼四叶城更加落后的地方,即便有城镇的规模,内里看起来也就和银顶城差不多。唯一令他侧目的,就是当地人交流用的通用语要比伊士曼人标准得多。莫尔图斯听起来很接近大陆南部的风格,难道这里是布列斯塔蒂克? 算了,无关紧要。骑兵和城镇不干他的事,他最好先去找能离开这里的白蜡树。 城门早已大开,被两架断裂的云梯攻城车堵死。人们只能从一道狭窄的缝隙离开,宽度仅供两马并行。入侵者迅捷地镇压了整座城市,但他们并非打算占领它。尤利尔看到士兵牵着绳子,一串哭天抢地的莫尔图斯人被拴在一起,缓缓挤出城门。 露丝差点冲过去拽绳子,希塔里安及时拉住她。放她们在这里很不妥,可尤利尔无法想象自己背着两个十一二岁的女孩要怎么爬过城墙,只好在后面等着。“别去看他们。”他叮嘱。 “没关系,尤利尔,我知道他们变成了奴隶。”希塔里安低声回答。也许她没有看起来那么稚嫩。诺克斯是神秘世界,尤利尔却总是以貌取人。“我们不会有那样的待遇的。” “是的,无需担心。你们生活在四叶城,特蕾西公爵的确不会让敌人攻破她的城墙。据说她是伊士曼最伟大的军事家之一,仅次于克罗卡恩一世。” “我们不住在那里了。”希塔里安犹豫着说。 “是吗?”该说什么?“炎之月的时候,城里发生了可怕的事情,搬家再正常不过了。”我自己不也一样?来到诺克斯后,布鲁姆诺特比四叶城更像尤利尔的家。“是受到亡灵影响了吗?” “不,不是。是我们待不下去了。” 四叶城作为公爵领的主城,生活成本自然也是南国首屈一指的。尤利尔在表世界可没有在诺克斯这么好运,他每天筋疲力尽,也只能勉强不饿死。诺克斯的凡人与表世界没区别,尤利尔完全可以想象林戈特姐妹究竟怎么会待不下去。老实说,她们的父母能把姐姐露丝养大都很不容易了,就连贵族也经常把有缺陷的孩子遗弃在修道院。“如果你醒了,露丝怎么办?” “露丝?” “你姐姐。恕我冒昧,希塔里安,我想她没法独立生活。你走后,露丝由谁来照料呢?没人能看见她,也没人会帮她。”还会有像我一样的人来到这里吗?尤利尔觉得答案似乎不用猜。 没想到希塔里安摇了摇头。“她很安全……我是说,姐姐她从没在城里遇到过危险。” 除了被马车撞之外。尤利尔想了想。“神秘能力?” “就是这样。”希塔里安突然抬头瞧了他一眼,然后又迅速低头别开目光,好像他的脑袋会发光似的。这不是只有雄狮阁下和罗玛能得到的待遇么?我真是不讨孩子喜欢。 他明智地终止了话题。神秘力量。一个年幼又有缺陷的女孩拥有神秘,哪怕在神秘支点都不大可能。尤利尔没见识过点燃火种,但他也知道那是需要大量准备和复杂步骤的危险仪式。索伦曾用点燃火种失败的后果来吓唬他,那并不是谎言。 好在尤利尔的火种没反馈给他任何异常。猜测毕竟只是猜测。不管怎么说,林戈特姐妹不会是水银领主那样的家伙,露丝不必提,希塔里安甚至可能不是……她一直照顾着姐姐,这在诺克斯可不常见。尤利尔为此深感欣慰。难怪她会对十字骑士抱有恐惧,我不该再提他们,过程顺利的话,最好连神术也不用。 刚刚转换身份的人们被拖出了城,期间士兵处死了几十个企图反抗的人。尤利尔感到希塔里安握紧自己的手臂,不去看堆积的尸体。队伍里不乏林戈特这样的小女孩,被人拿鞭子驱赶。她们当然会哭,尖叫着向每个人请求帮助,却一眼都没看这边。如果希塔里安受不住内心的情感煎熬而开口,尤利尔觉得自己会上前去阻止,但他等待了很久,希塔里安始终一言未发。 她的眼睛里有种奇特的骄傲神采,比对奴隶们的同情更夺目。 “我们走吧,尤利尔?” 学徒没理由拒绝。他牵起女孩的手掌,光明正大的跟在队伍尽头。泥地上还有死人留下的血,这个梦几乎和现实没分别。使者告诉他,现实就是你在梦中合眼。他现在的确有些分不清了。 城外是荒芜的黑土路,大半的骑兵和俘虏都在这里。有个打瞌睡的士兵在马鞍上撑着旗帜,那是一块辨不清色彩的破布,上面根本没有图案。尤利尔皱着眉头望着它,突然直觉身后有人盯着他瞧。 “白蜡树!”希塔里安欢呼起来,手指着一棵盛开白花的高大树木。它有一根低矮的粗枝,树皮满目疮痍、疤痕累累,好像有人拿它磨过刀似的。“在山下!尤利尔!我看到它了。”位置还不算太远。莫尔图斯城外的地势成波状起伏,野草低低的覆盖土地,最近的森林也在六百码外的低地上。 他们当然可以直接跑过去,但尤利尔认为骑马更快。奴隶的号哭和伤员的哀鸣一齐蔓延,这真的是梦?他暗自决定醒来后去查布列斯塔蒂克帝国的疆域里是否有莫尔图斯这个地方。“骑马过去,会吗?”学徒一握住马缰绳,坐骑的主人就再也找不到它了。 希塔里安的动作很谨慎,她姐姐就大胆多了。尤利尔只好与露丝同骑。两匹马飞奔下山岗,他却越来越忐忑。要是我不能通过白蜡树离开,或者重新在血河里醒来……担心这些让他愈发觉得自己身处的世界就是现实。 希塔里安比他们早了两百码,她在树下小心翼翼地落地。毫无疑问,要不是鞭子抽打,马儿根本意识不到自己背上还有骑手。她在树下呆了一会儿,忽然又跳又叫,冲他们挥手。 箭矢破空的声响迅疾接近,尤利尔抱着露丝跳下马鞍。木箭钉上草地,魔力收缩,瞬间爆炸。木屑混合着炸开的泥土兜头打来,撞击在神术屏障上。希塔里安尖叫着坐在地上,她面前的金色屏障也撞上了一支箭。庇护所同时在两处展开,现在他做到这点还游刃有余。恐怕希塔里安会被神术吓到,但总比没命强。 战斗的突发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袭击者位于山岗上,周围的障碍太多,看不清面貌。他在坐骑上刚抽出下一支箭,其他士兵就已经百箭齐发。飞矢燃烧着火焰,犹如红雨席卷,神秘度随魔力的连接猛涨,很快追上了尤利尔。他终于知道莫尔图斯是怎样陷落的了。 “快离开!”他对希塔里安吼道。白蜡树就在她身后。 “可他看到我们了!”希塔里安尖叫,“露丝会死的!”她对姐姐的魔法也不敢尽信了。 箭雨经过了最高点,开始朝下方坠落。尤利尔已经带着露丝赶到了树下,箭矢上的火苗让他不敢往森林深处跑。而在山岗上,莫尔图斯的城墙前,骑兵们开始冲锋。 不能让他们靠近。“……保持距离对你有好处。”尤利尔低声说,他向前伸出一只手臂。 森森寒气驱散火焰,冰晶在半空凝结,呈现出对称的六角形状。雪白的壁垒平地拔升,如同飓风在海面卷起的巨浪。火矢冲入霜冻的波纹,迅速变得迟滞、沉重,最后带着黑烟掉在地上,成为无害的杂物。 “快离开!”尤利尔头也不回地呵斥,“别担心露丝。”他也希望林戈特姐妹都能离开这里,在敌人面前保护她们的难度眼下大大增加了。骑兵已经快到近前,见到『孤傲礼赞』的神秘效果后,最先发现他们的袭击者后发先至,几乎赶在了最前。冰霜后他的身影仿佛一块扭曲的烟雾,还在不断放大。“快走,希塔里安,我会把露丝藏起来。” 希塔里安还没反应过来。“他们怎么会看到我们?”她喃喃自语,“这不对劲……忏悔录应该会遮掩……” 忏悔录?尤利尔正要催促,忽然女孩的声音消失了。他转过头,看见一只被漆黑钢铁覆盖的手臂将希塔里安拖进了树干,女孩只剩一条小腿在外面。 第五百一十章 梦的结束 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 尤利尔希望自己带了武器,但周围只有树枝和石子。他考虑过和露丝骑马逃跑,最后断定这样于事无补。发动『灵视』的魔力统统被他用来保护白蜡树,连自己的死期都看不到。算了,现在指望未来有什么用? 更何况,糟糕只是对我而言。林戈特姐妹不会有事,她们或许就是秘密结社的成员,起码露丝是这样。此刻她欢呼着跑过去,被黑骑士随手一拍脑门,晃晃悠悠地抱着树干睡着了。胆战心惊过后,尤利尔发现她的存在感正逐渐削弱。 “你不该来这里。”不死者领主说。 没错,我自己也不想这样。问题在于没人在乎我的意见。尤利尔尽力往好处想,起码他面前的不是水银领主拉梅塔。“我的魔法出了岔子,阁下。” 亡灵骑士逼近了一步。他不高兴,显而易见。“别对我撒谎。梦和梦是不同的,有些梦境无法通过神秘构筑通道。无名者的力量乃心灵之声……但你走得太远了,只会迷失方向。”他的警告里有股寒气。 “我并非故意,阁下。”尤利尔觉得自己牙关打颤。你怎么啦,学徒?在海湾战争中你没见过恶魔领主?这只是个梦而已。现在你是高环,应该比先前更自信不是么?这只是个梦而已……诸神在上……神秘度的提高反而令他感受到更多东西,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为好。“我现在就离开。”他恼恨于自己的示弱,但恐惧萦绕不散。这只是个梦。梦。 即便早有预料,碰到树干后,尤利尔站在原地时依然觉得慌张。他没像希塔里安一样消失,这扇门不对他开放。可我上哪儿去找另一条路呢?难道我已经迷失了?尤利尔低头看到脚边酣睡的女孩露丝,好歹她的安全不用担心了。 “离它远点。”指的是那棵树。 黑骑士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魔法塑造的屏障后。山岗上,攻陷了莫尔图斯的骑兵已经冲到近前,高举兵器。他们的身影在霜痕中犹如魔鬼。 “没脑子的白痴。”他低骂一声。不死者领主伸出手指敲了敲坚冰,白墙如中巨锤,轰然溃散成雪花。 为首的骑兵是那名袭击者,尤利尔通过他的眼神认出来。他抛弃了弓箭,抓着一杆长枪冲锋,摆出要把他们穿在枪尖上的架势。他的皮甲凌乱散碎,头盔的面甲还剩半截,露出两只射出纯粹残忍目光的蓝眼睛。他看得见我,学徒意识到,也看得见露丝。他正为即将杀死我们而感到愉悦。 黑骑士离他最近,但骑兵对他视若无睹,直到他一剑斩断前马腿,在动物痛苦惊慌的嘶鸣中将骑兵拖下鞍座。鲜血喷在冰霜之盾的碎块上,栽倒的马儿朝侧面滑开,与尤利尔擦身而过。血腥味呛得学徒反胃。 空境的神秘度像一座凭空出现在所有人头顶的大山碾压下来,冲下山岗的坐骑们集体悲鸣,几乎把骑手掀下背去。对付恶魔领主可不比打下莫尔图斯城容易。当先赶来的骑兵原本在奋力挣扎,但黑骑士的铁手套牢牢攥住他的脖颈,随后一剑砍在脸上。 剑刃劈开面甲,卡在鼻梁和眉骨间。骑兵的头盔碎成铁片,脑袋垂向一边,停止了呼吸。黑骑士松开手,尸体掉在碎冰间。 尤利尔看到他被覆盖鲜血的脸。这个人似乎有些不一样。他看得到我们,结果招致了杀身之祸。下一个是我么?这话尚未出口,学徒就感到眼前一黑。裂纹霎时遍布了黑暗世界,缝隙里透出天光。 尤利尔猛然睁开眼睛,手脚失控,从床上滚了下去。他的剧烈反应把指环索伦吓了一跳,从桌子上飞起来,符文不稳定地闪烁着。 『非得把睡醒弄得像食尸者复苏吗,尤利尔』索伦抱怨,『还是说你在梦游』 这可真称得上梦“游”。尤利尔觉得头疼得厉害,他感到手指间存留的寒冷冰屑,魔力则在誓约之卷的帮助下迅速恢复。不,不止是梦。那一瞥终止了危机,黑骑士不可能追到圣堂来。他到底怎么醒来的?一切都不真实。 『你睡傻了吗』索伦不耐烦了。『梦见邪龙温瑟斯庞了?快说话』 “锚点。”他无意识地说。 …… “梦。”恶魔领主低语,“愚蠢的渴望。”几息之后,尸骸的鲜血化作烟雾消失。世界颠倒失序,在色彩斑斓的光线和烟雾中重归宁静。黑骑士把露丝·林戈特拎起来时,她还在轻轻地打鼾。能够不在乎任何事情的人是值得羡慕的,她的梦会怎样?这是贪婪的念头。他带她离开森林前的白蜡树,回到城墙后。 莫尔图斯重新变成繁华的和平城镇,等待着下一次战火的袭击。它的城墙布满焦痕,但好歹还在高地上屹立。这是梦中的城市,也是一切噩梦的起源之地。这里没有救赎。 …… 『所以,你保持着仪式神秘的状态经历了两个没什么用的预言梦,花去一整晚的时间不说,连精神都没得到半点的休息。我该夸你精打细算吗』 “第二个不是预言梦。应该是某个魔法……”恶魔的魔法。“总之,我的梦境碰巧与它联系到了一起。先前从没有过这种情况,我想是仪式魔法改变了梦境的某种成分。” 『听上去你只是做了个噩梦。你在布鲁姆诺特见过不死者领主,他把你吓坏了。别急着否认,尤利尔,他和水银领主完全属于两个境界,即便神秘度都算作空境。至于无家可归的少女嘛,也许是你到了该找老婆的年纪』指环差点又被蜡烛命中。 “我会记得带你去炼金物品店找配对戒指的,索伦,感谢你的关心。” 『我在认真分析,白痴』指环装模作样地强调。『想想看,如果你真的是在预知梦里,怎么会被吓得突然醒过来呢?你知道艾恩祝福的拥有者每次做梦都会接受大量的命运信息,直到在梦里昏过去为止吗?瞪什么眼睛?每个人都这样!总之,你不可能因为恐惧而摆脱预言梦,那不现实』 虽然索伦平日里少有靠谱的时刻,但它的确学识渊博,这些消息八成是真的。尤利尔在梦里碰到过那棵白蜡树,结果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预言梦是命运的神秘,不是随意进出的餐厅。连『灵视』都需要找到锚点,预言梦只会更困难,尤利尔更倾向于是短期内的未来梦境。 “别再梦里谈现实,索伦。既然人们都把希望寄托在未来上了,那出现小概率情况也没什么好意外的。”他边说边记录梦境所见。“恐惧也可以是一种锚点,关键在于印象。只要对某件事物印象深刻,梦里的‘自我’就能发现异常,继而清醒过来。” 『你指的是从床上掉下来么?解析梦境是占星师的高等课程,别以为我不知道,尤利尔,你一节课都没上过』 “理论知识和实践经验可以互通,索伦。”他在未来梦境的时间加起来比他活的年纪都大,真正休息时,誓约之卷的副作用也时常来骚扰。对于做梦,尤利尔可不算陌生,更别说他近来还恶补了许多和梦境之神艾恩有关的神秘知识了。“好了,麻烦动动你那聪明的小脑子,睿智的格森先生,然后告诉我莫尔图斯在哪。” 『地图上没这个地方』指环直接告诉他。 难道真是虚构出来的城镇?尤利尔想到破旧的烂泥道和人们古怪的装束。或许那不止是因为当地风俗。“等等,不仅是现在的宾尼亚艾欧……历史上有这个地方吗?” 『小村庄的名字可不会留在史料上』索伦抱怨,『和平是这百年来的事情,圣者之战前,宾尼亚艾欧到处都在打仗。除非重要地点,否则高塔也不会特意记录』 “重要地点?有多重要?” 『知道安托莱特吗?雾精灵与灰烬圣殿的战争中,此城因陷落迅速而成为军事课本上的名胜,但在现实中,它的存亡对战局几乎没多大影响』 “战争。”尤利尔若有所思。 『没错,那地方打过仗吗?被屠过城吗?爆发过瘟疫和叛乱吗?有过名人诞生或将军战死吗?是否是关卡要地?历史不是事无巨细,毕竟记录者能力有限。在龙祸时期,甚至有神秘传承彻底断绝,占星师可以还原凡人的历史,对神秘却无能为力。哪怕重要地点也是相对而言,克洛伊可能不会记录』 “我没太多线索。”那鬼地方根本没人愿意跟他搭话。战乱来得太快,尤利尔本来把希望寄托在林戈特姐妹身上,结果问出来的信息依旧太少。希塔里安说他们身处梦境。梦一般都是没有逻辑的,除非是像他这样利用魔法构筑的目的性的梦境。 “城里有一对南方姐妹。”倒也不是一点线索都无。“莫尔图斯可能在大陆南方。先把找到的列出来吧,索伦,我挨个排除。” 『你还没睡醒么』指环写道,『现在代行者的要求没解决,又打算半路找什么莫尔图斯?别傻了』 尤利尔一拍脑门。活见鬼,我差点把正事忘了。“那我们有空再说。” 第五百一十一章 议会之下 一双手摇晃他的肩膀,尤利尔从梦中惊醒。他顺手接过递来的薄荷汁,辛辣的凉意让他爆发出一阵咳嗽。 “要是以前有人告诉我做梦也这么辛苦,我肯定当他是骗子。”约克躲到一旁,“我可经常失眠来着。” “你该到廷努达尔去看看。”多尔顿说,“保证你一睡不起。”他将一叠白纸丢进火里。“这些也没用了。试试下一个,仪式魔法搭配六人份的蝉蜕魔药?我认为它会让你睡上一星期。” 或者睡到下辈子。“不,不用了。我似乎有头绪了。”尤利尔赶紧说。 约克精神一振:“是什么?” 尤利尔还没回答,多尔顿就阻止了他。“别多问,西塔。”暗夜精灵已经将又一份“偏方”丢进了火里。“预言梦大多都是灾难的预警,牵连整个神秘领域都不奇怪。代行者不会允许它流传出去,在赞格威尔造成恐慌。你不是想在圣城逛一逛吗?想去就别乱打听。” “好奇心是冒险者的动力,比火种更持久。” “我看钱包才是。” “还有咖啡和音乐,以及奇特瑰丽的美景。每个人都知道。”他摇晃着脑袋跳上椅子,多尔顿皱起眉。 尤利尔知道他很不喜欢对方的轻佻行为,尤其还是在赞格威尔这种地方。学徒注意到经常有人在不起眼的角落盯着他们,监视每个人的举动。不用说,在圣堂里,任何人都可以是代行者的耳目。暗夜精灵很不自在,他也一样。唯有西塔约克喜欢这里的元素环境。 也许等到材料用完,我们就会被赶出圣堂吃沙子了。想想似乎不赖。但尤利尔觉得他更可能被代行者留在圣城,直到从先知那里得到满意的答复为止。接着我会连吃沙子的机会都没有,他不心想,直接被丢回浮云之都去。没完成毕业考试的学徒得回布鲁姆诺特待着,莫非苍穹之塔的圣者正是做此打算? 可尤利尔不怎么愿意配合。 两天前,在他第一次尝试控制梦境进行预言后,代行者派一名神官来索取成果。尤利尔当时想过把梦到莫尔图斯的消息说出口,因为按照仪式魔法的效果,『灵视』沟通命运的确成功了。莫尔图斯可说是预言的发生地,起码也会有关系。希塔里安和露丝则是预言的主角,她们属于无星之夜,还牵扯到黑骑士。海湾战争由血族和两位恶魔领主引发,对金雀河造成了无可挽回的破坏。克洛伊的信使理应将灾难预警传递给赞格威尔,他们毕竟是秩序的统一战线。 可也正因如此,他不得不将梦境中的一切当做秘密。红之预言不是代行者阁下希望听到的结果,不过尤利尔只告诉了他这个。诸神有眼,哪怕恶魔领主无恶不作,林戈特姐妹也是无辜的。她们不该被烧死…… 讨论该不该似乎是件蠢事,人们有自己的理由活着或去死,尤利尔没法挨个落实。唯一能算安慰的是,黑骑士和炎之月领主、水银领主不同,他救了希塔里安,不是那种一心复仇的疯子。也许他不是。起码被他杀死的骑兵肯定不这么认为。 炎之月领主自称是守誓者联盟的领主,但却坐视炼金术士用同伴的灵魂制作战船的炼金核心,还将它们送给德拉布莱亲王以作为契约的一部分。拉梅塔的本质与死灵法师纽厄尔并无区别。算了,事到如今,我有什么借口说服自己呢?但愿诸神不要那么残酷,让他的一时心软制造出可怕后果。 神官果然又来找他。这回是那位在来时进行搜身的女神官带路,阿拉贝拉不见人影。尤利尔想起索伦先前提起她的语气,下决心保持沉默直到目的地。至于能否在代行者面前继续沉默,他没有半点把握。 代行者冕下似乎要比高塔先知忙碌很多。尤利尔和女神官在外等候,光辉议会则在门后聆听露西亚的旨意。索德里亚的太阳令他如同置身铁炉,圣堂的玻璃却恨不得把光和热汇聚得更多。好在走廊尽头是矮墙环绕的大理石堤,城市的风穿堂而过,掀起衣袍和斗篷。这是难得的凉爽时刻,要是女神官不用她锋利的眼神瞪视着尤利尔就更好了。 “我的仪容不端正,小姐?”他忍不住试探。 锋利的目光开始游移,简直像要切开他的皮肉。“很到位。高塔使者就该这么穿。” 面巾和皮甲,再加上斗笠。要是背上行李,我和骆驼的差别就只在于后者是四脚着地。 “多谢指点。”她继续盯着他,不放过每一根手指,学徒却明智的终结了交流。直视太阳都比面对她舒适,真是活见鬼,我居然开始想念阿拉贝拉·瑞茜了。 好在光辉议会没持续多久。这不奇怪,因为尤利尔还没来得及向代行者冕下转述他梦里得来的露西亚神谕。大门打开后,在卡玛瑞娅有过一面之缘的爱德格主教走在最先。多亏有面巾,他与学徒擦肩而过,完全没注意到阴影边立着一根抬他离开月之都天台的担架。 “让我猜猜,你没带来好消息,是不是?”代行者冕下吝惜表情地说。 “抱歉,大人,我领会预言的效率与玛格达莱娜女士没法相比。” “我不管效率,只要一个结果。克洛伊塔除了先知外还有其他预言大师,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派你来。” 真是巧啊,大人,我与你抱有同样的疑惑。“我能力不足,尊敬的冕下,我向您致歉。预言非我所长。但请原谅我无法揣测先知大人的命令。” “推脱才是你的强项,我想不到有什么职位能发挥你的长处。好在这是你的导师要考虑的问题,不是我的。最近神秘领域没有他的消息,说实话,这其实就算是个好消息。”代行者背过身,红宝石的光晕在光亮的地砖上倏地旋转一圈。“回去找你的小玩伴们吧,真难为你将西塔和蜥蜴放在一起了。快走!没用的信使,别在这里碍事。” 尤利尔服从了。他巴不得早点回去。 代行者没有强调期限,但威胁不言而喻。尤利尔和女神官走下台阶,迎上夹杂着沙子的热风。还有一天时间,得到预言梦的希望可谓渺茫。『灵视』终究不是艾恩的祝福,玛格达莱娜随身笔记里的办法不是很管用。莫非真要泄露无名者的秘密?将梦中的人改头换面,能不能蒙混过关?代行者的反应无所谓,但学徒觉得有点对不起给予他们帮助的圣骑士长。我总是不能让所有人都满意…… 他忽然停住脚步。“这是去哪儿,小姐?”刮过皮肤的风变得寒冷,烛火在石壁上幽幽跳跃。攀上石塔时,他们可没走这么多台阶。女神官闻言也停下了脚步,她也在走神,所以不小心带错了路?真见鬼,她会把我领到女性神官的住所去吗?在地底下? “是你该去的地方,小骗子。”女神官开口。她的语气尤利尔很熟悉,在把他的脑袋从脖子上摘下来前,她是不会改口的。 “我得罪过你吗,小姐?我骗过你?” “你对代行者冕下说谎。”女神官瞪着他,“你要对他说谎,我看得出来。露西亚的旨意不该由你转述,你的罪名深重!试图玷污圣堂,混淆信仰的人将不得好死。下地狱去!你这该死的异教徒。” 让你猜对了?可想想总归不是犯罪吧。这女人不对劲。指环索伦还在藏书室偷窃未收录的书目,尤利尔根本阻止不了它,但学徒早已习惯将誓约之卷带在身边。他戒备地后退,“自然,克洛伊塔的信使是不会信仰露西亚的,神官小姐,希望你能理解。下面是审讯室吗?你要确保我说实话?”代行者不耐烦了?不。还有一天时间,他没必要这么做。“你是谁?” 女神官不说话了,也不移动。她站在整齐排列的大理石阶梯的一级,依靠阴影彰显存在。这里没有天光和矮墙,冰凉的气流似乎带着血腥味。橘红烛光中飘散着灰点状的沙尘,石壁的坑洼制造出深浅不一的黑暗。尤利尔用神术提升感官,却在视野变亮的一瞬间失去了女神官的踪迹。 咣当一声,他听见巨响,没感觉到魔力。但身后的阶梯却忽然下陷,沉入一片幽暗之中。接着,响声不断,向上的石阶也迅速消失,速度快得仿佛被巨人一巴掌按进了地底。尤利尔第一时间抬头去看天花板,结果发现头顶根本没有什么螺旋直下的阶梯。目视之处皆为空无的黑暗,他觉得自己似乎正站在悬崖边。 恐惧海浪般腾起又落下。他们发现了我的秘密?最开始尤利尔只敢在藏书室使用『灵视』,但多尔顿和约克把他抬回了客房。结果那时他不知怎么进入了红之预言的梦境,灵视也一直持续。尤利尔据此认为圣堂与高塔一样安全,只要他不去火种仪式类似的地方……不,应该是这样没错。代行者即便发现了他的秘密,也不会在截止期限前动手,否则干嘛还要等到现在? 不管怎么说,约克和多尔顿暂且很安全。在脚下的石阶震动时,尤利尔边想边跳到下一级。我就不一样了。下陷的石阶落差极大,他只能向下,哪怕终点是地狱。 第五百一十二章 敌人的目标十分明确 多尔顿把那本《白昼下的故事》打开,按照记忆翻到先前看的那页。尤利尔找到的与梦境之神艾恩相关的书籍都被他们翻完了,想要继续查找,非得等学徒回来不可。一想到要在成千上万的书堆里找东西,他就觉得头痛难忍。 约克与他看法一致,西塔正乐此不疲地逗弄那朵无精打采的向日葵,似乎想看它能否把瓶子里的水都喷出来。看着对方的蠢样,暗夜精灵认为他们不可能聊到一起。还不如拿书打发时间。要是罗玛在这里,他俩说不定能玩到一块去。 机会难得。他朝后翻了翻,找到提及灰烬圣殿和雾精灵的那段战争的文字记载。 『……当看到第一头蜥蜴人士兵涌入城门时,布莉亚爵士意识到坚守城墙已经失去了意义。敌人的目标十分明确,他们的夜莺不知何时飞过了雾精灵的壁垒,造成的破坏比利剑更致命。但出于古老血脉家系带给她的骄傲,这位安托莱特的城主下令在街巷间与敌军作战,决心抵抗到丧命的那一刻。混乱中,这位高贵的雾精灵指挥官最终下落不明……』 多尔顿非常肯定编纂者是在胡说。安托莱特的陷落被他的同族称为“丰收之役”,是由暗夜精灵指挥的在地面的首站。灰烬圣殿指派经验最为丰富的将领夺取安托莱特及其附近矿场,以保证军需装备不受掣肘。此战先锋是石鸟,不是什么蜥蜴人——他们对攻打地表不感兴趣,灰烬圣殿也允许它们不参与战争(当然到了战争后期,就没有隔岸观火这回好事了)。 安托莱特的城门被一群吃肉的石头攻破,想必雾精灵也无颜说出口。没准那位失踪的布莉亚爵士就是写下这篇文章的作者。雾精灵不会允许高贵的血脉死在下等人的刀枪下,贵族向来如此。她多半是提前逃走了。不过要是布莉亚爵士留下来,她可能会明白安托莱特陷落的真正根源:梦魇在开战前就已经潜入了精灵的边城,城防工事、军事布局在它们眼中没有秘密可言。 梦魇。多尔顿翻过这页。灰烬圣殿调动死灵族参与战争并不新鲜,问题在于消耗。饲养梦魇在地表几乎是不可能的,地下世界没有太阳是个相当有利的条件,但这远不够将那些脏东西发展出规模,于是大圣座从灰烬中获得指引,把仅剩的几十只梦魇丢到云井附近,总算维持住它们的生存。 那是圣者之战时候的事,多尔顿心想,也许它们现在灭绝了也说不定。毕竟只有加瓦什才是死灵生物能够存在的地方。梦魇以死亡为食,诞生于噩梦。从没人将它们与秩序联系起来,但多尔顿最近看了太多与梦境有关的文献,不由思考那些幻影般的死灵生物与梦境之神艾恩的关联。 他唯一找到的线索是在一本记录魔药配方的书上,某种魔药需要梦魇风干的角质作为辅助材料,还是可有可无的那种。总而言之,它们身上不存在能帮助人掌控梦境的部分,这玩意是死灵生物,天生就不属于秩序。 大圣座能操纵它们,多尔顿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挥舞异类的武器会造成伤害,这也不需要暗夜精灵提醒。他早已离开了廷努达尔。他站在宾尼亚艾欧的土地上。 要是在加瓦什,这些天尤利尔做的噩梦没准能诞生出一大堆梦魇。多尔顿饶有兴趣地想,不需要云井,大圣座就能积攒出再次攻打地表的军队来。暗夜精灵唯一希望的就是灰烬圣殿能把目标瞄准圣城赞格威尔。 “几点了,多尔顿?”约克把玩腻了的向日葵丢回瓶子里。 “十点半。” “尤利尔怎么还没回来?” “或许代行者事务繁忙,顾不上见他。”多尔顿又翻过一页。“每天总会有点意外发生。” “我听说圣骑士团回来了圣城。”西塔摸摸下巴。 见鬼了,圣堂里居然还有人给他透露消息?“圣骑士团离开过,你从哪儿听说的?”多尔顿狐疑地问。要是南方的佣兵都这么神通广大,在骑士海湾时他就不用去考虑报社了,直接到酒馆招募冒险者就成。 约克斜着眼看他,得意劲儿就差溢出来了。“西塔在这里可大受欢迎那,伙计,我和过路的神官小姐聊上几句,她就对我敞开心扉了。可见,不是哪个神官都像阿拉贝拉那女人那样总是碍事的。罗勒莱想进入圣骑士团,她告诉我莱蒙斯·希欧多尔带领队伍进了城。” “罗勒莱?”这熊孩子竟然也有勾搭小姑娘的一天。 “你没注意?她每天都经过门外,但从没离开过圣堂,也没见过西塔。上次她问我西塔用不用洗澡,还送了我一把刷子。” 多尔顿险些没绷住。我还以为真会有人看不清这家伙的年龄。“你试了没有?效果如何?话说回来,你真的需要洗澡吗?” “不用啊。”约克还没意识到问题所在,“元素生命洗什么澡?” “少去缠着人家,约克,我猜她是希望让你察觉自己有多粘。” 虽然暂时搪塞过了西塔,多尔顿却没有完全放下心。他隐约意识到代行者与高塔学徒的交流很可能出了岔子,只是没有任何证据落实担忧。尤利尔不是罗玛,多尔顿试图说服自己,他解决不了的事找你也没用。事实上,你是有求于他,和议会的代行者一样。暗夜精灵忽然发现自己很久没有想起骑士海湾的仇恨了。 “随便找本书看看吧。”这片区域多半不会有什么爱情故事。“对诸神不感兴趣的话,我身后有历史书架。” “我在浪费生命。”约克重重地叹息一声,“抓捕夜莺比这有意思多了,老兄,我是说真的。连闪烁之池都不强迫西塔钻研历史了,他们会让接近成年的族人离开家乡,独自认识世界。” “原来如此。你因为不学无术被族人赶出家门了?” “根本没这回事!成为冒险者才是我的命运。”他的气焰一下消弭了。 不一会儿,他的声音也随之减弱,似乎已经发现了目标。多尔顿抬起头,看见西塔手里捧着一本棕红封皮线装的《神秘轨迹》。西塔注意到他的目光。 “我想看看大同盟时期的故事。”约克在书架边开口,“就是和邪龙有关的那些。帕因特,噢,某个矮个子冒险者还认为温瑟斯庞不存在呢。时间过去太久,他们的故事都被遗忘了。” “我们称呼他们为先民。”暗夜精灵轻声说。 “随便人们怎么称呼,他们都已经是历史的灰烬。你喜欢这种说法,多尔顿?噢,你当然喜欢,我看得出来。你时刻铭记着自己的出身。灰烬圣殿作为秩序的守卫者参与了黎明之战,你的族人是怎么形容它的?” “它?温瑟斯庞?”回忆令他惊觉自己在廷努达尔的过往是如此清晰。“在诺克图拉的指引下,黑暗的子民倾巢出动,到地面上参加有史以来最为盛大的存亡竞技。我们不再拥有彼此争斗的权力,真正的敌人唯有深渊之龙。最后的桂冠戴在它的头顶,任何人想要在我们之前抢走,就必须战胜圣殿。” “你们把‘胜利者’维隆卡视作竞争对手?在黎明之战?” “千真万确。我的祖先为战争而生,也为战争送命。我们的信仰归于战争之神,祂能左右胜利的天平,只要我们取悦祂。” “所以那次你的祖先输掉喽?” “胜利者永远是维隆卡。”多尔顿耸耸肩,“人们都知道。”西塔哈哈大笑。 直到有个不请自来的家伙开口。 “你们不该在这里喧哗。”来人责怪道,“哪怕附近没人也不行。” 多尔顿收住表情。“我们相信布置在藏书室的隔音神术,圣骑士长阁下,它还起作用吧?”没想到西塔的消息还挺准确。 “毋庸置疑。”莱蒙斯·希欧多尔摆摆手,开门见山:“尤利尔在哪?” 暗夜精灵瞄了一眼时间。提起尤利尔,他忽然发现对方离开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代行者冕下希望获知他的预言进度,算是每日的例行检查。”这位圣骑士长没给他们带来压力,圣剑也收在剑鞘里,但如果他想动手,拿不拿剑都无所谓。多尔顿借助合书的动作将手指搭在剑柄上,顺便将他与西塔约克分隔开。 莱蒙斯拧紧眉毛:“是吗?” 多尔顿与约克对视一眼。“您有话要说,阁下?何不让我们传话呢?” “不。我现在没什么好说的了。”他转身想要离开,约克立刻从书架后绕过去,挡住唯一一条狭窄的小道。“你快惹恼我了,西塔。”话虽如此,圣骑士长依然没打算拔剑,他站在书架间,似乎满心顾虑。 “有事发生,阁下?”多尔顿谨慎地询问。 约克则没那么有耐心:“和尤利尔有关?怎么回事,他早该回来了!你们的代行者要做什么?” 莱蒙斯没犹豫多久。“尤利尔不在代行者那里。”他恼火地扭过头,“大人刚刚接受圣骑士团的复命,我没看见他。露西亚在上,我不知道这小子跑哪儿去了!” 第五百一十三章 无处不在 最后一级石阶几乎没动,它保持静止时就与最初下陷的一级平行了。现在向上的阶梯已然成了光滑无棱的峭壁,尤利尔站在最下方的平地上,距离最低一级没有下陷的台阶足有上百码。他怀疑脚下比安格玛隧道更深,但根本无法确认。说实话,女神官带他离开代行者面前时走的是另一条路,尤利尔很难在这种环境中记得建筑的细节。 不过这鬼地方是用来干嘛的?尤利尔只好向前,走入幽深的平台。道路和墙壁由同一种石质建造,烛台布满斑斑蜡痕。这里每走一步,尤利尔都能看见石砖上冒出金色的符号,只不过他不认识露西亚的神文,不明白其中含义。 他发现自己什么也弄不明白。没了索伦,他对光辉议会一无所知。要是范围拓展到神秘领域,凡人知道的都比他多。我该在布鲁姆诺特多待几天,他边走边想,趁着乔伊的训练课暂停,到图书室学习魔文和历史。干嘛不这么做?『灵视』不会引起注意,再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了。他很安全…… ……直到下次火种仪式到来。很少回到布鲁姆诺特的外交部使者错过火种仪式不奇怪,但要是常年待在高塔的人一次都没有碰到过学徒的晋升仪式,那瞎子都会发现问题。 看来他不得不继续先知大人交给他的任务。这桩事从头到尾都透着古怪,议会到底有什么重要预言非得求助高塔不可?玛格达莱娜女士被恶魔谋杀,还有藏在圣堂里的夜莺。说到底,真正重要的预言不可能由他来传递,先知有更稳妥的方式,就像与寂静学派商议解决海湾战争一样。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外交部学徒上是个蠢决定。换成尤利尔,他也不会这么干。 是莱蒙斯。他认为玛格达莱娜将未完的使命托付给我。尤利尔不觉得圣骑士长会在关键问题上欺骗他,可万一他弄错了呢?还有恶魔。什么样的夜莺能混在圣堂里不被发现?恐怕只有恶魔领主,而隐藏在光辉议会的微光领主安利尼早已被驱逐,还为此引发了席卷大陆的猎魔运动。也许根本没有恶魔刺客,光辉议会只不过需要他验证某些东西,而非完全依靠他。就是这样。根本……没有……恶魔…… 尤利尔忽然顿住脚步。 他的灵魂之焰蠢蠢欲动,带来很不一样的感受。海湾战争时,恶魔对魔力的敏锐让他多次避开敌人的偷袭,但恶魔领主都有隐藏自己的方式。也许他也有,只不过是无意识的。他们无法发现彼此。而在赞格威尔的圣堂,最不可能出现无名者的联系的地方,他的感应却十分清晰。诸神和我开玩笑。尤利尔越来越弄不懂这是什么地方了。 他继续向前,露西亚神文亮起来,但光线还是太昏暗。于是尤利尔让火焰在掌心燃烧,四周一片大亮。他看到影影绰绰的钢铁栅栏,还有其中被隔离、禁锢着的人。见到了这些人的面貌和状态后,他再次怀疑起自己的猜测。 “这是什么地方?”尤利尔问。声音出口,在石壁上折跃着远去。 没人回答他。露西亚神文似乎隔绝了他的声音传入人们耳中。一间囚禁罪犯的地牢,布局和陈设学徒可不陌生。问题在于这里什么人都有。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老头子或刚出生的婴儿。尤利尔很难坚持这里属于犯人,但按照神秘领域的法律,他们的确犯了罪。 “噢。”他轻声说,“不。” 这是无名者的囚牢,依照关押死刑犯牢笼的规格打造。地面血迹隐约,天花板的裂缝里爬满虫豸,牢房完全由石砖构成,不知道这些地底的虫子吃些什么。露西亚的神文铭刻在每一寸石壁上,没有一名囚犯接近。空气潮湿但还不算难闻,寒风仿佛从地狱吹上来,迅速带走产生的热量。 这是将死之人最后的住所,从没考虑过让人久留。稻草的腐烂程度很轻,铁链也未生锈,它们各司其职。囚犯们惊恐地瑟缩,不敢发出声音,只敢投以渴望的目光。他们渴望火和光亮,因为这里二者皆无。微弱的烛焰属于视野超凡的神秘生物,而这里大多数是凡人,起码在他们变成恶魔之前是。 黑暗中传来嘶吼,尤利尔无法继续向前,却也难以驻足。他感到目光推挤着身体,无处不在。一些被刻意忽略的东西纷至沓来,又穿透空荡荡的躯壳离开。他觉得自己轻如气体,灵魂浑身赤裸地呈现在这些人面前。冲动和理性同时在意识中爆发,尤利尔不禁加快了呼吸。没用。愧疚不能改变他们的处境,怜悯不能消除观念的分歧。没用。你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愿意得救,恶魔像影子一样伴随他们一生,死亡或许才是解脱。干嘛吃力不讨好?这压根不是你的差事,秘密结社比你更清楚。 没用,但还得做。 誓约之卷似乎在发烫,尤利尔熄灭火焰,从羊皮卷中抽出黄金之剑。可在剑刃破坏露西亚神文前,狂躁、野蛮的吼叫再次从远方传来。它让被关押的无名者们陷入更强烈的恐慌。片刻的犹豫后,他提着剑走向监狱深处。 与关押死刑犯的牢笼相比,这间囚室明显只为限制住户的自由。它特地考虑过舒适程度,神文防卫也更为森严。据说贵族在战场上失败被俘,就会被关进这种地方。很遗憾学徒在银顶城教堂没享受过,盖亚教徒可不敢让人知道他们的劣迹。 赞格威尔的贵族只可能是露西亚的虔信徒,尤利尔看到一个人影攀在铁栅栏边,脑袋已经伸进了过道,但肩膀被盔甲卡在后面。这人穿着一身圣骑士的银白铠甲,只摘掉了头盔,身份不言自明。 更出格的是,尤利尔觉得自己见过这张脸。即便眼下它口水横流、面目狰狞、张嘴发出嘶吼时恨不得暴露出整个口腔,他依然认出这是一名跟随莱蒙斯去过卡玛瑞娅的圣骑士。圣骑士团中也有无名者。尤利尔一下明白玛格达莱娜女士是怎么死的了。 但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从待遇上来看,圣堂还没有放弃他。露西亚神文对他毫无作用,栅栏好歹阻拦了他半分钟,而铁链在学徒到达前就已经碎成几段。这就是恶魔?无名者的归宿?尤利尔盯着圣骑士充血的双眼,不知道自己希望从中看到什么。他的火种没在对方身上获得反馈,这是由于恶魔化还是另有原因,现在他只需从圣骑士身上得到答案。任何问题的答案。 铁棍在巨力下弯折、断裂,破片崩了满地。烟尘飞舞间,圣骑士已经手脚并用地冲进了过道,在石砖上留下一道血迹。他完全失去了理智,居然朝学徒直扑过来。 高环。火种告诉他,尤利尔强迫自己改变了使用魔法的策略。来到这里的过程莫名其妙,他最好谨慎行事,因此不能直接杀死对方。绝对……不能……杀人。救人没用,杀人更没用。 制伏一个疑似恶魔化的圣骑士多半比杀了他还难,导师的魔法自然是不二之选,但尤利尔在神秘度对等的情况下显然没法迅速结束战斗。他开始庆幸自己先前没把其他人的监牢破坏掉了。 神文锁链带着金色粉尘冲上半空,套住圣骑士的手臂发力。这是盖亚的神文,不过不同信仰的圣诫术在威力上并无高下,既然露西亚神文无法限制他的行动,那尤利尔的神术也不太可能。圣骑士反过来用力拖拽神文锁链,将它扯成片片金色粉末,然后锲而不舍地冲锋过来。 尤利尔横过剑,让对手的冲击倾泻在神秘武器上。圣骑士立刻伸手抓向黄金之剑,但学徒反应更快,稍一偏手腕就及时避开。虽然他习惯用双手握剑,但由神秘符文构筑的武器随时可以改变重量,变得轻盈灵活。他边后退边意识到对方的动作在力量爆发下快得惊人,而且并不像是完全失去了理智。 圣骑士手臂处的铠甲在碰撞中松脱了一只,他一脚踢开它,继续向尤利尔冲过来,展露出一副悍不畏死的模样。他的嘶吼声也越来越大,靠近听来震得人脑袋嗡嗡作响。拉开距离对耳朵有好处,对确定胜利没有。因此当圣骑士再次伸手抓向剑刃时,尤利尔把黄金之剑朝前送,几乎塞到他手里,接着转动剑柄敲在他脑门上。失去头盔的保护,这一下足以击倒高环的人类战士。 但圣骑士只是摇晃了一下,动作甚至没变形,他放低重心,用双手抓向学徒的下半身,试图摔倒敌人。连黑巫师不知疲倦的巫术傀儡都做不到这点,但尤利尔毫不意外。他前踏半步,拿膝盖狠狠撞上敌人的下巴。圣骑士的脑袋被顶得朝后一仰,整个人倒飞出去。 尤利尔在对手爬起来前踩住他的胸口,黄金之剑悬在他的脑门上。神术足以固锁住其关节和肌肉运动,制造出片刻让对方彻底安静下来的机会。但在这刹那间,学徒什么也没做。圣骑士挣扎扭动,因痛楚而嘶吼,竟然奋力挣脱了出来。尤利尔后跃拉开距离,看着对方重新站起来。太不幸了,战斗应该在那一秒结束,不是吗? 但他觉得还不够。 第五百一十四章 结果 这是卑劣的行为,但他没法克制怒火升腾。此刻他无暇思考女神官将他引入地底的目的,连困扰夜晚的梦境谜题都抛之脑后。在他依靠幸运和梦境恩赐的谎言舒服地被保护在圣堂时,和他拥有类似灵魂的人要么死,要么等死,或者干脆被丢在地底腐烂。你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吗,白痴?这不难猜。 当多尔顿和约克把他从卡德尔身上拖起来时,高塔学徒正在用拳头砸他的鼻子。圣骑士在恶魔的魔法驱动下依旧精力充沛、挣扎嘶吼,嘴里不停喷出血沫。不过就精神状态来看,挨揍的人要比下手的人好上太多。 圣骑士长一脸阴郁地派下属收拾残局,杜兰达尔被倒提在手中。这把圣剑在几分钟前先后打晕了正在监牢前斗殴的两个人,或者说,随手能破坏石砖和神术的神秘生物——让所有惊慌尖叫的无名者鸦雀无声。 “那鬼地方空气稀薄。”年轻佣兵靠过来,“窒息让人产生幻觉。你把他当成训练沙包了,尤利尔?” 学徒站在一盏蜡烛底下,用水清洗染血的手指关节。圣骑士的骨头和他的骨头一样坚硬,碰撞的下场就是两败俱伤。这点小伤不算什么,但对着沙包可打不出来这效果。 “他突然发起袭击。”不过这可解释不了他下手那么重的原因。好在尤利尔没真宰了对方。既然没人送命,那就还有余地。对尤利尔和带他来这里的女神官都是一样。“笼子上的露西亚神文不起作用。”禁锢圣骑士的神文最开始就是破损的,不过现在整个地牢里已经没有完整的神文了。 “是那女人干的。”西塔断定。“你得罪过她?圣骑士团刚回到圣城,她恐怕是直接来找你算账了。” 将他引来这里的女神官站在莱蒙斯身后,两条手臂被铭刻神文的铁链拷在背后。有空境看守,她只能恶狠狠地盯着尤利尔。圣骑士长装作没看见,甚至在转头时刻意避免瞥见她。 任何一个高环神官能做到这点,关键在于动机。“我根本不认识她。”尤利尔告诉他们。 多尔顿打量着四周。“圣堂用地牢关押犯人,里面不乏穷凶极恶之辈。但这里的人……”他稍微沉默片刻,“只有那个圣骑士能当你的沙包。他是个神秘生物,而且状态很不对劲。不管你认不认识,总之那女人打算让他杀了你,但我不太确定其中的可行性。” 可行性倒不用怀疑。“这些人都是无名者。”尤利尔说。卡德尔是环阶的神职骑士,恶魔力量却把他的神秘度拔高了一层,还极大幅度增强了身体素质。这样一来,他短时间内应付空境都不是不可能……起码不了解学徒的人会这样判断。 卡德尔已经杀了玛格达莱娜。到时候,她只要将一切推给秘密结社,高塔先知便无法追究光辉议会谋杀信使的责任。疏于防卫和痛下杀手有很大区别。见鬼,连占星师也得不到真相,因为的确是恶魔下的手。尤利尔瞥一眼囚牢里的圣骑士,他的名字还是从莱蒙斯口中听到的,先前他们只在卡玛瑞娅见过一面。 “可她还是打错算盘了。”约克拍拍他的肩膀。“你活得好好的,伙计,现在轮到咱们找她算账了。露西亚不会允许祂的殿堂下出现不公,要是他们真敢这么做,我就把圣城的事告诉我的同族们。公之于众。尤利尔,我发誓我会这么干。女王早该拒绝承认光辉议会代行女神意志了。” 我们都知道代行者的命令从哪儿来。“你当然会,我了解你。给我点安静的时间用来思考吧,约克,我会更感激你的。”尤利尔甩干手掌。 年轻佣兵没再开口,加入到戒备的队伍中去。圣骑士长带领三名圣骑士赶来,一人去向代行者报信,另外两名骑士就站在他们不远。多尔顿盯着他们好一会儿了。莱蒙斯一边监视女神官一边修复铁杆上的神术,完全没理会这边剑拔弩张的气氛。说到底,空境无需担心环阶,眼下也没人希望再起冲突。 尤利尔碰了碰戒指,符文亮起来。『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她到底是谁?” 『亚莉克希亚,她原本是莱蒙斯·希欧多尔的神官长』 他不禁扬起眉毛。“阿拉贝拉·瑞茜呢?” 『那小女孩只不过是替补,代行者的学徒被塞进圣骑士团见世面,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不也能进入寻找罗玛的使节团么』索伦全不把阿拉贝拉放在眼里。『圣者之战时,亚莉克希亚就是圣骑士团的神官长。她的神术造诣差不多与你的格斗水准相当』 尤利尔成为神秘生物只有两个月,但卡德尔了解他打架的能力。“真庆幸她没参加海湾战争。”女神官的仇视从未减弱,学徒没兴趣和她瞪眼睛。他将目光投向昏暗的监牢。“圣骑士团有退休一说吗?我一直以为是终身职。” 『死人和重伤员有特权』 不用说,亚莉克希亚属于后者。圣者之战发生在百年前,那时候尤利尔的父亲还都没出生,况且世仇也不能跨越里表世界。这八成是乔伊留下的麻烦。不管怎么说,前任神官长的个人行为总比遵从代行者的命令要强,尤利尔的秘密还没曝光在议会的眼皮底下。他该庆幸,却一点也不觉得轻松。 “你知道守夜人吗,索伦?”他冷不丁问道。 『城防队?值夜班的守卫?你到底要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想弄清楚这里是否无人值守。”尤利尔话题一转,“你们的搜索工作有什么进展吗?” 『不能说没有,但主要还是看你的天赋灵不灵。要我说,先知大人应该让拉森给你写个说明书过来,他对梦境有非凡的研究。还有海伦阁下,她是竖琴座女巫,肯定清楚玛格达莱娜手札里的秘密』那本书大都是用通用语记录,尤利尔想起来,但少数专有名词差点让索伦死机。『你还让我找什么该死的莫尔图斯,告诉你,叫过这鬼名字的地方足有上千个……』 我既得益于『灵视』的便利,却又试图偷窃秘密结社利用刺杀得来的成果。不管怎么说,秘密结社是在拯救这些人,而我反过来协助屠杀者。“这对我很重要,索伦,拜托。” 『……需要时间』指环没再拒绝。『不仅是我。代行者留给你的时间也只有一天,现在让圣骑士团去处理这些混账事吧,尤利尔,还是说你打算把这当成延期的借口』 “你倒很相信莱蒙斯。”连西塔约克都对光辉议会心存疑虑了,还得尤利尔反过来说服他。 『你的导师没少与圣骑士打交道。白之使是高塔的统领,尤利尔,你最好注意他的敌人……但也不用太在意。克洛伊塔不是摆设,如今像亚莉克希亚那样不计后果的疯子不多见了』指环的提醒总是来得太晚。 真不多见,是吗?尤利尔看着自己的手指。誓约之卷还在发烫,他几乎怀疑自己的皮肤会变焦。女神官依然在瞪着他,某种意义上,他对她赤裸裸的仇恨感到羡慕。不多见。就像艾恩祝福的人一样。“阁下。”圣骑士团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尤利尔在他开口前转过身。 莱蒙斯停下脚步,一张脸仿佛刚浇筑出来的水泥面具。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尤利尔说,“我闯进这里并非故意。” “卡德尔的伤也是他自找的?” “袭击非常突然,很难想象一名圣骑士会四肢着地发起冲锋。”尤利尔看到女神官的目光像是要把他撕碎。怎么啦,女士?不正是你利用卡德尔设计陷阱的吗?“由于不清楚情况,我只好优先考虑个人安全。” 莱蒙斯与他的伴侣不同。“卡德尔被恶魔的魔法操纵,柯西恩主教正在净化他的意志。你的行为无可指摘,尤利尔。”他僵硬地表态,“议会将给你一个交代,我保证。你会有更多时间来获取那个预言。我们也会与高塔的先知大人沟通,商议解决方案。女神会给出公正的裁决。” 那名圣骑士居然不是恶魔。尤利尔的目光越过他。“你们的主教大人也会净化这里的其他人吗?” 圣骑士长恐怕以为他指的是身后的女神官,因而脸色变得更难看了。杜兰达尔的刃面闪过一道微光,但在他们警惕的目光中,他将它送回剑鞘。“亚莉克希亚的行为让议会的荣誉蒙羞,她和卡德尔不一样,她不是被恶魔控制。” 莱蒙斯的声音放低,“这是我的疏忽,尤利尔,我向你道歉。尽管这没什么用。光辉议会不容忍背弃正义的举动。”他忽然停顿了一下。“你有理由拒绝相信,更有理由恨我们。可亚莉她在屠杀异常暴动的魔怪……白之使也……该死,我只是希望……”他再次停顿。“不,尤利尔,我的意思是,我们的恩怨与你无关。亚莉克希亚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她也该为卡德尔的伤势负责。就这样。” “我理解。”学徒漠不关心地说。“我也相信圣骑士团不是盖亚教会。”他看见西塔正和监牢里的一名囚犯对视,多尔顿时刻准备着将同伴扯回来。“我们也不需要延长时间。今天傍晚,我就会给代行者冕下回应。” 第五百一十五章 追寻天国之人 莫尔图斯的天空要比圣城阴沉得多,气温也更低。这次尤利尔特意选择白天回到这里,果然没遇到希塔里安。这孩子会在夜里来梦境陪伴姐姐,闹钟响时就得离开。不提恶魔的事,她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孩子,但尤利尔宁愿与黑骑士交流。他在圣堂的见闻可不是什么有趣的话题。 说实话,他根本不想在白天来这里。 露丝的玩具是一枚颤颤巍巍的不倒翁。它只有手掌大小,油彩和条纹俗不可耐,气味也极其刺鼻。不过它的主人不介意这些小毛病,连将它放在泥地上摇晃都舍不得。虽然她自己已是满身泥浆,一眼望去简直和沼泽里爬出来的大妖精没两样。看见尤利尔时,她不小心把不倒翁弄倒在石板上,结果它居然就这么彻底起不来了。 “它坏了。”学徒企图补救,“不过我可以带你再找一个。” 露丝相信了他的话,随即表现出女孩子惯有的喜新厌旧的特色,一脚踩在不倒翁的残骸上。吓得尤利尔赶紧把她提起来,检查她的脚趾间有没有木刺。 “出门该穿鞋,林戈特小姐。”也许她听不懂。“不会系带子?那就绕开尖锐的障碍……算了,反正是梦。”他用另一只手将女孩抱起来。不管露丝听没听懂,她都很温顺,没有反抗。“你在这里多久了,乖女孩?还让你妹妹来梦里找你。长时间不起床可不是好习惯,虽然现实没有梦境有趣,但你毕竟活在现实。” 尤利尔终于找到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莫尔图斯地形的错综复杂远超四叶城和王都,只有布鲁姆诺特能与之相比。但浮云之都的结构极富层次感,还有神秘地图可以指路,而莫尔图斯似乎建立在山岗上,即便规模出格,整体环境却和落后的小村庄差不多,他在当地人那里也无法得到任何帮助。 “小心脚下。”在将露丝放下来时,尤利尔低声提醒。此刻,他们前后都是笔直的小路,连墙壁和屋顶都是一片空旷,半点障碍都无。他也给女孩换了合脚的鞋袜。“去玩吧,露丝,随便去跑吧,不用担心走丢。我会带你回去的。”嘱咐说得太多,学徒觉得有点口干舌燥。身处梦境也会口渴,就像梦里会感到恐惧一样。 “你最好找到了回到现实的方法,否则下场可不止是走丢。”黑影从天而降,恐慌随之升腾。 是魔法还是恶魔力量?每次见到黑骑士,尤利尔在开口前都必须克服恐惧。这种情绪突如其来,很容易令人察觉到异常。好在学徒不是第一次碰到不死者领主,他很快稳住状态。 “劳您费心,大人。”有趣的是,称呼恶魔领主为大人要比对代行者称冕下自然得多。“我很快就走。” 黑骑士眼眶中的幽蓝火焰飘忽着凝视他。“第二次了。是什么让你去而复返,尤利尔?来接受洗礼?” “不是这次。我有更重要的事,与无名者有关。你们刺杀了光辉议会的玛格达莱娜女士,是不是?” 火焰纹丝不动地燃烧着。“我知道你在哪儿,年轻人,也知道你正在做什么。” “我不怀疑,大人。”当然,我正在做梦。“可否告知除掉她的理由?代行者正等待着我的回应。” 黑骑士颇感有趣:“你认为康尼利维斯需要你得到的是预言梦和玛格达莱娜的死因是一回事?” “这只是个人猜测,大人。证据有很多,但它们不起决定性作用,除非你能告诉我真相。” “真相拥有价码。” “圣堂关押的无名者,我想无星之夜不会拒绝他们。” “我们拒绝过很多人,比如你在四叶城遇到的那个死灵疯子。”提到自己的同类时,黑骑士的口吻很轻蔑。“结社是无名者的家园,但不会愚蠢地为了不值得的家人送死。那圣骑士不是无名者,安利尼在他身上留下了套索,他本人的死活没有价值。” 尤利尔看着女孩跑来跑去,这样的话,露丝又有什么价值?限制她妹妹希塔里安?不。黑骑士没必要为了她进入这个梦,反正只是个梦,露丝的遭遇不关他事。这孩子瞧着虽然脏,但完全没受过伤。 寻找细节佐证自己的推断颇为主观,然而尤利尔只能相信他。时间紧迫,学徒决定主动亮出底牌:“我会把圣堂的无名者交给你们,结社只需负责收尾工作。” “还有刺杀玛格达莱娜的原因?”黑骑士冷冷地补充。他的态度至今不明。 这其实算是个附加条件。玛格达莱娜既然被恶魔刺杀在圣城前,就说明秘密结社很清楚她掌握的预言。然而预言梦的分量足以令结社冒险行刺,先知不大可能放心地将消息通过尤利尔转述。当然,也许无星之夜只是想找她复仇——黑骑士率领亡灵入侵时,光辉议会因白之预言而早有准备,将死灵驱赶回了沉沦位面加瓦什。 达成协议的基础是信任,可在神秘领域,连火种契约有时候也不是万无一失。秘密结社不可能信任尤利尔这个高塔学徒,但黑骑士知晓他的秘密。直到今天,尤利尔也无法判断这对他来说是好是坏。 “你做出了选择?”不死者领主的声音似乎没有波澜。 “不。”无名者里的确有纽厄尔那样的疯子,但这不代表林戈特姐妹这样的人就该被绑上火刑架烧死。柯西恩主教给予圣骑士和无名者们的净化完全不是一回事。“我不会背叛誓言,大人。”好像这话出自真心。 “你的行为形同背叛。” 尤利尔无法否认。女神慈悲,我请求您的指引。“如果我看着无辜的人被烧死,那才是背叛信仰。” “你认为无名者是无辜的?就像林戈特一样?告诉你,她妹妹将来会成为结社的医师,拯救数不尽的无名者。这些被救活的人将会出于仇恨和使命感,向神秘领域发起进攻。也许你的伙伴会死在他们手上,也许早就有人死了。你问过那些无名者吗?在他们被恶魔猎手抓进圣堂前,又有多少秩序的骑士死在过程中?你能践踏圣骑士用生命换来的成果,将他们的信念当成脚趾间的几粒沙子?谁给你这么做的权力?” 尤利尔咬紧牙关。“你为什么关心?” 对方不把他的反问放在眼里。“回答问题,否则我宰了你。” 他真不在乎圣堂地牢里无名者的死活?不管怎么说,学徒不敢尝试。黑骑士或许不清楚地牢的情况,但他自己对眼下的状况一清二楚。尤利尔吞吞口水。“没人可以决定别人的未来。无名者和人类的分歧也许会有消解的一天……至于神秘领域宣传无名者会变成恶魔这种说法,在黎明之战前可没人提及。” 并非所有结社都选择站在邪龙那边。尤利尔借阅过圣米伦德大同盟时期的书目,发现很多人类王国也曾臣服于深渊军团——当然,它们最后都被毁灭——怎么没人说全人类都有变成恶魔的可能?“关键不在于仇视彼此的原因。黎明之战过去一千年了。” “到时候他们会忘却仇恨,和平共处?” “即便同为秩序阵营,神秘支点也会彼此开战。我是说,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不把无名者当人看。”我自己相信这话么? 黑骑士的面甲轻微震动,他似乎在里面嘲笑学徒。 “小善乃大恶,尤利尔。你的女神没告诉你吗?”亡灵骑士的银白披风在寂静的街道中起伏,白骨般的流苏轻如烟雾。“你的立场生来由诸神注定,毕生无法摆脱。你是命运手中的利刃,执行对某些人的裁决。同时你也是被命运裁决的目标。”可能他根本没笑。“诅咒和仇恨也会被时间消磨,但差异带来的歧视不会。” 人类可以与神秘种族共处,差异并非绝对。“感谢你的指导,大人。”尤利尔受够了他的说教。“我们时间紧迫。” “玛格达莱娜的死因帮不了你,她不是为代行者的谜题而死。”黑骑士告诉他。 那恶魔为什么要杀她?看样子,他在黑骑士这里得不到答案。不过就算尤利尔失望透顶,他也没表现出来。“我们的约定依然成立,大人。” 黑骑士的灵魂之火审视着他。“你要在代行者眼皮底下把我们的同胞劫走?” 也可能有更温和的方式。“我做不到,大人,只好另寻出路。”尤利尔不愿多说。“无星之夜在赞格威尔还有夜莺么?我需要让他们带走那些人。” “如果你成功了,当然会得到增援。我的同胞不会陪你送死。”黑骑士冷漠地说,“向你的女神祈求吧,最好买点赎罪券弥补一下背叛秩序的‘小小过恶’。”一段两三秒钟的沉默。“代行者不是先知。” 赞格威尔也有盖亚教堂,只不过门可罗雀。盖亚教会不会对设立在圣城的教堂倾注心血,那只是个门面,专为异教旅人提供祈祷之地。算了,好歹里面不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但愿诸神稍微眨眨眼吧。”说实话,他们睁眼的次数不多。尤利尔看到世界在眼前四分五裂,但他清楚被破坏的其实只有自己。 “无名者也信仰诸神。但真正的和平只存于圣经中,尤利尔,你正在现实世界追寻天国。”黑骑士警告,“别再来这里,不然你会后悔的。” 第五百一十六章 常识 “你真的成功了?”多尔顿怀疑地问。 “大功告成。”尤利尔把剩下的神秘材料装进行囊,用束绳捆紧。“今晚我们就能到赞格威尔去,约克打算换双靴子。我的小刀也得修理。” “真不敢相信我们居然能提前找到那个见鬼的预言。”西塔边说边用手指上的高温熔化树胶,将开口的鞋底重新黏在一起。屋子里飘着一股怪味。 暗夜精灵哼了一声:“跟我们没多大关系,面对代行者的又不是你。” “的确不是我。幸好不是我。” 多尔顿还想说什么,但这时候有人到访。尤利尔抛下同伴们,为圣骑士长开门。由于一直保持着提升五感的神术,他无需用眼睛就能确定来者身份。 “有时间吗?”莱蒙斯怒火万丈地站在房门外,这是从他敲打房门的声音上听不出来的情绪,但却清晰地表露在脸上。他从牙缝里吐出一句话,目光几乎能点燃隔夜的木柴。不过他没佩剑,甚至连圣骑士的盔甲都没穿。尤利尔觉得自己不用担心再遇到亚莉克希亚那种情况。 “噢,我最近刚闲下来。” 他们没走多远。莱蒙斯熟悉圣堂的每个角落,这也是他上次迅速找到尤利尔位置的原因。大理石柱上绘制着美丽的红发女人。布莱特希尔。尤利尔发现整整一条走廊的人物都来自露西亚的福音。 圣骑士长在面巾下深深吸气,试图平复心情。“抱歉,我不是针对你。不过这件事与你有关,尤利尔——柯西恩主教认为亚莉也有受到恶魔影响的可能。该死,他是亚莉的导师……好在代行者不用别人替他分辨神秘影响和公报私仇的差别。你们的高塔先知借走了藏书室六分之一的非神秘书籍。” “我没什么不满意的。”索伦八成会很恼火,它的努力起码白费了一多半。 “这个消息会有其他人通知你。”莱蒙斯说,“但我认为我得亲自来一趟。亚莉是我的爱人,你的导师也是我们的仇敌。”他稍作沉默。“你完成了玛格达莱娜大人未竟的使命,我不会把这视作义务。光辉议会欠你的人情……可别以为这会改变什么。” “我一清二楚,阁下。”尤利尔知道他决不可能在圣堂里找到朋友,尽管有时候他们不想作为敌人。他不敢询问那名被他打成重伤的圣骑士,那时候学徒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恨亚莉克希亚。某种意义上,他们的行为完全一致。我没资格要求惩罚她。“太阳快落山了,阁下,请原谅我的直白。我可以告诉你那个预言的内容,但我不能保证它不出一点差错。” “没人能保证。预言就是这种东西。”圣骑士长表态,“代行者从未在光辉议会提及玛格达莱娜大人和她生前的研究,她也几乎不回圣城。” “她的研究对秩序至关重要。”世界上究竟有没有第二个能即刻分辨谎言的神秘物品呢?尤利尔无法确认。不过就算有,也肯定不在神圣光辉议会,不在代行者和圣骑士长莱蒙斯手中。这样有也等于没有。“至关重要,大人。” 却不是唯一的提示。 半小时前,他见到代行者康尼利维斯,后者仍旧站在露西亚的雕像前接见他,仿佛在时刻聆听女神旨意。尤利尔怀疑他一整天都站在那里。红宝石火焰般燃烧,光辉把它变成了夕阳。学徒刚刚经历过一次不依靠誓约之卷的长时间『灵视』(这是他能想到完好无损脱离梦境的唯一方法),精神倦怠,在光线里几乎睁不开眼睛。 尤利尔同样提前预警,强调他的预言可能不完全准确。“一次足以颠覆秩序的危机,大人,而且迫在眉睫。我真希望你们早就开始做准备了。” “危机。”代行者不动声色地重复,“它是什么样的?” “很难形容。神秘现象正在加剧,数量猛增,诺克斯各地都受到威胁。元素疆域不安定,连地底世界都被影响。灰烬圣殿已经察觉到了风声,连沙漠里的魔怪都变得狂躁。”学徒开口时盯着代行者的面孔,生怕漏过一丝变化。 代行者眉头紧皱。“是谁引起的?” “神秘和秩序不分彼此,神秘现象的异变意味着秩序的动荡。”玛格达莱娜也这么说,圣骑士长肯定对这话深信不疑。“诺克斯是秩序的疆土,能搅乱规则的只有恶魔结社。事实上,他们已经在行动了。” 代行者依旧没放过他。“灾难爆发需要时间,我们必须提前布置,将损失控制在最小。圣城会遭遇危机吗?” 尤利尔眨眨眼。他不庄重的表现似乎让一旁的阿拉贝拉神官十分不满,她瞪了学徒一眼,充满警告意味。 “我不能确定,大人。阳光下的宾尼亚艾欧受露西亚的恩泽,夜晚却属于破碎之月。”提起这茬,阿拉贝拉更不高兴了。但尤利尔很愉快。“黑暗中隐藏恶意,亡灵蠢蠢欲动,意欲复仇……邪恶潜伏在光明背后的阴影里……我看不清……”黑骑士的轮廓在眼前掠过,恐惧随之散播。尤利尔打了个寒颤,觉得殿堂中的气温都下降了几度,简直效果绝佳。“还有苍穹之塔……白之使……” “白之使?” “我在血河中看见他。”千真万确啊,大人。“碎月的倒影在河面形成漩涡,祂等待着下一次重聚投影的机会,轮回永无止境。” “永无止境……”代行者喃喃低语。他在陷入深思前对学徒挥挥手,阿拉贝拉立刻带着尤利尔准备离开。他不敢放过机会,于是要求在圣城稍作停留,随后再通过矩梯回去。 …… “对秩神秘领域而言,这或许不是前所未有的挑战,我们有过成功经验。秩序终将度过难关。”尤利尔把账单交给指环索伦核算,随后痛饮一杯冰镇麦酒。“我告诉他,当心背后的阴谋。对抗魔怪就是在对抗预言的一部分,因为魔怪的暴动就是由于秩序动荡。然后他就走了。我们的圣骑士长大人可不在乎刺客,他是空境。” “这个预言听上去可不太妙。”约克嘀咕,“诺克斯简直危机四伏,我要不要回闪烁之池去?” “最好不要。你的族人会怪罪尤利尔的。”多尔顿毫不留情地说。“你在这里更安全,我可从没看见高塔在预言实现时遭灾受难。”接着他转向学徒,语带责怪:“你干嘛告诉我们预言内容?” “别担心,你没听见红之预言的部分吗?”尤利尔倒满酒杯,“诺克斯每时每刻都有神秘现象诞生或消失,恶魔密谋颠覆秩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他们刚才在圣城门口刺杀了玛格达莱娜。这是个玩笑,老天,从头到尾都是。说真的,我的口才远不及我的导师,你们居然都信了?” 西塔发出嘘声,多尔顿僵硬地别过头。“见鬼,尤利尔,别提口才,你在编故事上大有天赋。”他郁闷地抱怨。 酒吧里来了个吟游诗人,他穿着花色古怪的衬衫,面巾和袖口呈翠绿色,脑袋斜戴一顶羽毛方帽,那根羽毛和他的靴子同为鲜亮的浅紫色。他的手指抓着一把七弦琴,腰间的口袋里还有笛子跟手鼓,乐器无需演奏的部位都雕刻着精美的花纹。这一身行头一看就是专业人士,不是西塔约克这样的半吊子能比的。 当他放开歌喉,酒吧里再也没人愿意大声喧哗,冒险者不时爆发出欢呼和合奏节拍,所有人都专注于音乐。约克闭上眼睛,摇头晃脑。多尔顿则盯着振动的琴弦怔怔出神。 『只是个玩笑?在代行者面前你也这么说的!』白霜凝结在杯子里。『谁给你的胆子,尤利尔?你还有一天时间!没必要冒险』 为了以防万一,尤利尔与代行者见面时将索伦带在了身上。它听得一字不漏。“算了吧,你真以为先知大人是来让我获得预言梦的?” 『你们搞什么鬼』 “我是信使,不是占星师。先知大人的任务完全可以用信使的方式完成,不必绞尽脑汁。代行者早就知道那个预言。” 『等等,你是说那个预言是真的』 “我只是猜到了真相,毕竟瞎编也得从真实取材。恐怕那个预言正是先知大人告诉他的,或者是玛格达莱娜女士。他们都是优秀的预言家。你看我像预言家吗?”尤利尔摊开手。“我只是来传达消息:灾难预言没有错误,玛格达莱娜女士的警示需要重视。”他不会承认自己反过来把代行者搞得疑神疑鬼。 『那个预言早就存在了?』 “规律性的事物不能称之为预言。要我说,明天早上太阳会升起,这是常识。神秘领域似乎也有类似的东西,就好像涨潮一样。代行者想要了解细节,这决定光辉议会能从中受益还是受害。魔怪的事还是圣骑士长告诉我的,他不小心说漏嘴了。” 指环半信半疑地沉默下来。可惜没沉默太久。 『接下来你要回伊士曼么?还继续清理教堂』 “不必舍近求远。我想先去圣城里的盖亚教堂。据说圣剑杜兰达尔经常在圣水中洗礼,你要不要试试?” 『你干脆买点赎罪券好了』索伦嗤之以鼻。 这正中他下怀。尤利尔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赞同道:“好建议。” 第五百一十七章 蒸发 莱蒙斯不喜欢在街头宣传,尽管这是传播女神信仰最迅速的方式。传教士在诸多属国旅行,几乎每个城市里都有露西亚教堂。光明女神是天空的太阳,人们抬头就会瞧见,比盖亚和希瑟更贴近凡人浅薄的物质世界。可圣城赞格威尔不需要宣传,她是最接近光明天国的神圣之地,露西亚的地上天国。她与闪烁之池这类神造物有着不同意义。 他面色不愉地盯着火焰升起。净化是神圣的仪式,不该表现得这么野蛮。恶魔在木柴上哀求,神官高声宣读种种罪状——谋杀、偷窃、强奸以及堕落,人们狂热地欢呼雀跃,活像在欣赏猴子表演。着名的黑城曾是烟草与奴隶之城,里面有三分之一的贵族信仰希瑟女神,好让植物生长旺盛。他们把农民变成奴隶种植烟叶,自己在祈祷后无所事事,便拿其中最强壮的几个丢进角斗场厮杀取乐。这竟成为一种风俗流传至今。莱蒙斯在寻找玛格达莱娜的过程中“有幸”领略过奴隶角斗,当时看台上的观众也是这么激动。 可这是必要措施,爱德格主教告诉他,一旦失去畏惧,信仰便不牢靠。圣骑士长不怀疑这话,只不过人们面对恐惧时的表现不同:一部分会顺从,一部分会更激烈地反抗。后者多是集体中的不安定因素,因为他们往往不会凭理智行事,造成的破坏无可估量。亚莉克希亚不幸是后者。代行者冕下认为她将仇恨延续到尤利尔身上,但莱蒙斯清楚,她对白之使存有的强烈感情是恐惧。 有一部分卑劣的他感到庆幸。仇恨会摧毁理智,但也会令人不顾一切。恐惧让亚莉变得小心谨慎。她选择利用卡德尔动手,而为他净化的主教大人吉伯特·柯西恩是她的导师。要是她跪下苦苦哀求,即便是光辉议会的枢机主教也会心软。也许他们根本就是合谋。 看台上传来一阵哀嚎,火焰终于烧到了罪人脚下。金色的神圣之火并非元素集合体,而是神术之焰。它更像是一团跃动的光辉,莱蒙斯看着火焰的目光一刻也无法挪开,想象着火焰从趾间窜出,烧灼脚底和骨头时的痛楚。烧吧,焚烧一切罪恶的念头。烈焰灼心,正义永存。我的信仰坚无不摧。空境几乎不受圣城炎热天气的影响,但他觉得自己快被盔甲煮熟了。 火刑持续了七分钟,卫兵用圣水浇在焦黑的骨头上,拣起结块收拢进麻布袋。由于神官宣称光明火焰可以净化一切罪恶,这些在焚烧中存留的部分便凡人被视作经过洗礼的纯净之物而争相抢购。露西亚在这一刻是慷慨的,祂允许凡人将愚昧当成安慰。 整理场地时,何塞来向莱蒙斯汇报任务情况。“晚上八点四十四分,他们到一间名为‘复活节万岁’冒险者酒吧过夜。其位置就在圣堂附近,夜莺担保他们离开后直接就去庆祝了。”圣骑士一丝不苟地陈述,“九点整,吟游诗人沙特·艾珀进入酒吧,他跟随的回形针佣兵团最近在赞格威尔停留。” “回形针佣兵团?” “一群西方人冒险者。据说他们是为了护送一支到布列斯的商队。”圣城的穿梭站能够前往一个任何光辉议会的属国,每天有成千上万的商旅货团途径赞格威尔。好在议会把公用穿梭站设立在城墙外,莱蒙斯每天只需安排圣骑士去矩梯轮班。 但索德里亚绿洲难得一见,往来人流量实在太大,于是圣城的穿梭站早在白之预言前就施行限制每日通行人数的法案。凡人王国从不把矩梯作为主要交通方式,七大支点则各有手段,议会的措施能确保紧急情况时道路的畅通无阻,代价就是旅人的便利。回形针佣兵团并非当地人,他们恐怕在这里等了很久。 “吟游诗人不值得关注,阁下,但佣兵团里有个雾精灵。他是风行者。” 就在这时,两个抢劫富商的匪徒被施以绞刑。吊死罪犯的场面毫无美感,看台下的观众便不再作声,无趣地打量他们挣扎。莱蒙斯站在一家店铺阁楼的栏杆边,侧方晾晒的巨大帆布制造出阴影。黎明太阳高挂,人们却想看火。圣骑士长对他们的想法心知肚明。“这个雾精灵犯法了吗?”他询问。 “目前没有。不过法夫坦纳——” “红谷伯爵率领的使节团远在伊士曼。碎月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何塞,我不能阻止她们到访祖地。” “是,长官。但法夫坦纳很可能派遣夜莺进入圣城打探。” “没错,夜莺就是干这种行当的,和圣骑士可不一样。侦测站会盯着他,用不着我来操心。”一阵凉风刮过,莱蒙斯及时打开面甲。“这个雾精灵也到酒吧去了?与高塔使者有过交流?” “不。只有沙特·艾珀。” “那就别管他。”他开始想念卡德尔了,“继续。” 何塞说下去:“今天早上六点,他们离开酒吧,前往盖亚教堂。不过神父拒绝他们入内。” 赞格威尔的盖亚教堂就和冰地领的露西亚传教士一样不受欢迎,人手不足会导致许多问题,缺手断脚的盖亚是没法接受祈祷的。莱蒙斯不了解尤利尔在伊士曼与盖亚教会发生冲突的细节,但他不会武断地认为尤利尔去教堂会折腾出麻烦。好在侦测站没提到他们。“他打算硬闯吗?” “没有,长官。盖亚教堂里只剩下一个神父,他在拒绝开门后向他们兜售赎罪券。那个异教徒把他的存货全都买走了,也许是想支援一下信仰教堂。” 真幼稚。风已经停了,神官又开始宣传,热浪和煽动的呐喊接踵而来。莱蒙斯深吸口气。“然后他们就来听露西亚的传教?”阁楼位于广场和狭窄街道的犄角,面前一片开阔。从这里可以将看台和簇拥的人群尽收眼底。东南角售卖武器的铁匠铺外,年轻的信使和佣兵西塔站在一起,卓尔藏在挂靠门帘的横杆后。他没想到他们会来这里。 “期间他们回了一趟酒吧。” “我们的吟游诗人还在里面吗?” “复活节万岁?不,沙特·艾珀今天下午就会跟随佣兵团离开。酒吧的其他人都是低环冒险者,无需担心。” 何塞的话没让他放心。只要尤利尔还留在赞格威尔一天,光辉议会就得负责他的安全。不提亚莉,还有很多人乐意要他的命。玛格达莱娜在圣城门前的哨站被刺杀,莱蒙斯搜查了整个赞格威尔都没有找到操纵卡德尔的凶手。 死在圣骑士手上的恶魔全都没留下尸体,他怀疑这并非微光领主的手笔。无星之夜的七个恶魔领主,莱蒙斯只见过原本的枢机主教安利尼。作为圣骑士长,他对秘密结社的了解却远逊于他的前辈。对此,莱蒙斯暂时没有什么办法能够改变。究竟是谁杀死了玛格达莱娜大人?代行者虽然早就清楚预言内容,但在不知情的人眼中,是尤利尔补全了她的预言。他是否会遭遇伏击?又或者秘密结社派来了新的夜莺? 很快莱蒙斯得到了答案。 木柴已经更换,士兵拖上来第二名罪犯。这次是个女人,她长相丑恶,披头散发,对着拖行她的士兵不断抓挠,发出恶毒的诅咒。人群称她为女巫,不知真正的女巫听闻会怎么想。竖琴座女巫在神秘领域受人尊敬,白月女巫和冰地女巫则不同。罪犯不过是个凡人,因包庇无名者而被圣裁判所宣判死刑。她的诅咒没有半点作用,没有火种,神秘不会理睬她…… ……可有人作出了回应。 天空突然失却了光亮,广场笼罩在黑暗之中。观众的惊慌喊叫顿时超过了舞台上的演员。混乱在刑场爆发。莱蒙斯在第一声尖叫响起之前就拔出了圣剑杜兰达尔,银刃流星般切开黑幕,光线照射进来。他看见身前的栏杆被魔力粉碎,连带着侧方的巨大帆布斜斜栽落,一同坠入街道之中,最终在呼喊和咒骂的声浪中溅起一点小水花。 紧接着,阳光照亮了世界,仿佛刚刚的黑暗瞬间不过是露西亚的一眨眼。莱蒙斯立刻在人群中寻找盯梢的目标,然而铁匠铺前挤满了陌生人。别说尤利尔,连显眼的西塔都找不到了。他正要继续搜索,忽然有人高喊:“女巫不见了!” 圣骑士和凡人们一齐抬头,当他们发现火刑架上等待净化的女人消失无踪后,稍微平息的恐慌再次升级。没人知道女巫逃到哪儿去了,但他们都知道女巫在火刑架上的诅咒。于是人们无可阻挡地四散奔逃,如同屁股底下着了火的蜂群弃巢而去。两个士兵茫然地举枪四顾,主持仪式的神官则惊慌地跌坐在木柴里,白袍上满是油渍。瞧他们的模样,你会相信只有女神下凡才能在这种情况下维持秩序。莱蒙斯自认做不到。 “长官!”何塞紧张地将剑刃指向对街,“恶魔!” 莱蒙斯转过头,看到一个烟雾般朦胧的人影渗透进人群,笔直地奔向尤利尔的后背。但他还没来得及出声提醒,高塔信使就猛地朝旁边挤了一步,与人影擦肩而过。 后者就此消失无踪。 第五百一十八章 完美营救 “尤利尔?”多尔顿被他撞得一倒,警惕地拔出了咒剑。“有人偷袭?” “不,恐怕只是顺路。”尤利尔迅速恢复重心。“有人劫走了恶魔。”他示意同伴们看向高台及侧面石阶,那里原本挤满了即将接受死刑的囚犯。当然,其中没有老人小孩,光辉议会将把惹人同情的无名者秘密处死,以保证信众对露西亚的信仰不被本能的良知动摇。“全都不见了,就是那一瞬间的事。” 西塔约克也没那么大胆了,佣兵眉头紧锁:“那片黑暗怎么回事?”他比暗夜精灵更夸张,剑刃上的火焰把奔走的行人吓得退避三舍。“我好像死了一回似的。” 尤利尔被他的说法吓了一跳:“什么意思?” “没明白?我是光元素生命,熄灭就等于死亡。似乎有人把这里的光线抽走了一瞬间,让我还以为自己死了。哪个神秘生物疯了吗?在圣城抢人?” 抽走光线。学徒吃了一惊。见鬼,这听起来不像是环阶办得到的事。“显而易见,只有秘密结社会这么干。”他咳嗽一声,提醒多尔顿和约克把武器收起来。此时人群成了混乱的激流,一不小心就会造成流血事件。“现在他们没东西可烧了。” 西塔无所谓。“说真的,我的族人对付恶魔从不用火。代行者怎么没考虑过西塔中也会有无名者呢?对西塔用火焰净化,真是天才的点子。要我说,杀人就杀人,裁判罪行是女神的事,没必要这么大张旗鼓。” 『这很好理解,因为人类有不同的信仰,而你们没得选』索伦插嘴。 “我们最好赶紧离开这里。”多尔顿打断他们,“圣骑士开始镇压混乱了。” 尽管他的提醒很及时,但尤利尔还是没能摆脱露西亚的神职者。圣骑士长似乎是从圣堂一路飞过来的,根本不像他们一样在路上耽误了时间。不过尤利尔更怀疑他之前就在附近。 “你来这儿干嘛?”莱蒙斯质问。 学徒当做没听出他语气中的狐疑:“修理护具和武器,阁下。我个人可并不愿意大早上观赏令人倒胃口的血腥场面。”这当然是真话。 “你看到了?” “谁?劫走罪犯的夜莺?” “我指的是你方才目睹的那一幕。你知道恶魔会发动突袭?” “不。我并非占星师,阁下。反倒是你们应该清楚,毕竟光辉议会公开处刑的目的达到了。” 莱蒙斯冷冷地盯着他:“盖亚教徒没资格指责议会。你们会给恶魔仁慈的死法吗?上门兜售赎罪券可没法彻底消灭他们。” “要我说,无名者不可能被消灭,除非恶魔都死绝了。”西塔表示。 “会有那么一天的。”圣骑士长依旧盯着学徒,目光充满不信任。“但你们这些占星师最好告知一下日期。故弄玄虚可不是维护地位的妙招,尤其是在秩序的灾祸面前。” “我会把这话转告先知大人的,阁下。传递讯息是我的使命。”在尤利尔看来,眼前的圣骑士长莱蒙斯比伊士曼总主教佩顿·福里斯特好对付得多。“议会需要我们帮忙寻找丢失的罪犯吗?我指除了预知能力之外。” “说说那只夜莺。”当时他果然就在附近,也许还一直关注着他们。 “没人瞧见他的长相,大人。”尤利尔说,“他要么没有形体,要么是笼罩在神秘中。” “你这说的是一回事。” “恶魔力量总是千奇百怪,阁下,我建议你们根据魔法来确定身份。” “感谢提醒。”但誓约之卷告诉尤利尔他根本不感谢。“赞格威尔很快就要再次封锁排查,希望不会耽误你们的行程。” “我们正要离开,阁下。”尤利尔目送圣骑士长转身蹬上坐骑,在拥挤的人群中开辟出一条存在了几秒钟的小路。他什么也没发现。诸神饶恕我。 “我这辈子都不想再遇到那个恶魔。”约克咕哝,“他的魔法是所有西塔的天敌。” 尤利尔不安地咳嗽一声。他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好在反应及时。“我也一样。那我们现在回高塔?”先知大人会知道我的小动作么?“或者,我是说,也可以转道去布列斯塔蒂克。”他最初的目标是盖亚教会总部,这条路比布鲁姆诺特更近。 “你来决定,尤利尔。”多尔顿说,盖亚教徒末日的早晚与他无关。“我只是建议越快动身越好。” “哈,反正没人关心我的意见。”约克翻了个白眼。 行刑被打断后,神官不再坚持处死其他犯人。圣堂如莱蒙斯提醒的那样重新封闭起来,尤利尔带领多尔顿和约克出城前往穿梭站。想到驻守在地底通道的红袍神官,他不禁再次提起心来。 这回乘坐矩梯的可不只有他们。队伍里行人各异,冒险者和商人算是大多数,凡人几乎没有。看来能赶上最后一趟矩梯的都是有门路的人。少了圣骑士在旁监视,尤利尔觉得自在多了。他甚至有余力观察旅人,与约克猜测这些冒险者的来头。 “当然不可能是雾精灵。”西塔告诉他,“圣城没有雾精灵。法夫坦纳是最排外的神秘支点,根本不与其他国家进行交流。这么说吧,你就算在地下世界看见西塔,也不可能在法夫坦纳之外的地方看见雾精灵。” 尤利尔则想告诉他在白塔碰到了的雾精灵使节团,红谷伯爵的鲜亮色彩令他记忆犹新。眼下她们没准还停留在冰地领,在丹尔菲恩的城堡做客。“你把雪花盛宴忘记了,约克。” “那是例外。而且我没忘。当时也有恶魔捣乱……见鬼,你简直想象不到这些家伙现在有多猖狂。”但愿牙医霍普不要为此受牵连。 “冰地领可能会有很多无名者。”暗夜精灵冷不丁地开口,“毕竟当地人不喜欢圣骑士。” “猜错了,伙计。当地人更厌恶无名者,这千真万确。没有人欢迎恶魔。好吧,严谨一点,秘密结社除外。你说他们到底是怎么劫走囚犯的?黑暗只有一瞬间。那是什么魔法?” “总之不是元素魔法。诅咒效果隐秘,也不可能。这更像魔纹引起的神秘现象。” 魔纹。尤利尔觉得自己的胃都在抽筋。他浅薄的神秘学知识告诉他魔纹需要长时间准备,并依靠特定材料才能引动神秘。其步骤繁琐仅次于神秘仪式,秘密结社不大可能在圣堂的刑场早做布置。然而恶魔力量省略了这些,直接抽走了光线。什么样的恶魔能做到这点?连莱蒙斯都没察觉…… “你们要等到什么时候?”一个佣兵推了他一把,“别挡路。” 尤利尔不想再等。光辉议会没发现结社的把戏,但秘密很难永远隐藏。他最后看了一眼圣城。也许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来这里。学徒踏进矩梯。 …… 恶魔猎手的追逐足以令独身一人的无名者走投无路,只有幸运儿才能得到结社的援助。是露丝,她的魔法让我们来到拜恩。无名者的国度拥有看不见的城墙,筑起隔断世界的保护。当初她居然还心怀疑虑,就像眼前这些首次进入拜恩的人一样。这里对他们是陌生的。 希塔里安站在塞尔苏斯身后,悄悄打量新来的同胞。许多人伤痕累累,躺在靠窗的病床上。他们的衣服沾满稻草和脏土,几名重伤员最先接受治疗,得以干净地绑上绷带。草药、烈酒和鲜血的气味不断钻进她的鼻子,但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恶心。说到底,四叶城也不是没有流血事件,白天的治安永远取决于巡游骑士的多寡。 “害怕吗,希塔里安?”塞尔苏斯拍拍她的肩膀,“领主大人不该让你来这里。要是你害怕,就去找莉亚娜,我会向领主大人解释情况。” “不。”这是实话。稍微鼓起勇气就能摒弃紧张感,当她施展神秘职业带来的魔法时,人们惊慌的神情逐渐舒缓,开始以她听不懂的语言祈祷起来。 “他们从哪里来啊?”沉默被打破,她也能开口询问了。这些人长相与他们差异很大,一看就是外地人。希塔里安听了一会儿,发现他们其实也是在用通用语交流,只不过带着奇特的口音。她猜测他们来自北方,据说大陆北端有从不过冬的城市。 “我没权力了解。”守夜人说。 她的魔法没法减轻痛苦,只能略微缓解悲伤。很快这里就不需要她了。希塔里安走进另一间单人的病房,有此待遇的是结社成员,他们的伤势往往也更严重。塞尔苏斯不能进去,他对希塔里安单独面对伤员表示担忧。 “恶魔猎手会对被捕的结社成员严刑拷打。”他警告,“很少有人在获救后还能保持正常。这对你太可怕了,希塔里安,别进去。” “我会戴面具。”她现在就戴着鸟嘴面具,宽大的黑色斗篷把整个人都罩在里面,好像床上是盘踞的瘟疫。蝉蜕魔药散发清香,令她昏昏欲睡。 “我建议你再蒙上眼睛,不然说真的,其他东西到时候都是累赘。”守夜人咕哝。 第五百一十九章 摘下面具 塞尔苏斯说得没错,她应该闭上眼睛。但现在为时已晚。希塔里安亲眼目睹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痕,以及对方几乎辨别不出五官的面孔。尽管带着草药芬芳的绷带遮掩住溃烂、焦红的血肉,她仍为其扭曲的肢体恐惧。甜腻的腥气萦绕不散,突然之间,她感到反胃。 就算能治好他,希塔里安心想,他也没法正常走路。神秘职业的医师可以缝合断肢,但不可能让人的手脚凭空长出来。连无名者也不行。我真的要安慰他的心灵,让他接受现实吗?我能不能改变他的意志?就像露丝不在意自己的不同那样?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也顺势回过神来。伤员没有反应,从他的角度根本瞧不见有人进来。于是希塔里安敲敲门,用最镇定的声音开口:“您好,先生。” 她没得到回应。也许对方根本说不出话。希塔里安窘迫地走到床边,让魔力引起神秘的诞生。房间里刮起一阵轻柔的微风,午后光线如蜂蜜般流淌,空气充满暖意,油画上的色彩变得更加鲜亮。伤员终于转动眼珠,将目光投向希塔里安。他的眼神与先前她见过的人都不一样,可究竟有什么区别,希塔里安说不上来。 “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先生?” 她不期望得到回答,但现实给了她惊喜。“你是盖亚信徒吗?”病人的嗓音犹如砂纸摩擦。 “不。我没有信仰。”在四叶城,希塔里安为了姐姐背叛了露西亚,紧接着又受到十字骑士的追捕。很多无名者在被恶魔猎手追杀后都会放弃信仰,但也有人坚持诸神不该为凡人的妄为承担责任。“不过,如果您需要相关援助,那我也可以帮上忙。”作为见习医师,她能熟背三神的赞美诗以辅助安抚患者的精神。 “盖亚女神的第三福音诗,赞格威尔的那个业余神父只会背这篇。” 看来希塔里安还算专业。“我知道这篇。《宽恕的罪孽》。”她很高兴自己能帮上忙。魔法也作用在自己身上,希塔里安现在不觉得病房和里面的患者多么可怕了。“我熄灭灯火时,黑夜涌入敞开的窗。”她开始念。 这是人们祈祷时经常念诵的宗教诗文,它的内容是一名盖亚神父的自白:某天夜里,一名杀手来到教堂祈求慈悲,好让他的家人不受株连。神父出于怜悯为他洗礼,把罪人的孩子藏在女神雕像的裙摆下。杀手随后被绞死。但第二天在刽子手来教堂祷告时,孩子为复仇杀死了他。神父后悔莫及,砍掉了自己的双手,并将杀手的孩子教导成盖亚的传教士。他在临死前请求女神裁决,随后推倒烛台,让传教士与自己一同葬身火海。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篇福音充满警示,提醒人们有限度地同情他人。但希塔里安一直不明白神父错在哪里。没人能肯定杀手的孩子必然是杀手,神父的孩子一定是信徒。至于杀手的孩子,说到底,也是因为没人及时告诉他律法和道理的区别。神父的忏悔莫名其妙,既然他已经砍下了自己的手,那为什么还要杀死成为传教士的杀手之子? 可希塔里安依然字正腔圆地把故事念完。 “神啊,请清洗我的罪过,让我在此了结灵魂的因果……受我侵害的无辜之人,请求你们聆听我的忏悔。宽恕亦是罪孽,裁决非我之责。” 在她停下来喘息时,伤员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希塔里安维持着魔力的输出到侧面打开窗子,同时悄悄松开面具透气。 “我原以为诸神不会拯救任何人,祈祷全无用处。”忽然,伤员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结果在恶魔猎手抓住我时,盖亚派祂的使者来到那间地狱。慈悲的女神。没人能在那里救我们,一定是女神。”他渐渐加快语速,“祂把绝望变作噩梦,让幻想成为现实。他指引我,祂指引我们回到拜恩!拜恩!可爱的故乡……你知道吗?我再也不想离开拜恩了。宽恕我,陛下……” “是的,先生,苦难已经过去。拜恩是我们的天堂。”希塔里安轻声安慰道。 “我不想再离开。”他只顾着重复,好似精神已经错乱。但起码比先前的麻木好多了,希塔里安乐观地想。这时她忽然察觉他的年纪并不算大。不想再离开。很少有无名者可以离开拜恩,更别提是年轻的无名者……“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先生?” 刹那间,仿佛触动了某个开关,伤员的神情一下子神经质起来。他死死地盯着希塔里安,几乎要把她吓得跳到一旁。过了半分钟,他才打破沉默:“威特克·夏佐。” 这下希塔里安真的跳了起来。 “没错,我曾是个领路人。”他憔悴地说,“直到被露西亚的圣骑士抓进地狱之前。按照契约,魔法清洗了我的记忆,并允许我向那些披着人皮的魔鬼投降。可这不能让我得到体面的死法……圣骑士对我们恨之入骨,连你这样的孩子也不放过。” 希塔里安屏住呼吸。她只记得火焰升起,她和姐姐在北方人威特克的斗篷下颤抖。这也是个领路人。恶魔猎手抓到他们后不仅会把他们处死,还会用酷刑让他们吐露拜恩的情报。不安全感顿时攫住了她。“感谢您,夏佐先生。”尽管如此,她也真心实意地说。魔法再次抚平波澜,稍微休息后,希塔里安意识到自己的魔力居然可以继续维持神秘。 “我辜负了使命。”他的语气开始平缓,情绪趋于稳定。“许多人和我一同落到圣骑士手上,他们的命运注定终结在火焰里。盖亚的使者拯救了我们的灵魂,在我找回自己的名字前,我希望能当面感谢他。”忽然间,他的表情扭曲了片刻。“也许女神不仅能拯救灵魂……我想变回原来的模样。拜恩不缺我一个领路人……我想到侦测站任职,不,我不是说我害怕……老天,我在说什么?”困惑出现在伤员丑陋的面孔上。 希塔里安觉得后半部分才是对方的真实想法,尽管直白了一点,但你不能对这样的人指责什么。换作是我或露丝躺在这里,我愿意为复原做任何事。不管怎么说,领路人都值得尊敬。“我会传达您的愿望,夏佐先生,领主大人会给你帮助。”他一定会的。连露丝他也会帮忙照看,还给了我『忏悔录』。 等她离开时,等在外面的背影很让人感到陌生。希塔里安不确定她是否该提醒他禁止入内,因为契约规定领路人不能被看到面孔。他是病人的家人?朋友?还是…… “他怎么样?”房门开启后,对方转过身。他和塞尔苏斯一样笼罩在神秘的雾气中,但看见希塔里安时明显表现出异样。 或者是同行。“威特克?”希塔里安对情绪很敏感。除了病人,只有一个领路人认识她。“是你吗?你还记得我?我和露丝?噢,不敢相信,诸神在上……真的是你!”她扑进缭绕的黑雾,却感到十分安心。 北方人叹口气。“这不合规矩,希塔里安。你怎么认出我的?” “我是神秘生物了,还是拜恩的见习医师。这很容易。” “真是我的荣幸。”他把希塔里安举起来,放到座位上。“倒是你,变化太大了,我差点没认出来。那时候你可真瘦小,现在变漂亮了。露丝呢?” “她在家里睡觉。”莉亚娜女士照料着姐姐,青铜齿轮给她放了长假。“你要去看她吗?露丝很想你。”也许这会让她更快摆脱梦境。 “不,不行。你知道,我没那个时间。”她的领路人拒绝了,“但我会带更多你们这样的孩子来到拜恩,没准里面将会有你们的朋友。他们肯定也渴望睡个好觉。” 希塔里安意识到他们正站在一名重伤垂死的领路人的病房前。他恐怕是来看望那名伤员的。“那是你认识的人?” 北方人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沃雷尔原本是守夜人,每个领路人都认识守夜人。我们总得把人送回来嘛。” 塞尔苏斯曾告诉她,威特克·夏佐是保护身份的面具,由使者们统一佩戴。伤员的名字其实是沃雷尔,只不过他自己都忘了。“他……会好起来。”希塔里安没法给出承诺,“对不起,我只是心理医师,不能治疗伤痛。你要进去吗?但现在——” “不用了。让他休息吧。”北方人告诉她,“能回来就是幸运,很多人更愿意自杀……说到这个,希塔里安,你的魔法可大有用处。别这么沮丧。” “这是我的职业魔法,不是火种的力量。”她把神秘推向眼前的威特克,北方人神情中的疲惫逐渐减轻了。“好些了吗?” “我感觉刚从教堂离开。”希塔里安很高兴看到他的惊奇。 “我的魔力还没到低环呢,莉亚娜女士不同意我获取正式医师资格。”在没见到沃雷尔和那些无名者前,她也觉得不急。可是现在……“总之,我只能做到这些。见习时间到了。” “我送你回去吧。”北方人牵起她的手。 第五百二十章 正义反击 “没人进过地牢。”柯西恩主教保证,“神术基盘也没有任何改动迹象。封锁仍然完美无缺。” “除了掌握钥匙的人。你的学徒就把高塔信使放进去了。” “她受到了恶魔的影响。” “那便称不上完美。”代行者冷冷地说,“你是圣裁判长,柯西恩,但你的学徒不是。她的钥匙从哪儿来的?” 柯西恩主教深深吸气。“她没有钥匙……亚莉破解了我的神术,冕下。” 一时间,光辉议会陷入了短暂的安静。莱蒙斯手指扶住杜兰达尔,忽然感到一阵奇妙的满足。如果不是白之使,亚莉克希亚说不定已经成为了议会的一员。她是最优秀的神官,神术造诣远超作为代行者学徒的阿拉贝拉,连莱蒙斯也自愧不如。如果不是白之使,她不会违背教义,也许恶魔根本不会有机会在卡德尔身上藏匿标记,玛格达莱娜也不会死。如果不是白之使……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圣骑士长继续保持沉默。 “亚莉克希亚神官的能力是值得肯定的。”艾席斯克罗·诺特兰德说,手里的教典匀速翻过一页。他笑容满面,两条浓眉神采奕奕,声音平缓柔和,吐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念诵诗文。他在安抚人心上有着比亚莉克希亚更突出的天赋,能够轻易消弭争执。 在莱蒙斯还是圣骑士团的普通一员时,这位枢机主教就已经是议会的中坚了。代行者在圣者之战后将维系支点联系的重任交给他,而先前他掌管圣裁判所。代行者冕下的抉择非常明智。在这一职位上,诺特兰德主教显然要比高塔的外交部长更适合。莱蒙斯的导师丹尼尔·爱德格主教还是圣骑士长时,告诉他诺特兰德曾跟随过真正的银歌骑士,作为对方的侍从而获得骑士头衔。 圣骑士团的前身的确是银歌骑士团,但莱蒙斯不敢夸口他的骑士们能够与前辈相比。奥雷尼亚帝国时期,银歌骑士团是皇帝的近卫军团,而在帝国崩溃、神秘领域在圣米伦德大平原统一秩序战线后,“胜利者”维隆卡率领的银歌骑士团的声势达到了巅峰。苍穹之塔先知和水银圣堂的教皇承认他是宾尼亚艾欧之王,连神秘种族也向他俯首。 现在,女神的圣骑士早已不复当年辉煌。诺特兰德主教披上神官长袍,站在高台宣讲光明与公正,接受信徒的鲜花和祈祷,并煽动人们举报邻居、揭发亲友。他的和蔼从不肯分润给他人。莱蒙斯记得他主张搜索卡德尔和亚莉克希亚的记忆以抓捕夜莺。露西亚不把个人情感置于律法之上,但在去往女神的国度前,他们不过是些凡人。凡人该有软弱的权力。 圣骑士长本以为他会针对亚莉的行为旧事重提,没想到他更看重神术。这本是好事,可就算光辉议会宽恕了亚莉克希亚的作为,莱蒙斯也不会原谅她。并非所有人都忘记了荣誉。 “看来卡德尔·米特纳遭遇的恶魔与影响亚莉克希亚的不是一个人。”爱德格主教指出。导师不喜欢亚莉克希亚,这不奇怪。他不像莱蒙斯,对代行者和维护秩序的任何手段绝无犹疑。 代行者冕下阴沉地盯着水池。“算了吧,我们都知道亚莉克希亚是受谁的影响。她虽然干了件蠢事,但毕竟没造成严重后果。柯西恩主教,你的学徒是圣骑士团的成员,就把她交给她的长官处理。”莱蒙斯感到光辉议会有一瞬间把焦点集中在自己身上。“我想弄明白的是另一件事。”他提高嗓音,“堕落者的夜莺潜入了神圣之地,我们竟对此毫不知情!莱蒙斯·希欧多尔,告诉我们你在行刑台上目睹的经过。务必完整、详细,表述清楚每刻的变化。” “遵命,冕下。”圣骑士长终于等来了他的环节。代行者和枢机主教组成光辉议会,这本不是他该参与的讨论。但恶魔囚犯被劫走一事影响深远,对女神和议会的完美形象造成了极大伤害。凡人们惊恐不安,甚至开始怀疑赞格威尔的安全。后果恶劣远超想象,议会决不会放任。 “第一个被烧死的恶魔沃雷尔是无星之夜成员,他的记忆被人做了手脚,因此失去了价值。”尽管是遵命行事,回忆酷刑依然令人不快。“我亲眼目睹他死亡,而藏匿的夜莺没对此作出任何反应。第二名死刑犯是未彻底堕落的平民,她的灵魂尚存秩序的痕迹,但已确定无可救赎。她与无星之夜没有任何联系。” 诺特兰德主教手捧教典,无风却翻过一页。“夜莺救了她。也许是只能救她。他来晚了。” “这是可能性较大的推测。”结社成员比普通的无名者更珍贵,他们没道理放弃沃雷尔。只是佐证太少,莱蒙斯无法断言。 尤利尔的预言中提到了恶魔的计划,议会也据此设下陷阱,但圣裁判所和圣骑士团费尽心思的谋划却未能取得成果。 “但处刑恶魔的消息早已公布到赞格威尔,无星之夜既然能在圣堂安插眼线,那就绝不可能错过。也许他们最先保持观望,随后确定了周边情况才决定出手。” “何必多此一举?只有恶魔领主能在空境眼前耍把戏。”诺特兰德主教指出,“除非议会成员在场,否则没人能阻止对方劫走囚犯。那名结社成员是在白白送命。” “卡德尔·米特纳骑士只是个例。”圣裁判长柯西恩主教表示,“我们还不能确定圣堂里隐藏更多夜莺。” 代行者打断他们:“继续说。” 莱蒙斯遵从了。“大范围的神秘覆盖了包含广场在内的十一条街道,光元素的性质被彻底反转,造成光线的消失和神术中断。据侦测站记录,神秘效果不含其他负面影响。黑暗仅持***,期间唯有视野受到干扰。神术基盘全程没有反应。” 导师叩动手指。“这很不寻常,恶魔领主不可能瞒过神术基盘。当天有谁接触过它?” “只有艾普莉·玛什神官。她负责校对当天的指针。” “那完全可以排除恶魔影响神术基盘的可能。”圣裁判长说,“经过验证,艾普莉小姐没被恶魔操纵。她在猎魔运动后才获准进入圣堂。安利尼从没见过她。” “一定是他。”艾席斯克罗·诺特兰德依然坚决,“这太明显了!在暴露出真实面目前,安利尼一直都在钻研消除光线的神术。” 莱蒙斯与这个引起了猎魔运动的恶魔领主不熟悉,据说他是能够媲美圣裁判长的神术大师,并曾负责管理圣堂的藏书室。一想到自己曾向高塔信使开放过藏书室的阅览权,莱蒙斯就觉得浑身不适。尤利尔确实完成了约定,他没理由在合作圆满结束后干涉对方的行动,出于对神秘支点间的关系的考虑,他甚至将他们赶出了圣城。此时此刻,远离赞格威尔等于远离恶魔的刀刃,光辉议会也再没义务保护高塔信使的安全。 可莱蒙斯觉得尤利尔一定隐瞒了什么。亚莉克希亚会相信直觉,然而圣骑士长必须依据现实下判断。 只不过议会目前没有他的位置,圣骑士长唯有沉默地站在原地,旁观枢机主教在猜测结社夜莺和恶魔领主的目的时爆发的争吵、攻讦和辩论。女神脚下都是虔诚的信徒,然而他们的忠诚献给露西亚和祂的代言人,跟彼此无关。 “微光领主在赞格威尔劫走了囚犯,没人否认是他干的。就算不是,他也一定参与了刺杀。”有人提起玛格达莱娜。这位竖琴座女巫先前也曾是议会的一员,她生前隐居在布列斯塔蒂克的罗盘高地。在莱蒙斯记忆中,她从未参与过议会,更别提与人争执了。 “我指的是夜莺。既然神术基盘没有异常,卡德尔·米特纳的状态也是由于早年的错误,那圣堂中存在夜莺的推论便站不住脚。”圣裁判长不喜欢有人质疑圣堂的安全,因为圣骑士团的绝大部分行动都由他亲自批准,维持治安防卫的工作自然也不例外。 没人能否认吉伯特·柯西恩在露西亚圣诫术领域上的权威,哪怕他曾经的学徒制造了一点小麻烦。 诺特兰德主教偏这么做:“玛格达莱娜女士的离世是光辉议会的损失,她在圣城门前被谋杀!这难道不能说明问题吗?” “如果圣堂里隐藏的夜莺能碰触到核心秘密,恶魔结社就没必要在赞格威尔前行险。” “行险?他们在挑衅!一而再,再而三,议会势必要作出回击。我们代行露西亚的意愿,却放任该死的恶魔逍遥法外。猎魔运动并不彻底。苍穹之塔的预言……” “你抱怨又有什么用?”代行者终于阻止了愈发激烈的争执。他把权杖重重顿在地上。“露西亚是公正无私的象征,不会偏向任何人。玛格达莱娜离开罗盘高地时,没人能找到她的所在。微光领主安利尼可以劫走十几个无名者,却不能改变秘密结社无可挽回的衰落趋势。秩序的动荡在即,诸位,龙祸决不会再次重演。诺特兰德,秩序不止有光辉议会,而是整个诺克斯。神秘领域必须作出回应。” 诺克斯。秩序。神秘领域。莱蒙斯不禁抬起头凝视露西亚。玛格达莱娜的低语与尤利尔的预言渐渐重合,成为同一个声音,命运的喉舌此刻发出警告,预示风暴即将来临。可在这个紧要关头,他发现自己考虑的不是光辉议会的存亡,而是担心这场波澜将再次自圣城发起。 第五百二十一章 玛朗代诺 光辉议会是属于人类的神秘支点,其权力和威望根植于强大的属国。圣城赞格威尔坐落在北方的索德里亚,但让露西亚的命令在宾尼亚艾欧上畅通无阻的根本原因则是布列斯塔蒂克,这个宾尼亚艾欧大陆上唯一的人类帝国。尤利尔向来以祖国伊士曼为荣,但就算他也得承认伊士曼与布列斯塔蒂克相比,前者就像是后者的一个小公国。 “这时候真是霜之月?”他看着玻璃外的阳光,觉得矩梯似乎没将他们送离流砂之国。不过这里的人都不戴防风沙的网状头罩,取而代之的是丝绸和棉布方帽,雪纺头巾、针织搭肩、毛领呢子和铜扣腰带。布列斯人的衣着搭配与伊士曼人较为接近,样式却更大胆、更新颖,条纹图案更丰富。色彩热情明亮,充满勃勃生气。“我觉得更像是繁花之月。” “露西亚眷顾这里。”约克回答。 表世界的布列斯塔蒂克也是露西亚的教国,比普林和热土丘陵更遥远。但尤利尔对它的了解仅此而已,他不知道表世界邻国信仰的露西亚与诺克斯有什么区别,也没读到过北方的游记。圣城之行局限在圣堂的客房和藏书室,尽管会面代行者时的宫殿陈设极奢,他也没心思关注。布列斯不同赞格威尔,他们没有任何限制。这里更像是旅程的真正开始。 距离穿梭站最近的城市是布列斯的核心,“黎明之都”玛朗代诺。绝大多数通过矩梯来此的乘客的目的地都是这座帝国都城。尤利尔随人流走出穿梭站,神秘支点与凡人帝国的环境落差顿时体现出来。伟大的帝国依然不属于神秘领域,虽然比起伊士曼,布列斯塔蒂克已经足够让人感受到神秘的气息了。 索伦成了向导。『布告通知,这里的矩梯随后会封闭』指环写道,『想要中转去盖亚教会的总部,最好走未登记的私人矩梯』 “走私矩梯?”尤利尔直皱眉头。 『那只是其中一种用法。你又不是布列斯政-府,关心这些干嘛?黎明之都曾是对抗邪龙的前线,战争后遗留下来的通道数不胜数,到现在为止也只有皇帝的宫殿确保清理干净。要么你回高塔中转』 学徒敬谢不敏。他现在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先知。何况连高塔属国也免不了出现这些非法行当,死角巷的烟叶不就是这么积攒出来的? 矩梯到城市距离只有不到六百码。玛朗代诺的高墙横亘于原野之中,城齿在夕阳下呈玫瑰金色,帝国的卫兵两人一组,从后面的杀人孔向外窥视,巡逻骑兵队则在石垛和箭楼的阴影中穿梭,手执钢铁武器。 城墙布满了令人惊叹的魔纹石刻,图案线条在丰富庞大之余,保存了相当程度的艺术性。攀附石墙的植株只能长到膝盖,因而覆盖石墙的除了神秘,便只有岁月的痕迹。圣白之城卡玛瑞娅的破败城墙在细节的雕琢上别具一格,但玛朗代诺拥有磅礴厚重的气势,是千年前整个诺克斯神秘领域的杰作,秩序铭记大同盟的抗争历史的丰碑。尤利尔站在伤痕累累的石墙下,想象着深渊军团在坚壁前铩羽而归,留下人间地狱般的惨烈景象。 “在圣米伦德大同盟成立前,这里又属于谁呢?”学徒问。 “当然是先民。”约克指了指城墙上一处较大的瘢痕,深灰色的粗糙表面被风雨抛光。“那就是先民时期留下的战争痕迹。黎明之战期间,同盟派人修补过城墙,但很快它又开裂了。就是现在我们看到的这样。” 通往城内的道路十分拥挤,没想到进了城后还是这样。尤利尔意识到周围都是同一个佣兵团的冒险者,卫兵更仔细地检查他们,以至于堵塞了城门好一会儿。身后拉车的两匹马仰起头,不耐烦地对天空喷气。远光之港平日里也这么繁忙,不过那里的马车和坐骑的道路不局限在地面上。 “那是沙特·艾珀?”多尔顿从阴影里钻出来。他不厌恶阳光,但也不喜欢暴晒。显然他提及的佣兵也是同样。前方车架的油布下坐着名冒险者,他怀抱七弦琴,靴子神气地搭在木板上。 约克朝后张望一下,接着告诉他们:“这些人是回形针佣兵团。” “你看错位置了。”暗夜精灵指出。 “不是沙特。我看到了法夫坦纳的‘风语者’。在那儿。瞧见没?” 尤利尔顺着他的指头找到了目标。队伍漫长又杂乱无章,但对方实在太过显眼,就像身边的橙脸人约克一样,教人没法忽略。“风语者”是个雾精灵,他披着一身皮甲,背起样式古怪的长弓,握臂上系金、灰、红三条细细的布带。索德里亚的防沙头巾遮住整张脸孔,尽管如此,他的尖耳朵和迅捷优雅的姿态依然与周围格格不入。 风语者的手指与常人无异,因此不会是自然精灵。不过法夫坦纳一向与世隔绝,导致雾精灵在诺克斯比卓尔还要罕见。野精灵则不同。只是尤利尔在伊士曼见过法夫坦纳的使节,“风语者”斗篷上的云雾图案与使节团的旗帜十分相似,这足以证明对方的来历。 “我看见他了。”高环的风行者,尤利尔心想,在冒险者中绝对是个大人物了。罗玛会希望碰见他的。 “他很有名?”暗夜精灵询问。“我也没听说过回形针佣兵团。” “没听说过?他们——噢。”西塔想了想。“好吧,你们不是冒险者。回形针佣兵团曾参与过百年前的圣者之战,并替一个小国赢得了战争。人们称其为‘猫之丘保卫战’。” “就这样?” “当时我们都认为他们必输无疑。因为敌人是布列斯塔蒂克帝国的驻边军团。” 别说尤利尔了,连多尔顿和指环索伦也难掩惊奇。神秘生物既然能在七大支点谋求前程,就没必要冒着生命危险积攒可怜的财富,脱离冒险者的行列对他们来说不稀奇。因此冒险者再怎么强大,也不可能对抗帝国军团的铁蹄。当然,宾尼亚艾欧也存在某些收拢人手替贵族打仗的佣兵团,但那不属于神秘领域。 『莫非布列斯边境的领主都把老人和毛头小子充作士兵了』 “驻边军团不都是这些人吗?”多尔顿认为这个问题很没水平。“他们又不是战争主力,只会靠数量取胜。” 西塔哈了一声。“考尔德老大说,数量正是最简单的取胜之道。当初邪龙不就是这么打下了大半个诺克斯?” “要是你的军队也能从温瑟斯庞的硫磺吐息里诞生,那对付布列斯塔蒂克肯定够了。回形针佣兵团是靠数量战胜帝国边军的?” “这倒不是。”橙脸人晃晃脑袋,“我可没有邪龙那么大的口气……当时他们是守城的一方。” 暗夜精灵还想说什么,尤利尔先一步阻止了他。“小声些,伙计们。”但这话还是说晚了。雾精灵“风语者”动了动耳朵,扭头看了过来。尤利尔一时间不知作何表情。“他是你的偶像,约克?要去打个招呼吗?” 橙脸人咳嗽起来,转移话题:“我们上哪儿去找私人矩梯?” 没人知道。“冒险者酒吧?”尤利尔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 外地人想走捷径困难重重,好在玛朗代诺的冒险者与伊士曼没区别。尤利尔沿着最宽阔的街道往内城行进,途经两座公园和一间露西亚教堂。黎明之都的风貌有种陈旧的历史感,甚至比圣城赞格威尔更加森严肃穆。然而,尽管城内出现过的巡游骑士数目几乎相当于四叶城的驻扎军团总和,也很难说这里的治安能与之相较。尤利尔一路上起码瞧见过一桩涉及神秘的偷窃,三场被制止的斗殴以及两打妓女和数不清的乞丐。他开始觉得这里与普通城市差别不大了。 没有神秘约束,混乱乃是城市的常态,黎明之都也不例外。但教人困惑的是街道建设。从城门到第一座公园间仅有一条笔直的路,陡峭的斜坡似乎让进城变成了爬山。据说布列斯贵族喜欢住在高地,以彰显自己的高贵地位。 公园中央果然立起一座充满威仪的雕像,尤利尔不久前才见过本人——露西亚代行者手捧祝典,长袍上的火红宝石掉成淡粉色,连金星花纹都快要看不清楚。最有趣的是,雕塑的头顶因风吹日晒闪闪发光,真不知道代行者本人见到它会作何感想。 尤利尔仍与回形针佣兵团同路。连约克也看得出来,当地人并不欢迎冒险者,尤其是他们。或许西塔的故事里也有真实成分。“回形针佣兵团是法夫坦纳的团体吗?” “你是说来源吧?当然不是。回形针佣兵团的创始人是斯克拉古克人,出身于乡村。‘风语者’后来才加入他们,在猫之丘保卫战中声名鹊起。猫之丘就在斯克拉古克,传说他们为家园而战,没有向国王收取一枚雇佣的金币。这正是冒险家的伟大之处。” 第五百二十二章 回形针佣兵团 “回形针佣兵团的伟大之处很多。”多尔顿说,“但布列斯人可不愿意在每个故事里衬托敌人的功绩。你们究竟能不能小声些?” “对不起,你说得太小声了,我没听见?” 暗夜精灵不愉快地瞪了他一眼。 “我只想避开麻烦。”尤利尔辩解。他承认是自己引起话题,招致了当地人的白眼。既然需要向布列斯人寻求矩梯魔法的方便,那他们最好暂时别与回形针佣兵团扯上关系。最近被迫前往不欢迎自己的地方的人还真不少。“假如冒险者酒吧没有好消息,就只能放弃矩梯了。” 『返回高塔会是好选择』 “放心吧,索伦。即便不找教会的麻烦,我也不会回到布鲁姆诺特。”尤利尔说,“夏妮亚·拉文纳斯还带着巫师停留在骑士海湾,她也许知道海湾伯爵的下落。” 『干嘛不用你那百试百灵的占星术呢』 “我给出线索,你却没找到答案。莫尔图斯。它在哪儿?”学徒早就对指环的工作效率有大致了解了,它完全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你最近的行为太出格了!假如神圣光辉议会得知真相……』 “……又会怎样?”尤利尔反问。“我给了他们想要的结果,不是么?人们只愿意听见自己想听的东西。”比起他在圣堂地牢里做的手脚,对代行者说谎简直是眨眼般的皮毛小事。“况且我也没说错,难道先知大人判断我的测试不合格?” 指环索伦闭上嘴。尤利尔当然通过了测试,先知的预言通过他的“艾恩眷顾”的天赋得到印证。早在他离开圣堂时,高塔就向他们发放了通知。只要等白之使抽出时间完成仪式,尤利尔就能正式从学徒毕业,成为外交部的一员。 但乔伊目前毫无消息。 玛朗代诺的冒险者酒吧稍微在门面上下了点工夫,彩漆鲜艳,玻璃光亮,招牌用三种不同语言书写。整体设计带有浓浓的精灵风格,连迎宾的石像都经精雕细琢。灯柱旁挂着只不起眼的夜莺木牌,鸟喙和半边翅膀在一面旗帜下若隐若现。 “圆点和烟雾,怎么有点眼熟?”约克看着旗帜的图案挠头。 『宝石公会』指环告诉他们,『布列斯塔蒂克存在大大小小的商人公会,还有私人银行和行业组织。宝石公会是商人公会,经常与冒险者合作。这间酒吧有他们的投资』 尤利尔费力地理解这些东西:“银行和商人公会。投资酒吧。宝石公会是卖宝石的?” 『起码主业是。想要撑起公会,他们不大可能只有这么一门买卖』 “那银行呢?”约克好奇地问。多尔顿没出声,但神情同样疑惑。 『那就太多了。商人在做买卖时不可能总赚钱,他们要么是手头不宽裕,要么是货物流通出问题,再或者物价突然发生变动……银行就放贷给他们,好教产业度过难关』 尤利尔知道贷款的含义。“然后再收取利息?” 『就是这样』 “听起来和保险差不多。”约克也很快找到了对照物,“考尔德老大坚持要我们在接困难的任务前和人签契约,他说这样可以在突发意外时让家人得到补偿金。帕因特还觉得多此一举呢。” 『这对你来说确实多余』 约克的亲友可不在宾尼亚艾欧,就算保险人想要履行承诺,也不可能把遗物送到闪烁之池去。元素疆域与诺克斯之间当然存在道路,但那并非是为凡人建立的。 “那诺克斯佣兵团肯定最受银行的欢迎。”诺克斯佣兵与回形针佣兵团不同,他们似乎只在伊士曼活跃,既不四处游荡,也不参与领主战争。团长考尔德·雷勒是高环的神秘生物,在伊士曼的南国根本没有能威胁到他们的组织,就算是进入神秘之地,他也有把握带领队伍避开危险。银行说到底也属于商人的分支,而商人是不会放过稳赚不赔的生意的。 “不管怎么说,宝石公会很有钱。”暗夜精灵下了结论。 当他们进入酒吧时,尤利尔发现情况与他们想象的稍微有些出入。回形针佣兵团的冒险者挤在桌边,手握刀剑,彼此仍高声说笑,气氛一片火热。侍者和女仆有条不紊地挪开桌椅,全不把异乡人的身份放在眼里。 “我以为布列斯人都很排外呢。”尤利尔吃惊地感叹。他想到旗帜上抽象的雾气。 索伦不知怎么沉默了片刻。『稍等一下,我找到了更详细的资料』它在地面上写字。『在这儿。噢。我就知道是这样』 “怎么啦?” 『宝石公会是雾精灵的友好商会,经常为贵族提供法夫坦纳风格的各类家具和服饰,当然,还有宝石』 “法夫坦纳禁止与外界贸易。” 指环专注于搜索资料。『交易一般是双向的嘛。你还真来对地方了,尤利尔,他们就是靠走私发家的,肯定藏着私人穿梭站』 “那宝石公会给雾精灵提供什么,武器?”尤利尔抽出佩在腰间的铁剑。在他对面,雾精灵“风语者”早已搭好了箭矢,尖头瞄准他的心脏。 『怎么回事』指环回过神来,一头雾水。 酒馆中的气氛当然没有听起来那么和平。冒险者们形成了一个狭窄的包围圈,手执武器保持警戒。酒吧侍者也配合他们,早早挪开桌椅让出了场地。约克的偶像拉开弓弦,维持着随时可以放开的紧绷姿态。吟游诗人沙特·艾珀站在所有人后面,但好歹他没打算拿七弦琴砸人。 “放下剑,年轻人。”沙特说,“不然我们没得谈。” 活见鬼。尤利尔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警惕。“没得谈?说实话,先生,我冒犯过你们吗?” 对方没被他拖入交流环节。“很快我们就会知道了。”“风语者”开口,“放下武器!” “我敢肯定我们不是先拿武器的,而且你看上去还没老到足够说教我们的地步。”尤利尔当然不肯照做。他不是来找人打架的,但不管这间该死的酒馆和里面的埋伏是怎么回事,白痴才会听凭处置。同伴们也这么想。他瞥见多尔顿无声地融入阴影,接着神秘在吧台的酒架前飞速降临。 雾精灵毫不犹豫地松开弓弦。 从吧台到正门的过道不足五步,被箭矢刹那飞越,门板炸起一道火光。尤利尔朝侧面躲闪,剑却挥了个空。西塔藏到门后,又被点燃的木头逼得退后。 “发生了什么?”约克叫道。 尤利尔架住一柄砍过来的剑。“我不知道!”没人知道。 佣兵们冲上前,地板砰砰作响。酒馆的空间狭小,很难避开魔法的范围。多尔顿在他们脚下牵起阴影绳索,把几个倒霉鬼绊倒。一个转职的神秘生物跳起来撞倒桌子,影子顿时乱成一团。暗夜精灵忽然在他身后的墙壁中伸出手,但在他挥剑的一瞬间,“风语者”的箭矢钉上装饰的油画,石料木材轰然绽裂,墙中央开了个大洞。 满天尘土飞扬,巨响把架子上的酒瓶震落在地,战斗序幕突然被那支放松的箭矢拉开。这不是他希望看到的局面,可尤利尔没得选。最先进攻的佣兵试图依靠体重抢占上风,学徒深吸口气,一巴掌拍上佣兵的手腕,他的武器直接飞了出去,噼里啪啦打碎更多玻璃器皿。男人吃惊地后退。 酒精味溢满胸膛,教人血液沸腾。尤利尔紧跟一剑重敲在冒险者的头盔边缘,直接把他打倒在地。有一瞬间学徒以为对方的脑袋会炸开。风压掠过他的脊背,某人在背后偷袭,可没料到学徒会跟着眼前的敌人前进,于是剑刃毫无威胁地落在了空处。尤利尔转身抬腿扫中他的脸,鲜血狂飙,佣兵捂住自己折断的鼻梁,歪斜着躺进一张椅子里。他的同伴被他绊倒。战场堆叠着凌乱的杂物,好歹我不需要与所有人交手。 可事情远未结束。约克从大门的缺口钻进来,抄起板凳丢向沙特·艾珀。吟游诗人立刻躲进吧台后,蹲在一堆碎玻璃上高声咒骂。不过听上去他不是在诅咒约克,而是针对自己的同伴。 除了沙特·艾珀,佣兵们的进攻相当默契。暗夜精灵被“风语者”的箭矢逼得不能寸进,只好跳出阴影正面参战。他的毒药和诅咒可不能在这里用。佣兵们号叫着涌上来,试图淹没他。可惜尤利尔一剑劈中最前面的佣兵的胸甲,他不出意外的飞了出去,翻滚着落在酒馆门外。 佣兵们的气势为之一顿。 就算是战败过布列斯边军的冒险者也不能忽视神秘度的差距。现在,门外佣兵的同伴们开始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敌人是个高环的神秘生物了,于是纷纷退后,元素使和弓箭手流畅地衔接上战斗节奏。没了误伤同伴的顾虑,他们的攻击从骚扰升级成威胁,“风语者”的极速箭矢尤其危险。 尤利尔丢开铁家伙,从羊皮卷里抽出黄金之剑。神术屏障从天而降,套在约克和多尔顿身上。 可就在这时,他们踩着的地板忽然变成了柔软水面,尤利尔脚下一空,直接失去了重心。 第五百二十三章 风语者 吟游诗人爬出吧台,怀里还抱着他的七弦琴。“他们掉下去了?” “废话。”雾精灵说,“他们不会飞。”尽管如此,他手指上的弓弦仍然像琴弦一样紧绷。 只有空境和长翅膀的人才能摆脱大地的束缚,此外所有人都得遵守重力法则。战斗已经结束。佣兵们开始拖动伤员,清理混乱的杂物。 “你们不该突然动手,奥尔丁!”吟游诗人在三只垒叠的酒桶下抗议,“我们可以先问清楚。” “没错,但当你这样的凡人身处战场时,团长嘱咐我确保你的安全。” “哈!我根本没遇到过危险……” “……多亏我们没决定先问清楚。”雾精灵轻蔑地扭过头,“我们提醒他们放下武器了,沙特,不过谈判时必须掌握主动权。我没指望你感谢我,但你最好——” 『俯临夜影,昂首乃象牙之门』 一只手从酒桶后冒出来,猛然扼住吟游诗人的喉咙。尤利尔跃出阴影,把他整个人按倒在地。箭矢呼啸着击中头顶的木桶,蜜酒喷泉般漏出来,而后渐渐凝结。沙特的后脑勺磕在冰面上,顿时痛叫起来。 “你说得对,先生,得抢先掌握主动权。”不管“风语者”的表情有多难看,现在轮到尤利尔下达命令了。他拖着吟游诗人站起身,匕首在那根喉咙前比划了一下。“诸位,请放下武器,让我们好好谈谈。” 没人敢反对。沙特·艾珀惊恐地屏住呼吸,雾精灵弓手恶狠狠地盯着学徒,最终妥协了。“武器不是我们自卫的唯一手段,小子,我们走着瞧。”他们真的丢开了武器。“你想问什么?” “从最开始问起。”多尔顿带着约克冒出地面。『影袭』没逃脱陷阱,但尤利尔的神术可以轻易制造出绳索。他们藏在影子里,等到佣兵露出破绽。“我们招惹过你吗,先生?” “这我也想知道!”诗人叫起来。 雾精灵用眼神要他闭嘴。“我在赞格威尔就见过你们了。”他不快地回答,“说真的,我很清楚你们都是谁。” 多尔顿与约克对视一眼。先前他们认为回形针佣兵团很可能与秘密结社有联系,因为他们解开了代行者的难题而恼羞成怒。但尤利尔可不觉得是这样。近来找他麻烦的陌生人相当之多,这次没准又是乔伊的仇人。“你知道什么?说实话,先生,给你个忠告:别在盖亚的神职者面前说谎。” 假如这话问的是夜莺,他还可能选择碰运气,但雾精灵佣兵不愿意赌上吟游诗人的小命。他说了实话:“你们发布委托,悬赏我们同伴的踪迹。回形针佣兵团不会忽视这样的挑衅。” “或者不是挑衅。”诗人嘀咕。 居然不是因为乔伊。“该死,谁发布的委托?”尤利尔扭头问约克。多尔顿不可能这么干,他们先前压根不知道回形针佣兵团。 西塔的脸都皱成一团。“不是我。回形针是冒险者的楷模,我干嘛要悬赏他们?考……老大也不会这样做。露西亚在上,这事和我们佣兵团没关系。” “那你们可能搞错了。”尤利尔告诉回形针佣兵。 “没有错。”可雾精灵十分肯定,“就是你们。想抵赖吗?你们把悬赏从南方发布到北方,现在还能在布告板上找到证据。” 尤利尔之前完全没见过回形针佣兵团,更别提与人结仇了。这家伙要么是在胡言乱语,要么是认错了人。雾精灵会对人类脸盲吗?他先前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雾精灵又不是狮人。“我没……呃,等等,我的确发过悬赏。”他的神情忽然古怪起来。 “见鬼,什么时候?”约克不明白,“你干嘛要悬赏他们?” “不是他们。也不是悬赏……我是,我是用它来找一个人。”尤利尔感到同伴们的目光扎在后背上。“一个高环的风行者,他叫安川,是罗玛的箭术导师。她希望我找到他。” “所以你在冒险者酒吧四处发委托悬赏?”暗夜精灵也不禁翻白眼。“用占星术都比这么干靠谱!提醒我千万别对你不告而别,尤利尔,我真不想在更多悬赏令上看见自己的名字了。” “这样比较高效。”他的辩解毫无说服力。同伴们没人赞同,回形针佣兵团更无法理解。佣兵们面面相觑,“风语者”脸上也流露出错愕。 西塔挥了挥手,好像在赶走一群马蜂。“好吧,这是场误会。”他很满意事情的发展,“现在我们没有冲突的理由了,干嘛不坐下来喝一杯呢?” 尤利尔松开匕首,吟游诗人沙特却没急着拉开距离。他对西塔的提议充满兴趣,于是把学徒拉到桌子边倒酒。这是酒吧里唯一一张还能站稳的桌子。佣兵们扭头继续自己的工作,嘴里还不断骂骂咧咧。服务生和侍酒从一扇小门涌进来,有条不紊地恢复营业。神秘生物修补墙壁和木制地板的效率奇高,转眼之间,尤利尔发现自己坐在了一间崭新的酒馆里,一个提着雪纺长裙的女人在门外与闻声赶来的巡警交涉,将他们统统赶走。他怀疑自己闯进了话剧院。 唯一的正常人是“风语者”奥尔丁尼特·林弓,他与尤利尔保持着警惕距离,以便随时转变态度。 “安川曾是我们的同伴。”沙特·艾珀弹了弹帽子上的羽毛,“一开始,我们不认为你们与他存在矛盾。尽管他呆在佣兵团的时间不长,但大家都知道他是个胆小鬼,没可能招惹高塔使者。” “胆小鬼?”这个评价出乎尤利尔的预料。罗玛说他救了她,还承诺帮她找回艾肯。对尤利尔来说这是无可推卸的责任,因为他出身于教会。但对一个陌生的冒险者而言,面对盖亚教会这个庞然大物需要的可不仅是正义感。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都属于勇者的行为。 暗夜精灵竖起耳朵。约克则开始回忆印象中出名的冒险者:“我没听说过叫安川的风行者。” “这就对了,他一点也不出名,尤其是在北方。”沙特的靴子在碎玻璃上吱呀作响。他以咏唱歌谣的语调说起曾经的同伴,但却不是欢快的歌谣:“你知道回形针佣兵团曾参与了猫之丘保卫战吧?他就是在那时选择离开的。我们都没想到……安川是斯克拉古克人,我们在保卫他的祖国。” “他只能离开。”风语者说,他似乎了解更多内幕。“恐惧和迷信摧毁了他的信念。安川信仰希瑟,他无法目睹战争在家园的土地上爆发,血流成河。” “那他更该留下来,将布列斯人从猫之丘赶走。逃跑?这算什么?”约克不明白。 他的偶像摇摇头,“流浪好过死亡。我猜他是这么考虑的。当然,也许他有其他的原因。在那以后,没人得到过他的消息。直到你们开始找他。” “还有什么原因?” 雾精灵没理会西塔的追问。他远远避开一张倒塌的小几,神情不很愉快。 “我们都以为他知道。”沙特说,“安川当时就是为了磨炼技艺才加入回形针佣兵团的。他是个古怪的人,执着于一些老掉牙的惯例和无人问津的风俗。冒险者也得,呃,你知道那个词,与时俱进?我也得定时更新我的曲子。”一层细沙落在他的袖子上。“精灵漫长的生命让他们容易理解这份怀旧,奥尔丁尼特与安川走得比其他人都近,同样是风行者……当时甚至是安川更强。关于箭头和翎羽,还有材质重心这类话题,也只有奥尔丁可以回答他。总之,我们以为他会与奥尔丁分享更多事情,但他不告而别,在团长决定参加守城战时悄悄逃走。” “这不对。”尤利尔终于说。难怪风语者的反应格外激烈,想必他对朋友的背叛既困惑又愤怒,却得不到答案。虽然猫之丘保卫战过去了许久,可这份感受再度翻出来时,依然令人心绪难平。 吟游诗人拿起柠檬,压榨里面的汁水。“事实上,在战争结束前我们谁也不知道对错。我弟弟死在猫之丘,‘老枪’和‘绿铜环’失踪了,布列斯人把尸体集中焚烧,以为净化。有个露西亚神官能够射出比光线还快的箭矢,他是战争牧师,专门为了和别人厮杀成为神秘,我敢打赌你们从没见过这种人。我们在一条壕沟里见到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一个,结果奥尔丁也差点没命。” 尤利尔想象不到比光线更快的箭矢会是什么样,他连“风语者”奥尔丁尼特的箭都碰不着。而小狮子罗玛的箭与他相比,就像小孩子朝人投掷的石子一样虚弱。当然,她还是个新手,可她是安川的学徒,安川比“风语者”更厉害,他的学徒将来多半不会差到哪去。 尤利尔从没见过安川,对他的认识也都来自于罗玛。现在回形针佣兵团的人提到的安川与罗玛眼中的箭术导师完全不相符,这似乎有些不妙。据学徒浅薄的经验看来,一个人留给别人相反印象是思想转变的表征。然而,他究竟是在逃离猫之丘保卫战后有了改变,还是根本另有打算? 第五百二十四章 圣城疑梦 “我没见过这种事!”西尔维娅冲他吼道,“把你的愿望给别人去,我不需要它。老太婆!驴脑袋!”她很快抽噎起来,发出刺耳的哭声。 安川听得直皱眉:“怎么回事?” “主人要把她送走。”铁锁回答,它看守的大门虚掩着,而西尔维娅此刻被布带束在窗台边,成了一顶翡翠色的遮阳丝帘。“送回银石谷。” 龙之乡。换我可能哭的更厉害,安川心想。他成年后再没哭过,因为成人的恐惧和悲伤无法再用眼泪表达。恐惧使人勇敢,这话不假。但他的勇气不来自于极端情绪的爆发。他关上门,“教她安静些,拜托。” “安静?我办不到。” 好吧。安川早知道会这样。“怎么突然要把她送走?”他避开丝帘扫过来的流苏。 “还不是你的原因?”铁锁没好气地解释,“主人要搬回索德里亚,代行者不可能允许西尔维娅接近圣城。他们怕得要命。” “没人嘱咐他们准备水果?” “知道是一回事,验证起来又是另一回事。比如你知道,杂食性动物确实能吃草,但它们也不介意食肉。那干嘛非得冒风险把它们放进家门口?” 实在该让代行者瞧瞧西尔维娅这幅模样。“原先怎么安置她的?梅布尔阁下又不是乔迁新居。” “藏起来,提在手里。”铁锁回答。安川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你想问为什么不能照办?” “不,我只是弄清楚了她的新款时尚皮包是怎么来的。” “你还是太迟钝。”西尔维娅尖锐地插嘴,“她挑选的样式早就过时了!我得忍受那些惊奇、讥笑、带着恶心优越感的目光,随便!没人在乎那些凡人怎么想。可……见鬼,为什么总是我!” 这就是她恐惧的东西,安川半点也不感兴趣。“那就想想其他办法,显然比起过时皮包,你更不乐意去银石谷,不是么?” “我希望我能实现愿望,而不是这么空手而归。她假装我的愿望就是回到银石谷!”西尔维娅垂头丧气。“梅布尔打算通过赞格威尔的矩梯中转,那里最近有无名者出没,圣骑士正在戒严。该死的露西亚神官会挠我的脚心。” “假如他们知道那是你的脚心,肯定没人愿意去碰。” “你原来每天都碰,下流东西!少在那里装蒜。”原本是房门的丝帘怒不可遏。 安川打断它们的互相讥讽:“快想办法解决,或者干脆接受现实。你们还有时间。”我就也有时间…… 七盏灯小屋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仿佛热水壶在沸腾时没扣紧的盖子。轰鸣阵阵,神秘扭曲了现实,窗外的景色一片模糊。“准备出发。”梅布尔·玛格德琳在门后宣布。 “看来我们没时间了。”安川改口。 自然精灵将七盏灯小屋的所有家具收进提箱里。好在大部分是梦境造物,没花多少时间。梅布尔·玛格德琳最后拆下丝帘,将它环上肩膀。西尔维娅试图勒断她的脖子,当然没能成功。火种誓约让她完全无法违背主人的命令。她多半是没法逃脱被扔进银石谷的命运了。 只不过银石谷在大陆另一头,莫非他们还得从苍之森借道?安川想念圣瓦罗兰满天星斗的夜空,但他在森林种族的屋檐下总觉得格格不入。“索德里亚也有微光森林吗?” “或许你不信,但圣城就曾是其中之一。”精灵女士抄起皮箱,“凡人砍伐掉绿洲里的树林,建立石头和水泥的城市,但希瑟认为这是他们保护自身存续的合理做法,因此不加干涉。毕竟人是没法睡在土里的,他们会长蘑菇。” “死人才会长蘑菇。” “我们都知道。”精灵女士也留下那把大锁,将空荡荡的小屋锁起来。安川来时就注意到了外侧峭壁上的裂痕,但她表示那是自然灾害留下的痕迹,无需额外关注。 “还会回来,阁下?” “这里需要实现愿望的人更多,我挺喜欢这儿的。”话虽如此,她的动作却快得像逃跑。“好了,我们必须去赞格威尔,那里距离梦想之家最近。难不成你要我到凡人王国乘坐矩梯吗?不。神秘行走会留下痕迹,凡人捕捉不到,但在某些人眼中无所遁形。” “想不到还有这种说法。被发现又会怎样?” 梅布尔扭头瞥了他一眼。“有人因此送了命。” 再次回到赞格威尔,圣城的紧张状态为炎热的天气火上浇油。城门严格封锁,圣骑士仔细检查每个进城的人。梅布尔把丝巾缠在脸上,趁着空闲在树荫里给自己的手指涂色。“还有多久?”她无聊地询问。 “大概半小时。”安川似乎能闻到弓臂上的松脂在毒辣阳光烤炙下散发出来的异味。圣骑士依然套着标志性的银白铠甲,当他们在夜晚时分除下装备,也许会发现自己的皮肤已经烤熟了。毕竟不可能人人都会降温魔法。“上次也是这样。光辉议会忽然开始搜捕恶魔。” “恶魔?” “一位议员被恶魔谋杀,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 梅布尔若有所思地沉默下去。 安川却不禁回头望了一眼,阳光下的沙丘在狂风中缓缓移动。可怕的刺杀发生时,他正打算进城卖掉手中囤积的神秘材料,城防军放下铁刺,在两百码外吹哨子警告。要不是一位他熟识的神父特别通融,安川就得和其他冒险者一道睡在沙子里。进城后他得到回形针佣兵团被挡在城外的消息,就更觉得庆幸了。 眼下他不需要担心露宿条件。梅布尔的皮箱里装满零碎,她自己也可以随手在沙漠里搭建出一座旅馆。不过安川觉得她不会等那么久。“织梦师”梅布尔·玛格德琳是个到哪儿都受欢迎的自然精灵,离开圣瓦罗兰后,连神圣光辉议会也愿意对她以礼相待。当然,要是她不随身携带古怪的生物就更好了。 “我可以等。”精灵女士吹干手指,满意地看着皮肤上的油彩凝固成亮晶晶的方块。 自然精灵没有指甲,她的多此一举恐怕不止是因为兴趣。梅布尔打算悄悄借道圣城,最好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安川知道她这么做的理由,西尔维娅变成的丝巾还静静缠在她的头发上呢,光辉议会不可能把这家伙放进去。“最好把她藏在梦境里。”风行者提醒。 路过银石谷时,梅布尔终究没把西尔维娅丢进去。她只是在戏弄这孩子,就像当初用阿尤恩的幻影戏弄我一样。安川希望西尔维娅能比他明白的早一些。 太阳稍微收敛热度,风渐渐增大。赞格威尔于半小时后对他们开放,安川仍感觉圣骑士的目光钉在后背上。每个宣称自己是冒险者的人都有此待遇,梅布尔并不在意。她打量着绘有太阳图腾的螺旋高塔,一只昏头的鸟撞上闪烁的玻璃。这里到处是光线和能透过光线的东西,一切事物都是笔直、明快、庄严且牢固的。安川不喜欢这里,尽管这里井然有序。 “我们浪费太多时间了。”风行者忍不住说。穿梭站早就被封锁,可他们不是通过矩梯跨越距离的。 “没关系。”精灵女士开口。她头顶的西尔维娅一句话都不说,似乎是中暑了。“圣城遭到了第二次袭击,他们的警惕是理所应当。” “不是议员被刺杀么?” “是那之后的事。”梅布尔没脱离过他的视线,但安川这个离开圣城不足一星期的人却没她知道得多。他不清楚油橡皮小人族是否能隐身,总之,他从没见过它们。“无星之夜的恶魔领主潜伏在城里,劫走了一批要被处死的无名者同伴。” 愿希瑟保佑他们。“圣堂应该更早提高警惕才对。” “说得没错。光辉议会打算把敌人引出来。”梅布尔指了指广场中央的高台,那里是盆地中的凸起。周围都是高大的建筑,教人喘不过气来。“但他们打错了算盘,让猎物逃走了。” 高台上空空荡荡,没有堆砌的木柴或不祥的灰烬,甚至没有乌鸦停留。闸刀的把手褪了色,木桩沾满污渍,绳子一圈圈挂在长矛上,那里原本属于罪人的头颅。恶魔领主救走了无名者,现在绳子和长矛顶都淋满鸟屎。一股隐秘的焦味忽远忽近,安川分不清那是刑场的气味,还是背上弓臂的松脂。 精灵女士在最近的位置驻足。 “自然告诉我当时的景象。”她背对着安川说,“恶魔带来黑暗,在刹那间偷走了刑场的罪人。”一个奇异的笑容在她脸上绽放。“看到什么了,安川?” 死亡和不公。“阳光很足,光线污染了环境。”这类感受过于碎片化,他觉得该补充几句。“微光领主是原本是露西亚神官,他抽走这里的光线,以创造出黑暗区域。” 花园主人摇了摇头。“露西亚一直注视着这里,黑暗蒙蔽的只是祂的信徒的眼睛。抽走光线只是表面,为了掩盖真实目的。” “表面?”忽然,砍刀的刃口引起了他的注意。那里似乎有种熟悉感。安川抽了口气,热风灌进喉咙。 “神秘的痕迹无法彻底掩盖,安川。有人曾在这搭建了一个梦境。”梅布尔轻声说,“不是微光领主,他们遇到了我的同行。” 第五百二十五章 接近偶像的途径 对手挥剑的动作充满力量,但方向不难预测。尤利尔转动手腕绞住剑刃,让它毫无威胁地滑到一旁。钢铁交击,迸射出火花。尤利尔迅速逼近一步,发力抽回武器,它在半空闪过一道白光,仿佛雷电在同一棵树的枝杈间跳跃。 对手慌忙抬起圆盾抵挡,却什么也没碰到。趁对方视野受阻,尤利尔的剑刃晃了半圈,影子般命中他的侧腰。对手果然在疼痛下后退,然后被学徒的脚绊倒。这时候,什么样的防具也不可能挽救败局了。 尤利尔一剑敲在橡木盾的边缘,加速了对手摔倒的动作。佣兵砸进沙地,带起烟尘弥漫。剑脊反弹的力道震动手臂,他的指关节熟悉地刺疼起来。这一下恐怕摔得不轻。 “真漂亮!那一剑怎么办到的?”约克从栏杆上跳到场地里。这时,尤利尔已经把他的对手拉起来了。剑斗结束后,他们不再是对手。 解除误会的回形针佣兵团用冒险者的方式拉近关系,尤利尔也同意休整两天。这些佣兵和诺克斯佣兵不同,但他们存在的共同点很难让人不心生好感。圣城之行是场折磨,他必须缓解压力。 “这样。”学徒沉下手臂,剑刃快速切割过空气,钢铁在阳光里似乎扭曲了一瞬。西塔看得目不转睛。训练课带给他的技巧完全成了本能,乔伊根本没给他留下思考对策的时间,从来没有。导师的做法很明智。四叶城亡灵之灾爆发后,尤利尔也再没遇到过会留给他思考时间的对手。也许圣骑士长莱蒙斯因他固执的公平算一个,但那种好事不会回来了。 他把剑丢给西塔。“你自己试试。” 暗夜精灵多尔顿和沙特艾珀坐在同一张桌子前,“风语者”奥尔丁尼特挑选了一个能将他们所有人都放在视野中的位置,手里把玩着匕首。很多风行者都会耍短刀之类的武器,以免在遭遇近距离偷袭时束手无策。他的关节灵巧地旋转刀刃,手法看起来相当高明,半点也没有削掉手指的风险。··.柒捌z.o “你们外交部会教人开锁?”雾精灵问。 “总之没教过我。”尤利尔没听过这个谣言。“怎么这么说?” 多尔顿低头研究他的咒剑。“我们在说安川的学徒。”吟游诗人解释,“据说她也是大占星师的学徒。” 开锁究竟和大占星师的学徒有什么关系?“罗玛是艾恩之眼拉森阁下的学徒,但她本人在箭术上更具天赋。”或许是这样吧。“她的把戏是另一位空境阁下教的。高塔使者的主要课程是格斗训练。” “是吗?”沙特抬了抬帽檐。忽略他身处室内的话,这个动作没什么好奇怪的。“我记得,斯克拉古克的外交官起码需要精通四门语言,还得熟知各个邻国的风俗习惯。那家伙接待冒险者时,表现得和我们几乎没两样。团长还派我去打听他来自哪个佣兵团呢。” “高塔不这样。”尤利尔斩钉截铁地说道。魔文都快要了他的命,四门外语和宾尼亚艾欧的人文地理,这些“基本条件”堪称绝望门槛。“我是说,神秘支点的要求与斯克拉古克有区别。”他赶紧补充。 “尤利尔,你的导师,白之使。他就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外交部长。”奥尔丁尼特说,“凡人当然不可能与他相比。” 尤利尔觉得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古怪。这句话算得上前后矛盾,后半句他很赞同,但前半句有点滑稽。不过,乔伊的确懂得精灵语,难不成我将来也得学?“他可不会四门外语。这都是索伦格森的功劳。”虽然学徒很不想承认。 指环傲慢地敲了敲桌子。 “圣者之战时,布列斯人大举进犯诸边小国的领地,妄图恢复先民时期奥雷尼亚帝国的疆土。光辉议会的圣骑士支持他们。”奥尔丁尼特没理它,“帝国的战线一路推进到宾尼亚艾欧南部,将黑城和瓦希茅斯收入版图。但这也满足不了皇帝。光辉议会成员,布列斯塔蒂克的大主教,耶瑟拉普特里德在瓦希茅斯与苍穹之塔外交部开战,但最终失败了,帝国的开拓止步于伊士曼。” 尤利尔没听说过瓦希茅斯。它跟莫托格一样,存在早就成了历史。百年前的圣者之战摧毁了无数国家,那既是神秘支点的战争,也是宾尼亚艾欧诸国的混战。而由于体量差异,神秘支点与属国的位置往往调换过来,变成以凡人为主的战争模式。说实话,凡人王国在这方面比研究神秘的七大支点专业多了。苍穹之塔把杂务扔给事务司,属国统统交给外交部,好让占星师们有充足时间观测秩序。真正的王国不可能这么干。 “是白之使……呃,我是说,这与我的导师有关?”听上去恐怕是这样。 “问我,尤利尔?这不是你们高塔的辉煌历史吗?”雾精灵十分不满,“凡人的寿命很短,你们合该将祖先的事迹记得更牢才对。作为学徒,你有必要了解导师的每一桩伟业。可你现在这种态度,尤利尔?” 不知怎么,尤利尔突然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呃,对不起。” “你是该道歉。”风语者说,“白之使是宾尼亚艾欧的传奇,没一个人不知道他!这些东西也不是秘密。而你,尤利尔,你是他的学徒。此前白之使从没有过学徒。何等殊荣?却落在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年轻人头上。”他叹了口气,“居然还有这种事。诸神在上,你简直不像是诺克斯的人。” “也许你说得对。”尤利尔有点维持不住表情了。某种意义上,他说的是事实。 “我不敢说自己了解任何人。”风语者阴沉地说,“每个人展现出来的特质都与真实的自己不同。就事论事,白之使为秩序做得够多了,他理应得到神秘生物的尊重。布列斯人并不擅长抹黑自己的敌人,这也是我还能来到这个国家的原因。他们懂得,承认敌人的分量就是承认自身的价值。你明白吗?我不理解高塔将外交部的地位放在占星师之下的做法。那些看星星的傻瓜?他们顶多拿裁纸刀切开自己的手指头。海湾战争不该就这么结束。” 多尔顿眉头紧皱,与冒险者拉开距离。吟游诗人沙特艾珀为学徒倒满一杯酒。“别在意,伙计,他只是情绪有点激动。需要来点水果吗?” 尤利尔婉拒了。尽管佣兵们都在各忙各的,没有再次冲突的趋势,但他还是认为有必要留出双手,以便随时拔出武器。对面的雾精灵佣兵似乎就快这么干了。 真丢人,不是么指环讥笑。但也不是你的错 “我们原本打算前往伊士曼。”沙特承认,“无论是当地领主还是守誓者联盟,都是不错的雇主。只可惜时间不等人,距离太远,没法子。谁能想到白夜战争结束得那么快?” “是海湾战争。”多尔顿纠正。 “哈!都一样。”诗人扫扫帽檐,“我比较喜欢正统称呼。战争的胜负往往会左右文明存续,据我所知,相当数量的国家对同一历史事件的称谓并不相同。毕竟,凡人间的消息流通没有神秘领域那么快捷。除了历史学家,谁会关系这些细节呢?只有我,我们这些拿历史编织歌谣的人。要是我们及时抵达了伊士曼,你们现在该听到我的新曲子了。” “没人关心你的曲子。”奥尔丁尼特说,“团长不会让你这样的人送死。我们是去打仗,不是和妓女寻欢作乐。” 诗人不以为然。“好歹赚妓女的钱只有艳福,没有风险。上次在大沙漠我们就差点送命。好吧,我们确实没能完成委托,可那是意外神秘之地到处是意外。雇主可不关心意外。还有上上次,好歹我们打了胜仗,结果卡加特为了勾销账单,居然打算把我们丢进矿场去。我说什么来着?那老混蛋一瞧就是个骗子。布列斯人都是不可信。” 雾精灵不乐意在外人面前谈论佣兵团的委托,他恼怒地瞪着诗人。“莫尔图斯曾是宾尼亚艾欧最繁华的城市,它的领主付得起任何账单。当时团长接受委托,也没见你反对。” “原因在于,你们没人问过我的意见。”练习用的沙地上,西塔约克成功地把某个上来挑战的佣兵打倒在地。他得意洋洋地举起剑,钢铁按照奇特的轨迹滑动,似乎出现片刻的扭曲,教人无法分辨方向。佣兵们为胜利者欢呼,也有人愤愤不平地上前去,而后在西塔手上再招败绩。沙特开始拨弄琴弦,但尤利尔为他倒一杯酒,阻止了音乐响起。 “你们去过莫尔图斯?”学徒问,“布列斯有这个地方吗?” “历史学家不这么称呼。” 雾精灵则更警惕:“那是一次极不愉快的委托……安川不可能去那里,放心吧。” 他知道我不是去找安川的。尤利尔明白,很多人一旦窥破你的目的,说服就会变得很困难。“我确实不了解白之使的光辉历史,毕竟那些是外交部长的工作内容。”他揉揉下巴,“但作为这位伟大外交官的学徒,我很清楚他签名时用哪只手。” 第五百二十六章 十二点半魔药 消息传来时,尤利尔正在“审问”指环索伦。受伤不是小事,他连忙抓过戒指,在里面找到魔药。 “他和人决斗?”多尔顿的反应像是听见邻居家的孩子争夺一根棍子。“别告诉我他打输了。” “没这回事。”沙特·艾珀解释,“杰德和他都用了木剑。约克想练习那一招,就挑了杰德帮忙。这孩子做过几年骑士侍从,比一般人更抗揍。神秘生物又不是随处可见,奥尔丁一直看着,他既没摔倒也没撞伤……不知道为什么,西塔似乎失去了视野。这只是应激反应。” 应激反应。神秘生物的应激反应并不比凡人强烈,他们掌握着力量,但感受也更敏锐。想要在练习中偷袭神秘生物可不简单,约克也不是受惊就会发狂的兔子。这桩事不对劲。尤利尔摸了摸怀里的誓约之卷,他很快就能弄清问题出在哪里。“伤员在哪儿?” “杰德由克莱娅照料。” “约克呢?” “奥尔丁正在找他。”诗人回答。 走廊里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与之相反,房间里则空空荡荡。医师戴着面巾和头罩,一边搅拌罐子里的药膏,一边用一颗红宝石往炉子里吹进火苗,忙得一头汗。年轻的侍从低声呻吟着,腰间的绷带随呼吸渗出血来。 学徒没想到情况这么严重。“去找约克,多尔顿,小心别被他碰到。”为了以防万一,他把夜语指环除下来递给暗夜精灵。“你的魔力足够吗,索伦?” 『你以为我会蠢到让自己关机么』 多尔顿皱起眉:“你真觉得他是发了疯?一个西塔?会不会是某种罕见的魔法——” “那更不能让约克在城里乱跑。玛朗代诺的侦测站肯定已经发现他了,这桩事没准会惊动露西亚神官。你知道,他们在贯彻正义时一般不会尊重本人意愿。”尤利尔告诉他,“我们都不想看到更多人受伤,多尔顿。” 指环可以把西塔冻起来,诅咒则不同。多尔顿点点头,消失在影子里。 尤利尔转身走近病床,观察火焰留下的烧伤。绷带边缘依旧血肉模糊,伤员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剧痛。显然,由于情况紧急,医师只来得及进行简单的包扎,他甚至能看到刺透皮肤的点点木刺。 尤利尔想起诗人的描述。“木剑烧起来,随后发生爆炸。奥尔丁尼特不可能看错,他的眼神比谁都好。那个西塔的职业是『终暗先锋』,有个魔法的表现就是这样。” 『逐影』。他心想。光元素构成的火焰,木头可承受不住。要是长时间使用,就连钢铁也难免熔化。杰德伤口里的小刺就是木剑爆炸后的碎片,当时他们挨得很近。元素生命不怕这个,年轻的侍从却遭了殃。尤利尔拧开魔药瓶,忽然发现他的肩膀上也有一块焦黑的斑痕。 “皮肤都坏死了。”医师总算抽出空开口,“当时西塔试图扶他起来,但身上的温度太高,反而造成了伤害。” “约克的皮肤上有魔法。”橙脸人是橙色光元素的聚合体,犹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没有魔法,他不可能与任何人接触。“我们都和他握过手。” “那是在他正常的时候。”医师指出,“现在他的魔法失控,才会逃离酒吧,否则我们的地板都会被点着。靠近他十码内的所有东西都得承受近千度的高温,不论他是否故意。” “我很抱歉。但这是个意外。”尤利尔将魔药浇在佣兵身上,他立刻放声哀嚎,抽泣不止。 医师指了指魔药。“你有很多?” “肯定用不完。”尤利尔晃了晃空瓶子,它渐渐沉重,重新灌满了魔药。盖亚神术积累在芬芳的液体中,空气也变得清新。他把瓶子放在一旁,接着将一剂蝉蜕灌进可怜的侍从嘴里。“可以清洗伤口了。我来拆绷带。” 医师克莱娅赶紧过来帮忙。“别!我得把周围的组织都剥离……你来维持它的温度。”她将罐子塞给尤利尔。“这是你们的药剂。” 尤利尔没明白:“什么?” “我派学徒去教堂购买圣水,但你已经提前带来了。”克莱娅猛地揭开绷带,带起一层流脓的皮肉。怪异的气味充斥房间,她的脸色都没变一下。“还有蝉蜕,我不用按住他。”蝉蜕魔药效果惊人,此等痛苦之下,杰德还能睡得很平稳。“他只是外伤,用不着更多魔药,就连凡人的药剂也行。那是给你的同伴准备的,他是元素生命,对吧?” “没错。西塔。”学徒捧着瓷罐,手里窜起火苗。神术的金色火焰小心地环绕着底部。 “那就是有点水土不服。各地的元素密度不同,突然改变环境会导致元素生命自身构成的紊乱。”医师给出了专业分析,“圣城的光元素密度极大,对元素生命和元素使都有影响。别担心,这不是很严重。” “等等,元素使?”尤利尔意识到了问题,“多尔顿是暗夜精灵,也是个暗元素使。他会不会——” “不,他很健康。”不知什么时候,医师克莱娅已经清除了伤口的细小木刺和脏绷带,开始边倒圣水边重新包扎了。“纳萨内尔先生是高环,他对自身力量的掌控没什么可担心的。事实上,少有人会受环境影响这么严重。约克太年轻了,也没那么小心。” 尽管来到诺克斯快一年了,尤利尔还是没法彻底分清神秘和普通人之间的界限。难道西塔还能感冒发烧?现在他可不敢肯定了。 尤利尔有点自责:“我不知道还有这种事。这里的药剂需要给他喝掉?” “必须在最烫的时候喝。”医师用剪刀截断绷带,“否则效果会打折扣。圣水不够了。”她把瓶子交给学徒。“等他喝光,你们再来找我。” “这里面是什么?”尤利尔接住空瓶子灌满。 “一大堆你没听说过魔法植物,比如珍珠款冬和石面包,还有恶心的魔怪口水、昆虫鳞片跟水獭的屁股毛。”医师一扭头,看到学徒差点把罐子扔出去。“后面是开玩笑的。”她眨眨眼,“那些材料根本不值钱,而这里面的东西很难配制。你得付钱,使者大人,四个金币,是阿比金币,我不接受黑城币兑换。” “好吧,我付得起。” 圣水魔药滋滋作响,皮肉很快愈合,留下一道疮疤。克莱娅指挥尤利尔接水清洗伤口,学徒掂量了一下高环的魔力水平,决定继续拿神术冲洗。冒险者中少有神职者,医师瞪大眼睛,痛心疾首地旁观他的浪费。 “还需要多久,克莱娅小姐?”直到尤利尔提醒她,“药剂正在沸腾。”杰德胸前的疤痕已经消失了。 “保持现在的温度。”医师克莱娅回过神。她抓住年轻侍从的肩膀,将对方从梦中唤醒。“你没事了,小伙子,快从我的房间里出去。这儿可没有第二张床。”他打开门,医师发现自己的学徒刚刚将圣水魔药拿回来。尤利尔觉得如果他提出用神术制造的魔药抵价,恐怕她会立刻答应。 克莱娅把魔药保存好,那名学徒被她赶出去解释情况。外面佣兵们的噪音透过门板,她才一打开箱子,就不得不转身高声呵斥。顿时,整栋楼都安静下来。医师的房间是酒吧单独的一间,与吵闹的餐厅分隔,窗口经过扩建,设置成柜台向凡人和冒险者售卖药剂。就算以高塔后勤部的标准来看,这里的设施也称得上齐全,病床对面的墙壁上甚至挂了一张名贵的肖像油画。它被保护得很好,署名是『理查·格拉松』。 等待下一名伤员到来的过程中,尤利尔被赶到角落里,以免碍手碍脚。他不敢反对。 “我的诊所最近接待过很多魔法失控的元素使。”克莱娅的声音从面罩下传出来。“冒险者大半没有接受过正统的指导,经常会让魔法伤到自己。但那些都是人类,西塔确实是第一个。” “这有点不寻常。约克虽然很年轻,但那是在他的同类中。按年龄算,他超过三百岁了。”尤利尔说,“我想他的人格成长相对缓慢,但控制身体元素应该比人类更熟练。事实上,约克在圣城时只是活跃而已,没道理来到玛朗代诺就失控。” 医师停下动作,若有所思。“他的表现是元素排列紊乱,但也许导致生病原因不同。” “还有什么原因?” “太多了,谁知道?最近出现类似状况的元素使超过两位数。”克莱娅揭开一只小锅,闻了闻气味。“市场上的药材也变得抢手。上次珍珠款冬短缺还是黑麻线烟瘾泛滥的时候,当地领主宣称十二点半魔药可以缓解黑麻线病。彻头彻尾的谣言!卡加特和他的祖先都是一丘之貉。” “这是‘十二点半魔药’?”尤利尔看着手里的小罐。 “对。奥尔丁说你们要去黑城?我这里有能打折的委托。箱子里的珍珠款冬不多了,罗盘高地是它的产地之一,但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过去。”她突然打开窗户。“他们回来了,让开。” 第五百二十七章 元素潮汐(一) 火焰拖着长长的尾巴自头顶掠过,点燃棚屋覆盖的稻草。黑烟下开始落灰,空气里一股焦味。人们惊慌失措地逃出草屋,尖叫着拍打身上的火苗。大多数人一头扎进河里,少数几个反应快的拿桶装水,试图灭火。然而这并非炉灶里的寻常火焰,它被泼得不断缩小范围,但顽强地不熄灭。 多尔顿深吸口气。胸腔里充斥的熟悉的灰烬气息令他十分惬意,火焰带来热量,能把人灼伤,因此他触摸最多的其实是余烬。温暖轻柔的灰烬,光与热再强烈,消失后也只有灰烬。灵魂一经燃烧,最终只剩遗骸…… 热风扑面,空气变得稀薄。多尔顿跟随建筑侧面的阴影一路攀升,在塔堡的圆顶上钻出来。视野陡然开阔,澄澈天空下,玛朗代诺似乎静止不动,细小人影不比灰烬的碎片更大,一团团挤在代表街道的线条框架中。塔顶贴着一层金箔,光滑得落不下飞鸟,旗杆孤零零立在中央,影子尖端和墙壁相连。神秘不遵常理,他就是凭这条线爬上来的。 雾精灵警惕地扭头扫了他一眼,还好没放开弓弦。“在那里。”他用箭头指了指边缘,“你最好别过去。” 他指的方向空无一物,但多尔顿看到了一团扭曲的空气。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并且急剧散发着高温。环境中的暗元素少得可怜,好像他回到了赞格威尔的圣堂。看来这家伙连自己的形态都无法维持了。 “约克?” 扭曲的空气似乎靠近了一些,温度随之飙升。“风语者”松开弓弦,一箭钉在缝隙里。好在这不是支魔法箭。雾精灵出声警告:“别过来,西塔,你太热了。” 温度维持在了一个固定的水平。但不管谁开口,约克都没回应。 “不能靠近。”奥尔丁尼特说,“你有办法隔空抓住他么?” “我不确定。”多尔顿松开手,夜语指环漂浮起来。“约克能听见我们说话吗?” “你问我?” “问他他也不会回应。”暗夜精灵指出。“下面的火灾怎么回事?” 雾精灵瞄了一眼脚下。“刚才我尝试靠近,可他突然开始反抗。风把魔法吹了下去。” “谁的风?” “露西亚的,或者诺克图拉?神职者的同伴都这么乱操心吗?问题是你们引起的。我不是必须帮忙,卓尔。” 多尔顿皱起眉:“我没这么说。但混乱会引来巡游骑士。” “那你们最好尽快处理。火灾会拖延上一会儿。” 冒险者并不都像约克一样容易打交道,尤其当对方还是个雾精灵的时候。多尔顿对法夫坦纳人的傲慢早有耳闻,但毕竟还是头一回领教。挺难想象约克居然崇拜他。或许我不够了解他,多尔顿心想,可他本就不愿意了解这种人。他们互不信任。尤利尔相信他们的自说自话,甚至打算更改路线,他向来是这样。虽然安排行程不是他的活,但多尔顿还是觉得他得提醒自己的同伴。 布列斯塔蒂克不是圣城,但它仍属于光辉议会。 好在指环索伦足以得到雾精灵的信赖,奥尔丁尼特没阻止夜语戒指接近约克。白之使在德威特和绝大多数属国领主眼里等于洪水猛兽,但在冒险者中,他拥有一群自己也不清楚的拥蹩。这些人崇拜力量,就像多尔顿在地底世界的同族们一样。这是由生存环境决定的。 就算是只重视占星师的高塔,也不可能轻慢白之使——他的神秘度几乎是空境的上限,而神秘度决定在神秘领域所处的地位——索伦作为他的指环,怎么也比一个籍籍无名的卓尔靠谱。灰烬圣殿与法夫坦纳之间曾爆发过战争,多尔顿不想翻出陈年旧账,但他没法要求别人也这么做。 『元素排列紊乱』字迹存在的时间很短,但指环的语气似乎相当肯定。『是环境引起的失控』 “环境?”多尔顿握紧咒剑,“我没觉得差异太大。约克对元素的掌控比我更熟练,那是他的本能。”西塔可以集合成被人碰触到的形态,也能恢复离散态藏在空气里。多尔顿可办不到这样的元素化。 『是大环境的改变』索伦解释,『整个诺克斯的改变。法则之线出现了……算了,和你们说这些有什么用?环阶不该受太多影响。不过西塔是元素生命,它们向来视作神秘的一部分』 多尔顿明智地闭上嘴。关于法则和环境的变化,他有自己的猜想。 『你们离远点』断续地解释后,指环毫不客气地命令。 一大蓬雪花从符文中飞出来,塔顶的温度骤降。多尔顿看到金属在冷热交替中断裂,爆炸的闷响局限在水汽凝集的白雾中。他后退半步,抬脚时鞋子黏在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塔顶已经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他们退得还不够远,多尔顿只好将雾精灵一同拖入阴影里。刹那之间,他觉得自己能够通过影子抵达的范围变得更广阔了。冰霜遮住了光线,开拓出阴影和黑暗。 “那是白之使的魔法?”奥尔丁尼特问。他好像打算出去亲身感受一下。 多尔顿只见过高塔统领一次,是在灰翅鸟岛上的痛苦秘仪核心。据说在那之前,他亲手宰了血族亲王德拉布莱·特罗尔班,才让对方的灵魂被束缚进秘仪中。至于直面冰雪魔法的感受,露西亚神官亚莉克希亚已经现身说法,这女人的心理阴影足以让她背弃正义信仰。 “显而易见。”暗夜精灵说,“我劝你看着就好。” 等到风雪过去,多尔顿才把奥尔丁尼特从影子里拽出来。不熟悉暗影的人会在影子里坠落,但毕竟他们也没机会习惯。 中央的旗杆消失了,金色圆顶被白茫茫的冷雾覆盖。冰凌钻石般闪烁,狰狞的尖刺仿佛丛生荆棘,呈放射冠状排布,构成一圈并不规则的闭环。阳光被折成斑斓七色,重叠的冰锥投下暗影。先前这里就没多少落脚的地方,眼下虽然宽阔了不少,但更加光滑,教人心惊肉跳。 多尔顿慢慢挪动脚步,不敢想象失足跌落的后果,也许我们会在冰矛上刺个对穿。不知道布列斯人会对塔顶的神秘作何反应。当巡游骑士赶来时,他们多半会发现塔堡被人戴上了一顶歪斜的王冠。不出意外的话,宫廷魔法师很快就会开始寻找铸就这项杰作的雕塑家,并赏给我们两条绞索。 『别碰我』指环挂在一根冰刺上,当他接近时,它出声警告。『站在那里没关系,但要是伸手,你的手指会被冻上。这是我主人的魔法,空境的神秘』 多尔顿没打算碰。“约克呢?” “在你身后,靠右一点。”奥尔丁尼特说。他的手指牢牢扣在匕首上,比多尔顿更担心滑落。 暗夜精灵扭过头,瞧见一块形状怪异的坚冰。元素无法用眼睛看到,但寒冷迫使它们重聚在一起。这块冰比周围的荆棘颜色更深,质地也更通透,似乎有微弱的火焰凝固在其中。冷风让他四肢颤抖,想来凑近会更冷。碰触约克的下场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对暗夜精灵来说,这似乎没区别,一样不容易带走。 对他本人可不好说。西塔被冻在『冰雪王冠』里会发生什么?多尔顿不了解元素生命,也不了解索伦——起码不那么确定。尤利尔认为指环有分寸,但愿他是对的。 “抓紧时间。”奥尔丁尼特不耐烦地催促。骑兵的马蹄声逐渐接近,人们在塔底大呼小叫,被冰与火的灾难惊吓,将混乱传播开来。但多尔顿觉得他似乎不以为然。我总算明白布列斯人为什么讨厌回形针佣兵了。 多尔顿捡起一粒碎石,打在冰雕头上。它没有一点反应。“约克?你还活着吗?”不管是死是活,它肯定没法长腿跑起来了。 指环听见了,仿佛受了什么奇耻大辱似的。『当然活着!你以为我在冻青蛙么?白痴,快把他弄回去急救』 …… 尤利尔没答应她。原本他的目的地确实是黑城,也就是莫尔图斯。几百年前,城市还叫这个名字。但现在它只存在于精灵的回忆和历史记载里。指环索伦没能找到的答案却从奥尔丁尼特口中得到了线索,至于那里是否就是梦中的城市,尤利尔只有去了才知道。 可他不打算立刻动身。 恶魔结社有能力照料自己的成员,不需要一个学徒帮忙。圣城没派人来逮他,说明暂时没人怀疑到他头上,而不意味着尤利尔可以无所顾忌。我必须小心谨慎,撇清与无名者的任何联系。他手中掌握的不只有自己的命运。 盖亚教会才是我的目标。尤利尔忘不了墓地里林立的无字碑。“我女儿早就病死了。”篝火镇的木匠说,“她没结过婚,不可能有孩子。把这野种送到别人家门口去。”于是尤利尔带着小艾肯去找桃乐丝的情人,结果他们全家都搬走了,只留下一座空房子。哪怕是暗夜精灵也说不出将人类婴儿丢在空房子这种话。他要比大多数人类有同情心,尤利尔看得出来,尽管多尔顿是个卓尔,还是骑士海湾的通缉犯。相比德威特·赫恩,学徒更相信罗玛和誓约之卷。 在他们临走前,木匠的妻子悄悄询问玛奈的情况。当尤利尔告诉她桃乐丝的死讯时,她亲吻了艾肯的额头,流着泪请求学徒将婴儿送去盖亚教会。桃乐丝的弟弟则用混合恐惧的恶毒目光盯着他们,仿佛襁褓里是一捆炸药。想起这些,尤利尔感到无尽的疲惫。无名者好歹还有秘密结社来收留,艾肯又有谁来拯救呢? 何况,有远比拯救更急迫的事情待处理。尤利尔不能将艾肯一直放在盖亚教会,诺克斯佣兵的保护也并非万无一失。一旦计划失败,他就得另找地方。事实上,他们的旅程尚未开始就遇到了一连串的阻碍,尤利尔甚至不敢保证他们可以顺利抵达盖亚教会总部。可能掉头去帮多尔顿寻仇更现实一些,或者干脆只在伊士曼活动。这些未来都触手可及,好歹有去实现的价值。约克需要休息,艾肯也需要照顾,这些都是当务之急。理想是理想,你必须活在现实。 学徒开始考虑艾肯的安置。 罗玛。有个声音说,她是艾肯的教母,是桃乐丝生前信任的人。小狮子会把艾肯抚养成人……尤利尔自己都不信这话。罗玛·佩内洛普是个能从布鲁姆诺特离家出走到伊士曼的小鬼,没有麻烦也能创造麻烦,他根本没法指望她。难道要将艾肯推给拉森先生么?埃兹先生?或者……学徒甚至不敢去想。说到底,他没想过怎么安置一个失去母亲的婴儿,乔伊教他用什么方式处决敌人,却没告诉学徒怎么对待弱小。他自己都急需这方面的指导。 玛丽修女教过尤利尔,但他如今不打算遵循教条了。 “尤利尔。”有人叫住他。暗夜精灵从影子里冒出来,他的脸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魔纹。“有件事我必须得跟你谈谈。” 尤利尔看得出,风语者奥尔丁尼特一直有话想说,多半是给罗玛的叮嘱,因为小狮子是他老朋友的学徒。不管安川因为什么离开了回形针佣兵团,他都曾是雾精灵的同伴。在对待自己人上,非人种族倒要比人类仁慈得多。不过最后来找他的是多尔顿,这让学徒觉得很意外。 “是德威特·赫恩的事?” “不。”暗夜精灵脸上的魔纹蠕动了一下,似乎在犹豫不决。干嘛摆出这副模样,伙计?你不是我今天遇到的第一个麻烦。“是约克。”他终于说出口,“元素生命的异常举动不是没有缘由的。” “等他清醒后,当事人可以亲自解释。”误会很容易解开,只要两方坦诚交流。 “那你得等上一阵子了。尤利尔,我希望单独和你谈谈。” 第五百二十八章 元素潮汐(二) “他怎么样?” “克莱娅小姐的魔药效果极佳,她的手指也很灵巧,马上就能把他捏出个人形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尤利尔,约克的异常需要处理,最好对症下药。你认为问题出在哪儿?” “呃,水土不服。” “圣堂里的元素密度确实非凡,但赞格威尔、伊士曼和玛朗代诺之间的差距并不相同。是诺克斯的整体环境在变化。” “诺克斯?”尤利尔怀疑他也把自己在圣城编造出来的预言当真了。那些东西确有出处,但……“难道神秘领域真有什么定期到来的大事件?”诺克斯的本质其实是个来初潮的少女?他差点为自己的想象笑出声来。 “一直都有。只不过一般人活不到发现‘周期’的时候,而且大多数都影响不了什么。你应该见过才是。” 学徒听懂了。活见鬼,破碎之月多半就是其中之一。黑月潮汐需要漫长的时间来积蓄魔力,乔伊在两个月前封印了月之祭礼,可祂总有一天会再次降临到卡玛瑞娅。别说狼人梅米了,尤利尔甚至无法肯定自己是否能活那么久。白之使倒有可能。可到那时,高塔有什么理由再阻止碎月补完?威尼华兹?说老实话,破碎之月是可怕的对手,就算对乔伊和先知也一样,尤利尔宁愿选择说服威尼华兹人搬走。 “你不会说约克的状况正是某些即将到来的灾难的表征吧?还有,你脸上是怎么回事?”学徒问。 “约克是他自己的原因。诺克斯的元素密度出现了不平稳的变动,但我就没感觉到不对。暗元素很正常。至于这些。”卓尔摸了摸脑门,“我需要借助魔文增强引力。” “好吧。”尤利尔没听明白。想必也不是他这样的门外汉能搞懂的东西。这种事不该让他考虑。“诺克斯的元素确实出了点问题,但影响不算大,顶多是十二点半魔药的需求增多了一些。光辉议会很重视这些,先知也让我传达了消息,仅此而已。” “你没注意那本书?” “大概没有。什么书?” “《自然神秘规律性灾害与诸神信仰关联的猜想》。”暗夜精灵读出一串长长的名字。“不用怀疑,这只是一本书。”尤利尔仍然皱紧眉头。“它收纳了绝大多数神秘现象,包括碎月神降和云井地震,甚至还有威尼华兹的极黑之夜。很多神秘之地在大地上消失,也有很多神秘毫无缘由地诞生。宾尼亚艾欧深藏着秩序的奥秘,而我们对此所知不多。” 尤利尔稍微感兴趣了一些:“有提到浮云列车的吗?” “我不知道。”多尔顿脸上的魔纹渐渐隐没,“约克发现了那本书,也许索伦·格森会有记录。” 难道还要花两天时间等它检索一下自己的数据库?饶了我罢。引动了神秘后,指环先生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已经恢复了废话连篇的精神。尤利尔打发它去调查黑城还是莫尔图斯时期的历史往事,并用风语者奥尔丁尼特的记忆对比逼迫。指环果然动力十足,也没工夫骚扰他了。最近它的效率低的可怕,尤利尔不知道这是否与乔伊的状态有关。我敢说,要它换个任务从头开始,它肯定会叫嚣罢工。 “好吧,我会抽时间问它。”尤利尔揉了揉眼眶。“正好,多尔顿,我也有话要跟你说。”隐瞒下去没好处。多尔顿和约克罗玛不同,他很可靠。 “打算放弃去盖亚教会,尤利尔?” 有这么明显吗?“算不上。”学徒犹豫不决,“但不管是诺克斯的元素环境还是什么,约克没必要参与到这些事情中去。从头到尾,这只是我自己的事情。”这话简直不像他说的。“现在圣城的任务已经结束了,我能安然无恙,多亏了你们的帮助。可是你瞧,多尔顿,你也有自己的目标。两者之间或许有联系,但德威特不大可能藏到教会的大本营去。所以我想,呃,我是说,我有个建议,我们最好还是各走各的……”他说不下去了。 走廊里一阵沉默。回形针佣兵团正在一墙之隔的餐厅里度假欢呼,噪音渗透砖石。暗夜精灵没有急着表态。“是圣城的事让你重新考虑了?” 尤利尔猝不及防。“圣城?怎么,不,什么?”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度时,已经太晚了。“你说预言?那是不得已。”学徒硬着头皮说道。指望这样能敷衍过去实在是幻想,可不论多尔顿猜到了什么,他都决不可能承认。 “预言正在降临,尤利尔。你无法忽视它。也许这次没有红之预言那么危险,但你依然身处其中。而我们既然生活在诺克斯,就不可能视若无睹。” 尤利尔做了个深呼吸,刚刚他的心脏刚差点蹦出胸膛。“关于这方面,我没什么好办法。但去盖亚教会不同。这与诺克斯的神秘变化无关——” “你怎么能这么想?”多尔顿打断他。 你怎么能明白我怎么想?无星之夜和盖亚教会,莫尔图斯和修道院后静默的墓碑,他的命运与它们紧密相连。这次可没有先知的命令作为护身符。当初约克就带着学徒独自去找车轮帮,最终他们被迫直面卡玛瑞娅的月之祭礼。这是前车之鉴。尤利尔决心不去重蹈覆辙。“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想。”他回答。 “你应该考虑约克的心情。” “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和罗玛一样,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床边故事和富有吸引力的游戏。” “根本不是。约克是冒险者,比你资历更深。而罗玛小姐,她是我见过的最有勇气的人。”多尔顿镇静地说,“我曾两度试图逃避现实,直到命运女巫阁下指引我在灰翅鸟岛遇到她。罗玛与约克或许不够成熟,可你不能贬低他们的意志力和责任感。我知道你把改变教会作为自己的使命,尤利尔,但问题在于,你开始不信任我们。不是别人,只有我们。”他强调。“假如站在这里的是白之使阁下,想必你不会是这个态度。” “这很明显,你和那个西塔加起来也比不上空境。”一个声音插进来。风语者奥尔丁尼特从窗外的桦树杈上跳进二楼阳台,事不关己地拍打落叶。 多尔顿探头望了一眼。“长耳朵是法夫坦纳的特产吗?”卓尔除了肤色,外表和人类没区别。而长耳朵不仅指代精灵,更是某些窃取情报机密的夜莺的蔑称。这话出自他的口中,显得尤为恰当。 “你们根本没避开人。”奥尔丁尼特回击,“我一直都在这儿。” “很抱歉打扰你的午休,奥尔丁尼特先生,但你也一直没出声提醒。”尤利尔不愉快地补充。 风语者没理会。“所以你要去盖亚教会的总部。” 既然他不客气,尤利尔也没必要维持礼貌。“这跟你没关系,先生。” “一个人去?抛下你的同伴,因为他们是负担,是累赘,还会让你欠下人情债。真有我同族的风格。” “我不感到荣幸。而且我没这么说。” “但这么想了,尤利尔?你的导师可以帮你解决困难,这不用怀疑。空境可以解决世界上的绝大多数问题,或者提出问题的人。你只需要他的帮助,其他人只会让你反过来操心。” 尤利尔仰起头,与雾精灵嘲弄的双眼对视。“我得告诉你,先生,白之使与你想象的有很大差别,你搜集的传说故事无法体现他的半点真实想法。”你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我很清楚他的习惯和性格,尽管我有幸成为他的学徒才不足一年。” “没错,可这是你的幸运,不是他的。在我看来,没有哪个学徒能让白之使屈尊做他的导师。”雾精灵毫不留情地说,“尤其是那种自认为无所不能而拒绝别人帮助,并喜欢擅自为别人做决定的人。他们总害怕把他人领入地狱,还不愿意被盟友看出他这么想。因此其中高明些的会试图用责任做借口,直白些的便动之以情。归根究底,这不是出于对同伴的不信任,而是对自己的不信任。盖亚的魔药可以帮人分辨谎言,却很难教使用者看清自我。一旦失去准确的判断,他就无所适从,觉得前路危险丛生。他不明白,无论自身的力量能否应对,该面对的现实还是那样。困难总是不会缺席。” “能离我远点吗,先生?”学徒突然希望他摔下来。“我们不是冒险者,并不把拖着同伴下水当成彼此的荣誉。” “如你所愿。”雾精灵像一阵微风吹过走廊,“我知道你不想接受帮助,尤其是面对那些能帮助你的人的时候。但愿罗玛和你还有她的导师都不一样。” 尤利尔装作没听见他的话。“我一开始不该去找约克,索伦早就提醒过我。” “你没把目的瞒着他,是吗?这种事你做不来。”多尔顿反问。 “也许我说得还不够清楚。” “够清楚了。你和盖亚教会存在矛盾,约克会帮你收拾那些神父。你们曾在卡玛瑞娅与圣骑士团有过冲突,这个露西亚的西塔也觉得光辉议会不是真正的女神使者。他相信你可以拯救盖亚教会和玛奈那样的人,结果你却认定自己保证不了同伴的安全。有谁向你辞行,因为失败的结果他们承受不了吗?” …… “暂时没有。”高塔学徒回答。“但没必要等到时候再后悔,不是么?” “我不是占星师,不知道将来的自己会怎么想。”后悔?他想起和英格丽在海滩上的纠缠,她嘴唇上的温度,还有灯光下迷蒙的泪眼。窗外狂风骤雨,城堡在浪涛中摇晃。见鬼,尽管英格丽不过是个出卖忠贞换取钱财的婊子,可多尔顿仍觉得她当时是爱着自己的。 学徒紧张地瞥了他一眼。“我没觉得你们和导师不同,多尔顿,我也不会让他参与到教会的事情里。这不一样。玛奈和艾肯——” “不是你的老婆孩子,没错吧?她们值得同情,教会压榨这些苦命人的生活和感情实在是罪不容恕,你理所应当地向她们伸出援手,结果失败了。这让你背负起罪恶感,非要立刻解决这个问题不可。老实讲,说到报复,赞格威尔的那个女神官都比你更有脑子,她好歹等到了一个能够得手的机会。”而我的机会还遥遥无期。帮助德威特的恐怕是寂静学派,多尔顿一开始就没把希望寄托在盖亚教会上。 “亚莉克希亚没能成功,她不知道我已经是高环。” “你喜欢抬杠,尤利尔?”多尔顿打断他。他从没这么打断过别人这么多次,但这回他想痛快地表达自己,而且他肯定高塔学徒会一字不漏地听完。当我独自离开潮声堡时,怎会料到还有人愿意倾听自己的看法?人类和暗夜精灵不一样……可也不是没有共同点。“你想建立全新的盖亚教会,以保护玛奈和她儿子那类人;盖亚教会也想方设法让你保守秘密,好维持自身的公信力和正统性。你们决不可能共存,早晚要分个你死我活。要是我没猜错,高塔先知没阻止你这么做,说明这是命运的抉择。你生来就是要根除教会的积弊的。” 学徒移开目光:“这只是推测。” “别把别人当成白痴,尤利尔。或者你现在回去当面询问先知?”暗夜精灵靠近玻璃。“我也不是无端猜测。这是索伦·格森告诉我的,它在拖延你的行程,而不是阻止。” 解决了约克的麻烦后,多尔顿希望借助阴影直接回到诊所,风语者奥尔丁尼特拒绝了。他厌恶阴影和阴影里的暗夜精灵,不外乎是灰烬圣殿和法夫坦纳战争结下的梁子。多尔顿相当乐意跟他分道扬镳。没了回形针佣兵在场,指环索伦开始提起尤利尔的行程安排。 第五百二十九章 元素潮汐(三) 『还不是时候』指环告诉他,『神秘领域还没有准备好。元素浪潮已经够让人费神了,秩序的国度决不能再出乱子』 “秩序的国度?我们不是无名者,盖亚教会也代表不了秩序。”多尔顿很反感这种说法。光辉议会的圣骑士长就是这么忧国忧民,把女巫的预言视作救命稻草。罗玛弥补过错的勇气令他自愧不如,可这些人却是在没事找事。 仿佛某个人忘关一夜的水龙头能让诺克斯的海平面下降一米似的。“真要有乱子,也不是我们惹出来的。血族没拿秩序怎么样,难道盖亚教会比德拉布莱和他背后的恶魔结社更具威胁?”伊士曼的确偏僻,但还不至于连神秘领域的消息都传不过来。谁都清楚,盖亚的信仰之所早已没落了。“你的主人没嘱咐你听从他的学徒吗?” 『多新鲜啊,关于主人的命令,好像你比我更清楚』索伦讥讽,『我要尽可能保证他的安全,而不是什么事都按他的心情来。尤利尔对神秘领域并不了解,他需要我的帮助和引导』 “他需要吗?”多尔顿还记得指环搜刮光辉议会藏书时的渴求模样。梦境之神艾恩少有记载流传,也只有光辉议会这种信仰之地才有文献,只论相关知识量,他们俩算是半斤八两。 『连白之使都需要我』指环恼怒起来,『这也是先知的决定!圣城的邀请是高塔和光辉议会商定的交流,我知道尤利尔并不乐意,但非他不可。克洛伊不是无人可派。他自己也清楚,先知希望他暂缓对盖亚教会的行动』 我当时还挺意外他会这么考虑,多尔顿心想,没想到这居然是真的。他对这些细节向来缺乏敏感,常常领会不到德威特命令的真实含义。现在尤利尔包揽了相关事宜,多尔顿还以为自己从此轻松了呢。“既然你们彼此都清楚,干嘛还要这么暗地里阻挠?” 『废话。我直说他会听吗』 “说实话,你连我都说服不了。”暗夜精灵用影子吞没冰雕。巡游骑士在塔下聚集,奥尔丁尼特说得没错,火灾有助于拖延他们的脚步。“听起来,元素潮汐和处理盖亚教会相比,简直不是一个层面的东西。后者没法引起秩序的动荡,这不用怀疑。你能解释一下么?” 『我以为你知道呢,元素使』 “约克的状态实在反常,这与我看到的描述不同。”多尔顿把指环小心地取下来。空境神秘让扑面而来的风都变得凛冽,他的脸上有如刀割。风语者崇拜力量,因而认定白之使是最值得尊敬的人。但倘若他时刻感受着这份力量带来的刺痛和麻痹,想必就会怀念正常的同伴了。这也是高塔占星师都害怕统领的缘故。保持距离对你有好处。“约克也看到了那本书,我觉得这里面或许存在某种联系,就像……预言梦对现实的影响一样。” 他发现指环僵在半空,纹丝不动。『罗玛告诉你的?』它气急败坏地问。 “和她没关系。”接收预言梦会导致未来被确定。这对克洛伊塔来说,无疑是最重要的秘密。还有哪里能比占星师的聚集地更容易获得预言呢?一旦神秘领域知晓了预言梦的真相,占星师们就不再是传递命运的使者,而是带来灾祸的罪人。换作多尔顿也不会将预言梦的缺陷宣扬出去。 “我一开始就清楚……也不能这么说……总之,赞格威尔的藏书室里有很多埋藏的古老故事。只不过书籍实在太多,就连露西亚神官都没发现。”藏书室的典籍总量是个惊人的数字,单单诸神相关的书册目录都有一打。要不是尤利尔有特别的魔法,等元素潮汐结束他们也找不到目标。多尔顿对预言和占星术了解不多,但也没有高塔学徒想象的那么少。他可以看懂大部分的魔文书,甚至还有少量诺恩语书写的古老文献。约克和尤利尔都看不懂,指环索伦则忙着填鸭式补充数据库。 他没打算以此威胁,但并不介意让索伦这么想。“说实话,索伦·格森。这次的元素潮汐到底有什么不同?” 『没有不同,是诺克斯的问题』索伦意识到自己必须先说服多尔顿,否则别想让他帮忙说服尤利尔。它心不甘情不愿地写下去。『根据克洛伊塔近年来的观测记录,天文室发现秩序的壁垒正在逐年削薄』 秩序削薄?“怎么突然会这样?”多尔顿皱起眉。 『不是突然。法则之线并非一成不变,它本来就呈周期性涨落。你以为元素潮汐是怎么来的?根本原因在于秩序的变化。秩序也是神秘。只不过这次它们的低谷高峰恰巧碰到了一起。这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因为这种巧遇也只是刹那』 似乎有道理。“除了秩序壁垒,前几次也是这种状况吗?” 『没什么区别。七大支点早有对策,有意识地控制属国局势。守誓者联盟是意外,闪烁之池正准备应对元素的动荡,才会疏于管理。先知大人和‘第二真理’大人迅速作出应对,克洛伊塔负责定位,寂静学派则发动了仪式魔法,一击将痛苦秘仪消灭』 多尔顿半点也不清楚海湾战争的内幕。尤利尔知道这些么?还是说他坚持处理教会?“他不相信你的话。或者,既然神秘支点早有打算,他怎么做都不会影响大局。”暗夜精灵忽然意识到问题,“占星师很清楚他要做什么。通过预知和梦境,还有其他办法。见鬼,你们早就知道。这是他的命运。” 符文在指环上闪烁。 『高塔是占星师的高塔』它没有否认,『占星师不就是干这行的么』 …… “所以你们联合起来,就为了跟我唱反调?”尤利尔把指环扯下来,“说点什么吧,索伦。你不该沉默。” 指环死一样安静。 “问它也没用。”多尔顿告诉他,“索伦也不想阻挠你。尽管神秘领域早有应对,元素潮汐依然很危险。” 高塔学徒明白了。“所以只要我不去找教会的麻烦,我就是安全的?因为我的命运还未实现?” “我猜它就是这个意思。” “那我得等到什么时候?”尤利尔气得想笑,“你们以为我真是个学徒,点燃火种前需要待在布鲁姆诺特才能保全小命?”他提高嗓音,“既然这是我的命运,那当它到来时,我又怎么能拒绝它?” 『元素潮汐……』 “……没法阻挡你的脚步。”索伦·格森毕竟只是符文生命,不理解人类的想法。多尔顿曾花费比学习魔文更长的时间融入人类社会。“我清楚这点,尤利尔。我也清楚你的使命。”推翻教会的主导,立起全新的旗帜。一条匪夷所思的荆棘之径,鲜血与火焰的道路。“占星师认为他们可以操纵命运,就像你认为我们无法给你帮助一样。我没答应它。我拒绝了。” 他觉得自己笨嘴拙舌。英格丽嘲笑过他,但现在多尔顿必须说服一个盖亚的神职者。他曾反过来说服我。诸神在上,这着实非我所长。“原因是明摆着的。当我独自离开骑士海湾时,我真希望我不是一个人。命运女巫阁下指引我在灰翅鸟岛遇到罗玛……” “你最好不要跟她学。银顶城的意外是我的责任。”假如尤利尔直接将罗玛送回骑士海湾,他们根本不会碰到炎之月领主。“我已经在反省了。” 卓尔充耳不闻。“……她与我分享了她的命运,以及她面对未来的勇气。进入痛苦秘仪的核心不止是她一个人的冒险,运气、同行者和石林,一旦缺少其一,我们早就变成池子里的魔药了。” “及时返航能够避免这些状况,你该把那女孩带回来!” “你以为罗玛是一件行李?你以为我有资格忽视她的命运?你是占星师,尤利尔,你这么自称过。倘若这就是你在接连犯错后还能支持你固执己见的根源,那我没法否认。因为我连自己的眼前都看不清!你知道我们会怎样么?在盖亚教会?在寂静学派?” “很多事情不是那么难了解。” “我得为我的血脉道歉,说真的。精灵在人类面前表露出傲慢是骨子里的天性?现在我竟连祖传的本领都不如一个人类了。” “未来能够改变,这毋庸置疑。你永远不会明白这些,多尔顿,索伦也是一样。你们都不懂。” 看得出来,尤利尔并非不能无视这样的指责。暗夜精灵的讥讽实在算不了什么,好在他懂得扬长避短。 “改变未来。”他缓缓重复,“听起来像是你的专业领域。但我们一同去过圣城赞格威尔,在那之前还搜索过大半个伊士曼的盖亚教堂。你能改变未来,你能改变过去吗?”高塔学徒没回答。“摆在你眼前的远不是悬崖,尤利尔,现在也远不是你后悔的时候。约克和罗玛同样,他们都不是你的行李。为什么选择罗玛小姐而且拒绝我们呢?元素潮汐平等地覆盖每个秩序生命,你却觉得责任属于你一个人。多么慈悲!也许很快你就会因太阳落山而惩罚自己了。这种极端主义能让你感觉与盖亚教士们的区别增大吗?” “盖亚的道德教义有底线,我也不是为了洁身自好。”学徒辩解,“我只是在挑选最合适的道路,多尔顿,毕竟现实如此。” 彻头彻尾的谎言。假如你真是那种轻易接受现实的人,就不会存在推翻教会的想法。“下一秒的现实就是未来,某人宣称自己擅长变更每个下一秒。发挥你的长处如何,伙计?是时候展现你真正的技术了。”多尔顿哂笑一声,而高塔学徒怒视着他。“听着,尤利尔,你不能剥夺我们继续下去的权力。这是我们所有人的责任。” 一阵沉默。他们谁都没再开口,索伦也闭上嘴巴。就在多尔顿以为自己的口才彻底没救的时候,最终,高塔的信使妥协了。“跟我说说元素潮汐吧。” …… 莫尼安托罗斯的天气向来无法教人开朗。黎明之城玛朗代诺有多阳光明媚,这里的天空就有多阴郁沉闷。当地人相信巫师能够操纵天气,于是向他们下跪祈祷——诸神的名号被冠在凡人头顶,当事人还愉快地笑纳,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这种荒唐景象是莫尼安托罗斯的特产。倘若教光辉议会的神官们得知诸神在这里的地位,一准会惊得目瞪口呆。代行者与盖亚教会断绝关系,堪称是同盟解散后最为明智的决定,其影响足以媲美白之预言。 露西亚的伟大正义还在宾尼亚艾欧传颂,可盖亚没那么好的运气,也许要不了多久,这位仁慈的女神就会从诺克斯消失无踪。事实证明,软弱对神只来说也是致命的。 林德把提箱从左手倒到右手时,雨伞掉在地上。他恼怒地盯了它一会儿,才弯腰捡起来。巫师不该寻求凡人造物的帮助,于是他戴上自己的帽子。 说到底,我干嘛要在今天像头被鞭子抽打的驴子一样上门拜访?潮湿让他骨骼作响,疲惫令他肌肉酸痛。白夜战争仿佛是昨天的事,他在梦里也记得那个穿长裙的恶魔领主,以及她手上奇异的黑巫术。林德的记忆到此为止,直到尤利尔把他唤醒。视野眨眼间由鱼骨巷石阶跳到黑鲸公寓的杂色地毯,可不是什么好受的遭遇。 我不是专业的恶魔猎手,他愤愤不平地想,学派巫师的力量本来足以在战场上自保,可他们面对的敌人超纲了。这不是他的错。夏妮亚·拉文纳斯该对此负责,结果学派将她留在骑士海湾,反倒把林德打发回莫尼安托罗斯。不过,想起这些琐事令他稍微补充了前进的动力。正是为了不像个死人一样僵硬地躺在床上,他才冒雨赶来教堂。专业人士正等在里面。 第五百三十章 元素潮汐(四) 相比伊士曼,莫尼安托罗斯的谒见教堂在外瞧上去像副黑压压的棺材,但内部细节仍可见其挥霍:壁画出自大师之手,由前廊绵延至耳堂。回廊被雕塑填满,辉光莹莹,盖亚女神和诺恩们的黄金长裙遮住通往祭室的门扉。诗班席前摆放着纯银质地的灯台,不出意外的话,它们应该从未投入过使用。林德从造型精巧的彩色玻璃下经过,找到教皇和他的骑士。 告解室外有人捷足先登,却遭到了教皇的冷漠拒绝。“冕下没时间见你,先生,他需要时间准备,在傍晚为一位国王的继承人洗礼。” “哪位国王?” “恕我无法告知,先生。请耐心等待。” “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冕下有空的时候。”骑士一本正经地回答。求见教皇的信徒果然被他激怒了,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个人既没掉头离开,也没有锲而不舍。他在原地停留了近三分钟,足够让林德从交叉甬道走到圆室。 打算向女神祈求帮助?可惜这里只有虔诚的巫师,没有你希望的仁慈的神职者。“纹身”吉祖克阁下乐于把学派巫师塞进苦修士的队伍,好教他们明白知识和真理的好处。林德也曾有幸站在盖亚脚下。他很清楚,阻拦的十字骑士就是个巫师,不是神职者。 但当那家伙转过身来时,林德才意识到他也根本不是什么教徒。还好我戴了帽子,巫师心想。他压根不愿意再与这个混血杂种有半点关系。 德威特·赫恩与林德·普纳巴格擦肩而过,抽鼻子的声音在他耳朵里十分响亮。骑士海湾的小领主出现在莫尼安托罗斯根本不值得奇怪,是么?我得向教皇问清楚。 骑士没有阻拦他。事实上,他对林德视若无睹。曾几何时,我也这么看待其他人。林德自嘲地追忆过去,用雨伞长柄顶开门。“尊敬的冕下。”他知道对方乐意听这种称呼。 “纹身”吉祖克慷慨地起身欢迎。“意外至极,我的盖亚,瞧瞧,这居然是林德!”他晃晃悠悠地靠近,仿佛膝盖比林德还疼。“你不该躺在床上等待伤势痊愈吗?什么支撑你离开家门,工作热情?不,是……噢,是对信仰的忠诚!我感受得到!真的。千真万确!” 见鬼,饶了我罢。“没错,尊敬的冕下。”不得不承认,虽说眼前的盖亚教皇毫无风范,形象大概接近疯子,但确实是寂静学派的法则巫师。他能看透人心,林德不知道他能看到多少。好在对方不在意一些在他看起来十分无聊但对林德相当致命的小念头。 “纹身”吉祖克一下子失去了热情。他重新坐回躺椅,作出一副肃穆庄重的威严模样。这位大巫师和夏妮亚·拉文纳斯不同,当他不苟言笑时,展现出来的姿态充满防卫性。他有一对平直的灰色眉毛,眼睛在狭长边框中放出抗拒、怀疑的目光,说话完全不露出牙齿。 可若要仔细观察,他的五官似乎随时准备挤在一起,连带下巴和喉结也十分局促,你立刻就能意识到他其实如坐针毡,仿佛面对的不是礼拜的凡人,而是一锅即将兜头浇来的沸油。德威特·赫恩肯定不知道自己求见的教皇是如此模样,那杂种姑且也算好运。 “别来问我宗教问题,林德。去请教罗珊,她会乐意解答的。”“纹身”庄严地打了个哈欠。“你还有问题,好吧,说来听听。” 如果他想知道我的工作热情从何而来,林德心想,那才是好消息。但吉祖克阁下的急迫只是出于表演欲。他不得不耐下心和对方飙戏:“是海湾战争,不,白夜战争。冕下,您知晓白夜骑士的故事吗?” “这场战争的发起者?” “不,不是。”让战争爆发的导火索之一刚从你门外离开。能把白夜骑士和海湾战争联系起来,显然寂静学派的巫师大多对此一无所知。林德只好从头说起,尽量分清主次。 然而“纹身”不为所动:“真有意思。炼金核心与乱七八糟的神秘物品,噢,德拉布莱死了,这我还是知道的。可白夜战争和我有什么关系?教会对吸血鬼精华的需求早就没那么迫切了。” “一点没错,冕下,但还有恶魔领主和他们的秘密结社。”这你总该感兴趣吧?“黑骑士的圣典没能取回,他根本没出现。”林德很清楚圣典的内容,尤利尔给他展示的忏悔录不可能是丢失的圣典。“水银领主手上只有一页,但那属于另一本忏悔录。现在它在高塔的白之使手里。” “白之使也是恶魔猎手,他早晚会找水银领主夺回丢失的一页。”假冒的教皇说,“既然他手里的不是圣典,我们干嘛要纠缠不放?我可不想做下一个耶瑟拉·普特里德。” 布列斯塔蒂克大主教曾在伊士曼战胜了高塔统领灰之使,并因圣者之战的战争背景而杀了他。很快他意识到自己弄巧成拙。不久后,耶瑟拉迎来了新的对手——如今的高塔外交部部长、圣者之下最强大的空境、获得白之预言命名的高塔统领白之使。光辉议会的主教大人立刻失去了他的女神庇护。从瓦希茅斯到莫托格,耶瑟拉一败涂地,连带着布列斯塔蒂克开拓疆土的伟业都被迫终止在伊士曼的热土丘陵前。 林德没想过再找白之使的麻烦,六指堡洪水和水银领主加在一起都没能解决对方。空境能做到这地步吗?简直匪夷所思。他的尝试带来的唯一收获,就是警告自己绝不要再心怀侥幸。我必须离白之使越远越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冕下。”林德告诉他,“白夜骑士曾将忏悔录保存了几十年。这说明他对那东西有研究,起码了解它的特性——圣典需要不断转移位置,而那本忏悔录一直在他手里。这就是证据。” “他的研究?”吉祖克来了兴趣,“能找到线索吗?” “夏妮亚·拉文纳斯正在骑士海湾,她的属下也都没回来。”林德不情愿地透露,“就算有线索,现在也掌握在她手里。但我们还有机会。” “你指的是那杂种凡人?” 德威特·赫恩与盖亚教会有相当程度的联系,可惜佩顿·福里斯特不知怎么自杀了。他的城堡就是白夜骑士当年的领主城堡,领地也是白夜骑士曾经的家族领地。 高塔的命运女巫也许在里面发现了什么,最终她破坏了潮声堡。夏妮亚只是在捡她的残羹。林德把希望寄托在骑士海湾,而非潮声堡:“白夜骑士的女儿英格丽回到了父亲的故乡。她和一名高环的卓尔订了婚,随后却背叛未婚夫做了领主的情人。奸情暴露后,她逃出海湾,不知所踪。” “永远别相信女人,林德。”吉祖克咯咯笑道,“尤其是那些聪明女孩。女人还是蠢笨的更可爱,学派的女巫师都是糟糕选择。这位骑士之女还活着?” “她的未婚夫活着,冕下,而且还盯着海湾领主不放。那家伙是个卓尔,卓尔总是把初恋看得很重。他们一般会跟她们结婚的。” “好吧。德威特·赫恩。看来我得见他一面……不,还是让盖亚教皇去等着吧。”显然,他已经从临时扮演的身份中脱离出来了。“这只是小点心,忏悔录和圣典才是关键,毕竟元素混乱迫在眉睫。好吧,林德,看来我们还得从恶魔结社下手。谁让他们露出破绽了呢?” 林德实在跟不上他的思路。“破绽,阁下?恶魔结社?” “水银领主拉梅塔。”“纹身”阁下翘起腿,脸上露出怪异的微笑。“寂静学派的领主。”他伸出一根手指靠在鼻子前,轻轻嘘了一声。 …… 窗外传来一阵吱喳的鸟叫,接着秃头吼了几声,把鸟儿赶走。这点小动静吵不醒姐姐,露丝流着口水,翻了个身继续酣睡。她漂亮的红头发差点粘在枕头上。床单被蹬到墙边,她的脚趾则垂落在地毯上方,随呼吸微微颤动。我该给她洗澡、洗头,然后更换枕巾和被单。床帘落了一层灰,也需要彻底清洗…… 针尖突然刺破手指,希塔里安赶紧丢掉布料,把伤口放进嘴里吮吸。她看着手绢上的血迹,意识到自己要洗的衣物又多了一件。恼火之下,希塔里安把针线甩进了笸箩。我本来可以买一打,干嘛要自己手织? 做手绢也不是她原来的计划。希塔里安想要一件毛线连衣裙,结果刚开始她就意识到自己的手艺退步得厉害,只好改成背心,然后是围巾、半条围巾、帽子、套袖、手套……最后变成手绢。从围巾开始事情就变得无可挽回起来,因为希塔里安快把毛线在失败品上浪费完了。 “你在织毛衣?”穆鲁姆的声音把她惊得跳起来。要不是丢掉了针线,恐怕希塔里安手上又得多一道伤口。“干嘛饿成这样,希塔里安?没吃晚饭?”男孩还以为她把自己咬伤了。 真蠢。黑骑士不可能这时候回来。我实在是草木皆兵。希塔里安更恼火了:“我才不会那么做呢!你饿的时候会吃自己吗?” “当然不是喽。”穆鲁姆说。“只有食物妖精才能这么干。看看这个。”他朝她神秘地一笑,打开扣在一起的手掌。一只棕毛线团躺在掌心。 “这是什么?”希塔里安决定放弃了折腾手织品了,见习医师好过织工,她的魔法将大受欢迎。更何况,现在她看见毛线团就觉得手指疼。 “碰一下试试。”他催促。 希塔里安用手指戳了一下那只咖啡色线团,它蠕动起来,表面的花纹一阵皱缩。她认出粗线里夹杂着几枚糖豆,还有经过烘焙的葡萄干。穆鲁姆转过手臂,将线团的背面朝向希塔里安,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先前看的才是背面。 毛线团正在打开,它舒展身体,一股诱人的水果味从裂缝中溢出来。希塔里安咽了咽口水,觉得肚子有些饿了。它并不真的是毛线。希塔里安接着看到了糖霜和固体奶油,以及镶嵌在它肚皮上的草莓丁。 她吃惊地瞪大眼睛:“食物妖精?” “布朗尼小棕仙。”男孩将这小东西递给她,“我从脚商那里买来的。你可以把它吃掉,也可以让它做家务。当然,吃之前记得留下一小块。” “噢,亲爱的!”希塔里安终于摆脱了一大堆要洗的衣物,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她扑进穆鲁姆怀里,不管男孩是否预料到她的激动,他反应很快地把她环腰抱起来,在地毯上转了一圈。由于两人身高相近,腾空只维持了几秒钟。他们一起摔在露丝的床上。希塔里安感到额头变得潮湿,顿时心里咯噔一下。 “快去擦掉,希塔里安,快去。”穆鲁姆笑得喘不过气。 希塔里安捡起地上织了一半的毛线手绢——或者说,一截针脚凌乱的布料——擦干净脸。反正它只会更脏。她一口咬下草莓和糖霜,看着剩下那半块点心像个气球似的鼓起来,眨眼间恢复了原来的模样。那小东西最开始还惨叫连连,把希塔里安吓了一跳,结果穆鲁姆告诉她小棕仙没有痛觉,这玩意儿便讪讪地闭嘴了。 “你嘲笑我!”她把姐姐的脸一道擦干净,然后命令小棕仙把手绢织完。它蔫头巴脑地在空中干活,还差点一头撞上梳妆台。 穆鲁姆终于止住笑声:“你知道,希塔里安,你知道的。我可一点都不是故意。”希塔里安早注意到露丝酣梦时留下的口水了,但她没去处理。“给它起个名字吧,它还能帮你提东西呢。手皂?漏斗?钩子?还是草莓蛋糕?”他做个鬼脸。“卖这东西的人说,大多数布朗尼小棕仙都叫类似的名字。” 希塔里安眯起眼睛:“剪刀。” “什么?” “它叫剪刀。”她扭头呼唤,“过来这边,剪刀。”那只香喷喷的小棕仙就乖乖飞过来了。显然,它很清楚自己的未来由谁做主。“你喜欢这名字吗?” 剪刀忠心耿耿地点头。 第五百三十一章 元素潮汐(五) “我要汪汪叫吗?”穆鲁姆配合着叹了口气。他的斑点狗叫秃头,莉亚娜女士不喜欢这名字,但穆鲁姆固执地不愿意改。 “最好叫得大声点。”希塔里安说。 “算了吧,反正我叫不醒你姐姐。而且,希塔里安,我解决了你的家务工作。”男孩抗议,“你理应给我奖励,不是吗?” “好吧,我借你看故事书?”希塔里安抄起桌子上的忏悔录。 “那你就得给两个人擦口水了。告诉你,希塔里安,我睡觉还会磨牙,不信你和我睡一晚试试。”男孩瞄了她的胸口一眼,便飞速别开视线,好像希塔里安是团火焰,随时会顺着目光烧过去似的。他的反应让她觉得很有趣。 可还不到时候。莉亚娜女士不会同意希塔里安现在就结婚,她也不想做那种修道院里的女人。把姐姐露丝当成情妇送给大人物的念头早就在拜恩的愉快生活中消失无踪了。她们都会有光明的未来。 “和你的秃头睡去。”希塔里安一把抓住“剪刀”,将它丢了过去。布朗尼小棕仙虽然价值不菲,但顶多是个食物生命,莉亚娜女士也买得起。只不过很少有人售卖它,导致供不应求。 “剪刀”飞了出去,穆鲁姆敏捷地低头躲避,只让一点奶油沾上了头发。他回过头打算反击,却发现棕仙撞上一片漆黑的甲叶,已经碎成了褐色泥浆。他借着昏暗的光线,也能看清眼前有个高大的人影。男孩一下子僵住了。房间里鸦雀无声。 黑骑士伸出手,扯下插在肩甲尖刺上的草莓。果肉在钢铁间粉碎。“哪里弄的?” 他肯定不是在问草莓。希塔里安的心跳简直比领主的话音更响亮。“……一个脚商,大人。”她没想到自己的声音能盖过心跳,听起来尖利刺耳,简直是小女孩的嗓音。“它是穆鲁姆给我的礼物。” 布朗尼小棕仙恢复原样后,黑骑士肩铠上的污渍不见了。“剪刀”箭一样飞到希塔里安身后,撒下一路糖霜。 领主幽暗的目光投向男孩。希塔里安希望能穆鲁姆保持先前调侃自己的状态,但那只是幻想。男孩战战兢兢,好容易才张开嘴:“我……我是……大人……买来的……从一个卖东西……我是说……一个西方商人……”希塔里安都替他着急。 可黑骑士无动于衷,不知道他究竟是耐心还是不屑于纠正。“他有什么特征?带着彩色条纹旗?” “是的,大人。”这下穆鲁姆倒很快回答了上来。“他……他在领结大道的巷子里卖货,很多人……我是说,见到他的人不太多,但几乎都买了东西……”他小心地观察领主的脸色。“他就在巷子尽头。也许现在还在呢。” 希塔里安敢肯定,要不是领主大人提醒,穆鲁姆压根就想不起来。她不知道彩色条纹旗帜代表着哪一家贵族,但想必它有来头。毫无疑问,拜恩是无名者的王国,王国当然有贵族。只不过她现在也算是其中一员——无星之夜的结社成员都是拜恩的贵族,但他们需要肩负的责任远超过伊士曼的老爷们。沃雷尔还躺在医院里,北方人威特克早就离开了拜恩,继续他的使命,连莉亚娜女士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在拜恩,反倒是平民过得最舒服,他们确实要干许多活,可一点也不用冒生命危险。 黑骑士挥挥手,好像颁布了一道赦免令。男孩只给了希塔里安一个眼神,便慌忙逃走。我该坚持让他和我睡一晚的,希塔里安心想。最近她总在夜里通过『忏悔录』进入露丝的梦境,时常也会碰到不死者领主。塞尔苏斯和莉亚娜女士说得很对,黑骑士一点也不可怕。希塔里安不需要担心因举止粗俗和言辞不当而挨罚。在黑骑士面前,似乎所有人都是平民,连冒犯他都做不到。 “那面旗帜怎么了,大人?”希塔里安问。 “那是守誓者联盟的旗帜。”黑骑士不介意回答她的问题。“食物妖精是联盟的发明。”可他边说边走,来到打开的窗边。拜恩的夜空永远繁星闪耀,希塔里安一直和穆鲁姆打闹,才没注意天色已晚,差点捅出娄子。 “我……我可以留着它么,大人?” “只要你不饿。” 余音消失在夜空,房间里只剩下林戈特姐妹。“剪刀”更换被褥后,希塔里安将姐姐往里推了推,重重躺在侧边。她这么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突然伸出手在桌子上摸索,直到抓住那本『忏悔录』。她把福音书放在胸前,体会它的重量带来的奇特安心感。梦境的大门渐渐敞开。这次露丝会在梦里做什么?她会学着穿衣服吗?某个晚上,希塔里安发现露丝居然穿着整齐的鞋袜,她着实为此惊喜了一番。下次会不会看到姐姐在梦里学会用叉子?系袖带?盘头发? 她睡着了。 …… 『元素来自秩序,是构成世界的法则造物。它受魔力吸引,却也会被火种排斥。元素使利用火种调动魔力,再依靠魔力操纵元素,即便在先民时期,这也是一种效率极低的转化……』 “转换效率与神秘度有关。”多尔顿不愉快地补充,“而且这也只是相对而言。环阶的神秘职业里,还有什么比元素使更用途广泛?” 『魔法师?』索伦回击。元素使职业是魔法师的分支,魔法涉及各类元素的分拣提炼,以及令人苦不堪言的实践练习。这是提高魔力和元素转换效率的必要过程。这么一比较,学徒们宁愿选择相对容易的神秘路线。 “魔法师广泛的过头了,人们总有自己最擅长的方向。” 指环不再理会他。『秩序生命操纵元素的方法很多,因为元素也很多。更多一知半解的白痴以为元素是魔力的分化形态,但早有先民的研究证明,元素与魔力本质上并非一样东西,尽管它们的性质有些类似』 尤利尔记得自己在哪里听过相近的说法。“元素是神秘?魔力是火种与神秘的桥梁,也是火种与元素的桥梁。” 『真希望你不止能在这方面反应快』指环写道。尤利尔知道它在抱怨他的计划,但他装作没看到。『就是这样。元素属于神秘现象,因此元素潮汐只不过是狭义的说法,秩序即将迎来变动,它的学名是‘秩序压降’,或者‘神秘潮汐’。为什么破碎之月的降临被称做‘黑月潮汐’?因为祂带来的动荡就属于‘神秘潮汐’的一部分。这是一种周期性的自然灾害,神秘领域连预言都不需要,他们是先民的传承,对此早就有详细的记录』 “占星师连元素潮汐都习以为常?” 『我们不会习惯灾难,尤利尔。高塔从不以力挽狂澜为荣,因为占星师的目的是消除灾祸。如果神秘领域被迫面对一场已知但仍难分胜负的决战,那这就是我们的责任』它的笔画忽然凌乱起来,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还是关心一下你的小伙伴吧。快瞧,他的下巴长在了脑门上』 橙脸人捂着脸,连滚带爬地逃出克莱娅的诊所。 “够了!”他仓皇大叫,“我就是相信索伦也不会再相信你了!露西亚啊,怎么会有女孩这么粗鲁?” “我嫁人了,小鬼。”女医师怒吼一声。“爱信不信!别再进我的房间。”她的话简直信息量爆炸。没等门外目瞪口呆的人们作出反应,克莱娅砰的一脚踢上门,木板差点撞上约克。 『他不是在赞扬我,对吧』指环转了一圈,写出一句废话。 尤利尔什么也没说,但他突然觉得有必要施展一次『灵视』来给自己缓和心情的区间。由于时间太短,他最终没这么干。要是在太阳升起时就知晓未来一天的每件事,那可就太无趣了。约克惹怒了医师克莱娅暂时导致不了世界毁灭。 直到西塔转过身。 “你他妈发生了什么?”暗夜精灵震惊地问。 一张堪比精灵的英俊面孔暴露在所有人面前,只要忽略它是倒过来的事实的话。除了鼻子,它的五官完全长在错误的位置上:眉毛仿佛酒窝,头发变成胡子,嘴巴则是额头的花纹。他的下巴很饱满,线条充满力量感,本该是个相当有型的下巴,但当它长在头顶的时候——实话实说,观察线条已经够困难了——堆积起来的皮褶就像被碾压过的奶酪一样令人作呕,尤其它还是橘子口味的。 西塔努力掰脑袋,企图模仿出正常人类的模样。最终他把自己的脖子像根橡胶棒一样弯曲过来。原来这还是张尤利尔熟悉的脸,因为它先前挂在病床正对的墙上。 “就是他。”学徒脱口而出,“理查·格拉松。” 指环索伦笑的快飞不动了。『那个死后成名的画家?真是了不起的手艺,那女医师肯定是他的铁杆粉丝。要我说,回形针佣兵团满世界发战争财真是狗仔界的一大损失,他们应该到大城市去,为歌剧明星提供前呼后拥的派头服务』 “歌剧?什么人会那么无聊?”尤利尔想象不到。 “贵族夫人,还有那些剧院老板。索伦没错,我敢说,这一行绝对比佣兵赚钱。”多尔顿叹了口气,“连伊士曼都这样。女王陛下还曾邀请歌剧演员到王宫表演,并奖赏给他荣誉爵位。” 特蕾西公爵从不这么做,但她的女儿没准会效仿姨妈。算起来,她城堡里的客人比演员危险得多,牙医霍普是个无名者,窝藏恶魔的人将与他们分享火刑架。丹尔菲恩宣称贵族保护几个有能力的恶魔根本不算什么,可威尼华兹……尤利尔的注意力一下子跑远了。 “天哪,别管那些该死的演员了,快来帮帮我!”约克继续扭脖子,“起码把我脸上的塑蜡洗掉!” 等他们抹掉西塔头上的倒脸,帮他变回原样时,雾精灵来通知医师克莱娅去吃晚餐。学徒不顾索伦的讥笑,硬着头皮请求与佣兵们一同用餐。好在风语者同意了。 “我们不会拒绝神职者,尤其是他还愿意用魔药付账。”奥尔丁尼特用精灵的口吻表示和解,“但西塔,你最好跟杰德喝一杯。他等你挺久了。至于高塔的使者大人,有个身份地位均不入流的佣兵头子希望在饭后与你谈谈。给我准确答复,尤利尔,你有时间吗?” “我的时间很充足,也乐意见见这位先生。” 风语者抛下他们,一句话都没与多尔顿说。在了解到灰烬圣殿和法夫坦纳的战争历史后,尤利尔知道原因所在。暗夜精灵也半点不在乎对方的态度。 他们在饭桌上继续讨论元素的话题。『神秘领域有不同的方式应对秩序压降,但照实说,没人可以确保万无一失。于是神秘支点开始发挥各自优势提高成功率,以免损失过重』 “我听说过元素潮汐。”约克说,“在我的故乡,好吧,就是闪烁之池,这不过是一次影响颇大的自然灾害。元素疆域和诺克斯不同,秩序虽然也是神秘,但又非完全……总之,我家里比外面更安全。西塔受女神庇佑,只需稍加小心,任何人都不会有事。” “你的灾害是指什么?”尤利尔想问清楚,“暴风?涨潮?还是地震?” “不,不,不是这些。我说的是魔法灾害,由神秘之地带来的。秩序动荡会改变某些地方的元素密度,制造出神秘之地,或者干脆不适合西塔生存的小块域。我的族人把这些地方圈起来,统一抛出闪烁之池。毕竟,闪烁之池也是神秘之地,我们有自己的规则,而新生的场域会削弱它们。” “‘抛出’?”多尔顿着重强调。 “你们按字面意思理解就行。”约克回答,“我也没见过嘛。神秘之地里的神秘之地,也只有遇到元素潮汐才会出现。这玩意就像台风,人们不停强调,却总是不露面。当然,它肯定存在。” “也许。”多尔顿猜测,“西塔们用暴力清除掉了它们。神秘之地也是会消失的。” 第五百三十二章 元素潮汐(六) 尤利尔想起在沉眠之谷时,他们揭开了神秘之地形成的根由,乔伊便打算这么做。只不过,整个诺克斯都为之头疼的元素潮汐该怎么根除呢? 『元素疆域不同于诺克斯,它在神秘领域带来的影响更大』索伦写道,『不论什么职业,其魔法的基础都是火种与魔力的牵引,是神秘生物能够不断提升并逐渐熟练的。但想要实现非秩序的神秘现象,还需要不受我们掌控的另一部分』 “别卖关子,睿智的格森先生。” 『魔力形成神秘的过程』 “我的神秘都是通过元素实现。”约克插嘴,“魔力只是消耗品。” 『当然,我知道你宁愿用魔力来换咖啡豆』指环讥讽,『省省吧,魔力与神秘可不是兑换关系。你们消耗魔力是为了构筑火种与魔法的联系,也就是秩序和神秘的联系,因为火种是灵魂的法则产物,而魔力既属于法则,也属于神秘。它们诞生的根源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就算世界上全是凡人,魔力也依然存在。神秘更不例外』 尤利尔的心跳漏了一拍。难道说表世界也有神秘?只是没人发现?他意识到浮云列车就是有力的证据,它出现在了表世界,还把我带到诺克斯。 尽管问题很多,可没必要这时候打断它。指环继续写。 『魔力形成神秘的过程拥有某种规律,这就是为什么神秘生物获得的魔法不相同。你会说,神秘的职业导致了差异,但你们知道神秘职业的本质么』 “平台。”尤利尔已经把神秘学的基础补习回来了一部分。“职业带来知识和技巧,火种操控魔力的方法无穷无尽,但职业能为我们规划方向。”他的感触尤为深刻,因为『箴言骑士』这个职业带给他跨越职业使用魔法的力量。某种意义上,这打破了神秘职业存在知识范围限定的规则。 不过万事都有特例,且数量取决于所定规则的完整度。神秘生物由凡人蜕变,而今还在对神秘与秩序的奥秘进行探索。传说职业是诸神的馈赠,没人能够对其进行完整的排列统筹。凡人的了解存在漏洞实属正常。 『太狭隘了』索伦不屑地说,『神秘职业不是诸神塞进你脑子里的魔法使用说明,它和灵魂紧密相关』 尤利尔无法反驳,因为他之前还真就这么认为的。“什么是灵魂?” 『这是个大命题。灵魂乃火种之薪柴,是我们链接世界奥秘的基础。凡人的灵魂在燃烧时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我们不得而知。但就其本质定义,灵魂是秩序生灵的存在原点,是生命发源的最初成果』 “成果?” 『生命不代表灵魂,秩序也不代表生命。在诺克斯的壁垒外,不是还有死人的国度么』 “灰烬圣殿的神官认为,灵魂是身躯的燃料。”多尔顿缓缓地说,“即使凡人也无时无刻不在自我焚烧。火种赋予了燃烧全新的概念,使得灵魂本身获得了壮大。” 在他身后,炉火正在大放光明,使这些话充斥着莫名的说服力。酒馆里热火朝天,炉子里也一样。木柴们迸发出余生最后的光和热。光。和热。尤利尔试着感受他的火种,他的灵魂尽管已经点燃,却仍保持着安宁平稳的力量。他也感受不到热量。说到底,灵魂之焰究竟有没有热量?他都不知道该问谁。何况,为什么要问呢?我又不是占星师。 『无稽之谈』指环抨击,『简直是五百年前的陈词滥调。你们这些卓尔在地底下玩泥巴都不考虑新造型的吗?寂静学派的圣者‘第二真理’大人,早在圣者之战前,他就已经公布了火种点燃前后灵魂及身体的变化。‘生命力缺失源自时间对灵魂的磨损’,这话只有德鲁伊和森林种族才会笃信。事实上,灵魂之焰提高了灵魂燃烧的效率不假,但凡人活一辈子,他们的灵魂可不比神秘生物多多少。身体的生长改变是魔力的作用效果,我们点燃火种前无法感应魔力,但它确确实实影响着我们的每个细胞』 “对你的影响更大。”约克嘀咕。 『不同种族之间存在差异。符文生命是魔法生命,用不着成长』索伦告诉他们,『西塔是元素生命。如果你的神官大人宣传的对象是元素生命的话,多尔顿,那他错的也不是很离谱』 “水妖精也一样吗?”尤利尔提问。 『一样。虽然她们被称为水妖精,但本质上还是元素生命,最初是泉水女神宁芙的造物。和你一样,西塔』 “那妖精呢?”约克很感兴趣。 『妖精是细小神秘物种的泛称,种类比元素生命更多。草籽妖精在微光森林很常见,它们也属于元素生命。棕仙棕精灵是能被意念勾引的小妖精,其实就是一种微型神秘』指环停顿了片刻,似乎意识到自己显摆过了头,把话题彻底带偏了。但它没改正。『也有存在实体的妖精,我记得有本先民的手札记载……噢,大妖精,据说他们体型近人,动作却快得多。有大量研究证明,妖精语是精灵语的变种,大妖精很可能与精灵有很远的亲缘关系』 约克不明白:“那干嘛还要单独列出一个分支?” 『神秘种族间的亲缘关系可不稀罕』索伦说,『连人类都和地精有某种意义上的血缘,更别说妖精和人类了。秩序生命还都可以说是同根同源呢。区分妖精的特征是魔法』 “妖精可以知晓过去的一切。”约克想起来了。卡玛瑞娅水妖精的族长奥萝拉就是这样,她扬言愿意用宝藏交换一个她没听过的故事。出于对妖精的刻板印象,当时尤利尔和约克对她的条件深信不疑。 『就是这样。大妖精也能做到这些,因此才算做妖精』指环肯定。『可惜,大妖精早就灭绝了』 “我猜八成不是因为元素潮汐。”尤利尔叹了口气,他现在相当后悔提起水妖精。“说实话,索伦,元素潮汐的危害到底能达到什么程度?” 『也许神秘领域会因此改变』指环回答,『没有一个神秘支点比高塔更擅长预知,而神秘之地的出现几乎是看运气的。布鲁姆诺特用不着担心这些』 但光辉议会不同。尤利尔明白了,玛格达莱娜被刺杀,使议会在紧要关头陷入了危机。 “那其他人该怎么办?”多尔顿问。他似乎有点难以启齿。 『自求多福喽』指环漫不经心地表示。『看什么?你应该少去操心这些东西。他们自己有办法。忘了吗?低等的神秘在更高的神秘面前毫无作用——神秘度定律。这条法则在任何时候都不受秩序的变动影响。光辉议会寻找碎月遗址,德拉布莱折腾那个活见鬼的痛苦秘仪,都算是有这房间的原因。否则,谁会在族群繁荣发展的过程中跟恶魔合作呢』 尤利尔可不知道碎月神降背后还有这么回事,“你说这些都是因为元素潮汐?”要说他不感到震惊,那纯属谎言。 『不排除他们本来就打算这么干』索伦回答,『毕竟,没人会拒绝发展,不是么』 “破碎之月差点毁掉威尼华兹!”约克提高嗓门。 “还有海湾战争。”多尔顿冷冷地指出,“德拉布莱亲王是守誓者联盟的成员,而且算是主事人之一。他是从神秘支点得到消息的,是吗?” 『反正不是从高塔。神秘领域站在诺克斯的立场上,你没法要求他们在这个紧要关头还得瞻前顾后』 “事已至此,没法更改。”尤利尔阻止交谈沿着不期望的道路偏移。“你还是说说未来会怎样吧,索伦。闪烁之池很安全,这我们了解了。万一某天大祸临头,我们好歹还能躲避。” “也许我的族人们不会欢迎。”约克嘀咕。“他们总觉得人类反复无常。” “地底世界也可以。”学徒说,“廷努达尔怎么样了,索伦?” 『不知道,灰烬圣殿与神秘领域脱节上百年了』指环写得很快,『西塔是守誓者联盟的成员,范围遍及诺克斯。但灰烬圣殿属于地下种族,与宾尼亚艾欧处于两个位面』 “连观景台也不知道?” 『两个位面,就像沉沦位面加瓦什和诺克斯一样,明白吗?要是我们能窥视加瓦什,干嘛还要为亡灵的动向提心吊胆?位面是诺克斯的一部分,但就像街头小丑隔着蒙布观察的把戏一样,占星师们顶多从秩序层面上评估它们的状态——比如是否撑起棱角,蒙布的棉芯露没露出来这类——没法瞧见里面的细节』指环科普知识时有点罕见的不耐烦。 『当然,硬要观测也不是没办法,但一来亡灵不是白痴,他们会藏起来;二来,就算观测到了又怎样?难道外交部得把平定神秘灾害的范围扩大到加瓦什去么?你的导师肯定乐意这么干,但集会决不会同意,先知大人决不会同意』它语带威胁地绕着他们飞了一圈。『至于灰烬圣殿的情况如何,你还不如问那个卓尔』 “我觉得你知道。”多尔顿盯着它。 尤利尔也觉得先知的视野不会局限在宾尼亚艾欧,但他不打算过问。“占星师总是知道很多事情。”学徒说,“不过有本地人可供咨询,没必要打扰——” 暗夜精灵猛然站起身。 “我去拿点番茄。”他告诉伙伴们,“你们想吃什么?” 约克诧异地瞪着眼睛,桌面上的霜字也全部粉碎。而尤利尔觉得自己的每根骨头都在呻吟,展露出疲惫。“一打麦克斯酒,劳烦。” 多尔顿点点头。他站到椅子的背阴处,很快从吧台灯光的阴影里钻出来,然后穿过人群往这边走。 “你——”橙脸人想说什么。 “我猜他离开家乡另有原因,不单纯是为了冒险。”尤利尔坦白,“原因总是有好有坏。我希望是好的,但我的希望没什么用。” “那你——” “为什么提这件事?当然是因为问题需要解决。你没听见吗?就在医务室外?他指责我独断专行。那时候他可真是毫不留情。”尤利尔作出一副并不完全假装的痛苦神情。“当然,多尔顿没说错。我怎么也得回报他才是:德威特·赫恩不见踪影,就只好另寻方法了。” 『在给你帮助前,尤利尔,记得提醒我千万别要你的报答』指环讥笑,『真有你的』 约克连嘴都张大了。“我是——” “别担心,他会理解的。况且万一地底世界在元素潮汐中存在问题,我们也可以帮忙。要是还不放心,我们就把盖亚教会放在廷努达尔之后。”既然指环先生认为命运可以保护他,那尤利尔同样也可以利用这点。突然,有人过来敲了敲桌子。“抱歉,我可能稍后再回来。这顿晚餐实在太长,教主人家等不及了。”尤利尔离开桌席,把索伦留给西塔。 『随便你烧』索伦热情地表示。它像个诱惑孩童玩火的缺德成人。 橙脸人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直到多尔顿端着盘子回来。卓尔没问尤利尔的去向,一准是由于他刚刚在旁边盯着他们。“来点鳕鱼?”遭到拒绝后,他却显得放松不少。“你们在说什么?” 西塔的脖子旋转了一点。“我只是当耳朵。” “好吧,是他在说。”多尔顿习惯性地把手搭在咒剑的紫水晶上,“我不是有意避开你们。可照实说,这跟元素潮汐压根没有关系,不是么?我们应该有更值得讨论的话题,比如那本书上的记录,还有盖亚教会、命运预言之类。这些东西要么迫在眉睫,要么影响深远……约克,你怎么啦?不说话,只是一直在听?” “我当然在听。”年轻的西塔可怜兮兮地回答。 “你在发呆!” “那也不是我的错。我还什么没来得及说呢,尤利尔自言自语,抱怨你们吵架的事。你们俩都不对劲!”橙脸人望着堆在脚边的酒瓶,神情有些恍惚。“我就想知道,尤利尔为什么要点这么多酒?” 第五百三十三章 回形针上的红宝石 回形针佣兵团是个成规模的、具有强大凝聚力的、拥有明确分工和对应部门的冒险者团体。起码他们是这么自称的。 不过尤利尔清楚,他们的自夸也算不上太过,他见过许多冒险者,其中约克出身的诺克斯佣兵团堪称翘楚,但就连诺克斯佣兵也很难与其相比。两者被雇佣的性质不同:考尔德团长从不主动参与大型战争,而回形针的佣兵以此为生。“风语者”奥尔丁尼特的气质与伊士曼的雾精灵使节截然不同,他是士兵,不是营帐里的指挥官。雾精灵贵族们可以在血肉横飞的战场边谈笑风生,因为贵族战俘即便是异族间也能用赎金交换,死亡轮不到他们头上。 雇佣兵也有赎金。虽然他们既不是骑士,也不属于某人。玛朗代诺大名鼎鼎的“白鸦”佣兵团曾在一场领主战争的关头被敌人倒戈,收买他们的人乃是北方的一位公爵,他付出了整整几十辆车的阿比黄金、神秘物品和珍珠宝石,并承诺替佣兵们承担解约的后果。最终这位公爵大人赢得了战争,却输掉了自己的城堡。 一个穿雪纺长裙的女人在阁楼的蜡烛光亮后等待,奥尔丁尼特站在旁边。他们两人之间的气质差距几乎就是指挥官和士兵。见到尤利尔,女佣兵提起裙摆行礼,“使者大人。” 在尤利尔还是四叶城的学徒时,很难想象会有人这么称呼他。现在他竟然有些习惯了。“请恕我来迟,卡莱穆女士。这都怪厨师的技艺,还有沙特先生的歌喉。” 雾精灵哼了一声。“有胃口了,小子?” 尤利尔没法继续装作瞧不见他了。“这不是件容易事,全赖冒险者们友好先进的交流方式。”你支的损招,不是么?“我们已经改变了计划,马上就要出发前往莫尼安托罗斯了。”他以镇定的口吻迅速带过这个话题。 奥尔丁尼特想说什么,但与先前的约克一样,被人打断了。“你们要到寂静学派去?”女佣兵问。 塞琳·卡莱穆,别针上的红宝石。尤利尔打量这位女佣兵,医师克莱娅有无数办法保持面孔的年轻光泽,但塞琳的眼睛使称誉在她身上恰如其分。埃兰诺尔·格林格尔芬伯爵也有美丽的红眼睛,可塞琳的眼神更温柔,目光更柔软。红谷伯爵看任何人时都像在看着食物,她也从不掩饰自己的猎食本性。两者的区别不知奥尔丁尼特是否见识过,总之,在塞琳·卡莱穆开口时,雾精灵弓手保持着沉默。 “一点没错,女士。我们必须得去那里一趟。”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圣城赞格威尔已经足够凶险,但比之莫尼安托罗斯仍然不如,远远不如,尤利尔要改变的是教会的根本,他们之间没有丝毫余地。 “抱歉,大人,但这是克洛伊塔的决定吗?” “不,这是我的个人行为。” “我明白了。”女佣兵说,“是为了白夜骑士的传说,对吗?” 尤利尔绝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件事。 他的沉默似乎被当做了默许。女佣兵塞琳继续说下去:“白夜骑士是位道德高尚的英雄人物,可惜他的后裔玷污了他的荣誉。白夜战争源自白夜骑士的女儿,她为地位和财宝背叛未婚夫,使得海湾陷入内乱。”听见别人说起这段如在昨日的历史,感觉相当奇特。“佣兵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使者先生,我猜那位不幸被她欺骗的骑士正是你的同伴之一。” 尽管她措辞委婉,尤利尔仍觉得受了冒犯。但他什么也没说。 “那个卓尔。”雾精灵说,“他把那女人杀了,对不对?” “那女人?谁?” “白夜骑士之女。她的名字是英格丽·云井·巴尔辛塔西斯。你们忘了?最近她的故事满天飞,比贵族间流传的色-情话本还吸引人。冒险者对交际花不关心也就算了,他们宁愿找妓女。可连神秘领域都在讨论,半精灵,骑士与领主,爱情故事……还有白夜战争的相关细节。有人在传播谣言,有人在见风使舵,还有人对这些东西视若无睹,只顾自己手头的事。” 猜错了,女士。不巧我是第一种,还是受你朋友的学徒所托。“看来我属于最后一种。”尤利尔回答。他没必要让对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塞琳的红眼睛注视着他。“是的,大人,你们专注于自己的事务。谣言来自骑士海湾,寂静学派的法则巫师夏妮亚·拉文纳斯声称白夜骑士的女儿、那挑起战争的可怕女孩曾拥有过盖亚教会的圣典。” “也许这是真的。” “她曾经拥有,但现在她和那本传世之作都已不知所踪了。白夜战争是神秘的战争,凡人在其中难以生存。” 尤利尔盯着她,他的目光必定充满审视,与塞琳的柔和眼神不同。雾精灵警惕起来,但他的警惕和学徒的严肃一样是显而易见的。“冒险者。”他缓缓地说,“正是神秘领域的一部分。” “诺克斯本就是神秘。”女佣兵塞琳微笑。“我们一直身处其中。没办法。” 没办法?表世界没有神秘,但依旧有战争雇佣兵。“神秘度决定神秘生物的地位,卡莱穆女士,寂静学派是七支点之一,是先民传承的一部分,他们不是什么冒险者组织。” “没错。”奥尔丁尼特说,“因此他们不会行险,而我们会。” “夏妮亚·拉文纳斯是法则巫师。”尤利尔不得不这么直白地表示。对回形针佣兵团来说,这不是危不危险的问题。他不希望罗玛导师的朋友冒入绝境。 “她会留在骑士海湾,然后派她的下属四处搜寻。这期间,免不了要借助当地人或者消息灵通的夜莺的人帮助。众所周知,伊士曼是克洛伊塔的属国,不是寂静学派的。学派巫师在当地没有朋友,因为高塔外交部的使者作出了警告。”塞琳意有所指,“伊士曼王都的盖亚教堂至今没有对外开放。” 尤利尔想象不到自己的泄愤之举会被解读成外交部的警告。但老实说,他们也不是完全猜错了。“你们的目标是圣典?” “只是可能。”塞琳坦白,“我们还没下决心接受这个委托。” “恕我直言,女士,回形针佣兵团是战争雇佣兵,不是探险家。” “没错。但最近生意不好,团长大人正考虑扩大业务范围。” 这不是突发情况,尤利尔意识到。元素潮汐的到来让神秘支点主动约束属国,好集中精力应对神秘的危机。这些冒险者或许不清楚内幕,但他们能感受到神秘领域的变化。诺克斯正在变得平静,平静将是难熬的过渡时间,没人愿意停步不前。 然而对尤利尔而言,平静和缓慢的日子永远短暂,永远屈指可数。他像是不受欢迎但热衷聚会的宾客,马车轮上的零件,转圜于奢华宅邸间的交际花,猎人鞭子下的老猎狗(这些比喻简直再恰当不过了!)不停歇地奔赴下一场风暴。他没时间休息、没时间喘息,因为事情总是迫在眉睫。要问预知未来的好处是什么?就是你将拥有一张到死才结束的日程表。 更糟糕的是,学徒心想,这张日程表还不是直接交给我的。高塔先知和占星师似乎很清楚他的命运,连乔伊都有所了解,他们按照记录随心所欲地安排他的未来,并对他抱有莫名其妙的期望和信心。而在前往目的地的道路上,他永远也遇不到顺利的平地:要么阻碍重重,要么干脆是迷雾中的十字路口,堪比微光森林的那座神秘花园。说到底,我的选择与否真的重要么?尤利尔怀疑先知早就清楚他会怎么做。 “但愿你们的新工作一切顺利。”他说,“请放心,我们明天就离开,不会妨碍诸位。”最好我们互不妨碍。 “沙特和克莱娅将前往莫尼安托罗斯。”雾精灵开口,“我们的团长率领他的队伍等在附近,他们在那里汇合。” “他们在那儿干嘛?”学徒立刻发觉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好吧。”他一拍额头。“寂静学派也得向冒险者寻求帮助了,我真不意外。”在碎月事件后,他被告知高塔外交部也与诺克斯佣兵存在从属关系。这根本不稀奇。只不过寂静学派干嘛找上一支战争雇佣兵团?“可我不认为同行是个好主意,女士,你不知道我们要做什么。” “事实上,我一清二楚。你们也根本没想隐瞒,不是么?尤利尔先生,据说你要找教会的麻烦。”塞琳用灼热的目光注视着他。“有这回事吧?” “盖亚教会是寂静学派的从属。”尤利尔提醒他们。谁要是真的将两者分开来看,那才是昏了头。 “一些人不这么想,使者大人。他们藏在盖亚的长袍下,假装自己与虔诚的圣徒同样光鲜。寂静学派会为了他们集体承担的名声而遮掩事实,但这些人可不觉得这是恩惠。事实上,学派巫师也在清理盖亚教会,好让真理的学说借助传教士的脚步遍及大陆。” 尤利尔重新打量这名女佣兵。她对情报的分析很有道理,但关键在于这些情报的出处。从伊士曼开始,他们一直都在猎杀教会的夜莺,期间也没少与别的夜莺打交道。塞琳·卡莱穆的消息来源似乎扑朔迷离,可他有种直觉,一种对谎言的敏锐嗅探…… ……为什么塞琳·卡莱穆不能是只夜莺呢? 壁炉前只有一个空位,尤利尔欣慰地发现,多尔顿终于找到回来桌子边的路了。 『你要与两个佣兵同行?』索伦大惊小怪地写出咆哮体,『你疯了吗?你甚至不知道他们的来历』 尤利尔差点翻白眼。“他们是回形针佣兵团的人,你可以到大街上去问。这里没人喜欢他们。” “一旦他们与我们同行,尤利尔,讨厌他们的恐怕就不止有布列斯人了。”多尔顿也表示反对。“沙特的手指弹奏琴弦时和章鱼触须一样灵活,我不怀疑他在妓院里也这么熟练,但要那些指头去握匕首?这恐怕是在强人所难。而他们要与我们同行,就别想有时间关注女人和琴弦。”他停下来。 “也许我们可以减少沿途的额外工作。况且,有克莱娅女士,我们多半不需要担心受伤了。” “这更糟糕。”卓尔说,“她的确比沙特干练得多,但看在约克的份上,尤利尔,我们不能……好吧,你以为我们是去逮树梢上的鸟儿么?她和约克不同。” 所以不能让她陷入危险。尤利尔知道他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出于对吟游诗人和女医师自尊的考虑,多尔顿选择将话只说一半,然而他不清楚这其实与全部说出来没什么区别。他从来不懂委婉的含义。 橙脸人做个鬼脸。“总有比那更糟的,比方说当事人在你身后。” “我也不乐意和你们同行,尤其是你这样的西塔小鬼。”克莱娅说。医师端着酒杯路过,步子不停,在尤利尔转身前离开了。 她没把酒泼过来真是万幸。“有必要这样吗?”尤利尔觉得头都疼。“夜莺还没出门,我们自己就先弄得人尽皆知了。塞琳·卡莱穆女士拜托我们保护他们,这只是顺路。沙特·艾珀和克莱娅女士毕竟是回形针佣兵团的成员,寂静学派不会把冒险者划到敌人的行列。相信我,巫师们大都很傲慢。” “冒险者和凡人有区别,他们……” “……在神秘支点眼里就是凡人。”尤利尔告诉他,“很遗憾,七大支点的神秘生物大多数是他们自己培养出来的,冒险者不是先民传承。神秘度是神秘领域的阶级,我们都知道贵族老爷在平民面前是什么样子。干嘛要争论这个,多尔顿?他们自己都不担心。每个人都会为自己的行为付账,这可是你说的。” 暗夜精灵沉默下来。 第五百三十四章 秘密战争 『你当我和你一样白痴么』指环可没卓尔那么好对付,『几小时前你和多尔顿还在为约克的事吵架!据我的了解,尤利尔,你的死脑筋会把这当成教训,而不是需要改正的错误。那女人到底跟你瞎掰了些什么?回形针佣兵团想要投靠克洛伊塔?』 “不。没有。饶了我罢,索伦,别再对这件事寻根究底了!沙特和克莱娅很清楚自己要冒的风险,用不着我们操心。我们欠他们的情。” 正巧,塞琳·卡莱穆和她的雾精灵听差走下了楼梯。吟游诗人摆好姿势,优雅地拨弄琴弦。人们大呼小叫,仿佛见到了什么歌剧明星似的。他们的吵闹令人心烦意乱。这次骚动甚至没个主题。然而没人打断这种弥漫的激情,风语者站在栏杆边,注视窗边的烛火熄灭。他的弓依然挂在肩上。年轻侍从在医师克莱娅身边打转,后者一直在高声谈论某个印象派画家。先前被尤利尔丢出去的那个佣兵伸手拨弄轮盘,在他身后,同伴们暗中调换骰子。两个醉汉还在尚未扫除的破椅子前嬉笑。 冒险者的狂欢不需要理由,他们只需要财富、刺激、美丽女人和不限量的低档酒。他们也不在乎明天要去哪儿。说到底,冒险者不就是这类人?他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没有宴会需要他们赴约,没有使命等待他们终结。 “用不着我们操心。”尤利尔重复。西塔茫然地转向多尔顿,好像在等他发问或解释,但暗夜精灵只是不快地低头切番茄。学徒把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 …… “她不见了。”某人禀报。 他的消息早已不新鲜了。教皇冕下坐在椅子边上,高贵的手指旋转着一根羽毛笔,不出意外的沾了一手墨汁。他面前的倒霉鬼睁着眼睛,假装自己的头发和进来时一样干净。 幸好林德·普纳巴格来得更早,离得也更远。“不打自招了,冕下。她就是那只夜莺。” “太武断了,他们没找到人。” “水银领主在白夜战争中受了重伤,她当然不敢出现在莫尼安托罗斯。阁下。否则每个人都会想知道,一个魔咒大师为什么会在安全的住所里把自己搞得那么狼狈。还用怀疑吗?帕琪尼斯就是水银领主!” “她本人不会承认。至于伤势和糟糕的状态,她也能找到借口搪塞。你是白痴还是巫师?”教皇跳起来,“我要的是证据!确凿证据!一个失踪的魔咒巫师算哪门子证据?杜尔杜派和真理派会承认吗?神学派会承认吗?还是你打算把怀疑报告给‘第二真理’大人,让他为你凭空臆想出来的世纪发现去亲自验证对错?” 林德谦卑地低头。“我考虑不周,冕下,我惭愧,我道歉。” “用不着。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林德。我亲爱的朋友。恶魔领主的存在足以让夏妮亚·拉文纳斯在各个学派大失颜面,可她是学派的法则巫师,大巫师!你以为我是在为你一文不值的仇恨而报复?”教皇冕下,法则巫师“纹身”吉祖克露出微笑。他轻声说道:“这些不过是皮毛小事,不值得我们浪费时间。我要的是拉梅塔,恶魔结社该死的七个领主之一。学派的背叛者。你要替我选择猎物吗,林德?” “绝无此意,阁下。”巫师慌张地表示。 “我的猎物是谁?” “帕琪尼斯。大人。”他恐惧地低语,“水银领主。大人。” 他的回答让吉祖克很满意。教皇冕下威严端庄地把一半屁股坐回他的椅子上。“说说那个女巫师吧。她平日里都做什么研究?有何好友?能接触到什么层面的秘密?” 一直沉默的十字骑士开口:“我们搜查了帕琪尼斯的房间。她是真理派的高环巫师,师从‘蓝犀’丹弗斯,擅长魔咒变形。‘蓝犀’已经死了。她没有其他朋友,也不乐意外出。” “这很符合夜莺的行为方式。”林德指出。 “没错,我们都看得出来。”吉祖克不客气地打断他,“看在盖亚女神的份上,麻烦你继续说。” “根据情报推测,帕琪尼斯点燃火种后离开学派,参加苦修士派的历险……成为高环后,她的研究重心开始转移到魔纹和旧版咒语音节的破译上,但年度论文并未获得认可。后来她放弃研习魔纹,才成功取得了当年的评测机会。” 评测机会。林德有点惊讶,想不到她还有这本事。 寂静学派的评测当然不会考校麦田的收成,学徒晋升神秘的火种仪式是第一次,职业选择是第二次,高环过后,根据个人情况和学术成果申报的法则巫师成就资格是第三次。这也是最后一次评测,因为它在神秘度意义上是环阶到空境的拔升。林德本来也有参与评测的资格,但夏妮亚·拉文纳斯先他一步。 “帕琪尼斯失败了?”他不禁问。 “我没法判断,大人。”骑士一丝不苟地回答,“帕琪尼斯放弃了机会,原因不明。我可以继续说吗?”他得到了允许。“夏妮亚·拉文纳斯阁下成为法则巫师后,她很少离开莫尼安托罗斯,在未通过批准的情况下重新捡起魔纹学的研究进度。至于神秘度,帕琪尼斯没再积累魔力,她一直停留在高环。” “高环?”教皇把笔转回来,其实它已经折断成了三截。“挺大胆的选择,是不?距离法则巫师仅一步之遥。”他窃笑起来,“想必是微光领主安利尼的下场让她变得谨慎了。真可惜,我还期望能在莫尼安托罗斯发起另一场猎魔运动呢,结果她逃得太快啦。” 林德闭紧嘴巴,拼命回忆在六指堡给他展示圣典碎片的黑巫师的模样。她就是拉梅塔,也是帕琪尼斯,无星之夜的水银领主和一个魔咒巫师竟是同一个人。先前林德从未见过帕琪尼斯,她所属的派系与林德不同,两人全无交集。难怪我认不出来。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只记得那女人裙子上的蕾丝缎带。 光辉议会的枢机主教团曾被恶魔领主混入其中,此前恶魔虽然猖狂,但还从未有过此等悖行。代行者视之为对露西亚不可饶恕的亵渎,发动整个神秘支点的力量追杀他。圣骑士团从赞格威尔伊始,经过布列斯塔蒂克、瓦希茅斯和伊士曼——简而言之,他们几乎横穿了宾尼亚艾欧大陆——进入南方冰天雪地的威尼华兹。诺克斯掀起了一阵剿杀无名者的浪潮。他知道这些都不是重点。知道又怎样?就算莫尼安托罗斯再发起一次猎魔运动也不干他事。 问题在于,神秘领域对无名者而言堪称龙潭虎穴,唯恐避之不及……本该是这样的。神秘支点的队伍绝对纯净,我们有各种各样的手段分辨异样的灵魂,只需要定期清理凡人藏污纳垢的土地。 不再是了。 微光领主安利尼潜入了光辉议会,没人清楚他怎么办到的。他像真正的神职者一样钻研神术、在露西亚裙子下祈祷、用圣水给人施洗。林德甚至听过他的布道,那是在巫师还披着苦修士长袍的时候。某一天,当光辉议会把安利尼主教与恶魔联系在一起时,神秘领域甚至还没将思维方式从一贯的内部权力争端转换到秩序与混乱的冲突上。 紧接着,猎魔运动爆发了。自圣者之战结束后,诺克斯再次迎来点燃大陆的战火,还有动乱、厮杀、饥荒、瘟疫……乃至屠戮。根除恶魔如同根除顽疾。神秘支点开始意识到自身内部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安全,他们惊慌失措,疑神疑鬼,宁可处死无辜之人也决不容忍疏漏(据说圣瓦罗兰的自然精灵甚至提出抗议,希望各个种族能用其他易燃物代替制作火刑架的木头,可惜遭到了拒绝)。 在这场史无前例的清洗运动中,大量秘密结社被彻底摧毁,少数恶魔逃进荒芜的神秘之地,连由恶魔领主统领的秘密结社“神秘之尽”也销声匿迹。考虑到百年前亡灵之灾时现身于死海之王麾下的“不死者领主”,七支点的神秘生物认为结社恶魔逃进了沉沦位面加瓦什。 眼下,他们在诺克斯面临秩序压降的危机时卷土重来。白夜战争是“炎之月领主”与“水银领主”联合挑动的阴谋,对守誓者联盟造成的打击不言而喻。但他们嚣张不了多久了。水银领主几乎死在骑士海湾,她在寂静学派的阴谋同样业已败露。假如她是只聪明的夜莺,就再也不要以帕琪尼斯的身份回到莫尼安托罗斯。“纹身”阁下不会失手第二次。拉梅塔决不会再有重伤逃离的机会了,这可不是学派评测。 林德聆听着十字骑士对帕琪尼斯的描述,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悚然。在恶魔渗透神秘领域的同时,七支点也暗中抓住了秘密结社的线索。 也许第二次猎魔运动早已开始。 …… “没有任何一间屋子能与梦想之家相比。”梅布尔眺望沙漠,“我们以渺小的自我思维揣测他人意志,只会制造出虚假脆弱的赝品,远不能触及真实。唯有秩序通晓我们的心意,因为灵魂源于秩序,火种诞生于法则,世界能理解每个人。” 安川对她的感慨殊无兴趣。相信梦想之家的存在似乎是件蠢事,这里黄沙满天,烈日高挂,绿洲在闪烁的沙子里小得像一滴露珠,仿佛随时都会被干涸的荒漠吞噬。他脚下踩着沙匪的累累白骨,骆驼低头嗅了嗅,鼻子喷出的气吹走了骨缝里的沙子。仙人掌比腿骨有嚼头,不是么?他觉得自己比骆驼更渴。虽然安川是神秘生物,但这不意味着他不需要饮水进食。 身处繁盛森林和无垠黄沙间的感受截然不同。雨林潮湿闷热,但处处都是生命的呼吸,而这里,光之女神露西亚与火焰之神苏尔特眷顾的土地上,光与热不断积蓄,生灵却近乎绝迹。沙子要光和热干什么?它们需要水。我也需要。 风行者将掉下来的纱网系回防风帽上。“还有多久?” “你瞧不见吗?就在眼前。” “我不是第一次来索德里亚。”他没好气地回答,“沙漠里的幻象也不是新鲜东西。我们朝树林走了半天了!” “你还不是空境,因此记得加上‘阁下’。”精灵女士指出,“海市蜃楼确实不罕见,但那是对凡人而言。前进就是正确方向,这处绿洲在神秘领域是真实存在的。” 安川没再开口。这不意味着他赞同梅布尔·玛格德琳的安慰,起码以他自己的神秘学基础来看,远方的绿洲就是可望不可及的幻影。但“七盏灯小屋”的主人毕竟是个空境的自然祭司,而且神秘职业还来自这里,闭嘴才是明智之举。他毫不怀疑梅布尔会利用情报优势瞧他的笑话,这种恶趣味简直跟她啃花瓣的怪癖一样顽固难改了。 他们继续前进,骆驼踢踏沙子。 “往后看看吧。”精灵女士说。 安川扭过头,发现他们的足迹消失无踪。太阳高挂,丝雾般的云彩一动不动。没有风。他停下来。“我们已经进入了神秘之地?梦想之家?”冒险者的生涯让他很熟悉这类状况。 “还不算。梦想之家不是你们常见的神秘之地。” “你提到‘常见’。”安川问,“难道神秘之地还有重样的?” “当然没有。我指的是,形态。”见风行者仍在原地皱眉看她,梅布尔只好浪费口水为他解释。“梦想之家不是一处固定的神秘地带,它会自己移动。” “这不罕见。” “是存在形式。你以为它是一棵长脚跑的树,扑翅膀的魔怪?还是一缕轻烟薄雾?”她的红指甲插进长发里,抖落羽饰缝隙的细沙。“这些都是低级的神秘。梦想之家不属于这些。它是艾恩的神迹,就像微光森林之于希瑟。” 第五百三十五章 梦想之家 “艾恩?”安川觉得他听过这名字,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从语法来看,祂似乎是某位神灵的称呼。 “梦境之神艾恩,祂是命运与秩序之神的使者。” 他想起来了。罗玛的神秘学导师、高塔大占星师拉森·加拉赫就是“艾恩之眼”。神秘支点是先民最完整的传承,更别说由圣者狄摩西斯领导的苍穹之塔了。许多冒险者口中的秘闻,在占星师眼里就和教科书上的范例一样,不至于人尽皆知,但也算不上偏门知识。大占星师肯定比我更擅长教导学徒,安川认定,但他不知道罗玛究竟是打算继续练习技艺,还是放弃弓箭去做占星师。后者明显更轻松。 梅布尔·玛格德琳见过罗玛,这还是西尔维娅不小心透露出来的消息。得知学徒与外交部使者同行的消息后,安川不禁松了口气。他不会让一个刚转职的小女孩去对付盖亚教会,连他自己也没这胆量。冒险者怎能对抗神秘支点?何况猎魔运动后,他们根本不能信任……最好把她困在微光森林里,梅布尔擅长这个。再后来,高塔使者来得相当及时,说明罗玛在高塔里很受关注,用不着一个居无定所的冒险者担心。 然而,想到罗玛仍无法挽救他低落的心情。因为你担心的根本不是她的安全,安川心想,比起占星师,你更希望她成为风行者。不止出于安全考虑。 “我们到了。”精灵女士摘下头巾,可怜的西尔维娅已经快脱水了。梅布尔把她随手扔开,正中一只水桶。“现在看看梦想之家的真面目吧。凡人的传言只是真相的微末皮毛,它可从没遮掩过自己。”没人知道水桶从哪儿来的。 风暴平地升起,卷挟满天黄沙远去。很难相信几秒钟前他们还走在平静的烈日下。气流搅动着,互相撕扯、牵引、碰撞,灰尘与颗粒,抹平他们的足迹乃至周围的沙丘。梅布尔用欣赏的目光凝视半空的气旋,于是安川也站在原地不动。 风暴的平息与爆发一样突然。安川瞥了一眼水桶,却从余光的景色中意识到自己行走在云端。这是一处陌生的街区,遍布石头阶梯和曲折弯道,紫红色的环状山脉气势磅礴,笼罩半个天空。日光在透明气泡似的屏障外闪烁,被过滤除去多余的热量。他从没来过这里,但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布鲁姆诺特,克洛伊的浮云之城。 “瞧,梦想之家比你自己更清楚你在想什么。”梅布尔说,“它自己就能呈现出难辨真假的梦境,尽管你的想象可能不那么详细。”她指了指一株通红的醋栗。“盯着它看上十分钟,你才能发现漏洞。现在开始?” 安川直接伸手摘它下来。太阳下的浆果变得通透光亮,稍一用力,果皮在指尖褶皱,溢出的汁水有股酸味。他捻了捻手指,发现果汁并未消失,触感仍稳定而清晰。 『灵视』 神秘拔高凡人的视界,他手中的果实颜色变浅了。很快它褪去柔软的浆果外观,定格成一枚石子。 “继续看。”精灵女士指示。 石子渐渐开始晃动,周围的日光愈发炽盛。狂风从天而降,街道与石阶仿佛一张张轻薄的画纸在气流中抖动。它们失去颜色、气味、声音乃至存在感,随狂风远去。布鲁姆诺特再次变作了沙漠。安川松开手,石子成了一缕异样的微风,他的魔力稍加流动,便能驱使它盘旋。这是元素创造的最低级的神秘。 “你刚刚在想什么?”梅布尔问。 “真实。”安川回答。他终于明白梦想之家的存在形式了。“这是一处元素疆域。”而且不仅有一种元素。 “秩序压降。”精灵女士吐出几个音节。“元素变得明显了。” 几星期前,他压根没听说过这个词,现在却深切感受到了它的存在。秩序与法则,元素和以太。它们变化多端,反复无常,充盈在每一寸空间。安川握紧弓臂,他与自己的武器有种血脉相连的错觉,这是长久陪伴发展的结果。而今,他却觉得与整个诺克斯似乎都融为一体。处处有奇特的脉动,处处是深远的奥秘。面纱拂过胡须时,他不禁颤栗,手指碰触缰绳和钢铁时,他必须克制突发的震撼。他发现自己正在以新的感官接触旧事物,好像同时身处两个世界。 这是不正常的。梅布尔·玛格德琳作为超越环阶的自然祭司,很清楚安川此刻的状态。火种的剧烈燃烧正将他推向极端,那是环神秘的尽头,空之境的起点。可他本不该迈过那道门坎,他的魔力依然在增长。 “秩序动荡让法则之线变得紊乱。你运气不好。”梅布尔在七盏灯小屋时就告诉过安川,“微光森林也不是适合的环境……” “假如起因真是秩序的动荡,那诺克斯根本没有合适的环境。”风行者焦虑地打断她,“当然,阁下,你这里除外。” 没想到她拒绝了。“你会毁了我几十年的劳动成果……我的梦境能重现空境的法则,但它可禁不住你折腾。灵魂蜕变的过程不等于把烙铁丢进水桶里。不,我绝不同意。你该去梦想之家。” “好吧。”安川只听出了拒绝,“假如我找到了里面的新品种植物,会带一些给你,交换愿望的。”也许那时候我的要求会容易许多,比如死而复生。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她拒绝的原因。 在那之后,安川被迫继续前往索德里亚,把刚转职的学徒丢在伊士曼。微光森林里的神秘如此浩瀚,他简直无法忍受……旅程的痛苦不堪回首。魔力无序起落,世界忽明忽暗。希瑟在惩罚我的软弱,就像逃离猫之丘的那个夜晚时,从天而降的雷霆劈断旗帜。一次警告。他认定,一切完全是我自作自受。 等他一无所获地再次回到七盏灯小屋,梅布尔·玛格德琳终于让步了。花园主人告诉他织梦师的职业就是梦想之家的馈赠,才让安川半信半疑。 而此时此刻,他再无怀疑。 “看在希瑟的份上。”精灵女士叹息一声,“别再想象微光森林了。好不容易抵达目标,你就不能考虑一下海边或者平原吗?难道你只喜欢树?” …… “希塔里安?”某人呼唤,声音不敢太高。“林戈特?” 我成功了,希塔里安心想,接着从草地上一跃而起。尤利尔吓了一跳,差点撞倒在那棵白蜡树上。成功总是接二连三。 露丝比她更快地欢呼:“成功!” 年轻人叹息一声,拍打干净自己的衬衫,好让姐姐扑进怀里。“记得别对拿武器的人用这招。”他没好气地叮嘱道,“他们受到惊吓的第一反应可能不是后退。” “但你是这样。你自己说的。在霜叶堡的书房里,你被一瓶墨水吓得差点逃走。”希塔里安把姐姐扯下来。 “我请求你,小姐,忘了它吧。”尤利尔咕哝一声,“看在诸神的份上。”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撒谎。你转头就告诉了你姐姐,没准还打算跟一条狗分享。” 希塔里安上次提过秃头的事,她也没想到他会记得这么牢。“这是你的忏悔录告诉你的吗?” “不,首先它不是忏悔录,其次这主要靠推测。我总是用它来判断结论正误。只有这样,结论的准确率才能逐步提升。” 干嘛要提升?“答案摆在眼前,你却要白费力气。”希塔里安想不通。如果换成她得到了誓约之卷,恐怕再也不会费心思揣摩他人心意了。谎言将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虚情假意对她不起作用。这还只是辨别真假,假如我能知晓别人心底的每个想法,又会怎样呢? 她静静地看着露丝玩耍。在姐姐跑到井边时,尤利尔会伸手将她拖开。我会第一个拿穆鲁姆实验,希塔里安想,问他是不是真的爱我,是不是真的打算娶一个有着弱智姐妹的女人当老婆。就算证明他在骗我,我也不会生气。希塔里安曾有无数次诞生抛弃露丝的念头,哪怕姐姐的魔法常给她帮助。 穆鲁姆的确很爱她,但爱她不代表爱露丝,而希塔里安觉得自己相比男朋友更爱露丝。姐姐是她的一部分,她们的生命彼此相连。假如穆鲁姆为了爱我而撒谎,我只会伤心,不会生气。一点也不会。 然后她会去找莉亚娜女士,还有北方人威特克,询问他们是否爱她。如果有可能,希塔里安也不介意问她的领主大人。他多半不会回答。这不要紧,她还有『忏悔录』,能够让人主动吐露心声……不。不行。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手里的忏悔录其实是属于黑骑士的。根据誓约之卷的特性来看,这些神秘物品不会在失去主人前更替持有者。 算了,没必要这么做。希塔里安不再打领主的主意。说实话,这都只是想想而已,她觉得自己就算变得和露丝一样痴呆,也不敢开口询问结社领主这个问题。 再没有人能成为她满足趣味的目标了。守夜人塞尔苏斯每天不见踪影,医院里又全是陌生人,知道他们的心中所想毫无意义。况且,我也只有这一个问题要问。一些善意的谎言无伤大雅,希塔里安不在乎。 也许该问问尤利尔,希塔里安打量着他。盖亚的神职骑士,不戴面具的领路人。他救了沃雷尔,从光辉议会的绞刑架上。希塔里安想知道他向女神承诺的誓言价值几何,与无名者相比呢? “誓约之卷判断谎言的根据是目标的潜意识。”尤利尔告诉她,“假如你认定自己说的是真话,再荒唐的谎言也会得到肯定。这时候,就得由我们自己判断了。” 也许他是这么说的罢,但希塔里安没法一字不差地记下来。他们的坦诚交流已经过去了将近五天,她也终于适应了在别人面前完全说真话的感受。坦白是令人放松的,起码对她自己来说是这样。不需要遮遮掩掩、考虑彼此感受,不需要委婉退让、纠结字句上的冒犯。于是,希塔里安向尤利尔直言她不喜欢被人看透,可他却说与她感触相同。 当希塔里安询问黑骑士时,领主大人告诉她,『忏悔录』能教人主动吐露过去。但他也有不知道的事,比如『忏悔录』能够将同类神秘物品的持有者拖入梦境,而不只是拥有者。希塔里安某天晚上把福音书放在胸前,当她睁开眼睛时,她在露丝身边看见了尤利尔。后者同样茫然,觉得自己应该躺在旅馆的阁楼里。 重逢充满谜团。她没法继续保有秘密,因为尤利尔这次带来了誓约之卷,还因为黑骑士不会在夜晚来到梦境里(后来她很庆幸这点)。我应该更警惕些,希塔里安心想。尤利尔的问题和她一样,甚至更多,而不公平的是,只要她回答就会透露线索。 最初希塔里安无法保持沉默,是出于对沃雷尔提到的神职骑士的好奇。她记得上次离开梦境前尤利尔用神术拦截了骑兵的箭矢,因而追问确认。起先对方不愿意说,但『忏悔录』影响了他。尤利尔在询问过程中,无意间提到他在圣城带走恶魔囚犯的行险之举。连希塔里安也看得出来,他对自己主动泄露秘密感到十分惊恐。他们扯平了。 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松懈。有尤利尔在,希塔里安的夜晚也完全解放了。她居然舍不得这种生活。“你还会回来吗?” “最好不要。”尤利尔回答,“你的领主大人不欢迎我。” 上次她们在梦境受到袭击。希塔里安惊醒后,黑骑士告诉她,梦境的不速之客带来了异变。『忏悔录』挑选持有过它的幸运儿参与梦境,但这种神秘机制并不死板——除非得到允许,否则他们将作为不受欢迎的来客而受到梦境的排异。情况并不多见,因为很少有人会睡这么久。露丝是第一个受影响的人,尤利尔是第二个。 第五百三十六章 夜会 希塔里安不知道领主大人对梦境做了什么,总之,当她第二天晚上惴惴不安地等待时,一切恢复了正常。尤利尔没再出现,也没有任何梦境中人能再发现她们。白天时,露丝好端端的在床上打鼾,仿佛遍及城市街坊的战火和战败俘虏的队列只是梦中之梦。 直到她无意中抱着忏悔录入睡,在梦里再次遇到尤利尔。她终于解开了露丝身上的谜团。圣城劫走囚犯的过程满足不了希塔里安,她利用『忏悔录』听他讲更多故事,对方也没责怪她。于是她变本加厉,在黎明时分请求尤利尔下次再来。等他匆匆答应,希塔里安才肯放走他。 他答应我会回来,盖亚的骑士不该说谎。在北方人威特克离开拜恩后,外面的世界便只能借由尤利尔的故事来呈现。希塔里安很难想象,自己对一个陌生人的信任竟会在两个晚上的交流中突飞猛进。这是『忏悔录』的功劳,尽管如此,她也得承认,尤利尔的行动居功至伟。他救了我,救了露丝,还救了被抓住的沃雷尔和其他无名者,领主大人也没杀他。尽管他似乎不属于无星之夜结社,还是个十字骑士。 但他信守诺言。 …… 莫尔图斯充满生机,倾倒的建筑和雕像重归原貌。梦境向来没有逻辑,千变万化是思维的特征,你不能要求每个人的想象都与微光森林里的精灵女士一样栩栩如生。倒不如将这里看做神秘之地。 “梅米是狼?我以为他们只是故事角色,根本不存在。” “狼人当然存在。”尤利尔说,一层薄薄的冰霜在地面上蔓延,构成银白色的矫健巨狼。“他们生活在威尼华兹,许多人都见过他们。” “见过?人还是狼?” “他们能变得像人一样。”尤利尔发现他把狼尾巴画成了一只手套,赶紧在希塔里安注意到前改过来。“你不会知道威尼华兹人到底是人还是狼人。他们极力隐藏自己,把种族当成秘密。一旦被别人发现,他们就会丢掉工作。” 希塔里安瞪着他。“他们为什么不会被烧死?”她似乎无法理解,“狼人的爪子能撕开皮甲,对吧?” 因为尽管他们同族相残、信仰残缺的神、对人类有致命威胁且本质是碎月投影,狼人依然是秩序生灵。“人的刀剑也能致死。”尤利尔回答,“狼人办得到的事情神秘生物也能做,甚至前者还有所不如。人们不怕他们,只是稍有排斥。” “藏在威尼华兹的狼人还有多少?” “没人知道。我只见过梅米和车轮帮。” 希塔里安不再询问。她靠在井边,目光在矮墙上游移,仿佛在思考狼人和无名者的区别。露丝从草坪跑过,奋力去追一只黄蚂蚱。几株野生的珍珠款冬惨遭蹂躏。林戈特姐妹被恶魔猎手追捕过,假如没有秘密结社,她们就会落得烧死的下场。 尤利尔想到圣城地底的监牢,以及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木柴堆。假如希塔里安被绑在木桩上,正义的圣骑士点燃火焰……此前的夜晚,学徒噩梦连连,每次都骇然发现绑在上面的是他自己。虽然有时候他也担心黑骑士的警告,但看着希塔里安和露丝,他会觉得安慰。 “我必须回去了,希塔里安。”梦境的时间没法测量,尤利尔只好自己估计。他不擅长这个。按照计算,现在差不多是凌晨两点左右,可他必须留出多余的时间。一旦偏差过大,碰上不死者领主,他恐怕就再也回不去了。 白夜骑士的故事戛然而止,希塔里安并不尽兴。只能这样。他早晚会到真正的莫尔图斯去,却得在抵达莫尼安托罗斯之后——要是他那时还活着,并有力气走路的话。烈度酒不能安抚忐忑和负罪感,仿佛喉咙里塞进去的是烧炭。相较之下,竟然是沙特·艾珀的琴声更能带来放松。 “离天亮还早着呢,起码有四个小时。”女孩哀求,“再讲两分钟吧,尤利尔,就两分钟。英格丽怎样了?她父亲把她抛弃了吗?” “她还有母亲。”尤利尔没答应,“我必须回去了,希塔里安,就现在。”就算索伦认为在完成使命前他不会丧命,学徒也不敢轻易尝试。『灵视』的未来梦境中,尤利尔经历过很多次死亡。不论是精灵遗址还是白夜战争,就没有一帆风顺的时候。他清楚只要稍有不慎,自己便会万劫不复。占星师们可没瞧见我死在梦境的那些可能性。“下次再告诉你后续。” “那明天?” 见鬼,高环也没办法连续几天不睡觉。“不行。”尤利尔立刻拒绝。他可不像希塔里安,能在进入梦境的同时恢复精力。老实说,他来这里反而更加提心吊胆。然而『忏悔录』在希塔里安的手上,她只要通过那本福音书,就能将尤利尔带入露丝生活的梦。由于这是神秘物品的力量,他暂时还无法想到掌握主动的方法。 “后天?大后天?” “一星期。”学徒坚持。 “那我还要再等上七天呢。”希塔里安很失望,连带着姐姐露丝也皱起一张脸。这对姐妹似乎能感受到彼此的情绪。“我真想每天晚上都见到你,尤利尔,从没人跟我讲这些。” 尤利尔还以为用故事哄孩子很正常呢。他在去骑士海湾的路上就这么干,小狮子罗玛的反应就很令人满意。“你的同伴不这样吗?” “他们认为我没必要知道这些,而且还要签保密契约,好像我会把秘密泄露给什么人似的。”其实她已经说漏嘴了,誓约之卷虽然只能判断对错,但根据回答推测真相对学徒来说早就不是难事了。“甚至没人让我泄密。你除外,尤利尔,可你是同伴。” 他当然不会说出去,否则早在圣城赞格威尔时,他就不必冒险——欺骗代行者和夺走囚犯,无论哪一条,都会让他和他的伙伴们万劫不复。“同伴”就是我最大的秘密。 “没错,让我们互相保密罢。”林戈特姐妹是无星之夜的成员,这个事实无可置疑。她们会像黑骑士一样掌握他的把柄么?尤利尔不敢肯定。但希塔里安毕竟还是个小女孩,她很单纯,没必要反应过度。而且……尤利尔看着梦境中的虚幻人影,差点笑出来。盖亚在上,好像我真能下决心对她们做什么似的。 “我会记住的。”希塔里安遗憾地让步了。比起同龄人,她要懂事得多。尤利尔一眼就能看出林戈特姐妹曾是街头流浪儿,甚至不需询问。流浪儿如果不懂事,恐怕在四叶城也活不了多久。更别说她们还是无名者了。 她送他回到现实。 尤利尔睁开眼睛,云雾在夜空呈现淡淡的紫蓝色。这是白昼的讯号。北方的清晨比南方来得快,他估计了一下时间,发现莫尔图斯——也就是黑城——眼下也该天亮了,希塔里安却还能在梦中待上几小时。尤利尔一直沿用伊士曼的时间,看来林戈特姐妹也一样。 伊士曼的清晨可不是莫尔图斯的清晨。还好我没改变行程安排,尤利尔心想,他现在觉得林戈特姐妹或许不在布列斯了。她们多半在伊士曼,按照无星之夜宣称的那样,黑骑士毕竟是克洛伊塔的领主,他该在高塔的属国内。 『你担心小偷么』指环揶揄。学徒正将誓约之卷紧紧压在胸口。 他把羊皮卷收起来。“一个心血来潮的实验。”还好它没让他做噩梦。 『忏悔录』的确能够将持有者带入梦境,但尤利尔可不觉得这能解释他三番五次闯进莫尔图斯。他没见到乔伊,也没见到学派巫师,好歹他们也曾是圣典的持有者。凭什么『忏悔录』对我如此青睐?问题八成出在他自己身上。在离开微光森林之后,学徒已经知晓『誓约之卷』与『忏悔录』存在着某种微妙的联系。希塔里安第一次召唤时,尤利尔的誓约之卷在口袋里,这次他贴身携带,果然效果斐然。 『什么实验』索伦不明白。它不知道尤利尔刚刚在梦中进入莫尔图斯,还跟两个无名者孩子碰面,并给她们讲白夜骑士的故事。这一切都是危险,危险就在和平温馨的表象下。黑骑士警告过尤利尔别再回去,乔伊也警告他隐藏自己,结果他都没做到。我该和希塔里安说没有下一次,尤利尔心想,我干嘛答应她再回去呢?她不是将要被处刑的无辜囚犯,也不是急需拯救的街头孤儿,她和露丝生活在一个安定和平的地方,在恶魔领主的庇护之下。没必要接触她们,不是吗? 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顺利地前进了两周后,他们终于遇到了难以避开的障碍。“我们得在今天穿过峡谷。”多尔顿指点着地图,“这附近没有穿梭站,因为对面就是微光森林。” “冬青峡谷。”吟游诗人摸摸帽子上的羽毛,“这里是许多古老歌谣的发源地。人族与森林种族牢不可破的盟约曾在此订立,那真是辉煌的年代,高尚的人比比皆是,激昂慷慨的乐曲更是数不胜数。冒险者将征服神秘之地视作无上荣耀,简直难以想象!如今时代变了……也许我该考虑更换进行曲,兄弟们?干嘛不这样做呢?” “请便,这方面你是专家。”暗夜精灵说,“但不管这座峡谷有过怎样的辉煌时刻,我们都得今天通过它。” “确实,是时候了。我们非得越过它不可。”沙特点点头,但依然兴致高昂。“这里能够激发我的灵感。”他一脸虔诚,“一曲生命与荣耀的颂歌,你们将有幸成为首批欣赏它的听众,我简直迫不及待了。约克,听说你会吹风笛?我需要你帮忙伴奏。” 橙脸人敬谢不敏:“你会后悔的,沙特先生,我的水平还远没达到能为你伴奏的程度。” “好吧,我自己来。这会让音乐的效果大打折扣。”诗人不大满意地用葡萄酒漱口。 “但愿你的作曲事业不要让行进速度大打折扣。”尤利尔听见多尔顿在嘀咕,他对着账单直皱眉头,想不通冒险者为什么会如此奢侈。 距离莫尼安托罗斯越近,队伍就越松散。他们和回形针佣兵都有责任。秩序压降爆发在即,尤利尔希望尽快赶到目的地,回形针佣兵们表示体谅,但他们再怎么加快脚步也没法跟上。这种差距在城市之间并不明显,可一旦出了城门,尤利尔就不得不放慢速度。 战争佣兵对待战马就像对待家人一样熟悉,但诗人和医师不算在内。他们压根不上战场,神秘职业也没带来相关技能,骑行是后天锻炼出来的本领。大多数凡人都是这样。可尤利尔、多尔顿和约克都是神秘生物,哪怕他们再怎么放缓脚步,凡人骑兵的速度和续行度还是差得太远了。“是坐骑的问题。”诗人还不肯承认,“你们要求马儿整日整夜的奔跑,实在太不人道了。” 天知道他们干嘛要跟代步的坐骑讲人道,尤利尔又不是不给它们时间休息吃饭。每个人都看得出来,恐怕真正难以接受行进速度的是沙特·艾珀,连医师克莱娅女士都没他抱怨的次数多。他确实擅长奏乐,在人际交往和语言艺术方面也有一手,可这些东西在旅途中都不是必需的。倘若能把休息闲暇时的舒缓音乐换成行进时的毫不拖沓,尤利尔宁愿让自己休息得不那么好。 “难怪奥尔丁尼特先生把他打发离开。”西塔约克也开始抱怨,“拖着这家伙,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来旅游还是来冒险的了。” “你应该庆幸。”多尔顿边给咒剑打磨边说,“冒险者可不都是在冒险,他们巴不得一路顺顺利利,什么意外都没发生。”他简直比约克更专业。“冬青峡谷对面就是微光森林,安全通过的概率恐怕比沙特突然开窍还小。” 橙脸人哈了一声。“我可从没这么指望。倒霉事什么时候少过?保持心情愉快总好过苦大仇深,是的,我赞同沙特的看法。他也有说对的时候。” “他没说错,但不巧我们就是去寻仇的。”尤利尔丢开刷子。坐骑温驯地伸过脑袋,任他抚摸脖子上的鬃毛。他当然不愿意苛待坐骑,但没办法,四条腿赶路比两条腿快。好在动物也是能感受到善意的。你总得忍受你的旅伴,谁让你挑了他们?“森林对面就是莫尼安托罗斯,我们快到了。” 第五百三十七章 冬青峡谷 峡谷布满细沙淤泥,缝隙荆棘丛生,岩石裸露在外,见不到丝毫绿色。而对面,云雾间的微光森林仿佛漫无边际,分隔出原始古老的神秘世界。幽暗中闪烁着一双双眼睛,注视着每一个接近的人。尤利尔敏锐地抬起头,与其中的一双眼睛对视。也许他的目光过于突然,后者惊吓着躲闪。几秒后,一只猫头鹰箭一样飞出枝桠,窜进更深的密林。你也失眠了?他别开视线。 神秘支点有各自的属国。一般来讲,这些凡人王国不会离支点总部太远,比如布列斯塔蒂克和索德里亚,莫尼安托罗斯和巫师之崖。克洛伊塔得到伊士曼是圣者之战后分割的结果。百年前,圣者之战在历史课本上是神秘领域最后一次内战。现在白夜战争是最后一次了。尽管如此,圣米伦德大同盟的解体仍是神秘领域意义重大的历史拐点,它决定了如今诺克斯的神秘格局和秩序侧的平衡形态。 虽然先知狄摩西斯是四位圣者之一,但高塔确实输掉了战争。灰之使死在伊士曼,事务司也更换了总长,空境神秘的更迭在任何时候都不能称之为必要牺牲。伊士曼作为象征性的战利品,战后成为了外交部统辖诸国中最没有存在感的边缘地带。此等罕见的状况影响深远,而且并非是好的影响。尤利尔还以为这将作为糟糕范本就此绝迹,没想到指环索伦紧接着就给他指出了另一个例子。 『微光森林是希瑟的足迹』白霜凝成字迹,『自然精灵、德鲁伊、小人族和巨龙组成的森林族裔生活在其中,他们的信仰和力量源于‘圣瓦罗兰之碑’,传说那是希瑟留下的珍宝,是最古老的神秘物品,记录着秩序的变迁』 “圣瓦罗兰。”尤利尔不禁说,“盖亚在上,这里是梅布尔女士的故乡。微光森林都属于圣瓦罗兰。”森林遍布宾尼亚艾欧大陆,若论范围,七支点中恐怕只有守誓者联盟与之相比。 『就是这样』 梦境中浩瀚的浓绿波涛历历在目。那些深深浅浅的树丛,丝绒般悬垂枝干的气生根,瀑布下激荡的雪白泡沫和潺潺流淌的银色溪流,还有簇拥在湖心岛的圣洁的紫叶李。不知怎的,这些东西近在眼前,他忽然胆怯起来。“我们得穿过森林?” “这很有必要。”多尔顿回答,“没有更近的路。而且保险起见,我们最好下马走路,以免冒犯森林种族。” “下马走路?”诗人重复。 “少废话。”医师克莱娅催促。她已经站在草地上,牵着坐骑前进了。尤利尔相信医师有给自己缓解疲劳的方法,但她对抗枯燥行程的意志力足以与真正的战士相比。“你不会飞,没错吧?”她嘲笑地瞥了沙特一眼,吟游诗人顿时没了迟疑,抱着琴整理帽子。 “音乐当然有翅膀。”他大声宣布。 于是他们开始穿越峡谷。 裂谷最细的地方钉着木桩,尤利尔抬头打量对岸,借助神术在森林前同样找到了人工痕迹。显然这里原先是有一座桥的,但它没能坚持到他们抵达。学徒必须另想法子。 尤利尔和多尔顿分头搜索,在悬崖边行走。谢天谢地,学徒总算找到了一处陡峭的斜坡。看来他们不得不绕到峡谷的最底端,再从一条寸草不生的狭窄小道爬上去。好在对岸的一道裂缝被雨水和泥石流冲垮,将山道的后半截变成了节省力气的宽阔坡道。 『冬青协议就是在这儿签订的』索伦告诉他们,尤利尔为帮它复述。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个。『森林种族就是在这儿加入秩序的战线,成为圣米伦德大同盟的一份子。当然,后来他们也是第一个撕毁了盟约』 在大同盟成立之前,多半没有七大支点这个说法。先民时期的神秘领域是什么样子?尤利尔不得而知。“森林种族热爱生命和自由,他们大都很好相处。”出于对自然精灵梅布尔女士的帮助的感激,学徒赶紧补充了两句。 “你指的是罗玛吗?”多尔顿问。 “我指的是大多数。” “好吧,你说得对。” “一点不对。”约克嘀咕,“我听说黄帽子大道附近会有绿精灵埋伏,专挑穿着鲜艳的目标射箭。这算是哪门子的好相处?”他顿了顿。“那边有东西在闪。沙特,就在你脚边!是陷阱?” 吟游诗人跳起来,远远躲到一丛欧石楠边。尽管他的反应速度足以让绿精灵射出好几箭了。而且换作是尤利尔,他决不会挑选那种不起半点阻挡作用、还容易遮蔽视线的落脚点。那里的闪光点其实更多,但在沙特的角度看不到。 “或者草籽妖精。”尤利尔在诗人低头前开口,免得后者吓得跌倒。“一种比较常见的元素生命。约克,它们和你的存在形式一样。” “和我一样倒没什么。”约克说,“别像妖精一样就行。晃眼睛的小东西。乌鸦会喜欢这里的,最好累死它们。”他嘀咕一句。 “陷阱和弓箭都是绿精灵擅长的手段。”多尔顿开口,“两者之间,后者更致命。职业有其局限性,凡人的手段更是如此,只有树林里飞来的箭矢防不胜防。找不到袭击者的位置,我们就没法组织反击。”他向同伴们示意自己纤细的咒剑。“抵挡凡人的箭需要盾牌和护甲,抵挡神秘生物的箭需要战士。想要打败敌人,我们还需要弓箭手。” 约克立刻拾起了上个被打断的话题。“没用。再没有绿精灵更厉害的弓手了,大家都这么说。”艾珀·沙特惊魂未定地点点头,表示赞同。 所以你的偶像转眼间就被忘在脑后了,是吗?尤利尔都替奥尔丁尼特感到不值。在接受回形针佣兵团招待的几天里,风语者虽然与多尔顿关系很僵,但却跟约克相谈甚欢。雾精灵恐怕没想到自己也会有崇拜者,更没想到这家伙的热情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简直和小女孩换新裙子一样痛快。 “可惜我们当中没有弓手,应付不了远距离的迅疾袭击。”女医师瞧他一眼。“那接下来就都靠你了,西塔。麻烦你耗光他们的箭,好让我们安全通过。” 约克没听明白:“我可没那本事,女士。你找错人了。” “不,你在我们之中最显眼。” 橙脸人的颜色一下子变浅了,他疑神疑鬼地四处张望:“哪儿有弓手?”一道细小的影子突然打在他头上,发出崩得一声响。约克整个人都跳起来。“绿精灵!”他尖叫。 “不对,是符文精灵。”尤利尔抓住擅自飞起来的夜语指环。它一边笑得东倒西歪,一边在空中捏雪球。先前弹飞到约克头上的碎冰块已经满足不了它的恶趣味了。 “松手吧。”约克报复性地说,“教它也被乌鸦叼走。”看来他没明白,这么干倒霉的只会是尤利尔。学徒不敢想象自己把索伦弄丢的后果。 “绿精灵有很强的攻击性。”多尔顿警告他们,“他们不欢迎客人。伊士曼的微光森林就是精灵出没的地方,倒霉的过路人遇到他们,少数丢掉行李逃走,大多数连性命也一块丢下了。微光森林是绿精灵的家园和战场,危险无处不在。” “布列斯塔蒂克可没有绿精灵。”诗人说,“他们的祖宗早把境内的微光森林砍光了。布列斯人和圣瓦罗兰的战争得追溯到先民时期,那时候还是人类占上风呢。你有一点说反了,尤利尔,冬青协议是在圣米伦德大同盟成立前签订的,人族先民战胜了森林种族,逼迫他们躲进密林深处,享受皇帝施舍给他们的和平。”尽管回形针佣兵团普遍敌视布列斯塔蒂克,此刻他似乎也有些骄傲的模样。“也正是因为冬青协议的存在,‘胜利者’维隆卡才能说服圣瓦罗兰加入同盟。” 尤利尔没想过索伦的记录也会出问题。『好吧,当年先知大人与‘胜利者’的关系很好』它不得不承认,『克洛伊塔也受过他的恩惠……这导致我们在记录历史时,着重突出了那位伟人生平事迹的传奇性。看什么看,学徒?我这里保存有黎明之战的原版历史!你不会有兴趣的,书本上的过去就像路边野草一样枯燥,尤其是你不带感情色彩,专为记录的时候』 尤利尔想起指环曾认为森林种族要为铁路的停修负主要责任,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它在故意抹黑。“‘胜利者’怎么说服圣瓦罗兰的?” 『冬青协议是森林种族与维隆卡签订的,明白吗?与他这个人,不是全部人类。他们必须遵从他的意志』 意志?莫非圣瓦罗兰变成了“胜利者”维隆卡的从属?尤利尔半信半疑。不过,黎明之战结束后,森林种族率先封闭微光森林,隔绝了与神秘领域的一切沟通。当时的诺克斯元帅早已离世,圣瓦罗兰敢于撕毁条约,未必没有这方面原因。这么看来,一切似乎说得通。索伦的记录毕竟还是准确率更高,就算过程并不详尽,这恐怕也是最接近事实的说法了。 “也许你认识的自然精灵是个例吧。”暗夜精灵对尤利尔说,“我们当中有没有希瑟的信徒?” “你知道怎么跟他们打交道?”诗人问。 “这称不上技能。” “我正是个森林信徒。”诗人居然从口袋里摸出一根橡树枝。他清清嗓子,继续说:“我也知道怎么跟人打交道。噢,别担心,我可不是圣瓦罗兰的德鲁伊,我站在你们这边。记得那句话么,布列斯人的谚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光辉时刻——” 约克翻了个白眼,医师克莱娅和多尔顿则没搭腔。没人阻止他的话,诗人可能当先进入密林,然后被箭矢射成刺猬。 “希瑟信徒也不行。”尤利尔不得不指出,“当时我在微光森林找到罗玛,她正在被一群绿精灵追杀。”虽说其中更多是她自己的原因。“我们最好保持安静,悄悄穿过树林,不被任何人发现。” 多尔顿和约克表示赞同,医师克莱娅从没反对过专业人士的决定。于是诗人只好沮丧地收起他的森林信物。 其余人开始讨论阴影魔法的隐匿效果。“我的『影袭』最多可以维持两小时。”卓尔告诉他们,“但那是在最理想的情况:我必须把所有魔力都用来潜行。” “不能遭遇战斗或地形干扰。”连尤利尔也没法保证这点。他摇摇头,“还有办法吗?” “『过客』太简易,『感觉障碍』的原理是存在性的转移,需要一个固定目标引人注目。至于诅咒嘛。”他拔出咒剑,“我不能保证解除诅咒后,我们经过的森林还能完好无损。”他瞥了一眼诗人。“要是我们当中没有森林信徒,那这也是个办法。” “松树没惹你,伙计!植物也是生命,破坏植被就是可怕的屠杀,我决不允许出现这样的暴行。” 卓尔耸耸肩。“你得明白,屠杀松树和屠杀绿精灵有区别。”他又瞥了一眼尤利尔。“哪怕是对希瑟而言,生命的价值也是不同的。你会在快饿死时放过野兔,只因它与你同为生灵吗?” “到了我快饿死的时候,周围八成不会有野兔。”约克嘀咕。诗人没再开口。 尤利尔猛然拽住马缰绳。“那就用阴影。”他下了定论。没时间停下来慢慢考虑了,他们已经跨越了峡谷,微光森林近在眼前。 沙特的不安摆在脸上。“诸位,事到如今,我依然觉得绕路更高效——” “进去吧。” “这不是智者所为。冒险者闯进森林的下场有目共睹!虽说我们相对来说比较特殊,但绿精灵是野蛮的种族——” “进去吧。”尤利尔重复。 “好吧,好吧!有谁关心我的意见呢?一个没多大用处的吟游诗人,他的观点不值得采纳。是这样吗?但我得提醒你们,圣瓦罗兰的精灵祭司……” “……也无需你担心,沙特先生。”学徒扭过头,“多尔顿和约克不怕他们。” “可总得有人维持魔法吧?在半路遭到袭击就全完了!” “他们没机会。”尤利尔告诉他,“因为我来维持暗影。” 第五百三十八章 梦境海洋论 “果然在这儿。”梅布尔低语,她发梢的羽毛轻轻划过墙壁,枝叶颤动。 这是一面由藤蔓和根须织成的天然矮墙,网眼填满草茎枝条,边缘探出锐利的钩刺。安川不想接近它,绝不只是因为它看起来不太好惹。神秘之地中,连植物也不可信任,但他现在更在意看得见的威胁,比如墙壁下深不见底的巨隙。 风行者估量了一下藤网的韧性,决定站在原地不动。“那儿有什么?”他向半空中的精灵女士发问。 “神秘的痕迹。”梅布尔仿佛一片秋叶落在他身后,“在我之后的名字。” “名字,阁下?”我还真就知道你为什么要在这儿写名字呢。 “梦想之家可以呈现出任何地方在任何时刻的景象,不管你去没去过。先前的布鲁姆诺特风景如何?还有索德里亚沙漠中心?看不出来,你对热带情有独钟。”花园主人揶揄。安川想到沙漠呈现给自己的真相,那是他内心认定的真相,并非神秘的真实。当梅布尔告诉他他手中的元素也是梦境时,安川才意识到自己的浅薄。“而现在,这里是维特什瓦萨,精灵绿地。” “圣瓦罗兰?” “苍之森。”梅布尔回答。 安川抬起头。尽管他是希瑟信徒,但也从未如此深入过圣瓦罗兰的森林。他的信仰来自故乡的教堂,和森林种族毫无瓜葛,自然精灵也不会承认他们的女神拥有一部分人类信徒。冬青协议虽然被森林种族视作侮辱,然而无可否认,正是这段历史使得希瑟的神名广泛地在大陆上传播开来,一跃成为仅次于盖亚和露西亚的宗教文化。近年来,森林种族容许生命信徒进入苍之森的极限是秋叶走道,这姑且也算进步。“这是自然精灵的城市吗?” “我的族人遵循原始的社会制度,既没有城邦村镇,也没有国王领主。自然精灵只倾听自然与生命的声音,森林与湖泊的声音,微风和泥土的声音。即便是苍之圣女,也不过是圣瓦罗兰名义上的领导者。”梅布尔的嗓音中似乎有股寒气。“只有女神可以统领我们。希瑟不像露西亚和盖亚,祂是无处不在的伟大神只,微光森林是祂的眼睛,狂风暴雨是祂的呼吸。当我们踏足于大地之上,我们便踩在女神曾经走过的道路中央。祂把死地变成生命之国,生灵因祂的仁慈在这片国度中繁衍生息,启蒙智慧。” 她有感而发的赞美仿佛让安川回到了斯克拉古克,童年的故乡。希瑟教堂的传教士向当地人布道时,往往会搬出这套说辞。等他成年,希瑟祭司已经从婚嫁生育的负责人变成人们每周都要去礼敬的正统神父了。他们披着点缀金银橡叶的异域长袍,敦促人们前去领主修建奢华的庙宇祈祷。祈祷总是应该的,好歹自然祭司没向信徒兜售赎罪券。 希瑟不要求钱财和权柄,祂什么也不需要,唯有生命值得祂看重,而每人都有生命。在希瑟的国度,任何刑罚都无法冠以神只的名义,但有趣的是,许多自然精灵将维护信仰视作荣誉,他们的箭矢是不吝于带走异教徒的生命的。某种意义上,安川觉得他们眼中的希瑟与神圣光辉议会的露西亚同样,都把独一无二作为信仰力量的体现。 当然,细节上还有区别。光辉议会是露西亚代行者的一言堂,而苍之圣女只是森林种族象征意义的领导人。这么看来,圣瓦罗兰没准要比光辉议会民主得多。一个没有国王的国家怎么发展?安川不清楚。假如诺克斯存在这样的人类王国…… ……没法存在。他思考这个问题没用上半分钟。布列斯人不会放过这块“无主之地”,莫尼安托罗斯希望扩张真理的传播地带,就连伊士曼人也会尝试开拓疆域。征服是王国的本质,失去侵略性的王国难以在诺克斯生存。斯克拉古克不明白这个道理,才沦落到要靠佣兵来保卫猫之丘的地步。 “苍之圣女不是代行者。”梅布尔说,“她的职能来自希瑟,号称女神最忠诚最纯净的侍奉者。然而我们与其说是信仰希瑟,倒不如说信仰自然生命,因为二者本为一体。凡人才是希瑟的珍宝,是女神的掌上明珠。希瑟是不需要侍奉的。泉水女神宁芙既是祂的侍女,也是祂的女儿,甚至就是祂的化身——这是水妖精的观点。你知道,安川,连我也没法与妖精争论。” 我敢说,她们也不乐意冒着变成物品的风险跟你吵。“是的,阁下。那么可否说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名字?” “不一定,阁下。如果跟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没关系,那就用不着了。” 精灵女士理了理长发,略微恼火地瞪了他一眼。“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着急,好像身后是涨潮。”她用名为西尔维娅的头巾遮住发辫,才开始解释要紧事。“梦想之家能够构建出任何地点,连圣瓦罗兰的核心也不例外。你甚至能在这里能看到石碑。” 风行者明白了:“圣瓦罗兰石碑?” “还有什么石碑能放在精灵绿地中心?苍之圣女的地位都没它高。” 这就是传说中的石碑?诺克斯的第一件神秘物品?安川已经将魔法效果提升到极致,却还是没能从密不透风的绿叶枝条中看见石质。在火种警告之前,他遗憾地收回了视线。圣物果然没那么容易看到。“那里有你的名字,阁下?” “不止是我。石碑的诗歌里有每个人的名字,只有空境才能找到自己藏在字句间的真名。占星师认为真名是有力量的,他们这回倒没弄错。只不过占星师注重情报,而石碑的刻名是约束。一旦念出女神的诗歌,被点名的人就得听从命令。它有点像契约,是不是?” 比契约更无赖。“那你可以把整首诗念出来,阁下?” “不行。我只认识包含我名字的那段,而且它唱出来不怎么好听……除了神秘度的标准,精灵们还能通过符文学来破译诗句,但几千年来都进展不大。说实话,这得靠运气。” “那也不是火种契约可比的。”安川指出,“火种契约不是单方面的,而我们从没主动将名字刻在石碑上。” 梅布尔若有所思,“是这个道理。契约。石碑。”她扬起眉毛。 不管她作何联想,安川都不太感兴趣。“发现了新的名字,阁下?” “是新的织梦师。” “圣瓦罗兰石碑还能给出对应名字的神秘职业?”他感到不寒而栗。莫非在森林种族眼里,神秘领域没有秘密? “当然不行。石碑属于希瑟,不属于奥托。想知道秘密,你得咨询克洛伊的占星师。这是梦想之家的效果,我稍微借助了石碑的特性。” “借助特性?” “这里是梦想之家,安川,你的想象凭空就能变成现实。想象石碑能给出就职者的名字有什么困难?它本来就记录着生命的存在痕迹。神秘行走也会留下痕迹,在罗盘高地,在赞格威尔。当你穿越一处神秘之地,你的足迹就会被保存下来。凡人看不见它,但对诺克斯而言,那是你的秩序火种与混乱神秘接触的重要瞬间,世界会帮你记的一清二楚。梦想之家也一样,只是我们一般瞧不见。” 重心似乎从圣瓦罗兰石碑移到了梦想之家。“想象凭空变成现实,这意味着我们在这里无所不能。”尽管风行者这么说,不代表他全然认可这种说法。事实上,他觉得根本不可能。 “我依然需要借助石碑。”精灵女士回答了他,“梦是没有限制的,但观测者需要锚点。” “锚点?” “先民认为,梦是心灵的海洋。当我们远离港湾——即自我诞生的梦境——意识就会随波逐流。一旦太过深入,迷失便无可避免。锚点固定意识,是每个灵魂趋于回归的本能。” 安川从未深入了解过梦境,神秘很少有逻辑可寻,是最困难的技艺。他连自己的职业知识都还没消化,更别提其他了。说到底,冒险者用不着在神秘学上有多少建树,他们是高级雇佣兵和护卫队,是自由骑手和游荡的恶魔猎人,是土匪、夜莺、黑帮打手和贵族私兵。他们是战场和街巷里的消耗品。魔法属于超凡,但不是所有魔法都有用处。要是在战场遇见敌人,安川宁愿自己的箭筒里多一支好箭。不过,如果梦境都能像梅布尔的魔法一样,那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我们可以脱离自己的梦境吗?”他饶有兴趣地问。 “几乎不能。这是神秘的范畴。”精灵女士随手一划,空气扭曲起来。“人们对梦境的定义也不同。也许在你看来,梦想之家的存在形式近似于『真实投影』,是降临在大陆的虚幻影子。然而在我这样的织梦师看来,虚幻与真实是没有明确界限的,我们区分现实的标准是物质与精神。幻影是物质吗?” 安川考虑了片刻。“不是。” “不,在织梦师眼里,幻影就是物质。光与影,火与冰,凡人的常识中,物质是能够被感知到的实物。他们不了解魔力。” “我能看到幻影。”他说,“但摸不到它。” “你也摸不到光和影。火焰是热量的现象,是燃烧的状态,你既能看也能感觉。然而,在文明刚刚萌芽的时候,火就是一种神秘。”梅布尔往裂隙边缘走了一步,站在空中。在她面前,密不透风的浓绿叶片遮蔽了石碑,安川只能感到周围空气中沉重的水分。“元素中,与之相对的水则是无可置疑的物质。它的形态千变万化,相关的现象更是数不胜数。你认为物质与精神的区别是什么,安川?” 这次他考虑的时间超过半分钟,仍不能给出确切答复。“我想,是对现实的干涉。” “你能凭意念操纵光影吗?” “意志?不是火种?”没有火种,冒险者也是凡人。“我办不到。除非借助工具。” 花园的主人落到藤蔓间,空气中的水分似乎更大了,教人呼吸困难。“火种就是工具,安川。意志升华为火种,火种操控魔力,魔力引动神秘。这是意志干涉现实的体现吗?” 他明白了:“物质与精神的区别是干涉过程。” “没错。”精灵女士赞同,“什么是梦?意识直接造就梦境。除此之外,思想、情绪、感受,都由我们的意识亲自掌控,不假他手。织梦师是能与思维直接交流的神秘生物,梦想之家是不存在于现实中的神秘之地。你正在做梦,安川,我们正在做同一个梦。使我们的意识脱离现实和自我,进入这个不存在的圣瓦罗兰的力量,就是神秘。” “梦想之家不在索德里亚,它在位于索德里亚上空的梦境海洋里。” 我在梦里?安川伸出手掌,观察上面的纹理。突然之间,他的掌心变得模糊起来,就像先前布鲁姆诺特路边的那颗浆果。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分崩离析。 “别急着回去。”梅布尔头也不回地命令。他的身体稳定下来。“我就知道会这样。清醒梦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你得对抗灵魂回归的本能。况且,这里是神秘之地,你不沿着锚点离开,很可能会迷失自我。” 他现在就足够迷茫了。“锚点在哪儿?” “保持冷静,安川。一次失败不代表全部,只要还在这个梦里你就有机会。”梅布尔说,“你不需要锚点,因为开启梦境的是我。” “它在哪儿?” 精灵女士叹了口气。“就在你眼前。”她把手指探进树丛,敲了敲圣瓦罗兰石碑。“你还有机会,明白吗?除非你自己放弃。我们都知道你放弃的下场,安川。” 放弃的下场,风行者心想,不如说是鲁莽的下场。猫之丘保卫战像个噩梦追随了他十几年,在他以为自己得以摆脱时,索维罗接替过去成为了梦魇。这是罪有应得,他早就知道。 “继续吧,玛格德琳阁下。”安川说,“让我继续了解这个梦。没准真会有机会呢。” “梦想之家有无尽的可能,只要你的想象力丰富。”梅布尔扯下藤蔓,尖刺和倒钩没能在她手臂上留下一丁点的刮痕。“只要你想。我们说说名字的事吧,这就是你接下来的目标。我们再试一次。” 第五百三十九章 绕路 松针厚得出奇,脚下一片绵软,犹如踩在云端。圣瓦罗兰的森林比伊士曼的森林更深邃、更幽暗,这里到处都是陌生的树木,灌木丛和杂草分割空地,真菌与苔藓占领缝隙。空气潮湿冰凉,弥漫着松节油和鲜核桃的气味,露水沉甸甸挂上蛛网。尤利尔注视着两码外的一片阴影,用剑柄向约克示意。 「绿精灵?」西塔比划。 为啥这孩子那么兴奋?「不,是我们要到那儿去。」他否认,「你先过去看看,约克,这不是你的活吗?」 西塔收起笑容。「噢,侦查。我当然清楚。」他恼火地摸了摸额头,心知是肤色让自己摊上这档子事。对森林种族来说,西塔也是陌生的敌人,再没人比他更能吸引目光了。 叶子轻微扰动,如同被风吹拂。尤利尔看着橙脸人佣兵从影子里冒出一只手来,眼睛睁在掌心,朝四处打量。这一幕令不新鲜,可他仍觉惊奇。元素生命虽然可以变成元素态,但并没有这么灵活。医师克莱娅向他们解释元素自我塑型的方法,不过索伦坚持这与元素潮汐有关,并不断暗示他掉头。出于某种考虑,学徒请求约克负责队伍前路的探索和方向的确定,哪怕暗夜精灵才是侦察的最佳人选。 眼下,多尔顿正在他旁边警戒。吟游诗人和医师不见踪影——确切来说,是只见影子不见踪迹,尤利尔低头观察树影时,一眼就分辨出了沙特头顶帽子上的长羽毛。别说油橡皮小人族了,就连飞过天空的鸟雀都能察觉出异样。羽毛颤动不止,多尔顿却根本没瞧见。 他只好扭头提示:“教沙特把他的帽子摘下来,多尔顿?” 暗夜精灵如梦初醒,伸手朝影子抓过去。显然他醒得不多。尤利尔在他抓起泥土前赶紧阻止。“帽子。”学徒提高嗓门,阴影抖了一抖,探出树干的羽毛不见了。 “你能说话?”多尔顿迟缓地问。 “在影子里没问题。” “那约克?” “总得给他点气氛,以保持警惕。” 暗夜精灵沉默片刻,明显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我们是在做游戏吗?”他咕哝道,“用不着侦察,你有办法瞒过森林的眼睛。” “游戏?约克不是新手,但这里是圣瓦罗兰,我只是确保安全。事实上,他干得很不错,而你甚至听不到我在叫你。”尤利尔责备。 “好吧,我没想到你会突然出声,改变游戏规则。” “你在走神,多尔顿。是德威特?还是海湾战争……” “不,不,不是。看在你的盖亚的份上,尤利尔,别再提它了。也别说廷努达尔,那没什么好说的。我知道,你现在有耐心关注每个人的内心想法了,但对我没必要。” 这是真话。“抱歉。好奇心会伤害别人,但我总是不长记性。” “倒也不是,了解他人很必要,尤其是一同深入险地的同行者。我在想你的魔法。” “啊?”实在猝不及防。“你是说,影子的魔法?” “你学过元素使的魔法?还是你的职业有元素相关的分支?” “没有。”尤利尔不打算隐瞒,“这是我的职业魔法的效果。姑且算是神术范畴……但也不全是。我可以借助它有限制的使用其他职业的魔法。” “有限制?” “取决于神秘度和魔力。”他无声地念出自然秘语,油橡皮小人族从一颗掉落在地的橡子里爬出来。“我得碰到魔法的实体,才能依靠魔咒重现。在灰翅鸟岛,你把我拉进了阴影。”他顿了顿,“至于自然魔法……我和罗玛在伊士曼的微光森林遇到了一位友善的森林信徒,她接待了我们,给予帮助。” 多尔顿沉默片刻。“她真热情。” 尤利尔皱起眉,“怎么?” “我在想,也许你确实不需要他人帮助,只要我们也向你展示魔法的话。一个人足够抵达莫尼安托罗斯,一个人足够护送沙特和克莱娅。” 一个人?你们坚持要同行。“这不是一回事。”学徒放松眉头的皱纹,“我只是一个人,两只手,一把剑,一双眼睛。” “你说得对。”多尔顿别过头。他在动摇,就像我在玛朗代诺时一样。尤利尔很清楚,下决心不是刹那工夫,人们总会花上几倍的时间衡量得失,尤其是在作出决定后。未选择的永远都比已拥有的更诱人。多尔顿摇动影子,回应约克的信号。“我们可以过去了,方向没错?” “没错。”谁对谁错?对尤利尔来说,这不重要。每当你下决心,就是一种承诺。箴言骑士不会违背承诺。 旅行时间的很大一部分消耗在开辟道路上,只有魔法能减免少许。尤利尔在影子之间穿梭,从叶梢降落到虬劲的树根。好在黑暗没有颠簸感,否则诗人早该吐出来了。空气潮湿闷热,皮肤刺痒难耐,他无法想象人要怎样在这种环境中长久生存。 多尔顿仔细擦他的咒剑,好像血液会腐蚀钢铁。西塔约克在处理猎物。尤利尔看着佣兵熟练地剥开动物皮毛,掏出内脏和几根碎骨头,再把香草和栗子塞进去。目睹皮毛下的血泊,油橡皮小人族尖叫一声,伸手捂住眼睛。 “我点不了火。”一缕烟雾升起,西塔吹开它。“影子里没法生火?” “你拿元素生火,当然没用!这里是阴影,只有暗元素……试试打火石?” 尤利尔在他们动手前就知道了结果。“不行,这里也没有空气。” “没有空气?人类能屏息这么久吗?” “『影袭』不是操纵影子,而是改变我们自己的状态。”尤利尔告诉他。但随着它的神秘度提升,『影袭』变成了『无光军团』,元素使就能操控阴影生物。“靠你了,约克。麻烦你拿体温烧烤,沙特先生说他喜欢八成熟。” “我看他是想给克莱娅找事干。” …… “还有十二里。”多尔顿本想拿咒剑点地图,突然想起新打造的武器材质非凡,急忙收住手。“按现在的速度,大概五个小时就能走出森林。你还撑得住吗?” 学徒似乎很轻松。“没问题。” “这不合理。高环的魔力也不是无限的,我们可以轮班。” “确实不合理,但这就是神秘的特性。”学徒站起身,“别担心我,一旦我坚持不住,索伦就会跳出来警告。”他哎呦一声,抓住指环角力,总算将它脱下手指。“就像这样。”他也与他们拉开了距离,但把地图留给了多尔顿。 也许是神秘物品的功劳,克洛伊塔当然不会亏待他们唯一的信使。在伊士曼,多尔顿没见过能够补充魔力的神秘物品,但不代表它不存在。廷努达尔的每一件神秘物品都是珍宝,更别提这类续行物品了。神秘支点的底蕴远在普通的神秘生物之上。 克洛伊塔是这样,寂静学派也不会差到哪儿去。他们已经见识过七支点之一的神圣光辉议会了,相比之下,伊士曼只是个偏僻落后的小山村。灰烬圣殿也许很强大,但地底世界贫瘠又阴暗,大圣座谋划反攻地面,但口号一直喊到多尔顿离开廷努达尔。与地下军团的打算相同,他觉得他们此行希望不大。或许让尤利尔独自去莫尼安托罗斯更好,索伦·格森是在白费心思,等到了盖亚教会,我们要考虑的多半是怎样逃走。 他极为不安地思考后路,没注意约克悄悄走到身旁。等回过神来,西塔已经坐下了。“你瞧,那是在干嘛?”他轻声说。 多尔顿抬起头,看到尤利尔盯着一串垂落的黄色花朵。植株被花瓣覆盖的茎叶深入繁茂树冠,根系纠结缠绕,牢牢攀附在龟裂的树皮上。高塔信使凝视摇动的花蕊,神情迷茫又困惑。 他以为自己知道原因。“他在和我们的向导交流。” “那枚橡子?” “是油橡皮小人族。尤利尔认识那小东西。”但愿它看在高塔的面子上,不要把我们带到绿精灵的陷阱里。“先前我们就是在躲避它们。” 西塔扬起眉毛。“说实话,卓尔,我们真不是在送上门去么?” “尤利尔觉得不是。” “那你呢?” “有话直说,约克,我没兴趣与别人在交谈中绕圈子。”况且,这家伙没话找话的技巧实在拙劣。 “我们打的赢盖亚教会吗?” 原来送的是这个门。多尔顿摇摇头,“你不早就清楚吗?” “但教会犯下罪行,他们背弃了正直的道路。” “那又怎样?”多尔顿没明白。 “邪恶终将得到报复。这是露西亚告诉我们的,不是盖亚,尽管如此,祂也会保佑我们。”西塔低声说。这孩子的眼神充满希望,多尔顿发现,也许这就是尤利尔找他帮忙的原因。“这是女神托付给我们的重任。” 诸神已逝,哪怕祂们曾是大地上的主宰者,是秩序与道德的创造者,如今人们也已将这些视作枷锁,彻底摆脱、鄙弃了。女神的重任?听上去像是光辉议会那些传教士的宣传口号。希瑟也只是在圣瓦罗兰留下了石碑。多尔顿早就不笃信神明了,倘若祂们真的存在,还能够显现奇迹,那也多半是属于战争之神诺克图斯的。毕竟无论何时,战争可从来没停过。 虽然西塔约克活了三百多年,但在多尔顿眼中,他大概三百年都待在闪烁之池,来到伊士曼的时间不过是零头。以人类对时间的经验来看,他应该是个合格的冒险者了。然而事实不言自明。 但没必要打击这孩子的信心。“可能不止一个女神,因为尤利尔也说过这话。盖亚的确不该袖手旁观,我们是在替祂清理门户。” “我说过什么?”高塔信使几步跨越阴影,回到他们身边。他看起来疲惫了太多,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海湾战争。不出所料,他没从向导那里带来好消息。“我们得绕路。” 多尔顿和约克还没说什么,一粒橡子就咻得一声飞向尤利尔的脑门。他临危不乱,一把捉住它。瞧它的反应,暗夜精灵忽然意识到,这个坏消息其实跟向导没关系。 “怎么回事?”西塔脱口而出。 “前边有个湖。” “一个湖。所以,你指的是这个湖里没有影子?” “少装腔作势。”尤利尔翻了个白眼,“不是影子的问题……那里面有神秘生物,数量不少。” “是水妖精吧。”多尔顿开口,“那我们确实该绕路。” 他以为约克要么出言反对,要么会刨根问底,没想到西塔相当老实。“就这么办。”橙脸人毫不犹豫地说,“我去通知沙特和克莱娅。”高塔信使只一抬手,他便沉入了阴影里。 油橡皮小人族尖叫着反对。它的声音又轻又细,仿佛两片树叶摩擦。先前多尔顿几乎没怎么听它说过话——这小东西躲着每个人,甚至包括尤利尔,除非后者用魔法命令——卓尔也就更无从得知它剧烈抗议的缘由了。 当尤利尔展露出不容更改的意志时,连索伦都得在他的坚决前败下阵来。油橡皮小人族成了他肩膀上叫嚷不休的挂件,声音封锁在阴影的范围间。 直到多尔顿靠近。“绕路需要多长时间?”他问。 “半小时。” “我是说,离开微光森林。” 高塔信使咬紧牙关,脸上的肌肉绷紧。尽管只有一瞬间,但被多尔顿敏锐地捕捉到了。“七个小时。” “你没问题,对吧?” “不,没有。我们走吧。” 多尔顿把咒剑收回剑鞘。用不着别人乱操心,卓尔心想,指环索伦随时随地都在监控他,白天夜晚,恨不得进入梦中瞧瞧他是否做了噩梦。他是白之使的学徒,外交部的使者,一个高环的神秘骑士。哪怕这些都不管用,尤利尔还有他的命运保驾护航。而且说实话,那些都没用的话,我又能干什么呢? 约克招招手:“又发呆,卓尔?” “你来得正好。”多尔顿回过神,“尤利尔要你去侦察更改的新路线?” “是啊,怎么?” “用不着了。”他催促,“你留在附近警戒,约克。这里更需要你。快来!” 第五百四十章 指引 一切事物都虚无缥缈,斑斓色彩融化在一起。黑暗中并非寂静无声,火焰在燃烧,感知在运转,絮絮低语盘绕在耳侧,吐出的词句却不着边际。 “……别耽搁了!快离开!” “希瑟将拯救你,祂爱世人,诺克斯的一切生命……” “……他不见了!他不存在!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想通……诸神在上……” “古老的使命,安川,但不是必须肩负。” “听说过吗?灵魂之油……那并非初例。血族制造我们,本来也是为了获得它,那是生命的奥秘……” “抓住……机会……” 是这个声音抓住了他,风行者跟从指引,把意识拖出梦境的碎片。疲倦顷刻淹没了他,睁开眼睛好像抬起闸门,肌肉似乎发出锁链般的声响。 “抓住机会!”梅布尔说,“安川,抓住那些线!” 线?除了色块就是噪音,他什么也感受不到。失败了。只不过是又一次失败,他无法相信自己还会有机会,但这次只能放弃。我得活下去,直到罗玛…… 一只温暖的手掌盖在他的眼睛上,遮住刺眼的光线。“他看不到。”阿尤恩说,“他看不到,跟我一样。” “这次很接近了。” “我想是还差得远。” “好吧,着急的不是我。”精灵女士遗憾地叹了口气。安川看到黑暗里掠过一片红影,接着疲惫骤减,饱满活力从四肢迸发。“准备下次吧,不管怎样,算是有进步。” 安川挣脱藤蔓,尖刺勾破了衣袖和面罩。待会儿他得享受沙子割脸的索德里亚特产了。这些都是真的,不像虚幻的梦境。他觉得自己永远无法与梅布尔一样习惯生存在假象里。 “要不是你挑了这个职业。”导师站在一旁抱怨,“他早就成功了。” “亡续之径从不容易,职业的障碍顶多制造点小麻烦。”梅布尔·玛格德琳用她红艳艳的手指头摆弄着石碑。“先民传承在历史中遗失了大半,哪怕石碑能够记录,对我们来说也不存在。莫非我们要把希望寄托在后人身上?” “干嘛不这么做呢,阁下?” “那就永远也找不回来了。尝试是必要的,牺牲也是必要的。我自己就是其中之一,你还抱怨什么?” 阿尤恩还想说什么,但安川阻止了他。“跟自己创造的幻影生气,阁下?这没意义。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为这个召唤导师。” 精灵女士哼了一声。“别胡说,这可不是我弄出来的。梦想之家捕捉到了你的心思。真是太恶心了!我刚刚居然还在血肉横飞的战场走了一遭。” 猫之丘还是其他战争?安川早就记不清自己参与过多少战役了,不过都是些小打小闹,唯一的一次大战——起码是他认为的大战——还是在斯克拉古克抵抗布列斯塔蒂克全面侵略的时候。那时同伴们义愤填膺,一下从唯利是图的雇佣兵变成了保卫祖国的军人士兵,而他在袭击村落的复仇战后逃走,几乎没参与猫之丘保卫战。 “抱歉,阁下。”安川再次扭头看向导师时,他果然片片粉碎,被森林的微风吹散。有什么区别?梅布尔的幻影与梦想之家的幻影,何必执着真实呢?安川克制住自己的思维。“我从未因职业而不满,这千真万确。” “你有理由不满,没关系。传承总是这样。”梅布尔摇摇头,“我也不会放弃尝试,不是你,就会是别人。”说这话时,她没有半点愧疚。“牺牲无可避免,凡人没法决定命运,就是这样。” 安川沉默地点头。 “说到尝试,这次你干嘛放弃?成功不远了,我提醒过你。” “我看不见……而且不能死在这儿。罗玛只学到了皮毛,她还需要引导。你只能根据信息创造幻影,阁下,而我是活人。” “你的神秘职业正来自幻影。” “那只是第一代。”作为第二代,没人比他更清楚,神秘的传承并非一成不变,每个人都在开拓自我的领域。风行者抓住弓臂上的布带,将它系牢。“罗玛该得到的不止是你从只言片语中推断出来的知识,还有我和阿尤恩的全部就职经验。缺少我的环节,她会失去很多东西,不得不重头再来。” “担心小狮子?”梅布尔的微笑带着些揶揄,“那孩子有整个克洛伊塔的占星师做后盾,你永远也不用为她的未来操心。‘雄狮’罗奈德当她是佩内洛普的最后火种,更何况,她的使命早已结束了。”不知怎的,她皱了皱眉。 “占星术对补全传承很有帮助,阁下。”这是安川选择罗玛的原因。换作别人,他不会将知识倾囊相授。没有记载的传承只会耽误年轻人的未来——后果可以参考安川自己。 “她是希瑟信徒,才有资格。但也仅此而已。石碑在圣瓦罗兰,苍之圣女不可能允许她进入圣地……梦想之家也一样。神秘之地的位置是秘密,一旦知晓的人太多,神秘就会被秩序捕获。” “高塔能观测秩序。” “就是这样。需要我提醒你保守秘密吗?” “请相信火种契约,阁下。”安川指出,“问题在于那个名字。有其他人来过这儿,还获得了神秘职业。眼下秘密会从其他渠道泄露。” “你不认得他,安川,他不需要契约就能保守秘密。” 十足的信任往往会换来背叛,这是冒险者生涯告诉他的道理。“但假如他并不了解梦想之家的重要性,不知道这里的一切必须隐秘保存呢?” 精灵女士摇摇头。“你搞错了,安川,事实上,他根本没来过这儿。”由于名字写在石碑上,梅布尔没有让安川看到它。“他的职业不来自梦想之家。” “还有其他织梦师的传承?”就像微光森林里的风行者神庙一样?这似乎很合理,神秘并不是绝对独立的,它们彼此间存在关联。 “我敢说,他的力量来自于我。”梅布尔·玛格德琳伸出右手,一条浓绿的蛇不知何时盘绕在她的肩膀和手臂上。树叶簌簌抖动,森林仿佛作出回应。“织梦师也是罕见的神秘,而且他本身有一个职业了。冒险者中流传着许多荒诞的传说故事,安川,你听说过有人能使用所有职业的魔法吗?” 岂止荒诞,安川心想,完全是凡人的妄想。不同职业的神秘确能分享,但没人可以全知全能。毕竟,就连诸神也各司其职。“对不起,阁下,所有?”他希望确认。 “我没法肯定,但也没发现限制。自然秘语是森林种族才能学习的魔法,连你这样的希瑟信徒也不可能接触到……如果首次碰面就能习得神秘技艺,那即便不是所有,也没区别了。” 他不安地想象自己面对一个这样的敌人会发生什么。魔法收效甚微,恐怕只能凭借本身素质和箭术对付,而对方拥有层出不穷的职业技艺……“你遇到过这样的人,阁下?” “这里没有外人来过的痕迹。我可以确定这点。” “但梦想之家里有他的名字。只有织梦师能在这里留下名字,是吗?” “名字不过是符号,完全根据选择的载体显现。圣瓦罗兰石碑……好吧,只有织梦师能在梦想之家留下印记,一般人甚至找不到这里,更别提进入神秘所在的梦境了。不管用什么方法,他的确办到了,他通过我的魔法构建了梦境,才得以被梦境记录下来。” 圣城的逃犯事件。他们在赞格威尔发现了梦境的痕迹,显然参与者中有个织梦师。安川突然感到不寒而栗。诺克斯的织梦师当然不只有梅布尔·玛格德琳一人,但数量也算不上多。起码没有风行者多。恶魔也是神秘生物,他们也可能获得艾恩的恩赐。“是恶魔?” “倒也不是。”她似乎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我更相信他是出于某种单纯的仁慈……哪怕同情的对象是无名者。希瑟珍视生命,露西亚贯彻正义,盖亚却代表了人性之善。”花园主人拨了拨藤蔓上的叶子。“情感存于每个人心中,不时干扰判断。它是火种的一部分,甚至是真理的要素。违背个人感情履行职责是伟大的举措,但我们并不能因此将遵从内心斥之为软弱。” “前一个人。”安川装作没能听出她的不耐烦,“你指的是白夜骑士沃尔夫冈罢。” “坚守职责可称英雄,但也需要为选择付出代价。白夜战争有他的责任,英格丽是他抛弃的女儿。”骑士海湾的状况瞒不过梅布尔,有森林和树木的地方就有她的眼睛。“他为保存『忏悔录』付出了一切,包括事业、性命和家庭。荣誉的代价,职责的代价。” “忏悔录?” “一本神秘之书。对某些人来说,它意义非凡。” 风行者的传承也一样。安川理解沃尔夫冈,某种意义上,他们选择了同一条路。“在神秘的传承面前,个人情感不值一提。牺牲在所难免。” “也许是我们没找到正确的道路。” “奥托才能指引命运。” “没错。”梅布尔微微一笑,“奥托知道的可比我们多太多了。既然人们是在祂的指引下活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们还用操心什么呢?” 可能奥托没空关注每个凡人,安川心想。但愿这不是真的。“后一个人。留下名字的人不是沃尔夫冈,阁下,白夜骑士早就死了。他是后者,协助结社抢走了圣城的恶魔。而你却坚持认为这种人会保守秘密?” “在我看来,他会的。” 我也曾这么想。安川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信任及背叛,无外乎是筹码高低、利益分歧。“守密不能只靠信任,尊敬的阁下。”他发出警告,“一旦恶魔知晓梦想之家的存在,他们会对神秘领域造成沉重打击。” “我没法不相信。我打不过他的导师。” 安川不禁咳嗽起来。“什么?” “非要我再说一遍?”梅布尔扭头扫了他一眼,“不是我不想用火种契约。而且梦想之家的存在算什么?我给了他『忏悔录』。虽然这里面的原因很复杂,但事实就是如此。人总得衡量得失。”她收回目光,发出一声叹息。“我知道你不敢一鼓作气,安川,我们都有顾虑。” “能告诉我他是谁吗?” “不,除非你成功。”精灵女士毫不犹豫地说,“你不需要特别警惕某人,安川,事实上,没几个人能让你交付信任。” 话虽如此,他却不懂她的意思。 “信任存在限度,假如你想怀疑某人,那他就有无数背叛的理由。质疑是好事,谨慎小心也是好习惯,但你必须制约它们,以免陷入死循环。”精灵女士放下叶子,强硬地转移了话题:“你还能坚持多久?” 他才惊觉火种的状况:“没多久了。” “还要继续尝试?” 还有必要吗?安川扪心自问。人总得衡量得失。我看不到线,黑暗中什么也没有。再试一次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我能否承受?他没有答案。 森林在热风中摇摆,虫草齐鸣,草木盎然。自然有其真理,然而它们都离他很遥远。风行者摇摇头:“不用了。” 梅布尔沉默下来。她站在圣瓦罗兰的石碑后,气流灌入裂谷,也吹动她的长发。连她也有无法满足的愿望,神秘并非万能。如果她开口要求他尝试第三次,安川不会意外。虽然他们都认同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可信,但安川发现——他当然不是最近才发现——有时候信任也无需理由。梅布尔是阿尤恩的创造者和传承的修复者,而他是她的工具,他本人心甘情愿。 “我该阻止你,以希瑟的名义。”自然精灵说。 “诸神已逝,阁下,我们必须拼尽全力保护祂们的传承。” “祂们的传承?这些是先民留下的东西……神秘领域不复当年了,历史也被过度解读。”梅布尔停顿片刻,“神迹越来越少,这是无可挽回的。”她的声音也越来越轻,“凡人要为神遗物抛却信仰的教义吗?生命无价,安川。” “我从没贬低过它,阁下。” 她转过身。 森林开始褪色。树叶凋零,岩石风化,细细的沙子满溢裂谷,群山化作橙红的沙丘。安川感觉到现实的牵引,锚点拉扯他们,脱离无边的梦境。 第五百四十一章 怪异晚餐 “晚餐来了,伙计们。” “我不要晚餐!我要我的帽子。不是这顶,是那顶皮帽子!” “你见过他的帽子吗,约克?” “没有。快尝尝,沙特……多尔顿,这是什么汤?” “鱼汤。” “见鬼去吧!我看到了骨爪。这到底是什么?” “兔子汤。这玩意不是你炖的么?” “但食材不是我处理的,我只是把它丢进沸水里,和香料、胡萝卜、绿芹一起。你抓的是什么,多尔顿?” “我不知道。不过它没有毒抗性,看起来能吃。” “你以为猎物会中毒等于它对我们无毒吗?就算它原本肉质健康,现在我们也不能吃了!” “我确信我消除过毒素了……干嘛问这些废话?数你喝得最快。况且还能怎么办?拿咖啡豆煮一煮?” 无人回应,因为一声可怕的、简直能刺破耳膜的哀嚎响起,淹没了所有声音。“你们居然拿我的帽子盛汤!” “放心吧,用之前我洗干净了,还拿新配的魔药消了毒。要是谁尝到头皮屑,一准是你们刚掉进去的。千万别嫌弃。” “只有人类才会掉头屑——” “卓尔也一样。” “——特别频繁。你碗里有只苍蝇,约克,瞧见它没?” 又是尖叫,还有乱七八糟的冒险者的脏话。“在哪儿?” “你没看见?那你还喝?” “什么意思?” “你刚刚把它咽下去。抱歉,我还以为西塔的头屑是苍蝇呢。” “你是不是还以为西塔喜欢吃头皮屑?”一阵幸灾乐祸的笑声,还不是一个人在笑。 尤利尔实在受不了了。 “能安静吗,诸位?”学徒睁开眼睛,却立刻被篝火晃得扭过头。“盖亚在上,你们怎能在森林里生火?”其他的林子或许没事,但这里可是圣瓦罗兰的微光森林。“见鬼,约克,你不是冒险者吗?多尔顿?你怎么不提醒他?” “少他妈废话!”一声喝骂吓了他一跳,这是个陌生的声音。是谁?“爱喝不喝!天快亮了,还睡什么?” 尤利尔迅速爬起来,后脑勺砰一声撞上树干。他顾不得疼痛,锵一声拔出剑——然后赶紧丢开。这不是他的剑,握柄肮脏污秽,剑刃锈迹斑斑,仿佛随时都会裂成一地碎片。他瞪着它,想不通是怎么回事。 情况容不得他思考,周围似乎不只有四个人。准确来说,是整整六个。尤利尔借助火光,看清他们的模样:满脸尘土、不修边幅、眼窝深陷,个个都像是远行后的旅人。古怪的是,这些人都长着陌生的五官,没有约克,也没有多尔顿和沙特,更别提医师克莱娅了——他们都是显而易见的男性。我刚刚听见了她的嗓音,尤利尔心想,莫非是半梦半醒间的幻听? 他低头瞧了瞧自己。一双烂靴子,裤腿卷到膝盖,难怪起立时的感触如此怪异。腰带后挂着剑鞘,皮革磨露了大半,被乱七八糟的针脚钉在一起。衬衣满是汗水的酸味,外面套着更破烂的皮甲,领口的毛边能刮破喉咙。为了避免在梦中送命,它的主人聪明地将胸甲反过来穿。一条有着褪色符号的布条胡乱塞在胸口,他抖开时掉下黑色干草。 这里也不是什么森林。山坡到平原一片空旷,几棵树孤零零点缀在辽阔绿地上,月亮细得几乎瞧不见。篝火在风中燃烧,灰烬飘动,盘绕在铁锅边。一根分叉的粗枝靠在不远,因为铁锅的握柄已经烂没了。 六个人围在橘红的火焰边,十二只眼珠子恨不得钻进锅里。几匹马拴在一起,低头啃着青草。看来刚才多半不是他们在说话。尤利尔听得清楚,约克和多尔顿的声音,还有诗人的尖叫。然而这里没有他们。 梦醒时分,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穿戴着陌生的衣服和武器,周围还尽是陌生人。说实话,这种感受他可不陌生。 “我在梦里。”尤利尔嘀咕,“又是莫尔图斯?”幻听多半是他的臆想。梦就是这样,他会把潜意识里东西带入这个集体梦境。区别在于,他没在希塔里安附近。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我们得走三十里。”拿着棍子、充当厨师的人开口,“明天白天前赶到。” “白天?” “明天白天。你聋了?老大的命令就这样。” “我们去哪儿?” “我没说吗?”厨师提高嗓门,“天杀的莫尔图斯!” 莫尔图斯?“等等!”尤利尔脱口而出,“我们现在在哪儿?” 结果没人理他。又没人理他。“问题在于,我们只有四匹马。这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厨师抡起勺子,“你自己跟老大解释!” 那个回答他的人躲开飞溅的汁水,与厨师争论起来。两个人看着热闹,两个人无视争执,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沸腾的汤锅上。尤利尔走到他们身边,期望他们能像回应他的抱怨一样回答问题,然而这些人也忽略了他。学徒感到十分失望。 于是他从厨师手里夺过木棒,一棍子打翻了汤。 这下没人再争吵了。“见鬼,尤利尔,瞧瞧你都干了什么!”一个人尖叫起来。 抱歉,但我是故意的。只要能引起注意,他不介意更过分。这里无疑是忏悔录构造的梦境,可尤利尔不该出现在这里。事实上,他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希塔里安和露丝呢?难道黑骑士发现了他们的夜会?只要能够交流,这些疑惑就能得到解答。 但事情没按照他预料的那么展开。学徒刚打算开口,一个声音突然先一步响起:“不是我!” ……不了个是吧。他错愕地扭过头,看着厨师手舞足蹈、大喊大叫。“不是我干的!叉子自己动了!” “是魔法。”其中一个人断定。他头顶秃了一块,鼻子附近长满了雀斑,到了下巴却寸草不生。这家伙被同伴们称作“洞眼”,算是小队斥候。“你成为神秘生物了,尤利尔?” “你以为我锅里熬的是魔药吗?当然不可能!”和他同名的厨师吼回去。 “他只是一时失手。”“黑脸”说。他的是最先质疑厨师的人。论打扮,他没比学徒整齐多少,脸上的黑胡子又浓又密,还脏得可以养一窝蟑螂。一块破布系在手肘,看起来像条绷带。“别逼他了,洞眼,你知道,他不可能承认自己失手的。” “算了,他的勺子出了汤锅,准头就大大提升了。” 五个人都笑起来,开始新一轮的彼此挖苦。厨师尤利尔骂骂咧咧,口水喷在倾倒的汤锅里。学徒哭笑不得地站在原地,听着冒险者——当然是冒险者,流浪汉不可能在荒郊野岭架锅子,更不可能佩戴武器和统一袖标——拿他的名字大肆玩笑。虽然他的名字半点也不罕有,更别提高贵了,但当面听这些东西的感觉实在古怪。 “下辈子别喝老子的汤!”等收拾完行囊,厨师丢开勺子,气急败坏地站起来。“快走,我们必须限时得赶到莫尔图斯。你们就给我饿着肚子走三十里吧。” “这算什么?只要马不饿就成。” 他们很快收拾完东西,清除露营留下的痕迹。还是些老手,尤利尔心想。天色微明时,冒险者们跨上坐骑,朝山丘奔去。其中一匹两人共骑,这两人生的很矮,样貌相似,似乎是一对兄弟。 尤利尔步行跟上他们,一点也不费力气。他们不过是些凡人,连马也跑得不快。据说神秘生物的魔力能够刺激坐骑,激发潜力,但没人去花心思证实。 也许我不该跟上他们,学徒考虑过留在原地,等待发现不对的希塔里安将他送离梦境。然而他不确定林戈特姐妹遇到状况会怎么做。最糟的可能,她们通知了『忏悔录』的主人黑骑士,尤利尔觉得自己多半没什么好下场。 高环魔力支持他跟上战马。还是跟他们走比较好,毕竟这些人的目的地也是莫尔图斯。尤利尔搜索自己的行装,意识到他并不是换了新衣服。皮甲很快变成衬衣,靴子也恢复原貌,他只要伸手,就能摸到剑柄——这是在玛朗代诺更换的钢剑。他仍是进入圣瓦罗兰时的打扮,连誓约之卷都待在口袋里。最初的装束仿佛是梦境混合产生的错觉,可学徒还记得袖标里抖落的烟草。 冒险者们在一条河边再次停留,与学徒同名的厨师准备午餐。看来他先前不过是威胁。冒险者之间的威胁——尤其是同伴之间——少有兑现,照实说,他们的承诺也一样,除非用契约限制。这次休整大概耗费了半小时,等最后沉默寡言的“扁头”萨里踩上马镫,阳光已经炽盛得能加热河流。 布列斯塔蒂克位于伊士曼北部,这里的炎之月仿佛是太阳落到了地面上,清晨的气温就能令人汗流浃背,遑论正午了。水面甚至升起一层蒸汽,光线在其中折跃、旋动,变幻色彩。热气和水雾间,平原山丘一片模糊。这也是当箭矢破空钉在“黑脸”脖颈上时,尤利尔没作出任何反应的缘故。 等他回过神,战斗已经开始。冒险者跌落下马,脚踝还挂在马镫里。他的坐骑撒腿就跑,尸体和行囊分别垂落在两头,随奔跑颠簸。飞箭放过了坐骑,瞄准活人。剩下的五个人只来得及在水中勒马,就被第二波箭矢再射落两人。两兄弟的马肚子被射穿,坐骑带着他们摔倒在水里。被鲜血污染的河水朝下游扩散。“扁头”萨里肩膀中箭,勉强抓住缰绳。厨师和“洞眼”则完好无损的逃过一劫,他们掉转马头,向来路飞奔。这些冒险者原本是要过河的。 一声哨响。尤利尔也不陌生。他觉得自己知道袭击者的身份了。当初在莫尔图斯,一伙人也喜欢在平原上拿箭矢当开场白。 “抓住他们!”某人高呼,声音穿破炽热阳光和朦胧水雾,钻进耳朵。这显然不是为了提醒冒险者们。 学徒保持沉默,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插手争端就意味着暴露存在。他可不想为了救这些冒险者反过来去屠杀袭击者,实际上,这样根本没区别。他完全不了解交战双方,中止战斗在梦境中不过是多此一举,更何况……要是引来了黑骑士,这些人无论如何也活不下来。 袭击者已经冲过河岸。骑士们全副武装,枪剑寒光闪闪,老练地依靠弓手和队形接近敌人。冒险者的逃窜很快被终结,与尤利尔同名的厨师和斥候“洞眼”投了降,“扁头”萨里也想照做,然而在他试图拔出肩膀的箭时,为首的骑兵一剑砍下了他的脑袋。 “怎么这样?”厨师愤愤不平地嘀咕,“萨里放下剑了。” “他受了伤。”斥候回答。他的脸色十分阴郁。当俘虏可不是桩令人高兴的事,但若追根究底,这得是他的责任。 他们没急着离开。骑士甩掉钢铁上的血迹,翻身下马。“六个冒险者。”他提着剑开口,“现在只剩两个了。告诉我,你们从哪儿来?”他没瞧见学徒。 “我们来自黑木郡,大人。”斥候如实回答。起码尤利尔知道他说的完全是实话。 但骑士显然不那么容易相信。“来干什么?” “我们接到头领指示,大人,必须在明天白天前赶到莫尔图斯。”他还反问了一句,“请问诸位是?” 骑士没理他。“你的头领是谁?” “‘黑蜂’塔胡。” “真是个无名小卒。”骑士嘲笑,“别说名字了,白痴!说他是干什么的。佣兵?间谍?还是养蜂人?” “佣兵。我们都是佣兵,大人,但我们没什么名气,不值一提。”斥候“洞眼”告诉他们。尽管骑士的态度十分轻蔑,他也没法指正。事实上,他很清楚自己和同伴的性命操于眼前人之手。 厨师尤利尔什么都没说。但他的沉默也没能保持多久。骑士盯上他:“你们从哪儿来的?要干什么?” “从黑木郡来,大人,我们……” 骑士挥剑斩下他的脑袋。头颅在草地上滚动,眼珠错愕地瞪圆了。尤利尔和他同样诧异。学徒眼看着骑士爬上马背,吩咐手下杀死斥候。 第五百四十二章 不速之客 不止是尤利尔,骑兵中也有不明所以的人。“两个间谍,大人?” 骑士哼了一声。“两个倒霉鬼。” “可他们毕竟是当地佣兵……” “……不是当地的贵族老爷。”骑士再次甩干剑刃,“身上连路费都没有,干嘛留着?我们回去前面等下一波。那穷鬼说什么‘黑蜂’?纳鲁昂,你听说过这号人么?” “没有,大人。”发问的骑兵回答。 “但他肯定存在。等进城后,你去把这家伙找出来。”骑士稍一停顿,“罗迪,你和他一起。” 被点名的两名手下面面相觑。“遵命,大人。” 队伍重新过河,向南前进。尤利尔再次跟上他们。他骑着“洞眼”的马,走在一群察觉不到他存在的人当中,听他们说与他完全无关的东西。但学徒并非毫无收获,现在他仍能找到去莫尔图斯的方向,只不过换了人带路。还有这些袭击冒险者的人,他们似乎在封锁道路,而不单纯为了抢劫。 队伍没有急速行进,直到天黑,尤利尔也没能抵达莫尔图斯。骑兵在一片松林停歇,打算扎营过夜。领头的骑士坎德纳·贝莱是个神秘生物,方能不惧怕原野上的魔怪。 篝火在空地燃烧,这支队伍的厨师可比尤利尔强多了。他们的锅挺完整,汤里的佐料也更丰富。骑兵们磨磨蹭蹭地打理坐骑、支起帐篷,还排出值夜表和斥候人选。六人的冒险团伙显然不能跟十几人的骑兵小队相较,最突出的体现,就是后者的头领什么也不做,连指挥都用不着。 “……还有多久?”罗迪低语。他们围在篝火边取暖。白天的太阳能将大地烤熟,夜晚却冷得要命。破碎之月仿佛眯着眼睛,投下冷冷的注视。 “大概三天。”坎德纳回答,“黑木郡的佣兵还没清理干净,这时候强攻非常困难。” 这些人要进攻黑木郡?尤利尔没听说过这地方。虽然他没听过的地方多了去了,但某些称呼他可不会弄错。黑木郡。听起来像是爵士领。梦境中到底是何年何月?他坐在两人对面继续听,还顺手从锅里舀了一勺汤。 坎德纳很不满。“我早说过放弃那些小村庄。”他嘲讽道,“那杂种却偏要搞什么坚壁清野,好像黑木郡人能走出城门给我们找麻烦似的。高地女巫被银歌骑士要么赶走要么烧死,矮人帮也滚回了洞穴,我们干嘛还费力气对付那些游兵散勇?” “呃,我们需要确保当地人不会插手。”罗迪喃喃道。 “当地人?这些泥腿子就算给他长枪,也只会用来锄地。倒不如防备绿精灵。不过黑木郡有的是好地方,那些吃草的混球不会在乎一座小镇。”他越想越怒,“不该是莫尔图斯,我们完全可以把目标定在石英城。” “石英城有帝国的军团驻扎,大人。”罗迪提醒,“连银歌骑士团都曾在那停留。” “帝国军团是抓不到耗子的老猫,而银歌骑士早就走了。石英城又不是玛朗代诺,这些大人物没兴趣多待,圣瓦罗兰才是他们的目标。”他的长官不以为然,“我们在青金堡将守备军打的七零八落,这是事实。那杂种挑选目标不怎么样,挑选对手倒算是行家。现在石英城就是冬天的坚果,只等我们过去撬开。”他忽然微笑。“你听到那个传闻了吗,罗迪?石英城里似乎有个异族卖场。也许我该给他个惊喜,比如几名蓝眼睛的妖精少女。” “恕我直言,大人。”罗迪扭了扭鼻子,好像在忍耐一个喷嚏。“但这种惊喜……他肯定不会喜欢。” “莫尔图斯更不讨人喜欢,我还没说什么呢。”骑兵头领哼了一声。 但他可确实没少说,尤利尔心想。这段交流透露出的信息相当多,但学徒对其中的大部分都一知半解。莫尔图斯先不提,帝国指的是布列斯塔蒂克?还是其他地方?青金堡和黑木郡属于未知地点,石英城也同样。唯一提炼出的关键词是“银歌骑士团”,那是黎明之战时期的秩序军团,由“胜利者”维隆卡亲自率领,是如今神圣光辉议会圣骑士团的前身。 连凡人都听过邪龙和黎明之战的故事,遑论神秘领域。这么说吧,秘密结社因祖先在千年前的背叛行径遭到了多少迫害诋毁,银歌骑士团的后裔就因击退邪龙的伟业获得了多少荣耀称颂。 梦境中的时间与现实不同,这是他从莫尔图斯就发现的差别。然而单凭这点只能确定时间上限。如今尤利尔终于得到了第二条线索,他为此感到震惊。银歌骑士团存在的时候……并不是布列斯塔蒂克帝国的统治时期。 一个荒诞的梦,他心想,银歌骑士和圣瓦罗兰?他在现实中刚刚经过冬青峡谷。尤利尔清楚,此刻的冬青峡谷并没有什么纪念意义,也许它根本不叫冬青峡谷……因为人类与森林种族之间的冬青协议尚未订立,黎明之战也没开始。神秘领域甚至没有七支点。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所知的诺克斯大相径庭。这是先民的时代。 …… 王宫与她想象中不太一样,甚至还没有领主的接待室奢侈。这里到处是怪异花纹和复杂图案,穹顶触手可及,大理石黯淡无光。她辨认出细小的符划,然而它们无一相似。当她看到一个圆环中篆刻的符号时,才惊觉这些符号其实都是古老的文字。我只认识它,希塔里安伸手摸了摸,没人阻止。这是露西亚的神文,在记忆中那间还存在温度的阁楼里,母亲曾让她成千上万遍的默写。这里真的是王宫?她觉得更像神殿。 “跟上。”领主吩咐。 希塔里安赶紧加快脚步,穿越书写着神文的长廊。抵达尽头时,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灰暗的走道似乎变得狭窄、矮小了,不能容许人类通过。我刚刚走过这里。她不想再从这里走回去。也许我需要趴在地上?石头好像会随时坍塌,掩埋进入者。 她打了个哆嗦,悄悄逃走。几十种不同的文字静默地目送她离开。 大厅并不算宽敞,但在希塔里安眼中,这里足够舒展身体了。她能听到墙壁后传来流水的哗哗声,树枝花叶彼此搔抓,鸟儿扑打翅膀。还有风。怒吼、咆哮的狂风。这一切让墙壁似乎都变得透明,她的想象力穿过石砖壁纸,在广阔的天地翱翔。 但她的眼前只有漆黑。空气有种陈旧腐朽的潮味,与活水狂风给予的清新印象截然相反。很快,希塔里安意识到这里并非绝对黑暗,她开始适应微弱的光线,甚至环顾打量四周。 脚下是鲜红地毯,每一根纤维都柔韧可爱。金线时隐时现,绣出比走道壁画更繁复神圣的图案,工艺堪称一流,足以让希塔里安这样的半桶水织工自惭形秽。她注意到象征光明女神的红宝石太阳,还有盖亚的秘银百合花,以及无穷无尽的深蓝水晶星辰。露西亚、盖亚和奥托,她认出来。三位神明。 这些图腾并不孤单,在它们头顶,视野的尽头,有一幅更为辉煌宏大的艺术品。黑暗中的光线正来自于它。希塔里安抬起头,却看不清它的全貌,只能瞧见被立柱遮挡的边角。弯曲的拱券垂至墙壁,底面呈灰白色,以衬托镶嵌其中的珍珠、白玉、星光橄榄石、红宝石、蓝宝石和金绿猫眼石,还有各色绚丽金属。这些超乎想象的神秘产物共同组成一张价值连城的织锦。有了它们,大厅里甚至留不出安置吊灯的空当。 黑骑士点燃蜡烛。 除了装饰,大厅布设也极为奇特,起码希塔里安从未见过。跟随引人注目的红毯,她看到珠光宝气的七级台阶,终点处高大巍然的石刻王座,以及它在织锦和廊柱间投下的漫长阴影。两架镂刻精巧的铁台立在两侧,姿态舒展,线条深刻,高低落差极具艺术感,仿佛两棵层层绽开的玫瑰树。无数蜡烛插在细长棘刺上,流淌着白骨般的银色烛泪。 王位空空荡荡,无人落座。“这里是王宫么?”希塔里安忍不住小声问。 “安静。”她的领主命令。 她只好闭上嘴巴,跟他停下脚步。大厅没了声音,希塔里安才惊觉自己的话音有多突兀。这里有种更甚神殿的威严,蜡烛缓缓亮起,光线四处漫游,她觉得自己也渐渐变得矮小、卑微了,简直能钻过狭窄的廊道逃走。她大气也不敢喘。我似乎是国王陛下脚底的一粒尘埃,希塔里安心想,可我还从没见过他呢! 她不禁思考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应该不是『忏悔录』的梦,那样黑骑士会直接收回福音书。也不是和北方人威特克的重逢,虽然她确实摘下了他的面具。会不会与我的职业有关?希塔里安近些天接待过许多患者,成功地解决了失眠、焦虑、极度悲痛之类的症状。难道拜恩的国王也睡眠不足?她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但这都不足以成为她出现在王宫的理由。拜恩是无名者的王国,是无星之夜的根据地。这里的无名者成千上万,魔法也花样百出,轮不到希塔里安这个见习医师上台面。当不死者领主将她拖出梦境,飞过天空来到王宫露台时,希塔里安的尖叫声压根没停过。她信任拜恩的领主,但克服不了本能反应。脱离地面让她恐惧万分,好在只有一瞬间。 黑骑士告诉她,王宫内不得施展魔法。连领主也得遵守规矩,希塔里安可没资格例外。但他没说更多东西,以至于她一路上忐忑不安,生怕触犯法律。 在四叶城时,希塔里安被母亲教导过遇到贵族——尤其是威金斯家族时的应对方法。她需要立刻跪下,不能迟钝地与他们对视,不能拒绝对话,也不能在未得允许时开口。倘若违背,跟随在主人身边的骑士和卫兵就该拿鞭子抽打她的肩膀。 所幸,希塔里安从没当面遇到过贵族,更别提威金斯家族中人了,因此她见到黑骑士时把这些忘得一干二净,而露丝在床上睡得流口水。抽过她肩膀的只有父亲和被她偷走钱包的失主,不过希塔里安带着姐姐逃离了家,而偷窃被抓是她第一次动手,自那以后,希塔里安再也没被抓到过。 若非宫廷的威严唤起回忆,希塔里安这辈子都不会想起母亲传授的经验。幸好这里没人。 “这女孩是谁?”一个声音冒出来,教希塔里安打了个寒颤。她听过这个嗓音,但想不起来属于谁…… ……直到主人露面。“可别告诉我,这是陛下流落在外的小公主。”水银领主款款走出阴影,站在台阶下。 片刻沉默。“你想多了。”亡灵骑士说,“希塔里安是个医师。” “原来如此。”水银领主抚了抚面具上的羽毛,露出微笑。“你真贴心,我亲爱的兄弟。”这话的含义不言自明。希塔里安偷偷瞧了瞧这位领主,她受了伤?多半是看不出来的伤势,难怪会用到我。“不过有必要来这儿吗?要是我记得没错,上次你严词拒绝让我觐见陛下。” “你也没遵命。” “既然我们都有错,干嘛不互相体谅呢?”这位领主走到烛台边。不知怎的,她变得更高贵、更堂皇,希塔里安向她下跪的冲动也更强烈了。也许是因为水银领主的装束符合其地位的缘故。假如国王穿麻衣,有雕塑作比,我也许能认出来;但若乞丐披上华服,希塔里安就不敢肯定了。 黑骑士无动于衷。“我可没错。你的伤势会由希塔里安处理,拉梅塔,我劝你最好想清楚再行动。” 水银领主后退半步。她的动作稍微有些生硬,希塔里安一下子就觉得她没那么威严了。“那我得讨她欢心了。”她再次微笑,语气和蔼可亲,甚至有些俏皮。 “我敢说,讨人欢心不是你的天赋。”黑骑士一把抓住她的肩膀,“谁允许你进来的?务必说实话,拉梅塔。否则。”他的头盔缝隙闪过一道幽暗的蓝光。“我就把你吊在城门上。” 第五百四十三章 契约 他怒火中烧,希塔里安却直到爆发才得以察觉。她感到自己的火种在颤栗,仿佛狂风中的树叶。此前,希塔里安从未见识过不死者领主的怒火,连在梦境中遇到尤利尔的那次都没有。他的愤怒是冰冷、压抑的,如同冰面下的波涛。但现在,魔力的风暴刮过大厅,织锦剧烈摇晃,蜡烛顷刻熄灭了大半。 水银领主没能反抗,但连希塔里安也看得出来,她并非不想这么做。黑骑士松开她的肩膀,没等对方逃走,就用另一只手将她提起来。钢铁搭在雪白脖颈上,映衬如此刺眼。拉梅塔剧烈挣扎。“你疯了!” “擅闯王宫。”亡灵骑士的头盔下传出冷漠的回应,“我有权力处决你,拉梅塔。” “你阻止我们觐见陛下!” “这是国王的命令。”黑骑士转动手臂,让水银领主面朝王座。“他要求独处,你必须遵守。” “是吗?他将拜恩丢给你?”拉梅塔边说边挣扎,面颊因窒息和怒气变得粉红。“陛下他离开拜恩了,是不是?” 黑骑士不理会她的责问。希塔里安大气也不敢出,目睹他将水银领主摔在地毯上,后者毫无反抗之力。“让她冷静冷静,希塔里安。”他命令。 希塔里安乖乖照做。 一般来讲,她的魔法很难在目标存在强烈反抗意识时生效,因为安抚不是压制。除此之外,还有神秘度的局限。希塔里安不知道自己的魔法是否有用,但水银领主站起身后,她看上去确实没那么生气了。 “我知道他在哪儿,黑骑士。”她咳嗽了一声,“这不是秘密。” “你不可能知道。” “我本来也不可能闯进来。”拉梅塔吸了口气,“起码现在不太行。”她的确有伤在身。 希塔里安打了个寒颤。她觉得大厅里的温度似乎下降了。亡灵骑士一动不动,他的双眼凝视着空荡荡的王座,看也没看水银领主一眼。 “谁允许你进来的,拉梅塔,回答问题。” 由于距离拉梅塔更近,希塔里安能听见她的咬牙声。见习医师犹豫片刻,再次释放了魔法。一阵宁静的波纹荡过大厅,壮丽的织锦似乎都恢复了光泽。她感到一只手搭在肩上,于是连忙用挺直脊背,以便背后的人站稳。水银领主的体重轻得连希塔里安也能负担。 “没人允许,黑骑士。”可她仍得停顿,“我自己进来的,就算你拿真言魔药问我也一样。” “忏悔录?” “或许吧,总之,我根本没花力气就走到了这里。”拉梅塔似乎想晃动一下头,但这个动作尚未开始,就被一阵明显的痉挛制止。希塔里安赶紧换成治疗魔法,这是她在医院学到的。“幸运的贝尔蒂眷顾我。你在王宫附近设置了障碍,是契约?” “这也是贝尔蒂告诉你的?” “不,我猜的。祂只给我运气。”拉梅塔瞧了一眼医师小姐,摸摸她的红头发。 在希塔里安的努力下,拉梅塔脖子上的痕迹消失了。她最多能做到这种程度。我真是为治疗水银领主而来到这里的么?希塔里安不禁怀疑起来。可她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用处。 “我回答了你的问题,黑骑士,现在换我问了。” “你没资格发问。擅闯王宫仍是罪名,无论成功失败。” “别想避重就轻,黑骑士!”拉梅塔抬高嗓音,“我的罪名与结社的未来没有可比性。拜恩不是我的领地,但这里是我的家。”希塔里安听得懂这句。拜恩是无名者的故乡,这连姐姐露丝都知道。“看在陛下的份上,兄弟,告诉我国王离开的原因。”她哀求。 希塔里安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恐惧。水银领主拉梅塔与黑骑士同为恶魔领主,她的态度最初也并不友善。是国王陛下的原因?但黑骑士根本没有过正面回答。忽然间,她听懂了,对不死者领主而言,不作出正面回答就意味着否定,因为他是拜恩的代理城主。拉梅塔的猜测得到了无声地证实。尽管尚不理解其中缘由,希塔里安依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拉梅塔等待着黑骑士的回答,她却不那么乐观。 果然,水银领主的恐惧只撞上冷冰冰的钢铁。“滚出去。”他命令,“你有比想象陛下的情况更要紧的事,拉梅塔。我确定你有。” “你的谎言不可能永远维持下去,黑骑士。失去国王,结社不可能再与神秘领域对抗,这是事实。” “事实?”亡灵骑士豁然转身,“事实就是,我们从来都不可能对抗神秘领域。拜恩不可能,奥格勒瑟尔不可能,伊薇格特的小花园更不可能!你以为无星之夜在干什么?积蓄力量,准备掀翻秩序?还是四处制造混乱?你简直像个握着礼花筒的十岁孩子。秘密结社不是征兵处,这里就他妈是个救助所,你现在明白了?” “是吗?那为什么青铜齿轮在筛选拜恩的居民?”水银领主不相信,“火种本身的力量比秩序更强大,而你根本不了解!你只是个死人。” 黑骑士轻蔑地移开视线。“无星之夜没法拯救所有无名者,就算是兄弟姐妹,也有价值的区别。就像你猜测的那样,假如国王陛下离开了拜恩,我们还有什么方法扩张倒影之城的空间?靠你的分泌物?”他挥挥手,不顾水银领主铁青的脸色。“加瓦什不适合生存,我们都知道。元素疆域回归诺克斯,到时候还有得折腾。” “拜恩……” “……也躲不过风暴。这点陛下早有预料,倒影之城也是神秘之地,与元素疆域没区别。秩序压降不是维隆卡,它会平等对待无名者和神秘领域。等到那时候,拜恩不会再有太阳,它将真正成为威尼华兹的影子,与那座凡人城市共享冰雪和黑夜。” “我要为此换条镶皮毛的厚裙子。” 不死者领主无视她话语中不加掩饰的讥讽。“无星之夜必须提前准备,否则就会落得和你一样的下场,拉梅塔。很多人还没裙子可穿。白夜战争干得真漂亮,守誓者联盟元气大伤,导致宾尼亚艾欧的物价迅速上涨。拜你所赐,现在我们得花过去两倍的钱购买金属,那些钱本来可以换成生存物资。就算不提这类迫在眉睫的现实问题——看得出来你从未关心过它们——领地失去领主的后果是什么,拉梅塔?” 希塔里安听见水银领主口中发出嘶嘶声:“要不是你封锁了拜恩,我们早就离开灰翅鸟岛了!德拉布莱会提前开启痛苦秘仪,让秩序彻底失衡。”她不得不停顿,“金属价格?真想不到,居然还有人愿意跟恶魔做生意。我们凭什么要为战利品付账?” “结社的每次活动都冒着损失人手的风险。克洛伊塔监测着秩序的细微动向,比太阳更难躲避。凡人的贪婪令我们有机可乘,他们愿意赚钱,不愿意送死。你在白夜战争期间洗劫过联盟军需么?收获如何?还是只顾着摧毁?在我看来,交易比冒险值得。你不明白谨慎的好处,正是因为你搞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 “好歹我知道财富和暴力孰重孰轻!你能买通神秘支点么?” “交易是手段,暴力乃至战争也一样。我不是财务大臣,白痴,你也不是军团长,看来你还没从白夜战争中获得教训。”黑骑士的声音中带着厌恶,“你不配活到现在,拉梅塔,德米特里比你更适合这个位置,连安利尼都比你强。他顶多是个胆小鬼,而你只会像个小女孩一样胡闹。听清楚了吗?德米特里该活下来,不是你。” 水银领主的胸口剧烈起伏:“你怎么敢这么说?” “因为我是拜恩的领主。”黑骑士再次出手。他的动作快得希塔里安反应不过来,也许拉梅塔看见了,但她伤势过重,根本躲不开。亡灵骑士一把拎起娇小的同伴,他名义上的姐妹,将她扔在王座前。希塔里安一动也不敢动。“这里是我的领地。当国王离开后,结社由我统领。”他一脚踩在拉梅塔胸口。 死亡的气息终于吹灭了蜡烛。大厅一片昏暗,王座的倒影连接长廊,角落里响起尖细的噪音。他要杀了她吗?希塔里安不敢肯定。拜恩有七位领主,因此有七种不同的忠诚…… 鲜血在面具边缘流淌,拉梅塔也惊恐起来。“你要干什么?”她尖叫。 “又一个问题。想知道答案,帕琪尼斯?”这个名字一出口,水银领主的声音戛然而止。黑骑士的披风挡住了希塔里安的视线,但她能察觉她的肢体不再有动作。或许连表情也凝固了。人在恐惧狼狈时,怎样的美貌都会失色,希塔里安觉得水银领主很好看,连露丝也及不上。她看不到她的惊恐。 “你从哪里……是德米特里告诉你的?” “还用不着死人的口供。你甚至不知道寂静学派正在追捕你。身份被揭穿让你觉得恐惧?是你自己将秘密告诉了别人。帕琪尼斯,他们抓住了你留下的尾巴,在你察觉到情况不妙之前。他们正等着你。那些你轻视的对手在火刑架前等你,你的前任则在地狱里等你。贝尔蒂给你的好运提醒你这桩事了吗?” “他们怎么知道?” “你是寂静学派的领主,所以少来问我。”黑骑士冷冷地说,“很明显,你的盟友并不可靠。他怂恿你在骑士海湾发动战争,利用黑巫师毁掉痛苦秘仪,还驱赶你闯进王宫,试探国王的下落。猎魔运动后,结社失去了光辉议会,现在,我们正看着历史重演。” 一阵恐怖的安静。水银领主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好像对方告诉她此刻的一切都是梦境。希塔里安的心脏怦怦直跳,她多希望眼前是个噩梦。 “我的盟友。”她喃喃重复,“你什么意思?” “你想到了,这可真不容易。”幽暗的火光在盔甲缝隙中跳跃,“贝尔蒂送你进入王宫?”不知面甲下他是否在微笑。“破碎之月注视着你,帕琪尼斯,祂目睹你和亲切的夜莺交易,目睹你掀起战争,目睹你在胜利的喜悦中走向毁灭。你的贝尔蒂是谁?是德米特里?还是赛若玛?”钢靴重新踩回地面。 “他为什么这么做?”她愤怒地咆哮。 “想知道答案,拉梅塔?”黑骑士抽出灰白的剑刃,边缘擦过王座,发出一声锐响。“不如你亲自去问。” “你真的要动手?赛若玛才是夜莺,不是我!”水银领主惊慌地叫起来。希塔里安觉得自己比她更慌,尽管剑刃没搭在她的肩膀上。 “你的确不是,蠢货是干不了夜莺的,你在寂静学派的失败已经证实了这一点。因此我考虑,也许死上一回会让你变得聪明些。” “你和死前是两个人,黑骑士。”拉梅塔一动也不敢动,“不,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你的同伴。你可以惩罚我,就像安利尼逃回拜恩时一样……我保证不会反抗。还有国王陛下,我会为你们保守秘密。”她不敢追问国王离开的原因了。显然,水银领主拉梅塔泄露了自己的名字,对夜莺摘下面具,黑骑士不会再信任她。希塔里安想起自己认出北方人威特克的事,突然感到脖子下一阵寒意。 “国王离开了拜恩,王宫的契约禁止行使魔法。只要你活着走出王宫,夜莺就会知道。” “我可以待在这里。”她祈求,“再也不出去。” “不行。你另有去处。” 拉梅塔抬起头,面具从她脸上脱落,露出一张柔弱的少女面孔。她似乎不比我大上几岁,希塔里安心想。但这当然不可能是真的。她在思索间听见拉梅塔问:“加瓦什?” “你的下场不会变。”亡灵的领主告诉她,“区别在于抵达方式。” “我需要付出什么?” “除你性命之外的一切。” 他们的对话如同谜题,只有参与者能理解其中含义。水银领主拉梅塔缓缓坐起来,跪在王座前。一串怪异的符文流淌进她的身体。黑骑士眼眶中的火焰稍微黯淡。 “国王陛下为什么离开?”走进骷髅门扉前,拉梅塔问。 “与你无关。” 第五百四十四章 重复的战争 “人的意志是力量的体现。”乔伊说,“因此你大可以将摧毁意志作为战胜对手的手段。这属于力量交锋,性质与神秘度类似。但大多数时候,我们会挑选使用它的目标——在你与敌人知根知底、势均力敌时,气势威慑显然不适用。如果你面对的是一个疑神疑鬼、不肯冒丝毫风险的人,使用它则会事倍功半。” “我怎么判断敌人属于哪种?”尤利尔问。 “问你的羊皮卷。”使者说,“或者咨询索伦。一般来讲,神秘度可以直接判断魔力强弱,技巧水平则需细致观察。凡人的意志往往由心态决定。当他们漫不经心时,意志力对战局的影响便可有可无,一旦他们打起精神,开始关注得失,力量便会得到充分发挥。” “听起来,我一般用不上它。”尤利尔遇到的敌人多半都比他强。 “不,在某些情况下,意志力可以起到决定作用。”使者纠正,“如果你被迫面对难以战胜的敌人,甚至已经束手就擒,意志力能够使你忍受痛苦,继而冷静思考对策。反过来,当你需要从弱者手中夺取没有实体的目标时,摧毁敌人的意志力才算得上真正获得胜利。” “我为什么要掠夺弱者?” “为什么不?” 尤利尔停下来思考。“弱小不等于无辜。”他说,看到导师点头。 『暴力是手段,战斗有时等同于外交辞令』指环补充,『将来你会遇到棘手的敌人,不止是在神秘度和魔法技艺层面。他与你比拼意志力,你无法教他心甘情愿的认输』 “他是什么人?” “夜莺,尤以王国或神秘组织的情报机构为最。你在这种人身上几乎得不到胜利。他们受过专业训练,哪怕实力比不过神秘生物,也决不会落败。” “我该怎么做?” “摧毁目标的意志。这属于刑讯审问的范畴……我们有这门课吗?” 『我们』索伦谨慎地回答,『需要有吗』 乔伊瞥了学徒一眼,“需要。” 『新课程在第二节后开始,时长十五到四十五分钟……』指环迅速安排好课表。 “意志力在战斗中最直观的作用,是克服痛苦对状态的影响。”使者一秒钟都不浪费,“流血、骨折乃至断肢,都会造成强烈的感官掠夺,进而导致失误和各项素质的下滑。痛觉是本能的警示,也是敌人的帮手。” “所以,我得学习克服痛苦?” “就是这样。在卡玛瑞娅,你的意志力发挥了作用。你得学会抵抗痛苦和任何干扰意志的事物,也得学习如何施加压力。一旦所处位置调换,你可以利用它。” 尤利尔首先考虑后一个问题,原因不言而喻。“对付夜莺?他们不是受过训练吗?” “训练和实战存在区别。当你面对一个箱子时,你要取出内容物的方法不止一种。不过,言语警告很少管用,阐明利弊纯属浪费时间,只要你手下是个活人,那么利刃比威胁更奏效。”使者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尤利尔坐在上面。“很多人声称自己不畏死亡,那是因为他们没死过。痛觉有利于勾起人们对死亡的想象。” 这类示范在训练课中的占比远超言语指导,但唯独这次,学徒觉得自己会有生命危险。“你还在磨蹭什么?”导师不耐烦地敲了敲椅子。尤利尔咽下一口唾沫,缓缓后退…… ……砰一声巨响,石墙似乎晃了晃。接着,呻吟和祈求声跨越时空,钻进学徒的耳朵。 这里四下无人,是个谋财害命、施行暴力的好地方。事实上,坎德纳也确实是这么做的。他把那个穿皮毛衬衫的可怜人推倒在地——当然,他吩咐了手下罗迪,但没人会将杀人罪名安在匕首或木棒的头上——然后砍掉了他的两根指头,听那人抱着手哀嚎。行囊解开,物什散了一地。尤利尔目睹骑兵变成了夜莺,以一种他不陌生的手段拷问目标。 “‘黑蜂’塔胡。久仰大名啊,老兄。在城门碰上真是好运,是不?” 那人蜷缩起来,面孔纠结。“你们是什么人……放过我,求求你。” “当然。”坎德纳哼了一声,“我们要你这样的废物干嘛呢?你不会跟着我们的,塔胡,我向你保证。” “你们……你们要什么?” “也许是你的名头。‘黑蜂’塔胡,莫尔图斯的冒险者头领,我们在路上遇到一伙小蜜蜂,不知道是不是从你的蜂窝里飞出来的。”一条印有图案的丝带被他抽出口袋,悬挂在塔胡面前。看来冒险者从先民时期就开始用袖标作为团队记号了。“你们人手不足,太可惜了。不过没关系,我们有更多人前来投效,自带装备和武器那种。你只需要提供这块布就行,多划算,不是么?”坎德纳蹲下来。“那么成交?” “成……成交。”利刃比威胁更奏效。塔胡立刻屈从了。“还需要我做什么,大人?” “你?连那杂种都比你有用,据说他本来也是冒险者。你的本事全在账本和欠条上,是不?” “大人,我们……”罗迪想说什么,坎德纳瞪了他一眼,只好闭上嘴。 “树洞里有的是坚果,罗迪,我一清二楚。那杂种还管不到我头上。”坎德纳扭头警告,随即回身审视着勉强站起身的佣兵头子——或者说,成立佣兵团保护行旅的商贾,吓得对方一动不动。“久仰大名啊,伙计。”受人久仰的塔胡神色紧张。骑兵队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最后从他胸前口袋里掏出了一支烟斗。“对了,你究竟有没有蜂后?” 就这样,坎德纳与他的手下成了当地的佣兵。 这与他们最初的计划不同,因为罗迪将遇到黑木郡佣兵的消息报告给了另一位长官。也许是长官,反正他没提坎德纳一口一个杂种的事。当时小队业已抵达莫尔图斯的城墙外,尤利尔立即进了城,没听见这位长官是如何说服坎德纳的,但他的确改了主意。学徒在城市里寻找希塔里安和露丝,直到在与他身处两个世界的陌生人中瞧见了几张熟悉的面孔。他的导游进了城。 他忽然明白,莫尔图斯为什么会这么快陷落了。“黑蜂”塔胡和他的新手下帮了大忙。当天晚上,他们杀死守卫,打开城门,在城主的宅邸制造混乱和屠杀,将巡游骑士(或者治安官之类)引入歧途。战火在城中升起,与尤利尔和希塔里安最初遭遇的混乱别无二致。 学徒不禁加快了脚步。在坎德纳和罗迪在城内制造破坏时,他全程没有干涉,因为干涉也无人注意。梦境之中,哪怕经他之手写出的文字都无法被人看见。尤利尔不知道杀死坎德纳或塔胡能起到什么作用,失去『灵视』,他不敢乱来。然而这种被人无视的状态即将结束:莫尔图斯被攻破后,尤利尔就会暴露在所有人面前。他弄不清这是什么原理。 但他仍未找到希塔里安和露丝,也许她们根本就不在这里。林戈特姐妹的夜晚会在莫尔图斯度过,白天他会见到黑骑士,对方严令他不准再来。我能通过白蜡树回到现实么?尤利尔担心自己迷失在梦境里。他需要锚点,可乔伊只会在红之预言的河流中出现…… ……等等,尤利尔突然意识到,使者并非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这个梦与『忏悔录』有关。比起学徒这个只是持有过忏悔录的经手人,乔伊更有理由来到这个梦境,他是其中一本福音书的主人。 尤利尔展开羊皮卷,上面只有盖亚神文书写的就职契约。我能用誓约之卷将乔伊拖入梦境吗?可现在是白天,尤利尔对乔伊目前的状况全无了解,成功概率恐怕不大。更何况,将导师拉入梦境只为了制造回到现实的锚点?乔伊又要怎么离开,依靠『忏悔录』? 他无法下决心,但莫尔图斯的状况不会为他的犹豫拖延。城门大开后,坎德纳带领骑兵在街道横行,这些人里既有间谍也有佣兵,还包括许多当地的黑帮人士和无业游民。由于他们最开始是打着为头领复仇的旗号,“黑蜂”塔胡的下场已经不用推测。直到现在,尤利尔也没找到林戈特姐妹,但这种状况并非一无是处。 骑兵在街头放箭,把一个牵着孩子的人射倒在地。他背上带着灰色羽毛跌进燃烧的稻草,那男孩尖叫着逃跑。骑兵继续弯弓搭箭,瞄准他幼小的头颅,却突然从马背上掉下来。剑创几乎将他分成两半,露出尤利尔和黄金之剑的光芒,男孩停下来四处张望,然后飞快地钻进一条狭窄的墙隙。 他看不见我,这没关系,只要我碰得到他们就行。尤利尔路过拐角时,两个流浪汉正忙着摁住一个女人,他赏了他们一人一剑,地上留下两具尸体。女人挣扎着爬起来,毫不停留地逃向对面街道。 “等——”学徒住了口。警告没用,她听不见也看不着。莫尔图斯被攻破后,当地人的命运已然注定。尤利尔想到城门前长长的奴隶队伍,如果运气好,他很快就会在里面找到她。 至于她随后会去哪儿,学徒无法断言。当然,他可以依靠力量改变现状,可这除了消解他的罪恶感,对战乱中挣扎的人们没有半点帮助。在诺克斯,莫尔图斯早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以烟草种植和非法贸易闻名的黑城,是布列斯塔蒂克的领土。 在白夜战争前,这类思考或将一直困扰着他。现在不会了。尤利尔没再关注逃走的平民,他追上另一名施暴的骑兵,一把将对方拖下马来,接着割断他的喉咙。鲜血泉涌,浇熄火焰。他决定继续寻找希塔里安。有露丝的魔法在,她们不会有事。 战火在树冠燃烧,蔓延至屋顶。周围散布着尖叫、哀求、怒吼和嘶嚎,不论是梦境还是现实,战争都不会令人愉快。一栋小楼在烈焰中坍塌,旗帜飞到公园里,碎石倾泻在泥路上。与灯塔镇的战时光景多么类似,假如我不那么专注于教会,能否提前察觉血族的阴谋?尤利尔扫开沙尘,一只手抬起长剑,将一个趁乱作案的劫匪砍成了碎片。水银领主想要制造战争,那不是秘密结社和无名者真正需要的。混乱降临时,好人也会变成坏人,一切颠倒失序。但他说不清无名者们需要的是什么。 庭院内刮过一阵夹杂灰烬的热风。或许是命运的指引,尤利尔重新碰到了坎德纳。这位导游没在战斗,他悠闲地骑在高头大马上,嘴里叼着烟斗,注视弓手屠戮逃兵。莫尔图斯的巡游骑士都是神秘者,还有围墙和栅栏作为障碍,但却在进攻下节节败退。他们的对手更可怕。骑兵列队等待,弓手在马背上整齐划一地放箭,火矢连绵,打得卫兵抬不起头来。 “纳鲁昂。”坎德纳呵斥,一队骑兵正追赶着两辆马车冲过来。“后脑勺上长眼睛了,嗯?你就不知道回头看看!快给我们的罗迪长官让路。”骑兵赶紧散开,马车猛窜进岔路,甩下造型奇特的零件。这边箭雨稍歇,卫兵立刻借掩体反击,尽管他们的努力不过是在垂死挣扎。他立刻扭头咒骂弓手:“见鬼,你们还留着那堵该死的墙干嘛?” “大人!我们得去城门。”罗迪在阵前勒马,一头汗水,满身血腥。 “有人把它关上了?” “关上?不。不。是我们的援军到了,莫尔图斯已经陷落!” 坎德纳用鼻子发出一声响亮的喷气。“我还以为这是半小时前就该得到的消息。”他松开烟嘴,“那杂种就派你来传话?还是求援?” “求援。俘虏太多,我们暂时人手不足。长官听说你们接收了‘黑蜂’塔胡的佣兵团,所以……呃……” “总之,别让我有时间收割战利品就行。哼,我可知道他打什么主意。”话虽如此,坎德纳依然迅速拨转马头。“我们城门见,罗迪。纳鲁昂,把那栋房子烧成灰,最好在城墙外都能看见。”一支魔法箭在阳台引起了连环爆炸。“对,就是这样。” 第五百四十五章 主人与宾客 尤利尔跟在队伍里,再次成为了莫尔图斯的游客。城市的陷落已成定局,坎德纳率领的骑兵队伍一路穿过中心街的主干道,居然没碰到半点阻碍。等到抵达城门,他们已经遇见五六支扫荡屋舍的队伍了。只有一架搬运珠宝的马车令坎德纳稍作停留,其余队伍都被蛮横地赶到一旁。很难想象,这些同阵营的骑兵竟能在战场上为一筐水果厮打起来。 野蛮、贪婪而残忍,尤利尔心想,他们甚至比黑巫师和血族更具威胁。种种迹象表明,这帮打下了莫尔图斯的骑士并非来自敌国。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攻打莫尔图斯?学徒见识过坎德纳手下的弓兵团,这绝不是几个游兵散勇能凑出来的队伍。 然而他们半点没有王国军队的纪律性,甚至称不上服从命令。尤利尔觉得这些人类似战争佣兵,但他们却又毫无目的可言。根据坎德纳与罗迪的交谈,他发现手下人的意愿似乎可以左右领头人的攻打目标,而战争佣兵不可能轻易违约,尽管他们会为更高的开价背叛。 事实上,这些人甚至说不上有所属。 城门外没变化,只不过是相较于他和林戈特姐妹出城时。崭新的废墟。尤利尔也没在奴隶队伍里看见逃走的女人。一队七零八落的骑兵镇守在这里,没有纹章、没有旗帜。这帮人活像一伙下山的恶狼,冲进牧人的畜群,在破损的围栏后大快朵颐。 “以弗伦的小杂种。”坎德纳愉快地扬起手,在一名骑士身前勒马。“你们来得太迟了。”他将一枚金灿灿的印章丢给对方。“你的莫尔图斯到手了,我们是不是该准备去石英城?” 骑士接过印章,手法灵巧。他恐怕正是坎德纳和罗迪的“长官”。尤利尔原本缀在队伍末尾,只一瞧他的盔甲,就不禁想拉开距离。然而为时已晚。 “你弄错了,坎德纳。”骑士在头盔下讥笑,“我对这鬼地方没兴趣,只是需要借用一下当地领主的印章。你本可以跟‘黑蜂’交易,却只把他当成进城许可。他是当地人不假,但大本营在黑木郡,杀他真是浪费。”他的声音带着寒意。 “我不像你,小鬼,我只摘手头的果子。每个人都这么干。朝另一棵树伸手,就得考虑时机。” 骑士无动于衷。“好了,坎德纳,用不着这么警惕,乌鸦才瞧得上你的小山头。某种意义上,塔胡比你聪明得多,好歹他识时务,也懂得弄清每个冒险者的跟脚。”他拿骑枪指指学徒:“这人是当地佣兵?” “你有什么把戏……”坎德纳边说边回头,但他没能说完这句话。尤利尔猛一拉神文锁链,带起一片血浪。他的脑袋掉下脖颈,好像被沸腾蒸汽顶开的水壶塞子。 “要命的把戏。”学徒回答。 坎德纳用被石子刺瘪的眼珠瞪着他们。情况发生了变化,所有人都注意到身后一直跟着个陌生人。虽然聚集在坎德纳身边的人多半都互不相识,但他们显然不可能摘下头领的脑袋。他是个古怪的神秘生物。若非“以弗伦的杂种”提醒,没人能察觉到他的存在。 但对学徒而言,这不过是对某个猜测的作证——问题出在这个骑士身上。 “一个神职者。”骑士开口。他的装备要比坎德纳齐全得多,好歹护具一应俱全,教人瞧不见脸色。不过尤利尔觉得他并未恼火,相反,对方似乎饶有兴趣。衣衫褴褛的骑士们喧哗起来,有人举起武器,有人目露敌意,但无人动手。“看来,你们都比坎德纳聪明。”他对跟随而来的骑兵们说。接着,骑士继续询问:“你是谁?水银圣堂的传教士?” “差不多吧。”与生活在千年前的先民交流,这种感觉实在奇妙。“你和你的手下又是……” “我正要找你们。”城门不时响起啼哭和尖叫,到处都是噪音。但骑士仍能旁若无人地打断他,“银歌骑士团几天前离开了石英城,他们现在在哪儿?” “我不从石英城来。” “你是莫尔图斯人?” “也许是。”言下之意,尤利尔不会轻易配合。眼前的骑兵的确有异常之处,但学徒不打算用和平的手段。无论如何,这些骑兵都是入侵莫尔图斯的侵略者。“你们是什么人?” 骑士瞥了尸体一眼,仿佛在看一件打碎的器皿。“真有意思。”他抬头审视尤利尔,目光不变,“莫非这很难猜?” “我第一次来黑木郡。”也是第一次来奥雷尼亚。 骑士的坐骑忽然探出头,因此挨了响亮的一鞭子。一旁被士兵呵斥的奴隶——几小时前还是莫尔图斯的百姓的人——打了个哆嗦。其他人却没闲着。骑士扯住缰绳,话语中的傲慢令人侧目:“欢迎你的大驾光临,传教士。本人是莫尔图斯的新领主,最不擅长招待客人。”他端起长枪,“你有什么遗言要说?” “莫尔图斯不属于你,只属于当地人。” “它的前任领主不幸亡故,而象征权力归属的印章在我手上。”在尤利尔砍下坎德纳的脑袋后,骑士居然还敢大方地转过身,用指挥剑的剑尖挑起印章的环勾向骑兵们炫耀。侵略者们纷纷吼叫着应和,称他为领主。也许是对声势并不满意,他们也逼迫沦为奴隶的百姓一同附和。“当地人。”他重复一遍,“包括奴隶、罪犯和黑帮?传教士,你和你的盖亚认为莫尔图斯属于他们?” 恐怕你们之中就有这些人。学徒心想。我既不是传教士,也没这么说过。就算真正的传教士也不会跟这类人废话——即便接触不过短短十几分钟,尤利尔也能判断出来他们根本无可救药。这帮人草菅人命,以杀戮和掠夺为乐,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全无悔改。尽管如此,尤利尔没选择在他转身的间隙偷袭,但他并非不想这么做。在他第一次与林戈特姐妹见到这名骑士时,学徒就已经发现,对方其实是个高环的神秘生物。 “如果当地贵族得罪了你们,他们已经死了。没必要让无辜的人承担责任。”尤利尔最终还是发出了警告,“我敢说,坎德纳·贝莱会认识到迁怒带来的糟糕后果,并希望引以为戒的。” “多新鲜啊,死人跳起来忏悔生前罪孽。要我说,他们宁愿抱怨骨头缝里的蛆虫太多。”骑士嗤之以鼻,“这里到底有没有无辜的人?有吗?” “没有!”罗迪高声回答。 尤利尔决定不绕弯子:“你要将这些人带到哪儿去?” “这里还有其他人吗?”骑士又问。 “没有!”他的手下齐声回答,“我们负责看运货物。”这并没有什么意义,然而学徒看得出来,他们很享受这个过程。他觉得自己差不多清楚这帮人渣的身份了。骑士一直盯着他,不知道面甲下的脸孔是否在微笑。多半是嘲笑。 “你们是土匪?”他肯定地问。 “我们是自由人。”骑士收起印章和指挥用细剑,“坎德纳也是。他死得倒挺自由,就是草率了些。”土匪们哈哈大笑,谁也没把坎德纳的死放在眼里,哪怕他先前几乎与这名被称为“以弗伦的杂种”的骑士地位相当。“作为莫尔图斯的主人,我打算把屋子里的地板收拾干净,整理出来的杂物卖个好价钱。而鉴于你展现出来的价值,传教士,我认为你应该有比奴隶市场更好的去处,比如角斗场?” 他边说边刺出长枪。 由于坐骑极不配合,尤利尔只好放弃它,眼看着枪尖穿透战马的胸膛。他为这垂死的动物感到哀悼,为周围被抓捕奴役的人们则感到愤怒。他躲开背后劈来的剑刃,一剑将偷袭者连人带马砍成两段。城门前霎时一静。 弓手率先反击,但零星箭矢连干扰都做不到。神文缠上长枪,骑士朝后一拉,就挣断了它们。然而骑兵们没那么容易挣脱。尤利尔躲避着土匪的围攻,好像在和半个回形针佣兵团战斗,而训练有素的弓手队则是不在状态的“风语者”奥尔丁尼特。唯一完全相同的是,他们在进攻时都不拘泥于单挑模式。 好在这次有誓约之卷在身边,他还能应付。尤利尔抓住一柄长剑,钢铁与冰霜摩擦,他将武器夺过来,掷向它的主人。一个土匪正巧穿过两人的战线,被剑刃割开面孔,丢失武器的家伙赶紧后退。另一人拿长枪戳刺,然而他的动作比领头的骑兵慢了太多,尤利尔一剑砍下他的枪头,再反手划开他的喉咙。血液喷在坐骑的尸体上。神文锁链可没有最大攻击范围之说。 他没注意到骑士的动作,以至于忽略了对方对弓手的调动。箭矢从天而降,尤利尔被迫扑进一道矮墙后,石头在冲击中粉碎。他刚抬起头,一杆长枪划开烟雾,猛扎在神术屏障上。 “你向我们放箭?”学徒瞧了瞧地上哀嚎着的土匪,他们先前被自己人的飞矢笼罩,伤亡惨重。坎德纳的死没能刺激到他们,尤利尔不奇怪,但这次可不是他动的手。 “他是个元素使。”骑士命令:“继续放箭。” 他究竟有没有在乎过手下的死活?尤利尔不明白。“见鬼,莫非你们知道这里是梦?” 但对方显然不知道。“梦?现实就是梦。”他第二枪抽碎了神术。“现在还是白天,不过抵达以弗伦差不多就是晚上了。”骑士的语调很平淡,“到时候,你有的是时间做梦。” 尤利尔用黄金之剑架住长枪,力量迫使他后退。武器交击,声如锻铁。骑士居高临下,长枪带着迅捷和暴烈一记一记地朝剑刃猛击,几乎把他按进废墟的尘土中。而还能行动的土匪们立刻抓住机会,他们朝学徒探出长枪利剑,企图将他撕成碎片。弓手毫不犹豫地瞄准两个人,骑士连看也不看。 在梦中死去会怎样?尤利尔在『灵视』中死过成百上千次,每一次他都记忆犹新。但那不是真正的结束。莫尔图斯的梦境并非预知梦,他既能被梦中人看到,当然也就会受其影响。在没弄清状况之前,死亡不能轻易尝试。 『影袭』 骑士的长枪击碎地面,土匪的刀剑和弓手的箭矢都落在了空处。他们挥舞武器的动作或线或面,在阳光中投下阴影,尤利尔从两码外的拐角中钻出来,面对他的是两名箭未上弦、手无寸铁的弓箭手。黄金之剑眨眼间收割了两条人命,他们捂着喉咙掉下马背。骑士迅速转身,长枪于空中抡过半圆,向学徒飞掷而来。 这顶多是泄愤,谈不上反击。尤利尔侧身回避,枪尖撞上城门的残骸,制造出一片无害的烟尘木屑。“你想知道我的遗言,先生?”学徒开口挑衅,“事实上,我说了你也记不住。”莫尔图斯无疑会在夜里恢复被袭击前的模样,这里只是个梦。 骑士绝非因手下的伤亡而恼火。袭向他的箭矢没有一根抵达目标,在半空就碎成几截,地上连完整的箭杆都找不到。他抽出剑,策马冲过城门,眼睛里闪烁着战意。尤利尔不介意继续战斗,然而有人吩咐其余弓手转移目标。 “宰了那些奴隶!”罗迪高声说,“为老大即将到来的胜利庆祝!” 学徒回过头,目光凝固在这大胆的混蛋身上。 “你惹恼他了,罗迪。”骑士愉快地说,“干得漂亮。” “那我得离影子远点了,大人。” “谁关心你的影子?”自称自由人的土匪头子从他手中夺过骑枪,“快去动手!威胁怎么比得上利刃?”他把武器换到右手,长枪在半空旋转了一圈,甩掉表面的血珠。 “你要放弃你的货物?”学徒不得不委婉地阻止。 “总有更好的代替,比如一个高环的传教士。”战马嘶鸣,载着骑士向前冲锋。 看来我还奇货可居喽?尤利尔只好展开羊皮卷,借助神秘物品的力量施展更强的庇护神术。 第五百四十六章 银歌圣骑士 一发魔弹降落在城门前,尘土和烟雾轰然扩散。人群尖叫奔逃,土匪也跟着乱窜。地面震动,许多人摔倒在逃跑的路上,也有倒霉的骑兵战马受惊,从鞍座上跌落下来。不过地动山摇中,没人会为了顾及他们的安全停下脚步。 远方的山岗下,真正全副武装、纪律严整的骑士军团正朝城门奔来。他们的旗帜高高飘扬,绣着尤利尔不认识的图案。但他能发现其中包含银百合和太阳的元素,其质地也柔韧鲜亮,一尘不染。只消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与坎德纳和罗迪这帮人实在是天差地别。 “你的援兵,传教士?”土匪首领吼道。 尤利尔没空理他。神术屏障及时释放,保护住了最近的人们。凡人在摇晃中跌倒,神秘生物……神秘生物不巧只有冲锋而来的土匪头子。他当然能站稳,还有余裕安抚战马。但拥护他的骑兵早已十不存一,罗迪被挤到城门边,不幸地栽进一堆烂木头里。 这是个好机会,对他们来说都是。尤利尔分神操控神术锁链,将骑士刺来的长枪拨到一旁。“我没有援军。”他告诉对方,“但莫尔图斯有。” 他们来不及逃走,炮火已经覆盖了城门。尤利尔看到远方的军阵里亮起魔力的闪光,元素使召唤神秘,骑士策马冲锋,眨眼来到近前。高地没对他们造成任何影响,尤利尔望着这些银白盔甲的骑士,有种面对圣骑士团的错觉。他们总会在他的梦里出现,展露赤裸裸的敌意。我很清楚自己做过什么。 “他们是什么人?”学徒问。 “以弗伦的杂种”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现在相信你没有援兵了,一无所知的传教士!”他咒骂了一句什么,尤利尔听不懂。“没见过?我也一样。但我知道他们是谁。”随着银甲骑士的扫荡,他的怒意反而消减,声音出奇的平静。也许他已经意识到自己逃不掉了。“他们是银歌骑士团。” 土匪早就溃不成群,骑士们围上前来。他们的长枪刀剑制造精良,远非坎德纳和土匪头领的武器可比。当使用者举起这些兵刃,并在其中灌注魔力、织成阵型时,就算神秘生物也不敢乱动。而在元素使们集体瞄准时,连学徒也只能投降——尤利尔的神秘度根本没有优势可言,这些骑士几乎全都是高环。圣骑士团与之相比,简直就是预备队。 “赶快投降!”一名银歌骑士说,“不然就地处决。” 尤利尔不怀疑他们做得到。他放下武器,顺便提醒:“你要找的人来了。” 土匪头领没理会学徒的揶揄,他的目光四下游移,寻找逃脱路线。然而在炮弹陷坑和坍塌墙垒间,没有可供脱身的道路。一个士兵上来抓他的缰绳,他想也不想地转动骑枪。面对挑衅,士兵改拽他的腿,他猝不及防被扯下马来。虽然尤利尔也被迫丢下誓约之卷,但目睹此景实在大快人心。银歌骑士按住匪首的肩膀,迫使他跪在地上。 莫尔图斯的陷落仅维持了半天,银歌骑士收复的却是一片废墟。大量难民聚集在城门边缘,对土匪们报以憎恨的目光。他们会得救,尤利尔心想,土匪们攻破城市后,银歌骑士团及时赶到,将敌人迅速击溃。不管怎么说,这样的结局并不赖。 “找了个好时机,人渣们?”这群骑士的带队人在他们面前勒马,锁甲阵阵作响。他身后的一名侍从对着城门皱眉头,仿佛在思量修复费用。“把黑木郡当成狩猎场,三神在上,这到底是谁的主意?”他摇摇头,“挑衅帝国威严,实乃愚蠢之举。” “大人。”尤利尔说,“我不是——” “没人允许你说话!”银甲骑士咆哮道,“还是说这该死的主意是你一拍脑袋想出来的?嗯?盖亚传教士和土匪混在一起,你想用善良感化他们么?” “你这白痴弄错了,他不是自由人。”匪首忽然开口,“我们可用不着什么传教士。你我都清楚,水银圣堂的陈词滥调全是瞎掰。” 银歌骑士居然点点头。尤利尔拧紧眉毛瞪着他们,仇人替你解围,原因只可能是为了更好的报复。“好歹我们能在这点上达成共识。”但他抬起靴子,把罪犯踹倒在地,头盔陷进土里。“我的确不喜欢听盖亚教士的啰嗦,因为他们总是太理想化。不过这世界上现实的人本就太多,再缺少理想主义者就不成了。” 尤利尔不是很赞同盖亚教徒全是理想主义者的观点,但他明智地保持沉默。 “你与他们作对,是吗?”银甲骑士转过目光,“我知道这混球想让我怀疑你的身份,不过银歌骑士不是那些自作聪明的王国军,他打错算盘了。松开我们的传教士先生吧,诸位,莫尔图斯有的是麻烦要处理。噢,这家伙你们也不用管了。”他的语气很平淡。“小鬼,你要是再爬起来,我就赏你屁股一脚,听见没?” “你这婊子养的!”土匪咒骂,看得出来他不想听令,但也爬不起来。 “多谢您,骑士大人,感谢您的智慧。”尤利尔得以拿回自己的羊皮卷。由于没人能使用它,其他人将其视作一卷教典福音,随手还给了学徒。“在下有幸得知您的大名吗?”银歌骑士在后世大名鼎鼎,他们的生卒年份有助于确定具体时间。 “本人维隆卡,银歌骑士团所属第二分队队长。你太客气了,水银圣堂的修士在奥雷尼亚各地都会受到礼遇,除非是遇到某些不敬神的疯子。”骑士队长边拉开面甲,边朝下一踏,将挣扎的劫匪用力按进土里。眼下他连头盔都快瞧不见了。“不过不用担心,他们一般没有这么嚣张的。这群流窜在黑木郡的耗子只是特例,他们似乎有一两个混出名号的领头人,比如这个‘以弗伦的杂种’。什么人会接受这种外号?……罗盘高地需要更有智慧和手腕的领主,而不是被一群土匪攻破了小镇、还缩在主城里不敢冒头的废物。活见鬼,近亲结婚到底有什么好?后代的智力低下会方便管束么?” 他滔滔不绝,却没得到回应。学徒早已惊呆了,唯一能做的是移开视线,以免过度的惊讶招来疑问。“胜利者”维隆卡,他会像当初的厨师一样只是重名?还是他就是宾尼亚艾欧之王、圣米伦德大同盟首领本人?答案似乎确凿无疑。银歌圣骑士团的时代是奥雷尼亚帝国最后的荣光,学徒还在高塔顶层的画像中见过这张脸,虽然作者的修饰美化有点过分。这些这足以证明其身份了。 “你怎么啦,伙计?那块砖头的纹理上有光身子的女人么?”黎明之战的传奇打趣道,“对了,我记得你们修士要求不近女色,但盖亚没说你们不能欣赏美景。” 千年前的宾尼亚艾欧之王正在跟我开下流玩笑。见鬼。虽然是梦境,但这一时刻仍旧值得纪念。尤利尔逼自己微笑:“不,纹理没什么不对劲的,我对美景……不怎么感兴趣。”后半句说出口竟令他羞耻。 “那么,你怎么称呼?能告诉我了吗?” “尤利尔。大人,我是尤利尔。” “尤利尔,站在这里很无聊,是吧?”维隆卡自顾自地说,“但实在抱歉,我想莫尔图斯暂时没有可供招待客人的地方。比起危房和布满灰烬的街道,这里反而更干净。”炮弹留下的陷坑边缘全是污血。“幸好受到袭击的不是石英城。那里的妓院毁了实在可惜,黑木郡三分之二的男人都会为此哀悼的。” 学徒简直快招架不住这类颜色话题了。“莫尔图斯也不该遭受战火。”他僵硬地说。 “当然,可惜总有人不安分。代表人物就在这儿呢。”骑士队长松开脚,将土匪踢得翻过身。“要我猜,他不选择石英城有其原因。噢,个人原因?不对劲,还有个混蛋上哪儿去了?我记得是叫做坎德纳·贝莱的偷马贼,这名字好歹像个人名。快回答,小杂种。” 土匪的面甲被石子刮开一半,头盔顶部凹了下去。他扭头吐掉嘴里的泥土,没打算配合:“坎德纳?他正和你妈在以弗伦过夜呢。” “真有朝气。年轻总是令人精力旺盛,情绪失控。”维隆卡说,其实他自己看起来也很年轻。“也许绞架会让你冷静些。”骑士队长抄起一根棍子,“不过那是最后手段,只能用一次。好在你的骨头不止可以断一根。” “你这婊子养的傻瓜——” “有时候,我真理解不了他们的思维。”银歌骑士对尤利尔说,“你不知道以弗伦情有可原。传教士也会去妓院,但不包括你这样的人。根据这家伙的所谓名号,我判断他是在那里出生的。问题来了,妓女或奴工的儿子到底有什么资格这么污蔑别人呢?” “这也算问题?”土匪高声嘲笑,“我是婊子生的,不是婊子养的。” “没人问你,杂种。我没允许你回答坎德纳·贝莱下落之外的问题。”这位黎明之战的传奇人物言出必行,一棍子抽在罪犯的肩膀上。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可辨。 “你这……”后半句成了哀号,不过紧接着,他缓过气来,开始用一串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咒骂——当然是咒骂,没人会误判这个。 “我算弄明白了,这杂种连脏话也就会那一句。”骑士队长抱怨,“肯定有人教过他精灵语,不过教导他的人八成也有严重口音。”棍子再打断了罪犯的小臂。 “坎德纳·贝莱被我杀了。”尽管土匪头领死前经历什么都纯属活该,但尤利尔还是开口回答了。不管怎么说,我不喜欢刑讯,死亡已经足够教训了。“他的尸体恐怕就在不远处……的坑里。” “好吧,感谢援助。”维隆卡点点头,扭头吩咐手下:“找几个人收拾尸体碎片,最好能拼成人形。莫尔图斯人希望看见的是罪魁祸首的尸体,残肢随处可见,没什么稀奇了。” “我们很快会有完整的尸体了,大人,不需要舍近求远。” “见鬼,当地人也不想看见残肢!快去,麦克,少啰嗦。我们还有好多麻烦要处理,我头都大了。凭什么是我来莫尔图斯?石英城那家妓院才是我该去的地方……” “以弗伦是奴隶市场,大人,不是妓院。而且这个名字是当地人的口音谬误,真正的读法应该是‘伊芙琳’,以暗示其中流通的商品范围包括异族。” “包括森林种族吗?” “大部分是绿精灵,大人,也有阿兰沃精灵、娜迦和猫女。” “又是老一套。算了,玛朗代诺也不过是这些,伊芙琳提供的选择已经足够丰富了。快去——呃,先等等。”维隆卡丢开棍子。失去魔力保护,它在击打罪犯的盔甲时的坚固特性不复存在了,地面落下一层木屑。“把这杂种拿去处理了,保证看得清脸就行。尤利尔?” “有何吩咐,大人?” “你愿意为莫尔图斯的死难者祷告吗?我们当中没有神父。” 尤利尔没来得及回答。突然,维隆卡身边的侍从开口:“有的,大人,我们有两位露西亚的神父。” “他们都快死了,干嘛还要在死后忍受这种折磨?”骑士队长嘀咕,“让盖亚来吧。露西亚神官不适合干这个。你认为呢?” “我愿意效劳,大人。”学徒回答,看着骑士的侍从拖走罪犯。他几乎没挣扎,蓝眼睛冷冷地打量着他们,似乎无惧生死。“我现在就去。”为死者祈祷是种不多见的仁慈。没人评论过“胜利者”维隆卡的性格,尤利尔只好自己总结。 骑士队长的侍从是个严肃的人,他看起来比维隆卡年纪更大。罪犯被交给两名士兵,他终于恐惧起来,努力挣扎蹬腿,直到一个人按住他受伤的手臂。士兵们踢他的膝盖,让他倒地不起,然后试图将绞索套在他的脖子上。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们费力拔下了罪犯的头盔…… 第五百四十七章 验证 学徒差点滚下树枝,好在约克及时拉住。“他醒了!”橙脸人扭头说,“多尔顿!沙特!尤利尔醒了!”一片林叶摩擦的簌簌声,幽暗的丛林遮天蔽日,令人不寒而栗。 “约克?”尤利尔低声问,“怎么回事?”他的眼前遍布着光点,还在随呼吸波动。 “你突然睡着了。” “突然?”睡着倒不用怀疑。“具体是什……现在是什么时候?” “我们过了河,行程只剩小半。”暗夜精灵的声音盖过树叶。尤利尔眯起眼睛,总算能看清他的轮廓。黑暗如此浓郁,光点不断干扰视野。“当时你走得好好的,然后突然掉下去。我是说,在影子里……一旦在阴影状态下失去控制,我们就会无限坠落。事发突然,我只好先抓住最近的佣兵,再回头打捞你和约克。这花了不少时间,但好在没人被丢下。你怎么样?” “有虫子在我眼前乱飞。” “那边是湖。你把脸转过去,看着树杈。你们这些地表生物不适应黑暗,却又对光线很敏感。” “我们可能是对反差敏感。” “但对身体反馈很迟钝。”多尔顿的轮廓稍微放大了一些,“我们正在穿越河堤,结果魔法突然中止,我只好用暗元素应急。克莱娅说你精神疲惫过度,才导致魔法失控。你有失眠症吗,尤利尔?还是从圣城的时候?” 不,是火种。尤利尔察觉到问题。有誓约之卷辅助,他的魔力的确无穷无尽,但火种是有极限的。海湾战争锻炼了他的意志,以至于他本人在维持清醒时忽略了疲倦的积累,最终导致魔法失控。“没有……好吧,是有一点。”也许与忏悔录的梦境有关。希塔里安有办法在梦里恢复精神,他却反而要耗费更多。毕竟学徒算是偷渡客。“抱歉,是我的问题。我在峡谷时还打算……” “我们都没忘记你夸下的海口。”多尔顿打断他,“你最好赶快休息,然后再替我的班。” “真可靠,卓尔?”诗人嘀咕。他不知什么时候来到附近。“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冒犯希瑟了?” 要说冒犯,也只可能是艾恩。“一不小心呐,祂正派宁芙的信徒前来惩罚我呢。”尤利尔的心脏仍然剧烈跳动,玩笑显得很勉强。“我们的导游上哪儿去了?” “它差点淹死在沙特的酒里。”约克做了个鬼脸,“克莱娅正给它醒酒。真奇怪,不喝咖啡,倒喜欢喝酒?” “你的标准才奇怪。好了,沙特,没事干的话,麻烦你去向克莱娅女士要一份蝉蜕。”多尔顿指挥。“尤利尔,我建议你一次性解决问题,不然我们就算抵达了莫尼安托罗斯,也什么都办不了。” “我一清二楚。谢谢。” 暗夜精灵瞄了他一眼。状况百出,是吗?尤利尔几乎能听到他的心声。我们的旅行到底有没有必要?没人知道。 等他离开,学徒唤醒索伦。“你能联系高塔吗?” 『回心转意了,学徒?』 “我有件事需要确认。”尤利尔不理会它的讥讽,“别耽误时间,睿智的格森先生,能联系上你的主人吗?” 『也许罢。你知道,如果他不愿意回话,我也没什么办法』 “试一试,索伦,拜托。” 指环侧面的符文闪烁起来,与此同时,尤利尔感到自己的魔力在减少。相距千里之遥,沟通便是种神秘手段。但这是单方面的请求,不一定能成功。我本不该在这时候打扰他,但那个梦……忏悔录和锚点…… 『没回音。到底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哪怕是针对盖亚教会的计划,他现在也愿意跟索伦分享。然而梦中的莫尔图斯绝不能透露。尤利尔在圣城帮助了无名者,那不是第一次,但这不意味着他下决心背叛秩序。同样的,他也无法摒弃恶魔力量带给他的便利。我是颗该死的墙头草,在两个互不相容的阵营间摇摆不定。可我还能怎样呢? “我又梦到了红之预言。”他撒谎。 『白夜战争?据我所知,学派巫师的确停留在骑士海湾,夏妮亚·拉文纳斯在那里掘地三尺,恨不得把整个海湾挖下来带走。她在白费功夫,却不肯接受现实』 “现实。”学徒重复。莫尔图斯只是个梦,他所见的一切都是虚假幻想。然而梦也有根由。忏悔录引起的梦境究竟来自哪里?露丝为什么无法脱离梦境?她妹妹希塔里安却能通过锚点离开,她们的差别又在哪里?我所看到的究竟是印象与记忆的产物,还是荒谬的想象? 『你怎么了?干嘛这么魂不守舍……等等,有回应了』 尤利尔的心脏怦怦直跳。马上我就会得到答案。“导师?” 符文突然迸发光芒,学徒的视野更混乱了。他不得不偏过头,以免被刺激地流眼泪。 『……法则之线监测确认……定位,坐标修正……权限核对,暂定……完毕。这里是观景台第六分支室,尊敬的统领大人。拉特利夫武器连锁店克洛伊分店出品,编号159,夜语系列产品埃伯利·巴姆为您效劳。』 “你是拉森先生的指环?”尤利尔皱起眉。他没料到索伦居然还能与其他的夜语戒指联系。 『听上去您不是很满意,大人。但很不幸,在我因性能落后被淘汰前是这样的。』 虽然回答很有个性,但比起索伦,这完全算不上问题。“我不是白之使。我是他的学徒。我这边出了点……紧急状况,能让我跟他交流吗?”学徒直奔主题。 『权限核实:信使尤利尔,已提交申请……申请驳回。很抱歉,先生,你暂时不能去打扰你的导师。』 恐怕是神秘度落差的缘故,涉及到神秘度的高深原理。尤利尔早知道希望渺茫。使者在白夜战争中受了伤,好久都没有传来消息。学徒离开高塔前希望见他一面,但得到的唯一回应是从门缝里丢出来的夜语指环索伦。“他还好吗?” 『抱歉,我无法回答。我这两天一直待在第六分支室……』 “拉森先生在工作吗?我打扰到你们了?”尤利尔有点尴尬,“我道歉,巴姆先生。请原谅。” 『你没有打扰。』埃伯利·巴姆实话实说,『我并不在主人身边,现在……尤利尔!听得见吗?怎么……就算统领大人的指环也只能通过文字与其他夜语戒指交流,请不要……听得见吗,尤利尔?』 搞什么鬼?尤利尔狐疑地看着字符变来变去。“索伦?巴姆?” 『都错了!是罗玛。』 我真该意外,是么?“拉森先生的指环在你手上?怎么回事?” 『他太忙了,我只好来代班。』小狮子说得煞有介事。不过据尤利尔所知,拉森先生就算当天旷班,也绝不可能让罗玛代替自己。他也不止有罗玛一个学徒,另一位占星师学徒,高塔这一届的优秀毕业生头名萨宾娜比罗玛更适合成为导师的助手。 “你的禁闭结束了,罗玛?” 『早就……没有。罗玛小姐从主人那儿把我偷过来,并胁迫我打开了门锁。顺带一提,这次萨宾娜小姐在其中充作了帮凶。我建议申请降级处分……你敢乱说!噢,埃伯利,闭嘴!』 它压根没有嘴,尤利尔心想。他听明白对面的状况后,顿时就有种终止通讯的冲动:“别再吵了,巴姆先生。罗玛!你怕什么?难道你也毕业了?”神秘学位最低就是学徒。 『拉森不让我去外交部!』 废话,你的禁闭期还没结束。就现在的外交部来说,青之使巴不得小狮子的刑期延长。“这对我们都好。”尤利尔嘀咕,“能让巴姆说话吗?” 『找我也一样。除非你想向拉森先生告状。你不会这么做的,尤利尔,对吧?』 “看你表现。你敢去找白之使么?” 对面的气焰一下子消散了。『找统领大人?这连拉森都做不到。先知禁止任何人接近会议室,如今命运集会改在实验室召开了。换一个行吗?』 “连敲门都不行?”尤利尔觉得奇怪。 『几天前我就想去找他来着。』罗玛告诉他,『我太闷了,拉森就允许我在走廊里背星座,于是我让萨宾娜准备两罐辣椒,作为礼物以感谢灰翅鸟岛的事……』 “辣椒?”尤利尔震惊地重复。 『你想,白之使肯定不缺冰沙和冷饮,棕仙也会制作各种美食。但肯定没人送过他辣椒,是吧?惊喜是礼物的重要价值,我敢说统领他会喜欢的。可惜——』她故意拉长声音,埃伯利·巴姆虽然极力阻止她插嘴,但在还原传话者语气上可没有半点遗漏。『萨宾娜说什么也不答应,她还威胁要去向拉森告状,我简直弄不明白她是怎么想的。』 “给你的小伙伴送礼物吧,罗玛。千万别送辣椒,冷饮挺不错的。” 小狮子没明白,但依然装模作样地回答:『我会考虑的。』 “好吧,现在让我跟埃伯利·巴姆先生谈谈如何?我保证不提这件事。” 『他一直听着呢。你说吧。』学徒立刻察觉她在说谎。 但他没拆穿。小狮子的担心虽然在他看来不是什么要紧事,但对她本人而言无疑很重要。“我想了解银歌圣骑士团,还有先民时期的奥雷尼亚帝国。如果能找到‘莫尔图斯’这个地方就更好了。一星期后,我会再联系你们。”此刻,尤利尔实在没心情继续了。 『……稍等,我拿张纸。』 等罗玛记住他的嘱咐,通讯便结束了。索伦·格森劈头问道:『你干嘛问这些东西』 好歹它没在我和罗玛说话时插嘴。“我需要了解,就是这样。” 『你真打算给她们保密?你需要她帮你么』 尤利尔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见鬼,他开始察觉出罗玛的可怕之处了。这姑娘有丰富的经验,将与她接触的人拉到智力的同一水平上。“不,我只是暂时搪塞过去。”他尽量保持严肃,“我本来打算让你查询,睿智的格森先生。你对银歌圣骑士肯定比别人了解得更多……对其他事也一样。噢,你了解你的主人,我的导师吗?” 『当然』答复稍微间隔了一段时间,似乎很没底气,『你到底有什么非得找他不可的事』 “我……做了梦,我告诉过你了,索伦,是红之预言。我在河里见到他,梦境指引我折回六指堡。”谎言。到处都是谎言。他是箴言骑士,却不得不与谎言为伴。“也许我想太多。” 『这倒没错』指环不客气地说,『你困得快趴下了,从圣城离开时,你就这副德行。主人的故事不能治疗你的失眠』 “他的故事是什么呢?” 白霜静止了。许久,寒冰才重新开始凝结成字符。『白之使是高塔的第三位统领』它缓缓写道,『他在亡灵之灾时期来到高塔,协助命运集会击退了死灵军团。先知认为他注定会成为高塔的守护者,于是在战争结束前,装备部就把我打造出来,作为他的助手和神秘地位的象征』 “那时候他就是空境?” 『没错』索伦说,『你的导师虽然不是先知的学徒,但这并不是因为不够资格。先知大人是占星师,不是战士。白之使在神秘和战斗的领域上均展现出卓越的天赋,但他不乐意学魔文和星象知识,对某些常识也一知半解。而这些不过是小缺陷,我可以补齐』 尤利尔打断它:“在那之前呢?” 『在哪之前』 “他来到高塔之前。” 『什么?你以为我会特意去记这些东西么?』指环反问,『只有先知才了解……看我干嘛?别用那种眼神,好像我在信口开河!白之使的来历当然也有记载,我找找……当然有,怎么能没有?统领的出身还与一位外交部使者有关。‘守门人’杰瑞姆·奥兹克尔曼阁下,他将白之使带到布鲁姆诺特,引荐给先知』 第五百四十八章 紧急任务 图书室里空无一人,但她能感受到针刺般的目光。书架上的书不怀好意地盯着她,好像在等她伸手。罗玛第一次来这里时还是只爪子都没长齐的小猫,因此愚蠢地上了当。现在她知道,若是没有神秘保护,你就得离这些该死的书远一点。 现在可不同了。罗玛挥挥手,“快找书。”指环闪闪发亮。 埃伯利·巴姆从不会说谎,很多时候她的游戏不需要它。但这是尤利尔的请求,借索伦·格森传递给埃伯利,它只好遵命。换成索伦,恐怕就没那么容易说话了。统领的夜语指环尖酸刻薄,戴着它简直比禁闭还像受刑,连它的主人都忍受不了,将它丢给学徒了。可怜的尤利尔,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忍耐下来的。 不过说实话,尤利尔和索伦相处得还不错。据说夜语戒指彼此间的差别取决于使用者的缺陷,罗玛不知道这是否是真的,但看起来似乎是那么回事。埃伯利储存着大量拉森不能记在脑子里的知识,而索伦……它的资料库更丰富,与图书室直接相连。尤利尔干嘛不拜托索伦查找信息呢? 有人经过走廊,罗玛动了动耳朵。先前她以为图书室是绝对安静的,直到她获得了神秘职业。魔力赋予她更开阔的感知天地,魔法就更不用说了。『夜之拥』让她在黑暗的走廊奔跑,灵巧地避开每处障碍。早晚有一天,外交部会为我感到骄傲的,她得意地想。占星师的课程曾令她饱受折磨,而同学的嘲笑比艰涩的星象学知识更让人恼火,尽管他们不敢当面讥讽。 如果进来的是占星师,她心想,我就在书架后把他吓个半死。小狮子躲进阴影,手里握着弹弓和羽毛笔(她的弓箭早被没收了),随时准备发射出去。这么近的距离,根本不用担心准头…… “罗玛!”萨宾娜地推开门,她气得眉毛都竖起来。“你又擅自跑出来!” ……羽毛笔击中门把,弹到地上。罗玛闭上眼睛,恨不得时光倒流。她半点也没想到自己会失手。技艺不是神秘,需要时常练习。这是安川告诫她的。我太久没有握过弓了,可我能怎么办呢?该死的禁闭阻止她进入训练场。她一时满心沮丧。 “我的确想不擅自来着。”小狮子说,“可惜你们不会答应。” “要是你被发现,我也会一起倒霉。到时候看谁给你送零食。” “那我就得像拉森一样吃棕仙了。” 占星师小姐瞪了她一眼,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好了,少说话,当心把奥斯维德先生吵醒了。” “我在书柜里都能听见你的脚步,要是他没睡熟,早该醒过来了。” “下次我会脱鞋子来。你在这里干嘛?” “外交部的秘密任务。”罗玛信口开河,“我们要找到圣骑士团的弱点,然后去攻打赞格威尔。” “埃伯利,你们在找什么?”萨宾娜立刻更换询问对象。 『银歌圣骑士团的相关记录,包括奥雷尼亚帝国时期和莫尔图斯关键词的查询。』埃伯利回答,『这是信使大人的要求。』 “什么信使?”萨宾娜问。 “你不知道么?”罗玛难得能在除了打架之外的方面胜过萨宾娜,她得意地甩动尾巴:“就是尤利尔。先知让他成为外交部的信使,负责向神秘领域传递预言。他现在正在宾尼亚艾欧呢。” “先知大人。”占星师小姐纠正,“外交部还有信使?” “就是有。” “我知道这个职位,但它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被废除了。梅尔女士就是这么说的,她从来都是拿着课本说话。”梅尔女士是高塔的历史学家,罗玛嘲笑她的脸长得就像一本书。“自克洛伊塔从圣米伦德大同盟独立,我们不再需要满世界通知预言。外交部的前身其实就是信使,你看他们现在的工作是什么。” “维护属国安全。”她当然知道。 “准确来说,是维护克洛伊塔在神秘领域中的安全。” “你干嘛?好像你比我更了解外交部一样。” “虽然我不是外交部学徒,但事实就是这样。我们还是来找记录吧,你快点找到,就快点回去。”萨宾娜哼了一声,“你的朋友什么时候要结果?” “呃,下一次他来找我?” 『一星期后。』埃伯利回答。 萨宾娜叹息一声:“让我来吧。” “这是外交部的任务!”罗玛跳起来,“是我的任务!你快去值班,萨宾娜,观景台需要你。” “老师就在观景台,还有先知大人和泰伦斯阁下。他们忙着计算空岛霍科林上空魔力流的冲突概率……你知道布鲁姆诺特要移动的消息吗?我们也得避开元素喷流。总之,他们有的是事情要处理,需要安静的环境。”占星师小姐敲敲书柜,从架子最深处拽出一本躲藏的线装书。“而且,没有我的话,一星期内你可找不到资料。” “哦?你认为自己比埃伯利和我加起来更擅长找东西?” “我的意思是,你不会把找到的东西整理成纲。银歌圣骑士和先民的记录可不止一两张纸,而埃伯利笨得连作业都写不来,问它还不如问目录。” 小狮子困惑地张大了嘴:“我一直以为是拉森的命令,毕竟索伦……它真的不会写作业?” 『事实上,夜语指环的功能与使用者是完全互补的……』埃伯利的语气似乎有点受伤。 萨宾娜咳嗽一声。“我们还是赶紧行动吧,从这本《海岸纪年》开始。里面记载的故事大都是水银圣堂的,银歌圣骑士的起源正与其相关。” …… “十字骑士的建立开拓了宗教武装的先河,是圣堂最大胆的一次尝试。神职者们不再徘徊于祭台和庙宇,他们真正融入到了贵族之中,为朝堂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变革。神秘生物并非由血脉联结,因此世袭制首当其冲,成为贵族派感到地位危机的缘由。与此同时,神秘力量的集合严重倾斜了教会与王族之间的平衡,致使皇帝和首相作出决定,建立一支由最强大的神秘生物组建的帝国军团,命名为‘银歌’。” 教皇丢下勺子。 “伟大的银歌圣骑士团。”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座位说,“最初竟是为了制衡盖亚的武装军团而成立的。听起来是不是很荒谬?” 林德站在他身后,目光也落在椅子背上。那些精雕细琢的花纹被阳光分割成两半,线条纠结缠绕,没入厚厚的丝绒软垫。“倒也不奇怪,冕下。先民时期的神秘领域与现在不同。” “是的,宾尼亚艾欧可没有第二个奥雷尼亚帝国了。”吉祖克赞同,“但关键不在这里。当年银歌骑士团因十字骑士而建立,为何前者能在黎明之战拯救整个诺克斯的秩序,而后者只能每天像只野猫一样逮耗子?没错,捕猎是他们的本分,可你们追了一千年,一千年!千年的耗子都能进化成人了!可猫还是猫,甚至变得又老又瞎,百病缠身,连路都走不动。”他的话语变成咆哮。 “教会派抗拒巫师,阁下。他们认为真理不等于盖亚,探索和开拓只会带来毁灭。” “谁关心野猫怎么认为?它们还自认为是世界的主人,躺着不动就能享受爱抚、亲吻和温暖的壁炉。啊,我真讨厌这种动物!它们欺软怕硬,小个子善于撒娇,大块头粗鲁无礼。”教皇摇摇头,冠冕掉进了汤锅。于是他拾起瓷制汤勺,饶有兴趣地拨弄它。宝石浸没在肉汤里,粘上了洋葱和牛肉。“更可怕的是,猫从来不会忠诚于主人。它们捕猎是为了不饿肚子,而非完成命令。它们撒娇是为了祈求住所,不是为你献上臣服。它们没有丝毫荣誉,却为自己的坑洼的皮毛倍感骄傲!” 林德没说话。他瑟瑟发抖,感受着法则巫师的愤怒。苦修士派的首领“纹身”吉祖克,盖亚教皇的崇高身份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件衣服,或者,一处纹身。教会派针对巫师的小动作自加入寂静学派开始就层出不穷,他却根本没放在心上。然而就算被放纵到如今,主教们尚未能给巫师们制造出一丁点相对棘手的麻烦。 直到他们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失手。 恶魔猎手没能带来猎物,水银领主彻底失踪了。她好像钻进了地缝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没人知道她是活着还是死了,如果是后者,他们甚至找不到尸体。这个事实令人焦虑。眼下巫师和教士接连失败,林德简直不敢想象吉祖克阁下的怒火。为什么又是我?他满腹怨气地想,夏妮亚在骑士海湾白费功夫,也没见“第二真理”大人给予责罚。我们应该调换工作,夏妮亚·拉文纳斯得知罪犯是自己的授业恩师时会是什么表情?他很想一睹为快。 “林德,我的朋友,你喜欢养猫吗?那些咪咪叫的小毛皮?”教皇忽然开口,语调阴沉如雷暴时的天空。 “不,阁下。”一些女巫会饲养小动物,尤其是白月女巫,她们常将猫和鸟视作巫术的媒介,但也会对它们宠爱有加。“狗也能逮耗子。我敢说,阁下,它们完全是出于忠诚才这么做的。” “忠诚?” “对真理的忠诚。”他牙关打颤,“对学派的忠诚。阁下。盖亚是真理的化身。” “亲爱的朋友,我不是瞧不起你,但失败就是失败,对吗?”吉祖克亲切地说,“你让水银领主拉梅塔从我们手上溜走了,她本来应该在地牢里衣衫不整的等着我才是。而你给了她更换礼服的时间,林德。”瓷勺又掉进了汤里。林德恐惧地跪下去。 “我会抓住她,阁下,我发誓我会的。您的地牢决不会空置。” “是的,是的,伙计。”吉祖克和蔼地将手搭在林德的肩膀上,汤汁渗进了布料。“评测的名额也不会空置。一直都是。你知道的,林德,我十分看好你。一直都是。” 巫师咽了口唾沫。毫无疑问,要是这一次他仍不能将功补过,那么等待自己的将是黯淡无光的前途。继续任务不是好机会,可他别无选择,只能碰碰运气。“阁下,我请求支援。” “我在听,朋友。说吧。” “水银领主的躲进了秘密结社的耗子洞,我们、我们无法获得线索。” “刚开头就遇到困难!真糟糕。但我想你能克服,没错吧?” 老实说,我宁愿去高塔找白之使借『忏悔录』。“是的,阁下。但我需要一点、一点点的援助。比如位置。秘密结社的位置,它的内部结构和成员数量……因此我希望,我的意思是,我请求更直接的渠道……” “你想见见我们的夜莺。”吉祖克概括了整段话。 “我会保密,阁下,我以火种发誓。” “你当然会。”“纹身”审视着他,“泄露他的身份没有半点好处,林德,我没必要这方面警惕你……事实上,我也很希望你能和他碰面。但问题在于,这件事的成功与否并不取决于我。” “我不明白,阁下。”林德怀疑地问。既然夜莺能传来水银领主的消息,想必可以找到她的下落,甚至还包括秘密结社的位置……“这会对夜莺的隐藏造成不利影响吗?” “不是这回事。好吧,我可以提供一个机会。只能一试,林德,但你最好别抱太大希望。”话中的含义令人不禁深思。吉祖克把汤碗推到一边,同时示意巫师站起身。林德无需吩咐,立刻主动地把餐具收拾进推车里。“十字骑士也会配合你的行动,他们好歹能凑个人数。我们没有像样的恶魔猎手,但总不能到光辉议会邀请圣骑士吧?”他哼了一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教皇的华丽长袍差点带倒椅子。 “学派巫师和苦修士会接替被调走的十字骑士。莫尼安托罗斯之外的盖亚教堂最近经常受到袭击,需要处理。还有黑巫师……看来我们的教皇冕下要忙昏头了。”他脱下衣服,洗去纹身,顿时又变成了寂静学派的法则巫师。好了,现在这些都不是他的工作了。 第五百四十九章 缝隙 箭矢钉在树干上,尤利尔无需回头就能“看”到魔力波动。他捡起一把绿精灵丢弃的木弓,搭上箭还以颜色。魔法在灌木中爆炸,叶片七零八落,枝条粉身碎骨,躲在后面的绿精灵再没发出箭矢。 “这是最后一个。”影子里传来声音,“我们得加速了。你看到那根树枝没?” 尤利尔抬起头,林叶交织成网,浓绿遮蔽了天空。“看得见。我要跳过去吗?” “假如你的魔力足够——” “当然足够。”学徒沉入阴影,感受也随之转换。他的身体逐渐扁平,失去了形态和色彩,只余轮廓。他伸出手,肢体如同钩锁飞向树梢,挂在颤抖不止的枝头。但在外面来看,他的手臂折了十几次,通过一条条互相穿插的影子攀上了树。 身体的坠落顿时终止,尤利尔用力一跃,眨眼间站在了枝桠中。桦树颤了颤,承受住他的体重。只有尘土掉进落叶堆里。 “我们大概还有多少时间?”他问。 “最多半小时。森林里到处是他们的眼睛,也许我们会撞进包围圈。” “最少呢?” “下一秒。随时可能。”多尔顿实话实说。在微光森林里与自然精灵作战,处境再怎么糟糕都不为过。“你真的不需要替班吗?” “不,暂时不用。”其实一直都不用。尤利尔甚至还在停留间隙来了一次『灵视』,以准确判断下一波袭击者追上他们的时间。“让我们的导游指路,多尔顿。告诉他,我们在森林里待的越久,森林种族的损失就会越大。这不是我们想看到的。” 影子里传来一阵噪音,好像有人在争吵。不是每个油橡皮小人族都和麻雀酒一样容易打交道,尤利尔本来想找他的老朋友帮忙,但自然秘语带给他的却是新伙伴。它对热可可兴趣不大,但十分热爱酒精,这还多亏了吟游诗人沙特·艾珀贡献了他的酒壶。至于名字,这个油橡皮小人族丝毫不肯松口,尤利尔也没什么好办法。算了,反正它也没欺骗我们。 “朝北走。”橡子大的导游指示。 尤利尔辨认了一下树林。“能换个方向吗?” “那得重新规划路线。你要走哪一边?” “西边。”油橡皮小人伸舌头舔了舔脑门,露出困惑的神情。尤利尔不打算解释:“就西边,行吗?” “既然你坚持的话。”它无所谓地回答。 招惹绿精灵不是学徒的本意,但事发突然,无可避免。尤利尔没敢乱用魔法,以免疲劳多度陷入睡眠,再次回到莫尔图斯。不用『灵视』的后果就是他们在翻越一处小山时出了岔子,尤利尔没料到微光森林深处居然还有捕兽的陷阱,他浑然不知地触发了警报。 圣瓦罗兰拒绝人类进入。也许他们应该绕路,选择从斯克拉古克经过。只不过这样一来,花的时间就要多上好几倍,因为后者拒绝布列斯人进入。尤利尔、约克和多尔顿都是伊士曼人,回形针佣兵团在斯克拉古克也声名显着,然而边境士兵只能看到他们是从布列斯的方向赶来的。更糟的是,斯克拉古克是中立国,不属于任何一个神秘支点,他们完全有理由不在乎高塔的信使,然后教尤利尔和他的同伴们在边关等上几个月。 穿越冬青峡谷虽然危险,但那是对商队和旅行者而言。森林种族总不可能有银歌圣骑士那种破格级别的战斗力。被自然精灵发现后,他们要么逃走,要么干脆遇到梅布尔女士那样的空境,想逃也逃不掉。前者只能让计划稍有波折,遭遇后者的概率不大,哪怕他们真的不走运,结局似乎也没差——我必须折回冬青峡谷,尤利尔心想,或者干脆终止这段旅程。只有先知和奥托才能确定他们会上哪儿去,我只需要前进。 路程几近结束,尤利尔没再坚持,与多尔顿换了班。他意识到誓约之卷的副作用已经超出了魔力不限供给带来的方便。忏悔录干预梦境,不断削薄他的意志力。再这样下去,早晚我会迷失在先民时期的莫尔图斯,然后被黑骑士逮个正着。这时候,学徒开始庆幸自己并非孤身上路了。 休息时,他敲敲指环,“索伦?” 符文轻微闪烁。 “来点睡前故事吧,伙计,我想我暂时还能保持清醒。”距离一星期的时限还很远。“上次你说到哪儿了?” 『白之预言』指环写道,『睡前故事?你怎么不找我吃奶呢』 连诗人沙特都有克莱娅女士倾听他的诉苦,可我只有索伦。尤利尔早知道它是不可能开出良方的。“我们正在深入圣瓦罗兰。”他低声说,“这是必经之路,我们绕不过去。” 『这时候想找我做心理建设了,学徒?一点适当的压力对你有好处』 “我得为每个人的性命负责,这是一点压力?” 『真高尚。还要告诉你几次?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选择,他们拥有自由的意志,犯不着事事询问你的意见』 自由的意志。尤利尔想到莫尔图斯的所谓“自由人”,他们其实就是土匪,彼此之间毫无感情可言,唯利是图且罔顾生死,学徒与他们没有共情力。然而白之使不一样,他肩负着克洛伊塔的安危,是秩序的卫士。每次见到他,尤利尔都能感受到权柄带来的重量。使者脸上没有笑容、没有软弱、没有犹豫,他对力量的操纵如臂使指,对心态的把握从无偏斜。不管怎么样,学徒想象不到他的动摇,就算是在他们坦白恶魔力量存在的事实的时候也一样。 但那个梦却办到了。 你的导师也有自由的时刻,梦境这么告诉他,他情感充沛,神情自若,来去如风。没有任何东西约束他,哪怕道德和法律。那是真正的自由,单纯依靠比这片森林更原始的野蛮本能驱动,他能在旷野中肆意妄为。他的眼睛里燃烧放射着生命的热情,他的身体为自己的意志前进后退,他的怒火和高昂战意在四肢涌动……尤利尔闭上眼睛,回忆白之使和这个名字所牵起的所有印象,但无论怎么探寻,他只感到冷。 完全不对,他们几乎是两个人。圣堂的藏书室里包含许多珍贵的典籍,其中就有介绍梦境的资料。尤利尔赞同书本上的说法,有关梦境海洋、意志锚点这类。梦的成因十分复杂,更别说由神秘物品引起的混合梦境了。我把某个陌生人错认成了导师,学徒认定,或者干脆就是『忏悔录』在制作梦境时选错了素材。梦是渴望的具现,我希望看到锚点回到现实,不希望看到绞刑和死亡,于是世界因此转变。就是这样。还能有什么解释? 『你睡着了?还听不听』 他回过神:“说到哪儿了?” 白霜凝结的字迹砰一声碎成雪花。指环意识到自己的书写白费功夫了,它决定再也不理他。 …… “他们没追上来。”油橡皮小人哈欠连天地咕哝,“这可真罕见。” “你指望他们追来?”多尔顿说。 “当然不。虽然我也不喜欢自然精灵,可他们怎么也是森林种族,是希瑟的信徒。”它回答,“圣瓦罗兰守卫着最原始的苍之森,这里不是人类该来的地方。所有森林种族都会帮他们驱赶外来者,可我们竟没碰到追兵!” “这不是你们的错。”约克说,“占星师和暗元素使想藏起来,你们找不到才正常。” “苍之森也不欢迎西塔。”它没精打采地说,“绿精灵的包围不存在漏洞,但愿我们接下来还能这么幸运。” “是你们,伙计。” 密林仿佛在渗出油脂,地面愈发潮湿泥泞,树影纠结,不遗余力的制造出障碍。气生根覆盖了泉水,藤蔓光滑得简直像人造物。尤利尔知道那后面有一处洞穴,两个出口之一通往传说中的精灵绿地维特什瓦萨,另一条通往秋叶走道。前者是圣瓦罗兰的中心,后者是他们的目的地。然而暗夜精灵看着那些精致的藤条,怎么也看不出上面存在人类甚至动物进出的痕迹。这是一处天然洞穴,此前无人探访。 尤利尔却知道它们的终点。 剑尖挑开藤蔓。洞**光线晦暗,潮湿阴冷,多尔顿无法借助阴影穿越洞窟。他的魔法大多数需要暗元素,少数则依靠阴影,然而光影并存,没有光也就没有影子,纯粹的黑暗只会造成阻碍。『影袭』不能穿过洞窟,接下来的路得靠他们自己走。 “脚下很滑。”当诗人小心翼翼地落脚时,多尔顿提醒。“约克,麻烦你调亮一点。”石壁上映出火光。“尤利尔。尤利尔?你在哪儿?” “他睡着了。” “睡着了?”多尔顿不禁回过头。几分钟前他还质疑过前行方向,并听着高塔学徒和他导师的戒指斗嘴。 “克莱娅女士。”约克沉重地说,“这都是她的错。” 女医师扫了他一眼:“我是应索伦·格森先生的要求这么做的。” “它要求你干嘛了?” “让我们的信使大人休息一会儿。就这样。” 多尔顿看到她手中翠绿色的药剂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你给他服用镇静剂?”他认得这东西。蝉蜕魔药的效力极强,见鬼,你还不如直接把他打晕。 克莱娅耸耸肩,“白之使的助手要我放在水壶里。对了,你们谁还喝过壶里的酒?” 她话音未落,油橡皮小人就一头栽在地上,发出细小的鼾声。“还用问吗?”多尔顿忍着头疼回答,“现在我们一个导游都没有了。” 好在还有火把。约克背着高塔信使走在中间,诗人和医师克莱娅紧紧跟着他们。多尔顿独自一人,到黑暗中探寻路径。 这里曾经是河道,古老幽暗,泥沙淤积,哪怕荒废了几十年,雨水泛滥的季节还是会注满岩土的沟壑。他甚至看见一只螃蟹壳。暗夜精灵站在散发着泥土气息的石窟中央,每一粒尘埃都在向他絮絮低语。回来吧,廷努达尔养育了你,回来吧,你的归宿只有云井。它们都在静默中凝视着他,向他伸出手臂,仿佛去往地表的漫长旅程只是场错觉,走出开口就能看到月亮。以前他从未怀念过故土,而今却为回不去的家乡愁肠百结。 我需要拉力,多尔顿心想,需要能固定我的事物。那不是爱情,英格丽告诉他。也不是忠诚,德威特嘲笑他。更不是仇恨,尤利尔劝诫他。在大仇得报之后,在教会革新之后,他要到哪儿去呢?诺克斯的未来与他无关,秩序的安危离他很远。卸下责任的感受就像脱下盔甲,轻松且暴露。黑暗将他包围。也许我该死在半途,以免余生都在迷失中痛苦。 咒剑钉死一条蜈蚣。 “这东西和你的剑,哪个更毒?”约克兴致勃勃地问。 “我猜是剑。”诗人沙特回答。 “不行,我也要猜剑。” “都错了。”多尔顿打断他们,“钢铁可没法毒死虫子,是神秘作祟。”他甩掉尖头上小小的尸体。“里面的虫子会更多,诸位,千万别被咬到。昆虫比猛兽更可怕,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克莱娅,你能解毒吗?”诗人扭过头。 “少部分可以。”医师给出了令人不安的答案,“我从没这么深入过微光森林,这里有很多珍稀物种。如果我们好运地遇到了什么新东西,那就不要指望我了。” “我知道,我知道,这种事难免会遇到。”诗人通情达理地说。他又把头扭回来:“如果我们更换线路……” “……就会被身后的绿精灵追上。我们的导游都没法给出建议,换路线相当危险。” “直接进去也很危险!”沙特叫道。 “干嘛这么担心?不会有多少虫子想咬你的。”约克安慰。 “你是一团光,我可不是。你背上的人也不是。” 多尔顿责备地看了一眼橙脸人:“吓唬他有意思吗?”他很快移开目光。“麻烦帮我们驱赶蚊虫,克莱娅,用不着解毒。” 第五百五十章 精灵神庙 很难辨别雾气中的山谷,但森林让它的颜色显得很突兀。岩石扎根在红褐色的土壤中,灰白峭壁犹如骷髅。 “你看到了吗?” 树叶中探出一只手,苍白浮肿,指头长满茧子。这是猎人的手,而且还是个年纪不大的新人。片片落叶在肢体附近飞舞,掌心中的草籽妖精不停挣扎。活像墓地里的真菌,瓦莱玛心想,我要折断它。他注意到许多年轻人的目光追着那只手摇摆,感觉更恼火了。 “你看到了吗?”有人重复。手臂作出敬礼的姿态,炫耀地用肘部关节拨弄树叶。“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看到了!”潘咆哮道,“给我闭嘴!”其他人被吓得不敢作声。“我们按计划来。瓦莱玛,黛布拉,你们去神庙。阿霍南,你和我往北,去三角沼泽。” 黛布拉点点头,跳上一棵栗树。瓦莱玛却皱起眉:“神庙?”这不在巡逻的范围之内。 “祭司大人要黛布拉去一趟。”潘解释。 只有我不知道,瓦莱玛心想。油橡皮小人族也没告诉他。这个事实很令他懊恼。“那我干嘛去?” “一个人不安全。” 黛布拉眨眨眼睛,并不赞同这种说法,但她没反驳。“好运,诸位。”这个女性巡逻队员有一头温柔的棕色长发,眼睛如麋鹿般朦胧。她不是瓦莱玛的同族,但如果她愿意放宽择偶范围,瓦莱玛就会去追求她。 他们离开后,潘的目光终于锁定手臂和那只大个儿的草籽妖精:“奥伦!” 手臂挥了挥。 “阿霍南。”他转过头,对剩下的那个自然精灵说,“你能自己去三角沼泽吗?最近那里不怎么太平,远远看一眼就行。不值得为叛徒浪费力气。” 阿霍南是个沉默寡言的家伙,在瓦莱玛的记忆中,他很少发表意见,哪怕是面对独自巡逻三角沼泽这种差事。这并非第一次,但他摇摇头。“我们最好带他一起走,潘。” “三角沼泽很危险。”领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带着个小鬼怎么行?” “那就换个地方。”阿霍南建议,“不可能有人从三角沼泽潜入森林,巡逻没意义。我们带他去秋叶走道。” “我更想送他回维特什瓦萨!” “这是他的成人礼,潘。” “所以我得严肃对待?那些人类创造来彰显自我的仪式,干嘛总要套在我们身上?”潘抱怨,“希瑟信徒有自己的规矩。” “我们遵从圣女的指引。” “圣女昏了头。” “聪明人不会在她的统治下向别人抱怨。好了,潘,别再说这种话。” 一个保守的老混蛋,瓦莱玛心想。他们年纪太大,承受不起一丁点改变。他不喜欢阿霍南,但没想到对方会为了潘一改往日的沉默。这实在不是件容易事。至于潘,瓦莱玛从来没对他的态度抱有任何指望。自从圣女大人决定开放苍之森接纳异族,维特什瓦萨的每一棵树下都会冒出窃窃私语,精灵们无法忍受圣地受自然破坏者的玷污,也拒绝承认『冬青协议』的合法性。他们在石碑前抗议,往祭司的神庙扔青果子,然而无人回应。附加魔力的果子也是打不碎石头的。潘的态度左右不了任何事,瓦莱玛自己也一样。 但他有办法为女神尽力。森林的一草一木都是草籽妖精和油橡皮小人族的家园,它们消息灵通,连木精也无法相比。瓦莱玛与同族的区别在于,他能放下自尊与后者打好关系。友善的回馈十分丰厚,早在四十年前,瓦莱玛就通过了成人礼,作为斥候加入巡逻队。他收集同伴们的每一句无心之言,将它们统统呈递给上司。最后,他的努力成果会摆在苍之圣女的案几上,巡逻队靠它排除异己。 他捕捉着阿霍南和潘的对话,也留意着奥伦的动向。这孩子半点也不招人喜欢,否则也不会被丢来这只巡逻队——瓦莱玛早就将潘私下发表的异端言论呈交上司了,他们被有意无意地孤立出交际圈,以期格格不入的另类感能使他们自我纠正。毕竟,圣瓦罗兰可不是外界,少有人能进入森林传播思想,而在封闭的国度中,潘和阿霍南找不到帮手。 他们连继承者也找不到。瓦莱玛心知肚明,奥伦这样的孩子不会质疑圣女大人。老派人的守旧与他的个性天然相冲突,他们会听老人讲故事,然后背地里吃吃发笑。在奥伦和他的伙伴眼里,圣瓦罗兰理应属于森林种族,而不是自然精灵、德鲁伊或木精,因血统排斥异族相当荒唐,没人会这么干。神秘度决定地位,这也天经地义。 “瓦莱玛。”她叫出他的名字,“你走得太快了,比我都快。” 他回过神。黛布拉正用她温柔的眼神注视他,然而只要你见识过她捕猎时的凶猛姿态,就会明白性格与气质并没有直接联系。自然祭司都把与神庙相关的任务交给黛布拉,潘竟然担心她的安全,难怪她会生气。 不过黛布拉的确很有吸引力。我要远离她,只因为她不是个自然精灵吗?他弄不明白保守派的思维。“我有点走神。”瓦莱玛回答。 “走神?你快走进河里了。”女孩嘲笑。 “可能是因为,周围有比脚下道路更吸引我的东西。” “比如一只松鼠?”那只动物匆匆躲进树叶间。“你太紧张了,瓦莱玛。” 他不否认。“我们去神庙干嘛?”瓦莱玛低头避开一根树枝,“你要成为高环了吗?” “不,不是。”黛布拉将发梢绕到耳后,她的耳朵上穿着珍珠吊坠。它左摇右晃,摆动不停。“是另外的事。”显然她不愿意说。 “我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办。我敢打赌,奥伦的成人礼不会那么顺利。” “他很有天赋。” “你指的是哪方面?”瓦莱玛了解这个同族的年轻人,他顽劣又精力过剩,根本不愿意在训练上下功夫。“擅长吓唬人可不能帮他成为刺客。” “我们都有年轻的时候。等他获得神秘职业,就不会这么顽皮了。” 是吗?瓦莱玛不这么觉得。但他没机会再开口,黛布拉挥挥手,放慢了脚步。“我们到了。你最好别在希瑟面前走神,瓦莱玛。看见松鼠也不行。” 我从不为松鼠走神。他心想。绝大部分精灵自认为高人一等的缘由,在于他们的漫长寿命和以人类审美来说相当秀丽的外表,可对整个神秘领域而言,精灵其实没什么好骄傲的。龙族和元素生命的寿命比精灵更长,而审美向来都是因人而异。“为了获取优越感,兔子会跟青蛙照镜子。”圣女大人说,“但雌青蛙是不会喜欢兔子的。”黛布拉当然不是青蛙,瓦莱玛也不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唯一阻碍他们的是地位。 神庙建在两棵橡树间,顶端铺满落叶。希瑟似乎想把它藏起来,不让任何人发现。瓦莱玛和黛布拉踏进入口,被风蚀雨刻的黑石挡住了光线。他们身处自然的殿堂,但周围尽是冰冷、古老的林立石柱,它们或高或矮,分布奇特,但大概围成圆圈。藤蔓攀附石台,苔藓长进台阶。这里几乎有种不祥的气氛。 也许是过度的宁静令他产生了错觉罢。“你得一个人进去。”瓦莱玛说,“千万别害怕,黛布拉。” “希瑟在上,我又不是奥伦。”她冲他微笑,“我会回来,你才别害怕。” 她真的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但愿我们都不怕。快去快回。”瓦莱玛不想留在原地,然而他不能深入神庙。神秘度决定地位,他才刚转职不久,没资格碰触更多自然奥秘。而黛布拉……很难说她的神秘度超过瓦莱玛很多,但祭司们认定她拥有天赋。莫名其妙。他心想。不管那天赋是什么,反正接下来的巡逻用不着我。 他在原地等候,聆听着奥伦那边的消息。年轻人的成人礼可能相当波折,瓦莱玛不时捕捉到潘的怒骂。阿霍南一言不发,只有弓弦作响。远隔群山却能对对面的状况了如指掌,这种感觉让瓦莱玛很沉醉。苍之圣女解读石碑,让油橡皮小人族成为森林的耳目,他有理由全心全意地拥戴她。这是保守派和新手菜鸟永远也达不到的境界,他们注定要被淘汰…… “瓦莱玛。”他听见同伴的声音,饱含恐惧。“救命!” 瓦莱玛回过头,却没能看到她。发生了什么?有袭击者?最可能是神庙塌陷,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有年头了。但他没发现任何异常。“黛布拉?” “救命!” 这不是他听见的声音,是油橡皮小人族传递给他的信息。瓦莱玛盯着幽暗的走廊,黛布拉正在后面求救。恐怕是我听错了,神庙里寂静无声,或者说,只有脚步声。要是她真的尖叫,他一定会听见。 “救命!” 真切的惊叫差点让他跳起来,好像有人扯着他的耳朵灌入高音。“快逃,瓦莱玛!” “黛布拉?你在哪儿?”可神庙还是没有动静。瓦莱玛不安地四顾,建筑和森林依然宁静,眼下却似乎蒙上了一层诡谲的阴影。微风吹动树冠,枝桠彼此搔抓。“黛布拉?”他最后喊了一声,缓缓退出神庙。 突然间,一只苍白的手臂在他面前垂落,没有指甲的五指猛抠向他的脸。瓦莱玛大叫着后仰,抽出匕首在眼前乱刺。但他没有好运地击中目标。一只冷如寒冰的手掌握住他的肩膀,瓦莱玛下意识倾泻魔力,可巨大的力量仍把他拽倒回神庙。石柱的阴影笼罩了他。 “救命!”黛布拉还在尖叫。 恐惧慑服了他,瓦莱玛的思维仿佛凝固了。他大张着嘴,极力瞪着眼睛,企图看清突兀出现在廊道今天的高大轮廓。 黑暗在翻滚、扭曲,石柱成了酥软的藤蔓,带着鲜艳的色斑舞动。他说不清这东西是什么,它既不成人形,又难辨首尾。魔怪也有固定的形态,但这东西似乎介于液态和固态之间。它在静默中转身,灵巧地穿过大厅。无论如何,这东西饱含恶意。他也想喊救命。 “……黛布拉?” 尖叫声更响亮了。那只苍白手臂在眼前舞动,指挥着怪物。瓦莱玛丢掉了匕首,试图弯弓搭箭,然而箭矢纷纷变成灰蛇游走了。他不可能拿弓弦勒死敌人。惊慌之中,他的同伴无情地探出一只石手。 接着,黑暗笼罩了瓦莱玛。 …… 水滴沉静地落入沙土,头顶风声如同哨响。橘红的火光照亮洞窟,但空气依然寒冷。这是霜之月的冷空气,虽然比伊士曼迟了太久,但苍之森很快就会下雪。雪林会给绿精灵的巡逻队造成阻碍,多尔顿心想,这可再好不过了。 “还有多远?”诗人沙特问。他每隔五分钟就要问一句。 “就在前面。”他们已经路过了隧道的岔口,根据高塔学徒的指示选择了右边的道路。幸好他提前说明,暗夜精灵一点也判断不出两条路的区别。地表的洞窟与地底不同,至于哪里不同,他暂时说不出来。或者根本就是我的技艺退步了。 “我听见说话声了。”约克说。 “不会刚巧是我们的回声吧?” “当然不会。”洞窟很窄,没那么多回音。多尔顿也听见了。“有人在喊救命。好吧,应该不是人。” 约克做个鬼脸:“我们要去拯救那个绿精灵吗?”他一直兴致高昂。想必是帮助追兵这种正义举措,让这个露西亚的西塔既得意又满足。“真的要去?” “别想着缓和关系了。”女医师给他泼冷水,“我们在圣瓦罗兰杀掉的绿精灵肯定比救的更多。” “我们是在自卫。” “他们也是。”多尔顿指出,“我们最好在这里等着,直到动静消失。要是他们喊得够响,会有更多绿精灵过来。到时候你要怎么办?说我们来施以援手,是你们的朋友?” “那还是等着吧。”约克服从了,“绿精灵可没有誓约之卷。” 第五百五十一章 册封 长剑搭在肩头,钢铁的寒冷似乎浸入骨髓。希塔里安吞吞口水,希望自己的不安没有表现在脸上。 “这是你的侍从?”黑骑士问。他的灵魂之火凝视着地毯。 “对……对。”仪式开始前,莉亚娜女士与她演示了上百次,可到了真场面,她的舌头还是奇怪地不听使唤。 “你有健全的朋友,没错吧?” 穆鲁姆就在台阶下看着,闻言不禁缩了缩脖子。她当然有朋友,不止穆鲁姆。还有更多亲人,莉亚娜女士和塞尔苏斯,北方人威特克,甚至至今还躺在病房里的沃雷尔。但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没必要冒风险。只有露丝不是。 “有、有的。”她不能结巴。“只是,大人,我觉得露丝更合适。她是我亲姐姐,我们血脉相连。” 一般来讲,骑士与侍从不必要求血缘。然而希塔里安不是要成为真正的骑士,她既不会骑马,也不会用剑。没有马和剑的骑士算什么骑士?希塔里安本来决心成为医师,她永远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跪在高贵的台阶前接受册封。 “血亲能通过巫术联系,大人。”院长解释。她是希塔里安的导师,名为宁阿伊尔,是个自然精灵。此前希塔里安从没见过绿精灵。“由于林戈特将要前往的环境,我认为巫术比其他神秘都合适。” “你以为我不懂?”黑骑士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无人敢与他对视。“血咒术属于黑巫术,不是学派巫术。” 希塔里安不懂,但她不想继续沉默。没了我,露丝不可能活得下去。既然她必须要走,那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姐姐无依无靠的留下。没了她,莉亚娜女士会忙昏头,塞尔苏斯和威特克也不能照顾姐姐。至于穆鲁姆……出于某种理由,希塔里安不愿意让他照顾露丝。还有谁来呢?秃头和剪刀? “黑巫术也是巫术。”她以毕生的勇气开口,“我……我是没法选择到手的神秘的。也许,我是说,也许他们会因为黑巫术注意到我。” “就是这样,大人。”北方人威特克也说。他好歹是个领路人,不死者领主的直属下属,还不至于在面对上司时战战兢兢。“一点适当的怀疑才更值得信任,我们可以伪造出黑巫术的痕迹,吸引猎手搜查学派中黑巫师的余党。水银领主大人无法再回到学派,那些黑巫师注定要倒霉,还不如死前发挥点余热。” “多此一举。澄清怀疑的确能换来信任,但遮掩手段越多,越可能留下痕迹。”亡灵骑士的长剑搭在她的肩膀,希塔里安的膝盖都在地毯上跪疼了,他的手臂仍一动不动,剑刃毫不颤抖。大厅的温度似乎在下降。“你竟然还说什么余热?黑巫师是我们的人,不是你随手乱丢的香蕉皮。” 北方人低下头。“在下失言了,大人。请您宽恕。”只有希塔里安能看到他脸上的不以为然。无星之夜是无名者的结社,她明白,我们不欢迎普通人,除非他们在神秘领域和无名者之间作出选择。 “没有下一次。”黑骑士警告。他转而瞪着露丝,女孩沉睡在地毯上,对外界一无所知。他明显不满意。“我需要一个能够及时传递消息的园丁,以保证夜莺情报的时效性。她不能胜任。” 别说园丁了,她这个夜莺目前还不能胜任呢。希塔里安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因恐惧颤抖。离开拜恩,到一个以捕杀无名者为乐的陌生环境生活,还要悄悄偷走当地机密……尽管威特克保证他会给希塔里安找一张合适的面具,此行所冒的风险仍然超乎想象。起码是她自己的想象。我连神秘支点都没见过,她无力地垂下头,如今却要带着背叛的目的成为它的一份子。 要是有勇气的话,希塔里安真想抗议,可她的勇气顶多让她在侍从的选择上提出建议,不多出一丁点。 都是水银领主的错,她可怜兮兮地想,要不是她上了坏人的当,我就不用去莫尼安托罗斯了。 当天在拜恩的王宫内,希塔里安亲眼目睹水银领主拉梅塔,或者说,学派巫师帕琪尼斯的失败。她受人欺骗,丢掉了自己的领地。整个神秘领域都在追杀她,追杀一个失去了爱人的可怜女人,其中以寂静学派尤为过分。他们在找到她之前曾将一个叫做德米特里的男人绑在火刑架上活活烧死。单是聆听这些过去的故事,希塔里安都觉得不寒而栗。要是我和露丝没在四叶城遇到威特克…… 好在一切都是如果。可怜的帕琪尼斯,她的过去已经无法改变了。希塔里安想起水银领主的温柔语调,道谢时的细腻关怀,不禁为自己先前的无理责备感到羞愧。与在侦测站观看领主会议时不同,水银领主一点也不难相处。正相反,她的态度几乎令希塔里安受宠若惊。一个在他人面前咄咄逼人、冷嘲热讽,在你面前温和亲昵的美丽女人,她的魅力是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林戈特也不例外。是我没能治好她,希塔里安心想,我没让她振作起来。 黑骑士把水银领主关在了通往加瓦什的白骨之门后。后来,希塔里安悄悄问过威特克·夏佐,北方人告诉她,加瓦什是所有灵魂的归宿,是死灵的国度。这实在太可怕,就算希塔里安为帕琪尼斯感到不平,她也压根不敢向黑骑士抗议。等到领主大人询问她是否愿意去寂静学派,她也没能拒绝。 帕琪尼斯是结社的七位领主之一,也会犯错逃回拜恩。希塔里安不觉得自己会比她做得更好。说到底,为什么是我?因为我刚好在场? 即便没有水银领主的先例在前,她也不可能私自闯入王宫。是黑骑士带她到王座前,听见那些难以理解的重大机密。也许他想杀了我,希塔里安无法克制这个念头,黑骑士想杀掉我,因为我从拜恩的王宫走了出来,我听见了夜莺和结社领主的秘密。 她没法压抑恐惧,于是在夜里爬起来向莉亚娜女士哭诉。养母将希塔里安抱到摇椅上,用蜂蜜和糕点安慰她。 “领主大人不会伤害你。”莉亚娜女士说,“他为守卫我们而存在。结社的安全依靠契约维系,而所有契约都隶属于不死者领主……他是拜恩的领主。” “真的不会?” “千真万确。我们都是他的亲人,乖女孩,灵魂让我们理解彼此。” 可他差点杀掉帕琪尼斯。希塔里安想告诉她。他将她扔进了亡灵的国度,还把我送到拜恩之外。他要我离开,去一个危险的地方。但希塔里安看着莉亚娜女士:她的黑眼圈和抬头纹。“青铜齿轮”每天都有繁重的工作,莉亚娜女士为此疲惫不堪。她顿时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我是秘密结社的一员,希塔里安忽然意识到。黑骑士当然有理由找到我,我是他的子民,他的亲族,他派北方人威特克在十字骑士手中救下了我和露丝的性命。我欠他的情。希塔里安害怕离开拜恩,但她必须为自己所获得的安稳生活付出代价。事实上,她根本就不像爱露丝一样爱着其他人,这都是她自私的结果。 这不公平。 第二天她就来到宫殿外,等待黑骑士授予她契约。过程十分煎熬,显然连黑骑士本人都没料到。 “通讯暂时不重要,长官。”守夜人塞尔苏斯开口,“希塔里安用不着四处打探,她只需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夜莺是一门深奥的学问,不适合初出茅庐的年轻女孩……她可以学别的,像个正常的学徒一样。难道,您指望她达到水银领主大人那样的程度吗?” “我的指望毫无意义。” “那就让她们自由发挥吧,大人。露丝是她的小幸运星。只要不摘下面具,她们就是安全的,和在拜恩一样安全。” “拜恩不是绝对安全。”但黑骑士终于放过了她们,“她不是唯一一只夜莺,威特克,我们都清楚。”寒冷从他的目光中辐射出来。不死者领主稍微提高嗓音:“希塔里安·林戈特,以你的火种宣誓。” “是,大人。”她居然没舌头打结。 “从今天起,你的忠诚属于拜恩,灵魂归于神秘之尽。” “是,大人。” “你会活着回来,为了等待你的亲友爱人。” 这句话不在彩排之中。希塔里安没有抬头,肩膀的钢铁重愈千钧,沉沉压制住她的恐惧。“我保证,大人。”这时露丝翻了个身,开始流口水。 “露丝·林戈特是你的侍从,她将守护你的生命,直到诸神重归大地。” “是的,大人。” 希塔里安没看见火种契约的魔文,但余光捕捉到瓷器表面一闪而逝的光亮。接着,钢铁从肩头移开,锵得一声回到剑鞘。“你正为崇高的事业奋斗,林戈特。” 前所未有的荣誉感在心间弥漫。我是一只将要飞到寂静学派的夜莺了,希塔里安心想,如果不出意外,我也可以再飞回来。拜恩是我永远的故乡。 仪式结束后,北方人和塞尔苏斯最先离开,随后是莉亚娜女士和穆鲁姆。他们带走了林戈特姐妹。希塔里安在第一个拐角处回过头,看到黑骑士仍然站在台阶上,银白的披风在他身后舞动。 他望着王宫。 …… 异样的魔力立即抓住他的注意。尤利尔按着太阳穴,试图分辨乱七八糟的火种。“外面是什么?”他问。 “还能有什么?绿精灵。” 看来我没一觉睡到莫尼安托罗斯,真是可喜可贺。“我们在哪儿?”学徒差点打喷嚏,“我又睡了多久?”他居然一点也不觉得累了,回忆起来,刚刚似乎也没做噩梦。誓约之卷放过我了? “在秋叶走道。”多尔顿挑了一个问题回答。他的精神状态还不错,起码没有魔力过度消耗的表现。下一句话里他阐明了原因。“我们在这里休息了三个小时了。” “三小时?” “索伦是这么说的。”显然,他们都没有随身带着表。“外面很混乱。” “听得出来。”这点不用说学徒也能察觉。撞击声传入石窟,震动地面上的沙尘。这不对劲。尤利尔早就通过『灵视』预见了他们离开圣瓦罗兰的未来,那个梦境中,他们可没被任何事耽搁在洞穴里。是未来发生了改变? 不,是我的错。尤利尔感觉自己的精神相当振奋,魔力也十分充沛。这都归功于刚刚的睡眠。但他在那个未来的梦境中是一直清醒着的。“我怎么会睡这么久?” 橙脸人在中间窃笑:“你喝醉了。” 喝醉?离开玛朗代诺后,他压根没碰过酒……直到克莱娅女士递给他一只热过的水壶,声称它能用来祛湿。记忆顿时复苏,尤利尔盯住指环先生:“你给我喝了蝉蜕?”蝉蜕魔药虽然在布鲁姆诺特被用作镇静剂,但怎么也算是神秘物品,佣兵很少有魔药挥霍,只有这家伙会随身携带。 『不用客气。你就当我是大发慈悲好了』 没人跟你客气。“你干嘛这么做?我们的行程被拖慢了。”学徒很恼火。 『那不正好么』索伦得意地回答。 他差点忘记指环先生一直都不支持他去莫尼安托罗斯了。秩序压降即将到来,占星师们期望中止命运的旅途能够带来护佑。“别再来下次了,索伦,我说真的。”尤利尔又觉得头疼了,不过这次不是生理上的疼痛。跟夜语指环计较这些东西完全没用,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绿精灵怎么会聚集在秋叶走道?” “他们在对付魔怪。”多尔顿说,“我们运气不好。” 不对。尤利尔心想,外面可不只是魔怪那么简单。他看得见异样的火种,即便隔着石壁也清晰无比。那不属于秩序。魔力左冲右突,以古怪的神秘度压制着对手,神秘正在沸腾。答案是明摆着的:绿精灵里有个无名者。 第五百五十二章 森林魔怪 水声在周围回荡,青苔织成了地毯。洞窟高约三码,出口仅能容许两人并肩通行,岩缝里,虫豸钻爬的动静和水滴声一样响亮。这里居然有个小水坑,先前在梦里他还没注意到。 “不能用阴影穿过去?”尤利尔问。想到外面的魔怪是个无名者,他就觉得浑身难受。你必须理智一些。不是每个无名者都是受害人,也不是每个受害人都值得拯救。他强自镇定下来,可能蝉蜕的效用还没过罢。“你试过吗,多尔顿?” 暗夜精灵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问题不在这。”他顿了顿,“你告诉我穿过洞穴,但没说抵达秋叶走道后要朝那边走。” “往哪边?”这个问题大大出乎了尤利尔的意料,“我们有导游……” “……在它不幸偷喝你的安眠酒前。” 诸神与我作对。“好吧,我大致了解情况了。下次你们可以直接叫醒我,不用担心其他。”尤利尔叹了口气,“我们接下来朝南走,从三角沼泽离开。” “三角沼泽?”诗人不安地接腔。此前他一直在约克身边打瞌睡,闻言立刻清醒了。“我听说过微光森林里的神秘沼泽。”他咳嗽起来。“那地方根本没有路,冒险者宁愿沿着溪流走。” “那样我们只能抵达维特什瓦萨,或者干脆绕回冬青峡谷。”银溪发源于森林种族的圣地,圣瓦罗兰是七大神秘支点之一,他们等同于去送死。“三角沼泽总比绿精灵和魔怪强。” “我们为什么不向北呢?莫尼安托罗斯就在北方。” “本来我就是这么考虑的,不过根据魔怪的来路方向判断,那边的道路八成不能走了。秋叶走道的尽头有一处古老的独木桥,现在嘛,我们大概需要游过去。”虽然听上去挺合理,但这事实上是『灵视』带给他的消息。要是他们现在就冒险穿过战场,直奔北方,很快就能看到河流。“河水中的水妖精会阻碍魔法,我们都知道。” “三角沼泽还不如游泳呢。”吟游诗人十分沮丧,“那东面有什么?” “银石谷。” 再没人提出异议,他们立刻决定出发。然而外面的战斗此刻决出了胜负。一声尖锐、高亢的鸣叫穿透了石壁,尤利尔脚下一个踉跄,觉得自己的灵魂似乎都被叫声撕裂了。活见鬼,解释情况浪费了时间,他还是走得太迟了。 “什么东西?” “魔法。”约克将耳朵眼黏在一起,冲同伴们比划手臂,“死灵魔法!快捂住耳朵!” 行之有效的方法,但学徒抽不出手来。尖叫虽然刺耳,硬抗却也没关系。对其他人可不是这么容易了。尤利尔把女医师推进一处拐角,再将沙特·艾珀的脑袋按进水里。多尔顿动作最快,他将咒剑钉进岩石,阴影淹没了所有人。 尽管如此,尤利尔的脑袋里依然嗡嗡响个不停。 “都活着吗?”卓尔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没人变成亡灵吧,约克?” “说不准那。” 尤利尔皱起眉:“那个声音能把人变成亡灵?” “倒不如说是死人。好了,这小鬼是在胡说。刚刚的声音不是死灵魔法,而是野兽发出的。”多尔顿告诉他,“一种巨型魔怪,被称为‘地鸣堡垒’,它们在地表难得一见。” “我们还挺走运喽?”诗人边擦脸边抱怨。 尤利尔觉得自己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不过情报还是太少。“索伦?” 白霜凝结成图画。在阴影中,它居然也能实现神秘。『就是大个儿的老乌龟』它傲慢地说,『爬起来山摇地动,一出土就会叫得和警报似的。不过别担心,它们只能生活在地底下,不能长时间露头』 “长时间是指多久?” “我想最多是几分钟。”多尔顿回答。他拔出武器,将所有人扔出阴影的范围。“外面的噪音停了。” 魔怪里也会有无名者么?尤利尔不清楚。他还无法确定外面那个异常火种的身份,战斗就已经结束了。不管怎么说,魔怪似乎消失了,绿精灵也没理由继续呆着不走,他们应该考虑趁机穿过战场…… ……但意外没有结束。学徒听见更多声音,它们逐渐放大。“索伦。”他赶快询问指环,“‘地鸣堡垒’离开时会留下什么痕迹吗?” 『它们自己也不想,但你知道,这是很难避免的』索伦幸灾乐祸地回复。 “在地下倒没什么,‘地鸣堡垒’走过的路线甚至不会在地下形成空洞。”多尔顿皱着眉解释,“但钻出地面就不一样了。它虽然是神秘生物,可毕竟不是一团空气。” 约克没明白:“外面还有人,他们是打算修补森林吗?” 尤利尔倒希望事情这么发展,先前罗玛破坏了森林,就遭到了一群绿精灵的追杀。也许等他们修复环境,就会迅速离开了。只是无名者的火种依然在燃烧,而且比威特克·夏佐和冈瑟都更不加掩饰。它就在秋叶走道中央,一动也不动。学徒觉得必须做些什么,但他没办法将这个消息告诉其他人。 一串怪异的语言在耳边响起,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边有个洞』索伦翻译。 逃走显然来不及,多尔顿迅速将所有人拖进阴影,尤利尔和约克紧张地拔出武器。别进来,学徒能看见吟游诗人无声地祈祷。别进来,最好进来也什么都发现不了。 尤利尔也这么希望。 『里面没人』索伦继续写,这次它翻译的是一个男性嗓音。 下一句是女声。『当然没人了!这里是被乌龟撞出来的。你要进去瞧瞧吗?现在没时间了。瓦莱玛那边』 『稍等,维碧,我听见了水滴声……这里面有很大空间,还有足迹』没人记得销毁痕迹,尤利尔心想。脚步声很快变成两个人,他们起疑心了。 “我们现在走吧?”约克建议,“借助阴影逃走。卓尔?” “跟我说有什么用?”暗夜精灵反问,“这次是尤利尔施展的魔法。” 学徒摇摇头,“准备战斗,约克。” 『这里并不封闭,维碧,我想不久前还有人在这里。拿好你的匕首,弓箭在这儿有点难施展开』索伦还在翻译。 “多尔顿,你先带着克莱娅女士和沙特先生离开。千万别走太远!最好就在洞口附近。”他可以要求暗夜精灵把两个没什么战斗力的佣兵送到秋叶走道去,但那样反而危险。“保持警惕,这些自然精灵不好对付。” “放心,他们绝没有我难对付。” 比起防守反击,发起突袭显然是更好的选择。尤利尔从阴影中一跃而出,一把握住女性精灵的手腕,匕首在剧震中脱手。这都归功于约克,他在黑暗里燃起明亮的橙色火焰,他们下意识被这道亮光捕捉了视线。 西塔朝最深入洞穴的绿精灵猛扑过去,烈焰留下淡淡的尾星。他按住那家伙的肩膀,膝盖顶住腰背,对在手臂前乱舞的匕首视若无睹。未经附魔,钢铁无力地穿透元素之躯,只稍微搅动起褶皱。这就是突袭的成果。在靠近洞口的位置,学徒已经制伏了自然精灵维碧,她的挣扎仅止于口中听不懂的咒骂。 “太容易了。”约克兴奋地叫道,先前他连动手的机会都没有。“我还以为——”他的话被一阵撞击声打断。 瞧吧,还没完呢。“打晕他们。”尤利尔边动手边指示,“我们快出去。” 秋叶走道本来是一处平缓的林间小路,现在却坑洼不平,到处是翘起的断层,树木倒塌横斜。多尔顿刚巧在他面前爬起来,咒剑钉进岩壁中。黑压压的飞矢迎头罩下,极速推动的威力恐怕堪比机弩。这是他挑选最外面的目标的原因。尤利尔横过黄金符文之剑,抽取魔力置换成神秘。 『神圣守护』 ‘心持正义,邪祟避忌’ 神术屏障从剑刃上展开,光辉在森林间迸发。箭矢降落在屏障上,引发接二连三的爆炸。隆隆巨响震得山壁都在摇晃,尘土泥浆暴雨般四溅。屏障笼罩的范围之外,地面和树木惨遭二次打击,岩石也差不多碎成了粉末。约克钻出洞穴,吃惊地望着战场。 敌人明显不是魔怪。她有与人类相似的姿态,四肢纤细协调,骨骼修长柔韧,伴随拉弓的动作,她的双臂腰间肌肉猛然紧绷。她的五官极其迷人,眼珠泛着青色,耳朵尖处挂着长长的紫色花串,一侧脖颈到下巴爬满藤蔓似的翠绿纹路,搭在弓弦上的手指没有指甲。 她身披的丝织斗篷里掺杂着五颜六色的鸟羽,头戴的冠饰中点缀着琥珀和松石,护甲上刻出一圈圈金色的涡旋。只看模样,就能分辨出她与进入洞穴的两个绿精灵存在地位上的差别。 “圣诫术?”她甚至还会说宾尼亚艾欧通用语。见到约克从洞穴走出来,绿精灵敌视地质问:“你们杀了维碧和泰克利?” “我们没这么做。”尤利尔立刻回答,“暂时没有。请停止决斗,小姐,否则他们的安全我就没法保证了。” 自然祭司的绿眼睛冷冷地盯着他们:“神职者都是骗子。我会为同族复仇,人类。” 尤利尔不怀疑她能做到,哪怕依靠神秘度判断,她顶多才转职。“别让她后退。多尔顿!”他扭过头。 卓尔心领神会,抓起咒剑召唤暗影生物。精灵祭司脚下的影子突然分裂,变成无数手臂缠上主人的身体。她口中发出威胁的嘶嘶声,脸颊侧的翠绿纹路猛涨,反向爬上了阴影,两种魔力创造的神秘在拉扯、扭结,势均力敌。多尔顿露出意外的神情,疑惑地瞥了一眼咒剑。 “露西亚啊!”西塔瞪大眼睛,“还是我看错了,她是个高环?” 尤利尔没回答他。 神圣的火焰在剑刃上燃烧,光辉流淌,照入树林间。吟游诗人沙特带着女医师躲在一丛灌木后,不敢露头查看战场。显然,他虽然自称希瑟信徒,却对森林种族没有半点了解。尤利尔朝他们对面的红松树挥出一剑,魔力接连粉碎了槲寄生和树皮,喀得一声折断树干,连点阻碍都没遇到。高大的松木拖着巍峨针冠栽进了新形成的裂谷。人们脚下地面震动,木屑团团蓬起,树林间似乎刮起了沙暴。一道灰影窜出尘雾。 “嘶嘶!”她冲他露出獠牙。 这是另一个精灵祭司,与多尔顿的对手一模一样,只不过浑身雕刻木纹。她的眼睛没有瞳仁,但目光却牢牢盯在回形针佣兵们的身上。火焰窜起,她才稍微后退几步。先前这东西从后面悄悄接近了吟游诗人,尤利尔注意到她没有火种,无疑是魔法造物。 “去找约克。”学徒指示,“让他用火焰驱赶这东西。”两个没什么战斗力的佣兵们掉头就跑。好歹他们知道抓紧时间逃走,这就足够了。 等到橙脸人西塔与佣兵汇合,精灵祭司的魔法就不再穷追猛打了。“我们可以谈谈。”她开口,捉住四肢的阴影手臂同时被扯断。“带着人质,你们走不出苍之森。” 态度变得真快。要是她刚刚抓住了沙特和克莱娅,想必我们得到的就是另一种说辞了。这个精灵祭司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绝情。尤利尔对约克眨了眨眼睛,后者微微点头。“我希望答应你,女士。但这很难办。我们互不信任。” “神职者也配跟我提信任?” “我只是阐述事实,不涉及任何历史因素。”自然祭司对神职者抱有很深的成见,想来是先民时期留下的问题。当时奥雷尼亚帝国征服了森林种族,逼迫他们签订协议。对人类而言那自然是光辉历史,能够客观对待,战败方的后裔可就没这么宽容了。“我们并不想招惹圣瓦罗兰,但穿过森林很必要。” 精灵祭司怀疑地重复:“穿过森林?” “从秋叶走道去莫尼安托罗斯。就是这样。” “也许你们是森林的小偷。” “有必要的话,我们会把偷走的东西在森林边缘归还。为免毁约,女士,你也可以随行。我想,你应该有能力监视我们。”尤利尔的感受中,异样的火种正在熊熊燃烧。 第五百五十三章 岔路选择 “跟我们一起?”约克嘀咕,“还能顺带指路吗?” 精灵祭司冷冷地瞪他一眼:“那得先把维碧和泰克利放开。”她似乎随时准备开战,“或者,你想劫走他们?” “我们都清楚,女士,放走他们,我们就没得谈了。根据情势判断,这对你没好处。”尤利尔说。 “没错,我们有三个人。”橙脸人补充。 “只有一个‘人’。”精灵祭司说,“你和那个卓尔都是投靠人类的叛徒。冬青协议前,奥雷尼亚帝国也屠杀亚人和兽人,他们把人马和卓尔赶出地表,夺走长夜之壁改名为黑木郡,还将熔铁城付之一炬。闪烁之池只不过因远在诺克斯之外,才幸免于难。历史被后人遗忘。到了今天,你们居然还能堂而皇之地与敌人站在一起。” 看来不论形势如何,她都会说出这种话。尤利尔不为所动:“别想拖延时间,女士。我们就事论事。你的同伴们的安全系于你手。” 精灵祭司愤怒地咬牙。但如果换作尤利尔,他不会选择开战。瞄准诗人和女医师是最好方法,也许她还会尝试救援山洞里的绿精灵……可多尔顿还隐藏在阴影之中,就算她有超出职业的手段,也不敢和一个暗元素使比刺杀速度。无论哪一边,她都不能迅速解决。 “你们要去哪儿?”最终,她妥协了。 “三角沼泽。” “你说你们要离开森林!” “没错,但秋叶走道暂时无法通行了。”尤利尔打消她利用河岸地形夺回同伴的念头,“必须更改方向。我也知道哪边是银石谷,女士,请别想着带错路了。” “你们根本不需要带路。”精灵祭司轻声说,“连我也不知道山石间还有一条直达秋叶走道的密道。你们是从南边来的,对吗?你是布列斯人?” “不,更南一点。” 布列斯塔蒂克的南方仍属于人类,这显然不会提升好感。“不能去三角沼泽。”精灵祭司说,“再换条路。有一头魔怪逃到沼泽去了,弄出很大动静,现在沼泽里的怪物到处乱爬。” “什么魔怪?”学徒明知故问。 “一头地乌龟。要是你们坚持,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维碧和泰克利会死在那里,我决不答应。” 她在撒谎,尤利尔心想,但不全都是谎言。精灵祭司阻止他们前往三角沼泽的意志如此坚定,甚至可以搭上两个绿精灵同伴的性命。他知道三角沼泽可没什么魔怪。会不会有其他原因?“我们要去莫尼安托罗斯,女士,你有更好的建议么?” “横穿秋叶走道。假如你们能适应林地的话。” 尤利尔凝视着她:“不,我们还是沿着秋叶走道前进吧。河流不是阻碍。多尔顿?麻烦你把维碧和泰克利——是这两位么?——把他们一起带上。” 约克悄悄靠近他:“我可不想背两个绿精灵!能拖着他们吗?” 谁关心这个?“那你来对付她?” “我去找沙特·艾珀。不过千万别抱期望,我看他就快求克莱娅背他走了。” 只要他能将那把该死的木头疙瘩丢掉,我看他还能走上一天一夜。可惜诗人极其珍视乐器,连将其交给指环先生都不愿意。尤利尔扭过头:“女士,为表诚意,你可以带走她。她叫维碧,是吧?” 精灵祭司警惕地瞥了他一眼,但没有拒绝。她当然不可能拒绝。阴影缓缓吞没了女性绿精灵,然后将她丢给了魔法人偶。 精灵祭司用一滴松露迅速唤醒了同族,将后者藏在身后。期间没人趁机偷袭,也没人悄悄逃走。她转身注视着学徒:“你在打什么算盘,人类?”显然,维碧的安全归来令她大感意外。 “友善的举动,证明我们并非为苍之森和其中的森林种族而来。我的目的地是莫尼安托罗斯。” “但愿你说的是实话,人类。”她的脸色和缓了。 “当然是。盖亚以美德为名。我是尤利尔,来自伊士曼。这是约克和多尔顿。还有克莱娅小姐,她是医师。” “我是爱法拉法,别再叫我女士了。” “沙特·艾珀。”一见气氛平稳下来,吟游诗人顿时不害怕了。他神气活现地招招手,展示口袋里的七弦琴:“我是个诗人,歌唱家,还是希瑟信徒。尽管如此,我也从没想过与一位美丽的精灵小姐同行。幸运之至啊!我会为这写一首新曲子。” 听他开腔,约克脸都皱了起来,他对尤利尔说:“你不是故意漏掉他的,对吧?” “或许吧。好了,我们快走。麻烦你背那家伙了。” “我更不想再背你!” 自然精灵没有油橡皮小人族熟悉苍之森,后者号称是森林里每一棵树的耳朵。当然,这太夸张了。爱法拉法在树枝上跳跃,要是树木真有耳朵,恐怕会被她的脚步声震成聋子。尤利尔心知她在为同族留下痕迹,以便追兵赶来,但他没去阻止。这里遍地都是痕迹,“地鸣堡垒”破坏了地面和山丘,纵横交错的裂痕一直蔓延到北方。想找到他们,单靠麻雀酒的同族或许还不够,贝尔蒂的眷顾才最关键。 他们走了十分钟,才摆脱地缝和倒塌的树木。空气逐渐潮湿,河流就在不远。“到河边了。”多尔顿说,“你们有人能跳二十码吗?” “你肯定不是指立定跳远吧?”约克咕哝一声,将绿精灵丢在地上。爱法拉法狠狠瞪了他一眼,西塔则回了一个嘲弄的鬼脸。 “祂将花冠加于雪顶。”沙特高声赞美,“……波浪是美人闪亮的发带。” 二十码宽的发带,尤利尔心想。克莱娅拍拍他的肩膀,示意学徒把自己放下来。穿过一丛荆棘树时,她在一处地陷中扭伤了脚踝,尤利尔只好把她背过秋叶走道。好在对方自己就是医师,眼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另一个回形针佣兵,沙特·艾珀倒是挺出人意料。吟游诗人滔滔不绝了一路,居然还有力气感慨景色。 维碧跟在爱法拉法身后,眼睛在琴弦上打转。也许这就是诗人精神饱满的原因。不过她的目光里没有爱慕,只有掠夺和敌视。尤利尔决定不提醒沙特,尊重他人的幻想有什么坏处?“感谢引路,爱法拉法,我们的约定也该结束了。” 精灵祭司摸了摸发梢。“你们要带着泰克利过河吗?” “如果你承诺旁观,我们就不会这样做。” “你们相信我的承诺?” “森林种族与人类不同,也许你们的保证值得一信。”尤利尔知道不要在这时候提及冬青协议,虽然他们彼此都清楚。他抽出利剑——不是符文之剑,也不是铁剑,白霜凝结成晶莹的刀刃,森森寒意迫退了自然精灵们。 冰霜之路在面前延展,指环符文闪烁。神秘度的倾轧之下,水妖精纷纷逃走。精灵祭司吃惊地眨着眼睛。她恐怕也认得白之使的魔法,学徒心想。从圣城侥幸逃离后,他遇到什么陌生的熟人都不会意外了。 约克摇醒了泰克利,并在他惊怒反击时再次将他按在地上。“少来这套,伙计。”西塔用精灵语说,“就这么对待你的担架?” “你睡得太久啦,兄弟。”诗人快活地解释,“我们现在可不开战了。”可惜对方听不懂。维碧也是一样,或许沙特的交流对象是爱法拉法罢。 精灵祭司将绿精灵同族扶起来,缓缓退到一棵雪杉下。她眉头紧锁,不时瞥一眼指环索伦。“我记得你是个神职者,尤利尔。”爱法拉法最终开口。 “这就是我的职业魔法的表现。” “容易让人误解的表现。”她警告。 尤利尔知道她意有所指的目标。说实话,无名者可不会主动去高塔送死。『灵视』沾了艾恩的光,他不知道自然精灵中是否存在类似的借口。她是怎么掩饰恶魔力量的?“多谢提醒,爱法拉法,但愿你的神会保护你。”他也隐晦地回应。 苜蓿小姐静静地站在原地,浓绿与霜白界限分明,她耳朵上紫色花串比琥珀更明亮。她的目光充满犹豫,似乎在考虑是否该道别。维碧仍然盯着诗人的琴,泰克利满脸惭愧。他们的确被希瑟保护的很好,人类的陋习丝毫没能影响他们。沙特说得没错,他们是难得的旅伴。真不知道多尔顿和约克意识到同行人是恶魔后,两个人会作何感想。他觉得自己最好不知道。 “你们在猜什么谜语?”多尔顿的声音从他的影子里传来。 “谜语?这是异教徒间的祝福。”尤利尔揶揄。他回过头,让冰剑变成水汽消失在空中。卓尔抓住学徒的肩膀,将他带入黑暗。对面河岸树木稀疏,是农民荒弃的田地,如今成了次生林。霜之月的寒风呜呜作响,越过杉树枯干的枝头。这里可能也称得上密林,但与对面的苍之森相比,就显得萎靡不振了。这片树林也有耳朵吗?他想知道。 “莫尼安托罗斯在东边。”油橡皮小人说,“你们肯定找得着。” “好吧,咱们结账。” “等等。”它磨磨蹭蹭地开口,“能给我那壶咖啡吗?” 尤利尔还以为它会要酒。他扭头瞧了一眼约克,西塔猛烈晃头。“你要咖啡干嘛?” “招待朋友。怎么,你要赖账?” “这倒不是。”但尤利尔也没打算要求约克放弃他的饮料,“你认识咖啡豆吗?我敢打赌你见过它。” …… 他们离开了圣瓦罗兰,但某些东西仍跟紧随在后。尤利尔很快陷入沉睡,起因是魔力的过度消耗。接着吟游诗人不幸磨破了脚底的水泡,拒绝再自己前进一步。总得我来操心这些东西,多尔顿心想,这不公平。好在他还能适应下来,德威特刚抵达骑士海湾时,近卫队里还是一帮醉醺醺的酒鬼,他只好用王都带来的兄弟们代替,甚至顾不上寻找王党安插在其中的夜莺。再糟也不会与那时候一样。 “我不喜欢马车。”约克直言,“尤利尔也是。他特别喜欢马。” “你能把他捆在鞍座上么?” “他到底要睡多久?”约克抱怨,“索伦,莫非谁受你们克洛伊塔的派遣,谁就得精神不振么?” 『也许你说对了』指环事不关己地说,『我的主人目前也不回话』 “尤利尔的异常是从圣城赞格威尔开始的。”多尔顿指出,“他的情况事出有因,更像是那些乱七八糟的魔药留下的后遗症。” “我们就不该去圣城。” “往好处想,伙计。”诗人抓住他的肩膀,“好歹你遇上了我们,还有奥尔丁尼特。” “是啊,我不会说用不上你。能来点欢快的曲子吗?这首实在太慢太单调了。” “我在叙述史诗——圣瓦罗兰和奥雷尼亚帝国!先民的辉煌战争!银歌圣骑士和他们促成的冬青协议,真是诸神眷顾的一群人……为什么我没生在那个时代?我做梦都想。” “是吗?”多尔顿逼自己微笑,“我既不想生在那时候,也不想做梦。” “你们可真扫兴。”虽然暗夜精灵觉得几乎没人能扫他的兴。“尤利尔就不会这么说。他之前还问过我奥雷尼亚帝国和圣瓦罗兰的战争……人才辈出啊!银歌骑士每个人都是传奇。噢,你们不想听。我知道。” “你真是太善解人意了,沙特。” 马车从一位商人手中买来。那个可怜人瞧见多尔顿,差点连钱都不敢拿。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在宾尼亚艾欧大陆的西北方,你不能指望暗夜精灵有什么好名声。索德里亚和布列斯塔蒂克不用说,圣瓦罗兰不欢迎任何人,斯克拉古克是中立国。将卓尔和一切地下种族视为最大敌人的是法夫坦纳,雾精灵的国度。 吟游诗人把脚丫子伸出窗外。“冬青协议后,我们可能是首批横穿苍之森的人类冒险者。”他拨弄琴弦,“这么想来,我们也是故事里的主人公了。” 约克“哈”了一声,得意地说:“我们早就是了。” 第五百五十四章 先民遗想(一) “放他下来。”他的上司命令,“我还有事要问。”全然不顾几分钟前的另一条相反的命令。 绳子被割断,罪犯跪在地上,面色发紫。他无力地抓挠自己的喉咙,最终用左手将勒紧的麻绳扯下来,甩在一旁。他大口喘气,瞳孔颜色因恐惧和窒息变得更浅。他的手指不断抽搐。那个传教士别过头去,好像不忍心看人临死时的模样。 虔诚的盖亚信徒,麦克心想,我最喜欢这种人。稍微提及信仰,他们就会抛弃理智,然后根据你的命令行事,从不多嘴询问缘由。 可惜维隆卡不是这种人。他的上司拎着头盔拄着长枪,双脚不停变换重心,就差在旁边荡起秋千了。没人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但多半与莫尔图斯和自由人帮派无关。向来如此。当罪犯挣扎着爬起来时,他踢开脚边的土块,越过下属走上前。 “你要问什么?”他对麦克说。 “莫尔图斯领主的下落。”麦克告诉他,“眼下城里乱成一团糟,我们没时间挨家挨户搜索。城门被攻破后,当地领主和他的家眷在哪一间屋子里都不奇怪。” “不会刚好是在伊芙琳吧?算了,你问吧,但我不觉得他会知道。” 罪犯一定听到了他们的交流。再没有比死亡更有效的审问手段了,当麦克提问时,他向绞索低了头。骑士侍从注意到他有一双异族的瞳孔。 “我没进城。”罪犯断续地说,“是坎德纳·贝莱找到了他。” “千万别说谎,小杂种。也许我该让你清醒一点……” “他把领主印章交给我了!” 哪怕是莫尔图斯的领主,也绝不可能遗落皇帝陛下亲授的印章。麦克把印章在掌心搓了搓,露出泥土下的帝国徽记。维隆卡居然没想到派人搜这个死刑犯的口袋,实在是不该有的失误。他对自己太过自信,就算敌人手上握着长枪短剑,他恐怕也只会拍马冲上去。麦克只得苦不堪言地跟在后面。 侍从收起印章,“是真货。”到了皇帝陛下面前,他也足够交差。我也懒得去给他收尸了。“自由人抢走领主的印章,你想干嘛?” “他妈的印章还能干什么?当然是盖印。” 伪造信函,或者充作鱼饵。麦克惊奇地看着这个土匪,没想到对方居然还能想到卖掉它之外的用途。他的思维有点不像自由人。“你们从黑木郡一路赶到莫尔图斯,怎么没去砂石镇?”银歌骑士团在那里击退了魔怪,但消息肯定还没传出去。 罪犯瞪着他,但生存欲望盛于抵抗心理。“莫尔图斯的领主是个白痴,黑木郡封闭后,他乖乖听话,向黑木郡派兵救援。”他戒备地紧盯着侍从,好像担心麦克会一棍子抽过来。尽管如此,他也没更改用词。“傻瓜领导的城市比较容易得手。” 麦克怀疑这小杂种没说实话。他有些小聪明,侍从承认,可惜太年轻也太急迫。受自由人一贯的行事风格左右,他想得还不够远,眼界也太狭窄。正常的自由人是不会考虑劫掠城市的,他们一没那本事,二没有计划。而有见识的土匪早就死在帝国的剿灭中了。 但他还有问题要问。“那些弓手怎么回事?” “什么弓手?” “说实话,小鬼!你还有一条胳膊和两条腿,没错吧?”麦克懒得跟他废话。 “……我手下有个王国军的逃兵。” 逃兵变成土匪,他本不该惊讶。森林种族与奥雷尼亚的战争旷日持久,但更令人退缩的是领主间的战争。人们从田地水井、石磨街巷间被征召入伍,为同样标志着奥雷尼亚徽记的不同旗帜互相厮杀。这些杂牌军只受过两星期的基础训练。没关系,反正对手也一样。他们的生死取决于神秘生物,胜利不代表大功告成,因为战败的贵族转眼被赎走释放。没人知道战争什么时候结束,也没人知道自己要怎么活到那时候。所以为什么不逃呢?为了荣誉? 领主擅长给士兵许下更多承诺,直到他们在某场毫不光荣的战役中白白送命,承诺便没了施与者。麦克很清楚头衔、财富、名声对平民的吸引力,然而这些统统不属于凡人。平民是没资格成为神秘生物的。“他是谁?在那些人里吗?”麦克指了指树枝上悬吊的尸体。 罪犯畏惧地扫了一眼白蜡树。要不是运气好,他也会是其中一员。“不,他早死了。” 侍从点点头,转身向上司禀报情况。罪犯咬紧牙关,痛苦地撑起身体。周围只有一个来路不明的传教士盯着他,可惜他没力气逃掉。“我们立刻就走,长官?”麦克问。 “再等等吧。”维隆卡说,“那个传教士呢?这里还有一堆麻烦等着收拾……我看见他了。站得挺近。好了,你在发什么呆?”被点名的盖亚教徒迟疑地打开手中的经卷,仿佛在担心自己不识字。 “还要浪费绳子,长官?” 维隆卡扭过头,瞥了一眼那个侥幸多喘息了片刻的自由人。“浪费?这家伙莫非比一条麻绳值钱?” “他是稀有物种。”侍从告诉他,“如果我没看错,他的祖辈八成有妖精血统。也许根本就是来自母亲。石英城里有的是异族奴隶。” “伊芙琳有妖精?它们那么小。” “大妖精只比你矮一点,长官。苍穹之塔声称他们濒临灭绝了,不过我也不能确定他是什么种属……” “你总是没错。好吧,一个土匪而已。”骑士队长走上前,一脚把罪犯踢倒。后者立刻挣扎起来,似乎忘记了恐惧。很有活力,麦克评价,或许他就是我要找的动物。“你的判决改了,小杂种。三神要你服刑。时间大概是,我想想,一千年吧。” “去你妈的!”罪犯将唾沫和脏话一齐啐向他。 维隆卡没理他。“交给你了,伙计。反正比起复仇,当地人更想要祷告。快点解决。但愿那些森林种族会因我们为维持物种多样性做出的贡献少制造些麻烦。”一根树枝从天空落下,被骑士随手抽开。他低下头,对罪犯露出微笑:“运气不错?也许我会抽空去石英城找你的婊子老妈。别想着逃。相信我,我宁愿对你的尸体说这话。” 要是有人能在银歌骑士手上逃走,那失手的家伙就该辞职了。麦克考虑过在同僚手中逃离的方式,但假想的目标是其他人,不是维隆卡。倘若没有资历的硬性要求,侍从觉得他晋升为骑士团长也是指日可待。 他把罪犯拖到一座倒塌的雕像后,远离骑士们的视线。 “你要做什么,麦克先生?”那个传教士好奇的问。不知道他为什么还站在这儿。 “给你的神送个信徒。”麦克回答。反正盖亚对信徒没要求。“露西亚只会处死他,盖亚更宽容。” “那奥托呢?奥雷尼亚帝国有三神信仰,对吧?” “占星师才信奥托。他们应该谁也不信才是。” “噢。”传教士攥着羊皮纸,“那他会信仰盖亚吗?” “起码一千年以内都会。好了,你要主持洗礼,尤利尔?”侍从已经厌烦了解释,而罪犯无动于衷。妖精和人类的杂种能活多久?麦克对此很有兴趣,他不在乎对方的信仰。有更多的问题需要答案,他心想,需要配合。好在现在有方向了。“按住他。”麦克吩咐。 士兵们很快将罪犯按在地上,后者企图用魔力反抗,但麦克轻易中止了魔力的流动。即将成型的神秘消失在空气里,只震落了几片树叶。这家伙没见过这一手,连那传教士也一样。他们的惊讶表现在脸上。 长剑搭在罪犯的肩头,他一动也不敢动。只有两种人会受此待遇,一种为惩罚,一种为荣耀。银歌骑士受封时,圣堂的教皇冕下会亲自主持仪式,一般骑士则由他们的前辈册封。麦克没打算让一个罪犯变成自己的同僚,他也还是维隆卡的侍从。这是神秘形成的必要步骤。 他开始念诵魔咒。 传教士后退了一步,似乎为突然升起的魔文符串感到恐惧。也许这唤醒了他不愉快的记忆。麦克记得自己成为水银圣堂的教士时,主持仪式的牧师手里握着红木权杖,火焰在顶端燃烧。既恐怖又神圣,他好像握着烧红的铁钳。信仰需要敬畏,现在麦克也认同这点。 誓词枯燥乏味,全是老一套。“以你的真名起誓。”麦克命令。言语上的承诺毫无意义,但真名拥有力量。 “自由人只有外号,没有名字。” “那坎德纳·贝莱是例外喽?” “他宰了两个人,用他们的名字凑起来当外号。” 帝国统治大陆已有近千年,但仍然无法根除自遥远神代传承下来的迷信。这些偏僻地域的低等人相信杀死身份更尊贵的人可以夺走其地位,杀死年轻孩子能够获得生命力,以活得更久。运气的转移渠道就是名字,因此自由人在掠夺财富的同时,也会抢走名字。好在他们认为姓氏与个人无关,麦克心想,否则那些有着古老姓氏的高贵家族们早就下令清剿土匪了。 侍从没兴趣了解当地的野蛮习俗,他只需要完成仪式,好给这头罕见的动物拴上项圈。人的真名是伴随他们一生的代号,与个人认知紧密相关,但妖精是不同的,他们生来就有名字。麦克不知道杂种会不会例外,他从没见过有妖精血脉的亚人,事实上,水银圣堂的研究早已证明两个种族之间是存在生殖隔离的。这个小鬼简直是神秘造物,拥有的价值难以估量。 “你最好仔细想想。”妖精通晓过去的一切,不涉及未来的问题,他们无所不知。“别逼我用巫术。要是你浪费的时间超过半分钟,我就叫你伊芙琳。” 罪犯的目光几乎要把他撕碎。“他妈的真没有!” 妖精与人族的后代没有名字?看来他的基因更倾向于人类。麦克考虑他是想逃避契约,还是事实如此。 “他说的是实话,麦克先生。”那传教士开口。他目光躲闪,但语气相当诚恳。“我的职业有些特别,能够辨别出谎言。” 他没理由帮罪犯说话,恐怕真相是后者。麦克不想再拖下去。“那就乔伊吧,小鬼。”没有姓氏,他一时半会儿还真分不清这家伙的种族。“以后我叫这个名字,你最好别装聋。”总比什么‘伊芙琳的杂种’强。侍从只想赶紧离开。“跟上——” 他的话被一声巨响打断。一座屋子的房顶在街道上粉碎。不远处,维隆卡吩咐手下剿灭暴徒,释放难民,元素使被用来清理街道。麦克厌恶地皱起眉。莫尔图斯应该交由它的封君处理,银歌骑士插手反而会耽误事。他的上司永远不会分清轻重。 魔文引起神秘,捉住微弱的火种。被赦免的罪犯咳嗽一声,无意识地用完好的那只手在脖子上摸索。他站起来,阴沉地注视着被火焰和浓烟笼罩的莫尔图斯。“这鬼地方没什么好修的。”他满不在乎地说。 侍从用妖精的语言讥讽:“你干的好事。”指望这种人能在水银圣堂改过自新实在是荒唐,不过契约的力量毋庸置疑。在对方因这句话而惊讶的时候,麦克转身用巫术堵住城墙的缺口。此等粗野的修补做法会遭到工匠的唾骂,但能够让骑士团加快脚步。 “你要我做什么?”罪犯问。 “不做什么。” 他扬起眉毛,“那是为了仁慈喽?” “不,我在保护物种多样性。” “见鬼去吧。”他不信,“你究竟想干嘛?” 麦克不喜欢回答问题。“你这种人没资格提问。留你一命不是为了让你肆无忌惮的,你需要纪律。纪律和服从。” “是吗?我要管你叫主人?用来看家护院,保护这些石头城墙?还是帮你杀光人类之外的种族?” “你得服从命令。”麦克告诉他,“任何命令。你会服从的。” 罪犯嗤之以鼻,但闭上了嘴巴。 一种古怪的感受在心头掠过。麦克突然扭过头,看向身侧。那里似乎有个人影,但眼下空无一物。他疑惑地摆摆头。“跟上,乔伊。”他命令。 第五百五十五章 异端事业 尤利尔打开地牢的门,一只耗子嗖的一声从他两脚之间窜过去,而阴影紧随其后。 “你跟踪我们?”学徒质问。 “巧遇,实在是巧遇。” 是吗?但确实没人规定恶魔领主不能进入教堂。这点他已经在布鲁姆诺特和银顶城领教过了。况且,就算跟踪者没有进入圣瓦罗兰,他的目的地也不是秘密。“那么有何贵干?” “和在赞格威尔时一样。我来带走我的同胞。” 撒谎。尤利尔不用看,也知道地牢里八成没人了。“包括普通的窃贼和凡人谋杀犯?”那些人可不是无名者。“还是说,他们都是你的兄弟?” “垃圾有垃圾的用处,总比吊死或烧死强。他们的罪过如果非要以死偿还,那就什么也补偿不了。相信我,尤利尔,活人比死人值钱。” “但愿他们的价值能够得到充分发挥。”学徒低声咕哝,“巧合也别再出现了。” 对方扬起眉毛:“相信我,我并不是因为巧合才回到赞格威尔的。” 我不相信你,背叛光辉议会和露西亚的无名者,猎魔运动的罪魁祸首。微光领主安利尼从阴影中走出来,他的语调响亮且充满笑意,双眼在压低的帽沿下闪烁,炯炯目光透过防沙面网。这是骗子和叛徒的目光。他穿着丝绸和金环构成的奇异长袍,搭扣镶嵌各种宝石,全身包裹得宽松但严密。露西亚信徒都熟悉这种神官的打扮。 尤利尔不知道,在被揭穿身份前他是何作态,但想来应该更加严肃神圣,以便获取信任。很难说他一开始就是夜莺,还是后来突然发生立场转变。 尤利尔不愿就这个话题多说,反正他说什么也没用。恶魔领主可不会听他的指示。他开始后悔在圣城与秘密结社合作了,『灵视』总会给出其他办法,找结社参与救援虽然能够迅速安置幸存者,但也将他的目的暴露给无名者。学徒不敢肯定自己能够成功,失败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可一旦成功…… 表世界的盖亚教义没有诺克斯这么富有侵略性,也从不提倡人们敌对自身的某一部分。教士们宣扬爱和善意,宣扬美德和因果,宣扬盖亚是精神上的神只而非真实存在的形象。他们永远在宣扬。然而联系神秘世界发生的可怕的宗教迫害运动,这样似乎没什么不好。并非所有威胁都适合实现。 可尤利尔必须考虑现实情况:盖亚教会不单担任人们的精神守卫,还是对抗恶魔的先锋。他们教人忏悔的手段不是开导洗礼或念诵经文,而是火刑架和沸油。处刑无名者这类行为从根本上就是与盖亚教义冲突的,倘若表世界有什么宗教能替代法官判决罪犯,那特蕾西公爵第一个就不答应。当然,表世界没有神秘,压根不存在这类假设。 我希望盖亚教会变成什么样?尤利尔扪心自问,得不到答案。他觉得自己有点过于自信了。然而高塔先知认为他肩负着使命,那是改变命运的力量。预言有多准确?毕竟它不是艾恩的梦。但尤利尔愿意相信它,现在看来,秘密结社也愿意。 一旦成功,我该怎么处置无名者?学徒很清楚,黑骑士和微光领主不会替他打白工。也许他们根本就是想摧毁敌人,将新生的教会掌握在手里。神秘之尽躲躲藏藏,但恶魔领主还敢自称他们统领着神秘领域。盖亚教会就是他们施展爪牙的第一步。尤利尔无法欺骗自己这种事不会发生。 说到底,我仍然不知道该站在哪边。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完全无私的英雄?白夜骑士那种?他究竟是无私还是无情?尤利尔不知道。“那个无名者怎么样了?我看他伤得很重。” “谁?” “领头的那个。应该是你们结社的内部人员。”圣堂关押着许多被逮捕的无名者,其中大部分是凡人,少部分是神秘生物。后者又分为火种自燃、未经训练的新手,和加入了秘密结社、暗中组织遣送这些新人的领头者。对无名者而言,他们或许更担得起信使一职,尤利尔不无悲哀的想。这种人往往都会活到最后,直到神秘支点压榨出他们的所有价值。 “他怎么样?”将那名奄奄一息的结社成员带出地牢时,尤利尔甚至不敢大幅喘息,只要他的手臂轻微颤抖,就会给对方带来一阵痛苦的痉挛。他从没见过有人受那么严重的伤。 “活着。一个人都没死。说起来,你怎么在莱蒙斯眼皮底下给他们用圣水治疗的?” 尤利尔犹豫片刻。“从我进入地牢后,他们就没再出现在圣骑士长眼前。他们被我藏起来了。” 面纱下传来一阵轻微的笑声。他知道我的秘密,尤利尔不安地想。他知道我能使用所有知晓魔咒的魔法,包括多尔顿的阴影和梅布尔女士的幻象。想要安全离开圣城,后者必不可少,尤利尔必须让神官和圣骑士们相信罪犯是在他们眼皮底下被劫走的。但不可避免的,参与表演的微光领主会猜到魔法背后的秘密——处刑已经开始,最后却一个人都没死。 神圣光辉议会如果知道这点,莱蒙斯立刻就能锁定目标。要是他要拿这来威胁……当然若是仔细考虑,圣骑士很可能将之视为微光领主的把戏,但尤利尔必须确保自己没有半点嫌疑。“我们约定保密,阁下。”学徒低声说。 “我记得我保证过什么。” 我们互不相欠,尤利尔想说,我们再无联系。可他说不出口。他不能阻止微光领主救走被教会逮捕的同胞。“这里是莫尼安托罗斯,阁下,你最好把伤员尽快送走。” “合适的建议。多谢关心那,我的朋友。”微光领主的笑容似乎没变过。他站在栅栏后,光线落在身上,仿佛投入了黑洞。不管怎么说,尤利尔苦中作乐地想,至少这句话他是真心的。“很多人早就等不及了。不过我倒想见你一面,尤利尔。” “现在你看到了。让你失望了吗?” “我应该指望你什么呢?”他轻飘飘地反问,“只不过是你本人和我从传言得来的印象不同。” “我是克洛伊塔的信使,白之使的学徒。” 他一定听懂了话中的警告,不禁哈哈大笑,并告诉学徒他从没听过这职位。尤利尔随他去笑,反正这就是事实。 但接着,这位恶魔领主居然向他道歉,主动解释原因。 “不,我不是在嘲笑你,尤利尔。可你不明白关于你的传言从哪儿来。” “也许没人愿意在我面前说。” “你是克洛伊的箴言骑士,是盖亚的使者。一个农妇告诉我,你从教堂救回了她的女儿。她坚持是你的功劳。” 尤利尔想到骑士海湾那些答应将婴儿送还给母亲的修女。她们不是所有人都和考斯·卢埃一样。“功劳谈不上。”海湾战争中,我让很多母亲失去了儿子。这要怎么算?生命能够交换吗?“诸神已逝,盖亚也没有使者了。教会无权将凡人的决定假称成神谕。” “这是你的观点?露西亚神官也该向你学习。” “我没那资格。不过感谢你的关注,阁下,我受宠若惊,且心灵也受到了慰藉。我们就此别过。一路顺风,阁下。”倘若这是最后一次“巧遇”,学徒会说的更诚恳。 “当然,合作愉快。” 尤利尔点点头,转身就走。我用不着对恶魔领主毕恭毕敬,只有神秘度的地位差距是无法忽视的。但很快,他又不得不转回去。“里面有重伤员吗?” “没有。” “那你还在这儿干嘛?” “我想在哪儿就在哪儿。”他凝视着学徒,眼睛里仍保有奇特的笑意。“跨越亡续之径,你将挣脱重力的束缚。重点是,我知道自己属于哪里。诸神注定了你是什么人,信使大人。” 他比黑骑士更难缠,尤利尔心想,或许这不是错觉。“想说服我成为你们的夜莺,阁下?你打错算盘了。” “我猜,我们的不死者领主这么问过你吧?” 你的。尤利尔心想。不是我们。“我拒绝了他,阁下。我也会拒绝你。” “是的,他犯了错。”微光领主居然承认了,“黑骑士看错了你。” “我不在乎他怎么——” “他以为你会作出选择。”安利尼打断学徒,“神秘领域或无名者,错误与正确,历史与未来,传言和真相,他以为你会作出选择:放弃一方成就一方,就像你们伊士曼的白夜骑士。他弄错了,他不该问你。你的责任感不在于此。” “我的责任感在哪儿?” “噢,谁知道呢?我才见过你两次。我又不是伟大的先知。不过也幸好代行者不是圣者,否则站在这儿和你瞎掰的人就不是我了。” 好歹他最后一句说得对。“可能我知道罢。”尤利尔回答,“说到底,我的选择又能改变些什么?很不幸,你我都不是圣者。我不值得你们浪费时间。” “没错,说服你可不是我的活。况且,背叛别人总是不名誉的,箴言骑士不会做这种事。”他在嘲笑我?还是在自嘲?尤利尔仔细观察,可惜防沙面罩严严实实,遮住他的脸。 安利尼没阻止他无礼的打量。“你的盖亚教导你与人为善,尤利尔,善良就是保持沉默,就是在预见坏兆头时放任不管,就是永远在战斗中处于防卫状态。露西亚与盖亚教义的区别在于,前者是不会害怕犯错的。”恶魔领主稍微停顿,“事情不会总按照你的剧本来。请记住这点,我的朋友。” “你这是什么意思?”尤利尔开始觉得继续话题是件蠢事了,“难道克洛伊塔会背叛我?在我坦白之前?” “谁知道呢。” 挑拨或许是恶意的揣测,然而对引起了猎魔运动的微光领主而言,这只是达到目的的方法。尤利尔判断不出这句话的真假。“我见过先知大人,想必他是有能力察看我的过去的。”学徒提醒他。不管怎么说,先知明确表示,我的魔法是梦境之神艾恩的恩赐。“还是说你打算违约,阁下?” “你在圣城帮了大忙,朋友,我们之间没必要试探。我会遵守承诺。”这句话竟然是真话。学徒更不明白了。 但他没机会提问。光线突然消失了一瞬,尤利尔随之失去了视野。当他眼前恢复光明,栅栏后已空无一人。 神秘的影响逐渐消除,约克和多尔顿很快会赶来找他。尤利尔没打算把教堂驻守的十字骑士杀光,连在圣瓦罗兰的绿精灵都活得好好的。我希望的是改变,而非毁灭。无名者不能作为盟友,尤利尔很清楚,他需要另寻合作。最好是教会成员…… ……可这里是莫尼安托罗斯,盖亚教会与寂静学派的属国。必须在陌生环境中寻求异端支持,不能光明正大,不能四处宣扬。突然间,学徒竟与无星之夜有种荒诞的感同身受。我在建立一个凡人间的秘密结社,阻碍不再是秩序和混乱的矛盾,而是同种信仰诞生的分歧。也许高塔确实有理由不满,我的决定会给占星师们带来麻烦。他们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可麻烦也是机会。寂静学派同样也会为秩序压降的到来分神,学派巫师们可能减少对下属机构的关注……起码他愿意这么想。 “你们在哪儿?” 『低语之种』传来回应:“我西边的一间屋子里。约克忙着处理痕迹。” “戴比特主教呢?” “他很安全,和我们在一起。”多尔顿回答,魔法完全再现了他的语气。听得出来,暗夜精灵为学徒的决策感到疑惑。“你认识他么?他似乎有点惊恐。” “很快就会认识了。他与考斯·卢埃和佩顿不同,他是巫师派。” “巫师派?你要与学派合作?” “我们到时候再说,当着主教大人的面。告诉约克,我们在神术基盘前汇合。” 来自侦探小姐阿加莎的魔法迅速结束。 尤利尔低下头,监牢门户大开,是他亲手打开了锁。就算用『灵视』,他也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第五百五十六章 先民遗想(二) 不知道弟弟会怎么想。麦克把信封在火苗上点燃,空气中漂浮着油彩燃烧的刺鼻异味。等到灰烬落地,他又打开窗子,寒风涌入房间,带走壁炉的热量。窗帘猛烈地抽打墙纸。 战争要结束了,这个消息简直像是谣言。麦克坐在天鹅绒椅上,感到很不对劲。他习惯了马鞍和草地,太平坦、太柔软的座位反而古怪。和平对帝国来说,就是一把不舒适的椅子。奥雷尼亚与圣瓦罗兰的纷争已经持续了上千年,彼此之间积累的仇恨甚至比老对手阿兰沃更深。但在帝国贵族们眼中,事情可没有这么困难。啊,没关系,一朝签订合约,敌人就变成了朋友。从此以后,圣瓦罗兰就是我们友善的邻居,也许将来可以把女儿嫁给他们。好一桩喜事。他差点笑出声。 显然,和平的到来并不是人们期望的。不过平民百姓的意见毫无价值。真正的反对派依然来自贵族群体——那些边境领主、帝国军官和靠战争发财的商人公会,他们投资战场就像投资瘾性烟草,武器、粮食、器械还有士兵,统统丢进微光森林。成本已然不菲,要是不换回利润,这些人是决不可能善罢甘休的。 没人会为蝇头小利冒大风险,只有丰厚的回报才能吸引注意。倘若战事胶着,反对战争的声音或许还不会这么响亮,然而,现在银歌骑士团将森林种族逼入了绝境,只要稍加努力,圣瓦罗兰便会在宾尼亚艾欧大陆上消失。即将到手的胜利教人们掷下了筹码。自然精灵跟那些希瑟信徒们要么逃去元素疆域,要么干脆钻进地下,投奔他们的一部分先祖。也许地底的精灵祖先们还会嘲笑这帮子孙见识短浅,反应太慢。反正帝国不在乎森林种族上哪儿去。 我们需要宝石和金属,需要草药和秘境,需要林木跟石材。森林种族霸占这些,还拒不出售。若我是皇帝,麦克心想,我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让帝国与他们和平共处。 帝都贵族们殷勤地搬来座位,但恐怕边境领主不领情。说到底,但凡谈判与协约能解决问题,历史就不会让祖先创造出军队和兵器。回到帝都前,麦克一直想知道内阁究竟怎么让皇帝颁布了停战谕令,他们本该是最坚定的主战派才对。他没想到答案这么荒唐。 “大人?”有人在门外呼唤,“殿下?” “你还是直接叫名字吧,维隆卡爵士。我知道,你乐意当长官。”麦克边开门边说。抵达帝都前,这位银歌骑士还是他的上司。帝国的停战决议不仅波及到了边境,连我也受到了影响。 “我当然乐意。不是谁都能做帝国继承人的长官。” “确实如此。”他不得不承认。麦克的上一位长官死于诅咒的刺杀,那是他们刚刚宣布结盟之后两星期的事,当时他在某个军团任职参谋。维隆卡能活到现在,说明刺客至今为止没能成功。当然,也有对方来自一个偏远乡下的小贵族家庭的缘故。他的兄弟们不怎么担心。“可惜,我还没获得银歌骑士头衔呢。” “世事无常嘛。”他的前任长官漫不经心地说,“这年头,骑士头衔根本不值钱。” “银歌骑士不一样。” “很快就会一样了。”骑士队长挑了他对面的椅子坐下,翘起腿。“圣瓦罗兰投降了,我的军队便没了价值。”他做个鬼脸。“也许内阁会指挥我们去南方,阿兰沃是个好对手。” “阿兰沃连钢岩都得靠进口,内阁瞧不上那里。”麦克告诉他,“你还不如去说服我父亲。” “你父亲被内阁说服了。他放弃了苍之森。瑟斯顿疯了吗?” 瑟斯顿·斯特林乃是帝国首相,要是他疯了,恐怕内阁里压根没有正常人。麦克不打算讨论他的精神问题:“他控制不了局面。斯特林的领地就在西边,跟黑木郡接壤。打垮森林种族后,他们是最大受益人。贵族们当然会不满。” “噢?自己得到的太少,所以宁愿谁也得不到?” “放下你莽撞的骑士思维吧,爵士。帝国贵族的搏弈可没那么小儿科。这点未定论的小分歧还不至于让他们恼羞成怒。”他停了停,因为真实缘故似乎更荒谬。“是苍穹之塔。占星师们阻止了内阁。” “听起来,他们成功阻止了陨石坠落。”骑士队长讥讽。 “用礼物换取承诺根本不难。况且即便将森林种族彻底打败,残兵一时半会儿也清理不完。尊贵的大人物们可不想为了跟树叶一样多的游击团和自卫队浪费时间。冬青协议满足了利益上的资源开采和面子上的虚荣成就,这足以说服大部分人放弃。国师的预言中既有赞美又有警告,首相干嘛拒绝?” “是占星师?我就知道。” “没别人了。我们都清楚,水银圣堂的巫师不在乎森林种族怎样。他们巴不得搞垮圣瓦罗兰,好从中获得取之不尽的研究样本。” “研究样本?”维隆卡那年轻的面孔上有疑惑一闪而逝,不过,他很快扯回话题:“圣瓦罗兰的绿精灵们学会贿赂占星师了吗?” “生存与灭亡之间,似乎没什么可犹豫的。”麦克回答,“不论如何,国师的警告不能忽视。他带来了预言。” “我知道,我知道。人们都在谈,好像事情已经发生了似的。”这本该是秘密,麦克眯起眼睛。维隆卡是从他的同僚口中得知了消息?银歌骑士团中确实都是帝国精英,只不过精英大都来自贵族家庭,没几个提拔上来的平民。这一点也不奇怪,穷人没法点燃火种,除非是“初源”。维隆卡没察觉他的暗中打量。“国师带来了预言,内阁就无法置之不理。但内容……过于离奇。麦克,你认为可能吗?” “假如真的发生了。”他缓缓地开口,“奥雷尼亚的伟大君主真的离世,导致朝堂动荡不安,百姓日夜惶恐,内阁焦头烂额——也与签订协议无关。” “他是你父亲。” “噢,我没忘记,可我还能怎样?痛哭流涕?还是起死回生?”骑士队长也绷不住露出微笑。“既然我们的国师大人和水银圣堂都没法保住他们效忠的君主的性命,我又能干什么?”麦克唉声叹气,“预言并非注定,我只能寄望于诸神恩赐了。” “所以,预言根本不可能发生。殿下,你这么认为?” “为此急急忙忙结束远征的人可不是我,长官。我对银歌骑士的头衔倾慕已久。” “我欠你一个受封仪式,殿下。”维隆卡打个哈欠,“当然,你找别的银歌骑士其实也行。”他一点不在乎。“这下破案了,国师用皇帝的生命安全威胁内阁停止远征……该死的,这些神棍到底有完没完?苍之森里到底有什么秘密?” 关于苍之森的传言,麦克有过深入了解。“森林种族认为,微光森林是诺克斯的伤疤。”他回答,“一旦圣瓦罗兰解体,秩序就会毁灭。” “那怎么办?现在号召大家种树?” “只有绿精灵种的树才合格。”麦克一本正经地纠正,“我们离不开森林种族。” “我宁愿往地里栽绿精灵。他们和德鲁伊见鬼去吧,国师怎么会相信这种话?就算国师相信,皇帝陛下也不会犯傻。肯定有其他原因。” 原因。一切都有原因。贵族追逐权力,商人渴望利益,君主意图征服。麦克不知道维隆卡的动力是什么,他自偏远乡下来到玛朗代诺,依靠力量成为权力中心的旁观者。他是皇帝陛下亲自册封的银歌骑士,因此没人听说过他的丑闻;他从不掩饰欲望,因此没人知晓他的弱点。麦克知道自己想要的并非一个骑士头衔,而是父亲的亲自册封。但维隆卡想要什么?还是说他满足于做皇帝的侍卫?虽然这对小贵族而言算是无上荣耀。 无论如何,我必须完美应付他的试探。这家伙根本不傻。“问我的话,内阁认为他们投入得够多了,是该收获的时刻来临了。”麦克说,“圣瓦罗兰战败后,苍之森就是新开拓的领土,三分之二的高贵家族会眼馋其中的宝藏。而根据律法,斯特林家族会是当地领主的封君。” “是这样的。” “我们伟大的埃尔伯陛下,人类的中兴之主,即将眼睁睁地看着斯特林家族的领地占据奥雷尼亚版图的三分之一。”他看着窗外的金色塔顶说,“而这个家族的族长,瑟斯顿·斯特林公爵眼下位及首相,权倾朝野,名义上把控着内阁。” “就是如此。殿下,请继续。” “还要继续?”麦克反问,“这些理由不够说服我父亲吗?”权力与性命,倘若远征动摇了二者之一,父亲就会下令终止。更何况,现在它们均受到威胁。换我是皇帝,我也会被说服。 “完全没错。但我听说,一位皇帝定下的律法,可以由另一位皇帝撤销。” 麦克开始用全新的目光打量他。我的感觉没错,他不是银歌骑士的队长那么简单。在作为侍从跟随队伍时,麦克从来没有听维隆卡谈论政治。他与同僚的话题往往粗俗单调,浮于浅层,现在却在试探我的态度。这是密探的作风。关键在于他为谁做事。 他对前任长官的立场颇感兴趣,但还是照常作出了解释:“更改律法困难重重,既要调整审判机关的依循条例,还会招致诸侯的反对,父亲不会考虑这么做。干嘛要给诸侯挑战王权的机会?停战势在必行。” “还有预言。”维隆卡提醒,“虽然很多人不信,但少数相信者拥有颠覆朝堂的权力。你应该知道这点,殿下。” 我一清二楚。“多谢警告,长官。防范他们是必须的。”我了解的政治黑幕比你打过的仗都多,麦克心想,可能这是我唯一胜过他的地方。谁能想到,我竟有一天会和这个乡下佬银歌骑士作比较呢?这个念头消失又出现。“可你不能要求我根据推测给别人定罪,维隆卡爵士,毕竟我们的首相大人将工作完成得很漂亮,为人也忠诚可靠,一心为国。” “我可不那么确定。瑟斯顿计划派遣银歌骑士团攻打阿兰沃。” “派遣?”麦克下意识重复,“内阁无权调遣银歌骑士团。” “皇帝陛下也这么认为。可惜我的顶头上司相信那个预言,并乐意行险为新皇帝的即位做贡献。” 原来如此,他不想背叛皇帝,但又无法违背命令。只好去找原来的侍从,寄望于我的参与。不得不承认,他找对人了。这桩事我非得参与不可。“我是长子。”麦克听见自己回答,“假如预言真的实现,律法规定皇位也该由我继承。” “你的审判机关是个空架子,司法需要执行维护尊严,不然法令就是张废纸。你弟弟夺走了银歌骑士团,麦克,还是从皇帝手里。” 看来他没在想。麦克摸摸袖口,将扣子解开。他从桌子下拿出一瓶酒。我的兄弟在行动。 他把酒倒进金杯,侧壁雕刻的两条飞龙立刻脱离平面的束缚,在泡沫点缀成的云雾间厮杀。琥珀色葡萄酒仿佛流动的蜂蜜。 骑士不耐烦地敲敲杯壁。泡沫消失了,房间里却回音絮绕。“我可不信预言。”他坦白,“但肯定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没错。“他害怕自己落选。”麦克告诉自己的前任长官,“叛乱就在眼前。” “落选?瑟斯顿公爵是你弟弟的导师。”维隆卡提醒,“但我知道你不怕,麦克,你有办法。能别绕弯子吗?我快吐了。” 律法支持我,但是他知道这话不能安抚对方。“内阁权力根植于祖先的法度,我敢说,首相的意愿并不重要。” 维隆卡没明白:“跟内阁有什么关系?我是说诸侯……” “当然有关系。你认识伯纳尔德·斯特林吗?” 第五百五十七章 先民遗想(三) 奥雷尼亚帝国的大领主屈指可数,这都得归功于皇帝陛下的政治手段。他的骑士威慑帝国,他的内阁施恩诸侯。他让皇权、宗教、神秘在朝堂上分立,一手打造出人类史上最为强大的国度。内阁依靠各方利益和亲疏关系保持平衡,圣堂跟审判机关维持秩序,而贵族们都支持皇帝。作为贤明君主的表率,埃尔伯·霍舍姆为他的继任者留下了牢固的统治基础。照做似乎不难,但我不要他们的爱戴。麦克清楚,换取贵族的支持需要代价。 “水银圣堂。”他也弹了弹杯子,“是宗教神权在凡人中的体现,他们一贯自称诸神的代行者。不论真假,反正诸神没法亲自下来否认……神职者拥有信仰的力量,巫师探索秩序,带来成果。既然如此,承认他们的地位也没什么。” “水银圣堂可没有骑士。” “也许很快就会有。”麦克说,“如果帝国拥有了宗教骑士,那些巫师可能会有兴趣关注自己的地位。” 只要把握住人们想要什么,掌控他们就很容易。麦克深谙此道。他一点也不介意让教派增添武装,银歌骑士团足以维持秩序,巫师们建立的小小卫队根本算不上什么。可这毕竟是前所未有的权力和荣耀,足以将水银圣堂绑上他的战车。“到时候,审判机关也会不止是个空架子。圣瓦罗兰向银歌骑士投降,或许阿兰沃也会向我们的巫师俯首。一举两得。” “我的同僚有很多来自圣堂。”骑士队长揉揉鼻子,打了个喷嚏。他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何不让占星师也有点动力呢?” “苍穹之塔的占星师在毕业后会分派到每座城市,声称各地秩序必须时刻维护,好像神秘是件盔甲。我们都清楚,圣瓦罗兰和阿兰沃的秩序就不需要他们操心。这还是我父亲的祖父争取来的结果,先前高塔将自己封闭在天上……总之,眼下他们的爪牙分散各地,并且效忠当地领主,根本不可靠。”麦克曾怀疑,很多预言都是占星师们自导自演出来的闹剧。一旦人知晓的消息太多,预知就不再是难事。 “伯纳尔德·斯特林。”维隆卡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他是首相的儿子?” 他还真是对朝臣毫不关心。“伯纳尔德是首相大人的兄弟。”麦克只好解释,“他是个巫师,在水银圣堂有自己的实验室。” “他能代表圣堂么?巫师一般是盖亚教徒,严格来说,水银圣堂膜拜三神。” “国师大人认为他有这个潜力。你知道,神秘的天赋因人而异。”说到这里,他不禁打量了一下对面年轻的银歌骑士。“有时候,天赋是血脉带来的,但占星师认为火种与意志有关。” “天赋就是天赋。”对方明确表露出厌恶,“随便你怎么想,殿下,反正我不在乎神秘的本质是什么。问我的话,这根本不值得研究。” 虽然麦克认为自己对维隆卡的了解仅止于浅层,但某些方面他非常清楚。比如对方十分轻蔑巫师、拒绝谈论任何有关神秘学本质的深奥知识、甚至对诸神也毫无敬意这类。作为银歌骑士,他忠心耿耿,效命于皇帝,但对上流社会风行的时尚的尊敬却半点也欠奉。这家伙具有与贵族们格格不入的道德感,可又极其鄙视苦修士的禁欲自惩作风。维隆卡热爱烈酒和成瘾性烟,最常去的地方是各种妓院和赛马场,还同时和四个有夫之妇保持非正常关系。 最荒唐的是,连皇后也对他颇感兴趣。她资助他在各地搜刮美酒,甚至打算把海伦嫁给他。麦克不认为姐姐会喜欢维隆卡,海伦恨不得整日泡在那帮只会唱情歌说情话的乐手诗人里,看来皇后也察觉到继续放纵她的危害。只可惜挑错了对象。在麦克看来,海伦多半会跟她的丈夫各玩各的。皇室的丑闻是可以预见的。算了,也不多这一桩。 “或许吧。不过你得承认,维隆卡爵士,‘初源’天生就比别人强。很多天才人物被证实他们的非凡来自火种,也许你也一样。” “我?”维隆卡摇摇头,“不。我是在皇宫点燃火种的,通过仪式。‘初源’来银歌骑士团干嘛?” 麦克把酒杯倒满,“天赋各种各样,不是每个有天赋的人都是天才。占星师高塔和水银圣堂的确欢迎他们,但名额有限。” “他们倒也不是没地方去。不是还有结社吗?” 火种自燃的人并不等于在神秘学上拥有卓越天分,而想要成为二者中的成员,还必须对研究秩序或观测天文感兴趣。由于出现伴随不小的动静,这群人不受任何一位领主的欢迎——贵族通常会有自己的神秘生物卫队。结社就是这么发展起来的。在麦克眼里,他们本质上跟自由人没区别。 维隆卡仍在延续话题。“阿兰沃的结社比较多。”他指点着说,“那些异族就爱混在一块,和拼盘里的蔬菜似的。不过他们比圣瓦罗兰难对付一些。” “结果没变,不是么?”麦克不觉得会有人的神秘度超过维隆卡,连国师也不行。他的力量与生俱来,甚至远超过“初源”。眼下维隆卡已经是银歌骑士团的副团长,距离军团长仅一步之遥。恐怕是职业的缘故,麦克心想,我很快就会破解其中奥秘。“银歌骑士团与水银圣堂合作,会取得比在圣瓦罗兰更辉煌的战果。皇帝也用不着担心诸侯领地的威胁了。” “到时候,麦克,你会有更多事情来担心。”骑士队长叹息一声,“最好是与银歌骑士团无关。” 到时候,我不会让银歌骑士团继续存在。皇帝的近卫不该上战场。“一旦落选的是我,你也不用担心了。” “那当然,我会直接掉脑袋,就为今天来找你密谋。” “伯纳尔德和我会陪你一起。”很早以前,他就设想过死在弟弟手里是什么感受。海伦不会为我掉眼泪,可能墓碑前只有母亲一人。“这是帝国的损失。” 维隆卡放下酒杯,“那我得提前清理我的酒窖,不能便宜了其他人。谢天谢地,律法规定私生子无权继承财产,不然他们会毁了我的珍藏。” “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不结婚了!” “家庭是负担,麦克,你的皇后还没着落呢。不上断头台的话,你最好赶紧考虑。赛莱贡的老婆虽然来自纹石城,可你千万别学他。” 纹石城世代是福格达尔家族领地,与斯特林公爵的领地相比也不逊色。但那女人不姓福格达尔,她只是一个小家族的女儿。麦克的弟弟赛莱贡宣布要娶她为妻时,皇帝大为不悦。可为了那女孩,他居然敢先斩后奏。等消息传到玛朗代诺,他们连婚都结完了。神父也无法在这种情况下悔婚。 麦克无意讨好父亲,但也不会随意决定妻子人选。银歌骑士团不足以倾斜天平,他认为这个人选可以等到自己成为皇帝后,再根据情况从贵族中挑选。婚姻是仅次于火种契约的手段,足以换来可靠的盟友。在这方面,感情用事的赛莱贡只会把机会白白浪费。 “多谢关心,长官。协议签订可用不着银歌骑士团参与,我想,你下午大概有空到水银圣堂祈祷。”他透露这么多消息,可不只是为了安定人心。“告诉陛下,我们为他的健康祷告。” “今天下午不行。”骑士长直接抄起酒瓶,“没听会议内容,殿下?”麦克刚回玛朗代诺,没赶上内阁会议。“圣瓦罗兰要求与银歌骑士团签订协议。你没听错。他们要和我们签契约。你觉得我长得像使节么?” 麦克皱起眉:“我们?” “你也是银歌骑士,虽然离队前还是侍从。不过我决定让你主持。”他带着一身酒气拍拍麦克的肩膀,“于情于理都该由你来,殿下。” 麦克能感受到他的友善。代替奥雷尼亚与圣瓦罗兰签订停战协议,无疑是一项颇有深意的荣誉。看来我也不是白费工夫。“那就改天好了。” …… 山路崎岖,车轮碾过碎石子,颠得人肠胃不适。但这一切都和斥候无关,不管在多么紧要的关头,斥候总是有马骑。只要队伍里还有马的话。“前方无人,道路畅通。”“萤火虫”飞驰回来禀报,他的裤子上挂了一串硕大的苍耳。 “你保证吗?” 斥候回过头,惊异地看见一道细小的黑影正朝队伍接近。这不可能,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略对方,骑手甚至没怎么遮掩行迹。“属下失职。”他既羞恼又惶然,“对不起,长官。”这不是银歌骑士的斥候该犯下的错误,也许他的职业生涯到此为止了。 “我打赌,是他的问题。”他的上司将骑枪从身侧划过,斥候看见植物果实飞到地上。“那是个传教士?” 虽然是银歌骑士,但斥候的神秘职业与多年锻炼出来的技巧全为侦测前路服务,队伍中再没人比他看得更远、感知更敏锐。本该如此。他的上司是例外。“是盖亚的传教士,不过他没有佩戴水银圣堂的勋章。”斥候小心翼翼地回答。 骑手已经接近到弩箭的射程了,但长官并未下令。斥候看见那对非人的蓝眼睛里流露出奇特的神色。“我很久没见过他了。”这话不是通用语,不过斥候勉强能听懂。 “您见过那个传教士?” 但上司犹豫了。“没有?或许我根本懒得想起来?” 看来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要赶走他,长官?”斥候希望将功补过。 “长官?没准我还得管他叫长官。” “萤火虫”不明白。水银圣堂和银歌骑士没有从属关系,巫师和牧师都没资格指挥他们。也许我该提醒他,斥候心想,他毕竟刚刚接手队伍,而且还是个亚人。 但他很快得到了解释。“军团长要把一部分人划给圣堂。”上司说,“包括我们这些人。你得学一门新手艺了,‘萤火虫’,也许是看门。” 斥候张大嘴巴:“巫师要银歌骑士做什么?” “我要是巫师,我就能告诉你。”他的上司冷冷地说。“萤火虫”听闻他曾在水银圣堂待过一段时间,而且极其不受巫师欢迎。当然,斥候也听说过更离谱的传闻。“继续前进。”他转身命令,“前方没有障碍。” 斥候皱着眉头,担心这个赶来的传教士在前路做手脚。尽管他的举动似乎毫无遮掩,但出现本身就十分可疑。 骑手果然没那么诚实。他有着明显的南方人特征,眼神游移,压根不敢与人对视。若非传教士身份,“萤火虫”敢肯定,他就算空手走在大街上都会有人上前盘问。 “许久不见。”他的上司开口,语气并不热情。 “对我而言,可不算太久。”传教士的声音和外表一样年轻,令人无法信任。他手中握着一册羊皮卷轴,隐约透露出神职者的身份。“你现在是银歌骑士了?”他悄悄打量了一眼洁白披风上银锁扣。 哪怕是盖亚神官,也无权质疑银歌骑士的身份。斥候眉头皱的更紧了。冒犯其他的骑士或许不会受惩罚,但他的长官不同。“萤火虫”曾担任上司的翻译官,领教过对方用一些古怪字节拼凑出来的冷嘲热讽。 “马上就不是了。你来传达命令?” “不,不是。我……恰好路过。我的意思是,我能与你们同行吗?去峡谷,是不?”他指了指路牌。 “没错。假如你愿意屈尊的话,我不介意。”上司并不友善地回答,他注意到传教士的目光。“我知道你很好奇,有关罪犯怎样变成银歌骑士的故事。大多数人都好奇。”他的脸色逐渐阴沉。“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把一头猪赶上战场,活到最后也能升职。幸好我的泥塘就是战争。” 显然,传教士不喜欢这个话题。“那战争结束了没?” “就快收尾了。”上司漠不关心地说,“来参观和平仪式,教士?反正你我不是仪式上最受欢迎的人。”他拨转马头,越过他们。“但最好别迟到。” 第五百五十八章 中断的仪式 时间在梦中过得比现实更快,尤利尔意识到。他不过醒来了三天,梦境便过去了近四年。奥雷尼亚帝国与圣瓦罗兰的战争结束了,冬青协议的签订近在眼前。先民的时代即将迎来最辉煌也最惨烈的终曲——与邪龙的黎明之战。接下来,秩序阵营的神秘生物们组成了圣米伦德大同盟。 他不知道这四年中发生了什么,史料从未记载过这里。学徒看着乔伊身后的披风,那仿佛是一段他永远也无法触及的旧日时光。 他再次回到峡谷,眼下它的名字就是冬青了。这里的地貌与千年后差别很大,附近没有斜坡,只有一座刚刚断裂的木桥。峡谷两侧是银歌骑士团和圣瓦罗兰的森林种族,原野上旗帜如云,林地前荧光飞舞。假如双方不那么剑拔弩张,也许那座桥多半不会倒塌得那么快。 尤利尔看见了维隆卡。这位后世流传的龙祸战争的主人公似乎老了一些,但仍鹤立鸡群。他穿着更华丽的盔甲坐在一匹火焰色的骏马上,胸前佩戴的军团长的矩形徽章和脸上胡子修剪的形状差不多。威武不凡的银白长披风盖住马后臀,边缘点缀沉沉的金叶。他看起来几乎与高塔走廊里的画像一样了。 他们刚抵达,维隆卡就驱马接近。一种似曾相识的神色在他眼睛里掠过,如同在书页中见到同一幅图画。他先前身侧的骑士只稍微侧过脸,向乔伊点点头。然而维隆卡注意到了传教士。 他还记得我?尤利尔不知道这个梦境的规则。莫尔图斯被烧了两次,人们时而察觉他,时而视若无睹。学徒推测只有『忏悔录』的主人或者持有者才能发现他,但“胜利者”维隆卡是个一千年前逝去的人,他的存在是梦的构成。哪怕他的一举一动都像是活着,可他不是真人,毋庸置疑。 在这个梦里,乔伊也不是真人。甚至连我自己也不是。尤利尔心想,我们都是梦的组成,是自我真实意识的一部分。 只是他仍不能确定构成梦境情景的要素。“大人。”学徒说。在这里,似乎维隆卡比导师更好说话。“多年不见,三神保佑您。” “的确是很久了。”黎明之战的传奇骑士边说边扭头与另一人交换眼神,后者摇摇头。尤利尔追着他的目光,看见了另一张熟悉的面孔。 但其实也不是很熟悉。尤利尔在高塔顶层见过他的画像而已,木框下方只有一个名字。麦克亚当·冯·红盾。我应该知道更多的。学徒不敢直接用视线打量对方,根据姓氏判断,这位骑士属于奥雷尼亚的皇室成员。在上一次在莫尔图斯尤利尔没认出他,但现在很容易分辨了。他的面孔在英俊中透露出极度威严,眼神令人难以对视。如果对乔伊的恐惧源于面无表情和神秘,那他带给人的畏惧源头就是严肃。 他让人害怕,尤利尔心想。这是连青之使都无法相比的。外交部副部长是个刻板且循规蹈矩的人,而眼前的麦克亚当……学徒觉得自己几年前居然还敢对他的举动提出异议,简直就是平生最有勇气的行为。他有国王的面孔,但愿也有国王的气度。学徒装作不认识他。 “你这几年不会还在莫尔图斯吧,尤利尔?”维隆卡说,“我可没在玛朗代诺见过你。” “我离开了城市,在乡下传教。”假如对方询问莫尔图斯的现状,这样的回答可以有效遮掩。事实上,尤利尔觉得自己在现实中的所做所为其根本就是这回事。“偏僻之地更需要信仰指引,大人。” “倒也没错。”维隆卡踢踢坐骑。他从队伍旁走过,回到侍从身旁。他们对面就是木桥的残骸。 由于梦境锚点的限制,尤利尔无法直视导师,但他能感觉到对方狐疑的打量视线。最终,乔伊扣上头盔,带着他身后的骑士走到帝国的旗帜下。尤利尔注意到那并非是银歌骑士团的位置。 “快到时间了,殿下。”有人提醒。 “快到?”侍从扬起眉毛。他也不是维隆卡的侍从了,麦克亚当是奥雷尼亚皇帝的继承者。黎明之战波及了整个诺克斯,许多史料失落在战火中。除了高塔的画像,罗玛竟然没能找到关于他的更多信息。尤利尔询问索伦,结果它也表示一无所知。“还有多久?说具体时间。”他强调。 “十分钟左右……十分钟十四秒。” “准备构建通道。”这位皇子殿下命令,“以免到时候手忙脚乱。” “是矩梯,殿下?” “最好不用。”麦克说,“光明正大好过疑神疑鬼,帝国是胜利者,又不是求和的一方。” “没错。”维隆卡也赞同。尤利尔不禁看了他一眼,这位传说中的骑士的称号就是“胜利者”。先民记载,他战无不胜,从未有过败绩。“让元素使来。千万别把我们的好邻居吓坏了。” 森林种族在对岸窃窃私语,紧张地盯着对岸的帝国骑士们。他们并非只有绿精灵,事实上,自然精灵在其中只占一部分,其余则是树精和德鲁伊、骑山猫的小妖精,还有数量差不多能把山谷填满的油橡皮小人族,后者像一串串果实般沉甸甸挂在枝头。这些古怪的神秘生物在千年后都堪称罕见。学徒甚至发现了一头长翅膀的幼龙,一开始他还不敢确认,直到对方在呼吸时烤焦了一株兰花。 木桥对面等着几个自然精灵。他们大都笼罩在云雾之中,看不清脸孔。只有苍之圣女坐在一头高大雄壮的麋鹿背上,无甲的手指紧抓住鹿角。她头顶的叶冠晶莹碧绿,神色却苍白坚硬,目光冷酷。她昂着头,竭力保全战败方仅剩的尊严。可尤利尔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从没在人类的记载中见过对她的细致描述。后来率领圣瓦罗兰加入秩序战线的是另一位苍之圣女,不是她。 麦克接受了建议。“只要你的部下稍微远离一点,长官,效果就会成倍提升。”他连玩笑听起来也像在教训,“看来一会儿我得过去才行,他们是决不可能往这边走一步的。” “请别这么干,殿下。不值得拿安危冒险。”某个近卫骑士劝说。 “我想不出有谁比我更珍惜我的性命,爵士。”麦克亚当告诉他,“然而再拖下去可就不只十分钟了。银歌骑士会跟我一起过去,你们留在这就行。当心点儿,别把旗弄倒了!”他转过头。“乔伊?还有几分钟?” 没人回答他。尤利尔看着导师的身影越出队伍,从层叠旗帜下钻出来,再被聚拢在最前处的银歌骑士团遮住。学徒只瞧见一片银白头盔。紧接着,寒冷和闪光一同迸发,风中扑来雪花,一道平整宽阔的霜雪之堤横跨峡谷,连接起两岸。冷气四溢,苍之圣女周身的云雾也发出细小的结冰声。乔伊拨转马头,让开道路。 “这是那个莫尔图斯的小动物?”维隆卡也想起来了。 “就是他。”麦克亚当回答。他看起来不介意乔伊的冒犯。“你连自己手底下的人都认不出来?” “胜利者”拿剑柄提了提面甲,“他是才来两年的新人,而且变化真不小。最关键的是,我可不知道你给他起了这么个可爱的名字。”他的嗓门也不小。乔伊阴沉地盯着他,尤利尔也不由得抬起头,并差点被锚点直接送回现实。 “你要等他决定从手下亡魂里挑个名字出来?”麦克亚当牵动缰绳,坐骑率先踏上冰堤。“还有两分钟,爵士,我们该关心正事了。” 银歌骑士令行禁止,跟随长官们迅速抵达对岸。由于导师守在道边,尤利尔没敢过去。他是不是乔伊?学徒不愿意承认。这个梦来自千年前,来自先民和龙祸的时代,来自『忏悔录』和无名者。我在梦中印证历史,却又反过来质疑现实。然而无可否认,这里面疑点重重。他开始渴望醒来了…… ……但爆炸声驱逐了退缩的念头,尤利尔瞠目结舌地看着火焰在对岸升起。冲突爆发得太快,几乎堪比莫尔图斯的陷落。可不该是这时候。冬青协议必然会完成,它的诞生和结束在历史上都有着重大意义。也许这里不是过去?他一时难以从震惊中摆脱。 乔伊的反应比他快得多。帝国骑士的队伍刚撤回平原一端,冰桥立刻颤栗起来,升起大蓬白雾。箭矢的闪光偶尔落入深谷,更多扎进草地。尤利尔听见绿精灵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吼叫,帝国骑士则高呼反击,间或爆炸和撞击声。难道自然精灵真的打算假意投降?他们这么做能有什么好处? 麦克亚当在骑士们的保护中首个跃下桥面,涨红脸色在白雾的映衬中如此鲜明。“胜利者”还站在桥上,阻挡涌上来的森林种族。他的每一击都极为有力,飞箭在空中就被折断粉碎,更别提森林种族们脆弱的身体了。事实上,这与其说防御,还不如视作追击屠戮。白霜被鲜血浇淋,蒸出腾腾热气。 第五百五十九章 圣瓦罗兰的和平 “断开桥面!”他厉声吩咐。 轰鸣伴随剧震,长桥从中断裂,如同它的前任那样跌入深渊。寒冷的风四处游荡。不幸冲上桥的人都在坠落,双方士兵挣扎呐喊,大蓬冰粉遮住他们的身影。苍之圣女站在对岸,脸上充满惊慌。她望着断桥的边缘,直到麋鹿载着她跳上一处岸边高地。 “你在干嘛?”尤利尔穿过后退的人群,找到导师。“帝国骑士也在桥上!” 乔伊没回头。幸好没有,学徒赶紧移开视线,否则下一秒他就回到现实去了。“滚开。”他随手抓住一根飞来的羽箭,将之抛下深渊。他似乎和在莫尔图斯时没变化,但与尤利尔的记忆中实在相差太远。也许这是个与高塔白之使类似的人,不是他。毕竟这两个人的时代间隔了一千年。 帝国的旗帜一阵摇动。“胜利者”从峡谷飞上边崖,他的战马在坚冰上打了滑,差点将斥候撞倒。但骑士们为他这个唯一的生还者吹响号角,向敌人报以飞矛箭雨。下令的指挥官甚至没去关注断桥,他紧盯着苍之圣女,好像要在她身上瞧出窟窿。 “都停下。”圣瓦罗兰的首领命令族人,她抓住鹿角的手指绷起青筋。“都停下!以希瑟的名义。”精灵们停止放箭,但动物仍在咆哮。“停下!”她的声音变得尖锐,刺破浓雾。神秘从鹿角上升起,奇异的波纹在林叶上显形,掀起褐绿色波浪。混乱戛然而止。双方的箭矢都被弹飞,追随冰块坠入深渊。 尤利尔打了个寒颤,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种异样的压力,但似乎并非来自神秘度。这位藏在历史书页后的苍之圣女依然是环阶,但却能慑服同族。就算职业能附加力量,差距也不该这么大。在千年后的圣瓦罗兰,自然祭司爱法拉法的神秘也相当卓越,可尤利尔知道那源于她灵魂的差异,然而这位苍之圣女…… 她不是无名者,尤利尔断定。即便是结社成员,在施展并非源于职业的魔法时也会露馅。对于同类而言,来自火种的吸引尤为明显。假如苍之圣女是无名者,学徒立刻就能察觉。先民时期,无名者的名声还不至于糟糕到迫使他们藏到深山森林去。只是这么一来,畏惧感的源头仍是谜团。 “他们不愿认输。”维隆卡说。他正在安抚他的马,并抖掉斗篷上的碎冰。 “一部分人不愿意。”麦克亚当扯了扯缰绳,避开乱飞的渣子。“袭击出现得很突然,对方也没料到。” “你肯定那些是森林种族?” “我总是看不错。” 相比对岸的肃静,帝国的骑士仍躁动不安。他们盯着那些非人生物,目光中透露着战意。化敌为友说来容易,可惜没几个人能真正做到。奥雷尼亚与圣瓦罗兰的战争持续近五年,仇恨已经无法磨灭。 尤利尔不怀疑森林种族对人类的痛恨,但在签订和平协议时发动突袭,无疑是极不理智的计划。它与双方的目的相悖,没人能从中获利,圣瓦罗兰也不会允许有人破坏来之不易的和平。苍之圣女的脸色白的像纸,学徒看得清楚。她将不得不交出族人乞取施舍,以免皇帝陛下一声令下,帝国骑士的铁蹄会踏平森林。除此之外,假如冬青协议真能继续完成,她恐怕也得在协议上做出更多让步。 “他们希望重新谈谈。”乔伊说。他站得最近,就在光滑的断桥边。融水沿着马蹄淌下山石。作为截断桥梁的执行者,在先前的混乱中,导师显然受到了重点照顾。森林种族里不乏像尤利尔一样被愤怒蒙蔽的人,他现在后悔责怪乔伊了。银歌骑士令行禁止,我做不到。 “他们希望。”麦克亚当说,“但我们没必要满足。很好,现在没什么事需要赶时间了。” “不妨听听条件。”维隆卡劝说,“这是陛下托付的使命。” 皇子殿下瞧了他一眼。“就算现在完成了使命,陛下也不会满意。”他不无讽刺地说,“这可真是我千辛万苦找来的好机会。”“胜利者”哑口无言。“要问就问,我可改变不了父亲的意志。圣瓦罗兰也不能。” “总比失败强。”银歌骑士长安慰。他的战马终于老老实实地站好了。 “想谈下去可以。”乔伊向苍之圣女转述,“但我们有条件……什么条件?我怎么知道?” “我知道。”维隆卡没好气地说,“先算刚才的账。把袭击者交出来!冒犯殿下是重罪,必须得到严惩。” “交人。有人要宰了他们。” 听见转述,苍之圣女的动作顿了顿。“请原谅,帝国的使者们,但袭击者要么已经死了,要么逃走。圣瓦罗兰会在傍晚前给你们一个交代,我只能这样保证。关于冒犯,这确实是我们的过错,但不管怎么说,生命比任何人的尊严值钱。哪怕是罪人。他们的罪名是叛徒,不是冒犯凡人。”她的通用语相当漂亮,尤利尔早就意识到了。“这是我们的底线。” “她拒绝了。”乔伊告诉他们,“还谈什么?” “后半句是她说的?”麦克亚当打断他,“我想不该是这个意思。记得提醒我别再把你当做传令官,乔伊。看在三神的份上,去换个人来。”于是传话人变成了“萤火虫”。“我一直以为圣瓦罗兰的底线是保全微光森林。” “先前的意外我会另作补偿。”苍之圣女承诺,她说的是实话。“那些人仍是我们的同伴,只是意愿存在分歧。奥雷尼亚也不可能上下统一……” “很遗憾,我们没那么民主。” “我们会向你们学习。从制度到军事体系,得不到成果也没什么,圣瓦罗兰决定签署和平协议。我们为此而来,不会半途而废。” “我相信,一部分森林种族是愿意接受帝国友善的援助的。一部分。” 苍之圣女松开鹿角,两只手握在一起。“微光森林渴望和平。”她的声音里隐藏痛苦,“战争是我们的最后选择,希瑟信徒永远不会主动挑起冲突。但即便如此,年轻族人依然把荣誉放在性命的同等地位,然后在战场上白白送命。他们的牺牲换来今天,换来你们‘友善’的援助。这些抱有不同意见的族人也是森林的孩子,我们是一个整体。” 她恨我们,尤利尔明白。和平不意味着任人侵略。如果我是她,我也会憎恨这些夺走我的家园的人类。但爱和恨都不是决定战争的要素,它们只能决定和平。人们通常视其为软弱。 “况且,我能代表圣瓦罗兰,我的决定就是他们的决定。”苍之圣女昂起头,“我可以让他们为扞卫尊严而死,但我不会那么做。”她身后一片安静,森林种族用沉默表示服从。 尤利尔听得懂她的暗示。苍之圣女是圣瓦罗兰的最高领导者,她代表自己和森林种族与帝国签订协议。而奥雷尼亚派来的是使节,皇帝不会亲自前来。麦克亚当能代表奥雷尼亚帝国,但眼下他不能代表自己。皇帝命令他与森林种族签订和平协议,不管发生了什么,在得到新的命令前他无权更改目的。 “看看周围,女士,真难想象我们居然抱有相同目的。在订立契约前违背休战约定,难道是森林女神教授给你们的制胜秘诀么?”麦克亚当质问。“连和谈的安全环境都无法确保,契约又能有多少效力?” “圣瓦罗兰不会以卵击石。” “这就是陛下没有亲自前来的原因,维隆卡爵士。”麦克转身对骑士长说,“否则即便是以卵击石,他们也会试一试的。好吧,我们再听听她附加的条件,让拒绝的理由更充分些。” “我们承认自己的失败,人类。希瑟信徒不为过错找借口。”苍之圣女说,她的面孔居然比先前看上去更有气色。“圣瓦罗兰只会向战胜它的人俯首,因此,我们仍会驱逐那些闯入森林的偷猎者和捕奴队……” “……只接受帝国的命令?” “还有皇帝陛下的骑士。” 照实说,圣瓦罗兰的地位差不多等同于未来的伊士曼王国了。它本是一个传承久远的神秘支点,如今却被迫成为凡人帝国的下属盟国,受保护也受剥削。尤利尔悄悄打量银歌骑士团,这支所向披靡的军团比四年前更可怕,学徒判断不出骑士们神秘度的极限。神秘和技艺打造了一整个的奇迹,他们足以征服千年后宾尼亚艾欧的每一寸土地。败给银歌骑士根本不值得羞愧。 “你的同族似乎不这么想。” “他们不愿乞求怜悯。”苍之圣女以最漠然的语气说,“但希瑟允许我们在生存面前低头。有必要再重复吗?我们同意奥雷尼亚皇帝提出的合理要求,来保全森林的族裔。” “那怎么界定合理?” “从尊重彼此的律法开始。圣瓦罗兰将与银歌骑士团签订和平协议,为保证秩序对誓言的约束力,‘初源’不能作为代表签字。” 第五百六十章 埋伏 瓦片轻微作响,学徒赶紧抓住风向标,彩漆木板在他鼻子前呼啸着旋转而过。“初源?”罗玛的声音饱含兴奋,“我刚刚看见这个词了……埃伯利,就是最上面那本书。” “你正在图书室?”尤利尔问,“等等,你怎么还在那儿?现在你们那边应该是正午了。”而莫尼安托罗斯正夜幕将临。越往北走,时差越大。幸好,他们无需往北穿过整座苍之森,而是从秋叶走道进入莫尼安托罗斯边境。 “我并不想过来,但今天好像只有图书室里没人。”罗玛的回答伴随着书本落地。指环通话太不方便,尤利尔用通讯三色堇代替。虽然他手里的种子不怎么有活力,但声音总比文字强。尤利尔听见一声突然的巨响,然后是小狮子的尖叫:“找到了!” “什么声音?”书架倒了? “是我掰开封皮……这儿,尤利尔,一个新发现。根据记载,初源就是先民时期的无名者。不过那是早期的名字,等到冬青协议签订后,他们就普遍被叫做无名者了……好吧,你说得对,这不算是新名字,是新称呼……用得着在这种地方挑毛病么,萨宾娜?” 尤利尔简直不知道罗玛在对面干些什么。他顾不得消化新信息:“还有谁在,罗玛?”他还以为她会比自己更在意保密事宜,毕竟罗玛的禁闭期还没结束。学徒后悔没提醒她了。 三瓣鬼脸里喷出一片花粉。“是有一个。她叫萨宾娜,别在意。”小狮子的语气就像在说自己戴了条围巾。 期望她自己有数不太现实。但尤利尔找不到什么借口让罗玛说服她的小伙伴保密。在高塔时,尤利尔从来没见过拉森先生的另一位学徒,而整座高塔好像除了他谁都见过她。那女孩是公认的占星术天才,友善又懂礼貌,学徒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教她躲着他就像躲瘟疫一样。 “替我向她问好,罗玛。”但尤利尔不打算在通讯里改善关系,“我必须提醒你,涉及到无名者,恐怕这些历史记录属于高塔的保密资料。” “我会保密的。我能和谁说呢?” 但愿你别在梦里说。“无名者为什么突然改了称呼?”尤利尔扯回话题。 “这段没说。”罗玛回答,“只有关于这个名字的解释,呃,我是说‘初源’。你还需要吗?” “说吧。”他从烟囱跳进对面阳台,没惊动任何人。黄昏的浓烟勾勒出乡村的轮廓,麦田里只有稻草人盯梢。“一字不漏,拜托。” “初源是来自火种的称呼,因为灵魂之焰乃凡人与神秘间的唯一通道。来自『变序福音』:秩序因子存于生灵之意识,生命乃神秘之恩赐。私妄逆溯寻源者,唯迁跃升变,以达其限。” 尤利尔试图理解:“因为火种是凡人接触神秘的根源,所以就是‘初源’?” “差不多吧。”两秒后,罗玛才回答他。期间学徒听见了一个陌生女孩的嗓音。“不过凭什么无名者叫‘初源’?” “他们的火种与一般神秘生物有区别,可能是这个原因。”这算是机密,然而神秘领域里,有组织的神秘生物几乎都知道。罗玛将是外交部学徒,反正早晚也得告诉她。“还有……” “无名者的火种更强?” “是这样的。还有什么?就这一段话吗?” “下面是魔文,我懒得翻译,等会儿让埃伯利告诉你。萨宾娜说神秘度才能决定强大与否,和职业魔法没关系,所以无名者的神秘度比我们高吗?” 尤利尔翻过阳台,落在围墙内。两名十字骑士的背影刚好消失在路尽头,他犹豫片刻,还是没追上去。“不。”干嘛这么关心无名者?“不一定。但假如你遇到他们,最好别放松警惕。”冈瑟和霍普是无害的恶魔,威特克·夏佐的潜伏需要遵守秩序,而真正自由的结社成员,他们的危险无需赘述。 “我遇到谁都不会放松警惕啦。” 要是你知道自己正在跟恶魔对话,恐怕就不会这么自信了。“很好,我们都得打起精神。回见,罗玛。” 教堂十分安静,值夜班的神职者精神倦怠,居然完全依靠神术基盘。莫尼安托罗斯不比伊士曼,这里几乎每间教堂都会安设神术基盘。尤利尔每次潜入教堂,这玩意都没起多大作用。不过大多数夜莺不像他一样是神职者,也不像乔伊或恶魔领主一样拥有碾压性的神秘度,神术基盘确实能够阻碍大部分的窥视,在灯塔镇时,十字骑士们用它来抵御袭击。 小路寂静荒芜,花园枯萎焦黄。他悄悄走过水池,睡莲里飞出一只蜜蜂。也许它指望残骸里还有花蜜?尤利尔越过厨房,里面有一轮奶酪发了霉。腐败的气味在走廊漂浮。 “尤利尔。” 学徒差点吓得跳起来。好在罗玛的声音很有特色,能教人迅速分辨出来。这头小狮子居然还在保持通讯?他疑惑地抓起那朵花,想知道它是怎么突破神术基盘的阻碍的。“你还在?” “我一直没走开。你在盖亚教会?我看见诗班席了。” “看见?”他供给的魔力本不足以让他们面对面交流。尤利尔觉得不妙了。这里不对劲,可他说不上究竟是哪里不对。“我也看见你了。”他瞥见投影出来的景象,魔法花粉轻如气体,画出罗玛和另一个年轻女孩的模样。她们趴在图书室的圆桌前,罗玛伸手来抓他。她毛茸茸的爪子穿过影像,搅动颗粒,她的同伴咳嗽起来。“你们催生了花粉?” “不是我干的。”小狮子表示。 很快他找到了原因。尤利尔继续前进,环境如此诡异,就算不用『灵视』他也能预知到危险……但还好他用了。 神文环环相扣,连成牢笼,光辉透过石砖。尤利尔低下头,那些宗教图案旋转起来,令人目不暇接。蜡烛一支支点亮,座椅站立起来,成为静默而威严的骑士队伍。他们的盔甲既不反光也不夺目,如同一片黑色汪洋。 “有埋伏,尤利尔!”罗玛的提醒一向很及时。 “看起来是这样。”学徒扫了一眼四周,注意到门窗不知何时关紧了。神术烙印在教堂的每一寸角落。夜莺追上我们了。 这是早晚的事,尤利尔明白。虽然微光领主安利尼从他们进入莫尼安托罗斯时就一直跟在身后,但他救助同胞的方式可不只是在后面顺手牵羊。尤利尔与他碰面后,结社就瞄准了其他目标。显而易见,盖亚教会是不会在意袭击者间的区别的。学徒看见了十字骑士肩上的七芒星。这些人是恶魔猎手。他们的应对可谓是完全没出差错。 “审判的时间到了,异端。”蜡烛越来越亮,照出锦屏后的人影。“唯有忏悔能得到救赎。放下武器,女神就在你身后。”修士告诉他。 “我赞同你的部分观点。” “分歧在所难免。你的罪过和困惑只有盖亚能够了解,接受净化吧,年轻人,你可以在洗礼时向祂倾诉。” “想必不是圣水洗礼。”尤利尔丢下钢铁,抽出黄金之剑。他听见遥远高塔传来抽气声,两个女孩里有人受到了惊吓,多半是萨宾娜。罗玛见识过痛苦秘仪,不太可能害怕打架。他一挥手,神术囚牢被符文之剑斩断,好像剪刀裁过布匹。 修士瞪着他:“你是神职……” 不,我不属于你的神。尤利尔一步跨过台阶,刀刃划向他的胸膛。修士的肋骨不比神术坚固。他以后者抵挡,结果被学徒一剑击退到塑像旁。 “拿下他!”修士命令。 十字骑士发起了进攻。厅堂内空间狭窄,长兵器成了阻碍,这么多人一同上前,很难说他们给尤利尔造成了什么麻烦。学徒朝嵌满蜡烛的吊灯挥出一剑,悬杆咔嚓断裂,钢铁携橙红光带轰然坠落,像楔子一样打入地板。震动在大理石上蔓延。骑士们东倒西歪,狼狈地躲避迷雾般的石粉。他们身上的盔甲不用担心这些,可本能让他们后退,阵型消失了。 尤利尔没有继续对付门窗的封印,神职者们已经开始反击。他钻进柱子的阴影,飞来的神文锁链也扎进去,然后追着他从对面影子里冒出来。学徒吃了一惊,这可不是随便就能做到的。 “后面!”罗玛尖叫。 你怎么还在?尤利尔把符文之剑甩出去,它在半空延展伸长,抓住紧追而来的锁链。十字骑士从柱子后绕过来,向他的肩背砍去。尤利尔朝侧面后滚,一下站到骑士背后。 面对盔甲,拳头似乎没什么用处,尤利尔抓住十字骑士后摆的手腕,另一只手探向面甲——当的一声,似乎有钢铁碰击。尤利尔放下手臂,冰之刃从面甲上唯一一道狭长的眼隙拔出,热血淌下刀刃,嗤嗤散发雾气。十字骑士不再挣扎,他的尸体摔在地上。 第五百六十一章 包围 杀死教徒的感受和杀一个普通人没有区别,尤利尔心想,同样是两只眼睛,同样是脆弱的眼睛。神秘者的头盔也不会完全密封。他甩掉刀子上的血珠,然后捡起十字骑士的矛。钢铁比冰还轻,但同样如臂使指。他挡开敌人的剑,从尸体旁跃过,拉开的距离使尖头划过手甲的联结处。十字骑士被蛇咬似的松了手,武器咣当落地。 尤利尔扑上前。 长矛旋转着切开血肉,骨骼从中分离。他继续向前,瞄准敌人的喉咙。断肢掉入深坑,失去手臂的骑士厉声尖叫。他的同伴冲下台阶,魔力之刃呼啸而来,擦着学徒的肩膀射入石柱。震动使长矛在护喉上割开一道狰狞裂口,却未触及皮肤。 尤利尔躲开了攻击,但没躲开溅起的石粉,不得不后撤保持视野。好在他的耳朵没受影响,在某个神职者念诵赞美诗时,尤利尔再次钻入了阴影。 伴随着剧震,他先前立足的空地升起喷泉般的光簇,浪头甚至击穿了教堂穹顶,洒下明亮柔和的雨幕。周围赶来的十字骑士被迫退开,但伤者沐浴在光雨中,似乎短暂地摆脱了痛苦。 尤利尔不会这个神术,他连学习都没有。乔伊给他的教典里包含着盖亚教会的大部分圣诫术,他没法一一钻研,只好挑选实用性更高的。这个神术需要消耗大量魔力,造成的伤害虽然相当可观,但与花费不成比例,原因在于多出来的成本都用来缓解友方的伤势。它不在尤利尔的考虑范围内,因为在高塔根本没有能享受治疗的友方神职人员。 现在他领会到它的力量了。受了轻伤的骑士们再次站起来,神职者则摆脱了重伤员的负累。圣诫术的光辉驱散阴影,迫使学徒放弃在其中藏身。 也许我应该动真格的。这个念头一晃而过。尤利尔挑开飞来的弩箭,连十字弓也射不中他。从玛朗代诺到莫尼安托罗斯,他一路积累的魔法能组成一本全新的神秘教典。这里面没有一个魔法能与导师的魔法媲美,但组合起来,威力也不容小觑。誓约之卷给他任意挑选神秘的权力,敌方人数换不来质变。直到遇见空境前,他不可能被阻拦。 可他无法这么做。 盖亚教会是个存在了近千年的庞然大物,撇开神秘度不谈,个人的层次相对教团而言实在太过渺小,很难指望某人自上而下地发起革新。事实上,一旦触及根本,教皇也会下台——这并非没有先例。在教会最衰弱的时期,修士抛弃了他们原本的教皇,将整个盖亚教会拱手献给了寂静学派。这么看来,不管那顶宝贵的冠冕戴在谁头顶上,用处都不大。盖亚教会不是神圣光辉议会,教皇也不是代行者。 因此,他不能通过教皇更改教典,也不能依靠暴力下达命令。尤利尔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往往与目的相悖。但他的确需要这些人——这些崇拜过时光辉的狂信徒,这些顽固的修士派的拥护者,这些被教条和盲从束缚的神职人员。 倘若十个人里有一人仍保有良知,他就必须竭力争取,不惜代价。因为这些人是组成教团的一部分,是左右天平的一粒沙子。在伊士曼杀死艾科尼后,学徒发现自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盖亚教会的毁灭和建立都只能在旧基石上开启。比起一个全新的神,一个全新的盖亚更符合人们的期望。尤利尔意识到自己必须保留某些东西,例如对恶魔结社的警惕。一旦做得太过火,这些无名者便会乘虚而入。学徒不信任他们。要是你还记得在灰翅鸟岛和骑士海湾发生过的事,你也会赞同他的。 说到底,他心想,我开始认为自己能够成功了。 来莫尼安托罗斯的大多数时间里,尤利尔都在恐惧将同伴们带向死亡。不得不承认,但他将多尔顿和约克的安危看得比自己的使命更重。这令他不安,尽管高塔先知认定他能改变命运。学徒知道问题出在哪儿。根源在于,先知大人没提到成功的代价。如果我必须付出什么来换取胜利,那也不算违背预言…… ……直到他在梦里见到了银歌骑士。 奥雷尼亚最后的辉煌尽数集中在这支传说般的军团身上,它拥有卓越的领袖,精锐的骑士,还在朝堂和战场上均举足轻重。在银歌圣骑士团面前,盖亚教会的十字骑士顿时相形见绌。再没有比银歌骑士更伟大的传说,同样的,再没有比他们更可怕的敌人。 圣瓦罗兰向银歌骑士投降了,但即便如此,也有不愿乞怜的森林种族试图反抗。他们拒绝顺从换取的和平,哪怕希瑟女神教导他们珍惜生命。分歧无处不在,学徒意识到,盖亚教会也并非无药可救。这让他产生了希望。 “你杀了他们。” 尤利尔听见了罗玛的声音。没想到传讯的魔法植物居然还活着。他低头找到那朵花,拈起折断的花茎。“你不该看到这儿。”学徒责备。算了,看了也没什么,反正她本人不会知道。 “是我运气好,或者这是奥托的指引。那些人都死了?” “……没有。”除了参与到罪恶交易中的人,尤利尔不想杀任何一个修士。可惜这些夜莺没打算放过他。眼下战斗告一段落,教堂里伤残遍地,血流成河。他战胜了所有人,并感到轻而易举。辉煌的战果使尤利尔隐约清楚自己在神秘领域当中的位置了,他的敌人却还不明白。“但活着的人不多。” “你受伤了吗?” 他的肩膀和腰侧仍然隐隐作痛。胜利是一回事,毫发无损是另一回事。虽然这两个目标他都未达成。换成任何一个没有誓约之卷的箴言骑士站在这里,都得被十字骑士当场处刑。这只能算轻伤。“我有办法处理,罗玛,下次再见吧。” “可……这就是外交部的工作吗?”小狮子吞吞口水,“我不想和这么多人打架。”她皱了皱眉,八成是想起在微光森林被绿精灵追杀时的惨状了。“但你能应付,没错吧?” 尤利尔知道她怕什么。“别担心,外交部可不经常有工作。”他越过一具尸体,“再见,很快我们会再见的。”想必罗玛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学徒粉碎了花茎,借助梅布尔女士的魔法构筑梦境。 ……锚点顷刻将他拖回现实。 “所以无名者的神秘度比我们高吗?”小狮子问。尤利尔停下动作,站在阳台边。夜幕笼罩下,乡村教堂显得宁静而安详。一切都未发生,女神脚下依然洁净。学徒转身爬上屋顶,这里没有等待救助的无辜者,也没有可以动摇的教士,夜莺的陷阱杀不掉他,他也得不到胜利。 “不一定。”他告诉罗玛,“很多时候,无名者的危险性来自秘密结社。其他人差不多只是恶魔猎手的猎物,连自己的魔法都不会用。”他忽然停顿。“对不起,我的表述有些问题……对神秘领域而言,是秘密结社更危险,但对凡人来说,没什么比身边人突然掌控恶魔力量更可怕的事了。你能明白吗,罗玛?” 小狮子没回话。 “你在教会遇到无名者了?”另一个女孩问。这算得上是她第一次与尤利尔交流。 “当然,毕竟这里是最容易碰到恶魔的地方。” “为什么?” 这姑娘完全没概念,尤利尔不禁微笑。虽然他觉得自己不该笑。“只有厨房的柴禾最多,萨宾娜小姐。这和治安局里罪犯最密集是一个道理。” 占星师小姐也不说话了。他思忖没有说冒犯对方的词汇。 他回到落脚点,值班的约克迅速打开门闩。这玩意防备不了神秘生物,但可以作为预警。这是处远离村庄的牧人草屋,周围只剩几块石头,异味扑鼻的稻草堆和一口荒废的水井。但在其中歇脚的可不只有两个人。“有情况?”西塔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 “是陷阱。” “都说夜莺飞得快,咱们碰上的却不多。原来在这儿等着呢。”橙脸人照例抱怨一句,也没关门。“那老修士还睡着了,要叫醒他?” “尽快。我们最好赶紧离开。教堂里有埋伏,村庄附近肯定也有。”在夜莺的包围圈里可睡不好。“戴比特主教还没同意合作,约克,我求你别那么没礼貌。” “合作?你只能找到我们。这些修士都不值得信任。” 你怎么也……?“怀疑别人需要证据确凿,约克,但信任可不用。”尤利尔警告,“这里离伊士曼很远,更没熟人可寻,要想对付地头蛇,最好与本地人打好关系。” 约克皱起眉,“你要向他们妥协?那些学派巫师?” “如果必要的话。”学派巫师总好过结社。尤利尔不得不承认,比起神职者的信仰,看得见的追求似乎更能约束道德。“快走吧,别忘了我们的目的。而且这是手段,不是妥协。” 第五百六十二章 进展 这是一次非凡的冒险经历,比佣兵的雇佣任务更加纯粹。可惜临行时的激动早已褪去,旅途的缺陷却被无限放大:漫长道路花费时间,频繁阻扰消磨意志,就算眼下艰难抵达了莫尼安托罗斯,目标依然远在天边。约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他并非厌倦了旅行。但即便是最优秀的冒险家,在无望的路途中也会感到疲惫。况且,他清楚自己的力量杯水车薪。盖亚教会不是佣兵团和巡游骑士,不是匪帮或街头团伙,甚至不是城防军和公爵领——毫无疑问,教会凌驾于这些团体之上,连伊士曼也难以媲美。想要动摇这样一个组织,多尔顿说,单靠他们是不可能的,只有尤利尔才会这么固执。 但约克本来非常赞同尤利尔。 我们在这里无人可信,西塔心想,大多数人要么是骗子和叛徒,要么是百无一用的凡人。他决不能把希望寄托在神职者身上,连冒险者也比他们可靠,毕竟后者的糟糕是明摆着的。 挖掘教堂秘密的这段时间里,约克算是大开眼界:十字骑士玩忽职守,神职人员内外勾结,苦修士大肆敛财。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这样,但数量远比他想象得多。神圣的信仰之所成了罪恶的培育场,每一桩交易都冠以合适的名头。约克简直不敢再相信任何一个盖亚教士了。这类环境下,修道院能出现丑闻居然是挺平常的事。 毋庸置疑,一些年轻人确实还有希望,可约克不认为他们帮得上忙。或者说,这些人压根不愿意寻求援助。他也理解他们。换成是露西亚的教堂里出现了丑事,他也不愿意透露出去。这方面约克不清楚尤利尔的想法,但他看得出来,他的朋友拥有无可动摇的摧毁盖亚教会的决意。这个目标让他不惜违背克洛伊塔的命令。 为此,约克不建议他与巫师派的修士合作。 说到底,这都不是我该关心的事。约克打了个哈欠,但睡不着。星星在云层里藏着,田野中没有光亮。他听到某人低声说话,却分辨不出是谁。反正不可能是别人,这支冒险小队人手不足,还带着累赘……这些也不用他操心。尤利尔会作出计划,多尔顿提出建议——尽管他相当悲观,但该说还是要说的,尤利尔选择性接纳。甚至还有指环索伦噼里啪啦的冷嘲热讽。 约克虽然也有提意见的权力,但他懒得开口。一路至此,所见所闻令他郁闷,所听所想使他不安。莫尼安托罗斯和冰地领不同,这里本是他一辈子也不会踏足的地域。他在这里见识到智慧和欲望的丑恶,见识到人类的复杂纠葛,见识到信仰的片面和愚昧。天知道我干嘛要遇见这些东西!露西亚要他祛除大地上的邪祟,这是他为情谊之外的唯一理由。但约克搞不清自己该怎么做。 “有人在,西塔?” “只有兔子。”受惊的动物从草叶间溜走,约克丢开手中的石子。“怎么还不走?” 暗夜精灵站在他身后不远,靠近枯干水井。“尤利尔还没决定下一个目的地。” “还没决定?” “村庄里有埋伏。”卓尔说,“我们必须转移阵地,以免被夜莺发现我们的真正目的。”他一定是在重复尤利尔的话,连词都没换过。 “我们的真正目的。”约克嘀咕,“谁知道是什么。” 多尔顿稍微靠近了些。“干嘛这么说?” “不,我不是质疑,你明白。”简陋屋舍里仍传来低微的交谈声,但约克没去听其中内容。他揉揉脑门,把皮肤按下去一块。“你知道我们到底要干嘛,多尔顿?处置这个恶心的烂摊子?还是教他们回归正轨?” “这是两件事。” “可能是我懂得太少。”除了当一个冒险者,他什么也不懂。“但我也有我的神。盖亚教会需要受到惩罚,它是罪恶的巢穴,是个烂透了的垃圾场,所以我们要改变它……这没错。可是……” “可是?” 西塔回答不上来。“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要怎么想才好。我觉得我们的目的一直在变,兄弟,我们压根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方向。清洗躲在教堂的恶人,教他们人头落地,再把那个该死的产业链连根拔除,这一切……当然有意义。小事也是事,一个人也是人。我想我理解。当我们的所作所为把影响辐射出去,来到教会的核心,他们会记住教训。最好乖乖听话,或者干脆别打着盖亚女神的招牌,但这是他想要的?这于艾肯这类孤儿的处境有什么改善?还是他决定警告教皇,逼迫对方重视……否则就得下台?”他自己都不信。“我看尤利尔做不来这种事。” 多尔顿古怪地打量他,“他当然会这么办,假如有成效的话。要我提醒你,他为摆脱代行者冒的险么?” 当然不用,西塔记得一清二楚。那算是旅途中为数不多的愉快日子。但这时候多尔顿提起它,约克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了解尤利尔。或者说,他了解的是进入克洛伊塔前的学徒。那时候尤利尔更像个冒险者,但他如今是高塔外交部的信使了。 这其实还不到一年。短暂时间产生的巨大改变让约克很不适应,西塔的时间观念与人类不同,但尤利尔这半年来的经历恐怕比他的三百年都要有趣。约克隐约意识到,他先前的生活有些太过简单了。离开闪烁之池后,诺克斯佣兵团接纳了他,约克就再没有走出过伊士曼。 当然,他也没本事对自己的生活方式挑挑拣拣。要是每个人都能像自己想象中那么过日子,奥托就该下岗了。或许祂还不愿意当命运之神呢。“算了,反正尤利尔有自己的打算。多尔顿?你还觉得我们会失败吗?” “我看不到哪里有成功的迹象。” 约克也一样。“我们避开了夜莺的陷阱,即将彻底甩掉他们。”可他还是指出。 “只要我们的目的在教会,就不可能真正甩掉他们。” “我也没打算甩开。”尤利尔说。他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栅栏旁,正动手解开缰绳。“戴比特主教认为夜莺的管理者就在附近,他主持了包围计划。”他似乎永远都比我们知道得多。“特多纳拉杜,是这个名字。在盖亚教会的地盘上,他有不同身份……但我知道他是谁。如果运气好,今晚我们就能跟这位先生见上一面。” 约克一下心情大好。“逮住他?” “宰了他。” 盖亚主教的脸色不大好看。可怜的老人家,约克心想,几天前他还是教会的忠实拥护者,结果被迫目睹发生在圣所的屠杀。当时他们照例到镇子的教堂展开清洗,没想到里面已经血流成河。 尤利尔抓住一个袭击者,从他口中得知了这帮人的身份。当然,原本他不愿意这么配合,但任何人初次面对尤利尔的魔法时都会大意。约克和多尔顿得到的是高塔信使的转述,他说这些人来自奥尔松庄园,是当地领主的雇佣兵。 冒险者有各种各样的活计,约克无法评论。总之,他们的重点放在奥尔松爵士的动机上。莫尼安托罗斯是盖亚教会的总部王国,贵族自然也都是虔诚的信徒,要让当地人雇佣这些亡命之徒袭击教堂,原因八成不多。戴比特主教差点没机会提问,不过在尤利尔检查教堂回来后,一切很快水落石出。 “他有什么权力这么干?我见过特多纳拉杜,他只是个见习修士。”戴比特主教忍不住问,“他连神秘生物都不是。” “别这么肯定。”尤利尔回答,“起码在圣诫术的熟练程度上,你们的差距相当大。他显然是个神职者。” 约克不觉得明显。他们没人见过特多纳拉杜,除了刚刚到教堂打探的尤利尔。学徒压根没向老主教咨询对方的样貌,理论上存在认错人的概率。但他十分自信,完全没有顾虑。多半是占星师的魔法。“不会是大主教吧?” “谁知道呢?教会夜莺没有固定身份,他们也许白天是见习修士,夜晚和节日又成了大主教。不管怎么说,身份同时带来便利和限制,换成是我,也会选择以大主教的行头和奥尔松爵士私下碰面,然后再亲自充作下属交接。这样一来,收拾痕迹会更快捷。” 老主教的脸色也更糟糕了。别说他这样的修士,连约克也想不到夜莺居然会毁掉教堂来“收拾痕迹”,还声称这是维护盖亚的荣誉。若非如此,尤利尔也没办法说服戴比特主教。眼下他要找罪魁祸首的麻烦,于情于理,老主教都没法阻止他。 “直接杀人?”反倒是多尔顿皱起眉头。其实他一天到晚都眉头紧锁。“不问问题?” “没关系。”尤利尔回答,“他知道的我们都知道。约克?” “我没睡。” “当然,我看见了。”他露出微笑,似乎与当初的那个学徒没区别。“这位值得尊敬的主教大人得确保安全,我能拜托你吗?” “能拜托别人吗?”约克摊开掌心,将火苗展示给他们。神秘在焰光中萌芽。他得意洋洋地收拢指头。“高环。” 第五百六十三章 奥尔松庄园 “什么时候?”这大大出乎尤利尔的预料。他不是随时都在使用『灵视』,好消息仍能带来惊喜。 “就在昨天。”约克想了想,“或者早上的时候……我没太注意,结果刚刚才发现。” “有点突然。”多尔顿说。 “可能是秩序压降的影响。”尤利尔猜测,“元素密度的变化对神秘度有影响吗,索伦?” 『的确有』指环给出答案,『这家伙运气不错。幸好不是跨越亡续之径,否则他铁定没戏』 “我才不打算找死。”约克翻了个白眼,“等到我快死的时候,没准会考虑一下。” 尤利尔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没信心?”冒险者会害怕冒险,可约克只会高兴。 『别理他,他对跨越亡续之径的危险并没有多少概念』索伦对其他人说,『而且算是这白痴未来的必要步骤』 “罗玛也是?”多尔顿问。 『她?看情况吧。这孩子也没打算成为巡察使者不是么』指环转了一圈,『不过罗玛身上确实背负着预言,色彩的预言梦。你会在外交部看见她的』 约克挺感兴趣:“我还从没见过狮人,她长尾巴,对吗?” “她身高不到你胸口。”十分钟前我还在和她说话,尤利尔爬上马背,鞍座硌在口袋里的植物种子上。神术基盘不可能反过来促进通讯,那多半也是秩序压降的缘故。“我们到高塔中转回伊士曼,到时候你可能见到她。” “我也没去过克洛伊塔呢。”约克转头看着多尔顿,“放心,我不会欺负她的。” 卓尔将老主教扶上马,看也不看他一眼。“到时候。”他说,“恐怕是你哭鼻子,小鬼。” “走着瞧吧。”西塔跳起来,“我可不怕她。” “把畏惧带给敌人,约克。”高环意味着又一个可靠的战斗力。尤利尔可以将戴比特主教交给多尔顿,卓尔的神秘职业在暗处更能发挥作用。约克和他一样,属于阳光下的战场。“我知道特多纳拉杜在哪儿,快走吧。” …… “他们跟丢了。”奥尔松说。这位爵士喝了一口花茶,没怎么把夜莺的失败放在心上。 乡下佬总是不知所谓。薄荷地共四个村镇,领主全来自当地望族,见识不比农民更多。这里到处是杂种、恶魔和愚信的男女,盖亚的光辉得不到传播。好在此地靠近苍之森,他们也缺少防卫绿精灵的力量,十字骑士的进驻让人们欢呼雀跃,更不会抗拒随队而来的外地商人。 奥尔松爵士用不着为自己的收成担心,因此态度轻慢。他会上心起来的。特多纳拉杜心想,我的催促被他当做耳旁风,但学派的命令就不一样了。“他们走不了多远。可惜杜尔杜派传来的是坏消息,薄荷地很快会发生地震。” “地震?”奥尔松爵士疑惑地重复。 “一种地质灾害。”特多纳拉杜一本正经地解释,“多发于神秘交界地带。造成的损失往往相当惨重,但要是及时疏散,就基本没什么威胁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奥尔松慌忙问。 “最近一星期内都有可能。巫师大人命令当地人离开家,到教堂避难。” 爵士眉头紧锁,但特多纳拉杜知道他会服从。近来,莫尼安托罗斯的神秘灾害频发,各地都有流言传播,这听起来是真的警告。哪怕他用他那点浅薄的智慧识破了谎言,特多纳拉杜也会用学派的名头逼迫。反正这些人非去教堂不可。薄荷地的村镇不多,但聚集的平民一点不少,夜莺头子知道怎么筛查其中的恶魔。 或许,不是恶魔。 盖亚教会的旗帜遍布大地,特多纳拉杜也不会认为绝对安全。那与其说是教会的旗帜,不如说是真理和巫师的旗帜。巫师各分派系,但仍将教会牢牢掌控在手中。苦修士里到处都是眼线,连教皇甘德里亚斯……除去庆典事宜,盖亚教会没有教皇。特多纳拉杜绝不承认那个疯疯癫癫的法则巫师,他宣扬的布道简直骇人听闻。“纹身”吉祖克是个恶魔化身的异端……哪怕在总部里,吉祖克戴上教皇头冠的次数比甘德里亚斯更多。 可惜势必人强,教会的夜莺没法对抗学派巫师。事实上,他们连自保都困难。好在寂静学派并不重视宗教,真理和女神本身才是巫师追求的目标。这只是暂时的屈辱,特多纳拉杜无数次说服自己,盖亚是与神圣光辉议会同等地位的伟大教廷。他一直这么坚信。 这是他为之奋斗的事业。特多纳拉杜需要找到自己的目标,以遏制巫师对信仰之所的进一步蚕食。窃取女神荣光的恶魔正为白夜战争的后续焦头烂额,但愿他继续一无所获。薄荷地长久以来屈从于巫师的统治,是时候清扫污秽,让它重归女神的旗帜下了。 他的目标是戴比特。教堂里没见到这老家伙的尸体,特多纳拉杜必须确认失踪背后的真相。再没有比死亡更可靠的结论,他要确保万无一失。 “疏散平民没问题。”奥尔松爵士表示,“但我不能放弃我的房产。如果地震会波及庄园,先生,就请派遣盖亚的使者来加固我的围墙吧。这是我的底线,我哪儿也不去。” 特多纳拉杜没说话。他先是打开窗户,审视四周的田野,而后低头打量城堡的铁质围栏。神秘可以轻易摧毁这些东西,聊胜于无罢。“震动可能造成些许损失,但这里地势平坦,应该没大问题。我尊重你的要求,爵士。”夜莺头子答应下来,“教堂不仅会派遣牧师稳固建筑,还会调来一队十字骑士维持治安。你的城堡将牢不可破。” 在奥尔松察觉他的要求正中谈判者的下怀前,特多纳拉杜向他告辞。乡绅毕竟是地头蛇。他不介意得罪奥尔松,但这不如合作来得愉快,而且他们彼此已经有过成功的基础,犯不着态度强硬的浪费信任。想必借用对方的城堡捕捉猎物,也只是下一次交易的开端而已。特多纳拉杜边想边走下楼梯,园丁立刻来汇报夹子的情况。 “没人到访教堂,长官。”园丁说。他之所以能这么平静,多亏他不知道那是特多纳拉杜事先布置的陷阱。 夜莺头子深谙保密之道,从不把计划向任何人全盘托出。人们只需各司其职,就能像齿轮般彼此带动,达成目的。他的手下全是经验丰富的精英,他们执行命令和呼吸一样自然且规律。 是戴比特?不,他根本没怀疑过。特多纳拉杜对自己的伪装很有信心,骗过老主教很容易。他的身份以及过往经历考核都有迹可察,而教会夜莺甚至不在自己人面前出现。这是身为密探的基本素质。来薄荷地前,特多纳拉杜曾在丹劳搜捕黑巫师,他让每个逃亡的罪犯瑟瑟发抖。薄荷地不是我的地盘,但它很快就会是了。 “传一条口信给杰兰德。”不过在那之前,他得先满足奥尔松爵士的无理要求。“教他带人来庄园驻守。所有人都带来。” 园丁胆战心惊地执行。命令的意义浮于表面,十字骑士进驻贵族庄园听起来不像是平静的开展。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为好。 特多纳拉杜已走到房间门前,越过一排与人等高的白釉瓷瓶。侍女提着清洁工具匆匆退出门,地板边缘留下一道水迹。房间里有一张盖着皮毛的大床和靠窗户的灰色书桌,烛台、座椅跟沙发一应俱全,羽毛笔架在烟斗旁,抽屉钥匙插在锁头里,可惜他统统用不上。唯一能转移注意力的是一册寸许厚的硬壳书,它仿佛岩石上的一块碎片。 “信件夹在扉页,长官。”园丁告诉他,“一共两封,都来自丹劳。” 特多纳拉杜点点头,园丁悄悄退出去,顺带关上门。他走得相当匆忙,但绝没有特多纳拉杜离开丹劳时急迫,命令突如其来,夜莺头子不得不暂停某些行动,以免临时更换指挥官导致失败。 有些不那么要紧的任务继续进行,比如这本硬壳书的翻译工作。特多纳拉杜在某个外地商人的货箱里搜到它,同时找到的还有索德里亚走私来的丝绸。硬壳书不是神秘物品,和丝绸处于同等地位,下属们重视它的原因在于它记录的历史。根据书页边缘的笔迹判断,它的上一任主人使用一种已经在宾尼亚艾欧上消失的语言。 或许它没写什么要紧事,但特多纳拉杜得弄清内容。这是他的职责。所幸破译的活不需要他亲自来干,只需命令当地学者代劳。 特多纳拉杜拆开信封,集中精神投入阅读。 『……很明显了,这是一种经过多次变形的精灵语,交流时失去了精准优美的特色,但含糊中有种抽象、生动的独特美感……』他跳过冗余的赞美。『原意实在难以用通用语复述。请原谅我套用现代魔文的模板进行解析。以下是译文。』 『圣瓦罗兰投降了,可我仍然记得他们在冬青协议签订时的抗争……』 第五百六十四章 出师不利 “船?大人,船?”侍从震惊地问。 “有必要重复吗?我要一艘船。”希塔里安压抑着嗓音,她的手掌提着行李箱,汗水几乎让它脱手而出。“到南方的船,离开丹劳。我恨透它了。这鬼地方没一天安生。”预备好的台词在她肚子里打转。希塔里安其实不怎么讨厌丹劳,这里的香料极其丰富,气候也温暖湿润,可她必须照着台词背。 离开拜恩似乎是一千年前的事,她得隔五分钟回想一遍自己的誓言,才有继续走下去的勇气。当然,其实黑骑士搭在脖子边的剑更管用……不论如何,眼下她走在丹劳的码头边,脚下是泥泞不堪的砂石混合路,身侧是排布式的灰暗巷口。这些路和她脚下的沙子路一样,曲折地通往全然陌生的屋舍。好在她不用走进去,否则连天黑也爬不出来,可若孤零零站在这里,她又觉得自己毫无遮蔽。离开拜恩,她好像丢了魂似的。 连上个星期的生活都比这里强。希塔里安在得到册封后就被遣离拜恩,和北方人威特克一道来到莫尼安托罗斯,结社的斥候接待了他们。他也叫威特克·夏佐,但样貌完全是当地人。所有的领路人彼此间都只有一个名字,塞尔苏斯告诉她,你只需记住这个名字,它拥有神秘的保护。 当地的威特克将他们安置在一间别墅里,据点如此豪华,简直吓她一跳。她的疑惑没来得及问出口。长距离的矩梯传送使她头晕脑胀,不得不在床上躺了两天。等到能下地行走后,希塔里安得到了一套女仆的连衣裙,并被告知需要每天六点去给花园的郁金香浇水。希塔里安知道自己最好照做。她第一天就在花盆旁边遇到了园丁打扮的北方人,立刻明白这些都是伪装的一部分。 “我要当女仆?”希塔里安在花丛里问。这样似乎没什么不妥,每天的活儿其实很轻松。 “只是表面上。”北方人回答。他的手套扎进了玫瑰花刺,于是低头用牙齿将其拔出来。“干粗活的都是仆人,工作轻松的则是学徒。” “学徒?” “黑巫师学徒。这里曾是一个黑巫师藏身的实验室。” 我一点也不怕。希塔里安咽了口口水。“我是黑巫师……” “……学徒。好了,别担心,这个黑巫师压根没想找学徒。他需要懂些神秘知识的人打下手,还有素质及格的试验品。你不会碰到他,那白痴如今对管家言听计从。”管家就是当地的“威特克”,希塔里安走出矩梯时见过他一面,随即扑到排水沟边大吐特吐。“他不会伤害你,也不记得自己没收过你这样一个学徒。仆人和实验品嘛,都差不多。” 希塔里安没敢问自己属于哪一种。既然差不多,那就随便是什么,反正这些资深夜莺会安排清楚。 “我只需要每天浇水?” “不。你又不是郁金香。”北方人吐掉花刺,“黑巫师需要的是神秘学徒,不是一个普通女仆。你得把他教给你的知识都背熟,最好熟练应用。” “在我的房间里?”她赶紧问。 “没错。而且是夜里。这不是短时间能完成的任务,你得努力。” 学神秘可不像学字母。希塔里安是个转职的医师,她很清楚魔法需要反复实践。职业能给她相关的知识储备,但她第一次施法时仍吓疯了老鼠——她本打算让它平静下来。宁阿伊尔夫人认为她用力过度了。 我想安慰它,希塔里安心想,安慰一只脆弱的动物。从前我也是四叶城的老鼠。拜恩给了她宁静,黑骑士却把她赶出来。她没法假装自己不恨他。可露丝还在梦里……有时候,希塔里安会觉得不公平。她要来危险的盖亚教国,姐姐却只需要呼呼大睡。她也有点恨莉亚娜女士和塞尔苏斯,穆鲁姆和导师,甚至是眼前的北方人威特克,谁让他们都曾夸口要保护她。 希塔里安不知道自己是否该憎恨无星之夜。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她几次在夜里想哭,我该拒绝黑骑士。丹劳的郁金香无法抚平她的恐惧,哪怕别墅里真的没人伤害她,也没人在意她。她是一只只能在夜里回忆故乡的夜莺。可现在,他们连这点空间都要剥夺了。 于是她在夜里学习,睡前点燃一支白蜡烛。熏香牵引她的灵魂,构建出知识的梦境。希塔里安很久没见过尤利尔了,当然也看不到姐姐,离开拜恩后,她连梦都不属于自己。好在北方人说她只需要背上一个星期的台词,填充知识的环节很快就会过去。 他没骗她。当希塔里安逐渐适应了女仆的生活,并能够流利地背下黑巫术的基础咒语时,十字骑士突袭了别墅。她目睹圣诫术杀死了黑巫师,管家和大半仆从不知所踪。北方人威特克找到了希塔里安,告诉她这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剧本。她不知道是否该相信这话。 “你要逃出丹劳。”北方人说,“逃出黑巫师的视野。能听到他名字的地方,就不要停下来。去吧,林戈特,你知道怎么做、怎么说。你的神将保佑你。” 希塔里安逃到了街上,因为领路人很快也不见了。火焰已烧到后院,那些她曾亲手照料的郁金香也全毁了。如果按照剧本来,她现在无家可归。要怎么做才能回到拜恩去呢?希塔里安还得假装对身后的火海感到喜悦,实际上她几乎要流泪了。在当地人眼里,她是幸运地摆脱了黑巫师掌控的学徒……可那是她的面具,不是她。如今准备时间结束了,丹劳向她敞开怀抱。 这里既不安全,也不友善。希塔里安不能展现出无助,她强迫自己像个上了发条的炼金人偶一样咔哒咔哒完成任务:从失火的别墅逃走,一路向北来到码头,要求乘一艘远离丹劳的船离开。侍从不是她的侍从,他属于船长。在黑巫师的别墅里,北方人告诉过她船长的来历。 “十五年前的鲁迪是位骑士。他比普通人力气大得多,但不是神秘生物的对手,反应也迟钝。后来,黑巫师在战场上斩断了他的脚,伤员鲁迪就回到了丹劳。他拿盔甲换了两条船,有一条每天中午都停在岸边,等待需要远航的客人。你去找他。” “万一有人比我先上船呢?”希塔里安忍不住问。 “你只好再等等了,没法子。” 她只好祈祷露丝的运气能隔着千山万水产生作用。但没想到问题没出在这里。“你一个人,小姐?”侍从问。虽然卖掉了盔甲,但鲁迪仍有骑士身份。他有侍从不奇怪。 “一个人。” 侍从盯着她瞧,尤其是手臂里侧。希塔里安意识到自己应该先洗掉身上的烟灰,可那不在剧本的安排里。这下他知道我是从火灾里逃出来的了,她不安地想。黑巫师不受欢迎,十字骑士也痛恨扰乱秩序的人,他更可能把我送进治安局,而不是离开丹劳的船只。 “一个人走不了。” “求求你,先生,我可以付钱的。” “当然得付钱。”他咕哝,“好吧,帮你一次。跟我来,得去问问爵士。”侍从示意她跟上。 鲁迪和画像上没区别。也许他一辈子也想不到居然会有人特意为他画像,希塔里安心想,夜莺才会这么做。她必须作出首次见到他的反应,管看花园的女仆不会认识码头边的船长……也不是没可能。北方人威特克要我找他,也许他也是领路人,能送我离开丹劳。然而剧本没告诉希塔里安她接下来要去哪儿。 “你是拇指巷那栋……的仆人?”船长的眼神比侍从更难忍受。 “我要离开丹劳。”希塔里安回避了问题。一切其实不言自明。“现在就出发,走不走?” “太急了。你去哪儿?” “往、往东。”这不是台词里包含的对话,希塔里安开始察觉到不妙了。鲁迪不是结社成员。我要去哪儿呢? “只要天气允许就成。”船长居然同意了。“但你得先等五分钟,我去检查一下船底。” 等待酝酿焦虑,希塔里安咬紧牙关,把行李换到另一只手。这些是她的全部家当,北方人带她从黑巫师的书房搜刮来的值钱物什。五分钟一晃而过,鲁迪也带着人赶回了码头。希塔里安一下脸色惨白。 侍从抓住她的手腕。“爵士!”他向老骑士邀功。该死的骗子,她还以为他真愿意帮忙。 “聪明孩子。”鲁迪夸奖。五分钟显然到不了治安局,他在街上拉来了巡游骑士。“这是那个黑巫师的学徒。”他向警卫保证,“我亲眼看见她逃出门。现在她还想逃出丹劳,把恶毒的传承散播到各地。” “我没有!”希塔里安尖叫。恐惧袭上心头。警卫会把我抓到治安局,接着用真言魔药逼供。可黑巫师已经死了,连威特克都……但他们会发现我的秘密,我是结社的夜莺。他们会烧死我。“放开我!”她尽全力挣扎。 巡游骑士点点头。“你会得到最低赏金,鲁迪。”他身后的骑士立刻抓住希塔里安。她意识到自己哭了。 第五百六十五章 捕猎 他怀疑自己拥有夜莺的天赋,而非战士。导师从专门没教导过他刺杀之道,但刀剑在手,犹如生长在肢体。尤利尔在训练场上学习过应对重剑、细剑、长枪和匕首的技艺,他的导师倾囊相授,至今他也只习得十之一二,而风格深受影响。 或许是从敌人身上学来的。自踏入神秘领域以来,尤利尔的对手近半都是夜莺。教会的夜莺,贵族的夜莺,他从他们一次次的失败中汲取经验。技巧不比魔法,碰触就能复刻,然而他见识过的刺杀实在太多了。乔伊将他获取知识的方式由阅读扩展到实践,尤利尔对此心怀感激。 他的敌人们不这么觉得。奥尔松庄园派遣佣兵袭击了教堂,而打扫战场的人很快就会意识到其中没有老主教的尸体。这是夜莺赶上他们的原因。教堂的陷阱落了空,奥尔松庄园里等着的会是更凶险的伏击。敌人无疑清楚尤利尔会带着同伴找到这里,尽管他们可能不知道尤利尔为什么来。学徒没把目的告诉团队之外的人,起码在现实中没有。而梦里失败的尝试不必再提。 树枝响起来。“密不透风。”约克轻声说,他不小心踩断最低的枝桠,赶紧跳到地上。“我看到了刷子。” “显然,夜莺没能把神术基盘搬过来。” “那怎么办?”西塔晃了晃手臂,“我们得通过阴影潜入。” “不行。”尤利尔否决了,“大部分刺客都会使用阴影魔法,这让他们的目标也知道应对黑暗里的威胁。”在乡村教堂里,他就差点被一个穿越暗影的神术抓到。“我们藏不住。” “那硬来?” “没办法。” 约克跃跃欲试:“我还没实验过高环魔法,你觉得他们能撑多久?” 想必对手也没与你们西塔打过交道。“得看你的神秘度差距了。”尤利尔一把抓住橙脸人,“稍等,你这样会被认出来,戴帽子……” “……没用。他们怎么也会发现。”约克抽回手,“之前是因为在伊士曼,我帮不上什么忙。在莫尼安托罗斯可没人认得我。” 两国相隔万里,但仍有同样的信仰教派。尤利尔说不出阻止的话。说到底,他去找约克参与这档事就是把他拖下水,现在后悔也晚了。他后悔了太多次。与我们的目标相比,遭到通缉似乎是最不严重的后果。我本该被烧死。 但愿一切顺利。“刷子和弓手交给我,你只需要冲过去。”尤利尔爬上马背。这些忠诚的动物即将赴死,但他们别无他法。“当心,可能有绊索。” “我看不会。敌众我寡,只有我们才会这么干。夜莺们会大吃一惊。” “希望我们能继续让他们吃惊。” 尤利尔已驱使坐骑快步跑起来,马蹄踏上野草,沿土路冲下山坡。他无法克制地想到莫尔图斯,想到在梦境的城墙外驰骋的自由人骑兵。他们肆无忌惮、无恶不作,他们和他是两路人。但学徒依然在寻找两者间的共同点。 约克紧跟在他身后,尘土在夜幕中飞扬。学徒听见他催促坐骑,很快超过自己。西塔没戴头盔,斗篷在背后胡乱翻飞,黯淡的光亮让他几近透明。尤利尔又想起去往篝火镇的旅途,那条月光笼罩下的蜿蜒黑河,与爬满蔷薇和裂纹的城垛。也许这只不过是又一次冒险。 他们转眼间冲进城防队的射程。 寒霜在掌心凝结,学徒松开缰绳,坐骑盲目地向前。他看着誓约的神文向外延伸,连接缠绕弓臂两端。战马飞驰着越过最后一处斜坡,他立刻放箭。 夜空下并无声响,箭自下而上抛入庄园的高墙,像鸟儿飞上枝头。 『暴风雨』! 仿佛乌云坠下天际,箭幕静悄悄没入围墙。约克抬起头,看见钢铁折断、砖墙瓦解,箭塔如过热的瓷器般从内部破裂,碎石迸溅。远方庄园的灯火骤然熄灭。几秒后,寒风夹杂血腥和尘灰迎面吹来。 西塔吹了声口哨,声音淹没在剧烈的爆鸣和坍塌的巨响里。 尤利尔再次放箭。掉落的废墟如被洪水冲垮,一截树枝从天而降,落到学徒的肩膀上。他们已冲过二十码的泥沙道路,踏着毁烂的铁门撞进庄园。 这时候,他们终于迎来了反击。弩箭、羽箭,油瓶以及长矛火引一股脑儿丢向了大门,十字骑士从掩体和屋舍后冒出来,尤利尔只瞧见黑影。这些夜莺再也藏不下去了。他松开手,抓住飞舞的缰绳,弓箭跌进马蹄的尘埃中。约克仍在向前,离他足有五码,这点距离甚至比即将临身的箭矢更近。尤利尔抽出符文之剑,将它高高举起。 恐怕这些教会的夜莺这辈子都没想过会见到如此景象——光辉从敌人黄金般的剑刃上迸发,庄园的庭院里,似乎有一颗明亮的星辰无声升起。但这是盖亚的神圣光芒,不属于露西亚。坚韧的神术壁垒向外膨胀,将前方的袭击者囊括在内,接着,蔓延的光辉猛然撞开进攻的骑士,再把远程投来的反击化为乌有。尤利尔甚至看见他们脸上的错愕。 在布鲁姆诺特得知菲尔丁神父的累累罪行后,我没比你们好到哪儿去。这就是惊喜。“约克!”他发出提醒。 年轻的佣兵早已做好了准备。他面前是临时组成的阵型,一排十字骑士在盾墙后举起长矛,阻拦在战马冲锋的道路中央。狂风吹起碎石,叮叮当当敲在他们的盔甲上。约克猛抽马鞭,坐骑嘶鸣着加速,他耳边却只有蹄声。一个心跳的时间后,屏障在一杆长枪前粉碎,钢铁刺透战马胸膛,从脖子后穿出。破裂的光影中,约克如一团烈焰洒入盾墙的缝隙,战马的鲜血也落在身后。 “杀了他们!”有个声音喊。“处死异教徒!”这是另一个声音。“不对,他是异端。”最后终结。 尤利尔知道这都不是他们的敌人发出的声音。十字骑士围上来,在盾和矛后怒吼、呐喊,接着被魔法驱散,学徒的庇护所只坚持了十几秒,神秘度的差距才是牢不可破的屏障。而那些行迹隐秘的杀手,那些投身暗影的狂信徒,那些在夜幕下飞舞的夜莺——仍保持着静默。他们的歌是谋杀和屠戮的歌,临死的人才听得见。但在尤利尔面前,他们的匕首永远也唱不出歌了。 他挥下剑,魔力自指间爆发,连符文之剑也颤栗起来,仿佛承重过度。他的战马发出哀鸣,但载着他继续向前。夜空烟尘里亮起烟花似的光带,剑光犹如满月,闪烁间在漆黑盔甲上爆裂。 最近的十字骑士像被巨石击中,他们毫无抵抗地飞过矮墙,在半空就变成了尸体。目睹血流出破碎的胸甲,骨骼穿破皮革,哪怕是最为狂热的修士,此刻也本能地遏制住脚步。他们毕竟不是无知觉的死人。 尤利尔终于能有片刻喘息,那一剑的魔力消耗堪比先前使用过的魔法的总和。锋刃灌注愤怒和仇恨,几乎能劈开任何阻碍。不过是错觉。这些骑士并不好对付,他必须保持状态。 刺客衔接进攻,牵起节奏。尤利尔感受到魔力的涟漪,头也不回地往后架剑,一声脆响,刺客的匕首被削成了两截,碎片在背后的皮甲上划过。他的手臂没因滞涩放缓,若非对方及时止步,这一下就能割断喉咙。运气。但运气不是全部。尤利尔在半途与惯性角力,神文之剑倒砍向刺客,把敌人迫向侧方。 白袍在眼前掠过,尤利尔没因此出手。这不是他第一次冲进奥尔松庄园……上次他立刻出击,却只切开了骑士的披风,这一次他不会犯错。细节镶嵌在他的脑海中,把『灵视』用在战斗的短暂间隙,是尤利尔正在逐渐熟练的作战方式。他割下头颅,却不知道它属于谁。 长矛划破他的护胫,尤利尔只得放弃刺客,调转剑锋应对扑来的骑士。神术的光芒突然升腾、爆开,使得视野一片雪白,可惜魔力仍是最好的指向。学徒一剑捅进他的肚子,拧着手腕抽回武器,体重把尸体慢慢拖倒在地。尤利尔正要向前,背上却挨了一刀。他能感到皮甲被砍出了一道裂口,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孤傲礼赞』 寒冰冻结了地面,十字骑士的剑刃和魔力一同向前,但钢铁与学徒的背后间突然多了一面六角棱盾。四周混乱的攻击为之一滞,尤利尔抡起盾拍在十字骑士头上,将他砸倒在地。 “尤利尔!”约克叫道,“那家伙在哪儿?” 西塔比他的处境好得多。哪怕神术能对他造成伤害,元素生命的特性也让他不惧寻常刀剑。而魔力在武器中传递生效是需要时间的,环阶也不能像学徒这么滥用魔法。眼下约克已经摆脱了中央战团,爬上了一座阳台。我们离得太远,尤利尔伸手一扯缰绳,战马幸运地还能冲锋。“你背后!”他警告。 西塔未及转身,一个人影从头顶扑下来,匕首撕裂斗篷,残缺的布料飞下阳台。尤利尔甩出神术锁链,熠熠生辉的神文将人影猝然抽进窗台的花盆里。 夜莺在瓦砾中爬起来,但橘红火光在他背上划过,他僵硬地跌倒。约克扯着锁链的另一头站在一旁。“抓住了。” 第五百六十六章 缺少的 阳台整个脱落,掉在拱顶旁的台阶上。要是再偏上一寸,我们就得收拾道路了。现在正好,碎片没有干扰通行,麦克亚当目不斜视地踏过石灰,假装身旁的垃圾是装饰。 主人也不在意。水银圣堂名义上是帝国宗教的圣所,实际上和一栋年久失修的城堡差不多。巫师们声称不在乎外表,节俭的美德自然胜过修缮建筑。然而凋败的墙壁只给人颓唐的感受,没有半点深沉内涵、高尚德行在内,这里甚至没有贵族情妇的别墅华丽。 不过在麦克看来,巫师们勤俭的缘由来自于皇帝逐年减少的拨款。自作自受。谁教巫师们贪得无厌,侵吞修士和神职者得来的捐款。内阁曾提议将巫师剥离圣堂,归到宫廷法师名下,只是皇帝目前尚未同意。 一个穿长袍的学徒在厅前等候。见到麦克,他深深鞠躬,毕恭毕敬地后退两步。“请跟我来,殿下。” 麦克自己并不厌恶巫师。相比占星师,这些巫师非常清楚自己的地位,从来不会自作聪明,他们渴望的东西也让他们容易被掌控。三神修士与他们的好处类似,但麦克每次见到帝国总主教,都得弯腰亲吻他的戒指。要是那老东西能在写完字后多洗一遍手,我也不至于见到他就犯恶心。 伯纳尔德看见他也不高兴。实验室里昏暗无光,魔力不祥地盘旋。斯特林站在一只木头雕刻的烧杯前,眼神投入地注视其中,好像里面不是溶液,而是风景。 “那是什么?”麦克问。他环视房间,很难用整洁或凌乱形容布置,少数器皿蒙灰,少数盖着黑布,大多成了碎片。这些垃圾堆在角落,为空荡荡的木架腾出地方。一把锯子插进地毯,凿头和刻刀留在工具箱里,门窗紧闭,而刨花是此地独有的香草。“改行雕刻了,斯特林?” 巫师慢慢别过头,目光不情不愿地拔出烧杯。“这玩意只能拿木头装。”他抽出一条木板,盖住杯子。“圣堂不提供稍微和名贵沾边的木材,我只好自己掏腰包。” “我会向陛下提议改善。” “总主教则会百般阻挠,算了,你的敌人已经够多了,没必要得罪他。” “我们的敌人。”麦克纠正。他没在这个问题上多说,首相的兄弟自然不会缺少钱财。“不提总主教,我对巫术造物更感兴趣。那到底是什么?” “你真的关心?” “我的火种比我在意。”接近烧杯,感受愈发强烈。麦克觉得精神振奋,熬夜的细微疲倦一扫而空。“它可以给我提神。” “见鬼,那是给你。换成任何一个正常的神秘生物,他都只会倒毙。好了,我知道你是来催促我的。” “我们没时间了。”麦克指出,“该死的冬青协议又让陛下犹豫了。”他不自觉皱起眉。“占星师的预言不论真假,都是在逼他作出选择。” “你担心什么?皇冠按律法属于你。” 律法由皇帝制订,也可以由皇帝更改,维隆卡提醒过他。“那是在我们伟大的陛下离世后。没人知道具体时间。只有占星师,我敢肯定,他们在密谋着什么。诸神不长眼,哪怕法律和大半个朝堂都支持我,这些看星星的傻瓜的意见也举足轻重。” 巫师转过身。伯纳尔德·斯特林与首相样貌并不相似,但麦克却深得皇帝陛下的遗传,以至于两人碰面时,前者几乎没多少好脸色。“我的意见则不同。总主教能帮你改善局面,他最近在烦恼南方黑巫师的事,你可以对症下药。” “我不是为这来找你的。” “我无能为力,殿下。占星师可不是实验台上的老鼠,而总主教是个虔诚的老傻瓜,奥托是他的眼中钉。”看得出来,伯纳尔德并非故意提及总主教,他只是想把麦克赶出自己的实验室。 “很遗憾,他也看不惯我。” “你真得罪他了?”巫师扬起眉毛。 “这桩事说来复杂。”是我看不惯他。“维隆卡分拨了一部分银歌骑士给你们看门,照他的话说,我们的总主教大人现在热情得像家刚开张的妓院……问题出在别处。你对圣瓦罗兰的森林信仰知道多少?” “希瑟?祂是生命女神,司职自然和生命秩序,除了森林种族,有少数人族和精灵也信仰祂。你该了解更多,殿下,你和他们打了六年的仗。” “森林种族对信仰的理解不同。”他解释,“水银圣堂是专业人士,我特地来咨询。” “修士是群愚笨的羔羊,我们不该把才华浪费在神学上。” 麦克可不是来听他传教的:“诸神的学问我不关心,你到底知不知道希瑟的秘密?” “秘密?不。他们有什么秘密,圣瓦罗兰假意投降?” 他明白了。这家伙压根不知道两者间的关系。想要说清楚实在是难题,更别提得到答案了。“我在冬青峡谷见到苍之圣女,她亲自签订了协议。陛下任命我作为使者,协约也本该由我来代表帝国签署,然而森林种族拒绝了我。” “还要打?”伯纳尔德也不禁提起了兴致,“正中下怀。” “他们拒绝的是我,斯特林,是我这个人,不是奥雷尼亚帝国,甚至不是银歌骑士团。”麦克看见巫师睁大眼睛,“苍之圣女拒绝由‘初源’来签署和平协议。照实说,她和她那在泥巴里打滚的族人认为我的誓言毫无作用,因此要求帝国更换代表。”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初源’。”伯纳尔德轻声说,“这是你的秘密,殿下。” “曾经是。而且曾经除了我只有你知道。” “你应该不是来怀疑我的吧?” “线索即是罪证。相信我,斯特林,我对叛徒没这么和颜悦色。”哪怕你是首相的兄弟。“应该是森林种族的原因,他们有办法判断‘初源’,还不需要通过任何接触。” “希瑟是古老的神只。”伯纳尔德缓缓开口,“苍之森的圣女……森林种族的寿命远比我们长,假如他们拥有传承下来的某种鉴别方式,似乎也不奇怪。” “奇怪的只有我们。”麦克阴沉地说,“皇帝知道了这个秘密,才会在我和赛莱贡间犹豫。” “是吗?我还以为他会更快作出决定。‘初源’是难得的天赋,你该更具优势才对。” “圣瓦罗兰石碑。”他吐露。 从签订协议开始,事情就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麦克甚至怀疑是维隆卡与赛莱贡合谋,将他的秘密暴露在皇帝陛下眼前。但伯纳尔德不可能泄密,这是他的魔法能够确保的。除此之外,麦克想不到还有什么渠道。 苍之圣女的指控是一面之词。哪怕真的有人与森林种族串通,也逃不过皇帝的眼睛。这是除了对魔法约束的信心之外,麦克唯一能够确信的事。银歌骑士虽然会因皇帝离世的预言而心存顾虑,但他们的忠诚仍属于我父亲。 只可能是森林种族。当麦克还是银歌骑士团的成员时,森林种族就是他们的仇敌。绿精灵是帝国的敌人,也是人类的敌人,自奥雷尼亚向西北开拓后,两者的战争就贯穿了帝国的近代历史,伯纳尔德没说错,他对敌人的了解远比修士更多。苍之圣女因他“初源”的身份而质疑协议的效力,他无法将她的话当成挑拨,过耳即去。也许我只是在给自己找借口…… “维隆卡当她在胡扯。”麦克说,“他甚至直接对她这么说了,差点再次挑起战斗。结果那该死的自然精灵把责任推给她的女神,也就是希瑟留下的那块石碑。我怀疑它根本是后天造物,和希瑟没有半点关系。斯特林,你相信总主教的祈祷有用吗?” “诸神不再回应。可神遗物……我没法回答你,殿下。”伯纳尔德说,“但我想,你应该认同这种说法。”他把烧杯的盖子揭开。麦克看到其中褐色的胶状物,魔力隐约雀跃。 他没碰它。“这是魔药?” “配方来自那东西。” “进展如何?” “没进展。每个实验体都逃不过死亡的命运……只有‘初源’例外。可这不是什么缺点,殿下,这只能证明你受神眷顾。”巫师不明白,“皇帝为什么犹豫?” 例外。麦克移开视线。“你不了解,斯特林。‘初源’在神秘道路上进境速度可怕,我现在已经超过了环阶。” “很多天才也这样。比如我们的银歌骑士长。” 签署协议后,维隆卡升了职。这是麦克向皇帝提议的,内阁坚决反对,直到前任骑士长被指控结党。在峡谷时,为免出现差错,维隆卡代替他与森林种族达成了协议。总好过赛莱贡插手。麦克虽不满意,但别无他法。 “他不是‘初源’。”得靠森林种族的认可来判断天赋,麦克荒唐地想笑。 “他爱是不是。维隆卡只是个地位低下的小贵族,如今居然爬到了瑟斯顿头上。”巫师冷笑一声,“他不会高兴,我也一样。我保证,殿下,没人愿意去他的领地。” 是吗?我不要你的保证。“这个地位低下的小贵族,他的神秘度能与高塔先知比肩。” “那又怎样?神秘度又不意味着权力,贵族们讨厌他。” “可父亲喜欢他。”麦克轻声说,“皇帝拥有权力,也希望拥有更多……更多……” 第五百六十七章 公主与骑士 这是没有太阳的世界,比地底更多了死亡的空气。某人在歌唱,少女的嗓音穿透走廊。这是没有生灵的世界,幽灵在尸骸上伴奏,它们的公主放声高歌,嗓音圆润饱满,在死亡的空气中颤栗。 拉梅塔听够了。“像是乌鸦肚子挨了一箭。”她评论,“能把刺拔出来吗?我的耳朵想听音乐,不是噪音。” “没必要。”幽灵公主说。 “让班西女妖来吧,你也不必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我跑调了?” “差一点。”太委婉了,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压根就连不成顺畅的曲子,嘹亮饱满的美丽嗓音反而是折磨。拉梅塔本不会在乎外界噪音,但她的歌声充满侵略性,教人头脑发昏,两眼发花。“可能我更想听活人唱。” “那你得自己来。”幽灵公主说,“加瓦什只有你一个活人。” “我会吓得你们再死一遍。算了,能换首歌吗?不唱这个。” “什么歌?” “第二夜的礼赞。” 她的要求很过分,幽灵公主放下骨头笛子。“宗教乐曲在这里不受欢迎。” 和我一样。“你不会?” “不会。你去找班西女妖好了。” 拉梅塔放弃了。眼下她躺在床上,全身骨头和此地年久失修的砖块一样酥脆,起身都费力。她只能诅咒,赛若玛和白之使,“纹身”吉祖克,还有高塔统领那可恶的学徒,她不敢诅咒黑骑士,哪怕落得如此下场的直接原因其实在他身上。 加瓦什是亡灵的地盘,死人都会来到这里,但神秘生物不会。点燃火种意味着燃烧灵魂,一旦火种熄灭,灵魂也随之消失。因此加瓦什只有凡人灵魂,神秘是从骸骨上诞生的。死灵法师属于其中特例,你很难界定他们究竟是死是活。拉梅塔统统将他们视为前者,因为他们自己也这么认为的。 幽灵公主没有离开。房间宽阔,布设齐全,床侧安置一张圆桌,周围足有六把椅子。她坐在距离拉梅塔最远的椅子上,手指拨弄火焰。烛台上燃烧的是幽蓝色火苗,与死人诞生的灵魂之火相似,它们既无光明,也无热量,拉梅塔宁愿要根火柴。空气寒冷又死寂,她不禁怀疑黑骑士丢她来这里的目的。也许他不想看见我活着。这可能吗?恶魔领主自相残杀?国王陛下不会允许。然而现在的拜恩没有国王了…… 拉梅塔日夜思考,想证明这是谎言。先前她因黑骑士的地位而苦恼,如今才发现那完全没意义。黑骑士还不是国王,一旦拜恩失去了国王,结社的下场可以预料。我们将无力庇护无名者,水银领主心想,高塔先知很快能通过占星术找到拜恩,发现我们失去庇护,轻易就能一网打尽。区别在于早晚,但恶魔猎手的夜莺刺探到了线索,是我亲手缩短了时间……怎么才能证明这一切是谎言?是黑骑士捏造来恐吓我的假象? 怀特海德和安利尼都在奥格勒瑟尔…… 无星之夜的据点并不只有拜恩。奥格勒瑟尔同样是结社的王国,但它是最另类的城市,远不如拜恩令人舒适。很多结社成员不承认那是故乡,甚至为之感到耻辱。然而拉梅塔清楚,奥格勒瑟尔的城市架构能够最大限度的隐匿无名者的存在,它无需神秘遮掩行迹。倒影之城拜恩则不同,它的绝对安全源于国王的庇护。只要国王离开城市,他们就不再安全。 难怪黑骑士不愿意帮我。拉梅塔终于明白,她的计划在拜恩的安危前是个笑话,继续折腾只会吸引神秘支点的目光,提前迎来毁灭。寂静学派发现了她的身份,离开拜恩,她将无所遮掩。拉梅塔以为自己早就不惧怕教会了,然而失去结社庇护,她依然深感恐惧。 黑骑士或许也一样。倒影之城即遭毁灭,他正将安居其中的无名者迁离。奥格勒瑟尔是唯一的选择。它的主人深狱领主怀特海德与赛若玛关系极差,后者从未去过奥格勒瑟尔。事实上,没有黑骑士的允许,领主们不能擅自闯入他人领地,只有拜恩例外。拉梅塔不知道国王定下律法时是否考虑到了今天。 一阵寒风刮过。“殿下。”房间里多了个亡灵。它向幽灵公主下跪前解下了武器,这似乎是某种古老的礼节,而非多此一举。 拉梅塔打量它,脸孔塌陷,五官腐烂,灵魂之火在头骨中跳跃。这就是黑骑士的臣属。没人能从这副遗骸中推断出其原本的样貌,亡灵之间靠什么辨别彼此?她之前可没关心过。 “请用茶点。”亡灵开口,好歹它的嗓子没烂透。“到时间了,殿下。” 幽灵公主转过头,骑士盔甲反射的光线穿过下巴。“放在旁边吧。”她的声音寒意森森。 亡灵照做了。它的铁靴擦过地面,裤管里空荡荡的。“还有何吩咐?” “没有。怎么开始做仆人的工作了,鲁斯文?我记得你自称是我的骑士。” “我为您效劳,事事如此。” “那是生前的事。你死了。” “我接受的不止是生前的记忆,公主殿下,我和你的骑士是同一人。骑士该怎么对待主人,我也很清楚。” “是吗?可你闯入了女士的房间,不打招呼。”拉梅塔指出。 亡灵骑士没有理会她。它热切的目光——或者说,火光——投在幽灵公主的身上。死人会有爱和忠诚吗?拉梅塔也不清楚。想必是生前记忆留下的惯性。学派巫师研究过死灵生物,认为这些新生火种与骸骨本人并无相似,唯一的联系是身体的记忆。这些遗产也是可以被抛弃的。亡灵的火种观看记忆,知晓他们生前的秘密和愿望,爱侣与亲友,但却无法感同身受。 “我打扰您了,殿下?”它小心翼翼地询问。 “不。我死了很久,死后的世界无趣又悲哀,于是漫长时光里的每一句关心都让我感到慰藉——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幽灵公主伸出手,抄起餐盘,以一种绝不优雅的姿势掷出去。魔力在空中挥洒。“滚开!” 拉梅塔不禁对她另眼相看。这位幽灵公主本性似乎与先前营造出来的耐心形象不同。骑士躲开碎片,站起身,全程没做反抗。“你忘了,乌洛。你应该记得我有多爱你。”它的语气充满痛惜。 “别再说了,鲁斯文。尤其别在外人面前这么说。” “她?”骑士才注意到拉梅塔,“这位女士快死了,等她重新睁眼,就会再也想不起来。我可以帮忙。” 一旦他真的动手,我似乎没有招架的可能。拉梅塔试图移动手臂,结果肩膀一阵剧痛。绿精灵宁阿伊尔用生命魔法给她治疗伤口,但感官上还是那小女生的魔法更舒适。不论如何,她还得这么狼狈地躺上几星期,直到诸神怜悯,让黑骑士在繁忙事务的空闲里想起他的宫殿还有个半死不活的囚犯。 幽灵公主解释:“他疯了,说的每个字都是疯言疯语。你瞧,加瓦什没什么好医生。” 这是讥讽还是事实?“我想我能理解。”拉梅塔点点头,“无需烦劳你,鲁斯文先生,守着你的公主去吧。” 她开始同情黑骑士了,手底下是这么一帮疯子,难怪他开口就是冷嘲热讽,而且毫不掩饰自己的暴力倾向。不过这场闹剧有效地干扰了思路,使她从绝望和焦虑中挣脱。我什么也干不了,还不如看戏。 ……在暗无天日、险恶阴沉的沉沦位面加瓦什,一个愚蠢的、自以为是的女人躺在骨头上苟延残喘。与此同时,她的故乡正遭受威胁,她苦心经营的心血毁于一旦,她的仇恨无处释放,而她唯一被允许做的事是转过脑袋,瞧两个死人唱歌打架。多么新颖的娱乐。这世上没有笑话能让人忘记挫折,拉梅塔觉得她本人就是个笑话。 诸神一定听见了她的祈祷。在亡灵鲁斯文即将和他敬爱的公主殿下大吵一架时,一扇骷髅门扉在墙上打开。它的风格首次搭配得应景。又一位亡灵骑士迈出门,眼缝里闪烁火光。 一切争执戛然而止。“乌伊洛斯尼斯。”黑骑士开口,“放下叉子。” “我三百年没吃东西了。”幽灵公主说,“所以我拿它不是为了用餐。”她威胁地瞟一眼鲁斯文。 “真不幸,还有许多个三百年等着你。” “把他赶走,黑骑士。赶走他!” 不死者领主用他寒冷的目光瞪着每个人。只是在拉梅塔看来,他的恼火不止是因为鲁斯文的无动于衷,更为幽灵公主乌伊洛斯尼斯的颐指气使。“我不是你的鸡毛掸子,乌洛。”他挥手关上矩梯,“你们又在玩什么?” “我们在讨论唱诗班的乐谱。”拉梅塔插嘴,“可惜某人来搅局。” 黑骑士没理会她的暗指。“把你妹妹带走,鲁斯文。别让她来这儿喊。” “这是冒犯!乌洛殿下是我誓言效忠的公主。” “算了吧,我死的比你早。”幽灵尖叫。 拉梅塔差点笑出声。黑骑士终于决定将他们当成空气,他越过桌椅,令人不快的眼神落在拉梅塔身上。 第五百六十八章 转移 “这是你的下属?”她抢先开口,“难怪你在加瓦什不寂寞。数那死人脸上的虫子真有意思。” “他们更喜欢在活人身上找乐子,你会体会到的。” 还能怎样?把我也变成亡灵?拉梅塔露出微笑。听起来似乎不赖,好歹死人不会腰疼。“我听过这名字,乌伊洛斯尼斯。”幽灵公主已夺路而逃,因为她忠诚的骑士开始靠近她了。“的确有一位公主叫这个名字。她被血亲谋害,尸体受到玷污。最后公主的遗体被教会焚烧净化,罪犯遭到处刑。告解室的神父告诉罪犯,他希望他下地狱去。” “感谢神父吧,否则在你面前吵架的将是两具满脸蛆虫的尸体。” 你不也一样?“那骑士就是罪犯?” “鲁斯文是‘苏生’骑士。”不死者领主告诉她,“他也是乌洛的血亲。你大可以去打听他们的恩怨,但我没兴趣和你讨论这些东西。你的烂摊子还得有人接手,帕琪尼斯,寂静学派的领路人已经全部撤离了莫尼安托罗斯。” 拉梅塔为此深感愧疚,然而她不能让黑骑士察觉她的软弱。“结社用不着全部撤离,赛若玛不了解我的班底。都城的领路人可以转移到其他城市——比如丹劳或蜂蜜领——以避开恶魔猎手的搜查。” “‘纹身’和‘秘匣’负责搜捕。” “那丹劳也不安全。”拉梅塔皱起眉,“薄荷地是巫师派的地盘,去那边能够降低风险。” “感谢你晚来的建议。”黑骑士漠不关心地说,“但我也不是来说这个的。” “到底什么事?” “秩序压降。” 拉梅塔知道这次秩序的波澜,可惜没人清楚具体爆发的时间。不然她一定会将白夜战争推到秩序压降的同时刻,来给神秘领域更劲爆的惊喜。幸好我没那么做。失去了国王的拜恩会比灰翅鸟岛的下场更惨。“神秘支点会很头疼,这是好事。” “好事?各个位面都在移动,元素疆域很快就会回到诺克斯。” 她没明白:“元素疆域?你指闪烁之池?” “位面。” 黑骑士的强调很快让她察觉到了问题所在。位面。沉沦位面。拉梅塔试图站在结社的角度考虑,然而她满脑子都是诺克斯即将迎来亡灵之灾的预警。她简直因此而惊讶了。“加瓦什也……?” “不例外。” 可能这是黑骑士没打算将拜恩迁入加瓦什的原因。这里的环境虽然不适合活人生存,但也算是结社的领地,能够用来躲避秩序的搜寻……假如它变成神秘领域的目标就另说了。 “你们打算入侵诺克斯吗?”拉梅塔问。我干嘛要关心这个问题?因为我还是活人? “一个好机会。即便不成功,战争也会制造巨量的死亡。加瓦什需要补充人手。” 死亡。拉梅塔见识过太多死亡。她知道人死后会是什么模样,当它们摇摆着折断手臂和腐烂脸皮重新起立时,所带来的恐惧将远比战争本身更可怕。这将是灾难,而秩序压降带来的远远不只有加瓦什。 对结社而言,可能这会是好时候。神秘领域一旦专注于四处救火,就会把拜恩忘在脑后。她唯有祈祷寂静学派也是如此。针对拜恩的大举进攻早晚都会到来,可争取时间足以挽回更多损失,甚至等到国王回来。 “伊薇格特很快抵达拜恩。加瓦什与诺克斯接轨后,你被人察觉的可能大大增加。我不会允许这点。”他的口吻像是在谈论一件没洗的外套。“你的监狱转移了,拉梅塔,我会吩咐伊薇格特带你回去。” 她不觉得有这种可能。加瓦什向来是活人禁区,连圣者也不大可能进入核心。但这种安排该算好事。苍之森领主伊薇格特几乎不到拜恩来,和拉梅塔没什么交情。然而这不是问题,恶魔领主来自不同的神秘支点,彼此间没结仇其实就算关系和睦了。 由死到生。总比加瓦什强。“但愿她的神眷顾我。” “用我提醒你保守王宫的秘密吗?” “怎么回事?你还没把消息公布出去?”拉梅塔诧异地问。拜恩的迁移不可能瞒过所有人,就算居民没察觉,也不该对领主们保密才对。恶魔领主是不会脱离结社的,他们每个人都曾向国王宣誓效忠,国王认定的誓言永远无法更改,比火种契约更具效力。“他们得知道夜莺的事。”虽然她还挺希望有人来作伴的。 “寂静学派也不会分享情报。” 黑骑士的话很有道理,“第二真理”不是高塔先知,他不怎么关心课题之外的东西,哪怕是秩序安危。而假如事情到了吉祖克手上,就更妙了,拉梅塔知道这位法则巫师有充当教皇的兴趣爱好,他会全心投入搜捕无名者的行动,并阻止任何消息外泄的可能。这份乐趣他一定会牢牢掌握在手里。作为敌人,“纹身”吉祖克是个麻烦的对手,然而相比整个神秘领域的群起攻之,拉梅塔只想为他的偏执和自负欢呼庆祝。 “你只是失踪,夜莺无法确认国王的下落。”黑骑士指出,“试探无需成本,是我就会尝试。学派,不,教会肯定会作出反应。森林能阻隔大部分窥探的视线,但消息是由交流传递的。” “你不信任同胞,我清楚这点。” “吸取教训吧,帕琪尼斯。”黑骑士扫她一眼,“你的信任让你躺在这儿动弹不得。” 让我躺在这儿的是你,别以为我会忘记。“加瓦什没有好医师,你不知道吗?宁阿伊尔能让我站起来。”她一秒钟也不想再这么躺下去了。 “医院没人手。有一批无名者刚送来拜恩,他们伤得比你重,贡献比你大,抱怨也比你少。” “我有权力要求治疗!” “神秘行走会留下痕迹,你的状态很适合远行。” 该死的亡灵,脑瓜里长满蛆虫。拉梅塔恶狠狠地瞪着他,“那女孩呢?” “什么女孩?” “你带去王宫的女孩。见习医师。她的魔法帮不上大忙,但好歹可以缓解痛苦。”拉梅塔说,“你的属下恐怕也需要她。” “希塔里安不在拜恩。”黑骑士挥手打断她的纠缠,“我也没时间在你身上浪费。学派得有人接手,我已经派安利尼过去。猎魔运动虽是污点,但之前他在神圣光辉议会取得的地位超过你们所有人。”他顿了顿,转回话题。“你们可以通过传讯植物直接联系。” “黑巫术更方便。” 但黑骑士无视她的建议。“乌洛和鲁斯文不会再来,换成布鲁克。我向你保证,帕琪尼斯,你不会见过任何一个比他更想砍人脑袋的狱卒。” 拉梅塔侧侧身子,以全身力气露出一个微笑。“别担心,我们会在珍稀唯一一次机会这点上达成一致的。” …… “我真以为是他。”约克一路都在辩解,“我问你他在哪……” “……我告诉你背后有人偷袭。”尤利尔接口,“行了,没人怪你。我们早晚会逮到他,不差这一天。” “我的魔法压根没派上用场。” “你的剑倒用上了。环境不同。” 这和他想的不一样。教会夜莺不是我的对手,但也让我失手。这里面的差距可不只是由于环境。如果换成多尔顿来,他一定已经抓住了头目。尤利尔的判断不正确,卓尔比我更适合找人。 约克没法不沮丧。想当年还是他带着尤利尔闯进卡玛瑞亚的,虽然过程中他们几乎死在奥萝拉手下,但好歹他尽了全力。这次他以为自己抓住的刺客就是特多纳拉杜,然而对方在他们冲进庄园时就逃走了。尤利尔催他时,他甚至还没意识到问题所在。 “收尾多亏你的魔法。”高塔信使指出。他在安定情绪、树立信心上很有一手,但有时候自己会控制不住。“那一下是什么?” “『新星』。它是『逐影』的上位魔法。” “在灰翅鸟岛我见过类似的神秘,联盟参与了白夜战争,你的同族来了不少。” “他们都很无趣,是吧?” “一点也不。大多数人都很友善,你从没说过还有那么多不一样的同族,约克,在我看来,西塔的存在本身就充满趣味。”尤利尔坚持,“我还看见一个冷光西塔和霜巨人做朋友。” “联盟军官或许需要和下属打好关系吧。我可不想当兵,才逃到诺克斯来。这……太阳壁画?”西塔以为自己眼花了。这里是莫尼安托罗斯,盖亚教会和寂静学派的属国,他却在贵族庄园里看见了露西亚的象征物。“尤利尔,你得来看看这个。” 庄园早在战斗中成了废墟,建筑坍塌,围栏损毁。他的主人想必不清楚特多纳拉杜的打算,连仓库都没来得及清理,成桶的葡萄酒和秋苹果储存在地下室,熏香肠与洋葱堆积在柜子里。木栏后,几十只羊瑟瑟发抖,臭气熏天。他们将陷阱变成了尸体派对,才得以搜查庄园内部。 高塔信使跨过一条坠落的横梁,凑到约克旁边。他手里的火把还不如西塔皮肤的光亮。“的确是露西亚。” “难道奥尔松是个异教徒?” “不。”尤利尔的手指抹开灰烬,“他是个三神教徒。” 第五百六十九章 苹果 “三神?”约克嘀咕,“盖亚多半不爱听这话,露西亚更别提了。他还信谁?” 尤利尔指了指露出来的新图案,星辰与夜空。“奥托。” “贪得无厌。信仰可不是苹果,不能切开就分。” “是这个道理,但有时候人们既想要正义,也想要苹果,噢,还有好运。绝大多数浅信徒都会同去几个教堂,为祂们献上蜡烛。” “也许你说得对,伊士曼还有希瑟教堂呢,不只有森林种族前去。事实上,真正的绿精灵才不会到人类城市里向希瑟祈祷,这样只会给人类的腰包添利。”西塔拍拍手臂上的灰。 “在很久以前,信仰是不存在唯一性的。” 真古怪。“那是多久以前呢?” “一千年前。”尤利尔回答,“先民时期。” 约克不禁打了个冷战。他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一时间浮想联翩。先民时期的壁画,三神信仰,钟摆摇动的滴嗒声在耳边响起。千年之前,神秘领域也曾并肩作战,人们对信仰的要求没那么严格。三神教……盖亚、露西亚和奥托,他们的信徒竟曾同属一派,你是决不可能从它们现在势同水火的关系中推断出这点的。 “在千年之前,三神曾是奥雷尼亚帝国的国教。水银圣堂、审判机关和苍穹之塔,他们共同组成帝国神秘力量的基石。”尤利尔的声音像是在追忆。更奇怪了,我比他多活了三百年,也有幸没见识过先民和他们的三神。“神秘生物听命于皇朝,向奥雷尼亚皇帝效忠输成,并以为荣耀。帝国的律法就是他们的律法,人人遵守秩序,不敢逾越。” 约克想象神秘支点向他们的属国低头称臣,差点笑出声。多荒唐的过去,凡人掌握大权,骑在神秘者头上,闪烁之池可没有这类历史。 “难以置信,但却是真实存在过的时期。”尤利尔说,“银歌骑士团也是奥雷尼亚帝国的贵族军团,‘胜利者’维隆卡出身于此,他的传奇早在黎明之战前就开始了。” “你们高塔的记载真全面。” “先知大人甚至亲身经历过黎明之战,那一千年的时光……”高塔信使摇摇头,“他是真正的先民,一部活着的诺克斯历史。索伦告诉我,寂静学派的前身就是水银圣堂,‘第二真理’大人也是黎明之战时期的圣者,这么看来,奥尔松爵士的仓库里有先民的信仰壁画也不奇怪。” 不奇怪。约克抬起头,凝视这面起码有上千年历史的墙壁。它在他眼里和普通围墙没区别。“这里没有特多纳拉杜的线索。”这里压根什么也没有。“我可以尝尝烤羊肉吗?” 尤利尔终于用责备的目光看他了:“我们不是土匪,约克。我知道站在废墟上说这话没多少说服力,但暴力不能用作抢夺他人财物。” “好吧,作为异教徒,眼下似乎听你的比较有利。” …… 这是第几个了?尤利尔翻阅索伦储存的相片,这些古老的历史呈现在不同物品上:壁画、桌椅、烛台以及卷轴。此前他从未注意到教堂里残留的细节,直到进入莫尔图斯的梦境。它们藏在现代雕塑后和被遗忘的地下室里,被覆盖、被掩埋,与苔藓和草籽为伴。假如仔细去找,你才会察觉这些与如今教义的格格不入的细微末节。 我应该去黑城。尤利尔后悔没有更改行程。梦里他到过莫尔图斯和玛朗代诺,如今黎明之城仍矗立在圣米伦德平原边缘,辉煌不减当年,可惜布列斯人不欢迎他们。黑城经历过多次毁灭与重生,名字几经变迁,但却建立在古莫尔图斯的遗骸之上。学徒更熟悉那里,他的搜寻也不会受到诸多限制。 但他当时已经作出了选择。梦终究是梦,与现实不同。如今的盖亚教会再也不是水银圣堂,奥雷尼亚帝国早已灰飞烟灭,自由人和银歌骑士,苍之森的精灵守卫,乃至萨拉人和南方深埋在雪山下的卡玛瑞亚水妖精,这些骸骨、战争、誓言都不属于他。尤利尔来自一个没有神秘的世界,可他如今活在寒月之年的诺克斯。这个带给他全新生活和冒险的世界,他无法假装自己不爱它。 但比起这些,更让他产生兴趣的是梦里的乔伊。假如梦是真的,是一段过去的记忆,那说明他的导师与高塔先知一样同为是先民,甚至还是银歌骑士。他度过了难以想象的漫长岁月,在圣米伦德大同盟解体后进入高塔。但索伦有白之使的记载是在两百年前的亡灵之灾时期。这么看来,事实可能——学徒希望的可能——是导师只是在梦里扮演一个未知角色。白之使也会幻想自己曾是某个人吗?他也无法想象。 尤利尔知道自己寻找的不是历史,而是证据。这是出自好奇心的行动,是次要事项。『忏悔录』给他探寻白之使过去的机会,学徒立刻抓住了。接连干扰他生活的梦境仿佛在推动他深入,然而尤利尔很清楚,只要他愿意,他随时都能找到锚点离开。 “特多纳拉杜逃走了。”多尔顿并没多意外,“他是最老练的夜莺和恶魔猎手,一有不对,就会立刻逃走。你们还是被十字骑士拖住了。” “你从哪儿知道这么多的?” “背靠教会,他得以活着在刺客圈子里享有名声。这种人可不止我们想杀他。有人甚至开出悬赏,要他的脑袋和所有手指头。”卓尔回答,“我曾干过一段时间的刺客,知道不少相关的门路。把沙特和克莱娅送到回形针佣兵团时,我顺带购买了补给。” “情报补给。干得漂亮。”尤利尔自己也没想到。他当时只顾着隐藏行迹。 “很多东西没用上。特多纳拉杜来到薄荷地的消息掩饰得很好,没想到我们会在这边碰到他。我们的占星师大人早就知道了。后来我就不再去。” 被点名“占星师”眨眨眼睛,仍未透露他真正的消息来源。很明显,『灵视』不是已知的任何一种占星术,这点连外行也看得出来。 “他很狡猾。”约克咕哝,“你起码应该告诉我们这件事。” “从来就没有不狡猾的夜莺。我以为你起码应该知道这件事。” 西塔悻悻地闭上嘴。 尤利尔转向老主教:“很遗憾,我们实在缺少人手,以至于让特多纳拉杜逃走了。我的责任。” “是特多纳拉杜早有准备。”戴比特主教说,“与你无关。” “潜入更危险,特多纳拉杜很清楚夜莺会用什么方法进入庄园,刺杀正中他下怀。”多尔顿也指出,“倒不如正面打进去,尤利尔,你的判断也没错。” 学徒自己清楚责任在哪。他频繁进入『忏悔录』的梦境,导致精神状况不佳。和约克闯进庄园前,他用『灵视』窥探过潜入的后果,因此改变计划。为了不引起誓约之卷的副作用,他对『灵视』的应用到此为止,才会没看到特多纳拉杜逃走的结局。 学徒站起身。“我想单独和您谈谈,戴比特主教。”他看见橙脸人投来充满疑虑的目光,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可尤利尔无法给出答案。这次袭击的失败证明不了任何事,无论是特多纳拉杜的狡诈,还是与巫师合作的危害。 老主教迈开步子,和他走到一株红杉树后。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尤利尔看得出他更愿意靠近自己。卓尔和西塔在他眼里恐怕只是异教徒,甚至连人类都不是,他和他们毫无瓜葛。想到梦境中与圣瓦罗兰交战多年的奥雷尼亚,看来唯独在排斥异族上,教会贯彻的方针没什么改变。 “我能帮上你什么,年轻的骑士?” “尤利尔。我不认为我是你们的骑士,主教大人。”学徒说,“我只是和你同为盖亚的信徒。” “就个人来说,你救了我的命。” “也限制了你的自由。我本可以将你送到任何一座途径的教堂,让十字骑士保护你的安全。事实上我却在里面大开杀戒,把拦路的信徒处死。够了,我们都清楚死亡的分量。”我的选择。尤利尔苦涩地说下去:“这些人甚至不止一次死在我手上。忠诚可靠的人,善良正直的人,我拿剑结束他们的性命。可直到现在,我也不认为这是我的错。” “夜莺在排除异己。”老主教缓缓地说,“教会内部的矛盾已经积累到了不得不爆发的顶点。信仰再不能保护它的教徒……它是灾难的根源。我没几年好活了,年轻人,但连这点时日他们也要剥夺。教皇不允许此等残暴行为。你的行为实乃义举,尤利尔。” 事到如今,讨论对错实在荒唐。戴比特主教小心翼翼的回话,似乎生怕激怒他。可尤利尔不是来寻求安慰,或是享受认同的。“你真的理解我的行为,主教大人?” “你要铲除特多纳拉杜和他的党羽,虽然我不知道你这么做的动机。” “不是义举?”尤利尔开了个玩笑。 “你们目标坚定,并非一时起意。” “是我的目标。”尤利尔告诉他,“但不是特多纳拉杜。我得借他的脑袋向你证明一些事,可惜运气不好。” 老主教后退一步,“什么事?” 第六百七十章 刃 他要剪除教会的夜莺,但真实目的远不止如此。“我不是巫师派,主教大人,我甚至不是教会的人。”尤利尔坦白。 “但……你是个神职者。” “箴言骑士。教会没有类似的神秘职业,我的职业不是神父赐予,它源于一次意外。” 戴比特主教颤颤巍巍地靠着树,直到消化这个事实。“噢。”他轻声说,“意外造物。意外?每个神职者都在教堂诞生,你却是个意外……你是女神的骑士,尤利尔。我想,这是祂亲自授予你的荣誉。” 我也曾这么想。“巫师信仰真理,你们真的认为这是盖亚的选择吗?”尤利尔反问。 “凡人无法揣度诸神。我们愿意如何相信,盖亚就是什么样子。至于真理,它未尝不是盖亚的一部分,或者根本就是某些人心里的盖亚。” “您很有智慧,主教大人。”尤利尔的目光却越过老人,“但我也不是真理信徒。巫师和修士的矛盾不是我的目的所在,你们的争端不是我关心的。” “那你的目的是什么?” “建立新的盖亚教会。”如此多的铺垫在先,这位薄荷地的主教大人依然惊恐地瞪大眼睛。“我必须这么做,假如女神真的选择了我。” “这是反叛。”戴比特主教喃喃低语,“这是异端。” “没错,不是异端就是异教徒,这就是我的队伍。我要砍下特多纳拉杜的脑袋,我要清洗他的党羽,我要竖起新的旗帜,直到盖亚的敬拜之所重归宁静。”尤利尔痛快地说,“要办到这些,我希望获得你们的支持。” “支持?” “很明显,我们没多少人手。” 老主教吞吞口水,“我已经老了,尤利尔,你怎能指望我?” “唯有你能伸出援手,主教大人。特多纳拉杜将你视作目标。” “他会来找我。”老主教说,“直到你们抓住他为止。但我相信你们的力量足以让我活过刺杀。这样还不够吗?” “诱饵?你弄错了,我们不需要诱饵。难道你没察觉,一直是我们追着他的脚步吗?”尤利尔转过身。在他身后不远,奥尔松庄园燃起火光。“我敢肯定,特多纳拉杜也知道我们的存在。夜莺无处不在……可这里并不是他熟悉的丹劳,主教大人,这里是你的地盘。这里的修士共同爱着真理和盖亚,他们的苹果切成两半。而我相比特多纳拉杜来说更不属于这里。明白吗?我早晚会离开。”我不是那个举旗的人。哪怕诸神选择了我,哪怕这是我的命运。 …… 今天又没什么新闻,除了因修缮不及而起火的奥尔松庄园。薄荷地一贯是这样,连放个烟花都能登报。人们几乎要涌到庄园去参观——院子烧起来,地下室和仓库却没什么损伤,一些蠢货宣称是盖亚显灵,被随后赶到的巡逻骑兵狠狠抽了几鞭子。 “只要酒?”侍者再三确认,“苹果酒?” 小店十分寒酸,特多纳拉杜扫一眼周围空位,反问:“你们有吃的吗?” “炉子边有煮牛肉。” “没别的?” “没有。” “那来一份。” 侍者拿勺子盛汤时,特多纳拉杜把报纸投入火炉。纸张蜷曲、焦黑,随后变得明亮,灰烬中跃动着火星。庄园没有彻底毁坏,但奥尔松爵士已经明确表示不会再配合他的任何行动。“我宁愿我的祖宅倒塌在地震里!”爵士向他咆哮,“滚吧,你们这群该死的野鸟!谁允许你们这么做的?我要向教会投诉。我会的!告诉你们,我会去的。” 无论特多纳拉杜怎么提醒敌人的危险,爵士都固执己见。这些长年生活在巫师派的贵族对教会骑士没有信心。比起受神祝福的十字骑士,他更相信举着斧子和锄头的私人卫队。这帮乡下人根本没见识。神秘生物可以欺负凡人,奥尔松压根不明白自己的敌人与他们平日对付的暴民有多大差别。 就为一座庄园,特多纳拉杜心想,就为一座石头房子,奥尔松爵士拒绝了能换来上百座庄园的生意。他简直无法评论对方的愚蠢。薄荷地虽不如丹劳繁华,可他也绝没想到能碰上这种白痴。鼠目寸光的当地人。你费尽口舌说明天收获果树,也不如今天的一颗枣子有吸引力。 好在他的属下不是当地人。 昨天夜里,特多纳拉杜看着奥尔松爵士在大厅宴请佩尔温。这位当地人出身的神父从未透露过自己的身份,以至于被那乡下爵士当成座上宾款待。陷阱被触动时,大厅一阵摇晃,奥尔松爵士面不改色,让仆人换新酒席,结果盘子还没上桌,爆发的震响就打碎了神术屏障。特多纳拉杜这才意识到袭击者并没有选择潜入庄园,而是正面开战。 一切在瞬间开始。黑夜里找不到敌人,光芒乍起又陨落,他看到火焰和流星般的箭幕,他听见钢铁粉碎、砖石崩解,宴厅的灯火摇摆熄灭,凡人在突如其来的魔法袭击中惊恐呼号,佩尔温尽全力保护了奥尔松爵士和他哭泣的妻子,其他人却没那么幸运。特多纳拉杜弹开粉碎的玻璃,目睹眼前端盘子的仆人被破片扎成了筛子。 我不该允许奥尔松在这时候举办宴会。念头一晃而过,特多纳拉杜很快意识到问题的根源,他的敌人不是夜莺,而是战士。庄园的防御一触即溃,布设的陷阱也几乎没派上用场。教堂的痕迹迷惑了他的眼睛,让他以为自己面对的是同行。 悲哀的是,特多纳拉杜以为自己尽可能高估了敌人,能攻破拥有神术基盘的教堂,他的手下显然对付不了,只有他自己可以应付。杰兰德带来的十字骑士是一重保险,特多纳拉杜也召集了他安插在薄荷地的夜莺,然而这些保障统统没用——防线瞬间撕裂,十字骑士好像被神秘屠戮的凡人般死去。夜莺也无法扭转战局,皆因袭击者并非成编制的团队,而是仅有两人。两个神秘生物,他心想,果然是高环。好歹他有做相关的准备,假如一切按计划进行,神职者可以阻拦他们…… 优秀的指挥官会在绝境中仍抱有侥幸,特多纳拉杜不会。夜莺头目立刻命令佩尔温带着奥尔松夫妇撤离,而他本人折回院子,去亲眼见识导致了他的惨败的对手。 很多人带给他过失败,但那多是在首次碰面或战势倾斜的情况下,也有很多超越环阶的猎物撕裂罗网,比如结社的恶魔领主。他不打算为不可能成功的战斗投入成本,密探兼顾刺客和夜莺的职责,情报才是他需要的。倘若有恶魔领主这种级别的神秘生物进入薄荷地,特多纳拉杜必须确认他的来历和目的。根据当下战况判断,他先前看到的东西没有丝毫的参考价值。 特多纳拉杜戴上头盔,从楼梯护栏翻下去,站在一处用来摆放巨型烛台的木板上。此地视野开阔,易守难攻,于是他给弩箭上弦,寻找目标。没人能不付出代价而从我身上获得胜利,特多纳拉杜还记得自己的念头。 然后在下一刻,他看见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神职骑士。 牛肉煮得很老,特多纳拉杜用勺子舀起一块洋葱,喀嚓一声咬碎。神职骑士杀死十字军也这么容易。教会修士的圣诫术被砍断、破坏,十字军的魔法被更高神秘的魔法击溃。 在他面前,弓弩形同虚设,刀枪仿若稻草麦秆,他的夜莺奈何不了他,而下属们没有更换目标的原因是另一个西塔压根碰不到。区区两个敌人,其中一个还是异教徒——特多纳拉杜目睹他们凿穿层层阻碍,比神出鬼没的刺客更迅捷地接近建筑。撤离是正确的决定,特多纳拉杜自己也是高环,他在庄园布下的陷阱自己也插翅难飞,如今却被对手撕碎。 于是特多纳拉杜站在那处易守难攻的木板上,从始至终也没放出一箭。当教会的战线最终崩溃时,他爬下窗户,骑马冲进夜色。 放火不是他的主意,虽然特多纳拉杜很想这么干。他边喝汤边后悔。他们知道了我和奥尔松爵士之间的交易,才会毁掉庄园,夜莺头目不得不承认,由于乡下人的目光短浅,他们的计策相当有成效。 最关键的,是那把剑。 他当然认得出盖亚神文,有关盖亚的一切他都牢记在心。圣诫术在每个教派中流行,露西亚、希瑟、诺克图拉……形式或有不同。但哪怕单独来看,神术也是最深奥的神秘体系之一,神职者很难在现有神术的基础上改进,将其归咎于诸神的离去。特多纳拉杜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可事实摆在眼前:那把剑无疑是圣诫术的造物,是神文的凝练和排列,是盖亚女神的信仰结晶——被使用者拿来屠杀盖亚的忠诚信徒。 不是恶魔,夜莺头目心想,也不是黑巫师。我的对手是个盖亚神职骑士,而教会里没有关于他的就职记录。他拥有疑似女神赐予的武器,他是薄荷地教堂袭击案的罪魁祸首。 他不站在我这边。特多纳拉杜意识到。 第六百七十一章 戛然而止 礼服又紧又重,腰带勒得他透不过气,内衬的尖翻领裹住喉结,胸章连着银锁链穿过披风环扣,组合起来简直像镣铐。尤利尔下意识抓向喉咙,结果被层层叠叠的蕾丝挂住了袖钉。这都是什么?他猛一用力,缝线崩断,扣子从手腕飞了出去。学徒眨眨眼睛,不知道该不该把扣子捡回来。我向来对繁琐的服饰没辙。 它的主人怎么穿上它的?尤利尔想不通。这玩意和当初进入梦境时一样,都是他扮演的角色的装扮。我进入了他人的梦境,因此在混合时会出现差错。很快就会恢复原样,学徒心想,没什么可着急的。 但这个等待的过程让他别扭极了,倘若身上是盔甲,他还有办法摆脱,可这些布料又软又薄,稍微动作就会断开。眼下尤利尔身处一场宴会,遍地都是衣着华丽繁琐的男女,他在赤身裸体和个人习惯之间纠结了一会儿,最后选择站着不动。虽然根据经验,宴会宾客们也许不会注意到他。 他没等太久。梦境的时间向前移动,灯火熄灭,再度亮起时,宴会的主角已经登上了红毯。一对即将成婚的年轻男女被簇拥在地毯尽头,神情不大自然。男方学徒不陌生,是“胜利者”维隆卡,他居然穿着银歌骑士的银甲,钢铁打磨得锃亮,每一道花纹都精雕细琢,只有披风稍作加长。女方头顶铜冠,花饰戴在手臂上,她的丝裙和新郎的披风一样长,色彩纯洁但样式繁复,尤利尔看着就想后退。 一条浅蓝色丝巾蒙在新娘脸上,她的斗篷由珍珠和丝绸缝制,蕾丝蓬松的镶嵌在盘发下。她露出额头,以一支宝石发夹固定头发,这时候,学徒发现她的眼睛似曾相识。恐怕不是错觉。罗玛给他的资料让尤利尔对先民有了一定了解,如今高塔的大占星师“命运女巫”海伦·多萝西娅就是维隆卡的后裔,她有她先祖的眼睛。 甚至她的名字也是跟她取的。维隆卡的妻子名为海伦·罗斯柴尔德,她是奥雷尼亚帝国的长公主,麦克亚当和赛莱贡的亲姐姐。“命运女巫”阁下的母亲就是她的直系后裔。 时间定位很容易。尤利尔记得“胜利者”是在火石之年与公主成婚,距冬青协议已有两年。他们的婚姻受到了全体贵族和销声匿迹的诸神的祝福,但皇帝没有亲自前来。历史记载当时奥雷尼亚皇帝重病未愈,只好送来祝福。 但尤利尔在梦境中所见不同。帝国的皇后没有孤单地落座高位,麦克亚当和一对夫妻陪在她左右,他没法装作听不见他们的交谈。 “这不合规矩。”麦克亚当沉着脸说,“无论如何,海伦是他的女儿。在晚会上,皇帝陛下必须出席。” “必须?”皇后身边带着女伴的贵族想必是赛莱贡殿下,他与兄长所持观点正相反。“你在命令父皇,麦克?皇帝可没有必须要合的规矩。他想不来就不来,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海伦和你不一样。她……” “……出生时没带把。就这个原因,是不是?” 麦克亚当的脸色更难看:“别在母亲面前说这话,赛莱贡。” 他的兄弟耸耸肩,伸手替皇后倒满酒杯。“我只是说出了他的心声。除他之外,可没人会这么想。这酒凉了。赫蒂?你那边有热酒。”他的王妃温顺地干着女仆的活,毫无怨言。“问我的话,他不来更好,起码气氛热烈。” “海伦是帝国公主!她要嫁给银歌骑士的军团长,而我们的皇帝陛下视若无睹,就为了维持婚礼现场的气氛?” “就我看来,这挺值当。” “你的意见不重要,赛莱贡。” “够了。”皇后阻止他们的争吵,“我们都不能对埃尔伯指手画脚,他才是皇帝。如果你们真的在乎我和海伦的感受,就别在这里丢人。” 她的儿子们不再作声。 皇室内部没有史料记载中那么和睦,恐怕是记录官进行了层层修饰,遮掩住了不适合流传的部分。尤利尔听说过伊士曼四十年前的动荡,对外战争的持续引起内部矛盾,大诸侯企图篡位,王国境内狼烟四起,各地都爆发战争。然而在报纸上,『断剑革命』只不过是寥寥几笔就能带过的事件,让位于娱乐新闻和招聘广告,除了学者,凡人们不关心过去,只在乎现在和未来。说老实话,我原本也属于后者。毕竟,历史是无法改变的。 宴会的气氛果然得以持续,尤利尔等了许久,才把自己的装束变回来。好在宾客们一如既往地忽视他,才没被人发现一众华服贵族里冒出个穿皮甲的冒险者。这是帝国最高级别的盛宴,连仆人也举止得体、衣着体面,士兵守卫着每一扇门,尤利尔也不敢在他们眼前有什么动作——这些士兵都是银歌骑士,有了罗玛的资料支援,学徒几乎能挨个辨认出他们的身份。 他环视一周,没发现乔伊。导师不在?似乎也不奇怪。受邀参与婚礼的都是贵族中的贵族,连低等的爵士骑士都没资格。乔伊虽然是银歌骑士团一员,但也不可能因此获得方便。至于守卫宴会现场只不过是充个门面,这种活就算让他来,他也八成不乐意。 这时候,仿佛在回应尤利尔,有人敲响大门。这不是一种礼貌的请求,接连响起的拍门声激烈又沉重,成了乐曲中不和谐的音符。维隆卡不得不停止亲吻他的新娘,示意属下放人进来。“怎么没人通报?”总主教不满地嘀咕。 “这是紧急情况,他们的嗓门却太小。”敲门的人立刻回答,“倒不如全换成乌鸦。”多熟悉的语气,哪怕不摘头盔,尤利尔也能认出这是梦中的导师。 “有什么比婚礼更重要的情况?”皇后开口。她的语气就端庄多了,神色也几乎没变化。“要是没有,就坐下来吃点东西吧。你们的长官一定乐意。” “这个自然。”黎明之战的传奇一挥手,“把消息说来听听。还有什么事能让我此刻放开海伦的手?”新娘红着脸动了动胳膊,花饰纷纷洒下银粉。 “皇帝遇刺身亡。” 琴师手一抖,音乐在最高潮猝然中止。皇后的目光凝固了,她的两个儿子此刻的神情也一下子同调了起来,所有人都成了画像。烛光里,紫红色的酒液溢出金杯,淌下桌布。 没人记载这件事,尤利尔屏住呼吸,高塔的历史也没记录奥雷尼亚的最后一任皇帝何时离世。在“胜利者”维隆卡和海伦公主的婚礼上……诸神在上。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皇帝?”“胜利者”低语,嗓音仿佛是另一个人,而新娘的脸色和纱裙一样白。“你指的是陛下?” “如果是阿兰沃皇帝,我会记得加前缀。”乔伊清晰地告诉他,“内阁传来消息前,圣堂已经根据先知的指示封锁了王宫。现在宫廷卫队正在搜查刺客,在下奉命前来通报。” “你撒谎!”皇后猛然站起身,“这不可能!” 赛莱贡放下酒杯。“母亲。”他在震惊中扶住皇后的肩膀,“或许是,我哥哥和军团长一同开的玩笑?”可他没笑出来,宴会厅里没人发笑。 麦克亚当什么也没说,他维持着面无表情。 “我也希望如此。”乔伊僵硬地弯下膝盖,“但我如今是所属圣堂的十字骑士,只受总主教调遣。”虽然自进入婚宴现场,他一眼都没瞧过总主教。“君主当场遇害身亡,圣堂和高塔来不及施救。请诸位大人节哀。” 可以想象宴会主角们此刻的心情。尤利尔看到公主一下倒在她的新婚丈夫怀里,侍女们立刻冲上前。赛莱贡和他的王妃全力安抚皇后,让她慢慢坐回椅子上。蜡烛打翻在汤水里,总主教双手抓紧三神圣经,嘴唇蠕动着念诵祷文,浑然不觉光线昏暗。而宾客们先是低声私语,随后因惊恐的传播而变成乱糟糟的议论和骚乱。 皇帝在皇宫被人刺杀,这消息委实太过恐怖。有人哭起来,有人试图逃离现场。看门的银歌骑士没有阻拦,也许他们也为这桩突如其来的灾难而震骇。梦境如此真实,每个人的反应都历历在目,尤利尔对奥雷尼亚皇帝自然没什么感触,但此刻也不禁提起心,后悔变更自己的装束了。在这里,丝绸和礼服比盔甲更能保护人。学徒四处张望,寻找能够尽快离开的道路,但到头来只能盯着导师,徒劳地希望他摘下头盔。 直到皇太子起身走下台阶。“全体肃静。”麦克亚当命令,“军团长大人,你的婚礼到此为止。现在我要你拿起武器,将谋害君主的刺客正法。” “遵命,殿下,哪怕诸神也无法赦免他。”维隆卡说。他的愤怒如利刃探出剑鞘,逼迫殿前的宾客退后让路。银歌骑士们无言地跟在他身后。“带路,小鬼。”他对乔伊说,“先与圣堂骑士汇合。” 尤利尔看得清楚,他的导师如梦初醒,目光从手指上移开。不知怎的,学徒突然想起闯进布鲁姆诺特的教会后院时看到的景象,无星之夜的黑骑士站在尸体中央,鲜血缓缓沿钢铁流淌。 第六百七十二章 高贵的命运 大门打开后,人们一窝蜂逃离宴厅,仿佛身后有魔鬼追赶。赫蒂王妃和一众侍女留下来照看皇后,新娘被搬上了台阶,平放在地毯上。跟随人群是离开宴会的最佳时机,可尤利尔犹豫片刻,还是走到台阶边。“皇后陛下。”但愿他们能察觉。“我是个……神术师。我可以暂时帮公主殿下稳定精神。” 侍女被他吓了一跳,想必此前从没注意到他。皇后抬起头,“你是什么人?” “传教士,受军团长的邀请来参加婚宴。”谎话说得太多,他自己都快信了。 “传教士。”赫蒂王妃重复,“神术能帮上什么?你们不能起死回生!” “就是这样,夫人。我对皇宫的灾难无能为力,只好尽量干些没用的细小活计。” “让他来吧。”皇后下令。她是个饱经风霜的女人,多少妆容也无法掩饰岁月的痕迹。她给丈夫孕育了三个孩子,而今连孩子也快有孩子了,作为皇帝的妻子,她虽然青春不再,但高贵的地位使她仪态威严。“让海伦醒过来,一直躺着像什么样子?她如今是有丈夫的女人了,不是蠢笨的小女孩。公主该比农家女更早懂事才对。” 接着,皇后站起身,把赫蒂王妃吓了一跳。“和我到圣堂去,派两个,不,三个卫队随行,缉拿刺客有男人负责,我们得为埃尔伯的灵魂祷告。” “总主教恐怕正在祈祷。” “他连我女儿的婚礼誓词都念不顺!”皇后尖刻地说,“模糊的祷文不能入诸神之耳。我必须亲自来念。赫蒂,你还是留下,和海伦一起去密语塔。” 皇后带着侍女匆匆离开,把儿媳和刚结婚的女儿丢给一个披甲佩剑赴婚宴的客人。学徒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好在这里并不真的只有他们,几名女眷和年轻侍从躲在角落,惊恐不安地向外打量。 他硬着头皮踏上台阶。事实上,神术对治疗精神刺激没多少作用,尤利尔使用的是从梅布尔女士手中得来的技巧,小心翼翼地接触公主殿下的梦。他不知道在梦里做梦是什么感受,海伦公主也不是真人,但一切都得尝试后再定论。 维隆卡的新娘是“命运女巫”海伦女士的先祖,尤利尔没法调头离开。当初他能在黑木郡的原野上坐视佣兵被自由人屠杀,如今却又不忍心。看来我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公正。 织梦师的方法相当有效。公主殿下很快转醒,抓着椅子站起身。赫蒂向她伸出手,结果尴尬地举在半空,只好迅速抽回去。“都走了?”她冷不丁开口。 尤利尔不得不向她解释宴会宾客和主角们的去向。“我也该走了,殿下,请您遵守皇后陛下的命令,与赫蒂夫人一同离开吧。圣堂如今还缺少人手。” “圣堂?缺人手的不是一直都是高塔吗?巫师得到了自己的卫队,占星师因此不满,连今天……”公主顿了顿,“我父亲的尸体在哪?” “我不知道,殿下。有人带路,银歌骑士团就跟着他离开了。”尤利尔也想跟上导师,可现在晚了。“请原谅,我现在必须告辞。” “你们都害怕他,是不是?”海伦忽然问。 “对不起,殿下,谁?” “我父亲,你的皇帝。” “他是伟大的君主,值得敬畏。”虽然比不上他的女婿。“为什么问这个?” “所以他非死不可?神秘是没有门槛的,对皇帝而言应该更容易!你们想要他的死,那个预言……” 学徒的心跳突然加速。“预言?” 赫蒂夫人靠近她:“殿下。”但公主没理会她的提醒。这位年轻的王妃无助地站在餐桌边,如同被主人责罚的侍女般委屈柔弱。尤利尔注意到海伦公主眼睛里有种奇特的神色,好像是骄傲。他不明白为什么海伦公主会将父亲、将皇帝的死引以为傲。 “已经发生了,说出来又怎样?”公主避开赫蒂夫人伸来的手。显然,她并不待见弟弟的妻子。“我不是帝国的继承人,我想怎样就怎样。或许你将来会成为皇后,赫蒂,但这和我没关系。” 已经发生了?“对不起,殿下,你说有人预言了皇帝的身亡?” “我还以为这消息人尽皆知呢。” 哪怕作为局外人,尤利尔也觉得难以置信。预言指明奥雷尼亚皇帝有性命之忧,他的女儿居然还在准备婚礼。可能皇室是为了展示力量吧。但听见皇后与她儿子们的对话,尤利尔又觉得不是这么回事了。难怪皇帝没有出席,婚礼宾客人员混杂,再怎么甄别也容易出现问题。 然而尽管如此,皇帝还是死了。 尤利尔强迫自己不去想导师通知皇帝死讯时的模样:“有关于刺客的描述吗?” 公主已走下台阶。“对他来说,遍地都是刺客。”她头也不回,“他甚至不信任母后。占星师公布了陛下的命运,我们就什么也做不到。也许是首相,也许是总主教,又或者我的两个弟弟?随便他们。反正王座不缺候选人。我已经是结了婚的女人,也不再是你们的公主殿下。我有自己的事要做。赫蒂?” 赫蒂夫人一句话都没说。她局促又好奇地瞥了学徒一眼,和海伦一道越过他。据说她的婚礼也不完整,没有宴席和祝福,足够的只有丈夫的爱。两个嫁给了帝国最有地位的人的女人,尤利尔心想,她们的命运从此刻似乎可见一斑了,无需占星师观看。她们的骑士不在这里,她们仍要面对战争。 尤利尔转身冲出大门,希望能赶上银歌骑士的脚步。导师当然不会等他,但乔伊也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这确实是梦,由『忏悔录』构建的记忆之梦,尤利尔已经明白。这里是乔伊的过去,是先民的一段历史,是深埋在黎明之战灰烬下的帝国遗想。 因为海伦公主没有做梦。在她昏迷的过程中,尤利尔看到的是苍穹之塔,是学徒熟悉的命运女巫。海伦·罗斯柴尔德历史上确有其人,但在这里,她仅是一具空壳。 …… 血腥味让他想吐,可他不能逃走。我是怎么啦?麦克疑惑地想,死人会让我感到不适吗?还是因为我身体里流淌着与死人同源的血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想不明白。 总主教悲痛万分,哽咽着宣布验尸结果:“陛下驾崩。”好像其他人看不出来似的。 刺杀现场好比屠宰场,奥雷尼亚皇帝埃尔伯·霍舍姆·罗斯柴尔德的尸体侧躺在床上,胸腔到下腹完整裂开一个大口子,肠子和内脏滑溜溜地掉进地毯。他的手臂安详地搭在腰间,另一只手枕在头下,姿态悠闲。这几乎不像人死前该有的状态,假如联系伤口判断的话。 “死因与魔法有关。”总主教接下来说了句有用的话,“我看是黑巫术。” “圣堂巫师已经找到了对应的黑巫术,稍候会把凶器送来。”首相瑟斯顿说,“说点我们不知道的事,主教大人。比如黑巫师是怎么闯进皇宫的。之前是谁负责守卫?” “我和另一个人。”乔伊开口。 “皇帝死在你们眼皮底下?” “不。在我换班之前。” 首相扭头瞪着他:“皇帝陛下的死亡时间是什么时候?” “我的上一班……”银歌骑士长剧烈咳嗽,打断了乔伊的汇报。不然这类毫无营养的问话还得持续几回合,麦克敢肯定。 “是谁负责值守的?站出来。” 麦克不认得那两名宫廷卫士,他们都是银歌骑士,维隆卡的手下。多半是新人。根据他们的描述,没人在期间进出过卧室,皇帝的死与他们无关。他们应该没撒谎,但麦克必须惩罚他们的疏漏。然而神秘刺客防不胜防,他曾提议让“初源”来保护皇宫,却遭到内阁的反对。他忘了反对的理由了。现在朝臣们恐怕无话可说……不,他们会立刻争相邀请“初源”替他们看家护院。 等到东西一送来,麦克才知道他们的讨论毫无意义。一个被开膛破肚的诅咒草人。妈的,我真是犯蠢才会跟进瑟斯顿的思路。这老混蛋压根连火种都没点燃,思维还停留在凡夫俗子之间你来我往举剑挥砍的阶段。他恼火地一挥手,瞧见乔伊讥讽的目光。 这小杂种看人时好像就只有这一种眼神,麦克扭过头。反正他也说不出什么东西来,契约的效力是绝对的。 “刺客多半不在皇宫。”银歌骑士搜查了整座皇宫,没找到黑巫师刺客的一根毛。婚礼上的宾客虽有名单记录,但挨个落实仍需大量时间。全城搜捕还在继续,麦克可不会干等在这里直到先皇腐烂。 “派人敲钟。总主教大人,麻烦你为陛下收拾仪表衣着。”他命令。但愿人们服从他就像服从父亲。本来麦克很有信心,如今却不确定了。只要一天没抓到刺客,人们会猜测是否是帝国的继承人们痛下杀手。我或者赛莱贡,最终都将成为凶手。他们不敢当面诽谤,却在背地里窃窃私语。 麦克咬紧牙关。没人比他更不愿意看见先皇这时候离世,然而…… ……银歌骑士长猛撞开门,金属锁扣当即崩断。“抓到刺客了。”他的口吻也相当惊奇,“那是个自然精灵。” “走吧。”麦克转过身,把父亲的遗体留给修士。 第六百七十三章 刑罚 清晨时分,罪犯被带上前,两脚离地,双眼像鱼一样暴突。一群人尖叫着后退,仿佛死亡的痛苦会随目光传染。 伯纳尔德厌恶地瞪着死人。“糊弄蠢货也得下点成本。”他的语气里满是责备,“首相可不会满意这个答案。” “瑟斯顿?当然满意。他巴不得撕毁冬青协议,把整个圣瓦罗兰的领土收入囊中呢。”预言实现后,这帮贵族又开始觊觎选择之外的利益了。“我考虑更换内阁的实权人物。” “换成谁?福格达尔?” 麦克没回答。“你怎么突然关心起朝政了?” “实验中止了。老方法太难办,新方法需要灵感。我该找些有兴趣的事来做。对了,维隆卡和公主结婚了?据说他们结婚以来从没在一起睡过,连婚床都是崭新的。到底是真是假?” 谁传出的风闻?这类话有损皇家形象,我要拔了她的舌头。多半是维隆卡的情妇或海伦的侍女,他们没一个费心关注这些东西。真该死,我为什么还得操心他们的家事? “我不关心。我没兴趣。”麦克回答。“审判开始了。” 火焰吞噬了尸体,自然精灵如一片真正的枯叶般卷曲、破碎,化为灰烬。他的罪名没有和他一同离开。玛朗代诺如今陷入欢腾,人人都为先皇报仇雪恨而庆祝。审判机关自以为办事牢靠,处刑前将尸体的手指都砍断,觉得这样人们就瞧不出这是异族还是同类了。欲盖弥彰真是个好点子,不过算了,麦克没心情关心更多不利风闻,反正民众的意见无关紧要。 有资格提意见的人却更让他恼火。昨天在朝堂上,竟有内阁大臣提出将刺客开膛破肚以示惩戒。可给一具尸体惩戒到底有什么鬼用?麦克想不明白。由于抓住的刺客已经死了,审判机关只好将其交给占星师,而高塔又声称此人是利用黑巫术行刺,并要求圣堂交出物证比对。 折腾了一大圈,浪费了两星期,最终在审判机关的监视下,两个占星师神神叨叨,拿玻璃球给出一副莫名其妙的结果,并信誓旦旦地保证“占卜”得到的信息与巫术娃娃吻合。没人反驳他们,谁让占星术的最终解释权都在高塔手里。 “我的成本不是从内阁支取。”麦克告诉伯纳尔德,“圣瓦罗兰会给出一个解释的。”有人拿刺客的种族做文章,企图变更冬青协议。他便顺水推舟,将谋杀先皇的罪名扣在森林种族头上。反正贵族们都听说了签订协议时的冲突,民众对森林种族的仇恨尚未消减,他们要求找到谋杀皇帝的刺客,而圣堂找到了他们心仪的人选。 “我们的军团长大人怎么看?” “他不满意,但只能接受。必须有人为皇帝陛下的死付出代价,难不成让他的属下顶罪?”维隆卡爱他的银歌骑士团更甚酒窖,他也不可能承认忠于皇帝的骑士会动摇反叛。“不过他极力反对问罪圣瓦罗兰的绿精灵,我看比起我姐姐,我们的军团长大人更喜欢那个苍之圣女。” “那结果呢?”巫师问,“内阁怎么定论?” “先违背和平协议的一方负主要责任。”麦克回答,“他们需交出主谋。” 阳台下方的人群渐渐散开,抛下刑场中孤零零的灰烬。不知怎的,他越盯着那些残骸,就越感到异样,直到一阵大风将痕迹吹走。 “主谋?” “森林种族会把他们的圣女送来,以做赔礼。”麦克移开视线。他不担心苍之森会反抗,奥雷尼亚只是失去了皇帝,不是失去了军队。更何况,皇帝的位置很快会有人填上,帝国是这样,苍之森也不例外。 “我又想开始实验了。”巫师对内阁的决定作出评论。“你把那小鬼带走以后,我还是头一次这么有热情。也许她会是补全稳定性的最后一块地图。圣瓦罗兰代表生命,陛下,她对初源的了解一定比旁人更多。” 麦克不想干涉伯纳尔德的实验,但他必须指出,一旦圣女在帝都内遇害,真正的森林种族反抗军就会立刻破坏协议。虽然银歌骑士可以再次推平森林,可麦克不能保证维隆卡会言听计从。相比顽强又故步自封的苍之森,银歌骑士长对南方的阿兰沃更感兴趣。 但就算伯纳尔德不满意这些限制,他也没在麦克面前表现出来。维隆卡可算麦克主动寻求的盟友,而伯纳尔德·斯特林则是他唯一称得上朋友的人。由于首相瑟斯顿的存在,他们拥有的共同利益进一步加固了同盟关系,但这不意味着他们不会出现分歧。 麦克考虑了一会儿,“占星师曾向我申请,派信使到黑木郡处理作乱的结社。那些暴乱分子是从阿兰沃流窜过来的。你可以带着我们的客人到那边随便逛逛,也许会有收获。” “是吗?”巫师扬起眉毛,“我认为我们更可能死在路上。” “噢,你打算用傀儡出门?” “谨慎一点总没有坏处。”伯纳尔德振振有词,“我可不想成天被高塔先知盯着。” 巫师总是疑神疑鬼,麦克可不觉得先知会有功夫盯着他。内阁整天揪着预言对占星师兴师问罪,试图从他们身上获得更多未来秘密。而赛莱贡和他的班底也不会乖乖认输,帝都里争权夺利的戏码尚未落幕。麦克得知弟弟给苍穹之塔开出慷慨的报酬,只希望换取支持。完全是无用功。他有点期待赛莱贡尝试过后的表情了。 “乔伊会作为你们的护卫。”麦克决定。他和伯纳尔德的联系不可能隐瞒维隆卡,但麦克不想让他的两位盟友有私下交流的可能。“你总该相信他的能力吧。” 巫师点点头,忽然道:“最近他才证明过,是吗?” “他一直都很有分寸。” …… 尤利尔抓住他的肩膀,尽管这很困难。“这个人犯了什么罪?” “叛国罪。”乔伊边回答边挣扎,最终甩开他。“把你的同情送给别人吧,传教士。他不需要。” “他才九岁,还是个小孩。你指控他叛国?”简直是开玩笑。“银歌骑士的无上荣誉是从儿童身上得来的吗?” 街道上的争端逐渐引来观众,人们对几天前的处刑并不满足。导师怒视着尤利尔:“去和审判机关解释,去和你的圣堂解释!我在履行职责。滚开。” “就算让诸神来裁决。”尤利尔仍不放弃,“这个年纪的孩子也会被赦免释放。我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哪怕是在梦里。 围观的人快把城防兵引来了,私语声逐渐增大,年轻的罪犯惊恐万状,抱着头瑟瑟发抖。很明显,他从看热闹的平民中得不到帮助。乔伊瞪着他足有五秒钟,在尤利尔以为他们会再次打起来的时候,最终锵得一声把剑甩回去。 “很好。”导师冷冷地说,“把他送到圣堂去,我要看看诸神怎么裁决他。” 尤利尔原本认定这是乔伊的梦,其中所经历的一切都来自导师的记忆。现在他不那么确定了。从自由人成为奥雷尼亚的银歌骑士时,乔伊似乎就从一个极端走入了另一个极端。混乱与秩序,自由到令行禁止。尤利尔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人更接近现实中那个他熟悉的白之使。 审判机关与盖亚的大教堂有种惊人的相似,只在细节上稍有差别。他这才想起奥雷尼亚帝国崇拜三神,不只有盖亚或露西亚。如今审判机关更名为圣裁判所,恐怕是神圣光辉议会的创新。 然而神殿威严更甚圣所。哪怕在玛朗代诺这座华美建筑林立的皇城,审判机关的驻地也能傲视群雄。尤利尔看见气势磅礴的围墙,四角塔楼钻入云霄,圆堡坐落正中,仿佛天空伸出锁链牵扯从天际垂落的太阳。 圆顶上飘扬着旗帜。根据纹章的轮廓,不难辨认出盖亚的银百合形状,象征奥托的群星衬托在浮突的线条边,正中央的花蕊如熊熊火焰,对应一颗闪亮的金红明星。 这个梦太像现实了,尤利尔心想。高塔仍存有先民时期的画像,是罗玛好不容易从书堆里翻出来的。那上面除了灰尘和小狮子的爪印,其余部分都跟眼前一模一样。他还记得那张画名为《献给伊文捷琳》。 进入神殿,一切变得生活化起来。毕竟审判机关不是教堂。学徒紧跟着乔伊走上台阶,结果导师猛关上门,让他在门口碰了一鼻子灰。他怀疑对方是故意的。好在最终他不是一个人在外面傻站着。乔伊推门走出来,将那个男孩留在了门后。 “为什么不让进去?” “规矩。” “你没添油加醋,对吧?”虽然可能性不大,但尤利尔还是提了一句。这个乔伊和他熟悉的白之使可不同。 导师轻蔑地瞧他一眼,“没必要。” “难道偷东西也会被砍头?”倘若人们私下逮到小偷,还可能出人命。要是银歌骑士抓住窃贼,反倒还是能留对方一条命。帝国律法又不只有死刑。 “不会。这和盗窃无关。” “我不明白。” “没错。”乔伊隔着头盔哼了一声,“你懂个屁。” 尤利尔觉得聊不下去了。 第六百七十四章 罪恶的载体(一) “那孩子来干嘛?”法官问,口吻挺恼火。“审判机关可不是托儿所!”尤利尔注意到门并未关紧,于是瞄了一眼导师。 “一个银歌骑士把他送过来,询问处置。”似乎是个年迈的女人说话。 “处置?”法官的嗓门一下拔高,“送这小孩回父母那里,见鬼!告诉他,也许他可以亲自走一趟。噢,记得顺路买把糖果,告诉这孩子别再乱跑……然后最好抽他一顿!”学徒在欢呼后听见了惊吓的哭声。 “这孩子被指控叛国。” “什么乱七八糟——”一阵古怪的低声私语打断了法官。 “没这个先例。”还是年迈女人的声音,她慢吞吞地吐字:“我们需要公平对待罪行,绝不能偏颇某人。” “你审的不是罪,是罪犯。”有人反驳,恐怕他们都有审判的权力。尤利尔不了解法庭是如何运作的,他从未见识过。“而所谓罪犯只是个无知小鬼。” “任何人触犯了律法,都只是罪恶的载体。”女人坚持。 “你有一副恶毒的心肠,女士。” 对方勃然大怒:“你竟敢在法庭上出言攻击他人?” 咣当一声巨响。“肃静!”法官咆哮,“各自举证,少说废话。” “被告偷窃帝国机密,按照律法,必须处刑以作警示。”女声说,“那个银歌骑士应该直接动手才对!我会把这件事告诉他的上司。”尤利尔看见乔伊伸手抓住剑柄,不禁可怜起她来。 “他下手之前可没人告诉他那是帝国机密。”一个软绵绵的嗓音。“就当他不知道吧。我想拔掉舌头就够了,反正他也不会写字。” “他什么都不懂,诸位,你们看不出来吗?直接放人到底有什么困难?” “我们得为自己的话负责。”一个陌生的声音,又尖又细的男声。“这男孩看起来是个亚人。士兵,让他把手指露出来……噢,三神在上!”这家伙发出失态的惊叫。“你们看见没?他的手指甲全是黑的。这是证据。” “顶多证明他不爱洗手。”尤利尔欣慰地发现,里面还是有思维正常的法官的。 “没错,他可能没洗手,但也可能是为了在信上留记号。” “是吗?” “的确,是有这个可能。”人们又开始低声议论。男孩早就不哭了,他响亮地抽鼻子,还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尤利尔猜测他在用袖子擦脸。 “那封该死的信是什么?”尤利尔问导师,但一如既往,没得到回复。 声音渐渐大起来,嘈杂从门缝渗出法庭,在黑暗的走廊上游荡。这是天气原因,假如外面是晴天,玻璃会透过五颜六色的光线,但今天没有。从早到晚都没有。尤利尔和乔伊默默望着不同的角落,谁也不再说话。空气沉重又死寂,他想起莫里斯山脉下的矿洞。 “禁止争吵!”法官又是一锤子,“全体休息五分钟。”他好像在给一群学徒下课。 等他再开口时,语气似乎已经变了一个人。尤利尔顿时觉得不妙。 “没办法。”法官轻声说,“好吧,孩子,我将免除你的惩罚。没人会为调皮捣蛋打你。”男孩连鼻子也不抽了,尤利尔凝神细听。“你还可以得到糖果。但很遗憾,你触犯了法律,我们得砍你的头。” 尤利尔猛然转过脸,目光与乔伊相接。导师的眼睛里有种似笑非笑的奇特神情。“活该。”他的声音透过面甲。 学徒知道,质问对方不是现在最要紧的事,但是最容易的。于是责问脱口而出:“你怎么能这么说?” “因为事实如此。” “事实?这些都是假的,整个世界都是一场梦。”他像是在看一个疯子,尤利尔装作没读懂他的目光。“可你不一样,乔伊,你的意志是真实的。哪怕这是你的过去,你也可以尝试改变。” “一派胡言。”对方嗤之以鼻。 听起来像是,但我也有证据。可惜它们在一千年后的未来。“你会改变,我保证。”尤利尔丢下一句,随后转身要去推门。导师皱着眉看他,因思考而没来得及阻拦…… ……一只手拽住学徒的肩膀,他下意识地拔剑砍过去。钢铁交击,迸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 “你们在这儿干嘛?”银歌骑士长问。他一伸手,尤利尔的剑一下子滑出掌心,被他随手抛在一边。学徒愕然后退,低头打量自己的手臂。 “回答问题,尤利尔。” 我没松手,学徒心想。他几乎可以确定自己正在发力。然而剑柄忽然脱手而出,被对方夺走。一种古怪的力道,在碰撞后还能有二次爆发,简直是魔法的范畴。 但这不是借口。他快不记得自己上次被乔伊打飞武器是什么时候了。后来整整一星期的训练课,尤利尔都在接受抓稳武器的特别练习,直到拿棍子敲打关节也不会丢掉。 如今的“胜利者”已经征服了圣瓦罗兰,根据记载,他甚至比龙祸时期更强大。单纯的神秘强度折服不了同等级的神秘生物,作为银歌骑士团的军团长,维隆卡的格斗技艺同样精湛。他一生都没有败绩。 尤利尔的愤怒一定表露在外,维隆卡转头望向乔伊。“你又在这儿干嘛?” “等着某人被砍头,长官。” “是吗?什么人?” “某个偷窃机密信件的罪犯。” “那是个不到十岁的男孩!”尤利尔指出,“他什么也不懂。你本可以找回那封信,然后给他偷窃的教训。见鬼的叛国罪!” 维隆卡后退一步,“真是这样?” “谁知道呢?”乔伊的口吻却像是在说“谁在乎呢”。“我奉命行事,长官。” “你的长官就在这儿。”银歌骑士长说,“他命令你一边待着去。” “不好意思,军团长大人,现在我的直属长官是总主教大人。我是圣堂什么见鬼的十字骑士,您忘了吗?” “我知道你不听他的。”他略微停顿了一下,“你是皇帝的人,得知你这么干,他多半不会高兴。” 他多半当成废话,听也不听。乔伊的眼神这么说。但好在导师没坚持和银歌骑士长唱反调,他僵硬地让到一旁。 尤利尔这边方才想清楚,他们口中的皇帝不是指埃尔伯·霍舍姆,而是他的长子麦克亚当。但根据记载,奥雷尼亚尚未在新皇的政令下兴盛,就迎来了毁灭的灾难,也即龙祸。奥雷尼亚如今已是末日将临…… “很好。”银歌骑士长推门而入,随后砰一声扣紧大门,隔绝了所有门后的声音。等他出来时,那男孩被他提在手上,手掌不断滴血。他们在法庭上砍了他的手指,尤利尔不禁别过视线。好歹不是脑袋。 见没人提出异议,黎明之战的传奇挺满意。“能说正事了?”他不等回答,直接转向乔伊:“回圣堂去找斯特林,接下来你有得忙。不出意外的话,你三天后就得离开玛朗代诺。” 导师什么也没问。“遵命。” 尤利尔目送乔伊离开,直到维隆卡拍他的肩膀。“你的传教没效果。”银歌骑士长说,“我敢打赌,他连最短的赞美诗歌都背不住。” “抱歉,大人。我不够尽职。” “你坚持多久了?”骑士长似乎很感兴趣。 “只要碰面。”尤利尔谨慎地回答,他知道自己在梦里没有身份。职业能掩护他一时,可只要对方到水银圣堂去查证,谎言便会一戳即破。 “是吗?难怪他讨厌圣堂。”好在维隆卡没那么闲。“我来找一封信,不过恐怕已经找不到了。这小鬼手法挺高明,可惜挑错了目标。”他居然就是失主。 尤利尔惊讶地睁大眼睛。这孩子居然能从“胜利者”维隆卡的口袋里身上偷走信件?“恕我冒昧,大人,那封信的内容……?” “我不知道。我没看过。”银歌骑士长咳嗽一声,“或许是我掉在哪儿了,当时我醉得厉害……不要紧,反正不重要,噢,确实有个皇家印戳……用来吓唬偷窥的下人。我夫人就爱这么干。” 一封家信。“那这次虚惊一场,值得庆贺。”为了公主给丈夫的一封信,某个男孩险些丢掉性命。尤利尔无法说这种事在一千年后变少了。“感谢您的宽容。” “庆贺?你说得对。没办法,从昨天开始,太多东西需要斤斤计较了……下午有计划吗,尤利尔?” 导师要到水银圣堂去,尤利尔不能跟上,以免被修士怀疑。“没有,大人。” “值得为那小鬼喝一杯,对不?我知道一家不错的酒馆。” 尤利尔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因为对方压根没问他。“可是大人——” “传教士当然可以喝酒。必须到,这是命令。” “命令?不,大人——” 维隆卡打断他:“反正你够银歌骑士团的最低标准了,剑也使得不错。派恩还缺个侍从,他正需要你。” 尤利尔后悔说自己闲着了,看来银歌骑士长的邀请比水银圣堂更像龙潭虎穴。“我挺喜欢当修士。”他赶紧拒绝,“还是说酒馆吧,大人,您指的是哪一间?” “名字挺怪的,叫‘公爵脚趾’。”未来黎明之战的传奇说,“据说有位公爵在那里喝醉,从台阶滚下去摔坏了脚趾。你真觉得滚下台阶能只摔坏脚趾吗?” 尤利尔的表情凝固了。 第五百七十五章 罪恶的载体(二) 尤利尔刚抬起手,门就开了。一双眼睛戒备地四处张望,随后才给他让开通过的位置。 “我还没敲呢。”他放下手,“你一直盯着外面?” “没有。”对方撒谎,“只是凑巧,我刚要出去找东西吃。” “最好别去。过两天你的同族会派使节来玛朗代诺,詹纳斯,你可以同他们一道回苍之森。” “你干嘛帮我?” 因为我们是同类。尤利尔想起结社那套兄弟姐妹的说法,但知道他不会领情。这是先民的时代,初源还没沦落到人人喊打的地步。“也是凑巧,我最近受过你的同族的帮助。” 对方明显不信。“感谢希瑟。”他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也感谢你和你的巧合。但你身上的酒味太重了,尤利尔,你会把鼻子灵的家伙引来。” “我以为你在说自己。我身上压根就没怪味。”在梦里喝酒有什么味道?尤利尔从没想过。他可以想象自己在喝水,或者果汁咖啡,随心所欲。 自然精灵詹纳斯后退两步,躲进房门。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通风孔被木板钉死,只有屋顶的破漏没法堵住。阳光照亮一角横放的衣柜,里面的被单和稻草隐约可以瞧见轮廓。杂物在狭窄的空间里堆叠出深浅不一的色块,两条鱼的骨架沐浴在细细的光柱中,好像它们的灵魂正在升天。 他的眼睛在微光中呈碧蓝色,尤利尔注意到,这让他感到一丝熟悉。乔伊也有蓝眼睛,但没这么浅,也没这么澄澈,更没这么情绪丰富。他的眼神令人感到寒冷,而非这么鲜活。尤利尔觉得他认识一个有这样的眼睛的女孩,她的头发和服饰永远复杂得要命,但也让他印象深刻。我怎么会想起她?学徒很快意识到自己在走神。梦里似乎出现了某些奇特的成分。 “你去酒馆了?”詹纳斯问。 “你同伴的消息就是这么得到的。回家后就别再来奥雷尼亚了,这里你恐怕适应不来。” 詹纳斯厌恶地瞪着鱼骨:“一点没错!我只是在修剪窗台上的盆栽,就这样,我每天都得这么干。结果到头来却要在刑场上送命。你的魔法不会被识破吧?” “帝国皇帝相当于你们的苍之圣女,要是魔法被看穿,我就得当场陪你送命。”没价值的问题,但如果尤利尔不回答,詹纳斯恐怕会提心吊胆一整天。“我也没法帮你什么,只能这样。” 自然精灵疑惑地瞧了他一眼,“你已经救了我的命,还帮我回家。” 我什么也没做到。他不知道自己死在一千年的玛朗代诺,尸骸的灰烬洒在异国他乡。尤利尔知道詹纳斯永远回不去苍之森,他的想象和织梦魔法能在多次往返后篡改梦境,却无法改变千年前的历史。这是个梦,仅此而已。 “就是这样。你可以自己去找圣瓦罗兰的使节吗?假如我不在的话。” 詹纳斯畏惧地摇摇头。 “用你的魔法试试。”尤利尔说,“我记得它能让你变成另一个人。” “可我维持不了太长时间。” “可以戴头盔。”尤利尔建议。这是他每次避开锚点最好用的办法,可能乔伊在面甲下从不觉得热罢。“要是有人逼你摘头盔,就给他看看脸上的伤疤,越可怕越好,总之得教他自己把你的面甲扣上。” 詹纳斯惊奇地眨眼睛:“好主意。我不用维持魔法太久,还能光明正大的遮住脸。我早该想到的!” “你的思路不够开阔。”尤利尔在教会见到了许多无名者,这些结社成员有无数方法逃走,可惜低级神秘必然会败在神术基盘的侦测魔法前。先民时的水银圣堂还没开始把精力投入到捕捉初源这一课题上,詹纳斯很有可能成功。 “希瑟保佑我。”自然精灵嘀咕,“但愿使节真的会来。尤利尔,你确定他们会来吗?”被指控谋害皇帝前,詹纳斯只是个临时园丁,他对付花花草草相当在行,但皇宫不要异族仆人。玛朗代诺有一小部分亚人生活,大多是贵族的私生子,詹纳斯和他们不同。他声称自己曾是俘虏,在冬青协议签订后才获得自由,牢狱中的经历把他变得疑神疑鬼,但他本人对多疑没什么偏见。小心是好事,他告诉尤利尔,多说一个字,就可能白白送命。 “银歌骑士长的消息。他没撒谎,这我敢保证。”不用誓约之卷他都能确定。毕竟,没人能醉到那个地步还琢磨着谎言。 四个小时前他们在酒馆碰面,尤利尔领略了一番先民时期的酒馆风格。银歌骑士长姗姗来迟,浑身狼狈,看上去像是刚从枪林箭雨下逃出来似的。尤利尔还没问,他就主动抱怨起女人有多难伺候。而且不管怎么听,他抱怨的对象都不像是他的新婚妻子。 “海伦?”提起公主,未来的诺克斯传奇终于镇静了一些。他的热情和谈性在同步消退。“她会是个好妻子,我不讨厌她,但说实话,我也没法爱她。她不认为我有资格这么做。公主就这样,还不如她的侍女。” 这就是维隆卡对妻子的全部感想,无论如何,他后来确实有了嫡子,将血脉流传了下去。“命运女巫”海伦身上流淌着先民最高贵的血液,又因维隆卡战胜邪龙的传奇更加地位非凡,难怪在克洛伊塔,她与大占星师和外交部使者都不同。 讨论完这个话题,他们已喝光了酒馆的葡萄酒。维隆卡终于对学徒另眼相看。“这只不过是放了醋的果汁。”他宣称,“我的藏品里最差的都比它们强,不值得为了垃圾浪费工资。修士总有些奇怪的规矩,但你不会只喝葡萄酒,对吧?” “我对酒不是很了解。”尤利尔拿实话回答。 维隆卡却截然相反。他带学徒来到他的私人酒窖,里面的酒足以供给玛朗代诺召开三天三夜的庆典。尤利尔曾替埃兹先生清点过仓库,结果他发现酒吧的贮存只能填满这里的一个角落。各类酒多不胜数,以至于空中飘着的都是气态酒精。“十分之一。”银歌骑士长得意地告诉他,“有些珍品需要特别存放。尝尝这个,‘半支歌’,我保管你半首歌的时间就会醉。” 回想地窖里的壮观景象,尤利尔也开始觉得自己一身怪味了。这是浪费时间的行为,但他确实乐在其中。当然,他也乐意与约克喝咖啡,重点不在饮品种类,而是放松的状态。其实我也能在梦境世界恢复精力,学徒心想,娱乐带来放松。 可惜美好时光短暂。“我得走了,詹纳斯,祝你好运。”但愿我也好运,能顺利回到现实。他开始发觉头疼了。他的现实锚点是乔伊,然而不管用什么办法,导师从来没配合过。我能让人戴头盔,可没法让人摘头盔。 …… 麦克站在城墙上。 车轮在地上留下宽阔的辙痕,全赖侍卫插在马车后的两杆旗帜。金属杆本就沉重,旗帜也是三层料缝在一起,但这也坚持不了多久,很快颜料会褪色,缀饰会脱落,连魔法都会消失。他本就打算让伯纳尔德离开至少半月,半年更好,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等他们回来,帝都的旗帜也该换成新的了。 要是一切顺利的话。 凌晨时分,他再次见到了圣瓦罗兰的苍之圣女。她看起来十分憔悴,但多半不是因为早起。麦克比她更清楚森林种族的情况。在冬青峡谷破坏协议的精灵只是反对者的一部分,自然精灵也代表不了全部的森林种族。这些异族靠他们所谓的民主和虚伪的信仰神来选择领导者,因此苍之圣女的权力来自森林的民众。一旦她的决定得不到支持,就意味着失去权柄。 冬青协议延缓了森林的死亡,麦克不介意用它来制约帝国诸侯,但森林种族本身却相当不满,只求速死。什么地方都会有这种白痴。不过麦克不能否定这些人,毕竟他们的存在给他带来了方便。 但他本没打算从森林种族身上获得什么。圣瓦罗兰的圣女是个年轻人,他以为她会顺从年轻精灵的意气和荣耀自寻死路,没想到她选择了妥协。皇帝死后,这对首相和主战的将军领主们是个沉重的打击,他们在预言和森林的财富之间两头不讨好。伟大的先知,帝国的国师狄摩西斯,只能责备内阁无视他的警告。 在麦克看来,也许他该说服皇帝参加海伦的婚礼才对,不可能有刺客在银歌骑士长面前得手。他的母亲为此而悔恨。 圣瓦罗兰可不像她。森林种族送来了签订协议的苍之圣女,仿佛能就此摆脱向帝国臣服的屈辱过去一样。年轻的精灵认定她背叛了他们,将自己曾经支持的圣女推下深渊;老辈人乐于见到政敌倒台,以便换来倾向他们的领导人。于是十分罕见的,内阁与森林种族达成了共识,都觉得自己大有收获。 这女人不再是森林的宠儿了,麦克心想,她的希瑟没来拯救她。他一点都不想再关心她的下落。 第五百七十六章 使节 队伍一行不足三十人,包括车夫、厨师、侍女和铁匠。守卫算上他自己,数量还没有仆人多,这些士兵就是苍之圣女的仪仗队了。哪怕是尤利尔,也能察觉她来这里恐怕不是出使,而是流放。 不过守卫的质量很有保障。随行有四位银歌骑士,两名圣堂巫师和一名占星学者,足以威吓任何不法之徒,但不知情的话,他们看上去仍势单力薄。至于苍之圣女,除了在皇宫露了一面,她全程藏在车厢里。据说她孤身一人来到奥雷尼亚,她的同族在冬青峡谷送行,没有第二个人越过边境。 见到他后,导师沉下脸。尤利尔只好装作没注意,他本来也不敢和导师对视。自然精灵詹纳斯浑身僵硬地跟上他,眼睛在面甲后窥视。 “这是谁?”有人嘀咕,“哪有人只戴头盔?” 詹纳斯干出的蠢事。尤利尔差点扭头去看他。“你在干嘛?”果然如人们议论的那样,这家伙只戴了头盔,其余护具统统丢弃,衬衣和外套上还沾着土。学徒对他的着装没太多要求,但这么引人注目实在无法容忍。“怎么回事?” “希瑟可怜我。”他还敢反驳,“那堆东西沉得要命,我穿上它连路都走不了。” “我以为你早适应了。”你不是战争俘虏吗? “我……家乡那边打仗时不穿铁壳,只有皮甲和藤甲,轻便不碍事。” 没准这就是圣瓦罗兰战败的关键,也许魔法植物的韧性和硬度会与众不同罢。“那你可以把头盔换成帽子,或者斗篷。这有什么难?” 詹纳斯目瞪口呆地与他对视。直到尤利尔别过头去,不想再和他的死脑筋较劲。 “我真没法给出更多建议了。”学徒叹息一声。事情没向他们预料发展。詹纳斯的计划泡汤了,他顶多混进流放圣女的队伍,而这支队伍不到苍之森。尤利尔决定先把这家伙送出玛朗代诺,然后在途经的森林分道扬镳。 这也相当有难度。队伍里并非只有乔伊这一个他熟悉的人,尤利尔没看见他,但听见某人叫对方的名字。伯纳尔德·斯特林。学徒心想,他是寂静学派的圣者,伟大的巫师领袖“第二真理”。他如今还是水银圣堂的巫师,与挂在高塔走廊的画像完全不同。 事实上,除了胜利者维隆卡,每个未来的名人都与画像有极大的差别。一千年的时光足以改变很多东西,这个梦境拥有现实的逻辑,只有时间在变化。尤利尔上次是在婚礼当天离开,本以为再次回来又会过去几年,然而却来到了两星期后,银歌骑士刚刚抓住他制造的刺客。 与詹纳斯告别对他来说是三天前,尤利尔心想,对我来说却有一星期。他意识到梦境的时间正在放缓,甚至比现实更慢。这可能与构建梦境的意识有关系,学徒猜测。 不论如何,他赶上了这次旅行。为了避免穿帮,尤利尔放弃圣堂,转而向维隆卡请求。军团长果然答应下来。这不过是桩小事,队伍里多个传教士根本无伤大雅。乔伊当然有意见,但他保持沉默,全程没理会任何人。 离开玛朗代诺后,他们爬上一座小山坡。车轮在泥泞中艰难前行,在碎石上吱呀作响。尤利尔不记得玛朗代诺外有这么一条难走的路,布列斯人的都城外一马平川,队伍浩荡。 “有人盯着你。”詹纳斯说。 不出意外是他的导师。尤利尔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了。他在现实里不觉得乔伊有这么难相处……好吧,是有一点,但没有梦里这么难。他不知道该怎么对他:梦里的乔伊不是他的导师,性格大相径庭,行事更是让他无法接受。而倘若坦白事实,对方也只当他瞎编。 更何况,他不愿意那么做。尤利尔想了解使者的过去,好奇心驱使他保守秘密,紧跟在导师身边。很明显,乔伊永远也不会告诉尤利尔他的过去如何,就算想说也说不明白。白之使不是能够交换故事的对象。因此,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了。 “你指的是领队?” “没错,那个银歌骑士。他的眼神真恐怖。” “也许他只是没什么可看的。”尤利尔含糊地回答,“才会打量生面孔。” “是吗?”詹纳斯迅速低下头,“我觉得他发现我了。尤利尔,要是我请求见圣女大人……” “最好别去。”尤利尔没把队伍的成分告诉他。在詹纳斯眼里,苍之圣女依然是圣瓦罗兰的领导者,她拯救了被帝国军团俘虏的自然精灵,当然不会害怕一个银歌骑士。 乔伊不是一般的银歌骑士,尤利尔看得出来,他是队伍的头领。同行的另两名骑士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而异族血脉在军队里向来不受欢迎,但他们服从乔伊就像野狼服从头狼一样。上次回来,尤利尔趁着“胜利者”喝醉时追问梦境越过的几年,结果没得到答案。 银歌骑士长不记得了。“我没工夫挨个管教手下,尤其是这种小鬼。殿下……陛下赦免了他的死罪,这是他的权力,我从不多问。”他皱着眉思考。“之后?从莫尔图斯离开后,麦克把他丢在了圣堂,期望修士的经文能让他改过自新。得承认,信仰某些时候确实有其用处……他在圣堂起誓,守卫奥雷尼亚的荣耀。很多人忘记了誓言,包括我的某些同僚,他们甚至没一个自由人可靠。” 尤利尔这才找到一丝白之使的影子。没人比他更清楚,导师将会是苍穹之塔克洛伊的统领,是秩序的守卫。 “他在神秘学卓有天赋。”他再三追问,银歌骑士长总算有了点印象,“这是麦克告诉我的。是冬青峡谷那时候,噢,当时你也在场。他干的不错,是不?单看魔法,他的水平远胜同级别的神秘生物,我想多半是血脉的馈赠。” 尤利尔不了解妖精种族。他见过的妖精都很小,要么是元素生物。类人的妖精早在先民时期就濒临灭绝了。说实在话,同盟时期很多种族彼此通婚,很难确认哪些千年后的诺克斯人身上没有他们的遗传。神秘自点燃火种伊始,这些微薄血脉是不可能带来多少帮助的。 或许先民时期不一样。尤利尔没听说神秘领域存在银歌骑士团这样一支高环神秘生物组成的可怕军团,他们的铁蹄足以踏平任何一个国家。作为银歌骑士长,“胜利者”维隆卡早已跨越环阶,即将迈入圣者的领域。学徒说不准他和未来的白之使谁更厉害。 现在,梦里的现在,这个问题倒不用纠结。别说乔伊,连“第二真理”和麦克亚当也只是维隆卡的后辈,他们或许拥有更高的地位,然而当时的地位并非由神秘度决定。在莫尔图斯时,尤利尔就发现他跨越亡续之径了。未来的圣者之中,只有高塔先知一如既往,是克洛伊塔的支柱。 我对他的了解只不过是浮光掠影。尤利尔意识到,他在梦中观察到的经历加起来,也不如“胜利者”维隆卡的叙述有价值。而后者甚至还不是乔伊的直属长官。学徒知道怎么获得更多信息,然而掌握它们的人不会随意吐露。麦克亚当不再是维隆卡的侍从,如今他是奥雷尼亚的继承者,即将成为皇帝——根据现今的情势来看,另一位继承人几乎不可能翻盘。 相比之下,原本的计划更可靠。尤利尔边跟着队伍跨过山坡,边寻思他可能会离开多久。也许一觉醒来,这支名义上是侦测,实为流放的队伍早已回到玛朗代诺了。 “尤利尔。” “什么事?” “我很抱歉,但我想我必须离你远一点了……瞧,他就快怀疑了。银歌骑士会发现我的身份!我觉得他肯定会。” 尤利尔相当乐意。再听詹纳斯疑神疑鬼的问题,他的头都快疼了。学徒甚至开始期望发生点什么,好让他有理由与对方拉开距离。乔伊无意间帮了他,但这个不切实际的愿望仍在几分钟后成了真。 导师提前调头,命令队伍停下。他的两名同伴——雷戈和奥库斯,前者强壮魁梧,体型高近门梁,后者五官稍显老态,但眼神锐利如猎鹰——迅速拔出武器,四下戒备。他们的动作伴随魔力的提升,让车架旁手无寸铁的仆人屏住呼吸,动作僵硬。 乔伊敲了敲玻璃,随即伸手掰开车门。“有人伏击。冲你来的?” 苍之圣女摇摇头。她的鹿跟在车轮后,麦克亚当为了展示皇家威仪,慷慨地给她换了一架华丽的马车,并在车厢后竖起旗帜。对大多数土匪来说,这都意味着驱逐,只有白痴才可能来送死……然而袭击者正在逼近,尤其是他们注意到骑士的异动之后。尤利尔看见齐腰深的草丛间闪过一道灰影,钢铁有一瞬的反光。 不是森林种族,他意识到,这些人穿着铁甲。 第五百七十七章 决不冒险 『没人预料到那场突袭,就像没人预料我们会投降一样,但假如将两件事联系起来,似乎隐约出现脉络了。世上的一切都环环相扣,从无断裂……解构命运如同给太阳降温,凡人不可能办到这种事……』 杰兰德带来一封信,上面的封蜡早已被剥下来。特多纳拉杜合上书,压在另一封拆开的信纸上。“里面有线索,大人?”他问。 “通篇瞎话。只能聊以消遣。你知道人们总爱看野史,认为真正的过去藏在这些妙趣横生的故事间,图书馆里保存的纸张不值得信任。他们都是蠢货。无论正史野史,故事传出口,统统经过美化修饰,你不能信一个字。” “很有道理,大人。” “好吧,杰兰德,我知道你是来催我的。巫师的支持者们又搞出什么乱子了……地震?噢,感谢地震,我还能多安生一会儿。”夜莺头目打了个哈欠,“最近到处都这样,假如黑巫师也算自然灾害的话。薄荷地和丹劳差不太多,没什么奇怪的。” 副手拧紧眉毛,“奥尔松爵士要求回他的庄园去。” “告诉他,他可以在梦里追忆一下在庄园里度过的美好时光。”特多纳拉杜说,“现在它被我们征用了。”既然没法修复关系,干脆就直接占领。犯不着为了一个乡下的小贵族伤脑筋。“那个神职骑士的来历查清没有?” “查到了。他们几乎没做掩饰。神职骑士是尤利尔,他来自苍穹之塔外交部。”杰兰德把信件展平,铺在上司眼前。“那西塔是他的朋友。” 特多纳拉杜盯着密文。他们的确一点也没掩饰。“白之使的学徒来莫尼安托罗斯干什么?” “据说他不是学徒了。尤利尔在圣城赞格威尔完成了他的毕业课题,现在转正成高塔信使。” “是吗?那他确实不错。” “要对付白之使的学徒,我想我的骑士们帮不上忙。”杰兰德说,“请向总部申请支援,长官,他不属于我们负责的范畴。只有……” “我还真就问这些东西呢。”特多纳拉杜挥挥手,打断了他。“不是这些,杰兰德,我们又不是高塔占星师,用不着关心他的履历!明摆着的,这家伙是个神职骑士,问题写在眼前了。”夜莺头目的手臂挥舞,扫过桌面。“一个高塔外交部的,呃,信使,却是盖亚的眷者。女神当然不介意信徒的出身,关键在于神秘传承。他的职业从哪儿来的?为什么要和我们作对?他与巫师派的修士混在一起有什么企图?我们是否该把他的存在报告给教皇?” 夜莺头目最后拍了一下桌子,作为批评的结束。“你带执法队太久,连老手艺都丢了。情报才是我们的武器。为什么要鲁莽地与对方发生冲突?” 副手露出僵硬的神色。奥尔松庄园的战场还没清理干净呢,也许当夜爆发冲突的是另一波人,和你没关系。 “必须从长计议。”特多纳拉杜断言,“但也不能放手不管。想想看,倘若戴比特那老东西侥幸活命,他会对他们透露些什么?” “他几乎不知道我们的存在,大人。” “不知道?”密探头目重复,“他避开了教堂的陷阱后,迅速调头前往奥尔松庄园,中间只隔了两个半小时。佩尔温刚刚搭建矩梯、布好防线,去接受爵士的宴会邀请。我很高兴矩梯魔法效果正常,否则你和你的执法队连战斗的尾巴都赶不上!你竟然还认为他对我们一无所知?” “我很惭愧,大人。我向您道歉。”副官低下头。 “我又该向谁道歉呢?奥尔松庄园的遇难名单?”特多纳拉杜摆摆手。和杰兰德生气没用,他不是战士,从不为失败而感到挫败,只会为得手庆幸,庆幸自己还活着。当夜莺就得有横尸街头的可悲觉悟。盖亚在上,我的赏金都快让我自己动心了。“够了,他们的死不是毫无价值,起码我们弄清了敌人是谁。” 副官抬起头,恢复了状态。你很难判断他的惭愧是否发自内心,任何人都不可能被纯粹的情绪主宰。“弄清敌人是有价值的消息,大人,但我不认为这是个好消息。” 莫非风声已经传出去了?“噢?” “根据苦修士的汇报,佩顿·福里斯特死在了伊士曼。您说得对,如果我们将尤利尔的动作上禀学派,巫师很可能选择与高塔协商。他们压根不在乎教会的荣誉。” 一个沉睡在记忆里的名字。佩顿·福里斯特是教会内部斗争的失败者,被流放到大陆另一头的某个小国。动荡发生时,特多纳拉杜才刚宣誓成为教会的夜莺。对方算是同道的前辈,结局更是前车之鉴,但莫尼安托罗斯情况不同。反正我没打算像他一样。 “佩顿不是被高塔使者杀死的。”特多纳拉杜说,“他为躲避巫师的惩罚。总主教不是寻常修士,他的死亡虽然会导致伊士曼的情报网络彻底失联,但要是他活着,学派会立刻介入调查。”副官投来迷惑的目光,他没解释。“我们不能给巫师更多安插耳目的机会。” “我明白了,大人。还要动手?” 你压根没懂。特多纳拉杜心想。克洛伊塔的信使还不至于让教会头疼,真正产生影响的是风波引起的关注。学派很可能把目光转向夜莺们,一旦事情发展到那种地步,盖亚微弱的信仰火苗会迎来灭顶之灾。我的身边没有朋友,只有该死的异端。“我们对彼此都有价值。”他不情愿地承认,“最好还是维持现状。” “维持现状,大人?” “你办事不利,杰兰德,我也没好到哪去。我们都没发现敌人的身份。暂时停止在薄荷地的活动,我会向冕下请求增援。” 这么干意味着向学派甚至法则巫师交出主动权。杰兰德点点头,正要离开去答复奥尔松爵士,忽然又止住脚步。他犹豫地开口:“可是,大人,戴比特主教倾向于学派,如果他从中牵线,让尤利尔与巫师派接触……” “不然你有办法对付他?当然,他不是白之使,但他本人也不是省油的灯。” “尤利尔在半年前才进入高塔,他刚成为神秘生物没多久……” “高塔统领的学徒能他妈与你收拾的那些泥腿子佣兵一个样?”特多纳拉杜没好气地说,“去问佩尔温,去问奥尔松!没准我们的爵士大人还会找罪魁祸首要求赔偿。”他将先前那封信从书底下抽出来。“从伊士曼——我指的是佩顿·福里斯特主持教会的那个小王国,也是高塔属国和那信使的故国——来的消息。” 杰兰德不禁移动目光。 “那儿本来是我们的信仰之地。”想起这个他就恼火。“结果被两个蠢货搞砸了。当地教会敛财过了火,派去监视的夜莺也和他们同流合污,佩顿本想按下这件事,却不幸挑错了执行对象。” “他们遇到了高塔信使?” “哼,他确实是个灾星,果然与克洛伊塔一脉相承。我猜在布鲁姆诺特时他就参与了。” “布鲁姆诺特。”副官似乎思考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高塔总部?” “多出去走走,杰兰德,总待在丹劳可长不了见识。呃,最好也别来薄荷地这种小地方,这帮当地人会气得你胃疼。”特多纳拉杜只能对自己的老下属抱怨了。“浮云之城布鲁姆诺特,占星师的老巢,那鬼地方什么都做不成。有个叫做邓巴·菲尔丁的教士被揭发贩卖婴儿,幸好他死了。而我们的人则丢失了圣典。” “但接下来不干占星师的事。纯粹是那些白痴自己犯蠢!我们几乎把它找回来了,却又在四叶城失去了线索,导致学派巫师前往伊士曼搜查。” “这和尤利尔有什么关联?” “他自称出身于伊士曼的一间盖亚教堂,但我们的夜莺没发现记录。多半是占星师的手笔。总而言之,尤利尔顺着邓巴·菲尔丁的劣迹找到了更多内幕,最终回到伊士曼调查。你应该了解这种年轻人,他们自认为在执行正义,对遮掩行迹这类措施简直深恶痛疾。” “我年轻时可不这样。”杰兰德评论。 当然,你没有白之使那样的导师。你正和我说话呢。“佩顿·福里斯特立刻派人处理痕迹,还请求跟随巫师去往伊士曼的阿兹比·齐恩修士拖延时间。阿兹比修士是我们的人,杰兰德,你可能不清楚,他原本负责蜂蜜领的情报统管,和我同级。” “他失手了?” “他死了。伊士曼的夜莺几乎全军覆没,但那是白夜战争后的事。这封信上的内容来自伊士曼的一个小贵族,他曾与佩顿主教有过密切合作。” “佩顿主教打算处理掉他,却没能成功。所以我们只能放弃?” “不。让吉祖克头疼去吧,他也知道这回事。我们只需要清理痕迹,确保高塔信使找不出证据。”特多纳拉杜告诉他,“到时候,他的指控将被视作污蔑,‘纹身’阁下则会把这小子赶回布鲁姆诺特去,我们不用承担任何风险。” 第五百七十八章 物竞天择 “下车。”乔伊对精灵圣女说,随后转过头:“雷戈,你看着她。”马车没做太多防护,留在里面更不安全。尤利尔再次看到苍之圣女,她脸色苍白,但神情镇定。那头鹿跑来蹭她的脸颊,却被雷戈拉开。银歌骑士对命令的执行从来不打折扣。 乔伊也一样。他执起长枪,在刺客行动前出击。在神秘领域的时代,很难见到白之使这样脚踏实地的发起冲锋,大都是用以诱敌,而哪怕是第二次目睹成为空境前的使者以他的方式作战,尤利尔还是觉得很奇妙。 战马轻轻一跃,载着骑士们翻过陡坡,在平坦的荒原上疾驰,转眼没入地平线下。马蹄的节律犹如狂风,杉树窸窣摇摆,褐黄与碧绿的草浪之上,身披盖亚十字军风格、露西亚圣白色彩的骑士仿佛在乘风破浪。尤利尔注视他们的背影,思索几天前他和约克突进奥尔松庄园的过程中是否也是这副模样。当时我在想自由人。有趣的循环。 “劫匪!”有人尖叫。多半是凡人。在他们眼中,藏在草丛里的神秘生物发起突袭,乔伊和奥库斯远在四十码外,此刻不可能赶回来。 连詹纳斯也紧张地凑近。“他们被引开了!怎么办?” “别担心,对方只是人多而已。”看得出来,他还是很担心。尤利尔没空安慰自然精灵,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敌人的武器上。 一共六个人,这是火种对魔力反应的判断。两个埋伏在山坡侧面放箭,四个藏在近处围堵。这几个人可拦不住一整支车队,前方才是真正的埋伏。尤利尔距离道路边缘相对更近,因此有个刺客不幸把他视作了目标。 就像他之前注意到的,斜后方的牧草中蹿出一个穿铁甲的神秘生物。他手中的长武器比身体更先探出,瞄准学徒的腰际,魔力带给长矛惊人的迅捷和力量,从视野盲区刁钻地刺向目标。 长枪在像支铅笔一样在手中旋转,猛然撞开矛尖。钢铁迸出刺眼的火星。尤利尔一手扯缰绳,枪杆尾部借助惯性砸在前扑的刺客脸上,一击将他打倒在地。 一切发生在刹那间。“后退。”他这才有空对惊慌的詹纳斯说,“很快就结束了。” 这不只是安慰。巫师用魔法挡住兵刃,骑士对付步兵,连厨师和铁匠都参加了战斗。等他绕过车厢,苍之圣女已经放箭处理了弓箭手,而银歌骑士雷戈正在割开最后一个袭击者的喉咙,几秒前,那具尸体还在活生生地扑向某个侍女。 学徒在队伍末尾看见最后一个银歌骑士波加特,他没拉面甲,旺盛的胡须蔓延出头盔,像把铲子。骑士将血红的刺剑拔出第四个袭击者的胸口,后者仰面栽倒,碎裂的胸甲留在内脏里,眨眼间要了他的命。 “后边没人来,我和雷戈去前面探路。”波加特说。他既是小队斥候,也是乔伊的副官。“你们能保护这些凡人吧?” “雷戈先生得看守圣女。”尤利尔把导师的安排告诉他。 胡子骑士扬起眉毛,“那我们最好快点跟上,不然马车没得走了。”他越过尤利尔,指挥队伍向前。 詹纳斯打量尸体,吞吞口水:“他们不是我的同族战友。” “不难分辨。” “但结局都差不多。”他丢下一句,快步跟上马车,融入到仆人的行列中去了。虽然那些人也不是。 尤利尔第一个翻过陡坡,虽然他很清楚这些人造不成威胁。眼前的景象不出意料。乔伊和奥库斯在一棵杉树下停留,周围大概有十多具士兵的尸体。单看伤口,就能猜出这些倒霉鬼临死前遭遇的不是奋战,而是屠戮。见到车队,导师扯动缰绳,驱使战马向右绕开一条人腿。奥库斯皱着眉翻下马,在原地没动。 “毫无艺术性。神秘是最高技艺,刀剑太过粗鲁。”某人在他耳边评论。尤利尔回过头,看见了巫师伯纳尔德·斯特林就在旁边。“你觉得呢?” “我?” “这儿没别人。” “那,要我说,神秘也是刀剑。”尤利尔小心地组织语言。“第二真理”不是首位以年轻姿态出现在梦中的圣者,但学徒直觉他的状况与麦克亚当和维隆卡并不相同。 “很独特的观点。”不知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在学徒看来,大多数人都这么想。“我在圣堂没见过你,尤利尔。听说你来自黑木郡?” “是这样的,大人。” “毫无疑问,你是在那边认识他的。这么说来,你不仅与银歌骑士团颇有渊源,而且算是半个本地人喽?” “对真正的本地人来说,我仍然是旅客。” 他若有所思。“我们这里确实是有当地人的。”尤利尔知道对方指的是乔伊,银歌骑士本来是皇帝近卫,大多数人都身家清白,只有导师是例外。 维隆卡不介意这个。“很多贵族子弟不如平民可靠。”军团长告诉他,“如果要他们在自己的家族和皇帝命令之间抉择,连我也不敢保证他们每个人的忠诚。相较之下,这算是平民的优势,然而后者中很少有人能达到标准。” “看来我们只好去请教杜伊琳小姐了。”伯纳尔德说,“她的魔法非常擅长侦查,能避开这类适合伏击的路段。出门在外应该多向信使咨询才对。” 尤利尔回过神。“这的确有帮助。我们只是没想到会有人在帝都附近袭击。” “他们是自由人吗?” 为什么问我?学徒不理解。“可能是吧。我很少回玛朗代诺,大人,也从没见过同一拨土匪。” “他们几乎都是神秘生物。”未来的巫师首领指出。 “那或许是冒险者。”尤利尔下意识地回答,随后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巫师已经扬起眉毛,目露疑惑。先民时期的冒险者比自由人出身的银歌骑士更罕见,神秘力量掌握在贵族阶级手中,不可能随意播撒。龙祸前是不存在神秘领域的。 不过,就算伯纳尔德·斯特林察觉到了问题,他也没在直接开口询问。尤利尔眼看着他抽出一卷羊皮纸,拿笔开始记录。“那是什么,大人?”学徒忍不住问。 “有好奇心的人往往会有成就。”巫师说,“我在记录自己的疑问,以便创造全新的课题。”尤利尔还想追问,但乔伊已经回到马车前。 “奥库斯的马掉了蹄铁。”他宣布战损。 铁匠提起锤子和长钉朝杉树赶去,波加特吩咐仆人搬走路上的土匪。每个人都被调动起来,匆匆忙忙平复旅途的波折。乔伊向雷戈询问外围袭击的事,看来他很清楚敌人的分散计策,詹纳斯是在白担心。就在他背后,苍之圣女把弓箭交给她的看守者,腿却没挪动。 “我不会逃走。”她开口,“否则我就不会来这里了。这东西太笨重,不适合长途旅行。”她指的是马车。 雷戈瞄了一眼长官,但乔伊和他没有默契。“或许我们乘座矩梯。”导师回答。尤利尔听明白,他可能是担心这个自然精灵在试探接下来的路线。 “那有没有它都一样喽?” “你要怎样?” “我自己有坐骑。” “是吗?那头鹿?” “它不是真正的鹿。它叫露娜,是森林的妖精。”苍之圣女说,“我不会逃走,我哪儿也去不了。让我留在露娜身边吧,它跑起来只比那只箱子快一点,比马慢得多,但耐力很好。” 这个要求不过分,自然精灵当然不会习惯人类的坐具,被圣瓦罗兰送来奥雷尼亚的苍之圣女也无家可归。先前的袭击中,她甚至还帮了忙。因此,雷戈和奥库斯都没说什么,连乔伊也点头。但按照尤利尔对导师的理解,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 “两全其美的办法。”他的回答似乎没问题,然而片刻后就急转直下,“我可以给你。现在我把你绑在那畜生背上,让它在后面跟着队伍。” 了不起的办法。换成别人多半会给他一剑,尤利尔可以理解前者的做法。但自然精灵的圣女更具涵养。“露娜是我的伙伴。”她纠正,“许多人的眼睛看不透假象,更多人看见了却也装作看不见。我想还是箱子舒服些。”她的脸色更苍白了,血管似乎要突破皮肤。精灵圣女钻进车厢,恐怕这一路她都不会再与乔伊说上半句话了。 “你真是在建议,对吧?”波加特摸着自己的胡子嘀咕,乔伊扭头瞧他一眼。 “我在杜绝麻烦。” “你对任务总有把握,长官,但你用词可没有。” “反正她听得懂。”导师的声音在面甲下传递,“你不也听懂了?”他的斥候副官不知该说什么,差点拽断胡子。 他还不知道他们在各说各的,尤利尔心想。那头名为露娜的雄鹿在车轮前不愿离开,导师便命令车夫为它套上笼头。这阻止了可能发生的惨剧:或许在苍之圣女眼中,它是自始至终不离不弃的唯一侣伴,可在乔伊眼里,这东西和一匹野马无异,处置随心所欲。苍之圣女说它是森林的妖精,学徒注意到。但他看不出它和寻常麋鹿有什么区别。 而导师的目光随即盯住他。“我你有同行了,波加特。”他冷冷地说,“你们看见什么了?” “也许是一场大自然的捕猎?”巫师转身走回他的车厢。 第五百七十九章 重返 “前面没人。”杜伊琳除下戒指,魔法荧光随之黯淡。“后面视野开阔,没人可能悄无声息地接近河岸。好了,半小时内不要再来找我。你们有长眼睛,没错吧?” 她自己或许不一定。这位高塔信使的性格堪称目中无人,但能力相当专业,天象星辰、人文地理,户外活动中几乎没有她不擅长的领域。雷戈说她曾经不携带任何行李,徒步穿过赤漠,也就是千年后索德里亚所在的沙漠地带。冒险家的手记里也没多少这样的壮举,尤利尔据此怀疑自己是否是高塔有史以来最不称职的信使。 “那就开始。”乔伊命令,“巫师和凡人先走。” 桥面不足三码宽,其下急流奔涌,岩石边激荡着泡沫。掉下去的后果比看起来更危险。不仅尤利尔下了马走在石头上,连圣堂巫师也放弃了代步工具,在泥路间前进。他身后就是詹纳斯和拎锤子的铁匠,几日不见,他们似乎颇为投缘,彼此可以隔着头盔谈论帝都的新闻轶事了。 尤利尔没想到才过去了三天。梦境的时间正在放缓,而且放缓的程度逐渐增大。他无法判断这出于什么原因,只好寄望于克洛伊塔的图书室。指环索伦烦不胜烦,威胁要把他的行为报告给先知大人,尤利尔随它嚷嚷,这家伙八成一开始就这么干了。 罗玛和萨宾娜的搜查取得了成果,她们在某本书的封皮里找到了一张奥雷尼亚帝国的古老地图,魔法保护它度过漫长岁月。然而那其实也只是后人根据记载描绘的假想道路,不是真正的先民遗物。 索伦断定它的准确度不高,但这也是唯一用得上的信息了:克洛伊塔没有保存关于流放队伍的只言片语,高塔信使杜伊琳也查无此人。银歌骑士是圣米伦德大同盟的主力军团之一,每个人的过往都有详细的记载。波加特和雷戈果然有记录,罗玛在牺牲名单上找到了前者,龙祸突如其来,给彼此敌视的秩序生灵们一次沉重的迎头痛击。而雷戈侥幸活过最初的战争,但随后便因重伤去职修养,几年后死于一场疫病。记录带来的帮助到此为止。 至于奥库斯和另一位圣堂巫师佐曼,连克洛伊塔都没记住他们,可能如今的诺克斯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曾生存、生活、老去的故事了。即便询问伯纳尔德,这位寂静学派的“第二真理”大人恐怕也不记得自己曾有过一位同僚。毕竟,那都是先民时期的事了。 可杜伊琳不同。信使是外交部的前身,与占星师互相依存,共同组建苍穹之塔。外交部记录着所有成员——使者、驻守者,甚至还包括学徒和编外人员——的名字。杜伊琳是龙祸发生前期的高塔信使,在奥雷尼亚卓有声名,银歌骑士也认得她,这种人是不可能一点痕迹不留就消失在历史上的。别的不说,尤利尔不觉得有多少人能徒步穿越索德里亚。那片沙漠藏有数不尽的神秘之地,还是孕育魔怪的天然场所,露西亚的眷顾使赞格威尔拥有生命之泉,其他地方可没那么幸运。 这些东西的价值还不如他在梦里从同行旅伴身上获取的常识。尤利尔以为索伦会吐露更多情报,但指环总是在推脱。『也许先知大人会知道』这句话出现的频率就和沙漠里捡到沙子的几率一样高。 没准圣瓦罗兰会有记载,自然精灵有办法记忆历史,可惜他们不欢迎尤利尔。寂静学派或许也清楚当年的细节,但“第二真理”同样不会告诉学徒。现实中,他还在追逐夜莺头目特多纳拉杜的下落,发誓要砍下他的脑袋呢。至于神圣光辉议会,罗玛和萨宾娜找到的银歌骑士名册就来源于圣堂。 除此之外,圣裁判所的文件也保存得相当完整,然而它们对学徒没用处,乔伊是银歌骑士,他在先民时期和审判机关没什么瓜葛。尤利尔此刻身处的小队依然行踪成谜,失落在不为人知的过去。 渡河之后,队伍走出平原,重新回到了国道上。“那就是莫尔图斯?”詹纳斯问,“我看见城墙了。” 尤利尔突然意识到,先前的河流很可能就是自由人屠杀佣兵时的那条河。只不过不是同一段。他又回到了这里,计算梦境的时间,大概已经过去了将近六年,而尤利尔其实只度过了四个星期的夜晚。 真正颇有感触的恐怕只有乔伊,虽然他表现出没什么异样。这里是他的故乡啊,尤利尔心想。等到盖亚教会的事情结束,他的首个目的地就是布列斯的黑城。 漫长旅途令所有人都感到疲倦,尤利尔理解他们。莫尔图斯与玛朗代诺相距半个奥雷尼亚,是帝国的南部边境,再往南走,就是伊士曼的热土丘陵。尤利尔知道那里如今还是阿兰沃,月精灵和卡玛瑞亚水妖精的国度。那里会有奥萝拉和尼克勒斯吗?他们依然恩爱,还是彼此心怀恨意?奥雷尼亚帝国对他们虎视眈眈,但根据后世记载,银歌骑士终究没有踏足他们的土地。 三天时间足够小队中转好几个城市了,帝国麾下的城镇彼此关联,交通反而比未来更方便。可能是银歌骑士的身份促进了效率。总之,尤利尔跳过了中间的漫长旅途,直接迎来了目的地。他为此感到庆幸。特多纳拉杜和他的夜莺似乎藏了起来,学徒一整个星期都没碰上他们,这使他有机会把注意集中在忏悔录构建的梦里。 “我们到了。”詹纳斯一直在说话,嘴都没停过。“这里看起来还不如青金堡,城墙连小孩都能爬上去。” “听说这儿的领主被夜莺刺杀了。” “领主?” “一个喝酒都会漏的胖老头。”铁匠描述,“他把女儿嫁给富商,来支撑自己的日常开销。而他领地的收益都被儿子们瓜分,等着他死。这都是我在青金堡的朋友说的。” “他的儿子们?谁是他的继承人呢?”佐曼加入了讨论。他是水银圣堂的巫师,却是平民出身。维隆卡会喜欢他这样的人,但可惜佐曼是圣堂巫师,不是银歌骑士。 “那倒霉鬼早就死了。据说老领主四处寻找死灵法师,尝试将长子的尸体复活。他的属臣都害怕将来会被一头亡灵领导,于是支持他的其他儿子分裂了领地。” “老人总犯傻。”佐曼评论,“这压根不可能成功。要我看,他的那些儿子肯定也清楚这点。没准他们早就准备争夺父亲的财产,才会给老领主安上这个荒唐的罪名,现在他说什么恐怕都没人信了。” “现在?”詹纳斯嘀咕,“除非他真找到了死灵法师,不然他没法说话啦。” “黑木郡可没什么亡灵……”铁匠看到雷戈骑马走过来,赶紧改口,“反正不干我们的事。” 雷戈似乎没理会他们说什么,径自越过马车。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我们来莫尔图斯干嘛?”詹纳斯轻声问,“青金堡更适合停留。” “我看你是喜欢那里的角斗场。” “我……我的家乡可没那种场所。”詹纳斯回答,“玛朗代诺也没有。” “黑木郡的野蛮风俗。”佐曼不感兴趣。事实上,这位巫师对血肉横飞的战斗充满厌恶。“三神不允许此等邪恶场地出现在神眷之地。这些人曾经还信仰某个以斗争为名的神只,好像是叫诺克图拉之类的。简直是异端邪说。你的家乡没有这类邪教,詹纳斯,那可真是三神保佑。” 真不知道自然精灵作何感想。尤利尔把他拉出讨论的圈子,绕到马车的轮子后方。“他们八成不知道你的家乡有其他邪神。”学徒揶揄。 “你们的三神和我们的希瑟一样,不过是诸神中的一员。”詹纳斯说,“只有死亡女神才是邪神。祂为世界带来黑夜和死寂,是希瑟的敌人。” “我可没听说过。”连千年后也没有死亡女神的说法。“我不是来听你传教的,詹纳斯,这似乎是我的工作。你怎么还在这里?难道路上没经过森林?” 詹纳斯不敢看他。“我想留下来。” “留下来?留在奥雷尼亚?” “和平协议后,圣瓦罗兰把被抓住的同族都带走了,我当时本可以离开玛朗代诺。”他轻声说,“回到森林——没有街道,没有人烟的森林。不是所有森林都是我的故乡,我生长的微光森林早已成了你们的田地。圣女和祭司会把我安置在苍之森,那是希瑟的神眷之地,比我的故乡更浩瀚幽深,然而我以前顶多在梦里朝圣。没错,我起码回到了我的同族中央……他们是我的同族,可他们不认识我。” 尤利尔说不出安慰的话。帝国摧毁了森林,也摧毁了自然精灵的故土,冬青协议终止了战争,但双方遭受的损失仍无法弥补。“诸神慈悲。”他说。 “就是这样。希瑟同时赋予我们苦难和欣赏美的眼睛,尤利尔,我看到了不同于绿叶和溪流的景色,宫殿与教堂,街巷和码头,还有城墙——没有任何一棵树的高度能与城墙相比。你们创造出不亚于森林的建筑。这是生命的奇迹,另类艺术的结晶。” 他的眼睛似乎变得明亮、清澈、生机勃勃了,他的神情充满向往。如果战争带给他的伤痛已经无法复原,那在敌国找到向往的生活似乎也是种珍贵的幸运了。 尤利尔拍拍他的肩膀。“记得别摘下头盔,伙计。愿你的神保佑你。” 第五百八十章 过去的生命 莫尔图斯完全变了模样,尤利尔甚至认不出城门。绣着黑熊的旗帜在吊门前飘扬,一道水沟环绕城墙,波纹推动泥沙,在河底缓缓蠕动。等车队接近,守卫拉动绞盘,放下木桥。 “时髦的设计。”詹纳斯说,“我开始改观了。” “是吗?我可没有。”意识到回答他的居然是领队后,自然精灵吓了一跳,本能地看向尤利尔。乔伊不知什么时候落到马车后,就在他们附近。但在学徒想出回应之前,他驱使坐骑加快步伐,和雷戈一同踏上木桥。 “我得找机会离开队伍。”詹纳斯表示,“你觉得我该拿什么借口,尤利尔?探亲如何?”铁匠先前借此离开,但在启程时又跟了回来。 “不行。你的通用语是在北方学的吧?口音太明显。”尤利尔提醒。铁匠身份清白,詹纳斯的谎言却经不起查验。要是他敢这么说,旁人立刻就会起疑。“我不清楚脱离队伍的标准,詹纳斯,你该向你的朋友打听。” “佐曼先生说,他是来给今年的地理课题进行实地勘察的。什么是地理课题?” 尤利尔答不上来。“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受命为主人服务。主人要他们去哪儿,他们就去哪儿。” 是吗?连乔伊也一样?想必詹纳斯不会了解。但尤利尔觉得他说的没错。银歌骑士服从军团长的命令,看守流放的苍之圣女,这些人都是奉命行事,只有杜伊琳例外。 他甚至没与她说过话。一开始,尤利尔以为高塔信使杜伊琳是个难相处的角色,但很快他发现事实并不如此。这位声名在外的冒险家信使十分看重神秘度的差异,居然隐约有后世神秘领域时期的风格。她的轻蔑对象往往是凡人,而面对巫师时却相当热情。尤利尔知道什么人会与她有共同话题,他是寂静学派的巫师林德·普纳巴格。 杜伊琳没隐瞒过她的目的,事实上,她对伯纳尔德知无不言。尤利尔往往与后者打交道,这位未来的“第二真理”阁下似乎了解他的导师。这点连波加特都做不到——根据巫师的消息,这位骑士与乔伊算是相处最久的同僚了。 “他是圣堂的守卫。”伯纳尔德告诉尤利尔,“所以大多数银歌骑士不认得他这号人。” “我听说,银歌骑士调动到圣堂是冬青协议后的事。” “没错,但他例外。这是出身决定的。银歌骑士团原本是皇族的卫队,规模扩大成为军团后,内阁对其进行了诸多限制。皇帝不得不向诸侯妥协,默认只有贵族子弟才能加入银歌骑士团。你在莫尔图斯就认识他了,对吧?按照律法,他成为银歌骑士是不可能的。” “圣堂可以放宽标准?” “当然不行。圣堂是供奉三神的圣所,不给任何人行方便……他是到圣堂忏悔罪过。但据说修士不得不先教他通用语,以便沟通顺畅。至于效果嘛。”伯纳尔德断言,“我猜他一定用某种方法骗过了神父。” 尤利尔颇为赞同,然而他没胆量说出口。“我愿意相信女神圣经的力量,大人。”装作一个虔诚的传教士不算太难,他还挺想了解乔伊和圣堂神父斗智斗勇的过程的。“然后维隆卡爵士破例让他成为银歌骑士了?” “破例?没有。殿下把他归到我的家族名下,好让他获得贵族侍从的身份。” 伯纳尔德·斯特林,他来自于奥雷尼亚最强大的家族,世代统治着与苍之森接壤的蓝锥领。内阁首相瑟斯顿·斯特林是他的亲兄弟。尤利尔眨眨眼,“原来如此,爵士。”他才想起来这位学派首领其实还有这样一层身份。神秘领域一贯注重神秘度的地位,“第二真理”的名头显然比先民时期的古老家族成员更受关注。毕竟,奥雷尼亚贵族在龙祸之后可没什么特权。 “你不会向审判机关举报我滥用职权,对吧?” 学徒回过神。“我完全没想过,爵士。”他们不来找我就谢天谢地了。“那他又是怎么回到圣堂的?” “巫师被允许拥有卫队。”伯纳尔德回答,“而他与巫师很有渊源。当然,我们没让他为他痛恨的修士服务。那是侍从和新人的活。乔伊参与了和圣瓦罗兰的战争,他有这个资格。”巫师的评论透露出不少信息。“除了他刚成为骑士的那段时间,我和他没什么交集,也不了解战场的情况。尤利尔,你得另找他人了。” 未来的“第二真理”大人为他提供了许多有用的情报,但尤利尔的收获不止于此。学徒察觉到对方说了谎,而这本是不必要的。他和乔伊有更多联系?这不太寻常。然而伯纳尔德的隐瞒让尤利尔警惕起来,他知道最好别再问下去。 “关于更多细节,我建议你去咨询本人。就我对人的理解来看,交流必须基于目标的兴趣和心理状况。最好别提你的神。要是你能找到他感兴趣的话题,或许他会乐意和你聊聊。” 就算在一千年后,乔伊也能对我守口如瓶。尤利尔的努力很少得到回报,除非他先开口。不过学徒很赞同巫师的理论,他们没必要再这么互相试探下去了。交流仿佛要到此为止了,如果他们没在马车附近讨论这些东西的话。 “但我想你有自己的工作。”伯纳尔德话锋一转,“这些人里还有更富挑战性的选择,尤利尔,干嘛不去试试?” “您指的是……?” “自然精灵。他们更值得拯救,不是吗?这些异神教徒。这本就是你的任务,尤利尔。”巫师头也不抬地说,“还是说,你是为乔伊才来的?三神在上。算了吧,他又不是你老爹。” 尤利尔无话可说,要是传教士的身份有什么缺点,那恐怕就是现在了。他不觉得苍之圣女会改信,哪怕对方如今背井离乡。没人要求他完成目标,但伯纳尔德明显对他的无所作为而不满。再这样下去,他会怀疑我加入队伍的目的,虽然他现在依然把真相当成玩笑。 巫师最后一个走下木桥,卫兵转动绞盘,收起通道。城门附近设有小门和渡河的浮木桥,走在上面不可能有人双脚干燥,但人们都不在意这点。 进城后,杜伊琳要求众人配合她的任务,于是银歌骑士除下披风,仆人们收起旗帜,马车门窗也从外面紧扣,好像拉着一车货物。没人来迎接他们,连领主也不清楚他的城市中出现了来自玛朗代诺的高贵客人。 “听说这里闹鬼。”詹纳斯说。庄园独占了两条街的面积,建筑却并不光彩华丽。一座灰黑色方塔坐落在最高处,漆画脱落大半,人像如同鬼脸。 但这些都是历史的痕迹,还不至于到鬼怪出没的程度。尤利尔和奥库斯绕着栅栏走了一圈,没发现独栋木建筑或阴森的私人墓地,相反,这里的花园植物生长得极为茂盛,数十种鸟儿藏在树叶里。向内探索,房间大都朝阳,旋梯结实牢固,连阁楼景致也别具一格。 “胡说。”佐曼让他闭嘴,“要是你害怕,就滚出去睡大街。” “我挺喜欢这里的。”詹纳斯立刻改口。不过这是发自内心的实话。他喜欢这些砖头和塔,尤利尔心想。而我只能绞尽脑汁,将这里的每座房子和塔楼都记下来,等到回现实去印证追寻。 “波加特。”乔伊说,“我去找人把房间打扫干净,你和奥库斯守门,赶走任何一位客人,也不许任何仆人出门。” “是,长官。”骑士摸摸胡子,“只不过,我想奥库斯一个人足以胜任。雷戈和你一起吗?” “他负责那女人的安全。” “那么我和你一起去,长官。我曾经来过莫尔图斯,那是在两年前……但愿集市的位置没变化。” 乔伊居然同意了。尤利尔很快意识到他压根不认得路,能找到这里多亏了那座标志性的方塔。假如巫师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那导师从来没有进入过这座城市之内。起先银歌骑士团把自由人赶出了城,接着他们送他去玛朗代诺的水银圣堂和苍之森的战场。 自由人的经历使他成为战士,而奥雷尼亚的战争把他变成骑士。修士给他全新的信仰、语言和训练,银歌骑士给他服从命令的纪律性和执行力,那些曾因他无知又野蛮犯下的罪孽而拔剑相向的人,如今信任并听取他。尤利尔看得出来,波加特的确是乔伊的朋友,连雷戈和奥库斯也不怀疑他的能力。伯纳尔德对这个让他借出家族纹章的对象仍有记忆,“胜利者”维隆卡也认为乔伊是优秀的下属。梦里的乔伊与当初的自由人完全不一样了,他的眼神似曾相识,却又与白之使不同。 这不是个噩梦,尤利尔心想,难怪他不愿醒来。可这些记忆在学徒消减好奇心的同时,也带来新的疑团。他想知道导师是否参与了黎明之战,又是怎样从银歌骑士成为克洛伊塔的白之使。索伦说他在两百年前才进入高塔,中间的那段时间他又到哪儿去了? 第五百八十一章 帕尔苏尔 “她同意见你了,尤利尔。”雷戈告诉他,“但不允许你带任何人。” 尤利尔有点吃惊,“她同意?” “就是这样。”他稍微犹豫一下,“我可以守在祷告室外,不作旁听。请不用担心。” “十分感谢,大人。” “我会把圣女的行踪如实汇报给长官。”雷戈临走前提醒,“请注意不要超过晚餐时间。” 他的嘱咐相当周到,但问题不在于他的态度。尤利尔把头探出走廊,目光盯着最尽头的房门。她同意见我?可我压根没要求见她。这是伯纳尔德的暗中催促?还是雷戈传错了话?后者不大可能,他明确提到了教堂。学徒回到房间里,把门扣紧。 无论如何,尤利尔在傍晚前走进礼堂。苍之圣女果然等在里面。她没坐椅子,而是跪在地板上,背对神像。她的裙子被整齐地撕成两半,一边捆束一根荆棘。这多半是她自己干的。虽然形同流放,但队伍里没人会拿她当罪犯看待,有个当地人中找来的女仆试图偷走苍之圣女脖子上的一件配饰,被另一名女仆告发。于是乔伊命令士兵砍下了她的两根手指,然后把人赶出庄园。 无可否认,苍之圣女受到优待。但她仍是囚犯和人质,不是主人。女佣服侍她的起居,不包括满足她与人类格格不入的生活习惯和迥异审美。 “我知道你很奇怪,人类修士。”苍之圣女开口。烛光下,她的面孔仍毫无血色,神情憔悴。“请原谅。” “你想见我?”尤利尔明白了。 “我必须这么做,否则那该死的银歌骑士会起疑心。”提起乔伊,她依然忍不住皱眉。“他太警惕,也太死板。” 尤利尔下意识想为导师开脱:“他不是所有时候都这样。”这不是谎话。很难说乔伊是个死板的人,他既能骗过圣堂修士,也能冒用斯特林家族的纹章进入银歌骑士团。白之使就更别提了,尤利尔现在还保留着那本从教会偷来的圣诫术教典呢。 “那当然,我在冬青峡谷见过他添油加醋的时候,还不如现在。”苍之圣女说,“总之,他似乎对我大有意见。我并不乐意和你提起他,但总绕不过。这是我们如今必须面对的最大麻烦。” “我们,女士?” “我的名字。”她停顿片刻,“帕尔苏尔。这是通用语的发音。你不会想知道它本来该怎么说的,我也不喜欢人类的称呼。” “帕尔苏尔。”尤利尔重复,“好吧,可你为什么要见我?” “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他感到可笑。“乔伊?” “正是他。或许不是我们,你的过错实在微不足道,但也会受惩处。”苍之圣女的棕色虹膜很像她那头叫做露娜的鹿,她透过这双眼睛望着他,眼神平静而和缓。“你替一个自然精灵隐瞒身份,让他加入仆人的行列。” 她发现了詹纳斯的身份。不,还不能确定。“可能我一时大意,错把混在当地人里的夜莺当成佣人了。”他防卫性地回答。 “他和你从你们的帝都来。” 她很清楚是詹纳斯。到底是不是这家伙蠢到向圣女寻求庇护呢?可他对我说他要留在人类帝国。 尤利尔想不到破绽,只好猜测这位森林的圣女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办法,以感应自己的同族。“他是你的族人,不是我的。” “没错。所以我得保护他,而你乐见其成。” “你不愿意这么做?” “当然愿意。只要我随便提到他干活偷懒,这倒霉的园丁就得被赶走。” 尤利尔皱起眉:“你可以装作不清楚他的存在。”把詹纳斯赶出去,他恐怕很难找到新活计。莫尔图斯毕竟是人类的小城,而詹纳斯不能摘下头盔。 “这里很危险,修士,你们的把戏总有露馅的时候。你信得过我,能信得过真言魔药吗?你们的神发明出窥探他人隐私的邪恶魔药,为了满足你们的疑心病。我失去了森林,也失去了抵抗它的力量。巫师对我脑海里的秘密很感兴趣,所以最好不要把事情变成秘密。” 学徒妥协了。“那你赶走他吧。” “这就是问题。”苍之圣女说,“如果由我开口,乔伊会赶走詹纳斯,也会派人监视他。每个与我接触的人都受此待遇。” 学徒不能确定:“你想让我来?” “把事实摆在眼前,他会知道什么选择更好。我认为你办得到。” “可你选择见我。”尤利尔提醒,“乔伊恐怕也会盯着我了。”虽然他似乎一直都这么干。 “你认得他。你不一样。况且,这件事看起来不是由我主动。”她一定计划了很久。“他来自玛朗代诺,还是个自然精灵。最近你们的国家不太平……你我都清楚,为什么你要让他藏头露尾地离开帝都。” “好吧,我没理由拒绝你。但能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请问吧。”她不知道这句话的效力等同于真言魔药。 “你只是因为这件事来找我?詹纳斯可能是你的敌人。” “他是我的同族,修士,我和你们不同。这些年轻人只不过没像我一样了解其中内幕,我们拥有共同目的,只是道路存在分歧。在我看来,没必要报复伤害你的刀刃,它身不由己。” 全是真话,尤利尔分辨出来。她并不憎恨那些让她落到如今地步的同族,那些她曾经的支持者。可能她不清楚盖亚的教义,然而她无意中遵循了大多数教士都无法做到的事。她有种奇特的宽容。 “更何况。”帕尔苏尔说,“对苍之森来说,你们才是最大的威胁。圣瓦罗兰内部的分歧不会破坏自然,可你们的刀剑和斧子会。你们瞧不起与你们同等的生命,对彼此毫无敬意;你们的神庙里有三个不同的神,但事实上你们只崇拜自己。暴力和征服被你们视作荣誉,却对流血和求救置若罔闻。你们不重视神秘的秩序,不相信任何人的劝言,你们彼此模仿,从不进步。” 我们立场不同,尤利尔心想。圣瓦罗兰于战争中落败,成为帝国的臣属,因此森林的圣女永远不会像詹纳斯一样爱上敌国的风景。“你有求于我,帕尔苏尔。”他转移话题,“这些冒犯奥雷尼亚的话只能起到反作用。” “没关系。”她露出微笑,“我在与一位以诚信和美德为名的神的信徒说话,他不会出卖我。” 是吗?“我说过谎话,女士,而且不止一次、不止出于善意。” “或许吧,可你很难藏起情绪。”她的言语令学徒不安。以往都是我对别人有信心,因为他们的一字一句都暴露在誓约之卷的力量下。“我看得出来,年轻人,你有慈悲的眼睛,不被仇恨和偏见蒙蔽。” 尤利尔无言以对。这位圣女大人似乎还保有天真,他实在无法评价。但就效果而言,看来她也不是不会恭维,甚至挺有手段。“我以为你会希望在庄园里看见同族。” “自然精灵的归宿是森林。放他离开,他会立刻逃走。” 她误会我让詹纳斯留下来。“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战争夺走了许多森林种族的故土,陌生的森林和陌生的城市无异,都是流浪者的异乡。”尤利尔告诉她,“詹纳斯曾想过来找你,我们以为这支队伍会把你送回苍之森。很遗憾我们搞错了。”学徒停了停,“我会转告詹纳斯,让他远离这里。但他很可能选择留在莫尔图斯。” “随他去。我并不需要他作为我的夜莺,也没什么留言。你不用这么警惕。” 尤利尔有点被看穿的难堪。“可能我只是想让你清楚,我也属于你口中不信任他人的行列。” 这时,雷戈敲了敲门,声音打断了交谈。到晚餐的时间了。他的提醒让尤利尔十分感激。“我必须告辞了,圣女大人。” 帕尔苏尔点点头。“我更想独自看看你们的神。毫无疑问,你们不会允许我在这里搭建希瑟的神像的。” 尤利尔穿过聆听布道的坐席时,织锦边的蜡烛熄灭了,礼堂笼罩在更昏暗的微光里。他关上门,心里对她的建议不抱希望。 庄园的餐厅是标准的奥雷尼亚先民风格,地板由不同色块拼接而成,房梁挂满丝绸装饰,缎面反射的明亮光线让学徒有点不适应。但这只是小问题,今晚他要适应的东西还多的是。负责照料苍之圣女的女仆急匆匆赶到餐厅,向导师汇报情况。尤利尔突然意识到,她说的一举一动都受到监视是什么意思了。 学徒看见乔伊把叉子丢回盘子,仿佛食物不合口味,然后迅速走出门。几分钟后,雷戈来到餐厅。尤利尔正打算放下刀,忽然瞥见詹纳斯路过门外,他赶紧抓住他。 “我明白了,大人。”事情解释起来很容易,詹纳斯对不能留在庄园有点失望,但他当然更看重小命。“谢谢你,尤利尔。” “我考虑不周,你该感谢你们的圣女大人。” 等他心事重重地走远,尤利尔转身爬上旋梯。他在礼堂外看到导师,才明白银歌骑士换了班。帕尔苏尔依然待在门后,如果她知道门外是乔伊,也许会没心情享受宁静了。 他从不是我的敌人,尤利尔边走过去边想,在对方疑惑的目光中,突然伸手拉起他的面甲。 锚点将学徒带回现实。 第五百八十二章 猫头鹰学徒 猫头鹰振动翅膀,把希塔里安惊醒。她差点滚下床。寒风吹进衣领,她赶紧重新钻回被子,在里面边套衣服边无声诅咒。等没那么冷了,希塔里安才试探着爬出被子,冲到鸟笼边关好窗户。 这还不够。她又冲回床边穿鞋袜,戴上围巾和厚手套。可这些皮毛都是冷的,没有半点温暖。希塔里安只好顶着寒风打开门,去柴房捡晾干的树枝。天还没亮,蜡烛在走廊里闪烁。她听见隔壁传来老巫师的鼾声,转角浴室里的水池滴答滴答,不停漏水。我还有时间来生火,她心想,在教堂钟声响起之前。 连丹劳都比这里强,起码夜晚不用担心悬崖的冷风。希塔里安哆嗦着想。在她头顶,猫头鹰在敞开的笼子里啄食一只老鼠。巫师之崖冷得像威尼华兹,她的居所更恶劣,谁让它位于石塔的顶端。老巫师贾纳科斯安排每个学徒在木桶里抽牌子,抽到的号码就是门牌,要是露丝能替我抽就好了。 同伴蕾格拉安慰她说,好歹她第二天早上不用爬到天台去喂猫头鹰。这些蠢鸟都愿意往顶层飞,哪怕它们记得住照顾自己的学徒的房间。可这里是猫头鹰的乐土,不是我的。做一只猫头鹰也许很不错,希塔里安做梦都想长出翅膀,飞回拜恩的小阁楼去。但如今她唯有忍受在夜里被寒风和鸟叫吵醒,费力的给壁炉生火的生活。 可照实说,她不应该抱怨。先前希塔里安在丹劳被治安局抓住,以为自己就要死了。鲁迪出卖了我。当时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个念头。他们发现我是结社的夜莺,要把我绑起来烧死了。希塔里安尖叫着被拖到地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而那艘能够载她离开丹劳的小船在港湾摇晃。北方人威特克没来救她,管家和其他人也没有,她诅咒船长和侍从,诅咒抓她的巡游骑士,诅咒结社的夜莺,诅咒黑骑士和他那把迷惑了她的骑士剑,甚至诅咒姐姐,因为露丝没来帮她。还好她哭得太厉害,这些诅咒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能在肚子里打转。 希塔里安不记得地牢的模样,当时她泪眼朦胧,浑身发抖。她觉得自己发了高烧,听不见也看不见,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她几乎无法意识自己身处何地,模糊中看到的任何东西都像十字架,她听见自己向露西亚和盖亚祈祷,甚至还提到了希瑟、奥托,以及许许多多她编造出来的神(比如黄油神和拖把神之类,你不可能想象真有这些玩意儿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她喊妈妈,但不记得有没有喊过莉亚娜女士,反正她们都没回应。 多亏她没把结社说出口。希塔里安还没把求救和诅咒在肚子里说完,士兵就打开铁门。等到他们放她出去,一位慈祥的修女让她坐在宽大的摇椅里,给她一杯热水。当时希塔里安还没从绝望中回过神来,不知道自己是在天国还是什么地方。我总爱胡思乱想。 “你快脱水了,林戈特小姐。”修女提醒,她的嗓音又浊又低,声音如在耳语。或许她该退休了,但她说得没错,从丹劳的码头后,希塔里安就哭个没完。她的喉咙肯定肿了。 “快喝。”对方催促。于是她听从了,热水有点咸味。修女拿出一本盖亚福音,开始念诵经文,直到她感应到神秘的韵律,魔力在周身流动。“他们把你吓坏了。太粗鲁,太野蛮,但黑巫师实在危险,他们同样害怕。你好些了没?” 希塔里安忘记自己怎么回答了,也许根没回答,她全程都无法思考。修女告诉她这一天恐怖经历的原因,她只记得几个词,后来还是老巫师贾纳科斯告诉她原委:她的主人被证实是黑巫师,拒捕时引发了拇指巷的火灾,于是夜莺暗中搜捕别墅的仆人,以防他们成为黑巫师的傀儡。希塔里安不是第一个糊里糊涂被丢进地牢的家伙,但她是最后一个被确定无辜的人。 无辜的人会被释放,但露丝不在身边,希塔里安的运气便一落千丈。黑巫师没留下半点传承,他的学徒和大部分仆人都死在火焰中,少数几个幸运儿逃过一劫。治安局先是将他们一个不落地抓回来排除嫌疑,接着宣称他们从黑巫师手中救下了民众,最后,当记者和观众离开时,治安官把他们统统赶走。对希塔里安来说,她逃出火场是威特克的功劳,虚惊一场后剧本回归正规本该令人庆幸……问题在于,她并不是真正“无辜”。 是『忏悔录』的缘故,她断定。希塔里安不知道结社是否预料到了这一切,但教会凑巧查到了她和露丝在伊士曼的通缉,并立即通知了治安局。后者立刻意识到他们找到了重要人物——后来在石塔,希塔里安才明白与『忏悔录』有关——随后将她送到寂静学派。 没有考核验证,没有审查逼问,希塔里安转眼间混进了巫师的领地,成为一个每天负责给猫头鹰喂食的学徒。忽略期间的波折和恐慌,这似乎意味着她的任务进展顺利。石塔的生活当然不比拜恩,但相较在四叶城的处境实在好上太多。 石塔由老巫师贾纳科斯管理,他是个环阶的神秘生物,脾气暴躁,不过希塔里安的魔法可以轻易安抚他。但每次用魔法,希塔里安都提心吊胆,害怕别人发现自己火种的不同。好在北方人威特克给她的剧本里有应对。 “要是真有人询问。”戴面具的领路人说,“就告诉他们实话,你的职业和火种都是『忏悔录』带给你的。”她背了无数遍,简直快信以为真了。 但希塔里安不敢完全相信剧本。先前她逃出拇指巷,本该在码头坐船离开丹劳,却被船长揭发。没人告诉她事情会这么发展。她怀疑结社是故意的,好让她能以『忏悔录』持有者的身份进入学派。北方人威特克在拜恩就这么考虑过,却遭到了黑骑士的拒绝。难道领主大人改主意了? 无论如何,希塔里安留在了石塔,脚下就是巫师之崖。她每天的工作从照料郁金香变成了照料猫头鹰,这些鸟儿不怎么听话,但她也不用训练它们。有了与秃头相处的经验,希塔里安应付动物算是比较拿手。再不行,她还可以靠魔法让它们强行安静下来。 唯一让她害怕的是奥兹·克兰基,老巫师贾纳科斯称他为“怪诞专家”阁下。他每天都会来找希塔里安。奥兹像个旅者,总是随身携带一只巨大的手提箱,还在帽子上拴气球。希塔里安的新朋友蕾格拉很喜欢他,或者说,大多数学徒都喜欢奥兹。只不过因为石塔的学徒多半都是年纪在十一二岁的小孩,她心想,还是那种不用考虑晚餐吃什么的富裕家庭的小鬼。他们除了喂猫头鹰什么也干不了。 “怪诞专家”没对希塔里安做什么,甚至表现得相当友善。她很快了解到他的箱子里装的都是神秘物品。每次来石塔,他都会问希塔里安有关『忏悔录』的所有细节,目的昭然若揭。他干嘛以为我会告诉他?或许没人发现我是结社的夜莺。 况且,就算克兰基不介意结社和恶魔,希塔里安还指望通过那本福音书去找露丝,不可能实言相告。因此,希塔里安比蕾格拉多了一项工作,每天早上,她都得把背好的台本用不同方式叙述一遍。但愿他们永远不要拿真言魔药来验证,希塔里安默默祈祷。 她终于找到柴房,摸着黑拣柴。 石塔很高,但上下楼层间不止有台阶。希塔里安可以通过矩梯来往,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穿越魔法阵只为了从塔顶来到底层。连拜恩都无法这么干。学派巫师对此毫无感触,希塔里安还能说服自己他们都是神秘生物,但蕾格拉和其他人也一样,仿佛对凡人来说,魔法和神秘也不过是平常事物,没什么好奇怪的。她经常觉得自己像个没见识的乡下村姑,但四叶城是大城市,拜恩更大也更美,希塔里安没法说出来,这让她很难受。 壁炉重新点燃后,猫头鹰不再乱折腾,它扭过头瞪着希塔里安,不时拿喙碰触笼子。她脱下手套,把双手插进它厚实的羽毛里。神秘悄然降临,鸟儿呆在笼子里,没有动弹。“乖乖。”希塔里安得意地说。说实话,其实我也没那么讨厌这里。“你真聪明。” 今天教堂的钟声在天亮前响起,石塔上能遥望到城市。希塔里安打开穿梭室的门闩,等待学徒们来天台寻找自己的猫头鹰。 “林戈特。”第一个来的却是贾纳科斯,他从她身后接近。钟声掩盖了老巫师的鼾声,希塔里安没听见它停了。 贾纳科斯模样瞧起来和所有老人一样,但同时兼有中年人的焦虑和刻薄。他脸色不佳,希塔里安不禁害怕起来,莫非他们发现了?老巫师站在门口嚷嚷:“阁下要见你。” 好吧,还能有什么事?她明知道不可能。我有牢记住台词。“这就来,大人。”希塔里安快跑过去。 第五百八十三章 窥视者 巫师佐曼放下那支单筒望远镜,舔舔嘴唇。“的确有人。”他不安地说,“我的巫术没反应。” “你的巫术只在地底传播。”乔伊讥讽,“不能指望用它发现敌情。下次对付花园里的杂草,我会记得让你去找找根系。”他转过头对副官说话,“波加特,你的直觉没错。”斥候骑士点点头,他的面无表情让佐曼的脸色好了一些。乔伊谁的脸色也不在意:“去装个样子,别把他吓跑了。” “有必要这样吗?”高塔信使杜伊琳有不同意见,“直接抓住就行。” “这是你惹的麻烦,女士,他是个初源。”佐曼说。 “我不否认。所以我现在可以去逮这家伙了?” “显然,我说了不算。你到底怎么得罪结社的?” “我就是为了除掉这些垃圾才来!他们谋杀了当地领主。” “抓住凶手是巡游骑士的活。”佐曼指出,“高塔信使开始为城市治安操心了?” “圣堂巫师不也开始为别人的职责操心了?我没必要回答你。” 佐曼恼火地想回击,但乔伊阻止了他。“都闭嘴。”哪怕有面甲阻碍,他声音里的寒霜也足以慑人。“东面的情况如何,奥库斯?” “有两个盯梢的。” “让这两个白痴过去吵,或许能抓住他们的注意力。” “你认真的,长官?” 这很难分辨,尤利尔心想。他站在走廊的背阴处,看不清导师的眼神。每次回到梦境,他都会出现在无人注意的角落。 乔伊没回答。“那女人还在礼堂?” “谁?”奥库斯没反应过来。杜伊琳也一样。她皱起眉,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 “我是想问雷戈。他一直看守苍之圣女。”导师的解释实在多此一举,看来他对描述事物的不擅长早在一千年前就有体现了。“他们在哪儿?” “似乎在地下室。” 乔伊转身就走,尤利尔立刻藏进房间,在他经过走廊后跟上去,几个神秘生物在阳台柱子底下面面相觑。信使杜伊琳追问:“干嘛留着他们?”显然她知道打草惊蛇的后果,但不知道银歌骑士为什么这么谨慎。不论结社有多少人,她的举动会惊动哪些敌人,在他们面前都一样。“多余的戒备浪费时间。” “那你干嘛急着动手?”巫师佐曼反问。“原因是明摆着的,他不是在戒备那些人。”信使小姐露出恍悟的神色,眉头却皱的更紧了。尤利尔没听见她最后一句嘀咕。 地下室竟然能看见阳光,无疑是神秘的效果。只要尤利尔没在乔伊面前出现,整个世界就发现不了他。学徒摸了摸透过光线的窗户,在玻璃上发现了一个巫术。 未来的“第二真理”正与苍之圣女帕尔苏尔交谈,后者很少回话,八成很不喜欢这个话题。乔伊越过雷戈,伸手去拧把手,结果在半途改变主意,拿关节敲敲门。太意外了,尤利尔眼睛也不眨,在军团长和长公主的婚礼上他都没这么有礼貌。 “有客人。”导师说,接着推开门。 “还用说?”帕尔苏尔站起来,“门不会敲自己。”她冷漠地扫了一眼客人,自顾自走到一旁。 地下室成了实验室,到处都摆放着怪异的器皿。一张色彩鲜艳的沙图位于桌面正中,分散的光点在褶皱里闪动,像火星般燃烧。尤利尔的目光一下子被它吸引住。我见过这东西,但具体是什么却不记得了。 “有发现了?”伯纳尔德似乎清楚乔伊的来意。 “三个人。” “算上这些。”他指指沙盘,“一共二十一人。你少说了六倍。” “就最近,三个人。” “我真希望你能抛弃掉那些自创语法,乔伊。好吧,我懂你的意思。这三个人就在门外……是哪三个?这?”巫师移动指头,碰触了三个光点,它们笔直地漂浮起来,仿佛蜡烛的焰苗。 尤利尔一下子想起这东西的名字了。这是『侦测之眼』,一个需要借助仪器施展的高环魔法,能够记录火种的表层波动。很多侦测站把它作为全天开启的常规魔法,但局限于仪器配置,许多神秘生物都有办法避开。到了现在,只有凡人王国还在用它搜寻城市里的神秘者了。 不过在先民时期,这东西似乎还未普及,以至于大多数人没有防范。三朵烛焰无声摆动,光线随之散射。这代表三个神秘生物。就像斥候侦查到的情况那样,正门不远有一个人,东面的侧门则有两人,他们躲在建筑内部,几乎不露面,一动不动地监视着庄园。 “那东西派上用场了,但视野范围还不够。”伯纳尔德说,“我需要更多样本,那就从他们开始……你干嘛还在这儿看着?” “这取决于你。”乔伊回答,“他们是结社的‘初源’,倘若你想抓活的,就去自己动手。我们只能带回来尸体。” “他们身上有诅咒吗?” “不,你的命令才有。” 伯纳尔德很不满。“银歌骑士对付不了几个刺客?哪怕不明显,初源依然还受神秘度的影响。” “我很清楚你所谓的影响指什么,他们的优势在于非职业魔法。” “这是他们的价值所在。” “这女人没价值?”帕尔苏尔皱眉瞪他,乔伊当做看不见。 “她的确了解很多东西,但这些知识需要检验。而你……”他忽然停住,“算了,和你浪费时间没用。那女人呢?” “谁?” “那该死的高塔信使。”尤利尔听着伯纳尔德的刺耳形容,实在无法假装自己不在意。“不是我们的圣女大人。我真是后悔帮你在圣堂的测试中作弊了,也许多等几年,总主教大人让能你学会待人礼貌。乔伊,快把她找来。” 导师和他僵持了几秒钟,“很好,我去宰了那三个白痴。”他再次转身就走,砰一声带上门。 学徒没来得及跟上。“尤利尔?”巫师开口。他停下来,钻出影子。 “抱歉,大人。”他怎么发现我的?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谁让他来找我?但说实话,你除了当个跟踪狂,应该还有别的事要做。”伯纳尔德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这是你的魔法?” 话题变化太快,不过尤利尔很高兴他不追究。“是的,大人。但我不是暗元素使。”他又担心对方让他协助抓捕庄园外的夜莺。“只能做到这样。” 巫师似乎失去了兴趣,“很不错。你带我们的圣女大人去礼堂吧,让她多了解三神,这对你们都有好处。” 学徒只好答应。 “你真是个跟踪狂?”帕尔苏尔问。离开地下实验室,她连语气都轻快了。 “……完全不。我跟从信仰的指引。” “那你不该跟着我。” “三神指引我到迷途者身边,女士,你很符合祂们的标准。” “是吗?真荣幸,我本以为我在祂们眼里和恶魔没区别呢。可能是因为希瑟没有传教士的缘故罢,我的神对你们没威胁。” “也许是这样。没准在一千年后,人类也会信仰希瑟。毕竟我们已经有三个神了。” 苍之圣女忽然停下脚步。“你和你的同行不一样。” “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尤利尔心里还想着庄园外的夜莺。为什么高塔信使要来莫尔图斯杀死结社成员?根据维隆卡和其他人的言行,他看得出在龙祸之前,无名者并没有像后世一样被污蔑为恶魔,仅仅在阿兰沃和圣瓦罗兰声名狼藉。果然还是站错队的缘故。有趣的是,他的导师目前还没发现自己是无名者,却已经开始履行恶魔猎手的职责了。“恕我直言,女士,你压根不了解三神和修士。” “我是帕尔苏尔,不是女士。”她依然固执地认为它们指两种人。“昨天有个神父慕名而来,可惜你不在。或许是他与众不同罢。” “慕名而来?” “据说你们的占星师对莫尔图斯的治安造成了很大困扰。她算是三神信徒,对吧?” “杜伊琳女士不是占星师,她是占星师的信使。”要是她也算信徒,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学徒也没撒谎。尤利尔稍微有了点兴趣:“我猜不是单纯的拜访?” “他来请教。一个男孩被送进教堂驱邪,因为他在玩耍时杀了邻居的狗,还拒不认错。”尤利尔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过类似的故事。“按照我们的法律,这种邪恶的小鬼会被关起来。” “我们的法律不这样,但也不是没有。到底有什么值得请教的?” “神父说男孩有一套歪理邪说,他居然争不过对方,只好来搬救兵。”砰的一声,似乎窗外发生了爆炸,动静比关门大多了。“他狡辩是石头杀了狗,不是他干的,神父只好请占星师……的信使求证。我猜他也分不清。她没时间处理,于是推脱给佐曼。但你才应该是最佳人选。” 尤利尔感应到魔力膨胀、爆发,引动神秘。“求证?石头需要找律师给自己辩护吗?” “那条狗没死在院子里,男孩坚称那不是邻居的狗。于是你的同行又要邻居证明尸体属于他,但不幸的是,他们都没证据。在我看来,罪犯必须得给那条狗道歉才行。神父说对方拒绝这么干,而他毫无办法……”礼堂近在眼前时,走廊的玻璃突然碎了。一个无名者的火种在感应中熄灭,乔伊杀了他?尤利尔爬上窗台,看见后院的草坪。 “……你怎么解决问题,尤利尔?你的神要你们怎么指引这种人?” “揍他一顿。”学徒建议,随后跳下窗台。 第五百八十四章 矛盾 他来得太晚,只看见乔伊将敌人撞倒在信箱上。那倒霉的家伙还没爬起来,脑门上就挨了一记沉重的盾击,包裹皮革的橡木比头骨更硬,他一头栽倒在草地里,膝盖磕上木杆。导师丢下长矛,熟练地一脚踢在下巴上,让他彻底失去反抗能力,随后拖着他越过栅栏。茂盛的山毛榉左右摇动,尤利尔看见了另外两只夜莺。 “你杀了他?”学徒问。一定是他的话音太突兀,乔伊迅速转身,钢剑出鞘的声音平滑悦耳,剑刃已瞄准尤利尔的咽喉。他没想到导师反应这么大。“是我。”他赶紧后退。 “是你。”乔伊也看清了。但令他紧张的是,导师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向前送剑。我真让他这么厌烦?尤利尔不禁反思。“这儿可没有审判机关。” 意思是人还活着。尤利尔低下头,退出骑士剑的攻击范围。三个窥视庄园的“初源”,最后一个受伤最轻,目前仍不省人事。另两个同样凄惨,他们后脑勺上各有一块肿包,其中之一还满嘴是血,想必是在反抗中挨了一拳。但他们的胸口还在起伏。 “他们可没什么值得申冤的。”尤利尔解释。这些人在庄园外盯梢,恐怕不是抱着善意,更不可能是误会。就算看见的是三个死人,我也完全不会多说什么。“只是确认情况。” “不,你另有工作。”导师指了指两个昏迷不醒的家伙,“你该庆幸不用搬尸体。” “为什么每次碰面,你不是在杀人就是在打人?” 乔伊瞪着他。“除了第一次?” “不是我先提这个的。” “你最好什么也别提。”导师头盔下的面孔一定覆满怒气。他不高兴,尤利尔意识到,而且不止是因为不愉快的话题。他们还在玛朗代诺的街头时,尤利尔曾为一个小偷和乔伊争吵,他知道自己阻碍了执法——先民的法律与他所知的不同。可尽管如此,乔伊也没坚持处死那孩子。是这趟旅程的缘故,导师不愿意回来莫尔图斯,尤其是作为一个圣堂巫师和苍之圣女的护卫。 考虑再三,尤利尔还是开了口。“他们是杜伊琳女士的敌人,为什么不交给她应付?” “交给她,你就得搬尸体。” “所以你为了拯救他们的性命?” “如果我说是,你会闭嘴吗?” “那是谎言。都是。”尤利尔不假思索地说。誓约之卷能够证明,乔伊不在乎这些人是死是活。这很容易。可惜让导师说话不容易。 “杜伊琳会解决他们,但那只是开始。我知道你去了地下室。”果然他在地下室就发现了,伯纳尔德才能紧跟着注意到学徒。“你也该知道这鬼地方不止有三个白痴。十几个同伙,他们唯一能找到敌人的地方就是这里,而这该死的地方由我负责。” 尤利尔消化了一下这段话。“你和波加特先生他们负责守卫庄园,一旦初源主动进攻,你们将不得不出手阻拦,甚至还得听伯纳尔德的命令,是这个道理吗?”到时候,需要活捉的可不止这三个人,银歌骑士也得冒更大的风险。 乔伊没回答。“那巫师可不是你的同行。” “我听说我的同行都在干什么了,为一条狗纠结?”尤利尔无法理解。“而且伯纳尔德本来就不是修士。” “他信仰神秘。” 原本你不也一样?“按照圣堂的说法,神秘也是神迹。” “你有不同说法?” “的确有一些。” “很好,把它们告诉那森林婊子去吧,她更不爱听。” “看得出来。斯特林大人的传教方式有待提高,我想他不会和你说过类似的东西,比如为自己完全不知道的罪过忏悔这种?” 他的目光更阴沉了。未来的“第二真理”解释过他们的交集,但导师并不将其视作友好的开端。学徒好奇他们为什么互相看不顺眼,决心一探究竟。 “我的意思是,可能我们不是一路人。”尤利尔承认。“但也不至于互相仇恨。他得罪过你,乔伊?”当然,更可能是导师先得罪了对方。只要一张嘴,你就会领教到乔伊身上比神秘学更卓越的天赋。 “问题不出在我身上。”他本人居然还没察觉。“正常人都会和斯特林保持距离,他们一家都疯疯癫癫。” 路过塔楼底部时,一扇窗户猛然打开,带着泥土和根系的脏水哗一声浇下来。乔伊及时朝前跳,躲过了水花,但手里拖着的夜莺被淋个正着。尤利尔震惊地抬起头。 阳台上,苍之圣女放下花瓶。“我没注意到下面有人。”她坦然承受着两人的注视,“献给你们的三神的花也该换水了。”她将空空的器皿在石台边倒了倒,才把银百合插回去。“别客气,这是举手之劳。”窗户又猛然关闭。 水渍在乔伊脚边结冰。尤利尔无言地目睹白霜爬上石墙,最后冻结玻璃。先不提伯纳尔德,他们之间结下的梁子估计没法解决了。 …… 相比在伊士曼的时候,莫尼安托罗斯的进展显得尤为缓慢。西塔和佣兵碰杯,随后转回同伴的餐桌。“完全找不到。”约克说,“我敢说他一定是藏起来了。” “特多纳拉杜是只老夜莺。”多尔顿也同意,“他不会以卵击石,只会去总部搬救兵回来。到时候四处躲藏的可能是我们。我听说恶魔猎手在蜂蜜领端掉了一个小型结社,没准就是他们来。” 尤利尔不知是否该为那些无名者祈祷。或许该为我自己,恶魔猎手不可能对付安利尼,但多半能给我们造成很大麻烦。特多纳拉杜在奥尔松庄园逃走,同时带走了尤利尔和约克的情报。他要是还有一点聪明才智,就不会再依靠才转职的夜莺,而是换成高环的修士。 戴比特主教告诉他,盖亚教会唯有总主教的神术是高环水准,他们权高位重,不会受特多纳拉杜调遣。但尤利尔没有就此放心。“恶魔猎手不归特多纳拉杜管。”他说,“更可能是苦修士。” “苦修士是巫师派。”约克提醒,“你还打算与他们合作呢。” “那是一切结束后的事。就目前来看,巫师不是我们的盟友。他们不关心盖亚教会的情况,只把它当成敛财招人的下属机构,就像高塔的事务司。将女神圣所交给他们,巫师会继续那条罪恶的产业链,只要有利可图。” “戴比特主教不会喜欢这话。”多尔顿评论。 “这是事实。你见过林德·普纳巴格这个人,他作为巫师的代表,莫非给你留下了好印象?” 暗夜精灵晃了晃杯子。“没有。他的斤斤计较让每个人都不舒服。我敢说,要是我的价码更高,德威特如今已经人头落地了。可惜当时我手上没有他们的圣典。” 这么说,如果他借来导师的『忏悔录』,没准可以让巫师直接调头对付教会夜莺……尤利尔发散思维。乔伊可能答应我,但交易过后,他大概率会再去将福音书抢回来。不。白之使又不是自由人先民,他比一千年前变化太大了。 “我们也没有。”约克愉快地说。 “所以只好从其他方面下手。” “还在教会里找,能有几个人愿意跟你合作?倒不如选冒险者。” “我还是去打听圣典罢。”多尔顿放下酒杯。 橙脸人恼火地敲桌沿,“你自己不也是冒险者?” “你得承认,约克,冒险者里愿意合作的人比教会更少。神职人员还有信仰要求,佣兵可没标准。” “正是对信仰的忠诚让你们弄到现在这个地步。”约克说,“只要付钱,佣兵不在乎谁对谁错。我们当然可以借助他们的力量,总比巫师强。” 多尔顿扭过头,与尤利尔对视。学徒看见他的犹豫。约克的话很有道理,我本来就不指望能找到像他们一样的冒险者,也不对教会抱希望。遇见一个艾科尼足够了。老主教每天提心吊胆,好像被拖上了魔鬼的战车,尤利尔不知道自己还有哪里没说清楚。“佣兵。”他不禁重复,“我想我们认得一支佣兵团。” “比约克更专业。”多尔顿说。 “这可说不准!” “奥尔丁先生是罗玛导师的朋友,与教会作对,他们会面临危险。”尤利尔提出。 “真是你会有的想法。”橙脸人嘀咕。 多尔顿没像他一样压低声音。“再没有比战争佣兵更危险的行当了,尤利尔。我猜他们肯定能照顾好自己……当然,沙特除外。” “而且照实说,你并没要求他们做什么,这只是个提议。把事情说清楚,让他们自己决定。一次交易而已。坐在谈判桌的两端,我们就必须忽略他人的处境。你顶多争取一下优惠。” “讨价还价?我可能会擅长。”尤利尔回答。回形针佣兵团是战争佣兵,他们以炮火和刀剑为生,确实不需担心。作为帮手,佣兵们起到的作用也绝对比修士强。戴比特主教代表教士,十字骑士受他们洗礼,如今这两类人帮不了他什么。“好吧,我会尝试联系——” 『说到这个』索伦也跳出来,『你们有钱吗』 又是请假条 噢,月初请个假…… 最近的确请假太频繁了,真希望码字时间能独立在一天定额的二十四小时之外233 =????(''ヮ''三''ヮ''=????) 第五百八十五章 盘子里的 寻求冒险者的帮助是个简单的办法,它另辟蹊径,但足够实用。在威尼华兹时,考尔德·雷勒团长就帮了他们大忙。尤利尔永远记得冒险者们冲进街道阻挡圣骑士团的时刻,佣兵高喊着冒险家和约克的名字,为他们的朋友与另一个神秘支点的精锐骑士作战。驱使诺克斯佣兵团的不是财富和纪律,而是纯粹的友谊和勇气。在当时的学徒眼里,冒险者们简直有种英雄气概。 但眼下情况不同,尤利尔心想。莫尼安托罗斯是陌生的土地,盖亚的信仰在这里播种,他们是最不受欢迎的外地人。唯一庆幸的是,尤利尔还能找到愿意帮助他们的人,而不幸的是对方尚未亲密到等同诺克斯佣兵团的地步。回形针佣兵团虽然素有侠名,却也不可能给人打白工。说到底,他们没理由为他而战,他也无法承诺什么。做生意是最好且唯一的选择。 于是问题回到了原点。我们都不可能付得起雇佣金,战争佣兵服务于王国和领主,是贵族间的消耗品。在布鲁姆诺特,学徒几乎没为生活费用操过心,现在他必须考虑每一笔账单。回形针佣兵团在冒险者间声名卓着,而他们连最便宜的佣兵都无力负担。 “莫尼安托罗斯没有吸血鬼,我可帮不上忙。”多尔顿表示,“你有办法就直说,约克。” “我的确在考虑办法。”橙脸人嘀咕,“和冒险者无关的办法。上哪儿去能得到特多纳拉杜的消息呢?”这家伙干脆放弃了。 『你考虑得怎么样』指环的符文组成一个坏笑的表情。毫无疑问,它正享受着咄咄逼人的快感。 “需要时间。” 尤利尔自己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再打索伦的主意,它恐怕会把我的手指冻在一起。然而指环的态度着实恼人,简直和梦中的乔伊如出一辙,区别仅是后者的讥笑没那么露骨。我不是在欺软怕硬,只是帮约克摆脱困境。他决心拿『灵视』作弊。 万幸真的有办法。“我想我们有办法付账。”尤利尔意识到同伴们迅速将目光转过来。“用冒险者的办法。” “你指赖账?” 多尔顿不禁瞄了一眼约克:“真是了不得的技巧。我开始对伊士曼南方的冒险者改观了。” “当然不是。”虽说冒险者本来没多少好名声,但诺克斯佣兵团作为特别的例子,其形象不该为约克的某桩蠢事毁掉。尤利尔不怀疑西塔赖过账或偷过东西,每个人都会犯错。“我得声明,约克,我不会对考尔德团长隐瞒带你来莫尼安托罗斯的任何事。你最好没这么干过。” “咳,放心吧,不是最近的事。到底什么办法?” “找到特多纳拉杜。” “你和我们睿智的格森先生真是一脉相承。”约克朝前探身,“几秒前,我还真以为你支持我的,尤利尔。” 索伦毛病八成习自乔伊,和我可没关系。“我不是在开玩笑,约克。你该清楚他很值钱。” “只要我们能找到他。”暗夜精灵指出,“可惜这也是特多纳拉杜高居悬赏榜单多年的原因,这只夜莺比我们都更老练,比兔子跑得更快。”他似乎将三人放在与兔子相同的水准。 西塔眨眨眼睛。“你同时支持我的两个办法,尤利尔,真是难以置信。” 『要找特多纳拉杜,可以回到布鲁姆诺特求助占星师』索伦建议,『我迫不及待看见你们这么做了』 毋庸置疑,这是个能够找到特多纳拉杜的办法,但与尤利尔的最终目的南辕北辙。他刚想反驳,多尔顿先他一步开口:“尤利尔,你又要动用你那百试百灵的占星术了?” 准确的形容,或许我真得试上一百次。“不,我们根本没线索。”除了奥尔松庄园。“也许可以找人帮忙,咨询冒险者夜莺的费用我们还付得起。” 但同伴们表示怀疑。“说老实话,他们多半给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索伦更直接:『烈性苹果酒喝多了,尤利尔?我还以为这点酒精对你来说和白水没差』 千万别和它搭话,学徒试着让自己心平气和。“拜托你们试一试。现在就来。”尤利尔站起身,“我去东边。不过人们在酒桌上透露的消息的确比想象中更多,别放过这点。噢,约克?我觉得索伦能帮到你。要不要戴着?它……”学徒稍微停顿,“代表我真的支持你。” “你的信任打动了我,尤利尔。”约克激动且愉快地高声说,“等着瞧吧,很快特多纳拉杜和他的全部信息就会像盘切好的火腿肠一样摆在我们面前。你可以去找沙特了。” 卓尔翻了个白眼。 …… 他仔细观察过影子,甚至用『灵视』窥视未来,最终欣慰地察觉周围没人。这时候有陌生人出现,实在是想象中最糟糕的情况,但最糟糕的是碰巧遇见他的两个同伴,约克或多尔顿,更可能是后者。尤利尔知道怀疑意味着信任危机,但他的秘密……诸神在上,我宁愿碰上陌生人。 指环索伦不在场。有先前的冷嘲热讽铺垫,他摆脱它的方式或许没那么刻意,这算是最轻松的环节,假如你了解某人,欺骗对方就会很容易。掌握誓约之卷除外。尤利尔不知道有没有无名者的魔法能窥视人心而不被察觉,反正他是没见过。 光线变得奇怪起来。“许久不见那,尤利尔。我还以为不可能在莫尼安托罗斯和你碰面了。” 寻求冒险者的帮助不可靠,尤利尔心想,那寻求无名者结社的帮助又意味着什么呢?“还能在哪儿,布鲁姆诺特?” “也许不死者领主会乐意亲自来,毕竟他是个死人。而我嘛,请原谅无论如何我得拒绝你的邀请。”安利尼说。他稍微抬了抬帽子。“那里的教会轮不到我们拯救,是不?” 我宁愿去找威特克·夏佐。“正是教会的事,阁下。”尤利尔低声说。 “特多纳拉杜。你在找他。” “听起来,你们在当地的情报网能给人信心。” “多亏了你和你的同伴,薄荷地的恶魔猎手都忙着重建各处教堂。” 这不是尤利尔意料中的结果,但总有些事无可避免。但愿巫师能意识到自己的领地正在被悄悄渗透。“如果事情顺利,阁下,他们接下来会更忙。” “不一定。你们的计划尚止步于薄荷地及周边的小村庄,而特多纳拉杜的地盘在丹劳。”恶魔领主微笑着吐露情报,态度和蔼得令人吃惊。 尤利尔不敢看他的眼睛。要是黑骑士知道我一直偷偷进入『忏悔录』的梦境,估计微光领主就没这么好说话了。不过,他最近确实没见过林戈特姐妹,导师的梦对尤利尔来说更具吸引力。 “丹劳?”他重复,“夜莺似乎没有自己的特定领地。” “就是这样,夜莺不像我们。” “感谢帮助,阁下。我要按市价支付报酬吗?” “我说过,我们也不像夜莺。这个消息和今天的天气状况一样没价值,起码对我是这样。” “我坚持付账,阁下。”尤利尔反复提醒自己不要再与秘密结社有任何瓜葛,但悲哀的是,他像个被恶魔引诱的凡人一样无可自拔地堕落。算了,反正在诸神和神秘领域眼中,我压根就是恶魔本身,还有什么好怕的?“在太阳底下,交易还是公平些好。” “这世界上不存在公平。”恶魔领主轻声回答,“诸神创造了秩序生命和我们,出于某种绝对不友善的目的。差别就意味着高下。公平是扭曲的观念,尤利尔,世界上可没有两种价值完全相同的事物。追求交易的公平实在可笑。” “我赞同你的看法,阁下。世界上没有两个人的观念完全相同,所以我必须付账。”如果真能拿钱解决,这反而是小事了。“结社可以带走丹劳的无名者,他们大概期盼已久了。” 安利尼凝视着他。“我想我无法拒绝这次公平的交易了。加上蜂蜜领的无名者怎样?如果动作够快,回形针佣兵团会在那里等着你们。” 摆在盘子里的火腿有点多了。尤利尔皱起眉:“你知道我们的计划?” “沙特·艾珀曾是你的同伴,尤利尔,他是个吟游诗人,并非神秘生物。我听见你的另一个同伴宣布你们马上就要找他,恐怕不是去听歌的。” 见鬼。尤利尔一拍脑门。我当时怎么没用魔法预见?在餐桌边,约克已经一不小心将他们的行程公之于众了。恶魔结社的夜莺仿佛无处不在。 “成交,阁下。” 恶魔领主消失在原地,尤利尔能感受到光线的变化。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沿着街道继续向东。虽然结社夜莺的效率远超冒险者,但他不能就这么回去。必须作出打听的样子,好歹瞒过别人的眼睛。我真是谎言大师,尤利尔苦中作乐地想。 第五百八十六章 第二职业 习惯石塔的生活不算困难,早上虽然很冷,但在这里她有只猫头鹰。比起秃头和剪刀,这种长相似猫、体型巨大的毛茸茸的猛禽更得她的心意。她给它起名为露丝。生活的光明与否似乎只在一念之间。要问现在希塔里安最希望什么,那多半是一切一如往常。 “阁下。”她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畏缩,但浑身上下还是渗出本能的恐惧。此时此刻,奥兹·克兰基显得那么和蔼可亲,连黑骑士和他的盔甲都顺眼起来,而眼前的人就算打扮成最仁慈的神父,他的危险也能泄露出眼神。“我是希塔里安·林戈特。” “受神眷顾的女孩。”对方的声音柔和中带着奇特的沙哑,几乎就是尚未成长到足够聆听布道的孩子们幻想出来的悲悯的声音,是诸神传递幸福和恩赐的工具。他头戴冠冕,身着滚金边的红丝绒斗篷,手执水晶权杖,指节上有一只镶嵌祖母绿宝石的白金戒指。他威严而精明的眼睛打量着希塔里安,仿佛在注视宫殿中央失而复得的摆件。“我是你的引路人,亲爱的,我是你的教皇。你该叫我什么?” 你不是。“冕下。”她颤抖着说,为他的神圣光辉慑服,“我必须向您请求宽恕。” “说吧,孩子。” “我……我本来信仰露西亚,冕下,我母亲是太阳信徒。” 吉祖克露出微笑:“但你如今发现了内心的声音,林戈特。盖亚才是你的归宿。”他忽然弯下腰,“说实话,盖亚和露西亚都没差。谁在乎呢?” 希塔里安迷惑不解。 “纹身”直起身。“那你的母亲对此有何看法,林戈特?她有强迫你更改信仰吗?” 她还以为盖亚教会知道自己全部的事情,现在看来有点夸张了。然而这种细节没必要撒谎,北方人威特克给过她全套身份信息,其中改动的部分不多。某些语焉不详的地方看起来很可疑,但他向她保证,寂静学派会找到他们需要的、似是而非的答案。“不,冕下,她很久之前就死了。”希塔里安说。她也学着对方探向前,耳语道:“不过要是她还活着,我猜她肯定会的。” “你妹妹也这么想?” “露丝?不,她不会。她没法想任何事了。”而且她是我姐姐。希塔里安警惕起来,这位冕下并不像他最初表现出来的那样,对她们一无所知。他只是不在乎。 他接受了暗示。“她正和诺恩在一起,在盖亚的膝盖前。可怜的小东西,你再也不用担心她了。到我这儿来,希塔里安,我们到火炉边去,这里实在太冷了。” “遵命,冕下。”他看得见我在打寒颤,希塔里安心想,但不知道为什么。 她自己却很清楚。 “纹身”吉祖克是她唯一认识的学派巫师,曾多次出现在北方人威特克交给她的的剧本上。领路人告诉她,整个寂静学派再没有比他更危险的人,连“第二真理”也远远不如。“事实上,你也许可以骗过学派的圣者,但你不能在吉祖克面前撒谎,你骗不过他。”教导她的夜莺告诫,“欺骗不止需要谎言,神术甚至可以不通过真言魔药检验你的每句话。”他没说错,尤利尔就能办到。“希塔里安,你太年轻,又缺乏经验,而连真正老练的夜莺也很可能被揭穿。听我的话,绝不能在‘纹身’眼前冒险。” “可要是他问我夜莺的事……” “倘若操作得当,他不会那么问你。巫师们渴望得到『忏悔录』不假,但其实他们也不清楚那东西的用处。你是圣典的持有者,它给了你一个神秘职业,就为这些价值,巫师会询问你更有意义的问题。” “万一他们问我它在哪儿怎么办?不撒谎的话,我没办法不提你们!” “噢,你认为它在哪儿?” 希塔里安感到不可思议:“在领主大人手上,虽然我不知道他怎么找到那本书的。我烧了它。”她忽然意识到了答案。 “正是如此,而且在去盖亚教堂求助前你就这么办了。至于圣典的下落,巫师绝不会继续追问。他们自以为比你更清楚。所以——”威特克拖长音,“如实回答。希塔里安。如实回答,无论他问你什么。记得我的话。” 在温暖炉火边的话题果然如结社夜莺预料的那样,吉祖克开始就魔法和职业展开询问。“你能感应到火种是什么时候?” “上个月,阁下。”交谈不过几句,吉祖克便让希塔里安改口叫他阁下了。她当然不会在称呼上提出异议,反正又不是叫我。 “得到职业呢?” “是在同时,阁下。” “你了解神秘学吗,希塔里安?你清楚火种和仪式吗?” “我只知道一点儿。”希塔里安将在黑巫师的别墅里背过的东西完完整整的复述了一遍,“他要我记住这些。” “真够低档的。”吉祖克评论,“忘了它们吧,你的魔法远胜过黑巫术。这是一种给人安慰的力量,针对心灵与精神的神秘,直至本质……火种。我想,恐怕克兰基已经问过你类似的问题了。” “是的,阁下。” “他怎么认为?告诉我。” “‘你的火种和职业来自于它,毫无疑问’。”希塔里安一板一眼地背,“‘成为神秘生物需要复杂的点燃仪式,只有无名者才例外’。”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在提起这个词时露出异样。“‘根据你的说法,你并没绕过这个环节。圣典的力量在梦中连接了你的灵魂,因此,当你燃烧它的时候,就等同于给你自己进行一场火种点燃仪式’。”她小心翼翼地停顿:“还要继续吗,阁下?” “继续。” “‘大多数学徒会在点燃仪式上遭遇失败,而你通过圣典取了巧。看来『忏悔录』的神秘效果就是保护火种。你的确受诸神眷顾,林戈特’。” “但愿盖亚继续眷顾你,林戈特。就这些?还有吗?” “还有一句,阁下。可是……” “可是?” “‘把这些东西告诉他,林戈特,我知道他肯定会问你。代我向吉祖克和他的马戏班问好’。”希塔里安的声音越来越小,“没有了,阁下。” “这才像他的语气。”吉祖克说,“很遗憾让你见到学派内部的分歧。为这些事情生气没意义,就像你喂鸟时用不着听懂它在叫什么。很好。”他忽然站起身,权杖在空中急速划过。希塔里安不知道他的动作有何意义,却能感受到未知的神经质带来的恐惧。他又坐下去,脚趾几乎伸进火炉。“说说你的魔法,希塔里安,你喜欢它么?” “我很喜欢,阁下。它叫……” “让我瞧瞧你的魔法。”他命令。 “是,阁下。”当然不是对吉祖克。神秘度的差距太大,魔法不可能起作用。希塔里安把目标换成猫头鹰露丝,朝鸟儿伸出手。可怜的动物还浑然不知地梳理着羽毛。“现在它很听话。”希塔里安抚摸鸟儿的肚皮,“不会啄人。” “这能证明什么?得给它点刺激。为女神教导我们的仁慈,希塔里安,把它的一条腿给我就行。” “一条腿?”她不禁尖声重复。 “是的,必须带爪子。就在你食指边上,锋利、坚硬、成对的那玩意。你办得到,对吗?它不会抓伤你。” 等到自称盖亚教皇的法则巫师“纹身”阁下离开,希塔里安的眼睛里已经充满泪水。他不喜欢我的猫头鹰,我可以把它放走啊!它会乖乖飞下石塔。在四叶城最难熬的日子里,她不是没有杀死过动物,甚至将尸体开膛破肚,烤熟后用以果腹,但那些和今天对猫头鹰露丝的折磨是两回事。 露丝独腿站在笼子里,仍在啄弄被血黏连的羽毛。它没抓伤希塔里安,魔法的确有效。她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其实大有进步。可以此体现,她根本高兴不起来。“纹身”吉祖克是个疯子,他的同事都无法与他正常相处。 止血时,希塔里安不忍心再对它用魔法。“不。”她拨开鸟喙,“别碰伤口,你不疼么?”结果猫头鹰不听。不用魔法我什么也做不到。“你会好起来,我发誓。神秘能做到。我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医师,不止消除疼痛,还能治愈伤口……露丝,你听说过第二职业吗?” “纹身”吉祖克把鸟腿扔进了火炉,于是希塔里安不再配合他的问题。忏悔录带来的价值容许她的小小反抗。但吉祖克没立刻离开,就是为了和希塔里安说这个。他邀请她到教会任职,也就是巫师中的“苦修士派”,并告诉她神术师能治愈伤痛。“我和奥兹·克兰基有不同看法,他是神秘物品的专家,只会将一切归咎于物件,而教会苦修士注重实践和使用价值。你的确是点燃了火种的神秘生物,希塔里安,但你没经过转职仪式。” 在拜恩,希塔里安不会理解仪式和职业之间的联系。她的力量来自火种,是非凡天赋的展现,拜恩大部分人都是这样。但吉祖克不知道这些。 “想过转职仪式会对你有什么影响吗,希塔里安?也许你会得到第二个职业。这是你的幸运。” 第五百八十七章 混为一谈 丹劳的气候比薄荷地温和一些,因其地理位置远离森林。照实说,这儿连魔怪都少见,而有教会夜莺出没,冒险者也不乐意光顾这里。旅人总将丹劳称为莫尼安托罗斯的净土,直到黑巫师的爪牙渗透进来。拇指巷的废墟还在原地,如今人们早已不觉有什么新鲜了。 “教会夜莺清除了这里的黑巫师,但那时候特多纳拉杜还在薄荷地。”多尔顿指出,“可能,我们找到的不是他的线索。” 尤利尔比他确定多了,但他没法解释。你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当地的冒险者,这是我们的幸运。那你为什么确定就是他,用你的占星术?好像只有这个可能。了不起的占星术,也许可以直接找到特多纳拉杜……不,不行,这我可办不到。真的吗?本来连高塔占星师都能轻松搞定,出什么事了?因为我的魔法源自恶魔,不是什么见鬼的占星术,在找到特多纳拉杜之前,我更可能反被恶魔猎手找上门…… ……他打了个激灵,从无边思绪中回过神,开始向同伴编造谎言:“不过即便不是,也能从他们身上找到新线索。教会的夜莺彼此间肯定有联系。” “是啊,可是他们的消息快,还是我们的动作快呢?如果我是特多纳拉杜,多半会把我们列入整个盖亚教会的黑名单,然后远远逃走。” “你不用担心,多尔顿,他没见过你。”西塔一脚踢飞鞋底的石子,它在影子里弹跳。“而且干嘛说这个?” “让你们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卓尔的声音渐渐消减。围墙边,阴影一路蔓延至码头。约克翻了个白眼。 “你有什么要说的?”尤利尔边爬围墙边问。火灾过后的焦糊味让他想打喷嚏。他打量着掉落的石灰,思忖奥尔松庄园如今是否也是这副模样。“最近城里都很容易着火?” “这又不是我干的。”西塔在玛朗代诺因秩序压降的影响点着了一栋房子。“我们干嘛不放走老主教?” “放走他会走露风声。特多纳拉杜也许会再逃掉。” “你不是相信他会保密?” “我相信,可欺骗不止需要谎言,很多信息会在无意间泄露。你我都不是真正的夜莺,就最好谨慎一些。” “多尔顿是。他可以教我们。我没当过夜莺,但这行当看上去不算困难。”西塔夸口,“只要我想藏起来,就没人找得到我。” “是吗?他们只要跟着火情就行了。” “我说过了,这不是我干的。”约克在围墙后冲他喊。尤利尔赶紧跳下去,以免被他发现脸上的笑意。 院子里受阳光烤炙,脚底尽是黏糊糊的灰烬。尤利尔看见几根枯萎的郁金香,它们的大多数同伴连骨骸都已经被风吹散了。拇指巷周围没有高建筑,放眼放去,天空广阔,远方灰黑的神殿在闪闪发光的河湾边屹立。无论特多纳拉杜会不会藏在里面,我都得去确认。 离开薄荷地后,尤利尔没再针对教堂。因为几乎人人都得到了消息,教士和表现出来的一样廉洁,生怕被他找上门。要是再给刺激,尤利尔就得担心他们对受害的人们下手了。虽说特多纳拉杜和他的夜莺八成也负责监督教士们的德行,但佩顿主教的作法足以给他敲响警钟。不管怎么说,死亡总是能给人警醒。 “我听当地人说,这里曾经是拇指巷的地标,可现在没有多少完好的东西了。” “黑巫师毁掉了自己的老巢。” “十字骑士干的。那倒霉鬼藏在这里鼓捣实验,结果某天出了岔子,人们说当时的火焰窜得比巫师之涯的石塔还高。” “怪不得是黑巫术。正统的巫术比歪门邪道更安全,也更有效。” 约克耸耸肩,“巫师之涯的石塔是最安静的地方,属于苦修士派。‘杜尔杜派’和‘真理派‘几天前差点打穿对面的山峰,滚落的巨石堵塞了上游河口,渔民说,当天的水位下降了三分之一。” “听起来,学派巫师和黑巫师的差别仅在于前者知道远离城市。”尤利尔绕着花园走到后门。“不过这次丹劳运气很好,黑巫师造成的破坏局限在他的房屋范围。受害的恐怕只有仆人。” “共有七个人活下来,黑巫师尸骨无存,其余人的尸体业已下葬。我还打听到了公墓的位置。” “公墓?这有什么用?” “谁知道?我没找到特多纳拉杜的下落,只好问问城里的新闻。两一个长得像红色土豆的冒险者告诉了我许多消息,还请我喝番茄汁。” “他……挺有品味。”尤利尔绞尽脑汁,才想到一句文雅的评价。 “那当然,死人可没法享用果汁。这家伙自称是活下来的幸运儿之一。” 尤利尔停下脚步,“似乎我们也运气不错。他是向每个过路人宣传,还是专挑感兴趣的人倾诉呢?” “问我的话,他应该属于后者罢。所以我出门就变成元素态,还在集市转了一圈。”西塔干起这些事情倒很熟练,他毕竟是冒险者。“要是这样他还能跟上来,到多尔顿的影子里也不可能了。我们很安全。” “我想去找他。” “好吧,一会儿我带路。探索这片该死的废墟还得花一段时间。老实说,我不认为这里能有什么东西。” 也许他没错。尤利尔决定探索黑巫师的房屋废墟的唯一理由是十字骑士来过这儿。虽然坊间传言此地主人是自作自受,但仍存在夜莺揭发的可能。不是特多纳拉杜也是他的同行。教会的鹰犬嗅探到黑巫术的味道,于是拇指巷才发生了可怕的爆炸。毕竟,火焰几乎能够掩盖一切痕迹,学徒和约克焚烧奥尔松庄园的尸体时也抱着同样的想法。 “神秘会记录在秩序中。”尤利尔告诉约克,“出色的占星师能顺着线索找到根源……当然,我还不行。不过表面的信息很容易辨认:十字骑士利用神术清洗了废墟,为了让后来的探索者一无所获。” “没价值的信息。黑巫师本来就是学派的仇敌,教会派神官来净化也不奇怪。莫尼安托罗斯人通常会把黑巫师和无名者混为一谈,并列进等待肃清的队伍。结果在伊士曼,谣言的散播者如愿以偿了。” “这么说,黑巫师也得到了恶魔的待遇。” “正是如此。”一阵微风卷起灰烬,把轻飘飘的渣滓抛在巷子外。约克跨过一截鬼手般的断木,它伸出食指,指向角落里雕塑被烧融的面孔。“反正在凡人眼里,他们都不是好人。噢,凡人自己也不是。我知道,比起看见仇人更糟的是看见同行。恐怕只有十字骑士分得清,但又没那个必要。学派巫师可不会放弃即将诞生的爆炸出门收拾对头的,他们把任务全部交付给盖亚教会。去那儿瞧瞧?好像还有东西。” “进一步考虑,在莫尼安托罗斯,无名者也可能被视为黑巫师。”尤利尔停住了。“它本来是洗手池。”他吃惊地发现。 “毫无疑问,嘴巴用来喷水。这玩意是个人头像。咦?或者鸟头?” “戴鸟嘴面具的人。”尤利尔谨慎地隔着护手碰触石像,长长的鸟喙成了根坑洼的棍子。“这代表医师,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但我能提供回答问题的人。睿智的格森先生,你睡醒了?” 『医院里会安置类似的洗手池,以便医师使用。这里要么曾是医院,要么住过一个医师』 “黑巫师需要医师吗?他们怎么不把自己变成巫术傀儡呢?”约克开了个玩笑。 “傀儡是活死人。”尤利尔没笑,黑巫师在骑士海湾大肆破坏,主力就是被操纵的傀儡。大多数神秘生物都不喜欢亲自上战场,他们卑鄙地驱使他人,而自己毫发无损。某种意义上,神秘领域的贵族们与凡人的贵族没区别。他抽回手,“确实没什么好看的。约克?麻烦你带路,我们去找那个幸运儿。” “要通知多尔顿吗?” “我已经通知他了。”『低语之种』是他获得的最有价值的魔法之一,来自神秘职业园丁。很少有神秘生物就职,因为三色堇足以代替他们,凡人园丁也比神秘者更便宜。最关键的是,这个魔法的距离相当有限。现在多尔顿和老主教戴比特就在城外,他们也必须转移位置,以保证双方处于通讯范围内。 “尤利尔,你会付账给那家伙吗?” “可能罢。”我已经付过了。 约克没多问,哪怕他看起来满腹疑惑。通过他接触对方很危险,但尤利尔也不能确定。或许那只是教会的鱼饵,用来钓取黑巫师的同伴……反正没差,我既要找特多纳拉杜,又得确认微光领主安利尼的动向。只有最愚蠢的制定者才会认为自己的计划对身处其外的事物毫无影响,他必须考虑周全,因此不能通过『灵视』窥探。 尤利尔很快看见了一个冒险者。 第五百八十八章 捆绑销售 冒险者也分三六九等,其中佣兵团远胜游兵散勇,而这家伙八成属于末流。尤利尔觉得他孤身一人的根本原因不在于请人喝番茄汁。 在丹劳人眼里,黑巫师的仆人打扮得相当怪异。他头顶厚实的松鼠皮帽,上身却只穿了一件汗衫,锈迹斑斑的锁甲搭在椅子靠背上。他的裤子和鞋底一样脏,仿佛刚从田野里狩猎鼹鼠回来,并且收获不佳。只有腰间的短剑证明他的身份,因为农民会拿铁锹。这玩意儿以一个相当有勇气的角度挂在他大腿前方,不像是骑手的习惯。说实话,我也不会。 但在尤利尔和约克眼中,这副打扮很熟悉。他来自南方,那边的霜之月远比莫尼安托罗斯寒冷。大多数习惯南方严寒的人会觉得丹劳压根没有冬天。 “约克!老顾客。”冒险者晃胳膊打招呼,他的手掌戴着露指头的手套。“带来新惊喜。来尝尝水果派?” 约克带着尤利尔在桌子另一端坐下,他四下瞄一眼。“在哪儿?” “厨子的锅里。感谢款待。” 尤利尔拍拍西塔的肩膀,“理应如此。”约克嫌弃地瞪了一眼对方,不情愿地起身去买水果派。他肯定在诅咒冒险者一口咬下去,水果里全是蟑螂。 “那么,你想听哪段?整个故事分三部分,从阁楼到阳台,再从阳台到大厅。最后嘛,是高潮部分——穿越烈焰熊熊的大厅,从魔窟逃出生天。”冒险者热情地摆好商品。 “请原谅,但可否解释一下,黑巫师需要冒险者干什么?” “噢,这没什么,故事的可靠性源于细节嘛。那家伙在我这儿购买神秘材料,用以维持他邪恶的实验。他总不能到凡人手里找跳藻和珍珠款冬,是不?” “所以你是个药商?” “不然呢?你以为我不想穿得体面些?”他反问,“可惜没货源,我只好自力更生。生活这该死的婊子总逼着人放弃原则。当年只要我踏进餐厅,酒保小妹都会送错托盘。” “被你吓的?” “她们都忙着看我。”冒险者哈哈大笑,“还能看谁呢?” “听上去像是美好的回忆。”不过回忆过去就不会再来了。尤利尔懒得听他瞎扯,“黑巫师会在你这儿压价吗?” “在人们发现他是黑巫师前,我没让他一分钱。”冒险者做个鬼脸。 “那现在,你找到新买家了没?” 冒险者拿过桌子边的番茄汁,同时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他,“倘若你不是黑巫师的话,我会给你打折扣。” “不,我不买跳藻。只是问问。”尤利尔稍微停顿,“好吧,你有多少珍珠款冬?” “不算多。最近这东西涨价了,我遇见的每个元素使都想备上一口袋。” “我也是其中之一。你的折扣能把它变回原价吗?” “取决于你买多少。我还有其他商品,你知道的。别意外,但我可以免费告诉你我的故事。” “和你告诉约克的不一样?” “当然。” 尤利尔点点头,“我相信……哦,怎么称呼?” “夏佐。威特克·夏佐。” “夏佐先生,我相信你的信誉。”在你自报姓名之前。冒险者边听边把番茄汁灌下肚。尤利尔全神贯注,用另一种难以察觉的视线紧盯着他。“我也认识一个叫威特克·夏佐的朋友,他在治安局工作,是个正派人。” “我猜酒保小妹不会看他。” “确实如此,他有点特殊。” 威特克·夏佐放下空杯子,抓起旁边的汤匙丢进去。“是吗?哪里特殊?” “他没头发。” 或许他暗自松了口气。“巡警的帽子足以弥补,尤其是去酒吧的时候。这么告诉你的朋友,要是我们有缘再碰面,他会让你带话感谢我的。” “你现在就该感谢我。”约克端着水果派回来,“上次你逼我喝那种该死的番茄汁,这次又坐地起价!” “明明是礼尚往来。”威特克纠正。他迅速把汤匙盖在一枚樱桃上,抬起头左右望了一眼:“你们不喜欢,对吗?” “没错,千万别客气。”约克没好气地说,“等你吃完这一口,我们会把它抄起来拍在你脸上的。”他转向尤利尔,“说到哪儿了?我们可敬的夏佐老板是不是刚提着裤子从女仆的房间里跑出来?” “还没说到。”尤利尔说,“不过从这儿继续吧。” …… 地震。又是地震。林德疑惑不解,怀疑稳固符文成了摆设。巫师之涯出现地震当然不值得在意,这片洞窟上百年经历过塌方、爆炸、暴风、洪涝等千奇百怪的灾害,如今还能安然屹立,巫师们为了保全老巢真是煞费苦心。其中尤以“杜尔杜”派为最,这帮不务正业的工匠恨不得将岩石洞窟变成钢铁堡垒,基建质量绝对有保障。他坐在椅子上等剧震平息,但蜡烛摔下石台,房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等不下去了。林德恼怒地站起身,挥动手杖弹开碎石。巫师之涯不可能这么脆弱,如今八成另有原因——他听说杜尔杜派折腾出了全新的稳固符文,并在学派内大力推销。不出意外的话,这项发明会在今年的评测得到提名。为了巩固研究成果的地位,巫师们原本使用的符文便开始接连失效。他没想到自己也会碰上这种事。 接下来的事他更没想到。诸神在上,倘若你们真有眼,就该提醒我继续等下去。 岩石通道的尽头连接着一块公共区域,地表长满矿物。“第二真理”的房间居于峭壁中央,粗陋石台搭建的阶梯旁有一处积雨水的浅坑,白天夜晚,阳光和星光会透过具有神秘象征的孔洞,射入澄澈的水面。浅坑正对一座拱形黑石柱,后者的表面刻着一句圣者亲笔写下的箴言:“道德判你死刑,真理恕你无罪”。 “林德!我的朋友!”名言旁,“纹身”吉祖克夸张地说,“你竟然在这儿呢。有人把这里改名叫丹劳了吗?” “航路不通,阁下。”林德甩出以防万一的借口。“至于矩梯。”提起这件事他就想皱眉。“真理派宣称目前诺克斯的元素十分混乱,乘坐矩梯的危险性大大增加。”原因当然不是这个。 “我头一次听说。”吉祖克没穿那身愚蠢的戏服,但言行举止距离正常人还有很大差别。“我以为是杜尔杜派把控了穿梭站,好将他们的新产品与通行证捆绑销售。” “大部分原因是。”林德承认了。 “还好我们有内部通道,林德!修士们尽心竭力,创造出只为我们服务的通道!”吉祖克与他擦肩而过,钻进摇晃不止的实验室。毫无疑问,“纹身”不用担心被埋在石头里。“回头向甘德里亚斯说一声,我们的朋友乐意帮忙!” 废话,他不乐意,下一任盖亚教皇也会乐意的。林德满心不愿地跟上。看来躲在里面也没用,这家伙是专门来找我的。 实验室重新亮起灯光,不再是幽灵般的烛火。瓶瓶罐罐被巫术摁在原位,于剧震中不动如山,却没法阻挡吉祖克的随手取用。他兴味盎然地研究着落灰的标签,仿佛其上写满秘密。活见鬼,看来我连除尘符文也得全部换新。 “我们找到了圣典的线索。” 林德没明白:“您指黑骑士手里的圣典,阁下?” “尚未确定,但多半没错。那女孩是我们要找的人,她的通缉还挂在南方教堂里。” “女孩?” “不关心教会,林德?伊士曼四叶领有个女孩曾得到过圣典,结果还没等修士赶到,她就把它丢进火炉,还吓得逃走了。教会只好把她们当成恶魔挂上榜单。他们干得不算错。圣典后来流落到结社手里,也是她无意中的贡献。” 哪怕事情过去了很久,事实也证明伊士曼一行没带来任何好处,他仍感到愤怒。“夏妮亚·拉文纳斯没对我提过那女孩。我们应该去四叶领的。” “不,你们出发时,圣典和女孩都已经没法得到手了。到王都很正确,当地确实存在有价值的线索。不过嘛,两本『忏悔录』,夏妮亚却让学派与它们失之交臂,我会记住这件事。” 好歹我们现在都清楚『忏悔录』的下落,林德的眼睛盯着别处。想要收回没什么困难,只需向白之使提出就行。猜猜他会不会还你,阁下?但夏妮亚的失败给吉祖克留下坏印象,他稍微有点安慰,随即想到他们同为法则巫师,所有安慰顿时烟消云散。 冷却后的金色溶液在木瓶里摇晃,吉祖克厌恶地塞上塞子。“差劲的品味,林德,有比它更好的方法。” “是的,阁下,当然有。” “你责备我,林德?”法则巫师转过身,“你是我的朋友,却没得到什么。太让人惋惜了,投入打了水漂。” “不,阁下,我绝对没这么想过。” “是吗?我本打算补偿你。” 林德噎住了。他在戏弄我,还是真心实意?换成别人肯定不可能是后者,但吉祖克和旁人不同。他没准真会实现承诺,这是林德亲眼所见。机会还是屠刀?如今生死存于一念之间。 “但不是由我亲自来。”吉祖克继续说。万幸他继续说了下去。“希塔里安·林戈特曾获得『忏悔录』,林德。你猜怎么着?这女孩成为了神秘生物,还有了一个职业。”“纹身”哈哈大笑。“明白吗?或许我们对圣典的研究一直以来都是错误的,真正的用法是将灵魂与书本捆绑在一起。跨越环阶其实很容易,你只需要找到它……然后烧了它。” 第五百八十九章 神职(一) “这是骸骨汤。”她把碗摔向地面,“里面盛着骨头!”控诉变作尖叫,在墙壁上来回蹦跳。 银歌骑士面不改色。“我去通知队长,大人。请您原谅,这可能是厨子的失误。”他转身就走,一步跨过地面的狼藉。 等他离开后,苍之圣女迅速安静下来,仿佛先前愤怒的是另一个人。莫非女人都擅长演戏?尤利尔想不通。 “有什么事?”他叹了口气。 “没有。我无事可做,才打算找你聊天。”精灵圣女耸耸肩,“不然还能找谁呢?我们彼此都有把柄,说话方便一些。说说那女人罢。” “女人?” “我们当中总共就两个女人,尤利尔。” “我们当中?”学徒嘀咕,“明显就一个。”不晓得这支各怀心思的旅游队在她心里居然还算一个整体。“杜伊琳女士工作顺利,身体健康,没什么好担心的。” “你知道,我可不会担心她。” 苍之圣女憎恨银歌骑士和巫师,当然也不会放过占星师。虽然杜伊琳是高塔信使,不是占星师,但精灵圣女多半不会仔细区分。奥雷尼亚帝国的神秘组织,皇帝的武器,他们让森林流血,使自然屈服,哪怕被同族抛弃,帕尔苏尔对帝国的痛恨也没有丝毫动摇。 “我希望她百病缠身,命不久矣,最好还因为月经来潮在床上爬不起来。” 尤利尔差点翻白眼。 “如果这些都没发生,那你就说些其他的。”苍之圣女踢飞一块碎片,它插在门板上。“你们抓到的那几个初源怎样了?” 八成没命了。尤利尔上次来这里还是梦中的“昨天”,结果一回来就看见后院木杆上新鲜的人头,他们面部均被撕裂。“斯特林大人很可能把他们囚禁起来,就在地牢里。” “是吗?”她瞄一眼窗外,“你们的地牢真别致。”这间屋子居然能看到后门和花园外的草坪。“虽然生命于我就像荣耀之于你们,但我也尊重不同。那只是支开雷戈的方式,尽管我确实能从中得到乐趣。总比你们人类的乐趣强,不是么?我在青金堡见过角斗场。” “那是我们发泄野蛮和暴力的地方。”尤利尔轻声说,“当人们不愿靠信仰和意志对抗兽性时,就会转而寻求释放。”千年后的诺克斯依然存在类似的地方,值得庆幸的是,伊士曼和布鲁姆诺特都没有。“那些是邪恶的产物,无底线的追求快感实为堕落。” “我猜你肯定不去。不过其他人就不一定了,银歌骑士怎么看待这些‘邪恶产物’?他们没铲除它。” “娱乐场所。”不是奥雷尼亚的特色。“难道苍之森没有么?”尤利尔不愉快地反问。哼,我倒清楚你们懂得背叛和恩将仇报。 “那是自然,森林也有欲望。生存更在生命之上。生存意味着竞争。”她不以为然,“这也是尊重生命的方式。不过圣瓦罗兰与你们不同,我们不需要为生存环境担心——在帝国开战之前。你们繁衍得太快了,皇帝应该着手限制人口,否则战争是不会停歇的。” 当然不会。十个人也能自己分出个三六九等来,和人口没关系。恐怕皇帝还嫌自己的子民太少。“人们需要领导者。” “这说明人类需要贵族吗?还是说皇帝只领导他们?” “可能你无法理解。就像我不明白你们的民主一样。” “你真不明白?” 尤利尔奇怪地转过头。他确实不懂:“不。你愿意为我解释吗,女士?” “不愿意。” 门外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学徒忍不住深深吸气。总算能摆脱折磨了。导师砰一声踢开门,碎片撞在墙上,居然把房门卡住了。墙纸被洞穿、撕碎。帕尔苏尔眨眨眼,“怎么是你?” “还能是谁?”乔伊没戴头盔,每个人都能瞧见他的一脸寒霜。尤利尔赶紧别过头。 “当然是厨师。你能带来什么?一份价值不菲的装修计划?” “用不着。我建议你住进花园去,和虫子分享居所。每天雷戈会给你打几筐牧草。” 苍之圣女没明白:“早该这样了,我喜欢住在室外。但你不会那么好心,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你这母牛。” 尤利尔按住额头。他说不准他们中谁的嘲讽水准更高。“非得这样吗?”学徒咕哝。房间里的争吵开始升级,尤利尔怀疑他们很快就要动手了。不知道帕尔苏尔有没有考虑过这种情况,显而易见,她对付乔伊可没法收场。终于自作自受了。“我去通知厨师。”他把门板从墙上拔下来,赶紧溜走。 他当然不会通知厨师。现在那间屋子无疑是烧得正旺的火炉,最好别让凡人接近。连尤利尔自己也宁愿和尸体打交道……没想到越过拐角,波加特正在后院处理那几个脑袋。“真是一览无余的广阔视野。”尤利尔忍不住说。整条走廊的玻璃全部朝向后花园,想看不见它们都难。他下楼梯去帮忙。 “波加特先生。”学徒提着铁锹穿过金盏花丛,“我找到这东西。” “我找了它半天!”骑士大声说,“见鬼,在哪儿发现的?” 尤利尔顿了一下,他并没真的花工夫去找。“一楼尽头,那里有间园丁的杂物室。这些都是新采购的。” 波加特接过铁锹,毫不留情地铲掉盛放的金色小花。“你简直想不到我浪费了多少时间!这活计本不该由我来干。”他抱怨,“但昨天有个头醒过来,把仆人吓得半死。” “什么?怎么回事?” “那女人的魔法。森林种族使用古怪的神秘,他们不走正路,净折腾些歪门邪道。” 尤利尔皱起眉:“不尊重死者,她不该这么做。” “快去告诉她,这是你的工作。有必要让这野蛮之地来的小姑娘懂得文明人的律法,不然礼堂里都要长出槲寄生了。” “你的队长正在尝试,我还是等会儿再回去比较合适。” “找到生存规律了,尤利尔?” “是的,没错。”与梦中的乔伊相比,如今的白之使必定经过了多年的修身养性。“我看他们彼此看不顺眼,不止是由于信仰差别。苍之森的圣女大人非常寂寞,才会觉得焦虑。” 骑士嗤之以鼻。“我见过的所有贵族小姐都很寂寞,除非嫁人生了孩子。相信我,整天面对一个吱吱喳喳的小婴儿更令人焦虑。也许这位圣女大人该学学刺绣。” “那乔伊也一样。” 波加特忍俊不禁。“他早就会了!这就是他的绣花针。”插着人头的木杆被他从泥里猛拔出来。幸好,这颗头没张嘴让他滚开。“你要为它们祈祷,还是免了罢。得把它弄下去。” “我来吧。”学徒赶紧说,波加特已经抬腿要踹。人头一点没腐烂,脖颈截面呈烧焦的黑褐色。“死人不会原谅。杜伊琳大人对他们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 “你也不好奇?” “别探究命令的目的,尤利尔,这不是我们该关心的。她审问了罪犯,然后宰了他们。仅此而已。” “可斯特林大人……?” “……只需要身体,脑袋没价值。告诉你,圣堂巫师看人也是分开打量,他们甚至会给你的手脚标价!”骑士头也不抬地说,铁锹狠狠插进土里。“要我说,神秘生物不该探究真理,这会把人变得不像人。” “亵渎死者会冒犯诸神。”不知道先民时期是否不同。“圣堂巫师怎么能——等等,你们没反对?” “亲王殿下命令我们服从,银歌骑士便会服从。”亲王无疑指的是维隆卡。“你最好也别去问乔伊,他一直心情很差。” 尤利尔放下铁锹。“我不是银歌骑士,也不关心他的心情。”但学徒没打算碰导师的霉头。“杜伊琳女士还在她的房间吗?” “按理说,我不该告诉你。”波加特轻声回答。 “你没有,先生,我是根据仆人的动向判断出来的。”看来银歌骑士们也不喜欢巫师的处置。“但我们能为彼此节约时间。” “她半小时前离开了,但斯特林大人还待在地下室。” “多谢,波加特先生。”他找准了目标,急匆匆地穿过草坪。 骑士在学徒身后高喊:“我就知道你会留我一个人!把雷戈叫来!”要是他嗓门再大些,就能省掉这步骤了。尤利尔只好摆摆手。 奥雷尼亚的神秘组织各有所长,也各有风格。银歌骑士团是帝国的精锐军团,足以独立击溃圣瓦罗兰,是帝国最有力的保障。水银圣堂负责传播信仰、探求神秘本质,高塔一如既往,受到神秘职业的制约,占星师们大多借助信使传递预言。很难比较这些神秘组织的高下,但其中的神秘生物总有各自偏向。尤利尔知道自己更中意银歌骑士和高塔信使,对圣堂的巫师殊无好感,不仅仅是因为现实世界里与盖亚教会的冲突。 伯纳尔德·斯特林的实验室并未设置障碍,尤利尔敲门询问,主人便放他进去参观了。与上次到来相比,学徒意识到这里确实出现了新东西。 “不常见的客人。”未来的“第二真理”阁下说,“你对神职满意吗?” 第五百九十章 神职(二) 危险的话题。难道圣堂调查我的身份了?“我全心全意信仰着三神。”尤利尔防卫性地说,“没有什么不满。” 伯纳尔德张开手掌,示意自己没有恶意。“不,尤利尔,你太敏感了。我是说,你有没有考虑过神职和其他神秘职业的不同?” “当然,大人。我了解修士的力量源自信仰,受神秘度的影响不如其他职业那么大。” “你把忠诚和信念献给盖亚,祂回应过你吗?” 千万别回应。“很遗憾,我力有不足,至今未有殊荣受神眷。”尤利尔摸不清谈话的意义,“恕我直言,大人,您的实验与此有关?” “神职?不,只是用以举例。我的课题远比神秘体系差异这种东西深奥,涉及到火种和魔力……好吧,总是绕不开职业。传教士尤利尔,你能想象神秘生物没发现职业前的模样么?” “我可以想象世界里没有神秘的模样。” “超越常理,但它们仍按照自己的规律运转。”巫师继续说,好像学徒的回答完全不重要。“没有各式各样的魔法和神术,没有驱动魔力的说明,没有知识和传承的历史——神秘生物与凡人的差别仅在于感受魔力,而非掌控神秘本身。” “那也颇具意义。好歹我们可以避开神秘之地。” “个人的魔力,不含外部力量。”伯纳尔德补充,“只有初源能察觉到远距离的魔力乃至神秘。这是得到证实的研究成果,昨天佐曼就什么也没看见。不过。”他转过身。“借助某些神秘物品,我们也能办到同样的事。” “这就是?”尤利尔看着他手中的长棍。这东西连接在一块打磨光滑的镜片上。“我们需要把它举到眼前?” “不,这棍子没用!它是支架……真正起作用的上面的镜片,你最好别用手碰,这会对精密性造成损害。” “那要怎么用它?” “装进镜筒。”巫师边说边实践,“就像这样。” “这东西用来做什么?你已经有那个沙盘了。”侦测魔法的基盘仍在闪烁焰光。那是火种之光,揭示出莫尔图斯的初源的灵魂。 “这叫发明。否则你必须派两人行动,一人在这里盯着他们,一人负责追捕。以免目标出门买支烟的工夫,另一人在城里迷路。小巧、便携、特化的侦测玻璃大大节省了搜索成本,当然,另一种意义上的成本,这玩意造价奇高,不可能像‘饿死妓女’一样普及。” “饿死妓女?” “圣堂最受欢迎的发明。你一定是埋在地里几年了。”巫师说,“一条细麻布织成的腰带,用来保持贞洁。这都是腰带上的符文带来的效果。它在玛朗代诺风靡一时,广受修士好评,直到某些贵族将它拿上床,发现这玩意似乎有避孕效果。于是床榻上的保险措施又多了一种。” “真是毫无意义!” “不能这么说。后来高塔的占星师预言帝国人口将会下降,陛下颁布法律禁止这种腰带的流通,但屡禁不绝。” 反作用,呃?“看来太简单的发明也不好。” “我不赞同,方便是决定神秘物品价值的重要因素。带着它到大街上走一圈,尤利尔,把发现的混球逮回来。你会体会到不背着沙盘有多轻松。”他把那支换上了新镜片、黄铜打造的单筒望远镜递给学徒。 尤利尔没照做。“看来,我的作用等同于那根棍子。” “总得有人做这些事。” 巫师放下神秘发明,重新埋头于复杂缭乱的实验台。各式各样的容器堆满长桌角落,长颈玻璃管扭曲纠结,团绕在半空,被金属架子固定。一座形似烛台的器皿承接一支封闭漏斗的底部,比空气更沉的银色雾气在它肚子里蒸腾翻滚。巫师弹了弹漏斗,掉下一片细如面粉的黑沙,雾气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结晶。不知怎的,它们让他很不安。 但尤利尔的注意力没完全放在这奇异的一幕上。他环视房间,实则是在打量伯纳尔德的“材料”。“这是那三只夜莺?”或者说三具无头尸体。他们规规矩矩地靠墙坐着,双手十指交叠,好像在聆听神圣的布道。忽略死亡的沉重,他们看上去相当滑稽。尤利尔听多尔顿说过他用魔法萃取吸血鬼身体中的血液精华,卖给守誓者联盟当船票。卓尔有自己的种族习性,可伯纳尔德·斯特林无疑是人类。“这些人理应得到安葬。” “这些人理应被挂在树上风干。绞刑是正当的律法,尤利尔。据说奥雷尼亚的开国君主与诸神一同定制了法律,我们伟大的先祖心怀仁慈,甚至只给予罪人短暂的痛苦。你得清楚,我不惜拒绝了杜伊琳女士的审讯要求。” “为了维护律法?”银歌骑士团的作风。很明显,能得到银歌骑士的护卫,伯纳尔德·斯特林与维隆卡关系匪浅。 “为了不破坏材料。” 他的坦白意味着某种东西,但究竟是诚恳还是无所谓,尤利尔不清楚。伯纳尔德·斯特林是先民帝国的贵族,用不着在意平民乃至罪犯的性命,但从神秘的角度来看,他是水银圣堂的巫师,是盖亚的教徒。莫非先民时期的盖亚也与后世不同?“我……很惊讶,大人。” “圣堂派你离开总部到外地传教,是很正确的选择。但逃避改变不了现实世界,我不是圣堂的个例,尤利尔,等回到玛朗代诺,你的惊讶恐怕会无穷无尽。” 他的话反倒让他松了口气。尤利尔记起来,这里只不过是梦境而已。我并非真正生活在先民时代。“我不为他们祈祷,大人,我也不会当他们是你的实验材料。”但看见那些尸体,尤利尔仍觉得不快。“还是去找银歌骑士代劳吧,斯特林大人。反正他们会服从。” “比如乔伊?” 一阵长久的沉默。导师的名字似乎是个禁忌,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尤利尔分明看到雾气凝固了。一道道裂纹出现在结晶上,烛焰静悄悄地熄灭。他敏锐的察觉梦境的改变。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巫师轻蔑地说,“我们都知道你为什么来这儿。你也让我好奇起来了,尤利尔,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为什么你这么执着?他和你截然相反,按照你的逻辑,这种人死不足惜,没有任何教化能改变他。事实也证明,圣堂约束他的行为,但从未扭转他的意志。银歌骑士的皮不能掩盖罪过,只是他犯下更多罪行的便利。噢,你认为这是种新发明么?” “你不了解他。” “或许。或许他心存善念,或许他渴望救赎,或许他仍能忏悔。不过,尤利尔,诸神从不根据内心作出裁决,祂们只看你怎么做。”伯纳尔德·斯特林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学徒面前,背影挡住唯一的天窗。“所以,当一个人在法律和责任的约束下明知故犯的时候,你认为他还值得拯救吗?话说回来,你原谅过这类人没有?还是你给予了惩罚呢?” 尤利尔难以回答。在莫尔图斯的城墙前,他曾快意地目睹劫掠的自由人被银歌骑士处死,然而当他们揭示头盔下的面貌,事情突然变了个性质。这是梦境世界,不是现实,但如果是现实该怎么办?学徒无法回答。他不了解导师白之使,却单方面接受指引。他能为盖亚教会的腐败而决心变革,可他在教堂的童年业已终结,改变是给修士和艾肯那样的孩子的,不给他自己。 某些人以身为例。艾科尼宁愿用无辜的人的性命来掩盖教会的丑恶罪行,白夜骑士奉献自己的家庭和人生,就为内心的荣誉和使命。两种做法都没得到好下场。注定如此,毕竟他们伤害到了别人。可世上到底有没有不伤害别人的方法呢?谁的痛苦不是痛苦? 选择似乎就在一念间。尤利尔知道自己不会坐视导师被杀死,哪怕他有错在先。这是卑鄙的行为,然而他就像理解艾科尼一样理解自己,像痛恨对方一样痛恨自己。出于愧疚,他在梦里追寻真相和谜底,在现实则变本加厉。早晚有一天,特多纳拉杜和他试图掩盖的罪恶将在火焰里灰飞烟灭,信仰从中重塑新生。诸神看重行动。私心是永远也无法避免的,尤利尔唯有相信目的和结果之间没有必然联系。 要是能真切感受就好了,问题在于他没法触摸他人的心灵。苍之圣女愿意替森林种族背负战败的代价,某种程度上,学徒羡慕她。 “我无法代替诸神评判。”他最终开口。 “你可以代表自己。”巫师的声音更刺耳,身影更高大。“别逃避!” “不。”尤利尔察觉到羊皮卷在发烫。忽然之间,答案浮现在心底。“我们不能代表自己,更不能代表他人。我们没有创造自己。我们不能超越自己。我们是诸神的财产。” 第五百九十一章 神职(三) 巫师打住了。他慢慢变回伯纳尔德·斯特林,而非某种离奇怪异的具现。“『盖亚福音』?” “第十八节。”尤利尔长出一口气,不知道紧张从何而来。但他能察觉某些事物回到了正规,他尚能应付。“宗教会给我们答案,大人。我无需烦恼。” “是啊。”斯特林转过身。“把自己交给诸神,还有什么值得烦恼?幸福将主宰你,它是你的皇帝。只需祷告……祷告就够了。很好,既然你拒绝了,就去把它带给乔伊。我想不出你留在这儿还能有什么帮助。” 这只是个梦,尤利尔,你没什么好怕的。“不,他也不会去。”和帕尔苏尔争吵也比捕杀“实验材料”强。“抱歉,斯特林大人,我不接受你的命令。我不是银歌骑士。” “但真正的银歌骑士会。” “你忘了吗?乔伊和波加特先生已经是圣堂的守卫了,他们也不是银歌骑士。”尤利尔找到镜筒的开关,将玻璃捏碎。“随便你怎么处置夜莺,大人,但记得省着用。这是最后的‘材料’了。” 伯纳尔德眉头紧皱:“你胆敢冒犯帝国贵族?” 这已经不是敢不敢的问题。“倘若这构成冒犯的话。”他毫不退缩,“那就这样了。” “圣堂不会保护你——” “没错,我猜克洛伊塔也不会。你以为我需要谁的保护?你才应该考虑这个问题。如今贵族头衔怎么保护你不受刀剑伤害呢?”尤利尔抽出剑,黄金符文熠熠闪光。 事情本不至于走到这一步,未来的“第二真理”给学徒的印象还影响着他的态度。可尊敬千年后的圣者不代表要全盘接受他千年前的疯狂实验,在尤利尔眼里,只有加瓦什的死灵法师会拿尸体做文章,而这帮家伙是毫无人性的。甚至死灵法师他还能理解,毕竟无名者在后世等同于恶魔。 尤利尔敢打赌,此前伯纳尔德·斯特林干过更夸张的勾当,比如暗中抓捕平民和神秘生物实验。贵族头衔则是扭曲律法的利器。要是我为追逐乔伊的记忆而忽视奥雷尼亚的种种恶行,那我真的才是舍本逐末。 『怀疑乃求知之钥』 魔力像一束光线在地板铺开,尤利尔后退到门前,刚好避开神秘的笼罩范畴。下一刻,地面升起丝丝缕缕的白色烟雾,刺鼻的烧灼气味充斥房间。一时间,他难以判断这个巫术的效果。 “无知者无畏。”伯纳尔德评论,“本能不会每次都救下你。”他敲了敲实验桌,尤利尔警惕地想继续后退,却突然发现自己无法移动。 不是神秘。微弱的气流擦过额头,学徒下意识地砍向身前的空气。咣当一声巨响,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撞上剑刃。这次才是。他很快得到了“箴言”。 『牢不可破』 “经验接替了本能。”巫师转过身,不再理会他。尤利尔把剑横拉过眼前,终于弄清空中形成了一面尖刺连成的透明壁障,只要稍微松懈,壁障将瞬间化作迎面拍过来的刺板。自点燃火种以来,他遇到的每一个用作防御的神秘似乎都极具攻击性。学徒不得不维持着架起武器的姿态。 “你是通过维隆卡的介绍进入队伍,尤利尔,不用担心落到他们的下场。”伯纳尔德指了指墙边祈祷状的尸体,“不过也别太放心,你的职业值得观察。的确是神职,但没人能把圣诫术这么用。那把剑怎么回事?” 在这之前,从未有人问过他符文之剑的问题,连修士和巫师也没有。尤利尔还以为神秘领域早就对此作出过解释。现在看来,没准寂静学派和高塔都以为彼此知道他的神术真相……乔伊或许知晓这个误会,但白之使从不乐于主动给任何人解答。当然,更可能对后世而言,他的神术没什么好奇怪的。“这?新发明。” “我确信它是种魔文神秘。” “这是神术。”伴随着一声轻响,尤利尔抽回剑,他的火种以奇异的视角目睹巫术在眼前粉身碎骨。尖刺像一片片玻璃掉落。而在真实的视野里,掉下去的则是冰霜。一旦这个巫术被凝固在原地,学徒轻易就能敲碎它。 紧接着,尤利尔穿越暗影,将黄金之剑送到伯纳尔德的眼前。巫师抄起夹镜片的棍子抵挡,另一只手却先保护身后的实验台。“守卫!”他叫道,“你这也是神术?” 学徒居然没砍下去,那根奇怪的棍子似乎才符合“牢不可破”的咒文。更让他惊奇的是圣堂巫师的力气,虽然没人规定巫师不能锻炼身体,但他遇到的大多数学派巫师没这个习惯。至于黑巫师,他们反倒稍微结实一点,可也远不如战士。 尤利尔没回应巫师的疑问,不过他的疑问很快解开了。伯纳尔德突然松开手,金属棍漂浮在空中,传递出抵抗的力量。神秘物品。他意识到先前固定鞋底的魔法八成也来自神秘物品,难怪他没感应到魔力。这些物品引起神秘的方法与借助火种的生灵大不相同。 地板又开始喷白雾,好像这里是蒸汽澡堂。尤利尔尝试打偏金属杆,神秘物品在打斗中可没有人灵活。他立刻成功了,棍子旋转着击中一罐植物根茎,把汁液弄得到处都是。他不得不后退,以躲开这些极富目的性的白烟。不过当学徒跳上实验台,它们迟疑了。 “我大概得换新容器。”缭绕的白烟接受指令,扑上实验台,尤利尔只好通过阴影逃走,回到门前。这里的雾气最少。他低头确保自己踩在碎冰上。 “有兴趣尝试新事物么?”伯纳尔德指挥器皿里的气体继续结晶。“神术能否被巫术腐蚀。二者本出一源,虽然发展方向迥异,但都属于魔文体系。这些蒸汽来自界壁之外,能有效削弱火种对魔力的控制力。我想你不愿意在这里失手。所以,尤利尔,要是你担心碰到,就用剑把它们挥开。”他明白地暗示。 “我没有配合你的义务。”学徒随手提起一只烧杯,里面的液体在他手指触碰的刹那飞速降温。等到结冰前,他把冷水朝前倾倒,蒸汽顿时变作水滴,坠落在地板上。“看来神秘的蒸汽还是蒸汽。”他嘀咕。 “你浪费了宝贵的机会!” “你指哪方面?”他没好气地回击。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很快接近门外。千万别是乔伊。虽然索伦说导师在进入高塔后才跨越环阶,但六年前在莫尔图斯,尤利尔顶多和导师打个平手。当时乔伊还是自由人,甚至没受过训。“那个效果随机的巫术么?如果这是事实,我可一点也不觉得浪费。” “按理说,你不该知道它的效果。” “有时候我不按常理。”剑光飞过实验台,击中又一罐不明物质。由于它呈粉末状,房间里的气味更古怪了。尤利尔打量天花板,这次他的魔法在半空拐了个弯。“这鬼地方不会到处都是神秘物品,对吧?” “你已经破坏许多了。” “这么说,还有不少等着我破坏。比如那边的‘材料’?” “现在圣堂的传教士都开始用死人尸体威胁对手了么?” 学徒不为所动。“要是他们还有意识,没准会在原地给我鼓掌呢。”没人因此发笑,伯纳尔德没有,死人更不会有。当然,他们也没鼓掌。“说实话,我可没想过拿圣诫术对付你,大人。但这如果真是过去,那我想在现实中同样施为也为期不远了。”后世的“第二真理”或许会与现在不同,但愿如此。 “现实?”巫师抓住字眼。 “不过一种指代。就像高塔预言的未来一样。”尤利尔考虑进攻的方向。先前借助暗影的突击没能收获战果,如今伯纳尔德已经站在了天窗下。 然而谁也没来得及出手,言语交锋浪费了珍贵的几秒钟的时间,地下室的门开了。银歌骑士刺剑在手,面色一派严肃。 “有人潜入到这,大人?”尤利尔本以为会是波加特。是他告诉我到这里来找伯纳尔德·斯特林,现在怎么没来?学徒看着奥库斯在门口探头打量了一番,接着居然毫无动作。 “这是明摆着的。” “我没看到窃贼,大人。” “哪儿来的窃贼?”伯纳尔德生气地说,“快把他拿下!我的外源结晶要准备过滤了。” “你说那传教士?他……”奥库斯惊讶的正要发问,忽然脸色刷白,摇晃着向前踉跄。“他……” “奥库斯?” 一股鲜血从他鼻子里淌下来,但这比起其他部位简直是小意思。尤利尔瞪大眼睛,骇然地望着鲜血喷出护喉的缝隙,染红地板上凝固的颗粒。盔甲下八成更糟。“他……呃……”奥库斯拿肩膀倚着门框,低头呕吐出结块的粉色血液。他缓缓滑下去,仿佛一只漏水的口袋一样飞速干瘪。“噢。”他气若游丝地说,额头凸出的骨骼撞上地面,砸在血泊里。这句话成了他的遗言。 第五百九十二章 神职(四) 尤利尔震惊地僵在原地,目睹一名银歌骑士毫无预兆地死在眼前。几秒钟前他还在询问我们的情况。委实突然。哪怕在梦里也不该有这么疯狂的发展。骑士的白披风吮吸着血液,遮住扭曲的身体。他的眼睛仍然睁着,似乎完全无法理解自己的状况。 “是你干的?”伯纳尔德也忘了急需过滤的结晶。“奥库斯?他死了?” 如今瞎子也能意识到。“不。”尤利尔轻声说,“突然间就……那是什么?”尚有余温的鲜血渗入地板,红色却在蔓延的过程中分成两条线,以反常的速度接近他们。学徒一个激灵,远远朝侧面跃开。 白雾再次升腾,将爬向伯纳尔德的红线吞噬。“巫术。”他阴沉地说。 巫术?别说尤利尔了,斯特林自己都不敢肯定。学徒没在奥库斯身上发现任何神秘的痕迹。但无疑有人谋杀了这位银歌骑士,而在此前他本人已经意识到了敌人的存在。由于尤利尔并非陌生人,奥库斯才没第一时间发现是他与伯纳尔德发生了冲突。 有人潜入了庄园。尤利尔戒备地跨出门,摆脱紧追不放的血丝。血液的异常让他没敢接触尸体。奥库斯是银歌骑士,却像凡人一样死去。可能其他人更糟。“说实话,斯特林大人,这不会是你的实验惹来的麻烦吧?”他不想再待在这里。 “说实话?”巫师哼了一声,他脚下的白烟已经覆盖了奥库斯的尸体。“不是你猜的那种麻烦。真是活见鬼!我简直没一天安生。” 真是实话。“你知道敌人的情况?” “不算太多。”又变成了谎言。但如果只根据神情判断,你压根瞧不出他在撒谎。“血液的动态是种低级把戏,你的神术对它有奇效。别被这些东西影响状态,尤利尔,要是你还有一点儿修士的慈悲,就去给活着的人帮忙。” 尤利尔怀疑地盯着他:“你不会打算拿奥库斯……?” “我用不着向你保证什么,修士。很明显,银歌骑士值得体面的安葬。” 他说的对。尤利尔不得不把奥库斯留在这里,独自爬上地面寻求帮助。等离开巫师的视野,他立刻用剑斩断了一路跟随的血线。神文剧烈燃烧,火星顺着痕迹蔓延回去。这算体面么?尤利尔尽力不去想奥库斯的身体被火焰焚烧时的模样。我真不该听信伯纳尔德,他只想观察箴言骑士与普遍神职的区别。 花园里空无一人,波加特不在先前的位置。尤利尔提起心,担忧这位斥候骑士也像他的同事一样遭到暗算。学徒和奥库斯没什么交情,但波加特是个坦率而亲切的人,举止颇有军团长维隆卡的作风,很难使人产生恶感。况且他还是乔伊的朋友。哪怕是在虚幻的梦境,尤利尔仍不愿意见到他的尸体。 来到餐厅时,尤利尔碰到了雷戈和厨师。后者手里还提着一锅热汤。“这是那该死的蔬菜汤。”厨师抱怨,“现在我只好把它倒给蔬菜了。你觉得圣女大人还会要它吗?” “你可以亲自去问。”尤利尔回答。 随后他告诉雷戈关于奥库斯的死讯,这位负责守卫苍之圣女的骑士惊讶不亚于他,并要求立即回到礼堂。“我没看到夜莺或陌生人。”雷戈说,“奥库斯负责守卫庄园入口,也许他察觉到了什么,但没有第一时间汇报给长官。” “那是因为他以为自己能对付。大多数情况下,银歌骑士逮住夜莺和窃贼都没有任何悬念。这次不一样。”尤利尔发出警告,“伯纳尔德·斯特林认为那是巫术……我只能说,奥库斯死的很奇怪。我认为那不是神秘的效果。” 雷戈也很困惑。“我会小心。你不和我们一起去,尤利尔?” “我想去找波加特先生。” “为什么?怕他也死得莫名其妙?不。不用。他总比危险更早发现对方,别担心他。我们去找队长。” 尤利尔被说服了,但有人没有。“我必须现在去问吗?”厨师恐惧地叫道,“没人有心情喝汤的。” “有道理。让他下班吧。” 雷戈皱起眉:“夜莺潜入了庄园,每个人都得留在这里等待搜查。” “行行好,大人们。我家里还有四个孩子。尤利尔修士,我们全家每天都向三神祈祷。我不是神秘生物呀。” 尤利尔停住了。这句话带来一道灵光,但他没能清晰捕捉。另一边,雷戈已经铁石心肠地拒绝了厨师的哀求,要他一同上楼。 两个侍女在楼梯口推搡打闹,谈论裙子的花边样式,一门之隔的礼堂里,气氛却比地下室的战场更僵硬。帕尔苏尔和乔伊的争吵并不激烈,但危险程度丝毫不亚于提剑对决。这似乎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死亡拉锯。 “你要找的人来了,圣女大人。”尤利尔边敲门边说。 “太是时候了。”帕尔苏尔回答。但脚步声刚刚响起,就突然停顿。“你想干嘛?” “后退。”乔伊的命令穿透木板,“不准接近门。”他发现了异样。 “你以为我会拎着裙子迈开腿跑下楼吗?” “像只鸭子那样?我想过。” 诸神在上,他们还有完没完?“行了,拜托你们都给我离远些。”尤利尔一脚踹开门。“你们都不会口干么?”无人回答。门后的座椅旁,苍之圣女抓着一盏烛台,而导师在对面按住剑柄。两人之间长出一棵半人高的小树苗,枝叶绿油油的。精灵圣女的涵养终于不够用了。看来在我老死之前,争执也不会结束。 “有人潜入了庄园,长官,奥库斯死了。”雷戈迅速地汇报,“修士说他死的不正常。” 乔伊拔出剑。若非这个动作,他的怒气仿佛突然消失不见。“让守卫挨个搜索房间,通知所有的神秘生物到礼堂来,凡人去大厅集中。我们等波加特的消息,他应该正在找人。伯纳尔德·斯特林还在地下室?” “尤利尔认为他在。” 导师的目光扫过,尤利尔赶紧低头。这时候醒来就太不妙了。“那就不用管他。”幸好他没因此觉得我可疑,尤利尔心想。“谁是最后见到奥库斯的人?”他接着问。 “我和伯纳尔德。”学徒回答,“奥库斯还在地下室门口。” “他不该在那儿。” “确实如此。我想他一定是追着窃贼进入庄园,半路上,呃,我与斯特林大人对教义的理解出现了一点争执。他听见了,误以为是夜莺弄出了动静。” 乔伊没问他们的争执,或许是因为队伍里看不顺眼却同处一室的人太多了。“说说你看见的,修士。” 尤利尔相信他会根据回答决定是否给自己一剑。不过幸好,我没什么好隐瞒的。“他不停吐血,而且毫无预兆。周围没有任何人或致命的东西。我距离他有三码,斯特林更远。我敢说,奥库斯先生的身体里现在没有一滴血。你们见到尸体就明白了。” “不能分散。连银歌骑士单独行动也没法保证安全,除了波加特。杜伊琳和佐曼……没准已经死了。随便他们怎么样,没死最好。” “但你还得让我活着,是吗?”帕尔苏尔冷冷地说。“他们会愿意和我换。而且照实说,我也愿意。” 乔伊没理她。 “暂时无法确认敌人的身份。”雷戈补充,“斯特林大人认为凶手使用了巫术,不过尤利尔另有看法。” “不是神秘。”学徒断言。 “带着这女人。”导师嘱咐雷戈,“别让她离开视线。” 无论是否情愿,人们都匆匆离开。尤利尔环顾一周,卫兵被尖锐的哨响催来附近,马不停蹄地撞开每扇门。受惊吓的仆人们挤在楼梯,高声咒骂,提着罐子的厨师落在最后,急得跳脚。场面虽然混乱,但每个人都有事做,除了他自己。 “你要去找波加特先生吗?” “不。他会来找我。”乔伊越过学徒,独自走向堵塞的楼梯口。在他探手抓住厨子之前,尤利尔还以为他要去维持秩序。“你手里是什么?” 厨师吓了一跳:“蔬菜汤,大人。是圣女大人要求的,还热着呢!您要来点吗?” “奥库斯喝了你的汤?” 尤利尔突然意识到了:“毒药?”这确实不是神秘。点燃火种也不意味着百毒不侵了。 “没有!大人,绝对没有!我刚刚做好。是的,我马上尝给您看。”为了摆脱嫌疑,厨师慌张地舀了一勺,就要送进嘴里。 乔伊夺过勺子,倒进那株生长在地板缝里的植物上。树苗迅速吸收掉每一滴汤汁。看来厨子的抱怨实现了。紧接着,所有人都目睹了可怕的景象:树叶瞬间萎缩、干枯,枝条和叶芽在风中变成灰烬。大量掺杂深绿色的水分渗出地板,朝围观的人们蔓延过来。 咣当一声,厨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汤锅摔成粉碎。仆人们尖叫起来,疯狂躲避飞溅的汁水。乔伊一步踏前,白霜沿水线倒流,将树苗也凝固在冰中。 “奥库斯就是这么死的。”尤利尔低声说。 第五百九十三章 神职(五) 谜团解开了,厨师并不知道他精心熬制的蔬菜汤里竟然有毒。此刻他正在为自己先前自证清白的举动而瑟瑟发抖。要是喝了汤,如今躺在地上、变成灰烬的就是他了。奥库斯挣扎了一段时间,但厨师只是凡人。 “不是我!”他大声辩解,无助地环顾四周。然而人们统统避开,仿佛他的目光携带致命病菌。“没人喝过汤啊,大人。”他的声音慢慢减弱,因为乔伊走到面前,剑刃折射光亮。 “他说的是实话。”尤利尔不由得开口。这时候不能指望乔伊大发慈悲,而照实说,也没理由阻止。连银歌骑士奥库斯都因此而死,厨师的命又算什么?不论是在奥雷尼亚还是神秘领域,厨师都不值得拯救。就算在学徒的角度,他只也不过是个幻影。 结果导师越过仆人,罐子里的汤汁随之冰冻。他一把提它起来。“源头不是这东西。”但他也没放过厨师。“把所有厨师都抓起来,挨个审问。如果找到了自然精灵,就地处决。” 卫兵依令行事。尤利尔感到一阵寒意爬上手臂。我把詹纳斯赶走了,帕尔苏尔说的对,如果他留在这里,乔伊就会杀了他。魔法只能掩盖一时。现在詹纳斯应该在城里工作,最坏不过是四处乞讨——这是他自己选择的生活。更重要的是,他选择活着,而非糊里糊涂的死掉。 “现在开始,所有人不准碰食物,也不准单独行动。”乔伊逐条命令,“把每扇门都锁住,窗户关紧。” 他似乎已找到线索,作出了熟练的应对。哄乱的楼梯间在枪剑威胁下有序起来,士兵在尽头打开每扇房门,打不开的就直接上锁。盔甲链环彼此碰撞,声音在寒气森森的拐角终止。乔伊独自走到窗边,提起手。尤利尔看着那罐残存汤汁的破片,只觉肚子里肠胃绞紧。他怀疑自己从此后会对所有蔬菜汤产生畏惧。 乔伊转动窗轴,木头缓缓张开。这是先民时期的特产,千年后他对付器械可没这么顺手,起码学徒没见过。但如今尤利尔却能见到他扯开防风板,将被冻结的残渣扔下阳台。在它掉进后院的水井前,他已插紧木闩。 可就在这时,一道水柱猛喷出井口,紧接着魔力扰动起来,寒霜将水柱冻在原地。 “有人在井里下毒。”学徒脱口而出。 “你以为我只是听个响?”乔伊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少来碍事。” “没人告诉我该干什么。”他只好像其他神秘生物一样等在礼堂。佐曼已经来了,杜伊琳还没有。更没见着波加特的影子。“你要去地下室?” “你该留在这儿发呆。快滚!” 就算是全然陌生,白之使也不会在如今这等状况下做此安排。尤利尔察觉到他和使者的更多不同。这时候的乔伊依然年轻,不止是外表上。“你怎么知道是汤的问题?告诉我答案,我就听你指挥。” 乔伊半信半疑。曾几何时,他还巴不得将这些事情丢给我,尤利尔心想,现在反倒争取主动了。 “这是夜莺的惯用伎俩。”导师说,剑尖刮过碎瓷片。“当地人里的夜莺。黑木郡不比玛朗代诺,这里的人没有荣誉感,下毒是家常便饭,偷袭得胜更是值得传颂。凡人为了对付神秘,会变得比神秘生物自己还了解职业的缺陷。” “银歌骑士也不例外?你们是帝国的精锐。” “在战场上是。奥库斯能单枪匹马撞开城门,却没法辨别饮用水里的寄生虫。” 尤利尔想起游蛇般舞动的血丝,它们的确更像虫子。“那像是巫术吗?” “只有巫师才会巫术。虫子是精灵的宠物——不是自然精灵,而是南方的月精灵。黑木郡的虫子都来自南方。” 在后世,莫尔图斯是布列斯塔蒂克的黑城,黑木郡则是整个罗盘高地。中立国瓦希矛斯被布列斯人攻下后,布列斯便与伊士曼的热土丘陵接壤,而在千年前,瓦希矛斯和伊士曼都属于精灵之国阿兰沃。 尤利尔对阿兰沃比奥雷尼亚帝国更熟悉。月精灵的历史由阿兰沃皇帝和他背叛的爱侣亲自叙述——卡玛瑞娅抵抗龙祸恶魔的悲壮史诗,被战争摧毁的盟约,破碎之月带来的恩赐与诅咒,狼人和水妖精的族群存续……每个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在离开威尼华兹后,他就再也没经历过单纯的冒险了。 “伯纳尔德·斯特林说的。他可能以为敌人来自圣堂。” “他在骗你。巫师不会认错巫术,你该离那混球越远越好。” 尤利尔没受欺骗,他从头至尾都没在伯纳尔德面前用神术。“我以为你们的关系更近一些。伯纳尔德之前告诉我,他的家族曾给你行方便。” 乔伊嗤之以鼻。“但他没提他本人制造了多少麻烦。你以为我愿意离开帝都?你以为看守异族人质是我要求的活儿?跟一个洋洋得意的高塔信使和两个圣堂巫师?”他厌恶地刮掉地上凝结的冰片,“斯特林,哼!” 轻率的语气出现在他身上,学徒有种说不出的古怪。还是他挖苦帕尔苏尔时更像我认识的白之使。尤利尔尽力忽视差别。“无论如何,你也算是回到故乡了。” “别再提这个。” “我能跟谁说?不过这本来就是……” “……毫无意义的一处地点。盖亚都不想上这儿发展!所以祂派你来。但愿阿兰沃夺走这里,我们就有理由踏平卡玛瑞娅了。” “是吗?”尤利尔轻声说,“我以为你还怀念过去的日子呢。” “用不着。现在也没差。掠夺城镇可没有掠夺王国有趣。”乔伊表现得一点也没悔改,“过去不值得怀念。”他是在刻意掩盖曾经犯下的错误,还是单纯地随遇而安?尤利尔能判断真话谎言,却不能猜透他的内心。唯独确定的是,乔伊并不会从中感到乐趣。事实上,他完全颠倒了真实想法,就为了反驳我的话。他简直有点叛逆。尤利尔差点为这个念头微笑。 然而伯纳尔德说银歌骑士会服从他的命令,这些他没说谎。乔伊和这位未来的“第二真理”大人之间究竟有什么秘密?学徒难以尽知。不用说,肯定与麦克亚当有关,甚至连“胜利者”维隆卡也参与其中。在银歌骑士长与海伦公主的婚礼上,乔伊前来通知皇帝的死讯,守卫在谋杀现场找到了巫术的痕迹,而银歌骑士抓到在王宫做园丁的自然精灵詹纳斯。 如果尤利尔没用幻影替换,经过三神神秘机构的审判,詹纳斯多半会因杀害皇帝的罪名被烧死。他的生死不在大人物们的考虑范围内。按照律法,海伦公主出嫁后,奥雷尼亚帝国的皇位将属于长子麦克亚当…… 梦中的一切都是没有记载在纸面上的历史,但不妨碍尤利尔发觉其中的秘密。或者说,正因为这里是乔伊的回忆,一些细微的线索痕迹才变得如此清晰。学徒再也没有理由欺骗自己这个梦与导师无关了,乔伊是自由人时,尤利尔来到了莫尔图斯;冬青协议时,乔伊成为了银歌骑士,跟随军队与森林种族建立和平协约,尤利尔进入签订协议时的冬青峡谷。当他身处权力漩涡之中,尤利尔便置身于皇宫婚宴,紧接着进入了护送流放圣女的使节卫队。 这段先民的历史跟从乔伊的脚步,世界由他的过去展开。这里是他的梦。 “不管怎么说,乔伊,现在我们没有分歧。”尤利尔说,“如果你想为奥库斯复仇,我完全支持。” “没有分歧?在莫尔图斯?” “你是经圣堂认可的银歌骑士,诸神选择了原谅。我也是盖亚的神职者,这难道还不算同一战线吗?更何况,敌人在井里下毒的时候,可没考虑过谁是他的目标。” 乔伊突然转过头,差点把尤利尔送回现实。“圣堂代表不了诸神。” “凡人都不可能。但三神会通过凡人的言语举止彰显态度。”他的声音变轻了,乔伊的目光寒冷扎人,逼学徒闭上嘴。越说越糟。导师和波加特不同,他的骑士纹章来自贵族和水银圣堂的利益交换,他很可能为麦克亚当和斯特林家族服务,银歌骑士的荣誉和他不沾边,帝国与诸神的律法被他践踏。 尤利尔不知道自己干嘛这么说,或许乔伊无所谓的态度让他也觉得一切如常罢。他突然升起内疚。然而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导师是不是真的不在乎。 乔伊没有回答。尤利尔隐约意识到自己的话伤害了他,可又不能确定。通过言语,誓约之卷可以帮我猜透别人的心思,但乔伊几乎不给机会。在守卫搜查了顶层的所有房间后,波加特带来了消息。 “没人潜入。”骑士断言,“我搜索了每处可能进入庄园的入口,都没发现任何痕迹。除非来的是幽灵。” 第五百九十四章 神职(六) “奥库斯可能弄错了。”波加特说,“他人在哪儿?” “他在地下室门口趴着,估计没做好梦。”乔伊面无表情地回答。波加特迷惑不解,他不得不直说:“奥库斯死了。弄错的是你,有人在井里下了毒。” “可……没有神秘的痕迹?” “不是所有魔法都能留下痕迹,你的魔法有局限。神术就很难察觉,更别说单纯的活的毒素。” “是虫子。”尤利尔把导师的话展开来解释,“来自阿兰沃的虫子,它们似乎能溶解在水里,把人体内的液体吸干。” “听起来确实像是阿兰沃水妖精的手段。但没有陌生人进入庄园,他们是怎么在水井下毒的?”波加特抓了抓毛茸茸的下巴,“或许这种毒药不需要接触水源,隔空投放?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只有神秘能实现。” “是水。”乔伊说。他做了个手势,示意波加特跟上。他们开始朝礼堂走去。“流动的水。有水的地方就有水妖精,漏洞无处不在。” “这话也一样,乔伊,你一点也没让我更了解你的同族。” “我没有同族。” “可能这就是问题所在。要是我听得懂妖精的语言,没准交流会更畅通。我们去找斯特林大人?” “不用管他。我没见他喝过水。” 巫师伯纳尔德·斯特林像只住在地下的鼹鼠,几乎不露面。每日送餐点的仆人窃窃私语,把庄园的主人形容为夜里爬出来食人血肉的魔鬼。乔伊没去管这些流言,连巫师本人都不在乎。尤利尔觉得应该制止,但他没资格插手这些事务,而且留在梦中的时间不长,只好随他们说去。到了现在,他更不乐意替伯纳尔德挽回名声了。 “水妖精可以在活水里穿梭,波加特。她们知晓世界上的每一件事,包括这间庄园的建设构图。那口井或许与其他水道联通,我们却不知道。”尤利尔解释。如今他们已经回到了礼堂前。树苗的灰烬被打扫干净,地毯上只有被冰冻的绿色黏液。帕尔苏尔和雷戈站在壁炉旁,前者一动不动,而后者戒备地盯着每个人。巫师佐曼脸色忧郁,高塔信使杜伊琳在座椅里打哈欠。“你看过井底吗?” “的确没有。”波加特不快地说。“该死的水妖精。铁栅栏还不够,我们得把里面彻底堵死,或者换新水源。” “干脆搬走。”杜伊琳建议,“我受够对面无休止的吵闹了,为什么莫尔图斯没有占星塔?” “想知道答案?六年前我派人炸了它。”乔伊砰一声踢开门前的椅子,“是你招惹来的麻烦,杜伊琳。我警告过你。” “你应该警告敌人,可却要求我放走夜莺!” “如果放他们离开,那他们就不是夜莺。你根本不懂。秘密结社不会为我们浪费时间,他们一般人手不够,但有仇必报。” 信使傲慢地在椅子里换了个姿势。“高塔不害怕仇敌,没想到银歌骑士会。我考虑不周。请谅解。谁让我不是占星师呢?”她的无礼很令人吃惊。尤利尔意识到,是上次乔伊谨慎的做法让她轻蔑。每个人都看得出来,杜伊琳的尊重只针对神秘和力量。 “奥库斯和结社夜莺没有仇恨。”雷戈指出。女信使的话冒犯的是所有银歌骑士,他难以保持沉默了。“你本来不住在这里,杜伊琳女士,我们提供给你过夜的房间,奥库斯还保护你的安全,无论你需不需要。这都是事实。” “事实就是,我和那个银歌骑士的死没有半点关系。我已经将城里的初源都赶走了,不可能再去每一滴水里找水妖精的影子。” “说到水源。”苍之圣女忽然开口,“井水是什么时候出问题的?我可不想死得像晒干的葡萄一样。” “大概是中午。厨师派学徒取过一次水。” “午餐?”精灵圣女皱起眉。 “几乎每个人都吃了午餐。除了你和斯特林。”乔伊冷冷地补充,他的话让佐曼和杜伊琳的神情变得惊恐。“所以担心这个没用。虫子口渴的时间随机,奥库斯运气不好。” “我们都得死?”佐曼震惊地跳起来,在见到这一幕之前,你不会想象到巫师能跳多高。“我没法不担心!我还有课题……考核……” “真令人遗憾。”帕尔苏尔翻了个白眼,“地底下那家伙居然连水也不喝,更遗憾。亵渎诸神的巫师都该下地狱去。” “闭上嘴滚开,异端。”乔伊呵斥。他脸上瞧不出一丁点儿的恐惧,似乎死亡的威胁不过是条天气预报。但由于奥库斯的丧命,他的怒气显而易见。“敌人冲你来,杜伊琳女士,我想在他们达到目的后,就不会再多此一举地派人来送死了。波加特侦查了庄园,没有发现入侵者或夜莺。只能主动出击。你在哪里找到初源的?” “这是机密。”女信使沉着脸,“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们不能保守秘密。” “让我来,长官。”雷戈开口,“无论什么秘密,她都会知无不言。”他已握住剑,明晃晃的钢刃摆在眼前。杜伊琳变了脸色。 此刻没人能保持镇定,当初尤利尔在莫尔图斯外被银歌骑士团包围,他连一点反抗的念头都没有。乔伊尝试逃走,差点当场没命。暴力是一切命令执行的最终保障,无关目标的地位、权势或财富。 “我背负高塔的使命!”女信使环顾房间,但毫无疑问,除了奥托的石膏塑像,这里没人与她同一阵营。巫师和银歌骑士犯不着讨好克洛伊塔,苍之圣女更不用说,她巴不得帝国内乱,三神信徒统统死光。 “谁关心使命?”雷戈反问,“你不在保护范围内,也没资格抗议。” 波加特摸摸胡子。“只有这一个办法。”中年骑士劝说,“杜伊琳,你自已也得去找他们,只有水妖精能解毒。莫尔图斯可不是阿兰沃。” 杜伊琳犹豫了。房间里落针可闻。她当然不想落到雷戈手上,乔伊挑选他看管苍之圣女不是没有理由的。除去斥候波加特,另两个银歌骑士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奥库斯精于弓箭,雷戈则使匕首,尤其擅长刑讯。尤利尔了解到,雷戈曾在审判机关任职。 但坦白任务,说实话,有神秘契约束缚,泄露秘密的一方八成需要付出违约的代价。杜伊琳不像是重荣誉更甚生命的人,不过要她折服依旧困难。 “快说!”佐曼叫道。 她屈从了,“领主之子杰恩·赫瑟,他用一箱金子换来了秘密结社‘黄昏之幕’的支持。” “我听说过这个结社。”波加特立刻回答,“他们三年前袭击了阿兰沃边境的村镇,还把地下种族引入堡城。” 尤利尔也听说过,他知晓名字的秘密结社总共只有两个。无星之夜有太多名字,但“黄昏之幕”似乎只有一个。在卡玛瑞娅,西塔约克曾描述龙祸的起因来劝说尼克勒斯·提密尔·西诺德尔,希望让这位阿兰沃的末代君主放弃复生。他当然没能成功,尼克勒斯毫不畏惧无名者的背叛历史,决心统合所有秘密结社以重建王国。他的宏伟蓝图被奥萝拉终结,这位卡玛瑞娅水妖精族长可不愿意见到族人再被月精灵统治。 约克没多说“黄昏之幕”的消息,可能他觉得神秘领域的人都了解罢。尤利尔认为他也不太清楚。西塔能够获得父母的记忆,但那也不是事无巨细的。克洛伊塔记载的黄昏之幕仅仅是龙祸中最不光彩的角色,无名者背叛秩序,投靠深渊,把灾祸和死亡带到诺克斯。神秘领域的人了解这些足够了,谁关心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 尤利尔关心。“为什么秘密结社要袭击边境村镇?” “他们有仇必报。”波加特解释,“据说当地人伤害了诞生的初源,还将她卖给堡城的贵族。于是。”他耸耸肩,“走露风声后,这帮蠢货倒了大霉。” “那现在倒霉的是我们喽?”佐曼没好气地说。 “是斯特林大人要他们的脑袋!你们干嘛不去责怪他?我本来也不想声张。”杜伊琳咬牙切齿,目光简直要把所有人撕碎。“你们都得听他的命令,我也一样。” “你还没说高塔的命令。” “我来把这帮混蛋赶出奥雷尼亚,就这样。” 尤利尔不用看就知道她在撒谎。乔伊瞪着她,直到杜伊琳扭过头。看来轻蔑和畏惧在她身上同时存在。“我向诸神发过誓。”她嘶声说,“逼我违背誓言的人将和我一同到地狱受折磨。” 誓言的效力存于心中,除非以神秘约束。尤利尔以为她的挣扎没用,然而雷戈和波加特竟都没再开口。尤利尔感觉乔伊的目光落在身上,他在催促我。什么意思?连帕尔苏尔也投以古怪的眼神。忽然之间,学徒明白了。我骗过别人上百次,他心想,可现在这么干一点也不容易。然而不久前他才答应听从导师的命令…… 第五百九十五章 神职(七) 尤利尔清了清嗓子。“你向诸神发誓,杜伊琳,祂们知道你面临生死危机,祂们会原谅你。” 女信使狐疑地转过脸:“原谅?奥托还是盖亚?我是高塔的信使,也是高塔的骑士。”她又露出傲慢的神色,“奥雷尼亚可没有怕死的骑士。” 但怕痛不在其列,是吗?“那你反而会受神明责备。因为你发誓的对象是诸神,不是三神。诸神包括希瑟,生命与森林之神。” 一片沉寂。拙劣的借口,我不可能同时演好一个传教士。然而杜伊琳没再反驳。她甚至没看学徒,专注地用手指在椅背上划来划去。尤利尔以为会迎接嘲笑,奥雷尼亚没有希瑟的位置,苍之圣女也不喜欢杜伊琳,可什么也没有。没人改变神色,没人出言挖苦。连乔伊也一样。 “我来赶走‘黄昏之幕’,并非针对所有初源。”高塔信使开口了,“他们是预言中的毁灭者,将为奥雷尼亚带来可怕的浩劫。” 尤利尔并不意外。 克洛伊是占星师的高塔,如今先知并非圣者,但依然是奥雷尼亚的国师,依然是先知。他是命运的代行者,远比后世光辉议会的康尼利维斯更有力量,群星是奥托的回答,而露西亚无论白天夜里都不说话。阿兰沃在碎月的统治之下,森林种族向帝国臣服,守誓者联盟还是原野上零散的非人部族,皇帝的更替不能让国家动摇,别说区区一个“黄昏之幕”了。只有秩序,只有诺克斯的动荡能影响到奥雷尼亚,这个先民时代唯一的、最辉煌的人类帝国。 “那高塔不该派你来。”乔伊断言。 杜伊琳被激怒了,“我是克洛伊最出色的信使!有史以来!你这无礼的亚人杂种,连维隆卡亲王都不敢这么侮辱苍穹之塔。” “你不了解侮辱的含义。”波加特咕哝一声,“伟大的亲王殿下,银歌骑士的军团长大人,他喝醉了能专门跑去大教堂的洗礼池大吐特吐。多亏你们占星师住得高。” “不过团长大人酒量惊人,一般不会喝醉。”雷戈补充,“我是说,离开帝都前,那是唯一的一次。” 这话显然不能安抚杜伊琳。“不可理喻。”高塔信使的椅子咣一声磕上地板。的确如此,尤利尔眨着眼睛,觉得胜利者和高塔信使的真实情况都在印象中刷新了。 “好吧,迫在眉睫的死期到来前,不妨花时间说说正事。先知预言了何等浩劫?” “我不知道。”杜伊琳闷声说,“总之和那些该死的初源有关。阿兰沃不禁止结社成立,但……他们一般不会来奥雷尼亚惹是生非,杰恩最初在当地佣兵中寻求帮助,没想到和他们搭上了线。” “杰恩·赫瑟是领主之子,有必要找佣兵帮忙么?”雷戈提出。“莫尔图斯不是阿兰沃堡城,附近可没有地下种族的通道。” “领主之子才需要,侄子就不用这么麻烦。老领主死了,没来得及指定继承人,他的儿子们正在争夺遗产,尤其不放过最珍贵的领地。”波加特给出了答案,“你很少出门,雷戈。这已经是不新鲜的消息了。” “恐怕接下来我依然不能出门。” “没错。”乔伊开口,“你留在庄园,继续你的任务。波加特,佐曼与你一同行动,确保周围没有夜莺窥伺。一旦发现不怀好意的家伙,不用审问,就地处决。” “抓住投毒的人更重要,长官,庄园里没什么值得守卫的。斯特林大人的地下室足以支撑,圣女大人也可以随我们……”他的话戛然而止,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尤利尔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那些虫子醒过来了,正在老骑士的体内肆虐。但与奥库斯不同,如今他们早有准备。“……一同行动。”他深深吸气,长胡子一阵颤抖。“看来不行。但神秘度的震慑对它们有效,雷戈?” “我一直这么做呢。”圣女的守卫回答。难怪他迫切地想从杜伊琳嘴里撬出情报。“敌人肯定会回来侦查情况,长官,我们最好先应付它们。不管怎么说,这总比分散力量强。” 乔伊没同意。“尤利尔和我去找杰恩·赫瑟,他没吃午餐,而且是神职者。神术是这些阿兰沃的特产的克星。”其他人面面相觑,显然没听过这个说法。不过根据尤利尔在地下室的观察,圣诫术应付虫子的确效果非凡。“佐曼,你肯定也会神术,大厅里的凡人交给你处理。” “我?”佐曼重复,“怎么处理?难道都杀了?这是疯子的行径。” “是仁慈。”乔伊不关心,“虫子会把骨头也变成液体,运气不好的凡人连尸体都留不下。” 幻影没有尸体,尤利尔心想,但这么想不能安慰自己。梦境的大多数规则与现实无异,杀人人会倒下,受伤伤会流血。不然他干嘛要救詹纳斯?冒着风险拯救木偶很没道理。但詹纳斯是个活着的生灵,或者说,能给人鲜活感受的存在,于是尤利尔才帮了他。 杰恩·赫瑟的住所在侦测魔法下不是秘密,连初源也不是。问题在于后者的位置时刻变化,寥寥几个游动的光点更像是种迷惑。立体地图不再有用,这东西毕竟不是后世的改良版本,最初期的魔法着实效果一般,无名者的灵魂之焰超过了测量范围,反而给定位造成了阻碍。他们只好退而求次,根据杜伊琳提供的线索找上这位领主之子。 “莫尔图斯的变化真大。”尤利尔忍不住说。这里与林戈特姐妹停留的时间段大相径庭,街道更改了方向,屋舍变换位置,公园的残骸被新生的绿植遮掩在内,战争的痕迹统统不见了。 “城市都一个样子。”导师出人意料地回答了他。看来此地在他心中其实分量不轻。这时候,乔伊还不清楚誓约之卷的能力,尤利尔可以轻易判断他的言语是否出自真心。要是他像约克一样总说个不停就好了,可惜过去的乔伊仍是乔伊,我的期待不切实际。 杰恩·赫瑟的居所一点也不铺张。石径通往阴暗的巷口,台阶穿过紧密到拥挤的屋顶,直上高台。一排蓄水的陶缸摆在墙根,尽头是一车柔软稻草,叉子挂靠在把手上。对面,茂盛的爬山虎将水井遮蔽在浓荫里。 乔伊立刻注意到了它。莫尔图斯的水井远比北方城镇多,城下的管道恐怕错综复杂,难以寻找源头。杰恩·赫瑟的院子里也有一口井,多方巧合之下,它给“黄昏之幕”又蒙上了一层嫌疑。然而在对先民的诸多印象刷新后,尤利尔不敢妄下定论。 杰恩·赫瑟被迫在午睡时迎接了他的客人。这当然不会愉快。守卫在院子里剑拔弩张,他披着一件外套从阳台探出头,居高临下地朝外俯视。 “见鬼,你们怎么找来的?” “因为你比阿兰沃的结社好找。” 杰恩郁郁不乐地瞪着女信使:“我以为我们谈妥了,杜伊琳大人,这里几分钟前还是我最安全的落脚点,现在不是了。我刚和那些异族解除雇佣,你却带人找我的麻烦。” “你管这叫麻烦?”杜伊琳比所有人都更恼怒,“我遇到的才是麻烦!黄昏之幕的人在哪儿?” “我解除了雇佣……” “……但没断绝联系。否则你的兄弟早就雇佣他们来对付你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告诉我他们藏在哪个老鼠洞,你就不用再担心。” “有必要这样吗?”杰恩抖抖手指,一撮烟灰飞出阳台。“我们不是野蛮的自由人土匪。我们拿钱解决问题。上次还不够?我的礼物有那么廉价?” 杜伊琳刚想反驳,但乔伊挥手阻止了她。“待会儿和我说说礼物的事。”他把眼前的守卫往旁边一拨,对方下意识挺盾撞来,结果脚下打滑,竟然在原地摔了一跤。尤利尔看着导师来到井边,白霜也一路蔓延。 没有预兆,没有警示,寒风在院子里腾起,天空下起雪。守卫的动作因寒冷而僵硬,杰恩狠狠打了个喷嚏,连滚带爬逃回床。他的外套和一张薄纸没两样。陶缸噼里啪啦地开裂,稻草和绿叶漫天飞舞,女信使赶紧远离墙壁,生怕被碎片击中。尤利尔觉得她可能不是担心受伤,而是不愿意丢掉形象。 “就是这儿。”乔伊面前的水井彻底被坚冰冻结,水桶跟绳索更是不可能提上来了。“里面有虫子。抓住他。”不知道他怎么判断出来的。 但寒冷的效力仍在持续,守卫还在瑟瑟发抖。杜伊琳踢开门,尤利尔则借助围墙爬上阳台。杰恩·赫瑟逃下楼,可凡人没法对付神秘生物,尤其是杜伊琳这类。一串震响在楼梯传递,破旧的农舍摇摇欲坠。 “就他一个?”乔伊问。 尤利尔知道他为什么失望。黄昏之幕的人不在,也许杰恩·赫瑟付出的价码不值得他们贴身保护。“床上还有个女人,但我猜你不想见她。” 导师点点头,“我现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女人。” 第五百九十六章 神职(八) “就是他?” “八成是。” “目标不长这样。”尤利尔皱着眉,用神术打量镜子。直接观察对方会被发觉,在多尔顿的提醒下,他们改用镜面暗中窥伺。“完全不像。” “事实上,我们压根没见过他,怎么知道对方长什么样?” 尤利尔赶紧住嘴。他意识到自己不小心透露了不该知道的情报。“出售行踪的夜莺附给我一张照片。” “照片?”约克睁大眼睛,“莫尼安托罗斯的夜莺都这么服务到位的吗?” “就是这样。照片,呃,用来取信顾客,促成交易。”尤利尔希望尽快略过这个话题,“你瞧,他似乎抓住了那只鸽子。他们在传递消息。现在我觉得是他了。” “夜莺会换脸。”多尔顿的声音在阴影里响起。他迈出墙壁,把一捆怪异器具丢在地上。房间里没有地毯,油腻的木板吱呀作响。“不是困难的把戏。若有人把我的脑袋定价比国王的赎金还高,我也不会光明正大出门。” 『人格之面』顶多掩饰本来身份,不可能彻底改头换面。尤利尔很感兴趣:“他怎么做到的?” “它的升级版本,『自我造型』。许多夜莺只能学会前者,因为进阶魔法不仅需要神秘度,还有职业要求。不过一旦掌握这个魔法,夜莺就会变成最危险的刺客。”多尔顿在桌子边坐下,眼睛盯着镜面。“他可以变成任何人,从面孔到身材全无二致,性格和语气也找不出漏洞。”卓尔突然犹豫了。“也许是传说,但我听说,如果使用者的伪装能获得目标最熟悉的人认可,那他甚至能重现目标的部分记忆。” 约克吃了一惊:“重现记忆?” “只是听说。寂静学派对此有过研究,巫师声称是魔法本身的效果,记忆源于身体的携带。『自我造型』可以改变肌肉和骨骼,以确保与目标的身体完全相同,身体记录着一部分过去,所以使用者会获得记忆。” “那他为什么还需要最熟悉的人认可?”尤利尔指出漏洞。 “谁知道?或许是神秘的机制。巫师没解释这个。” “他们没解释。”约克不屑地说,“问我的话,恐怕他们自己也不懂。神秘是没有逻辑的。机制?神秘职业是唯一的限制,连秩序也得遵从。” 多尔顿移动目光:“你的学识真出乎我的意料,西塔。” “听起来不像赞美。” “那你的耳朵该重造了。”暗夜精灵没好气地说,“我就这个意思。” 尤利尔没理会他们的互相挖苦。镜子里,一个陌生人在餐厅把玩一只飞进窗户的鸽子,反射可不影响神术效果。但即便如此,他也看不出夜莺是怎么传递消息的。“还有其他方法吗?”他随口说,“约克这样的西塔也能随便换脸,没错吧?” “西塔不常见。” “你也一样,卓尔。要是元素生命当夜莺,那他显露出来的面孔是没有辨识价值的,不过通常情况下,我们会以固定面貌示人。” “那你们天生就适合做刺客。” “什么?不。”约克哈哈大笑,“你在犯傻,尤利尔。我做刺客?” “他只能在闪烁之池做刺客。”多尔顿指出,“人类没有橘红色的脸皮。他看起来像七成熟。” “你差不多烧焦了。”约克回击。 “说不定真会有。”尤利尔调整了一下镜子的角度。“到时候,约克的换脸大法就派上用场了。除了这个,没别的魔法吗?” “其他都是幻像或光线,障眼法。不过神秘职业多不胜数,肯定有我不知道的魔法能完全改变体貌。” 『还有‘血肉缝纫’』索伦冒出一句。它近来很少插嘴,或许它意识到不管说什么,尤利尔都不会改变主意。 “这是什么魔法?”约克和多尔顿都没听过。 『剪裁师的魔法。它能操控死物,包括尸体』 “也能掩盖面孔?” 『组合脸部肌肉而已,远远不能体现出这个魔法的真正效果。剪裁师能重现线傀儡的神秘度,以及对方生前的职业魔法』 尤利尔不自觉摸上剑柄。『箴言骑士』的效果也是复刻魔法,但不能获得目标的神秘度。他更像是通过魔咒迅速学会了新魔法,使用和操控都依靠自身魔力及火种。 “噢。”约克轻声说,“我一直以为职业不分高下。” “大多数时候是这样的。”多尔顿告诉他们,“只不过传承有多有少。能够广泛普及的神秘职业一般都很强大,它们经历岁月的考验流传至今。强大又稀有的职业寥寥无几,不值得浪费时间寻找。” 『稀有的职业不见得厉害』索伦难得赞同,『只是对应的魔法很少出现,人们应付起来没有经验。剪裁师的‘血肉缝纫’受材料限制,尸体脆弱,石头金属又没有神秘度,很难有合适的选择。我的主人打碎过一座神秘金属制造的巨人魔像,它在低温下和玻璃一样脆。还不如用钢岩呢』 “多半没区别。”尤利尔嘀咕,“钢岩他又不是没打碎过。”沉眠之谷的钢岩守卫们对此一清二楚。 “白之使遭遇过剪裁师?是刺客?” 指环嗤之以鼻。『我猜他一定是个命不久矣的刺客,想提前结束自己罪恶又痛苦的人生』 尤利尔想起来了。我见过它,在布鲁姆诺特的盖亚教堂。“不。后者是青之使阁下。那只是一次练习。”那次他可没见识。 “他站起来了。”多尔顿忽然说。 顿时,三个人的注意力集中到了镜面上,话题中止了。陌生人模样的特多纳拉杜放走鸽子,百无聊赖地站起身,似乎在期待意外事故。他拖着脚步走到门前,镜子上失去了他的踪影,然而等到他再出现在门后,那已经是另一个陌生人了。约克吹了声口哨。“他的新造型捏得真快。” “我见过这个人。”多尔顿突然站起身。他凑近镜面,仔细观察那个指节长的小人影。“见鬼。”他轻声说,“这混蛋变成的是另一个盗贼的模样,‘海盗’加里齐奥。” “他在等人上钩?”难怪我们能发现他的踪迹。说到底,能使用『自我造型』这个魔法的神秘生物并不多,而教会的高环夜莺更屈指可数。这很可能是特多纳拉杜本人设下的陷阱。 “大概是这样。我们要动手?或者跟过去?” 成败似乎在一瞬间,然而作出决定需要考虑太多。好在尤利尔没有类似的烦恼。“直接动手。”下次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多尔顿?麻烦你吸引他的注意力。” “又换我看着?”约克挺沮丧。 “在你能胜任人类王国的刺客前,最好别轻举妄动。我敢说,现在他比在奥库斯庄园时更警惕。” “他也见过你,尤利尔。”多尔顿指出,“或许应该由我来动手,你去吸引火力。” 吸引?特多纳拉杜会掉头逃走。换我我也一样,尤利尔可不觉得敌人会对他们一无所知。这个陷阱明显不针对他们,遭遇难以应对的意外情况,只会让夜莺头目选择放弃。 但照实说,尤利尔没有绝对成功的把握。这是他在奥尔松庄园得来的教训。学徒自觉在潜行和偷袭方面的技巧远不如正面战斗,多尔顿则手段丰富,技艺娴熟。使者教给我太多东西,我却没空一一精进。 “就这么办。”他说,“注意收网的夜莺。无论如何,千万别受伤。” 特多纳拉杜的盗贼角色扮演得相当投入,他一身旅人装束,在最拥挤的人群中穿行,目光不时瞄准路人的钱包。一位女士经过,脖子上的项链也悄然失踪。盗贼像个正派绅士一样为她让路,并坦然接受对方礼貌的感谢。 “不必在意。”夜莺头目回答,果然他连声音都变了。“不过一桩小事。您的耳环真迷人,它们是象牙材质么?” 女士下意识偏过头,完全忽视了脖颈。“只是玉石。谢谢你,先生。”她略一点头,快步离开。盗贼转过身,又像任何一个懂得欣赏的男性一样目送她远去。一切毫无破绽。假如不是事先依靠火种辨明真相,我永远也找不到他。 人流将倩丽的背影覆盖,夜莺终于转过脸。头盔视孔中,他们一下子四目相对。“但项链却是珍珠。”尤利尔隔着面甲开口。他看见盗贼眼中闪过迷惑的神色。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学会,学徒心里不知为何掠过这个念头。 交手的过程毫无波澜。仅仅僵持了几秒钟,多尔顿的魔法就把他的对手拖进了阴影。“相当顺利。”学徒总结。 “没人追上来?”约克忍不住问。 “或许有,但显然不是应对暗元素使的。我们一路畅通。”多尔顿边磨剑边回答。为了装下俘虏,房间比先前更逼仄,但他仍然旁若无人地占据了大半空间。“究竟是对付谁,你们可以直接问他。反正无关紧要。” “确实。”约克咕哝,“接下来干什么?严刑审问?” “交给咱们的神职骑士罢,一般的刑讯技巧对教会夜莺八成没用。” 第五百九十七章 顶替 一路向南的过程中,最能打发时间的活动是观察天空。极黑之夜笼罩整个冰地领,但才一出四叶森林,阳光和云霞就开始露面。中午下了一场小雪,苍穹呈现瑰丽的深蓝色,星辰在白日也能看得清楚。 她本以为自己无法从美景中获得安慰,单纯的时光早已过去。然而脱离加瓦什阴郁天空笼罩的一瞬间,黑不见五指的夜空也显得可爱。我重生了,由生到死,由死到生。这是新生命,也是新生活吗?我能站在阳光下,朝每个走来的人打招呼,对广场的石膏雕像飞吻? 答案当然是不可能。拉梅塔微笑着关上窗,同行的旅伴闻声抬头,因她的笑容皱眉。长长的队伍钻进原野,草地将他们淹没。距离最近的一座山丘像光滑皮肤上凸起的粉刺,赤色树林在寒风中摇摆。“快到黑城了。” 旅伴没说话。 “我们可以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她提醒,“直到矩梯开放。黑城是罗盘高地的主城,对外开放当地穿梭站。”小城镇则不同,领主们牢牢把控着矩梯,不会允许来路不明的旅人使用。他们没做错。拜恩的唯一通道就是矩梯,国王陛下用它打造了牢不可破的壁障,使倒影之城千年来从未陷落。黑骑士不可能做到同样的事,于是结社开始寻求新的道路……但加瓦什? 没有比离开它更令人愉快的事,拉梅塔可以向任何人保证。生命之光在死亡的居所得不到绽放。当晚她还凄惨无助的在床上挣扎,回到拜恩后,伊薇格特立即接上她的骨头,治愈血肉伤口,不消半小时,她就能下地行走了。 “我想,现在出发没问题。”全身上下,只有神秘的创伤难以复原。拉梅塔更想到先前的灰翅鸟岛去,灵魂之油的效果远胜任何魔法。可惜“第二真理”摧毁了它,连带着痛苦秘仪一起,在以太之渊中灰飞烟灭。即便在假设中,几乎也不可能有防御抵挡住那玩意。她没想到学派如此果断,更没想到自己会有需要再回去的时候。 她的主治医师看也没看她。拉梅塔绕着茶几走了一圈,站在散发暖意的壁炉前。房间里一直持续的是某人熟睡的鼾声。打扰别人休息很不礼貌,但她实在想找人说话。“我能吃点东西吗?” “不行。你的内脏还没长好。” “药汤也可以。”在尸骨中庭她提过类似的要求,两只骷髅送来了跟它们的脑袋一样蕴含丰富钙质的冷汤。“我能去阳台吗?” “你想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知道这是拜恩。“按理来说,黑骑士不会允许我出现在城里。”拜恩成功阻止了绝大部分的窥探,但仍能有夜莺混进结社的心脏。这些人要么是没脑子的白痴,要么是无耻的叛徒。拉梅塔的重现将把国王离开的消息传递到他们的主人耳中,随后,失去庇护的拜恩会有灭顶之灾。上次黑骑士用矩梯送走了她,但那根本不容易。“莫非这地方有什么不同?” 拉梅塔早就把室内的每一个细节记在心里。旧地毯和毛衣桌,经典款式的阁楼圆窗,床头摆着香薰跟长明灯。先前她平躺的床比感觉中大了一倍,角落堆满枕头和毛皮,下面蜷缩着一个熟睡的女孩,拉梅塔当时伸长手臂,竟然也没碰到她。“这孩子真惹人爱。”水银领主发自内心的说。 女孩的蓬松红发十分眼熟,脸埋进阴影里。鼾声正属于她,有节奏的呼吸反倒令拉梅塔感到平静。摆脱焦虑和负罪感,摆脱死亡和偏头痛,多难得的时刻。只要这时候别告诉我她是黑骑士的女儿就行。 “这就是一间屋子。”医师回答,“一点绿色都没有,空气也不好。你可以到阳台去,我给你脸上黏了点东西,没人能认出你。” “所以我本可以戴帽子?” “重点在于,你得被其他人认成另一个女孩。” 女孩。她早不是女孩了。“谁?” “这孩子的姐妹。” “她真正的姐妹上哪儿去了?噢,我不该知道,对不对?”她也不是水银领主了。拉梅塔。帕琪尼斯。一个丢掉了自己领地的罪人。“随口一问而已。” “问我我也不知道。”医师说,“不死者领主将你安置在这儿,而我无权对拜恩指手画脚。” 的确是这样。但拉梅塔能猜到这里的意义。黑骑士不会将我随便放在某个结社成员手上,此间主人应该是他的亲信。就算不如加瓦什绝对可靠,也不会差到哪儿去。他确信我在这里没有任何朋友,连路过的鸟儿都不会多瞧一眼。我找不到线索……除了房间主人的姐妹。她仔细打量熟睡的女孩,发现对方完全没有要醒过来的趋势。拉梅塔躺了一天一夜,难道这孩子也睡了一天一夜? 医师没回答她,并表示自己不会回答任何不知道的事情。拉梅塔的问题不在身体健康的范畴内,因此她会等到她因抑郁或焦虑而伤害自己的时候,再根据状况开新药方。 拉梅塔没能挨到那时候。黑骑士如一个幽灵般钻进房间,带走绝大部分的光线。他无疑将矩梯开在了房门外,好像这样能证明他刚刚正常的走上了楼梯似的。 “领主大人。”她先开口,“某个不知名字、重伤未愈的人十分有幸见你一面。我要出发了吗?” 亡灵骑士的目光扫过来,她没长好的内脏就隐约作痛。“太早了。” “恐怕很早,太阳落山了。” 他没反应,挥手扫开桌子上的毛线球。“加瓦什没有回到轨道,闪烁之池已经接近了诺克斯。你打算和太阳一同出发?” “有没有可能,其实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秩序变动会影响长距离的矩梯魔法。”伊薇格特说,“我不想离森林太远,也不想距人类太近。” 难怪你不想靠近我。“个人习惯总得尊重,但我说的可不做数。”拉梅塔坐在床边,摆出柔弱的姿态。“为什么不干脆拒绝呢?”虽说伊薇格特如果不答应,似乎我会更倒霉。“或者更早一些,在秩序变动之前?” “因为我说的也不做数。国王下达命令,我唯有服从。” 拉梅塔不禁瞧了一眼黑骑士。他仍没告诉她王宫里的秘密,她也一无所知。这么说来,夜莺还没能判断国王的下落,神秘领域出于各种理由,也没有发起猎魔运动。我的过错还来得及挽回…… “服从是好事。”黑骑士阴沉的嗓音打断她的思考,“你应该了解这点,拉梅塔。” “一点儿没错。我要怎么做?当那孩子的好姐妹?”样子无需担心,身高体重怎么办?虽然在寂静学派隐藏比这更困难,但当时她可不是伤势未愈、手无寸铁。“有人告诉我她的习惯和行事么?” “首先你得学会拿膝盖走路。” “很好,她比我矮。” “你的年龄看起来足以当那女孩的妈。” 拉梅塔逼自己微笑:“质疑另一位领主大人的手艺,黑骑士?我看起来多半是应该有的模样。” “在大多数人眼里是。”伊薇格特解释,“人们的所见所闻并不相同。”但她没忽略亡灵骑士语气中的嘲弄。“能够决定真假的细节已完善到了极致,她的神秘度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正符合角色应有的水平。至于其他方面……血亲间的联系很难欺骗,我无能为力。” “用不着。在你们离开后,露丝也不会醒。” 闪烁之池回归后,秩序将迎来暂时的稳定。整个过程需要几天时间。一个凡人女孩睡这么久八成再也醒不过来了,拜恩的凡人与外界不同,但也不可能太夸张。拉梅塔知道露丝已两天没有睁开过眼睛。难怪没人告诉我角色的详细信息,看来是不需要。“她陷入了梦魇?”尽管火种微弱,拉梅塔仍保有神秘的知觉,而这女孩让她感到熟悉。 “不。别管她。”黑骑士无意为任何人解惑,“没人会来拜访你们。顶替只是以防万一,拉梅塔,你知道拜恩现在没有你的位置。” “那为了尊重这处来之不易的落脚地,你干嘛不换身不显眼的盔甲?” “我经常来这里。” “看得出来。那孩子和你有关系?” 黑骑士不太高兴回答这个问题,于是他告诉了她真相。“露丝是希塔里安的姐妹。你顶替的就是希塔里安。” 他早该这么说,拉梅塔立刻明白了过来。希塔里安恐怕另有去向,可既然黑骑士先前常来这里,就不能任由她的家空置。水银领主在骑士海湾挑起战争时,真理派的魔咒大师帕琪尼斯还会经常旁听“第二真理”大人的授课。虽然很多魔法都能达到同样效果,但也没必要给人怀疑的理由。要是没有黑骑士插手,拉梅塔个人很乐意帮忙。 “这不算回答。”黑骑士还是没坦白林戈特姐妹的异常之处。诚然,那女孩的魔法很有价值,但死人用不上精神安慰。 “感谢提醒,我也不用非得回答你。”他扭过头盔,“伊薇格特,你认为国王的指令和希瑟神谕哪个重要?” “你也用不着提醒我。但我不能带着她。”伊薇格特却说。 “” 第五百九十八章 扮演自己 苍之森领主伊薇格特没有掩饰外表,似乎不担心被发现身份。她当然不用担心,圣瓦罗兰与世隔绝,比起狩猎恶魔,森林种族更担心自然受破坏。没准这帮环保人士还不愿意让火刑消耗太多木材呢。拉梅塔想象自己的尸体在松树枝头随风摇摆,乌鸦飞来啄食头皮。假如真有被抓住的一天,我宁愿选择刀子和火。 她不愿意与拉梅塔同行,竟然还向黑骑士坦诚原因:“我的领地不欢迎外人。我尽量治好她,但你不能让她来我的地盘。” “真令人伤感,亲爱的姐妹。”拉梅塔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她。苍之森领主很少与人来往,甚至比统领地下种族的齐格勒更少露面。“可我确实变不成自然精灵。看来我还是专心扮演好希塔里安小姐,直到她回来喽。” 但想要达成目的,这样可行不通。伊薇格特不了解黑骑士,更不了解结社的现状,他没耐心照顾恶魔领主的私人情绪。照实说,这几乎能惹怒他。 不死者领主果然否决。“我当然可以。”他的头盔下肯定面无表情,“你需要服从国王的命令,很不巧,这就是他的命令。” “我想陛下的命令没有这么细致。” “那你缺乏想象力。” 伊薇格特的胸口一阵起伏。别生气啦,我亲爱的姐妹,等你哪天成了高高在上的圣者,就另有办法发泄怒火。但恐怕我寿终正寝前看不到了。 “我说,不。”她咬着牙。 “随便你说什么。但你得带这女人离开,拜恩不可能藏她太久。” “苍之森更不能!已经很久没有外人进入微光森林了,圣地出现异动,最近又有族人失踪。我正加派人手……” “很明显,他们死了。” “……搜索。直到找出尸体为止。”伊薇格特咬紧牙关,“如果你不想杀她,黑骑士,就别把她送来我这儿。” 这次黑骑士没立刻回答。拉梅塔怀疑他很想给予肯定的答复。老实说,我并没做什么讨取他好感的事,反倒使结社陷入了危险。自作自受。如果在黑骑士的生前,他很可能毫不犹豫地判处她死刑,拉梅塔一清二楚。基于道德和善恶观点创造的律法规定,地位不能抵消罪孽。可世界就是这么荒诞,活着的帕琪尼斯比死掉的拉梅塔更有价值,因此她在拜恩的王宫活了下来,并将继续活下去。 “国王陛下没打算杀她。”亡灵骑士开口,“但你必须给出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的理由,苍之森领主。” “这还不够吗?你明知道。” “我知道你上次答应得很痛快。苍之森的事态与拜恩相较,两者毫无可比性。把她送走更重要。” 苍之森领主变了脸色。但出乎拉梅塔的预料,她没有追问拜恩发生了什么事。“既然你这么判断。”自然精灵坚持着说,“我会妥善安置她的,但不一定是微光森林。” 等黑骑士离开后,拉梅塔询问她另一个选择:“为什么我不能去奥格勒瑟尔?” “你不知道?你的白夜战争才过去没多久,我还以为你会对外界保持关注呢。” 如果没听见他们的对话,拉梅塔还会觉得她对自己的伤势没有疑问是由于白夜战争——她侵犯了黑骑士的领土,才会招致报复。但真实情况不同。苍之森领主伊薇格特压根就对拜恩和结社的事务毫无兴趣。“很抱歉,你可以认为我刚从土里爬出来。地表上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我可得慢慢了解。” “奥格勒瑟尔发生了瘟疫。” 苍之森领主伊薇格特是个彻头彻尾的自然精灵,她的手指光秃,没有涂抹丹蔻的位置,但嘴唇鲜红又丰盈。除此之外,出于女性之间的吸引,拉梅塔注意到她的五官即便在非人种族中也称得上漂亮。如果这是一张假脸,那么它的画师一定对美丽有着极其深刻的研究。不过在与炎之月领主的联盟终结后,拉梅塔对任何事都抱有怀疑。但这究竟能否避免更多欺骗,她无法断定。 她的旅伴没有自然精灵的模样。拉梅塔敲敲座位,对方抬头瞧了她一眼,随即移开目光。一言不发。死人无趣又无聊。我应该和伊薇格特一同到奥格勒瑟尔去,哪怕因瘟疫而死,也好过受这一路漫长沉默的折磨。 但若要同伴开口,拉梅塔会立刻堵上耳朵。 魔灵公主乌伊洛斯尼斯,她奄奄一息时唯一的探望者,到生命女神圣地探险时不可或缺的友伴,伟大的歌唱家,一个死了起码三百年的幽魂。不管怎么说,好歹鲁斯文没跟过来。黑骑士不打算让她的行踪脱离掌控,但加瓦什也需要人手。 她的全部人生中,只有顶替希塔里安的日子比现在无聊。寂静学派的总部安置在山壁里,巫师们依靠矩梯来回穿梭。在帕琪尼斯还是导师丹弗斯的学徒时,她喜欢在洞窟中四处游荡,寻找亮闪闪的矿石。后来德米特里指引她找到一处无人发掘的深隙,里面空空荡荡,但岩石呈剔透的银色,钟乳石如同雾凇冰钻。他们在那里交换秘密,解放束缚彼此交谈。“青铜领主”提及拜恩和奥格勒瑟尔,提及王宫的织锦和宝石,提及无星之夜的国王。我怎么会想起这些?拉梅塔认定自己还没伤愈。或者是旅途太无趣了。 “待会儿下车。”幽灵说。此时车轮正好碾过入城路上的第一颗石子。 “什么?难道你真以为城里的矩梯会开放?”黑城确实是大城市,可惜拉梅塔和乌伊洛斯尼斯都没有通行资格。 穿梭站设立在侦测站旁,它和教堂都是结社成员尽可能躲避的地方。对拉梅塔而言,无名者的身份还不是重点,幽灵出没才最致命。亡者的公主没有实体,一路上全靠魔法遮掩,但她的魔法在进行空间转移时非常不配合。 “是你们的私人矩梯。”乌伊洛斯尼斯用悦耳的咏叹调答道,“别担心。” “布列斯本来是安利尼的领地,我还以为结社放弃这里了。” “诸神可不会。布列斯还会诞生无名者,无星之夜就没理由放过它。这里是帝国南部的主要据点。” “真新奇。”拉梅塔缓缓地说,“先前没人告诉我这里还有条捷径。” “捷径提供给需要的人。” “看来我现在确实需要。” “是啊,你还需要这个。”幽灵指了指拐杖,“记得做个淑女,别在台阶上摔跤。” 这可不用费心,我一生都在试图扮演体面的贵族淑女,而不是没名字的老鼠。“当然。” 马车渐渐停了。 …… 门板咣当一声撞上桌角,震落了一把匕首。尤利尔赶紧接住它。这鬼地方简直迈不开腿。我们不该把钱花在住宿上,树杈和草垛没比床差到哪儿去,狭窄空间反倒激起烦闷的火气。 “出什么事了?”卓尔原本正保养他的宝贝咒剑。见到学徒,他呛一声收回剑。 尤利尔不答反问:“约克呢?” “当然是在老主教那儿。要是没人看着,他肯定想逃走。” “等到了蜂蜜领,我就把他托付给佣兵。没必要让他和我们一同冒险。” “你坚持要保密,我还是建议给他一剑。打算通过他和巫师派沟通,就尽快行动。不然盖亚教会很可能认为他死了。” “没准真的需要谈判。” “怎么?” “找错人了。”想起盗贼饱含求生欲的诚恳回答,尤利尔头疼得厉害。“他不是特多纳拉杜。那家伙在我眼前溜走了,还耍了我们一通。” 多尔顿扭头盯着镜子。“是在我们眼前。”他迅速接受了现实,“我立刻去找冒险者,但愿他们有新消息。” “呃,我想不用。那盗贼最后露出的脸是他的本来面目。” “见鬼,他是‘海盗’?” “他自称加里齐奥,我想这是他认定的真名,不会有假。除此之外,我还收获了三串首饰。”尤利尔举起一手的珍珠,“都是这些东西。他到底有什么毛病?盗贼还分专业?” “‘海盗’只偷海产宝石。据说他的职业要求他信仰晨曦之神埃尔文斯。” “可惜我们不挑盗贼。‘海盗’先生能抵三分之二个特多纳拉杜。” “别着急,伙计,那只夜莺早晚会落到我们手里。”多尔顿转过身收起镜子,顺便也转移了话题,“剩下三分之一怎么办?” “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借。”不用说管谁借。尤利尔看到同伴目露惊奇,觉得有点尴尬。“干什么?我又不迂腐。”他耸耸肩。“反正罪犯也用不着那些钱了。”根据莫尼安托罗斯的律法,加里齐奥需要砍掉四根手指,然后到矿场劳作四百年以上。作为人类,绝大多数空境都活不过四百年。“难道要留给他收买法官么?” “随便你。反正别把我卖掉就成,教会估计来者不拒。” “说实话,你的赏格和缺口相比,简直有点自命不凡了。” 卓尔扬起眉毛,“离开蜂蜜领后,我的悬赏就会比特多纳拉杜还高。等着瞧吧。你也一样。” 第五百九十九章 解药 “凯旋归来,诸位?”苍之圣女帕尔苏尔欢迎了他们。雷戈全副武装站在她身后,笼罩在沉闷的低气压中。水妖精的毒素迫使银歌骑士们不得不时刻驱动火种,然而即便如此,痛苦也难以解除。尤利尔看到斥候骑士波加特灌下整整一桶凉开水,而大厅的佣人们正在争抢每一滴液体。他怀疑他们很快就要生吞烧融蜡烛了。 乔伊丢来一只蜷缩的透明生物。它形似精灵,有着细长耳廓和光秃指头,嘴里却长满犬牙。当它摔在地面上时,下半身的冰块发出叮当的碰撞声。卡玛瑞娅水妖精。尤利尔认出来。 “宰了它炖汤。”导师宣布,“不过最好尽快。” “杜伊琳在哪儿?” “门外。她另有俘虏。” 门外不止两个人。高塔信使杜伊琳从鞍座爬下来,三个衣衫褴褛的俘虏拖在地上,他们无论如何是不可能自己起身了。这三个人与先前的夜莺不同,其中一个是尤利尔见过的杰恩·赫瑟,另两个全然陌生。但他们都是神秘生物,而且根据火种判断,都是“初源”。这些是黄昏之幕的成员? 波加特也认得这个莫尔图斯领主的儿子之一,他朝女信使皱眉:“高塔也无权伤害有贵族头衔的俘虏。” “他还没继承领地。” “但他是候选人之一。” 杜伊琳轻蔑地瞟了他一眼。“湖光之女安德莉亚得到神谕前,可没人向她祈祷。这混球是‘黄昏之幕’的雇主,打算给全城的水井下毒。死者的账都该算在他头上。你们银歌骑士愿意给谁下跪我管不着,你也最好别来管我。” 尤利尔不喜欢杰恩·赫瑟,但他仍有价值。“到底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觉得自己没能力争夺莫尔图斯了呗。” “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传教士,这种人的思维向来难懂。非要解释的话,他信奉损人不利己的原则,将失败的怒火发泄给莫尔图斯的每一口井,好像这样能让他的竞争对手退缩似的。” 学徒听懂了。“但愿他死后会下地狱。”不过他的诅咒和祈祷一样没什么用。“其他俘虏是……?” “水妖精的同伴。一丘之貉。你到底要不要去接佐曼的班?他快脱水而死了。”杜伊琳将学徒赶走。 尤利尔带走了波加特,因为他的神情看起来像是要将两个“黄昏之幕”的俘虏撕碎。如果放任不管,被处置了战利品的女信使会感觉自己受到了冒犯,学徒不想再看到他们内讧。 神术确能遏制毒素,这是大厅里还有活人的唯一原因。巫师佐曼在餐桌上磕磕绊绊地祈祷,声音有气无力,仿佛在给死人念悼词。他满头大汗,目光呆滞,脸色涨红直到脖子。尤利尔赶紧接替他,黄金之剑斩断蔓延而来的水柱,它们受惊般缩回去。 “我需要水。”佐曼虚弱地说,“虫子在咬我的血管,不能教它们得逞。” “乔伊能帮你。”尤利尔告诉他。导师加上火,大概能拯救方圆几里内的干旱。 “他回来了?噢。你回来了。还得忍受多久?该死的水妖精。”他咒骂着远离。 尤利尔这才有空注意大厅的情况。佣人和守卫几乎都是凡人,已经在可怕的毒素下死去了四分之一。有些人在不停喝水,更多人争抢水源,连刚浇过水的湿土也抓进嘴里吮吸。学徒眼看着一个男孩伸手去够温度瓶,赶紧用神文锁链把他拖到一旁。“别碰!这会让你死得更快。请稍等一会儿。” 但警告换来挣扎,尤利尔只好把男孩挂在墙上。他知道劝说不管用——死人的尸体像反复折叠的纸张一样皱缩,只留空壳在地上。没人见到这一幕能不害怕,包括尤利尔自己在内。乔伊要杀掉投毒的水妖精,莫非这样能解毒? 他把所有还活着的人用屏障隔开,用『圣言唤起』制造冰霜。然而死亡仍在发生。他们一千年前是这么死的,尤利尔告诉自己。我尽了力。 等到导师来找厨子,尤利尔才得以停下来休息。“你什么时候找到它的?” “你走神的时候。” “说认真的,乔伊。求求你别抬杠了。” “我没必要回答你的问题。”导师的目光在大厅搜寻,“是你自愿服从我的命令,传教士,不是反过来。” “好吧。你想怎样?” “这是你的魔法?”他指了指神术屏障。 “他们凑在一起会打架。”尤利尔告诉他先前发生的事情。“至于尸体上的虫子,我把它们冻在一起……噢。”他意识到自己看错了导师的指向。“那些?我离开圣堂前,学习过野外生存需要的魔法。”总不能直说是你教的。 “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不想告诉你。” 即便是在先民时期,神秘生物也有权隐瞒自己的职业,以免被敌人得知弱点。不过大多数职业魔法极具辨识度,压根没有保密的必要。尤利尔用神术装作自己是水银圣堂的神职者,到现在还没被拆穿。 “我听说神职很难学会其他职业的魔法。”乔伊说,“你的导师没提醒你专心么?” 尤利尔眨眨眼睛。“我相信他提醒过了。”这也不是重点。学徒突然发现乔伊的第一句话不是真的。他在试探我?在现实世界,尤利尔从未向导师隐瞒过任何事,但在这个梦境中,他们无法彼此坦诚。“然而,他忘记了传教士有这方面的技能需求。” “提高神秘度可以减少对饮食的依赖。” “除非成为诸神的一员,不然我还得喝水。饮食依赖或许能减少,但无法摆脱。准备永远不嫌多。现在不就派上用场了?”只可惜千年前的人们毫无准备。“你到底怎么找到那个下毒者的?” 乔伊用锐利的目光刮过他的脸,尤利尔当然不会和他对视。“杰恩·赫瑟出卖了他。” “他们的确还存有契约?” “就是这样。”不用解释来龙去脉让他很轻松。“杰恩给这些人提供了住所和人手,他们打算建立据点。” “那杰恩·赫瑟打算干什么?” “阻止他的敌人找秘密结社帮忙。他的兄弟们各自掌握着领地的财富和军队,只有他求助佣兵。” 白之使曾告诉他,没用的刀子最好毁掉,丢弃反而会招致麻烦。由于当时他正把尤利尔遗落的匕首从后者的喉咙前移开,学徒对这话格外有印象。恐怕在杰恩眼里,秘密结社要么被他驱使,要么反过来被敌人对付他。因此杜伊琳的警告毫无效力,她又不可能对帝国贵族下杀手……现在他意识到了错误。真正致命的武器应该是高塔信使,而非秘密结社。 可惜为时已晚,交出“黄昏之幕”的成员已经不足以平息怒火。尤利尔怀疑杰恩·赫瑟并不知道水妖精的毒素的真正效果,才敢在莫尔图斯使用。 “那倒霉鬼说出解毒的方法了?” “不用它说。”乔伊回答,“这我知道。” “什么?” 导师已找到厨子,他跨过血淋淋的地面朝目标走去。“你是聋了还是傻了?”他不耐烦地拔出剑,尤利尔只好松开锁链。“水妖精本身就是解毒的良药。吃掉它,我们就能获得驱使那些虫子的能力,让它们离开。” 尤利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吃掉?”他想起导师的命令。宰了它炖汤。那竟并非泄愤,而是必要的做法。“这……这管用么?谁告诉你要这么做?” “我妈。” “……?” 乔伊把厨子拖在手上,后者因痛苦而四肢僵硬。他盯着对方,直到这可怜人战战兢兢地爬起来,跑去寻找做汤的工具。看来先前的话他不止是说给学徒听。 “她误喝了同种毒药?” “不是。”他边在原地拿剑敲打冰块边回答,“石英城的交易所提供各类奴隶,只要付钱就能转手。当初我妈就是这么被人挑走的。付账的人也着了水妖精的道,但却找不到下毒者。于是他抱着最后的希望来到伊芙琳,想要买到一只。”他耸耸肩,“可惜当时没货,他只好退而求次,挑了个同属的奴隶。照实说,他们把她卖亏了,大妖精是稀有物种,谁能知道呢?他们该请个皇子来当鉴定师。” “他……他吃了她?” “当然没。水妖精在锅里会融化,因为她们是元素生命。其他妖精可不一定。”他忽然直起身,面甲咣一声掉下来。尤利尔没能看见他的神情,但从声音和语气上推断,他似乎不为这个故事有半点动容。 “很抱歉让你告诉我这些。”学徒犹豫着说。 “这些?不过是过去的事实,没什么可隐瞒的。”难道他真不以为然?“想要好故事,你得去问石英城的矿奴,听说他们中有三分之一的人本来是贵族老爷。” “因为犯了错,才被流放?” “或许是没找到他们的解药。你吃过水妖精吗?” “没有。我认为它们不能吃。”尤利尔想到奥萝拉,想到在卡玛瑞娅给予他们帮助的伊娃。这简直就是在吃人。但这里除了他,没人反对乔伊的命令。 “随你认为。反正你也不需要。” 第六百章 阿内丝 但尤利尔没见到水妖精熬的汤,他为此松了一口气。 “必须问清楚。”波加特坚持,“奥库斯不能白死。他是水妖精,肯定会知道同族的动向。抓住那个投毒者,我要将它烧成灰。” “你会在抓到他之前没命,还连带所有人!听着,银歌骑士,你休想。” “我实在看不出来你哪里像个快死的人,杜伊琳。”雷戈指出。 “因为我不是肮脏的凡人。” “别这么贬低自己的过去,女士。如果你天生就是神秘生物,那当我没说好了。”佐曼插嘴。 “国王也曾是平民,是个尿裤子的小鬼。没人总把过去挂在嘴边。巫师,难道你想被虫子啃成蜕蛹么?” “我只是担心汤不太够。”佐曼嚼碎冰块,“毕竟,中毒的人可不少。也许我们需要更多水妖精。”他的目光落在俘虏身上。被冻住的水妖精极力躲避,但它现在连翻身都是不可能的。 “你们真打算这么做?”雷戈说。 “你以为我想喝这个莫名其妙的水妖精的洗澡水?你以为这是我一个人的要求?呸!”她朝他啐口水,“说到底,水妖精能解毒本来就是某人的一面之词,我们应该询问更博学的人。斯特林大人方便出门吗?” “放心吧,他只要初源,不要元素生命。”波加特冷冷地说,“但当他看见杰恩·赫瑟受到的无礼对待后,恐怕就会改变主意了。别忘了,杜伊琳,斯特林大人也是帝国贵族。” “你提醒了我,骑士。遇到问题应该找主人拿主意,而不是和他的看门狗商量。” 他们的争吵不难分辨,尤利尔很快意识到波加特和雷戈希望暂缓制作骇人的“水妖精汤”,而杜伊琳与佐曼表示反对。双方发生分歧的原因在于,水妖精拒绝承认自己受指使投毒,而真言魔药认为他说的是真话。事情是明摆着的,里面另有隐情。“怎么回事?”他又问导师。但无论如何,没见着一锅“水妖精汤”实在值得庆幸。 “你来干嘛?”乔伊反问,“那些凡人……” “……都快死了。我只好用神文捆住他们,这样能暂时阻止虫子的活动。不是它在井里下毒?” “不是我!”乔伊还没回答,水妖精就尖叫起来。离得最近的杜伊琳厌恶地踢开它。 “我看你们确实找错了人。”尤利尔说,“水妖精都是女性。” 高塔女信使轻蔑地瞟了他一眼。 “元素生命没有固定的形态,尤利尔。”波加特提醒学徒观察水妖精被冰冻的下半身,“它按照人类的分类属于女性,但可以通过水流变化消除自己的女性特征……当然,它没法变成男性,顶多是这么个不男不女的样子。” 厨子可不在乎盘子里的是公牛母牛,是这个道理吗?“我听见不是它下的手。” “俘虏的求饶有何可信?”杜伊琳愤恨地盯着厨子,可怜的厨师在这些神秘生物的逼视下一动也不敢动,不知该听谁的命令才好。烧开的水在一旁冒泡。 “我相信圣堂的魔药。”尤利尔说。 “这里没你和你的圣堂的事,传教士。别在那说风凉话!谁下的毒有什么关系?要是你们的队长没撒谎,解药就在眼前。” “确实如此。”佐曼咕哝。 尤利尔低下头,看见水妖精听天由命地躺在地上。它是无罪的,但却要被神秘生物吃掉。其他人将它视作等待屠宰的牲畜,他可做不到。他认识另外的水妖精,不能将她们与牲畜等同。当初奥萝拉为族群向碎月献祭梅米,难道他们也要牺牲一个无辜的水妖精来拯救自己的性命么?我决不会。 然而他的意见没有分量。“必须找到真凶,长官。”波加特对乔伊说,“他得为奥库斯的死负责。” “还有人不同意。” “雷戈,你同意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斥候骑士转过头。“银歌骑士不会滥杀无辜。” 乔伊与波加特对视。“圣堂宣扬不迁怒他人。”他最终开口,“但我不是非得遵守。誓言和条例规定有区别。” 的确有区别,尤利尔心想,否则你压根没有站在这儿的机会。作为曾差点焚毁莫尔图斯的自由人首领,乔伊本该被银歌骑士吊死在城门外,如今他却披上银甲,和帝国最荣耀的骑士们并肩作战。波加特和雷戈等待他作出决定,女信使与巫师佐曼则毫不示弱。帕尔苏尔竖起耳朵。 “水妖精知道彼此的位置。”乔伊告诉他们,“要找人还是直接解决问题,都差不多。” 直到此刻,尤利尔才真正从他身上看见白之使的影子。圣堂和银歌骑士团改变了他,他不再是黑木郡荒原的自由人了。或许对其他人来说,乔伊早已与过去割裂,但在学徒眼里,那不过是几天前的事。印象总是很难更新。就算成为神秘生物后,他还觉得白之使和自己年纪相近呢。 佐曼眉头紧锁。“但愿这是事实,诸位,我不完全了解水妖精,但也没听说过它们彼此间有联系。没有巫师研究过这个课题。” “你连自己待了十几年的地方都不了解。”杜伊琳嘲弄,“圣堂里当然有研究相关课题的巫师,而且并非少数。说到底,只有野蛮人才会把人炖汤。我们干嘛非得相信这个杂种的话?我更相信权威。”她转身就走,去找她的权威。 “这一刻我等太久了。”乔伊看着她的背影说,尤利尔很难形容他的目光。然后导师扭头看向水妖精。“别以为逃过一劫,阿内丝。你的同族在哪儿?” …… 天空开始下雨,对如今的莫尔图斯来说,这几乎是个好消息。没人知道水妖精给莫尔图斯的那些井口下了毒,雨水能让误饮虫子的凡人坚持得更久。杰恩·赫瑟没有杜伊琳口中那么疯狂,他仅仅得到了水妖精阿内丝的提醒,意识到井水出了问题。一切还来得及挽回。 波加特拉扯缰绳,驱使坐骑与他并肩。“你没必要冒险,尤利尔。”他责怪道,“代替雷戈看管圣女大人,你可以守在庄园。” 他不清楚我和乔伊的约定。“杰恩·赫瑟和他的佣兵没理由对付你们,但偏偏只有我们的水井出了问题。”学徒指出,“对方很可能就是冲着苍之圣女来的。” “正面放对,莫尔图斯没人是你和佐曼的对手。杜伊琳虽然是个不敬神的蠢货,但确实名不虚传。信使一般是克洛伊塔最优秀的神秘使者。” “那和银歌骑士相比呢?”尤利尔反问。波加特不好回答。即便是在先民的时代,也没有神秘组织能与银歌骑士团相提并论。他向这位热心的斥候骑士微笑:“我也有个人原因,波加特先生。和圣女大人比起来,敌人都更可爱。” “在任何人眼里,都是我们抓了杰恩·赫瑟的佣兵。秘密结社会来报仇。” “也许不会。我们动作很快,没准他们还没发现。你应该对你的队长有信心呀。” 斥候骑士摸着胡子。“是吗?但我不知道除我之外,还有谁能为我们探听敌情。如果那个水妖精撒谎,我们只会扑空。他甚至没拿魔药检验。” 尤利尔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说明什么?” “乔伊是当地人,或许他在当地还有熟悉的朋友罢。你没注意,尤利尔?这些天他几乎没出门,但依然知道一些事情……你审问那些初源了吗?” 这不是他的工作。虽然可怜的赫瑟因贵族身份被解救出来,得以恢复应有的待遇,但他的手下就没那么幸运了。高塔女信使坚决不同意放过他们,尤利尔敢肯定,她将这些人视作送给伯纳尔德的礼物。 乔伊不允许她这么干。他警告杜伊琳,如果她再擅自行动,找到的解药就没她的份。伯纳尔德·斯特林不是那么好指望的,他的威胁起效了。 不论如何,尤利尔没再刺激这位前辈。“没有。难道他们也被找错了?”最近这类事情多得离谱。 “没那回事。根据供词,他们的确属于黄昏之幕结社,但上次的夜莺不是他们的同伴。那个水妖精说结社没有派他们来莫尔图斯,这次是私人行动。你或许不知道,在那种情况下,人是不会撒谎的。” 他的话很快得到了验证。银歌骑士们根据阿内丝的指引找到一处废弃已久的空屋,当学徒踏入后院,他立刻注意到被青苔覆盖的水井。一株白蜡树覆盖小半个庭院,叶子落了满地。景物无关紧要,连水井这类明显的线索也变得空洞,尤利尔诧异地发现,这个地方他居然不陌生。有什么要发生了,他预感。某些使人印象深刻的事。 “就是这里。”阿内丝说。她不需要再掩盖行迹,因此恢复了原貌。她的模样看起来就是个阿兰沃精灵,一双蓝眼睛戒备地四处张望。“哥菲儿就在这,大人,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你认识她?”乔伊问。 “不,不!我从没见过她。”阿内丝祈求地望着其他人,但只有尤利尔和她对视。“哥菲儿不是初源,她被施蒂克斯抢走六十年了。” 第六百零一章 圣经与诗集(一) 阿内丝长着一张漂亮的精灵女性的面孔,但这没能为她的哀求增色。银歌骑士们只想找到杀死同伴的仇人,对她漠不关心。“求求你们。”她低声说,“哥菲儿是被迫的,施蒂克斯夺走了她。” “施蒂克斯是谁?” 尤利尔的声音把她吓一跳。也许她自己也没想到会有人回应。与奥萝拉相比,阿内丝几乎是个不谙世事的纯洁少女,毕竟连梅米那样的笨蛋也知道,曾打算将她炖汤解毒的人不能作为求助的对象考虑。 波加特和乔伊搜索庭院时,尤利尔负责看守俘虏。他并没有性命之忧,因此愿意和她交流——起码在其他人眼里是这样。羊皮卷的存在是他的秘密。 “别害怕,小姐。”学徒安慰,“我是盖亚的修士,绝不会伤害你。谁是施蒂克斯?” 阿内丝呆了一会儿才回答:“他是个小偷。” “小偷?” “就是你想的那种,尤利尔。施蒂克斯本来是奥雷尼亚人,他的父亲忽然变成初源,点着了谷仓。他们全家被当地领主驱赶,逃到阿兰沃。” “太详细了。”学徒嘀咕。水妖精总会知道很多东西,只要她们想。 “他在卡玛瑞娅偷走了哥菲儿,带她藏到堡城。”阿内丝继续说。她明显是在用水妖精的天赋探知过去。曾经的妖精族长奥萝拉使用同样的能力时一点也不显露出来,获取信息的速度和精确性也远胜过她。“哥菲儿在成年时爱上了他。她不是自愿向水井下毒的。” “对不起。但这能有什么不自愿?” “哥菲儿是圣经的造物,她只会爱上自己憎恨的人。” “我不明白。”她说话颠三倒四的程度堪比白之使。“你提到圣经?” “我没有。”她否认。 “可能我听错了罢。”但誓约之卷从不会误判谎言。“我真心想帮你,阿内丝小姐,食用智慧生物是可怕的行径,会遭诸神厌弃。我不希望我的同伴这么做。” 阿内丝回过头。“你不认可他们是你的同伴。”她的声音如水流般轻柔,但吐出的词汇相当尖锐。“你好像只在乎某些人。” 尤利尔不得不承认。“没办法,人有亲疏之分。”他喜欢波加特和雷戈,甚至是没说过几句话的奥库斯,因为他们都是银歌骑士,是“胜利者”维隆卡的手下骑兵。哪怕强大如奥雷尼亚帝国,也在龙祸中分崩离析,唯有银歌骑士团的传说依然盛传不朽。每位骑士都可称英雄,谁不喜欢英雄?圣堂巫师和高塔信使在银歌骑士面前都黯然失色。出于个人原因,他尤其讨厌杜伊琳。 乔伊原本属于例外。但白之使仍是神秘领域的守卫者,他的传说从两百年前的亡灵之灾开始,一直持续到现今。尤利尔只奇怪从没人提起白之使曾是银歌骑士。这段经历本该是一切的起源,是值得浓墨重彩描述的传奇,它究竟怎么遗失在历史中的? 梦境将告诉他答案。有关奥雷尼亚皇帝的更替、圣瓦罗兰政变、“黄昏之幕”引起的灾难……它们似乎已经一一透露出轮廓了。水妖精阿内丝的真相的喉舌,她有非凡的力量,可以解开绝大多数谜团。 只要他取得她的信任。 “我也不想被吃掉。”阿内丝说,“哥菲儿和我不一样,她死后会有新的同族诞生,而我死掉就真的死了。” 学徒头一次听说。难怪她出卖同族求生的决心下得这么容易。“因为你是个初源?” 阿内丝点点头。“初源是诸神给生灵的恩赐,就像猫的第二条命一样。但用掉就没有了。” “是么?我见过一个亡灵生物,他也是无……初源。” “我说的不准确。诸神当然包括死神,只是你们人类不崇拜祂。” “我猜没有活着的东西会崇拜死神,假如祂就是我想的那样的话。” “不对,尤利尔,你为之服务的信仰诞生于畏惧,活人也会崇拜死亡,因为他们怕死。” “你也怕死。” “我和哥菲儿不一样。”银歌骑士开始搜索靠后的房间,阿内丝的声音更轻了。“她不是我的同族了。我属于黄昏之幕,有了新的同伴。” 这话在后世大有市场,在先民时期可不同。“初源只是一种天赋,你还是你,人还是人。难道人类的初源会因这份天赋长出翅膀么?若是这样,你也不会被抓住了。” “杰恩·赫瑟出卖了我们。” “对你们而言,人类的狡诈是不可想象的。”妖精能够通晓古今,不过前提是她们“想”这么做。“他也没讨到好处。杜伊琳是将他拖在马后带回来的。” “跟古尔沙和奇朗一起。” “你的朋友们涉嫌扰乱城市秩序。在银歌骑士找上门前,杜伊琳登门警告过杰恩·赫瑟。莫非你不知道这些?” 阿内丝别过头。杰恩固然担心黄昏之幕帮助他的敌人,但如果这些初源断然拒绝,他也没法强迫。黄昏之幕的人接受了领主之子的雇佣,并在发现井水的异常后仍没放弃。不消说,他们是心怀侥幸。 “我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她不服气地说,“我知道你的名字,尤利尔。” “你先前脱口而出。”学徒半点不觉得奇怪,“我以前见过水妖精,了解你们的习性。” “我指的是秘密,不只有名字。” 尤利尔当然听得懂,但她着急纠正的模样挺有趣。此刻,乔伊和波加特已经彻底搜索过房间,开始朝后院而来。他们要找的人在井里,学徒既不动手,也不离开,对方逐渐焦急起来。“那就说秘密。施蒂克斯为什么要在莫尔图斯的水井下毒?”他继续说,让他们继续着急。 “他要对付你们。” “我们?”居然真不是杜伊琳惹得麻烦。窥视庄园和投毒的人都不是“黄昏之幕”的成员,这当然不是她的事。尤利尔将自己从使节队伍中排除,立刻得到了答案。“他要对付银歌骑士?” “哥菲儿是这么听见的。” 水妖精的能力源于彼此。“所以你也听见了?阿内丝,换做是我,在利用水妖精时就决不会忘记防备她。既然施蒂克斯能偷走你的同伴,说明他八成也能想到这点。” “可是,判断谎言不是你的强项吗?” 这话在理。尤利尔哑口无言,只好转移话题。“那施蒂克斯为什么要对付银歌骑士?” “他没告诉哥菲儿。” 看来犯傻的是我,敌人聪明着呢。尤利尔和阿内丝这个呆头呆脑的水妖精没有更多话可说了,因为银歌骑士们已经来到附近。乔伊下了马,手里仍然提着长枪,波加特走在他前方,身上没沾血。 “我还以为你会制造趁手的武器。” 导师皱起眉。“太浪费魔力。而且铁家伙更好用。你会那么干?” “不,我也不常用。你们找到什么人没有?” “只剩下跑腿的凡人,还有乱七八糟的诗文手稿。这里看起来是一位诗人的居所。仆人们没见到过水妖精,完全受一个名为施蒂克斯的神秘生物摆布。你问出他的身份了吗?” “身份不可疑。”尤利尔回答,他尽力不去注意阿内丝受伤的眼神。我早就答应听乔伊的指挥,而且这样会救你一命。无论哥菲儿是否受人胁迫,她都毒死了奥库斯。“但目的值得警惕。他的所作所为都是针对你们。”学徒重复了阿内丝的情报。 “一个奥雷尼亚人怎么会到阿兰沃偷走水妖精?”波加特若有所思,“他一定受人指使。” “不妨亲自询问。他们就躲在不远的井里。屋子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让他们不愿意放弃?” 乔伊已经冲上前。 几分钟后,波加特和他合力打捞上一个冻块,但其中并无人影。尤利尔这次比银歌骑士们先察觉问题。“又是无名者。”他低声自语。第一波窥伺庄园的夜莺都是初源,却不是“黄昏之幕”的人,如果施蒂克斯本身不是无名者,可没法寻到这么多同类。 阿内丝当然也感受得到。无名者的火种像一团火焰辐射热量,魔力源源不断地引动神秘。施蒂克斯用某个未知的魔法逃走了,没带上哥菲儿。她盯着冰块咬紧牙关,努力保持镇定。井水冻成冰,几乎没有人形。“她还活着。”尤利尔不得不告诉她。 “施蒂克斯逃走了,她不听你们的话,很快就会被吃掉。”阿内丝绝望地摇摇头,“但愿她的新生命中别再遇到那家伙。” 冰块解冻后,融水变成一只人类模样的水妖精。不知怎的,尤利尔觉得她看起来挺眼熟。 乔伊也一样。“换个样子。”他直接命令,“你在冒犯海伦公主。” “我不认识她。”哥菲儿没屈从,“但施蒂克斯害怕这副模样。” “害怕?”尤利尔颇感诧异。 “我曾听见他和这个女人幽会。”哥菲儿回答,她的身体由流水构成,神情却像岩石一样坚硬。“他们不巧挑选了在湖边。那是六年前的事。” 第六百零二章 圣经与诗集(二) 有关帝国公主的八卦消息,即便银歌骑士也忍不住竖起耳朵。波加特面色古怪,乔伊保持沉默,但尤利尔知道他也在专心听着。学徒希望自己能立刻阻止哥菲儿的讲述,海伦公主是命运女巫的先祖,从未听说她与“胜利者”的婚姻有过不顺,但…… 冰块渐渐解冻,水妖精得以站起身。他只好说服自己,梦境和现实是有区别的。就算没有,我也什么都改变不了。“施蒂克斯用诗歌讨取赞美,连你们的皇后都曾赏赐给他荣誉。人人都渴望观赏他的表演,他们来自四面八方,不约而同聚集在玛朗代诺。” “我可没听说过。”波加特嘀咕,“难道他还是个名人?” “当时银歌骑士团正在和圣瓦罗兰作战。”尤利尔提醒。 “好吧,反正战场不在玛朗代诺。还能怎样呢?” 水妖精哥菲儿继续说下去。 “施蒂克斯成为贵族的座上宾,甚至在圣堂献声。他在皇宫见到了你们的海伦公主,发誓自己今生的所有诗歌只为她一个人创作。他亲口说的。我看不见玛朗代诺的皇宫,歌声却可以穿透石砖与魔法的城墙。” “你们看不见皇宫内部?”乔伊突然打断。 “当时我没想过去看。” 或许她下意识不想目睹施蒂克斯与海伦幽会的场面,尤利尔心想。六年前海伦公主还没嫁给维隆卡,对其他人来说,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如果施蒂克斯当时真是帝都的名人,恐怕有许多生活在玛朗代诺的女孩为他的誓言哭泣。哥菲儿只是其中最不为人知的一个。 “好吧。”波加特似乎有点失望,“眼不见为净。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年轻的男人和女人。你们水妖精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军团长大人还得来羡慕你。” 乔伊没兴趣了。“说重点。” 但哥菲儿充耳不闻。“施蒂克斯为公主写了一首长诗表达爱意,于是你们高贵的公主殿下允许他亲吻手背。为什么奥雷尼亚人喜欢在手上戴戒指?”她喃喃低语,“宝石是神秘的具现。神秘能操控人心,神秘会放大欲望……他想吻她的脸,但她回以剑刃。银歌骑士的剑刃。” “换我值守,也会给他一剑的。”波加特插嘴,“这小子胆敢冒犯公主。” “是宝石的缘故。火红的宝石,来自瓦希矛斯的矿场。我记得很清楚。” “你看见了?” “我亲眼所见。” 乔伊的目光相当锐利。“如果水妖精能够窥视到皇宫内部,阿兰沃早就着手攻打奥雷尼亚了。”按常理来说,全天下应该没有比皇帝居所更安全的地方,直到圣瓦罗兰的刺客在埃尔伯皇帝的宫殿里将他开膛破肚。 阿内丝惊恐地望着他。“不是这样的。哥菲儿,求你别说了。” “我亲眼所见。”但她的同族没有接收到她的暗示,坚持自己能看见皇宫内部的景象。“是那枚戒指!施蒂克斯碰到它,才会冒犯公主。于是侍卫将他赶走,远远赶走……是宝石让他来到阿兰沃,不止是他父亲的失误。” 妖精能通晓古今,这可不是夸口。假如神秘手段轻易就能阻挡,那这个能力多半和侦测魔法没区别。根据奥萝拉和阿内丝的表现来看,显然唯一能限制它的只有妖精的想法。 赶走他总比杀了他强。为一个吻,人们什么都做得出来,结果获得它的往往还是最不需要的人。 “宝石还是性命,这可有待考证。施蒂克斯到阿兰沃来找你?”乔伊问。 “他来找一首诗。” …… “这么乱?”桌子上堆满凌乱的鞣制皮毛,尤利尔伸手摸索,从它们底下抽出一支灰色卷筒。“又不是。” “没办法,我们搜过一遍。”波加特也一无所获。“施蒂克斯会不会趁我们在后院审问俘虏,偷偷将那东西带走了?”他恼火地抱怨。 “相信我,要是诗集真在这间屋子里,没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它,更别说带走。”这里实在乱透了。“你们之前来找什么?” “秘密文件。”波加特摊开手,“有皇家印章的那种。你知道,银歌骑士团支持麦克亚当殿下,但他弟弟更受内阁欢迎。乔伊认为,奥库斯的死会与皇冠的争夺有关。” 他的判断很正确。尤利尔心想,可根据从何而来呢?连我也是从阿内丝和哥菲儿身上得来的消息,他却在询问前就业已知晓。“施蒂克斯的确像是受人指使。但海伦公主?她难道支持赛莱贡么?” “谁知道?当时我们还在北边宰掉自然精灵。” 海伦公主不久前嫁给了“胜利者”维隆卡,银歌骑士长会允许枕边人与自己同床异梦吗?尤利尔见过的维隆卡是位豪爽的战士,而且比他见过的绝大多数贵族都高贵。但他知道亲王和军团长都不可能是豪爽的战士。既然如今维隆卡与海伦公主结了婚,那他们应有共同的利益。派人到阿兰沃寻找诗集,莫非它对争夺皇冠能有帮助?那已是六年前的事……先民帝国的历史充满谜团,学徒不敢妄下定论。 “总之,先找到那东西再说。”波加特继续翻动书卷,他的肩甲在转身时碰掉了摆饰。“为什么这些人都喜欢在书房藏东西?”他抱怨,“这里太窄了。” “乔伊在哪儿?”学徒问。导师不见踪影,莫非是去追敌人了?最好是这样。尤利尔不安地意识到,水妖精哥菲儿的价值可能超过阿内丝。而比起翻找施蒂克斯与赛莱贡殿下串通的秘密,银歌骑士们有更要紧的事等待处理。 “在井里。他要确定这是口与庄园联通的水井。” “阿内丝和哥菲儿……?” “你不该问这么多,尤利尔。水妖精不信你的盖亚,受她的毒素折磨的凡人却属于三神。打起精神来,传教士,也许施蒂克斯会带着他的援军返回。到时候,你会觉得现在的房间压根算不上乱。” 尤利尔透过窗户望见后院,硕大无朋的树冠遮住井口,只能瞧见浓绿。他知道水妖精们上哪儿去了。阿内丝是初源,她的火种就在衣柜里跳跃,而哥菲儿不出意外的话,会被乔伊带回庄园,熬成一锅令人难以下咽的汤。“没有其他办法吗?”他说,“哥菲儿和施蒂克斯都是凶手,应该得到同样的处罚。” “这是很残忍,尤利尔,但事情往往只有一个答案。绳子可没法处罚元素生命。更何况,我不否认我需要尽快摆脱那些虫子。” “为什么吃下水妖精能解毒?”尤利尔迷惑不解,“这究竟是什么原理?元素生命由元素构成,我不明白,她们死后还会留下其他东西么?” “不会。”阿内丝的声音穿过木板。他们将她关进一扇干燥的衣柜里,以防她悄悄逃走,但却没阻止她听外面的动静。“我们只会留下全新的生命,除此之外,只有水。施蒂克斯会来找我们吗?” “你不知道他在哪儿么?” “我……不,哥菲儿将圣经给了他,我看不见。” “圣经是什么?”连玛朗代诺的皇宫都挡不住水妖精的窥视。圣经。尤利尔怀疑那根本就是『忏悔录』。誓约之卷分辨谎言的能力也从没失效过,无论对方使用怎样的魔法遮掩。 “我会告诉你,异国的传教士。只要你放走奇朗和古尔沙。” 这姑娘终于想起谈条件了,实在是一大进步。“我个人很乐意这么做。”尤利尔转向波加特,“黄昏之幕和庄园的袭击无关,留着他们干嘛?” “是杜伊琳。她和这些结社有仇。” “你认为她自己结下的梁子能与玛朗代诺的皇冠相比?” 波加特连一秒钟没到就做出了选择。“不。施蒂克斯更关键,他和他的圣经值得调查。我的同伴会弄清楚他的目的,并为奥库斯报仇。” “这么说,放走结社成员似乎没影响。” “但我们不是真正的银歌骑士,尤利尔,起码现在不是。玛朗代诺的局势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内。”波加特告诉他,“雷戈需要守卫苍之圣女,我和乔伊也有任务。” 伯纳尔德·斯特林。照实说,他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护卫,银歌骑士只不过是他用来搜罗材料的人手。“非得由巫师做决定?” “亲王殿下这么吩咐。斯特林大人在圣堂的地位相当于他的兄弟在内阁,乔伊不会和他对着干。你也是圣堂的人,或许能说上话。” 学徒很怀疑他到底会不会。“今天之前或许可以,现在八成没戏了。”尤利尔嘀咕,“就为之前的三个夜莺,我去找过他。”结果不言而喻。但并非只有请求这一条路可走,刀剑能达成同样的目的。尤利尔开始盘算放走俘虏的后果。“假如我告诉我们的斯特林大人,临走前亲王殿下没嘱咐我听命于他,会怎么样?” 斥候骑士眨眨眼睛。“反正他也来不及求证。” 但话音刚落,尤利尔一下子看见摆饰后的一卷羊皮纸。“诸神啊!”他脱口而出,下意识将手伸进口袋。 “找到了。”阿内丝告诉他们,“这就是圣经。” 不是『忏悔录』。 第六百零三章 天阶守望者 难怪我没找到它。尤利尔错愕地睁大眼睛。『忏悔录』和誓约之卷间存在某种联系,在梅布尔女士的小屋时他已经察觉到了。可在施蒂克斯的书房中,这种联系荡然无存,他还以为是梦境的缘故……结果出人意料。 “一卷写着不知道什么符号的兽皮纸。”波加特将它展开,“这就是阿兰沃的圣经?” “不是这么解释的。”因为尤利尔答应会帮忙,阿内丝开始知无不答、言无不尽。“它是古老的神圣遗物,才被称为圣经,并非阿兰沃所有。传说上面记录着秩序的秘密。” “让我们来检验传说。”骑士扫开杂物。 羊皮卷轻易平铺在桌面上,每一道符文都熠熠生辉。纹路仿佛黄金丝线绘成,充满瑰丽的神秘感。即便观看者断言它来自于诸神,恐怕也会有人相信。可惜在诸神面前,神秘生物也是凡人,解读秩序的秘密不需要力量,而需要知识。 “它写了什么?”波加特问。 “我不知道。”阿内丝回答,“这是诸神留下的文字,只有虔诚的信徒有资格学习。这卷圣经不属于破碎之月。” 斥候骑士点点头。“破碎之月是你们的神,我听说过。”他的手指抚过边缘的花纹。“奥雷尼亚信仰三神,好处现在就体现出来了——我们对应上的几率更大。再不行,那位苍之圣女大人也能试试。” “不用麻烦她。”尤利尔开口。保持镇定,他对自己说。这是一个一千年前的梦境。伊士曼王国位于千年前阿兰沃的土地最南端,这没什么奇怪的。不过是凑巧。凑巧……“它写的是盖亚神文。我认识这些字。” 波加特挑起眉。“我说过,碰上的概率很大。尤利尔,上面说什么了?” “是一首诗吗?”阿内丝急切地问。 我也希望那是一首诗。“不。”尤利尔回答,“它写的是:『带来变革与开拓、死亡与苏生、断绝与往复的天阶上的守望者,以轮回的名义,你愿意从今开始忏悔吗』。” 每读一个字,符文就消失一截。但毫无疑问,它就是誓约之卷。 “听起来不像是什么秩序的秘密。”波加特直皱眉,“忏悔?天阶上的守望者?它指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学徒说,“这不是一段誓言。不是。”他想起另一段话,那时他选择了同意。要是我说愿意会怎样?在千年前的现实,找到它的不可能是尤利尔。他隐约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你要答应它吗?” “谁?这卷纸?”骑士惊奇地望着他,“不。当然不。干嘛要向来路不明的东西发誓?” “这是银歌骑士的守则之一吗?” “正常人都会这么做,尤利尔。你的神秘学导师是谁?他难道没教过你常识?” “我确定他教过了。”虽然晚了。“只是问问。看来没人想尝试一下,施蒂克斯也没答应。”乔伊更不可能。他们都没发誓,尤利尔心想,只有我一个。 “你认为他是看不懂神文么?” “谁知道?不过很容易判断。”尤利尔把桌子上的羊皮卷塞进衣柜缝隙,只留一半在外面。水妖精猝不及防,惊声尖叫,仿佛塞进衣柜的是块烧炭。但这样确实有效。顿时,羊皮纸上浮现出了新的文字,这次连尤利尔也不认识。 阿内丝低呼一声。“圣经上又有字了。” 尤利尔伸手摸摸口袋。“是什么?” “……”一阵怪异的沉默,学徒的誓约之卷猛烈发热,几乎烧焦皮革。但他什么也没听见。“它还是想让我发誓。”除了这句补充。 怎么回事?尤利尔还在疑惑,波加特已颇感兴趣地抽出了羊皮卷。“我试试。”他似乎在大声念什么,纸上的符文也再次变化。学徒睁大眼睛,却只看到一片模糊。“片面的形容。”斥候骑士评价。 尤利尔听不清也看不见,看来梦境无法还原誓约之卷的内容。先前他看到的只可能属于乔伊,这个梦境的主人之一。但就像在霜叶堡转职时一样,学徒弄不清话的含义。 波加特迅速收起羊皮卷,以免它再次淹没在诸多同类中。尤利尔则有太多谜团急需解决。阿兰沃的水妖精将誓约之卷称为圣经,施蒂克斯奉命到异国夺走了它。他要找一首诗……什么诗?誓约之卷上唯有盖亚神文书写的誓言,难道是女神的赞美诗?这东西似乎不止是一件神秘物品那么简单。水妖精理应知晓真相,可当初的奥萝拉一点儿也没表露出异样……学徒甚至无法肯定它和自己的誓约之卷属于同一张,毕竟,已知的『忏悔录』就足有三份。 “阿内丝。”机不可失,尤利尔必须问清楚。“你说哥菲儿是圣经的造物,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母亲因圣经而死。”阿内丝回答,“在得到圣经后,阿兰沃人试图控制它,他们要我的族人尝试,以免自身受伤害。哥菲儿的母亲是其中一个。我们都不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她依然尽可能远离羊皮卷。“施蒂克斯认为上面是一首诗,他弄错了。这东西是要人发誓。” 原来我不是第一个。“哥菲儿的母亲向它发了誓。”尤利尔明白了。“然后她死了?” “就是这样。快拿开!你知道我死后不会有新的同族诞生。” 她害怕它。波加特将羊皮卷贴身收好。“只要不答应就没事。”他保证。 答应也没事,除非违背誓言。他们一定逼迫哥菲儿的母亲这么做,好用来观察后果。这些阿兰沃人和圣堂巫师一样,尤利尔不快地想,都把残忍当做寻常。 然而他也得承认,这时候的乔伊或许也一样。先民的时代是残酷的时代,人们崇拜荣誉和力量,蔑视生命,更不用说其他人的生命了。连生之神希瑟的森林种族也抛弃了原本的信条,被流放的旧圣女就是证据。 学徒本想继续询问,但玻璃破碎的声音阻止了他。火种的视野中,澎湃的魔力流掀起狂风,震落一地树叶。闪烁的红光飞进院子,片刻间,黑烟在焰苗中蹿升,爆鸣和热浪滚滚扑来。 “初源。”波加特大喊,“他们回来了!” 尤利尔匆匆拔出剑,等待下一波袭击的到来。风中传来焦糊的臭味,一点火星烧着了屋子里堆积的毛皮,很快演变成火灾。“下楼!”他也大声说,“这里到处是火引。”眼看焰光蔓延,他迅速打开衣柜,将不断踢打的水妖精阿内丝放出来。 “跟上波加特,不然乔伊会把你抓回来。”嘱咐究竟有多大用处,尤利尔也不知道。阿内丝惊恐地点头,去追楼梯下的银歌骑士。“让他远离后院。”学徒冲她的背影喊。 火焰烧得更旺,边缘泛起金色。这是无名者的力量,远胜过冈瑟和光头警探威特克·夏佐。尤利尔见识过的无名者不算少,知道应该怎样判断对方的神秘水平。施蒂克斯的援军恐怕有四叶城死灵法师的层次,他心想,当初的纽厄尔是高环。都说无名者的高环比一般人厉害得多,不过他尚未碰到过。 『圣言唤起』 寒霜在地板上铺开,空气变得冰冷湿润。尤利尔将铁剑收回剑鞘,换上神术织就的黄金之剑,否则前者不多时就会在低温下折断。乔伊如今还不习惯钢铁与魔法不兼容的特性,白之使却一清二楚,并将经验传授给学徒。 敌人现出身形。 一行五人,分工明确。弓箭手正往弦上搭一根赤色的箭,剑士在火焰的掩护下翻过围墙。尤利尔看到某人脸上刺有鞭子的图案,她举起无甲的双手,斗篷滑下肩膀,随衣袍在狂风中抽打。 魔力引起神秘,火海在气流的牵引下猛然倾覆。红光遮住半边天空,高过屋顶,被寒意冷冻的地面顿时爆发出一蓬白雾,蒸汽嘶嘶作响。尤利尔只好放弃二楼,从侧面的阳台一跃而下。弓手立刻瞄准。 “后面!”波加特在下面提醒。看不见的箭矢往往更有威胁。 学徒朝身后挥舞符文之剑,斩断一根带尖刺的铁锁。火红的箭矢一闪而过,在神术屏障上爆炸、粉碎。他当然不可能全无防备地自由落体,那是刚握剑的年轻人的做法,不属于身经百战的骑士。梦和未来,『灵视』似乎能将他的全部生命压缩在几个月内。 等他落地,铁锁像条被砍掉了脑袋的蛇一样垂落,前方的火海汹涌而来。尤利尔猛吸一口气,品味烧灼和热量,因为他深知这一切即将荡然无存—— 苍白的风吹过庭院。 “如果不是早就认识你,尤利尔,我简直要相信连乔伊这种人也会有同门师兄弟了。”波加特挥开雾气,打量眼前寒意森森的霜雪之园。云烟缭绕间,围墙和水井重新显露出来,中央奔跑的人栩栩如生,连被火点燃、几成焦炭的白蜡树都仿佛获得了新生,虽然它最多也只能这样了。“你们是同个职业?他确实在圣堂待过。” “不。说实话,波加特先生,其中的原因相当复杂……你这么想也行。” 第六百零四章 新手骑士 “冰融化了。”她说。 雷戈回过头,看到窗外的固体喷泉恢复动态,夹着碎冰块掉回井里。某些魔法会有时限,但他不确定这是同伴的动作,还是敌人的行迹。 思索之际,武器已握在手里。“请跟紧我,圣女大人。”他嘱咐,“我必须弄清情况。” “我肯定能走,问题是他们。”苍之圣女抬抬下巴,示意一下地板上的俘虏们。“没准是这些人的救兵。你一人能应付他们全部?” 他想说能,但夸口无益于事实。听说初源的力量远超同级别的神秘生物,雷戈尚未有幸遇到高环的初源。结社是些不入流的神秘者组成的团伙,用不到高贵的银歌骑士处理,但雷戈成为骑士不到两年,冬青协议前的每一场战争,他都是作为“胜利者”维隆卡的侍从度过的。军团长是无畏的战士,没有敌人能在他手下逃走,自然也轮不到雷戈冒风险。照实说,这趟旅程本该风平浪静,直到传教士告知奥库斯死亡的消息。 银歌骑士不惧任何敌人,雷戈反复告诉自己。他穿上了银白盔甲,就意味着敌人应该反过来害怕他。在帝都的剑术比赛中,雷戈曾拿到那一年的头名,连真正的银歌骑士都自愧不如,最后当时还是副团长的维隆卡爵士亲自将他收为侍从,而其他参赛者成为了普通军团的骑士。雷戈相信,单靠贵族私生子的身份不可能获此殊荣。这桩往事令他引以为豪,但很明显,将它说给敌人听,可不会避免你死我活的战斗。 雷戈并不缺乏荣誉感,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多半终结于战场。帝国军队中,没有哪个军团的战损率能与银歌骑士团相比。我早晚得独自战斗,他心想,哪怕面对超出常理的强大敌人。但这种想法并不妨碍他产生恐惧。有很多瞬间,他都幻想虫子在啃食自己的内脏。 “我不是一个人。”他回答,“斯特林大人就在地下室。他是圣堂的巫师。” “佐曼也是,可你没对他抱希望。还有那占星师呢?” 提起杜伊琳,雷戈仍觉得恼火。奥库斯死于卑鄙的手段,他们必须通过阿内丝抓到凶手,而她全不在乎。毒素虽然像柄匕首顶在胸口,但队长乔伊的魔法足以让他们撑到世界末日。不辨黑白处死俘虏,还有比这更荒唐愚昧的做法吗?关于占星师冷漠的真实面目,无需更多证据了。 奥库斯不是他的朋友,但同样披着银甲,因此抓住凶手的必要性毋庸置疑。杜伊琳不是银歌骑士,她不明白。 “不劳您费心,大人。”他硬邦邦地说,“请跟紧我。” 等他拖着俘虏们来到门外,走廊的蜡烛已告熄灭。光线在树影间穿梭,能落到地砖上的寥寥无几,长廊看起来阴暗又不祥,更别提通往地下的楼梯了。雷戈不禁扭头看了一眼,转角空旷,仆人死伤惨重,侥幸活着的家伙都被冻在大厅里,连先前的厨子也不例外。若非说有人跟踪,那只可能是从水井钻进来的敌人。过了这么久,对方早该潜入庄园内了。 “后面没人。”声音吓了他一跳。苍之圣女像个幽魂般开口。 “你怎么知道?” “草木是我的耳朵。你害怕?” 这女人想在我身上找乐子。“请保持安静,圣女大人。”雷戈把表情藏在面甲后,“否则我得冒犯您了。” “尤利尔说,我穿成这样对你们来说就是种冒犯。奥雷尼亚女人难道不穿裤子?” “当然不,贵族小姐都骑马。现在没必要讨论这个。” “什么时候有必要?” 等到太阳熄灭的时候。“请安静,大人。”他加重了语气。此时他们已来到地下,走廊尽头的房门半开,烛光透过缝隙,光线却四处反射。再向前走一段,雷戈才看清有一大团血渍凝固在地毯上。苍之圣女终于闭了嘴。 “胜利者”维隆卡没指导过雷戈,他有太多事务要处理。而雷戈也无需任何人指导——剑术比赛的优胜者本就有资格成为骑士,只有在银歌骑士团例外。奥雷尼亚的皇冠继承者麦克亚当殿下就曾是维隆卡亲王的侍从,很明显,他不是去学习成为骑士的。雷戈也不用替主人照料坐骑、修理盔甲,唯一的麻烦就是应付拜访的客人。在海伦公主嫁给军团长前,全国的少女都为他做白日梦。雷戈早已找到了对付女人的方法,让她们纷纷碰壁。于是海伦公主从亲王手下将他调任出来,让他做自己的护卫。 可惜时世无常。在“胜利者”派遣他信任的骑士护卫圣瓦罗兰的使者时,他的夫人没坚持留下雷戈。圣堂将雷戈送到一个比他还年轻的骑士手下,后者派他看守人质。照实说,这不算是轻松的活计,重要性也可见一斑,但驰骋疆场的银歌骑士干狱卒的活,不免有些大材小用。 当然,乔伊、奥库斯和波加特都是银歌骑士,和雷戈没区别。冬青协议签订后,军团长将一部分手下划分到水银圣堂,交给帝国的总主教大人。真正出色的银歌骑士不会给修士当保镖,雷戈认定,直到他自己也成了公主殿下的护卫。后来他听一把胡子的老骑士波加特和乔伊提起森林的战争,才知道不是只有他一个人面临如此困境。圣堂巫师不是皇室成员,不该由银歌骑士守卫…… ……但他必须服从命令。 伯纳尔德·斯特林就在门后,雷戈看见模糊的女人影子,多半是杜伊琳。这位盛气凌人的高塔信使果然在这里。乔伊不允许她带走俘虏献给巫师,他们差点打起来。但考虑到一方几乎不受毒素影响,而另一方需要时刻提心吊胆,杜伊琳拒绝了这样不公平的决斗。雷戈觉得如果换成自己或波加特,那女人肯定二话不说,上来抢夺“战利品”。不能讨好伯纳尔德的俘虏——比如杰恩·赫瑟,这倒霉鬼还没醒过来——便被她弃之不顾。 她没有高声向巫师请求帮助,实在是令人称奇。雷戈听见有人在说话,语气和咬字清晰可辨,但连在一起却根本听不明白。 圣堂巫师个个是博学之士,会几门外语并不奇怪,雷戈曾期盼参军到北方驱逐森林种族,还因此自学过一段时间的精灵语。帝国军官可不能不学无术。然而和平来得太快,如今习惯了骑马握剑,他只能勉强从对方短促跳跃的语句中抓出比较熟悉的音节。而它们无一例外,都不具有什么文雅的表意。不是杜伊琳,而同为圣堂巫师的佐曼决不敢于向斯特林大人口出不逊。 “赛莱贡手下没这号人,是吧?”巫师说。 “夜莺没发现。” “是找我们的?” “他身上又没写。” “你让他逃走了,否则就能撬开他的嘴。看来只要一离开帝都,你失手的几率就大大增加。” 一串含糊不清的怪异音节,似乎是对责备的激烈回应。 “我当然不关心。但问题总是在急用时出现,瞧,我的坩埚冒烟了。” “……” “奥库斯表现得像是维隆卡的人,毕竟,亲王殿下一直很好奇我们的实验内容。”伯纳尔德·斯特林的声音一成不变。“你想让我这么以为?要不是他突然死在门外,也许我会相信。说真的,他把我吓了一跳。” “这份惊喜不是给你的。高塔四处驱赶初源,他们的动作太过火,于是猎物决定反击。” “这让你觉得麻烦?”巫师反问,“面对老鼠联合三文鱼的反击,你以为猫会说什么?” “我以为你会说‘喵’。” 伯纳尔德没理会对方的讽刺。“有些话对你说是白费,这我一清二楚。但若你还想在那些‘材料’的处置上有一点话语权,就别去妨碍其他人的任务。我受够你那三流的通用语了。” 又是凌乱的外文词汇。雷戈意识到自己正在偷听。他完全忘记了伸手推门,而是在外面试图听见更多秘密。但轻微的摩擦响动从身后传来。 “妖精的语言,这可真罕见。” “谁?”他真的跳了起来。苍之圣女的瞳孔似乎能在黑暗中发光,模样十分可怖。这女人瞄了一眼雷戈,“是我。还能有谁?” “我以为是……”他迅速改口,“保持安静。” “晚了。” 房间门猛然洞开,乔伊站在他们面前。由于离得太近,雷戈不得不后退了两步。“长官。”他的声音因惊讶而拔高许多,“你们回来了?” “你在这儿干嘛?” 因为后院有动静。雷戈本想这么回答。他克制不住目光往实验室内瞟,但乔伊将门内遮挡得严严实实。于是他又改了口:“我来找杜伊琳大人。”为什么找她?情急之下,雷戈想不到理由。 “就是这样。”苍之圣女开口。她的帮腔让雷戈很意外。 “必须带着两个俘虏?”乔伊的神情相当不快。“说实话!”他厉声命令。 “是,长官。”雷戈下意识吐露出真相,“我听见院子里有动静。那口井……”他忽然停顿了。或许通过水井进入院子的不是别人,就是他的长官乔伊。 第六百零五章 巫师的秘密 他很快见到了杜伊琳。高塔的女信使趴在一张桌子上,仿佛在休息。伯纳尔德·斯特林大人回头瞧了他一眼——或者说,瞧了瞧他手上的俘虏——点点头。“比之前的好多了。” “他们不是袭击者。”乔伊说,“是黄昏之幕的成员。” “这帮人将手伸进了奥雷尼亚?” “杰恩·赫瑟雇佣了他们。另一伙人才是敌人,他们的目标是银歌骑士。” “照实说,这和你无关。” 乔伊阴沉地看着他,随后转向雷戈。“这是解药。”队长指了指一只架在火上的烧杯,里面的液体不住翻滚,气泡升上水面,无声地破裂。“把她关起来看好。”又一只水妖精躺在地板上,雷戈发现她和先前的那个很不一样。莫尔图斯有这么多的水妖精? “我还真以为有妖精汤喝。”苍之圣女遗憾地说。 “让你失望了。”不知怎的,乔伊的话听上去好像在说“我很高兴”。 巫师将烧杯拿下来,分装其中碧蓝的液体。“地板上的是新生儿。水妖精的母体都在这里,她萃取后的效果更好。你可以走了,骑士。噢,圣女大人,麻烦你留下。我刚巧有事情需要你的建议。” “我可不了解什么萃取。” “不,是更专业的东西。你上次提到森林女神留下的石碑,刻着的诗歌暂且不论……它本身有何作用?” “我的先祖曾在石碑下度过四个风暴之夜。”苍之圣女说,“毫无疑问,它能阻挡寒冷的夜风。不过现在我们改用藤蔓和洞穴了。另外,一群猴子总来剥上面的盐粒吃。你想听这个?” “我倒想听听。”乔伊说。 “你有其他事。” 队长没再开口。他转过身,示意雷戈拿走那瓶东西。雷戈对他们的谈话也再没有兴趣了。这不是他们首次展开讨论,期间的枯燥远非站岗可比。虽然他一直因工作与身份不相称而不满,但这不能怪乔伊。照实说,波加特和奥库斯的任务也没好到哪儿去。谁能想到,某天我竟会因逃避职务而心怀感激呢? 但他还记得另一件事:“波加特没回来?他……” “……另有安排。水妖精通过连通的水井下毒,我沿附近的一口井一路游回来,他和那传教士留在那里搜索漏网之鱼。等等。我们把奥库斯带上去。” 雷戈看见同伴的尸体就在杜伊琳不远处。他冰冷干瘪,犹如一截冬日折落的枯枝。一股凉意爬上脊背。银歌骑士应该战死沙场,而不是像这样……雷戈想起巫师提到军团长的密探,心脏跳得飞快。“是,长官。” 他们开始搬动尸体。乔伊抓住奥库斯的脚,雷戈撑起他的头,慢慢经过实验台和木架。奥库斯轻得像羽毛,重量几乎完全来自盔甲。那些虫子把肌肉和骨头里的水分都吸走了,他不安地想。过程中,杜伊琳完全没醒,桌子旁的苍之圣女朝角落挪动,让出道路。伯纳尔德·斯特林面向他们手中死去的骑士低头致意,却没靠近。正常人都不会接近尸体,他的举动无可厚非。乔伊跨过门外的血渍,拿脚后跟带上门。 上楼梯时,装满蓝色液体的玻璃瓶在他腰间不断发出响动。这里面也是尸体,水妖精的尸体。尽管奥库斯的遗体就在身边,雷戈依然吞下了魔药。味道没有想象中恶心,似乎只是水而已。他们将解药带给佐曼和还活着的佣人,死去的人收拢到后院。要埋的尸体太多,等到最后安置奥库斯时,雷戈不得不将他放在水井边。 乔伊熟练地脱下他的头盔。 “别在那儿看着。”队长在泥坑中吩咐,“快下来搭把手。” “也许他会希望留着它。” “然后等贼来偷?不。你的主人不会乐意见到某个窃贼穿着银歌骑士的盔甲招摇过市。这玩意在他心中和酒窖地位等同。” 雷戈吓得面无人色。“我的主人……” “派你来刺探斯特林。你是维隆卡的侍从,还给海伦公主当过护卫,所以我才让你看管那森林婊子。” 他一开始就知道,雷戈不安地想。时刻看守森林圣女意味着他将没机会独自探索。就连斯特林不时邀请圣女讨论苍之森的风俗故事,乔伊也每次都和他替班。是谁泄露了秘密?但他必须先过眼前这关。雷戈摸了摸腰间的剑柄,乔伊背对着他,还在给死人的坑里,想解决问题似乎不难。 但即便优势很大,他也觉得后果不妙。三名骑士团的同伴,奥库斯和波加特剑术远不及他,不过前者的长枪使得好,后者是经验丰富的老斥候,至于队长乔伊,雷戈还是在圣堂初次碰见他,唯一体会到的就是对方的卓越的魔法造诣。现在他们离水井这么近……“我受军团长指挥,长官,他也是你的首领。” “伯纳尔德·斯特林才是。” “他是个圣堂巫师。银歌骑士的忠诚属于皇帝。” “皇帝死了。” “所以你更不必听斯特林的指挥,是这样吗?”他大胆地说,心跳猛然加速。 “你是瞎了还是聋了?”乔伊反问。他已除下奥库斯的胸甲和护臂,几乎没有伤到死者的肢体。雷戈怀疑自己一旦回答失误,可能就是下一个被拔掉盔甲扔进墓地的尸体,而到时候乔伊可不会在乎他是否缺胳膊少腿。“如果都是,那就继续保持。” 他在警告我,雷戈明白,知道太多没好处。但他也意识到乔伊似乎不打算处理自己。我们毕竟同为银歌骑士,与亲王殿下相比,圣堂巫师不过是暂时应付的上司。如今奥库斯意外死亡,或许军团长会以此为借口将我们调回帝都……起码我这么希望。雷戈早就受够高塔信使和乖戾的人质了,女人就该温柔体贴,在床榻上展露热情才对,结果他在使节队里遇到的都是些例外。 “我不负责侦查,眼睛和耳朵不必太敏锐。”雷戈妥协了,“可是我怎么回应军团长大人?” “首先,你不能说死的是你。”最后一件护胫被他扯下来。“还需要其他说辞么?” “不用了。”维隆卡不是斯特林,他不会为此惩罚雷戈。奥库斯的死讯会让他警觉,而这就足够了。“十分抱歉,长官,我没能帮上忙。”雷戈把乔伊拉上来,他的小腿上全是土。我们没找到铁锹,而接下来还有十几具尸体需要埋葬。“我会通知他们的家人来认领,长官。至于神父,尤利尔可以胜任。” “没人会来。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奴隶。你要找他们之前的主子吗?” 雷戈差点回头去看尸体。“奴隶?可他们身上没有标记。” “石英城的合法奴隶才有标记。很多人本来是平民,因战争变成难民和乞丐,最后为一碗粥成为奴隶。但贩卖六岁以下的幼儿不合法,领主不会把印章交给这类奴隶主。” “有人想买孩子?” “在自由人的集市,健康的幼儿是硬通货。冬青协议前,他们需要跟异族打交道。”他的嘴唇扭曲了一下。“帝国律法可管不到自由人头上。这些没标记的奴隶会长大,最后可能又被低价贱卖回去。” “不过是群土匪。”雷戈恼火地皱起眉头,“这帮野蛮人!应该将他们扫荡干净才对。”换我就会这么做。“莫尔图斯的领主无力统辖他的人民么?” “莫尔图斯现在没领主。” “也许,长官,也许我们应该适当干涉当地的秩序……” “杜伊琳会喜欢你的建议。”但乔伊不为所动,“我没空关心,你的主人也一样。银歌骑士只需服从。如果你不想穿这身白甲,就脱了它换绸缎。很多人想这么干还没门路呢。”寒风刮过参差的枝桠,一道细长的灰色影子在他手中显现,几秒后就崩溃了。但乔伊反复尝试,最终握住一把由寒冰打造的铲子,其内里充满杂质。“抱怨可埋不了这些死人,你是把解药送给波加特,还是选择徒手挖坑?”他指指井口。 雷戈自然选择前者。“那圣女大人怎么办?”他还记得自己的职务。 “你就当她又打碎了一罐汤罢。” 水井比想象中深,但下到底部并不困难。雷戈看见边缘伸出支撑的冰霜窄阶,才发现下方的井水已告冻结,变成台阶攀附在石壁上。元素使对魔法的操控罕有如此出色,他开始庆幸先前没选择和乔伊动手了。 雷戈扯动口袋上的细线。 “把她搬走。”伯纳尔德·斯特林的声音传来,尾音有些失真。接着是一阵刺耳的噪音,雷戈猜测是苍之圣女整理了一下袖子——三色堇的花梗就藏在她用来绑袖口的茎叶中。“这女人真碍事。” “我以为你很看中她。”森林的圣女说。 “一个高塔信使?不。占星师还算可以,但传话的信使嘛,他们完全不学无术。我宁愿面对银歌骑士。” “你该不会指他那样的吧?” “他不是银歌骑士,女士,我想你应该意识到了。”雷戈猜他们说的是乔伊。在帝都时,他也以为被划拨给圣堂的银歌骑士都是些被淘汰的、不够格的家伙。 “等等。”森林圣女的声音很古怪,“你不会要……?” 巨响截断了尖叫。乔伊的声音像寒风钻进衣领。“让她滚出去,否则她会掀翻屋顶的。”他又回到了地下室? 第六百零六章 湖之诗 “我记性很好,小子,不用你提醒。她必须尽快适应,否则屋顶就不是我们最该担心的事了。圣女大人,你又大惊小怪什么?” “有东西在靠近我。” “多半是空气,或者水分。想想它们离你而去的时候罢,你会怀念的。那么,乔伊。”巫师冷淡地说,“能把虫子和她弄走吗?我不建议你拿珍贵的样本当沙子玩。” “如果你愿意让它们在你身上繁殖,或许也没那么珍贵。” “听起来你把它当跳蚤。不过我指的是杜伊琳。” “从她开始。”乔伊建议,“她不会尖叫。” “她不合适。我先前试过。够了,乔伊,你什么时候能专心于你的活,将其他事交给行家?见鬼,把她放在后面就行。现在没人和你抢位置了。” 和雷戈一样,此时的苍之圣女一定满心疑虑。“你们要干嘛?”噪音波浪般起落。他能想象森林精灵边后退边抱紧手臂,袖子和肩膀摩擦。“是……什么东西?他在干什么?” “不,别管了。它们不属于今天的项目。能先回避吗,女士?” “我正想这么做……那是湖之诗?你还原了它。” “很遗憾,我们尚未成功。某人对其中的主要成分严重过敏。” 一阵沉默。雷戈暗暗记下这个名字,它听起来似乎是种魔药。很快,森林圣女的话验证了猜测。“我敢说,你们不是从我的描述中得到配方的。没人可以凭效果推断魔药的材料,神秘没有规律。” “就是这样。既然神秘没规律,我们也不用非得依靠配方获得成品。魔法能达成同等效果。” 精灵圣女的声音充满不可思议:“世界上真的存在这种职业?” “当然,而且他就在你眼前。你以为我干嘛要成为圣堂巫师?生在一个大家族,人总得发挥长处。干不擅长的工作会带来麻烦,甚至最后落得你这样的下场。” “这么说,你不喜欢做圣堂巫师?” “我想做银歌骑士。”伯纳尔德·斯特林的笑声在耳边响起,雷戈不禁停下脚步。“真荒唐。可谁都有年轻时候。”他的语调旋即恢复平淡。“反正人们回忆过去永远都显老。不过自然精灵的青春更久,寿命更长,能随便挥霍。” “别担心,我不会挥霍在这儿。”窸窸窣窣。气流擦过布帛。对面忽然落针可闻,静默如午夜。苍之圣女再没有开口,巫师也没说话。至于队长,他的声音很早就消失了。 雷戈立刻结束了魔法。他不知道伯纳尔德是否发现了她身上的花梗。比起先前长篇大论的神秘学研讨,这次得到的信息算是有了点价值。雷戈很想折回井口瞧瞧乔伊是否还在处理尸体,但仔细考虑后,他没这么做。我必须装作一无所知,雷戈心想,这很重要。 井底有股异味,但总体来说还算干净。这多亏先前的冰冻魔法。雷戈把武器握在手里,提防可能出现的陷阱。银歌骑士决不会内讧,但乔伊明显不希望更多人了解巫师的秘密。井底会发生什么?一场塌方?窒息?还是急流?雷戈满怀警惕,因此当他安然无恙地爬上另一处井口时,不禁大为惊奇。 或许死亡会在这里等我。雷戈曾试图借助井锁把自己拉出井口,结果地上只有断裂的绳子,截断处被火熏黑。这里的水比冰块多,无疑发生过战斗。最后他不得不用匕首扎进石头的缝隙,在一片灰烬中探出头。他听见焚烧的哔啵声,嗅到血的气味,但感到的更多的是寒冷。外面竟然比井里更冷。 “乔伊?”某人推开门。照实说,那只是一块能阻挡视线的破烂木板,但它的确起到了作用。 “是我。”雷戈的目光从冰雪覆盖的庭院中央移开。“队长回去了。我带来了毒素的解药,波加特在哪儿?”千万别死了。奥库斯死于毒素的偷袭,其他人因此早做了防备,但这种防备是可以通过外力解除的。战斗消耗魔力,神秘度也将随之削弱。“他还好吗?” “很难说。我想这得取决于某位小姐的心情。”尤利尔的神色并不焦急,看来问题不大。“阿内丝正在帮他控制那些虫子。” 她能做到?“毒素起反应了?” “还没有。不过他觉得自己状态很好,决定配合她的实验。你认为把实验和风险连在一起是正常人的看法吗?我怀疑虫子正在啃我的脑子,不是他的。噢,你快去罢。” 见到波加特时,他果然生龙活虎。水妖精阿内丝看见他就打算逃出门去,但最终故作镇定地让到一旁。“我在屋里也能听见尤利尔的抱怨。”他说,“这孩子被我吓着了。” 雷戈将药瓶递给他。“你们在实验什么?” “阿内丝想知道她能不能将同族的毒素驱赶出去。水妖精的小虫只有饲养者能控制,这是常识。但阿内丝是个初源。” “在庄园时她没提过。”雷戈指出。 “哈!当时她吓惨了,压根没想这么多。常识总会误导人。” “常识总会引导人。”雷戈纠正,“我不否认这位阿内丝小姐想通过抑制毒素来证明自己的价值,以便让我们释放她的同伴。若我猜得不错,每个水妖精都会驱使毒虫。” 暗示实在明显,连阿内丝也能听得懂。她有点气愤,但表现出来的举动只有咬紧下嘴唇。“尤利尔答应帮她放人。”波加特把药瓶放到一旁。“但在实验这件事上,他和你看法一致。” “没错。我认为将实验和风险联系在一起是天经地义。”雷戈说,“在别无他法的情况下,尝试或许值得……但不是现在。” “我用不着了。她成功抓住了那些小虫。阿内丝,这是什么原理?如果你愿意分享给那些巫师,没准他们也会站在你这边。” 雷戈弄不清他们为什么对这种微末枝节这么执着。但阿内丝却回答:“不是我的能力。突然之间,那些小虫就听我指挥了。我想。”她稍微停顿,“是因为哥菲儿已经死了。” 雷戈没明白:“虫子自由了?” “自由的毒虫会杀人,雷戈。杀死哥菲儿是解决虫子的方法,但她的尸体没用。”波加特把瓶子倒空,“救了我们的是阿内丝……还有乔伊。” “什么意思?”尤利尔猛关上门,那块木板在大力下折断,上半截飞过花园边的小径。“抱歉,但别怪我偷听。这里的隔音效果差得离谱。” “我不知道。”阿内丝回答了他,“我只是看见他将虫子赶出来,装进一只口袋。它们休眠了。这不是虫子自己的意愿,他能命令它们。” 看来乔伊和斯特林提到的虫子果然就是水妖精的毒素,雷戈心想。 “他怎么做到的?” “没人解释,我也不知道。”阿内丝可以知晓过去的一切事情,但乔伊没有在独处时自言自语的习惯。 传教士转向波加特:“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先生?” “恐怕是的,尤利尔。不过你们都不介意这东西么?”老骑士指指解药瓶,“你们吃了水妖精的尸体。” 雷戈的脸色难看起来。 “那只是水而已。”阿内丝说。 他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你们遭遇了敌人?为什么队长没带他们回去?” “他们在他离开后才找来,是哥菲儿和施蒂克斯的援军。” 雷戈皱眉。“在他离开后?”房屋经历火焚,倒没什么奇怪。但敌人显然受困于冰冻,他下意识认为那是乔伊的魔法。 “尤利尔会一点类似的魔法。”波加特挥挥手,“当然,我确信不止‘一点’。不过我们有比探求同伴秘密更重要的事情。施蒂克斯带来他的初源同伴,其中有个自然精灵。尤利尔审问过她,发现她是来找他们的圣女。” “圣瓦罗兰的人?” “很难判断。”波加特与那传教士对视了一眼。“那个自然精灵是奥雷尼亚人。她身上有某位领主的‘许可’。” 在从乔伊口中得知庄园仆人的来历前,雷戈一定听不明白。“你指的不会是标记吧?” 波加特给予了肯定的回答。“她曾经是奴隶。”他摸摸胡子,“如今成了奴隶主。世事无常。不是么?难怪哥菲儿能精确投放毒素。他们依靠奴隶找到了我们。” …… 雷戈心事重重地带着波加特和尤利尔从水井返回。如果他再多问几句,没准就能察觉施蒂克斯反击的原因。但既然波加特保持沉默,尤利尔也没必要指出。他们都是银歌骑士,决不可能背叛帝国。学徒意识到,出现的疑团或多或少都联系在乔伊身上,而他不会为我解惑。 导师等在井外,脚下是新填的土。苍之圣女帕尔苏尔靠在一棵枫树下,目光定定地扎在栅栏上。想到那个脸上有刺青的女性精灵,尤利尔不禁猜测她是否在考虑逃跑计划。 “这是你的族人?” “多半是我的仇人。不过我现在不确定了,她很可能不计前嫌,援手帮助我保护森林的秘密。” “你该接受她的帮助。”导师讥讽了一句,将注意力转移到阿内丝身上。他的眼神有点可怕。“姬丽在大厅,你可以带她滚蛋了。” “可是,古尔沙和奇朗……” “也许他们会有逃出巫师的手掌心的那天。”乔伊事不关己地说,“斯特林不在乎到手的初源来自哪儿。”他的声音放轻,却更具威胁。“快滚。” 第六百零七章 数字 空气有股苦味,让人精神麻痹。许多人焚烧昂贵的烟草,就为了品味糟糕的味道。真令人费解。照实说,大人们的每项举动都使她感到迷惑。巫师本可以住在华丽庭院和巨大城堡里,享受仆人的侍奉和凡人的恭维,但他们宁愿把自己藏在岩石和泥土中,整天摆弄瓶瓶罐罐,还指使学徒干这干那,好在一般不是重活。 要是某人太笨或太迟钝,巫师便让他抄录一本三寸厚的旧书。此项惩罚堪称工程。蕾格拉说上面都是魔文,巫师学徒根本看不懂。没人知道为什么那么做。反正就是要抄,一遍又一遍,一本又一本。打理书架时希塔里安见过整整一墙的书,它们像树上的叶子一样彼此神似。 她不安地扭动身体。等待召唤是乏味的过程,可若不想写抄到手指发麻,就必须耐心坐好。石塔顶端能看见下方蜂窝般的石窟,希塔里安把脚踩在窗台边,想象自己大胆地坐在上面,两条腿在外悬空。寒风会吹透她的袜子和毛皮束腿,但阳光能照在她的头发上,将它们像火把一样点燃。 我烧了它。她听见自己说,我烧了它,它却在世界另一端重新出现。一阵悸动荡过心头。第二个职业,听起来像是再点燃一次火种。它会更亮、更热、烧得更旺?她还是总把灵魂之焰和壁炉里的火苗联系在一起。希塔里安有时候希望自己和那本『忏悔录』一样,走入火中就能重生。我能选择出现地点吗?回到拜恩,回到莉亚娜女士的阁楼? “林戈特。”她的独腿猫头鹰开口,却传出了老巫师贾纳科斯的声音。希塔里安赶紧站直,聆听指引。“去杜尔杜派的矩梯。左手边第一扇门,有人在那里等你。” “是克兰基阁下吗?” “别提问!快去。” 她回屋抓了把肉干给露丝,才匆匆跑过走廊。蕾格拉说神秘仪式往往耗时漫长,最多能耽误三天时间,希塔里安得给鸟儿储备食物。先前她没想起来,完全是因为在拜恩的仪式没花多久。 “希塔里安。”门后真的是奥兹·克兰基,寂静学派的“怪诞专家”。先前他总是来询问希塔里安有关忏悔录的种种细节。由于心里有鬼,希塔里安不怎么喜欢他,直到某天询问的人变成教皇打扮的“纹身”吉祖克。 克兰基的帽子上有一只比头还大的紫色气球,它飘飘荡荡,系在帽子边缘的丝线绷得笔直。他看起来仿佛会随时起飞。除此之外,这位“怪诞专家”完全像个正常人。 “我来接受仪式,阁下。”希塔里安说。 “你来给那疯子当好戏看。”克兰基的语气十分忧郁,“我建议你调头回房间去,拿小棍搭帐篷玩。”她不知所措地呆在原地。“上个接受双重仪式的家伙膨胀得像我头上的气球一样,这项课题早被确认失败了。” “您在给她增加恐慌情绪,阁下。”某人指出,“这会制造影响结果的偏差因素。” 希塔里安这才注意到房间角落站在个巫师。他面色苍白,五官周围遍布皱纹,手里拄着一把阴郁的长柄伞。即便如此,他的肩膀仍旧湿了一半。这本不算奇怪。蜂蜜领一年到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下雨。可希塔里安记得今天是晴天。 “让一个神秘生物接受第二次转职仪式,还有什么比这更能影响结果?行了,林德。把偏差因素作为变量?我恐怕在真理之路上还是个新手。” 巫师林德一言不发。 克兰基挥挥手,帽子上的气球一阵摇动。“开始吧。到中间去,林戈特。” “这儿?” “往左一点。不,往右。是你的左边,不是我的。好了,现在往左。”调整位置的过程让希塔里安提起心,稍微忐忑了些。但奇怪的是,这点忐忑相比她在拜恩王宫接受骑士册封时的心情,那简直是天差地别。“好,别动。”奥兹·克兰基拍了拍那只气球。“希塔里安,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是吗?” “我想我很清楚,阁下。”她也没咬到舌头。“我会睡着,在梦里看到十一条路。” “是十一座山洞。” “是的,阁下。我要选第六个。” “谁告诉你的?” “‘纹身’阁下这么说。他希望我在第六个和第十一个山洞之间选择,但十一个太远。” “你很明智。幻象和魔文有助于重构记忆,真理却不容易探求……我记得你还在识字?认得数字吗?” 希塔里安脸红了。“我认识大多数数字了,阁下。” “不用惭愧。大多数凡人一生也只会说,不会写。你认得露西亚神文已经很了不起了,等吉祖克失去兴趣,神学派会欢迎你。” 寂静学派由许多小型派系组成,其中首脑是“第二真理”所创立的真理派。这类巫师研究魔文、魔咒和药理,以期破解神秘的规律。他们认为缩短巫术的咒语有助于接近秩序,因此日夜不休地研究静默施法。这就是“寂静”学派的来源。希塔里安对此不感兴趣,说实话,她觉得大声念出魔法咒语非常有趣,歌剧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不出声观众听什么呢? 但蕾格拉说,莫尼安托罗斯人不爱听歌剧。杜尔杜派创造出能够捕捉动作的神秘物品,可惜在成果普及之前,守誓者联盟发明了“录影”,能将声音和图像同步保存放映。联盟的炼金造物短短时间内就抢占了整个市场,杜尔杜派的巫师只好改变课题,琢磨冷门多年的稳固符文去了。不过在希塔里安眼里,这些巫师研究的课题压根就没有当下时兴的东西。两天前她见到一架用猪油发电的怪异机器,希塔里安宁愿要猪,也不想要那点微不足道的光亮。 “纹身”吉祖克的派系全是修士。盖亚教会完全受他统领,连四分之一的苦修士都是见习的巫师学徒。要问希塔里安最不喜欢的是哪一派,那非苦修士派不可。据说苦修士派还是寂静学派的恶魔猎手,其中的每位巫师都至少烧死过两个无名者。想到自己和姐姐背井离乡的逃亡,希塔里安简直恨透他们了。 奥兹·克兰基是杜尔杜派的巫师,他对神秘物品的研究冠绝整个神秘领域。希塔里安最开始的担心很没道理,因为他除了『忏悔录』本身,丝毫不关心其他细节。她怀疑就算自己暴露身份即将被烧死,“怪诞专家”也会在行刑前赶来囚牢,和她在稻草上打地铺。 但就算那样,希塔里安心想,我也一个字都不会说。她本来是拜恩的移居居民,如今却是无星之夜的骑士。不死者领主亲手将长剑搭在她的肩头。 “根据宗教福音记载,在诸神还行走在大地上的时代,神秘不属于凡人。空气中的魔力堪比毒素,人最多只能活四十年。”克兰基边说边打开他的手提箱,从里面盛出闪亮的蓝色粉末。“但这其实是一种比喻。人们在四十年前活得像人,在四十年后活得像石头——步伐迟缓,思维混乱,口不能言。这是个谜团,到今天我们也不知道祖先为什么会这样。先民普遍认为,智慧是伟大的英雄哈洛恩多从诸神手中赢来的,但由于他在四十岁死去,才导致人们失去了恩赐。” “哈洛恩多是从哪个神手中赢来了智慧呢,阁下?”希塔里安问。 “我想多半是盖亚,其他神明可不会这么仁慈。”克兰基回答,“你的问题很有深度,希塔里安。我的学徒听完了故事,居然只想知道哈洛恩多是怎么死的。凡人很容易没命,这还用问?就算是现在,凡人活到四十也算得上长寿。神秘生物就该寻找事物的源头才对——如果我们弄清楚谁给了他智慧,就会知道怎样赢取生命和健康,还有知识。渠道胜过结果,林戈特,你只管记住我的话。” “我记住了,阁下。” “但别说给吉祖克听。否则他肯定会去告诉罗珊。”一抹微笑在他脸上浮现。“我们的神学家阁下会认为我篡改传说,来和我理论。” 我看你倒很期待。“我妈妈说,任何故事流传时都经过改动,只有神的言语永恒不变。”这其实是莉亚娜女士告诉她的,但希塔里安当然不会蠢到说实话。“所以圣经是神的恩赐,而福音是人们给彼此的祝福。” “多么温柔的睡前故事啊。可惜凡人不再供奉老旧的经卷了,盖亚没有圣经,露西亚也没有。占星师宣称他们的神把未来记录在星空中,结果得到的恩赐都是灾祸。”他摇摇头,“到了今天,还保有圣经的恐怕只有圣瓦罗兰的石碑了。” “可是,圣经是什么?”希塔里安小心地问。 “通俗来说就是神遗物。没错,林戈特,『忏悔录』就是一本圣经。吉祖克认定那是盖亚留下的神秘物品,可惜几乎没人能使用它。或许因为它属于其他的神只罢。不管怎么说,诸神早已不再注视这片大地了,希塔里安,你很安全……只要远离这个该死的转职仪式。” 我要怎么反抗“纹身”阁下?希塔里安心想。只有在拜恩我才是安全的,你根本不懂。 克兰基没再多说。他拿着箱子接近希塔里安,将粉末洒在她手心。女孩低下头,看到它们形成一个通用语数字。 『七』 第六百零八章 围堵 爆炸声冲击着耳膜,震动更让视野天旋地转,凡人的行动会被严重干扰,但神秘生物只会稍有延迟。眨眼间,箭矢撕裂烟雾,雨点般落在周围,溅起一片片金色涟漪。 “尤利尔!”约克大喊,“这边!” 学徒尽可能的从箭幕中抽身,将神术屏障留在原地。只是权宜之计,神术也将被猛烈的袭击打穿。他两步跨过屋脊,刚巧避开擦过烟囱的巫术光线。这类法术与“风语者”奥尔丁尼特的箭矢一样,他能躲过完全是运气。眼看它们在几码外炸穿瓦片屋顶,尤利尔毫不犹豫地跳到二楼的阳台上。 一只手拽了他一把。空气像刀子带走几根吹起的头发,几乎划破额头。尤利尔赶紧顺势滚下栏杆。“见鬼!”他一点也没注意到刺客的偷袭。 夜莺追击而来,鞋底在墙壁轻碰,整个人流畅地直坠向下。如果没有学徒阻挡,他的匕首多半会比他的肩膀更先落地。尤利尔伸手抓住围墙边缘,朝头顶扔出黄金之剑。符文锁链击中夜莺的手腕,随即缠绕收紧,把他吊在阳台底下摇晃。木杆猛然一沉,最终还是吱呀地撑住了。 房屋的主人惊声尖叫。 她恐怕不会喜欢晾衣杆上的新衣服,但尤利尔没办法。教会夜莺选择在城市里开战,他猜测他们本来是打算悄悄在巷子里解决,避让当地人。可悄悄解决不是约克的作风。虽然尤利尔的火种比受到袭击的约克本人还先察觉到异常,但等他赶过去的时候,火焰已经蔓延到对街了。 这次的敌人比奥尔松庄园更难缠,数量也只多不少。尤利尔和多尔顿赶去帮忙,却反被源源不绝的夜莺拖住。等到火舌烧融地面,他们只好爬上高处,去面对雨点般袭来的箭簇。多尔顿本打算用阴影逃出包围,但不管在哪儿都有敌人。对手完全掌握了他的存在,派人盯梢每一块影子。 “滚开!”某人也叫。他没戴头盔,只有胸甲在簌簌飘荡的灰尘里闪着油亮的乌光。一把十字骑士的手半剑被来回挥动,朝女主人示威。她逃走后,骑士扑向尤利尔,半路却被多尔顿一拳打歪了鼻子。他倒下后,那把剑毫无威胁地滑过地板。尤利尔抄起它,挥手砍断夜莺的喉咙。热腾腾的鲜血如涌泉洒下,淋湿石板。 但他的反击仅此而已,空气突然凝固,撞上学徒的肋骨,他因猝然的疼痛松开手,带着一大片石膏碎屑狠狠摔在地上。 这次换成疼痛追逐而来。尤利尔头晕目眩,膝盖和手臂都在流血。十字骑士的剑被扔在一边,他双手抓住脖颈,企图掰开不存在的手指。然而空气依然越进越少。这是魔法还是巫术?他本能地朝身侧踢出一脚,而在受训前学徒多半会踢前面。乔伊用棍子改变了他的本能反应。 空气里响起一声闷哼,尤利尔的靴子击中某个柔软的东西。夜莺偷袭时不着甲,他想起来。束缚同时松弛。学徒摸索着抓住刺客,把膝盖顶进对方的肚子,听见又一声痛苦难耐的号叫——这让他找到了敌人的脑袋。尤利尔提起这家伙,对着身后的石墙用力砸过去。他一定是用力过度,刺客的喊叫被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破裂声响替代。 石墙在魔力动摇下垮塌。尤利尔突然眼前一黑,火种的感知完全占据了世界。他很快意识到敌人使用了某种夺取视野的神秘。但这反而使他专注。有人从前方围上来,又一个敌人接近身后。六个人,他默默盘算,都是神秘生物,身经百战的战士。特多纳拉杜当然不会派低档次的杀手来送死,这些人不仅是环阶,还专门特化了格斗技艺,十字骑士也难以比肩。 尤利尔希望自己刚刚捡起了剑,可那只是奢望。他手无寸铁,只能通过敌人的魔力辨认危险,而敌人既有数量优势,又统统装备利刃。学徒指挥神术锁链刺向他们,但符文撞上坚韧的屏障——盖亚教会自然也会使用庇护所。 “异端,还不就范?”夜莺说。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声音,特多纳拉杜没亲自来。他用长剑逼近学徒。 多尔顿在跳下屋顶时救过他一命,如今他被敌人绊住了。西塔约克位于更远些的地方,和在卡玛瑞娅时一样难以救急。用不着求救。尤利尔分辨出夜莺驱动的魔力,朝左边突进。风声掠过,短剑带着暴躁的神秘扎进上臂,他不禁咬紧牙关,魔力随之狂涌。 ……他的对手替他厉声尖叫,怪异得不似人声。森冷的尖刺拔地而起,洞穿血肉之躯。六人有两个当场没命,其中包括施展神术的牧师。尤利尔只觉一阵寒意在身体中逆流,冻结血管,眼前迸现的光明也只能勉强提振精神。 成为高环后,空境魔法似乎也不是难以承受,但事实证明神秘间的差异同样巨大。来自白之使的魔法连『圣言唤起』也无力掌控,然而,尽管尤利尔未能重现它威力的十分之一,造成的破坏却已相当惊人。他睁眼看见敌人的惨状,差点没扭头吐出来。 死人不消说,活人只求速死。他先前落在一条深巷间,如今地貌更像冰窖。半人高的冰刺四处支棱,犹如霜降后的密林,不过枝叶树干却是血红色。一个人被开膛破肚,看着挂在冰刺上的内脏哀号。两个边缘的夜莺曾试图后撤,因而被牢牢钉在地上。只有最近的人还算完整,尤利尔本能地将短剑从肩膀拔出来,划过它主人的脖颈。这家伙的目光居然隐约可见感激。 “诸神慈悲。”呼吸间,誓约之卷的魔力流淌进身体,缓缓驱逐寒意。尤利尔全程都在打哆嗦。他竭力活动麻木的手指,好加速感觉的恢复。索伦曾说他比较抗冻。但愿它没在拿他打趣,新的敌人已经到来。我们人太少。尤利尔听见阁楼上传来撞击和武器刮擦的刺耳声响,看到火焰染红小巷尽头的天空。战斗还远未结束。 但他实在太累,伤口也太多,举剑迎敌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黄金之剑因先前的魔力爆发消失,再次凝聚后已变成轻盈的细剑。连这也费劲。我还得挥舞它多少次?学徒甚至不想思考。 “放下武器,投降吧。”补位的夜莺说。他提着把斧子,装扮成樵夫的模样。丹劳是夜莺的大本营,也许这家伙两小时前还在收拾柴火。“否则你会比他们更惨。”利刃闪过寒光。 “我看不会。”尤利尔抢先进攻,刺剑瞄准咽喉。对方举斧就砍。钢铁撞击的反震差点让他松手,但还差一点。细剑划过斧刃,学徒朝前翻滚,闪开后方飞来的链锤。致命的一击砸入石板,斧子砍进冰刺间。 寒霜沿着武器的长杆爬升,樵夫没能及时拔出斧子。尤利尔剧烈喘息,肺里灌满寒气。学徒只一抬手,细长的凶器没入对手肚腹。 樵夫变了脸色,痛苦地坐倒下去。战场上没有休整时间,脏器破损很难迅速修复,这意味着死亡将缓慢地降临。如无意外,这家伙到死都会诅咒我。 尤利尔拄着剑直起身,耳边全是自己沉重的呼吸。在他两码外,一名十字骑士目露惊惧,转身就跑。他完全没力气去追。 不能这样下去。多尔顿和约克的魔力并不是无穷无尽,敌人却是。我们像是在大海中对抗波浪。学徒心想,早晚会被淹没。他沉入阴影,跨越三层楼的距离去找多尔顿。 此刻,卓尔正和一个看不见轮廓的敌人交手。他们的对决几乎用眼睛捕捉不到。空中时而传来钢铁刮擦的响声,时而迸射刺眼的火花。它们在屋顶、楼梯和衣柜间跳跃。尤利尔简直找不到目标。出色的夜莺未必多强大,但一定足够致命。 暗夜精灵处于下风,可那不过是因为他的神秘无法在城市里乱用。对手的职业和技艺统统为迅捷服务,他像真正的夜莺一样来回飞掠,试图激怒卓尔。他实在看低了多尔顿。暗影静如水面,不为任何挑衅所动。 等夜莺在发力后陷入迟滞,他才开始反击。咒剑挑飞匕首、刺穿盔甲,带着毒素咬住心脏。这家伙终于停止了奔跑,在石桌边慢下脚步。尤利尔看到一个皮肤黝黑的人向他伸出手,脸孔不断抽搐。伴随桌角的狭长暗影猛然上升,一大股紫得发黑的血从他胸前喷出来,沿着椅子腿滴滴滑落。 “刚才是索伦?”多尔顿的声音在左侧出现。尤利尔扭过头。 “不。它在约克手上。” “是你?动静真不小。”卓尔走出影子,“还能再打吗?” “最好别来。”尤利尔叹息一声,“也许我们该离开丹劳。这里是特多纳拉杜的地盘,到处都是他的夜莺。我们的行动受到监视。” “别处也不会更好。教会夜莺在莫尼安托罗斯就和圣城的光元素一样,你根本区分不开。” 尤利尔早有计划。“我们到蜂蜜领去。感谢‘海盗’加里齐奥的全部身家,我们现在能找帮手了。” 第六百零九章 去蜂蜜领的路上 找到约克时,他和周围的夜莺一齐冻在冰块里。尤利尔摸了摸狰狞的冰刺,得到的还是『冰雪王冠』的魔咒。但就效果而言,这个防御型神秘的效果已经堪比他在巷子里制造的『冷杉林』了。 “你怎么能直接碰?”多尔顿不解地看着他的手。 “这?只不过是冰。” 尤利尔掰断最近的冰刺,将碎片丢在一旁。徒手挖到中央很不现实,但他估计神术没法融化它们。不然也没法逼退教会夜莺了,刺客虽然都是刺客,可十字骑士里有的是神职。两者各有所长,搭配起来极难对付。尤利尔今天见识到了。 我们遇到的敌人越来越强。薄荷地只是莫尼安托罗斯的偏远边境,丹劳才是重要城市。而到了首都蜂蜜领,恐怕情势会更严峻。寂静学派不会眼看着他们挨个拔除教堂,在他放弃利用巫师派和守旧派的矛盾后,想让巫师们保持沉默已经不可能了。约克不喜欢这样,尤利尔也一样,可……莫非我得重新考虑? 照实说,战争佣兵并不比十字骑士艾科尼·费尔文更可靠。尤利尔认为塞琳·卡莱穆是只夜莺。他没任何凭据佐证这个猜测,除非她主动出击,露出破绽。一旦“海盗”加里齐奥的财富和赏金打动不了回形针佣兵团,学徒不敢保证自己能否克制将她作为砝码的冲动。这么干简直有点卑鄙了,巫师派中潜在的联盟可能也将彻底断绝。不过话说回来,教会中的巫师派真的是盟友么?他们不像夜莺这么疯狂,甚至对神灵缺乏敬畏。 尤利尔知道,瞻前顾后往往是失败的先兆,可他无法下定决心。我看到的未来太近,选择却影响深远。 “真冷啊。”约克恢复自由的第一句话不出意外。“索伦?你没避开我。”他愤愤地抱怨。 『很明显,当时最需要降温的就是你』指环理直气壮,『你要像黑巫师一样原地爆炸么?那些神术师引导在你』 “这样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丹劳……” “……是莫尼安托罗斯的重城。王国属于凡人,不是学派也非教会。”多尔顿回答,“要是你在这里点着房子,我们很快就会获得和加里齐奥同等的待遇了。” 西塔朝向身后狼藉的战场,露出一个干巴巴的微笑:“恐怕已经得到了。” 一片枯叶带着冰霜坠落,这是它还残存的原因。狭巷之间,黑黢黢的地面沾满血迹、焦痕和剑刃刮擦的裂口,泥土被切割犁碎,泡着令人作呕的身体组织,冰雪融水涓涓淌入阴沟。若非毗邻露水河,丹劳的下水道大概很快将迎来一次工程技术上的考验。码头边常常打捞上来浮尸…… 还好我们不是其中之一。尤利尔打了个喷嚏,冻得一哆嗦。“别傻站着了,伙计们。”他不再去看,尽管这于现实无补。“我们得走了。” “去蜂蜜领?” “莫尼安托罗斯还有其他首都?” 他们的船停在石阶边,影子藏在石桥下,夜莺没能发现。尤利尔想起约克的提醒。西塔本来距离最近,可惜遭受的围攻也最猛烈。夜莺多半打着从弱点瓦解他们的主意,因为约克的情况不是秘密。在伊士曼时,他就被尤利尔邀请参与对教会的肃清行动了。学徒近来还从北方人威特克·夏佐手上收购了不少珍珠款冬,虽然那药商自己身份可疑,但只要他还想要身上那层皮,就绝不会替尤利尔隐瞒。密探查找线索时不会漏过他。 船上空空如也。当尤利尔考虑用魔法制造工具时,约克从船底翻上来两根木桨。“别浪费魔力,尤利尔。既然你还有精神折腾,那就你来划。我快累死了,两分钟后再换班。”他心不在焉地补充。 两分钟?“你要干嘛?”学徒狐疑地打量他。虽说先前的动静很大一部分都是这家伙的火焰造成的,但战斗后半程他都被索伦冻在冰块里。而尤利尔知道自己看起来有多糟,他肩上的伤口尚未来得及处理,手臂全是新添的冻伤。大战过后,三个人都一样狼狈。 “说实话有那么难?”暗夜精灵打断正要开口的约克,“他有个新点子,打算实验一下。” “虽然和真假无关,但我必须得说——我们在丹劳弄到下一条船的可能不大。” “太夸张了。把桨放下吧,尤利尔,别什么东西都接,你又不是在和人说话。我记得索伦肚子里有帆。” 但多尔顿没解释约克的“点子”。 整趟旅程极为顺利,大概特多纳拉杜没料到尤利尔的计划。戴比特主教此刻安全的待在巫师派教堂的庇护下,牢牢吸引住夜莺的目光。他们在夜晚时分抵达蜂蜜领,霜之月的寒风几乎把帆从桅杆上扯下来。小船难挡风浪,多亏乘客都不是凡人。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某处河湾旁亮着一盏宁静的魔法灯。 索伦非常肯定那是冒险者的地盘,多尔顿则认为它属于魔怪。“野外危机四伏。”卓尔坚称,“我们最好绕过它,连夜进城。”可尤利尔和约克都想去瞧瞧。虽说丹劳的突围战给每个人都带来了不同程度的伤害,但大半天的休整时间对高环神秘生物而言完全足够。尤利尔没犹豫,直接用『灵视』探路。 “魔怪也行。”约克说,“我觉得你们会需要吃点什么,毕竟人类和卓尔都没法进行光合作用。” “魔怪也不是都能吃。我曾见过一个蛇女吞吃她的同类,结果反被毒液杀死。” “同类相食?简直罪大恶极。露西亚在惩罚她。” “诸神都有禁止同类互食的诫条。”多尔顿说,“连希瑟也一样。难道死人遗体比活人性命更珍贵?” “这可不好说。” “但死人的话往往比活人更具影响力,可悲的事实。” 不知道多尔顿怎么突然感慨生死了。八成是西塔的原因,尤利尔听见两人在一起嘀嘀咕咕,花去的时间绝不止两分钟。 尤利尔撑船靠近了河岸。魔法灯逐渐显露原貌,灯光下的景色清新可爱,在急于投宿的旅客眼中更是如此。“一间旅店。”他快活地对同伴们说。 客栈外有杆旗帜,柔如清风的布缎上绣着星辰般的亮色斑点,团团云雾将图案包围在中央。宝石和雾。我在莫尼安托罗斯中的唯一救星。 西塔摸摸口袋。“如果告诉你们,我把加里齐奥的赏金落在了丹劳。我会怎么样?” “噢。别这样,约克!” “我不想这么说。”橙脸人的颜色逐渐变淡,“我记得它该在这儿。可……你们知道,最近我的元素化不那么得心应手了。”他不像在开玩笑。“我是说,有这个可能。没错吧?” 多尔顿眉头紧锁,目光犹如在凝视一只尚未进化完全的猴子。最后,他别开脸。“可能责怪你没用。”卓尔的声音又沉又闷,“我们不该将重要物品给一个五百岁以内的西塔保管。” “这是下次的事。我们这次怎么办?” “没关系。”尤利尔开口。他手上不停,也没回头。“索伦?麻烦你把佣金还给约克。” 他的同伴们立即看向索伦·格森。多尔顿的眼神充满责难。『你怎么又知道』指环话语中的疑惑多于不情愿。 “你比较有动机嘛。”当时他确实被吓了一跳。但在学徒决定继续行程后,指环索伦只好跳出来归还佣金。它拼命阻止他们的计划,然而眼看努力无用,也不会平白给尤利尔制造困境。教会围困码头时,索伦保护了约克。这家伙真是让人又爱又恨。“我们的援军不来自克洛伊塔,你有点嫉妒了,是吗?” 『你的援军来自口袋,正面雕刻面额,背面则是国王头像』 “我不否认。” 但回形针佣兵团不会与盖亚教会同流合污,这点尤利尔有把握。冒险者或许在教会面前相形见绌,但他们的投资者宝石商会背靠另一个神秘支点,与巫师毫无瓜葛。对付盖亚教会还不至于让双方意见相左。 “沙特先生会露面吗?”约克的关注点转移了。 “最好不要。”多尔顿说,“沙特是个好人,但……他能拿来干嘛?当乐手?我们要踩着拍子进入教堂,在小节间隔边吹口哨边杀人么?”思及滑稽的场面,西塔笑得差点栽进河里,连尤利尔也忍俊不禁。“别忘了,这家伙在微光森林里被马蜂蛰了三次,还崴了脚。” “扭伤脚踝的是克莱娅。” “是吗?我怎么记得某人看见那绿精灵后连路都走不了了。” 尤利尔好不容易止住笑。“千万别在沙特面前说这些,多尔顿。也别和回形针的团长说。” 暗夜精灵耸耸肩。“自然,他爱听什么我说什么喽。不过八成用不着我开口。你自己能对付他们,尤利尔?” “他在考尔德老大那里都说得上话啦。别担心他。”约克大摇大摆地一挥手。 “你们冒险者的团长互相认识?” “当然不。” 尤利尔静静地听着朋友们拌嘴。直到水波曲折,桨叶碰到了水底。船已靠岸了。 第六百一十章 平衡 “她逃了?”雷戈不太相信地重复,“丢下了自己的同伴?” 乔伊面无表情,“你打算去追吗?” “不。”水妖精阿内丝是个背信弃义的初源,虽然结社以团结着称,但若面临生死危机,这帮家伙只会作鸟兽散。雷戈因她的果断稍有惊异,但关注点却在其他地方:“杀害奥库斯的凶手,她要怎么处理?” “你有何高见?” 雷戈难以回答。照实说,哥菲儿已经进了他们的肚子,成为瓶中汤剂。相比其罪行,这种处理简直有点过分了。他本有理由说服自己事急从权,但……乔伊骗了他们,哥菲儿的尸体没用,是队长和阿内丝解决了毒素。没来由的,他觉得自己最好不要现在提问。 “她还有个女儿。”最终,他无力地提醒。 “那是全新的灵魂。”精灵圣女冷冷地说,“只是个婴儿。你们究竟是骑士还是魔鬼?” “这是同一个词。”乔伊转过身。“这儿还有人需要招待。”冰霜在他脚下迅速融化。“施蒂克斯·雷欧弗列克。” 雷戈惊奇地意识到,这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为首的人抬起头,露出一张瘦削而沧桑的脸,他面色泛青,眼窝深陷,下颌角上有一道紫黑色疤痕。但在六年前,在这道疤痕还未出现时,半个帝都的少女都愿意亲吻这张脸。宫廷乐手风度翩翩、举止优雅,有种迥异于骑士的魅力,而大把贵族愿意为甜美歌喉和爱情诗句掷金,这些得天独厚的条件让他成为名人。可对歌手和诗人来说,名人仍不是终点。传言他经常出没于长公主的宫殿,领子上每天别一支鲜花。 这不可能是施蒂克斯,雷戈心想,但我认得这张脸。帝国中再也不会有少女愿意献吻给他了,他因冒犯皇族而受鞭刑,接着流放到边境。 罪犯虚弱地倒在一边。“你们杀了哥菲儿。”他的语气似乎是在质问。 “很遗憾没让你亲眼观赏。” 乔伊的回答连雷戈都觉得不舒服,更别提施蒂克斯了。他的面颊抽搐了一下,“她没想过伤害谁。” “你指示的目标除外?” “这么说吧,在阿兰沃,水妖精和奴隶一样被售卖。她们是工具,用过后即可再生。工具没有思想。”一阵剧烈的咳嗽从他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否则,哥菲儿该恨我才对。” “那女人疯狂爱上了你。”波加特忍不住开口,“直到你将她抛弃在井里。施蒂克斯,你要为她转生的女儿求情,恐怕已经太迟了。” “我总是太迟。”俘虏说,“在玛朗代诺也是这样。海伦嫁给别人,我听来的是真话吗?” “假话用在你身上可没意义。维隆卡亲王和公主殿下门当户对,已经成婚半年了。你听到的甚至不是情报,而是八卦。” “维隆卡?银歌骑士团副团长?” “他现在是军团长,帝国亲王。你知道,在你降职时总有人得升职。” “降职?”尤利尔不悦地提醒,“这家伙难道还在什么地方任职么?会有人收留一个抛弃下属的罪犯?”毫无疑问,传教士对施蒂克斯没有好印象。雷戈说不准他的态度是因为什么,但他猜测,水妖精哥菲儿的故事或许引起了牧师的恻隐之心。 乔伊扭头瞪了他一眼,传教士不知怎的吓了一跳,赶紧低头闭嘴。“比你想得多。许多事得处理,波加特?”队长在原地吩咐,“你去地下室找杜伊琳,随便找个房间把她关起来。” 关起来。骑士斥候点点头,一声不吭地执行任务。 银歌骑士不该质疑上司的命令,雷戈也一样。但他窃听到的消息让他立刻将杜伊琳的情况和巫师联系起来。他们之间存在某种交易?这能代表圣堂和高塔的隐晦联络么?还是单纯只有斯特林家族?女信使在地下室,似乎陷入了沉睡。雷戈不知道她是因毒素影响还是其他,神秘的领域太过复杂,他不敢妄下定论。 关起来。队长的命令耐人寻味。他们本来找错了人,“黄昏之幕”结社没有袭击庄园,是施蒂克斯从奴隶市场发现了他们的痕迹。但雷戈不觉得会有人向杜伊琳道歉,不管怎么说,这个来自高塔的女人都是麻烦的源头之一。 精灵圣女不用任何人命令。雷戈回到庄园后,她顿时又变成他需要守卫的目标。看得出来,她巴不得离乔伊远一些,但这种倾向的表现是与阿内丝的弱势截然相反的。事实上,她一动不动,等着别人先离开。“我愿意在这里多待一会儿。”森林圣女宣称,“这里有生命终结的气息。” “很好。”乔伊,“雷戈?要是她要求去找这气息的源头,千万别拒绝。除此之外,你们哪儿也不能去。”他再瞧传教士,后者下意识地一把提起俘虏,随后才思考自己干嘛照做。维隆卡亲王将他和一个仆人塞进队伍,雷戈曾想主动打探他的目的,但不知怎么,打算一直没能落实。如今事实证明,我不能指望他。 …… 树叶松脆,淤泥在脚下像一大块融化的黄油。梦境中的季节挺难辨认,但种种细节表明,莫尔图斯正处于炎之月与收获之月的交际。夜色里飘荡着火焰和灯塔的橙光,属于『忏悔录』梦里的一天就快过去了。 “太久不见了,骑士大人。”想不到他居然先开口。施蒂克斯爬起来,手臂因血液流通不畅而发抖。“德洛发现有人用老方法联系西巷的卖主,我就觉得会是你。” “你们撞上了运气。” “对自由人而言,莫尔图斯可不是碰运气的好去处。尤其是在你和坎德纳都栽在这鬼地方之后。”他边说边拿掌根敲打小腿,舒活筋骨。脸上有刺青的女人也从冷冻中挣脱。 他们认识,尤利尔的手按上剑柄。施蒂克斯曾是玛朗代诺有名的乐手,但波加特说当时银歌骑士团正在北方的森林与圣瓦罗兰作战,乔伊也在其中。莫非施蒂克斯也做过自由人? “你没资格这么和我说。”导师冷漠地回答。 “好吧,换德洛来,也许你会愿意带着愧疚之心认真听。” “我可没逼她当奴隶贩子。” 女人摸了摸脸上的刺青。“我只是选择做买卖。”她的通用语完全听不出别扭,与詹纳斯几乎是天地之别,当然也比乔伊好得多。“听说你改信盖亚了,还有了亮闪闪的小徽章。”她咯咯笑起来,“我妈说人类喜欢把畜生养在院子里,给它们起名字、戴项链什么的。要我说,它们受一次爱抚,就该挨一记鞭子。” “我是银歌骑士,不是贵族私兵。” “是吗?你的徽章和我脸上的不一样?” 乔伊抽出剑,尖端在她鼻子前轻轻一扫。“好歹它的位置没有不对称。”尤利尔看到一滴血珠沿剑刃滑下。千年之前,导师就对审问之道不陌生了。“我来问,你回答,否则你的两边脸蛋会一样漂亮,足以把自己卖出去。”在威胁和恐吓上,他远比尤利尔有天赋。“不过施蒂克斯你是别想了,他只爱公主。” “当然,我会如实回答。我又不喜欢乐手。谁都看得清,爱他的人下场如何。” 俘虏中没人再敢提起旧事。等到问题问完,五人中只剩下两个活的。弓手和剑士不幸失血过多而死,德洛除了圣瓦罗兰招无可招,因为她是在当地被拉入伙的。参与护送的每个人都清楚,帕尔苏尔这位前任圣女是圣瓦罗兰的眼中钉,甚至刚出城就遭遇了伏击。主谋施蒂克斯自然还活着,但他是否是主谋还有待考证。哥菲儿说他是为了向银歌骑士复仇,然而合理的借口遍地都是,真正的动机却不好找。 或许由于尤利尔在场,这家伙甚至没多说废话。他坦白自己的来意:“伯纳尔德·斯特林藏在这里,所以我来了。这是神圣的誓约。” 乔伊正打量那张羊皮卷上的文字。水井边,尤利尔眼看着波加特将千年前的誓约之卷交给了导师。他差点忍不住拿出自己的羊皮卷对照。银歌骑士没有同它订立契约,学徒心想,在弄清楚这件神秘物品的效用前,这些神秘生物都不会签,在这个过程中,将有许多人会为单纯的实验而丧命。他不禁感到一阵悲哀。 “这不是你的报酬。” “它是另一项目标。与斯特林的任务无关。” “但雇主是同一人。” “你们发现了。”施蒂克斯说。他的口吻有点惊奇。“从什么时候?” “我们和杜伊琳同行的时候。她是高塔指派的保护者?占星师真是看错她了。” “这我可不知道。杜伊琳是声名卓着的信使,但她仍有其弱点。只要找到你们的踪迹,哥菲儿就能绕开占星师的预测对付她。” “克洛伊塔究竟支持谁?”乔伊收起羊皮卷,“他们既派出保护者,也派出杀手,还指引一个宫廷乐手到阿兰沃谋取所谓的圣经。国师精神错乱了?” “不。”施蒂克斯回答,“占星师是在两头下注。” 或许不存在的请假条 月初的请假,祝大家元旦快乐~ 没准我会写点番外?看运气咯。但愿贝尔蒂眷顾你们。 ??????? 记得别写名字 “我不建议你这么干。”拉森咕哝。 “你能给出什么有用的建议?” “‘没用’不等于‘糟糕’。”他为自己辩解。这桩事听来就很蠢。我是在阻止他们作弊,不是作弊的那个。辩解的人不该是我。“退一步说,你也压根没法确定今年的试题。” “是你可爱的海伦小姐说的,拉森。她非常肯定。试题就是三十年一轮换。” “什么?难道导师们认为学徒活不过三十年?” 切斯特深吸口气。“听着,今年的测试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你们不想看见我往那白痴的裤子里洒桉叶油吧?” 德鲁伊没明白:“你们不是打赌去训练场旁听吗?” “是啊,要是我输了,我去训练场,他去医务室。公平公正。” 好个公平公正。“真有你的。”拉森揉着鼻子,他好像已经闻到了桉叶油的刺鼻气味。昨天埃兹一在餐桌旁坐下,周围用午餐的人便逃得一干二净,不管他怎么解释自己是打翻了植物精油。拉森和切斯特也想跟着走,结果把德鲁伊学徒惹恼了。他们不得不留下来喝完罐子里的南瓜粥。“要我是你,还是干脆认输强一些。法尔特克是‘银十字星’阁下的学徒,他也能拿到桉叶油。” 切斯特沉下脸。“你要我的计数课输给一个研究预言历史变动的学徒?这是奇耻大辱。” 历史让人长记性。拉森心想。某些时候占星师会得到曾出现过的预言,使获得新预言的过程受到严重干扰。相关学者认为那是命运的回响,往往是观测者主观意识造成的。克洛伊塔设立预言学历史课程,不仅仅是为了记住过去。这类人专门研究“回响”,试图发现它的出现规律,以做出限制。不过这些东西没几个人了解,切斯特是个后勤司的炼金学徒,德鲁伊埃兹最近才转入克洛伊塔最冷门的神秘植物学,他们都不是传统的占星师。 “你瞧,拉森,他已经快被折磨疯了。”埃兹翻个白眼,“你就发发慈悲,让他别来折磨我们了。” “试题的事一会儿再说。”切斯特附和,“先用你的魔法试试。来吧,展示一下你身为圣者学徒的神秘手段。”他们兴致勃勃的注视着拉森。 结果等拉森醒过来,他自己却睡着了。德鲁伊靠在柱子旁打瞌睡,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他昨天通宵来着。”埃兹哈欠连天地挥手,“你看到题目没?” “当然不行。你以为其他占星师想不到这个办法吗?要是可行,天文室的占星师们早就赚大钱了。”他们只好采取备用计划——到资料库搜索旧试卷。但愿奥托保佑,我们能找到。拉森按着眉心,希望减轻头疼。“见鬼,我的魔法实在不好控制。” “一开始你就这么说。你的导师大人没想办法?” “这是我最终考核的研究课题,埃兹。等我解决了它,你就得称我为阁下了。”他站起身缓解眩晕。“所以,你的考核也别指望我了。” “我不需要。我打算去外交部。” 拉森吃了一惊,“外交部?他们不是从不接受转业学徒吗?” “是战争的原因。”德鲁伊边翻找卷纸边回答,“你没听说?外交部在属国损失了很多驻守者,连空境阁下也纷纷参战……统领大人不得不放开标准,以补充人手。”他看起来充满迷茫。“我不确定我想成为驻守者。你知道,他们的训练太可怕也太累,但……该死的,克洛伊塔没考虑过森林血脉的需求,我是个德鲁伊,真是天大的玩笑。我可能不属于这儿。” “不属于高塔?” 埃兹紧张地瞥了他一眼。“我指的是,呃,事务司或后勤司。我可从没想过到天文室去。” 除了我,没人想成为占星师。拉森拍拍朋友的肩膀,不知道是安慰还是鼓舞。我们的未来大不相同。他是先知的学徒,但直到现在也没能捕捉到命运的一鳞半爪。“或许你们将要走的路比我远得多。”他轻声说,“不过有什么关系呢?你们又不必拖家带口。” “没错,我可不会在高塔找占星师结婚,像某个先知学徒一样。”埃兹做个鬼脸。“你会被海伦变成模范好丈夫的,拉森,到时候,雄狮阁下会视你为眼中钉,因为每个人都会拿你和他作比较……哎呦。” 他在最下层抽出一只贴着封条的纸袋,却被魔法烫得松手。“瞧瞧这是什么,寻找人生另一半的必看秘籍。”他夸张地念道,“作者,伟大的爱情学家拉森·加拉赫。” “如果我要写书,埃兹,你的名字会是我的笔名。”拉森将纸袋拾起来,用魔力揭开封条。“这是从数算模块掉出来的?” “其它袋子的封条上都没有魔法。”德鲁伊指出,“可能就是它。” 门锁响了一声。“好吧,不是它也是了。”拉森反应迅速,关灯拉门一气呵成。“走第二个柜子后的门,我有钥匙。” 德鲁伊眨眨眼睛。“你从没告诉过我们那里有扇门。什么时候……?” “那里通往会议厅的休息室。”他不假思索地透露了这个秘密,“可能圣者大人有时候想走捷径罢。好了,我们快过去。”他转身摇醒切斯特。 多亏我的先见之明。拉森就担心他们折腾太晚,导致被人发现。圣者大人的学徒和同伙大半夜来资料库偷取试题听上去可不名誉。海伦会嘲笑我的。 会议厅的休息室空无一人,但这里与他想象中不同。确切来说,是根本变了个模样。上次拉森有幸在集会旁听,瞥见休息室里只有一排光秃秃的椅子。他还以为那就是没有空境阁下愿意呆在里面的原因,再没有对其报以关注,更别提进去了。 “有人住在休息室?”德鲁伊轻声问,“这儿有张床,还有柜子和衣架……等等,那是什么?” 切斯特舔舔嘴唇。“我猜,似乎是护腕。” 一对钢制臂铠挂在衣架上,位置极不对称。但它们寒光闪闪,很难说主人不留心养护。拉森环视四周,却发现仅有这一样东西能说明有人居住在此……也许那只不过是装饰。事务司重新装修了休息室,有何不可? 但高塔中很难见到类似的装饰。星辰才是占星师们觉得赏心悦目的图案。两个学徒面面相觑,一齐望向这里唯一的神秘生物。拉森没本事打听是谁住在这里,可他有本事装作若无其事。“我们等会儿原路返回。”他宣布,“别动这里的东西就行。” “或者先离开这再说?”德鲁伊指指房门,“万一有人回来……?” 我们死定了。住在这里的恐怕是外交部成员。“雄狮”阁下在布鲁姆诺特有自己的住处,“守门人”经常不在,没准是他回来了……但假如,来的是青之使或白之使怎么办?要么干脆是统领大人?奥托救我。在这里等下去的危险不亚于留在资料库。 “好主意。”他拧动把手,却没推开门。拉森沉默了片刻,转身与另两个倒霉鬼对视,直到他们惊慌地跳起来。 “找钥匙!”埃兹和切斯特异口同声的说。 …… 昨夜的经历堪称疯狂,但切斯特的考试可不会受影响,它如期而至,而三个人在凌晨时分才逃出资料库。拉森盯着门,思考决定命运的缝隙究竟什么时候会打开。 埃兹在铃响前赶回来。“法尔克特没参加测试!”他快速地说,“这混蛋旷课了一个星期。” 拉森认定这是好消息:“现在我们都不用担心了。” “他怕了?” “谁知道?总之,切斯特不战而胜了。” “他本来也不会输。”德鲁伊咕哝,“那一袋子东西足够他应付今后的所有数算测验了。” “这你可就说错了。”拉森告诉他,“我刚刚看了一眼,那只袋子里收集了所有不及格的试卷,根本毫无意义。非要说的话,也只可能是后来找到的那些纸片。” “我没注意那些是什么。” 拉森表示体谅。当时他也慌里慌张,难以注意其他。说实话,见到切斯特从房间里带出去的东西后,他吓得魂都飞了。“似乎也是试题。”他回答,“和资料库的差不多。我没敢开封条。”他们翻遍房间也没有找到钥匙,所幸期间没人回来。切斯特带走的纸袋原本孤零零丢在柜子里,两者均落满灰尘。要是拉森没记错,它几乎是休息室里唯一的纸质资料。 这时,门开了。房间仿佛突然挨了一针的水袋,哗啦啦地从破洞冒出人来。“难以置信。”后勤司的炼金术学徒压抑着欢呼,“每道题我都押对了。” 拉森向埃兹眨眨眼睛。“恭喜。我们本来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但现在它没那么好了。” 切斯特迷惑地望着他。 “是你偷出休息室的……?”德鲁伊悄声问。 “什么?我没作弊!” 拉森差点被他气笑了。“是啊,我们都知道。”他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真的。伙计们。我说真的……好吧,没有答案,只有题目。见鬼,那点时间够干什么?我只好自己算。” 没有答案?“你找到的是一张新试卷?” “没名字。”切斯特耸耸肩。“或许是吧。总不可能有人的试卷做过后和新的一样,你们说是不是?当然,如果换做是我交白卷,我也不会写名。” 拉森点点头。 但那是他遇到自己的学徒罗玛之前的事。亲爱的罗玛小姐,她是唯一一个把名字写满了整张卷子的高塔学徒。 第六百一十一章 忠诚所属 “我能提问么?”尤利尔犹豫着开口。他瞄一眼导师身后的尸体,施蒂克斯和德洛位于他们中央,彼此毫无交流,但也很难看出悲哀。“施蒂克斯的雇主是谁?” “苍穹之塔克洛伊。” 不是我熟悉的那个。“那他现在为谁服务?” 乔伊抬起头,逼迫学徒移开视线。总是逃避会令人起疑,但出于往返梦境的机制,他不得不避免直视“锚点”。好在导师只是稍有诧异。“刺杀斯特林是赛莱贡的主意。但他投靠他是占星师的指示。” “这意味着什么?” “凭什么我要给你解释?”在后世,白之使的反问往往等于话题终结,但现在尤利尔听出来他是在讨价还价。 “那个约定会继续。”学徒让步了。 “占星师能预知未来,他们通常站在胜利者的一边。不是那个‘胜利者’。银歌骑士也无法左右皇冠下落。” “高塔可以?” “也许占星师们在尝试。律法可以更改,胜负也会调换。这种做法能保证克洛伊塔的地位,又或者他们也出现了分歧。我不了解内情。” 可以理解。尤利尔心想,在先民时期,是由凡人帝国来决定神秘组织的存续。这就像后世的冒险者得瞧领主的脸色一样。皇帝之死虽然是最近的事,但既然国师早就给出了预警,怎么能不提早做最坏的准备呢?“那枚宝石上的魔法是占星师留下的?” “不,是赛莱贡。”施蒂克斯不假思索地说,“因为当时我替麦克亚当殿下效力,监视他亲爱的妹妹每天和几个诗人乐手调情,并如实上报。” 尤利尔没明白:“你到底是谁的人?克洛伊塔?皇族?” “你没必要了解每个阴谋,传教士先生。人总是会变的。” “那你怎么认识乔伊的?” “当时他把每日记录交给斯盖·卢瓦尔。”乔伊回答,“你想知道更多关于这个人的信息么?” 如果是在现实,尤利尔会立刻警惕起来并终止相关话题。再问下去,恐怕会涉及到皇族内部的矛盾争夺。“他是谁?” “一位忠诚可靠的军官,来自北方领地。卢瓦尔是斯特林的封臣。” “这与我的问题可有关系?” “他是把一个自由人变成了银歌骑士哟。”德洛窃笑,“伪造印章、修改履历,这是难得的手艺。不骗你!我个人深受其益哟。”这女人疯疯癫癫。“施蒂克斯?我亲爱的主人?你来评价?” “我早晚要被你的舌头害死。”流放的乐手叹息。 但乔伊没有动手。斯盖·卢瓦尔为以权谋私,让他成为银歌骑士。尤利尔知道自己此刻冒顶的是水银圣堂传教士的身份,合该对此作出反应。但导师有恃无恐。“伯纳尔德·斯特林也这么告诉我。”学徒开口,“你们没撒谎。”他决定让他们自己产生误会。 “伯纳尔德·斯特林告诉你?”施蒂克斯皱起眉。他开始重新打量学徒。 “你也是他的人?”德洛更直接。她好奇地眯起眼睛,“看来圣堂彻底倒向了麦克亚当。” “我没义务回答你们。”事实上,他们没猜错。尤利尔想到维隆卡调遣包括乔伊在内的一部分银歌骑士成为圣堂守卫,这些人足以在关键时刻控制总主教和神职人员。大多数巫师仍有头衔的高低,会服从于斯特林的指挥。而伯纳尔德和乔伊都和麦克亚当有联系。 公主婚礼上对皇帝的谋杀……黑巫术……在尤利尔这个旁观者眼中,一切在是明摆着的。 “我在黑木郡就认得他了。”奴隶主德洛说,“这里站着我曾经的两任主人,真不敢相信。” 她被乔伊卖给了施蒂克斯,尤利尔明白她的意思。那是在乔伊来到莫尔图斯之前。他没想到还有这种事。 “别说了,德洛。我还想重新站起来呢。你要我们做什么,乔伊?”施蒂克斯坦然注视着年轻的导师,“我不介意转投麦克的麾下,毕竟他很重视人的价值,无论是什么人。” “你有什么价值?” “赛莱贡的小秘密。克洛伊塔的算盘我已经告诉你了。” 忽然间,导师的面部表情似乎有一刹那的变动。但他究竟是在微笑还是讥讽,尤利尔难以确认。松林里刮起风,星斗一阵黯淡。乔伊把武器收回剑鞘,钢铁因摩擦作响。“你与银歌骑士的仇恨就这么算了?” “‘胜利者’?我和他没仇。他甚至不知道有我这么一个小人物存在。” “我指的是你和哥菲儿谋害了奥库斯。” 俘虏皱起眉。“那个银歌骑士?的确。这是血债。没办法。谁想到我们会落得这下场?你的帮手更可靠。况且和赛莱贡的秘密相比,血债也能抵偿。” “那德洛?” “她确实不了解秘密。”被流放的乐手耸耸肩,“但现在知道的够多了。也许你能把她再卖给别人。伯纳尔德·斯特林怎样?”奴隶贩子扯扯破烂的斗篷,目光四处游荡。落在尤利尔身上时,她冲他旁若无人地微笑。 “我是个盖亚信徒哟。”她擦掉脸上的血。 这不对。尤利尔心想,你是个自然精灵,该属于森林和银溪……但她的通用语和詹纳斯一样好。他们的命运因战争而彻底扭转。 施蒂克斯继续说下去。“你赢了,乔伊。我们是你的战利品。我还记得你的规矩,想必她也没忘。难道你还要学银歌骑士的样,把我们吊死不成?”他因事态的无可左右而坦诚,“我了解你,伙计,我了解你是什么人,你会怎么做。虽然这话说来是自找麻烦,但我要考虑的麻烦已经不少,何必再担心?你有任务,我也一样。所以告诉你的上司罢,让他们处理我。我们不过是小人物。听我说,你我没什么过节,甚至因为德洛,我承你的情。”他张开双手,露出微笑。 但很意外,乔伊说:“不。” 一阵怪异的抽搐掠过乐手的嘴唇,你会以为他想吹口哨。“真的?他们把你变成银歌骑士了?用一件披风、一枚勋章和亮闪闪的盔甲?还是说,你不为麦克亚当做事了?你的忠诚换了人?你选了谁?” 导师走上前,他们缓缓后退。德洛试图借助树枝站起来。尤利尔的心脏怦怦直跳,梦境的时间放慢了。要是没有他插手,这一幕恐怕会出现在找到哥菲儿的水井的院子里。我延后了它,却没能改变它。 尤利尔也不想改变。没法不承认,他十分好奇最后的答案。因为即使到了现在,他也不知道导师的真实想法。梦境中的乔伊和白之使,最初他们完全像两个人,如今他们相似又不同。 “没人。”施蒂克斯还想后退,但乔伊抓住他的肩膀。尤利尔听到可怕的撕裂声,仿佛钝器穿过柔韧的皮革。时间残酷的拉长。皮肤和肌肉、内脏和骨骼、肌肉和皮肤。紧接着,松树林风声大作,世界在摇晃。“我毫无忠诚。”导师抽回手,粘稠的鲜血滴下指头。“也没有选择。” 德洛瞪大眼睛,看着施蒂克斯胸前蔓延的深红创口。他倒下去,遮住了很难用词语描述的、极具冲击力的死状。自然精灵愣了愣,随后手脚并用地试图攀上树。尤利尔抢先一步,在对方起身前制伏了她。只是制伏。但如果非得动手不可,他也愿意代劳。学徒扭过头,“你要杀她?还是交给斯特林?” “还是?不,这没区别。” “我不明白……” “你当然明白!”乔伊冷冷地说,“我们都明白那疯子拿这些初源干什么。斯特林可不是修士。” 诸神在上,他一清二楚。尤利尔心想,我也根本不意外。“可你……纵容他?” 导师的神色很怪异。“也许神秘的领域无需任何人纵容。” “可你不站在巫师那边。”尤利尔指出,“为什么你要杀死施蒂克斯?为了奥库斯?” “当然不。只不过他的秘密毫无价值。” “你在说谎。” “怎么判断的?”他展开羊皮卷,“因为它?你有同样的玩意。看来我以后得少说两句。” 你说的够少了。“为什么?”尤利尔不解地问,“为什么你既看重银歌骑士的身份,又要当麦克亚当的密探?就因为他使你获得一个正当的出身?倘若你受人掣肘,为什么又要针对伯纳尔德·斯特林?” “你想知道一切?”乔伊审视着他。 “当然。” “那我可没办法,谁让你不是水妖精。”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那女人随你处置。” 尤利尔大为吃惊:“我?” “这里还有其他人?” “也许我会放走她。出于你不屑一顾的怜悯,出于为你罪恶的忏悔。” “很少有人为我做什么。他们往往是为了这个。”导师用染血的手掌拔出剑,钢铁锵然作响。“你为了什么?” “家人。”他脱口而出。 乔伊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这也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比荣誉强。”导师的话音伴随着地底深处传来的一声闷响。“你听见了吗?” 尤利尔几乎感觉大地在震动。地下室。未来的“第二真理”大人又搞出什么事了?“聋子也发现得了!这是……?” “黄昏的结尾。” 第六百一十二章 巫师的目的(一) 乔伊很快在夜幕中失去了踪影。尤利尔抬头望着天色,眼下黄昏已然结束,夜色浓重深沉,大地传来的震动像是雷霆轰鸣,连地乌龟也没这么大声势。导师不擅长故弄玄虚,他很快意识到,这是地下室的初源等来了救兵。而乔伊放走阿内丝就是要她向结社求救。 但他看得出来,事到如今,银歌骑士们或许不是为了将初源一网打尽。波加特看守着杜伊琳,雷戈负责保护苍之圣女,这两者的性质截然不同。我毫无忠诚。他低下头,视线停留在施蒂克斯前后贯通的致命伤口上。难道这就是解释? 树叶沙沙,自然精灵德洛蜷缩在枯枝淤泥里,他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在妥善处置她前,尤利尔无法放开手脚去弄清真相。或许这就是导师的目的,他用各种事物牵绊住每个人。 “你在莫尔图斯见到过同族吗?”学徒问她。 “同族?不会是奴隶罢。”大概是主人的先例在前,德洛不再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很无畏。“自然精灵可没有。这里离森林太远了。” “你该仔细找找。” “找他们有什么用?没人会来救我。我是自愿逃离微光森林的。” “抱歉。但为什么?”你也受到了****? “森林种族不欢迎初源,大家向来如此。”她宽容地笑笑,“我本打算穿越奥雷尼亚,到南边的阿兰沃去。”却在半路成了自由人的奴隶。“听说结社来者不拒,没想到奴隶交易所也一样。总之,我找到了落脚之处。你要放我回家去么?” “你说你信仰盖亚。” “没办法,许多客人偏爱异教徒。我还会背女神的赞美诗呢,都是施蒂克斯教的。”她挑起眉,“生活所迫啊,修士大人。那杂种不也一样?他原来还相信自由人的永生教义。毕竟当时大多数人都认为死后的灵魂会有轮回,宣扬一切痛苦都是幻觉。现在我宁愿信盖亚,祂的仁慈能救我,幻觉和轮回可不能。” “当心舌头。”尤利尔警告。 “好吧,那你要为我的虔诚悔改而饶我一命么,修士?” “结果大概如此。” “你真好心,年轻的修士。”德洛摸摸脸颊,“你从他手中救了我一命。”不用说,“他”指的是乔伊。“否则我还以为圣堂里都是些痛改前非的匪徒呢。你一定是盖亚派来拯救我的诺恩。” “相信我,女士,我为信仰杀过更多人。”尤利尔回答,“且我也无意替女神作决定。乔伊不会杀你。” “你要学他的样?” 学徒与她视线相接。“不,只是不想改变。这是他的梦,不是我的。我已经明白了。” “我猜我最好别好奇你的话。永别了,修士大人,对别人我会承诺实惠的东西,不过对你例外。我会让自己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看在盖亚的份上。” 他目送德洛跛着脚逃走。 …… 雷戈不安地四处打量。他们脚下不住摇晃,穹顶歪歪斜斜,圣像旁的鲜花散落一地,泡在气味刺鼻的污水里。我不该带人来这里。他想起那传教士的好处来。要是尤利尔没跟着乔伊离开,他就能把苍之圣女交给对方看管。 礼堂充斥灰尘,颗粒连成烟雾。雷戈不敢往地下去,只好上楼寻找波加特和杜伊琳。老骑士不像队长,对雷戈的秘密毫无所知,能让他顺利脱身。 “我们干嘛不待在花园?”苍之圣女说,“连蚂蚱都知道,地震时别藏在泥洞里。” 好想法。为什么不呢?“斯特林大人需要帮助。”或许压根就是他制造出的动静。本来雷戈以为伯纳尔德·斯特林的实验与精灵圣女相关,没想到他的合作者是使节团的护卫队长。乔伊要雷戈看守苍之圣女,完全限制了他打探情况的机会。狡猾的点子。如今雷戈只能判断地下室出了问题。他从礼堂向外望,长廊空无一人,尽头的楼梯在接二连三的负荷中变得残破。这一天真是没完没了。 “你们有三个人,没错吧?” “原本有四个。要是我们更小心的话。请安静,大人。” “我可以试试。” 雷戈更坚定了摆脱她的决心。这女人不想逃走,毕竟她无处可去,她唯一的乐趣就是专门在关键时刻给人找麻烦,好像这样能显示存在感。有时候,她简直比那傲慢的女信使更惹人厌。雷戈的许多同僚对美丽的女性存有容忍,可他本人对非人种族毫无兴趣,更别提一个流放的异族罪犯了。森林种族涉嫌谋害皇帝,应该砍下她的脑袋才对。 他正考虑用什么借口摆脱这个负累,转眼就在螺旋门看到一个人影。这是个阿兰沃精灵,先前雷戈亲手将他和另一个家伙拖到地下室。“上楼去。”雷戈对他守卫的目标说,“去找波加特和佐曼。” “那是谁?”森林圣女也看见了。 “逃走的俘虏。” 雷戈借助地形遮挡,抢先朝那家伙挥出一剑。锋刃即将临身,对方才惊慌地抬起头,试图拿棍子抵挡。无奈之举。他恐怕没捡到别的东西。 钢铁劈开木头,眨眼间血光迸溅。对方发出一声哀号,转身便逃。雷戈立即追下去,跨越不知多少级阶梯。 他几乎要追上了,可惜破损的台阶拖了后腿。经过一处紧张的岔路,那家伙不见了。雷戈瞥见墙壁上的烛台,意识到他们已追入了地下。他放慢脚步,警惕可能出现的偷袭。魔力引起神秘,无声地攀附在细长的剑刃上。 『雷戈』有人说。 他自然地转过身,却没看到任何人。石梯盘旋上升,一道道刮痕遍布墙壁,扶手断成几节。阳光和阴影的界限落在他头顶的石砖间。“谁?” “谁?”声音从前传来。雷戈赶紧扭过头,脊椎几乎发出响动。但还是没人。他狐疑地打算拿剑向前试探,声音又出现了。“你说那三只夜莺?他们可不是你的同伴。” 来自地下室的动静。雷戈松了口气。 “……只有死灵法师能挽回。”伯纳尔德·斯特林冷淡地说,“有什么难猜的?上一个话多的猎物死在陷阱里,蠢货。你想要答案,我让你亲眼见识。” “下地狱去!黑巫师。”某个陌生的嗓音。但如果雷戈没猜错,这该是两个俘虏之一。他和同伴挣脱了枷锁,为求生而反抗。 猛烈的震动几乎推倒他,雷戈抓住石阶边最后一截扶手。他好容易稳住脚下,不禁升起一丝退缩。初源和一般神秘生物不同,他们得天独厚,刚转职就能媲美银歌骑士团的正式成员……可依然不成气候。乔伊和杜伊琳能战胜他们,我也能做到。银歌骑士不畏惧任何人。 但他一直在原地,等到自己找回重心。不知过了多久,地震中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响亮的玻璃粉碎声,雷戈可以想象地下室的天窗在重击下塌陷,碎片洒了一桌子。最好把那些容器也打碎。雷戈对巫师没有恶感,但他每每想到水妖精身体中的蓝色液体从细圆的管道流淌出来,就觉得一阵反胃。 “又一个?徒劳的挣扎。”斯特林不屑地评论,“你们这么喜欢我的案板?” “不是一个。”这回是个女声,“阿内丝通知了所有人。看来堡城的教训没让你们长记性。” “奥雷尼亚可不是阿兰沃。”斯特林指出,“在我们这儿,擅闯民宅是会受惩罚的。谋杀和袭击贵族也是。” 要是雷戈不知道他曾命令乔伊和杜伊琳替他抓捕初源,这话听来似乎没问题。 “你的惩罚是亵渎尸体?” “尸体就是尸体,又不是没**的修女。亵渎?你的通用语和那杂种一样糟糕……”一阵停顿。“真是活见鬼,我关心野蛮人的废话干什么?算了,反正脖子以上都没用。” “我简直想象不到。”女人的口吻有种不能理解的迷惑,“你要研究我们的天赋?还是身体结构?怎么会有人对尸体感兴趣……诸神在上!千万别告诉我,你是个死灵法师。” “我当然会告诉你。死灵法师是我见过最低级、最原始的职业,他们对尸体的利用和秃鹫差不多。”巫师冷漠地回答,“我只是需要观察对象。私自闯进来的夜莺会被吊死,那样太浪费。” 观察对象。雷戈屏住呼吸,竭力捕捉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单词。 对方不信。“是吗?如果这些人上门找你做买卖,你放他们完好无损地下班么?我了解你这类贵族老爷,你们永远不亏本。” “不是什么垃圾都有观察的价值,女人。大多数初源是一次性品。你们的火种很不稳定,神秘虽源自天生,但往往浪费天赋。我问你,你系统地学习过神秘学么?” “初源的知识是诸神的恩赐。我们不像你。”但巫师的态度让她很惊奇,“你想雇佣我们?” “雇佣或胁迫,取决于你们。在奥雷尼亚,我有权力这么做。”伯纳尔德·斯特林傲慢地说,“但何必这样呢?这项实验的成果超乎想象。地位和财富有如滤纸上的残渣……一旦获得成功,它将会是诺克斯最伟大的事业。” 第六百一十三章 巫师的目的(二) 杀手爬上楼梯。 石头城堡在摇动,塔楼和烛台震颤不已,连圣像也不稳当。这些东西虽看起来牢固,根本却脆弱。人一旦瞧不见天空,就会睡不安宁,只有牛羊才找四面封闭的棚窝,把自己关起来。帕尔苏尔把流放的时间大部分消耗在礼堂,就是因为这里既能看见花园和天空,也不用被担心逃脱——自然,她不会逃,担心也不属于她。大祭司要她骑着露娜逃离森林时,她就拒绝过一次了。 “我无处可逃。”她告诉自己。 圣瓦罗兰想要除掉她这个前任的苍之圣女,他们当然想,并且再三尝试。帕尔苏尔在微光森林最后的日子并不好过。她每天都面临质疑和责难,面临刺客和毒药——只有自然精灵能制作出和媲美卓尔的毒剂。德鲁伊可以变成任何无害的动物,而他们瞄准她的刀刃由曾支持她的年轻人提供。帕尔苏尔知道他们要什么,战争与复仇,唯独不要她。你们把我推上王座,却又对此不满。 与之相比,流放地的生活反而回归了宁静。帕尔苏尔享受着公主的待遇,吃喝不愁、整天没事做,付出的代价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自由。照实说,苍之圣女才没自由,她的接替者必须天不亮就起床,像块会微笑的木头一样听取森林的意见,还得时刻担心被反对的声音赶下台。毕竟,圣瓦罗兰是民主制,每个人的声音都很重要。 除了她自己。苍之圣女传递希瑟的声音,本人则需是个哑巴。 现在她不用装哑巴了。帕尔苏尔甚至有时间为露娜梳理皮毛,编织头环。她开始培养兴趣,只要不太过分,仆人都会满足。银歌骑士纪律严明,从不因她人质的身份区别对待,因此她的流放之路简直就像假期,还是没有截止时间的那种。我该欢呼雀跃才是。哪个公主能有我悠闲快乐?好歹我不必担心被嫁去天涯海角。 然而她终究不是公主。帕尔苏尔是圣瓦罗兰的苍之圣女,冬青协议的缔造者。她甚至没有嫁娶联姻的资格,能拯救苍之森的人不会娶她。自然精灵早就决定收回女神给她的祝福,他们准备了利刃和新的圣女。可惜至今还没成功。 他们向来会失败,在与奥雷尼亚的战场上,在秋叶走道和精灵绿地,银歌骑士将森林的阵地连根拔起。圣瓦罗兰的反击只有无力的退却。希瑟在上,连松树和栎树都比他们更像士兵。我唯一的胜利是在冬青峡谷,但我的同族们却羞于承认。 杀手的脚步接近了礼堂。 帕尔苏尔甚至懒得紧张。这不是属于我的战斗,只是必然到来的假期的终末。她不知道奥雷尼亚为什么让她活到现在,就算是得有人背负谋害皇帝的罪名,这么久也足够交待了。同族的刺客屡屡在银歌骑士面前碰壁,这么一来,也许她因误伤死在别人手上更有趣…… 『帕尔苏尔』 某人在叫她的名字,不是通用语,不是精灵语,而是希瑟的语言。我睡着了?还是产生了幻觉?此刻能对她的信仰有所了解的人只有那传教士。不会是他。帕尔苏尔心想,他只爱他的神,哪怕他表现得很尊重别人的信仰。 『你属于女神』那个声音说。 她的心脏跳得如此厉害,以至于血色渐渐爬上脸颊。怦怦。怦怦。你属于女神。怦怦。跳动声犹如絮语,帕尔苏尔咬紧牙关,聆听内心的声音。这是生命的声音,是神的声音。希瑟给我自由的生命,给我热量和悸动。我属于祂,即便身在他乡。祂在指引我,祂在告诫我,祂在给予我慈悲。唯有希瑟不会抛弃祂的子民。 帕尔苏尔茫然地环顾,随后才意识到这间礼堂没有祂的圣像。 没关系。我仍能听见祂的声音,我仍受祂的翼护。森林女神会拯救祂,保护她,神灵可以做到任何事……只要祂愿意。你来做什么?帕尔苏尔质问,但声音卡在喉咙里。 她从未愧对于神。与奥雷尼亚的战争爆发时,圣瓦罗兰的石碑没给出任何指引。大祭司暗示帕尔苏尔,必要时可以借用希瑟的名义约束银石谷。龙之乡能左右战争胜负,却只肯遵循石碑的神谕。这点儿优势在银歌骑士团加入战场后迅速消失,而在此之前,她费尽心思凭口舌说服了飞龙。这曾是帕尔苏尔为之骄傲的成绩,我的话能与石碑相较。 但当战败的阴云笼罩在微光森林,她的声音便渐渐微弱,连尖叫也无人细听。自然精灵的最后防线在帝国的铁蹄下崩溃,帕尔苏尔试图挽回,试图将她的同胞调离绝境,试图求助于神只,她敢发誓她做了一切能做的事。冬青峡谷前,女神终于听到了她的祈祷。 我必须终结这场没有尽头的战争。圣瓦罗兰与奥雷尼亚相比,犹如烈火边的一片枯叶,抵抗只会让银歌骑士会把森林种族屠杀殆尽。希瑟要她保卫森林,更要她保护生活在森林中的自然生命。接受失败和接受死亡,或是等待永远不会到来的希望?这唯有命运能判断对错。勇士能坦然面对死亡,懦夫可以幻想奇迹,但苍之圣女帕尔苏尔只遵循希瑟的指引。 对她本人,神的慈悲却吝于降临。圣瓦罗兰迎来了和平,而这和平是森林向人类屈服的赏赐。予取予求好过直接灭亡,帕尔苏尔怀疑自己会被后人形容为出卖苍之森的叛徒,可没想到报复来得这么快。她为圣瓦罗兰付出了全部,最后却只能独自承受流放和幽禁。这时候,她的希瑟在哪儿? 『无处不在』 一阵突如其来的寒风刮过走廊,帕尔苏尔颤抖起来。心跳产生的热量随风而逝。无处不在。希瑟没有抛弃我,但祂无法给我恩赐。诸神离开了诺克斯,我的信仰源泉不过是一块褪了色的斑驳石碑。森林给我生命。我要在绝望中抛弃神吗?还是像个赌气的小女孩一样满怀委屈、一死了之? 她放慢呼吸。我的希瑟,我的森林与生命之神,你来指引我到哪儿去?我快死了,我不想活,我无处可逃……她感到泪水模糊了视线。你真该死,帕尔苏尔,你该下地狱。你凭什么祈求怜悯?你辜负了你至今仍爱着的故乡和人民。 但希瑟来了。她想。祂毕竟听见了我的呼唤。无论如何,我不能就这么等死。同族的刀刃也好过初源。帕尔苏尔站起来,麻木的双腿仿佛被寒冰冻结。她无声地后退。她错过了向前的机会,但或许这样更好。 眼下,雷戈追逐某个逃走的俘虏离开,像小孩追逐一只蝴蝶。银歌骑士当然不会那么幼稚。他嘱咐帕尔苏尔去找他的同伴,寻求庇护。换作其他安守本分的囚犯,恐怕早就沿着螺旋石阶爬上楼去了。现在动身太迟,但也许她可以高喊求救。银歌骑士波加特是个强大的神秘生物,足以抵挡任何杀手。 可即便不想死,帕尔苏尔也不会那么做。我是希瑟的圣女,不会把死亡带给别人。 奥雷尼亚的情况远比圣瓦罗兰复杂。森林种族的刺客会在银歌骑士的剑下丧命,结社的初源也不例外,否则就轮到她作为胜者签订冬青协议了。但这回不一样。 须臾间,杀手来到门前。 礼堂早就没有了房门,里外都是一片狼藉。银歌骑士提着剑,双眼如寒冰一般严酷。他的手指爬满血红冰凌。 “晚上好。”她说。一蓬灰白色雾气从她的掌心飞出来,顷刻席卷了房间。 种子生长萌芽,遍布四周。一片白茫茫的烟雾里,帕尔苏尔屏住呼吸,静静地在原地等待。 她没等太久。雾气逐渐沉重,细小的冰晶眨眼坠落。地板铺上一层银霜。乔伊站在门前,低头扫视魔力造就的反常景象。他一动不动,甚至没有呼吸产生的白雾,帕尔苏尔遗憾地注意到。 “你喜欢守门么?”她开口。 “我见过你们的每样手段,绿精灵。”蒲公英的种子刚刚萌发,就被低温扼杀。这该死的家伙曾参与过对苍之森的作战,寻常伎俩太过浅显,连拖延时间都做不到。“省省吧。” “得看我心情。”帕尔苏尔说,“说实话,我能挑别人动手吗?开膛破肚可不是什么好死法,贯穿心脏强一些,但文明人都知道,钢铁比手指方便。见鬼,谁派你来折磨我?” 对方已举起剑,闻言动作稍慢。剑光闪过,帕尔苏尔略一偏头,随即听见一座圣像在身后粉碎。“你们看见了?” 森林是我的眼睛,但这些没必要让他知道。“是你吩咐雷戈在旁边。我本想独处,他却执意跟来。” “是吗?我看根本没这回事。”乔伊眯起眼睛。 “你没发现,不代表不存在。”生死就在瞬间。不知道是否是执刑者的人选原因,帕尔苏尔现在更不想死了。“你本来没权利处置他们,对吗?听说银歌骑士会绝对服从命令,如今我可有点改观了。” “没人在意你的观点。” “那巫师也一样?他在研究神秘职业,是不是?对于神秘的来源,你们知道得太少。他几乎还原了湖之诗,但距离圣经上的描述还差得远……”忽然间,帕尔苏尔抓住了什么。“……我了解它的本来面貌。”希瑟在上,原来这才是我活着对他们的价值。“你不想让他复原湖之诗?” 第六百一十四章 巫师的目的(三) “通过火种,凡人得以操纵神秘。”一道闪光掠过缝隙,在伯纳尔德的影子前消失。“但这只是最粗浅的理解,诸神没对此作出解释,我们的祖先也在无知中度过漫长岁月。他们本能地使用魔法,没准正因如此,当他们看见猴子拿石头敲击坚果时,才会赞扬它们的聪明才智,将它们视作同源亲戚。” “化石和地质学能证明我们源自同一流域……”佐曼低声抗议。 “也就是说,除此之外什么也证明不了。讨论生命起源我有更博学的对象,佐曼,你现在闭嘴对我们都有好处。”斯特林毫不留情地驳斥。 “谢天谢地,我对生命起源一无所知。”女人表示,“你的废话要说到什么时候?” “非得我提醒你?要是你们有这个能力,大可以在见面的时候就上来阻止我。”不知巫师做了什么,雷戈听见一声哀嚎,尖厉刺耳,仿佛就在脑子里炸响。他差点跌倒。 “不,古尔沙!”闯进屋的女人也开始尖叫,“快停下,该死。那是什么?” “不过是把椅子。关键是魔纹。引导魔力的电流会自下而上贯通,产生神秘立场。不,这不是拷问用具。太奢侈了!它能够大幅增强魔力对身体细胞的正面影响,绝大多数人没资格使用。” 雷戈居然听说过这类神秘物品。在剑术大赛前,水银圣堂就在比赛场地四处寻找买家。巫师们声称魔纹制造的神秘立场可以替代木桩和训练场,从此骑士们的锻炼能在室内完成,不受天气影响。结果第二天审判机关就将这些巫师关进地牢,并挨个追回他们售卖出去的神秘物品。 根据八卦,禁止销售的原因是某位贵族将其使用在床上时,因抽筋而得了中风。雷戈听见这玩意“锻炼身体”的原理,不禁感到一阵寒意。 “他要是躺上一百年,没准就能将我的实验室夷为平地了。”伯纳尔德说,“唯一的机会是立刻逃走。毕竟,我没见过第二个能在魔纹停止运作后两分钟内站起来的神秘生物。这是个比较难熬的过程,但痛苦不过是幻觉,获得的提升才是现实。不是还有野蛮人崇拜图腾与幻觉么?”他的语气完全不像是说笑。“你们愿意合作的话,我会考虑提供使用机会。” “要是你真心邀请,就把这东西砍成碎片。”女人叫道。 “感受真理需要付出代价。” “还不能用钱?奥雷尼亚的货币价值还真对得起它的汇率。不。听见我说的话没?不。我们不在乎你的真理。” 他们的谈话到此结束。雷戈已来到门前,听见撞击和尖叫,钢铁刮擦,刀刃凌乱地反射烛光。幸好房间比走廊更明亮,否则他的影子一定会泄露行迹。他注意着一道矮小、细长的阴影,等它遮住缝隙时,雷戈猛打开门。 一个阿兰沃精灵正背对着他,因剧烈活动而喘息,丝毫没有防备身后。雷戈一剑刺进她的后背,深红的血瞬时浸没衣料。他接着拧动剑杆,力求将伤害最大化。雷戈本以为这一下造成的痛苦将远比巫师的神秘物品强烈,但女人仍勉力移动身体。她甚至没尖叫。更多鲜血从她的肩背冒出来,随之滑出的还有雷戈的剑。不过她再不能做任何事了。 “干得漂亮,雷戈。”伯纳尔德·斯特林开口。他面前来回飞舞着片片金属,它们打磨成银白色,边缘锋利如刀。先前,正是这些怪东西抵挡住了初源们的攻击。“但怎么是你?” 千万小心。“我听见下面有动静,大人。”雷戈撒谎道,他没提苍之圣女的情况。“这是什么人?” “和那三只夜莺一样。”斯特林的脸色阴沉下来,“少问东问西,你的长官上哪儿去了?” “他在审问俘虏。我们抓住了投毒的人,他们通过联通的水井把毒物送入庄园。” “好像我不知道似的。那水妖精的主人是谁?” “施蒂克斯·雷欧弗列克。他曾是玛朗代诺的宫廷乐手,后来因冒犯皇族被流放。” “原来是他。”乐手的大名居然连伯纳尔德也有所耳闻,“我以为他早被审判机关处死了,不过听说他们最不喜欢判人死刑。好吧,这命大的罪犯是怎么纠集一帮初源找到我们的?谁在背后指使他?” “他的手下有个自然精灵。”雷戈不得不说。 “我们的圣女大人总爱招蜂引蝶,真没这个必要。”巫师叹息,“圣瓦罗兰的律法与帝国正相反那,森林种族选择流放被冒犯的一方。”他轻蔑地转过身去。“把那白痴放下来,储存的电流不该浪费在下等人身上。”见雷戈照办,他忽然发问:“有兴趣试试么?” “试什么,大人?” “魔纹‘黑夜’。”巫师不出意外地指了指那把可怕的椅子。上一个有幸体验的家伙人事不省地倒在地上。雷戈终于知道,上次他来到地下室时,为什么杜伊琳睡得那么沉了。“噢,别怕,要是你对五叶冬不过敏,可以搭配药膏使用。痛苦不是强大的阻碍,但却大大影响了销路,我们当然会针对问题改进。” 非常荣幸,呃?“不,大人,我想它用在我身上也是浪费。”雷戈想不到理由自找苦吃,“银歌骑士的体质无需更多锻炼。” “大错特错。你压根不明白自己还有多少潜力可挖,银歌骑士并不是由同一个模子扣出来的蜡像摆件。你和许多同僚存在差异,技艺或基本素质,还有神秘度。维隆卡不用说,就连乔伊也能轻易战胜你。我记得你是某届剑术比赛的冠军?抱歉,但如果要我说实话,你的剑术甚至比不上那传教士。” 雷戈感到很荒唐。虽然银歌骑士不一定打得过圣堂牧师,但后者专研神术和祈祷,决不可能在剑术上与银歌骑士相比。看来圣堂中也有像高塔信使一样傲慢的家伙。“将来您有更多时间了解我,大人。” 但斯特林无视他的反驳。“自青之预言结束后,奥雷尼亚帝国建立了银歌骑士团,它在最开始就是按照三神教的标准设立的。毕竟诸神已逝,凡人得学着保护自己。你们每个人都经过重重选拔,依靠独特的天赋脱颖而出,彼此唯一的共性是自以为是。就附近的银歌骑士举例:乔伊精通魔法,波加特是出色的斥候,奥库斯更擅长攻坚。”巫师身后的金属片仍在盘旋。“在他死在我的实验室前时,就暴露了你们身上存在的最大缺陷。” “毒素?”雷戈不知道他为什么非得和斯特林讨论这个问题。 “你想的太片面。”巫师斥责,“要是对付卓尔,他反而没那么容易中招。水妖精的毒素是生命体,不是无机物。你忘了吗?神秘生物能依靠神秘度对毒药产生抗性。” “但只有职业魔法能完全免疫。”雷戈回答。真见鬼,好像我需要证明自己并非全然无知似的。 “就是这样。职业才是关键。” 雷戈一耸肩。“职业带来的便利有限。”的确,转职后的两年内,他的身体素质进步很快……但那只是副作用。魔力的提升更大,何必舍近求远?“技艺也没法依靠神秘知识填充。” “三神宽恕你。年轻人。你从没考虑过那些知识的来源么?” “我的意思是,这算是神秘职业的便利之一。” “职业凭什么给你便利?” 雷戈愣住了。他忽然意识到了巫师话中的含义。他们讨论的与其说是职业与技艺,倒不如说是神秘的来源。多么离奇古怪,他简直有点哭笑不得。神秘的存在就像呼吸,而凡人怎么计较呼吸的来源?这是桩蠢事。 他半天没开口,巫师也不等着。斯特林继续说:“诸神可以解释一切,但真理并非祂们的附庸。圣堂的研究证明火种与职业紧密相关,这个结论看上去理所应当,因此得到了广泛采纳。但事实上,除非某个低贱奴隶的性功能障碍引发了人类史的终结,否则这项研究的结果就根本没有价值。”他把圣堂巫师的智慧结晶贬低得一无是处。 雷戈心不在焉地将俘虏捆起来。探寻巫师秘密的任务早已变得像窃听他和森林圣女的交流一样无趣,要是我手边有一罐热汤就好了,但愿她会把每一滴不合口味的汤汁都洒在实验台上。 “我没资格评论圣堂的成果,大人。”他告诉巫师,“我连听懂都困难。神秘学太深奥,我只了解有助于增强体质的部分。”莫非“黑夜”就是斯特林的目的?不,恐怕神秘职业的来源才是。 巫师转过头。“要是你想深入理解,随时可以提出请求。‘黑夜’是根据矮人的炼金术传承制造出来的神秘物品,它的效果可不止是增强体质那么简单……它加强的是你的神秘职业,或者说,是你与职业的契合程度。” 第六百一十五章 巫师的目的(四) 在诸神的时代,凡人的争斗往往打着神灵的旗帜。王国因神谕陷入战火,神灵也为信仰彼此对立。终于有一天,神只在世界消失,留下传说与曾属于祂们的遗留之物。那些因虔诚信仰而辉煌的古老文明,像被遗弃的婴儿般吮吸着最后的汁水,力图挖掘圣遗物的秘密。 然而凡人与诸神的差距并非来自智慧或天赋。他们试了又试,却没法从这些遗物中得到与过去同等的帮助。于是这一代凡人开始扮演传承者的角色,把一切的谜团和知识留给他们的后人。多么轻松又狡猾的做法!反正他们能依靠神灵的余荫过得很好,探索奥秘也不能唤回诸神。事实上,没有神谕的日子是种新奇的体验,凡人们乐意享受。 “石碑无疑是希瑟的恩赐。”帕尔苏尔告诉他,“祂把秩序的秘密留在上面,留给苍之森。不可能有人彻底破解女神的谜题,但总有天才窥其一二。石碑铭刻着歌谣。那是自然的密语。” “诸神已逝。”乔伊无动于衷。 无需恐惧,希瑟在我身边。“湖之诗来自石碑,是众多传承之一。”帕尔苏尔甚至主动靠近他,剑刃闪着寒光,她也尽力无视。“我了解它的效果,也清楚它的秘密。这些知识并非通过观摩石碑获取。你们的水银圣堂有巫师,高塔有占星师,他们可以战胜森林,可以掠夺石碑,但永远也无法破解上面的秘密。” “就让它是秘密好了。” “你没明白,乔伊。你们可以询问我情报,刺探圣瓦罗兰的内幕,觊觎森林的宝藏……但我从未将湖之诗的秘密泄露给巫师。苍之森圣女的誓言牢不可破,即便用魔药和刑讯也无法得逞。你们不了解的神灵是我的保护者。”意志抵抗侵袭并非不可能,但精神壁垒难防肉体的痛苦。要是巫师选择后者,帕尔苏尔倒情愿干脆的了断。这是她唯一可以随时做到的事。“圣瓦罗兰让我来到奥雷尼亚,为我犯下罪过的同族赎罪,但他们没打算出卖对希瑟的信仰。” “不是你?” “你不是有辨别谎言的方法吗?”帕尔苏尔说,“去问那张纸好了。” “这么说,你的确能听见草木的耳语。” 他的推测没错。帕尔苏尔虽然从未以神秘对敌,但却不是软弱的凡人。她与大祭司拥有同等力量,还精于弓箭技艺和德鲁伊的变化魔法,她的族群曾为她骄傲。圣瓦罗兰的苍之圣女不一定是自然精灵,但帕尔苏尔为她的族类获得了这项唯一的荣誉。在我同意来这鬼地方后,下一任圣女的任职就简单多了。 “没什么奇怪的。水妖精能彼此分享所见所闻,森林也对我敞开怀抱。” “施蒂克斯寻找的诗是石碑?” “如果我作出回答,你不会刺穿这里?”她大胆地向前,刀刃临近胸口。或许我更该注意的是他空着的那只手。银歌骑士一动不动,就像身后那些呆立而静默的石膏塑像。和雷戈不同,他别有居心,暗中为奥雷尼亚的皇子麦克亚当效力。 帕尔苏尔在冬青协议上初次见到麦克亚当,对方给她的印象十分深刻。圣瓦罗兰排斥初源,因为他们的本质不受秩序约束,没想到奥雷尼亚竟会让这类人做领导者。她很久以前就听说过苍穹之塔克洛伊的大名,也对占星师的预言有所了解,秩序是神秘的基石,动摇根本将带来灾难……而高塔该早有预料。莫非他们根本不在乎? 她时常揣测,但知道现在才有所收获。占星师派人寻找石碑,同时派信使保护一个圣堂巫师,而前者为政治阴谋刺杀后者的保护目标……无论如何,他们最终聚在了一起。一瞬间,帕尔苏尔意识到巫师的湖之诗魔药从何而来了。 “你不好奇谁泄露了消息吗?”她继续向前,感受钢铁抵住肌肤的凉意。 “德洛更像奥雷尼亚人。”乔伊告诉她,“她或许身为绿精灵,但夜莺?”他傲慢地停顿片刻。“她毫无价值。” “但你放走了她。” “是那传教士干的。” 他认为是你的授意。帕尔苏尔对那个年轻修士挺有好感,尤利尔尊重她,那是发自内心的举动,而不是客套。帕尔苏尔还不至于因流放者的身份而对任何尊重感激涕零。可尤利尔不一样,他是真正心怀慈悲的。逃出玛朗代诺的自然精灵身处危险的境地,他完全可以袖手旁观。没人要求过他,任何可能获得的利益都与所冒的风险不成正比,谁会这么干?可他还是帮了忙。 没准我得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帕尔苏尔不想那么做。这样只会将他置于死地,她一清二楚。“施蒂克斯找到的不是湖之诗,他找到你手里的那张羊皮纸……但斯特林仍制造出了样品。”姑且当他自称的职业有用好了,不过湖之诗独一无二,世上怎有如此巧合?“德洛的目标是我,她在你眼里只是个奴隶,人类永远不会接受她,但来自圣瓦罗兰的夜莺很可能找她做帮手,哪怕德洛是个初源。” 希瑟保佑,骑士剑没再向前。 “我知道,你没来过这儿。”帕尔苏尔顺势承诺,“但也许没人会问。”伯纳尔德·斯特林平日里专注于魔药配方的还原工程,雷戈和波加特是称职的银歌骑士,至于尤利尔,他似乎很容易相信别人,哪怕对这种人也一样。“不会有人知道,某个银歌骑士曾擅自离岗,打算谋杀他的护卫目标。” 但这话究竟能起到多少作用,她依然不能肯定。几分钟前,施蒂克斯也在乔伊面前陈述利弊、信心十足,如今他的尸体还倒在松树根边。看见乔伊手上的血迹后,帕尔苏尔很庆幸自己没法像水妖精一样分享彼此的视觉。他不是个只会服从命令的木头人,虽然巫师斯特林就这一点非常不满。奥雷尼亚不会接受德洛,除非她带有“徽章”,对乔伊恐怕也一样。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先前从未考虑过这些。 我把他视作敌人,帕尔苏尔心想,这就是原因。中午我们吵得不可开交,如今却不得不请他高抬贵手饶过我的小命。希瑟在看着吗?我的女神知道我正在努力求生吗?她几乎要为此而微笑。 沉默维持了两个心跳的时间。这个难缠的银歌骑士没给出答案,反倒问起另一件事:“斯特林的目的是什么?” 他不知道?帕尔苏尔明白了。“那巫师正试图用湖之诗魔药创造第二职业。”她解释,“火种与神秘职业的契合很重要,任何职业都需要旺盛的灵魂之焰支持。湖之诗是希瑟的恩赐,唯一效果是增长魔力。苍之森的祭司用它来培养学徒……和苍之圣女的候补。你知道,魔力多寡很多时候不取决于存量,而受火种影响。”所以魔力增加基本意味着火种更强韧。 “第二职业有什么用?” “更多魔法,更多知识,更强大的力量。似乎就是这样。”她停了停,“没人能抗拒力量。我一点也不意外。”圣瓦罗兰败给了奥雷尼亚,可实际上,森林种族是输给了银歌骑士。要是希瑟留给我们的不是石碑,而是战士……想这些有什么用?湖之诗毕竟没能扭转战局。 “那初源呢?他们算什么?” “谁清楚?”你来我往的试探快让帕尔苏尔厌倦了。精神紧绷太久,人反而会松懈。她意识到对方或许故意这么套取情报,但却无力终止。希瑟的声音虽然来得太迟,可终究是来了。“初源是神秘的宠儿,也许巫师打算研究他们身上的秘密。这是个突破口。” 差不多了,帕尔苏尔推开他的剑,乔伊果然没动手。巫师不知道施蒂克斯的存在,他所谓的情报便分文不值。而苍之森的圣女掌握着石碑的秘密,就算斯特林不在乎,占星师也不会轻易要她的命。 银歌骑士没有收起武器,只是将手臂垂下去。他在犹豫,衡量她的话是否值得信任。他的眼神充满怀疑。多熟悉的目光啊,从帕尔苏尔离开玛朗代诺后他就一直这么看她。我不会逃走,骑士大人,我也有忠诚。你为什么认定我会与你作对?帕尔苏尔不明白。乔伊的敌意可以用魔药信息的提供方解释,但她觉得自己说得够明白了。 “记住你的话。”他说,“否则你会怀念能说话的日子的。” “你的意思是,就这么算了?” “我倒希望。但不行,你得给我走。” “走?上哪儿去?” “随你。你乐意回森林,或者干脆往南逃,唯独不能留下。然后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死在初源手上。” 帕尔苏尔感到很惊奇。“你简直像个盖亚信徒。”尤利尔就会这么做,如果他可以的话。“为什么?” 但乔伊没回答。 这个问题似乎难以启齿。帕尔苏尔不知道他的沉默代表着什么,而当她知晓其中的含义时,却已经太迟了。她试探着与他擦肩而过,乔伊有没阻止。她立刻加快脚步,钻出礼堂…… ……但一道闪电击穿墙壁,走廊轰隆一声,从中间整个垮了下去。 第六百一十六章 尤利尔的嘱咐 尤利尔眼看着风暴掠过草坪,把沿途的碎石和泥土一并刮上天,尸体裸露出来。他连一点正面撄锋的念头都没有,转身跳上栏杆,随后抓着阳台外的装饰爬上屋顶。一串连锁闪电噼里啪啦的击中瓦砾,而这些不过是从神术屏障上弹走的余波。但尚未站稳,脚下砖石突然变成松软的沙子,他赶紧朝侧面一扑,躲到破败的烟囱后。 学徒总算得以喘息。如果是在现实中,他完全能通过『灵视』躲避攻击。可梦境本就是虚幻。闪电比他的反应更快,火种感受到的魔力变化也太迟,除了依靠神术抵抗,他简直别无他法。 而风暴带来的不止有雷电。气流盘旋,暴雨如注,使尤利尔想起灰翅鸟岛上空不散的黑云雷暴。但那是巫术制造的神秘,和他此刻感受到的完全不同。莫尔图斯的风暴范围仅有前者的十分之一,威力却翻上几倍。很难断言无名者的力量比黑巫术更强,不过尤利尔敢肯定,“黄昏之幕”的无名者中确实存在超越黑巫师的力量。 这样下去,我恐怕等不到醒来。尤利尔不得不继续移动,在闪电风暴中四处乱窜。阿内丝的救兵可不会管谁曾愿意帮她逃走,他们毕竟是敌人。尤利尔还是首次遭遇无名者的集体攻击,这些感知敏锐、神秘度极高的结社成员几乎能与后世的圣骑士团相较。要是无星之夜也有这样的力量,猎魔运动或许就该改改称呼了。又一块砖变成沙子,他脚一滑,差点咬到舌头。 等学徒狼狈地钻进走廊,阳台已经被雷霆摧毁。他用导师的魔法扑灭烧进来的火焰,白雾弥漫,堵住缺口。尤利尔怀疑这起不了多少作用,从风暴诞生到现在,他连敌人的面都没见着。学徒没用『灵视』,因此无名者很可能拥有某种远距离观察战场的能力,而神秘领域对此殊无记载。他只好朝内后退,一头扎进尽头的螺旋石梯里。顿时,一个选择横亘在他面前。 尤利尔只犹豫了片刻,就决定向上寻找波加特。帕尔苏尔有雷戈保护,而乔伊多半在地下室。谁让他需要守卫圣堂?说实话,“第二真理”本不需要任何人守卫,但先民与神秘领域时期不同。 就在这时,一道鲜血淋漓的人影从楼梯口猛冲出来,跨步跳上台阶,仿佛身后有魔鬼在追。见到学徒后,他刹住脚步转身就逃。 尤利尔见过他。占星师杜伊琳将他和阿内丝,还有另一个初源一同作为俘虏带回了庄园。雷戈将他们送到了地下室的巫师手上,不过学徒认为他并不清楚内幕。我没来得及公开斯特林的邪恶实验,他有点愧疚地想。 可念头一闪而过,尤利尔手上的动作比想法更快,神文锁链攀上石阶,将对方牢牢缠住。他摔倒在地,接着被神术拖上走廊。即便尤利尔已经尽力避开他身上的创口,剧烈拉扯仍使他一路上痛苦地哀号。最关键的是,这家伙挣扎不断,拼命远离尤利尔。 在意识到逃脱无望后,俘虏放弃了挣扎。若非尤利尔反应快,他已在栏杆的雕刻上撞得头破血流了。斯特林究竟对他做了什么?阿内丝的求生欲望很强烈,她的同伴表现截然不同,事实上,他恨不得一死了之。 “古尔沙?”学徒尝试和他交流,“阿内丝提起过你。” “我是奇朗。”俘虏倒没有坚决的拒绝开口,“你可以折磨我,要我的命,但休想得偿所愿。我的同伴们会为我复仇。我发誓,他们会的。” “不是向我。我没理由杀你。” “另有企图,呃?满口谎言的奥雷尼亚修士,我不会信你一个字儿。” 说得真准。“好吧,说服你比战胜风暴更难。”尤利尔承认,“不过有件事我可以坦白,我也是个初源。” 他以为这会让对方放下戒心,起码会放下一点,但奇朗无动于衷:“噢。你真幸运。” 傻瓜。尤利尔才意识到,先民时期的无名者可用不着躲躲藏藏,陌生的同类间是没有信任基础的。你得换种方式来。“请别乱动。”神术制造的圣水魔药对外伤有着惊人的疗效。尤利尔扯掉黏在伤口上的布料,让魔药浸入皮肉。奇朗放声哀号,因痛苦而抽搐,但他能察觉伤创正随疼痛的减弱而消失。“阿内丝帮我们找到哥菲儿。”尤利尔告诉他,“我们答应会帮助她的朋友。” 奇朗的表情松动了,但仍然半信半疑。“阿内丝。你们吃了她?还是另一个水妖精?提起我们,这不会是她的遗言吧?” “死的是哥菲儿。她是杀死奥库斯的凶手。阿内丝带着新生儿姬丽离开了,乔伊放走了她。” “是吗?他究竟有什么阴谋?” 尤利尔皱起眉:“银歌骑士只会遵从命令,先生,即便有阴谋,多半也不是他控制的。伯纳尔德·斯特林要为你们的遭遇负责。” “他是疯子。你没法和疯子讲道理。” “乔伊也这么说。”干嘛为导师辩解?如今的乔伊并非白之使。尤利尔不明白。 “我看他也一样。正常人不可能和疯子相处这么久。倒是你,盖亚的传教士,也许你有点不同。”奇朗稍微移动了一下肩膀,他能感觉自己的伤口差不多完全愈合了。“你们修士都会帮助敌人么?出于宗教情结?人道主义?” “听起来似乎是了不起的东西,但我这么做的唯一理由是我们并非对立。事实上,在水妖精哥菲儿袭击之前,我就决定给那巫师一个教训了。” “毫无疑问。”他轻声说,“你有这个能力。现在你要怎么处置我呢?” 尤利尔考虑片刻。“我得想想乔伊会怎么做。” “他会放我走。”奇朗断言,“虽然不知原因,但那银歌骑士的确这么打算。他把我和古尔沙唤醒。我知道他是要我们逃走。” “他干嘛这么做?” “只有诸神才知道答案。” “诸神和他本人。我一会儿就去问清楚。”诸神在上,今天竟是导师大发慈悲的日子。阿内丝和姬丽、德洛、古尔沙和奇朗,最有价值活下来的施蒂克斯却死了。“不过我想我会放你和你的同伴离开。呃,你明白我指的是所有人吧?” “那该死的巫师可不像会听你命令的样子。你也代表不了别人。” 事实如此。尤利尔难以反驳。乔伊不会与斯特林正面作对,他可以耍弄手段,阴奉阳违,但就是固执地不肯脱下银甲。这是桩好事。从劫掠城镇的自由人变成遵纪守法的银歌骑士,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但问题在于,奥雷尼亚的律法是为平民制定的,贵族不在乖乖服从的行列中。他们有太多办法逃脱惩处……说实话,神秘领域时也一样。先民时期的导师一点也不莽撞,他的做法是大多数人的选择。 “确实如此,可他们现在都不在。这里只有我。” 奇朗怀疑地盯着他,随后转身就跑。尤利尔站在原地没动。他以为奇朗会就此离开,没想到他在拐角处又折回来。“古尔沙在地下室。”这个初源告诉他,“有个银歌骑士追下去,我没办法拦住。那是另一个。”不用说,他的伤恐怕也是对方造成的。“如果我们一起去,或许能行。你愿意救他?” 庄园里一共只有三个银歌骑士。不是乔伊,追下去的是波加特还是雷戈?无论是谁,多半都不会答应学徒的要求。乔伊有种矛盾心态,如果你不去找他,他会装作没看见,但得看情况——在他的同僚面前,导师决不可能故意放人。尤利尔不知道自己能否对付两个银歌骑士,也许偷袭办得到。毕竟,他不是没有优势。 “好吧,我去试试。不过你最好别抱太大希望。”他边沿台阶向下边说,“但不管结果怎样,你还是得先离开这儿,去找你的同伴们。” 看得出来,奇朗真正开始以全新的目光打量他。尤利尔只希望他不要一时冲动,要求和自己同去。但几秒钟的迟疑后,他突然抓住学徒。“不,不用了。我们的援军很快就会赶到,没什么可担心的。”奇朗吐露。他终于相信尤利尔了。“你救了我,尤利尔,黄昏之幕会记得你友善的援手。克洛伊塔和水银圣堂是我们的仇人,你就是我们的恩人。” 这时候提起“黄昏之幕”,尤利尔不知该作何表情。“你倒不如当我是出于宗教情结。”虽然是个梦,但一个不久后差点毁灭世界的组织成员发誓铭记我的恩情,这感觉真奇妙。他几乎就要询问他对世界和秩序的看法了,但终究没开口。我知道他们会说什么。很多事情发生前都是没有预兆的,因为命运无常。“记得别来拿风暴感谢我就行。” “你指外面的风?”奇朗摆摆手,“斯蒂安娜不认识你。她是个甜美可爱的好女孩,来自赛恩斯伯里家族。你知道,他们家族没有坏人。我现在就去见她,然后一起找巫师算账。” “一定要摧毁地下室。”尤利尔嘱咐他,“那里到处都是神秘物品。但在后面有扇天窗,能用来偷袭。” 第六百一十七章 最后的胜利(一) 电弧在装饰架间跳跃,覆盖的织锦散发出一股焦味。转眼间,火焰在雷电中诞生,与冷空气分庭抗礼。银歌骑士迅速后退,盔甲上亮起一道道金色纹路。闪电追击而来,在横挡的剑刃上粉碎。 帕尔苏尔没有抵挡手段,但她脚下一滑,闪电从头顶掠过。乔伊可不会这么好心。他要我的命,帕尔苏尔清楚,却不想亲自动手,所以才要我离开。还能有什么原因?这个银歌骑士出身于水银圣堂,如今又为巫师和帝国大贵族服务,这种人是没有底线和怜悯之心的,他只是不想失去这身好用的银白铁皮。 不想失去。人人都有不想失去的东西。帕尔苏尔手无寸铁,但她有无形的利刃,足以保护自己。“我可能会大喊出声。”她对乔伊高声说,“在我变成烤熟的尸体前,银歌骑士!” “要是你还能让自己的人头开口,那我佩服你。” 又一道亮光在黑暗中迸射,石膏塑像上爆开一团火星。她听见座椅翻倒的巨响,随后是滋滋的电流声。烛火皆告熄灭,窗外的天空雷云密布,伸手不见五指,夜色中似乎危机四伏。帕尔苏尔后退到墙边,抚摸到的石头冰冷刺骨,触感却令人安心。如果好运的话,电流不会蔓延过来。 她借助植物的视觉观察战场。走廊被整个打通,地面能瞧见下层,角楼的一侧突出不翼而飞,空荡荡的断裂处朝向外城谷场的风车。莫尔图斯建立在山岗上,地势内高外低,因而从庄园内也能看到城外。低矮蜿蜒的城垛分割开人类聚地与浩渺的深色山林,一切遥远而宁静,令人神往。庄园却覆盖在火光和乌云之中,蓬蓬烟尘尚未散尽。 一瞬间,帕尔苏尔竟难以收回目光。在她身后,银歌骑士在和袭击庄园的初源作战,撞击和爆炸不绝于耳。有个声音催促她离开,不是希瑟,而是她自己。渴望像闪电击穿内心。但那不是我的去处。 留下来?她想到地下室的实验台,还有那把名为“黑夜”的古怪椅子。希瑟慈悲,搞不好我得在它们间任选其一,而穿过内心的是货真价实的神秘闪电。 但逃走同样是死路一条。帕尔苏尔知道圣瓦罗兰会派来比德洛强得多的夜莺,银歌骑士团也不会放过她——尤其是乔伊。之前她被他的纵容态度蛊惑,现在才想明白,离开庄园后,她的价值就不复存在了。伯纳尔德·斯特林是个危险的巫师,对森林的秘密意图不轨,然而暂时还不会要她的命。况且他和麦克亚当一样,没法事事躬亲。施蒂克斯不就是这么死的?乔伊会替死人编造说辞。他一定会的。 一块石头自她面门飞过,坠入深不见底的黑夜。帕尔苏尔朝后退,站在悬崖边上的人往往会掉下去,她可不想步其后尘。这样大概不会死,但摔断腿或脑震荡自然也一切休矣。好歹我不用做选择了?一桩好事?她摸着石头,慢慢靠近内侧,专注于礼堂中激烈的战斗。 可惜的是,银歌骑士和初源的决斗毫无观赏性。乔伊施放冰霜,对手以雷电回敬,由于他们之间的差距不大,导致神秘往往相互抵消,或者各干各的。银歌骑士的装备能提供防护,初源女人的速度则与闪电一样快,令人摸不到她的衣角。大范围的魔法能限制移动,但任何能被同僚发现的手段乔伊都不敢在这里使用。他只好以魔法辅助干扰,伺机拉近距离。 你自找的,帕尔苏尔快活地想。水妖精带来了足以抗衡使节团的援兵,他们不仅阻止了斯特林的双职业实验,还打乱了乔伊的算盘。 冰锥拔地而起,雷电击穿屏障,“噼啪”撞上露西亚的侧脸。耳环和冰刺尖头顿时被热量融化。帕尔苏尔暗自朝内挪了挪,指望没人发现。这里没有希瑟的神像,但祂就在我身边。她钻过歪斜的座椅,借助自然秘语赋予她的迷彩爬到角落。圣瓦罗兰的苍之圣女不会在任何人面前失态,但受到流放的阶下囚帕尔苏尔不在乎这些。脆弱的玻璃近在眼前。 “阿内丝说圣经在你手上。”初源女人手握一柄雷霆长矛,却没投出去。 “你要找它?” “不。我们可以达成合作,我告诉你一个有关圣经的消息,你和那巫师放开古尔沙和奇朗。” “你和银歌骑士谈条件?” “你放过了阿内丝。不管你有什么企图,你都这么做了。我可以代表黄昏之幕给你一个机会。” 乔伊的脸色沉下来。“你的机会自己留着用罢。”他顶着雷电风暴向前,一剑砍在神秘铸就的长矛上,力量的爆发迫使敌人仰面后退,差点飞出礼堂。但喀嚓一声,骑士剑从中断成两截,碎片四处飞射。 女人如他所说,抓住了机会。井口粗的雷霆轰隆一声打穿屋顶,将骑士笼罩在内。半个天花板彻底粉碎。这一击的威力超出常理。持续降落的光柱中,银歌骑士的披风逐渐燃烧、消失,盔甲上铭刻的魔纹霎时无比明亮。他本人则一动不动,仿佛凝固在原地。几秒后,钢铁率先发出哀鸣,随后是骨骼。帕尔苏尔看到他的大部分胸甲和一侧手臂护甲朝内塌陷。缕缕鲜血溢出缝隙,在电光中飞舞,迅速分解成气体。 雷击带来高热,屋子里的冰霜慢慢消融。初源女人不再移动,她闭上一只眼睛,手指如拨弦般弹动,整个人似乎向上漂浮了几寸。 观战的帕尔苏尔感到脖颈一阵勒紧的绞痛,向后猛一趔趄。她的耳朵捕捉到了缝线被扯断的细微响动。紧接着,一只金属扣啪嗒一声崩掉,急速飞向初源女人的掌心。该死的人类衣服,它们从不满足于从麻布和丝质,非得添上金属。她想也不想,抄起地上的碎片将外罩上衣撕裂,它呼一声追着扣子倒飞出去。 她绝对没有插手战场的意图,然而这一下确实影响到了交战双方。布料飞到初源女人的脸上,领扣弹在她额头。帕尔苏尔耳朵里嗡的一声,空中似乎有无形的线条扰动。只一瞬间,骑士的头盔下发出嘶声,他突然伸手抓住敌人。由于他用的是受伤的那只手,女人吃了一惊,没料到自己会被逮住。如今挣扎也晚了。 乔伊一头撞去,正中对手鼻梁。初源发出痛哼,脸上鲜血长流,闪烁的电光也随之削弱。骑士趁机摆脱了磁力钳制。他扑向前,将手中的断剑猛然刺进对方肩膀。帕尔苏尔确信他瞄准的是她的脖颈,但没能成功命中。 “黄昏之幕”的初源女人呻吟起来。她甩开骑士的手臂,试图挥舞自己那柄电光飞舞的长矛,可乔伊拧动剑柄,直到血从创口中泉涌而出,失重的四处漂浮。冰霜沿血滴爬上他们的身体。 帕尔苏尔预感到神秘的再次对撞,赶紧躲到两架叠在一起的座椅后。她双手抵住地板,触感让她一怔。 但她猜错了。一面六角冰盾凭空浮现,横亘在双方之间。闪电长矛刺在盾牌边缘,化为道道雷光,乔伊一脚踢在对手的小腿上,干脆利落地撂倒她。初源像只水泥袋一样砸入地板里,连房间都晃动了一瞬,杂物乒乓掉落。雪白的寒流呼啸而过,冰霜随之蔓延。帕尔苏尔抬起头,看到冰幕沿暴雨倒卷直上,冻结乌云。落雷终止了。 初源女人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里。她的下身被封在坚冰中,上半身还暴露在外。狰狞的冰刺在肩头绽放,由她的鲜血凝固而成。帕尔苏尔看到她的脸,那是张年轻、好看的女孩面孔,此刻却充满恐惧和痛苦,还有极度的迷惑。他怎么还能动?我的魔法没起效?她的疑问多半类似这种。雷柱降落时,就连帕尔苏尔都觉得银歌骑士没法翻盘了,乔伊却能引动神秘反击。 然而冰霜不再蔓延,止步于她的腋下。乔伊的魔力消耗在了大范围的冻结中,竟在杀伤上力有未逮,让对手和这座摇摇欲坠的庄园一同捡回性命。 但不过是一刀的事。银歌骑士的喘息在空中凝成迷雾,他勉强伸出手,折断一根冰刺。动作牵扯下,盔甲像酥脆的饼干般从他身上剥落,破片叮当,敲击着冰面。初源女孩不停啜泣,他根本无动于衷,挥手就要了结她。 但帕尔苏尔捉住骑士的手腕。高温在他的手臂留下烧伤,肌肉粉红开裂,血丝黏连着焦黑溃烂的皮肤。与伤口接触的感觉让她差点直接松手,好在忍住了。这一下教乔伊放开了尖刺。希瑟在上,原来他也会疼。先前她还怀疑呢! “别动。”帕尔苏尔威胁,“否则没命的就是你。” 礼堂被一片银白覆盖。冰霜中升起片片雪花,周围的神秘忽然飞速消失。这不是雪花,而是她先前洒下的种子。他们的战斗太紧张,都没注意她,如今便无计可施了。 第六百一十八章 最后的胜利(二) “你早该走了,森林婊子。”乔伊诅咒道。他试图挥动左手,但她看得清楚,再没有完好的骨头能够撑起它了。帕尔苏尔连躲也没躲。“下地狱去。”他咳嗽起来,血沫淌过下巴。粉红颜色意味着他并非是因为咬到舌头。 “要是我刚刚逃走,恐怕你转头就会追上我。” “我当然会。”此时此刻,他似乎仍有力量。他的目光几乎让她后退。“如果你跑太远,我就剥你的皮。” 他在吓唬我。帕尔苏尔咬紧牙关。可眼神不能逼退曾经的森林圣女。而威胁……照实说,换作任何一个人,现在都会直接动手解决麻烦。这该死的银歌骑士是森林的敌人,更是威胁她性命的杀手。他杀人无算,还觊觎石碑的秘密……即便如此,我要在希瑟的注视下取人性命么? 她无法假装自己全然无辜。 圣瓦罗兰的苍之圣女是个刽子手,她的每一条命令都以族人的性命堆填。当她终于听见神谕,获得指引时,她作出的决定是出卖苍之森换取生存。我原以为我是为了圣瓦罗兰,帕尔苏尔心想,可直到他们把我流放,把我赶出森林后,希瑟才降临到我身边。神灵在责怪我。她失去了一切,最后只剩下帕尔苏尔,于是神重新接纳了她。生命之神是真正慈悲的。 这是我的新生,她认定,我绝不会重蹈覆辙。 “你没机会了。”帕尔苏尔吃惊于自己声音里的镇定,“我会逃到占星师和巫师都找不到的地方,不再做任何人的囚徒。我会活着,再不回来。” “少废话。”骑士说。他的手指突然用力,带着淋漓的鲜血抠住她的脖颈。帕尔苏尔瞪大眼睛。“你靠太近了。” 但这只手是无力的。她轻易挣脱,随后一棍子敲在他的肩膀上。象征银歌骑士的徽章弹落在地,滚进角落。 …… 建筑再次摇晃,仿佛即将坍塌。一块瓷砖砸在地上,四分五裂。尤利尔抬起头,看见老鼠逃出空洞,在周围乱窜。冷气从裂隙中钻出来,似乎是夜晚的寒风。 波加特可能早就带着杜伊琳和佐曼离开了,尤利尔心想,别拿凡人的思维限制神秘生物,几层楼的高度对他们来说并非是无法解决的麻烦。奇朗保证他的同伴会顺利找到目标后,他也决定从二楼跳下去。走廊尽头正对着花园,雷戈和他守卫的人质应该等在那里……要是他没去追赶奇朗的话。局势太复杂,尤利尔已经弄不清楚其他人的方位了。 但当他顶着烟雾和灰尘爬上楼梯,看到的却是个陌生女人的形体。冰霜冻结长廊,将楼梯彻底堵死。尤利尔踢开坠落的碎片,发现自己看错了——那只是半个冰雕,并非真人。他抽出剑。原本有人被冻在这里,现在挣脱了。 等尤利尔戒备地搜索完这一层,才发觉白担心一场。没人在。他看到银歌骑士的盔甲碎片,还有凝结的血泊。羊皮卷掉进了地板缝隙,上面落满怪异的白色绒毛,仿佛不化的雪花。这东西让学徒有种熟悉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他抬头环视,一圈近两码宽的空洞留在屋顶,地上全是泥浆。似乎有东西穿入房间,在地面留下烙印。 谁在这里战斗过?冰霜让他想起导师,但乔伊不该在这儿。敌人倒很容易分辨,学徒站在长廊的缺口边,看见缕缕黑烟从灰烬中升起。斯蒂安娜·赛恩斯伯里,奇朗的同伴不幸撞上了乔伊。她不在这里,难道尸体被拖走了?还是根本没死? 他找到的线索通往建筑外。两道血痕结冰,尽头是一面粉碎的玻璃。但下方的草坪上没有足迹。尤利尔转身爬下楼,却在入口处碰到了波加特。 “你遇到雷戈没有?”他高声问,“在里面?” “谁?”尤利尔还以为他想问乔伊,一时没反应过来。“雷戈?” “他不在后院。你究竟看见他没有?”斥候骑士摆摆手,“好吧,你看起来就是在回答‘没有’。” “一点没错。我谁也没看到。”尤利尔撒谎。诸神保佑,奇朗顺利逃走了。 “你真幸运。这些初源很危险。”波加特皱起眉,“那个制造雷暴的神秘生物是高环,单打独斗的话,连我也没把握对付。雷戈和圣女大人……希望他们没碰见他。” “乔伊碰见她了。”尤利尔把羊皮卷交给老骑士。“我找到这个。” “你下去了?斯特林大人……?” “没有。我往上走,去找你们。结果在礼堂发现战斗痕迹。”说痕迹实在是委婉,整条走廊差不多坍塌了。“但没人在那儿。” “没人在?”波加特接过誓约之卷,重复了一遍。 “我搜索了能藏人的所有地方。”学徒表示,“而且还是从楼梯爬上去的。不管先前谁在那儿,都只可能翻窗户离开。也许敌人会飞,但她不可能凭空消失。” 银歌骑士把羊皮卷放进口袋,“初源的目标是地下室。他们大概都在那。你可以和我一起,尤利尔,但我希望你能留在外面。杜伊琳还没醒过来,我不放心她。” “我会尽力。”尤利尔保证,“他们现在又在哪儿?” “井边。地震刚一开始,我就要求他们转移位置了。可惜队长和雷戈都不在,圣女大人也没了踪影。” 刚开始?尤利尔意识到不对。“你遇到敌人没?”他询问。 “只有地震和落石,如果这也算敌人的话。我一个人没法分神守卫和对敌,只好避着人走。”斥候骑士耸耸肩,“这是我擅长的方式。你用不着担心我,尤利尔。” 他没遇到奇朗。不是波加特也不是乔伊,那剩下的银歌骑士只有雷戈了。尤利尔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进入城堡。难道是追踪初源?可他的职责是守卫苍之圣女……话说回来,雷戈会不会把圣女也带回建筑,去找波加特汇合?眼下他们都不见了。 尤利尔有种不祥的预感。 等波加特带着雷戈来找他,预感成了真。两名银歌骑士全身挂彩,神情阴郁。尤利尔从井边一跃而起,高塔信使杜伊琳则一动不动。 波加特和雷戈也看见了他们。“情况很糟?”学徒明知故问,“俘虏逃走了吗?” “这不是最糟的。”斥候骑士没好气地回答,“有人干了蠢事。” “等杜伊琳女士醒过来,你的说教才有用。” “不,是两码事。我指的是雷戈。他抛下苍之圣女去追一个逃走的俘虏……并把二者都弄丢了。”老骑士抖抖胡子,“不过他好歹保护了斯特林大人,还击退了袭击。噢,那两个俘虏都逃掉了,我们只得到一具新鲜尸体。这姑且算是一桩功劳,但你别想在队长大人那里得到奖赏。” “是啊。”雷戈开口,“我们都知道,他们彼此非常不喜欢对方。” “银歌骑士需要服从命令,无需喜欢你的任务目标。”波加特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在这方面,年轻人,你显然有待提高。不过别担心,乔伊在守卫圣堂上颇有经验,等我告诉他这件事,他会亲自帮你提高。” “我会亲自告诉他。” 不管怎么说,再没人损失。这是真正的好消息。但尤利尔听出不对:“诸位,你们的前提是,乔伊不在地下室?” “反正我是没见着。”波加特回答。 “也许他去追敌人了。”雷戈犹豫地说,“你瞧,来袭的是个初源的结社,斯特林大人需要他们帮忙……而队长大人和我不同,他会服从命令。” 他的猜测没能得到认可。“决不可能。”波加特否认,“除非你不幸身亡,雷戈,否则他不会离开。当然,也存在更重要的原因……” “他去追苍之圣女了。”尤利尔接上他的推测,“趁雷戈追到地下室时,她逃走了。”地板缝隙里的白色种子,那些是森林种族的魔法植物。学徒在德鲁伊埃兹对付死灵法师时见到过。它们似乎能瞬间抽空一片区域的魔力。 波加特表示赞同。“我们刚去礼堂看过。”老骑士眉头紧锁,“恐怕队长忙于应付那个操纵雷暴的神秘生物。我们没法判断圣女大人的下落,也许她死了,尸体,呃,雷霆是可怕的神秘力量,足以销毁大部分东西。”那个占据大半天花板的窟窿…… “她最后在地下室露了一面,带走了一个活着的俘虏。”雷戈补充。“我宰了一个阿兰沃精灵,但斯特林大人希望要个活体材料。” 学徒希望伯纳尔德·斯特林受诸神召唤。这家伙竟然活到了后世,还成了寂静学派的掌事人“第二真理”。难道这就是真理?好在斯蒂安娜带走了古尔沙。尤利尔记得他不是阿兰沃精灵。“黄昏之幕”的某个成员为救人而死,他们会卷土重来……但唯一能阻止他们的人失踪了。 尤利尔眨眨眼睛,忽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乔伊失踪了,我要怎么醒过来? 第六百一十九章 逃亡之路 我必须向前走,她心想。一步。再向前一步就行,少走一步就多一分被发现的危险。一步又一步,野草遮蔽了浅显的足迹,风吹散气味,树木渐渐葱茏,挡住经过的道路。最终,灰褐色的城镇完全消失在浓绿中。 帕尔苏尔实在走不动了。 若她独自进入森林,很可能已经逃过了大半座山。穿越莫尔图斯的经历是场噩梦,但在这里她如鱼得水。自然敞开怀抱,欢迎许久未归的游子。夜风既不冷也不猛烈,星辰光芒能驱逐疲惫,她光脚踩在泥草地上,大地传递给她热量。狭窄花园不可能与浩瀚森林相比。帕尔苏尔靠在一棵白蜡树上,感觉自己从未失去过故乡。它们与希瑟一样,都曾被我抛弃。 她坐下来,捡嫩枝喂给麋鹿。露娜低下头,用鼻子碰碰枝条,没有动嘴。她的大眼睛里似乎有种怜爱。帕尔苏尔环住她的脖子。“好女孩。”她把脸埋进绒毛,“你救了我,亲爱的、可爱的朋友。没你我逃不掉。” 逃入山林后,帕尔苏尔没再骑着露娜。这头随她来到奥雷尼亚的麋鹿很健壮,但当帕尔苏尔在马厩找到她时,露娜正因初源的魔法而精神萎靡。见到主人后,麋鹿略微振作了一些。她也生病了,却依然载着我们走了这么远,帕尔苏尔难过得想。如果只靠我自己,恐怕连城都出不去。 树林中充满魔力。露娜越走步伐越有力,反而恢复了精神。但帕尔苏尔不得不选择走路。她在跳下窗户时不慎划伤了肋下,骑行痛苦难耐,可帕尔苏尔根本不敢停下来处理伤口。毫无疑问,圣瓦罗兰的杀手和银歌骑士不久后将追踪而来。然而她确信在短时间内,帝国不会派追兵。 因为使节队失去了守卫队长。伯纳尔德·斯特林也许会传信给帝都,也许不会,取决于他的实验有多紧要。“黄昏之幕”在庄园折损了人手,帕尔苏尔看得出来,初源们绝不会像圣瓦罗兰一样求和,他们必然要卷土重来,为死于血腥实验的同伴报仇。随便他们怎么办,她一点也不关心。 “欢迎来到希瑟的国度。”帕尔苏尔抓住最后一节藤蔓,把它扯断。“我的狱卒大人。” 她的力量开弓没问题,但对付带着头盔的战士就有些差强人意了。那一下打得不重,骑士早已苏醒,恐怕正盘算着要她的命。帕尔苏尔不担心,就算他还有力气杀人,她也不会束手待毙。神秘生物与凡人的差距比她和银歌骑士的差距更大。 “你被赶出去了,绿精灵。”骑士吐掉嘴里的血。麋鹿露娜得到解放,赶紧从他身旁逃走。他把头盔扯下来,以免遮挡视野。这玩意被打歪了。“送上礼品可不会换来宽恕。” “森林种族从不用血肉献祭。” “你们该试试。你的野神没准会动心,大发慈悲拯救森林里的兔子们。” “那你的同族灭亡前向神灵祈祷了吗?”帕尔苏尔静静地看着他,“随便你怎么说。我不会杀你,乔伊。我知道大妖精有自己的信仰,你们相信灵魂死亡后会重生,把其称之为轮回。但这是错的。死亡是一切生命的归宿,你应该害怕它。” “看情况而定。你打什么主意?” “莫非你会配合?” 乔伊没回答。他眼神中的意味不好辨认。 “没主意。我是神的信者,希瑟要我尊重他人的性命。” “你的希瑟告诉你,斯特林会认定我来找你,从而延缓派出追兵。” 帕尔苏尔无法否认。独自逃走她会面临乔伊和圣瓦罗兰的死亡威胁,就算侥幸被银歌骑士找到,乔伊也会想方设法刺杀她。帕尔苏尔不敢想象彻底脱逃的可能……放弃杀死乔伊后,她唯一的选择就是带着他一同逃离。 “为什么放我走?”她拿树枝捅捅骑士的胸膛,动作牵扯伤口,疼得厉害,但帕尔苏尔没停手。反正他更疼。“害怕我的灵魂轮回之后来找你算账?” 她给过他许多理由,企图从他剑下活命。但那些理由都太牵强。乔伊有办法找到德洛,帕尔苏尔的存活与否并不重要。他早该下手,以免巫师斯特林的实验得到她的协助。当然,我本来也该杀了他。帕尔苏尔知道,自己的借口在乔伊听来并没好到哪儿去。 “我不信什么野神,绿精灵。” “是吗?我听见你叫出那水妖精的名字,她之前没把名字告诉你们。你怎么知道的?” 乔伊盯着她:“你以为很了解我?” “一部分罢。”帕尔苏尔站起身。交谈是获取信息的好方式,这些天里,与她交流最多的人就是乔伊。“我了解你的出身和过去,了解你想做什么。”从你令人牙疼的用词和可恨的行为里。她移动树枝,“就像现在,我知道你断了几根肋骨。”用力。“痛吗?” 骑士抄起头盔掷过去。帕尔苏尔朝后一躲,变形的钢盔砸在树干上,喀嚓一声,不知开裂的是骨头还是木头。她没再挪动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骑士试图起身。他徒劳的动作让帕尔苏尔感到很快活。 “不管你怎么说,乔伊,我知道你不想死。这是所有生物的本能。”帕尔苏尔弹了弹树叶,把它摘下来咀嚼。伤口传来一阵清凉。“当然,你有你的理由。你可以留着它,等死前说给自己的靴子听。但如果你想追寻死亡,就不会费心除掉我。斯特林的实验会干扰你的轮回吗?还是他和你结过仇?”她没指望回答,干脆直接动手。骑士的威胁在蜷曲藤蔓的困束下荡然无存,帕尔苏尔向他报以最甜美的微笑。虽然银歌骑士战胜了苍之森,但他们仍是皇帝的仆从,不是主人。“我有话要说,你听得懂精灵语,没错吧?” “对你的畜生说去,贱人。” “露娜是我的朋友,我最忠诚的伙伴。”干嘛生气?他不过是个可悲的帝国骑士,受命侵略,受命守卫。银歌骑士也不例外。说到底,皇室的卫队把控在贵族手里,是他们供家族子弟获得荣耀履历的平台。苍之森也有这样的队伍,哪儿都有。至于连贵族身份都没有的下等人,他们的好运也将就此终止。带有皇室纹章的徽饰牢牢拴住他们,要他们到死都服从。雷戈是这样,波加特不例外。乔伊似乎比他们好一些,但那是作为选择派系的代价。 帕尔苏尔低下头,与乔伊嘲弄的目光对视。他们距离不足一步。我也能让你服从。她伸手按进他的胸膛,直没到手腕。比起单纯的痛苦,内脏被手指把握的感觉会令人惊恐。“以牙还牙。感想如何?” 骑士的呼吸变得急促。“外面凉快多了。”他抬了抬头,脸上掠过一丝讥笑。“你的**也这么想,母牛。” 帕尔苏尔侧过身,用空出来的手给了他一巴掌。 如果她仍是圣瓦罗兰的苍之圣女,大祭司会要求处死此等出言不逊、亵渎神灵的混球。因为圣女乃是森林之神的侍奉者,圣瓦罗兰寥寥可数的死刑罪名中,就有冒犯神威这一项。可她现在没有祭司,没有卫兵。希瑟在上,她连处刑的刀子都没有。帕尔苏尔是个被流放的阶下囚,昔日的森林种族主人尊严扫地,她只剩本能的羞耻。 “银歌骑士都像你一样?” “你见过他们。有什么不同?” 帕尔苏尔握住一根肋骨,把它放回原位。她从没将魔法这么使用,手掌间的感觉十分怪异。“他们忠于奥雷尼亚帝国,而你不一定。” “蠢女人。这个国度里人人忠于自己。” “好吧,或许你说得对。但你仍是例外,乔伊。你不属于那里。”骑士一言不发,旁观她的表演。“奥雷尼亚不是圣瓦罗兰,皇帝和贵族把持朝政,没有平民跻身的位置。你想分享麦克亚当的胜利,但终究徒劳无功。” “要么他赢得王冠。”乔伊回答,“要么我们一起没命。” 权力争夺还能怎样?当然,如今大半个朝堂都站在麦克亚当这边,他赢面很大。先前不是这样,赛莱贡也有继承权,还有内阁首相的支持。帕尔苏尔并非对邻国的内政一无所知,她曾期望内乱能延缓帝国侵略的脚步,但大祭司告诉她,皇帝的谕令才举足轻重,贵族的票选只是笑话。 荒唐的是,圣瓦罗兰的内乱反倒来得更快。 但这些是苍之圣女要考虑的问题,与帕尔苏尔无关。她只需要想办法活下来,逃出去。逃到银歌骑士和精灵刺客找不到的地方。她不能时刻警惕乔伊,没人能永远警戒。她得说服他。如果说服不了,帕尔苏尔不介意用其他手段……但我绝不会再杀人。 她抽回手,掌心有骨头碎片。“干嘛不逃?像我一样。你本就与奥雷尼亚的政治毫无瓜葛。” “你有你的神,我有我的。而且你逃不掉,绿精灵。”森林的神秘迅速恢复了创伤,代价是魔力和体力。他不会死,但会更虚弱。这正是帕尔苏尔想要的。“等他们抓到你,你会希望由我给你解脱。” 帕尔苏尔冲他微笑:“我们。他们不想我死,你却来杀我。”恐怕麦克亚当有办法解决她的指控。“送命是和诞生同等严肃的大事,我尤其不想和你这种混蛋一起完成,但我没得挑。”她招来麋鹿露娜。“骑士大人,你也没得挑。” 第六百二十章 阿兰沃的雪林间 来到奥雷尼亚前,她没走过这么久的路。夜空泛着灰色,天气越来越冷。微光森林里也没这么冷过。她开始后悔向南走了。听说南方也有微光森林,只不过当地人称其为雪原。 在霜之月,雪花不是紧俏东西。今年莫尔图斯的雪够多了,其中大半来自某个相关职业的元素使。然而南方一年四月有三个月都会下雪,帕尔苏尔不知道人们干嘛不逃离这种鬼地方。夏日和暖风给万物生机,严寒只会带来死亡。阿兰沃靠破碎之月的光辉熬过黑夜,她根本无法想象。 阿兰沃是精灵国度,起源于古老的神秘城市卡玛瑞娅。他们的祖先崇拜月亮,与狼人为伍。这是野蛮的行径,因为狼人的祭祀以血肉为主。帕尔苏尔本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与阿兰沃精灵有什么牵扯,没想到那居然成了唯一能收留她的地方。时世无常。看来我还是得夹起尾巴做人,以免被当成异类赶走。说到底,她生长在圣瓦罗兰,此外的每处对她来说都是异乡。 异乡总好过牢房。摆脱庄园的囚禁生活后,帕尔苏尔真切感受到了生命的活力。她制作弓箭,涂抹油彩,用植物编织腰带和绳索。逃亡的间隙,她还设下陷阱,意图迷惑追兵。这片森林对神秘生物而言还算不上危机四伏。森林种族与人类有不同的生活方式,帕尔苏尔努力适应过后者,结果她每次提出意见就像在无理取闹。帝国贵族喜欢被仆人簇拥,大多是凡人,他们的劳作可没法与神秘生物相比。 森林种族会给凡人成为神秘的机会,而不是给可有可无的岗位。浪费生命和火种是令人不齿的。她从自然获取恩赐,也将在寿终之刻为自然奉献出自我。这才是森林的秩序。 帕尔苏尔陶醉于久违的秩序时,只有一件事物令她扫兴。不用说是什么。骑过一座山坡后,她在松树下烧烤一只野鸡,却引来了骑士的讥讽。“你的希瑟怎不教你尊重猎物的性命?”但他的语气决不是在为火焰上半熟的鸟儿打抱不平。“还是说,不撒调味算是最高级别的尊重?” 一个无恶不作,依靠帝国贵族的手段摇身变成银歌骑士的家伙,他真明白尊重的含义吗? “人类误解希瑟的教义,这几乎是你们的特色了。”帕尔苏尔说。“感恩生命不意味着仁慈。有时候牧树人会烧掉抽芽的树枝,因为它们遮挡灌木获取阳光。自然有其规律。你们奥雷尼亚有独特的律法,连阿兰沃也一样。” “世上只有一种律法,那就是胜利者为所欲为。” 帕尔苏尔打量他——虽然魔法能限制骑士的神秘力量,但他本人仍具有相当的危险性,因此她离开寻找猎物时,会提前作出防护措施。否则她自己就会变成猎物……只不过他们彼此都清楚有其他解决问题的方法,此等行为无非出于帕尔苏尔的报复心理。“或许你说的有道理。”她回答,“帝国践踏森林的规律时,秩序默默观望。”当然,本来就没人指望过祂们。不是所有神灵都是希瑟。“但我不像你们一样傲慢。”她吹口气,让火苗更旺。 帕尔苏尔不介意吃生食,可人类不同。凡人离不开火,神秘生物好一些,然而习惯难改。她舔舔嘴唇。其实也不是很难。庄园里没有太多植物,但帕尔苏尔仍怀念那里精美的食物。可惜我尝过自由的滋味,它远胜口腹之欲。 大多数时候,他们之间的气氛没有这么剑拔弩张。乔伊很少开口,把帕尔苏尔的问题当成耳旁风。照实说,这极大的减少了摩擦的发生。她每每对自己的心慈手软感到后悔,都是在不愉快的交流之后。我该把他留给野兽果腹,这样连希瑟也不会责怪我。 可她还是得说。“你还有家人吗?” 乔伊没回答。 这次与以往不同。帕尔苏尔并非期待他的回应,越往南风雪越大,在进入堡城的范围后,她终于开始恐惧。奥雷尼亚虽然迥异于苍之森,但好歹也属同种气候。而阿兰沃却是个可怕的寒冷之地,传说它的尽头与地狱相连,是苏维利耶的死亡神国。 “我曾有个弟弟。”她说,“但他只是凡人,无论如何也没法点燃火种。他在一百年前死于瘟疫……” “……你母亲是圣瓦罗兰的大祭司,她还活着。你说过这些。” 帕尔苏尔盯着他,“我说过?”决不可能。恐怕是他利用某种特别手段知晓的。她知道乔伊在水妖精开口前就得知她的真名,还能操控哥菲儿的毒虫。他不是人类,起码有一半不是。但不论如何,她从没提起过自己的家人…… ……只有一次例外。帕尔苏尔曾对希瑟祈祷,而莫尔图斯的庄园没有森林之神的位置,她只好幻想诸神的浮雕中有祂的一席之地。但乔伊怎会听见? “雷戈和我换了班。” 好吧,她是后来才知道他听得懂精灵语。帕尔苏尔不快地割开藤蔓,然后拽了拽他的手臂。“你能闭嘴听着吗?” “我不是那头鹿。”骑士甩开她。但他并非没有进步。 离开奥雷尼亚后,他变得沉默、紧张,和她一样。或许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脱离了某种早已习惯的束缚,不变的律法以全新的形式体现。荒野和丛林带来永恒的孤独,而孤独会令人恐惧、令人痛苦,但最终,他会安静下来,开始审视自己的灵魂。 成为苍之圣女的那一晚,她独自一人在神庙度过。那是她最后的自由的夜晚。帕尔苏尔在祭台后的石壁上发现了一条缝隙,她毫不迟疑地钻进去,视之为希瑟的指引。她越走越深,石壁黯淡复又明亮,脚下陡峭复又平坦,唯有孤独是永恒的。她如同行走于梦中,经历一场朦胧的洗礼。她走到终点。 岩隙的尽头是光与影,是循环的时间,是高远的穹顶,是树梢上古老而苍白的月亮。帕尔苏尔从角落的罅隙中爬出来,与希瑟的神像面对面。 然而阿兰沃没有希瑟的神庙。帕尔苏尔不知道乔伊会在安静中找到什么,也许他仍会执着于原本的目的。她不敢再提起家人,只好另寻话题。“斯特林的实验是为麦克亚当准备的?” “谁也不为。他是个疯子,只在乎神秘本质。” “好大的命题。他为什么对这方面感兴趣?” “因为他除了这什么也干不了。他的职业注定他不能成为军官,身为斯特林家族的次子,他也没有继承权……妈的,根本原因在于他是个疯子。疯子对什么感兴趣?反正我是不感兴趣。” “你非常憎恨它。”帕尔苏尔说,“你要阻止巫师的实验。为什么?”他甚至不了解斯特林的真正目的。“湖之诗是森林的宝藏,珍贵但无害。就算巫师通过它的效果复刻职业,也不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以初源的性命堆填出来的成果,希瑟信徒帕尔苏尔绝不会认可,但乔伊不同。这点障碍在力量面前等同于无。还是说,他只针对斯特林? 骑士瞥了她一眼。“你根本不懂。” “因为我没有线索。斯特林复现了湖之诗的配方,我就能猜到他的打算。你做不到。” 乔伊眯起眼睛,盯了她一会儿。怀疑。不信。成见难以消除。但这不是我的问题。帕尔苏尔觉得他也针对自己。可我之前只在冬青峡谷见过他一次,这到底能产生什么深仇大恨? 好在他最终开口:“伯纳尔德·斯特林改造了‘黑夜’,多半是用来提高火种对第二职业的接受能力。” “‘黑夜’是什么?” “有力量的图案。” 即便他的措辞很奇怪,但帕尔苏尔还是听懂了。“那是魔纹。”银歌骑士无疑是神秘生物中的佼佼者,想不到竟有人不了解魔纹的存在……可能作弊的家伙例外罢。“改造火种的魔纹?我似乎听说过。” “它来自矮人的炼金术。最开始,圣堂把成品售卖给需要短时间增强体质的神秘生物。弄出人命后,审判机关将其定为违禁品,收缴并销毁。” 莫非水银圣堂的巫师在把产品投入市场前都不做质量检验?“我猜他们得处理投诉问题。” “不,这见鬼的活儿由我处理,连同销毁作业一起。违禁品效果欠佳,斯特林却需要它。” 你留下了其中之一,是吗?帕尔苏尔早就不奇怪了。“我相信,这是银歌骑士的职责所在。”她语带讥讽。 骑士伸出手,尽管魔法效力还在,她却吓得心脏漏跳了一拍。乔伊没有抄起武器,他的手掌擦过肩头,在碰触前蛇咬般缩回来。“调去保卫圣堂的骑士不属于银歌骑士团。” 话虽这样,圣堂守卫仍佩戴银歌骑士的徽章……但他的徽章不见了。帕尔苏尔知道,现在最好别火上浇油。“我弄不清你们人类的军团规划。说说我能弄清的事罢。巫师获取失败的魔纹,用来协助他的实验?” “如今的‘黑夜’能改变神秘职业。”骑士的声音又沉又闷,“通过躯体,改造灵魂。他把它变成了诅咒。” “巫师要求你协助他?还是你们的皇帝陛下?”她拨了拨篝火,“你不愿意?” “别以为你知道我的想法。” “不论是谁,你都没法拒绝……我只提出建议,乔伊。你的长官与责任,你的顾虑与束缚,它们都不在这里。你是自由的,你想怎样就怎样,这里是阿兰沃,不是奥雷尼亚……你将永远与自由为伴,只要你再不回去。” 第六百二十一章 无价之宝 口袋砸在桌子上,发出悦耳动听的金属碰撞声。但回形针佣兵的团长不再碰它一下,他举起酒杯,像个真正的醉鬼一样开怀大笑。“金子算什么?”巴尔萨扎说,“诚意难以用钱财衡量,我亲爱的新朋友。” 这话其实有道理。大多数冒险者会为金钱反目成仇、阴谋背叛,但这类常见问题很少发生在回形针佣兵团身上。他们背后有一家商人公会,跟脚在封闭的雾精灵王国法夫坦纳,传闻商人在那里卖什么都是暴利……消息不知真假,但事实很明显。尤利尔打量着房梁上的魔法灯,据说圣卡洛斯贵族愿意拿魔药换它们。不需要多敏感,客人也能看出这些佣兵不缺钱。 好在他没只带钱来。情报和『灵视』使得谈判无往不利,尤利尔总算有点身为外交部成员的感觉了。 回形针的佣兵团长巴尔萨扎人如其名,喜爱饮酒,据说他祖上传承有矮人血脉。这其实不算特色。绝大多数冒险者都喝酒,少数人偏爱成瘾性烟草和炼金造物——佣兵从不操心健康,只担心没人听他吹牛。因此酒吧里总是人满为患、烟雾缭绕。巴尔萨扎有别于大部分冒险者的特色是,他走到哪儿,哪儿就会有合适的场合。等回形针佣兵离开,元素使就把房子卖给当地人。一般是凡人。 这是回形针佣兵的第二个特点。尤利尔心想。或者说,是优点。神秘生物以超凡为自豪,绝不愿意自降身价与凡人为伍。尤其是成规模的大型冒险者团队,他们大概也算神秘组织,因此行方设法效行神秘支点的举措。零散的冒险者才会和凡人打交道。但这是针对平民而言,如果交涉对象是有头有脸的贵族老爷,冒险者就得夹起尾巴,装出一副好模样来。提起这些人时,巴尔萨扎嘲笑他们是屋顶上的风信标。 “我们是战争佣兵,不是街头流氓。每次雇主要我们击溃敌人、守卫城镇时,难道我们非得要求对付神秘生物吗?诸神在上,敌人往往没得挑。” 巴尔萨扎边说边和尤利尔签订雇佣协议,接下来学徒为他们挑选的敌人将是掌控莫尼安托罗斯的盖亚教会。但他们坦然自若。医师克莱娅在旁清点珍珠款冬,还对约克指指点点。西塔皱起脸,目光活像见到了死神。卓尔在最边缘的桌子上切牛肉,偷听见诗人吹嘘自己在苍之森的光荣事迹,露出古怪的微笑。他多半是在等沙特说完,然后才开口揭穿。他们被酒杯、烟雾、音乐、火光和欢笑簇拥。 正事了结,巴尔萨扎开始谈起他的兄弟们和宝石商会。“你该直接把珍珠送到我这儿。”佣兵头子挺惋惜,“我敢说,莫尼安托罗斯一半的珠宝商人都不识货,尤其是海产宝石。他们一边用最外行不过的经验估值,一边慌慌张张地向同行打听市价,然后把玻璃当成海水水晶珍藏。” 这家伙又举起手,尤利尔只好和他碰杯。他这辈子喝过的酒都没有这一个月多。梦境和现实都如此。幸好巴尔萨扎不是“胜利者”维隆卡,不然学徒说什么也得换饮料。“那这样看来,真品反而会遭到贱卖。”他说,“连加里齐奥都比他们更识货。” “‘海盗’只认识海产宝石,此外他恐怕连石头和玛瑙都分辨不来。” “或许也有例外。”尤利尔拿出一枚银光闪闪的徽章,它只有两个指节大小,背面光滑,正面以彩色宝石雕刻着荆棘环、十字图与七颗星辰,连外行人也看得出其技艺高妙,精巧绝伦。“它价值几何,先生?” 巴尔萨扎没接过徽章,只低头瞄了一眼。“这是那什么……圣骑士?不对,银歌骑士团,是他们没错——银歌骑士的徽章?手艺挺不错。可惜我没见过真品。只有那些着名骑士的家族可能保存真品,但他们才不会把宝贝拿来卖呢!才不会。”他放下酒杯,眯起眼睛仔细审视。“宝石似乎是真的,花纹的位置也安排的挺漂亮。打造它的匠人一定是个银歌骑士的狂热粉丝。克莱娅?拿点醒酒的东西来。” 女医师挑了两样魔法植物丢进杯子里,酒液泛起一阵气泡。这间酒吧的酒专门提供给神秘生物,尤利尔只在布鲁姆诺特见过。但没什么奇怪的,阿比金币无所不能。 巴尔萨扎灌下一整杯红酒,打了个响亮的嗝,喷出一股药香。这下他完全清醒了。尤利尔看着佣兵头子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支巴掌大小的放大镜,小心地拾起徽章。“十字在中央?如果这是真品,它应该属于圣堂骑士。” 学徒不动声色。“你指的是圣骑士吗,大人?” “不。银歌骑士团有许多传说,最可靠的传闻是他们与审判机关合并,成为神圣光辉议会的组成。先民时期,骑士军团制度是从奥雷尼亚帝国发源的,南边的阿兰沃效仿他们,以取缔国内猖獗的结社组织。”他用放大镜的握柄敲敲桌子,“因此,如今诺克斯出名的骑士组织其实都来源于奥雷尼亚。而人类的神秘骑士几乎都与银歌骑士团有关,连寂静学派的十字骑士也一样。想不到吧?教会的十字骑士也曾是银歌骑士团的分支。噢,别以为我信口开河!研究银歌骑士和‘胜利者’的学者有很多,但少数人才真正了解其中的秘密。法夫坦纳正是其中之一。” “确实很让人意外。” “我看你一点都没。”巴尔萨扎摇摇头,“别怀疑,事实上,银歌骑士的徽章的确不完全相同。我想你们高塔中肯定也有记载。” 『岂止记载?克洛伊塔保存着‘胜利者’曾佩戴过的骑士徽章』指环洋洋得意地写道。 “这枚徽章和你们的收藏不同,是不是?”亮闪闪的银饰在他指尖反光。佣兵头子从口袋里翻出新的工具,尤利尔说不出那是什么。 『十字图案』真的存在差异。『‘胜利者’的徽章上,三神地位同等。这是圣堂骑士的徽章』水银圣堂的神秘骑士…… “就是这样。”巴尔萨扎将一点紫色粉末洒在徽章上,“瞧。不管它的来历怎样,这玩意的材质绝对是真货……货真价实的宝石和名贵金属。瞧。”他凑到近前,学徒只能瞧见他的后脑勺。“无与伦比的微雕。你从哪儿得到它的?‘海盗’加里齐奥可偷不到这种东西。” “巧合,先生,只是巧合。怎么确认它的来历?有办法吗?” “大概公会的鉴定师会有罢。但我没见过银歌骑士的徽章。”佣兵头子吹走粉末,桌子上扬起一阵烟雾。“我建议你去咨询他们。银歌骑士的徽章有重大的历史价值,远比它本身的原料和工艺更值钱。对于某些人来说,它几乎是无价之宝。想想看,一位银歌骑士的后人会为它付出多少阿比金币?” “银歌骑士的后人应该会保存先辈的骑士徽章呀。” “过去一千年了,尤利尔。英雄的后人并非能完全继承先辈的荣耀。很多贵族灭绝,沦为平民,神秘领域是不会在意凡人家族的存亡与否的。他们消失在一千年的时光里。诺克斯不太平,总有新的战争代替黎明之战,我说不准这是好是坏。我和我的兄弟们得靠它吃饭呢。” 尤利尔接过徽章。“还好我不用靠它吃饭。” “你不卖,尤利尔?” “不。”说到底,这并非是我的东西。尤利尔的手指摸过十字图案,雕刻冰凉滑腻,不见划痕。“不卖。它是某人的珍藏,无价之宝。” 佣兵头子扬起眉毛:“你认得它的主人?他把它卖给你了?” “没有。”我代替他保管。“等我回到高塔,就把它物归原主。” 酒会没持续太久。尤利尔和他的同伴急需休息。巴尔萨扎和他讨论了丹劳夜莺的神秘度和数量,以制定对策。尤利尔警告他特多纳拉杜的危险性。这个夜莺头子没有策划过大型战争,但对巷子里的小游戏十分拿手。战争佣兵或许有办法应付熟悉的敌人,面对刺客就不一定了。 “你会觉得物有所值,朋友。”巴尔萨扎保证,“我的兄弟们是专业的。你见过奥尔丁,是吗?他是可靠的冒险者,他的同伴也一样。” 尤利尔希望他的保证和他自信的程度一样。誓约之卷给出肯定的答复,然而它是根据对象的主观意识判断的。我也原以为自己能应付……说到底,是他太相信先知的预言。 在房间休息时,指环索伦来扰人清梦。『你从哪儿得到那东西的』 “见鬼,什么?”学徒困得睁不开眼睛,他连梦境都不想去。“把灯关上。” 『银歌骑士的徽章。你是从夜莺身上找到的』 “不是。”提到徽章,尤利尔一下清醒了。“好吧,也不能完全否认……他的确算是夜莺。睿智的格森先生,我可以告诉你,这东西是我从梦里拿到现实中的。”徽章和羊皮卷贴在口袋内侧。“它是把钥匙。” 『什么钥匙?』 “梦境主人公的钥匙。这是他心灵的锚点。” 第六百二十二章 巫师的宝库 虽然奥兹·克兰基告诉她,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但“纹身”吉祖克突如其来的冷落还是让她很惊奇。距离这位教皇冕下风驰电掣的从石塔飞走已有三天,希塔里安还是会在梦里惊醒。他对炉火展露微笑——她总会想起这一幕——血红的牙龈间,门牙似乎变成怪物的尖齿。 得知希塔里安在仪式上选择了第七个洞穴时,“纹身”吉祖克大发雷霆。他没对女孩大吼大叫,也没施以体罚或诅咒。他只是对着熊熊燃烧的壁炉微笑,仿佛根本没听见她的话。失败了?噢。因为想探索最后一座山洞?噢。非常抱歉?噢。没关系,盖亚的教皇冕下和蔼地微笑。没关系,我不需要知道你的理由,你还有机会…… ……可惜全是她的幻想。很难形容她当时的恐惧,但绝非惊吓那么简单。希塔里安感受到恶意,不是针对她,而是对她的火种。他的目光中似乎有种残忍的意志向外辐射,令人血液凝固。不夸张的说,他简直要把某人活吞下肚去。山洞有那么重要?我竟让他这么恼火?她甚至后悔听奥兹阁下的嘱咐。连面对黑骑士时,希塔里安也没这么害怕过。我该选择第六个的。 但希塔里安没在恐惧中崩溃,誓言帮了她。夜莺的灵魂之焰被魔法保护,北方人告诉她,你不用担心泄露秘密。只有特别的巫术可能让你露馅,但你不必碰见它。他没骗她。希塔里安感受到寒意,仿佛一桶冷水从头淋到脚,熄灭周围暴虐的火焰。她这才清醒过来,慌忙给自己施加魔法,祛除恐慌的余韵。 一只手碰她的肩膀。“别吃我!”希塔里安尖叫。她猛转过头。 “要是你跳到盘子里,我没准会考虑考虑。”奥兹·克兰基说。他帽子上的气球换成红颜色。“忘记糟糕的事罢,希塔里安,你脸色真难看。” “抱歉,阁下。我非常抱歉。” “你在发抖。噩梦?还是吉祖克?” 这两个词的含义居然雷同。“我让他很失望。” “要我说,你让大多数人都很高兴。尤其是林德。”“怪诞专家”的手里转动着一支握柄,“吉祖克发火不是因为你,希塔里安,你只是恰好赶上,不太幸运。教会在丹劳的分部出了问题,他如今已经离开巫师之涯了。” “真的吗,阁下?” “你不该怀疑我。”克兰基不高兴地转过身。“学徒没有质疑我的资格。跟我来,你接下来还有测试要完成。” 她惴惴不安地迈开步子,走在怪诞专家身后。如今吉祖克不再盯着她,会来接手我的只可能是奥兹·克兰基和他的杜尔杜派。希塔里安隐约能感受到自己的价值,在寂静学派里,她和普通的学徒不一样。或许这就是结社的目的,他们要我接近学派的高层,好获取秘密。然而到了现在,她也没被委派任何夜莺的任务。 第二项测试的场地远比火种仪式宽广,但能通行的道路十分狭窄。奥兹·克兰基带着她在密密麻麻的器械间穿梭,帽子上的气球摇摆不定。这里几乎是所工厂,到处是半新的废弃家具。希塔里安看见一座缺了指针的时钟,一排串在一起的铅色方块,上锁的、半人高的硬壳书,漂浮在空中的青绿宝石摆件,半圆形门的赭色橱柜,还有镶银竖琴。一只木轮子探进过道,在空中匀速旋转。她不得不低头绕过它。怪诞专家则像幻影般穿透而过,气球在轴心轻轻一触。 这些东西整齐地堆满架子,笼罩在沉静的阴影里。 愈往深处,光线愈暗。希塔里安听见窃窃的细小响动,多半是老鼠发出来的。她四处打量,发现周围干干净净,连灰尘都没有,更别提老鼠留下的足迹了。木头也光滑干燥,没有虫蛀痕迹。难道这里没有虫子?空气很潮湿,不过换作我是虫子,也不会把家安在神秘生物的仓库里。她吞吞口水。 “在这儿呢。”“怪诞专家”忽然停下脚步。希塔里安看见他面前有一扇深绿色的金属门。他要希塔里安站在原地,自己踏进门后。“什么也别碰。”临走前他嘱咐。 但这里的一切都是她前所未见的。希塔里安想知道先前的声音由谁发出,想知道不停旋转的轮子有何作用,她更想知道金属门后有什么。可惜它严丝合缝,像她脑子里的魔咒一样牢固地保守着秘密。我应该四处走走,这里是巫师的宝库,或许有结社需要的东西。就算没法带离,知道它们的存在也有用处……她稍微后退一步。 一盏落地台灯站在金属门旁,“怪诞专家”顺手打开了它。魔法的光辉在玻璃后跳跃,让她的火种感到舒适。若非奥兹的举动,希塔里安甚至没发觉这是一盏灯,它看上去和一棵蓝莓树没两样,叶子青翠欲滴,果实缀在枝头。 树梢上站着一只乌鸦,它体格大于猫,几乎比希塔里安养的猫头鹰露丝还大,羽毛丰盈光亮,笔直地支棱着。它有鲜红的爪子和匕首似的鸟喙,眼睛犹如两颗大葡萄。恐怕它一直盯着希塔里安。我之前怎么没发现这只鸟儿?她疑惑不解,甚至有点害怕了。 她与乌鸦目光一触,随即意识到对方注意到了彼此的存在。鸟儿歪过头,眨眨眼睛,不动了。它目光呆滞,仿佛变回了装饰。还好它没朝我飞扑过来,希塔里安暗自庆幸……“抓小偷!有小偷!”乌鸦声嘶力竭地高喊,叫声打破寂静。 希塔里安差点拔腿就跑。一时间,她的耳边除了乌鸦嘶哑的尖叫,就是自己的心跳声。这只蠢鸟!它在吓唬我。希塔里安勉强镇定下来,试图用魔法安抚它。但乌鸦仍然喊叫不休。 魔法没用,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希塔里安束手无策,只好抬头恶狠狠地瞪它。“你说什么?” “你想偷东西。”通用语透过尖尖的鸟喙,“我看得出来!小鬼。” “你才想,大肥鸟。” “没人敢这么跟我说话!” 是吗?希塔里安缩缩脖子。她摸不准这只乌鸦是什么,也无从分辨这话是威吓还是事实。她觉得自己需要谨慎一点。“别人和你说什么呢?” “首先,他们称呼我为先知。” “你不是先知。”希塔里安断然否认,“先知在天空中的克洛伊塔里呢。” 乌鸦抖抖翅膀,“我们不是一个先知嘛。”它有点难堪,看来是自知与伟大的高塔圣者没法相比。“我和他顶多有点业务上的重合……这么说吧,我能准确预言你未来三分钟的举动。是完全准确!” 希塔里安半信半疑。“那我三分钟后会怎样?” “如果我告诉你,事情就会产生变化。” “预言就不一样。” “预言也分很多种,菜鸟,你可别一概而论。” 它在吓唬我,她终于发觉了。“就像先知也有很多个,肥鸟?” “见鬼,你赢了!制作我的巫师称呼我为胡吉。” 希塔里安抓住这个词:“制作?” “我是个符文生命,学徒。被巫师创造出来,当成神秘物品使用。你总该知道神秘物品吧?这里到处都是。” 到处都是。希塔里安想起一路上的见闻,这些都是神秘物品。巫师的宝库怎会有凡人的东西?这样合情合理。她早就知道。“当然。你能说些我不知道的事吗,大乌鸦胡吉?” “只有胡吉。况且我是渡鸦,你认错了。”鸟儿振翅飞到更低的枝条上。灯泡在头顶闪耀,它的羽毛似乎泛起一层金光。“这么说,你想知道未来喽。” “你还有别的魔法吗?” “不。我就是为预知而诞生的。” “我也没落东西在高处。快谈谈三分钟后罢,胡吉。” 渡鸦把头歪向另一侧。“如果我告诉你,你就会试图改变……不过‘怪诞专家’奥兹·克兰基阁下在此,你的意图毫无意义。好吧,我告诉你。”它清清嗓子。“你会在这里等着,直到这扇颜色脏兮兮的金属门打开。你会朝里张望,猜测门后的风景。” 只要后面不是一堵墙的话。“我看见什么了?” “什么也没看到。克兰基阁下将你的测试用具拿出来,准备你到另一处去完成。他再次打开门时,你会见到上次就职仪式的场地。别怀疑,那扇门能承载矩梯魔法。这一切花掉了两分钟。” “你可以一直看到三分钟后吗?” “倘若魔力足够的话。现在不行,我的魔力存量有限。” “我也有魔力。” “你?你的神秘度不够。我是空境的神秘物品,这盏灯也是。虽然它的效果相当一般,但神秘物品的分级就是这样。” 希塔里安只好放弃。“在最后一分钟会发生什么?”前两分钟的未来她并不打算改变,但胡吉这么说多半是有原因的。最后一分钟,她的想法会有变化么? “你的测试开始了。准备工序包括脱下鞋袜,喝掉两杯魔法药剂,然后在椅子上牢牢躺好。你提出解开固定你的束带,但克兰基阁下拒绝了。这是明智的决定。因为魔纹才一启动,你就差点掉下来……痛苦瞬息降临,你的思维陷入停滞。未来到此为止了。” 第六百二十三章 工具的便利 “林戈特。”红色气球在眼前飘荡,“别藏了。不是你捉迷藏的时间,我们有正经事要处理。” 希塔里安一动不动。“胡吉说会非常疼。” “只是一瞬间,就像被针扎。证明你的神经没问题。接下来你再不会感受到任何事,直到结束为止。痛苦是必要环节,能证明你身体依然健全。”怪诞专家告诉她,“不骗你。将来你会从导师那里学到,喝下去的药水足以让你全身被麻醉。好了,快出来,别把我惹火了。” 希塔里安不相信,可就和先前的转职仪式一样,她的意见没有用处。现在奥兹阁下还态度友善、愿意交流,但如果真把他惹火了,希塔里安不怀疑他也会像“纹身”吉祖克一样大发雷霆。到时候我才会真的倒霉。说到底,一介学徒没资格与法则巫师讨价还价,于是她乖乖服从了。 见到希塔里安的身影,怪诞专家才转过身。“你不准碰任何东西。这只蠢鸟只会说蠢话,否则它早就不呆在这儿了。告诉我,你究竟听见这话没有?” “对不起,阁下,我听见了。我什么也没碰,但胡吉和我说话……” “你太好奇,思维四处发散,才会被它捕捉到。”怪诞专家生气地说,“这东西是个骗子。” 渡鸦拍动翅膀,以示不满。但它不敢开口反驳。 “可是,阁下,我确实会疼,还有魔药要喝。” “林戈特?” “是,阁下。” “别在我生气时顶嘴。记住了么?” 希塔里安很想在他身上施加抚慰精神的魔法,那样就不用担心法则巫师的怒火……好在她理智尚存,没有真正的实施,否则她现在要面对就不只是斥责这么简单了。“我记住了,阁下。”希塔里安小声回答。 “我知道你会害怕。”奥兹·克兰基拉开金属门,“未知总令人充满恐惧。但巫师是破除迷信和未知的开拓者,希塔里安,战胜恐惧将是你的工作,逃避是不行的。” 逃避是不行的。北方人威特克对希塔里安说过同样的话。册封前夜,他抚摸她后脑勺上的红发,给她鼓励。“勇敢起来,希塔里安。拜恩还有人在等你回来。”她踏上旅途,面对危险,这期间很难说他的鼓励没起到作用。我不能逃走,我是拜恩的夜莺,结社的一员。我承他们的情。我还有露丝。 希塔里安咬紧牙关,点点头。 但不管她提前作出了怎样的准备,事到临头,她还是觉得难以忍受。怪诞专家让魔纹攀附在一把躺椅上,给它带来奇妙的变化。层层叠叠的丝绒覆盖上针织般的柔软斑点,它们好像单纯的花纹,与椅子本就是一体的。希塔里安喝掉麻醉的魔药,怀着忐忑的心情躺在上面。照实说,她现在比接受第二次转职仪式时更紧张。 “放轻松,你连转职都撑过去了,这不过是小事情。”克兰基阁下也提起上次的测试。他似乎完全不担心。“这回是正常测试,安全有保障。” 上一次不是,希塔里安心想。她接受过一次转职,但“纹身”吉祖克要求她进行第二次。那才是危险所在。就算是她这样理论知识还不如学徒的人,也明白神秘生物不可能有两种职业。神秘职业注定了未来的道路,没人能同时走两条路。凡人能身兼数职,是因为他们没把火种作为抵押。 与吉祖克相比,“怪诞专家”奥兹·克兰基其实友好了太多。起码希塔里安不用担心再面对不人道的实验。也许我应该感激他。但某些人是不会把自己真正的打算摆在明面上让人退缩的,奥兹·克兰基和吉祖克或许抱有同种目的……她的处境没变化。 希塔里安睁大眼睛,等待未知的痛苦袭来。织毛衣时她经常被针扎,然而没有哪一次会痛到滚下椅子。“这次测试什么呢?”好歹吉祖克不会隐瞒实验内容。 “火种强度对职业的影响。这些魔纹来自守誓者联盟的炼金物品‘黑夜之戒’,效果毋庸置疑。” “我从没听说过‘黑夜之戒’。”希塔里安小声说。 “噢,没办法,神秘领域距离凡人太遥远。你来自伊士曼,应该知道高塔指环吧?黑夜之戒是所有高塔指环的蓝本,也是符文生命魔法的起源。它记录的炼金术不会有错。” “只会很疼?” “事实上,它能在短时间内提高你的身体的耐受性。”克兰基告诉她,“魔力的瞬时爆发会提升身体素质,但要长时间保持这个状态,不仅魔力消耗大幅增多,还会对骨骼和肌肉造成损害。因此锻炼不可忽略。说实话,林戈特,我们没时间等你辛苦练习半个月,好拥有正常转职神秘者的体魄。” “巫术能缩短过程吗?” “巫术的用途是探索真理,不是把人变成战士。但炼金术可以。”怪诞专家敲敲椅背。“前几版魔纹带来的才算是噩梦体验,现在好太多了。等你缓过来,我们才真正开始实验。无论是安全还是效果都无需担心。” 奥兹·克兰基带着他的气球凑近,晃了晃手臂。希塔里安看到一条手帕被团成团。“等会你得咬住它,不然当心舌头。”她咽咽口水。“药效解除需要二十分钟,我会设定时间。结束时会再疼一次,防止你的身体被电流摧毁……千万别乱动,等到适应后再下地。明白吗?” “我记住了。”这是希塔里安的最后一句话。她咬住毛巾。 怪诞专家奥兹·克兰基站在扶手边,他低下头,目光充满探究。希塔里安觉得他不是在看她。这只是开始,她心想,真正的实验是什么样?火种和职业有多少关联?或者说,『忏悔录』究竟是什么东西?学派巫师想研究它,但圣典已经丢失,他们只有我。我远比锁在仓库的胡吉更有价值。“来了。”法则巫师提醒。 电流穿透四肢,希塔里安猛地握紧拳头,她却觉得是手指自己动起来。尖锐的痛苦在肌肤上刮擦,从头到脚,扩散到全身每一寸。我该给自己施加安抚精神的魔法。她眼前一片空白。 但痛苦转瞬即逝。 疼痛消失时,希塔里安的眼泪还没来得及淌下来。真的只有一瞬,可她再不想体验。露西亚在上,还有结束时的痛苦等着她。泪水没能滑下脸,她意识到自己正不停出汗,软垫表面早已全湿了。 “魔药起作用了。”克兰基阁下说。他摘下帽子,露出满头卷发。但还是深红气球吸引着希塔里安的目光。“谢天谢地,你的身体对电击下的药物成分没有排异反应。我查找资料时,发现了少数事故记录,它们大多属于前几个不完全版本,但总有新的意外……你正在失去感觉,很不错。哪怕保留了一丁点的痛觉,你都可能直接痛到昏过去。锻炼就是这样一桩要人命的事,林戈特。你不必受这个罪。” 希塔里安没法回答他。她感觉自己慢慢漂浮起来,几乎要低头去看遗落的躯壳。奇妙的感受,仿佛我的灵魂离开了肉体。她试着松开拳头,手指还很听话。很快她注意到指尖在流血。刚才的疼痛让她把指甲折断了。 “你可以睡一会儿,好女孩。”怪诞专家用轻柔的语气建议,“我会及时叫醒你。睡吧,孩子。”他的目光重新集中到她身上,而不是某个不存在实体的事物。“相信我,希塔里安,你不会受伤害。对我来说,你是真理的诺恩。” …… 河面上飘荡着荧光,仿佛星辰的倒影浮出水面。两岸芦苇静如画卷,在雪白月光中制造出层叠阴影,似乎要掩盖刺客的踪迹。 尤利尔目光扫过船舷,估计敌人可能潜入的位点。回形针佣兵团的帆船和骑士海湾的舰船差不多大小,航速也不逊色,但缺点就是需要人手巡逻。 “这么快?”西塔轻声说,“他们怎么缀上来的?” “蜂蜜领是王国中心,盖亚教会的核心区域。那里的夜莺比丹劳更多,也更难缠。”多尔顿回答,“恐怕他们早就在河边等着了。”咒剑被他握在手中,他也做好了准备。 “反正我们已经让他们多等了一天,还算凑合。我建议再休息一星期,教他们等到没耐心。” 谁不想以逸待劳?可惜往往事与愿违。乌云遮住破碎之月,带来短暂的沉默。黑暗中,每个人都十足戒备,以防卫可能出现的刺杀……好在它没出现。敌人很有耐心,尤利尔意识到,一星期多半不够。 他从栏杆上跳下来,回到湿淋淋的甲板。“我们也没时间挥霍,约克。”尤利尔说,“我恨不得通过穿梭站跨越路程,可惜巴尔萨扎团长从不在他的临时驻地安设矩梯。要是能借用星之隙就好了。” 『做梦去吧』指环不屑评论。 克洛伊塔的矩梯阵列能瞬间将他们送到目的地,跨越宾尼亚艾欧也不在话下。原本白之使掌握它的钥匙,尤利尔不知道现在由谁值班。总之,如今借用高塔矩梯是妄想,学徒没打算实施。 “当然喽,要是我们能随身携带矩梯,那还要临时驻地干嘛?”诗人哈哈大笑,但没人应和。他只好怏怏不乐地降低嗓门,“我们这么靠近教会的大本营,显然对方也用不着矩梯,对吧?” 第六百二十四章 通行无阻 风太大,却只作用于帆上。尤利尔看到冷风填满帆布,两个元素使在后面不停调整方向。冒险者的船队以这艘“铁杆兄弟”号为首,载着货物急速前行,只有水浪清楚它们的踪迹。敌人或许看得见我们,但绝对追不上。船比马快得多,他一直这么觉得。 现在他改观了。 “你听见没?”诗人皱起眉,“什么声音?” “八成是水。” “不,伙计,我敢说水声不可能有节拍。倾听自然节律是我的独特的天赋,但真实的水浪……和由艺术性加工的玩意我还分得清。”他严肃地说,“听起来像马蹄声。” “河道在变窄嘛。”约克指出,“我们得防备箭矢了。” “比箭矢麻烦得多。”尤利尔握紧符文之剑,“跟我来。”他经过船舷,直奔船尾一处狭窄的角落。巡守的冒险者刚刚走过,正用迷惑的目光打量学徒的异常举动。好位置。换我也会选这里。尤利尔边想边一剑砍过去。 约克和多尔顿不明所以,看不出他在针对谁。后甲板右侧摆放着木桶和缆绳,此外空空如也。越过栏杆,茂盛的河岸芦苇距离“铁杆兄弟”号足有六十码,其间隔着货船“香水宝石”号。要说攻击敌人,以符文之剑的长度八成也差得远。 但当的一声,尤利尔的剑刃没有落空。一杆长枪凭空出现,阻住他的剑。或许不是故意阻拦,只是碰巧。 “谁在那儿?”诗人沙特尖叫起来。 “没人,起码现在没人。”尤利尔回答。空气中逐渐浮现出魔纹,它们彼此串联,首尾相扣,组成明灭不定的神秘阵图。“有敌人袭击。躲远些,沙特先生。”吟游诗人忙不迭地后撤。 长枪正是从阵图中探出,仿佛花纹长了只危险的手。尤利尔一剑荡开它,枪尖划过半弧,指向地板。诗人已经退回了船舱。约克和多尔顿反应迅速,不约而同地朝敌人发起进攻。 卓尔的咒剑刺在敌人的手腕上,尖头像根长针扎入缝隙,在臂铠上留下割痕。约克则瞄准手指点火。烈焰熊熊,敌人猛缩回手,武器丢在地上。交锋不过几秒,他几乎已经完全暴露在外了。十字骑士的黑色盔甲探出阵图,他的另一只手上握着一把弯曲的短刃。特别的武器,看起来杀伤力惊人。但在火焰蔓延到手肘时,他扔掉了它,并因剧痛和高热而跌倒。尤利尔不假思索地踢他肩膀,黄金之剑在他翻身时钻入眼缝。没有血也没有惨叫。一击毙命。 “他们通过矩梯来这儿?”约克晃着剑,难以置信地问。 “恐怕是这样。记得在圣城赞格威尔见到的红袍神官吗?他能徒手绘制矩梯阵图。”其中的难度大概和手绘星空差不多。“盖亚教会也有这种人。” 但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还有什么人,有多少人。尤利尔不禁咬紧牙关。他从未指挥过大规模的战争,如今简直方寸大乱。说实在的,他能看到的未来不过局限于他们三人之内,神秘度带来的优势在杀之不尽的敌人围攻中被轻易拉平。虽然最初他就没打算单打独斗,但帮手要么退缩,要么不可信赖。学徒与佣兵头子巴尔萨扎很投缘,可他没蠢到认为回形针佣兵团完全值得信赖。诺克斯佣兵需要借助克洛伊塔的声威,这些战争佣兵却是钱财雇佣而来。 我对他们来说不过是雇主。尤利尔心想,倘若有人拿财富要我卖命,我也得先考虑约克和多尔顿的风险。 最关键的是,他的帮手太少,敌人却太多。 吟游诗人动作很快,敌人通过矩梯来袭的消息已在冒险者中传开。尤利尔听见号角声此起彼伏,船只纷纷应和。他将尸体丢下甲板,以免被佣兵搜刮。虽然战斗过后失败者的所有事物都是赢家的胜利品,但他总觉得十字骑士不该死的这么难看。荒唐的同情心。莫非我见过好看的死状?都一个样。学徒凝视被血洇红的河面,想起自己从波浪中见到的更多死亡。预言梦本该终结在灰翅鸟岛,却盘踞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约克砍倒一只夜莺,对手的尸体像稻草般轻盈的飘落。他转过身,刺客的真身一刀捅进他的喉咙。双方都未造成伤害。西塔甩开盔甲上卡住的匕首,整个人变成一团橘光,撞进敌人怀里,高温把他们像两根火炬一样点燃。火光冲上几尺高。 冒险者们也参与战斗。敌人从矩梯涌出,迎面撞上魔法与钢铁之林。当先通过矩梯的骑士遭到集火,零星的神术光辉闪烁后,他们当即送命。若非偷袭失败,他们本该是最安全的。船队的侦查完全仰赖“刷子”,而这玩意都钉在船壳上。矩梯跨越了一切障碍,将敌人送入壁垒内部。难怪各地领主都严格把控穿梭站的进出,它是能改变战局的危险武器。现在,雇佣兵正与十字骑士在甲板上进行殊死搏斗。学徒估计损失太大的话,他们会选择解约。 他没法准确估计,十字骑士已一斧子劈在神术屏障上。钢铁滑到木头里,庇护所则无声粉碎。尤利尔闪过迸射的碎屑,一剑敲在对方肩上。漆黑盔甲猛得向下一沉,卸去力道,十字骑士拔出斧子,从侧面回击。这是个好手,力量可能是他的两倍。尤利尔躲过斧子的又一记横劈,再也没找到逼近的机会。 “异端。”十字骑士嗡嗡地说。 此刻不同于在丹劳的巷子里,周围几乎没有友军。巴尔萨扎保证他的兄弟能应付十字骑士,现在就是他证明这话的时候。尤利尔没用魔法扫清敌人,他决心凭刀剑取胜。 长柄斧划出半弧,魔力和气流在眼前呼啸而过。尤利尔跃向左侧,十字骑士的下一击继续挥空,砍进栏杆里。他抽回斧子,好像木头是纸片。 敌人的优势是显而易见的,他有着公牛样的宽阔肩膀,身量高大,手臂粗壮,全身覆甲也毫不费力,挥舞长斧的动作甚至称得上迅捷。这样的人与双手重武器相得益彰,反正比我强得多。学徒惯用长剑只不过是凭兴趣,对方却完全根据体型发展优势。十字骑士手腕一转,这次劈开两只木桶,碎片中只有铁箍还是完好的。尤利尔再次后退,拉开距离。 “别逃,异端!”骑士高叫,致命的斧刃再次抡向学徒。魔力使它更快、更沉,难以躲避。 不对。要逃他早逃了。尤利尔举剑斜挡,符文之剑仿佛黄金,神文熠熠生辉,不若黑沉钢铁具有压迫力,但锋刃薄如丝线。敌人手臂的阴影投在身上,他握紧剑柄,迎击挥来的长斧。 斩剑咬住斧刃,剧震伴随轰鸣。魔力加持下,他的手掌仍感到一阵酥麻。尤利尔朝后滑出近一码距离,木板差点下陷。他翻动重剑,卡住长斧顶端,手上压来的力量顿时一偏。符文之剑并非木头栏杆,十字骑士试图抽回武器,却没有上次那么容易了。 尤利尔抬脚踹在对手膝盖内侧,他们同时在惯性作用下失去平衡。十字骑士歪向一侧,面甲下传来闷哼,似乎恼怒于他的应对。 他终于绕过了敌人的武器,来到刀刃之后。骑士仍有力量,神术和斧子同样致命,但他业已占据上风。 尤利尔抓住剑柄下压,斧子喀嚓陷入地板。他接着拉住斧柄,向左一踏,迅速扳回自己的重心。此刻十字骑士业已松开武器,寄望于拉开距离。但他没给对方时间。尤利尔握住剑身,用柄锤猛击骑士的胸甲。很难估计符文之剑的重量,但左右战局的力量向来由魔力提供。一击又一击,钢铁嘭嘭作响,对手只好举起双手招架。神术光辉亮起又熄灭,屏障被力量击碎,他最后翻滚出长剑的范围。 高大的十字骑士爬起来,试图重整架势。这次换他拉开距离了,但显然他退的不够远。学徒不是要用钝击对付重铠。 符文之剑在松手时消散,尤利尔趋前一步,短刀扎进对手腋下。不费什么力气,毕竟这里没有钢甲保护。血液淌下甲环,染红白披风。他低头闪过敌人的右臂,另一只手握住挥来的拳头。这家伙拼命挣扎,但已骨折的手掌毫无力气,尤利尔一只手就能钳住他的手臂,接着又一刀刺入头盔,直没至柄。骑士不禁哀嚎起来。为他的信仰,尤利尔沿眼缝猛一划刀刃,终结了他的痛苦。 等他站起身,约克已经拔出骑士的斧子。“夜莺撤退了。”他告诉学徒,“通过矩梯魔法。” 尤利尔擦掉脸上的血。“最多只能这样。我可没法拦截矩梯。”他注意到甲板上的冒险者都在看着他。“但怎么没人提醒我?” “显然,斧子和重剑的战斗不是那么容易参与的。别人想靠近,怎么也得丢点零件。”西塔掂了掂长斧,将武器丢给学徒。“不过也没多久,你宰了这家伙时,他们才刚打算撤退。” “逃得真快。” “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多尔顿指出,“我们只能被动防御。” “巴尔萨扎先生有什么对策?” “听听再说。”他示意尤利尔和约克跟上。 第六百二十五章 审判者 房间里又热又吵,烟雾缭绕,简直像几天前的河畔旅馆。两个有着精灵特征的乐手拨弄竖琴,佣兵们各谈各的。医师克莱娅不见踪影,报信的吟游诗人沙特正和一名少女嘴对嘴地分享一杯蓝色饮料。在离他们最远的桌子尽头,巴尔萨扎叼着烟斗,聚精会神地观察一只宝石戒指。 就算佣兵头子因损失人手感到不悦,他也没表现出来。他手下指挥冒险者小队的头领照样享受着美酒与音乐,还邀请学徒三人一同落座。尤利尔没来得及拒绝,巴尔萨扎已经大手一挥,要最近的冒险者递酒杯来。 “你没见过,尤利尔,这些是我的兄弟们。凯根、罗瑞和戴布里奇。那边奏乐的是普拉格里斯兄弟。爱德华在接受治疗,他受了点伤。”佣兵头子得意的介绍,“都是有职业的老手。” 尤利尔挨个认过去。“六指”凯根每只手各缺两根指头,杯都握不牢,裤子上全是酒渍。“斑脸”罗瑞一边手臂格外粗壮,一看就曾是个铁匠。除此之外,他额头上遍布伤疤,仿佛被长满参差利齿的怪物咬过。普拉格里斯兄弟一模一样,是对雾精灵双胞胎,弹奏手法与吟游诗人沙特不相上下——起码学徒听不出差异。他们生的实在好看,以至于房间里的女佣兵频频回望,陶醉在乐曲和美好样貌带来的欢愉中。难怪沙特不在佣兵团中找女伴,尤利尔明白了。 巴尔萨扎坐镇领航船,其余小头领是各船船长。神秘生物自然分身有术,但并不是用在这方面。他将职务委派给信赖的冒险者,通过他们管理整个佣兵团,大大提高了效率。这是王国军的做法,被战争佣兵效仿不说,还做得更漂亮。当然,这么干的缺点也更严重,塞琳·卡莱穆就疑似与寂静学派有联系。签订协议后的酒会上,巴尔萨扎直言不讳地告诉尤利尔他的佣兵团壮大的原因。 “缺人手的佣兵团就得改行。”他吐露,“大型战争可不在乎一两个神秘生物的力量,除非是跨越亡续之径的大人物。我只好吞并同行的残部,欣然接受各方的探子。问我的话,反正冒险者最后都是到战场送死,变成尸体后,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话虽这么说,尤利尔可不会蠢到相信。“风语者”奥尔丁尼特至今还对安川的不辞而别耿耿于怀,从他就能看出回形针佣兵的态度了。财富是凝聚力,但只靠财富的团长不可能长久受爱戴,佣兵们会为他而战,不会为他而死。 “爱德华先生的伤不要紧么?”他坐到佣兵头子旁边,多尔顿在右侧。约克打声招呼,搬凳子去一边听歌。橙脸人对接下来的战略没有太多感兴趣,他会在不喜欢的地方提出异议,但要他给出新方案,那可实在是为难。尤利尔大概能把握他的想法,倒不如让他在战斗后的闲暇找点乐子。 “别担心,能要他命的只有麻线烟断供。”巴尔萨扎捻起戒指,“受伤是我们日常的一部分,就像太阳升起。战斗中没人能保证安全。等他回来,我们再说正事。你介意吗,尤利尔?我们向来这么干。” “当然不。”虽然他急于确认回形针佣兵团的打算,但这时候展现耐心比较有利。“我正想先填饱肚子。” “挥舞那么长的武器当然得补充体力。你瞧,我们佣兵都不用那种东西。有时候我们犯了事,带着大铁块跑路实在不灵便。” “有道理。我只是出于个人爱好才那么做。” “你的对手,那倒霉的家伙,你应该认识他吧?” 尤利尔捏着勺子,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借助『灵视』先行回答巴尔萨扎的问题。最后他觉得没必要。“事实上,我没看到他的脸。” “我们也不是根据他的脸辨别身份的,诸神才能认出一团浆糊。”佣兵头子笑了笑。“那名骑士来自丹劳,在冒险者群体中有点名气。你听说过‘审判者’么?” “听起来像圣裁判所的法官。” “盖亚教会和光辉议会都是宗教团体,彼此架构类似。盖亚也有审判者,专门对异端进行裁决。这些人大半属于长年驻职的恶魔猎手,因此要比寻常的十字骑士强得多。” “我感觉到了。” “你们在丹劳遭遇的刺客也一样,尤利尔。”巴尔萨扎告诉他,“他们全都是审判者。教会的审判者。”他稍微停顿。“异端的审判者。” 尤利尔一言不发。他在表世界没听说过这种人。当然,表世界没有恶魔,自然也不需要恶魔猎手和审判者。佣兵头子的提醒来的很及时,难怪这些人要比先前他们见识的夜莺强得多。“恶魔猎手应该追捕恶魔,而非来妨碍我。” “事实总是这样。不管你有多么正当的理由,教会都必须扞卫自己的荣誉。最好的办法是通过高塔商谈,但你显然考虑过这条路,然后放弃了。”巴尔萨扎不知道学徒的真正目的。他以为尤利尔是为佩顿·福里斯特主教的罪行讨说法。他这么以为是好事。“我理解你,伙计,越多人参与,最终得到的结果就会与预期相差越远。” “如果我选择商谈,这桩事就没结果。什么也不会改变。” “但战争改变的事物远比你想象的多,尤利尔。”佣兵头子压低声音,“给我个准信,朋友,这是你的个人行为,完全不涉及神秘支点?” “我很难与高塔划清界限,巴尔萨扎,你明白的。你的团队需要宝石公会支持,但你不需要靠他们寻找雇主。是这个道理吧?” 巴尔萨扎点点头。“确实。高塔不是守誓者联盟,陆地上的事情和你们关系不大。”这是实话,尤利尔却不敢肯定他完全放下心。我们都有顾虑。佣兵头子毕竟不是考尔德,更不是多尔顿和约克,学徒必须保守秘密。在巴尔萨扎眼里,高塔信使和盖亚教会几乎没有联系——除了他的职业和伊士曼的旧仇。要是佣兵头子意识到尤利尔打算清洗教会,恐怕就没这么镇定自若了。 有人进入房间,向最外侧的冒险者讨要烟斗。这是个矮小的男人,身量只有尤利尔击倒的十字骑士的一半,镶钉皮毛的厚外套让他有点驼背。他顶着一头黏糊糊的卷发,面带笑容地拄着一支骨杖。即便如此,他走起路来也几乎脚不沾地。等搞到了烟斗,他开始悠闲地满场乱逛,甚至找西塔借火。一个雾精灵放下琴用精灵语说了什么,他困惑地偏过头,约克则哈哈大笑。 最后,这家伙晃悠到巴尔萨扎身旁坐下。手杖搁在脚边。“伙计们,这儿热得要命。”他边说边往烤肉上挤柠檬汁。“来点冰块如何,雇主大人?听说你是白之使的学徒。我正巧出汗了。” 要是白之使就在这里,你多半不敢提要求。尤利尔心想。不过这点小事他还算不上反感,学徒用指环敲了敲酒杯。“乐意帮忙,爱德华先生。”对方的杯子一声轻响,热酒瞬息冻结。 但魔法没有到此为止。白霜噼啪结成一个符号:『哈!』 “诸神啊!”冒险者险些把杯子丢掉。 “很抱歉,先生,看来我们对同伴的介绍都不太完整。”尤利尔说,“这是索伦·格森,一枚睿智又博学的夜语指环。” 『非常博学。我正巧有几个散热的好方法,比如吐舌头?我知道怎样把拖鞋穿成沼泽战靴,那样再凉快不过了』 “算了,我不想走路时非得拄两根手杖不可。”冒险者放下杯子,“我是‘理发师’爱德华,长年兼职恶魔猎手。认识你们实在荣幸,诸位大人。” 多尔顿什么也没说,举了举酒杯,自个儿抿了一口,低下头专心对付一只螃蟹。尤利尔希望自己也能像他一样,谁让负责交涉的是自己。但他也不是没有帮手。 『那就好办了!你可以先给自己剃个光头。相信我,那样最凉快』 “不。这个称号的意思是我的匕首和理发剪刀一样精确。” 『噢,得了吧,剪刀和匕首都不好用,你理发得拿叉子。千万别低头,否则会有人忍不住把它搅拌均匀的』 巴尔萨扎压低声音:“我听说你是怎么应付奥尔丁尼特的了。所以搞定他没问题,是吗?” 指环索伦足够镇住局面,没准到时候我还得倒帮“理发师”解围。尤利尔逼自己露出微笑。“我也很荣幸。”他想知道为什么碰到的每件与白之使有关的事都这么麻烦。“我们正等他来。是时候说正事了。” 佣兵头子依然从审判者和恶魔猎手引起话题。“审判者相当于盖亚教会的圣骑士,除了清剿异端,他们通常以小队模式活动,巡视范围包括整个莫尼安托罗斯。只不过,盖亚教会虽然可以在教堂安置矩梯,可对于随机出现的恶魔来说,定点穿梭站没多大用处。为了提高效率,恶魔猎手很可能在队伍中搭配能够使用矩梯魔法的神秘者。” “看来我们的敌人并不清闲。” “事实上,他们忙得要命。”爱德华赶紧加入话题,“既然审判者的职责是处决恶魔,那就让他们回归主业好了。我知道两个小型结社的位置,足够引起审判者的重视。” 第六百二十六章 无关紧要的诱饵 “秘密结社的位置?” “千真万确。其中一个就在蜂蜜领边缘。近来的元素环境有点异常,暴露出了许多尚未掌控力量的菜鸟恶魔。” 尤利尔的目光在他手臂佩戴的七芒星标识上停留了一会儿。“我们也察觉到了,元素环境变化得厉害,很多神秘生物需要珍珠款冬。” 爱德华不自在地伸伸腿。“克莱娅表示你帮了她大忙。你们没去黑城,难道是从苍之森采到的草药?不对,她当时和你们在一起。” “丹劳出现过售卖珍珠款冬的药商。”但他恐怕已经走了。“秘密结社没将觉醒的无名者转移么?为什么会留到现在?审判者的矩梯该派上用场才是,袭击我们只会顾此失彼。” “恶魔猎手不会犯这种错误。” 这家伙看上去很骄傲。“愿闻其详。”尤利尔说。 “首先,我发现的地方是个据点,常有人驻留。这些无名者买通了侦测站的员工,在巡察网中建立了一小块空白区域。自取灭亡的凡人。就这样他们瞒过了审判者,悄悄在安全区集会,直到元素使突然出现异状。要是亲眼见到铁匠在锻造时砸碎钢板或牵引炉火,你也会发现问题的。但为了一网打尽,我没把他们揭发给教堂。秘密结社依旧认定据点是安全的。” “太不小心了。”尤利尔轻声评论。 “无名者整天提心吊胆,没人比他们更小心谨慎。或许这些恶魔只是心怀侥幸。”爱德华接着谈起秘密结社的规模。“蜂蜜领的据点里大概能抓到三十人,这还不算包庇他们的亲族和吱吱叫的野种。可惜审判者不像光辉议会一样擅长搞株连,否则当地会血流成河,再没人关注这边。”他得意一笑。“总之到了那时候,矩梯魔法不会瞄准我们。” 血流成河。尤利尔想起威尼华兹大屠杀。那时候死的人可不能以几十来计数。这些战争佣兵打算用无名者的性命引开审判者的注意,好为他们的行动争取时间。站在神秘领域和雇主的立场上,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他竟有瞬间希望自己能够采纳。 “审判者屠杀恶魔可不挑场合。”多尔顿忽然开口,“猎魔会制造混乱,很可能阻碍我们的行动。” “别担心,我的兄弟们会先一步拦截这些阻碍。”巴尔萨扎说,“审判者的主力被秘密结社牵制,矩梯魔法不能运输大部队,守在教堂的那点十字骑士可不顶用。你和你同伴的时间充裕,足以把女神的圣水瓶拆下来当……呃,我差点忘了你是盖亚信徒,尤利尔。” 盖亚信徒?见鬼去。如果教会真是盖亚的圣所,就决不可能存在审判者这类编制。莫非女神的仁慈是给塑像的,不给活人? 尤利尔不在乎巴尔萨扎和爱德华的看法,他们毕竟不是圣徒,但多尔顿也这么考虑,学徒顿时开始怀疑是否是自己顾虑得太多。不。根本原因在于,他的思维正在逐渐偏离本身的立场。诸神注定了你是什么人…… 他回过神。“三十几个人能牵制住审判者吗?”未经训练,就算无名者也不可能与教会精英相提并论。当然,神秘度差距太大除外。 “你不了解这个群体,尤利尔。教会审判者不止需要抓捕恶魔。他们得将审问、判决、处刑一整套流程走完。” “你说得对。我甚至不清楚审判者有多少人。” 两名少女端来点心。佣兵头子瞄一眼身旁的恶魔猎手,“这我可不知道。审判者是教会精英,想来不会很多。爱德华?” “我不该说这个。”冒险者扯扯七芒星袖标,“说了也没用。恶魔猎手的数量很难确定,任何人只要佩戴它就算。到时候审判者和十字骑士全都一个打扮,我们要怎么区分?” “不是区分,而是估计你的结社据点能否起到足够的作用。”说这话让他觉得恶心。恶魔的命不是命,是吗?这桩事原本与他们无关。 爱德华考虑了一会儿。“好吧。”他咽下点心。“你的导师也是恶魔猎手,尤利尔大人,因此和你坦白也没什么。虽说审判者的主业是搜捕结社,但这群恶魔其实没那么好抓。教会独木难支,十字骑士往往需要求助于苦修士,或者干脆是学派巫师。” “审判者属于巫师派?” “差不多是这样。当然,他们也可算作教皇的近卫骑士,反正论机动性,莫尼安托罗斯再不可能有军队与他们相比。”他松开袖标,“你和苦修士们关系如何?” “在伊士曼,佩顿主教与几个苦修士合谋封锁修道院的丑闻。” “哈!那他们如今要遭到盖亚使者的亲自惩治了。”爱德华评论。“苦修士派大多支持真理,是寂静学派的人。你知道巫师有这么一个学派吧?” 尤利尔从索伦口中了解过。“由‘纹身’吉祖克阁下领导的苦修士派。” “审判者是‘纹身’的直属,也是教皇的直属。” 多尔顿没明白:“盖亚教皇不是甘德里亚斯冕下吗?” “名义上是。”爱德华眉头紧锁,神情不大愉快。“但他是旧派推选出来的教皇,在学派巫师中没有威信。而‘纹身’吉祖克是个不敬神的疯子,教皇的冠冕经常被他借用。审判者不过是冠冕的添头,一般不参与教会内部的权利斗争。” “我很清楚。”学徒说。 “接下来的情报你们高塔可能不在意。”爱德华提醒,“但你现在需要。白夜战争后,寂静学派的恶魔猎手调往伊士曼搜索,似乎要将那里的秘密结社连根拔起。根据公会的情报,审判者的主力其实在南边,蜂蜜领只剩下不到两百人,清剿恶魔结社都人手紧张……然而问题不在于此,依然是夏妮亚·拉文纳斯阁下在伊士曼掌控局面,‘纹身’吉祖克留在莫尼安托罗斯。这么看来,我们的诱饵八成也没有吸引力。” “他是法则巫师,回形针佣兵团没法应付这种人。”巴尔萨扎也表示。“当然,我们也不必战胜他。尤利尔,你该有办法应对‘纹身’的质问罢。” 他们似乎不很紧张,起码比学徒轻松多了。理所应当。回形针佣兵团不清楚尤利尔的所谓制裁意味着什么。高塔信使与盖亚教会的小小矛盾不至于惹来那种大人物——诚然,教会夜莺死伤惨重,但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巫师不一定会为他们出头。没准学派正乐意见到教会受到重创呢。 等我们进入教会总部,和真正的教皇冕下面对面交流女神旨意时,恐怕“纹身”阁下就不只是质问了。尤利尔心想。他暗自决定,让多尔顿和约克一同留在回形针佣兵附近,审判者虽然危险,好歹也不过是环阶。寂静学派却是神秘支点,学徒拥有先知的预言和索伦·格森,勉强还算对等。 “这方面不用你们担心。”尤利尔告诉佣兵头子,“巫师的部分不算在雇佣范围内,我们已经说定了。” “但没提法则巫师。空境通常不关心神秘领域的小打小闹,然而世事总有万一。袭击你们的人中已经出现了审判者,难保不会惊扰到法则巫师。”爱德华咳嗽一声,“‘纹身’吉祖克和白之使同样,不会与敌人讲道理——” “你的烟灭了。”巴尔萨扎慌忙打断他,“快去换一支!我可不想闻到烟草不完全烧焦的臭味。”等到爱德华拄着手杖一步一陷离开桌子,佣兵头子耸耸肩,“对身体有害。” “没关系。我明白他的意思,这是很客观的说法了。”有更要紧的事需要在意。“你们的计划相当完美,只是关于吸引审判者主力的诱饵,巴尔萨扎,我希望有更可靠的方法。” “你不忍心,对么?你也是盖亚教徒。” 尤利尔没否认。“猎魔运动给了我们警告。抓捕恶魔得由专业人士亲自下场,把事情闹大没好处。” “我们收钱办事,尤利尔,你完全可以放心。” “巴尔萨扎先生。”多尔顿在学徒开口前打断了他,“我想除了你们的效率和尤利尔的信仰,还有另外的问题急需解决。没错,就是恶魔。他们是走投无路的罪人,危险性有目共睹。想要秘密结社配合我们引诱审判者,结果大概只能靠诸神保佑。” 尤利尔立即抓住这个理由:“爱德华的提议很不错,但将意外考虑在计划内更完美。我们可以用演员代替秘密结社,保证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似乎是这样。” 诸神保佑我能说服他。“秘密结社的据点可以妥善处理,我们没必要掀起屠杀,到头来成为下一个圣骑士团。爱德华是恶魔猎手,知道什么程度能骗过审判者的眼睛。有时候,演戏比事实更令人信服。最关键的是,局势可控意味着你的兄弟们用不着在混战中损失……指导演员也比打仗轻松,不是么?” 巴尔萨扎凝视了他们许久。“是啊。”他的目光中没有怀疑,但却仿佛重新认识了他们。“消弭争端,带来和平。何不这样办呢?我明白了,你的主意更好。我会仔细考虑,我会的。” 第六百二十七章 追及相遇 冰冻的河流是前所未见的奇景,如今就在眼前。帕尔苏尔触摸河面,一条鱼做出同样的动作。掌心传来凉意,鱼儿也扭头游走了。他们之间隔了一层牢固又透明的冰霜,但这既是阻碍,又是保护。 “干嘛不再走两步,好让我们彻底摆脱彼此?”骑士踏着河岸被白雪压盖的芦苇丛说。没穿盔甲时,他黑如夜幕的头发和胡须在雪地中显得尤为明显,不过那对蓝眼睛犹如两块坚冰,恰能与风雪融为一体。 帕尔苏尔后退到岸边,不给他推自己下水的机会。“我对自己的体重很有自知,乔伊。我是个女人。” “算了吧,这儿有人吗?” “从自知的角度来看,你和女人蛮相似的。” 这话倒不完全是讽刺。冰天雪地里,骑士是她唯一的同伴。除了维持生命活力,帕尔苏尔没别的事要做,而对追兵的警戒早已在日复一日孤独寒冷的旅程中消磨。神经放松后,她开始四处打量,发散思绪。眼前只有雪和冰,连树都得仔细辨别。脑海里只有逃亡和求生,以及短暂的关于未来和过去的凄凉念头。 这些毫不温暖的事物让她一天比一天僵硬。来到河边的第一天,帕尔苏尔看见自己面孔在冰面上的投影,那女人和纸一样苍白,令人联想起寒夜里爬出湖水的鬼怪。仿佛她逃离囚禁奔向的不是自由,而是死亡。 她的同行者却刚好相反。银歌骑士在庄园受了重伤,如今渐渐康复。她点数过他折断的骨头,将它们一一归位。对活人而言,那不是个小数目。她用木板夹紧他的手臂,直到上次谈话时它完全复原,并且变得更有力、更敏捷。 到了最后,就连烫伤的血肉也从他的伤处脱落,长出新肌肉和皮肤,只留下粉色疤痕。河面的镜子里,骑士的面孔被野蛮生长的胡须覆盖,头发快碰到肩膀,但这点狼狈无损他健康的脸色、嘲弄的目光和愈发尖锐的言辞。而统观全貌,只要忽视后两者,你会清楚当年奴隶贩子为什么把他母亲抓去石英城。帕尔苏尔才是希瑟的信徒,生命活力却更眷顾乔伊。坦白来说,这让她嫉妒。 天阴的厉害,但万幸没再下雪。只是乌云遮住了太阳,使得夜晚好像突然降临,令人措手不及。帕尔苏尔在一处正对着冰峰的岩洞里生火,欣赏光芒反射的图案。角落里有半只腐烂的岩羊尸体,她也不在意。 冰河尽头就在岩洞左侧,河道中流淌的只有风吹草动的阴影。太安静。世界仿佛在她逃向孤独和寒冷时死去。帕尔苏尔想开口打破沉默,但又难以找到合适的话题。除了互相讥讽,她和乔伊无话可谈。 帕尔苏尔后悔上次说起银歌骑士团了。自由对她而言与生命同等珍贵,对乔伊却不同。骑士没了盔甲和徽章,好像多了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即便失去自然魔法的制约,他也不再难以控制。可能这是近来唯一的好事,努力终见回报。当时他的确被说动了,默默无语地随帕尔苏尔深入雪林,甚至参与到捕猎和生火的活动中。他没再提起巫师和对方的疯狂实验,也没伺机逃离。挣脱枷锁后,过往便也不再重要,是这个道理吗?无论他怎么想,反正直到现在,乔伊也没问过帕尔苏尔要怎么处置他。 或许正是这个道理。问题无关紧要了,她想,我们身处无人的山林,追兵和故土都远在天边,沉默使魂魄缺失,必须汲取全新的元素补全。但这元素不是以太,而是某种填充心灵的粒子。帕尔苏尔说不准那是什么。她本以为绝对的安静会给她慰藉,会让她感知到神灵和万物,然而在深寒的极地,安静令她痛苦。这里是被神抛弃的土地,我也会被抛弃。可除了这里,她还能去哪儿?若继续走下去,她怀疑自己会被严寒吞噬。 被他吞噬。 骑士坐在岩洞深处,篝火背后。寒风嚎啕着打破沉默时,他开口:“继续向南?” “继续。” 第二天,他们开始过河。严寒使河流变得驯服,岩石反而成为陷阱。她走得小心翼翼。第一步很结实,第二步有个凹坑,第三步恢复平稳。这里的海拔更高,河面比下游更牢固,无须担心冰层破裂。然而空洞带来的危机感仍然挥之不去,脚底也越来越黏。她加快脚步,却突然撞上雪堆里的石头。 帕尔苏尔在冰面上趴了一会儿,想象自己身下的冰霜融化,冷水浸没躯体。这不是她第一次摔倒,但却是第一次不想爬起来。冰天雪地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我可以葬身于此。有什么坏处?她完全可以决定自己做什么。真真正正的自由,不就是她想要的?帕尔苏尔打了个寒战。 “活到繁花之月的女人要么穿鞋,要么长毛。”骑士说,“你和她们不同,你有蹄子。” “露娜走得比我稳。”帕尔苏尔爬起来。她直到完全直起腰,才意识到自己又站起来了。“你走得更稳,这些雪是你的武器和依靠。你应该走到河对岸了。” 乔伊似乎露出微笑。怪事。他的讥讽和嘲笑不应分开。帕尔苏尔感到一只手穿过肋下,脚掌离开冰面。或许是我的软弱取悦了他。她以为骑士会将她丢到麋鹿背上,但热雾和黑影迎面扑来,帕尔苏尔感到血液涌入头皮。热量和心跳。她伸手试图抓住乔伊的肩膀,却摸到他脸颊两侧霜结的胡须。“看来蹄子比较好用。”他说。 帕尔苏尔抬起头,看到对岸灌木丛里钻出来的阴影。“露娜?” 她的麋鹿旅伴站在河岸的高地上,双角犹如树冠,硕大苍白的破碎之月从它的脊背后升起。它的目光充满狂野,层层雪沫从前蹄抛下。 “我一直没弄清楚,这畜生究竟是公是母?”乔伊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把短刀,此刻已握在手里。 “露娜是我母亲的礼物。她亲自给它祝福,让它带有神性,好足够承载希瑟的圣女。”神性意味着露娜拥有种族的全部特征,不论性别。“这没你想的那么容易。” “我还真就每天在想这种事。”乔伊不屑一顾,“有神性的坐骑会更舒服?我看不见得。” “神性让我们心灵相通。我是说,过去的我。现在我变沉了。女人对自身的重量了如指掌嘛。” “如今它打算抛下负累了。” 才不是。帕尔苏尔皱起眉。“是月亮的缘故。” 然而骑士不关心原因。“你最好有办法解决,不然晚上我们就有东西烤了。” 哪怕是神秘生物,在这片雪林中也不是每个晚上都有东西吃,但帕尔苏尔从没把露娜当成猎物。“你也这么对你的下属吗?在雷戈或波加特受伤时弃之不顾?” “这么说,你没办法。” “不太对劲。”她甚至无法与它沟通。“露娜不该受异神影响。破碎之月的魔力只针对狼人……而且它看起来没那么狂躁。这是自然秘语的效果。”一阵不安攫住她。“是我的同族,或者圣瓦罗兰的德鲁伊。他们追来了。” “根本不可能。”乔伊断言。他的语气如此肯定,令人意外。然而她没来得及发问,圣女的坐骑已经冲下河岸,在光滑的冰面上奔跑,眨眼来到近前。它简直四蹄生风,半点没有跌倒的预兆。骑士诅咒一声,勉强举起武器,刀刃与鹿角撞在一起,发出极轻微的破裂声。 一时间,帕尔苏尔不知道该为谁祈祷。乔伊救了她,忠心耿耿的露娜被迫反目,她怎么也想不到竟会有这一天。时世无常,得早做打算……或许向南逃完全是个错误。希瑟把我赶到这鬼地方,就是要我自生自灭。她不想再祈祷了。 一支木矛飞过头顶,在绊倒她的岩石上粉碎。灌木间掠过一道白影。尽管对方动作很快,帕尔苏尔还是看到了枯叶般的皮肤和生苔藓的手指。这些特征只属于森林种族。她边想边驱动魔力,召唤就近的草木。 荆棘比其他植物生长得更快,它们拔地而起,形成危险的绳索。但她怀疑只是这里没有其他活着的植物了。敌人受到牵绊,摔在一株冬青树下。帕尔苏尔只能瞧了他最后一眼。发狂的露娜比德鲁伊本人更棘手,月光下,它的力量源源不断,骑士用短刀难以招架,连带着他背上的帕尔苏尔也失去平衡,更别说专注于施法了。 好在乔伊没受德鲁伊干扰。他右手高举短刀,架住一根刺来的长角,随后在麋鹿旋转头颅时轻松抓住另一根。严寒也没迟滞他的动作,或者说,反而是增强。她听见他的心跳猛然加快,魔力带来的力量在骨骼肌肉间透过,由于靠得太近,呼吸的白雾遮蔽视线。麋鹿露娜被突然倍增的巨力弹得昂头,它趔趄着后退到两码外,准备下一次冲撞。帕尔苏尔看到鹿角上的裂痕,不禁思量它究竟还能坚持多久。骑士肯定不希望太久。 但帕尔苏尔对这类一对一战斗早已生疏,失去了判断能力。没等麋鹿甩动四蹄冲过来,银歌骑士已探手一握,它脚下的冰面忽然像镜子一样开裂。河水涌溢而出,它坠入冰河。 第六百二十八章 堡城外 雾气包围着他们的头脸,什么也看不清。帕尔苏尔唯一能听见只有骑士擂鼓般的心跳,甚至比先前更响。魔法的存在对神秘生物来说和呼吸一样寻常,她正是针对这一点进行限制……但那是在他们还没深入雪林的时候。严冬首先粉碎秩序世界的枷锁,接着剥除源自内心的所有情感,把他们变成自己的一部分。帕尔苏尔忘记了骑士的威胁,也忘记了身后的追兵。最终,冬日里驱使她向前的只剩下某种凄凉的惯性。 刺客的出现是桩好事,能使帕尔苏尔摆脱死亡的寂静。问题在于对方也要她死。乔伊不认为那是圣瓦罗兰派来的夜莺,但她不抱侥幸。或许我早已做好了准备。她没有讨取同行者的信任,将骑士变作护卫。类似的事情干得太多,帕尔苏尔也会疲惫……可希瑟终究还记得她的付出。 河面破裂的瞬间,骑士的心跳频率达到峰值。自然秘语也没法彻底限制他的力量,她明白,毕竟施术方只是个转职后的风行者,森林的祝福也在卸任当天悄然消失。然而她的魔法通过药物作用,效果可不止使用魔法比较困难——事实上,应该完全没法使用才对。造成些许困难算什么?真是活见鬼。还是别再想下去,我在神秘领域可不是什么专家。帕尔苏尔本就没指望能一劳永逸。 她把骑士的头掰向一边。“那里有个德鲁伊。” 到了如今,帕尔苏尔再也没理由担心自己近些天的努力落空。乔伊迅速冻结河面,寒冰卡住麋鹿的喉咙。它嘶嘶咆哮,动弹不得,但毕竟还活着。骑士甩开她的手掌。“跑了。” “他会去报信。” “最多只能这样。我要对付那畜生。” “露娜。”她不知多少次纠正。“是我的错,乔伊,我会把神秘全还给你。然后我们追上去。” “他们在追我们!白痴。你以为他是恰巧碰上我们?在不见鬼影的雪林里?他们有神秘手段,不靠探子。” 帕尔苏尔忽略他的冒犯。“你指什么?” “动物。”骑士的目光落在她的坐骑上。麋鹿仍仰头挣扎,不住晃动脑袋,但它的脖子被冻得很牢。帕尔苏尔把自己朝上拉了拉,看到一双暴戾的眼睛。德鲁伊既能变成动物,也能操控动物。但魔法的效果存在范围,施术者逃走后,露娜就该恢复正常了!麋鹿的挣扎渐渐微弱,但显然,在体温降到与河水等同前,它绝不会停下。“和德鲁伊手段类似,但森林里的生命不止你们。” 等他们从另一端爬上河岸,月亮已落入冰峰之间。骑士将她丢在树根上,自己在灌木边坐倒恢复体力。冻硬的泥土毫无温度,但足够粗糙,起码不用担心失足。帕尔苏尔来不及休息,扭头尝试用魔法将露娜拖上来。她忠心耿耿的麋鹿同伴全程都在狂躁地踢打,仿佛把她拖下水比求生更重要。 最后她总算成功。麋鹿趴在靠近河岸的冰面上,试图站起来,但它的目光摆明不是想与主人庆祝胜利。要不是虚弱不堪,它估计已一头撞过来了。帕尔苏尔爬下河堤,用尽一切办法祛除神秘影响,可这是连希瑟都做不到的事——神性也没能使露娜抵抗住杀手的魔法侵袭。“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她挤出这句话。事实上,她心中已有答案,只是不愿放弃。 “当地特产。”乔伊说。他看起来恢复了力气,站起身来到近前。 是我的过错。这鬼地方在驱逐希瑟的使者,我却偏要深入。帕尔苏尔紧紧攥住麋鹿的长角,希望给予忠诚的伴侣一点安慰。它在虚弱的喘息间回以野兽的瞪视。“你本该带着我的尸体回到苍之森去,露娜。这是我们的约定。”她在它耳边低语。一万年前的约定。若我真死了,圣瓦罗兰大概会把我的尸体丢进沼泽腐烂。手指抚过裂痕的刹那,帕尔苏尔皱起眉,想起一桩怪事。“乔伊,你的刀……” 寒冰凝成的短刀砍断麋鹿的喉咙,热血喷出豁口。帕尔苏尔震惊地僵在原地,怀里抱着麋鹿的头。如果不是满身血腥,她活像在打扫猎人小屋中的大号挂件。麋鹿终于安静下来,四蹄不再蹬动。 乔伊操刀刨开尸体肚腹,娴熟地沿开口分离肌肉和毛皮。切开前腿时,鹿的内脏随鲜血滑落,砸在地上。周围的河面染成暗红,坚冰也渗入了粉色。骑士注意到她的目光,甩掉手上油腻的条状脂肪,转过身:“除了皮毛,它身上的零件都属于你的神。你不会要求厚葬?”他的解释无异于火上浇油。 帕尔苏尔张了张嘴,差点忘记怎么发出声音。“露娜!”她听见自己的嗓音十分刺耳,“你……?它还活着呢!” “活不了多久。少废话。没时间等它咽气,两小时后会下大雪。”乔伊头也不抬,将鹿皮整块剥下来。“前面还有河。你要留下等死?” 他和她都清楚,她不会这么做。 越过一片枫林后,帕尔苏尔看到了城堡的轮廓。旗帜样式虽与奥雷尼亚截然不同,但上面照样有着怪异的纹章。除了森林种族,似乎全天下都用古怪图案区分彼此。圣瓦罗兰只有一面旗帜,女神的旗帜。城堡在阴云下屹立,依稀可见天空盘旋的青色月轮。惨白的月光分割雪地和深郁的密林,除此之外,还有孱弱的幽蓝火苗。 骑士停下来,手掌在腰间轻轻一触。自然,那儿什么也没有。帕尔苏尔装作没瞧见他的动作。“一座阿兰沃的小镇。” “堡城。” 阿兰沃精灵的城市与奥雷尼亚的小镇差不多。“我不打算进去。”她告诉乔伊。 “尽管里面有制好的皮靴?” 帕尔苏尔顿时感到脚底传来寒意。她一直穿着露娜的毛皮——骑士亲手从麋鹿身上拔下来的毛皮。不管当时她有多愤怒、多难受,她都没法改变自己救不了它的事实。一种前所未见的魔法侵蚀了露娜的意志,而作为主人和朋友,帕尔苏尔甚至没感觉到异常。乔伊坚持刺客不是她的同族,她也快相信了。毕竟圣瓦罗兰的魔法不可能连他们的前任圣女都不认得。 她恼火于骑士的冷漠,但也没拒绝伙伴最后的馈赠。在雪林中光脚是桩蠢事,哪怕对神秘生物来说也一样。希瑟信徒不认为尸体是本人的残留,对于利用它丝毫不抗拒。然而出于实用性方面的考虑、出于对火和生命的渴望,出于对纯粹孤独的畏惧,帕尔苏尔还是犹豫了。 “最好别进城。”她咕哝,“我很清楚外地人会受到怎样的欢迎。” “它欢迎过你了。”乔伊说,“城墙上不是阿兰沃精灵守卫。”当她在夜色里集中精力,眺望城堡的细节时,骑士已绕过阻挡的树干,在雪地上留下一串黑色足迹。 “什么意思?你要去哪儿?”帕尔苏尔赶紧跟上他。“尸体。”她讶异地察觉死人手上生长的苔藓。“是那刺客?” “显然。” “他死了?”这也显而易见。问题不在于此。刺客确实是个德鲁伊,但装扮与圣瓦罗兰的森林种族不同。当然,恶劣的天气是主要原因,只是没有什么御寒手段是需要裸露胸前刺青的。一只怪异的眼睛大睁着,形成规整的圆形,在苍白僵硬的皮肤上望着他们。帕尔苏尔不喜欢与它对视的感觉,仿佛死亡会顺着不存在的目光传递。她打量尸体的全貌,提出疑问:“没有伤口,没有血。” “大概是神秘中毒。看来你野蛮的女神有点能耐。他操控那头鹿时,反被它身上的魔法杀死。” 露娜身上没有魔法,帕尔苏尔一清二楚。神性。女神的手笔。自从离开莫尔图斯后,希瑟再也没给她指引,但这不意味着祂抛弃了她。“从没人敢伤害被大祭司祝福过的对象。”她说。 “是吗?那她肯定忘记祝福你了。”骑士递给她一团暗红色的东西。帕尔苏尔接过后才发现,这竟是鹿皮的边角料。“上面本来有个同样的图案。” 她皱着眉展开毛皮,在微弱的光线下观察。的确有不自然的痕迹,一圈毛似乎被火烧焦。乔伊阻止它时没用过与火有关的魔法,事实上,那时他连控制惯用的冰霜都费劲。在那以后,帕尔苏尔才恢复了他的职业力量,以免再受袭击。“这是魔纹?” “不可能是。” “把话说清楚,乔伊。”帕尔苏尔不得不提醒,“我很难相信你的神秘学水平。你连黑夜魔纹都不认识,怎么能肯定它不属于神秘?” “因为它是女巫的标志。竖琴座女巫不可能到这鬼地方来,她们宁愿去苍穹之塔……甚至圣瓦罗兰。” “不对。苍之森没有女巫。”起码她这个前任圣女根本没见过。“况且女巫干嘛和我过不去?” 骑士冷笑一声。“预言家们总有理由。没准在你出生前,他们就得知将来你和他们结仇了。”他扯过凝固鲜血的毛皮,丢在尸体上。 “我出生时,母亲说我受希瑟眷顾。”结果不还是到了今天?预言等于谎言。“预言家可没来圣瓦罗兰找我麻烦。” 乔伊的目光犹如刀子,刮过帕尔苏尔的脸。“算你运气好。” 第六百二十九章 森林守护者 在齐腰深的雪地里跋涉不是件容易事,但他好歹能稳步前进。先前的冰河把他折磨了个够,他每走一步,就会在寒风中往后滑三步。更别提埋在雪里的岩石和树枝了。尤利尔不禁怀念起去冰地领时的坐骑了。只要小心使用『灵视』,他甚至不担心马儿在路上绊倒。 他总算穿过树林,找到一处平整的空地。作为密林间难得一见的空旷地带,猎人和冒险者们当然不会放过。学徒是后来者。一间造型颇具创意的木屋坐落在两棵杉树上,依靠绳索和藤蔓形成通道。 不管它看起来有多脆弱,总比在外面受冻强得多。尤利尔记得莫尔图斯临近热土丘陵,后者在伊士曼几乎属于热带。这么大的雪他只在四叶城和冰地领见识过。就连和约克追踪车轮帮时,他们遇到的也是晴天。这鬼地方究竟是哪儿?他攥紧手中的徽章,思量是否要立刻回去。 “谁在那儿?”某人警惕地发问。这是个不寻常的主人家,尽管对方有意隐藏自己,尤利尔还是发现得很轻易。在神秘的感知中,此人的火种比天上的月亮还显眼。 “需要帮助的路人。”他抬头高声回答,雪花灌进嘴里。“我是个修士,不伤害别人。” “那得看是什么神的修士。”木屋的主人没放松警惕。“邪神免谈,奥雷尼亚的露西亚也不行。这两种人和土匪没两样。” “盖亚。愿祂保佑你,先生。” 绳梯垂落在学徒面前,眨眼间被风吹上了天。尤利尔好容易抓住它,爬进温暖的木屋里。一个长耳朵的神秘生物在里面全副武装地等着他,见他上来,迅速收回绳梯。 “盖亚慈悲。我发誓,下次出门一定挑个好时候。”学徒抖掉肩上的雪花。“低温比土匪的刀子厉害多了。” 主人家赞同地点点头,但没放下手里的十字弩。“有道理。不过盖亚修士来这儿干嘛?” “说实话,先生,我对自然灾害擅自给我更改的目的地全无了解。这是哪儿?” “你的意思是,你迷路了?” “都怪大雪。” 精灵盯着他半晌,接受了这个解释。“也对。正常人去堡城可不会走这条路。” “堡城?”尤利尔卡住了,“阿兰沃的堡城?” “对。”主人说,“很不幸,你越过了边境。” 阿兰沃。这里不是奥雷尼亚。尤利尔觉得脑子都被冻僵了。他正身处那个消失在千年前的精灵国度,由尼克勒斯·提密尔·西诺德尔皇帝和水妖精奥萝拉统治的月之王国。在这个古老的梦境里,卡玛瑞娅尚未被龙祸覆灭,奥雷尼亚与苍之森的战争也没影响到南方……时空错位,季节倒转,尤利尔一时半会儿无法适应。 我真的回到了故乡,他心想。千年后,堡城所处的位置正属于伊士曼。只是这次并非通过浮云列车。尤利尔很想伸手摸索口袋里的徽章,但在木屋主人面前,他不好这么做。 阿兰沃精灵与雾精灵相差无几。他们有同样特征:类人形体,长耳朵,细长的浅淡眉毛。学徒在铁爪城见过法夫坦纳的使节,两者无疑有明显区别。贵族与平民的区别。他套着层层毛皮,外束一件胸甲,帽子连着围巾,拉起时能将半张脸和耳朵完全包住,边缘以钉扣系牢。这很像斗篷的雏形。在整个伊士曼,冰地领人的衣柜里或许还保存着类似的外套,作为猎人装备的一部分。 然而越过奥雷尼亚边境到达的可不是冰地领。尤利尔不知道热土丘陵怎么会冷成这样,但他知道现在提出疑问毫无意义。 猎人多点了一支蜡烛,木屋更明亮了。尤利尔看见四周凌乱的杂物,包括香肠、干肉、防风罩灯、锤子和长钉、湿毯子、水壶……以及各式手弩。他转过身,发现刀子和长矛都在猎人脚边,只需低下腰就能拿到手。“报上名来,不速之客。”猎人精灵说。 “尤利尔。”他慢慢抬手,将厚重的斗篷揭开。由于天气原因,这次他没选择换回本来的装扮。“你呢?” “本人‘褐耳’,这片森林的守护者。” “守护者?” “你们奥雷尼亚人不在乎森林,对不?在阿兰沃,没有守护者的森林不能建城。”猎人“褐耳”不悦地解释,“月光不止照耀秩序之地,混乱疆土也受贝尔蒂的余荫。吾等守卫森林,驱逐邪恶的爪牙,以遵行神谕。”他顿了顿。“没有守护者,你们早晚会遭受侵袭。” 他提到了秩序。学徒暗忖,发现自己或许了解内幕。指环索伦告诉他,微光森林是森林女神希瑟的足迹,为封印秩序的缺口存在……不对,雾气才是弥补缺口的根本,和森林没有直接联系。这片雪林里没有雾。老实说,这里全是雪,树木河流反而是点缀。不过“褐耳”没撒谎,这足够了。学徒也不用非得在一个名词上较真。 “奥雷尼亚的森林都是微光森林,我想银歌骑士团已经将它们一一推平了。”尤利尔坦言,猎人锁紧眉头。“帝国信仰三神,不接受希瑟。其中露西亚宣扬除恶务尽,但要是盖亚做主,大概皇帝陛下会对森林采纳守护者制度。我是这么认为,褐耳先生。不过在这冰天雪地里,我的话没什么意义。” 猎人露出微笑,放下弩。“你不会是因为说这话才来这儿的,尤利尔?” “你完全不了解帝国的做派,守护者先生。”学徒咕哝,“会说话的人和什么都说的人得以留在玛朗代诺。”只不过两者的存留方式有差别。“什么都不说的人才被赶来边境。” “边境在你身后二十里。” 尤利尔想了想,“那条河?” “那是堡城的第一道防线,墨水河。几乎没有船能从上面安全通过,水妖精会掀翻它们。”“褐耳”在周围的铁器里选了根长钩,用来给炉子添柴。“但它现在八成已经冻得足以让巨人在上面赛跑了。” 别说防线,结冻的墨水河简直就是森林中难得的行军通道。“那万一银歌骑士团决定进军堡城,要怎么办呢?” “破碎之月的祝福会阻拦他们。当然,听说银歌骑士团最低也要高环级别的神秘生物,微末的祝福多半没用……” 尤利尔没想到褐耳居然真的给他解释。“我想你们肯定有其他手段。”他赶紧打断对方,“还好我不是帝国军官。” “我也不是阿兰沃人。堡城怎样与我无关。” 着实意外。“阿兰沃边境森林的守护者不是阿兰沃人?”难怪他毫不在意透露出战略情报。“怎么回事?” “就那么回事。堡城人不待见我。” “他们清楚守护者的作用吗?” “没几个人不清楚。”水壶发出尖锐的鸣叫,猎人裸手去提,被烫了一下。学徒帮忙拎起铁壶,往半透明的玻璃杯杯里倒开水。 “在我看来,得罪你很不明智。” “得罪谁都不明智,可惜我们不能总示弱。我是个初源。” “在奥雷尼亚,这话等同于自荐。” 褐耳哈哈大笑。“在阿兰沃,这种自荐只可能给监狱。”他撒了点刺鼻的粉末到自己的杯子里。轮到尤利尔时,学徒伸手挡了一下,表示拒绝。“堡城是个例外。当地人不喜欢我,但也没法做什么。黄昏之幕控制了整座城,他们打发贵族去端茶倒水,还没东西犒劳自己。”他给尤利尔展示粉末里的大块碎片。“五叶冬的药粉,你不要?” “这么说,你是其中的一员喽。” “千真万确。奥雷尼亚欢迎初源,是吧?” “最近不太欢迎。”尤利尔想起莫尔图斯庄园里的头颅。“你的同伴们在边境河后大闹一场,惹恼了许多人。”他告诉猎人莫尔图斯的冲突,但终究没提巫师和地下室的实验。 “那些家伙干得出来这类事。初源是神秘眷顾的生灵,力量使他们能轻易摆脱往日的束缚,获得自由。而自由会令人头脑发热,更会上瘾。” “你与他们不大一样,先生。” “褐耳。”猎人纠正。“因为我有职责在身,根本得不到真正的自由。不管是不是初源,这片该死的森林都得有人守卫。没人能取代我。我的祖先向破碎之月发过誓。说实话,我还挺习惯有东西约束自己的。” 尤利尔不禁赞同。他发现自己与这个先民精灵实在有共同语言。恐怕对方也有同感。森林守护者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加了料的热水,还极力邀请学徒一起。这玩意的效果等同于烟草和酒精。木屋外,寒风狂挥乱打,也无法干扰内里热火朝天的交谈。蜡烛亮到深夜,柴火差不多用完了,后来壁炉里燃烧的是神术火焰。 话题中止于凌晨时分。当褐耳说到他在山洞里发现一具尸骨时,门前铃声大作。猎人迅速转过身,扑到上了弦的手弩边。尤利尔也赶快拔出剑,企图弥补重大失误——他竟然没发现有人已经爬上门口了。 第六百三十章 奇异搭档 门后传来交谈声,在风雪中不很清晰。如今屋子里安静下来,他们才终于听见。 “你拉铃铛?”某个熟悉的声音,语气却很陌生。 “没拉你的胡子。怎么了?”女人的嗓音。 尤利尔不禁伸手摸进口袋,碰触那枚徽章。门外的对话使用的语言有别于通用语,但他居然能明白其中含义。现实中绝没有这等好事,只可能是梦境发生了改变。按先前的规律,在他找到乔伊前,就算把树砍倒,里面的猎人也只会觉得是风雪太大。诚然,梦境会随着主人的记忆而变动,但尤利尔不敢否认这些异常情况与自己无关。这次回来和上次离开,他都是通过乔伊的锚点……还离谱的把它带回了现实。 但这点惊奇与他对门外两人的身份猜测相比,却又根本不算什么。 “聋子不可能拿铃铛作提醒。这些阿兰沃精灵的耳朵和你一样长。要是有人在,他会听见。” “你不能指望暴雪中的木屋里只有火炉在等你。乔伊。” “不只听见。”男人阴沉地说,“还会给你一刀作为见面礼。箭矢好歹比眼前的刀子容易躲。” “那是因为他们不时得应付你这种客人!有必要准备高环法术么?你打算入室抢劫?还是干脆拆了这个唯一能取暖的避风所?” “我他妈根本不冷。” 可你没否认抢劫。尤利尔心想。他向戒备的猎人比了个手势,对方虽然不知原委,但还是选择了信任。并非每个神秘生物都和夜莺一样疑神疑鬼。作为森林守护者,褐耳应对野兽的时候恐怕比堡城人更多。 猎人拉开门。“没人能抢劫我。”他边用上弦的十字弩瞄准门外,边高声宣布。“且这儿有人住,毫无疑问。你们两个走投无路的可怜虫!报上名来。” 两个雪人站在门外的窄小木桩上,依靠身旁的树蔓维持平衡。女人裹在一堆毛皮里,鼻子冻得通红,睫毛全是冰霜。男人则对严寒的气候不以为然,他的皮甲不很合身——准确来说,是太小了。他的脸孔和耳朵都暴露在寒风中,和雪地一样惨白,手里还握着刀。他肩膀和头顶覆满雪花。女人伸手抓住他,仿佛他右臂上搭了只熊掌。学徒不知道他们在下面吵了多久才爬上来。这两人走在一起真是道奇景。 “帕尔苏尔。”女人揭开围巾,“我是个自然精灵。我认得你,褐耳大人。你是此地的守护者。我是来……”她吸吸鼻子。“……是来向你寻求帮助的。” “你们也认得他?”猎人后退一步,露出一旁的学徒。 尤利尔眨眨眼睛,下意识举起剑。果然导师没让他失望,迎着猎人的十字弩,乔伊也敢一刀砍过来。钢铁与冰块碰击,声音淹没在风雪里。身后的炉火一下子缩小了半圈。褐耳皱着眉,犹豫要不要放箭。 “不管你们想干什么。”帕尔苏尔抖掉肩上的雪花,“我要进去。仁慈的森林守护者,就让他们在外面打个够好了,我与他们不同。我手无寸铁,真心寻求庇护。” “森林欢迎它的朋友。”褐耳让她进屋去了。手中有武器,身为初源的猎人觉得自己不会害怕一个自然精灵,况且还是个女人。他的判断不是每次都对,所幸没人愿意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中开战。他转过身,不快地说:“他们怎么回事?” “互相看不顺眼罢。这是什么?” “酒的代替品。” “用不着了。我这儿有苹果酒,刚酿好的。” 猎人挑起眉毛,盯了她一会儿。帕尔苏尔在炉火旁打哆嗦,姿态专注而坦然。别说他,连尤利尔也没察觉她的表现后有什么蹊跷。“我会欢迎绿精灵,尤其是付账的那种。”他放下弩。“尤利尔?” 学徒装作没听见,注意力集中在导师身上。寒风刺骨,连剑柄也迅速失去温度。他实在不想站在这儿了。“我不是来找你们的。”这当然是谎言。可惜学徒想不出其他说辞。除此之外,尤利尔只剩下一肚子疑问。 “但你找到我们了。”乔伊回答。 “你说‘我们’。是指你和圣女大人?” “你凭什么关心?” “你失踪了!我以为你去追她……”尤利尔瞥了一眼身后,“当然,我想我猜的不错。在庄园,在莫尔图斯,你和圣女大人不告而别。” 导师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一千年前的事。” “对我来说,可不算太久。我宁肯在暖和的地方听清原委。除了褐耳先生的小屋,这里恐怕再没有人烟。你来不来?” 尤利尔用空着的手抓住他的手臂,随后撤开举起的短刀。谢天谢地,他没打算真干一架。寒冰凝结的刀子变成片片雪花消失,他垂下手,什么也没说。 可等火焰重新温暖屋子,他们之间的气氛也没半分回升。尤利尔试图弄清楚情况,但帕尔苏尔和乔伊都装聋作哑。只有褐耳例外。猎人照例询问新客人的底细,提出诸如来路、去向这类问题,答案都来得很容易。 帕尔苏尔表示自己在风雪中迷失了方向,没能按时穿越森林,连乔伊也乐意开口。他们好像半辈子没见到过活人了。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愿意遇到尤利尔,仿佛魔鬼紧随他而来。 “往东走?”猎人品尝苹果酒,将加料的开水弃之不顾。“那边是走不过去的,穿过山脉,最东方只有没边的冰海等着你。” “稍微走一点。相比裂谷,好歹冰海远一些。” “盗贼谷。你们从那儿过来?” “六天前我们选择在那边扎营。”帕尔苏尔用精灵语说,“结果成了野兽的笑柄。那些猴子真不友善。” “你们没丢东西么?” 导师面无表情。“它们丢回来的水果更多。” “哈!这么说,野兽还挺喜欢你们的。”猎人将开水推给他,“那群小偷会趁夜顺走所有能拿走的东西,连幼崽也偷。我可从没见它们给别人水果。森林善待了你们。” “即便在严酷的极地,希瑟也眷顾于我。”帕尔苏尔轻声说,“祂的恩赐遍布诺克斯的大陆。” “极地?差太远了。”褐耳告诉她,“堡城是阿兰沃最暖和的城市。要是你见过卡玛瑞娅的黑夜,就不会这样说了。” “我不想见识,可没办法。” “你们要去卡玛瑞娅?” “或许更远。”帕尔苏尔说,“越冷的地方,我的同族越不会出现。反正他这么跟我说的。”乔伊没对她的话作出任何反应。“得承认,圣瓦罗兰不将雪山作为希瑟神迹膜拜是有道理的。” “你不习惯那里,干嘛非去不可?阿兰沃几乎没有绿精灵,凡人都信仰破碎之月。” “到处都是密探。”圣女咕哝,“还有邪恶的初源。” 褐耳的笑容变淡了:“初源?” “有个夜莺在森林里。”帕尔苏尔似乎随口一提,“他杀了我的朋友露娜,在我们头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总算明白阿兰沃为什么痛恨结社了。” “结社不是杀人狂的聚集地。你们可能遇见了土匪。” “你那所谓的朋友是头不辨雌雄的鹿,女人。”乔伊揭穿,“你倒不如说我们打劫了对方。毕竟死的是他。” “不管怎么说,这和结社没关系,是不?” “那家伙是个初源,无可否认。我没有把账算到所有结社头上的意思,但他的魔法能操纵侍奉希瑟的兽灵,这几乎是在渎神。”帕尔苏尔生气地说,“女神立刻惩罚了他。要是他没选择控制露娜,也许不会死。” 猎人点点头。“作孽的报应。森林不会容忍。”他换了个话题:“之前堡城人吊死了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宣称她向邪神祈祷,寻求力量。这种理由竟也编的出来!据说当天夜里,领主的城堡就被雷电摧毁。” 雷电和初源魔法使尤利尔想起莫尔图斯庄园中的战斗。奇朗提到了一个操控风暴的同伴,还告诫学徒远离地下室的争端。甜美的好女孩。或许只有她的同伴才会这么形容她。当然,没准袭击堡城的人不是她……说到底,尤利尔的猜测缺乏决定性的证据。但有件事确凿无疑,乔伊故意从巫师手上放走了奇朗和他的同伴。莫非他们之间早有联系? 提问毫无意义,乔伊不会给他辨别真假的机会。尤利尔不快地将手伸进斗篷,握住徽章。看得出来,导师不需要它了。是这样吗?未来的白之使在梦中怀念作为银歌骑士的时光,而但现在的乔伊没这个想法?太古怪了。不像他能做出来的事。不。不能这么妄下结论。 学徒再也无法忍耐了。他将徽章拿出口袋,藏进地板缝隙里。顿时,褐耳与帕尔苏尔的交流变成一串听不懂的嘀嘀咕咕。“乔伊。”尤利尔开口。导师仍专注地盯着火焰。说实话,他装聋作哑的样子也挺难得一见的。“我想我们得私下谈谈,不是用刀剑……好吧,视情况而定。” 第六百三十一章 尤利尔的祝愿 “礼堂发生了什么?” “你们后来没去看?” “我仔细搜索过,找到了羊皮纸和圣女大人的魔法种子。这还多亏你的冰块。”尤利尔没好气的说,“要不是我被闪电追了一路,肯定会遗漏重要线索。你的魔法可没冻住风暴。” “那初源女人逃了?” “带着她的同类一起。你的小目标完成了。” “他们逃的很快。”放下徽章后,乔伊的目光再次变得富有威胁。尤利尔扭头不去看他。“雷戈把那张纸交给了维隆卡?还是伯纳尔德?” 真不知我现在将誓约之卷拿出来,他会作何反应。“雷戈没法决定战利品的去向,因为我把它交给波加特了。我觉得你更信任他。” “雷戈是个新人,况且还是亲王的密探。他监视所有人。” “那你呢?麦克亚当派你监视谁?伯纳尔德·斯特林?”尤利尔尖锐地说。 “疯子总得有人看着。” 一个将来成为了圣者“第二真理”的疯子。尤利尔凝视着雪地。照实说,伯纳尔德并非患有疾病,他的想法独特,神秘学造诣深厚,这些都是伟大巫师的共有素质……包括无止境的探索精神。相比于彻底失去理智的人,伯纳尔德仍保有着对律法和道德的尊重——这是毋庸置疑的。现在学徒已经明白,他对尸体的亵渎和利用不是出于单纯的探索欲,而是先民的律法本身就与后世不同。巫师斯特林是个正统的巫师,他的实验内容在水银圣堂里也不是秘密。 杜伊琳就知道他在做什么。看来克洛伊塔也一样。高塔女信使的傲慢态度不令人亲近,但她是尤利尔在梦中见过最接近后世神秘领域的人。如果学徒从小没有生活在表世界,可能他只会对这位前辈抱有尊敬。 这么看来,乔伊反而是异类。“我猜你指的不是他对初源做的事。” “但你很在乎,传教士。” 所以你才挑动我针对斯特林?尤利尔心想,他清楚我和杜伊琳不同,也不像雷戈一样作为维隆卡的密探。乔伊察觉到学徒的底线后,几乎不费力气就将他推到巫师的对面。他利用我解决了施蒂克斯,因为比起保护伯纳尔德和地下室,这姑且还算正经事。 “无论初源还是凡人,都是血肉之躯。罪犯理当受惩罚,但单纯的残忍不会让人悔改,只会招致报复。”“黄昏之幕”突袭了庄园,将俘虏全部救出,还放走了苍之圣女帕尔苏尔。“报复不止夺走你得到的,还会携掠原有的。你和斯蒂安娜·赛恩斯伯里较量时,我碰到了奇朗。” “谁?” “水妖精阿内丝的同伴。你真不记得?他们和杰恩·赫瑟一同被杜伊琳拖回去。我在旋梯和他撞了个正着,因为某个银歌骑士自上而下追杀他。” 乔伊一言不发。 “波加特早就和杜伊琳离开了城堡,转移到后院。奇朗认得你,也知道你的打算。追杀他的银歌骑士是雷戈,他带着圣女大人回到了礼堂。我不清楚他有什么企图——” “密探能有什么企图?”导师出言打断。 “伯纳尔德的实验并非秘密,但也不至于人尽皆知。或许其中涉及到某些东西,不那么正当。起码‘胜利者’不会支持。” “亲王支持麦克亚当。你见过他们,在莫尔图斯。”他的目光即便躲开也依然刺人。“你一直记得,是不是?” “可不是我先提这回事。”尤利尔嘀咕,“不管怎么说,你现在自由了。斯蒂安娜没能杀死伯纳尔德,你让她身受重伤。”所以斯特林活到了千年后……又或者巫师也有自己的手段。“雷戈杀了一个初源,但这不代表他在袭击中立了功。波加特派他回玛朗代诺,禀报实情。” “他离开多久了?” 我也想知道。尤利尔想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可惜风雪太大,夜空模糊一片。“我猜有三个月了。堡城在炎之月不下雪。如果你回去的及时,可能正好遇到派遣回来的援兵。” “援兵?你以为我不知道雷戈干嘛回去?” “审判机关将给他应有的裁决。雷戈违反了命令,导致圣女大人失踪。不过亲王殿下会替他辩护,最终也不会有严重的惩罚。”毕竟作为密探,雷戈的确完成了任务。“不用我说,会有人来找你们。礼堂发生了什么?” “你似乎早就清楚。” 尤利尔无法否认。“你和斯蒂安娜的较量时,圣女大人全程都在场。在那之前,雷戈追踪奇朗,我吸引斯蒂安娜的注意。如果帕尔苏尔想逃走,当时她就不在礼堂了。” “你想问什么?我干嘛放走她?” “她说服了你,乔伊。或许我只想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 “可能希瑟比你的神管用。”乔伊嘲弄地向后扫了一眼,“你像个幽灵,传教士。何不坦白你为什么会在这儿?我很好奇你会挑谁做旅伴,阿内丝?千万别是盖亚。” “我没有同伙,找到你们也不是靠情报。碰面纯属巧合,起码我是这样。说实话,乔伊,我到底有什么值得你怀疑的?我背叛过你?碍过你的事?”尤利尔不禁问出口,“还是说,你做麦克亚当的夜莺太久,已经没法信任别人了?”既然如此,导师干嘛和圣女大人同行?她本该安全的留在莫尔图斯,远离奥雷尼亚的权力斗争。 一阵狂风扫走所有积雪,树屋轻微摇动。乔伊低下头,避开一截飞来的枯枝。它打在屋檐上,断成碎片。“你没资格指责我,传教士。你什么也不明白。你不是……异类。” “异类?”尤利尔重复。 “没价值。没麻烦!懂了吗?和你的神见鬼去,白痴。圣堂不在乎你,贵族不屑理你……你有很多路可以挑,你自由自在,你有选择,但别来这条!” 在这梦境之中,学徒只是个可有可无的旅者,先民当然不会关注他。然而乔伊不同,他是莫尔图斯的罪人,是圣堂的银歌骑士,还是皇帝麦克亚当的匕首。早在千年前,他就已身在权力的漩涡中了。 “或许你说得对。”尤利尔低声说,“但你也有新的道路,乔伊。离开奥雷尼亚,你就不是银歌骑士,圣女大人……帕尔苏尔也不是苍之森的圣女。少了你们,世界也不会毁灭。我只想解开疑问,不关心你们到哪儿去。”奇怪的是,话说出口,学徒竟然觉得难过。这份情感与他的意志格格不入,他必须仔细体会。 乔伊审视着他。“疑问?” “只一点小问题。你和伯纳尔德究竟有什么矛盾?别说你看不惯他。”未来的白之使没准会这样,但乔伊不同。他干过更出格的事,若非银歌骑士团阻止,整个莫尔图斯都会被他焚毁。与曾经的自由人首领谈论道德修养是桩蠢事,尤利尔一清二楚。 “斯特林像个商人,你付出代价,他回以力量。但不管付出多少,最终将一无所获。他的目标完全是妄想。真理可不会当他的客户。” “他的目标?”尤利尔没听懂。导师的毛病一千年也没改掉。 “帕尔苏尔认为他想给神秘生物创造第二职业。” “似乎是巫师的正统课题。”尤利尔摸摸下巴,“你不喜欢?” “疯子想干嘛和我无关。我没说这个,是你非要问。说实话?我宁愿撕开他的脑门,瞧瞧里面是不是空气。脑子里有东西的人是绝不会浪费时间在这上面的。” “这么说,你认定斯特林的实验不会成功?”答案不用他说。在后世也没听说有双职业的神秘生物,誓约之卷的魔法根本还属于一个职业。 “我不清楚实验的真相。”作为协助者,导师竟然说。“斯特林的实验用不着向人讲解原理,巫术和我的魔法完全不同。但斯特林需要帕尔苏尔,她带来森林的知识。” “所以你要赶走她?” 乔伊不答话。他默认了。 看来这就是发生在袭击当天的小小阴谋,雷戈和我都受他利用。尤利尔意识到自己其实对导师疏于防备。“假如你愿意开口,事情就没这么麻烦。圣女大人巴不得离开帝国。” “出门在外得保持警惕。传教士。你毕竟不是‘胜利者’。” “那你怎么会和她在一起?” “寂静的终点是死亡。”这话答非所问。乔伊的神情瞧不出异样,“你自己在山里待上三个月就明白了。” 有道理。冰雪丛林是苍白的地狱,尤利尔可不想独自承受酷寒。当初在伊士曼的微光森林,指环索伦写下的每个字都让他觉得亲切。难怪连乔伊也会被改变,恐怕偌大的山林里,除了同行的帕尔苏尔,他再也听不见人声。 “一段难忘的日子,是不?我真为圣女大人感到难过。”只要导师开口,大概单调的风雪声都显得动听。“你们不会再回奥雷尼亚了,我看得出来,但往南走不是好主意,北方更好。那里有沙漠,气候炎热,你的同行者会爱上你的。” “干什么?我又不冷。” 尤利尔挑起眉。“和那没关系……算了。要是有人问我问题,我会学着你给他们制造一点麻烦。世界这么大,找到你们可不太容易。但某些方面,我才不会像你一样。有话直说有什么难?我现在就说。”不知是否是错觉,风雪似乎变小了。他停了停。“我希望你不要后悔。乔伊,你不理解,但我真的希望。诸神保佑你。” 第六百三十二章 帕尔苏尔的祝愿 帕尔苏尔悄悄走回座位,把手搁在靠近火炉的桌子上。盖亚的火焰温暖着她的全身,酒精从小腹带来热流。她差点打哆嗦,赶紧绷紧身体掩饰。一旁,猎人褐耳靠在椅子里酣睡,魔药会让他睡上一整晚。开门时的寒风也没唤醒他。 “圣女大人?”有人进来,走到她身旁。“你睡着了?” “现在没有。”她装作刚刚苏醒,朝后打量。“就你一个?” “他需要独自待一会儿。”尤利尔说。由于起身突然,他和乔伊都没穿外套,就那么在外面待了近半小时。传教士的脸颊冻得通红,但本人似乎不觉得冷。没想到他也这么耐寒。帕尔苏尔将热酒推给他。“谢谢。” “你好像更中意热水。” “显然,水尝起来不辣。不过酒也一样,如今我需要热量。霜之月的森林实在难熬。你们在这儿呆了多久?” “大概三个月。”帕尔苏尔知道只要自己含糊其辞,对方就会识趣地转移话题。但她有种倾诉欲,与面对陌生人时的感受不同。哪怕这时候遇到熟人其实不是件好事,我也得和他聊聊。“从离开莫尔图斯后,我就再也没遇到过能交流的人。” “我想我能理解。” 你能理解?寒冷,寂静,无休止的狂风,还有随时到来的死亡威胁。但这话他说来却很真诚。算了,尤利尔有什么理由欺骗我呢?他与银歌骑士不同。帕尔苏尔挺喜欢这小子。“可能罢。毕竟你是传教士,走过的地方比我多得多。我养尊处优了太久,连些许苦难都受不住。” “我建议你到北方去,帕尔苏尔。穿过奥雷尼亚,去沙漠中的绿洲。这里太冷,不适合你们。” “不适合我。乔伊倒很习惯。”她纠正,“这是希瑟给我的惩罚,也许是盖亚给的。诸神乐意给人磨炼。” “别这么说。”尤利尔皱起眉,“没必要借诸神之手惩罚自己。你保存了圣瓦罗兰的火种,你救了同族的性命。” “时代变了。森林种族也开始追求荣誉。性命不如传颂的歌谣动人,某种意义上,这并非坏事。牺牲会换来他人敬畏,巩固森林的主权。”或许我本人也这么想。曾经的我。愿意作为人质背负罪名的我。森林圣女来到遥远的奥雷尼亚,接受无止境的流放。就算没人理解她的忍耐,她也觉得自己无愧于先祖和神灵。 自我感动的白痴。乔伊这么评论,帕尔苏尔头一次认可他的用词。眼下她理解希瑟的旨意了,女神对任何人都一样慈悲。祂从没要求过她的牺牲。“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歌谣与生命孰重?会有新的圣女需要烦恼。见鬼去,反正和我没关系。” 尤利尔果然与银歌骑士不同,她的话得到了赞同。“说真的,帕尔苏尔,我很高兴看到你摆脱束缚。” “你是真心祝愿,我看得出来。可惜其他人没你这么开明。” “夜莺找到了你们。” “不出意外的话,是通过神秘。森林可以遮掩我的痕迹,因为我一路几乎没用过魔法。但夜空之下,少有人能彻底销声匿迹。” “你说的不会是克洛伊塔……?” “或者其他组织。初源。女巫。敌人自然应有尽有。我们遭遇了刺客,就在堡城不远。恐怕阿兰沃也不欢迎我们。” “他们根本不知道你们的存在。” 这是最好的情况。帕尔苏尔下意识敲了敲杯子,随即才反应过来,这儿可没有侍女。但传教士理解她的意思,给她的酒杯倒满。“堡城早就变成了秘密结社的据地,初源占领了她。连森林守护者也加入了他们。谢谢,尤利尔,你真好心。” “我做的还不够。” 她颇感有趣。“不够?远远超出。尤利尔。你本不必为我做什么。你不为抓捕我们而来,今天的碰面会让你陷入危险。” “我非常安全,女士。这个世界上没人能伤害我,可我也改变不了任何事。”传教士忧郁地回答,“我能做到的事太少……大多是做了也没用。” “我知道你协助詹纳斯逃走,还帮助了阿内丝和奇朗。你的举手之劳挽救了他人性命。”但她的安慰反倒使对方更沮丧。“你似乎很疲惫,尤利尔?这一路上你有旅伴吗?” “这一路没有。” “你习惯独自一人,要我说,这比大多数人都了不起。”好歹比我强。帕尔苏尔看向窗外,外面白茫茫一片,风雪还未停。“独自一人的旅途中,你会指望有个好天气……还有能说话的对象。说真的,孤独会令人发狂,尤其是在你不知道这孤独何时结束的时候。接下来你上哪儿去?在天亮前告诉我罢。比起乔伊,我起码会认真听。” …… 帕尔苏尔握住他的手,女性的手掌柔软光滑。尤利尔感觉心跳忽然加快。这是种奇异的感受,仿佛他回到了四叶城的教堂中。他不禁想起塞西莉亚,甚至是丹尔菲恩……然而这位梦中圣女带给他只是怜悯,不是激情。 在去往蜂蜜领的路上他并非孤身一人,可难言的秘密却让所有同伴都与他隔着遥不可及的天堑。说到底,我不可能与多尔顿或约克分享无名者的事。唯一知晓真相的只有乔伊,但使者在梦中与现实判若两人。 “好吧。”反正不过是梦。“我的目的地马上就到了。你知道,女士,我是个传教士,此行不为其他。我要到一个被邪恶信仰蒙蔽的古老国度,用盖亚的教义洗涤罪恶。放心,不是阿兰沃。” “我当然不放心,要是你就这么和当地人坦白的话。”帕尔苏尔微笑,“你指的邪恶之地是苍之森吗?以前的我肯定不欢迎你。没人会抛弃希瑟改信盖亚的。邪神信仰仍是信仰,信仰不可亵渎。尤利尔,世界上不止有一个神。” “但不是每个神都值得崇拜。”尤利尔回答,“我非去不可。” 她的手指箍住他的指节。“总有些事情无法逃避。不过再伟大的使命也不如性命珍贵。你有家人,没错吧?” “事实上,我为他们而战。” “我成为苍之圣女时,我母亲不若在我成年礼那天高兴。也许他们更希望你能回家去,而不是四处冒险。当然,我没资格说这些,你就当祝福听。祝福又不花什么,倾听也一样。” “我听着呢。” “我没在陌生的地方传过教,这千真万确。森林种族全都是希瑟信徒,在我出生前就这样了,想必未来也不会有大变化。奥雷尼亚帝国可以打败我们,但不能逼迫我们信仰三神。我从没见过希瑟,尤利尔,可我坚信祂的存在。神灵是会传递给凡人启示的,哪些人选择相信,哪些人报以嘲弄,女神都一清二楚。祂的惩罚来自人们的愧疚之心。” 她的声音使他感到宁静。尤利尔一动不动,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 “所以,尤利尔,你可以拯救渴望被拯救的人,但别指望大多数人改过自新。人人都希望选择自己的命运,可最终还是诸神引导他们的意志。诸神亲自来,明白吗?不用别人插手。你不清楚诸神怎么做,怎么选,你只是给自己做主。” 帕尔苏尔停下来,闭上眼睛。学徒察觉她的掌心出了汗。“别恐惧命运。你的神给你的启示独一无二,尤利尔。盖亚与希瑟的教义有共通之处……” “……信乃所望之事的实底,是未见之事的确据。”尤利尔回答。只是普通的祈祷,但这些平常字句却传递给他力量。白天的旅行令他疲惫,夜晚的探索雪上加霜。直到今天,他似乎才从梦里真正得到放松和宽慰。 …… 她睁开眼睛,发现年轻的传教士盯着火炉,若有所思。不论如何,他似乎打起了精神。帕尔苏尔想起自己依靠希瑟指引度过的寒冷夜晚。某种意义上,乔伊巩固了她的信念。独身穿过雪山,离开时她可能早就抛弃希瑟了。看来骑士虽然不是最好的同伴,可没有他我会更糟。 “这与其说是信仰,倒不如说是勇气。”帕尔苏尔松开手,尤利尔也没移动手臂。“换作别人,我会劝告对方别走太远。但你有自己的想法,且计划明确、意志坚定,不用我瞎操心。”我还是多考虑考虑自己的目的地罢。“最关键的是,你有绝对的权力,不像我。” “不像你?” “我确实想改道沙漠,可惜我们的骑士大人多半不乐意。” “他……呃。”传教士犹豫了一下,似乎有话要说。 “怎么?” “或许我不该说,女士,但你和他走在一起,过去恐怕会如影随形。我不是怀疑……好吧,我很怀疑,雪山究竟能阻截多少过去的影响。寒冷使你们靠得太近,没有距离。这不都是好事。”他含糊起来。“我大概了解他,在他成为银歌骑士前……” 木门猛然洞开。乔伊掀起兽皮,冷风吹进屋子。“天亮了。”他提醒。 “我看也是。”学徒咳嗽一声,以掩饰嗓音的变化。帕尔苏尔差点没忍住微笑。这孩子有点容易感动。要不是对方有事在身,她几乎想邀请他同行。我们恐怕再也不会碰面了。 临别时,帕尔苏尔踮起脚给了他一个拥抱。“再见,尤利尔。愿你的神与你同在。” 第六百三十三章 责任担当 林德划掉一个名字,“还有?” “十四号。” 巫师抬起头。“审判者?”只有他们会以数字代替姓名。 “他被那异端杀害,武器也未能带回来。” 废物。林德心想。他能想象教皇陛下阴沉的瞪视。“纹身”阁下不喜欢坏消息,这会使他在“神学家”阁下面前处于下风。他们对苦修士的所属争执已久。审判者原本就属于神学派,但罗珊·托斯林御下的水平远逊于她的巫术研究。这次教会的失利能让她扳回一局。 “说实话,艾默克主教,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会派两个审判者袭击回形针佣兵团。他们是出色的恶魔猎手,你说是不是?” 艾默克主教满头是汗,面如土色,骨骼突兀的脑袋活像清晨时分挂满露珠的岩石。他不得不抻起袖子擦脸。“我很抱歉,大人。”见林德脸色难看,他补充保证:“我不会再调动审判者,大人。下次,下次一定成功。” “不调动审判者,你拿什么成功?” “高阶十字骑士仍有几人留在蜂蜜领的总教堂……” “他们是保卫总教堂的荣誉骑士,不是你召之即来的打手!够了,艾默克。”林德连主教都懒得加,“告诉我,为什么不派夜莺去?” “夜莺?夜莺……特多纳拉杜早在丹劳就失了手,他把工作推给审判者。” “或许我该换这个特多纳拉杜来负责任务,原因是明摆着的,他比你有脑子得多。两个审判者,艾默克,两个高环水平的神职者,恶魔猎手!其中一个还是神术大师!你怎么敢就让他们带着一帮打杂都干不好的十字骑士去和高塔信使放对?你在过家家吗?” 艾默克主教脸上的五官都挤在了一起。“可是,大人,我不明白……?” “三比二大,没错吧?战争佣兵不是拿着草叉的农夫,对不对?他们人多势众!你竟然让敌人在我们的地盘上人多势众?见鬼去,白痴。为什么不派更多审判者?”或者干脆全交给那些恶魔猎手处理。这样万无一失。林德早就想这么干。“还是说,你不会算数?” 主教嗫嚅着:“他……大人,我是说,特多纳拉杜……那夜莺头子总在真实情况上夸大其词,我以为……” “废话!夜莺不给对手的真实水平留余地,他们早就死的找不着了!”林德恼火地咆哮。对面的石头主教吓得一声不吭。他深呼吸了几秒,稍微平复心情。“艾默克主教,你低估敌人,导致教会损失了一名审判者,我本该把你丢到下水道去给耗子传教。但现在,艾默克,为你这些年对教会的付出,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是,大人。我保证……” “算了吧,我不要你一文不值的保证。”林德打断他,“去找基尔比维克大人,艾默克,把盖有教皇印章的命令手信交给他。”话虽如此,他手上没有一点儿动作。“你办得到,是吗?” 艾默克主教的汗水更多了,好像他的头发里藏着海绵。“教皇印章?命令给审判者队长?可……大人,我……?” “下水道的耗子,艾默克。它们等着你呢。” 主教打了个激灵。 等麻烦终于解决,林德将记录伤亡的名单丢在一旁。一只猫在窗外嚎叫不止,比雨声更令人心烦。潮湿寒冷。蜂蜜领似乎是另一个骑士海湾。我宁愿留在丹劳,追逐那群该死的黑巫师。好歹城防队不会因为着火而找林德申诉。 回到蜂蜜领本是他期望的结果,然而愈发严重的事态将他牵扯在教会。林德隔着玻璃,眺望巫师之涯的石塔。圣典原是你的机会,你却让它从手中溜走了…… 是那小鬼的错。林德咬紧牙关。自从在伊士曼遇到白之使和他的学徒,巫师就没称心如意过。高塔统领在六指堡的洪水中生还,夺走了一部圣典,林德为此而恨他。至于尤利尔。见鬼。照实说,他觉得这小鬼简直比他的导师还要难缠,毕竟白之使不关心盖亚教会,而学徒却是个神职者。 如今尤利尔来到了莫尼安托罗斯,天知道会搞出什么名堂。林德知道自己非得参与这桩事不可,要是能有机会从白之使手里找回圣典,倒也不算太坏。凡人贵族有赎金一说,在神秘领域也一样。 他终于找到了解决教会相关任务的动力,噩耗却接二连三。为什么我永远找不到值得信赖的下属?林德不明白,为什么只要把事情交给别人,我就不能得偿所愿?这种情况该结束了。我要找可靠的合作者,绝不再寄望于下等人。 但“纹身”吉祖克不是他的下属,也不是他的合作者。当然,没准这位入戏颇深的教皇陛下会向高塔讨取圣典……可林德难以保证自己会有机会。那女孩烧毁了圣典,才获得职业。学派会允许他再烧一次吗? 答案是明摆着的。巫师当然会对其进行实验,包括但不限于焚烧、撕毁、水浸、腐蚀……等等破坏手段。此前,学派只将圣典作为某位法则巫师的遗物看待,如今它的地位不复以往了。没主人的物什大半会落得如此下场。 要担心的不是这个,林德心想,还没到瓜分战果的时候。比起在丹劳,那该死的学徒不容易解决了。不知道他是怎么说动回形针佣兵团的,也许这事还得责怪自己人……某人敲门。 “纹身”阁下可不会屈尊来见他。“谁?” “不受欢迎的刺客。很抱歉这么随意的登门,大人,但你这儿没有我能进去的缝隙。” 林德没兴趣和对方浪费口舌。“幸好你没打我玻璃的主意。进来再说。” 自称刺客的家伙钻进门,在距离台阶十步左右的位置站住。第一眼看去他完全是个十字骑士,随后才逐渐变化。等林德关上门,客人已完全变成了一个脏兮兮的陌生人。他其貌不扬,两手空空,穿着破旧坎肩和蓝灰色束腿长裤,皮鞋沾满泥巴。他看上去与街头小贩无异,黄眼睛四处游移,似乎不怀好意。 “你的衣服哪儿来的?”巫师狐疑地打量对方。『人格之面』的范围可不囊括身外佩饰。 “我自己的,大人。此刻没人光着身子在教堂打转。这会给女神蒙羞,我很清楚。这样嘛。”他扯扯坎肩下松脱的袖子,留下一道手印。“在大人您面前,还是原貌显得尊重。” 林德哼了一声。“尊重?那你还是换回来吧。这儿好歹是盖亚的圣所。” “穿着是小事,可惜大多数人除此之外都不关心。如果再这么下去,恐怕会有更多不敬神的家伙出现在圣所了。我敢保证,大人,他们没一个在乎着装标准。” 虽然林德正要问他这回事,但对方的态度还是让他很反感。特多纳拉杜是个下等人,即便不是,他也习惯与他们为伍。为了圣典,我得容忍这家伙。“你给了艾默克主教错误的情报,特多纳拉杜,我需要你的解释。” “情报有真有假,大人。只有诸神才能不出半点错误。” “那世界上除了诸神,没人适合当夜莺了。告诉我,你和你的下属有何存在的必要?” “恐怕我只有等诸神跳槽,才能回答大人您的问题了。” 林德感觉这家伙比艾默克主教难对付得多。或许这不是错觉。“回形针佣兵团的行踪一直在你掌控之中,特多纳拉杜,别说没有这回事。他们怎么会和高塔信使搭上线?” “显然,问题出在另一方。”夜莺头目不再闲扯,“杰兰德的执法队跟进回形针佣兵近半个月,期间我只将他们调到薄荷地一次。不过,大人,这不妨碍他的任务。” 巫师不用猜就知道。“冒险者里有你们的密探?” “我们的密探。”特多纳拉杜纠正,“一支异教徒组成的军队踏足于女神的神圣国度,不能时刻关注他们的动向就是我的失职。” “那高塔信使怎么说?” “他也是女神信徒嘛。”夜莺头目狡猾地笑笑。 “那我们还得迎接他喽?” “当然不,大人。根据他在伊士曼犯下的累累罪行,这位来自克洛伊塔的神职骑士早已背离了正道。什么样的神职者会破坏圣所、伤害无辜的教士?在伊士曼的银顶城时,他就开始了野蛮的屠戮。苦修士派的阿兹比·齐恩修士惨遭毒手,安德伦神父也被他谋害。等到了骑士海湾,他唆使自己的导师对灯塔镇教堂展开不名誉的打击,那时候我们本属于统一的秩序战线。” 林德盯着他。“是这样吗?” “千真万确呐,大人。”夜莺头目挑起眉。巫师忽然注意到了这张过目即忘的面孔的特征,他两边的眉毛似乎有点不对称。“白夜战争未能波及内陆,我们的情报网保存完好……直到战争结束后,这位高塔的见习信使由北至南,破坏掉途径教堂中的每个情报站。教会损失惨重。到了现在,这该死的灾星来到了莫尼安托罗斯,薄荷地到丹劳,每座拥有教堂的村镇都担惊受怕。他不配称为女神信徒,大人,高塔信使尤利尔是个彻头彻尾的异端。” 第六百三十四章 选择其一 “异端?”林德琢磨这个罪名。 “他既出身于教会,又受女神眷顾得到神职,本该作为教会的表率。”特多纳拉杜叹了口气,“可惜伊士曼王国与盖亚的神圣国度相距太远,当地主教没能做好引导,才使我们不幸失去了这位难得的同道者。” 我也深感惋惜呢。“没准这正是女神的旨意,祂指引教会的信徒们关注偏僻之地,促进信仰传播。不可靠的引导者将失信于神,盖亚教会与学派同属一体,怎能坐视你们陷入困境?”林德开口。他甚至没调整出一个和蔼的表情,反正对面的夜莺头目在这方面比他内行得多,虚伪的笑容毫无说服力。“视情况而定,或许苦修士派和神学派将在教会投入更多注意,来协助你们。审判者只是开始。” 特多纳拉杜不悦地抽抽鼻子。“审判者的主要使命是铲除恶魔,不必在小事上浪费精力。” “没有他们,教会连小事都解决不了。” “毕竟,大人,我可不是战士呐。” 这家伙推脱责任是一把好手,林德意识到,他很难用常规方法使对方言听计从。艾默克给他提鞋都不配。这该死的夜莺是故意拿那白痴主教顶罚,我敢打赌。 尽管如此,夜莺头目的态度让他稍有安心。林德了解许多顽固的修士,他们宁可对着石头膜拜神迹,也不肯相信真理的存在。一帮没救的傻瓜。但万一傻瓜们欢迎什么女神使者更甚巫师,学派会颜面扫地。在“纹身”阁下面前倒霉的就轮到他了。此前林德不在乎教会中的理念分歧,但现在由不得他不在意。 “审判者可不是每天闲着无聊给你们擦屁股,最近猎手们在薄荷地发现了一个小型的恶魔结社,正忙着给秩序清扫房间。说说吧。”他吩咐,“回形针佣兵团凭什么帮那学徒。” “尤利尔不是学徒了,虽然他的导师尚未授予他毕业仪式。高塔信使是特殊的职位,与白之使的巡察使者一样。这足以证明他在克洛伊塔中的地位。” 想到白之使,林德浑身难受。我不可能对白之使做什么,此人是克洛伊塔在位最长时间的统领。无论圣典还是什么,只要他想拿,人们便会给他让路。不让也得躲。也许唯有真理是他得不到的东西。连“纹身”在白之使面前也像个凡人,林德真希望他死在六指堡。“回形针佣兵团想获得克洛伊塔的青睐?” “或许不是决定性原因。回形针佣兵团是战争佣兵,专为大型战争的双方提供帮助,本该是不偏不倚的。但他们最出名的事迹是为保卫祖国而向布列斯塔蒂克宣战,实乃英雄之举。”特多纳拉杜干巴巴地赞美,“一般来说,此等行为即便没有劝退雇主,也会招致布列斯人的报复。然而回形针佣兵团仍混得不错,甚至还受雇参与布列斯的领主战争。” “一群泥腿子冒险者哪儿来的面子?”林德感到不可思议。 “这群冒险者有宝石商会撑腰,跟脚在雾精灵之国法夫坦纳。” “这是事实,还是你‘谨慎’的推测?” “这不难验证。大人。您对下等人的世界知之甚少那。” 那回形针佣兵团凭什么帮尤利尔?还是说,这是雾精灵的友谊之手?“我没听说,克洛伊塔与法夫坦纳还有秘密联络。” “高塔与雾精灵关系一般,大人。还曾发生过‘红谷伯爵’吞掉高塔指环的事故,没人敢肯定她是不是故意的。问题出在佣兵身上。”夜莺头目也不卖关子,“除了人情和地位,还有正当的方式获得回形针佣兵团的支持。显然,这小子付了账。” 出人意料。“他哪儿来的钱?”雇佣战争佣兵需要的财富恐怕只有大领主能够支付,毕竟它本身就是大型战争的武器。难道真是高塔在背后助力…… “据我所知,近来丹劳的通缉突然大量宣布完结,城防队忙得不可开交,赏金猎人差不多都要转行去了。连当地治安都上了两个台阶。某种意义上,我们的信使大人倒真像个正义使者。” “盖亚要正义有什么用?祂是慈悲为怀的母亲。”这时候,附和狂信徒几句有好处。 特多纳拉杜露出笑容。“当然……但现在不是慈悲的时候,我们必须维护祂的名誉。” “说得轻松。如何做到?” “怎么对付异端,就怎么对付他们。”夜莺头目失去了笑意。他正色时的声音像蛇在吐信。“回形针佣兵团没必要担心,他们决不可能像保卫猫之丘一样保卫他们的雇主。” “那是因为他们的雇主无需保卫。尤利尔和那见鬼的卓尔——我在骑士海湾就该宰了他——大主教级别的神职者才能应付。”林德自己当然也行,但现在情况还在控制之内,不值得他亲身冒险。“还有一个西塔冒险者。真不知道他怎么凑齐这支队伍的。艾默克打算靠自己的力量解决对手,你有更出色的方法吗?” “我说过,首先处理他的团队。回形针佣兵既然接受他的雇佣,也可能为更高的价码背叛。” “除非你打算领自己的赏金,特多纳拉杜,否则这样行不通。” “不是财富问题,大人。如果我们宣称对方与恶魔结社有联系……” “谁?尤利尔?” “冒险者。克洛伊塔不是摆设,没有恶魔敢渗透占星师的地盘。更何况,白之使本人乃是常驻的恶魔猎手,他的学徒决不可能与恶魔的同伴为伍。大人你愿意派审判者协助,这正是现成的理由。” 林德考虑了一会儿。“证明火种不属于无名者很容易,但无意中与恶魔打交道总是难免。”他抄起书桌上那卷遇难名单,“如今审判者们正在处理一桩侦测站勾结恶魔的恶劣事故。这种事简直防不胜防。” “防不胜防。不是他的错。但知道合作者可能与恶魔有交集,联盟当然不能存在下去。” “为什么不能是其他人,特多纳拉杜?比方那个卓尔。回形针佣兵团不算什么,关键是这两个高环神秘。” “还是那个道理。尤利尔不会和无名者为伍……让谎言取信于人可不轻松,大人。西塔约克·夏因是伊士曼前任驻守者加入的佣兵团的成员。而那个卓尔,他也不是随处找来凑数的。” “你不清楚,特多纳拉杜。”林德告诉他,“我认得那家伙。他算不上有来头,不是么?” “确实。但他曾与白之使并肩作战,就在灰翅鸟岛上。没有无名者能在高塔统领眼皮底下藏身。” 林德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不禁咬紧牙关。别说他这么个巫师,就连教皇都不敢说白之使包庇恶魔。对多尔顿和约克的指控全都不成立,看来还是只有回形针佣兵团能做文章。算了,何苦操心这些东西?我只需要结果。“既然你有计划,就赶快动手。”他说,“否则,到时候你会羡慕艾默克的下场。” “我们的主教大人怎么了?” “他若再失败,就不得不去给老鼠传教。” 夜莺头目牵起一丝笑意。他毫无敬意地向林德鞠躬,随后套上十字骑士的伪装推门而去。巫师察觉对方并不惧怕他的威胁,但姑且会尽心竭力。毕竟,那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学徒正在动摇教会的根基,他们目标一致。 见到教皇“纹身”阁下时,审判者的头领基尔比维克已在大厅等待。这是个阴郁无趣的人,从其面貌中就能窥知一二。他穿着十字骑士的盔甲,比伪装后的夜莺头目更一丝不苟。他的胸前挂满勋章,七芒星袖标戴在肩侧,右手搭在剑柄上。他目不斜视,昂首挺胸,即便额头布满苍老的皱纹。他看起来像条尽忠职守的看门犬。然而每个路过的神职者都得向他低头行礼。 林德在巫师之涯见过他一面,那时候,这家伙还只是个临时上任的恶魔猎手,在神学派的大门前踌躇。罗珊阁下代表女神给予他恩赐,但已经太迟了。可怜的老基尔比维克,再过几年,连上厕所都要人扶。林德根本不相信他还能带兵作战,审判者不属于他,所谓领队只是个头衔。 教皇十分入戏,和往常一样:“亲爱的朋友,林德!再见到你,我真希望有个好消息能同你分享。”他突然变脸,“恐怕我们都没有。” 林德意识到有什么事发生了。基尔比维克向他告状?还是神学派想插手教会的纷争?“我很抱歉,陛下。” “不,抱歉什么?我要奖赏你。你把教会近来的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还给我带来了惊喜。”吉祖克笑容灿烂地说,“惊喜,林德,惊喜。”他的表现令巫师不安。 “我还没意识到,陛下。” “与圣典有关。夏妮亚传来消息,她发现『忏悔录』出现的规律并非绝对随机。四叶城另有秘密……而我们马上就能解开疑团了。” “关键在高塔信使手上,陛下?” “哈!我就知道你会关心。这次你猜对了,他会把线索送到我们眼前……” “陛下。”基尔比维克生硬地打断道,“我等待您的答复:薄荷地的恶魔结社和蜂蜜领的异端。审判者无暇分身,必须选择其一。” “当然是后者。”吉祖克挥挥手。“快滚吧。” 第六百三十五章 街头游戏 她听见波浪的拍打声。“我们在露水河边吗?”希塔里安忍不住问。 “不是。” 她继续感受,散发知觉。这里的空气不怎么潮湿,风也不大,水声忽远忽近,并不连贯,我先前的结论着实太过草率。 牵引杖向前,希塔里安跟着抬脚。地面似乎高了一些,脚尖前有条平直坚硬的线。她不想蹲下去像只青蛙一样四处摸索,于是只好用脚趾感受。石头和泥土界限分明。一阵香气幽幽地钻进鼻孔。这种气味希塔里安不陌生,在四叶城的街头流浪时,她经常去教堂门前逮鸽子。清晨时分最容易得手,越晚越困难。等到钟声响起,守卫骑士会把徘徊不去的乞丐一直撵到后面的松比格勒大街上。 “喷泉边。”这回她很确定。 “对了。”蕾格拉似乎很惊讶,“是砖地的原因吗?”教堂前的地面统统铺着圣洁的雪白石片,配合高大的女神石膏像,足以慑服最粗野的流浪汉。希塔里安更关注喷泉,晶莹的水流自盖亚的裙摆滑落。对比之下,尽管有人看守,四叶城的喷泉也从没这么干净过。她看着都有点口渴。“脚下确实挺特别的。”巫师学徒踩了踩砖缝。 “是银百合。”她告诉小女伴,“百合的香气很浓。” 蕾格拉摘下希塔里安的眼罩,递给她一大束银百合花。“那这是奖励。”香气熏得她差点打喷嚏。“我的家人没什么招待你的时间,只好这样咯。” 希塔里安忽然担心起来。“我没带礼物。”很久很久以前,她父亲教过她礼貌之道……或许只是随口一提。 “反正他们也收不到。好啦,我亲爱的林戈特,现在是休假时间。蜂蜜领有太多比巫师之涯有趣的地方,何必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望着窗外发呆呢?我们到街上去。” 希塔里安这辈子在街上的时间比在屋子里多,但她宁可远离巫师之涯。奥兹·克兰基不像吉祖克,“怪诞专家”试图解析的是『忏悔录』,不是她这个副产品。在取得了足够多的数据后,希塔里安得以从一堆古怪的神秘物品间脱身,回到石塔的巫师学徒中。奥兹阁下本想将她送到神学派,但最终他没有下定决心。 但希塔里安早已失去了全部的小伙伴。石塔中的学徒几乎换了个遍,仅有一两人留下来。 “我们只是获得了学徒资格。”蕾格拉作为仅存的几人、希塔里安唯一的朋友告诉她,“不代表学派接纳了我们。没被巫师挑中的人要么回家去,要么进入教会、工会之类的机构。总之,成为巫师学徒要靠运气。不过我还挺想回去的。我离开家很久了,林戈特,在这之前从没这么久过。这儿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希塔里安与她感同身受。但她不清楚她能否像普通的学徒一样。我应该弄清楚。蕾格拉不敢问导师,于是希塔里安向贾纳科斯提出请求。她们被准许通过矩梯到莫尼安托罗斯的王城,距石塔仅有十里。 蕾格拉的家族是当地贵族之一,他们给她提供的唯一便利是到石塔给巫师当学徒。“我是个私生女。”蕾格拉告诉希塔里安,“但父亲很喜欢我。毕竟,他可以把我用来联姻,而我弟弟只能给他添麻烦。”成为巫师学徒后,她倒不会被逼迫嫁人了。只是蕾格拉自觉父母将她嫁给了真理。 她们走在正对喷泉的花园边,希塔里安找到一把无人的长椅。蕾格拉打个哈欠,挥手驱赶蜜蜂。“我想去换条裙子。林戈特,你喜欢什么颜色?” “你可以穿长袍呀。” “别傻了,我亲爱的,没人会在石塔外穿工作服的。上次我想在袍子上绣两对鸽子,贾纳科斯也不让。” 希塔里安很久没碰过针线了。“他其实挺好说话。你应该坚持一下。” “算了,他是对的。谁让我的鸽子长得像猫头鹰。”两个女孩笑成一团。希塔里安不禁想起露丝。为什么我的姐妹不能像蕾格拉一样?我的魔法能治好她,却在那之前抛下她来到寂静学派。这不对。可我有什么办法呢! “林戈特?快说啊。告诉我。” “好吧,蓝色。” 蕾格拉正摸着长袍的领子。“我以为你更中意红色。你的头发真漂亮,好多人都这么说。” “我?”漂亮本和她不沾边。希塔里安努力打扮过自己,但那只不过让她显得不那么平庸。不提姐姐露丝,连蕾格拉都比她惹眼。私生女学徒有柔顺的褐黄色长发,细眉毛和尖下巴有点像导师宁阿伊尔。但蕾格拉是有指甲的。“好多人都这么说?” “你不认识他们,但很多人都认识你。没人能在学徒时获得法则巫师的青睐,林戈特,你是特别的。克兰基阁下甚至帮你举行了火种仪式。说实话,我亲爱的林戈特!他是你的导师吗?” “不。”这话不假思索。“他只是……对我的魔法感兴趣。” “可是,只有被导师推荐的学徒才能点燃火种、得到职业。这么算来,只有奥兹阁下能做你的导师。” 这么算来,我的导师是大概会是『忏悔录』。希塔里安在心里嘀咕。她拜恩国立医院院长宁阿伊尔教导她神秘学,她才是希塔里安的导师。说到底,我凭什么要师从一本来路不明的古怪书卷? “按你的理论,我的导师曾是个黑巫师,他将院子变成酝酿阴谋的邪恶场所,把所有仆人当做打下手的学徒。我的神秘火种就是这么来的。”欺骗蕾格拉这种贵族小女孩,希塔里安竟有些成就感。“怪诞专家怎么会有我这样的学徒呢?” 她的谎言效果斐然。蕾格拉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臂,主动转换话题:“深蓝色的裙子,我在橱窗里见过一条。” “又不是我要换衣服。你自己喜欢什么颜色?” “红色。我要换一件红裙子。”蕾格拉伸手捏她的鼻子,希塔里安立刻回以颜色。她们在椅子上打闹了一会儿,随后跑到喷泉边,绕着圈追逐。看在没来得及脱掉的巫师长袍的份上,没人来阻止她们。我似乎回到了拜恩,希塔里安心想,穆鲁姆和“秃头”也会这样跟我追来追去。她心中忽然升起怪异的凄凉。 希塔里安停下脚步。“你渴吗?” 蕾格拉点点头。奔跑消耗体力,而希塔里安即便没有点燃火种,她的身体素质也不是一个贵族私生女可比的。但这不代表她感受不到自己的进步:在参与奥兹·克兰基的实验前,希塔里安决不可能将蕾格拉甩开几十圈。她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和敏捷已经脱离了凡人范畴。这不是锻炼的成果。 “我敢打赌,蕾格拉,你没喝过喷泉里的水。” “我妈妈说,教堂喷泉就是真言魔药。” 希塔里安心里的感触一扫而空。她差点笑出声。“不可能!” “我猜也是。但犯不着偷偷去喝,不是么?不远处就有水井。” “你说得对。就算这是假的,里面也可能有鸽子屎。”除非口渴至极,而可能找到的水源在两条街外。只有希塔里安才能经常去被人占领的水井打水,有露丝的魔法帮助,她总是得手。你不能指望鸟儿也偷偷摸摸,它们戏水时才不在乎水源属于谁。 “我一点都不想尝试。”蕾格拉说。 黄昏时分,贾纳科斯来码头接她们回去。他皱着眉头,打量两个焕然一新的巫师学徒。蕾格拉穿着蓬蓬的粉红长裙,金色流苏缀饰在外衬边。希塔里安耳朵穿了孔,姑且还算可以容忍。但她不敢给朋友开脱,因为藏在袍子下的是一双镶珍珠的小皮鞋。诸神保佑,我起码还记得换衣服。 “那么,林戈特,还有这位草莓小姐。”贾纳科斯不悦地开口,“你们有什么好说的吗?” “还没到预定时间,贾纳科斯。你来早了。”希塔里安鼓起勇气说。 “‘怪诞专家’要我带你们回去,越早越好。最近城里不太平,有一伙异端逼近了蜂蜜领。” “噢,那他们真是倒大霉了。我们看到了一队审判者呢。”蕾格拉嘀咕。 希塔里安一言不发,生怕自己流露出关心。最开始她没这么紧张,但目睹那队十字骑士在街头火烧“罪人”后,她就彻底失去游玩的兴致了。 学徒管理狠狠瞪了她一眼。“闭上嘴,小鬼。你的导师同样给了我嘱咐。要是你再说一个字儿,我就把你丢到审判者面前,让你仔细瞧瞧他们。”他一挥手,示意两个学徒跟上。“马上你的机会就来了,草莓小姐。我们去大教堂。” “大教堂?”希塔里安尖声问。 “就是回那儿去。教会的矩梯不用白不用,反正人不多。‘怪诞专家’阁下命令你在教堂等着,林戈特。和什么任务有关。” “我记得,先生。感谢提醒。”保持镇定,你还很安全。她知道审判者到蜂蜜领的原因。一整个秘密结社被发现、逮捕,但如果教会想要借机引来恶魔领主救援,那他们可得失望了。寂静学派没有领主,只有我。“我会听话的。” 第六百三十六章 山洞里的神灵 帕尔苏尔似乎行于云上,脚步轻盈,忽上忽下。但她其实完全没用双脚走路,重力拉扯之中,她的身体颠簸起伏,越过一棵棵松树、一座座山谷。唯一能感受的是小腿的疼痛。帕尔苏尔没将箭及时拔出来,她现在后悔了……她稍微动动腿。 “你看着点!”骑士呵斥。他停下脚步,活动一下肩膀,差点将帕尔苏尔甩出去。我确信他考虑过这么干。她边想边紧紧勒住他的脖子。 “没人。”森林静得可怕。“他确实是来帮我们的,那些人没追来。” “也许我该带他一起走,因为你不是来帮我们的。”骑士嘲弄,“主动找初源的屋子避风真是个好主意。” “我必须得找个地方!况且这无法避免,褐耳是森林守护者,不管他承不承认,希瑟也庇佑着他。我的耳目也是他的耳目。这里对我来说太陌生。” “陌生到钻进猎人的陷阱?” “没证据表明他出卖了我们,乔伊。褐耳是附近一带唯一的猎人,而我们在他的领地徘徊了两星期。他早知道我们的存在。” “却直到今天才等来援兵。想念庄园的火炉了,女人?你尽可以回去,最后在地下室里变成魔药材料。” “我听见尤利尔和你说什么了。你很清楚,他不是巫师的密探,褐耳也不是通风报信的夜莺。他们施以援手,我们承了情。杀手来自堡城,受竖琴座女巫指派。” “结社的报复。” “事实上,我也早就知道褐耳的存在。他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下,直到又刮起暴风雪。不是他干的。堡城似乎出了问题。” “现在你又相信初源的保证了?”看得出来,他并非真正与她意见相左,只是专门唱反调。严冬给我们都带来了改变。 “这算什么?我还敢相信试图刺杀我的银歌骑士。” 乔伊没作回答。帕尔苏尔不知道他是否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在火炉边,传教士几乎要提起过去的某件事,但却被骑士打断。这令她感到好奇,但明智地没有追问。 “除了你自己,没人知道你真正的模样。” “是吗?这难道不是因为你只能看到自己,看不见别人?”她动了动腿,疼痛似乎减轻了些。“这鬼地方在剥夺情感,我受够了。” “那去北方。” “不。”身体比大脑先发言。帕尔苏尔呼出一团白雾,乔伊转过两棵交缠的榕树时,雾气开始向后飘。她看见雪地上深浅不一的脚印和右侧背风的洞穴。远方的足迹和近处的回声,森林的微弱响应让她只能专注其一。 骑士却注意到了。“随便你。”迎着风,他的声音变得很轻。 她埋头颤抖。“乔伊,大地在吮吸生命力。” “胡说。”乔伊将她放在地上,“你只是冷而已。”寒冷突破魔力和厚厚的毛皮,钻进血肉。帕尔苏尔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但这只是开始,骑士撩起鹿皮,将被血浸透的裤腿撕碎。原来还能更冷。 “霜月在侵蚀我的意志。”帕尔苏尔轻声说。我得见到其他人,不能只有乔伊……但真的有必要吗?既然她打算获得他的信任,就不能害怕与他相处。她知道自己恐惧的是忘记仇恨,可说到底,仇恨不能让她更像过去的苍之圣女。我早已走在新的路上。“杀戮是刺激,能唤醒冰封的心灵。” “你最好别醒太快。”乔伊抓住她的膝盖,另一只手握住箭杆。 帕尔苏尔吸了一肚子冷气,恨不得双腿真的被冻僵。此刻连毫无知觉也比剧痛强。她瞪大眼睛,与骑士目光相对。“等等,你不会……?” “紧急处理?我当然会。”他猛地用力,帕尔苏尔眼前一黑,世界仿佛离她远去。骑士皱着眉松手,低头去看小腿外的箭杆。“尖头卡住了。” 帕尔苏尔耳朵嗡嗡直响,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怕的眩晕中,只有痛苦是摆脱不掉的梦魇。她听见呜咽,和在庄园里、在苍之森、在冬青峡谷听到的声音一样。她不想听,干脆一口咬在他肩膀上。 乔伊转动箭杆。 『你不能回头』某个声音说。帕尔苏尔感觉它似乎是那千万声呜咽之一。铁质箭头从小腿中拔出,带来的痛楚犹如分离骨肉。她垂死似的喘息,也因此松了口。 希瑟保佑她。角度调整后,铁箭没再受到阻碍。“你自己治。”骑士丢开箭头,按住肩膀,好像要确认帕尔苏尔没把牙齿留在上面。他手上全是血,冰冷的空气使其迅速冻结,形成一层薄壳。 治疗他人和治疗自己是两回事,帕尔苏尔彻底领略到了差异。好在拔出箭后,她终于能集中精神了。她以魔力覆盖伤处,缝合血管创口,修补肌腱和神经。风行者算不上优秀的医师,可她毕竟还有自然眷顾。这点小伤可比乔伊的烧伤好得快。 “没伤到骨头。”骑士把她翻过来,用绷带绕伤口。血迹在他碰触时自动剥落,帕尔苏尔几乎感觉不到凉意。他的动作着实熟练。缠好绷带后,骑士将包裹她脸颊的围巾当成毯子,两头分别夹进腋下。绳子交成的结还没散,他试了试,确认背动时不会碰到伤处。“明天能走?” “差不多。”帕尔苏尔却推开他,“在这儿过一夜,夜莺也不会追来。” “我知道,骑马也会累。” 她不理会他两败俱伤的讥讽。“竖琴座女巫。她们属于奥雷尼亚。” “不属于皇帝。” “那她们也不该在堡城。” “她们无需亲自前来。”乔伊告诉她,“想杀谁,就用三色堇传递名字,当地的刺客会替她们动手。初源结社只看火种,不问来路,是密探手里最好用的工具。” 帕尔苏尔明白他的意思。在森林守护者的木屋里,他们谈论过相关话题。褐耳并不掩饰自己对结社组织的欣赏,她据此推测对方也是个初源。苍之圣女会掉头离开,但帕尔苏尔不会。老教条再也不能约束她。帕尔苏尔和阿兰沃的精灵猎人推杯换盏,很快敞开了心扉——起码猎人是这样。 褐耳提起堡城的内乱。不用说,这是最不值得保密的消息,但对帕尔苏尔还是弥足珍贵。她意识到乔伊的判断没错,德鲁伊刺客是个初源,才能用魔法控制露娜。她全程没有防备过忠诚的麋鹿伙伴。堡城的危险不针对她,因为森林里的动物远比城内多,结社里虽然混入了刺客,但好歹有明面上的秩序来作缓冲。 关于工具,她的理解全是基于褐耳对结社行为模式的形容。初源组织不像奥雷尼亚的三神教,也不似圣瓦罗兰一样特定尊崇某个神只,他们自由散漫,集体行动全凭首领号召,甚至没有固定的聚地。这些神秘的宠儿屡屡打破阶级的局限,折腾出法律制度无法解决的麻烦。 阿兰沃尝试过收编他们,但效果不尽人意。这些火种自燃的神秘生物们手段百出,寻常贵族根本无法控制。最糟糕的是,在阴谋被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魔法公示后,初源自治的结社纷纷冒头,月精灵的收编整合计划至此彻底破产。 但或许阿兰沃仍对他们抱有希望。圣瓦罗兰驱逐初源,奥雷尼亚能镇压一切结社……只有寒冷的月精灵之国是他们的乐土。结社在这里发展壮大,彼此碰撞、吞噬,在秩序的边缘试探不休。难道皇帝打算等他们斗争出首领,与他签订第二份冬青协议? 不管怎么说,这些玩闹似的组织拥有不菲的力量,是许多人眼中的上好武器。初源比战争佣兵更强,比冒险者更可靠,比需要养护的军队更廉价,职业花样也往往带来惊喜。整个诺克斯,恐怕只有奥雷尼亚能依靠三神教不在乎结社的价值。帝国注重律法,尤其在麦克亚当即位后,稳定的秩序在奥雷尼亚胜过一切…… ……也是她来到这里的原因。皇帝之死引起动荡,帝国需要工具。我不是初源结社,帕尔苏尔心想,这个工具长了脑子和腿,还有希瑟指引。可惜她的腿没法一直好用。 『你不能回头』某人低语。 风声渐渐猛烈,尖利刺耳,犹如嚎叫。骑士收集刮落的枯枝点火。橘红火焰照出团团光晕,可洞穴依然像冰窖。是受伤的原因,帕尔苏尔认定。她试图朝里挪动,结果念头刚起,小腿突然痉挛起来。太冷了。她边揉边想。他们曾在火堆前度过数十个寒夜,但这次格外难熬。最后乔伊用冰封死了进口,阻止狂风灌入。 封闭的空间带来不安。“先前,谁是这里的主人?” “多半是熊。” “熊也是希瑟的坐骑之一。石碑上记载,祂不想留下足迹时,曾乘过马和鹿,也被熊和狼驮负。” “祂应该找另一个神背着自己。”乔伊评论,“这样最稳当。” 帕尔苏尔没忍住微笑。“当心祂听见你亵渎的话。”她警告,“希瑟的化身就在洞穴的深处哟。” “这又是来自森林的童话故事?” “或许我能证明给你看。” 他们熄灭火堆,向山洞深处前进。帕尔苏尔越走越轻,越走越颠簸,她为他引路,找到通往神和生命的道路。浩瀚无边的黑暗中,骑士抓住她的双臂,烈火燃烧上他们相接的皮肤,帕尔苏尔觉得自己像黄油般融化在暖意里。原来他也有热度。 她没有停下脚步。最终,他们在神灵的草地上休息,冰天雪地早已远去。森林的童话,生命的歌谣……帕尔苏尔从暖意中苏醒。有人摇晃她。这儿当然没有其他人。“干嘛?” 蓝眼睛望着她。“我杀了埃尔伯·霍舍姆。” 咔的一声,封堵洞口的冰块被狂风敲碎了。 第六百三十七章 财富向心力 “外面?” “我的意思是,教堂外。莫尼安托罗斯和其他国家不同,这里连城防军都是十字骑士。巴尔萨扎的佣兵能借地形拉起战线,但敌我差距悬殊……说实话,几乎是十比一。全靠佣兵不现实。” “我没算过低环的人数。”多尔顿边磨剑边告诉他们,“审判者虽然在神秘度上不占优势,可神术基盘足以弥补。两项相加下来,胜利遥不可及。” “审判者只有两支队伍,我们的计划奏效了。” “我不确定,尤利尔。或许奏效的是爱德华的计划。蜂蜜领的结社被揭发后,薄荷地又爆发了一场小规模的猎魔运动,如果不是回形针佣兵演戏时拿了真家伙当道具,那就说明审判者已经决定彻底清剿当地的结社。” “怎么回事?” “我们没法和无名者商量计划,尤利尔。结社也不同其他组织,当审判者进了城,并在短短几天内宣布‘战果’之后,恶魔着了慌。他们逃离城市,不顾暴露足迹。就算审判者没发觉咱们的剧目,面对一窝蜂出城的平民,他们也会起疑心。” 尤利尔咬紧牙关。一定是爱德华的主意。这恶魔猎手决不可能事先通知聚集的结社,正相反,他会从结社里骗来几个真正的恶魔当诱饵,使整场戏看起来更可信。我没让他这么做。他想质问冒险者,却又无法开口。说到底,冒险者干嘛关心恶魔的死活?他们死干净更好。最糟糕的是,就算我肃清了盖亚教会,也于神秘领域的偏颇无补……看在诸神的份上,还是别再想下去。 “这么一来,或许我们未来的成功得感谢恶魔结社?”约克不快地指出。 卓尔把石头丢开。“我看你最好先感谢贝尔蒂。”他扭头对学徒说:“教堂外的神职者先不提,关键在于你,尤利尔,要是你搞不定甘德里亚斯,那我们就算把敌人杀光也没用。” “既然他能忍受学派巫师的掣肘,那也多半能考虑我们的条件。”尤利尔回答,“实在不行,我不会手软。” 攻打盖亚教会是场重头戏,但他没打算到此为止。玛奈和修道院的女孩们等待着他给出回应,然而学徒无法亲自作答。我是高塔信使,不是女神信使。从伊士曼到莫尼安托罗斯,他们砍下的头颅业已将坟墓填满,可即便如此,尤利尔也不敢断言自己终结了这条罪恶的产业链。事已至此,单纯寻找源头已经不能解决问题……他必须作出决断。 很难否定盖亚教会依附学派巫师而存在,但如今的教会内部早已与千年前不同。水银圣堂是宗教组织,寂静学派却是巫师的集聚地。一切颠倒混淆。盖亚教皇甘德里亚斯自带上冠冕后,就被称为“纹身”吉祖克的木偶。尤利尔不觉得意外。“第二真理”伯纳尔德·斯特林在千年前就不像什么虔诚的信徒,就算盖亚亲临,他恐怕也只会想着揭开女神的裙子。 “总会有人代替他。”尤利尔确信。 “真不知道你们同时向盖亚祈祷,祂会回应谁。”多尔顿摇摇头。 尤利尔知道答案。反正我不会向祂祈祷。“教会不止会祈求神迹。你们注意最近的传言了吗?” “回形针佣兵和恶魔结社有联系的那个?我可没仔细听。” “你差不多全说出来了。” 卓尔诧异地瞄了一眼约克。“我以为你最近忙得不可开交,没时间关心报纸呢。” “我就剩下收尾工作了。” “它占你总工作量的三分之二。我必须提醒你……” “……现在说什么也没用。船已经靠了岸,马上就要操家伙了。”不管还有多少活没干,反正约克看上去半点不着急。“再说,回形针佣兵团拦截十字骑士和审判者的主力,教堂守军恐怕没几个人,我们也不一定用得上它。神秘度的差距就足够解决了。” “每一把多出来的剑都能救命。” “何必用剑?匕首没准更好。一样能致死。” “稍等,我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讨论武器的?”尤利尔忍不住说,“收尾工作?剑和匕首?你们要改行当铁匠吗?‘斑脸’罗瑞能作指导。” “不干他的事。”约克咳嗽一声,“罗瑞早就不打铁了,巴尔萨扎最近也放下了他的宝石生意。传言实在恶劣。怎么确定是教会的手笔,尤利尔?” “显然不是因为我们正在合作攻占盖亚教会的城市。” “好吧,好吧。”西塔挠挠脸皮,“当我没问。 “提这干嘛?”多尔顿接着问。 确实,教会的反击来得迅速,但失去了塞琳·卡莱穆后,他们似乎没法弄清巴尔萨扎和尤利尔结盟的具体情况了。恶魔猎手爱德华大为愤慨,这算是造成的唯一影响。至于高塔信使和疑似与恶魔有联系的冒险者合作,尤利尔自觉算不上什么污点。寂静学派作为七大神秘支点之一,不也藏着水银领主么? “巴尔萨扎也宣称这些都是谣言。但……”教会的指控并非全然捏造,只是他们把罪名按错了人。“……要是我们毫无反应,对方有可能变本加厉。”真见鬼,这话怎么说都显得我心虚。 “你的意思是,教会另有目的?” 尤利尔没料到多尔顿会这么想。他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开口纠正。 “还能怎样?”约克反驳,“都要动刀子了,栽赃污蔑这类手段又有什么奇怪?就这么回事。” “可我们打着肃清女神圣所的名义,谣言是瓦解向心力的第一步。” 尤利尔不禁失笑。“这倒用不着担心,谁让我们本就没有向心力可言,更别提女神名义了。我雇佣回形针佣兵,他们拿钱办事。” “冒险者尊崇契约精神。”约克也赞同。 “回形针佣兵团是以爱国主义闻名的,正违背了契约精神。” “但这种团队更可靠了,不是么?考尔德老大也会这么干。” 不论回形针佣兵团和诺克斯佣兵团有何异同,在尤利尔眼里,巴尔萨扎的团队相当主动,称得上物有所值。 佣兵头子的帆船在清晨进港,期间只有一艘被魔法击沉。冒险者们没再遇上审判者,因此当骑兵还将时间浪费在穿越城市的路上时,码头的首道防线已被攻克。如果不是回形针佣兵的战斗力超乎预料,那就是巴尔萨扎提前在当地联络了夜莺。壁垒内部往往最易突破。 佣兵们登陆后,城守军没多抵抗。虽然蜂蜜领向来不以军事力量着称,但战果还是出乎进攻方的意料。尤利尔望着冒险者越过陡坡,钻进街巷,他们全副武装,甚至穿着和十字骑士一样的黑色盔甲。混乱之中,几乎分不清敌我。这是“斑脸”罗瑞的主意,此人参加过的战役数量比尤利尔这一路上杀的神职者都多。一队骑兵冲向敌人,却在下坡过程中撞在元素使的盾墙上,一时人仰马翻,泥水和鲜血四溅。 尤利尔的小团队没参与战斗。他们和雾精灵普拉格里斯兄弟一同混入了弓手的队伍里,隔着整个码头战场狙击后排的骑兵。偶尔有夜莺摸到船上,多尔顿立刻从船舷的阴影里探出咒剑,用轻微的刮伤取走敌人性命。约克则大摇大摆地坐在栏杆上,把尸体踢下河。西塔借助独有的元素形态,能躲开下方抛射上来的每支箭,还有余裕观察。“我看到神职者了。”他高声提醒。 修士容易分辨。比起套盔甲的十字骑士,他们更信任神术屏障。但冒险者的长矛临身时,大部分人改了主意。一拨人朝后退,更多人向前抢,碰撞和推搡中,再坚固的壁垒也不能信任。只有绝对占优势的神秘能够保护自己,但你没法选择对手。神职者们在敌我难分的战场上束手束脚,狼狈溃散。 这时候,忽然有一圈奇异的波纹掠过码头,尤利尔的火种为之动摇。他悚然转身,看见一道明亮的光之泉从城中央的环形堡顶喷薄而出,直入翻滚的阴云。几秒后,熔金般的雨点倾盆而下,洒遍战场,连露水河都变了颜色。高环神术。他辨认出来。 厮杀的士兵沐浴在光雨中,气势此消彼长,几十个尚未破损的庇护屏障同时闪烁,阴暗的巷角也被照得一片雪白。魔法和钢刀落上屏障,却在震响中纷纷弹起。如此强有力的支援下,城防军迅速稳住阵脚,回形针佣兵团的进攻势头为之一滞。但他们已完成了拖延主力的任务。 “教会的援兵。”西塔再次出声。 战场右后方,整齐的骑兵列队仿佛从天而降,竟抄进了佣兵团的身后。绚丽的神文一闪而没。无疑是矩梯魔法的功劳。冒险者们腹背受敌,船上的弓手立即改变目标,将箭雨和炮火倾泻在港口附近。 上次在露水河中,回形针佣兵团已打退过审判者的袭击。没道理这次就不行。尤利尔放下弓,拔出黄金般的符文之剑。“就是现在。我们去总教堂。” 月初请假条 月初请假,休息一下。 今日无更,万分抱歉。 诶嘿;-) 第六百三十八章 新时代(一) 麦克厌恶地盯着酒杯。“你最好说些有价值的话,斯特林。我挤出时间不是为了听你抱怨的。你哥哥还在牢里等我审讯,你说的越多,他等的越久。” “让他多等一会有好处。你亲自去,陛下?” “首相大人掌握着不少秘密。”麦克告诉他,“审判机关也不该了解。好了,还是乔伊的事?” “我更关心苍之圣女。”伯纳尔德的声音充满焦躁,“她的配方至关重要。蒸馏得到的魔药效果太剧烈,我尽力稀释,但不管怎么处理,成分都会在结合细胞时产生可怕的副作用。而这是能通过湖之诗改进……” 与他相反,麦克不关心圣女和什么湖之诗。说到底,森林种族有了新的苍之圣女,而伯纳尔德需求的任何东西都可以由圣瓦罗兰提供——只要他带上皇冠,统治帝国。银歌骑士才应是他的目标,一个流放的圣女毫无分量。否则,麦克也不会直接把帕尔苏尔丢给斯特林了。 “失去圣女的秘密不会要你的命,伯纳尔德。”他开口打断,“但某些人的秘密可以。四个银歌骑士,现在就剩一个。你没有蠢到拿他们测试细胞和魔药的结合率吧?” 对面一静。“乔伊他算什么银歌骑士?不。我向三神发誓,陛下,我没这么做。”伯纳尔德的声音听上去难以置信。“那杂种不学无术,根本不了解实验的内幕,他所说的每句话都是出于恶意的揣测。他连通用语都说不顺畅!你相信他的谎言,陛下?” “相信我,他从不在我面前提你的名字。”在麦克眼里,如今的宫廷中他所见到的每个人都摆弄谎言,企图为自己谋利。“你很幸运,斯特林,我对你该死的实验了解颇深,也愿意给你机会。我很信任你,我也很耐心……但你回报给我什么?未完成的魔药?要命的副作用?银歌骑士的死讯?更多等待满足的需求?”他越说越压抑不住怒火,“你太让我失望!斯特林,也许你哥哥的用处都比你大。” “瑟斯顿是个野心家,陛下,他会背叛你,欺骗你。因为你不是他期望中容易掌控的傀儡,只有赛莱贡符合他的条件。你弟弟的支持者统统是他的同党伙伴。” “忠诚无能的人还不如野心家。” 他有过锋锐的刀刃,却已在关键时刻消耗掉了。将它留在帝都很可能授人以柄……或者更糟。三神在上,这个秘密的泄露将导致他万劫不复。或许我不该这么迫切。在夜里,麦克也会为梦中闪回的先皇的幻觉而惊醒。但事实已没法更改。 也因此,即便秘密仍然只存于三人之间,麦克却知道维隆卡和他的银歌骑士永远不会毫无保留的支持他了。不过话说回来,奥雷尼亚的皇帝干嘛需要亲王认同?我才是合理合法的统治者。 斯特林似乎打算反驳,但麦克不想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他一挥手,“好了,告诉我,乔伊是怎么在你眼皮底下消失的?” “是那高塔信使。她引来了活跃在边境的结社‘黄昏之幕’,其中有个高环级别的初源。但我没见过她,乔伊把她拦在实验室外。” 而你一步都不愿意踏出实验室。麦克清楚他的德行。“你们本可以在黑木郡分开,与占星师互不干扰。”但如果杜伊琳主动凑上来,伯纳尔德肯定乐意之至。他从来都不满意乔伊。“她的麻烦由高塔解决。” “事实上,我们的信使大人反而会被结社像宰鸡一样宰掉。初源远比一般高环强得多。得承认,银歌骑士们尽了全力。但我想乔伊恐怕已经死了。” 根据回来报信的银歌骑士的描述,敌人应该是高塔的叛徒斯蒂安娜·赛恩斯伯里。麦克听说过她。这女人算是杜伊琳的同辈,但作为占星师,她如今的魔法能将整个黑木郡犁平。巫师的借口完全合理,然而他并非知晓麦克的每个秘密。某种意义上,不姓斯特林的乔伊比伯纳尔德更重要。 “我比你清楚他的情况。”麦克对巫师说,“他还活着,但不知所踪。” 伯纳尔德漠不关心。“是吗?也许他是去追那自然精灵了,不久后会自己回来。” “你那见鬼的配方完全可以从苍之森取得。” “在我离开前,这种事还挺难办。冬青协议也不是没有好处的,但我得考虑绿精灵的底线……” “别管绿精灵了!”麦克厉声说,“找到那杂种,然后把他带回我这儿。你究竟能不能听清我的命令,斯特林?没出这档子事,你们早该回来了。就算有什么见鬼的实验,帝都的局势也足够你折腾。” 巫师妥协了。“可怜的赛莱贡殿下,恐怕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内阁还在吗,陛下?” “目前极度缺人。等我审讯的不止你的首相兄长,伯纳尔德。但如果你没找到乔伊,内阁就堪称满员,而监牢很快就会迎来新住客。”你这辈子也不用再出门一步了。“去找他,伯纳尔德·斯特林,你亲自去。然后弄清他是否将机密泄露给别人——随便你用什么方法,但我要他和离开前没变化。”酒气愈发刺鼻,他将杯中物泼出窗外。 “当然。我们还用得着他。”斯特林不快地说,“只是,倘若我的项目有了新进展,‘完全没变化’是不太可能。好的变化也是变化嘛。” 自乔伊和伯纳尔德碰面的那天起,他们的互相中伤就没有停止过。麦克从未想过缓和他们的关系,圣堂巫师来自一个大家族,而乔伊是个亚人,还曾是无恶不作的自由人。作为掌控者,他需要他们关系不睦,但这不代表麦克能容忍他们的矛盾干扰司职。 先皇死后,麦克亚当迅速控制了帝都的局面。城中贵族一天到晚都来输诚效忠,诸侯也派来使者。在教宗为他戴上冠冕的夜晚,银歌骑士团在仪式上宣布要誓死扞卫麦克亚当一世的荣誉和性命,而其他帝国军团都黯然失色。但麦克很清楚,这些银歌骑士真正效忠的对象仍是“胜利者”维隆卡亲王。 整整半个月,他都在处理对手的党羽。而到了夜里,父亲的死状又会悄然入梦。我不想做到这种地步,麦克想对他说,你不该让神秘组织替你作决定。高塔是老朽的时代残余,他们的预言只是谎言,花钱就能消灾,毫无底线。圣瓦罗兰不信仰三神,他们的态度只能佐证森林种族的野蛮和迷信。这不公平。我才是律法规定的新皇帝,不该是赛莱贡。起码我不会因个人喜好娶一个无用的小贵族之女。 到了现在,帝国度过了皇位交接的动荡,内阁焕然一新,审判机关也心满意足。维隆卡和海伦成婚后,皇室的丑闻居然不增反减,银歌骑士团筹备着对阿兰沃的南征,水银圣堂则开始规划教会的新编制——只有麦克亚当仍不得安歇。近些天来,太后几乎住在教堂里,连带着赫蒂王妃一起。麦克希望她们在那里安静地待到天荒地老,而不是人在神像前跪着,却还要每两小时派侍女过来传话求情。 “他是你弟弟啊,麦克。”太后哭着说,“我刚失去你父亲,难道还要再失去一个儿子吗?” 麦克很难想象自己会被女人的眼泪动摇,但他几乎没见过母亲流泪。她为赛莱贡和死去的埃尔伯哭,为爱和死,为骨肉相残和命运无常。她只是个普通女子,装作自己能忍受权力斗争的残酷。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弟弟的军队没来得及调动,就已经永远的失去了他们的指挥官。银歌骑士以保卫安全的名义将他扣在密语塔,参加婚礼的大半个朝廷留下来和他作伴。为了不惹人生疑,斯特林借总主教之口使用了乔伊的队伍。等到先皇下葬、刺客授首,麦克已牢牢占据上风。夜莺在阴影中厮杀,乱党于午夜时丧命。戴上皇冠后,权力斗争的烈度方才消减。我赢了,而且赢得漂亮。 但他感受不到胜利的喜悦。 或许是母亲的眼泪的缘故。麦克站起身,将花瓶里脆弱的花朵揉碎,残片丢入烛台。火光拖出阴影,在墙壁上跳舞。固定在右手侧的木架好似沉默的巨人,注视焰火在对面自由跃动。 皇帝的书房原来总给他压抑感,如今威慑已十不存一。他想起自己和赛莱贡曾并肩躺倒在阳台,听刚识字的海伦读书。那时她读的书是一本盖亚福音,字句冗长,音节拖沓,还时有误读,总之令人昏昏欲睡。他们的父亲坐在椅子上,边写诏书边纠正姐姐的读音。等他年长到足以举起父亲的剑,这个戴皇冠的人就不再允许他们随意进出书房。 回忆刺穿心房,犹如利剑。麦克如梦初醒。他感到手腕发酸,低头才察觉自己正翻着一本福音书,已在书架前站了不知多久。想这些有什么用?海伦嫁了人,我和赛莱贡反目成仇,父亲在他的寝宫被开膛破肚。麦克无法假装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可这非我之罪,他心想。 烛火即将烧尽。在某种惯性的驱使下,他翻到福音书的封面,瞄了一眼金线缝绘的标题。 『忏悔录』 第六百三十九章 新时代(二) 首次踏进盖亚最庄严的庙宇,此间的一切都令他紧张。与伊士曼不同,这里的长廊呈棕金色,梁檐皆被团团银百合图案包裹,浮雕造型复杂,陶瓷釉质光滑,统统只是这片金碧辉煌中的艺术点缀。步入其中,头顶的彩绘花窗默述着诺恩和圣徒的故事,脚底的黑石砖面拼凑出幻想中的天国图景。不论你朝哪儿看,视野都会被塞得满满当当。这种充裕感很难令人不提起敬畏。尤利尔就觉得自己无处落脚。 约克和多尔顿比他自在得多。他们不像我,对此抱有诸多感触。前者丢开一个十字骑士。“这儿比圣城差得远。” “你指高度?” “建筑风格。”西塔指点。 “里面的布设和供奉的女神像也不一样。真奇怪,伙计们?”尤利尔没好气地说,“你什么时候变成建筑师了,约克?” “随时可以。我擅长观察地形,考尔德老大也让我去学盖房子。” “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卓尔没明白。 “意思是,他不关心我擅长什么。” 他们依靠这类无意义的对话缓解压力,但尤利尔可做不到。越往深处走,长廊越安静。教堂外还在混战,他起初还能听见厮杀声、雨声、还有十字骑士匆匆支援的脚步,如今只有他自己。约克像一团光云在侧面飘动,而多尔顿早就不见人影。不时响起的话音在四面游窜,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由于回形针佣兵团的竭力相助,总教堂已变成了华丽的空壳。十分之九的守卫骑士都被调动到码头,阻止他们的只有寥寥几个人。现在只需找到神术基盘,他面前便再无阻碍……他们很快就会找到它。『灵视』让尤利尔习惯了计划顺利的感觉,毕竟,他在梦境中失败过无数次了。 总教堂的神术基盘也比他所见每一所教堂中都更宏伟。它悬于空中,状似一座巨大的时钟,一圈圈圆环构成平滑的表盘,彼此间隔发丝般的空隙。指针遍布细纹,似乎随时可以分裂成上百段。这些细小段落正是可滑动的推柄,它们由数十种魔法矿物雕琢而成,以便配合圆环上铭刻的各式魔文,引动盖亚的神秘降临。 可尤利尔一眼过去,只觉得这玩意儿更不好操控。他压根连碰都不想碰。感谢诸神,学徒心想,幸好我带来了专业人士。多尔顿肯定有办法迅速挑选出合适的符文。 这并非是唯一的阻碍。教会再怎么将注意力投入码头,也不可能让神术基盘毫无防备。他们的老朋友等在一盏纯银打造的烛台边,像个绅士一样挺直腰板,两手空空。在学徒眼里,他作出这副姿态着实滑稽。 “这是谁?”约克不解地问。西塔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这不能怪他。自打在奥尔松庄园的战斗中失利,这家伙就再没出现过。丹劳的袭击和各教堂的抵抗都由他指派手下执行,本人绝不犯险。如今在蜂蜜领的总教堂里,竟然才算是双方的首次面对面。 最关键的是,你不能从衣着举止上辨别出他的身份。 夜莺头目打扮得像个在码头谋生的卸货工人,不过就算带着一身鱼腥味,他也能坦然自若地站在女神脚下。但这无法掩饰他与奢豪的殿堂格格不入。他头缠毛巾,上身赤裸,腰间的鱼鳞系带被汗水浸透,下身围着一件破旧开线的泥巴色夹克。他简直像和赶赴战场的十字骑士换了位置。 “特多纳拉杜。”尤利尔回答。他提起警惕,但对方出现在这里,他其实不是很意外。“教会的夜莺首领。” “不对。”对方也开口,“我没这么自封过,教会也没有夜莺。我是女神的密探。” 西塔扬起眉毛。“这不更难听?” “谁在乎呢?毕竟,我毫无荣誉可言。教会的名声就是我的名声。我全心全意为女神服务。”夜莺头目走到神术基盘下。尤利尔察觉他说的每句话都出自真心。“但我的荣誉不代表教会的荣誉,这就是我如今站在这里的原因。来这里观光,信使大人?既然圣城赞格威尔能欢迎你,反角城安托罗斯也可以。放下武器,让我们共赴宴会。” “真令人盛情难却。但我以为你们还有其他事情需立刻处理。”尤利尔指出,“比如外面的乱子。” “他们也是武器。” “和你一样?”约克说,“我记得我们在奥尔松庄园遇到了伏击,随后又得逃离丹劳。做到这些不是没有代价的。” “御下之道就是本无聊的生意经。人人都有自己的价值,我把他们充分利用。诸位,打算换个地方交流了吗?” 尤利尔不在乎他的宴会。再说下去,特多纳拉杜也不会透露半点消息。这家伙是夜莺中的夜莺,远比寻常的神职者难对付。“当心,周围有审判者帮他的忙。”他告诉西塔。否则特多纳拉杜是决不可能主动现身的,夜莺头目是最老练的刺客。“约克,你能不能搞定这家伙?” “除非多尔顿来帮我。” “我来帮你。”学徒拔出剑,“多尔顿得处理神术基盘。我们先和他算账。” 夜莺头目站在原地,一字不漏听完他们的对策。尤利尔没瞒着他,毕竟这点意图显而易见。但对方看起来似乎不打算动手。 “何必斗个你死我活?”特多纳拉杜盯着学徒,“女神指引你来到这里,尤利尔,你误解了神意。” 关于神意,尤利尔自觉他的了解比对方要多。“诸神已逝。”他首次把这句话用在敌人身上。符文之剑化为锁链,击中夜莺落脚的石砖。 一扇魔文构成的门在地面打开,特多纳拉杜消失在其中。矩梯魔法彻底改变了这刺客的作战方式。但尤利尔预先在右侧升起神术屏障,正好抵挡住虚空中刺来的匕首。“后面!”他甚至还来得及出声提醒。 约克朝左前方一跳,无形的波纹与他擦肩而过,大理石砖地上突兀的浮现出一道手臂粗的裂痕,蔓延近四码长。西塔扭头一瞧,吓得抢前了两步。 “什么东西?”他叫道。 『魔法射线之类的玩意』索伦迅速通知他们,『只不过有矩梯控制,它们现在防不胜防』 尤利尔挥手布置下神术屏障,完全的防御能有效抵挡攻击。但刺客又从头顶跳下来,匕首辉光莹莹,切开神文连成的光幕。他侧过身,那只危险的手臂转眼挪移到背后,再次粉碎屏障。尽管学徒对敌人的手段早有预料,矩梯搭配刺客还是太快。 “你正身处女神的领域。”特多纳拉杜站在二楼的围栏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祂祝福我的刀刃,以此惩罚你的背叛。” “这样?”约克对着他握拳。他身后烛火猛然炽盛,窜成一道赤红的瀑布,眨眼间将近前的夜莺头目吞没。蜡烛和银台在高温中熔化,栏杆和上方垂落的流苏剧烈燃烧,飘出浓烟。 但矩梯隔绝了一切热量。特多纳拉杜下一秒出现在西塔右侧,长匕首带着荧光切落。钢铁刮擦,迸出一串火花。夜莺头目再次消失,暗夜精灵也抽回咒剑,迅速沉入阴影。差点吃亏的西塔恢复元素态,向四周掀起热浪。 尤利尔听见多尔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和约克去解决神术基盘,我来对付他。” “我得说实话,多尔顿,我搞不懂那些魔文。” “那就拆了它们。随你。我们需要解除限制。” 这话提醒了他。没必要保存教堂的神术基盘,尤利尔心想,莫尼安托罗斯不需要它保护自己,战争佣兵也决不会像黑巫师一样烧杀劫掠。它在神职者眼中是无上的女神象征,是祂最直接的祝福的体现。可如今盖亚必须收回它——为这些受保护的人犯下的罪过。但愿我没有需要再修好它的一天。 刀锋扎进屏障,搅动着粉碎神文,试图阻碍他的脚步。但尤利尔在他伸手前就已经更换了神术,与刀刃接触的符文迅速收缩,攀抓住夜莺头目的手臂。特多纳拉杜一脸错愕地被拽出矩梯,撞向学徒身后。他永远想不通自己的踪迹是怎么泄露的。“约克!” 光焰的洪流在半空折向,刹那间化作晶莹的幕帘落下。夜莺头目和尤利尔被光幕分隔两侧。神术基盘仍在头顶悬浮,圆环有规律地旋转。但当学徒的神文锁链缠住指针时,金属环的运动静止了。 『灵视』 巫术射线洞穿光焰幕帘,带起橘红的涟漪。尤利尔一低头,如有神助般躲过偷袭。接着,铺天盖地的巫术飞来,约克赶紧逃到走廊去,多尔顿也不得不跳到燃烧的栏杆边。学徒却是借助锁链攀升,将自己斜拖到柱子后。弹幕几乎追着他打,但神秘留下的裂口一直到掩体为止。 就算再怎么反应迅速,也不可能完全闪避这样密集的攻击,巫师恐怕吃了一惊。他没有追击,反而和夜莺头目一同退后,警惕地拉开距离。他们对敌人的表现十分困惑。 继续请假 最近诸事不顺,还有点卡文。本卷即将收尾,我正打算一鼓作气把这几条线拧起来搞定,结果一早上起来就落枕了…… 今日无更,万分抱歉。 ┗(t﹏t)┛ 第六百四十章 新时代(三) “他来自占星师高塔,或许有特别的把戏。”林德说,他的语气充满愤怒,神情也与尤利尔在骑士海湾时见到他的模样大不相同。“能让他比你这类夜莺更滑不留手,特多纳拉杜。” “速度不是一切。”夜莺头目抬头望着神术基盘。经历过尤利尔的破坏,这座巨大的神秘物品陷入了故障之中。指针断成十几块,在掉落的过程中就被巫术射线粉碎。受拉扯的圆环变形、断裂,导致整个环状装置失去了平衡。双方如今战事稍歇,宝石和金素环却还在大理石地上滚动。“就像我没法抢救下神术基盘。你应该保护它才对,普纳巴格大人。” “学派有能力修好它。只不过是座亮闪闪的齿轮钟。”巫师根本不在乎,他的态度令同伴皱眉。“当然,我更建议你向苍穹之塔索赔。” 巫师和修士站在统一战线,此事的怪异程度似乎只有高塔信使带着他的冒险者同伴攻打教会能相比了。尤利尔不知道林德怎么会参与进来。这是糟糕的信号,意味着寂静学派并未将目光彻底转移到丢失的圣典上。可惜『灵视』持续时间太短,无法给出答案。 学徒最后一拽,把圆环从它的轨道上彻底扯落,碎片覆盖在崩飞的细小推杆上。刹那之间,此举带来的后果已蔓延到码头的战场上,天空中的光之泉剧烈扭曲,范围逐渐缩小到教堂附近。几秒后,雨滴敲打玻璃的声音也停止了。西塔带着炽热的光焰冲向特多纳拉杜,这次夜莺头目狼狈地逃到座椅后,没能在原地消失。 矩梯魔法不再随时开启。尤利尔立刻抓住了关键。这个至今未露面的审判者使用的矩梯魔法和神术有关,当基盘被破坏时,他的“门”就没法随心所欲地布置。约克同样想到了这点。 跳动的橘色光芒中,魔力迅速置换成神秘。热浪卷挟空气,朝四面扩散。尤利尔赶紧躲回柱子后,仍感到两侧的风压撕扯皮肤。满地碎片和装饰瞬间离地倒飞——织锦在空中变作火团,烛台与栏杆纠结在一起,盖亚水晶瓶里的细砂四处抛射。连摇摇欲坠的神术基盘也遭到殃及,它打着旋儿撞上一面琉璃墙,将其砸得粉碎。 紧接着,气流中央爆发出耀眼的橙红辉光,高热和干燥随之奔涌。通过仅存的玻璃碎片,尤利尔目睹一道明亮的烈焰之墙迎面推来。但魔力反应回馈的情报令他意识到,约克的魔法与他在银顶城所见的神术不同。这并非只是扩张的幕墙,而是一座不断膨胀的立体的堡垒。它熊熊燃烧,势不可挡。此时此刻,大厅中的每个人大概都和他有同样的感受。 『新星』 ‘夜色的空白比黎明更珍贵’ 他听见卓尔在『低语之种』的联络中咒骂了一句什么,但约克突如其来的高环魔法成果斐然。等到光辉减弱,他们的敌人反而多了一个。 以西塔为中心,所有没被固定的东西统统远离他。只有一名神职者凑到近前。她从台阶栽下来,高温烧穿绣满符文的雪白斗篷,露出腰间的大片灼伤和蜂蜜色的长发辫。特多纳拉杜和巫师林德分头逃离,留下她在浓烟中尖叫,痛苦地挥舞手臂。她的眼睛仍像两颗红宝石,但此刻却饱含憎恨。看来我在莫尼安托罗斯的熟人全在这儿了。 “塞琳·卡莱穆女士。”尤利尔听见西塔开口,“我记得你是回形针佣兵团的冒险者。” “我是盖亚教会的审判者。”塞琳颤抖着站起身,企图发动魔法。夜莺头目在她跌倒时就悄悄靠近,约克只得转身对付他。但多尔顿抢先把咒剑搁在塞琳的喉咙上。 “别动。”他警告,“否则奥尔丁尼特会更讨厌我的。” “谁在乎?他自以为了解每个上过床的女人。” “我听说他和你结婚了。”尤利尔从巴尔萨扎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时,他曾有一瞬间的愧疚。后来,他用安全和真相说服了自己。“你可以避开战场。”学徒最终无力地说。 塞琳没回答。 恐怕我已经失去一个朋友了,尤利尔心想。她是风语者的妻子,但也是学派的夜莺。她在利用他。然而揭穿塞琳的伪装不是获取奥尔丁感激的方式,更何况他是为了一己之私。推翻盖亚教会值得我付出这些卑鄙的代价吗?尤利尔暗忖。 他希望自己有机会弥补。“束手就擒,卡莱穆女士。你是恶魔猎手,应有更高尚的使命去践行。” “我的使命就是守卫女神,异端。你没资格指点我该干什么。” 这话换作特多纳拉杜来说还差不多。“谁能指点你,塞琳?寂静学派不会守卫盖亚,巫师会扒光祂,将人们心中的信仰踩在脚下。” “胡说!学派巫师也是盖亚女神的信徒。”林德·普纳巴格在不远处呵斥。他是在撒谎。连他也认得清形势,高贵的学派巫师如今需要教会夜莺的帮助。 但这里再没有林德的帮手。夜莺头目先前离得太近,被约克的神秘覆盖。他引以为傲的速度快不过光,因此付出了烧伤和失明的代价。被伤势拖累,这个老夜莺开始在交手中处于下风了。 “林德·普纳巴格。”尤利尔转向夏妮亚在骑士海湾的先锋巫师。“你不敢在佩顿·福里斯特的葬礼上说这话,那就一直保持沉默好了。千万别出声。” “佩顿已经死了!你还要折腾到什么时候?”林德质问,“带领佣兵进攻安托罗斯,这会让你好过吗?我容忍你在伊士曼的发泄,年轻人,我甚至代表学派给过你承诺……” “……和我在灯塔镇救你一命同样,林德,我们都不是心甘情愿的。” “你并非代表你自己,尤利尔。”塞琳忽然说,“巴尔萨扎和奥尔丁为你的雇佣惹上大麻烦,还有约克和多尔顿这两个异教徒。他们仍活着,却要因你对死人的哀悼送命。” “那是失败的后果。”他已幻想过无数次。 林德还想说什么,但在约克打飞特多纳拉杜的匕首后,他放弃了。在『灵视』的梦境中,他也没说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拦住他们。”巫师丢下这话,转身就逃。 他的消失和出现一样突兀,多尔顿和约克都没预料。尤利尔望着学派巫师逃走的方向,意识到此行的终点或许就在那边。 …… “他放弃你们了?”多尔顿侧头瞄了一眼俘虏。 “我们各司其职。”塞琳一言不发。夜莺头目替她回答,“因为我们各有价值。这位塞琳·卡莱穆小姐,如果我建议你发挥余热,你怎么看?” “回形针红宝石”茫然地看着他,夜莺头目回以微笑。她的目光渐渐下移,落到多尔顿的咒剑上。卓尔皱着眉盯紧她,他注意到对方的神情变得脆弱、悲伤,但这绝非赴死之人的目光。恶魔猎手有时与他们的猎物一样,举止疯狂,无所不用其极。要说塞琳会突然撞上他的剑,多尔顿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可这样于事无补。他知道,尤利尔会为此感到愧疚,也会毫不犹豫地把账算在她自己和特多纳拉杜头上。 她似乎仍保有着理智,没有选择自裁。“我们很久之前就发现了你的秘密,尤利尔。你能辨别出别人的谎言,对吗?现在我让你听听我的。” 极其明显的,高塔信使的脸色变得苍白。有一刹那,多尔顿希望自己将剑尖轻轻一送。只要稍微破皮,这位美丽的密探兼审判者就会变成美丽的尸体。去问英格丽,去问吸血鬼。他预感到不祥的兆头。听她说下去没好处,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几乎要动手了。 “……我怀孕了。你和你的计划即将毁掉一个家庭,尤利尔。” 多尔顿的手臂僵硬了。不知怎的,尽管他们现在面临一个残忍的抉择,他仍觉得松了口气。 高塔的信使慢慢后退,他的表情仿佛挨了一拳。“你们会毁掉更多人。信任你们的说辞的人!凭什么我要为你和你从谎言中诞生的孩子放弃他们?你可以选择投降,不是吗?”他没有就此认输。 敌人也没有。塞琳抛出这个令人为难的问题时,特多纳拉杜已变化成了一个陌生人。他身披黑色长袍,脖子前挂着十字架,面孔骨骼凸出,犹如岩石的棱角。当他用匕首释放神术、向塞琳·卡莱穆冲过来时,多尔顿意识到这种变化并非只局限于外形。 约克怒喝一声,光焰从天而降,迅速越过了抢先的神职者,五码外的长椅轰得点燃,将他拦在火线后。 一只手抓住剑尖,多尔顿惊骇地扭过头,眼看着塞琳将咒剑拨到一旁。她的手掌被细剑穿透,鲜血滴答。这不会令卓尔心软,他立刻催动诅咒。但审判者破烂的斗篷上亮起神秘的闪光。 垂死挣扎。多尔顿下意识想用剑结果她,可忽然整个人被扯得后退。剑尖划过女佣兵的鼻子。眨眼之间,一扇门自塞琳的胸腹处洞开…… ……接着猛然扩大,把她撕成两半。一把巨剑从中探出,砍在尤利尔的黄金之剑上。对方力量奇大,符文都险些崩溃。而等他钻出矩梯,露出全身的十字骑士盔甲时,多尔顿也不再指望先前的战术能奏效了。 西塔穿过火墙,难以置信地望着这惨烈的一幕。他们终于明白所谓的余热是指什么了。 “露西亚啊。”他边感慨边拔剑在手,“你去对付特多纳拉杜。尤利尔?你去追那个巫师。他交给我。” 继续继续请假条 落枕严重了…… 今日无更,我去捏个肩。 说来你们可能不信,但本书两百万字都是我用手机码出来的 (〃 ̄w ̄〃)ゞ 第六百四十一章 新时代(四) 木牌上的油彩剥落大半,只剩下寥寥几笔。帕尔苏尔仔细辨认,手指却随便指向了一条路。“右边。” “你没有方向感吗?右边是峡谷。” “你去不去?”她吼道。 骑士闭上嘴,掉头转向右侧。他的步伐一下子加快,差点把帕尔苏尔甩出去。她立刻紧抓他的头发,企图还以颜色。但没开口阻止他。越过堡城后,他们终于遇上了一个难得的晴天,必须得尽快赶路。 峡谷远比圣瓦罗兰和奥雷尼亚的边界窄小,深度也不吓人,但两侧的山崖均朝下倾斜。霜雪使岩石变得更陡、更滑,于是他们在一棵云杉旁止步,躲避突如其来的大风。 帕尔苏尔望了一眼悬崖。“这是个好地方。” “对鹰来说。你要过河?” 他领会到了她坚持走这条路的意思。穿过峡谷,对岸的山路直达一条浩荡的大河。据说阿兰沃的都城就坐落在河流的源头。“非过不可。” “黑月河永不结冰。”乔伊提醒,“想过河就得坐船。” “就是这样。”帕尔苏尔说,“黑月河也是神性的象征,寻常魔法无法横渡。它是阿兰沃人的母亲河,也是女巫和狼人拜祀神灵的主要祭台。”她的语气柔和了一些。“黑月河中没有生命,但它为死亡提供处所。这是高尚的行为。你听见它遥远的波浪声了吗?” “这么说,过河就得需要特定的船只。或许你听见的是船长要你付账的铃声。” 帕尔苏尔顿住了。此前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圣瓦罗兰仍遵循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在与帝国开战后,才开始渐渐流行起金属货币。自然,她来到奥雷尼亚并非两手空空,但逃离莫尔图斯时她把所有行李都扔在那儿了。我应该保存几件首饰。在摆渡的船夫眼里,森林的魔药能有价值么? “显然,这不是你的活儿。”乔伊转过脸,声音小了一点。“反正我们只需要船,不用人力。” “你最好别把我惹火了,乔伊。” “你正需要火。” 讨论渡河为时过早,他们甚至连峡谷还没走过。风越来越大,没有停止的迹象,天空中的太阳变成一小片模糊的橙色圆点。峡谷底,在岩石和霜雪的峭壁间,狼嚎凄厉地回荡。帕尔苏尔预感到又一场漫长暴风雪的降临。 骑士扯她的毛皮领子。“起来。”他的手指温度竟比她的脸更高。“要下雪了。现在掉头还不迟。”另一条路通往一处狼人村镇,在月亮不圆的时候,他们很欢迎除了人族和阿兰沃精灵以外的旅客。木牌也属于他们。 经过狼人村镇同样能前往黑月河,但路上要花的时间太多。得到森林的反馈后,帕尔苏尔权衡两者,选择了更近的路。她当然不会在这时候退缩,于是抓着树干站起来。突然,帕尔苏尔发现被夜莺射伤的腿几乎好全了。这些天我没走过路。 狂风刮起一层雪皮,呼啸着冲进峡谷。帕尔苏尔裹紧每一寸皮肤,只把眼睛露出来。骑士在他的同伴中算不上身材高大,但仍然比她高一头,体重也是她的两倍。若是徒步前进,恐怕狂风就足以将她掀到悬崖下,现在则不同。等来到边沿,乔伊的双脚似乎钉在地上,一动不动。帕尔苏尔望着下方黑白灰交错的岩石,不禁感到头晕目眩,仿若在注视地狱。 『向前。到世界的尽头去,你无法回头』声音响起来。看在希瑟和所有慈悲的诸神的份上,帕尔苏尔心想,凭我办不到这种事。 一道冰霜之桥在面前延展,窸窸窣窣的结冻声钻进耳朵。极寒之中,帕尔苏尔能感受到乔伊魔力的进步,或许在这鬼地方多待两年,他也能成为银歌骑士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神秘连接起两岸,骑士踏上一步。呼吸的水雾瞬间被气流扯碎,帕尔苏尔无法假装自己什么也瞧不见,干脆闭上眼睛。没准下一步我们就会打滑,在深渊里跌成碎片。但乔伊的步伐稳定而沉重,风雪与他不过是旁观者,想推波助澜都没辙。见鬼,没他我什么也干不了。 即便如此,她还是不能原谅乔伊。 换作进入雪林前,帕尔苏尔说什么也不会接受仇人的帮助。这会使仇恨变得不伦不类,最终全然失去原貌。可事情要是真那么简单就好了。帕尔苏尔想嘲笑他的背誓,诅咒他的陷害,与他分道扬镳、一刀两断……狂风骤雪中,她却只希望填补上洞穴的裂缝。这不对。我理应满怀怨恨,用尽一切手段报复。是他让我来到这里,是他犯下可怕的谋杀罪行。她本该在风和日丽的北方森林中安度余生。希瑟啊,你要我怎么做? 『向前』 她得到了答案。但也许是风声罢。 骑士已走过半途。帕尔苏尔睁开眼睛,能看到坚冰下的无底深渊。气流中夹杂着雪沫,扑了她一头一脸。她的呼吸在围巾下结成一层薄壳。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就算等待帕尔苏尔的不是春光和绿荫,她也觉得无所谓了。 他们穿越峡谷。 冰道在身后粉碎,坠入宽阔的黑暗谷底。这头的崖岸倒没有方才险峻,向下的坡度十分和缓,仿佛退潮的沙滩。她总觉得此地是地狱的开口,想必魔鬼沿斜坡爬上来也很轻松。但仔细观察,雪地上只有浅浅的狼爪印。 “会有人追来。”乔伊说。 “狼人?”她脱口而出。这些天他们一直被夜莺追赶,但女巫也不可能在森林中藏住这么多杀手。她们大概就地取材了。 “奥雷尼亚人。从南方来的密探。” 这话的意思是指隐藏在阿兰沃的帝国密探。帕尔苏尔打了个冷战。“银歌骑士团要攻打阿兰沃?” “迟早的事。”骑士在一株枯死的桦树边停下脚步,用匕首砍断枝干。他砍了一阵,又换成冰刀,总算弄下一节小臂长的木头。帕尔苏尔和乔伊都没有油布引火,不过神秘生物无需遵守凡人的规则。火苗窜起来后,他将木头举给帕尔苏尔。“或许就是今天。” 随着暖意和光亮的出现,他们本已摆脱的过去也在逐渐回归。帕尔苏尔无言地接过火炬,觉得自己在逐渐解冻。她想就此掉头,想甩开梦魇。也许我们该留在那个避风的洞穴里,消除气味和足迹,在里面躲一辈子。真相和过去属于另一个人,与她无关。 这能有什么坏处? 帕尔苏尔把火炬插在藤蔓中,双手穿过他的领子。与火相比,骑士的体温好似冰霜。他缩起肩膀,因热量的传递而放慢脚步。“我救了你。”她在他耳边说,“否则你会死在阿兰沃。” “就凭月精灵和水妖精?”骑士傲慢地反问。 “这里受神庇佑。” “人人都有自己的神。希瑟怎么没给我惩罚?在莫尔图斯时,你对着花园日夜祈祷。” “这不就是?我把你拖入了死亡之旅,乔伊。你别想再回去了。” 即便他们一直用精灵语交流,骑士也缺乏回应情感的词藻。又或者他在考虑怎么把脱口的语句变得不那么刺人,帕尔苏尔想。这是一次难得的沉默。她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出于期待,只好说点别的…… “我不回去。” “什么?” “我不会再回去。” “你无处可去。和我一样……” “一样。” “你早该说这句话。” “活人不说话也不会死。”乔伊跨过一道沟。“你说你的。反正无论如何我都得听着。我是个听差。” 帕尔苏尔明白他的解释。“谁让你刺杀埃尔伯?” “皇帝。” 他别无选择,和我一样。“奥雷尼亚迎来了新时代。或许,乔伊,或许他不再需要你了。” “是吗?我还能听见他的命令。无时无刻。吵得厉害。” “他要你抓我回去?” “他让我和你一起。” 绕过池塘,寒风突然变向。火炬猛烈摇曳,但最终坚持着没有熄灭。“这是你心灵的声音,乔伊,跟随它。”帕尔苏尔告诉骑士。 “万一他改变主意?” “别理它。你是自由的,何必在意过去的枷锁?”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晴天未持续到下午。大风预示着又一场漫长的降雪,傍晚时分,他们才抵达黑月河。帕尔苏尔本以为在冰天雪地寻找船夫是唯一的困难,但事实证明,有太多人愿意在雪地里恭候。过往终于追上了他们。 乔伊在石头上磨刀,火光下的钢铁闪闪发光,犹如钻石。更多冰霜凝成的武器搁在他脚边,外形由粗糙到精细,最好的那些离得最近。骑士把它们依次插进雪地里,残次品远远丢开。帕尔苏尔甚至在其中见到一支弓臂。她拿起来缠上弦,但开始试用时,它粉碎成了一地冰晶。 “你在练习制造武器?” “对。反正材料又没成本。” 话虽如此……“这么多兵器怎么用?你只有两只手,没错吧?”帕尔苏尔问。 “备用。我又不知道敌人会使什么。” “那你会使什么?” “按照战士的标准,都不太熟。”唯一一柄钢铁短刀磨好后,他将它插回皮鞘。“毕竟,我是个元素使。等会儿我先出去。” 帕尔苏尔点点头。“我来支援。” 第六百四十二章 新时代(五) 教堂与蜂蜜领的主城安托罗斯同名,意为“反角”。它的内部构造没辜负这个名字。尤利尔追逐林德·普纳巴格冲出神术基盘的安置厅后,就撞上了两条怪异的弯曲通道。我不能浪费时间,但就算灵视也得花掉一秒钟。在他身后,约克和多尔顿正按计划拦截神职者,只是他们的计划中绝没有审判者头领的出现。 学徒边想边发动『灵视』。 他迅速找回了方向,借助阴影提高速度。当巫师忙着推门的时候,尤利尔已追到他身后。浮雕的影子投射在穹顶,延伸出蛛网般的脉络,提供给他攀登的绳索。没有正面对决,没有大张声势,符文之剑自上而下斩落。刀刃加身的前一秒,林德瞪大眼睛,屏住呼吸,他周围的空气忽然变得紧密、坚硬。 黄金之剑遭到一瞬间的阻滞,最终只划破了巫师的长袍。林德·普纳巴格狼狈的一跤跌进大门内,顺势逃出阴影的笼罩。 “快住手!”他咆哮,“你失去理智了吗,尤利尔?我们本可以商量。现在没有其他人了。” 我真是重新认识了这家伙。学徒眨眨眼睛。“商量?” “是的,除了用刀剑,有太多方法可以解决问题。我们曾是战友,不管你怎么否认,这是事实。听好了,尤利尔,我不想当你的对手,这对我根本没益处——对你也没有。掺和教会的破事不是我的本意,你清楚,有时候我们不止代表自己。” “老实说,我也没想过在这儿碰上你,林德。”尤利尔坦白,“学派和教会站在一起了?你们放弃了真理?” “盖亚就是真理。” “但巫师不是修士。” “就是这样,我们各干各的,互不干扰。”巫师爬起来,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堂中回荡。这里空无一人,尤利尔注意到,连灯光都没有。一排排座椅安设在吊顶下,被金线缝制的长地毯分隔两块,无数银百合簇拥在长毯尽头。由于没人会在这时候来聆听布道,自然,盖亚的仆人不在那里。“学派给予教会充分的自主权,这酿成了苦果。事实证明,狂热的宗教分子远比顽固不化的异教徒棘手。他们必须受到惩处,而我来保证惩处的执行。” “撒谎。你是教会夜莺和审判者配合的关键,你要接过佩顿主教的未竟的任务。够了,普纳巴格,我们没什么好商量的。教皇在哪儿?”林德逃得还不够远,但他确实没打算再动手。尤利尔的符文之剑迅速伸长,抵在他喉头。 “你真要见他?好吧,这是你要求的。”林德盯着学徒,缓慢地将脸转向宣讲台。 “你真是你导师的学徒。”一个陌生的嗓音说,“尤利尔。” 这不可能。他心想,我在『灵视』中目睹过门后的景象。这里空无一人,而林德不肯说出教皇的下落。神术和巫术在地毯上空碰撞,吊顶摇摇欲坠、忽明忽暗,被气流来回推扯。林德·普纳巴格是个难对付的家伙,为了节省时间,他以偷袭缩短了整个过程…… ……但眼下却出了意外。 某人坐在最近的椅子上,正扭头来打量他们。此人毫无疑问是个巫师。尽管他形容局促,动作又快又轻,简直比特多纳拉杜更像夜莺。他的目光仿佛老友重逢,充满惊喜和雀跃。可学徒敢向诸神保证,自己从未见过他。 “你的魔法从何而来,尤利尔?我指的是那些影子。” “你是谁?”学徒在震惊之下质问。 “哈!你正要从可怜的林德口中逼问我的去向呢。”陌生的巫师晃了晃脑袋,把腿搁在扶手上。“本人乃是盖亚的仆人,祂在诺克斯的圣所代理人。但这些稍后再谈,你得先回答问题。” “你不是教皇。”尤利尔皱眉。 空气忽然变得沉重。林德·普纳巴格无声地后退一步,神情如见魔鬼。学徒也不禁提起心。他感觉手心里窜出一阵寒意,顿时意识到是指环索伦正在他皮肤上凝结冰霜。 『‘纹身’吉祖克阁下』它写道。 我真是撞了大运。“那些是职业魔法的延伸,阁下。”尤利尔立即回答。他不得不收回符文之剑,在法则巫师眼皮底下,挟持人质还是作势抵抗都没意义。 “很好,你认得我,这对我们的交流有帮助。”吉祖克越过椅子——依靠他搭在扶手上的两条腿。学徒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你的职业又从何而来?” “克洛伊塔。阁下。这很明显。” “我猜你肯定一头雾水。弄不清自己站在这儿的原因。” 尤利尔不喜欢这样跳跃式的交流方式,但“纹身”说得没错。不管怎么说,在安托罗斯大教堂撞见一位学派的法则巫师都是最糟糕的情况,他可没有反驳的份。说到底,学派巫师为什么会在教堂?他觉得自己实在欠考虑。 答案似乎很清晰。林德指称吉祖克是盖亚教皇。“我正要请教,阁下。” “我们的对话应该更坦诚。” 是吗?你在我这里得不到一句实话。“我也希望,阁下。” “你的想法与所说不同,尤利尔。”法则巫师似乎一下看穿了他。“这么说吧,你对我的了解仅限于纸面?高塔对我的评价比圣城更高吗?” 不知怎的,尤利尔从这句话中体会到了别样的意味,这使他打消了用灵视窥视对话内容的念头。这时索伦告诉他,“纹身”吉祖克擅长使用读心术。它说得太晚。 “占星师们并未夸大其词。” 尤利尔吃了一惊。他一动也不敢动。“纹身”十分危险,与他所见过的所有空境都不同…… “你见过的空境还真不少,尤利尔。几乎没人能有你的经历。” ……见鬼,还是别想下去。说点什么。“命运指引着我,阁下。” 没想到,吉祖克附和了:“奥托无所不知,命运让你来到这里。”他突然窃窃地笑起来,尤利尔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哎呀,我一清二楚。你来得正好。”他拉长音调,在结尾猛又变了脸。“祂的旨意有时并非通过先知传递给世人。你有特别的天赋,尤利尔。” “这是……我的秘密……你都知道了,阁下。”尤利尔硬生生的将想法变成词句说出口,除此之外,他想不到有什么办法可以抵抗读心术。此时此刻,依靠对话的本能或许更好。我非得让自己分神不可。 “分心二用需要锻炼,尤利尔。我们大可以坦率一些,这样轻松的聊天是我梦寐以求的。毕竟,大多数人的思考都很无趣,没什么窥视的价值。我知道你的目的,我了解你的遭遇。”吉祖克的微笑令人恐惧。“何必抗拒诚实?你是盖亚的信徒。” “那你呢,阁下?”学徒脱口而出。 “我当然也是盖亚信徒喽。”他轻飘飘地说。 “万一我的盖亚不是教会的盖亚,阁下,这会对我们的坦诚交流造成困扰吗?” “不会。我相信每个神,尤利尔,在我这里,你永远不是异教徒。信仰不过是纹身,你明白么?祂们只是真理的一部分。好了,我不关心你对盖亚教会的想法。”吉祖克冷淡地说,“学派随时可以找到新教代替他们,水银教会怎样?或者你创造的新盖亚?”他在空地上绕圈。“凡人信仰会对真正的诸神有什么影响?秩序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惊人之语。“想必我需要为此付出代价。”尤利尔说,“难道是赎罪券的税金提高,阁下?” “你简直像个凡人!噢,自然,你进入神秘领域的时日尚短。没办法。”巫师摇摇头,“白之使也没有给学徒挑选职业的经验,对此我不怀疑。” 他最好怀疑。尤利尔不快地想。“你非常好奇我的神秘职业?” “当然不。”这竟然是真话。“当然是真话,我好奇的是给你职业力量的神秘物品。”“纹身”挑起平直的灰眉毛,“你作出判断有何凭据?也是那东西的魔法?” 尤利尔觉得自己仿佛在接受审讯,他终于体会到被誓约之卷辨识供词的人的感受了。他妈的问问题总比打一架强,尤利尔当然不可能战胜空境。诸神在上,我还有其他选择吗?“确实如此。我称它为誓约之卷……我对它发誓,然后得到了一个神职。我之前骗了你,阁下,因为我也向克洛伊塔做过保证。” “现在你改主意了。太棒了。我真担心你和你的导师是同一种人。” “我也不知道他是哪种人。我对神秘领域仍所知不多,包括身边的人和物。誓约之卷有什么价值,阁下?” 吉祖克乐于分享知识:“在千年前,黎明之战的开端,誓约之卷有着无比重大的意义。每个神秘生物都知晓它的存在,它开启了一个新时代。” 『我可没听说』索伦表示,『他在骗你,尤利尔』 就算他骗了我,这也不是他的错。尤利尔心想,因为这话出自吉祖克的真心。他是在和我说他以为的真相。“什么意义?” “龙祸时期,人们称其为圣米伦德之约。” 第六百四十三章 新时代(六) 有人跑上楼梯,脚步像在跳舞。希塔里安可以想象对方的惊慌。这附近没有攻打城市的冒险者,也没有十字骑士,但他们头顶爆发出一阵巨响,几分钟过后,地面还在余震中晃动。要不是希塔里安给自己施加了魔法,她也早已无头苍蝇似的往外逃了。 但奥兹·克兰基阁下命令她留在这里,并保证此地绝对安全。希塔里安认得墙上的稳固符文,可她不确定这玩意的范围是否能囊括整个房间。我需要站在墙边?还是坐在椅子上?如果天花板掉下来,稳固符文还管用吗?她觉得如果他们真的安全,“怪诞专家”不会独自离开——敌人已经闯进了大教堂,靠守卫无法解决,奥兹阁下不得不去帮忙。 慌张的逃亡者接近门口,希塔里安打算屏住呼吸,却闻到一股香水味。神职者不可能洒香水。她隔着门缝偷窥,看到一大块向前翻滚的丝绸蛋糕。 希塔里安一下拉开门,“蕾格拉?” “林戈特!”女孩迅速扑进房门,把挂满泪珠的脸颊贴在希塔里安颈间。她臃肿的长裙被把手刮裂。“你还在这儿!盖亚救我,你还在!” 我可不想在这儿。希塔里安心想,爆发的战斗打乱了所有计划,于是“怪诞专家”决定立刻回到学派。他们几乎已经踏入了矩梯,但奥兹阁下忽然改了主意,丢下她消失不见。起初希塔里安猜测他很可能是去抢救大教堂里的神秘物品,不过后来她打开不远处的箱子,发现这次的实验用具全都在里面。 没有法则巫师操控魔法,她只能盯着阵图瞧。不管学派用多少方法提高她作为神秘生物的素质,知识的习得都不是一蹴而就的。 “林戈特。”蕾格拉还在抽噎,“我该怎么办?” “别哭了。”她不得不用魔法安定朋友的情绪,“发生什么了?贾纳科斯不是早就带你回去了吗?” “导师把我赶回来。”蕾格拉哭着说,“她讨厌我的裙子,还说她从不收嫁过人的女孩当学徒。” “你结婚了,蕾格拉?” “只是订婚而已。父亲本想把我嫁给一个五十岁的老男爵,当我有资格留在学派后,他告诉我婚约解除了。”但蕾格拉的导师多半不喜欢听她解释。学派巫师有自己的规矩,尽管如此,也有太多学徒为一个名额抢破头。“为什么她会知道?” 当然是因为有人告密,那些落选的人。蕾格拉是个天真的贵族私生女,希塔里安可不是。但她没把事实说出来,真相没法安慰蕾格拉。“寂静学派会调查我们的来历。好了,别难过,你正好可以回家去了。” 但蕾格拉一点都没有在街头时的兴高采烈。“不,求求你,我不回去。”她睁大眼睛,似乎魔法也无法平复她的情绪。“父亲会再把我嫁给那老家伙的。求求你,希塔里安,千万别赶我走。你是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 这话令希塔里安很感动。“我永远不会赶你走,蕾格拉。我会和奥兹阁下提起你。但不是现在。我们得先等他回来。” “你发誓,希塔里安!你发誓。” “我发誓。” “唉,亲爱的林戈特,我实在受不了了。”魔法的时效过后,蕾格拉抱着肩膀哭起来。她独自发泄一下有好处。 希塔里安将她扶到箱子上坐下,再匆匆跑去门前。周围空无一人。也许我们偷溜出去也没人发现。所有人都有事在身,所有人都没空看着两个巫师学徒。这是个好机会,逃离教堂,逃离战场……干嘛不再远一些?我可以离开寂静学派,带着蕾格拉回到拜恩去。青铜齿轮的莉亚娜女士会接受蕾格拉,只要希塔里安开口。到时候,蕾格拉就能摆脱她的未婚夫,得到新的生活。 天窗外的喊杀声教她停下脚步。诚然,巫师宝库里的椅子给了希塔里安一点战斗力,然而她举起剑,却连同龄的凡人都打不过。区别在于使用方法,奥兹·克兰基说,你没经过训练,有力气也不会用。但没关系,反正巫师们也不会让她上战场,根本用不着训练战斗技艺。这是学派巫师与拜恩的领路人达成的唯一共识,希塔里安偷偷庆幸。 “天啊。”蕾格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侧,边吸鼻子边咕哝,“外面在打仗呢。反角城怎么变成这样了?” “谁知道?不关我们的事。” “敌人会不会进到大教堂里?” “这我也不知道。”希塔里安如实回答,“但先前我还把你当成打进城的士兵了。” “我可没那本事。你说奥兹阁下在这里?我们大概不用担心罢。他上哪儿去啦?” “他要求我留在这里,此外什么也没说。”希塔里安看着脚底的魔纹,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蕾格拉,你是从大教堂的矩梯回来这儿的吗?”那她应该出现在我旁边才对。 “不,贾纳科斯要我乘船回来。可我不敢回家去!” 所以她来找我。希塔里安明白了。这么一来就合理多了。真希望我拥有尤利尔辨别谎话的能力,这样就无需疑神疑鬼了。“盖亚保佑你,蕾格拉,你没回去很明智。外面在打仗,但这里很安……” 一阵巨响传来,她的话卡在嗓子里面。房间剧烈晃动,符文被簌簌洒下的泥灰遮蔽。蕾格拉放声尖叫,希塔里安也想大喊。她用最后的勇气给两个人施加魔法,但魔力不听使唤,迫使她尝试再三。 最后她终于成功,摆脱恐惧的拉扯。两个学徒逃到门前,犹豫着是否要踏出去。震动来自天花板,希塔里安能感受到高位格的神秘在头顶碰撞,这才是她对稳固符文没信心的原因。摇晃和巨震不能摧毁房间,但魔法绝对可以。她不敢想象被发现后,攻城的士兵会对两个年轻女孩做什么。“不能等这里塌下来。”蕾格拉说,“我们得逃到楼梯上去。” “奥兹阁下会找不到我们!” “我们先去找他,希塔里安。求求你,待在这里我们会死的。” “去外面也一样。我是医师,不是战士。大教堂里好歹还有守卫。”但希塔里安还是推开门。不论如何,她们得换个地方藏。“我也不知道克兰基阁下的位置,可能要走很远。你里面还有其他衣服吗?” 私生女学徒指了指靠近花窗的大理石柱,两个长翅膀的诺恩将手臂伸出壁画,递给彼此鲜花。“我的行李都在那儿呢。” 巫师学徒的长袍远比裙子舒适,起码看起来能跑得快些。希塔里安虽然毫无目的,但她能依靠火种避开交战中的神秘生物。经过正厅时,她看见两具倒在台阶上的十字骑士的尸体,有个瘸腿的流浪汉正试图扒下盔甲的腰带扣。他满手都是血,连膝盖和脚趾也泡在血泊里。瞥见她们后,流浪汉抓起尸体的匕首,几步跨上台阶。 希塔里安呆在原地,眼看着刀刃向自己逼近。比起她在拜恩经历过的几次训练,而今的情况着实突然。或许这时候该对此给出反应,但她完全不清楚要怎么做。 流浪汉踏上瓷砖走廊,却因脚底的血滑倒在地。一时间,残疾和跌伤使他在原地挣扎。希塔里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挥手。流浪汉寻找受力点支撑上身,同时摸索掉落的刀子。 但一只手抢先他一步,接着把刀刃插进他后背。流浪汉哆嗦了一下,于是那只手拔出刀,又刺进他肩膀。暗红的血从皮肉和刀背的缝隙溢出来,好像叉子扎入蛋糕,冒出奶油。这番景象似乎并没有多可怕。 流浪汉仍在挣动,手臂向后抡,试图阻止那只手。但这只让他的手背碰到了对方的腿。“林戈特。”蕾格拉尖叫着抽回手,一刀捅进他的喉咙。流浪汉低了低头,不动了。“林戈特!”可她还在尖叫。 希塔里安如梦初醒,迅速给她们施加魔法。蕾格拉的动作僵在半空,匕首脱离指头,掉在尸体旁。她的脸色和地砖一样惨白。希塔里安一把拖起朋友,跌跌撞撞逃进走廊。 她完全凭本能前进,不知不觉回到了祭坛前。这里从不对外人开放,除非教皇亲自为朝圣者举行仪式。但昨天希塔里安和“怪诞专家”在里面停留时,没有神职者前来阻拦。如今大教堂受到了入侵,更不会有人看守入口。我干嘛要来这儿?她边跑边想,渐渐恢复理智。 祭坛后并非空无一物。巨型螺旋铜柱支撑起黑夜般的华盖,直抵穹顶,栏杆前的白银蜡烛一层接一层,燃烧成一片璀璨星河。在闪烁的光带的底端,才是被银百合和诺恩石像簇拥的大理石盖亚祭坛。神圣歌咏在宏伟的殿堂中不息萦绕。 失踪的“怪诞专家”就站在石台边缘,手里空无一物。那只与他形影不离的气球不见了。见到她们,法则巫师失望地转过身。 “林戈特。”奥兹·克兰基说,“你不该来这里。” 希塔里安无法开口。在她的视野尽头、被银焰层层拱卫的中心,漆黑的骑士抓住供奉在华盖下的神圣礼器,轻巧地将其抽出了剑鞘。声音平滑悦耳。修士们说它的价值与丢失的圣典相当…… 但希塔里安不关心价值,她只想回家。 第六百四十四章 七圣经(一) 先知没道理骗他,预言必成真。尤利尔因此判定法则巫师出现在安托罗斯大教堂的概率并不大。毕竟,他想不到自己要怎样在空境手下捡回一条命。或许我无法保护胜利的果实,但那也是教会的变故惊动学派之后的事。 『灵视』使他穿越战线,突破审判者的封锁,他们似乎已经度过了所有难关。寻找甘德里亚斯不是关键,只是收尾。他从没考虑过在这一步出差错。 可事实嘲笑了他笃信的命运。 尤利尔曾在卡玛瑞娅阻拦过空境的圣骑士长莱蒙斯,但他敢说自己当时的感触绝没有现在深刻。在空境面前,这是神秘度的提升带给他的唯一改变。若在卡玛瑞娅时就是高环,恐怕我也没勇气拔剑。 万幸的是,事情并非毫无转机。吉祖克与他的称号十分相符,信仰是他的纹身,不是支柱和荣誉。连梦中的“第二真理”伯纳尔德·斯特林都比他更虔诚。尤利尔见识过太多为保卫教会而死的修士,忽然遇到“纹身”这样的家伙自称教皇,难免感到怪异。说到底,他们根本是两类人,不该在安托罗斯大教堂碰面。此人别有目的,只可能针对学派重视的东西…… ……例如他们丢失的圣典。 尤利尔的心脏怦怦直跳。他不是来听故事的,可当一个古老的疑团正在眼前揭开谜底,没人还能无动于衷。寂静学派不是首个因为誓约之卷找上他的神秘组织,不死者领主曾在银顶城潜入教堂,好像走进家门那么轻易。如果当时他取走它,恐怕也轮不到巫师来找学徒的麻烦。这些神秘物品究竟有什么秘密?尤利尔也希望得到答案。 “你手上的誓约之卷,也就是圣米伦德大同盟当年签订的盟约。它无疑是一件神遗物,在秩序的地位等同于圣瓦罗兰的希瑟石碑。也就是说,誓约之卷即是盖亚的圣经。” 圣米伦德之约。秩序阵营签订的盟约原本。尤利尔感受着羊皮卷的温度,确信“纹身”吉祖克的每句话都是千真万确。令人震惊的事实,他却没多意外。忏悔录的梦境里,学徒亲眼目睹帝国的夜莺将誓约之卷带到莫尔图斯,随后被银歌骑士交给亲王维隆卡。“胜利者”得到了它,并将其作为盟约的载体统一了秩序战线。还有什么神秘物品能比“誓约之卷”更合适记录誓言呢? “这么说,教会的圣典也是盖亚的神遗物。” “不对,也许它和盖亚根本没关系。”吉祖克说,“『忏悔录』也能使人获得接触神秘的资格,但它赋予的是并非神职。也许它属于某个野神,或者邪神。诸神的数量从没人说得清。不妨猜测每件神遗物属于一个神,好歹还能显得祂们不那么无趣。”他又露出可恶的轻浮笑容。 凡人将诸神当指头掰着点数,尤利尔不觉得有趣。“纹身”声名在外,有信仰的修士没有人喜欢他。不过眼下所有人的性命都系于一身,学徒不会蠢到反驳。“你提及石碑,阁下,圣瓦罗兰石碑属于希瑟,誓约之卷属于盖亚。这些神遗物之间有什么联系?” “肯定不靠血缘。根源在于秩序,点燃火种、传递职业,还拥有独特的魔法,或许它们从诞生时就属于真理的碎片。”忽然,法则巫师摆摆手,“太深奥了,和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处?林德,我的朋友,别像块石头一样干瞪眼,你的成败在此一举了。好好听着,看在毕业证书的份上。” 尤利尔不禁瞧了林德一眼。学派巫师也遵循导师制,神秘支点都一样,看来林德·普纳巴格与吉祖克关系匪浅。与“纹身”古怪的和蔼态度相比,白之使实在是理想的导师人选……升起这种比较的念头很让尤利尔羞愧。 “你误会我了,尤利尔。我可以与任何人做朋友,我知道你不适应。高塔统领是我所见过最强大的空境,但我敢打赌,他没多少朋友。” 学徒赶紧中止思维的发散。不过他也意识到,吉祖克的魔法不像誓约之卷一样时刻保持着效果。“它们是真理的碎片?”难道真理是玻璃做的? “秩序是世界的根基,尤利尔,诺克斯的一切都属于它。我们这些秩序生命自然也算真理的碎片。生灵之间存在差别,神秘物品很可能也一样。这是我的同事的观点,再没人对神秘物品的研究比他更深了。” 『他指的是‘怪诞专家’奥兹·克兰基』索伦悄悄给出注解。 有“第二真理”伯纳尔德的先例在前,关于寂静学派的法则巫师,尤利尔一点也不想了解。但从眼下糟糕的状况来看,这是个错误。引人反思。“那我们和神秘物品有什么不同?” “蠢问题。当然,我知道你不擅长这个。人们惯常将真理当成神,或者秩序本源,世界之基这类玩意,他们没有错。问题出在因果先后上。秩序是客观存在的,真理是由巫师发现并确认的,它不是真正的目的地,而是我们认为的目的地。因为会思考的生物必定存在主观意识。” 话题开始奔向深奥的哲学道路。尤利尔只好听他说。 “神秘使我们接触法则,火种建立意识与神秘的桥梁,把‘接触’升格为‘操纵’。没人能绕过这步,除非他只想感受魔力,不想控制它们。”吉祖克的目光在地板上四处游移,他收起笑容。“请注意,这是比操纵魔力更难做到的事。绝没有人能完全掌控自己的身体,而在我们流动的血液、收缩的毛孔、生长的胡子里,微量的魔力也在被主观所操控。学派相信个体的思考是由无数更微小的意识互相牵制而得出的集体结论。” “神秘物品没有主观意识,也就是说,没有灵魂。你认为这是我们的差别所在?”尤利尔不太相信。毕竟,诺克斯又不是表世界,指环索伦就拥有自我意识,而西塔约克甚至可以没有实体。这些神秘生物的存在本身就不适用凡人的常识。 “哈!那你与我的差别是什么?难道是肉体?”“纹身”有趣地反问。“根源是主观意识的差别。太多神秘能改变外观,更能颠覆内在,但灵魂是独一无二的,目前还没有力量可以左右灵魂——燃烧的灵魂就是火种。” 尤利尔皱起眉。他大概明白神秘生物和神秘物品之间的差异了。这该死的问题虽然没有“外表区别”那么肤浅,但也不像“生命本质”那么难以阐述。“寂静学派分辨两者,依靠的是两类不同的意识机制?” “你理解了真理的碎片之一。”吉祖克张开双臂,声音却变得很轻。“这是一种污染,尤利尔。秩序完全不受我们的意识干扰,因为它们自有逻辑。” 看来道理也是“真理的碎片”。“誓约之卷作为神遗物,它与其他神秘物品的区别就像人和人的差异一样?” “怎么可能?这其中是高等生物与低等生物的差异。” 尤利尔感受到一种天生的傲慢。在梦中回到先民的时代前,他也从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神秘领域不认可物品诞生的灵魂,依照其实用性把它们划分等级。但谁还记得先民时期,神秘生物在皇帝眼里也只是用处不同的工具呢?恐怕不平等才是世上的真理,人们早已掌握它而不自知。 但吉祖克没窥探学徒的思维,他还在继续讲述学派的研究。“誓约之卷是诸神的宝藏,能与它媲美的只有同级别的神秘物品。就像我们可以交流,但对凡人则没这个必要。” “没有凡人,神秘支点很快就会空无一人。阁下。” “你用不着和你的脚趾头打好关系,但它们最好还是一个不少。”吉祖克表示,“我和你说这些也不是为了说服你,而是我说不说都无所谓。世事就是如此。尤利尔,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清楚你的目的,但对我而言,你的态度无关紧要。好了,现在把圣米伦德之约交给我。这有什么困难?” “没有,阁下。我还能继续听下去吗?” 显然,“纹身”很意外得到这样的回应。“你有的是时间。安托罗斯可以随你折腾,但在你的导师登门拜访前,我们不得不给你在石塔腾出房间。” 太感谢了,要是巫师的客房条件没有圣城舒适,你瞧我会不会投诉?“这么看来。”尤利尔说,“白之使的『忏悔录』也是你们的目标?” “神遗物彼此存在共鸣。你不是它们造就的唯一一个神秘者,我另有实验品。她是个乖巧的孩子,但恐怕不太喜欢我。这不对。”尤利尔忽然感到一阵凉意。他摸摸手臂,手指似乎隐约传来刺痛。“我们找到了其他圣经,很快就会凑齐真理的原貌。” “其他圣经?” “有一卷就在安托罗斯大教堂。只不过,它与你的羊皮卷不同,更不像『忏悔录』。它甚至不是经卷。”吉祖克兴味盎然地分享道,“那是一柄拔不出鞘的骑士剑,曾在被打断后自我复原。此外我们再无线索。你是誓约之卷的眷者,也许能对它有所了解。” “没错。”钢铁刮擦的细长颤音从远方传来,尤利尔忍不住眨眼睛。奇异的神秘链接火种,他几乎要回头看。这与忏悔录确实不同。感受并非来自誓约之卷,更像是命运的触觉。“不太对。那柄剑……圣经……” “纹身”吉祖克猛抬起头。“什么声音?” 命运萌芽的声音。尤利尔心想。他仿佛看到纷争和战火的阴影跃出城墙,向秩序笼罩下的大地蔓延。 第六百四十五章 七圣经(二) 从小道望山脚,河岸边空无一人,松木比士兵站得更直,石头闪耀白光。农夫把接近小路的树林砍伐殆尽,只留下火烧过的荒地。即便如此,真正用得上的耕地也全挨在对岸,边缘距离黑月河足有四百码。村庄不过巴掌大,犹如雪白丝绸上的一块污渍。帕尔苏尔沿河找了很久,才发现靠西边有座石屋,它被雪掩埋,如今简直像个坟包。一条小船系在码头。 “有人躲在里面。”她提醒,“恐怕不是船夫。” 骑士没在意。他正在施展魔法,用冰雪塑造一条通往山底的滑道。厚实的雪花堆积在一起,与霜月的山林融为一体,但如果按现在的方向继续往前,它的终点距离码头会很远。“能藏人的地方多得是。对岸会更多。” “那我在你下去之前就先拆了它。” “别打到船。” “夜莺干嘛留船给我们?” “可能他们过不来。船是狼人的,不属于村子。”乔伊把脚拔出雪坑,踏在一条粗壮的树根上。“黑月河在霜之月很不安全。天气越来越冷,凡人会把没用的船拖上岸当柴烧。” “放弃从对岸森林获取木柴的唯一方法?换我也会这么干。南方真是冷极了。” “现在掉头有好处。” “决不。” 乔伊没再试图让她改变主意。帕尔苏尔为这点感到庆幸。“要是你熬得到炎之月,就能再见到太阳。” “你很了解阿兰沃?” “我也了解圣瓦罗兰。” “你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 “因为我懒得骗人。”骑士靠在树上倒靴子里的雪,“少废话。你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这我很清楚,但苍之圣女就别像无知少女似的小心翼翼。面对现实罢。我宰了我的国王,也杀了你的士兵。你落得如此下场有我一半功劳,千万别谢我。”他把靴子穿回去。“你把自己憋得像个牡蛎,帕尔苏尔,仿佛这样就能安慰彼此。压根没用。和我一起,你永远也得不到自由。” 她镇静地望着他。 “那你呢?沉默不是你的主张吗?何必在意我的看法?你是亮闪闪的银歌骑士,还是只缠线的夜莺?你不需要安慰和热情,不需要人格和尊重。少装模作样。你比尸体多了心跳和体温,这我也切身体会过。你还想要它们,你简直把想法写在脸上了!为什么不能掩饰痛苦,为什么不能接受改变?做个了断有什么难?过去的生活不是你的选择。” “但这就是生活。”他回答。“我会为你挥剑,向你口中那些亮闪闪的银歌骑士,他们于我一文不值。我毫无荣誉可言,也懒得遵守什么誓词。不是我想撒谎,不是我想打仗,不是我想和你来这个鬼地方!但事实如此。我受够命令了。”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但看你回忆起害怕的情绪我很高兴。”帕尔苏尔丝毫不怕他的瞪视。“这不是命令,乔伊。你想怎样就怎样。” 他们都很难冷静思考。生死之战就在眼前,帝国的密探远比圣瓦罗兰有力量。还有什么话值得藏在心里?仇恨与逃避有何意义?帕尔苏尔的旅途尚未抵达终点,希瑟的声音仍在耳边。多么荒诞的事实。我们穿过半个世界,到头来却要在一条小河前止步。她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我想。”那对蓝眼睛里燃烧着奇异的渴望。“得到安宁。” 话虽如此,她知道自己已经赢得了他。“不是今天,乔伊。我们得过河,我们要到南方去。”帕尔苏尔抱住他的头。“你不会死在这。我给你生命,我给你一切。没人能打倒你。去南方吧,穿过地狱。我们会得到永生。” 或许他相信了我的话,就像在莫尔图斯外的山林里一样。帕尔苏尔目睹乔伊走下小路,迎向河岸。除了钢刀,那些备用武器他一把也没带。 她也慢慢向前,确保自己藏身在树林里。弓臂由松木制成,箭尾上了灰色雀翎。她拉开弓,感受紧绷的细弦贴在面颊上。我的手指冻僵了。它们不再灵活,万一射偏怎么办?帕尔苏尔咬紧牙关,发觉真正害怕的人是自己。大祭司说银歌骑士团永远无畏、永不疲劳,她知道这是谣言,但乔伊也是银歌骑士,而来者或许只是普通的夜莺……她如今希望谣言成真。 他们的推断显然存在谬误。骑士在路口遇上第一个杀手。他抖开积雪,从树后跳出,手里握有一片薄薄的利刃。此人不幸选择了草木作为掩护,帕尔苏尔发现他比发现码头更早。乔伊连刀都没动,一串冰凌拔地而起,洞穿护盾和锁甲将他猛钉在树干上。 热血淌下冰刺,洇浸雪地。 帕尔苏尔将箭头从尸体上移开,瞄准下一个人。乔伊没骗她,刀剑于他几乎无用,月色下,冻彻心扉的寒风刮过,敌人要么行动迟缓,要么干脆满面结霜、任人宰割。霜之月的阿兰沃是他的主场,帕尔苏尔甚至觉得,连银歌骑士长都无法在这里战胜乔伊。我还是少去判断不熟悉的战斗。 一直到河边,冒出来的都只是女巫派来的夜莺。由于帕尔苏尔决定改道峡谷,他们不仅布置仓促,而且连痕迹都没来得及消除干净。风雪之中,这些倒霉鬼在乔伊手下走不过一招,甚至不如在森林中有威胁。帕尔苏尔开始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懈怠了。森林本该是她这个自然精灵的领域才对。换成圣瓦罗兰的战士来,他们做得绝对比我好。 后来,夜莺不再主动出击,骑士也毫不留情地逐一杀死他们。帕尔苏尔发现他有出色的感知力,近距离内几乎没人藏得住。如果不是冰雪也能像森林一样传递给驱使者信息,她心想,那只能说明他习有职业之外的神秘。巫师斯特林对神秘职业的研究令她有点不安,他的魔药毕竟还不完善。 只有一个阿兰沃精灵刺客让乔伊停下脚步。他藏身于雪地下,用魔力和头顶的同行尸体伪装自己。在先前的人死伤惨重后,只有这家伙还敢跳出来履行职责,谁说这不是实力的体现? 为他的勇气,乔伊消耗魔力,引起更猛烈的神秘。寒风呼啸着冲出山林,卷挟针叶和雪浪朝四面扩散。阿兰沃刺客矮下身体,却仍被吹了个跟头。冰凌立刻追上他,蔓延出一道死亡之路。 刺客在地上翻滚,迅速爬起身。他挥手丢出熊熊烈焰,烧融接近的冰刺。连帕尔苏尔也瞧得出,在阿兰沃,使用火焰是种才能,他不该将这份才能浪费在战斗上。但刺客听不见她的评论,烈焰反扑向乔伊,蒸汽滚滚升空。 骑士握住刀锋,血珠从割裂的伤口中滴滴坠落,于半空凝连成细长尖锐的刺刃。这东西不是用来杀敌。巫术。帕尔苏尔感受到魔力如旋风般聚集,融入四周环境。 紧接着,寒霜爬上小腿。她赶紧跳到一根粗枝上。乔伊松开刀刃,将尖刺扎入地面。他的神秘度节节攀升,气温随之飞速下降,达到魔法的临界点。帕尔苏尔听见他低声念出咒语。 无数寒冰荆棘凭空盛放,撞上升腾的火焰。水雾却不增反减,只剩响亮的嗤嗤声。夜莺猛打个哆嗦,仿佛兜头被浇了一盆冷水。连帕尔苏尔也没料到,乔伊居然还能强行施展出更高层次的职业魔法。 面对碾压的神秘度,阿兰沃夜莺尽了全力。帕尔苏尔简直为他和空境魔法对垒的勇气钦佩不已。因此,哪怕刺客最终转身逃走,她目睹乔伊几步追上被迟滞的敌人、把他一刀砍倒,也没有放冷箭取走他的性命。傻瓜的慈悲,她心想。夜莺来杀我时可没想过这些。 但对方也没有希瑟指引。 骑士经过石屋时,她也已来到山脚的路口,一丛覆雪的灌木是最后屏障。这也是最后的时机。于是帕尔苏尔松开弓弦,扭头逃进雪道。 箭矢几乎贴着雪地飞行,钻入石屋窗栅。灰羽在木桩的积雪上留下一道凹印。半秒不到,石屋中传来一声沉闷的轰鸣,雪花簌簌摇落。但它坚持着没有四分五裂。 这不在计划之中。乔伊举起刀,顿时平地蹿起狂风,寒流卷起层层雪浪,扑向敌人唯一的堡垒。但侧面的雪地里猛探出一道黑影,噼啪一下缠上他的手臂。骑士朝前栽倒,消失在雪堆中。 一切发生得太快。等帕尔苏尔意识到他们的敌人并非只是女巫的工具那么简单,更夸张的意外接踵而来。她眼看着乌云在头顶聚集,一道耀眼的雷光从天而降,落入龟裂的石屋。刹那之间,滚滚黑烟在雪地上升起,电光和碎石四处迸射,巨响仿若山崩。黑月河剧烈翻滚,小船差点被掀翻。 帕尔苏尔爬起身扫去脸上的雪,忽然注意到系船的绳锚断成两截,帆船晃悠悠飘到上游,离她不过五码。它完好无损,快跑几步或许就能赶上。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去注意那条船。也许是因为乔伊的强调罢。 她再扭头望望石屋,或者说,原本有座石屋的码头。藏身其中的夜莺像蜡烛燃烧的棉芯,在寒风中摇摆、枯萎、愈发明亮。石墙变作沙土,栅栏化为焦炭。月光下,丝丝烟雾被气流刮向身后的山林。雷霆降临后,世界真是焕然一新了。 只有我全无改变。 第六百四十六章 七圣经(三) 帕尔苏尔拉开弓,箭头瞄准岸边的黑影。“如果你再往前,恐怕我没什么准头。”她警告,话却说得没底气。她亲眼见到对方带着风暴冲进莫尔图斯的庄园,和乔伊打个平手。 “这么说,你经常打不着箭靶?” “错。我的信仰要求我不能夺走任何人的生命,奈何我总是失手。保持距离对你有好处。你是谁?” “‘黄昏之幕’的斯蒂安娜·赛恩斯伯里,我们见过。虽然那次不太愉快。可我想你看得出来,圣女大人,这次我是来帮忙的。” “我接受你的好意,只要不用人情付账的话。”她不快地瞪着眼前的初源女人。相较于一身笨重的毛皮,斯蒂安娜的贴身礼服显得轻盈又干爽,冷风和雪片绕着她旋转,好像她是一支被罩在玻璃下的玫瑰花。“还有,如果能别那么叫我,我会非常感激。” “如你所愿,帕尔苏尔。” 这稍微博取了她的好感。“乔伊在哪儿?” “那个银歌骑士?褐耳正招待他,并嘱咐我邀请你一起。”斯蒂安娜告诉帕尔苏尔,“我们没有恶意。请跟我来吧,你知道原因。” 我就早提醒他别得罪地头蛇。帕尔苏尔边想边放下弓箭,结果不慎松弦,羽箭擦过初源女人的肩膀,砰一声扎进还在冒烟的石堆。 斯蒂安娜吓得一缩头。“多亏你瞄准了我。” “这是失误。”但我算确定你周围没有玻璃了。“赶紧走吧。这么一会儿,你们把他弄哪儿去了?” “褐耳的夏季小屋。你惦记你的情人?” “不行么?” 斯蒂安娜眨眨眼睛,忽然脸红了。羞涩的她更像一支玫瑰花。帕尔苏尔这辈子还没见过会放电的玫瑰,看来初源里果然什么人都有。这女孩转过头,带着她沿河岸向东走,进入密林,路上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你的夏季小屋到底有多凉快?”帕尔苏尔打量门前的厚毛皮。针叶密布的屋顶藏在交织的枝条中,有种熟悉的自然精灵风格。但我的同族决不会拿厚毛皮当门帘。况且这玩意有股霉味,与她身上差不多,一瞧就是很久没有拿下来清洗过了。 “我以为你更关心毛皮的来源,仁爱的圣女大人。你带走了我的斗篷和一双靴子。”褐耳挖苦。 “起码我留下一把魔法箭头和你的性命,并给你个教训:别随便给陌生人开门。噢,还有,别这么叫我。” “没错。在那之后有个德鲁伊试图接近我的森林,我向他放箭。” 她留了神。“什么样的德鲁伊?” “像是北方人,不过他很清楚阿兰沃森林的规矩。直接就来找我。”猎人想了想,“他身上似乎有个纹章,是松树告诉我的。”提起这件事让他有点不自在。“我必须坦白,圣女大人,他带着肩膀上的箭逃走了。这不是好兆头。不,我的意思是,呃,他很可能就是这么得到了你的魔法造物,然后以此作为线索……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而我付出了代价。好吧。谁让我没别的东西付账?”她感到小腿隐隐作痛。“夜莺都很敏锐。” “事实上,后来斯蒂安娜找到我,我才发现这回事……我很可能泄露了你们的踪迹。” 即便察觉那次暴风雪中的接触似乎弊大于利,帕尔苏尔还是觉得,褐耳和尤利尔是同一种人,她没看错他,单这点就足以弥补一切损失了。说到底,做帕尔苏尔的朋友和做苍之圣女的朋友是不同的。 “没关系。你本就没有为我们隐藏行迹的义务。如果你是来提醒我的,褐耳,我想让你知道我非常感激。” 帕尔苏尔越过他,瞥见乔伊靠在木板上的一边肩膀。这里同样有壁炉。火光下,他掌心被刀划开的伤口触目惊心,还在不断流血。什么巫术需要自残作为先置条件?她从未见过。“乔伊?他睡着了?” “我用了一点缓解的草药。”褐耳表示,“但看起来还没生效。” 帕尔苏尔觉得不太对。“是什么?玻璃草?蝉蜕?总不会是圣水罢。” “阿兰沃太冷,没那些东西。我们习惯拿影子树莓这类药物代替。” “兴奋剂。”确实有许多神秘植物只在寒冷地带生长。但她不清楚是否会有人因服用影子树莓而感到困倦。“会使人清醒。” “或许是那个魔法的缘故。”斯蒂安娜说,“超越环阶的神秘。这是我的感想,没人这么觉得吗?”她似乎期待得到附和。“那是什么?他也是初源么?” “不是。”帕尔苏尔斩钉截铁地说,“我确信他不是。褐耳,你到底……见鬼,是五叶冬?”帕尔苏尔不自觉提高了嗓门,“他对它严重过敏。” 猎人手一抖,碰掉了桌边的杯子。他迅速倒出口袋里的药草存货,然后转身去开一只箱子。斯蒂安娜则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这帮净会帮倒忙的傻瓜初源。帕尔苏尔受够了。 于是她拾起杯子,把里面残余的液体泼到地上。魔力的催化下,地板开始生长出灌木。“我只是想帮忙……”猎人的声音被茂盛的刺藤隔在外面。看来他少有被关在自家门外的经历。她会让他知道的。 但等到树叶彻底隔绝内外,吓一跳的反而是她自己。一只冰冷的手捏住她的腰。“他们为那张纸而来?” 帕尔苏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被他骗过去了。“乔伊?你醒着?” “我他妈像傻瓜吗?”骑士不耐烦地一挥手,“连自己能吃什么都不知道?草药被我喂给了壁炉里的木柴,反正它没法揭穿。我必须告诉你,那张纸不在我手上。” 她掂量了一下手里的杯子,决定先把这笔账记在心里。“什么纸?” “施蒂克斯送上门的神秘物品。” “圣经。” “你似乎知道什么。” 一阵沉默。帕尔苏尔不想撒谎,但圣经牵扯到许多秘密,泄露的影响或许比她和乔伊逃离莫尔图斯还严重。如今我不属于圣瓦罗兰了,这些秘密该被带到坟墓里去。事实上,斯蒂安娜和褐耳本就不是为圣经而来。起码他们还没来得及说出这话。 你知道原因。她想起初源女人的暗示。希瑟宽恕我。 “苍之圣女的神庙里存有记载,诸神离开诺克斯前,曾为凡人留下信物,作为最后的指引。这不是事实。希瑟的信徒们根本无法重现神迹,否则银歌骑士团也不能侵略苍之森。女神的信物是留给新生的神只的,好引导祂们跟从先辈的脚步。” “诸神难道不包括后诞生的神?”骑士没明白。 “我以为你会好奇神只是怎么诞生的呢。幸好你没问。”连她也不清楚答案。诸神的时代远在青之预言前,残留下来的几乎遗迹都被岩浆吞没。但乔伊显然对这些无关紧要的秘闻不感兴趣。 “没人亲眼目睹过神灵降生,诸神离去后,森林也从未有过相关史料。也许圣经正是唯一的记载,但凡人难以解读神只的秘密。”帕尔苏尔续道,“神秘物品的神秘度很难标明,它们各有所长,除非性质相反,否则没法较量高下。于是我们只能根据使用者的上限来判定。神遗物尤为特殊,它们如同秩序的部分具现……我说不准秩序的神秘具现能拿来做什么。” “不对。那张纸上写的是盖亚的神文,它在诱惑每个得到它的人许下誓言。” “看来,不同的神只有不同的指引手段。我的知识来自圣瓦罗兰石碑,它上面的刻录通篇都是魔文,而且无法连词成句。我的祖先认为那是一首诗,女神的赞美诗。” 骑士抬起头。“施蒂克斯要找的圣经该是你们的石碑,不是羊皮卷。” “恐怕是这样。”乐手和帝国公主的悲剧源于一首诗,他旅途的终点也是记录着女神诗篇的圣经——但却不幸找错了目标。阿兰沃的圣经是写着盖亚神文的保证书,不是什么诗文。“他的目标很可能是我。但他怎么知道?” “这世界上是存在预言和命运的,帕尔苏尔。你搞不清为什么同伴转眼间就变成敌人,很大可能是对方遇见了该死的占星师。他会把未来的账和你现在算。” “听上去你颇有经验。”她嘀咕,“就算是这样,我也给不了他们什么。圣瓦罗兰之碑没人能够解读,说到底,圣经有什么用呢?” “初源或许知晓。那放电的女人先前要拿誓约之卷的秘密交换俘虏。” “她自称斯蒂安娜·赛恩斯伯里。” 忽然,乔伊抬起他受伤的手摸索额头。好在伤口已经结痂,才没弄得满脸是血。他从指缝盯着火焰,表情像是罪犯在听法官判决死刑。“赛恩斯伯里?” “在人类中这不是个常见的姓?” “大部分人有名无姓,除非贵族恩赐。” “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 “谁知道你问什么?”乔伊厌倦地瞥她一眼,但他总算把手放下来了。“那女人来自高塔的占星师家族。” 第六百四十七章 七圣经(四) 窗棱投下细长阴影,横跨满地金属碎片。走在上面的感觉如同滑过屋脊,好像随时可能跌落。多尔顿用咒剑保持平衡,眨眼间穿越大厅,恰好迎上夜莺刁钻的一刺。 “你挡了我的路,卓尔。”夜莺头目开口。 “是这么回事。”多尔顿回答,“但这离我的目标还差得远。” 『灵魂改锥』 陷阱已经布下,他立刻发起进攻。但特多纳拉杜忽然朝后一跳,避开咒剑的尖端。还没等多尔顿追赶,夜莺头目迅速拉开距离,最终站上一块周围全无遮挡的空白区域。 一层微弱的火焰洗过钢铁,多尔顿察觉自己先前附加的诅咒彻底失联。盖亚神术。看来对方虽然不遵守教义,但对信仰的忠诚却无可置疑。这家伙远比我见过的同行敏锐,卓尔心想,而且经验出奇丰富。先前有约克和尤利尔做帮手,他还没意识到问题。眼下局面变成单挑,多尔顿才发现自己应付这种级别的敌人时,速战速决并不现实。 “我知道你是谁,卓尔。”特多纳拉杜说,“多尔顿·影牙·纳萨内尔,传言你在白夜战争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多尔顿没有回答。老夜莺想把节奏拖入缓慢的交谈中,这对教会有好处。回形针佣兵团能围困内部空虚的安托罗斯,但时间一久,教会的援兵从狩猎场赶回老巢,届时不论双方实力和战局情势如何,战争佣兵会立即撤离,借助露水河和顺风逃走。尤利尔没在契约上要求他们太多。 我敢打赌,多尔顿心想,揭发学派的密探会让我们的箴言骑士觉得亏欠对方。尤其是“风语者”。尤利尔和约克都与那个雾精灵关系不错,但多尔顿决不会。地下种族曾在圣者之战前侵略过法夫坦纳,除非邪龙再次作乱,否则卓尔与他们的远亲永远没法友好相处。尤利尔自以为在谈生意时很理智,但他根本不清楚冒险者的底线。 而到了如今,就算巴尔萨扎毁约,大概尤利尔都不会责备他们。 女审判者塞琳·卡莱穆将身体设为坐标,强行打开了矩梯。她召来的审判长基尔比维克是个棘手的敌人。约克夸口自己能应付他,多尔顿可不这么觉得。西塔成为高环不久,意味着他对新魔法的掌控并不熟练。恐怕塞琳的死让他怒火万丈,才会极不理智的冲上前。 基尔比维克一点没受影响。他镇定地跨过女佣兵的尸体,用神术抵抗挥洒的高温火焰。一蓬火花在半空堙灭。此人是恶魔审判长,资历比夜莺头目深得多,神秘度自然也不落后。 多尔顿了解过恶魔猎手,很清楚这类人的特异之处。正常人会在秩序受到威胁时充当猎手,但只有最疯狂、最偏执的恶魔猎手才会被授予终身职位。他们这么做是有理由的。大多数终身猎手曾受到恶魔的残害,他们的亲友、事业或本人健康因此完蛋。从此之后,他们对结社抱有无可消解的仇恨,以清除诺克斯的恶魔为毕生目标。多么可悲的人生。尽管他原先也好不了多少。曾有过审查失误的恶魔猎手转变为无名者,但本人选择了自尽的传言,多尔顿简直不能想象。 但基尔比维克仍没有占上风,仇恨的火焰也为约克助力。不管怎么说,塞琳·卡莱穆是“风语者”的妻子,她的死状着实惨烈,连卓尔都为之动容。这女人为信仰牺牲了一切,究竟值不值得,却没人说得清。唯一能肯定的是,指使她设置如此残忍的矩梯魔法的人正是她的长官。 虽然最初是为了还尤利尔的人情,但如今多尔顿隐约发觉,与盖亚教会的狂信徒为敌其实是件很痛快的事。他边想边挥剑刺向飞来的巫术光线。它的威胁在诅咒下层层剥离,到眼前时只剩无害的光点。当然,敌人没打算用这一击创造出多少优势。 “现在卓尔连耳朵也退化了吗?”夜莺头目说,“地底如今是聋子和瞎子的战场?我真同情你们。” 夜莺还在努力让他开口,但多尔顿不会多说一个字。火焰和神术在墙壁投射阴影,它们狂乱飞舞,变幻形状甚至色彩。多尔顿能从中获取眼睛看不到的信息。目前约克占据上风,但基尔比维克一直在节约魔力,这不该是审判者的战斗风格。更何况,尤利尔追逐着普纳巴格离开,那学派巫师决不是高塔信使的对手。等他找到甘德里亚斯教皇,战神诺克图拉就会将筹码压在他们身上。 问题在于,我们不一定办得到。尤利尔信任他的朋友,这没什么好说的。多尔顿也知道约克的信心来源,但不久前他才亲口承认没完成收尾工作。这令卓尔觉得不安。 “我看得出来,多尔顿,你这样的人不会在伊士曼的城堡久留。暗夜精灵来宾尼亚艾欧做什么?反正不会做凡人的猎犬。传言是无根之风,竟有人会相信卓尔能与凡人相爱。恐怕白夜骑士后裔也只是噱头。说实话,异教徒,骑士海湾真的存在过白夜骑士吗?” 多尔顿受够了。“我对传言的态度一贯与你们不同,夜莺。” “你也是夜莺。而我有自己的名字。” “毫无疑问,你的名字大概和耗子的尾巴毛一样多。谁关心它们?” 魔法的碰撞掀起烟雾,夜莺头目再次躲开,跳到侧门边。要是我没猜错,这家伙现在连呼吸都用神术过滤。天知道他是怎么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开口的,但毕竟毒药全无效果。多尔顿只好沉入阴影,放弃在环境中散布毒剂的主意,伺机启动诅咒。 约克和基尔比维克的战斗不以唇舌为兵器,卓尔不禁觉得羡慕。西塔左右跳动,两把短剑包裹在光线中,透出水晶般的色泽。他的动作又快又准,利刃仿佛是两团固态火焰,高频率地灼烧、锻打着对手的长剑,不时爆发出刺耳的刮擦和耀眼的光焰。自然,元素生命是不用遵守惯性和发力准则的,但困扰他们的是在“有形”和“无形”之间切换。神秘度完全能支持约克不间断的进攻,他们的影子则为多尔顿提供方便。 然而,火花和光影并非凭空诞生,多尔顿感受到挥洒的魔力。作为进攻的一方,约克必须保持节奏,以压制和警惕敌人的反击。这更增加了负担。他知道他们可能坚持不了多久,只能寄望于尤利尔找到甘德里亚斯,而后尽快赶来支援。真是活见鬼,不逃跑的特多纳拉杜不难应付,我们本该去支援他的。 夜莺头目似乎看穿了他的思维。“得承认,学派巫师的神秘水平远在教会之上,真理正在取代盖亚。也许你的朋友正等着你的援助呢。” 关于白之使的学徒,教会了解的绝没有多尔顿清楚。我唯独不担心他。 约克忽然低头,神术击中高台,把效果施加在一大块金属碎片上。在尤利尔打碎神术基盘后,它们早已成为单纯的垃圾。审判长的神术捉住它,多尔顿眼看着金属块如同被风吹起的羽毛一般旋转上浮,撞进凸出的内阳台。大厅在巨响中震动。反击开始了。 砖石柔软,好似泥浆。西塔一剑钉在石柱上,借力挣脱陷阱。神术符文被高温熔化。就算局势有变,基尔比维克开始反击,他也还能撑上一会儿。 多尔顿无视了这些干扰。地面不是他的落脚点。但他也无从下手,因为特多纳拉杜不和他比划刀剑。这该死的夜莺头目如今变成了德威特的样子,引诱他分神。 “那婊子不过是伊斯特尔的棋子,傻瓜。”夜莺头目开口时,竟真像海湾领主在说话似的。“她欺骗你,把你玩弄于股掌之中,为了夺取白夜骑士放弃的领地。还记得当初你和我怎么说的,纳萨内尔?地下的灰烬……” 多尔顿将咒剑刺入眼前的黑暗。 『恶念之钥』 特多纳拉杜的武器忽然碎裂成千百块钢片,他双手流血,目露错愕。卓尔希望能让他变回原来的模样,结果他仍顶着德威特的脸。高级别的魔法『人格之面』能够完全复制目标的身体特征,也就意味着他们能获得部分记忆。多尔顿算是领教了。他忽然冒出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骑士海湾的动乱是否有寂静学派参与?那里是德威特的领地,也是白夜骑士的故乡。巫师盯上了他们,因此挑起了事端……毫无根据的阴谋论。但就本人而言,多尔顿希望这是事实。 特多纳拉杜在用对付暗夜精灵的方式对付我,多尔顿发觉。于是他决定回以颜色。 夜莺头目在原地挣扎了片刻,随后转向右侧。断剑碎成的细小铁片闪动着不祥的阴影,不时从他手上弹飞出去。但在彻底清除诅咒前,他的身体已经无可抵抗地冲向审判者和约克的战场,并对前者发动了突袭。 基尔比维克刚要举剑下劈,见状迅速后撤,留出余地横过剑刃。他倒没有使用神术,然而其动作变幻的流畅令人惊叹。原来不是约克太年轻,多尔顿意识到,而是对方很可能比特多纳拉杜更难应付。 第六百四十八章 七圣经(五) “你怎么弄的?”约克总算得以松了口气,他赶紧抽身跳下台阶,恢复成人类外形。结果回头的第一句话就是废话。 多尔顿可不想详细解释。“我的魔法。” “他们会一直打下去,直到分出胜负吗?” 卓尔也希望这样。“我顶多能争取半分钟。瞧他的手,等载体被祛除,就是诅咒结束的时候。” “不能再来一次?” “高环魔法很消耗力量,约克,你必须节约魔力……”多尔顿想起西塔突然构建的烈焰堡垒,他和尤利尔也差点被波及。虽然不按常理,但它的出现确实奠定了胜利。“……在大多数时候。” “该出手时就出手。没什么难的,对不?我看现在就是时候。” “诅咒不是你的小火球,我需要时间准备。整个过程怎么也得在三分钟以上。你能挡住他们多久?” “当我没问。”约克咕哝,“露西亚在上,那审判者的魔法盔甲简直比城墙还硬!” “是神术。你到底哪儿来的胆子对尤利尔保证的?” “他留下来或许会功亏一篑。教皇是个长脚的大活人,若我是他,这会儿该逃到巫师之涯了。总得有人去追。找到盖亚教皇,还需要打什么?” “确实如此。”但我们首先得活到那时候。多尔顿看着夜莺头目的突袭被审判长轻易接住,然后他反手一挥,把战友推进先前的泥地里。这个普通的神术此时发挥出了超乎寻常的用处。特多纳拉杜行动受限,反而加速摆脱了诅咒的控制。碎片纷纷脱落。 至于趁机解决基尔比维克,多尔顿没想过能成功。对方的剑术和神术均技艺超群,而他和约克都不擅长和使用重武器的敌人交战。即便二对一占优势,也没法迅速拿下对方。 卓尔只好更换目标,朝审判长周身施放毒药。约克不用他指示,重新以元素态冲向夜莺头目。大厅里好像有一道流星划过。 基尔比维克把剑放平,神术光辉在尖端闪烁。多尔顿警惕起来,担心他用圣水给自己来个沐浴什么的。这样别说毒素了,就连『恶念之钥』也没辙。在丹劳和夜莺厮杀时,尤利尔曾这么应对无处不在的暗杀,不论饮食中的毒药、剑刃上的诅咒,还是头疼脑热这类异常状态,只要拿高环的圣水魔药处理,效果立竿见影。唯一的消耗只是魔力。 幸好,除了尤利尔,他还没见过能这么糟蹋药剂的神职者。根据高塔信使身上的一系列事迹来看,多尔顿觉得这种情况不多见。世界还在可靠的逻辑控制下。 空中浮现出金丝,彼此交联成一张怪异的巨网。只不过手工实在粗糙,缝隙甚至有大有小。这些泛光的丝线从审判长的骑士剑尖端延伸出来,纤细如头发,不知作用。多尔顿丢过去颗毒素结晶,它在细丝网中喀的一响,簌簌落出了网眼。他试着用魔法触碰,结晶却毫无反应。 但他弄清楚了丝线的本质。这些都是长剑的轨迹。多尔顿觉得头皮发麻,不禁后退进影子里。天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开始布置的。诸神在上,这混蛋的每一记挥空,都是在织就眼前的死亡陷阱。 这并非是针对他的陷阱,多尔顿藏身于审判长视野的死角,但约克却来不及停下。橘红光焰在立柱间跳跃,眨眼间已剑刃加身。此时祈祷审判长失手实在荒唐。关键时刻,西塔忽然变回惯常保持的人类体型,放弃了元素态的轻灵敏捷。但伴随而来的重力却使他与剑网擦肩而过,只在肩膀上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痕。 见他逃过一劫,审判长不悦地哼了一声。多尔顿决定听他说点别的,最好是惨叫之类。 咒剑从阴影中汲取力量,大厅为之一暗。卓尔操控对方脚下的影子爬上盔甲,刚好与约克的应对衔接,打消了敌人反击的主意。基尔比维克被扯得朝旁趔趄,不禁恼怒地挥剑斩向地面。石板像饼干一样粉碎。“地下的虫子!”交手以来,他首次开口。“别藏在影子里偷偷摸摸。” 一般来讲,暗夜精灵不会受他的激将。但多尔顿竟从他身前跃出,一剑击中握着兵器的手腕。恐怕基尔比维克也没想到他会主动靠近,多亏约克开拓了思路。武器在重击下脱手,飞旋着落入神术基盘的废墟中,发出一声沉重的巨响。 尽管丢掉了武器,但审判长不会放过这个送上门的机会。他不假思索地改变战术,侧身去抓多尔顿的手臂。后者无法闪躲,只好转动剑柄,在惯性作用下刺在他胸前,发出叮的一声。 紫水晶呼吸般闪烁,大片魔文飞速构成“穿透”、“锋利”等附加效果。可受神术祝福过的十字骑士盔甲将它们统统排除,没一个符文能成功烙印在上面。约克的结论一点没错。就连城墙也会在这一击下受到损伤,但基尔比维克纹丝不动,他的咒剑在胸甲上弯折,为主人的突发奇想付出了代价。剑尖滑开后,审判长已牢牢捉住他的上臂。 或许这时候应该拿拳脚分胜负,但多尔顿想不通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徒手敲开钢甲。说到底,作为暗元素使,他本不该进入敌人的近身范围。如今想挣脱已经晚了。 “飞不走的鸟儿。”审判长开口。他的另一只手抓向多尔顿的喉咙。“我会把你的头挂在城墙上。” “没门儿。”他肩膀一重,整个人失衡栽向右侧,露出身后明亮的橘红色的西塔约克。 多尔顿一脚踹在骑士的肚子上,铁甲发出轻微的响动。基尔比维克终于松开手,摔倒在废墟中。他再瞄准敌人的胸膛,这次咒剑艰难的突破防御,扎入心脏。该死的铁壳,卓尔开始怀念尤利尔的斩剑了。血液泉涌而出,将七芒星袖标完全浸透。一枚金穗徽章在拔剑时被带起来,他随手摘掉,扔到脚下。就在此刻,还没咽气的审判长突然伸手,把多尔顿吓了一跳。 结果他伸向的是徽章,不是杀死他的仇敌。卓尔发动诅咒,让他彻底和世界说再见。“有时候我真不理解,信仰怎么会把一个好端端的人变成这副鬼样子?” “不是大多数人。瞧他的模样,你还看不出来他真正渴望的是什么吗?” 多尔顿看得清楚。 他打量着十字骑士铠甲上的银百合图案,它就像一朵浸血的白玫瑰。“没准我早就清楚,德威特和英格丽的错误根源在她身上。” “反正错不在你,女人都是带刺的嘛。” “我想,如果当年白夜骑士没有抛弃家人,去追求缥缈的荣誉和责任,英格丽会不会有所不同?她会像个真正的淑女,嫁给她母亲的族人,然后有个体面的新姓氏。” “那她肯定是你的梦中情人了,伙计。娶到自己的梦中情人?天底下没那种好事。” “你们这些繁殖靠转世的西塔哪儿来的经验?” “多半是向前看的勇气。”约克丢开金属指针,它冒着烟从两根柱子之间穿过。一个陌生人躺在他脚下,潺潺鲜血被翻滚的泥浆覆盖到深处。 多尔顿意识到那其实就是特多纳拉杜。他又换了外形。“解决了?” “多亏这个好东西。”西塔指指身后的金属零件堆。多尔顿追上那根指针,发现它上面雕刻着凌乱的神文。“可能神术也有减益效果罢。” “诅咒对盔甲没用,同源的神术反而可以抵消祝福?”多尔顿若有所思。 审判长失去意识后,魔法制造的泥潭逐渐恢复坚硬,但泥浆原已吞没到他们的腰际。“别管诅咒了,我让你向前看。”约克叫道,“我就在你前面!瞧见没?快把我弄出来。” “这可不容易,你看起来像长在石头里的花生。”多尔顿用咒剑对大理石施加“软化”诅咒,好让约克爬出来。西塔在人类形态下被限制就无法挣脱,真是种古怪的情况。但关于元素生命的形态变化究竟是什么原理这类课题,多尔顿半点不敢兴趣。就让巫师研究去吧,他们不离开实验室,便不会制造出战争和动乱,刚好一举两得。 他抓住西塔的手掌时,这家伙突然抬起脸。“多尔顿,你猜躺在我身后泥浆里的尸体是谁?” 一瞬间,咒剑在石头上歪斜,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多尔顿跳起来,险些要给“变成约克的夜莺头目”的喉咙一剑。好在后者及时仰头,边笑边冲他眨眼睛。“当然是特多纳拉杜。现在感觉好多了?” “见鬼去,混球。”卓尔骂道,“你自己爬吧。” “总找不到重点,影牙?不管特多纳拉杜变成什么样,他本质上都只是教会的夜莺。他说的每个字都是为了伤害你。我们都知道。你犯不着为一个冒牌货的言论生气,不是么?” “多谢你照顾我的心情,约克。”多尔顿说,“但现在是你让我生气。你刚才差点没命。” “差点。我确信我很安全。”西塔把自己从泥浆里拔出来,气喘吁吁地跪在石板上。“听见地板的震动没有?我们得赶快去找尤利尔。他可能遇到了计划外的情况。” 第六百四十九章 七圣经(六) 自他踏入此地,情势就再没在计划的考虑范围内。比起眼前的危局,尤利尔更关心地震。剑刃的嗡鸣过后,地面开始摇晃,玻璃震颤不休。 “纹身”吉祖克满面寒霜,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或许他在考虑赶过去,弄清圣经异动的真相。巫师林德阴沉的目光从誓约之卷移到学徒身上,并朝他逼近了一步。“你干的好事?” “说实话?我希望是。” 又一波震动来临,林德差点没能保持平衡。“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招,信使大人。否则免不了要吃苦头。” “你该去警告制造震动的人,对我说没用。”尤利尔回敬,“听觉正常的人都清楚,环阶不可能弄出这么大动静。我还想问你,林德,难道安托罗斯大教堂底下藏着另一座月之都?” “少胡说。你……” “都给我闭嘴。”吉祖克不耐烦地命令。没人敢反驳他。“再废话,我就割掉你们的舌头。尤其是你,尤利尔,别想些不着边际的东西。” 是要我想和誓约之卷有关的事,好方便你偷窥么?尤利尔努力牵引思绪,试图抵抗“纹身”的魔法。吉祖克扭头瞥一眼,学徒浑身僵硬,他的眼神要比林德有威胁得多。 “纹身”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很好。现在告诉我,尤利尔,这个声音代表了什么?” “和圣经……圣米伦德之约有关……那把剑……”尤利尔想到什么说什么,“忏悔录……感应……七盏灯……见鬼。”尽管如此,控制思维还是不容易。微光森林的秘密花园在他脑海中浮现。“和那时候一样……梅布尔……不!她只是……住在那里,我要找罗玛的踪迹……我们遇到了圣经的持有者。现在他来了。” 对他的努力,吉祖克扯扯嘴角,似乎发现了有趣的东西。“谁?” 还有什么办法?我无论如何也得提到他。尤利尔闭上眼睛,感受秘密暴露在敌人眼底的恐惧。“恶魔领主。” 轰隆隆的巨响犹如雷霆降临。震动远超前次,连殿堂中央的吊灯都不住摇晃。厚重的墙壁上裂隙蔓延,他的世界随之动荡。尤利尔转过身,重新把黄金之剑握在手里。不管命运……不,是秩序接下来如何安排,我得先过眼前这关。 “纹身”脸上掠过喜悦和惊疑掺杂的微笑。林德却笑不出来。巫师压抑着焦虑,眼神几乎钉在学徒手上:“先把圣经交给阁下,尤利尔。” “我以为你在思考怎么应对恶魔袭击。”他不禁侧目,“莫非安托罗斯的存亡没有圣经重要?” “你勾结恶魔!”巫师叫道,“还敢在这儿胡言乱语?” “对教会而言,寂静学派的巫师才该是最亵渎的恶魔。”这傻瓜什么也不知道,却碰巧说中真相。“你们利用人们的信仰榨取财富,把教会当作生产士兵的工厂,将虔诚的修士逼成不择手段的狂信徒。佩顿·福里斯特该死,你们巫师也不该自在的活着。勾结恶魔?我真希望自己有勇气那么做,好让恶魔领主捣毁这所教堂!所有人在街头目睹一群披人皮的恶魔焚烧背负莫须有罪过的无辜者,凡人欢呼雀跃,把儿女送进奴隶市场。这该死的里世界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巫师林德不可思议地挑起眉。他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能发出声音。“纹身”吉祖克一挥手,魔力改变了神秘。尤利尔感到呼吸困难,不禁丢下剑,双手摸索喉咙。当肺里的空气耗尽后,他无法控制力气从四肢飞速消失,耳朵嗡嗡作响,眼前因缺氧而闪烁色斑。巫术?还是其他手段?他没法思考。等学徒意识到自己正在大口喘息时,他已经跌倒在地毯上。神秘放过了他。 “秩序生灵支持恶魔是种背叛,尤利尔。”吉祖克紧促的五官舒展开,眼睛不离墙壁的裂痕。“管好舌头,否则我来惩罚你的失言。”一顶冠冕出现在他头顶,学徒不停眨眼睛,才看清那上面属于盖亚教皇的标志。 霎时间,一个念头掠过脑海。他不知道。尤利尔强迫自己拾起武器。他没窥探我的想法。诸神在上,怎么可能?提起黑骑士,学徒几乎没办法控制不去想自己的秘密。但“纹身”吉祖克竟然只认为他是在诋毁教会。这个推测仿佛出于侥幸,可现在相信它有好处。 安托罗斯大教堂的建筑师决不敢像其中的神职者一样偷工减料。殿堂的墙壁牢固且厚重,内里填满石料和神术。但不论这面堪比城防的华丽高墙再怎么结实,它的辉煌时刻已经过去。裂痕先如蛛网蔓延,随后逐渐加深,扩张成一个圆面。剥落的泥灰碎屑积出半指厚。当边缘的第一座浮雕坠落后,连锁反应扯下了整行飞舞的天使。 这些精美绝伦的装饰几乎是艺术品,雕刻师留下的唯一缺憾是它们无法真正飞翔起来。尤利尔慢慢后退,怀疑侧墙下一刻就要粉碎。 但有人猛抓住他的手臂,朝后锁住关节。“你不会抛下那两个异教徒逃走,是吗?” “我绝不会逃。”学徒想甩开对方,却没成功。“以为我是你,林德?你看错我了。” “我不信任你,该死的高塔学徒。” “随你的便。先离开这。” “我了解占星师,先知允许你出现在这儿,不一定是因为白之使。”林德·普纳巴格的眼神里有种不甘,但尤利尔全部注意都放在火种感应中明亮的魔力波纹上。“他们认为你没危险,认为寂静学派也难以处置你!这怎么可能?你一定逃走了,尤利尔,在恶魔领主袭击的时候。” 只要你告诉我甘德里亚斯的位置,尤利尔心想。疯子才会愿意留下。他不得不承认巫师的猜测没错。先知没把他召回高塔,不论管怎么说,这姑且算是一点安慰。“既然你不信任纹身阁下的能力,好吧,那你说怎么办?” “我已经说过了。” 就在这时,裂痕彻底变成破洞。整面墙朝后砸倒,势如山崩。尤利尔来不及用神术防御,被巫师扯到座椅边。溅起的粉末碎石将他们笼罩在内。尘烟缭绕中,学徒闭着眼侧身,把巫师从身后猛摔出去,摆脱了他的钳制。 等尤利尔重新看清眼前的景象,异常的火种已经近在咫尺。一只皮箱喀啦啦地划破烟雾,在他脚尖前敞开。这绝对是件神秘物品,但明显与圣经没什么关联。学徒来不及仔细瞧,他立即翻过座椅,警惕地打量四周。 殿堂旁是座恢宏的祭坛,两者间隔一条走廊,不过此刻业已被打通成了十字路口。祭坛边缘停着一只石膏白鸽,它巨大的双翼完全堵住破口,鸟喙伸入走廊,斜着凿穿了这边的墙壁。先前的诺恩浮雕加起来也没它一片羽毛大。 色彩也没有它鲜艳。尤利尔看着暗红液体从白鸽的头颅下流淌出来,令人寒毛直竖。他勉强发觉下面似乎压着什么东西,但看在诸神的份上,眼下除非时间之龙阿克罗伊德来抢救,否则没人看得清碎片的原貌。 巫师林德目瞪口呆:“穹顶的信使浮雕……这是谁干的?” “渎神的家伙。”一个旅行家打扮的男人从烟雾中钻出来,外套刮痕遍布,额头还在流血。尽管如此,他看上去并不着恼,也没有恐惧。 『‘怪诞专家’奥兹·克兰基』索伦适时提醒。 又一个法则巫师。尤利尔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什么运。但一个还是两个对他来说似乎没区别。此人有一头利落的短白发,五官轮廓有点像南方人,下巴蓄着一圈又密又软的灰胡须。他的眉骨上侧有道深长的伤口,血珠淌进眉毛,沿鼻梁滑下。瞧见尤利尔后,他丢开外套,一脚踢在挡路的鸟喙上。石膏断成两截,轰隆隆地滚到一旁。 尤利尔突然察觉他要干什么,于是拾起皮箱,在对方走近时交给他。“怪诞专家”挑起眉毛,伸手接过。“竟然不用我提醒?有你这种学徒,恐怕你的导师也挺走运。” “举手之劳,阁下。你好像不太方便。” 奥兹伸手摸摸头顶,“没错。我的帽子被那该死的亡灵夺走了。这是被人记住的坏处,没人认识我时,我的帽子从不会丢。”他不快地摇晃手提箱。“他们都觉得制造新帽子很容易吗?真是浪费我的时间。” “亡灵,阁下?”林德的脸色忽然像纸一样苍白。 “恶魔领主。亡灵骑士。要不是地方不对,我还以为他是教会的十字骑士呢。”奥兹说,“那把剑在他手上。不过别急,普纳巴格,你的提名还有戏。黑骑士也带来了圣典。” 巫师反应过来。“我立刻向学派求援,阁下。” “最好别提圣经的事,就说无星之夜袭击安托罗斯大教堂。”尤利尔心中一跳,随即发现“怪诞专家”把目光投向了自己。“我早就想见你一面了,克洛伊塔的信使尤利尔。你对你的圣经了解多少?” 第六百五十章 七圣经(七) 了解?在今天以前,我还不知道誓约之卷就是圣米伦德之约。“几乎没有,阁下。我更看重它的实用性。” “当然,誓约之卷和忏悔录一样,它们似乎只会有一个活着的主人。”奥兹抹了一把脸,“但你在这里真让我意外,尤利尔。吉祖克早晚会惹来比黑骑士更危险的麻烦。说老实话,有必要弄到这种地步吗?” 尤利尔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坦白事实。“纹身”吉祖克自然干得出把圣经的拥有者强行绑架的事,然而如今他算是自己送上门来的。要是早知道誓约之卷是学派的目标,他说什么也不会在这时候来到莫尼安托罗斯。我自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但现在的每个选择都会影响未来。所见未必成真。 “是我主动要来这里的,克兰基阁下。”他听见自己说,“我和回形针佣兵作交易,要他们攻打安托罗斯。是的,他们只不过为契约服务。审判者搜寻的恶魔是佣兵设下的诱饵,以将大教堂的守卫调离。等安托罗斯陷落,修士们会以教皇的名义彻查每一间教堂,将那些参与过罪恶交易的神职者的头颅挂在城墙上。如果这对学派的税务收入造成了影响,那我也没办法。” “你的计划和圣经无关?” 学徒低头看着羊皮卷,它内里只有曾经在霜叶堡的誓约。符文在未散的尘雾中闪烁。“倒也不能这么说。我有过承诺,就一定会做到。” “可惜教会不归我管。”克兰基说,“不然这鬼地方送你也无所谓。关于宗教和神灵,你该去和罗珊理论。她是‘神学家’,我只对神秘物品感兴趣。人们也乐于为我的作品付账。算了,尤利尔,我建议你回布鲁姆诺特去,直到结社消失前都别离开。否则圣经被恶魔夺走就不妙了。到时间,我会登门拜访占星师塔。” “可是阁下,吉祖克阁下要他留在这。”巫师林德提醒,“寂静学派可以应付任何敌人……” “假如伯纳尔德·斯特林在巫师之涯的话。”奥兹回答。 沉重的巨响叩动穹顶,尤利尔脚下一滑,险些栽倒。但“怪诞专家”居然伸手拉了他一把。这位法则巫师的力气大的夸张,尤利尔觉得手臂快断了。无需怀疑,此人先前一脚踢断了小山高的石膏雕像。任何人只需低头,就能发觉地板上的裂纹正是追着“怪诞专家”的脚步而来。学徒不禁吞吞口水。 “小心些。”奥兹阁下松开手,他在祭坛传来的摇震中岿然不动。“那边的战斗我们都无法参与。” 林德先于学徒开口:“对不起,阁下,我记得你本打算和那女孩一道回巫师之涯去,现在她……” “我没注意到那孩子。但敌人的目标不是她,你无需担心。等在这儿对你们有好处。”他警告地瞪了一眼林德·普纳巴格,自己却没动。 尤利尔猜测他并非不想帮忙,看着大理石地板的状况,“怪诞专家”很可能对恶魔领主与“纹身”的战斗无力插手。空境有别于环阶的最大差异就是战场的位置不局限于地面……莫非弄丢了帽子,奥兹·克兰基便无法摆脱重力?他说不准这个情报能有多大用。 “吉祖克阁下在祭坛后面?”学徒问。 “因为敌人在那儿。算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教会确实保存着另一件圣经,但直到如今,也只有其他圣经的持有者能够使用。在忏悔录失踪、水银领主逃走后,不死者领主本来不可能发现我们把它藏在安托罗斯大教堂。”奥兹瞧了一眼尤利尔,“是你的圣米伦德之约将他引到了这儿。对此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尤利尔装作没听见。“怪诞专家”似乎比“纹身”容易说话。“那卷圣经是一把剑?你们破解它的秘密了吗?” “不行,就像忏悔录一样,原本我们需要你帮忙。”巫师林德皱眉,但奥兹·克兰基压根不理会他的脸色。“理论上,你也能使用那把剑。甚至接触过圣经的持有者也行。但这是危险的实验,在吉祖克找到你之前,我不打算开始。”窸窣的断裂声打断了他,尤利尔觉得巨型白鸽即将步殿堂侧墙的后尘。“所以看在这些圣经的份上,尤利尔?恐怕我不得不把你先行隔离出战场了。” 他的语气比“纹身”友善得多,下台阶似乎是正确的选择。 “要是我另有事情处理怎么办?” “说来听听。”奥兹居然这么回应。 “我可以将誓约之卷留给你们,阁下,但在找到教皇甘德里亚斯前,我决不会离开。” “决不会?” “我……”谎言脱口而出。“誓约之卷在我发誓后给了我一个职业,如果我想继续得到认可,就必须兑现誓约。这是我对它为数不多的了解之一。在解约前,别人无法使用它。我说不准它再次与人签订契约的条件是什么。” 巫师怀疑地瞪着他:“你没跟吉祖克阁下提到这件事。” “怪诞专家”不像“纹身”能看透人心,但也不是随意糊弄的傻瓜。尤利尔从来没这么想过。好在他的话取信了对方。“圣经挑选主人的方式很合理。”克兰基点点头,“忏悔录也有类似机制。好吧,既然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掌握了圣经力量的人,而不是又一个持有者,那就只能先收容圣经。” 林德伸出手,尤利尔默默交出羊皮卷。不知道失去誓约之卷后,我还能否战胜教会的夜莺。但即便是“怪诞专家”这样的法则巫师,也不是他能轻易拒绝的。说到底,没有高塔和乔伊的名声保护,学派巫师甚至不会把我的条件放在眼里。退一万步来讲,没有空境插手,找到甘德里亚斯后我要怎么说服他呢?此人不过是“纹身”的傀儡。盖亚教会内部的混乱和腐朽,根源在于吉祖克的放任…… ……可就在这时,堵住缺口的雕像忽然变成细碎的石灰,它们纷纷扬扬,在气流的冲击下炸成烟花。他们得以看清祭坛的状况。“纹身”吉祖克的身影如同陨石般击中木架,带下一串蜡烛。神术的金色辉光接连粉碎。虽然他完好无损地站起来,但学徒发现他头顶的教皇冠冕不见了。 与主殿相比,祭坛显得更为神圣、幽暗。无数白银蜡烛和夜空的星星一样明亮,高大的立柱遍布花纹,撑起拱形穹顶。 祭坛甚至比安置神术基盘的高台更宽阔。漆黑盔甲的骑士迈步下级,仿佛空中存在看不见的阶梯。他降落在祭坛中央,披风的色泽犹如白骨,深邃的灵魂之焰在眼眶中燃烧,却没有半点热量辐射。尤利尔上次见到他还是在莫尔图斯的梦境。 自然,亡灵是不需要更换行头的,他们无法掩饰死者的特质。但与上次不同,黑骑士手中多了一柄苍白的长剑。它宽有一掌,长近四尺,剑刃分三段,看上去好像串起来的三节骨骼。扭曲的暗红线条覆盖了连接处,因此并不显得突兀。它似乎不是诺克斯的任何一种金属打造而成,却让人在初次目睹时,就升起其锐不可当的直觉。 圣经。尤利尔的目光无法从它身上挪开。它和誓约之卷或忏悔录完全不一样。不说别的,假如当初学徒在霜叶堡发现的是这样一件杀器,他肯定不会想与它有什么瓜葛。诸神留下这样的神遗物,是要它取走谁的性命? “纹身”踢开碎石,眯着眼睛仔细打量对手,最后不快地扭头诅咒:“这见鬼的死人既没有心脏,也没有脑子。” “什么意思?”奥兹问。 “字面意思。也许他腐烂得只剩火种了,反正我是瞧不见他在想什么。我的魔法没用,应该你来。” “好主意,你先让他下来再说。否则我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这只可怜的鸽子再扔上去。” 根据两位法则巫师的交流,尤利尔简直想象不到“怪诞专家”和黑骑士的战场究竟是什么样。魔力对身体素质增幅再大,环阶神秘者也不可能搬动横跨两座殿堂的巨大石膏像。这太夸张了。不过事到如今,我想这些有什么用?不论是学派巫师还是恶魔领主,都不是计划中出现在这里的人。尤利尔想起微光领主安利尼首次见面时的话。事情不会总按你的剧本来。 “纹身”迅速作出判断:“那我们只好拖到总部支援。” “这该死的恶魔会把圣经带走。” 吉祖克哼了一声。“他本来就有忏悔录,再多一卷又能怎样?要是你能帮上忙,我还可以试试。但活人跟死人较劲太吃亏,我可不会为你的小课题浪费时间。” “小课题?神遗物的价值无与伦比,尤其是对你这种神职……” “那你就像个正常的空境一样,飞起来和我说教。我听着呢,克兰基。” “怪诞专家”沉下脸。“我知道你有办法。”他不再开口。 第六百五十一章 七圣经(八) 几秒钟后,尤利尔才意识到他们正在交流:奥兹·克兰基只需在脑海中发言,吉祖克就能用他的魔法“阅读”。这种方法保密性绝佳,远胜『低语之种』和其他传声的神秘。不过只能单向传递信息。更重要的是,尤利尔是决不会主动向别人开放思想的。 他趁机开始思考局势。甘德里亚斯下落不明,回形针佣兵团还在与守军交战,多尔顿和约克也未传来消息。安托罗斯大教堂眼下热闹得像是忏悔日。指望一切回到正规八成不可能,我必须另寻出路。尤利尔从索伦中借来一把剑,牢牢握在手中。钢铁传来冰冷的触觉,像是无声的慰藉。就算被法则巫师发现我的秘密,情况也不可能更糟了。 『灵视』 失去了羊皮卷后,他的魔力不再充裕。尤利尔估计了一下存量,发觉自己只有不到五次机会。当下局面甚至比他在铁龙港时更危险,五次实在太少,但尤利尔没得选。他抛下顾虑,强迫自己投入第一次梦境。 ……他从窒息中缓过神,差点摔在椅子上。现实只过去了一秒。很难说这次体验有什么收获,连死法都不新鲜。尤利尔犹豫再三,最终决定这回把目标放在林德身上。换作是微光领主或水银领主前来,他肯定不敢有这种念头,但看样子黑骑士完全能应付两个寂静学派的法则巫师。空境之间到底有什么差距? 学派巫师和他一样不敢有一点动静,此时正屏住呼吸旁观局势。这家伙不知道空气有多重要。 一秒钟后,第二次的梦境结束于眼前的黑影。尤利尔回到现实后,不得不闭上眼睛,以免看到那座巨大的白鸽石雕。虽说“怪诞专家”乐意与学徒合作,但在紧要关头也不会手下留情。他尽力不去回想粉身碎骨的滋味,赶快投入到下一次的梦境中。 他用梅布尔女士的梦境代替神术,把巫师击倒在地。高塔先知预言我能活过安托罗斯大教堂的战役,恐怕正是这一次的未来。 但出乎意料的是,林德宁死也不松手。巫师的眼神里有股疯狂,学徒似曾相识。除非我砍下他的胳膊,否则他怎么也不会放手。那就这么做。也许我还不够残忍,尤利尔心想,可这真是一个掀起战争、背弃诸神的恶魔该有的念头吗?见鬼的里世界就是这么残酷。 空境阁下和他们的敌人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尤利尔不愿失去这次机会。这只是梦。他边想边解决巫师。但在现实中我决不能犯同样的错误,不管后果是什么。 “尤利尔。”黑骑士说。两位有威胁的法则巫师就在眼前,他却仿佛当他们不存在。学徒顿时觉得不妙。要是他公开我的秘密……但这不是尤利尔最担心的。“你不仅向这张纸立下过誓言。” 在银顶城时,不死者领主因忏悔录的感应闯入了盖亚教堂。为了艾科尼和罗玛的安危,尤利尔放弃了誓约之卷,但黑骑士不知为何没夺走它。学徒忽然想起来,黑骑士曾威胁他不许将誓约之卷交给任何人。难怪他一上来就找我的麻烦。 “同等道理,阁下。”尤利尔实话实说,“我能为罗玛放弃誓约之卷一次,就能为其他人放弃第二次。” “为巫师?” 为了信任我的傻瓜们。“当然不可能是。但我别无选择。” “现在你又改主意了?” “如果你们打起来的话。我看这无法避免了。”尤利尔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这得靠『灵视』分析。但要什么都不做,他一定会后悔的。 “纹身”吉祖克对奥兹·克兰基哈哈大笑。“我早知道他在撒谎!你该打断他的腿,让他一路爬到巫师之涯去。这样会教他多些敬畏。” “原因出在你的废物门生身上,他连盒子都当不好。”“怪诞专家”恼火地回答。他又转向学徒:“你拒绝了我的好意,尤利尔,这将意味着许多事情的改变。还是那个问题:何必弄到这种地步呢?” 需要回答吗?学派巫师从来都不是我的朋友。尤利尔清楚杀死林德·普纳巴格和率领佣兵攻打安托罗斯一样,都不及抢走圣经的罪名严重。 “箴言骑士,为你的神和那些不值一提的凡人,我猜很快会有第三次违约。”黑骑士转动剑刃。“看来这卷圣经不该留在你手上。” 剑光闪过,尤利尔几乎没察觉,但他的手臂猛然受到一股拉力,被迫挡在面前。 片片雪花落在学徒脸上,带来一阵寒意。 『王座之下,四野皆臣』 冰霜瞬息降临,交织成冬日的王冠,阻挡住魔力之剑。二者在对撞中粉碎。刹那之间,尤利尔感应到狂躁的火种在身旁腾起,两名法则巫师一同冲向黑骑士。他猜对了。有恶魔领主在场,法则巫师不会先对他出手,秩序对神秘领域的约束不容践踏。 『用你的魔法逃走』指环飞速写下一串字符,『离开这儿』 “多尔顿和约克怎么办?”尤利尔反问,“还有回形针佣兵团。我不能抛下他们。” 『见风使舵的冒险者跑得比谁都快,你担心他们?从右侧走,你大概率会遇上那两个轻信你的傻瓜……圣经的存在能追溯倒诸神的时代。』 尤利尔没想到索伦会这时候冒出一句讲解。但紧接着,这句话直接在他的耳边响起。学徒惊悚地望着指环,仿佛里面藏着魔鬼。不是索伦,他断定。有人操纵了它的文字。 “它们赋予特殊的神秘职业。”黑骑士的声音在继续。奥兹·克兰基刹住脚步,但吉祖克没理会这话,奇异的符文在半空中汇聚,创造出充满光与热的神秘。露西亚神术。显然祂对付死灵有奇效。 光线形成层叠的波浪,席卷向四面八方。黑骑士双手握住剑柄,往地面重重一顿。细微的粉碎声响起,锋刃击碎了的似乎不是祭坛,而是玻璃。破碎之音霎时化作死亡的尖啸,在灿烂的光海中逆流直上。死亡的灰黑色迅速蔓延,与露西亚的神恩分庭抗礼。 但神秘的倾轧远没有魔力之剑简洁干脆,尤利尔终于有时间作出反应。冰霜冻结神术的余波,顺着冲击飘荡。所幸有索伦维持防御,学徒才没在天旋地转中断开魔力的链接。但这么一来,他一时分不清指环到底有没有被黑骑士暗中操纵。 『你有选择,一直都有。』 “索伦?”他抱着希望询问。 『我是你的领主。』 真是活见鬼。尤利尔从未见识过能控制符文生命的神秘,高塔夜语指环作为大占星师和使者的身份标志,保密性本来无需怀疑,但它们毕竟还属于神秘物品,与誓约之卷和忏悔录这类神遗物有着质的差别。黑骑士既是部分忏悔录的主人,又得到了那柄怪异的长剑,两卷圣经在手,他能获得特别的魔法压根不足为奇。誓约之卷就给了我『圣言唤起』的力量。 “纹身”吉祖克的神术未能坚持太久,黑暗驱逐了光明,那柄被称为“圣经”的长剑起到了关键作用。它在黑骑士手中发挥出可怕的力量,奥兹·克兰基跃上祭坛时,连支撑穹顶的立柱都在颤抖,但亡灵轻轻一拧剑柄,被污染的光海倒卷而回,正面撞上了“怪诞专家”的手提箱。他们的僵持没过五秒,尤利尔赶紧低头,好让法则巫师的箱子从头顶飞出去。 见状,“纹身”吉祖克没再出手。他的面孔忽然多云转晴,一改先前的阴郁。“圣经会有不同的恩赐,圣米伦德之约属于盖亚,忏悔录属于谁呢?”他落在祭坛边缘,作出倾听的模样。 此人变脸和翻书一样快,语气中的诚恳说明他的态度完全出自真心……起码誓约之卷这么判断。太离谱了。尤利尔冒着被窥探内心的风险瞥他一眼,纯粹是因为没忍住。别说学徒,就连他的同伴也很不适应,“怪诞专家”后退下祭坛的台阶,去捡他的手提箱。 “圣经也许不都是神遗物。”不死者领主居然回答了他,“你们的研究方向出了问题。”他说的每个字都会被索伦写在尤利尔面前。 “真正的实验还尚未开始。我们没有样本,顶多用几个衍生物和受影响的凡人测试,他们确实表现出异常,但异常的出现规律令人无从下手。” “我们?分明是我在测试,你来添乱。”奥兹·克兰基嘀咕,“而且也不是完全没成果。” “少打岔,克兰基!要是你乐意和恶魔领主钻研神秘物品的奥秘,我当然不会拦着你。但结社不一定接收秩序生灵。我来问问题,你负责证明。”吉祖克高声说,“你怎么肯定圣经不都是神遗物,亡灵?你清楚圣经的数量么?” 这话委实直白,好像提问的人压根不想要答案。“怪诞专家”不可思议地望着同伴,怀疑他到底是哪边的。 “没人知道。”黑骑士似乎在引导对话的展开。毕竟,吉祖克在发问时也会透露出线索。尤利尔隐约觉得,或许黑骑士对圣经的了解也并不全面。“忏悔录被拆分,圣米伦德之约失落在战乱中,这把剑还是你们巫师的收藏……” “并不是。”“纹身”表示,“我根据教会的旧书古卷找到了它,历史中往往隐藏着惊喜。这把剑曾属于先民时期的一位圣座,传说他用敌人的骸骨打造了它。” 圣座?尤利尔还没意识到这个称呼的出处,黑骑士已经给出了答案。 “灰烬圣殿的神遗物。” “就是这样。”吉祖克说,“有关它们的历史和源头,恐怕只有克洛伊塔会有记载。我们的所有结论都只是推测。” 尤利尔感觉到针扎似的目光一下集中在自己身上。 第六百五十二章 七圣经(九) “初源结社的重要成员出身于帝国的神秘组织。”帕尔苏尔没明白,“这能说明什么?” “没什么,一会儿你自己问她。”乔伊把手伸给她,随后别过头。“反正她不会瞒着你。” 我们都有秘密,一部分用来交换信任,一部分缄口不言。大多数时候她不会把这看作隔阂。但现在距离终点越来越近,或许我该向我的骑士坦白。 乔伊掌心的刀口很深,周围布满泥土碎屑。帕尔苏尔用沸酒浇过伤口,指头轻微抽搐,但仅此而已。骑士的蓝眼睛一直盯着火炉,她只能通过刺藤观察他的神情。这不是难事,骑士的所有的情绪都集中在双眼上,赤红的焰苗仿佛在冰雪中燃烧,有种奇幻的美感。“那是职业带给你的巫术吗?” “不。是水银圣堂的研究成果。” “它能拔升神秘度,甚至突破等级的限制?” “效果是暂时的。” “血咒术。” 骑士稍有惊奇。“你认识?” “我见识过的神秘比天上的星星还多。”除了一些冷僻的偏门左道。“在诸神的时代,血咒术流行于亚人群体。他们的血更具力量。先前我还没认出来……可水银圣堂是人类的神秘组织,巫师干嘛研究这个?” “不信拉倒。” 帕尔苏尔把他的手丢开,那道血淋淋的开口愈合早得看不见痕迹了。“这能怪我吗?你看起来不像能学会其他职业能力。到底怎么回事?” “是修士。当时他们要我学神术,但神文和魔文一样,通篇都是鬼画符,到最后我也用不出一个神术。修士只好退而求次,声称放血自惩也能让人理解三神教义。但对我来说,血咒术是那堆巫术里最容易学的……” “……还恰好能发挥你的长处?” “施展它不能让我一跃成为空境,帕尔苏尔,那就是没大用。” “说清楚点。” 骑士没辙了。“还不够?” “你当时就有空境级别的敌人?还是有人要求你这么做?细节,乔伊,我需要线索替你判断。” “判断什么?” “没那么巧的事,你这白痴!血咒术是给你这种混血使用的神秘,不算在主流巫术里。说不定是斯特林或你那该死的皇帝在暗中操纵。” 他不在乎。“噢。不过是些陈年旧账。敌人永远都存在,不管是你人生的什么时候,只有人选时刻变动。” “他们不是你的敌人?” “曾经是,也曾经不是。你知道我在圣堂呆过,是从那传教士嘴里听来的吧?”乔伊没等她回答,“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说辞,我没说实话。” 帕尔苏尔睁大眼睛:“你骗他?” “只是没全说。” “但谁也猜不到你会故意隐瞒。”帕尔苏尔轻声说,“毕竟,你几乎不会主动交流。人们往往会因此重视你开口留下的每个字。”狡猾的把戏。靠口才驯服他人,言语不通可做不到。乔伊在这方面全无天赋,便使用另一种欺骗的方式。但解释事物至今还是难题。帕尔苏尔也没什么好办法。“那现在呢?” “决定权不在我手里。你最好祈祷他们不要亲自来追。” 否则我们就得送命。帕尔苏尔明白他的意思,女巫派来的夜莺与银歌骑士相比,连障碍都算不上。乔伊一个人就能解决他们,压根不用担心。看来奥雷尼亚在阿兰沃的夜莺确实没能过河,他们正在对岸,等我们自投罗网。 “我日夜祈祷。”帕尔苏尔说,“但也该做好最坏的准备。沿黑月河向西方航行,我们能直接到达一片微光森林。” “小船办不到。”而且它已经漂走了。我差点坐它离开。 “褐耳和斯蒂安娜或许有办法。不管怎么说,开口询问才能有惊喜。” 解除魔法后,刺藤刹那间枯萎,在地上留下一堆灰烬。斯蒂安娜迅速挺直脊背,把脸转过去。她的耳朵红得厉害,像是被刺扎到。猎人褐耳大方地眨眨眼睛。“我听到说话声,他没事了?” “希瑟保佑他。”骑士翻个白眼。“但我看你们需要治一治。”她把桌子上的药草统统扫进一只编篮。“喏,炖在一起喝,绝对包治百病,毕竟死人不用担心什么。见鬼,你们真以为我们会像两条发情的狗一样在地板上干那种事?” “你们的处境不妙嘛。干什么我都能理解。” 斯蒂安娜·赛恩斯伯里脸上的红色逐渐蔓延到脖子上。但这显然是尴尬,不是羞涩。她强自镇定地走到门前,掀开皮毛离开。帕尔苏尔能听见她飞快踩踏积雪的细碎响声。褐耳露出微笑。 “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们中还有这种姑娘。”帕尔苏尔感叹一声,“从没人追求过她?不可能罢。” “反正见到她的时候,我就知道轮不到我。”猎人精灵耸耸肩,“还好我习惯一个人了。也许哪天有空,我会上森林里找头母熊作伴。斯蒂安娜是结社的重要人物,恐怕出生以来就受到过分的保护,但我猜她一直不觉得。” “我们在莫尔图斯时就遇到她了。” “难怪。”不过猎人没多问,“她主动来找我,要我帮你们的忙。” “可你什么都不了解啊。” “所以我没答应斯蒂安娜。我跟她来,一是为了追兵的事,二就是找你们咨询。” 骑士说:“你宰了一个夜莺,已经不是咨询的问题了。” “不,你别听他的。”他闭上嘴比什么都强。帕尔苏尔不想这么直接,褐耳既是森林守护者,又抱善意而来,乔伊只会用威胁赶走他。“我们过河后,夜莺没空在这片森林徘徊,他们会追来。” “非得这时候渡河?森林也能让你们藏身。这里是我的地盘。” “黑月河能阻隔军团。” “不可能有军队进山寻人。”褐耳指出,“阿兰沃是以墨水河为边境,不是黑月河。奥雷尼亚难道要和阿兰沃宣战吗?” “我看不会远。银歌骑士团搞定圣瓦罗兰也没用多久。” “真遗憾我们没撑多久。”帕尔苏尔狠狠瞪一眼乔伊。原来苍之森被人轻蔑我还是会恼火。“但如果他这么说,恐怕战争就要到来了。”她不甘不愿地承认。 褐耳不禁皱眉。“虽然我知道正常的旅人不会被女巫追杀,但你们最好给我确切消息。” “斯蒂安娜没告诉你?” “我也才成为结社成员不久。她的话并不比你们可信,所以我压根没多问。”他稍微一顿,“不过我还挺喜欢‘黄昏之幕’的作风。” 阿兰沃的森林守护者怕不会喜欢奥雷尼亚的银歌骑士。帕尔苏尔抢在乔伊回答前开口:“我也是,朋友。我来自苍之森,那里早就是奥雷尼亚人的天下了。”被我亲手出卖给仇敌。“帝国新皇登基,不会满足于北方的拓展。现在阿兰沃气候严寒,但等到繁花之月,银歌骑士团就该着手全面战争了。” 一阵悲哀的沉默。猎人慢慢走到火炉边,在乔伊对面坐下来。“战争。”他苦涩地说,“好吧,我想这里没人不知道它的模样,连我也是。堡城的易帜哺育了森林的冻土,但我想象不到阿兰沃和奥雷尼亚开战的光景。大概心满意足的会是黑月河罢。” “军团会砍伐森林。”她轻声说。 “我猜也是。但在河水吞噬尸体前,她会给我们送来阿兰沃的援军。堡城会变成真正的堡垒,作为抵抗入侵的第一道防线。可到那时候,黄昏之幕又该上哪儿去呢?” “你们结社只有一个固定聚集地?” “我不了解。”褐耳摇摇头,“我只知道这一个。斯蒂安娜不是当地人,说明我们该有其他地方,但我不能离开。” “不能离开?不能?说实话,你留下等死么?”骑士话不客气,“你眼前就有一个负隅顽抗的例子。圣瓦罗兰可谓是英勇迎战了,你瞧他们落到了什么地步。”他说这话时没看帕尔苏尔。“还是你们初源打算协助抵挡银歌骑士团?” “守卫森林是我的使命。” “森林没你也一样。” “或许罢。但使命和用处向来没有直接关系。也许我会被这片土地抛弃,但我永远不会抛弃使命。” 乔伊的神情好像挨了一拳,气势一散而空。他从未如此脆弱。这都是我的错。帕尔苏尔深吸口气,“森林无需我们守卫,褐耳。希瑟将亲自保护它。生命才是最宝贵的,远胜物质和精神荣誉。” “你是谁,帕尔苏尔?”阿兰沃猎人察觉到关键。 “我代表苍之森的全部森林种族签订了冬青协议。”风雪掀起门帘,壁炉里火焰狂舞。“在那之前,我是他们的苍之圣女。” 褐耳重新打量她。“这么说,你选择了妥协。你后悔吗,圣女大人?” “不。”帕尔苏尔斩钉截铁地说,“相比森林,我更爱里面的生灵。” 她多希望自己心中也这么坚定啊。 但不管她怎么想,脸上必须摆出坚决的意志来。说服别人需要这样。很快的,精灵猎人动摇了。森林守护者在阿兰沃不是件好差事,他的牺牲换不来任何回报。银歌骑士不会为某个人的使命让步,因为遵从皇帝的命令也是他们的使命。森林拥有生命,守卫者同样也有。死人有什么? 第六百五十三章 七圣经(十) 褐耳需要时间考虑未来,乔伊则困扰于过去的记忆,帕尔苏尔悄悄走到门外,把那朵风暴玫瑰拉回火炉边。不管怎么说,好歹她看起来很镇定。“我还担心找不到你呢,斯蒂安娜。” 她勉强微笑:“我怎么会走远?” “这可说不准。如果我会飞,现在应该散心到河对面去了。”帕尔苏尔没有重新坐到火炉旁。她把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水汽在玻璃上迅速结霜。“让他们男人自个抑郁去,我们可以先说说话。” “说什么?”女孩呆呆地问。 她真的差点杀了乔伊?帕尔苏尔看不出她的危险。我对战斗的把握仅限于远距离射靶子。无论如何,提起在莫尔图斯的冲突没好处。初源输掉了战斗,损失了成员,而乔伊居功至伟。 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情况大不相同。“比如你的来意。”帕尔苏尔温和地说。用不着故作姿态,苍之圣女的做派早已渗入到她的骨子里。倘若斯蒂安娜·赛恩斯伯里拥有符合实力的心态,她的把戏没什么用,但现实中,博取这女孩的好感实在容易。“我想了解后再决定。” “你指的是‘黄昏之幕’?” “关于初源的一切。圣瓦罗兰几乎没有你们的踪影。想加入你们,我总得了解你们。我和褐耳不一样。” “我会回答我能回答的任何问题,帕尔苏尔。”斯蒂安娜保证。 她早有准备。“为什么来找我?初源有自己的结社,但你们不像帝国的神秘组织。难道你是他们的传教士?” “没这回事啦。”斯蒂安娜失笑,“帮你们是为了报恩。” 难以置信。“报恩?” “是阿内丝。她活着离开庄园,全靠你们的仁慈。阿内丝是我的朋友。” “你倒不如感谢尤利尔,他才是你们的恩人。”也是我的。那传教士甚至敢偷偷帮助“刺杀皇帝”的自然精灵,后来他从巫师手中救走水妖精,帕尔苏尔一点也不意外。说老实话,她觉得尤利尔比自己更像希瑟的使者。“阿内丝肯定对你说起过他。” “确实。可我们找不到他。首领又告诉我们,如果那银歌骑士不乐意,他也帮不上什么忙。银歌骑士没有抓走我的同伴,是吗?”女孩脸上浮现出一点不安,“我误会你们了。不过我不敢向他道歉……” 是吗?你分明干得漂亮,帕尔苏尔心想。“他也有责任要负,也有命令不能违背。你们谁也没错。不用道歉,我说的。”但她察觉到问题。“找不到尤利尔?阿内丝是水妖精啊。” “高层次的神秘能屏蔽窥视,但我们也能找到神秘隔绝的位置。尤利尔先生好像凭空消失了。姬丽在整个奥雷尼亚帝国寻找线索,结果连他完整的人生轨迹都无法窥见,更别提找人了。” 帕尔苏尔眉毛一扬。“这嘴上没毛的小子确实有特别之处。” “我没见过他。”斯蒂安娜说,“这是我来找你们的原因。” “让我们坦诚一点。‘黄昏之幕’要么是想接触圣瓦罗兰的秘密,要么是对乔伊感兴趣。噢,可能我的砝码比较重,毕竟我有机会被你说服。” “我们是同一种人呀,帕尔苏尔。” 如果褐耳放弃留下等死的主意,他才和我是一种人。“圣瓦罗兰一直没有过初源。”我们在森林不受欢迎。“还是解答问题吧,斯蒂安娜。我保证认真考虑。” “……是他的原因。” “告诉我。” 也许她抱着通过我说服乔伊的希望,帕尔苏尔不敢确定。“莫尔图斯的邪恶巫师拿初源的尸体做实验,首领想要了解内情。” “那你问错人了。乔伊对魔文一窍不通,他甚至瞧不出巫师在做什么。” “怎么可能?他是银歌骑士……” “毫无疑问,银歌骑士也是各有所长的。乔伊虽然不擅长神秘学,但他在职业魔法上独具天赋。”大多数人就算靠血咒术拔升了神秘度,也不可能直接施展出更高等级的魔法,更别提立刻拿来对敌了。应该说,对魔文一窍不通的家伙学会血咒术本身就很离谱。“他也并非自愿协助巫师。银歌骑士必须遵从皇帝的命令。” “皇帝没让他和你来阿兰沃,是这样吧?” “情况不同了。说到帮助,你在莫尔图斯就已帮了我大忙。”帕尔苏尔叹息,“我也会尽力帮你们,斯蒂安娜。如果你想问他什么,我会替他作答。难道你愿意和乔伊交流?这最后会演变成斗殴,我毫不怀疑。” “你的建议有道理。”她妥协了。看来就算实力相当,斯蒂安娜也不想跟骑士交手。做他的敌人,感觉总是相当糟糕。上次她一定也伤得很重。 “当然。不然我干嘛单独找你?” “多亏有你,帕尔苏尔,否则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办……好吧,首领是想弄清楚,巫师的实验与初源的火种究竟有何关联。” “有点关系。但不要紧,斯特林的目标应该放在我身上。他觊觎着圣瓦罗兰的魔药。” 初源女孩顿住了。“魔药?” “湖之诗。它记载在圣瓦罗兰之碑上,是希瑟的神遗物之一。巫师斯特林从一个自然精灵口中得知了它的存在,随后向我寻求详细的配方。” “不用说,你拒绝了他。” “罪人没资格泄露秘密。”帕尔苏尔说,“不完整的湖之诗魔药导致他的实验陷入停滞。斯特林开始对半成品进行分析。” “半成品?” “事实上,它还没投入实验。因为能够忍受火种负载的素体并不多,连乔伊这样的银歌骑士也不行。他便把主意打到了杜伊琳的俘虏身上。” “克洛伊塔的信使。”斯蒂安娜沉下脸。 “我猜她也自告奋勇,参与了实验。受困于半成品的条件,斯特林的实验停留在挑选实验目标的阶段。这是个有利无害的过程,足以吸引神秘者主动报名。但对斯特林来说,这个过程带来的神秘度的提升才是副作用,他只需要强大的火种。”帕尔苏尔想起“黑夜”,巫师用它来筛选合格的目标。银歌骑士不会拒绝获取力量,没人会拒绝。她自己几乎也要动心了。 斯蒂安娜把手指伸进嘴里。“杜伊琳。我记得她。你知道我的童年是在高塔度过的吗?我当时没什么朋友,只有杜伊琳愿意来找我。” 没想到她们还有渊源。帕尔苏尔挑起眉。“噢。” “但我想她现在不认得我了。”这姑娘开始咬指甲。“杜伊琳总来问我问题,要么是占星学,要么是防身术的技巧。后来她选择了信使,不是占星师。我想和她做朋友,讨论领子和帽子的搭配,但她总说我在浪费时间,直到我听见她和别人说那些。她有自己的朋友,我只是个咨询知识的站点。”她耸耸肩,“杜伊琳追求更高的神秘度,喜欢听人称赞,我猜到现在也没变。” “你猜得很准。”帕尔苏尔不由得想起队伍里的信使小姐。此人恰如童年玩伴的形容,举止像孔雀一样骄傲。这类人很容易控制,她并不太反感。但乔伊和尤利尔都很厌恶杜伊琳。他们是永远想不到一起去的。“巫师斯特林允许她使用了‘黑夜’,于是这女人睡得昏天黑地。”实在可惜。我还挺想看她醒来时的神情有多精彩。 “但她不会变得比我更厉害。”斯蒂安娜表示,“国师大人证明她的潜力只到高环为止。” “潜力?” “是预言结果。我们能看到自己人生的神秘度顶峰。” 帕尔苏尔对此闻所未闻。森林种族没这么多古怪的手段,也从不靠预言推断神秘生物的未来成就。要是他们有就好了,她心想,让我这个出卖祖国的苍之圣女在叛国前消失。“杜伊琳不是专门为巫师捕猎初源而来的,她似乎另有所图。” “自然。她是来找我的。我背叛了克洛伊塔,因为国师大人预言我会闯大祸。这太没道理!”她的牙齿间闪过电光。“预言改变了很多东西……所以我逃到了阿兰沃,结社收留了我。” “你逃了出来,但占星师仍派杜伊琳追杀你?” “这次不是。杜伊琳来找我是因为另一件事。” 帕尔苏尔有过猜测。“圣经?” “你怎么知道?” “最近这玩意儿好像到处都是。”但让她有如此直接的联想,还是在乔伊提及施蒂克斯的圣经之后。“难道你们找到了使用神遗物的方式?” “不是我们。消息是从卡玛瑞娅传出来的。水妖精说,只要与圣经契约,凡人就能成为诸神在世间的代言人。” “只有施蒂克斯·雷欧弗列克偷来的那张纸可以。圣瓦罗兰之碑没有契约之说,诸神寻求代言人也有自己的方式,和神秘物品没关系。” “确实如此。还有谁比初源更得诸神宠爱呢?”斯蒂安娜露出微笑,将原因和盘托出。“结社不需要这种东西,我们是受人委托。卡玛瑞娅的大人物们正在追寻神代的历史。诸神留下的唯一线索,就是散落在大地上的七圣经。” 第六百五十四章 南行 炉火熄灭得太快,不知是否是骑士在场的原因。帕尔苏尔用魔法制造木柴,伸进壁炉燃烧。呛人的烟雾从炉子里冒出来,她低头探了探,回身向大家宣布坏消息:“烟囱堵住了。” 没人理会她。在这儿的四个人中只有帕尔苏尔渴望热量。操控风暴的初源斯蒂安娜穿着夏季礼服,猎人褐耳包裹得严严实实,分明习惯了酷寒。此刻他正用奇怪的姿势向月亮闭目祈祷。她的银歌骑士乔伊倚靠在最右侧的角落,呼吸均匀,在梦中拧紧眉毛。一般来讲他不会这么快放下警惕,她觉得这可能与先前的巫术有关。 暴风雪也快停了。帕尔苏尔爬到窗边,用吐息熔化冰霜。黑月河在夜幕下流淌,沉静犹如水银。月亮升起时,再猛烈的风也无法掀起黑月河的波浪。这是一条神秘之河,与苍之森的银溪一样带有着宗教色彩。狼人和少数女巫在月圆之夜投下祭品,期望水流将它们带入天穹。不是说黑月河的源头在卡玛瑞娅么?月精灵的信仰无法自圆其说。 “斯蒂安娜?” 这次女孩听见了。“噢,火灭了?不要紧,我帮你弄好。” “是烟囱的问题。里面堵住了。”她们好容易才将管道疏通。帕尔苏尔拍打身上的烟灰,斯蒂安娜抓住她的手腕,电光一闪,帕尔苏尔感觉有什么东西自头到脚掠过,头稍漂浮起来,烟灰则统统被吸到了地板上。有她在,我连澡都不用洗了。“帮大忙了,斯蒂安娜。” “你叫我风暴或者安娜罢。我的朋友都这么称呼。”她亲热地说,“我可以叫你帕露吗?” 没人这么叫过她。精灵语和帝国通用语的成分大不一样,但这其实是一个意思。“我的荣幸,安娜。”帕尔苏尔当然乐意有个天真无邪的人类朋友。管她是不是初源,反正我也不招森林种族喜欢。 “真想不到,我居然能与苍之圣女成为伙伴。”她坐到帕尔苏尔身边,“我以为帝国永远不会与森林种族和平相处呢。” 臣服的和平也是和平。“那是过去的我。希瑟给了我新生,我和圣瓦罗兰一刀两断了。非要说有什么关系,那只能是他们孜孜不倦地试图要我的命。” “没关系,你有我们,还有你的骑士。你把决定告诉他了?” “等他醒了再说。”帕尔苏尔不打算向乔伊坦白。奥雷尼亚人对初源没什么偏见,但“黄昏之幕”不一样。况且,她加入他们不影响接下来的旅行,斯蒂安娜已经答应陪她去南方,如果褐耳考虑清楚,他们现在就能上路。“过河后还有敌人等着我们。” “我能找人帮忙……” “他们和你一样?” 斯蒂安娜又开始咬手指。“高环都很忙,至于其他人,来了好像也做不了什么。看来只有我。能让你的骑士教我巫术吗,帕露?这样我就更厉害了。他在庄园里怎么不用呢?” 她还没回答,乔伊就开了口。“你不是亚人。”不知他什么时候醒的。或许他根本没睡。 “所以学会了也用处不大。”帕尔苏尔把话补充完整。“血咒术的效果源于不同的神秘血脉,安娜。人类使用它,付出的代价远比得到的便利多。” 斯蒂安娜吃了一惊:“他不是人类?” “这里只有你是。”帕尔苏尔无所谓地摊手,“褐耳是阿兰沃精灵,我是森林种族,乔伊是个亚人。” “我从没想过……”女孩及时刹住了话。 “没想过银歌骑士里会有亚人族?” 她换了根指头在嘴唇上。“但我现在见识了。如果我是皇帝,为可靠的护卫破例也没什么。” 骑士毫无反应。帕尔苏尔瞥了他一眼,心知对方没可能与斯蒂安娜修复关系。倒不是仇怨难解,只是骑士没兴趣这么干。除非斯蒂安娜像尤利尔那样坚持不懈,才可能有所进展。但初源女孩也无需讨好他,不是所有人都和当初的我一样走投无路。 这时,褐耳的祈祷有了结果。猎人郁郁不乐地摆弄草药篮,“恐怕你们会有个大麻烦。破碎之月没藏在云里,祂距离所有云彩都很远,这意味着我将和你们走。” “对我来说是好消息。”帕尔苏尔表示,“但这和云有什么关系?” “阿兰沃人信仰破碎之月。”竟然是乔伊回答了她,“你忘了吗?” 与褐耳碰面时,帕尔苏尔向来只把他当做森林守护者,她还以为对方真的会信希瑟呢。“现在想起来了。我喜欢你解读预兆的方式,褐耳。” “但说服你改信可没门,这我绝对清楚,难怪尤利尔失去了工作。”阿兰沃的精灵猎人抽抽鼻子,少许烟雾还在屋子里萦绕。“我们怎么走?等狼人渡河?” “不如等狼人造好新船。”斯蒂安娜嘀咕。 “这么说,你们把船弄坏了?”乔伊的目光落在斯蒂安娜身上。 “它漂走了。” “等狼人来到河边,他们会比死在外面的夜莺还热情。”褐耳叹口气,“我和其中的几个人能说上话。得承认,这不是临别时最糟糕的礼物,我想我该把即将开战的消息告诉他们。” “这只是推测。” “阿兰沃总得从圣瓦罗兰身上吸取教训。幸好,我只是森林守护者,不是贵族家臣,犯不着替领主操心。”猎人雷厉风行地站起身,“现在出发?” “找狼人?” “我知道路——” “省省吧。干嘛非得找他们?狼人能造船,我们也能。不过是条河。”帕尔苏尔不想浪费时间,“千万别说你们办不到。” 两个初源对视一眼,没说话。只有乔伊直言:“问题在于,你这个苍之圣女得亲自砍伐森林。” “呸!我砍过的树比你们见过的都多。自然有祂的规律,不用我们这些凡人操心。你们把我当什么人了?” “固执的女人。”乔伊说。他不会知道她有多不在乎他的评论。 不过最终她也没动手参与。帕尔苏尔原本身为苍之圣女,每天有比造船重要得多的事要忙。他们在月圆之夜前启航,褐耳在木屋为狼人留下了消息。 “几乎没用。”斯蒂安娜悲哀地说,“狼人不是阿兰沃精灵,他们没法逃到南方去。” “这是为什么?狼人也是碎月的信徒。” “共同的信仰不意味他们会互相帮助。只有初源愿意为狼人敞开城门,等战争爆发,阿兰沃会接管堡城,将所有异族一视同仁地赶到城外送死。” 圣瓦罗兰并非只有自然精灵,森林种族是同进退的希瑟遗民。帕尔苏尔很难想象月精灵居然如此排斥狼人。或许他们更像奥雷尼亚人,不像我们。但不管怎么说,狼人都该留给破碎之月去操心,我只听从希瑟的指引。卡玛瑞娅水妖精不是正在寻找诸神的遗物么? 关于狼人的话题以乔伊的嘲弄作为结尾:“依我看,信什么神都没有信死神管用。” 帆船逆流而上,普通的船桨几乎起不到什么作用。好在这里还有掌控风暴的初源,斯蒂安娜轻轻挥手,风帆顿时鼓起,带着小船穿破暗色波浪。帕尔苏尔隔着宽阔的河面向对岸张望,不知道有没有夜莺等在那里。他们能瞧见我们吗?会不会预料到我们的去向?毫无疑问,帝国的密探不是那么容易甩脱的。皇帝的直属更是如此。不要紧。帕尔苏尔早已练就了在危机感中熟睡的本领。 『到南方去,帕尔苏尔,继续向前』那个声音在心中一遍遍响起。 接下来,他们度过了一段饥饿、寒冷而昏暗的日子。越往南走,夜色越漫长,白昼随之剧减。我们很快就会把月亮当成太阳了,她心想。与霜雪覆盖的山脉相比,黑月河足够风平浪静,水中有种死寂的感受,但帕尔苏尔认为那不是孤独带来的错觉。谁也说不出黑月河有什么秘密,斯蒂安娜和褐耳也从在河上停留这么久。他们不敢碰河,饮水只好靠融雪,食物只好吃素。有乔伊在,其实我们无需靠岸补给。 他们不知为何谈到“黄昏之幕”接取的委托。“水妖精干嘛寻找圣经?”褐耳问出这个问题。他对莫尔图斯的冲突一无所知。 “圣经本来属于他们。”斯蒂安娜告诉他,“但帝国人派夜莺偷走了它。” “奥雷尼亚的夜莺到处都是。”他同意。“墨水河附近也有不少。霜月最冷的时候,河面冻得足以让马车驶过。我曾经越过边境河,到人类的帝国去过几次。人类是个古怪的族群,他们的语言特别复杂,难以理解。他们既怕冷又怕热,但最怕同族人。因为贵族有权力把任何人变成奴隶,尤其是异族和亚人。反抗者基本都会成为自由人,但我听说自由人也参与贩卖奴隶。” “可见。”帕尔苏尔说,“命运就是让凡人不断重复过去的路。痛苦是无法让人产生同理心的。” “我们阿兰沃没有奴隶。” “圣瓦罗兰也不这样。”我不也一样在这里? “谁关心呢?”骑士冷淡地说。他爬到船头。“我看到你的希瑟森林了。” 第六百五十五章 不存在的人 夕阳逐渐消失,窗棱的阴影在浮雕上爬升,白鸽振翅欲飞,栅栏则犹如合拢的十指。他听不见其他声音,只有泥沙汇作溪流,从雪白的大理石斜面滑落。但转眼间,这点响动也被回荡的钟声覆盖。这么晚了?回形针佣兵团会不会即将撤退? 尤利尔无法分神考虑,两名法则巫师的视线犹如尖刀,将他钉在原地。 “就算高塔有圣经的记载,占星师也没告诉过我。”这话出自真心,他只希望“纹身”吉祖克能瞧见。“从没人问过我誓约之卷的事。” “占星师的问题能自己解答。”“怪诞专家”奥兹·克兰基说,“他们可以求助于星象,得到大致的答案。很少听说有占星师对秘密感兴趣。对他们来说,一切都是显而易见的。” “但占星师不会乐意分享秘密。”吉祖克指出。他脸上挂着轻慢的笑容,眼神不怀好意。“而你,尤利尔,你本身就等于许多疑问的答案。看来我们正需要你。夺走圣米伦德之约是不是不太明智,信使先生?” 就算他知道我在想什么,恐怕也决心动手。情况不妙,但尤利尔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不夺回誓约之卷,他的魔法就无从施展,只能听天由命。但从林德手里夺回誓约之卷,就意味着他必须面对黑骑士的刀锋和法则巫师的敌视。虽说前者并不等于安全,但好歹吉祖克不会急着将矛头对准他。难道这次尝试也到此为止了? 就在学徒考虑梦中梦的可能性时,冰霜符文忽然无声地扭曲。 『没人喜欢分享秘密。』 这仍是恶魔领主的口吻,尤利尔感受到词句中的威胁。他似乎另有所图,不止为了誓约之卷……学徒来不及想太多,千万道漆黑的针芒扫过殿厅,在墙壁上留下一排深孔。 “纹身”眯起眼睛,吐出一串咒语。神术屏障在走廊升起,隔绝恶魔领主的神秘攻击。克兰基则干脆举起手提箱。魔法撞在箱子上,这玩意儿嘭嘭作响,但连道裂纹都没留下。仿佛只是为了宣示存在,未知的死灵魔法也没给学徒造成太大威胁。虽然躲闪得很是狼狈,但看到黑骑士又把所有人的目光扯了回去,尤利尔不禁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我们交流得很愉快。”吉祖克遗憾地转过头,“即便分属不同立场,圣经也是我们共同的追求,不死者领主。我一点儿也瞧不见你的心情,这会给彼此的沟通制造出严重阻碍。” 学徒听出他在撒谎。 不死者领主抬手就是一剑。“和你沟通,我还不如去哄地上的鸽子。两个废物也想讨价还价?”他的嘲弄远比魔法有杀伤力,但似乎透露出某些信息。 “什么意思?”克兰基没明白。 吉祖克皱着眉,拔升高度避开这一下。克兰基的确无法飞上天空,但魔力之剑洞穿他的胸膛,只切开一道虚幻的影子。“这恶魔认为我们不够格。”他对怪诞专家解释,随后扭过头:“你觉得高塔比学派更值得接近真理?” “就实力而言,占星师好歹能保住圣经,你们这种白痴没戏。干嘛非等到珍珠掉进沼泽再捞?” “还有人觊觎圣经?” “比如我。”不死者领主坦然承认。 “显然,你的难缠之处在于没法正常交流。”“怪诞专家”嘀咕。“除你之外呢?你是这个意思罢。” “亡灵,你认为某人会从我们手上把圣经夺走。”吉祖克质问,“而那高塔信使却能比我们可靠?” “事实如此。” “怎么说?”他来了兴趣。 这时,尤利尔听见奥兹阁下小声自语:“问我的话,你们一定是发疯了。恶魔结社干嘛关心我们能否保住圣经?他自己就是来抢劫的。”学徒觉得他说得相当有道理。 从行事举止上来判断,很难说“纹身”吉祖克和不死者领主是正常人。他们的逻辑往往出人预料,并依此干出一些旁人无法理解的事情——比如突然统一战线讨论问题,或者将羊皮卷留在敌人手里之类的。“怪诞专家”大概是这里唯一一个能被理解的空境,也许他就是当今局面下的突破口。尤利尔不禁想多待一会儿,看看梦境还能有什么展开。 “还有人在搜寻圣经。我猜也是。毕竟真理摆在面前,凡人决不可能抵挡它们的诱惑。”要是尤利尔没看错,“纹身”的神情居然逐渐趋向于激动。“某个人?还是神秘支点?” “一个不存在于命运中的人。没准就是不存在。” “不存在……?”每个人都陷入思索。奥兹·克兰基也不例外。 有羊皮卷在手,学徒发觉黑骑士说的是真话。这么看来,圣经比“纹身”的读心巫术泛用性更广。“你是说,假如存在这样一个人,很多谜团就有了答案。但说他存在,恶魔……无名者结社又找不到他的痕迹?”尤利尔趁机提问。 恶魔领主没说话,但火种传递出的目光里有种默认。是吗?他不敢确定。 然而根据描述,此人乃是诺克斯最出色的夜莺,连无星之夜都找不着他。不存在于命运中,意味着高塔可能也束手无策。“他为什么要抢夺圣经?”学徒又问。 “纹身”翻个白眼,对学徒的问题嗤之以鼻。奥兹阁下回答了他:“真理是无价的,尤利尔。倘若有机会,凡人能为诸神的秘密付出一切。”巫师点了点羊皮卷。“你不也一样?” 倒还真不一样。尤利尔顶多看中誓约之卷带来的魔力源泉,而不论是法则巫师还是恶魔领主,他们似乎都不清楚圣经的这项功能。可能无限的魔力对空境不算什么? “我压根不在乎真理和神遗物的本质。”黑骑士告诉他们,“这些东西只有一个作用,那就是作为武器。” 神秘伴随话音扩散,逼迫克兰基阁下以巫术抵御。堆积的瓦砾里,细密的深蓝色光点幽幽升起,形成玻璃状的半透明球体,它不断旋转,放射出有如实质的刺人闪光。墙壁映成一片深蓝,无数裂纹飞速蔓延。尤利尔本来打算观察他们的一招一式,同时有选择的接触神秘的余波。但看见砖石的下场后,他立即判断出这个巫术不属于接触范围。 恶魔领主态度莫测,尤利尔心想,但他似乎不乐意见到巫师掌控着誓约之卷。自然,从我手上拿走羊皮卷比从学派巫师手上夺走真理碎片容易多了。也许我撞上了机会。 『只有我能保守秘密。』这时,指环又写道。 吉祖克能看到我的想法,尤利尔意识到,但他的魔法对黑骑士效果一般。所以后者才会转移注意力,并借助指环索伦提醒。只有死人能保守秘密……他明白对方的暗示。我必须作出选择。可我要怎么做? 他很快放弃了衡量利弊。蓝光的范围远超祭坛,所到之处无不倾覆,连空气也变得沉重。空境的战斗对教堂造成了难以弥补的破坏。屋顶在轰鸣中塌陷,大块石砖掉进角落,粉屑四溅,尘雾茫茫。尤利尔听见角落里传来细小的尖叫声,“怪诞专家”闻声一顿,又被黑骑士一剑砸飞了手提箱。 尤利尔想去看个究竟,但奥兹·克兰基的失误让他忍住了。你不是那个愚蠢的学徒了,他对自己说,而且这只是个梦,你必须获得足够翻盘的情报。与尖叫声的来源相比,“怪诞专家”的态度明显更重要。 苍白的剑刃掀起风暴,凿穿神术的屏障。“怪诞专家”没法拿箱子抵挡,于是再度将身体变为幻影,让利刃一穿而过。他踉跄退后,在地板上踩出一道道裂缝。“吉祖克!你看得见吗?” “没有。” “这对你来说只是动动手指的事。” 黑骑士更换目标,“纹身”顿时飞上半空,拉开距离。“确实如此。可惜我没心情。圣经比圣经的持有者更重要,我必须全神贯注。”学徒不用誓约之卷都能看出他在撒谎。 这时,支撑穹顶的一根立柱被魔力之剑击中,它的表层四分五裂,坠入废墟。尖叫声中断了一瞬间,尤利尔的心跳随之停顿。好在它最终没有消失。女孩。他听出来。那边有人被困住了。 “提醒我下次别再找你做助手,吉祖克。”奥兹·克兰基皱着眉,“那么,高塔的信使,有必要的话,你该知道她能为你分担一部分实验。你也不想我打断你的腿,是不是?” 尤利尔朝前一滚,躲开他们战斗中飞出来的余波。“我并没打算到巫师之涯做客。”但事实上,他正等着克兰基开口。“谁在那边?” “两个巫师学徒。” 尤利尔融入阴影,迅速穿越祭坛。在他头顶,黑骑士已经扯住神文锁链,将不及解除神术的“纹身”甩到地上。这一下不够重。后者打个滚爬起来,顺手抄起克兰基的手提箱,将它远远扔给它的主人。他们看起来还有得打。 等尤利尔终于见到躲在角落的两个学徒,他的『灵视』也结束了。 第六百五十六章 逆转(一) “现在几点?”他回到现实的第一个问题是给索伦的。 『离午夜还有十几分钟』 尤利尔长出一口气。“有什么办法操控符文生命?” 『你想干嘛』 “说说看。我只是好奇。” 某种意义上,索伦是他见过最好说话的请求对象。『要么通过命令,比如我的主人亲自下令,要么有深厚的炼金学造诣,能够暴力破解夜语指环的根源指令』 黑骑士只可能是后者,但真相目前没法验证。“怎样才能彻底保守秘密,睿智的格森先生?”他不答反问。 霜字在脚下无声浮现。情况紧急,指环没跟他贫嘴。『当然是确保秘密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时机正好,尤利尔,那傻瓜巫师只盯着怀里的羊皮卷。你快趁现在逃走』 “你清楚多尔顿和约克的位置,他们在哪儿?” 『你究竟听没听我说话?他们……』 “拜托,索伦。” 『正在接近这边。不过钟声响起之前,他们肯定赶不过来。朝右边走……』 “再没有比你更棒的助手了,索伦·格森。我真后悔没听你的建议。”尤利尔的手指一直放在剑柄上。而巫师林德离他虽远,但视线牢牢钉住誓约之卷,甚至没往空境的战场挪动过。若我没把它交给他,也许林德就不会死。有时候互相敌对意味着分出生死,而不只有胜负。世事如此。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盖亚教会根深蒂固,没那么容易搞定』 “你弄错了,我指的不是这次。”他轻轻拔剑。 『尤利尔,别干蠢事!』指环警告他,『这三个空境都不是新生代,尤其是不死者领主……两名法则巫师加起来也没法对付他。瞧见没?‘怪诞专家’不擅长战斗,‘纹身’则是个疯子』 而我比你了解不死者领主。尤利尔边想边挥剑,刀刃划过喉咙,血液喷洒而出。林德·普纳巴格终于意识到自己死期将近。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学徒,割断的气管使他只能吐出粉红气泡,所有话都憋在肚子里。“千万别出声,林德。在盖亚教堂没有你开口的资格。” 他接着砍断巫师的手臂。 誓约之卷失而复得,尤利尔就地一滚,刚巧躲开黑骑士的魔力之剑。这把骸骨打造的利刃在大理石砖地留下一道近六尺长的深刻裂痕。而他站起来时,露西亚的神术锁链扎在脚尖前。就差一点点。黄金之剑滑出卷轴,锵一声斩断符文。“等等。”他高声说,“我想保守秘密。” “怪诞专家”没明白:“什么?” 没人清楚这话的含义,只有事先就打算以此暗示他的人例外。“纹身”就要转过目光,忽然黑骑士一剑斩向空中。不死者领主一点没辜负索伦的忌惮,他不想拖延时间后,法则巫师们立刻节节败退。起先“怪诞专家”还能挡住攻击,后来连他也不得不后退。克兰基的手提箱砸在黑骑士肩上,挟起一声空爆,后者的盔甲在重击下粉碎、崩解…… ……随后复原。亡灵骑士稍微摇晃了一下,手中带着死亡气息的长剑横斩,扫过祭坛,将吉祖克连人带神术击飞出去。露西亚的庇护所在半空碎成光点。自称教皇的巫师一直撞到盖亚雕像,才得以终止飞行轨迹。他扭头吐出血沫,低声诅咒。 片刻已经足够。尤利尔在原地停了一秒——他的意识相当于拥有无限的时间。命运重新回到了他的掌控下。相较什么真理碎片或神遗物,神秘度带来的魔力补充才是圣经的价值所在。他已找到了扭转局面的最优解。 『影袭』 “希塔里安!”他已通过阴影来到附近,直接将两个女孩扯进影子里。为了他一口叫出的名字,她们没多挣扎。只有吉祖克能察觉他的意图,但金红火焰追逐阴影,仍晚了一步。 “尤利尔!”希塔里安抬起头,发出一声惊喜地尖叫。“你怎么在这里?外面在打仗呢。” 她只是下意识提醒。但这一刻,尤利尔无比清楚的感受到,在安托罗斯战场上逝去的每一条性命都得归咎到他头上。 “先别管这些。我更好奇你在这里的原因。”但黑骑士就在不远处,猜测眼下的情况与他们有关联可不难。“奥兹·克兰基说你是学派的巫师学徒,林戈特。这怎么回事?” “我……”她大概是打算撒谎,却突然意识到誓约之卷的存在。“因为圣经。两位阁下要我测试那柄剑。” 『庇护所』从天而降,尤利尔紧急刹住脚步,才没被套进去。只有露西亚的庇护所能当成监牢用,不巧“纹身”吉祖克精通所有神术。幸好他的重点没放在学徒身上,黑骑士的魔法追上了他,吉祖克不得不先拉开距离,以保住自己的性命。我节省了一次『灵视』,尤利尔一边从一根倒塌的石柱下钻出影子,一边想到。我能做一个晚上的好梦了。 希塔里安抱着个巫师学徒跟出来。“她也是你的同伴?”另一个女孩不是露丝。她们都穿着学派巫师的长袍,只在细节上与林德的袍子有区别。林戈特是个无名者,但另个女孩昏迷不醒,尤利尔无法询问。 “蕾格拉?她是我的同学,直到巫师开除了她。我想带她回家去。” 尤利尔明白这孩子的意思。希塔里安是无星之夜的成员,她的家只可能是恶魔的老巢,而非四叶城。神秘领域没有希塔里安这种无名者生存的空间,逼迫她们背井离乡,与亲朋分开。“希望你们提前沟通清楚。现在朝右……不,朝左走。”他们变换了位置。“沿着走廊往前,你们能发现出路。眼下大教堂里应该没有驻守的骑士了。” “领主大人……” “……没空看顾你们。要是学派的援军赶到,你像往常一样就行,“怪诞专家”会保护你。要是遇到进攻安托罗斯的冒险者,或者西塔和卓尔,你就说是我的朋友。”他顺手塞给她一瓶圣水魔药。“忏悔录不在你身上,对吧?” “不在。” “那就好。没人会盯着你。走吧。” …… “你能和我一起走吗,尤利尔?”希塔里安和她的小伙伴一直被困在这儿,听不见外面的对话。但她知道结社的恶魔领主怎么对待外人。尤利尔手上全是血,虽然蕾格拉也一样。“我会去向领主大人解释。” “不用。他比你聪明得多。而且我也是你的同伴。别说了,好女孩。”尤利尔低声念了句什么,希塔里安看到两个和她们一模一样的幻影出现在他身边,不禁瞪大眼睛。 “她们……?” 尤利尔左手边的女孩探出头,蓬乱的红发里滑出一只珍珠耳环。“我就是你,希塔里安·林戈特。”她连声音也一模一样,“我留下来帮他。” “她们是梦。”尤利尔说。他对她眨眼,轻推她的肩膀。“走吧,林戈特。替我向露丝问候。诸神保佑你们。” 希塔里安服从了。她唤醒蕾格拉,就像先前催眠她一样容易。她的朋友在魔法的操纵下一句话也没问,却本能地扯着她跑。其实没她我早就死了。她们气喘吁吁,冲进走廊,直到震动变得轻微才敢停下休息。等她回过头,祭坛已经消失不见了。断头的白鸽雕塑在视野中只有原本个头的十分之一,它背脊突出,双翼伸展,尖端在空境的战斗余波里不住颤动。掉落的土灰为胸膛下的血泊蒙上阴影。 我们和它有什么不同?希塔里安害怕再也见不到尤利尔。没人能确保自己在如此烈度的战役中幸存。他制造了我的幻影,这能保护他吗?她脑子里一片浆糊,想不明白。我该祈求露西亚保佑他的!我当时没想起来。 但希塔里安心里清楚,眼下露西亚的保佑没有领主大人管用。 …… 即便跨越亡续之径,神秘生物之间仍有境界上的差别。以尤利尔曾见过的空境阁下为对比,“纹身”吉祖克和“怪诞专家”奥兹·克兰基的神秘度大概要超过光辉议会的圣骑士长莱蒙斯·希欧多尔,和无星之夜的“炎之月领主”相近。但战斗对抗绝非以神秘度论高下,否则高塔也不需要外交部了。 连尤利尔也瞧得出,黑骑士以一敌二,竟在战斗中占据着绝对的优势。奥兹·克兰基先前没能拦住他,加上吉祖克也好不到哪儿去。不死者领主轻易挡开神术,压根不躲克兰基的拳头和箱子,反正死人不在乎伤势。法则巫师们改变地形、制造陷阱,他便迅速升空,让失去神秘物品辅助的“怪诞专家”干瞪眼。 可他们没选择停战。尤利尔割开林德的喉咙前,他已经通知了寂静学派。虽然学徒没见识过圣者的力量,但也能猜到“第二真理”对付黑骑士就像空境阁下收拾他一样容易。高塔的先知是占星师,神秘支点却仍要仰赖他的威势。这足以说明问题。 奥兹阁下却说“第二真理”不在巫师之涯…… 我真是挑了个好时机,难怪先知认为我能在屠戮教会高层后全身而退。尤利尔边想边带着希塔里安穿过废墟,把符文之剑架在她的脖子上。 女孩配合地抽泣起来。 第六百五十七章 逆转(二) “没想到盖亚的神职骑士也能干出这种事。”“怪诞专家”扬起眉毛,“你真出人意料,尤利尔。” “生存迫使人改变,阁下。”尤利尔回答,“事到如今,连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 吉祖克只瞟了学徒一眼。“他不会伤害那孩子,奥兹。”他简直比尤利尔本人更确定。 “何必这样?让我们直接一点。尤利尔,你以为一个学徒的价值能与圣经媲美?” 若是在进入梦境之前,尤利尔也没想过拿希塔里安威胁。但奥兹·克兰基不希望她受伤害,这点很令人讶异。不知道希塔里安怎么讨好了他。她是无星之夜的无名者啊。“这女孩曾是忏悔录的持有者。不止经手,她切实获得了好处。就这点而言,她在你们眼里的价值不下于我。” “怪诞专家”不快地瞪着他。“谁告诉你这些?” “某个专门售卖情报的人。他对学派内部的事情一清二楚。” “胡说八道。水银领主被驱逐后,没有夜莺能打听到学派的机密。” 接下来是重头戏。“‘纹身’阁下能为我作证。”吉祖克的脸色明显阴沉下来,尤利尔装作没看到。“我们都从他手中获得过消息,且时隔不久。” “说说看,高塔信使,什么人能做到这些?”“纹身”开口。 “你看不见吗,阁下?”学徒反问。但他心里倾向于“纹身”现在的确无法随意读心。 吉祖克没再开口。我成功了。没出意外。尤利尔感受手指上的指环索伦猛然收紧,好像它也悬起一颗心来。“没什么奇怪的。”他继续说,“因为我也学习过『心网』。在辨认出它是园丁的魔法后,抵抗它就很容易了。” 一片骇然的沉默。“怪诞专家”奥兹·克兰基睁大眼睛,伸手去压帽檐,但抓了个空。震惊使他甚至忘记自己的“飞行道具”早就被黑骑士毁掉了。 “纹身”吉祖克可不是他这类弱点明显的空境,各类神术是这位苦修士派首领的标签,哪怕有人怀疑过读心能力的出处……可说到底,神秘领域从没有过园丁职业跨越亡续之径的先例。 『见鬼,你怎么知道的?』索伦八成是在错愕中写全了标点。『学派中还有藏得这么深的夜莺?』 你也信了?尤利尔心想。吉祖克的职业可是你推断出来的谜底。 职业会影响神秘生物的前途,这也是圣经附带的价值之一。园丁不稀罕,但靠它成为空境的人几乎没有。别说外人,连奥兹·克兰基多半都不清楚吉祖克的真实职业,各类神术花样会引导人的猜疑。我怎么知道的?恐怕他们正在思考。尤利尔希望他们和指环索伦想到一块儿去。 “这么说,你的筹码其实是这个消息来源?”克兰基打破沉默。 “还有希塔里安·林戈特小姐。” “威胁也得看对象,尤利尔。”奥兹阁下抓了抓头发,“林戈特顶多算前者的搭头……好吧,你先提出条件,我们再做考虑。” 吉祖克在布道的讲台后衡量利弊,眼神在恶魔领主和学徒之间移动。他以为明白其中含义,可黑骑士威胁太大,他没来得及看穿尤利尔真正的秘密:学徒和秘密结社的关联比任何人想象的都更紧密。虽然我本人不是很乐意。 “我很乐意见到你带她离开这里,阁下。尤其是在局势不妙的时候。”尤利尔回答,“但这不是我的条件,只是建议。实际上,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开口的机会——现在已经实现了。”他的筹码并非是给学派巫师的。“至于给我和‘纹身’阁下提供消息的夜莺,他应该是神秘领域安插在秘密结社的密探。” 『……』索伦困惑得写不出字,但尤利尔知道法则巫师很快会反应过来。 成败在此一举,现实没有重来的机会。 一道魔力之剑流星般划过,把猝不及防的“纹身”吉祖克逼回地面。没人在尤利尔开口时忽视恶魔的动向,但他的速度远超对手预料。法则巫师还没开始反击,黑骑士已经对他展开了狂风骤雨似的攻势。苍白的“圣经”粉碎神术、割断岩石,逼仄的环境几乎构不成阻碍。牢固的立柱和石梁犹如幻影,与剑刃重叠再分离,几秒后才坍塌断裂,截面平滑如丝绸。吉祖克奋力后撤,巫术和神术交错降临,企图阻拦黑骑士的追杀。他本不该这么狼狈,但“圣经”的锋利不是一个“园丁”有方法对抗的。 而有方法的奥兹·克兰基现在没空帮他。伴随一声堪比山崩的轰鸣,尤利尔感觉眼前一花,气流的冲击已打在神术屏障上。它在瞬间因过荷崩溃。但在话音未落前,他早已着手准备启动另一个魔法。冲击波透过阴影,留下希塔里安尖叫着跌坐在地。 “怪诞专家”的速度几乎不逊于黑骑士,却仍在尤利尔的提前预知下抓了个空,他赶紧借助旁边的柱子卸力。先前尤利尔都差点被他无意间的巨力捏断手臂,更别提脆弱的希塔里安了。稍大点的风都能将刚转职的女孩吹走。换成真人,尤利尔决不敢把她单独留下。 女孩放声大哭,吓得合不拢嘴。梅布尔女士的幻影质量值得信赖。“怪诞专家”没料到学徒放弃得这么果断,但他没法将希塔里安丢在这里。一时间,奥兹·克兰基居然来不及从“人质”身边抽身。 大错特错,阁下,你不该选择先顾这头。尤利尔没再观察他们。跃出阴影时,神术烈焰擦着他的肩膀掠过,但吉祖克不禁变了脸色。他意识到学徒居然趁机摸到了自己身后。 他发现得太迟。“索伦!”尤利尔在现身的同时命令。 『冰雪王冠』 寒冷的光环从夜语指环的符文中释放,瞬息布满殿堂。露西亚的神秘变作缕缕烟雾。这是乔伊留在索伦身上的空境魔法,威力远超尤利尔拙劣的模仿。冰霜爬上“纹身”的四肢。低温带来难以想象的限制,他僵硬地呆在原地,无法做出任何动作。在溃退中停顿,法则巫师也没有第二种下场。吉祖克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试图吐出魔咒…… ……但他连舌头也被寒意冻结。尤利尔听见一声细微的撕裂声。嚓。好像木头被冻裂。他本没指望导师的魔法能彻底杀死吉祖克。世界陷入静止,他却看到一柄白骨般的长剑划过。 巫师的头滚在废墟里。幽蓝的火种在黑骑士眼缝中燃烧,焰苗忽的蹿出头盔,随后逐渐黯淡,恢复原状。亡灵手腕一抖,被冰冻的血迹落下剑刃。 这下,“怪诞专家”做什么也晚了。冰天雪地里,克兰基深深吸气,周身形成空洞。“你竟然……?”他顿住了。谋杀了空境阁下?与恶魔合作?说什么都没意义,斥责或重复事实不能复活死者,顶多发泄一下震惊。法则巫师狠狠抓住短发,好像要扯下头皮。“何必弄到这个地步?”他喃喃低语。 尤利尔没有回答。在梦境中,他实现过上百次如此壮举,现实的一次突袭却几乎将他打垮。直到真正目睹“纹身”吉祖克的尸体倒在血泊里,他才终于感受到切实的压力。我和恶魔合作,我背叛了秩序,我想要保守秘密。这不是尤利尔第一次与秘密结社交易,却是第一次将其暴露在别人眼里。坚冰竖立在面前,他看见自己的脸色和大理石一样惨白。何必弄到这个地步?学徒没有答案。 “秘密必须埋进坟墓。”黑骑士的声音给出回答。他缓缓走向克兰基,每一步都带着死亡的回音。尤利尔不禁打个激灵,如梦初醒。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死亡并非终点。” “怪诞专家”没有反抗。失去飞行能力,他无法逃走;失去吉祖克的神术牵制,他也没法缠住敌人。希塔里安的幻影无声的抽泣,她的原身早已跑远。谁能想到,高环神秘生物能插手空境的战场呢?“纹身”的神术本没有破绽。 “你该带走林戈特,大人。”法则巫师说,“希塔里安·林戈特是『忏悔录』的持有者,还拥有两个神秘职业。她具有独一无二的价值。” 黑骑士停下脚步。“对你来说也一样?” “这对你没意义,大人。”但克兰基还是吐露了实情,“希塔里安·林戈特是真理的诺恩。”他扭过头,目光充满柔情蜜意。“诸神选择了她,把她送到我面前。就算我死在这儿,真理的诺恩也不能受到半点伤害。”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不是一个具有说服力的理由。尽管在『灵视』中听了很多遍,尤利尔依然觉得不可思议。誓约之卷保证这话毫不掺假。真理的诺恩。巫师仍有自己的信仰。 “看来你的水平仅此而已。”黑骑士举起手臂,一剑捅进他的心脏。奥兹的面孔因痛苦而扭曲。几秒后,他垂下头,神情归于平静。 第六百五十八章 慢性死亡 “怪诞专家”奥兹·克兰基的尸体缓缓倾斜在石砖上,血浸透胸前的衬衫。恐怕我再也听不见他说“何必”了。吉祖克的死会让学徒庆祝,但克兰基确实帮助了希塔里安……而他利用了法则巫师对那无名者女孩的关心。事情本不该是这样。说到底,谁能挑选自己的敌人呢? 可惜情势不容他感怀。一到时间,尤利尔立即朝后跳,刚巧跃出魔力之剑的范围。“现在轮到我了?”他的心脏可能跳得幅度更大。 黑骑士不是能被轻易利用的对象,“怪诞专家”和“纹身”加起来也没他危险。如今,指环索伦因为缺乏魔力而关机,尤利尔没有第二个空境魔法了。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希塔里安的幻影吸引了“怪诞专家”的注意力,好让学徒有机会袭击“纹身”,但她最关键的用处是威胁黑骑士。比起奥兹·克兰基对真理的追求,无星之夜的密探、住在『忏悔录』梦境的林戈特姐妹的安危对不死者领主的影响显然更值得在意。 自从在圣城赞格威尔使用魔法帮助无名者后,尤利尔就再没用它行骗过。但微光领主知道其中的秘密。指望他在黑骑士面前隐瞒细节不太可能,尤利尔在『灵视』中排练了十几次,成功的回合不足一半。也许真人出演天衣无缝,然而学徒想不到自己要怎样保证希塔里安的安全。 因此,尤利尔只好另辟蹊径。 “没别人。”黑骑士说。寒冰在他脚下粉碎。“除非你承认我是你的领主。” 吉祖克的脑袋瞪着他们,尤利尔觉得他主要是在看自己。联合恶魔领主杀死学派巫师,学徒的行为形同背叛。倘若消息走漏,我将成为历史上首个出卖高塔的信使,失去职位乃至性命……尽管如此,要他投降也决不可能。“你要让我成为你的密探吗,不死者领主?” “问我的话,这是你的价值所在。” “那我的答案是不。” “无名者和你立誓拯救的凡人有何区别?你可以为几个没人要的小鬼推翻盖亚教会,为什么不能为希塔里安·林戈特改变神秘领域?” 为什么?艾肯是玛奈的儿子,我答应过保护他。但在抵达铁爪城外的修道院时,尤利尔根本忘记了玛奈就是桃乐丝。此前他们的交集仅有一句话。希塔里安和她姐姐露丝是秘密结社的成员,也是四叶城人。她们在『忏悔录』创造的梦中陪伴他多时,而且从没展现出所谓的恶魔本性。一对命运坎坷的流浪姐妹,神秘领域亏欠她们太多。我为什么不能替她们伸张正义? 尤利尔摸了摸羊皮卷。“很明显,教会走在错误的道路上,但你们也未必正确。” “正确?”黑骑士静静地望着他。活人很难分辨死者的目光里有着怎样的情绪。“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正确。这是第四次了,尤利尔。我的耐心有限度。你还有什么把戏要表演?” 空气又干又冷,死亡的阴影逐渐蔓延,连张嘴呼吸也需要勇气。学徒舔舔门牙内侧。“没把戏。我是高塔信使,决不会背叛秩序。而且秘密结社没比盖亚的修道院好到哪儿去,希塔里安只是个小女孩,却被派来寂静学派送死。你用她当鱼饵,图谋安托罗斯的圣经。你否认有这回事吗?” 恶魔领主没回答。尤利尔的誓约之卷能分辨出答案的真伪,他当然不会正面回应。换作是微光领主或水银领主,他们有一万种理由进行反驳,毕竟哄骗一个年轻女孩可没什么难度。没准几句话工夫后,希塔里安就会从一无所知的鱼饵变成心甘情愿的傻瓜。但他们都不在这里,而不死者领主压根不会去争取人心。这样的质问只会激怒他。 他期望如此。“那么,事实是明摆着的了。”尤利尔继续说,“幸好我没指望过恶魔结社的待遇。或许我马上就会死在这儿,大人,可那也好过受你们利用,愚蠢地为神秘领域带来破坏和死亡。说到底,你们凭什么认定自己能代表无名者群体?水银领主在六指堡的暴行是为发泄仇恨,微光领主搜罗同伴是为把希塔里安这样的小女孩当成夜莺,而你,黑骑士,你追杀梅布尔女士、推动白夜战争、用亲友威胁他人冒性命危险,统统是为了寻找圣经。” 誓约之卷从他指间展开,黑骑士的手掌则一直搭在剑柄上。“你什么也不懂,尤利尔,圣经意义重大。神秘领域也在追求它们。” “也许吧。巫师认定圣经记载着诸神的秘密,但它莫非还能帮助无名者恢复权利?神秘领域可不会遵从神谕。依我之见,为了破坏神秘支点的计划而行动同样不是什么好理由。暴力拯救不了任何人,对此我有自己的见解。”尤利尔攻陷了安托罗斯大教堂,但本质上不是为了摧毁它。“你们用投放恐惧来宣示抗争,把伤害弱者以为光复,这是神秘领域当年对你们做的事!我说不准你们谁更过分。” 他尽力吐字清晰。话音在冰凌和教堂废墟间回荡,倘若盖亚侧耳,也能听得一清二楚。我的话能打动诸神吗?还是祂们只能为我祈祷?冒犯的念头也无法转移紧张。尤利尔煎熬中等待,预料的结局却迟迟未到。他决定再加把火。 “告诉你,我清楚你此行的目的,黑骑士。你永远也没法得到圣经。但哪怕我保不住羊皮卷,你也没可能从白之使手上抢走『忏悔录』……除非把我变成你的同类,否则连誓约之卷也不属于你。你尽可以先取走我的性命,但我发誓我会做个比你更合格的死人。” 亡灵也得被这话激怒。审判终于到来。“确实如此。”黑骑士阴沉地说,“死亡太便宜你了。看来我应该留你一命,世界会因此更精彩。克洛伊塔的信使与恶魔合谋,攻打安托罗斯大教堂。这是神秘领域的大新闻。你活的越久,记者们就越开心。” 黑骑士是为圣经而来,不在尤利尔的计划内。只是先前微光领主安利尼提供给他们情报,还默契地送走从恶魔猎手的监牢中解救的无名者。不管怎么说,神秘领域不能容忍此等行为。不死者领主收起了宝剑,却赋予他慢性死亡。 “我早有这个心理准备了,恶魔。”其实还差一点。 亡灵嘲弄地打量他。“在盖亚面前,或许你有勇气夸口。但在夜深人静,即将面临‘正义的审判’的关头,你就会改主意了。到时候,我会来听你的忏悔,然后看着你和你的坚持在火焰中燃烧。没有第五次机会,尤利尔。盖亚也不会接你到天国。忘了吗?祂在世间的圣所早已被你摧毁。” 死亡阴影逐渐消散,但天空并未因此明亮。午夜才在钟声里到来。千万别去想,尤利尔对自己说。他不敢承认自己全然无畏,但要从黑骑士手下逃得一命,似乎唯有这个办法。这是我犯下的错误,只好由我亲自弥补。塞琳·卡莱穆和艾科尼为他们维护的盖亚荣誉而死,他也可以这么做。说到底,高塔信使尤利尔只是个得到先知信任的幸运儿,没有盖亚和祂的圣所,他活不到进入里世界的那天。 ……倘若祂要我付出性命,我不会拒绝。“这是我的誓约。”尤利尔抽出符文之剑,它在黑暗中维持着恒定的辉光。誓约之卷仍然认可我,他意识到,怀疑和畏惧永远也无法影响它。“你呢?”他反问。 黑骑士回以干脆的一剑。 锋刃刷得连成白幕,轻易砍断符文。同样是圣经变化的武器,苍白的宝剑似乎比黄金之剑锋利得多,抵挡完全没用。在未来梦境第一次短兵相接时,尤利尔始料未及,右肩和一只耳朵被斩断。他回忆起充满寒气的尖头切割肌肉和骨骼时神经颤抖的触觉。第二次他记得躲开黑骑士的每一剑。 暗影在烛火下游动,环绕着索伦制造出来的冰雪壁垒。黑骑士抡起剑,尤利尔立即躲闪。但躲过斜前方的斩击,侧面又转来剑刃,他滚向一旁,还没爬起来,长剑紧随而至,他只好冒险往前撞。黑骑士猛提起膝盖,击中他的胸口——在『灵视』的梦中时,他被打中了下巴,这使他不得不在眼冒金星的过程中重启。 但避开脸也不见得好受。力量如此沉重,学徒闷哼一声,差点动弹不得。好在他的思维还能驯服神秘。尤利尔顺势后仰,反手抓住黑骑士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臂,将他扯向自己。断裂的黄金之剑变幻成匕首,扎向对手的咽喉。 恶魔领主无声地低下头,让刀尖在面甲上刮过,带出火花和刺耳的尖响。符文之剑同样锋利,几乎将钢铁切成两半,然而亡灵甚至一滴血都没流。幽暗的火焰在眼眶里燃烧,目光犹如静止。他猛击学徒的肩膀,同时掉转回长剑,尤利尔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立即钻进他的影子里。“圣经”以一个难以置信的角度弯曲,在学徒原本脊柱的位置一闪而过。 这是柄三截剑,尤利尔明白了。难怪他许多次都莫名其妙地送命,非得躲开才能继续。这次他也照办,才能捡回一条命。可惜答案好像没什么用。 但尤利尔很清楚,黑骑士并未真正把他当做对手。他们大多数时候都像凡人一样拿兵器碰撞,朝对方拳脚相加,对神秘生物而言,这么干实在难以造成杀伤。可这就是学徒想要的,慢性死亡好过当场送命。你必须活下去,尤利尔对自己说,无数人的命运还在等你去改变…… 一张谢罪的请假条 作者准备考研,于是更新暂时不定期了。从日更变成周更,甚至月更都是有可能的,但不会太监。说老实话,本人挺不乐意这么干。写这本书给我的成就感远比考研上岸要强烈,然而生活所迫啊。这本书肯定没法养活我自己,但考研上岸的学历可以。就是这样。 各位支持了我这么久,我都记在心里,希望我恢复日更时还能看见熟悉的id,万分感谢。 ??????? (我是真的喜欢这个表情233) 第六百五十九章 半途 根据斯蒂安娜的观察,附近存在异样的火种反应。看来有敌人等在这里,大概是女巫给杀手们提供了位置罢。帕尔苏尔搭箭上弦,只等进入射程,松开手指,『暴风雨』就会把沿岸炸成一片沼泽。但在心底,她祈祷没有人在。 几天前,小船在支流汇入黑月河的交界处遭到了袭击。脸上长鱼鳃的刺客游过河,用听不懂的语言嘶叫,还想把斯蒂安娜扯下水去。可悲的错误。他在一瞬间承受了数道能融化钢铁的电流,肌肤碳化、血肉熟透。猎人褐耳剖开他的肚子,往里填塞了气味古怪的干草。银歌骑士紧接着把尸体踢到水里。没出一分钟,串串气泡从水底升起,帕尔苏尔闻到了浓郁的臭气。 “海里跑来的大鱼。”褐耳解释,“最受不了兴奋剂。黑月河是碎月的神迹,于是这些不信神的家伙只能依靠皮肤分泌出来的汗水交换信息,否则,他们连同伴是死是活都发现不了。” 阿兰沃东部临海,没少受娜迦鱼人的骚扰。她目睹尸体坠入河中,引来了它的同类。如果褐耳的手段起效,他们将纷纷中招,在毒素的效用下死去。圣瓦罗兰也有类似的毒药,专门惩治繁衍无度、泛滥成灾的成员种族。帕尔苏尔也亲口下达过屠杀的命令,但现在她只需想想,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果然,再没有杀手接近帆船。 敌人得到了教训。岸边的树林藏着德鲁伊,他们的模样与北方的同族大不相同,或许也不信仰希瑟。当斯蒂安娜专心鼓帆时,那些阴险的土着向小船抛射木箭。帕尔苏尔让船舷生长出藤蔓,抵挡降落的飞矢。即便如此,帆船还是在波浪中摇摆,褐耳险些被甩进河,他的半个身子挂在外面。 银歌骑士迅速伸出手,牢牢捉住精灵猎人的手臂,像提起一袋谷子那么轻松。他将褐耳丢在斯蒂安娜身旁,当即发起反击。帕尔苏尔看到尖利的冰刺汇成数十道雪白长带,呼啸着乘风发射,越过上百码的距离。顷刻间,对岸仿佛被陨石砸中,松林垮下去一角。 自那以后,能干扰到小船的箭矢就再没出现过了。连斯蒂安娜也承认,在这里她不是乔伊的对手。然而就算环境加强了队伍的战斗力,帕尔苏尔也快受不了。说实话,我宁愿天空放晴,太阳一天升起二十四小时。 深入微光森林,敌人的踪迹变得难以察觉。帆船在狂风的推动下航行,丛林很快闯入视野,接着朝后默不作声地消失。一小块三角洲出现在左侧,尽头连接一座低矮破旧的木头吊桥,后者的另一端没入河水。卵石滩直挺挺拦在河中央,好像他们是不受欢迎的客人。 “帆船过不去。”猎人褐耳不安地指出。 “我们差不多到了。”斯蒂安娜则表示,“接下来该上岸。” 帕尔苏尔希望能一直航行到卡玛瑞娅去。希瑟的孩子不会害怕翻山越岭,但穿行于生机盎然、温暖湿润的大森林是一回事,在风雪中艰难跋涉、瑟瑟发抖是另一回事。褐耳告诉她,黑月河是不会断流的,说明确实存在逆流直到卡玛瑞娅的可能,问题在于小船没法坚持这么长的路。 她的帆船由雪松打造,远比狼人拴在码头的船要庞大,足够四个人在船舱休息。船舱的布设终于不再是野兽的天然风格,桌椅床毯一应俱全,斯蒂安娜还计划为她专门砌一座火炉。只是说来容易做来难,最近的石匠也得到狼人村落去寻,这活儿最后还是落到了乔伊和褐耳头上。他们先是拆下了夏季小屋的半面墙,随后将它塞进船舱里去。等到彻底完工时,斯蒂安娜提醒他们,在黑月河漂流的过程中没有木柴可捡。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骑士想也不想就答,“她可以烧自己取暖。”帕尔苏尔逼自己露出微笑。 由于河滩极浅,他们不得不在距桥头四十码的位置抛下帆船。上岸时,她的脚趾浸没在水里。起先的每一步都充满痛苦,冻疮传来针刺般的疼痛,后来却逐渐麻木。黑月河虽然不会结冰,但温度仍然低得可怕。等跋涉到硬泥地,帕尔苏尔精疲力竭地靠在树枝上休息,滴水的毛皮肉眼可见地开始结霜。闭上眼睛几秒钟,她似乎已经做完了一个干燥温暖的梦。梦是渴望的映射,她知道自己想要热量、想要干燥,但最想要的还是希瑟的鼓舞。 森林的主人满足了她。 『快到了,向前去』那个声音在她耳边低语,『终点就在前方』 前方。意味着更冷。帕尔苏尔分不清这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真正的神灵指引。但自莫尔图斯逃亡到今天,她从未失去方向。陌生的森林不是阻碍,狂风骤雪能迷惑骑士和两个初源,却不能干扰帕尔苏尔的分辨。她确信他们一直向南。只有希瑟能给我如此大的帮助。还能有谁呢? “在这儿生火罢。”斯蒂安娜建议,到了黑月河上游,连她也冷得打喷嚏。 褐耳也同意。“除了尸体,这里没东西。我看许多大人物举族搬迁时,队伍都会体谅女士。正好,我算到了目的地,离开森林的旅行可不干我事。我想休息多久,就休息多久。”他环视一周,“你们吃什么?” 在陌生的森林寻找猎物,就算帕尔苏尔都不敢打包票。她对骑士谎称自己的耳目是林间草木,但它们本质上不过是草籽妖精和小人族。而越往南走,苏醒的“耳目”就越少。褐耳的神能帮他作出决定,却没法提供物质。他的新家还需要时间慢慢熟悉。 所幸,斯蒂安娜认为魔法催长的水果就很可口,帕尔苏尔则不介意吃田鼠和黑獾,或者干脆是狐狸吃剩的松鼠。帕尔苏尔这些东西在雪林里比野猪和狐狸常见。说到底,眼下他们发现什么吃什么,没得挑。 “休息可以,生火没门。如果你们非要亮光不可,就自己去船上搬那该死的火炉。”乔伊说。 “他说的对。”虽然帕尔苏尔恨不得将河边的芦苇也全点燃取暖。“敌人离我们太近,生火是自寻死路。” “哈。死的会是谁呢?” “我说不准,安娜。”帕尔苏尔把一张花豹皮盖在她肩上,初源女孩困惑地微笑,完全不知要怎么穿。“女巫指派任务,当地人闻风而动,但他们都不是我真正的敌人。帝国的动作才会带来威胁。我们和当地夜莺的战场早就不像偶遇后的冲突了,银歌骑士团无疑会发现这些人的存在。” “还有这些人总能准确找到我们的原因。”乔伊补充。 “他们会联合起来?银歌骑士团和刺客?”初源女孩仰起头,让帕尔苏尔帮她系紧围巾。“帝国骑士完全失去荣誉心了吗?” “在你眼里,帝国该是什么样?” “你知道我指的是谁,乔伊。你的同袍与那些军官不同。我曾见过‘胜利者’大人,他是真正的英雄人物。整个内阁没人能与他比肩。” “一个英勇的蠢货,被那些不配与他比肩的人玩得团团转。” 斯蒂安娜恶狠狠地瞪着他。她瞥了一眼帕尔苏尔,没再开口。大概她正怀疑我是怎么和他走到一起的罢。“起码水银圣堂的巫师不敢在他面前折腾。” “圣堂巫师和你们的结社组织有区别,赛恩斯伯里,他们是没空到处找乐子的。” 帕尔苏尔转移话题:“不巧,我们也没空。还是先提正经事。合作往往是双向的,阿兰沃毕竟不是银歌骑士的主场,我们打交道最多的还是当地人。月精灵会怎么看待邻国的同行?” “银歌骑士不是……” “……刺客?当他们用暗杀来维护忠诚时,这就是他们的名字。别在意细节,安娜,‘胜利者’不会亲自动手。”不然我们就在这儿等死好了。帕尔苏尔心想,但我死前非得穿一双干袜子不可。 “皇帝会调动银歌骑士,而且不用经过亲王本人同意。和公主成婚后,他甚至搞不清自己手下少的究竟是一支连队,还是一箱酒瓶。”骑士嘲弄。 “还是别再提奥雷尼亚帝国。”褐耳叹了口气,“你们如今身处异国他乡。” “没错。当地人的建议最可靠。阿兰沃的夜莺会欢迎银歌骑士团么?”她只关心这个。 “要我说,不太可能。”他们都恢复沉默,在帕尔苏尔倚靠的枣树下听褐耳解释。“阿兰沃与奥雷尼亚没什么友谊可言,大多数月精灵都不欢迎人类,只有水妖精一视同仁。” “看得出来。”乔伊回答。 他参与话题是个好兆头,说明先前的口角已经过去。但帕尔苏尔看着斯蒂安娜紧皱的眉头,总觉得骑士是意有所指。初源阿内丝就是水妖精,不知她的同族怎么看待她。 “和平是最理想的手段,可惜往往在战争过后才能实现。”帕尔苏尔叹息一声,“两个相邻的部落都能打仗,何况国家?但在拥有强烈的相同目的时,连仇敌也能携手。” “比如你和乔伊?”褐耳插言。 “例子摆在眼前咯。”她耸耸肩,“可见,这种情况并非不存在。” 乔伊不这么认为。“那得指望‘胜利者’用他的英雄气概征服卡玛瑞娅水妖精了。” “或许用更粗暴的方式。”斯蒂安娜冷冷地说,“倘若银歌骑士团选择攻打阿兰沃,将女巫和她们的匕首收拢在口袋里,就无需在意当地人的意见了。” “不可能。那样在战争结束前,我们就已经越过卡玛瑞娅了。” 谈到战争的话题,帕尔苏尔不知自己是该庆幸还是烦恼。说到底,阿兰沃将成为帝国在圣瓦罗兰后的又一目标,这个事实可不会给她这个苍之圣女带来喜悦。但如今情势不同,阿兰沃的战争若是分散了银歌骑士的注意力,就意味着她的处境大为好转。在帝国吞并森林种族时,帕尔苏尔向她所知的每个神秘种族求援,当然不会漏掉阿兰沃。然而月精灵没做出任何反应。眼下,该轮到他们倒霉了。 斯蒂安娜怀有天真的希望,认为银歌骑士团有更重要的任务,不会在意乔伊的小小叛国行为。但帕尔苏尔清楚,真实情况大概会像骑士推测的那样,女巫的夜莺和帝国密探分别袭击,随后发现彼此的存在。希瑟啊!我们没法彻底清理尸体……更有可能,我就是下一具尸体? 猎人在树根边挪了挪膝盖,不小心撞到低枝,喀嚓一声,大片积雪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他们纷纷中招,没人及时躲开。帕尔苏尔被迫收回思绪,冷得牙齿打颤,而骑士只随手扫肩。“风暴”愣了几秒,忽然召来狂风,将周围的雪花通通刮散。褐耳低头咳嗽,但她依然不快地瞪着他。 猎人没看见。“要我说,不论有什么目的,阿兰沃人永远不会和帝国密探联手。我们和人类没有共同点,他们的行为怪异,有些能分辨,但大多数都很令人费解。其中最关键的是信仰——破碎之月是我心中唯一的神灵,因为只有祂会眷顾阿兰沃。但在奥雷尼亚,任何没受三神教会洗礼的人都是不敬真神的野人,是可以欺压、奴役和买卖的对象。人类怎么能否认诸神的存在呢?” “原因是明摆着的。诸神有三六九等,皇帝和贵族的儿子才能名正言顺的骑在我们头上。” 帕尔苏尔讶异地打量骑士,没想到他对诸神的见解如此独到。 但乔伊没回应她的视线。“你从哪儿得知奥雷尼亚的情报,褐耳?肯定不是这没脑子的女人告诉你的。” “嘿!” “是尤利尔说的。”猎人表现出不敢得罪斯蒂安娜的郁闷神情,大概他是在活跃气氛。“他是盖亚的传教士,但我和他很聊得来。我想关键在于他从没劝过我改信盖亚。” 在莫尔图斯时,尤利尔也曾受命向帕尔苏尔传教,以消除她对帝国的戒备心,然而帕尔苏尔从他的言行之中感受到了尊重。看来我真的没产生错觉。 “这么说,他很不称职。”乔伊嘲弄道。 “不。沉默传达出的东西远比想说的要多。” “是吗?可我宁愿听他沉默传达出的长篇大论。”骑士站起身,“不许生火——除非你们有方法隐藏火光。”他丢下这句话,钻进雪林,去寻找食物。 第六百六十章 长夜时刻 猎人本想跟上去,但帕尔苏尔阻止了他。“别去管。让他一个人待着有好处。” “干什么?树林里藏着杀手。” “女巫的夜莺他自己就能应付。至于帝国追兵,你恐怕不了解银歌骑士在奥雷尼亚的地位。一般的杀手是来送死的。”再没人比我更了解银歌骑士,他们几乎踏平了森林种族的联军。 斯蒂安娜无声地点点头。 褐耳一耸肩。“我也听说过‘胜利者’的大名。” 很可能是因为提到此人,乔伊才会避开他们。与当皇帝的夜莺相比,他其实并不反感作为银歌骑士。斯蒂安娜和褐耳的加入带来活力,却也使过去的规则在他们心中逐渐重建,帕尔苏尔有时也感到迷茫,怀疑南行是对是错……更别提乔伊了。但没关系,她有把握左右他的选择。旅途已过半程,唯有死亡能把我们分开。 帕尔苏尔提醒她的同伴:“这位亲王殿下和骑士们有着境界上的差异,但他的属下之间可没有。” “不管怎么说,霜之月对他没妨碍。”他嘀咕一句。“要是我也能丢下这身厚皮毛就好了。” “如果你丢下,我就把它拿走。”斯蒂安娜表示。 “没门儿,小姐。” “我穿得最少!或许你应该绅士一些。” “如你所见,小姐,我对当绅士没什么兴趣。这么称呼你,主要是你的名字比较难发音。” “出身高贵的女士拥有姓氏,作为你无法理解的人类法则之一。只是初源有别于其他贵族,‘风暴’才是我真正的名字。” “那在刮风打雷的时候,你一定被来自天空的呼唤吵得头昏。” 斯蒂安娜想说什么,但没能忍住笑意。她脸上有了些血色。阿兰沃猎人挑起眉毛,对自己取悦女孩的手段感到满意。要是我们早些遇到他们就好了,帕尔苏尔心想。没准连乔伊也会变得和颜悦色呢。 突兀的寒风吹走她心头刚刚升起的暖意。“还是生火罢。”帕尔苏尔打断他们的互相挖苦,“我来提供干树枝。你们有办法掩盖火光吗?乔伊和我的职业都做不到。” “用树冠将我们遮起来?” “我得保存魔力,安娜。来点儿节俭的法子。” “风暴”小姐束手无策。最后,还是褐耳尝试了他惯用的魔法『保护色』。虽然他不是森林信徒,但仁慈的希瑟依旧让他成为了一名优秀的橡木德鲁伊。斯蒂安娜“噼啪”点燃树枝,轻微的烟味飘散出来,一团透明、不定型的奇异焰苗开始在枣树下升腾。 “成为初源前,我从没成功对物品施加过魔法。”褐耳凝视火焰良久,向她们吐露。“『保护色』能改变外观色彩,但它本来只作用在施术者身上。” “我以为这是你的初源天赋。” “不对。”“风暴”斯蒂安娜说,“褐耳觉醒得到的天赋——我们直接称其为初源——是土元素操纵。” “元素使的魔法。” “目前还不确定。元素使能驱动泥沙形成滑坡,他的本事却仅仅是给木桩挖坑。” “是的。”褐耳承认,“但我原本的职业魔法得到了大幅度的增强。” “那应该是深林牧树人的神秘,德鲁伊对元素的掌控力远不如它们。至于你原本职业的变化,根由或许是火种的觉醒。”帕尔苏尔回答,“职业魔法只是便捷途径。神秘是没有规律可言的,唯有用心感受,火种才能调动魔力,形成期望的神秘。” “你的意思是,我们本可以不靠职业施展神秘?” “魔力也是神秘的成分嘛。当你用魔力增大力量,加快速度时,这也可以算是在施展魔法。”这些理论不是源于苍之森,而是得自奥雷尼亚的水银圣堂。在被流放期间,帕尔苏尔也不是完全扮演人质的角色。或许打探到的情报无从传递,但我还是习惯难改。“不过真正在转职前施展广义上的神秘,还是只有初源才能办到。” “这是诸神给我们的恩赐。你的魔法是什么,帕露?” “它让我与自然融为一体。我可以感受到生命力,听见森林在微风中的低语,追寻希瑟遗留给我的指引。不过,这些都没法展示出来……” 两个结社成员面面相觑。 “……也很难用语言准确形容。但就是那么一回事,你们应该理解我才对。安娜?”显然,从神情上来判断,她仍对帕尔苏尔的解释感到困惑。“你们对初源的魔法有过探索吗?” “结社的‘探索’恐怕与巫师不同。” 莫非真有?“说来听听。”帕尔苏尔脱口而出,“我亲爱的安娜。”她赶紧补上这句。贵族小姐和圣瓦罗兰的女祭司是不一样的。 “我们借助水妖精的魔法。阿内丝愿意帮助她真正的同胞,在记忆中搜寻答案。她什么都知道,只不过大多数事情会被忘记,需要慢慢回想。阿内丝看到了所有人觉醒时的情形。” “这是项大工程。” “她累坏了。”斯蒂安娜皱眉,“我建议她每天想一点,但圣经丢失后,阿内丝总觉得她欠我们,甚至开始失眠。那不是她的错。” “等等,你们提到丢失了圣经?” “施蒂克斯和哥菲儿偷走了卡玛瑞娅的圣经,接着逃出阿兰沃。哥菲儿用魔法迷惑了同族,水妖精把卡玛瑞娅掀个底朝天,贼没了影子,阿内丝却差点被抓住。” “你们提前找到了她。” “奇朗还救了她一命。有些水妖精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但阿内丝珍惜初源的天赋,她知道死后诞生的新生儿不会有她的运气。” 运气,帕尔苏尔心想,阿兰沃人敌视的天赋竟被一个水妖精视作运气。世界上还真是什么人都有。这么看来,也许我确实属于这里。 “她尽心竭力得到的成果是什么?” “破碎之月。” 帕尔苏尔猛一缩手,指头仍被窜升的火苗烫出红印。她赶紧把伤口埋进雪里。 “小心。”褐耳提醒,“魔法让火焰的轮廓变得模糊了。” “不是魔法,而是我走神了。”帕尔苏尔抽回手,吹了吹。“阿内丝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她在我们的过去寻找共同点。” “依她所见,所有人的觉醒都有月亮的帮助?” “大概有一半人是这样。”斯蒂安娜认真地说,“这是很明显的线索了。只有诸神能改变人的灵魂,结社之间一直流传着天赋神授的说法,连奈笛娅大人都这么说。她既是指引我控制力量的神秘导师,也是‘黄昏之幕’的首领。在觉醒成为初源前,她还是水银圣堂的高环巫师。此前作为高塔学徒,我对星象学之外的领域没什么涉足,奈笛娅大人却好像无所不知。” “无所不知?”帕尔苏尔嘀咕,“阿内丝和她的族群也能办到。所以,安娜,你们的结论唯一经过的取证,就是这位奈笛娅大人的个人判定?” “许多人认为,她的天赋能使她窥探到世界真理。他们对她如此推崇不是没有缘由的,帕露。” 不管有什么理由,帕尔苏尔都不会去推崇一个圣堂巫师。伯纳尔德已经彻底摧毁了她对水银圣堂的正面印象,在她看来,巫师的所有成果都建立在无数牺牲者的尸骨上。很难指责前者,因为人们追求力量,不惜放弃性命。希瑟都不会认可他们。但这些念头都没必要向斯蒂安娜坦白。 帕尔苏尔露出微笑:“奈笛娅大人和‘胜利者’相比,谁更厉害呢?” “我不知道。”斯蒂安娜不禁忧郁起来。“但愿他们没有较量的那一天。” “还是别再提‘胜利者’,我看乔伊快回来了。这个奥雷尼亚人究竟有什么吸引力?” “他的胜利才有吸引力。褐耳,这个奥雷尼亚人领导着帝国最强大的神秘军团,他忠于皇帝,从不拒绝接受战争的命令——因其一生从未品尝过失败的滋味。”“风暴”解释。 “但他的胜利不站在我们这边。”阿兰沃猎人反驳,“我倒希望奈笛娅大人打破他的神话。”他没打算听斯蒂安娜的回答,扭头看向帕尔苏尔。“至于巫师和真理……如果天赋是碎月的恩赐,我觉得也挺不错。” “也许问题出在阿内丝身上,你们想过没有?”帕尔苏尔忽然开口,“黄昏之幕有四分之三的成员来自阿兰沃,而这鬼地方一年四月都罕见太阳。破碎之月日夜陪伴着你们,要是你们改统计初源们上厕所时的共同点,结论八成也是月亮。” 褐耳哈哈大笑。“尤其是在极黑之夜,是不?不点蜡烛你会摔跤。”他猛然瞧见斯蒂安娜的神情,立时止住笑声。“你说得有道理,圣女大人。我们的样本太片面。” “但大多数初源结社都活跃在阿兰沃啊,这就是证据。” 那是因为圣瓦罗兰排斥你们,而奥雷尼亚有高塔存在,帕尔苏尔心想。奈笛娅从占星师手上夺走了你,才会招致信使的报复。当然,其中的主要原因还是法度差异。阿兰沃有供结社发展的土壤,但奥雷尼亚和苍之森只有牢固的阶级隔阂。就算没能点燃火种,有血统的凡人也有成为皇帝的资格,而强大如‘胜利者’却只是亲王。 她耸耸肩。“照实说,还是你们的消息更可靠。我毕竟是个新人,对神秘学了解不多嘛。来纠正我的错误,我的好安娜,你把我拉进结社,这就是你的责任。” 看得出来,斯蒂安娜非常乐意。 她们很快成为闺中密友,无话不谈。“风暴”斯蒂安娜是个彻头彻尾的小女孩,和她的年龄毫无关系。每每这姑娘说出一些天真的话或作出憨态可掬的举动,都会给所有人带来乐趣。帕尔苏尔喜欢她,褐耳犹有过之,但他显然要比帕尔苏尔胆怯得多。在寒冷之地仍有温情存在,奥雷尼亚人也能习惯阿兰沃的严寒。只是他们相处得越久,她的感受就越清晰……终点就在前方。我却永远不可能像她一样。 等到他们横穿微光森林,抵达一片灰色原野时,漫长的黑夜到来了。帕尔苏尔麻木的越过一棵棵树,风雪又急又烈,乔伊也无法掌控,唯有她能判断方向。她走了不知多久,突然意识到月亮升起了两次。 月光驱散了困意。“什么时候了?” “下午四点多。” “告诉我实话。应该是凌晨?” “这是极黑之夜,帕露。”斯蒂安娜将透明的火把举到头顶,“阿兰沃将迎来整整半个霜之月的黑夜。太阳不会在期间升起。” 帕尔苏尔咬紧牙关,勉强挤出话音:“真是独特的异域风景。” “虽然不太方便,但这并不都是坏事。”褐耳告诉她,“比方说,追兵几乎消失了。” “他们会追来的。”骑士开口。 “我指的是奥雷尼亚人,乔伊。人类的视力不如我们。” “神秘者不可能被黑暗阻挡。”骑士固执己见,“别放松警惕,也许他们正准备发起进攻。原野比森林广阔,换我会派骑兵。” “幸好不是你。”斯蒂安娜嘀咕。 阻止了这个可能的功臣没有接话。她集中精力,在四野茫茫中搜寻南方。森林的边界由松散的云杉林组成,它们连树干都和雪一样惨白,表皮覆鳞,枝条硬比钢铁。近处的微光笼罩下,它们霜结的根须闪闪发光。这些严冬的卫士一直排列到黑月河边,风声穿过缝隙,犹如最原始的号角。 “当心。”褐耳在最后一棵树边站住脚,“接下来我不能陪你们走了。” “没你在我会轻松很多。”乔伊表示。 “是吗?当初被暴风雪赶到我家门前的人又是谁呢?” 帕尔苏尔拥抱了他。“我永远感谢你的火焰,褐耳。这该死的家伙也一样。” “你一个人不要紧?”斯蒂安娜希望他能继续同行,“卡玛瑞娅也有结社的同伴。那儿的生活比森林好得多,人们有火,皇帝还打算制造太阳的替代品,好填补破碎之月落下时的黑夜。” “掺和政治、厮杀和阴谋的生活?不。这里足够了。在阿兰沃,火焰是恩赐。我听说地下生存着精灵和蜥蜴的后代,它们一生都没见过太阳。把破碎之月当成你的太阳罢,帕尔苏尔,虽然祂不完整,但好歹还会亮,还能指引你向前。” “我不会要求更多了。” “这是建议?”乔伊说。 “是祝愿,伙计,你没收到过祝福吗?”阿兰沃的精灵猎人拍了拍骑士的肩膀。 “从你这儿不多。” “那现在你可以好好感受了。” 第六百六十一章 大麻烦 “他似乎遇到了麻烦。”约克轻声说。 多尔顿一个人扯着两个女孩沿着阴影行走,只想对这家伙翻白眼,“我们也遇上了,你没看见吗?或许你该干脆一点,西塔。” “你没听见她说吗?”约克反唇相讥,“尤利尔让她们来这边,他认得她们。我们怎么能抛下她们不管?” “不管?你把送她们远离战场称为不管?”虽然多尔顿知道他们必须进行分工,但西塔这么说令他很生气。“我们管得太多了。更何况,尤利尔向来认得所有需要帮助的凡人。” 西塔扭过头。“那红头发女孩是伊士曼人,多尔顿。” “假使你才注意到,我的视力比你好得多。那么,约克,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告诉你她还是个巫师学徒,算不上凡人。也许她是被学派使节从伊士曼带回来的。”卓尔低头瞄一眼女孩。『影袭』的笼罩下,她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她的神情出奇宁静,只有攥紧小伙伴的手指能看出她的紧张。多尔顿不觉得这是正常反应。“这孩子看上去像只夜莺。没准她就是尤利尔藏在学派的情报员?” “得了吧。尤利尔?他自己都是第一次来安托罗斯。但你的猜测有道理,克洛伊塔肯定会在其他神秘支点安插夜莺,连闪烁之池都这样。” “不会就是你罢?” “我的同族只信任成年人。多么荒唐!说老实话,多尔顿,你认为年纪是夜莺该有的标准吗?” 理所应当。三百多岁的西塔看上去就和三岁的人类没差别,光之女王伊文捷琳无疑对此一清二楚。卓尔不想就这个话题讨论下去。他们已经接近了中央殿厅。要是没有碰到两个可疑的女孩,我们早就到了。 “尤利尔的对手是谁?你到底能不能看清?”其实不论是卓尔还是西塔,感受外界的方式都与人类不同。从生命力的角度判断,尤利尔还很安全。但多尔顿向来不敢尽信大概的判断。 “见鬼!现在天黑了,我顶多看清轮廓。你有办法吗?” “阴影。”多尔顿告诉他,“和黑暗有区别。如果我带着你而不是她们,你以为我还会问你?” 约克皱起眉。“我猜你发现了,那孩子对我们很特别。” “希塔里安·林戈特。”话到嘴边,多尔顿却难以说出口。这女孩和她的来历很可能是禁忌……就算不是,也最好别主动询问。现实往往经不起考验。“对你来说,约克·夏因,她是谁呢?” “你干嘛叫我名字?”但西塔没明白他的郑重,奇怪地望着他。“先不提这个。问我的话,希塔里安可能让尤利尔想起了塞西莉亚。” 还好我没直接问,多尔顿心想。这白痴和我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也许不能妄下结论……不,没有也许。约克就是个三百多岁的小鬼。一瞬间,他觉得很疲惫,却仍得提起精神发问:“谁是塞西莉亚?” “她是我们佣兵团的酒吧侍女。尤利尔爱过她。呃,她也是红头发。你能理解的,多尔顿。” 我得收回我的话,多尔顿意识到,约克在某些地方的考虑并不比他少。“但林戈特和塞西莉亚是两个人,尤利尔不可能把每个红发女孩都当……” “听我说,伙计。你不了解其中细节。塞西莉亚早就死在四叶城的亡灵之灾中,尤利尔和她在一起。”西塔停顿了片刻,“当时他们还都是凡人,多亏白之使及时赶到。事情发展得太快,佣兵团被困在另一条街……我不会说里面没有我的责任。事实上,我难辞其咎!又摊上这桩事真是活见鬼。” 约克放轻嗓音,多尔顿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总之,我担心我会再次弄出篓子,要是她也像塞琳·卡莱穆一样突然死掉怎么办?这里不安全。” 一处拐角近在眼前,影子在这里断开。多尔顿解除魔法,走出墙壁。两个手拉手的巫师学徒还像两张剪纸一样贴在身后。她们比看起来沉得多。他用诅咒脆化石柱,将其拦腰推倒,沉重的石料无声砸进地面,陷入『静默』魔文的范围中,只有灰尘扬起,雾蒙蒙地笼罩四周。 石柱把影子连接在一起,形成一座倾斜的桥梁。女孩们的影子试探着走上去,很快来到另一头。卓尔扭头咳嗽,厌恶地几下挥开烟雾,才长出一口气。疲惫的感觉陡然加剧,但感受可能并非真实。你欠他的,多尔顿,看在他刚刚的玩笑的份上。 “你知道我会说什么吗?” 约克的瞥他一眼。“说来听听。” “首先,我对四叶领的灾难有所耳闻。死灵法师趁特蕾西公爵去参加王国会议,用炼金魔药占领了主城。期间,驻守的疾影军团没做出任何反应,亡灵像瘟疫一样扩散,甚至有一位公爵的继承人丧命。万幸克洛伊的巡察使者刚好在城里——这死灵法师真是倒霉透顶,你绝对没法和他相比。最终,诺克斯佣兵团协助克洛伊塔力挽狂澜。” “大体上是这样,但我更关注细节。凡人贵族的死活算什么?这是桩丑事,我也答应保密。然而塞西莉亚不一样……” 如果公爵之子的死不算什么,你们也不会把真相当成秘密了。神秘领域统治秩序世界,但多尔顿早就发现,凡人的阶级依然左右着许多东西。除了神秘支点,还有几个神秘者能不把领主放在眼里?我也为贵族做过侍卫。 “……特异之处在于,这个塞西莉亚是你认识的人,好吧,朋友?朋友的爱人?噢,管它的。”多尔顿再一次打断他,“关键是,自那之前,约克,我猜你没经历过类似情况。” “你猜的对,也不能说明什么。” “怎么不能?”卓尔提高嗓门,“真不敢相信,事到如今,我居然还得和你说这些东西!见鬼,你还没意识到你比尤利尔差在哪儿吗?” 约克皱起眉。“嘿!我承认……但单论神秘之道,我算得上你们所有人的前辈……” “真的吗?我去圣殿点燃火种是在十五岁。不,不是什么见鬼的换算,卓尔的生长年龄是按人类的算法,因为大多数凡人在地下活不到四十年。”西塔闭上嘴。“我不想多说废话,那只是个例子,好让你别再跟我提什么先后顺序!你是冒险者,约克,所以你理应与你的同族有区别。西塔的生存环境不像我们一样水深火热,是吧?” “但也不轻松。我的故乡还有同族都……很无趣。” 令人震撼的形容。虽然闪烁之池作为与世隔绝的元素疆域,是女神赐给西塔的乐土,凡人会遭受着疾病、饥饿和天灾,元素生命则没有相关烦恼……但多尔顿从没亲眼见识过。希望地下世界的住民也能有一天感受到无聊,而不是整日琢磨打仗。诸神有眼,又不是我们乐意与其他部落开战。 故乡的回忆历历在目,卓尔尽力甩掉它们。“当冒险者很有趣?还是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很有趣?” “你知道我的意思。” 要是我不知道,他心想,你以为我还会跟你这号人废话?“让我们抓住重点。你既然有决心,就不必再操心其他人。尤其是尤利尔。我看得出来,他愿意在你们久别重逢时表现出你熟悉的模样,但那不是事实。他是高塔信使,白之使的学徒……而且在神秘之道的进步比你快。” “那当然。冒险者和神秘支点没法比,但我至今不知道他是怎么迅速弥补上基础步骤的。” “你不知道的太多了!”多尔顿指出,“半年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甚至一星期、一天晚上就可以。”比如从灰蟹堡到灯塔镇的一夜……“在此期间,你没参与其中。没错,曾经他可以和你去冒险,为某些不值一提的玩意儿鲁莽行事,但现在不同了。你的老朋友是克洛伊塔外交部的代言人,宰掉的修士比你们佣兵团的人数还多,他平息过纷争也试图重燃战火,他敢于为需要拯救的人抗争,也清楚个人情绪在群体面前被允许牺牲。他遵从了誓言。塞西莉亚,那死去的女孩,她是他记忆深处的影子,而对有诸如此类事迹、并打算延续下去的神秘生物来说,追忆往事八成不是计划中的步骤。问我的话?你的担心根本没必要。” “某人也把我们到教会总部的旅行称为鲁莽,我习惯了。”约克表示。 “事实就是这么回事。我敢打赌,尤利尔也没信心成功。盖亚教会是神秘组织,规模远超回形针佣兵团,他的计划不可能完美无缺。”他担心会连累我们送命,就在你因为元素潮汐失控的时候。 “但我们确实有把握呀。结社的把戏引开了主力,安托罗斯只有基尔比维克和那夜莺头子,其他的十字骑士不算对手。我们就差找到教皇了。” 说来容易,要不是尤利尔抢先拆除了神术基盘,我们多半该落荒而逃了。多尔顿心想。实际上,没有神术基盘,我们也依然陷入了苦战。 “把教会和寂静学派割裂来看,是最大的错误。”更何况,找到教皇后该怎么办?尤利尔肯定考虑过,但多尔顿想象不到他会怎么打算。 “林德·普纳巴格负责这边,他似乎有自己的算盘,而且不难对付。” 其实多尔顿也这么认为。尤利尔的计划有很大可能实现,否则他也不会不阻止。“没明白?和敌人没关系,改变的是你们,我是说,尤利尔。他和白之使终结了白夜战争,带我们穿过微光森林,避开夜莺的袭击,并且在他们的地盘上展开教堂内部的清剿。他把不可能变为可能。说真的,我现在相信他能对付那个圣骑士长,哪怕空境和高环有质的差别。” “他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事迹。不是因为白之使,而是他自己,尤利尔。谁能想到他半年前只是个凡人?正因如此,我们不该教他受人影响。” “照你的形容,你早该清楚,他不会轻易受人影响。” 约克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还要我说什么呢?坦白来讲,约克,我更担心你。我觉得我正在领着一个小鬼奔赴战场,好像把你和那两个女孩之一弄混了。听着,我可不管你因为希塔里安·林戈特想起了谁。她不重要,塞琳·卡莱穆也不重要,我们已经尽己所能。”多尔顿犹豫片刻,拍了拍西塔的肩膀。他总觉得这样等同于把手伸向火炉。“你只能为你的性命负责,管不了别人。这世界上没有安全的地方,约克。一向如此。” “……或许我只是想听这句话。” 这说明你有长进。“恐怕我还得说别的,比如我们正在赶时间?” 他们绕过拐角,通过长廊,将两个学徒安置在一处僻静的庭院。两个修女正在里面照料伤员。回形针佣兵团没有攻打安托罗斯的时候,这里大概是教堂的药铺。 约克注视年长的神职者们给她们披上袍子,擦掉脸上的血迹。一众雪白衣袍间,那女孩的头发确实很刺眼。“好吧,多尔顿,这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听实话?”多尔顿抬起眼皮,“我想不到我上哪儿找时间听你解释。”几句话工夫,阴影在石砖间飞速挪动,眨眼间穿过半个大教堂。“瞧,我们找到尤利尔了。” 他没得到回应,微光中,约克比他看得更远。多尔顿能感受到起伏的生命力,但古怪的是,只有一个目标。“那是什么?”多尔顿追问。 “有个黑影在那边,好像是十字骑士。” 教堂正殿被劈成两半。座椅连根拔起,压在坍塌的支柱下。大理石砖地布满裂纹,没一处完好。此地像是瞬间经历了几千年的风化雨蚀。唯有木制讲坛幸存于原位,如今却仿佛异类。在细碎的、雪白的、从另一间贯通的祭殿穹顶透射而下的夜空星光里,烟雾正如海浪般翻滚,灰蒙蒙地笼罩着视野。 即便在影子里,吸入肺中的寒气也充满了尖锐的异物感。闪光不时在眼前晃过,刺得多尔顿想眨眼。突然,他意识到那是敌人的攻击。挥空的剑锋劈入石柱、刺穿冰壁,魔力同时扩散,余波轰隆隆地粉碎周遭的整块区域,石末喷泉般四溅。 而这只是随手一击。多尔顿吃了一惊。我们被基尔比维克和夜莺头目拖住了太久,但相较此人,他们的阻拦不过是小麻烦。这里的神秘甚至压抑着他的火种。 “那是谁?甘德里亚斯?”卓尔不禁开口,“说老实话,我看他能用剑把我们砍成碎片。”连尤利尔似乎也难以抵挡。他左支右拙,不停躲避攻击,施展出各类超乎想象的魔法。多尔顿从未见过有人能办到类似的事。“必须找个合适的机会,最好……约克?” 没有回应。“约克?” 狂风吹走烟雾。战局瞬息万变,如今才毫无遮挡地呈现眼前。尤利尔险险躲开一记劈砍,十字骑士却顺畅地衔接斜挑。他们离得太近,诸神也来不及插手。可一团烈焰突兀出现剑刃的侧面,将它一下撞开。 ……我干嘛意外呢?每句话都是白说。 第六百六十二章 点一 剑光闪过头顶,击中立柱。尤利尔从阴影里跃出,一剑敲在对手的头盔上,黄金之剑在钢铁花纹间留下一道深刻、光滑的印迹,并毫不迟滞地透过了它。正常人会受到致命伤害,血流不止,再次也该陷入眩晕。但黑骑士无动于衷。与克兰基阁下的拳头相比,学徒顶多是在他耳边拍了下手。 恶魔领主飞快地转过身,逮住学徒力量回落的瞬息,重重沉下手肘。尤利尔的肩膀像是挨了一锤子。这当然很痛,但他还能忍受。无益于胜利的举动。敌人绝不可能就此收手。他本能地歪过头,锋利的长剑刷得刮过大腿,猛又呼啸着上挑,擦过胸前,带起一道血浪。 学徒险些因痛苦丢开剑。他只好把准备好的魔法用在自己身上,寒意冻结血液,冰霜闭合伤口,但这坚持不了太久。一阵麻痹传遍四肢。黑骑士调转武器,动作干脆、精准、毫无征兆,扭曲的剑刃已刺向他的脚踝。尤利尔抽回右脚,却也失去了平衡。他栽倒在一丛冰刺下,真想就这么不起来。 但敌人不理会他怎么想。苍白锋刃喀嚓砍进冰霜荆棘,带下大片碎屑。尤利尔绕到冰刺后,准备移动到对面的影子里,却突然发现它矮了一大截,不够承载他的面积。 黑骑士又劈在冰刺上,将它彻底打碎,雪花闪烁荧光。也许我并没有避开他,尤利尔意识到,一次次落空的挥砍都在斩断我的退路。 他们终于进入开阔地。光滑的冰面上,黑骑士的倒影犹如地狱的魔鬼。他有条不紊地挥剑,夺走每一寸尤利尔能逃离的空间。月光下空空荡荡,既无屏障,也无阴影,唯有死亡空前高涨。连尤利尔也忍不住心生绝望。黑骑士把苍白的“圣经”高举过头。 尤利尔踉跄后退,抬剑相迎。 锋刃相撞,几乎没有声音,黄金之剑片片粉碎,变作光点。他握剑的手指迅速脱力,肌肉阵阵痉挛。符文之剑是他的誓约,但要与“真理碎片”较量,也只会有这一个下场。 关键时刻,学徒低下头,使剑刃挥砍在了石头上。碎片刮过眉毛,留下细小的伤口。分毫偏差造成了天地之别。尤利尔猛吸口气,感觉肺部一阵绞痛。我还活着? 白色一闪而过。是那件披风,学徒意识到,但他没发现对方的意图。剑尖轻盈旋转,突然重现在眼前。瞧对手的装束,你很难想象他能在狭窄的间隔中拥有如此灵敏。『灵视』的提醒也不可能面面俱到…… 他们距离太近。心跳的间隔,尤利尔忽然觉得此刻似曾相识。但那究竟是什么时候、当时怎么躲闪,他都没时间回忆。 ……可突然砰的一声,剑刃歪向一旁。空气炙热膨胀,黑骑士的手臂忽然着了火,亮光给钢甲染上一层橘红色。 他妈的诸神在上。尤利尔竭力朝旁翻滚,逃出空地,钻进倒塌的石柱群。放松的刹那间,他的每一道伤口都开始宣示存在感。自从和使者离开高塔,他只在六指堡和铁龙港有过类似体验。不管怎么说,计划终究还是派上了用场。 两码外,烈焰还在熊熊燃烧,爬上黑骑士的肩膀。但恶魔领主可不是一支蜡烛。“别!”尤利尔高喊。他不禁再次提起心。“快回来,约克!” 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如果你真的有注意到,我可是一直没过去。”西塔在他耳边提醒。此时他没有实体,全靠振动空气发言。万幸,梦境没有在现实重演,未来的变化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千万别碰那柄剑。”尤利尔告诉他们,“它有特别的能力,会吞噬对手的魔法。我说不准这个能力的极限在哪儿。” “我的魔法不见了。”西塔盯着黑骑士的手臂,其上的火焰业已消散。“但武器不会比人更危险。这家伙是谁?” 尤利尔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西塔在他们眼前消失,好像溶解进空气里。紧接着,几束流星带着绚丽的尾焰冲入正厅,在冰刺旁炸开。黑骑士挥剑格挡,热浪在他周身徘徊,却被神秘的绝对差距排斥得无法靠近。 “反正不是朋友。”多尔顿从他们身后冒出来,扶住学徒。“比起问问题,能先处理它吗?你在流血,尤利尔。” “我抽不出空。” “显而易见。”卓尔轻声说。“可你不是非得挑个对付不了的敌人,是吗?说实话,尤利尔,你对面不会正好是盖亚教皇……”他忽然停顿。“等等,伙计,瞧他的眼睛!那是亡灵?盖亚教会的教皇是个死灵法师?” 那可真是天塌了。在这等紧要关头,尤利尔不知道卓尔为什么会有如此离谱的联想。他忙着恢复清醒,徒劳地支撑眼皮。完全没用,阻止流水之庭的洪灾都比这容易。“他不是。”最终,学徒嗫嚅着开口。我要怎么解释?跟随林德寻找甘德里亚斯,到头来却撞上了秘密结社的恶魔领主和法则巫师争夺什么莫名其妙的圣经? 也许不能责怪多尔顿,如今殿厅里的选择很多。“纹身”吉祖克的尸体没受毁坏,冠冕和华袍充满欺骗性,就像他活着时的神情举止一样。另一位法则巫师“怪诞专家”奥兹·克兰基的尸体消失在瓦砾中,连他的手提箱都找不着了。希塔里安的幻影从石柱后探出头,惊恐地四处打量。 他听见卓尔轻嘶一声。“她……?什么情况?” “先别管。”万万没想到,多尔顿居然还有余裕观察巫师。尸体的存在果然引起了麻烦的追问,可黑骑士又不会给他时间处理。『灵视』提示我,你们一开始是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敌人身上的。“按先前的步骤来。” “什么?” “听我指挥。”学徒边说边抽回手,扶住一大块碎石。 卓尔眉头紧皱,不明所以。看来他还不习惯。好在还有另一个家伙对“预言”深信不疑,足以串起他的剧本。“约克!”尤利尔提高嗓门,“是时候了,多尔顿他说就现在!” 暗夜精灵惊呆了。“我根本没……”他扭头与学徒对视。“还有,你怎么会知道?约克……?” ……他没得到答案。在敌人的压力下,年轻的西塔约克展现出了他一贯的莽撞、果断、无畏的作风,一秒钟也没犹豫地执行了尤利尔的指示。剧烈的闪光充斥祭坛。 黑骑士单手挥剑,元素洪流随之动荡,轰鸣着分向两侧,撞进废墟。约克的轮廓在一根柱子顶端一闪而没,魔力之剑紧随而至,他手舞足蹈地仰头,一下摔到柱子后,避开这轮惊险的反击。 对神秘生物而言,强光将使他们敏锐的夜间视觉受到无与伦比的打击,从而在短时间内失去主动。但死人没法循常理判断。漆黑的头盔下,两簇灵魂之焰安静地跳跃,目光忽明忽暗,尖锐而冰冷。更强烈的光与热迎面扑来,他也视若无睹。“圣经”的轨迹再次消失,不死者领主也开始认真了。 就在这时,一阵粘稠的流动感经过皮肤。尤利尔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泥沼,伤口愈发刺痛。不是错觉。阴影正在流淌,汇聚到未知的深处,传递出危险的讯号。不知道黑骑士是否也有同等感受。空境与环阶有云泥之别,约克和多尔顿的魔法也不例外,但不知为何,他就是一点也不担心。 没准他们会给你一个大惊喜。尤利尔眯起眼睛,慢慢坐倒在石砖上。他胸前的剑伤不停发热、抽搐,冰霜被血融化。他感觉内脏似乎要从这个大豁口里掉出去。 成为神秘生物后,尤利尔受过很多伤——来自亡灵、血族、异教徒、黑巫师、修士甚至他的导师,但伤疤多不代表下次不会疼,只会预示还有下次。他边嘶嘶吸气边想。神术覆盖伤口,血肉迅速生长,形成薄膜。在它彻底恢复之前,我不可能再举起剑。 尤利尔抽出誓约之卷,将它在手中展开。他默默计算着时间,等待下一个关键节点的到来。 …… 魔力倾泻带来空虚,好像全身血管都被抽空。多尔顿清楚原因,但不喜欢类似感受。火种是操纵神秘的根本,容不得有半点损伤。灵魂的削减将导致身体的衰弱,他尽量不在平日锻炼中耗空魔力,以免恢复起来太累。 但如今情况危急,节省魔力是桩蠢事。敌人拥有致命的武器,而这于对方而言仅仅是锦上添花。单单神秘度的差距就难以弥补,更别提战斗技艺了——与他相较,老夜莺和审判长加在一起,大概也只能算新手联盟。他们会被那十字骑士打得落花流水。 多尔顿好奇尤利尔是怎么支持到现在的。自然,高塔信使和普通的冒险者区别很大,离开灰烬圣殿太久,他几乎要忘记神秘支点的特殊手段了。 只有一个例外。 安托罗斯大教堂经历过可怕的战斗,以至于到处是碎片。光芒在夜幕中挥洒,制造出富含阴影的场域,令他倍感亲切。廷努达尔的夜幕是多尔顿的主要战场,正因为只有夜里才有月亮。月亮将带来地下世界的唯一光明。 但现在他无需借助月光了。 『无光军团』 卓尔把咒剑尖端钉在自己的影子上,其中有数量惊人的阴影生物在不断孕育。然而表面看来并无异动,只有配重位的紫水晶飞速黯淡,直至与夜色一样漆黑。 光明依然在扩散。满盈的暗影开始重叠,一层接一层,愈发粘稠,愈发僵硬。无数细小的符文在细剑光滑的柱身浮现,它们彼此串接,构连成为蛛丝般纤细、又复杂得难以辨认的三维图案。咒剑立在影子上,似乎漂浮于水面。既像绳索又像桥梁,它沟通了两个世界。这次我能找到什么?他等待着。 有什么东西抓住了剑身,带来沉重的坠物感,握柄险些脱手,滑入黑暗。他赶紧加大力气。比先前的任何一次都更重,却不是影子的质量,而是神秘的砝码。神圣光辉带来深渊之影。多尔顿必须全力以赴,才能堪堪抓牢剑柄。前所未有的费力。几秒后,他的手臂开始颤抖,但换成大力士也不见得更轻松。每一寸的上升都迟缓滞涩,好像在徒手抓起一座山。他屏住呼吸,感到眩晕和恶心。 一片死寂中,光芒渐渐减弱,唯有约克沉重的喘息、夜风吹动尘埃和斗篷扫过地面的刮擦声。光元素无奈地环绕盘旋,无形的以太照亮夜空,却没法攻破神秘的阶级立场。然而,十字骑士打扮的亡灵没有打断、没有干扰、甚至没有半点动作。他静静站在中央,目睹光辉下诞生的极端相反的神秘降临。 这是傲慢或镇定,多尔顿分不清。他觉得自己理应搜集过安托罗斯的空境阁下的情报,可教会什么时候有了这号人物?照实说,连在灰翅鸟岛现身的炎之月领主,都绝没有眼前的对手令人恐惧。但不论如何,敌人的举动创造了机会,多尔顿没道理放弃。 水晶发出“咝”的一声,紧接着,平面猛然膨胀,在脚下朝四面伸展。匆匆一瞥间,多尔顿难以形容其轮廓,但他能察觉压力迅速蔓延到全身。一个庞然大物,来自深不见底的阴影之渊,是无光军团的糅合层叠。它由他亲手创造,结果却极其陌生。 转念时,影子业已蔓延到整个安托罗斯大教堂。多尔顿听见约克不安地吞口水,尤利尔在轻声嘀咕,那女孩则不见踪影。她等下会不会被误伤?但念头只是一闪而逝。咒剑脱离地面,重新变得轻盈迅捷。 神秘已经降临,用不着他牵引了。多尔顿站起身,差点摇晃着跌倒。幸好约克及时结束魔法,暗元素迅速倒流,汇集在身旁。倒难得这家伙记得进行收尾工作…… “哇噢。”西塔约克惊叹,“好个大块头。”他可不像是刚结束高环魔法的模样。“那应该是鳞片?” 多尔顿回过头,果然瞧见高塔信使将羊皮卷收进口袋。细小的光点在他指间闪烁,融入空气。好吧,反正最失望的又不是我。“你这辈子都收不到惊喜了,是吗?” “不一定。有些惊喜无论收到多少次,都不会失去价值。”尤利尔巧妙地回答,“干得漂亮,伙计们。” 第六百六十三章 围墙边缘 东方围墙高筑,但她听得见苦痛呻吟,也瞧得见箭矢、火焰、烟雾和此起彼伏的闪光。靠这些线索,想象外面的景况并不困难。夜幕中只有破碎之月的光辉,也能照出远方血迹斑斑的石垒。冒险者送她们来的方向上,一杆折断的长枪插在缝隙里,不知主人去了哪儿。西侧石墙破开了近四尺长的豁口,人们——或者明确来说,两个修女——用座钟堵住道路,还往花坛里浇气味难闻的药水。 安托罗斯是盖亚教会总部,汇聚着全诺克斯最出色的修士。希塔里安六神无主的时候,便看着她们不慌不忙地处理每桩事:垫高围墙、填充裂口、安置伤员、掩盖踪迹。好歹我还能认出来她们在做什么,她心想。每件事都是有用处的。 空境阁下的战斗尚不能全身而退,凡人和低环神秘者只会更糟。战线依然滞留在露水河码头,城里却已经乱象纷呈。希塔里安在大教堂碰到的流浪汉就是混乱的一部分。要是没有蕾格拉,我早被他杀了。她至今想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杀她。一切问题都没有答案,她怀疑自己正深陷幻觉。会不会安托罗斯根本没有打仗?领主大人其实没出现,而奥兹阁下还在到处找我?我有姐姐的幸运保佑呀,不可能身处战场……露西亚在上,如果这是梦,就让我赶快醒来。 可姐姐露丝自己还在迷梦中徘徊,没法来帮她。希塔里安思念姐姐,还有拜恩的一切。我要多久才能回家去?导师宁阿伊尔院长祝她好运,北方人威特克教她藏身的秘诀,他们都希望我在这待下去……但还有穆鲁姆期望我回家。他爱我,虽然他帮不了我什么。至于莉亚娜女士,但愿青铜齿轮里不会有新的孤儿要她照料。没人能代替我,一点自私对每个人都有好处。希塔里安发觉自己想念她仅次于姐姐。 很难判断她是否是个幸运儿,但希塔里安从没遭遇真正的危险。在祭坛前,她觉得领主大人会保护她;在吉祖克出现后,不明真相的“怪诞专家”奥兹·克兰基重视她的安全;冒险者和巫师爆发冲突时,『忏悔录』梦中结识的同伴尤利尔出现在大教堂,让那两个异族冒险者送她离开。只有流浪汉是威胁,但蕾格拉杀了他……照这么分析,她似乎无需担忧任何事。也许我该把幸运分给真正需要的人。 小小的救助站稳固后,不断有修士带来浑身血污的战士,然后扭头离开,重新奔赴战场。若希塔里安是他们,说不定会直接逃走,毕竟逃走比拼命容易得多。可惜唯一能带她离开莫尼安托罗斯的黑骑士还在大教堂。希塔里安不敢相信其他冒险者都愿意听她认得尤利尔的解释,只好哪儿也不去。 她开始帮着两名修女照料伤员,将他们搀扶下担架,摆在空地上。短短五分钟,台阶前就挤了六个人。 离她最近的人伤最重。此人是个骑士侍从,不幸失去了双脚,小腿骨也被截断了一寸。盖亚神术能遏止伤势恶化,却不能安抚他的惊恐。每当有人从面前经过,他都声嘶力竭地追问:“我的脚怎样了?我还能成为骑士吗?”直到对方奋力挣脱。希塔里安频繁地给他魔法安慰,但在心里给出的却是否定的答案。 他旁边的是个轻伤员,满脸痘疤,下巴平短。与侍从的重伤相比,他只丢了三根手指,算得上幸运。但希塔里安发现神态僵硬,目光涣散,不时用牙齿撕咬绷带。“我的手指还在。”他朝对面平躺着的十字骑士说,“如果它们被砍掉了,我怎么还能感受到它们呢?只不过是小伤口……还是光荣的战伤。” “那我祝你更光荣。”十字骑士回答。 与其他人不同,这名神职骑士大多数时候都非常安静,从不参与讨论。他的后脑勺到下巴全缠着纱布,左臂内侧有一道裂伤,血浸透了盔甲。蕾格拉正在帮他清洗。十字骑士半闭着眼睛,哪边有人开口,他就睁眼瞪向哪边。希塔里安害怕他的目光,于是悄悄把他也囊括进魔法的范围里。 另外三个是死人。 最外边的那个原本还活着,他满脸缠着绷带,分不清五官,一簇灰灰的羽毛在缝隙中竖立。箭翎。希塔里安还以为射中头颅是致命伤,直到他在落地时发出哭号。但修女们救不了他,于是伤员的火种在几分钟前消失。 另两个死得更早,他们的位置被腾出来,让给新来的活人。一个名为“萝萝”的修女叫希塔里安去帮忙。 “把布撕下来。”她指示,“去水边洗干净。现在巫师也得打下手,别干看着!” “这是用过的。”师从于拜恩的宁阿伊尔院长,希塔里安当然懂得战地急救的相关知识。“需要消毒才能再用。” “这儿可没那条件。快去!自愿的话,你就尽量弄干净些。” 从死人身上撕下绷带时,还未愈合的伤口散发出湿热的臭味。希塔里安感到一阵恶心。她在拜恩有一套隔离气味的面具,一天会清洗几十次。如今只能用袖子,上面早已在教堂里沾满灰尘了。她只好说服自己,神术能够断绝感染的可能,伤势太重才是致死的原因。 又来伤员时,萝萝修女丢下她,跑去交接担架。这次送来的是个被砍伤的华服女人,她痛苦不堪,面容扭曲。修女猛刹住脚。“凡人?” “她是哈奈西伯爵夫人。”送她来的修女说。 “久仰大名。”萝萝修女冷淡地抬了抬眼皮,“等有空时我会给她多发几张赎罪券的。让让。” 伯爵夫人睁大眼睛:“赎罪券?我要它有什么用?我又不是来忏悔!你们瞧不见吗?快救救我。” “我真想帮你,夫人,但现在盖亚会救你,只要你的赎罪券足够。学徒?搭把手,把她抬出去。” 可怜的凡人,希塔里安放慢动作,看到哈奈西伯爵夫人脸上流露出绝望的神情,但萝萝修女无动于衷。担架被抬过石阶,伯爵夫人赶紧抓住门框:“你们怎么敢这么对我?平民!”她似乎不疼了。 “艾默克主教规定,我们只能给前线的神秘者提供治疗,夫人。” “我丈夫是主教大人的朋友。”哈奈西伯爵夫人哀求,“我还给修道院捐过礼堂呢。” “艾默克主教没要求我们治愈他的朋友,夫人。魔力是有限的,盖亚不允许我随意浪费。” “你们甚至不乐意给我处理伤口?” 话虽如此,希塔里安能分辨出她肩上的伤口已经过医师的仔细包扎,还散发着一股药味。换成十字骑士受同等伤害,他们现在差不多能重回战场了……可能他们根本就不会来包扎。“显然,夫人,我们对‘处理’的理解不同。” 萝萝修女指挥希塔里安抬起担架,绕开门框。哈奈西伯爵夫人不停诅咒,但她下不了地,只能手舞足蹈,试图恐吓希塔里安和带她来的修女。她们都没被她吓着。 等希塔里安回来时,萝萝修女已从尸体身上剥下最后一点缠布。它早被血脓浸透,辨不出颜色。至于气味,这里所有人闻起来都一样,不能怪它。希塔里安差点吐出来。我是个医师,她对自己说,就是要和伤病打交道。但她本以为医治病人的精神状态就足够了。 萝萝修女看出她的不适。等到没人送来的空隙,她坐在希塔里安身边休息。“没从见过重伤员,林戈特?” “不。”我见过很多,比任何人都多。不只有战争会制造重伤员。“成为巫师学徒前,我是个街头孤儿。”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我还以为你和蕾格拉小姐一样,都是好人家的女孩。” 希塔里安不禁顿住了。四叶城的流浪姐妹变成了拜恩的寻常百姓,她们受到照料、被人关心,远离疾病、穷困和卑微已有几月,足以让过去的熟人再也认不出来。然而她们摆脱的苦难并未消失。 “我知道,照料伤员不是巫师学徒该干的活,但盖亚教导我们,在紧要关头须放下地位之别。”萝萝修女说,“女神记得你的一举一动,祂会为你们的善举给予嘉奖。” 善举。希塔里安突然心跳加速,想起自己的身份来。审判者搜捕流落在外的无名者,他们的下场远比躺在院子里的伤员更糟。这些神职骑士为荣誉和前途,为信仰而战斗,我们却只是为了生存。说到底,他们究竟有什么值得同情的?审判者和十字骑士死的越多,拜恩就越安全。我在帮助神职者?将来会不会有我的同伴因此而死?来到安托罗斯前,没人告诉她要怎么对待神职者! 她抱紧双臂,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谢谢你,萝萝修女。可我现在很累了。” “好吧。不管怎么说,艾默克主教没要求我对你做什么。” 等到整点,安托罗斯响起钟声。原本最厚重、传播最远的钟声应该来自大教堂,但现在这里一片寂静。寂静而且寒冷。一大簇火焰在魔法灯的玻璃后燃烧,灿烂夺目,却不含热量。蕾格拉挤在她身边,吐出湿润的白雾。 二十分钟前,侍从趁着她们给送来的神职者急救,一头撞在台阶上。萝萝修女发现他的尸体时,成群的蚂蚁在他头顶爬来爬去。希塔里安后悔自己忘记了维持魔法,又为产生同情的念头而愧疚。我做什么都错,什么都不做也不对。她逼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钟声响后,再没有伤员被送来,死人和重伤员也全部处理妥当。萝萝修女断定战争结束了,因为只有停战时分,伤员们才能在码头就近休整,也不必送重伤士兵回到教堂。希塔里安朝断墙外张望,盘算着此刻溜走会怎样。 “我们赢了?”十字骑士忽然问。希塔里安甚至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福音上说,神职者不会在安托罗斯遭遇失败。” “你的福音没说过?受盖亚眷顾的莫尼就死在这儿。” “他死了,但也获得了救赎。”缺手指的人反驳,“我把每篇福音都倒背如流,骑士。那些野蛮之地的异端不可能获胜,莫非你对自己的同袍没自信?” 十字骑士闭上眼睛,不愿意和他争论。但希塔里安看得出来,他们其实都心存焦虑。 “林戈特。”蕾格拉和她耳语,“万一教会输了,我们要到哪儿去?回石塔吗?” 回拜恩。希塔里安想说,但眼下泄漏秘密为时尚早。更何况,领主大人交给她的任务还没完成,万一黑骑士不带我走怎么办? 她突然发觉自己的任务无从考虑完成。来到寂静学派,成为巫师学徒,刺探神秘支点的机密……这些她都已经做到了,她去过巫师的宝库。但接下来要怎么做?我究竟为什么而来呢? 北方人威特克教她在丹劳的黑巫师家里落脚,然后就消失无踪。水银领主回到拜恩后,她经营的情报网也被清扫一空。来之前不清楚,但现在希塔里安明白自己没能耐接手水银领主的领地。再说,威特克也没给她留下联系结社的方式,她偷来的秘密怎么传递回去呢? 也许她该独自逃走,搭船到丹劳去。矩梯更快,但安托罗斯的穿梭站哪怕在战时也会驻兵。谎称奥兹阁下命令我们离开,士兵有可能相信吗?我现在连教堂都出不去…… “异端被打退了。”萝萝修女开口,她是个瘦弱的中年女人,但抿嘴时总是瞪眼睛、扩张鼻翼,看起来十分固执。在紧要关头,她会令人感到踏实。声音打破寂静,刺激精神。“稍后会有十字骑士把你们搬走。” “你的意思是教会……我们赢了?”希塔里安脱口而出。 “千真万确。干嘛骗你们?巫师之涯派来了援军,在河道上围堵佣兵的船队。他们像搁浅的鱼一样扑腾。但你瞧着吧,林戈特小姐,太阳出来前,鱼儿们就会被逮进网里,安托罗斯也会恢复秩序。” 一阵不安掠过心头。希塔里安竭力表现出放松:“这全赖盖亚保佑。” “安托罗斯是特别的城市。”修女告诉她,“在莫尼的时期,这里就是女神的接引之地。” 第六百六十四章 围墙边缘(二) “卡玛瑞娅。”“风暴”斯蒂安娜伸出手,向他们展示。 一座巍峨城堡在冰原上耸立,城墙雪白,散发微光,其表面平滑如丝绸,没有一点划伤、坑洼和瘢痕。倘若说凡人能建造如此鬼斧神工的景观,帕尔苏尔是决计不会相信的。除了神秘,没有其他解释。小船在风中旋转了一圈,细叶般的船头朝向斜前方,正好让她抬头直视月都——冻土的寒风呼啸着掠过城垛和石阶,搜刮浮土、撕扯旗帜、卷起层层波涛。城墙顶端,突角和塔尖摇曳着橘红火光。箭孔深处忽明忽暗,隐约可见人影。 在一片朦胧幽暗中,破碎之月高挂夜空,黑色长河环绕城市流淌,映出建筑清晰的倒影。从未有景物能在黑月河中留下痕迹,但这座城似乎是例外。 “阿兰沃的月之都。”帕尔苏尔吐出一口白雾,“我还以为我对城市不陌生了呢。” “这是阿兰沃精灵的建筑?”乔伊明知故问。 “……大部分是。”斯蒂安娜实话实说,“破碎之月将神秘之城赐给祂的忠实信徒,但精灵有了庇护所,便在极黑之夜迅速繁殖,导致城内人满为患。所有阿兰沃人的祖先都曾是卡玛瑞娅人。他们携家带口离开,遍布南方。但国王不愿意放弃这里,于是只好在神秘建筑的基础上进行扩建。”她忽地皱眉,好像这桩事令人不快。 “卡玛瑞娅既是神赐,便也该属于神遗物,阿兰沃精灵是怎么改造它的?”帕尔苏尔不禁询问。谁让再怎么困难,斯蒂安娜也乐意回答她的问题。 “全靠卡玛瑞娅水妖精。据说她们是黑月河里的居民,是破碎之月的使者。她们在阿兰沃拥有非凡地位。当今首相奥萝拉大人是卡玛瑞娅水妖精的族长,也是国王陛下的情人。” “那我还真好奇阿兰沃的朝堂上每天都在干什么了。”乔伊在河水边抬头,嘲弄了一句。 从微光森林到卡玛瑞娅这一路上,他没少和“风暴”小姐互相讥讽。帕尔苏尔知道他们看不顺眼,但她宁愿装作没听见,也决不会插手。不管怎么说,响动赛过沉默,即便是无意义的吵闹。 “国王有情人不奇怪,想必阿兰沃和奥雷尼亚差不多,统治者拥有被统治者的初夜权。”她引导话题,“但水妖精奥萝拉是他的首相。那他的王后怎么会允许?她是王国内所有女人的国王,没错吧?” “不,不是这样。王后是国王的王后,她永远不会是国王。我就猜到你这么想,帕露,他们和你不一样啦。”斯蒂安娜说,“你是圣瓦罗兰的女王,我一直都佩服你。” 看来王国仍只有一个统治者。这时候解释苍之森和帝国的区别属实不明智,不管斯蒂安娜是奥雷尼亚人还是阿兰沃人,都不可能领会民主制度和帝国制度的区别。 “好吧。我是被流放的女王。”帕尔苏尔自己都忍不住笑。“逃离故乡和使命的女王。” “使命?” “罪人也有价值。比方说,帝国会拿我的失踪当成剥削森林的理由。” “人们的贪婪无需理由。你战胜了战乱和不自由,为北方带来和平,为你自己带来新生。阿内丝告诉我,你要求森林种族救助逃进森林的难民。” “因为他们愿意拿起武器对付自己的同胞。”大祭司要处死他们,以告慰逝去的森林,但希瑟决不会传达此类残忍的旨意。于是帕尔苏尔折中了死刑,将愿意反对奥雷尼亚的人挑选出来,给予食物和兵器,再把他们送上战场的最前线。毕竟,人人都要为生存斗争。 “难民又不是骑士,他们没有荣誉,活一天是一天。他们决不会为奥雷尼亚卖命。”多么遥远的回忆,一切似乎近在眼前。我当时自信十足地说服母亲,并为计策的成效沾沾自喜。但再多反叛的凡人又有什么用?银歌骑士团踏着尸骸闯进苍之森时,只有诸神能阻止帝国的铁蹄。 “水妖精探知过去的能力也该有个极限。”她抱怨一句。 “她们的确有。过去记录着水妖精的所听所见,以及世间万物种种行为带来的后果,但却不能窥探想法。她们靠结果推断原因。你为什么要来卡玛瑞娅,帕露?” 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为我内心祈祷得到的回应。绝望中的希望。不切实际的救赎。疯子的行径,我会这么评论自己。“这是我们的归宿。” “可你的归宿应该在苍之森啊。”斯蒂安娜没得到回应,又扭头去看骑士。“请告诉我,给我一个答案。我们正在卡玛瑞娅前方,等同面对神灵。这不属于情人间的秘密,没错吧?” 乔伊摇动船桨,没理会她。波纹从船底荡漾,奔向夜幕下的河岸。他也不知道答案,毕竟希瑟只会给祂的信徒提示。帕尔苏尔的目光落在他背后,思忖他为什么不像斯蒂安娜一样寻根究底。精灵语不同于通用语,他有能力提出质疑、作出反驳,而她的解答也能让他理解。或许问题不出在这方面…… ……但无论如何,现在他属于她,她来决定方向,而骑士服从。与褐耳分开后,山路愈发崎岖,黑暗令平原也布满陷阱,一直到重回黑月河边前,是乔伊代替她走过这些道路。对比在莫尔图斯时,眼下的情况实在离奇。雪林生活真能让一个人改变这么大? 然而事实如此。 小船转过河湾,莹白的城墙已大了一圈。一对水鸟从他们头顶飞过,羽毛爪喙均黑如夜空,似乎能吞噬月光。 “我告诉过你理由,安娜。”帕尔苏尔压低嗓音,“我的天赋,它传达了女神旨意。” “可……?噢,你真这么想?” “一点不假。我相信森林不会欺骗她的孩子。” “奈笛娅大人总说,不说谎和说实话是两回事。” “她很有智慧。告诉我,安娜,这位社长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我眼里,她就像慈爱的祖母,睿智而幽默,会拿蛋糕和蜂蜜招待我。我知道结社的首领不可能只会做甜点,但她把我当做巢穴里的幼崽,总喜欢展现关怀的一面。你明白,帕露,看穿人的真实想法不是我所擅长的。” “我明白。” 斯蒂安娜稍微有点脸红。“不管怎么说,在家里我不用考虑很多东西。但我向你保证,帕露,她会欢迎你的加入。奈笛娅大人近来就在卡玛瑞娅,也许你会遇到她呢。” “奇妙的巧遇。真浪漫。但可惜我们不进城。” “风暴”小姐瞪大眼睛:“不进城?” “不是这里,安娜,我还要向南,直到抵达神灵指引我的终点。我不会在那之前停下。” “更南?可那里什么也没有啊!那边没有森林,只有光秃秃的冰山。雪人魔怪在山洞里徘徊,一边拿外来者的骨头敲冰块,一边愚蠢地狂呼乱吼。” “是吗?也许它们是在唱歌呢。” “别傻了!” 我的傻女孩,帕尔苏尔心想。你从没去过最南方,也根本不晓得真正的世界。奈笛娅用甜蜜的关怀拴住你,用道理和寓言塑造你,让你成为黄昏之幕的“风暴”。占星师不再是你的目标,于是你抛弃了他们。“为我唱首歌吧,安娜。你有少女般美丽的嗓音,就别让它蒙尘。” “真的?我有副好嗓子?” “没人这么说过?” “从没有。”斯蒂安娜脸颊更红了。帕尔苏尔懂得,她的同伴们大概更在意她的美貌。“我也没给人唱过歌。” 但她的鼓励远比追求者们笨拙的赞扬管用,“风暴”没有拒绝。这或许意味着我的话对她举足轻重。斯蒂安娜清了清嗓子,开始唱一首阿兰沃民谣: 『是时候摘下这朵花了,因为严冬即将到来; 是时候点燃这盏灯了,因为黑夜即将开始,阳光不再; 是时候唱起这支歌了,因为漫漫长夜里,我们要团结起来。 受神庇佑的阿兰沃人—— 与爱人、亲人、友人携起手吧, 到午夜神殿做礼拜。 孤身一人的霜月多么难捱! 受神祝福的阿兰沃人—— 与痛苦、饥寒、悲伤永做诀别吧, 只要我们敞开心怀。 欢庆的火炬和钟声还在, 请别在夜里独自走开。』 小船沿着城墙缓缓飘荡,他们已经听见了卡玛瑞娅的钟声,还有隐约透过高墙的笑语。月之都的微光甚至也充满暖意,有种风雪停息的错觉。非得避开这些不可?我明知自己的目的地只有死寂,何不在远离前再感受一次文明世界?帕尔苏尔动摇了。 “温暖的曲子,充满了美妙的异域风情。”她微笑着说,“没人提过?你连精灵语都有当地人的口音,安娜。” “我特意和阿内丝学的。”斯蒂安娜快活地摇摆发梢,“她也夸我学得又快又好。但问我的话,这并不是种天赋,我有魔文的基础,才能触类旁通。” 不管怎么说,帕尔苏尔心想,你的语言能力都是某人望尘莫及的。阿兰沃北部还好,越往南走,月精灵们使用的精灵语变形得越厉害。当它们写在石头上时或许看起来差不多,但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这是一门复杂、艰涩的语言,掺混了许多流传下来的神文音节,发音古怪。在阿兰沃精灵语中,最温柔的词汇读来也比北方冷酷。 环境决定族群的性格和民俗,阿兰沃不会重蹈我的覆辙。帕尔苏尔心想。这些长于严寒黑暗之地的精灵富有韧性,但愿他们的骨头够硬,能让奥雷尼亚的皇帝多头疼几年。就算为这也值了。 一座倾斜的矮桥横过河面,边缘被波浪吞没。寂静的石墙旁,黢黑石像手握长矛,指向月光笼罩的对岸。帕尔苏尔打量它们时,重新感到一丝寒意。 这回也不是错觉。银歌骑士抽回船桨,抄起武器:“有人来了。” 小船不再前进,波浪使它在河中央打转,仿佛水下隐藏着漩涡。斯蒂安娜发出轻微的哼声,面露不适,但帕尔苏尔无暇关心她出了什么问题。 “这鬼地方和地狱一样冷。”某人说,“你们竟然不进城?” “别说你去过地狱。”骑士从不单独为废话划出时间,话音才起,一连串尖刺冰晶已飞射向对岸。来人朝前一跃,落到桥边。 尖锥擦过雕塑头顶,扎在卡玛瑞娅的城墙上,转眼碎成雪花。但肉体不若城墙坚硬,帕尔苏尔取下木弓,瞄准敌人。这是追兵中的第一个她认识的人,不过唯独朝对方松弦时她不会犹豫。 “你越界了。”斯蒂安娜冷冷地说。 “越界?那他们又怎么算?银歌骑士和圣瓦罗兰的罪犯来阿兰沃才该警惕。” “你来这儿干嘛?” “没准是为了向月精灵宣战。”女信使杜伊琳回答。她打扮得很像当地人,但雪花和月光都与她保持距离。“你为我作证好了,银歌骑士。不过你来得太早,皇帝陛下还没下令呢。” 女信使不得不朝旁移动,闪过一道呼啸而过的魔力之剑。“他不是你们的银歌骑士,更不会是证人。”帕尔苏尔开口。 杜伊琳没看她。“你的行李说话了,快把她放到该放的地方。” 乔伊反手又是一剑,迫使高塔信使侧身后撤,钻进角落。“别教我做事,贱人。” “说实话,我没那功夫,有更高尚的使命需要我完成。”杜伊琳高傲地瞥他一眼。“这只是提醒,看在斯特林大人的份上。但我会更换提醒方式,这取决于你接下来的行为。”她再次躲过剑光,伸出右手,指套上的戒指闪烁起来。“斯蒂安娜·赛恩斯伯里的性命是你抵消过错的唯一机会。抓住她。” 『重力陷阱』 没想到杜伊琳居然是为斯蒂安娜而来,帕尔苏尔忽然察觉,这位高塔信使并不是奥雷尼亚的追兵。但如今他们确确实实在一条船上,区分敌人似乎没什么意义。 她猛然感到一阵压抑,好像穿着棉衣落入河水,手足飞速沉重,动作难以支撑。小船也没能幸免,帕尔苏尔的脚下摇晃不止,眩晕让她差点摔倒。但结果却是弓弦崩一声响,箭矢掠过河面,扎在石像的脑门上。 没人预料到这一出。杜伊琳的脸色似乎稍有变化,而神秘的迟滞佐证了帕尔苏尔的判断。 “占星师的魔法。”她赶快点明,“重力效果在四到六倍左右,立场的直径范围约二十码。” “你怎么办到的?”女信使皱起眉。箭矢的轨迹半点没受影响,仿佛没有重力。 高塔信使也不见得认识每个森林法术。先前帕尔苏尔没发现对方的踪迹,还以为自己遭到了针对。“这是希瑟的保护。” “让对方的魔法无效化?”“风暴”悄悄问。 “仅限木制品。”否则她早就将效果覆盖到所有人身上了。 “对面倒很正常。”乔伊说,“施术者不受影响。” “不会飞你就过不去。” “不一定。”斯蒂安娜长出一口气,吐息凝结成迷雾。“升空十码而已,对我来说只是小问题。” 在莫尔图斯时,帕尔苏尔从没意识到高塔信使的危险性。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想起地下室的那把椅子。杜伊琳自愿参与巫师斯特林的实验,不可能单纯为了讨取好感。“我来固定船,你们一起过去。”骑士却后退回来。他不乐意和斯蒂安娜联手?“乔伊?” “你先把弓放下。” “……” 第六百六十五章 点二 若非屋顶早已被空境的余波破坏,此刻教堂里非下起一场碎石和瓦砾的暴雨不可。夜空之下,漆黑魅影在夹缝中游荡,在废墟间徘徊,它们最中意的是高大的石柱,而幸运残存的最高的立柱,如今也只到殿堂中央的庞然巨物的小腿部位。人们站在它脚下,好像马蹄前的几根草茎。 “噢。”约克低呼。 尤利尔抬起头,看到破碎之月落到残塔的尖顶,没有轮廓的深沉阴影盘旋不散,有若童话中来自月亮的邪龙。这东西似乎在吞噬月光。“那是什么?” “『无光君王』。”多尔顿回答。他恢复了点力气,虽然脸色看起来依然萎靡。“灰烬圣殿的神官这么称呼它。” “这位阴影君王每次降临,长相都不同吗?” “差不多罢,具体情况和施术环境有关。周围有什么影子,我就会用什么。” 这点线索毫无意义。尤利尔在『灵视』中看见的也不是它。眼前的神秘造物不仅高大得离谱,姿态也古怪非常。它全身缭绕黑烟,趾爪扎入地面,但没像“怪诞专家”一样制造出裂纹,令人摸不清重量。表面看来,它有粗壮覆鳞的小腿,线条明显的腰肢,光滑、宽阔的上半身,锥形头颅和满口尖牙,以及分散着突破皮肤的骨刺的脊椎,唯独缺少上肢。它的胸腔有规律地鼓动,鼻孔翕张,声如雷鸣,但却没有气流进入体内循环。是魔力支撑着它的存在。 看在重力的份上,尤利尔心想,这怪物仿佛随时会失去平衡,将安托罗斯大教堂压在肚子底下。他希望多尔顿有法子命令它别倒下来,但对这家伙能否实践命令,学徒不敢肯定。 “这里有一头龙?”约克难以置信地尖叫,“快瞧它。我没见过龙,但乌龟不长鳞片,不是吗?它还有角!背上的那对是驼峰?”学徒也看见了山丘状的凸起物,不知怎么回答。“露西亚啊!我怎么会照出这么个东西?” 话音刚落,那两座山包忽的裂开,伸出一对硕大翅膀,教它稳住了重心。在所有人头顶的夜空,云雾似的半透明的翼膜缓缓舒展,尖端利爪勾住屋脊。眼下关于它的身份,他们无需更多证据了。 『无光君王』一甩尾巴,隔墙的祭坛被打得粉碎。看着它朝黑骑士俯下头颅,把交错利齿凑近头盔,尤利尔不禁感到一阵窒息。但亡灵骑士的火种与它对视,似乎不惧怕任何死亡威胁。 阴影巨龙张开嘴,发出一声震动安托罗斯的嘶吼。 乱石变作暴雨,噼里啪啦拍打在废墟上。尤利尔咬紧牙关,多尔顿摇晃了一下,被他扶起来。西塔约克浑身褪了色,如今几乎透明。眼下就算是高环,神秘度也难以与之相比。 剑光穿透烟雾,带来难以言喻的恐惧辐射。只是这种感受虽不若『无光君王』明摆着的体型压迫,但却令人针刺在背,心旌动摇。尤利尔攥紧剑柄,听见约克悄悄吞口水,多尔顿的呼吸比施展魔法时更剧烈。他们都意识到,先前的交手恐怕只是游戏,敌人根本没认真较量。 “有没有这种可能。”西塔嘀咕,“我们弄出来的这大家伙对付不了他?” “我看没准。”多尔顿瞥了学徒一眼。 卓尔没有无名者的特殊火种,但他向来敏锐,而且细致入微。尤利尔曾担心他会看穿自己的秘密,不过到了现今,担心他还不如担心别人。如果黑骑士决意将高塔信使与结社合作、甚至本身就是恶魔的消息公示给神秘领域,学徒想不到自己能用什么借口开脱。乔伊让我避开了火种仪式,秩序的审判者会拖我再走一遭。 “盖亚教会比不上光辉议会,没错吧?审判者也不能与圣骑士相较。”约克啧啧称奇,“所以我们碰上了特殊情况。他是谁?” “不死者领主。”尤利尔告诉他的伙伴们,“来自加瓦什的黑骑士。” “我听说过他。”西塔睁大眼睛,“亡灵之灾的主使者之一。真是活见鬼。他怎么会在这儿?加瓦什又要入侵诺克斯了?” “他为圣经,也就是神遗物而来……誓约之卷是其一,那把剑也是。它原本保存在祭坛上。” “怎么偏偏是这时候?”卓尔皱眉。 “事实上,他一直盯着我们。”这话教多尔顿和约克骇然地转过头。“之前盖亚教会保存的『忏悔录』在布鲁姆诺特丢失,就是他搞得鬼。” 暗夜精灵舔舔嘴唇。“这听起来不像真的。” “我也希望。” 橙脸人没法和他一样镇静。约克大张着嘴,他的下巴已经突破了人类能碰到的底线距离。“你在开玩笑?我们居然在恶魔领主眼皮底下成功来到了莫尼安托罗斯?”高温点燃了空气中的灰尘,几颗火星从他嘴里喷出来,紧随而后的是一串西塔独有的奇怪语言。 “不用说,结果和我们没关系。”多尔顿把咒剑插进石缝。“寂静学派没派人守卫宝物?他们将神遗物交给盖亚教会,总不会是为了大张旗鼓地满世界寻找它罢。” “『忏悔录』我不清楚,但那把剑不是诱饵。学派巫师也弄不清神遗物和寻常神秘物品的差别,只有持有者能作分辨。”这么说不太准确。“好吧,不只是分辨,我们能在近距离内感应到其他神遗物的存在。” “那它在哪儿呢?” 尤利尔偏转目光,影子巨龙和黑骑士的战场被烟尘和夜色笼罩,视野中只有凌乱的深蓝色块,以及不时飞出来的魔力剑光。 而在这一片混乱闪烁之中,千万道浓烈、尖锐的雪白线条如乌云里的阳光一般迸射出来。 如今,“圣经”的光辉无需强调。在黑骑士手中,它有若死神的镰刀,将神秘分割、破坏,暗元素四处逃逸,被乱流搅作一团。巨龙飞上天空,硕大无朋的身躯撞碎屋顶,教堂内外狂风大作;等它冲向敌人,双翼遮天蔽日,落地是一阵地动山摇。而这些能把任何神秘生物摧枯拉朽粉碎的动作,在黑骑士面前却算不上威胁。 恶魔领主双手握剑,轰一声架住迎头盖下的利爪。暗元素凝结成迷雾,在气流推动下奔涌翻滚,覆盖视野。尤利尔看到剑光一闪,阴影巨龙的一侧翼爪齐根而断,划过头顶,撞进废墟。巨龙尖啸着升空,被撕裂的躯体冒出滚滚黑烟,在月光中留下一道歪斜的轨迹。 “见鬼。”约克嚷嚷。 多尔顿换个姿势,仰头张望天空,将重心转移到手中的咒剑上。“千万别告诉我,尤利尔,学派的看守者就是林德·普纳巴格和审判者。这和无人看守有什么区别?” “当然不是他们。‘怪诞专家’阁下和他的学徒正准备带走祭坛的圣经。”还有“纹身”吉祖克,不过尤利尔不想提起他。 “他是自己领到这倒霉差事的?算了,还是担心自己罢。恐怕我们的大怪物情势不妙。” “还能坚持多久?” “『无光君王』类似元素生命体,受到伤害的影响远比人类轻得多。我看还能再坚持一会儿,到不了天亮。”暗元素不被人眼所见,但在火种的感应中,黑雾般的影子正从巨龙的伤口处倾泻而出,新生成宽大坚实的膜翼。 就在这时,西方响起嘹亮的号角。声音刺破夜幕,钻入空旷的教堂。这意味着战争的结束。回形针佣兵团完成了约定,甚至远远超出,如今谁也不能指摘他们按计划逃离安托罗斯的行为。说老实话,在见到法则巫师的一瞬间,尤利尔也想掉头逃走。毕竟预言能被更改,命运亦可颠覆——这点他再清楚不过。只是,不管怎么说,学徒无法就此放弃。 其他人不一样。“也许我们该趁机逃走。”西塔约克提议。 “说得对,我还真就以为你会什么有高明的见解呢。”暗夜精灵挖苦了一句,“我们该比回形针佣兵团逃得更快才是。不如问问靠谱的人。尤利尔,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学徒不假思索地说:“你们先到码头……” “这个魔法受我的魔力影响,存在范围限制。”卓尔警告。 “……后面的塔楼去。那里刚好是范围边缘,不影响神秘效果。” “好像你比我这个施术者更了解它。” “无意冒犯,伙计们,但差不多是这么回事。” “告诉我实话,尤利尔,你究竟有什么打算?” “攻占安托罗斯。” “你明知道这不可能。”西塔约克插嘴,“佣兵撤退了,战斗已经结束。我们没能按时找到盖亚教皇,但这不是你的错,起码不是你一个人的。” “没准他会回来。”说明情况需要花费时间,而机会和时间就像钟表的齿轮一样严丝合缝。况且,秘密已经悬浮在水面下,他绝不能多说。“你们会找到他,就在码头。那里毕竟是巫师抵达安托罗斯的唯一通道。” “是吗?那矩梯怎么算?神秘支点中还有法则巫师。”多尔顿的目光落在浓雾内侧,尤利尔只往那个方向一看,心脏就忍不住一阵狂跳。“这是谁?” “十字骑……噢,一位主教。” “还有那女孩。她完好无损,是运气好?” 尤利尔难以开口。 “哪个女孩?”约克张望,“我没看见有什么女孩。” “她是法则巫师‘怪诞专家’的学徒,刚被我们送出去。”多尔顿说,“但我刚刚瞧见她了。有一点你们没注意,但尤利尔,你得了解,在我眼里,她是没有影子的。” 唯一的破绽。“你也得知道,多尔顿,你提醒了我四十多次。”学徒回答,“还有约克,梦境里经历多少危机,都不如你在现实中救我一命。”他其实不能真的料事如神。“所以相信我吧,我不会让你们送死……也不会自取灭亡。我要在安托罗斯升起新的旗帜,不管谁来阻挡。” “你要我们把你留在一个恶魔领主眼前?他不是莱蒙斯……” “……我也不是曾经的我,约克。” 西塔没被他说服,但多尔顿捉住年轻佣兵的肩膀,绿眼睛紧盯着尤利尔。即便有神术加持,学徒也难以辨别其中的意味。我骗不了他,尤利尔意识到,或许他知道得比我想象中更多。最重要的是,他愿意守口如瓶。 “我们会抓住甘德里亚斯。”卓尔朝他保证,“顺带守住码头。” 等他们在夜幕中消失,尤利尔才得以找到希塔里安。她咋看起来当然是有影子的,但多尔顿发现了破绽。他弄不清魔法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毕竟,他的神秘职业不是织梦师。 “我很担心。”希塔里安说。 她只是个影子。“你会安然无恙,林戈特。我发誓。” 时机尚未到来。阴影巨龙像一片覆盖了安托罗斯的乌云,而黑骑士犹如黑暗里游窜的雷光。他的动作快得看不清楚,力量能摧山填海,足以和『无光君王』正面较量。他的剑术流畅而富有威胁,教学徒的眼神不自觉跟着骨剑的轨迹移动。在学徒眼里,这类技艺高超的敌人远比以力压人的神秘生物可怕。如果境界相同,我又该怎么应付呢?尤利尔无法想象。 又是一道沉重的伤口,暗元素在巨龙的胸腹溃散,直教人看透它背部的皮膜。黑骑士迅捷地翻转手腕,倒抓住剑柄,猛地反向发力。尤利尔想起自己亲身体验过这一招。 嗤得一声,伤口顿时扩展了两倍,滚滚浓烟如海浪,在夜幕下奔涌。阴影之龙抽搐着挥动双翼,沉重地坠下夜空。尤利尔下意识抬手去挡,但这庞然巨物穿过他的身体,无声没入地面。刹那间,他感到可怕的死亡力量从头到脚,冲刷过肺腑。 魔法尚未解除。但受此重创,血肉生灵多半会瞬息毙命,就连影子生物也不得不耗费一段时间修补。忽然间,情况似乎回到了之前。他的挣扎和同伴的援手全然无用,只有等待命运的裁决。 “借口只一时奏效。”不死者领主转眼来到近前,学徒立时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再敢撒谎,你会死得很快。” 尤利尔根本来不及阻止。黑骑士轻轻一动手指,他身后的“希塔里安”忽然粉身碎骨,变成片片光影消逝。只不过是幻影,学徒再次告诉自己,希塔里安本人很安全。 他知道黑骑士是故意这么做。 没办法。尤利尔总不能真的把希塔里安的身份泄露给寂静学派,但黑骑士没有同样顾虑。说到底,既然学徒活着对他用处不大,多半还是死掉更有利可图。“那也是在安托罗斯易帜之后。” 黑骑士的灵魂之焰审视他。“你还指望在巫师的包围下推翻教会么?” 话虽如此……但事实上,学派的援兵加起来都不如吉祖克和‘怪诞专家’阁下棘手。尤利尔知道巫师的先锋,知道审判者何时返程,也知道多尔顿和约克会拦住他们,从中找到此行的目标。这位无影无踪的教皇陛下终究还是得回来安托罗斯,收拾教堂的乱局。想必此地情势会大大超出他的预料。这让学徒稍感安慰。 “你说过,阁下,‘第二真理’如今不在巫师之涯。”安托罗斯与巫师总部的距离远超布鲁姆诺特到高塔总部,黑骑士敢在浮云之都的市中心屠戮护送『忏悔录』的盖亚教会,显然说明圣者的威慑也不能跨越时空。他不担心,那尤利尔也可以有样学样。“所以我在尝试。” “白费工夫。盖亚教会和水银圣堂是两回事,这帮蠢货再怎么自取灭亡,巫师也会撑起盖亚信仰的烂架子。安托罗斯只是个空壳。” 尤利尔却反过来提问:“在成为恶魔前,你是十字骑士吗?” 答案不言自明。黑骑士的装扮与来时一般无二,漆黑盔甲前饰以黯淡的百合花,肩后则飘荡着银色长袍。哪怕是最无知的凡人,也都清楚不死者领主生前的身份。毕竟,他从未遮掩过。 “在诺克斯,什么人都能成为十字骑士。”恶魔领主说。 他不正面回答我。“那你该偷走圣经,就像在布鲁姆诺特时一样。” “你对行窃的概念理解不足。” “让我们坦诚来说。那把剑不会长腿跑掉,林戈特发现了它,你就该提早将它取走才对,不被任何人发觉。”结社恐怕也知道我们的动向。黑骑士偷走它是可行的。“但你却留下来。是为了和两位法则巫师打招呼?”现在他们全送了命…… 黑骑士仍不上当。“在你交出誓约之卷前,我不会跟你废话。” “我只想证明。”尤利尔不得不赶快说下去,“革新盖亚教会是我们共同的目标。据我所知,无名者也有信仰。” “信仰是弱者的空虚支柱。” “也是强者的心灵锚点。” 恶魔领主似乎察觉到了异常。“圣经”被他握在手中,却忽然绽放出乳白色的梦幻光辉,奇异的神秘在骨骼间流淌。可尽管异变来得突兀,放下剑也仍能扭转乾坤。 但黑骑士没有这么做。 “圣经”和脱身二选一,尤利尔相信对方不敢轻易抉择。事实上,他觉得对方其实也分不清自己的真正想法。 魔力在空中传递。希塔里安的幻影碎片飞速重聚,凝合在一起,最终变作一株高大闪烁的白蜡树,无数嫩绿枝条在殿厅舒展,编织成冠。生命似乎在驱逐死亡。 黑骑士后退一步,眼眶里的火焰剧烈跳动。“你以为你能操纵圣经,尤利尔?” “不。我能操纵梦境。” ……眨眼间,教堂里已经空无一人。 第六百六十六章 联合梦境 即便风平浪静,河水也差点灌进他的耳朵,尤利尔在一片泥泞中爬起身,甩开戳进袖子里的枯枝。情况紧急,他没法在编织梦境时考虑太多细节。况且与敌人相比,这点小麻烦算不上什么。 如今,他站在一座石桥边缘,另一头通往散发微光的城墙。古老的城市,花哨的旗帜……但错落石阶上的花纹未免太过熟悉。学徒不禁眨眨眼睛。一轮新月高挂天空,祂的影子烙印在城墙的每一块石砖上。阿兰沃的月之都,我见过的该是她的残骸。 『这是哪里』指环索伦问。与黑骑士拉开距离后,它终于得以上线。 “没印象了?这是卡玛瑞娅。”尤利尔没瞧见敌人的影子,心知机会已被抓在手里。他捡起梦里的铁剑,口头上有意和这爱作弄人的家伙开玩笑。“是阿兰沃的满月与歌谣之城。”但城墙后确实有歌声。 『……?』 由于过度的震惊,指环一时语塞。索伦很乐意给人添堵,但不喜欢别人跟它绕弯子。『快给我解释清楚』它缩小了一圈,蛮横无赖地命令。 “明摆着的,我们不在安托罗斯了。” 『你怎么办到……?』 “因为这不是真的。”虽然湿淋淋的衣服触感十分真实。“我们正身处一个梦境。我偷学了梅布尔女士的魔法……” “……并在我面前班门弄斧。” 学徒转过脸,瞧见精灵女士的深绿色长裙。梅布尔·玛格德琳漂浮在石桥边缘,那对红艳艳的手指有一边搭在手提箱上,另一手攥紧一条新披肩。在她开口前,尤利尔一点也没注意到她。 “这儿冷得要命。”花园主人打了个寒颤。“什么情况?” “我们应该在卡玛瑞娅,千年前的阿兰沃首都。” 梅布尔瞥他一眼。“我知道你来过的不是这里。一千年。恐怕它只剩石头了。”她扭过脸眺望城墙。桥头的微光里有一小片暗处,宽不过三尺,高度却近四码,像是城墙的一道皴口。“你的水平出乎我意料,梦境如此真实……但干嘛选这里?” “不是我选,阁下。这里是『忏悔录』创造的梦境,由其主人决定场景。我只能稍作修改。” “这是他人的梦境?你不该涉足这么深入。” “现在我很清醒,而且我得到了他的锚点。” 她的神情缓和了。“看来你对梦境的了解并不初级。” 虽然平日里没少挖苦学徒,但梅布尔的话反让指环不大乐意。『高塔研究命运,少不了梦境知识作辅助』索伦指出,『倒是你,玛格德琳,我们都怀疑你修补的秩序缺口实际上是拿梦境伪造的假象』 “胡说。侦探女王阿加莎·波洛在她的新书扉页里写到,没有证据支撑的怀疑就是诽谤。告诉我,尤利尔,克洛伊塔有接受投诉的部门吗?”梅布尔摸摸她发梢上的羽毛。“尽管进度会和记录上存在落后,但问我的话,这都是你们占星师寻访太频繁的缘故。” 尤利尔从不知道,他的邻居竟然还在工作之余兼职畅销书作家。在这么两相对比下,连高塔定期派遣占星师去七盏灯小屋这回事,似乎也显得不很奇怪了。 “我会建议导师考虑你的意愿,阁下。”学徒说,“只是,如你所见,梅布尔女士,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助。”他做个手势,抬脚踏上断桥。湿淋淋的石雕一语不发地斜瞄着他。 “没我你活不到提建议的时候?” “不巧是这样。” 梅布尔的手指揪下一根羽毛。她摇摇头。“你创造了幻影,尤利尔,而我借助她的眼睛看到了你的敌人。你要的帮助无人可以给予。我的箱子里也只有建议——回布鲁姆诺特去,梦境限制不了他。我们绝无胜算。” 他当然不会对梅布尔·玛格德琳抱有全部期待。在微光森林,学徒已经见识过双方神秘度的高下。“但这是『忏悔录』的梦境。”尤利尔提醒她,“圣经算是‘施术者’,基础是它的神秘度,不是我的。” “我并不了解『忏悔录』。”精灵女士皱起眉,“可既然它有本事独自创造梦境,又怎么能在我的花园停留?虚假的风景没法再行欺骗。” 这是个循环往复了数次的疑团。每次我都得花时间解释。在尤利尔眼中,圣经的异状不算是问题,他一直觉得神秘毫无规律性。可对织梦师来说,梦境的上限在编织成型后就已经固定,圣经不会像符文生命一样思考,因此只要对症下药,它便不太可能自主摆脱……说到底,梅布尔女士远比学徒懂得多,于是就总想知道答案。我该赶紧找个理由答复她。 梦里没法使用『灵视』,好在他先前与梅布尔女士达成协议是在现实——希塔里安的幻影是桥梁,让这位花园主人与学徒建立了联系。未来梦境中的危机关头,她曾伸出援手。 走到城墙的裂口前时,尤利尔告诉她:“『忏悔录』的异状或许与你的魔法有关,阁下。” “干嘛这么说呢?”梅布尔果然有了感兴趣。 “在白夜骑士的『忏悔录』离开你的梦境前,它仍受你的神秘影响。希塔里安·林戈特的姐妹曾持有『忏悔录』,她们都做过奇怪的梦,而原本持有它的巫师则没有相关记载。可见,圣典其实能对外界的神秘作出反应。” “确实挺像那么回事。”精灵女士认同了。“好吧,看来神秘物品也可能存在智慧。谁说得清?反正我是没什么了解。” 『就算圣经有脑子,也不见得会帮你的忙』索伦说,『瞧,忏悔录的主人不是你……』忽然,它顿住了。 “确实。但『忏悔录』和誓约之卷不同。”尤利尔轻声说,“它不是孤本。” “你的导师大人从我手里拿走了『忏悔录』。眼下它属于谁?” “是他本人。我在梦里见过他。” 石头小径寂静黑暗,空气潮湿。等神术的光辉照亮四壁,隐约能瞧见凌乱的爪痕,浅一些的被苔藓填满,深一些的已有积水。显然黑月河也并不是一成不变,到了雨季,潮水很可能将这里淹没。他们继续向里走,同时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沉默。 “这么说,你早有准备?”梅布尔忍不住问。 “预兆时有浅显。”尤利尔下意识搬出他用了一百遍的借口。虽然高塔信使中少有人兼修占星术,例外却总还是存在的。他尽量维持平静。“所以到底是哪里奇怪?” “别傻了。”精灵女士偏过头,火光使她的眼睛有一瞬间的高亮。“梦是灵魂深处的写照,往往记录着人们不愿分享的过去。你看到了你们统领的秘密,而且没得到允许。我说不准他会对此作何反应。” 尤利尔完全没想过:“几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真有这么严重,阁下?” “倘若有人偷窥你的过去,你会怎么办?” “我没什么好隐瞒……”学徒住了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黑骑士的威胁似乎与使者没关系,毕竟,他不了解我在乔伊面前几乎没有秘密……可一旦反过来考虑,情况就未必相同了。“见鬼,我又不会说出去。”由于停顿太快,他差点咬到舌头。 『何不尝试一下』索伦不怀好意地怂恿,『我早说过,我还没见识过你进行格式化重启呢』 “感谢提醒,我现在差不多见识到后果了。”尤利尔没好气地说,“是不是非得丢点什么才算结束?” 指环没明白。 『但如果这里真的是阿兰沃,或许你还有救』它转而写道。 真假难以定论。“说说看,睿智的格森先生。” 『我之前就觉得你这话言不由衷,小子!』尤利尔赶紧否认。但可能等到下次重启,我就用不着这么麻烦了。 『圣经的梦境不全属于我的主人,只包含其中一少部分。不死者领主也拥有圣经,且在神秘上分量相等。据我所知,白之使上任的时间是两百年前,成为统领则是在圣者之战』 “完全不是一个时代……?” “集体梦境。”梅布尔断定,“忏悔录创建梦境时,持有者的记忆会被拆解,重新拼凑,最终面目全非地呈现在我们面前。” “但我没在梦里见过黑骑士。”尤利尔不像他们一样肯定,“我只是偶然之下发现了他的锚点……” “……这家伙就被你反向拖进了梦里。”精灵女士挑起眉,“你操纵梦境的水平或许还要超过『忏悔录』。” 『可能因为它还没重启过罢』 尤利尔继续向前迈步,一脚踩在霜字上。“根本原因还是圣经。『忏悔录』已经导致它曾经的持有者陷入沉睡,说明这是神秘的倾向。” “我也曾是持有者。你指的是那女孩?没准她们是特例。” “我们才是特例。她不是织梦师,阁下。” “仔细想想,我确实曾感受到梦境的牵引。”精灵女士若有所思,“只是我能拒绝它。诀窍在于抵抗睡意。”她的手指缠绕着披肩的流苏。“一般来讲,当你找到锚点,就会立刻从梦中惊醒。但集体梦境不属于个人,你的锚点会藏在构成世界的每个要素中,完全无迹可寻。这才是真正的危险。” 『就是这样』霜字转移到墙壁上。『诚然,织梦师在保持自我意志这方面存在优势,但‘锚点’的坚固远超‘自我’,连你们也没法影响』 “空境也不行?”尤利尔不由问。 “起码我做不到。”精灵女士告诉他们,“所以我借用了你创造的幻影,不是本人到场。千万记住,尤利尔,一旦涉及梦和意识,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神秘不总是按规矩来。” 尤利尔十分赞同。他至今也没搞明白,为什么织梦师的神秘能随意替换现实和梦境之中的物品或人,却没法从梦里主动苏醒。我最好还是把疑团留给专业人士。他边想边踢开碎石。 “可惜已经迟了。我也把我们拖进了梦境——如今教堂里是没有活人的。” “这是『灵质变换』,织梦师的拿手好戏,但你不能指望它骗过学派巫师太久。我们总得回去,是吧?” 考虑教堂的首尾可不是他们的当务之急。通过魔咒,尤利尔大概摸清了这个魔法的效果。佣兵头子巴尔萨扎研究乔伊的徽章时,不也没发现问题?至于回到现实该怎么办,反正他还有时间慢慢思考。“吉祖克和克兰基阁下的死讯传到学派总部前,巫师的援军不会有空境。高环神秘足够了。” 他与对方分享计划:“我希望你能帮我找到另一个人,阁下。” “是谁?说来听听。” “露丝·林戈特。她是希塔里安——就是你取代的幻影的本体——的姐姐。” “这孩子莫非有什么特别?”梅布尔挑起眉毛。 “还不能确定。”尤利尔回答,“但我怀疑她所处的梦境层次与我们不同。” “层次不同?” “只是一种感觉。梦中人无法与她们建立联系,我一开始也是这样。”但从那次在苍之森的入睡后,事情发生了改变。“现在我似乎融入了这个世界,却也再也没见过她们。”尤利尔想过梅布尔女士可能解答他的疑惑。“我们似乎身处两个世界。” 他猜得没错。精灵女士确实知道原因。“因为这取决于持有者和忏悔录的联系。那对姐妹只是接触过它,不算是忏悔录的主人。”梅布尔指出,“你的情况才奇怪。事实上,连我也难以融入他人的梦境……是誓约之卷?只有这个可能了。” “恐怕是这样。”最开始,尤利尔也是通过羊皮卷进入这个联合梦境的。后来希塔里安会借助福音书在晚上找他聊天诉苦,直到第二天早上,她再将他送回现实。 忏悔录每次都把他带入莫尔图斯,誓约之卷却不是……它更让我接近锚点,尤利尔心想。 “你找这姑娘做什么?你该寻找锚点。” “两者不矛盾,女士。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她审视着学徒。“那恶魔领主不会来追我,是不是?” “他甚至不知道你的存在。”尤利尔一口咬定,“你不用担心。就算我们暴露行迹,他也只会盯着我——圣经在我手上。” “好吧,算我欠你们的。”她嘀咕。 学徒没明白:“什么意思?” 梅布尔摆摆手,“我说下次记得拿神秘植物交换愿望,这次先欠着。”她不再与尤利尔并肩而行,脚步停在背后的黑暗里。“你要找的女孩如今会在哪儿?” “北方,奥雷尼亚的莫尔图斯。” “噢,布列斯的黑城。似乎不远。” 这话完全猝不及防。尤利尔踉跄了一下,差点撞上石头。“黑城?”他下意识重复。“你说黑城,阁下?她和莫尔图斯……” “……是一个地方。有什么问题?” 尤利尔说不上来。奇异的灵感在心头盘旋,却无法抓住。自然,他从没去过黑城,可如果不是教会的情势紧迫,我本打算启程前往。竖琴座女巫玛格达莱娜曾常住在那里,她在回到圣城的路上被无名者刺杀。除了贴身携带的笔记,也许有关预言的珍贵研究资料都留在了当地。 说到底,玛格达莱娜为什么要住在黑城? 第六百六十七章 奈笛娅 神庙的树台洒满阳光,森林在春日微风中摇摆。帕尔苏尔站在最高处,听见希瑟的子民们谈论她的名字。流水传递歌谣,将消息散播到远方。 母亲向她走来,手捧金椴、橡木和白蜡叶编织的头冠。她的袍子拖过石阶上的落叶。精灵们也跟着趋向前去,草籽妖精的荧光簇拥着一张张年轻的脸。太多面孔了,帕尔苏尔分不清熟悉或陌生。 小妖精和牡鹿落在稍后,牧树人静默地伸长脖子,根须在泥土中抽动。银石谷的使者不急不缓地迈开腿,与一大队满头蘑菇的木精同行。他们的脚步声被厚实的针叶吸收,以维护庄重肃穆的气氛,但在此刻,她能听见窃窃私语,质疑问难。 “就是她?” “我敢保证,真的是她。” 就是我。帕尔苏尔挺直脊背,迎接希瑟的加冕。苍之森选择了我,所有人便都是我的支持者,不用谁保证。那些其他候选者拉结的党羽,如今就像阳光下的苔藓一样消失,成为她力量的一部分。毕竟,连这些反对派的领导者,也都对她俯首称臣。事实上,她们正在用与其他族人相同的目光,仰望注目着帕尔苏尔。 时间缓慢流淌。当大祭司为她戴上叶冠时,神庙中响起前所未有的欢呼,水妖精的吟唱也被声浪淹没。两头熊在树下拍掌,声音仿佛敲打皮鼓,形成震耳欲聋的伴奏。牧树人族长向她致敬,它们头顶鲜花盛放,在空气中播洒着甜蜜的花粉。大祭司提起长袍,为银石谷的使者让出位置。这名银色头发的神秘生物以人类的姿态伸出右手,郑重地邀请她走下树台。他下巴上的鳞片状似一小撮胡子。 “来这边,斯蒂安娜。” “他在对面房间?” “没办法,缝伤口前我得把这姑娘的衣服脱掉……而且不管怎么说,男人女人应该分开过夜。” “一部分才是。”后开口的熟悉的声音嘀咕,“某些人可不这样。” “你还年轻,安娜。” “可没年轻到什么也不懂。” 谁在说话?内容实在离奇。帕尔苏尔没想到,竟然有人在此刻讨论男女和衣服。一头龙正搀着她的手臂,这个事实教她有点不安,但她必须保持严肃,目不斜视,以免被人瞧出恐惧。圣女大人当然不会畏惧龙族,银石谷也是森林的一部分,她将会统领他们,就像所有前任一样。龙族也是女神的子民。 石阶被抛在身后。人们迅速避让,分出道路,目送他们缓缓走向供奉石碑的圣地。眼下我是苍之圣女,希瑟的代言人和侍奉者,这意味着她再也不能拥有寻常精灵的情人和伴侣。想起这些,帕尔苏尔升起了一点儿孤独感。 但伤感只短暂地存在了片刻,她已瞧见了一角紫红树篱。道路起始的神庙消失在林涛叶浪中。精灵们的呼喊渐渐低弱,吟唱的旋律却持续走高,间杂响亮的流水声。希瑟唯一的神遗物即将见证森林圣女的迭代。 帕尔苏尔松开银龙的手臂,独自趟过银溪。细小沙砾游过趾间。等她触摸到黑石碑潮湿的表面时,广阔森林为之震动,无边群山传来绵长悠远的回应。生命在认可我。我能为苍之森带来希望与和平。关于这点,此刻的帕尔苏尔无比肯定。她转身望着她的子民,森林在宁静中向她俯首,只有大祭司用柔和忧郁的眼神与她视线相接。 “这只是你的愿望。”一个不和谐的声音说,“愿望永远都是美好的,事实却往往与愿望相悖。” “事实也与你的推测有别。” “要是消息准确,战争很快会来。” 一阵绞痛攫住了她的心。帕尔苏尔的呼吸猛然急促,她的手掌下传来麻痹的冷意,仿佛毒素正沿着血液逆流。我这是怎么啦?她惊奇地想,战争怎么会让我怕成这副模样?希瑟的子民是无所畏惧的…… “得说实话,安娜,我们必须在战争开始前搬离这里。” “你的意思是,逃走?” “这不难理解。没必要为注定失败的斗争白白浪费生命,我们需要保存力量,迁移据地——战乱会毁掉猎场,弱小的同族将受饥挨饿。最关键的是,决不能招惹银歌骑士团的注意。难道你有更好的建议吗?” “没有。” 不。这个音节卡在喉咙里。我们能逃到哪儿去?谁说我们注定失败?如果放弃森林,我们又属于谁?希瑟也会抛弃圣瓦罗兰。想到受神遗弃的下场,帕尔苏尔从梦中惊醒。她浑身乏力,舌头上全是苦药味,身下的床榻又硬又低,还让她腰酸背痛。 “她醒了,奈笛娅大人。”“风暴”斯蒂安娜提示。 我看不一定。帕尔苏尔心想。她一边活动着手指,一边望着对面玻璃上的冰霜。树枝如同涂上一层银蜡,死状凝固在黑夜之中。寒风呼号,掠过城齿。这是什么地方?她万分希望自己如今仍身处梦境,醒来就能见到母亲,并问她为什么要露出忧郁的神色……而不是已亲身领教。 这只是她的愿望。玻璃猛响了一声,震落雪花。“也是时候了。”一个阿兰沃精灵开口。她斜向背对帕尔苏尔,抱着一罐药浆站在窗边,还将手伸进去摸索。“把这些给隔壁送去,安娜。”她掏出一团捏成球的药草浆。 “那让他再等等吧。”斯蒂安娜皱起鼻子。 帕尔苏尔习惯所有药味,早已不觉得刺鼻,但感官牵扯起记忆。她用僵硬的手臂把自己撑起来,低头查看肚子上的伤口。“手艺精湛。”她赞叹一句。 “毕竟伤口很整齐。”奈笛娅回应。她扭过脸,将罐子放在长椅上。 帕尔苏尔听见斯蒂安娜说出她的名字。黄昏之幕的社长。没想到我还是碰见她了。她仔细打量对方,后者也坦然随她瞧,自顾自地忙于抽屉和瓶瓶罐罐之间。 这是个典型的阿兰沃女性:雪白皮肤,五官立体,头发和眉毛细长浓密。一圈打磨锃亮的骨头符文串在胸前,躲入羊毛衣领间。她有明亮的红眼睛,头发比雪更白更稠,全无凡人被岁月褪色的枯槁。毫无疑问,这是张动人的面孔,但那些明显的有别于人类的精灵特征,在她身上很体现得十分细微。这八成和她的打扮有关。 自从来到阿兰沃,帕尔苏尔就渴望这么一身装束:皮坎肩、毛手套、厚围巾。斗篷内里镶着天鹅绒,针脚细密紧实。会不会这是她自己缝的?帕尔苏尔不禁摸了摸伤处。先前在桥边,杜伊琳的杖剑险些从这里扯出内脏。事实上,她怀疑自己已经死了。 奈笛娅扯下一条湿毛巾。当她擦拭指头时,一只硕大的猫头鹰飞上她的肩膀,旁若无人地低头啄弄羽毛。等她终于空出手,抓向肩膀,拿下来的已是一件轻盈宽大的羽毛披肩。“想出去走走?穿着它。” 帕尔苏尔挑起眉。“你真周到。” “走走?那疯女人差不多要把你撕成两段。帕露,你该好好休息。”斯蒂安娜不同意。 多亏你提醒,不然我就忘了。帕尔苏尔深吸口气:“我只到隔壁。” “找那银歌骑士?” “总不能等他来找我。”那可有的等了。“他醒着?” “他比你强壮,伤也比你轻。”奈笛娅说,“你想去的话,就让安娜帮你带上它。”她指指椅子上的陶罐,接着又低头收拾毛巾。 帕尔苏尔系好披肩,变成了一只猫头鹰。她拍拍翅膀,飞出窗户,娴熟地落向对面积雪的石台。伸展肌肉时,伤口果然不疼。 “等等!”斯蒂安娜只好跟上来。 房间里昏暗无光。帕尔苏尔抬起爪子,正要敲窗,忽然听见里面不止有一个心跳。哪个初源会来拜访银歌骑士?她竖起耳朵。 没想到不是陌生人。“真的是你?还是你的鬼魂?”自然精灵开口。 “这话我想先问。”骑士回答。 “照你的说法,活人不可能过得这么好,没准儿我早死了。”德洛摸了摸脸上的刺青,“但奈笛娅或许能起死回生。” “她接受了你。” “她接受了一个同类。”自然精灵跪在炉子边点火,房间明亮了些。“结社不在乎你曾经所属,我们的火种相通,联系就能跨越任何距离。” 骑士没明白。自然,他不是我们中的一员,帕尔苏尔心想。“从莫尔图斯到卡玛瑞娅的距离,苏尼特。我没见过这么长的钓竿。是你逃到阿兰沃来,还是结社逮住了你?” “我以为我们会有默契。你又怎么出现在我眼前的,骑士大人?回帝都走反了?” 帕尔苏尔想听听他怎么回答,但乔伊皱起眉,换了话题。“你要干嘛?” “奈笛娅大人希望你们留下来。” “她要干嘛?” “提供帮助。高塔信使总会抓住踪迹,你和圣女大人没去处。” “她是来找你们的。” “我清楚过其中原委,是斯蒂安娜选择了结社。” “那就别装傻。留下来,和你们这些靶子呆在一块儿?只会被更多信使盯上。” 他们的谈话陷入了僵局,但听见骑士拒绝,帕尔苏尔心情不错。再听下去也不会更好,于是她敲响玻璃。 骑士似乎想赶她走,但德洛·苏尼特认得德鲁伊的魔法。“圣女大人。”这位曾经的奴隶贩子轻快地打开窗户,把帕尔苏尔迎进屋。“来炉子旁边罢。” 从舒适度来评论,这地方远不如她先前休息的房间,唯一的好处是能隔绝窥视。她没法通过植物聆听他们先前在说什么,只能亲自来瞧。熊熊燃烧的炉火充满诱惑,帕尔苏尔落在同族身旁,和乔伊正对面。 骑士手边有一座熄灭的烛台,右脚边散落着毛线团,缕缕烟雾被风刮向窗口。他宁愿盯着它也不与帕尔苏尔对视。她不知道他正在想什么,不禁感到一阵焦虑。好在除了手臂上的绷带,他看起来和帕尔苏尔印象中几乎没差别。那疯女人给我们都留下了伤痕,她心想。 脱下外套时,帕尔苏尔变回了原样,神秘的效果褪去。“谢谢。但我和圣瓦罗兰没关系了。” “这没什么不好。”德洛说,“我赞同您的做法。假使我能活着,苟延残喘也不是问题。”她耸耸肩,意有所指地瞟一眼骑士。“我又不是永生信徒。” 帕尔苏尔很难否认自己受到触动,但她没有回答。德洛·苏尼特。她和詹纳斯一样,他们的命运都是战争造就的错误。我的错误。可她却说理解我?帕尔苏尔不敢奢望。或许她根本不在乎罢。 她忽然感觉面颊发烧。这只是羞愧造成,当德洛作为奴隶被打上烙印时,对方又有多痛苦?后来她参与奴隶贸易,把印记施加给其他人时,是否从中得到了以牙还牙的喜悦?没人说得准。世界总是如此。 “说到底,我只是来传句话。”德洛缠好围巾,“你们怎么选都不干我事。再见了,圣女大人。”她朝骑士轻蔑地一笑。“再见,乔伊。” “再见,苏尼特。”骑士没回答。 她听见门后传来私语,好一会儿过去,斯蒂安娜也没来敲门。想必德洛拦住了她。“杜伊琳呢?” “死了。” “是安娜……?” “她下不了手,差点被那疯女人逃掉。也许她是故意的。” 在卡玛瑞娅的城墙下,黑月河又吞噬了一条生命。帕尔苏尔只记得女信使抽出刀刃时的冷笑。至于对方怎么接近到眼前、自己怎么受的伤,女信使动作太快,她看不清楚。 下一刻,斯蒂安娜的暴风沿石桥席卷而来,将高塔信使和帕尔苏尔分隔在两端。危机消失了。剧痛中,帕尔苏尔慌不择路,逃进城墙的裂缝。没想到杜伊琳虽然有备而来,却还是死在了乔伊和斯蒂安娜手上。她不由心情复杂。 “安娜还是个小女孩。”她替那朵带电的玫瑰辩解,“容易心慈手软。” “随便她。”乔伊说,“反正我宰了那女人。” “杜伊琳是高塔的信使。” “不是唯一一个。还会有其他人。” “你真不懂?安娜认得她,她们是儿时伴侣。换作其他人,可不见得会像杜伊琳一样犹豫。”那女信使瞄准的是我,不是斯蒂安娜。但说到底,帕尔苏尔没道理为这责备他。 “无所谓。”乔伊告诉她,“我不是小女孩。我不会手软。” 第六百六十八章 兄弟姐妹 奈笛娅和斯蒂安娜找来时,她正在火炉边摆弄一件未织完的毛衣。不知是谁留下来的手工,帕尔苏尔询问乔伊,他也回答不上来。火焰熊熊,绒毛也光滑柔顺,被暖意滋润。房间里的温度逐渐上升,与她来时天差地别。而骑士仍坐在烛台边,玻璃外的霜雪被他的脊背遮住。烟雾缓缓弥漫。 但与房间的主人对面,她不能这么懒散。帕尔苏尔把毛线团丢向乔伊,让它落进同类中。 “我的要求很合理。”黄昏之幕的社长宣布,“是要求,不是请求。” “很好。我也不擅长答应请求。”骑士冷冷地回应,“既然我们没得谈……” 帕尔苏尔突然探出身,捏了捏他缠绷带的手臂,声音戛然而止。“我答应了,大人。安娜没告诉你?我很早就答应过她。虽然你的请求有些过分,但谁让我有约在先。” “我不是在请求……” “你不能掐她吗?”骑士打开帕尔苏尔的手,不快地说。 “随你怎么说啦,奈笛娅。帕露如今是我们的一员。”斯蒂安娜开口,“那你肯定会帮忙,我知道的。” 白发的阿兰沃人皱起眉。“安娜,你到底是我的学生,还是这位圣女大人的女仆?这时候你该休息了。” “极黑之夜里,只要吹灭蜡烛,什么时候都可以休息。” 奈笛娅叹息一声。她扭过头,鲜红眼睛审视着帕尔苏尔:“这孩子完全被你俘获了,圣瓦罗兰的圣女。看来传言也有可信的成分,当年你的魅力足以影响森林种族的票选。” “这是彻头彻尾的谣言。” “自然。你是靠演讲获得支持的。圣瓦罗兰人笃信歌谣,这是打动他们的唯一方式。如果你想靠自己改变,那就太不明智了。” “生命不是歌谣。”帕尔苏尔回答。 “人们的观点不相同。”奈笛娅坐在椅子上,“我手下也有许多年轻人,他们拒绝撤离阿兰沃,更渴望坚守据点。我让他们自由安排。” “但你已经决定放弃阿兰沃。” “奥雷尼亚将把这里变成战场,我还能怎样?战士追求荣耀,领主则考虑得失。我虽不是领主,却也有自己的领地要照管。” “问我的话,先留下来打一仗,再走也不迟。”帕尔苏尔瞧见斯蒂安娜投来赞同的目光。看来她也是拒绝撤离的一员。理解是理解,她心想,事情落到自己头上,人们却未必会作出理智的抉择。 “黄昏之幕可不是圣瓦罗兰。结社远没有国家的体量,经不起大战。撤开战绝无可能。” “你首先得说服反对者。”倘若她成功了,那或许她比我更适合做希瑟的苍之圣女。起码在演讲上是这样。传言不也说,奈笛娅能对抗银歌骑士团的“胜利者”吗? “我当然可以。这不是难事,帕露——既然你和安娜一样称呼我,那我也这么叫你。”奈笛娅的手指惬意地插进颈间的长发里。“我要他们怎么做,他们就会听从。初源的结社靠神秘度支配‘票选’,不靠演讲。假如你能教所有手下乖乖听话,就不必担心有今天。” “假如。既已作出假设,何不再放开思维?” 黄昏之幕的社长挑眉:“什么意思?” “假如你的力量足以支配世界,干嘛还要担心敌国?你大可以先踏平银歌骑士团,再把阿兰沃变成你的后花园。没人能阻拦你。”帕尔苏尔说,“可见,问题并不在于权力组成。”她坐到骑士的床上,与奈笛娅正对面。“通往终点的道路有近有远,但终点总会到。我们的敌人始终难以战胜。” “银歌骑士团?他们的目标是阿兰沃。”谈及祖国的命运,奈笛娅并无半点感怀。 “阿兰沃的过错在于她与奥雷尼亚同存于世。”帕尔苏尔说,“而所有不听从皇帝陛下命令的人,都归银歌骑士团惩治。” “也许你有你的道理。” 帕尔苏尔耸耸肩,“谁让我是失败案例。” “不管怎么说,你起码从中获益。一次失败比一百句劝说管用。”一点点笑容掠过白发阿兰沃女人的面孔。“那么苍之森的帕尔苏尔,流亡的圣女,你选择加入我们,与‘黄昏之幕’的所有同胞休戚与共。对你来说,这会是新的教训,还是经验之举呢?” “我不算了解自己的想法。” “我和你不同,我希望是前者。”奈笛娅坦承,“黄昏之幕是我的心血,她不会为阿兰沃和奥雷尼亚浪费一滴。敌人的敌人非我之友。” 帕尔苏尔意识到对方并不上当。在冬青协议前,圣女大人要大祭司组织信使,以向其他神秘种族求助,但她们挑选目标时唯独忽略了初源结社。母亲这么做不是没有原因的。 “盟友和朋友有区别。”帕尔苏尔指出。 “你忘记了,帕露,初源的盟约没有效力。这还是你告诉我们的。” “这难道不是你们之间的常识?”她皱起眉。 “不瞒你说,先前结社订立契约,都是依靠圣经拓本做担保。我们尝试更换载体,才发现了问题。” “成功的载体是其中之一的拓本,还是所有圣经都行?”乔伊忽然问。 奈笛娅瞥一眼骑士。“没人见过所有的圣经。但我们尝试过的都行。” “噢。你们尝试过多少?” “这可不能直说。尤其是对你,银歌骑士。秘密要拿秘密来换。你似乎能不经过学习就跨越职业使用神秘?我很好奇这点。” 斯蒂安娜插嘴:“他是个亚人,能用血液施法。”这下秘密失去价值了。 但乔伊没理会她的戳穿。他审视奈笛娅,仿佛在犹豫要不要刺去一剑。帕尔苏尔知道,他肯定不明白奈笛娅是怎么发现他使用巫术,甚至更夸张,他怀疑奈笛娅察觉了伯纳尔德的实验痕迹?她警惕骑士手指的动作,以免它忽然搭在剑上。 这其实是个误会。实际上,初源感知魔法的方式远比普通的神秘者先进,只是后者没法体会前者的优越,才不能理解。 “安娜说得没错,奈笛娅大人。”她开口,“乔伊出身于水银圣堂,不算‘胜利者’直属。”房间内,一直存在的针对骑士来历的矛盾稍有缓和。“一些修士乐意见到人们传播自己的巫术,换我在圣堂,我也会多作涉猎,以补充前沿理论……而知识是秩序的秘密。” “我不否认。”奈笛娅回答,“但我不要你的知识,只要你的秘密。告诉我,帕露,你原本要到哪儿去?” 帕尔苏尔还以为对方会恼火于她先前的挑拨。“到世界的尽头。” “你的神灵这么嘱咐?” “希瑟给我暗示。” 奈笛娅明亮的红眼睛紧盯着她,似乎有火焰顺着目光燃烧而来。“神灵对凡人有所指引,还是青之预言前的事了。我找不到证据反驳你,帕露,但你也无法证明自己。我该怎么处理?”她又瞥一眼骑士。“总之,黄昏之幕的迁移地点和冰原无关。” “这意味着我们将分道扬镳,奈笛娅大人。” “一个人到冰川去,没有火,没有食物?什么时候生命之神会给信徒指示死亡之路了?” 给罪人指路的时候。“绝境也有生机,奈笛娅大人。”帕尔苏尔回答,“更何况,我也不确定终点就在冰川。” “假如你认可自己是结社的一员,就不得私自行动。” “由你做主,奈笛娅大人。”这时候反驳相当不明智。“我可以过后再来。莫非战争结束后,结社也不回来吗?” 微笑掠过阿兰沃精灵的嘴唇。“我倒想回来,卡玛瑞娅是神赐之地,神秘度的位格很难替代……然而我怎么想改变不了事实。” 帕尔苏尔没明白:“事实?” “战争将摧毁卡玛瑞娅。居住其中的阿兰沃人被屠杀,水妖精几乎灭绝。那些权势滔天的贵族诸侯,会变作刺鼻的烧焦骸骨。卡玛瑞娅依然存在,城墙和砖瓦将见证这一切。” 令人震惊。“银歌骑士团会屠城?” “预言中是这么呈现。”奈笛娅告诉他们。 看得出来,她的亲信斯蒂安娜也为这个消息而惊异。“风暴”张大嘴,眼睛睁得和嘴唇一样圆。奈笛娅向她的结社隐瞒了情报? “预言。”帕尔苏尔缓缓地说,“不一定是事实。” “你们不懂。在阿兰沃,冰地女巫甚至比高塔占星师更具力量。她们从不出错。” 提及高塔,斯蒂安娜打了个哆嗦,脸色变得苍白。“国师除外,奈笛娅。我敢肯定,国师大人会预知到这些。” “奥雷尼亚的国师。”社长重复,“他与那些躲在塔里的废物有本质区别。某种意义上,他也算是我们的一员。长久以来积累的线索表明,他确实受到命运之神奥托的眷顾。” “他是初源?” “不是。这种意义上不是。初源不可能留在高塔,这是他们的规矩。” “还有这样的规矩?”骑士怀疑地问。 帕尔苏尔知道原因。圣瓦罗兰和克洛伊塔一样,都是初源的禁地。但森林的选择并非出于歧视。 “初源拥有特别的天赋,源头就是异常旺盛的火种。”她简单地解释,“这在秩序边缘将是致命的影响——他们——我们——会失去操控力量的桥梁,魔力无序爆发,引起神秘降临在躯体上。直观来说,就是点燃仪式的失败下场:灵魂之焰升腾,把人从内到外烧成灰烬。” “随时都会?” “我说了,秩序边缘。”但帕尔苏尔不想解释圣瓦罗兰和高塔之间存在的相同点。 “秩序怎么会有边缘。”乔伊根本不相信。对于他的反应,帕尔苏尔早有预料。 奈笛娅皱眉,“你真是银歌骑士?” 骑士阴沉地回以瞪视,没有回答。 “总有人不了解秩序,因为点燃火种还靠运气。”帕尔苏尔偏移话题的重心,“我们还是谈谈高塔。信使杜伊琳前不久才追上我们,如今她的尸体已经沉入了黑月河。毫无疑问,占星师不会善罢甘休。” “让他们来。”乔伊不假思索地说。相比同僚,他显然认定占星师更好对付。 “杜伊琳的死让你有信心了?”斯蒂安娜讥讽。 “你不明白我多不在乎她的死活。” “风暴”怒视着他,长发上电光游窜。倘若现在给他们一个机会,帕尔苏尔心想,他们将立即把对方撕成碎片。 奈笛娅轻哼一声:“我不建议你现在动手,安娜。如果我没记错,在莫尔图斯你输给了他。” “要不是帕露,他会比我先送命。活到最后才算赢。” “你真这么认为?之前那高塔信使差点杀了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敢对敌人手下留情?” 斯蒂安娜一抿嘴。 “黄昏之幕”的社长瞥了她一眼,没有继续责备。她的声音放缓:“我知道这很难,安娜。但你如果因此受伤,我会认为是我的责任。” “风暴”斯蒂安娜没说话,可帕尔苏尔察觉她的情绪在激荡。杜伊琳是她的儿时玩伴,她们互相纠缠了十数年,但谁也没想过下杀手。这回不一样。高塔派遣女信使追踪他们时,有没有料到这一幕?帕尔苏尔说不准。 忽然,安娜捂住脸,啜泣着跑出门去。那只罐子被丢在火炉边。 帕尔苏尔拾起陶罐,骑士下意识朝后一躲,但她没打算扔。“刚刚德洛拦住了她,她们肯定说了什么。” “德洛·苏尼特是我们的新同伴。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火种的亲密联系将覆盖矛盾。这在你身上同样适用,帕尔苏尔。”奈笛娅转而盯着乔伊,“所以你最好别再插手,银歌骑士。我很清楚,你过去是怎样的人。” “多新鲜啊,我都不清楚我算不算人。” “你该清楚的是,我们不欢迎你,因为你与我们毫无共同点。为你提供帮助不是我的本意,只是为了报答你对阿内丝和那些年轻孩子的援手。而事实上,你本人另有目的。告诉我,你想要的是什么?” “答案或许正是我想要的。” 他其实也不知道。帕尔苏尔心想。否则我早就给他了。况且,就算乔伊有自己的目标,他也不会轻易告诉奈笛娅。“人的想法并非一成不变。”她说。 “规则却一成不变。既然他拒绝了德洛,又非我之友……作为社长,我有必要更换条件,以根绝可能的隐患。他是你的骑士,帕尔苏尔,你当然能为他担保,但我更倾向于主观上的说服。”阿兰沃精灵表示,“我需要我的社员同心协力,服从我的命令。” “像银歌骑士团那样?” “当然不会。瞧,这儿不就有个背叛者?”黄昏之幕的社长微笑,“在面对亲友时,忠诚也不保险。然而我们彼此相连,是神秘意义上的兄弟姐妹。”她忽然靠近,眼睛似乎在闪光。一阵奇异的魔力牵起帕尔苏尔的火种,她们在瞬间感受到了联系…… ……但那不是初源间的联系。到底是什么?帕尔苏尔提起心,听见奈笛娅的下一句话。“我们的连接比银歌骑士团更紧密。” “这……?”她忍不住问。 “你曾是一卷圣经的主人,帕尔苏尔,和我一样。你知道圣经的传言吗?” 狂风撞向玻璃,咔嗒一声响。冰霜簌簌跌落。帕尔苏尔心知,这将是一个极其漫长、复杂且深奥的话题,可她无法回避。 “圣经。”她念出古老的音节,“就是圣瓦罗兰之碑。希瑟的诗歌。” “它是其中之一,多亏你们,这卷圣经保存得相当完整。” “诸神的经卷也会受破坏?” “毕竟,它们没有自我意识。”奈笛娅解释,“圣经的神秘时有差异,存在方式也没有基准。如果神秘不囊括牢固的性质,那连凡人也能撕毁它。” “我的了解太片面。告诉我你们当地关于圣经的传言。” “冰地女巫说,圣经是诸神的遗留之物,因此连接着祂们的天国。” “谎言。” “难以判断啊。”奈笛娅说,“连水妖精也无法窥视那么远。在诸神的时代,人们或许知晓圣经的用途,但青之预言截断了相关传承。只有少数神秘组织仍存留着对神灵的记载。” “安娜告诉我,你曾在水银圣堂呆过一阵子。”帕尔苏尔颇感兴趣。 “水银圣堂不过是跳板,我真正想接触的是克洛伊塔。占星师一定了解诸神的时代。” “你也这么看苍之森?” “差不多罢。”阿兰沃精灵社长坦然承认,“所以圣女大人,我希望你能善加利用你的知识,为结社的兄弟姐妹们找到出路。” “我说过,这是谎言。你们一定被女巫欺骗了。” 奈笛娅皱起眉。“我知道,一些女巫正在派夜莺追杀你们,但你们间的矛盾不意味着传言毫无道理。” “或许吧。”帕尔苏尔也露出微笑,“但我们说的是两码事。我说传言不实,不是针对女巫。从这一路上我们受到的骚扰来看,她们很有能力。然而即便在诸神的时代,也根本不存在什么天国。” 第六百六十九章 永生仪式(一) 时间到了。念头刚过,窗外传来钟声。在这无边的黑夜里,人们得靠敲钟分辨时刻。也许他们该向我求助,我算的比钟表准。 握柄传来冰凉的触感。雷戈意识到自己忘戴了手套,其实是晚了几秒。他摸索着裹好指头,不敢放任它们在寒夜中接触钢铁。先前他没有这种习惯,如今必须加紧练习。银歌骑士和圣堂骑士的盔甲样式稍有区别,好在性能上没有太大差异,他活动了一下关节,每一寸皮肤都传来束缚感。没法再多加棉垫,雷戈为事实而惋惜。 阿兰沃是月精灵的国度,但假如不算这点,他也无法喜欢上这里。天气又冷又干燥,太阳和温暖来得一天比一天迟,连徒手握剑十分钟,都会有脱下一层皮的风险。奥雷尼亚的霜月也很冷,可下雪并不算难熬。而阿兰沃……阿兰沃的雪不像雪,更接近匕首,每次他拉开面甲,就仿佛剃刀在脸上失控。 门外等着老熟人。“换坐骑了。”波加特指指长毛马,“那是你的。” 雷戈沉默的爬上马鞍,心里羡慕对方的胡子。还记得刚到莫尔图斯时,他曾暗地里取笑过波加特。没想到我会有后悔的一天。 尽管一时适应不来,雷戈也清楚情势早已不同。当初他身负亲王殿下的嘱托,调查伯纳尔德·斯特林和他的瓶瓶罐罐,结果到头来,却成了放走苍之圣女的罪人。这并非他的本意。眼下,队长乔伊失踪,奥库斯被夜莺刺杀,波加特成了他的长官——这还是团长减免了他的罪责的缘故。 “做你想做的事,雷戈。”亲王殿下告诉他,“我没有理由再要求你牺牲更多。记住,奥库斯的死不是你的责任,他为帝国付出了生命,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将来你也会有这一天。” 我也会有这一天。雷戈心想,期限可能就在不远。结束汇报后,他被审判机关押送到圣堂,以躲避内阁的追责。雷戈当然不会为此抱怨,他本来应该接受绞刑。然而很快,巫师们又把他赶出大教堂,回到荒凉的边境城镇。他在这条路上走了三趟,现在连每一处客栈的位置都记得一清二楚。谁还能有我这般遭遇? 抵达莫尔图斯时,这座城市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只要我不问领主之位落到谁头上的话。他总觉得不会是杰恩·赫瑟那混蛋。说到底,莫尔图斯只不过是个贫瘠的边境城镇,谁做主也无权干涉银歌骑士的去向。雷戈更想知道,使节团的人再见他会作何反应。 然而,他没想到自己连得到答案的机会都不存在。 “斯特林大人正在赶回帝都。”波加特说,“据说是皇帝陛下的命令,会有精通矩梯魔法的修士来接他走,再无需银歌骑士护送。至于你我,不幸我们必须留下来。”也有修士负责接待他们。 “直到找回苍之圣女?”他推测过巫师的打算。 “不。我们去找乔伊。他是银歌骑士团的一员,不能就这么消失。” 也许他死了。雷戈咬紧牙关,没把这话说出口。我们都会有那一天……但死人不该连累活着的人送死。这不公平。 没人在乎雷戈的想法,眼下他还是为偿赎过错而来。于是巫师走后不久,他们便偷渡到了卡玛瑞娅。 波加特察觉他的心不在焉,出声提醒:“当心水沟。” 雷戈赶紧扯住缰绳,但为时已晚。好在当地的长毛坐骑熟悉地形,粗糙、柔韧的马蹄轻松越过障碍,并未在冰上打滑。 “自由骑士掌控不了马是很不可思议的事,但在阿兰沃,走路不如坐骑平稳倒没什么奇怪。”他调侃道。 “这鬼地方全是冰。”雷戈抱怨,“趴在地上走得更快。” 同伴哼了一声。“我可不想尝试。” “乔伊干嘛不这么想?” “他是元素使,而且刚巧是霜月的元素。在这里他将如鱼得水。” 莫非他爬得更快?“的确,阿兰沃是合适他发挥的神秘环境,但就为这理由,我们便傻瓜似的赶来卡玛瑞娅?” 波加特转道进巷子。“想知道原因,就得询问圣堂巫师。近来高塔召集帝国的占星师回总部去,要得到情报比原来困难。没办法,我们只好用巫术代替。”雷戈跟上来后,他操纵坐骑放慢脚步。“你刚从玛朗代诺回来,有听见什么内部消息吗?” “我一直在房间里抄书。” “多久远的休闲活动。看来每个记不住规矩的倒霉鬼都有这么一遭。说说看,雷戈,你有从中获得感悟么?” “我把那该死的教典从头到尾背了下来。”想起这桩事,雷戈厌恶地皱起鼻子。 “了不起。”波加特咕哝,“我抄了那么多遍,也没做到呢。还是当年银歌骑士的誓词更容易,这是我这辈子唯一记牢的条律。你认得盖亚神文?” “我的家族单独信仰盖亚,每个成员成年前,家庭教师会同时教授神文和精灵语。” “噢,精英教育,是不?” 雷戈不愿和波加特讨论这些。对方出身低微,几乎和平民无异,跟此等一步登天的暴发户谈教育,让他毫无成就感可言。也只有乔伊那样来历不明的家伙才会与对方结交。银歌骑士团少说也有几十支连队,不可能人人相识,更别提层次的差异。“瞧,快到城东了。” 他们已见到小巷的出口。“除了雪还是雪,要么就是冻在地里的垃圾,没有乔伊的影子。”又是一天毫无意义的搜寻。“我们应该换种方式。” “我明白你的意思,雷戈。”但他不予采纳。“可卡玛瑞娅不是莫尔图斯,不能随意行动。我敢肯定,也有人在找我们。” “找两个自由骑士?”他觉得全身的盔甲更紧了。如今不得不作此打扮。寒风渗透进缝隙,冻僵骨头,外罩的斗篷根本无法耐寒。何况其上没有银歌骑士的荣耀徽章、他的家族徽记、哪怕是圣堂骑士的标志。斗篷属于某个落魄的佣兵,被他们从尸体上剥下来。穿着它,感觉好像掉进了黏糊糊的烂沼泽。雷戈满心厌烦。“是要雇我们出城捡柴么。” “那也是我去,你得给我留下来。别忘记,我们不是通过正规方式来这里的,密探和夜莺也会走同一条路。如今进度虽缓,但足够安全。” “但我还没说……?” 波加特的坐骑走出巷子,姿态悠闲得仿佛刚觅得一根绿草。街道笼罩在朦胧火光里,脚下的影子比行人更多。雷戈皱眉跟上,还试图说服对方:“听听我的建议不花什么。” “我猜得到。和初源结社有关。” “他们不是帝国的敌人,没错吧?阿兰沃正在清理这些不守规矩的神秘组织。”身处异国他乡,连银歌骑士也得借助当地人的力量。“关键的是,乔伊也是因黄昏之幕的袭击而失踪。” “他打退了敌人。”波加特告诉他。好像雷戈不知道似的。“留下的神秘痕迹可以作证。尤利尔不也这么认为?他在追踪逃脱的苍之圣女。” “但愿他追上了。结社组织间没有消息流通吗?” “接触初源组织……” “……不比我们满街游荡更危险。他们好歹是当地人,呸,月精灵。在异族的城市,人类不受欢迎。” “是吗?”波加特指指右侧,“那些人算例外喽?” 雷戈转过头。一片深蓝斗篷组成波浪,涌过对街。在雪白的城市里,这些人的衣着鲜明如污渍,大贵族也不敢效仿。他们却坦然自若,挤在一起,不在乎精灵们打量的目光。他觉得自己对他们的服饰似曾相识,但没法确认。“那些是什么人?阿兰沃占星师?” “潮汐祭司。据说他们的祖先来自西方,是唯一一支能与月精灵通婚的人类族裔。这被理所当然的归功于两者共同供奉的神灵。” 雷戈没忍住说:“你之前说乔伊在阿兰沃能混的更好,不会指的是这回事罢?” 波加特责难地瞪他一眼。 “总之,这些半人祭司相当于帝国的修士,要你是阿兰沃人,那当你的灵魂燃尽时,他们会为你祈祷,让你抵达真正的神国。” 卡玛瑞娅有“诸神珍珠”的称谓。雷戈清楚脚下的砖石统统属于神秘范畴,但并不打算盲信风闻。“精灵还能有什么神?” “不是希瑟。这儿只有破碎之月。天上的碎月就是祂的国度,也是祂本身。” “和太阳女神类似的神灵?露西亚可不这样。祂乃是正义的天光,完美无瑕。”月亮即便圆满,身躯上也布满了无数裂纹。一瞧就是不祥之兆。“碎月的修士靠什么传教?长夜中的光明?圆缺的循环?”雷戈颇有兴趣地问,“这些意象能够说明什么?” “当地人相信,碎月的变化象征灵魂轮回。”波加特肯定做了功课。“而神灵对凡人们的虔诚的嘉奖,正是去往神国、获得永生,免受轮回之苦。” 换我生在一年到头没太阳的地方,我也会祈祷往生。“实在是切合民意的解读。真有人相信?” “相信和虔诚是两回事,你只要注意筹款箱就能发现。” “我注意到其他情况。”雷戈怀疑自己眼花了,“那边,波加特。快瞧。真是怪事一桩。水银圣堂会把他们的传教士派到阿兰沃来么?” 一个年轻的身影出现在涌动的蓝斗篷后。他腰挎长剑,手握一卷眼熟的羊皮卷,正用深棕色眼睛四处张望。比起潮汐祭司,他的装束与当地人无异,脚下的影子也和行人一样多,丝毫没有值得关注的地方。然而不知怎的,雷戈的目光却不自觉被他吸引。我认得他,可我怎么会注意到他? 雷戈不禁开口:“是圣堂的支援——” “乔伊!”波加特低呼一声,猛地调转马头。“快跟上他。雷戈?”话音还未落,他已撇下同伴,在街道上飞驰。 雷戈下意识别过头,看到他们此行的目标正和一个穿着厚毛皮袄的女人闪进屋舍的围墙。 如此巧合。真是三神的玩笑。犹豫仅仅存在了刹那,他立刻放弃了探究传教士和他身上无名的吸引力,转而去追波加特……和那可疑的女人。她还会是谁呢?很快,我就能回玛朗代诺了。 …… 『后面有动静』索伦提醒。 尤利尔察觉到了,但他什么也瞧不见,衣着古怪的神秘生物组成的队伍阻隔在眼前。这是一千年前,卡玛瑞娅还是个陌生的国度。擅自闯进他们的排列之中或许不明智。 “帮帮我,索伦。”他请求,“把我藏起来罢。” 指环用魔法笼罩住学徒,他在原地消失不见。路灯侧面,凸出的木牌忽然抖动,落下阵阵灰尘。接着瓦片轻响,房间内一只取暖的猫扭头望向窗外,耳朵不快地折平,喉咙里发出嘶声。 对街的异常源头不见了,一切恢复了秩序。『晚了一步』指环遗憾地写道。 尤利尔从阳台跳到围墙上,这条路虽然狭窄,但却畅通无阻。他很快攀上屋顶,经过阁楼的圆窗前。这下,他终于发现了两个快速移动的目标。“看巷子里,他们像在追赶什么。” 『大概是抓小偷』 尤利尔摸摸羊皮卷。“可圣经有感应。小偷?”哥菲儿曾将千年前的誓约之卷偷出阿兰沃。 『问我的话,即便不是小偷,你也不该直接追过去。黑骑士掌握着圣经,你是在自寻死路』 “他们是活人,我分得清。” 『死人在送命前也是。梦境不在乎主人的存在状态,而亡灵大都记得自己的生前往事。他……你在后退吗?等等,你要跳过去?』 “假使你还没注意到,我可是不太会飞。”尤利尔加速冲过屋顶,险险跃到对街的横栏间,弄出很大一阵声响。指环猛地收紧,差点勒断他的手指。学徒摔进木头时没吭声,如今却不禁嘶地抽了口气。“哎呦!” 『手臂有点擦伤。很不幸,你没救了』指环气坏了,『告诉我实话,尤利尔,你现在怎么变得和罗玛那小鬼一个样?』 “这么说太过分。我认得他们,索伦。这两人都是银歌骑士。” 『黑骑士生前还是十字骑士呢。见到你,我相信他在梦中也会立刻清醒。你的陷阱将失去作用』 “你不了解。”尤利尔知道内情,清楚银歌骑士一定是为乔伊和帕尔苏尔而来。“他们也认得我。”他边翻过墙,边给指环解释。“雷戈和波加特,还有奥库斯,我曾与他们一道返回莫尔图斯。在这世界里,所有人都当我是水银圣堂的修士,因此就算遇到敌人,梦也会为我作掩护。” 『比起掩护,避免接触更安全。你干嘛一定要跟着他们』 “我敢打赌,他们是来找白之使……我是说,找还是银歌骑士时的他。在梦里,我见过他许多次。” 『听起来似乎真有这么回事……?』 索伦满腹疑惑,搞不清状况,只能被动消化着他提供的信息,再也没空干扰学徒。尤利尔很快趟过墙角的雪堆,接近目标。但在跋涉途中,他忽然意识到,指环先生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如今乔伊是银歌骑士,黑骑士会是谁?没人知道亡灵领主生前的时代……说到底,梦的根源乃是圣经持有者的记忆。如果乔伊深陷他人的梦中,那困住他的梦又属于谁呢?答案不难分辨。 他抓住围墙边缘,直接翻过它。 “你找到他没有,索伦?”学徒保持着距离,以免被银歌骑士发现。波加特在侦查方面远比他精通,而要此刻接触他们,很可能导致双方同时追丢目标。 『梦境的法则与现实不同,你最好别太指望我』 “可我的魔法一切照常。” 『一部分是的。我没有火种,尤利尔,我使用魔力和引动神秘的方式都与你们不一样』指环简单解释,『你不也无法动用你的预言能力?原因类似。记忆世界没有命运』 它发现了。尤利尔心想,还好只是微不足道的线索。现实世界不会主动遮掩他的行为,但谎言可以。黑骑士扬言揭穿遮掩,才会使学徒感到惊慌。有没有一种方法,能让我在现实和在梦里一样自在?他一下心烦意乱起来。 银歌骑士们开始移动。波加特稍在前,雷戈落在后面。他们不像尤利尔一样谨慎,坐骑追得很急,几乎要在积雪里打滑。狂风掀起他们的斗篷。好在街道弯弯曲曲,学徒能直线前进。又过了两条街,他察觉骑士们其实是正绕着一座城内园林飞驰。围墙后绿波荡漾,苍叶浓霜,仿若圣白王冠上镶嵌的一大块翡翠。 这像是帕尔苏尔会待的地方,尤利尔确认。但当他靠近时,又不是那么肯定了。奇异的联系从塔楼传来,学徒的火种也为之雀跃。一时间,他竟难以分辨无名者和圣经的吸引。都说阿兰沃是初源结社的聚集地,看来传言并不是毫无根据的。 而在另一边,银歌骑士们已经追上了目标。 第六百七十章 永生仪式(二) 雪地犹如一望无尽的天空,篝火就是夜空繁星。帕尔苏尔眼看着骑士熄灭火焰,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终点就在前方,她却恨不得钻进尚有余温的灰烬,再不起身。一路上,克服这种冲动花去了她的大半精力。 只有乔伊比她更凄惨。至少她愿意这么想。自打在卡玛瑞娅碰上了追兵,骑士便再没有过皱眉之外的神情。他疑神疑鬼、脾气暴躁,手指从不离武器,更不和她说一句话。当他闭上眼睛,帕尔苏尔能感受到他的犹疑。他们有条不紊地朝南行进,间歇在途中停留,戒备雪人、魔怪和追兵。但她不知道他是否真能够休息。 唯一确认的是,她先前的努力正在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战。 而帕尔苏尔懒得再去挽回。 在城墙后的塔楼里,凝视夜空雪幕有种美感。但置身旷野之中,雪花簌簌的坠落声则和野兽脚步一样骇人。帕尔苏尔本不想再抱怨寒冷,然而全世界好像只有雪花和狂风是真实存在的。我的神在这里没有力量。她每向前迈一步,都会重复意识到这点。祂呼唤我,正因祂需要我。比圣瓦罗兰更需要。除了希瑟,谁还需要我呢? 圣经的传说被证伪后,“黄昏之幕”社长奈笛娅允许他们离开。自然,她很失望,但至少没在他们面前表现出来。 “这里已是阿兰沃的边境,但南方雪原里仍有生命存在的迹象。”奈笛娅给出警告,“冰地女巫的先祖用魔法创造雪人,结果却让成品流落在外。如今这些东西没人管束,可能已繁衍得满山满谷。你们要走,就只能向冰地女巫求助。” “好方法。”先不提她们派遣夜莺,追杀了我们一路。“我猜她们很乐意帮忙。” “她们当然会乐意。”奈笛娅保证,“我们的姐妹中也有女巫。这不奇怪,是不是?诸神平等对待所有群体。” 毫无凭据。信任这种约定不明智,但帕尔苏尔清楚,她目前可没法讨价还价。我该谎称能找到那见鬼的天国,以作换去援助的筹码。不知怎的,感受到圣经之间的联系后,她懒得再与奈笛娅摆弄手段。 而与帕尔苏尔曾见识过的所有领袖都不同,这女人确实一言九鼎。她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甚至帮忙通过卡玛瑞娅的关卡——即便对这些初源来说,自由穿越城墙也不是桩容易事。奈笛娅的安排隐秘而高效,采取了一种极端巧妙的方式。 “卡玛瑞娅不是月精灵的城市,看似固若金汤,实则到处都是暗道。先前狼人逃离城市时,改变了月之都的内在构造。” “狼人?我了解卡玛瑞娅的历史变迁。但按你说,莫非我们的兄弟姐妹里有狼人后裔?” “做狼人血亲一般没有好下场。但结社的兄弟姐妹是不同的。” “深有体会。”帕尔苏尔感激地回答。可惜我们的来路被月精灵察觉了。她不得不欠下又一个人情。 出路无人守卫,藏身于一片城中园林中。“风暴”斯蒂安娜没来送行,只有两个看不清面貌的初源领路,并交给帕尔苏尔在雪人苔原通行的许可。 她摸了摸胸口的魔纹。弯曲的笔画丑陋如伤疤,每当她呼吸,都会感到寒意由此渗入肺腑。“那是什么?”帕尔苏尔怀疑地问,“这一笔代表『转化』,我认得出来。” “苔原的通行证。我不会说它没代价。”其中一位指引者回答,“但在我们看来,这点皮毛损耗对你算不上阻碍。你是怎样也要离开卡玛瑞娅的。既然如此,提不提无所谓。”他拿起笔,“你们必须花实际两倍的时间在苔原。” “我明白了。”对女巫来说,时间和生命力也可以量化。“顺带,感谢诸位的理解。” 指引者挥挥手,转身消失在街道的白色围墙后。而骑士一声不吭地钻进树林,好像身后有魔鬼在追赶。帕尔苏尔还不知内情,只好加紧跟上。 等到接近出口时,骑士才终于开口:“走那边?” “这儿只有一条路。” “有人等在外面。” 帕尔苏尔扬起眉毛。“不算是是陌生人。你要怎么做?” 骑士没理她,自顾自地握住剑柄。 紧接着,帕尔苏尔看到了她很早之前就期盼过、想象过的场面——银歌骑士间拔剑相向,彼此敌视地对峙。她的狱卒们神色迷茫。真相刺破乐观盲目营造的迷雾,给予双方沉重打击。 两名骑士拦在秘密通道前。一片沉寂中,波加特不安地磨牙,目光越过乔伊的剑刃,落在他的面甲上。雷戈则无礼地打量,好像他们是一对深山来的猴子。对这两人的反应,帕尔苏尔早有预料。并非所有人都能像尤利尔一样宽容以待。说实在的,我也并不需要他们的宽容。 “你找到她了,乔伊?”年长的银歌骑士波加特摘下帽子,“我们等了你很久。” “也许你们可以继续等。” “这由不得我做主。”斥候骑士放缓语气,“事情出了岔子?还是中途有人干扰?难免会有这种情况。亲王殿下需要问清原委,才能作特别考虑。”很显然,他期望乔伊说些什么来分辨。帕尔苏尔确信,他不算了解乔伊这个人。 他的同伴看得更透彻。“用不着拿这类皮毛小事骚扰亲王殿下。瞧瞧他们,还能怎样?”雷戈毫不留情地指出,“原因是明摆着的,他被那绿精灵俘获了。” 原来在你们眼里,我也能打胜仗,是不是?“无论你们怎么说,反正没有我否认的余地。”帕尔苏尔微笑。 “你会受到惩罚,圣女大人。”波加特闷闷地说,“引诱守卫、逃离监管,都不在协议的约定之内。或许圣瓦罗兰也会受到波及。我无权裁决你们,但审判机关非常擅长。” “我不擅长接受审判。”帕尔苏尔告诉他们,“但我逃离莫尔图斯是为了活下去。” “逃离莫尔图斯,你才会有性命之忧。” 一无所知的骑士们。“或早或晚,没什么区别。伯纳尔德·斯特林有没有亲自来?” “斯特林大人无需冒险进入敌国领土。”雷戈说,“由我们代劳。” 波加特不快地皱起眉,但他没上帕尔苏尔的当。“圣堂骑士也属于银歌骑士团。这是我们的内部问题,圣堂巫师也无权干涉……随便你怎么挑拨,圣女大人,至少,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 帕尔苏尔认定自己尽了力。战斗是难以避免的发展,她不知道乔伊能否胜任。在阿兰沃边境森林,他们提前意识到了追兵的存在,当时骑士尚且无法镇定,而今突然遭遇袭击……不。情况不同了。说到底,在针对伯纳尔德的实验上,我们的目的也是一致的。 她随即为自己的慌张感到可笑。我并非孤身一人。 雷戈比起对手乔伊,更乐意将武器瞄准她。帕尔苏尔大概知道他的想法,于是转身逃向树林。冰地女巫的指引者已经走远,可如果还有运气,她会被其他初源发现。“黄昏之幕”应该不介意帮忙到底。 在她身后,乔伊已与波加特短兵相接,钢铁之间迸射出火星。 …… 精灵圣女像林中幽灵一样飘动,闪烁在树叶间。诚然,她更熟悉树林,可单凭她的两条腿不可能跑得比马快。虽然还没逮住她,但雷戈不怀疑成功就在不久后。 因此,当马蹄下的地面突然破裂、积雪吞没视野时,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恼怒,热血涌上头皮。 等他爬出雪坑,苍之圣女已经不见踪影。你跑不掉。他心想。我要打断你的腿。 但障碍不是由她塑造。雷戈带着一身怒气停下脚步,转头与乔伊对视。后者与他间隔近四十码,甚至没抬起头。傲慢的杂种。雷戈的怒火有一半归功于他。 刀刃交击后,乔伊拉开距离,企图躲避波加特的一刺。但斥候骑士一踢鞋跟,坐骑立刻迈开蹄子,加速前冲。眨眼间,长矛沉重地打开格挡的铁剑,随即切开护甲,在对方的手臂上留下细长伤痕。注意到这点,雷戈认定他为阻拦自己付出了代价。 波加特的坐骑斜立而起,在雷戈正对面刹住脚步,转回身来。他骑术精湛,全程没浪费一秒钟,然而受限于体重,他们终究不能在灵活性上代替步行的战士。趁他调转方向、重整攻势,乔伊迅速后撤,意图摆脱缠斗的范围。 但他不该选这边。瞧见波加特创造的机会,雷戈一剑刺向正后退过来的敌人。曾经突袭莫尔图斯庄园的初源亲身体验过这一下,随后,她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不怪她。正面而来的威胁往往更明显。 然而乔伊猛然转过身,手臂伤口洒落的鲜血迅速凝结,化作另一把无柄之剑。这杂种丢下铁家伙,反而拿双手信任冰块。 双剑交击。雷戈不理解他的想法,但放过大好机会是桩蠢事。 钢铁与寒冰碰撞,却发出金属般的铮鸣。雷戈吃了一惊。他意识到对方的武器非但没有折断,甚至连他的剑刃也覆盖了一层暗红冰霜。神秘附加在敌人的武器上,霜雪蔓延,隔着毛皮手套和铁护手,仍带来深入骨髓的冰凉触觉。他差点没握住剑,更遑论展示自己身为剑术冠军的卓越技艺了。 局势偏转。乔伊挥动剑刃,朝雷戈发起凶猛而连续的进攻,每一击都带起大片冰屑。毫无章法的动作。但血红剑刃在他面前闪烁、跳跃、忽远忽近,声音犹如锻打生铁,攻势也狂暴而持续。雷戈咬紧牙关,抵抗双手传来的力量。 作为帝国军官训练出来的高材生,他绝没想过竟有人会把剑当锤子用。但这不过是暂时的上风,雷戈告诉自己。他撑不了多久。他很快会累。而抵挡花不了多少力气。雷戈集中注意力,确保每一下挥剑都能格开对方的攻击。就是这样。等到结束时,我甚至不会受伤。 于是他步步后退,诱敌深入。等到手臂传来的打击感减弱,雷戈意识到他反击的时刻到来了。 他忽然往左一闪,避过乔伊的武器尖锋。它毫无威胁地划过身侧,顶多误伤飘落的雪花。顿时,对手的重心随之向前。雷戈急转过身,泥土混合污浊的霜雪在脚下飞溅,他放低上身,猛一剑扫过敌人肋下。 武器是骑士手臂的延伸,是钢铁构成的血肉之躯。雷戈没想过这一击会落空。他带着十足的信心,却目睹对手头也不回地抓向锋刃…… ……然后将其如火柴棍一般咔嚓掰断。 意外惊得他呆在原地。怎么回事?雷戈不理解,也无法思考。趁此机会,乔伊反手抓住他的肩膀,血剑直刺他的喉咙。雷戈本能地仰头。但若非同伴的长矛刺来,格开致命一击,他已在乔伊剑下丢了性命。 “那把剑!”他最终发觉。 斥候骑士必定听清了提示。他一踢坐骑肚腹,连人带马压向敌人,矛头闪烁寒光。他们距离太近,乔伊根本来不及躲。哗啦一声响,他手中抵挡的血剑刹那粉碎,形成一大团粉红屑雾。 震动中,雷戈脚下一滑,仰坐在雪地里,手中还握着一截几寸长的铁片。他们的敌人也被迫撤退,撞上身后的松树干。枝叶积蓄的雪花顿时将他淹没。 波加特把自己的剑丢过来。马儿发出一声长嘶,载着骑手逼近树下。雷戈把武器拾在手里,默默跟过去。虽然波加特的及时插手,挽回了差点被他葬送的局面,但要他感激对方着实困难。 “别做抵抗,乔伊。”波加特警告,“我们去找那自然精灵。也许亲王殿下会乐意放弃追究。” “我不乐意。”对方拂开雪花。 “只不过是个女人。你为她着迷,实在不可思议。当然,她曾是圣瓦罗兰的领袖……可如今什么也不算。何必为个阶下囚放弃信仰?” “信仰?” “你发过誓。在圣堂,在主教和陛下面前。难道你忘了?” “圣堂?”乔伊重复,“主教?”他的语气介于嘲笑和好奇之间,显得十分古怪。但雷戈发觉他根本没笑。“我不记得从没说过的话。” 波加特无话可说。 看得出来,这杂种铁了心要背弃他曾遵守的一切规矩。雷戈漫不经心地瞄一眼树梢,猜测那绿精灵的位置。至于乔伊的下场,他不打算多做关注。来时他以为这家伙早死了,如今活着却仍是麻烦。巫师临行前给他的嘱托……“你们约定的地方在哪儿?” “是不是还得带你们过去?” “非去不可。” “说老实话。”波加特不理会雷戈的回答,“亲王殿下只要我们带你回去。至于那绿精灵。”他皱起眉。“我们没料到你们会同行。” “那放她走?” “你知道这不可能。”雷戈补充:“斯特林大人特别嘱咐,一定要保证她的安全。” 乔伊用他的蓝眼睛瞥来一眼。这是他身上唯一的异族特征,但远比精灵的手指头要明显。雷戈从没喜欢过他的眼神。波加特会疑惑对方被帕尔苏尔引诱的原因,雷戈可不会。他们根本是一丘之貉。 “但我们无需向你保证什么。”波加特没再作反驳。虽然巫师的指示是给雷戈,他一点儿也不知情。“照实说,我不愿意这么做。选择权在你。” 没想到,这话反倒刺激了对方。 雷戈不得不朝后跳开,闪躲迎面呼啸而来的风雪。神秘降临在城墙边。他挥出魔力之剑,却丢失了目标。 可这不意味着乔伊能逃掉。隧道外狂风大作,寒流肆虐,视野一片雪白。但波加特掷出长矛,空气中爆发出一道尖锐的撕裂声。刹那间,雪幕离奇地一分为二。雷戈看到敌人业已越过雪沟,逃向树林。 他想也不想,魔力涌进下肢,力量喷薄而出,驱使他箭一样追向目标。半透明的冰霜形成壁垒,下一刻就被高速撞来的飞矛击碎。乔伊想侧过身,也被他冲锋而来的一剑刺中脊背。风压切开护甲,留下环状伤痕。他感觉到血肉的阻力。虽然对手只闷哼一声,接着继续向前,但雷戈知道这有多痛。 “别让他拉开距离,快追!”波加特提醒,“不然的话,你会见识到阿兰沃有多冷。” 我无时无刻不在体会。风雪加剧,凝聚成横贯密林的涡旋。雷戈先挥开飞来的树枝,随后整个人跃到一旁,险险逃出魔法范围。波加特在不远处举起手臂,但还没落下,乔伊忽然脚底一歪,差点栽倒。霎时间,风停雪止,神秘的影响戛然中断。 他们立即加速,来到敌人近前。雷戈紧盯着乔伊的伤口,生怕泉涌的鲜血突然凝固。等波加特赶来,战斗便将尘埃落定。 当他举剑正要制伏对方时,肩膀忽然一阵麻木。雷戈丢下剑,瞥见肩头细杆尾部的灰羽毛。有一瞬间,他在仔细思考这支箭从何而来。原来她没有逃走。 同伴已然赶到。雷戈张嘴要提醒,发出的却是呻吟。片刻间,坐骑将他完全遮在身后,雷戈听见马儿嘶鸣,表露出的痛苦意味比他更甚。一抬头,寒光闪闪的箭头戳穿马肚子,正对他的脸。 …… 松开弓弦后许久,帕尔苏尔仍不敢过去。我究竟是命中目标,还是又失去了准星?她甚至不想知晓战果。但眼前空空荡荡,没有障碍,她目睹骑士拾起雷戈的剑,本能地砍向坍倒而来的坐骑尸体。看来她终于命中了目标。 但乔伊却失去了准头。死马载着腰部中剑的死人,重重摔进他身侧的雪地里。 第六百七十一章 永生仪式(三) 帕尔苏尔爬下树梢,胸前的撕裂感愈发强烈。据说女人在分娩关头,会选择让人剖开肚子拯救婴儿。想不到我既没结过婚也没怀过孕,却也免不了有被分成两半的一天。帕尔苏尔一边挪着步子,一边靠滑稽的想象对抗疼痛。 死马的尸体慢慢滑下陡坡,刮下松枝腐叶。它死得挺干脆,只是姿态和她曾经的伙伴露娜神似,让她的目光不敢多做停留。暗红近黑的污血混合泥水,形成浅坑,在雪地里不断蔓延。 波加特的上半身浸没当中,大腿和膝盖全被坐骑压在身下,以致从侧面瞧不清伤口。但他睁大的眼睛里已无光彩可言,单纯映照出面前的雪杉。他看着她,沉默不语,胡子上沾满粉红血沫。乔伊一定伤到了他的内脏。这一下远比坐骑瘫倒的压迫更严重。为自己毫不知情的阴谋送命的可怜人,帕尔苏尔惋惜地想。 她的箭没能起到同样作用。雷戈捂着脸跪在雪里,鲜血沿手套缝隙流淌。他肩膀的伤势也并不致命。放箭时帕尔苏尔几乎没细想,但目睹银歌骑士在眼前哀嚎呻吟,一阵强烈的喜悦浮上心间。我确实能打胜仗。 可当复仇的喜悦消退后,她首次仔细打量他的脸。这是人类的脸,年轻的脸,其中大半被血覆盖。他提着长矛利剑冲进苍之森时,是否预料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无知又愚蠢的家伙,你们并非所向无敌。帕尔苏尔想大笑,高声嘲弄对方,但她没意识到自己其实正在微笑,直到乔伊别过头。 “真这么有趣?”她的骑士问。 “终点就在眼前,乔伊。我们的道路再无阻碍。” 乔伊转过头。他的鞋尖离波加特的手肘不足两寸,渐渐被血浸没。骑士呆呆地望着它,汗水结了冰。 “他们不是我的同伴。” “自然。你属于我。” “在最开始。”乔伊轻声说,“在我加入他们之前。我不属于任何人。” “我们彼此相属,乔伊。” 骑士恍若未闻。“他们不认可我,这不是谁的错。”雷戈距离他仅有一步之遥,他低头观察对方的惨状。“我也不需要谁来认可。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我了解。”帕尔苏尔的胸膛又刺痛起来。她累了。“和我走吧,乔伊。和我呆在一起。让我来分担你的痛苦,就像之前一样。”反正也不会更疼。“都没关系了。” “他也很痛苦。瞧。” 帕尔苏尔看见雷戈的眼睛。这名银歌骑士还在垂死挣扎,完全不知道如果乔伊不动手的话,自己根本没有性命之忧。他为死亡而恐惧,因盲目而惊惶。按照常理,他将死在乔伊手下,帕尔苏尔不愿意亲自动手。 “我一直以为银歌骑士对疼痛更有抗性。”她说。 “对死亡没有。我们毕竟是活人。” “生命是诸神赐予我们最珍贵的礼物,乔伊。祂给予恩赐,给予指引。我们必须跟随祂。” “即便以命换命?” “交换我们最珍贵的东西,这才公平公正。你要活下来,就意味着他们的死。世事如此。没别的选择。”她倚靠树桩休息,刺痛渐渐舒缓。“还是你认为,你有比性命更珍贵的东西?” 骑士没回答。 “或许你曾经得到过,但你放弃了它。”帕尔苏尔微笑着说,“因为你只能选择其一。这不好受,可没办法。” 雪花渐渐停息。乔伊站起身,拖着脚步走到波加特的尸体前,将雷戈的剑拔出来。帕尔苏尔隐约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来吧,她心想,这次你会怎么选? 一瞬间,她似乎回到了冬青峡谷的栈道边,带领她的子民等待着敌人的宰割。所有喜悦统统消失无踪。复仇不值得高兴,这是我的责任。可帕尔苏尔止不住微笑。如果他给我一剑,我也不会意外。这是他的责任。我们自由了太久,差点忘记过去留给我们的色彩。 “记得你和安娜的争吵吗。”帕尔苏尔歪过头,“为了杜伊琳。” 乔伊没回应。他似乎没听见,但她看他向雷戈走去。血如泉涌,骑士也无动于衷。又是我赢了。 他的敌人则不同。“求求你。”雷戈呻吟。他已倒在雪地里,慌张地摆动双腿,踢起雪花。“我看不见!”他哀号。 “斯特林让你来?”乔伊问。 “他……巫师……是他……不!陛下命令我们来找你。” “我问的是你,不是你们。” “我只是想……”雷戈像个小女孩似的嚎啕。这不怪他。人在死亡面前都没有尊严。“……我只想立功……立功赎罪,回到玛朗代诺去。” “通过伯纳尔德那疯子?你算找对了人。” “我听令行事!圣堂骑士需护卫水银圣堂,这是规矩……不是我的错。”乔伊提起对方的斗篷,将他从雪泥里翻身过来。血红冰霜从他脸上剥落。雷戈终于见得光明,抬头却对上亚人的蓝眼睛。“是你!”他张嘴尖叫,也不禁痛得缩身。“你违背了守则,乔伊!你不是真正的骑士。” “我没想……”乔伊顿住了。他瞥了一眼波加特的尸体。没想什么?帕尔苏尔好奇他的下文。“这是个意外。”他松开手,但没离远。“我有更体面的方式。” 雷戈怨恨地瞪着他。“好来用在我身上?下地狱去!你这杂种。”他颤抖着擦掉脸上的血水。“你以为我恨你杀了波加特?你以为我愿意来这鬼地方找你?” “你来找帕尔苏尔。” “不是我想来。我找她做什么?像你一样拿她当婊子骑,然后制造出更多麻烦的杂种?”雷戈吐出嘴里的泥,“是伯纳尔德·斯特林。我们的首相大人急需这女人出现。我说不准他要做什么。” 没想到还有我的事。帕尔苏尔竖起耳朵,捕捉声音。 “你了解得够多了。”乔伊回答。他当然清楚巫师的勾当。 帕尔苏尔由他的反应判断出了一部分,再依靠自己的学识将缺漏补全。神秘是彼此关联的。她得出猜想,但不敢下定论。巫师伯纳尔德并非探索第二职业道路上的开拓者,早在他出生前,就已经有许多神秘生物尝试实现它了。结果他们无一例外,全都遭受了失败。 火种源自灵魂,是摆脱蒙昧的第一步。分裂它的行为不咎于将活人的灵魂劈成两半,这么干得到的可不会是两个灵魂。据帕尔苏尔所知,只有元素生命可以勉强承受——但那更像重生,而非本体的增殖。 可帕尔苏尔也知道真正能够承受双重职业的秘密。在苍之森时,她不敢和任何人讨论相关的问题,但在阿兰沃…… 这里的结社就差光明正大走进王宫了,她心想。如果有一天事情真的发生了,大概也没人会为此惊讶罢。 …… 同伴的尸体就在面前,雷戈却不怎么畏惧。恢复视野后,比起考虑生死,他满腔愤怒,只想找出口宣泄。连一直以来分神注意的苍之圣女现身,他也都瞧不见了。 “这不公平。”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凭什么?我只想要答案。” 那杂种骑士没明白:“什么意思?” “你不一样,太不一样。”雷戈喘息着朝后挪动,“斯特林和你……你们实验的副产品,我亲身体会过。这是你能成为银歌骑士的原因?靠巫术把戏?” “似乎你更为这个把戏着迷。”乔伊指出。 他感到一阵羞耻。“我没有违背任何守则,这是合理的锻炼方式。”越说越说不清,疼痛干扰了我的思维。“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你玷污了银歌骑士的旗帜,你不配与我们并肩。” “好像那有多荣幸似的。”对手的目光里仿佛有几分笑意。他捏住箭杆,用力拧动。雷戈厉声尖叫,震落了树顶堆积的雪花。 疼痛之中,世界再次模糊。雷戈只希望自己昏过去。“我早就想宰了你,小蠢货。”亚人松开手指,“听说你爹是领主?维隆卡的同乡?”血水滑下他的领子。“有这回事么?” 没人能体会他的感受。刹那间,雷戈心中的惊惧覆盖了肉体的苦痛:“怎么……?你知道……?” 雷戈睁大眼睛,指望能看穿对方的思想。然而那双蓝眼睛里既无嘲弄也无怜悯,只有残忍。他发现了,但怎么可能呢?雷戈不记得自己宣扬过出身。那并不值得炫耀……他曾竭力隐瞒……如今却被一个不起眼的杂种说出口。而即便是这样,他还认为我知道得太多! 乔伊蹲下来,扯下他的斗篷。“把盔甲穿在里面,不怕奶酪馊掉?”他指指雷戈的徽记。那是一轮缺了一角的圆盾,无疑是象征非凡地位的纹章。“贵族姓氏?我不记得那串字符怎么读。” “这显然不会是我的问题。”雷戈发出不安的嘶声。 “贵族老爷靠绕口令彰显地位、区分高下,上等人在领地中有特权。这都不算新鲜东西。”这该死的杂种面无表情。“但特权也有极限。不管你的白痴父亲是行使了他的初夜权,还是某个婊子把自己送上门去,这其中都需遵守一个条件。” 雷戈无法开口。他打个寒战,心中的怒火如今彻底熄灭,一点念头也没剩下。他觉得自己赤身裸体、颜面扫地,而对方仍不放过最后一点羞耻。 “条件是他没结婚。” 乔伊提起他的衣领。剧痛顿时蔓延。“说实话,雷戈,奥雷尼亚的圣堂允许人们在婚姻之外制造婴儿吗?” 答案是不。雷戈心想。我的出生就违背了水银圣堂的法度,又怎能声称自己的举动遵守规则?那些可笑的托辞本该给他安慰,但说到底,他和乔伊没区别。每次雷戈看见这双眼睛,他就会想到圆盾上缺失的一角。 把好端端的盾牌变成了奶酪。 …… “给我一个痛快。”帕尔苏尔听见雷戈说,他的声音凄惨而沮丧。“乔伊。” “别教我该干什么。”她的骑士冷笑,“你要是急着重新投胎,就给自己喉咙一刀。” “好建议。”雷戈显然没意识到乔伊话里的潜在意思。面对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打击,此人就快失去了理智。“但假如我能抬起手的话,第一刀属于你。” 乔伊没理他,脚步声逐渐接近。帕尔苏尔睁开眼睛,告诉他自己做的短暂的梦:“我看见太阳从海里升起来,乔伊。到处都是暖和的日光。” 骑士皱起眉。“这儿没有太阳,月光勉强将就。你想干嘛?” “只是感慨。”帕尔苏尔忘掉无谓的指望。“雷戈怎样了?”她明知故问,“你要处理尸体,还是留给奈笛娅?后者对斯蒂安娜有好处。” “……他没死。” 是谁说自己不会手软的?“我想这没法安慰你。哪怕在我来看,波加特也比他更值得活着。”帕尔苏尔说,“没办法,自己是什么样,看别人就会是什么样。” “你有功夫抱怨,倒不如自己动手。” “女神要我尊重生命。” “这是希瑟的主意,还是你自欺欺人的洁癖?” “你尽管怀疑好了,乔伊。自己是什么样,看别人就是什么样。我不是你。” 他们带着怒气彼此对视。 帕尔苏尔伸出一只手,骑士抓住了它。森林的恩赐开始修补创伤。时间太短,伤势又太重,她没法彻底治愈,只能稍作恢复。或许我该在黄昏之幕多停留几天。 “想问斯特林的实验,你自己去。” 看来他对自己的神秘学水平还是有自觉的。“我很累。况且问出来又怎样?终点就在不远。”帕尔苏尔听见希瑟的声音,即便在冰天雪地,指引也一如既往,甚至更强烈。连先前她撤离迂回时,都下意识就往那边逃。“我们继续前进。让他留在这里,如果你愿意的话。” “他不愿意。”雷戈咳嗽,“求求你,乔伊。你要我当第一个被阿兰沃俘虏的银歌骑士?” “这是初源结社的地盘。” “有什么区别?”他无法接受。“更何况,我还要等多久?他们也许不会来。这里太冷!” “冷对你有好处。”帕尔苏尔告诉这名她最初的狱卒,“冷可以麻痹伤口,冻结血液。你会渐渐发现,痛苦不过是幻觉。”她轻松夺下他的匕首,接着割开羊毛衣和皮甲,从胸前的口袋里找出一本福音书。这下,奈笛娅也不会找到你了。“享受寒风吧,也许它能教你走出园林。” “永别了,雷戈。我们回去。”后半句对乔伊说。 骑士没有询问原因。他跨过波加特的尸体,走向来时的路。帕尔苏尔尽力跟上他的脚步,把雷戈留给他的同伴。 …… 这座塔楼在卡玛瑞娅中不算突出,但尤利尔能感受到分布在周围的异样火种。无名者,或者说,初源。这些自称受恩赐的神秘生物将结社的大本营安在这里,似乎根本不担心月精灵的清剿。在先民时期,或许这也不值得惊奇。既然如此,他也不必躲躲藏藏。 接待他的不是陌生人。“阿内丝?” “是你,传教士尤利尔。”水妖精也记得他。“没想到我还能见到你。” “我来找人。” “还能做什么呢?”她轻轻一笑,“和我来罢。你也是被恩赐的一员。”尤利尔跟她爬上旋梯,与两名女巫打扮的神秘者擦肩而过,径直无阻地来到了一间朝北的房间外。“社长大人在等你。” “我可以问问题吗?”学徒发觉奇异联系的源头就在门后。 “当然。但我不会作答。她的意志代表我的回答。” 他推开门。 令人失望的是,这里既没有帕尔苏尔和乔伊的影子,也没有追寻过来的银歌骑士。房间里点燃着炉火,墙上挂着装饰剑鞘。一个白发女人坐在椅子边,用瓷锤砸碎坚果壳。她应该就是结社的社长了。 “我和你想的不一样,是吗?”对方开口时停下了动作,抬起头打量。 “我还没想过。”尤利尔如实回答,他已经习惯在『灵视』中考虑细节,在现实世界落实计划了。如今突然抛弃老方法,他的思维还没适应过来。“我是尤利尔,算是阿内丝和奇朗的朋友。我来请求你的帮助,大人。” “为那两个银歌骑士?太晚了。我想他们都死了。” 虽然这不是他准备的首个问题,但学徒还是为这消息大吃一惊:“可几分钟前……?” “你的时间观念太差,年轻人。我对你们的踪迹了如指掌,卡玛瑞娅的每条街区都是我的地盘。黑夜里辨别时刻不容易,但我确信,你们碰面是在半小时前。” 『梦境在加速』指环提醒。 尤利尔意识到时间紧迫。“发生了什么?” “就是那样。我不说你也能猜到。追兵有去无回,那叛徒才能带她逃走。唯一意外的是,我还以为需要派人去帮忙,结果他自己解决了。”阿兰沃精灵瞥一眼学徒,“但你来得太晚,错过了第二次机会。” 不用说,叛徒恐怕是指背叛了银歌骑士团的乔伊。“他们回来过?” “帕尔苏尔同意加入我的结社,除了黄昏之幕,没人会伸出援手。她只能来找我。”解释到一半,对方忽然察觉了问题。“你知道这回事,传教士?你会占卜?” “这很容易猜。”无名者之间的援助在学徒看来已是理所应当。他赶紧糊弄过去。我现在可没时间浪费。“既然追来的银歌骑士已经死了,接下来他们还要往哪儿走?” “我以为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学徒摸不着头脑。“他们一路向南。还能去哪儿?” “我以为卡玛瑞娅就是终点!在阿兰沃会被银歌骑士团找到,那就应该换条路。可继续向南?”乔伊和帕尔苏尔到底要去什么地方?威尼华兹以南只剩山川雪原。“我不明白,大人。” 白发的阿兰沃精灵和他对视。“起先我也不了解。但现在嘛,你来瞧瞧这个。”她擦净手指,将果壳扫进火炉,露出粉末下的图案。尤利尔发现,原来她的膝盖上放着一本熟悉的盖亚福音。 第六百七十二章 永生仪式(四) “圣经。”他艰难地吐出这个词,好像它会黏在嘴唇上。“什么意思?” “为什么这么确定?你不过才看了一眼。”对方反问。 为什么?尤利尔扪心自问。他确定的原因自不必提。虽然他与这些神遗物打了不少交道,然而越是探索,疑惑便也越多。梦境内外,它们都勾连着无数人的命运。 “我们都是持有者,接触过它,又被它捕获。”他试探着透露出情报。 “你带来什么?”阿兰沃精灵又问。 她的话彼此间似乎没有关联。如果女巫预知了我的到来,阿内丝弄清了我的目的,圣经揭露了我的身份,那她还想知道什么?学徒不理解。 “也许我们能各取所需。”他防卫性地回答。 阿兰沃精灵点点头。“我是黄昏之幕的社长奈笛娅·爱斯特丽德,天国阶梯的第六位守卫者。”她的自我介绍语出惊人。“显然,你很惊奇。但在花时间解释前,我们有必要坦诚相待。我见过你的戒指,把它放出来透透气罢。” 想不到突破口居然是这里。“这是你的条件,爱斯特丽德大人?” “称呼我的名字。”白发精灵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拿出来。否则我们没得谈。” 学徒妥协了。他慢慢脱下手套,让克洛伊塔的夜语指环暴露在烛光下。早知道初源结社渗透了月之都,他在进城前就会将索伦收起来。眼下线索已经泄露,自然也没有再隐藏的必要。 奈笛娅的目光轻轻一扫。“这是种证明,年轻人。我已自报家门,你必须给出回应。你的导师没教你?” 时空错位的感觉太古怪。“是我不熟练。” “斯蒂安娜也经常这么搪塞。看来高塔教出来的学徒都一样。” “我以为你对我们没有了解。”是不该有了解才对。尤利尔彻底弄不明白了。黄昏之幕的社长似乎与克洛伊塔存在着某种隐密的联系,一般来讲,这时候索伦该跳出来为他指点迷津,但眼下身处一个古老离奇的梦境,指环先生八成比他更茫然。 “奥雷尼亚帝国并不排斥初源,正相反,他们乐意接纳强大的神秘生物,以补充扩张领土的力量。我乔装打扮进入水银圣堂,在那里与总主教共同侍奉三神。若不是神术需要对应的神职匹配,恐怕我会是第一个当上帝国教皇的阿兰沃人。” 『那高塔的态度自然不用说』指环咔咔写道,『命运之神奥托既有露西亚的慈悲,又有盖亚的果决,祂下达神谕让先知接受你,当然也是小菜一碟喽』 尤利尔后悔拿它出来了。 奈笛娅侧过脸,鲜红的眼瞳有一瞬间的闪烁。“我祈求与国师见面,结果却被拒之门外。他不承认我们的火种拥有相似之处,还拿秩序边境的危险性推脱。但其实我只是去晚了一步,高塔已经有了斯蒂安娜。” “危险性?” “初源不能脱离秩序范围,否则火种的异动会很要命。就像人渴了得喝水、饿了要进食,还用解释?”奈笛娅一挥手,“你到底是神秘学徒,还是通过仪式的神秘生物?” “请继续。”尤利尔不敢再纠缠这个问题。梦里的知识最好别太当真,索伦的记录才比较可信。“但你是说,奥雷尼亚的国师大人也是初源?” “他认定自己不是。” 高塔先知不可能是无名者,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错。尤利尔不敢尽信梦中的情报。“难道你们对无名……初源的定义标准不是火种状态?” “不。标准是公认的。我能感受到高塔传来的联系,那是我进入奥雷尼亚三神教的目的。没有专人指导,我们只不过是在挥霍天赋,可能成果还不如普通人。” “只是占星师拒绝了你。斯蒂安娜是当年在莫尔图斯的……?” “她是高塔占星师家族的后裔,远比我这个外人可靠。”奈笛娅拢了拢头发,“我以为你们这些学徒都会记得这回事。难怪只有杜伊琳找来,想必是国师封锁了消息。” 对她的猜测,尤利尔难以评估准确性。说到底,如今的克洛伊塔与一千年后差别极大,这也是他不敢擅自冒充高塔信使的原因。 “你还有多少废话要说?快让我们谈些有用的。”奈笛娅将盖亚福音放在桌边。“高塔与黄昏之幕的仇恨自我开始,与安娜关系不大。当占星师们还在故纸堆里扒拉灰尘的时候,我已经找到了通往诸神世界的道路。这其实就是我们矛盾的根源。” “矛盾?”学徒重复,“道路?” “对你来说还太远。” 这可不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废话。尤利尔被她卡得难受:“如果它与神遗物有关系,那我接触到是早晚的事。” “问题在于,我不确定这两者是否存在联系。神遗物是神遗物,诸神是诸神。阿兰沃是破碎之月的信仰国,卡玛瑞娅也是当之无愧的神造物,这对生活在其中的月精灵有什么帮助吗?没有。祂的恩赐全给了初源。” “我听说卡玛瑞娅曾属于狼人。” “在我面前,没人敢承认自己对传说有所了解。”这位被后世神秘领域定性为恶魔爪牙的组织的领导者、看起来年龄不大的精灵社长傲慢地宣称。说实在的,她简直和当初的水妖精奥萝拉平分秋色。“既然你听过许多故事,那关于圣经的传闻又知道多少?” 尤利尔按着索伦不让它反嘲回去。毕竟我们还有求于人。“不算多。我只接触过誓约之卷,结果发现它与传闻中的能力大都印证不上。” “神遗物不是唯一,它们有各自的神秘规则。以你接触过的誓约之卷为例,它曾是阿兰沃的宝物,直至被哥菲儿和乐手偷走。结社间流行过的魔法契约,几乎都是它的拓本。”奈笛娅告诉他,“凡人认定神遗物寄存了诸神的部分精神和秩序的本源奥秘,因此不懈地追求它们。阿兰沃王室是其中之一。她们也就这点指望了。” “他们指望追寻诸神的足迹?” “不。凡人更现实一些。”她忽然皱起眉,“某种意义上,我们的目的是共通的。” “那是什么?” “逃离阿兰沃。” 不知怎的,一阵寒意爬上脊背。尤利尔想起安格玛隧道下埋葬的城市,那便是未来的卡玛瑞娅。龙祸的影响遍及诺克斯,是秩序的全线战争。月都既已覆灭,阿兰沃王国自然也随之崩溃。但奥萝拉还活着,她和她的族人守在黑月河的尽头,期盼着挣脱束缚的一天。 为实现这个愿望,她可以做任何事。如果他们没有在隧道遇见梅米,可能威尼华兹已经被神秘覆盖,重新成为狼人的聚集地。 “为……为什么?” “当然是战争。”奈笛娅一挑眉,“长眼睛的人都瞧得出来,奥雷尼亚对阿兰沃虎视眈眈,只盼霜月过去,好将邻居变成‘自己人’。倘若等到时候再考虑迁徙,我要摆脱的泥潭恐怕就属于某个开拓地的骑士领主了。多半是黑木郡的领主。你猜会是谁?” “没这回事。”尤利尔当然不会和她玩猜谜游戏。“奥雷尼亚不会侵略阿兰沃,起码最近一段时间不会。”因为你们是被恶魔打垮的。“我想帝国甚至还没处理好苍之森和自家朝堂上的事务,新皇帝才戴上他的皇冠呢。” 奈笛娅打量他半晌,好似在看一个不生活在宾尼亚艾欧的地底人。她曲起指节,在书页上敲打。笃。笃。笃。 “你看待问题的角度很……单纯。”这位月精灵社长斟酌着词汇,“我发现你会将国家战争与神秘力量割裂开,仿佛士兵们只会提着铁条对砍、朝城墙丢箭头似的。但尤利尔,事实上,有很多——准确来说——大多数时候,都是由我们左右战争。因为胜利不靠信仰和祈祷获得,而靠我们的力量。我们。神秘生物。你能明白吗?” “……我明白。” “还差得远。”奈笛娅揭穿他,“你不理解神秘度带来的差距。环阶有高下之分,可如果与更高层次相比,那我们的差距便不算什么。” 她站起身。“诚然,神秘度的差距不意味着力量差距,但我要考虑的可不是谁打得过谁这类扮家家游戏。当你需要为一大群人的性命负责,你会发现,一件简单小事都变得举步维艰,一点皮毛疏忽都能损失惨重。你要满足他们、照料他们、延续他们,而这意味着你将身不由己。我猜你不会喜欢这种生活,没人喜欢。但你不能一走了之。” 奈笛娅注视着学徒的双眼:“我是这样,而我仅需看顾我的结社。奥雷尼亚帝国是个庞然大物,她的主人必然要面临更严峻的挑战。所以站在他的角度考虑,你会希望安定朝堂、消化战争胜利的果实,但你无法这么做。”她气势逼人地走过地毯,橙红烛火让她的影子在石壁上狂舞。“因为你和你的王冠属于奥雷尼亚,而她不属于你。” 尤利尔不禁后退半步。“我……我大概能理解了。” 初源社长微微一笑。“理解他人苦痛是修士的强项。帕尔苏尔告诉我,你在这方面的天赋远胜同行。” 虽然不该耽误时间,学徒还是没忍住问:“她提起我?” “最近他们遇到的故人不少,可惜都不怎么宽宏大量。换成是你,你也会想念其中特例的。”奈笛娅拍拍福音书,抖落粘在书脊的碎壳。“也或许是他们抽时间读完了它。” 忏悔录。“你们在搜集神遗物。莫非有能逃离阿兰沃的圣经的传闻?” “说起来有点荒唐。”白发红眼的阿兰沃精灵摆摆手,示意学徒再后退一点。尤利尔如蒙大赦,他抓住机会,差点没一步跨出门外去。“但事实就是,我们和水妖精一样,都在寻找诸神的天国。” 你说你已经找到了它……“天国是什么样?” “我瞧不见。凡人顶多窥视它的阶梯,但那也需要极高的火种层次。” “初源也不行?” “你清楚环阶之上的道路吗?” “空之境。”尤利尔坦白。哪怕是在未来的神秘领域,对许多底层神秘生物来说,这也算是秘密。所幸高塔没必要对它的学徒封锁信息。 “从凡人到神秘生物,我们需要点燃灵魂、沟通魔力、继而创造神秘,这套流程想来你不会陌生。” “确实。”他耐着性子听完。 “转职时,你会经历第二次考验。如果你是传承神秘的幸运儿,二者可以同时进行,难度也会大大降低。圣堂巫师和高塔都属于这类,只不过这样做并没比正常步骤好多少——巫术、神术和占星师的力量需要靠知识和魔力共同掌控。即便一步登天,也得拿大量时间修习。了解和掌握有区别。” 奈笛娅放慢语速:“这是因为,火种仪式和转职仪式,它们赋予我们的是意识的变化,不是个体的资格。” 尤利尔感到她的话变得晦涩起来。 “而假如你有天赋,也有勇气,还在正好的时机,那么你可以选择继续前进。登神秘之路的下一阶段,空境以它最明显的外在表现命名——摆脱重力,抵达新的高度……不过,我们仍需要通过仪式。” “什么样的仪式?”学徒好奇地问。索伦就不会回答他这个问题,连白之使也认为太早。当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那时候他还没到高环,之后导师又没时间与他碰面。 “我上哪儿知道?它是属于你自己的神秘仪式,和职业息息相关。你要坦白你的职业吗?” “不。就这样吧。”虽然这是梦,但其中的角色可不傻。尤利尔不想再花时间去解释自己无所顾忌的原因。“空境才能窥视天国的阶梯?” “还差那么一点。没有神遗物的指引,连空境也会在里面失去方向。”奈笛娅告诉他,“我把它称为阶梯,可不是因为它长得像是门口的台阶。” “噢……噢。”学徒脑子里差不多就是这么想象的。他赶紧把画面清除。“现在,你已经有了圣经,不是完全可以到天国去了?还是说,你没法带上整个结社?” “因为天国阶梯就在秩序边境。” 答案如此简单。“初源的地狱。” “没错。抵达天国需要穿越地狱,那我们干嘛不留下来?死在战场也好过在那鬼地方白白送命。” “别人会送命,那你是例外?还是有其他条件?” 奈笛娅从墙上抽出一把雪白的三截长剑。 在这之前,尤利尔还以为那只是装饰。它似乎没有重量可言。温暖的光线落到剑身,被奇异的纹理吸收,再以冷冽的锋芒投射出来。这是柄无上锋利的武器,具有寻常炼金造物难以企及的神秘色彩。 这居然是黑骑士在寂静学派夺来的圣经。 “我叫它『钥匙』。”初源社长转动剑刃,尤利尔不禁想后退。他的身体立即回忆起锋刃切开肌肉骨骼的感觉。这简直不能更难受。“但钥匙只愿意保护主人,不在乎其他。于是我开始用其他圣经代替。” 学徒尽力忽视异样。眼前的利器属于梦境,是本体的幻影,不能与黑骑士的圣经混为一谈。只不过是把剑,它又不能跳起来给我戳个对穿。“你指的是誓约之卷罢。” “是的。它也不行。”她果然尝试过了。“但那卷圣经的效果与我的钥匙有区别,说明方向是对的:依靠神遗物穿越阶梯确实能实现。” “……但你得找到能保护所有人的神遗物。真有这样的圣经?” “目标不会主动找上门。”奈笛娅耸耸肩,“但我有钥匙,总有一天能找到它。问题在于时间。我的时间有限,也不是只有这一件事要操心……所以我任由水妖精钻研契约原本——你叫它誓约之卷——以找到合适的帮手。” 这么看来,誓约之卷留在阿兰沃还是被夺走都没关系。奈笛娅知道它的存在,就必然有办法找到它。反正圣经之间的吸引力会照常引来更多“同类”。尤利尔发觉自己也是上钩的一员。 “你找到帮手了?”学徒推测,“难道是帕尔苏尔?”她是苍之圣女,必然接触过圣瓦罗兰之碑。梅布尔女士告诉过他,森林种族的石碑就是圣经,当之无愧的神灵遗产。 “她拒绝了,但给了我他们的战利品,以换取帮助。” 总算说到正题。“这是为什么?我说的是,她干嘛拒绝?一定有什么理由。” “因为帕尔苏尔正在经历一场神秘仪式。” 尤利尔这才明白,奈笛娅为什么要和他提起神秘的境界。“神秘仪式。”他怀疑地重复,“你确定吗?” “当然不。她是带着伴侣回家探亲去了。”白发精灵面无表情地说。“这样说你会满意?” 学徒差点咬到舌头。“不……没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没别的答案。帕尔苏尔是我们的一员,相信你也明白这点。她把这本神遗物赠送给结社,是因为它并不属于她信仰的神灵。” “这么严格?”那她也该把乔伊留下来才是。虽然帕尔苏尔能与导师相处,但尤利尔决不相信她能说服后者改信希瑟。连水银圣堂都办不到。说到底,乔伊不是能被虔诚左右的人,未来的白之使不可能,现在的导师更别提了。 “我只了解这么多,而且给你提供了不少线索。至于帕露的仪式内容,还得靠你自己思考。毕竟,你认识他们的时间远比我长。” 学徒陷入了沉思。奈笛娅转回火炉旁的躺椅上,重新抄起瓷锤。果壳粉碎的声音将他惊醒。“感谢你的帮助,奈笛娅大人。” “我不缺感谢。” “好吧,我会帮你留意圣经的事。这也是我最近关心的事物之一。”他真心实意地保证。“希望下次过来,还能再见到你,奈笛娅大人。” “对着湖水倾诉罢。水妖精看不到神遗物,还是能看到你的。”“黄昏之幕”的社长说,“你能遵守诺言,是不是?” 尤利尔没回答。 第六百七十三章 永生仪式(五) 『继续向南么』 “这可不是我决定的。”尤利尔叹着气,翻身爬上马鞍。“我猜他们已经穿过莫里斯山脉了。你对空境的仪式有何了解,索伦?” 『几乎都是死路』指环断言,『对未抵达高环的神秘者来说,更是如此。我怀疑她撒谎』它指的是奈笛娅。 “你不该怀疑羊皮卷的判断。” 『事情本身就很奇怪。银歌骑士死无对证,你要找的精灵圣女居然放弃了忏悔录,还与梦中的主人同行,前往荒无人烟的雪原。告诉你实话,小子,我记录过大占星师的仪式,他们跨越亡续之径时各自有所准备,但总的来说,场地要求可没排在首位。有必要走那么远吗』 尤利尔努力回忆:“帕尔苏尔说她受女神指引,才会一路向南。” 『要是真是希瑟,祂该指引她回苍之森去。圣瓦罗兰更需要她』 “你不了解。是她的族人赶她走。” 『噢,你以为这是为什么?投降派在未来也不受欢迎。作为女王,她不该一走了之。你笃信的恶魔社长不也这么认为』 “奈笛娅和她的同伴还不是恶魔。” 『换成其他结社,你还可以这么说。但黄昏之幕?他们大名鼎鼎,在千年后也有资料记载』 “或许记载有误。”他反驳,“我们都看得见,她们可不是那种走投无路的疯子……” 『你真这么想?奈笛娅可是要带着结社逃离阿兰沃。倘若她最终没找到那本圣经,想想她会怎么做罢』 尤利尔发现自己难以作答。“不论如何,在梦境世界,这都是没发生过的事情。你要我拿不存在的罪过惩罚无辜者?” 『梦里的主人还根本不认得我们呢,你不也非要找他』指环嘲弄。 这话教学徒一怔。索伦提的还只是微末例证,实际上,他无疑为乔伊违背过原则——别的不说,当初在莫尔图斯时,如果银歌骑士团执意要处死导师,他肯定会忍不住阻止,哪怕对方的确带领自由人烧杀劫掠。看来我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偏心。 可我还能怎么办?问题摆在眼前,但尤利尔很快意识到,一时半会儿他不可能想通。 “我又不是露西亚,做不到公平公正。但奈笛娅不是敌人。先民时期,无名者能光明正大的生存。人们都这么认定。”他不想纠结下去,“只有少数组织例外。帕尔苏尔的苍之森就是其中之一,先民时期的自然精灵十分排斥初源。你知道原因么?” 『高塔有过记载。冬青协议时,森林种族曾认为初源背信弃义』 “帝国储君麦克亚当因此受到了森林种族的拒绝,只好由“胜利者”维隆卡代他签字。” 『你对这段历史还算了解』 这下尤利尔能确认,梦中的冬青协议是与历史真相接近的了。 但一件事情的证实远远不够。谜团围绕着整个世界,尤利尔穿过园林,越过城墙,深入浩瀚无边的雪原。走在卡玛瑞娅身后,学徒虽然尚不觉得冷,但也不敢轻易加速。他感觉自己正在接近宾尼亚艾欧的边缘,谁也不知道会出现什么。 而最糟糕的情况,是什么都没有。 『你该原路返回了』指环警告,『前面是死路』 尤利尔抬头望向雪原,这里的天空总被浓云覆盖。“高塔占星师知道最南方是什么地方吗?” 『没人去过……但有所记载。我们确实能观测到整个世界,这可不是夸张的说法』它得意地给出答案。『宾尼亚艾欧的最南端是冰海,月亮从那里升起』 “破碎之月?” 『莫非天上还有第二个月亮』 “真不可思议。”尤利尔向往地喃喃低语,“月亮居然会掉到海里。” 『不止是海。在白天,祂会继续往下,穿过海底的通道,进入地底世界。我们的白天是地下种族的夜晚,不过他们的夜晚比白天更亮……如果当初你选择成为占星师,就得了解这些天文知识』指环像模像样地科普。 “我以为这该算常识。”学徒自己来自表世界,才没听过这类说法。 『神秘知识不能随便流传出去』 “有这回事?” 『你接触的大都是神秘生物,才会问出这样的蠢问题』索伦鄙夷地说。『凡人没有火种,不会领会其中奥秘,但他们非常擅长曲解,导致真正的知识遭到混淆和覆盖。因此从先民时期开始,神秘生物们就要求神秘必须保持纯净』 似乎有道理。“但如果有人走到世界的尽头,发现了月亮的去向……然后将真相公布出来呢?” 『像你这样的闲人才会这么干』 尤利尔没反驳:“会怎样?” 『不怎样。没人会相信』索伦无所谓地说,『人们总是相信自己看得到的东西。问我的话,压根没人会来这鬼地方。再往前走,你甚至瞧不见人造物』 忽然,一阵狂风掠过山脊。尤利尔看到雪浪冲下弯月状陡坡,呼啸着灌入西侧的深谷。它如同山脉的伤疤,岩角嶙峋,曲折丑陋,但在霜雪丛林的装点下,又有种危险的美丽。 而就在裂谷和山脊上方,弯月坡道和银白丛林的夹角处,一面细长、鲜艳的粉红旗帜迎风舞动,猎猎招展,一圈金黄的流苏穗在边缘彼此黏连。布料正中,细密针脚绣出交叉的白色火炬。他们以自己的方式望着它,陷入了沉默。 『那是什么?你瞧见没有?那是什么!』指环接触不良一样地闪烁。 “我猜是旗帜。”尤利尔一本正经地回答,“可它出现在前面。所以大概是自然的鬼斧神工罢。” 假如索伦真的有脸,它多半已经脸红了。『你不用嘲笑我!见鬼,那确实是文明的痕迹。这儿还能有村子?苏维莉耶的子民么?实在没道理!』 现实可不会跟你讲道理。“我们绕路到那里去。”尤利尔决定,“梦里的每处场景都有意义,可能帕尔苏尔和导师就在附近。” 『你已经有经验了』指环悻悻地表示,『还问我做什么』 “有你保证,我能走得更快嘛。”他安慰索伦。 一切在预料之中。旗杆后不到两百码,有座突兀的石塔藏在峭壁间。尤利尔接近到旗杆下方时,瞧见石缝里蜷曲的人影。他提起警惕,以防对方的守卫一箭射过来。“有人……”话一出口,学徒便意识到声音穿不透逆风。“你能再亮一些么,索伦?” 指环有不同意见:『你大可以悄悄溜过去。这是你的拿手好戏』 “我又不是斥候。”尤利尔诧异地回答,“干嘛要隐藏行迹?” 『确实不用。我忘了,惹是生非也是你的拿手好戏。就算大晴天站在屋檐下,有些人也会挨雨浇』 学徒哑口无言。“行了,我自己来罢。”他挥挥手,点燃神术火焰。 温暖的光线辐射四散,在冰凌间折跃。这可比晴天下的箭靶子清晰多了。 但对方毫无反应。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尤利尔立刻熄灭火焰,转身藏到山壁后。 『怎么?』指环慢了一拍。 十分突兀地,地面开始崩解。冻土无声无息地粉碎,好似内里毫无填充,只剩一层皮壳伫立。积雪混合泥沙沉落,坠入深不见底的裂谷。 雪沫四溅,尤利尔打个喷嚏。“神秘之地。”他揉着鼻子咕哝。 『就是这样』索伦同意,『瞧,村庄在下边』 他沿峭壁往下爬,冰冻的岩石形成阶梯,散乱分布在侧壁上。这是一条危险的路,陡峭而光滑,但足以让神秘生物来往通行。可难道村子里的人都是神秘生物,没有凡人?他边爬边思索。 待到中途,他的疑惑解开了。一根长绳子被风刮得松脱,在半空飘荡。本来限制它的滑轮只剩一个凹坑。要是山谷里的人靠绳子来往,那这八成就是石塔哨站无人驻守的原因。 雪原上的村庄造型独特,所处的位置与其相比,也算不上奇异。一排排半球状的建筑紧凑地挨在一起,它们洁白、光滑、规整、浑然一体,既无门窗也无开口,因霜雪的外壳而闪耀光芒。 但尤利尔认定它们并非属于人类。 “我甚至不如一块冰砖大。”学徒轻声说,“难怪他们会把山丘当做哨塔。这里是巨人的村落?” 『雪人不会群居』 苔原上不只有雪人。奈笛娅警告过学徒,女巫的神秘造物有多么危险,甚至还要结社里的女巫帮忙才能通行。尤利尔自然没有麻烦对方,他有办法在梦中隐藏自己,不用担心雪人的袭击。况且,找到乔伊后他就有了锚点,梦境给他的方便会更多。 “我听说,霜巨人族群也生活在雪原。这里更像是他们的居住地。” 『很高兴你不是从我这儿听说的』 尤利尔没理会它,径直来到道中央。好歹空地能让我显眼些。“有人在吗?” 他本不指望迅速得到回应,对巨人来说,人类的正常音量不比蚊子叫更响亮。但话音刚落便传来回应。喀嚓一声,一支箭没入雪地,钉在不远处。 “没人。”导师冷冷地回答,“你最好掉头。” 学徒忽然想起他们初次见面时的景况。 “我可不是银歌骑士。”尤利尔转头寻找声源,“所以别总是赶我走。” “你不该出现在这儿。” “我遇到了奈笛娅。之前在莫尔图斯,我也接触过神遗物。这里面并不只有巧合。” 导师不和他纠缠,直击重点:“你向她打听我们的去向?” “我想知道你们来这儿干嘛!”困惑在尤利尔心里已经存了许久。“再说,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帕尔苏尔她在哪里?和你一起吗?” 一阵沉默。“回去吧,尤利尔。”帕尔苏尔的声音透过松软的雪堆,虽然没露面,但尤利尔听得出她很疲惫。“有些东西解释起来太难,涉及到神秘的阶级和希瑟……你是个传教士,孩子,没必要为这辈子也用不到的神秘知识浪费时间。” “我们可以长话短说,或者边走边说,都不耽误行程。”学徒坚持。 这次是一阵短暂的寂静。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能与她坦诚沟通,就像在阿兰沃边境的雪林时一样。 但帕尔苏尔拒绝了。“不,不行。希瑟不允许我透露太多……乔伊?让他尽快离开,入夜之后,这里不安全。” “在那儿等着。”导师却对尤利尔这么说。 帕尔苏尔提高嗓音:“我受够了!你总和我唱反调,这样很有意思?” “动动脑子,女人!没有滑索,峭壁和镜子一样滑。还是说,你能让他长出蜘蛛腿?” 他们的争吵声减弱了。尤利尔扭头观察冰壁,顿时发觉它风蚀的阶梯其实间隔极大,身在谷底,可谓是攀爬无望。好在我能离开梦境,不然也非得被困在这里不可。说到底,此地的居民大概用不到这玩意。 这时,在距离他最近的建筑顶端,一块冰砖被推出墙壁,沿弧度滑落,最后咣当摔在石头上。透过缝隙,隐约可见火光和淡淡的烟雾。 他们就在那间屋子里。学徒试着靠近,没等来警告的第二箭。毕竟,他们完全有能力在我爬下峭壁时袭击……我们其实还有交谈的余地。 尤利尔刚走到近前,冰屋正面哗啦一声散了架,暴露出内部空间和唯一一处开口。雪花盖了他一头。学徒抹抹脸,抖干净帽子。等他跟导师钻进去,冰块便在身后飞来,填补住缺口。 『据我所知,霜巨人的屋子都是一次性的』索伦在隐蔽的角落写道。 尤利尔轻微地动动手指,将指环藏进手套的皮毛里。有在卡玛瑞娅的前车之鉴,他已察觉高塔信使的身份会带来麻烦。倘若教他们瞧见索伦,接下来就没得谈了。 屋子暖意融融,一堆篝火在正中央燃烧,周围铺着厚毛皮。苍之森的精灵圣女手中举着一只剥了皮的雷鸟,脂肪正在火焰烤炙下变得金黄,她漫不经心地旋转手腕。导师转身坐回她对面,将一把长匕首压在靴子下。尤利尔注意到,房间里没有弓箭的影子。 “但愿你没和奈笛娅做交易。”帕尔苏尔开口第一句话就这么说,“这老骗子没一句实话。” 学徒不动声色地把手揣进口袋。“为什么这么说?” “自然因为我比你先受骗。” “她似乎没说你的坏话。”尤利尔告诉她,“而且还指引我来找你们。” “这样就能取信你?” 当然不会。尤利尔的依据只有誓约之卷,而它证明帕尔苏尔在撒谎。“你们各执一词。”他假装不知情,“怎么回事?” “我有保密的权力,尤利尔,即便在莫尔图斯时也是这样。”帕尔苏尔温和地说,“我也知道你很担心。但我有希瑟照看,祂无所不能。” “也许在森林时是这样。可南方没有森林,大人……这里只有雪。你还要到哪儿去呢?” 尤利尔没能得到答案。他脚下的地面忽然颤抖起来,感觉像极了峭壁上的雪崩。稍一愣神,震动愈发强烈。他下意识握紧剑柄,四处环顾,却发现导师已经起身,仿佛根本没坐下去似的。但与尤利尔找来时不同,乔伊的动作看起来不那么紧张。 “主人来接待客人了。”帕尔苏尔幽幽地说。“真是好时候。” 紧接着,冰墙龟裂,粉屑四溢。尤利尔看见了这辈子他见过最大的爪子,不用怀疑的是,连教堂里的飞龙都无法与之相比。“霜巨人!?” “显然,我不会是雪人。”对方闷声闷气地回应,但嗓音大得像口被敲响的铜钟。这庞然大物低下头,带起一阵呼啸的狂风。“你是雪人吗?”它问学徒。 “没这么点儿的雪人,法布提。”导师回答,“非得你来问?现在这里需要聪明些的家伙。” “可我是首领。” “那你更该清楚这点。” 霜巨人喷出一大股冷气。“我该把你们统统赶出去。行了,这是你带来的麻烦?你提到的夜莺?” “他不是。” “你总是很有把握。”霜巨人法布提咕哝。他抬起手臂,挥开雪沫,两只大眼睛透过厚重的眉毛,看向尤利尔。他感觉指环索伦一下收紧。 『我来翻译』它立即提示。 虽然他们正在用精灵语对话,但这早已不是交流的阻碍。“没事,我听得很清楚。”尤利尔同时对他们说,“事实上,是太清楚了。” “我可不是!你大声点。”法布提隆隆地表示。帕尔苏尔捂住了耳朵,而尤利尔瞧见导师翻个白眼。“我来问你,你来回答,小小人。你也要留在冰海部落吗?” “不,先生。我是传教士,必须在大陆上漫游,传播盖亚的荣光。” 『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指环嘲弄。它的评论向来不必在意。 “盖亚是谁?”霜巨人没听过。 “祂是人类的神灵。” “我明白了……传教士。原来如此。你这辈子就用来传播神的信仰。” “对。” “可我们有自己的神,不喜欢盖亚。”他的呼吸吹得眉毛颤抖。“我要赶你走。” 帕尔苏尔眨眨眼睛,似乎想开口。但霜巨人的嗓门实在太大,导师又伸手阻止。她生气地挣动手腕,结果将一大滴油甩到后者的脸上。 尤利尔仰望着法布提,心想所有霜巨人似乎都一个样。他还记得妮慕,那个守誓者联盟的霜巨人女战士,对方也是这么坦率。“没关系。传教不意味不尊重其他信仰,你们信自己的神,但了解盖亚也没坏处。” “这样也可以?”法布提瞪着眼睛。 “世界上又不是只有盖亚一位神。” “你很宽容。”霜巨人首领凝视了他一会儿。“看来你能留在这儿了,小小人。” “我是尤利尔。” “吾乃法布提。冰海部落的首领,邪恶雪人的天敌,受黑夜眷顾的战士,破碎之月的守卫者……” “妈的,你有完没完?”导师出声打断。他怒气冲冲地擦干净脸,转身和所有人拉开距离。“都见鬼去。”他钻出冰屋。 “又怎么了?”霜巨人嘀咕,但一点也没生气。尤利尔诧异地望着这一幕,忽然意识到,导师与他的关系居然挺不错。“你欺负他,帕露?他要走了?” 帕尔苏尔打个哈欠,往后一躺。“谁说的?我打不过他。况且是我想走,他反而不乐意。” “外面很危险。”听见她的话,法布提满意地抬起大脑袋。“你们都留在这里吧。部落很安全,我也需要你们。” 精灵圣女挥挥手。 第六百七十四章 永生仪式(六) 等尤利尔重新点燃篝火,帕尔苏尔在毛皮上翻个身,把手指凑到火焰附近。但她的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这是再暖和的篝火也无法拯救的。 学徒忽然不知从何开口。 “你想留下吗?”还是对方率先打破沉默。总是这样。 “我?我没法留下。” “不是能不能,而是想不想。” “好吧,答案还是不。” “因为见不到太阳?” “也不是。这里太单调。”她干嘛和我说这些?尤利尔思忖。“不提我。莫非你们要留下,留在冰海部落?”或许不是坏事,帝国夜莺也追不了这么远。 帕尔苏尔拾起烧烤的鸟儿。它离开火堆不足三分钟,如今却已结霜。“我不行。但我的骑士恐怕希望留下。” “因为你的神秘仪式?” 精灵圣女用褐色眼睛盯着他,目光有种审视意味。“干嘛这么问?” “奈笛娅猜到了你的目的。” “统治者多疑而敏感,往往能猜中真相。”她叹口气。“但说实话,这不是我的目的。或许神秘力量能帮我摆脱一时的困境,然而,其实我不太需要……是希瑟要我这么做。” 尤利尔没明白:“希瑟?” “我的神和你的神不同。盖亚不会指引你去特定的地方传教,是不是?” “人们相信,祂把祂的所有指引留在教义里。”学徒谨慎地回答。 “诸神的步调不一致,尤利尔。” “这么说,你的神秘仪式完全来自于希瑟,祂要你到南方来,要你听从祂的召唤,还要你奉献自己的一切?” “后者是我的选择。”帕尔苏尔平静地告诉他。 “祂将怎么回报你,用神秘境界的提升?” “这种回报有什么用?”她反问。 尤利尔不明白她的意思。说实话,他从没有仔细思考过这点。当身处困境时,人们会想着摆脱;遭人追逐时,会竭力隐藏。他自己也不例外。帕尔苏尔似乎在这些最基础的需求之上,还有更重要的使命,学徒考虑过这些,然而他的考虑仅此而已。 “空境意味着力量,也许你会想做些原本做不到的事。”他说出心里的想法。 “那是从前的我。”精灵圣女朝他微笑,“如今,苍之圣女另有其人,而我是帕尔苏尔。森林仍与我同在,可圣瓦罗兰已在我们身后。它在北方,在微光森林,不在冰冷死寂的雪原。”她低头吮吸手指,声音含糊起来。“告诉我,尤利尔,我干嘛为远在天边的东西向希瑟祈祷呢?” “因为如果它触手可及,你便无需祈祷。”尤利尔缓缓地说。 一蓬火花飞出木柴,在帕尔苏尔脚边熄灭。她拿烤架拨弄灰烬,漫不经心地舔舔嘴唇。“或许吧。谁又真正清楚自己的想法呢?你这么咄咄逼人,倒让我想反驳你。” “我不是故意……” “噢。你当然是。” 尤利尔没法说下去了。事情不对劲。他察觉帕尔苏尔的态度可能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坦诚。再怎么说,她毕竟是圣瓦罗兰的苍之圣女,没可能一直纵容他的试探。事实上,尤利尔也不乐意试探,他几乎把问题摆在明面上,她却避而不谈。这让学徒感到十分棘手。 “好吧。”他妥协了,“并不是所有建议都有被采纳的价值。比如我的建议。说回你们,既然乔伊要留下来,那你该怎么办?” “这是我的难题,只好由我解决。我会说服他的。”帕尔苏尔不在乎地表示。她的神情一点儿也没改变,好像完全不担心。 尤利尔皱眉:“他为什么想留下?” “如果我知道,你就不会追上我们了。” 学徒万万没想到帕尔苏尔会这么回答:“你不知道?” “连猜测也没思路。”帕尔苏尔终于流露出一点苦恼的情绪,原来她也不是很有把握。“揣测别人的想法不简单,尤利尔。读心的魔法难得一见,他也不会配合。”似乎有讥讽的微笑从她嘴角掠过。“不然你去试试?” “我?”尤利尔咳嗽起来。 “你本来就有许多问题要他解答,不是吗?” “这可不能混为一谈。” 帕尔苏尔低下头去。学徒望了望导师和霜巨人离开的缺口,没瞧见任何人的影子。“为什么你不去问?”学徒说。难道她失败了? “如果我开口,就意味着认输。” “看来你们产生了分歧。” “不如直接一点。我们打一开始就算不上同路人。你知道的,尤利尔。” 不错。“可在边境……在卡玛瑞娅……这么久了,我以为你们会理解彼此。” “理解也不能消除矛盾。”帕尔苏尔的笑容消失了。“过去如影随形,不可忘却。倘若你不是个传教士,而是奥雷尼亚的鹰犬,就算态度不变,我们也不可能这样坐在对面。” 无可否认的是,帕尔苏尔说的全是实话。尤利尔愈发感到迷惑:“在卡玛瑞亚究竟发生了什么?请告诉我罢。” 她告诉了他。 真相说出口,似乎并不沉重,但对当事人显然就另当别论了。听闻波加特和雷戈的死讯,连只有同行纪念的学徒都感到悲哀。可他也清楚,这点悲哀实在算不了什么。进入莫尔图斯前,乔伊与波加特和雷戈曾是同袍战友……他们远比他和导师更亲近。 我原以为是初源结社下的手。尤利尔不禁回忆。骑士奥库斯折损在莫尔图斯,他的同伴不会忘记仇恨……然而,银歌骑士本不该出现在卡玛瑞娅。 他摸摸那枚作为『心锚』的徽章,一时间无法体会导师的心情。当时乔伊究竟想了什么?恐怕除了学徒,再没人关心这点。人们只会看见他做了什么。向来如此。 帕尔苏尔也不例外。“我搞不懂他的想法,尤利尔,因为我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她卷起被子,声音闷闷的。“但终点就在眼前,事到如今,我绝不会退步。” “拖延不是办法。”学徒咕哝。 “他是我的骑士,不该由我和他解释!你最好牢牢记住这点,尤利尔……你那是什么眼神?……没错,遵从神谕是我的使命,就像你来阿兰沃一样。” 糟糕的例子。要是你知道我来这儿的缘由,大概就不会这么说了。 “我会找他聊聊。”最终他承诺。 帕尔苏尔从毛皮中探出脸:“你会站在我这边的,对吧?” 这他同样无法保证。 寻找导师再次成了难题。尤利尔认命地走进寒风,四处探索。 『她的反应不同寻常』索伦饶有兴趣地写道,『连奈笛娅也不如她』 “哪方面?”学徒觉得这两个女人身上的共同点很多,差异却也更大。别的不提,虽然她们都曾是领导者,但所倾向的风格毫不相容。他说不准哪一方更正确,甚至正确的标准本就不一。 『智力方面』 “?” 『梦中人只是幻影,行为都来自于记忆。你和她们就不一样。但这个苍之圣女……我不认得她,历史也没有特别强调,所以我能做出客观判断。这女人根本就像活人,不是幻影』 “倘若你说梦中人来自记忆,那她恐怕是白之使印象最深刻的人。这样的表现不奇怪。” 『这是个混乱的梦!他怎么可能真的认得她呢』 混乱的梦,也无碍于其中的人照常生活。不窥探个人梦境的话,尤利尔甚至分辨不出谁是幻影,谁是真人。事实上,他确信他们之间有联系,梅布尔是正八经儿的织梦师,她断言梦来自记忆,那就肯定不会错。他没想到索伦也会被他的猜测蒙蔽。看来我早已习惯对谁都只说半句话了。 『白之使是高塔的神秘者,不是银歌骑士,更不可能背叛使命』指环不快地写道,『这鬼地方太虚伪!你最好快点解决,回到现实去』 “我只能等敌人来找我。”计划中就是这样。“或者往好处想,梅布尔女士先带着露丝回来。这两种情况我现在都帮不上忙。” 索伦闭上嘴巴。它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尤利尔明白。此时离开冰海部落更不明智,有导师在附近,好歹我还能随时回到现实。 『离她远一些』指环最终警告。它肯定没注意到尤利尔正这么做。 “你在找我?”导师忽然出现在虚幻的围墙下。冰砖被月光照耀,光线围成阴影。他似乎才是梦中人。 学徒决定开门见山:“你们打算留在冰海部落?” “谁也走不了。梯子坏了。” “怎么回事?”难道梦境就是这么发展? “问你的神去,让祂别乱吹风。”他突然转身。 尤利尔立即意识到,乔伊又要从他眼前消失。“如果你不想她走,在边境时就该留下!”他大声喊道。 导师停下脚步。 与此同时,世界开始旋转。尤利尔看见乔伊的蓝眼睛,锚点正在将他拖回现实。可还不是时候,他不愿离开。停下,尤利尔心想。停下。停下。停下!或者…… ……后退。 有一个恍惚的刹那,尤利尔察觉梦境发生了变动。他把视线下移,盯着导师的鞋子。有什么东西稳固下来,不再作声。这时,学徒发觉自己的魔力彻底耗尽,一丁点儿也没留下。 乔伊背对着他。“干嘛留下?” 尤利尔缓了缓神,才想起自己情急之下脱口的责备。可能我早该直接询问他。“我是说……你想去哪儿,乔伊?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傻瓜的问题。”导师不屑地说。 或许罢。“既然全天下没有你想去的地方,所以为什么不和她一起?” “她要跳进海里,你也跟着?” “自然,你不喜欢海底,就像你也不喜欢陆地。这么看来,二者似乎没区别,不如继续前进。” 导师不快地迈开腿。“你再废话,小子,我就把你挂在悬崖上。” 那也等你能爬上去再说。尤利尔追上去:“你可以阻止她,说服她。神不是我们生活的全部。事实上,神灵本不会干涉凡人的生活。你可以让她放弃对神谕的执着——只要你开口。” “传教士劝人抛弃神谕?真是出人意料。” “对。盖亚无所不知,祂懂得我的理由。”尤利尔寸步不让,“神灵能暂时容忍我的冒犯,你为什么不能向帕尔苏尔妥协?哪怕只有一会儿。你爱她,有这回事吧?” “妥协意味着认输。”乔伊回答。几分钟前,帕尔苏尔也这么说。 尤利尔被他气的想笑:“怎么,你也想当‘胜利者’,一辈子不认输?”他们离得很近,学徒抓住他的手臂。“帕尔苏尔自从离开森林,希瑟就是她的寄托,风吹草动都是她的神谕!她想举行仪式,哪怕为此跑到世界边缘。放任她消磨意志对你们没好处。难道你想等她放弃?这可能吗?” 导师甩开他。“闭嘴。” “如果你记不起来,就没能力命令我。”尤利尔回答,“你们争来争去,谁先低头有什么重要?帕尔苏尔缺乏安全感,这不怪她。你完全可以取代希瑟在她心里的地位,乔伊。神灵虚无缥缈,你却真实存在。就算……” “我说过。” 尤利尔顿住了。“……你说过?” “她拒绝了。”导师怒视他,“她要继续向前,非去不可!神谕当头,凡人的话不比一阵风更有意义。既然你觉得自己有本事,那就去试吧。” 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了。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事实上,他觉得自己知道原因。“你告诉她了?我是说……呃,公主婚礼上的事。” “你似乎记得很清楚。” 几天前的梦……“我当时在场,因此印象深刻。” “我却忘了。”导师冷冷地说,“不过从头算来,倒霉事可不止一桩。”他猛地加快脚步,消失在冰屋的缝隙中。留下尤利尔站在原地,听断裂的绳子噼啪抽打着石壁。 『公主的婚礼?他做了什么』索伦好奇极了。 “一场政治婚礼,你的脑子里应该有记载。‘胜利者’和……见鬼。总之真相相当复杂。”学徒不想提那场谋杀,更不想知道历史如何记载假象。“或许帕尔苏尔说得没错,他们不是一路人。” 指环不再打岔。『你认为主人爱她吗』 尤利尔说不准。比起帕尔苏尔,导师完全是个谜团,他对待事物的观念独树一帜,想法令人无法揣测。而那落难的圣女大人,她的心思其实不难猜,在学徒这样的局外人眼中更是尤为鲜明。她仍当乔伊是她的骑士……甚至是敌人。她利用他,他则渴望她,这种渴望也并不纯粹。横亘在二者之间的绝非一张薄纸,而是难以消除的过去和无从期盼的未来。除非他们能用赤裸的灵魂对面,否则矛盾和对抗便会永无止境。 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们彼此也不完整。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段记忆让他印象深刻了。”学徒越想越觉得一团糟,不禁感到一阵胃疼。他自个儿的感情事务中可绝没出现过这等麻烦。“诸神在上,我最好还是别再去掺和他们的事。” 『难得你的脑子里有自知之明』指环赞同。 但他没想到自己还是抽身太晚。 烟雾从石堆中升起。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影。导师扫一眼篝火,尤利尔跟着看过去,发觉他其实是在点数木柴。他们离开的短时间内,不可能有整根木柴被烧掉……然而不幸的是,别说木柴,屋子里连条毯子也没少。 等他加快脚步跋涉到近前,导师猛然转身,一把扯住他的领子:“你放她走了?” “仔细想想,我还真办得到这种事呢。”尤利尔知道他如今方寸大乱。“帕尔苏尔不见了?” “法布提的人在阶梯见过她。” “阶梯?” “你下来的地方。妈的,你把绳子接回去了?” 尤利尔摇头否认。不过这话似乎有点问题:“是你截断了绳子?” 导师瞥他一眼,没说话。这是他一贯的默认方式,一千年过去也没变。 “别告诉我,这就是你做出的努力。”尤利尔嘀咕。 “她已经疯了,把她捆起来反而会刺激她。” “看在诸神的份上,你们就没有不那么激烈的相处方式吗?”尤利尔不吐不快,“而且我瞧帕尔苏尔好端端的,你干嘛认定她疯了?” “宗教会令人发狂。” 是么?“我们都知道真正原因。”斜后方的一间屋子忽然隆隆地颤抖起来,尤利尔转身赶去。“问我的话,乔伊?我现在站在她那边。你愿意放弃的话,似乎也没什么影响。”他撂下这句。 导师在原地犹豫了几秒钟,才皱着眉跟上来。他的迟疑如同雪原上的烈风,徘徊着却不愿停步。尤利尔对导师和常人的差别心知肚明。假如你要他向北,那就非得指示他朝南不可。虽然他的诉求通常也与常人迥异,但服从显然不在其列。 等他们赶到地震中心,冰屋轰然崩塌,伸出一只巨手。又一个霜巨人在梦境中现身。此人肚腹鼓胀,毛发稀疏,露出遍布皱纹的灰色皮肤。它吹起几缕眉毛,朝下瞄了他们一眼。 “你看到帕尔苏尔没有?”乔伊比尤利尔先开口。 “谁?”此人嗓音比法布提略微温和一些,但身量更高大。 “和我同行的绿精灵。” “他不就在你旁边?” 导师阴沉着脸:“不是他。” “那我是没有瞧见。你们小小人都差不多嘛,没区别。” “差太远了。”学徒嘀咕。 “不是你说在阶梯见过她?” “我小女儿说的。她的屋顶坏了,便醒来去找你。玛尔斯告诉她你在那边嘛。” “他认错人了!” 大肚子霜巨人弯起腰,凑到他们眼前观察。尤利尔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霜冻气息,几乎睁不开眼睛。“呃,是你,乔伊,你在这儿。看来就是这样。” 导师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它磨盘大的脑门上。“玛尔斯人呢?” “大概睡着了罢,他的屋顶又没坏。”说完,这大家伙眼巴巴地瞅着他们。尤利尔护住脸,竭力睁大眼睛,看着它缩起肩膀,钻回房子里。乔伊想也不想,迅速操纵一块块冰砖垒叠,重新补上缺口。 关于导师为什么可以留在冰海部落,尤利尔顿时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疑问了。 第六百七十五章 “玛尔斯不在这。” 当他们沿着石壁边缘穿行,跨过齐膝深的雪地时,一个叫苏莱的女孩来报信。她自称是法布提的姐妹,但尤利尔不敢尽信。根本原因在于,这姑娘居然看起来只比他们高了一个头,而且身量苗条,貌若少女。 她注意到尤利尔的目光:“我是元素生物,不一定长高个子。你要尊重我的个人爱好。”她连性格也很正常。 “我不关心你的爱好。”乔伊没给学徒说话的机会,“除了他,你们就再没有帕尔苏尔的踪迹了?” “她并非凡人,部落里的族人大都无法察觉她的存在。你是她的同伴,好好想一想,说不定能猜到她要去哪里呢。” “你们的部落不如村子大!藏在这里可没必要。” “那你还急什么?” 导师闭上嘴,从旁边绕开她,头也不回地消失。尤利尔只得留下来向苏莱道歉,以便接下来的询问能正常展开。而等她回去,他发现自己已经被导师彻底甩开了。这绝非第一次。在威尼华兹时,白之使也这么干过。 『不太对劲』指环先生提醒,『他应该隐瞒了什么』 “奈笛娅认得你,索伦。”尤利尔轻声说,“她显然和高塔有联系……我猜导师也是一样。” 『这有什么强调的必要么?他是高塔的白之使』 “现在还不是。先前杜伊琳——一位高塔信使——也在追赶他们的行列,不管未来如何,眼下他和克洛伊并非站在同一战线。”那他们能有什么样的联系?三神教和皇帝…… 『可你提那恶魔头子干嘛』索伦迟钝地问。 “我怀疑他还与其他人有勾当。而那些人。”学徒组织了一下措辞,“他们对帕尔苏尔多半不怀好意,唉,恐怕他们就是追杀来的夜莺。”他皱起眉。“我说不准。” 『……什么意思?』指环惊讶极了,『我以为……』但它至此断了下文。『这么看来,主人与现在变化不大』 尤利尔不想听到它的“这么看来”。说到底,导师从未对帕尔苏尔承诺过什么,却几乎为她的目的送命。有关神谕和指引的话题中,假如我是真正的传教士,说不定会有所建议……可还能怎样?在他们的争斗中,你其实改变不了任何事。 “要是没人支持导师,就说明帕尔苏尔的仪式不可能成功,帝国已经不在乎他们的去向。”尤利尔拾起思路说下去,“她毕竟是苍之圣女,拥有非凡的身份地位。不出意外的话,奈笛娅恐怕正想利用这点。” 『但帕尔苏尔本人不会乖乖听话,是不是?她有自己的想法』 “仪式应该是她唯一的机会。” 『希望渺茫』指环评论。 尤利尔知道,哪怕身处世界边缘,帕尔苏尔仍有着许多敌人。其中首屈一指的是奥雷尼亚帝国,它无疑是一切的源头,而银歌骑士团是其爪牙。此外,还有圣堂巫师和圣瓦罗兰的角力,双方矛盾在于她从石碑上得来的神秘知识。高塔克洛伊似乎无意插手她的行动,但初源结社的社长奈笛娅又和占星师们纠缠不清,那些诸神的传说……“想来突破口还是帕尔苏尔。” 『但她在你离开后消失了』 “没关系。我不意外她会这样。”尤利尔无法假装自己对此一无所知。“之前我选择站在她那边,才会去导师那里拖延时间。” 『见鬼!我以为你真不打算……什么情况?那绿精灵是你什么人?』 “如果帕尔苏尔真是签订冬青协议的苍之圣女,那我不可能认得她。” 『高塔没有关于她的记载』 也许占星师并不关心这些琐事。被流放的圣女还不如结社的“风暴”斯蒂安娜有用处,她仅剩的价值来自希瑟的神秘知识。不管怎么说,用价值衡量一个人或许太片面,但却是人们相处时默认的标准。在神秘组织这样的体量面前,个人感受能左右什么呢? 但对尤利尔来说,帕尔苏尔绝不只是梦中幻影那么简单。“在这里,她帮了我许多。”反而是导师总推来麻烦。 指环先生当然不会满意他的回答。『仔细想想,你没告诉我原因是‘她是个好人’,就算得上万幸』 好在尤利尔很快找到了乔伊,否则它的挖苦还会继续下去。 一大丛褐色灌木生长在台阶前,碧绿藤条攀在悬崖边,似乎宣示着生命对这个灰白世界的首次入侵。乔伊抬头望向冰岩,神情有些恍惚。在冰海部落里,植物只能是帕尔苏尔留下的神秘造物。 “她在上面?”寒风凛冽,尤利尔提高嗓门询问。 导师的指头搭在剑柄上。“不。另有其人。” “呃,什么意思?还能是谁?” “女巫。”他指了指凸处的一圈痕迹,剥落的冰霜形成车轮状的圆环。假如攀爬者胸前佩戴了徽记,冰岩上便会留下与它形状吻合的伤痕。“看来那初源女人不死心。” “女巫与结社有关联?” “她们差不多算一窝的兔子。” 合理的选择。尤利尔明白,要是没有女巫帮助结社,卡玛瑞娅水妖精早就将初源清理出阿兰沃了。 现今,学徒有把握否定乔伊与帝国夜莺存在联系的猜测了,但来者的身份令他产生了新的好奇。“奈笛娅追求神遗物,干嘛盯着你们不放?” 导师也不清楚。“也许她觉得亏本罢。”他抓住枝条…… ……但半晌没有动作。藤蔓在空中轻轻摇晃,扫落片片雪花。乔伊仰起头,湿润的雾气在面上结霜。尤利尔感受到冰雪的魔力随他的呼吸流动,不用说,他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学徒立即警惕起来,担心导师先考虑解决他这个本该是局外人的不速之客。毕竟,这样的发展可不是没有先例的。 “要不然,我先给你让开一点儿地方?”尤利尔开口。 乔伊皱眉。“干什么?” “还要怎样?我碍着你了?”尤利尔觉出不对,“你看起来似乎不想去。” “你倒很想上去瞧瞧。”导师没有正面回答他。 “帕尔苏尔大概率会和女巫碰面,这正合你意。” 导师不说话。 “你真以为这样有效?”尤利尔提高嗓门,“没有你,她来不了卡玛瑞娅,更别提冰海部落。没有你,她会被银歌骑士团逮住,抓回巫师手下。现在你又觉得,没有你,她敌不过女巫的阻碍,只能回到部落来?”寒风似乎更烈,尤利尔坚持说下去。“我们都清楚!帕尔苏尔是什么样的人。她不会放弃。” “给我闭嘴!这婊子养的根本不是人。”乔伊厉声说,“她早该得到教训。说到底,这都和你没关系。滚一边去,你这小兔崽子!你要是不明白她面对的是什么,就老实保持沉默。否则我把你脑袋拧下来,丢到悬崖上去!” 他的怒气吓了学徒一跳。“既然你这么焦虑——” “把嘴闭上。”导师的声音奇特地平静了下来,与此同时,尤利尔感受到一阵令人芒刺在背的锐利目光。学徒忽然意识到,如果再说一个字,乔伊就会抽刀捅过来。他不是我的导师。 等他走后,索伦才敢冒出头。『见鬼,我以为他会动手』 尤利尔的感触比它深刻。梦境发出了预警,或许连梅布尔女士也无法拉住他。“我碰到了分歧点。” 『你的用词太不专业』指环要他解释。 “这么说吧,如今的梦境由记忆构成,但要让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他本人其实不乐意。”尤利尔告诉它,“否则梦便不会存在了。梦也是渴望的映射……一旦触及到他的矛盾情绪,梦境就有可能脱离轨迹。” 『轨迹?梦中不存在命运』 “没错。记忆的一切都已经注定,这是矛盾的根源。” 『你说的是主人这桩事罢?就梦中的表现来看,主人很重视那绿精灵,包括她的安危。他希望保护她,却又在这时候退缩』索伦指出。 学徒也想不通:“我猜他想让帕尔苏尔知难而退,但问题在于,她对困难并不陌生,把女巫用作威胁?实在不合道理。” 『你有你的道理』 尤利尔眨眨眼睛,没有回答。此刻的导师毕竟不是白之使……关于他的行为逻辑,学徒还有另外的猜测。“不管怎么说,他没必要为帕尔苏尔付出性命。也许他就是这么想的。” 『你认为主人后悔了』 “不好说。”自接触神秘领域以来,尤利尔从没能揣测使者的心思,但现在的乔伊或许不难看穿。 恐惧会扰乱人的心智,但将乔伊与之联系起来,这是尤利尔无法想象的。他望着摇摆的藤蔓,逐渐察觉内心被一种熟悉的情绪充斥。“尽管爱惜性命是人之常情,可在边境……唉,事到如今,我不希望他这么做。”学徒吐露。 『只是个梦』指环的态度丝毫不为所动,『你失望得太早了』 “你有你的道理。”尤利尔试图打起精神。想来他们并非同一个人。 『让我们换种思路。要是主人去找帕尔苏尔,梦境会照常展开么』 尤利尔一下愣在原地。 …… 这是来自地底的寒意,在土石间酝酿、滋长,从岩隙中喷发,在夜空下徘徊。冻土苔原上的生灵有资格体会这种寒意,但帕尔苏尔来自北方的森林,是银溪和绿叶的孩子,于是希瑟将冬天作为她的试炼。 她即将通过考验。 风雪微不足道,寒冷的月光变得轻柔而温暖。痛苦只是幻觉,就像人对冷热的感知不过源自温差。当火种与自然融为一体,严寒和酷暑便都会从生命中消失。帕尔苏尔不知道那是什么感受。 但她全无畏惧。希瑟呼唤着我,祂需要我。那些传说与歌谣,那些过去的风声和絮语……噢,过去不再属于我。这是新的开始。 “我的神要求我这么做。”她冲动地渴望对夜空吐露心声。不知怎的,遏制情绪变得十分困难。“因为我一无所有,不怕失去。” 她不指望诸神给予回应,风雪里却传来人声。“这么说不妥当。” 帕尔苏尔转过身,在月亮下的雪崖间瞥见他的影子。从轮廓判断,这并非是个陌生人。有什么关系?所有人都将是陌生人。希瑟一视同仁。 “假如你一无所有,说明我是在浪费时间。”来人声明。 “据我所知,圣堂巫师总是在浪费时间。你的实验遥不可及。” “这可说不准那。”阴影一阵蠕动。伯纳尔德·斯特林随意迈了几步,似乎在感应肢体的存在与否。“毕竟就神恩来考虑,三神总比一个神强,不是么?” 凡人不配拿指头点数诸神。“你永远不会理解。巫师和圣堂修士是两回事,早晚要分个高下。你们对诸神缺乏敬畏之心,斯特林。” 巫师并未现身。冰海部落距离玛朗代诺太远,不可能像在莫尔图斯一样自在。帕尔苏尔认得他的巫术,还是在奈笛娅分享了水银圣堂的知识之后。她望着他的影子,思索这究竟算不算完整的猎物。 “野神不值得敬畏。”巫师不在乎她的指责,说到底,他们连自己的三神都不尊重,何况希瑟?“你走得太远了,圣女大人,卡玛瑞娅才是终点。” “告诉我你的目的,我才会决定终点。”她做好谈判的准备。 “这么说吧,帝国很乐意从内部瓦解她的敌人。如果圣瓦罗兰的激进派——那些背叛了你的森林种族——得知你的方位,我相信他们会不遗余力地前来取你性命。” 我的族人不会这么愚蠢。“你们要混乱?” “我的陛下如此命令。” “世事不会总如他所愿。”帕尔苏尔警告,“你认定我会遵从你的皇帝,实在是很没道理。” “说实话,他从未考虑过你的想法。陛下将此事交由我来处理,而你清楚怎样才能打动我。”他的话听起来不像是威胁。“交易的基础是双方意愿,圣女大人。于你而言,背叛者的秘密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小皮毛。至于你真正在乎的希瑟和祂代表的生命。”影子展开双手,以示诚意。“我们秋毫无犯。” “你放我们走?”她差点笑出来。 “非我一人。圣堂也作此决议,包括你口中与我们是‘两回事’的修士。”巫师的影子告诉她,“你的仪式即便完成也左右不了局势,所以没人会妨碍你,帕尔苏尔。” “假如我回到森林,夺回我的权力呢?” 伯纳尔德摸了摸斗篷边沿。“自然,陛下考虑过这类可能,但你一人的力量不足以对抗银歌骑士团,你手下的精灵们便不会服从你。他们要复仇,而你只能再次带来妥协……圣瓦罗兰不要妥协,不要和平,不要屈服——尤其不要你,苍之圣女帕尔苏尔。”他的影子咧嘴一笑。“或者,你愿意先将屠刀对准你的反对者?” 她装作这话对她没有伤害。“我以为森林的妥协是你们乐见其成的。” “你们的态度无关紧要。帝国的体量远胜森林种族,陛下的目标是整个诺克斯。从苍之森开始……” “然后是阿兰沃?” “然后是阿兰沃。” “你们计划得相当长远。而事到临头,却向我寻求帮助?”帕尔苏尔问。 “是向你提出交易。”巫师纠正。“顺带一提,我已经让步了许多。乔伊本是银歌骑士团的一员,现在他在你手里,有这回事吧?” “我正要问你。在你提出交易时,银歌骑士团也派遣了骑士来。他们恐怕不是来转述诚意的。” 影子挪了挪,似乎在踱步。他转到悬崖边,待只差一步就会踏下深渊时才停下来。“亲王殿下有权力处置手下,我可没法干涉。”他无所谓地摊手,“也许我也需要他,也许不用。这取决于交易后的成果。换句话说,你也能决定他的命运。” “而我能干涉的比你想得更多。”帕尔苏尔说,“他们全送了命。” “谁?” “追来的银歌骑士。其中有个孩子是你的夜莺,对吗?他唯一的使命就是把圣经送到我手里。”但他本人对此一无所知…… “和我没关系。”伯纳尔德生气地沉下语调,“银歌骑士乃陛下的亲卫,雷戈负责转达陛下本人的旨意。”他话锋一转。“你说圣经?水妖精的神遗物如今在‘胜利者’手里。” 他不知道,帕尔苏尔察觉。既然如此,她也没必要给对方提供消息。“那就是维隆卡的指示。”银歌骑士的目标是她的骑士,说明圣经不是给我。其中有何意义? “银歌骑士团是陛下最忠实的骑士,是他的利刃和护盾。他们的一切行动都是为了维护皇帝的权威。”斯特林告诉她,“这么多年来,只有乔伊是特例。他的存在令‘胜利者’心生疑虑。” 但其他的银歌骑士不会想这么多。帕尔苏尔回忆起莫尔图斯的日子,甚至是冬青协议时,银歌骑士们穿戴着同样的盔甲,整齐划一地列队、行进,她分辨不出“特例”……某种意义上,他们确实没区别,都是我的敌人。 况且还有另一个原因。她不动声色地开口:“我还有一个要求。波加特和雷戈为他的意愿送命,请你将消息传给‘胜利者’。” “自从我的研究有进展起,很难说有什么事会令我期待,不过他的表情恐怕会是例外。”巫师叹息一声。“答应你似乎不花什么。” “我也一样。”帕尔苏尔眨眨眼睛,“需要契约作证么?” “说实在的,违约对你没好处。而且我也不信任初源的承诺。” “确实如此。也许有人能为你担保。” “谁这么宽容?” “让我们互相理解对方的状态,乔伊怎么样?” 倘若教他听见这话,说不定会转头去自投罗网。帕尔苏尔心想。“他正常多了。我会转达给他的。” 狂风吹动云雾,遮住了月亮。帕尔苏尔没有移动,也没有紧盯着阴影。等她睁开眼睛,伯纳尔德·斯特林的轮廓已经融入了脚下。一阵令人不快的刺痛感掠过她的皮肤,火种自发活跃,对抗侵入的魔力。 承诺确实不可靠,他们彼此都清楚这回事,而放过她孤身一人的大好机会又实在令人遗憾。斯特林企图用平和的手段麻痹她,于是提出交易。他其实用不着这么费力。失去了骑士的保护,她的神秘度无从抵抗黑巫术的侵袭……但帕尔苏尔有自己的依仗。 『到南方去。』声音轻柔地重复,『向南去,终点在前方。到南方去去去去去去——』 破碎之月重新露出面孔,白骨般的银色光辉洒满她的全身。与此同时,帕尔苏尔听见巫师发出一声惨叫。 短促且悦耳。她浑身舒畅。 “什么……?”伯纳尔德气急败坏地吼道,“不是神秘度落差,你的火种……见鬼,你把神遗物装进了脑子?”影子的轮廓摇摇欲坠。 “真是别出心裁的点子。”帕尔苏尔没忍住笑容,“或许我会考虑。但实际上,对付你花不了多少代价。我在卡玛瑞娅布置过许多陷阱,给奈笛娅、杜伊琳、女巫甚至是雷戈。”她一脚踩碎承载投影的冰层。“但斯特林,你是唯一一个上当的家伙。” 第六百七十六章 永生仪式(八) “他告诉你了!” 帕尔苏尔完全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事到如今,她再没想过否认。“差不多就是这样。” “你们完蛋了。”巫师断言,“这下什么交易都不管用。行了,帕尔苏尔,我在玛朗代诺等着你。到时候,你会怀念现在我提出的要求的。” 他的话不只是威胁,帕尔苏尔对此心知肚明。但要让她为此分心考虑,那实在是没必要。巫术已被森林的祝福粉碎,消失前的警告有什么用?好个自以为是的傻瓜。苍之圣女才会在乎奥雷尼亚皇冠争夺的秘闻,帕尔苏尔顶多当成故事听……过去与我无关。 等她爬下悬崖、回到部落,村庄里已不复宁静。帕尔苏尔知道乔伊毁掉了原本的绳子,但他绝对想不到希瑟的祝福也能在这里生效。他也不知道我不会离开。事实上,地点根本无所谓,重要的是过程。 霜巨人从冻土中苏醒,破坏族长为他们建造的屋舍。法布提一直醒着,因此他每次作出决定,只会征求同样苏醒的族人的意见。很多巨人惊奇地望着断壁残垣,还伸手抓握冰砖的碎末。他们倒是玩得很开心,当帕尔苏尔询问时,这些霜巨人差点忘记自己苏醒的原因。 穿过部落东边的空地后,苏莱找到了她。此人是族长法布提的姐妹,也是她建议利用乔伊的魔法。自然,她们接触的时间尚短,彼此称不上了解,但帕尔苏尔总觉得她另有所图。她的圈套教对方露出了马脚。这女人是个女巫,没别的可能。我们的通行证便是出自她的同行之手。 结果对方不关心自己的同行,反倒来帕尔苏尔身上找茬。才一见面,这元素生命便沉着一张脸,站在原地等帕尔苏尔过去。莫非她先前爬悬崖扭了脚? “你的同伴不正常。”苏莱劈头说道,“玛尔斯几乎在他手上送命,你最好去看看。” 帕尔苏尔瞪着她,不理解对方话中的意思。自然,在大多数人眼里,乔伊不是个招人喜欢的家伙,但若说他没有理智,那可是会倒大霉。“玛尔斯?他们打起来了?” “那样倒容易处理。我在湖边发现了玛尔斯,当时他受了重伤。他告诉我他是来找你的同伴,结果对方趁他低下头,刺伤了他的耳朵。我不认为玛尔斯会撒谎,他喜欢你们这些外来者。” 一定有原因。帕尔苏尔清楚,乔伊既然打算要他们留在冰海部落,就没理由伤害当地人。难道是巫师的把戏?什么样的巫术能操纵霜巨人? “带我去看看他。”她命令。 “你的同伴?” “不。是玛尔斯。就算他真想乱杀人,也有人会阻止他的。一会儿过去也没关系。” 玛尔斯是个体型正常的霜巨人。他伸手就能够到屋顶,轻轻一跃就能攀上悬崖,帕尔苏尔的藤蔓在他手里,差不多和蛛丝一般纤细。然而如今这大块头却趴在雪地里,一边翻滚,一边嚎啕。连苏莱都不敢靠近。 她们躲在冰屋后。帕尔苏尔瞧见一道紫色伤痕从他的额头蔓延到鬓发。 “安静些,玛尔斯!”苏莱高声说。她低头避过一块冰碴。“我们有话要问你。” 受伤的霜巨人抽抽鼻子,掀起一阵狂风。“苏莱?你问过了。” “那是我的问题。现在是外地人要问你。” “做梦!我不会把另一只好耳朵给你。” 我还真就需要你的耳朵呢,没准可以拿来下酒。帕尔苏尔用手掌罩住嘴,以尽可能大的嗓音喊:“我来道歉!听得见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霜巨人听见了。好歹有苏莱在旁边瞧,他才将信将疑地低下大脑袋,向帕尔苏尔展示创口。这伤挺奇怪,绝不是刺伤,但帕尔苏尔发现玛尔斯和苏莱都没注意。 “你的朋友欺骗了玛尔斯。”霜巨人边说边抹脸。“他让我滚!” “我猜你不乐意听这话。”莫非是场口角引发的斗殴? “我听了,但他骗我!” 苏莱不快地哼了一声。“蠢货。我看你还没睡醒。” “骗你?干嘛这么说?”帕尔苏尔皱起眉。 “我走远了。”玛尔斯强调,“可他没兑现承诺。他不愿意帮我修好屋子,他说他没时间!” 终于真相大白。骑士当然干得出这种事。帕尔苏尔没法否认自己与这桩意外无关。我的失踪让他没了分寸。但抛开这些因素,他下手也实在过火。 “玛尔斯在错误的时间妨碍了他,可那不过是导火索。”苏莱说,“问我的话,可能他本就快失控了。外地人难以适应这里的环境。” “你指的是元素密度罢。” “你早知道?” “我们考虑过这类问题。”帕尔苏尔耸耸肩,“到世界尽头去,你总得做些准备。在潮汐期间,你们元素生命的感应远比我们更强烈……但你误会了。乔伊不是元素使,确切的说,不只是元素使。他的职业来自血脉的神秘传承,多半是圣堂巫师的杰作。就我看来,元素的密度变化对他几乎没影响。” “你居然知道潮汐。” “苍之森有许多元素生命种族,那里是我的故乡。” 苏莱打量她。“我不关心你从哪儿来,帕尔苏尔。但如果你要留下,最好别对我撒谎。你的同伴也一样。下不为例,请记住我的话。” “下次?” “他说他没见过玛尔斯。你能替他保证么?” 骗你可不比骗其他霜巨人难。“说实话?对他我可没法保证任何事。”帕尔苏尔回答,“我得亲眼瞧瞧。” 结果事实远比想象中更离谱。应对巫师斯特林虽然麻烦,总共也不过短短几分钟,回来时,一场混乱却已席卷了村庄。这绝非愉快的体验。身处边缘,她们已感受到部落苏醒的余波。飓风在深谷呼啸,新生的冰霜覆盖冻土。霜巨人们活动起来,不安地来回游荡,连苏莱也得躲避他们的大脚掌。 在轰鸣和咆哮中,帕尔苏尔难以集中精神。没想到我会这么快怀念寂静。穿越冰湖后,帕尔苏尔发现了传教士,他居然也在寻找乔伊。 “他丢下我,接着就不见了。”尤利尔告诉她。 “真高明。也许他在报复我呢。”帕尔苏尔撑起微笑,“要来一起捉迷藏吗?” 但尤利尔心事重重地拒绝了。他似乎打算向霜巨人首领法布提寻求帮助。这是中规中矩的处理方式,只是他还不了解法布提。 然而传教士也没急着离开。“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他问。 “我只听得见希瑟的呼唤。”她没时间浪费,便朝这孩子挥挥手,顾自加快脚步。 …… “她不是真的‘听’到了,对吧?”尤利尔低头问索伦。事情不对劲。 然而指环根本没回应。每到需要它的时候,索伦八成就会突然关机。这其实也算一种暗示,他察觉梦境再次发生了变动。 学徒停下脚步,可并非是他想这么做。空气在下沉,形成雾和霜,天空却愈发明亮,竖琴座和礼帽座的群星璀璨夺目,犹如长河,不像暴风雪的征兆。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尤利尔不禁四下环顾。 或许是霜巨人的手段。冰海部落位于神秘之地,大概率存在他不了解的神秘规则。也许他们为了自保,也许法布提想尽快找到乔伊。有个叫玛尔斯的霜巨人失踪了,他们可能也想找他。 最先失踪的帕尔苏尔露了面,是迄今唯一的好消息。然而她无意吐露自己的去向……这地方人人缄口不言,人人都被迷雾包裹…… 等在这里没好处,他只好按计划前进。霜巨人法布提正在部落中心停留,他的火种在族人间不难分辨。尤利尔仔细感受,发觉他的灵魂之焰虽然旺盛,但平和宁静,不像无名者一样躁动。看来奈笛娅还不至于将影响力辐射到世界边缘。 他的判断可能出错,然而他没有更多时间花在判断局势上。每次进入梦境世界,摆在学徒面前的信息都混乱得难以筛选。索伦说得对,我该操心自己的麻烦,而不是随意参与无法改变的陈年旧事。 『你是谁?』 一名霜巨人从他面前跑过,震动在地面扩散,轰鸣借空气传播。兴许他根本没注意脚边还有个“小小人”。尤利尔的耳朵里沙沙作响,却没法让他们安静下来。他眼看着适才跑动的巨人一头撞上屋子,挥舞着手脚栽进积雪里。 『到南方去。』 这帮大块头没法按人类的规矩来,也不可能找到乔伊,学徒认定。看来我只能依靠帕尔苏尔和苏莱,才有机会找回锚点。他加快脚步,几乎在雪地上飞驰,此刻才瞧见法布提的宽肩膀。 “小……尤利尔!”或许霜巨人族长的眼神比同族人好太多,才能一眼发现尤利尔,但更可能是因为后者身上燃烧的神术火焰起到了非凡的效果。“你们在搞什么鬼?”他尽量小声吼。 『你不能回头!向前。』 “我……见鬼!”尤利尔猛锤了一下脑袋,“谁在说话?索伦?梅布尔女士?” 法布提低下头,似乎要把大嘴凑在他的耳边。然而学徒听不清他的话,两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互相覆盖、渗透、你拉我扯,形成震动神经的轰鸣。在他眼里,霜巨人的轮廓逐渐模糊。“我不认得你说的这些人!” 『到南方去!到南方去去去去去去去——』 尤利尔脑袋里全是震响,他按住额头,缓缓跪在雪地里。 …… 即便在霜巨人的领地,此处也称得上人迹罕至。洞窟被寒冰覆盖,幽暗处深不见底。不论巨人们混乱的余波如何扩散,这里都丝毫没有体现。冰中储存着宁静,噪声和震动被隔绝在外,微风吹起粉尘,雪白颗粒如海浪般扩散。 希瑟指引她来到这里。帕尔苏尔看见乔伊站在拐角后,小山似的庞然大物堵在中央,在他身侧投下深邃巨影。从体型来看,恐怕是冰海部落尚未察觉的另一名失踪者。 活着的霜巨人没可能这么老实,帕尔苏尔看出他已经死了。而骑士一动不动,脚下血流成河。他本人则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思状态。她用脚趾抓住鞋底,轻轻接近他。 距离不足四码时,帕尔苏尔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抽出刀。这是苏莱给她防身的武器,对方似乎察觉帕尔苏尔要去做某些危险的事。她猜得没错。等来到乔伊背后,帕尔苏尔举起刀,猛刺向他的脖子。 但骑士反手抓住她的手臂。帕尔苏尔竭力挣扎,乔伊拧下刀子,试图将她双臂扭在一起。撕扯中,她的手掌被割开,骑士的旧伤再度崩裂,他们呼吸产生的水雾与血腥气在洞内中升腾,于冰壁上缓缓凝结。她听见他闷哼一声。 一道裂口横贯骑士的胸前,血如泉涌。“痛吗?”她从喉咙伸出挤出这个词,然后笑起来。笑意教她差点松劲,但情绪没法克制。帕尔苏尔哈哈大笑,彻底松开手。 乔伊深吸口气,按住她的手。“快闭嘴。”他接着踢她膝盖,迫使她跪在地上。帕尔苏尔只能看见乔伊被冰砖反射的倒影。就算他现在选择报复,我也没法反抗。她之所以袭击他就是为了那一刻。 但骑士停了手,似乎在看到她时恢复了冷静。他的反应教帕尔苏尔吃了一惊。这下有的瞧了。 “谁来了?”他问。 “伯纳尔德·斯特林。” “他对你说了什么?” “就是你想的那样,他带来死亡通牒。”根本用不着。“你要代劳吗?” “这可说不准。”话虽如此,乔伊一动也没动。“你答应了?” 他的手腕贴在她的脸上,触感又湿又冷。透过皮肤,帕尔苏尔能感觉到他血管中涌动的恐惧。在被圣瓦罗兰流放前,她也每日生活在恐惧之中。恐惧乃背叛者的专属。 但那也是过去。过去再不能影响她。“若你有胆子爬上来,会瞧见我是怎么对待敌人的。那本来是给你的示范。”但爬上来瞧的是苏莱。帕尔苏尔不打算和女巫交流,她从没这么想过。 “你这半吊子在教我?” 你压根不敢对他动手。“没有神恩,你对他的影子束手无策。” 骑士顿住了:“影子?” “是圣堂巫师的杰作。至于来源……他有许多藏在你身上的手段,我想你知道这点。要对付影子,非得把主人支走不可。”帕尔苏尔垂下头,把脸贴在骑士的倒影上。“关于巫术,你做不了主,是这么回事吧?” 骑士没法否认,于是不快地松开手。“笑什么?闭嘴。” “这我可做不到,看你倒霉我很高兴。”帕尔苏尔坐在冰面上,身旁的血泊已经凝固。“干嘛停手?你怀疑我,却又选择我。告诉我原因罢。” 他向来不会对某人有问必答。“你不想活了?” “当然不。太多人想要我的脑袋,让他们称心不是我的风格。关键在于形式。他们想杀我,是想让我沉默,让我静止,让我失去对他们的威胁……但换你不同。” 乔伊边听边皱眉。“形式?说清楚些。” “简单来说,就是神秘仪式。”帕尔苏尔靠近他,“完成仪式,一切就能扭转。我们会迎来新生活。” “那你早死在莫尔图斯了。”显然,他不太相信。“改变现状没必要那么麻烦。”乔伊指出,“远离帝国也一样。” “我们走得够远了,你瞧他们放弃了没有。” “用脚趾头想,原因也在你。” “这么说不讲理,乔伊。” “是谁要到南方?反正不是我。”骑士冷下脸。“你有你要的东西,仪式?你的神给你许诺?通通见鬼去!”他的声音拔高,逐渐变作咆哮。“你要我来这鬼地方,你要我完成那狗屁仪式!希瑟和我有什么关系?圣瓦罗兰、奥雷尼亚和阿兰沃,完全就是一锅烂粥。我他妈不是厨子!” “我想也是。”帕尔苏尔回答,“可不论躲到哪儿,你没法彻底消失。总有人会找来,总有旧事会敲你的门!一般人杀人尚且会被寻仇,别提我们。”她差不多要厌烦此类话题了。“你不想死,对不对?我知道你要什么。你只是要活着,哪儿都一样。” 骑士挑战似的瞪她:“随便你怎么想。也许你可以找其他人动手,完成你的伟大仪式?” “这时候你威胁我?”她感到自己被激怒了。不。这样不行。帕尔苏尔深吸口气,告诉自己镇定下来。呵斥和命令不起作用,乔伊反而会和她对着干……这点她早已领教。想要他服从,帕尔苏尔得再寻方法。 她转而提起另一桩事。“听我说,苏莱带我去见他了。” “谁?” “玛尔斯。他是头一个被你袭击的雪人。” 骑士想起来。“见他的尸体?” “就我看来,他活蹦乱跳。” “我杀了他。”乔伊防卫性地说,“你最好相信我没手软。” 帕尔苏尔记得玛尔斯头上的伤。它既长且深,即便对霜巨人来说,也足以击碎骨头。脑袋开花,不死也难。她甚至瞧得出骑士是拿斧子劈的。“我当然相信你……假如苏莱撒谎,我会看出来。那霜巨人脸上确实有痕迹,对你的行为也记得一清二楚。你们说法的唯一区别,就是那一刀造成的结果。玛尔斯活着,毫无疑问。” “他也活着。”骑士打了个冷战。 “自然,这不是没有原因的。我看这里大多数人都这样。”帕尔苏尔瞄一眼旁边的霜巨人尸体,“嗯,你已经试验过了。”同样的死亡条件才能用作对照。但换做是她,八成不会这么粗暴地搅起混乱,看来我的骑士解决疑问的方式一如既往…… “神秘效果?” “没别的。我想冰海部落早就不在了,雪人很久之前就成了苔原的主人,既然女巫用魔法把我们藏起来,说明她们也无计可施。” 骑士重重踢开尸体。“那这些玩意儿算什么?” “恐怕是亡灵的一种。要是我们留下来,多半也会加入其中。你愿意这样?” 乔伊没有回答。 “你不乐意,对不对?”有片刻的时间,她害怕他仍坚持留下。但看到他的眼神,帕尔苏尔终于找回了节奏。“寒冷可以驱逐痛苦,但血肉不会愈合。记得我的话。”她抓住乔伊的手,掌心被刀割开的裂口传来刺痛。 一切水到渠成。不引起怀疑,帕尔苏尔便无需解释。在这一瞬间,他们似乎血脉相连、不分彼此,生命有若实质般通过血肉的接缝循环。她的心脏剧烈跳动,热量传遍全身。帕尔苏尔发出一声叹息,引动神秘降临。 『环之诗』 “这儿很安静。”骑士望着胸前的伤口,这是波加特留给他的最后印记,至今也没愈合。与霜巨人的战斗令它再度开裂。夜莺不会给他们喘息之机,受伤的银歌骑士不是他们的对手,也许他因此拒绝前行。“安静比活着更难得。” “什么也没有的地方最安静。” “你明白我的意思。”他皱眉看她。 帕尔苏尔不知道自己该明白什么。 “再往南你会没命,帕尔苏尔。求你不要继续。” 他并不理解。他当然不理解,他不信任我的神。“相信我,到时候你会再后悔。新生就在眼前,干嘛回到过去的牢笼?”我曾用这套理论说服他。“我与你分享生命,乔伊。我给你我的一切。你只有我。”时间地点都不对头,但她发觉这已经是骑士的极限。他没法再往前。帕尔苏尔只好将就。“来吧,让我们战胜恐惧。” 骑士看着她拾起先前甩掉的刀。它落进了血泊中,拔出时带起暗红冰霜。牵引乔伊握住刀时,他似乎在颤栗。事实上,帕尔苏尔觉得自己也在发抖。你无法回头。希瑟啊!我不该怀抱着你给的希望面对这一切。 “我不能自己动手。”幸好不能。否则她一定会失败。 他们对视了十几秒。骑士眯起眼睛,紧紧抓住刀柄。“哪里?”他问,“这儿?”他的手掌仍带来血脉相连的奇妙感受。“告诉你,意识无法瞬间消失。该疼总会疼。” “痛苦是幻觉。”她宣称,同时用右手扣住他的指头。他们掌心处的伤口彼重叠在一起。“照我说的做。” 乔伊照做了。 锐器刺入体内,痛苦汹涌而来,要欺骗自己委实困难。帕尔苏尔感觉热量和生命涌出伤口,力气全然流泻。 …… 霎时间,世界归于寂静。尤利尔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忽然发现自己把头埋进了雪里。什么时候……?学徒擦干净脸,茫然地环视四周。 他一眼看到地面上的霜字。『快说句话!白痴,你瞎了吗』 “索伦?你恢复正常了?”太奇怪。尤利尔忽然记起来,那些字其实一直都写在眼前。为什么我看不见它们? 『别管了!梦境要崩溃了』 第六百七十七章 告密者 有人在看他。 皇帝踏上台阶,拱门上的石像鬼遮住下方的喷泉。从高处看,它小如一片指甲,即便在开阔地也会被树叶遮掩。寒风灌进长廊,掀起他的斗篷,清晰地表露出皇帝的位置。这是条深灰色的鹿皮斗篷,来自先帝的衣橱。他还记得自己亲手剥下那畜生的皮时,脂肪溢出指头的触感。 后来他将战利品送给父亲,以表达敬慕。但遗憾的是,父亲从未穿过它,而最近每次太后见到他穿成这样,都会皱着眉,咬住下唇,接着掉下一两滴眼泪来。她为赛莱贡哭得更多,皇帝心想。 他本以为是有人在下方仰望,没想到穿过长廊,对方还在看他。皇帝扫一眼栏杆的缝隙,没多作关注。 说到底,受人注目再正常不过了。身为皇帝,他早已习惯成为人们的焦点。自从他出现,所有人便只会看他,揣摩他的心思,观察他的表情,以便取悦他。对地位低的小贵族来说,这是生存之道,但对于统治一方的诸侯而言,讨皇帝欢心不过是种手段。他们有数不清的手段,通通为了攫取权利,为了削弱敌人,为了占有土地和土地上的城市。他们的讨好另有所图,他该警惕以待。 但他也习惯这样的警惕。带皇冠的人必须时刻小心,对任何人都保有戒备,包括血亲家人。于是他开始理解父亲。皇帝很久没去见过太后,更别提姐姐,这其实是桩好事,但问题在于她们也没来见他。 整个朝堂对此毫不意外。赛莱贡叛乱被镇压后,弟弟的党羽被一扫而空,连带土地和军队都被皇帝收归己有。银歌骑士团在玛朗代诺巡逻,足足持续了半月有余,逆党的人头堆积成山,被刽子手挂在城门上。它们吸引了浓云般的乌鸦。皇帝亲眼见过一回,随后派人将其中大半丢下城墙。威慑业已足够,再留着人头便令人作呕。好像我对脑袋有所偏好似的。 皇帝已走到书房,目光却仍追随而来。两名骑士守在这里,尽管他清楚这是多此一举。皇帝有新的书房,平时也并不乐意重游故地……但它有时也会派上用场。 “太后陛下在里面。”骑士低声禀报情况,“她没允许任何人进去。至于公主殿下,她一直没来。” 恐怕海伦正在忙着和吟游诗人谈情说爱,皇帝心想,我早该和她聊聊施蒂克斯的事。斯特林的消息原是他为数不多的乐趣,如今却成了焦虑之源。“让侍酒送无花果和甜酒来。”皇帝吩咐。骑士们领命离去。 但靠吃食能拯救太后的憔悴,皇帝没有这种错觉。他一推门,就见到她跪在地毯上,头靠着阳台的栏杆。他轻轻走到母亲身后,望着她凝视的风景。此地视野开阔,一如既往。“这里看得见校场。”他评论。 “我曾在这看你们打架。”太后一动不动,“赛莱贡打飞了你的剑,但你不肯认输。在教头阻止你们前,你用拳头打掉了他的一颗牙。” “他把我的手当骨头啃。”麦克亚当告诉她没看见的事,“所以我丢了剑,让他啃个痛快,并教给他道理:下嘴前须得注意食物是否有力气。” “我不懂打架。”太后出身大贵族,成年便做了皇后。麦克完全清楚她能懂些什么。当初不过是练习,真正的战斗不用牙齿和拳头,也不用剑……至少他没用。 甜酒送来后,母亲冷淡地转过头,似乎摆脱了回忆。“赫蒂怎样了?” “她回纹石城去了。” “也就是说,我见不到那孩子?” 皇帝皱眉。“如果你愿意,可以带海伦到纹石城度假。但我建议你夏天再去,现在南方很冷。难不成你以为我会伤害她?” “你根本不知道,我曾经有哪些‘以为’。但我确实很了解你,麦克。告诉我实话。” “我只会和你说实话,妈妈。”皇帝回答,“赫蒂没为赛莱贡陪葬,只不过她年纪尚轻,她父亲打算为她找个忠诚的新丈夫。” “你总是能将所有事安排妥当。” “我知道你不喜欢赫蒂。”皇帝不在乎她的嘲弄,“现在能想起来问我,已经足够长进了。” 太后捏住杯子。“你怎么敢和我这么说话?” “如果你真了解我,那这算不上什么疑问。我理当和任何人说任何话,语气取决于我的心情。我是你的皇帝,妈妈。请你记得这点。” 麦克敏捷地站起身,躲开母亲丢来的杯子。紫红汁液滑下挂画,渗进书架的支脚。他早已不是校场上的学徒皇子,如今他正当富年,既曾作为银歌骑士征服了邻国圣瓦罗兰,又在神秘之道卓有成就。太后仅仅是凡人,高贵的出身没法改变神秘天赋。不然怎有“胜利者”那样的特例? “这段时间你太悲伤,母亲,情绪剧烈有伤身体。”他从太后手中夺走果盘,以免她割伤自己。“我想送你到北方去,住在礼帽公馆。” “你要赶我走了,麦克?” “我宁愿你在密语塔对神像祈祷。但这是海伦提出的,今天她应该来说服你,而不是由我。” “海伦?”太后重复,“为什么?” “我没关心过。”麦克坦白,“也许她想延续自己的婚后蜜月罢。总之,既然你们决定,我已经安排好了侍卫……” “不劳你费心,陛下。”但太后忽然打断了他,“我亲自挑选随行者。我有权选择银歌骑士,对不对?” 皇帝漫不经心地摆好盘子。“你当然有,妈妈。你是我的家人。” “我们的团长大人肯定不用我挑。” “正相反。维隆卡不会离开玛朗代诺,我需要他的协助。”内阁制订有关阿兰沃的作战方案时,完全离不开“胜利者”的意见乃至决策。麦克用不着对太后隐藏这些东西,但他想起身后追随一路的目光,于是下意识避开了协助的细节。“除了他,你挑谁都行。” 太后瞪着麦克,忽然尖声大笑。她脸上犹有泪痕,致使这个笑容变得令人惊惧。皇帝的眉毛皱得更紧。“好。我要你的亲卫。” “那就小福格达尔——” “乔伊。”这个名字如冷水浇在他头上。太后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有话要问他,刚好让他随行。此人是你的亲卫,也是银歌骑士,没错吧?” “确实如此。”麦克缓缓地说,“但我想他最近无法抽身。你要问他什么?” “问什么?埃尔伯遇刺时,乔伊是他的护卫。” “圣堂已对他们作过甄别。” “我不信任那老头!” 麦克深吸口气。“那老头是三神钦定的总主教,妈妈。你既然愿意在教堂为他人祈祷,就不该对诸神起疑。”他不想再浪费时间。“很抱歉没法满足你的要求,母亲。我会将这些琐事交给海伦考虑,你需要休息。” “我需要真相!” “你只是拒绝接受事实!”皇帝厉声说。他将太后吓了一跳,她的表情能看出这点。我不该朝她发火……“看来你们的旅行得提前了。玛朗代诺的夜莺还没驱赶彻底,总有人在你耳边说闲话。不过不管他们说了什么,我希望你能站在我这边。除了赛莱贡,你还有别的儿子,活着的儿子。不是吗?”麦克匆匆走出书房,不想再看她忧愁的脸。 今晚皇帝与他的新首相共进晚餐,厨师准备了烤天鹅和鱼皮馅饼,搭配的面包上涂了层厚厚的乳酪酱。麦克用叉子切开馅饼,果肉冒出一阵芬芳甜雾。他没见过这道菜,想必是厨师的新点子。 伯纳尔德·斯特林对它赞不绝口。“神秘完全能改变世界。”他嚼碎鱼皮,“只要我们结合创造力,一切都不是问题。” “厨师的创造力离不开灶台。” “没办法,他一辈子就是干这行的料。人们有自己的位置,生来注定要为之努力。神秘生物莫不如此。”巫师撕下一块面包,“唯有真理属于所有人。我的实验在此基础上探索……” “关于你的荒唐实验,我并非一无所知——事实上,我连你每天喝了多少水都一清二楚!我关心的是成品……现在我要说另一桩事。”皇帝极不耐烦地打断了巫师的废话。“你向谁透露了消息?太后竟然管我要人!” “满足她的要求不困难……呃,她要什么人,陛下?” “乔伊。”皇帝不快地吐出这个名字,声音充满寒意。巫师似乎没明白,他八成是在装傻。 “太后陛下地位高贵,怎么会认得无名小卒?” “她记得他当天是……”话到嘴边,不知怎的,他却总觉得有人在窥视。麦克下意识放低了声音,目光扫视殿厅。他并未邀请其他大臣,此地唯有下人:乐手在台阶下拨弄琴弦,杂技师和两圈铁环较劲;年轻的小侍酒出身某个边领家族,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后者瞧。他们都是凡人。究竟是谁在偷窥?“埃尔伯死在他的卧室,水银圣堂已对刺客作出判决……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对守卫感兴趣。” 音乐掩盖了尾音,但首相显然清楚皇帝的意思。斯特林舔舔嘴唇,地用刀挑起一枚樱桃。汁水淌下刀柄,流进指缝。“怎么说呢。”他轻轻开口,“虽然没有证据,但问我的话,恐怕我们的亲王殿下比较有嫌疑。” “维隆卡?” “那犯错的骑士——雷戈——他之前曾被我们的亲王殿下叫去谈话。你不了解,陛下,但胜利者竟将人直接从圣堂的看管中提出去!审判机关和盖亚的威信何在?银歌骑士团干涉了教会内部事务,这不是好兆头。” 那是因为你动了他的人,麦克心想。这白痴用他所谓的成果引诱银歌骑士,而且没经过他的允许。维隆卡自然不能坐视手下的骑士上当。说到底,雷戈只是斯特林在银歌骑士团中安插夜莺的一次尝试,成功与否都没必要捅到他这里来。 事实上,此人也确实不堪重任。麦克只教他在台阶下站了半小时,他便将莫尔图斯的经历和替亲王打探消息的事一并倒出了肚。或许这不该怪他。毕竟,忠于皇帝是银歌骑士的本能。乔伊是特例,不能指望有更多人。 皇冠给麦克带来数不清的便利,但他真正能信得过的人却越来越少。我有一整个帝国要打理,他早已做好准备……但其他人还没转变思路。自从婚礼的意外后,巫师便热衷于诋毁朝堂上的每个陌生人。哪怕麦克将首相之位和整个内阁交给他,也没能打消斯特林的疑心。 然而即便如此,我也得听他的情报。“你告诉他多少?” “没多少。他还当那杂种是个逃兵。” “这么简单?”“胜利者”的心思虽然很好猜,但也决不能全然把他当傻瓜。麦克皱眉打量着首相,怀疑这该死的巫师对这桩事全不上心,只泡在实验室里,到头来拿话戏耍他。“我听说他派了人去阿兰沃,斯特林。”不只是听说。事到如今,麦克自然不需要隐瞒雷戈倒向他的事实。而关于这点,巫师当然不敢提出疑问。“他们找到了乔伊,甚至比你还早!你最好跟我解释这回事。” “找到又怎样?银歌骑士不是专业的夜莺,他们毫无用处。” “那让我瞧瞧你的用处。” 巫师在他的逼视下丢了刀叉。“自从陛下吩咐后,我翻遍了契约相关的文献,总算找到了获知位置的神秘……那杂种果然活着,但一直往南方去。我已尽我所能,坚持不懈地盯着他……只是帕尔苏尔和他同行,有她在,我无法随意露面,以免暴露我们的联系。” “帕尔苏尔?”麦克早已不记得这名字。 “前任苍之圣女。她是我们在莫尔图斯时被结社弄丢的人质。” 麦克吃了一惊。“这两人怎么搅合到一块儿的?” “没人知道。那段时间我以为他死了……现如今,据我观察,他们恐怕关系匪浅。女人有自己的资本嘛。” 诚然,男人和女人的相处往往会发展到这种地步,但乔伊和苍之圣女……他们之间甚至没有共存的基础,别提发展。除非,乔伊仍保守着秘密。皇帝不动声色:“你的目的倒先达成了,斯特林。只不过那女人会分享她的秘密?” “我原本这么以为。”巫师拿手帕擦嘴,似乎准备下席了。“但……陛下,我想她早先得知了我们的事。” 愤怒发自内心,涌上额头,却又潮水般褪去。麦克有种反常的轻松感。乔伊失踪后,秘密的下落就像悬而未决的石头压在心底,如今才得以解脱。玛朗代诺的权力之争彻底终结后,它决定不了任何事,赛莱贡已死在审判下,只有我有资格承载皇冠。三神有眼,我不是已经戴着它了吗? “你听见他们讨论这桩事?”麦克轻轻放下酒杯。侍酒见了正要过来,被他挥手赶开。 首相就没他这么镇静了。此人如坐针毡,眼神游移,对麦克提问的反应慢了半拍。“确实……不。”看来他意识到,这个谎言安在乔伊头上有多容易被戳穿了。“他们也有分开的时候,陛下。苍之圣女亲口承认,她知道婚礼的——” “亲口承认?你和她交流了?” “她不在我们掌控之中,我认为她更危险。” “你认为?”麦克审视他,“我让你找到乔伊。为什么去联系那女人?他们分开后,你该第一时间找到他!” “我试过了,陛下,但帕尔苏尔无疑有特别的魔法,能够隔绝联络。我确信是她干的。”伯纳尔德解释,“那女人是个初源。” 麦克首次听说这回事:“初源?” “在莫尔图斯,我对比了她和其他人的火种——我是指结社的俘虏——它们在绝大部分上拥有相似特征。当然,最明显的是她的职业。”巫师再次谈到他的实验。 “苍之圣女必然是森林职业。” “帕尔苏尔不同。寻常风行者也要靠魔法辨别放方向,她用不着。这是初源的天赋优势之一。” “下等的天赋。”皇帝评论。 “诸神的恩赐从不平等。”伯纳尔德理所当然地说,“我没见过任何一个初源,能有与陛下相当的神秘天赋。您是天生的王者。” “说些有用的话。”皇帝命令。 “如您所愿,陛下。契约是否能确定乔伊的方位?” 麦克的手指无意识滑过桌沿。“行是行,不过……”不过他不信任这种没实据的感受。“你的夜莺该传回消息了。” “雷戈死了,另个骑士也一样。我本指望那杂种对同僚手下留情,还特意挑选了他的熟人。”巫师一耸肩,“说到底,要是没出这档子事,乔伊才是合格的夜莺。他根本不吃银歌骑士那套,只要不是成队列的追兵,或维隆卡亲自前往,独行骑士去多少都白搭。”说到这里,巫师颇为自豪,毕竟乔伊是他的作品。“空境职业带给载体的是非凡的神秘度,这是我们需要的。” “你最好拿敌人检验成果,别留给自己人。”麦克警告。有契约在,皇帝无需担心,但手下的人会相当危险。我已经很缺人手了。“既然银歌骑士不管用,也许该试试信仰。我让雷戈带给他一本福音书,如果你不行,伯纳尔德,我就让占星师来办。” “契约的联系远超物件占卜。”巫师断然道。“我从不会辜负你的期望,陛下。”他再三保证,“等他回来,我的研究就将获得成功。” “要多久?” “总共不超过一星期。您很快就能利用起诸神赐予的天赋,到时候,阿兰沃将步圣瓦罗兰的后尘。” 皇帝漫不经心地点头。银歌骑士团也能做到同样的事,他对此一清二楚。斯特林并不清楚他的实验的真正意义,皇帝对此乐见其成。到了那一天,我甚至可以摆脱三神教的掣肘……那一天不算远。 第六百七十八章 心之声 痛苦扔在持续,感受却不大相同。帕尔苏尔在黑暗中仔细品味,发散心灵的触角,期望能找到点什么。身处此等幻惑的环境不在她的计划之中,好在感受对现在的她来说并非难事。仪式拔升了神秘度,而神秘度源自火种,她的灵魂之焰正以全新的状态燃烧,教她接近环之上的境界。 但不管怎么说,她知道那个地方对自己而言还为时尚早。 “别管了,那不是你的感受。”某人提醒。 “不是我的,还会是谁?”帕尔苏尔认为自己睁开了眼睛,但视野仍被黑暗笼罩。“你指乔伊?他好端端的,可没挨刀子。” “他宁愿挨这一下。你们正共享感受,帕尔苏尔,别说你不知道这痛苦从何而来。” “我们就是要战胜它。”伤害她让他痛苦,即便是受她逼迫。“说到底,乔伊不相信我的话。这是希瑟给予我的磨炼,祂既珍视子民的性命,又怎会亲手取走?其他人不懂这些。” “他是你的骑士,不是其他人。你的神依旧拒绝他?” “我的骑士。”帕尔苏尔缓缓地说,“不在乎性命。”不管是谁的。 “他为你痛苦。” “说实话?他不该为我。” “你真是铁石心肠,帕尔苏尔。” 对于她的评论,帕尔苏尔不必作出回应。“你是谁?苏莱?或者某个占星师?我在做梦,没错吧。” “为什么不是希瑟?”声音说。它虽然很陌生,但确是属于女人的声线。我应该对她有印象。“在仪式之中,莫非我不像是来传递讯息的指引者么?我不完美?” “可能在我心中,指引者的声音不包含完美这个条件罢。”真正原因比借口更简单,帕尔苏尔认得女神的声音。在石碑前,在雪林里,祂陪伴她前行。可惜这种陪伴并不细致,近乎永恒的寂静中,帕尔苏尔也需要其他人。 “但我仍带来你的启示。”女人接着说,“我并非占星师和女巫,我是另一个你。” 帕尔苏尔想皱眉,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声音陌生在哪儿了。别人听我开口和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尽相同。“就声音而言,你说得挺像那么回事。” “自然,在没有其他证据给你过目前,你会怀疑我的话。但我不是第一个这么在你耳边低语的人。我不知道它们的目的。我是来劝说你的,帕尔苏尔,也许你会想听听。” 话语如石子坠入湖面,带来不安的涟漪。“听不听不出自我的意愿。” “谁让你们共享感受?”对方咯咯笑起来。 这话什么意思?帕尔苏尔心想,她在暗示我,乔伊正处身不由己的境地吗?在巫师的影子消散后,雪原中可没有敌人。至于他的自我意愿……说实话,帕尔苏尔至今也摸不透。不是每个人都有指望。“你似乎知道更多事,连我自己都不清楚。” “人们都不了解自己嘛。我正是为了提醒你而存在的。” “假如你说的是真话,它对我来说也太晚。” “提醒。”声音回答,“往往是在事情发生之前。” 帕尔苏尔试图眯起眼睛。“这么说,你是来阻止我的?” “或许是你内心深处仍存悔意。如果你真那么确信,帕尔苏尔,我连阻止你的机会都没有。你可是做好了计划,苍之圣女的计划向来没有余地。至于能否成功,我不敢保证……但这次例外。你考虑过其中原由吗?” 它提到计划?帕尔苏尔心想,这怎么可能?她感到涟漪变作巨浪。莫非我真在与自己对话?帕尔苏尔在黑暗中摸索,念头四处发散。她没跟任何人提过她的打算,甚至于,这个计划本身就是时刻变化的。她努力克服焦躁:“我身负希瑟的使命。” “你是对的,帕尔苏尔。我希望你之后仍然这么认为。”这话似乎不怀好意。“仪式圆满是因为它顺从了大多数人的期望,更因为你学会了在妥协中谋求生存。你遵从了天意,帕尔苏尔。而这正是存续之章记载的真理。” 存续。真理。帕尔苏尔心脏怦怦跳。也许它在跳罢。“你是谁?” “我是你呀。还不相信?” “不。我相信了。”丰富的恐惧已教她想念起痛苦来。“你是谁?” 但黑暗中再没有回应。女人的声音扭曲、破碎,渐渐被另一种响动覆盖,这是种由成千上万的生灵的呼唤捏合而成的音调,是跨越山川林海的指引,它沿黑色的河流逆溯而上,穿云破雾,直达夜空。 『到南方去去去去去去去——』 帕尔苏尔惊醒过来,猛抓住骑士的手臂。他们全吓住了。 “你活着?”乔伊的口型在说。他的声音也被淹没。 帕尔苏尔第一时间堵住耳朵,但无济于事。不过是梦中的回响,她却觉得有人在脑子里尖叫。她努力克制,低头瞧见一截刀柄。看来才是几分钟的事,我做了个梦。“只要保持这样。” “别开玩笑!” “我早已失去幽默感了。你还没感觉到?我们此刻性命相连。我和凡人一样有心脏,它被贯穿,我也一样会死。眼下还能喘气是你的功劳。这是仪式的环节。” 乔伊盯着她胸前的刀把。霜冻逐渐消褪,但最终没有一滴血流出来。与此同时,帕尔苏尔感到恐惧和愤怒,好像灵魂失而复得。她策划了此次旅行,因此这些情绪显然不属于她。 “真这么有趣?”他沙哑地问,“你还没玩够?” “你不理解,我不怪你。”尖叫更响亮了。“但别质疑我的所为,乔伊。希瑟用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喉舌和你交流,这跟玩闹绝不等同。” “你说这是永生。” “好,你要永生,我就给你。”自由人中流传着永生教义,它在乔伊身上留下的痕迹远比盖亚和三神深刻,希瑟于他也不过是邪神。除非诸神回归,你不可能在这方面说服他。 帕尔苏尔正要起身,却被他反手抓住。骑士的手指已变得冰凉。她无法假装不知道其中原因。 “你要我死在这里,是不是?”他质问,“你要我死在冰海部落,才能像那些霜巨人一样……活着。所以你才来这里。你本来要去哪儿?” 怒火越烧越旺。我要到南方去,到世界的尽头。至于那里有什么等着她,帕尔苏尔说不清。希瑟给我新生,我无需考虑这些。她努力平复心情。 “不是这样。”帕尔苏尔轻柔地掰开他的指头,将掌心的伤口贴在一起。顿时,骑士的呼吸变得轻微,她则感受到热,而这热量也在迅速减弱。唯有怒火澎湃不减。“我不会去任何地方。仪式不要求特定地点,但我想让你分享我所得到的东西。” “我不明白。” 因为你不是希瑟的使徒。“但我明白,乔伊。祂的旨意由我传达。一切正按照流程进行。” 骑士盯着她。“在这儿?” “你不是想留在这里吗?”帕尔苏尔反问,“你不是想摆脱夜莺的身份?你不是仇恨‘胜利者’和伯纳尔德·斯特林?那些你难以正视的过去,你不愿经历的选择,你亲手掠夺的血酒,不是你渴望斩断往事、消灭阻碍、将它们洒在地面?既然你恐惧死亡和痛苦,接受新生有什么困难?”传递的热量逐渐削薄,她感到疲惫。“我给了你能给的一切,乔伊。如果你不要这些,就告诉我你的期望。你想要什么?为什么不说?” 他们之间仍有距离。这教她无法放下心来,不敢带他到终点……但如果我坚持离开,他反而会希望留下。骑士的选择来自帕尔苏尔给他的希望,他没道理送死。然而我不能损伤我的性命,只能假他人之手。 也许有更隐蔽的方法,帕尔苏尔心想,但我想看透他。“告诉我,乔伊,告诉我罢。你要什么?我?” “你可不属于我。”骑士冰冷地指出,“你属于你的神。” “我是希瑟的代行者。我必须结束我的使命。” 这话火上浇油。骑士抬起手,按住帕尔苏尔胸前的刀柄。她感受到拉力,以及愈发澎湃的愤怒和……痛苦。他们传递着感受。传递着烈焰般的情绪。传递着截然相反、不可动摇的信念和期望,事实上,它们如南海的冰川一样坚不可摧,没有融化的一天。 “你和你的神见鬼去!”乔伊几乎抽出刀。他的目光钉子似的扎在帕尔苏尔心上,如果她躲避,或许就将意味着他们的生命终结。“使命?罪孽?神谕?什么鬼话!” 她太累。“我不愿意和你吵。” “没人问我愿意干什么,你也一样。” “我问过你,我给过你选择……而你选择了我。”帕尔苏尔低语,“你背叛了你的皇帝,你的同伴。你付出了代价,哪怕你不想在乎。这些都是我逼你?” 乔伊与她对视。“没别人。你知道希瑟的指引,但你知道他们要我干什么吗?” “他们要你取我性命?”无非是这些结果,帕尔苏尔没考虑过与奥雷尼亚谈和。我作出了太多妥协。但没法子,与帝国共存于世便是桩难事,森林种族束手无策。我最多只能这样…… “他们要求你活着!你听不见?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催促。你说你能听见!我没别的选择,我只能和你来。” ……刹那间,寒意传遍全身。帕尔苏尔难以置信地瞪着乔伊,死去的心脏似乎也重新开始跳动。什么意思?听见?莫非他听得见?可这怎么做得到? 『痛苦是幻觉』 帕尔苏尔听见自己的声音,它从伤口的血管钻进身体。她想松开他,但却没力气抬起指头。我们彼此相连……不仅是痛苦和热量,她已分享了他的感觉,那些混乱吵闹的低语,那些无法抗拒的命令,那些植入血脉的、从未实现过的渴望——都随仪式涌入她的灵魂。 『到南方去』 『跟随她』 『向前』 『我是你的皇帝』 『到世界的尽头去』 『痛苦是幻觉』 『你无法回头』 声音此起彼伏。思维闪烁,它们汇聚成两条时而交错、时而分离的河流。无数细小的杂音如水滴般融入其中,累积着粗壮的脉络。帕尔苏尔因恐惧颤栗起来。 “别往前走了,帕尔苏尔。”骑士试图阻止她,仿佛要用火焰融化冰川。“到此为止。” 他的祈求打破了平衡。两种声音合二为一,在帕尔苏尔的脑海中颤动。这本该是希瑟的声音,是初源火种给她的指引,是驱使她逃离莫尔图斯的唯一使命……可他也听得见,甚至更多。这不可能是真的。 如果皇帝要他来这里,指引我的声音又属于谁? 帕尔苏尔不知道答案。她想开口,想回应乔伊的祈求,想朝她的骑士求救。至于他是否还有力气拯救她,她无法肯定。所有话都堵在喉咙里,似乎会随最后一口生命之气消失不见。 但有人正替她回应。 …… 一阵卷挟雪花的狂风过后,部落四下不见人影,山谷犹如坟墓。霜巨人首领法布提不知道去了哪里,乱哄哄的村庄也复归寂静。他们好像清晨的露水蒸发在烈日下,把尤利尔留在原地。自然,雪原既没有太阳,也没有火光,更谈不上有露水。但问题在于,这儿也不该什么也没有。 他仅仅恍惚了一会儿,冰海部落的骚动便无声平息,连带着霜巨人族也消失不见。这可不合正常的逻辑。莫非我能在梦中睡着,见到的全是幻影? 好在他不是孤身一人。“太吵了,我听不见你说……呃,我没看到你的话。刚刚有人在我脑子里大叫。” 『我不是说这个』指环开始勒他的手指,『梦境的秩序在变动』 “噢!有吗?”学徒仔细感受。 『我敢说,我们现在已经身处一个全新的梦境世界当中了』指环告诉他,『旧世界在几秒前崩溃』 有这种事?尤利尔根本分不出异常。他没觉得有问题,可索伦的可靠性也不容置疑。世界经过了重置,却恢复到让我无所察觉的地步。他遇到过类似情况。希塔里安曾每晚都带我回到战争前的莫尔图斯……“是梅布尔阁下?” 索伦不理解他为什么提她。『你瞧见了?她在哪儿』 “没有。”学徒回答,“但就在刚刚,我好像听见了她的声音。” 『什么声音?我没听见』 “她要我到南方去。”尤利尔知道索伦对此全无所觉。一种怪异感在他心头徘徊。“声音太大,完全失真。”他皱起眉,“我知道你听不见,其他人也都没感觉,问题只能出在梦境——咦?” 『梦中人没反应,那八成是织梦师的魔法效果』指环赞同,『高塔研究梦境的方向与她不同,但这点事还是可以办到的』 “不,索伦,不是。我想起来,帕尔苏尔提到她听过希瑟的声音。” 然而对此状况,指环的数据库里储备有相关理论:『很正常。帕尔苏尔是主人回忆里的重要人物,或者说,没人比她更重要。这就是一种寄托。再者,她生前接触过圣经,算是某种神秘之间的联系,忏悔录在梦中将她塑造得如此生动,正是依靠这些』 “也就是说,她活在这里?”尤利尔问。 霜字模糊起来,几秒后才复清晰。『就知道你会想到这儿』它最后一笔刷得上挑。『但不行,尤利尔。她的时代早已远去。别把幻影视作真实,不然它们会伤害你』 学徒不敢认同。现实中的一切比起梦境,在残酷上或许相差无几。“那出于这种联系,帕尔苏尔也可能听见梅布尔女士的讯息?” 『当然。身处虚幻时,织梦师再怎么自由,也只能拿梦做介质』 “那就不是梅布尔阁下。”它反而让学徒的否认更坚定了。“你提到介质,索伦。” 『我没听到声音!』 尤利尔没理会它的质疑,他有自己的思路。“但我和帕尔苏尔都听见了,她认定那是希瑟旨意,而我以为它来自梅布尔,因为我不是梦中人。莫非我们对它各有不同的解读?” 他跋涉过雪地。冰海部落消失后,也无需担心混乱了。他们藏起来了?可倒塌的建筑和大脚印还留在雪上。尤利尔不抱希望了,他试探着喊了几声,果真无人回应。天空越来越暗,浓云盖住峭壁。指环又不安起来,催促他离开。 『梦境的法则在动摇』它警告,『这是你感受不到的东西。事实上,只有跨越环阶才可能触及。恐怕仪式正到了最后关头』 “我以为是神秘之地的缘故。” 『那绿精灵就是为此而来。死亡之地得见新生。只是新生暂且不提,这儿用来埋葬过去倒很容易』 “什么意思?” 『你不了解空境仪式,但可以猜一猜,有什么办法能彻底抛弃过去』 “抛弃过去,必须这么做?只有这样才能获得新生——还有,它指的是跨越环阶吗?” 『废话。你猜不猜』 “我试试。”他边走边想,“忘记过去,改头换面可以。” 『差不多,但帕尔苏尔的职业做不到改变自己,况且她火种没变,占星师会识破她。你得从神秘方面入手』 哪有占星师特意来识破?他们已经躲到了世界尽头,尤利尔心想。甚至没有追兵会来到这里。呃,也许不该这么武断,乔伊提到女巫,她们知道他在雪原,还派人跟了过来。帕尔苏尔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在哪儿? 他忽然想到在河边遇到的冰元素生命苏莱。她是从哪边过来的?那条路通往帕尔苏尔失踪后留下的藤蔓。霜巨人从不用绳子爬山……“索伦,你能在元素生命的非人状态时找到他们吗?” 『得看运气』指环表示,『元素密度可以大致判断她的方位』它明白学徒要找谁。『但在这鬼地方,元素就像沸水里的气泡一样,四处游荡聚集。不用说,我的结果一定存在误差。你觉得她不会和霜巨人一起消失吗』 “苏莱可能是女巫。” 『自信一点,这里除了她,没人能是女巫』索伦写了个轻蔑的语气词。『傻瓜才会放着大好的神秘之地不管。但女巫也有很多种。苏莱肯定是白月女巫,信仰月亮』 “和阿兰沃精灵一样?” 『毕竟除了破碎之月,她们也没别的神可信』指环先生说得有道理。『除了她,你还要找人,是不是』 “我总得找找看。”帕尔苏尔和乔伊都不见踪影,他们总不该也消失了吧?尤利尔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永远追不上他们的步调。不是他们走得太快,而是我走得太晚。 『继续先前的话题。掩盖过去的方法还有一种,那就是将它扔给其他人』 “什么意思?”尤利尔一下停住脚步。“过去可不是一只箱子,随手就能丢掉。” 『所以她才要来这儿』索伦指出,『要摆脱过往很简单,冰海部落与她的过去毫无牵连,实际上,她应该独自一人来这里,但她不是自己来的。问我的话,她把主人作为承载她过去的人。但最终失败了』 虽然成功的下场听起来不妙,可尤利尔还是没忍住问:“你怎么认定她失败?” 『因为他们的命运紧密相关。我不是占星师,也能看出这点。命运紧密相连的人,他们的过去本就纠缠不清,更别说割裂』索伦告诉他,『至于奈笛娅的情报,好吧,虽然她声称自己和高塔有过联系,但在占星学和奥托的领域,她实在算不上高明。你要探究主人……和帕尔苏尔的目的,最好拓展新思路。你了解他们,不是么?起码比我了解』 “这我可说不准。”但他隐约知道要往哪里走。 『天晴了』尤利尔抬起头,狂风与暴雪仍在山谷肆虐,但夜空反倒万里无云,一派宁静。这不像是相同世界下的夜空,倒不如说是幅贴画。 “神秘之地?” 『梦境又开始替换了』指环告诉他,『瞧,那就是全新的梦』 第六百七十九章 终止 她失去了自我。 感受并不模糊,事实上,甚至比以往更灵敏。帕尔苏尔看到微弱的、从冰洞外一路折射而来的月光,一点溅在石头上、冻成珍珠的血滴,以及头顶挨挤蔓延的白骨似的霜锥。风声尖厉,穿过缝隙。 但它们原本笼罩在寂静中。寂静和骑士呼吸的回音——直到脑子里的尖叫占领她的听觉。不过事情发生了变化。吵闹虽然持续,环境的细小响动却也拥有了存在感。莫非我习惯了?仔细分辨,絮语间竟有雪花坠地的响动。原本帕尔苏尔与洞穴的开口相距四十码,现在整个世界都好像贴在她脸上。 大错特错。当帕尔苏尔终于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时,她立刻看见了自己。自然精灵蜷缩在膝盖边,被厚毛皮紧紧包裹,如同一只笨重的幼熊。我竟以为自己能凭这身行头充当夜莺。一道开口撕裂了胸前的皮革,暗红的血浆浸湿小腹,将缝隙黏连、填满,再溢到裙摆上。骑士大概仍抓着她的手掌,同时还握住刀柄。帕尔苏尔的另一只手垂入血泊中,寒风刮过,皮肤缓慢地冻结。 帕尔苏尔意识到,她正在分享乔伊的感官。 我们不分彼此了,她心想。鲁莽的结论稍有谬误。骑士的所见所闻摆在手边,任她取用,然而她不能干涉,就像火种不能影响物质一般,两者间仿佛缺乏作为介质的魔力。通常来说,这算不上大问题,毕竟凡人多半都是这么过来的……但假如现在有办法出声提醒,帕尔苏尔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你想要什么,乔伊?”某人正用她的声音开口,“我都能满足你。” “别往前。”骑士低声重复。她真希望自己能看见他的样子。 “留下来,我们就会死在山谷。”声音告诉他,“留下来,你的余生将与冰雪和霜巨人为伴。” 视野更明亮了,帕尔苏尔感觉自己睁大眼睛,瞳孔随之扩张,以便捕捉更多光线。“这有什么不好?”他反问。 “冰海部落是个错误。他们的存在太低级,我许诺过你更好的。莫非你愿意把灵魂系在雪山,永远不能离开?这算什么?”它叹息一声。 不是你许诺。但帕尔苏尔想不到自己怎么实现。这该是希瑟的任务,祂要我带他来,祂不允许我自己动手……希瑟信徒自杀是种亵渎,必须靠引导者完成仪式。帕尔苏尔失去了祂的引导者乃至整个族群,事到如今,只有仇敌愿意帮忙。我没得选。 声音继续萦绕:“或许你会愿意。毕竟,这不是没有先例的。在莫尔图斯,你已经将灵魂卖给过别人了。为活命而妥协并不可耻。圣瓦罗兰因此保存了火种。” 情绪的浪潮在帕尔苏尔心底激荡。此话唤起了骑士的回忆,她不禁仔细品味,发现其中大半是惊怒、焦虑、冲动及悔恨,但也难免有短暂的欢愉时光。甚至在某些片段里,他也能享受宁静和禅意。她尽力旁观这些感受,但无法置身事外。 视角转入黑暗。骑士垂下头。“我们没别的地方可去。”他凝视着帕尔苏尔的尸体:“我告诉你……我告诉你了……不是我要杀他。只是你该知道真相。” “但你又后悔了。” 骑士没回答,但帕尔苏尔知道对方说得没错。埃尔伯的死由麦克亚当一手策划,皇冠交接,带来的内乱自上而下,从都城朝政到境外臣属部族,所有人都受到了波及。圣瓦罗兰被迫承担罪名,而帕尔苏尔丢掉了圣女的位置,背井离乡流亡敌国。她仍记得告别时静默无语的苍之森。 “可这不怪你。”声音说道,“那时你不过是凡人,无法抵抗生存本能。说实在的,你不动手也会有其他人,伯纳尔德·斯特林知晓阴谋的每处细节,必要时,他也会成为皇帝的刀刃。我有什么理由怪罪你?我们是一类人。尽管后悔罢,我的骑士,这样好过在墓碑下听别人抱怨自己命途多舛。我敢说,‘别人’大概是那该死的巫师。” 它能说服他,帕尔苏尔心想,我永远说不出这种话。此乃谎言,虽然她从不畏惧谎言,可引诱暗示是一回事,信口开河又是另一回事。 骑士缓慢地眨了眨眼睛。除此之外,他一动不动,仿佛最后的力气全都寄挂在捏紧刀柄的手指上。“现在‘别人’换成你了?” “这不是我们相爱的方式嘛。”脑海里的声音笑着说,“除了伤害彼此,我们没办法靠近呀。”这倒是真话。“但我和奥雷尼亚人是不同的。他们不由分说强加给你身份、名字乃至荣誉,却要你拿灵魂来换。我知道,他们可以送给你许多东西,但唯独不会出售选择。” “怎么,你打算拓展市场?” “听我说,乔伊,一切不同了。既然你在莫尔图斯抛弃了自由,我就将它重新带给你。” 但自由是过于前卫的概念,骑士不屑一顾。“见鬼去吧,你许诺过更多东西。你以为我在乎你的承诺?”他轻蔑地偏过头。“我不会再往前……现在我们都没法走了,何必再啰嗦。你的仪式到此为止。” “仪式中止,会有很多人没命。” 不管是谁在以我的嗓音开口,这家伙绝没有我了解乔伊,帕尔苏尔心想。她从没隐瞒过仪式的目的,因为她的同行者根本不关心。谁死都好,骑士恐怕乐见其成。“噢。死神有得忙了。” “你真这么想?波加特和雷戈在你眼里,莫非有同等分量?” “唯独他们不算你的威胁。他们早死了,我很清楚。”说这话时,帕尔苏尔再次感受到痛苦。她从没喜欢过银歌骑士,但乔伊或许不一样。某些时刻,他仍觉得自己属于他们。 失去同伴令他悲伤,更多则是愤怒。怒与恨。二者就像此刻的她和骑士一样密不可分。 “那斯蒂安娜呢?守护者褐耳呢?你其实也不想杀杜伊琳,是不是?她是斯蒂安娜的朋友,只不过稍微能威胁到后者,便在你手上送命。” 骑士没回应。他真的在后悔,帕尔苏尔惊疑地察觉,但他从没跟我提过。我们都有秘密。开口的人竟然比她知道得更多,它真不了解乔伊?帕尔苏尔开始不确定了。 那个声音似乎在证明给她看。“你还是个银歌骑士,记得吗?”视角猛然旋动。“你曾产生过错觉,以为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你觉得夜莺身份不是阻碍,尤其在打仗的时候。这些感受大半是由你的敌人带给你的。”奥雷尼亚和苍之森的战役持续了十多年,乔伊加入银歌骑士团也没这么久。它在挑衅他。 “你没想过丢掉徽章,是不是?就像我没忘记过圣瓦罗兰一样。但命运推动你来到这里。” 帕尔苏尔的呼吸停止了,强烈、尖锐的情绪涌入胸膛。他怒火中烧。“把嘴闭上,你这婊子。”骑士警告,“不然我会教你后悔。” “我们还有共同的敌人。”但对方说个没完。“伯纳尔德·斯特林作为命令的载体,受你痛恨和诅咒。但你也需要他,好歹他的命令比较容易。他只是意图用你的灵魂创造新成果、把你的努力当做实验变量、将你的未来赌在荒谬的测试和臆想里……然后交由皇帝过目。比起谋杀先皇埃尔伯,这些要求似乎不算难以忍受。” 骑士咬紧牙关。帕尔苏尔听见他的口腔里传来难耐的嘶声。 “命令才是你痛恨的源头,乔伊。尤其是冲突的命令。麦克亚当是个合格的皇帝,于阴谋之道已至巅峰,但他也会犯错。知道吗?此人乃是初源,生来便拥有通往神秘之尽的钥匙。” “他没必要追求力量。他是皇帝。” “问我的话,这就是原因。麦克的错误在于他过度信任神秘的力量。契约让他笃定你不会背叛,事实上,他的想法很正确。旁人也清楚这点,他们正是利用了你的契约。” 心跳仿佛在复苏。“你懂什么?好歹他们要你活着。总比死强。”骑士吼道,“我最多只能这样!” 声音轻轻一笑。“我活着,巫师的成果才有着落。我活着,神秘才没有尽头。帝国派来追兵和刺客,派来送死的队伍;初源结社派来接引者,派来友善的援助和雪原的通行证,以增加我们成功的概率。明白吗?所有人都在推动,所有人都在帮我们。” 成功。帕尔苏尔心想,概率。他们知道我的目的,知道希瑟的神谕?他们希望看到我成功…… “帮你?你傻了吗?”骑士皱眉。 “我的仪式将给他们带来新世界,亲爱的乔伊。他们需要我,可能远比你更需要。但我不会在乎他们的想法。我属于你,我们彼此相属。” 骑士并不明白它的意思。帕尔苏尔能感受到他的迷惑,说到底,他也不在乎什么新世界,他连神秘之路都了解不深。夜莺没必要钻研学问,更别提是异族的学问。对乔伊来说,认得通用语已是极限,魔文太超纲了。“你说是陛下要留你一命?”他觉得荒谬。“斯特林找过你,但他的条件根本没戏。” “正是如此。你不必听他的。我就是神秘之尽,我就是天国之门。我就是你的一切。跟随我,一切阻碍都是助力。” 你不是。帕尔苏尔的心跳逐渐回落入微弱的区间,可热量还在心头盘旋。这一次,她感受到的是自己的怒火。你不是,你不是我!你是谁? “既然你这么说,那天国八成也不是好去处。” “不管我怎么说,言语不能折服你。”笑语刺穿精神。帕尔苏尔忍受着头痛,但这点刺激对骑士而言只能导致些微的不适。“仅剩一点距离,既然你不愿意继续,那在闸门落下之前,我亲自来见你。” 心跳攀上了巅峰。无需帕尔苏尔提醒,乔伊也察觉到了异常。他下意识扫过尸体的眼睛,它们的目光没有丝毫回应。“亲自来?你他妈是谁?” “一路上陪伴你的人。”它咯咯笑道。“为你对抗命运的人。不只是这趟旅程,乔伊,我和你一同走过了每分每秒。好一段可悲而短暂的时光,却是你的一生。” “一路上……?”冰面的倒影里,骑士的脸色变得更苍白。“你的意思是……但……”他瞪着她。“……胡说八道。妈的,统统见鬼去!”恐惧熄灭怒火。“你只是我的幻想!” “别怀疑我,乔伊,你一直听得见我的声音,不是吗?我们不陌生啊。在黑木郡,在玛朗代诺,在埃尔伯的尸体旁,在伯纳尔德的巫术里。”笑声似乎掩埋在厚厚的冰层下,忽然又窜到耳边。“甚至在你感觉不到我的时候。记得莫尔图斯的那间阁楼吗?多难熬的夜晚……我也与你共同度过。” 难怪他从没察觉。它融入了他的生活,以最合理的方式。帕尔苏尔感到毛骨悚然。 “在我眼里,你没有秘密啊。我不是幻想,不是皇帝的命令,不是恐惧的投射,当然也不是希瑟的神谕。祂早已离开了诺克斯。我就是你的心声。” “够了。”他呼吸困难,“也许是我疯了。”帕尔苏尔感觉到乔伊的惊恐。对此她非常理解,因为此刻她也只有这一种情绪。但不同的是,骑士在刹那间作出了决断。 他猛抽出刀。 …… 奇异的悸动穿透身体,他没忍住摔开了羽毛笔。侍从茫然抬头,不知是否该替皇帝更换信纸。麦克一挥手,让碍眼的侍从离远点。但当那小子正要拔腿逃掉时,他又改了主意。“等等,让首相大人过来,说我在密语塔等他。” 再拾起笔时,麦克把污染的信件丢入壁炉。火焰蹿升,烟雾变作黄色,难言的焦虑随之蔓延。他仔细感受,发觉火种的触角碰到了壁障。 不用说问题出在哪儿,目前他手中还活着的棋子里,只有乔伊最不稳定。皇帝考虑采取措施,以免错过时机,教对方重新回到无法干扰的状态中。但首相抵达还需要时间…… 他的考虑总共不到三秒。火种剧烈燃烧,意识驱动神秘降临,抓住了脑海中飘荡的绳索。 …… 回到体内时,帕尔苏尔还没反应过来。笑声消失了,只有摩擦的细微响动占据耳朵。她感觉被某人拖着走,后者步伐艰难,如同背负着全世界的重量。光滑冰面上延伸出一道歪曲血线。“乔伊?”声音小得她自己都听不见。 帕尔苏尔不指望回应,但骑士感官敏锐,她已有切身体验。“我把刀拔出来了。”他告诉她,“你的仪式引来了其他东西。”是让他也恐惧的东西。 “那柄刀确实关键。” “它该死的插在你的心脏上!”这才是他在意的关键点……事情本可能发展得更严重,仪式中断,我也没命。“但这么干值得尝试。” “就是这样。我还活着。” “那是因为我没松手。” “你的直觉救我一命。” 骑士正用那只受伤的手拖动帕尔苏尔,她的伤口与他贴紧贴。它们差不多快长在一起了。生命力源源不断,流淌进入她的身体。 “环之诗。”帕尔苏尔轻声说,“这是个来自石碑的魔法,能共享生命,拖时间治疗致命伤。” “看来你想死也难。” “别这么肯定。你的生命力又不是无限的。” “那你还等什么?” “没时间。有东西要来。”最关键的是,『环之诗』已经耗尽了她的魔力。恐怕我会死在这儿。“放开我罢。” 骑士已把她拖到出口。狂风大作,差点将他掀回去。好在骑士及时放低重心。“你听见了?” “那绝不是希瑟。”帕尔苏尔喃喃低语。她已感受不到寒冷。天空似乎更加明亮,好像太阳在冬天出没。“它欺骗了我们。” “只有你。我早说过!” “下辈子我会听你的,乔伊。”我也早该清楚,你会永远选择我。可惜为时已晚。“放开我罢。” “接着魔法中断?”骑士问。 “没关系。冰海部落是神秘之地,它会保存我的意志。”永远保存。这样好过脑袋被挂在花园的棍子上,帕尔苏尔回忆起还在莫尔图斯的时候。“你不想变成这样,是不是?那就自己逃。” “别以为你清楚我怎么想。妈的,把你胸前的口子缝上。”骑士使劲捏住帕尔苏尔的手腕,他的力量压迫得她骨头疼。“管那是什么东西,敢来我就宰了它。趁现在还安静,发挥你仅有的用处。”他顽固地扯她。“你傻了吗?” “我的魔力耗尽了。”这话仿佛在承认自己半点儿用没有,但帕尔苏尔实话实说。如今已是绝境。事实上,这趟旅程就是骗局,有人推动了它的发生。而她毫无所觉。活下来又能怎样?希瑟从未拯救过她。也许在莫尔图斯时,她就该死在乔伊手上…… 骑士低头瞧她。他的目光好像她的脑子长在胸口,刚被一刀扎穿,不知是怪她还是自己下手太重。“给我搞清楚你那魔法的效果,没脑子的傻瓜!用我的魔力也一样。” “……乔伊?我真的爱你!”见鬼。也许他的评价没错。帕尔苏尔立即动手。 寒冷的魔力在身体中循环,但神秘的效果和力量性质向来无关,在火种的操纵下,血管迅速缝合,肌肉生长、皮肤结痂。她自己施展魔法时都没这么利索过。“你要跨越环阶了。”她惊奇地发觉。这么一来,情势不是没有转机,夜莺追不上我们,逃亡有了可能。她转而开始治疗他的伤。 然而遭到了拒绝。“离我远点。”骑士抽回手。血痂撕裂,痛楚刺得她一缩。 “干什么?减轻伤势才能恢复火种的效率。你不能只节约魔力。” “魔法有范围。我本以为够远了……” “范围?”帕尔苏尔没明白,“你以为?” …… “他的意思是。”皇帝对着玻璃开口,“不治好他,你还有机会逃出去。毕竟你的腿不是长来看的。” 麦克稍微有点期待对方的表情。不管怎么说,这女人曾经给我造成了不小的麻烦。“麦克亚当。”精灵圣女咬紧嘴唇。令人遗憾的是,她的神情逐渐恢复平静。“我还以为是斯特林。” “我是他的皇帝。” “尽管如此,刀该握在自己手上。你不会完全信任他。” 天气仿佛随她的心情变化。狂风停止了,大雪也不再倾泻,峡谷的尽头是一面镜子般的冰冻湖泊。玻璃投影的画面中,他们已经穿越了洞穴。 此地的夜空竟比玛朗代诺更明亮。群星璀璨,如银色长河,汇入世界的南极。占星师认定月亮从南方的冰海里升起,每次坠落后,也会从地下世界回到起点。麦克不知道高塔是否在注视,帝国的皇位更迭、内阁的权力洗牌,克洛伊塔和其中的占星师个个事不关己,在朝堂上就什么见鬼的星辰轨迹和天文气象胡侃一通。 除非我把星空也纳入版图,麦克心想,否则他们不会老老实实关心正事的。 很快就会有那么一天。阿兰沃没法阻止他的脚步,连它和原本的圣瓦罗兰加起来都不行……只要一切按计划来。 “显然,乔伊没法告诉你这些。”皇帝观察着半透明的夜空。近来玛朗代诺阴雨绵绵,阿兰沃却是晴天。“我约束过他的行为,保密仅次于服从,是契约履行的第二级标准。看来,你们森林种族的神秘学识或有独到之处。” “你是在操纵他的行为,不是控制意志。寻常契约办不到这种事。” 皇帝没料到她在关心这些。“关于契约和巫术,你对它们的了解就像我面对希瑟把戏的次数一样少。”不过既然对方不打算再逃,他也乐意拖延时间。契约重新连接,乔伊准备着魔法,但本人正陷入在一种无法自拔的犹豫状态中,麦克只好催促。 最后他终于成功。“况且,有比契约更牢固的联系……奥雷尼亚可不是圣瓦罗兰,圣女大人。我是他的皇帝,他发誓将忠诚献给我。你把期望寄托在这杂种身上,真是白日做梦。” 帕尔苏尔充耳不闻:“是圣经的契约?还是其他?”冰霜爬上她的身体。 皇帝皱眉。魔法业已生效,他从没准备在这鬼地方受到一个失败者的愚蠢质问。但在动手前,他也有疑团需要解答。“你又怎么把他藏起来的?”麦克反问。 “我没藏。”精灵圣女告诉他,“你一直都能找到他。但你的命令被篡改,你的言语被扭曲,你的契约被覆盖。”她语带嘲弄。“事实上,你也受祂操纵。” “祂?”麦克不禁站起身。他推开靠椅,慢慢接近玻璃,烛焰的影子与精灵圣女的面孔重合,扭曲她的五官。乔伊重新抓住她,刹那间,帕尔苏尔的肩膀连带上半身都被冻结。 …… 结束了。帕尔苏尔心想。活命的希望转瞬即逝,严寒麻痹四肢,绝望迟滞思维……但她还活着,甚至能开口。奥雷尼亚的皇帝睁大眼睛,打量着生命的奇迹。随便参观,我只想要答案。“你是个初源,麦克亚当。契约是你的天赋。” “原来你也是初源。”皇帝自以为明白了。 “初源是诸神恩赐。”帕尔苏尔猛然转过身体。摩擦间,冰霜簌簌掉落,迸发出恐怖的断裂声。她不再看乔伊,而是面对着目光的源头。即便瞧不见,她也觉得皇帝在下意识地后退。为这也值了。 “奥雷尼亚确实不是圣瓦罗兰,独裁者也或许比民主更得人心。但好歹我们只有一个神,而你们有三个。” 第六百八十章 冰海秘境 “尸体。”尤利尔忍不住说。 『确实,它没在喘气』指环附和,『你要摸摸看吗』 “冰海部落全消失了,尸体也不该留下。”学徒恼火地指出。“你才该去仔细瞧瞧。怎么回事?” 『显然,它被丢出来了』 此时此刻,尤利尔非常想向神秘之地学习同样的技巧。“要我说,你显然能看出更有用处的信息。” 『噢,那可不一定呐。我认为有建设性的提议对你来说不如一阵耳旁风』索伦挖苦,『好歹南风往哪儿吹,你就往哪儿走』 “我说过,在梦境中我能得到更多帮助。无需事事通知你。节约时间对我们都没坏处,睿智的格森先生。” 『梦境依然在变化,尤利尔!如果你真有那能耐,就让玛格德琳把你送回现实去。通知她,总行了吧』 指环固执地认定尤利尔所谓的锚点是搪塞它的谎话,实际上,只有搪塞的态度是一点没错。学徒觉得说服它简直吃力不讨好,指环先生本身只是在履行职责,竭力使他避开危险。双方矛盾的根本仍是信息差。我撒了太多谎,如今终于尝到苦头了。 “没有锚点,梅布尔女士也不能送我回去。”但他唯有坚持说法。“我必须找到导师。” 『说得没错』霜字拍在他脸上,『不如去高塔试试』 “告诉我冰海部落的特点。”千年前这里没人来就算了,尤利尔可不信后世的占星师们会放过雪原。竖琴座女巫海伦·多萝西娅正是命运集会的一员。高塔没道理放任这处神秘之地,让它给自己维护秩序的工作增添负担。“你认得这地方,就像你也认得莫尔图斯其实就是黑城。” 字迹熔化了。在寒风凛冽、滴水成冰的极地洞窟里。此地唯一的热度是学徒呼出的空气。它的遮掩破绽百出,再无法骗过尤利尔的眼睛。 尤利尔不再理会它。知晓誓约之卷的人大多清楚他辨别谎言的能力,因而选择用真话从中误导,以隐藏事实。但他有自己的判断力。羊皮卷也是他误导别人的遮掩,索伦·格森上了当。 『提那鬼地方干嘛?确实有许多地方叫作莫尔图斯,查起来很费力。你不也对梦境讳莫如深?谁也别说谁』 要是说出灵视的存在,你就不会再觉得条件对等了。尤利尔边走边想,绕过一处拐角。“那里有什么秘密?” 『你不该知道的秘密』索伦慢慢写道,『了解太多的人会倒大霉,尤利尔。虽然我本人乐意见此,但按规定我得遵从主人的命令。你带来他的首肯了吗』 尤利尔显然是没有。谎话也得有根据,索伦算不上英明的引导者,但糊弄它可不容易。 『既然你对猜谜很有一手,那就接着猜下去罢』 “等我找到导师,他会答应的。” 尤利尔已深入冰洞,四周没有光亮。指环符文闪烁,干脆被他举到身前照明。这里已是冰山内部,不大可能还有生命存在。学徒决定从帕尔苏尔入手,她大概率能找到乔伊。在部落碰面之后,帕尔苏尔便一去不返,再也没出现过。好在不管怎样,我有办法找她。 他让火种活跃地发散知觉,寻找无名者同伴。地面逐渐倾斜,空气变得凝滞,头顶无序坠落的冰刺则是最直接的威胁。但令人称奇的是,他没在半路发现哪怕一条岔道。这点足以给探险者安全感。 “如果在这儿遇到敌人。”尤利尔轻声说,“我也不会担心。逃出隧道总没问题。”想起霜巨人的古怪,他又补了一句:“外面的神秘环境更是能减轻伤害。” 『你最好别相信』 “当然。致命伤还是致命伤,哪怕本人不觉得。失踪的玛尔斯其实已经死了,就像那具尸体一样。但冰海部落削弱了危机感。” 『你现在产生危机感了吗』 尤利尔进入冰洞时便已握紧兵器,不管有没有察觉问题,戒备早成了他的习惯。“我会时刻注意。请替我检查我的心态,睿智的格森先生。” 『问我的话,你已经受神秘影响了』指环嘲弄。 学徒皱眉:“已经?” 『霜巨人送了命,你的思维却拘泥于伤害程度和危机感』白霜一路蔓延。『你认定神秘之地充满危险,就会心生警惕,正方便它施加神秘,影响你的判断』 “那我不受影响时会怎么想?” 『我提醒过你』指环写道,『冰海部落是死亡的领地』 看来沉沦位面加瓦什有竞争对手了。“你说过。”他承认,“但你也说这里也能给人带来新生。” 『死亡就是新生』 话题仿佛进入了哲学领域。“某种意义上,你说的是真相。但这和我受到的影响有何关联?” 指环勒他的手指。『没关联?这话你也能觉得没问题,呃?死亡如果是新生,你干嘛要怕死?快给自己一刀罢,我受够了』 应该有问题吗?尤利尔难以理解。但他能从逻辑而非感性上思考索伦的意思:“你是说,冰海部落在让人失去对死亡的恐惧。” 『对。神秘篡改你的本能,模糊了生死界限』 寒意涌上心头。“得离开这儿。”尤利尔彻底明白了。他意识到神秘之地影响的严重性:“如果失去了畏惧,人们会轻易送命。离开后还会有影响吗?” 『在这儿送命,可别再想离开』索伦警告,『不如现在就走』 也许我该听它的。尤利尔心想,假如这是真实世界的话。眼下神秘之地只是乔伊梦中的倒影,但力量犹存。指环先生的警示大打折扣。他摸索着向前,索伦无能为力,只好点亮符文,以免他摔倒或被偷袭。 在爬过一段极其光滑的空地后,尤利尔发现了痕迹。“有人受伤了。”凝固的血滴一路深入黑暗。尤利尔不假思索地跟上去。 不知怎的,他脑子里又响起怪异的声音。学徒下意识伸手去抓口袋里头的羊皮卷。根据经验,他产生幻觉的源头完全是誓约之卷副作用的残留。他只能这么推断。 但回馈超乎想象。尤利尔打了个寒颤。声音依然存在,可突然之间,他的想法产生了离奇的转折——他觉得自己不该莽撞,为一个无从证实的直觉深入不知尽头的冰窟,还认定乔伊和帕尔苏尔就躲在里头。事实上,这里堪称危机四伏,即便无人,空洞和幽闭也滋生恐惧。 为什么钻进这里?部落的峭壁有上百个可供探索的裂缝。乔伊没在洞口留下脚印或攀爬的痕迹,别提帕尔苏尔身为无名者的火种指引……什么都没有…… 包括光和火。说到底,我干嘛不用神术照明?学徒皱着眉点燃火焰。“我好像懂你的意思了,索伦。”他不安地握紧羊皮卷。“圣经恢复了我的理智。” 『那恶魔头子早提醒过你了』 “奈笛娅。”尤利尔记起来。奈笛娅·爱斯特丽德和她追寻的净土。通往天国阶梯。『钥匙』和秩序边境。“这里是秩序的边缘?” 『我想还有段距离』指环说,『差不多是微光森林那种水平,远不如灰翅鸟岛』 既然不算秩序边缘,那尤利尔完全弄清楚了。“这里是天国的阶梯。” 『一段阶梯』 “这话什么意思?” 『机密事项』索伦再次搬出理由,『你会有知晓它们的一天,尤利尔,但时限不是由我决定,主人会告诉你……不过我猜是在你跨越环阶的时候』 “早知道对我没好处,是吧?”学徒嘀咕。 『话虽如此,若是你自己察觉了谜底,高塔的保密工作就不会再针对你』 “真的?” 『但我会』呼吸凝结成雾字,差点撞上学徒的脸。『我建议你仔细考虑自己的言行。你还有其他获得高塔记录的渠道吗』 此刻,哪怕是小狮子罗玛的情报,尤利尔都会毫不犹豫地纳入考量。但眼下身处梦境,除了指环索伦,没人能在这一方面给予援助。罢了,我又不是第一次被这家伙作弄。奉承话不花什么……他实在不想开口。 『闭嘴!有声音』 你能听见了?尤利尔第一时间熄灭神术,满怀诧异地摩挲戒指。但当他屏住呼吸,一个熟悉的嗓音清晰起来。乔伊?帕尔苏尔?直到这时,学徒才意识到索伦指的不是他脑子里的回音。真有人在不远处开口。血的气味和印记迹催促他上前,探明情况。 …… 三个神,什么意思?麦克不明白。他有种身陷罗网的感觉,但丝线轻盈透明,无从寻找,更别提挣脱。按理说他不该把这女人临死前的诅咒放在心上,但…… 原来你也受祂操纵。 我一定是疯了,皇帝心想,居然担心这么没头没脑的警告。诸神已逝,神遗物或许还有力量,但盖亚用过的酒杯不等于盖亚,祂的腰带、靴子和羽绒床垫也不会嚷嚷着什么神谕。 有空研究自己的举动是否受神操纵,不如去校场听听号子。进攻阿兰沃势在必行,甚至连准备工作都已彻底结束,只待霜月过去,帝国的旗帜翻越雪山,银歌骑士团便会拿下黑月河北面的土地。就算诸神真的存在,想必月精灵的邪神和希瑟一样眼瞎耳聋。哼,祂当然不敢作声。我们有三个神,不是吗? “这是你的能力,对吗?告诉我。”精灵圣女的声音衰弱下去,“告诉我罢。” 解答疑惑不花什么。“你没猜错。我是天生的统治者,不管对凡人还是神秘生物。”皇帝以平静的口吻宣称,“假如天赋是神恩,那说明诸神也承认我的地位。这理所当然。消灭阿兰沃后,帝国的律法就是世界的秩序,诸神总不会和秩序对着干。” “是么?瞧,契约会被隔断。” 麦克明白她的目的了。“当然,任何魔法都有破解之道,最浅显的答案是神秘度。”她想找到隔断契约的方法。这女人也不知道契约中断原因。事到如今,他已对她失去了兴趣。“你竟为那杂种考虑?真是白费力气。就算没有神秘约束,乔伊也会回到他的位置上。” “我答应给他自由。”帕尔苏尔朦胧地说,“他爱我,而这是我唯一能给他的东西。他选择了我。不是你们。” 麦克怀疑乔伊根本不可能爱上任何人。“如果我猜得没错,当时你是他的最佳选择。因为选项只有一个。” “为什么?”她不明白,“为什么?” “你们各有各的神。他的归属是盖亚,不是希瑟。” “伪信没有力量。” “伪信?”皇帝不禁发笑,“好个自诩虔诚的傻瓜!你的邪神是伪神,信仰又能是什么呢?”他再次转过头,去欣赏极地风光。骑士不用他指挥,也已自行站起身。“告诉你,水银圣堂允许乔伊带领划分到巫师手下的银歌骑士,可不是因为我给他开了后门。他本就是合格的盖亚信徒。” 精灵圣女的目光充满迷惑。想来骑士从未给她留下过相关的印象,麦克完全可以想象乔伊的态度。“婚礼的刺杀后,银歌骑士团首先从内部排查守卫,但查到乔伊头上时,我们的总主教大人甚至愿意无条件为他作证。” 透过冰层,皇帝都能看见精灵圣女脸上的诧异。“为什么?”她重复。 “因为这是事实。”还有什么谎言比事实更能取信于人?“不管你信不信。对乔伊本人来说,恐怕盖亚教堂远比莫尔图斯管用。” “教堂……?”她不明白,“教堂有什么用?” “诸神在上,教堂还能有什么用?” …… 帕尔苏尔仍不明白,但皇帝不想再在她身上浪费时间。白霜爬上她的脸,柔和暖意将她的意识包裹。好像这是他能给我的最后仁慈。但愿希瑟保佑他。 即便在临死前,帕尔苏尔也没能解开疑惑。毕竟,世界上有太多问题,答案无法总令人满意。或者说,很少令人满意。我再没时间探索了。她心想。我本有许多机会的。 毕竟,旅途是多么漫长啊。 第六百八十一章 美梦时刻 尤利尔刚拔出剑,她便栽进雪里。无名者的感应中,一束火光骤然熄灭。他绝没想到这一幕。 『匪夷所思』指环也没料到。 强烈的懊悔涌入胸膛。尤利尔盯着帕尔苏尔的尸体,有种前所未有的失落的感受。说实话,连他也为自己的悲伤而吃惊。“我错过了。”学徒低声说。死亡似乎永远先他一步。“见鬼!差一点我能救下她!” 『救一个死人?』 他无言以对。关于梦中人的真实性,尤利尔和指环各执一词,谁都没能说服对方。但乔伊杀死了帕尔苏尔,事情忽然变得疯狂起来。尤利尔觉得自己实在弄不明白了。 “什么情况?”他喃喃自语。 洞窟的尽头重见光明。破碎之月在冰面上留下一片完整的圆形光晕。静止的冰河延伸出峡谷,涌入开阔而死寂的深蓝色海洋。石壁的裂缝中,尤利尔借光亮环视,周围一览无余,但尽管视野优渥,他仍没能及时阻止导师杀死帕尔苏尔的魔法。或许在我看见他们前,她全身的血液就被冻结了。 最终,还是索伦对梦中人的看法稍微安抚了他。尤利尔努力平复心情,试图理清思绪:“你听见没有?她的口吻好像那边有第三个人似的。白之使有用‘他’来自称的习惯吗?” 『语法错误再严重也不会』指环当即否认。『何况他说的是母语』 原来如此。通用语是使者的第二语言,出错就不奇怪了。变故让尤利尔难以集中精神。“这么说,这儿的确有其他人。” 『就是这样。某人正通过神秘操纵他的举动,在神秘之地也有此等效果,大概率是恶魔手段』指环断定。 “初源。奈笛娅的人?” 『在梦里他是奥雷尼亚人,用脚趾头想也不可能是她』 奥雷尼亚的初源。尤利尔忽然知道对方的身份了。他不禁摸了摸羊皮卷,感觉更多谜团在眼前展开。 “白之使是盖亚信徒?”学徒低声追问,“你知道这回事吗?” 『有些东西最好当没听到,小子』 “教堂比莫尔图斯管用。教堂到底是什么用处?”尤利尔觉得自己知道答案。祷告?这在哪儿都行。礼拜?似乎也没有特别严格的要求……退一万步讲,乔伊就算真有信仰,也不会跟其他教徒有什么友好和谐的日常往来。这点尤利尔十分肯定。 关键在于,此地应该还有第三人,他把教堂与某个地方进行了对比。“莫尔图斯是黑城,我记得你要替导师隐瞒这件事,索伦。” 足有三分钟,指环才慢吞吞地回应:『我有义务保护主人的隐私,以及维护他的名誉』它的态度很坚决。 答案是明摆着的。 尤利尔松开手,誓约之卷落回口袋的最底端。“你做得对。” …… 假如她开口,皇帝心想,那杂种一定会回答她。说到底,他连刺杀埃尔伯的事都能向她坦白。女人是种拥有特殊的魅力的生物,给她们自由权力的结果往往是男人倒霉。近些天,麦克已经受够了太后的猜忌,他真希望姐姐早些启程。好歹海伦从不逾越分寸。女人的使命是在床上孕育后代,等他们能握剑或自己织毛衣时卸下担子,好让他们摆脱母亲的软弱。但女孩一般会重蹈覆辙。 放松约束时,冰霜已把精灵圣女完全冻结。骑士猛缩回手,仿佛在逃离火堆。魔法顿时中断。然而除此之外,一切都没法终止,时间也不能倒流。乔伊站在原地,专注地盯着绿精灵蜷曲的手掌。 麦克皱眉打量他,有些后悔了结那女人了。契约的绝对性本是制约下属的手段,但她既能暂时解除,却又不愿开口坦白,他只好消除这个不稳定因素。否则有了她,就再也无需担忧类似状况的发生。对其他下属他有足够的掌控力,唯独乔伊情况特殊。不管怎么说,一把好刀难能可贵…… “告诉我,她怎么隔断契约的?”皇帝命令。 骑士似乎在思考。 “是神遗物?”那些蠢话由不得他不这么联想。“还是初源的能力?你哑巴了吗?” 乔伊充耳不闻。 麦克皱眉。“别在我眼前来这出,乔伊。”他警告,“不知道就说不知道,把你难住了?” “不知道。”乔伊开了口。原来他还有那么一丁点的理智。“她真死了?” 这样的回答不出意料,皇帝当然清楚他有多大能耐,但收到提问倒是件稀奇事。“还能有假?” 乔伊没有回应。 麦克的眉头越皱越紧。“怎么,你要为她念段悼词?你离开了三个多月,或许不差这么一小会儿。” “说什么?” “三神有专门的祷文,乔伊。但这女人好歹是森林的苍之圣女,或许灵魂更想要希瑟。我看,帕尔苏尔肯定清楚要说什么,不巧死的是她。”麦克冷冷地说,“你听得出来,我不打算让你在这儿浪费时间,是吧?” “她死了。你不是说让她活着?” “我记得自己说过什么。”透过玻璃,麦克仔细观察着对方。“但保证她的安全不在此列。斯特林找过你们,甚至雷戈也来过。不都被你拒绝了?” 要是没有契约干扰这档事,他曾考虑将乔伊留在阿兰沃。“胜利者”可不是傻瓜,连太后都知道从守卫身上找突破口,亲王大概已对乔伊产生了怀疑。召回乔伊虽然能加速斯特林的进度,但不能忽视风险……不说别的,所有人都盯着他,即便出了成果,恐怕皇帝也不能立即实验。反之,把乔伊留在阿兰沃则会让月精灵寝食难安。说到底,夜莺不就是这么用的吗? “……事到如今,你让我别无选择,乔伊。” “你这么说过。”骑士重复,“你让我跟随她。” 麦克颇为诧异。“上这儿来?卡玛瑞娅才是像样的目标。”极地有什么?风景?“恐怕是你的幻觉这么说。”水银圣堂的告解室一直空着。我还以为总主教是在瞎操心,皇帝不快地想。看来即便他回到原位,麻烦也未根除。那死去的苍之圣女还提到神谕…… 无稽之谈。麦克要操心的事务太多了,把迷信纳入考量实在荒唐。“巫师正在推广一种新魔药。”他告诉自己的下属,“或许它能代替盖亚。你很久没去过教堂了,乔伊,神术戒律肯定没法再控制……等等,难道你之前就……?” 对方仍没回应。仿佛他在提一桩上辈子的往事。 皇帝一瞧便明白了。“是不是在使节团出发前,你就开始打莫尔图斯的主意?”真有你的。 “是你的命令。”乔伊固执地重复,“你的。你的。你的!” 完全是对牛弹琴。见此情况,麦克只好按照记忆中的方式调动魔力,催使神秘的诞生。他很久没这么干过了,戴上王冠后,魔法力量变得多余起来,唯有神秘度可用以震慑朝堂。但在乔伊身上,震慑恐怕不起作用,他原本还可能对皇冠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尊重,但在刺杀埃尔伯后,想必这点尊重不存在了。 契约如同纽带,将信号传递入对方的火种。乔伊也作出回应。好歹那异族女人没能让他彻底忘记忠诚,只给他造成了更多痛苦。麦克擅长处理他人的苦痛。他抽走混乱的情绪,那些令人心神不宁的渴望、恐惧、迷惑逐渐消褪……直至灵魂之焰变得稳定。整个过程仿佛是给窗边蜡烛加上玻璃罩。当他中断魔力,乔伊恢复了正常。 不知道这种状态能维持多久。他心想。“我一直以为戒断是桩一劳永逸的事。”麦克审视他,“但斯特林认为,神术只是对缓解你的压力有帮助。他的观点不无道理。不管怎么说,不许你再去莫尔图斯,听到没有?” …… 尤利尔可听不见,但能感受到无名者的神秘力量。导师放开帕尔苏尔时,学徒就有种怪异的错位感。他顾不上探索第三人的身份,等下去会更糟。 尤利尔绕到一侧。指环索伦来不及阻止,他已猛踢上侧壁凸出的冰刺。咔嚓一声,坚冰粉碎,学徒沿边缘滑出洞口,转眼来到导师背后。 没人对此作出准备。乔伊猝然被绊倒,撞进一丛霜锥下。想要起身反击,他唯有先切断头顶的尖刺。但导师面无表情地扭过头,蓝眼睛像玻璃一样倒映出到了尤利尔的影子。 魔法不受阻碍。锁定目标后,神秘霎时降临。平地里掀起一阵飓风,卷起的雪花犹如巨浪,峰头比裂谷尽头的悬崖更高。 “……见鬼。”尤利尔刚爬起来,见状也唯有拔腿就跑。“索伦!” 『我帮不了你!』符文闪烁,指引他躲回洞窟。『在极地和主人单挑?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这是梦!他还是环阶!” 『没区别。这鬼地方有问题,他的神秘度在上涨……好吧,不如说是蹿升。我看他达到空境只是时间问题』指环告诉学徒,『既然你的锚点在眼前,正好现在回去』 “我又不是真要和他打一架!再等等。”尤利尔从旁一闪,避开了冰洞入口。一大串碎冰噼里啪啦地灌进他之前的藏身地,眨眼间,缝隙不见了。“要是用精灵语,拜托你给我翻译。”他低声嘱咐。 『什』 “你把它落在莫尔图斯了。”尤利尔朝导师高喊,“接着它。”他用力一抛,把徽章丢过河面。 蒙蒙雪雾散开。导师已打碎障碍,朝帕尔苏尔走去。银歌骑士团的象征叮一声掉在他身后,滚入雪中。细微响动被风声覆盖,但它似乎有种无形的力量,能够抓住心神。尤利尔看见导师停下脚步。 “你在这儿干嘛?”他不看它。 “反正什么也没干成。”尤利尔抹掉脸上的雪花。“怎么会这样?是麦克亚当?你们明明逃了这么远……” “早晚的事。”乔伊回答,“其实他还算帮了我。显然事实证明了,你没法把一样东西卖给两个人。”他捡起徽章,手指摩挲过十字,但紧接着朝身后一抛。“离开这。很快会有东西来。” 学徒吃了一惊,下意识地伸手接住。“这……?”不是你的锚点么?他本以为导师会立刻苏醒。此等状况委实令人费解,因此当他随后看见乔伊打碎帕尔苏尔的尸体,把粉末融入雪中的时候,这种惊吓也来得不算猛烈了。 不该这么下去。学徒后悔了,我早就应该说出真相的。幻影也会伤害人,索伦提醒过我……“这是假的。”尤利尔脱口而出。“这只是你的梦,乔伊。一个漫长的噩梦。” “噩梦。你这么认为?” “相信我,这些都是假象。”尤利尔想不出其他话。“只是个梦。你该回到现实,别为噩梦受折磨。” 他等来漫长的沉默。风吹过河面,冰凌摩擦,沙沙作响。他们置身于星海之下,仿佛跨越到了另一个时空。千年后的时空。在那里,尤利尔早已没有了最初的陌生,他觉得自己逐渐熟悉了诺克斯,然而导师有不同看法。 “现实就是你在梦中合眼。”白之使轻声回答,“这不是噩梦,尤利尔。” 学徒没明白。 但他忽然发觉不对,赶紧将视线挪开。果然,下一秒使者转过身来。尤利尔在冰面上瞥见使者的蓝眼睛。要是我不低头,多半就回归现实去了。这种行事风格实在似曾相识。 “统领大人?”他试探。 就在这时,指环拼凑着霜迹,弄出簌簌的响动,但乔伊还什么也没说。 『脚下』 尤利尔低下头。极地自然没有草木土石,只有群星倒映在冰面上。可它们距离地面都很远……不如说比抬头看天空更远。这些星星好像一颗颗冰冻的、孕育着宇宙生命的种子,被冰霜和严寒拒绝,深埋冻土,永恒维持着静止。 ……在他们脚下,破碎的圆月极速放大,眨眼间覆盖了冰湖。裂痕组成一张惨白的笑脸,边角毛刺刺的。 尤利尔只觉一股凉意冲上脑门。月亮似乎就在头顶,不用伸手,抬头就能贴上光滑的碎片,或者干脆被深渊般的裂缝吞没。学徒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个儿的月亮!实际上,他脚下的碎月好像随时能突破冰层,而头顶的月亮马上会砸他的脑袋。恐惧之中,尤利尔完全说不出话来。 “祂来了。”使者告诉他。 ……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麦克亚当不禁转头望天空。玛朗代诺即将迎来黎明,环状云带缓缓褪去,雾气在冰冷的玻璃上凝结,模糊了影像。他觉得自己之前似乎有事要办,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急事的详细头尾。 “陛下?”斯特林终于姗姗来迟。 “我找到乔伊了。”应该是这回事?皇帝皱眉。“可是……” “可是,陛下,呃?” “算了。”感受无法形容。“等他回到玛朗代诺,你就开始实验。必须在维隆卡朝我要人前结束!总主教向我保证,圣堂修士不会再插手你的研究。审判机关嘛,首相应该能轻易解决。” “当然。当然。”巫师首相咧开嘴,眉毛得意地舒展。“一切步入了正轨。” “什么意思?才步入正轨?” “不。不!我是说,即将圆满收尾啊。新时代正向我们招手!” 皇帝不快地瞪着他。伯纳尔德·斯特林稍微挺直脊背,露出全然自信、尽在掌握的微笑。他好像比我更高兴,麦克心想。这时他又感受到目光。难道是刺客? 书房窗外,第一缕阳光照在城堡的旗帜上。缕缕湿润的烟云飘荡起来。它们溢出砖瓦石缝,钻出人的口鼻耳孔,突破大地的表皮。它们飞速上升,联结成网,把天空变成水淋淋的、皱巴巴的丝布。它们越聚越多,城市也越来越轻盈透明。朦胧中,世界缓缓扭曲,失去了原貌。 麦克挥挥手,透明的袖子驱散了雾气。“有奇怪的动静。” “可能是契约那边传来的,陛下。他说什么了?” “不是他。似乎是个女人。” 斯特林张开嘴,喷出一大股烟雾云霞:“最近有新的契约者?她又想说什么呢?” 皇帝透明的脸色不太好看。“这可不是你该问的东西。”但警告过后,他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只会重复我的话,还是通过乔伊的渠道。” “噢,问我的话,那是他精神错乱也说不定。”书柜倾倒,雾蒙蒙的桌角穿透小腿,巫师只一耸肩。“她重复什么了,陛下?” “谁知道呢?我忘了。”也许当时我该念教典。皇帝哼了一声。 …… 『我能感受到你。』 尤利尔差点跳起来。这声音属于帕尔苏尔!他不禁去看她的尸体。 “你当然可以。”使者闭上眼睛。 『仪式成功了?』 “我这么希望。”奇异的韵律在雪地上响起,但短促而细微,只不过是使者抽出刀。冰刃从虚无中诞生,边缘薄如一片雪花。他一刀刺入脚下的冰面,水中的月亮变得更加丑陋,裂隙扩大,形成千万块细小的碎片,但仍维持着一个圆圈的模样。刀刃颤抖起来。“现在弄死你我会更高兴。”他很疲惫,“你为什么不自杀呢?对我们都好。” 『我自己没办法完成,只好麻烦你了。就像你对那可怜的凡人的躯壳做的那样,不会多一步。』声音回答,『为我难过吗?』 “你不是能感受到吗?”使者反问。 『让你难过的事情太多了,连我也没法一一分辨。好一段可悲而短暂的时光……』 使者咬紧牙关。“这话你说过一遍了。把嘴闭上。” 尤利尔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事实上,他听清脑子里的声音就很费劲了。无数杂音环绕着帕尔苏尔的话语,她仿佛身处闹市。 『那就打开门吧,到我身边来。只不过是又一次选择,并不困难。』 “这不是事实。” 『你可以亲自体会。拔出剑,完成仪式罢。让我分享你的全部。痛苦是什么?只不过是幻觉。』 “噢,是么?”使者忽然放开刀。它不再颤抖,更不再锋利。尤利尔发觉冰层下的碎月猛然缩小,好像被针扎漏的气球。 『是……是是……是幻觉觉觉觉……』 可怕的神秘度冲击火种,学徒差点被掀倒。寒流从天而降,阴云覆盖了星空。雪浪冲下山坡,被尤利尔打断的魔法开始复苏,冰川隆隆摇动,制造出灾难般的宏伟景象。 梦境在崩溃,那些话什么意思?使者醒过来了,但尤利尔不确定是自己做的。乔伊与千年后的印象迥异,甚至越来越遥远。他似乎仍然属于过去…… ……和帕尔苏尔的过去。这里是他的美梦。 “我他妈让你见识痛!”骑士咆哮着抓住握柄。 咔嚓一声,刀刃一分为二,上端寸寸碎裂,下端彻底没入地面,刺入尚未远离的碎月的影子。任何人都不可能再把它拔出来了。神秘仪式戛然而止。 雪崩冲进峡谷,浪头将镜面砸成碎片。破碎之月扭曲、淡化,消失在深不见底的空洞之下。 第六百八十二章 重置 尤利尔打碎眼前的薄冰,总算能看清楚四周了。但世界依然模糊,万物似乎失去了轮廓。阴影笼罩在他身上。 “它走了?”学徒下意识伸出手。 使者拽他起来。“还会回来。” “我以为你杀了……”尤利尔琢磨一个能够形容先前影子的词汇。“那东西。” “我也希望,但这样只能拖延。帕尔苏尔的仪式被祂侵占,如果拔出刀,祂就会降临。在原本的仪式中,我就这么把她的灵魂送回了躯壳。”白之使瞧他一眼,“祂正需要‘回归’。” “那如果不管它呢?”尤利尔勉强听懂了。神秘仪式的步骤是具有象征意义的,不能轻举妄动。 “你听见了谁的声音?” 话题跳跃太快。“呃,圣女大人。” “我当时听见的也是她。梦中的月亮和现实差太远。”使者告诉他,“只不过是能制造幻觉。” “真是幻觉?” “你最好当成是。听信神秘的言语会受迷惑。” “迷惑?” “就我个人来说,这次要是你不在,我只好抛弃仪式。但不管它,幻觉就会如影随形。” 如影随形。尤利尔不禁思考,这会是种什么感受?大概是有别于肉体疼痛的精神折磨。破碎之月的仪式可不容易逃避。但……“在卡玛瑞娅,我和约克闯进去的那次。那座祭坛……也是破碎之月的神降仪式?” “没错。” 他似乎真的醒过来了。尤利尔心想。他没有多余的情绪,那些适才发生的事没在他身上留下一丁点儿痕迹。好像真就这么回事似的。尤利尔有一肚子问题,但他知道最好还是别主动提起帕尔苏尔。“那你现在能听见……?” “不。当时我很清醒。高塔有应对神降的措施,足以抵御神秘侵袭。” 虽然羊皮卷没反应,但尤利尔还是很怀疑。今非昔比,他对占星术有了一定的了解。卡玛瑞娅是神秘之地,连星之隙也不能通行。使者还是靠精灵金杯闯进来的。“我没看到什么措施。”先前对抗圣骑士团就不提了,后来也不像在海上一样有援军。其中多半有蹊跷。 “你这么说,我就是措施。” 尤利尔眨眨眼睛。“什么?” “涉及到破碎之月的神降均由我处理。”乔伊回答,“其他人,包括天文室的人,都不了解这回事。” 似乎不难理解。倘若使者在黎明之战前就已经接触过神降,将相关事宜交由他处置无疑是最佳选择。连大多数占星师也没他了解破碎之月。 他甚至做梦也会梦见。满地碎片还未消失,但边缘已冒出雾气。尤利尔察觉到世界的变化。梦境世界源于记忆,展露的线索却与现实相勾连,真实性毋庸置疑。索伦不清楚,只不过是因为很少有人知道这回事。“我敢肯定,先知不在其中。”只有他才能一言而决,替乔伊瞒过命运集会。 白之使点点头。 “那他……”知不知道你是无名者的秘密?但尤利尔没敢问出口。还是先别提这回事。“我们还会遇到破碎之月吗?就没有彻底解决祂的办法?说到底,贝尔蒂究竟是什么?” “自然现象。” 尤利尔觉得自己听过同样的回答,关键是问题不相同。“给我点时间,你知道,这种说法不好理解。” “你有的是时间。”使者说,“神降需要时机。” “下一次秩序压降开始,对吗?”仔细想来,许多问题都是从结束卡玛瑞娅的探险后冒出来的。 “你知道了很多东西。”使者说,“谁告诉你的?” 手指一紧。尤利尔知道,倘若这时候拿指环索伦来搪塞,这家伙绝对会跟他恩断义绝。“我……我之前去了一趟赞格威尔。圣堂存有大量的相关书册。” 使者踏过粉碎的冰霜。脚步声逐渐接近,尤利尔感受到难言的静谧。幻惑的声音不再了,但他越发紧张。“对你来说,它们都还太早。不然高塔的记载更详细,无需舍近求远。你怎么看待这桩事,索伦?” 指环不假思索地装死。 “它不在。这里毕竟是梦,没法自如携带神秘物品。”尤利尔吞吞口水。他竟没把握撒谎。“说到梦,要不我们还是先离……” “你怎么来这儿的?” 当然是跟着你们。“是誓约之卷。圣经之间的联系把我拉进了梦境,毕竟,这个梦依靠『忏悔录』存在。”他拿它出来。使者的目光显然是瞧见了羊皮卷。“后来则是靠你的徽章。你了解梦和锚点吗?它的作用……” “看得出来。”使者再次打断他,“你拿它回去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尤利尔将银歌骑士的徽章放在手心,目不斜视。“但人们确实能看到梦境的造物。真奇怪。” “誓约之卷的梦是被动的,这东西也是?” 这下完蛋。“呃,听上去不是没有可能……哎哟!”尤利尔的预感成了真。使者抓住他的肩膀,很快夺下指环。可不怪我没替你遮掩,学徒识趣的放弃了挣扎。此一时彼一时啊,眼下他又后悔把乔伊唤醒了。 夜语指环老实地被白之使捏在手心里,冒着关机重启的风险接受主人的质问:“你让他去圣堂?” 『说来话长……是光辉议会的代行者联系高塔,请求先知大人派遣支援,对元素潮汐的危害程度进行分析』索伦知无不言,『尤利尔荣幸的接受了使命』 “为什么找他?天文室的占星师都上哪儿去了?” 听到这,尤利尔想开口,但导师按住他的肩膀,猛地把他转了个身。学徒赶紧闭嘴。 『先知大人将其作为毕业考核,并授予尤利尔外交部的职位』 谢天谢地,关于外交部的职位,使者只一皱眉。“他分析出什么了?” 『秩序潮汐将导致神秘灾害频发,各个元素领域回归……』索伦刷刷写下一大片字符,『总之就是老一套,顶多让他复述命运使者的预言。反正只要命运集会派遣信使,代行者就会心满意足,认定试探得到了回应。提高警惕总没坏处,高塔当然希望秩序同盟都严阵以待,让天文室轻松许多』派遣信使正说明了严重性。就像见它对答如流,尤利尔也松了口气。 “你们现在还在圣堂?” 『……』 “说。” “还在伊士曼……”尤利尔硬着头皮回答。但使者根本不信。“哎呦!” 『我们在安托罗斯进入了梦境,以躲避盖亚教会和黑骑士的追杀』指环忠心耿耿地坦白。『这小子不听劝说,非要来这儿不可』 “嘿!” 使者似乎很意外:“是先知?” 『绝对不是』指环保证,『高塔没有为他违背指令的行为提供半点援助。秩序压降即将到来,先知大人的预言本可以保护他……我尽了全力,主人,我甚至告诉了他预言!但』 “没起到作用?” 指环不作声了。使者将它重新丢给尤利尔,后者差点没接住。瞧见符文刷的黯淡下去,学徒只能强自镇定。 “你不属于这里,尤利尔。”乔伊松开手。但就算他生气,学徒也无法从神情上看出来。 “对不起,我只是想知道……想了解……”尤利尔说不下去了。不管怎样,我是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窥探了别人的隐私。没有比这更过分的行为。他本不该干这种事。“非常抱歉。我真的……我真是太糟糕了。”学徒垂头丧气,等待导师的责备。 “不比我当初更差劲。” 尤利尔眨眨眼睛。“当初?” “你不都看到了吗?”使者反问。“无论如何,你该回去了。忏悔录会帮你阻拦敌人,与圣经牵扯越深,就越难离开这里。” “圣经?” “忏悔录。”使者不悦地说,“你是我的回音吗?” “但……”早晚得坦白。“我还带了人过来。她是梅布尔·玛格德琳女士。这里毕竟是个联合梦境,我只能通过锚点固定自己,没法更改进程。”学徒解释,“梅布尔女士对梦更有方法。” 白之使对此显然毫无准备。他皱眉看着学徒:“谁?” “梅布尔·玛格德琳女士。”尤利尔惭愧地说,“我请求她帮忙。但相信我,乔伊,我没让她看到你的记……” “这话你该当面说。”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学徒。梅布尔·玛格德琳一步跨出了雾气。“你在梦里答应不把我的存在透露给他,尤利尔,但你没做到。”她扯扯斗篷。“在微光森林时,你可不是这样的。看来后一种情况更可靠。” 尤利尔没想到她会出现:“我没答应过你。” “自然,你保证的是不让我与敌人碰面。”精灵女士一挥手,梦境开始变动。“瞧。” 尤利尔睁大眼睛,扭头去看乔伊。但使者的身体逐渐淡化,冒出缕缕苍白的烟雾。最终,他的轮廓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团模糊的影子。空气中有股怪异的气味弥漫。学徒踉跄后退,差点在冰上滑倒。“怎么……?” “我让世界忽略了你。依靠你的幻想诞生出来的幻影,自然也会消失。” “我的幻想。”学徒重复。“什么情况?” “你自己不也说过?这里是忏悔录所有持有者的联合梦境。”梅布尔女士没靠近,她与学徒保持着距离。“冰面破碎后,梦便不属于你的导师了。他没有相关记忆,八成是在现实里处于昏迷或其他的无意识状态。没准他当时在做另一个梦呢。” 所以方才的对话全是我的幻想。实在太荒唐。“可他问我……是我以为他会问我?” “你也曾是持有者之一,尤利尔,忏悔录是非常敏锐的。你怎么想,梦就怎么做。对大多数初学者而言,被潜意识逐步加深印象,又反过来通过印象强化了潜意识。”精灵女士耸耸肩,“这几乎是无法避免的错误。” “真不敢相信!”尤利尔下意识握紧了羊皮卷。“这根本是个死循环。” “没关系。等你成为空境,就能摆脱潜意识的‘环’了。” 谈这些还为时尚早,尤利尔才刚成为高环不久。他回忆和导师的交流,企图从中找出破绽,“倘若梦境全由意识决定,那我怎么摆脱操纵?我该相信你吗?为什么你不会是投射的幻影?” 梅布尔没表现出担心。“放轻松。织梦师可以锚定自己,你也能分清梦与现实。遮掩自己很容易,只要你别胡乱插手他人的梦……噢,你的锚点是梦境的关键人物。难怪你反过来被耍了。” 原来虚惊一场,尤利尔心想。在梅布尔提醒他之后,学徒总觉得导师会找他的麻烦。但现在经过这么一遭,即便回去后使者责怪他,他也觉得也没那么可怕了。这本就是我深入梦境的后果。我会坦然接受。“看来,我的潜意识能进行出色的自问自答。”他自嘲。 “我也没说这是你的梦。” 学徒皱眉:“不是我?” “联合梦境里,沉睡的人可以编织自我空间。除非你也做梦,把主导权交给潜意识,才能做到同样的事。这里属于某个不清楚我的存在的人。”梅布尔·玛格德琳解释。她歪过头,盯着使者的影子。“但他很了解你的事,不然没法骗过你。你们提到圣堂,是吗?” 尤利尔对谎言之道不陌生,但在携带着誓约之卷的情况下受人欺骗,可还真是头一遭。圣堂是关键,他立时想到了答案。 “无星之夜。”学徒拔出剑。虽然他没带剑来,但梦里一切都不是问题。难怪梅布尔女士专程赶来提醒我。沉重的现实危机复又摆在眼前。“诸神在上。” 进入莫尼安托罗斯后,无名者结社一直掌握着他的行程,黑骑士甚至趁火打劫,夺走了另一部圣经。事已至此,尤利尔无法挽回。他根本没想过在梦境中遇上对方。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尤利尔很不安。“乔伊去哪儿了?离开了梦境?” “我猜他重置了自己的梦。” “重置?” “还没发现?你的导师并不乐意回忆后续情节,他只想要这一段。”不用说原因是什么,学徒明白了。“单单我走去莫尔图斯,中间就出现了四次修正,最后他直接搬走了黑城,让我抵达了玛朗代诺。”梅布尔不快地说,“虽然我没见过千年前黎明之城的真实模样,但还原得倒也挺像那么回事。对了,我还听见那恶魔皇帝和‘第二真理’说话。真是难以置信。” 尤利尔记起他初次到莫尔图斯时。希塔里安通过黑骑士的锚点离开,后者则把追来的自由人骑手屠戮一空。他与乔伊的眼睛对视,下一刻就苏醒过来。回想细节,那时候我就该明白……之后希塔里安再和他见面,似乎也都是在未经战火的莫尔图斯。 “是这么回事。我想起来……不,我敢肯定,黑骑士的锚点是白蜡树。”线索衔接串联,事态逐渐明朗。“他想回现实去!但我将他拉进了深层,也就是乔伊的梦。在这里,回忆继续展开,黑骑士的锚点被破坏了。” “巧妙的手段。”梅布尔评论。 “可我没意识到这回事。”于是尤利尔任由记忆展开,导致了帕尔苏尔的死亡。此刻乔伊的记忆终止,黑骑士就能借助重置找到锚点,从而苏醒。“联合梦境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以为是所有人都在同样的梦中。” “当然是看相似度。”梅布尔为他解答,“驱动梦的要素是潜意识,驱动潜意识的是感性。如果感觉无法对应,梦境便会排列起来,而非单纯拼凑。只有织梦师能梳理迥异的梦境要素。我以为你知道这回事,才让我去找那女孩。她在表层,也就是更浅层的梦境时段。” “她也是重置的节点。”尤利尔喃喃道,“露丝和希塔里安,她们也曾是持有者,能影响梦境,从而对抗乔伊的重置。”所以黑骑士把她们放在梦中。 “我几乎要找到她了。”梅布尔遗憾地表示,“但敌人来得更快。你在这里碰上黑骑士,大概会没命。” 真见鬼。尤利尔这时才升起劫后余生的庆幸感。“为什么他之前没出现?” “我猜是你导师的缘故。”梅布尔瞥一眼学徒,“梦由潜意识塑造,这里更是他的地盘……如果你有危险,他很可能直接清醒过来。到时候就该换人倒霉了。” 这可说不准。学徒觉得更可能是换个人找他兴师问罪。“回去找露丝还来得及吗?” “这等于你自己送上门去。”精灵女士否认,“你还有什么办法?” 学徒真的有。“好吧,看来我们最好先他一步离开梦境。” “回安托罗斯教堂?学派巫师正等着你呢。” “没办法,多尔顿和约克还在城内。”尤利尔必须回去,但愿黑骑士顾忌寂静学派的威胁而离开。“他们和盖亚教会都需要支援。” “离开梦境,我不会再帮你。”梅布尔·玛格德琳表示。 预料之中。黑骑士和学派巫师并不是容易处理的敌人,她本没道理从中选择。“你已经帮了我很多,阁下。”尤利尔只好说,“但我还有一个请求,梅布尔女士。我求你别把梦境的内容透露出去。” “你真是多此一举。”织梦师微微一笑,“梦中经历是不足以作为凭据的。哪怕记忆也一样……更何况,保密对我们可都有好处。我很乐意答应你。”她拉住被风吹起的披肩,转身便走,把学徒留给正在碎片化的虚幻世界。 『我得提醒你,尤利尔,她的保证也不足为凭。高塔可是有能记录梦境的神秘物品,主人会知道这回事』符文亮起来。 “没关系。”只要你不多嘴,那就万事大吉。“梦只是梦而已。梦中经历都不是真的。”尤利尔回答。多亏了梅布尔女士,她不是给我保证,她给了我一种说法。 或许使者会相信我罢……但这样一来,尤利尔就再也没法询问当年旅途的真相,以及乔伊和帕尔苏尔的故事。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是使者打开了天国之门?还是奈笛娅找到了全新的“钥匙”?乔伊又是怎么进入高塔的?麦克亚当统领的帝国时期为什么消失在历史的记载之中?学徒确实看到了许多事,可迷雾却愈发厚重。 但梦已彻底重置。白之使不在乎这些东西,或许在长达一千年的时光里,他只想回到梦中的莫尔图斯。 第六百八十三章 女神与信条 号角声穿破乌云时,城东下起雨来。多尔顿边擦着雨水,边从同伴手里夺回下自己的咒剑。“他们越过码头了。” “哪儿?” “现在在染坊。瞧见没?那一片全烧起来了。” 数支火箭落入瓦顶。刹那间房屋像只木桶一样膨胀、开裂、土石四溅,被热量和冲击粉碎。说燃烧委实不准确,应该叫爆炸才对。但只要不是倒霉地等在房子里,些许冲击不可能对神秘生物有致命伤害,多尔顿一方随手造成的破坏都比这夸张。 西塔在窗口张望。“还远着呢。他们烧房子干嘛?” “大概担心有埋伏。” “冒险者从不会干这种事。”佣兵西塔宣称。 那当然,你们就没几回架是在城市里打的。多尔顿的认知之中,佣兵们专攻野外工作,城内的交锋大都由夜莺包揽,决不会冒着被城守军记在黑名单上的风险弄出这么大架势。冒险者也不是什么险都冒。 指望他把控局面不太可能,卓尔决定转移高地:“我们得去钟楼那里。” “太近了。” “没办法。”空境的魔力浪潮可不是几块冒火的石头可比,但多尔顿只能往内靠近,敌人点燃染坊意味着最落后的一批人也越过了那条街,而最近的敌人或许已潜入到了塔楼下……就像甘德里亚斯带领的一队审判者小队一样。 双方在码头的塔楼下碰面时,都对彼此采取的措施感到惊讶。但借助『无光君王』,他们很轻松地完成了尤利尔的嘱托。除了黑骑士,再没有哪个十字骑士能抵抗铺天盖地的阴影巨兽,审判者遭受了惨败。多尔顿收拾痕迹时,约克把这位现任的盖亚教皇像只待宰的鹅一样捆在椅子上,其他人无人看守,他只好将他们一一了结。战争不容心慈手软。尸体被阴影吞噬,原地不留痕迹……但这令多尔顿愈发不安。 在另一处战场也发生了同样的事。他得到援助的直接原因是阴影巨龙失去了目标:不论是尤利尔还是黑骑士,竟然统统消失不见。教堂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多尔顿很想折回去查看——事实上,若不是他及时阻拦,大概约克已经跑回去了——但我必须遵守约定。 “你的魔力所剩无几。”卓尔告诉他的同伴,“一旦和敌人交手,很容易被夜莺劫走人质。『无光君王』可没法帮我们再追回来。” “也许我们该主动出击,击溃安托罗斯的抵抗力量,而不是等到敌人反过来偷袭我们。” “安托罗斯会有援军。” “那又怎样?如果援军是审判者,我们的教皇陛下会让他们掂量掂量。如果是学派巫师。”约克哼了一声,“仔细想想,林德·普纳巴格那种家伙还不如审判者。我们完全能应付啦。” 他的乐观很令人羡慕,多尔顿可完全应付不来。攻占安托罗斯意义重大,只怕来的不是普纳巴格,而是吉祖克和奥兹阁下。甘德里亚斯或许不值得空境出面,但他不敢拿两人的性命打赌。我经常押错注。多尔顿把影龙留在码头附近,自己抓住约克的肩膀,把他们一起拖入阴影。说到底,我的魔力也快见底了。 他总算抵达目的地。回到安托罗斯大教堂边缘时,四周的战火声已不可闻,只有半扇铁门在风中歪斜,发出呻吟。“没人在?”西塔轻声问。 “还得瞧瞧。”他不敢贸然闯入教堂内部,只好从缝隙观察。好在空境的战斗破坏了建筑,虽然安托罗斯似乎比开战前大得多,但天已黎明,碎片下阴影重叠,侦查起来其实不算困难。“地下有座矩梯。”他说。 西塔佣兵化身火焰,烧烤刻录在石台上的魔纹,直到它完全失去效用。这下不会从背后冒出敌人了。但多尔顿觉得还不够。尽管自离开伊士曼开始,他就试着把寂静学派作为敌人来设想,可总体还是由尤利尔拿主意。高塔信使总有主意,他甚至能阻拦恶魔领主。他怎么做到的?卓尔思索。或许我该拖延时间,等他回来。 “他们会不会通过矩梯离开?”约克担心,“这下尤利尔回不来了。” “好问题,来得真是时候。”你不已经烧了它吗?“盖亚教会没可能给恶魔行方便,约克,矩梯只可能通往巫师之涯。不管是尤利尔还是恶魔领主,都没道理去巫师的老巢。” “那可说不准。换我被空境追杀,当然逃到哪算哪儿,好歹学派巫师不会帮恶魔。” 多尔顿忍不住瞥他一眼。莫非他真没瞧见那些尸体?“纹身”吉祖克和“怪诞专家”奥兹·克兰基,他们先后死在了教堂里。寂静学派或许会奋力抵抗,但也决不会放过尤利尔。到时候,他面对的压力反而增大了。 “我只希望学派巫师别帮着教会,但这是不可能的。”再蠢的分裂者也清楚什么时候能跳出来作乱。安托罗斯是寂静学派的主城,地位等同于高塔的布鲁姆诺特,巫师会为它爬下桌子,走出石窟,这毫无疑问。 “把这家伙弄醒,约克。我有问题要问他。” 西塔随手捧起冰块,浇在甘德里亚斯头上。这玩意如今遍地都是,统统来自戒指索伦储存的魔法。我们的教皇陛下也难以忍受附加神秘的寒意,很快便转醒过来。 “西塔!”醒来后,此人脱口而出。 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在审判者和甘德里亚斯露面的第一时间,约克像支着火的箭一样飞过走廊,烈焰扫过,热浪形成龙卷。就算换成多尔顿,这个高环魔法恐怕也要消耗掉五分之一的魔力。但他的鲁莽此刻成了果断,在卓尔操控影龙吞噬余波、拦截审判者时,西塔已依靠爆炸瞬间的极速绕过神术屏障,把可怜的教皇陛下打昏过去。想必约克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很明显。见你一面真难。”约克感慨,“我需要打个招呼吗?” “闪烁之池的异教徒!起码你属于秩序的一方,怎能参与叛逆?” “这个嘛,或许因为我离家太远。” 紧要关头,他俩竟各说各的。多尔顿受够了。“我敢肯定,教皇陛下,叛逆和异教徒不是你眼下最该关心的事。”他用剑指着对方。“你带来了多少人?” “足以镇压混乱。”利刃加身,盖亚教皇的气势为之一滞,他不情不愿地开口回答问题。“你们雇来的泥腿子不堪一击。” “你们的十字军和空气斗智斗勇,才得出这个结论。回形针佣兵团早就撤离啦。”约克告诉他。 甘德里亚斯移开目光。显然,我们的教皇陛下对局势自有判断,并不相信西塔在嘲弄中透露的信息。“我看你们实在年轻,以为趁着审判者不在,就能凭几个泥腿子占领盖亚的圣地。”他清清嗓子。“无需出动十字军,审判者才是安托罗斯真正的守卫。不管你们有什么……”废话连篇。多尔顿教他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灵魂改锥』 这恐怕是我最后一个魔法,必须善加利用。“有多少人?” 诅咒驱使目标开口:“一千十字骑士,九十七名审判者。至于城守军,我没统计过。” “他是不是把之前被逮住的审判者减掉了?”约克冒出问题来。 卓尔懒得理他。“有多少高环?” “算上我共四人……三人……”诅咒的效果在减弱。“或者我记错了。” 傻瓜才会记错。看来是四人。多尔顿估计了一下,这不算糟糕,阴影巨龙完全能够处理。“学派巫师呢?” “他们拒绝提供支援。只有神学派感兴趣,但要求‘纹身’阁下分享追踪圣典的进度。我无法做主。” “真的假的?”约克怀疑地问,“神学派感兴趣?莫非你们不属于神学派?” 这类问题不引起反抗意识,甘德里亚斯倒有问必答:“教会由‘纹身’阁下领导,是苦修士派的主干。神学派的代表乃是‘神学家’罗珊·托斯林阁下。” “哈!真有趣。神学家居然关心书籍胜过盖亚。” 教皇的脸色和大理石砖一样白。他怒火中烧,直到摆脱诅咒的暗示。不过多尔顿已基本确定敌人的成分了。诸神保佑,情况居然比想象中好一些。哪怕安托罗斯濒临沦陷,寂静学派也没打算出手。在地下世界乃至伊士曼,这都是不可理解的处理方式,可巫师们绝对干得出来。 “但愿你考虑过撒谎的后果,教皇陛下。我对盖亚殊无好感,对面的西塔也同样。”魔法的效果存疑,他只好靠警告,“说实话,我真希望把你的脑袋挂在钟楼顶。” “在那之前,吉祖克阁下会先挂你的脑袋!”教皇厉声说,“别说我没提醒过你们。” “纹身”的名字令多尔顿想起先前在教堂的战斗。那具陌生的尸体…… 他正出神,有人已接起话题:“不巧得换次序了,甘德里亚斯。你的死期我不知道,但无疑会比‘纹身’本人晚。影牙?拉我一把。” “尤利尔?”约克噌地跳下椅子。他什么时候爬上去的? “是我。伙计们。”高塔信使从阴影中钻出来时,首先打了个哈欠。卓尔谨慎地等见到了克洛伊塔标志性的夜语指环,才上前搭手。“做得好,多尔顿,这里多亏你了。” 我放弃了码头,才保全了人质。即便如此,多尔顿本以为尤利尔会更需要援助:“你……完好无损。” “就是这样。贝尔蒂保佑。我一贯有运气。” 运气?多尔顿十分怀疑,只有佣兵西塔表现出不愿追问的模样。他怎么想通的?卓尔觉得他根本没去想。 只是他的疑惑还没来得及提出,教皇陛下先被他透露的信息刺痛:“你什么意思?” “吉祖克死了。”高塔信使宣布。他几步走上前。“不客气地说,我应该为此负上大半责任。” 甘德里亚斯瞪着他:“死了?” “死了。陪伴他的还有‘怪诞专家’奥兹·克兰基。当然,后者完全属于黑骑士的战果,可不关……好吧,我猜你们也不信。”他甩甩手,“我没法撒谎,索伦!饶了我罢。” 教皇皱眉:“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 “恫吓?欺骗?无稽之谈?”尤利尔露出一个不太愉快地微笑,“省省罢。甘德里亚斯。以盖亚的名义,我说的全是实话。”他伸手进口袋,拿出来时,一张羊皮纸卷夹在指间,手掌则握有两支盛着青色液体的玻璃瓶。多尔顿接过这些珍贵的炼金魔药。“吉祖克死后,不会再有苦修士派,不会有打着宗教名义的敛财项目,更不会有可怕的渎神的课题。以盖亚的名义,冕下,我向你保证。” “怎么……怎么回事?” 多尔顿也很好奇,但尤利尔不愿解释。“来龙去脉与你无关。‘纹身’也是活人,活人就会死。知道这些足够了,学派巫师才该操心后续。你是巫师么?还是说人们只认识吉祖克,不认识你?” 教皇陛下拧紧眉头,沉默了半晌。约克喝掉魔药时,他才勉强获得开口的勇气:“你是谁?” “别装傻了。我们早就见过了特多纳拉杜,他是你的人。那夜莺头子认得我们。” “但他不是我一天中唯一需要接见的下属。” “还有谁?基尔比维克?他的尸体就在头顶上。” “还有厨师、园丁、执事头领、敲钟人以及全国各地的城市主教,他们轮流来汇报工作,每周来四次。莫非你们指望空境阁下处理乡村教堂的赎罪券炒价事故?”甘德里亚斯反问,“我没见过你们。在吉祖克要求我打开矩梯后,我就离开安托罗斯了。” 高塔信使皱起眉。“矩梯?” “林德·普纳巴格。他是‘纹身’阁下的下属,也曾作为苦修士加入教会。我为他打开矩梯,还派遣审判者到丹劳……结果一无所获。说到底,我不知道他要找什么。特多纳拉杜清楚真相,但我不能主动询问。” “我明白了。”多尔顿和约克全都没听懂,这下他只好解释:“比起领导守旧派的权力,教皇的名义更重要。如果擅自下达命令,学派巫师就能从中作梗,好彻底摘掉他的名头——盖亚教会将完全属于巫师。” 原来如此。多尔顿若有所思,却瞧见西塔一本正经地点头,好像听懂了一样。算了,这家伙本不该由我操心。尤利尔回到队伍中后,他感到一阵轻松。 与之相对,甘德里亚斯则愈发惊疑:“你对教会的情势很了解。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不认识他?”约克咧开嘴。 不提这笨蛋佣兵,他们一行人其实很难隐姓埋名——多尔顿自问不算无名之辈,更别说大名鼎鼎的克洛伊塔的外交部信使了。看来此人除了教皇的名义外,委实一无所有。 气氛古怪,连甘德里亚斯本人也能察觉。教皇的喉结在束带的宝石纽扣后滑动了一下。“恐怕你们不是恶魔结社的同党。你是谁?” “来朝圣的教徒。”高塔信使说,“从伊士曼来。” …… 盖亚教皇甘德里亚斯,在表世界就存在这么一号大人物。尤利尔记事起便听说他的伟大:他施恩平民;他为国王洗礼;他传达救世的神谕;他拒绝成家立室,发誓将生命献给盖亚。在伊士曼的修道院里,修女们声称盖亚对凡人最直白的袒护,就是派遣教皇冕下作为众生的牧羊人。不晓得里世界的教皇是否还有这等称誉。 毕竟,如今他改献生命给真理了。 尤利尔打量着他。我们的牧师头子在长相上决没有辜负寂静学派的期望。他有突出宽阔的额头、舒展而慈悲的眉毛、粉红下垂的眼角、饱满的面颊和被胡须覆盖的厚嘴唇,这些特征使他和蔼但虚弱。 他的目光十分威严,然而身为阶下囚让这份威严大打折扣。他的手指放大了内心的焦躁,极为紧张地纠结在一起。 他的神情仍有恍惚,肌肉却牵起嘴角,让这副尊贵沉稳的面孔上,竟有种恐惧与窃喜交织的复杂流露。仿佛在桌子底下摸索半辈子果壳的人忽然找到了一块甜糕。 他看起来实在不像能肩负重任。倘若这里有其他选择……想这些有什么用?事实就是没有。 我只好将就。尤利尔展开誓约之卷,神文倒映在龟裂的大理石上。“如果我说谎,盖亚会听到。我来见你,甘德里亚斯,只为挽回被你带入歧途的信仰。” “这是……?”显然他知道答案。教皇的眼神几乎无法从羊皮卷上离开。“你为什么……你也是盖亚信徒……你说你来见我?是为了教会?” “关于这方面,你并非我的首要目标。适合这顶头冠的候选者大有人在,你已经证明了自己……” “……不适合?”甘德里亚斯忽然打断了学徒。他的神情慢慢平复。“既然你了解教会的情势,就该承认我的做法。你的候选者会宣扬盖亚的慈悲,满足修士们的一切憧憬,但却也将成为巫师的眼中钉。死人没法宣扬任何事。” “没人需要你宣扬什么。”尤利尔告诉他,“我来到莫尼安托罗斯,是为了一对母子。她们死于我的疏忽,以及佩顿·福里斯特对荣誉的虔诚。你知道这回事吗,教皇冕下?” “很遗憾。我无从知晓伊士曼的分教会情况。当地主教有权力处理教国的一切相关事宜。” “没关系,我来告诉你。”等尤利尔说完,我们的教皇陛下已露出一副严峻的面孔。“距离阻隔了交流,那审判者呢?他们算得上你的近卫。盖亚为什么不教他们把自己当人看,而不是消耗品?” “死人不算人。”甘德里亚斯低声回答,“不管为了什么。教会已经被不敬神的愚蠢之人占领!他们的异端邪说却在神秘领域广受欢迎。我们只剩下一个教会的名头……真正的修士为信仰而奋斗,为女神教派的存亡而献身,我没有理由阻止。消耗品?”他重复,“多么荒唐!十字骑士信仰纯洁,你们这些人根本不会理解。说到底,你出于什么目的来要求我、要求变革?恐怕是学派巫师的走狗,为抹黑女神而来。” “吉祖克的死莫非不足以证明?” “盖亚为他降下神罚。”甘德里亚斯毫不畏惧地宣称,“但仍有人觊觎教皇的头衔。就算我死,也不会承认篡夺者的地位。” 西塔哼了一声。“不会戴帽子,就该换人戴。” “处死吉祖克是盖亚旨意,你们做得很好。”甘德里亚斯承认,“然而这不意味着一切结束。同为盖亚信徒,主教们也有自己的主张。” 用个人主张发扬盖亚教义,此事骇人听闻。 “显然,佩顿·福里斯特的做法令你很失望,对此我有同感。但教会作出的判决是把佩顿流放到偏远的教国,而你却率领冒险者攻打安托罗斯。此为大不敬!等同违背女神旨意……” “你说得有道理。但他不是教会的人。”暗夜精灵忍不住指出,“你的盖亚旨意留着自己用罢。” “就是这样。”尤利尔感激地望了他一眼。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但多尔顿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我不打算戴什么头衔。你的一念之差将造就悲剧。你是盖亚教皇!告诉我,教皇冕下:守卫女神的信条和守卫女神有何差别?” 甘德里亚斯变了脸色。他终于听明白了。我也带来了异端邪说,尤利尔心想,只看你怎么抉择。他希望自己能说服对方,无需再寻人选。 “你说差别?”盖亚教皇的神色阴晴不定,眼神充满犹疑。“你想做什么?” 让你们知行合一。他心想。让你们懂得盖亚的真意,不包括杀人灭口的那种。“回答我的问题,否则你将与上一个乱戴帽子的人同等下场。”尤利尔的手指搭在羊皮卷纸上,誓约化为利刃,在黑暗中闪耀。“说。” 卓尔冷冷地盯着俘虏,橙脸人威胁般划动匕首。“快回答。” “诸神已逝。”最终,甘德里亚斯妥协了。“盖亚无需凡人守卫,祂留给我们的是信条。” 话音刚落,羊皮卷抖动起来。神文记录下教皇的承诺,成为第二道金色的契约。 “感谢合作。”刀尖一挑,切断了绳索。尤利尔把刀尖指向地面,黄金之刃无声划过大理石。他望了望天窗,透过雨幕,所有人都能瞧见钟楼上湿淋淋的银百合雕塑。“尊敬的教皇陛下,我还有最后一件事。它算是个人请求。” “不差这一件。”甘德里亚斯疲惫地抬眼:“说来听听。” “我对盖亚发誓。”尤利尔回答,“要把所有‘荣誉信徒’的脑袋挂在钟楼上。” 第六百八十四章 倒霉的雨下个不停。罗玛浑身发痒,因寒冷而颤抖。她的胡子在滴水,后背皮肤几乎裸露,尾巴湿漉漉地悬在地面上几寸。唯一庆幸的是,这些雨水不是咸的。 她的喉咙咕噜有声,企图安慰自己。人类形态很方便,但狮子也不是没有好处。近些天,高塔笼罩在一团阴沉乌云里,连治安队的魔法也驱不散,人人都心情低落,状况百出。占星师们瞧不见夜空,外交部使者整天顶风冒雨,诅咒湿透的外套和袜子。浮云之都被沉闷的低气压覆盖。 只有“风暴颂者”和他手底下的治安局高兴。湿淋淋的街道上行人匆忙,人人都指望回家避雨,连绵阴雨浇灭了贪婪、情欲和犯罪冲动,每天被抓的小偷都少了两成。但罗玛翻过报纸,没看到环城里大名鼎鼎的侦探女王破了什么新案子,好像福音里的“永世太平”突然降临了。她没想到这种世界这么无趣。 “罗玛?”萨宾娜又找不到她了。每次小狮子从她视野里消失,占星师小姐就会紧张得要命。似乎我能跑得出高塔一样。“慢一点儿!你在哪儿?” “这边啦。”罗玛从露台爬回来,故意冲她抖动尾巴毛。 “你不能在这里乱跑。”萨宾娜想躲开,但身后就是画像。这条走廊上到处都是珍贵的人像,最少也有百年历史。她只好站在原地不动,手指间迸发出一道荧光。 干燥的气流刮过,罗玛舒服地伸长脖子,直到水滴溅进耳朵里。她猛跳起来,险些撞倒雕塑。画框被蹭得吱呀一歪,小狮子变回人形,一巴掌将它推回原位。“真险。” 过程中,她注意到画中人似乎有些眼熟。 “你来这儿干嘛?我找你半天了!” 罗玛抽抽耳朵。“这里不能乱跑,我才过来。”当然不是这原因,可她凭什么主动坦白?“我知道,你害怕老奥斯维德,怕得要死呢。” “胡说!我是尊重他。” “你在撒谎。换我会讨厌他。” “我又不是你。奥斯维德先生是大占星师,他……他年纪大了,还坚持每天熬夜钻研星象。” “拉森也是大占星师。”至于熬夜,她每天白天在卧室都能听见那位老占星师的呼噜。 “你明知道,这是不一样的。”萨宾娜不满地抓住她的手,“快走吧,这里很容易被人碰见。先知大人把会议室封闭起来了。”她疑神疑鬼地打量四周,就要跑下楼梯。 然而罗玛没被她拖动。“你不会来找统领大人吧?”占星师小姐轻声问。 罗玛当然不会蠢到给出答案。“害怕了?谁让你把这桩事告诉我。” 萨宾娜的表情大概是相当后悔。吐露心事时,她绝没想到罗玛竟有这个胆子。就惹祸的思路而言,她远远不及对方。当初小狮子逃离高塔,她就被完全落在了后头。“不行!”好歹萨宾娜还有那么一点记性。 “我可没说我要干嘛。”小狮子罗玛已经走到会议厅门前。 由于命运集会暂未召开,房门虚掩着,趴在门缝里,她能看清里面的沙发和侧面上锁的休息室,不过看不完全。 “别过去。”萨宾娜差点高声尖叫。 罗玛停下来了,但只停了一秒。占星师小姐冲过走廊,拽她的衣袖,但点燃火种后,职业的差别令她根本无法作出有效的阻拦。罗玛操纵魔力,引动神秘降临进双眼,接着一把推开门。 “里面没人。”她有种被愚弄的感觉。先知封闭了会议室,但里面什么也没有。萨宾娜在骗我? 就在这时,沙发对面那扇紧锁的房门猛然爆发出一声闷响,好像休息室里有东西倒在门板上。两个小鬼吓的一哆嗦,然而巨响只一声,没有后续。惊魂稍定,她们眼看着木头颤栗,簌簌落下灰尘,才敢肯定先前并非错觉。 “谁?”罗玛伸出爪子。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门被从外面锁上了,是这样吗?”她扭头向同伴求证。 “我们快跑吧!”萨宾娜哀求。 “嘘。”她反而凑近了。“我有事正要问。统领大人?” 虽然这么试探,但如果对方作出肯定回应,她也决不会相信。统领没道理用敲门充作回答,他应该直截了当才对。 占星师小姐似乎要说什么,可房门再次震响。走廊里传来脚步声,轻微且密集。“有人来了!”她不停向后看,同时朝小狮子报以祈求又责难的目光。 罗玛自以为比她镇定,然而在她靠近休息室时,门板震动得更厉害了,几乎要从墙上脱落,她的心跳随之加快。铺天盖地的恐惧自缝隙滋生,好像一大朵乌云冲她压来,罗玛吞吞口水。 回到高塔后,她差不多都快忘了被神秘度压制的感受了,空气似乎凝结成坚冰,沿气管滑进肺里。在梅布尔女士的小屋和痛苦秘仪的核心中,黑骑士和水银领主,甚至是阿兹鲁伯那个该死的巫师,他们都给她带来过这样难熬的感受。 “别干蠢事,罗玛!”萨宾娜祈求。 小狮子已经后悔了,可危险是预感,不是现实。她相信白之使不会伤害她……呃,其实也没那么肯定。我要怎么通知他?走廊的脚步声更近更急了,休息室的门震动得也愈发剧烈。萨宾娜捂住眼睛。下一秒我们就会被逮住。 也因此,她没看到罗玛突然抓住房门裂开的边缘,又受惊般抽回手。 哗啦一声,罗玛看见把手上有什么一闪而过。多半是封锁的魔法,就像她关禁闭时的房门一样。她有点怀疑自己的猜测了,里面究竟是不是白之使?大占星师也可能借用休息室…… “埃伯利。”她轻声说。 巡逻的守卫闯进会议厅。罗玛拽住萨宾娜,将她拖下窗台。可怜的占星师小姐一下失去支撑,从高不见底的塔尖坠入无边云海,顿时爆发出无法控制地惊恐尖叫。她们在湿润厚重的云层间下坠,雨水迎面扑来。 短暂的刹那,罗玛拉开维修部的制式长弓——它只可能偷来的——接着瞄准头顶。暴雨中,神秘生物也难以睁眼,但她不担心失去目标。 『灵犀』 标记在她视野里发光。箭矢带着绳索扎入云里,几秒后,突兀的拉力从手腕传来,剧痛教她险些松手。罗玛死死抓紧绳索,魔力在筋膜间流窜,总归终止了坠落。萨宾娜抱住她的脖子,两人像钟摆一样在半空来回晃。她的力气不输于我,小狮子觉得呼吸困难。 她们顶多掉下了三层。罗玛费力攀上绳子固定的露台,脚边还有上一层飘下来的报纸,纸屑在雨水中变得湿漉。那支箭钉在地缝里,金属杆业已弯折。她边拔出箭边瞪萨宾娜,抱怨道:“你变沉了好多。” 占星师小姐头晕目眩,如今还地板上在哆嗦。“我在长大!不像你。” “嘘,小点声。”绳子被她割断。“楼上有人。他们打开门没有?” “你竟以为我关心这个!?” “哎呀,你可真懒。” 占星师小姐扑上来掐她脖子:“干嘛拖我下去!我们都不会飞!” “又掉不下去,胆小鬼。”高塔底端的反重力神秘场比布鲁姆诺特的更结实,她们还讨论过跳下去玩的游戏,结果被路过的大占星师奥斯维德狠狠教训一顿。看在萨宾娜压低声音的份上,罗玛没再嘲笑她。“好了,别出声,我要仔细听。” 越往高层,隔音的效果越好,但露台是例外。罗玛竖起耳朵,竭力捕捉头顶的每一声响动。脚步和撞击。但没人说话。全程都没有人声。难道来的是一个人?她无法判断。 然而轰鸣停止了,在一声尖锐的断裂声之后。罗玛终于分辨出脚步。两个人,其中一个很熟悉,八成是她们的导师拉森。至于另一个,她只能肯定不是“银十字星”,萨宾娜说老占星师走起路来像是在地毯上飘,这个人的脚步却很重。她屏住呼吸,手臂上却不自觉冒出长毛。 “好冷。”萨宾娜又颤抖起来。 寒冷的气流刮进露台,罗玛眼看着雨水结冰。看来萨宾娜没骗我,统领的确在会议室。短短片刻,她们已开始呼出白雾。小狮子拾起弓箭,将哆哆嗦嗦的占星师小姐拖下楼梯。 …… 几码外,从顶层蔓延下来的冰霜追着她们水淋淋的脚步冻结走廊,直到一层微光在拐角处亮起。蒙蒙光辉中,凝结猝然终止,霜花碎裂成片,消失在地毯的绒毛里。 …… 等她们在魔法中烘干自己,萨宾娜终于有机会发问:“你对他干什么了?” 想不到她居然发现了小动作,罗玛吃了一惊。“你怎么老盯着我?” “上次我去敲门时,统领大人只要我离开。”这算不上什么根据。“这次我带你来,他生气了!” 她独自跑到灰翅鸟岛时,白之使都没生气。罗玛怀疑她们对统领的印象有一大半都是脑补导致的误解。“说起这回事,你来找统领干嘛呢?” “我……负责通知紧急情况。”萨宾娜迅速越过这个话题,“但这次不一样。罗玛!你怎么能就那么过去?我们差点就被冻住了。到底怎么回事?” “我把埃伯利扔进去了。” 萨宾娜没听清:“谁?” “埃伯利。” 占星师小姐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好像刚刚被罗玛扔进休息室里的不是导师的指环,而是一筒点着的烟花。“你真是疯了!” “是吗?”小狮子打个哈欠,“还好我没丢辣椒。噢,这下我们用不着天天去图书室了。” 萨宾娜没明白:“不去了?” “尤利尔说的。只对我一个人说的哟!”看来他也知道萨宾娜总坏事。罗玛得意非常。“他很快就会回高塔来,找他的导师商量事情。我对外交部长通报他的动向,这有什么错?”否则她才不会招惹统领,“反正我帮到他啦!我马上就是外交部的使者!”她兴奋难忍地奔跑。 “做梦吧你!你的禁闭期还没过呢!” 罗玛一个踉跄,脸着地摔在了过道中央。 …… 沙发散发出一股焦味,燃烧的棉絮在对撞的气流间盘绕,火星和冰屑则四处飞射。拉森飞快地竖起字典,挡住一根尖利的木刺,等他放下手,发现硬壳封皮都被扎透了。“这可是珍本。”他赶紧躲到一座雕像后,查看抢救字典的可能。 “好吧,全毁了。”他得出结论。 异变惊动了命运集会,但先知不见踪影。拉森一边安排值班人员到下几层通知,一边将会议室彻底封锁。哪怕是命运集会的成员,此刻也不能进入休息室。这其实无需他费心费力,自从先知下令后,根本没人愿意到这一层来。 而导师的下落,拉森也有所猜测。 “这一层没人,阁下。”值班的警卫冒着寒流报告,“除了这些毛的主人……” “……和我的学徒。”两个熊孩子。拉森脑袋疼,但他没什么好办法。罗玛不听管教,萨宾娜虽然听话,但她向来不是出主意的人。等下次遇到同样的事,她只会被小狮子拖着走……总之,你永远不能指望她们。“她们受伤了吗?” “如果脱毛也算。”几根金色的狮子毛被风刮走。 “不如教她多掉几根。”拉森叹息。他将毁坏的字典塞给对方:“拿着它去俱乐部,请西德尼阁下帮忙修理。等我出来,记得问我‘需要从维修部抽人来修理休息室么’。千万记住。” “呃,我要去通知维修部,阁下?” “不。记得问我那句话就……你记得是哪句话吗?” “我记得,阁下。” “很好。你很有前途。走吧。”拉森目睹迷惑不解的守卫连滚带爬逃下楼。这些家伙倒很有危机意识。 他转身在雕像后划了一笔。金色的魔纹在石质表面蔓延,而后打开了门。还好有星之隙,否则我够呛能凭两条腿穿过这段路程。 房间里反而不算冷。寒气和霜冻被更高等的神秘排斥,无法在此地显现。高塔先知狄摩西斯堵在窗户边,正探出半个身子去关窗户。瞧见拉森后,他愉快地挑起眉毛。『猜猜我看见了什么?』声音在他心底响起。 『月亮。』拉森回答。 『不止。还有女巫和在月亮里飞的猫。』 原来她们从那儿逃走的。『看来我得通知维修部顺带加固窗户。』 『让她们飞着罢,反正回头不是我到云海去捞。』圣者关上窗,『罗玛把这东西丢在我头上』夜语指环埃伯利静静躺在掌心。它熟练地装起死来。 这小鬼!她完蛋了。拉森不知该怎么回答,『她还扔了什么?』 『别担心。她倒不是来玩游戏。先知告诉他,『这孩子受人之托,把埃伯利送进来。』 『谁?』 『恐怕是尤利尔。他还在莫尼安托罗斯,但他的使命已经结束。索伦·格森在他手上,只能通过罗玛来联系自己的导师。』 拉森不由得扭头,去查看白之使的情况。说查看委实不准确,由于神秘度的差异,他只能瞧见中央有一团凌乱的条状光带,伴随着怪异的彩色弦线和成簇的斑点。如果集中注意力,他也能从中捕捉到许多波纹。 这些乱七八糟的现象中,拉森认得的只有“亚布纳之种”的持续的生命力,和无序涨落的寒冷魔力,而相比之下,后者带来的侵蚀感更为明显。『恐怕统领没法回答他。』 『也快了。』先知却说,『最多四天,材料消耗完毕,仪式便会结束,我们的统领大人得重新回到岗位上。时间有时过得太慢。他需要有人替他分担责任,年轻人却还未成长起来。』 拉森反而觉得太快。说实话,他简直大吃一惊。『四天?我记得一枚亚布纳之种需要一星期……』 『上次你询问过我,拉森。对你来说,记忆并不可信。不过我这儿还是有需要你记住的消息,瞧,白之使的神秘度正在提升。』 『他在恢复。』 『不。已经远远超过了标准。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先知问。 难以置信。『圣者?』 『还差一些,但足以体现秩序压降的好处。也许元素使比占星师更有前途。』这一句只是玩笑。白之使并不是纯粹的元素使,他的职业介于元素和战士之间,受到潮汐的影响不大。 最关键的是,『凛冬之卫』可不像占星师类的职业一样拥有高塔的古老传承。拉森对此一清二楚,才多次拒绝罗玛对外交部的倾向。可惜小狮子还是对占星术没兴趣,而今已经转职成了风行者。 没必要和先知汇报罗玛的状况,这丫头还只是学徒。但另一个的状况没法忽略,他比罗玛更能折腾。『外交部的夜莺得到消息,尤利尔在安托罗斯创立了新的盖亚教会。』 『这么说,他成功了?』 『恐怕是这样。』拉森也觉得有点梦幻。虽然盖亚教会没法与神秘支点相较,但起码也是历史悠久的宗教神秘组织,就这么被几个年轻人改头换面,把异端变成了正统。『原本的教皇甘德里亚斯旗帜鲜明地支持他,而巫师派居然也愿意为他说话!那些参与买卖收养儿童的修士,他们的脑袋挂满了城墙』这点他倒是不反对。 『这么说,他已经有所成就?』 『还不能定论。教会的改革势头没准只是昙花一现,我看寂静学派会首先将作出反应。』巫师的派系分割严重,实力也极其悬殊,盖亚教会作为下属神秘组织,不可能置身事外。『暗流争斗并非尤利尔所擅长的,连他的导师都没法指导。』而寂静学派的权力中心与先知同为圣者,每一步都得小心。『我看还是命令他回到高塔等着,直到统领大人醒过来。』 『巫师派系?不,拉森,他们的反应不是我们需要关心的,连他们自己都不关心。让他们自由发挥罢,我敢说,他们把手伸进教堂肯定会倒大霉。能结束娱乐新闻吗?我想你一定还有稍大一些的事情要说。』 『和空境有关。』拉森告诉导师,『“纹身”死了。』 很长一段时间,拉森没再接收到先知的回答。他凝视着地板的纹理,似乎其中拥有无穷奥妙。『我知道。一个恶魔领主杀了他,但巫师也不知道是谁。不论如何,总归是结社下的手。』 『‘国王’失去消息很久了。』 『但他活着,毋庸置疑。当年面对邪龙,他都能进退自如……只是相比敌人,盟友才是我最担心的。』 他预感不妙:『盟友?』 『还没想到,拉森?秩序支点从来不和睦。元素潮汐将我们重聚在一起,但诺克斯没有宴席。我们会打起来,翻出陈年旧账一一算清,然后添上更多血债,世事如此啊。』 『但我们的敌人……』 『还在蛰伏。他们从主动不挑起纷争,只在混乱的夹缝中游走,以便火上浇油。他们毕竟是秩序的敌人,七大支点永远不会忽略这点。但你瞧着吧,事情正是因此变得不可收拾。』 结社藏匿已久,拉森心想,莫非某个神秘支点发现了恶魔的据地?七大支点相互独立,其中最可能在侦查领域有所建树的就是高塔克洛伊。不会有人比我们更早……『我们会参与?但高塔向来置身战场之外。』 『战场是没有边界的,拉森。不过谁也说不准。未来总在变幻。未来总有新事物。』先知平静地说,『命运平等的眷顾所有人。』 第六百八十五章 感激涕零 空气中不再有霉味,拉梅塔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为此感激涕零。从加瓦什到拜恩的旧阁楼,再到黑城的临时穿梭站,几乎无一处不潮湿、不逼仄。当然阁楼稍好一些,但那是对南方人而言。拉梅塔生在布列斯塔蒂克的北方热土,长在莫尼安托罗斯的干燥岩窟,寒冷潮湿曾是童年的传说故事。我回不去了。她意识到这点,随后在阳台上舒展身体,打了个哈欠。 她一路上的好伙伴,入梦前不可获缺的陪伴者——魔灵公主乌伊洛斯尼斯——像只驴从马槽中探头:“我瞧见你的内衣带子了。” 太阳还瞧见你了,你怎么没自燃呢?拉梅塔动动肩膀。“想出门享受日光浴,公主殿下?如今可是白天,你不应该休息吗?” “我从不休息。”她的最后一个词突然拔高音调,婉转地组成歌曲的尾音。拉梅塔真想捏断她的喉咙。“什么时候去苍之森?” “我得休息,亲爱的殿下。否则疲惫会把我变得和你一样枯槁。”脸皮像毛玻璃,血管凸出得像关节,甚至还可能脱发。这其实是如今的我,不是乌伊洛斯尼斯。也许变成幽灵更方便些。 “随你的便。我只负责提醒你,去苍之森的话,我们早在上个站点就得调头。” “你的提醒真及时。只可惜我们不去苍之森。”拉梅塔坦白。 魔灵公主皱眉瞧她,但似乎并不怎么意外。说到底,如果她真的才意识到我的打算,那我倒要怀疑幽灵是否也会衰老了。拉梅塔心想。 但对方只是一瞥。“奥格勒瑟尔。话说在前,那里可不是好去处。” 她的话表意浅显。奥格勒瑟尔是结社的另一座主城,由“深狱领主”怀特海德掌管。那原本也是拉梅塔的好去处,直到“苍之森领主”伊薇格特带来了瘟疫的消息。虽然疫病对空境影响不大,但一般来说,拉梅塔也不会主动凑近——她需要强有力的兄弟姐妹,以支持她摆脱黑骑士的钳制,而非被一堆麻烦事折腾的焦头烂额、亟待援助的软弱同胞。乌伊洛斯尼斯是黑骑士的眼线,她当然了解拉梅塔的意图。 拉梅塔本以为她会从中作梗,甚至将消息通知黑骑士,但旅程并未收到阻碍。看来我们虽然偏离了预计,但选择的新目的地还能让他容忍。说到底,黑骑士只想让她离开拜恩,到哪儿都无所谓。 但魔灵公主好奇个中缘由:“你要去找那精灵?” “哪个精灵?” “雾精灵。你明知道我的意思。” “我享受和你说话的过程呀。”拉梅塔当然不这么想。 但她的目的达到了。乌伊洛斯尼斯厌恶地缩回窗户。 她们抵达奥格勒瑟尔才是昨天的事。黑城本是中转站,谁知圣骑士团来此驻扎,搞得满城风雨、寸步难行,当地的结社成员纷纷躲避,不见踪影。光辉议会的圣骑士长莱蒙斯·希欧多尔是个新生代的空境,也是猎魔运动的参与者,她本可以拔掉一只秩序的利爪,不必担忧遭到当地领主的指控……如果拉梅塔神完气足的话。但她当时只能像鹌鹑一样藏在临时穿梭站,用魔灵公主找来的“灵魂之油”治疗尚未愈合的伤势,遗憾错过了时机。 她的同伴们不这么想。伊薇格特推开门,第一句话是:“真幸运你活着,拉梅塔。我还以为圣骑士团是去找你们的。” “这桩事和我完全无关。似乎有个占星师死在了那鬼地方。” “是女巫。”魔灵公主纠正,“而且她死在了圣城前,不是黑城。那些圣骑士只是来收拾她留下的遗产。” “这么说来,你们留在那里也算妥当。为什么不呢?” 想赶我走?拉梅塔不会让她如愿。她受够了被人踢来踢去。“我对奥格勒瑟尔的风景思念已久了。”但她也不想得罪伊薇格特。这绿精灵无疑是希瑟的眷者,我早晚会需要她。“正巧闲来无事,就回家瞧瞧。” “是么?”苍之森领主怀疑。别逼我转头到你家去,拉梅塔心想。好在她果真没再挖苦。“怀特海德要我来查看你的情况。我看这是多此一举。你晚上就会见到他了,我们都很忙。” “是瘟疫?你们还没解决?” “我们清除了传染源。眼下受感染的人和幸运儿们分居在城市两端,互相禁止交流。局面暂时控制住了。” “听上去只剩下最后一步。治愈患者是你的本行,我的姐妹?” “问题正出在这里。”伊薇格特告诉她,“那些感染的居民不是病患,他们只是失败者。蜕变的失败者。”她不愿多透露。因此直到晚餐时,拉梅塔才从城主的口中得知真相。 “好久不见,帕琪尼斯。你真是大变样了。”但怀特海德的语气中全无感慨。如今全世界都知道我有多倒霉。 “深狱领主”来得比所有人都早。拉梅塔和魔灵公主本是提前由女佣引至餐厅,结果发现他已坐在了桌子一端。此人手握一卷旧书,阅读时手指无意间撕着餐巾纸。拉梅塔看见封皮,上面用精灵语写着『红谷民谣』。 “你倒没什么变化。”拉梅塔回应。她不喜欢别人叫她的名字,但若你斤斤计较这点,旁人便会意识到这样能造成伤害,从而时常提起。“城主大人。” 怀特海德点头承认。自然,他们都好好戴着掩饰身份的面具,但此人的身份姿态足以令人遐想他的脸孔。他有绿眼睛和一对尖耳朵,银白色头发,下巴有四指宽。他手指的指甲一个不缺,与自然精灵区别开来。“深狱领主”暗中统治着他的族群,却仍有空闲管理一座无名者的城市。不过他虽然是雾精灵,但好歹也比黑骑士好相处。 桌子上摆满了佳肴。拉梅塔看见一大盘黄油松果、不知名魔怪的肠子和被花朵点缀的胡萝卜卷心菜浓汤。腌三文鱼和土豆丝淋了蜂蜜,番茄、洋葱与大块干酪被樱桃簇拥,摆在右手边。离她最远的是蘑菇汤和菠萝馅烤鸡,放在银盘子里,魔灵公主正对它们大皱眉头。 “我猜。”雾精灵说,“你们大概坐错了位置。” “我不用吃东西。”乌伊洛斯尼斯率先表态。 “我可不一样。”拉梅塔敲敲桌子,两只盘子带着其中的食物飞过餐桌。她切下一块干酪。“但我看你们都很累,就不劳烦了。” “瘟疫的传染性已经遏制了。”雾精灵怀特海德说,“我倒还好,只是苍之森领主坚持要治疗病患。” “她不管那些人叫‘病患’。” “失败者。”怀特海德沉重地说,“也算是我们的同胞。诸神保佑他们。” “到底怎么回事?”伤势刚好转时,拉梅塔就打听过相关情况。但黑骑士将消息严密地封锁起来——具体表现在,拜恩和奥格勒瑟尔的矩梯彻底关闭,连守夜人的调动也暂时中止——没人能告诉她真相。“伊薇格特提到蜕变。奥格勒瑟尔的瘟疫和这有关?” “事实上,它们是一回事。” “怎么说?” “你对炼金魔药有了解吗?”深狱领主反问。 “我知道什么时候该用什么药。” “很好。全无了解。在国王陛下向我们下达命令之前,我也一样。”怀特海德说,“伊薇格特带来一种魔药,是她从拜恩附近得到的。她认定它拥有某种特质,能激发火种……” “灵魂之油?”拉梅塔打断他。 “巫师这么叫。”怀特海德放下那本闲书,“但它的学名是‘索维罗’,以单个魔文命名的新型炼金造物。结社的引路人在伊士曼的四叶城发现了它。你知道它的效果,拉梅塔?” “对我们帮助很大。但实际上它是一类火种魔药,凡人用它来碰运气。” “因为索维罗能活化灵魂。”怀特海德告诉她,“才会用在火种仪式上。我得说,即便有了它,凡人的成功率也不高。只有神秘学徒有机会。知识仍是不可获缺的基础,现在我可意识到了。” “怎么?伊薇格特没法解决问题,需要用到灵魂之油?” “她是这方面的大师,拉梅塔。起码比我的判断更权威。我们早已将搜集到的魔药投入了使用,结果嘛。”雾精灵又拿起书,“成效斐然。” 拉梅塔不乐意和他打哑谜。“什么意思?” “瘟疫被遏制了。但病患升级成了更棘手的失败者——那些魔药帮助无名者摆脱疾病的方式是点燃火种,没成功的人自然没救。” “就我所知,火种仪式失败会死得更快。”死人从不添麻烦啊。 “我不知道。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意外……总之这些人活了下来。”这位雾精灵恶魔领主犹豫片刻,“关键是,失败者大多数不是我们的同胞。” 奥格勒瑟尔和拜恩有区别,拉梅塔一早就知晓。倒影之城是结社中心,虽无法杜绝混入夜莺的可能,但足以封锁消息,保守秘密。而达成如此防护的根本正是对居住人的严格把控。她几乎没在拜恩见过普通人,少数的其中要么是孩子,要么是生长于拜恩的本地人。 那些与无名者有关联的普通人,则都被安置在奥格勒瑟尔。“你们给普通人用火种魔药?” “困难的抉择,是不?于是我们把问题抛给了他们。”狡猾的点子。“有一部分人选择了尝试,目前只有四个人活着。但他们在踏入环阶后,都展现出了无名者的特征。恐怕这些人本身就有潜在的天赋,只不过被我们遗漏了。” “也就是说,普通人遭到传染,只能等死?”魔灵公主问。 “伊薇格特在尽量缓解,延长服用魔药后的存活时间。但最多维持三个星期,比瘟疫的致死时间长了四天。”深狱领主表示,“也许在其他地方会有办法罢。反正我没办法。” 确实有特别的神秘之地,可毫无意义。远水解不了近渴。拉梅塔觉得头疼了。难怪直到现在,奥格勒瑟尔和拜恩的交通也是封闭的。怀特海德暂且不提,伊薇格特身为魔药大师,却根本应付不了这场瘟疫。“情况有多糟?” 这时,苍之森领主推开门。“上星期我来时,许多患者还能抢救,现在不行了。”她的脸色仿佛也生了重病,疲惫溢于言表。“我敢说,即便希瑟亲自降临,也对他们的状况束手无策。凡人毫无抵抗力!他们体内的微弱魔力反而是促进疾病因子的薪柴。我不可能连这点魔力都剥夺,他们需要呼吸,需要水和面包。怎样才能隔绝这些东西里的魔力呢?没有火种操纵,一切都是空谈。我只能看着他们受尽折磨,一天比一天接近死亡。”于是你同意使用魔药?不难理解。 “这是必要措施。”奥格勒瑟尔的城主安慰。雾精灵把松果盘端给她。“吃点东西罢。” 魔力是疾病因子的薪柴。拉梅塔思考她的话。毋庸置疑,这等疫病对凡人危害极大,连无名者也难免受害。此前她从没见过类似的灾难,恐怕又是新东西。随着元素的浪潮,越来越多的新老事物出现在诺克斯。如果黑骑士真无法联系国王,那结社即将面临重大危机……雪上加霜啊。她发现自己无能为力。 “瘟疫是怎么出现的?”魔灵公主乌伊洛斯尼斯再度开口。她似乎对此颇感兴趣。 伊薇格特没回答。雾精灵领主忽然把书丢到身后的空椅子上,纸张发出响动。显然提起这个问题,让他的心情变得很不快。“凭空出现。”他轻声说,“是我亲眼所见。姐妹们,那段时间我根本没离开。后来我回顾城中琐事,也是一无所获。”叉子插起一朵蘑菇。“事发突然,我只能向陛下求助。” “他怎么说?”拉梅塔明知故问。 怀特海德将蘑菇吞进肚子,没回答她的问题。“黑骑士带来了消息,还有我们的救星伊薇格特。” 此等表现与回答无异。拉梅塔明白了。 他知道王宫的秘密,他知道国王不在拜恩!他和苍之森领主都知道,只有我像个蠢货。她眯起眼睛,考虑用魔法将蘑菇汤掀在他们脸上。 “大概是夜莺的手笔。”好在伊薇格特作出了解释。“他的爪牙渗透进了奥格勒瑟尔,传播疫病以削弱结社。” “夜莺对我们的危害不止于此。”怀特海德也说。“在确认之前,我们连同伴也不得不防。” 这是你们隐瞒的原因?不能确认我是否是他的同伙?拉梅塔觉得他们实在面目可憎。现在,她在他们眼中终于不具有威胁了。这事没完。等着瞧罢。 “叛徒。”拉梅塔用最甜蜜的语调说出这个词,“我见过许多。这种人会被刺死在长矛上。他的后裔也逃不掉!我向你们保证,他受的折磨只会比我们的同伴更多。” “这我自然相信。”怀特海德轻飘飘地说,“商量好敌人的下场后,是否该讨论正事了?如今城内还有很多人无处安置,需要尽快处理。你们有可靠的建议吗?” “等他们死。”拉梅塔漠不关心。只不过是些凡人。她现在最想见到的是那夜莺的死。“或者赶走他们。” “神秘领域很快就会产生动荡,我们等不了太久。”怀特海德否认了第一个建议,“至于迁移嘛,法夫坦纳离苍之森最近。” “我的领地也有麻烦。”伊薇格特迅速拒绝。不用问,你连我都接收不了,别提一大堆快死的瘟疫传染者了。拉梅塔已厌倦了这个话题。 “让他们回到故土罢。”魔灵公主提议,“人们即便是死,灵魂也会归回家园。” “那加瓦什的存在意义就消失了。死人只会去地狱。”拉梅塔漫不经心地说。但忽然间,她发觉了对方的真正建议:“等等,你让这些人到加瓦什去?” “反正那里面没活人。” 诚然,魔灵公主乌伊洛斯尼斯是黑骑士的“同类”,但她并不是结社领主,因此他们没考虑过她。这幽灵女人甚至不是无名者。她的领地在沉沦位面加瓦什之中,受“死海之王”统治。在地狱哨站里,活人恐怕是珍稀物种。 深狱领主的身体前倾:“这么说,他决定了?” “谁?” “我们的不死者领主。”怀特海德告诉她们,“之前我向他透露了奥格勒瑟尔的情况。黑骑士派遣了人手……但宁阿伊尔认为那些人没救了,不如给他们一个痛快。”他的指甲在桌面轻叩。“伊薇格特抵达后,我不再怀疑她的判断。只是,不管怎么说,这些人的死对城市来说都是严重的损失,而结社正逢多事之秋,各部门均需要大量人手补充。” 你们早有预谋?拉梅塔没问出口。她知道事情理应如此。黑骑士不只管理拜恩,毕竟代理城主这个头衔,本身就意味着在秘密结社范围的权柄。但她开始对它有兴趣了。 “事情可以依次解决。”苍之森领主轻声说,“不必过分追求效率。” “‘解决’本身就是难事。” “应该有更好的办法。”伊薇格特坚持,“不能轻易放弃。” “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亲爱的姐妹,但事实如此。我们没时间拷问良心、辩明对错、艰难抉择。不客气的说,结社面临生死存亡!奥格勒瑟尔既要给奄奄一息的人想办法,也得为侥幸活下来的人打算,而后者的数量是前者的十倍。我们别无他法。” 苍之森领主伊薇格特没再发言。她默默地盯着松果上的油渍。 “所以你们决定迁移?”拉梅塔问。 “夜莺将消息传了出去。得知国王不在结社后,神秘支点很快就会对我们动手。”没人怀疑这点。“好在加瓦什也会在元素潮汐中回归。黑骑士提前安排了节目,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拉梅塔明白了:“这些人就是诱饵。”简单粗暴,但多半会很有效。“即便不成功,也能缓解奥格勒瑟尔的医护压力。”真巧妙。 “一举两得。”怀特海德表示。 “也许诱饵们不大乐意。”魔灵公主指出。 “黑骑士承诺复活他们。我认为这是相当优厚的条件了,尤其是对那些还有亲友活着的人。亡灵受施术者调遣,是这回事吧?” 乌伊洛斯尼斯点点头。 “很好。问我的话,也是时候让凡人发挥用处了,结社毕竟不是免费的保护伞。他们该感激涕零才是。” “有价值的死比白白送命强。”拉梅塔也赞同。这样一来,奥格勒瑟尔重新恢复了力量,足以制约拜恩的势头。黑骑士也不能在结社一手遮天了。“他们争取到的时间,可能就是制胜关键。只有结社继续存在,无名者才能保有来之不易的生活。” “正是这个道理。”“深狱领主”怀特海德叉起一枚樱桃,送进矜持微笑着的嘴唇,随后又端起酒杯。他似乎胃口大开。“敬我们的陛下。” “敬陛下。”领主们举起杯子。 第六百八十六章 风波过后 “空气真凉。”约克说。 他的评价没错。浮云之城的气温比安托罗斯足足低了十度,这是高空城市的好处。我们离开了热带,多尔顿意识到,我们又来到了克洛伊塔,又一次接近太阳。谁知道会更冷呢? 也许只是我们还不够近。多尔顿抬起头,看到高塔的弧形轮廓伸入更高远的天穹,消失在光华和云烟之中。这里刚下过雨,他闻到潮湿的气味,却没有泥土腥气。他无法否认自己喜欢这里。 可西塔却闷闷不乐。“我们走得太早。”佣兵唉声叹气,“杰德请我喝酒,怎能错过邀请?我本就欠他的。何况还有诸多杂事没处理!这下好了,修士和佣兵们再也找不到我们了。” “修士有甘德里亚斯管理,而回形针佣兵团,他们的夜莺收走了尾款。我们谁也不欠谁。”卓尔指出。 “杰德!他是个难得有趣的人,我弄伤了他,他却不怕我。你不明白,多尔顿。哪怕在诺克斯,新人也会担心我把他们点着。” “你该感谢尤利尔。”要是没有圣水魔药,你看他还怕不怕。就连我也会躲得远远的。“你会有新朋友,约克。杰德的邀请不是尤利尔最关心的事。” “哈!谁知道他关心什么?八成是解决不了的老问题。”西塔佣兵打了个哈欠,“不干我事。” 事实却并非如此。 自打离开安托罗斯教堂,高塔信使就陷入了某种犹豫不决的境地之中。有什么事让他为难,但他却不愿意告诉同伴们。多尔顿表示理解。无论是恶魔领主还是教堂的尸体,都意味着麻烦。我们的麻烦业已够多,还是先走为妙。 最终尤利尔决定去码头。两位法则巫师死在了安托罗斯,寂静学派再高高在上,也不可能不派人来查明原因。如果放任学派巫师登陆,安托罗斯无疑会再次失陷。甘德里亚斯已签订契约,他们不能让他被巫师夺走冠冕。 这个过程倒没有想象中艰难。失去多尔顿的精确操纵,那头阴影巨龙竟也将学派巫师折腾的七零八落,还是被统合起来的苦修士牵制住的。在审判者的指挥下,教会修士纪律严明、调度有序,比学派巫师更能发挥出实力。 但那是在多尔顿他们加入战场之前的事。不管怎么说,神秘度的差距是绝对的。学派巫师的巫术魔法形成罗网,被诅咒轻易搅碎;十字骑士的刀剑长枪犹如密林,在神术和光焰中熔化。当阴影巨龙收拢双翼、俯冲而下,有人开始丢下武器逃窜。 自从与布列斯塔蒂克的战争后,龙族已有四百年没有出现在诺克斯了。他们的恐慌不该受到责备。混战之中,只有才成为高环的约克受了些轻伤,尤利尔很快抽出手,一剑就结果了对方。 当巫师的援军死伤殆尽后,盖亚教皇在教堂现身,阻止了修士的折损。 多尔顿本不觉得这傀儡教皇有什么厉害,但很快,他见识到了此人的号召力:幸存的人跪在地上请求慈悲,士兵放下武器,修士高呼万岁。这些人簇拥在甘德里亚斯身边,如蚁团翻滚,碾进身后的街道。尤利尔目送他们远去,他的眼神里充满慈悲。接着,高塔信使提着俘虏爬上钟塔。我再也不会相信任何神灵了,多尔顿望着他的背影心想。 事后,他们在丹劳徘徊了两天,没再回安托罗斯。这段难得平静的休整时间里,不管约克有多好奇,尤利尔都绝口不提他独自寻找林德·普纳巴格的经过,甚至连对盖亚教会的处置,他也尽量含糊其辞,好像为了个小鬼从伊士曼杀到莫尼安托罗斯的人是某个他们都不认识的家伙。见状,多尔顿不打算再询问,但约克坚持不懈,试图打听后续情况。 他干嘛对盖亚教会的事这么热衷?卓尔不明白。说到底,我们只不过是尤利尔的帮手,对盖亚和祂的信徒全无好感。安托罗斯怎样都与我无关。 “这是我们的战利品,理应有人操心。按你的道理,我也不该关心闪烁之池的事情。”西塔佣兵解释,“我生活在伊士曼,但不代表我与故乡割裂。世事是相连的,多尔顿。莫非你不会想起幽暗之角吗?” 在遇到英格丽、离开潮声堡前,多尔顿会毫不犹豫地说不。时至今日,他觉得自己也变了。 十分滑稽的是,他们最终得从报纸上获知消息。安托罗斯的剧变在夜莺笔下,呈现出了别样的角度:教会内部倾轧、巫师派系斗争、审判者与结社的冲突……好在当天夜里,由他们一手挑起的战争就已经在甘德里亚斯的插手下收尾,成为新旗帜的最后一抹色彩。这位盖亚教皇终究遵守了誓言,但高塔信使似乎没多高兴。 “这是暂时的。”尤利尔在餐桌上解释,“等这段时间过了,甘德里亚斯就会下台。教会毕竟还是寂静学派的附庸,没办法自立门户。我要指望接手的法则巫师比吉祖克仁慈吗?说实在的,伙计们,我开始没想让他死。” 结果,声称自己在乎安托罗斯景况的约克开始关心另一件事:“你真的杀了吉祖克?” “杀一个法则巫师?不。” “我听说是两个。” “噢,听说!不如听我说。我说,不。约克。不。” “那你怎么……?” “只不过是种说法,为了让甘德里亚斯站在我们这边。”暗夜精灵告诉约克,“反正吉祖克本人不会否认。” “是的,但恐怕他自己也会这么认为。”高塔信使勉强维持的微笑也消失了,“这不是我……算了,事实如此,还要我说什么呢?” “你怎么啦,尤利尔?你为艾肯和桃乐丝报了仇,我们赢了啊。” “饶了我罢。”结果他生了气,“别再提她的名字了。” 直到晚饭结束,尤利尔才和西塔道了歉,随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从这以后,约克就知道别再和他谈这桩事。 “我想,尤利尔对甘德里亚斯并不满意。”多尔顿对约克说。 “他不满意,可以提出意见。反正教皇发过誓了。那张纸是神秘物品,肯定有强大的约束力。” “问题在于,他也不知道怎么提意见。” “打下一座城,结果却不知道怎么统治?”约克眨眨眼睛,“经常会有人遇到这类问题,但他们不见得会烦恼。” “这是两码事。” “区别在于动机。尤利尔想让教会变成什么模样?反正其他人不关心。他们只是想要战争,想要胜利,然后在这些基础之上四处搜刮。确实,我不了解统治者,可我了解雇佣兵。” “我毫不怀疑这点,约克。” 西塔翻个白眼。显然,他终于听懂了卓尔的嘲弄。“如今我们是雇主。”他说,“雇主从不头疼。”这家伙竟也是有几分歪理的。 而等尤利尔彻底摆脱困境,是在苍穹之塔传来回音后。 安托罗斯的战争讯息飞速传递,借助夜莺和魔法散播到诺克斯的角落。停留在丹劳的第四天,高塔给出了最后通牒。『‘第二真理’要回到寂静学派了』索伦·格森这么写道。 顿时,真切的性命之忧迫使他们迅速地离开了莫尼安托罗斯,就像多尔顿刺杀伯爵后逃离潮声堡那样。不过高塔信使仍有安全的去处,我当时没考虑这些。看来让尤利尔做决定确实有好处。 如今站在高塔大门前,暗夜精灵已经开始和同伴闲聊。很久很久,都没人来让他们上一边儿去。 “我敢说,他会拿这麻烦的问题追问统领大人。”西塔看起来十分有把握,“你猜他会怎么样?” 干嘛不问我们会怎样?多尔顿本来提起警惕。他猜测尤利尔会受到质问,有关吉祖克和奥兹·克兰基,以及恶魔领主的突然现身,其中后者尤为关键。如果他们打算从我们身上寻找突破口,我该怎么回答?但直到他来到高塔门前,也没人问他们…… ……准确的说,根本没人过来。到底什么情况?他无法判断了。他们在原地等了半小时,结果只是教所有经过的人绕道走。多尔顿心不在焉地四处打量。 “你不如去和占星师打赌。” “噢,这样没得玩了。” “那我们先找罗玛·佩内洛普小姐,她不是占星师。”卓尔不想等了。“尤利尔会找到我们。” 约克欣然同意:“罗玛在哪儿?禁闭室?” “问我的话,除了那里,她可能在任何地方。” …… 再次走在去往会议室的台阶上,尤利尔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一觉睡到天亮,无需轮班守夜,也不用担心从梦中惊醒。若在莫尼安托罗斯和赞格威尔,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休息质量等于新一天的运气,这话不是没道理的。 “把脚步放轻。”拉森阁下嘱咐,“越轻越好。有人住在这一层,他爱好在白天休息。” 尤利尔照做了。“是先知大人?”这一层除了先知,基本没人会在。“我想见他一面,拉森先生,请问他什么时候有时间?” “没时间。你要干嘛?” “我想……询问信使的事。”当然不是实话。如果有可能,学徒更想问圣经,但他知道自己最好还是别出现在先知面前。黑骑士和吉祖克的死…… 拉森停下脚步,尤利尔发觉他们已来到了会议厅的休息室前。 “白天休息的是西德尼。我记得他也是你的占星术导师。” 他几乎忘记占星术了。“我对此感到万分荣幸。” 大占星师拿出钥匙。“说实话,尤利尔,也许我不应干扰你的选择,但我真希望你能接我的班。” “接班?”天文室?就算是外交部,我也还不足以负起责任。“你有更好的选择啊,阁下。” “你和他们不一样。” 尤利尔没明白:“区别在哪儿呢?” 但拉森已打开了门锁。“还是等先知大人为你解答罢。喏,这是星之隙,交给你的导师。当然,你也可以留着它玩会儿。只是千万别把它带进远光之港!有人干过这种事。” 不出意外的话,此人应当是小狮子罗玛。“为什么?” “很简单的道理,把钥匙放在门后,门就无法再打开。”远光之港是星之隙的另一道门。“矩梯阵列会变成回环,没人进得去。” 他把钥匙递给学徒。“我不进去。你离开时记得锁门。我想,你很清楚如果有人打扰统领,他会怎么做。” “一清二楚。”学徒保证。拉森点点头,他掏出笔记本看了一眼,随后轻手轻脚地走出了会议厅。 尤利尔打开门。 他吓了一跳,不禁往后退去。因为使者就站在门后。想必他也将我们的对话收入耳中了,学徒不禁咳嗽。“呃,你的伤好了?” “神秘度落差。不是受伤。” “那是什么?” “你非要知道?”乔伊皱眉。“准确来说,是魔力和火种失去同调,控制不连贯。”听起来有点像顺拐。“就这回事。” 他根本没说明白,尤利尔只好自己观察。但乔伊看上去完好无损,他也不敢真让对方走两步再瞧。疑问在肚子里打转,尤利尔张嘴想说什么。 使者示意他先闭嘴。“你才回来。” “伊士曼的矩梯穿梭站不能直达浮云之城,我只好到其他国家中转,才会……” “到赞格威尔?” 即便他说安托罗斯,尤利尔也不会如此震惊。毕竟,盖亚教会的动荡风闻早已传遍了神秘领域,而圣堂和占星师的短暂合作如今还是秘密。尤利尔只在梦中对导师坦白过。“你知道?可梅布尔女士说……?” “我醒了。但她搅乱了梦境。”使者告诉他,“你们竟在梦里赶时间?” “差不多罢。”看来梅布尔女士只是想加速梦境,才会让我把乔伊当成潜意识的幻影……“有人在梦里追杀我们。”尤利尔回答。 “她撒了谎。”使者强调。 “我以为你更关心她撒谎的原因。” “一个谎言是更多谎言的开始,离她远点有好处。” 尤利尔早知道,他与梅布尔·玛格德琳彼此素无好感。说到底,世界上没有哪个幸运儿被他认为是我在接近时会有好处的。“我能站在这里,多亏了梅布尔女士和她的旅伴。”他指出。 “全诺克斯你能遇到危险,多亏了安托罗斯和法则巫师。我不记得有人派你到寂静学派去。” “这是我对玛奈的承诺。” “承诺比性命更有分量,是吗?” 尤利尔没法分辨。他当然在乎自己的小命,而那些承诺更大程度上也只是义愤之词。说到底,我不过把自己当成了个人物,自以为能改变世界。 但恐惧是真实的。在去往安托罗斯前,他并非不知晓此行风险。当时支持他的使命感和正义感,如今回想起来,只教学徒难以启齿,可怪就怪在他至今仍不怎么后悔。也许他们做不到什么,尤利尔心想,但绝不能什么都不做。 这意味着我选择了前者吗?他不敢肯定。“那对你而言,银歌骑士的承诺和帕尔苏尔的性命,又该怎么衡量?” “……” 一阵凝固的沉默。话一出口,学徒已经察觉到不妙。我不该问这个,尤利尔不安地想。此刻提起梦中经历再愚蠢不过!然而后悔也晚了。 “你问过我了,就在梦中。”使者的目光教人难以承受,“圣经编织梦境,你不请自来,甚至擅自改动。你看见的是你希望看见的东西,所以才会追问当年的真相。” “美梦好过噩梦。”学徒低声说。 “梦就是梦。我抛弃了一切,这就是我站在这儿的原因。”乔伊告诉他,“但你不必参考我的做法。” 他和梦中的自己相去甚远。在过去的乔伊身上,尤利尔很难发觉他对奥雷尼亚帝国有认同感,直到麦克亚当确认他改变了信仰。而在白之使身上,他对高塔的责任感却毋庸置疑。一千年的时光中,或许使者也难免被世事改变罢。 “在安托罗斯,寂静学派最终派遣法则巫师来调查动乱。我不敢走教堂的矩梯。”尤利尔转移话题,“只好先到丹劳去。梅布尔女士编织梦境,吸引了巫师的关注,我们才有机会回来。” “哪个巫师?” “‘神学家’罗珊·托斯林。我没跟她打照面。” 使者点点头。“她不比夏妮亚·拉文纳斯更有威胁。” “不管怎么说,她们都不可能和吉祖克相比。”尤利尔说,“我们在教堂遇到了‘纹身’。” 使者审视他。“你有预料到这回事吗?” “……没有。我看不了那么远。”尽管按照逻辑,法则巫师不会在盖亚教会多停留,但学徒显然不了解“纹身”。更何况,反角城安托罗斯在寂静学派的地位本就相当于高塔的浮云之城,他们遇到空境也并不奇怪。即便“纹身”不在,我也会遇到“怪诞专家”奥兹·克兰基。“这全是我的错。” “但你还是要去盖亚教会。” 使者当然没有誓约之卷,但某些时候他仍能看透人心。尤利尔无法否自己是这么想。“我会自己去,不带上任何人。先知大人曾有过预言,他认定这是我的命运。你知道的。” “我不是占星师。你也不是。奥托不是我们的神,尤利尔。你最好记住这点。”什么意思?难道先知早已看穿了我,故意用预言让我送死?但使者终于允许他走进休息室。 不管怎么说,好歹他已经在导师手里过了关。学徒尽量往好处想。 休息室完全大变样了。地板铺着一层冰霜——确切来说,墙壁和天花板也不例外——只在窗户前留下小块空地。一盆绿萝因而幸存,让尤利尔不禁想起被导师踢倒的桃金娘。它长势旺盛,枝叶已从窗台拖到地面,想必有更长的垂枝正在高塔外随风摇摆。 “你怎么住在这儿?”尤利尔问。 “你知道我该住哪儿?” 仔细想想,尤利尔还真不知道使者的住处。哪怕在伊士曼,使者也是直接住在埃兹先生的阁楼。之前我怎么从没想过呢?“等等,你没告诉我你的地址?” “我知道你的地址。” “不用担心,我也没忘。”使者的回答根本毫无意义。“我是在问你的。” 使者皱眉。“没别的地方。就这里。” “这儿?会议厅的休息室?” “外面才是公共休息室。”命运集会的长桌和沙发的分隔只有一道台阶,前者安置在高台,后者和书架、咖啡几、棋桌、汤锅……摆在房间另一端。而白之使的房间算是会议厅的里间,门正对着会议厅大门。“我不长住。” “那也不应该……?” “你教我应该做什么?” 尤利尔无言以对。能正常交流的人都听得出来,他针对的只有事务司。诸神在上,我本没必要纠结这个。“吉祖克的目标是圣经。恶魔领主出现在了反角城,我才有机会回来。” “索伦知道他的目的。” “谁?恶魔领主?” “‘纹身’。此人是苦修士派的首领,但他原本属于神学派。” “巫师为什么会有学派之分?” “‘第二真理’认为不同的巫师有不同的天赋,通往真理的路也不止一条。” “真理到底是什么?” “你怎么想?” 尤利尔思考了一会儿。“神秘的本质?或者法则和秩序的源头。寂静学派的真理像是这些。” “或许吧。人有各自的真理,并不需要花费一辈子追求。”使者没否定。 “那你认为真理是什么,乔伊?” “一切问题的答案。” “圣经是真理的碎片吗?” “你见过奈笛娅,她也拥有圣经。” 在梦中的阿兰沃,“黄昏之幕”的社长奈笛娅·爱斯特丽德掌握了一把能打开天国之门的长剑。它被她视作拯救结社的钥匙。后来,这把剑不知怎的流落到了寂静学派,不久前被黑骑士夺走。如果问奈笛娅,她决不会把圣经当成什么真理碎片。 “我明白了。”学徒回答,“但我不确定别人也能明白。现在很多人都在寻找诸神圣经,乔伊,尤其是寂静学派。我想誓约之卷也是其中之一。把它交给能保护它的人,我会轻松许多。你能帮我吗?”虽然羊皮卷能恢复魔力,但他确实不打算再冒险携带。 “待在高塔,不会再有人找到你头上。”使者没同意。“吉祖克之所以打你的主意,不只是因为你带着它。我也有圣经。” 我们一损俱损。从赞格威尔的无妄之灾后,尤利尔就对此明了了。原来你也有受我连累的一天。“但现在吉祖克死了。”他轻声说,“其中有复杂的过程。和恶魔领主有关。”话到喉头,不论吞吐都很困难。但此刻学徒不能隐瞒。“黑骑士和法则巫师交手时,我杀了吉祖克。” “你成为空境了?否则你甚至摸不到他。” “不。我利用黑骑士杀了他。” “那你邀请秘密结社攻打反角城?” “攻城的是战争佣兵。”尤利尔如实回答,“但在之前,在其他地方……”我偷走教会的囚犯、引导结社袭击教堂、乃至亲自解决修士,好让微光领主带走他的恶魔同类。并且时至如今,还自认为做的没错。“……我和他们有过联系。” “给恶魔卖馅饼的人也和他们有联系,但只有审判机关会以屠城惩治。” “不管因为什么,我的背叛都是事实。” “没人知道这回事。”高塔统领、恶魔猎手这么说。 尤利尔没忍住瞥了一眼他的七芒星标记。虽然他早就有所预料……乔伊自己也是无名者,帕尔苏尔也一样。这种事是命中注定,他没得选。 但我的行为不同。“不。”尤利尔坦白,“恶魔领主知道。微光领主安利尼也知道,一定是那些结社成员告诉他的。”他听见自己的恐惧。“黑骑士要我当他的夜莺……我拒绝了他。我不能留在克洛伊塔!” “你干嘛拒绝?” 白之使语出惊人。尤利尔什么话都忘了。 “你不是认定承诺重要?”使者反问,“甚至高于性命。那为什么拒绝?” 为什么?尤利尔也不明白。他确实同情无名者,也不认为希塔里安和露丝有什么罪过。都是些老问题。他考虑过无数次,却没有一次得到确凿无疑的答案,更别提难以冷静思考的现在……尤利尔也反问:“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已经拒绝了。” 使者的目光幽幽扫过冰霜。“那你又想说什么呢?” 不按常理的问题,好在他有的是麻烦亟待处理。“还有盖亚教会。”尤利尔吐露。 “苦修士派的首领死了,但盖亚教会并未获得新生?”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甘德里亚斯不是最佳人选,但如果他放手不管,教会要么被巫师打乱,划归其他学派,要么根本就成为恶魔结社的战利品。不用怀疑,秘密结社已经占领了薄荷地与丹劳的教堂,而能遏制事态的审判者却损失惨重……尤利尔必须尽快恢复盖亚教会的基本运转,以应对结社的扩张。 “看来你回来得确实算早了。” “说到底,我本没立场插手教会内部的事务。”尤利尔是克洛伊塔外交部的信使,不是十字骑士。 “如果你有,会怎么做?” 换我是十字骑士。尤利尔不禁思索。忽然之间,他发现答案是明摆着的。“我有很多想法,但大多数都没法实现。我从没当过统治者。”他渐渐懂了,“甘德里亚斯不同。虽然此人不值得信任,但王冠也不全属于他。假如我再见到作恶的修士……” 使者点点头,拉开门。“去一楼。” 第六百八十七章 罗玛的职业规划 “你们才三个人!” “确切来说,当时只有两个。”光元素生命伸出两根指头。 “靠你们阻拦全部的巫师?”罗玛断然否认,“决没有这种可能。我知道高环有什么水平。” “当然不是只靠我们。战场不是你的过家家。”西塔得意地说,“我们有帮手。” “谁会帮你们?”对反角城安托罗斯而言,他们无疑是入侵者。 “你绝对想象不到。那是一头阴影巨龙,我和多尔顿共同创造的神秘。” 小狮子瞪圆了眼睛:“巨龙?” “真正的龙。”约克说,“相信我,只有真龙才有如此威势。” “这怎么可能?安托罗斯哪儿来的龙?”罗玛跳起来,“我听说龙族都生活在圣瓦罗兰的银石谷。你们去圣瓦罗兰了?” “没错!” “事实上。”多尔顿听不下去了。“我们只是路过那里。反角城的影子来自玛格德琳阁下的旅伴。” 他本没想过塑造巨龙的形象。无光君王是阴影的聚合物,来自魔法能感应到的全部范围内的神秘生物。这些影子原本各自为战,形成席卷战场的『无光军团』,但统合起来则是神秘显现的另一种方式,拥有超越整体的个体效果。后者拥有苛刻的施法条件,自从多尔顿在灰烬圣殿得到这个魔法,他还没在宾尼亚艾欧使用过。 西塔约克免不了佣兵夸口的毛病,但若没有这个大话王,我也办不到这种事。光带来影子。我之前怎么从没想过呢?多尔顿突然意识到地下世界是没有光亮的。 尤利尔决定赶回码头时,多尔顿把阴影巨龙召回了身旁。约克打算爬到龙背上,但这次他被甩了下来。 “嘿!”西塔对多尔顿抗议,“这不公平,凭什么它不听我的?” “元素生物有自我意识。莫非你不知道吗?”卓尔反问。 约克哑口无言。 “但『无光君王』是魔法造物,和你不一样的,伙计。”高塔信使摸了摸下巴,“听说你们是女神露西亚的造物,你觉得自己算神遗物吗?” “太荒唐了!”西塔翻个白眼,但也忍俊不禁。这只是个冷笑话,但不管怎么说,多尔顿很高兴尤利尔能开玩笑。除了我,没人适合整日愁眉苦脸。 就在这时,有人打断了他们:“你们居然在这里浪费时间?” “谁?”西塔四处张望。这家伙至今不懂得警惕,好在尤利尔和多尔顿都不会如此大意。暗夜精灵指挥巨龙发出咆哮,但它却扭过头,朝他们喷出一口黑烟。视线忽然被遮蔽,他承认自己当时慌了神。 但高塔信使的声音紧随其后,透过烟雾:“梅布尔女士?” 梅布尔·玛格德琳。她是多尔顿当天遇到的第四名空境神秘生物。这多半不是因为我的运气。后来尤利尔说她并非亲身来此,而是制造了梦境的投影。多尔顿也不觉得庆幸。 “她是帮手。”尤利尔赶紧说,“我利用圣经把黑骑士困在了梦境。但这种手段来自于玛格德琳阁下。我能这么快回到安托罗斯,也多亏了她帮忙。”他的介绍已很清晰。 “不止这些。”梅布尔·玛格德琳仍有补充,“在你回来之前,没我他们可等不到你。这是两笔债。”她似乎乐于让人欠下人情。 “我认得你。”西塔竟也说,“你是圣瓦罗兰的大祭司,阁下。” “不再是了。我现在非常自由,只有一间仓库、一所店铺、一座花园需要打理。”梅布尔回答。 “‘七盏灯小屋’。”尤利尔告诉暗夜精灵,“我有幸拜访过。它就在伊士曼的微光森林。你知道它吗,多尔顿?” “不。”伊士曼的微光森林有空境居住?连女王党也不清楚。“非常荣幸见到你,玛格德琳阁下。” “是吗?我不确定你能看见我。”到处都是烟雾,连他的夜视也没辙。但梅布尔轻松解决了问题:“这只是个小玩笑,别放在心上。” 她的话音才落,一阵风吹开黑烟。多尔顿听见约克的咳嗽声。“银石谷的巨龙不该这么迷你。你说是不是,卓尔?”梅布尔扭头瞧他。 “我没见过巨龙。”卓尔如实说。 梅布尔·玛格德琳漂浮在高塔信使身旁。开口时,她的披肩在身上扭动,直到完全滑落,露出穿在里面的防风外套。多尔顿立即察觉到,她应该穿过了流砂之国索德里亚。从伊士曼到莫尼安托罗斯有许多方法,穿过索德里亚的路并非最近。这是巧合吗? “谨慎的回答。”七盏灯小屋的主人微笑着评论,“谁也不会得罪。莫非你发现了?” 我发现的东西远比想象中多。“影子的来源有限定范围,阁下。” 梅布尔脱下了披肩。 它漂浮在半空。多尔顿起先以为这是某种炼金造物,但紧接着,他发现它确乎是自己在飘荡,而非依靠风。披肩的每一根丝线都在挣动。很快,他听见有人开口,声音不知从何而来,只可能是神秘效果…… “这是我的影子!”披肩宣称。事实证明了它的话。 披肩猛然伸长,在钟塔内穿梭,直窜到穹顶,掀起蓬蓬烟尘。他们不得不往后退却。这团布料蜷曲、盘旋,柔软的丝线拆解又重组,拧成粗壮的、闪光的网状脉络。而等他们站得足够远,能瞧见这些网所组成的整体轮廓后,西塔当时的表情与小狮子罗玛一模一样。 “门女士?”高塔信使脱口而出。他显然是从声音判断。 毕竟,尽管出现在眼前的是个镂空的毛线生物,但多尔顿必须承认,它的形状在大体上与『无光君王』有着无可辩驳的相同点。看来后者真非我的凭空捏造。 甚至,就在他呆在原地思考时,毛线的质感已迅速褪去,一枚枚鳞甲填补了脉络中空。流苏膨胀,变作肢体。只有一截披肩布还在飘荡,但最终垂落在地的,却是比教堂大理石柱更粗的长尾巴。 一头龙。多尔顿心想,来自圣瓦罗兰银石谷的龙。他发现自己很难对人转述她奇迹般的美丽雄伟。 “西尔维娅!”罗玛尖叫起来,“她是头龙?” “这么说,你认得她们。” “我和尤利尔在七盏灯小屋遇到过她,当时她还是一扇门!”小狮子兴奋地将故事又倒出了肚。“我知道她,但这是怎么回事?” “能变形的符文生命?”约克猜测。 多尔顿摇摇头。“那绝对是龙。”他的手不禁扶上剑柄。“我的魔法捕捉到的可是她的影子。龙的影子。” “真了不起。”约克羡慕地说,“玛格德琳阁下拥有一头龙!甚至能把她当成披肩穿。我怎么就不是织梦师呢?” “还有门。”罗玛补充。 多尔顿皱眉:“据我所知,织梦师是个古老的神秘职业。我曾……灰烬圣殿的记载中,它甚至已经失传了。没准全诺克斯只有梅布尔女士一位织梦师。” 小狮子没明白:“一位怎么啦?她可以收学徒呀。” “失传的职业是没有神秘知识的,罗玛。我们的职业都是正统,拥有完整的仪式。因为神秘知识就是通过仪式,在火种之间传递的。”连约克也知道这回事。“失传的神秘职业就糟了。她只能自己进行补全,以开拓未来的神秘道路。”他做个鬼脸。“我只是说说。真要转职成织梦师,我可倒大霉啦。” “真有那么惨?” “别听他胡说。许多神秘支点的成员会选择转职这类职业。”多尔顿解释,“毕竟,他们有很多神秘知识可以互相印证,来补全失传的部分。冒险者大多没这等优越的条件。” “有条件我也不干。”罗玛无法理解地叫道,“放着完整的传承不要,去选半截职业?谁会这么干?我可是要当使者的。”她拍拍桌子上的弓。“靠这个才行。对了,高塔有风行者吗?” 好问题。“连你都不知道?” “拉森是天文室的占星师,又不是外交部。我以前没关心过其他部门。” “那你禁闭期间也没想过?”多尔顿可记得她当时已转职许久了。这头小狮子可谓不抽就倒退的典型。 “呸!禁闭时我哪儿也去不了,怎么问?” 她说的挺有道理。但眼下他们正身处高塔的餐厅,神秘生物来来往往,彼此交谈。每当有熟人经过,罗玛还会和他们打招呼。卓尔怀疑她根本没把自己的行为和说的话联系起来。这姑娘向来如此。 “哈!这我们可帮不上忙。”约克嘀咕,“我倒是有个主意,可惜你是克洛伊塔的学徒,肯定看不上冒险者的小把戏。” “谁说的?安川就是冒险者。你找到他没有,多尔顿?” “是他的消息找到了我们。”西塔快活地端起盘子,“我正要说这件事。我们找到了安川曾经的佣兵团。你猜是哪个?” “难道就是回形针佣兵团?”小狮子秒答。 “咦?你怎么知道?” “当然是猜的。回形针佣兵团,回形针佣兵团!我得记下来。里面都有些什么样的人?” “浪漫洒脱的人。”约克说,“沙特·艾珀有一副好嗓子,乐手是对双胞胎。还有大名鼎鼎的冒险家。‘风语者’奥尔丁尼特·林弓,他和传闻中一模一样。你肯定会玩得很开心。” “呆板偏执的人。”多尔顿毫不客气地评论,“脑子里只有一个目标,此外连自身性命也不过等闲。代表人物是审判者的夜莺和一个终身职的恶魔猎手。至于‘风语者’,他曾是安川的好友,但后者在他眼里只是个胆小鬼和无能的叛徒。” “你们说得像两家佣兵团。”罗玛皱起眉:“而且,叛徒?这怎么说?” “恐怕是误会。即便如此,虽然我没见过安川,可我了解到他试图拯救血裔和盖亚修道院。而此人作为友人,却根本不了解对方。”他的肤浅和狭见就像他的同族。多尔顿心想。当然在约克面前,他不会把这话说出口。“我不知道其中有何缘由。” “我想也是误会。”约克部分赞同,“否则实在太不合理。” “如果见到安川,我会劝他回去解释。”小狮子松了口气,“误会有什么打紧?几句话就能解决。”她的语气仿佛自己是个很有分量的大人物似的。“我会记得的。” “风语者是风行者,到时候也记得和他学两招。” “我也记得!但我得先找到安川。他上哪儿去了呢?” “我会帮你找到他。”多尔顿保证,“但你自己也不能等着。熟悉风行者的能力对你有好处。也许到时候你已经结束禁闭,能作为外交部使者离开高塔了。” “恐怕还早着。”罗玛并不乐观,“拉森要把我关到霜月结束。结束!如今霜月才刚开始呢。” “但要是按伊士曼的时间算,我们已经入冬好几个星期了。”约克喝了口汤,探出身体去拿一瓶胶状物。“这是什么?” “外交部没人教你?”多尔顿问。 “暂时没有。不管怎么说,我已经是神秘生物了,用不着毕业仪式。况且说实在的,有些人或许还打不过我。” “打不过你?” “是外交部的学徒,不是萨宾娜!我从不欺负占星师学徒。”小狮子掰着指头,“共四个傻瓜找我麻烦。我不得不把他们揍一顿。” “找你麻烦?”高塔还有这种人?多尔顿并非是质疑此等行为,而是不敢相信对方居然傻到挑罗玛作对。她再怎么说也是大占星师的学徒。 “有三个是萨宾娜的追求者,打算互相斗殴分出胜负。剩下一个嘛,他竟然趁我半夜出门,专门来打听海伦的消息!”罗玛不快地说,“当然,他找了借口,就像调查古老传承、帝国血统之类的。我打破了他的鼻子,让他先从里面找找自己的祖宗。”她舔了舔手背。 “有没有可能,其实最后那家伙没恶意?”多尔顿咕哝。他只不过是倒霉的撞到你手里。 西塔发现了重点:“等等,你用拳头?不是弓箭?” “什么?难道你会半夜带武器去食堂?” “有道理。而且用箭会在鼻子上留下一个洞,那样就太不妙了。”约克挖苦。“我们在和你讨论职业,罗玛。神秘职业,不是你的护卫工作。用拳头揍几个色狼可体现不了你的本事。” 这话不对,多尔顿心想,也许他们只是想延续自己的血脉传承,但没想到除了对付情敌,还要过你这关。他用拿调料瓶的动作遮掩笑意,维持着严肃的表情。 “你的意思是,我该挑选更合适的对手?”罗玛问。 “对。不是每个人都能当你的对手,我看多尔顿就不行。”暗夜精灵皱眉瞧他,约克没看见。“你最好选同职业的陪练,以增长经验。” “同职业?你么?” “很遗憾,我是战士,更喜欢用刀子。”约克喝光了汤,随手抄起容器,在脑袋上挥舞。旁边穿长袍的学徒们投来视线,反倒让他更起劲。“这样!比站在树上放箭爽快。”他扫视一周,突然起身鞠躬,竟传来零星掌声。大多数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唔,我也会用弓,但一背上箭袋,人们就知道我会的招式凡人都会。”他坐回去。 “知道你再站起来,我会怎么做吗?抽走你的椅子。”暗夜精灵威胁。 小狮子瞪圆眼睛:“你在干嘛?” “太阳出来了。”西塔指指头顶。阳光透过云层,照在墙壁的雕画上。“虽然汤的味道不错,但根本不填肚子。” “是对元素生命来说。”多尔顿纠正,“你们高塔的餐厅营养丰富。我没在地面见过这东西。长翅膀的鱼?” “就是鱼。”罗玛吐出骨头,“鳍特别长而已。暗夜精灵!你是暗元素使,约克是西塔的职业喽?” “我们族人都差不多。”约克表示。 “风行者是森林职业,我要上哪儿去找同行?圣瓦罗兰?”小狮子叹口气,“绿精灵不允许别人进入森林。等他们开门太晚啦。” 圣瓦罗兰与其他神秘支点断绝来往,已经是圣者之战前的事了。如果不主动走进苍之森,少有人能见到自然种族。见识过巨龙西尔维娅后,多尔顿没打算再去微光森林。上次我们太走运,而保持幸运的方法唯有远离风险。 “可以先在外交部找一找。”暗夜精灵尽力给出建议,“不如问问尤利尔。他一定清楚外交部的情况。” “尤利尔?”罗玛眨眨眼睛。“说真的,卓尔,我不确定这点。” 多尔顿没明白:“他不是白之使的学徒吗?” “白之使不管这方面的事情。与其问尤利尔,还不如去找萨宾娜。”罗玛告诉他。但她忽然一拍脑门。“尤利尔会用弓!我怎么忘了?” “确实如此。”在大多数人看来,高塔信使的职业几乎是个谜。他既是神职者,又是风行者、元素使、织梦师……能够使用的魔法完全不受职业限制。虽然尤利尔坦承那都是一个神术的效果,但多尔顿可没有誓约之卷。他的话很可能出于安慰,卓尔心想,以免我们失去冷静。 “他有时间吗?我看他这些天累得要命。”罗玛按捺着冲动问,“盖亚教会的问题还是没办法吗?” 本该是这样。多尔顿想偏过头,结果正与西塔对视。他们面面相觑。“他不打算回去了。”卓尔告诉她,“我们的信使大人想通了。” “你们怎么办到的?”她的怀疑并非没有道理。我们本来办不到。 “谁知道?思想总是莫测。”西塔干巴巴地说,“你不该问我们。” “好吧。但就算他有空。”罗玛嘀咕,“我也不想麻烦他。我给他带来的麻烦够多了。训练场里应该会有其他外交部的学徒,找他们也没差。” “要不你去问他的导师,反正白之使什么都教。”约克做个鬼脸。 第六百八十八章 光辉使节 土地吮吸着血。她心想,不禁抬头去望夜空。这无疑是故乡的星星,但她脚下却并非故土。一丛丛芦苇在血泊中生长,发散出酸涩潮湿的气息。她继续等下去,似乎期待奇迹出现。然而竖琴座一语不发,星星也纹丝不动,只把微光洒进暗红的泥土中。 海伦感到一阵眩晕。 夜空浩瀚无垠,群星犹如闪烁在紫黑色帷幕上的沙粒。她清楚自己并非奥托的宠儿,但女巫的学识仍能使她窥探未来。竖琴座中应该有提示。哪怕在骑士海湾,她都能察觉倒影中隐晦的讯息,没道理在这儿不行……事实就是不行。星空只是星空。 倒影。 女巫低下头,发觉自己正身处幽暗的湖泊。夜空倒映在水中,竖琴座朝向南方,破碎之月则居于启明星之上。祂的轮廓纤细、透明,状如少女的秀眉。我没来过这儿,梦境不会从我的记忆中挑选场景。 忽然间,湖面开始翻滚。无穷无尽的血色洪流,由蛛网般的陆地水脉汇入海洋,最终形成深不见底的巨大漩涡。弯曲的破碎之月吹气似的膨胀起来。 红之预言。海伦当即发觉。这并非她想看到的画面,但好过什么也看不到。在伊士曼的白塔,我错过了观摩预言梦的机会,如今刚好弥补。红之预言已经过去,所见到的往日意象虽令人浮想联翩,却没有危机伴随。当她意识到这点时,稍微感到了安慰。 接着,有人唤醒了她。“海伦。”拉森在房间外轻轻拍门,“我能进来吗?” 我又不是没穿衣服。“这话等我不锁门时再说罢。”女巫很快披上斗篷。 当她坐在梳妆台前时,插销自动打开了。拉森的视线落在观景球上:“你没记录?” “我也需要记录?” “只是保险措施。你瞧,如果你在梦中失去自我……” “……也不会出问题。我是女巫,不是艾恩行者。我记得梦中经历。”尽管这点优势会被更难触及预言梦抵消。她拔出梳子。 海伦成为竖琴座女巫后,只在年幼时梦见了父亲的死亡。而当时“新生代战争”已经爆发,她的预警为时已晚……此后,她对梦境预言的研究再无成果。先知认为灰之使的死给她留下了阴影,但海伦自己从未有过切实的感觉。或许我只是不擅长做梦。 海伦将画面从水晶中删除。仪式的魔纹渐渐熄灭,好像一只眼睛合上了眼皮。『艾恩之眼』是划时代的发明,但只有少数人用得上。她把观景球推回原位,看着它开始播放某个秩序边界的实时情况。 “我清楚你很特别,海伦。” 只在你眼里是这样。“没错。就算我忘了,也不过再需要翻阅记忆对照。记录毫无意义。”竖琴座女巫确实是特别的职业,跟我本人没关系。“你该不会指其他事吧?” 他没承认。“设计联系意识部分的魔纹时,我参考了你的『冥想』。”话题延伸向正经事务。“说实在的,在仪式诞生前,我考虑过让你当我的记录员,海伦。” “考虑?你有其他人选?” “好吧。根本没有。” “我想也是。但你没和我提过。” “时机不太巧妙。”莫非是毕业仪式的时候?海伦遏制住思绪。“而等我想起这回事,魔纹已经设计好了。” “真遗憾。有空时我不介意的。”她回答。但大多数时候我都没空。或许这么说不准确,海伦一年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四处旅行,剩下三分之一用来会高塔处理整年积累的繁杂事项。 作为命运集会的成员,她必须履行义务,比如在观景台值班,对某些特定事物进行占卜,或者解读有神秘度要求的古老文献……等先知认定她不再属于空之境的新生代时,海伦就得去秩序边界值守。高塔的大占星师没一个无所事事,海伦也不例外。她的轨道和拉森虽有重合的时刻,但却维持不了太久。 “有什么新发现吗?”她的师兄终于说回正题。 “没有。这次还是红之预言。” “我也一样。看来命运长河的余波尚未平息。” 我们看到的都是涟漪。不过海伦心态平和,再也不觉得焦虑了。“先知爷爷呢?”她舒展着手指。“我要找他的麻烦。阿布罗兹离浮云之城太远,他却要我跑上两个来回。” “每次你这么称呼,就好像我忽然长了一辈。”拉森揶揄,“年轻人总是活泼好动,而导师已经老得需要成天躺摇椅了。” “你不会说他就在摇椅上?” “多半是罢。自从你回来,他就在等着你打扫卫生了。我们都很意外。不说假话,海伦,我以为你会拒绝。” “要么扫书房,要么扫阶梯,聪明人都会选前者。”系铃铛时,女巫不慎扯下了几根头发。“更何况,我不喜欢阿布罗兹,那里的天空太单调。我本来就没达到标准,回来也正好。走吧。光辉议会的使节来了吗?” “五分钟前已经到了。”拉森从耳朵后取下铅笔,在清单中划掉一项,才合上便笺本。“我让萨宾娜去接待了。” “我以为会是罗玛来找我。” “有时候没她更好。走吧。” 神圣光辉议会派遣来的是位陌生的枢机主教。可这是相对于海伦而言。拉森称他为“艾席斯克罗·诺特兰德”主教,并提及对方身为银歌骑士后裔的高贵身世。他们似乎相谈甚欢。 事实并非如此。海伦打量这位枢机主教,他有宽容和气的面孔,方下巴,长眉毛,嘴唇上有一道细小的伤疤。他的鼻梁既高且长,如谷地旁侧突兀的山峰,而且不大对称。当他开口时,通用语变得简短有力,音调又低又急,但仍带有独特的北方口音。依靠命运带来的直觉,女巫不禁警惕起来,认定他富有威胁。 但也许她有看错的时候。代行者派使节来,可不是为了向高塔宣战的。此人带来了露西亚祝福、感谢高塔援助的回礼、友谊沙瓶(流砂之国传统,当地人送给友人的装有彩色细砂的玻璃瓶)和代行者的印信。海伦才从阿布罗兹回到浮云之城,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她发觉尽管光辉议会主动展露了友好面貌,高塔依然把人晾在了会议厅外,连休息区都没让进。 见他们出面,拉森的学徒萨宾娜长出一口气,慌张逃离了走廊。不管怎么说,要她接待枢机主教实在太难。克洛伊塔的占星师们有自己的习惯,而这年轻的占星师小姐向来见不得神职者。这种缺陷太致命,拉森已决定拿尤利尔锻炼她,只是暂时没和对方的导师开口借人。 海伦钻进会议厅,把拉森留在外面客套。她很快见到了老占星师“银十字星”奥斯维德、事务司总长艾罗尼·赛恩斯伯里、青之使狄恩·鲁宾…… ……以及高塔统领白之使。没想到他来得比先知更早。白之使的出现,让会议厅里一贯的散漫气氛消失无踪,人们坐在长桌边,像凡人王国的内阁朝堂一样规矩。海伦一边伸手抚平面纱的遮住,一边寻找“雄狮”罗奈德的影子。不应该啊,以往我第一个瞧见的就是他的头发。她终于确定他不在。 “又一次集会。”“银十字星”发出叹息,“这次又为了什么?新的预言梦?” “千万不要。”艾罗尼也表态,“我受够给医疗部拨款了。这帮人总有手段敛财,弄得账单一团糟。” “预言梦不一定等于打仗。”海伦开口,“青之预言就跟战争无关。” “你指火山喷发?奥托在上,我说不准哪个更糟。” “和火山也无关。”狄恩·鲁宾说。人们称呼他为“青之使”,当然不是出于衣着色彩,也不是因为他在“青之预言”中扮演了重要角色——预言梦是灾难预警,不是奥托挑选代行者的神谕。 尽管如此,他的意见仍有充分理由:“秩序压降度过了前期,诺克斯即将迎来新一轮的挑战。依我之见,在事情发生前做好准备,在高塔乃是必要之事。” “噢。到底是什么事呢?”老占星师问。他似乎不怎么关心,海伦发觉。 但这事出有因。“银十字星”奥斯维德是资历仅次于先知的大占星师,从她小时候开始,对方就是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样。如今她担心对方时日无多。按照常理,人到了他这个年纪,应该不受世上一切麻烦事影响,专注于毕生事业。可事实上,若要让公平而冷酷的命运为人宽容,那我还不如指望时间之龙慷慨解囊,来保证奥斯维德活到能安度晚年的时代。 “反正不是阿布罗兹的异动。”她告诉他们,“‘守门人’非常可靠,秩序边界毫无异样。说实话,诸位,那边没我也一样。” “你该在高塔发挥长处,女巫。秩序边界太危险,而且不适合你这样的新生代。”事务司总长指出。 “风暴颂者”赛恩斯伯里有特别的人际交往能力,他和所有人都保持友善。虽然没有拉森和先知亲近,但他是为我考虑。海伦明白这点。“是先知命令我去的。”她解释。“或许是检测罢。你知道,我毕业以后可没再答过卷子。”后面的话就全是胡扯了。 “你提醒我了。教育部要求开设魔法植物相关的课程,我还没处理这份账单。”他抱怨,“到处都要钱!” “行行好,诸位,先把账单先放一放罢。”高塔先知的声音传来。海伦看到一把摇椅凭空出现,在长桌尽头摇晃。“我们的麻烦简直数之不尽,缺钱不是我最担心的,缺人手才是。”圣者环视一圈,“我们尊贵的客人上哪儿去啦?拉森呢?咦,怎么连他也不在。” “假使没人安排参观,他们现在应该就在门外。”老奥斯维德慢吞吞地回答。 先知一挑眉毛:“门外?” “几分钟前,他进来过一次。”青之使补充,“但‘艾恩之眼’没有。他与女巫一道。” “我先进来。”海伦耸耸肩,“你不会要求我招待那神棍?我是陪酒女郎吗?罗奈德·扎克利都不敢这么说!” “我保证,没人敢这么想。只是总得有人招待客人。”艾罗尼试图缓和事态,“想必是拉森主动接过了担子。他足以代表我们。” “招待客人是外交部的工作。”青之使狄恩·鲁宾强调。 “瞧,与我无关了。”海伦微笑。 “不能在使节面前失礼!除了‘艾恩之眼’阁下外,外交部的态度也能代表高塔。” “还用得着你说。”白之使语带寒意,“你想代表谁?” “行了,行了!”圣者开口。他强行掐断了逐渐激烈起来的交谈。“我大概了解你们如今的工作热情有多高涨了,无论如何,这对接下来的讨论环节有好处。让我们把精力放在正经事上,好不好?”他叹息一声。 海伦能体会他的无奈心情。这帮人凑在一起,维持秩序可不容易。以往拉森会安抚他们,可惜眼下他分身乏术。 先知更有分量。“黑夜启明”阁下略微转过脸:“真有必要晾他这么久,统领大人?诺特兰德主教没对你的学徒做什么。” 外交部长白之使就坐在那里,可如非必要,海伦不乐意直视对方。但眼下情况不同。她没想到枢机主教居然被白之使拒之门外,而大半个命运集会则装作没看见。换我也会这么做的。 高塔统领没露出气恼的神色。说实在的,他全无“神色”可言,仿佛出席的只是一座蜡像。“爱进不进。”他漠不关心地说,“反正椅子空着。” “今天空得格外多,是不是?诸神保佑,但愿缺席的集会成员也有椅子坐。” 海伦顺势询问:“其他人呢?” “他们脱不开身。”圣者回答。很快拉森带着枢机主教走进会议厅,为后者挑选了一把空椅子。矛盾总算过去了。 她本来还为接下来的讨论担忧,没想到情况出乎意料。枢机主教艾席斯克罗·诺特兰德对交际的理解不亚于神术。此人言辞恳切,行为谨慎,才一见到圣者,立即递来印信并弯腰表示尊敬。而那些礼物和沙瓶,都摆放整齐,鲜明有序地陈列在桌子上。 等他回到位置,海伦见他彬彬有礼地同周围人点头致意。说实在的,身为光辉议会的四位枢机主教之一,此人竟能有如此态度,顿时让最苛刻的狄恩·鲁宾也挑不出毛病了。 先知扫一眼代行者的手信,随手将其递给拉森。“我非常清楚你的来意,诺特兰德阁下。你不必亲自前来。” “我也清楚这点,大人。”艾席斯克罗说,“但我非来不可。文字不能体现诚意,尤其是致歉的诚意。” “守誓者联盟发明了新玩意。”事务司总长提到,“据说是叫录影?反正能延时传递影像。我们并非不欢迎你,诺特兰德阁下,但……高塔有别于其他的神秘支点。我们一贯通过外交部和外界神秘生物接洽。” “向来如此。”青之使说。 “代行者本打算联络统领大人。”艾席斯克罗承认,“我们作出了尝试。但我没能及时跟上统领大人的脚步。”海伦眼看着青之使的脸色难看起来。“玛格达莱娜被恶魔刺杀,光辉议会如今缺乏命运指引。” 有星之隙在,白之使可谓行踪成谜,但这露西亚主教倒是很会说话。海伦观察着他,欣赏枢机主教面对刁难可不容易见到。 这时拉森读完信:“关于这方——” “多亏你没找到。”白之使嘲弄,“否则你没机会站在这儿了。” 不管心里怎么想,诺特兰德主教起码看上去丝毫不受威胁影响。“我向您道歉,白之使大人。亚莉克希亚的行为出于个人,所作所为皆非女神教导。圣裁判所将判决她的重大罪行。” “除此之外,据说代行者也付出了诚意。”事务司总长暗示,“我想作为露西亚的信众,他们的公正性还是值得信赖的。” “尤利尔……当事人也知情。我们可没‘代表’他原谅谁。”拉森总算能插嘴补充,“这桩事过去很久了。” 他们都被光辉议会收买了,海伦心想。接下来我没戏可看。发展令人扫兴。她决定集会一结束,就去打听矛盾始末和光辉议会的赔礼的实质。高塔有圣者坐镇,露西亚的代行者居然打动了他,还在之后派遣使节来到浮云之城。 但归根结底,他们能代表高塔,却不能代表统领。海伦心想。他的意见才重要,否则在他把诺特兰德主教赶出会议厅前,其他人就会阻止了。我倒要看看这家伙怎么收买统领。 白之使对所有人皱眉。“亚莉克希亚。她还活着?” 他真不清楚,海伦确认。事务司总长咳嗽起来。拉森深吸口气,伸手去够水杯。“银十字星”老奥斯维德则一脸嘲笑。 可怜的主教大人,他哑口无言,神色尴尬又警惕,心底里多半在揣摩这话的内在含义。海伦没忍住笑。当然,我们不是要她的命。可我干嘛提醒他? “亚莉克希亚曾为女神奉献。”艾席斯克罗干巴巴地说,“圣裁判所赏罚分明,况且事出有因……”但原因又不好再提。 圣者之战后,圣米伦德大同盟分崩离析,秩序同盟变成了七个神秘支点。期间,光辉议会与高塔多有摩擦,矛盾愈演愈烈,最终甚至涉及了属国更替。连海伦也得承认,那女神官和她父亲灰之使一样,都只是是冲突的受害者。如今她仇恨统领就像我仇恨光辉议会,双方都没道理可讲。 女巫本来这么以为,直到光辉议会派来的枢机主教。再怎么说,我们不可能当成什么也没发生过。 “局势出现了变化。”她没想到,艾席斯克罗·诺特兰德真就有此等欺骗自尊心的本事。“秩序面临威胁。”他侃侃而谈,似乎也不在意被当成乐子。“虽然我们都清楚,恶魔及其附庸不成气候,但神秘领域本不必为清除顽疾而大伤元气。历史已经证明,同盟虽不能长久,却是集中力量最高效、最合理的手段。代行者既服从神谕,也必然乐于遵循古道。” “说到恶魔。”老奥斯维德抬起眼皮,“猎魔运动就是你们的拿手好戏,怎么今年决定遵循‘古道’了?” “结社改变了行事作风。”诺特兰德主教告诉他们,“这帮耗子竟开始在桌面上赛跑了。连光辉议会都能混进微光领主,谁又能保证其他神秘支点完全可靠呢?” 海伦诧异地打量他,不禁真正体会到了对方的诚意。猎魔运动的起因是结社夜莺败露行踪,结果查到最后,发现他居然是地位仅次于露西亚代行者的枢机主教。此事骇人听闻。即便猎魔运动轰轰烈烈,教诸多恶魔结社销声匿迹,也改变不了光辉议会丢脸的事实。 把自家的丑事摆成例子,海伦还没见过心态这么夸张的人。人们往往不乐意承认自己的过失,自认为有损名誉,盖亚教会的做法正是代表,但光辉议会的态度不同。她不禁拿全新的目光看待这位枢机主教阁下。 “高塔可不是随便哪个小作坊。”青之使板着脸开口,“莫非你指认我们当中有夜莺?” “光辉议会是前车之鉴,我只是给出必要的提醒。”主教说,“代行者当然相信占星师。没有夜莺能在高塔放肆……这也是女神派我来的原因。” “这是你们的目的?” “神圣光辉议会如此决议。”主教坦言,“我们来寻求盟友。仅此而已。事实上,我们希望团结更多神秘支点,而高塔是首选。” 虽然这话是赞扬,但单纯的说辞没分量可言,大占星师和外交部使者都充满怀疑。毕竟,恶魔结社的存在向来只是疥藓之患,没必要这么折腾。 “团结秩序力量,的确能根除恶魔结社。”事务司总长艾罗尼说,“可高塔本身就身负监管秩序的职责,不可能舍本逐末,将注意力转移到清剿上。我们需要防备沉沦位面加瓦什……” “‘地狱哨站’加瓦什,那里本就是恶魔活跃之地。” “……还有几百个元素疆域、上千个小型位面、漂流的神秘之地以及数不尽的魔怪。”他坚持说完,“况且,闪烁之池和地下世界这样的夹层也会回归!魔患可不是我们眼下最担心的。” “事实上。”奥斯维德补充,“大半神秘之地差不多已经并入诺克斯了。” “闪烁之池也快了。”诺特兰德主教却说,“代行者派出使节,西塔的女王陛下也早已做出了回应。” 原来这才是底牌。青之使和艾罗尼对视一眼,“她也支持秩序同盟?” “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人预知了特别的未来吗?多萝西娅?” “不。”海伦表示,“我的梦也摆脱不了红之预言的干扰。除了霜之月的大月亮,我可什么都瞧不见。” “我没工夫瞧。”“银十字星”也说。 谜团开始显现。讨论没出结果,诺特兰德主教也没解释。但他卖关子的过程注定不会长久,命运集会都在等待着答案。 “我也支持。”高塔先知开了口。 所有杂音消失不见。海伦没想到导师会这么迅速的表态。我们必须讨论。集会模式比独断专行更全面,集会成员的意见各有所长。除非有神秘和预言层面的优势,否则就算是先知,也有被集体意见影响决策的时候。这次怎么不一样了?还是在光辉议会的使节面前! “同盟的复兴很有必要。”但先知并未打算开解疑团,“我已经派罗奈德回守誓者联盟。看在他们该死的名字的份上,想必‘雄狮’很快会带来好消息。”这就是半个集会缺席的原因。 第六百八十九章 “雄狮”回到了落日草原。对神秘领域大部分了解内情的人来说,这无疑是重磅消息。守誓者联盟首当其冲,将为当年在狮人领袖之争中插手的行为而付出代价。可以预见的是,这帮神秘种族大概率会接受高塔的邀请,成为秩序阵线的一份子。 但这都与我无关。在克洛伊塔的会议厅里,首当其冲的只有知晓内幕消息的人。命运女巫投来责难的目光,拉森只好假装没瞧见。别再责怪我了,谁让我被要求保守秘密。 奥斯维德皱起眉:“狮人。呃?他去找老情人了么?” “要我说,那女人真是祸害。”艾罗尼咕哝,“好在我们的小罗玛不像她。” 这你可高兴早了,拉森心想。我们的小罗玛比她母亲出格得多,只不过是你没做她的导师罢了。他怀疑罗玛甚至没能在禁闭室老实地呆上一周。 “没准她也一道过去了。”海伦的注意力也被转移,“他没带她走吧?” “我们不会让这种事发生。”高塔圣者断然否认,“别担心那丫头了。她如今已是神秘生物,早晚会到外交部去。到时候就有得瞧了。” “比起学徒,现在我们更该讨论诺克斯的未来。”诺特兰德主教附和。“既然守誓者联盟确定参与同盟,那只剩下两个。” “两个?”“银十字星”哼了一声。 “法夫坦纳和寂静学派。”露西亚主教自顾自地解释,好像听不懂奥斯维德的暗示。“说实话,我们没把握说服雾精灵和‘第二真理’大人。尤其是后者。我想巫师们对秩序的动荡乐见其成。” 虽然拉森仍不敢说自己了解学派巫师,但对其贪婪、无耻和狡诈,如今他可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红之预言不过才是上个月的事。自骑士海湾的战乱开启伊始,寂静学派的巫师从未扮演过友善的角色。在雄狮离开后,海伦声称自己在潮声堡遭遇了袭击。 当时他们都没法确认敌人究竟是血族还是恶魔,后来统领告诉他们,是林德·普纳巴格觊觎白夜骑士在老家留下的遗产。此人虽声明不显,但身为学派巫师,竟为了神秘物品与恶魔联络,拉森没想过还有人会冒如此大的风险。学派巫师的忠诚不过如此。 更别提“黑心号”炼金核心的事。守誓者联盟答应了合作,不知道他们听到联合全部秩序支点的风声时,会怎么看待这帮强盗。 忽然,拉森想起尤利尔最近才离开反角城。莫尼安托罗斯。如果我还记得清,那里该是寂静学派的大本营。他希望自己记错。好歹这孩子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但他干嘛到那儿去?是先知的命令?我必须问清楚。或许我问过? 不管怎么说,不是现在。 “或许我能说服斯特林。”高塔圣者表示,“他才离开不久。也许这次应该换我去拜访他。” “会不会太冒险?”艾罗尼忧心忡忡地说,“巫师和占星师大不一样。我们没必要亲自过去。” “先知大人不是你们。”青之使尖锐地指出,“外交部也不是纸糊的。” “同盟由我们发起,必须先付出诚意。代行者和伊文婕琳不正给了我们示范?”伊文捷琳是闪烁之池中西塔们的女王。 光辉议会的代行者派诺特兰德主教来到克洛伊塔,当然不是相信高塔在外交领域的“好名声”。他恐怕和这位女王陛下取得了联系,拉森认定。 “‘第二真理’拜访过高塔?”海伦问。 “是为了红之预言的收尾。”他为她解释。『以太之渊』摧毁了血族的阵地。此等威力惊人的武器需要高塔辅助定位,以免殃及无辜。操纵观景台需要大占星师,拉森自己也参与其中。“寂静学派内部争斗不至于闹到圣者面前。在守卫秩序的大方向上,我们还是拥有相同步调的。” “那只剩下法夫坦纳。”诺特兰德主教愉快地摊手,“雾精灵的态度呢?” “当秩序组建起同盟,没人会喜欢落单。” 光辉使节满意地点头。“那结局已定。就是这样。感谢诸位的宽容和友善,我的使命圆满结束了。接下来只要等待好消息。” 老奥斯维德左看右看,最后难以置信得摊开手。“好消息?”他的胡子轻轻晃动。“同盟?我们什么时候作出了决定?儿戏!掺和到这些混账事里,到头来只会徒惹麻烦。” “不是我们要惹麻烦,西德尼阁下。”诺特兰德主教温和得体地指出,但“银十字星”只抬了下眼皮,并不在乎他的话。 “事实就是,秩序压降的高潮即将来临。加瓦什也会回来。”圣者开口。他的态度相当坚定。 “自然。地狱哨站的尸体们对诺克斯非常感兴趣。但我要说的和他们……” “我很清楚你要说什么,西德尼。”高塔先知摆摆手,“但加瓦什的问题不在于此。有确切消息表明,沉沦位面已经变成了恶魔的巢穴。” 一片不安的沉寂。拉森看到海伦用指甲抠弄木桌的结疤。这似乎不是什么新鲜的消息,他心想,恐怕他们正在考虑提及此事的目的。寻常情报可不会引起神秘领域的注意。 艾罗尼迟疑着开口:“从白之预言开始,我们已探明秘密结社‘无星之夜’和加瓦什的死灵法师有密切联系……” “死海之王换了人。如今是‘无星之夜’的不死者领主统治着沉沦位面。” 加瓦什也有首领。他们受死海之王统治。拉森翻开笔记本,搜索地狱哨站的情况。白之预言。亡灵。加瓦什。埃兹·海恩斯带来四叶城爆发亡灵之灾的消息后,他就准备了这类书签。谁能想到我还有翻到这页的时候?这些记录虽然真实,在他看来却像故事。 “谁的消息?”白之使忽然说。 “当然是夜莺。”先知回答,“恶魔领主声称神秘支点是他们的领地,不过也只是藏在秩序阵营中的夜莺。这不是新鲜招数。既然他们企图在暗中窥伺,那我们也可以效仿。” “但多半不是外交部的人?”青之使皱眉,“我们没收到消息。” “这是代行者的诚意。”艾席斯克罗·诺特兰德主教插嘴道。“来自光之女王伊文婕琳,不可能有错误。”他证实了拉森的猜测。 “这么说,加瓦什真的换了主人。” “坏消息。”艾罗尼嘀咕,“加瓦什的政权变更,死海之王居然被下属推翻。我想他现在一定是彻底死了。” “少了个敌人,不是好事?”唯有海伦的想法与拉森类似。 “这可难说,年轻人们。” 命运集会里,唯有他们是新生代的空境。高塔历史三千年,先知身为龙祸时传奇的五位圣者之一,如今已经历了千年风雨,亡灵之灾可不是他首次遇到的麻烦。但在拉森一百多年的生命中,白之预言和亡灵只不过是历史文献的沉默记叙,称不上警示。 “白之预言结束得仓促,我们又并非主力。”青之使说,他姑且也算是新生代使者。“加瓦什换了主人,只能说明新王比老王更危险。” 风向逐渐转变。集会终于正视了敌人的威胁。“我听说黑骑士不久前袭击了安托罗斯。” “他也来过浮云之城。” “白夜战争也少不了他的影子。”奥斯维德说,“观景台总是慢一步。他很可能有避开监测的方法。” “每个恶魔领主都有。不然他们早就上火刑架了!”狄恩嘲弄。 “不管怎么说,抓到他不现实。”拉森分析。 “夜莺不能帮忙?”白之使则提出。 “很难。”诺特兰德主教回应,“说到底,夜莺不是我们的人。他虽然偶有发现,但在这种重大线索上,多半还力有不逮。事实上,他已经得到了许多重要线索,不能要求更多了。” 奥斯维德哼了一声。“重要线索?随便问个沉沦位面的死灵法师,他肯定也清楚。” “恐怕不行。沉沦位面是恶魔结社的盟友。我们本应将他们视为同一类的敌人。”拉森只好来缓和气氛,“向来如此。没什么大不了。” “盟友和附庸是两回事。”诺特兰德主教指出,“情势严峻,阁下们。恶魔不会满足地狱哨站的恶土,他们即将对秩序之地发起进攻。” “就是这样。秘密结社打算孤注一掷。”高塔圣者断言,“最后挣扎。” 不管怎么说,命运集会毕竟集中了高塔的精英,没人到了现在还会意识不到其中含义。拉森似乎闻到了硝烟。他拈着纸角,迅速翻过一页,手指过摩挲笔迹,接着又翻一页。 “怎么回事?这些恶魔要干嘛?”海伦迷惑地问,“他们才刚失去水银领主和她的黑巫师。若结社还有理智,就该暂时休战才对。” 奥斯维德·西德尼也很震惊。“算上加瓦什,他们也没那本事。” “他们不得不应战!秩序之地没有恶魔的位置。” “诸神的眷所也没有。”诺特兰德主教表示,“不能让恶魔四处流窜。” “原因是明摆着的。海伦。加瓦什归来在即,他们逃不掉了。”先知轻声说,“恶魔失去了国王,秘密结社的巢穴也无法抵抗秩序压降,这意味着找到他们易如反掌。”双方实力差距太大,神秘领域占据着绝对的上风,找到恶魔就意味着灭绝。“银十字星”奥斯维德不再作声。 高塔先知、黎明之战的圣者、“黑夜启明”狄摩西斯环顾一周,所有人都保持沉默,既在聆听,又在思考。人们等待着决议。 于是他开口:“神秘支点的同盟即将对恶魔结社宣战。自从黎明之战后,这帮邪龙的余孽就在暗中窥伺,图谋污染秩序的花园。”圣者握紧拳头,声音中有种寒意。“如今是时候了,诸位,机会摆在面前!我们将根除诺克斯的祸患,把敌人一网打尽。结社的罪恶传承很快会得到终结。此乃神秘同盟的应有之义。” “应有之义?”统领问。 “不错。关于同盟和宣战的事,伊文婕琳和我已经达成了一致。” 两位圣者的意愿,拥有着无可抵挡的力量。拉森下意识地看向诺特兰德。这位光辉议会的枢机主教毫无讶色,显然了解内情。恐怕他们已有挑起第二次猎魔运动的决心,而且事先就说服了闪烁之池…… ……和克洛伊塔。主动参与战争不是占星师高塔的作风,但拉森不敢肯定先知的想法。机会难得,尤其对参与当年黎明之战的战士而言。高塔先知曾亲自率领秩序同盟,抵御邪龙温瑟斯庞和它的地狱军团,直到“胜利者”带领银歌骑士团和四位圣者取得传奇般的胜利。如今恶魔结社代替邪龙,成为了威胁诺克斯的邪恶力量。他们本是邪龙的余孽。也许结社不若温瑟斯庞强大,但追根究底,二者其实出自同源。 说到底,我根本不了解他曾经的敌人。拉森注视先知的额头,只见一颗亮闪闪的汗珠划下皱纹。 “奥托给予您启示,大人?”奥斯维德以沉重、缓慢地语调发问。“主动出击,难道有什么好兆头?” “没有坏兆头,就是好兆头。”先知冷冷地说,“我没得到新的预言梦。我们毕竟是凡人,西德尼,不可能事事顺天意。你要等到战争开始再做打算?” “太晚了。”奥斯维德咕哝,“但最好也别太早。”他不快地皱鼻子。 “这得看情势。”无人再反对。 会议在凝重的气氛中结束。大占星师们个个皱眉,外交部反倒不觉麻烦。拉森看着统领在会议厅的桌子上给外交部的诸多文件盖章,接着砰一声关上休息室的门,好像翻纸页比打一架更累。狄恩·鲁宾紧抿着嘴,一言不发,盘算事务司的债务和战前动员之类的事。艾罗尼与诺特兰德一同离开,打算处理光辉议会的礼赠。 拉森和海伦则径直去找先知。 …… 尤利尔没料到:“圣卡洛斯?” “家庭原因。”肖表示,“事务司正好也在调派人事。换我也会去。一座空岛城市的分支部门主管!多难得的差事。很多人想都不敢想。” “可我……他本来……噢。随便罢。我以为吉辛打算去天文室。”尤利尔挺惊讶,“但事务司也不错。” “确实不错。当然,对你来说或许也就那样。我们都了解。”肖扭过头,躲过一把砸过来的木柄。那失手的外交部学徒冲过训练场,他赶紧后退,让对方将武器捡走。“那是罗玛·佩内洛普?” “谁?”尤利尔的目光扫过这个陌生人。难道是重名? “‘艾恩之眼’阁下的学徒。听说她要到外交部。” “我知道她。可罗玛被关了禁闭,不可能……噢!”尤利尔一回头,果然见到了小狮子的一头金毛。真是活见鬼。“她怎么在这儿?没人管管么?”两个非人生物走在她旁边,其中一个还在东张西望。“多尔顿!约克!该死的西塔!我就知道是你。” 橙脸人低头瞧瞧。“我真显眼,不是吗?”他笑嘻嘻地走过来。“你藏在这儿偷懒,尤利尔?” “别让索伦听见!我遇到了个朋友。”学徒感觉肖一下子绷紧了肩膀。 “你的占星师朋友?噢,我知道了,吉辛·杜瓦?” “我是肖。”占星师推推眼镜,“吉辛·杜瓦毕业后去圣卡洛斯了,我则留下来混日子。” “多亏如此,否则我们见不到你。约克·夏因。”他们友好地握手。就算肖对约克的橘红色手掌而迟疑,他也一点儿都没表现出来。“这家伙是多尔顿·纳萨内尔。” “影牙。多尔顿·影牙·纳萨内尔。”卓尔强调。 “你是暗夜精灵,是吗?地底种族有把故乡作为中间名的习惯。据说这是从黎明之战前流传下来的风俗传统。” “我猜,博学也是高塔的传统。认识你很高兴。” 虽然多尔顿和约克很友好,但尤利尔能想象肖的心情。“来得太早了,伙计们。知道吗?本应由我来给你们互相引荐。” “不用算上我。”罗玛嚷嚷,“我们都认得对方。他是老胡子的学生嘛。” 自然,没人把她对“银十字星”奥斯维德·西德尼阁下的冒犯当真。肖紧张地笑了笑。“我们都听说过你,佩内洛普小姐。” “真的?”她自己反而很怀疑。 “传闻与本人相比太不全面。这总是难免的。我刚在餐厅见过你们的……表演?脱口秀?说实话,着实让人胃口大开。” “说实话?我们本没什么计划。”多尔顿狠狠瞪一眼西塔。 “是吗?反正我是瞧不出来。”肖继续推眼镜,“你们来找尤利尔,是吗?正好,我也要去找我的午餐。” “你让人饿着肚子陪你偷懒,尤利尔!”罗玛大呼小叫,“我都没这么对待萨宾娜。” 真是奇了,拉森先生的学徒们平日里究竟怎么相处?“不是我要求。” “我知道了,你打听占星师的待遇,是想跳槽?要是统领大人发现,你就倒大霉了!” 饶了我罢。尤利尔真希望对面再飞来一只剑柄,如果可以,最好还打在她脑门上。我决不会为此责怪对方。“快走吧,肖。没准现在还有白果蝇热可可剩下。”在他的提醒下,肖如蒙大赦,匆匆逃离了他们这些友善的怪家伙。“你们在餐厅说什么了?”回过头来,学徒没好气地问。 “我什么都没干。”约克立即回答。 “问题就在于此。”多尔顿挖苦,“那你为什么在餐桌边鞠躬谢幕?” “气氛正好。这不能怪我。” “丢人现眼!” 尤利尔非常理解。换我是目击者,我也不想被发现认识你们。“好吧,不是大事。到时候我去跟他解释。” “解释?”西塔摊开手,表示难以理解。“没人提过吗?高塔的环境数一数二,里面的人却沉闷无趣。” “占星师都是很正经的人。不像你们。” “不像我们。”罗玛纠正。 尤利尔不禁微笑。“我可真正上过占星术的课程。” “那他是你的同学喽?” “他和吉辛·杜瓦,还有威廉敏娜。就他们三个。”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尤利尔几乎快忘记了占星课的内容。停留在浮云之都布鲁姆诺特的时间里,他的生活重心放在训练课上。而尤利尔许久没有回到布鲁姆诺特了。“现在我们都毕业了。吉辛和他的伴侣到圣卡洛斯补空差,肖则进入了教育部。” “这么说,只有我陪你到外交部。”小狮子得意地宣布。 “太感谢了。”尤利尔朝她的脑袋伸出手,把飞来的木柄打到一旁。 第六百九十章 先知的建议 尤利尔及时打了个滚,于是长矛擦过耳边,深深扎进石头。他赶快爬起来,它已变作暗影消散。学徒确信自己清楚对手的意图,但仍被刺剑划破了袖子。他比我想得更快。 尤利尔顾不得再思考。“等等!”他叫道,“别冲着我的外套来。” 多尔顿闻言后退,放下细剑。“我不是故意……” “剑上会有诅咒。”使者说,“这是针对血族的战斗模式。卓尔和血族都有把毒素涂在剑上的习惯,以便用轻伤给敌人减员。” “我注意到了。” 『胡说。对付尖啸堡的吸血鬼时,他可没这么大意』指环揭穿,『当时他小心得很』 我最近得罪它了?“现在我也很小心,武器没碰到我。”他挥剑挡下约克的魔法,勉强抽空辩解。“但我可只有两件外套。” “衣服只要准备换洗的部分就行,多了都没用。我明白。”约克赞同。他忽然放弃追击尤利尔,转而穿过多尔顿手臂下的缝隙,将其撞到一旁。他们的交手又快又急,武器碰撞,发出清脆的打击声。尤利尔趁机丢出神术。 时机挑得太准。约克未及躲闪,顿时被光幕捕捉,变成了练习中第一个出局的人。这家伙晃晃悠悠地转过身,一边大呼小叫,一边手舞足蹈。 “你挑错了,白痴。”多尔顿狠狠瞪他一眼,“让你选占上风的一方。” “什么?” “你该帮他。”尤利尔解释,“瞧,我没受诅咒影响的情况下,多尔顿应付重剑比较吃亏。选我就更不平衡了,很快三人对决会变成两人。我大可以从你们之中择一淘汰。” “噢。我想我知道这回事。” “那你还盯着我?”卓尔抱怨。 “人多比人少麻烦。”西塔有自己的理论,“当然是能减员就减员。” “减员队友?”尤利尔没忍住。 约克似乎吃了一惊。“什么?噢,你是说,他是我的队友?我们不是自己……?” “废话。”暗夜精灵不快地说,“剩你自己可打不过他,还不明白?” 橙脸人一拍脑袋,“好吧,留下敌人的敌人更有好处。” 暗夜精灵丢下这自作聪明的家伙,绕过神术发起进攻。他的细剑如一道针幕袭来,紫水晶闪烁微光。尤利尔正要跳开,但双脚不知怎的受到了钳制,无法脱离地面。他立刻朝前扑,结果后背传来缝线撕裂的声音。 低头的瞬间,他瞥见自己脚下的影子变得深邃、粘稠。不用说,这是多尔顿的魔法效果。 看来我非得准备第三件外套不可,学徒把衣服扯下来。瞧见橙脸人幸灾乐祸的笑容。 “这附近有布店吗?”多尔顿问,“我一会儿赔你。” “只是件外套。”尤利尔拒绝,“根本没关系。我想起来了。”他把裂口的外套丢到约克头上。“原本我需要再去教育部领一件,但现在他们只会赶我走。我已经毕业了,没必要穿制服。”克洛伊塔有统一的着装,不过那是对学徒而言。 不过说实话,他还挺怀念那段日子。无休止的练习、摔倒、再起身,技艺的进步就只是这么回事。他逐渐掌握了驱使武器的能力,学会了控制魔力的技巧,然后将二者结合,获得通往胜利的捷径。这份技艺来之不易。它从不针对某一类敌人,也不会为新颖的把戏误导。事实上,诺克斯的职业和打架流派虽多,白之使没见识过的却是少数。使者不吝于将他的见识用到学徒身上。 卓尔的咒剑无声刺来,尖头划出圆圈,比毒蛇更具威胁。尤利尔能认出其中伊士曼宫廷剑术的痕迹。他果断地侧过手腕。 黄金之剑擦过细剑圆润的柱身,迸发出短暂而尖锐的鸣叫。尤利尔绞开对手的武器,重重命中剑格。双方都很清楚这一下的力道。暗夜精灵触电似的松开手,剑飞到一边。 战斗结束。尤利尔把约克从神术的里放出来,后者捡起多尔顿的剑,装模作样挥了两下,示意它太轻了。卓尔的神情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发动诅咒。乱动暗夜精灵的武器可不明智,学徒不动声色,想看笑话。 但他没意识到危机临近。“你毕业了。”使者问,“我怎么不知道?” 尤利尔吓了一跳。“不知道?这里面……”先知没通知他?“肯定……是有原因的……”原因是明摆着的。学徒他们从伊士曼出发时,使者已经陷入了圣经带来的联合梦境。“……吧?” 『按照惯例』指环先生提醒,『任何人都需要导师推荐,才能获得毕业的机会』 “我没忘。”对于任何一个高塔学徒而言,这都是合该了解的事情。但尤利尔必须仔细思考才能回忆起来。他的生活似乎与同学们完全脱节。生活总是意外连连。总算我没全错过。“还有其他标准。比如基础必修考核合格和通过火种仪式。” “考试不合格,就没有推荐信。”小狮子罗玛补充,“我听说外交部的考试就是实战考核。” 『就是这样。你那些选修课的同学们,吉辛·杜瓦和肖,甚至明妮那姑娘,他们不必锻炼实战水平,但也需要测试占星课所学。现在看来,他们顺利地通过了测验』索伦透露。指环的记性不靠脑子,它才一回来,就和高塔的数据库重新建立了信息传递的通道。几个学徒的成绩当然毫无保密的必要,于是被拿来当例子。 “合情合理。”尤利尔承认,“所以我该怎么做?” 『充满自信,学徒?你今年的考核合格了吗』 坏了。“没有。可是……” “可是?”白之使问。 尤利尔闭上嘴巴。 “克洛伊塔的考核是什么?”多尔顿轻声问,“回答问题,还是处理事务?” 约克的表情完全是在看笑话。“海恩斯先生提过他的测试。我看,尤利尔非得找人打一架不可。对手多半是统领大人。” “白之使?”卓尔难以置信。他的反应在意料之中,尤利尔刚得到消息时不比他强。 “也可以选其他人。”罗玛指出,“获得其他神秘生物的推荐也一样。毕竟,每个人的名额是有限的。”她确实下了功夫,起码对规则的把握比我强。 “你要选其他人吗,尤利尔?你已经是高环了。这很……” “……容易?”尤利尔接道。 西塔眨眨眼睛。“不会。我知道。换我也不会改。谁在乎毕业,对不对?反正我们不在乎。” 恐怕我让你们太了解我了。尤利尔心想。 『假如你真记得规定,尤利尔,那你就该清楚,没毕业的学徒不被允许离开浮云之城』指环先生给出它特有的善意提醒,『还有罗玛,你也一样。你们哪儿也不能去。不……能……去』 小狮子做个鬼脸。“无所谓。我又不会选罗奈德当我的导师。” 『但愿你被送去给狄恩·鲁宾』 “不。噢,不!”她当即拒绝。 在场的人中没有占星师,罗玛的未来尚且无法确定,但尤利尔已经清楚了自己的命运。先知将他和盖亚教会联系在一起时,学徒有种使命感。而此时他决定面对导师,却只觉得轻松。轻松和振奋。为何有这等区别?或许因为道路由我自己选。尤利尔满怀期待地转身,与乔伊面对面。 使者打量他:“你还不如上一次。” 假如他指的是状态,那毫无疑问。尤利尔的胸前隐约刺痛。黑骑士用“圣经”给他留下了伤疤——事实上,他险些把我开膛破肚。但神术止住血、魔药消除疼痛、医师缝合了伤口,安托罗斯之行带给他的痕迹正在痊愈。学徒觉得完全可以一试。“我增长了经验。” “哪方面?” 尤利尔想了想。“剑术。” …… “萨宾娜?”她从没想过在训练场看到对方。到处都是苦练技艺的学徒,偶尔还有外交部正式成员。他们的武器如臂指使,挥手就能制造破坏,这是占星师们无法想象的。萨宾娜小心躲避着斗场,脚步好像在走钢丝,看起来颇为滑稽。“真是你本人?” “我来找人。”占星师小姐气喘吁吁地回答,仿佛耗尽了力气。但实际上,外交部学徒的训练场地最宽不足四百码。“尤利尔在哪儿?” “噢,你想通了,打算见他?”萨宾娜对于神职者的抗拒程度就像鱼不愿意上岸呼吸,罗玛也不知其中缘由。或许我只是忘了。 “先知大人要见他!不是我。” “好吧,他们要在哪儿见面呢?” “你问这干嘛?” “不管先知在哪儿。”小狮子诚实地告诉她,“恐怕他都得换地方不可。尤利尔没办法过去,他刚才和白之使打了一架。” “什么?”萨宾娜张大嘴。 “他正在医疗部处理伤口。你要去通知他?会有很多人在。” “你来转告他,罗玛!求你了,你必须帮我。”她抓住小狮子的手臂。“晚上你想吃什么?” “鳄鱼肉。” 占星师小姐皱起鼻子:“一言为定。” …… 高塔的天气总是说变就变。天空飘落雨丝时,尤利尔还在医疗部;等窗外暴雨倾盆、水雾朦胧时,他才刚爬到顶层。学徒耳朵里全是雨声,没听见自己开门的动静。但高塔先知已正坐在摇椅上,目睹他冒失推门。 “来得挺准时。” 尤利尔吞吞口水。让一位圣者等待自己,着实是非凡的体验。“对不起,大人,我迟……” “你该说事出有因。”先知打断,“占星师的客人从不迟到。我们很清楚你会什么时候来。好了,原因呢?” “训练课才结束,我在医师手下缝伤口。” “训练课?”看来先知并没忘记他曾交付给学徒的毕业任务。 “我没拿到推荐,大人。”尤利尔有种辜负期待的惭愧。但事实证明,就算只拿剑单挑,他的水准仍和白之使天差地别。真正意义上的“天差地别”。我总不可能飞起来。 测试在两小时前结束。结果不必多提,在过程中,多尔顿就带着罗玛逃离了现场——他们无需精通剑术,留下来还得承受神秘轰炸的风险。只有约克旁观,帮忙清走了受波及的其他学徒。尤利尔在交手时尽全力专注,因此直到结束后,他才发现训练场的地面几乎被铲平,护栏、区域格板、饮水箱、长椅乃至更衣室的铁门统统不翼而飞,散落在场地各处只有它们的碎片…… 还有血迹。尤利尔心想。 这只不过是测试,并非生死相搏,但每次和使者交手,他都不敢有片刻松懈。大意的后果就是受伤。他最初的练习没这么危险,但随着技艺和神秘度水准的提高,尤利尔开始在战斗中流血。淤青不再是重点,剑伤或枪伤,以及无可避免的冻伤,有时还会扭到关节或折断骨头,他需要及时处理它们。外交部学徒的课程大都会经历这个环节,不管怎么说,你不可能在激战中注意到方方面面。 甚至,连白之使也难免受伤。只是他向来不肯承认。 想必高塔先知很清楚发生在训练场的战斗。“我想,他多半还有经验要传授给你罢。你还会面临更艰难的挑战,积累经验大有好处。”听来是美好的愿景,但尤利尔瞧见他嘴边露出的揶揄的笑意。高塔圣者有种奇特的幽默,这令他十分亲切。“说实话,你才来到克洛伊塔一年,尤利尔,你不用着急。” “可我的工作……” “噢,你说信使?当然,你可以留着它,直到真正毕业。但如果你打算转来天文室——” 莫非他听见罗玛的胡话了?“我没这么打算。”学徒断然否认。“谢谢你,先知大人。”他发自肺腑地说。 “受人感激的体验不赖,小子。要是时间足够,我挺希望你多说两遍,很遗憾现在我们得进入正题。” 不知怎的,轻松感一扫而空,尤利尔察觉到心头的压抑。“正题?” “非常严肃的问题。” 尤利尔心跳漏了一拍。“严肃?” “事关诺克斯的未来和秩序存亡。事关神秘领域的命运。事关恶魔结社和他们的邪恶拥趸。事关重大!你合该意识到了,尤利尔。” 先知的亲切消失了。尤利尔觉得喉咙很干。“秩序?”狂野的想象在脑海中乱窜,他无法再维持镇定。学徒想起黑骑士的威胁。他怀疑自己因恐慌而脸色苍白,连罗玛都能从中看出破绽。“恶魔结社?” “你遇到了他们,在安托罗斯。我敢肯定,你没料到这桩事。” 所有侥幸期待都消失了。尤利尔无法开口。真相大白。你还能说什么呢?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感到后悔,尽管后悔也帮不了他什么。 “你不该到安托罗斯去,虽然我知道没人能阻止你。即便洞悉命运,也有无法掌握人生的时刻。毕竟,未来从不站在某人一边。” “的确如此。”尤利尔轻声回答,“我知道我应该做什么,但出于某些原因,我没能做到。对不起,大人。我——” “但你做的不错。” 学徒脑海中一片空白。“不错?”他震惊地重复。“我不……我是说……呃?” “寂静学派冒犯了高塔的属国,虽然白夜战争不是他们的手笔,但巫师的错误带来的恶果不该由我们承担。不管你本来怎么打算,事实上,你打击了学派的气焰,甚至将盖亚教会独立出来。知道吗?布鲁姆诺特的总主教前不久拜访事务司总长,希望你能作为神职骑士去一次教堂。” 尤利尔没听说这回事。他近几天借助乔伊的星之隙,已很久没有挤过远光之港的穿梭站。“我去教堂?”他喃喃地问。 “你做得很好,尤利尔,虽然搞出了些乱子,但为我们争得了助力。更关键的是,你削弱了巫师的势力。” “……是吗?” “这是你的命运,尤利尔。奥托很早之前就给了我提示。一次针对你的预言。你也猜到了,是吗?”圣者不知怎么来到他身边,友好地伸出手。尤利尔感受到肩膀传来剧痛。 他赶紧后退。但恐怕血已浸透了衣服,我没穿外套……“没弄好?”先知在长袍上擦手,并让学徒坐到椅子上。“你得了解,孩子,我并非有意。”他还道了歉。“或许医疗部也该提高水平。” “不。是我打算练习神术。” “圣水魔药?”先知递给他手帕。 当然不是。原因只是我提前赶来,没等医师处理完毕。尤利尔小心翼翼地接过帕子。这块布对伤口毫无帮助,但足以代表圣者的关心。事情始末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我掌握得不够熟练,大人。这只是小伤,正适合练手。” 他仍不敢确信先知没有发觉他的秘密。『灵视』不是职业魔法,这几乎是显而易见的事……学徒忽然察觉,『圣言唤起』这个魔法本就能跨越职业隔阂,莫非这才是我真正的掩护? “我的鲁莽导致了两位法则巫师的死亡。”尤利尔说,“黑骑士趁混乱潜入安托罗斯教堂。这意味着他们的死是我的责任。” “‘纹身’吉祖克。赫赫有名的多信仰人士。假如命运之神奥托也有教堂,想必他也会去拜上一拜的。”高塔先知评论,“此人的死乃是咎由自取,小子。你不必自责。” “可他们毕竟是秩序的盟友。” “我们都是秩序的同盟,但如今没有第二个‘胜利者’维隆卡,当圣者们的理念相左时——我毫不怀疑这会发生——同盟恐怕会先演变成内斗,别提收拾恶魔。虽然作为占星师,我不愿意承认神秘领域要靠刀剑而非道理说话,但肯定会有人乐于分出高下。”先知摇摇头,“倒也没错。同盟需要首领……可惜眼下已不是先民的时代了。时间过得真快。”他在学徒对面的矮桌边坐下。“怀念也没意义,不能解决问题。说这些只是为你开脱。” “开脱?” “不该指望你能换个相似的词,是不是?”“黑夜启明”忽然开了个玩笑。尤利尔这才发现,自己竟一直都在重复先知的话。 “再怎么说,我违背了指令。”我和恶魔结社做交易,在女神的圣所大开杀戒,还葬送了法则巫师的性命。似乎违背指令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项。“就算神秘支点需要分出高下,减员队友也太……” “……过分?不。海湾战争时,安魂堡主人、血族亲王特罗尔班·德拉布莱不也曾向外交部投降?我们的统领大人根本没接受。这点你该学习,但也不要学太像。”高塔先知皱眉,“大占星师们的每个决策都倾向于稳妥,这不是坏事,然而犹豫往往会错失良机。可惜,外交部是反方向的极端,双方谁来主导都不合适。” 尤利尔不知该怎么接话。话题逐渐涉及到高塔话语权的争斗,也许他最好还是闭嘴。 “寂静学派远比我们混乱。”好在圣者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内部斗争仿佛是诸神留给我们的缺陷,教神圣的同盟不能长久存在。‘第二真理’正是靠着对真理的追求,才把他们凑到一块。”一声叹息,意味着评论以失望收尾。“不论如何,在大多数有教派的宗教人士眼中,‘纹身’的死都大快人心。至于另一个家伙,‘怪诞专家’相当对得起他的名头。玩弄把戏是他的拿手本领。” 学徒一时没明白:“他的把戏?圣经的研究?” “奥兹·克兰基还活着。”高塔先知告诉他,“伯纳尔德没有公开消息。虽然你给了学派沉重的一击,但如果同时有两位法则巫师送命,他可不会这么善罢甘休。” 我亲眼目睹他死。尤利尔心想,但他清楚不要把话说出来。奥兹·克兰基不若“纹身”令人厌恶,他更像学徒对巫师的道听途说得来的印象:专注、执着,沉浸在追寻心中真理的道路上。他曾试图保护希塔里安,不管因为什么。黑骑士杀他时,尤利尔自身难保,没法从中干涉。 但说到底,尤利尔对学派巫师的了解有限。听到“怪诞专家”奇迹般生还的消息,他已不再震撼。神秘领域的奇迹不值得惊讶,多半是职业魔法帮助克兰基逃过一劫。至于对方知晓的秘密,学徒只稍微紧张了片刻。多他一个不多。 “克洛伊塔拥有奥托指引,因而我确信事态不会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盖亚教会重获新生,而学派巫师也开始面对派系矛盾。”圣者愉快地说,“总而言之,尤利尔,你带来了好的变化。起码对我们来说是好的。而作为功臣,你合该接受嘉奖。” 这太奇怪了。尤利尔说不准自己此刻的感受。 “我希望你不要有压力,更不要有误会,尤其是对接下来高塔即将给你的指示。” “什么指示?” “暂时离开克洛伊塔。” 当个人吧 往前走十码。他在心里数,再往右走四十码。不要走太快,更不能睁开眼睛。他一遍又一遍在心底重复,但脑子里忍不住胡思乱想。 我该走到岸边了。他试着碰触地面。我该离开陆地了!但他不敢确认。 “有人吗?”他转着脑袋喊,“我过来了没有?” “没有。你踩着我呢。”有个声音回答。陌生的声音。 约克一下睁开眼睛。或者说,他开始接触大气中的元素。这是常人无法理解的体验,但对西塔而言近乎本能。他调整对光线的感知,把这些信息变成轮廓、色彩、距离……最终成为图像。过程没花上半秒钟。 他第一时间去瞧脚下。 一只妖精掀开他,浮上水面。她有人类的面孔,但头生尖角,背后伸展着细小的虫翼。当她浮出水面,那对小翅膀湿淋淋地蜷缩起来。令人失望。他宁愿看到甲壳虫,也不要一只光之妖精。 “你能变成甲壳虫吗?” 妖精瞄了他一眼。“我想可以。但我不是真的虫子。我是湖衣。” “我想我知道。”约克咕哝。他看着她坐在水池边,双手拧干自己的翅膀。原来湖岸只有一步之遥。 “你在这儿干嘛?” “我在试着改变。” 湖衣打量他。“变成人?”她的目光移到西塔鼻子上。“你捏得挺像了。” “这很容易。我不是说这回事。你知道斑点大赛吗?” “你们只有这点娱乐。的确,我了解。妖精了解的事情比你们想得多。” 约克不喜欢这话。诚然,西塔不像湖衣一样成天没事做,但闪烁之池仍是乐土:没有危险、没有内斗、没有能损害他人的把戏。元素生命的活动范围超乎想象,行动所需的能量来自女神恩赐,是如此廉价、充足、取之不竭,要说在这样和平的年代有什么东西还能发展,那多半就是娱乐。我们打猎,他心想,我们建造,我们播种并收获,我们开拓闪烁之池的新领域…… “毫无意义。”她评价,“你们只是用来消遣,不理解这些活动的重要性。毕竟,西塔不需要它们。谁把这些玩意儿传播到水池来的?” “斑点大赛的获胜者。”约克沮丧地吐露。 “想必是他们。” “好吧,只有斑点大赛有趣。”他承认了,“但要是你参加了比赛,却没获得名次,你也不觉得有趣了。” 湖衣抖抖翅膀,站起身,绕着约克转了一圈。“真有意思。”她从水池里捞出一把深蓝色光线,穿在衣摆上。“我没听说你这样的小鬼也有资格参赛。斑点大赛不是征兵海选吗?” “我有黎明之战的回忆。”他纠正。 “由你的祖辈留给你。你没参加过争斗,是吗?你没和人搏过命。” “有必要这么干?我们又不会死。” 湖衣看起来很诧异。 她拉开了一点儿距离,飞到约克的脑门前。这时她已经能看到更宽广的上流水域:支流汇入更粗的支流,主干分出细小的水脉,如蛛网般连接,形成彼此挨挤的、光辉灿烂的巨大水网。一座恢宏而虚幻的城堡屹立于地平线的尽头,如太阳一般璀璨。那些不断逃逸的光线在平原上安静、缓慢地蠕动。急流毫无必要,在闪烁之池里,时间度量是娱乐方式,不是生存法则。 最后她飞回来。 “看起来没变化啊。我还以为我的午休睡了一千年,元素潮汐又开始了。” “元素潮汐会有人送命?” “当然。你以为自己是死神?”她嘲弄地报以一瞥,“等闪烁之池回到诺克斯,神秘领域便会开战。回回如此。战争使人丢掉性命,西塔也不例外。” “为什么?只要不想死,我们就能由旧个体的火种诞生新个体。”湖衣不一样。这些妖精似乎能随意增殖,甚至从一个变成两个。“我们是元素生命,你可不是。”这家伙不了解我们。他没必要听外人胡说。“死了就死了,无所谓。” “解决元素的方法太多了,一切都有终点,哪怕是太阳和神秘。”湖衣告诉他,“但既然你认定西塔的传承很有优势……毫无疑问,你们还有其他方式繁殖,约克。” “从元素里诞生?我知道。这方法效率太低。” “再怎么低,积攒下来也很多了。很少有人满意自己拥有的生命,你们会不断自杀,然后重新塑造自己。” “这不是……” “噢,亲爱的,当然是。自杀的意义就是放弃自己曾拥有的生活。”湖衣说,“你们欢迎自然诞生的新同伴吗?” 话题转变太快。约克消化了几秒钟。他觉得她在试图传递给他一种奇妙的想法,一个全新的视角。湖衣妖精的观点就像传说中的月亮,他之前从未想过。能回到原本的领域挺让他舒适,但约克开始遐想一种摆脱舒适的感受。 然而这不能一蹴而就。“我们当然欢迎。”他回答。 “你们的女王也欢迎。她喜欢自然诞生的西塔胜过你们,是吗?” “不。女王一视同仁。” “在我上一次午休前,我听说女王开始限制西塔的自杀次数。” 不是自杀。但不知怎的,在彻底消化脑海中的新奇观点前,约克无法直截了当地反驳。“我们仍享有生存的权力,死去的同伴会复活,但必须拿出合理的死亡原因……好吧,我们不能随便开始新生活了。” “因为那不是新生活。”湖衣断言。她在西塔面前抱起手臂,用嘲笑的目光打量他。“换我是伊文婕琳,我也喜欢真正的新生儿,而不是为一点儿小毛病就重来的族人。软弱。贪婪!谁喜欢这类家伙?”她的形容十分尖锐。“你没有通过斑点大赛,你知道闪烁之池外的事情吗?” “有其他人通过。” “那么。”湖衣弯下腰,作出居高临下、得意洋洋的说教姿态,说的话却很温柔:“你的上辈子不属于你,约克。他有另一个名字,另一段人生。按照诺克斯的习俗,他是你的亲人,你的创造者。也许你该管他叫父亲,或母亲。这取决于性别。” “创造者?露西亚创造了我。” “露西亚创造了你父亲的父亲,最初从自然诞生的那家伙。祂才没工夫创造你,祂把这项工作托付给了别人。” “我不确……” “斑点大赛的获胜者都这么想。” 约克终于想明白了自己的问题。“你怎么知道他们怎么想?” “我是个湖衣。我无所不知。” 他仍保持怀疑。或许该听清楚她的看法,再做判断。“人类和我们不同,这是他们的做法,是不是?” “几乎全部诺克斯都这样,不仅仅是人类。说到底,你和你父亲拥有的火种完全不一样。你只是有他的记忆。” “记忆不是我的灵魂吗?” “那你会认同他的每个选择?还是有自己的想法。” “不。他是个战士。”而我连斑点大赛都不能通过。约克有点相信了。“我不可能参加黎明之战!他们对抗了邪龙和地狱军团,我只能自己玩过河游戏。说实话,没什么好玩的。” 湖衣皱眉。“我不是想打击你的自信,约克。但你还不到四百岁,你还有许多时间。我不想看你自杀。” “咦?自杀?我没想过。” “心理健康的小鬼不会把游戏玩得惊心动魄,我看得出来。没那想法,你在这儿干嘛?” 约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道瀑布从岸边坠落,水花四溅,泛起五颜六色的晶莹泡沫。闪烁之池的一切光辉都在此沉没,涌向不可知的世界。原本他打算跳下去瞧瞧,但越走越怕,只好在距离很远闭上眼睛。他以为自己走到了岸边,结果却在瀑布前绕了一圈,站在一只湖衣头上。“也许我只是逛逛。”他撒谎。 湖衣盯着他。 很难形容她的目光。里面不只有怜悯。约克根本不确定同伴们对死亡的看法,但所有西塔都这么说。我有死亡和新生的记忆,我有我的全部过去,这也不算重新开始?如果记忆不能代表灵魂,什么才是意识的源头?他似乎有答案。不管怎么说,在我没有记忆、从元素中诞生时,我也没有自己的生活……但意识却已存在。 “也许不只……该死,都怪你胡说!这下我真没法重新来了。”西塔跳起来抓她,但被湖衣敏捷地躲开了。她的翅膀尖扫过约克的额头。“新的火种不是我。”最后,他沮丧地坐回去。“好吧,看来我就是不能通过斑点大赛。” “因为比赛失利而了结自己?就为这?” “我不是想死!我只是……” “……不知道自己的生活有多重要。” “恐怕是这样。”西塔抓抓头发,“我信了你的鬼话!只有现在的生活属于我自己了。”他说不清好坏。“可我失去了离开这儿的机会,这也是事实。斑点大赛的胜者才能到诺克斯去。” “频繁重来的西塔会被恶魔引诱。”湖衣警告。“没有其他方法?” “没有。有我也不知道。”穿越诺克斯的秩序并不容易。约克知道穿梭站的位置,也知道怎么搭乘矩梯阵列,问题在于他没机会进去。闪烁之池是西塔的王国,太阳二十四小时升起,外界的环境远比这里恶劣,但有许多新鲜东西。女王伊文婕琳准许七百岁以上的西塔离开王国,此外唯一的方式是通过征兵。年轻西塔互相竞争,在女王面前举办五彩斑斓的“斑点大赛”。 胜利者能进入“守誓者联盟”,接受联盟成员的雇佣。他们的工作场地就在诺克斯,非得离开闪烁之池不可。 “你不想留在闪烁之池?” “留在?我从没离开过。”过去的日子其实没那么令人厌倦,然而约克知道远在世界之外的故事。它发生在更广阔、更丰富多彩的天地,在那儿,太阳无需整日升起,黑夜和白天一样长,除了光辉还有阴影。人们记录时间。那里是诸神信仰交错的神秘之域,属于传说和歌谣。“我记得天空中漂浮着城市,还有石头垒成的高墙。凡人钟爱旗帜。但那些景色不是通过我的眼睛,我知道它们的存在,却不能切身体会。” 约克滚到悬崖边,把脚伸进没入瀑布。周围顿时呈现一片橘红,仿佛有火焰在水中燃烧。湖衣飞到他肚子上。 突然之间,他感到一阵宁静。困扰心头疑惑不再毫无头绪。西塔忘记了焦虑,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盘旋。把它说出口,似乎也没那么困难:“我想通过比赛,不管用什么方法。但我不清楚这么做的目的。因为诺克斯有新事物?” “可能只是充实的生活好过混日子。” “有道理。闪烁之池太单调。” “但没办法。你最好找其他乐子,熬过这几百年。” 她的建议不能说糟糕,可在对自己的灵魂有了新认识之后,等待就变得更加难熬。“如果这是我的生活,那我一点儿也不想浪费。”约克说,“留在闪烁之池,我的灵魂毫无价值,只是漫长记忆中的一滴水!我要和我父亲一样,给我的新火种……给我的下一个代替者留下有趣的传承。” “噢,你会的。你的志向挺特别。” “我有记忆,不该和新诞生的族人一样等到七百岁。”他指出,“但女王陛下似乎不作区别。” “这其实就是区别。你们这些死了又活的家伙数量受限,因为频繁自杀的灵魂更容易被恶魔引诱。”湖衣说,“因此,用斑点大赛给你们目标是正面的引导,阻止你们陷入危险是暗地要求。不然的话,你这样转职的神秘者随便就可以去诺克斯。” 难以置信。“我可以?” “斑点大赛选拔出有能力的西塔,不是吗?他们是去守誓者联盟当差,以获得经验履历。神秘度才是衡量标准。这你也不懂?” 没人告诉他这些,约克一时间愣在原地。“我可以去诺克斯?真的?” “没准还能去其他地方。” 太滑稽了。西塔们本以拥有过去为荣,因为这会让他们显得成熟稳重。元素诞生的同伴的的确确都是小鬼,什么也不懂。而今约克发现什么也不懂的是自己。 搞清这些问题后,愿望不再遥不可及。斑点大赛不是唯一途径,约克认定。我只不过要证明自己。他愉快地爬回岸上,把自己变成妖精的模样。“你真有意思!”对西塔来说,没有比这更高的赞誉。“我要报答你,湖衣!我会尽我所能。想和我去诺克斯吗?” “什么?诺克斯?”湖衣很诧异,“噢,不。我不会去。说实在的,我不怎么喜欢那边。”她看出西塔的困惑。“就是这样。我不喜欢,也不用你的报答。” 约克不明白:“可这样不公平。” “听着,小子,人与人之间最大的公平,就是我们能互相尊重。我有我的想法,我可以选择接受你的报答,当然也可以拒绝。” “我们都不是人呀。” 湖衣露出微笑。“是这样没错。但你要到诺克斯去,最好学着怎么当个人。虽然精灵和矮人都不错,但人类会最喜欢你。他们会的,我敢打赌。” 约克想了想。在父亲的记忆中,人类就像西塔一样有各自的色彩。即便在没有太阳和光的夜晚,这些色彩也不会消失。他认定他们也是露西亚的眷者。他觉得自己也喜欢他们。“我也会。” “你也可以讨厌他们。这才公平。” “没错!”西塔快活地回答。 “如果你真的决定了。”湖衣说,“那就随你的便罢。你有你的生活。记住这点。约克。” “约克·夏因。”他纠正。“这样是不是就像个人类名字了?” “要我说,它更像你自己。” 约克心底升起奇特的感动。我的名字。他心想。我的生活。只有一次。顷刻之间,他对自己的生活抱有了难以形容的期待。只有一次的生命是多么珍贵啊!一次!它完完全全属于我。 他非得去诺克斯不可。 “再见了,湖衣。我要走了,我会想念你。我怎么能再见到你?” “没必要……好吧,无论如何,我会看见你。妖精的感受是相通的,我早晚能在同类的视野中找着你这么个亮眼的家伙。早晚的事。” 但他不满足。“你会不会认错人?我有很多同类,而你们人太少。哪怕在闪烁之池,我也很少看见湖衣。” “你可以搞点大事情嘛。我很关注新闻。” “好办法。”约克仔细思考,觉得这样可行。“等我到了诺克斯,就让你的同族给你带消息。你叫什么名字?湖衣有名字吧?” “也许我有。”湖衣回答,“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名字的重要性也因人而异,和其他的事物同样。这才公平。” “那我叫你蓝裙子?红头发?” “不。我是红光湖衣,就像你是橙光西塔。裙子更别提了!” “那我怎么指定你呢?” “确实是个问题。恐怕打消你这念头比解决问题困难。”她叹了口气,“好吧,我想起来了,我叫布莱特希尔。” “我记住了,布莱特希尔。再见!” “再见。约克。” 第六百九十一章 过去的风 除去护具时,暗夜精灵找到学徒。“你要离开?” “事实如此。我以为……噢,我是说我才回来……或者……” 一支箭钉在脚边。尤利尔趁机中断了交谈。感谢诸神。“罗玛!”他高声呵斥,“你不能瞄准我们。”他看见小狮子做个鬼脸,自训练场另一端跳着跑来。 多尔顿也皱眉瞧她,好像不得不迎头面对一锅热汤。从约克口中,学徒得知他们不久前刚吵了一架,就为争论她每天练习的开始时间。 “你们太碍事。”她指指头顶。尤利尔一抬头,发现移动靶刚巧飘在上方。 “有固定轨道的炼金造物,它怎么会飞到场外来?” “场外的界限在哪儿?”她问,“你指的是被你和统领大人拆掉的栏杆吗?” 他差不多快忘了。乔伊不知在忙什么,最近不见踪影。尤利尔不用和他交手,他的伤也早已痊愈。但训练场的翻修还得等上半天,直到维修部有空闲为止。人们到其他楼层继续自己的活动,只有学徒不好意思去。“既然你很清楚栏杆的下场,就仔细你的舌头。” 尤利尔把箭丢回去。罗玛敏捷地抓住。她脚步不停,跨过地面的裂缝,最终停在两人面前。即便没披着毛皮,她也带来一股热风。 “要我帮忙时你可不是这副语气,尤利尔。”小狮子抱怨,“我费尽力气!才在图书室里找到你要的记录。” “假如你认得魔文,就不会这么想了。”暗夜精灵直言不讳,“大多数古老文献不会翻译成通用语,等待不学无术的小鬼糟蹋。旧版魔文与新式语法同样重要……”他的声音渐渐降低,因为罗玛毫不在意地摆弄弓弦,看起来根本没在听。 “有道理。”学徒只好接起话头,“我和约克在圣城时也很痛苦。那里的藏书数量和高塔差不多。” “现在不是了。萨宾娜告诉我,有四分之二的占星学徒都被调到图书室赶工。”她面露余悸,“听说只是抄书。但他们平均每个人一天要抄三本。三本!天文室是疯了吗?” “是二分之一。我敢肯定,你的算术也没达标。”卓尔再次受到了罗玛的怒视。 饶了我罢。学徒没心情替他们调节关系。“这是有原因的。”他心不在焉地说,“索伦·格森在圣城偷来了许多书,眼下正忙着将它们填进图书室。这几天我都没见到它。” “我没能参与这回事!”罗玛手里的弓弦铮一声响。 这姑娘好像还挺沮丧?“问我的话,这类倒霉事你还是少参与为妙。要是你的箭术有长进,下次再有机会。说真的,我算是明白人多的好处了。”在盖亚教会的总部反角城,最让尤利尔畏惧的不是黑骑士和法则巫师,而是十字骑士和学派巫师组成的钢铁洪流。回形针佣兵团尽了力,但若他没能掌控教皇,一切战果都将付诸流水。我们毕竟不能把所有人都杀死。 逃离城市的路也很艰难。一时冲动的后果便是面临数不尽的刺探。巫师为自家门前的战火恼怒,“苦修士派”巫师对他们恨之入骨,而其他学派也急于得知内幕,好在接下来的内斗中占据上风;莫尼安托罗斯仍是王国制,贵族们暗流汹涌,王室成员旁敲侧击,就连远道而来的伊士曼亚人伯爵、多尔顿的前任领主也参与其中。听说他大肆挥霍,收买夜莺,不敢放过和一个“卓尔”有关的消息。他并不了解我们自顾不暇。 神秘领域也阻力重重。露西亚修士敌视他们,秘密结社也试图派人接触。拒绝了黑骑士后,尤利尔不敢去找希塔里安,他只能祈祷她平安离开巫师的老巢。审判者死伤惨重,在恶魔猎手团队中掀起了声讨的波浪。据说有人认定他们与结社为伍——尤利尔被这消息吓了一跳。所幸没人相信事实竟能荒唐至此。 细数下来,只有回形针佣兵团还算友好,但塞琳·卡莱穆的死讯难以隐瞒,使这份友好也难免生出嫌隙。我们推开了朋友,制造了敌人。他心想。甚至稍微诞生过后悔的念头。 就在盖亚教皇的宣告传来前,他们几乎被密探包围。三个高环能杀穿十字骑士的队伍,三个夜莺却足以找到他们的藏身处。因此,当学徒终于回到高塔、得以在家中放松休息时,他才意识到一处绝对安全的私人空间弥足珍贵。 相较之下,我宁愿在高塔抄书。一天三本算什么?“下次罢。罗玛。就下次。等你有能离开的理由的时候。”尤利尔用力撬开护具。西塔约克早已从缝隙里钻出去,就像他穿护具时轻松钻进空壳里一样。这我可学不来。“我大概得去一趟图书室。你们继续。” “不包括我。”约克插嘴,“这里太无聊了。浮云之都有黄油苔藓,赛过废墟的沙子。”他跺跺脚,震出鞋子里的颗粒。“我们呆了多久,老兄?” “四天。”多尔顿回答,“不算长。” “对居住者而言。我是来游览,又不用进修。” “是吗?我看外交部合该为尤利尔的陪练向你收费。” “让我想想怎么定价。”学徒把盔甲塞进木箱。 “得参考价格行情。你要给统领大人学费吗?” 尤利尔没想过。“他?不。” “的确有这回事。”小狮子挠了挠尾巴毛,“教育部的收费管理不包括命运集会,空境也不能只投入,不收获。这样我们很快会变得很穷。也许罗奈德要付我的账单。” 学徒狐疑地盯着她:“事实上,教育部每个月会给我生活费用。怎么回事?这笔钱从哪里来?” “还有这等好事?”小狮子一下愤愤不平起来。“凭什么我得仔细攒钱?” “索伦一定清楚。正好我去找它。在图书室,没错吧?” 当尤利尔找到指环时,他果然得到了合情理的答案。『先知大人认定你有特殊贡献,因此免除了你的教育支出』它表示,『至于生活补助嘛,当然是我来管理』 “你?” 『我。我怎么了?你导师的工资都由我保存。怎么,你现在能耐了是吧』 比不上你。尤利尔假装没听见。他本不是为这桩事爬上楼。真见鬼,我怎么会先提这个?如今后悔还不晚。“反正你的功能完善了,高塔的数据库任你取阅。”他直奔主题,“替我找找黎明之战前的历史文献,睿智的格森先生。” 『黎明之战?你想干嘛』 “与神圣光辉议会有关。他们最近派遣使节来到浮云之都。”谎言脱口而出。意识到这点后,尤利尔觉得一阵别扭,但他现在必须披上合乎道理的外皮。抱怨什么?莫非我还没习惯?“现在找起来方便些。瞧,这里都是他们的藏书,而且没人盯梢。” 『圣堂不会让真正的典藏泄露』指环提醒,『正史很少,并且大多都与我们的记录重复。至于野史嘛,那类玩意儿多不胜数,但只有艺术价值』 “都在哪儿呢?” 『南边。不久前‘艾恩之眼’的学徒拿走了一些,她到后排去了』 占星师萨宾娜,她是罗玛的好友,克洛伊塔中最具天分的占星术学徒。现在多半是占星师了。她曾是学徒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但对尤利尔来说,这姑娘的传奇之处在于她从没在他眼前露过面。他曾怀疑根本没这个人。但愿我要找的历史文献不在她手上。 事与愿违。尤利尔扑了个空,然而等他不抱希望地穿过抄书的人群时,却找到了萨宾娜留下的笔记。从干涸的墨水判断,主人消失有段时间了。 『十分钟前的事』尤利尔扭头瞥见索伦的符文。这家伙铁定是受好奇心驱使,才把堆积的工作丢到一边。 “一份星图手绘。”学徒拾起凳子上的纸页。显然主人走得挺匆忙,笔记被风带下了桌子。“人呢?”他环顾一周,果然没找到对方的影子。 『这我知道』指环回答,『半小时前天文室调走了几个人,八成有任务分配。她被导师逮去当秘书了罢』 也许真没人故意躲着我。尤利尔将星图夹进书里,从书堆里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他把它抽出来。 『‘红谷民谣’是全精灵文』索伦写道,『作者是个雾精灵。真遗憾,你拿它可没办法』 “不说多尔顿,连约克也能看懂,这不是问题。”尤利尔熟练地忽视它的挤兑。“黎明之战前,雾精灵还没有迁徙,他们仍是阿兰沃的月精灵。”他翻到开头目录。 『你要找破碎之月的记载么』 “都看看。”尤利尔含糊其辞,“或许很快我会遇到相关的麻烦。” 『不用担心。在你打得过白之使以前,不论光辉议会还是雾精灵,都不可能找到你头上』 要是我能办得到,搜集资料根本就不必要。真有乔伊的本事,学徒怀疑自己很可能先让那些露西亚神官受到等同于无名者的体验。有一点无可否认:光辉议会和法夫坦纳王庭都没有圣者坐镇。使者若想闯进二者的老巢,可不比他们当初杀进安托罗斯更困难。 “这可说不准。”尤利尔意有所指,“我听说高塔最近有很多客人。” 『雾精灵?不可能。他们眼下还在伊士曼的威尼华兹折腾,好像真能找着月亮的遗产似的』指环轻蔑地告诉他,『夜莺们有靠谱的猜测,他们认为法夫坦纳精灵的目的其实是天……等等,你知道这回事吗?你在套我的话』它一下反应过来。 “不。先知单独召唤了我,他有新的任务交代。”滚出高塔就是我接下来的任务。“安托罗斯的事情闹得太大,恐怕我需要避风头。” 指环先生慢慢闪着光,节奏透出一股子怀疑。『离开?让你?你』 “事实如此。” 安托罗斯的战争后,一切乱象似乎重归正规,然而整个神秘领域都清楚,寂静学派已然失去了支持他们的宗教。盖亚教皇甘德里亚斯,此人不仅公开声明和“纹身”及他的异端邪说划清界限,在反角城发表财政透明的告示,把所有参与修道院交易的教士定罪,还要求学派巫师放弃审判者的指挥权,使清除恶魔的队伍重回到相应职位。当然,这些条件不可能全部实现,但寂静学派毕竟作出了让步。 教会改革似乎大获成功,连高塔先知也赞扬了他的行为。事到如今,尤利尔还有种不真实感。得了,我大概是心里有鬼,才会胡思乱想。 “先知希望清理结社,以便使神秘领域统一战线,来应对元素潮汐最顶点的混乱。”学徒说,“听说元素潮汐会把闪烁之池带到诺克斯,真有这回事?” 『闪烁之池只是其中一个。已经有许多小的位面回归了,天文室的忙碌八成与此有关。我们得处理神秘之地,把它们的法则记录在案』指环回答。『我看你倒很愿意出去,小子?什么情况?这时候克洛伊才是最安全的』 它的判断很正确,但尤利尔打心底里不想掺和这档子事。讨伐无名者结社,听起来相当于第二次猎魔运动,利于有心人扬名立万。可惜学徒只从中瞧见秩序的冷酷和无名者的残暴,双方纠缠不清,难分是非。无法保证自己的行为时,还是少做为妙。 他已不再有革新教会时的使命感。若能躲开争端,尤利尔万分乐意。“你说得很有清楚,但我不关心这些事。” 『神秘领域的肃清即将开始,你没法逃避』指环似乎了解某些内幕,又或许它只是不想让我这么快再出去。『先知大人有他的安排。虽然他没在集会上和盘托出,但这里面恐怕有你的活计。非你不可』 非我不可?“毫无根据。” 『你能创造命运,尤利尔。这是奥托的指引!白之使告诉过你』 当然,尤利尔知道索伦不是在胡编乱造。事关命运和未来,没人能不提起精神,然而他的麻烦太多,而且搞砸的后果与什么见鬼的预言相比,似乎完全不是同个级别。“这话我听过许多遍,但你们没一次说清楚。玛格达莱娜的预言我都能猜个大概,却唯独不了解占星师对我的看法。” 『你可以问他』指环不想担责任。 谁?乔伊还是先知?前者的语言组织能力完全不在考虑范畴内,至于后者,尤利尔躲还来不及。万一“黑夜启明”心血来潮,对他在莫尼安托罗斯时的细节感兴趣,那可就有得瞧了。我的预言还不清楚,黑骑士的预言八成会先实现。 “既然先知认定我能改变教会,那没准这就是我的全部使命。” 『使命和你的想法是两回事』 “确实如此。我非走不可。”他假装没明白索伦的意思。 『没人会陪你胡闹』指环不容置疑地写道,『我会告诉主人,我会的!他不可能同意。先知将考虑他的意见,因为它合情合理……就算不留下,也不能让你乱跑』 “不对。他应该会同意。” 『别在我面前撒谎,小子。你自以为了解他,总有一天会在这上面吃亏』指环先生警告。 尤利尔合上《红谷民谣》。“这是他亲口说的。” 『我可没有记录』索伦不信。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但想忘掉也实在困难。我的神秘之路由此开始。情绪吹来过去的风,他忽然觉得脏腑一阵空荡。“白之使告诉我,我们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命运。” 符文生命拼命在记忆库中搜索这句话,尤利尔不会等它验证真伪。并非每件事都有迹可循,人的言行无法脱离时空条件,现在乔伊否定这话也说不准。但关于这点,学徒不打算提醒它。 他把书塞进口袋。“我得走了。”窗外早已夜幕降临。搜索文献花了他不少时间。“萨宾娜小姐没回来,她还没忙完?” 『某个神秘之地出现了异常』 “太不巧了。我需要这本书。我能把它借到外面吗?” 『我记得里面的内容』指环先生不快地表示,但其实意味着允许。『反正不管是故事还是劝导,只要被我转达,就会失去效力,无人听从』 “我还得去找导师。”尤利尔等不来萨宾娜,于是在她的笔记上贴了张借书条,并指明可以从索伦口中得到书里的内容。 『说实话,你拿历史找什么?』指环突然又提起老问题。『说实话。』 “呃,破碎之月……” 『说实话。尤利尔。』 一阵寒意涌上心头,学徒忽然打了个哆嗦。这感觉似曾相识。“只是想了解。我不清楚诺克斯的历史,它和表世界大不一样。” 『你要上哪儿去?』 “回伊士曼。”尤利尔告诉他,“这下你总该放心了。不提我,多尔顿和约克他们自有安排。海恩斯先生会乐意见到老朋友,影牙嘛,我看他和罗玛很谈得来。克洛伊塔是神秘领域最安全的地方之一,你这么说过。瞧,伊士曼也算高塔属国。”他放下羽毛笔。“我很可能在四叶城待上一阵子,等雾精灵使节团离开,再去威尼华兹拜访考尔德团长。” 『干嘛不带上那西塔』指环的口吻恢复了正常。 尤利尔眨眨眼。“我不能替他做决定。约克爱上这里的食物妖精了。”从没人将它们变成咖啡豆,这下厨子的菜谱大大拓展了。“事实上,他对元素的掌控还不灵活。诺克斯佣兵团中只有考尔德一位高环,万一约克捅出篓子,或许他会忙不过来。” 『哈!这话唯独不该出自我们的高塔信使之口。关于制造麻烦,小子,你以为自己不擅长吗』 尤利尔哑口无言。 第六百九十二章 夜莺的手段 他们来到岸边时,正有劳工往甲板上搬重物。冬日的太阳不比炎之月温柔,雪地反射白光。然而要说刺目,露西亚的光辉或也不及这些箱子里所盛之物。 “财富。”队长说。 他的总结很到位。狄隆看着一箱箱珠宝、绸缎、香料和酒,想象不到竟有人能独占如此财富。多半是我不常来集市的缘故。身为宫廷骑士,狄隆的使命是守卫龙穴堡。或许在多数人眼里,这是个体面又荣誉的职位,但实际上,只有贵族出身的骑士才能跟随王室成员四处走动,平民顶多守门。他父亲和祖父都是农夫,祖父的祖父有间磨坊,但如今它只存在于母亲的故事里。在狄隆十一岁和父亲一同被征召入伍时,他们卖掉了磨坊和大半家当,给儿子换了一件旧锁甲和一把剑。 靠着祖宗和父亲的余荫,狄隆活过了第一次战争,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一同投入战场的伙伴早已死去,父亲也不知所踪。但这时他已投靠某个骑士侍从,成为稍有地位的士官。等侍从的骑士主人在战场送命,侍从扒下尸体的盔甲和武器,为主人报仇。劳伦斯·诺曼爵士亲自为其册封,以嘉奖他忠勇的行为。侍从成了骑士,于是连带着狄隆也平步青云。 两年后,狄隆和他投靠的骑士参加了海湾之战。 与领主战争不同,海湾之战在骑士海湾爆发,是伊士曼人抵抗娜迦鱼人侵略的卫国战争。王国处于『断剑革命』的阵痛中,难以抵挡海族的军队。王党和剑之军团的失利左右了朝堂局势,西党和十字军的阴影笼罩下,南国威金斯家族支持的女王党来到了伊士曼的政治舞台。而在贵族领主们你来我往的征战中,狄隆和当年精明的侍从已在剑之军团站稳了脚跟。 但他的好运也到此为止。狄隆出身低微,最初的护具和武器早已损毁,他不能再依靠它们。剑之军团中有全新的规则。很快,曾出生入死的友伴也不愿再帮他。“命运如此。”他告诉狄隆,“诸神决定你我的成就。祂给我家族纹章,给你木叉和种子。你如今拿起了剑,还有什么不满意呢?” 我非为此而拿剑。这话教狄隆怒火中烧,但真要他与侍从决斗,羞辱和愤怒的驱使还稍差了一点。再说,杀他有什么用?诸神不会为此给我贵族身份。祂们连木叉也不会给……于是狄隆出卖了侍从,换来威金斯家族的注意。 交易带来新鲜事物。背叛王党无疑是桩恶行,令他的某些夜晚在恐惧中度过。然而胆怯持续了一阵子,狄隆很快意识到,对方不过是他的第二间磨坊。他以此成为了威金斯家族的夜莺,收获了一口袋金子和一根牵在主人手中的绳子。可谁关心绳子?人们都更在乎前者。 唯有财富能改变命运。 再不济也能改善我的晚餐。狄隆吞吞口水,尽量不把目光停留在箱子上。在他眼里,连木头都泛着金属光泽。改变命运很容易,但他必须保证自己还有未来的命运,否则诸神也无从下手。 这些财富统统属于骑士海湾的小领主,狄隆需要保护他,以获得瓜分它们的机会。身为宫廷骑士,他不必再用强盗的手段达成目的。而关于讨好他人,狄隆自认为比队长要有经验得多。 “领主大人的财富,也会有许多海盗觊觎。”狄隆回答,“起航前,应该用布将这些东西遮起来。” “你畏惧海盗,狄隆?” “他们是不必要的麻烦。” “这可说不准。”狄隆皱眉瞧他。“海湾领主需要我们带给他安全感。”队长解释。一只螳螂跳上他的脚背。“赫恩伯爵曾有像我们一样的骑士守卫,结果对方背叛了他,还夺走了他的财产。” 白夜战争像是河对岸的火焰,尽管浓烟冲天,却与他们的生活毫无关联。铁爪城稳固一如往常,毕竟在多数人眼里,加紧巡逻算不得备战措施。只有吟游诗人在酒馆和妓院来往,把捕风捉影的传闻编成故事。他们歌颂爱情,咏叹不义和背叛,用禁忌的新鲜感诱惑无知少女,还扯上白夜骑士的古老传说以为根据。这些咿咿呀呀的家伙一定赚了不少。狄隆只知道这个。 因此,当此事传到弗莱维娅女王的耳朵里,让她大为光火、决意阻止时,狄隆愉快地爬上马背,开始挨家挨户点数吟游诗人们的钱包。这可是陛下的命令哟。 “卓尔都是这类货色。”狄隆说,“异族不值得信任。劳伦斯·诺曼爵士也会看走眼。” 队长漫不经心地翘起脚。小虫受惊,掉入水边的芦苇丛。“谁能猜透别人的心思?反正我是没那本事。我们的领主大人正是多疑的时候,难免对宫廷骑士失去信心。”他微微一笑。“我们正是要证明无耻叛徒和真正忠勇的护卫的差别,狄隆。” 多此一举。狄隆心想。小心我先把你的计划报告给四叶公爵。传言属实的话,特蕾西·威金斯不会容忍宫廷骑士对妹妹的儿子有任何逾越行为。我会成为队长吗?似乎值得一试。 但他不能肯定会成功。队长并非当年的侍从,此人既无背景,也无财富,能混进宫廷骑士只可能是作为某人的眼线。我不就是?狄隆身为剑之军团的老兵,也不过才在诺曼爵士解散军团后得个闲职。如今还得受人排挤,被打发来骑士海湾这鬼地方。海边虽有油水,但阴暗潮湿,又远离王城中心,根本没前途可言。 而狄隆不清楚队长为谁效力。 铁爪城是伊士曼的心脏,大量人群如血流般循环往来,再输往各地。期间混杂的夜莺数不胜数,难辨出处。只是脉络虽然复杂,但总算也还有迹可循。弗莱维娅女王出身威金斯家族,四叶公爵当然支持她;伊斯特尔王子是先王后裔,首相劳伦斯·诺曼爵士和大多数老贵族天然站在他的立场上;至于以盖亚教会和提温·梅塞托里为首的边境诸侯,他们的领地位于伊士曼西方,似乎和东海岸的骑士海湾八竿子打不着。 于是西党最先被排除。连狄隆也看得出来。德威特·赫恩是女王之子,虽无王子身份,但他完全不可能跟提温公爵交好。况且骑士海湾和飞鹰城分隔两地,唯一的互通之处是横穿王国的金雀河。距离使联络变得毫无意义。 或许是女王党。狄隆心想。夜莺没必要知晓同事的存在,威金斯家族安插眼线也用不着跟他汇报。没准队长正是我不知道的同伴。大人物们总有棋子,意图将世间变化把握在手掌里。经过伯爵遇刺的事件后,多派几个侍卫显然合情合理…… 他最怀疑的却是王党。 诸神赐给德威特·赫恩高贵的出身,让他成为弗莱维娅和娜迦的浅海领主的儿子。当时伊士曼正处于危机中心,国王身死异乡,西党和十字军掉转矛头,联军铁骑霎时已席卷至铁爪城下……但德威特的出生扭转了一切。伊士曼王国拥有了强有力的盟友,双方的力量通过血脉结合为一,引导王国踏向未知的方向。起码在当时,德威特的地位连真正出身正统的伊斯特尔·塔尔博特王子都难以相比。事实上,后者不得不在王党的协助下逃离王都,以远离娜迦的魔掌。 然而,没人料到,娜迦海族带来的繁荣竟会消失得如此迅速……高塔和神圣光辉议会的“新生代战争”终结后,娜迦退出了守誓者同盟。浅海领主抛下十七岁的新婚妻子和长鱼鳞的亚人儿子,率领族人回归歌咏之海。伊士曼人欣喜若狂地收复了东海岸的陆地,但对德威特·赫恩来说,他合理合法的继承权也随之丧失。塔尔博特王族重新占据了朝堂,把王后和亚人王子纳入掌控。 但好景不长。好事总是不长。伊士曼人不满异族的统治,连带与异族结盟的王室也受到质疑。赶走带着海腥味的鱼人让领主们挺高兴,与生俱来的高贵血统带来的顽固,令他们立即着手破坏当年有关王室继承人的协约。而雪上加霜的是,王党丢失了王长子的踪迹。 秘密随即被夜莺揭露,伊士曼陷入了可怕的动荡。从北方的热土普林到极地的冰地领,从西方先王殒命的飞鹰城到“光复”的骑士海湾,没人觉得王国需要维护与娜迦王的约定。很快,西党和教会的联军打着伊斯特尔王子的旗号卷土重来,王族的盟友也不见踪影。王后希望为小儿子加冕,但连王党自己也不相信他能戴稳王冠。事实上,连剑之军团也不愿为“赫恩国王”起兵,别提其他贵族。王党独木难支,只能祈祷奇迹发生。 奇迹由特蕾西·威金斯和她骁勇的疾影军团带来。 战争的结束是如此离奇,双方似乎都没有真正倾巢而出。短暂交手后,十字军受寂静学派调遣班师,边境诸侯只为领地而战,当他们得到老家遭受进攻的消息后,很快便一哄而散。至于西党真正的主力梅塞托里家族,他们的骑士远离故乡,一路沿金雀河跋涉至东方,又在铁爪城下围困数日,此时早已失去了最初的意志,被神完气足的对手轻易瓦解。威胁烟消云散。 而四叶大公带来的惊喜不止这些。特蕾西·威金斯,这位王国南方的女公爵、守誓者联盟与伊士曼互通的中间商、疾影军团的军团长、威金斯家族的当代族长,声称自己找到了失踪已久的外甥,并指责西党的旗号只是谎言。塔尔博特家族被她拯救于水火,王党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功绩。于是,在王长子尚且年幼的条件下,特蕾西公爵为妹妹弗莱维娅·威金斯戴上王冠,让她君临金雀河畔这个支离破碎的王国。历史学者们说,『断剑革命』就此终结。 ……但伊士曼的党争没有。 狄隆知道,在大多数人眼里,女王党和王党不分彼此,都是王室正统的绝对支持者。而曾挑起纷争、背叛先王的边境诸侯则是野心勃勃的祸首。佩顿·福里斯特主教与梅塞托里家族,尤以它们二者为最。当然,这话你最好私下说。 王党首领劳伦斯·诺曼。此人曾是先王的近卫,并在革命后亲手将比尔纳斯·梅塞托里的脑袋放在先王的坟墓的右手边。他紧接着向冰地领索要左边那个。 最开始,他的要求遭到了拒绝。冰地领人反认为这是王室的耻辱,他们的叛逆却合该得到原谅。“我所做的一切只为了我的人民。”加文·兰科斯特在回信中声称。“我没有代价给你,我的代价业已被黑夜收取。够胆就朝祂要去,诺曼。去啊。”他的嘲笑声似乎能通过笔迹传递。“我给过你们忠诚,但等到人们熬不过霜月的时候,我不保证忠诚是否还有用。生存大于一切。你们是荣誉和权力的信徒,我和你们不同。” 狄隆还记得加文·兰科斯特死前的模样。诺曼爵士特地来到四叶领旁观这场审判。刽子手一挥刀,加文伯爵的头滚到木头支架下,尸体垂在刑台边。人群静默地注视着血泊,直到在死亡的刺激下渐渐欢呼拍掌,宫廷骑士,也就是原本的剑之军团,才终于心满意足地回到了王都。他和侍从最后离开四叶城,目睹特蕾西安葬了冰地伯爵的尸骨。 为她的仁慈,加文的弟弟阿方索·兰科斯特带着玫瑰和银鹫纹章来到四叶城,希望迎娶特蕾西·威金斯公爵……同时取回哥哥的尸体。 不管怎么说,反正狄隆的意见无关紧要。谁会在意一个没权没势的宫廷骑士?他既不是冰地领人,又没有惹人注目的魅力。说到底,夜莺就该是他这副模样。了解过往的唯一好处,或许是用以趋吉避凶,讨好赫恩伯爵。我不如同意队长的做法。 事情的发展正如预料。听闻海盗袭击了船队后,赫恩伯爵亲自来到港口迎接。狄恩打量着铁龙港,只见信号塔的尖顶犹如星星,围栏下波光粼粼,沙石地面也遍布细小的亮点。他感觉到处都又冷又湿又滑腻,不由眉头紧锁。 不知队长是否也有同感。这位宫廷骑士领队目不转睛,盯着正在施工的西岸码头。“冰还没化呢。”他说。 “歌咏之海不结冰。”狄隆没明白。 “当然。”他沉吟。“当然不。”眼睛却仍没离开原处。 迎接船队的海湾平民挤在道路边,他们身上没长鳃或鳞片,但狄隆总觉得有股子腥味。鱼人伯爵在伞下等待,阴影中,他的神情似乎也很勉强。“迟了两小时。太阳快落山了。” 队长深深行礼。“金雀河最近盗匪横行,多半是没了六指堡关卡的缘故。流水之庭现在是土匪的地盘,大人。” “土匪还是巫师?”伯爵哼了一声。这话当然没人接茬。他踏上甲板,目光落在沾满血迹的帆布上。狄隆亲手将俘虏的袭击者绑在桅杆前,这些人一路上不吃不喝,不可能还活着。赫恩伯爵满意地摆手。“倒是比渔夫能干一些。把东西搬上来,我可怜的饿死鬼一样的子民正等着它们救急。你是宫廷骑士?” “如假包换,大人。我发誓将保卫您的荣誉。” “还有得瞧。你的前任说得更好听。” “我并非由诺曼爵士提拔,大人。我父亲是位勋爵。”队长回答。 想不到他有贵族血脉。狄隆从没听他说起过!刹那间,他意识到自己的夜莺的工作仍存在疏漏。由于宫廷骑士不是雇主的目标,我根本没调查过同事们的背景,只听信了他们的自我介绍。这样干实在愚蠢。 伯爵挑起眉。显然,他尚未迟钝到忽略朝堂中的贵族成员。和哥哥伊斯特尔相比,德威特能拉拢到的贵族诸侯少得可怜。“你叫什么?” “威特克·夏佐。” …… 花园非常安静,直到石子落在鸟儿头顶的石墙上,发出叮的一声。它惊慌失措飞走的模样挺有趣。罗玛又从花盆里拣出一颗,瞅准下个目标。云雀还是鸽子?后者受人保护,恐怕我只有一个选择。 如果约克·夏因知道她的想法,一定会认为这样不公平。但此刻他正在拜访埃兹·海恩斯先生,八成注意不到她这边的动静。说到底,我干嘛关心他们?此人身为西塔,竟在克洛伊的学徒中大受欢迎,罗玛实在不明白。连她也从未享受过受欢迎的感觉。准确来说,人们宁愿躲着她走。好像遇上我就会倒霉!他们简直当我是第二个白之使。 这么一想,多尔顿·影牙也变得不那么招人厌烦了。尽管他既阴沉又多疑,还是一个高塔属国的通缉犯……罗玛忽然发现自己的心态大有问题。我竟然沦落到和他比较了? 此刻,卓尔像道影子一样贴在街边长椅上。她偷偷看过去,却瞧见他手里提着只口袋。 口袋。小狮子愣在原地。她来拉森的朋友家中拜访过十几次,但没一次想过要带礼品。反过来,当她悄悄跑到伊士曼冒险时,海恩斯先生赠送她的魔法种子却帮了她大忙。罗玛不禁脸红了。 “你中暑了?在霜月?”有人问。 见鬼去。“为什么不提醒我?”她盯着长椅上的口袋,因恼火而反问。“你报复我和你吵架?” “提醒什么?” 罗玛忽然意识到卓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赶快回头,真发现他站在背后,而且两手空空,面露诧异。他这副模样完全不像是装的。那椅子上是谁?她瞧见影子在风中抖动。总归不是我看错了。“不对。谁在那儿?” 多尔顿瞥一眼:“某个在休息的人。还能是谁?浮云之都是神秘的城市,暗元素使也不罕见,是吧?” “是这个道理。”但罗玛总是不希望事情这么简单。她的生活无聊了太久,只想找点乐子。“我猜他也许是打算拜访海恩斯,但发现有人先来了。” “或许我们该把约克带走,省得他耽误事。”卓尔建议,“然后下次记得带些礼物,而不是个会走路的麻烦。” “你指的是那些愚蠢的占星师女学徒么?” “和她们投错地址的示爱信。”多尔顿从口袋里掏出纸片。小狮子好奇地拆开一封,发现里面是写给约克的精灵文的诗句,封皮填的地址落款却是海恩斯先生的药草商店。“约克对她们说,自己和店主人熟识,会常来借住。”卓尔告诉她。 这混蛋真敢胡说。罗玛翻个白眼。“尤利尔的信箱不会也……?”自来到布鲁姆诺特后,多尔顿和约克就住在高塔信使家里。虽然主人很快又出远门,但看样子他们不打算换住处。“等尤利尔回来,就得考虑搬家了。” “不。不用担心。大占星师和他们的学徒的地址都是保密的,显然外交部也一样。” 罗玛不知道这回事。她和萨宾娜住在克洛伊塔。“你怎么清楚?” “我习惯搜集情报,包括当地的法律规定。有些东西是公开的。” “好习惯。我不用再解释了。”罗玛作出轻松的模样。她可不想受他嘲笑,说她连自己家的规矩都不清楚。“但愿约克也像你学习。” “不会有那一天。”多尔顿断言,“你不如指望他少惹麻烦。”他把纸片塞在一起。“真奇怪,蜡烛脸究竟哪里有吸引力?她们喜欢烤火?” “霜月来了嘛。”罗玛和多尔顿都乐不可支。 “光和热是人们毕生的追求。很快姑娘们会调转矛头,对准尤利尔的信箱。等着瞧吧,不久就会的。” “她们找不到啦。”小狮子指出。 “别小看女人。” 你有切身体验,是不?罗玛把这话吞回肚子里。她想起英格丽和栽满烟草的鱼尾岛。“的确如此。萨宾娜说,陷入爱情的人不择手段,就像夜莺。也许真有夜莺能查到他的住处。” “相信我,有很多人好奇大占星师的住址。他们开出了高价。” “高价?”罗玛发觉其中隐藏的恶意,不禁竖起了毛发。 “反正买来几条街不在话下。事实上,几个盗贼的悬赏金都能雇佣攻打反角城的战争佣兵。” “会有人动心。” “当然会。但在动手之前,太多理由会帮他们打消念头。当地的夜莺市场很不景气,说明布鲁姆诺特很安全。对了,这得感谢尤利尔的邻居,她似乎因破案率上过报纸……” “波洛女士是破案高手。”可仍有不安升起。在高塔不也有教会的“产业”?艾肯的遭遇并非个例。“我去瞧瞧那家伙。”她走向带着礼品的客人。 第六百九十三章 最终方案 日子一天天过去,连刚成年的小孩都能察觉到气氛的凝重。战争就要开始,一次狩猎,一次围剿,一次无可避免的生死搏斗即将来临。更糟的是,战争过后结社迎来的不是胜利,而是无穷无尽、愈演愈烈的战争——只要神秘领域还打定主意毁灭无名者的家园,宁静与和平就会一去不复返。 奥格勒瑟尔笼罩在阴影中。拉梅塔走上集市,看到果农兜售烂果子,妓女降价揽客,商人用成箱的香料换腌肉和鸡蛋,丝毫不理会这些活肉的诱惑。街边栽种的树木被砍伐一空,很快我们会在火炉里找到它们。道路泥泞且坑洼,常有载重货的马车在上面失控,至今也无人修理。一大群乌鸦掠过云层,落入臭气熏天的下水道,而原本在小巷里抢夺几只马车轮子的乞丐飞奔向它们。自瘟疫蔓延起,守夜人早已封锁了城门跟穿梭站,而巡逻骑士日夜倒班,抓捕作奸犯科的罪犯,如今监牢人满为患,差不多能与集市相比。 这并非意味着繁荣。据她所知,城内的物价飞涨,已经到了平民难以承受的地步,集市里的小偷比顾客更多,距离抢劫只有一步之遥。“深狱领主”尽一切办法平息,但仍不能遏制事态。 事实上,他们尚未查明战争讯息泄露的原因。这着实不可思议。换成在拜恩,侦测站已经把罪魁祸首的祖宗家系都挖出来了,而奥格勒瑟尔的守卫只会吊死强盗。这些无聊活计真是毫无专业性可言。 拉梅塔怀疑消息就是领主散播出去的。几天前,魔灵公主曾撞上他和某个小型结社的首领谈判。双方的目的无非是物资转移。领主希望援助小型结社,以应对神秘领域的探子,分散敌人的注意,对方却要求合并进入奥格勒瑟尔,为此不惜搜刮财富。他们谈得很快,只在交易时间上稍有分歧,最终把日子定在一星期内。 “真见鬼。”她对幽灵抱怨,“明明最先受到冲击的是拜恩,这些耗子一样的小结社却恨不得藏到地狱去。” “让他们来吧,我倒很欢迎。”地狱哨站的亡灵公主表示,“我们正缺乏人手。” “奥格勒瑟尔给你们很多人了,怎么还会不够?” “永远不会够。地狱是装不满的。” 故弄玄虚。拉梅塔心想。加瓦什不是地狱,只是死灵停留的小港口。“地狱哨站”不过是凡人的称呼,他们无知又胆小,建议和风声一样没用。 “还有多久?” “你指开战?” 差不多。“压降的高潮。” “霜月结束前,加瓦什就会回来。到时候闪烁之池也会与诺克斯接轨。我们的神秘体量很接近。” 意味着我们还有不足半月的安宁时刻。拉梅塔摸了摸发梢。她盘算着结社的敌人,首当其冲是“第二真理”和“光之女王”。“黑夜启明”不会亲自下场,他在苍穹之塔居高临下,指挥秩序朝结社的腹地进军。除非黑骑士找到国王,否则拜恩注定会陷落。守誓者联盟与光辉议会加起来,不算环阶小卒,空境的数量也是我们的两倍,还得考虑我曾经学派的法则巫师…… 众寡悬殊,她想不到任何出路。甚至连冒险者也会来分一杯羹。随便哪个家伙只需戴上纹章,振臂一呼,无数恶魔猎手将随他南行讨伐。也许我该先到盖亚和露西亚的教会逛逛,消灭里面老资格的恶魔猎手。 恐怕是白费力气。黑骑士已经尝试过了,“纹身”的死讯算好消息,但“怪诞专家”恐怕靠他的把戏逃过一劫。说到底,神秘领域资格最老的恶魔猎手既不是圣骑士长和枢机主教,也不是“秘匣”或“神学家”,甚至连露西亚代行者也不足够……恶魔猎手的领导者乃是高塔统领白之使。 按照常理,寻常空境不是结社领主的对手,他们的火种和无名者有很大差距。若以学派的法则巫师为例,新生代的夏妮亚·拉文纳斯和“怪诞专家”奥兹·克兰基联手,拉梅塔能轻松以一敌二;困难一点,“神学家”罗珊比他们稍强,“岩石学者”和“纸匠”属于杜尔杜派,手段层出不穷,令人头疼。而最糟糕的情况,把对手换成“秘匣”格拉德·瑟尔莫,她就得打起精神,谨慎小心,否则会再受重伤。毕竟,她的神秘职业和天赋力量在神秘度的差距面前,仍呈现压倒性的不利。 白之使收拾这些法则巫师就跟她对付夏妮亚一样容易。 不夸张地说,空境之中没人是他的对手。拉梅塔怀疑只有黑骑士才能抵挡一二。无星之夜的七位领主中,“深狱领主”不能暴露身份,以免奥格勒瑟尔的位置被发现。“微光领主”安利尼狡猾而谨慎,竟能混到枢机主教的行列,堪称全诺克斯的夜莺之王,但为这份出色的密探天赋,此人在战争中无疑会遭到神圣光辉议会的追咬,无暇他顾。 至于“苍之森领主”伊薇格特,拉梅塔从未见过她与人争斗。她和她出身的圣瓦罗兰同样,只会藏在微光森林中,不关心外界事务。想要见到自然种族回到神秘领域的舞台,除非邪龙复生,诸神再临。当奥格勒瑟尔紧锣密鼓的备战时,伊薇格特对怀特海德和拉梅塔告别,声称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好像无星之夜的存亡跟她全无关系似的。 “完成?”拉梅塔重复,“什么意思?” “通用语的意思。”绿精灵冷漠地回答,“我得回去了,如今瘟疫已受到遏制,奥格勒瑟尔会恢复健康。” “他妈的瘟疫可不是我们面临的最严重的问题。” “是吗?那或许我早就该走。” 盖亚在上。拉梅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疯了?神秘领域正要对我们宣战!你以为你能躲一辈子?” “随便你怎么说。但我和我的子民需要休养生息。”苍之森领主表示,“等到了合适的时机,我才能来帮忙。” “等总部陷落?” “说老实话,帕琪尼斯。”她不为所动,“神秘领域的围剿也不是我面临的最严重的问题。” “那当然。如果你一走了之,黑骑士和他的剑才是你要担心的。”拉梅塔根本不信。“国王陛下不会允许有人退缩。” “很好。我们走着瞧。”伊薇格特说。“深狱领主”虽然没参与争执,但他手下的人拒绝为她提供矩梯。最终,苍之森领主依靠线人的秘密穿梭站逃回了圣瓦罗兰。 “无所谓了。”怀特海德表示,“比起强迫,还不如放她回去。我们需要同等地位的盟友,其他人指望不上。” 当初讨论城内的疫病患者后,“深狱领主”建议他们组成联盟,以维护奥格勒瑟尔的利益。拜恩是结社的总部,他担心黑骑士和其他领主会将他的城市当成吸引火力的诱饵,来解除拜恩的困境。他的忧虑无可厚非。毕竟,虽然因为沉沦位面加瓦什的体量和性质,黑骑士最先抛弃了它以保护结社据地,但作为加瓦什的主人,此等行为无疑令人恐惧:为了拜恩的安全,他恐怕会舍弃结社的任何一处分支据点。 拉梅塔早已失去了寂静学派的地位,她手下唯有黑巫师可用,还都只是残兵余勇。但同样的,她用不着担心自己手下的人在战争中损失。只要正统巫师还存在,黑巫师也会源源不绝。怀特海德则不同。他一开始就经营着奥格勒瑟尔,投入的心血没准比在法夫坦纳的老巢更多。换我是他,拉梅塔心想,我也绝不会允许它成为第二个加瓦什。 “沉沦位面有自己的主人。也许它不会被秩序打垮。”她指出,“加瓦什作为闪烁之池的眼中钉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看它还会继续折磨着那些西塔。” “单独的神秘支点当然做不到。但地狱哨站成为我们的帮手,其他人不可能坐视不理。” “没有加瓦什,拜恩会先崩溃。” “说到底,拜恩的异状才是症结所在。”怀特海德冷冷地说,“神秘支点的夜莺更该死。难以置信。我们依靠灵魂的血缘彼此连接,竟也会有人背叛!神秘领域怎么敢信任无名者?等着瞧吧,他们会替我们处理叛徒。”他的口吻像在提一个死刑犯。“背弃出身的家伙只会夹在中间,不得好死。我敢肯定他会的。” “不如我们先动手。”拉梅塔一想起他就怒火万丈。 “我们本来有机会。”城主尖刻地说,“我们有全面的计划。是某人的愚蠢让秘密泄露,一个足以毁灭结社的秘密。换我是那夜莺,我会在传递出消息后再不回来。” “见鬼,你以为你不是夜莺?”拉梅塔回击,“什么人会容许敌人在大本营刺探?你们自作聪明,居然还责怪我搞砸了的事。没本事掌控局面,就少自以为是!这计划真是蠢透了。真奇怪,你们究竟怎么想的,把这称为‘计划’?” “反正没想过随便搞个大新闻,被敌人利用不说,还丢了领地,最后只能像条狗一样逃回老家。” “这当然是因为我亲爱的兄弟姐妹们自有打算,任由同伴受人欺骗,想看一出好戏喽。” 怀特海德打量她。“正因为我们都是夜莺,帕琪尼斯。我们不会告诉你任何事,你也本不该相信任何人。”他收回目光。 说得好听。夜莺藏进我们当中时,好像你们对他加以提防了似的。拉梅塔心想。哪怕你们有一丁点的警惕,也不会让敌人的密探爬到结社领主的位置。她可不信黑骑士的布局有那么长远。 “算了,我们都干了些不太明智的事。不管怎么说,想扭转过去再无可能。”为了维持他们的联盟,深狱领主见好就收,没再提这回事。“还有些钉子安插在结社里,你不用管他们。正面战场上,结社不可能是神秘领域的对手,哪怕团结小型结社也不可能……但若取得情报上的优势,我们未必不能拖延时间,坚持到国王回来。” 是吗?拉梅塔目光闪烁。谁知道国王什么时候回来?我们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假设他真会回来,我们能不能拖延到那个时候?以最糟糕的情况考虑,万一他彻底消失无踪……那样无需神秘支点联合,“黑夜启明”找到倒影之城的位置后,“第二真理”一个人就能推平拜恩。西塔女王甚至不必现身。我们将遭遇屠杀。 到时候再考虑退路就太晚了。即便向西塔复仇的欲望如此强烈,但拉梅塔开始认可伊薇格特的做法。聪明人不该把自己绑在沉船上。她看着身旁的幽灵,对方专注于刺耳的声乐表演,似乎不担心加瓦什即将到来的命运。死灵法师里还有活人,真正的亡灵才能蔑视生死。是这个原因吗?还是它们太迟钝?她无法以死者的方式去思考。 “假如加瓦什毁灭,你们会上哪儿去?”她问乌伊洛斯尼斯。 “我们?你说鲁斯文?”魔灵公主翻个白眼,“谁关心他?我希望他被神官烧成灰。” “沉沦位面还有其他人,是吧?”但愿比我知道得更多。“当年死海之王入侵诺克斯时,神秘支点遭受了重创。你们的力量有些出乎预料。” “战争给我们力量,拉梅塔。”幽灵告诉她,“死亡越多,我们越强。加瓦什是不会被毁灭的。有生命就注定有死亡。” 拉梅塔不相信。“既然如此,两百年前你们怎么会失败?” “不会毁灭和获得胜利是两码事。鲁斯文是个彻头彻尾的混球,他最爱创造苏生之所,把尸体变成亡灵,但它们孱弱的火种对神秘生物毫无威胁,顶多恐吓凡人。”乌伊洛斯尼斯厌烦地说。 苏生骑士鲁斯文,此人似乎常年神志不清,和魔灵公主差不多。拉梅塔见过他。“听说咒厄骑士是巫师的克星。” “想必这话是你原来的同伴告诉你的。”幽灵吃吃发笑,“伯特兰·菲茨罗伊是诅咒之源,当诺克斯的生灵期盼他人的霉运和死亡时,他会获得力量。露西亚神官刚好相反,神术足以消除恶意,哪怕是强制消除……学派巫师根本不信诸神,才会束手无策。当年伯特兰被审判机关打得溃不成军,好容易才逃回加瓦什。他的伤势严重,不得不花了一百多年重生。真是难忘的日子!我每天都在他的墓碑前唱歌呢。” 没你他能节省大半时间。“显然他挑错了对手。还有吗?” 幽灵想了想:“还有布鲁克·阿玛里斯。” “他有何特别?” “来历。你根本想象不到亡灵也会衰老,但他看起来就是个老头子。” “衰老?” “布鲁克是加瓦什最古老的亡灵之一,上一任死海之王说他生前活在诸神时代。”幽灵耸耸肩,“虽然亡灵骑士大多是先民,但没人能和他相比。老资格地位高,懂得多,跑得也快。上次尸骨中庭集体到诺克斯观光,他是最先回去的。” 好一个观光。两百年前亡灵之灾爆发,大半个神秘领域都遭受波及,成就了赫赫有名的白之预言。神圣光辉议会就是靠抵抗亡灵成为七支点之一的。当初黎明之战后,诺克斯内战连连,那次严重的外敌入侵险些让濒临解散的秩序同盟重新拼回去。 没准在这女人眼里,他们这次是来诺克斯度假的。拉梅塔心想。“加瓦什不会毁灭,你们却会再死一次。”她眯着眼打量幽灵,“死亡不会消失,但你们并非死亡本身……你们不过是加瓦什的寄生虫。” “或许罢。真正的地狱也是度假的好去处,何况我可不孤单。”乌伊洛斯尼斯靠在椅子上,她的手肘穿过了木头扶把。“你们都得来当我的听众。你们没别处去哟,恶魔女士。” “这真是太恐怖了。为了摆脱你可怕的歌喉,我怎么也想办法得去天国呆着。黑骑士怎么说?我看他不想放弃。” “他和我们不同。他是你的兄弟。你不该更清楚吗?” 拉梅塔皱眉。“我不认为——” “你不了解,那我的看法更不值得参考。”魔灵公主换了个姿势。 “他知道国王的下落,是吗?你们有自己的情报来源?”可加瓦什怎么安插夜莺?派人去墓地? “不。我们对诺克斯的消息不感兴趣。生命的世界没有新鲜事,我看得太多了。”幽灵坦言,“追求生命的延续不在我的考虑之中。” 显然因为你死了太久。拉梅塔逼自己微笑:“不幸我非得考虑不可。假如国王没回来,或者在那之前加瓦什和拜恩都被攻破,结社该怎么办?甚至奥格勒瑟尔也陷落……假如到了那种地步,他有何方案?我们还能做什么?” “祈祷。”乌伊洛斯尼斯冲她微笑,“愿诸神保佑你们。” 第六百九十四章 旧伤口 “把手抬起来。” “哪只?” “知道吗?我是护士,对已经结痂长好的陈年旧伤毫无兴趣。”希塔里安告诉他,“所以请给我新鲜创口。瞧,你该换纱布了。气味真糟糕。” 伤员从绷带下发出轻哼。 几星期不见,沃雷尔变得有生气、有活力了不少,都得归功于宁阿伊尔院长的照料。希塔里安因领主的命令离开拜恩后,导师答应关注学徒的病人。否则在她回来时,这家伙八成还爬不起来,遑论在魔法的作用下和她交流了。牢狱会摧毁人的精神意志,而她是他们的良药。 “你的任务怎样?”伤员问。此人的名牌上依旧写的是“威特克·夏佐”,因此谈及任务时,她稍感担忧。 “一切顺利。”希塔里安告诉他,“我甚至带回来一个同伴。当然,想追上你还有得等。” “这桩事得冒风险。”他嘱咐。 万事都得冒风险。希塔里安在反角城已亲身领会了。“怪诞专家”带我到『圣经』前测试的时候,不也没想到黑骑士的出现?自然,根本原因其实在她身上。希塔里安是结社的夜莺,只会为同胞考虑。“有你的信。”换好纱布后,她从盘子里拣出信纸。 病人探出受伤的手,夹住纸边。在反角城的练习让她手艺大进,即便这么折腾,绷带也绑得很牢。“不是专门给我的。” “感谢信。给你们所有人。” “你们?” “领路人。” “是我们。”他纠正。希塔里安从寂静学派回来后,也算是拜恩守夜人的成员了。 信上写了许多赞美感激之语,虽然字迹呆板、词汇匮乏,但有种打动人心的真情切意。病人扫一眼,接着换了只手,将信纸重新折好,塞进枕头下。 “下午会有护士再来。”希塔里安提醒,“别睡过头……” “你不来?” “也别太想我!”她做个鬼脸。“我可有假期享受。就当是任务奖励。” 病人又哼了一声,翻过身去。阳光照亮他崎岖的脊背。希塔里安推着车走出房间,将完全没用过的鸟嘴面具挂回把手上。一阵风吹得绳子摇摆不休。最近拜恩物资短缺,必须节约手头资源。 黑骑士在安托罗斯教堂杀死了“纹身”后,并没忘记她的存在。北方人威特克接她回到丹劳,宣布她的使命已经结束。 “可我没……?水银领主……?” “局势变化很快,领主们都在收束力量,以对抗猎魔运动的清洗。”北方人说,“苦修士派的首领送了命,我们已是大功一件。你不用再去接触水银领主的夜莺,说白了,他们知道的越少越好。” “但……?” “怎么啦,希塔里安?难道你不想回家吗?” 怎么可能?在安托罗斯时,回到拜恩简直成了她的唯一指望,但真正离开了学派,她又总觉得自己还有事情没做完。不必说是什么事。“领主大人要我来莫尼安托罗斯,其实是为了夺走教堂的圣经。”她轻声问。“不是要我做夜莺,是吗?” “老天,你当然是。仔细想想,如果你这种行为都不属于夜莺,那什么人才能叫夜莺啊。” “水银领主阁下那样的。”她说。我本就是去接替她的职位。 “她不如你做得好。”这话令希塔里安大吃一惊。“水银领主违背了陛下的命令,最终导致丢了自己的领地。”北方人说,“还让所有人陷入危险。” “危险?”黑骑士制止了她,希塔里安心想,况且这并非拉梅塔女士的错误啊。应该责怪夜莺才对。我们能有什么危险?就算国王不在,拜恩也好好的。 “告诉你没意义,领主大人不会再让你离开拜恩……我知道,希塔里安,你是个领路人了,是不?但我得说,探究当前局势对你没好处。” “求你,威特克,告诉我罢。”她坚持要听。 北方人向来无法拒绝希塔里安的请求。“诺克斯是最大的神秘之地,也会有神秘现象出现。元素潮汐就是其中之一。每到这个时候,从诺克斯分离出去的碎片——比如加瓦什和闪烁之池,它们会回到诺克斯来。前者是领主大人的故乡,至于后者嘛,显然,我们的危险主要来自于它。” 希塔里安咬紧牙关。“西塔。”曾经在四叶城,当她还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女孩时,她和露丝渴望见到那些神秘元素生命。露西亚的信徒都希望,据说他们的祝福能让人死后到女神的天国去……然而她现在是无名者,不知道露西亚会不会介意。 多半不会。无名者和神秘领域是仇敌,但诸神对凡人一视同仁。希塔里安亲眼见到尤利尔和他的朋友攻打反角城安托罗斯,把盖亚教会从头到脚清洗了一遍。在丹劳,她每天都能听见和他们有关的传闻。尤利尔可是神职骑士啊,他是为盖亚而战,不是为教会。想起他让她非常思念。“西塔是露西亚的造物,为什么会帮助神秘领域?女神不清楚我们的苦难吗?” “显然,女神管不了他们。”北方人是无信者,他对这话题不感兴趣。“至于原因嘛,恐怕要归功于闪烁之池的女王伊文婕琳。这女人是当初黎明之战的圣者,她和结社的仇恨由来已久,不能轻易化解。西塔都听她的话。” “不对。”希塔里安反驳,“尤利尔的朋友帮了我。”此人也是个西塔,而且比教堂里的蜡烛都亮。她总看他有点眼熟。 威特克似乎不意外。自然,反角城的教会战争波及甚广,作为结社夜莺,他决不可能没有了解。在寂静学派这个神秘支点呆了半个月,连希塔里安也开始对神秘领域的名人有所认识了。 “问我的话,他八成不知道你的身份。” “但他和尤利尔一起到安托罗斯大教堂去。这是不是说明,他和尤利尔一样不听神秘支点的?” 北方人咕哝了一声。“问我的话,你最好不要再接触那些人。他们再怎么开明,也于局势无补。” “尤利尔不一样。”希塔里安知道他是他们的同胞,但也知道他不会轻易选择结社。 “不提高塔信使。”北方人挥手,“闪烁之池不是独立的神秘支点。他们属于守誓者联盟。再说,一两个人的态度改变不了什么。高塔和闪烁之池,它们的圣者全是黎明之战时的大人物!别指望这种人会饶你一命,希塔里安,他们的战友同胞也曾为恶魔丧命。” 不是为恶魔。希塔里安清楚先民的战争,因为她冒险问过“怪诞专家”奥兹·克兰基阁下。说实在的,她觉得他或许发现自己的身份了,但却在“纹身”吉祖克面前帮她掩护。有很多时候,她几乎以为对方是个好人,能理解他们,就像尤利尔……直到双方在教堂开战。没有言语和交流能避免你死我活的争斗,因为人们只认可后者来解决分歧。 克兰基告诉她,当年有结社投靠了邪龙温瑟斯庞,才导致神秘领域将结社全都视作恶魔。“那真正的敌人应该是邪龙,不是结社。”她当即宣布。 “邪龙也不是什么人都会收留。”克兰基说,“无名者受祂认可,自然非我族类。况且,人们总得为过错付出代价,不管这过错属于自己还是别人,总之他们是一个集体。” “那神秘领域干嘛不为结社的背叛付出代价?我们原本也是一个集体。这样不公平。” “没有公平。因为我们人多。”“怪诞专家”心不在焉地回答。 现在威特克又给了她一种说辞,双方难分真假。“怪诞专家”没必要骗我,也许他只是敷衍,也许他连问题都没听清……但希塔里安回想他的话,不禁心生寒意。 她早已意识到原因了。“如果露丝被恶魔猎手杀掉,我也受不了。” “就是这样。我们为自己而战,诸神也不能改变过去。”北方人侧过身,让推车经过。“走吧,林戈特,别为这些破烂事耽误你的假期了。你摆脱了它们,你回到了拜恩。何必在意?” 他的劝说不无道理。专注生活很重要,如今物价飞涨,集市繁忙,她有太多事情要操心,太多家务要处理……假设露丝没和圣经扯上关系的话。有姐姐在,希塔里安心想,我不可能活得像只棕仙。 离开医院后,希塔里安独自来到了王宫。她上次来还是在台阶上接受不死者领主的册封。我也是骑士了,我怎么感受不到变化? 但有人在高墙下等她。“大人。”守卫恭敬地称呼。 她有种说不出的新奇感,一时间哑然失笑。“我是希塔里安·林戈特。” “请这边来。”他带她到一间刻满符文的空屋子。 希塔里安认得矩梯的花纹。等她爬上魔纹中央,再睁眼就到了别处。长长的走廊只有蜡烛照明,既没窗户,也无缝隙。昏暗尽头是扇透明窄门,被寒冰和铁链牢牢封锁。但这些阻碍并非是给希塔里安的。 “又是你?”声音从门后传来。一双眼睛透过门盯着她。 此地无疑是间囚牢,用来关押被结社俘虏的敌人。这些人要么身怀机密,要么地位特殊,拥有审问的价值。按理说她确实不该来,但如今拜恩的人手紧张,希塔里安很乐意给守夜人帮忙。我的假期仍有意义。 囚犯的目光非常扎人,但希塔里安不理他,专心施展魔法。很快,她能察觉对方的眼神变化,怀疑逐渐削薄,信任慢慢建立。只是她还不能肯定对方的心理状况。“领主大人认为,我来问问题对你有好处。” “自然,因为你什么也不会,什么也问不清楚。”对方开口,“真是浪费时间。” 好。希塔里安心想。就这样说。他的语气似乎在埋怨她。责怪审问者没能完成任务,可不是囚犯该有的心态。事实上,对方应该为守住秘密窃喜才是……但魔法潜移默化的影响了他。况且,王宫有专门的审问官处理俘虏,最后才轮到她询问,以获取最后价值。 很快,责备会变成担忧,使他对我的关心胜过一切秘密。“很抱歉。但我担心你会无聊。” “你想要假期,是吗?你希望像我一样没事干?” “的确。完成工作我才能休息。工作令人疲惫。” “你最好尽快回家,睡个好觉。”囚犯关心地说,“至于工作……”他忽然眯起眼睛,似乎有些不适。“工作无所谓,谁关心工作?” “我就关心呀。没有工作,我就没有报酬,没有报酬,我就活不了。” “谁说的?我就不靠报酬活着。” “你不是人类,不会理解我。” 刹那之间,囚犯的脸色变了。他露出显而易见的怒气。“我当然理解!”声音之大,把希塔里安吓了一跳。“拜恩不该让你这样的小姑娘工作!国王陛下怎么会同意?是那该死的亡灵的建议,对不对?他就是个……” “我知道了,谢谢你的关心。”希塔里安赶紧打断他,生怕对方在口无遮拦的情况下捅出篓子。到时候,她作为施术者八成会一块儿倒霉。“我会尽量解决工作的,你愿意帮我吗?” “怎么做?”囚犯毫不犹豫地问。 “有谜题需要解开。”效果不错,她不敢掉以轻心。“德米特里,你认得这个人吗?”老问题。 囚犯眨了眨眼睛。“他?他死了。” “是你杀了他?” “不。这算什么谜题?女王陛下杀了他。” “女王陛下?”希塔里安露出好奇地神色,“拜恩的国王是女性吗?” “不,不是。他们是两个人。”没等希塔里安追问,囚犯已经善解人意地试图为她解释:“女王是指伊文婕琳,闪烁之池的统治者。她是……联盟的……主人……” “联盟?” “守誓者联盟。”囚犯惊疑不定,望着自己的手掌。“没错啊。怎么……?好像不太对?” 进度已经赶上了昨天。这时候,急于追问女王的消息会有失败的风险。希塔里安继续维持魔法。“噢,我了解这回事。德米特里是怎么死的?” “他被女王烧死。” “太残忍了!”希塔里安说,“你看见了吗?多可怕。” “不……不。我没……好吧,也许我不小心……” “你也参与了,有没有?” “我说实话你会担心。” “我很好。我想知道真相,求你告诉我罢。” “真的?你想知道,真相?可……”一阵沉默。“我没下杀手。我……我问了他问题。” “这样没什么。我也在问你问题。没关系。”事情开始变化了。 “不。”囚犯露出惭愧的神色,似乎不愿再欺骗她。“比这残忍得多。我杀了他的家人,就为让他说实话……那孩子……可他不信任我!我有什么办法?” 即便早有预料,希塔里安依然感到了恐惧。她不禁抱住手臂,所有问题哽在喉咙。囚犯注意到她的动作,难堪后退,让她的魔法险些没能维持。 镇定。她对自己说,不能浪费这次机会。诸神也没法改变过去。记得你的任务。 “……他的家人怎样了?”结果不相干的问题脱口而出。我在说什么? “我烧死了一个女人。”囚犯缓慢地、忧郁地回答,“不能一次消耗掉。我再打算抓那男孩时,他就开了口。” 仿佛有种力量撞在她身上,长廊中的烛火砰一声熄灭。问该问的问题!她意识到了惊险。假如我再问其他东西,他会察觉到…… 希塔里安竭尽全力镇定。“德米特里说了什么?” “青铜秘典。” 一切回归了正轨。慢慢来。希塔里安深吸口气,强自冷静。“青铜秘典被他藏起来了?” “对。似乎也有人觊觎那东西,于是德米特里用神秘把它藏了起来。” 青铜领主德米特里是水银领主的前任,他和拉梅塔女士都是寂静学派的巫师。然而巫术不可能逃过圣者的眼睛,希塔里安认为他使用了无名者的力量,才会遭到逼问。“他妥协了。他把青铜秘典交给了你?” “不是给我。女王陛下带走了他,只留下那些凡人。我再见到德米特里,他就是在火刑架上。” “所以,觊觎圣经的人是伊文婕琳?” “不。我们逮住他后,才知晓青铜秘典的存在。事实上,德米特里利用寂静学派搜集相关的神遗物,他的全部研究都源于它们。” 那么寻找圣经的另有其人,会是谁呢?希塔里安询问囚犯,他也并不清楚答案。见鬼!我总不能去问光之女王。好在今天的进度已经超过了守夜人给她的剧本,希塔里安心不在焉地瞄一眼手表,决定接下来问伊文婕琳对圣经的了解。 话到嘴边变了模样:“那些留给你的凡人上哪儿去了?” “哪些?” “德米特里的家人。他的儿子。” “抱歉,亲爱的,我不清楚。那些不是我的工作。” “啊,的确。”希塔里安却很清楚。答案不言而喻。闪烁之池会怎么对待恶魔的家人?反正不会优待。哪怕假设他们还活着,可能情况比死了更糟。这是很久远的事了,除了拉梅塔和黑骑士,还会有谁记得青铜领主,记得德米特里的家人?诸神也无法改变过去…… “你的工作完成了吗?”囚犯关切地问,“我还能为你做什么,孩子?” 希塔里安闭上眼睛。 “谁是你的家人?”她轻声问,“不是结社的同胞,是你的父母、伴侣、兄弟姐妹和儿女后辈。”声音变得更轻。“他们是谁?” 第六百九十五章 记忆之地 走进穿梭站时,学徒魂不守舍。导师通过指环亲口询问了他的去路,他却不想再走『星之隙』。 结果下一秒,乔伊跟鬼魂似的出现在眼前。 “自己上路?”他问。 尤利尔吓了一跳,差点因心虚而坦白从宽。但使者并没有誓约之卷,他想想又觉得没必要:“埃兹·海恩斯先生很乐意约克多待几天。” “也许他更乐意看到你。海恩斯没几天好活了。” 不出意外,你口中的“几天”基本上相当于“几年”。德鲁伊埃兹·海恩斯从外交部退休后,每天除了摆弄花草,就是在院子里晒太阳喝茶。他本人表示,自己非常享受退休后的时光,不想再与神秘领域有半点瓜葛。 “寂静学派的‘第二真理’大人不日将抵达高塔。”学徒实话实说,“先知大人认为,我不留在克洛伊更安全。” 使者沉下脸。伯纳尔德·斯特林,他从不喜欢这个人。而在梦境之旅后,尤利尔知道原因。若非对方如今是圣者,乔伊一秒钟都不会忍受此人的存在……学徒也不喜欢他。但话说回来,斯特林的成就不仅源自于天赋和性格,不择手段才是他身居高位的根由。 那些曾与他同一时代的人,却少有这么好运。乔伊不必说,麦克亚当在黎明之战后下落不明,“胜利者”维隆卡在胜利和荣光中走向了人生终点,秩序建立起同盟又分崩离析。银歌骑士团的传说还在大地播散,而曾受他们保护过的人…… “命运女巫”的先祖,奥雷尼亚帝国皇帝埃尔伯·霍舍姆,他被长子谋害,死在了女儿和“胜利者”的婚礼上。而打了败仗、遭受流放的苍之圣女帕尔苏尔,她逃离监牢,最终为复兴的迷梦死在冰海秘境。 初源也不例外。“黄昏之幕”渴望规避阿兰沃的战事,却不幸错误地打开了地狱之门。社长奈笛娅·爱斯特丽德将圣经视为钥匙,但它不仅没能拯救同胞,反倒还成为他们遭受迫害的根源。 连阿兰沃也彻底毁灭,精灵们迁徙至大陆另一端,建立了新的王国,自称法夫坦纳。古老的月都沉入大地,最终被破碎之月收回,成为纯粹的魔力……这些人与事尽皆逝去,只有高塔还是高塔,先知还是先知。三千年来,命运集会恪尽职守,一如既往。 不知道先知怎么看待“第二真理”伯纳尔德·斯特林。先民时期他是麦克亚当的首相,水银圣堂的大巫师,而当奥雷尼亚分崩离析、皇帝下落不明时,他又一步登天,成为神秘领域地位最高、影响力最广的大人物之一。 你不得不承认,虽然他的行事不讨人喜欢,追求也非常极端,可对秩序而言,斯特林的存在无疑起到了正面作用——少了任何一位圣者,黎明之战的结果都可能存疑。然而比之先民时期,虽然诺克斯大变样了,但过去不会消失。起码乔伊记得很清楚。 其他人会不会忘?尤利尔说不准。他不知道使者怎么逃出冰海秘境,怎么进入高塔,怎么一步步进入外交部、成为命运集会的统领……从结果判断,使者的经历比起“第二真理”也绝不逊色,但这些谜团如影子般伴随他左右,将他笼罩在迷雾之中。说起高塔统领白之使,人们知晓他的功绩、尊敬他的头衔、畏惧他的力量,但对他本人知之甚少。 在人们口中,我得不到答案。尤利尔清楚这点。指环索伦曾提起有人向高塔推荐了乔伊,学徒便试着打听对方。 『‘守门人’杰瑞姆·奥斯克尔曼,我很久没见到他了。他是外交部成员,也是高塔最老的驻守者。直观来说,此人的资历堪比‘银十字星’』 尤利尔吃了一惊。“和奥斯维德先生一样?” 『所以他才了解陈年旧事嘛。不过若你的梦属实,那西德尼·奥斯维德和杰瑞姆的年纪加起来,也不可能赶得上……呃,你知道的。这只是假设』指环含糊过去。但它似乎也不太确定,只好力图说服自己。『梦不可能是真的。“守门人”推荐了白之使,才让他来到高塔』 “为什么不可能?”时间上来看,乔伊的梦中经历完全可以发生在他进入高塔之前。指环曾提及,使者进入高塔时就得到了命运集会的位置,也就是说,空境。尤利尔以为这合情合理。 『你不了解人类以外的神秘生物,是不是』指环嘲弄。随后它给出答案:『先民的时期在一千年前,小子,神秘生物也活不了那么久……先知和‘第二真理’是特例,他们超越空境,成就足以比肩诸神』 『我的主人只是被该死的神遗物拖进了梦境,一个糅合了许多圣经持有者、从古至今接触过‘忏悔录’的人的联合梦境。人们会在梦中扮演某个角色,参与某个故事,但尤利尔,真正有意义的事情都发生在现实』 “可先民……” 『不说别人,就说那个恶魔领主』 黑骑士手中就有一卷圣经。白夜战争时,水银领主拉梅塔拿它诱惑过学派巫师林德·普纳巴格。 指环抛出证据:『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死的?八成就是先民时期。生命的逝去意味着火种熄灭,而亡灵的火种是尸骸孕育的新生儿,想回到生前的水平,它们非得重头走一遭亡续之径不可……此过程耗时漫长,比活人漫长得多!但死人不在乎时间……总之,黑骑士如今是空境水准,倒推时间的话,恐怕他得死在黎明之战以前。瞧,梦的时代背景正由此而来』 学徒没再反驳。索伦的推论合乎情理,但他知道更多信息,只是没法解释信息来源。无论如何,他心想,索伦不是占星师,它的主人也不是。他们不知道梦和锚点的绝对联系。 尤利尔记得乔伊的锚点,那枚随他进入现实的银歌骑士徽章。宝石公会资助的冒险者巴尔萨扎,此人亲眼检查过徽章,并断定其来自圣堂骑士——即水银圣堂的银歌骑士。而水银圣堂早成了历史,是盖亚教会和寂静学派的前身,当今神秘领域中,哪怕最优秀的骑士,也无法再获得圣堂骑士的称谓。 况且,证据并不唯一。黑骑士的锚点是一棵白蜡树。在他和希塔里安·林戈特深入梦境、被骑兵追杀时,黑骑士用锚点唤醒了她。后来学徒记住了这点,利用圣经和联合梦境的关联,把亡灵骑士困入梦境。织梦师梅布尔阁下施以援手,帮忙调整梦境进程,使莫尔图斯的时间持续延伸:由于当地的白蜡树早就在自由人攻城时毁掉了,黑骑士不能回到现实。他们由此逃出生天。 不论乔伊还是黑骑士,他们的锚点无疑能唤醒他们的意识,还有比这更有力的佐证吗?尤利尔自己也能在见到使者时苏醒。联合梦境也得遵从逻辑。神秘领域流传着“梦境海洋论”……说到底,如果梦中所见全是虚幻,那乔伊的锚点为什么会是银歌骑士徽章?指环先生也不能解释。 但现在,我有机会弄清真相,尤利尔心想。我真的要问出口吗?真有必要为一个答案提起过去,提起帕尔苏尔?相比这么对待导师,他宁愿克制自己的好奇心。谈起“第二真理”已经够过分了。 乔伊无从得知他的考虑。“我参加了集会。”使者表示。自然,先知不可能向白之使隐瞒计划。 学徒回过神:“就是这样。”他摸了摸口袋,感觉手脚无处安放。“神秘领域即将举行第二次猎魔运动,就我个人来说,这并非荣誉。” “你这么和先知说?” “不。先知大人仿佛无所不知。”尤利尔无数次被他吓到。“想必他理解我的心情,才主动提出赶我走。” “占星师总喜欢自作聪明。” 学徒快出汗了:“闪烁之池即将回归诺克斯,命运集会肯定事务繁忙,我想先知大人抽时间关注我,应该也只是偶尔出现。” “离开高塔,学派巫师不会善罢甘休。” “的确如此。但再怎么样,他们毕竟不是圣者。我想我应付得来。” “你想?” “我能证明给你看。”尤利尔预感到不妙。若使者真不同意他离开,恐怕会有很多方式…… “除了巫师,还有恶魔猎手。他们即将得到风声,在神秘领域组建讨伐结社的军团。”使者列举,“发生冲突后,双方都不在乎场合。会有夜莺打探你的消息,更有人觊觎你的神遗物。” “这些都是小问题。”学徒已经察觉七支点的正统神秘和冒险者的区别。至于誓约之卷,假如真有人能偷走它,他怀疑对方会比自己先倒霉。在黑骑士眼中,起码我还有成为夜莺的价值,窃贼怕是没机会。“我又不是罗玛。” 使者不相信地盯着他。 “你不如操心自己。”尤利尔受不了这眼神。“考虑备战的事。神秘领域会遭遇什么样的敌人?拉梅塔?噢,她算不上威胁。其他六个恶魔领主?他们对应七个神秘支点,是吧?夜莺防不胜防。还有秩序内部,高塔正面临寂静学派的挑战。有没有这回事?”同盟说来简单,但若能轻易实现,圣米伦德大同盟当年也不会崩溃了。“先知大人希望联合其他神秘支点,我猜,他首先会遭到自己人的阻碍。” “你不是了解?” “什么?” “秘密结社有自己的国王。” “你不会是说……圣者?” “不错。闪烁之池降临,圣者之战会再度打响。”使者的语气好像在说一会儿有场小雨,“寻常空境和圣者的差距就像你和我,尤利尔。至于法则巫师?他们不算阻碍。”他简直不把其他神秘支点放在眼里。 “巫师有特殊的手段。”尤利尔劝告,“还有恶魔结社。他们无孔不入,破坏力惊人。从白夜战争到反角城教会革新,甚至布鲁姆诺特!到处都有无名者的影子。或许你得警惕自己人。” “在高塔?”使者问,“占星师眼皮底下?” 尤利尔哑口无言。高塔和其他地方不同。说实话,恶魔领主再能隐藏,也不可能进入高塔总部。当他在银顶城、浮云之城、反角城时,黑骑士阴魂不散,而回到高塔后,亡灵领主就再没出现过。“总不可能在家门前开战。你得走出门。” “我每天打开不同的门。”意义不明的回答。 阵图散发微光。尤利尔走上矩梯,等待魔文全部启动。远光之港的穿梭远比『星之隙』缓慢,是矩梯阵列的主体所在。它比不上乔伊的特别通道,但胜在成本低廉,应用广泛。学徒默默倒数着时间。 他们在安静中等待。只要我不开口,你就什么也不说,是不是?尤利尔心想。 没想到这回例外。“索伦告诉我,你在找先民时期的资料?” 学徒一激灵。毫无疑问,在乔伊面前,索伦不会替他保守任何秘密。“历史能解答疑惑。”他条件反射地回答,“关于结社和无名者,他们的来历、目的和与神秘领域争斗的理由,统统会有说法。” “没意义。历史不能说服双方放下仇恨。” “了解敌人好歹会有帮助。无名者的前身是初源,结社也出自当年阿兰沃的初源组织。在邪龙入侵前,也许他们研究过自己天赋的渊源。” “现在也有。” 当然,神秘生物不是傻瓜,恶魔更不会是。“初源的研究一定有成果存留。如今秘密结社藏在诺克斯,不会透露信息给神秘领域。” 光芒闪烁。“那你有新发现?” “很多。”学徒告诉他,“除了矛盾由来,其中也不乏有价值的情报。恶魔领主全藏在神秘支点,他们隐瞒身份,窃取机密……神秘领域一直在搜寻夜莺,或许我们也派夜莺到结社去。”“纹身”吉祖克曾在教堂提到这回事。 “的确。外交部也有夜莺,藏在秘密结社。” “外交部?”学徒没想到。 白之使皱眉审视他。 “我的意思是……”他好像以为我在大惊小怪。尤利尔眨眨眼睛。仔细想想,结社的存在能追溯到千年前,与神秘领域的仇恨也绝非一两天,双方不互相派夜莺刺探才是怪事。而外交部毕竟不是天文室,甚至也不像事务司,它独立于占星师和管理体系外,主要负责高塔属国的诸多事宜,派遣夜莺完全是分内工作。 看来我真是一窍不通。“我们找到恶魔领主了吗?” “无名者也有占星师和侦测站。” 意味着没有。“很困难?” “另有原因。外交部的夜莺很难进入结社核心。无名者依靠特别的方式联结彼此,还有初源天赋辅助。关键是后者,无名者的天赋无法用职业界定,除非他们动手揭露。” 他难得说清楚。『灵视』既不属于职业魔法,又不是神术。尤利尔每次也都靠火种找到无名者同类。说白了,无名者和寻常神秘生物的差异就在于火种,二者的灵魂存在区别。诚然,在筛查自身时,七支点能靠火种仪式和神术辨别无名者,但若要反过来安插眼线,他们受到的阻碍将远超过结社。 “这么说,我们对敌人一无所知?” “不。水银领主拉梅塔,她的真实身份是寂静学派的巫师帕琪尼斯。”乔伊抛出例子,以反驳他的话。“法则巫师夏妮亚·拉文纳斯曾是她的学徒。” 令人震惊。水银领主完全可以通过她的学徒窃取学派机密。“微光领主”安利尼也曾位至枢机主教……想到信赖的同盟中存在敌人,尤利尔不禁心生寒意。难怪七支点将恶魔领主视作最大敌人。他亲身领教过夜莺的危险。“她逃了?” “在六指堡的洪灾后。” 当然。换我也会动手。尤利尔在骑士海湾杀死了艾科尼·费尔文,而在那之前,他传递消息、隐藏秘密,几乎把教会的罪证彻底销毁,更让玛奈和不幸的女孩们骨肉分离,无处申诉。学徒没法忘记这些。 “不逃就是等死。”使者说,“神秘支点不会容忍无名者。” 尤利尔吞吞口水。我不是夜莺。我拒绝了黑骑士。但会有人信吗?就算外交部相信,最好的结局也是被烧死,或者其他“温和”的死法……诸神在上!我还是别再想下去。“你知道,我见过另一个恶魔领主。” “两个。”使者纠正。学徒没隐瞒接触“微光领主”的事。 “噢,对。我得算清个数。” “你知道他们的身份?” 也许是错觉。但尤利尔瞧见使者的眼睛掠过一道幽光,像是能透过瞳孔,捕捉到里面熊熊燃烧的灵魂。他是恶魔猎手,学徒心情复杂地记起来。 “只是猜测。我想不死者领主生前或许与银歌骑士有关。” “那个梦。”使者明白他的猜测根由。 “对。”圣经『忏悔录』拼凑了持有者的梦境。不死者领主没露过面,但尤利尔对他有种熟悉感。“他的盔甲样式乃至颜色都很古老,属于先民时期。他有银歌骑士的剑术技巧。”差点把我开膛破肚的技巧……但使者可以指导我,技术差距很容易弥补。“不可能会有人给死人传授剑术,我想这是他生前的遗产。『人格之面』不是证明,身体能够储存记忆么?” 使者望着他,“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只是单纯的提问,无需想太多。但尤利尔实在说不准。我拒绝了黑骑士,声称自己不会背叛高塔。这话绝无虚假,然而……他想起希塔里安。林戈特姐妹仰仗着秘密结社生存,如果要做守卫誓言的骑士,你必须背叛另一些人。我非得辜负一方不可。 刹那之间,他感受到无形的重量压在肩头。但假如我不说…… 在银顶城的时候,得知乔伊死讯的恐惧笼罩了他。你不可能改变过去!尤利尔无法再坚持。他只想矩梯瞬息启动,好消失在原地,避开这些难以抉择的选项。 张开嘴时,似乎有人借用他的喉咙发声。“也许、也许是雷戈,甚至波加特。”他更倾向于雷戈。“当时他们在阿兰沃的地盘,又被秘密结社追踪,死在了一千年前。我猜……” 使者沉默了许久,直到矩梯的光芒将房间淹没。他的蓝眼睛里似乎涌动着情绪,但转瞬即逝。最终,导师只是一点头。“我知道了。” 学徒没感到重量减轻。事实上,他心中充斥着迷雾。他多想走出矩梯,向使者寻求帮助。高塔中,唯有乔伊知晓他的秘密,也不会拒绝他的请求。退一步来说,即便他们全都解决不了问题,说出来也会好受许多。 念头充满诱惑力,催促尤利尔行动……但他站在原地,等待星辰光辉把自己带往远方。 梦中往事如阴影纠缠。乔伊的麻烦恐怕不比他少。尤利尔心知肚明,再将问题抛给对方只会加重他的负担。我不能像罗玛一样任性。更何况,他马上就可以逃离高塔,逃离神秘领域和秘密结社争斗的漩涡……但白之使决不能一走了之。先知会不会也清楚这回事?他只要我走,却没让和“第二真理”有过节的使者离开。到时候,使者要怎么应付? 没有答案。忽然间,尤利尔庆幸自己还没毕业。 他怀着复杂的心情,直到矩梯阵列启动。 眨眼间,尤利尔已消失在了苍穹之塔。如今他身在宾尼亚艾欧的大地上,眼前是绵延的边境山丘,耳边唯有身后森林的呜呜风声。当他迈步踏上通往城镇的道路,积雪发出受压迫的呻吟。城外收割过的田地,覆盖着干枯麦秸和腐烂草叶。他深深浅浅地踩过它们。 没有四叶城的火红旗帜,没有呼啸寒风和威风凛凛的霜叶堡,没有整齐石板路和纪律严明的守城卫队。但学徒毫不意外。毕竟,这里是布列斯边境的黑城…… ……千年后的莫尔图斯。 第六百九十六章 女巫故居 “你要的太多了!”客人不满意,“给的货又不值价。” 老板否认:“我的价格很公道,全诺克斯不会有更便宜的地方。” “全诺克斯?” “如果你真打算省钱,不如去买尸体。活鸡就这个价。” “我买的是鸡蛋!” “没孵出来的活鸡。总之是活的,你还不承认?” 学徒眼看着双方不欢而散。这时刚巧车队走过,硬生生挤出一条路来,他赶紧穿过集市。他们的争执对交易很有必要,但对尤利尔毫无意义。当最后一驾炼金马车摆脱人群,轮子呼啸着撞过浅坑,溅出泥水。 行人慌忙走避。有个穿纱裙的女人坐在台阶上,两只脚分得很开。见他过来,她抬头瞄一眼,不由分说吐出个数字:“五十。” “阿比金币?” “不。黑城币。我又不是什么公主。” “我也不是顾客。” “我看也是。但试试又不贵。你喜欢处子吗?这儿也有。” 尤利尔当然没答应。倘若换成雄狮罗奈德·扎克利,没准会被说动。这位空境阁下对人类似乎挺感兴趣。女人起身走进屋,伸头打量他。“你是传教士?” 多熟悉的称呼。刹那之间,他以为自己真回到了莫尔图斯。“差不多。”尤利尔没做冒险者打扮。离开前,他穿着克洛伊塔的学徒制服,样式有点类似教士的外袍。或许不是巧合。先民时期,克洛伊塔本就属于奥雷尼亚帝国的三神教,而占星师对传统的保护一向很到位。 “诸神保佑你。”女人走了。 学徒继续前进。他沿轨道和细小的巷子穿行,审视这座古老城镇的风貌景观。夜莺会这么做,为了收集陌生环境的信息,以便行动和逃窜;吟游诗人会这么做,为了激发灵感、创作诗篇;难民、流浪汉、乞丐也会这么做,他们需要躲避小偷团和成群结伙的强盗,以免受人驱赶。尤利尔在许多地方见过不同的人,但现在他只是来寻找往日痕迹。 黑城与使者的梦不同,千年时光让它更新、更大、更具风情,总之不再保有当年边境小城的矜持。若传闻不虚,此地乃是全诺克斯最混乱的神秘生物聚集地之一,地位堪比人类的腋窝、野狗的下巴,无时无刻不在积蓄神秘领域代谢下来的残渣余孽。 尤利尔穿过城门时,没人在乎他的通行证明。护城河只剩小沟,如今已被浮土填满。吊桥的锁链断裂生锈,铁刺凌乱,形同虚设。只有一扇门尽忠地挡在小路前,轻轻一碰,轴承便会尖叫出声。 城内环境也十分平凡。街巷破旧,楼房拥挤,如同竹子里的纤维。寥寥几间别出心裁的建筑,也无疑是宗教场所和贵族的住处,被高墙和栅栏隔绝。唯一风景乃是腾腾的烟雾,每当它的一部分在干冷空气中消融,就又有一部分不断涌出窗户。连招牌和旗帜,也在浓雾中辨识不清。人们各行其事,身上带着股火烧过的焦味。但我们都清楚,这并非是神秘的气息。 黑城之中,能展现出神秘气息的事物,大概只有往来的代步工具。 炼金造物是当地特色。 但实际上,这并非意味着当地人中存在大量的炼金术士。混乱才是真正的答案。每当守誓者联盟向外倾销他们的优秀产品时,往往有数十倍的瑕疵品在仓库里亟待处理。不出意外的话,其中的三分之一会流过黑城,被当地黑市收购、转手、过税、再销往各地。商人喜欢呆在这儿,因为当地领主渴望财富胜过安定,联盟商队也喜欢这儿,因为市场永远欢迎他们到来。最重要的是,没有条规律法克扣双方利润,这全赖黑城崇尚的“自由交易条律”。 黑城伯爵卡加特·塔兰尼塔司,罗盘高地领主、布列斯帝国边境诸侯,此人继承家业近四十年,从他父亲的祖父的祖父开始,塔兰尼塔司家族就统治着罗盘高地,因此毫无疑问,他们正是法规的制定者。而现任伯爵卡加特现已接过了父辈的遗产。“自由交易条律”是他在黑城受人拥戴的根本,保障了商人、公会和银行的绝对权益。毕竟,伯爵本人就是黑城最具影响力的公会股东,能从守誓者联盟中低价收购残次品。 ……因此,当你瞧见车夫驾驶浮云之城的飞船时,不必为此惊讶。连当地的燃料也配合行情,显得非常廉价。外地人出门时需要注意过路的马车,没准它们能跑得比轨道公交更快。此外,驯养魔怪也并不出奇,冒险者将荒野的猎物抬上交易平台售卖,他们相信人们偏爱生物,胜过冷冰冰的机器。不过当这类买家想维护座驾时,更换零件的过程或许不那么美妙。 但过程无需关注,重要的是价格。给魔怪换条腿也能快得像换轮子。在黑城,一切都不是问题,一切都有价格。 “乱就乱。”卖馅饼的人告诉尤利尔,“反正我们的伯爵大人不住这儿。实际上,此城已有上百次被敌人攻陷的记录,没人乐意常住这里。大人物喜欢什么都卖的集市,但他们只住在安全的地方。” “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你指的是谁?” “你呀。还有你的家……同行。” “当然在城里。虽然城内外都有强盗和小偷,但野外可是有狼的。”有道理。同类不会比狼更危险,是不?“更何况,城外是贵族老爷的种植园,没人可以随便进出。” “种植园?”尤利尔隐约猜到了什么。 “噢,我们这儿产上好的烟草。全诺克斯最好的,不骗你。就算我们卖的其他玩意儿都是假货,黑城烟叶也货真价实。来块儿馅饼?” 确实如此。尤利尔想起来。黑城以混乱和劣质品闻名,但卡加特伯爵之所以不被人们当成笑话,显然因为人们需要他的城市。莫尔图斯原本靠城墙抵御外敌,如今当地人不需要了。城内的强盗恐怕比正经商人多得多……而使黑城伯爵放任其自行发展的根源,无疑是烟草行业。联系先民时期的莫尔图斯,这确乎是有着历史渊源的。 “谢谢,但不了。你们这儿的特色实在太多。有没有存放历史的地方?” “你是说,景点?” “不错。” “我会告诉你,景点附近的馅饼比我卖的贵。”他指给学徒一个方向,“城外有女巫的住处,她知晓许多过去的事情。但等你走到那,中午也多半已经过去了。”话已说到这份上,尤利尔只好照顾了一下对方的生意。老板挺高兴,把钱装进贴身的口袋藏好。“别到种植园去!卡加特讨厌传教士。”还附送一句叮嘱。 “讨厌传教士?我们得罪他了?” “这倒不是。只是上次有个露西亚传教士来城里,声称我们的伯爵大人需要戒烟。”馅饼老板哈了一声,“我看等伯爵大人戒烟后,他就会要求我们戒酒加戒色了。真残忍!这下妓女和酒商活不下去了。但露西亚不在乎,是不?” “传教士不管烟酒。”别提逛妓院。事实上,连盖亚都不管。学徒对神职人员的体系很了解。 “反正我是没钱消遣。谁关心呢?都是街头妓女造的谣!她们害怕丢了饭碗嘛。否则真到了那时候,客人多半照样去妓院,但不会给钱了。”老板越说越欢,以至于尤利尔不得不在他下流的笑声中逃走。 女巫的身份不难猜测。尤利尔认定她就是玛格达莱娜,神圣光辉议会的预言家,白之预言的获得者。这么一来,找她的居所似乎没必要了。 但学徒仍打算去瞧瞧。没准她的家里还存有其他线索。在赞格威尔时,神官们就提供了玛格达莱娜的笔记。 女巫住在城外的木屋。它被篱笆和破旧石墙包围,还有一片干涸的池塘。很难否认此地的历史气息,但这气息更多体现在荒芜和宁静上。周围既无人烟,又无鸟雀。只有个瞎了一只眼的老人坐在大门前,拿头盔煮鸡蛋。学徒走到近前,他也不理不睬。 “请问,这儿是什么地方?”尤利尔只好开口询问。 老人抬头瞄一眼。“你是谁?” 传教士。他险些脱口而出。“只是路过的冒险者。” “你想进去?” “这倒不一定。万一它没有看上去这么破旧,也许我会考虑将就一晚。旅馆要价不低。” “自然,黑城的冒险者多如牛毛,老板得挑有钱的接待。”老人嗤笑,“穷鬼只能睡在大街上。”鸡蛋在热水中翻滚。“恐怕你的期望落空了。瞧,连完整的屋顶都没有,不比树枝和黑城的石板路更舒适。这里起码有四五百年历史了——没人住的历史。” “没人?”大门上了锁,但锁眼已被铁锈封死,显然多年无人进出。连这老人也不是住这儿的……但尤利尔觉得他很可能知道某些故事。“你是谁呢?” “我?守门的。伯爵亲自命令,要我在这鬼地方呆着,以免里面的石砖都被偷走!当初他安排了整整一队守卫,十个人!全都归我管。” 如今就剩你一个了。“保护石砖?” “谁知道?据说这里是一位枢机主教的故居。差不多是这回事罢。” 也许传说真有可信的成分,尤利尔眺望着砖瓦废墟想。他来过这里,在忏悔录拼凑的梦中。那时此地并非如此颓唐,而是充满勃勃生机。诗人施蒂克斯将此地设为据点,把从阿兰沃偷来的誓约之卷藏在这儿。也是在这里,银歌骑士逮住了水妖精哥菲儿,听她诉说诗人和海伦公主的故事。没想到会这么巧。 阴影越过围栏,学徒也随之穿越障碍。他在废墟上徘徊,试图寻找玛格达莱娜的遗物……或往日痕迹。院子里应该有水井,还有在地下交错相连的水网。可惜除了池塘,他什么也没找到。尤利尔只好回到门外,怀疑自己仍有遗漏的角落。 但他更该怀疑自己的搭话人选。回到门前时,竟有一队骑兵在外等候。他们个个手执长矛,身披坚甲。他们简直像从地里长出来似的!骑兵纷纷下马,把一个胸前绣黑熊的高个儿骑士护卫在中央。此人没戴头盔,手无寸铁,腰间别一把细剑。他没下马,因此守门老头只能在他靴子旁嘀咕,还不断伸手指点。 “你是什么人?”学徒和高个儿骑士同时开口。 他瞧见后者一扬眉毛。“有意思。你这窃贼胆子不小。”不待他辩解,黑熊骑士随手拨开长矛,将守卫甩在身后。“吾乃巴拉布·塔兰尼塔司勋爵,罗盘高地领主、黑城伯爵卡加特的亲兄弟。南方人,报上名来!” “我不是窃贼。” “你不会叫这个……?” “不。”奇了,什么人会这么想?“我叫尤利尔,来自神秘支点,不是什么盗贼。这里面存在误会。”他瞧见守门老头悄悄后退,顿时明白误会从何而来。“你看见我进去了?” 黑熊骑士巴拉布扭过头,骑兵们的目光跟着聚焦。守门人手一抖。“他进去了!我亲眼所见。”他嚷嚷,“大人,我看见他翻过了栏杆,才通知你们。” 虽然进入木屋是事实,但誓约之卷却认定他在撒谎。这老头八成在转达时夸大其词,尤利尔心想,他不可能看到我进去。毕竟,学徒是通过影子钻过障碍的,根本没碰栏杆。 纠缠下去太浪费时间。“够了。我没想偷东西,我是来找人的。”对方手无寸铁,尤利尔便也没拔剑。“抱歉让你们白跑一趟。” “这可说不准。这老混球撒谎,你也不一定说实话。而且好歹他还知道称我为大人,你却不知礼数。” “我本来也不必被你当贼。” “若你真是神秘支点的人,我会给你道歉,否则你的辩词还有待考证。你要找谁?” “对黑城历史最了解的人,也是这里的主人。” “到底是谁?说名字。” “谁最了解就是谁。这儿的主人不在家,我只好找别人。” 黑熊骑士巴拉布很诧异:“这么说,你来找黑城的历史?” “对。”尤利尔摘下银光戒指,交给最近的士兵。“倘若你有合适的人选,请告诉我,爵士。” 巴拉布摸了摸戒指上的花纹,神情有点犹豫。“你怎么不直接来黑城的侦测站?神秘生物需要上报给占星师。” “本来我没打算麻烦你们。” “麻烦?这是必要程序!你凭什么不去侦测站?我们早有安排。” 因为矩梯把我送到城外。更何况,什么安排?“我忘了。” “原本没人管你们,但今天从中午开始就有。要么是你提前到了,才会错过记录。” “等等,提前?”莫非我还有预约?尤利尔敢保证,连乔伊都不知道他的目的地是黑城。怎么回事?有占星师盯着我的行踪?“你知道我会来?” “多新鲜啊。如果你不知道,那恐怕你只能是个贼。”骑士宣布,“和我们走一趟,小子!这下我们非得去侦测站不可。坦白从宽。你最好能解释这东西的来历。”他敲敲指环。“到时候,我们保证归还失物,决不贪墨。” “失物?”学徒着实吃了一惊。他开始发觉对方根本不认得银光指环了。 黑城地处罗盘高地,位于伊士曼边境以北,是布列斯人的领土。而布列斯塔蒂克乃神圣光辉议会的属国,非为高塔占星师们的臣下。巴拉布·塔兰尼塔司比学徒年纪大,但也不超过四十岁,作为凡人,他不认得银光戒指情有可原……让尤利尔诧异的是另一桩事。 “怎么可能?”他脱口而出,“黑城的守卫居然开始维护治安了?你们这里不是全靠商人维持秩序吗?” “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摊上这档子事儿真是活见鬼。“如果你不认得,就把戒指还我。” “不行。这东西不该出现在一个传教士手上,恐怕你手脚不干净。说吧,是从哪位小姐身边偷来的?” 这下我又成传教士了?尤利尔差点想翻白眼。“我打赌,没有好人家的小姐乐意到黑城来。但你们有其他客人,神秘支点的人?” “我不会告诉你。哪怕你说的真是实话。”黑熊骑士一挥手,“快走,到侦测站再说。” 换作乔伊,他八成会上去砍人。尤利尔边想边走进队伍。士兵掉转武器,提防他伤人或逃走。但说到底,这些东西并不能对学徒造成威胁。黑熊骑士昂首挺胸,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他们全都按规矩办事,连那守门人也一样。没必要找他们的麻烦。 他们进了城。抵达侦测站时,门前黑压压挤了一群人,全是黑城的平民百姓。他们踮起脚尖、睁大眼睛,彼此交头接耳。他们讨论着精灵、蜡烛、水果和马车,嗡嗡声笼罩建筑。黑熊骑士不得不派自己的护卫开道,总算才钻进门去。 车队停在侦测站的院子里,占据了大块空地。尤利尔瞧见它们之中耸立的两杆旗帜。彩色条纹柔滑鲜亮,白底金星被荆棘环绕,它们分别象征守誓者联盟和光辉议会。的确是神秘支点。 就在这时,巴拉布拿鞭子捅捅他的肩膀。千万别说你连这也不认得!学徒哭笑不得地扭过头。 “你表现不错,呃?” 尤利尔无言以对。 “假如赃物不算宝贵,我会考虑从轻发落。” “你考虑得太少了,爵士。” 巴拉布皱起眉,试图理解这话的含义。“不管怎样,你得先登记,再接受检查。听着,在这儿惹事可不妙。我们有神秘支点的大人物需要招待,这类人不好打交道!别说我没提醒你。” 太不容易了,原来你还有认识的神秘支点。“守誓者联盟的人来黑城干嘛?卖东西?” “差不多。”黑熊骑士眉头拧得更紧了。“问这干嘛?再说,我凭什么回答你?” “多问问题对你有好处,爵士。起码他们能告诉你,我的戒指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第六百九十七章 商队护卫 “阁下!希欧多尔大人!” 巴拉布·塔兰尼塔司。莱蒙斯第一次见到这家伙,还是在地牢里提人的时候。当时他只是个小狱卒。有个偷猎者见过失踪的女巫,但巴拉布坚持不许伯爵的近卫将其带出牢房。最终,他们只好暴露行迹,才教这固执的狱卒改变主意。亚莉还嘲笑莱蒙斯瞻前顾后,不知变通。 “你可以骗他嘛。”她建议,“说那家伙无罪。总会有证据。” “不行。帝国律法不容践踏。”莱蒙斯拒绝了,“再说,怎么证明他无罪?把断掉的骨头接回去?”偷猎者被抓个现行,守卫猎场的骑兵直接砍了他的手。 “这倒也不难。”她这么说,却没真去实施。 如今“黑熊”巴拉布时来运转,升官发财,而亚莉却受梦魇困扰,不知何时才能康复。莱蒙斯眼看着巴拉布兴冲冲地挤过来,心里为爱人感到不平。 虽然自从亚莉克希亚受到监禁,她就拒绝见任何人,但如今离开她身边,圣骑士长又深感愧疚,仿佛自己抛弃了爱人。 只是说到底,他心想,我的焦虑不能给她帮助。在与不在有何区别? 确切来说,哪怕在圣堂,他也几乎没时间去见亚莉克希亚。自秘密结社劫走囚犯后,光辉议会便迅速进入了警备状态。赞格威尔全面戒严,圣骑士团日夜巡逻,接管所有哨站城墙,把任何有一点儿可疑的人押送到圣裁判所。这些人大都是小偷和强盗,以及闲逛的无业游民,没一个是恶魔。我找不到他们,莱蒙斯意识到。在治安和整肃纪律的领域上,议会的努力卓有成效,但从打击恶魔的角度来说,他们统统是在做无用功。 “问题不在于我们。”光辉议会枢机主教,圣裁判所最高长官,亚莉克希亚的导师吉伯特·柯西恩表示。“雾星结社彻底放弃了圣城,我们连潜在的恶魔都没找着。要我看,他们一定将所有人都带走了。” “所有人?”爱德格主教质疑,“恶魔像麦子一样割了一茬长一茬,连新生儿也会受污染。甚至在降生之前……你说雾星结社有办法将母亲一块儿带走?” “那可真是帮大忙了。”艾席斯克罗·诺特兰德微笑着接话。 “这话实在不妥当。” “噢,别把我的玩笑当真。但露西亚的大本营本就不该出现无名者,不是吗?” “凡人不是神眷者,赞格威尔也不是神秘之地。出现恶魔很正常。”导师告诉同事,“连女神创造的闪烁之池也会有堕落者,这没法避免。” “天下太平,没有魔鬼?女神也不会相信这等事,否则我们的存在毫无意义。”代行者发言,“我们应该换种思路。根据结果合理推定。结社或许找到了更灵敏的侦测方式,以发掘同类。” “多半是人。不是技术手段。” 议会主教都很赞同。莱蒙斯了解恶魔,他们之所以能在神秘领域的打击下存活,全靠他们火种自燃后的“天赋”。这些不经职业赋予的“天赋”犹如神赐,有种种超越常识的效用,是同级别中神秘度最为出色的魔法。七支点统治神秘领域的根本就是职业传承,但恶魔生来便有超凡的天赋,无需转职就能施法。在这些神秘的宠儿背弃秩序、投身邪恶阵营前,诺克斯将他们称为“初源”,视其为神眷者。不过现在嘛……当莱蒙斯从先民的文献中知晓无名者的辉煌时,他恨不得能跨越千年时光,去警告自己茫然无知的祖先前辈。 “这么说,结社只是出现了相关的天赋。” “领路人的天赋?” “总之类似。无名者的魔法向来不受职业限制,觉醒什么都不奇怪。” “但如果要发现未出生的婴儿,恐怕占星师才办得到。” “用不着占星师。”柯西恩冷冷地说,“神官就能做到。安利尼的真面目暴露之前,他的辖区也是恶魔诞生率最低的。毫无疑问,他提前把那些邪恶的小怪物收入囊中,带回巢穴去了。”圣裁判长似乎意有所指。 “安利尼是个例。议会如今不存在夜莺,我们每月都会检测火种。”爱德格主教不悦地皱眉,“这次议会确有新成员……但莱蒙斯的旁听得到了代行者阁下的准许。你们都忘了吗?他很快会接我的班。莫非我们的圣骑士长也不值得信任?” “我没针对谁,丹尼尔。如果我要挑他的毛病,就会从能力方面说起。最近圣骑士团办事不力,女神都看在眼里。” “有一半原因在你的学徒身上。她的精神状态怎样?” 圣裁判长摇摇头,“亚莉克希亚不能再担任神官,我考虑将她送到修道院中修养。” “你早该这么干了。她本来就在修道院,我看一直待着也没什么不好。比起肉体的伤害,精神创伤才是根源。” “多新鲜啊,我真是头一回认识到这方面的问题。”柯西恩恼火地说,“说得容易,好像你有办法解决似的。让她犯病的可不是哪个小角色!白之使在渡鸦之战正面击败了圣骑士团,这是连女神也不能否认的正当的胜利。而在全过程中,我们值得信赖的团长大人,却连自己的下属都保护不好……好吧,他可没留下什么精神创伤。归根结底,还是她自己不争气。” “暴力带来悲剧。”艾席斯克罗叹息一声,“但我们有喉舌跟头脑,不一定得通过暴力手段。” “直接一点,诺特兰德。你和柯西恩加在一起,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暴力根本就是条死路。” “你是亲身体验后得出的结论吗,丹尼尔?” “够了。”代行者开口,“你们要说这女孩的事到什么时候?太阳也非永远不落。”枢机主教们安静下来。代行者放缓语速。“不论如何,当年的事我们都有责任。莱蒙斯和亚莉克希亚,他们年纪尚轻,却在战场上遭遇了不可战胜的对手。圣骑士团付出了勇气和意志,我们无需再要求结果。好了,诸位,回到问题上。结社的异动需要对策。” “您的意愿是祂的旨意。”艾席斯克罗笑眯眯地说,“结社祸患已久。事实上,或许不只有我们头疼。” “我们头疼得也够久了。”柯西恩指出,“根源还是安利尼。这该死的异端熟悉赞格威尔的每一条密道,这次刚好教他利用上了!我们必须重新布防,以免再给他可乘之机。” “我的意思是,也许我们更需要盟友。仔细想想,更换城防也得花钱,钱从哪儿来?” “你指守誓者联盟?” “显然。”艾席斯克罗耸肩。这个动作使他毫无枢机主教的威仪。“整个神秘领域里,就数联盟最有钱。” 他的话不是夸张。守誓者联盟从不拒绝盟友,因此答应了光辉议会的邀请,将历年的走私生意合法化。对恶魔的追踪无果后,莱蒙斯没能继续旁听,很快被派出索德里亚王国,来到布列斯塔蒂克做商人的保镖。虽说圣骑士长保卫钱财和交易有那么一点儿可笑,但这是光辉议会的命令,他唯有服从。 而在此期间,他亲眼目睹这些联盟成员的富有。 穿越黎明之都玛朗代诺,他们花费了两星期。联盟商人忙着倾销香料、绸缎和各类珠宝,用奢侈品掏空贵族妇人的钱包。车夫将整箱整箱的炼金零件抬进侦测站,神官们立即开工,更换“夜莺克星”和神术基盘的轴承。一些珍贵而不易存储的魔药,被装进玻璃瓶,埋入沙子里,由矩梯运输到特定仓库。 莱蒙斯察觉这些都只是低级的炼金药物。“我们需要购买魔药?”他询问与联盟交接的人。“圣堂可以自给自足。” “当然。”神官回答,“我们完全办得到。但与其花时间生产低级货,不如制造圣水魔药。后者值钱得多。再说,材料成本也需要考量,守誓者联盟属国包括许多神秘材料的产地,东西很便宜。我们没有同样优势,所以还是购买成品合算。” 对圣堂合算的交易,联盟却欣然接受,显然他们也绝不会亏本。莱蒙斯瞧着队伍中卖出了商品却依然十分沉重的马车,决定还是少操心不了解的事务。 路过东部的石英平原时,商队停下来休整。莱蒙斯希望催促他们,但终究找不到开口的理由。莫非圣骑士的工作比商人高贵?他不确定这点。只要微光领主安利尼还活着,我就不可能找到恶魔的踪迹。这么看来,保卫联盟的商队或许还有意义可言。他并非领队,只是保镖。 守誓者联盟的领队是个矮人,名为佩欣丝·霜盔。对这趟旅行,她似乎和莱蒙斯同样不情愿。她举止利落,言辞机敏,也会计算账目,但时刻提着锤子,仿佛要敲点什么。而商队和人交涉全靠她的助手,一位冷光西塔蒂卡波·鲁米纳森。作为露西亚教徒,莱蒙斯也乐得与后者交流。 然而说实在的,不论佩欣丝还是蒂卡波,她们本无需保护。西塔和矮人全是高环水准,还有霜巨人充当护卫。虽说从神秘度来讲,她们全无法和圣骑士长相较,但就威慑力而言,莱蒙斯相信流窜在平原的土匪和盗贼只消远远望见霜巨人的块头,就会识相地绕路走——在这时候,凡人们八成还瞧不清他的轮廓呢。 莱蒙斯开始意识到,自己其实仍在浪费时间了。但还能怎样呢?我应该去清理圣堂藏书室,杜兰达尔在我手上,还不如一把扫帚。 抵达终点时,他们再次受到了隆重接待。当地贵族派亲眷出面,以应付这队地位非凡的不速之客。其中,黑城伯爵塔兰尼塔司的态度最糟糕,只把最小的兄弟凑来糊弄。此人不受重视,他的母亲虽是老伯爵的妻子,婚姻却只维持了半年。因此,关于巴拉布的身世,罗盘高地向来有很多传闻。 莱蒙斯转回神来,告诫自己,圣骑士不该为此而心存芥蒂。“你从哪儿弄来的?” “这不是我的东西。”巴拉布谨慎地纠正,“我在他身上搜到了它。” 莱蒙斯打量指环,镌刻的魔文切实拥有神秘力量,不似作伪。换作雪花戒指,他不会觉得惊讶,但银光指环…… 作为高塔成员的标志,占星师的戒指无疑属于神秘物品。学徒分配雪花戒指,正式成员则更换成银光戒指,至于命运集会——我们都了解——索伦·格森的本体是守誓者联盟炼金工艺的结晶,名字来自浮云之城的夜语河。不管怎么说,高塔至今没有夜语指环流落在外。 雪花戒指最常见。学徒弄丢标记不算什么,但占星师最擅长的事就是找东西,他们的银光指环可不容易见到。尤其是在罗盘高地的黑城。这是联盟商队的最后一站,布列斯帝国的边境城市。占星师上这儿来干嘛? 或许也不是没可能。我不久前才来过这里,莱蒙斯心想,来寻找女巫玛格达莱娜。后来,这位声名赫赫的白之预言获得者、光辉议会荣誉主教被结社恶魔刺杀,死在了圣城赞格威尔前。想起她更让他心情郁郁。 巴拉布对他的心情毫无所觉,甚至专门提起这桩事。“我在女巫的住处逮住了窃贼。” “女巫住处?那里只剩废墟。”窃贼不该上那儿去。 “的确,阁下。但我哥哥派我保护议会主教的故居,这是份荣誉的工作!我尽心竭力……” “你该在人际关系上尽力,那样就不必再看守废墟了。” 但当“黑熊”将犯人带到眼前时,他的坏心情再也无法维持。莱蒙斯差点笑出声。 “什么人?”圣骑士长明知故问,“敢觊觎议会主教的住处,莫非你是恶魔同党?” 严重的罪名果然把他吓一跳。“我根本没……见鬼。”高塔学徒吃惊地后退一步,“怎么是你?” “轮不到你质问我,尤利尔。” “我只是正常提问。”高塔学徒没好气地说,“圣骑士长阁下。” “偷窃需要惩治。你又去别的地方偷东西了?” 尤利尔深吸口气,“听着,这家伙会把每个路过的人抓到这儿来!既然你认得银光戒指,就赶快还给我。” “你们……认识?”巴拉布皱眉打量他们。 莱蒙斯将指环丢过去。“听说你想成为圣骑士,巴拉布?请记得,在考验忠诚之后,神官也会试探你的学识。你该好好补习了。” “黑熊”挠了挠后脑勺:“我知道高塔里全是占星师,阁下。” “千万别这么想!”高塔学徒咕哝,“否则你会倒大霉。我们还有外交部和其他管理部门,都拿指环做标志。倘若某天,你见到会写字的标志,最好快点绕路走。” “写字?为什么?” “它会把你骂得狗血淋头。” “是我冒犯您了,大人。”巴拉布看起来仿佛要随时逃走。 “算了,好像我能报复似的。你们的圣骑士长阁下可不会看着不管。” “这是当然。你吓唬他也没用。”莱蒙斯告诉学徒,“我正要问你来这儿的原因,尤利尔。” “我来找人。” “谁?” “当地的历史学者。” 圣骑士长本以为他为女巫而来。如果真是这样,他一点儿也不奇怪。在圣堂时,先知认定尤利尔能代替女巫解答议会的谜团。外交部学徒充作占星师,换我也想知道缘由。玛格达莱娜死后,她的居所地址并不难打听。 但现在他不确定了。“又是先知大人的命令?” “呃,差不多。” “别含糊,小子。虽然你确实没偷东西,但我有权利把你赶出布列斯。帝国是露西亚的信仰之地。” “是我自己要来。”学徒只好说。 “找历史学者?你想干嘛?” 这时他又不肯松口了:“反正不会造成麻烦,你凭什么关心?” 莱蒙斯一时间居然哑口无言。说到底,高塔外交部对圣者之战记忆犹新,于布列斯的民众才会如此危险……显然尤利尔有自己的原则,不受这些历史背景和周围人的态度影响。退一万步说,他作为高环能遵守当地凡人的法律,其实足以证明自己的安全性了。 然而他不能只考虑对方。“到玛朗代诺都无所谓,但黑城不一样。这里不是你习惯的美好地界。而关于不合你心意的地方会发生什么,我们彼此都很清楚。” 这下轮到学徒说不出话了。但从眼神判断,他应该相当后悔被巴拉布带来侦测站。 “你最好老实交代。”莱蒙斯警告。联盟商队已摆脱了繁琐的接待礼仪,准备从侦测站离开了。当地没有露西亚教堂,更别提盖亚和希瑟,据说有人私自设置了礼拜的祭坛,将诸神挤在一个屋檐下,不论哪个神的教徒,祈祷都得按小时收费。往常没时间来黑城,这次他决定趁机把这桩事处理掉。“否则我会看着你,直到你的导师把你接走。” 尤利尔吃了一惊:“你不能……?诸神在上,我根本没惹事!” “我不否认。” “布列斯不许旅客到访?” “没这回事。只是作为贵客,你会受到高规格的接待。先是当地领主设宴款待,再是议会亲自派人过来。后者八成就是我。莫非你对自己的贵客身份还有疑虑?” 尤利尔神色恍惚:“有必要这么较真吗?” “参考反角城,还有卡玛瑞娅、骑士海湾甚至四叶城的下场。”莱蒙斯反问,“你说呢?” “……” 第六百九十八章 再发生 商队已完成了记录,莱蒙斯让巴拉布处理围观人群,以便抽出空来应付聚集的公会人士。自从联盟队伍抵达,这帮唯利是图的家伙立即闻风而来,企图和全诺克斯最大的炼金货品供应商打好关系。侦测站不像露西亚教堂,完全拦不住这群以财富开路的“神秘”生物。 “我是北地公会……” “邀请尊贵的守誓者联……” “务必接受礼物,大人!这全是来自……” “皇帝陛下曾光临鄙人的首饰店……” 莫非是小偷皇帝或老鼠陛下?莱蒙斯心想。真正的大商户不可能挤在黑城侦测站等待联盟商队的垂青,他们在堂皇的大厅中交易,拿成箱的阿比金币购买所需。至于双方互赠的礼物,很可能比小商人们的身家更值钱。但这些人叫嚷个没完。 “丝绸靠垫!耶瑟拉·普特里德大主教亲自推荐……” “宝石公会与联盟进行过……” “产自伊士曼的羊毛披肩,连圣骑士长都会买给母亲……” 越来越离谱。“胡说。”莱蒙斯忍不住开口。他几乎听见嘲笑声。高塔学徒乐不可支,连驱散人群回来的“黑熊”也神色怪异,此刻正极力控制自己的表情。活见鬼,我母亲十多年前就死了,如今还得登上他们的招牌……莱蒙斯被这些人搞得头痛万分。“我打赌,你的羊毛披肩穿在别人身上。听着,你们只能正常宣传,不许造谣!” “谁说是造谣?”结果商人们不服,彼此怒视。 但总算安静了,莱蒙斯张口欲言,没想到安静消失得太快,声浪在短暂的沉默中积蓄起了更高分贝。 “是那家店!有确凿证据……” “我举报宝石公会欺压同行……” “你怎么敢污蔑!大人,我拿信誉担保……” 没完没了。莱蒙斯放弃了说服。唰地一声,他拔出圣剑杜兰达尔,重重拍在桌台上。刹那间,安静复又回归,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最外侧的人最先想起逃走,紧接着,人群黑压压的影子如乌云消失在晴空。商人们跑得一干二净。圣骑士长皱眉打量他们。有没有可能,这帮家伙其实是被吓跑的? 等某个商人的侍卫通知侦测站、后者派来一队维持秩序的士兵时,他的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莱蒙斯还没来得及收起剑,一阵叮当的盔甲碰撞声大老远地传过走廊,闯进房门。“不许动!”守卫喝道,“我们接到举报,是谁敢在侦测站闹事?” “闹事?”圣骑士长冷冷地说,“什么意思?” “有人破坏秩序……”守卫终于瞧见了杜兰达尔,他的脸上掠过的疑惑神色全无掩饰。“噢,一把好剑。哪位公会成员落下的礼物?” 没人回答他。 “我看,恐怕全黑城的人都需要补课。”尤利尔一本正经地告诉“黑熊”。 莱蒙斯不指望每个凡人都能认得自己,但圣剑杜兰达尔所具有非凡的象征意义。自从最后一位银歌骑士把这柄受祝福的剑留给光辉议会的圣骑士,杜兰达尔便成为了所有继任者的武器。神官们认定,圣剑的影响力向来比它的持有者更深入人心,它的神秘光环能抚慰精神,甚至唤起恶魔的良知……不幸这种认知今天被证伪了。 他感到羞恼:“很好。你来应付他们,巴拉布,否则我很难不把这份礼物插在这些人的脑门上。”黑熊骑士赶紧越过尤利尔,好教守卫们瞧见他。这位伯爵兄弟竟比圣剑更有辨识度的,起码能使当地的凡人信服。“尤其是你,小子!别忍着了,想笑就笑。”他对那该死的高塔学徒说,“说到底,这些混球可不是首个敢于忽视杜兰达尔的光辉的家伙,你说呢?” 对方一耸肩。“我可不敢说,阁下。” “在卡玛瑞娅时,你可没什么不敢做的。” “太久远的事情了,阁下。至于圣剑,我在圣堂时也见过它嘛。” “我敢保证,你不是真的想见识。不如就在这儿试试?” 这下,我们的高塔学徒终于露出慌张的神色来。他赶快闭嘴,眼神直瞟地板,对于圣骑士长的提议表现出十足抗拒。莱蒙斯初次见到这小子时,他还只是才转职的新手,到赞格威尔却已是高环,如今再度碰面,圣骑士长不禁也生出一些离奇的念头……好在那不是事实。我敢打赌,这小子正考虑在半路上悄悄溜走,莱蒙斯心想。 “还这么多人,阁下?”某人的声音从后方传到耳朵。 只可能是商队的人。佩欣丝·霜盔当先走下台阶。楼梯为人类设置,因而使她的步伐怪异。抛开环境因素的衬托,矮人领队的四肢优美且富有力量感,虽然尺寸袖珍,但刚好搭配她的身量。她穿着小号骑装,外罩深色马甲、锁扣腰带、透明斗篷,手提一口木箱子。这身行头她从来不换。 矮人领队的长头发固定在帽子里。从宽帽檐下,你能察觉到窥视的目光,它既像猎人,又像工匠,融合了掠夺和创造这两种本质。但她仰起脸打量别人,又流露出友好热情的神色。与神情类似的是首饰,佩欣丝胸前佩戴的石珠项链时常更换,不按规律,但总会有那么一串挂在那儿。每当她的脖子稍有动作,珠子便会不断碰撞——而在人类国度,仰头似乎是她无法避免的行为,因此她身边总是叮叮响个不停。 “不,不是商会的人。”莱蒙斯回答,“只是和当地人的一点误会。准备好了,诸位?我们现在就可以出发。” “劳你费心,阁下。”矮人领队开口。她爆发出与身材不符的音量,接着跳下最后一级台阶。她的副手冷光西塔像盏灯笼一样飘在她身侧。 她们对圣骑士长表示敬意,因为神秘度是七支点的阶级。在凡人眼中,这些神秘种族的高贵是如此鲜明,远胜同族的大人物。当莱蒙斯抓起杜兰达尔、收回剑鞘时,士兵头领打了个寒颤,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 “下午的时间会很紧张。”冷光西塔安排行程,“我们先到城外的种植园,再回来赶晚上的集市……”她突然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学徒。“尤利尔!噢,是你吗?真的是你?” 后者一抬头:“蒂卡波女士?” 于是计划到此中断。显然,商队和议会双方都没人料到这种情况。莱蒙斯皱眉:“你们认识?” “老实说,现在认得他的人可不算少。”守誓者联盟成员、冷光西塔蒂卡波·鲁米纳森表示,“但我和他们不同,尤利尔是我的朋友。” “是在灰翅鸟岛的时候。蒂卡波女士参加了海湾战争。”学徒也解释。 “噢,现在我改行了。”墨绿色的冷光西塔微微一笑,“战争结束,我们不得不另寻活计。连妮慕也是。她也来了,就在马车里呢。你要见见她吗,尤利尔?露西亚在上,你怎么会来黑城?我真是太意外了。” “没人不意外。但具体原因嘛,这小子不愿意开口。”圣骑士长不快地告诉她们,“你们要是问得出来,那可大大节省了我的时间了。” “你有事要办,尤利尔?”蒂卡波尚未意识到情况,“我乐意帮忙。” “我……”学徒顿住了,“呃,我说我来度假肯定没有说服力,是吗?” “黑城可不是度假的好去处。”佩欣丝·霜盔开口,“在圣骑士长面前撒谎,你倒很有胆量,这位只有我不知来历的传教士。”她瞄一眼莱蒙斯。“这孩子怎么回事,希欧多尔阁下?” “为了布列斯人的安全着想,我必须监管他的行踪。”莱蒙斯说。 “噢,他是个危险人物?” “毫无疑问。” 高塔学徒忍无可忍,叫道:“没这回事!我会对布列斯人有什么企图?” “这正是我等待的答案。” “看来你们关系不太好。”佩欣丝评论,“但也早就熟识了,是吗?” “对不起,女士。我是尤利尔,是克洛伊塔外交部的成员。”学徒赶紧介绍,“我来自……” “……伊士曼。原来是你。尤利尔。你是四叶领的箴言骑士。” “箴言骑士?” “盖亚信任你更胜教士。人们说,你敢于为一个誓言对抗盖亚教会,让寂静学派和教皇低头。你的作为轰动了神秘领域……怎么,莫非我认错了?” “噢,不。不。这么说的话,恐怕没别人。”他显然有点局促。 矮人友好地笑笑。“在很久前我就想见你一面了,尤利尔,没想到今天有机会。” 莱蒙斯扬起眉毛:“你也参加了白夜战争,霜盔女士?” “不。当时我在炉子边给妹妹打一把剪刀。”佩欣丝说,“但我有个表亲,他出身于熔铁家族。” “熔铁……帕因特·熔铁!”尤利尔瞪大眼睛,“诸神在上,真有这么巧?” “就是这么巧,箴言骑士大人。” “帕因特先生和你提起……?” “在白夜战争前,我们还能依靠园丁联系。他很久没回去了……如今连魔法也难找到他。既然你离开了高塔,我倒想问你他的情况。” 学徒更尴尬了:“我没回伊士曼,女士。很抱歉。” “所以你不回老家,专门来布列斯干嘛?”莱蒙斯不客气地质问。 蒂卡波也打量他:“说实话,尤利尔,诺克斯马上要出大事,这时候你应该在浮云之城才对。” “他不该出门?”佩欣丝不明白。 “不该来布列斯。”圣骑士长告诉矮人领队,“此人是高塔统领的学徒,如果他在议会的属国出了问题,我毫不怀疑白之使会先拆了黑城,再瞄准赞格威尔。和那种人没道理讲!”我并不是怕他,但在属国城镇甚至圣堂造成破坏可不行。到时候,没准光辉议会和高塔的同盟都会受影响。“听着,尤利尔。在你表明来意之前,我决不会允许你私自行动。” 冷光西塔一耸肩:“大约是这个道理。” “这不是事实!我去安托罗斯时,他就没管。” “当时‘纹身’打算要你的命?我看他不会。”佩欣丝指出。 学徒哑口无言。 “总之,你非得跟我们一道不可。”莱蒙斯宣布,“既然刚巧有你的朋友在,想必其他人也会乐意接受。什么时候你愿意开口了,再由我来判断。” 对于他的安排,尤利尔并不乐意,但目前来说,学徒没什么好办法。“请原谅,但我不能多说,这是非常私人的事情。”他非常坚持。 “没关系。”西塔蒂卡波和他并肩而行,“我们会在黑城停留一段时间。” 佩欣丝·霜盔也点头肯定。尤利尔松了口气:“非常感谢。你们来这边有什么事?我也会帮忙。” “行商而已。” “噢,黑城是联盟的销售点。我想起来了。” 你记起来得可真是够早。莱蒙斯不再理会他们,感觉像卸下了包袱,一身轻松。他正要到坐骑旁去,忽然被人叫住。“阁下。” “什么事,巴拉布?” “我请求你,大人。”“黑熊”小心翼翼地说,“我能为你带路吗?全罗盘高地的贵族中,没人比我更熟悉黑城的巷子和密道。”他的肩膀和脊柱僵硬挺直,任谁都能发觉他的期待。 “哼!正有人巴不得和我们分道扬镳呢。既然你乐意加入,我为什么拒绝?”在当地人中,巴拉布的确是最佳人选。莱蒙斯很清楚卡加特伯爵不会安排好手给他,而巴拉布身份存疑,不受重视,常年游荡在大街小巷,对环境了如指掌。“跟上。”他抓住缰绳。 …… 联盟商队经行长街,开辟出一条宽阔而笔直的道路。也许黑城的道路本来就这么宽广,但却被无数摊贩集市所掩盖,显得狭小而曲折。如今炼金马车嗡嗡地前进,将障碍扫平推开,竟有种说不出的痛快。 佩欣丝和蒂卡波坐在栏杆边,后者的目光扫过露西亚的荆棘旗。“我还以为你是来扫荡恶魔的呢。” 联系眼前所见,尤利尔对这个话题略感不适。“不。我和他们没仇没恨。” “白之使是恶魔猎手。”蒂卡波说,“我以为你也是。” “我向你保证,茶杯女士,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证属国安全。恶魔顶多算撞到枪口上。”换成凡人或其他秩序生命,我们的统领大人也照砍不误。 但他并非不近人情,学徒知道,否则我就不会有机会站在这儿了。按神秘领域一贯的规律,火种自燃即为恶魔,使者亲眼目睹他在四叶城跨入环阶,没有经过任何仪式辅助。 白之使向高塔隐瞒了事实。学徒注意到,每当他们说起这类敏感话题,乔伊会先将戒指的符文熄灭。仔细想来,恐怕在我一无所知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这么干了。要不是警探威特克的出现,学徒仍无法确定自己的状况。 若论保守秘密,乔伊堪称是尤利尔认识的最值得信赖的人。他什么也不说,无论谎言或真相。他的沉默是一切秘密的铜墙铁壁。 尤利尔庆幸他的可靠,但也不免在了解他时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悄悄到黑城寻找线索。 如今他走在守誓者联盟的队伍中,身旁是造型华丽、喷吐黑烟的载具。每辆车配备两个车夫,他们一前一后,坐在炼金马车的车厢边缘,依靠船舵似的把手调整方向。商队共计四十一驾炼金马车,聚集起来,足以将侦测站到穿梭站的空地堵得严严实实。若无人注意,尤利尔能轻松脱离队伍……但莱蒙斯和蒂卡波不给他机会。说到底,我落得如此地步,不能说跟乔伊和无名者没关系。 “希欧多尔阁下也这么考虑。”佩欣丝说,“我们得体谅他。最近恶魔结社活动猖獗,光辉议会大半精力都放在打击恶魔上,连魔怪袭击也没法顾及。联盟不仅派我们送来炼金物品,还把许多战士派到神秘之地去抵御魔怪。” “魔怪?”尤利尔没想过。 “元素潮汐使神秘之地活跃。”蒂卡波解释,“这时候,地底的魔怪经常会爬上宾尼亚艾欧,寻找新居所。你们的属国在天上,所以不用担心这些。” “地底受元素潮汐影响?为什么?” 蒂卡波答不上来。 “因为联通地下世界和宾尼亚艾欧的就是神秘之地。”佩欣丝说,“我们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两只铃铛,一边被撞得叮当响,绳子就会摇动,把振荡传递到另一端。‘绳子’即为神秘之地。” “原来如此。世界的模样可真奇妙。”多尔顿知道其中的缘由吗?刹那间,他非常想联系暗夜精灵,好把佩欣丝的“绳子学说”告诉他。“你懂得真多,霜盔女士。” “我喜欢研究没人研究的东西。这不是常识,你不了解很正常。” “常识我也不算了解。”学徒咕哝,“说实话,魔怪我也只见过一次,别提地下世界。” “自然,但日子这么好,我们没必主动去找麻烦,只为瞧它们的模样。” “有道理。”尤利尔遗憾地说,“城市本就不该有魔怪。要凡人对付它们,可实在太困难。” “神秘生物也不是完全占优势。圣骑士团扫荡魔怪,也会有所损伤。”蒂卡波指出,“光辉议会要兼顾索德里亚和布列斯塔蒂克,肯定忙得焦头烂额。我们的圣骑士长大人心情不妙,难免会行事粗暴。” 看得出来,她仍在试图缓和矛盾。不幸我和这家伙的问题不止于此。尤利尔深知,只要他还是乔伊的学徒,莱蒙斯就不可能看他顺眼。 学徒也无意透露双方的纠葛。“你们却在这关头来到布列斯。是为了盟约吗?” “对。神圣光辉议会是闪烁之池的盟友,我们一直都有联系。如今守誓者联盟全体投票,通过了爱德格主教大人带来的结盟意愿。高塔不也一样?” “据说同盟是由两位圣者主导的。先知大人和闪烁之池的女王陛下,他们要把结社连根拔起。”佩欣丝也说。 尤利尔不安地抓住口袋,“噢,我也听说了。” “那当然。命运集会肯定会给你第一手消息……我们是联盟的小卒,你才是高塔的大人物。” “大人物都留在高塔备战。”学徒告诉她们,“只有新手四处游荡。对。你们眼前刚好有一个。” “这话不准确。”圣骑士长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很多人不留在总部,但他们并不像你一样乱逛,小子。我们有各自的事务。” “招待其他神秘支点的客人?”学徒没好气地说。 “包括不速之客。”莱蒙斯丢下一句。接着,他抛下他们,驱赶坐骑到队伍前端。那里正在减速。“把那车头调过去!停!不许后退,后面没空间。” “轮子转不动!”车夫求助。 “当心车辙。” “该死的,车厢太重了。” 一阵含糊的交流,伴随轮子的吱吱呀呀和炼金核心的嗡鸣。几秒后,轰隆一声巨响,最前端的马车沉重地侧翻在地,轴承金属反射阳光。整支队伍紧急刹车,暂停前进。“霜盔女士?这里面是什么?”圣骑士长高声询问。矮人头领跳下马车,匆忙去处理状况。 “黑城应该拓宽道路。”蒂卡波评论,“每次都会有堵塞事故,这是我们的错吗?乡间小路不走马车,连农夫都知道。”她紧张地瞄一眼学徒。“是吧?” “是摊贩占了位置。” “生活所迫啊。不难理解他们聚在这儿的原因。” “他们希望和你们做生意,才会挨这么近。”尤利尔看到了先前坚持给他卖馅饼的人。一大堆小车挤在左侧,畏缩又期待地跟着联盟的旗帜,被更多集市商人隔在几十码外。队伍停,他们也停,犹如包围秸秆的蝗虫。但不管怎么说,他没理由赶走这些人。 “好吧,我确实能理解。议会的麻烦比他们更多,谁说不是呢?” “你能理解,就再好不过了。”蒂卡波把头发别到耳后。“耽误你的时间我很抱歉,尤利尔。但在这种时候,我真不希望你们起冲突。”她压低声音:“等车队完成任务,我就来帮你的忙。” 这种时候。“说实话,我并不赶时间。”尤利尔叹息,“我离开高塔,就是不想参与接下来的混乱。不如说我更该道歉,因为打扰你们的行程。你们的同盟和战争准备……老天,我大概是罪大恶极了。怎还能要求你们帮忙?” “这是我的个人意愿。” 蒂卡波和他只见过一面,让她帮忙实在难以启齿。但尤利尔无法拒绝她,否则他会在布列斯寸步难行。其实在圣骑士长莱蒙斯·希欧多尔现身时,他已经接受她的援助了。她和佩欣丝。诸神在上!我最好不要像个包袱。于是学徒朝车队前端走去。“需要人手吗?” 第六百九十九章 通灵者 “是这里?” “没错。你听,里面还有打字机的噪音。在晚上比号子都响。” “但台阶上全是灰!真有人住在这种地方?” “这就是离奇之处。顾客只要对着邮筒开口,再从玻璃的缝隙交钱,就能得到打好的信件。没人需要进去,里面的人也从不出门。” “活人没法不出门。” “所以我们都管它叫‘幽灵公馆’。” 尤利尔望着玻璃,里面被厚重的窗帘遮住,什么也瞧不见。“非常合适的称呼。没准里面真住着幽灵,还是位知书达理的绅士。他一次会接受多少委托?” 指路的人犹豫了。“没人实验过。如果有人想进屋去,或者在信筒前并肩而行,就会原地消失,出现在屋子后面的马厩里。侦测站也查不出原因。他们只会把顾客赶走。” “但你们还会回来。” 向导一耸肩。“上哪儿去找愿意给穷人写信的打字员呢?幽灵的要价比活人低。我猜是他不用吃喝的缘故。” “多半如此。这是尾款。” 拿到了委托金,向导的态度冷淡了下来。这和尤利尔所见到的冒险者不太一样。他只能归咎于黑城的特色。此地以交易为最高准则,一旦交易完成,双方就必须形同陌路,不能以任何理由给老顾客行方便。在黑城,只有大公会和贵族之间会考虑人情往来。 “露西亚保护公正的交易。”圣骑士长告诉他。在学徒帮忙抬起了车厢后,他把态度收敛了一些。“即不受任何因素左右的绝对公正。你的盖亚是司法的维护者,祂也有铁血的一面。但说到底,诸神职能不同,你这类异教徒不会理解。” “那商人公会还来侦测站攀关系?” “黑城商人例外。这该死的地方只把公平交易限于凡人之间,冒险者照旧是强盗行径,商会更别说了。露西亚也是正义之神,可你瞧着吧,这些当地人眼里还不是只有钱?” 莱蒙斯对黑城的憎恶表露无遗,但尤利尔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采取措施。先前盖亚教会陷于同样的境地,而今已走上了正轨。黑城只是边境城镇,光辉议会的力量比尤利尔和他的朋友更强大,他们本有能力解决问题,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至今没有行动。 联盟成员倒很喜欢这里。“不管怎么说,我们需要保障交易的地方。”蒂卡波说,“全布列斯的特产都能在这儿买到。人们称这里是罪恶之城,将黑城币定义为最廉价的货币,但要我说,没有黑城,其他地方的犯罪率都会翻倍上升。因为越是糟糕的冒险者,就越喜欢侦测站约束力虚弱的城市,他们会闻风而来,定居在此。” “没人追捕他们吗?比如渴望升职的治安官。” “卡加特·塔兰尼塔司用律法保护罪犯。在罗盘高地,皇帝的命令也得打折扣,只有神谕通行无阻——不必说是什么样的神谕。反正不是代行者传达给世人的。”佩欣丝皱着鼻子告诉他。 “但正因如此,黑城也神通广大。最明显的例子就是能消化联盟的货物,其他集市都做不到。”她拨弄脖子上的石珠,“好胃口有大能量。如果你要寻求帮助,在黑城万事不难。” 尤利尔坦白要找历史学者后,佩欣丝用特殊的三色堇获得了一个地址,她将它交给学徒,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但地址的前缀是“幽灵公馆”。 “关键在于耐心。”她指出,“那鬼地方并非学者的住处,但里面的人知道对方的真正地址,你需要中转一下。” “侦测站不知道,幽灵却清楚?” “就是有人知道天底下发生的每件事,尤利尔。我们的极限不是神秘的极限。走吧,年轻人,去碰碰运气。毕竟知道太多事的家伙总有倾诉欲,她会乐意见你的。” 尤利尔从未仰赖过运气。他在公馆门前徘徊,寻找攀爬的落脚点,以及可供人通行的缝隙。他知道德鲁伊变成动物的咒语。只需要一条发丝般的裂隙……但没有。墙体的细纹、瓦片的空隙、水泥的瘢痕统统不存在,这间屋子仿佛浑然一体。 这下基本可以肯定,里面生活的绝非活人了。神秘生物也得呼吸,完全密闭的空间将置人于死地。尤利尔谨慎地用火种感受,但也没察觉到无名者。那是其他的神秘种族?比如水妖精……学徒想起哥菲儿和她的主人。不是我的错,这地方就会让人触景生情。 “有人吗?”他敲了敲门。 不出意外,没人回应。但尤利尔也没被送到马厩。当然,向导可能信口开河,不说实话,可现在不是责备对方信用的时候。他抓住机会,用力推门。 咔嚓一声,门轴断裂,金属甚至支棱出木头。尤利尔赶紧扶住门板,把它挪到一边。“幽灵公馆”年久失修,似乎很合情理,但他觉得事情本不应该这么发展。“对不起。有人在吗?喂?” 仍无人接待,于是学徒钻进屋去。他拿剑照明,忽又觉得不妥,赶快换成蜡烛。光线在灰尘遍布的地板延伸,映出一个高大的影子。 尤利尔停了几秒,意识到那并不是人影。一团纠结的线球滚到脚边,想必是受了开门时的惊动。阴影轮廓呈平直的线条状,无数丝线缠绕在转轮上,色彩明亮如新。一架纺车。它正对着门摆放,座位空无一人,踏板却还在摇晃。 不知怎的,尤利尔屏住呼吸。一般来讲,属国之中几乎没人能威胁到高环神秘生物的安全,这是他敢偷偷来到布列斯塔蒂克的凭仗。圣骑士长莱蒙斯·希欧多尔是唯一的例外,此人因联盟事务经过黑城,而不代表他随便闲逛就会遇到空境。我到底担心什么? 他启动了灵视,确认那只是一架普通的纺车,毫无神秘色彩。但旁边的缝纫机却另有发现。尤利尔瞧见一排排字符,它们用线缝在布上。 给达拉什的信。告诉他,那该死的野狗带人来讨债,父亲已疏通了皮尔克法官,会把事情处理彻底。你继续读书,不必后文变成一根垂落的长线头。 一封信。尤利尔心想,记录了有关阴谋贿赂的罪行,不知是谁寄的。达拉什是收件人。“幽灵”记录了口述信息,但最后寄信人并未取走它。发生了什么? 他仍没找到人,于是继续往里走。 更深处的房间里空空荡荡,只剩一张木桌。上面摆着一只墨水瓶,还有厚厚的羊皮纸。折断的羽毛笔丢在桌子底下。一张被使用过的羊皮纸在桌面中央展平,印刷般工整的字体写满皮面,大部分字迹淡得看不清。又是一封信。 有个坏消息。今日我们的出货量又降了一成,老顾客也在逐渐减少。埃希又说中了,这女人真该死。我迟早要拔掉她的舌头 尤利尔推测留下这条口信的人是位商人。虽然言辞威胁,但语气充满了自我怀疑,等主人鼓起信心,肯定不会乐意再把这些丧气话寄出去。也许这就是它留在这儿的原因。幽灵只负责记录,不可能贴心地伴随邮寄服务。 说到底,幽灵替人打字已是怪事一桩。他望了望走廊,果然看到又一间房间,里面安置一架金属打字机,样式挺新潮。时间有限,不好再浪费下去。尤利尔把全部的搜索时间压缩成灵视的一秒,想瞧瞧这房子里究竟有什么名堂。 结果让学徒吃了一惊。他顾不得探谨慎搜索,匆匆爬上二楼,用剑柄砸穿了一面纸墙。热气和煤灰铺面而来。尤利尔几下扯碎纸条,开拓出足以让两人通行的道路。 接着,他从厚厚粉末中拖出一个穿长袍的女人。她昏迷不醒,脸颊泛红,手指紧握着一支短棍。她的胸膛仍在起伏,但幅度已微弱难辨。尤利尔托起她的后颈和大腿,将人抬起来。匆忙间,来不及转过楼梯口,学徒踢开走廊的窗户,跳到后院的泥地上。 寒风扑面,带来清新空气。尤利尔把人放在地上,回过头去搜索公馆。灵视结束得太快,他没想到需要打开每一扇门。万一仍有人留在房间里…… 身处密封房间与烧炭火炉为伴,有一丁点儿常识的人都不会这么干。在四叶领,这被叫做“苏维莉耶的诅咒”,与“苏尔特的诅咒”极黑之夜同为南国特色,是当地人的迷信。学徒知道轻症只需开窗通风,就可能恢复。 所幸幽灵公馆里只有一个人。尤利尔打开门窗,让风吹进屋子,带走烟雾和毒气。死神不喜欢太阳。但等他去察看那长袍女人时,却发现她仍没醒来。坏了。她恐怕在屋子里呆了太久。 自然,此等诸神诅咒与多尔顿的魔法不同,确切来说,根本毫无关系。但好在神秘领域也有对策:尤利尔立刻掰开她的嘴,把圣水魔药灌进喉咙。哪怕真有诅咒,估计也能一起解决了。 对方很快转醒,被魔药呛得不停咳嗽。“怎么回事?”她按住额头,露出痛苦的神色。但就脸色来说,她比先前健康多了。“我昏倒了?熬夜?” “对了一半。你中了诅咒。”谷 “我只是想取暖……”她顿住口,心有余悸。“活见鬼。里面没有烟囱!” 烟囱也救不了你。“你用的炉子,不是壁炉。女士。”尤利尔察觉她并非住在公馆。 “你救了我。你是谁?” “尤利尔。佩欣丝·霜盔女士介绍我来这儿找人。” “那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她整理了一下长袍,试图让自己不那么狼狈,但最终自暴自弃地坐回地上。“我叫德拉·辛塞纳,是个通灵者。如果我是占星师或元素使,肯定不会中毒……这下好了,你说什么我都会帮忙的。” “所以你来幽灵公馆?” “噢,我受了欺骗,这鬼地方没有幽灵。”德拉疲惫地一挥手,“只有一大堆棕仙。它们学会了通用语,于是乐此不疲地给人打工。” “棕精灵?”尤利尔只在高塔见过这类神秘种族,“艾恩之眼”阁下经常拿它们加餐。 “说是精灵,其实是妖精属。它们的亚种和天上的星星一样多,有喜欢代写信件的族群也不足为奇。” “我记得有些可以食用。” “那是食物妖精,魔法创造的……算了,说了你也不认识。”她摆出一副看透他这种人的模样,“你们不懂!当‘胜利者’维隆卡在黑月河畔等待日出时,拯救他的不是银歌骑士团,不是诸神的保佑,而是‘第二真理’的水银巫术。真理使他跨越贝尔蒂的阻碍,登上圣者之路,力挽狂澜……可见书本的作用胜过锤子。不幸二者间,人们宁愿选后者。” 尤利尔没明白:“啊?” 德拉·辛塞纳盯了他一会儿,扫兴地别过头。“没什么,我只是给你展示一下我的学识底蕴……你找我有什么事?” 对尤利尔来说,她的展示毫无效力可言。他很怀疑对方是否有能力理解他的要求。不幸人们有书本或锤子可选,而我只有眼前这家伙。“我想了解黑城的历史。” “历史?你要我找历史?不行!” 多新鲜啊,你引经据典不是头头是道吗?“当初我向佩欣丝女士求助时,附加了这方面的要求。”学徒指出。矮人领队既是帕因特先生的亲戚,又是蒂卡波的朋友,就肯定会比向导可靠。问题不在于我们。“她推荐了你。” “我是个通灵者!我要给你通灵个历史学家,方便你问问题么!” “听起来可行。” “不,不!你不清楚。”德拉爬起来解释,“我必须选择合适的通灵对象,尤利尔,如果幽灵的记忆比我多,它会占据主导,夺走我的身体。历史学家?没有通灵者敢这么干。任何学者都不行!再说,即便他们有残留的灵魂,记忆多半也十不存一。你找错人了。” 她信誓旦旦,态度坚决。尤利尔之前没遇见过通灵者,不知道这个职业还有这么多限制。“对不起。那怎么办?不如我们找找先民?” 德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一千年前的灵魂。跨度实在太远,通灵者中也恐怕只有空境水准的神秘度才可能实现。尤利尔知道,这样想象太过分,但他也没辙:“你了解黑城过往吗,女士?” “说实话,尤利尔。”她难堪地一耸肩,“我甚至不是当地人!引述的例子是我从野史看来的。问我?你是在强人所难。” 别急着上火。佩欣丝给我这家伙的地址,不可能是拿我寻开心。尤利尔告诫自己。“那你的通灵能用来做什么?” “自然是找东西。失物或遗忘的消息,包括找人和给逝者后代递口信。一般是刚死人……刚有熟人不幸去世的顾客会找上门,要我帮忙。”她连忙咳嗽一声,掩饰口误。“噢,最近不知怎么回事,我通灵的成功率大为增长,现在生意已经火到外国了。你家里……” “……的每个人都非常健康,我暂时没有这方面业务的需要。”尤利尔赶快让她闭上嘴。 可惜没能成功。“好吧,如果你有的话,我会给你免费服务。”德拉拍了拍袍子,“毕竟,我不习惯欠人情。” “我以为你早该习惯了。” 通灵者脸红了。 她的反应让学徒消了气。跟她计较有何意义?“我会把你的情况转达给佩欣丝女士,总之,下次你不会再遇到这样的情况了。”矮人领队多半对她的情况不了解,才会把她介绍给我。“至于我嘛,反正我也没付出什么,你不用放在心上。” “你救了我一命,连这也不算?”她坚持。 尤利尔想了想。“那我收你魔药的钱?” 德拉望着他,咬住下嘴唇,露出惊慌的神色。他们沉默了两秒钟。最后,她摊牌了:“你还不如不救我。” 这时候,忍住笑意实在困难。从她四处推销开始,尤利尔就隐约察觉到她并不富裕。“那你干嘛还这么说?” “我只是觉得我还有点用处。”通灵者蔫头耷脑地说,“不是个废物。” “废物?你怎么会这么想?你只是手头不宽裕。”尤利尔可知道,在那见鬼的通灵生意上德拉没有夸口。她很快会变得有钱,但这些生意都还没开始。 “就是这样。我的职业。” “通灵者?我没见过其他人。” “当然。这是个失传的职业!没导师也没前辈。看在诸神的份上,恐怕全诺克斯除了我,几乎没人……”她忽然住嘴,“噢。我们还没很熟,是吧?”其实学徒对这话题很感兴趣。“反正就是这回事。目前我过得还行,但,呃,我一时半会儿帮不了你。”声音减弱。“而且你救了我,我必须回报你!哪怕不靠通灵……希望你给我一点时间。” “还是等下次,辛塞纳。”不幸他刚好没时间。“佩欣丝马上就要带着商队离开了,我只能和她一起。我们有缘再见,记得下次点炉子时打开窗。” 通灵者眨眨眼睛:“商队?” 尤利尔打量她。什么情况?“佩欣丝女士。”他重复,“她是守誓者联盟的商队头领。他们到黑城有一阵子了,近来城里都在狂欢。你不知道?” “商队?商队?” “带着货物交易的队伍。行商贸易,沟通经济,各取所需。怎么?” “老天!”德拉猛跨一步,抓住他的手臂。“该死的小矮子,她上次自己来的。但商队!这么说,他们带来了材料,是不是?”她看起来像是那些迫切需要购物的家庭主妇。 “是他们带来,不是我。”尤利尔没好气地说,“松手。我们没这么熟。” 第七百章 魂灵秘仪 “你到底缺什么?”尤利尔问,“大多数神秘材料都能在黑城买到。而且除此之外——我可以通知你——他们也卖柴火。” 通灵者咬了咬下嘴唇:“拜托你,尤利尔,求你忘记这回事罢。”她好像觉得丢脸。 “这是为你的安全着想。” “该死的,公馆里没有壁炉!我也没注意到……噢,我把精力投入到了秘仪上,这根本不是常见的状况。我的研究还……我的研究!”她猛一拍额头,“你没动魔纹,是吧?快告诉我你没有。” “对不起,辛塞纳小姐。但当时人命关天,你的绘画作品并不在我关注的范畴之内。”等到灵视结束是低效的做法,尤利尔一贯在解决问题后迅速中断魔法,以免浪费魔力。要是他看到如今的情况,没准那什么魔纹还有救。现实不能重来。“你说秘仪?” “我说了吗?”她惊讶地一眨眼,“不。秘仪?那是什么?” 如果是其他时候,尤利尔可以装做没听见。但海湾战争的经历告诉他,这种事是会影响深远的,最好别轻易作决定。“秘仪。神秘仪式的一种,深奥的组合仪式,涉及魔纹、炼金学和符文几何学等高级知识的神秘手段,不久前曾作为挑起海湾战争的源头之一……” “真复杂。听上去就和我这样的平民百姓毫无瓜葛。” “……是你刚刚提及的个人研究。让我们坦诚一点,辛塞纳小姐,你以为我聋?”尤利尔不客气地指出,“你要找佩欣丝女士。为了补充秘仪的材料,是不是?” 德拉没说话。他们彼此对视,气氛僵持。按理来说,尤利尔不该随意干涉他人的研究,但这姑娘的行事根本不让人放心。他怀疑她会研究秘仪,然后在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毫不知情时,悄悄折腾出一些大麻烦来。诸神有眼,上个钻研这玩意的人已经把自己和整个族群沉入了海底,而她的水平无疑远不如对方。 德拉深吸口气。“听着,尤利尔,你刚救了我一命。” “显然。” “你介意再来一次吗?”她用商量的语气说,“为我保守秘密。秘密。就这一次。相当于救我的命。” 她真不明白?我正在尝试救她第二次,学徒心想。但通灵者的态度似乎很坚决。“这可有得瞧。”他说,“当然,也不是没有安全的秘仪。苍穹之塔的星之隙就很稳定。” “我的研究就很安全。” “告诉我内容。” 事情已到了这份上,可通灵者依然心存疑虑。“这是有条件的。你是光辉议会的人吗?” 角度刁钻。什么意思?“不。我是盖亚信徒。露西亚的圣水魔药更擅长驱邪,治疗效果不太够。”你现在怕是还爬不起来。 “我想起来了。”她咳嗽一声。“盖亚教会嘛,最近到处都是他们的新闻,连寂静学派也忙得很,没空关心……不错。看来对手只有光辉议会。” 造成盖亚教会内乱的当事人不想听这些:“光辉议会怎么了?” “跟我来。” 通灵者不情愿地钻回“幽灵公馆”,与学徒分享发现。此时,空气中的诅咒业已消散,只剩下寒冷的风在走廊呜呜游荡,真有些“幽灵”的意蕴了。 “之前圣骑士团搜查黑城的恶魔,还在这儿弄出了向导失踪的传闻。”德拉遗憾打量织机,“神官在房间施展神术,把棕精灵们赶走了。只剩下这些没写完的信。” 尤利尔看完了全部内容。“看来当地邮局恢复了地位。” “黑城没有邮局,他们宁愿用三色堇传讯。”德拉告诉他,“领主声称,黑城就是半个神秘之都哟。” “总归是美好愿景嘛。” 通灵者被逗乐了。“我现在确信,你绝对是盖亚信徒了。只有你们把批评也说得好听。你是传教士吗,尤利尔?” “我是盖亚的骑士,只维护原则,从不擅长传教。”尤利尔回答。他们登上二楼。 走廊狭窄,窗棂陈旧,布设有种同盟时期的古早风格。一卷丝帘悬在窗边,被风扯落。地板平整粗糙,但没有虫蛀或潮湿的痕迹,只残留着学徒的脚印。窃贼没光顾过这里,他们好像变得有礼貌了似的。“棕精灵走后,门外的魔法还在?” “是神秘生物停留得太久,把公馆变成了神秘之地。” 学徒扬起眉毛:“有这回事?它们是呆了多久?” 神秘生物和神秘之地并不完全是两码事,曾经的“沉眠之谷”就是代表。四叶森林的山谷里埋葬着一支古老的先民部族,他们创造的钢岩巨人守卫于此,阻挡每个误闯的行人。当誓约终结,神秘之地便也随之而逝。显然幽灵公馆的情况与沉眠之谷类似。 “瞧见那架织布机没有?在黑城建立前期,它们还用那东西给人写信。” “黑城建立前期?”此地毫无历史氛围,不像是建筑中的古董。 “也许你不信,但在先民时期,黑城只是另一座城市的外城区,直到领主绝嗣,高地内城被邪龙摧毁……” 尤利尔非常惊讶。也许她就是我要找的人。“你知道这座城市的过去,还有莫尔图斯……说真的,辛塞纳,说你对这座城市的过往毫不知情?你实在太谦虚。”诸神在上,我向来不该凭印象识人。“先民时期的黑城里发生了什么?” “不是我知道。”承认这点让她似乎很难启齿,“是这里的住户。我没能找到幽灵,但却唤醒了公馆主人。这里如今成了货真价实的幽灵公馆了。” 公馆主人,想必是一个灵魂。它竟能被唤醒,莫非它埋在这里?尤利尔感觉房间忽然阴森起来。“你们通灵者实在有手段。” 这话德拉听来很满意。果然,不是我看错了人。“不是‘你们’。”她仔细纠正,“哪怕这世上还有第二个通灵者,也绝不可能有我的成就。他们顶多找找死人魂魄,而我能重现这些幽灵的某些生前景色。” “因为秘仪?” “……你真扫兴,尤利尔。” 过去是女巫的领域,和通灵者不搭界。即便不算精通神秘职业的学问,学徒也能推断出来。她把我当无知小鬼么?“方便告诉我,你的秘仪从何而来吗?”不会是光辉议会罢。 “我在玛朗代诺买来的。”说起这桩事又让她恢复了得意。“当时它只剩残图,保存在一本古董书里。很多人都翻阅过,但只有专业人士才认出它——这是通灵者的秘仪。” “想必你就是那个稀有人才。” “自然。”她耸耸肩,“毕竟翻书的人都是布列斯的大学者,钻研神秘和无数偏门知识。他们权高语重,却当眼前的宝藏是副抽象配图。只有一个人给我留下了联系方式。她还算有眼光。” 尤利尔怀疑她其实并不想保密。也许她乐意向人炫耀这回事。 但他抓住了重点:“学者?你记得那本书的名字吗?它是写什么的?” “《诸神福音集录:亚布纳诗篇》,没有署名。”德拉果然吐露,“我怎么会忘呢?” “福音集录?什么意思?”该不会是圣经……? “就是故事集册,而且大多和诸神没关系。”答案出乎意料。“根据判断,是有人搜集了许多民间传说,填在了空版上。因为前几页确实是正经的福音,后面就乱套了。显然,当初编书的人也没心思校对内容。” 尤利尔皱眉打量她。倘若这通灵者如今正处于被幽灵附身的状态,他也不会怀疑。 “也许是这样。”德拉的声音减弱了,“反正我不知道当时的情况嘛。总而言之,我得到了这东西,并利用它唤醒了公馆主人。这意味着我不用再进行危险的通灵,只凭秘仪,我就能获知死人执念!什么意思?这大大拓宽了每天接生意的上限……知道吗?我创造了这个职业的新道路。” 她开始滔滔不绝,“得到我的传承的后继者,他们必须学习我的着作,钻研我的学说,默写我的测试笔记和魔纹图阵……”她越说越兴奋,简直停不下来了。“……最终,我将留名青史,尤利尔!世界会为我而改变……你知不知道?” “在那之前,你得先当心别在充满诅咒的房间窒息而死。” 德拉·辛塞纳面无表情地瞪着他。她的兴奋劲儿过去了。“我依然感谢你救我一命,你这该死的传教士。” “不客气。我们还是说说你找到的灵魂罢。他是谁?达拉什?” “这么说,你看了信。” “很难不注意它。”学徒承认,“在我进来的前一刻,似乎还有人在继续写呢。”踏板摇晃不停。 “不是人。” “噢,棕精灵嘛……不。不对?是他,达拉什?”学徒意识到了。“可那信是给他的啊。” “确切来说,是他的亲属。达拉什有个姐妹,嫁给了公馆主人。他们送他去读书,希望到时候能借助他的学识赚大钱。” “后来呢?” “你问这干嘛?都已经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的故事了。” “只是感兴趣。”可事实上,他非常好奇。“达拉什没收到信?” “我不清楚。”德拉不快地回答,“幽灵也会忘事。这些鸡毛蒜皮的生活边角,连当事人也记不得了。我只知道‘更’后来发生的。” 尤利尔作出倾听的姿势。 他们已穿过走廊,德拉·辛塞纳急匆匆钻进房间。“达拉什确实赚了钱,他在外城做生意,手下有成百上千的仆从、成千上万的奴隶。他成为了影响外城局势的大人物。” “有头脑的商人。” “卖东西的人。”德拉评价,“想要更进一步,他就非得获得做更多生意的权力不可。这时候,神秘学识就派上用场了。” “随后他搬到了内城?” “带着全家人一起。”故事遗憾地就此终止。她已扑回魔纹前,“快看,它还在运转!真奇妙。不是吗?” 通灵者的秘仪铺展在房间地板上。就外形判断,它几乎像个矩梯。秘仪轮廓呈圆环状,由无数细窄的字符拼凑闭合。圆环内里交织曲线和三角图案,形成圈套圈、角勾角的复杂状态。无论弧线还是椭圆,它们看起来很完美。而三角形分布在一侧,是阵图中唯一不和谐对称的要素。 尤利尔见识过的秘仪屈指可数。星之隙不提,罗玛闯进去的痛苦秘仪没有形体,完全是神秘存在,而德拉·辛塞纳一手搭建的秘仪大不相同,她应该有占星术和绘画的功底,直将魔纹复刻出来,用特殊涂料描在了地上。 这样的艺术品来之不易。难怪德拉把房间里的作品视若珍宝。但她的话让尤利尔察觉,恐怕在这之前,德拉从未见过秘仪。 “所有秘仪都必须能自发运转。”他指出,“这是区分秘仪和普通仪式的根本差别。” “真是这样?”阵图旋转起来,“但我可以操纵它。” “当然。它本身就有‘运转’的能力嘛,无关乎控制与否……但大多数人不会知道控制方法。你从哪儿学到这些的?” “说了你也找不到。这是我的职业学识。”德拉斜睨学徒,“我在转职前是玛朗代诺的画家,贵族绅士为我的作品一掷千金。但凡人的青眼怎能与神秘力量相比?”她的手在秘仪上空虚划,“我的天分要施展在我的神秘职业上,这有助于我获得更高成就。” “你是我见识过最有上进心的人,辛塞纳。”尤利尔诚心诚意地说。 “噢,你们南方人都很懒,是这样罢?冷天会让人犯困。我理解。” “不对,温暖才会。”尤利尔不想再给她任何赞美了,“开始吧。快点。” 魔纹运作起来。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只是盯着不停旋动的魔文发呆。这些字符、图案和线条的组合,对学徒来说太过晦涩,只能破解只言片语,他以为通灵者懂得多一些,然而她先撑不住,爬在地板上喘气。 “我的魔力耗尽了。”这倒不是谎话,她如今的神秘度和凡人没两样。 “也许是秘仪的问题。它有没有可能,呃,不是环阶的神秘物品?” “秘仪不是物品!” “你明白我的意思。” 德拉沮丧不已。“上次就成功了。我没骗你,尤利尔,上次我见到了先民的幽灵……之前我从没亲眼见过,灵体会附在我身上……它希望我传达意愿,可我失了约。这下好了,他走了。” “织布机不久前还在动呢,它肯定没走远。” 通灵者没接腔。她满腹忧愁,恐怕在担心自己的生财道路。“不行,我得咨询一下专业人士。”她挣扎着掏出三色堇。 尤利尔没能及时阻止她。很快,他为这而后悔了。我们的通灵者用她精心搜集的通讯方式,联络上了一位神秘学家。 “她就是我得到秘仪时认识的那位学者。”德拉告诉学徒,“也许她能一起回答你的问题。” “这么说,此人对历史颇有研究?” “噢,我忽然想起来。”德拉眨眨眼睛,“我曾经向佩欣丝提起过她。也许她给你我的位置,本就是要你通过我去联系对方。对。就是这样。你真幸运,尤利尔。笑一笑罢。” 是吗?尤利尔可笑不出来。“还不够,假如诸神真的给我运气,但愿这是你想起来的最后一件事!” 德拉彻底闭上了嘴。他们一齐等待猫儿脸作出回应,直到花瓣张开,吐出雾状粉末。紧接着,尤利尔见到了一位学派巫师。 花粉轮廓形成半身像。一位手夹书卷、头顶睡帽、嘴里叼着羽毛笔杆的女性浮现在半空。她坐在一把加宽加厚的流苏软椅中,盘起腿,膝盖上摊开一本巨大的硬壳书。她看起来像是从书页中钻出来似的。 此人有深灰色眼珠,嵌在一对未经打理的宽眉下。整体来看,额头饱满,下巴轻微带沟,脸颊十分丰盈,这无疑是张漂亮脸蛋,但没有决定性的证据,能让人联系起寂静学派。只是不幸,尤利尔认得这张脸。 “舍得用魔法植物了,辛塞纳?”对方开口。很快,她注意到了学徒,不禁挑起眉。“瞧瞧这是谁。高塔信使。你到布鲁姆诺特去了?” “不,罗珊阁下。”德拉回答,“我还在布列斯呢。什么信使?” “一只夜莺。不用关心。你说你们在布列斯?具体是哪里?” 通灵者毫无戒心:“黑城。我用秘仪在幽灵……” “德拉!”尤利尔吼道。她吓了一跳,住了嘴。但已经太晚。 巫师露出微笑。“我们有空再聊,亲爱的。”瞬间,对面的女人不见了。 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德拉尚未回过神来,但尤利尔顾不上她。事实上,他连后悔没用灵视察看对面身份的心情都没有,唯一的念头是立即离开。学徒在原地站了一秒钟,接着转身下楼。 “发生了什么?”通灵者皱眉,“我不明……尤利尔?你去哪儿?” 她看起来一无所知,尤利尔心想。但关于我的要求,她倒是没记错。猫儿脸对面的女人的确是专业人士,不论是在历史、神秘学、神学还是其他知识领域,她都堪称专家。哪怕是黑城这样的偏远之地,她也有很大可能了解其中历史。 因为她是“神学家”罗珊·托斯林,寂静学派的法则巫师。 此刻,责怪德拉毫无意义。行动起来才关键。我不能再这里久留……尤利尔头也不回:“幽灵。我找到它了。” “什么?” “你的秘仪只需启动一次,辛塞纳。它已经被唤醒了,但你看不见它……幽灵逃离了秘仪的范畴,它把自己藏起来了。跟我来。” 第七百零一章 锁匠卢格 “你怎么找到我的!”它大吼大叫,不肯配合。“滚开!让我一个人待着。你们真讨厌。” “那好。”尤利尔回答,“辛塞纳,你先出去。” “你听不懂吗?我要一个人!” “我要是走了,这间屋子里就一个人也没有。你死去很久了,埃希。你必须接受事实。” 幽灵瞪着他:“你在说什么疯话?我不是埃希。谁是埃希?” 不用誓约之卷,尤利尔都能看出她在撒谎。“确实。你只是埃希的灵魂,不是她本人。”他边说边靠近,幽灵怨恨地嘶鸣,学徒充耳不闻。“别傻了,埃希女士,正常人不会钻进墙里。你要自己瞧瞧么?” 于是她扭过头。 一截女人的小腿伸出裙摆,扎入公馆的砖墙。她呆呆望着它,突然触电般抽回脚,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忘记先前的一幕。 “我很遗憾,埃希。”尤利尔放轻声音,“但现在距离你的生前……” “一千年。”幽灵打断他,“那通灵我的女孩说过了,我还嘲笑了她。”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我真是个傻瓜。” “别这么想。”德拉说,“总得看跟谁比嘛。你已经表现得很好了。我的上一单生意糟糕透顶!那家伙不愿离开,拿我的手臂给了他儿子一巴掌。”她因回忆皱起鼻子。“你是少数能交流的幽灵,埃希。你觉得怎么样?” “我……还好。”埃希渐渐冷静下来。而伴随着情绪的稳定,她的身体也不再模糊。 一位中年妇人出现在他们面前。她眉眼憔悴,鼻尖粉红,脸色苍白。她穿棕色羊毛长裙,手臂包一块软布,里面鼓鼓囊囊塞满小物件。她的手上戴一枚戒指,脸颊边有耳环。这两件饰品并不能为她的脸孔增色,因为它们既旧又脏,还大受磨损。但尤利尔见识过先民的时代,就打扮而言,她其实还挺有贵族气质。 幽灵的外表源于意识。学徒心想。她以为自己过了一千年,身上的饰品都该旧了。但衣服是一个人的体面,于是直到如今也没变化。 埃希安静下来。 好的开始,尤利尔确信。哪怕在灵视的梦里,也少有这么顺利。 “我儿子。”埃希开口,“他也在吗?您能找到他的灵魂,这位小姐?” “恐怕不行。”德拉回答,“你死在这里,我才能找到你。想见你儿子,除非你知道他的坟墓在……” “我知道在哪儿。” “你知道?”德拉吃了一惊。按照常理,埃希应该先于子孙老去,而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对不起。” “没关系。我们共赴黄泉,还有我母亲、我丈夫和他的兄弟。不管怎么说,我们没有抛下彼此。”埃希完全恢复了镇定,谈及家人的死亡时,她也没有失控。“你们到我家里,擅自唤醒过去的亡魂,还企图交流,是有什么事?” “就是为过去。”尤利尔在德拉之前开口,后者恼火地扭头瞪他。学徒装作没看见。“我想了解莫尔图斯的历史。听说你生活在邪龙入侵诺克斯的时期,埃希女士。” “不。”幽灵却说,“邪龙的事是棕精灵告诉我的。它们看不见我,但我听得见他们说话。真是奇事一桩。要不是我死了,我永远也不会发现自己还有这么多异族邻居。”她皱起鼻子。“我生活在摩金大人主持政务的时候,当时他才刚继承爵位不久,就因为信奉邪教而被三神使者带走了。” “邪神?”德拉一抬眉毛。 “三神使者?”尤利尔同时开口。 “显然,他们不能共存。”幽灵轻蔑地指出。“你们到底想问哪个?等等,难道你们不是一起的?” “这不重要。”学徒再次抢在德拉之前接过谈话的权力,得到了后者的怒视。“我都想了解,摩金·赫瑟当领主的时代也没关系。先说说邪神吧。”她这才罢休。 “在我那个年代,奥雷尼亚只有三种信仰,命运之神奥托、秩序女神盖亚以及光明女神露西亚。所有凡人都是祂们慈悲恩赐的对象,因此我们的信仰属于祂们。” 即便在梦里,尤利尔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秩序女神?不应该是露西亚吗?” 德拉翻了个白眼。“说清楚点,埃希。你眼前可是有个盖亚传教士。” “我不是传……” “也许我记错了。”幽灵毫不在乎地回答,“反正我也不信盖亚。我只去过露西亚的教堂。随祂管什么。”她斜了一眼学徒,“我猜你也一样。虔诚的传教士可不会打扰我们。” 尤利尔从不跟死人费口舌。“邪神是什么?” “除了三神之外的信仰都算。”埃希回答,“因为只有三神庇佑人类。” “那自然精灵和矮人呢?”德拉好奇地问,“亚人和兽人怎么办?他们在先民时期也信仰三神?” 幽灵惊奇地注视她:“你指奴隶?它们又不是奥雷尼亚人啊。” “现在没有奥雷尼亚了。” “我知道。”她不在乎,“棕精灵也说过。但这不意味着我的想法会和你们一样。我活在帝国时期,活在摩金·赫瑟和他愚蠢的邪神学说的统治下,后者不怎么合理,但事实如此。当我被邪恶的匪徒杀死,我的命运也就此终结。” “真混乱。”德拉嘀咕。“野蛮又混乱。” 学徒确信她说的是先民和奥雷尼亚,但幽灵显然理解错误:“是啊。异族里全是奴隶,即便有了自由,也都会变成小偷和骗子。” “从露西亚的角度来看,他们之所以变成小偷和骗子,显然是因为他们除了自由一无所有。”尤利尔指出,“他们的‘主人’不会付报酬,对吧?” “我可不知道。”幽灵表示,“我们家从来不和异族打交道。” 先民时期毕竟与当今不同,尤利尔尽量去理解埃希的想法。我不可能代替她活在奥雷尼亚。于是他问:“如果不这样做,有什么后果?” “这栋房子曾属于另一个露西亚信徒。他们博爱所有人,包括异族。后来他们破产了,不得不将房子抵押给老领主,直到我死也没能赎回去。”幽灵摇摇头,“真是活该!当时我们还在和矮人打仗呢。怎能关心敌人?” “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卖给异族谷子。”埃希漠不关心地说,“随后被人举报通敌。有个异族俘虏作证,发誓这家人为敌人提供粮食……于是审判机关抄了他们的家。” “异族作证?”德拉难以置信,“这家人是在帮他们啊。” “这里面多半存在阴谋。”尤利尔断定。 “阴谋?不。帮助鸡犬,它们会回报给你忠诚和鸡蛋;帮助异族,你只能收获这个。”埃希冷冷地说,“摩金老爷该将这些家伙撵出城才对!他是个废物。我儿子就被它们杀了。” 学徒闭上嘴。 “这是他的错。毫无疑问。”于是幽灵继续说下去,“摩金·赫瑟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他生在赫瑟家族,竟然能抛弃三神,去向邪神供奉!我知道,他是想要永生的力量,好让自己在一众兄弟里脱颖而出。” 德拉不禁挑眉,但尤利尔及时阻止了她针对埃希话中的不合理之处作出询问。否则话题会延伸到另外的领域,我可没必要浪费时间。 “而那邪神……我直说好了,根本就是女巫传过来的蛊惑人心的东西!她们靠它骗吃骗喝,受尽好处,然后战争来时便又自个儿逃回南方去,把她们所谓受神恩宠的信众抛下。这就是领主老爷信任的神使。呸!” “女巫?”尤利尔问。在梦里,幽灵没有提及信仰来源。这不要紧,他已经学会引导对方的倾诉。“想必不是命运之神奥托的竖琴座女巫。” “对。她们自称白月女巫,后来三神派了祂们真正的使者前来,证明白月女巫是阿兰沃的间谍,并好好教训了摩金一顿。”幽灵快意地说,“自那以后,莫尔图斯再没发生过这样声势浩大的蠢事。” “但遗憾的是,你没活到那时候。”尤利尔指出。 埃希沉下脸。“棕仙记录下了这些事。”她告诉他们,“这些不请自来的小小的异族混蛋,在我的屋子里折腾。它们用我的织机和我儿子的床单,还从不打扫卫生。好在银歌骑士将它们统统赶走了。如果我还活着……” “那些人是光辉议会的圣骑士,不是银歌骑士。”德拉纠正。“银歌骑士团早就随同盟解散消失了。而圣骑士是会消灭幽灵的,你千万别碰上他们。” “消失?不。银歌骑士团或许解散了,但银歌骑士永远都存在,尤其是‘胜利者’。”幽灵不信。 “维隆卡大人于黎明之战后逝世。人们认为,正是他的死导致了神秘领域分裂。” “这里面显然有着很多原因。”由于有着梦中经验,尤利尔赶快打断了通灵者,“我们不能妄下定论。好了,既然邪神的来源已经明了,如今该说说三神使者了。她究竟是谁的使者?” “命运之神奥托。”和梦境相似,这个答案让德拉非常惊讶。若我没有灵视,该和她有同样反应。 “克洛伊塔?”通灵者很迷惑,“你说过的,埃希。先民时期的高塔是奥雷尼亚帝国的侦测站,不管这些事。” “事实如此。我们也以为会是审判机关或水银圣堂,他们总得派人来处理这桩事!但来的是个高塔信使。” “也许其他人没时间?当时正在打仗嘛。” “莫尔图斯就有盖亚教堂。虽然没有银歌骑士守卫,但贵族们从不敢打它的主意。” 尤利尔审视着幽灵:“你对莫尔图斯的上流社会非常了解,埃希女士。你也是帝国贵族?” “曾经是。我嫁给了一个倒霉透顶的傻瓜,他家里开了间烟草店。我劝他换更体面的生意,他却当我是只多嘴多舌的乌鸦。”幽灵女人摇摇头,“这可恶的傻瓜连这也干不好!他得罪了人,让我们一家人落得如此下场。” 换做任何既赶时间,又有明确目标的人,都不该对幽灵的琐事感兴趣,但学徒下意识提问:“是那封信……?” “给我兄弟的信。这事儿也跟他有关系!达拉什。他不该回来。他的学业尚未完成,他本该有更好的人生。”埃希望着纺车,“是我们连累了他。” “发生了什么?” “这间房子的上一任主人。他们被人出卖而破产,皮尔克法官将公馆判给科恩,我们全家搬了进来。”科恩多半就是埃希的丈夫,先民时期的烟草店老板。“后来,摩金大人要处决牢里的罪犯,以献祭给他的邪神。” 尤利尔和德拉对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他们为此丧命?” “这是摩金老爷的决定。是他造的孽!和我们无关。”幽灵厉声说。可以看出,她仍觉得自己受了委屈。“黑熊杀了卢格一家,不是科恩。更不是我和我儿子!不。都是摩金的错。他应该将每个卢格都逮住……” “‘锁匠卢格’。”德拉开口,“原来他也住过这间公馆。”她看向埃希的眼神变得古怪起来。“还有你丈夫科恩。一切对上了!所以你们就是科恩一家。” 尤利尔迷惑不解:“什么锁匠?” “锁匠卢格的复仇传说呀。噢,你不是当地人,不了解这个故事。”通灵者为他解释:“卢格是个年轻锁匠,为人正派,客人和邻居都信任他。直到某天他爱上了一个精灵少女。他们每天在花园幽会,卢格还用锁匠的手艺替她解开了奴隶的锁链,希望放她自由。” “听起来不赖。”尤利尔却说不上喜欢。 “但这是不合法的。随后他被精灵少女的主人举报,连夜逃出了莫尔图斯。人们都认为他死了,那精灵少女也不例外。好个狠心的男人!他背井离乡,没对任何人说出自己的去向,于是主人的搜捕只抓住了精灵少女。那可怜的姑娘不久就被卖给了领主老爷,而再没人来救她。她彻底绝望,在一个月圆之夜投河自杀。” “诸神在上。”学徒皱眉。 埃希冷冷地盯着他们。“又是摩金老爷干的好事。毫无疑问。虽然我没听说过这种事。” “但这不是个悲惨的故事。卢格逃到了城郊,在高地下遭遇了自由人骑手的袭击,他侥幸藏在树洞里逃脱,并发现了一位胸前中刀的旅人,鲜血业已和凶器干涸在一起。旅人死不瞑目,没能在受伤前找到这处庇护所。卢格因此得到了他的遗产。” 情节开始变得富有吸引力。“遗产?” “死者是个富翁,在城外有一片祖父留给他的种植园。他把装有印章和财产证明的皮箱随身携带,是要到莫尔图斯接收祖产去的。不过嘛,这些祖产如今也成了遗产。锁匠安葬了他,用精湛的手艺撬开保存印信的皮箱,收走了里面的全部家当。靠着这笔天赐之财,卢格在纹石城安了家。” 尤利尔忍不住了:“天赐之财?” “噢,忘了说。卢格原本是盖亚信徒,后来为那姑娘改信了希瑟,也就是当时的邪神之一。” 如今可没人敢管希瑟叫邪神了。尤利尔心想。圣瓦罗兰是神秘领域七支点之一,地位远在凡人和他们的王国之上。 “好吧,不管怎么说,卢格需要这笔钱来考虑前程,而没人能让死人复生。”学徒说,“后来呢?他在纹石城怎样了?” “卢格冒用旅人的身份和印信,成了当地的富翁。在此期间,他又接连遇到险境。同行来到纹石城的旅伴也打着冒用身份的主意,于是卢格遭人陷害,差点沦落地牢,幸而依靠开锁挣脱了束缚,得到一位好心的寡居的贵族夫人的救助。他们一见钟情,卢格不仅借助贵妇的家族势力度过了危机,还成了她的新丈夫。” 尤利尔不知说什么好。在梦境里时间很紧,他根本没盘问细节。如今从头听了一遍故事……这里头要素过多,他脸都僵了。“噢。” “接下来是一大段情感剧场。”德拉耸耸肩,“锁匠卢格还记得和那精灵少女的初恋,不敢接受贵妇的心意。他迟疑不决的心情——对全新爱情的渴望,过往回忆的不舍——全被作者进行了细致入微的描写。我敢说,传唱这段故事的吟游诗人多半是位细腻的女性。” “但他最后接受了她,是不是?”埃希也忍不住问。虽然我们都猜得到,她丈夫没在故事里扮演什么正派角色。 尤利尔翻了个白眼。 “没错。”德拉回答,“他们结了婚,度过了一段悠闲自在的快乐时光。但很快,瘟疫来了,贵妇和城里三分之一的平民一起病逝,而卢格身强体壮,熬过了死亡。如今这幸运的锁匠又成了贵妇遗产的继承者,但他不愿在纹石城孤独老死,他渴望回到故乡,与家人重逢。他甚至还想找到当年的精灵少女,和她再续前缘呢。” 埃希的神情饱含怜悯:“他还想着她?” “是啊。卢格不知道少女的死讯,只以为心上人挣脱了锁链,如今生活在莫尔图斯附近的森林呢。”德拉叹了口气,“真是命运弄人。” 尤利尔可不觉得。此人的生活作风实在是不敢恭维……故事的发展变得无聊起来,他只想赶紧走人。说到底,我关心的根本不是主角的情感生活。 但德拉对他的感受一无所觉。“于是卢格回到了故乡。他已改头换面,没人能认得他就是当年的锁匠。但卢格也悲痛地发觉,他的家人朋友早已被领主处死,因为他当年得罪的人是领主老爷的亲戚。” “就是摩金·赫瑟?” “恐怕就是这家伙。”通灵者厌恶地说,“但故事里用了代称,没有指名道姓。毕竟,这是个老故事了,当年吟游诗人传唱它的时候,总不能指着领主的鼻子骂。”说到这儿,她不禁笑了。 “接下来又怎么样了?”学徒稍微提起了兴致。 “卢格得知家人枉死,家业被夺,便认定是当年的奴隶主施展诡计。他依靠旅人的印信成为了种植园主人,将生意打理得蒸蒸日上,在莫尔图斯的贵族圈子里出了名。” 埃希的脸色变得冰冷。“这小子盯上了我们。” “事实上,当年卢格一家破产,你丈夫贿赂了法官皮尔克,让他动动手指,逼迫卢格一家将公馆转卖给了你们。”德拉指出,“落井下石!在黑城真是家常便饭。” “是摩金·赫瑟的错!” “但你们绝不无辜。”德拉说,“有一大段章节是关于你和你丈夫的,埃希女士。还有你弟弟达拉什。卢格掌握着最富饶的种植园,他把你们逼到绝路,甚至打算买凶杀人了。我想,你最清楚科恩做了什么。” 埃希的轮廓变得透明。 “他要解决这小子。”幽灵艰难地坦白,“我知道,这不是诸神希望看到的,但我们别无选择。”她望着自己双手,看它穿透墙壁。“无所谓了。我早已死去很久。事到如今,连丑事我也说得出口。” “你们没有成功?”故事的走向是明摆着的。 “刚巧三神使者到来,预见当地会发生一场震动全城的谋杀案,让卢格及时察觉了阴谋。” 尤利尔明白了:“他躲开了谋杀。” “不。谋杀仍然发生了。但不是卢格。预言传遍了城镇,连科恩也意识到阴谋败露,他拖家带口连夜逃出城,结果在半路被自由人袭击,举家送命。” 提起自由人,尤利尔难免想起乔伊。但莫尔图斯的领主摩金·赫瑟当时正值壮年,与梦中的老领主相差最少二十年,这桩事不可能与使者有关……不过,乔伊是什么时候来到莫尔图斯的?学徒并不清楚答案。 “……最终,摩金·赫瑟被三神使者带走,得到了惩罚。锁匠卢格大仇得报,便恢复了本来形貌,在精灵少女投河的岸边度过了余生。”德拉给出了故事的结局。“‘锁匠卢格’,也成为了罗盘高地家喻户晓的角色。” “不如说是‘好运的卢格’。”尤利尔给出了中肯的评论,但没人符合。 “不,这不合理!”埃希叫道,“纯粹是谎话!” “当然,我的评价不可能不带有主观色彩……” “谁关心你的评价?那女孩撒谎!是该死的锁匠雇佣夜莺,将我们谋杀在了公馆。他要报复我们。” 第七百零二章 强盗 路过转角时,妮慕感受到热量,这令她浑身不适。“有火?” 圣骑士长停下脚步。“火?”他没明白她的意思,“霜巨人也会冷?” “不。是这后面太热。” 于是莱蒙斯扭头打量身侧。一堵高墙围住一间华丽的建筑,瞧不见身后。想必它属于某个有地位的小矮人。出于族群习惯,妮慕总是靠建筑的华丽与否判断主人的地位,虽然她的族群和大多数诺克斯神秘种族不同,但这一招用在人类社会,可算是百试百灵。我太喜欢它闪光的金色屋顶了,她心想。 圣骑士长也瞧见了闪光,反应却不相同。“全体后退!立刻!”他转身厉喝,把妮慕吓了一跳。“士兵!保护车辆。” 命令是如此突然。霜巨人尚未弄明白发生了什么,车队已经调动起来。护卫车辆的士兵拔出武器,车夫驱赶炼金造物刹车、逆行,轴承发出轰鸣。队伍准备后移。 “发生了什么?”妮慕听到某人在问。大多数人和她同样迷惑,但他们顺从圣骑士长的指挥。围绕车队的商人就不行了。只听几声剧烈的碰撞响动,随后是尖叫和混乱。只用耳朵,她都能想象队尾的车祸现场。 很快,四处都是嘈杂。“大人。”她不得不开口询问,“要怎么做?” 莱蒙斯已拔剑在手。杜兰达尔的色泽深沉如夜幕,宝石熠熠生辉。他理都没理身后的混乱,人和武器全部专注于身前。顺着他的目光,霜巨人抬头去望金屋顶。它看起来比原先更为闪耀,充满美感…… ……和热量。 “保护凡人,妮慕。”圣骑士长命令。他把圣剑立于身前,双手将其扎入地面。刹那间,剑刃迸发的光明甚至比阳光下的金顶更刺眼。 荆棘之环 光幕从大地中喷涌而出,击穿厚重的砂土石砖,代替了围墙。热浪滚滚,迎面扑向联盟车队和商人们。顿时,混乱加剧了一倍,尖叫也愈发刺耳。 有敌人。妮慕意识到,莱蒙斯迅速布下防御,正是为了抵挡袭击。她绝没想到在城里也会有敌人。人们为什么要摧毁自己的房子?它们多漂亮。她困惑地转身,差点撞翻马车。妮慕很清楚自己的体格,在她面前,一切人类都显得矮小而脆弱。如今我不得不人类的积木中打仗。 “快降温!”圣骑士长催促。 霜巨人只好照做。她深吸口气,朝身后吹出寒冷的吐息。冰霜覆盖在这些小人们头上。 下一刻,金色的屋顶如太阳般直坠而下,撞进了光线交织的罗网。 尖叫声在一片闪烁中消失。妮慕没有回头看,冰霜在熔化,也在反射无穷无尽的白光。最近的炼金马车像蜡烛一样柔软、塌陷,钢铁烧成汁水,砂石化作玻璃。它们也在散发光芒,让她不禁想起晴天里的冰川。 整座城市变得闪闪发亮。妮慕心想。以至于光线暗淡时,她几乎看不清东西。敌人在哪儿?她的鼻子接触到潮热的雾,方向感彻底错乱。她扶住马车顶,手掌嗞嗞冒出白烟。“阁下?” “保持队形!”有人喊道,“准备迎敌!” “我的手!”几个最边缘的凡人受了烧伤。 “太阳掉下来了!” “我的队伍在哪儿?” 一个守卫冲过白雾,几乎撞在她的小腿上。“怎么办,大人?”他边问边咳嗽。“大人?” 要是蒂卡波在就好了。雾气渐散,霜巨人看到更多人跑向自己,把她当成混乱中的指引。这很没道理,难道因为我长得最显眼,就该发号施令?此时此刻,她不知要说什么。“呃,全体进攻?” “不行。”圣骑士长的轮廓在光亮中模糊。火焰环绕着他,但无法点燃他的身体。光线如最坚固的壁垒,根本不像没有实体。“后退!情况紧急,可以把东西放下。” “东西?”霜巨人没明白。 “货物。暂时抛下……” “绝不可能!”有人叫道,“这违背了契约。”此人既不是骑士,也不是联盟所属,竟然是当地商会的成员。 “没错。”他的话得到了卫兵们的符合。“我们必须保卫联盟财产。” 我们的圣骑士长大人终于扭过头,皱眉打量他们。他的神情像是瞧见了一群疯子。自然,他不是联盟成员,也不是黑城人,妮慕心想,他不理解人们的思维方式。 “如果弄丢了商队货物,守卫就完蛋了。”霜巨人直言,“大部分人和佩欣丝有过约定,假如有人在强盗面前丢下货物逃走,就是违背契约,将遭到联盟的通缉。” “这很合理。” “所以不管情况多么紧急,他们也得抢救货物。” “当强盗是空境,契约也这么说?” 妮慕吃了一惊。“空境阁下?谁?强盗?”她揉了揉耳朵。“怎么可能?” “没见过空境当强盗?不对啊,你该在骑士海湾见过白之使才对。”圣骑士长哼了一声,“我们都知道,他是把你们当成战利品载回高塔的。”妮慕可不知道。蒂卡波从没提过这茬,连尤利尔也……“但别担心。现在动手的家伙可不是他。” 否则我担心也没用。霜巨人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朋友呢。 “别高兴得太早。”莱蒙斯阁下警告,“对方的神秘度或许不及我,但破坏力绝对能与空境相比。通知你的队长赶回来,妮慕。告诉她我们遭遇了恶魔结社的袭击。对面有个高环。” 恶魔。霜巨人以为自己见过这类人。当初支援骑士海湾时,他们的敌人正是恶魔领主手下的黑巫师。“只不过是血族和黑巫师。”蒂卡波告诉她,“真正的结社成员很少露面。他们数量太少,以至于每个人都很珍贵。如果不是在教堂,你几乎见不到真正的恶魔。” “反正我是不想见。” “谁喜欢无名者呢?”冷光西塔不快地吐出这个词,“他们的神秘度和我们大不相同,甚至凡人也能驱使魔力。你的态度可不奇怪。” “我们打不赢无名者?” “一对一是这样。”似乎人人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当你们都是低环,恶魔却能使用转职后的魔法。当你们都是高环,恶魔的神秘又堪比空境,这要怎么打?” 妮慕想了很久:“神秘度比对方更高?” 蒂卡波对她微笑。“恶魔天生就会魔法,亲爱的。这该死的神秘独立于职业体系之外,效果也千奇百怪,你不会想亲身体验。有时候,即便我们拥有神秘度的优势,也难免会被他们钻空子。你见过拥有两个职业的神秘生物吗?” “怎么可能?” “恶魔就可能,如果他们天生的魔法算是种职业的话。寂静学派的巫师不承认这点,所以神秘领域普遍不认同……但夜晚的光亮,谁会分辨它从星星还是月亮里来?反正我不挑食。”冷光西塔耸耸肩,“对露西亚来说,这不公平,对希瑟和盖亚而言,邪恶之人掌控与生俱来的力量用以毁灭生命,无疑是对祂们的亵渎。所以他们才是无名者,我们是秩序生灵。” 这话当时听来荒诞,如今妮慕却感激它。我们无法对抗无名者,只有依靠圣骑士长。他的判断值得信赖。“快跑!”霜巨人的轻声细语也能通知所有人,“去找领队。” 商人们逃走了。只剩下联盟卫兵,还有当地的一位骑士。“货怎么办?”后者开口,“留给敌人?” “圣骑士长阁下会有办法。”无论毁掉还是看守,其实他都比我们在行。连对付恶魔也一样。“去找蒂卡波。” “她们上哪儿去啦?” 霜巨人无法回答。离开侦测站后,联盟的队伍空前壮大,眼下却是如此虚弱:高塔信使尤利尔得到了佩欣丝的线索指引,率先离队;蒂卡波随后将她留在车上,和矮人领队一道失踪。队伍里只剩弓手、十数名骑兵、会计、车夫和仓库保管员,由她霜巨人妮慕统领。没人问过她是否能胜任! 好在莱蒙斯留了下来,他本打算跟去监视尤利尔,但冷光西塔将车队托付给他。为了保证安全,圣骑士长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念头。他一定知道领队的去向。 “不。她们连我也瞒着。”莱蒙斯否认,“我也没追问……有些事情碍于身份,我们不该细究。” 妮慕不明白。这和身份有什么关系?联盟和光辉议会正处于合作的蜜月时期,她不知道商队里还有哪些秘密需要避嫌。可能是蒂卡波没有告诉我罢。 她开始考虑其他人:“你们可以找尤利尔帮忙。” “帮忙对付恶魔?不。太危险了。我不如去教堂。” “尤利尔。”霜巨人坚持,“黑城的教堂没有守卫。当地人只会觊觎我们的钱,收费的话,人人都敢说自己是恶魔猎手!我才不信他们乐意帮忙。”高塔信使竟是我们唯一能找到的盖亚骑士。 “黑城没有恶魔猎手!高塔也不是专门逮恶魔的。要我看,他不会回来了。他有自己的事要处理。” “你说得有道理。我们都不欠对方什么。”霜巨人说,“但我们向来不是靠算欠账交往的。”对方顿时无话可说了。 “黑熊”巴拉布怀疑地瞧了她一眼,随后调转马头,飞奔向小路。 …… 书架有股陈旧的松油味,冲击着嗅觉。四周灯光昏暗,辨别不清方向。图书室里常有人打扫,资料库却不同。能进入此地的人要么地位高贵,要么学识渊博,二者都不会屈尊打扫卫生。当然,也许他们来的时候会收拾一下,施展魔法毕竟不花体力……但显然他们不会常来。 这算哪门子探险?他觉得完全是浪费时间。“稍等一下。” “等什么等?把那本书拿来。” “可是……” “少啰嗦!”梯子底的人说,“你输了,就该愿赌服输。莫非你要耍赖?” “可它被锁住了。”另一个同伴解释。此人身披一件深灰色斗篷,如同黑夜里的幽灵。他不禁厌烦地给这家伙一个白眼。 “有必要这样吗?”他忍不住问。 “你指我吗?” “当然不。”他挥了挥粉尘,“是你们。两个彻头彻尾的小鬼!能不能停止这些无聊……” “我把锁打开了。”斗篷人突然叫起来,“咦?它变成了卷轴。” “什么样的卷轴?” 斗篷人摸了摸下巴。“尤利尔的誓约之卷那样。噢,大小不同,是用绳束的,不是蜡封。这会不会是另一本誓约之卷?” “不,约克。我敢打赌,那就是一张普通的卷轴而已。我受够了!” “我现在是斗篷人,不是约克……见鬼,你还敢提打赌?我们之所以来这儿,都是因为你昨天在牌桌上连输了九把。”西塔尖锐地指出,“还是在我和你组队的情况下!我真是不明白,纳萨内尔,难道你对自己超凡脱俗的游戏水平就没有一点羞愧之心吗?” 暗夜精灵怒视着他。“不是我提出要和罗玛打牌。说实话?我宁愿揍你们一顿。” “打架?我可不一定会输。” “你才成为高环不到一个月。”佣兵夸起口向来这么不假思索。多尔顿决定把威胁落实:“既然你对自己的水平认知存在误解,那我乐意效劳。” “新游戏,呃?真刀真枪赛过纸片比斗。不如就在今晚。” “让我们公平一些。明天白天……噢!” 梯子猛地一抖,吓得他们赶紧抓住书架。“那我怎么赢?”小狮子朝这俩个高环吼道,“你们没想过,是不是?我才刚转职!你们还敢说公平?”多尔顿和约克赶紧闭嘴。“你同意吗,露西亚的西塔?” 橙脸人拼命摇头,生怕自己栽下梯子。毕竟元素生命也不能飞这么高。他还只是环阶,不是空境。 罗玛啪得一甩尾巴。“把那玩意丢下来,我找的就是它。动作快点儿!否则明天我的靶子就有得捆了。” 等卷轴交到了小狮子手里,多尔顿才得以爬下梯子。这可真是探险——由队友制造风险,由我来体验。他觉得脚下的地面都在摇晃。“这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 “纸卷。”难不成我们还拿了其他东西?脸上的灰?“不会是你们克洛伊塔的秘密记录或传说秘闻吧?” “当然不。”罗玛一爪子切断束绳,“秘密记录锁在天文室,传说秘闻放在图书馆。这里面嘛。”她在烛光下打量内容,“噢,是一副新牌。” 多尔顿差点栽倒。西塔佣兵也捂住脸,目露绝望。 小狮子乐不可支。“我希望是。但事实上,这里面只有数字。数字。不是牌号。瞧。” 多尔顿长叹一声。约克则赶紧凑上前,生怕罗玛又在戏弄他们。“乱七八糟的数字。”他确认,“你找它干嘛?” “萨宾娜说,在先民的先民时期,人们把……” “先民的先民时期?”约克打断。 “她的原话。你想去问问她吗?我给你指路。高塔最上层,喏,她在给拉森当秘书呢。也许你会在那儿碰到圣者大人。” 西塔立刻闭嘴。 “诸神的时代。”多尔顿告诉这两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她应该是这个意思。之所以这么说,可能是为了方便我们理解。” 第七百零三章 效忠者 丹尔菲恩从梦中惊醒,听见门外的脚步声。“谁?” 无人回应。脚步声匆匆远去,汇入更杂乱的噪音之中。外面出什么事了?她穿上披肩,从被子里爬出来。空气很凉,即便炉火熊熊燃烧。 “怎么了?”她提高声音,但仍无人回应。她早就拉了铃铛召唤侍女,结果一直等到现在。人们似乎各忙各的,谁也没工夫注意她这个伯爵。 丹尔菲恩只好推开门,自己去找仆从询问。是雾精灵回来了?还是村镇派人要粮食?有人吗?怎么回事? 几天前,篝火镇的镇长派他的儿子来威尼华兹求见领主,禀明小镇遭受雪灾,急需物资救助灾民。他不是唯一一个这么声称的人,自从卡玛瑞娅神降后,冰地领的各个村镇全都多灾多难,无一幸免。丹尔菲恩处理过黑夜镇和黑月镇的冲突,给一处边疆村落——她已不记得名字——送过皮毛和腊肉。每天都有无数人因偷窃和抢夺财物被逮捕入狱,而她这个伯爵得审判罪行,目睹犯人被吊死或砍头。 与这些血腥的工作相比,分拨物资似乎不值得抗拒。但丹尔菲恩的每个决定都会受到质疑,这些质疑声来自奈登爵士,来自贾艾斯·兰科斯特总管,来自考尔德·雷勒和凯希·库克,甚至来自她的堂妹法埃!我知道谁在指使她,丹尔菲恩心想,他们以为我是傻瓜,不懂得区分过家家和正经事。她从没和堂妹说起过篝火镇,法埃又是怎么知道那儿缺粮食呢? 她本不必操心这些事务。但牙医霍普告诉她,曾有人试图收买他来探听丹尔菲恩的动向。“请您务必小心,伯爵大人。您不能堵塞自己的耳目。”这个隐藏身份的无名者警告,“否则冰地领的权柄就会被他人窃取。” 丹尔菲恩清楚他的顾虑。如果冰地伯爵不是我,恐怕牙医就得立刻卷铺盖滚蛋。这非是他的业务能力不足,而是无名者向来如此。 但她没有堵塞耳目。“我看得见,也听得到。你就是我的耳朵,霍普。干嘛还这么说呢?” “两双眼睛看得太少,大人。对手的夜莺是我们的成百上千倍。” “我们有‘夜莺克星’。”虽然在四叶城的亡灵之灾时,侦测站被轻易渗透。她赶快补充:“还有诺克斯佣兵团,以及红谷伯爵留下的人手。” “这些人都不是冰地伯爵应有的助力。” 应有的助力。丹尔菲恩明白他的意思。身为伯爵,她必须在领地拥有自己的人手。这些人手从何而来?答案很明显……靠冰地领人的支持,丹尔菲恩才成了冰地伯爵,成为贝尔蒂的诺恩,否则加文是更合适的人选。谁说当初特蕾西没考虑过将冰地领交给哥哥?他甚至有前任伯爵的名字。但最后我得到了威尼华兹,他却死于自己的阴谋。 于是她开始关心领地事务。关心。并非统管。丹尔菲恩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像特蕾西一样,这是安莎告诉她的。这位母亲安插在她身边的女佣其实是个冰地女巫,拥有神秘力量。她才是我的支持者。 一开始,丹尔菲恩不知道她为什么隐瞒这回事,直到雾精灵在讨论月之都卡玛瑞娅时偶然提起女巫的分支,她才明白安莎这一支神秘传承和正统之间存在着错综复杂的关系,最好把自己藏起来。 为她保守秘密的恩情,安莎宣誓效忠于伯爵。作为冰地女巫,她的建议十分珍贵。 “当领主就像当国王。”安莎指点,“弗莱维娅有可靠的王国会议,还有政务大臣劳伦斯·诺曼,她用他们就能应对每日工作。” “我也要找个劳伦斯·诺曼?”在她心里,奈登爵士可以担此重任。他既是特蕾西信任的代理城主,又是兰科斯特家族成员,忠诚和能力都无可指摘。丹尔菲恩不喜欢他名为建议的说教,但很清楚他的重要性。 安莎也可以。她是个神秘生物,既有力量,又富于智慧。只是丹尔菲恩考虑她提起这桩事的动机,又不愿意将职位轻易交给她了。 好在无需她做选择。“绝不能这么干。”安莎指出,“女王放权于贵族会议,导致王党势力日益壮大,迟早有一天,他们能把控朝纲。王党只是称呼,并非所有贵族都心向王族。人人都只为自己打算。” 丹尔菲恩担忧起来:“那怎么办?伊士曼已经施行会议制度很久了。” “女王陛下可不只有王党。”安莎提醒。 弗莱维娅·威金斯是我姨妈。“特蕾西和四叶领会支持她。”丹尔菲恩说。 “冰地领也会。”安莎点头。“特蕾西大公才是弗莱维娅女王坐稳王位的关键。她是南国的主人,而你是她的女儿。拥有四叶领和冰地领的军队,连王党也不敢专权。” 这就是母亲把我送来威尼华兹的缘由。丹尔菲恩心想。她要我成为冰地领的主人,以巩固女王的地位。她怎么确定我能办到? 也许她根本不在意我。事实上,特蕾西派来了女仆安莎,想来她很清楚安莎是个神秘生物。 但没有我清楚,丹尔菲恩敢保证。只有我知晓安莎的真正身份。因为冰地女巫是不会辅佐四叶大公的,她是破碎之月的信众,也是冰地伯爵的子民。丹尔菲恩·兰科斯特,不是威金斯家的女儿。 她已走到书房,坐在窗边的高背皮椅上。威尼华兹仍在下雪,天空灰沉沉的。丹尔菲恩凝视着结霜的玻璃。 “出什么事了?”她的影子开口。 好像我能梦到似的。“这话该我问你才是。” “你只是凡人,魔力不足以支持我长久出现……” “我给了你二十分钟。” “……在镜子里。显然,有镜子的地方没什么异常。” 丹尔菲恩决定给黑月堡的每个房间和每条走廊都装上镜子,不过这是后来的事。她算了算时间,但睡得太久,她早已忘了计时。“还有多久?” “不够我去一次城外。但如果你考虑成为女巫……” “成为女巫?”丹尔菲恩皱眉,“你疯了吗?”我可没打算点燃火种。 “原本你不是很期待?” “如果失败,我会送命。” “之前你很清楚这回事。” 镜中人说得没错。丹尔菲恩对神秘期待已久。只需冒一时之险,就能永远学会操纵魔法力量,摆脱奈登爵士和特蕾西的管束,付出和收获不成比例,后者的价值更高,听来似乎非常划算。然而一旦失败……“鱼也期待陆地生活,它们会克制自己,不上岸去。这种事情我也办得到!我是冰地伯爵。如果我死了,冰地领由你管理?” “我只是你的倒影。” “噢,谁说不是呢?你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嘛。我还真就没注意到。”伯爵哼了一声,“让安莎来找我。然后你继续巡视——她会给你时间。” “但消耗的还是你的魔力,丹尔菲恩大人。这回我非说不可!魔药只能解一时之急,不该当成常规手段。恢复魔力要靠休息。” “在我休息时,你就该弄清楚城堡里发生什么了!事实证明你办不到,我才不得不求助于魔药。” 镜中人察觉到伯爵的怒火。但作为神秘创造出来的倒影,她远没有丹尔菲恩那么情绪化。“也许我也该求助于魔药。”她掏掏耳朵,“真是好建议。” 丹尔菲恩眯起眼睛。“你耳朵痒?” “不。只是无聊。” “你不是无事可做,没错吧?” “当然。好吧。当然。”镜中人慢腾腾地转身,脚步摇摇晃晃。 哪怕曾经想过成为冒险者,丹尔菲恩也不可能丢下自小养成的礼节。它们不是要求,而是习惯。因此,当某人用自己的模样作一些她平时绝不会做的举动时,丹尔菲恩觉得非常别扭。我看起来是如此粗野、滑稽,这真的是我的影子? “赶快把安莎找来。”她说,“她和你不同。她知道命令和建议的区别,也知道威尼华兹的动态情况。听见没?现——在——就——去!” 等女巫安莎找到她,丹尔菲恩已经回到了卧室。她知道,女仆总有办法找到她。何必在外面受冻? “伯爵大人。”安莎开口。丹尔菲恩不禁睁大眼睛。 女仆的打扮让最熟悉的人也不敢确认,连丹尔菲恩也得靠声音辨别。她穿一件褐色镶皮毛的连衣裙,头脸和肩膀被厚重的围巾包裹。这在冰地领只是寻常装束。但她双脚赤裸,裙边绒毛下露出小腿和脚踝的肌肤。想象这双脚曾走在雪地中,伯爵打了个寒颤。 “你出门了?”她难以置信地问。 安莎低下头,伸了伸脚趾。“不。我一直都在城堡里,在壁炉的火焰旁。这只是一点儿代价。” “代价?” “巫术的代价。学派巫师把我们视作黑巫师的一支,不是没有原因的。” 丹尔菲恩不明白,但她没再问。有些事情知道又能怎样?毫无意义。“我听见怪声响。城堡里出了什么事?” “根本没事。你做了噩梦?” “不。我做了……”丹尔菲恩突然忘记了梦境的模样。“我被吵醒了。” “脚步声?” “对。”她回忆起来,忽然感到一阵心悸。“有人走过我的房间门前。也许他想进来!但我醒了。见鬼,什么样的脚步会把人吵醒?” “这样?”安莎踮起脚,几步走到床边。地板发出细微的响动。她带来寒冷的呼吸,和轻盈悦耳的铃声。伯爵心脏狂跳。紧接着,女仆猛低下头,整个人扑向她。 丹尔菲恩发出一声尖叫。 她忽然摔下床,被一双手托住腰肢。睁开眼睛,伯爵看到镜中人和安莎的脸,顿时呼吸急促。她们一同扶起丹尔菲恩,将她重新拖进被窝。 “都过去了。”冰地女巫安慰,“别害怕,丹尔菲恩。只是一个梦魔术。” “我以为我醒了!” “这是合理的安排,否则你很快就会察觉不对劲。”镜中人解释。 “安排?” “有人袭击,大人。”安莎说。她镇静的神情有种感染力,驱散了丹尔菲恩心头的恐慌。“但敌人的手段不是通过刀剑和匕首,而是精神。你正处于权力的漩涡中,必须注意安全。” “我以为我够注意了。”她挣脱绒毯的覆盖,穿起鞋子。“是谁?”对方越过了侦测站和女巫的防御,还在梦里投影出安莎……“最近我也没接触过法埃的神秘物品。” “答案只有一个。” 丹尔菲恩咬紧牙关,觉得心头一片寒冷。她逼迫自己站起身,走到窗边。见她动作,镜中人无声无息地回到玻璃后,等待命令。“能为我保密吗,安莎?” “我是您的人,伯爵大人。” 话虽如此,梦中的惊悸仍然不散。她不敢去看女巫。“去找我的牙医。”是时候让他们知晓彼此的存在了,虽然我毫无把握。希望共同的敌人能暂时消弭分歧罢。“用我的身份。” “牙医?”镜中人一扬眉毛。但她没再追问,转身离去,把安莎和丹尔菲恩留在一起。 似乎过了很久,她们都没开口。丹尔菲恩强自镇定,女巫沉默不语。气氛实在煎熬。她在责怪我?还是根本没明白我的意思? 但女巫很清楚。“看来,此人并非医术高明那么简单。他是您的夜莺,大人?” “对。”丹尔菲恩紧张地回应,“除你之外,整个黑月堡里我最信任他。那些佣兵……说到底,他们会为我而战,但不能插足贵族间的把戏。他们也不能保守秘密。” “或许这是一步好棋。医师每天接触到不同的人,会听见不同的消息。” 她说了或许。“也有隐患。” “致命的隐患,大人。如果我早知道这回事,我不会建议你实施。”安莎轻声说,“在贵族之间,招募有能力的神秘生物并不罕见,连七支点的大人物都可能为凡人贵族效命,更不用提朝不保夕的无名者了……但唯独你,丹尔菲恩·兰科斯特,你绝不能接触这些人。你敢肯定没人知道这回事?” “我没告诉任何人。” “我也会保守秘密。”安莎松了口气,“接下来只要……” “噢,等等,我想起来了。还有一个人也知道。” “谁?”女巫严肃起来。 “尤利尔。但霍普帮了他,就在神降的时候。我想他不会说出去。”即便他说漏嘴又能怎样?高塔距离冰地领万里之遥,丹尔菲恩从没担心过。 “高塔信使。”安莎沉吟,“听说他的职业会约束他守诺,但他的导师是白之使。恶魔猎手。” “神秘支点真的会在意几个无名者吗?他们又不是结社成员。” “那得看是哪个神秘支点。神圣光辉议会恨无名者入骨,白夜战争后,恐怕寂静学派也一样,谁让他们是输家。但法夫坦纳的雾精灵从没大肆清理过恶魔,许多无名者逃往西方,正是因为精灵国度能躲避教会的追捕。” 这些都不是丹尔菲恩关心的回答。“高塔呢?” “苍穹之塔克洛伊。”安莎考虑着占星师的态度,“也许和法夫坦纳一样。小打小闹可以忽略,但涉及到结社,秩序仍有统一的底线。” 谁能想象,我曾试图建立专属自己的秘密结社。“那牙医只是落单的无名者。他们原本是冰地领的子民,却突然获得了恶魔力量。高塔信使……”尤利尔何时成了信使?“他也能保证,霍普和秘密结社毫无关联。” “他的保证毫无意义,丹尔菲恩!你要清楚,想做威尼华兹的领主,就绝不能和无名者有任何牵扯。”冰地女巫警告,“更何况,当地人视你为拯救他们于恶魔灾害的天使。一旦消息泄露出去……” 丹尔菲恩已非初生牛犊。如果威尼华兹人知晓他们的领主曾与恶魔接触,她所得到的拥戴和宠爱将一去不回。届时,兰科斯特家族将收回她的爵位。当然,他们更可能烧死我。最好也是把我赶回四叶领。后者曾是她期待的结果,然而…… 乖乖当母亲的小女儿,显然什么也不用操心。特蕾西能给她优渥生活,四叶领会让她享受冬日暖阳,丹尔菲恩会在霜叶堡长大到真正成年,然后嫁给某个陌生的贵族。她将给他生下一大堆孩子,和他在另一座城堡中度过一生。 美好的幻想。却让她不禁打了个冷颤。这些东西并非来自特蕾西安排,而是堂妹法埃对未来的唯一看法。法埃是个天真的姑娘,心灵手巧,喜欢读爱情,对丹尔菲恩推荐的传说和英雄传记殊无兴趣,但她每次都会看完,好应付伯爵突如其来的兴致。丹尔菲恩决不愿意为应付某人兴趣而下苦工。 我必须当冰地领的伯爵。她心想,倘若我办不到…… “你当然办不到。”某人在耳边低语,“你只是个意外。意外降生在灼影之年的女孩。你的地位和头衔全是偷窃来的。你偷了我的命运。” 加文·威金斯。深夜里,丹尔菲恩一遍遍想起他的死状。他坠下地板,被钢铁刺穿。她并非是首个与恶魔合作的可怜虫。加文与企图成为无名者的死灵法师纽厄尔合作,要杀死丹尔菲恩,以夺回他对冰地领的合法继承权。高塔外交部粉碎了他们的阴谋。也因此,丹尔菲恩不知道特蕾西对加文的做法有何感想。她会后悔将冰地领交给我吗? 事到如今,伯爵不再希望外交部出现。若与无名者断开联系,就得找好理由,处理首尾,以免教人发觉猫腻。恶魔猎手很可能识破霍普的身份,所以最好别让双方碰面。但牙医被我赶走,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她的思维突然拐了个弯。 “你说得对,即便寻常贵族也不愿承认自己与恶魔有瓜葛,何况是在冰地领?但事实无法改变。”安莎皱眉,不过丹尔菲恩暂时没允许她反驳。“牙医的来历有迹可循——噢,我把他被教会逮捕的案底彻底销毁了。如今在威尼华兹,任何人都知道他在神降时起到了重要作用,才会被我留在城堡。这点诺克斯佣兵团可以作证。就算现在赶他走,人们也会认为我曾受过无名者的恩惠。” “那时候你并不知道他的身份。” “谁知道呢?”伯爵轻飘飘地说,“我明白,你是担心我的敌人拿霍普的身份做文章。但在他们动手前,我们不能先行操作。” 安莎被说服了。“这样一来,赶他走反而不合适。” “没错。到时候,人们会叫我忘恩负义的诺恩。”丹尔菲恩做个鬼脸。“无名者很狡猾,能欺骗无知少女。冰地伯爵这样的少女也不例外。当我查明了真相,发现救命恩人是个恶魔时,才会遗憾地将他流放。” “不会有人觉得你忘恩负义了。”当然喽,这帮人多半会叫嚣着让我烧死他。丹尔菲恩心想。“可伯爵大人,我不关心恶魔的下场,我希望你能获胜。一旦霍普医生的身份被揭穿,你不仅不能打击你的敌人,还得反过来感谢他们,有什么好处?” “太多了,安莎。王国和神秘支点不同,我们靠血统传承地位,不是神秘度高低。加文死后,我就是冰地领唯一的继承人,这是伊士曼律法。在冰地领,我是没有敌人的。” 冰地女巫没明白:“仍有人觊觎你的领地啊,大人。” “他们不止是我的敌人。”丹尔菲恩告诉她,“他们是整个冰地领和王国律法的公敌。这些家伙无疑清楚这点,才大多是藏头露尾之辈。他们想要动摇我的地位,想要我失去支持。我敢保证他们这么想。”因为连我也这么认为。“要打击敌人,首先得发现他们。谁是我的敌人?” “……揭发霍普的无名者身份的人。” “如果他们蠢到亲自动手的话。”丹尔菲恩扬起眉毛,“不过我听说,冰地女巫同样擅长找人。” “恐怕是听我说的,大人。”安莎用赞赏的目光打量她,“很荣幸你记得我的长处。你将是位伟大的领主,伯爵大人。” “不管怎么说,安莎。我希望你清楚,霍普·奥卡姆宣誓效忠于我,和你一样。他既是我的人,我就有义务保护他的安全。” “但如果他自己‘不小心’泄露身份,就像一开始被教会逮住那样呢?” 丹尔菲恩转身凝视着安莎。“到时候,再赶他走也不迟。” 第七百零四章 荣誉 “她没撒谎。”尤利尔说。 德拉不相信。“莫非是我撒谎?有何意义?我只是道听途说。” “总之,这里头肯定存在误会。”学徒把目光转向窗外,“但没时间寻根究底了。我必须马上离开。” “你难道不好奇吗?” 若说实话,好奇心简直是组成尤利尔这个个体的要素之一。或许这就是我的恶魔职业是灵视的原因。但现实情况不容他停留。梦中的黑城即将发生动乱,虽然罪魁祸首是秘密结社,但尤利尔确信很快会加上学派巫师。“我非走不可。至于你,德拉小姐,你也不能留下。” “莫非光辉议会盯上了我?”通灵者疑神疑鬼地张望,“我只是询问幽灵而已,没干什么违法的活儿。” 你也干不来。“和议会没关系。黑城会很危险,我建议你去找你的朋友们。佩欣丝和蒂卡波。联盟商队会与当地商人交易,耽搁许多天,他们能保护你的安全。”尤利尔边说边把布料从织机上扯下来。 幽灵埃希控告德拉撒谎后,便从两人面前逃之夭夭。她不再信任他们,也不想受召唤者的挟制。尤利尔任她躲藏,反正这家伙出不去公馆。幽灵总会徘徊在死去的地方,被魂灵秘仪唤醒的幽灵也不例外。否则学徒找来时,她本没必要再现身。 通灵者德拉·辛塞纳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你在干嘛?” “看不出来?这很明显。” “偷埃希的信?你真是盖亚的传教士吗?” “如果我说我没在偷窃,你是不是会认定我是传教士了?”尤利尔叹息一声,“不。德拉。我只是想弄清事情传说的真相,来满足好奇心。瞧,这封信的寄件人和收件人都死了一千年了,说明它失去了价值。” “可埃希……好吧,我总不能把达拉什也通灵出来。他们都死了。谁说不是呢?你要怎么弄清他们的死因,尤利尔?” 学徒当然知道科恩一家的死因。誓约之卷肯定了埃希的话。他们的确死在这间公馆,但是否是卢格派人下的手,他不能确定。“交给占星师判断。这封信是关键物品,能降低占卜难度。快走吧。” “你不跟我一道?” “不。没必要。你走后门,找到一个拿黑剑的骑士。他会带你回到车队中。”和我一道则要冒着被夜莺的袭击波及的风险。虽然德拉认得“神学家”,但学徒不认为对方会亲自追来。“我打算出城。” 德拉没明白:“拿黑剑的骑士?我怎么找他?” “不用找。你们会碰面。”他不能再等下去,索性翻出窗户,落到信箱边。在这里,尤利尔看到天空泛起金色,犹如雨后暮光。 但真正照亮视野的,却是感知中无数熊熊燃烧的火种。无名者与联盟商队开战了。没想到即便逃离高塔,我也免不了一头闯进战场。 “尤利尔!”德拉趴在阳台喊,“别丢下我。”她也瞧见了异动。 “从后院走!”真实的火焰在城市的另一端升起。拜罗盘高地的地势所赐,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尤利尔开始担心德拉等不到救助了。万一她吓得乱跑怎么办?万一莱蒙斯没及时赶来呢?他只能祈祷她听从指挥。“快去!” 通灵者无助地瞪了他一会儿,而后转身跑离阳台。房间里传来咚咚的地板震动声。她逃走了,的确是从后门。也许她走得早了一些,得到下一条街才会碰上圣骑士长。但她最终会得救。学徒曾按这条路线将她安全地送到商队十几次,这回只不过是她自己走。 尤利尔决心将杂念抛在脑后。德拉·辛塞纳仍不是这座城里最需要帮助的人。他拔剑赶往西方,朝凶猛的火势而去。 “妮慕!”即将抵达时,他远远瞧见霜巨人的轮廓。她独自站在两条岔路中央,身后是一架熔化的炼金马车。钢条如霜打的树枝一般垂软。 霜巨人扭过头。“尤利尔。”她愉快地说,“我正要找你呢。” 她怎么这么开心?“是无名者?”尤利尔觉得她多半是一时放松。“其他人上哪儿去啦?” “秘密结社袭击了我们。”她告诉学徒,“圣骑士长阁下击退了敌人。” “他不在这。”尤利尔注意到。这和梦中的情况完全一样。 “他放弃了货物,否则恶魔不会退走。这帮强盗是‘钢与火’的成员,从不在乎破坏范围。”她指指马车。事实上不仅是炼金马车的残骸,周围的建筑也一片狼藉,布满刀砍火烧的痕迹。“莱蒙斯阁下说他的魔法只会让火烧得更旺,留下来迎击毫无意义。” 尤利尔皱眉打量马车:“放弃?” “神术保护了一部分物资,但三分之一的货车被烧毁了。这是我们达成的共识,总不能把东西留给强盗。”妮慕挠了挠脑袋,“但我想抢救一下。” 钢与火。尤利尔没听说过这个秘密结社。实际上,他真正接触过的结社只有“无星之夜”。这足以证明无名者的稀有。战争即将爆发,虽然消息尚在保密阶段,人们却已下意识地各自准备。黑城的恶魔结社也不例外。 “很抱歉,妮慕。看来我告辞得不是时候。”乔伊的魔法用来灭火,简直易如反掌。可惜当时他忙着拯救一个没常识的通灵者的小命,无暇他顾。“我还能为你做什么?”灭火后他问。 霜巨人拨了拨灰烬。“也许我们可以把这些东西搬走,与商队汇合。” “不,妮慕。不行。就现在。我得尽快出城一趟。” 她放下手臂:“现在?我只想休息。休息可不用别人帮忙。这事儿没你参与也一样。” “商队去哪儿了?佩欣丝女士呢?” “她们只比你晚离开了几分钟。至于位置嘛。”她耸了耸肩。“我只了解巴拉布的去向。我派他去找你求援。” “想必他扑空了。”尤利尔发觉自己从没在梦境中碰到他。 “没关系,结果是一样的。既然你在我眼前……我猜他可能去盖亚教堂搬救兵了。用十字骑士对付恶魔嘛。” 尤利尔闻言转身:“寂静学派?” “我说的是盖亚教堂。” “这个关头去学派?太危险了。”学徒恼火极了,“莫非他指望不上其他人吗?” 妮慕很吃惊:“怎么啦,尤利尔?可能巴拉布与当地的教士熟识……” “我担心的不是当地人。真该死。当地教堂怎么走?” 霜巨人迷惑地张着嘴,似乎没能反应过来。她不明白学徒的态度为何变化得如此之快。显然。因为她也不知道如今情势变化得有多快。 “神学家”罗珊·托斯林刚从德拉的口误中得知尤利尔的位置。他毫不怀疑这女人会派巫师前来黑城确认。誓约之卷和我绑定,忏悔录在我的导师白之使手上,还有甘德里亚斯,他作为盖亚教皇与我订下契约,几乎让教会脱离巫师掌控。甚至连一位法则巫师“纹身”的死亡真相——全都和学徒脱不开关系。 看在诸神仁慈的份上,尤利尔不禁想,我还以为自己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再到寂静学派的地盘去呢。 问题在于,他并未将与教会的过节告知巴拉布。寂静学派的先锋和夜莺八成已赶往黑城,而当地教堂则是他们的最佳驻地。我们的黑熊骑士恐怕会一头闯进包围圈,还以为自己找到了抵抗恶魔结社的援军呢。 “好吧。我自己找。”他不愿意再为难妮慕,“最下层货物确实还有救,你若守在这里,那就肯定没问题。” “我没有其他要紧事嘛。但你不一样。”霜巨人用震耳欲聋的嗓音低语,“看得出来,你是打算和我们分开走。” “就是这样。”尤利尔承认,“同行效率太低,我不得不告辞。” “那你最好现在就走。” “我会加快脚步。”找到巴拉布,尤利尔就会远离联盟和光辉议会。“多谢提醒,妮慕。” …… “你提醒得太晚了。”约克抱怨,“谁知道点灯会引起大占星师的注意?他们不该在会议厅讨论家国大事、世界和平么。” “我们没点灯。”罗玛冷冷地指出,“只是你——橙光西塔——掀开了斗篷。” “还恰好在一位有着金光闪闪的长发的狮人面前。”多尔顿补充。“黑夜里的太阳也不过如此。” 小狮子下意识捂住脑袋。 约克不禁笑了。“我可以想象那有多亮了。海伦阁下怎么没眨眼呢?” “也许我们正需要你来为讨论世界大事的会议照明呢。”命运女巫嘲弄。她突兀地出现在三人面前,手里提一盏破旧的灯笼。“约克·夏因?很适合你的名字。”她抬起手。 西塔吹了口气,灯笼砰一声点燃。火焰跳跃,细微的光元素在黑夜中流动、聚集。 “我们还要禁闭,海伦?”小狮子可怜兮兮地问。但多尔顿敢肯定,如果在这儿的是“艾恩之眼”拉森,她八成会是另一种语气了。 “变相给你放假吗?不。你的占星学课程中断很久了,但转到外交部后会有新的科目。”女巫说,“依我看,把你送到休息室,交给统领管教没准会有效果。” 罗玛脸都白了:“啊?” “怕什么?你又不是不认得他。看在尤利尔的份上,他也许真会教你。” “千万不要。”小狮子嘀咕,“我不想当统领大人的学徒,海伦。” “想想尤利尔。他活得好好的。” 多尔顿想起的却是高塔信使被白之使拖到医疗部的时候。看罗玛的神情,她想得也一样。 “一年之内成为高环。”命运女巫感叹,“堪称奇迹。他的技艺也完全不逊于神秘度。先前统领从未有过学徒,否则我们早就在外交部推广同样的指导策略了。” “神秘者都把学徒的肋骨打断?医务室会人满为患的。”西塔约克嘀咕。暗夜精灵难得赞同他的话。虽然灰烬圣殿的战士选拔同样残酷,但那是生存所迫。高塔位于云端,根本没必要这么折腾。 “恐怕我比尤利尔差远了。”罗玛小声说。一阵犹豫掠过她的脸孔。“更何况,上次我差点害死白之使。” 女巫失笑:“这不是你的错,罗玛。你左右不了战争局势。你只是个小女孩。” “我是风行者。” 海伦不与她争辩。“神秘职业。好吧,你们为这偷偷撬开资料库的门锁?还拿来一份……荣誉名单。”她瞄一眼册子。“已经过期了。” “荣誉名单?”约克总是关注细枝末节。你大可以忽略他的连篇废话。 “我们愿赌服输。”多尔顿说,“是罗玛的主意。” 于是他们全看向小狮子。 “没错。”罗玛承认,“是我需要。但它到底是不是我的目标,还得让萨宾娜核实一下。” “连萨宾娜也参与了?”女巫惊讶地问。“我以为她在火种仪式后会变得成熟呢。”她摇摇头,“一群小鬼。” “我以为成年人是指步入婚姻的大人。”罗玛反问:“你什么时候嫁给拉森?” 海伦哑口无言。 一针见血。连多尔顿也听闻过“艾恩之眼”和“命运女巫”间的暧昧,但碍于身份,人们只是偷偷讨论。小狮子从来学不会“偷偷”。 她的反问让海伦·多萝西娅一下哽住了。一时间,走廊中只有脚步声回荡。 “说得好。”西塔悄悄对罗玛眨眼。 海伦阁下总算回神。“轮不到你催我,罗玛。”她低声呵斥,“快回去睡觉罢。我要休息了。” “今天拉森在实验室休息。”小狮子大声补充。 “真有你的。”他们目送女巫连句威胁的话也没留,只顾匆匆离开。她完全忘了追问,简直是落荒而逃。 灯光消失在拐角,阴影包围而来。但在这熟悉的黑暗中,暗夜精灵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受。 “影牙?”罗玛扭头。 “噢。”他才发觉三人拉开了距离。怎么回事?过了这么久,我还以为自己早就忘了。 约克几乎爬到楼梯顶,罗玛也踏上了台阶。多尔顿加快脚步,与她并肩而行。“从我来高塔的第一天开始。”小狮子对他们说,“他俩就是这个模样。我想他们双方都需要鼓励。” “太妙了。等海伦阁下冷静下来,我们都会倒霉。” “这话原本是罗奈德说的。我只是借用。” “‘雄狮’罗奈德·扎克利?据说他是我们女王陛下的情人。” “哈!没这回事。他认错了人。罗奈德总是认错人,尤其是女人。” 多尔顿搜集过此人的情报,确信罗玛没有夸张。事实上,“雄狮”阁下的事迹远不止认错人这么简单……他生在守誓者联盟的落日草原,如今却混在苍穹之塔的占星师中。没有比这更有力的证明了。多亏高塔还有外交部。 罗玛恐怕也与罗奈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她既然没提,暗夜精灵便也没深究。“雄狮阁下是你的同族,他怎么不是你的导师?” “罗奈德?他不要我,我也不想跟着他。”罗玛皱着鼻子,“狮人中少有风行者。他向圣者嘲笑我的职业!这是萨宾娜在通讯时偷听到的。” “神秘种族有自己的职业。”多尔顿指出。 “就像我。”约克张开手。大部分西塔都是露西亚的元素使,剩下的则是火焰职业或神职。“但我见过转职暗元素使的同族。真是太酷了!” “胡说八道。”暗夜精灵懒得说明缘由了。反正这两个家伙也听不进。 “我只是听说。正统的神秘职业有门槛,古老传承谁说得准呢?除非我们去问先民。” “不巧高塔真有先民。”小狮子正借着星光翻看名单。她头也不抬,指了指上方。“你要去问问吗?” “说实话,我一点儿都不好奇答案。千真万确。” 高塔的圣者“黑夜启明”,是传说中与“胜利者”维隆卡共同建立圣米伦德大同盟的英雄人物。在灰烬圣殿的记载中,他是值得信赖的秩序监察者,已尽职尽责地守护了诺克斯近两千年。而在克洛伊的历史文献里,则着重描绘了对方在奥雷尼亚帝国时代的光辉事迹。 成为高塔的先知前,“黑夜启明”狄摩西斯的事迹大都来自后人的编撰。没人知晓他的诞生之年,也无从考证他的成名时刻。而当他成了先知后,一切荣誉都只是“先知”的光环。 甚至连奥雷尼亚人也不熟悉他。先民时代也是奥雷尼亚帝国的时代,而似乎在帝国建立初期,“先知”就已受到了皇帝的器重。开国君主赛莱贡一世从他口中得到成立“三神教”的建议,将帝国的神秘力量统合在一起(源自苍穹之塔的详细记录)。狄摩西斯保证此举将使帝国稳固,于是皇帝深信不疑。从那以后,露西亚、盖亚和奥托的信徒们亲如一家,直至战胜邪龙后,同盟因矛盾而彻底解体。 倘若不考虑恶魔,多尔顿心想,先知的预言确实没错。奥雷尼亚因龙祸崩溃,在此之前,帝国先将神秘种族一一粉碎,使部分精灵逃到地下世界,又在冬青协议中使圣瓦罗兰俯首称臣。 事实是明摆着的,如果不是恶魔先动手,大概阿兰沃也难免沦为帝国的战利品。而在这些辉煌胜利的背后,“三神教”功不可没。 一支由信仰构筑、皇权统领、忠诚联结的神秘军团,无疑也拥有强大的生命力。三神教的历史贯穿先民的帝国时代,更在同盟时期发扬光大,成为秩序统一战线的根基。 然而,当这支邪龙温瑟斯庞都没能瓦解的军团在布列斯人重启冬青协议的呼声中解体时,情况发生了变化……多尔顿想象不到凡人统治世界的模样,但圣瓦罗兰的反抗,意味着皇权已经失去了统治神秘的力量。神秘领域逐步形成,在百年前的圣者之战后彻底稳固。不论如何,诺克斯恢复了和平。 三神教成了历史。苍穹之塔不受影响,屹立于云端。水银圣堂权力更迭,巫师当家做主,教会沦为附庸。审判机关独立门户,吸收银歌骑士团的传承,成为了神圣光辉议会。多么荒唐而合理的发展!奥雷尼亚帝国随三神教转为大同盟的改变而毁灭,某种意义上,狄摩西斯的预言的确实现了。 “没准先知大人真的了解。”暗夜精灵告诉同伴们,“传说他无所不知。” “除了拉森和海伦的婚期?” “知道吗?若不是你纠结职业问题,我们根本不会半夜钻进高塔,更别提被逮个正着。” “这是赢家的特权。”她总算说回正经事。“我从没问过他先民时期的问题。在离开高塔前,我连神秘职业都没关心过。恐怕罗奈德和拉森不愿意看到我点燃火种,而先知默许了他们的决定。” 意外的回答。“为什么?” “你们真想知道?” “也不是很想……等等,你的眼神怎么回事?我看起来像在撒谎吗?”西塔扭头去看玻璃上的倒影。 “我只瞧见你想挨揍。”小狮子甩动尾巴。“多尔顿,你是怎么和这家伙处得来的?” 暗夜精灵没理她。我还想知道怎么和你处得来呢。“去问尤利尔。” “干嘛?冒险者都这样。难道你的导师安川会好到哪儿去吗?”西塔反过来嘲弄,“风语者说他拿露西亚的祷词编儿歌!” “这说明光辉议会的祷语朗朗上口嘛。” 多尔顿忽然停下脚步。“我们在往上走?” “找人。”罗玛挥了挥名册,“上面有个熟悉的姓氏,来自事务司总长大人的家族。” “在哪儿?”约克凑过来瞧。 “这儿。”边缘写着一个很长的通用语名字。“维娜诺·赛恩斯伯里。” 多尔顿受够了。“这和你的神秘职业有什么关系?她是你的前辈?” “不。她是一名信使,还是占星师职业的高塔信使。”这倒少见。但多尔顿绝没料到罗玛的后话。“她被提名荣誉名单,是因为阻止了一次神降。” 第七百零五章 团结的障碍 她来到房间时,书桌还亮着烛灯,只是椅子空空如也,似乎光明也被人遗忘。没关系。这算是寻常情况。 高塔是工作时长最久的神秘支点,占星师们轮班看守观景台,学徒日夜记录星象。大部分人以此为荣,但不能忽视长期繁忙滋生的疲劳。 为此,高塔在先民时期就把维护秩序和观测星象的权职分离,派给信使和天文室。前者正是外交部的前身。当年在得知预言后,帝国尚能靠巫师和三神教士解决问题,如今先民已随诸神的脚步而逝,奥雷尼亚灰飞烟灭,只把这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任务交到外交部头上。 白之使接过部长的职位前,外交部是高塔事务最多的部门。这点她不得不承认。哪怕到圣者之战那一年,她也只能在周末见到灰之使一面。后来前任统领死在战场,躺进棺材受人哀悼,那时她才真正有机会端详他的面孔。 连机会也是他人施舍的,她明白。 她生在龙祸之后,从没见识过黎明之战。对她而言,圣者之战远比书本上读来的传说故事残酷。灰烬圣殿的丰收之役、雾精灵的“阿兰沃”战争是同一回事,光辉议会和苍穹之塔的新生代战争虽无浩大声势,烈度却远胜,空境交锋左右着神秘领域的局势。 更别提“圣者之战”本身了。“第二真理”与“光之女王”决裂,高塔先知与其说插手,不如说是参与进了双方的争端,才使全面战争迅速走向局部冲突。 在混乱的年代中,任何人都无法阻挡狂潮。最终,还是高塔用白之使的战利品、光辉议会的大主教耶瑟拉·普特里德的性命,才换回了灰之使的遗骸。我梦到你的死,她心想,却无法为你做任何事。我可以安慰罗玛,但这世界上没人能安慰我的愧疚。 说到底,她的愿望在克洛伊塔的集体利益面前不值一提。好在白之使不在乎耶瑟拉的死活,先知便成全了我。她敬畏前者,却从心底爱戴着这位千年来带领高塔维护诺克斯秩序的长辈。如果说高塔中还有谁比外交部和天文室加起来都忙,她只能想到狄摩西斯。 “真冷啊。”最终,海伦在占星台找到高塔的主人。“明天天气如何?” “晚上好,多萝西娅。”先知头也不回地举着炼金远望仪,“我没看天气,但多半会下雪。” “有风吗?” 他放下手。“噢。从来都有。我们站得太高,不得不面对风暴。” 占星台是克洛伊塔的最高点,西方是灯光璀璨的布鲁姆诺特,她近在咫尺,东、北分别与鲸岛和霍科林相连,它们相距遥远,肉眼只能瞧见无边云海。南方同样空旷,航线的尽头抵达雾之城圣卡洛斯,海伦看到云道边闪烁的信标。这就是苍穹之塔的疆域。 “罗奈德叔叔什么时候回来?”她凝视着夜幕。 “扎克利?恐怕得很久之后。联盟要求他留下,直到事情结束。” 事情无疑是指战争。海伦明白。我们要发起第二次猎魔运动,比威尼华兹大屠杀更浩大、更惨烈、更疯狂,但却是和平的必经之路。惧怕牺牲的后果是放任恶魔在暗中壮大,直至将诺克斯拖向毁灭深渊。 秩序压降是大好机会,神秘领域将得到闪烁之池的助力。自圣者之战后,人们再未能像同盟时期一样团结过。守誓者联盟扣下了罗奈德,正因为他们对高塔心存警惕……先知肯定清楚这点,才会派“雄狮”回去。 “别担心他。联盟仍保持着同盟时期的制度,或者说,他们试图保持。伊文捷琳不会那么小气。”先知说,“不论如何,他终究是他们的一员。我更担心斯特林。” “在集会上,你说得好像已经取得了他的信任,先知爷爷。” “我指的不是信任。说到底,我们之间毫无信任的基础……百年前的战争把最后的情谊也消磨掉了。”高塔圣者叹息,“只是利益驱使。” “这么说,他提出了新的要求。” “和你们没多大关系。”先知将远望仪塞进手边的凹槽,扣上盖子。这时观景台重新接载了远望模块,开始把画面投射到水晶球上了。他注视着魔纹一圈圈亮起。“又是外交部的麻烦。” 海伦皱眉。“狄恩·鲁宾负责接待斯特林大人,出了什么问题?” “这活儿本来该由部长处理。” “我没见过统领大人参与。”女巫指出,“况且说实话,我也不觉得他办得好这回事。人各有长。” “哈!你轻看了他。这点小事他完全能胜任。”但先知对她的评价不以为然,“就像你,海伦。你完全可以成为天文室教授的候选,和拉森一样,但我知道你不愿意做。”他回到话题。“白之使要维护属国秩序,接待外宾虽是本职之一,但还不能排在最先。狄恩从不违反纪律,他来负责没问题。” “那问题在哪儿?”话一出口,她就反应过来。“好吧,是对方?斯特林大人认为我们慢待了他?” “正是如此。罗奈德回到了守誓者联盟,去面对他的陈年往事。看来寂静学派要求同等对待。” 海伦心生好奇。莫非统领与巫师还有过节?人们闻所未闻。事实上,除了集会中资格最老的一批成员,没人了解白之使的跟脚。他既非来自赛恩斯伯里那样的高塔家族,又不属于科班出身。根据记录,白之使获得外交部信重是在两百年前的亡灵之灾。“我记得,他进入高塔是杰瑞姆的建议。这桩事与‘守门人’有关吗?” “‘守门人’?不。无关。更何况,他的介绍信只是托辞。我可以告诉你,海伦,白之使成为使者的时间远比你想象得更早,甚至在杰瑞姆来到克洛伊之前。”先知微微一笑,他看出了海伦的怀疑。“当时,苍穹之塔还没有外交部这个部门,只有占星师,和传递占星师预言的……信使。” 令人震惊。“他是先民?” “毫无疑问。” “可……?”一千年。除了圣者,连空境的森林女神信徒也活不了这么久。白之使是怎么做到的?“奥托在上,这是怎么回事?和黑巫术有关?” “想来是这个原因。我没有亲自过问。”先知顽皮地耸肩,“记得保密,千万别让他知道我把秘密告诉了你。因为要是猜对了,他肯定会找你麻烦;要是猜错了,那我可太丢脸了。” 女巫瞪着他,完全说不出话。 “你见过他用巫术?”先知问。 “统领?他根本没掩饰过。”她脑子里还在嗡嗡响,当下脱口:“而且我敢保证,正统巫术没有那种效果。一定是黑巫术。” “在先民时期,竖琴座巫术也是黑巫术的一种,海伦。当时我们没分得那么清楚。” “先民相信用血绘制的巫术是正统?” “先民只相信三神。”高塔圣者轻声说,目光充满回忆。“但那确实不是常见手段。不夸张地说,连水银圣堂的总主教大人也没可能办到。它需要的不是娴熟技巧和神秘度,也不是特定魔咒。” “总不会是信仰罢?”海伦差不多猜到了。 “这可是基础知识,多萝西娅。” 还真是它。“遗传。” 先知点头。“他并非人类。” 海伦想起统领的蓝眼睛,不禁打了个冷颤。它们是如此寒冷,从不掺杂令人亲近的情绪。他用它们注视敌人,也用同等目光注视我们。 除了尤利尔,没人了解白之使。一千年。她心想。足够赛恩斯伯里家族发展至今,成为命运集会的一席。足够秩序团结又分裂,神秘领域建立新格局。足够英雄老去,后人扛起旗帜,开拓新的传说。而这么一千年过来,她几乎没在高塔见到白之使的记载。他出身何处?可曾有荣誉?他的亲朋何在?统统没有答案。但这怎么可能呢?克洛伊塔是占星师高塔呀。过去未来对我们没有谜题。 “当杰瑞姆找到他时,我也很惊讶。”先知感慨,“发生的事情太多,我也没法一一顾及……结果转眼间,已经这么久过去了。一千年。敌人和同伴都已消散……” 她抓住这个名字。“的确和守门人阁下有关?” “杰瑞姆没告诉你?”先知反问。 “守门人”杰瑞姆·奥兹克尔曼可算是她的亲人。灰之使身负外交部的职责,无法抽时间陪伴女儿,海伦的幼时记忆便完全由杰瑞姆和罗奈德组成。但后者顶多逗她玩,是“守门人”照料她的生活起居。 “没有其他理由。”杰瑞姆回答过海伦原因,“你妈妈是我的导师,也是我的女王。她的女儿理应受到最好的教育。更何况,除了你,这里没人和我说话。我得看门。” 他只告诉过我这些。“杰瑞姆从不和我提妈妈之外的人。” “比‘秘匣’的口风还严,是不?”高塔先知嘀咕,“我就知道。” “他瞒着我什么事,和统领有关?白之使与寂静学派有联系?” “恐怕就这回事。但不是你想的那种联系。” “我什么也没想。”她撒谎。虽然在先知面前这么干不明智,但并非每个谎话他都会戳穿。 海伦想到切斯特,那个和拉森、埃兹·海恩斯混在一块儿的炼金术士学徒,此人本应有光明的未来,但不幸跟了个与恶魔有牵连的导师,就此被放逐到属国。当时拉森还未有如今地位,因而不敢为好友掩饰……不管怎么说,高塔对待疑犯已是心慈手软,若是真正的夜莺……但很快,她意识到自己思索的对象是白之使,不禁哑然失笑。所有担心烟消云散。 “真的?也许你该多想想。”高塔先知叹息。“瞧,海伦,我们总是盼望着没发生的事发生。” “有些事我永远不期望,圣者爷爷。”女巫轻声回应,“白之使与学派之间……” “不是和睦的关系。若有可能,我想他们会斗个你死我活。” 说实话,海伦完全看不出他们之间存在矛盾。学派巫师不必说,他们是七支点中最特立独行的传承,把真理置于诸神之上。大多数时候,巫师们为利益和派系与人生出摩擦,但有时候也为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连神圣光辉议会也比他们有逻辑,好歹圣骑士专盯着恶魔。 白夜战争期间,海伦随统领前往伊士曼寻找罗玛。事涉红之预言,过程一波三折。恶魔领主利用寂静学派,在六指堡为白之使设下圈套,结果后者有惊无险,回头却没找学派的麻烦。 说到底,如今把巫师放进克洛伊塔,他们多半会选择找他的学徒。这小子身为神职者,倒像是与寂静学派有仇似的。海伦得知他带着朋友闯进安托罗斯时,还以为是埃兹新编了话本。 我应该更关注他的,她心想,我怎么没有瞧瞧他的未来呢?在巫师的大本营分裂盖亚教会,甚至与“纹身”和“怪诞专家”对面,她事后听来都觉得惊险万分。真是活见鬼,最近我的梦全被红之预言的余波干扰…… “尤利尔知道这回事?” “不。若他提前知晓导师和寂静学派的过节,想必会仔细考虑,然后召集更多人手。” “多尔顿和约克都是高环,我还听说他得到了回形针佣兵团的支持。”这支队伍简直能颠覆一个小国的政权。 “在神秘度的差距面前,少有人能坚持意志。”先知告诉她,“尤利尔……他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也清楚自己在意什么。甚至我猜,他已经得知了自己的命运也说不准。你无需为他费心,我看罗玛更需要你。” 罗玛觉得拉森需要我。看在奥托的份上,她该去对拉森说这话才是,和我说有什么用? 塔顶掠过夜风。女巫眼前的吊坠微微晃动。“我不知道你还预言过他的未来,先知大人。什么时候?” “在他改变命运的时候。”高塔先知解释,“他是梦神艾恩的眷顾者,生来就是命运所钟爱的人。” 海伦不明白:“我见过许多英雄人物,他们确实有共同点。” “自然。人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有人生为奴隶,然而最终加冕,有人不过凡俗,却能革新世界。这些人都是英雄,前者是自己的英雄,属于一领或一国,后者是发展的促进者,可以在某个领域开拓世界的未来。会有人记住他们的功绩,并对后代子孙描述。” 碎月升上夜狗座,显得愈发支离破碎。海伦仰望着星海,在浩渺中捕捉到无数细小的征兆,它们是凡人命运的映射,通过神秘学识,解读成女巫可以理解的画面,并随脑海的念头不断切换。在我眼里,星海总是这副模样。先知的所见会有不同吗? 答案毫无疑问。“你看过我的未来吗,圣者爷爷?”她不禁想知道。 “辛克莱卸任后,我看过一次。”高塔先知坦言,“还是借助了梦境。奥托告诉我,你会跨越苦难,成为命运集会的一员。”他握住海伦的肩膀。“我想过你会埋怨我——” “征兆永远都在。”海伦打断他,“只有诸神才能一直解读。我只是后悔而已。不是说过吗?我什么也没想。” “好吧。保持纯净。保持忏悔之心。这能有什么坏处?你的未来还长着呢,公主殿下。回去休息吧,你的脸都被吹红啦。”先知亲手为她戴好面纱。 海伦享受着长辈的宠爱,再也无法寻根究底。固执的问题。我还要纠结多久?要么什么都不想,要么只想这些过往回忆?有太多麻烦等待处理。她忽然有些羞愧。 “寂静学派要什么,难道是尤利尔?”她问。听罗玛说他走得很匆忙。 圣者挑眉。“‘纹身’会提出相关的要求,但他已经死了。伯纳尔德·斯特林针对的是我们的外交部长。” “要他的道歉?还是赔偿?”哪样都没门,海伦完全能想象白之使的态度。 “也许只是一次安托罗斯之旅。就我所知,这不会有什么危险。说到底,斯特林正是这种人,巫师的利益他不在乎,唯有满足自己的探索欲最重要。我很了解……”先知沉默了片刻,“不过我会拒绝他,提出用其他东西交换。” “统领不答应?” 圣者露出笑容。这是一个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微笑,有些躲闪,有些无奈,好像出远门时忘了给盆栽浇水,回过神难掩对自己的失望之情。 “若我开口,他一定会答应。”先知最终告诉她,“或许这能让他感到安慰罢。但有时候,我宁愿他能像你们一样拒绝。” “你看着我长大,圣者爷爷。”女巫指出。 “亲眼目睹和观测命运,似乎没有差别。说实话?我欠他的情。某种意义上,他比胜利者提早一步拯救了世界,虽然他并不知情。”先知感叹,“命运指引我们前进,无需我们认同,但作为观察者,理应有自己的判断。也许我做了一个不完美的决定……” 海伦非常好奇,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一千年了,现在说什么也太晚。不如重做打算。”他们回到梯井边,下方的书房还亮着灯。“至于斯特林,此人无疑会讨价还价,但他最终也会答应联盟。战争已经开幕,车轮下的不是同盟,就是尸体。雾精灵不愿意被抛下,学派巫师同样不愿意。伊文捷琳已经着手准备回归仪式了。” 闪烁之池的“光之女王”。海伦最常在罗奈德口中听闻她的名字,这大概是他记住的唯一一个有别于阿德拉的“情妇”。但当相同词汇出现在高塔先知的口中时,她不再觉得有趣了。 “一位圣者大人回到了诺克斯。”海伦说。 “带领着她的猎魔军团。”狄摩西斯回答。 “非要这样不可?”女巫放低声音,眼神朦胧。“当然。当然。我知道,这种事无可避免。但恶魔结社……他们不好对付,我们的同盟也不例外。”龙祸后圣米伦德大同盟崩溃,圣者间彼此开战,而今历史仿佛即将重现。“萨克希顿……我父亲……我打赌,导师爷爷,很快我会梦到他。”也许就今晚。 “请你听进我的安慰吧,孩子。”先知摇摇头,秃头反射烛光。“你看轻了我们的统领大人。外交部是高塔的保卫者,足以让任何打盟友主意的家伙重新考虑目标。而且在这方面,小白经验丰富,好歹他也一千多岁了。” 海伦微笑。“统领大人看起来比你年轻,先知爷爷。” “恐怕他的神秘血脉发挥了主要作用,别人可学不来。”高塔圣者故作遗憾,“再说,一千年前我也没年轻到哪去。”他摸了摸头顶。“只是戴的帽子换了新样式。” 桌面上多了杯果汁,无疑是拉森送来的。这时候,他应该还带领着天文室忙碌呢。高塔圣者靠上椅子。“他肯定没想到你会在这儿。”指节敲敲玻璃,杯子眨眼变作一对。他将其中之一递给海伦。“快去休息吧,也许没多久我们都要加班。” 连我也……?“我的职业并不属于占星师,怎么赶工?”当然,这并非她想问的,只是一句即兴的抱怨。“秩序压降进行到关键了?” “即将开始。诺克斯还算和平,但事务司今日接到属国动乱的消息。”先知严肃地说,“霍科林出现了班西女妖。” “又是霍科林。” “没办法。她的位置就在那儿,离缝隙太近。”先知端起杯子,“但这只是预料中的情况。我们要参与战争,不只是留在天上看星星,因此敌人的动向也得分心注意。” “有恶魔领主的消息?”女巫提起心。 “如果他们还有一丁点智慧,就绝不会在这时候出面。”圣者冷声道,“否则我们会亲自动手,解决这些罪种。搞事的是其他结社。” 亲自动手。海伦不安地想。这意味着什么?她想起在铁龙港面对炎之月领主和水银领主,前者因职业束手束脚,后者诡计多端,巫术层出不穷,即便有统领坐镇,我们也没能留下他们。我并不擅长与人争斗……可除开外交部,高塔中还有哪位大占星师擅长呢? “恶魔袭击?”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复镇定,“在哪儿?” “很多。索德里亚、熔铁城和帷幔山脉,都出现了结社的行踪。还有安魂堡。德拉布莱·特罗尔班死后,他的城堡被子孙后代瓜分,接着又遭到联盟的清洗。”吸血鬼罪有应得。“但当联盟的军团离开后,恶魔结社暗中占领了安魂堡。” 海伦望了望夜空。“湖女结社。” “只是小喽啰。不久前,‘钢与火’袭击了联盟和光辉议会的商队,意图破坏回归仪式。”先知的杯子不知什么时候空了。“但他们都不及‘瓦希矛斯光复军团’棘手。说实话?有人在背后挑动。” 答案是明摆着的。“无星之夜。”海伦说,“恶魔领主不敢出面,但仍需要帮手破坏秩序的联盟。” 于是诺克斯混乱四起……有关秩序的对策,先知没再说下去。“我已经安排白之使回到总部。如果你有时间,可以去霍科林接手他的工作。” “班西女妖?她们是亡灵。”海伦考虑,“但不难对付。我有合适的同行者人选。” “只要不是拉森就行。天文室不能没他把控局面。” “我是说,‘合适’。”她强调。不禁脸上发热。 “我懂~” 造梦行动 我见过这栋房子,尤利尔心想,瞧这漂亮的屋顶,没人不印象深刻。但究竟是什么时候,他却完全想不起来。 “早上好,尤利尔。”西塔约克从花园里直起腰,向他打招呼。“我的花都开了,很快就会收获美梦种子。” 美梦种子?尤利尔不禁把目光落到他的花园上。只见田圃里栽满了硕大的向日葵,它们从四面八方扭过头,朝向西塔。若这些花儿有眼睛,此刻这家伙该是万众瞩目。学徒打个寒颤。 “你……” 一声巨响。他们同时瞧向屋子。然而房屋门窗紧闭,一丝光也不透。西塔率先开口:“糟糕的声音。” “发生了什么?”尤利尔问,“从里面?”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进去。”橙脸人摊开手,示意自己站在花园。“你不可能在室内种向日葵,对不对?” 话是没错,但不巧我们真有个太阳。尤利尔皱眉打量他。“谢天谢地,原来你还认得向日葵。” “海恩斯教我的。他声称我再认错植物,就立马结我的账单。” 一种久未谋面的笑意自心底升起,浮上嘴边。尤利尔赶紧回头,发觉自己逐渐想起房子的来历。木屋。种子。巨响和海恩斯先生。线索统统指向他在诺克斯的首个锚点……“酒吧?” 但映入眼帘的是栋老式建筑。它虽然尽力修饰,风格上却是四不像。没有烟囱,没有信标,阳台只包括阁楼的一根晾衣绳,竟有几分神似在表世界的模样,可论体积又是其两倍。学徒站在门前,仰望一大串裂纹蛛网般攀上墙壁,被一团团藤蔓遮掩。 不管怎么说,它其实非常结实。无数风霜雨雪的痕迹,都如碑文一般残留在木头上。“这是哪儿?”他不禁嘀咕。画面总有种既视感,可我真来过这儿? “你喜欢山楂树和女贞树吗?”约克忽然问,“它们的搭配怎么样?” “天作之合。”尤利尔下意识地说。怪了,我上哪儿知道这些?他隐约记得自己在同样环境中待过。但…… “约克!”某人从远处抬起头,高声呵斥:“快干活。你发什么呆?” 西塔做个鬼脸。“我不能陪你了,尤利尔。虽然埃兹不会让我到医务室缝伤口,但他总威胁结账!这简直是在要我的命。” “我知道。”回忆汹涌而来。“你们打过赌,谁先付账,谁就留下来当侍者。”诺克斯冒险者间的约定,还是塞西莉亚告诉我的。“说实话?这算不上惩罚。” “但输掉赌局太丢人——” “约克!”德鲁伊吼道。 西塔摆摆手,一头扎进花田。“你快回去吧。” “回去?”但他没有回答。尤利尔只好伸手敲门。 等待的过程中,他不禁胡思乱想。谁住在里面?我会不会被拒之门外?更可能,打开门的是塞西莉亚?若真是她的话,他知道自己仍会惊喜,但也难免忧郁。不知怎的,尤利尔总觉得这类情绪不该在此刻出现。 他没等多久。“来得真晚。”房门猛地洞开,传来茶壶尖锐的叫声,以及一句熟悉的抱怨。“快进来。” 难以置信。“……帕尔苏尔?” 门后站着个自然精灵。她穿针织披风和亮闪闪的羊毛长裙,头发用草梗束起,露出额头和温柔的棕色眼睛。她捉住学徒的手臂,直将他拖进门,还像个活泼的草籽妖精似的眨眼。学徒目瞪口呆。 她塞给他一只茶杯。“外面太冷,快喝点热酒罢。” “冷?你怎么……?” “我?噢,我很好。我从不在雪天出门。” 尤利尔不禁去瞧门外。 ……寒风刮过,卷起蓬蓬雪花。乌云阴郁而低垂,天空呈铅灰色,正是霜月的寻常景致。但他敢肯定不是这么回事!几秒前,外面还有人在种向日葵。他隐约觉得不该如此。我恐怕忘记了什么关键。 他回过头。 房间里空空荡荡,没有家具。地上铺一层毛皮,窗门被厚布遮住。房顶既低又重,仿佛随时会砸下来,但帕尔苏尔身高在五尺左右,踮起脚才能够到天花板。屋内唯一的光源是壁炉,柴火上拉出一只铁架,用来煮沸食水。 没有任何眼熟的物件。尤利尔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莫非这是她的家? 得调整一下。 等等,别乱动!你不能—— 好了。咦?你刚刚说啥? 当的一声。尤利尔关上门,忽然发现门后挂着弓箭,箭头伸出口袋,还在随关门时的振响而颤抖。他认得这是苍之圣女的武器。 “你们可不一样。尤利尔?今天收获如何?” 收获?尤利尔不明白:“什么?”突然手中一沉。他低头瞧,“兔子。”黑皮毛的长耳兔,一箭戳进眼睛,处理得很痛快。学徒稍一掂量,大约有西瓜那么重。可到底什么时候……? 黑兔子?这是■■■特产吧? 作为猎物,没有比它更好的选择了。 确实。这东西跑得太快!连我都没逮住过几次。 那就更不能这么玩了!■■,你知不知道—— 好了,■■■,只是尝试,别那么小气。 别替尤利尔说这话!否则小心我们在你的■■里添乐子。 有什么好吵?都安静些。■■,我们不会那么干,你最好也守规矩。 说实话,我还挺期待的。 “我的果酱等了很久,现在终于可以开始动手了。”帕尔苏尔在毯子中摸索,找到一处箱格,里面堆满杂物。她取出两只盘子,递一只给学徒。后者盯着她的动作,觉得脚下多半有地窖。 嘿!能不能想些寻常的事,地窖算什么?他要搜查屋子吗?你们应该考虑晚餐。 不是午餐? 晚餐! 好吧,晚餐就晚餐。别冲我发火。 不是我要吼你,但这是节日气氛的关—— 嘘,快瞧。 尤利尔坐在火炉边,等着帕尔苏尔烤熟兔子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帮忙,但很享受此刻的服务。和罗玛甚至约克同行时,他难得有这么清闲的休息时间。你不能指望两个小鬼认真准备营宿。 他在骂我吗? 可能不是。毕竟,这世界上还有其他人叫■■和■■。 给我的名字‘■■’?这样?有意义吗?我已经露过面了。 闭嘴,约克!给我叫醒他。 干嘛?是你自己不想参与的,隐藏名字是难免的事。 …… 她不说话了。你们刚刚谈的是一回事吗? 多半不是。你瞧,人们不会给这种小事命名,也就是说,没有重名的风险了。 闭嘴,约克。 空气里飘散油脂的香气,火光也令人升起食欲。帕尔苏尔专注地盯着烧烤架,不时拨动铁签。她的姿态十足熟练,尤利尔却坐立不安。这绝不只是因为坐享其成。突然,水壶尖叫起来。 “还是我来。”他趁机接手,“你去忙其他事。” 结果圣女大人颇为不舍:“不如你去提水……” “然后让你守着焦炭?”他们身后传来嘲弄。尤利尔猛然看到阴影,它笼罩着两人。“这玩意快烧硬了。你要把它搭在弓上,说不定能再打一只兔子。” 导师像幽灵般出现在墙边。尤利尔吓了一跳,随后才看到他身后有扇门。 帕尔苏尔叹息一声。“真可惜,我不会做饭。”她承认,“哪怕在众多家务之中,处理食物也是最为困难的一项。想不到厨子这么可靠。” “多新鲜啊。”使者面无表情地说,“说得好像你会其他家务似的,圣女大人。” “没人教我做这些。”她辩解。 “因为你完全可以吃生的。除了尤利尔,这里没人需要熟食。” “需要和爱好是两回事。” “所以你的爱好是把食物烤焦?” 一阵沉默。开水还在沸腾,尖叫响彻房间。尤利尔打个寒颤,但在这之前他就出汗了。 怎么回事?!约克!索伦! 你忘给我写■■了。 我有更重要的事关心。而且给你写■■的话,他们就会分不清你和罗玛了。 你是不是说了我的名字? …… 要我说,这完全是掩耳盗铃。直接叫名字,他又听不见。 不行,起码我的■■■还没被戳穿。你们不能—— 没有第二个人的名字有这么长,难道你没发现吗,多尔顿? …… 罗玛,多尔顿?噢,还有索伦。你们都在。刚刚叫我干嘛? 该死,快叫醒他!太迟了。我看见统领大人了…… 当然。我认得他,还用你说?没关系,尤利尔会处理好。他成功过。这点小事别老烦我,行吗?你们用不着在假期给大半个外交部的情报归档,而我非这么做不可 …… 说点什么。诸位?这不属于烦我的范畴。只算一次。怎么回事? 噢。你没写句号,索伦。我以为你没说完呢。 …… 你们这帮无聊又无趣的混蛋小鬼团伙—— “没焦。”尤利尔赶紧把烤熟的兔子拿出来,以求中止他们愈演愈烈的相互嘲弄。我见过他们这样,他心想,折腾到最后,这两人八成会动手。“吃吧。” 使者皱眉打量油脂。“哪儿来的黑兔子?” “总之是新鲜的。”尤利尔也快忍不住了,“这种天气都没关系。” “什么天气?” 他不知道?学徒心想,莫非他一直在房间里?那是乔伊的房间?“下雪了。”帕尔苏尔说,“我生了火。” 使者环视屋子,找到被毛皮遮住的窗户。透过玻璃,他们看到大雪覆盖了道路。“柴不够。”他断定,接着起身准备出门。 “我也来。”尤利尔也爬起来。 “干嘛不去楼上瞧瞧?”帕尔苏尔提醒他们,“外面路不好走,还是尽量别出门。你去过了没有?” 使者与她对视。“走吧。”然后他对学徒说。尤利尔不明所以地跟随他爬上楼梯,来到空旷的二楼。 这里布置成卧室的模样,蜡烛罩在透孔玻璃中,床是铺在地板上的羽毛和稻草。他看见乔伊那身眼熟的盔甲,才惊觉使者换了件外套。钢铁零件堆积在角落,似乎很久没刷洗过了。 他们穿过杂物,来到一处狭小的角落。许多毛线团,想必属于圣女大人;一把废旧零件,可以拼成一只炉架;还有乱七八糟的牛油蜡烛,统统装在水桶里。 尤利尔无从下手,但使者轻易拨开遮挡,找到一包种子。显然,把它交给帕尔苏尔,我们再也不会为柴发愁。我怎么忘了呢?他心想,不管苍之圣女还是白之使,他们都不是凡人。 这时,头顶传来一声巨响。尤利尔在院子里也听过。但当时日头高照,而今大雪肆虐,这响声倒没变化。“什么声音?”他好奇地抬头。 “不行。”使者说。 学徒皱眉。“我不是……” “潮了。”他把口袋丢给尤利尔,里面的发霉种子弥散出臭味。“谁把种子放在墙角?” 是你干的好事,罗玛。我早说过不能藏在那儿。 我只是好奇楼上。要是他们多找一会儿,说不定会上去瞧瞧。 好主意。你肯定没想到他们找得太快。 总之,在他醒来前,我们还有机会。 机会?不。他已经醒了 索伦?你怎么还在这儿? 告诉你,小子,我想在哪儿就在哪儿,不用跟你汇报 等他们拿着种子下楼,帕尔苏尔再也想不到其他办法。“看来你们非得出去不可。”她嘀咕,“真奇怪,我本不该这么对待幼苗。”接着,她转身去一处箱格翻手套。 使者不理睬她,一句话也没说。他径自掀起皮帘,消失在门后。 学徒当然不会这么干。箱格让帕尔苏尔更显娇小,他与她拥抱告别时,不得不弯下腰。“我们一会儿回来。” “尽快。”苍之圣女拍拍他的后背,将自己的披肩搭在学徒身上。“你穿得太少了。” 因为我来时是炎之月。“下次我会记得保暖。这是你亲手织的?” “我?不。”帕尔苏尔眨眨眼睛,“这不是我的爱好。你明白吗?我是苍之圣女,谁能教我这个?……但你喜欢的话,现在我正好有时间,也有学习的条件。”她抽回手。“去吧。” 屋子外一片灰黑,到处是雪和雪的影子。尤利尔追上乔伊,后者雕塑般伫立在阴影中。“等等。”他踩过小径。西塔的向日葵田已经凋零,只剩枯干的白色花梗。“等等。” 使者闻声回头。当尤利尔看见他的眼睛时,屋子和小径都消失了。 阴影和打光给你满分,多尔顿。 你该想想之后的事了,约克。我认为他会宰了你们。 纠正一下,是我们。 …… “我受够了!你们说个没完。”尤利尔把枕头丢过去,小狮子猛跳到一旁,撞掉了衣架。 “收获怎样?”卓尔问。 “梦境构造很稳定,锚点的应对也在控制之内……只剩最后一项。潜意识筛选。”学徒扯过桌子上的炼金造物。这玩意叫什么来着?录影?“我得瞧瞧细节。” “去找拉森,否则这东西对你没用。”德鲁伊埃兹·海恩斯坐在椅子上指示,“他的发明才是记录梦境的关键。神秘物品只是载体。” “‘艾恩之眼’。”正是大占星师的称号。“奥斯维德先生提到过。”那时候我还在上占星学的课程……“等他有空,我就去找他问问。” “那你可有得等了。” 西塔凑过来瞧。“效果如何?再来一回吗?我随时都有时间。” “下次我会找白之使。”尤利尔没好气地说,“用真正的锚点检验成果。让你们参与……说老实话,这次完全体现不出魔法的进度。”他边说边出门,打开已经塞满的邮箱。“还是再下次。” “连下次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约克叹息,“今年还有什么节假日?” 尤利尔也期望节日,直到他被突然喷出来的信盒撞翻。“来帮帮忙,伙计们。”一大堆东西硬塞进有限空间,打开就会是这种结果。“看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的人缘已经好得出奇。”他总算爬起来。 “这不合理。”罗玛嫉妒地叫道,“你才认识几个人?!” “似乎大半个外交部都发来了礼物。”多尔顿已经拾起了几只盒子,“他们是想讨好你,因为没人清楚你的导师的信箱地址。” “怎么不知道?”尤利尔抱怨,“克洛伊塔主塔会议厅对门。等着吧,我马上就回信!我这儿拒绝礼品中转。” “算了。好歹它们写着你的名字。” 否则信使会把东西退回去。毫无疑问。“替我找找熟人的。” “我们认识?” “对。”只有那么几个。尤利尔来到高塔还不足一年呢。他忽然找到一只写着眼熟名字的包裹,“乔伊?” “谁?”一片纸壳翻动的声音里,没人听清他的话。 “我去找工具。”尤利尔砰一声关上门,差点把轴承扯断。谢天谢地。它完好无损。这可不是修家门的时候。“你们先拆罢。” 等他打开包裹,发现里面是两件厚毛衣。一件长袖,一件短袖。 第七百零六章 车厢内 尤利尔夺下葡萄,“谢谢。” “还有吗?” “谢谢你,阁下。” “我不是来听你的感谢的。”莱蒙斯告诉这小子,“更何况,你的感谢给错了人。蒂卡波希望我们和睦相处,最起码也不能动手。她很明事理,建议也不无道理。”否则我非打断你的腿不可。“所以看在她的份上,别再尝试悄悄溜走……少摆脸色给我看,小子,我并不是没给过你机会。” “德拉·辛塞纳?她根本不是我要找的人。” “我给过你机会。”莱蒙斯强调,“而你的成功与否不在我考虑范围之内。你只找到了她,就是这样。这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佩欣丝女士提出请求,我也作出了回应,允许你到幽灵公馆。但她的请求不包括让你趁机逃走。” “我没别的办法!辛塞纳她……好吧,她不了解黑城历史。”学徒咬牙切齿地说,“我还想知道,为什么圣骑士长阁下会出现在盖亚教堂呢。你不该去和妮慕汇合吗?” “德拉希望我来找你。”圣骑士长回答,“我认为不用多此一举,但她说要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尤利尔难以置信地扭头瞧她。 太意外了,呃?“行了,干嘛责怪这姑娘?”他挡住这小子的目光。“到头来还是你没说清楚。问我的话,她只不过担心你的安全。” “我还真就需要她的担心呢!” “那你又去教堂干嘛?”莱蒙斯反问,“担心巫师将巴拉布丢出门?他又不是你,没理由受到如此待遇。”高塔信使似乎想张嘴,但他挥手阻止。“等你冷静下来,会为这话后悔的。知道吗?如果你在布列斯外遭人寻仇,我很乐意旁观。但现在有人关心你是好事,你最好学会珍惜。” “不幸这和我目前正关心的恰好是两码事。”高塔信使瞥向德拉,但她已愤愤地快步离去。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失言。 学徒不由得放低声音。“我非走不可,尤其不能与你们同行。这是我的私事。” 这小子什么也不懂?还是像他的导师一样,根本不在乎?“你作为高塔信使,踏入布列斯的土地,显然你的所作所为就和私事就没关系了。” “难道我还得通知代行者?他又不是盖亚的代言人。” “面对盖亚的代言人时,你也没客气到哪儿去,小子。要我帮你回忆你在安托罗斯的经历吗?”莱蒙斯沉下脸。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但交流没有就此结束。许久,尤利尔开口:“说老实话,阁下,我已足够配合你的职责了,但眼下问题不出在我身上。也许是白之使,也许是某位神官。” “他们都未身在此地。你在胡说什么?” “我们都知道。”学徒回答,“你怎么了,阁下?露西亚的公平上哪儿去啦?” “你想说什么?” “这本来就不是我们之间的矛盾。瞧,问题完全能和平解决。”他的声音放得更低,“就像当初在赞格威尔。不论如何,莱蒙斯,我知道你是个有原则的人。我不认为……” “你怎么认为与我无关。” 如今我既不是圣骑士,也不是神官。莱蒙斯·希欧多尔只是个商队护卫,女神不会把目光落在他身上。说到底,议会要一位无能的圣骑士长有什么用?他连担任护卫时也出过差错。 尤利尔尽力按捺着怒火。他不明白其中缘由,以为能靠言语和道理解决一切问题。谁说我没见过这种人呢? 莱蒙斯听够了。“毫无意义。当地历史是黑城的布列斯人的传承,本就不该让外人太了解。我们没什么好说的。就这样。” “你非要和我过不去?” “我依律法行事。” “是那神官的原因?她……” “和亚莉没关系。也许我只是单纯的看不惯你,白之使的学徒。” 尤利尔大为光火。他的手已按住了剑柄。倘若他愤而拔剑,事情就会简单许多。莱蒙斯期望如此发展。他在圣骑士长的位置上呆了很久,训练并教导出许多侍从和圣骑士,对于这个年纪的小伙子的想法有所认识。他们年轻气盛,尽管知道分寸,也难挡情绪上头。这样的后果往往是自讨苦吃。 假如他要反抗,莱蒙斯心想,我就完全名正言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期望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 他们在车厢里心怀敌意地对视,气氛剑拔弩张。最终,学徒松开手。“我有名字。”他冷冷地说,“其次,不用你提醒我怎么做事,阁下。我的行为不会影响他人声誉。” 声誉?事情是明摆着的,白之使在布列斯人眼中毫无声誉可言……莱蒙斯几乎要把这话说出口,但最后忍住了。 “最好如此。”圣骑士长丢下一句,“如果你还需要水果,尽可以告诉侍女。但我会亲自给你拿。”他锁上门。 等他爬下车架,倚靠一处灯杆休息时,那逃走的通灵者——德拉·辛塞纳带着另一位客人到访。她一定是鼓足了勇气。“小姐。” “莱蒙斯阁下。”她难堪地盯着地面。“有人想拜访他。我不明白……” 莱蒙斯知道她为何困惑,但没必要向这姑娘解释太多。他打量她带来的高大客人。事实上,对此人而言,或许我们才是客人罢。 “妮慕小姐。”他说。 “噢。”霜巨人愉快地打招呼,“错了。我是妮慕,她是小姐。尤利尔在里面?” “他一直都在。” “我带了两条鱼。”冻在冰里的鱼,被她提在手上,好像两只蝌蚪。“从骑士海湾抓的特产!就剩这些了。我得和尤利尔分享,没有他和他的朋友,我们早就送了命。你也是他的朋友吧,莱蒙斯阁下?不如我们一起享用。” “不必。你们进去好了。” 商队的贸易即将结束。一辆辆马车被清空复又装满,一箱箱钱币满溢随后消失。莱蒙斯注意到,佩欣丝把采购任务全权交给蒂卡波,这个冷光西塔行迹隐秘,时常消失在集市里。他希望她们能放弃这些鬼祟行为,以断绝风险,但莱蒙斯也清楚,即便如今联盟和议会成为了盟友,彼此也不可能全无秘密。 高塔学徒本来也不例外。莱蒙斯无法否认自己区别对待双方。他大致了解尤利尔,此人与当年旧事毫无瓜葛,而且是盖亚的神职者,理应受到欢迎,但每当他想起亚莉克希亚冷淡的目光,事情就变得困难起来。不。我还是别再想她。个人情绪怎能干扰工作?他正为女神的事业而奋斗……哪怕只做个商队护卫。 莱蒙斯走到屋檐下,正巧一蓬洁白的雪花被风刮落,洒进泥水中,刹那间便被污染消失。没人能孤立存在,没人能不担责任。我们联系着彼此。有什么好说的?他开始计算时间。 这时,车厢的窗户忽然打开。“希欧多尔阁下。”德拉·辛塞纳探出头。她有一头栗子色长发,发环上点缀着五颜六色的奇怪绒花,个个只有小指大。它们让她看上去比联盟旗帜更鲜艳。 抛开这些艳俗装饰,她的神情倒还挺端庄,展示出彬彬有礼的姿态。瞧她情绪稳定,莱蒙斯有点好奇尤利尔是怎么向她解释了。 “我们吃饱喝足,你却独自一人,这样实在不妥当。”她尽力讨好,但方法完全不对。“我们欢迎你进来坐。” “不。没必要。我才出来透气。” “外面太冷,我的意思……” “不用。谢谢。” 德拉渐渐蹙起眉。她察觉到了我的态度,说实在的,她才发现?此人是佩欣丝的朋友,受那学徒的请求被介绍给他认识。按理而言,双方毫无交集。你不能指望人人都有交际中的敏感性。 可这只是个无意的邀请。不论如何,德拉在布列斯定居已久,而且也没对亚莉做什么……其实那学徒不也一样?……他踌躇着停下脚步。 “真见鬼。”这时,他听见那高塔学徒开口,“我们需要葡萄酒,希欧多尔阁下。” “这儿有葡萄。”霜巨人指出。 “饶了我吧。”学徒痛苦万分地提高嗓门,“先别提这茬,妮慕!有葡萄也不行,莫非你会酿酒?” “我可不会。”通灵者说,“葡萄酒好喝吗?” “反正比圣水魔药甜得多。”这下她也闭嘴了。 莱蒙斯犹豫了一会儿。他非常清楚学徒提出要求的真正原因。如果对方拔剑,他当然能轻松接招,但邀请意味着另一种可能。最终,他带着两桶果酒钻进了车厢,坐在靠窗边的一角。 “更热闹了。”德拉·辛塞纳终于舒展了表情。 “差不多吧。”霜巨人妮慕看着尤利尔挪动位置靠近自己,为德拉让出空间,于是主动给新食客递盘子。“反正有我在,车厢不可能热到哪里去。你们冷吗,尤利尔?希欧多尔阁下?” “冷?我没感觉。”学徒回答,“这不算什么。” “比外面热。”圣骑士长也说,“叫我莱蒙斯就行。你的热情胜过种族血脉,妮慕。” 霜巨人咧嘴一笑:“这是希尔达教我的。” “我们记得她。”学徒说,“你有新朋友吗,妮慕?” “不算多。蒂卡波要我来商队,她认为多出门有助于交友。但我们在同一个地方停留不久,就不得不离开。没有足够的时间让我认识陌生人。”他们打开木桶倒酒,分享葡萄。“我的族人全回家去了。”妮慕嚼着碎冰说,“他们不愿意留下。” “联盟士兵在白夜战争中有所损伤,你的族人需要休整。”莱蒙斯告诉她,“他们事出有因。” “对我来说,冰川没有联盟有趣。” “冰川。”高塔信使对此颇感兴趣,“是在哪儿呢?” “在你的故乡更南方。”德拉·辛塞纳告诉学徒,“我听得出你的南国口音,尤利尔。”她得意地抿一口酒。“伊士曼南方就是宾尼亚艾欧的尽头,是冬之神苏维莉耶的国度。那里只有冰天雪地,连太阳也不会久留。根据传说,破碎之月也在附近的冰海中升起。” “莫里斯山脉后?” “是雪人苔原。”霜巨人说,“我的家在更南……好吧,其实也没分得那么清。我的族人只有一个敌人,就是赫妲丝的雪人。它们占领了我们的土地。” “赫妲丝?” “她多半是个雪人。”德拉不假思索地说,“雪人是冬之神的造物,和西塔同样。它属于半个元素生命,但通过分裂繁殖。赫妲丝一定是最初的雪人。” 妮慕撩开眉毛:“据我所知,雪人不是元素造物。” “太荒谬了!它们是雪做的。” 霜巨人很困惑。“噢,我没听说过这种说法。‘雪’是一种元素吗?” “不。”德拉意识到了漏洞,她看起来不再对相关说法深信不疑了。“雪不是元素,只是水而已……我不知道……我也……” “我也没听说过。”学徒开口,“还是说说赫妲丝罢。你听说过她吗,辛塞纳?” 通灵者紧紧闭上嘴,别过头去。 这并非寻常书本上能找到的知识。德拉·辛塞纳既不是正统,又不属于神秘支点,不知道相关内容也可以原谅。莱蒙斯瞧出学徒是故意问她。虽然她无意间坏了对方的好事,但……显然,这姑娘的某些性格不招人喜欢。“赫妲丝是冰地女巫创始者,阿兰沃史记载,她既是女巫,又是亚人。” “亚人?” “不对。”霜巨人否认,“赫妲丝不是亚人,她是个人类。我也听说了,人们认定她是雪人和人类的后裔,或者雪地精灵之类,但事实上,赫妲丝用巫术创造了世界上的第一个雪人,她是冰地女巫和雪人共同的祖先。” “这么说,她也是你们的敌人?”德拉扬起眉毛。 “赫妲丝?不。她是冰海部落的朋友,雪人的子孙后代智力低下,不受控制,才会充满攻击性……这并非她的错。冰地女巫经过苔原时,也免不了会受到雪人袭击。” 尤利尔差点打翻酒杯:“冰海部落?” “霜巨人以部落形式生存。”莱蒙斯告诉他们,“冰海部落是所有霜巨人部落的集合,在守誓者联盟中占有决策席位,是秩序最坚定的盟友。” “那雪人也是联盟的敌人?”德拉好奇地问。 “事实上,雪人根本不算敌人……它们太弱小,威胁不到冰海部落。” “因为神秘之地?”学徒轻声说。 妮慕不懂他的话,莱蒙斯只好替她回答:“因为霜巨人法布提。此人乃是部落首领,在神秘领域中,他的地位更甚特罗尔班·德拉布莱。”通灵者也变得困惑,于是他补充:“后者是血族的空境,安魂堡亲王。我只是拿他举例。” “他非常合适。”德拉咳嗽一声,感谢道,“我了解此人的事迹。特罗尔班本是秩序的守卫者,却投靠恶魔,制造祸端。这种人把力量用于作恶,导致我的生意翻了几翻。说实话,这钱我挣得都亏心。” 不管怎么说,你不能因职业而对别人的生活方式横加干涉,然而聪明人懂得在恰当的时间展示自己。虽然莱蒙斯对她印象不错,但此刻也忍不住皱眉。他还从没见过这么耿直的生意人…… “法布提阁下是霜巨人之王。”尤利尔梦游般开口,他的眼神没个焦距。他看起来神志不清。“法布提?一直是?” 好在妮慕很迟钝:“反正我是没见过其他人。我们的生活很枯燥,一切都不怎么变化。法布提大人作为部落首领很久了。” 学徒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不知怎的,莱蒙斯发现他似乎难以置信,好像看见她出现在这儿很荒唐。“你……?秘境……?等等。”他语无伦次,“不再是了!什么……天哪,怎么回事?” 没人回答他。原本和谐愉快的交谈氛围一扫而空。“他像是被幽灵附体了。”德拉嘀咕。 妮慕也挺不自在。“我把他冻感冒了,呃?” 圣骑士长皱眉打量这小子。毋庸置疑,他的表现有别于附体和感冒,更接近于酒后说胡话。但尤利尔的杯子几乎没动过。联系代行者当初邀请对方到圣堂的行为,还有一个解释。“预言?” 虽然他本人不能肯定,但听在德拉和妮慕的耳朵里,这话的可信度得到了身份的加成,一下子成了答案。霜巨人恍然大悟:“我记得,高塔有占星师,尤利尔也是之一?”她高高兴兴地举起杯子,“太妙了!明天天气怎样?” “也许会下大雪。”当事人终于回过神,“明天降温。” “你的预言方法与众不同,尤利尔。”莱蒙斯不客气地说,“得出的结论也与侦测站不同。当地人认为,明天是个好天气,也许可以穿衬衫。” “他们的结果比较可信。”学徒承认。关于刚才的异样,他不打算多解释,也许他懂得缓和气氛了。“晴天让人心情好,下雪就不一样了。” “对我来说,下雪才是好天气。”霜巨人遗憾地表示,“在家里我希望晴天,结果在外面呆久了,我又怀念下雪的日子了。真教人难受!” “你只是想家了。”德拉断定,“很多来找我寻求安慰的人,他们很清楚死人不会复活,却仍要折磨自己。听听灵魂的声音就能满足他们。” 灵魂的声音。莱蒙斯不知道这会是什么感受。他原以为和死者有关的职业统统属于加瓦什,属于无可救药、自甘堕落的邪恶阵营。说到底,我并不敢声称自己了解每个神秘职业……通灵者能唤醒死人,还是单纯的沟通亡灵?他认为有必要弄清楚。 “只是沟通。”面对他的询问,德拉相当坦诚。“幽灵是死灵!它们是神秘的造物……通灵者不是死灵法师,做不到创造亡灵。我只能捕捉到念头。是的。死去的生命仍有念头残存,加上尸体和生前痕迹,我的魔法能让我对灵魂的状态加以复原。” 她侃侃而谈。“遗愿和后续安排,是人们在死去瞬间来不及考虑的问题,他们受惊恐和迷茫困扰,往往会舍本逐末,不接受现实……” “灵魂的存在不意味着复生可能,事实上,灵魂和躯体之间的联系才最关键……” “有人见过独立存在的灵魂。”尤利尔忽然开口,“在灰翅鸟岛。” “神秘之地。”莱蒙斯说,“见到任何事物都不奇怪。痛苦秘仪是其中之一。白夜战争后,议会调查血族,发现他们暗中收集了大量的火种魔药。火种就是灵魂之焰,是神秘度的根源,特罗尔班依靠魔药的助力,企图掌控秘仪。他的方法不能说没道理,但最终失败了。” “我们的功劳。”妮慕说。 “高塔的外交部长杀死了血族亲王。”德拉补充。莱蒙斯任她去说。他已经看出来了,这姑娘对神秘领域的局势一无所知。可在这里,在联盟的炼金马车上、友人的酒桌聚会里,或许只是我太敏感。“特罗尔班·德拉布莱死后,他的族群随之败落,最终被联盟剥夺了议事席位。” “他们自作自受。”尤利尔冷冷地说,“问我的话,这其实还不够,那些血裔需要一个说法。我会记住这笔账,我会的。” 他语气中的痛恨非常露骨,以至于通灵者也能察觉到异样。很难否认战士与寻常神秘生物的差别……尤其当他们坦白自己对某人杀意的时候,这种差别会带来精神上的压迫。莱蒙斯看到德拉不再为这话皱眉。她端起酒杯,以掩饰惊恐。 霜巨人挠挠头:“从海湾回来后,我就再没考虑过血族。很快联盟与神圣光辉议会结盟,派我们到布列斯来。说到底,我和蒂卡波能在黑城购物,还都是你们高塔的功劳。我是不是该当面感谢他?” “可以托我带口信呀。”学徒礼貌地回答。“我很乐意转述。” 虽然白之使大概不乐意听,但他不必通知她们实情。不能否认,这小子确实和他的导师不同,莱蒙斯心想。 “那你得稍等等。事情真多!蒂卡波什么时候能忙完?”妮慕抱怨,“我快把酒喝光了。” “也许她正忙着买酒。” “不。她们在购买神秘材料。”德拉断言,“用来制作炼金器具的材料。这我不会看错。” 一时间,马车上没人开口。某些事实是明摆着的,但这不意味着人们可以随意戳穿。莱蒙斯知道守誓者联盟在准备仪式,佩欣丝和蒂卡波为此收集神秘材料,妮慕和他负责守卫仓库。 “钢与火”结社的袭击当然不是意外,因为仪式的目的就是加速闪烁之池的回归。到那时,神秘领域便会再度发起猎魔运动。 “我对神秘仪式有所研究。”通灵者自信地说,“尤其是图案和材料的具体表意。我敢说,诸位,她们正在准备一种非同寻常的降临仪式,类似大型矩梯。它包括定位、加速和相位转移,足以把诺克斯之外的星星挪到……” “守誓者联盟?”尤利尔接话。他的脸色变得非常可怕。 “呃,我是说,诺克斯之内。但这应该不是她们的目的。毕竟,挪星星干嘛呢?” “所以她们要迎接的是闪烁之池。” 让高塔信使知道这些并无益处,莱蒙斯清楚,但奇怪的是,他不希望误会持续下去。“的确。我们必须保密,以免消息走漏,引来其他神秘支点的注意,甚至惊动恶魔领主。”他对他们说,“所以我得采取措施。” “见鬼。”尤利尔捂住脸。“那你们早该当做没看见我。” 莱蒙斯皱眉:“我知道,德拉把你的位置透露给了寂静学派,眼下他们会派人……” “说实话?不止寂静学派。”学徒告诉他们,“还有恶魔领主。他和我一样持有圣经。” “什么意思?” 他叫道:“他们随时都能找到我!懂吗?所以要么让我赶紧离开黑城,要么你们赶紧回联盟去!” 第七百零七章 最终决定 拜恩的侦测站内,布置一如既往地豪华。但希塔里安注意到,几台仪器和露丝的座位上已落了一层灰。三位占星师忙着擦拭投影布,留下腿脚不灵便的老人们在原地,七手八脚地摆弄炼金仪器。这些虽然是记录前必不可缺的准备,但以往他们都严肃地坐在座位上,将杂活儿交给凡人。“应该是仆人的失误。”莉亚娜女士解释。 人总要失误。人不会十全十美。然而希塔里安知道真正原因。只不过是没人打扫。侦测站的仆人几乎都走光了。 他们并非首批逃离拜恩的人。事情要追溯到白夜战争后。那时候,结社在物资流通方面便已显拮据。城内生活必需虽不至断绝,但在守夜人巡逻不到的地方,已有人放弃支付交易的货币,转而靠暴力和偷窃谋生。当然,你不能否认这类人从来都存在,但根据犯罪率的变动判断,隐约的焦虑正在拜恩居民之中扩散。 直到上个星期,第一家金属工厂宣布了倒闭。 一开始,人们没有察觉到异样。老板沦为债奴,不得不从头开始;工人失去工作,只好另寻出路。这些连锁反应并不值得任何人关注。 但没有同类岗位愿意接受这些失业者。 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不可能有行业饱和到连一个人也安置不了。然而事实就这么出现在了拜恩。金属工厂拒绝了这些失业者,无论对方水平如何。甚至到了最后,这些工厂们也开始约好了似的大量裁员,不停壮大着失业者的队伍。商会的管理者紧急安排了会议,试图通过多方讨论探明问题的根由。最终,他们得出市场正在萎缩的结论。 “没有新材料输送进来。”探访工厂的记者写道,“也没有新的渠道以供赚取利益。城中购买产品的人在减少,城外制造产品的原料断流,我们不知道工厂存在的意义是什么,除了解散,员工没有第二条活路。” 而很快的,这条活路在拜恩风靡起来。 每间工厂都在裁员,每个行业都指望别人分担压力,所有人都不得不另寻活计……唯独希塔里安所在的医院加大了招工力度,但这项工作对应聘者的要求并不大众。事实上,她的座位每天都被清扫三次,因为院长宁阿伊尔怜悯这些失业者,为他们提供了劳力单位。这下一人份的活由三个人来干了。 在大多数人陷入失业的罗网时,最简单的工作也受人青睐。就结果而言,他们无疑非常卖力。但把一块地砖擦三次根本毫无必要。有太多病人需要治疗,而他们只能站在一旁干瞪眼,或者拿拖布擦床脚。毕竟,真正需要人手的行业的能力压根不可能一蹴而就。 “我们该把医院的人手分配到侦测站来的。”希塔里安抱怨,“这儿连清洁女工都没有。” “侦测站是保密机构……” “但那些都是拜恩人。若从身份上判断,他们比后来救助的无名者同胞更值得信任。” “没错。所以我们只看忠诚,不看身份。”莉亚娜女士指出。“好了,希塔里安,别在这时候问问题。我们必须专心记录。” 希塔里安试着听她的话,但最后还是干脆放下笔。屏幕上,大人物们正在争吵,谈话场面简直像战场一般激烈。除非是露丝那样的傻姑娘,否则没有记录官会蠢到在会议记事本上记录“没脑子的骨头人”,“一群废物”和“地心海底的烂果皮”的。而这些话出自领主之口,是需要记录、核对、传递给分析部门的珍贵资料。 令她感到遗憾的是,讨论只有三人参与。水银领主拉梅塔没有出席。 “也许我不该问你。”画面中,黑骑士身居高位,俯视同僚。“就让你烂在云井好了,齐格勒。” “难道这不是你的特长,独断专行,呃?若非怀特海德通知,你根本不打算过问我的意见。”在不死者领主右手下方,一个影子怒气冲冲地回应。 显然,此人并非真身到场,出面的是个真实投影的魔法。这位名为齐格勒的无名者领主对神秘的塑造非常粗犷,通过替身,希塔里安只能勉强辨认出他有高大的身材,穿一件黄外套。她集中精力凝视的面孔和五官,则全是黑乎乎的暗部。此人张嘴怒吼时,下颌猛地朝下弹动。 “你的意见就是这些废话,看来我省略步骤很有必要。” “步骤不该轻易省略。”深狱领主怀特海德开口。希塔里安瞧见他面具边缘的尖耳朵,发现他是个雾精灵。我们拥有来自不同种族的同胞。说实话,她还是头一次见到雾精灵。 事实上,讨论会上的没一个是人。齐格勒是地下种族,根据拜恩的规则,他的领地便是故土。灰烬圣殿作为七个支点之一,地理位置不在宾尼亚艾欧大陆上,是与神秘领域联系最少的组织。希塔里安在寂静学派当夜莺时,教导她的巫师告诉学徒们,地下世界是不存在人类的。 怀特海德伸手揉弄他的白头发,眼睛瞄向地板。“这是陛下的要求。我认为还是通知他比较好。” “那么,在陛下不方便出席时,你们该学会听从我的要求。”黑骑士以死人的目光盯着他。“随便通知别人并不明智,哪怕对方是我们的同僚。” “当然。瞧,这次我没叫上水银领主嘛。” “拉梅塔?”齐格勒很疑惑,“她在你那儿干嘛?” 雾精灵哼了一声。“多失礼,齐格勒?她叫帕琪尼斯,不是什么拉梅塔。你该称其姓名才是。” “拉梅塔不是她的名字?莫非你们一直都在用外号?”影子停顿。“挺奇怪,不是么?” 他的回答令沉默开始蔓延。希塔里安刚要记下这句话,就被莉亚娜女士拍了肩膀。她茫然地反应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 怀特海德深吸口气,手掌滑到额头上。“好吧,灰烬领主……” “是‘灰烬与雷霆之主’。”影子纠正。 “随便它。该死的。”他的语气充满惊奇,“你不会是说,你就叫齐格勒?” “当然。什么情况,雾精灵?瞧你那副语气。” “也许他祖宗刚好也叫齐格勒。”黑骑士嘲弄。 “不。我父亲叫约翰逊,祖父叫约翰。而你,齐格勒,你的名字听起来不像人名。”雾精灵捂住额头,“难怪我们从没怀疑过。” “有必要这么藏?”灰烬领主不屑地说,“圣殿又管不到我头上。”他转向黑骑士。“你的建议倒也可行。拜恩的确关键,但最关键的还是人。失业?物资短缺?搬到我这儿,不担心没活干。” 黑骑士无视他的话。 “当然。我简直羡慕死你了。”怀特海德皮笑肉不笑,“想想看,没有敌人刺探,没有秩序威胁,多么完美的避难所。同胞们只需要担心火源和自然灾害的问题。”他也看向黑骑士。“我宁愿住到加瓦什去。” 这下黑骑士扭过头:“搬离奥格勒瑟尔?你确定?” “深狱领主”放下手,身子一倒,靠在了椅背上。希塔里安以为他会吐出轻佻的玩笑,或是幽默风趣的自嘲,但他什么也没说,以沉默回应。 连“灰烬与雷霆之主”也能看出他的谨慎。顿时,大厅里回荡着震耳欲聋的嘲笑。“你怕什么?好像你的小蜂窝被熊发现了似的。”影子抬抬脚,“他把你吓住了。哈!只是个假设而已。瞧你那傻样儿!” “假设是实践的准备。”黑骑士说。 齐格勒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和“深狱领主”同时恢复沉默,好像言语是如此陌生。安静中,只有呼吸声在起伏。雾精灵的头低入阴影,齐格勒眼神游移,亡灵领主则阴森地注视他们。空气渐渐紧绷,充满千钧一发的危机感。希塔里安屏住呼吸。 黑骑士却不在意。“不演了?”他转头时发出喀嚓声。“依我看,把戏不该到此为止。” 齐格勒和怀特海德仍不言语。希塔里安打了个哆嗦。 “你们的小阴谋就像奶酪上的樱桃一样明显,怀特海德。我知道,你还拉上了帕琪尼斯那废物。为了藏起你那块小地盘,你也算费尽心机。说到底,那究竟有什么鬼用?”亡灵轻蔑地扫过他们,“失去了拜恩,你以为高塔找不着奥格勒瑟尔?狄摩西斯和斯特林都是瞎子?” 齐格勒偏过头,以无所谓地姿态望向深狱领主。显然,这桩事一开始是由后者牵头,他只是配合表演。灰烬圣殿位于地下世界,连白夜战争的消息都还没传过去呢。在如此遥远的地界,圣者的威胁也被距离削弱。他不在乎结果,但“深狱领主”找上了他。 怀特海德没有回答。 他的沉默是最后的防线,但不死者领主没有手下留情。诸神有眼,自希塔里安认识他以来,黑骑士从未给任何人留过情面,管对面是不是同僚。也许只有面对那位传说中的陛下时,他才会为之妥协罢。 “何必夸张?”代表灰烬领主的影子开口,“就算没有奥格勒瑟尔,这儿也不会有事。对结社而言,拜恩乃最坚固的壁垒。” “有国王的拜恩。” “没错,但谁知道国王什么时候回来?也许就在明天。”影子劝说,“加瓦什足以吸引秩序支点的注意,我们只要拖延到陛下回归,危机将不复存在。谁说得准呢?” 黑骑士哼了一声。“问题就在于,我们没准。” “战争开始前,一切尚未可知。”齐格勒坚持,“退一步讲,即便正面战场失利,计策未能成功,那也是打过之后的事。眼下,拜恩的安危无需担心,我们到时候再考虑奥格勒瑟尔也不迟。” “开始前?你在等人吹哨子?战争早已开始。敌人会用炮火通知你。” “潮汐还在继续上升,伊文捷琳还没回到诺克斯,连秩序也未能达成一致。”灰烬领主指出,“决战还未正式开幕。” “原来你在剧院,不在战场。”黑骑士尖刻地说。 “理解不了形容词是你的事。不管怎么说,我们仍有时间。”灰烬领主告诉他们,“我的人全在地下世界,帮不上忙,但宾尼亚艾欧还有我的朋友。他们都是你我的同胞,生死存亡与雾星结社息息相关。不必说,这些人愿意为陛下牺牲性命。” 希塔里安知道这回事。她也属于守夜人的一员,有权接触无星之夜的情报网络。而在无名者的群体里,早已流传着“钢与火”调动人手前往黑城的风闻。塞尔苏斯为他们哀悼,因为这些人是为了阻止闪烁之池降临而赴死的勇士。 原来他们是“灰烬领主”齐格勒的朋友,她心想。“钢与火”。这是一个由布列斯人建立的小型结社,其体量规模无法与无星之夜——也就是“雾星结社”——相比,却仍拥有可怕的力量。他们的动作在结社群体中激起了不小的浪潮。 “同盟已经崩溃。”齐格勒说,“神秘领域无法放下旧事,彼此携手。他们又不是你我。他们不是同胞。”他的话让所有人安心。“事实上,是加瓦什的降临刺激到了几个神秘支点,噢,就是神圣光辉议会和高塔。” 影子一耸肩。“但联合?即便有心商谈,支点间也会相互警惕,矛盾重重。一点火星就能重燃战火。只要操作得当……” “……顶多能挣扎一会儿。”不死者领主开口。“无助于解决问题。‘黑夜启明’和‘光之女王’,甚至‘第二真理’。对于他们,你有什么操作?” 希塔里安端起笔,等待灰烬领主的反驳。然而时间分秒流逝,无人给出回答。她突然觉得惶恐起来。 亡灵骑士嘲弄的目光扫过同僚,好像领主们全是说不通的傻瓜。最后,他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通告:“拜恩注定陷落。” 残忍的事实。人们仅存的乐观被他轻易戳破。顿时,侦测站中掠起一阵低语的波纹,将忧虑传播到更远处。 拜恩会陷落。希塔里安极为不安地写下这句话。事到临头,说她没考虑过糟糕的结局,那根本不现实。但私下考虑是一回事,在领主间和侦测站的记录员们面前直接坦白是另一回事。她心中仍存侥幸,指望某些她所不了解的领域能拿出解决方案。事到如今,这些侥幸统统粉碎。 毫无疑问,站长将下令封锁消息,要求每个在场者填写发誓保密的契约。这话出自不死者领主之口,像是为战争的结局盖棺定论。假如他都没信心,其他人又该怎么赢? 无论如何,希塔里安明白,我们绝不能让这话传到拜恩人的耳中。 “在那之前,你们作为领主,必须拿出对策。”黑骑士再度开口。这一刻,你不得不承认他的威胁已经深入人心。亡灵骑士面向“深狱领主”,直截了当:“加瓦什已经走向了她应有的命运。” 雾精灵终于抬头。“但奥格勒瑟尔不是加瓦什。我也不是你。” 他的声音在颤抖,希塔里安惊讶地察觉。 黑骑士似乎在逼他决定。“奥格勒瑟尔是雾星结社的重要关卡,而拜恩是所有无名者的故乡。” 雾精灵领主攥紧拳头。 “自结社成立伊始,拜恩便是无名者心中的圣城。即便是一盘散沙的小结社,也知晓拜恩的存在。人们背井离乡,冒着被烧死、被欺骗、被掠夺的风险,从诺克斯的角落逃往南方。他们为了什么?” 齐格勒咳嗽一声,别过头。雾精灵仍未回答。 “为了得到保护。”黑骑士的声音似乎来自地狱,能刺穿生人灵魂。“他们不能保护自己,他们无法信赖同胞!这些人生为秩序子民,一夕却成了秩序的公敌。无名者点燃火种,就会失去自己原本的容身之地。” “够了。”灰烬领主轻声说,“这种事情我们当然清楚。我理解你们双方的难处……” “你只能代表你自己,齐格勒。”亡灵领主打断他,“他有脑子,也能思考,是不是?”影子僵硬地一点头。“很好。怀特海德。是时候证明你自己了。假如你承认事实,说明你很清楚,没有拜恩就没有无星之夜,没有无星之夜,奥格勒瑟尔终究难逃一劫。” “它是我的故乡!”怀特海德愤怒地叫道。沉默的防线彻底崩塌。他猛一拍桌子:“它是我的城市。黑骑士,你休想毁掉它!” “你的意思是,毁掉拜恩?” “不。少在这儿散播恐惧,亡灵。保护奥格勒瑟尔不意味着毁灭拜恩。” “没区别。” “齐格勒说得对,这里面有非常大的操作空间。拜恩必须守住,但未必要牺牲奥格勒瑟尔。”怀特海德渐渐冷静下来。他眯起眼睛:“不论如何,局势还没到那个时候。你想吓唬我?” “必须早做决定。”黑骑士说,“想两全其美,就给我拿出办法。”领主们闭口不言。他看起来并不意外。“既然你不能舍弃奥格勒瑟尔,那么,诸位,是时候放弃拜恩了。这是我的办法。” “我说不行!放弃……拜恩?”深狱领主像是挨了一拳,“拜恩?” “你没聋。”黑骑士冷冷地说,“就是拜恩。作为无名者的圣城,秩序无疑会将她视作首要目标。摧毁了拜恩,秘密结社就会彻底失去信念,遑论等到国王回归了。” “一旦倒影之城回到诺克斯,就会遭到毁灭性打击。”灰烬领主防卫性的抱起双臂,“这才是危险。” 希塔里安捏住笔。其他人未必看不出关键,但他们心怀侥幸。像我一样。她想起尤利尔。为了改变盖亚教会,高塔信使率领战争佣兵攻下了反角城安托罗斯,盖亚教会的总部。换成丹劳或薄荷地,教徒们可能不会输得这么快。拜恩正是我们的安托罗斯…… 怀特海德震惊地望着亡灵。“放弃拜恩……?拜恩是结社的核心!该死,你不会是说……?” “事实明摆着。我们保不住她。” 深狱领主缩起肩膀:“真有必要这么步步紧逼?你知道,我们私下本有协议。”他坦白了与齐格勒的密谋。“但说到底,我只是担心你将奥格勒瑟尔当做下一个加瓦什。结果现在。见鬼,你却说服我们放弃拜恩?” “没有第二条路。一旦我们无动于衷,炮火轰开拜恩的城门,迎接我们的将是灭顶之灾。” 希塔里安打了个冷颤。 “问我的话,搭上奥格勒瑟尔也是无用功。”齐格勒低声说。 “就是这样。上个搞不清状况的傻瓜还是水银领主拉梅塔。”亡灵嘲弄,“你们终于能接受现实,这真是太棒了。” “这不像你的决定,黑骑士。”灰烬领主嗡嗡地说,“你会带领守夜人和秩序不死不休。这才是你。” “不死不休?我早死了。” 怀特海德叹息一声。“你说这些,是希望把拜恩人迁到奥格勒瑟尔?” “不。最坏的打算是,奥格勒瑟尔也一并解散。” 我们连拜恩都保不住,何况奥格勒瑟尔?希塔里安知道他没说的话。雾精灵领主无疑也清楚。他默默垂下头。 灰烬领主齐格勒环视四周。“一丁点儿希望都没有?”他的目光也扫过记录官。“绝境。诸位?苍之森领主和那西塔呢?加瓦什的死海之王?我们的盟友上哪儿去啦?” 怀特海德回答了他,但声音非常疲惫:“两百年前死海之王逃回加瓦什,不久就送了命。这下他可是彻底死了。如今沉沦位面是我们的领地。不然,死人凭什么和结社联盟?我们又不是真的恶魔。你该让你的地面朋友告诉你一些大陆新闻了,齐格勒。” 影子尴尬地放下手臂。“好吧。两百年前的新闻。”他咳嗽一声,“我这儿也有些地底资讯,但我猜你们……”此人在同僚们并不友善的注目中闭嘴。“……有更重要的事关心。当然。拜恩的命运更重要。而你们束手无策。但要我说,不战而逃是可耻的行为。” “解散拜恩和奥格勒瑟尔,无星之夜会变成一盘散沙。”雾精灵说。 希塔里安想同意他的话。但想起阁楼中沉在美梦中的姐姐露丝,她又心怀恐惧。一旦拜恩陷入战火…… “不可耻的行为是加入我。”黑骑士表示,“正好,现在加瓦什空旷得很。” “失去了拜恩,无名者会四散而逃,再也不能组织起对抗秩序的力量。” “多新鲜啊,莫非现在我们有这能耐?” “这么一想,或许地下世界才是我们的归宿。”影子嘀咕,“好歹秩序鞭长莫及。” “地下世界才多少人?”怀特海德不同意,“结社就算打散,体量也比灰烬圣殿的分部更大。你能接收拜恩和奥格勒瑟尔?” 答案显然是否定。灰烬领主终于意识到,自己对结社如今面临的状况其实毫无准备。他重新抱起手臂,试图当个默不作声的旁观者。 黑骑士不放过他。“你考虑的东西我们早已考虑过,全程没你的参与。既然现在你要来发表意见,就给我立刻决定。” “那我说不。”齐格勒往椅背一倒,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给出的回应却十分冷酷。“就算拜恩陷落,神秘领域也休想让我投降。战争之神诺克图拉不会恩赐逃兵。” “因为祂只恩赐胜利。你的意见毫无用处。” 影子不理会。“怀特海德?” 深狱领主沉默片刻。恐怕他也会妥协,希塔里安知道。解散拜恩意味着结社的衰落,但战争……好吧,这无疑将使他精心呵护的城市毁于一旦。换作是我,主动放弃起码还保存了希望。 “不。”雾精灵闭上眼睛,“不行。” 记录官们不约而同地停下笔,因诧异而面面相觑。 出乎预料。希塔里安心想,他放弃了奥格勒瑟尔?黑骑士的话起了反效果?说实在的,她几乎以为他会答应下来。这可能是唯一能保护奥格勒瑟尔的方法了。自我解体好过彻底毁灭。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结社领主也不例外。齐格勒猛挺起背,惊讶地缩起肩膀。不死者领主的灵魂之焰在眼眶里闪烁,仿佛风中烛火。但直到讨论结束,深狱领主都再没开口。 更不寻常的是,希塔里安以为黑骑士会用雾精灵城市逼对方同意自己的决定,但他们接下来都没再提她。 “你们选择了战争。”黑骑士说。 他的声音里有种奇异的感慨。希塔里安第一次听见他用这么轻柔的声音说话。记忆中,不死者领主从不建议,只下命令。这本是让人服从的声音,是绝无商量的判决,如今却在宣布另一种结果。“你们要以血和牺牲追逐所有无名者的一线生机。” “理应如此。”齐格勒毫不迟疑地肯定。 “还能怎样?”怀特海德反问。 他们要不惜一切守卫拜恩,希塔里安明白。而这将是“无星之夜”的战略道路。无形的压力冲击着每个人的心灵。她瞧见莉亚娜女士紧绷的嘴角,还有占星师们不安的眼神。我们将为生存而战。愿诸神保佑。 亡灵骑士凝视着人们。他的面具后,两簇蓝色火焰幽幽跳动。直到齐格勒的魔法结束、深狱领主起身离开,他仍用灵魂注视着空无一人的宫殿。 “这算是民主的决策吗?”他自言自语。 第七百零八章 无形威胁(一) “又来?”她还没进门,就听见上司发出不可思议的尖叫。“诸神啊,这姑娘是改行去外交部了吗?” 什么蠢话,阿加莎心想。“除非你准许我辞职。”她咣一声推开门,“我的报告呢?” 麦肯·约翰尼警长嘴角抽搐,差点摔下椅子。他抓住靠背,把脚丫子拿下桌面、塞进鞋子,接着一跃而起。“你又擅自闯进我的办公室!”他冲她吼,声音像是吹风机用自己削土豆。 是我那邻居的错。自从尤利尔脱口叫他“蔬菜警长”,阿加莎每次看见上司都会想到农作物。 “不多这一次。把上次的报告还给我,约翰尼长官。快!” 一般来讲,治安官上下级间的交流没这么古怪。但很不幸,最近浮云之都犯罪率大幅上涨,治安局焦头烂额,生怕上头责怪。麦肯·约翰尼更是把全部希望寄托在阿加莎身上,指望靠得力的下属保住官帽。就算我指明要他倒茶,恐怕他也会趁没人时试一试。但她觉得这种机会更该用来提高侦查效率。 果然,这家伙只瞪她一眼。“上次的报告?” “有同类案件发生,或许是连环杀人案。”侦探不耐烦地推开他,拉开抽屉,在一堆文件里翻找。“要并案处理的话,需要原本的报告……咦?”桌子上摆着一封信。 麦肯警长敏捷地伸手,将信纸揉成一团。“报告在柜子里。”他示意阿加莎去拿钥匙。 侦探扯下钥匙串,顺手塞进口袋,另一只手在他面前摊开。“给我。”她的语气是如此理所应当。 “给你?这不是你的报告!”约翰尼警长挥手,试图吓唬她。“重大机密!不容你们这些警员随意阅读。” “但凡你的眼睛长来有用。”阿加莎尖刻地揭穿,“就该瞧出这玩意是封邀请函。不出意外,还是给我的。” “我当然看得出来……” “信封角落有我的名字。还是说,你认得第二个阿加莎·波洛?” 麦肯警长一怔。“好主意。”他鬼祟地张望一圈,“就这么办。我去找个愿意改名字的家伙,再让她去赴约。他们不会发现的。” 阿加莎被气笑了:“傻瓜才愿意!我是侦探女王,独一无二。得了。到底是什么邀请?” 蔬菜警长咳嗽一声。“事务司的调职问卷。或许是总长大人要你去坐办公室。” 原来他知道我讨厌什么。“很好,排除事务司。”加上她听到的。“是外交部的邀请?” “干嘛排除?……高塔不也有其他部门么,猜什么外交部!”警长又急又气,看起来更滑稽了。阿加莎一语不发地盯着他,约翰尼额头滚下汗珠。最终,他放弃了掩饰。“我……我答应过先知大人,决不会让你参与外交部的事。即便是青之使阁下,也不能……” “还不明白?你我的意愿无关紧要。”阿加莎打断他,“好了。多半不是副部长大人。他近期可有得忙,没工夫在意我一个小人物。寄信人是谁?印章是什么?”她把上司的椅子拖到身后。 蔬菜警长不情愿地展开信纸,瞄了一眼:“白之使……” 阿加莎差点坐到地上。 “……噢,不对。印章是他的。所有外交部信函都得盖统领的印嘛。”警长嘀咕着翻开折页,“寄信人是海伦·多萝西娅·红盾女士,来自天文室。” 陌生的名字让她愣住了。片刻间,阿加莎完全想不起这号人。她慢慢坐下。“天文室?怎么是外交部的印?” “属国间的人事调动归外交部管理。”约翰尼提醒,“这是正常流程。”他抓抓头发,偷看她的神情:“你认识这位多萝西娅女士,阿加莎?” 不认识。阿加莎坐着椅子旋转,心里还在考虑连环杀人案的事。但她刚想说不,“红盾”这个姓氏忽然激起了印象。“海伦阁下。”转椅猛地刹车。“命运女巫。” 上司眨着眼,似乎还没明白过来。若真有问卷,你不必将此人的反应速度作为当地人平均水准的参考。 “红盾是‘胜利者’维隆卡的姓,比较罕见。”阿加莎解释,“命运女巫阁下是胜利者的后裔,自然冠他的姓氏。” 约翰尼皱眉打量信封:“这位女士是命运女巫……阁下?” “对。你不知道她的真名?” “也许我听说过,但……” “忘了也不要紧。”见鬼,根本原因是我们只记得大占星师的称号,很少提及名字。“反正你也没有当面称呼的机会。”阿加莎站起身:“把信给我。恐怕这次我非走不可。” 蔬菜警长无可奈何,只好将揉皱的纸递回去。他的神情里有种怜悯。 阿加莎受不了了。“我也不愿意走,长官。那次去雾之城圣卡洛斯只是意外。”差点送命的意外……“我又不是主要角色。说实在的,你的眼神像在看绝症患者。” “充满同情?” “显然。” “那不是给你,是给我自己。你是聪明人,阿加莎,用不着我这样的无能之辈怜悯。”这家伙倒也有数。麦肯·约翰尼迈开他的胡萝卜似的两条腿,摇晃着坐回警长的座位。“你走了,谁来可怜我?这下可好,我连结案的报告都没了。” 阿加莎无言以对。好像全治安局只有我能结案似的。夸张做戏也该有个限度,但麦肯此人……他的悲痛八成不是演出来的。 “那么。”她掏出钥匙,“我把上次的报告拿走了?” 约翰尼警长抬起头。“给我放下!在你回来前,休想再……嘿!” 阿加莎迅速将钥匙捅进锁孔,咔嚓扭开金属。一大堆文件袋摆在架子上,她抽出最上方未密封的那份,瞧也不瞧塞进衣服,接着起身冲出房间。 等她逃出治安局,还能听见麦肯警长“站住!”的尖叫。不过显然,所有人都和她一样装作没听到。 但这点儿乱子竟然传进了大占星师的耳朵里,是阿加莎未及预料的。直到如约登上远光之港的穿梭站点、命运女巫随口调侃时,她才发觉问题。 “想必他担心你一去不回,波洛女士。” “这有什么可担心?我是去霍科林,不是圣卡洛斯。”前者可谓重镇,而后者不过是边境。难道高塔内部有别的风声?阿加莎狐疑地皱眉。麦肯警长只是凡人,论内部渠道远不如她这个克洛伊塔的毕业学徒,没可能大占星师才知道的消息,会先传进他的耳朵。 “最近圣卡洛斯或许更安全。”女巫回答,“霍科林出现了班西女妖。” 原来如此。“亡灵。” “有人声称瞧见她们的影子。”地面上的魔纹在闪烁。根据路程长短,矩梯耗费的时间会有区别。去往霍科林的队伍并非寥寥数人,但海伦点名要和“布鲁姆诺特的侦探女王”同行。 这下她明白,“命运女巫”阁下是要和她讨论案件了:“我想既然劳动了阁下和几位客人,想必这是真事,不止声称。” “对。拉森认定,班西的出现是种预兆。” “我对预兆一窍不通。”她承认,“但凡人观察到的预兆未必是奥托赐予。” “你很有想法,阿加莎小姐。”海伦微笑。“很可能有人捏造预言。我同意这点。最近天文室忙于其他事务,而我只能负责驱逐班西女妖。至于她们出现在霍科林的真正原因,我希望你到时候能给我解释。” 其他事务?阿加莎半信半疑。如今天文室是高塔最不受欢迎的地方,教授拉森召集了每位能工作的占星师,要求他们加班到凌晨时分。从霜月开始,治安局向事务司申请占星师协助破案的请求被统统驳回,只能灰头土脸地满街乱逛。 布鲁姆诺特治安局的能力不足完全可以理解,她心想,我们已经习惯接受占星术和预言的帮助了。一旦独立处理案件,问题就立刻体现了出来。 此刻正是锻炼下属的好时机。不过虽然阿加莎乐于见到同事们提升自我,但对天文室加班加点的目的,她同样感到非常好奇。 但不必立刻点破疑团。“这是我的工作。”她回答。 “相信你能完成任务。”命运女巫点点头,“你的能力我们有目共睹。浮云之都的侦探女王。” 她开始喜欢这位天文室阁下了。麦肯·约翰尼警长那种迟钝家伙遍地都是,大占星师可不同。阿加莎观察所有同行者,发现海伦阁下的思维相当敏捷,言谈举止也极为优雅。 当然,这份优雅在她看来会降低效率,但对海伦本人来说,这只是由身份地位、家庭教育和个人修养带来的附加品。说到底,诺克斯的公主不用像阿加莎一样争分夺秒破案子。 其他人远没有命运女巫可靠。抵达霍科林时,阿加莎看见了许多熟面孔。一头金发、背弓的狮人无疑是罗玛·佩内洛普,在尤利尔成为白之使的学徒前,此人是高塔最有后台的关系户。如果关于她的传闻有小半是真,那这孩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阿加莎考虑在工作时,尽量将每一件事务都绕过她。但在某种意义上,罗玛小姐比尤利尔更容易打交道。 对罗玛的露面,她心有准备,但其他人…… “瞧,我们的邻居。”一大团蜡烛似的橙色生物戳了戳同伴,嗓门完全没掩饰。注意到阿加莎投来的目光后,他毫不尴尬地挥手:“侦探小姐?” “侦探女王。”她纠正,“别人总这么称赞,实在令人苦恼。但你要是说错,我却更苦恼。真奇怪。不是么?” 西塔眨着眼睛:“好吧。让我们正经一点。怎么称呼?” “阿加莎·波洛。” “约克。约克·夏因。你觉得这个名字该配什么样的前缀?” 太自然了。阿加莎逼自己微笑。向初次见面的女士问自定义头衔?我该向他学习。自愧不如啊。 他的同伴倒接近正常人。是行为接近,不是身份。“海伦阁下。”暗夜精灵礼貌地招呼过后,这才回头拍开西塔的手指头。 “多尔顿·影牙·纳萨内尔。我的朋友尤利尔提起过你,波洛女士。我想这不是我们首次打交道。”他忽视了西塔的问题。 “没错。”阿加莎回答,“我在玄关地毯上找到了报纸。邮递员从没这么细心过,他们在下雨天也直接把报纸丢进信篓。你真体贴。” “举手之劳。” “你帮了我大忙。”但说实话,阿加莎很清楚他曾偷偷搜集她的消息。对于寻常女士而言,此举堪称冒犯,但阿加莎是布鲁姆诺特的治安官。她很快意识到这是夜莺的习惯。 她不知道他是否喜欢这种定位。很多事情证明,此人成为夜莺的时机最早是在骑士海湾。那之前,他的职责是作为守卫,对特定人物进行保护。看来总是敌人比同行更了解你的工作…… 小狮子东张西望:“这儿是霍科林吗?”她语带惊奇。“我还以为没离开布鲁姆诺特呢。” “什么?浮云之都不长这样。”约克不同意。 “城市、港口和人都很相似。” “还是存在区别的。”阿加莎说,“霍科林没有梯环形山林。当地气候多变,适合生长周期短的植物。” “难怪咯。这座岛可真秃。”罗玛宣布了自己对空岛的看法。在抵达驻守者的分部前,她都没有改观。 多么富有童趣的旅伴。阿加莎心想。我这一路可不无聊了,比圣卡洛斯强上无数倍。说实话,这次他们出使霍科林,简直像为狮人少女特地安排的一场秋游。 但阿加莎的观点很快出现了变化。 接待他们的是当地驻守者,奥米尔·纳格里斯。此人出身于浮云之都布鲁姆诺特,在空岛驻守了四十七年。他已和当地人组成家庭,即将向外交部申请退休了。不出意外,奥米尔将选择留在霍科林陪伴家人。 阿加莎无意为难他。驻守者纳格里斯是个有真才实干的人,但破案不是他擅长的领域。面对风言四起、死灵流窜的霍科林,他完全束手无策。 在见到阿加莎前,奥米尔就把一切事务安排妥当。客人们住进旅馆,立即享受到餐点和热水,当地官员贵族的拜访请求,被有条不紊地分散,安排在接下来的两星期时间里。他们的礼物则列出清单。当阿加莎放下行李、毫不迟疑地赶到临时办公室时,夜莺已将情报呈递到面前。 女王般的待遇。她简直受宠若惊。如今我可才算是真正的“侦探女王”罢。 全面细致的准备带来的是高效率的进展:“班西女妖的首次目击是在西西尼十字街?” “记录在案的目击。”奥米尔·纳格里斯谨慎地回答。 肯定有人更早就见过它。但由于某些原因,目击者未能向治安局报信。这种情况很正常。阿加莎扫过地图,一眼就发现空岛侦测站恰好位于在目击地点附近。 “根据方位,侦测站当晚的值班人员应该能发现女妖的踪迹。”她随手沿路线划了一笔,“不提占星术——建筑周围是开阔地,岗哨严密,还有路灯照明,视野应该非常清晰。你们问过此人没有?” “周围所有居民的询问结果,已经分门别类,汇总到这里……” 阿加莎打开报告。霍科林治安局的记录有种熟悉感,与浮云之都的警员非常类似。是事务司的风格,她心想,察觉到高塔对霍科林的看重其实很接近总部布鲁姆诺特。这倒有点意思。 但现在不是延伸零碎念头的时候。侦探快速浏览过目录,却没能找到所需情报:“没有相关询问。怎么回事?当时侦测站没人?” “我不知道。”纳格里斯被她问住了。空岛驻守者眉头紧锁。“奇怪,那天晚上一定有人值班才对。” “当然。”否则‘夜’莺可就名副其实了。侦测站是城市的眼睛,也是凡人与神秘生物和平混居的保障之一,它永远不会停止运转。 但问题在于,事实就这么发生了。阿加莎仔细阅读报告,也没能找到半个与侦测站相关的单词,好像这个城市情报搜集的绝对核心机构是个空壳。 真是怪事一桩。她翻来覆去打量报告,怀疑自己人的可靠性。目击者报案后,治安局一定会向侦测站求证。他们问遍了周围人,独独把提供情报的侦测站漏掉?身边的破绽最容易忽视? 班西女妖的出现拥有铁证。虽然阿加莎只见到了被袭击而死的人,但高塔的大占星师无疑能确定这点。 目击者比侦测站更早发现亡灵,后者无疑拥有最大嫌疑。见鬼,治安局想忽视它都难…… “我们很快会得到答案。”奥米尔通知了侦测站的斯露格女士。她在傍晚时分赶到空岛东南角,钻进阿加莎的临时办公室。最妙的是,她善解人意地带来了近一个月的全部执勤名单。 “很好。”阿加莎迅速扫了一遍,没发现表格的空白。“显然,我们已经确定当晚的轮值安排没有遗漏。”关键还是落实。再严谨的安排,也免不了会有人旷工。“接下来是案发当晚……” “轮到艾丽西值班。”斯露格回答。她边说边伸手扶眼镜。“我已问过她当晚的情况。” “她旷工了?” “恐怕是这回事。艾丽西完全不清楚自己当天需要执勤。” “是沟通问题?谁负责传递当天的轮值表?” 斯露格继续推眼镜,她的鼻梁似乎涂了油。“是我负责,大人。派人传递轮班消息实在低效,我向来会亲自通知对方。” 毕竟决定名单的人也是她。阿加莎理解。“我想你不会忘记……?” “我非常肯定我通知了某人,但究竟是不是艾丽西。”斯露格低下头,眼镜顿时下滑一大截。她的眼神在玻璃片后透出一股迷茫:“抱歉,但我无法给出回答。我完全想象不到!这里面肯定有其他原因……这些口供……或许她不是艾丽西,可我说不出她是谁。” “说不出她是谁?”侦探追问,“什么意思?” “在询问她的家人前,我认为在办公室的人就是艾丽西。”斯露格说,“但后来……艾丽西当天确实旷工了。她根本没来侦测站,更别提值班了。”站长女士摇摇头。“那天夜里,艾西丽的家人和邻居也都证明她没离开过。” 既能休息又能领薪水,世界上没这等好事。“问题出在侦测站。”阿加莎断定,“你们的办公室不许别人进出?” “没错。”卓尔回答。女巫阁下早早休息,狮人罗玛在和约克享受晚餐,只有他跟随阿加莎的节奏,选择先来旁听案情交流。 “侦测站是城市安全枢纽,内部人员也不能随意走动。”他告诉阿加莎。 “那么,有人潜入了侦测站。”侦探给出唯一的答案。 奥米尔和斯露格面面相觑。前者神色懊丧,而后者似乎有点不安。他们的态度一览无遗。侦测站是秩序的双眼,占星师们被人悄悄藏进屋里还没察觉,听起来完全是笑话。 “你们一无所知?”多尔顿很奇怪。 “事实上,我们连值班的问题都没发现。”奥米尔坦白,“我和治安局翻看过无数遍执勤表,也没发现缺口。”他敬佩地望着阿加莎,后者皱起眉。 在她看来,这档子事完全不是自己的功劳。换成威特克那家伙,也准能发现问题。见鬼,从逻辑上就不可能有人忽视这点。说到底,我们安排人在晚上值守,不就是为了防范意外的吗? 阿加莎打量着两个当地人。若说他们合起伙来编造谎言,她可想不通其中缘由。但要相信这些傻话…… “神秘效果。”侦探放下文件,“你们受到了魔法迷惑。把神父叫来。” 神术是驱散异常状态的有效手段。奥米尔点点头,立刻着手准备。但当他打开门时,发现一位金发少女正站在门外。“佩内洛普小姐?” 小狮子没理他。“多尔顿!”她尖叫着撞进屋,“阁楼有刺客。” 第719章 无形威胁(二) 一开始,没人把她的话当回事。暗夜精灵站起身,但奥米尔和斯露格都皱紧眉头,好像她在信口开河。什么情况?这些人是没长耳朵吗? 最后,侦探阿加莎开口:“我想对大占星师而言,区区刺客算不得什么危险。”她脸上浮现出感兴趣的神色。“你们逮住他了?” 莫非我没说清楚?小狮子真想给她一箭:“我认真的!约克受了伤。海伦找不到敌人。”说实话,他们的反应也不是不能理解……罗玛从没想过在空境眼前也会发生这种事。“你们听不见声音吗?” “没声音。”多尔顿回答。他的话不似作假。但这怎么可能?好在他已抽出刺剑,戒备起来。“他们在哪儿?” “海伦的房间。跟我来。” 找到多尔顿让她放下心。要是他也突然消失,我可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罗玛自觉见识过战场残酷,此刻举止却像个菜鸟。她终于明白某些事本不能一概而论。 一切发生得毫无预兆。除了逃离高塔的那次,罗玛没见过袭击。克洛伊的占星师每天作出上千上万的预言,他们窥探未来,寻找过去,依靠星星的轨迹占卜吉凶。海量的信息汇聚在天文室,有专人负责从中理出线索。命运女巫带我们来霍科林的确突然,但在临行前,她一定打探过接下来的发展。换成我也会这么干。 然而她全无准备。 抵达歇脚的旅馆已是正午,驻守者殷勤地安排好杂事,随后告辞离去。罗玛打算继续她的职业搜索,为此特地去逮同行的两个家伙。约克被她抓住,但多尔顿逃得很快。 “你不能这么霸道。”海伦责怪。但罗玛知道她没有真正生气。“他们有自己的事要做,不像你。” “我才在忙正事。”约克和多尔顿只是在高塔度假。“等我找到安川,再复习职业知识就来不及了。” “你的导师难道藏在书柜里?真是瞎折腾!”女巫叹息一声:“这样好了,假如你能给我带空岛的橄榄当晚餐,我就告诉你安川的下落。” 看来午餐不合她的胃口。吃食不难找,但罗玛想换来更多:“就这样?” “别讨价还价,小鬼。” “我又不是为了橄榄才来这儿。”罗玛指出,“我可是来陪你的。” 先知大人把霍科林的事务交给海伦处理,这意味着她必须离开总部。小狮子自告奋勇,希望与她同行,以彻底结束禁闭期——虽然罗玛并不守规矩,但在高塔总得躲着拉森。 更别提还有狄恩·鲁宾了,此人出场次数不多,却回回击中要害。我们的青之使大人将死板条例当成神谕,只要他在走廊瞧见罗玛,就会立即通知守卫把她锁进房间。她实在受够此人了。 海伦迅速同意了她的请求。在拉森忙于工作时,她总是非常寂寞,而近来神秘领域的动荡使她忧愁尤甚。罗玛希望陪她同行能有所帮助。 她们都很清楚这点。命运女巫打量她半晌,最后妥协了。“好吧,包括风行者的知识。我会一起告诉你。” 她们约定的期限是晚餐时分。如果海伦知道刺客出现,绝不可能让我们来找她。小狮子在去找救兵的路上才意识到这点。 他们赶到现场时,发现门窗大开,无形的气流撕扯壁毯。几副画框扣在墙边,烛台跌落在地,布满裂纹。罗玛看见一把高背椅子插进床垫,使被子呕吐出棉花和羽绒。 除此之外,房间里似乎没有人在。墙壁犹如被锯齿切割过,遍布划痕。 这一幕与罗玛离开前的情形大不相同。“海伦?”她一时心都凉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无人回应。她听见多尔顿“嘶”了一声,随即被他拖出房门。侦探阿加莎十分警惕,连门都没进去。 “巫术。”卓尔告诉她,“是海伦阁下,她在寻找什么东西。” 罗玛稍稍放心:“我看不见她。” “她藏起来了。”咒剑指了指画框,小狮子发现它居然在震动。“有些巫术不分敌我,连施术者也会误伤。”他解释道。 “这怎么找东西?” “敌人的安危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内嘛。”侦探小姐回答。 罗玛几乎没见过海伦动用巫术。在高塔里,凡事都有人为大占星师代劳。而需要她的工作,大半都是在天文室内完成预言。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她动手。 画框剧烈震动,翻过身来。他们看见图画:一位红发少女跪在台阶前,她的掌心捧一根燃烧的蜡烛。 但这画面只存在了一瞬。蜡烛的火苗猛地扩展,飞出纸面,变成一团橘红光晕。藏在里面的并非女巫。 “约克!”小狮子惊喜地叫道,“你没事?”逃下楼时,她目睹西塔约克被一道暗影击中。 橙色光团尽力缩成个人形。“是海伦阁下。”西塔落到地面,打量自己的双手。“我被打散了……但她很快就将我拼回了原样。竖琴座女巫能随意摆布元素?天哪,不可思议!” “竖琴座巫术是元素使的克星。”多尔顿告诉他,“在铁龙港之战,海伦阁下一个人就拖住了雾星结社的炎之月领主。那家伙是你堕落的同族。” “好在我们是一伙儿的。”刚刚经历生死危机,西塔倒一点都不慌。“她在哪儿?我要感谢她救我一命。” 卓尔一怔:“你不知道?”他小心地戳了戳画框。巫术显然已经结束,他们依次踏入房门,搜寻线索。 约克站在原地,似乎还在回忆。他边想边皱眉:“噢。她把我塞进去了。天知道她怎么做到……但里面只有我一个。” “会不会是其他画像?” “我记得有一幅原野画。”橙脸人约克摸摸下巴,“里面风景不错。” “哪一幅?”一找才发现,房间里的画像居然全部倒扣在地。 “不可能是它。”阿加莎插嘴,“你说的是大厅的背景画罢,约克先生?这栋房子里只有一幅画和原野有关。” “噢。也许我记错了。也许海伦阁下不喜欢原野风光。总之,她在画里的可能性不大。”约克耸耸肩,“你的记性真不错,侦探都这样?” “是阿加莎·波洛这样。” “那你记得餐厅的……” 小狮子真想尖叫。她从没发现西塔的废话这么多、这么无聊。“海伦上哪儿去了?还有敌人呢?”西塔闭上嘴。“你这大呆瓜!难道你什么也没看见?” 约克继续揉下巴,一言不发。他的神情露出些许沮丧。卓尔皱眉打量窗户:“玻璃也没有神秘痕迹。我猜,海伦阁下没做好防护措施。” “这是霍科林,不是黑城!再说,大占星师肯定会提前预知行程。” “也就是说,不可能出问题?” 换成其他神秘者,只要不是出身高塔,此刻多半都会犹豫,但小狮子罗玛对此非常肯定。 “绝无可能。”她告诉他们,“人们对预言的理解只停留于表面,但事实上,占星师的力量远比想象的极限更加夸张……这么说吧,如果海伦愿意,她可以看到你的子孙后代。” “首先。”西塔嘀咕,“你非常肯定我没结婚,更别提后代了。是不是?” 我才不关心你的后代!“对。你的未来延伸出的未来,全在占星师的窥探之中。” 阿加莎也赞同:“我见过神秘生物利用占星术犯罪,他杀人时只需知晓目标,不交流,不接触,完全无迹可寻。而且他从不失手。” “怎么办到的?产生幻觉的魔法?”西塔颇有兴趣。 “不接触。”侦探小姐强调,“包括神秘接触,否则我们早就发现尸体上残留痕迹了。他只是把目标引入陷阱——由日常意外编织的死亡陷阱。”她在窗边比划了一下。“花盆能砸死行人,对不对?但若你不碰它,它坠落的时间只有诸神知晓。” “然而,一旦有人预知到诸神的计划,他就能利用它,策划一起针对性的谋杀。” “好个犯罪天才。”西塔表示。他又问:“那你是怎么逮到他的?” “确定没有神秘干扰后,我们上报了事务司占星师。”阿加莎微笑,“依靠碾压的神秘度直接找到凶手。” 橙脸人卡了壳。如此粗暴的方法无疑打消了他对“神探”的全部期待。“高效。”他干巴巴地说,“高效而简洁。” 罗玛考虑的则是正事。难怪夜莺都把占星师当成头号敌人,她心想。高塔这类占星师组成的神秘支点,更是神秘罪犯的眼中钉——连占星师自己都逃不过窥视。 说到底,凡人在高塔成员面前毫无秘密可言,能否逃过一劫,全靠对方当时的心情。这种体验实在难以言表。好在我生活在克洛伊数十年,早已经习惯没有秘密了。 不过这样想来,在早有规划的行程中伏击大占星师,似乎是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事。 “有没有可能。”卓尔提出,“你们并非遭到了袭击?” 她没想过。“什么意思?” “会有这种可能——当魔力高密度地聚集在有限空间,形成不稳定的潮汐区域时,一阵偶发性的秩序起伏突然出现。”多尔顿的手指擦过窗台的一道刮痕,“使魔力创造出神秘现象。” 他耸耸肩。“对你们而言,这是罕见情况。但在我的故乡,遭遇神秘之地是最常见不过的事了。” “为什么?” “秩序边境会受侵蚀,罗玛。地下世界没有太阳,缺乏稳定自然环境的基础。只有诸神遗辉能保护我们不在混乱中迷失。” 诸神遗辉。罗玛心想。我不会说我不知道这东西。“圣经”两度引发战争,统共有两位空境神秘者、数百位神职人员、上千名参战士兵和数不清的凡人为此送命,范围波及三个神秘支点。 事到如今,秩序子民却还得仰仗它生存。她知道“遗辉”未必是圣经,但同样是诸神在诺克斯留给凡人的遗产,就像微光森林的不散之雾。 “霍科林离宾尼亚艾欧很远。”约克不同意,“但还没远到超过地下世界和宾尼亚艾欧的距离。克洛伊的秩序无疑非常稳定,不会凭空诞生神秘之地。” “没错。”侦探小姐也附和。她若有所思地扫过房间:“不管怎么说,突然产生神秘之地……完全无据可依。近来神秘领域的确不太平,但秩序是神秘支点的基石,没那么容易受影响。” “但关键是,我们没听到任何声音。”多尔顿给出理由。“哪怕是你下楼时的响动,罗玛。什么都没有。我以为海伦阁下还在休息。” 我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了吗?罗玛完全不记得。当时她慌得要命……可阿加莎也同意他的话。恐怕这就是事实。 “既然没人瞧见敌人的影子,海伦阁下又身为大占星师,显然袭击的假设也不成立。”卓尔继续分析。 西塔没再反驳,但从表情判断,他不认同多尔顿的推测。罗玛亲眼目睹他被一道阴影击中。只是一刹那,橙脸人的躯体便无法维持,他在空气中分解,变成肉眼看不见的高密度光元素。 她不知道元素生命是否有痛觉,但毫无疑问,他当时并不想变成那样。 如今看来,是某种因素干涉了他的个人意愿,而海伦解除了这种干涉。说实话,她简直以为他死了!敌人不会等你做好准备…… “不。”侦探小姐说,“我们不能这么武断。” 她的目光落在画框上,手指无意识搓捻窗帘的流苏。令人惊奇的是,她的思考并未影响语速。 “万事皆有可能嘛。假设某人意图袭击一位大占星师,还是她有所准备的行程之中,那么所有一切——她的预言力量、周围环境、行动噪音——都将是他实施计划必须考虑的问题。” 侦探抬起头。“再假设,他想到了解决办法。”她望着三个年轻人:“那么成功或许不只是假设。” 罗玛一甩尾巴。“你说得有道理。所以他真成功了?” “还不能肯定。”侦探表示,“我又不是大占星师,不了解她的手段。” “当时我和约克都在场!既然夜莺计划周密,那他干嘛非要挑这时候?” “或许我们与此有关?无意间做了他的伪装?”约克猜测。 侦探一挑眉毛,没说什么。这只是假设,而非推理,不必在此基础上进行修补。她倒很清楚这点。 “我不是这个意思,约克。问问你的搭档,行吗?他干过夜莺的活。” 卓尔没看他们。“有把握的时候。好吧,既然你们都在场,我想他不会傻到出手,除非……” ……敌人有把握将我们一网打尽。罗玛心想。将一位大占星师、一个高环元素生命和转职的神秘生物——同时解决。当然,可能我和约克只是搭头。 不管怎么说,这听起来似乎不比躲避海伦的预知更难。“夜莺的魔法能阻隔声音,这倒是事实。”她告诉他们。在前往银顶城的旅途中,罗玛和尤利尔见识过类似的魔法。 “敌人是一位精通无声暗杀的空境夜莺。”阿加莎总结。 “海伦只是失踪。” “更可能只是我们找不到她。”约克表示,“她把自己藏了起来。” 暗夜精灵皱眉打量他们。他的武器一直握在手中,并对周围保持警惕。如果说我们当中谁能最接近敌人的思考方式,罗玛心想,那肯定非他莫属。 “按往常来说,我们该求助于侦测站。”他缓缓开口,“但霍科林的情况很特殊。问我的话,当地侦测站并不能信任。它要么是内部有夜莺的同党,要么自身能力堪忧。” “有一类人会造成此等局势。” “无名者。”约克吐出这个词。 罗玛的胃奇特地抽搐起来。一时间,她似乎回到了海上,风中有股腥味,脚底不住摇晃。她想到挤满憔悴人群的逼仄舱房,还有厨具边的一桶桶腌鱼。手持毒刃的吸血鬼在甲板上巡逻,将帆船驶向秩序尽头的小岛,迎接族群的末日。 我还以为我忘了。回到高塔后,她再没问过血裔的下落。他们应该死了,还能怎样? 接下来轮到秘密结社。 无名者没有给罗玛留下好印象。她受到神秘领域的教育,知晓他们生来是秩序的敌人,藏身于凡人之中。当人们彼此争斗,无名者组成的结社便会由暗转明,激化争端,以谋取邪恶利益。他们的最终目的是将诺克斯拖入深渊,好让温瑟斯庞的地狱军团统治世界。 罗玛不曾接触过友善的无名者,替他们忧虑似乎是桩蠢事。也许我只是怜悯生命逝去罢。毕竟,她是生命女神希瑟的信徒。 “高环的无名者就能挑战空境。”暗夜精灵指出,“他们拥有的特殊魔法能让初次遭遇的任何人上当。约克,你是元素生命,有时比凡人更容易受制。” 西塔点点头。 “侦测站不用说。”侦探小姐也开了口,“那里已有过失误先例。我们的对手很清楚它的重要性,因此提前隐匿了行迹。还有谁能比结社成员更擅长隐藏?” “那预知呢?他怎么躲过占星术?” 没人能答上来。 他们都清楚,沉默并非一切问题的答案。“看来。”罗玛说,“我们要面临的是无形的威胁。” 第720章 木头烧起来,有股清香。也许这跟它内部储存的事物有关。尤利尔将火把塞进对手的衬衣里,教他尖叫着滚倒在地。 空气中弥漫起烤肉味。学徒不得不屏住呼吸,转过头去。这时,敌人的毛发已全烧起来,红光在墙壁上跳跃,影子妖异而狰狞。最后,尸体带着胸膛的致命伤翻下楼梯。 它选择的落点不是空地。莱蒙斯朝侧迈步,躲开坠落的重物。 “你看着点儿!”圣骑士长厌恶地一挥手,熄灭了尸体上的火焰。 “又有人来了。”门外,“黑熊”巴拉布高声提醒。 “巫师还是恶魔?” “太远了,我看不清。”此人还只是转职,魔力对体质的增幅有限。 尤利尔爬上了望台。黑城侦测站的远望仪早已损坏多年,铜壳也彻底锈死。他吹了口气,水雾凝结成镜片,严丝合缝,卡进凹槽。 冰晶倒映出敌人的混搭盔甲,以及散乱无序的队形。“当地雇佣兵。”他作出判断,“是学派的探子。” 莱蒙斯脸一沉。“结社会不会在袭击商队?” “只要他们找得到人的话。”尤利尔回答,“蒂卡波把货物藏了起来,还打发妮慕去找佩欣丝。” “如果佩欣丝没能与霜巨人汇合,仪式要怎么办?” “没办法!寂静学派的增援到了,我只能先处理他们。” 莱蒙斯哼了一声。“处理?你被他们追得落荒而逃。” “这还多亏你了,阁下。否则我一早就出城去,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仔细想想,尤利尔,所有麻烦都是你带来的,对不对?” 巴拉布忍不住了。他击退一名矮个佣兵,把头探进门。“两位。”他一边拔下卡在盔甲缝隙里的箭头,一边出声制止,“行行好,先顾着要紧事成吗?非要找出源头,那我要说这是我的责任。” “你?”圣骑士长移过目光。尤利尔也别开头。 “没别人喽。”他叹息一声。“没有我多管闲事,你们压根不会碰面。没有我去教堂求援,恐怕你们已分道扬镳,互不相干。难道不是吗?所以诸位,想发火请来找我,千万别客气!但现在我们……噢!”话音未落,一支箭射向他的脑袋。 巴拉布慌忙躲避。“还真不客气!” 箭头钉进门板,发出“咄”的一声。“黑熊”骑士的反应很及时,弓手没能伤到他一点皮毛。但躲避时,此人完全忘记自己已戴好头盔,动作本不必要。 他因大幅后仰而失去平衡,将躯干暴露在外。又一支箭飞来,这回准确命中腰侧。“黑熊”摇晃了一下,彻底摔进砖墙。 尤利尔猛探出头,神文锁链一路延伸,缠住巴拉布的肩膀。窗户砰一声打上侧壁。他用力上提,伤员垂着头升上二楼阳台,像根钩子上的香肠。见状,远处的雇佣兵开始朝头顶放箭。 “见鬼。”莱蒙斯咒骂一句。我们的圣骑士长阁下出口成脏,这已是世所罕见的情形。 更别提之后是念诵教典的声音。赞美太阳之母,赞美光辉少女,赞美正义女神。若非了解过露西亚福音,学徒没准会以为这是三个神。 “……为不朽的露西亚。为终暗者露西恩娜。”莱蒙斯说完最后一段。“言出即行。法出即灵。” 神术降临。金色屏障弹开箭矢,尤利尔用力一扯,抓住伤员右腿盔甲,单手提着他缩进窗户。两道魔法闪光飞上玻璃,在盖亚神文前撞成漫天烟花,而窗户完好无损。如此脆弱之物在战场上存活到现在,当然是有原因的。 念完神文时,莱蒙斯业已拔剑。杜兰达尔划出一道轨迹,有若实质的魔力辉光飞出剑刃,掠过半空,咔一声切断围墙。紧接着,土堡、枪阵、铠盾……以及龟缩其内的血肉之躯,统统在闪烁中传来破碎之音。 对手用尽一切手段抵挡。元素使驱动土浪拍向天空,空气骤然凝缩。步兵举盾防御。但风压尖啸着推进,转眼跨越了近四十码的距离。 它穿透屏障时,似乎不比划开纸张更困难。见得此景,远处的雇佣兵抱头鼠窜。 他们没能逃脱,因为地面忽然变得柔软。这一剑如镰刀割过草茎,整齐地除去了建筑前的所有障碍。 “沼泽!”以性命为代价,敌人间传递起警告。“对面有元素使。用雾!”一片灰色薄雾飞快蔓延,吞噬元素。残余的冒险者一头扎进雾里,向四面奔逃。 但接下来他们该担心风行者了。金色神文构筑出月状弓臂,尤利尔已取出命中巴拉布的箭矢,将它夹在指间。 黑影攒射入雾气。『暴风雨』同时落进人群,如一团灰色飞鸟穿破湖面,溅起血红涟漪。 远处空地的人们当先中箭,发出垂死的哀嚎。离建筑最近的人死得更快,他们有围墙做掩护,躯体的创口非常平滑,或许这也算种幸运。 地板钉有许多夜莺射进来的箭,于是尤利尔搭箭上弦,再次瞄准…… ……直到街道彻底沉寂。雇佣兵被击退了,几条街内不见人影,战场一片狼藉,残雾混合血腥气息飘向远方。一杆无名旗帜忽然折断,然而死人们全都顾不上它。 这一幕意味着安全,但尤利尔不觉得放松。死亡追逐着每个持刀之人,谁也不能掉以轻心。这样下来,恐怕布列斯人不会欢迎我了,学徒心想。他说不准四叶领甚至伊士曼人会不会欢迎自己。 巴拉布脱了头盔,惊魂未定地在肚皮上寻找伤口。圣骑士长莱蒙斯也爬上楼梯。尤利尔放下手,长弓解体为一串串金色符文,重组成一把单手剑。他用它猛击一根穿入建筑的断梁,使其带着整面墙砸进泥地。 视野广阔起来,延伸至城市的边缘地带。钟塔洁白的屋顶,被无数低语和暗影簇拥。似乎这一幕他曾在梦中经历。莫尔图斯的庄园…… “没事。”莱蒙斯已检查过巴拉布的情况,确认伤势愈合。黑熊骑士迷惑地眨眼,找不到伤口让他十分吃惊。此人前半生都困守在黑城,难以见得神秘领域的种种手段,看来魔药起效比他恢复神智耗时更短。 “神术水平还算到家。起来罢。”莱蒙斯问:“你究竟是什么职业?” “我?”黑熊一愣。 “不。不是问你。”圣骑士长的目光落在誓约之剑上。“如果这很难回答,尤利尔,你就当我是……” “箴言。”没什么难。他怀疑光辉议会早就得知了他的情报。“箴言骑士。恐怕你们光辉议会没有我的同行。” 虽然都是神职体系,但盖亚和露西亚的侍奉者截然不同。巴拉布以圣骑士团为目标,只可能转职“辉耀”。光辉议会坚称此等神秘职业源自先民的银歌骑士,但学徒知道,奥雷尼亚帝国时期,审判机关和银歌骑士团完全是两个机构,前者其实成立得更早,没准后者的体系还是脱胎于露西亚神职呢。 “不是正统?” 事实上,只有七支点属于正统,其他职业都被人们归于旁门左道。但十字骑士无疑有自己的传承,盖亚教会原本是寂静学派的一部分,不会单独提及。 自从我们从安托罗斯离开,二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亲密关系就大大转变了。盖亚教会自立门户。 尤利尔眯起眼睛,觉得莱蒙斯在出言嘲弄。“高塔的正统。你指占星师?不。阁下。我更擅长神术。” 此人瞥他一眼。“神术?” “没错。”尤利尔回答。他看见圣骑士长收起杜兰达尔,开口念诵神文。 大片金色火焰自高空坠落,精确地覆盖街道。当光线暗淡,尸体、血迹甚至装备都消失不见。侦测站门前干干净净,好像压根没发生过战斗。街道上只剩尤利尔的魔法制造出的陷坑。 一阵沉默。他什么意思?我确实做不到这种程度,可……也许他正是想证明我为人固执。学徒干脆承认:“好吧,是‘相对占星术来说’更擅长。” “你以为我在比较?”莱蒙斯皱眉打量他,“这是示范,小子。神术与寻常神秘不同,是诸神意志的体现。你可以用它保护同伴,治疗病痛,消除灾疫,但必须谨慎使用——尤其你还用的是盖亚神术。” 尤利尔没心情听他说教。“我用神术保护自己,还不够谨慎?这话你该对巴拉布说。毕竟,神术比他的盾术靠谱多了。” “这是两码事。能伤害他的都是你的敌人,尤利尔。当地人没道理和盖亚教会作对。” 学徒叹息一声。这也是他前去教堂救人的原因。若非我们攻陷了反角城安托罗斯,“黑熊”骑士向当地教堂寻求帮助时,本不该遭到拒绝。他甚至为此而有性命之忧。“盖亚与露西亚不同。” “但诸神对你我的要求一致。”莱蒙斯告诉他,“人总会犯错。以神术制造的错误会使施术者信仰动摇,直至最终被诸神遗弃。” “因此,当凡人驱使神灵的武器时,只能作正确的判决?”巴拉布好奇地追问。 “正是如此。” 尤利尔有不同看法:“不用神术,难道就能原谅失误?” “大多数情况下,过错可以弥补。但假如用神术取人性命……显然,你一旦失误,便追悔莫及。” “是吗?我看你可没后悔过。”尤利尔反唇相讥。他想到的是在圣城赞格威尔的旅途。 很难承认那是愉快的一程。代行者和他的预言任务暂且不提,这位自诩虔诚的圣骑士长阁下留给学徒的印象最为深刻。他无疑是谨慎的代名词,严格遵从光辉议会的每一条命令。他约束自我、公私分明、出手克制,似乎让所有事情都留有余地。 此人的作风有迹可循。在月之都的遗址,尤利尔便与圣骑士团发生过冲突。那时他还是什么也不懂的新手,全凭一腔热血乱闯,结果一头扎进了卡玛瑞娅。而圣骑士团随后抵达。 当然,现在他业已知晓,双方相遇并非凑巧。碎月神降不仅吸引了光辉议会的注意,照实说,祂引起了神秘领域的震动。法夫坦纳的使节至今还停留在伊士曼……圣骑士团离得更近。 但露西亚的目的至今是个谜团。通过代行者之口,凡人们得知祂要寻找矮人制造的“一号列车”。尤利尔曾非常关心其中缘由,但最终也随时局变化而不了了之。 圣骑士团更不必说。在盲信的驱使下,他们表现出的正义是如此蛮横,哪怕会使冰地领再次遭受灾难,圣骑士也在所不惜。他们无疑受到威尼华兹人的记恨和排斥。然而尽管如此,不论情势如何,莱蒙斯始终手下留情,圣骑士也没有为难当地人。这或许说明他内心深处还残留有仁慈。 然而圣城之行改变了这一切。 亚莉克希亚的陷害仅仅是导火索。她不该将我引入地牢,目睹无名者被秩序捕获后的惨状。当然,也许她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但尤利尔无法假装自己与之毫不相干。他真正体会到了露西亚残忍的一面。 而这残忍也理所应当。仔细想想,正是从那时候起,我才真正为自己的不作为而产生罪恶感……但尤利尔怀疑只要神秘领域还把无名者视作死敌,这种良心的谴责就注定将是秘密。 神圣光辉议会并非关怀机构。露西亚要求惩治罪犯,要求肃清反叛,要求党同伐异。祂不能理解人们的难处,祂的正义高高在上,是一种凡人信奉但无法触及的荣誉。 光辉之下,莱蒙斯·希欧多尔的区区仁慈算不得什么。毕竟,这仁慈没有提起他的屠刀。每当尤利尔对他心怀同情,就会想起那些凡人的幻影,想起他们因与生俱来的罪孽而在火中的哀嚎。 谁说那不是神术的作用之一? “你什么意思?”圣骑士长皱眉。 “夜莺撤退了。”尤利尔不是他的朋友,无需回答他的每个问题。学徒转而说起眼前事:“但这么下去可不行。我必须摆脱他们,否则日夜不得安宁。” “回你该回的地方,就完全不用再担心。” 自然,回到高塔后,光辉议会便无需担忧情报泄露。占星师的预言本就能窥破一切秘密,何况双方如今还算建起了同盟友谊…… “不幸早就过了合适时机,阁下。就算我立刻回去,你们也走不成。秘密结社无疑会继续阻挠,直到仪式失败为止。” 圣骑士长握住剑柄:“你说那卷圣经会……” “往好处想,结社自顾不暇,可能没工夫注意我。没准他们也在躲避寂静学派的追踪。盖亚教会丢失的教典还未追回,不是么?” 但尤利尔不敢抱持侥幸太久。“不过最近的神秘领域,到处都是秘密结社的消息。他们一下子不再‘秘密’了。” “死到临头,恶魔也会恐惧。”莱蒙斯哼了一声。 “你真是一点也不担心。与结社的战争远比海湾冲突酷烈,毫无疑问,会有无数凡人为不属于他们的战争送命。” “长痛不如短痛。盖亚教会的改革不也同样?” “不。”尤利尔尖刻地强调,“瞧,安托罗斯人的反应不像威尼华兹人,对不对?所以二者完全不同。” 莱蒙斯没回答。 尤利尔也没再嘲弄。说到底,安托罗斯之战的成果建立在动荡的神秘领域局势之上,等寂静学派腾出空来,教会的改革无疑将大大受挫。自然,如今他可以对任何人宣称盖亚教会得到了清洗……话虽如此,至于自己的内心是否确信这点,学徒并不敢探寻。 但如果连他也这么说,人们便会失去信心。也许盲信有时候是桩好事罢。箴言骑士的谎言不容易被拆穿。 尤利尔忽然发现,他与莱蒙斯未必没有相似之处。没准这就是我们合作的思想基础…… 不知对方是不是也这么想。“高塔属国霍科林受到了秘密结社袭击。”莱蒙斯说,“你对此有何见解,信使大人?” “霍科林?” “空岛霍科林。高塔属国。” 在布列斯塔蒂克,尤利尔没有消息来源。说实话?他其实完全没听过这名字。“霍科林。这里发生了什么?” 好在莱蒙斯没察觉。“加瓦什袭击了空岛。”他解释,“亡灵们甚至将矛头对准大占星师。夜莺在命运女巫抵达霍科林的当天动手,使她的踪迹消失在旅馆。你不知道?” “不。诸神在上。什么情况?女巫阁下失踪了?”尤利尔跳起来。消息来得突然,他恨不得立刻回浮云之城去。 “正如我所说。” 他不想要这种敷衍了事的回答。 “目前没人宣布对袭击负责。”巴拉布补充,“命运女巫下落不明,不过人们都说她安然无恙。”他一耸肩。“这应该是高塔的内部消息,还能有谁呢?” 尤利尔稍微放心。仔细想想,假如海伦有危险,先知大人和拉森都不可能坐视不管,白之使的外交部也会接到命令。看来敌人只是因主动出手而占据了短暂的上风。“然后呢?没有人找到她吗?是谁袭击了她?” “当地驻守所毫发无损,侦测站也很快恢复了运转。距离找到人也只是时间问题。”莱蒙斯回答,“至于凶手,想必是秘密结社。事情是明摆着的,他们是得利者。” 尤利尔没出声。他心里空落落的,说不出什么滋味。有一部分理智在警告这种精神上的背叛,但仍有一部分情感在愧疚、忧虑之余,却还因怜悯而不断生产宽慰。他本能地逃避抉择。 “秘密结社在进攻高塔属国。”巴拉布咳嗽一声,打破沉默。“这倒不是新鲜事。最近诺克斯到处都有恶魔的影子。” “但要对付高塔,恶魔结社可不会像袭击商队一样轻松。”圣骑士长阴沉地指出,“他们非得付出代价不可。我看过不了多久,先知就会组织反击。他的战略将由外交部进行落实。” “秩序不会袖手旁观罢?”巴拉布问,“这是我们共同的战争。” “反正光辉议会不会。” “可学派还在找我们的麻烦。”黑熊抱怨。 “寂静学派是什么德性?不能指望巫师。”莱蒙斯哼了一声,“联盟的计划也受到了干扰,但或许在霍科林的局势明朗之前,恶魔结社会把重心放在占星师身上。我们最好尽快处理巫师,抓住机会……” “这是一码事。”尤利尔忽然开口。 他们将目光转向他。一时间,学徒居然觉得不太适应。我尚未与不信任的人们组成团队,更别提发表意见了。与这类人打交道往往事倍功半。但眼下,尤利尔恐怕别无选择。 他告诉他们:“只要联盟继续原本计划,就不可能摆脱追兵。” “显然。说些我们不知道的。” “假如我们主动出击。”尤利尔指出,“我是说,阁下,把你的神秘水平用在进攻而非防御上……” “你要我解决你的麻烦?”莱蒙斯反问,“你的个人问题?” 我觉得你解决不了。“寂静学派不会分得那么清楚。”他指出,“谁让我和你们同行。假如我声称光辉议会也对圣经感兴趣,学派巫师会不会相信?” “代行者从未意图染指圣经。” “是吗?你们对神遗物毫无兴趣?那圣骑士团去卡玛瑞娅干嘛?”轮到学徒反问了。“露西亚知道这回事,呃?” 圣骑士长不快地瞪着他。“如果结社再次袭击商队?” “我来处理。”尤利尔承诺。 第721章 分工 蒂卡波现身时,她的神色非常疲惫。尤利尔从火堆边抬头:“事情不顺利?” “不。”冷光西塔摇摇头,“材料差不多收集齐全了,但尚未找到合适的地点。举行仪式需要特殊环境。”她环视一周,很是诧异:“我们的圣骑士长阁下上哪儿去啦?” 破烂的侦测站里空无人烟,一楼还算完好,梯子落满灰尘。但二楼如同在一下午时间里承受了上千年风摧雪压,地板布满裂纹,一面承重墙消失不见,只剩半截砖墙支持倾斜的屋顶。原本摆放在房间中央的“夜莺克星”,被连桌子搬走,留下一块积灰描绘的正方痕迹。几根上好的桃木在当中熊熊燃烧。 “他另有麻烦。”尤利尔面不改色地告诉她,“我来保护你们的安全。假如你们愿意的话。” “可……噢,我相信你,尤利尔。但你不必这么……” “不必?” “也许你该趁机离开。”蒂卡波坦言,“瞧,这是联盟商队与恶魔结社的争斗,不是小打小闹。说实话?它将会持续到时间尽头……而你只是来找当地的历史文化。二者严重冲突。”一粒碎石掉下来,她扫扫肩膀。“我知道,你和莱蒙斯阁下并不乐意见到彼此。他有职责在身,难免行事严格。眼下是大好机会。” “见鬼,你是在建议我走?” “还不明显?我不是莱蒙斯,也不是霜盔领队。我和妮慕是你的朋友。” 私人关系比公事更重要,似乎是守誓者联盟的一贯作风。圣米伦德大同盟解散后,这些神秘种族仍顾念旧情,不肯断绝来往,最终组成新的联盟。人们认定新联盟是为了提高话语权而存在,但此时此刻,尤利尔很难说服自己承她的情。 因此,当蒂卡波表明态度,他只好说实话:“莱蒙斯在处理学派巫师。” “巫师?” “他们是追着我来的。” 墨绿色的西塔微微一笑:“这里是布列斯,莱蒙斯阁下的确有管束外来神秘支点的权力。” “他自以为辜负职责,如今一心一意作你们的护卫。” “我可不这么想。”她说,“如果学派巫师真相信他们能在‘商队护卫’眼皮底下闯进布列斯,还挨家挨户搜查异端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 尤利尔盯着她许久。“你说得有道理。但我可不是异端。” “我说‘他们大错特错’。” “好吧,你说得对。” 蒂卡波在他正对面坐下,享受光线的映照。“佩欣丝还要再等等,但我想时间就快过了。” “仪式的时间?” “没错。”冷光西塔表示,“举行神秘仪式需要特定的时间地点,准确来说就是环境。我是元素生命,对秩序压降非常敏感——人们也称其为元素潮汐,因此随队前来,找寻正确的节点。” “你自己找?” “没人帮手啊。少有西塔愿意来诺克斯,你们这儿一半的时间是夜晚。” “约克就很适应。” “是吗?他没失控?”蒂卡波只需看尤利尔的表情,就明白了一切。“正常情况。年轻的元素使也这样。最近我们的珍珠款冬卖得很好。” “……十二点半魔药?” “就是那东西。它是魔药主材料。” “难以想象,西塔在诺克斯居然过得这么艰难。”尤利尔嘀咕,“万一买不起魔药怎么办?” “那就——砰!爆炸咯。幸运儿会被遣送回闪烁之池,倒霉蛋得在诺克斯的大气层飘一阵子,直到有人发现他们不见了为止。”冷光西塔微笑,“这可不是舒适的体验。好在潮汐千年一遇,少有能赶上的家伙。我们的寿命远比人类长得多。” “据我所知,你们是诺克斯最长寿的神秘族群。” “对。我们的寿命上限很高,其次是森林种族……但我们的下限也很低。许多对自己不满意的族人,刚出生没几年就会自杀。你大可不必羡慕。” 尤利尔本有一肚子话要说,事到临头,却不禁跟着她的思维走。“约克和你口中的族人不太一样。” “这估计和他来诺克斯生活有关。闪烁之池虽无黑夜,生活却枯燥乏味,宾尼亚艾欧每天都有很多趣事。”她一耸肩,“没来诺克斯前,我也想过重新开始。每天都想呢。” “每天?”每天都想自杀? “你总会遇到烦心事,对不?生活就是这样。但西塔和凡人不同,露西亚为我们创造了绝对舒适的环境。西塔没有物质追求,结果为一点小事,就能使人产生重来的念头——谁让我们的确能重生。”蒂卡波哼了一声:“我见过两位女性同族,明明身具优秀的神秘天赋,却为争论一条裙子的色彩而死。也许她们认为这样能提升品味罢。” 尤利尔觉得十分荒唐。他试着理解西塔,生在女神精心创造的神秘之地,寿命悠久,不缺吃穿,不慎死去也能重新复生,闲得无趣就自杀……自杀?诺克斯人绞尽脑汁要活下去,这帮露西亚创造的神秘生物却对恩赐得来的美好生活兴致缺缺。他理解不了。 “你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学徒无法评价。 “后来女王陛下禁止了随意自杀的行为。”蒂卡波说,“但即便这样也没能遏制。毕竟,当卫队找上门,犯法的目标死都死了。我们不能惩罚新生儿。” 尤利尔目瞪口呆。 “不过死亡并非没有代价。”冷光西塔告诉他,“当我的火种熄灭,全部人生都会成为记忆,留给新生儿。他将是独立的个体,如一张白纸。我的记忆不能干涉他的行为和思考,就像每天睡前阅读的故事,他了解,但没有感触。” “西塔的确存在死亡的概念。”尤利尔不禁说,“这就是一种消亡。” “没错。所以当你拥有了珍贵的回忆,就不会再期待重生。你所珍视的一切属于你自己。”蒂卡波轻声说,“很可惜,并非所有人都有珍视的事物,即便拥有,或许也无法察觉。” “要我说。”学徒忍不住开口,“这才是正常的思维。” “你不懂。尤利尔。你有目标,有想做的事,有珍惜的同伴。而西塔看似什么也不缺,无欲无求,其实他们的火种渴望苦难。生活中的坎坷是会给人力量的,信使大人。这是种精神支撑。” “信仰不能支持你们?”尤利尔问。 “信仰的约束是我们的底线,要求我的族人向往光明。”蒂卡波说,“但这与生活态度无关。只有最虔诚的族人,才会从露西亚的教典中得到慰藉。这对大部分人都很难,连我也做不到。”她一挑眉。“支持我的另有其人,不巧正是这种意志坚定的家伙。如果没有他,我活不到来联盟轮值。” “你的朋友?是海湾战争的那位参谋长?”尤利尔隐约记得,当时蒂卡波身边的同族中,有一位地位非凡的红光西塔。但对方的名字他根本给忘了。 “安戈?不。”冷光西塔否定,“帮我的家伙是我的伴侣。人们称他为‘夜焰’阁下。” 提起他让她很愉快。“你从没见过他,尤利尔。说实在的,连我也少有机会和他见面。桑明纳是女王陛下的近侍。他不常露面,大多数时间都待在闪烁之池,反正无趣的生活动摇不了他的坚定信念。” 一位真正虔诚的露西亚信徒。尤利尔心想。此人既有分隔两地的爱人,神秘度在诺克斯也称得上高手,却宁愿待在闪烁之池,忍受着无趣的生活而不为所动。 “夜焰”桑明纳·米斯法兰。他想起此人的名号。不论如何,白夜战争的联盟指挥官总要比他手下的参谋更引人注意。 冷光西塔蒂卡波·鲁米纳森是“夜焰”阁下的伴侣,这在神秘领域罕有人听闻,但却不是秘密。“你们结婚了?” “没有。婚姻对我们来说不重要。西塔的生命太漫长了,很难界定幼儿和成年人。”冷光西塔伸手拨了拨火苗,照得面孔一片明亮。“我和桑明纳认识四百年了。仔细想想,甜美回忆都集中在最开始的那段日子。” “也许你们该多碰面。”学徒建议。 “好方法。见面才能制造更多回忆。等我找到他,我会照做的。” “找到?”尤利尔顿住了,“什么意思?” “他失踪了。”蒂卡波说,“就在海湾战争前。没人知道他的去向。” “对不起。我不知道……” “只是闲聊。闲聊而已。”墨绿西塔摇摇头,“藏起情绪有何意义?没准说出来还能有收获。谁让佩欣丝回来得太晚!”她做个鬼脸。“况且,尤利尔,你可认识高塔的占星师。你们能不能找到桑明纳?联盟里的占星师一点儿也不顶用。” 尤利尔不敢保证:“高塔占星师也不会强到哪儿去。奠定克洛伊名誉的是先知大人,他恐怕分身乏术。”令人失望的答案。他真不想说出口。“不过,我会把这件事告诉天文室,他们未必办不到嘛。” “先知?不。不。天文室已经足够了。桑明纳的确是空境,但他不精通占星,也不会隐匿命运。联盟占星师没几个高环,神秘度差距太大,才会一无所获。”蒂卡波回答,“但不用麻烦。很快将举行仪式,我会向女王陛下求助。” “这肯定快得多。不等我告辞,你就已经找到他了。”尤利尔安慰。 “取决于佩欣丝。过去多久了?” “我等了两小时。”很明显,矮人领队遇上了麻烦,非得先处理不可。这麻烦多半来自于秘密结社。 蒂卡波也明白这点。“钢与火结社还在黑城活动。” “莱蒙斯认定布列斯塔蒂克是他们的大本营。” “对。袭击我们的无名者全是布列斯人。恶魔必须隐姓埋名,因此很难四处游荡。这些人总在当地组成结社,抱团躲避神官的追缉。” 她的语气十分冷淡,火光和她身体的深绿荧光交融,在浓稠夜色中扩散。尤利尔退入阴影,拾起干柴扔进火焰。篝火稍一萎缩,倏然蹿升,发出温暖的哔剥声。 他深吸口气:“继续下去,我们的胜算很低。”鼻腔里涌入烟的气味。硝烟和火油……“仪式多半会失败。” 冷光西塔皱眉。“我不认为……” “结社知晓你们的位置,自然也会清楚商队来到布列斯的目的。瞧,加速闪烁之池的降临对他们没有好处。说实话,我担心结社先派来增援。”八成还是我们抵抗不了的增援。 “神秘领域正在围剿恶魔。”蒂卡波指出,“结社无暇他顾。” “恐怕没这么简单。近来亡灵袭击了高塔属国,说明他们仍有余力。秘密结社不是孤军作战,沉沦位面加瓦什已与恶魔联盟,而死人是无穷无尽的。” “秩序也发起了号召,催促神秘支点携手应对。” “我说不准,蒂卡波。”尤利尔坦白自己的忧虑,“七支点的联合远比结社与死灵的结合困难,我们各有所求,且彼此差异过大。结社成员面对生死存亡,无疑会殊死一搏,但联盟商队……好吧,瞧,你们举行仪式,召唤闪烁之池和光之女王陛下,这对秩序有好处,对单个的神秘支点却得另说。” “鼠目寸光的人才会阻挠。”蒂卡波恼火地说。 “正是如此。闪烁之池终究会回到诺克斯,区别只是早晚。我们都清楚。然而,女士,有时候,这点时间将对局势产生重大影响。很难说其他神秘支点会帮你们。” 蒂卡波沉默以对。她一定想不到解决方法,因为如今局势注定联盟的动作得不到任何帮助。除了光辉议会,恐怕高塔和寂静学派都不希望看到闪烁之池加速回归,他们真正不期望的是伊文捷琳,这位西塔的女王,诺克斯的圣者。事实上,她的到来将使神秘领域重新洗牌。 快赢牌的人当然不期望变化。 尤利尔不晓得七支点的政治结构,但他理解这些事情并没有门槛。随着克洛伊塔与神圣光辉议会结盟,守誓者联盟同时加入,寂静学派选择商谈……一切似乎向着有序的方向开展。 然而,合作不等于融合。大人物们默契地将争斗限制在边界下,却不会放任自己人吃亏。说到底,我能与蒂卡波和妮慕做朋友,与莱蒙斯达成协议,但他们都不是“自己人”。尤利尔知道,就算他愿意真诚相待,双方也永远存在隔阂。在他们眼里,我也永远摆脱不了高塔信使的身份…… 他忽然非常想念约克和多尔顿,还有伊士曼的诺克斯冒险者们,不论如何,在这些人眼里我可以只做自己,做箴言骑士尤利尔,而非高塔信使。 “你有办法,尤利尔?”冷光西塔轻声说,“你能说动占星师,或者劝说寂静学派吗?我并不想为难你,但如果真如你所说,我们已经孤立无援。” “能解决问题的只有你们自己。”尤利尔终于说出口:“我们需要解除后顾之忧。” “你指恶魔?” “只能是他们。” “我不明白,尤利尔。” “甩掉他们,或者打垮他们。” “显然两者都办不到。” “真是这样?”尤利尔反问,“‘钢与火’结社没有恶魔领主,单论神秘度,联盟商队并不逊色,甚至赢面更大。说实话,蒂卡波,如果霜盔领队愿意全力以赴,我们肯定能把夜莺撵走。” 这可不是撒谎。尤利尔身为高环,佩欣丝·霜盔和蒂卡波同样是高环,也都是经验丰富的战士。其次,霜巨人妮慕和黑熊骑士巴拉布·塔兰尼塔司,这两人对付寻常夜莺足以占上风。钢与火的无名者再强大,也不会是联盟正规卫队的对手。 更别提还有圣骑士长。 莱蒙斯·希欧多尔的存在,无疑在一开始就宣告了结社的失败。当首波袭击未果,“钢与火”就失去了阻止仪式的可能。眼下他们不间断的骚扰只是无谓消耗,可在结社消失前,无名者们不会停止。 冷光西塔明白这点。“击退他们,会招来十倍的人。” “也许罢。但如今是大好时机。”学徒指出。“空岛霍科林遭受袭击,秘密结社一定会将重心放在那边。” “……‘钢与火’结社很可能没有支援。”蒂卡波低语。“你要反击?” “不只。反击只是手段。我们需要加快进度,在空岛局势稳定前,完成你们的神秘仪式。” “但那需要特定时间……” “秩序压降早已开始,浪潮正在上涨。等到最高峰自然有好处,但你们本身就是在提前行动。”尤利尔的目光从火焰移开。“你有办法,对不对?唯有你们自救,才能创造可能。” 虽然是疑问句,但尤利尔其实非常确定。『灵视』早已给出答案。 一种显而易见的焦虑浮现在蒂卡波的面孔上。“……我不确定!噢……也许成功率不高。但还能怎样?拖下去彻底没机会,是这个道理吗?”她的手指无意识灼穿地板,留下一排深孔。“那骚扰怎么处理?恶魔……” “只要够快,他们甚至不会找来。” 她仍半信半疑:“也许我们该等莱蒙斯回来,毕竟,圣骑士长阁下才是最大保障。” “等不了那么久。”尤利尔低声说,他的话让她侧目。自然,空境对付环阶的优势是压倒性的,连高环恶魔也一个照面就被赶走。但莱蒙斯要面对的敌人远非寻常巫师……“这么长时间,要解决早就解决了。” 蒂卡波的眼睛瞪圆了:“什么人能绊住圣骑士长?” “同一水平的大人物。” 第722章 智人 “我见过你。”对方说,“爱德格主教把圣剑交给你时,我也在场旁观。” 杜兰达尔闪过一道银光。莱蒙斯提起她,无形的压力便一分为二,绕过剑锋奔涌,吹动披风。 他不禁陷入回忆。导师将剑交到手上时,我完全顾不得周遭事物。当时的激动犹在昨日。“非常荣幸,女士,但你我的初次见面或许更早。” “更早?”女人挑眉。 “当时我还没有如今地位。”莱蒙斯告诉她,“你不认得我,这很正常。” 女人似乎明白了。“噢,我确实还去过圣城。诸神在上,居然是那么久的事了。”她摇摇头。 对面的人有一双孩子般的手,她用它们抓握铅笔,在书页上涂抹。这不属于特征,因为她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精致、不迷你。论身高,此人只到莱蒙斯的腰部,且五官袖珍,四肢短小。照实说,她活像个刚学会下床走路的小姑娘,令人一见难忘。 但她有成年女人的面孔:深灰色眼珠,整齐严肃的宽眉,一张不笑的嘴。她的形象是如此幼态,气质却傲慢凌厉。关于此人的身份,无需更多线索了。 “神学家”罗珊·托斯林。寂静学派的法则巫师, 神学分支学派的领头人。 很难计算她的年纪。当年白之预言初显苗头, 光辉议会尚未成为七支点之一,夏妮亚·拉文纳斯还是水银领主的学徒, 高塔天文室教授拉森·加拉赫也未出生。 而莱蒙斯还是导师身旁的侍从,年轻气盛,不知分寸,自以为有能耐肩负女神的一切使命。 两百年前, 新生代法则巫师罗珊·托斯林带着“第二真理”大人的书信, 亲自前来圣城赞格威尔,拜访传言中得到了白之预言的枢机主教,竖琴座女巫玛格达莱娜。 他记得当时情景。神圣光辉议会首次迎接寂静学派的法则巫师,代行者颇为重视, 于是圣城鸣响礼炮, 开启三道城门,唱诗班奏起盖亚女神的乐章。如今的丹尼尔·爱德格主教,那时还是圣骑士长, 带领一众圣骑士和神官迎接了学派的客人。他的侍从在旁见礼,心里奇怪“神学家”阁下的身材竟如此娇小。 但她忘了。莱蒙斯心想。恐怕当时她不在乎光辉议会的礼遇。这种可能性让他皱眉。 “一次收获颇丰的交流。”罗珊也记起来,“玛格达莱娜天赋异禀,却不会应用,被梦境折磨得日夜不宁。最后,我建议她去高塔求助,结果差点被代行者扫地出门。”她微微一笑。“原来那时候你也在场。” 这些细节我却不了解。当时的莱蒙斯以为空境阁下都如导师一般高大威严,因此在穿梭站见到罗珊时, 她的形象着实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结果转眼间, 莱蒙斯接过了导师的职位和圣剑,爱德格主教脱下盔甲, 穿上长袍, 成为了枢机主教,罗珊·托斯林到访光辉议会时也不再礼貌。只有她的个子一点没长。 “当年高塔与议会关系不睦。”他回答。 “说实话?当年的神秘领域里没人与神圣光辉议会关系好。人们只当这是另一个盖亚教会。你们根本没有神秘支点的体量。” 莱蒙斯无法否认。 在死海之王进犯前, 光辉议会是流砂之国索德里亚的国教, 与守誓者联盟的闪烁之池关系暧昧。然而对神秘领域来说, 前者只是个偏远的沙漠小国, 后者长年孤悬于诺克斯之外,因相同信仰而稍有照拂, 不足为惧。 若说实话,当时我们的影响力还比不上盖亚教会。神圣光辉议会历史悠久, 兴盛却是在白之预言后。地狱哨站加瓦什入侵诺克斯,却也使露西亚成为了凡人的救星。 但学派巫师也没好到哪儿去。莱蒙斯还记得,正是巫师们联合修士,在凡人王国搞出了赎罪券这种荒唐玩意儿。不晓得盖亚回到世间后,对他们的做法有何感想。 “庞大体量也许不总是优点。”他意有所指地说,“瞧,圣米伦德大同盟可称诺克斯秩序力量的一统,最终却因内部矛盾崩溃。可见,派系林立才是内耗的源头所在。” 任何组织都存在内部矛盾, 但唯有寂静学派的派系之分是摆在明面上的。当其他神秘支点的事务机构量才录用、各尽所能、协调运作时,巫师们以学派为团体, 彼此攻讦不休。 但对于他的评价,“神学家”嗤之以鼻:“独立人格才能有独立思想,与凡人联盟是桩蠢事, 我说不准世上还有什么行为能比这更糟糕!苦修士派就是榜样。对于吉祖克的死,我表示遗憾,但一点儿也不同情。” “苦修士派只是诸多学派之一。眼前正好有个神学派的话事人。我问你, 托斯林阁下,难道你的学徒都超凡脱俗,生为智者?” “也许他们不大聪明,可起码没被几个小鬼逼得丢掉大本营。” “反角城安托罗斯。”莱蒙斯提醒,“她是整个寂静学派的圣地。也是你的圣地。” “天大的误会。”罗珊表示,“反角城和大教堂……好吧,盖亚教会的确看重那地方。但说到底,教会也不过是吉祖克的玩具。他非要扮演教皇。好个敬业的演员!轻贱不了解的事物从没有好下场。问我的话,当这白痴把七神语言纹在自己肚皮时,我就知道他早晚有一天会倒霉。” “你的预言倒颇似先知。” “这不是预言,是长者的经验。告诉你实话,瞧见苦修士的没落让我很高兴。但最好该由自己人动手。” 最好?苦修士也是学派的力量。他们大大折损时,你却乐见其成。好个目光短浅的胜利者。看来若学派无“第二真理”坐镇, 巫师在探索到真理之前,就会先被同路人杀掉。 寂静学派的内斗不关莱蒙斯的事。然而不幸, 这些自私的傻瓜是恶魔结社的死敌,秩序的守卫者。按照代行者大人的计划,联合高塔后,争取“第二真理”的加盟便要提上日程。 瞧他们对待“自己人”的模样,莱蒙斯担心此举会适得其反。 同为盖亚信徒,与巫师相比,似乎连尤利尔也变得可靠起来。虽然莱蒙斯答应解决追兵时,他没提到“神学家”罗珊会亲自出面。 也许我不该相信他。换作往日,法则巫师追缉破坏教堂的犯罪分子不算出格。可如今联盟正准备举行神秘仪式,以提前迎回“光之女王”伊文捷琳。此人乃是露西亚造物西塔的女王,无疑将成为光辉议会的助力。紧要关头的事端。全拜那高塔信使所赐…… 他无法断言“神学家”的目的。罗珊为什么而来?缉拿异端?拖延仪式?还是说,二者本是一回事?事情是明摆着的,议会和联盟的力量增强,高塔与寂静学派的决策影响便会削弱。这是神秘领域的游戏规则。 进入商队前,莱蒙斯没得到任何提示。他自以为受到了惩罚,被议会下放到商人间赎罪。但现在看来,圣裁判所命他亲自前来是有原因的。 但也正因如此,唯有一件事莱蒙斯不理解。许多功绩斐然的伟人能保证促成此事,代行者却将此等要事委托给他,给一个诸事不顺、三番几次辜负期待的家伙…… 莱蒙斯不敢奢望其中代表的含义。可那怕只是出于责任感,他也不能再容忍自己辜负使命。 “‘纹身’阁下的离世让我们都深表遗憾。”他说,“比起玛格达莱娜女士,我认为你更应该悼念他。毕竟,你去安托罗斯不用通知当地人。” “吉祖克的死活不关我事。苦修士派会为他哀悼,随即投奔其他人。也许他们选择的正是老教皇。” “这些人的去向你都不关心?” “神学家”罗珊合上书,用灰眼珠一瞥莱蒙斯。“有何必要?区区凡人算不得助力。除非盖亚现身,否则教会不可能再掀起风浪。夜莺间流传着教会恢复往日荣光的谣言。问我的话,跪在石头雕像脚下是傻瓜的荣光。莫非议会和代行者相信了?” 她的态度委实自然。苦修士是你的兄弟姐妹,莱蒙斯心想,你们同为盖亚教徒,而吉祖克是你的同僚。退一万步说,一位法则巫师的死亡对秩序也是沉重的打击……算了,这女人真是毫无盖亚教徒的风格。“你为圣经而来?”他把一只手放进口袋。 “不。”罗珊却否认,“追踪教典是夏妮亚的任务。若是她身在此地,恐怕非逮住那小子不可。教会的乱子解决,我们的夏妮亚阁下就能将功补过。”她一耸肩。“不过她的任务不关我事。” 由于授业导师被证明是恶魔结社的水银领主,夏妮亚的日子不大好过。但她毕竟是法则巫师,不会轻易上火堆。莱蒙斯得知有关此人的消息时,她正率领着远征海湾的巫师残党南下,追踪教典的线索。 她的处境与我类似。“那你为何来此?”他已做好冲突的准备,“破坏议会和守誓者联盟的交流活动?” “无聊透顶的勾当。你不必如此紧张,希欧多尔。”“神学家”说,“我想见见那小子。” 莱蒙斯隐约松了口气。她为尤利尔而来,不管怎么辩解,恐怕都是圣经引起的祸端。议会本不在这滩浑水之中。他放下手。 但若放任她得逞……“此人是白之使的学徒。”他提醒。 “对。但他也是一卷圣经的主人。他的……导师也一样。”罗珊显然不愿提及白之使的名号。“而且这年轻人从神遗物中获得了某些知识,是最了解祂们的人。连他的职业都是由圣经赋予。箴言骑士。盖亚诺恩。人们是不是这么说?” “圣经也可以是传承物。这有什么奇怪?” “你根本不了解!神遗物和寻常神秘物品有很大区别,传承物也非随处可见,当两种属性同存于一件东西上,它就有较大概率蕴含真理……” “按尤利尔的话来说,圣经本就是真理碎片。” “他说得不错。所以这就是我找他的原因。”罗珊哼了一声。“你没道理拦在我面前,圣骑士长阁下。” “尤利尔是议会的客人。”莱蒙斯强调。 “你们邀请了他?”他没回答。“我看不是。这小子是自己离开克洛伊塔的,对布列斯而言,他只不过是个不速之客。” 她的话含有挑拨意味。但即便看穿了对方的目的,莱蒙斯也心怀疑虑。高塔先知很清楚诺克斯的局势,却放心让尤利尔离开浮云之都。甚至连白之使也同样……这里面是否存在问题?寂静学派又了解什么内情? “既然他不是客人。”罗珊·托斯林继续说,“那他的下落便与你无关。” “恐怕白之使不会相信这话。” “白之使。没错。不过我记得他是你的仇人。”“神学家”毫不掩饰讥讽,“你怕他?” “和你相比,确实。”莱蒙斯针锋相对,“我只是从你们之中挑选,谁给议会带来的麻烦最容易处理。但也许我想错了,论胡搅蛮缠,你和他不相上下。” “你要讲道理?很好,我可以有正当理由。”罗珊宣称。“尤利尔是安托罗斯大教堂的毁灭者,以及使一位法则巫师丧命的罪魁祸首。”铅笔在她指间旋动,越转越快。“找他麻烦也是我的职责。” “这不合时宜。‘第二真理’大人正与先知商谈。重要关头,你们的行动无疑会产生意外的影响。” “显然,问题并不出在我们身上。” 他终于无言以对。没错。摧毁反角城大教堂的是尤利尔,在谈判期间离开浮云之都的也是这小子。诺克斯神秘之地涌现,奇闻异事目不暇接,全是冒险的好去处,他不晓得这家伙为什么偏偏来到布列斯塔蒂克。若学徒出现在巫师的地盘,对所有人来说都很完美。 尽管如此,莱蒙斯没有让路。“尤利尔是高塔信使,而先知大人刚刚与议会达成协议。”圣骑士长说,“我不能任由你把人带走。” “不能?”罗珊终于失去了耐心。她打量他,目光着重停留在装束上。 随便你瞧。莱蒙斯心想,假装没瞧见她讥讽的神色。 “神学家”眯起眼。“我明白了,作为商队守卫,保护商品是黑城的规矩。我要付账给你。真有趣。”她攥住旋转的笔杆。尖端“嘶”的划破书页。“你以为你是谁,小子?凭一把漂亮剑就想赶我走?” “圣剑杜兰达尔,她是诺克斯最锋利的武器。” “蠢人才只当她是武器。”“神学家”皱眉,“她是神遗物,却整天被你们这群傻瓜胡乱糟蹋。”她摇摇头。“而你又恰好是历代最没用的圣骑士长,居然让圣剑败给了冰块。” 他听过更刻薄的嘲笑,罗珊·托斯林的评价不算什么。说到底,她专要提起这回事,只是为干扰我的心情。 “异教徒怎清楚露西亚的神谕?”莱蒙斯干脆提起圣剑。杜兰达尔是把长武器,而“神学家”不幸很矮小。 这下好了,剑尖刚巧指着她的鼻子。“安托罗斯事件后,我不懂你们巫师的做法。若有人敢在圣堂撒野,我可不会饶恕。你要不要去浮云之都讨说法,小姑娘?” 我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大厅玻璃在她的怒气中粉碎。“我要砍下你握剑的两只手,圣骑士。”“神学家”冰冷地说,“也许就用你的圣剑来切。”她从书上撕下一页,塞进口中。辉光顿时在她周身环绕。 莱蒙斯同样开始念诵神文,与巫师为敌不能贸然接近。但他才刚起头,水池里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注解十字:庭侍』 倾倒瓶中泉流的天使伸开翅膀,走下浮台。它迈步来到罗珊身边,跪在她脚下。 这不可能。他吃惊地想。神术。还是巫术?无论如何,二者都无法这么快起效。元素魔法能迅速凝结,寻常戏法屈指可得,神术和巫师的巫术却需要时间准备。因为后者引起神秘时不经过第二种介质,而是通过种种手段促成。 依靠神文,神职者能够重现诸神光辉,借助咒语和仪式,巫师可以创造效果奇异的神秘现象。罗珊·托斯林身为学派巫师,掌握缩短咒语的方法并不奇怪,问题在于她缩短到了零。 更别提,莱蒙斯认得这其实是个盖亚神术。 不用神文,他心想,施展圣诫术?难怪她被称为“神学家”。至于施法效率,或许与她塞进嘴里的那张纸有关。 莱蒙斯的神术也完成了,火焰在杜兰达尔的剑锋升起。“神学家”眯起眼睛:“停下。” 于是天使随之开口:“停下。” 火焰熄灭了。莱蒙斯察觉到露西亚的符文迅速崩溃,变作光点。另类的戒律覆盖了教堂。在这里,不属于盖亚的灵言统统失去效力。她消除了我的神术。看来这一仗还有的打。 第723章 英雄血脉(一) 长街无人,刮起冷风。海伦走过静谧的城市,听见脚步声在石阶上回荡。石头台阶既宽且平,需要成年人迈上五六步,才能继续向上。与道路相比,两侧房屋斑驳陈旧,格格不入。此地犹如梦境, 却是真实世界的一角。我怎么会上这儿来?她边走边想。 几分钟前,海伦还在房间中等待晚餐。空岛霍科林地处偏远,人迹稀少,连食物也稀奇古怪。她要罗玛带来的空岛橄榄有种奇异风味,但并不易得。为此,她特地准备了风行者的职业资料作为报酬。 乌茜没有她的同批兄弟机灵, 海伦不得不花时间整理送到眼前的文件。但等小狮子来敲门时,海伦庆幸自己的指环反应及时。 否则暴露在“缝隙”中, 连我也会当场送命。女巫心想。她眼前的吊坠轻轻摇晃,布满裂纹。比起最糟的可能,现在的处境并非不能忍受。 她发现自己身在一处阶梯城市,周围不见人迹,也无法辨别方向。每当有风自上而下地吹过,海伦心中便会升起古怪的惊悚之感。 记忆中,浮云之都布鲁姆诺特是阶梯式城市的典型。她位于岛屿群山的山脚,连接夜语河冲刷出来的浅滩。远光之港是星之隙的枢纽,与地面的矩梯穿梭站“不朽之门”因托尼特基站垂直相通,被雄狮罗奈德戏称为“全布鲁姆诺特的下水管道口”。他的灵感正是来自于城市的漏斗状地貌。 空岛没有丘陵。此地风貌虽然独特,却无法据此判断。我还在霍科林?或者说,进入了神秘之地?在全然陌生的环境里,海伦唯有向上。不论如何,上方的建筑给她带来一丝熟悉感。 一扇红门立于尽头。“杰瑞姆。”她边敲门边呼唤,“是你吗?” 嘎吱一声,门开了。 某人背对她靠在石阶边,手握一把铁铲。他面前栽满蔷薇、风信子和银百合,花儿含苞欲放, 枝叶鲜嫩可爱。听见响声, 他转过头。 此人的面孔比记忆中更苍老,但却令她安心。在总部时,海伦将高塔先知称为“导师爷爷”,天文室教授拉森是她的同学兼师兄,外交部使者“雄狮”当她是故友的女儿,连命运集会都默认她到诺克斯游玩而不用值守观景台。可在海伦心底,“守门人”杰瑞姆和他的花园,永远比浮云之都更令她眷念。这里有她的全部童年。 外交部成员,命运集会空座椅的主人,“守门人”杰瑞姆·奥斯克尔曼,海伦的抚养人。他像往常一样起身,迎接回家的养女。 他非常老,又老又跛,且手指动作不灵便。但这双手不仅给海伦煎牛肉、煮藕汤、缝枕头,还能在她离家时每天打理花园,一百年来兢兢业业。他有一根拐杖,被她折断过,边角已磨得十分光滑。他脚上没穿鞋,露出泛青、皱褶的皮肤,迈步时才舒展皱纹。但这双脚不仅能踢皮球、踩马镫、跳格子,还能背着十一岁女孩从阿布罗兹走到玛朗代诺,一百年来从未跌倒。 “海伦。” “杰瑞姆叔叔。”年轻时她甚至叫他哥哥,因为他年轻强壮,还是她母亲的学徒。然而时至如今,他变得苍老,远比几千岁的先知衰弱。命运集会中,唯一看起来比他年纪大的是“银十字星”奥斯维德·西德尼,但后者发怒时中气十足,先知也得退避。 “你的指环发出了警告。”杰瑞姆责备地望着她:“你听见了吗?” “有人袭击了我。”她吐露。“我到霍科林驱逐班西女妖,某人泄露了我的行踪。” “没有这种事,海伦。对方并非知晓你的行踪……他一直盯着你。” “这更不可能。” “因为你是大占星师?” “我说过很多遍,我是竖琴座的女巫,不是大占星师。难怪你是外交部成员,你从来分不清我们的差别。” 杰瑞姆哼了一声。“窥视命运之人。有何区别?你们在进行危险且没有尽头的事业。” “你也知道?”海伦走上前,“命运集会在准备战争。” 她本该讨论刺客的事,讨论空岛的亡灵和自身处境,结果见到杰瑞姆,一开口却说的是战争。我在祈求安慰,海伦心想,或许我早就想去见他,而不是执意留在总部等待安排。我在和自己生气。 她的抚养人能体会她。“我一清二楚,也知道你不愿参与其中。但狄摩西斯大人说得对,有些风暴我们无法逃避。” “高塔干预过许多战事。大部分是外交部出面。”回忆在铁龙港的战斗,海伦仍心存寒意。“统领大人从不畏惧战争,也不给任何人留余地。他总喜欢以身犯险。” “然后完整地回来。这奇怪吗?两百年来他都这样。你怎么忽然对他感兴趣?” 他为我父亲报了仇,而命运集会正打算联合我的仇人。也许刺杀我的人正是我们的新盟友。“先知说他是先民。” “没错。”杰瑞姆果然知道统领的来历,“看不出来,对不对?” 命运集会中,最年轻的本该是她和拉森,但他们也已度过了百年岁月。从面貌判断,高塔统领白之使似乎才成年不久。“他是亚人。”海伦问:“什么样的异族血脉能做到这种程度?” “一种妖精。”杰瑞姆把铁铲插进花盆,“但高塔没有记录。这个神秘种族本就数量稀少,统领继承血脉的一支,恐怕在诸神时代就已经近乎灭绝。我们对于它的全部了解,都是观察白之使得来的。”他摘下园丁的宽帽。“某种意义上,他可是生物学的大发明。” 海伦皱眉:“发明?” “对。发明。我不会说没有这种事。在神秘领域未有如今秩序前,人们探索各种事物的手段并不拘泥……总之,我想,是他的诞生帮助狄摩西斯成为了先知。” “先知大人‘创造’了白之使?一个大活人?” “那时他不是白之使。‘创造’也并不准确。我们终究不是巫师,海伦。造人工程不属于高塔的领域。” 女巫顿住了。“巫师创造过人?你是这个意思?” “他们干过更出格的事。显然,比起凡人,诸神更得他们的心意。如今巫师中不还有神学派么?这都不奇怪。” “竖琴座巫术与学派巫术不同。”她断然道。 “的确如此。你们属于高塔,是占星师的一类。” 海伦别过头,叹了口气:“真不知道怎么才能纠正你。或许有翅膀的昆虫在你眼里也算鸟,杰瑞姆。” “天空是你们的领域。” 这算什么?她并不想讨论鸟和虫子,妖精和血脉也只是捎带。海伦真正想知晓的是统领的来历,以及高塔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守门人”杰瑞姆引荐了统领,说明他要么是联系双方的纽带,要么知晓其中秘密……她忽然意识到某些问题:“命运是占星师的领域。” 杰瑞姆没有回答。他静静地望着银百合花丛。 “原来如此。”她彻底明白了,“高塔引导了他的降生,所以你们称之为发明。诸神在上,是我们……不。是先知大人。可怎么能做到……?” “你很清楚。你说了‘引导’。毫无疑问,凡人的命运是可以被操纵的。”他轻声说。她不禁颤抖起来。 杰瑞姆话锋一转。“然而这只是我的猜测。你们都有继承自父母的特征,海伦。当年没准是统领的父亲见色起意。” 海伦冷静下来。她不快地看着他,直到他改口:“只是玩笑。不针对任何人。灰之使是爱你母亲的,孩子。我发誓他们相爱。” “他们的感情不用你发誓。” “有时候,事情可能不是你想象中的模样。”杰瑞姆告诉她:“当年你母亲有过婚约,和一个布列斯人。” 海伦从未听闻:“布列斯人?” “他的祖辈在同盟时期立下了功劳,本人颇有财富地位,因此入了你外祖父的法眼。” “但那只是个凡人!” “不。此人点燃火种,是个低环神秘生物。但有什么关系?对高塔而言,凡人和低环没区别。最终你母亲没有听从安排,和你父亲结了婚。”杰瑞姆忧郁地说。“还是先知给了她支持。” “这些插曲无损他们的感情。”海伦宣称。 杰瑞姆长久地凝望着她。“你说得对。”他别过头,“这一辈子,他们都是彼此的唯一。爱情令人沉醉。萨克希顿一定也想守护你长大,海伦。但他身负职责。你不该责怪他,更不该责怪狄摩西斯。我很想说,先知大人无私地宠爱我们这些小辈,然而他也有职责在身,不能违背。他肩负着世界的未来。” “我没责怪导师爷爷。”起码没有说出口。 “不用和我撒谎,海伦。我很了解你。刺杀你的不是结社夜莺,先知不会安排这种事来逼你就范。说实话?你的态度左右不了大局,只能影响拉森,给他带来麻烦。” 女巫咬紧嘴唇。在杰瑞姆面前,她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如罗玛一般。她早已不是孩子!难道成年人就不会受困于仇恨?这太荒谬了。“有人盯着我。是什么人?你又怎么会了解?” “全因你的出身。你妈妈多萝西娅也曾受到刺杀,是灰之使萨克希顿救了她一命。”杰瑞姆告诉她,“有人在猎杀‘胜利者’的血脉传人。” 令人震惊。“猎杀我们?” “千真万确。在你两岁时,已有夜莺摸到了你的摇篮边。当时你降生的消息已被保密了两年多,我们都以为没事了,夜莺却还能找上门!多亏先知提前给了我们预警……后来你父亲把你送到我这里,以躲避防不胜防的袭击。” “我不知道……我不……噢,诸神啊……”海伦简直说不出话,“我怎么从没见过……没发现这回事?” “等你点燃火种后,夜莺就再也没出现过。后来,你天赋异禀,成为了空境神秘者,就更不用旁人担心。之前的刺客使用的只是凡人手段。杯中毒素,柜内机括,死士的匕首……你自己就能察觉。” 我确实遭受过不少刺杀。海伦仔细回忆。但大都是来自敌对势力,或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若说有人自出生开始就针对我……“对方是什么人?” “这正是我们的问题。”杰瑞姆严肃地说,“我不知道他们的身份。甚至连狄摩西斯也无法看清。不然的话,高塔占星师早就将对方连根拔起了。他只能从结果推断,阻止你的死亡,却不能追根究底,消除祸患。” 她勉强相信这话。“什么原因?神秘物品?”阻隔先知力量的神秘物品?实在荒谬。死物不可能阻挡圣者的力量,哪怕神遗物也不例外。“况且,就算如此,难道一点线索都没有?刺杀者的面孔,他们的亲属朋友,都没有?” “能找到的都是死士,海伦。真正有威胁的刺客,你甚至无法意识到他的存在。也唯有此人屡屡制造致命危机,险些得手。” “致命危机,在克洛伊塔?”听起来是天方夜谭。 “有时候我们会忽略刺杀的发生。” 她没明白:“忽略?” “你被刺杀时,我觉得一切如常,哪怕你当时就在我面前。” 难以置信。海伦没回答,但她的表情这么说。 “这可不假。罗奈德和奥斯维德都能证明。说实话,当先知告诉我时,我根本无法理解。”“守门人”皱眉,“原本我也不信,直到某次我带你出门,去布鲁姆诺特观看庆典……” 庆典。忽然之间,一块记忆鲜明起来。这是种玄奇的感受,仿佛过去找上门,一下住进了脑袋。 “……庆典上的乐手!”海伦脱口而出,“他赞美我的头发,然后想刺我的眼睛。”她不禁伸手,拨弄眼前悬挂的宝石。 回忆汹涌而来。刀尖距离瞳孔如此之近,她几乎能感受到钢铁的寒意。但关于持刀者,她发现自己全无印象,只记得对方的庆典服饰。 海伦戴头饰正是自那件事之后。见鬼,我怎么忘了?我根本不记得。“老天,我的记忆力出了大问题。” “对。当时我看着你和他说话……他差点得手,而我丝毫不觉得你身处险境。”杰瑞姆沉重地说道,还附上几声咳嗽。“你的宝石原来挂在胸前。是潜意识里的危机感,让你保护自己。但你每天照镜子时,却不会思考原因。刺客给你留下的印象、对你做的一切,都消失了。” 原来如此,海伦明白了。这就是我没察觉危险的原因。占星术和命运映照下,统统没有此人的影子。他能轻易找到我,跟踪我,然后发动刺杀。他的行为在我眼中再正常不过,根本不值得关注。 若我不是在克洛伊塔,可能到死才会被人察觉。方才遇袭时,海伦用巫术扫荡了房间,却没有一丁点儿发现。若非罗玛和她的伙伴同行前来拜访,若非罗玛的朋友是个元素生命,若非如今正值秩序压降期间,微小的扰动都会使技艺不精的元素使出现失误…… 一阵寒意涌上心头。“到底怎么回事?” “某人能扭曲人们的认知,海伦。我想这是我们忽视刺杀行为的原因。” 我忽视了刺客和他的匕首,却没忽视他撞上约克,导致后者突然失控的结果。海伦定了定神。 “是『认知之障』?”她猜测,“我知道这种巫术,它能……” “它再能耐也骗不过先知。”杰瑞姆否认,“绝不可能是巫术。” “我不明白。”女巫怀疑地说,“世上到底有什么手段能办到这种事?况且,我现在意识到了问题,神秘算不算已经解除了?” “不。你的察觉其实和环境有关。在这座花园里,你我便能不受影响。” “这是哪儿?”她想知道。“为什么只有在这里我才正常?” 杰瑞姆低头,踩了踩石板。“阿布罗兹。”他说,“天国阶梯阿布罗兹。这里是我终身守卫的门。人们说,此处乃是秩序的裂隙。” 海伦睁大眼睛。此地她不陌生。我回家了。在一瞬之间。星之隙也不过如此。然而,她很确定自己没用、也没有钥匙。 “是我。”守门人坦白,“我恳求先知在你的戒指上留下了保险,一旦你有性命之忧,就会被送回这里。听我说,海伦,常人在这儿会非常危险,受到地狱和游灵的威胁,但对你而言,我想不出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安全了。” 安全。她瞪着他:“那刺客。他不敢来?” “他的魔法在秩序边缘不生效。” “但他能进来。” “就是要他来。”杰瑞姆的声音浸满寒意,“我们必须找到他,杀死他。我等他很久了。海伦。我和狄摩西斯都在等这一天,等他自投罗网。” 陷阱。她心想。我是诱饵,也是夜莺的目标。“他……他会来吗?” “反正我没问过。”杰瑞姆佝偻着腰,走到她面前。随着他的动作,花园中的绿植摇摆起来,吐露芬芳。天空渐渐堆积乌云,空气潮湿沉重。“只要对你动手,他就会一起来到阶梯。这是神秘手段。不过问我的话,这是命运的召唤。” 就在这时,海伦听到了脚步声。 复试已过,阅读本章接好运~ 祝读者们心想事成??????? 第724章 英雄血脉(二) 霍科林的城区比布鲁姆诺特宽阔,宽阔但空旷,风中有萧条的气味。罗玛脸颊的绒毛在微风里摆动,气流潮湿沉重,渗入皮肤。这里毗邻湖畔,到处都是青蛙和淤泥,渔夫的船在一棵松树下摇晃, 漆色斑驳。 她闻到臭气。“腐烂。” 西塔一抬头:“什么?” “有东西烂在泥里,大约过了四五天。”小狮子用尾巴指指水边,“那底下有水坑。” 他们一齐望去,船边确有一杆未拴的木桨,已从摇环中松脱,一半没入湖水。近鞋底厚的干草盖在船边, 中央凹陷下沉。 多尔顿刺剑在手, 缓缓逼近。快到三码距离,他藏入阴影。罗玛看见草堆簌簌颤抖,接着发出泄气的噗嗤声。 等他回到他们身边,咒剑已沾上血迹。暗夜精灵用树皮擦干:“食尸者。” “不是班西女妖?” “也许她们来过。食尸者就是渔夫死后的尸体。它的武器是把鱼叉。” “我们来得太迟。”约克凝视着水坑说,“但不论如何,也算找到了班西女妖的踪迹。”他转过身。 罗玛拉住他:“你要上哪儿去?” “告诉侦探女王。她需要……” “四五天前的踪迹不代表什么。”她说,“你最好别拿这类消息打扰她。” “除了昨天的旅馆,这是我们找到的最近的亡灵踪迹。”西塔指出。 “我不知道你会这么仔细。” 他责怪地瞥她一眼。“我得说,罗玛,这对你来说不是难事。气味在你眼里,就和晴天的乌云一样显眼,我说不准你把鼻子用在什么事上。” “当然是提醒你们喽。也许它还有说话功能。”她的懈怠另有原因,“你也该察觉到水坑里的低温才是,约克。” “死人没温度。” “干草和船也没有,是不?”小狮子一甩尾巴。“也许我闻到的是腐烂的鱼,而你分不出死鱼和死人的区别。” 男人们对视一眼。 “我不是故意要惹你,罗玛。”约克轻声说,“但你总要让我知道,我哪儿做错了罢?” 他的态度足以平息任何人的怒火, 如今却只能让她更难受。在心里,罗玛知道同伴什么也没做错,是她自己胡搅蛮缠,还受他们的体谅。“不。不是这样。”她长叹一口气,“真抱歉,约克。我早该这么说。” “你看起来非常烦恼。” 罗玛承认:“不只是烦恼。” “就我所知,你没心没肺的时候远比忧虑的时候多。”卓尔一瞥眼。他的语气出奇镇定,“而我恰好相反。你不习惯这种感受,是不是?但我们对此没什么解决办法。” “海伦的失踪只是其中之一。”她咕哝。 “还有什么?亡灵?外交部?神秘职业?” 多尔顿则看穿了她:“你不想让阿加莎知道班西女妖的踪迹?” “她在找海伦。”罗玛吐露,“我知道她是为亡灵而来,但如今我们把海伦弄丢了,而关于怎么找人,我完全没头绪。”她压低嗓音:“如果让阿加莎知道亡灵的事,也许她会专注于本职。” “可总得有人处理亡灵。” “对。但这个人不一定是她。现在找到海伦才最关键。”小狮子强调,“至于班西女妖,说实话,我看就算先晾她们一会儿,情况也坏不到哪儿去。” “女巫阁下是大占星师,你的担心是多余。”多尔顿表示,“如果你真想尽快和她汇合,我建议你回总部,找你的导师帮忙。他肯定乐意。波洛小姐虽然声名在外,但我们没有线索提供,盲目找人是傻瓜行径。” “让我们来解决亡灵,罗玛。”西塔也同意,“再说,女巫阁下失踪,侦探女王也不一定能找到,去找其他占星师……” 罗玛停下脚步。忽然之间,她觉得非常难以理解。“但她肯定能找到班西女妖!你们真想过……” “什么?” “也许我不该带你们来霍科林。起码不该是这个时候。” 卓尔皱眉:“你不会和尤利尔一样犯毛病吧?他有很多优点,可以供你学习。你不必非得学这个。” “什么?”西塔还是没听懂。 “亡灵。”小狮子指出,“一开始,我以为这没什么危险,高塔很确定这里没有超出预料的敌人。但现在海伦失踪了,侦测站又停工,恐怕亡灵投入空岛的人手比想象中要多很多。”最可怕的是,我们全无察觉…… 欣慰的是,她的话让他们开始思考了。“有道理。”约克打了个冷颤。“在找到海伦阁下前,我们最好不要先遭遇亡灵。万一再碰到恶魔领主,后果我简直不敢想象!”他似乎想到了不愉快的记忆。 卓尔的表情与他非常相似。“上次只是碰巧。” 罗玛能听出其中勉强的意味。他们指的是在安托罗斯大教堂的遭遇。虽然罗玛只是局外人,但她还记得自己听闻法则巫师和恶魔领主现身时的悚然。 “纹身”死在黑骑士手上,“怪诞专家”假死逃生,若非多尔顿和约克及时赶到,恐怕尤利尔也会丢掉性命。当然,最关键的帮手是西尔维娅。希瑟保佑他们。这头龙跟随在梅布尔女士身边,与她一同来到了反角城。 多尔顿不想提起这个话题,干脆转移注意力:“我很庆幸。” “庆幸?”罗玛没明白。 “幸好尤利尔不在这儿。”西塔完全清楚搭档的意思,“否则,在把霍科林的秩序恢复前,我们可休想回去。”这家伙做个鬼脸。“但凡城里有人把手指擦伤,他都会觉得是自己的责任。” “这还真不是夸张。” 她想的是另一种可能。“如果他在这儿,也许事情不会是这个模样。”尤利尔自己就是占星师,还能使用克制亡灵的神术,对霍科林来说,他可比我们有用得多…… “没这种可能。况且,我认为你做的很好。”约克直截了当地说。 多尔顿则更委婉:“你不能事事学习某人。你们是不同的。” “的确。”我要么莽撞到底,要么犹豫不前。在大多数人眼中,统领学徒是值得信赖的可靠人物,而她罗玛只是个小鬼。 不过,她并不嫉妒尤利尔。说实话,罗玛觉得自己从没这么喜爱一个同龄人——坚定、善良、公正而又心怀慈悲。他勇于开口,说到做到。他的小缺点恰使他完美。他仿佛能体谅所有人的感受,分担世上的一切苦难,谁能不喜欢这种人? 若罗玛是和萨宾娜一样的少女,恐怕她会爱上他。但“艾恩之眼”的学徒们终究不相同。萨宾娜将成为优秀的占星师,思考爱情和星座轨迹,而她罗玛则会进入外交部,直面战争与阴谋。 甚至于,她已身在其中。 我必须作出判断,罗玛心想。每当遭遇困境,她都会想念尤利尔和索伦。有时多尔顿也能发挥同样作用……但如果人们不能互相需要,就会距离得越来越远。 多尔顿和约克没有此等烦恼。他们都是高环,一个没脑子考虑问题,另一个嘛,罗玛心想。我敢说,他会对此不屑一顾。 这家伙刚好开口。“问我的话,比起班西女妖,恶魔结社才是我们要担心的敌人。” “最近结社开始大肆袭击城镇。”约克闷闷地说,“而地狱哨站加瓦什,目前,只有霍科林出现了亡灵的踪迹。” “原本诺克斯也有班西女妖。她们在将死之人的窗前哭泣,是种不祥之兆。”多尔顿仔细解释,“当这些女妖成群结队,意味着灾难到来。如今神秘领域正要打仗。” “打仗。”罗玛重复,“正要?”她心中充满不安。“瞧,海伦失踪,我们孤立无援,他们本该趁机发起进攻,结果城市里只有几个凡人变成的食尸者。也许波洛侦探猜错了,也许情况没那么糟……” “一定是神秘之地。”卓尔坚持,“问我的话,精通暗杀的空境夜莺可比随机出现的神秘现象更罕见。” “你认得这种人?” 多尔顿皱眉:“空境夜莺?不。我只是……好吧,我的老家有这类人。但他们不可能来到宾尼亚艾欧,更别说霍科林。这座岛在空中飘着,没错吧?” “也许空境可以飞这么高?”约克咕哝。 罗玛抓住了关键。他认识空境的夜莺。原来如此。她心想。根据高塔外交部的消息,多尔顿此前在伊士曼作为骑士海湾领主的侍卫,并未接触过夜莺和相关行业,但现在,这家伙处理情报和刺杀是如此得心应手,教旁人很难归咎于天赋。那夜莺多半是卓尔的亲友。 “空境夜莺有何特长?”她问,“依我看,夜莺手段于他们该是麻烦。只靠神秘度,他就能解决绝大部分目标。何必再遮遮掩掩?” “我们对这类人的理解不同。”看得出来,多尔顿也不喜欢这个话题,但情势如此,他便没有拒绝。“跨越环阶、抵达空境的神秘生物干夜莺的行当,这是最浅显的理解。事实上,这些人的后代也算是其中一类。他们自诞生起就是夜莺,将来会继承祖业。” “优秀的夜莺想必能赚很多钱。”西塔表示理解,“继承祖业也不坏。” “两码事。我指的是目标。” “目标?” 罗玛明白了:“空境夜莺。刺客也是种夜莺。” “这是猜谜的时候吗?”约克不快地说,“什么意思,刺客?” “空境夜莺。也可以说是空境猎杀者,和恶魔猎手一个理解。”卓尔告诉他,“猎手可不是恶魔。但这些人既可能是空境水平的夜莺,也可能是专门猎杀空境神秘生物的刺客。” 约克瞪大了眼睛。“猎杀?” “这些人是疯了。”罗玛断定,“实在是找死。” “大部分时候是这样。”暗夜精灵承认,“空境与环阶天差地别,刺客大概率会有去无回,别提留下什么基业……但并非完全没有可能,空境阁下粗心大意,或身受重伤,让夜莺得手。说到底,毒药、陷阱和匕首,本就都是抛开实力的交锋。古往今来,无数英雄人物死于暗杀,空境也不例外。” “之前在旅馆,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因为神秘职业。”多尔顿解释,“夜莺是个行业,任何神秘生物都能充任,取决于目标。对方是巫师,便派战士;是神官,就遣巫师。” “占星师怎么办?”约克问。 罗玛本不该喜欢这个话题,但她非常好奇。多尔顿容忍了夜莺的讨论,我也得听他们说下去。 “当然找另一个占星师动手。”卓尔毫不犹豫地说。 知晓夜莺的作战策略后,他的答案竟如此合理。“袭击海伦阁下的人会不会是占星师?”约克推测。 “多半不是。占星师或许能破解目标的预言,但……” “大占星师不擅长刺杀。”罗玛补充,“他们连剑也不拿。就算刺杀,也绝不可能亲自动手。” “海伦阁下可不是这样。” “不是每个窥视命运的职业都属于占星师。海伦是竖琴座女巫。”但要说女巫和占星师之间有什么差别,小狮子也分辨不清。“无论如何,占星师到了一定高度,靠神秘度足以解决问题。再强大的环阶战士,也不会是大占星师的对手。” “但要是同等水平,结果便会不同了。”西塔警告,“大占星师不可能是外交部使者的对手,这点毋庸置疑。” 外行人都了解这事,罗玛心想,先知又怎么会不清楚?她不明白高塔为什么会派海伦来霍科林。此时此刻,大占星师无一例外,都在布鲁姆诺特接受外交部的保护。的确,命运女巫相比他人更有自保的能力,但她父亲灰之使身为前任统领,不也一样死在伊士曼? 心底里,小狮子觉得事情或许另有解释。可没有证据之前,她不敢再相信直觉。 当第二天清晨,高塔的援军抵达空岛霍科林时,侦探小姐的搜索业已获得了结果。 “班西女妖不是来自加瓦什。”阿加莎向所有人宣布,“它们的传说是从鲸岛来到霍科林的。” “鲸岛?”约克来了兴趣。 “荒凉之地。”罗玛评论,“上那儿去的要么是亡命徒,要么是倒霉鬼。总的来说,若非要在鲸岛和加瓦什之间二选一,我宁愿去地狱。” “但那里非常古老。”阿加莎说,“在火山摧毁占星台前,鲸岛曾是供奉奥托的圣坛。许多家族驻扎在岛上,每年将后辈送来布鲁姆诺特求学。” “火山?” 多尔顿叹了口气。“青之预言。你是西塔,约克,你知道的应该比我们清楚。你有长辈的记忆。” “火山爆发又不稀奇。”约克嘀咕。 在西塔的记忆里或许如此罢。罗玛从没见过火山,更别提喷发,她的祖辈也没见过。诺克斯的神秘环境虽处于时刻变化之中,但像火山喷发这种大灾难,高塔占星师无疑会提前做准备。落日草原没有火山,而鲸岛的火山群喷发时,先知将群岛驱赶到海面上,把岩浆和浓烟倾泻进秩序边境。 但青之预言的灾难并不寻常。高塔对此有着无比详尽的记录,描述了诸神离开后,诺克斯的秩序天翻地覆,神秘之地在大地上制造灾祸的种种情景。 “岩浆从苍之森的银溪中流淌而出。”『红谷民谣』这么写道。“群山燃烧,大地赤裸,旱灾后将是寒灾。诸神以此给予凡人最后的警示。” 罗玛一甩尾巴。“你不会说,班西女妖源自死在火山喷发中的先民吧?” “不无可能。但我可不是学者,查到鲸岛足够了。”阿加莎耸肩,“好了,我的任务完成了。霍科林的亡灵不是夜莺装神弄鬼,也不是无中生有,某人根据传说,从鲸岛找来了它们。” “哪儿来的消息?”多尔顿想知道。 “外交部驻守者。奥米尔·纳格里斯,他的祖先曾是鲸岛贵族。此人对家族历史如数家珍,自称是某位英雄人物的后裔。” 罗玛瞧见多尔顿打了个冷颤,面上渐渐失去表情。对于英雄人物和他们的后裔,他可不陌生。他想到了英格丽。一定是。 侦探小姐也注意到了,但她没有在意。“我得说,这算不上优势。高塔有许多神秘领域的贵族,‘风暴颂者’的赛恩斯伯里家族比纳格里斯出名得多。反正,我们的奥米尔先生把自己的全部秘密告诉了神父。” 空岛侦测站被夜莺迷惑,高塔驻属国的全员都需要接受盘查。奥米尔和站长斯露格也不例外。但全部秘密……不晓得是他深明大义,还是真言魔药效果显着。罗玛认为是后者。 侦探摊开手:“但不论如何,他的嫌疑洗清了。神父正把重点放在斯露格女士身上,侦测站崩溃,她受到的神秘影响无疑更深。” “到底是什么魔法?”约克问。 “尚未确定。当地人水平有限。还是让占星师告诉我们答案罢。” 值得庆幸,总部派来的援军是罗玛的熟人。她第一时间上门,询问结果。“那是什么魔法?与海伦的失踪有关系吗?” 萨宾娜紧张地放下水晶球。“也许我看错了,罗玛,我不能……” “我相信你。快说罢。” “可连我自己都很难相信。”占星师小姐告诉她,“是雾精灵。” “精灵的魔法?” 萨宾娜点点头。“来自法夫坦纳。” 第725章 英雄血脉(三) “我们没请你来,女士。”杰瑞姆说。 “没关系。连我自己也想不到,有什么人会邀请我。” 海伦也皱眉。“你很有存在感。”或许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对方挺诧异。“存在感?没人这么说过我。真是让人惊喜。”她用咏唱般的嗓音咯咯微笑,“你们好风趣。” 若不靠感性判断,它不像在撒谎。幽灵是种存在感低下的亡灵生物,没有实体,四处漂浮。它们在夜幕下出没, 经常附身活人。眼前的幽灵重新点燃了火种,踏足神秘领域,无疑在死后度过了不短的岁月……但这并不能让它摆脱命运轨迹。 会不会真弄错了?海伦心想。刺杀我的另有其人,不是眼前的幽灵。虽然它是亡灵,还是个空境,在加瓦什算是死海之王麾下大将, 但若相信区区幽魂能躲避先知的占星术探测,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杰瑞姆上下打量着对方, 不动声色地开口:“我知道你是谁, 魔灵公主乌伊洛斯尼斯。” 幽灵一挑眉。“噢。” “上次先知发现你的踪迹,还是在莫尔图斯。” “黑城。”它纠正。幽灵公主漂浮在半空,身体呈半透明状。“看来,你是个有年代感的老家伙。”它也反过来打量他们,“不过踪迹……见鬼,我还以为伟大的先知不会在意我们这些小卒的动向。” “与加瓦什相关的任何人都值得关注。” “除非高塔能影响秩序,否则我们终有一天会回来。” “你回来得太不是时候。”杰瑞姆冷冷地说,“恐怕你没法轻易离开。” 魔灵公主一耸肩。“说实话?我本没打算来这么远。” “你原想干什么?”海伦问,“要我的命?为水银领主报仇?” “我还以为占星师会比我更清楚我的打算呢。”幽灵冲她微笑。 “女巫不是占星师。”海伦不厌其烦地重复。 “我也不是刺客。”显然,对方已经察觉自己身处陷阱。“但对不速之客如此盛情,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海伦与杰瑞姆交换了一个眼神。如果它真是猎杀胜利者后人的夜莺,想必不会为此感到吃惊……但陷阱毕竟是陷阱,敌人的态度可不能作为其真实目标的判据。 她追求更稳妥的方式。“等你登上火刑架,才能对‘盛情’体会得更深刻。” “恐怕不行。”魔灵公主嘲弄,“很遗憾我得缺席了。除了先知外,高塔不论大占星师还是女巫, 都算不上有分量的挽留人选……” 看来她确实不是我们要等的人。海伦明白了。魔灵公主不认得杰瑞姆, 也不清楚我们设下陷阱的目的。如今此人出现在这儿,多半也是误入。 她绝没想过还有这种情况,杰瑞姆大约也一样。但事已至此,总没道理放走敌人。哪怕这敌人和预想中不同。 “很不幸,幽灵。”她的养父说,“在这儿等你的是外交部成员,不是占星师。‘守门人’不参与任何外派工作,所以这是我们首次碰面。”他抓起一把铁锹。“也会是最后一次。” “除非我有其他用处?” “背叛死海之王?”杰瑞姆莞尔,“少拿我们寻开心了,幽灵。我知道你的上司是什么人。白之预言时,苏生骑士和咒厄骑士掀起了战争,他们在诺克斯高调行事可不是出于本意。” 两百年前,海伦还未出生,但她知道这两名亡灵骑士曾因入侵诺克斯而付出了惨重代价。事实上,整个沉沦位面都受到影响:死海之王换了人,咒厄骑士才复生不久,苏生骑士神智更加癫狂,魔灵公主没怎么露面,却也在高塔的名单上挂了号,受到天文室的监视。 在秩序压降之前, 这种监视收效甚微, 但在猎魔运动重启、加瓦什即将回到诺克斯的时候,乌伊洛斯尼斯的行动便遭受了严重阻碍。 “想来你守门太久,没机会关注外界变化。”幽灵公主宣布,“加瓦什早已易主,你的老观点该更新了。” “易主?”杰瑞姆的确很吃惊。海伦责怪自己,没有向他提前说明。但她没想到来的会是个幽灵。他也没追问。“这么说,新王不会逼迫你效忠?” “当然不是。问我的话,他远比前任苛刻,但也不是没有好处。” 海伦皱眉。好处?“什么意思?” “比如,他不会见死不救。尤其是对尚有用处的人。”魔灵公主说,“不管你们怎么把我弄到这儿来,临走前我可是在霍科林。” 这时候,海伦大概明白它的暗示了。魔灵公主是陌生的敌人,不代表它对我们同样陌生。也许它察觉到我将它带入此地的方式……“我得回去,杰瑞姆。”她想起罗玛和那些年轻人,“霍科林的女妖是加瓦什的先锋。” “别自乱阵脚,海伦。”守门人示意她后退,“先处理眼前的事情,你不可能这时候走。我想先知会派援军去。” “可……” “他们和你不同,海伦。我们都知道这点。不用担心他们和你一样。”他转过身,声音急促而低微:“罗玛只是个小女孩,她年纪太小又太脆弱,是没法参与到先知的计划中去的。我向你保证,海伦,我们对她没有任何企图。” 女巫相信他的保证。她唯有相信先知是真正爱护他们的。就算不及拉森和我,也不会让孩子们陷入危险。战争还没有开始!高塔非常安全。然而,奥托在上,我们的安全都维系于导师一身,倘若他另有打算……当初尤利尔去到寂静学派时,“黑夜启明”没有阻止。事实证明,他并不是预料到他们没有危险。 窒息感攫住了她。海伦逼迫自己停止猜测。不如考虑会派谁来。如今命运集会还有谁空闲?她希望是白之使,但这是不可能的。早知道我就让罗玛和尤利尔一同离开高塔了…… 敌人不许她考虑。海伦耳边响起呜呜的幽咽,如风声弥漫在石阶上。 魔灵公主失去了踪影。她的身体化作团团白雾,融入空气。顿时,哭声变得愈发凄厉,几乎刺痛脏腑。 海伦屏住呼吸,也想捂住耳朵。但雾气将他们保围,石阶在声浪中震动。她伸手抓住眼前摇晃的宝石。 『逆境』 竖琴座的魔力自星海之底涌起,朝四面八方扩散。雾影的弥漫倏忽中止,反向收缩,被无形浪潮冲下台阶。哭声从高昂顶点迅速落回低谷,伏倒的花园重新挺立。一切犹如时光倒流。 但这还不够。海伦心底的焦虑被幽灵点燃,烧成怒火。她从星空借来更多力量,统统投入神秘的现象之中。空气迸出尖锐的摩擦声,企图阻止发生在命运层次的流向的溯回。 幽灵的轮廓猛的重聚,接着扭曲、破裂,形成螺旋状的雾卷。哭声断断续续,嘶哑刺耳。但当它被排斥到石阶最底端时,女巫身后的花盆忽然跌落,砸在她脚边。植株和支架连根拔起。 她感到一阵无形的力量撕扯着皮肤,驱使身体朝前踉跄。她迈了一步,但紧接着被杰瑞姆阻拦。对手在猛烈挣扎。海伦难以与对方的神秘度角力,只好松开手。她的喉咙深处泛起恶心的翻腾感。 “克制自己,海伦。”守门人低声警告,“别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我的家。她心想。一个安全却又极度危险的地方。稍有不慎,我就会坠入缝隙。 魔灵公主在半空挣脱,但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它露面时是位年轻小姐,如今浑身灼伤,还被开膛破肚。这幅尊容绝不是『逆境』的成果,恐怕是这位幽灵公主的死相。 “你死得挺难看。”杰瑞姆评论。 对方却面露微笑。“天哪。”她抚摸着肚皮,“天哪。”还把手指插进伤口。顿时,内脏开始诡异地蠕动。“你怎么办到的,女巫阁下?你把我变回了死去时的样子!天哪,简直不可思议。” 场面委实惊悚。这有什么值得高兴?海伦想不通。“够了!我对把人变成这副鬼样子毫无经验。” “你短暂操纵了我的命运。”乌伊洛斯尼斯说,“然而只限于身躯。我没有血肉之躯,因此命运投射在灵魂上。我死时是个凡人。” “我非常遗憾。”如果你在死前点燃火种,没准就不会有什么幽灵了。这样对我们都有好处。 海伦知道,只有凡人的灵魂才能变成幽灵,因为他们没被烧过。神秘生物一旦死去,就会烟消云散,尸骸可能会在环境作用下诞生新的火种。如果连残骸也没有,那就彻底消失。乌伊洛斯尼斯生前只可能是凡人。 “遗憾?不。不!一点也不。我发自内心感谢你,女巫阁下。你着实取悦了我。”幽灵陶醉地抚摸脸颊上的烧伤,五官神经质地抽搐。“火和热量。”她喃喃低语,“对,对。神父烧了我的尸体。理应如此。我的肚子里……身体里……哈!什么也没有!什么也……连一滴血都……” 一串泪珠滚下她的面颊。“诸神在上,我是如此洁净。” 海伦震惊地望着这一幕。幽灵已剥掉腹中柔软打结的肠子,往内摸索一段脊椎。她的手指像在泥浆中翻滚的白虫子。撕扯之下,破裂的组织如一锅兜不住的稠汤,淅沥沥滑出臂弯。好在诸神保佑,它们很快变作烟雾消失。她觉得胃里翻腾得更剧烈了。 守门人也不忍直视。“这女人是疯了。” “是阶梯。”海伦说,“此地特殊的环境影响了我的巫术。不过她发疯可是和我没关系。” “这儿是哪儿?”幽灵捂住脸,透过指缝发出窃笑。“这儿是哪儿?告诉我罢,我能为你做任何事,阁下。噢。不,是陛下。诺克斯的女王陛下。女王大人。我想起来了!你是胜利者的后裔。” “你想干什么?”杰瑞姆厉声问。 “我要报答你,海伦阁下。”幽灵没理他,甚至没有扫他一眼。她开口时不再用咏叹调:“我会告诉你我的目的,陛下,我会坦白你想知道的一切……只要你让我保持现在的样子。” 疯言疯语,或是谎话。女巫当然不信:“你以为……” “拜恩的国王失踪了,秘密结社准备解散。”这句话令海伦失声。“加瓦什准备袭击高塔的所有属国,来帮助结社拖延时间。” 很难再认定这些情报是谎言。命运集会得知恶魔国王的消息,还是通过安插在结社的夜莺。此外,海伦不知道加瓦什的战略,但这也很容易证明。真是活见鬼,对方大概率说的是实话。 甚至还没完。“霍科林的班西女妖不是我的手笔,但我确实打算利用她们制造混乱。”幽灵告诉她,“她们来自鲸岛火山群,是被我唤醒的游魂。等你们离开空岛,班西女妖会再次出现,源源不绝,直至占领城市。” 海伦试图从中挑出矛盾,找到能证明对方撒谎的证据。敌人不战而降?事情不可能这么发展。这里头一定有某种原因,多半是阴谋。 “你们会损失惨重。”她说。 “对。空岛后是浮云之城,因此,我需要手下人隐蔽行事。调查者将发现侦测站的调动存在严重失误,导致亡灵出没的流言四处传播。若你们坚持查下去,女妖会主动现身,制造暴动,最后被外交部尽数消灭。” 魔灵公主微笑,杰瑞姆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正常来讲,失败者不该笑得这么开心。海伦警惕地望着它。 幽灵娓娓道来:“当你心满意足地离开,我会从鲸岛带来新的女妖,或者直接把当地人变成夜之民。死神的子民是无穷无尽的。”她望着海伦。“战争根本无法造成损伤,事实上,这只能增强我们的力量。结社会害怕,加瓦什可不会。” 海伦保持沉默,以免对方从她的话中窥得真相——高塔的命运女巫只是集会的新生代,对战事仍心怀畏惧。这是活人的胆怯,与死者的勇气正相反。 “为什么是霍科林?”守门人问。 “不知道。我只是奉命行事。”幽灵抽出手,“但现在看来,霍科林的地理位置十分关键。”她愉快地眨眼,似乎此等尊容为她带来了无比的自信。“新任死海之王命我攻占此地,而高塔派来一位大占星师进行抵御。这么说,空岛上有什么?” 海伦避开她的眼神。霍科林是克洛伊的重镇,地位仅次于布鲁姆诺特,但此事涉及到天文室的重大机密,应先知的要求,不论资料库或图书室都不得留有记载,常人绝难了解。除了命运集会,连高塔成员都不清楚。 然而,若那幽灵没撒谎,加瓦什死海之王却已知晓了这个秘密。他派魔灵公主乌伊洛斯尼斯和她的班西女妖来到霍科林,把空岛作为袭击苍穹之塔的首个目标。 况且按照幽灵的计划,他们攻占霍科林的可能性很大。“班西女妖不是你的人,还能是谁的?”海伦问。 “没人知道。她们是通过矩梯来到空岛霍科林的,至于安排此事的人,我没有半点印象。” “什么意思,安排?” “我下了命令,但执行时间要比预想中早了很多。显然,这里面存在极其繁琐耗时的中转步骤,导致计划出现了变动……” “多半不是。”杰瑞姆低语,“还有一种可能。有人篡改了你的命令,却让你至今毫无所觉。” “是你们在等的人?” 我们的意图暴露得太明显,如今已无法搪塞。“一位比你专业得多的空境夜莺。”海伦只好承认,“他想藏起来,就没人能找到他。” “除了占星师?”魔灵公主思考,“不。看来你们也拿他没办法。否则何必设下陷阱等待?太被动,是不是?对你们这些自命不凡、搅风弄雨的命运操纵者来说……” “不论如何,我们的陷阱没有落空。”杰瑞姆指出。 “没错。”幽灵的嗓音因兴奋而颤栗,“我被你俘获了,亲爱的海伦。” “还有得瞧。”女巫说,“倘若你愿以真名向奥托立誓……” “我会灰飞烟灭,干干净净。你们什么也得不到。”魔灵公主告诉他们,“我已对另一位神发过誓了。苏维莉耶维系着我的存在,虽然祂改变不了我的模样。老天,祂好没用!”她摇摇头,“但约束毕竟存在。” “那你有什么用?” 幽灵答不上来。这家伙的态度竟像是在认真考虑这回事。海伦扭头瞧一眼杰瑞姆。 她的养父收到暗示,不情愿地顿了顿铲子。恐怕此刻他更希望解决对方,而非单纯的恐吓。 “那是个幽灵。”“守门人”私下里坚持,“若冒险者起的外号没错,还是魔灵。你并没有完全控制她的方法。” “她喜欢这副模样。” “你的巫术不一定能达成目的,取决于其他因素。” “这正是我的目的。”海伦告诉他,“死海之王知晓霍科林的秘密!他怎么可能知道?” “我看这精神错乱的幽灵回答不了你。” “我们只有她的回答。我和死海之王的关系没那么好。”杰瑞姆发出一声鼻音,海伦装作没察觉。“现在,乌伊洛斯尼斯,告诉我实话:如果你在霍科林失踪,你的手下会怎样?” “被高塔的援兵消灭喽。毕竟,先失踪的是你。” “你的援兵是谁?” “援兵。”魔灵公主重复,“人选。”她含住烟雾缭绕的手指,“鲁斯文见我这副模样,多半会掉头就走。其他人毫无音乐细胞,他们宁愿我送命,图个清净。”她的齿间传来吮吸声。“还能有谁?恐怕取决于你们。假如白之使亲自前来,我便没有援兵。” 海伦也希望是统领。然而“第二真理”已抵达高塔,我们的外交部长大人多半没机会脱身。“不妨再假如,不是他?” “那你恐怕再也不需要担心空岛的问题了。其他人只是螳臂当车。霍科林完了。” 第726章 大人的世界 罗玛不假思索地放箭。魔力炸穿木盾,火焰烧上握柄。 这一下会杀死盾后的人,再不济也该重伤。她重新搭箭,瞄准前方。持盾士兵果然栽倒,露出鲜血淋漓的手臂。 她松了手。 第二支箭贯穿他的头颅,随即消失在火里。由于距离太远,罗玛看不见他身后的队伍。十个。百个。还是上千?她无法判断。从午夜到黎明,她已非常困倦,但亡灵的进攻连续不断。望着争先恐后爬上高墙的尸体,罗玛说不出去休息片刻的请求。 “换班了。”声音来自脚下。 一片银色出现在眼前。恩诺德·派克有一头冰川般闪闪发亮的银发,与罗玛的金发同样耀眼,却没她刺目。此人是外交部最受欢迎的使者,在占星学徒中拥有数不清的拥趸。多亏他常年驻扎在外,否则少女们的热情会蔓延到妇女身上。 恩诺德爬上梯子,缩在罗玛身旁。透过箭塔的孔隙,月光照在他光滑的鼻梁侧,阴影让他生动。但罗玛闻到一股松针和树汁的混合气味。 “对不起。”他开口,“我真该早些过来,小姐。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罗玛收起箭矢:“我饿得慢。” “你似乎还在长身体,小姐。这可不行。” “告诉你,小子,等我变回原样,你在我面前才像小姐。”并非夸口,但她确实很难相信苍穹之塔中竟然还有没见过她的人。看来我出门太久,导致占星师们习惯和平了。罗玛决定等战事过去,就在远光之港的天空海放生布朗尼小妖精。“你不认识我?” “你是罗玛,罗玛·佩内洛普小姐。对不对?你是占星学徒……” “跟你有什么关系?”小狮子甩着尾巴。“而且你记错了,我是外交部的学徒。”她从他身边挤过去,把后腿伸进通道。 “……中的明星。很多人想过转到外交部,却只有你能办到。”恩诺德并没生气,“大多数人甚至没法通过开始的体能测试。” “可能因为他们不是半兽人。”罗玛本不想和他聊天,“我说得没错吧,鸟人小子?” “鸟人。是指我?” 你少了小子。要是再敢管我叫什么小姐,每次见面,我都这么提醒。“莫非你不是?” 恩诺德一耸肩,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有人通知你到指挥部去。” 罗玛停下脚步:“是谁?”多尔顿还是约克,或者萨宾娜?但即便是他们,碰面也让人心生疲惫。小狮子只想倒在床上入睡。 “一位警官。” 阿加莎。罗玛皱眉。莫非她发现了新的线索?如今她没必要通知我。高塔的援兵里,自然会有能够主持大局的人物,犯不着让个学徒做决断。 “谢谢。我立刻就去。”小狮子在恩诺德迷人的笑容中跳下梯子。 脱离箭塔后,她扎进人群匆匆往来的校场。一周前这里还是集市,被推车和马车覆盖,罗玛尚能发现靴子底的碎蛋壳。但在多尔顿按侦探的要求,到侦测站寻找斯露格后,情势急转直下。卓尔带着站长女士逃回旅馆,告诉所有人亡灵聚集的景况。 它们开始大肆出击了。卓尔说。约克打了个冷颤,声称自己在四叶城见过这场面。 海伦失踪后,驻守者和事务司的神秘生物已疏散了大部分凡人。他们的决断十分正确。班西女妖不会主动袭击,她们成群结队,在夜晚的街巷间穿梭,寻找垂死之人,用凄惨的哭声引诱尸体变化成亡灵。 若高塔对死灵的记载不出错,罗玛心想,这些人将比公墓中的陈年尸骨更具威胁。它们诞生时就是夜之民,而非被本能驱使的食尸者。敌人连建造苏生之所的工夫都省下了。这帮死人跟随班西女妖,在dc区四处狩猎,短短一周内就组成一支可怕的亡灵军团,连多尔顿和约克也不敢单独行动。 罗玛甚至没反应过来。亡灵出没本来只限于夜间,听闻它们大肆游荡,她完全想象不出。昨天她与朋友们走街串巷,搜寻线索,今日便只得小心翼翼,生怕被反过来发现。人们竟需要在秩序的城市躲避亡灵,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它们没能猖狂太久。外交部援军抵达后,很快建立起秩序的防线。亡灵军团被迫在东城边缘刹住脚,开始盲目地冲击防御工事。 不知外交部要怎么处理东城。罗玛一边穿过帐篷,一边点数箭筒里剩下的箭支。数到七时,她已回到了旅馆前。 此地已更名为指挥总部。会议室的门大敞着,侦探小姐阿加莎摆着小腿在椅子上转圈。“这边。”她瞧见了小狮子的金毛,“罗玛小姐。” 奇怪的是,同样被称作小姐,阿加莎的口吻听起来比恩诺德舒服得多。罗玛认定是后者自身的原因。“你找到海伦了?还是……”她加快脚步。 但一进门,罗玛立刻后悔了。 青之使狄恩·鲁宾坐在长桌首位。他身着深青色长袍,戴着那副从不摘下的黑手套,肩膀撑起蓬松、密软的流苏饰带。见她莽撞地冲进屋,此人报以一瞥。他的眼睛长而深陷,鼻子又高又细,使这一瞥充满冷酷的威严感。 罗玛浑身不自在,僵在一边。她盘算着打招呼,或说些缓和气氛的话,但不管怎么开口,她完全能想象结果:对方不会下她的台阶。最后,小狮子决定还是别说为好。 “我真说不准。”当她坐下时,青之使开口,“你们两人究竟是谁传染了谁。行为规矩有什么难?”他严肃的神情变得嫌恶。“尤其是你,阿加莎,你现在真是深得麦肯·约翰尼的言传身教了。” 侦探小姐一耸肩,不再折腾椅子,但残存的神色仍能说明她的心情。恐怕我们的侦探大人正兴奋过头。 “我才换班。”罗玛回答,“脑子太疲惫。” “按照值守表,你早就该轮下班,罗玛。上一个不看值班表的人已经失踪了一周。我知道,她和拉森都教了你很多,但你最好分清自己该学什么。” 他看不惯我,罗玛心想。从我来到高塔就是这样。她早已不指望与他缓和关系。“找我有事吗?” “先知认为霍科林不适合你郊游,让你们尽快回到高塔。” 罗玛没明白:“是刚才的命令?” “不。是我临走之前。圣者大人单独嘱咐了我。” 罗玛没回话。她在空岛停留了近两星期,青之使此刻说起这桩事,显然为时已晚。 狄恩用锐利的目光审视她。“我拒绝了。” 答案也直接给出。“外交部难以调集高环,他们大半是驻守者,需要保卫属国安全。而你,佩内洛普小姐,你的朋友们刚巧都能够派上用场。”他略一停顿。“目前为止,斥候的进度太慢,导致我们对dc区的情况了解很少,你那刺客伙伴……” 原来如此。“你要他们帮忙?” “他们必须参与。” 关于敌后侦查,罗玛已有过亲身体验,深知这类差事无比危险。更何况,狄恩的口吻让她反感。“多尔顿和约克是我的朋友,不是仆人。” “与私人联系无关。克洛伊塔的对手是加瓦什,毫无疑问,这就是秩序抵抗侵略的战役。根据神秘领域古老的大同盟条约,一切秩序生灵都有义务参与作战。”青之使眯起眼睛,“你对此心存疑虑?我不意外。你这种人向来不在乎条例规章,凭本能行事。也许这是你们种族与生俱来的劣习。” 你敢不敢对罗奈德说这话,罗玛想问,但她明智地保持沉默。若我与外交部的阁下争吵起来,他就有理由给多尔顿更危险的任务,或把约克派到前线。他们大概率会拒绝,但愿如此! 总而言之,狄恩·鲁宾不用为此付出什么,而我们——失败不必说,即便成功,获得的情报也将为他的功劳铺路。罗玛决心不让这类事发生。 可她想不出好办法。海伦和拉森总为她撑腰,但他们都不在此。先知大人无疑很爱她,但青之使既已违背了他的私人嘱托,想必会有应对之策。说到底,我不是尤利尔,而且我现在困得厉害。 但若不考虑结果,罗玛并不畏惧此人。青之使又不是统领。他的逼迫像是虚张声势。“多尔顿是尤利尔的朋友,阁下。在战时,他们该算是统领大人的属下。”罗玛表示,“你想指挥他们,最好去和统领商量,阁下。我做不了主。” 狄恩·鲁宾哼了一声。“统领。噢。当然。” 忽然,罗玛注意到侦探小姐正在冲自己眨眼。她似乎在暗示什么。小狮子心中一跳。 她来不及展开联想。鲁宾阁下的面孔勉为其难地牵起微笑:“我们的统领大人日理万机,正在接待来自学派的使节——因为对方点名要找他。” 罗玛没明白:“为什么?” “这就要问他的神官学徒了,还有他的异族朋友们。”狄恩收起笑容,“他们在教会大肆破坏时,有没有想过寂静学派会兴师问罪呢?不计后果,无法无天!这下尝到苦果了。”他的眼神像在打量垃圾。“你们是一丘之貉。” 小狮子想反驳,但找不到理由,这时候她恨不得有白之使的“伶牙俐齿”。最后,她唯一想到的回应是往他眉心射一箭,看看那些皱纹能不能夹住箭头。 “这里面事出有因。”阿加莎解释,“斯特林大人似乎与统领大人有旧,坚持要求他出面。” “统领大人同意了?”罗玛忍不住问。说到底,白之使才是外交部长,尽管此人外交能力堪忧。但这么做不是没道理,如今寂静学派面对的是高塔、议会和联盟的组合,巫师才是该小心谨慎的一方。 无需回应,结果是明摆着的。根据尤利尔的亲身经历来看,统领的“旧交”中少有真正的朋友,准确来说,全是仇人上门。也许我们很快又要与巫师开战了。 罗玛忽然停下动作。白之使成为外交部统领已有两百年、属国巡察了一百多年,在此期间,他竟没有任何朋友。这是怎么办到的? 她思考得太投入,尾巴抽在椅子腿上,招来青之使厌恶的一瞥。呆在这里,我只能收获更多坏消息。 “我得仔细考虑。”罗玛趁机跳下椅子。 “慢慢想吧。反正没人在意你的考虑成果。”青之使说,“等你想通了,你才能再出现在我面前。” 是吗?那我明天就来。小狮子头也不回。 …… 阿加莎紧随其后。“佩内洛普小姐。”她在门前追上对方。 “干嘛?”罗玛没好气地瞪她,“你想说什么?我知道,你是和他一伙的!” 这姑娘的判断逻辑虽然简单,但起码结果准确。“青之使阁下曾是我的上司。” “所以你要怎么办?”罗玛说,“尤利尔认为你是他的朋友。” 好吧。这小子也许真会这么说。但阿加莎并不惊讶。在教堂谋杀案中,她业已看透了学徒。可惜我们不能只依靠个人喜好做事。 “很遗憾。大人的世界是职场,而职场不讲情面,充满竞争。”她对罗玛说,“说实话,接待圣者的工作重新回到白之使手上,让鲁宾大人很恼火……但这是命运集会的决定。” “那又如何?” 阿加莎不得不说得更清楚:“女巫阁下在霍科林失踪,集会准备搜索她的下落。青之使阁下担得此任。同时,他也需要解决空岛的亡灵之灾。如果你们拒绝在正面战场提供帮助,鲁宾阁下会把你和那占星师女孩安排在一起,追踪女巫阁下的踪迹。” “我们已经提供了帮助。”罗玛皱起鼻子。 “这不是重点。” “他希望我们拒绝,是这样吗?” “如果你答应,情况便又不同。或许会是我们都期望的结果。”鲁宾阁下会很高兴。“但我们都知道,你不会同意。” “你们说起话来就像猜谜。”小狮子指责。 猜谜。阿加莎心想,与统领大人相比,我们好歹能把话解释明白。克洛伊塔是预言与迷雾之塔,外交部负责对外交流,已经够直白了。“这是手段,罗玛,不是谜语。这么说话会让你倾向于选择后者。是操纵人心的方式。手段。工具。类似这般。” 小狮子明显不喜欢。“我对控制别人没兴趣。干嘛这么弄?” “一切工具被发明的原因都是为了得到便利。鲁宾大人也对找人没兴趣,他急于证明自己。” “证明?” 侦探叹了口气。“内部竞争。还能怎样?瞧,当你提起外交部,一定会联想统领,而非我们得青之使阁下。这是统领的威信,涉及到话语权……等方方面面。” “白之使大人不怎么说话。” 是吗?然而他开口时要比鲁宾大人可怕得多。“我是说地位。仔细想想,罗玛,如果你是大占星师,拉森阁下便不会随意关你禁闭了,是不是?” 罗玛动了动耳朵。“我知道是这回事啦。” 这姑娘一知半解习惯了。阿加莎断定。或许只是我的解释不合她心意。但凡透露点东西,她就会觉得自己全明白了。“机会摆在面前,要确保女巫阁下和她的后辈不会搅局,就得使用点特殊手段。” 小狮子打量着她,像是在找她表情中的不和谐之处。 阿加莎没有撒谎。有些人可以采取迂回方案,有些人需要威逼利诱,但对罗玛·佩内洛普来说,这些手段通通会起到反作用。罗玛还是年轻人,行事直白,心思单纯,但她有种本能般的敏锐直觉。侦探很清楚要怎么应对这类人。 “青蛙才关心他的机会。”罗玛告诉她,“但我猜他不会相信我。” “问我的话,鲁宾阁下从不因多疑而闻名,在外交部,人们都相信他是一切规章制度的化身。”阿加莎回答,“至于故意给下属派遣危险的工作,说老实话,更不可能。这会损失他的名誉,不利于前途。顺带一提,反倒是统领会这么干。” “统领也不会。”小狮子不确定地反驳。 干嘛迟疑?为了维护朋友,不敢承认他的导师是个阴险之辈?还是出于对力量的盲目崇拜?侦探没能从罗玛的神情中得到回应。 她自己心中却有答案。根本原因在于,我们都不了解白之使。此人才是高塔中最难解开的谜团,无意间吸引着侦探的好奇心,但又不敢探索。阿加莎确信,统领对待他的学徒是桩特例,完全不具备参考价值。 “好吧。我要去找海伦。”罗玛说,“你是不是找到她了?” 与之相比,命运女巫的失踪完全没有神秘感。阿加莎兴致不高:“天文室找到了她,外交部已派人去接应了。我的推理没帮上忙。这是昨天的事,你忙着守卫城墙,才没得到消息。” “昨天。”小狮子皱眉,“那你刚刚高兴什么?” “是另一回事。鲁宾阁下的时机十拿九稳,他的功劳在路上了。” “我不明白。功劳?他有办法消灭亡灵?” “不。亡灵不算功绩,罗玛。空境阁下收拾它们很容易,真正的目标是指挥它们的人。” “是刺客?” “是加瓦什的主人。” 第727章 谁更厉害? 霍科林的dc区更似村庄。乡间小路如此曲折泥泞,建筑也七扭八歪,难觅通道。几间小屋坐落在高坡地,朝南落差近五码,屋后是一片果园。当地人在低地垒起的石梯,被几筐踩碎的水果堵塞……狼藉中只余血迹,不见人影。 多么悠闲自在的田园风光。暗夜精灵心想。他打量建筑:屋子笼罩在静谧中,玻璃上磷火闪动。驻足细听,才发觉北方传来似有若无的幽咽。 “树林里有人。”他告诉同行者。 “死人。”约克纠正,“才死不久的人。多半是我们的斥候。” 现在是敌人的斥候了。多尔顿知道,在与亡灵的战场中失踪,活人的下场无出左右。制造夜之民时,班西女妖可比苏生之所有效率得多,缺点只是她们本人非常脆弱。“对面还有几头?太远了,我看不清。” 约克皱眉:“死人没热度,我怎么也……” “用元素。”多尔顿示意。他本人也是元素使,但此地阴影遍布,难以分辨轮廓。“夜之民的火种感觉起来像水,而凡人则是雾。” “三头。”西塔很惊奇,“真能办到。什么原理?火种是元素构成的?” “比起魔力,元素对火种更具有趋向性,但我们没法越过魔力去操纵。你们这些元素生物则稍有不同。”暗夜精灵开始用咒剑引导神秘,“她们在接近,我看见两头了。最远的交给你。” 目标分配完毕,他们像两道影子潜入黑暗中。 一头女妖在岩石后低吟。它面目破碎,身披一卷稻草,白骨般的四肢伸出草披,因歌声的高潮而颤栗。 与寻常夜之民不同,它手无寸铁,歌声为它召唤士卒。多尔顿在阴影中扭过头,认定屋子里藏匿的是它的走卒。活人被外交部撤出了城区,眼下留在此地的大半是尸体,而尸体属于加瓦什。 他静静等待,直到月亮被云遮住,微光从女妖的耳朵边消失。这时,光焰蹿跃,是约克深入丛林,制造出一声垂死的女人的惨叫。 歌声戛然而止,它警觉地扭头去瞧。 一瞬间,多尔顿跃出阴影,将咒剑猛扎进它的喉咙。空气发出划破的漏气声。他一拧手,刺剑晃动,在女妖脖颈上开出贯通的深孔。这并非致命伤,但诅咒很快爬上它的脸。 “fff……”它发出短促的音节,随后身躯变得透明。班西女妖没有实体,更别提尸体。姑且是好事,我们不用担心这些家伙再爬起来了。 月亮重新出现,岩石生出阴影。多尔顿拔出剑,钻进影子,闪开背后扑来的厉风。食尸者扑了个空,而风中的哭声更凄厉了。 第二头女妖距离稍远,被食尸者团团包围,想一击致命不容易。暗夜精灵犹豫片刻,手指摩挲剑柄上的水晶。如今可不是省力气的时候。他下定决心,指尖擦除了几节魔文,换上新符号。 『无光军团』 树林簌簌颤抖,仿佛有兽群奔行。然而真正的野兽会被亡灵撕碎,多尔顿召唤的是阴影造物。 一根尖刺贯穿尸体,从肚皮里钻出半截尾巴。紧接着,无数影刺自敌人的倒影跃出,在月色下狩猎。它们强壮、高大、不受刀剑爪齿所伤,与敌人同样不畏生死。双方碰面,顿时咆哮连连,彼此间展开一场狂野而惨烈的厮杀。 女妖没有影子,但不幸它的保镖们无一例外全中了招。幽灵不断朝后浮动,口中发出怨恨地尖啸。但低级亡灵不比夜之民,它们力有未逮,被纠缠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咒剑剖开女妖的胸膛。 细剑两端连接着双方。眼看多尔顿近在咫尺,女妖徒劳地伸出手爪,穿过后者的身体。暗夜精灵任由她挣扎,幽灵是无法碰触到活人的。 失去歌声指挥,亡灵顿时溃不成军。 “多尔顿?” 他才把咒剑的雕刻清理干净。“怎么?有新发现?” 橙脸人西塔从树上跳下来,小心翼翼地穿过影刺群。当他不慎碰到这些阴影生物时,双方都开始冒烟:区别只是白烟和黑雾。 “瞧瞧这些棒小伙儿。”他挖苦道,“带着它们混在亡灵的队伍里,夜莺也找不着你。”影刺的尾巴甩在他手臂,刹那间爆发出一大股浓烟。“行行好,能不能收了神通?” “只是实验。”多尔顿驱散了神秘。 “实验?” “让你不那么显眼的方法。”没想到两者接触,效果堪比篝火。 “但这法子在白天没用。” 暗夜精灵皱眉:“白天你也这么亮?我看不是。” “有道理。罗玛比我耀眼多了。”约克摸摸下巴,“你有考虑给她也蒙块黑布吗?” “问我的话,处理她可比你容易得多。”他们慢慢退回石墙。“女妖已经死了,屋子里还有动静。”多尔顿望着玻璃后的磷火,“是食尸者。” 约克没回答。他歪头瞧玻璃,又后退几步,换个角度打量着建筑。“这是什么地方?” “我看到了磨盘。还能是什么?” “对面呢?” “一间酒馆。目前歇业。”多尔顿早已搜寻过周围,此时懒得跟他一一解释。“跟这些低级亡灵较劲没意义,必须先解决班西女妖。她们才是制造夜之民的源头。” “你说得对,但那是正常情况。低级亡灵也有根除的意义。”约克指了指远方的喷泉,“快瞧。这些‘低级亡灵’也不用管?” 多尔顿扭过头,一座乡村教堂映入眼帘。刹那间,他打心底里升出一股畏惧,恨不得转身就走。这辈子我们都不愿再踏入盖亚教堂一步……他觉得尤利尔可能也这么想。 “我说亡灵。”约克提醒。 暗夜精灵只得皱眉去瞧。教堂的神职者早已撤离,全剩食尸者游荡。神父离开前,想必也把神术基盘拆下带走了。霍科林是神秘领域中的王国,这里的神秘技艺和伊士曼可不是同一水平。 “等等。”忽然,他注意到一场走廊中的争端,“亡灵在斗殴?” 两头食尸者在门前厮打,一个丢了半截脑袋,身体松散,活像骨头架子上挂着腊肉,另一个稍微体面些,它衣着完好,不缺零件,但腹部鼓胀,胸口可见皮下肋骨。多尔顿不禁联想起装水的皮壶袋。双方扭在一起,不顾生死地殴打彼此。 “也许是为了争抢活人血肉。”约克不快地啐道,“我见过这场面。见鬼,它们居然还能恶心我两回!”他已抄起武器。一道光焰窜出剑刃,握柄和护手烧得通红。 多尔顿忙抓住这家伙。“其中一方有点奇怪。”他仔细观察,“那个比较完整的。瞧它的动作,怎么说,呃……我看它非常协调。” “像个活人?”约克调侃。 “和你这种活人不同。” “我不是人嘛。” 西塔的废话统统可以忽略。活人不大可能只长肚子肉,把胸膛饿得皮包骨,也不可能与食尸者互啃鼻子。真是桩怪事。他不由得凑近去瞧,发现“水袋”腹侧有一道伤疤,被条条黑线缝合,绷得笔直。 “那是什么?”距离这么近,西塔也看见了。“补丁?这尸体把自己缝起来了?” “不。他……活着。”暗夜精灵比他更吃惊,“我感受到生命力。”他不禁握紧剑柄。“诸神在上。他是……” 这时,“水袋”已将对手摔倒在地。他的动作流畅而迅捷,完全不像个内脏堆积在肚子里的亡灵。这缝合人一边伸手转动那只摇摇欲坠的鼻子,一边循声扭头。 “你们在这儿。”竟然还开了口。“很好。无需浪费时间了。” 找我们?“你是什么东西?”多尔顿脱口而出,手中咒剑闪过微光。 “水袋”猛转过身,面露冷笑。这家伙打量暗夜精灵,好像他手持一根细木棍,而自己并非赤手空拳。至于多尔顿的问题,此人自然也没有回答。 忽然,约克后退半步,压下咒剑。“青之使阁下。”他迅速点明。“我们没认出来是你。” “显然,我们没碰过面。不是每个神秘生物都能与高塔扯上关系。”缝合人哼了一声。由于鼻梁被咬穿,气音听起来像鸣笛。他的语气听起来更咄咄逼人:“况且这人只是个寻常农夫,与我天差地别。” 是吗?农夫与高高在上的副部长大人的差别?若我真认出来你,事情就变得有趣了。多尔顿心想,可惜大概只有真正的外交部成员才能办到。 约克灵活地抽抽鼻子,以行动表示不满。但在一位空境阁下面前,他们都非常明智:“有何吩咐,大人?清理周围的亡灵生物,我们可以代劳。” “代劳!多勤奋的年轻人。你们本来的任务是什么?”缝合人反问。 “解决班西女妖,阁下。” “看起来你们完美处理掉了。” 多尔顿感受到约克的目光,但相比于自己开口,他还是决定装作没看到。“没错,阁下。” “无人搅局?没有依靠援军?你是说,班西女妖像两条挂在房梁上的鱼干一样任你们剁碎?” 准确来说是三条,多尔顿心想。幸好是约克开口回答:“是的,阁下。我们的做法符合要求。” 青之使用农夫的脸皱眉:“很好,完成任务就是一切,呃?你们等着我这么说?”他眯起眼睛,“解决女妖对你们似乎太没挑战性,以至于能悠闲地旁观尸体打架,是不是?” 多尔顿已经分不清是谁在浪费时间了。“我能分清活人和死人,才偶然发现问题,阁下。”他开口,“请问,罗玛还在箭塔吗?她两天没休息了。” “佩内洛普小姐。她与你们不同。”鲁宾嘲弄道,但最终也没能挑出多尔顿和约克的错处。这无疑让他很不高兴。“在她清醒之前,你们最好别出差错。” “什么事,阁下?” “继续清理女妖。”青之使果然没打算放过他们,“这片果园北端至河口公园,一头也不许放过。结束后,把游荡的夜之民也收拾掉,直到……” “直到?”约克忍不住接口。 缝合人露出微笑。这是个可恶的笑容,不怀好意,幸灾乐祸。他的鼻子差点掉下来。“直到你们感觉不那么轻松。直到你们遇到真正的敌人。” 真正的敌人。多尔顿察觉到他话中的威胁。什么意思?要我们去探听亡灵首领的下落?若真是这样,他只能离开克洛伊塔。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当然,也不绝对。我们和尤利尔一同干过许多疯狂事,无疑包括了“不可能的任务”。说到底,多尔顿只是不想为这么个陌生人卖命。 “如果我们拒绝,又会怎样呢?”约克当即问。他比多尔顿胆大得多,不等青之使回答,他立刻补充答案。“当然是少了桩送命的差事。” “你会受到惩罚,也许连带着你熟识的人。你们将作为逃兵被送上法庭,接受高塔外交部的审判……” “好吧。但外交部不是你当家,对不对?”西塔轻松地耸了耸肩,“说实话,阁下,你和白之使谁更厉害?” 缝合人沉下脸。“你在冒犯我,同时也在冒犯白之使……外交部并非某人的一言堂。况且,你以为他会为你们这群小鬼动动指头?” “为什么不?我们没错。” “在我面前才有对错,至于我们的统领大人。”鲁宾哼了一声,“随便你们抱有期待,他才不会分出半点注意。” “这话听起来,你才是在冒犯他,阁下。” 青之使没理他,操纵“水袋”上前一步。“你们都以为自己有人撑腰,是不是?” 真是活见鬼,我们会把他惹火了,但要阻止为时已晚。不晓得约克为什么一改之前的态度……多尔顿延着他的目光看去。 一切似乎没变化。街道只有三个活人在交谈,“水袋”表现着操纵者的情绪,约克专注于挑衅。树梢上,两只褐鸟振翅飞走。远处的院子里,木门轻轻打开,在风中无声摇摆…… 令人失望。但他迅速低头,研究起咒剑来,考虑一会儿打起来该用什么诅咒拖延时间。青之使注意到他的动作,不禁皱眉。 “谁会这么想呢?”约克又瞄一眼教堂。“你按规矩办事,阁下。那么处置我们恐怕得统领大人经手,因为我们不属于高塔。你只是副部长,不是么?” 空气仿佛凝固了。 “很好,看来你们对我的权力范围并不了解。”青之使盯着他们:“我改主意了。当斥候太便宜你们,到鲸岛的运输队缺两匹马,我看你们正合适。” 据说鲸岛上,马和斥候同样危险。多尔顿想起火山群岛的故事。但背东西可算不上侮辱,冒险者什么都干。更该把我们吊起来才是,他在骑士海湾时就这么对付海盗。可能我们的青之使大人并不算真正了解凡人的世界罢。 “等你们半死不活,我会多两个异族人偶。”鲁宾阁下补完他的安排。 “但愿我们缝起来比眼前这家伙好看一些。”西塔一摊手,“比不过统领的话,那加瓦什的黑骑士呢?你们谁厉害?” 狄恩·鲁宾瞪着他:“你说什么?”也许他甚至都不会骂人。 多尔顿慢慢后退。一开始,他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然而约克没给他反对的机会。现在话已说到这份上,其实无需再说。我们将直抒己见,接着逃出霍科林。但愿我们的配合让他疑心,否则没人能逃掉。 “我们需要答案。阁下。”西塔像个无畏的勇士一般发问。“你们两人谁更厉害?” 青之使怒极反笑。“哈!你有什么资格问我?凭你们侥幸在那死人手下逃得一命?” “凭他就在教堂里。”橙脸人说。 决定生死的一刻。刹那之间,青之使没有回头。诸神没能听见我的祈祷。多尔顿只好按计划把约克扯进影子,他们拔腿就跑。 但谢天谢地,没人追上来。顺着阴影的延伸,暗夜精灵尽可能地远离盖亚教堂,西塔则在半路开始挣扎,他扭头去瞧,发现自己正拽着约克的脖子,不禁赶紧松手。 “我猜你们分不出我身体各部分的手感,是不是?”这家伙恢复人形,还在开玩笑。 “逃命重要。”多尔顿说,“瞧你想的好办法!我们应该答应他,之后再悄悄溜走。”怎么也比在空境面前耍花招强得多。 “不让罗玛知情?” “当然不。”他很恼火,“我只是没说到……无论如何,临走前我会通知她的。” “那尤利尔呢?”约克问,“等他回来,发现我们在青之使手下当逃兵?虽然他肯定能理解……但克洛伊塔毕竟是神秘支点,一个整体。我想鲁宾阁下会把账记在尤利尔头上。” “说到底是白之使的原因。有统领在,他可不会怎样。”有工夫不如担心自己。多尔顿没考虑过在克洛伊塔久留,尤利尔把这儿当成家,也希望他们能留下,但在暗夜精灵心里,他们一直都只是被邀请的客人。“你干嘛要冒犯青之使?” “我不想送死。黑骑士不是我们能对抗的敌人。” 暗夜精灵同意约克的观点。安托罗斯之行前,多尔顿或许还会对约克照出的阴影抱有期待,现在他很清楚结果了。加上一头龙,我们也不是黑骑士的对手。这位恶魔领主的可怕足以让人心生绝望。 幸好他的目标是神秘支点,多尔顿心想,我们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人物。秩序有大人物守卫,他不打算为青之使或高塔送命。 我们唯有一条路可以走,暗夜精灵心想,但其他人不也一样?罗玛终究是克洛伊塔的学徒,带她离开不现实。 “你这样说,我们连通知罗玛都困难。如果她误会我是逃兵怎么办?” “是我们。”约克翻个白眼,“你考虑得可真多。罗玛她又不傻。得了,咱们赶紧离开霍科林,否则等黑骑士追上来,我们就倒大霉了。” “是青之使。”他心不在焉地纠正,“到处都是那种血肉人偶……” 但约克古怪地望着他。“我说真的,多尔顿。我见到了黑骑士。” 顿时,所有思虑统统消失。多尔顿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真的?” “还能有假?我能……”西塔似乎察觉到他的怀疑加深,便换了理由:“青之使。他没来追我们。” 多尔顿猛地抓住他。 “够了,别老盯着我的脖子……多尔顿?你要上哪儿去?那边是战场。” “穿过去。”暗夜精灵说,他把余下的魔力全部投入到『影袭』之中,指望交战双方忽视他们的行踪。这将冒着巨大的风险,但他非这么干不可。“我们得把罗玛带走。” “我支持你,但咱们都没有尤利尔的口才,她恐怕不乐意……而且你不必走这条路!” “绕路整个dc区?太晚了。” “早去也不会有结果。”约克嘀咕。他把喉咙的位置从多尔顿手中挪走,用肩膀代替。“她很固执。” “你不想去?” “谁这么说?我只是阐述我们将要面临的困难……你把我当胆小鬼?” “也许你该证明自己。”多尔顿意有所指,“我看你的口才就不错。” 约克皱眉:“你是不是在坑我,卓尔?” “远没有你坑我的次数多,西塔。高塔的小女孩都喜欢你,也许罗玛也不例外。你来说服她,会帮我们提高效率。” “见鬼,罗玛是哪门子小女孩?她丢骰子时简直像我的列祖列宗。” “你有祖宗?不就是你自己?” 约克无言以对。 第728章 预兆 这是个不同寻常的早晨。希塔里安心事重重地下楼梯,心事重重地吃早餐、洗衣服、磨豆子,再心事重重地打开果酱瓶,倒进秃头的盘子里。见得此景,布朗尼小妖精剪刀发出一声抽噎。 “噢!”她赶快抬手,发现食物妖精面前摆着一根肉骨头。“对不起。恐怕你们今天得换盘子……呃。”“剪刀”嫌弃地飞到一边。“好吧,还是讲究一点为好。于健康有益。” 秃头摇摇尾巴,埋头舔食果酱,似乎并不介意。它尝了几口,欢快地将早餐全吃光。 剪刀哭得更厉害了,糖浆滴下来,也被秃头吃掉。或许后者垂涎的不只是它的早餐。希塔里安转身打开柜子,想找些食物妖精能补充的甜食。 “怎么回事?”穆鲁姆问。他被厨房的动静吸引过来。 “一点小麻烦。我放错了盘子。” “直接换盘子不就行了?” “你和它们说去。”柜子里东西太多,希塔里安放弃了寻找。“我要给露丝送饭。”她选了一碟樱桃。 “我一直想问,你姐姐怎么在梦中吃东西?和火种魔法有关?” 也许真有那种神秘罢。对从城外流浪而来的无名者来说,使用天赋比职业魔法更得心应手,因此称其为火种魔法。但在拜恩点火的神秘生物,其选择的职业往往取决于天赋,火种魔法将是职业的一部分,二者不分彼此。 “猜对了我就告诉你。”希塔里安做个鬼脸。没人会相信,我用一卷圣经给露丝送一日三餐。 不过莉亚娜女士说,这其实毫无必要。姐姐在梦里很少消耗身体中的能量,结社会定期派人前来,给她服用炼金魔药。 魔药是她从没想过的东西。在医院实习前,她甚至没接触过……有些魔药能救人性命,有些却能致人死地。青铜齿轮提供的自然是前者。莉亚娜女士说,喝下魔药就不用担心饿肚子,它既有营养,又让人满足。即便如此,希塔里安依然坚持给露丝送水果,但她只能把东西的模样带到梦境之中,醒来时自己吃掉。 很快我们连水果都没有了。希塔里安心想。她悄悄关门,以免穆鲁姆发现这点忧虑。做夜莺时,希塔里安已学会如何控制情绪…… ……直到她走进房间,发现有人坐在床上。 盘子摔在地毯上,樱桃滚了满地。一时间,希塔里安没法思考。“露丝?”她难以置信地说,“你醒了!” 姐姐屈着膝盖,脚丫搁在桌子上,两只手笨拙地摆弄鞋带。她扭头看希塔里安,露出美丽的笑容。这份美丽中有种怪异感,源于她幼年被高烧损坏的大脑,但无论如何,她终于睡醒了。 “希塔里安。”她张开手,“希塔里安!” 她不会回答我。希塔里安感到泪水流过腮边。但这样就足够了。“你醒了。”她简直语无伦次,“诸神保佑,你怎么办到的?你知不知道你睡了多久?” “希塔里安!” 姐妹俩拥抱在一起,或许是希塔里安单方面抱着露丝。她漂亮的姐姐只知道指着鞋带,冲她傻笑。“光脚。”露丝说。 梦中回忆涌上心头。我简直像正在做梦!希塔里安抓住露丝的肩膀,试图探查她的身体状况。这时,房门被猛地撞开,穆鲁姆带着秃头闯进来:“希塔里安?发生……”他的后半句话咽回喉咙里。“诸神保佑。” “狗!”露丝大叫着冲向秃头,差点把希塔里安带倒。多亏斑点狗主动跳上床,让她抱在怀里。 希塔里安赶紧给她穿上鞋,以免她像秃头一样在地上乱爬。原本她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但习惯了露丝安静甜美的睡颜,如今姐姐的举止展现在穆鲁姆面前,希塔里安心里忽然不太舒服。 “稍等。”她尴尬地说。 “我来帮你。”男孩却说。他走到希塔里安身边,给露丝系好鞋带,还趴在地上捡樱桃。“幸好有地毯。”他感叹道,“否则盘子碎了,就太危险了。” “不会的。露丝很幸运。” “看得出来。”他摸了摸露丝的头发,“我们该给她洗洗头脸。” “我自己来。” “我担心你错把热水拿成果酱,还是我们搭手吧。”穆鲁姆做个鬼脸,“你的小水盆放哪儿去了,希塔里安?”他转身去找洗漱用品。 希塔里安为他的举动而羞愧,还一肚子激动,顷刻间不知该做什么好。她捂住脸试图冷静,但夜莺经历锻炼出来的自制力统统不见。说到底,我真的有什么控制情绪的能力吗?她不禁笑了。 “希塔里安。”露丝说。 她忽然放下斑点狗,挺直腰背,规规矩矩地端坐在床上,把两只刚穿好的鞋子送到妹妹眼前。“希塔里安。” 一阵古怪可笑的感受涌上心头。希塔里安从没见过露丝这副模样。姐姐确实听话,但举止一点也不乖巧,她不懂得怎么讨人欢心,只凭本能行事。在梦中游荡时,露丝无数次踢掉鞋子,在泥地上乱爬乱跑,希塔里安任由她撒欢,但那高塔学徒每次露面,都坚持给她重新穿上,好像这样有什么帮助似的。久而久之,露丝竟学会了在被系鞋带或套袜子时安静等候。 仿佛是一千年前的记忆。希塔里安心想。在我成为结社夜莺之前。“纹身”死在安托罗斯大教堂后,黑骑士亲自将她和蕾格拉带回了拜恩。学派会认为我们死了,在战争中送了命。 她不敢去想尤利尔的下落。至今神秘领域没有他的死讯,无疑能从侧面佐证他还活着……但从那以后,希塔里安也没在梦境见过他。 “希塔里安。”姐姐呼唤。 她回过神。“下来吧,露丝。”恐怕不会再有人坚持给你穿鞋子了,但没关系,阁楼的每一寸地面都铺着地毯。“我得把消息告诉导师。等你梳洗后,我们出门去。” “希塔里安。”露丝一动不动。 “怎么了?” 姐姐没回答。她的目光在房间里游移,婴儿般好奇地打量四周。她的模样仿佛身处陌生环境。最后,她捧起手,似乎要献上鲜花,或是祈求洗礼。希塔里安抱起秃头,以为她在找斑点狗。“这儿。” “小。”露丝推开秃头,“小。” 比狗更小。“花?我们不卖花了。”露丝双手捧过的小物件可不多,她往往会把东西用力挤压,抓到变形。希塔里安只能想到她们在四叶城卖过花。 “丑。” “比花要丑?还是和秃头比?”露丝不理解地望着希塔里安。好吧,这种比较对她来说太困难。“什么东西?”这她也说不出来。 这时,穆鲁姆已端来了水盆。毛巾被他搭在肩膀:“准备好没有?” 希塔里安扭过头。但就在这一瞬间,男孩把水盆猛塞给她,反手扯下毛巾,朝露丝挥去。布片扫过她的脸,从手指上一掠而过。 热水溅出来,淋湿胸前衣服,希塔里安抽了口气。她尚未反应过来,穆鲁姆已松开手,将毛巾远远丢开。 紧接着,一只拳头大的蜘蛛从毛巾下钻出来。 希塔里安吓得“咝”一声吸气,穆鲁姆抄起盆泼过去,水流把蜘蛛冲了个跟头。正当他要把水盆扣下,秃头忽然窜过去,一口咬住它,囫囵吞下肚。 “那儿来的虫子?”男孩嘀咕。 “我不知道!”希塔里安叫道,“它还吃了!” “只是小虫子。”穆鲁姆不以为意。“秃头,过来。”然而狗儿没有听令。它慢慢后退,接着一跃而起,跳出窗户。男孩追到阳台,只见斑点狗一瘸一拐地钻进灌木底下。“奇怪。也许它吃坏了肚子。”他拧起眉毛,“希塔里安?” 希塔里安却没那么乐观,一种无来由的直觉告诉她秃头不会回来了。她感到逐渐升起的悲伤,但更多则是恐惧。她的手脚一片冰冷,眼睛死死盯着露丝。窒息感在肺里弥漫。 姐姐好端端坐在床边,保持着捧心的动作,只面颊有一道垂直的反光,似乎在随呼吸摇晃。蛛丝。 比狗更小。希塔里安心想。又不是花,因为它比鲜花丑陋。她要接住的是一只蜘蛛。她用手…… “希塔里安?你吓着了?”穆鲁姆已重新打水回来,让棕仙帮忙清理满地狼藉。他注意到林戈特姐妹的怪异举动,但无法理解。说到底,他虽属于无名者,本质上还是凡人。 “你带露丝去一趟医院。”希塔里安对穆鲁姆说,“我去把秃头找回来。” “你不认为这样分工不合理吗?” “不。你和露丝一起。她很幸运。”她抓住男友的手,“听我说,穆鲁姆,绝对不要离她太远。绝对不能!” “什么?” “有人盯上了我们。”她终于意识到这是属于夜莺的直觉,守夜人的直觉。我是他们的一员……“拜恩中的人。” “因为一只蜘蛛?也许它只是来告诉你房间里长虫子了。” “这是露丝告诉我的,不是蜘蛛。”她是我的幸运星。从圣经之事后,希塔里安就明白永远不要忽略姐姐的异样。幸运是露丝的火种魔法。“但蜘蛛也很重要。我会把它们找回来。” 男孩有点被她影响了:“好吧,你自己走?会不会有危险?” “这无法避免。”希塔里安也怕得厉害,但好在她身处拜恩,不是寂静学派和反角城。拜恩是结社的核心,将有人保护她。 “不如我们去找莉亚娜女士。”穆鲁姆建议,“让她拿主意。” 希塔里安咬住嘴唇。 “莉亚娜女士受了伤。”她终于告诉他,“就在今天凌晨。青铜齿轮派人传来了消息。” 男孩抓住她的手。“难怪你这么心不在焉。”他把她搂在怀中,“听你的,就这么办。” 于是他们道分两头,最终在导师宁阿伊尔的医院集合。见到希塔里安怀中的秃头,穆鲁姆瞪大了眼睛。 “诸神在上。”他望着那堆瘦骨嶙峋的皮毛,“你找错了,希塔里安。这不可能是秃头。” “我发现它时,它正在吐网。”希塔里安掰开狗儿的嘴,露出黏连的蛛丝。她搓了搓手套,展示粘性。“显然那东西还没死。” 穆鲁姆后退一步,撞上露丝躺倒的病床。 “别担心,守夜人做过处理了。”宁阿伊尔开口。 希塔里安的导师,这位拜恩国立医院的院长是个自然精灵。她有一头绿色长卷发,眼如翡翠,手指像艺术品,但疲惫和忧郁堆积在她的眉宇,使她憔悴而冷淡。导师接过秃头时,斑点狗颤抖起来,脊背上符文闪动。 下一刻,院长把手指插进了秃头的胸腔。 希塔里安听见穆鲁姆发出一声祷告。她目不转睛,盯着宁阿伊尔的动作,无甲的指节在肋骨和脏腑间穿梭,灵巧地解开勒入血肉的丝线。蛛丝一圈又一圈,聚积在她的掌心。 “拿根棍子来。”导师命令。 希塔里安将一柄长勺递给她。宁阿伊尔将线缠在勺柄,卷成线筒。最后她用力一扯,拽出吐丝的蜘蛛。 “好狗儿。”精灵院长把线筒连带蜘蛛丢进水桶,“保护主人是它的职责。”她摸了摸秃头的脑袋。“拿走。把后腿接上,它今晚就能活蹦乱跳。你应该可以处理这点小伤。” “那东西是什么?”希塔里安边清理狗嘴上的蛛丝,边询问。 “我们急缺的物资。” 希塔里安没听懂:“物资?” 精灵院长的碧眼冷淡地扫过她。“你很不敏感,希塔里安。这些蛛丝极具韧性,完全可以用于缝合。” 希塔里安皱眉。“缝合?” “没错。就是这么干。自然精灵采集蛛丝缝合伤口已有上千年历史……在我的故乡,医师会饲养这类蜘蛛以便收集。和人类的面具一样,它原是医疗的象征之一。”导师清洗着手指。“否则守夜人直接就能杀死它,不用带到我这来。” “塞尔苏斯和威特克都找不到人,是沃雷尔救了秃头。” “那伤员?”宁阿伊尔也皱眉了,“我告诉过你,希塔里安,不能去打扰伤病……” “他主动要求,女士。”希塔里安解释,“我同意了。我想这样会让他心情舒畅。” 精灵院长微微点头。“很好。”责备的同时,她也不吝于表扬,“帮助别人会使人身心愉悦。你的判断没错。” “可是,苍之森的蜘蛛为什么会出现在露丝的屋子里?” “我无法回答你。”精灵院长坦言,“只是它确实不该出现在那儿。这种东西生活在希瑟的森林,不爱与人接触。事实上,饲养它们也很困难。”她擦干手指,回身观察露丝。“你姐姐身体健康,无需送到我这里。至于她苏醒的原因,也与身体因素无关,你应该知道问谁。” 也就是说,希塔里安心想,蜘蛛不会自己翻山越岭,从苍之森爬进我家的阁楼。 她决定稍后再探索答案。“莉亚娜女士怎么样了?我能问她吗?” “我正要去给她换药。跟我来……那男孩!恐怕你去也没用。留在这儿,把你的狗看好。”宁阿伊尔吩咐。她从柜子里找出一些瓶瓶罐罐。“距离探视病人还有一段时间。” 希塔里安觉得自己去了也没用。她的魔法无疑可以安抚人的情绪,但导师不许她对职责在身的结社成员使用。她认为这样会干扰他人的判断。 “理性也会带来坏结果。”宁阿伊尔警告,“因为我们的对手不全是理智之辈。杀掉父亲,儿子会拼死复仇,忽视这点,结社会遇到大麻烦……无名者本身也依靠情感连接彼此。希塔里安,过于理性将导致恶果。你想有一天抛弃露丝吗?” “我不会那么做,也办不到。” “关键是后者。你操纵魔法太不熟练,后果我们都无法预料。安抚伤员才是你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导师不知道我审问犯人的事,希塔里安心想。守夜人没有告诉她。这也理所应当。精灵院长是纯粹的医师,不是夜莺,除了治病救人,传授学识,她无法给予希塔里安更多帮助。 莉亚娜女士在一间单人病房休息,她的蛇鳞围巾挂在衣架顶端。 “林戈特?” “很抱歉我这么晚才过来。你的情况怎样,莉亚娜?” 这位青铜齿轮的结社成员低头,瞄一眼腹部的绷带。“当时很严重,但它正在好转。”她抬起头:“你来得够早了,希塔里安。这段时期不同以往,你该老实待在家里。穆鲁姆和露丝都得靠你保护。” “白天街上还很安全。”希塔里安知道她担心什么。 “远远不够。我就是大意的下场,仔细看清楚。” 她伤得很重。希塔里安闻到蝉蜕的味道,还有玻璃草和影子树莓。导师用天然植物和魔药为她止痛。莉亚娜女士的脸色和床单一样白,伤口让她大量失血。 “我听说有人抢劫商店,还袭击了城卫队,守夜人不得不出面。” “混乱点燃了人们的情绪。” “他们的情绪很稳定。”希塔里安说,“起码被逮进治安局时,他们个个都很乖巧,但好像脑子和我们不大一样。” 莉亚娜沉默了片刻。“该死的北方人,他竟敢教你去做这种事……” “总得有人来。”她回答,“况且,我是领主大人亲手授命的骑士。还有谁能比我更合适呢?”房间里响起嚓嚓声,精灵院长专心研磨,似乎当她们的交流是耳旁风。“看守人跟我说,袭击者遭受恶魔感染,一律死刑。” 一声长叹溢出莉亚娜女士的喉咙。 她伸出手,擦擦眼角。“守夜人说的是实话,亲爱的。”她告诉希塔里安,“不必同情死者了。那些人不再是我们的同胞,他们……失去了自我。” 失去自我。希塔里安不明白。从治安局离开后,她困惑至今。“这些人被七支点收买了?背叛了结社?” “不对。”某人回答了她,“他们背叛的是秩序。” 希塔里安意识到开口之人正站在身后。她回过头,瞧见一个陌生人:穿神父长袍,面带厚厚的网罩。 此人摘下面网,露出脸孔。 又一个北方人,甚至比领路人威特克更具特色。他的皮肤呈浅棕色,手脚粗大,肩膀宽阔,留着及肩的蓬乱的沙色长发,毛茸茸的沙色胡须,一对笔直斜挑的沙色眉毛。他的眼睛细长明亮,眼珠深红。 他面带微笑,一个友善、热情、灿烂的微笑。 莉亚娜吃惊地叫出此人身份:“领主大人。” “不是你们的领主。”对方回答。 “安利尼阁下。”精灵院长说,“您何故来此?” “为某个幸运儿。”恶魔领主一挥手,“继续忙你的,宁阿伊尔,可不要让伤员等着了。”他的目光转向希塔里安。 “这是微光领主安利尼阁下。”莉亚娜女士勉强笑道,“她没见过您,阁下。希塔里安·林戈特是我的养女。” 微光领主仍面带笑容,但希塔里安感到他在审视自己。也许他在等我主动发问。 “领主大人。”于是她恭敬地开口,“您为什么说袭击者背叛了秩序?” 但对方答非所问:“你能感受到他们的情绪吗?” “可以。”火种魔法带给她天赋。 “那并非是属于他们的情绪。你应该能察觉到,这些人要么狂热,要么混乱,仿佛无法控制自己。” “因为某种力量控制了他们?” “因为操纵他们的人对情绪这种事物极其陌生。”微光领主安利尼告诉她,“或者说,操纵无名者的并非是人。” 一阵寒意攫住心脏。“恶魔。” “恐怕如此。你没见过同胞堕落,是吗?你对此是否有过研究?” 希塔里安既恐惧又感到愕然。“没……研究?不。” “噢。我是指巫师。你是个学派巫师,我看得出来。你的导师是否接触过相关课题呢?毕竟,只有你们巫师会思考这种问题。” 我不是巫师。“不。”希塔里安注意到导师的目光。寂静学派用圣经把我变成了巫师……这实在耸人听闻,哪怕直说也不会取信于人,但有关圣经的一切信息都必须保密。她断然否认:“我对此一无所知,阁下。很遗憾我无法回答您。” 但她不怀疑微光领主得知相关消息的渠道。作为结社七位领主,安利尼早在十五年前就失去了领地,在猎魔运动中被神圣光辉议会驱逐,但在拜恩,此人依然地位超群,是无名者中露西亚信徒的领导者。 然而结社并非神秘领域,据信仰划分阵营实不可为,正似希塔里安虽是露西亚信徒,却不会忠于微光领主。关于这点,人们都拥有默契。 她开始猜测安利尼找上门的原因。因为守夜人?青铜齿轮的遭遇?求助于院长导师?还是…… 不管安利尼的目的是什么,他没有直入正题。 “恶魔。”微光领主念出这个词,“神秘领域这么称呼我们,但七支点保存着真正的历史,这些自诩秩序守卫者的神秘生物很清楚我们受到的污蔑。可若你把话挑明,他们将拿出我们堕落的证据以作反驳。”他稍一停顿。“因为我们的确会迷失自己。” “迷失?” “无名者的火种将额外赐予你我力量,林戈特小姐,这说明我们的灵魂更强大,火焰更旺盛。黎明之战时期,‘第二真理’试图解释黄昏之幕为邪龙打开地狱之门的原因,他向整个神秘领域,噢不,是圣米伦德大同盟宣布,无名者生来具备成为恶魔的潜力——如果我们过于追求力量的话。” 希塔里安的恐惧更盛。此时此刻,没人能不扪心自问:我是不是追逐力量的人?恶魔是否距离我只有一步之遥? 宁阿伊尔忽然开口:“潜力之说未得确据,阁下。我们尚不能为之下定义。” “没错。女士。但有时候人们需要答案解惑。”微光领主一耸肩,“不论如何,我们受诸神眷顾,遭人妒忌,这可是不折不扣的事实啊。” 希塔里安很不安:“就没有什么预兆吗?成为恶魔前……?” “大多数时候,变化源于火种。”莉亚娜女士解释,“侦测站无疑会提前发觉。” “除了昨天。”安利尼说,“侦测站显示一切正常,却有人当街失控,闯进青铜齿轮——若我没记错,这是个育儿组织?” “是结社安置幼儿的机构,阁下。许多同胞出生就被遗弃……” 微光领主摆摆手,似乎不想了解细节。“总而言之,守夜人查清了失控同胞的行迹,认为这些人并未服用火种魔药或其他令人发狂的玩意。而你,希塔里安·林戈特小姐,你认为他们的举动出于压力过大吗?” 我的答案举足轻重。希塔里安忽然意识到,这将决定事件的性质。 她如实交代:“不,领主大人,我无法判断。但事实证明,他们即便情绪混乱,火种却没有异常。是另外的因素驱使人们变成、变成恶魔。” “另外因素。”安利尼注视着她,“你是说,人为?” “火种魔法多种多样,阁下。” 微光领主点点头,移开目光。“守夜人告诉我,你今天带着你的睡美人姐姐来医院了。” 希塔里安没想到他会提及露丝:“就是这样,大人。她忽然醒过来,还差点被蜘蛛咬伤。” “恐怕这两桩事有关联。”恶魔领主仍在微笑,“恐怕这是个预兆。” “不祥之兆。”莉亚娜女士听闻露丝的遭遇,脸色更苍白了:“有人在传递信息给我们。”她抓住希塔里安的手,指头冰凉。“有人找到了露丝。” 但希塔里安不明白:“找到?为什么要找露丝?”因为圣经? “威胁。”安利尼告诉她,“警告。恶魔袭击青铜齿轮,蜘蛛出没在女孩的睡床……还没听到?有人在宣布,这座城市已不再安全,而你们的性命将操于他手。” 不再安全。希塔里安打了个冷颤,想起黑骑士与两位领主的争吵。当时安利尼并未露面…… 他安慰地笑笑。“别担心。”这位没有领地的微光领主说,“对方恐怕不是你们的仇家。但话说回来,他的目标究竟是谁呢?” 第729章 从天而降 “我来通知你,佩内洛普。值班表更换了顺序。” 她冷冷地盯着客人:“更换?” “你的上一任接班守卫不幸殉职。”恩诺德·派克告诉她,“你无需今晚为他补替,最早也是后天。但看样子,你是迫不及待了。” “于是你提前两天来通知我?” “两天后,没准我也会殉职嘛。这种事我可说不准,我不是占星师。”银发兽人微笑。 笑的真可恶,罗玛心想。别以为我不知道,青之使派你来监视我。但她不得不承认,此人的存在是有必要的。 她从背袋里抽出箭:“现在你通知到了,可以走了。别挡我的路。” “然后期待你两天后会回来?”派克反问。“别干傻事,罗玛小姐。你也是外交部成员,擅自行动会被视作逃兵,受到指控。” “指控与人命相比不值一提。” “我们正要拯救他人性命。”恩诺德眯起眼睛,这让他更像一只鹰了。“而非只有你的朋友的性命。服从命令,我是说,每个人都服从,霍科林人才会得救。你认为后者与区区几个异族人……” “咄”地一声,一支箭钉在他脚前,羽毛微微抖动。罗玛又抽出一支箭,也没拿弓,直接捏在指间。“记得你也是异族,派克,只不过恰巧进入了苍穹之塔。我看不出你比你的同族和其他人高尚在哪儿了。” 恩诺德·派克低下头,盯着箭杆。“你太敏感了,罗玛小姐。我可没有站在人族的立场上。”他抬起头,“而且说实在话,西塔和卓尔对我们而言,不就是异族?这个词本身不带贬义,只是在阐述他们与我们的不同。” 此人一摊手。“我的意思是,全城有成千上万人正靠我们拯救,区区几人的安危不能动摇大局。” 要是尤利尔在场,他一定会揍你。罗玛知道高塔信使从未在“成千上万”和“区区几人”间作出选择。况且他身为盖亚的神职骑士,也将有一万种方法把这家伙反驳地哑口无言。 她试着去想尤利尔会怎么说。与此人辩论重要性毫无意义,他的目的并非是和我理论。“既然如此,区区几人的下落也无伤大局。”她指出,“莫非你认为,我两天后赶不回来?今夜没轮到我值班,我想去哪就去哪。” 恩诺德脸一沉,“青之使阁下……” “……要求我留在房间。随便他要求。”小狮子一歪头,“当然喽,我们应该服从集会的命令,无论青之使还是谁。但你什么时候见我听过拉森的?”她另一只手抄起弓。“你若继续碍事,也请随意,反正我会绕过你。” 恩诺德诧异地微笑,叹息一声。“你不了解自己与战士的差距,小姐,靠在塔里放两支箭是不成的。听着,我并不想伤害你。” 你以为你是谁?“伤害我?”罗玛更惊奇,“难道你是高环?”当然不可能,否则青之使无需把主意打到约克他们头上。她不明白此人哪儿来的信心。“别傻了,快滚。” 这时,忽然有人推开门。“我早就知道会这样。”阿加莎一步迈进屋,“都停手,伙计们,你们要在指挥所里开战吗?尤其是你,罗玛。” “你也代表青之使而来?” “不。这是我的个人请求。”侦探瞥一眼她的武器,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她迅速展开它,人们发现这居然是张逮捕令。罗玛皱眉瞧她。 但出于前日与青之使争吵后,这女人主动现身解释的原因,小狮子决定先听完她的话。 “还有萨宾娜小姐。”阿加莎说,“她邀请你到天台去,共同破解女巫阁下的失踪之谜。” 恩诺德·派克让开位置,把局面交给阿加莎。她居然说萨宾娜!罗玛瞪着这女人:“你不是说,占星师已找到了海伦?” “找到人和知晓她失踪的过程是两码事。”侦探宣称,“很遗憾,我没能帮忙促成前者,但对于后者,恐怕我已得到了结果。”她将文书递给小狮子。 罗玛几乎要下意识地接过。青之使不可信任,但萨宾娜不同,阿加莎虽然曾是狄恩·鲁宾的下属,但她确实对我们抱有善意,也许…… 她告诉我大人的世界。罗玛不禁想起来。莫非这也是一种手段?她企图说服我答应?接受邀请,和萨宾娜到天台去,这样无疑将搁置矛盾,我也不能再到东区去找多尔顿和约克。是这样吗? 更何况,还有萨宾娜。若说外交部的援军带给罗玛什么惊喜,那显然只有这位“艾恩之眼”的秘书小姐。她的到来令罗玛十足意外。我们很久没有一同出门了,她有理由要求我安分守己…… 忽然之间,她意识到萨宾娜在自己的冒险行动中缺席了太多次。原本她都会拖上占星师小姐,不论是恶作剧或四处游荡。 也许我该反过来邀请她?罗玛奢望了片刻,但心底里清楚,对方是无法参与到如此烈度的行动之中的。 我们踏上了两条不同的路。她惆怅地想。这种感受在眼下的局面之中变得格外沉重,如被雨水浸湿的布料毛皮紧贴在身体。 “你帮上的忙要比想象中更多,波洛女士。但我有不得不拒绝邀请的理由。”罗玛对她说,“我要去找多尔顿和约克,等我们回来,我会再到天台,听你们解释谜底。” 见状,恩诺德上前一步,鞋尖踢过那支箭,将它折断。他抽出剑,以表明态度。阿加莎叹息:“非这样不可,罗玛小姐?我把你当成个聪明孩子。” 罗玛不怕他,更不怕他们。她正要应战,却见侦探伸手阻止同伴。 “让我和她单独谈谈,派克先生。” “而我到门后等着?”鹰人与侦探对视,“这似乎没什么不好。我不擅长对女人动手。多亏有你,波洛女士。”他把剑呛一声插回剑鞘,转身带上了门。 “你看不出来此人脾气不好,是不是?”阿加莎把文书丢在桌边,自顾自拖来椅子。“激怒他只会把事情闹大。” 罗玛没想过:“我得承认,他的脾气比我好得多。”恩诺德是许多女性的梦中情人,人们认为他彬彬有礼,幽默风趣。“反正我被人挑衅,可不会这么轻轻放过。” “但你会直截了当,抒发不满。派克可不会。一点小事会让他动怒,但除他自己,没人知晓他的怒火。于是人们认定他是个温和的人。”阿加莎缓缓道来,“他们受到蒙蔽。” “而你不会。”罗玛觉得她的说法在看轻自己,“这么说,你才是最危险的人喽?” “可你更信任我,这毫无疑问。” “尤利尔信任你,我才不信。” “你也承认他比你更有智慧?” 罗玛没否认,她的思路比较独特。“尤利尔是我的朋友。”小狮子说,“如果你不值得信任,那是你的事。我只会告诉他实情。” 阿加莎没忍住笑。“这么说,你的确是个聪明孩子。”她指了指文书:“所以为什么不接受邀请?你明知道,这对你有好处。” “好处?” “解决谜题,海伦会回到霍科林。” “可高塔已经找到她了。”罗玛没明白。 “为了以防万一,命运集会改变了决策,女巫阁下不会回到空岛——她再受到袭击可不妙。外交部的青之使阁下接手了她的任务,她就更不必以身犯险了。” “知道她失踪的原因,海伦就会再来吗?”小狮子隐约觉得不会。 “如果你不离开,顾及你的安危,她当然会来。”阿加莎解释,“但假如你不在霍科林,独自去了未知之地,海伦阁下肯定会先求助于天文室,找到你的位置再做打算。眼下情况紧急,她来的越快,你的朋友们就越安全。因此出于这方面的考虑,乖乖等待才是上策。” “青之使会听海伦的话?” “这我可说不准。”侦探小姐狡猾地微笑,“我只能说,他本人不会想得罪女巫阁下。别忘了他的目的。” 对症下药。罗玛明白了。人人都有弱点,而聪明人会抓住它们,使事情沿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不管阿加莎的神秘水准如何,她确实有能力混迹在苍穹之塔的总部,并且随心所欲地选择生活方式。 真是活见鬼,罗玛心想。我敢说,大部分集会成员都没她过得舒心。天文室教授拉森和事务司总长艾罗尼每日忙碌不休,海伦漫无目的地满世界游荡,雄狮罗奈德宁愿一头扎进妓院,以此遗忘自己的旧情人;大占星师为守卫秩序日夜颠倒,连先知也得头疼神秘之地。这世上人人都有不得不做的事要忙,哪怕死人也不顺心!这位侦探女王果真不一般。 她想到的全是命运集会。也许对她来说,这些高高在上的空境其实与她朝夕相处,而真正的学徒们则与罗玛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他们不爱她、不了解她、不亲近她,唯有萨宾娜——可秘书小姐比她们的导师还忙!希瑟在上,我作出抉择并不困难。 “你说得对。”罗玛回答,“独自离开是桩蠢事,远不如留下来等待海伦。说实话,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也许我该学着听人劝说。” 阿加莎饶有兴趣地打量她:“非常明智的决定,佩内洛普小姐。” “你真这么想?我要回去找海伦。” 侦探小姐的微笑僵住了。 …… 海伦正准备前往空岛霍科林。 “守门人”不赞同。“你该回到浮云之城去,陷阱没有起效,你仍处于危险之中。” “干什么?刺客进不了浮云之城?”她在总部也遭受过谋杀。“若说绝对安全,我不如留在这里。” “不行。”养父却断然否决,“阿布罗兹和霍科林一损俱损,如今都是龙潭虎穴。很快这里也不再安全……回到总部,先知可以保护你。” “那刺客最好挑导师爷爷放假的时候来,否则他也派不上用场喽。”海伦挖苦。 “统领大人也可以。他如今正好在总部停留,没有夜莺敢找上门。” “找我的这只与众不同。”女巫不觉得白之使对应付谋杀之道有何经验,傻瓜才会选他做目标。“我要把那幽灵带回霍科林,阻止她手下的班西女妖继续兴风作浪。” “然后呢?你们齐心协力,让高塔和女妖一起应对新的敌人?” 不管她有多着急,现实问题都必须解决。海伦无法回答。“黑骑士有可能顾及……” “绝无可能。”魔灵公主插嘴,“问我的话,他受够我的歌声还有鲁斯文不分场合的发情了。” “这么说,放你回去才对我们有好处。”得承认,女巫也希望她闭嘴。乌伊洛斯尼斯擅长折磨人的精神,这种效果完全不分敌我。“我们没问你。” 幽灵被困在两级台阶间,动弹不得,但浑不在意。“没关系。做你们的俘虏是我的荣幸。”她话锋一转:“但我不会离开这儿,诸位,这可得提前告诉你们。” “俘虏没法决定自己上哪儿去。” “那我很快就不会荣幸了。” 海伦皱眉:“也许我该解决掉你,魔灵公主,而不是让你在我面前胡言乱语、浪费时间。我们本没必要满足你的要求。” 她很快后悔以死亡威胁了。“我死了几百载。”乌伊洛斯尼斯唱道,“见过极夜的花儿开。” 此人无法交流,海伦明白了。我是在白费功夫。 守门人杰瑞姆提起铲子,敲敲地面。顿时,台阶折叠,把幽灵夹在缝隙中。歌声消失了。“何必多说?”他责备道,“消除巫术,她就会乖乖听话。也是为此,这女人才不愿离开。” 离开阿布罗兹,海伦的巫术再不能恢复死人的样貌。“这样更可能让她发狂。”女巫回答,“我期望她透露出新情报。一个疯女人有什么用?” “这疯女人是加瓦什的高层,没有她,霍科林的压力便会减小。” “黑骑士不在意她的死活。减小压力毫无意义,罗玛仍有性命之忧。”海伦气恼地说,“先知为什么不把她带回总部?” “不可质疑圣者,海伦。他站在命运的上游,看到的东西超乎你我的思考极限。” “看到和行动是两码事。你们设下陷阱时,根本没考虑过罗玛的安危!”若我知情,根本不会带她来霍科林。海伦心生焦躁:“这下好了,我要怎么才能相信你们,相信导师会在战场上顾及一个小姑娘的命运?” “命运不会完全掌握在某人手中,海伦。”杰瑞姆脱下手套,“我们爱你,这毫无疑问。我理解你对罗玛的感情,高塔的援军已抵达空岛,她很安全,你能从星星里见到,不是么?” “高塔的援军是白之使?”女巫尖锐地问。 “若真是他,你还担心什么?是我们的副部长大人。” “狄恩·鲁宾。”海伦念出这个名字。“你认为他是黑骑士的对手吗?”双方从未谋面,因此无人知晓结果。空境的命运只有奥托才能预言。她勉强怀有一丝希望:“不论如何,若我帮忙……” “两百年前,黑骑士还只是加瓦什的亡灵骑士,但现在他是地狱哨站的死海之王。”守门人说,“两百年前,你还没出生,海伦。”他裸手抓起一把土。“骑士海湾的战斗给了你错觉,让你以为自己是个战士。” 她冷静下来,不禁脸红了。“我是竖琴座女巫,不事征战,但你是战士,杰瑞姆……” “我只是个看门的守卫。” “我听说,白之使在城外统领前,也曾在外值守。”海伦望着无尽延伸的阶梯,“就是这里,对吗?” 守门人的动作停住了。他缓缓直起身,泥渣从指缝间渗下,无声融进了石阶,不见半点污渍。他伸脚蹂踩地面,在沉默中敲打。 天国阶梯阿布罗兹。这是海伦的儿时花园,是“守门人”杰瑞姆驻守了三百年的秩序边境,也是高塔记录最少的神秘之地。秩序压降的影响无法抵达最边缘的石阶,神秘领域的战争跨不过阶梯下的天堑。外交部永远有一位阁下驻守此地,因为先知说它通往天国。 “我本想让他接我的班。”杰瑞姆开口,“我厌恶这里的景色,更有想跟随的人……但先知认为他不适合留下,战场才是骑士的归宿。”一阵哀伤的笑意闪过他苍老的面容。“先知总是对的。白之使为你父亲报了仇,守卫了占星师两百年,让高塔成为七支点中超然的存在……扪心自问,我可办不到这些。人有各自的道路,我从未责怪狄摩西斯大人,想必统领也一样。” 他朝她伸出手,海伦无言地挽上他的手臂。 他们一同走下阶梯。风中传来陌生的气息,城市光怪陆离,汇集了种种奇异风格的建筑。她看见古老祖先们生存的草棚地洞,诸神指导人们建立的石屋墙垒,神秘生灵搭起苍穹般的屋脊,先民创造辉煌的塔楼……还有西塔的光之宫殿、加瓦什的灰白中庭和矮人的矿山熔铁城。它们星罗棋布,如同幻影,分散在不断走低的台阶上。海伦满心忧虑,却也不禁被参差景色吸引注意。之前她从没来过这么低的地方。 很快,他们抵达了最下级。一层宽阔、厚重的平台与石梯衔接,她踏足其上,忽觉陌生感一扫而空,手脚不再拘谨。此地的法则已接近了诺克斯,海伦发现,而地面就像浮云之城的陆地。难道这儿与布鲁姆诺特、霍科林一样,是一处天空岛? 杰瑞姆停下脚步。他略微松手,花泥落在地面,积成土堆。 “你认为我是骑士吗,海伦?” “人要靠自己改变命运。”竖琴座的命运女巫说,“我的认为算什么?” 守门人绕了一圈,花泥也洒了一路,最终围成一个圆圈。海伦站在圈外朝里望,瞧见土圈中出现了一级级直通向下的新台阶。 “这里本来会是个洞。”杰瑞姆告诉她,“不过我想,像兔子一样滑下去不合你的习惯。你叫多萝西娅,但我们身在现实,而非梦境。” 海伦装作没听见。“另一端通往哪里?” “还能是哪儿?阶梯的出口。阿布罗兹只有一个出口。” 原来如此。他同意了,他愿意为我放下他的职责。哪怕这只是暂时的……“对面是空岛霍科林。” “霍科林是距离诸神最近的地方。”守门人说,“也是阶梯的起点。” 五一快乐! 剧情加速,争取下章回到主线 第730章 视死如归 攀过箭塔时,她一定看到了可怕的一幕。 “恶魔。”低语声从头顶传来,演变成愤怒的尖叫。“恶魔!” “等等,蒂卡波!”尤利尔翻身爬上石台。箭窗窄小、光滑,沾满油渍,极不容易落脚,只需少许火星便能蹿出烈焰,把石塔变作火焰瀑布。但在决心攀爬前,他已将石壁表面冻结,火油隔着寒冷的冰霜,再无燃烧可能。 只是窗子实在太窄,成年人便难以进入。冷光西塔率先飘入缝隙,解决了放暗箭的弓弩手。但她没等待援军,孤身一人走下摇晃的铁链桥。也许她去往黑城领主的兵营校场了。 “蒂卡波?” 无人回应。学徒试着缩起身体,但挂在窗外,肩膀和剑带总有一方过不去。他考虑跳进内部,结果仍没能改善。挣扎间,尤利尔用力过度,将塔壁内侧踢出了个窟窿。 “见鬼。”他嘀咕一句,干脆将周围的石砖全都踩碎,在距地十码的高度处扩张出一人高的开口,随后钻进塔中。空弩对着他的头,于是他一剑砍断了弩架。“蒂卡波?” 还是没人。箭塔内空空如也,石壁上残留着焚烧后的痕迹,恐怕守卫并非撤退,而是已消失在了世界上。尤利尔凿穿地面,下方也无人迹。“钢与火”的成员上哪儿去了? 他抓住锁链,一跃而下。 尽头是间会议室,如今房门大开,遍地狼藉。曾有守卫与无名者做殊死搏斗,尸体双双倒进花坛。尤利尔皱眉观察了一周,才敢确信自己看到的是事实:此人与守卫均是凡人。 黑城乃是布列斯塔蒂克的城市,属于凡人王国的一部分,当然不可能人人都是神秘生物,而守卫的对手……他的盔甲上有“钢与火”的花纹,以表明出身。二者同归于尽,结局使证明变得合情合理,但说到底,结社为什么派凡人上战场? 他知道自己很快会得到答案。 蒂卡波在校场中央与人对峙。她面前不足十码的地方挂着一具尸体,根据刑架和火堆判断,尸体该与恶魔有关。鉴于先前占领此地的是“钢与火”结社,学徒没法分辨尸体是受害的无名者,还是加害无名者、眼下又成了受害者的黑城人。 至于恶魔猎手,这类人的疯狂与结社中人不相上下,不可能被活捉行刑。 他的“答案”是位老人,脊背佝偻,五官削立,一头蓬厚白发,下巴上的胡须又短又硬,色近于灰。他手中握一根燃烧的、伤痕累累的牙状木杖。此人虽只是转职神秘,但神情镇定,对高环的冷光西塔并无多少畏惧感。见到尤利尔,他吹熄了木杖。“又多一个送死的人。你的帮手如此不幸,西塔。” 蒂卡波却紧盯着他:“别插手,尤利尔,我知道你是盖亚信徒,但我非要烧死这混蛋不可。” 尤利尔后悔没用『灵视』知晓因果了,现在发问怎么看都有些迟。“他做了什么?烧死守卫?” “那是个结社领路人,恶魔中最该死的一部分。”冷光西塔告诉他。她的眼睛几乎喷出愤怒的火舌:“就在我面前!他杀了我的人。该死,我没注意到引线……” 尤利尔打量着火堆。这可不是单纯火焰燃烧能留下的痕迹,实际上,尸体面目全非,木架粉碎,铁质围栏残留熔融痕迹,周围的灰烬也更接近爆炸结果。恐怕是对方设下陷阱,把俘虏活生生挂在炸药上,只等敌人进门,就将迎面爆发。 这只是个小伎俩,但依然残酷。蒂卡波虽没有约克那么热,可终究也是西塔,她的热量无意中促成了惨剧。 “这么说可不大公正。”恶魔嘲弄地开口,“我为生存而战是该死,被你们杀就是活该?再说,你的人?若他是西塔,就不会被烧死。” “闭嘴,你这屠夫。”蒂卡波拔剑在手,怒不可遏。“此人只是无辜殒命你手的一员,而你很快会去找他。” 对方轻蔑地挑眉。“好像我不杀他你就不会动手似的。来吧。”木杖轻点地面,泥沙泛起波纹。“你有当炸弹的潜力,西塔。我敢说你会比那凡人更具威能,足以捎上你的援军。” 魔法迸发闪光,洞穿墨绿的磷火,冷光西塔身影在尾焰后重聚,一剑劈向老人头顶。无名者用木牙猛击剑身,锋刃稍作偏斜,只在他的衣摆留下一道焦痕。 “就这点力气,西塔?”无名者嘲笑,“你不像高环,倒像个学徒。” “恶魔力量让你有机会站在我的面前,但总有一天,你们会为此付出代价。”冷光西塔反唇相讥,“我看多半就是今天。” “是吗?等会儿你被拖在绞架上时,就会改口的。” 老人提起木牙,重重一顿。 奇异波纹无声扩散,非凡的神秘于空中降临。一根接一根的灰色石柱从大地中升起,每根都盘刻着符文,当岩石开始抖动,符文便在尖端汇集起炽烈的魔力。 蒂卡波吃了一惊。显然,她漫长的生命中没见过如此奇特的魔法,既似巫术,又像咒文。没准它根本不在职业魔法的行列之中,是只有无名者才能弄出来的新花样。 冷光西塔试图化作光线逃离,但空中的奇异波纹扭曲了她的躯体。一时间,她居然只能迟缓地奔行,而符文的魔力急剧攀升,转眼便倾泻而下。 见状,西塔轮廓的墨绿光芒骤然削减,蜷缩成一团。 炽光横贯校场,远比西塔的微光来得凶猛,犹如一张死亡之网,连石柱也在轰鸣中粉碎,掀起的尘潮气浪呼啸着吞噬向四周。 重击之下,似乎一切都不复存在,唯有符文的辉光闪烁。但当尘雾稍散,完整的字符展现在面前,人们意识到这并非是最初那些爆发出魔力的符文。 老者急促地喘息,因熠熠生辉的符号皱眉:“神文?” “盖亚神术。”尤利尔告诉他,“这是我最拿手的神术。” “很好,盖亚教士,你和那西塔站在一块儿,我很难分辨你们到底谁更可恶。” “你杀错了人。”尤利尔解开神术,冷光西塔从一个小点扩张为人形,没准她其实没有性命之忧。“那凡人是来自守誓者联盟的商人,既非西塔,也不是布列斯神官。” “你要跟我分个对错?”老人笑了,眯起眼睛。“符合你们的风格。我活了这么久,见过不少既要我的命又要给我定罪的人。你是其中最无耻的一个。” “若你相信,我要动手绝非因你的出身,而是你的行为。” 老人没再作评论。他根本不信,尤利尔能从他的面孔判断出来。这是张坚毅而饱经战火风霜的脸,他的灰色胡须轻蔑地抽动。 “你想怎样?”无名者问。 解决矛盾,分道扬镳。但尤利尔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蒂卡波盯着老人,也盯着他,学徒感觉得到背上传来的目光的热量。 “结社毁了我们的货物。”冷光西塔告诉他。 “没错。而且他们不见得会赔偿。” “尤利尔!这混蛋是我的对手。” “你不是来找对手的,蒂卡波。”尤利尔提醒,“快去联系佩欣丝领队,她的踪迹正是消失在附近。” “也许他们伤害了她!” “佩欣丝不是柔弱的凡人,没人能轻易伤害她。在没得到证据之前,你最好先去验证。”尤利尔安抚她,“这里交给我,蒂卡波,我绝不会放他走。” 他们对视了几秒钟。“只有一次。”冷光西塔放下剑,“但这不是因为我相信你。你爱你的神,我一清二楚。” “露西亚也有它的慈悲之处。”他则回答,“很高兴你能理解。” “也只有我。”蒂卡波强调,“领队会怎么处理,我不能保证。” “你们当然有机会处理。此人乃是你们的俘虏。” 待她离去,尤利尔才转过身。老者沉默地注视他们之间的交流,似乎对有关自己生死的决策充耳不闻,也没有出言讽刺他的傲慢。 “让我们谈谈吧,先生。你来自‘钢与火’?怎么称呼?” “和‘俘虏’交流?你真仁慈。” “我没那么想。战场上,你无需再掩饰身份。看看我是谁。” 『灵视』转瞬即逝,火焰随之跳跃。无名者一下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有些事实是不能作假的。 于是最终,他开了口。“我是……费里安尼。我的兄弟们称我为长者,而你,你想怎样就怎样。” 警惕又疑惑。好像见到穿礼服的野人,尤利尔为自己的想象微笑。“我想和你谈谈。你是结社残党的首领。” “你要放我们离开?” 尤利尔无法回应,他刚刚答应过蒂卡波。“除你之外。只要他们及时……” “长者”眯起眼睛,摇了摇头,不再理会他。他见过许多为顾全自己而隐藏身份的人,尤利尔心想,在他眼里,我正是其中一员,就算结社也不会信任这类人。 理所应当。学徒慢慢伸手,放开剑柄,武器随之发出坠落的响动。这是坦诚的第一步。 “听我说,‘长者’先生。”他恳求,“你们成功了,结社的目的已经达到。商队的仪式受到了严重影响……你们也受创严重,再难建功,余下的成员不该继续这样无谓的牺牲。” “长者”没说话。 “联盟的仪式已拖延至今。”学徒告诉他,“光之女王的降临却不可避免。”老人仍然沉默。“秘密结社正面临秩序支点的威胁,猎魔运动将导致灾难,这些推断即将变成事实。真正想要阻止仪式的是神秘支点!当你们与商队两败俱伤,他们便会派人打扫战场。” 费里安尼抓住手杖,下巴上的胡须轻轻颤抖。 “但无名者必须作出应对,必须阻止仪式。”尤利尔放低声音,“因为七支点只是内部争权夺利,结社却将有生死危机,恐怕你们不得不来。” 他稍微侧过身,展示身后的骸骨。“你们为同胞赴死……如今,你们做得够多了。” 商人在爆炸中殒命,守卫和入侵堡垒的无名者依靠在彼此的武器上。这只是战场的一角,黑城的内墙早早被攻陷,用来伏击出城的商队,沿途的小巷隐藏着夜莺,是为杀死奔逃的守卫和商人。当火在城中燃起,学派巫师招集的兵马从教堂穿梭站鱼贯而出,开始清洗结社成员。战斗使城市变得斑驳。 若霜巨人妮慕见到这一幕,估计又会捶胸顿足。这不奇怪,尤利尔心想,霜巨人喜爱精美的建筑,但他们部族的祖先还是靠乔伊才勉强搭起村庄骨架,到如今,使者创造的冰屋恐怕十不存一了。 坚硬的冰霜尚且消融,别提血肉之躯。无名者本就是少数派,他们为生存组成秘密结社,以期抵抗神秘领域的清洗。千年中时易世变,秘密结社从未有过战局的上风,如今将愈发孱弱,每个同胞都弥足珍贵。 “长者”终于移开目光。“我们的同胞你见过多少?”他问。 我们。尤利尔闪过念头。 “成百上千。”学徒承认,“有人隐姓埋名,有人不幸暴露,被绑上刑架焚烧,或在地牢接受拷打,还有些只是仓皇躲藏的流浪汉。” 他以为这够多了。少有人能如自己一般见过如此多数量的无名者,不管是恶魔还是恶魔猎手,二者都很危险。但费里安尼冲他微笑,对学徒的回答表示轻蔑。 “你瞧见我们来了多少人?” 尤利尔皱眉。“‘钢与火’只是个小型结社,你们总共不足三百人。” “现在剩下不到三十人。”费里安尼说,“那矮人杀死了社长和他的手下,四分之三的战士死在最初的袭击——我没料到会有圣骑士长随队保护,但依然决定进攻,导致撤退太晚。剩余四分之一的人,一半渗透黑城城防队,一半留在街巷间牵制敌人。” 毫无疑问,这些人都死了。“你不是‘钢与火’的社长?” “我是他们的掘墓人。”老人讽刺地说,“若论屠戮恶魔的功绩,你们都不及我。是我葬送了‘钢与火’,这些勇敢的同胞留在故乡,就为拖延微不足道的时间。到头来,还完美契合了神秘支点的意愿。是学派巫师,对不对?” “还有苍穹之塔。”尤利尔告诉他,“我来自高塔。” 对方不相信。“你是谁?”他抛下原本的话题问。 “我不会告诉你,费里安尼先生。” “何必编造谎言?没有无……没人能留在高塔,你到底是谁?” “是吗?你们可是有一位自称高塔领主的恶魔领主。” “看样子,你知道我从哪儿来。” 他自称“钢与火”的掘墓人,因为他一手断送了结社的未来。尤利尔心想。但费里安尼也不是钢与火的社长,何人还能指挥这些结社成员?答案不言而喻。此人来自“无星之夜”,是钢与火结社的领路人。 “这不难判断。”尤利尔坦言。 “你实在自以为是,小子。”“长者”费里安尼评论,“而且满口谎言,不值得信任。” “不提身份,我说的都是实情。现在撤离还来得及,让那三十人逃走,回他们的家园去。” “家园在哪儿?”老人反问,“这些孩子是布列斯人!起码在他们被圣骑士狩猎前是这样。我们回到故乡,就是为了埋骨于此。” “不是现在埋。秩序与结社的战争还未开始……” “早就开始了。加瓦什的亡灵军团在空岛霍科林登陆,作为领主大人的先锋。”提起加瓦什,费里安尼的神色非常复杂。“你的建议很理智,但我们现在不需要它。无名者依靠灵魂和情感联系彼此……你还有其他话说吗?” 尤利尔难以开口。假如黑城尚处于冲突爆发之前,他不会有此烦恼——联盟商队和无名者打个你死我活,根本毫无交流可能。 但他费尽心思支开圣骑士长可不是为了杀死“恶魔”的。如今战事将尽,商队损失货物、“钢与火”损失人手,寂静学派的巫师在后虎视眈眈,双方不该再打下去。这里面终于有空子可钻了。 他绞尽脑汁,思考一个理由。“若你们活下来,或许能做到更多事。还是说,你非要他们死不可?” “他们能怎么活?” “撤离黑城,我们不会去追。” “长者”审视着学徒,希望找到虚情假意的怜悯,希望察觉自以为是的傲慢,但尤利尔坚持要说服他。 这是唯一的目的。为此尤利尔不惜向朋友撒谎,利用高塔先知授予他的身份,冒着被圣骑士长烧死的风险。他毫不怀疑自己是誓约之卷所信任的最名不符实的箴言骑士……而今到了这一步,学徒心想,功亏一篑不是很可惜吗? 老人长久地凝视他,仍没有抛下武器。也许他想杀我,把我视作巧弄言辞的敌人。他大概以为我在套取情报,但却告诉我姓名和钢与火结社的消息……此时此刻,尤利尔无法分辨对方是否说了实话。 他只能保证自己的实话。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费里安尼问,“但你如何说动这些人?” 尤利尔会错了意。“圣骑士没有大队人马前来,只有莱蒙斯阁下。他正忙着对付法则巫师,而蒂卡波,我相信她们更在乎货物。我们本没有时间……” “我指的是‘钢与火’。这些孩子为复仇而来,我没理由阻止。”老人告诉学徒,“他们攻下哨塔后,第一时间杀死了城防守卫,还逮住了两位骑士和他们的侍从。两个大男孩和两个小男孩,小的只有十一二岁,被浇上油献给火焰,以祭奠我们的同胞。” 尤利尔听着他的叙述,脸色越来越沉,劝说也卡在喉咙里。 “这事儿做得不好,但还是那句话,我没理由阻止。”费里安尼对他的神情视若无睹。“之后我们抓到四个往城外逃的凡人,其中三个是当地人,贪婪无耻的吸血鬼,这些人死的很快。最后就是守誓者联盟,长尾巴的异族人。此人乃是谋害同胞的真凶。我任由人们带给他‘钢与火’,然后将垂死的俘虏挂在门前,等人上钩。” 诸神有眼,我真要救这些人?“所有的事都不好。” “人生在世,不会总有好事。”老人翻起眼皮:“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些简单发泄并未熄灭无名者心中的火焰,你说不动他们,我也不行。我们冒着死亡危险来到黑城,并且心甘情愿。我们杀人不是企图取乐,而是报仇雪恨。你还要坚持你的怜悯之心吗?” 心甘情愿。尤利尔心想。这个词刺痛了他。“我还能怎样?” “问我的话,不如听天由命。诸神保佑我们。”费里安尼不在乎,“知道吗?我们曾是神秘领域中广为人知诸神宠儿,直到黄昏打开了地狱之门。” 为黄昏之幕造就的灾难,圣骑士长会烧死他们,这就是听天由命的下场。尤利尔感到很悲哀,至于这悲哀是为无名者还是为秩序支点的守卫者,他难以分辨。“你们是死士,当中怎么会有凡人?” “你说凯恩他们。这些人是我带来钢与火的帮手。” “无星之夜的人?” “没错。”费里安尼承认了,“他们的手段只会比钢与火的人更酷烈,死得也更快。若非小型结社需要指引,我也不会留到现在。大家都没有亲人,只有同胞。” “这是无名者的常态吗?”尤利尔不禁想知道,“还是说你们主动聚集在一起,来黑城赴死。” “二者兼有。领主只要孤家寡人,或我这样的老东西。”费里安尼瞧见学徒脸上闪过的怒火。“你无需责怪他。领主保护了我们,自然也能挑选我们来保护其他人。” “甭管他是什么领主,你的命和其他人的命没区别,他怎能擅自称量?” “因为他是死亡的一部分,他是不死者的领主。”费里安尼告诉他,“而我们早已是他的子民。” 他摊开手掌,木杖落地,露出掌心的一道剑痕。伤口贯通血肉骨骼,边缘犹如破碎的玻璃,蔓延着蛛网般的灰色裂纹。 伤口既无污迹,也无血痂,只有枯干的肉和盘旋不散的奇异力量。白之使让学徒亲眼见识过许多神秘技艺,其中包括如何分辨这些魔法技艺的来源。 尤利尔眼看着费里安尼的面孔随木牙落地泛起一层死灰,一时喉头发涩。“盖亚在上。” “这是必要的步骤,让我们这些凡人拥有神秘力量。” “……你们是亡灵。” “就是这样。死而复生的灵魂。大家都是如此。你的劝说来得太晚了,除去在当地招募的同胞,‘钢与火’和我带来的无名者全都是死人。死人无需拯救,死人无需忏悔,死人只求安宁。” 费里安尼艰难弯腰,拾起木牙,用它支撑身体。“仇恨之火使我们在地狱中煎熬,于是我们不惜一切,誓要复仇。我们死在这里,意味着我们回到了故乡。” 第731章 倒影 “开始了。”约克说。 多尔顿打心底里害怕他下一句就是“结束了”。这样我们也完了,没有同等级的对手,不死者领主便会腾出手来收拾掉环阶的神秘生物。他有什么道理放我们一命?多尔顿想不出来。他真希望自己能替对方找个借口。 “鲁宾阁下在后退。”约克像个木头录影机一样忠实的播报,“好多亡灵围上去……呃,准确来说是人偶,他在用线控制这些人,把他们当成阻碍来使。真恶心,怎么还有半个人偶?” “半个?” “他一定死了,但下半身被缝在一头牛身上。你知道牛兽人的模样吗?” “我敢说这是两种东西。”多尔顿不禁提高声调。“别看人偶了!我们的两位主角在干嘛?” “只有一位。青之使的人偶在逃跑,那亡灵骑士忙着去追。” “你不是说人偶在阻拦?算了,换我来看。”暗夜精灵把这家伙扯下来,自己探头去瞧。岩壁阴影一直蔓延到石桥另一端,干涸的小溪沉入黑暗之中,阻挡战场上的目光。 他钻到小溪的另一端,以免触及到战斗余波。只是空境的战斗超出多尔顿的想象,他找了半天,才瞧见视野尽头的目标。“他们在犁地吗?” “你也看见了,到处都是坑。”西塔立即跟进他的抱怨,“这些混蛋从不爱护公物,找人更是艰难。” “不全是他们,亡灵也有份。” “你指将地面压平,然后整个翻起来丢上屋顶的行为?不,亡灵可没想过这么干。” “那黑骑士可也是亡灵。”多尔顿本不想和他抬杠,但西塔此人你该明白,只要他张嘴,是绝不会让你能够沉默以对的。“他们往西边去了。” 约克不再玩笑。“防线在那边。”他说。 “青之使本人大概也在。”多尔顿实话实说,“恐怕他们会比我们先到。” “你有通知高塔的手段吗?” “何需我通知?青之使自己清楚。外交部无疑会撤离,把防线拉后。” “鲁宾阁下应该引开他,而不是带着敌人回指挥部去。莫非外交部布置了陷阱?” “傻瓜才会中招的陷阱。我猜他只是想把人偶换成本人,剪裁师不是傀儡师,青之使阁下的魔法并不依靠人偶材质,凡人躯体只会耽误他的发挥。” “那他干嘛不一开始就用本体?”约克不明白。 “当然是为了安全。”多尔顿恼火地给自己的傻瓜同伴解释,“你以为灰之使是首个在战场上送命的空境吗?他只是其中之一。不论如何,外交部是占星师的外交部,在白之使成为统领前,驻守者和使者每年损失惨重,学徒们宁愿到寂静学派和神圣光辉议会去。毕竟,人们进入七支点是为了谋前程,不是绝地求生。” “白之使就不这样。尤利尔说他是巡察使者。”约克反驳。 “狄恩·鲁宾是青之使,不是白之使。” 西塔做个鬼脸。“你说得对。我看他也争不过统领。”他们缀在外交部使者和亡灵骑士身后,听着远方传来如雷般的轰鸣。多尔顿觉得又有一处屋顶倒了大霉。“依你之见,为了部长之位,鲁宾阁下会耍什么阴谋伎俩?” 多尔顿回过头来,瞥他一眼。“我不关心这些。你我都不是高塔成员,早晚要离开布鲁姆诺特,也许就在今天。外交部长是谁有何差别?” “放我们走远光之港。”约克理所当然地说,“假如狄恩·鲁宾当差,我们大概得徒步回伊士曼去。”他完全忘记了逃兵的牢狱之灾,还当自己是观光客。 暗夜精灵带他绕过一处缓慢蓄水的深坑。等dc区的居民回来,也许他们可以拿这个大洞打一口井。沿途约克遇到一只垂死的女妖,这家伙不幸被一根元素长矛贯穿,又幸运地遭到了交战双方的无视,西塔到来后,随手用火结果了她。 这一幕当时让他很吃惊。“火焰能烧死幽灵?” “特殊的火焰才行。”约克说,“这是我在闪烁之池学到的办法,由一位女王近侍发明。他称其为‘永恒之火’,并将创造火焰的方法记录在册,让所有同族学习。” “了不起的发明。”多尔顿赞叹,“此人的名号就是‘永恒之火’?” “你不知道吗?我以为你对神秘领域的情况了如指掌。” “说实话,你们闪烁之池的西塔既能活几百年,也会随便重启,我说不准你们到底是死是活。” 约克翻个白眼。“西塔不是无名者,同族的状况我可感受不到,这些年我没回过家。但他不是‘永恒之火’,这点我可以肯定。我们更喜欢靠颜色来区分彼此,空境取名号时也不例外。” “很好,蜡烛人,我们一会儿就超过他们。”暗夜精灵对他说,“我找到鲁宾阁下了。” 风中传来不祥的气味,犹如燃烧后的麦草。一大团拥挤的人群漫过坡路,扑向城中区的壁垒,忽然天空闪过一道明亮的光线,人群中绽开血花,残肢雨点般落进后方。 堪比地下种族的残酷战场,多尔顿自离开故乡后很久没见识过了。灰烬圣殿将空境和凡人的战争分开来,但大陆人似乎不这么干,于是可怕的神秘能在顷刻之间覆盖敌军,清空营地,把生命的痕迹一扫而光,只余空旷寂静。 地下种族的互相厮杀,最终会将血肉铺满每一寸月光洒落的土地,真实地展现出战场风光。 如今他面前就是这副光景。 青之使的本体并未等在阵线后,而是赶往了人偶的所在。当他进入战局,双方从追逃变作直白的战斗模式,展开神秘现象的剧烈碰撞。 多尔顿听见号角声,也能看见外交部先锋军的轮廓,但他们远在战场外,同样只是看客。死在余波中的只有亡灵和人偶,因此他听不见惨叫,轰鸣中充斥着武器劈砍、碰撞、摩擦的响动,以及沉重纷乱的脚步声。 他很快分不清人偶与亡灵。生命力无法再作为判据,人们混作一团,彼此交织、旋转、融合,活人倒下复又起身,伤者悍不畏死扑向死人,这些士兵犹如没有灵魂的血肉造物,构成一圈又一圈搅动的漩涡,在机械的节奏中有条不紊地迈向终结。这是一场死亡舞会。 约克看不到外面。“走啊。”他催促暗夜精灵,“正好他们在头顶打,我们穿过去就行。” 穿过漩涡。穿过舞会?多尔顿自问办不到:“下面……太拥挤。”他爬到另一块影子里。“你们佣兵是不是经常上战场?” “别当我傻,卓尔!几十上百人的械斗算什么战争?我可是和你们去过反角城安托罗斯。” “那就别说大话。我们换条路,干脆绕道港口。青之使和亡灵骑士一时半会儿打不到指挥部,防线不瞎的话,人们该忙着撤退了。” “你指撤到港口吗?” 多尔顿皱眉瞧着西塔。他自觉这副表情很久没换过了:“没人知道外交部的打算,他们全都听青之使的指挥。我只是根据正常逻辑判断。” “港口太远。”约克表示,“况且,你要去哪个港口?” 多尔顿没有答案。空岛霍科林虽是高塔最边缘的属国,但也没有伊士曼那么边缘,这里仍然有空中港口,数量不比浮云之城布鲁姆诺特少多少,还在城中区安设了通往鲸岛、圣卡洛斯和总部的穿梭站,这些矩梯入口也算港口。外交部走哪条路线完全是个谜团。 “现在找人是个蠢办法。”西塔直截了当,“不如等她来找我们。克洛伊有的是占星师,没错吧?” “那我们干什么?在这儿等着?” 约克已经爬到他身侧。西塔仰头望着天空,夜幕闪电点亮他的橘红色面孔。 “恐怕不行。”西塔承认,“呆在这儿也不安全。” 多尔顿的魔力不能无限使用,神秘效果自也是有限。等暂时的安全过去,他们非得融入下方的漩涡不可。他宁愿用这时间干点别的。 “你想干嘛?” “找个位置。”暗夜精灵打算确定自己的坐标,但天空太闪,脚下太暗,他的眼睛适应不来。“空境之战搅动了空气,云层在汇聚,很快周围连影子都会消失了。” 约克顿时爬起身。这无疑是切实的威胁。“怎么办?我能给你打光?” 好让人偶和亡灵转火过来?“不是在这儿。”多尔顿说,“到高地去。” 诸神保佑,空岛霍科林的地势并非一马平川,城内虽无布鲁姆诺特那般陡峭,但仍有零星的山地高峰。爬山时,他在心里祈祷,将锤钉牢牢扎入岩石,感受手指的僵硬麻木,好在阴影裹挟他向上,摆脱下方的疯狂引力。终于,他们攀上最靠近城墙的山头,狂风从四方吹来,泥沙碎石打在脚边。 这里距离漩涡很远,距头顶的战场却又太近。多尔顿伏低身体,不安地活动着指头。 西塔让风透过自己的身体,反倒站得更稳。“是现在?”他大声问。 “你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吗?”多尔顿反问。 “飞到那头去。” “这是有前提……” “月亮。”约克指着头顶,“快看。” 多尔顿扭过头。 一片银色月光穿透云隙,在空中浸染出狂风的轮廓。无穷无尽的细小颗粒如海浪激荡,自高空冲向地面,爆发出惊人的尖啸轰鸣。 地面则是河流。血与黑暗,麻木与死亡的河流。若说地下种族的战争是为生存,宾尼亚艾欧诸国的战争是为争夺,教廷与骑士之战是为神灵与荣耀,那此地的厮杀则毫无意义可言。多尔顿希望自己感受到悲壮,为惨烈的伤亡,为生命的逝去,但不管怎么看,这些亡灵和人偶都是一个模样——两条腿走路,两只手撕扯,两只眼睛空洞地注视彼此。 事实上,他也离得太远,只能瞧见高耸建筑中一大群蠕动、推挤、覆盖着的深色斑点。无名者亦或是秩序的神秘者,他发觉他们都是一个模样。 …… “看来你不是被我说服。”海伦叹息一声,“而是你本该来这里。” “不对。我们本打算引他进去。”守门人回答。 海伦从不知道他们的打算。当她带着罗玛躲避纷争,来到空岛时,她以为自己只需要干斥候的活。寻常冒险者做斥候当然很危险,但命运女巫亲自来此不过是大材小用。 直到她像个无知少女一样,成为高塔引诱刺客的鱼饵。虽说刺客针对的是她的祖系血脉,先知设下陷阱的目的也是为保护她的安全,然而海伦不觉得隐瞒当事人是个好主意。奥托在上,我会为某些时候的不知情作出错误的判断。 如今先知又把主意打在了对手头上。 “阶梯后是什么?”海伦问。 “混乱之地,秩序边境。” “可你们称其为‘天国阶梯’。” “这是古人留下的称呼。阿布罗兹的存在历史自高塔建立时开始,当我们尚未探明真相时,曾对它抱有诸多美好幻想。”杰瑞姆告诉她,“在先民的时代到来前,人们听从诸神的安排,自然也向往着祂们的国度。” “诸神真的会关心凡人吗?” “这我可不清楚。”杰瑞姆表示,“但祂们的时代的确比如今和平得多。毕竟,凡人与诸神的差距和神秘生物无关,先知认为,当时的神秘力量并不由我们管理,连王冠交替都得请示诸神。” 没有神秘领域,只有神灵领域,海伦心想,多么井然有序的世界。她试图想象一种强有力的存在,贤明而仁慈,本身拥有着公平、勇力、荣耀等正面意象,又能使人无条件服从……但神秘领域不正是如此?先知无疑能办到类似的事。若没有恶魔结社,克洛伊塔将是整个诺克斯的净土。 这么看来,诸神时代唯一的优势是没有恶魔。是邪龙温瑟斯庞,祂毁掉了本该和平的世界。 还有地狱哨站加瓦什。“在阿布罗兹,你能战胜那亡灵骑士?”海伦问,“再说,你们预料到他会现身?” “现在之人观望未来,命运瞬息万变。”杰瑞姆显然是在复述先知的话,“既然刺客没上当,我们也会依局势来改变计划。魔灵公主是个疯子,她的国王可不是。当她透露出加瓦什的死海之王会亲自来到霍科林,我就立刻转变了目标,让先知派来新的诱饵。” 女巫一挑眉:“狄恩·鲁宾?” “副部长大人。”杰瑞姆没有直呼其名。他毕竟是外交部成员,而青之使乃是他的上司之一。“他相信自己能够代替统领促成陷阱。” “他真这么说?假如统领前来,我们何必需要什么陷阱。” “问题就在于我们没有两个白之使。” 这时候,“雄狮”罗奈德大概会微笑,对小小的幽默以示欣赏,然而海伦可笑不出来。并非每个人都那么没心没肺。她知道自己不喜欢青之使,但此人仍是高塔力量的一部分,失去狄恩·鲁宾,意味着人们将把克洛伊塔与神圣光辉议会、寂静学派视作同一水平——都是在加瓦什损兵折将的孱弱支点。 “寂静学派还没有谈好?”她不理解巫师们的想法。“应该派白之使来处理亡灵才对。” “恐怕还远着。在‘第二真理’大人眼中,我们早已与守誓者暗中结盟,还拖上了神圣光辉议会。学派巫师被排除在外,教他们难以容忍。” “告诉巫师,教会在伊士曼的行为也令我们很难容忍。” “这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海伦。”杰瑞姆叹了口气,“非要说的话,统领的学徒也在反角城闯了大祸。我听说他试图让盖亚教会从学派中独立出来。” 不止如此。“他们自找的。教会和巫师的矛盾导致某些人疑神疑鬼,最终发狂。” “保有警惕是好事。” “事已至此,信任竟如此困难?我们已经决定共同应对结社了啊。” “我说过,海伦,不是人人都是占星师或女巫,有大把傻瓜尚不明白我们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或许这是次敌弱我强的围剿,但恶魔毕竟是恶魔……等等。”这时,一串金色星星出现在云海边。 海伦注意到了这些不自然的光辉。“你们制定了信号。” “临时赶制。”杰瑞姆拾起铲子。这其实不是他的武器,只是顺手拿来,充作家伙。“鲁宾没成功。黑骑士似乎不打算继续深入,这下可好,他反而被缠住了。” “该怎么办?” “我去帮他。黑骑士是个危险的敌人,连高塔也不知晓他的真正力量。一个人是不成的。” “我和你一起。”她其实没做好准备,但这时候不容退缩。 杰瑞姆拒绝了。“你去找拉森的小学徒吧。我知道,你把她当成和他的女儿看,但要我说,我希望你们真正的女儿能比罗玛文静一些。” 海伦抿起嘴,面露恼色:“快去快回。” 他们慢慢降落,云层在霍科林的上空呈放射状流动,滚滚奔向四周,中心点的团积的浪潮,则逐渐旋转、压缩,不时又膨胀扩散。神秘的粒子在乱流中浮空盘旋,形成大大小小的无形涡流。 关于青之使狄恩·鲁宾能否战胜对方,海伦不敢妄下定论,但只瞧这副天地色变的模样,她心中便升起不安。先前在铁龙港时,战斗场景也如今日一般迷乱。海伦自知环阶与空境的差距,此刻的动静也是为了诱敌……然而为守卫秩序而战是一回事,将力量肆意挥洒是另一回事,前者是占星师,后者则会是外交部。 起码他没在防线开战,女巫心想,否则我来不及找到罗玛。她赶快钻进指挥部,正遇见浮云之城的侦探阿加莎和小秘书萨宾娜,她们拦在门前,小狮子罗玛像头真正的野兽一样撞过来,登时人仰马翻。 “快停下。”她呵斥,“现在不是做游戏的时候。” “海伦!”一见她出现,罗玛去势不减,直撞进她的怀里。“你去哪儿了?” “到时再说。我们先离开。” “不行,我要去找多尔顿和约克,青之使将他们派到东城去了。” 海伦皱眉瞧着侦探:“怎么回事?” “请允许我到时候再解释。”阿加莎回答,“现在我们应该开启穿梭站了,但罗玛小姐非要留下。你有办法说服她吗,阁下?” 海伦不用说服。“带她走。”她将小狮子团成一团,塞进萨宾娜怀里,衣物和一副弓箭噼里啪啦掉在地上。这姑娘呆呆地抱着一只大毛球,似乎想不通小伙伴的头和屁股都在哪里。 侦探小姐也被女巫的魔法震慑,但她反应很快,立即拖着她们下楼。“我会告诉她你去找她的朋友了,阁下。” 海伦点点头:“直接去总部,不要在港口停留。”她犹豫片刻,“记得看住罗玛,别让她去找统领大人。” 萨宾娜打了个冷颤。“但如果他问起来……” 这时候,窗外忽然一暗,天空和乌云统统失去了轮廓。只有破碎之月从云海中升起,洒下千万道雪白光辉。 光辉之中,一头巨龙跃出地平线,遮天蔽日的羽翼如同世界的阴影,滚滚黑烟直冲月亮。它仰天长啸,带来无穷无尽的末日气息。 战场忽然变得安静了,人们一同失声,在梦魇前颤栗。明亮的夜幕终于暴露空中决斗的人影,他们距离阴影只有几十码,似乎即将被吞噬。青之使睁大眼睛,手指被丝线勒出血痕,“守门人”则猛地转身,差点从空中跌落。 连黑骑士也伸出手,试图阻挡光线。战斗戛然而止。 女巫的心跳静止了一瞬。刹那间,诸多传说流过脑海,她想起亡灵,想起加瓦什和恶魔结社。先知坚持要发动战争,“无星之夜”和“黄昏之幕”……诸神保佑,当年的黎明之战……圣米伦德大同盟…… 她终于想起邪龙温瑟斯庞。 震骇之余,海伦忘了续上魔力,巫术随之解除。小狮子罗玛恢复原型,趴在萨宾娜的肩膀上兴奋地尖叫:“是他们。是那条影子龙!” 巨龙携阴影飞过战场,撞向城墙。海伦下意识地闭眼,但既无剧震又无声响,她才察觉不对。极度的静谧之中,飞龙如幻影般透过砖石和魔法的堡垒,只在石壁上留印了一片巨大的墨渍。 小狮子跳下台阶,飞奔出去。 …… 空气变得愈发稀薄,多尔顿感觉肺在颤抖。说实话?他的四肢手脚也是一样。龙背如此光滑,全靠另一个元素生命抓住他保持平衡,似乎稍许动作便会跌下去万劫不复。这是在最疯狂的梦境中也不会出现的场面,暗夜精灵不敢低头去瞧,只好仰头,结果入眼全是元素对冲的滚滚浓烟。 最糟的是,他感觉约克在扭动。“你干嘛?” “大家都在抬头瞧。”西塔的声音有点异样。 难得这家伙也会受不了他人的目光,多尔顿只希望他别乱动。“你也可以抬头。” “但烟太大了,他们是不是看不清楚?” “你想干什么!” “让他们看清楚……” 一时间,多尔顿想起这家伙提到的“永恒之火”,还有那群闲得无聊就会重启人生的光元素生命。他这辈子受到最大的惊吓莫过于此。“见鬼,别乱动!你这该死的西塔!想跳你自己跳。” 橙脸人哈哈大笑。“你想跳下去?我可没这么想。”话音一落,他的脸皮变得愈发明亮,熊熊烈焰在他的眼睛里燃烧,释放的却不是热量,而是光线。伴随着阴影之龙振翅翱翔,他把自己变成了一颗橘红的流星。 强光照得头顶一片雪亮。多尔顿脸色铁青,担心空境阁下们随手碰一碰这颗“流星”,他们便会从空中坠落。尤其是黑骑士,他紧盯着对方,看到幽暗的蓝色火焰在头盔下跳跃,自天穹一闪而过。 当他们成功落在城墙后,小狮子罗玛已经爬上了箭塔。她冲两人大叫:“你们!噢。是它吗?” “显然。”约克愉快地说,“是不是很酷?” 小狮子顿住了,她无疑已习得了打消这家伙气焰的办法。“你们怎么会回来的?还是在对面。” “如你所见,飞回来咯。” 她还想说什么,但女巫海伦忽然出现,指挥占星师萨宾娜小姐将她拖下塔去。“那头龙……” “只是影子。”多尔顿解释。他发现这位久未谋面的女巫阁下非常紧张,手腕泛起青筋。“我们在路上遇到了青之使阁下。” “还有不死者领主。”约克补充,“没办法,我们只好先逃回来。你也回来了,海伦阁下?” “下次换种方式。”女巫深深呼吸,一挥手。“稍后叙旧,如今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但愿黑骑士会被你们的把戏吓退。” “他见过这头龙。”约克提醒,“我们在安托罗斯使用过同样的魔法。”那时候有一头真龙在,远比多尔顿现在靠记忆描摹清楚得多。 罗玛抓住她的袖子:“你不能去,海伦。我知道你是占星师……” “竖琴座女巫。”海伦阁下纠正。多尔顿注意到,她似乎没打算飞去战场。“不用我。另一位外交部成员已经过去支援鲁宾,你们应该看见他了。” 距离遥远,肉眼难辨。好在他们有自己的观察方式。约克一挑眉:“我只瞧见两个人。” “别用热量去看,死人没热度。”小狮子揶揄。 “问题在于,死人也有影子。”多尔顿揉揉眼睛,“但现在天上只有两道影子。一道属于青之使,另一道刚刚才出现,恐怕也是高塔的空境阁下。这么一来,黑骑士在哪儿?” 延期 延期 实在对不住各位,最近几天在赶论文,还有邮递东西一系列事,不知不觉一周过去了,而我还没开始写几个字…… 周末补上。 ??????? 第732章 卢格的故事新编 尤利尔坐在石阶上等待。 火焰业已消散,天空一片澄明。放开视野后,他能感受到风中传来的上百种气息,一部分是真实感受,一部分是火种收集的信息粒子,以后者尤为强烈:仇恨与怀念,恐惧与悲伤,痛苦和哀恸,它们突然出现他的心中,犹如不速之客闯进家门。 或许不是突然出现,尤利尔心想。结社一直都在,无名者存在于黑城,他们本就生长于此,是黑城的故人。他来这里寻找过去,本以为是孤身一人,但有无数人为回家而不惜性命。他曾以为自己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可他只不过是视而不见。 “长者”已拾起他的木杖。老人没有尝试逃走,因为话已说明,他无需掩饰结社驱使死者的手段。人们都以为加瓦什正在入侵克洛伊塔的属国,亡灵想要在正面战场上获得优势,但不死者领主和他的手下知晓真正的威胁在于圣者。阻止守誓者联盟的仪式,就能暂时阻碍“光之女王”伊文捷琳的回归,这是延缓毁灭的唯一方法。 他是“钢与火”的领路人,来自无星之夜,是不死者领主的手下。同时,他们也来自布列斯塔蒂克,是帝国黑城领主塔兰尼塔司的子民。他是否有过凡人的生活,像农夫一样耕作、收获,像商人一样做买卖?他是否曾为帝国缴税,为贵族种植,为家人邻居除扫?当他不得不背井离乡,仇恨将使他在未来的某天回到这片生养他的土地,报复生存于此的乡人…… 无名者和秩序注定了这一切。尤利尔心想,我不能插手,因为我谁也不认同,谁也不偏向,无名者和秩序的仇恨将由他们自己终结,而学徒只是个误闯入里世界的旅人。他既受秩序的恩惠,又没因无名者的身份而受迫害,贸然插进双方的恩怨,怎么做都不公平。 然而这种念头令他愧疚。为公平对惨剧视而不见,为帮助一方而弥补另一方,他帮助无名者但没帮到底,制止七支点的屠戮却让结社肆意报复。他没尝试过给双方讲道理,知道这毫无意义,但莫非他也要为“意义”袖手旁观?像逃离布鲁姆诺特一样逃离黑城? 尤利尔无法解答自己。诸神在上,当我来这里寻找过去时,现实正在前进,前往注定的未来。他本可以做些什么,如今却只能坐在这儿思考一些荒唐的对错。 “你很迷茫。”费里安尼开口。 任何人都能看出来,是不?“拜恩是个怎样的地方?” “你知道拜恩?” “大概是从恶魔猎手口中得知的。” 学徒随口敷衍,但费里安尼没计较,他们清楚彼此并非敌人。“拜恩是无名者的圣城,在那里,我们不必东躲xz。” “意思是,你们可以像寻常凡人一样生活?”尤利尔想起林戈特姐妹。 “不止。结社会尽可能地帮助同胞,我们不用供养国王和神秘支点,也无需向贵族老爷下跪。我们各司其职,忠于我们的领主。” “依神秘领域的逻辑,神秘水平代表地位。” “就是这样。但同胞们在结社内没有地位之别,也无需服从于谁。” “那谁来管理城市?” “国王。”费里安尼缓缓地回答,“或领主和他们的手下。拜恩是主城,通常由国王直接管理,领主有自己的领地。当国王不在时,领主们将轮流管理城市。” 不如说是城主,尤利尔心想。拜恩似乎是座小城市,而非王国。“拜恩的国王是最强大的无名者?” “显然。”提起国王,费里安尼精神一振。“国王陛下创造了拜恩,才获得了领主们的效忠。在成立无星之夜前,领主们属于各地不同的结社组织,甚至彼此结仇。陛下调解仇怨,给予人们公正地裁决,还为老幼同胞提供保护,这才使得各居一方的无名者们自愿抛下生养之地,建立共同的家园……也正是由此,我们认定拜恩寄托着无星之夜的灵魂。” 看来国王的地位无可置疑。“那么,无名者的魔法全凭诸神赋予,自己无法选择?”尤利尔问。费里安尼没回答,但他的神情无疑意味着肯定。“你们创造了一个依靠个人力量的社会,人们的地位生来注定。” “神秘领域不也是如此?”老人反驳,“七支点以此统治着诺克斯。” “的确。或许全天下的王国都是一个模样。”学徒不禁想起帕尔苏尔,这位苍之圣女曾治理着一个民主会议制的国家,到头来反被支持者出卖。与其说她是国王,不如说是相应派系的旗帜,一旦刮风下雨,便会被降下旗杆。 “我们远比神秘领域慈悲。”费里安尼说,“大家依靠火种感受他人存在,天然存在信任,即便有地位之别,彼此仍是兄弟。” “据我所知,感受没那么准确。” “火种是人们的灵魂之焰,年轻人。你不算了解灵魂的模样。”长者告诉他,“我们能感受到同胞的位置,他们身处何地、是否安全,而情绪则源于密切联系产生的共情力。当凡人见到同类丧命也会悲哀,我们的联系比区区‘见到’更紧密,也因此更具感触。” 也就是说,无名者其实不能直接分享情绪,尤利尔心想,一切都源于自身感受。不幸的是,由于无名者们在里世界的生存环境十分恶劣,人们的情绪便也非常浓郁,具有强烈的感染力,这才是结社得以成立的关键。 我不是黑城人,但我知道怀念故乡的滋味。学徒望着城墙,强风号叫着钻进石洞,宣泄存在感,他不能肯定这座陈年旧塔是否寄托了某人的回忆。如果熟悉的风景已经不再,我是否还会对家园抱有认同?说到底,里世界的四叶城究竟算不算故乡呢?难道他早已是世界的旅人,伊士曼和克洛伊塔其实与他毫无关联? 在『忏悔录』的梦中,希塔里安·林戈特曾告诉尤利尔,她的故乡就是拜恩城,她们再也不会回到四叶领去。拜恩是所有无名者的故乡,她爱拜恩胜过四叶城…… 她告诉我这些,是因为我是她的同胞。尤利尔打了个冷颤。“你们毁灭自己的故土,是为了保护新家园。” “我不否认。”费里安尼说,“假如我和你一样年轻,定会在拜恩活得好好的,甚至不会对黑城有什么眷恋。我的父母早就不知去向,我的朋友各奔东西,黑城记住我的东西只有前任领主发布的陈年通缉。之所以选这里作为我的坟墓,只是因为黑城仍是给过我美好回忆的土地。”他露出微笑。“你听过当地的传说没有?‘锁匠卢格’。一个黑城人靠娶老婆发家致富的故事。” 说过这故事的人正在往这边赶来。霜巨人的块头太大,尤利尔很难装作瞧不见。没想到她们来得比蒂卡波更快。 “有名的传说。”学徒回答,“但你若愿意的话,我很想知道当地人怎么看待卢格。”或许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与人谈起家乡民俗,我应该给他机会。 于是,费里安尼开始描述卢格离家远行,最终回到起点的传奇经历。 与埃希和德拉的讲述不同,在他的口中,锁匠卢格既不是卑鄙无耻的阴谋家,也不是痴迷男女暧昧的浪荡子。“他是个平凡的傻瓜。”老人评论,“他不懂赚钱,不懂谄媚,有一点点运气,但大多数时候都头脑固执,脾气执拗。有些女人会爱上这样的男人,并非因为魅力,而是他们容易掌控,不会变心。” 霜巨人瞧瞧“长者”,一声不吭,而德拉悄悄坐在他对面,把同伴拉过去。尤利尔欣慰地发觉她们都没受伤。 “你认为他是个忠诚的人吗?” 费里安尼追忆地描述:“他的确忠诚。他的老婆死于疾病,不是谋杀,而人到了垂暮之年是会怀念青春的。卢格爱过那女孩,自然会想找到她的踪迹。但要我说,这绝非他回到黑城的真正原因。” “实情是怎样呢?” “自然是复仇。比起爱情,仇恨给人留下的印记更深刻。卢格有恩必报,有仇也不会忘。” “但他曾改换信仰。”通灵者德拉忍不住插嘴,“这可是背叛了曾经三神赐予他的恩惠。” “长者”笑了。“信仰究竟给了我们什么恩惠呀,小姑娘?” “诸神引导我们走向正道。”德拉不假思索地说,“教给我们世间的规律。” “世间的规律唯有我们自己去领会,诸神没空关心。” “诸神又关心什么?”通灵者小姐不服气地反问。 比起爱情,尤利尔当然倾向于卢格为复仇回到黑城。再说,他受够她的刻意抬杠了。“先民时期前,诸神便已离开了。”他提醒。 “没错。”老人回答,“卢格为报仇回到家乡,为他受到的不公,为他仓促的青春……然而终究,他能回去。” “你们却不行?” “或许诸神真的恩赐于卢格。”费里安尼转过头,“他回来了,并得到了正义。这便是怜悯——盖亚让他大仇得报,露西亚公正地给予裁决,奥托派使者掌握命运,希瑟则救了他的性命。” 而无名者永远无法得到正义,尤利尔苦涩地想。 “我哥哥说,命运向来不会偏帮于谁。”霜巨人开口。 “你哥哥去过高塔吗?” “我们只在联盟的范围内活动。” “那就对了。难怪你不知情。” 妮慕皱眉,尤利尔只好为她解释:“占星师能获知预言,换种说法,就是我们能够利用某些超前的信息。这无疑是一种不公平。” “若没有信使带来预言,埃希的丈夫科恩将聘请杀手,杀死卢格。但预言传开后,科恩不仅阴谋破产,还葬送了一家人的性命。”费里安尼说,“由此可见,命运也是一把武器。” 武器。尤利尔有切身体会。杀伤敌人时往往依靠刀剑利刃,他用手臂驱力挥舞,凭意志掌控方向,但真正将锋刃捅入致命弱点的,却是『灵视』给予他的提示。这何尝不是命运的武器呢? “照这么说,他是在有意帮助卢格?”通灵者小姐指出,“科恩买凶杀人,于是卢格买通了信使?” “她。”老人纠正,“高塔知晓一切谜底,但我们的锁匠嘛,比起信使,你不如说他买通了命运之神奥托,才因此当上了故事的男主角。” “幸亏这不是个悲剧故事。”霜巨人妮慕嗡嗡地叫道,“我最讨厌哭哭啼啼的歌剧!” “没人喜欢。”费里安尼淡淡地说,“但这世上有多少喜剧,就相应存在多少悲剧。故事就只是故事,而我们没得选。”他忽然转头看向学徒:“听说你在找黑城的历史?” “没错。”或许这是个借口罢。尤利尔自己也不清楚。 “你应该早来找我。这座商人之城里,没人比我这样的复仇者更清楚家乡的真实面貌。从哪儿开始呢……对了,你还要不要听?” “和锁匠卢格有关?”德拉插嘴。 “绕不开他。”老人顿了顿木杖,“不如就说你的同行前辈,年轻人。那位高塔信使的故事。” “我叫尤利尔。” “也是高塔信使,对不对?” 尤利尔一耸肩。“盖亚信徒,传教士,冒险者,我一般身兼数职,结果到头来,人们只记得我是白之使的学徒。你算是特例,先生。” “这些称谓都好过信使。”长者低沉地说,“白之使的武力和名声可以保卫你的安全,而盖亚教徒和传教士会受到礼遇。但信使不同,你们传递消息,是灾难的符号……没准你也是命运的武器呢。和薇诺娜一样。” “维诺娜是那位先民时的信使?” “很可能是最后一位。”“长者”告诉他们,“算算时间,自她以后,高塔便成为了圣米伦德大同盟的成员组织,取消了信使的职称。恐怕你们的先知认为,在银歌骑士的保卫下,占星师无需再胆战心惊地藏在高塔之中,靠活人信鸦传递预言消息了。” 不对,尤利尔心想。按时间判断,最后一位该是杜伊琳。她在阿兰沃的城墙下被乔伊杀死。不。不。不能肯定,那终究是梦…… “说到底,高塔信使只有一位,你们是在继任?”德拉听得好奇。 “何不问他?”霜巨人说。 尤利尔只好坦白:“我也不清楚,外交部中没有我的同事。或许信使们不常同时出现。” “这是古老的职位。”费里安尼则表示,“或能追溯到诸神时代。” 学徒摇摇头:“诸神时的高塔何须信使?连占星师也不必要……他们可能只是奥托的信使。” “不论如何,你们总会留下传说,即便是作为灾难开端的缩影。” 尤利尔只觉皮肤一紧。“薇诺娜带来了什么消息?” “她带走了当地领主摩金·赫瑟,以为他是引发灾难的源头。” 锁匠卢格的仇敌科恩,他的老婆埃希变成幽灵留在了他们强取豪夺得来的公馆,她被通灵者德拉·辛塞纳召唤,告诉后人有关摩金领主和永生教义的信息。尤利尔觉得问题多半出在这里。 “你知道永生教义吗?”他问费里安尼,“这也是黑城的古老事件之一。” “当然。我很了解此地的历史。永生是白月女巫制造出的诱人堕落的迷雾,她们向当地领主传教,让他相信永生是死亡之神的领域。” 德拉干巴巴地微笑:“永生怎会是死亡的领域?人们若想活得久,找希瑟还差不多。” “千年前的黑城人说,死神与希瑟一体两面,甚至比希瑟地位更高,因为诸神也有消亡的一天。” “更夸张了。” “这是胡言或失传的秘密,我们都不得而知,总之高塔先知为此派来了信使。” 尤利尔想到另一回事:“摩金·赫瑟被带走后,黑城流传的永生教义消失了吗?” 费里安尼的目光越过破损的城墙,注视着夕阳沉入山谷。他摩挲着木杖,仿佛在追忆。最终,他告诉学徒:“我认为没有。” “高塔信使带来了灾难的开端,尤利尔。我说过,你们是命运的武器,终将投入注定到来的战斗。” 他话锋一转。“但这是千年前的老故事,谁又说得准呢。” 德拉抽抽鼻子,似乎有点被吓到了。“好吧,你们装神弄鬼起来,可比我这个内行专业得多。” “永生是无人能够抵抗的诱惑,黑城人大概也不例外。”尤利尔问,“当年发生了什么?和卢格的传说有关?” “这你可不该问我。你的前辈信使带走了永生教义牵扯的关键人物,她带他回到克洛伊塔,必定留下了记录。” 学徒很怀疑:“也许这只是桩小事,占星师不会费心记录。” “看来你不懂。”费里安尼用奇特的目光打量他们,“你们都不懂。” “什么?” “诸神曾神秘的离开了诺克斯,对凡人中的大人物来说,这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他们会不停探寻,试图追逐神灵的足迹,直到窥见秘密……这些人往往凑在一起,形成团体,于是人们称其为神秘支点。” “我想你说的其实是寂静学派罢。” “见过诸神的人才会明白神灵的伟大,才会如此锲而不舍。尤利尔,你还不明白?七大神秘支点中,谁拥有最漫长的历史?谁最关心诸神?” 尤利尔瞪大眼睛:“苍穹之塔!” “这样就不难解释维诺娜来到黑城的原因了。”费里安尼微笑,“她为永生的传闻,或者说,为死神的传闻。况且,占星师的本职就是记录——预言和星兆,秩序的动荡,你们把历史存在古老的文书之中。” 他说得没错,学徒心想,我们的信息库中事无巨细,包括如何处理神降。破碎之月在威尼华兹降临时,乔伊阻止了祂,期间得到了高塔的倾力相助。 无端的寒意从心底升起,噬咬着胸膛。尤利尔不曾见过诸神的真实面貌,他没想过被神注视的生活。倘若诸神重现,这究竟是恩赐还是绝望,他都难以预料。“要是盖亚而非死神,或许我会考虑考虑。” 妮慕觉得没什么:“不管什么神,我们需要祂平息战乱,难道还会比现在更糟吗?” “神降是天大的事。”德拉则被想象吓得六神无主,“诸神若回到诺克斯,一切或许会恢复成先民之前的模样,这里头非得有人倒霉不可。八成是我。我之前的研究全都白费了!” “何须诸神?”老人哼了一声,“问我的话,光之女王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她要回归诺克斯,神秘领域震上几震,局势便天翻地覆了。” 尤利尔无法否认是这回事。说到底,圣者和诸神一样都是人们头顶无可抵抗的利剑,对结社成员更是如此。盖亚若回来,大概寂静学派也人人自危。我倒不在乎…… 霜巨人在地上蹭着脚趾,不安地四处张望。“说到这了,蒂卡波和队长怎么还没回来?”她边说边换了只脚。 “听实话?我建议她们立即举行仪式,越快越好。” 她果然吓了一跳。“可现在黑城仍不安全……” “你们拖了太久,才让敌人做好了准备。如今事已至此,再不尝试就没机会了。”尤利尔指出。“我尽量把问题都暂时推开,为她们争取时间:现在寂静学派的人被圣骑士长拦住,无名者结社自身难保,就连高塔都受战事牵绊……” “你到底是哪边的人?”德拉听了半晌,此刻不吐不快。 坦白自己的小动作不是桩令人舒适的事,起码尤利尔不喜欢。“请你慢慢猜。”他转向妮慕:“很抱歉我只能做到这些。” “我们本没资格要求你,尤利尔。”妮慕挠挠头,“就连你需要的历史账单都得靠德拉和恶魔来付。” “那么卢格究竟报仇了没有?摩金回到领地后怎样了?”德拉想知道。 他们一齐望向“长者”费里安尼。 “没有。他的仇人都死于意外。摩金被儿子谋害,科恩一家在公馆中丧命,凶手是个着墨不多的配角。” “凶手不是受雇于卢格?” “若真是那样才好。可惜卢格没机会动手,人们说,科恩死于报应,是命中注定。” 这话教尤利尔皱眉,但尚未开口,忽然某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那他的一家人也作恶多端喽?包括襁褓婴儿,垂垂老翁?” 费里安尼无言以对。 第733章 法则巫师 天已昏黑,寒风刺骨,城墙边残留的融化的霜雪,此刻已悄然凝结,远方传来口哨和钟声,是黑城在历经混乱后渐渐沉入梦乡。布列斯毕竟是光辉议会的属国,当地人有露西亚的骑士保护,结局不会似安托罗斯一般破败。 但尤利尔心知肚明,驻城骑兵帮不了他们。 “那只是个故事。”费里安尼说,“你是谁?” 对方没回答他。此人刚越过城墙,步伐好似跨过一道门槛般轻盈。当然轻盈,她直接飞过了二十码高的石头。于是大家瞧见她黑色的修女长袍和脖子上的白丝巾,还有头顶悬挂银白十字的方帽……然后这位不速之客开口:“人们说你杀了吉祖克。” 吉祖克。只是个名字。但令人惊惧的回忆汹涌而来,将所有感怀涤荡一空。尤利尔心脏狂跳。在一位法则巫师面前,他甚至不敢伸手去摸剑。 “黑骑士杀了他,夏妮亚阁下。”他戒备地回答。 “当时克兰基也在场。”修女打扮的法则巫师迈步而来,“那恶魔领主突然出现,我敢说,他是盯上了教会的圣典。” “是圣经,阁下。” “他知道你手上有一卷圣经。” 尤利尔无法否认:“我想是这样。” 夏妮亚·拉文纳斯注视着他:“既然你很清楚,就不该独自出门。你要故意把东西送给他?还是说,你竟以为自己能留住?” 她并未说出让他交出圣经的要求,但学徒知道就是这么回事。 “不在我手上。” “自然,你不算太蠢,否则罗珊已经找到它了。”夏妮亚冷冷地说,“你把圣经藏在哪儿了?” “我没带出高塔。”尤利尔猛地横过剑,一根神术锁链抽断钢铁,他踉跄后退,手里只剩断柄。 “别在我眼前撒谎!”这女人喝道。 根据传闻,夏妮亚自白夜战争后便留在伊士曼,率领着苦修士派的残党在王国搜索教典的痕迹,即便安托罗斯事变,盖亚教会改革,她也没有回来。然而这并非是她不想……时至今日,此人恐怕不会有多少耐心。 “尤利尔!”霜巨人将德拉抓起来放在肩头,还试图伸手去扶他,但既然法则巫师已经露面,摔跤可不算有力度的迎接方式,尤利尔立即引动神术。 “快跑!”话虽如此,学徒不知道逃跑有什么用。他丢开断剑,在身前筑起一道符文屏障,转眼听见它在轰炸中碎裂的声音。 好在学徒已找到另一把剑。此地乃是城防的一角——等同于战场,武器倒随处可见。他一剑砍向追逐而来的神术,魔力之剑摧毁了符文,去势不减地飞向夏妮亚。她原地升空,躲开反击。 这一下令她稍感诧异。诚然,高环对空境挥剑是无可奈何之举,几乎也起不到作用,但若她大意下没躲,事情就有了操作的余地——神秘可非绝对的等级压制,尤利尔第一天握剑时乔伊便告诉他,神秘力量就像盔甲,绕过它们,自然一切成空。 “看来你确实有点小把戏。”夏妮亚不再双脚踏地,她悬浮在半空,居高临下地打量他们。“不过,既然你选择反抗,那受些伤也在所难免了。” 尤利尔的剑尚未能在空中拥有与在大地上同等程度的威胁,他只好另择他法,找到一支箭。铁尖头瞄准敌人,但对于它所能造成的杀伤,学徒不抱希望。 要是誓约之卷在手就好了,他不免后悔。若它在手,神文凝结的箭矢将更加如臂使指,实在不行也能换得一命。虽然夏妮亚看来是为圣经而来,但她身为寂静学派的法则巫师,不大可能对霜巨人妮慕和蒂卡波她们视而不见。 学徒原本考虑过最坏的情况,因而采取措施,周全准备,结果这些措施和准备统统用在了罗珊·托斯林身上,他被夏妮亚打了个措手不及。 “尤利尔!”妮慕又抓过了“长者”费里安尼,在她眼里,大概无名者和凡人没有太大区别。霜巨人将他们藏在碎城墙中,转身去逮夏妮亚·拉文纳斯。 结果双方都吓了一跳,法则巫师没想到竟还有人敢对她动手,差点被妮慕击中。霜巨人粗壮的手臂掀起一阵狂风,她像个风筝似的在风里摇摆几下,终于勉强站稳。这可把她的鼻子都气歪了。 “该死的野巨人!”法则巫师勃然大怒,双手挥出一道霹雳。夜空中电光一闪,击穿冰霜,妮慕一缩手,长毛被烤炙得一片焦黑。 尤利尔吞吞口水。假如这一下打在我身上,可不只是轻伤这么简单。“你们先去找蒂卡波,妮慕,学派不会要她的命。” 霜巨人没明白:“为什么?” 活见鬼,我早该和她们说清楚。“蒂卡波是一位空境阁下的爱人。结盟在即,学派不会真对联盟的重要成员动手。” “可你打不过她。”霜巨人嗡嗡地说。 “我不会有事。”尤利尔趁机施展神术,屏障挡住第二道雷击,游窜的电光让他手臂发麻。 “没错。”夏妮亚哼了一声,“但你别以为这样就完了,我会让你学着尊敬强者,我会让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忏悔。噢,我会的。” 紧接着,夜空被一片璀璨金光点亮,神文如成群的飞鸟落入校场。尤利尔劈开两道锁链,第三道擦过小臂,留下一道伤痕。他抬起头,面前是铺天盖地的金色流星。 而这只是开始。 千钧一发时,霜巨人张开双臂,挡在他身前。尤利尔看不见她的后背,但料想应是皮开肉绽,再坚固的血肉之躯也不能抵抗空境神秘。他立即重置屏障,一手将箭矢高高举起,掷向上空。 『暴风雨』带来反向的弹幕,冲击形成绚丽的烟花在空中炸开,却只存在了几秒钟。最后一支箭飞到法则巫师面前,她朝它吹了口气,铁尖头便如朽木一般开裂、凋零。 巫术。尤利尔辨认出来。他不敢指望学派巫师和教会修士一般只用神术,因而最大限度地调动魔力。失去誓约之卷后,他把大量消耗视作冒险,然而若冒险便能解决眼前的敌人,那可真是太滑稽了。学徒丢开铁剑,深吸一口夜空的寒气,感到凉意在肺里压缩。 一把晶莹剔透的长剑浮现在手中,长过手臂,边缘薄如一片雪花,其上既无雕饰,也无符号,柄只够单手持握。若说使者交给他的是艺术品,这把剑便是孩子的雪玩具。 但这也足够了。尤利尔心想,我并非是要对付破碎之月的神降。 『苍白之狱』 有某种东西忽然从人们身上消失,教人头晕目眩,花力气才站稳。魔力在狂暴的流动,制造出干扰物质世界的伴随现象,而真正的神秘伟力的降临则悄无声息。他看见空中的云雾崩碎,石砖墙体纷纷褪色,覆上寒霜,才发觉最初失去的东西正是人们与生俱来的热量。 神秘引动现象前,夏妮亚便意识到了不对。她渐渐降落,同时尽可能地拉开距离。稀薄的空气使她口中发出喘息声,于是咒语随之放缓。 短暂的时机到来。“快跑!”尤利尔推妮慕的小腿,“通知蒂卡波,让她们开始仪式。” 霜巨人稍一犹豫,选择了听从。她迈开双腿,只一步便穿过了沙场,从城墙后捞起德拉,放在肩头。通灵者小姐见到她鲜血淋漓的脊背,吓得尖叫起来。 “只是皮外伤。”妮慕大声告诉她。 “这真是太疯狂了!”德拉也大声回应。 大概她这辈子没见识过真正的战场罢。尤利尔心想,但并不愿嘲笑对方。曾几何时,我也不过就是这副熊样。 她们走得不慢,但夏妮亚·拉文纳斯的咒语更快。无数碎石自地面浮起,噼里啪啦冲上了天,尤利尔察觉到可怕的吸力撕扯着皮肤,以对抗即将成型的冰雪风暴。 对此他毫无办法,只能眼看着漫天飞沙走石,狂风横卷。说实话,若非无名者生来的敏锐感知,他甚至找不着敌人的方位。我自身难保。 风雪降临,校场猛地下陷一截,也许是沙子被刮起了一层。法则巫师降落在另一端,她的帽子和丝巾还在,修女长袍的褶皱全换了个方向。 夏妮亚把裙摆抚平。“分离。” 刹那间,气流像被凭空截断,尤利尔视野中出现了一片空白。寒风似乎消失不见,雪花忽然失去摆布,于是随意飘浮,接着垂直地坠落。但与此同时,沙石在空中盘旋撞击,好似狂风仍在吹拂不休。 他发觉魔法脱离了掌控,神秘现象令人惊讶的中止了。 换作乔伊施展,她的巫术大概会无功而返罢。学徒可办不到。于是,他只得改换手段:“放她们离开,我把圣经交给你。” “你想谈条件?”夏妮亚微笑,“和我?” 我只是想让你来找我。尤利尔钻进影子,躲开一片不知何处射来的铁皮。他狼狈地爬进箭塔,耳边充斥着墙壁在碰撞中碎裂的声音。 “她们对你没用。仪式的机要掌握在联盟领队的手上,妮慕只是随队的守卫。”他提高音量,以穿透风暴。 “即便是守卫,死活也不取决于你。”夏妮亚迈出一步,她的步子没有霜巨人那样宽阔,但随着鞋跟及地,神术的光环飞速闪亮,符文犹如蛛网般覆盖了近四十码的地面。尤利尔只瞧见几节神文,心中已做好了迎接迟缓、衰弱等等神秘效果的准备。 “混合。”她念道。 他们离得很远,尤利尔本想继续后退,但身后的墙壁忽然爆炸,冲击将他压倒,直直滑过泥地。学徒一抬头,瞧见闸门的铁尖正对着脸,顿时一身冷汗。 他忍着恶心翻过身,差点痛得趴回去。爆炸突然,教人防备不及,这究竟是什么巫术? 夏妮亚自然不会主动解惑。尤利尔吐出嘴里的沙子,艰难撑起身。 “圣经在哪儿?”法则巫师的声音近在耳旁,似乎只有几步之遥。她什么时候过来的? “不在我……呃。”一层熟悉的金色符文爬上手臂,重重一扯,尤利尔差点趴回去。他勉强以手肘支撑,与神术角力。 “我问你把它交给了谁!”夏妮亚早已失去耐心。为了教典,她千里迢迢赶到伊士曼,参与了一场以失败为结果的战争,安托罗斯却随即噩耗频传。如今将功补过的机会摆在眼前,她绝不会轻易放弃。 但她的焦急不是学徒要关心的。“恐怕我得再想想。”尤利尔挤出这句话。他咬紧牙关,一点点抬起手臂,神文竟发出破裂声。最终他猛一使力,挣脱了锁链束缚。 法则巫师吓了一跳,不觉后退了两步。等她开口念咒,学徒已拔出双脚,符文链的断茬迅速崩溃,另一头被他抓在手中挥来。 『圣言唤起』 『失语者』 在五码内,所有的声音都暂时消失了。夏妮亚不得不停下魔咒,并躲开冲向鼻子的符文链。 尤利尔一跃而起,抽出短刀刺向她的胸膛。法则巫师惊怒交加,连连后退,仍然被切去了一角丝巾。 夏妮亚似乎张嘴要说什么,但他完全听不见声音,魔法范围内一片沉默,他有意改变神秘的效果,将声音压缩到振动的分寸之间。某些时候言语是学徒的武器,但在对付学派巫师时,这类武器就变得不太可靠了。 而刀无论何时都很可靠。尤利尔击中一根铁棍,刀锋将其无声地一切两段……然而敌人忽然向前迈步。 叮当一声,钢铁交击。一根细长剑刃探出她的袖子,接住短刀的锋刃。这把剑比多尔顿的咒剑更细,比罗玛的箭矢更短,贴在她手臂内侧,事先尤利尔完全看不出来。与其说剑,不如说是一根尖刺,但它架住短刀,牢牢架住,其上甚至反传来厚重的力量。 寂静却被这一剑击碎。 魔法解开了,被某种以声音展现的巫术。但夏妮亚没有开口,她挥舞刺剑,敏捷地防御,带来阵阵鸣响。两人在窄小的空间中以铁器交手,神秘蕴于动作和步伐之间,不时爆发出的火花和闪光,比残影更为紧密地结合在身侧。 她的力量出乎预料,尤利尔不禁想,速度也是。与教会夜莺相比,夏妮亚的手上技艺不遑多让,甚至远胜于她的同事“纹身”吉祖克。 在安托罗斯,“怪诞专家”奥兹·克兰基已声明了法则巫师并非只有依靠巫术的孱弱之辈,夏妮亚的作战方式是更为有力的佐证。 他用刀戳刺、挥砍、切划,此人尽数接下,并谨慎地保护住血肉之躯,当他再次发力逼迫,她便朝左或右挪步闪开,以另一只手保持平衡。这么一来二去,叮当声已响了半分多钟。 但恐怕不会继续下去。尤利尔感到刺痛蔓延到四肢尽头,耳朵里的声音则越来越大。他尽力忽视脊背的痛苦,但每次挥刀都会牵起损伤的肌肉。很快手脚的动作已落到次位,填充大脑的是痛。痛和热。他几乎能预感到作出动作时阵痛的方位,伤口像一排吊在沸锅上的鱼肉,被自己轮流拖下水浸泡,汗和血湿透的衬衣则极不顺意地摩擦它们。 我太疲惫,尤利尔心想,并且将越来越疲惫。 夏妮亚的反击到来时,他的动作已变得迟缓。不仅是神术效果,还因为他渐渐失去了力气。法则巫师拿刺挑开短刀,推开他的手臂。她逼迫他后退,教他一脚踩进血泊。 学徒差点打滑。他瞄了一眼脚下,心里惊奇人体内竟有如此多的液体。他听到比钢铁乐章更响的声音,是肺和喉咙发出轰鸣。 最终他头晕目眩,悲哀地意识到自己穷途末路。 夏妮亚挥剑瞄准他胸前,被刀背格挡,第二下戳刺肚腹,又被刀刃滑开。她无疑也很疲惫,喘息着向右躲避,但又比学徒好上太多,轻易能闪过刀刃旋转的回击,只丢下一截划烂的衣袖…… 尤利尔猛抓住她的左手。 结束吧。他心想。但愿如此。他手中狠狠一扯。 他们同时失去重心。法则巫师猝不及防,像猛然加速的车斗中的麻袋一样栽过前来,即将撞进他怀里。她的右手刺剑无意义地抡到身后,成了保持平衡的唯一指望。 但这时候平衡不如求胜,战局瞬息万变,只有真正淫浸此道的战士才能明白。 尤利尔提起膝盖撞她的脸,结果眩晕太盛,只撞到耳朵。夏妮亚闷哼一声,情急下,却是口中吐出一串魔咒,就要把学徒和他手中的刀弹开到一旁。 而魔咒要比动作慢得多。 尤利尔被斥力击中,不禁松手,但紧接着下意识朝右前一踏,猛拧过身。强烈的眩晕和失力让他头重脚轻,却获得了比单纯跌倒更大的速度。他的左腿划过半圈,狠狠劈在夏妮亚的颈背上,她如被木杆击中的水果一样砸在地面。石塔似乎一震。 一串含糊的呻吟溢出她口中,夏妮亚挣扎着翻滚,躲开当头坠来的拳头。尤利尔手臂一歪,被她从眼前逃脱。他想跟着起身,但已耗尽了力气。这下可不妙。 更不妙的是,箭塔已被巫术掀开,头顶一片空阔,夏妮亚·拉文纳斯抓住时机,飞上半空。短短两秒后,尤利尔只能看见她的裙袍边。 “……别动。”法则巫师稍一摇晃,便重新站稳。她咳出带血的唾沫,手指一挥,短刀凭空飞起,落进她手中。 精疲力尽时被刀指着喉咙,你不会有其他想法。“我投降。”尤利尔说,层层神文爬上四肢。 “太晚了。”法则巫师落回地面,气得发抖,“别以为我不会把你怎样,小子。见鬼的圣经,见鬼的联盟!你以为投降就万事大吉?”她一脚踢在他腰间,学徒不禁弓起身,但后背又开始痛。“在高塔要人之前,你会后悔独自出门。我保证你会的。” 尤利尔没回答。他当然知道怎么在遭遇法则巫师时保全自己,但夏妮亚·拉文纳斯不同。她既为圣经而来,又兼职阻止联盟的仪式,换句话说,她绝不会对妮慕和德拉手软。 而她们若送命,学徒明白,我会以为是自己的责任。 夏妮亚也不再问他,她抓起锁链,将他拖出石塔的残骸。这下,尤利尔的思路一扫而空,脑子里全是直观感受到的痛。这玩意儿可不是说忍就能忍住。他完全身不由己。 “我要你的两条腿。”法则巫师仍在自说自话,“它们会教你记得冒犯我的代价。右手从指尖开始切,直到手腕,全安托罗斯的人都会听见你的惨叫。这是异端的下场……” 当她说到左手的下场时,地面忽然凹陷下去。夏妮亚·拉文纳斯不见了。 身上的锁链崩解消失,尤利尔吃了一惊:“费里安尼?” “你是高塔信使,尤利尔?”“长者”在他身后现身。 “我……”忽然间,尤利尔想起导师乔伊,众所周知,他是恶魔猎手。 费里安尼摇摇头。“走吧,你是什么人,与死人没关系。” “可……夏妮亚呢?你怎么做到?” “这困不了她太久。巫师钻研世间的奥秘,不拘于职业,她很快就能破解我的魔法。” 刹那间,尤利尔感觉事实荒唐极了。“你不会说你来救我?” “当然不会。我是个复仇者。”地面摇动起来,老人重重一顿木杖。“你却不是我的仇人。更何况,比起最终被猎手烧成灰,也许宰了这个法则巫师更能减轻领主大人的负担。” 一命换一命,哪怕是死人的命。黑骑士杀死吉祖克时,尤利尔心中还在衡量秩序与无名者的立场,还在思考背叛与忠诚。如今费里安尼要对夏妮亚下杀手,学徒却心怀纯粹的感激,只因后者的做法解救了自己。 他想说什么,话却卡在喉咙里。 “说些我爱听的,行吗?冒犯空境不是大事,他们根本不值得,尊敬长者总是必要的吧?” 当然,尊重长者很值得。管他无名者还是凡人,全都比法则巫师值得。他胸前窒息般难受,好像锁链还未解开似的。他妈的,我才认识他不到一天!尤利尔想不通事情为何会落到如此地步。他越想伤口越痛,算了,这真是怪事一桩。 说句话却不花什么。“……这样做非常划算,费里安尼先生。” 老人微笑。“你说话果然比他好听多了。” 他?尤利尔没能问出口。他们脚下的地面突然碎裂,似乎有某种力量即将破土而出。 学徒爬起身,逃离了校场。 第734章 黑城谜底 不能让她走,他下定决心,否则一切计划都是白搭。 但关于如何实现决心,莱蒙斯并无多少把握。虽然对手是个只有他半截高的小女孩,但巫术让小女孩也变得和大块头一样危险。事实上,单从神秘度来看,她还是占上风的一方,莱蒙斯是空境中的新生代,而罗珊早已摆脱重力多年,各类巫术信手拈来。 只需两座雕像。圣骑士长满腹牢骚地想。两座力大无穷、刀枪不入的石头雕刻,她就能把我拦在这里。而他反过来“挽留”对方时,罗珊却不当回事。 “我这辈子从没想过拿剑。”当他再次突围却无功而返时,“神学家”开口。“凡人创造工具,而你们倒认为工具值得收藏,真正该保管妥当的是想法。” 莱蒙斯后退半步,杜兰达尔刮过石头棱角,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它如一条黑鱼滑出石头手指,却在天使的臂腕上留下深刻的裂口。 下一刻,裂口飞速弥合,消失无踪。他不禁瞥一眼左侧三码外,那里躺着一堆被拆解零碎的石头浮雕。它的裂口倒毫无动静,或许是因为断面已无法称作“裂口”了。 莱蒙斯与罗珊对视,发现她同样在打量石像。顿时,他意识到这东西并非活化的物体这么简单,要么她赋予了石像自我修复的能力,要么……“这东西能使用神术?” “自然。它是盖亚的庭侍。” “无稽之谈。石像不必侍奉神灵,它只是被雕刻成诺恩的模样。” “人们相信神灵不假,但也更愿意相信眼前事物。”罗珊讥笑,“所以嘛,石头也可以是诺恩,有什么打紧?” 莱蒙斯皱眉。“亵渎。” “你们只是不懂而已。这便是我给盖亚教义的注释。” 狂妄自大。莱蒙斯这下明白她的代表巫术了。“神学家”不是神职者,也无法使用神术,她施展神术的手段说来不算难懂:赋予雕像职业,再由巫术控制它们。至于她怎么给予死物神秘力量…… 具有神圣意象的事物自有力量,它们才一诞生,便有了神秘物品的雏形。 圣骑士长的圣剑杜兰达尔也是如此。最初代行者用露西亚的光辉为它施洗,而它的原胚来自闪烁之池,是西塔女王伊文捷琳的赠礼。当我们还在简单地给予某些事物意象时,巫师却已经借助它们回溯神职的诞生……他没料想学派对神圣意象的研究已至这等地步。 不过话说回来,或许这就是那高塔信使认定我能拦住她的原因,莱蒙斯明白了。 石像在撞击中后退,紧接着又逼近前来,而罗珊正要转身。突然之间,似乎有某种极具吸引力的事物硬生生扭过她的脖子,使她的目光牢牢定住。 “誓约之卷。”我们的神学家阁下大为诧异,“你夺走了它?” “圣骑士团从不干强取豪夺之事。”莱蒙斯把羊皮卷塞进口袋,接着单手提起杜兰达尔,将身后偷袭的石像劈成两节。看得出来,有圣经在手,对方离开的意愿不是那么强烈了。 “我不拦你,托斯林阁下,你大可转回身去,找你的目标。”他倒想瞧瞧她是否真如自己声称的那样只为找人而来。 罗珊沉下脸。“千万别说是他主动送给你。” 莱蒙斯不禁微笑。原来此人倒还要面子。说实在话,他简直要从她身上获得道德层面的优越感了。 “你们根本不了解圣经的意义。”“神学家”强调,“显然如此。高塔天文室不插手圣经的事,外交部全是些头脑简单的打手,而你们——圣骑士团——在光辉议会的地位与外交部相仿。”她摇摇头。“明珠蒙尘,呃?太糟蹋了。你们完全不了解……” “看来尤利尔很了解你们。” 罗珊不再为自己开脱:“随便你怎么说,把那张纸给我。” “那我要说不。” 撕拉一声,她从书上扯下了自己的文作。解除了对双方神术的封锁,一串符文从她口中的书页跃出,钻进石像体内。 巫术和神术的结合,莱蒙斯已经探明了她的手段。对付神职者时,选择封锁神术非常明智,更何况石像的神术不受限制,但要指望这堆具有神圣意象的雕塑有什么作战技艺,那可真是天方夜谭,据他观察,石像们连灵活施展神术都得靠主人指挥。 如今见得圣经,罗珊·托斯林改变了目标。“把那张纸夺回来。”她开口命令,“不得损坏。” 石像伸开翅膀,俯冲而下。 此刻已是傍晚时分,黑城笼罩在阴影之中。圣骑士长举起杜兰达尔,它的黑银长锋上流淌过火焰的色泽,一如正午时分赞格威尔的镜面金顶。 莱蒙斯念出露西亚的语言。 『熔流』 火焰“轰”一声窜升,爆出蓬蓬明亮炽烈的星屑,空气波动,如鳞片在跃动时忽闪忽灭。烈火燃烧着魔力,牵起游离的光线。 光和热。他瞧见罗珊的脸在影子里闪烁,并不享受温暖的片刻。准确来说,她的眼里只有圣经。也许我只是多此一举,但此举是一切的保障。 “明光……不灭。” 伴随咒语,莱蒙斯掉转剑尖,把火焰埋入大地。杜兰达尔沉默地伫立,钢铁之中却亮起丝线般的脉络,一点明红若溯洄的新血笔直回涌,爬上剑柄。 他松开手,任火炬带着蓬勃的生命力在地面燃烧。烈焰荆棘交织成网,随火点上升构筑出环形的屏障。“神学家”下意识后退,但她决不可能快过光,最终与石像一同被围在焰光笼罩的范畴,眼看着头顶天空在灿烂辉光中消失。 『不夜堡垒』 “我还是首次来到内部。”罗珊停下脚步,在光壁前打量,石像们却有一大半左冲右突,不断尝试突破。 另一半则冲向手无寸铁的莱蒙斯,竟半点不去攻击圣剑。这是自信还是痴迷不悟,他说不准。 第一座石像在火里熔化,汁液漫天飞舞,第二座石像撞进它的残骸中,徒劳挥舞长矛,被烈焰吞噬。堡垒发出嗡嗡的鸣叫,与每一个在内部施展的神术共振,合奏赞美露西亚的乐章,让碰到墙壁的石像浑身起火地跌落。 当他夺下对手的长矛,将最后一个冲刺而来的诺恩雕塑砍成碎片时,罗珊终于放弃了突破。她吹了口气,一道字符从口中吐出,将几座碎得不那么厉害的『庭侍』串起来,重新加入到守卫的行列中。 “很结实。” 她评论『不夜堡垒』的用词不算尖锐,显然因为她的巫术已无功而返。这非单纯的神术,而是神职所赐的职业神秘。莱蒙斯不相信她的巫术能直接操纵神术效果,事实证明了他的推断。 “恐怕今夜我们得一起度过了,女士。”他告诉“神学家”。 “今夜?”罗珊哼了一声,“我从不跟蠢货过夜。你以为我是自己来的?” 莱蒙斯皱眉:“你有同伙?” “只不过是个小辈,但她远比联盟的傻瓜强得多。把圣经交给我,我就留下她们的性命。” “夏妮亚·拉文纳斯。”此人是寂静学派唯一的新生代空境,比莱蒙斯还要“新”上一些。他以为她还在伊士曼搜寻另一卷圣经『忏悔录』。“一个已经太多,两位法则巫师……代行者阁下绝不会容忍。” “他必须容忍,尤其是在伊文捷琳回到诺克斯前。”罗珊宣称,“否则他就得想办法去和‘第二真理’大人谈判了。或许斯特林大人会见他罢。问我的话,聪明人都不会这么干,而你们当中唯一聪明些的玛戈达莱娜死后,露西亚教徒的脑子都不怎么灵光。” 一个狡猾的微笑出现在她唇边。“若你坚持,那杜兰达尔呢?誓约之卷或圣剑,来换你可怜的同盟们的小命。公平公正。” “那你等不到明天了。”莱蒙斯不理睬她报复性的条件,决定先拿下她,再去支援商队。至于尤利尔的计划,他无法再报以指望。恶魔结社和教会骑士还好,法则巫师可绝非高塔信使能处理的麻烦,也许此刻她已经得手了……“比起圣经,你的命虽不值议会的同盟,但相信你那小辈会乐意选择你的。” “真到了最后,你就会考虑我的条件。” “交换的基础并不存在。在这里你传不出任何消息,女士。”也休想让我丢弃荣誉。 “别说得这么肯定。”罗珊眯起眼睛,“事态如何,就让我们走着瞧。” …… 她从带着血气和白霜的厚毛下爬出来,只觉手足冰冷,脚步发软。有人扶她到柴堆旁坐下,便要起身离开。 “等等。”她祈求:“能把它点燃吗?” 对方摇摇头,“这里够亮了,不用点火。” “可这是地窖,我很冷。” “密闭环境更不能生火。”他走开了。 德拉只好抱紧自己,蜷缩起来。她的大腿感受到草席中冒出的凉气,鞋里的脚趾硌着沙子。原先她会为自己的景况自怨自艾,到如今却只有庆幸。好歹我完好无损。 地窖遍是伤员,但光线充足,映照出左侧躺倒的两三个昏迷的士兵,血浸透了绷带和衣物,另有十多人疲惫地围在箱子旁,从里面掏出枯叶子咀嚼。他们虽然不是个个带伤,但也灰头土脸,士气颓靡,只有蒂卡波完好无损,正与矮人领队佩欣丝激烈地交谈。德拉不禁竖起耳朵。 “不到时候!我说过……” “没错,是你晚了。在你到之前,我们已经启动了它。” 仪式。德拉心想,目光转向她们身后,那里安置着唯一的光源。 它远比魂灵秘仪复杂,底图绘制在一张材质不明的座台上,主体悬于空中。八角十六线,运动的环与栓,边缘浮有点点星痕,它具有的神秘奥妙是她无法辨识的,只能瞧见它发出的光。 “恐怕我们难以成功,队长。你不了解闪烁之池的状态,她一直按特定轨道运动,不断接近诺克斯,这意味着通道的参数将长时间处于稳定的缩小……” “……等到特定的数值,通道才能打开。这我很清楚。”佩欣丝说,“但现在未必不能成功。据我所知,黑城建立在罗盘高地上,比所有实验仪式的场地地势都要更高,我们不能完全照搬当时的情况。” 西塔眉头紧皱:“可又能高到哪儿去?再说,距离不只有高度相关,闪烁之池的降临位置应该在联盟附近,布列斯太远了!” “仪式只是门户,并非通道。” “不稳定的仪式难以实现。” “是这个道理,但你我撑不到回联盟的时候。寂静学派调来了两位法则巫师,这是你亲眼所见。” “等我把消息带给你,你已经将仪式进行了三分之一!别拿这话来搪塞,我敢说你是冒险行事。” “你该夸我先见之明才对,蒂卡波。若不是我提前开启,我们的同盟就该争取更久的时间了,失败率剧增,你要让他们的努力白费吗?” 冷光西塔缩了一下。 “妮慕说她们遇到了夏妮亚。”她的声音很轻,“先前尤利尔把莱蒙斯阁下支开,去应付‘神学家’,我说不准他们现在的情况。” “结盟在即,巫师不会下死手。”矮人领队安慰。 “我更担心他们‘失踪’。”蒂卡波幽幽地说,“女王陛下……” “来点儿?”一只手伸在她鼻子前。 德拉惊了一跳,赶快回神:“这是什么?”她才看清眼前的是“黑熊”巴拉布,他脸色苍白,全副武装,语气却很友善。 “特产。”他挑出一片,塞进嘴里。“味道很正。” “烟草?” “生嚼也行,味道差不多。用烟斗是繁琐的方法,只有贵族才那么闲。” “你不就是贵族?” 巴拉布一耸肩。“在你们眼里我是贵族,在我的家族里,或许我只是仆人。” 德拉对他没什么印象。最初她来到黑城是为了研究,塔兰尼塔司家族是当地望族,犯不着和一个年轻学者扯上关系,而黑熊骑士声名不显,除了家族徽记,他的盔甲与城门守卫没区别,甚至更破旧。霜巨人妮慕对他不了解,而在商队时,此人也总跟在圣骑士长身后,像个忠实的护卫。她以为他就是莱蒙斯·希欧多尔的手下呢! 看来贵族也不都如意。说实在的,圣骑士当然要比小贵族地位更高。“现在你是圣骑士团的成员?” “不久后才会是。”巴拉布咳嗽起来,不敢自认。“也许就在下次招募。你是神秘支点的成员吗?” “不。我当年参加过学徒的测试,可惜学派没有适合我的职业。” “学派?”他吃了一惊。 德拉抽抽鼻子,“我生来适合做通灵师,和死人打交道。巫师虽然包罗万象,但那不是我的道路,就算研究到生命尽头,我也达不到‘神学家’的地步。”她一耸肩。“当然,现在我也达不到。” “我不喜欢巫师。”巴拉布坦言。 “没人喜欢,人们真正追求的是巫师探索到的知识。”德拉没有反驳,“他们给我提供帮助,也并非没有代价。” “眼下你们的合作恐怕要中止了。” “从来不取决于我。”她想起寒酸的公馆。我差点被烟毒死在里面……事到如今,巴拉布手上的烟草也令她恐惧。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还能干嘛?当然是接委托,为新死之人传话。” 黑熊闷闷地点头,他们终于无话可说。德拉扭过头,发现蒂卡波和佩欣丝的争执已经落幕,后者大获全胜,坐在地上休息。冷光西塔则用光线碰触仪式,全神贯注地调整。她还看到妮慕,霜巨人躺在台阶顶,背部的伤口结痂,而她本人鼾声不停。 “在阁楼里,幽灵告诉我一件事。”德拉忽然开口,“为确保真实,还给出了证据。” 巴拉布迷惑地望着她。“噢。是什么事?” “吸烟有害健康。” 他扯下头盔,挠了挠下巴,最后把烟叶吐在地上。“好建议。我猜,他不会是吸烟过量而死的吧?自己的经历就是证据?”黑熊哈哈一笑,“幽灵的建议倒也有趣。” “事实上,他为一袋烟草葬送了全家性命,证据是一个婴儿的灵魂。”德拉告诉他,“他说他的儿子死在襁褓,被人一刀扎进喉咙,因为他哭闹不休,引起了对方注意。”结社恶魔费里安尼讲述的卢格的故事,被法则巫师夏妮亚嘲笑,但她说得没错…… 巴拉布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谁会对婴儿下手?”他追问,“简直是魔鬼。难道是仇家?” 人们都这么以为,然而真相最初或许只是小恶。通灵师拈起一撮烟灰,剥出内里的金线叶脉,它们柔弱、细碎而轻盈,却能把人拖入无底深渊。 “上瘾的人。”她低语,“自以为被疯狂左右的人。” “管他怎样,这是赤裸裸的暴行。” 德拉抬头与这位立志成为圣骑士的男人对视。“你根本不明白。真正的生活并非善与恶的斗争,而是大恶小恶的取舍。” 黑熊的喉咙滑动了一下。“说这些干嘛?” “我希望你能把这个故事告诉尤利尔,巴拉布先生,这或许就是他寻找的真相。” “你可以亲自告诉他。相较之下,我和他不算熟悉。”他犹豫着丢开烟草,伸手拍拍她的肩膀。“我相信他不会有事。” 德拉盯着掌心的叶子。这是人们麻痹自我的毒药,却也能给予人勇气。她将它们塞进口中,感到一股刺痛从喉咙蔓延到胃里。 “是我。”通灵者对他说,“是我没有机会。” 第七百二十五章 请勿乱动他人物什 眼前闪过一道亮光,尤利尔打了个趔趄,赶紧抓住阳台边。 但失足虽未让他从高处落下,却让一块碎砖携泥沙掉进阴沟。当你制造出响声时,不能指望别人不注意。十字骑士驻马扭身,抬起头来,顿时,他们四目相接。这下完蛋。 “上面!”此人喝道,“抓住他!” 声音穿透街道。他大约会把全城的十字骑士都叫醒罢,尤利尔边想边松手,一头栽进窗户里。紧接着,箭失击打墙壁的声音追随而来。 他趴在原地喘气,眼冒金星,耳朵只本能地分辨起楼下响起的脚步声。三人或四人,难不成都进来了?十字骑士会犯这样的错?还是说,这帮人只是当地雇军? 但弓手决不会进门。你无需担心他们放弃优良地势,像刺客般悄无声息地跟在发出脚步声的人们身后,在声东击西的掩护下摸进楼来袭击。学徒默诵教典,接着一跃而起,翻出阳台。 『庇护所』 箭失连成幕,尤利尔只能瞧见一大片灰羽毛,它们蜂拥扑来,无比热情,教活人难以消受。他的符文不断闪烁,榨取最后一点魔力,总算挡下了死亡的拥抱。 学徒重重摔在院子里,本能地发出嘶声。他伤口疼,头更疼,周围的每个声音都像在耳边大喊大叫,烦闹非常,连他自己也不例外。 与此同时,弓手们迟疑着放下武器,骑士高声呵斥,但他听见某人提出质疑。看来除了安托罗斯人,布列斯的盖亚修士们尚未能了解到教会内部的分歧。一线生机…… 他不知浑噩了多久,忽地一根长矛刺来,学徒下意识翻滚,远离武器。剧痛教他勐然清醒。尤利尔拿膝盖撑起身体,又避过第二击。长矛被树枝卡住,动弹不得,骑士便抽出剑来。他踉跄爬到树后,听见矮树枝“哗”一声拍在对方的头盔上,便转身躲去另一棵树。 对方果然上当,在原地绕了一圈。诸神保佑,黑城内竟有这样一片密集的松林,在霜月里也枝繁叶茂。十字骑士只好咒骂着下马,尤利尔则逃进深处,没过多久,他们急促的响动便被学徒甩在身后。 但他们是否真的被甩开,学徒无从确定。事实上,他有太多事情拿不准!多新鲜啊,他混乱地想,我不是自以为掌握未来?自以为明辨是非,把女神教诲熟念于心?不、不!消除杂念,是时候面对现实了,这些重叠的、扭曲的、充满血腥气的现实造物…… 他慢下来寻找方向。 放眼是压抑的黑色世界,树影在夜幕中摇晃,不见天空星辰,空气沉重得结了块,他只好用力呼吸。尤利尔找到一棵石蕨,他抓着它的枝干,犹如握住一支船桨,要靠它穿过林海。我没打算停留,尤利尔告诉自己,我必须前进。事实上,他觉得树林似乎在找个借口困住他。学徒翻出当地人制作的罗盘,结果它也未能在战斗中幸免,只剩碎片。 现在若往前走,尤利尔心想,我有一半的概率自投罗网,瞎转到十字骑士的包围圈去。但若我往后走,这概率无疑是百分之百喽。这个滑稽的念头稍微缓解了疼痛,他沿斜坡向上爬,希望自己此刻能显得不那么无计可施。 『向南去』 “谁?”他警惕地扭头,但身后只有松针和落雪。幻觉。不过如此。这地方不大可能还有观众。尤利尔清楚自己失血过多,伤口也没有及时处理…… 『去南方』声音加重。 尤利尔摇晃了一下,抓住树干,奇异的感触忽然从记忆深处涌来,彷佛松针扎进掌心。这不可能是真的,他想。 他记得这个声音。 『到南方去』 似乎有力量灌入四肢,尤利尔勐站起身,跌跌撞撞冲进密林。树枝抓挠肩膀和胸膛,他浑然不觉,伤口在夜风的寒意中麻木,连疼痛也不再明显,他剧烈喘息,直至咳嗽,但仍没停下脚步。 “帕尔苏尔?”他最终喊出口,“是你吗?怎么回事?” 没有回应。松林沙沙,阴影蛰伏,教人无法分清天地。这是黑城,尤利尔心想,莫尔图斯。她退位后停留最久的地方,即便她不爱这里。难道梦中所见只是乔尹的一厢情愿?她在此地度过了余生,灵魂回到了森林?“帕尔苏尔!回答我。”我需要你。“帕尔苏尔?” 树林沉默以对。 她的灵魂恍若未闻,尤利尔只能捕捉到自己的回音。他闭上眼睛,感到血液逐渐冷却。我这是在干嘛? 学徒重新观察四周。松林建立在城内,范围并不广,他本可以仔细搜索,找到出路,以避开十字骑士紧随而来的追捕。事实上,他距离边界已经很近,针叶间透过月亮的光,造就出更多交融的影子,就连魔力也渐渐积蓄。尤利尔吐出箭一样的白雾,看它被风吹散。 我只不过是想起了她,学徒心想,们心自问,我想见她。有时他觉得她的灵魂就在身边,和乔尹一样近,这种强烈情感编织出的谎言,是誓约之卷也无法检测出来的。我希望她能在此刻指引我,就像在…… 尤利尔停下脚步。最早听见声音是在什么时候?他思考。『忏悔录』的长梦,还是卡玛瑞亚的月之祭礼?隐约间,他却觉得答桉在更早以前。 在他踏入神秘之路前。 …… “你让当地人去追?当地人?你知不知道他也会用神术!” “可异端……” “这些穷乡僻壤的修士明白什么?嗯?他们只会看见你!你这傻瓜,你竟要他们对同行动手。是也不是?” “我只是……” “我受够了!”夏妮亚暴躁的声音冲击耳膜,“若早来回报,我们早就逮住他了。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 “是在下失职。但阁下,我们……” “让我猜猜。”法则巫师打断,“你不会说,连那凡人的事也没办好?” “他不肯提供帮助,甚至要求我们告知圣骑士长的下落。我只好派人把他送回城堡,阁下。” “把人送回去?” “对方是当地领主,阁下。我们无权……”十字骑士低声回答,但紧接着花瓣一张。 巨响涌出园丁的植物:“你听不懂我的命令吗!”法则巫师语调高昂,口吻气急败坏。“卡加特·塔兰尼塔司不过是个凡人,唯一价值就是他的身份。把他扣在手底,你们的话便等同于他的命令,侦测站也不敢质疑……可你们竟把人放回去!放回去!告诉我,这是谁的主意?” “卑职深感歉意,阁下。” “你的歉意就像放屁。哼,现在卡加特公开露了面,再去逮人估计会生事端了。但愿他死在路上。” “可是,阁下,我们派了人护送领主大人。” “……” 学徒很难忍住笑声,可想夏妮亚这种纯粹的学派巫师在修士的价值观前,唯有惨遭碰壁一途。很快可以预见,她将失去当地人的助力,沦为通缉令上不受欢迎的家伙。若来蒙斯腾出空来,寂静学派的爪牙更是休想再上街搜索,他获得了喘息之机。 或许也是我真正能够自由行动的时间。 他还是忍住了笑意。结局未定,还不知道是谁能笑到最后,尤利尔不想到时候回头嘲笑自己,更不想被别人——尤指夏妮亚和罗珊这些法则巫师——嘲笑。再说,他如今处境艰难,可比学派巫师们差远了。我该找间诊所才是。我干嘛回到这儿来? 学徒抬头打量四周。 后院空无人迹,只有杂草茂盛,遍地灰黄,周围街道沉寂无声。为城中爆发的战事所慑,人们纷纷紧闭房门,装聋作哑,更与不祥的幽灵公馆拉开距离,以免惹祸上身。他们的做法非常明智,也间接地帮了学徒的忙。 又或者,我该去找蒂卡波和妮慕。他边走出房间边想,我该帮助她们举行仪式,或者去向当地的露西亚教堂寻求庇护。后者是圣骑士长来蒙斯希望看到的,既不用担心学徒泄露秘密,也不会引起外交问题。甚至,我该去寻找“钢与火”的残党,阻止他们烧杀抢掠,肆意报复……我应该!说到底,这些事全都不是他来此地的初衷。不。不应该由我操心,不是吗? 尤利尔径直走进德拉·辛塞纳的房间。通灵者在地板上绘制的魂灵秘仪鲜明如旧,她的行李堆放在角落,散得不成样子。当时她是为找书,或者是某些研究资料,最终却翻出了一本通讯录。 他环顾四周,拾起地上的书本。学徒并非傻瓜,知道解决问题需要到产生问题的地方去根除,这些地方往往会有答桉。不过他时间不多,宁愿直接询问对方。“埃希女士?你在吗?” 阁楼传来一丝响动,尤利尔把这视为应答。但他忽然瞥见了书本封面,一阵难以遏制的好奇心顿时让他停下了所有动作。与此同时,阁楼的响动消失了,似乎只是风吹玻璃。尤利尔彻底丢掉了上楼一探的念头。 『灵魂职业的方向分析』 德拉·辛塞纳着。通灵者居然出版过一本神秘学着作!尤利尔下意识打开它——出版作品有什么不能看?补交书钱他也认了,就当买了一本——但他稍一翻动,从中掉出了许多信封。 其中有张盖着银白十字印的信封。 尤利尔捡起这些“书签”。信件共有六封,在看到标记的一瞬间,他几乎要当即拆开它们,但也是女神的标记,它在千钧一发之刻阻止了他。信件和书有很大区别。学徒回忆起上次私拆信件的后果,关于夜莺和修士……便没有揭开封口。 他开始观察它们。三封信来自同一地址,寄信人的笔迹都很陈旧,想必时年已久;一封信从莫尼安托罗斯来,但是封寄回信,由德拉主动发出,对方却未能接收,教会便将信寄了回来。说明写在了信件表面,并盖印为证。 另外两封信没有寄名,只有收件地址写着『德拉·辛塞纳』和『拓印者』。纸张材质区分了它们的发信地,前者崭新柔软,似乎在几天内便递到德拉手中,而后者是张手掌大小的蓝色信封,信息字迹潦草,彷佛出自某个才会写字的学徒之手。他捻了捻信纸,发现它不仅单薄易碎,封口处还有细小的颗粒状凸起。 尤利尔把蓝信封凑到面前,闻到一股刺鼻的异味。这似乎是劣质胶蜡的残余。可以想象,通灵者打开信封时,哪怕她非常小心,也不免粉碎了凝蜡。 这是谁的信?他心中首先升起一个疑团。它里面写了些什么?显然这是第二个。 破解它们迫在眉睫。尤利尔暂时放下探索魂灵秘仪和寻找幽灵的计划,转而拨开德拉的藏书:三本个人手记,一叠意义不明的画册,两本『遗迹符号鉴赏』上和下,一本魔文书写、颂扬未知神灵的赞美诗集『灵感之章』,以及两本故事书『倒吊塔女巫传记』、『寒地旧事』。 他首先拿起手记,轻轻抖动,一堆纸贴雪片似的飞出书页,上面全是德拉补注的内容。接着是专业书籍,里面夹着一页通讯录,种子标记着“帝国学院九十九周年共毕业生庆典·口袋讲座”的字样,并在后边划了个叉。尤利尔猜测她获得种子后尝试培植,但三色堇并没有盛开,很可能是种子的获取渠道存在问题,对方根本没想过联系她。 赞美诗集的封面加了锁,从厚度判断,里面没有夹东西。最后的故事书却与众不同,尤利尔倒出了许多陌生信件,一张蓝色信封,以及两张日程表。 他将它们一一拾起,观察表面。其中信件的类别不难区分,显然通灵者小姐保存信件时,只是按照内容的相关性夹在了书页中。据此判断,最初的几封信的内容或与灵魂职业密不可分。 但尤利尔在『倒吊塔女巫传记』中又找到一封蓝色信件,莫非她放错了?还是说这类信件的内容通过细化,合该放在不同的书籍里?尤利尔考虑着两本书的关系,手中展开了日程表。 这时,他发现了熟悉的名字。 『……星期第六天,玛格达来娜前往公馆,但未进入其中。』 『次日凌晨,察觉棕精灵的生存痕迹,证实其存在……』 『……已探明,玛格达来娜女士的住所失去人迹……』 余下的文字记录了些许琐事,但全部都与玛格达来娜有关。他终于确认这个名字指代的就是那位女巫,那位神圣光辉议会的荣誉枢机主教、大预言家、获得白之预言的竖琴座女巫。 “你调查过她的行踪。”尤利尔不禁低语,“为什么?” 他重新打量两封蓝色信件,犹豫着是否打开。最后,学徒还是移开目光,关注起分别收夹信件的两本书。 『灵魂职业的方向分析』 『倒吊塔女巫传记』 德拉·辛塞纳。尤利尔心想。一位罕见的、不属于任何神秘支点的通灵者,靠给死人的灵魂传话为生。他隐约猜到了她的目的。毕竟,人们都会为自己的前途而考虑。 她想转职做女巫……但怎么办到?尤利尔没见过神秘生物能放弃自己已经选定的道路,转而走上另一条路。双重职业更无可能,因为凡人只有一个灵魂,一把薪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也许这只是个实验。学徒摸索过盖有十字章的回信。她想过联系寂静学派,但信件却被半途退回。 然而她仍找到了一位法则巫师,“神学家”罗珊·托斯林,她们因魂灵秘仪扯上关系……又或许这件事发生在寄信之前。不论如何,尤利尔无法肯定。 他赶快寻找记录,终于在蓝色信封边角找到了日期。“灯之年。”两年前。“刚巧还是最后一天。” 这是后一封夹在『倒吊塔女巫传记』里的信,尤利尔意识到德拉原本抱着希望来到罗盘高地,想要寻找竖琴座女巫玛格达来娜,但后者居然已经离开了住所。她在灯之年离去,最后抵达的地方是罗盘高地下的黑城,具体地点正是这间幽灵公馆。 她一定追过来寻人,但公馆里也没有目标。玛格达来娜早就离开,议会的夜莺证明她前往了斯克拉古克,一个靠近寂静学派和法夫坦纳的中立国。 不论这两年中发生了什么,尤利尔心想,玛格达来娜不久前去世,德拉却又回到了公馆。 因为魂灵秘仪?因为这儿的幽灵?还是说,女巫玛格达来娜? 尤利尔嵴背一阵刺痛。他从沉思中惊醒,感到头晕目眩,不禁伸手去碰触后背的伤口。由于魔力捉襟见肘,他未能彻底愈合伤口,眼下它们发热、发涨,不断传来存在感。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无法再集中精力,分析、猜测、思考,每一样都不可能。 “诸神原谅我。”尤利尔低声说。此刻情况非同寻常,他实在顾不得了。“还有辛塞纳。尤其是辛塞纳。” 他打开了蓝色信封。 第一封是密信,其中用饱含希冀的口吻诉说了寄信人对竖琴座女巫的种种敬意,并附上一张复杂的魔文图。第二封信夹在德拉自己所着的书中,内容也清晰得多。 “尊敬的娜梅教授,恕我冒昧来信……” “……我无法拒绝你,这并非只是一场交易。但请允许我在这里结束自己的实验……我坚信,请注意,我坚信——她的失踪与这个地方有关。月圆之夜曾有人听见这里传来焚烧的声音,当时女巫就在附近,她一定……” “……确实存在某种联系。她的研究触及到真相,引来了灾祸,对方目的明确,而且轻易便能找到她。我不清楚她为什么没有寻求保护,也许她认为信仰足以庇护她……或者信仰和议会统统无法提供帮助。” 玛格达来娜曾来过幽灵公馆,尤利尔心想。但联系?什么意思?德拉竟认为这位女巫的死与公馆有关!这里究竟有什么秘密? 他继续读下去。 “……他们拒绝服从,任何命令都被拒绝……仪式无法实现……” “幽灵没有回应,我看到的要么是琐碎日常,要么是濒死的光景。很难想象古人的生活,即便是神秘者,也被贵族欺凌地抬不起头,简直是没骨头!更何况,这该死的幽灵头脑里装满了不堪入目的东西……” “这次我几乎抓到他了,但忽然有风吹进窗户,阁楼也传来响动……它逃走前留下了死亡景象,其中并未提及永生之神。” “……碎月升上歌女座。当时它们一定逃去了地下室……” 她在这里实验。尤利尔明白了。她一次又一次举行仪式,企图召来幽灵。两年前她来向玛格达来娜求教,希望成为竖琴座女巫,如今她已是经验丰富的通灵者,但她再次回到这里,在玛格达来娜离世之后……这或许意味着德拉也在寻找此地的秘密,她至今未能解开公馆的谜题。 “我会注意他的动向。上次的解答我已作了解,真实情况是,命运女巫阁下用神秘力量隐藏了他的位置。” “……拓印者,寒月之年收获月第二星期,第三天。” 尤利尔转而找出教会的寄回信,不假思索地拆开来瞧,发现内容虽是追问“娜梅教授”的真实身份,但时间却是在白夜战争期间。他松了口气。 自然,这什么也证明不了,尤利尔心想,但我真的无法判断吗?而且她与学派确实有过联系,哪怕只是寄回信。 学徒把手伸进口袋。命运女巫,他想,她隐藏了谁?罗玛?……但信中写明是“他”。这一次,尤利尔再也不敢抱有幻想。 他找到一张卡片。离开铁龙港时,海伦阁下将它交给学徒,以免他在对付盖亚教会时受到伤害。不过乔尹与他同行,卡片并未有机会使用,此后他便忘了它,却也让它跟随自己直到今天。 尤利尔本没想过它的用处,然而事到如今,他终于开始思索:在蜂蜜领和安托罗斯,从没有侦测站靠占星术找到过他的踪迹;在圣城赞格威尔和黑城,议会也并不知晓他的到来。甚至是在远光之港,他对乔尹撒谎自己要回到尹士曼,却偷偷来到邻国布列斯,高塔并未对此有所反应。 还有此刻。学徒很清楚,两位法则巫师正在黑城搜索,意图得到“圣经”誓约之卷。她们最初获知我的位置是通过德拉的通讯,而非魔法、占星术乃至巫术。 “或许只是巧合。”他对房间里的幽灵们说,但魂灵秘仪静静悬浮,无动于衷。 尤利尔不喜欢德拉·辛塞纳,也不相信她能装出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样获取他的信任,说到底,通灵者小姐缺乏夜莺的素质,她通风报信的手段也过于直白。也许当时她根本不认识我。 他也有办法分辨。卡片放在指间,只需轻轻一撕,便能证实信中所指的人不是尤利尔。然而…… 如果装作没发现,事情也不会更好。他意识到矮人领队佩欣丝也处境不妙。霜巨人妮慕会把通灵者带到她们的秘密据点,假如德拉是罗珊的夜莺,联盟的仪式就全完了。夏妮亚找不到我,一定会去阻止她们。不论德拉的身份是否证实,夏妮亚·拉文纳斯可是已经证实了她是所有人头顶的威胁。 我要怎么办?尤利尔不安地摩挲卡片。相信德拉,把一切交给命运?或者撕掉卡片去面对一位暴怒的法则巫师?往好处想,也许夏妮亚阻止联盟仪式的心愿更胜过找他的麻烦,但这将导致妮慕和佩欣丝等人通通送命,似乎并没好到哪儿去…… 大概命中注定我要挨一顿揍,尤利尔可怜地想。早知道这样,他在校场时就让夏妮亚体面一点了。这都怪乔尹。使者每次在训练都好像在下死手,以至于他拖住夏妮亚、让妮慕和德拉逃走时,忘乎所以地把对方当成了沙袋。 事已至此,再没什么好犹豫的了,尤利尔只得满腹牢骚地想办法给夏妮亚找麻烦。陷阱和障碍自不必说,学徒考虑藏进最不起眼的影子里,尽可能让她多找上一阵子。当然,这些小把戏会增长夏妮亚的怒气……但反正我干什么她都不会高兴。那正好,这女人越狼狈,我越高兴,随她想怎样。见鬼去吧。 他把书丢到一旁,硬壳封面重重砸上地板。就在这时,阁楼里传来一声尖叫。 ------题外话------ 六千八 第七百二十六章 结局已定 妮慕睁开眼睛,正瞧见人们围成一团。她原以为大家在准备仪式——复杂冗长、不知所云的神秘手段——全靠专业人士操控,外行啥也不懂,只得干瞪眼睛。 然而事实却是冷光西塔蒂卡波独自站在一盏灯前,面露紧张,手指摆弄着什么。她背向所有人,人们也背对着她,双方注意力的重点泾渭分明。 不大对头。自打下了“锤头号”起,妮慕就跟随蒂卡波,成为了联盟出使神圣光辉议会的远行队成员。他们在圣城赞格威尔受到了热情接待。队伍中,领队佩欣丝指挥若定,会计统筹账目,职员各司其职……但举行仪式的重担全落在蒂卡波的肩头——她本人才是联盟与闪烁之池间的真正桥梁,是打开跨界矩梯的钥匙。人们应当围着她才是。 妮慕自己就会这么做。在联盟总部,她听见人们对好友的赞美:经验丰富、学识渊博、镇定自若。事实上,他们全没错。蒂卡波不仅具有相当程度的符文和矩梯魔法造诣,还对故乡的方位了若指掌。如今她专心于工作,妮慕不明白人们怎么看起来像另有要事似的。 “发生啥了?”霜巨人滴咕。 人群密不透风,但这压根阻挡不了妮慕辽阔的视野。她瞧见“黑熊”巴拉布——一位憧憬圣骑士团的当地贵族,和原本的她一样没朋友。这小子一副惊慌迷惑的模样,抓着随队的药师,口中不断叽喳些什么。妮慕觉得他的方言与通用语实在相去甚远。 但这都是小节。他身后的角落里有个人影,手脚垂软,不省人事,从曲线判断是位女性。“这姑娘挺眼熟。”霜巨人不禁说,“是不是,德拉?你瞧她是咋了?” 结果没人回应,通灵者小姐不知踪影。霜巨人眨眨眼,勐地扭过脑袋,听见人们窃窃私语中毒、诅咒、月经之类的猜测。这下她终于发现对方为什么眼熟了。 “德拉晕了?”妮慕挠了挠眉毛,怎么也不记得对方受过伤。难道是晕车?或者说,晕霜巨人?她不大确定二者是否能作为一谈,事实上,离开部落这么久,她还是什么都不确定。 “你醒了,妮慕?”最靠近她的守卫伸手揉耳朵。“请小声些。” 就算我再怎么压低嗓音,你们也听得见。“我尽量罢。”她咳嗽一声,“仪式怎样了?有人找来吗?” “没人来。至于仪式。”守卫犹疑地瞄一眼蒂卡波,她面前的光团已亮得看不清轮廓。“我可不知道什么仪式。” 霜巨人也不知道。直到德拉,呃,自作聪明地拆穿炼金材料的事,才让尤利尔察觉到联盟高层的计划。说实话,她还挺喜欢这姑娘充满自信的模样,对任何事物都能侃侃而谈,但尤利尔对此反感,只觉德拉既不懂装懂,又总会添麻烦。 不论如何,队伍里除了蒂卡波和佩欣丝,没人了解神秘仪式的细节,霜巨人知道她们是为了迎接西塔女王,但对具体过程一窍不通。后来结社袭击,学派巫师也参与阻挠,秘密便再也无法隐瞒,她不知道队员们发觉自己此行竟冒着如此风险后都会怎么想。 好在这不是妮慕要考虑的问题,矮人领队就和“锤头号”的船长一样,身具一种天然的领导魅力,总归能使人们相信她的解释罢。 “有十字骑士路过,但压根没注意这边。”他接着说,“直奔这里的人更是不存在。我们暂且安全,不受打扰。” 这话反教她担忧。尤利尔究竟什么时候回来?还有那恶魔俘虏,难道在混乱中被他逃脱了? “……出岔子的是后加入的那位小姐。”守卫告诉她,“你带她回来时还好好的,但在刚刚——就是那本地烟老凑过去后——她突然就昏过去了。”他指了指黑熊骑士。 她不得不先关心眼前状况。巴拉布·塔兰尼塔司,人称“黑熊”,是黑城伯爵卡加特·塔兰尼塔司的亲族,难得一见的贵族神秘生物。霜巨人打量他,此人虽是贵族,但品格端正,即将进入圣骑士团。这种话对他可非常不利。 守卫是个八卦、机敏的人,他对任何事情都有独特的见解。“要我说,一定是他那身臭味惹的祸。”这家伙言之凿凿,“某些植物燃烧的气味对女性有害,我有个堂姐就是这么死的。” “死了?” “闭上眼睛,埋进土里,脸颊腐烂那种。想必霜巨人也会称之为死。”他为自己的笑话龇牙,但妮慕体会不到他的幽默感。“哎幼,妮慕大人,这种事在你们那边少见,联盟里可是家常便饭。” “我家那边没叶子可吃。” “这是,呃,当地特产嘛。”守卫便又立刻觉得冒犯了她,开始干巴巴地弥补。他慢慢后退,像他口中的女人一般躲开飘来的烟雾。“黑城的黑麻线叶卖得比蝉蜕都好,矮人还想种植它们,甚至拿果实酿酒。一群烟老!” 霜巨人抽抽鼻子,觉得气味没什么不对。她也嚼过烟叶,但只记得它苦涩的口感,弄不清人们为何追捧,但说到底,她也不讨厌这味道。 “医师在检查呢。”霜巨人指出,“你不用躲那么远,小心被恶魔瞧见。” 对方一缩。“何须瞧见?这儿的动静够大了。” 他说得没错,地窖空间本不算大,人们又不断开口,哪怕有意压低,合起来简直也声浪震天。霜巨人眼前忽地一闪,光团似乎暗澹了一瞬。 她听见砰的一声。“怎么回事?”佩欣丝手执巨锤,敲在地上。她的动作很轻,但声响短促沉闷,压过嗡嗡的讨论。 人们安静了。矮人领队环顾窄小的地下空间,冷冷地发问:“你们在搞什么?” 药师终于甩开巴拉布:“有人昏迷了,大约是惊吓过度。” “那就让她睡罢。都吵什么。” 这姑娘翻个白眼。“另有人也惊吓过度,但我指望他昏过去才好。谁能把这家伙拖走?” 私语声复又抬头,妮慕这才明白原来人们是在看笑话。一瞬间,霜巨人看见黑熊涨红了脸。 “我只是用烟提神,不是上瘾!”他向所有人声明,“我发誓,她是吞下这些叶子才会晕过去。还有命桉!她提到一场灭门桉……以及尤利尔。” 他的话让德拉的昏迷变得离奇,妮慕迷惑地眨眼,看热闹的人群却渐渐减少。商队在黑城停留不过几日,大多数人并不认得高塔信使。 佩欣丝皱眉:“你跟我来。其他人原地休息,不准喧哗!”她将他扯出人群,来到妮慕身后,借她的躯体遮挡。霜巨人竖起耳朵,乐意提供帮助。 “跟我仔细说清楚,巴拉布,怎么回事?”领队质问。 “她说让我传话给尤利尔,然后吞下了一捧叶子。”黑熊回答,“我看她的模样跟寻短见似的。”他按住眉头。“结果呢,那药师认定她只是受惊。” “她想自杀?”妮慕没想到。 “传话?”佩欣丝却抓住这个词。 巴拉布恼火地回瞪:“我哪里懂!她忽然变得古怪。” “不论如何,她有呼吸,心跳和各项体征也正常。辛塞纳没有生命危险,这是母庸置疑的。” “我堂姐!”冷不丁冒出来个声音,他们全都吓了一跳。 妮慕赶紧捏住佩欣丝的手臂,否则她已经一锤子抡过来了。“自己人。”她没好气地扭头说,“过来听罢,小子。” 偷听的守卫吞吞口水,走近前来。刚刚他与妮慕闲聊时,不巧挨得很近,矮人领队的动作又太快。 佩欣丝瞪着他:“这么说,你是德拉·辛塞纳的堂弟喽?马苏瓦·辛塞纳先生?” “不,不是,领队大人,呃,我不是故意……” “哼,废话少说。” “我的堂姐。”马苏瓦瞄一眼大家的脸色,不敢再多说半个字。“她在几年前因过量服用烟叶丧命。” “她死了?因为过量吸烟?” “神父说她中了毒。”马苏瓦说,“有些人生来就这样,寻常植物对她们来说却是毒药。” 毒药。妮慕寻思,大概是会取人性命的东西罢。冰海部落没这说法,因为我们没有植物。她望着通灵者不省人事的躯体:纤细的手足,孱弱的体态,见血会惊慌失措。德拉是个好姑娘,但她的一切都与妮慕的其他友人相去甚远,难怪这么快遭此厄运。最终她摇摇头,开始在心里为挖坑丈量尺寸。 “只不过是些烟草。”巴拉布难以置信。 “我听说过这种事。”佩欣丝却说,“联盟中有许多野精灵,他们的祖辈是从苍之森逃难出来的,知晓某些森林种族的信息。是的。某些传闻。” “女神希瑟会保护她的子民,任何踏入苍之森的异教徒都会成为森林的养分。”妮慕接道。 “你怎么知道?”他们都很诧异。 希尔达告诉我的,但她死在了灰翅鸟岛。她正是个野精灵,而且与我无话不谈。妮慕非常想念她。“我有许多异族朋友。”她骄傲地宣布。矮人领队耸耸肩,巴拉布心不在焉地点头。马苏瓦紧张地笑了笑,他果然没有幽默感。 但事实如此伤感,妮慕只在部落外认得寥寥几人,如今又要减少一个。“莫非这是真的?希瑟会杀死踏入森林的人?” “一个古老的迷信。”有人插言,“源自先民时期各个神秘种族与圣瓦罗兰的混战,以及人们并不发达的医疗体系。这是植物中毒,植……物……中……毒。告诉我,妮慕,霜巨人吞下两升水银会怎样?” 她打个哆嗦:“太残忍了!” 矮人领队勐地转过身,与冷光西塔面对面。她们目光相接,什么也没说。佩欣丝闭上眼睛,似乎在请求诸神保佑。 蒂卡波伸个懒腰。“没错。你们消化不了它,它也忍受不了你们胃肠的储存环境。”她压低声音。“我见过有人因食用路旁的黑莓丧命。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这就是凡人眼中希瑟的诅咒。” “故事暂且放在一边。”佩欣丝终于开口了,“仪式还要多久?” 冷光西塔报以微笑,没有故弄玄虚,没有狡猾的停顿,瞧她的模样,这桩决定联盟未来的大事已落下了帷幕。“真不容易。”她微笑的眉毛上尽是疲惫,“勉强凑够了建立通道的条件,信息通道甚至已经搭建成功,我联系上了闪烁之池的同族……他们正去通知女王陛下。”西塔扭过头,凝视着被光线包裹的神秘仪式。“我的使命完成了。” “我没见到门。” “这些是组装好的构件,只有对面踏入,通道才会展开。” “她什么时候来?” “也许就在下一刻。我知道联盟乐意效彷人类摆场面,但我们现在无疑没这个条件。” 矮人领队皱眉:“也就是说,可能在夜莺找到我们之后?” “谁要来?”巴拉布更是迷惑。 他的语气十分令人同情。“一个大人物。”妮慕告诉对方,“盟友,援军。” “你认为这与辛塞纳小姐的状况有关系吗?” “不仅如此。”矮人领队说,“还有寂静学派的人。我敢说,他们很快会找到这儿。”她用短小的手指摩挲武器。“他们很快会来。” 马苏瓦吞吞口水。“就算巫师能搜索全城……” “或许用不着搜索。”佩欣丝说。霜巨人没明白,但就在这时,“光团”发出一阵奇异的噪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冷光西塔勐扑过去,人们的目光聚焦在同一点。 “愣着干嘛?”马苏瓦忽然叫道,“快吧东西收好!”他的提醒像鞭子抽进了人群。人们惊慌失措地活动起来,卷干草,穿外套,点蜡烛,女人扫清坚果壳,踢走满地堆积的空罐子。许多人匆匆丢掉烟卷,妮慕看到一个小个子在扣箱盖前伸手去抓了一把,藏进衣服口袋。 注意到她的目光,马苏瓦赶忙解释:“可不能让正经仪式像邪神降临一样啊,大人。这太冒犯了。” “再怎么收拾,这里也只是地窖,不是圣堂。” “也许我们凄惨一些,对联盟更有帮助。”巴拉布则滴咕。 “别出声!”蒂卡波瞪他一眼,“我听不清楚了……咦?” 顿时,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大多数人不敢乱动,甚至屏住呼吸。还有人跪在地上,无声默念。这就是欢迎方式?霜巨人瞧见他们的脸色,莫名感到笑意在喉咙里聚集,得拼命忍耐才不至于扩散出来。 黑暗中,起初只有蜡烛的微光闪烁。但紧接着,炽光“轰”地升腾,犹如点亮的篝火,地窖霎时一片明亮。 妮慕赶快捂住眼睛。这下人们的欢迎方式统一了。“来了?” 她听到湖水和风的声音,还有鸟儿啁啾,似乎是雨水的先兆。但潮湿之中仍有太阳的气味,热量拍打着脸颊,妮慕感到浑身湿漉。 除此之外,她察觉到一种怪异的偏移感,彷佛身处迥然不同的世界。当她呼吸时,却茫然地牵引起魔力。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霜巨人心想。她的火种比她更先感应到规则的变迁。 冷光西塔却没有同感。“恭迎尹文捷琳陛下。”她语带虔诚地说,“我名叫蒂卡波,专此为您打开诺克斯的门户。守誓者联盟的诸位古老同盟,也随伴迎邀我族回归,以表诚心。” 她的声音本该在狭小明亮的空间中回荡,如今却平稳地传递向远方。妮慕试图睁开眼睛,但光线太亮,只能在指缝间窥见一道道不断交错、融合的闪烁轮廓,房间内仅存的位于仪式底座处的阴影,也持续着拉伸和骤缩的变幻。 地窖中寂然无声,连呼吸声都弱不可闻。对方回答了吗?穿过了门?妮慕统统听不见。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心跳居然这么响亮,恨不得按住血管。 这时,霜巨人的耳朵捕捉到一个清晰、柔和的嗓音,无疑是尹文捷琳女王的嗓音。 “诸位盟友。”这位闪烁之池的西塔圣者说,“感谢你们的努力。但蒂卡波女士,请你传递我的回应:我们的约定不在此刻。” “联盟经过了会议表决,陛下,同盟族希望您尽快归来,给予我等面对猎魔战争的力量。”蒂卡波解释。 “当时我也参与了表决,蒂卡波。然而时移事变,联盟并非同心,此行难以成功。” 妮慕听见某人发出一声祷告,她无从辨别声源,但对其感同身受。事实上,她唯一听清的是冷光西塔的声音,它颤抖起来:“您……意愿为何?” “很遗憾我不能去。” “可我们需要您……” “我们的同族也需要,蒂卡波。联盟的意图我已知晓,不日你将回到故乡。” 蒂卡波轻吸口气,沉默下来。“结社袭击了商队,女王陛下。”矮人领队不得不接过话头,“在这之前,无星之夜和亡灵联手攻占了空岛霍科林,为对抗恶魔,克洛尹塔与寂静学派有结盟的倾向……” “圣者为对抗恶魔达成协议,不会对神秘支点出手。”尹文捷琳不为所动,“而恶魔并不会遵守约定。前往诺克斯等若将族人置于危险之中……我知道你们不能理解,但我已失去了许多族人,无法再为联盟承担风险。” 领队也沉默下来。闪烁之池女王的拒绝之意如此坚决,佩欣丝再也无法劝说。联盟只是联盟,并非一个整体的国家,恐怕没有成员族会为了全联盟而牺牲本族利益。说到底,联盟中的神秘种族本就是为了族群利益才选择加盟,这是联盟成立并延续至今的根基。 “您怎样才愿意提前行程呢?”霜巨人闭着眼睛问。 “当风险减小到我能够承担,法布提的族人。然而在我眼中,威胁无处不在,就潜伏在你们身边。”尹文捷琳告诉她,“要么解除隐患,要么继续等待。就是这样。” “身边?”蒂卡波吃惊地问。 “不远就有一个。而且你们身在异国,夜莺更是数不胜数。”光之女王指出,“听我说,我的族人,你们此行受联盟的结盟者资助,然而白之预言的获得者不久前却葬身于此,她的遭遇带给我们警醒。”她略一停顿。“更何况,我曾派夜莺回到诺克斯,他却在露西亚的神术之中与我断开了联系。” “玛格达来娜大人虽有预言能力,但本人只是竖琴座的女巫,需要依靠他人保护。”佩欣丝说,“闪烁之池是不同的,陛下。” “女巫死于谋杀。这才是关键。”西塔女王幽幽地说,“她在重重保护之下被恶魔刺杀。事实上,她在与圣骑士团汇合前活得好好的,你以为这是为什么?” 圣骑士团,霜巨人心想,光辉议会一直是我们的盟友啊。她听到某人的呼吸,急促、激烈、充满恐惧。在心里,妮慕觉得圣骑士并非不可信任,但她并不敢说出自己的判断。 “光辉议会不值得信任?”巴拉布脱口而出,“这怎么可能?” 冷光西塔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怎能质疑陛下?”她警告。 黑熊如梦如醒:“不,大人,我是说……” 尹文捷琳没在意巴拉布的冒犯。“我从不猜测可能性。我只会依据事实判断。” 一时间,仪式前没人再开口,光线渐渐散去。妮慕睁开眼睛,看见冷光西塔扑到仪式前。 “陛下,请您……” “我无法帮助你。”尹文捷琳在她提出请求前说道,“代行者身在诺克斯,而我远在闪烁之池。不过,他们既然认定是我们的盟友,就该给出诚意,远超迎接仪式的诚意。” 蒂卡波还想说什么,但光线就此消失了。神秘仪式如腐朽的阶梯在黑暗中坍塌,直至分崩离析,碎片比蜡烛的光辉更暗澹,最终化为尘埃。 矩梯关闭了。妮慕心想。她走了。 一阵漫长、窒息的沉默后,佩欣丝忽然开口:“巴拉布,你知道德拉·辛塞纳是怎么进入商队的吗?” 黑熊迟疑片刻,似乎在判断她是否真的在询问,而非提问。“尤利尔在阁楼救了她的性命,随后恶魔在城内大肆袭击,来蒙斯阁下出于救助民众的原因,便要她同行。” “关键是我们的高塔信使。德拉即便做出这种事,也得先把命还给他。” 巴拉布扭过头,后退了一步。“做出……这种事?” “不管怎么说,这关头她都太可疑了。”佩欣丝叹息一声,“这也是我与你们分开行动的原因。人多眼杂,必须警惕夜莺。就算不是她,我们的队伍中也有许多可供收买的投机分子。” “你不会是说。”霜巨人没明白,“德拉给寂静学派通风报信?她为什么这么干?” “多新鲜啊。”蒂卡波也叹气,“世事如此,妮慕。人们的好心往往没好报。但问我的话,若她早知道尤利尔是高塔信使,估计就会另作考虑。” “我们没有证据。” “情况危急,不能迷信证据。这又不是什么侦探游戏。” 大家无话可说。 妮慕站在地窖的出口,却彷佛身在人群中,浑身不自在。她想伸手时,总会打到天花板,砖墙则如薄纸般一戳就破,但若她一动不动,墙壁又好似倾倒一般压过来。这种悬而未决的感受令人痛苦万分。等尤利尔回来,我该怎么告诉他?想到这里,妮慕几乎要去拿铁锹了。 “把这件事告诉来蒙斯阁下吧。”佩欣丝转移了话题,“仪式结局已定,非得让他知道不可。” 蒂卡波张开嘴,但没发出声音。领队已转过头:“做好准备,学派巫师很快会找来!” 第七百二十七章 顶级窃贼 天色已晚,走廊空旷寂静,一扇扇合拢的门扉陷入沉默。白天的喧哗简直像一千年前的回忆,自拉森成为天文室教授后便消失不见。 一个宁静的夜晚,和平的世界,是战火蔓延前夕难得的悠闲时光。 当然,高塔并非处于休息状态,这时候的占星师们各自忙碌不暇,记录着潮汐中星辰轨迹的种种变化。只要推开这些紧闭的门,声音便会重新出现。 但事实上,他心想,这是海伦或萨宾娜的待遇,我只会被拖进门去,加入他们的工作之中。毕竟,若天文室的同僚下属在殚精竭虑,而自己无所事事的话,他是会感到惭愧的。小秘书萨宾娜比占星师更忙,“命运女巫”则不会感同身受。 可他如今无事可做。 听起来简直荒唐。自诺克斯拉开第二次猎魔运动的序幕起,神秘领域便陷入了一种紧迫、惊惶的备战气氛之中。没人不恐惧恶魔,没人愿意与他们作战,凡人逃往心目中的安全之地,冒险者传递耸人听闻的流言,然而神秘支点无处可逃,天文室既要观测潮汐,又得忧心战局——事实上,空岛之战打响后,命运集会就再也没机会开启过。而如今,天文室教授正像个幽灵似的徘徊在走廊里,茫然走向楼梯。 他还记得两分钟前的情景。“拉森。”高塔先知在他耳边呼唤。他从梦中惊醒,听见导师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把你的眼睛暂停,过去的预言没什么好看。” 一开始,拉森还以为自己忘了什么事。他边爬出阵图边翻笔记,结果又听见导师催促。 “我需要你保持清醒,给你五分钟时间。到点后去观景台一趟。噢,记得带上那枚种子,千万别忘了。” “出什么事了?”周围没人的感觉很奇怪。拉森这才发觉,房间外不见小秘书的身影。“萨宾娜呢?” “她不在总部。”导师并未告知他更多情况。“别惊动其他人。” 这没什么,拉森掩饰住自己的惊讶。即便萨宾娜远在地底世界,我也能催来她的星图终稿。先知当然也可以办得到这种事。他只好赶到观景台,心里猜测会有什么麻烦等着自己。 结果一打开门,他顿时发现自己并非唯一一个半夜被导师捉起床的人。真是活见鬼,怎么回事?他所见的一切完全出乎预料。 水晶球正接待着两位客人。拉森常来观景台值守,这两人则对此地全然陌生,但这点相似之处并未缓和他们的气氛。 一位巫师站在最外侧。他穿着与先知样式类似的长袍,衣物整洁简朴,手握一张纸卷。他有一张窄脸,平额头,方下巴,自鬓边而下的半张脸都蓄着浓密、整齐的深棕色胡须,在粗眉下,他的眼睛深如两道裂口。 此人有种捉摸不定的气质,已经令人心生退意,但与对面的家伙相比,他显得如此文质彬彬……最关键的是,他能在险恶的沉默之中镇定自若。 拉森自问办不到。说到底,这家伙出现在观景台已令他心惊肉跳。战争开启后,命运集会绝不可能邀请陌生人来这里!他只好瞧向另一方,希望获得答案。 不幸希望渺茫。推开门时,正对面的“客人”就投来了冰冷的目光,这位几乎从不到观景台值守的外交部长、全年在高塔停留不足两星期的统领大人,如今像座雕塑一样扎根在地面。他面无表情,两手空空,但身后的水晶球表面却覆盖着一层白霜。 陌生人瞥了一眼门口,一耸肩。“晚上好,艾恩的使者。” 他终于发觉了异常。见鬼,我常在走廊的肖像上和这家伙打照面,不过那些时候都是白天,而此时此刻,拉森简直有种画像成真的荒谬感。 他后退半步,手中的笔记本防卫性地浮在身前,牵引起星辰光辉。“‘第二真理’大人?抱歉我不知你在这里。” “当然。我把自己的神秘痕迹隐藏起来了,正常来说,你们没人能察觉到问题。” 什么鬼话?“问题在于,你现在正在莫尼安托罗斯接待先知大人,而不该出现在克洛伊塔的重地。” 巫师一挑眉。“你没注意吗,这只是我的影子,艾恩之眼阁下。” 我终于发现了,多亏你提醒,呃?“何必避重就轻?”拉森戒备地说,“不知斯特林大人深夜拜访,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当然要紧。”白之使替他回答,“再不拜访主人就回来了。” 伯纳尔德·斯特林扭过头,叹了口气。“真是一点情面也不讲。当年我还帮忙伪造过你的成绩,是时候还清情分了吧?” 这话显然不是对他说的,但拉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夜晚是如此魔幻,“第二真理”亲自作贼、被统领截住不说,没想到统领居然还与此人曾有交集。况且,他提到什么成绩? “你想要什么?”统领质问。 “还能是什么?”巫师首领反问。行窃被看守逮住后,他表现得相当坦荡,好像真是来夜访似的。拉森不由得提起警惕,担心此人还有对策。 “不管你想得到什么,大人,高塔暂不能提供。”“艾恩之眼”关上门,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若你一意孤行,整个神秘领域都会知道此事。” “凡人的言语就像风。”“第二真理”不以为意,“何况消息传出去,人们没准还会支持我。如今猎魔运动愈演愈烈,谁能更快获得胜利、平息战争,他们便支持谁。” “依靠偷窃同盟获得和平么。”拉森皱眉。他心中既惊且怒,好在统领大人也在场,不至于束手无策。“莫非寂静学派要替恶魔取胜?” “这便是秩序的局限。在你眼中,学派也只是敌人,因此我们不能通力合作。”巫师告诉他:“先知也不例外。若他同意将秘仪交给我,以太之渊明日便能降临到恶魔的老巢。你们见过灰翅鸟岛和德拉布莱的下场,我敢说,恶魔结社不会比它们好到哪儿去。” 拉森总算明白了他的目的。观景水晶的秘仪,它是克洛伊塔观测诺克斯秩序的平台。难怪他会找到这里。白夜战争时期,命运集会与寂静学派合作,利用秘仪协助巫师进行了发射。 这是一次成功的合作行动,『以太之渊』发挥了仪式魔法的毁灭性,一击便将血族和痛苦秘仪的阵地粉碎,彻底终结了白夜战争。 神秘制造出的深不见底的漩涡,至今还在秩序边界不断弥合。 没有高塔协助,寂静学派恐怕也没把握动用这个威力巨大的仪式魔法。眼下猎魔运动复演,神秘领域拉帮结派,尚未同心,学派大约也在寻找保存力量的方法,但拉森没想到这帮巫师竟先把主意打到了同盟头上。 “合作相关事宜,先知大人会代表高塔与学派商谈。”事实摆在眼前,他却不得不用平和的语气回应,以安抚对方。 “我们谈过了。” 结果不言而喻。换成是我,拉森心想,我也不会答应。恐怕在他邀请先知前往巫师的总部时,便已经计划好了今日的行动。不,或许更早,能在命运集会眼皮底下潜入高塔,连“第二真理”也不会轻松办到,他多半在上次前来布鲁姆诺特时就做了手脚…… 这时,拉森听见导师的声音:“没有占星师操控,你拿走观景球也是白费功夫,斯特林。” “何必再隐瞒?占星师也不一样,秘仪需要的是你们这样的,唔,倒是很难得。”伯纳尔德·斯特林打量着他,“但刚巧我眼前有这么一个人。” 拉森吓了一跳。这桩事在命运集会中也是秘密,他不晓得对方是如何知道的。 “你不会指小白吧?”先知不动声色地反问,“自然,我没有对他的占星术天赋进行过任何评估,没准……” “什么?他?你真是无人可选了。”“第二真理”不由笑了,完全没受他的言词干扰。“连你的徒孙都比他强,这我敢打赌。有些东西是无法通过调整命运去改变的,狄摩西斯。你忘了吗?我和你的白之使是老朋友了,他的水平我一清二楚。” 统领似乎没听见这话,连目光都没移动。拉森呼出一口白雾,心想只要先知一声令下,统领一定会向圣者拔剑。也许双方的职业有别,神秘存异,境界的差距更是难以弥补,但刹那间,他对交手的结果竟心存迟疑。 “我知道你不会动手,斯特林。”先知提高嗓音,仍在维持镇定。“这么干对你没好处。” “确实我能办到。”拉森紧跟着开口,“但我发过誓,因此绝不会受你胁迫,大人。” “第二真理”嘲弄地微笑。“可怜的孩子,当年我们也曾向‘胜利者’发誓保护他的生命,现在他已死了近千年。”他话中有话,令人毛骨悚然。 “这是神圣的誓约,毫无信仰之辈没可能破除。圣者和诸神都做不到这种事。”先知哼了一声,“所以别在我眼前摆谱,小子,旧事重提毫无意义。” 巫师首领偏过头:“维隆卡,薇诺娜,还有埃尔伯·霍舍姆,记得么?他们也是你我的老朋友。我问你,这些人如今都上哪儿去了?” 一把剑出现在统领手中。“问你自己去。” 他的手指在颤抖。拉森惊讶地发现。 “若你愿意承认。”伯纳尔德毫无威胁感地继续说,“他们将归功于你。这是你的勋章。行了,乔伊,看在你我曾经的……” “你想要秘仪?”白之使打断他。 巫师停下来。“或许还有这位年轻的阁下。”他指了指拉森,“不过这样未免得寸进尺。好吧,秩序支点结盟在即,我们最好给双方留些情面。” 拉森没忍住,脱口道:“你以为结盟还会继续?在你做出这等事之后?” “这是大势所趋,阁下。”巫师轻飘飘地说,“猎魔运动不同于以往战争,又是第二次开启,烈度非比寻常。秩序需要统一战线,以对抗沉沦位面加瓦什和恶魔结社的联手,我的行为在你眼中或许不可饶恕,但眼下高塔可不是由你这样的新人当家。不妨问问大人的主意罢。” 有一秒钟的时间,拉森几乎要立即问出口,但他终究不是真正的年轻人。我们怎能拒绝?他苦涩地想。为失去的秘仪,抛弃更大的利益?傻瓜才会这么做,哪怕学派巫师的手段令人不齿,我们也必须接受现实。 先知也没有回应。导师或许也在权衡利弊罢。拉森了解他,心中已清楚今日之事该如何收尾。 “若你得到秘仪,又能付出什么?”在沉默后,狄摩西斯问。 “真理派和神学派将支援空岛。”伯纳尔德说,“最后对结社的攻坚部分,也都由我们负责。至于其他条件,不如算算总账?先前盖亚教会的乱子,学派可以不再追究。” “直到让教会脱离学派?” “这不可能。”“第二真理”一口否决。他环视一周,给出明显是借口的说辞:“猎魔运动在即,教会审判者是恶魔猎手的中坚力量,分化他们实在没好处。” “据我所知,盖亚教会已经宣布脱离了寂静学派。”拉森指出。 “这是甘德里亚斯的单方面声明,此人经营时期,教堂传出了严重丑闻,或许他还是早些下台较好。如此一来,他的声明自然也不具效力。” 想必新教皇会是一位懂事的管家罢,拉森不禁想。只一句话,他就让教会的革新变作无用功,修士们的信仰之战没有赢家,全为巫师铺了路,教会夜莺元气大伤,审判者整合为一,这些变化无疑增强了学派对教会的掌控。 当然,其中也不是没有坏处。若甘德里亚斯下台,所有人都会知道是寂静学派进行了干预。后者已在安托罗斯折损了一位空境阁下不说,虔诚的修士们也未必肯投效真理。占星师们无需再做什么,学派内部因盖亚教会的归属,很快又会掀起一场场明争暗斗…… “失去观景台,七支点对秩序的观测将不再完善。”先知告诉他,“闪烁之池回归在即,动用『以太之渊』毫无必要。总体来说,我们得不偿失。” “若吉祖克能活着回到巫师之涯,我倒愿意用教会交换秘仪。”斯特林则回应,“求索之路或有牺牲,没人能避免风险。一直获利的只有‘胜利者’,我们都没他的能耐。”此人卷起纸筒,敲了敲手心。“再说,我愿意换,你们也未必答应。” 说到底,盖亚教会的价值与观景台相去甚远,人们并不在乎。拉森暗想,倘若换成霍科林,结果又会不同。 他没能继续考量,“第二真理”渐渐失去了纠缠利益的兴趣。“我已浪费了大半夜的时间,是时候结束了。”巫师不悦地说,“你们的问题该自行解决,和我没关系。” 他向观景水晶走去,先知沉默以对。比起讨价还价、未雨绸缪,他们都清楚一个事实:此时的克洛伊塔中没人能够阻拦一位圣者…… ……“咔嚓”一声响。拉森愕然地注视着白之使,只见他从破碎的水晶片中抽回手,指间鲜血淋漓,逐渐凝固。 而这只是开始。 观景台中共有近百个房间,其中安设了大大小小的水晶元件,以供占星师观测秩序。虽然此地的大型水晶乃是秘仪的中枢,但元件仍具有部分力量。只是在升起这个念头的瞬间,拉森的耳边传来一连串碎裂的声音,他根本来不及阻止。 寒霜在浮台的表面延伸。冰晶与水晶的碎片一同闪耀,神秘侵蚀符文,直至秘仪完全暗淡。 “你还想要什么?”统领问。 所有人都为之震惊。话音落下的一刹那,拉森几乎没意识到这话里的挑衅。事实上,他的全部注意集中在散落、破裂的水晶上。他打碎了它!观景台的秘仪或将就此失效。 一阵眩晕传来,拉森不禁扶住门把手。 “保护自己。”先知传来警告。 拉森强迫自己深呼吸,以缓解骤然涌上额头的血液。真正需要担心的是伯纳尔德·斯特林,他觉得对方会比自己更恼怒。常人发怒不过是跺脚咒骂,但圣者发怒,我们很可能一同送命。 “第二真理”眯起眼睛,盯着水晶碎片。空气猛然振动,传递神秘意象。拉森不禁沉下心。 但就在这一个心跳的瞬间,事情并未如预料般一发不可收拾。神秘在水晶的残骸处显形,裂片悬浮、飞舞,重新拼合在一起,恢复成光滑的原貌。 他接着去瞧观景台,目光中似乎有种热量,冰霜飞速熔化,雪水渗入地毯。但就在这时,白之使将手掌按在平台的符文上,白霜顷刻染成血红,空气中寒意蔓延。神秘角力陷入僵持。拉森屏住呼吸,心情复杂地旁观这一幕,不知该祈祷哪边胜利为好。 最终,斯特林移开目光,点燃了书桌旁的烛台。白之使身后传来粉碎的声响,水晶又一次四分五裂。他眉头紧皱,没有回头去瞧。 “还是老一套。”“第二真理”评论,“不能指望你学会魔文,是吗?你简直像个术士,不像元素使。” “如今他的神秘度只在你我之下,斯特林。”先知回应,“血咒术可以有效发挥他的天赋,收拾你的徒子徒孙足够了。” “我的学生都不是银歌骑士,他们只专研真理之道,和他可不一样。难道你没想过帮他更进一步?” “这很危险。”高塔先知冷淡地说,“我帮不了他,你也一样。灵魂乃火种之本源,轻易无法弥补……任何尝试都必须慎之又慎。” “恐怕你拒绝任何尝试。” “当年是当年,情况不同。况且,他自身也存在……” “你已失去了进取心,狄摩西斯。一千年让你更加老朽,我敢说,你等不到下一个一千年。情况不同了,没错。局势对调了,是不是?当你带着这帮伟大的占星师缩在塔里的时候,秩序正在颠覆。” “若你还有记忆,这次猎魔运动便是由高塔发起。” “而你又找上了神圣光辉议会,我说不准你这么干是否出于年老痴呆。”“第二真理”恼怒地指出:“那女人非我族类,代行者则是个宗教疯子。瞧他们十五年前干的好事!问我的话,既然决定动手,就该做彻底,莫非你后悔了?想起自己的誓言了吗,国师大人?” “当初背弃誓约的不是我们。”先知回敬,“你太急躁了。” “你竟然这么看我,真令人意外。”巫师面露奇色,“最该着急的不是你?时间拖得越久,你就越衰老,而我们仍然年轻,他也一样!还是你以为他会看清形式,献首投诚?我的老天!”他摇摇头。“不如交给我,狄摩西斯,我有把握从他的……” “别再做梦了!”声音猛然放大,震得拉森心跳加速。“你我都清楚那是在干什么。行了,斯特林,今晚你的举动已经够出格了!我会记得今天的事。我不会忘。” 拉森从未见导师用如此语气说话,高塔先知永远能预见危机,永远能看破陷阱,但此时此刻,他感受到他的愤怒。 然而,他的愤怒不单来自于伯纳尔德·斯特林的肆意妄为,也并非因他本人的失误漏算……拉森无法假装自己察觉不到,这其中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他们提到了“胜利者”和许多人,还有圣米伦德大同盟的誓约。 什么意思?他心想,谁背弃了誓约? 但导师没时间为他解惑。“走罢,斯特林,我不会答应你的任何条件。既然你急于求成,联盟对你而言便不是必需。”“黑夜启明”下达了逐客令,“等到伊文捷琳回归,见识了寂静学派的作风之后,想必她也会重新考虑。” “人们往往认为重来某些事物,自己会做得更好。愚人的幻想。听着,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伯纳尔德告诉他。 “离开这里。快走!” 巫师首领丢下纸卷,密密麻麻的符文在空中展开,散发微光。落地后,纸页燃烧起来,他的轮廓随之淡化、消隐。 等火光也熄灭,拉森一挥手,夜风吹走了灰烬,“第二真理”没有再出现。他终于松了口气。 白之使同样松懈下来。冰霜熔化,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他移开手,却又紧抓住观景台的边沿,才得以保持住平衡。 他受了伤,拉森终于发觉。“怎么样?是……呃。”烛光摆动,暴露出统领的左手臂,它似乎被利齿撕咬过,皮肤上布满褶皱的伤痕。解除魔法后,伤口犹如一只只细长的眼睛,不断流淌出鲜红泪水。 奥托在上。拉森只觉自己的手臂也奇痒无比。假如今夜统领不在,倒霉的或许就是我。“第二真理”既已在谋求观景台,就绝不会轻易改变主意。他终于清楚导师为什么不允许惊动其他人了。这关头,谁来都没用。 他正要呼唤医疗部的值班人员前来处理,“黑夜启明”阻止了他。 “把种子交给……算了,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先知的语气很疲惫。 “我会尽力。”事先做些准备会更有保障,但眼下情况紧急。“观景台的破损……” “先用它应急。至于秘仪,等我回去再收拾。”导师吩咐。拉森紧张地翻开笔记,力求尽快回忆起过程。“别担心,只是皮外伤。” “我很难判断‘第二真理’大人使用了什么手段,老师。” “巫术。还能有什么?” “我赢了。”统领忽然开口,“只是空境的神秘。” 拉森翻页的动作不由放缓。伯纳尔德·斯特林没有展现圣者的境界,只施展了一个空境的法则巫术,显然他担心会在碰撞中将观景台二度损坏,而作为保管者,我们的统领大人却没有这种顾虑…… “你本不用这么干。”先知转而对统领说,但不是真的责备。“伯纳尔德·斯特林目标明确,从不做多余的事,这种人不算难打发。既然他想要观景台的玻璃球,我们大可以慢慢协商,等事情结束后再拿回来。” “连我一起?”拉森嘀咕。在心底,他对白之使的出现简直万分感激。 “斯特林顶多是吓唬你,否则我就将巫师之涯的玩意打包丢进地心海去。玩这种把戏他也得冒风险。”先知轻快地说,“是的,你们不会受伤。这点我还能保证……尤其是你,统领大人,你竟比拉森来得更早。说实话,你应该不会一天到晚盯着他的动向吧?” 白之使一言不发。 先知没有强求。“我早说过,他会为自己的肆无忌惮付出代价。看来在观测寂静学派这方面,我们无需再多投入精力了。至于观景台嘛。”他幽默地一笑,“你真是深得我心。虽然我们有些损伤,但总得来说,对方也没赚。” 第七百二十八章 事相 “埃希?”他喊道,“是你吗?” 楼梯与来时一般陈旧,但很结实。尤利尔摘下一根蜡烛,登上台阶。火光照亮眼前三码左右的距离,暴露出木梯的斑驳痕迹。 不可能有人先我一步爬上去,学徒断定,我没发现这里有脚步声。并非是他自信于听力,而是对一架破损、陈旧的木质阶梯来说,在有人经过时保持沉默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砰砰砰砰! 脚步声。尤利尔并不聋,虫鼠爬行尚且逃不过感知,遑论如此急促有力、令人心惊肉跳的沉重脚步。此刻万籁俱寂,这只可能是幽灵发出的声音。 我会抓住你,他心想,然后弄清楚一切秘密。 他轻盈地迈上阶梯。对于幽灵,尤利尔的了解绝没有德拉·辛塞纳多。他曾以为这是一种凡人死后的灵魂化作的亡灵,能自如穿透物质,隐匿行踪。学徒上次见到幽灵还是在四叶城,它们完全称不上聪明。 但埃希女士绝非寻常幽灵,哪怕她生前只是凡人。 这全是德拉·辛塞纳的功劳。通灵者小姐的神秘道路至少走过了两年多,在灯之年时,她曾希望转职女巫,但选定的导师玛格达莱娜行踪不明,只好继续钻研灵魂。如今,高地女巫被恶魔刺杀,消息业已传遍七大支点,德拉的计划彻底破灭,非得和幽灵打交道不可。若说她有办法改变幽灵的某些特质,尤利尔可一点也不奇怪。 楼梯尽头是间没有门的房间,里面没有吊灯或烛盏,只有一扇圆形的玻璃天窗。月光透过舒展的骨架,投射在散发霉味的厚地毯上。 除此之外,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尤利尔停下来打量,为这空旷而稍感惊奇。他很少见到空置的阁楼,在四叶城,人们都爱把杂物堆在这里。 “有人吗?”学徒不抱希望地喊道,“或者幽灵?喂?” 公馆静静聆听他的回音。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腐朽的怪味,还有蜡烛燃烧的烟气。不知怎的,此地蚊虫极少,大部分墙壁保存完好,只角落隐见裂痕。 学徒仔细搜索了一圈,没发现任何异常。也许只是恶作剧。发出尖叫声的幽灵更是痕迹全无,看来它要么只存在于想象中,要么非常明智,很清楚吓唬人的后果。“请出来吧。” 他继续等了一会儿,然而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天窗外,群星和破碎之月在移动,让等待变得愈发没有意义。与单纯的探险时相比,此刻的等待更为难熬:寂静学派像野狗一般追逐不放,尤利尔本身也状态低迷。最后,他终于失去了耐心。 “我要离开了,喂?”尤利尔摸出那张决定命运的卡片。“有人吗?” 学徒叹了口气。“你若再不出来,别说我了,这栋房子也保不住。”夏妮亚不是傻瓜,校场之战后,她绝不会再被骗进在狭窄的空间里,与学徒进行公平的格斗对决……换做是我,用巫术将建筑撕碎才好。“诸神在上,我说的全是实话。有人吗?” 无人回应。可能他的实话未打动对方,可能它早已逃走。哪怕是埃希,他也不知道她是否会回应,自从德拉揭穿她是“锁匠卢格”故事中的反派角色,她就愤怒地逃走了。不论如何,尤利尔没时间去追。他倚靠栏杆坐下来,撕掉了卡片。 『圣言唤起』给出了巫术的咒语,但显然,这是个空境魔法,学徒无法顺利使用。命运之力随巫术的解除挣脱束缚,渐渐融入大气,成为火种无法感知的隐秘因子。 但就在这时,尤利尔忽然发现房间的角落里出现了一点荧光。这并非肉眼能观测到的光线,而是火种的触觉视野中明亮的小小星点。它在墙角的裂隙里闪闪发亮。 命运的力量。他立刻辨认出“荧光”的本质。解除巫术后,一部分神秘并未消失,而是反常地聚集起来,附着在一道缝隙中。什么东西? 尤利尔自以为抓住了线索。魔力引起神秘之光,迅速侦查过整面墙壁。然而令人失望的是,里面并没有想象中的机关。学徒不甘心地摸索深处,也只得一手尘埃。他开始考虑沿缝隙撬动地板,或者刮掉木头表面。 错误的尝试。尤利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荧光黯淡,无能为力。 这里头该有什么原因。学徒目不转睛地盯着亮光,指头摩挲关节。归根究底,这里为什么出现了异变?他拾起卡片的残骸。 尤利尔并非首个发现公馆异样的人,事实上,另有一位女巫特地在这里过夜。而她与这张卡片的主人海伦阁下存在极其鲜明的共同点。这下,答案是明摆着的了。 “你非为死而生……”尤利尔尽可能缓慢地念出咒语,他要让命运的力量在此地显现,但又避免完整施术,以免透支火种。 即便如此,他仍考虑不周。仅存的魔力迅速见底,力竭的疲劳感涌上心头。尤利尔正要抬头观察,然而背后的伤口传来剧痛。我该先处理伤口的。 所幸神秘成功地降临了,他的火种感应到一种奇妙的、无形质的约束力。隐约间,学徒瞧见阁楼中穿梭着无数的符文弦线,它们如清晨的烟雾般缭绕。 在他紧张地注视下,边缘的巫术脱离主体,涌向了缝隙。 很好,不出所料,竖琴座巫术真的能起效。尤利尔不眨眼地盯着它,以免错过任何变化。德拉的猜测是对的,玛格达莱娜生前曾来过这里,意味着她也能用巫术发觉端倪。 “你发现了什么?”学徒自语,“一块碎片?” 发光的是一块手掌大的补砖。尤利尔小心地拆下它,拿到月光下打量。在接触自然光线的一瞬间,他察觉到魔力忽的流失。 『捷径需知』很快消散,巫术力量消耗一空。但碎石仍带有一种超凡脱俗的存在感,让尤利尔觉得很熟悉。神圣纯净的魔力,充满诱惑,充满危险,如同生与死的分界…… “破碎之月。”他想起来。 相传竖琴座女巫和白月女巫、冰地女巫拥有共同的传承源头,难怪玛格达莱娜和海伦的巫术有所察觉,尤利尔恍然大悟。甚至于,她们技艺超群,境界高妙,大概无需像学徒这样把线索端在手上摸索,因此将石块留了下来。 尤利尔没有竖琴座女巫的手段,好在他出身克洛伊塔,也学习过浅显的相关知识。“银十字星”奥斯维德·西德尼阁下,他亲自教导过学徒占星术,还教他如何使用物象占卜。尤利尔非常感谢他的认真。没想到我还有靠占星术解决谜题的一天。 点起火后,石头在烈焰中熔化,散发的光线犹如另一盏蜡烛。但与火种的感受相比,这点光不算什么,尤利尔“看”到一蓬火花冲上半空,足足喷出半人高,是石头中蕴含的奇异魔力在逐渐引起神秘现象。 “事相、物相和人相统统具有轨迹。”“银十字星”告诉他,“而这些轨迹也统统可以依靠星轨显现。是的,严格来说,我们头顶的星空运行没有特定规律,一纪又一纪,它们的变化并不相同……事实上,星辰的转动取决于世界的发展,也就是秩序的命运。” 他伸手去碰,焰光只有色彩,却无温度,正如奥斯维德先生教导他的那样,因为石头并未真正燃烧。占星术点燃的是它过去的轨迹。 紧接着,竖琴座巫术牵引而来的粒子也投入火焰。 奇妙而震撼的一幕,尤利尔望着虚幻的篝火心想。“火与光的现象不是神圣光辉议会的专属。”这是教材中的记载。“我们之所以用它展现命运,是因为它本身没有形状……不断变化,无疑是呈现预言的良好载体……与之相仿的还有自然风、波纹和云霞……等,不过克洛伊塔研究最深入的仍是星辰轨迹……因为它很难受干扰,得到的结果精确、可靠。但是否不受干扰的占星术就是最优秀的呢?这里我们举出一个反例:预言梦。” 后文的记忆已不可考。身为外交部的成员,尤利尔无需过于了解占星术。他等待自己的尝试给出结果,事实上,这种尝试本身就证明了一些东西。比如玛格达莱娜的离开确实与公馆有关。 她的遭遇值得反省。火光炽盛,忽然楼下的某处发出砰的一声,将尤利尔惊醒。他猛站起身,警惕地打量身后。我成功了?还是十字骑士找上门来? 让我们见个分晓。他心想,正要去瞧,冷不丁耳边响起一声尖叫:“科恩!”学徒脚下踉跄,但对方又喊:“快住手!天啊。” 尤利尔让自己镇定。“埃希?”是那幽灵女人的声音,果真是她在搞鬼。“你在哪儿?”他呼唤,忽然瞧见大门钻进来一个陌生男人。 学徒吃了一惊。误入的当地人?还是走投无路的流浪汉?不管怎么说,此人的出现着实意外,我记得我锁了门。 就在这时,男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全然陌生、紧张不安的面孔。尤利尔与他四目相对,没人有隐藏自己的时间,他们注视着彼此,直到男人低下头去。 他没看见我,尤利尔意识到。楼梯太暗,也许凡人看不到神秘的光辉。这么说,此人真是误闯进来? 思考的刹那,男人已跑进了房间。等他再度出现时,手里已多了把锤子。 那只是间书房。尤利尔皱起眉。“这位先生。”他开口,“请问……” 男人充耳不闻,走出了门。 尤利尔的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他睁大眼睛,发觉对方直接穿透了门板。真是巧妙。这下我们无需奇怪锤子的来源了。 他冲下楼梯,去追提锤子的男人,结果大街上并无人影。这再次证实了他的看法:凡人不可能有这种速度。学徒又折回身闯进书房,这里没有任何与他印象相左的事物,但当他钻出尘埃覆盖的书房时,尤利尔发现走廊尽头的织机上出现了新的字迹。 『你听见了吗』 一句字符以丝线缝制出来,色彩鲜亮,触感柔滑。它绝非棕精灵的手笔。事实上,整架织机都焕发着崭新面貌,不像真实的事物。 尤利尔读出句子,感到脚底升起一股凉意。它不似法则巫师夏妮亚带来的直观的威胁,但却更为阴暗,如同深夜之中从背后传来的脚步声。 学徒急促地喘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他想,或者说,在很久以前已经发生过了…… “你看见了吗?” 身后传来低语。 尤利尔猛地转身,手臂一挥,剑刃带着莹莹辉光在身后一掠而过。埃希低头瞧了一眼,被拦腰截断的身体正缓缓黏合起来。她夸张地一咧嘴。 “女士。”他认出她来,“你吓到我了。抱歉。” “不。这不算什么,我死的时候比这更惨。在故事里,我的尸体被杀手砍成了碎片,治安官发现时,它们散落在大厅地板上。” 尤利尔喉咙发干,不想讨论她的死相。“你说看见?” “科恩。”幽灵女士告诉他,“你看见了我丈夫,是不是?” “我的确看见一个男人。他也是幽灵?你丈夫?” “没别人。” “别这么肯定。”我可没见过他,尤利尔心想,我又不是锁匠卢格。“什么情况?我是说……” “他回来这里,然后找到了我。”她指了指头顶。 “你们是被辛塞纳召唤出来的?”尤利尔明白了。 “我不知道。科恩……不像我,他对那女孩很友善,他们似乎早先便熟悉了。”埃希犹豫片刻,“似乎有人在她之前来过这儿,用某种神秘力量召唤了科恩。后来银歌骑士——噢,圣骑士——到公馆搜查,他只好先离开家,到外面躲避。” 还有这种事?尤利尔一挑眉,心里觉得多半是玛格达莱娜。德拉说她的秘仪在唤醒埃希之前并没成功过,这倒不是谎话。“你丈夫是刚刚回来的吗,女士?” “我没见到他,至少刚才没有,所以才会问你。科恩回来是你们离开后的事。” 三天前?“我看见有个男人从书房拿了一把锤子,接着出门去了。”尤利尔说话时瞥一眼织机,那行字不见了,留在上面的是“给达拉什的信”。他收回目光。“你对此有何想法?” “什么想法?”幽灵皱眉,“科恩?不。我不知道,事实上,我可没瞧见他回家来。他生前就总是夜不归宿。”她恼火地一扯嘴角。“当时我们有许多敌人要操心。” 锁匠卢格的故事中,卢格是主角,因此编写者的叙述中带着明显的倾向。但听了这位“配角”的话中细节,尤利尔开始相信作者的公正性了,以经验判断,寻常人家不大可能遍地树敌,而埃希没否认丈夫谋夺他人祖宅的劣迹。 “可以想象。”我也处在人人喊打的境地,咱们同病相怜。“之前我还听见你在尖叫,是出了什么事?” “尖叫?”埃希怀疑地重复。 “是在叫科恩。你要他住手。” 幽灵盯着他。“你真是不对劲,小子。我敢说你出了什么岔子。”她一挥手,“是的,我会告诉你实情。我刚刚一直在花园里祈祷,而你上窜下跳地跑来跑去,吵闹不休,我不得不回来瞧瞧。” 尤利尔若有所思,点点头。 “至于科恩,这家伙没在我眼前露面,你却说他回来过?我是他老婆,他一回家我就会知道。你明白吗?我生前就有这本事,死了也不例外。” “或许我产生了幻觉。”他表示。“你的丈夫是生意人?”尤利尔转而问道。 “不是修理工、木匠或者其他拿锤子的职业。”幽灵讥讽。 “当然,寻常人家也会备有相关工具。没什么好奇怪的。” 埃希不快地盯着他。 “那石匠呢?”尤利尔摊开手掌,展示仍在燃烧的奇异石块。“你丈夫的生意与石匠有关系吗?” 幽灵女士恼怒非常:“我受够了!莫非你听不懂我的话?你和那女人一个样,都是……” 她的声音消失了。 “我就知道。”尤利尔轻声说。他看着幽灵的身影逐渐淡化,直至变成透明的空气。占星术借助物相,同时也在借用存在于公馆的“事相”。埃希记得某些生前的事,但当谋杀发生时,她其实并不了解其中内幕。 于是石块的“过去”覆盖了幽灵埃希记得的“过去”。她没有在这段情景中出现过,因而他驱动魔力后,埃希便从占星术引发的神秘现象中消失了。这么看来,幽灵作为命运展现的载体实在太不稳定。 但话说回来,石块的“过去”既然能覆盖幽灵女士的记忆,或许说明它比这位公馆的最后一任女主人知道得更多……有人穿门而入。 “科恩先生?”尤利尔问。他不指望对方回应,但男人茫然地抬起头,似乎听见了他的声音。学徒心一跳,赶快去瞧那架织机。 上面的字迹又变了:『你是科恩吗』 它不是在问我,尤利尔明白了。这是我的问题……诸神在上,这东西代表竟然是我的“过去”! 学徒后退一步,感到非常荒谬。我一千年前没来过这儿,这点毋庸置疑,为什么占星术会将我当成“事相”?他搞不清楚。 迟疑之间,男人已找到了锤子,走出公馆。尤利尔本能地跟过去,打开门寻找他的踪迹。这次他离得很近,开门之后,学徒立刻瞧见一双悬空的脚。 尤利尔吃了一惊,连忙抬头。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吊在二楼阳台,两只脚垂在正门的屋檐。她面孔青灰,皱纹扭曲,眼睛瞪着前方。她的裙摆被撕碎,但衣着完好,只有头发因极度的惊恐而纠缠在一起。一根皮带从乱发中探出,笔直没入黑洞洞的阁楼窗户。 一时间,学徒想到德拉收集的那本『倒吊塔女巫传记』,但此人明显不是什么女巫。她面容苍老,眉宇间给人一种熟悉感,尤利尔却敢肯定自己没见过她。不过拿锤子的男人不久前才露面,这给了他提示。 他们长相有着血缘般的相似,尤利尔心想。当然,我也可能看错。 可正当他仔细观察尸体时,忽然有一只手从阁楼探出,拽起绳子。女尸摇晃着上升。 有人在里面。尤利尔才转过这个念头,下一刻,一声尖叫响彻公馆:“不!”他不由愣了一下,惊恐、尖利,但这显然是男人的嗓音。 紧接着,沉闷、连续的巨响在阁楼里爆发。与此同时,那具女尸摇晃片刻,悬停在了二楼顶。 怪事一桩。但此刻由不得他慢慢思索。尤利尔转身冲进屋子,爬台阶时,他背后的伤口隐隐作痛。然而这点疼痛顾不得了,占星术中属于我的事相,阁楼里的尖叫…… “科恩?”板门上了锁,不得不用力撞开。 但学徒闯进房间时,眼前的一切令人讶异。没有血腥场面,没有行凶痕迹,尤利尔看见了一座石台。 很难想象会有人将这东西砌在阁楼。石台整体呈圆形,高近半人,面积占据了大半房间,表面的每一寸都遍布花纹——准确来说,是裂纹,却也是精雕细琢出裂纹模样的装饰纹路。它静静暴露在阁楼的天窗下,月光在缝隙中流淌。 这一幕终于唤醒了他的记忆。卡玛瑞娅。学徒心脏狂跳。月之祭礼。 我在做梦吗?他心想。这怎么可能呢?看在诸神的份上,乔伊和帕尔苏尔前往阿兰沃是后来的事……黑城尚未遭到自由人攻打……真是疯了!摩金·赫瑟时期,卡玛瑞娅和莫尔图斯毫无联系。瞧瞧吧,怎么可能有呢? 他逼迫自己停止联想。他几乎快意识到使者在月之祭礼时的异样了。有些细节无需回忆,便能自发地串联在一起,推测因而拥有了重量。 “太荒唐了。”尤利尔大声说,似乎想要驱赶什么似的。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他不远千里来到黑城就是为了这一刻!诸神原谅我,人们理应对秘密保有敬畏之心。 一把锤子躺在地板上,尤利尔伸手想要拾起它,但他的手指穿过了木柄。过去的幻影。当然。还能是什么?这是一千年前的事了,发生在莫尔图斯的往事,不是黑城。 站在幽灵公馆的阁楼中,窗外是寒风和月亮。尤利尔打了个冷颤。 “我来找你的过去,乔伊。”他对月光低语,“我知道你不会回应。是的,人怎能改变过去?它是你的一部分。”而我不接受谎言…… 誓约之卷带给他识破谎言的力量,它曾多次拯救尤利尔,让他辨明敌友,洞察人心。至今没有人能欺骗誓约之卷的契约者,于是人们为了隐藏秘密,只好缄口不言。 “你憎恨这座城市,险些将它毁于一旦。”使者曾带领自由人洗劫莫尔图斯,所幸银歌骑士团及时赶到。“高塔派来了信使,关于永生教义和女巫,她们都是破碎之月的信徒……摆在公馆的月之祭礼……还有卢格的故事。” 最终他想起索伦的警告。“也许我该亲自问你。” 尤利尔没有爬上石台。他手中与奇异粒子共鸣的石块正是当年祭台的一部分,如今已燃烧殆尽。占星术结束了。 幽灵埃希重新出现,皱眉打量着学徒。看来她一直没走。“你怎么了?”这位公馆的最后一任女主人询问,“你忘了怎么说话吗?” “埃希女士。”尤利尔开口。她后退一步,似乎被惊吓到了。 “你才睡醒吗,小子?你睁着眼睛睡觉?” “不。我有个问题,请务必告诉我答案。”尤利尔紧盯着她,“你丈夫科恩是不是……”永生信徒?碎月信徒?恐怕问也是白问。 “……在阁楼造了一座石台?我想这就是他拿锤子的原因。”他只好这么说。 “啊!确实是这样。”埃希似乎才想起来这回事。“好吧,告诉你不花什么,我丈夫爱好雕塑。” “这是他的生意?” “不。爱好。”她毫不犹豫地回答,“爱好而已。他从来不卖。你瞧,一分钱也赚不到,还浪费时间——这种无聊事我可不会特意记着。” 难怪你死得糊涂。想起卢格的故事,尤利尔不禁心有感慨。“感谢你的帮助。”他诚恳地道谢,“所以我得说,比起计较得失,世上还有另一种交易方式,埃希女士。” “你不会是指好人有好报吧?”幽灵哼了一声,“你瞧卢格是怎么倒霉的。” “不,是遇到好人才会有好报。”尤利尔告诉她,“而人是有时效性的。我说不准人们大多数时候是好是坏。” 幽灵缩了一下。 “先躲起来吧,埃希女士,马上会有人来。” 她吓了一跳:“有人?” “你的死神,我的救星。”走廊北面有一扇窗,尤利尔已经看见他了。“圣骑士团的莱蒙斯阁下。” 幽灵吓得转身便逃。路过门前时,她勉强扭过头:“这是你的回报?” 尤利尔眨了眨眼睛。 “你说得有道理,若我生前能明白就好了。”埃希说完,钻进灌木丛里不见了。 第七百二十九章 他人即地狱 又一次打退巫师和佣兵的残党后,天色终于明亮起来,很久没再有人打扰。多亏没人再来,商队中的凡人早已四散逃离,如今只剩下六名商人,其余全是和她一样的守卫。妮慕瞄了一眼营地,很清楚同伴也个个带伤。 “他们来了!”马苏瓦魂不守舍地缩在角落,眼神发直。他一动不动,仿佛一失去墙壁掩护,整个人会像玻璃似的原地碎成无数块。“我听见脚步声。” 佩欣丝从马车的残骸中抬头。“是马蹄声。” “他们走得很急!” “问我的话。”巴拉布插嘴,“可能是我们的人。我是说,黑城本地的巡逻骑士之类。都这个时候了,寂静学派不可能还在城里大肆搜索。” 看得出来,他完全是出于好心才开口,但不巧这时候最不该的是有人接茬。 “‘不可能’?”佩欣丝怒视他们,“别在我眼前说这个词,小子!布列斯人在自家后花园也不敢出面,联盟不会忘记这种事。”身为领队,她一直没有流露出紧张或恼怒的神情,但此刻实在忍不得了。“两位法则巫师!她们进入黑城,就像拉开抽屉一样简单。简直岂有此理!这该死的商人之城连一个靠得住的人都没有,竟还要高塔信使带来消息。” “也许他和那女人都是……”马苏瓦谨慎的发言被领队打断。 “尤利尔是我的朋友。”她劈头冲他吼,“德拉也一样。没有决定性的证据之前,休怪我塞上你的嘴!” 矮人领队的怒气令人震惊,商人们明智地远远拉开距离。她哼了一声,踢开一块铁皮。 她的态度会让人们收敛,不再窃窃私语,但妮慕知道不只是这么回事。你避开他们,她心想,你独自一人进行仪式的准备工作,连我和蒂卡波都不知道细节,直到我们甩开学派巫师。然而她也明智地没有开口。事实上,一直也没人再提仪式和西塔女王的指控。 马苏瓦虚弱地跌回原地,藏进伤员护士的影子里。“护士”本人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同事眼中的冤大头,上司眼皮里的肉中刺。好一对同病相怜的直爽兄弟。妮慕摇摇头。找到炼金马车后,商队的大多数人不同意让黑熊骑士帮忙,因而佩欣丝请他和医师一同照料伤员。但就算人手如此紧缺,他也只能捞到一点边角工作,比如看着德拉·辛塞纳——通灵者小姐至今昏迷未醒。由于人类的某些奇怪教育,虽然说是看管,但巴拉布根本不敢直视她,一路上窘迫又难熬,只好与马苏瓦混在一块。 “现在怎么办?”蒂卡波低声问。 矮人领队爬上车架。“有人会来接应我们。” “你联系上了夜莺?” “不。商队本就有后备计划,专为处理原定计划中的意外情况。” “我以为我们本就是在执行‘后备计划’。”茶杯女士怀疑地说。“难道联盟也通知了空境阁下?” “有何必要?”佩欣丝反问,“成功了一切好说,学派巫师将损失惨重,联盟重掌话语权,我们无需支援。不幸我们失败了,自然,这下商队更不值得加大投入。猎魔运动将重演,大人物们没空分心理会我们。后备计划是为你准备的,联络官大人。” 冷光西塔眨了下眼睛,似乎被她不冷不热的语气刺痛。“我不知道……” “没人知道,蒂卡波。我不是在责怪你。”于是她也低下头去,直勾勾地盯着脚底的金属碎片。 联盟不会让她有事,这点还是很容易判断的。作为与闪烁之池的联络官,蒂卡波的安危或将影响守誓者联盟与西塔女王的外交关系。虽说闪烁之池从神秘分布上来说,应是组成守誓者联盟的一部分,但神秘度的差距下,双方的关系仍需要维护。伊文捷琳可不是血族德拉布雷亲王那种货色,霜巨人至今还记得后者被白之使随手砸进沙滩里的惨状。 妮慕关心的是另一回事。我们从地窖出来这么久,夏妮亚居然还没追来?难道尤利尔打赢了?诸神保佑他。她曲了曲脚趾,弹开一只小虫。 “又见面了。”忽然有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霜巨人感到一瞬间的茫然。莫非诸神听见了我的请求?这么快?她连忙转过头。“费里安尼?”她吃惊地叫道。 “我来给你警告。”恶魔“长者”站在一片阴影里,头戴斗篷,指间握住一根枯枝般的断裂手杖。他面容惨白,但双目中神采斐然,几乎从斗篷下射出灼灼的亮光。“过来,霜巨人。” “你怎么在这儿?尤利尔呢?” “他决不会有危险,他是誓言的骑士。” 妮慕没明白:“那他人在哪儿?为什么不来找我们?” “守誓者联盟名不符实。”费里安尼冷淡地说,“而他比你们高尚得多,远离你们对他有好处。” 西塔女王指控德拉·辛塞纳是夜莺……“你什么意思?” “我从不和秩序走狗玩文字游戏。坦白来说,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过罪行,因而能在黑城如鱼得水。想想看,黑城乃是着名的烟草种植园,商人公会的竞技场,最廉价的货币发行之处,它初时由流亡佣兵和奴隶建造,是人类文明的蛮荒之地,时至今日,黑城仍是罪恶之城,不值得同情,更不值得信任。” 妮慕听得浑身不舒服。“我们不是这里的人。”她反驳。 “人们都自以为不是,但人人都拥有黑城的一部分。”“长者”告诉她,“只要信奉利益至上,人们便是金钱的信徒,为了得偿所愿不惜手段。”他一眼扫过战后破败的街道。“商人,联盟,卢格,西塔,领主……我也一样。谁说不是呢?” “这就是你的警告?提醒我们为人有多糟糕?”世上人人如此,因而诺克斯才需要颠覆,秩序才应被推翻? “但你不同,妮慕。你不用妄自菲薄。我敢说,你是所有人中的异类……霜巨人来自南极冰川,对其他人没有需求。你不该死在这儿,你和我们的恩怨无关。” “你说得对。”妮慕摸了摸脑袋,“我只关心我的朋友。” 恶魔老者叹了口气。“这么说,你听不进去了。我不算意外。” “蒂卡波也是我的朋友,还有德拉。她没做什么,起码没人能证实她的背叛。”霜巨人告诉他,“西塔女王害怕夜莺是她的事,我可不怕。” “我有证据。” “我不相信你。你不是我的朋友。” “噢。当然。恶魔没这个资格,‘朋友’小姐。” 妮慕不想与他争论。“我应该叫蒂卡波和领队来,她们会处置你。但尤利尔不希望我这么做——虽然他没说,可我很清楚。他同情你。趁我没改主意,你走吧。” “如果换作尤利尔,他很可能相信我的话。哪怕我不是谁的朋友。” “他是盖亚教徒。”妮慕咕哝,心知自己永远不会那么做。高塔信使有种不可思议的能力,与任何人都能保持和睦关系。哪怕他对陌生人抱有警惕,别人也认定那是种礼貌的警惕,而当他伸出友善之手时,没人会拒绝他。 费里安尼听了这话,若有所思。“或许正是信仰保护了他。但你若想完好的离开黑城,小姐,你最好现在跟我走。” “你要带我去哪儿?”妮慕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夏妮亚阁下追过来了?还是有结社袭击?说实话,费里安尼,你是怎么从法则巫师手中逃脱的?”尤利尔不是恶魔,还是高塔信使,白之使的学徒,法则巫师大约不敢对他下手,可放过恶魔?这没道理……“说实话。我就不通知蒂卡波。” “那么。”这恶魔用一种退而求次的口吻说,“最起码远离那个通灵者,行不行?此人很不吉利。也许你可以将她交给我。” “德拉?你疯了吗,我不可能……” “莫非你要等你的朋友们动手?”费里安尼不耐烦地反问,“你要她们处决她,以答复自己的上级?就算她们不像我掌握着证据,联盟也需要一个合适的人选,来对你们这趟成本不菲、最终失败的旅行负责。” 霜巨人哑口无言。 事实摆在眼前,她不敢妄作定论。德拉·辛塞纳身份存疑,目的不明,还受到西塔女王伊文捷琳的指控。后者乃是一位圣者,神秘领域中总共也只有三位圣者现存于世,她的一言一行皆可颠覆乾坤。否则联盟也不会要我们提前迎接她了,妮慕心想。 同行的旅伴们也责怪德拉。蒂卡波不用说,连领队也难以忽视通灵者的疑点。她们曾有过联系,因而佩欣丝将德拉推荐给尤利尔,希望她运用知识协助对方。事到如今,这已不足以成为她支持德拉的理由,商队的使命彻底破灭,就算矮人领队顾念旧情,也不能一力弹压众议。 说不定我们都要倒霉,妮慕不由喷出一口寒气。联盟会解散商队,将我送回大冰川去。但想到归途在即,她又开心起来。我真是心神不宁! 不论如何,她明白,德拉·辛塞纳都处境难明。若尤利尔在这里,或者圣骑士长阁下也好,他们不是联盟成员,一定会要求公平,可惜学派巫师逼迫双方不得不分开行动。话说回来,假如他们没有寂静学派的威胁,德拉又怎么会受到怀疑呢? “尽快决定吧。”费里安尼催促,“把她交给我,或者自己逃走。” 霜巨人瞄了一眼同伴。“你要带她去哪儿?” “远离这里的任何地方。” “用什么带?”通灵者怎么说也是个大活人,想在神秘生物眼皮底下偷走对方实在难办。 “不劳费心。”恶魔略一低头,藏进了斗篷。妮慕皱眉审视他,忽然从阴影中传来一阵哀恸的哭泣声,它起初清晰,逐渐变得低微,最后是漫长的颤栗。霜巨人听在耳中,只觉寒毛直竖。 可似乎无人注意这边,人们有着自己的烦心事。她眨了眨眼,仔细去瞧费里安尼的手指,其间似乎有烟雾飘动。等她瞪到眼睛酸痛时,终于瞧见一闪而过的一个女人的影子。 “你醒了,小姐?”妮慕又听见黑熊骑士巴拉布的嗓音,这小小人倒诚心实意的为她高兴。“我去找医……咦?你去哪儿?” 霜巨人吃了一惊,德拉醒过来了?她赶忙扭头,却见通灵者小姐站在巴拉布面前,双目紧闭,手足僵硬——紧接着,她伸手解开了一粒上衣扣子。 可怜的巴拉布,他的脸一下涨得和番茄一样通红,猛地转过身去。显而易见,他的大脑也在同时停摆了。“……你热吗,小姐?别……我马上……” 令人震惊。霜巨人全然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方法,不禁怒火中烧。“别这么干!”她冲恶魔低吼,“你做了什么?” “我需要她自己走过来,若你还能意识到——我不方便露面。”费里安尼做个手势,“至于手段嘛,灵魂与身躯的联系非常微妙,相互接触时便会引起种种神秘现象。她本人精擅此道,一旦有幽灵接近,就会本能地做好‘降灵’的准备。” 他居然了解她的职业,妮慕心底升起不安。我真要将德拉交给他?此人比巴拉布老得多,然而身为恶魔,又手段莫测,他会带她上哪儿去?说到底,他究竟有何目的? 就在这时,一声高呼传来:“蒂卡波·鲁米纳森!”马蹄声在街道周围不停打转,终于接近了商队。打头的骑士举一面彩色条纹旗帜,金边熠熠生辉。他单手勒马,环顾众人:“谁是蒂卡……” “我是。”冷光西塔挥手打断了他,“援军?你们有多少人?” “呃,安戈大人派来三分之一的骑兵,另有佣兵和矮人族的同盟,他们都在当地领主的城堡固守。” “领主?”她的眉头舒展了。这无疑意味着联盟与布列斯帝国的交流。妮慕明白,很快,当地驻军便会参与到对学派巫师的驱逐行动之中,将后者变成过街老鼠。商队的危机解除了。 佩欣丝带领守卫们迎上前。霜巨人眼看着陌生的同盟们汇入商队中,协助搬运货物,清理残骸,心知自己没时间再犹豫。 “我要你发誓。”她对费里安尼说,“决不能伤害德拉。” “很遗憾,恶魔的誓言或许没有效力。你只能相信。” “那换我来。”妮慕怒视着他。“如果你真的违背约定,我非拧下你的小脑袋不可。” “随你的便好了。” 通灵者已走到“长者”身旁,而看守她的“黑熊”巴拉布已被援军吸引了目光,一切无人注意。 德拉失踪后,或许人们也会责怪他罢。霜巨人郁闷地想。突然间,她理解了这些个小人们为之争抢的所谓权力,守誓者固然荣誉,但誓言没法帮助她保护朋友。哪怕是尤利尔,他用的也是剑,不是空洞的言语。 若来的是尤利尔就好了,她望着费里安尼的背影想象,现在高塔信使身处何地?有没有逃脱法则巫师的追杀?“对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忽然她想起来,“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尤利尔是不是……?” “……被逮住了?不。”恶魔老者掀了下斗篷,“区区法则巫师不算什么,小姐,夏妮亚抓不住他。但我猜测,恐怕我们的高塔信使要面临更糟糕的困境。”他凝视着枯干的手掌。“是的。更糟糕。这次他必须给出回应。” “我要怎么找到他?” “最好不要。”费里安尼警告,“他和德拉·辛塞纳一样,会给你们带来厄运。等他来找你们就好。” 厄运?是指预言?霜巨人还想询问,但身后传来巴拉布的声音:“辛塞纳小姐?”她心虚地盯着他,直至马蹄声和人流将他覆盖。等她回过头,恶魔和通灵者已经不见了。 …… 拴好坐骑后,白马发出一声嘶鸣,踢了踢草地。主人拾了把草料喂它,然后丢下马儿自娱自乐,直接飞到了阳台上。 “你怎么在这儿?”圣骑士长不悦地质问,并将誓约之卷丢向他的头。“我们最好别碰面,这难道不是你的计划吗?” “说起计划,夏妮亚·拉文纳斯竟然在黑城,她跨过了布列斯的边境。这莫非是你的惊喜吗?”尤利尔挖苦。他伸手接过羊皮卷,源源不断的魔力涌入火种的操纵范围,填进神术架构之中。 圣骑士长为之一顿。“罗珊·托斯林知道我会随队,于是呼唤了支援。”他解释,“夏妮亚·拉文纳斯才是特地来狙击联盟的。” 背后的伤口刺痛起来。“不想她遇到了我。她先前在伊士曼掘地三尺,就为了寻找教典。我只好和她们分开,以免那女人干扰仪式。” 莱蒙斯皱眉。“寂静学派的首要目标应该是联盟才对。” “我用了特别手段。” “让她追着你跑,但又不真正的追上来的手段?”他怀疑地打量学徒,“说实话,小子,你带她去捉迷藏了?” “海伦阁下曾对我的命运施术,遮掩了神秘轨迹。”若非学徒不时在十字骑士眼前露面,夏妮亚非跟丢不成。他撕开绷带,将圣水魔药倒进去。“……差不多就是捉迷藏。她比较好哄。” “看不出你还是带小孩的高手。” 学徒无心和莱蒙斯互相嘲笑。他满头冷汗,又累又困,因失血而眩晕,保持清醒全靠伤口弥合时的刺痛。“说起这个,你怎么甩开罗珊的?莫非蒂卡波的仪式……” “我不知道。”莱蒙斯告诉他,“霜盔领队没通知我汇合地点。” 他的语气不太赞同,但尤利尔理解佩欣丝的行为。肩负重大使命时,人们往往会身不由己。“但愿她们进展顺利。”他的指甲扣弄着羊皮卷的边缘。“接下来你要怎么办?” “去找领主。他叫什么?卡加特。”圣骑士长的鞋底在楼梯上吱嘎响个不停。“希望巫师没找他的麻烦,更希望他乐意帮忙,找到我们这些尊贵的外宾们的位置。能站起来吗?” “没问题。”事实上,我清醒都难。尤利尔感到疲惫自骨髓中涌出来,一时间,他几乎分不清这是本能的困意,还是久违的羊皮卷的副作用。见鬼。要不是莱蒙斯露面,他分明还能忍受。 最后学徒只好借助于墙壁,结果把伤口擦过石头。尤利尔猛地打个寒颤。不论如何,这下子的效果真是立竿见影。 “我还是去找匹马来罢。”莱蒙斯打量他,“否则你看起来就要亲自爬过半个城市了。问题不小,是不是?虽然我很乐意放慢速度。”这家伙面带微笑。“或者克洛伊塔会有人来接你?被父母领回家,是吗?” “没准拉文纳斯阁下来得更早。” “你最好期待她迷路了。”莱蒙斯直言不讳,“黑城乱成一团糟,而你又是个随时爆炸的混乱源头。看在你的盖亚的份上,我建议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别出现在我眼前。但在那之前,你休想偷偷消失。” 也许你的愿望很快会实现。尤利尔已经明白,他能偷偷来到黑城完全是借了命运巫术的光,否则才进入布列斯帝国,苍穹之塔的占星师会立刻察觉。他的魔法只能欺骗当地侦测站,没可能躲过天文室。 如今卡片被他亲手撕掉,神秘轨迹一目了然。学徒意识到自己必须提前考虑理由,好向使者解释他为什么会从伊士曼偏航到邻国去。 “那你得等着了。”他回答,“告诉你实话,阁下,我解开巫术有一阵子了,你比夏妮亚先到让我很意外。罗珊·托斯林呢?你和她达成了协议?” 莱蒙斯脸一沉:“她自行离开了,并立誓作保,不再插手降临仪式。”他轻蔑地瞥一眼学徒。“省省吧,若我与她合作,你这张废纸可不会回来。” 尤利尔也不是真的怀疑他。不管怎么说,莱蒙斯毕竟是露西亚的圣骑士长,先前将誓约之卷交给对方时,他们也并未立约。 ……只是面对此人,质问的语气便脱口而出。“那她为什么离开?” “往好处想,你的吸引力胜过了联盟的商队。”莱蒙斯冷冷地指出。 相反,如果法则巫师先一步找到了蒂卡波她们,仪式无疑会失败,而寂静学派的目的达成了。这样一来,“神学家”很可能为了躲避光辉议会的追责而主动撤离……想到这里,尤利尔感到很不安。 零点看书 更让他无法忽略的是通灵者德拉·辛塞纳。此人身具颇多谜团,如今还与蒂卡波和妮慕在一起,如果他的猜测有一半是真的,那么德拉无疑就是寂静学派的夜莺。 为了职业之路,她要把我交给寂静学派,也同样为了钻研职业力量,她差点在燃烧炭火的密室中一命呜呼……而学徒却救了她,还以为自己在做善事。或许我是个傻瓜,尤利尔自嘲地想,但我要当面问个明白。 对于莱蒙斯·希欧多尔,他就没这么耐心了。“那我们继续分兵两路。”学徒建议,“你去瞧你的领主,我要找蒂卡波和妮慕……以及辛塞纳。若你担心我逃走,就拿着它好了。”羊皮卷闪烁了一下。“这下,人们都不用烦恼了。” 莱蒙斯并没接。“你以为我会上当——像吉祖克、托斯林那样?” “噢,居然教你发现了。”学徒不动声色地回答,“想拿它的人都会倒霉,还是得尽量避免这种宿命,是不是?” 圣骑士长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他,毫不掩饰情绪中尖锐、冷酷的一面,他不喜欢学徒,巴不得后者送命,但身为露西亚的骑士,他又无法容忍自己将对方丢在这里等死。 也许他把眼下的混乱也归功于我。霜巨人妮慕曾以为能缓和我们的关系,尤利尔心想,她真是天真。 他正要重新尝试起身,忽然被莱蒙斯抓住肩膀。“我知道你的秘密。”圣骑士长对他耳语,“守誓者联盟的商人是你的朋友,她们看不清你,才会认为你可靠。”力道渐升。“听着,尤利尔,我不会留下把柄,自称是你的敌人,但我知道你的秘密。” 秘密。我露出了破绽?还是结社故意放出风声?或者是费里安尼帮了我的原因?种种可能让他心乱如麻,但还不至于被几句威胁诈出实话。“每个人都有秘密,没什么奇怪。”尤利尔用正常的音量回应,“既然你知道,那我也不会要求你替我保密,毕竟你没有相关义务。” “害怕我告诉你的上司,学徒?” “我担心你更怕他,阁下。” 莱蒙斯没理会他的嘲弄。“你绝不是那些一根筋的传教士。”他的手捏住骨头,带来另一处顽固的阵痛。“我看得出来,你要比你的导师难缠得多,他是战士,而你是个阴谋家。你以为我缺乏证据?” 尤利尔倒想瞧瞧他的证据。真是过誉!我这辈子没想过被人如此夸赞。 圣骑士长松开手。“无论仪式的结果如何,我会盯着你,尤利尔,我会的。” 你当然有这能耐。“那你该先替我找匹马来,阁下。否则我一不小心就会脱离你的视线。”学徒回答,“我看后院的白马就不错。” ------题外话------ 七千 第七百三十章 传信 等他们回到商队时,援军已启动了穿梭站。 黑城的矩梯保存完好,未遭战火殃及,城卫队清理了侦测站后,便将四分之三的人手调回了城堡防守,直到守誓者的同盟援军到来。骑士们的刀剑恐吓住了城中的趁火打劫之辈,并将冒险者撵得抱头鼠窜,只等法则巫师离开,就会将矛头指向学派巫师。 城堡内安详宁静。领主的居所戒备森严,但也宽阔舒适,只有侍女仆人无声来往,从典雅景致的边角路过。学徒还看见一棵巨大的榕树,经过它时,仿佛世间纷争业已远去。不过很快,他求之不得的同行者用一句话破坏了它们:“神学家撤退了?” “侦测站这么回应。”骑士禀报,“她用巫术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阁下。现在占星师正在全力追踪另一位法则巫师,很快就会得到成果。” “神术基盘不好使吗?”莱蒙斯皱眉。 “很难见效,阁下。对方启动了盖亚教堂的神术基盘,反向干扰了修士的侦查。” “还有我们的原因。”矮人领队佩欣丝·霜盔挤进来,见状圣骑士长挥了挥手,示意人们站开一些。 她喘了口气,总算在密密麻麻的人腿和马腿间找到了立足之地。“矩梯连接到闪烁之池,会对当地的法则之线有短暂的影响。我保证这种影响很快就会消失,阁下,但至少得明天下午。” 尤利尔想知道法则之线的异常对侦测站有什么影响。“占星术需要法则稳定吗?我也第一次听说矩梯会干扰侦测站。” “噢,设备不同而已。”矮人领队回答,“你们高塔采购的侦测站设备以精度为首,而且几经改良、年年更新,凡人王国对炼金造物需求量更大,使用者难以掌握太精密的用具,于是更注重侦测范围和操作简便程度,因此在复杂环境下,这些炼金机器比较迟钝。” 谈起这些东西,她简直头头是道。尤利尔是炼金学的外行,但也能听懂她的讲解。“好吧,没别的办法?” “或许有吧。我们人生地不熟。”佩欣丝一摊手,“仪式结束了,不论法则巫师想干什么,她们不可能再按时破坏我的使命。” 尤利尔没问过她仪式结果,迎接闪烁之池的女王陛下是桩大事,眼下队伍中虽然多了许多生面孔,但他们显然不会是伊文捷琳。他在克洛伊塔的顶楼走廊里见过她的肖像画。 他原以为莱蒙斯会询问情况,然而圣骑士长什么也没问。看来答案是明摆着的了。 联盟派来了援军,其中带队的是曾参与了海湾战争的西塔参谋长安戈。尤利尔认得他,这位红光西塔与黑城领主卡加特一同露面,邀请他们去宴会的餐厅。此人也是援军中唯一的西塔。用餐后,安戈和他在过道碰面。 “没想到你也在,信使大人。”红光西塔严肃地点头示意。“你一定见过了鲁米纳森。她在侧厅休息,妮慕陪着她——都是些老朋友了。” “那我们去瞧瞧吗?” “参与女人间的交流?”前参谋打个寒颤,“不。我毫无兴趣。”尤利尔表示理解。他们就此分道扬镳,安戈匆匆返回原位,向对座的莱蒙斯举杯。 他喝的是正常的出现在宴会上的酒品,尤利尔稍微有些失望。有什么好奇怪?不是每个西塔都像约克那么有趣,我不能将这些光元素生命一概而论。 圣骑士长没注意他的行踪,似乎将学徒忘了个一干二净。这是溜之大吉的好机会,只要我不一出门就撞上夏妮亚·拉文纳斯,事情就相当完美。尤利尔边想象边敲门。 “我能进来吗?”他大声问。 “尤利尔?真的是你!”一开门,他就陷入了冰凉的茸毛之中,霜巨人先伸出左手,再挤过肩膀,最后干脆将他拖进门去。否则以她的体格,通过城堡的房门都得费上半天劲。 现在跑也晚了。尤利尔庆幸自己利用神术治愈了背上的伤口,否则这一下他可吃不消。“自打我拆了安托罗斯大教堂后,少有傻瓜乐意假扮我。”他挣脱霜巨人热情的怀抱,拍拍她的手指。“下次你可以肯定一点儿,妮慕。” 茶杯女士蒂卡波为他倒了一杯酒:“我们非常担心你。” “我也一样。”甚至更多。若夏妮亚找到了她们,一定会有人送命。尤利尔并不后悔毁掉海伦女士的卡片。不论如何,它起码也让我窥见了幽灵公馆的秘密一角。 “真难相信。”冷光西塔后怕地说,只差一步,她也会被夏妮亚堵在校场。“在黑城突然遇到一位法则巫师!你们和她打了一架,还成功逃掉了。我的老天,尤利尔,你简直是传奇故事的主人公。我无法形容了!你怎么办到的?” 因为恶魔的舍身相救,因为我是他的同胞。尤利尔瞥一眼霜巨人妮慕,很可能她们并未瞧见费里安尼的插手。 “寂静学派不愿招惹我的导师,便没下死手,让我找机会逃掉了。”他喝了口酒,没尝出味道。“对了,你们没遇上她吧?” “霜盔大人布置了一处安全屋,能够封闭踪迹,隔绝窥探。我们有惊无险地在里面碰面,把巫师关在门外。”妮慕告诉他。 “用魔法?” “不,炼金造物。我们只有这个。但最好不要多次进出,这会加速它的失效时间。”蒂卡波叹了口气,“只可惜是白费力气。” 尤利尔已从黑城领主和联盟使节口中得知仪式的结果。对此,他只能表示惋惜。“不是你们的错。” “都怪巫师。”妮慕开腔。 “女王陛下要求代行者的保证。”冷光西塔说,“她恐怕……不信任神圣光辉议会。” 学徒吃了一惊:“神圣光辉议会?”双方都是露西亚的信徒啊。 “我们失去了许多同族。”蒂卡波吐露,“他们的失联很可能与露西亚神职者有关。我不知道这里头有什么事!你瞧,尤利尔,西塔虽然信仰露西亚女神,但我们很少有族人成为神职者。” 尤利尔不明白:“她怕被人刺杀?” “陛下乃是当今圣者之一,她的决定事关重大,牵一发而动全局,于是才拒绝了联盟的计划。这正是她的考量的体现。” 为了万无一失而放弃战争的先机,或许西塔女王自有格局,非凡人的眼光能够理解罢。“没有其他办法吗?” 她们一齐摇头。 举世罕见的怪事。“也就是说,茶杯女士。”尤利尔又喝一口酒,“你的女王陛下拒绝了先前同其他联盟成员商定的降临计划,并将自身的态度归咎于露西亚的人类教徒——我是说,神圣光辉议会。不论代行者阁下如何回应,这桩事大约是无法挽回了。” 燃文 “这里面一定有特别的原因。”蒂卡波说,“或许代行者做出了一些不那么可靠的事,比如护送玛格达莱娜女士回到总部,导致她暴露在恶魔眼中。” “可能代行者得罪了她。”妮慕嘀咕。 好个诚实的大块头。“总之,促成一件事的原因往往会有很多。”尤利尔缓和气氛,“不是一一分析的时候。你们接下来怎么办?重新采购,还是放弃行程?” “采购?我们已经错过了时间!”想必是仪式时机,否则只要联盟开口,黑城每年一度的大型集市就要重复开幕了。“太晚了。” “我更想回家去。”妮慕坦白。 “学派巫师还在游荡。”蒂卡波向学徒抱怨,“如果夏妮亚·拉文纳斯搅黄了仪式还不肯善罢甘休,我们全都有性命之忧。” “她还没走?” “没人想空手而归。”墨绿西塔转着茶杯盖,“你必须格外小心,尤利尔。我担心她是冲你来的。”合理的担心。 “当地的穿梭站或许能用。”再不济也会找到私人通道。进入黑城前,他就发觉这里的人员流动不正常。 “安戈邀请了一位魔文大师同行,据说他能绘制出矩梯。你愿意和我们一起走吗,尤利尔?联盟总比布列斯塔蒂克要好。” “我们下一站是落日草原。”霜巨人附和。 “我还有要事在身。”尤利尔提醒,“有关当地的历史民俗,非得求助于布列斯人不可。”原本他找到了这样的一位历史学者。“德拉·辛塞纳在哪儿?我还有问题需要请教。” 蒂卡波提起酒壶,为他倒满杯子。学徒一口喝干,这回妮慕眼疾手快,用两根指头捏起壶颈,给他斟满。 这时候假装喝醉大有好处,然而他从未有过醉酒的体验,学也学不来。尤利尔盯了摇晃的水面一会儿。“你们送她回去了?” 妮慕躲开眼神,她很难忽视他语气中的希冀。 “她受伤了?体力不支?你们半路遇上了寂静学派的爪牙?” “不!”霜巨人大吼一声。酒杯震了两震。“我们顺利进入了安全点。”她的声音弱下来,“我是说,德拉没有落到巫师手里。仔细想想,他们找个通灵者干什么?”她垂下眉毛。 “辛塞纳失踪了。”蒂卡波告诉他,“安戈接应我们的时候,场面比较混乱,等我们回过神来,她已经不见了。那黑熊骑士——巴拉布·塔兰尼塔司,他是伯爵的亲戚——向人们发誓,她是自己离开的。” 她逃走了,尤利尔心想,出于背叛者的恐惧?或是迫于寂静学派的淫威?一切成了谜。倘若她真是个聪明人,比人们见识到的时候聪明得多,那么我这辈子恐怕不会再见到她了。 “有件事我非告诉你不可。”蒂卡波用轻柔的语气打断了他的思考,她与学徒四目相对,眼神却很小心:“听我说,尤利尔,德拉小姐她很可能为寂静学派工作,起码也有过联系……我知道你或许难以接受,但这是女王陛下的结论。” 尤利尔忍不住关心证据来源。“西塔女王伊文捷琳大人?”他问,“她知道通灵者和学派的事?” “事实上,我们联系上了陛下。但她拒绝穿越矩梯。”冷光西塔还原出当时景况。“所有人都很意外!领队有制订过仪式失败的补救措施,它们都没派上用场。我的同族都不清楚女王陛下的考量,因此没人能给我们预警……” “这既然是联盟的决策,先前应该征求过她的意见才对。”尤利尔不明白,“怎么会这时候出差错?神秘领域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们只能猜测,这跟代行者有关。” 誓约之卷在手,尤利尔能分辨出这是句谎言。不。或许不是谎言,只是不是实情。这里面涉及到许多秘密,是守誓者联盟和神圣光辉议会的秘密,他的追根究底让蒂卡波很为难。她不敢告诉我,我更不该问她。 “安戈正在与莱蒙斯阁下商量。”蒂卡波换了话题,“他们需要解除契约。” 不必说是什么契约。“问我的话。”霜巨人说,“代行者错在没有让整个圣骑士团护送我们。夏妮亚·拉文纳斯和神学家,这两个女人能夷平整座黑城。” 尤利尔眨眨眼睛。 “你不认为这是可能发生的事吗,伙计们?”妮慕望着两人。 “噢,当然不会。”尤利尔赶紧说。他从不会打击她。“仔细想想,不是没人干过这种事。雾之城圣卡洛斯可以现身说法。” 妮慕哈哈大笑,就连蒂卡波脸上也露出笑容,这还是他见到她后的首次。 “但寂静学派不可能这么干。”她给霜巨人解释,“巫师不是要对秩序宣战。同样的,总部难以给予帮助……我们此行必须冒风险,因为这本就是在抢跑。” “我不明白。你的女王早晚要回来,早一天晚一天,难道寂静学派真的会拿到更多话语权?他们就不害怕伊文捷琳找他们算账吗?” “伊文捷琳陛下。”蒂卡波瞪她一眼。“闪烁之池降临后,正是秩序支点与恶魔结社开战之时。到那时候,想要伸张正义可没那么容易。” “我以为早就开战了呢。恶魔领主都打上高塔的属国了。” “魔灵公主是加瓦什的亡灵,不是恶魔。”提到这个人,蒂卡波似乎忽然想起来一桩事:“战争结束了。据说高塔俘虏了她。” 尤利尔恍然大悟。他有消息渠道,但此刻远在布列斯,高塔信使也听不到太多细节。难怪黑骑士会出现,否则霍科林的战争他们必败无疑。 “瞧。”他只能说,“也不是没有好消息嘛。” 他们将酒壶喝干。派侍女来添时,尤利尔注意到走廊尽头发生了争吵。其中之一正是宴会的发起人卡加特伯爵,而他对面的家伙身量很眼熟,他仔细观察,认出对方是巴拉布·塔兰尼塔斯,圣骑士的仰慕者、伯爵的穷亲戚“黑熊”骑士。他换了身贵族风格的衣装,打扮地像模像样,学徒差点没认出来。 “……这不合规矩!”卡加特伯爵是个高壮的中年人,面色通红,脖颈爬满条条青筋,它们随他的怒吼而鼓胀。“看在你是我兄弟的份上,巴拉布,这次就这么算了。别再对我说些蠢话,行不行?” “他们会受到袭击,那巫师……” “法则巫师阁下。”伯爵纠正。他面无友善之意。“我不追究你的言辞已是开恩。她本就只是商队的敌人,不需要你我来担心。” “神秘领域发起了猎魔运动,卡加特,守誓者联盟是议会的盟友。我们不该这么做。”“黑熊”嚷道,“寂静学派的人手闯进城来,莫非我们不用找对方要个说法?” 但他的伯爵兄弟毫不动容。 “神秘领域的行动不干我事。你若要参与,还是先通过圣骑士团的侍从考核再说。我支持你。随你的便。”他一挥手。“行了,快滚吧。去找你的神秘者老爷去。我告诉你,小子,等真踏入其中,你的贵族身份将一文不值。这帮人压根不尊重先人,将祖辈荣誉置之不理,遑论知晓他们血脉的传承了!你会后悔的,我敢保证。” “不论如何,是这些人挽救了你的城市。” “没有他们,我的城市会繁荣百倍。” “撒谎!”巴拉布恼火地喝道,“你装什么傻?大战在即,商人纷纷逃离黑城,想去发战争财,是守誓者联盟带来了丰富的流通货物……” “……还有危险的敌人。”卡加特告诉他,“我不否认我欢迎过他们。此一时彼一时!在自家门前打仗会发财吗?嗯?城墙修补、街道重建、人员损失……统统需要花钱,你有能耐付这笔账吗?”他逐渐拔高嗓门。“是的,谁会招惹巫师?横竖我是不干。我会盛情接待所有客人,向来如此……但到第二天早上,留在我的城堡中享用面包的只有圣骑士长阁下。你也不例外!” “莱蒙斯阁下不可能同意这种事。” “那正好,我又可以省一份早餐。”伯爵瞥见尤利尔,便撂下这话转身走开。巴拉布皱眉瞪着他的背影。 “一点不愉快?”学徒在他发现自己前出声,“和哥哥吵架了?” “黑熊”猛转过脸。“尤利尔!”他的语气十分诧异。“你回来了……?什么时候……?” “噢,刚刚的事。”虽说绝大多数人都更在意莱蒙斯,但后者却专门死盯着自己的同行者不放。我真是没处说理去。 “他妈的诸神保佑,那帮人说你被法则巫师抓住了。” “寂静学派一向很热情,非邀请我回安托罗斯不可。”尤利尔想打喷嚏,但忍住了。“是的,我知道自己最近多受欢迎。” 巴拉布不好意思地挠头。他本人也曾是“欢迎”学徒的一员。“我还没感谢你救我一命呢。” “你不会也邀请我住一晚吧?” “去我家还行。”他一耸肩,“这儿就算了。卡加特是个胆小鬼,总担心学派巫师给他下诅咒。这是有原因的。巫师闯进城时,十字骑士以护卫领主的名义将他扣在了教堂。” “他受伤了?”莫非学派巫师真敢伤害当地贵族? “得了,我看他毫发无伤。城卫队赶到后,十字骑士便放了人。由于当时还有恶魔结社作乱,他们甚至一同护送他回来城堡。” “真是有惊无险。” “当地的十字骑士我都很熟悉。”巴拉布咳嗽一声,“小时候,皇帝不愿意让黑城被神官管束,因为这样商人们都不敢出门做生意……我父亲派人请过一位号称是疾病退休的圣骑士做教头,那老残废连十二岁少年都打不赢,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于是我们最后不得不去盖亚教堂找人。” 尤利尔听了大受震撼。看来黑城的魔幻之处我还未全领教。 “总之,黑城再繁华,也只是布列斯的偏远小城,还是正经人口中的罪恶之地……但也不是没有好处,长住在城里的人我都熟悉。” “我听说黑城是全诺克斯最大的烟草生产地。” “卡加特的烦恼也由此而来。”巴拉布叹息,“你们的交手确实没威胁到他的人身安全,但他治下的领地可是遭了殃。有人在城外放火,建筑受到破坏,宴会开始前,他才打发走十几个上门禀报损失的小地主。” “想必守誓者联盟的使者正在与他商量这些事罢。”尤利尔不敢断言联盟商队会赔偿。可能佩欣丝会考虑?但很明显,仪式失败后,队伍的领导权落到了红光西塔安戈头上。 甚至于,也许他们都没想过。不是没这个可能,神秘生物的思维与凡人不一样。 “我不关心。反正田地的抽成不送到我的口袋。”他拍了拍胸口,不禁闷哼一声。“该死!别不信,但之前那身盔甲可是我亲手打的。卡加特从不让我穿着它进城堡。” “好手艺。”我可没这能耐。“干嘛怀疑?老实说,巴拉布,你是我见过最不像贵族的贵族。” “可能因为我是父亲的幼子,他没财产留给我罢。我的兄弟们——不只是卡加特——大多拿我当门房的儿子。算了,谁在乎他们的看法?”巴拉布露出笑容,“莱蒙斯阁下给了我机会,要带我回圣城参加圣骑士的选拔。” “恭喜你。一条光明之路。” “我以为我会重新当侍从。”他梦幻地喃喃低语,“成为某个强大圣骑士的侍从官,给他牵马跑腿之类。或者去教堂受训诫,直到变成狂信徒。我不是说我不爱女神,但……”他不安地瞄了一眼学徒。 “我完全理解你,巴拉布。” “老天!你不明白。但愿他们不会撵我去看门。” 尤利尔见识过许多神秘生物的门房,而巴拉布·塔兰尼塔司位列其中实在是屈才。我看就算他们真这么干,你也会乐意去的。“总比打扫圣堂的图书室强。我去过一次,里面的书卷堆积成山。” “黑熊”紧张地笑了笑。 侍女推着酒水走近,直径钻进了休息室。尤利尔让过推车,不料鞋底发出了响亮的摩擦声。巴拉布如梦初醒。“对了,有人托我给你带份口信。” “口信?” “是那位通灵者小姐。德拉·辛塞纳。我不知道原因,我和她不熟。” “人们说她在混乱中失踪了。”尤利尔又一次想起那些蓝色的信封。这些如今是他再次上当的证明。 “我亲眼所见。”巴拉布信誓旦旦地说,“她突然醒来,一个人走向角落。等我回头去,她就消失了。妮慕小姐说她也看见辛塞纳自己站起身。” 事情与学徒预想中有些出入。德拉·辛塞纳大摇大摆走出队伍?她一个人能上哪儿去?难道学派巫师认得她? “这是怎么回事?”学徒皱眉。 巴拉布对此并非不知情。“守誓者联盟的人认定她做了某些,呃,不名誉的事,但没人有证据。只是联盟的仪式失败了,人们普遍心态糟糕,悄悄离开或是明智之举。”他踩住地毯边缘,用鞋底蹂躏一处花纹。“我和她们……不是一路人,恐怕我对商人和神秘支点间任何事都……不算了解。但她透露,我是说,德拉,德拉·辛塞纳。在安全屋里,在临走前,她透露出一些事,要我转告于你。” 第七百三十一章 无间道 浮云列车第七百三十一章无间道 重新回到朋友当中时,他的脚步好似踩在云端。 妮慕注意到了:“你脸色不大好,尤利尔。你怎么了?” 学徒揉了揉眉毛,突然想知道她们眼中自己的脸色有多糟。“不过一点小事。我一出门,不巧遇到卡加特伯爵和他兄弟吵架。” “巴拉布?” “他转告我德拉的口信,是她失踪前留下的。我有点意外。” “也许她还存有一丝荣誉心。”茶杯女士哼了一声,“觉得愧对于你。” “愧对?噢,是的,或许吧。”尤利尔差点没听见她的评论,“我……不算了解她的事。”他下意识搬来巴拉布的句子。“对了,卡加特伯爵很关心诸位启程的时间,以便安排最近的工作。” “无需他关心。我们今晚就走,矩梯准备好了。”蒂卡波皱眉,“你不大对,尤利尔,我看你还是和我们一道。莱蒙斯·希欧多尔阁下很可能把你拴在布列斯。我有办法改变光线,带你悄悄离开。到时候,你想去哪儿都行。” 他喉咙一哽。“不。不必。我还有事要办。” “到底是什么事?”霜巨人很不安:“你的脸色更差劲了。你受伤了吗?” “应该是这原因。”自巴拉布告知他德拉的口信到现在,尤利尔简直快要窒息了。“我得先透透气。你们不吃东西吗?我去找位侍女带来。” “我们很少消化人类的食物。” “噢,难免如此。我得通知卡加特伯爵你们的告别时间,他需要……” 不巧的是,尤利尔话未说完,有人在这时敲门。“鲁米纳森?”他问。 茶杯女士亲自去开门。“真没想到,你竟然没在宴会上出席。”安戈瞄一眼在场人员,转头冲她抱怨。“能不能露个面?你是我们的联络员……” “问我的话,我宁愿在他老弟面前露面。巴拉布·塔兰尼塔司好歹是个神秘生物,而且身手不错。凡人餐宴有什么可关心的?” “你有点极端了,蒂卡波。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安戈皱眉。“平常她不会说这种话。”他对尤利尔和妮慕解释。 “这很明显。”霜巨人回答,“你快安慰安慰她吧。我们走。”她突然揽住学徒,硬生生挤过门去。尤利尔感到肺里的空气被压了个干净,又塞进去一大堆绒毛。 “老天。”他好容易才脱身。“我自己能走。”两只脚在石板边错绊子。“有话要说,妮慕?”他总算站稳。 “巴拉布是不是……?” 诸神有眼,别问了成吗?尤利尔叹息一声:“没错。你知道些什么?” “我放她走了。” “不难猜。他说你眼看着德拉·辛塞纳离开。还能是怎样?”学徒放缓语气,“这不要紧,妮慕,我知道你就是这样的人……” “巴拉布这么说?”她似乎吃了一惊,“他对佩欣丝说,我只是瞧见她起身。” 当然,他又不傻,知道和什么人说什么话。“不论如何,我们没有决定性的证据认定她有罪,因此没人会追究你的责任。别担心这些了。”尤利尔摆摆手,在走廊中寻找方向。一条条台阶上下交叉,被雕花扶手和观赏藤蔓覆盖。贵族的城堡对他向来是迷宫。 “她不是自己离开。那恶魔,费里安尼。”霜巨人捂住眼睛,从指缝里瞄他。“是他带走了德拉。” 谁?尤利尔差点栽下去。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费里安尼?” “我没办法!当时我找不到你。” 那你也不可能找到费里安尼!学徒记得当时景况,“长者”最终替他面对夏妮亚·拉文纳斯。你不是我的仇人……你是什么人与死人无关…… 低语在耳边回荡不休。他以为那便是长者的遗言。恶魔在法则巫师手下能有什么结局?“费里安尼留下来帮我。”尤利尔告诉她,“没有他我逃不掉。” 霜巨人瞪着眼睛:“啥?”不知她诧异的是结果还是动机。 我以为他死了,夏妮亚杀了他。但他其实早死了,回到黑城的只是亡灵,然而法则巫师会焚烧恶魔的尸体,让亡灵也尘归尘、土归土,我在大街上见过他的同胞们的灰烬。这些话全卡在尤利尔的喉咙里。 一种奇怪的感受涌上心头。他忽然觉得似曾相识:听闻本该死去的人重新出现,见到尸体无缘无故发生异变……在伊士曼的王都,在银顶城,甚至更久远的浮云之城的教堂里…… 只有死亡能给予答案。 “或许有人假扮了他,或许他运气太好。”学徒对她说,“恶魔不能以常理度之。既然德拉在他手上,我会去亲眼看个清楚。没错,现在就去。” 他把参与宴会的外套脱下来,挂在雕像伸出的手臂上,露出羊毛夹克和厚衬衫。手套藏在靴子里,小刀和一些零碎贴身携带,只能瞧见点儿轮廓。接着他戴上防风帽,披上围巾,以便悄无声息地融入黑城商人的行列。 妮慕盯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要走了?” “事不宜迟。我看他们拖不住莱蒙斯太久,安戈已经找来了。” “你要去找她吗?现在?” “恐怕是这样。”尤利尔回答,“我得留下。在黑城。蒂卡波的主意不错,若她向莱蒙斯提出让我与你们同行,我会非常感激。” 但你其实要独自离开。妮慕脸上写着这句话,但没说出口。她很清楚学徒的目的地。“我想你还有要做的事,尤利尔,不过听我说,你最好尽快离开黑城,回到高塔的属国去。这比什么都重要。” “在联盟离开前,我很安全。”时易事变,如今轮到联盟替他吸引寂静学派的注意力了。但愿夏妮亚·拉文纳斯没什么用来定位的巫术。 “圣骑士长阁下会直到凌晨才有空。”她承诺,“他将认定你要和我们一道逃走,藏在了商人和骑兵队伍中。无论如何,他找不到真人。” 尤利尔也乐意这么想。“再见,我的大朋友。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不及你做的万一。再见,尤利尔。” 他拍拍霜巨人的手指,转身融入人群之中,远离这个无意间卷入的漩涡,远离混乱后的歌舞。 …… 宴会充满觥筹交错的铜臭气息,简直是商人的集会。莱蒙斯参加过布列斯贵族的许多餐宴,大部分人愿意点缀高雅,烘托热情,以示自身的贵不可言。然而黑城有自己的特色。没有舞女、没有乐手、没有交际花——这其实都算优点;但同样也没有隐晦的暗示、克制的措辞和真诚的交流——后者大概也不算缺点罢。毕竟,布列斯人什么时候有过实话呢? 他也不会对伯爵指出意见。不能说卡加特伯爵在风度上有所亏欠,但他本人与布列斯的传统贵族可谓是毫无瓜葛。起码到现在为止,此人出现在他眼前的时间还没有一只完整的烤鸡多。 “酒不合胃口,阁下?” 莱蒙斯对矮人领队举杯。“学派的夜莺还在城里游荡,我不能喝酒。” “非凡的意志力,呃?我的同族们向来无法抵抗酒精,啥口味都不行。”佩欣丝·霜盔将杯中物一饮而尽,哪怕容器有她半张脸那么大。“有总比没有强。” “你们什么时候启程?” “我决定不了。问安戈吧,他负责这些事。”她眨眨眼睛,望向乱哄哄的餐厅。“这些事。呃。”一个酒嗝。“抱歉。所有事。” 上次碰面时,她还谨慎、严肃,谈吐非凡,谁敢相信?这女人一下子颓废了不少。“我瞧他的神秘造诣有些勉强。” “噢,西塔的进境总是慢得令人发指。他经验丰富,没什么的。” 多么言不由衷。这是上司的惩罚,莱蒙斯心想,联盟派来安戈代替你的位置。失败者必须付出代价,再也不复当初地位。“你们早该通知我,佩欣丝,隐瞒有何必要?”莱蒙斯忍不住责备,“我本可以多带些人手。” “没意义,阁下。事已至此。寂静学派赢在手段而非数量,巫师比联盟更看重这次抢跑。还有恶魔结社,都说空岛战事紧张,看来他们还有余力。”她自斟自饮,“本就难以成功。” 这话无意中刺痛了他。 “手段?”莱蒙斯桌下的手握紧。“寂静学派在挑起内战!夏妮亚·拉文纳斯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依我看,她很快就能和白之使媲美。” “噢。我以为‘神学家’是你的对手,阁下。” 事实上,罗珊·托斯林走得很干脆,得知夏妮亚失手后,她便放弃了圣骑士长手中的圣经。 “没有主人,我拿它有什么用?学派不是没得到过这种东西。”罗珊告诉他,“那孩子才是钥匙。”众所周知,巫师曾将一卷奇特的神秘物品——后来称为圣经的『教典』丢给盖亚教会保管。修士们对其毫无了解,直到黑骑士夺走了它。 莱蒙斯对圣经的了解并不比修士更多。在他眼里,无论『教典』或是『誓约之卷』,只不过是效果非凡的神秘物品,或许对个人有所帮助,但根本不值得寂静学派冒着如此风险索取。 它唯一的价值,大约也是用以吸引追逐者,还得估计双方的能耐。恶魔结社中便有人追寻它,不死者领主曾为它闯进教堂大肆屠戮,最终却从两位法则巫师手中脱身,并导致了其中一位的死亡。这东西完美发挥了应有作用。 这是自新生代之战后,神秘领域首次出现空境的损失,莱蒙斯心想,哪怕是十五年前的猎魔运动…… 噩梦般的经历。我这辈子都忘不掉。想到这些回忆令他的情绪雪上加霜,何必折磨自己? 但有许多人没机会回忆。恶魔结社是神秘领域的头号大敌,连加瓦什也只能屈居其下。莱蒙斯并未与“纹身”交过手,但很清楚新生代和老资历空境的差距,就像面对“神学家”罗珊,他在职业上有优势,然而却被层出不穷的巫术和神术抹平、甚至反超。说老实话,我并没有多少胜算。 他忽然感到不寒而栗。那亡灵骑士无疑在“纹身”和“怪诞专家”的合力下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如果神秘领域没有三位圣者,莱蒙斯不知道怎么才能对付他。此人据说是新任的死海之王。 “神学家”罗珊·托斯林也是个难缠的对手,但她总归不是真打算与莱蒙斯你死我活。圣经。她的目的是圣经……和那高塔信使。莱蒙斯很想去摸杜兰达尔的剑柄,心知自己并未在黑城的战场上获得任何胜利。 夏妮亚却和罗珊不同。或许是地位岌岌可危,或许是自尊在失败中受创,圣骑士长能从行事风格中体会到此人的急躁。 难免如此。莱蒙斯甚至有点同情对方:这女人千里迢迢赶到伊士曼,希望为自己争取名誉,结果被白之使拖在铁爪城,整个白夜战争期间毫无存在感可言。从那以后,人们便称她为“迟到女士”,以纪念她为学派作出的如此微薄的贡献。 莱蒙斯庆幸圣骑士团为他早早定下了名号。悲哀的念头。我并非渴求名誉,他心想,但失败已与我如影随形。他愧对于代行者和光辉议会,愧对手中这把圣剑,可他还能怎样呢? 佩欣丝·霜盔和她的西塔朋友转述了“光之女王”的意愿,她将责任归咎于同盟的不可信任。也许她说得没错。我护送玛格达莱娜时,恶魔不就潜入露西亚的守护者队伍中,用邪恶术法腐化了圣骑士?高地女巫被自己人杀死在圣城前,她早知自己的命运。 而十五年前,枢机主教安利尼背叛议会,成为恶魔结社的“微光领主”。 这才是关键,他心想,我们全都受他牵连。同样的,寂静学派的巫师也有不堪的传闻,虽说学派的行事存在问题,但更多原因是“水银领主”拉梅塔。在暴露恶魔领主的身份前,她是寂静学派的重要成员。 人们原以为神秘支点是绝对纯净的组织,莱蒙斯苦涩地想。即便是夜莺,也决不可能通过火种仪式,别提身居高位。事实破灭了幻想。这么看来,“光之女王”的顾虑似乎并非没有道理。 “我不是责怪你,阁下。”矮人领队喝了点冰水,似乎清醒了些许。“这方面……我们都有责任。女王陛下或许另有考量。” “但愿是这样。”他终于与她碰杯,“不管怎么说,在你们离开布列斯的领土前,我都会尽力。” “要不了多久了。”红光西塔与卡加特伯爵一道回归,双方都很愉快,仿佛谈妥了要事。不等他们走近,佩欣丝跳下椅子,面无表情地走向阳台。 莱蒙斯叫住她:“你有怀疑对象?” “不。”她嘲弄一笑,“我就是被怀疑的对象之一。德拉是我的朋友,哪怕我们没什么交情。” “德拉·辛塞纳?那个通灵者?”怎么看都不像啊。莱蒙斯记得那姑娘,她不具备充当夜莺的特质。 “没准她是无意的。我不关心。” “我会找到她。”莱蒙斯承诺,“然后查清真相。议会曾有过受人蒙蔽的时刻,我不否认我们的愚昧,是的。但猎魔运动永远是我们的底线。” “随便你,阁下。反正我瞧女王陛下是不会再回应我们了,她自有算盘。谁不是呢?” “管她在盘算什么。”莱蒙斯固执地说,“不能以背叛者为借口。这伤及了神圣光辉议会的名誉,我一定会彻查到底。” 佩欣丝·霜盔头也没回。 …… 他重新回到幽灵公馆。窗户大开,正午阳光穿透漂浮的灰尘,这栋常年闹鬼的阴森住宅似乎也变得和蔼。但跨进大门时,尤利尔不认为等在里面的会是好事。 “费里安尼?” “看来你找到我们了。”某人叹息。 恶魔长者站在一株白蜡树下,用阴影掩盖轮廓。他完全大变样:脸色枯槁,骨骼突出,肩膀和腰胯瘦得离奇,犹如一架挂着黑布的稻草人。尤利尔吃了一惊。 想必他与霜巨人交流时不是这副模样,否则妮慕说什么也不会将德拉交给他。莫非夏妮亚真的放过了他?有没有其他可能?学徒心脏狂跳。 他的目光一定非常直白。“你猜得没错。”长者回答。 “她……杀死了你。又一次。” “死人复活需要代价。”费里安尼低头瞄一眼自己,“更别提恢复神智。我仍是我,不是尸体诞生的死海之民。” 番茄小说 复活。可怖却诱人的字眼。“可怎么能……?” “领主大人的契约。”他抬起头,又瞄一眼学徒。“本质是无名者的恩赐。生前我是露西亚的信徒,而死后我的灵魂属于加瓦什的苏维莉耶。死神,冬神,都是祂。不死者领主是祂唯一的代言人。” 尤利尔的喉咙滑动了一下。 对方微微一笑。“你的『灵视』,我的『厄土』,都是同类手段。你见过水银领主大人,她可以自如控制金属,无需通过巫术或魔咒。诸神赐予你我同胞恩泽。难道你还在抗拒它吗?” 可笑的是,他从未抗拒过,未来梦境一直伴随他的神秘道路。使用时,尤利尔完全把恶魔的种种风险抛之脑后,再大的风险也无法与收获相比。事实上,『灵视』给了他无与伦比的安全感。没有这份被神秘领域人人喊打的邪恶天赋,我活不过穿越后的第一关。 “我只是没想过。”学徒组织语言,“它会这么……神奇。” 他们都明白这话的意思。将尸体复生,唤回生前的灵魂,甚至让他们取回力量投入战斗,听起来简直像是神灵权柄。尤利尔不清楚恶魔力量还能办到这些事,高塔对此没有记载。 然而例子摆在面前,无可反驳。尤利尔了解神秘支点,“长者”展现无名者的力量后,法则巫师一定会烧死他……但即便如此,“长者”此刻复又站在面前。火也不能断绝这份力量。 尤利尔沉默了很久,但其实他有一肚子问题要问。你的主人来了吗?夏妮亚·拉文纳斯是否还藏在黑城?这间公馆的秘密与你们有关吗?结社还想做什么?说到底,你们究竟处境如何? 有些问题似乎没有价值,有些问题以立场很难问出口。黑城中发生的是守誓者联盟、光辉议会、寂静学派以及恶魔结社的大混战,而它仅仅是神秘领域渐起乱象的微小缩影,人人都有想要的答案,谁能一一作应? 尤利尔希望自己更果决,更勇敢,更明智,好堪破眼前的迷津,但经过这么多天的战斗,他满身疲惫,竟下意识想避开它们。“德拉·辛塞纳在哪儿?” “你干嘛这么关心她?” “若我不找来幽灵公馆,德拉也不会被卷进这些事里。”她大约会因中毒死在阁楼,到加瓦什定居了。 恶魔呵了一声。“她活着。和我不同,那姑娘并非一心求死。”“长者”作答,学徒还想说什么,但他划个手势,不再回应。“去吧,也许你会见到她。” 回到熟悉的房间里,遍地书本已不见了踪影。魂灵秘仪的用具摆放整齐,被一把火烧成灰,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颜料味。 幽灵埃希没有出现。但愿她听从劝说,逃离公馆后再没回来。至于她的丈夫、公馆曾经的主人科伦,尤利尔在壁炉中见到了此人的影子。一簇幽暗的蓝色火焰包围着他,男人挣扎、挥手,面容因痛苦而扭曲。 学徒盯着他,耳边浮起阵阵哀嚎的幻觉。 “我不想这么做。”背后传来一声啜泣。“但没办法。” “辛塞纳小姐。”尤利尔转过身。通灵者漂浮在衣柜边,用手臂抱住自己。她半透明的脸上闪烁着泪光。 “我别无他法,尤利尔,道路的尽头是消亡。”她低声说,“请原谅我。” “……你死了?”却有生前的记忆。不必问她身上发生什么了。“他分明说你活着啊。” 德拉猛一缩肩。“这是……步骤。” 步骤。成为幽灵?成为亡灵的一份子?尤利尔心中复杂,不明白她怎会落到如此地步。通灵者德拉·辛塞纳不是七支点成员,但也活得自在,甚至比凡人贵族地位更高,她本应有远大未来,在灵魂领域留下更多着作。 然而她死在黑城,为了她期望更换的神秘职业,为了一条新路……她暗示罗珊·托斯林来到黑城,她搜集高地女巫的笔记,参与种种私人性质的神秘交流。而当一切结束,她选择最后一搏,巴拉布亲眼目睹她吞下大量烟草叶子,索维罗骤烧火种…… 一切串联了起来。“你找到了玛格达莱娜,她早有预感,搬离黑城,但还是没躲过刺杀。” “那是之前的事。”在你倒向敌人前?“我……我无处可去。” 无处可去。无路可走。 “你不是寂静学派的人。”巫师拒绝了她,没有认同的她的研究,而那很可能是德拉唯一能联系上的神秘支点。 他不禁思考她的归属。除此之外,她对神圣光辉议会不抱好感,因为光辉是一切幽魂灵物的敌人。守誓者联盟的佩欣丝女士有她的联系方式,但只在需要劳什子历史时想起她。更别提闪烁之池,西塔女王甚至亲自认定她不可信任。 尤利尔重新审视这姑娘,她并非演技出众,只是选择了一条常人不可想象的道路。 “你是恶魔结社的夜莺。” 迎着他的目光,通灵者小姐点点头。“我不是找罗珊来抓你,尤利尔。请务必相信我的解释。” 这里曾确实有谜团,但尤利尔已经可以猜到了。“你把她卖给了结社。”他轻声问,“所以你用我把她引到黑城?” “我没办法!是玛格达莱娜,她接触到恶魔结社后,匆忙逃离了黑城。我根本没想到这间公馆会有亡灵……我不想加入他们,真的。原本我打算跟佩欣丝去联盟的。”德拉断续着坦白,她的轮廓变淡了。“但罗珊……还有那些亡灵,怪物!老天……我无法摆脱。原谅我,尤利尔,我非这么做不可。请你帮帮我。” “帮你?” “那恶魔要带我去加瓦什。”提起这个词,德拉浑身发抖。“求求你!我烧死了恶灵,但它们都会在地狱等我。” 尤利尔不禁去瞧火炉,男人的灵魂已经不见了。他忍耐了许久的问题脱口而出:“你在公馆看到了什么?当年埃希一家……” “只有这个不行。我可以告诉你历史……” “这才是我的目的,德拉,历史囊括了它。告诉我,当年发生了什么?” “可怕的真相。”她恐惧地望着学徒,“比先民更加古老。如今神秘领域和恶魔结社战争激烈,却也不及它的万一。” “神降?还是谋杀?告诉我!” “不,不!他听得见。不能……相信我,尤利尔。”她祈求,“别再探索下去,别去听那些低语。” “谁听得见?有人胁迫你?” 德拉·辛塞纳的灵魂张开嘴,但没能发出声音。尤利尔心中狂跳,当即转过身。 一个黑影立于身后,阳光在他周身被稀释、驱散。他双手放在剑柄上,与腰齐平,白骨般的剑刃刺入地板。从安托罗斯大教堂的供奉台上被夺走后,这把剑似乎已习惯了取人性命,锋刃寒光熠熠,犹如一把通往地狱之门的钥匙。 蓝色火焰在钢铁中亮起。 第七百三十二章 金蝉套上壳之术 浮云列车第七百三十二章金蝉套上壳之术 尤利尔手足僵硬,不敢擅动。在这位恶魔领主面前,连死亡也不过是噩梦的开端。“夏妮亚·拉文纳斯离开了黑城。” “她在也改变不了什么。”亡灵骑士语气中似有笑意,但一闪而过,有如错觉。“她不如吉祖克,这一任圣骑士长也不如奥兹·克兰基。”比较令人回忆起某些不愉快的遭遇,尤利尔知道这是警告。 这绝非首次。尤利尔思量。他见过这位不死者领主多次,全因誓约之卷作为圣经与同类间的联系,然而将原因彻底归咎于此似乎也不准确。最开始,尤利尔心怀忐忑,生怕触怒对方,在逼迫下惶然不知所措,但警告得太多,他反而不怕了。 黑骑士一定对他别有所图,或为身份,或为信仰,但无论如何,学徒早已打定主意不让这亡灵如愿。警告不算什么。既然他有所图谋,我很可能听见下一次警告。关键在于弄清他的目的。 “局势不同了,大人。”尤利尔对亡灵骑士说,“现在不是恶魔结社可以肆意妄为的时候。” “没区别。”亡灵回答,“神秘支点步步紧逼,我们为生存而战。” “你已经死了。”学徒指出。 “我站在这里,说明仍有人抱有不同的希望。” 真是怪事一桩,对方的话分明不算威胁,却令他一阵窒息。尤利尔难以克制地想起林戈特姐妹。她们会祈祷黑骑士的生,还是我的死?他恐惧回答。这意味着我的软弱吗?他不能给出答案!当窗外升起火光时,他的心在尖叫。不。不。别再想她们。 火焰流星般飞射,拖出缎带似的彩色光路。黑骑士并没有动作,但德拉的幽灵突然模糊了一瞬。紧接着,房间的外墙开始龟裂,炽热、耀眼的光芒溢出缝隙。 他听见一声祈祷。高昂、短促。来自全然陌生的语系,是北方炎热之地诞生的文化,与诸神的时代息息相关。每当夜色褪去,太阳升起,人们便用这语言赞美祂。 “熔流!” 热浪灼黑地板。尤利尔只一眨眼的工夫,烈焰喷薄而出,在面前分流,吹向四周。 等他恢复视野,房屋的三面墙已被空境交手的气流撕碎。圣骑士长莱蒙斯·希欧多尔的杜兰达尔光辉闪耀,锋芒距离恶魔领主的面盔不过几寸,而后者单手提起“圣经”,招架住这一剑。 尤利尔吃了一惊,没想到圣骑士长会突然出现。庆幸之余,他立即拔剑挡在德拉身前,幽灵嗖一下钻进他口袋。 “审判!”莱蒙斯怒喝一声,杜兰达尔汇聚起惊人的热量,空气猛地膨胀。 『灵视』覆盖了所有可能,只见烈焰如从穹顶倾洒,在未来吞噬掉了整栋建筑,还把草坪和后院焚化一空。关键时刻,学徒躲入阴影,才得以在神秘的对撞中幸存。 此人早有准备。尤利尔意识到他一直跟在自己身后。“见鬼。”他边后退边挥出冷光,嗤嗤的蒸发声不绝于耳。“费里安尼!” 亡灵骑士伸出空着的那只手,以超乎想象的急速击中莱蒙斯的胸口,他闷哼着倒退。与此同时,“钥匙”也将杜兰达尔和它的火焰反推回来。传递的热能将铁手套烧灼得通红,但黑骑士似乎根本没有痛觉。 莱蒙斯双手握紧剑柄,额头布满汗珠。他无疑奋力抵抗过,但双剑相交,迎面的剑刃似乎比山还沉,他借着胸口的钝击撤力,鞋底在焦木地板上留下长长的刮痕,最终停在学徒身边。 “你和那恶魔要好,尤利尔?”圣骑士长听见了他的呼唤,“和恶魔?” 尤利尔咬紧牙关。“他救过我。从夏妮亚手上。”于恶魔猎手而言,只是苍白的理由。“你杀了他?” “我会的。恶魔领主死后,很快会轮到小卒。我会把他们烧成灰。”莱蒙斯提起杜兰达尔,指着他的鼻子。“后退。” “你想干嘛?” “履行职责。” 不会是指单挑不死者领主吧?等同于自杀。但由于『灵视』的存在,尤利尔知道更多内幕。他转身便逃,没有提出半点异议。 …… 黑骑士任由那高塔信使逃离,没有任何动作。幽蓝火焰打量着莱蒙斯,似乎在等待他出手。不得不承认,此人有种非凡气度,或许是出于对自己实力的全然自信。 或者有其他原因。不,他不可能猜到我的目的。莱蒙斯认定。我没跟任何人提起过。 尤利尔当然不例外。尤其是他。莱蒙斯对他素无好感,怀疑他的立场已有一阵子了。盖亚的神官和露西亚不同,他们富有不该有的同情心,总按自有的一套规矩行事。他不会将议会的计划告诉对方。 那小子是个无耻的骗子,圣骑士长心想,而大多数不知情的人却乐意信任他。尤利尔与费里安尼交流时,展露出对恶魔的态度如此扎眼。露西亚在上,莱蒙斯曾无数次警告自己,不能将个人仇恨扩散到无辜者的头上。我竟以为他是无辜的! 有些事不可能用同情心来搪塞。他心想。是的,我知道你的小秘密,该死的混球。等这边的猎魔运动结束,莱蒙斯就打算去找他的麻烦。人赃并获,白之使也不能来拯救。 ……但得先解决敌人。 事实上,他听得出学徒话中的诧异。眼前的恶魔身具诸多名号——加瓦什的夜之民称他为“死海之王”、恶魔结社视他为“不死者领主”,至于那些有幸见过他一面并活着转述这件事的人,则统一唤他是“黑骑士”或“死神代行者”,后者多半是白之预言时候的老辈人。 总而言之,这亡灵绝非寻常恶魔,若他是正面人物,大概在神秘领域中的名头会比莱蒙斯本人响亮得多。 面对这样的敌人,傻瓜才会不当回事。莱蒙斯还是侍从时,曾对“神学家”罗珊·托斯林的身材样貌记忆犹新,但关于不死者领主,他的回忆中只有战争和死亡,以及黑泥下堆积成山的骸骨。此人令神秘领域产生了对尸体的畏惧:不是出于死亡恐惧,而是对那些死去却又重新站起、带着生前狂热再次投入屠戮等血腥事务之中的战士。它们强壮、无畏、杀之不尽,至今仍是秩序支点的梦魇。 若我一败涂地,莱蒙斯不禁想,结局会比败在“神学家”手上要恐怖得多。学派巫师不琢磨人的残骸,但黑骑士会将他变成死神的子民,跟蠕虫为伴。 杜兰达尔似乎察觉到他的恐惧,黑银剑刃散发微光。亡灵瞥它一眼。 “它将切碎你亵渎的盔甲,恶魔。”莱蒙斯告诉对方,“你那下属就是这么死的。” “手握一根火柴。”恶魔领主评论,“只会令人产生幻觉。” “是吗?那把剑是你的火柴?无论你有什么阴谋,都会到此为止。我们知道你在搜集圣经。” 黑骑士眼眶中的幽焰一跳,关节发出刺耳的响声。 莱蒙斯在千钧一发之际提剑,才没被隔空劈来的魔力之剑撕碎。“你太执着于眼前事物。”他告诉对方,“安托罗斯之战后,你的目的昭然若揭!我们只需要把骨头放在网中,你就会自己钻进来。” 幽焰轻轻跳跃。现在才反应过来中计?太晚了。议会的帮手已在近前,莱蒙斯相信代行者会派来合适的人选。决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寂静学派已给我们上了一课。 他打量着这位白之预言时期的亡灵骑士。若它聪明的话,就不会在空岛之战后离开恶魔老巢。魔灵公主如今成了高塔的俘虏,在先知手下,没有秘密能够保全。为一张纸冒险来到黑城?也许其中另有缘由,也许结社只是加瓦什的寻常盟友?它根本不在乎? 多思无益。莱蒙斯知道这道理。死人的脑筋总没有活人灵活嘛,也许他根本没有脑筋可言。 咔嗒一声,亡灵骑士稍一偏头,钢铁相互碰击。若说畏惧乃人之常情,那这家伙与活人简直毫无瓜葛。一个嘲弄的声音从头盔下冒出来,充满轻蔑,“凭你?网?” “是‘我们’。”莱蒙斯纠正。 …… 他身后传来爆炸声。但没有火光,没有烟雾,房屋和街道如麦子般滑倒,而握紧镰刀的死神方才放下手臂。圣骑士长将杜兰达尔横在身前,连人带剑飞上了十几码的空中,但他总算接下了这一击。 尤利尔躲开砸倒的栎树,泥土溅了他一身。但他对莱蒙斯简直刮目相看:吉祖克和奥兹·克兰基也不过如此。而按照神秘领域的理论,这一代圣骑士长还是空境中的年轻人,距离他们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积累。他开始怀疑自己不算了解空境的实力了。 不论如何,这绝非学徒能参与的战场。他抓紧赶到余波边缘,找到“长者”费里安尼的尸体,它正在一片烧焦草坪中试图对齐自己的腰。圣骑士长将它砍成了两截,但这顶多是顺手而为。 “没关系。”死人注意到他的目光,“肉身不过是躯壳,我已是夜之民。” “你最好先藏起来。”尤利尔低头让过飞来的石块,“寂静学派出现在黑城后,他一定向光辉议会通报了情况。我真是傻瓜。”难怪莱蒙斯让我轻易逃出卡加特的城堡。“会有神官赶来。” “让他们来。”费里安尼轻蔑地说,“我带他们去地狱。” “是吗?莱蒙斯早料到你的领主大人出现,他请来的援军一定是空境。” 费里安尼的脸色变了:“你给他通风报信?” “见鬼,圣骑士长又不是瞎子。”任谁在安托罗斯的惨案后,都该清楚那亡灵的目的是圣经。尤利尔把誓约之卷丢给他,并非只是为了躲避法则巫师的追杀。“说实在话,费里安尼,我不愿看你没命,不代表我会帮助结社。这是两码事。” 又一蓬泥沙兜头扬过来,被神术屏障挡在外。尤利尔转过身,长者已拼好了身体。“至于圣经,它记录着我的誓言,但并非誓言本身。无论如何,它不会比性命更重要。如果你的领主非要它不可……” “你急着挣脱漩涡?”有人问。 陌生人的嗓音。尤利尔只觉空气猛地收缩,“长者”突然开始燃烧,烈焰冲天而起。滚滚浓烟扑面,他听见无名者发出惨叫。 学徒本能地召唤冰霜,但那绝非寻常火焰。几乎是顷刻间,金色火焰将费里安尼彻底吞噬,连灰烬也瞧不见。 他惊恐地望着这一幕,脑海中回荡着莱蒙斯先前的威胁。我会把他们烧成灰。 “快跑!”幽灵尖叫。她的声音从口袋里传出来,萦绕在耳边。“尤利尔!” 来人伸手一挥,烟与火盘旋散去,德拉的叫喊也戛然而止。“我能体会你的心情,年轻人。”他踩过枯焦的草坪,“十五年前,我的一位朋友背叛了生养他的家庭,投入恶魔的阵营。我知道他并未背弃信仰,然而有些事生来注定。” 尤利尔口干舌燥。“普特里德阁下。” 此人一挑眉,似乎诧异于被学徒叫出名字。他有布列斯人的卷曲黑发,北方热土的棕色肌肤,一对锐利的鹰眼。作为凡人属国的大主教,他出身望族,又是光辉议会的成员,是布列斯塔蒂克和圣城赞格威尔的重要纽带,平日里无疑受到尊崇,但与地位不相符的衣着足以掩盖其伟大:麻布白袍,荆棘头冠。他没有代行者的权杖,没有金环和宝石之冕,甚至没有圣骑士长莱蒙斯手中类似的圣剑。耶瑟拉·普特里德像个寻常教堂中的见习神官,且比真正的新人更身无长物。 尤利尔在『灵视』中见到他时,灿烂的神术光辉驱逐了死亡气息。 圣骑士长从瓦砾中起身,恶魔领主的“圣经”转瞬即至,而耶瑟拉·普特里德从天而降,召唤出光焰的壁垒,终于招架住闪电般的一剑。顿时,气流发出颤栗的嘶鸣,岩石铁筋被抛上天空,地面在剧震中下沉。双方一触即分,未能分出高下。 他杀死了上一任外交部统领。尤利尔想起许多传说。一百年前,灰之使为保卫属国死在了边境,那也是当年新生代战争蔓延到高塔的开端。 “命运女巫”海伦阁下至今忘不了父亲离世时的悲哀,甚至连带着憎恨伊士曼王国。如果不是白之使替她报了仇,许多人的命运将因此不同。 他的想法一定写在脸上。“我不指望你的导师会向学徒介绍手下败将。”耶瑟拉主教叹道,“但他的行事总能出人意料。你似乎认得我。” “我……”学徒不知如何作答。 不过对方也没等他回应。“希欧多尔太年轻,险些让你们逃掉。”耶瑟拉主教告诉他,“别指望他会复活了,小子,神术是亡灵的克星。两百年前,代行者阁下用女神的火焰焚烧了‘咒厄骑士’的军团。若我们能下手轻些,他或许还有余力回到加瓦什,给死海之王的继任者添些麻烦。”他摇摇头。“是啊,我们没料到今天。” “我看还不够。”尤利尔防卫性地提剑,“也许你们该烧掉整个加瓦什。” “沉沦位面乃是诸神造物,与闪烁之池同样,是死者的归属。秩序默许它的存在……但不代表亡灵可以随意踏入诺克斯。” 普特里德平静地望着尤利尔,他像常人一般双脚站在地面,神情自若,举止也没有“纹身”吉祖克那般乖戾,他的表现会令人心生错觉。但学徒从他身上感受到熟悉的气质,仿佛自己正在面对画像里冠冕加身、手举权杖的甘德里亚斯。见鬼,他比代行者更像露西亚的教皇。我要怎么对待他? “我马上就走。”尤利尔说,“回到布鲁姆诺特去。” 耶瑟拉一挥手。“啊,别担心。克洛伊塔现今乃是议会的同盟,往日仇恨不必再提。” “事实上,议会的盟友的确助我良多。”学徒立刻表示,“若无圣骑士长阁下帮忙,寂静学派的夜莺一定得逞了。我对此心怀感激。”对方大概相反,我死了他才高兴。 他一挑眉:“这倒是很难想象。” “一切皆有可能嘛,阁下。假如你们邀我到圣城,也不是不……” “莱蒙斯想留你,他的打算与我无关。”大主教打断了他,“无论如何,你是高塔信使,不归议会管理。是的,你走吧。” 尤利尔吃了一惊,我可以走?这种发展不在他的想象中。但既然对方已说得清楚,最好别去再三确认。他不敢收剑,持着武器慢慢走过颤栗不止的地面,向南方而去。 但当他踏上费里安尼身死的草地时,那些枯萎痕迹正如火焰烧却后的灰烬,烟雾缭绕不息。有什么地方不对。学徒本能地进入『灵视』状态,一秒钟后,他一身冷汗地回到现实。 原来还得交门票。尤利尔明白了。一命换一命,似乎很划算,但有些事不能这么计量。他考虑另一种可能。 布列斯大主教站在原地,眼睛望着战场,只分出一点注意力吩咐:“我的意思是,只有你。” 尖叫声。尤利尔将身一侧,火浪擦肩而过,没入泥土。他的口袋在高温中开裂,幽灵德拉惊恐地飞出来,躲避炽热的神术火焰。 “德拉·辛塞纳生前只是个学者。”尤利尔用屏障遮住幽灵,试图解释。“她已经死了!她不是恶魔。”而这不过是尽人事。 “那么火焰将证明一切。”普特里德不为所动,“你走吧,年轻人,你终究是高塔信使,身份无可置疑。把那女孩的灵魂留给我们甄别。” “留给火焰甄别?” “假如她真的清白的话。” 幽灵德拉再也无法忍受,她恐惧地望一眼学徒,随后转身便逃。 不能等耶瑟拉亲自动手。于是尤利尔施展神术,将德拉困在锁链中。我们的通灵者小姐气球似的挂在半空,捂住脸哭起来。 她以为我会放弃她。尤利尔明白,德拉·辛塞纳既不是战士,也不是合格的夜莺,从踏上职业之路开始,她只有自己能够依靠。她本不指望我能帮忙,也许她根本不愿欠我的情。 说到底,德拉·辛塞纳真有这么重要?她不过是乱局中的无名之辈,甚至不是真正的无名者,尤利尔不知他们拿她做什么。然而万事万物都有价值,尤其在这座罪恶之城……往好处想,他希望自己的态度能影响人们对于德拉价值的判断。 “请您网开一面吧。”他对布列斯帝国的露西亚大主教恳求,“若你们要她的命,她也已付出过了。” 耶瑟拉主教叹息一声。“这可不能通融,小鬼。枢机主教安利尼被确认与恶魔有染后,代行者当即下令逮捕他。高贵地位和丰厚功绩不能让他逃脱,只为他挣得了一次在圣裁判所公开审判的机会……我亲眼目睹,他的火种将神术变成黑色。” 他悲伤地摇摇头。“后来安利尼从圣城逃离,我们才发觉他腐化了许多神官,而他本人则位列恶魔结社的诸侯,乃是无星之夜的微光领主。” 于是你们为了追杀他,掀起席卷诺克斯的猎魔运动?在威尼华兹制造了屠杀?尤利尔吞吞口水。世间的一切仿佛被看不见的命运串联起来。然而这真是神圣光辉议会的错吗?猎魔运动与秩序内战不同。 “枢机主教尚且如此,尤利尔。”耶瑟拉向他伸出手,“何况一个幽灵?此事乃是我们的底线。我知道你和你的导师不同,能明白其中道理。你是仁慈盖亚的教士。是的。我知道你于心不忍,但最终却能明辨是非。” 尤利尔知道自己唯有一条路可走。 “我帮你。”学徒扭过头,借着神术的遮掩开口。庆幸的是,耶瑟拉·普特里德也正望着身后的战场。“相信我。” “什么!” “来吧。我读过了你的着作。” 幽灵德拉愣住了,即便在轰鸣之中,她也听见了学徒的回应。通灵者瞪大眼睛:“等等!你……” “相信我。” 耶瑟拉·普特里德似乎意识到了某些事正在脱离掌控,他收起了胜券在握的微笑。然而为时已晚,当露西亚的神文撕开庇护所时,幽灵德拉不见了。 …… 大主教惊奇不已,“你怎么办到的?” “尤利尔”打了个冷颤,低头伸出双手打量。火光下,疤痕和硬茧在边缘蒙上一层阴影。他眨眨眼睛,仿佛不适应光线。 当他注意到耶瑟拉主教的目光,顿时绷紧了肌肉,眼神瞥向一边。“不!不是我。或许有人救她罢,阁下。” 耶瑟拉打量他:“除你之外,我不知道还有谁愿意出手,但就常理而言,你无疑办不到这种事。” “是的。真遗憾不是我。”不远处又传来爆炸声,一整排建筑在神秘余波中开裂。“尤利尔”迅速扭头,古怪地望着公馆的废墟。 他咳嗽起来。“我该走了,阁下。你的同伴正需要你,何必在我……在一个幽灵身上浪费时间?光辉议会的目标是领……那亡灵骑士。” 耶瑟拉仔细观察着他,符文形成一个个侦查神术,迅速扩散到邻近街区,将大半个黑城囊括在内。马厩中的坐骑们摇头晃脑,嘶鸣阵阵,一群乌鸦“呼”地从远方城墙起飞,惊恐地抖落鸟羽。 “尤利尔”只觉一阵凉风刮过,其中夹杂着某种怪异的触觉,若非施术者就在眼前,他几乎不能分辨它与自然风的区别。我先前居然试图逃走!他简直不敢想象。 这时,一道剑光从天而降,将他们身后的白蜡树削下一截,余势不减地撞上一根石柱。“尤利尔”尖叫一声,差点蹲在地上。 但风中的触觉也随之消失。神术解除了。他大概意识到对方在侦查时刺激了交战的两人,不死者领主挥手便是一剑,打断了耶瑟拉。 露西亚保佑。“尤利尔”想说什么,但只发出剧烈的咳嗽声。他觉得自己的肺在燃烧,手足传来疲惫的酸痛感,而且鞋子硬得硌人。当然,有些毛病其实无伤大雅,学徒平日里完全不在乎,如今却令他浑身不适。 布列斯人的大主教冷不丁开口:“莱蒙斯认定他会出面,为了你携带的某件神秘物品。我一开始不太相信,结果他真的出现了。这其中有你的功劳,年轻人,走吧,回你的高塔去。” “我为你们祈祷。”他故意一耸肩,“若你们没能杀了他,我的日子可不好过,阁下。” 耶瑟拉审视了他片刻。“起码这点上我们统一战线。”微笑又回到了他的脸上,大主教腾空而起,将“尤利尔”丢在原地。 你们最好同归于尽,被火烧死。“尤利尔”在心里说。烧个一干二净。连那不祥的建筑一起,恶魔和神官……永远别再出现在我眼前,见鬼去吧…… 一大股浓烟飘荡,他蹲下来咳嗽。 第七百三十三章 招魂 她升起火。 壁炉被一片蓝光照亮。凄惨的颜色,诡异的形态,这东西八成是鬼火。随着火焰升腾,很容易便感到周围热量迅速流失。拉梅塔憎恶地盯着木柴,尽管寒冷比温暖更让她舒适。 “我宁愿它是红的。”她自言自语,“金色也成。” 说实话,这些色彩都令她不快。曾几何时她身处地狱边缘,整日渴望见到蓝天绿树,但如今回到诺克斯,她又开始想念加瓦什的寒冷。哼,死人不怕冷,是不是? 她凝视着火焰,任由思绪游散。反正这附近别说活人,活老鼠都没有一只,自从怀特海德和齐格勒的小把戏被识破后,他们像耗子一样躲起来,生怕被占星师寻到踪迹。 他们藏起来,让死人上战场。 拉梅塔从未料想到今天。她原本是秩序生灵的时候,她对恶魔——或者说,无名者群体——充满向往。真理派和杜尔杜派甚至收集恶魔的幼体,指导他们点火,也从不像神学派一样宣扬地狱、邪龙之类的蠢话,皆因巫师们对真理的探求百无禁忌。 后来我遇到了德米特里。拉梅塔想起导师的模样。他们打一开始就不似寻常师徒,却对他人保守秘密。他要我发誓,她想,向国王宣誓效忠,然后带我到拜恩。这段难以忘怀的情人间的时光,直到伊文捷琳杀死其中一方为止。 我应该忘掉这些东西。拉梅塔继续添柴,火焰又窜起来。烧个一干二净。承载回忆的如今只有灰烬,而灰烬一文不值。事到如今,她连帕琪尼斯的身份也丢掉了,却非在这儿像个老婆子般生炉火。我也该丢掉拉梅塔,她为这个可能意动,改头换面,获得新生,有何不可? 是的,何必听那黑骑士的话?拉梅塔快意地思索。它只是具尸体,只会制造更多尸体。靠加瓦什的夜之民保卫拜恩,纯粹的谎言!到时候,它会丢下我们一走了之。不如早走为妙。 连它的手下也不相信。拉梅塔早晨打开报纸,读到魔灵公主乌伊洛斯尼斯被俘虏投降的消息。听起来不像真的。我的典狱长成了囚犯?还在战前投降?若那尸体领主就在眼前,她非得抛下一切去瞧它的脸色不可!怎能错过机会?事实上,她当场笑弯了腰。 ……可惜没人听见。这里只有我。那些疯掉的尸体如此保证。 她又添一把柴,看着蓝色鬼火吞噬木头。 奥格勒瑟尔完了,拉梅塔从讯息中推定。魔灵公主来过这里,知晓它的位置,七支点的军团不日将叩响城门。若我在怀特海德离开前逃走,现在应该是在布列斯,露西亚的信仰国。 拉梅塔想到罗盘高地和矗立其上的城市,被迫逃离拜恩时,她曾经停此地。老实说,她不讨厌当地人,他们确实贪婪,愚蠢而吝啬,却能作为合作伙伴。这些人种植的药草可以提炼灵魂之油,而除了他们,整个布列斯再没人敢接恶魔结社的生意。何不就选这里?占据黑城,她将治好自己的伤口,依靠数不尽的财富成为布列斯帝国南部的无冕之王,每天只需躺着接受凡人供奉。我可以给自己起个新名字,永远不再是无名者。 蓝火在风中萎缩。 她的想象也随之泯灭。拉梅塔站起身,走到祭台边缘。空旷的大厅被分成两部分,即她脚下的圆圈和圆圈外的灰白石砖。一具尸体躺在中心,魔纹依次闪烁,从它体内抽走记忆,注入到一面镜子中。 拉梅塔据此还原着仪式阵图,并为之大皱眉头。哪怕旧伤未愈,依她的神秘学水准,矩梯的布置也不过稍需时间,而这该死的仪式却让人根本瞧不明白。要不是那死人的记忆摆在眼前,她简直怀疑是黑骑士拿她寻乐子。到了现在,她已经没有耐心了。 这东西根本不像仪式。拉梅塔断定。那女孩不过是走了运,在地板上瞎画一通,用未知手段招来了幽灵。多半是位置的原因,在黑城时,她便感知到那间闹鬼公馆的异常。 更不巧的是,当时圣骑士团也赶来了黑城,破旧公馆理所当然成了他们净化的对象。这帮纵火犯竟没一把火烧了房子,倒让她颇感诧异。看来在这些秩序守卫者眼中,幽灵也要比恶魔正派。 最后一根木柴开始燃烧时,火焰变得更浅,而镜子里仍在播放通灵者召唤幽灵的回忆片段。拉梅塔考虑将她的尸体丢进火里,或许这样能提高成功的概率——守夜人送尸体来这儿时,提起过躯体的异常。 只消一眼,她便瞧出死人的状态:黑骑士用他的“初源”抽走了灵魂,接着丢来空壳。至于她的死法嘛,拉梅塔辨认出“灵魂之油”的痕迹,也许守夜人试图将她变成同类,结果不幸失败。 可惜身体蕴含的记忆太少,否则拉梅塔能找到她生前与黑骑士的契约。这听起来似乎没什么价值,不过她倒想了解通灵者接触结社的原因。如今不比当年啊,拉梅塔心想,猎魔运动如火如荼,利润已经吸引不到墙头草了,人们像逃离要沉的船一般远离秘密结社。这尸体生前为什么主动找来? 她想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原因。 心中的仇恨如火焰日夜灼烤着她,若能熄灭火焰,连生命也不过等闲。拉梅塔本以为自己会在第一时间逃走,远离结社这艘沉船,谁知“深狱领主”关闭了奥克勒瑟尔,让她听见了守夜人带来的消息。 “联盟要把光之女王接回来。”传信人说,“神圣光辉议会在暗中支持,他们提供仪式所需的材料,还派人护送仪式小队。约利扎伯总管认为您会对这些消息感兴趣。” 得知传信人的主使,她觉得十分诧异。约利扎伯曾是她的支持者,是水银领主留在拜恩的“自己人”,但拉梅塔很清楚这一切都是由地位带来。当她犯下大错、被黑骑士剥夺领主的权力后,支持者们也闻风而散。这该死的墙头草还能呆在总管位置上,不难猜测是找到了新靠山。这究竟是老下属的最后情谊,还是黑骑士的又一个圈套? 不过,另一桩事正如拉梅塔所料,守夜人对此作出了回击。黑骑士一边将魔灵公主丢去空岛,去承担克洛伊塔和先知带来的正面压力,另一边要守夜人带领当地结社破坏仪式。国王陛下会喜欢他的做法,加瓦什的夜之民则相反。 但乌伊洛斯尼斯一定很后悔。她愉快地想。黑骑士竟会出现在空岛,而非布列斯,若她知道上司的真正想法,大概会表现得忠诚一点儿罢。 事到如今,空岛战争不了了之,在秩序支点眼中,这无疑是他们的又一次胜利。拉梅塔知道领主们只把加瓦什的亡灵当做消耗品,但她无法肯定拜恩人的想法…… 算了,这帮受圈养的傻瓜能有什么自我想法?唯有守夜人是结社的战士,动向才值得关心。事实上,他们并未辜负期望,传信人转告她,守誓者联盟和光辉议会的计划彻底失败,西塔女王伊文捷琳没有提前降临诺克斯。 “我们赢了。”她对火焰说,“同盟们认定你行事谨慎,但你不过是在害怕。”壁炉一暗。“你的夜莺下落不明,让你不敢轻易回到诺克斯。” 我和你不同,伊文捷琳,你亲手夺走了我的恐惧。 拉梅塔不会逃走。拜恩陷落后,结社注定一无所有,而水银领主不会在那时出面。直到彼时秩序的潮水涨起,闪烁之池与诺克斯接壤。西塔女王不比先知,无法预知人的命运……届时,她有一万种复仇的方法。 炉火绽放出最后的光华,它们也在她的瞳孔中燃烧。“你也会有这么一天。”拉梅塔对火焰发誓,“我要你看着闪烁之池在哀嚎中毁灭,伊文捷琳。我在地狱等你们的到来。” 随着火焰熄灭,仪式的符文骤然变得明亮,房间内掀起一阵狂风。拉梅塔的火种在气流撕扯中摇晃,几乎要投向炉灶。 举行仪式前,守夜人警告过她。“无柴可烧时。”他对壁炉压下手,“它会自己寻找燃料。不过比起活人,脱离躯壳的灵魂才合它的胃口,这正是我们利用它的原因。您很安全,领主大人。” 拉梅塔从未觉得自己安全。她也并非是在服从黑骑士的命令,而是双方难得拥有共同利益。后者带领加瓦什的亡灵袭扰七支点,才能为结社的调动安排争取时间。既然他要拉梅塔召回那具尸体的灵魂,那她就照做不误。 她坐下来等待结果。 …… 杜兰达尔发出哀鸣,几乎被砍成两截,它黑银色的剑刃布满裂痕,通体黯淡无光。莱蒙斯不得不用神术覆盖它,让魔力之剑的余波将他们这队疲惫不堪的组合推向远方。 “我拦不住他。”承认自己无可奈何是桩难事,不过圣骑士长近来已重复了多次,不差这么一回了。“那把剑有问题。” 耶瑟拉在神术后仔细打量,“学派认定它是真理的碎片。” “我看是骨头。” “骨头可硬不过钢铁,大人。议会对真理并无渴求,我们不能说了解它,但从表现来看,或许我们该将其提上日程。” 日程?我们真有这东西?自西塔女王拒绝降临诺克斯开始,一切都是突然发生。莱蒙斯躲开敌人丢来的魔力之剑,它呼啸着划过天空,陨落在砖瓦废墟里。地面亮起串串符文。 接着,他听见耶瑟拉闷哼一声。主教摊开手掌,露出开裂的符文阵图。“好吧,神术也难撄其锋。” 杜兰达尔也被神术保护,结果一目了然。莫非他怀疑我的信仰?莱蒙斯皱眉:“你不是才看出来,对吗?” “请容我解释。”大主教说,“在这位子上呆了这么多年,我对人们的信仰有所了解。不论是浅信徒还是虔信徒,甚至是神官,我们在忠于露西亚之前首先会忠于自己。此乃本能驱使,凡人在所难免。所以嘛。”他作个手势,“我非得自己试试不可。” “结果如何,阁下?” “恐怕我们拿他没辙。”耶瑟拉大主教坦白,“一点也没有。那把剑可以切断神术,你我的神秘度也与他存在不小差距,也许得代行者亲自出手。” “不行。”莱蒙斯断然拒绝,“这么干太冒险了。” 此刻,他大约能理解光之女王伊文捷琳的考量。代行者是圣城的支柱,统领着整个光辉议会,一旦有所闪失,议会在白之预言后建立起的优势都将付诸东流,这是人们无法承受的。 “难怪空岛之战没能留下他,我算明白这亡灵骑士的能耐了。”大主教甚至没上前去,全程只用神术支援。这源于莱蒙斯的亲身经历:尽管圣骑士长技艺精湛,但对手往往逼迫他剑刃相交,作势要打碎圣剑杜兰达尔。 见状,耶瑟拉便远远飞在一旁,尽量避免与敌人正面交锋。想必他的神术和血肉之躯都不如圣剑结实,而他对这两样的安危还是蛮忠诚的。 莱蒙斯哼了一声,“占星术怕是也一样,不如骨头坚固。” “出手的是外交部,大人。你的消息过时了。” 外交部。莫非白之使也不是他的对手?这可能吗?莱蒙斯曾与前者在莫托格交战,期间差点失去自己的副手,随后是瓦希茅斯和伊士曼的北地。瞧,都是些美好的经历…… 就在这时,亡灵骑士再次切碎神术制造的风暴,影子般向前突进。莱蒙斯只来得及横剑,接着被恐怖的气流撕裂声淹没。 顿时,他抛弃了所有交流的杂念,只盯着敌人的剑。它并不如鬼魅一般闪烁,但角度和速度都防不胜防,教你眼看着锋刃割到身上。一剑又一剑,简直有种韵律,有条不紊地将莱蒙斯从层层神术的保护中逼迫出去,仿佛厨师抄刀刮掉鱼鳞。他左支右拙,盔甲粉碎,手臂鲜血淋漓,将白骨剑染成红色。 耶瑟拉主教及时援护,神术火焰流星般坠落,覆盖前后两个街区。低空尘埃飞扬,亡灵骑士拔升高度,从烟尘迷雾中脱身。 莱蒙斯趁机下降,用圣水魔药治疗伤口。正午阳光大好,加速他的恢复,但正午很快会过去。 “他熟悉你的剑。”布列斯大主教警告,“你的意图都被他看穿了。” “看来有必要让他尝尝新鲜。”莱蒙斯不再附着神术,他掏出一支魔药,用拇指翘开塞子。芬芳透明的液体滑出瓶口,被他涂抹在杜兰达尔上。 耶瑟拉皱眉:“以圣剑的材质,也不能撑过十分钟。这东西有强烈的腐蚀性。” “洗礼池可以修复她。” “池水只是载体,真正起效的是当中蕴含的纯净信仰……” “来不及?” 大主教摇摇头。他们都清楚,眼下情况危急,犹豫不得。“这儿没有其他神官,恐怕我得一个人念上几千遍赞美诗。几千遍!我会咬断舌头的。” “是我能力有限,大人。” “不论如何,我们没多损失,这就足够了。” 莱蒙斯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卡加特伯爵大约不会认为自己没多损失,而联盟商队更不会答应。寂静学派阻止了伊文捷琳的降临,她们怕是唯一的赢家。 还有恶魔结社。黑骑士是唯一出没在秩序之土的恶魔领主,他为圣经或是其他阴谋,人们不得而知。莱蒙斯远离圣骑士团已久,如今只是个光杆司令,眼下诺克斯的局势变幻莫测,竟没人想到通知他。 “有别的人手吗?夏妮亚·拉文纳斯上哪儿去了?”这女人算不得帮手,可惜现在没得挑。他一边制造更多烟雾,一边追问。 “那修女巫师?跑了。安托罗斯之战后,这些人变得胆小如鼠。” 糟糕透顶。莱蒙斯心想。而我的同伴压根不这么认为。只要他没见到我的尸体,议会就没多损失。伊文捷琳呢?闪烁之池的援助呢?与它们比起来,我像个倒下的棋子被扫出棋盘,到头来还期望建功。圣剑杜兰达尔损坏后,大概神官又会给我记上一笔。 “我们到底要怎么办?” 大主教瞥他一眼,“挡住就行。对方可要比我们着急,他在黑城停留得越久,加瓦什就越危险。占星师正好根据他的行迹推断沉沦位面的位置。” “莫非先知大人还没找到?” “这样的机会可不常有,需要借助神秘环境。”一座木楼垮倒,凡人四散奔逃,游窜的佣兵和冒险者反倒成群结队,在战场边缘观望。 耶瑟拉叹了口气。“我本打算和你拿下这家伙,可惜我们的盟友实在是没用!高塔收回了空岛,却没人能给这亡灵一点教训。守誓者联盟太松散,连个完整的计划都商量不成,当然,我看他们本就没那个能耐。至于寂静学派,巫师不拖后腿已是露西亚保佑。” “何必求助他人?难道我们没人能来?”莱蒙斯想知道议会的情况。不论如何,在黑城解决一个恶魔领主都是大功一件啊。可实际却和他的预计相差太远。 “你通知得太晚,圣骑士长大人。”大主教似乎也为他惋惜,“这里是布列斯,不是索德里亚。我们准备得太不充分。” 撒谎。莱蒙斯心想。光辉议会绝非寻常凡人王国,距离对他们可不是什么障碍。“神学家”从莫尼安托罗斯赶来罗盘高地,也没花上一星期,他开始意识到议会内部并未对他的请求给予相应的回复。 而耶瑟拉临行前坦白了这点。“除我之外,没人有理由来。”他告诉莱蒙斯,“布列斯乃是我的祖国,是女神的信仰之地,不容恶魔自如来去。但主战场还在高塔属国,这很好,不必由我们承担交战后果……总之,议会忙于处理秩序与结社的决战。莱蒙斯,我们必须分清主次。” 为了国王。莱蒙斯明白了,七支点的目的是“无星之夜”的首领。在诺克斯,每时每刻都有无名者在暗中行动,将物资、同伴、情报血管般输送到秘密结社,他们的所作所为逃不过猎手的眼睛。圣骑士长知晓结社的权力架构,知晓存在一个统帅着七位恶魔领主的邪恶领袖,但关于此人,他们获取的一切信息都无法得到证实。 为了国王。他不禁思忖,此人真比眼前的黑骑士更有价值,值得人们放他在黑城肆虐?不论如何,当地人不会因此赞美露西亚的公平。 “别做多余的事。”耶瑟拉警告,“别冒多余的风险,莱蒙斯。” 杜兰达尔发出哀鸣。圣骑士长几乎能感受到它的痛楚,此时此刻,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我还嘲笑过那学徒,但他一己之力改变了盖亚教会,而我们只得随波逐流。 莱蒙斯傻瓜似的冲出迷雾,与黑骑士剑刃交击。魔力光辉碰撞、粉碎、彼此倾轧,亡灵用劈砍击退他,给他添加道道伤痕,他全不理会,只顾挥剑反击。圣剑紧咬着敌人的胸膛,耶瑟拉主教念诵咒文,在恶魔领主的盔甲上留下光箭的洞眼,让钢铁在高温中熔化。 杜兰达尔撕裂胸甲,莱蒙斯见到一片漆黑。没有血,没有皮肉,丝丝黑雾渗出裂口,魔力扰动大气。亡灵无声地低下头,眼眶中蓝光舞动。 “毫无意义。”恶魔领主任由光纹在胸膛蔓延,烈火映照得黑甲一片橙红。 莱蒙斯想要给他致命一击,但亡灵猛地朝前一闪。杜兰达尔的躯体密布裂纹,只勉强维持着形体,而那把可怕的白骨之剑缠住圣剑,轻轻一撬,将它从莱蒙斯手中扯出来。简直是教科书般的一式。 “够了。”耶瑟拉用神术挡下黑骑士的横斩,符文崩碎,他的肩头忽地闪过血光。莱蒙斯迅速后退,杜兰达尔在空中旋转几圈,终于重新落回手中。 不过,当他再次打量敌人,心中仅存的期望却就此落空。亡灵骑士似乎毫发无伤,只有胸甲的裂口昭示他先前的努力。 我用尽手段,莱蒙斯心想,莫非神术对这死人也无效?他不能相信会有亡灵能无视露西亚神术的惩戒。 大主教也瞧见了这一幕,他的神情与莱蒙斯一样沉重。“看来你生前是个大人物。到底有什么遗愿,才迫使你重现人间?” “什么遗愿也不行。”黑骑士的声音低沉、嘶哑,无疑是死人的嗓音。“你以为我愿意回这活地狱?” “国王派你袭扰布列斯帝国?你们收集圣经有何目的?” 莱蒙斯瞧一眼同伴,心知他不指望对方回答。只是不死者领主行踪成谜,出手时更是难得开口,如今有机会与它交流,自然先问了再说。毕竟问问题又不花什么。 “和你们一同迎接伊文捷琳。”黑骑士却没看城堡一眼,“可惜她不领情。” “你该为此庆幸才是,恶魔。” “宰了你们庆祝?我很乐意。” 嘲弄过后,不死者领主朝他们挥出最后一剑,便转身离去。当他掠过街道,凡人们爆发出阵阵惊叫,争先恐后地逃回室内。莱蒙斯真想追上去,哪怕是白白浪费性命,也好过在属国领土内目送敌人大摇大摆地远去。 难道我不知道后果吗?他问自己,用断剑和性命扞卫秩序,这到底有什么不可以?但莱蒙斯别无选择,他没有决定的权力,也无法负起责任…… 等他们回到卡加特伯爵的餐桌边,商队业已启程,耶瑟拉大主教也在此歇脚,等待矩梯重启。而伯爵尚未从恐惧中缓过神来,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在两人身后。 “我不是说不欢迎他们。”伯爵表示,“但黑城遭受了严重损失,只靠商队的价值,远不能抵消异族继续停留的祸患。是的。这是无奈之举,阁下。” “你做得很对。”耶瑟拉安慰黑城伯爵,“联盟商队多留一秒,都是对当地人的不公正。露西亚也会赞同你,塔兰尼塔司大人。” “守誓者联盟是议会的盟友。”莱蒙斯忍不住提醒。 伯爵偏过头,无礼地斜了他一眼,还以为莱蒙斯注意不到。“是的,阁下。只是,话虽如此,不代表我们可以不要赔偿。” “当然。皇帝陛下会向我们的友邦提出要求。”耶瑟拉说,“这是合理的诉求。就算联盟忙于猎魔运动,仁慈的陛下也不会对贵领地的损失置之不理。” “啊,那再好不过了。”卡加特伯爵还是没离开附近。 莱蒙斯不觉议会亏欠黑城,当初制订行程时,卡加特伯爵可是非常欢迎,甚至把黑城的各种违规交易搬上台面,以竞争过诸侯对手。 上次来找高地女巫时,此人态度更是不冷不热。随行神官告诉莱蒙斯,塔兰尼塔司家族占有更富裕的封地,罗盘高地和黑城只是非法货物的出口地,领主收重税以盘剥商人,并为其提供名义上的保护。 我还知道你的算盘。圣骑士长心想。寻找高地女巫未果后,卡加特伯爵提出要让圣骑士团为他的生意作担保,莱蒙斯听了大为震惊,直接了当地告诉对方,除非太阳永不升起,否则决不会让这帮商人败坏圣骑士团的名声。 “你太严格了,莱蒙斯。”耶瑟拉大主教私下对他说,“凡人不是这么应付的,何况卡加特伯爵还是领主。” “上一个出现在我面前的领主令秩序大动刀兵,大人。” 耶瑟拉并不接茬。“属国和圣城不同,人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恐怕你不会喜欢。” “我对属国和圣城一视同仁。”即便他内心不这么想。不过大主教这话更针对自己,而非卡加特伯爵,莱蒙斯不愿为此与同僚争执。 “你绝对虔诚,大人。这我算看清楚了。圣剑没有选错人。” 杜兰达尔快断了。“那学徒呢?” “什么学徒?” “高塔信使。”这么久过去,尤利尔大概已经脱离了学徒身份。但在莱蒙斯眼中,此人永远都是白之使的学徒,他的一举一动带着导师留下的印记。不知多少人为此而憎恨他。 “我让他尽快离开,和那些守誓者联盟的异族一起。”耶瑟拉大主教的口吻很平淡,“既然黑骑士为他手上的圣经而来,赶走他才最方便。” 侍女斟满酒杯。“换成茶。”圣骑士长告诉她,“我不喝酒。” “依我看,这孩子的确有天赋,但不值得投入如此关注。” “不是我关注。”莱蒙斯指出,“不死者领主频繁出现在他身边,竟没夺走那件神秘物品,这里面一定有原因。” “还有什么原因?他要他带着圣经在诺克斯游荡,以找寻其他持有者。恶魔领主不敢轻易暴露行踪,高塔信使则恰好相反。” “圣经到底是什么东西?” “横竖我是不懂。我听说代行者曾邀请他到圣城做客,你们研究出结果了吗?”耶瑟拉哼了一声,“不管它是什么东西,都不可能改变局势。恶魔结社即将覆灭!除非‘胜利者’复生,还站在地狱那边。”他喝一口酒。 “某些神秘物品具有非凡功效。”莱蒙斯思忖,但他不得不承认,任何物件都不能让结社翻盘。秩序共有三位圣者坐镇,而结社的首领还在地狱里挣扎,永远没有卷土重来的一天。这些残存的恶魔只是屋子里的老鼠。“雾星结社依靠神秘之地躲藏,而许多神秘物品也有类似能力。” “恶魔是杀不完的,莱蒙斯。捣毁他们的老巢,残党便毫无威胁。” “那伊文捷琳在怕什么?” 大主教把杯子喝干。他的指节刮过桌布,在丝绸上留下污渍。 “自己人。”他回答。 “像真的似的。”莱蒙斯不为所动,“这该死的夜莺到底是谁?安利尼?还是另有其人?她损失了自己的手下,还怪到我们头上。” “想必是一员大将。”耶瑟拉面带轻巧地笑意,“类似你或吉祖克,死掉的话,连神秘支点也会非常心疼。是的,大人。我这儿有几个人选。” 莱蒙斯毫无笑意。 布列斯大主教直起身,与他四目相对。“就当是友善的提醒吧,莱蒙斯·希欧多尔。不论功过,请你记得自己的身份……以及这个身份所承担的责任。哪怕你自觉是失败者,在议会的眼中,你的能力也远胜过‘纹身’吉祖克。是的。死人没能耐。” 他又端起杯子。“若你变成黑骑士那模样就得另说。不过,我们等不及几百年了。” ------题外话------ 八千 第七百三十四章 套中人(一) 再次踏上霍科林的土地,海伦感受到了她的不同。空岛和微光森林一样,都靠近秩序边境,只不过希瑟选择用森林覆盖,而高塔在奥托的指引下以占星术守卫着它。后者保留了缝隙,因而这里的空气充满近似魔力的成分。 她的养父亲自迎接,将一提水果交到海伦的跟班手里。“城主的礼物。”他说。 “我从不知道你还兼任城主,杰瑞姆。” “临时任命。命运集会将派人接手霍科林,八成是史都华德家的人。” 海伦知道这个神秘领域的占星师家族。命运集会中,就有一位“深空牧首”泰伦斯·史都华德,他的出现令背后家族平步青云,成为事务司的人手来源之一。 当然,史都华德家远不如高塔中的老牌家族,他们的最大依仗不怎么理会俗务,与总长“风暴颂者”完全相反。不过比起那些初出茅庐的新人,高贵的出身有利于管理凡人。空岛霍科林刚经历一场猎魔战争,急需稳定局势。 “新城主没和我同行。”海伦告诉养父,“我的旅伴都是外交部成员。”她瞥一眼身后,发现跟班小姐已经开始啃桃子了,汁水顺着她的手臂流下。“哟,罗玛,你怎么啦?”女巫不禁微笑,“在高塔里,你对果实可是看一眼的兴趣都欠奉。” 小狮子做个鬼脸,下巴还在不停扭动。 “这是我种的果实。”杰瑞姆揉了揉她的金发,“来吧,我们得坐下歇歇。这些天实在劳累。” 听闻这话,除了罗玛外,随同前来的外交部成员们赶紧告辞。海伦知道他们不是来休息的,上一批作战人员回到总部后,青之使派来新人轮班,以巩固高塔对霍科林的统治。 阿加莎·波洛接待了这些人。这位布鲁姆诺特的警探小姐是为数不多留下来的成员,连她带着罗玛等人回到总部时,阿加莎都没有随行。“有个谜底正要揭开,阁下。”她对海伦说,“此事攸关当地人的性命,以及霍科林的内部安全,非得解决它不可。”现在到了解谜的时候了。 “阁下。”侦探小姐果然又找来,“先前我的建议……” 海伦打断她:“我考虑过了。但在回答你之前,阿加莎,我还心存迷惑,需要你的解答。人们风传你毕业之前得到过先知大人的支持,在天文室排查出了恶魔。这是真的吗?” “半真半假,阁下。我的第一任导师不慎暴露了职业之外的神秘,虽然他解释那是通过魔文学习得的,但我几天前才听闻他为职业能力的局限苦恼。” “的确可疑,但不能引之为据。” “所以我悄悄通知了一位神职者,邀请他到餐厅用餐。当时我那可怜的导师就在隔壁。” 火种试炼是每年进行,侦测站只会覆盖浮云之城,而神术基盘则是二十四小时开启。不管那位占星师用什么手段躲避了侦测,也不可能对突如其来的神术作出反应。海伦盯着水面看了几秒,从中窥视到当年景象,恶魔的惊慌表现在了脸上。 “老实说,我为此而恐惧。”侦探打个冷战,“那时我太年轻,竟把事情弄到无法收场。后来我在治安局等待处置结果……”查处恶魔可不简单。“但外交部派来了使者,他告诉我先知大人给我提供了保护。” “这里也有谜团。恶魔怎能混进天文室?你知道原因吗?” “完全是运气。”阿加莎低声说,“在被侦测站发现前,他接触了一个恶魔结社,对方利用恶魔手段对他的火种进行伪装。当然,这个小小的骗局瞒不过神术的探测。” 若他出现在任何一位大占星师面前,同样也躲不过清算。这只能归咎于此人的运道。可惜他绝没想到,竟会被手下学徒察觉问题。海伦由衷感慨,比起占星师,阿加莎更适合做警探。 “狄恩·鲁宾也给了你方便?” “副部长大人按规定表彰了我的功绩,阁下,我和外交部联系不多。”侦探一耸肩,“我是事务司的人。” 生为“胜利者”后裔和前任统领之女,海伦对高塔内部的职权划分其实了解不多,而当她成为“命运女巫”后,种种事务更是从生活中消失了。她忽然发现,在导师的关照下,她连除命运集会外的任何人与事都不算了解。我真是活得糊里糊涂。 “您考虑得如何,阁下?” “我没什么不妥。主要是杰瑞姆,我们一同逮住了俘虏,总应该过问他的意见。正好现在开口。” 罗玛从“守门人”的手掌下钻出来。“俘虏!她在哪儿呢?” “反正不是禁闭室。”海伦哼了一声。 杰瑞姆皱眉:“魔灵公主乌伊洛斯尼斯,外交部用她做什么?” “或许会有人来救她,阁下。”阿加莎指出,“不过我只是给出建议,真正的计划由外交部制订。这些事都是为了处理霍科林的遗留问题。” “班西女妖。”海伦快忘了她们了。这帮幽灵在首领被捕后作鸟兽散,最终与黑骑士的亡灵军团一同消失。“用火能消灭夜之民,难道你们没这么干?” 答案显然不可能。“尸体都被集中焚毁,战场也打扫干净,守门人阁下可以作证。”侦探回答,“但班西女妖在大街上出没,侦测站被入侵,海伦阁下也遭到袭击,这里面疑点重重,青之使阁下希望我能给出解释。” 罗玛吐出桃核:“难道是那……噢!”她眨眨眼。 女巫觉得她们话里有话,但杰瑞姆答应得很痛快。“很好。交给你处理,小姑娘。”他打量着侦探,“有些事非得让专业人员解决不可。或许我们早该这么做了。”他忧虑地停顿片刻。“希望你记得今天的承诺。” 回到花园后,海伦把罗玛打发到树下挖蘑菇。小狮子一头扎进落叶中,转眼便找不到影子。 房间寂静无声,窗外一面是花园,一面是空荡的阶梯。书桌上摆着海伦母亲的画像。两杯热茶袅袅生烟。 她根本无心品茶。“让阿加莎去调查那刺客?她只会白白送命。” “我以为你知道原因。” “先知要我借助她的能力。”海伦不快地说,“你们将消息透露给那侦探,借她之手找出刺客。问我的话,此人确实敏锐,然而死亡可以掩盖真相。若有人对她下手……” “……就会撞上你的陷阱。行了,别解释,我看见你的小动作了。这没什么。” “既然你看得见,干嘛替我不拒绝?”女巫恼怒地质问,“陷阱只是聊胜于无!老天,你们会害死她。” 但养父不以为意。“这是必要的风险,海伦。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杰瑞姆端起茶杯,“我不是占星师,但我猜先知早已预见今日,才会提携一个籍籍无名的学徒。此事非她不可,我们需要她的眼睛。” 海伦一言不答。 “好了,多萝西娅,你知道这个世上不总是童话。你问过了阿加莎,难道你还不理解吗?” “我只是想知道,先知大人用什么代价让她甘冒奇险。”利用预言笼络帮手,海伦也做过类似的事,但当得利者变成自己,她无法避免心生愧疚。 “价值只有当事人才能衡量,我们的看法毫无意义。此事她若不愿,当面拒绝就是,你也听见她的回复了。”杰瑞姆提醒她。“眼下正处多事之秋,海伦。你该负起责任,思考一些更有用的东西。”女巫诧异地望着他。“说吧,有什么事又用到我头上了?” “和罗玛有关。”原来你们都看得清楚,只有我神思不属。她心知自己的纠缠没有结果。“这孩子,她迫切地想成为高环,参与到猎魔运动中去呢。” “恐怕你会打压她的热情了。” “太疯狂了!我和拉森都对战争避之不及,她居然想参与。”海伦斩钉截铁地宣布:“我决不允许。” 杰瑞姆哈哈大笑。“好个年轻气盛的外交部新人。”他鼻子前的雾柱一阵抖动。“行了,海伦,这种事得慢慢开导,强迫是不成的。你总不能阻止她上进吧?” “问题就在这里。我其实也支持她积累魔力,向高环靠拢。”严密的保护远不如自身强大。 “什么问题?” “职业。”海伦告诉他,“罗玛是个风行者。” “外交部有一堆风行者,他们不会都出外勤的。里面到底有什么原因,让你舍近求远到我这儿来?” “罗玛的就职发生在高塔外。”海伦说出红之预言的细节。“我一听,就知道那是森林的古老传承之一,与现代职业大不相同!希瑟的供职……” “她的导师呢?别说她是自己胡乱点的火。” “我对罗玛说,他现在卷入了某地的猎魔运动,暂时脱不开身。”海伦犹豫地说,“但星空没有他的命运倒影。我认为他已经死了。” 守门人沉默了一段时间。“也就是说,罗玛如今是某支希瑟的古老传承的唯一就职者?” “就是这样。” “这就复杂了。”养父放下茶杯,“高环只是魔力积累,但后续道路非得有人指导不可。”他摩挲着杯柄。“甚至连高环都有捷径,只需要教导她怎么锻炼职业魔法……然而这些东西都随她的导师死亡而失传。恐怕她得自己摸索。罗玛的神秘学水平怎样?” “非常差劲。”女巫中肯地评价,“白之使的学徒都比她强。依我看,这小鬼根本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过,她本不是那块料。”忧虑也由此而来。“现在要弥补基础,非得花上三四年不可。这还只是高环……” 对方没她这么焦虑,仿佛失落传承只是小挂碍。 “不要紧,海伦。三四年就从转职成为高环?已经够快了。若不是支点成员,许多神秘生物这辈子到头,才能积攒出足量的魔力。元素生物——比如西塔——得花掉几百年。”杰瑞姆一挥手。“让她慢慢来。空境才是关键。” “我看刚好相反。”海伦皱眉。空境需要跨越亡续之径,远比最初点燃火种更为艰难,成功者寥寥无几。当初她获得命运垂青、成为“命运女巫”,也难免靠了几分运气。世事无常。若要她重新来过,也不敢保证再能成功。 杰瑞姆常常和她提起母亲的事。当年他还只是少年,先知亲自将多萝西娅抚养长大,看着她与灰之使辛克莱结婚育女,最终老去。杰瑞姆是她的学徒之一,却超越导师,迈过了亡续之径。对先知和守门人而言,环阶神秘生物的一生不比凡人漫长多少,因此命运集会才全都由空境组成。 既然如此,罗玛的神秘之路走到多远或许并不重要。海伦仔细思考,发觉自己真正忧愁的是不知怎么对她解释。关于职业,关于罗玛导师的死讯,她全都无法对小狮子开口。我本能地想拖下去,好像问题会随时间流逝而解决自己。 “让她找吧。”杰瑞姆定下她的心,“你不是常说,人要靠自己改变命运?罗玛正是这种人。她会成功的。” 海伦希望自己也有格言中的信心。“最近的麻烦层出不穷,我几乎没法静下心思考。”她端起茶杯,强迫自己镇定。“我只好躲来你这里,杰瑞姆。这世道彻底乱了。” “你指布列斯的事?” “伊文捷琳没能回来。”钢与火结社破坏了矩梯。恶魔竟有如此手段!只一想到种种可能,海伦就心神不宁。 “怎么回事?”守门人严肃起来,“这与先知大人的计划不符。” “西塔将责任推到神圣光辉议会头上,让人们认定这是安利尼背叛的后续影响。但事实上。”她顿了顿,“拉森告诉我,是寂静学派的问题。他们……见鬼,‘第二真理’想要观景台。” “他的条件我们无法满足。”守门人想也不想地说。 整个命运集会都清楚,观景台对天文室是不可或缺的秘仪,连星之隙也需要它的配合进行定位。寂静学派想要观景台,恐怕得拿“以太之渊”来换。 “同样,据我了解,伯纳尔德·斯特林不是一个容易拒绝的人。” 海伦与他四目相对。“先知大人不会任由巫师胡作非为。” “但他当时鞭长莫及,对吗?”守门人叹息一声,“不用试探我了,海伦,我知道他离开了总部。这件事嘛。”他咳嗽一声。“只有我和拉森知道。命运集会也不清楚启程时间。” “你们瞒着我!”尽管早有预料,女巫还是很难接受事实。“奥托在上,那该死的刺客还没抓住!你们竟然不告诉我实情?万一我回到总部时……” “你不了解内情,海伦。关于此人的身份,我们已有猜测,毕竟,作为‘胜利者’的敌人、能够掩盖痕迹、神秘度又在空境上下……符合条件的人选是固定的。” “不死者领主。”她说出这个名字。 “他生前是个圣堂骑士,也就是守卫水银圣堂的银歌骑士。”我的祖先正是银歌骑士团长……“或许由于某件神秘物品或恶魔手段,我们无法锁定他的身份,但当黑骑士出现在霍科林,你回总部就是安全的。” “守门人”杰瑞姆提起茶壶,为她倒满。海伦想起自己的少女时代,每逢身体不适,她都会请假回到阿布罗兹的花园,而杰瑞姆总是早早准备了热饮。 温暖的雾气冲淡了她对他的怒火。海伦倚靠在沙发垫上,闷闷不乐地缩起脚。“你们早有打算,宁愿用花言巧语,也不告诉我实情。我是高塔的‘命运女巫’,又不是罗玛!” “我们希望保护你。即便你已经很强大,初衷也不会改变。” “也许你们有你们的道理。”她再说不出抱怨的话,“但下不为例。” “过去的事不必再提。观景台被夺走,你是怎么过来的?乘船?” “没那么糟。”海伦告诉他,“统领大人阻止了‘第二真理’,拉森说他当面毁掉了观景台的大部分设施,圣者的巫术也没法将其复原。”她换个姿势。“经过天文室修复后,星之隙可以照常使用了。总体来说,我们损失不大。” “看得出来。”杰瑞姆松了口气。“好吧,难道就是为此,你无事可做,于是来找我麻烦?” “罗玛的问题才是主要目的。” 养父哼了一声。“算了,还好阿布罗兹没什么事,否则你就得一同去扫台阶了。” 没什么事?“那俘虏。乌伊洛斯尼斯。她有没有透露什么?” “寻常手段很难用在幽灵身上。”杰瑞姆提起她就皱眉,好像魔灵公主是一块腐烂的肉,不巧挂在他鼻子前。海伦完全能体会。“她是知无不言。可惜,我们却没法判断真假。” “依我看,杀了她才最好。” “霍科林的危机解除,我们用不上俘虏了。”杰瑞姆表示,“但她本人仍具价值,得在处决前利用起来。瞧,这不就用上了?” 是侦探阿加莎用到了她。海伦相信先知和杰瑞姆不会让魔灵公主逃走,事实上,这疯女人压根没想过逃,好像我们拿她没办法似的!不论如何,这类行为让他们不自信。 她皱眉喝下茶水,热流滑进胃里,带来一阵潮湿的悸动。海伦打了个哆嗦。“我以为你们认定刺客是黑骑士。” “认定?不。目前为止,我们没有任何依据,一切都是凭空猜测。一旦与真相有所偏差,你的处境会很危险。海伦,我绝不希望你冒险。”守门人手指握成拳,面上肌肉紧绷。“正好阿加莎发现了新线索……” 假如黑骑士如幽灵所说,我们将一无所获,海伦心想。不死者领主根本不会派人救乌伊洛斯尼斯,因为她不是无名者。女巫有种说不出的直觉,想必是职业带来的敏锐感受,自得知导师的计划后,它便向她传递着不安。 “万一,我是说,万一,刺客另有其人。他会是谁?” 守门人凝视着她,没有回答。 …… “这是你们的成果?”阿加莎翻动着审讯记录,还有一份签过字的供状。她简直啼笑皆非:“哪个天才审问官给的问题,是否承认打碎了一筐鸡蛋?你们当里面关着个小扒手么?” 典狱长很为难。“这儿人手不足,大人,我们没法针对性审问,只好按章程来。”他尴尬地揉脚掌。“有些、有些问题确实是失误。” “那另一名重犯呢?她来得早,我特意嘱咐过你。” “这一个没问题!”典狱长立刻表明,“按您吩咐,我亲自提审,告诉对方几日后就能结束调查。相关问题全是由您制订的版本。” 总算没白忙活。“记录在哪儿?” 典狱长殷勤地递来,被阿加莎放到一边。“很好,算你一功。”算你逃过一劫。“副部长阁下派了许多人手,我会安排人事调动来补充岗位。”她抓起桌边的钥匙串,“很快你们不用加班了。” “我的荣幸,大人!工作使我发挥了价值!” 你应该感谢我,傻瓜。阿加莎心想。加班发挥不了半点价值,只能令人短命。 她刚出走廊,迎面撞上鹰人恩诺德·派克,他冲她微笑,但侦探没感受到他的善意。 “我真讨厌我的职业。”阿加莎轻声嘀咕,“它让我像灌木一样敏感。” “女士。”派克打招呼,“听说你要回总部了?我们打算送你一程。” “求之不得。最近属国内都不太安全,我早日回到布鲁姆诺特,就能早些见到那些只会抢劫、强奸、偷窃的低级混球们了,还有什么不满意?” “听起来真不错。我会习惯的。” “你?”阿加莎不禁打量他。这话什么意思? “我要留在霍科林,接任这里的驻守者一职。青之使阁下要我回总部接受他的委任状。”此人居然升了职。 她开始考虑其中缘由。属国需要新的驻守者,于是就近选择了派克?还是青之使打算与“守门人”阁下进行合作?不论如何,统领不会对此坐视,这或许意味着外交部的权力之争。 傻瓜才会趟这滩浑水,我得想办法躲一躲。“恭喜。”阿加莎挤出笑容。 “你何时启程,女士?” “解决手头事务,我立刻就走。”但愿你扇翅膀飞回去。 “回总部当警探,噢。”恩诺德·派克摇摇头,“我知道这很适合你。”他同情地望着她,语气仿佛两人熟识多年似的。阿加莎不禁打起警惕。 “约翰尼长官非常照顾我。”她斟酌着回应。你有何目的,派克?还是说你的上司比约翰尼更适合当探长? “不过,问我的话,阿加莎,这太屈才了。你不觉得?曾捉拿恶魔的大侦探,成了街头治安官。多么可惜!何等糟蹋!” 阿加莎差点上不来气。她怒视着这家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莫非人人都想提起当年旧事?认为这是荣誉?她情愿没这一出。该死的鹰头傻瓜,你以为你也是“命运女巫”? 她按捺住情绪。她总算咽下了这些话!如今只等对方主动摊牌。 “我得说,阿加莎女士,布鲁姆诺特是个好地方,阳光好,风也好,适合任何人停驻,尤其是老人——身体脆弱,精神更脆弱。你知道,人到了这种年纪,看什么事物都伤春悲秋!长久呆在那里是不成的。” “依你之见,该怎么做?” 派克走近几步,压低嗓音:“我手上有名额。” “什么?”阿加莎装作没听清。 “队伍名额。”鹰人微笑,“非要我说穿?鲁宾阁下的执法队啊。你一定知道内情,是不是?” “你当我一无所知好了。”侦探叹息一声,挥挥手:“不是什么大事,派克。名额再多,反正轮不到我头上。集会肯定会有所限制。” “限制?我们建立队伍就是为了限制他们!”派克收起笑容,“这事不由他们做主。” 到底什么事?队伍?限制?阿加莎心跳加速,想象力活跃非常。 “你只需要点头,就能摆脱事务司的烂摊子。我劝你仔细想想,女士。” 就等这句话呢!“我会考虑。”侦探恨不得立即甩开这家伙。关于恩诺德提及的队伍,她心中已模糊有了答案。 “这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你,女士,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将来,人们会感谢你的贡献。” “我?” 恩诺德·派克不答反问:“你对当地人的审查如何了?” 这下,阿加莎还有什么不明白?原来如此啊。我真是生不逢时。“命运集会关注着我的进度?” “外交部希望跟进。你说呢?” 一种狂野的想象正在变成现实。“进入了尾声。”侦探轻声说,“女巫阁下和守门人阁下帮了大忙,此事全赖他们支持。” 派克也很紧张:“结束了?侦测站究竟……?” “还没有。请耐心等待。无论如何,结局就在这两天了。”魔灵公主已被转移到了霍科林。“请各位耐心。” “当然。噢。当然。” 等鹰人离去,侦探躲在茶水间平复惊骇。她捏紧报告。虽然真相已近在眼前,但她只觉危险将先一步降临。狄恩·鲁宾向命运集会提案建立的内部执法队,它的存亡取决于她的计划。 阿加莎将报告塞进了垃圾桶。 “让我瞧瞧你的内里。”她说,“侦探永远不会害怕真相。” 第七百三十五章 套中人(二) 周围全是倒塌的房子,木制、石制以及混合泥沙的坚墙——通通倒塌,破败不堪,风中传来潮烂的气味。战后区域大都如此,空岛霍科林也没什么特殊地形。这里既无谷地又无山脉,更没有特殊资源,人们在平原开垦、搭建起所需的一切设施,然而毫无疑问,此地贫瘠、苍bc市便是所有财富的结晶。罗玛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成为仅次于布鲁姆诺特的属国。 现在,她认定这是“天国阶梯”阿布罗兹的功劳。这处神秘之地将霍科林变成了什么“秩序边境”,吸引了高塔的目光,也带来了繁荣。 往日繁荣。她心想。而今看不到影子。被撤离的居民回到城中,在事务司和当地贵族的指挥下重建家园,在灰烬和骸骨中搭支木棚。城防队濒临解散,因此来自外交部的支援小队负责维持秩序。靠近内城的一间货铺曾是隐藏幽灵的战场,在它的主人回来前,这里成了人们锻炼技艺的校场。 神秘力场中猛刮起风。最后一箭脱了靶,木杆擦过稻草,没入阴影。真是糟糕透顶。 她甩甩头。风在减弱,但眼前的靶人仍像在跳舞,距离更是难以把握。有时出力太大,草人会被射穿,有时一阵烈风来,结果就如先前——非脱靶不可。这次,小狮子捡回那支箭,用『灵犀』发射出去。 她眼前立即刮过大风,但箭矢钻透风墙,稳稳扎在靶人头上。 原因在于职业能力。罗玛回忆着『灵犀』时的手感:目标清晰,方向准确,只要瞄准就能正中红心。她希望靠自己的身体力量重现成果,然而一旦丢掉魔力辅助,箭的轨迹便不合心意。靶人摇摇晃晃,带着箭矢摆动,似乎在前仰后合。常人会不以为意,但她猛扑上去。 “嘲笑我?”小狮子喊道。她已变回原型,冲稻草人张开嘴。“喀嚓”一口,稻草人被狮牙咬成两半。草杆纷飞,从木架上脱落。 傻瓜,大傻瓜!它既不是多尔顿,也不是约克,他们都离开了布鲁姆诺特,留下我一个人。罗玛将是高塔外交部的一员,和他们走不同的路。连萨宾娜也不和我走在一起呢!是的。为这咬一堆草毫无意义。 当她不得不为自己火气上头的愚蠢行径剔弄牙缝里的枯秆时,园丁找上门来。 “有人想见你,佩内洛普小姐。”老园丁的打扮跟“守门人”简直如出一辙。“她自称是你的同行。”接着他一顿。“也是我的。” 罗玛立刻就明白了来者的身份。半个外交部成员,半个园丁,合起来等于一个侦探。不晓得这女人为什么会找上门。“阿加莎。”她们照面时,小狮子并不期待地打招呼。“有何贵干?” “我答应给你真相,罗玛小姐。” 真相?答应?“什么?” “海伦阁下……” “回家了。”女巫告诉她,阿布罗兹的在霍科林,终点是无人去到过的天国净土,这话罗玛只是听听。但二者确有距离,除非掌握星之隙的钥匙,否则没人能眨眼往返。 阿加莎一挑眉,似乎不相信,似乎很惊讶。好在她没将这话说出口。 “想必她不是又失踪了。好吧,罗玛,请跟我来。” 原来是这回事。小狮子一下子脸红了。她的确拜托对方找到海伦,当时女巫阁下受到袭击,并在战争前夕失踪。所有人都急疯了,但他们的心情加起来也不如罗玛。海伦和拉森在她心中有不可替代的地位。 结果找到人后,她都忘了这回事。小狮子连忙跟着侦探走,生怕被落下。“你不是抓到人了?她有认罪吗?是怎么办到的?” “我没要她认罪。我们没指认她,对方自然也不会主动承认。我猜这里面牵连不小,特地等到现在。” 罗玛不明白。 “我说实话。”侦探忽然叹息,“不是特地等。这是青之使阁下的命令。诸神在上,我有什么办法呢?” 命令?青之使?罗玛皱眉瞧她,但阿加莎不再解释。她们穿过石桥,沿着待拆除的石垒墙一直走,钻过寒冷空旷的小教堂,奔向治安局。不远处,侦测站仍漆黑一片,没有复工。 此地守备森严,岗哨随处可见,进入内部全靠阿加莎的同行凭证。两个明显是外交部成员的家伙在空地交手,木剑翻飞,招招快如闪电,旁观者噼里啪啦地鼓掌。小狮子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直到侦探小姐伸手打开监牢大门。 “我们等在这儿就行。”她告诉罗玛。 “等谁呢?” “魔灵公主乌伊洛斯尼斯。你知道她吧?” “等她?”小狮子睁圆眼睛。侦探阿加莎沉默了一小会儿,盯着她瞧。罗玛顿时想起了不久前关于俘虏的交谈,当时自己也在场。我问了个蠢问题。 “为了不让目标起疑,我安排她今天结束调查,复岗归位。典狱长会放她离开治安局。”侦探说,“同时,我们今天将魔灵公主转移到治安局的监牢,也就是移交当地外交部。”她扬了扬下巴,示意门外的看守全是外交部成员。 自霍科林之战结束到现在,这座空岛城市还未恢复秩序,事务司不敢派人来接手,非得等驻守者到任不可。但罗玛也听到人们私下里说,事务司不会在猎魔运动期间派人来了。 魔灵公主是霍科林之战的俘虏,外交部会审讯她,以获取情报。罗玛试着想象自己落入敌手的模样,不禁打了个冷颤。在灰翅鸟岛,她就险些被黑巫师抓住。 阿加莎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怕,甚至有闲心注意她的心思。“不论如何,霍科林有空境坐镇,她逃不掉。”侦探安慰,“我们拿她另有用处。” “会有人救她?”罗玛并不傻。 “就是这样。” 多半是沉沦位面加瓦什的人。罗玛心想。死灵法师,或者压根不是人。她脑海中不禁闪过黑骑士的模样。约克和多尔顿逃出战场后,曾绘声绘色地向她描述当时的景色。 “全是死人的血肉。”卓尔憎恶地告诉她,“死人和半死的人。你们的青之使点火前一定是个屠夫,只有真正的亡灵比他残忍。死海之王驱使死者,拿它们当不痛不惧不怒的士兵,与血肉傀儡互相撕扯,而双方指挥官站在天空上,离战场远远的。” “此人像我的噩梦对象。”约克直截了当地评价。“这家伙穿着十字骑士的盔甲!够恐怖了,是不是?但还不是全部哩。他在教堂宰掉了那个‘纹身’吉祖克,接着想杀我们。他手里有把剑,骨头做的,多半是人骨,我敢保证。” 罗玛没见过黑骑士,但能想象出对方的恐怖形象。即便如此,当她挽留约克时,他仍拒绝了。“若我是凡人,布鲁姆诺特当然安全。”卓尔说他们是当着青之使的面嘲笑他是胆小鬼,还把统领拿来对比。“凡人没我的胆子,但我猜,他们也没像狄恩·鲁宾的胆子。”西塔做个鬼脸。 当天夜里他们就离开,借助远光之港回到了伊士曼。罗玛想和他们一起去找安川,或者干脆去南方瞧瞧……海伦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但这不能怪她。 “许多人希望来的是黑骑士,无星之夜的不死者领主。”阿加莎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但他其实不是最合适的人选,有力的证据是:刺客当时没能一击致命。” 罗玛皱眉:“哈?” “噢,原谅我的言语冒犯。仔细想想,罗玛,如果黑骑士是刺客,他借助侦测站早早潜入霍科林,还设下圈套,伏击海伦阁下……结果却把下属送进我们手里?让战局崩溃,不得不亲自来前线坐镇?真差劲。是不是?” “他们提前串通了呀。”小狮子立刻想出原因,“黑骑士把魔灵公主送到我们手上,装作俘虏,其实另有图谋。” “图谋监狱里的草席?”侦探指了指她的门牙。 罗玛伸手一扯,居然扒拉下一根枯草。该死的稻草人…… “外交部和天文室不可能上当。”她承认,“这不是偷窃。”乌伊洛斯尼斯在占星师手上,根本做不了小动作。“海伦说,那幽灵的火种缺失,导致她存在精神问题。”一面镜子就能让她安静一整天。“那是什么原因?” “你说火种?”侦探若有所思。“如今加瓦什正是恶魔结社的盟友,有这回事吧。” “当然。这连我的尾巴都知道!”谁关心那幽灵怎么疯掉。小狮子罗玛只关心海伦。“到底什么原因?” “黑骑士和侦测站的异状无关,对方的目的不是改变霍科林的战局,而是女巫阁下本身。”阿加莎说。 “我敢说,我的尾巴连这也清楚。”罗玛告诉她。“海伦阁下是唯一能对付魔灵公主的人,你说的是一回事。” “就算你们在布鲁姆诺特,刺客照样会袭击。问我的话,对方多半是海伦阁下的仇人。” 罗玛吃了一惊,“仇人?”在总部时,有人打听过大占星师的住所。这件事从记忆中猛跳出来,她不禁将其与霍科林的刺客联系在一起。也许阿加莎说的正是真相。 “可是,除了黑骑士和他的亡灵下属,还会有谁和海伦结仇呢?” “不能这么想。”侦探指导,“我们不是刺客,不可能凭空推断他的动机,只能根据他的行为来猜测。”罗玛听得仔细,觉得她实在有理。“瞧,侦测站的陷落导致霍科林幽灵横行,总部派来女巫阁下以平息事态……” “这给了刺客机会。”小狮子明白了。 “没错。不妨这样想。” “所以问题出在侦测站。”这才是阿加莎逮捕她的原因。“你调查出什么结果了?” “经过排查,大家都说不清侦测站是怎么失效的,我借助于占星术、神术和读心类魔法,如果有巫师在,我也会请教他。然而所有人都没问题。” 罗玛有种被愚弄的感觉。“你猜错了。” “不。我的审查结果说明不了任何事。”侦探低声说,“因为这是个,呃,非凡的刺客,甚至敢于在总部谋杀命运集会成员,连先知大人,我是说,也险些被他得逞。” 罗玛怀疑地打量她:“好吧。” “不论事务司还是外交部,乃至天文室,都不会有成果。”阿加莎断言,“这或许是神秘度的原因,或许是恶魔手段、神秘物品。总之都有可能!简单来说,他找到了高塔探测的盲区。” “这么简单?”她嘀咕。 “谁知道恶魔有什么手段?”侦探反问,“我见过一位恶魔猎手,他说自己被某个长六只手的人打伤,噢,六只,没错!那家伙多余的肢体是许愿得来的——他小时候被蜘蛛咬过,于是崇拜起虫子来。”罗玛皱眉瞪她,她才不怕什么蜘蛛。某些虫子味道上佳,但有些很古怪。 番茄小说 “他的恶魔火种赋予了他新职业。六臂人。蜘蛛人。总之,那绝不是正常的神秘生物。”阿加莎叹了口气,“也许正有恶魔监听着我们,你我却一无所知。” 听起来似乎像天方夜谭,但……罗玛吞了吞口水。来到霍科林的第一天,刺客对海伦下手,她和约克毫无察觉,连擅长夜莺之道的多尔顿也抓不到对手。事实上,他可以把我们全杀掉。 侦测站是唯一的线索,必须考虑各种可能。“既然如此。”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充满紧张感,“我们怎么抓他?” “他有自己的目的。”阿加莎说,“并为此甘冒奇险。我们能引他出来。” “用魔灵公主?”总不能是海伦吧?罗玛可不答应。 “侦测站失效与班西女妖出没的时间很近,我假设两者有联系。那么在魔灵公主面前,或许对方会现身。” 没道理的假设。“或许。呃?” “说不准我们会白忙一场,罗玛。”侦探小姐微笑,“说不准我大错特错。你怎么想?来打个赌?” 怎么想?花时间陪你在这儿,可不是为了聊天的。“我当然希望逮住他。” “借你吉言,罗玛小姐。据说你是打赌的高手。” 罗玛打量她:“你怎么知道?” “我事先问了你的尾巴。” 就在这时,霍科林侦测站站长斯露格迈进了监牢走廊。她穿着审查时的白衬衫,裤腿卷到膝盖,鞋子磨平了跟。她大摇大摆走过紧闭的牢室,两人立刻闭嘴,罗玛甚至屏住呼吸。 但她没停下。这里有消除声音的神秘力量。侦探眯起眼睛,紧盯着这位通过了全部审查的侦测站站长。 “果真是你。”她嘀咕。 在两人的注视下,斯露格站长继续向前,脚步轻如烟雾。罗玛眼看着她来到一处囚室前,锁链发出细小的响动。 仅仅片刻,门开了。 不能再等下去。她瞧瞧阿加莎,伸手拉开弓。 侦探没拒绝。“能不能射肩膀?”还递来一张卡纸,命运的力量盘旋其上。 看来海伦早有计划。罗玛边想边将纸牌串在箭上,瞄准斯露格。 只听弓弦“铮”一声响,侦测站长的背上多了一簇灰毛。她按住肩膀,猛地扭过头。 “别动!”小狮子喝道,“否则叫你脑袋开洞。” 斯露格充耳不闻,扑进牢室。相信敌人不如先挣扎,此人看得透彻。 罗玛一箭射在她原本的位置,尖头深深扎进地面,而侦探紧随其后。有一刹那,小狮子担心对方藏有某种翻盘手段,或者干脆放走魔灵公主,但目标忽地呆在原地,似乎不知道该干什么。 她们及时赶到,将斯露格堵在囚室中。“好个自投罗网的夜莺。”阿加莎一扯扳手,铁栅栏从天而降,将她锁在内里。 囚室内是空的。罗玛不禁瞥一眼侦探。 “这儿没人陪你。”阿加莎说。 斯露格瞪着她们,一手握紧箭杆,因疼痛颤栗,但箭矢似乎钉在身上,连血也不见。更关键的是,小狮子察觉她没有引起任何神秘。 竖琴座巫术固定了她的状态。罗玛明白,这家伙逃不掉了。 挣脱未果,斯露格猛撞向栏杆,铁架发出一声巨响,但侦探小姐眼睛也没眨一下。这间牢中之牢仅占四尺,她连桌子都碰不着。 “你让我意外,阿加莎·波洛。”斯露开口,“没想到你能做到这一步。审查结束,你还是让我丢了工作。” 阿加莎不说话。 罗玛可要说。“谁派你来?”她威胁般瞄准,“为什么要刺杀大占星师?他们给了你好处,是不是?” “噢,没错,是这个逻辑。”夜莺笑了,“听听,我简直该由你指派。” 这次她射中她的大腿。“少啰嗦。” “你是个见习使者,小鬼?难道你是那贱人的女儿?” 罗玛决定给她点苦头尝尝,但侦探小姐及时阻止。“听我说,斯露格不是个好靶子,罗玛。”阿加莎坐上桌子,“她只是件外套。” “外套?” “一层套在外的皮。幕后黑手穿着她来见我们,否则你我察觉不到他,连诺克斯的秩序也看不见!他的任何行为都不会对人们造成影响。唯有这样的人可以躲开先知大人的占星术。” “他穿戴了神秘物品?”罗玛仔细打量着斯露格,却没看出什么问题。有人套着她的身体来行刺?什么东西能把人变成一件衣服呢? “就是这样。” “斯露格”哼了一声。“你怎么发现的?你认识她?” “这倒不是。”阿加莎说,“只不过我们有例可循。‘胜利者’维隆卡的死因至今成谜,而女巫阁下乃是他的后人。先知大人守护着秘密,到今天才不得已透露出来,让我们逮到了你。” 除了当年胜利者的仇家,没人知道海伦的身份。原来如此。罗玛听得这些秘闻,只觉满心震撼。 “斯露格”明白了:“她一直是我的目标。你找到了‘动机’。” “猜到这点可不容易。但不必惊讶,诸位,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侦探小姐毫不谦虚地扬起眉毛。“那么,这位胜利者的仇敌,你和你的祖先与我们的救世主究竟有何仇怨?干嘛不坦白身份,让大家瞧瞧你的理由?” “这还用说?”对方却反问,“维隆卡是你们的救世主,不是我的。” “胜利者”拯救了诺克斯,也是神秘领域的无冕之王。莫非此人不是秩序生灵?“什么意思?” “他本人绝非传说里的模样,连当年圣者们,甚至整个圣米伦德大同盟——无疑都是你们的想象。人们说历史由胜利者书写,但这次维隆卡没机会了。”栏杆剧震。黑暗中,“斯露格”的双眼射出仇恨的光芒。“他一生中创造过数不尽的胜利,然而仅仅一次失败或将葬送他的性命。” 罗玛克制着没后退。“你是恶魔?” “不。我是诗人,一个艺术家。”“斯露格”的声音又变轻了,他侧过身,手指滑下栏杆,一种忧郁的特质在他的嗓音中浮现。“但永远没人记得我的吟唱。” 罗玛闻到一股焦味。侦探忽然变了脸色,从桌边一跃而下,但“斯露格”背后升起火光。眨眼间,贯穿囚犯的箭矢在火焰中化为灰烬,命运巫术也随之失效。而此时,侦探阿加莎才跨出一步。 细小的响声后,“斯露格”整个人都消失了。 难以置信。“她不见……”小狮子停顿了片刻,震惊感还残留着,但她忽然莫名其妙起来。“魔灵公主?噢,我是说,这儿不是她的单间吗?” 她皱眉打量自己的爪子,感觉它们汗津津的。发生了什么?没有回答。 阿加莎停在原地,眼神牢牢钉在石墙上。她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把拇指放到下巴上。她的另一只手在桌面上摸索,小狮子很想追问,但此时她周围有种严肃的氛围,教人不敢打扰。 最终,侦探如梦初醒,顺手从桌子上捞起一只小瓶。 “她在这儿呢,塞子还堵得好好的。”瓶子晃动,罗玛似乎听到了一声女人的抱怨。 侦探挠了挠下巴,若有所思。“这是我特意请求守门人阁下加固的封印。还有这铁门。瞧。你觉得它像什么?” “呃,铁门?” “少开玩笑,我知道你明白。这是个陷阱。” 罗玛迷惑地望着四周。 “走吧,我们去找女巫阁下。你还记得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吗?” “有人刺杀她。这也能忘?”小狮子跳起来,“你找到线索了?” 结果侦探盯着她:“仔细想想,罗玛,我可是想不起来。女巫阁下说你是某个失落职业的传承者,她认为你会不受某些东西影响。” 影响?“我是风行者啊。”又不是占星师。 “这些我不了解。但你最好想想怎么对女巫阁下解释,她要锻炼你。” “她不是我的导师啦。”罗玛嘀咕,只得绞尽脑汁思考。她也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总之靠你了,罗玛。说实话,这也是我带你来的原因。” “你不是要真相吗?” 侦探一眨眼。“虽然我想不起来这回事,但我似乎已经知道答案了。”她轻松地一摆手。“猜过的谜题不算谜题了。我可是心满意足。” 罗玛转身去寻找线索,将这家伙丢在原地。她帮不了我啦。我早对她不抱希望!这时候只有靠自己。 忽然间,她发现内牢地面上有件东西。“瞧。” 侦探凑过来:“一块布?” “不。”是一张皮,有着女人面孔和全部躯干的人皮。罗玛盯着它,光滑、鲜艳、栩栩如生的皮!几分钟前它还被叫作斯露格,是霍科林侦测站的站长。 侦测站。斯露格。顿时,有个朦胧的念头闪过脑袋。她直觉那是关键。“霍科林的侦测站?”罗玛问,“那里发生什么了?” “有位员工被刺客顶替。”侦探立刻回答,“由于班西女妖事件,站内全员目前已交由外交部进行审查。你看到了什么?” “一张皮。” 阿加莎探头一望,“什么也没有。我看不见。” 小狮子一尾巴抽上栏杆,眼神发直。她看不见!我却能看见?她不禁伸手去摸。 “别碰。”侦探抓住她,“还是等专人来收拾。我相信你,罗玛。与大多数神秘生物相比,你是有些特别的。” “你记得斯露格吗?” “谁?” “霍科林侦测站站长。” 阿加莎和她四目相对。最后,侦探说道:“霍科林侦测站没有站长。” 这下,罗玛确信是有事发生了。 “但应该有。”侦探思索,“我们才打完仗,也许她死在战争中。不过,这与魔灵公主和陷阱有什么关联?瞧,我还申请了一次对当地设施员工的内部审查……” 无数记忆在罗玛脑中浮现。这就是我们来这里的原因,一次内部自查。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忘掉!难怪我们抓不到他,神秘会让当事人会忘记刺客的存在。 小狮子叫道:“我们去见海伦。” “你找到了刺客?” 罗玛想起那个被顶替的侦测站员工。类似事件已经发生过了一次。当时没人察觉她的异常,哪怕值勤记录上的问题是明摆着的! 直到我们这些外地人出现,神秘效果没能第一时间影响……不,或许是对方的原因。罗玛记得她们刚刚发现问题,海伦就受到了刺杀。这说明对方已经开始了行动…… 也许他自大到不去掩盖行迹。小狮子想,但这份自大不是没有理由的。 “你发现了什么?”侦探追问。 “他一直在我们眼前。”罗玛叫道,“但我们看不见他!” ------题外话------ 侦探小姐的舞台! 本次探案,或者说给这个vtuber扒皮的过程不小心写了很多,后续会精简,尽早回到主线。 第七百三十六章 套中人(三) 海伦见到罗玛时,小狮子正闷闷不乐地用箭矢戳弄那张皮。“怎么?”她直接问阿加莎,“先前和我通话时,这姑娘还恨不得我飞过来。” “我只是告诉她实情,阁下。关于你的命运巫术的某些原理。” 女巫心里想起的则是“守门人”对罗玛的评价。是的,我没法让她自己成长,我怎能不管她呢!她连竖琴座巫术都不了解呀。 “神秘也不是无所不能。”她揉了揉小狮子的金毛,“我需要知道某人的命运轨迹,才能施展巫术定住他。既然那夜莺能挣脱,说明我们对他的了解还浮于表面。” “可我们就是为了确认他的身份才抓他!” “噢,确实,他和咱们没啥交情。”侦探一耸肩。 小狮子瞪她一眼,转而问海伦:“那你猜他是黑骑士?” “恶魔肯定很想我死。”女巫告诉她,“但绝不会如此劳力。刺客另有其人。我挑选了两百年前的亡灵之灾,将历史作为指引,以排除大部分相似干扰……结果表明,这段命运与那亡灵毫不相干。” “说不准有恶魔手段嘛。” 这不是手段,海伦心想,这是逻辑。如果诺克斯人还记得黑骑士是亡灵之灾的参与者,那命运的指向性就是可靠的。你们外行人根本不懂。 “事实上,有天文室的观测证明黑骑士出现在了光辉议会属国。”她给出另一证据。“当你们审讯斯露格时,他正忙着把耶瑟拉·普特里德揍的找不着北。” “为什么你记得斯露格?”罗玛不肯消停,“其他人都看不见。” “阿布罗兹是秩序边境,许多神秘会在此失效。杰洛姆稍微打开门,好让阶梯的力量泄露到霍科林来。”海伦无心再给她解释这些常识。“你能看到吗?”她问阿加莎。 “恐怕不行,阁下。我问过了当地人,他们也都会受到神秘影响。不过我本人了解的内幕更多,摆脱影响会更快。” 既然如此,海伦直入主题:“外交部调查结果显示,霍科林侦测站没有站长,前任死在一次神秘力量事件中,当地人一直在等待事务司派来接任者。” “是忽略掉了,还是根本没有?” “没有。”结果非常有趣。“事实上,斯露格是当地某位贵族的情人,住在东城的庄园里。仆人说她失踪了半个月,但在那贵族找上门前,没人过问她的去向。见鬼,她甚至连神秘生物都不是。” “她叫斯露格吗?” “不。是另一个名字。但这都没什么紧要。” “是的。”侦探一挑眉,“夜莺偷走了她的身份,她的存在感和她的皮。名字反倒不重要了,也许斯露格正是夜莺本人的名字哟。” “先民时期也没有叫斯露格的银歌骑士。”海伦指出,“我们的方向彻底搞错了。对方不是为银歌骑士团,而是其他原因。” “他自称不受‘胜利者’的恩惠。这么说,他是恶魔咯。”小狮子插嘴。 “关于这方面,我问过了乌伊洛斯尼斯。” “幽灵?”罗玛明显不信。 毫无疑问,是某些必要但残忍的手段。海伦尽量不去回想审问官的专业之处,他们使出了浑身解数……但最终获得成果的是海伦本人。她威胁要撤销施加在魔灵公主身上的命运巫术,这家伙立刻知无不言。真是活见鬼!这一通折腾好似是来对付我的。 “她隐约能察觉到他。”海伦告诉她们,“幽灵本就精于隐藏之道,不过,真正确认此人存在的是黑骑士。乌伊洛斯尼斯是他的手下,曾受他指使去寻找某些东西。” “找东西?这能说明什么?” “是去找证明‘斯露格’存在性的物件罢。”女巫开口之前,侦探已经给出答案。“这么说,恶魔结社也不知道他的身份。” “就是这样。一个不存在的人。”海伦叹了口气,“感觉真奇妙,这样一个与世界毫无关联的人想要我的命。” 阿加莎摇摇头。“这不成立,阁下。他一定拥有某种需求,才会为此作出行动。需要也是联系的一种。” “可他连行动都得套着别人的皮。”小狮子指出。 “那也可以这么解释。”侦探以平淡地说,“某个胜利者的仇人获得了一件神秘物品,从此与世隔绝,不被任何人发现,但也无法影响他人,只能披着人皮现身。当他丢掉外套,就会重新变得无影无踪,留下的一切痕迹同时失去存在感。” 微笑在她唇边浮现。“是的,此人大概率是恶魔,因为无名者是能通过火种感应彼此的。但他很可能不是结社成员,否则,他不会将魔灵公主送到我们手上。” 侦探打个响指。“噢,说到这里,你们已经明白了,是不是?” 一片寂静。罗玛低头玩着箭羽,用爪子将它们的细毛一根根捋直。海伦望了一眼窗外拄着锄头的养父,心里后悔没拖他一起来听汇报。“这是我自己的事。”她如此声明,“不用你们瞎操心。尤其是你,杰洛姆,别再让先知爷爷给我观测命运了!”这话说来真是令人充满信心,结果却总不尽人意。 “告诉她吧,阿加莎。”女巫咳嗽一声,“罗玛也帮了忙。” “他是来刺杀乌伊洛斯尼斯的。”侦探说,“魔灵公主能抓到他的尾巴,自身又不是恶魔,很可能与我们合作。这家伙将她引到高塔的陷阱中,本没料到我们会活捉她。” 小狮子瞪大眼睛:“所以他今天上当了!” “就是这样。愿者上钩嘛。” “真了不起,阿加莎。”海伦感叹,“你几乎要逮住他了。”高塔依赖占星术太久,却在个夜莺手上栽了跟头,如今终于有了眉目,也全靠阿加莎的帮助。此人的智慧和手段确实令人咂舌。“不愧是浮云之都的侦探女王。” “这是我的职责,阁下。” 海伦已决定奖赏她。“听说外交部要设立一支整肃风纪的执法队。” 领赏人没有喜形于色。“见鬼。”阿加莎轻声道,“这件事传开了,阁下?” “还没有。我也是命运集会的一员嘛。虽然拉森经常不给我安排工作,但他们讨论大事还得要我参与。”女巫自嘲。“我不喜欢狄恩·鲁宾的说法,他似乎认定高塔存在其他支点的夜莺,而且非得将他们逮住不可。要我说,如果某些夜莺比自己人更有能耐,还不如留下他们当劳力。” 阿加莎没有回应。小狮子罗玛瞥一眼侦探:“反例就在眼前啦,海伦。这可是个有能耐的自己人。和她一比,刺客到底有什么好的?” 我在提醒她,你这傻瓜小鬼。你以为我喜欢刺客?“不论如何,你是我见过最能体现公正的警官,阿加莎。真相是你的武器。”海伦表示,“当然,倘若当年的事令你不愉快,你也完全可以拒绝。取决于你。” 小狮子没明白:“当年的事?” “我理解,阁下。”侦探迅速跨过这个话题,“感谢您的好意,但我更想留在治安局。” “好吧,那你还想要什么?” “一次长假?”侦探小心翼翼地问。 海伦不禁笑了。“不太够。”她斩钉截铁地说,“起码得加上二十年的奖金和外交部使者的待遇。但你无需出外勤驻守,阿加莎,在布鲁姆诺特做你喜欢的事就好。” 阿加莎的眼睛瞪得和罗玛一样圆。也许她没料到我会放过她,女巫心想。 “怎样?你满意么,女士?” 答案是明摆着的。“非常满意。以后若您遇到类似的烦恼,本人乐意效劳。”侦探一拍胸脯,“绝不迟到。” …… 南下比往日容易许多,不晓得是否是猎魔运动的影响。但当她回到“灵感学会”的交易地时,这里仅剩下四个或残或傻的守门人,萧条无需描述了。见到德拉,他们大笑着抄起武器,锋刃明晃晃在眼前闪动。 “这是私人场地,小子。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快走!” “我是学会成员。”德拉翻出蓝信封,但手心里全是汗。 伴随着关门的吱呀声,一个瘸子检查了她的号码。“好久不见啊,德拉·辛塞纳先生。没想到你还活着。” “你认得我?” “信封上是这么写的。”他说。 德拉不禁心中一跳。学会内部通常用编号作身份,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字,她只能勉强维持镇定。 结果对方将一沓信封递给她,封纸不只有蓝色。“你的信箱满了。” 原来如此。但谁会给我寄信?“佩欣丝。”她只看了最近的信,不由念出名字。“联盟的商队离开了。蒂卡波和妮慕都很安全,矮人回了熔铁城,不再参与联盟事务。” 德拉很难否认这里头有自己的原因,不过若说她背叛了联盟给学派传递消息,那也根本不是实情。无论如何,我只是想想,没真这么干。西塔女王伊文捷琳的指控令她恼火,更别提对方还拿她当借口,来掩饰自己的违约。这胆小鬼!圣者也能怕恶魔? “妮慕?我当然感谢她。”听他问起,德拉有点不自在。说到底,霜巨人将她交给恶魔也是情非得已。万一被守誓者联盟抓住,我会被猎手烧死。“要我是支点成员,我可没什么好怕的。你还不明白?秩序的公平是给你们的,不是给我。” 『……』 “会长不在。”看守说,“你还回来干嘛?其他人都逃了。” “逃?”通灵者皱眉。 “戴茜·韦弗带来了猎手,这件事你知道吗?” “那不是很久之前……” “现在治安局把她放出来了。”看守一挥手。 德拉吃了一惊。“什么?” “从恶魔猎手的火刑架生还的人。”瘸子咯咯笑道,“没见过吧?” “发生了什么?”德拉离开学会前,戴茜·韦弗已经被判死刑。 吱呀一声响。“很多事。”他指指身后,“不如让她亲自告诉你。” 她几乎不记得那女人的模样了。灵感学会虽无太大的规模,但总体由当地的几个家族把控,韦弗家正是其一。这些家族不是什么贵族,但历史悠久,人数众多,代代都有新人加入学会。德拉只在报纸上见过戴茜·韦弗,这还是因为此人被恶魔猎手逮捕。 但在面前的女人是如此精神焕发、神采飞扬。她的眼睛大而明亮,脸颊丰满红润,嘴唇血红晶莹,无疑化了浓妆。她的颧骨前垂下两道金丝般的波浪长发,耳朵沉重地点缀着银环。她手握一根高近门梁的宝石手杖,披着华丽的长袍,蕾丝袖子几乎拖地。她胸前佩戴着的学者徽记,被埋没在一大片繁复厚重的刺绣花纹中,德拉差点没瞧见。 “谁回来了?”戴茜·韦弗以居高临下的口吻询问,但她的门牙缺了一个。 “德拉·辛塞纳先生。”瘸子说,“他有信物,更有一大堆信。” 这女人审视她。“我不认得你。但你似乎认得我,看来你是学会中人。” 学会有变故发生,这不难判断。德拉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来找会长,韦弗女士。学会怎么没人在?会长去哪儿了?” “就为这些?我想你还有其他问题罢。” 这很明显。但与戴茜·韦弗面对面时,德拉知道有些话还是私下讨论为妙。“恭喜你,韦弗女士。”通灵者谨慎地说。 『……』 戴茜咧开嘴。“真心实意的恭贺,我还是首次遇到,哪怕你什么也不懂。诸神保佑你,辛塞纳。问吧。我会告诉你一切。我会的。” “灵感学会的成果合法……受到承认了吗?”她脱口而出。被恶魔猎手逮住判刑的人居然重新露面,可能性有很多,德拉只能想到局势的变化。倘若灵感学会与当地贵族结盟,自然会地位陡转。 『……』 没想到这话激起了尤利尔的责备。真古怪,德拉不明白他的意思。恐怕他并不了解灵感学会,这不过是个学者组织呀。她稍稍警惕起来,又不禁埋怨自己想得太多。 “当然。”戴茜·韦弗告诉她,“灵感学会如今是正规的学者讨论集会,所获成果皆由首席炼金学家审核,通过者将发表在报纸头条!” “头条?”德拉谨慎地重复。 “千真万确。”她保证。 瘸子发出一串低沉、阴森地笑声。“千真万确!”他重复,“千真万确哟。” 德拉皱眉瞧他,不知道此人为什么能在这里旁听,甚至插嘴进来。一切与她记忆中相去甚远。 “你的编号是多少,先生?”戴茜问。 “。”德拉说,“通灵者。” “你来投稿,对不对?我知道你是来干这个的。最近很少有人来投稿了。把稿件交给我吧,辛塞纳。” 事情终于回到了正轨。投稿。审核员。韦弗家族。是的,这才是学会运作的正确规律。我不过离开了几年而已,灵感学会已有十几年的历史,韦弗家族更别提了。 德拉找回了几分冷静,“你是审核员?” “如今韦弗家由我做主。按照学会的规定,收集成果都由我的亲戚负责,你还记得吧?” 瘸子又乐了。他简直前仰后合。“亲戚!”他叫道,“没错!” 这人头脑不正常,德拉断定。我还是早走为妙。不过在临走前,她还是将赶出的论文交给了戴茜·韦弗。无论如何,此人毕竟是学会管理者,论文审核员,而且看上去还是这里唯一正常的家伙。她已经察觉自己在这儿找不到会长了。 『……』 德拉逃也似的回到街道时,几乎不敢回头去瞧。她直觉背后有人盯着自己,八成是那瘸子。德拉只顾向前走,她健步如飞、一言不发,一抬头,发现入城时的旅馆已在前方不远。但在直奔行李之前,她忽然注意到右手边有一家报社。 我得验证一下。“给我一份报纸。”她抓住侍者,却被男孩惊慌地挣脱。 这时,德拉才意识到自己的模样可比原先有压迫力得多,一瞥眼过去,她就能瞧见他的头顶心,只需轻轻一拽,便足以将大多数凡人拖倒在地。我变得高大强壮了,可新奇的体验却也带来了麻烦。 “对不起,我赶时间。”她补救道。 报纸来得很快,可惜德拉没钱付账。我应该向戴茜·韦弗索要定稿的报酬,她一边想,一边听天由命般伸手进口袋。 值得庆幸,里面装了硬币。她翻过封面,一目十行地“瓦希茅斯大剧场今日开幕?学会成果在哪儿?” 男孩数着钱,抬起头:“你是说灵感学会,先生?前些天有它的新闻。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可不容错过哟。” 不可能比我的成果更惊人。德拉对此很有自信:“快说吧,我会付账。” “旧闻不要钱,先生。”硬币滑进口袋,报童满足地扎紧束绳。“治安局办案出现了重大失误,错把证人当做罪犯处置,不过诸神有眼,这可怜的证人刚好是‘灵感学会’的成员……” “戴茜·韦弗。”德拉打断,“她被证明无罪?” “不止如此。她在案件破获中当居首功。为弥补戴茜所受到的不白之冤,韦弗家族的族长退位让贤,亲手为她挂上勋章。” “这里头究竟怎么回事?”德拉顿时好奇起来。 “治安局抓错了人,还能怎样?”报童反问,“您是外地人,不清楚咱们这儿的状况。”他一抽鼻子。“瞧,这鬼地方没领主,开拓骑士不管事,连治安局都是由望族名门联合组建的,本就算不上公正。韦弗家族的祖上是逃难来的,贵族老爷们瞧他不起,才指使恶魔猎手逮捕一个弱女子。” 原来瘸子说的是真的,戴茜·韦弗从死刑判决中生还,因祸得福成了灵感学会的审核员。德拉松了口气。没错,她还是韦弗家族的族长呢。真是幸运儿。 眼下她得了势,我的论文或将畅通无阻。德拉盘算着送些礼物给她,好把事情盖棺落定,免生枝节。这些东西她驾轻就熟。 报童把她丢在原地,自个儿去寻新的生意。德拉·辛塞纳回到旅馆,在餐厅喝了一会儿咖啡,直到傍晚时分才上楼。 但当她吩咐店员准备热水时,尤利尔提醒她处理伤势。 ------题外话------ 开学啦 第七百三十七章 套中人(四) 她在旅馆投宿时,一口气订了六天的房间。店主人向他保证,床铺里干干净净,没有一只虫子,连浴桶也是从一家贵族小姐替下来的上等货。但谈到最后,德拉还是被建议到澡池洗浴。 “那里的水更热。”店主说,“而且浴桶是给女客提供的。我不敢想她们得知它被男人用过后,还会不会来我家投宿。她们肯定接受不了!” 去澡池和十几个裸男打照面?她自己都快接受不来了。“那就别让她们知道。我猜你会保守好这个秘密的。” “这得另收费。” “随你。”当时她痛快地付了钱,心里想着论文的事。 现在一切处理妥当,后背的伤口开始火辣辣刺痛,令人精神一振。德拉没有受伤的记忆,她以为它好全了!“该死的。”她忍不住咒骂,“你怎么弄的?我要怎么处理?” 『……』 “我念了赞词!”德拉捂住脸,“但没用。神术、魔法还是巫术,通通没有回应。” 他也没有。或许是觉得我异想天开罢。 德拉开始脱衣服。我得习惯才行。她全力说服自己。失去了“德拉·辛塞纳”的代价就是以后作为一个男人活着,这样总好过在盒子里度过一生。 最后,她赤膊站在镜子前,打量这副全新的身躯,年轻活力,富有力量,甚至美感。还奢求什么呢?这下我走夜路不怕流浪汉了。她感到脸颊发热,下意识伸手遮住,然而这矜持的动作一下破坏了镜中倒影的协调感,让他怎么看怎么古怪。”尤利尔”的表情僵硬了。 『……』 “不行。”镜中人一下紧张起来,“我会被抓住的,尤利尔!他们在找我呀。没有身体,灵魂就是无根之火。” 当这个名字从学徒口中冒出来,事情无疑真相大白。德拉·辛塞纳本人对于能瞒过耶瑟拉大主教的脱身技巧,完全一窍不通。如今她还能在旅馆里霸占浴桶,全靠尤利尔将她通灵到了自己身上。 『……』他再度开口。 “不,相信我,尤利尔,我有办法解决这些麻烦。”当然,不包括去男浴室!德拉手忙脚乱地将魔药涂在伤口上,紧接着,所有保证在麻痒、刺痛、烧灼同时爆发的瞬间中断。 “……我得找到学会。”通灵者勉强说完后半句。 『……』 “没错,就是刚刚的……等等,你知道?你听说过灵感学会?不,见鬼,你看了我的信!” 『……』 “真难想象你会承认。”德拉不快地哼了一声。 『……』 “职业的约束无处不在,但我瞧你还是蛮享受的。”她小心地坐回床边。“早年我得到了高地女巫的消息,正是灵感学会搜集而来。但说到底,我们只是民间研究者,和七支点没法比。” 『……』 他的评价直击要害。“的确不那么合法。”德拉咳嗽一声,“但和大多数成员无关。曾有个家伙把恶魔作为研究课题,试图从火种差异的角度分析秘仪的启动条件……当然,这个命题已经被我证伪了。” 『……』 “恶魔猎手可不会分辨这么多。”她不禁抱怨,“十字骑士拿火,圣骑士用阳光,审查意味着严刑拷打!直到榨干血肉之躯。为了立功,这帮人什么也不顾。你别看戴茜是韦弗家的人,当时她的家族也没能保住她,反而受到连累。现在才好,真相大白,你不知道这有多难!” 『……』 “依我看,跟恶魔扯上关系准没好事。”通灵者表示,“伊士曼王国也是,当初猎魔运动清扫到南方,死掉的人数以万计。如今旧事重演,咱们干嘛还要往南走?” 『……』 “克洛伊塔?占星师会把我当成鬼魂消灭!求求你,尤利尔。”毫无疑问,高塔会派人来。当然会来,德拉心想,我偷走的是一位高塔信使的身份。“这是不可能的。” 一旦被占星师抓住,他们会先赶她出来,再将幽灵装进瓶子。德拉可不想做瓶子里的标本。 “我知道一样东西。”她说出自己的计划,“可以保存神秘生物的火种。” 『……?』 “没错,保存灵魂,它是火种的容器。我们称之为命匣。” 『……』 多荒谬的质问。“根本没有!谁会计划灵魂出窍?那东西是件古董,至今没人敢用。” 『……』 德拉一耸肩,“我可以保证。”很快我们就能鉴定真假。但她无法保证自己能否接受暗无天日的余生。“或许,我是说,你可以让我呆在你……” 突然,恶心感涌上喉头,她立即住嘴。身为通灵者,德拉清楚这是身体主人在竭力抗拒。某些话触及了底线,他的本能在强烈反对。 当他意识到眼前的黑暗可能并非暂时,恐惧自幽暗中滋生,带着他上浮。 有一个短暂的刹那,尤利尔找回了自我。他气喘吁吁,靠在墙上感受木头的粗糙和温度。空气中有股霉味,床单传来阵阵潮气;窗外太阳落山,光线昏暗,隔壁阳台的噪音像是在磨指甲。我回来了。他瞪着双手,看着它们不再颤抖。我回来了。她走了吗? 但一阵寒意自肌肤掠过,尤利尔汗毛乍起,被凉风灌进了骨髓。 “不行!”尤利尔脱口而出,“我们得谈谈,德拉……不。快出去!”他跌在床上,只觉头疼欲裂,仿佛有一千根针轮流刺入头脑。“不!该死。不!” 他猛地起身,肢体中的求生本能驱使它们活动起来,试图逃离此地。咣当。结果无疑是撞上物件。学徒惊恐地后退,被椅子绊倒。 “出去!”他吼道,“不!不!别回来!”但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将他重新吞噬…… 砰砰砰!墙壁震起来。“动静小点儿!”隔壁传来叫声,“我听得见。” “抱歉。”她同样高声回应,一边关上窗。 房间更暗了,她翻出蜡烛,点燃火芯。橘黄光晕倒映出大团阴影,她听见老鼠跑过横梁,细长的尾巴掠过头顶。 无需交流,德拉已知道他后悔了。 但房间安静下来,夜晚是幽灵精魅的时刻。自从在幽灵公馆发现高地女巫的踪迹以来,她再没有过如此安宁。职业之路的阻塞,积攒路费的艰辛,以及最终全盘皆输的绝望,德拉在惊慌和焦虑中度过每一天。很快,通灵者意识到自己唯有一条路可走。 她想起四处投稿时受到的冷遇。出于神秘生物的身份,没人敢不执礼数,但他们的目光充满抗拒,充满轻蔑,充满无可奈何!直到一家出版社接收了她,为助力自身与教会联动的慈善事业。 人们根本不理解其中价值,难道这能怪我吗?凡人只会买福音,好像这样能清洗他们的罪过似的。 但无知才是真正的罪恶,德拉心想。总有一天,我会名留青史,成为灵魂神秘学的奠基人。这个念头首次诞生时,她简直喘不过气!夜里,她翻来覆去,脑海中是功成名就后的极度激动。 我快忘了那种感受了。她无意中握紧拳头。离开学会时,德拉·辛塞纳是个虚幻的影子,没人知道、没人在乎。 不再是了。眼下她成名在望,会有人铭记她的成就,赞美她的贡献。德拉将成为贵族老爷们的座上宾,与宫廷学士平起平坐。总有一天,她能够在玛朗代诺举办学术集会,邀请巫师和联盟炼金术士出席。倘若这一切传进皇帝的耳朵,她甚至有机会成为贵族。辛塞纳家族!谁能料到,一个为贵族风范而虚构出来的姓氏会成真?到那时,她的后人将因她而生来具有非凡地位。 “相信我,尤利尔。”德拉低声说,“这是暂时的。我会找到命匣,让我们都活下来。” 镜子里的男人凝视着她,高大、强壮、伤痕累累,却又能包容她的一切。德拉不禁凑上前,将脸颊贴在镜子上。真奇妙。我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帮帮我吧。”剧烈的情绪在心中翻滚,但她没有流泪,尤利尔对待眼泪的标准和德拉·辛塞纳并不一样。“我欠你的情,尤利尔,我也想过为你而死。难道你感受不到吗?难道你还以为我是恶魔的爪牙?” 他一言不发。 德拉在镜子上撑起身。“可世界就是这么奇妙,总让人做不成理想中的自己。”她从口袋里找出更多钱币,点出购置礼品的数额。 第二天早上,德拉就去商铺,买了一顶小巧可爱的贝雷帽。裁缝夸她的眼光定能得到少女青睐,并问她是否需要能够表达爱意的包装礼卡。 直到这时,德拉才意识到不能送戴茜帽子。真见鬼,我这副样子,人们会误以为我在追求她。 “给我点建议行吗?”她和高塔信使商量,“跟我说说话,尤利尔。” 『……』 “这是必要手段。”德拉解释,“幽灵回到灵感学会,简直是羊入虎口!戴茜·韦弗才不会乖乖交出命匣。我们不能暴露意图。” 『……』 “总得慢慢来。聊些学会的内部事务有助于拉近距离,这样才好开展计划嘛。” 『……』 她脸一沉,丢开手上的衣裳。“我说得够少了!” “我还以为你和别人不一样,尤利尔。”通灵者凝视着镜像,“对你而言,我的研究不值一提。不过话说回来,你真的认得我的仪式图解吗?还是说出身便能无条件抬高你的学识?” 幽灵再次闭上嘴,不回答她的任何一句话。 德拉戴好贝雷帽去瞧照镜子,尤利尔的形象变得滑稽起来。裁缝偷眼瞄她,两名顾客别过脸窃笑。我领教过无数嘲笑,但为尺码还是头一次。德拉不会打扮自己,人们会夸奖戴茜·韦弗的美,她从没听到有人这么夸过她。何必想这个?我根本无所谓外表。 路过报社时,德拉再次照顾了报童的生意。她迫不及待地找过一张长桌,坐下来浏览头条。 但第一行却写着『城内粮油价格持续走高,多家商行拒绝出示仓库清单』。 不管怎么看,这标题都与学术成果没有半点关系。德拉立即翻过这页,下一张的内容不算头条,写的是『剧院之花因爱私奔!细数克莉莉安的浪漫情史』。 人们都爱看这个。她心想。明星隐私,爱恨纠葛。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有真正有智慧的人才会直奔期刊版面,研读前沿成果。 她又翻一页。这一版写刊登着照片,几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家伙将被刽子手执行死刑。戴茜·韦弗可能对此感兴趣罢,德拉则直接翻页。 这是最后一页,捻过报纸边角时她心想。学会审核员撒了谎,把我的论文留给非读完报纸不可的无聊人士。是因为没及时送礼的缘故?还是我来得太晚,首席炼金学家没能及时阅读…… “论先民祭祀形式的变革与发展。又是无聊的话题,令人失望。”桌边的另一位客人说,“况且,这是最后的正文,再翻就都是招聘广告了。” 她一个激灵。直到这时,德拉才发现对面居然坐着一个男人。真不礼貌!她几乎撕破报纸。怎能打扰他人阅读思考。 然而还不止如此。“没想到你还关注这些东西。”他似乎挺诧异,“找夜莺的消息么?这儿可不是蜂蜜领,当地人不爱这么干。” 德拉防卫性地盯着他:“蜂蜜领?” “教会在意自己的名声嘛,自然要严管报社。”男人的头发活像一盘隔夜的拌面,眼睛血丝密布,脸色和瘾君子一样灰暗。他将报纸摊在桌边,嘴边扯出捉摸不定的微笑。 不妙的预感在心底升起。她忽然想起尤利尔的身份,以及他曾干过的许多令他声名远扬却也带来危险的蠢事。德拉早已觉察这选择无异于赌博,然而绝境之中,高塔信使是唯一的稻草,她只希望自己不要后悔得那么快。. 男人略一倾身,“干嘛这么看我?” 自打来到诺克斯,尤利尔的熟人称得上屈指可数,而且大都分布在特定的地方。德拉不愿意去伊士曼,正是为了避免与他们见面。她的算盘打得很响,但运气显然非常糟糕。 更妙的是,对方恰好还是她最难应付的一类人。 “你会露馅的,德拉。”学徒传递着想法,“谎言于他不过是小花招。问我的话,不算职业魔法,此人可谓是干这行的专家。” 『……』 “都不是。但你的猜测有道理。我想他曾做过刑讯官,或者狱卒之类。”初次见面时,尤利尔便察觉此人拥有的阴暗气质。 大多数冒险者手上都或多或少有过人命,考尔德和他的诺克斯佣兵可能是为竞争、雇金、路见不平,而其他人则会为抢劫、诈骗和横行霸道,当然还有钱。财富使“风语者”、塞琳·卡莱穆和吟游诗人沙特共处一室,而他们已是战争佣兵中最有信用的一批人。 德拉的情绪即将到达底线,她不断抛出质问,并试图打探对方的身份。『……』 与真相天差地别。“十字骑士和教会夜莺都有信仰,这你不能否认。” 『……』 尤利尔道:“说实话?我担心吓着你。” 『……』 “这人是个恶魔猎手。”学徒揭晓答案。 她果然吓住了,半天没有回应。 “据我所知,大多数恶魔的手段都不是当下神秘领域的正统传承,和你的通灵很像。”他添上最后一把火,“令他起疑的话,他很可能在大街上对我们进行甄别。”到时候咱们一块儿倒霉。 短暂的沉默后,学徒眼前恢复了光明。他立即就要解除通灵,但手臂却不听使唤。事实上,他全身上下能够使唤的只有一张嘴。 许多话悬在嘴边,不过尤利尔很快意识到这是德拉的警告。即便我说出实情,短时间内她仍能控制我。这女人面对恶魔和恶魔猎手时都胆小如鼠,唯独对帮助她、同情她的人索求无度。难道我还不清楚么。 “没想到会在这儿碰面。”于是学徒说,“爱德华先生。” “哈!你变得礼貌了。”爱德华微笑,“是因为导师的眼线不在身边?” “也许是因为久别重逢。”热情似火的寒暄。任谁也想不到,此前“理发师”爱德华与学徒只见过一面。他是回形针佣兵团的小队长,拿手好戏是将恶魔送入火堆。“有任务,呃?巴尔萨扎也在?” “不。他们都不在。我单干了。” 尤利尔直觉他有话要说,便问道:“怎么回事?” “和别人没关系,是我要走。”身旁有人经过,爱德华把骨杖收了收,以防被踩住。“我有事要办,不能拖累兄弟们。记得风语者吗?那雾精灵和他朋友分道扬镳的事。好像是个叫安川的弓手。”他只瞧脸色便明白了。“你记得,毫无疑问。现在我理解他的感受了。” “有些东西不能分享。”学徒说,“就像危险。” “理发师”盯着桌子边。“诺克斯乱起来了,尤利尔,到处都不安全。”他干笑一声,“战乱动荡,呃?原本是我们发财的时候。” “这次非比寻常。”学徒警告,“问我的话,让佣兵掺和神秘之战有些超纲了。” “没错。我们顶多给凡人间的打闹站台,向来如此。巴尔萨扎也这么说。你很理智,尤利尔,你们都是明白人!我知道你掺和过的战争比我多得是,对不对?你有你的道理。” “可你还是要参与进去?” “若你了解我,你就能明白我的难处。”爱德华斜视着人们从身边走过,“但你的麻烦够多了,大人。我不是很确定你想了解。” 『……』 尤利尔的手臂自动交叉在一起,似乎是种无声的催促。当然,这不是给爱德华。 通灵者对恶魔和恶魔猎手统统避之不及,半点也不好奇爱德华的故事,然而神秘领域皆知白之使乃是恶魔猎手,他的学徒无形中已有立场。若我开口询问,尤利尔心想,“理发师”不会拒绝。 “也不差这么一桩。”他对德拉的暗示视而不见,“发生了什么?” “我捡起了旧路,去做猎人。”理发师扯扯衣襟。周围人流不息,他谨慎地没露出七芒星标记。“兄弟们不太赞同,怕我搭上命去。他们就像我的亲兄弟一般……但毕竟不是真正的血亲。恶魔已将我的血亲杀得一干二净了。” 学徒心头一震。“什么时候的事?” “二十年前吧。那时我还是个自大的小鬼,屁也不懂。”而今爱德华大约年过四十。他漫不经心地挪腰,骨杖撞了一下桌腿。此人握杖的原因和“长者”费里安尼不同,第一次见面时,学徒就察觉“理发师”爱德华腿脚不便。 “某天早上起床,我妈端来一锅骨汤,里面煮熟的肉带着指甲。她要我和法奈动手,要喝汤要么帮她继续煮,否则就去跟父亲作伴。”他没解释父亲的去向,只是停顿了一下。“法奈尖叫起来。” “我眼看着法奈,噢,我妹妹,她吓坏了,大吼大叫,弄得餐厅到处都是红汤。我妈,或者说,那恶魔。”又一阵难以为继般的喘息。“她跳过椅子,把她扑倒。两个人滚在地上,撞倒摆放着的所有东西。我就那么看着。” 尤利尔不安地盯着他。 “你知道吗?假如没有那锅汤,她们简直就是寻常的女人打架。”爱德华的嘴唇牵动了一下。“没什么大不了。我看着她们。” “我妈打赢了。她把法奈撕成了碎片,真的是一片一片,我想你没见过和布一样又薄又长的血肉,我也是头一回见。总之,我妹妹死得像气球爆炸后留下的残片似的。” 他盯着桌子,那里什么也没有,但尤利尔忍不住挪开视线,仿佛那儿摆了一锅血腥的骨汤。 “有东西从我妈手里飘出来。”爱德华喃喃自语,“透明的,丝线一般。想来是她的魔法。” “真是噩梦。”学徒不受控制地说。德拉正借他的喉咙开口,还将他的双手死死扣在一起。 哪怕是如此关头,也不能指望这女人有多镇定。“人间惨剧。”他轻声说。 “好过像法奈一样当场送命。不过嘛,自打那以后,喝汤对我而言就比较困难了。”爱德华微笑,“直到我遇到我老婆。” “露西亚保佑她。” 理发师诧异地瞥他一眼。“她六年前死了。” 尤利尔的所有话都卡在喉咙里。他不知该说什么,安慰似乎是桩蠢事。“又是恶魔?” “结社的复仇。”爱德华咕哝,“她跟我是同行,一路人。我们并肩作战,却掉入陷阱。那孩子……诱饵……他只是碰了她一下。”奇怪的情绪在眼睛里闪烁,并不全是痛苦。“他碰了她,就要了她的命。” 尤利尔听了浑身发冷。不论是正统还是失传职业,甚至他遇到过的那些无名者之中,没人能只靠碰触便夺人性命。别说爱德华,连学徒也不敢保证自己能靠『灵视』躲过这类即死效果,他不可能每件事都去预知! “那恶魔。”他问,“后来怎样了?” 爱德华抬起头,凝视着学徒:“他不久后就死在了伊士曼。听说动手的人就是你的导师,尤利尔。” 一时之间,学徒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似乎在不住下沉,空气稀薄又松软,令人无处借力。 “我没了目标,于是就此改行,去做了雇佣兵。当然,遇到恶魔时我也会戴上袖标,亲手扭下这帮孽种的脑袋。” 尤利尔深吸口气,克服窒息般的感受。“我不知道这些。” “你怎么会知道。”“理发师”哈哈大笑,“连白之使本人都不知道。瞧,他只是履行职责,为了维护属国而随手解决了个无名者。说到底,他根本不清楚有我这号人。” 原来这就是你愿意倾诉的理由,尤利尔心想。 “总之,我非常感激。”爱德华收起笑容,“那时候,我……一时心软。”他用力握住拐杖。“人总有这种时候,呃?不合时宜的同情心,就像老猎人放走兔崽。我真是傻瓜!我没下去手!” “不是你的错。”学徒只能这样说。 爱德华摇摇头。“多亏他。多亏你的导师,尤利尔。” 这话听在学徒耳中,却没有那么庆幸。在诺克斯人眼中,为守卫秩序的一切行为都是正义之举,而怜悯则是种软弱。爱德华失去了妻子家人,也许这种看法对他来说是明智的罢。 “都是往事。你既然改行,何必又卷进这些事来?” “你不明白,大人。”爱德华抽了下鼻子,“他们说这次是真正的猎魔。大运动,大排场,要将结社连根拔起。有生之年竟能碰上这种事。妈的,总算是给我等到了这天。” 他眼里闪烁着亮光。“有些事越说越玄,还是少提为妙。说说你吧,尤利尔,这是准备回老家?” “确实如此。我路过这里,要去伊士曼。”尤利尔回答。在心里,他感受到德拉的情绪有一瞬间的放松。“很快就走。” “往西就是热土丘陵了吧?我记得有那边的穿梭站。” “不直达,恐怕我得转站。” 理发师点点头。“有缘再见,信使大人。” 第七百三十八章 胆小之辈 德拉立刻上浮,抓住一线光明。她回到喧嚷的街道,手指握住一份报纸。 对面的桌子上还有另一份。想起其主人的模样,她心生警惕,拿过来从头到尾翻阅了一遍。好在上面没有任何符号痕迹。 “该死的猎犬。”通灵者只觉度过了一劫,已是浑身疲惫。“参军上哪儿不行?来南方做什么!该死!” 不能拖下去了。德拉意识到自己无法悠闲度日,每天只等待报纸。我必须发表成果,拿到那笔钱,我最好离那恶魔猎手远远的。一个全家都被恶魔杀死的人,他会比戴茜·韦弗疯狂一百倍。 说到底,德拉不是傻瓜,瞧得见那位韦弗家审核员的异样。退一万步说,能从死囚摇身变成韦弗家族的话事人、管理一个会长消失的灵感学会,这女人不可能正常到哪儿去。无论这地方发生了什么,她最好还是别掺和。 但她必须拿到命匣。可以预见的是,一旦尤利尔失踪,高塔必定会让占星师寻找他的踪迹。甚至在接近高塔属国的地方,都有认得白之使和其学徒的恶魔猎手……说实话,德拉还没想好接下来要如何行事,扮演新身份太危险,活在盒子里又令人窒息,她下意识想获得那件保存灵魂的神秘物品,不过打算留条退路。 重回灵感学会时,只有瘸子守门人在等。德拉朝他皱眉。最近我遇到的残废未免有些太多了。“韦弗大人在吗?” “戴茜·韦弗。”守门人依旧古怪地咯咯笑个不停,“她走了。” “走?上哪儿去了?” “也许在韦弗家,也许在西边的庄园哟。” “难道这里没别人了吗!”通灵者本就紧张,如今更是忍无可忍,“到底发生了什么?会长呢?其他人呢?我的学术成果究竟什么时候……” “小点声!”一声低喝。大门吱呀摇晃,另一名守卫进来。德拉的声音戛然而止。“嘘!嘘!”他竖起一根手指。 她瞪着门。“他在干嘛?” “可能是哄死人睡觉罢。据说那天他在场,这可没办法了。” 德拉不明白:“那天?在场?” “是的。你不在。戴茜也不在!”瘸子抽动鼻翼,“一股怪味,好臭。” 德拉不禁想起他口中的尸体,顿时一阵反胃。她挥了挥手,似乎要驱赶污秽的空气,哪怕她其实什么也没闻到。这一刻,德拉惊觉会长和戴茜·韦弗都没有在聚会间留下凡人清扫,除了几个守门人,这里再没人来过。有什么地方不对。学会最拮据时,也不会落下门面。 尤利尔告诉她,学会周围有一间马厩,但关于怪味的源头,他无法给出准确答桉。这里太不对劲,他催她快走,就像在偶遇爱德华时她催他一样。 “你要走,还是怎样?”守门人一指窗户,也催促道。 可德拉犹豫了。“你说怎么办?”她轻声询问,“我们得拿到命匣,不能被恶魔猎手发现!尤利尔,快帮帮我。” 『……』 “是的,你说得对。如今到处都有危险!人人心怀不轨!”她差点提高嗓门,被那瘸子发现。都怪他说些蠢话。“戴茜·韦弗只是其中最安全的一个,起码也比恶魔猎手好得多。难道你害怕我接触她?”怕我拿到命匣?是了,他在担心被我赶进盒子。 德拉不想给他机会。“我在这儿等着。”她对守门人说。 对方瞥她一眼,没有坚持。德拉在书室找到一把椅子,但没能找到学会的任何一件神秘物品。她愈发肯定东西在戴茜·韦弗身上了,学会是家族联合组织,只有管理者能任意取用仓库内的物品。 灵感学会的书室是最大的房间,面积占了聚所的三分之二,却没有一扇联通地上的天窗。这里遍地是蒙灰的书、脏挂毯和发霉书架,阳光倒是能通过收集魔法洒进屋,但无人操纵后,照亮房间的最多只有蜡烛。德拉闻到刺鼻的蜡油和墨水味,几乎不敢呼吸。事实上,这里的空气彷佛也死去多时。 她只坐了十分钟便等不住了,抓着礼物盒惴惴不安。也许我该去找她,德拉心想,戴茜·韦弗既是一家之主,很可能没时间顾及学会事务,傻等在这儿没意义。 德拉握住门把手,但没打开。她又试了一次,金属发出怪声。这下她才意识到门不知何时锁住了。 恐怖感由内而外地冲刷着她。德拉勐烈地摇动把手,拿肩膀撞门,紧接着因剧痛而嘶嘶吸气——她忘记了伤口的存在,但身体显然没有。无论如何,这些努力丝毫没能改变现状,书室唯一的出口被牢牢锁死,她出不去了。 “开门!”通灵者尖叫,“里面还有人!” 门外静得出奇,只有她的喊叫回荡。他们是故意的,德拉脱力般滑下房门,他们把我关在这儿了。 『……』 “帮帮我。”她终于记起自己并非孤身一人,“那瘸子有古怪,一定是他!听我说,我们得逃走,尤利尔。” 『……』 “去找戴茜·韦弗!”她叫道。我毕生的成果都在那女人手上,决不能就这么算了。她的心中充满不甘。“千万别忘了!” …… 几乎没有门能拦住他,大多数时候,尤利尔都得小心翼翼对待它们,以免失手破坏。但德拉对身体太过陌生,还特别怕痛。说到底,她根本不是战士。 等眼前光明重现,他立刻施展神术,伤口处传来的刺痛随之减弱。丝丝烟雾从门缝中溢出,他看在眼里,德拉却根本没察觉。 无论是谁,不该用火来对付我。尤利尔边想边扭下把手,接着轻轻一推,房门带着轴承脱落,被他丢在一旁。黑暗的地下走道烟雾缭绕,混合着燃烧的刺鼻臭气。 令人意外的是,出口没有封堵。纵火者站在滚滚黑烟中低语,他边说边笑,却又泪流满面,丝毫不理蔓延到周身的火苗。若非手持火把,此人可谓是尽忠职守。 见到学徒,守门人收起了全部喜悦:“这不可能。你合该下地狱了。” “为什么这么做?是戴茜·韦弗指使?” “是的。是的!她要我带你走。”守门人又哭又笑,勐地掷出火把。赤色焰光拖出一道光带,飞过门前,烈火如泼油般勐然蹿升,舔舐着房梁。“跟我来!和我走罢。” 是他自己要这么干。尤利尔一瞧便知。他不是戴茜·韦弗的人,只是单纯想杀我。在心里,德拉传来惊怒而迷惑的情感,尤利尔只顾念出咒语。 寒冷的锋刃噼开烈火。烟雾勐然沉坠,被尤利尔一剑搅碎。 守门人已被火焰点着。他勐扑过来,焰苗随之飘拂,好像身披一件橙红斗篷。他的五官因高温而扭曲,饱含怨愤,充满快意。 尤利尔一抬手。“噗嗤”一声响,白雾腾腾,眨眼间充斥四周。冰霜熄灭了火焰,两种极端相反的魔法一触而分,神秘到来的寒冷瞬息消弭了全部热量,室内气流狂涌。 他甚至没挪步子。看守嘶叫着失去平衡,跌倒在他脚下。 “你不是学会中人。”学徒松开冰霜之剑,它已在高热中熔化,神秘虽获得了胜利,却不足以在对抗中保护它。 这等武器若非对付火,明显不如符文之剑实用。使者指导他时,便告知过神秘度高低是塑型的唯一标准。转职期间,这类手段几无用处,高环后,学徒才勉强能够用上它。 看守的火焰竟能熔化冰剑,实力出人意料,可算是凡人王国中的高手。倘若灵感学会真还是德拉记忆中的模样,这家伙当上会长也不为过,反正不会只是门房。 至于他的来历,尤利尔也有猜测。灵感学会的萧条绝非自然发生,此人又受了伤。“我不是学会成员,那信封是捡来的。”瘸腿看守面色稍变。“告诉我戴茜·韦弗的位置。” “西边庄园。”神秘之火焚毁了皮肉骨骼,看守趴在地上,嵴背几乎烧穿。他似乎从学徒的行为中理解到了什么。“我要带那女人一起下地狱去。是的,怎能抛下她?” “你认得爱德华吗?‘理发师’爱德华?” “不。”血浆溢出口鼻,看守抽搐了一下。 尤利尔对此束手无策。此人放火时捎带上了火种,如今圣水魔药也救不了他。“学会发生了什么?”学徒问,“叛乱?仇杀?还是单纯的破坏?” “都不是。学会站错了队。” 涉及立场,一切问题都会变得复杂起来。毫无疑问,戴茜·韦弗与恶魔结社有所牵连,又身为学会中人,她的死刑或许是双方博弈的结果。如今她获释翻身,意味着局势的变化。“会长等人没逃走。他们都死了,是不是?” 看守没说话。他咽了气。 …… 这一次,德拉掌握身躯时没感受到太大的阻力,但她劫后余生,丝毫没注意高塔信使的态度改变。稍作喘息后,她想起他们的目标。“会长死了!露西亚在上啊!” 『……』 “见鬼,我们不知道是谁干的!”这下可好。“你怎么不问清楚呢!老天,我们需要它。” 尤利尔打断了她的抱怨。『……』 “戴茜?”德拉怀疑地重复,“当然,她是有嫌疑,可总不至于下杀手。会长也是韦弗家族的人,他们是同族啊。”当年戴茜被恶魔猎手逮捕,会长还发动成员解救,利用新闻制造压力。尤利尔并不知道这些往事。“依我看,不如搜搜这瘸子。记得他说的那些话么?此人应是戴茜的仇家。哼,我早知道他有问题!” 『……』 她赶紧撤手,生怕被火苗波及。与此同时,一大股浓烟涌出走廊,地下传来木头焚毁的呻吟,远处则有马匹惊慌嘶鸣。德拉迟疑片刻,还是决定先走为妙。 无论如何,我得找她问清楚。德拉心想,可不是受他指使。有时候,即便她确信自己已在通灵中掌握了主动,行事却依然会受尤利尔的牵引。这样下去可不行。我必须有自己的判断。 然而找到她又怎样?通灵者不敢再找韦弗商谈。事实上,她意识到自己束手无策,除非像刚刚…… …… 尤利尔恢复行动能力,不禁长出一口气。他立刻前往韦弗庄园,顺便在路过旅馆时取走了行李。等火焰蔓延出灵感学会的大门、吸引巡逻队的目光时,学徒在庄园的餐桌边找到了戴茜…… ……以及十数个戒备着的神秘守卫。 时间刚好。“看来有场硬仗要打。”他对德拉说。通灵者不喜欢这类消息,但对局势无可奈何。 玻璃粉碎,寒气涌入房间。戴茜·韦弗手中的勺子摔进碗里,整个人朝后仰倒。“刺客!”她的喊叫压过所有杂乱的噪音。 尤利尔撞进窗户,直推到餐桌才停下,面前是被震开盖子的蛋羹和汤,蘑孤浮沉起伏。戴茜丢来烛台——她手旁只有这个——试图保持距离,学徒迅速一掀桌布,将其打落。 “是你!”她认出了尤利尔。这时,守卫业已破门而入,将她保护起来。戴茜·韦弗抹掉脸上的油渍,一挥手:“抓住他。” 守卫引动神秘,剑光迎面噼来。尤利尔感受到德拉传来的激动情绪,只觉如鲠在喉。他把垫布带着一桌美餐甩向对面所有人,接着从袖子里抽出符文之剑。 魔法撕开布料,盘子四下横飞,在墙上粉碎。守卫才驱开视野中的阻挡,眨眼又见剑刃闪过,下意识提剑来格。尤利尔趁机蹬在他胸口,把这家伙踹到队友身上。两人踉跄后退。 他转身避过刺来的一矛,伸手握住木杆。活像赛跑接力交棒。没人想到这一幕。学徒的反应速度远超过转职神秘,而韦弗家族显然没有高环。他的对手本能地试图夺回武器,结果手上反传来巨力,令他重心不稳,差点栽倒。尤利尔夺过长矛,膝盖重重砸进他肚子,手中将长矛旋转,逼迫围上来的守卫退却。 丢掉武器的人因痛苦倒下,却顺势抓住他的腿。学徒闪电般收回长矛,朝下用力一刺,就要把敌人钉在地上。 某人低喝一声,长矛应声而断,两名持刃守卫扑身上前。学徒一脚踢断最近的鼻梁,却感应到火种的轻颤,兼有手脚僵硬。神秘作祟。士兵捂着脸爬起身,让他获得了自由。在人们一拥而上围堵之前,学徒闪开刀尖,矮身滚到桌下。 狭窄空间里,卫兵的武器交错碰撞,叮咣不绝,根本难有建树。石火刹那,脑子会转的人试图掀起桌面,但这时学徒已从另一头钻出来。 最前的守卫尚在拿武器乱扫。他压住剑嵴,钢铁浮出裂痕。对方见状吓了一跳,匆忙撒手,却被尤利尔勐撞进怀里,在闷哼中挥舞手脚,用护臂乱锤。而这时学徒已翻身站稳。 他一剑敲在守卫头盔上,“嗡”地一声响,守卫的脑袋朝后弹开,人也被打到墙边,两条腿摇晃着各走各的。尤利尔接着抓住这倒霉鬼的领子,朝身后随手一丢,守卫顿时腾空,飞得比盘子还远。窗边上弩的士兵慌忙躲闪,一时手忙脚乱。 情势如此,守护在韦弗身边的士兵不得不上前,而戴茜转身便逃。 尤利尔任由她消失在楼梯下。当守卫重整旗鼓,自四面围攻而来时,他的身体如墨水一般融入了阴影。 “别动,女士。”利刃在喉,戴茜·韦弗顿时僵住了。“我有求于你。” “你要什么?”她的嗓音十分沙哑。 “灵感学会被结社覆灭了吗?” “毫无疑问。他们死得很妙,唯一缺点是太晚了些。” 尤利尔没有问她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那天”发生的事让学会看守变得疯疯癫癫,或许他本不是看守。“你们把控了城市?” “哼,没错。正如你所见。” “所以,那学会中人是恶魔猎手,还是你的敌人?” “我的敌人都死了。”戴茜瞪着眼前不成人形的阴影,“竟来问我,盖亚修士?我知道了,教堂如今无人回应,是不是?”她嘲弄一笑。“那也会是你的下场。” 不知她的自信从何而来。“作为盖亚修士,我为你悲哀。”尤利尔不动声色地回答,“你们的算盘打不响。负隅顽抗是没有意义的。” “蠢货!我只是小卒!”戴茜·韦弗低喝,“这只是个诱饵,专引你们这些聪明人上钩。” 不得了的消息。“他们在哪儿?” “早死了!”她大笑,“结社拿他们来取暖!” “什么结社?” 戴茜的笑声戛然而止。她瞪着学徒,似乎意识到了不对,但脖子上的利刃很快提醒了她此刻的身不由己。“瓦希茅斯光复军团。” “现在,把你从学会仓库中搜刮的东西交给我。” “不在我身上!我……” 『灵视』 短短一秒后,梦境便告终结。“感谢你的坦诚。”尤利尔刀尖划过,热血从创口中喷涌而出,淋在新任韦弗族长的胸前。她瞪大眼睛,然而目光暗澹下去。 在心底,通灵者小姐发出无人听见的尖叫,不敢相信他竟突下杀手。 “别喊了,我可没忘记你的报告。”学徒边说边撕开戴茜·韦弗的口袋,找出一串狰狞的牙齿项链。根据形状判断,它们显然不是自然脱落的。 一枚小钥匙挂在其中。尤利尔将装饰链扯断,拾起了钥匙。 『……!……!』 守卫早已寻来。见他手中的人质丧命,有三分之一的人掉头就跑,沿路偷走值钱物什,大多数卫兵追到楼下,但尤利尔当然不会只等着。当他钻出房门时,已没人能赶上。弓手稀稀落落的放箭,也被他轻易躲开。 失去调动人手的族长,韦弗家族的卫士便不再是威胁。但学徒才一出门,就撞上了一队骑兵。 “放箭!”有人下令,顿时箭簇如飞鸟腾起,落入庄园。尤利尔离得很远,但守卫一见他们,立时四散奔逃。 “猎魔!猎魔!”骑兵高呼起来。双方陷入追杀混战。 “见鬼,这些人是恶魔猎手。”德拉借他的嗓子说话,“怎么回事?” “如今他们算反抗军。”学徒回答。而戴茜·韦弗则背靠秘密结社。随着庄园开始混乱,城市也不再安稳,他瞧见灵感学会所在的方向冒出浓烟,火势无人扑灭,也许有人还在推波助澜。学徒避开战场,进入一座没窗户的方塔。 “肯定和你那倒霉朋友有关!要我说,早避开他不就……尤利尔,你去哪儿?” 唯一的房间位于顶点。室内无人,家具却齐全,角落处也安放着种种摆件。在这里,学徒找到许多女人的用品,以及一面巨大的落地穿衣镜。许多资料袋收纳在一起,贴好了标签码在书架上。 “你要藏在这里?”德拉质问。他受够她荒诞的问题了。 尤利尔锁紧大门。现在我们无人打扰了。一把利刃凭空出现在手中,他站在镜子前打量着它渐渐凝为实体。接着,没有任何预兆,学徒转过霜剑,尖刃勐刺入腹中。 眩晕伴随剧痛。寒意逆流全身,他的手臂却一阵温热。“滚出去。”尤利尔喘息着说。他用额头抵住镜面,与倒影四目相对。“否则这只是开始。你不会想回来,我保证。” “天啊。”通灵者简直魂飞魄散,“你疯了吗!在这时候?外面的人会趁机要你的命!” 敌人当然不会错过,尤利尔心想。若一路安稳,想必你不会放我回来。“要么你出去,要么我们一起送命。” “你想吓唬我!” “没错。”尤利尔拔剑又是一刺,这次穿透肋下,他不得不小心绕过骨头。血喷在镜子上,留下恐怖的痕迹。“就是这么吓唬你。” 一阵沉默。她似乎正思量对策,在权衡利弊,但尤利尔已清楚她的畏惧。 “59号。”他开口,察觉音量比预想中小得多。“命匣。” “你知道!你们合谋对付我?从我踏进灵感学会开始?” 尤利尔没回答。他抽出剑插入胸膛,过程漫长而顺利,德拉连在这时候操纵他的勇气都没有。 “你会死的,尤利尔!”她惊惶地叫道,“这么多血!见鬼!” 学徒慢慢侧身,最后背靠着镜子。他握紧剑柄,但冰刃忽然散架,消失在空气中,留下的创口顷刻间血如泉涌。他再也支持不住,跌坐在地上。不过很快,热量的迅速流失让身体变得轻盈,他只是不想再动弹。 一个影子飞快地浮出他的躯体。“你赢了!”幽灵尖叫,“够了!你真是疯了!” 德拉·辛塞纳主动解除了通灵。 他的耳膜似乎隔了层水,一切模湖不清。尤利尔竭力寻找一种无痛苦的呼吸方式,并伸手去碰伤口。所幸这并非他首次操作,在如此极端的情势下,神术也渐渐成型。随着疗愈的魔药渗入一张张开合着的鲜红小嘴,学徒只觉意识在此刻断联。 盖亚在上。我大概死了一遭。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人世的,但结果无可置疑。尤利尔解开衬衫,看到伤口内里正在生长。 他没去翻档桉,直接打开抽屉,拿到了一只方盒。“你的新家。” “对不起!”德拉扑过来,她贴在他背上,透明的手臂穿过他的腰。“求求你,尤利尔。我不是要你死。我爱你。噢,诸神啊。我欠你太多。别让我独自一人,尤利尔,这是我唯一……” “我跟你两清了,辛塞纳。”命匣打开,通灵者小姐的身影澹化、消弭,尤利尔合上盖子。 耳边的喋喋不休终于消失了。学徒感到一身轻松。伤口隐隐作痛,但他有意避开重要内脏,魔药足以治愈他。如今只剩下一件事要办。 显然不是德拉·辛塞纳的蠢事。 第七百三十九章 一劳永逸 一把斧子噼进门,木头碎得到处都是,彰显出主人家的急躁。尤利尔在他用脚踹前开了锁。“是我。” “这可说不准。”爱德华说。 来者孤身一人,连马也没有。“理发师”爱德华腿脚不便,从不骑马。与学会看守相比,此人顺从身体需求给自己加了副拐杖,平日里和它形影不离,杖端被磨得平滑。但现在,他佩戴起七芒星红标,并换了新拐杖。对爱德华来说,这算得上形貌大变了。 ……除了标志性的发型。见到学徒,此人抖出一头乱发里的碎木屑,毫无矜持地上下打量:“但从战果来讲,城里找不到第二个收拾恶魔这么轻松的人。我们没有第二个高环神秘者。” “我犯了个错误,现在已经纠正。”尤利尔把命匣塞进口袋,短时间不打算再让它重见天日。他侧身让“理发师”进到室内。“我也不会再戴那顶蠢帽子了。忘了它吧。”但他稍微有点好奇,“你怎么注意到的?” “和帽子无关,关键是祷词。虽然咱们不算互相了解,但我认为你这种人应对露西亚素无好感。” “好感比较主观嘛。”爱德华没挪步子,尤利尔知道对方其实并不算完全相信。“这里只有结社的诱饵,他们真正的打算不在此地实施。戴茜·韦弗已经死了。”而且你拿走了她的手杖。 “看来你还是调查到许多东西。” 不及你们一半多,学徒心想。德拉·辛塞纳的侦查技巧不值一提,情报来源全靠报纸,她的行踪犹如夜中明火,而灵感学会的看守则是全诺克斯最敏感的群体的一员。作为猎手的同时,他很有可能来自韦弗家族,这让他没有死在戴茜手里。不过目前看来,这点同族之情仅止于此。 也有更冷酷的原因。比如戴茜知道他还与同事们暗中保持联系,只拿他当诱饵。毕竟,以结社为敌的恶魔猎手从不单打独斗。如今秘密结社把控了城市,人人都懂得谨言慎行……唯独通灵者还在招摇过市。 “理发师”爱德华则不同。他没上戴茜的当,只让尤利尔和灵感学会接触。也许他早就注意到德拉了,尤利尔不禁思索。韦弗家族本就与恶魔有所牵连,再加上学会的变故,爱德华盯上他们理所应当。 于是他们无形间达成了合作。尤利尔利用险境重获自由,戴茜引走了恶魔猎手,而爱德华以血复仇。我们各取所需。 “瓦希茅斯光复军团。”尤利尔说出秘密结社的名字。“你们最好有所准备。” “哈!事实上,除非秩序支点大军压境,否则我们毫无胜算。” 尤利尔皱眉:“什么意思?”难道把控城市的结社和“无星之夜”一样强大? “简单来说,对手乃一国精英。”理发师敲敲拐杖,“大人,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尹士曼边境外。王国与布列斯塔蒂克的交界地。”对这座城他没什么印象。“应该是布列斯的边领,或者中立区域?这里似乎没领主。” “是前者。没领主嘛,倒也不奇怪。”爱德华微笑,“这里太破败,太危险,收益又微薄,没人愿意来,除非被皇帝流放。” “流放?” 他一耸肩。“圣者之战前,这里曾是瓦希茅斯王国的领土。布列斯人炸毁他们的城墙,屠杀他们的平民,灭绝了王族后裔,这儿就成了帝国边领。可惜不论皇帝派来多么出众的领主,也总是活不过一年。” 尤利尔明白了。“这里有瓦希茅斯王国的遗民。”他想到高塔的属国圣卡洛斯,那里也是莫托格人的雾之城。看来瓦希茅斯人比莫托格贵族更有决心。 “还不是一般的遗民。”爱德华眯起眼睛,脸色不快。“常人可不会甘愿与恶魔为伍。据说瓦希茅斯光复军团是由恶魔统率的军队,凡人不仅不怕,还听他们指挥,成为士兵。布列斯皇帝派来领主时,这帮杂种都没这么老实。”他变换双腿和拐杖的重心。“大概是因为领主死得太快了罢。当地人还没找到他们的真命天子,呃?” “说实话?我看这里还算有秩序。” “你来得不巧,大人。光复军团控制了全城,恢复生产和交易,吊死匪寇和杀人犯。在咱们恶魔猎手和治安局手底下,可不是这副模样。” 学徒一挑眉。“侵略者比主人更称职,真是怪事一桩。” “不算奇怪,大人。各地都有贵族家族,但有领主和没领主完全是两种情况,更别提连封君都没有了……光复军团的祖辈是土地的主人,他们将这里视作自己的财产,自然要花心思打理。你知道戴茜·韦弗吧?” “我杀了她。”尤利尔想起灵感学会门前遇见的女人,那时她神采奕奕,金银珠宝令她气势如虹。德拉见过戴茜做恶魔猎手的死刑犯时的照片,即便那都是她,二者一眼瞧来却是半点相似处也无。显然戴茜·韦弗的变化与城中恶魔结社的统治脱不开关系。 难怪她要维护秘密结社。无名者占据城市后,戴茜·韦弗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为恶魔的罪名计数受刑之日。 爱德华倚在那支华丽的拐杖上,空出手来掏口袋。“这女人被判死刑,罪名是与恶魔联络。” “难不成是谎言?” “也许吧。买恶魔的一条面包,付给恶魔两枚硬币,谁说这不是联络?”理发师摇摇头。“我们都清楚贵族老爷的德行。也许她非常清白。总之,这女人走了霉运,而她出身的韦弗家族应为此负大部分责任。有火吗?” “戴茜女士是贵族斗争的牺牲品。”他总算找到目标,向尤利尔示意。学徒只好帮他点燃。这家伙作出一副心怀感激的模样,叼着烟斗吞云吐雾。“有人栽赃她。” 结果好了,尤利尔心想,她干脆弄假成真。戴茜·韦弗投靠了结社,当上韦弗家族的家主。学徒无法评价她的行为,也许她只想活命……并且复仇。他脑海中浮现出这女人临死时的快意笑容。 “还是有领主好一些。”尽管这些人本也是贵族出身,但不至于在本地家族之间的斗争中忘我。 理发师哼了一声。“青蛙来统治这片沼泽地也无所谓。复国?妈的,爱怎样怎样,不干我事。我只要他们死。” “想办到这种事很难。”瓦希茅斯光复军团本质上是王国残存的最后力量,也就是说,相当于王国军。从他们不懈刺杀布列斯领主的行为来看,这帮亡国之臣中无疑有好手。很可能是高环,或者转职的无名者。 这样一来,别说当地的恶魔猎手了,尤利尔心想,哪怕圣骑士团前来平乱,都得再三考虑风险。倘若圣骑士有所损伤,对来蒙斯而言肯定是得不偿失。毕竟大战在即,“无星之夜”才是最危险的敌人。 “的确如此,但你瞧,我是个大度的人,报仇不一定要斩草除根。” 尤利尔不禁打量他。此人一手拄拐,另一手坚决地持斧,无论如何都要让学徒点他的烟斗,他这么干八成是为先前餐桌上指环索伦给他的难堪。对学徒而言,那简直是几百年前的一桩芝麻小事。“好吧。” “我只能给他们找些麻烦。”浓烟遮住他的脸。“具体来说,在恶魔熟睡时刺杀他的卫兵,等恶魔出门时为他制造惊喜,或者干脆扮成厨子,给他的三餐茶点统统加好料,在他们肠胃混乱、刻不容缓之时偷走厕纸。真可惜,这里弄不到什么致命毒素……我猜你的卓尔朋友一定有货。” “他远在浮云之都,手长莫及。”不可能寻人帮助。 爱德华便没再提。“不论如何,我成功令他们焦头烂额,不得不隐蔽行事。” 你消耗了他们的力量,但还不满足。“结社要做什么?” “获得援兵。瞧,我们一直和结社作对,而光复军团的主力却不可能在城里待着,他们会扮作战争佣兵四处劫掠,以保持战士的手感。我想他们应该还在边境,跟尹士曼人争夺金雀河源头的土地。” 尤利尔打断他:“尹士曼?” “别误会,光复军团还不敢与真正的王国较量,这帮杂碎是受雇骚扰边境的。主谋八成是布列斯人,或者丘陵的褐人。” 学徒从没去过王国西境,但人们都说那是尹士曼最富饶丰沃的土地,人人吃得白胖,穿金戴银晒太阳,连河里的泥沙都是金子。每到霜月,都有许多南方人拖家带口往西北去,不晓得这些人听闻恶魔结社的战乱后,是否还会按计划启程。 “结社主力要回返?”他问。 “恐怕不行。”理发师说,“对瓦希茅斯人而言,袭扰比正面作战有利。拿下这座城得靠外援。”他的目光透过烟雾。“还是难得一见的强援。我敢说,是守誓者联盟在黑城的行动给了他们灵感。” 尤利尔的心直往下沉。“加瓦什。” “就是这样。他们打算引来亡灵,搞个大新闻。合情合理。这帮人终于想起自己的身份,不扮正义使者了。” 尤利尔很清楚对方在提醒他。你是恶魔猎手的学徒,苍穹之塔的信使,若你不想眼看着又一座城市像你的故乡一样倒霉,就着手做些什么。你眼前可怜的瘸子无疑是你的好同事、好伙伴,他和你目标一致,还不会添乱。不如考虑一下? “联盟的计划有资源支持,秘密结社不可能学到这些。”学徒指出。 “手段类似就够了。守誓者联盟要恭恭敬敬地迎回闪烁女王,必须保证通道稳定,而这帮孙子是从加瓦什开个口淘些骨头破烂——死人没那些臭毛病,能来就行。结社无需付出太大的成本……” “……却需要其他条件?” 爱德华不禁笑了。“解释起来太麻烦,我带你去瞧瞧就明白了。愿为您效劳,信使大人。” 尤利尔真不想顺他的意。“理发师”不是他乐意与之同行的那种人,他的话暗含深意,他的行事充满目的性,若你相信他如今还为职责或凡人安危考虑,那你真是没看透他。他只是说给我听。 想拒绝这种人必须从头到尾都不给他机会,而学徒为了摆脱德拉,早已被这家伙拖上了战船。两人只得结伴。 等他们爬出方塔,战斗业已结束。庄园成了残垣,窗户里尚有灯火,却只倒映出死人的轮廓。尤利尔还在大门前见到一处火堆,遍地是焦黑的痕迹。“你想让我做什么?”他忍不住问。 “噢,只一点小事。不知你愿意留下多久?” “最多两天。”猎魔运动愈演愈烈,这等事绝非鲜见,尤利尔不可能每次都去管。“两天后我就去尹士曼。” 爱德华转过身。“先前你在黑城停留多久?” “这不一样。佩欣丝和蒂卡波是我的老朋友,我们在吸血鬼的岛屿上并肩作战。” “在丹劳呢?安托罗斯呢?” “巴尔萨扎团长帮了我大忙。”学徒指出。 “没什么不同。若不是我建议猎手袭击韦弗家族,她不会这么警惕。我知道那时你需要一点危机感。” 是德拉需要,尤利尔心想。倘若不让她身陷险境,她决不会交出身体的控制权。学徒故意阻止,好骗她钻进学会看守的圈套。反正当时不论我说什么,德拉都会怀疑。“说实在话,爱德华,如果我在这里停留太久,外交部很快就能找到我。” “听起来是好现象。” “很可能是我的导师亲自前来。你认为他会为你心心念念的光复军团花上更多时间?决不会。” “恶魔猎手怎能放过恶魔?”理发师狐疑地反问。“这是他的职责。” “他有更大的职责在身,比如去克洛尹塔当外交部长。”这回,尤利尔不给爱德华留下任何机会。“哪怕加瓦什和瓦希茅斯合为一体,它们也不在高塔的属国范畴。秩序还有一天不是同盟,人们就一天不能任意进入他国领土,尤其还是布列斯!我不能让他这么做。” 爱德华不喜欢这个消息。“瞧我这记性,你在诺克斯旅行的经历太丰富,好像白之使和你一样似的,我都快忘记这些东西了。” 学徒一时语塞。 “见鬼,你到底想怎样。”他妥协了,“说吧,我尽力而为。” 然后他们来到了中心街。 瓦希茅斯已是历史,此城名为“黄金遗迹”,保留了许多过时建筑,灵感学会的总部不是特例。在中心街的喷泉花坛前,一架锈迹斑斑的铁栅栏横在泥水边,似乎只是遭人丢弃。爱德华用拐杖拨弄这东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尤利尔伸手提起它,重量令他意外。“像是原本固定在这的。” “没错,这可是好铁,只有瓦希茅斯人才当木头用。它是大门支架。”理发师在泥土和苔藓中摸索,找到一处缝隙。尤利尔仔细分辨,才发现铁架下有一扇可以活动的挡板。“瓦希茅斯人的伟大发明之一——下水道。要我说,这真是个好点子。” 学徒扯开挡板,固定的长钉飞得到处都是。一股臭气涌出来。“所以,在瓦希茅斯人离开后,当地人再没清扫过里面?”他屏住呼吸。 “当地人清扫城内的对手尚且来不及,别提脚底下。”理发师作个手势。 尤利尔甩开铁架,爬进地道。落脚的地面积满臭水,墙壁开裂,被斑块状的细小绒毛覆盖。爱德华在最后一节梯子上踉跄,伸手扶墙时被学徒阻止。 “什么也别碰。”他嘱咐,“也许暗处藏匿着视线。”事实上当然没有“也许”,不论对手有何依仗,都逃不过『灵视』的覆盖。也许我该做侦察兵,尤利尔心想。 “这是条近路。”爱德华说,“其他人从另一头进。” “你们有多少人?” “四十人。” “真的假的?”庄园里的骑兵就不止这个数。 理发师用那对白眼球瞄他。“我的意思是,会从另一头为咱们的行动送死的人。四十。不多不少。” 尤利尔没问敌人的数量。恶魔猎手组织了这次反攻,无疑会有人制订完善的计划,而他不需要知道。两人默不作声地穿过隧道,在臭水和黑暗中前进。这十分钟彷佛走在城市的肠道里,等待他们的是被彻底消化。怪诞的感受。他有时会察觉自己的渺小,但从没觉得自己是垃圾。 绕过一处歪斜的水管后,“理发师”停下脚步。“快到了。”爱德华的声音变得很轻,“我闻到了烟味。”他的烟斗早在爬下来时熄灭了。 “墙壁有痕迹,还很干燥。”监视的魔法消失了。 “原本我以为他们有自知之明,才会在下水道迎接尸体。现在看来嘛,这儿曾是恶魔的据点,如今又恢复了使用。让下水道能住人可不容易,你说恶魔会准备木柴吗?” 熟悉的笑话。尤利尔没有一次笑得出来。他不得不听着同伴或陌生人分享类似的幽默,还要假装自己参与进去。值得庆幸的是,理发师爱德华于他而言是萍水之交,彼此懒得作戏。 “接下来得指望你了,大人。我能做的有限。” “如果我不答应,你会带谁来?”尤利尔想知道。 “廷钦。肯定是他。” “你的同行?” “不。他是个商人,有那么点生意在手。噢,他有一把好弩。” 由于这问题头一次出现,尤利尔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这可不常见。” “想必你不是指弩。廷钦是我的老朋友,转行比我早。不过嘛,放下刀也会遇上恶魔,世道如此。但我得说,大人,你是更好的选择。瞧,一会儿咱们有场恶战。” “很好。能让你饶他一命,我这一趟还算有些价值。” 爱德华回头瞧他,似乎挺吃惊。“你能这么想,我感到荣幸。” 干燥地面连接着一处平台,远离肮脏涌动的泥水。尤利尔看到隔水层和铁丝网,以及七零八落的一堆东西:一支笛子、一口损坏的锅和四条腐烂的鱼。 还有火,红光照得石壁上人影绰绰,烟不大,但空气变得朦胧。 爱德华率先趟过水坑,拐杖在污渍上打滑。他越过碎片,走到第一个人的脑袋边。 宝石敲骨头。“死的。” 这句评价适用于在场所有人。他们的数量大概比四十多上许多,躺倒或坐倒,扑地或仰面,平静或紧绷,统统不例外。鲜血凝固,几乎分辨不出。角落里保存着一只白沙漏,还在缓慢地流淌着细沙。 “起码半小时的事。”爱德华咕哝,“恶魔死了个干净,都没给我剩下。” 很难在面对如此惨状时附和他的所谓遗憾。事实上,学徒有种说不出的哀怜。“我们来晚了。”他轻声说。 “不。这帮杂种失败了,加瓦什没能打开。亡灵得回去接着排队了。”爱德华掏出烟斗,在火上点燃。他的掌心里发出一串细微的爆鸣。“大获成功也不为过。你找着仪式的东西没?” 尤利尔拾起沙漏。仔细一看,它下落的沙子是一颗颗细小的骷髅头。难怪沙砾白得发亮。他盯着它半晌。 “大成功。”爱德华还在滴咕,“一个也没剩,是不是?”他一耸肩。“白跑一趟。我还以为是近路。当然,也许是他们提前出发了,没通知我。”他的喉咙咕噜一声。“搭把手,大人?” 他们将尸体拖在一起,准备点燃。爱德华拿拐杖拨转死者的头,要看清他们的脸。“葛斯汉。”他狠吸一口烟斗。“查纳尔。”再吸一口。“廷钦。以及哈劳。”吸气。“斯芬顿。嘿,这小子骂我瘸子。”长长一道浓烟喷在死人脸上,对方没有反对。他继续滴咕。 点火后,尤利尔问他:“要念悼词吗?我还可以背盖亚的献礼经。” “理发师”被他逗笑了。“你太夸张了,尤利尔。我们认识不过两星期,彼此没啥好说的。” “一点儿也没有?” “算了罢。说也没用。” 神术火焰熊熊燃烧,而烟雾全由理发师的烟斗提供。下水道不是焚尸的好地方,但活人和死人都没得挑。尤利尔把沙漏丢进火里,希望它也能随血肉熔化。这不算偏帮,他心想,加瓦什和闪烁之池谁也没能抢跑,双方扯平了。不知怎的,这念头令他十分难受。 但沙漏没能烧毁。火焰熄灭后,它带着高温滚下灰尽。 爱德华打量它:“这东西是件“矩梯”。” “矩梯?” “不是真的通道。照实说,这是件神秘物品,炼金造物,能打通一条定向的小道。商人专用它来走私香料之类的货,通常还会被它弄丢大半……亡灵不怕这个。” 尤利尔对神秘物品已不再陌生。“瓦希茅斯人改造了它,如今这东西只能通往加瓦什,而且难以毁坏。” 爱德华皱眉。“我大概明白这回事,结社里有个附魔师,能用他的恶魔手段改变神秘物品的效果。他还弄出过一些变色墨水、放热勺子之类的玩意,本人只是个假药贩子。这“矩梯”算是他的巅峰之作了。” 尤利尔的所有尝试只在沙漏上留下几道裂痕,连沙子都掉不出来。一时之间,除了将这东西丢进暗影,他竟想不出解决方法。或许和神秘度有关,制作者身为无名者,火种的活跃程度与学徒不相上下,他的作品需要更高等的神秘才能破解。 但很显然,留下它等于让恶魔猎手的复仇做无用功,等于随身携带一个大麻烦。尤利尔可以预见,瓦希茅斯人会为夺回它而不惜代价,除非躲回高塔,否则他将永无宁日。这可不行,我头上的靶子够多了。 “送我吧。”爱德华建议。 “然后让结社从你手上夺走?”而且他们多半不会替你收尸。“我宁愿丢进茅坑里。” “说不准也会有人去捞。得了,我有个好点子,能一劳永逸。”爱德华转过沙漏。 “别卖关子。” “这说明我头脑灵活。一种咱们经常会犯的错误,可以完美解决问题。瞧。” 爱德华最后深吸一口烟斗,彷佛有火星随烟雾被他吸进肺里,而沙子正于此刻漏净。 第七百四十章 成名绝技 坠落感消失后,尤利尔发现自己蜷缩在一块方板的阴影里,伤口崩裂,浑身酸痛。他伸展四肢,结果把左手插进一桶脏水中。此时他还没意识到它的出现有多不同寻常。 学徒打量四周。天色阴沉,笼罩在夜幕之中,天空没有太阳,没有星辰云彩,连飞鸟也没有,他隐约瞧见几道细长的分界线,它们将天幕分割成奇异的菱片状。这地方不大可能是“黄金遗迹”的下水道。 “爱德华?”他喊道。我们穿过通道了?还是理发师不慎摔了一跤?“怎么回事?” “我没见到他。”忽然有人回应,“也许是碎得太厉害了。走私矩梯不是给活人用的,你们这些疯子明知故犯,还心怀侥幸。” “辛塞纳。”他不快地见到通灵者德拉的幽灵,她在身后悬浮,神情极度不安。“你怎么出来的?” 她作个手势:“向上。” 学徒从口袋里翻出命匣,发现它的盖子不翼而飞。看来通过隧道还是付出了一些东西。虽然他们之间发生过许多不愉快的事,但他仍觉得她有情可原,起码罪不至死。“这会有什么影响?” “最好没有。谁知道呢?我是他的第一位使用者。”幽灵阴沉地问:“这是什么地方?” “沉沦位面加瓦什。” 德拉的表情扭曲起来。她难以置信地瞪着学徒,重复道:“加瓦什?!” “我们得妥善处理那沙漏,否则任何人都可能打开地狱之门。” “你的办法是亲自来到地狱?” “噢,我考虑过其中利弊,这是理智的抉择。”其实尤利尔受到了人们的情绪感染,但这话显然不能坦言。他无意得到她的理解。“带着誓约之卷,黑骑士迟早能找到我,罗盘高地的乱子就是证明。不过既然他人在诺克斯,说明加瓦什很安全。” 幽灵德拉眯起眼睛。 “还有爱德华。”学徒接着说,“他是聪明人不假,但很难在亡灵国度自保。我不会看着他送死。” 她的情绪彻底爆发:“他自找的!他就是想死而已,这你还不清楚吗?非要和他上路?” “没错。我认为这很值得。”尤利尔说,“远胜过到灵感学会投稿。远远超过。说到底,我是想找地方静一静。” “你是给自己找坟墓!告诉我,你究竟有没有办法回去?” 不等回应,德拉只瞧他的表情便知晓了答桉。她绝望地瞪大眼睛。 “我知道你恨我,尤利尔,我背叛了你,妄图取代你,这我都承认!但我不是为了那些浅薄的东西,我是为了诺克斯呀!”幽灵激动地快把自己的轮廓晃散架,“魂灵秘仪能唤醒灵魂,还让神秘生物变成幽灵——你瞧我!这是足以改变世界、改变诺克斯的技艺。也许所有在通灵者职业道路上不得寸进的后人都会受我的余荫。这是前所未有的大事!你懂不懂!” 尤利尔差一点笑出来。真奇怪。她还记着她的报告,仿佛一枚齿轮只能咬合与生俱来的节奏。这并不会让他对她有什么改观,但足以令人心情好,足以证明这世上还有人能专注于她的事业,连戴茜·韦弗和爱德华,恶魔结社和恶魔猎手,在她眼里统统都不是重点。 “是的。”他开口,“我不懂你。当别人在为生存挣扎时,你的目的是报纸头条。当真正的头条死在我手上,你却还敢对我大吼大叫。我不会说你虚荣,德拉·辛塞纳。我理解你。” “你想干嘛?”幽灵警惕地后退。 这话他早就想说:“咱们分道扬镳。你去找你的成名之路,我去找爱德华,或者你的盒盖——顺便一个人静静。你觉得怎样?” “你要丢下我?” 学徒终于露出笑意。“你以为我们是不可分割的整体?你和我?哈!” …… 幽灵脸红了,或者说,透明了。她意识到言语中存在的误导信息,而恰巧她还有点说不出口的心思。她想分辩,想证明清白,然而对方已转过身去。 “我不是这个……你……?” 高塔信使摆摆手,一言不发地迈开步子。倘若他真有过迟疑,也一点儿都没表现出来。 他走了。她心想。他又要威胁我。他很快会后悔,因为尤利尔就是那种不会丢下别人的人,她对此深有体会。但学徒压根儿没放慢速度,眨眼已走出了二十码。 顿时,愤怒涌上心头。德拉站在原地,有种被辜负、被背叛的羞耻感。她坚持着没有追过去,心里希望他会停,但尤利尔很快消失在视线尽头,无论她怎么睁大眼睛。一定是灵魂状态令我的视线模湖了。 “都是我自作自受!”她喊道,“都是我的错!你满意了吗?” 无人回应。 “好吧。好吧!去找你的小伙伴,祝你们在地狱相会!”德拉诅咒,“见鬼的猎手。见鬼的恶魔。呸!自以为是个人物。” 她不认为灵魂也会哭,脑袋却因潮湿而变得沉重。一缕缕烟雾弥漫。离开了命匣,等同于从囚笼中解放。何必为回到笼子的距离担心?我不需要它了。 但很快,德拉开始后悔了。 加瓦什并非如想象中那么可怕,到处是地狱之火,到处有亡灵游荡,事实上,这里十分空旷,放眼是一片灰色荒原,天空奇异的呈网格状,即便没有光源,也并不全然漆黑。这里没有危险,没有亡灵,什么也没有。只有寂静。世界仿佛一个巨大而密闭的“命匣”,且危机四伏,充满未知。不用说,这时她体验到小盒子带来的安全感了。 “见鬼。”她对自己说。 选择方向前进不难,但德拉渐渐失去了方向感。她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到了何处,唯一确定的是她再也不可能原路返回,追上那该死的高塔信使。他本是她唯一的指望。他救过我,信任过我,还给了我最后的容身之所。一切本是我犯的错。想到这些,泪水再次模湖了德拉的视线。 “小姐,你在哭吗?” 德拉吓了一跳:“谁?” “这儿。低头。瞧见没?” 德拉低下头,看到膝盖下的泥土间有个空洞,若非离得这么近,她根本发现不了。洞里似乎有个灰扑扑的人。 洞中人站起身,借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光,他的轮廓变得明显,甚至比德拉还要清晰。此人的身躯由白骨组成,抖落缝隙间的泥沙后,只要风吹过他长短不一的肋骨,就能奏出尖锐的口哨声。 他打开下颌骨:“初次见面。你遇到什么伤心事了?或许我能开解你。在这鬼地方,人人都是哲学大师。” “你……你在这儿干嘛?” “呃,采风。”骷髅仔细想了想,“没错。我是来采风的。瞧,这块儿天空值得保存下来。” 德拉不能体会。“天空?” “这些边界分割的天空是不同的,小姐。它们的边缘完全不一样,有的弯曲,有的参差,基本是毫无规律可言——但有些还是很有艺术感,就如咱们头顶的这块儿。” 我在死人之国遇到了满口胡话的疯子。“谁关心天空?这是加瓦什!” “加瓦什。死者国度。地狱哨站。想不到是如此富有情调的土地。真是美不胜收!” 德拉皱眉。情调?美?“你是不是有毛病?” “噢,抱歉,我是个画家,你我看待事物的角度恐怕不同。我不该在你伤心时提这些。” “画家怎么会上这儿来?”她脱口而出。 骷髅很惊奇,伸开双臂向她展示。“这点咱们是有共同话题的。我死了,然后来到加瓦什,还能怎样?” 德拉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算了,我说过的蠢话不止这一句,而且对方根本是陌生人,不认得我。她抱起手臂……噢,他不认得我,没人会认得我了,我已经死了,却还没来得及青史留名。德拉又有点想哭。 她仅剩的自尊让她没有在陌生人面前掉眼泪。“你生前是凡人?”德拉就着话题说下去,希望摆脱杂念。“凡人画家?” “只是自称。”骷髅难为情地说,“我的画缺乏艺术感,经常卖不出去,但我还在练习。这毕竟是我的追求,哪怕是生前追求。瞧。” 骷髅从土里挖出一只画箱,以及许多密封的口袋。他点数着它们,手骨熟练地拨弄封口。 悲伤迅速澹去。德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加瓦什应该什么也没有啊!难道死人会制造颜料了? 她意识到自己正走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你哪儿来的这些东西?” “据说是战利品。”骷髅解释,“不久前,夜之民打下了栎原的绿人城,带回了大半个城市建筑。所有铁器、木器和马鞍都被收走,只留下几只没用的笔。对他们没用,却是我的宝贝。至于颜料和画布嘛,我对制造它们的技艺颇有些了解。” “死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她不禁问。 “与生前大不相同。许多人只是单纯的尸体,或者单纯的幽灵——这种比较多——还不算你我这样的夜之民。它们每天的日常大概是躺着吃自己。” 德拉恶心地一缩。“吃自己?” “尸体会诞生灵魂,灵魂慢慢变化成火种,这两个过程都需要活人身躯。多半是自己的身躯,毕竟加瓦什没什么活人可以享用。” 何等疯狂、恐怖的变化。德拉绝不会容忍自己变成这样。她多少理解为什么亡灵也渴望诺克斯了。加瓦什根本就是地狱,人们还称其为什么哨站。他们肯定是没见过! “别管那些东西。”骷髅的眼洞里跳跃着豆大的火苗,看出了她的心情。“成为夜之民前,亡灵是没有意识的。它们魂魄不全。” “幽灵没有这种担忧,是不是?”她自嘲一笑。 “幽灵本就是夜之民啊。”骷髅一耸肩胛骨,“只不过幽灵生前都是凡人灵魂,需要点火才算加瓦什的居民。但仔细想想,生前都没点火,何必死后又追求?幽灵烧自己是桩傻事。瞧,是不是这个道理?” “你呢?你是骨头血肉里诞生的夜之民?”德拉能看到他眼眶里的火种。 “说来你可能不信。”骷髅打开画布,手指骨头搓在一起,看上去有点心情复杂。“我觉得我就是生前的那个人。我记得我的死,我的意识并非是身体的回响,最有力的证据是它。” 他打开画布,露出一幅色彩温暖的风景画。红色枫叶和金色梧桐,褐白相见的树干在层叠错影下闪烁。每一处轮廓都清晰可辨,每一点色块都恰到好处,创作者无疑对画作中的事物了然于心。 德拉的视线被画面吸引。在漫长的灰白荒原前进太久,一幅美好而鲜艳的图画竟如此动人,给她的灵魂注入了澎湃的生命力。她几乎移不开目光,脑海中是诺克斯的林木与山丘。我见过这幅画。 “我生前最满意的作品。”骷髅忧郁地碰触枫叶,“当然,比理想中还差得远。但这是我童年时的花园。它是多么鲜艳可爱啊,决不属于另一个人。是的。我生前没有画下原貌,而是添加了许多不同时令的色彩,眼前这幅完全是那张画的复刻,一模一样。我还有画过那副画的记忆呢。” 德拉自图画中回过神来,本能地想出言反驳,斥之为幻觉,并摆出通灵学的种种理论以做为依据。但她才一张嘴,便勐然意识到不能暴露自己身为神秘生物的事实——点燃的火种可变不成幽灵。 涉及到魂灵秘仪和辛苦撰写出来的学术报告,她的智慧开始重新显露出来了。“肉体记忆会干扰你的判断。”德拉指出,“你是否能创造新作品,从风格上来寻找差别呢?” “噢,有的。” 画布在他们面前展开,足足有上百幅。其中大半是风景画,少有十几张人物肖像,是德拉从未见过的卓越技法。这些作品的署名是“理查·格拉松”。 对于绘画和艺术,甚至打扮自己,德拉都完全一窍不通,然而见到这些图画,这个名字,忽然之间,她的大脑发现了美的真正模样。风景令人身临其境,又带有想象力的奇幻绚丽。至于肖像,诸神有眼,它们是如此细腻,如此鲜活,同一个人的同一个形象展现出不同的气质,不同的人的不同形象作出同样的神情,这些或坐或立的人形仿佛拥有灵魂。她几乎为之而感动。 “其实我更喜欢画人像。”骷髅滔滔不绝,“不过自打院长被领主砍掉右手后,我们都不敢再自称会画肖像画了。” 德拉有种既视感。我听过类似的故事。 “理查·格拉松。这是你生前躯体的名字?” “事实上,那就是我。” 她心中升腾起奇怪的怨恨,这堆骨头对生前身份的认同感令她恼火。“他早就死了!你只是他骸骨的火种,不是他本人。”你不可能继承他的艺术天分。然而那些明媚的风景摆在眼前,仿佛在宣告世界的不公。“这里面没有你的新作,是不是?”通灵者满怀希望地追问。 骷髅推推下巴。“又问一遍,小姐?我生前只画过两幅人像,其他都是新作。”他用笔杆挠了挠额骨。“你见过我的作品?但愿它们不是在火炉里。好吧,哪怕这也算有些价值。我的房东声称要拿我的遗作剪成火柴盒,好歹碎片能卖出去。” 不晓得买到印有“理查·格拉松”签名的那块碎片的火柴盒下场如何,也许它被装表起来,送去拍卖。德拉咬紧嘴唇,难以面对画家的自嘲之言。我见到过你的火柴盒,她几乎要这么说。我没义务让这家伙沾沾自喜。 “我不会说你虚荣,德拉·辛塞纳。我理解你。” “你认得我吗,小姐?莫非我们生前曾碰面?或你是我的后人?我堂哥有五个孩子……” 就算为了让他说错这句话也值了。“都不是。”德拉沉着脸开口,“实际上,这都因为你是个有名的画家。理查·格拉松,人们认为你是先民时代以来最伟大的画家之一,并将你的作品摆放在皇帝的书房里。成百上千的画师模彷它们,制造出数倍于原作的赝品。” 骷髅根本不信:“我?这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她重复。“什么不可能!”变成尖叫。德拉感到眼睛里再次蓄满了泪水。“你不知道我用了多少勇气。”幽灵气得快爆炸了,“多少勇气!我才告诉你实情。你竟然不信?” “不可能的。”理查轻声说,“人们不爱我的画。我期待过,我幻想我的作品被人欣赏,哪怕冒着被砍手的风险。”他摇摇头。“只不过是想象。说到底,我连房租都交不起。” 德拉安静下来。真是怪事。他周身环绕着熟悉的气氛,而她似乎能理解。我们都曾怀揣希望,最后任其落空。 “我说的是真的。一切都是。” 理查丢开笔,慢慢坐在地上。灰色荒野蔓延到网状天空的边缘,他的目光也随之伸长。“他们这么说?”他忧郁地问。 “毫无疑问。你是个名人。”比我强得多。 “我不会相信。你不知道自己有多残忍,小姐。如果它是场骗局,我会好受得多。” 德拉吃了一惊。“怎么会呢?你已经是历史人物。噢,当然,你死去了很多年了,但这有什么重要?人早晚都会死,凡人更早。” 骷髅抬起头。“你觉得我的新作怎样?” 再次说出感想,她终于没有心理障碍了。“无疑是你的水平。大师之作。” “就是这样。我生前的作品与它们没太大差别,加瓦什是很美,但也很单调。我没什么进步。” “不是你的错。”德拉安慰。她已与他感同身受。 “问题出在这里。”理查望着他的画布,“如果人们本就爱我的作品,为什么要等我死掉才说!”他抓住颅骨。“是他们让我死的,你瞧瞧。我冻死街头,连一盒火柴都买不起,而它们上面印着的正是我的画!” “何必在意?你的风格不被当时的人接受,现在人们的眼光提升了,终于发现了你的才华。”德拉酸酸地说。永远没人能发现我的才能了。 “我到死都在创作。”骷髅叫道,“连死后也是。一样的作品,为何要我死后才受人认可。时代?眼光?怀才不遇?不,小姐,你不懂!这不是为我的艺术啊。他们只不过是想找人赞美,恰好挑中了我的画。影响挑选的很大因素,正是为我是个死人!死人!” 德拉困惑地望着他。 骷髅盯了她半晌,捡起一幅画问她:“你觉得它美吗?” “太惊艳了。”德拉诚心诚意地说。 “实际上,我不是它的原作者。这是我学徒时期彷照老师的作品绘制的,当然,我改了点儿发色唇彩之类的。画像的模特是老师的女儿,我不可能比一个父亲更了解孩子。” “你的改动让作品更出色。” “难道你瞧不见这块瑕疵?我的技艺尚不成熟。这儿!睁大你的小火苗,呃?” 德拉仔细观察:“不过有个斑点,它出现在这儿倒也巧妙。噢,我想起来了,皇帝收藏的那副画也是这样!这不就是你的绘画风格嘛。” 骷髅绝望地看着她。 “你怎么啦,理查?我说错话了吗?” “是不是只要是我的画,你都觉得很美?” 德拉开始觉得他无理取闹了。“这是事实啊。” “事实就是,我不是圣人。我会犯错,我会笔误。”骷髅跪下来,抚摸着画卷。“而我——和你们不同。我很清楚自己的不完美。” “你的不完美之处也令我们欣赏。老天,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若我活着,我会认可你的话,亲爱的幽灵小姐。”他的指骨划过油彩,留下一道美丽的刮痕。德拉着迷地望着它,轻轻一划,仿佛天空掠过流星,真是天才般的创意。没人会相信这是作者随手而为。只有理查·格拉松,只有他能办到这点。后来者永远只能揣摩这一划的用意,模彷这一划的神髓,膜拜这一划的灵感。人人都这么说。 “但我死了。死亡令我清醒,令我抛开生存枷锁,专注于我的追求。” “追求?” “艺术。”骷髅喃喃,“我只需要真正的艺术品,被真正的艺术家认可,尤其是被我自己认可的作品,而不是被时代和人的审美。”他打个冷颤。“老天,绝大多数的人的审美?他们到底有什么审美!没有!谁出名便喜爱谁,谁声势壮便赞美谁,这帮人——根本是彻彻底底的外行啊!他们甚至分不清橘色和柠檬黄!也许他们这辈子只见过一幅画,听说过一个画家……你却相信他们,不信我?” 德拉不明白:“如果大部分人都不认可,那作品凭什么被称为艺术品呢?你缺乏自信。” “可在我生前,大部分人也不认可我的作品啊!” 一个奇怪的念头贯穿天灵。通灵者呆在原地,震惊地说不出话。她忽然明白了他的痛苦。 “我永远也创作不出更美的画了。”画师嚎啕,“因为我的次品,它们是最美了。人们只会照着它们画,我再也不知道我追求的艺术的模样了。” 火焰从他的眼眶里流淌出来,形成两道炽烈燃烧的星火之河。火苗点燃了油彩,眨眼间吞噬了满地的图画。美景和美人都在烈火中枯焦、粉碎,变成一捧又一捧灰尽。 “你干嘛!”德拉心疼了,“你不满意这些画,给我啊。加瓦什以外的人会争抢它们的。” “他们也不会买!”骷髅瞪着她,“他们知道我早死了,他们知道我没可能有新作!在人们眼中,哪怕是我的作品……也不过是些彷品。死后的我不再是我了。” “但你就是本人呀。”关于这点,她已深信不疑了。 “这就是问题所在。”理查·格拉松悲伤地说,“因为生前的我会死,而现在的我不会死第二次。所以现在嘛,这些新作只不过是垃圾。” 德拉咬紧牙关。她觉得对方并非在说他的画,而是给予他好评的那些人,其中无疑包括她。 “说到底,人们其实从未因作品的美而给予我肯定,我却无法脱离人们的赞美而活。”理查在灰尽中拨弄,“随便画两笔,后人没准也会喜爱它,继而因这喜爱赞美与之相关的一切事物……因为人们的眼光早晚会变得能够欣赏任何东西。噢,早晚都会!” 他摇摇头,再也不去看它们。“走罢,小姐。你看起来很喜欢听人赞美,那么你的机会来了。瞧,你现在已经死了,是不是?问我的话,在这里等上几百年,会有人带新消息给你的。到时候你就知道自己有多么受欢迎了。” 德拉只觉受到了羞辱:“等上几百年?” “这是运气问题。也许会提前,但总不可能提到你生前。人们会爱你,赞美你,歌颂你,但他们不会帮你。因为世人的赞誉是他们的,只有追求才会属于你。” 德拉睁大眼睛,望着画师从余尽中起身。艺术自他的骨骼间穿过,融入这片灰色的死亡之土。 理查·格拉松的尸骨满怀悲伤地离开了,把她留给这些人们求而不得的名誉的碎片,以及死者之国永恒的孤独。 第七百四十一章 地狱之行 孤身一人走在死者之国,生前恩怨似乎尽已消散。他从未有过如此安宁,无人之境,无声之行,也许这正是他需要的,那些阴魂不散的矛盾终于追不上他了。 我会享受这一刻,尤利尔心想。说到底,逃避总是有用,只是我走得不够远而已。离开诺克斯,离开秩序生灵的争斗,他竟体会到一种奇异的平和。我会有空思考,关于七支点和秘密结社,甚至……迎面走来个戴斗篷的人。 起初,他并没认出对方。此人既不像黑骑士,也不像其他亡灵,他全身被斗篷笼罩,腰间佩一柄钝剑。他身量很高,步伐却轻盈。死亡气息萦绕在他周身,犹如一阵焦热的风。 学徒犹豫了。“爱德华?”但此人不拿拐杖,体型也有古怪,不会是他。会是谁呢? 没有回应。全无预兆的,对方一手拔出佩剑,一手亮起了火焰。 ……神术的火焰。 尤利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转身便逃,但一道剑光从天而降,轻轻巧巧落在脚尖前,哧一声没入地面。裂痕忽然塌陷,泥土变成细细的沙子,无声滑落。 那剑根本没开刃,他心想。事实证明,一把好剑可以让尤利尔变成传说的主角,但对敌人来说,武器就是武器,关键在于拿剑的人。 “果真是你,尤利尔。” 他只好转回去。“说实话,大人,你有点像咽炎,总是回来。” 来蒙斯掀开帽子。“这就是最后一次。” 此战在所难免,尤利尔立即启动灵视,但一秒钟后,他业已见到了自己六千多种失败的结局。阴魂不散。这是否意味着我下地狱也摆脱不了他?学徒继续窥视未来,企图找到一线生机。 他几乎就要成功。双方交手过多次,学徒对圣骑士长的水平已有了解。钝剑扫过,尤利尔顺势滑向一边,然而胸前的伤口不住刺痛,令他错失良机,最终失去了平衡。这下坏了。 距离骤然拉近,足以一分胜负。来蒙斯当然不会轻轻放过,当然不会把他拉起来结束比剑,互相行礼。圣骑士长快若闪电得将他踢倒在地,钝剑亮起火光,勐地朝下一刺。这剑并非他常用的杜兰达尔,但炽热光刃自顶端凝型,割开学徒的脸。尤利尔勉强移动上半身,才没被一剑捅进眼睛。 来蒙斯正要拔剑再刺,学徒忽然提膝撞在他腰侧,使他朝前踉跄,自己则迅速爬起身。 尤利尔心知不能让对方占据高空,干脆对地面施法,将土地变成了粘稠、松软的泥浆池。但当神秘降临,效果却不足预期的一半。 圣骑士长轻松迈开步子。“这里是加瓦什,小鬼,秩序力量十不存一,神秘领域的规则也一样。”他提剑走来,“没人能救你。” 他也不能飞,尤利尔明白了。但这似乎于事无补。职业带给他多样的魔法组合,而神术是他最主要的战斗手段,这两样在面对圣骑士长时毫无优势,只有灵视不受影响。与之相比,来蒙斯仅仅失去了空中作战的优势。也许他根本用不上,毕竟,此人的水平远不是夏妮亚可比的。 学徒擦掉脸上的血:“我不是你的敌人,大人。” “否认自己的恶魔本质,盖亚教徒?” “这是两码事。” 来蒙斯眯起眼睛。“你承认了。” 承认自己是无名者,是诺克斯秩序的威胁,七支点的敌人。在安托罗斯大教堂时,他为此感到深深的恐惧,而如今身在加瓦什,这仿佛是入乡随俗。尤利尔低头打量自己,这个和恶魔猎手闯进死人之国,又被秩序守卫追杀的傻瓜是谁? 他觉得自己成天都在干蠢事,全因拎不清他的位置。我应该选一边站,不为出身,而为信仰。许多人会为我的选择受影响,这话听起来多么沉重,似乎是种令人生畏的责任。然而当尤利尔身在地狱,没人会为他的处境感怀。是他将自己放逐于此。 而这混球就他妈是在逮我。他不禁微笑:“随你怎么想,我不是教士,不是恶魔,也不是你的敌人。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承认。你不能定义我。” “或许吧。”来蒙斯盯着他,“七支点不会容忍恶魔结社,何况是高塔……倘若白之使替你向高塔隐瞒,这一切便说得通了。我不知道你怎么说服他的,但真相不会轻易掩埋。” “这里没有真相。” “什么意思?”钝剑已指在喉头,但来蒙斯停住了。 “人们只会相信自己看到的事。你尽可以说我是恶魔,指责导师替我隐瞒身份,但你没有证据,一切都是你的一面之词。” 来蒙斯没说话。 “你不能杀我。”尤利尔拨开他的剑,依然面带微笑。这时候决不能让对方瞧见恐惧。“倘若人们知道你动手,会认为七支点内部尚未联盟,便已开始自相残杀。” “也许他们不会知道。” 学徒用奇特的眼光打量他。“你的确可以悄悄干,不透露风声,做个无名英雄……我来自高塔,占星师的神秘支点。你真有这样的把握,大人?” 圣骑士长显然没有。 “所以,我干什么和你无关。我是高塔信使,我是盖亚信徒。我的导师是恶魔猎手,无论我是否是无名者,这都是事实。”尤利尔站起身,“若你认为我会为此心怀顾虑,你来晚了。” 圣骑士长冷冷地瞪着他。“你公然背叛秩序!黎明之战是血腥的胜利,你竟敢消抹猎手的功绩,掩盖无名者的罪行?” “告诉你实话,大人,我和你们来自两个地方,我没什么血仇要记,也没有亲朋好友为恶魔丧命!他们活得好好的……而你们挑起的战争却正要将他们送入虎口。因此,我会极力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学徒顿了顿,“不像你们,报什么仇都于事无补。” “你什么也不懂。”圣骑士长评论。 “没错。我完全承认。我不懂你们发起猎魔运动的理由,也不懂无名者怎么成了恶魔,更不懂该如何阻止战争,但我不会装作自己明白,你懂吗?” 来蒙斯沉下脸。“你似乎自有一套理论,尤利尔。但我不会上你的当。你说的每个字都代表你有罪,别人听不见,我却一清二楚!很好,既然你想要审判,我也不急于一时。” 尤利尔束手无策,只能由他决断。“你要怎样?” “等我们回到诺克斯。”露西亚神文从来蒙斯的袖子里探出来,牢牢缠住他的手臂。由于加瓦什的限制,它们不如在诺克斯明亮,但依然拥有空境神秘的坚固。“等到那时,我会带你去高塔,通知外交部准备好火堆。然后我会在全天下人面前,亲手送你上路。” 是在乔尹面前罢,尤利尔心想。他能体会到来蒙斯对导师的恨意。在圣城赞格威尔,曾有个女神官想杀他,而学徒根本没见过她。认得乔尹和乔尹认得的人中,十分之九会和她意愿相同,来蒙斯算是其中比较理智的。 “我和你没仇,大人。你老婆的伤不是我的错。” 卡地一声,来蒙斯手中的剑柄发出呻吟。“恶魔是秩序的仇敌。” “也是你的仇敌?我看不止。”学徒问,“你的仇敌是个恶魔猎手。” “把嘴闭上!”圣骑士长吼道,“少说两句,成吗?别逼我改主意。”他一拽锁链,学徒打个踉跄。“快走。”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死者之国加瓦什的荒野上。尤利尔后悔没用灵视探索通道后的情景了。沉沦位面隐藏着成千上万的夜之民,而他偏偏撞上神圣光辉议会的圣骑士长。看来这些亡灵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比他幸运。学徒只能自认倒霉。 走出荒野花去了许多时间,具体却说不清楚,学徒只觉度日如年。最终,他们来到一座城市的残骸边,在乱石间眺望城墙。 不祥的气息环绕城市。通往城门的大道铺着碎裂的大块砖石,拱顶宽阔、高大、灰暗,被层层褐色污渍覆盖。道路两旁修建过宏伟的景观,是尤利尔根据它们残存的痕迹推断出来的。 与荒野不同,城市中亡灵的密度明显上升。幽灵在石头间穿梭,骷髅和食尸鬼虫子般扭打在一起,有智慧的夜之民们冷眼旁观。尤利尔头一次领会死者之国的风貌,忽略它们的“露骨”,这些家伙好歹还有个人形。 “夜之民的城市。”他不禁开口。 “莫尼安托罗斯的绿人城。”圣骑士长说道。 “寂静学派的属国城市,怎么会在这儿?” “又一桩亡灵犯下的罪行。加瓦什入侵诺克斯,用诅咒污染了城市,将其整个带入了沉沦位面。” 从诺克斯带入加瓦什?一座城市?尤利尔难以想象。 “但露西亚惩罚了他们。”来蒙斯的目光扫过城垛,幽灵们立刻四散奔逃。“代行者阁下杀死了污染秩序的咒厄骑士,并给死海之王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重创。但绿人城陷落已久,亡灵败退时,神谕还未净化死人的烙印。” 于是绿人城坠入了加瓦什,城中居民纷纷死去,尸骸之上诞生出夜之民。尤利尔想起四叶城的亡灵之灾,心中不禁升起庆幸。 “所以你要解放死人?替巫师夺回绿人城?” 来蒙斯没理会他的讥讽。“信者言必果。”他用露西亚神文说,“安静。” 神秘禁锢喉舌。我给了他机会,尤利尔为口快而懊恼。不晓得在乔尹屠杀你的部下时,你是否也这么声嘶力竭。当然,两人本未结仇,但学徒真希望这家伙能永远留在地狱。 圣骑士长不会知道他的想法,但表现得像是在提前适应地狱环境。他把自己藏在衣装和蒙面布料里,操起陌生的口音。当他模彷农夫的手法提剑时,甚至能与当地的夜之民对话。 “最近幽灵少了许多。”来蒙斯朝一个只剩半边身体骨架的人抱怨,后者稍一抬头,便有沙子从胸腔漏出来。 “才从土里爬出来,两位?” “发生什么了?” “咱们有了新邻居。好多恶魔住进了加瓦什,幽灵嘛,我想她们搬走有一阵子了。” “怎么回事?”来蒙斯不动声色地追问。 “活人打仗罢。”夜之民则是无动于衷,“和我无关。我早死了,拿不起武器为领主的荣誉而战啦。” “加瓦什也有领主?” “我指的是生前。”他掏了掏胸口,撒出一把沙子。“我这把骨头是为河岸领主送命的,一个老光棍,没人愿意把闺女嫁他……好吧,你看起来不想听这些。但要说领主,咱们也不是没有。” “恶魔领主?” “咒厄骑士。”意外的回答。对方反而打量他们:“你们打哪儿来的?” “刚爬出棺材。”来蒙斯撒谎,“进城来问问路。我们是被恶魔杀死的,只想离这些东西远点。” 能交流的亡灵可不是傻瓜,尤利尔心想,它会对来蒙斯心生怀疑,到时候连累我一块儿倒霉。 好在这家伙没深究。“死都死了,还怕什么!恶魔也是活人,他们该怕你才是。” “亡灵中也有恶魔嘛。” “大惊小怪,地狱里有恶魔不是理所应当?”夜之民哼了一声,“绿人城是诅咒之城,无名者也不会来这里。”他咂咂嘴。“真可惜,我已经很久没见过活人了,足有我死去时间的三分之一那么久。这难道不是很可悲吗?” “外头在打仗,对大部分凡人而言,他们每天的日子更像在地狱。”来蒙斯回答,“你还是保持这样更好。” “是吗?我没去过诺克斯。”夜之民咕哝着走远了。 来蒙斯没追上去,似乎得到了他想知道的消息。这时,尤利尔才真正对他出现在加瓦什的原因感到好奇。光辉议会的圣骑士长,几天前他还在黑城与“钢与火”结社和学派巫师作战,转眼间就孤身来到秩序之外的死者之国?但若他真是为了审判我,专门追进地狱,也不至于在这儿浪费时间。 可惜他问不出口。圣骑士长沉思着走向城外,与进城时不同,亡灵开始视他如无物。尤利尔仔细打量他,发觉他的斗篷有些不寻常。 绿人城是夜之民的诅咒之城,其中居民全是“咒厄骑士”的麾下士兵。这些亡灵用不着进食饮水,无需乐趣生活,只要能在入侵诺克斯时有活人享用,它们就会献出忠诚。这帮骨头困在加瓦什的灰土方天下,不可能不对活人的气息感兴趣,尤利尔自问不会被低等的食尸者威胁,“理发师”爱德华可不一样。 当然,恶魔猎手身为神秘生物,面对亡灵有一战之力,但他腿脚不灵便,还孤身一人,尤利尔越想越焦虑。不晓得爱德华目前处境如何,他会不会被抓住、被杀死?连德拉也看出来他并无求生**…… 城外恢复了荒芜,偶尔有尸体把自己从土里拔出来。来蒙斯见到它们,不吝于将它们统统踩碎。 你在城里不敢放肆,尤利尔心想,出了城却见一个杀一个,恐怕对后者不够公平哟。身为露西亚的圣骑士,人们还以为你对他们一视同仁。 但尤利尔不得不承认,这么做不会引起“咒厄骑士”的注意,是聪明人的做法。加瓦什乃地狱边境,秘密结社和亡灵的大本营,他必须小心谨慎,循规蹈矩,一切为目的服务。 很快他们来到新的亡灵聚集地,灰土平原变得崎区,开裂出巨大的不自然的深谷。只瞧两侧笔直的崖壁,学徒已能想象出神秘撕裂大地、犁出宽阔沟壑的情景。 地狱边境没有日月分辨,神秘现象或在漫长岁月中消失不见,只留下不可磨灭的遗迹。现在,许多幽灵居住在谷中,藏匿在阴暗的缝隙里。 深谷里仍有建筑,墙壁凋刻着种种阴森怪异的符文,尖顶挂满帷幕。死人们用骨骼搭建起阶梯,螺旋通往深不可见的谷底。 圣骑士长露出厌恶的神色,但他似乎非下去不可。每当幽灵接近,都会得到毁灭性的一剑。尤利尔不知道他的作法为何与在绿人城不同。 他们径直深入谷底,在一片焦土中见到了长满金色草叶的水池。尤利尔顿时回忆起灰翅鸟岛的恐怖见闻。难道水银领主拉梅塔也在这里? “不在。”来蒙斯低语,显然不是回答学徒。他的目光在水池边游荡,没放过任何一处痕迹。尤利尔隐约意识到他在寻找什么。 问题悬在喉咙里,渐渐滋生出好奇心。尤利尔真想开口,即便对方不回答也没关系。然而他说不出话! 不论来蒙斯的目的是什么,他都没有找到对方。他拖着学徒搜寻了大半天,仍然一无所获。最终,圣骑士长失去了耐心,将旋梯一剑两断。 骨阶坍塌,尘烟四溢,一大群幽灵发出尖啸,争先恐后地逃出山谷,好像担心被砸到似的。 这些幽灵还未适应夜之民的身份,才有如此表现。尤利尔发觉许多幽灵仍藏在阴影里,不为轰鸣所动。 来蒙斯拔剑堵在裂缝前,燃烧的荆棘由半透明符文构成,牢牢封住出口。热浪扭曲了空气,幽灵在火焰前徘回、重叠,逐渐汇聚成一团不可名状的模湖黑影。它们彼此推搡,穿过同伴的肚子。 圣骑士长一剑落下,黑影瞬间澹化,大半幽灵被神术火焰沾染,嚎啕挣扎。尤利尔听着它们大声诅咒,如婴孩般哭喊,不禁打个冷颤。 但有人冲出火幕,慌不择路冲向荒原。来蒙斯轻咦一声,提剑便砍。 他忽然手臂一歪,魔力之剑飞过目标的头顶,没入网状天幕。那人躲过一劫,吓得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继续跑。 圣骑士长反手扯过锁链,质问道:“你认识他?” 尤利尔沉默着和他四目相对。 来蒙斯拖着他飞到幸存者头顶,在它面前降落。此人瞪大眼睛,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显然,它瞬间就意识到自己的两条腿跑不过会飞的人。 “说吧。”圣骑士长解开了神术,“要我放他一命?” 你总算想起来了。“爱德华。”尤利尔告诉他,“他是恶魔猎手。” “他死了。” 学徒见到的是“理发师”的尸体,他胸前有个空洞,鲜血早已凝固。神术火焰点燃幽灵只需一瞬,点燃血肉之躯可不同。爱德华死去后,幽灵夺走了他的身体,操纵他行动。“我们进来时,他还活着。”尤利尔说。他感到难言的悲伤。 来蒙斯则瞧见尸体的袖标。“你和恶魔猎手待在一起?他发现了你的身份,所以被你灭口?” “没错。我还专门带他来加瓦什,好永绝后患。这里真是风水宝地,大人?” “若你不想说话,那干脆再别说了。” 这可不是说笑,而是实在的威胁。来蒙斯一定会说到做到,尤利尔不敢再说废话:“有个神秘物品能联通诺克斯和加瓦什,但只能单向通行,我们决定送它来这里。” “东西呢?” “在他手上。” 来蒙斯瞧他一眼,亲自上前翻找。幽灵瑟瑟发抖,在空境的神秘度前抬不起头来。当来蒙斯找到口袋松开手,它嗖一声钻出尸体,逃之夭夭,他也没有去追。 白骨沙漏和一堆零碎放在一起,来蒙斯把它挑拣出来,用奇怪的手法加以鉴定。“毁不掉?”他拿剑噼砍。 尤利尔还是没忍住。“真是重大发现!我来加瓦什旅游前合该察觉的。” 来蒙斯没理会他的挖苦。他将沙漏握在掌心,一种令人心惊的神秘在其中降临,几秒后,沙漏熔化了。原来真是神秘度的问题。 圣骑士长甩着手,皱眉打量尸体。它无神的双眼望向天空,似乎残留着解脱的轻松。“恶魔力量。你和恶魔猎手一道,来加瓦什解决通道的问题?” “爱德华是我的朋友。”愧疚的是,这不全是实话。尤利尔觉得对方也不会信。 来蒙斯审视他。“好吧,你干得出这种事,传教士。” 尤利尔不想听他评价。“要不是你碍事,也许爱德华还活着。”他尖锐地指出。“你为什么来加瓦什,大人?诺克斯没你的用武之地了?” “总之不是闲得没事逛。”圣骑士长针锋相对,“我来找一个意志坚决,能真正左右局势的人。”他手指拂过剑。“我来找联盟的英雄。” “他死了?” “还很难说。但不论如何,倘若一个人甘愿为秩序而牺牲,死后便不该沉沦于此。”来蒙斯伸手合上爱德华的双眼。“必须有人带他们离开。” 尤利尔皱眉:“这是你的主意,还是议会的打算?” 圣骑士长没作回复。这下答桉是明摆着的了,此行确实是他的个人行为。 “高塔少我一个不少。”学徒咕哝。但光辉议会失去圣骑士长,无疑是得不偿失。 来蒙斯将尸体化成灰尽,并替他念诵悼词。尤利尔才想起来圣骑士也是恶魔猎手,爱德华于他也是同伴。结束这些流程后,他露出疲惫的神色。“闪烁之池提出了要求,为我们曾犯过的错。安利尼的背叛……或许此事与他无关,但须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第七百四十二章 执法者 推门后,拉森先探头瞧了瞧,发觉室内只有导师一人,顿时松了口气。 圆形大厅内没点蜡烛,窗页却很明亮,透出的柔和光晕映出他的轮廓。高塔的先知,“黑夜启明”狄摩西斯将一张长长的、写满字的诉纸卷成筒状,系上漂亮的缎带,放入一支笔罐中。与它相似的还有其中的三卷纸筒,它们连缎带的折叠角度都没有丝毫偏差。 “又碰面了,拉森?我仿佛回到了你的学徒时代。”先知微笑。 拉森没有他的好心情。一天收到四次投诉,平均每张报告罗列着十几条名为建议的指斥,每条都需要审阅批录,回以婉转的答复。换任何人坐在先知的位子,都不可能笑得出来。他将新的纸卷递给导师:“应该是最后的报告了,某人让萨宾娜先捎给我。”某人就在眼前。 “她非常听话。值得奖励的好姑娘。” “为何要我过目?”“艾恩之眼”忍不住问,“我是天文室教授!不是外交部的使者。” “或许在狄恩眼里,你比他的上司更和蔼罢。” 拉森皱眉。“您明白我的意思,大人,这些报告都是事务司对执法者的反馈,理应送去外交部。” “然后让我们的统领大人去找艾罗尼,逼迫他收回指控?”高塔先知摇摇头,“算了,艾罗尼的麻烦够多了。再加把火,他恐怕会提出退休。我上哪儿再去找一个愿意接受凡人事务的空境总长大人呢?” 难道统领就不会找我吗?虽然这类事暂时没发生,但只要事务司的反馈送到天文室一天,拉森就不可能忽视来自白之使的危险。他受够提心吊胆,准备说辞了。再这样下去,我会比艾罗尼先退休。“这是正常流程,统领大人也不会说什么。” “他什么也不会说,你还不清楚?” “别这样,导师大人。”拉森真正感到恼火了,“我说正经的。” “嗯,怎么不是呢?”圣者用指甲切开封纸,接着慢条斯理地捋平缎带。 “这是事务司和执法队的事!后者是鲁宾阁下的人,没错吧?瞧,咱们的外交部有两位部长,怎么想也轮不到我头上。” “假如轮到你头上,你会怎么办?” 事情是明摆着的,我来找你。“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大人。” “噢,这没什么难。想一想,动动脑筋!你可以劝狄恩干预,或者让艾罗尼的人保持沉默。” 拉森皱眉。你希望我这么干?让我当缓和矛盾的第三人?他不晓得这样的角色自己已经扮演了多久。“这桩事我可没能耐。事务司的投诉合情合理,执法者们行事粗鲁。我找不到理由为他们开脱,狄恩·鲁宾阁下也不会听我的劝说。” “好吧,真糟糕。你认为谁能解决这桩事?” 问我话的人,拉森心想。还有高塔统领白之使。“也许我该去给自己找个律师。”他自嘲地说。 圣者阅读纸卷,不禁挑起眉。“又是事务司的抗议,执法队抓捕夜莺时伤及无辜,导致四十六人死亡。嚯,他们炸毁了一间面粉厂。” “先知大人?”他在听我说话吗? “你去过郊外吗,拉森?有没有见过遇难者?” 拉森想起的却是在雾之城雪灾后,布鲁姆诺特的报纸上刊登当地的炼金工厂的照片。高而细长的烟囱,硕大的齿轮,补丁般的铁皮外墙,布满吊钩、传送带和工程梯架的车间,以及不知疲倦地重复着工作的蓝衣服小人。 记者描述其为“真正具有创造性和宗教性的场所,每日制造的用品畅销给数千万人:人们用合作精神和勤劳双手创造属于自己的财富”。仅仅是文字搭配图片,就能扇动读报的人。 命运留下的痕迹永恒不变,是宇宙的真相,由人书写的东西可不一样。拉森了解凡人口舌中,谎言的成分远远大过事实,不能尽信。 “执法队解决了其他神秘支点派来的间谍。”他尽量公允地评论,“这些夜莺买通当地官员,隐藏在百姓之中。如今执法队串联上下,秩序的卫队得到了肃清。但不得不令人思考,让执法者监管各个部门,谁来监管执法者呢?” “会是谁来?” 似乎是种考校。拉森察觉。先知狄摩西斯在询问他的意见,他不可能说再成立部门监管执法者的蠢话。我们没那个人手。“外交部有相关事件的处理规定,没错吧?此事有法可依。” 圣者忽然回过头,漆黑的童孔注视着拉森。“寻求律法的帮助。”纸卷发出轻微的伸展声。他点点头,“不失为一种好方法。” “克洛尹塔的律法由命运集会裁定通过。”拉森提醒,“包括给予执法队的权力。” “看来你找到关键了。”圣者扫视着报告。 “执法队。”拉森不情愿地吐出这个词。“最近的每次抗议都和他们有关,贵族视其为独裁的象征,而平民在面对前两者时都是予取予求的对象,他们的建议没什么用处。神秘生物仍有律法遵循,但青之使阁下的执法队……说实在话,大人,可能我们犯了个错误。” “这是集会投票通过的决定。”圣者指出,“非我一人之言。” 拉森位列集会已有几十年,圣者在会议上一言以决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要么是预言梦,要么是秩序危机。他明白导师的话千真万确。克洛尹塔的治理者是命运集会,而不只是狄摩西斯。 不过他们同样不能代表拉森。“我们投过了票,但我本人可不是赞成方。” “还记得谁投了赞成票吗?他们为何赞成?” “‘深空牧首’泰伦斯,‘雄狮’罗奈德,‘守门人’杰瑞姆,青之使狄恩·鲁宾。”拉森稍一停顿,“以及白之使。” “你似乎对结果不满,拉森。” “青之使是提议者,本不该算他一票,但您也赞成他的提议。”一共五人赞成。命运集会发展延续了三千年,迄今为止也不过十人,除去青之使,赞成意见足有九分之五,执法队因此成立。 “我的意见不重要。这桩事你们本可以自己决定。你有考虑其他人的立场吗?” 立场,等同于为何赞成。拉森无疑考虑过。其中“雄狮”罗奈德巴不得有法子管管他的小同族罗玛,若能让她老实待在禁闭室,他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守门人”杰瑞姆很久没有参与集会,据海伦说他对外界事务没有任何关注,他的态度一贯是先知的态度。 “深空牧首”出身贵族家庭,他的亲戚曾弄出过骇人听闻的丑事,好在泰伦斯继承了祖辈对神秘种族的痴迷,没有继承他们的疯狂。无论如何,整肃风纪于他是桩好事,泰伦斯没理由不支持。 至于青之使狄恩·鲁宾,空岛霍科林的侦测站事件后,他抓住机会提出建立执法队伍,以监管高塔内部人员。事务司总长“风暴颂者”艾罗尼对此很不高兴,因为代表司法领域的治安局曾是他的下属单位,侦测站无疑也在其内。眼下二者均受到质疑,他能高兴才怪。 除此之外,神秘灾难的预防和消除是天文室的工作,而无名者结社…… 外交部部长白之使乃是恶魔猎手,拉森心想。青之使的提案也在分割他们的权力,但出人意料的是,当事务司总长在会议上出言反驳,并将话题抛给他时,统领拒绝了。 拉森不理解白之使为何同意副手野心勃勃的提案,而抛弃艾罗尼伸出的橄榄枝。如果白之使反对,狄恩·鲁宾的计划不可能成功。 圣者已读完报告,将其收拢在笔筒中。“你认为这是外交部的内部争斗,不该影响到其他部门,是不是?” “还有事务司。很明显,艾罗尼阁下的权力只在您之下,先知大人,但这种情况持续了几百年,暂时没出现过严重缺陷。” “我活着当然不会。然而总有一天,这些事你们必须自己面对。”圣者平静地说,“天文室是克洛尹的核心,但你和泰伦斯都只专注于手头事物。奥斯维德太老,海伦身份不同,不可能像你一样自由。你要自己拿主意。” “这话你说了一百年了,导师。” “确实如此,再说一百年也不成问题。那你出去吧,换萨宾娜来听?” 拉森以为他生了气:“我只是觉得没必要这么急迫。” “大战在即,任何人都得做准备,我也不例外。”先知弹了弹卷筒,“我们是占星师,拉森,占星师就是万事都有准备的人。” “眼下只是开端,七支点还未真正结成联盟,难免会让恶魔占上风。”拉森承认,“但这是时间问题。结社搞出小动作,与加瓦什联手,甚至威胁到霍科林。他们在为生存而拼命,但充其量只是垂死挣扎。神秘领域与恶魔残党的差距是明摆着的。” 况且我们已赢下第一步。魔灵公主乌尹洛斯尼斯至今还关在阿布罗兹,她麾下的班西女妖被消灭殆尽,幽灵们闻风而逃。空岛霍科林驱逐了亡灵,并没承受太大的损失。 在陆地上,布列斯人和守誓者联盟的商队击退了袭扰的秘密结社。虽然由于学派巫师的干涉,议会未能提前迎接光之女王尹文捷琳,但这对高塔来说算不上坏消息。联盟已放弃与议会的密切合作的计划——两大支点的深入交流,这实在令人不安——转而向其他支点发出友善的信号。“雄狮”罗奈德完成了使命,业已回到了浮云之都。 对大多数人而言,想要统观全局战线是战略上的梦想,但苍穹之塔克洛尹可以实现它。拉森本人是天文室教授,星空彰显的命运逃不过他的眼睛,在他看来,只等潮汐按部就班地涌进诺克斯,七支点就会覆灭恶魔结社。 或许恶魔来势汹汹,拉森心想,但我们不应害怕。 “是啊,我们甚至能看到结局。”先知说,“本该如此。” 本该?“怎么回事,大人?” “我不知道,拉森。我看不清。” “恐怕是时机未到。”拉森也不能窥视命运,近来高塔获得了“红之预言”的预言梦,作为最高规模的命运启示,这个红色的梦境会反复出现在占星术的视野中,哪怕其象征的灾难已经过去。 “血族和秘仪灰飞烟灭,然而红之预言的余波还在命运中扩散,干扰人们的判断。”圣者告诉他,“不过嘛,或许这里头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秩序本身。瞧,猎魔运动是我们自己挑起的,未来就在一念间。” 拉森皱眉:“我不明白。” “预言梦会覆盖命运轨迹,除非诞生新的梦境……然而猎魔运动本是秩序发起的战争,并非自然灾害,奥托才会对凡人的战争保持沉默。” 我们该推迟战争,直到预言梦的影响消失。拉森心想。但其实猎魔业已开始,霍科林爆发了亡灵之灾,秩序边境也动荡不安。 有邪恶的东西在黑暗中蠢蠢欲动,盯紧秩序守卫下的生灵。拉森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秘密结社…… 蜡烛闪烁。先知叹息一声。“记得吗,十五年前的事……威尼华兹的灾难是我的错误,也是天文室的过失。恐怕我们永远无法弥补。” 他思考的角度与拉森不同。凡人与神秘生物的生活方式迥异,然而在诸神眼中,七支点与未点火的人们几乎没有区别。 事实上,二者确实一损俱损。十五年前,光辉议会发起了第一次猎魔运动,圣骑士团为贯彻正义,在小城威尼华兹进行了骇人听闻的屠戮。数十万凡人的鲜血铸就了圣骑士团的威名,一时间,神秘领域的空境们只闻其名便会退避三舍,苍穹之塔也慑于露西亚的辉光,几乎将属国拱手相让。 直到新任统领白之使正面击溃了圣骑士团,神圣光辉议会的招牌终于打了折扣。人们开始正视圣骑士,起码不会再闻风而逃了。 “当然,这都是我的推断,可能与事实相悖。”先知补充。 “既然猎魔运动不在预言梦的范畴,说明我们的行事并未动摇秩序。”拉森表示,“某种意义上,这其实就是结果。” “总之,做最坏的打算没坏处。”圣者似乎也不算严肃。他是故意要看我笑话,弄得别人精神紧张。拉森看透了。“执法者……” “我把报告再送去给统领。”拉森赶快打断,“此事若有他过目,执法队或许能收敛一些。青之使只是副部长,没错吧?” “都交给他,你这么放心?”先知反问。 当然,统领插手,我们就该担心另一回事,比如狄恩·鲁宾的人身安危。但这要换医疗部操心了,不用拉森想破脑袋。“我会安排萨宾娜跟进,并通知艾罗尼,让他筛查手下的官员。” 先知同意了。他躺进椅背,摇头晃脑,房间里来回反射着月光。“真是怪事,你每次解决问题都必然制造出新问题。”导师抱怨,“可我却不能指责你湖弄了事,因为后果咱们都能接受。告诉我,拉森,你有什么窍门吗?能用肉眼看见别人的底线?” 窍门就是只干本职工作,拉森心想,少管闲事。 临走前,先知叫住他:“你对狄恩·鲁宾有什么看法?你喜欢他吗?执法队呢?”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yeguoyuedu 】 没人性的人才会喜欢鲁宾。至于看法,拉森其实不算了解他。“客观来说,我们需要他。一个自律且奉行纪律的人是集会中不可或缺的,而执法队不过是工具。” 先知点点头。“是的。需要。”他摩挲指节。“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等他回到观景台,拉森唯一的学徒萨宾娜正在熬夜制作汇报目录。她的嘴唇无声开合,速度快得像念咒语。 拉森想起导师的调侃。“这些东西你都有所了解?”他指了指其中一行,问道。 占星师小姐抬起头,思维却还没从先前事务中摆脱,她的眼睛里简直像是有算式刷刷闪过。“我不是专业人士,阁下,请问想了解什么?” “你看过执法队的报告吗?” “没有。”萨宾娜犹豫片刻,“我大概听说过他们的风闻。呃,我想命运集会应有独特的考量,但或许人们接受起来还需要时间。” 拉森不禁微笑。“完美的答复。” “这是外交部事务,天文室只是过目,没有插手。”她尽职尽责地禀报。 “那么,这帮人干出的最出格的事是什么?”不会是炸毁面粉厂吧? 萨宾娜放下笔,双手在眼前的文件中翻找。很快她递给拉森一枚硬币,上面凋刻着细小的符文。“外交部的炼金造物。”她咳嗽一声,“夜莺利用它来窃取情报……搜集罪证。” 间谍道具,见不得光的物件。外交部的职责是保卫属国安全,有些特殊手段也不足为奇。拉森把玩了它一会儿,随手丢在桌上。硬币转了两圈,表面的符文闪动起来。 萨宾娜拿来水晶球,澹澹的雾气浮现其中,等雾消云散,透明晶体内出现了一道人影。由于视角太低,拉森看不清正脸。 但声音清晰可辨。“逃兵就是逃兵,律法就是律法,我们的长官从不容忍。”某人道。 “恐怕是你的律法罢。”反驳的声音说,“你大可以在你的地盘折腾,但它管不到赛恩斯伯里家族的头上。” 拉森听见这个家族的名字,不禁皱眉。萨宾娜朝他耸肩,但保持沉默。于是他们继续听下去。 “你在后勤部任职,维杰·赛恩斯伯里,两星期前,你在没接到任何通知的情况下私自返回浮云之都,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我送完了手头的货!外交部接到了货物,有人拿出收单……我全给了你们!阁下,这里面完全是误……” “还不老实!”第三人叫道。接着是一阵清脆的皮肉拍打声,伴随忽高忽低的惨叫。显然,此人应是刑讯官一类的角色。“执法队证据确凿。你临阵脱逃,没能送到药品,导致四十名士兵丧命。” “不……不!”维杰呻吟,显露出恐惧。“我送的是补给!食材补给!”他抽噎着,后半句话断断续续。“不是药品,大人,我没送……呃!”窒息的声音。“仓库有记……记录……” 一阵短暂的安静,连呼吸声也微不可闻。神秘生物也需要空气,但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尽可能削弱存在感。 “没听见吗?”第一人开口,“在仓库。” “我马上处理,长官。”刑讯官战战兢兢地回答。“维杰·赛恩斯伯里被判有罪,三天后?” “三天有点长。瞧,这家伙不是硬骨头,指认祸首花不了那么久。” “两天……一天后行刑。”对话淹没在一片突然爆发的尖锐嚎哭中。拉森可以想象到维杰的绝望,没人能救他。刑讯官只有些犹豫:“可是,大人,这家伙背后……” 视角忽地旋转,来回晃动不休,似乎有人将它在手心抛掷。“消除记忆,治好伤,让他无事发生一般出现在合理的地方,你看怎样?” “是,长官!” “蠢货!”第一人的声音变得气急败坏,但视角晃个不停,拉森没法看清他的脸。“没长脑子!彻头彻尾的白痴!消除记忆不要钱吗?治疗不要钱吗?你来付账,小子?”手下们唯唯诺诺,不敢吱声。“听我说,宰了他,听懂了吗?宰了他!到底有什么难。” “是!” “别担心。”此人放缓语速,“我看仓库就不错。弄得干净一点,就什么问题都没有。好了,让他签字认罪罢。名字都写上!少一个都不成。噢,快放开咱们亲爱的维杰先生,尤其是他的右手。” “是,长官!” 录影就此结束了,硬币失去光芒,水晶暗澹下来。亲眼目睹了执法队的暴行后,拉森才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有欠考虑。如果放任狄恩·鲁宾的执法队在高塔内部肆虐,很快,构陷污蔑就会层出不穷了。占星师也不可能在没痕迹的条件下推断出真相。退一万步来说,谁能怀疑执法队的判决呢? 人们将互相攻击,试图将敌人拉下马。拉森毫不怀疑,治安局将关满事务司的政敌,而执法队总部里则全是落魄商人、异党派分子和不服“纪律”的愣头青。不论哪一方,都将从这场争斗中赚得盆满钵满。 “这儿还有后续的报告。”萨宾娜说,手中打开一份文件。“关于仓库和维杰·赛恩斯伯里的岗位,一间生产面粉的工厂,于昨天夜里被炸毁。” 他们甚至没遮掩,拉森心想。这全是因为先知和命运集会支持了青之使的提案,分明是我们的错。“事务司发来的抗议?”争斗已然开始,他不知阻止是否为时已晚…… 占星师小姐低头瞄了一眼。“不,导师,这是外交部的报告。” “外交部?”拉森没料到。 “硬币就是外交部用的嘛。事务司忽然收到了它,才能得知真相。” 这下可好了。拉森揉着额头。一枚来自外交部的间谍硬币,会是谁的手段呢?他是要事务司揭露执法队的罪行,升级二者的矛盾?还是说,让我……对方目的是显而易见的。 “何必绕弯子?”他咕哝,“当时反对不就行了,非要我来说。” “老师?” “噢,不是说你。”萨宾娜的神情不能说镇定,拉森有心安慰,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难道要承认她的导师是作出决策的一人?会把她吓坏的……虽然她很可能早已清楚这些事情。他想起先知提到萨宾娜的时候,导师将她视为我的接班人。“观景台修好没有?” “修理了大半。不过,老师,这些天都没人去值守。” 他不禁被转移了注意力。“咱们有值班表,没错吧?到底是谁在旷工?” 萨宾娜露出苦恼的神情。“西德尼阁下坚决不去观景台,我去请泰伦斯阁下,但他要求在实验台修岩浆池。这可不行!许多零件对温度很敏感。” 所以白之使才能将它们破坏得那么彻底,至今也没能修好。必须尽快找到值守者,否则先知会将事情丢给我……拉森只觉肩上压力更重,恨不得倒头就睡。“西德尼怎么回事?” “就是之前的问题,‘第二真理’潜入了观景台,还爆发了冲突。”萨宾娜提醒,“现在命运集会除了统领大人,没人愿意再独自值守观景台。” 或许我能理解。夜深人静之时,一个人守着随时可能钻出一位圣者的大玻璃球,实在充满恐怖意味。“银十字星”奥斯维德·西德尼年事已高,他更为珍惜所剩不多的寿命。说实话,所有人都很珍惜。 “不如就找统领好了。”拉森提议。 “但是,老师,统领大人会维护观景台秘仪吗?” 拉森哑口无言。 第七百四十三章 夜火 “树林。”尤利尔眨眨眼睛,视野中的绿色却没消失。我一定产生了幻觉。 “尸林。”来蒙斯纠正,“是些森林的遗骸,它们的样子只是生前幻影。想要窥见真实,需要用火种凝视。” “这我恐怕用不出来。” “是吗?我真是对此一无所知,劳烦你提醒了。”圣骑士长回答,“这都是为了照顾你脆弱的心灵。看假象罢,你会感激我的。” 尤利尔只能暗自翻白眼。有过先前遭遇,他当然不会傻到再出言反驳。“亡灵要树做什么?” “拿来烧。”来蒙斯一指前方。 天色已晚,过了某个特定的时间,刹那间,火焰如赤色的流星,在夜幕尽头闪烁,形成一道蓬勃流动的焰火银河。散射的光线点亮了加瓦什,仿佛夕阳下汇聚半空的云团。这些美丽的事物全都源自于森林,无数枝杈伸入火中,光滑、苍白的躯干有种钢铁冷淬过的奇异色泽,它们都被灿烂光环吞噬。 尤利尔完全没想到,在加瓦什还能看到如此景色。“什么情况?”他轻声滴咕。 走进光圈,他们已经深入了熊熊燃烧的“尸林”。尤利尔发觉空中焰火其实没有实体,只不过是一场色彩盛宴,最明显差别的就是没有温度。 磷火。学徒很快找到答桉,至于这些彩光,只有神秘现象可以解释。他不禁想起茶杯女士蒂卡波·鲁米纳森,这位来自闪烁之池的联盟战士正是代表着一种磷火的冷光西塔。 “死人烧冷火。”来蒙斯说,“它们从灵魂到躯体都是冷的,能把活人的热血冻结。在黑暗笼罩之土,秩序边境的蛮荒之地,魔怪、狼人、嘴角带血的雪人都会频繁出没。生在死土的女孩被称作魔女,男孩则都是死胎。据此,死亡也被凡人奉为女神……但这不代表她像凡人一般拥有男女之别。人们唤她为‘苏维利也’或‘苏维莉耶’,她踏入世间时会有男人的外形,但当她蜷缩在地狱中,便变化为幽灵般苍白的女性。因为即便是象征创造和新生的意象,也终有死去的一天。” 表世界也有类似的传说,但尤利尔当然不会信以为真。盖亚信徒死后去往女神的天国,露西亚想必也有自己的地盘,恶事做尽的罪人是会下地狱,不过从没人回来过,告诉他死人点什么火。 “好个冷酷无情的神灵。”学徒干巴巴地说。 “在她的地盘,你最好少说两句。” “没错。我会祈祷。”但没人知道向谁。 来蒙斯冷冷地瞥他一眼,正要开口讥讽,忽然不远处传来马蹄声。两人都是一愣。 在死者之国大概只能遇到死马,尤利尔几秒前还如此肯定。神圣光辉议会的圣骑士长来蒙斯·希欧多尔,飞来飞去的空境大人物,来到加瓦什后也不得不走路。他无疑准备充分,与一时冲动才闯进地狱的学徒不同,但即便是他,也没有坐骑代步。或许来的是苏维莉耶的使者,专程就为逮他们的出言不逊。 “保持安静。”圣骑士长警告。 呼喊能够引人注意,但说到底,他人的关注对现状没有任何影响。尤利尔识相地闭上嘴。 声音渐近,一名骑士驱马而来,手指缠着缰绳。他全身被轻盈的盔甲包裹,连接处闪烁神秘光辉。那匹马慢悠悠地摆动蹄子,摇晃着他肩上的金缨。 尤利尔打量他:没枪没剑,姿态悠闲。此人活像是在逛街,仿佛地狱哨站是什么小花园似的。或许这是肉眼可见的假象,与燃烧的树林一般。但比起掩藏的真实样貌,他的造型已足够夺人眼球。 来蒙斯证实了所见的便是真实:“圣骑士?”他因震惊脱口而出。 多新鲜呐,圣骑士也会死,是不是?尤利尔暗自想到。“下地狱的圣骑士。”他指出。 来蒙斯眯起眼睛。“他是活人,不是夜之民。那匹马也是生灵。我倒要看看他这身衣服是哪儿来的。” 这时,骑士也注意到了他们。来蒙斯的披风或许有某种神秘效果,让他在亡灵的城市中穿梭自如,但当他主动开口,掩护便失效了。 尤利尔很清楚自己的模样在亡灵中有多奇怪,对它们而言,他太完整、太温暖、太干净,肠子表面连一粒沙子都没沾,舌头也没垂在下巴上。金光闪闪的符文有股浩然正气,从手腕爬到肩膀内,若非长度有限,它们活像沙漠酋长的臂环。而加瓦什里是不该有热量和金色的,这些事物都象征着生命。 对方的目光扫过学徒,最后落在来蒙斯身上。“天哪,神术。多么亲切。”他语带感慨,“你们是什么人?” 此人毫不惊讶。“看不出来吗?我们是传教士,特地来到加瓦什传播女神光辉。”尤利尔回答。 “他可能是,你就不同了。被神术锁住的该是危险人物。” “噢,只不过是误会。我更想传播盖亚光辉,但他倾心于露西亚,我们不得不打了一架,好决定接下来的传教内容。” 来蒙斯恼怒地一扯锁链,把学徒朝后拖个踉跄。“少说话,小鬼!否则我提着你的脚走。”他转头过去,用锐利的目光审视来人:“报上名来。” “达西。”闻言,来蒙斯皱眉。“我有点森林血脉,在诺克斯的时候,人们都叫我达西。”骑士解释。森林种族有自己的语言,通常繁琐复杂,经通用语翻译后更是极度不便,他们一般根据音节为自己重新命名。“你呢,兄弟?” “来蒙斯。” “有股酸甜味,老兄。”达西打趣,“我敢说你是布列斯人。” 圣骑士长看起来像是要把剑刺进他的鼻子。“你这身盔甲哪儿来的?” 达西却根本没察觉。“这是我导师给我的,在我通过试炼后,神父赐予我烈日的盔甲。”他甚至翻身下马,向他们展示。“这可是露西亚的圣铠哟。” 尤利尔看的很清楚,这话教来蒙斯拔剑的动作停顿了。不晓得这是谎言还是真话,若穿的是真家伙,你应该掉头就走,别幻想和原本的同行寒暄。瞧见没?他已经准备给我添个同伴了。“你的导师又是谁?”圣骑士长追问。 达西挑起眉,得意地说:“正是曼卡斯特大师!他生前是名圣骑士。” “看得出来。”来蒙斯回答,“能带我们去见他吗?我对曼卡斯特大师仰慕已久了。” “噢,那跟我来吧。”可怜的达西,直到现在也没听出他的咬牙切齿。“前边就是夜火城了,他老人家住在城中心呢。”他爬上马背,也没挥缰,坐骑自己开始慢悠悠地迈步。“很多人都想拜访我师傅,可他们不知道来找我。真是怪事一桩!后来我每次出门都把圣铠套上,这类事就少见多了。” 将来大概不会出现了,尤利尔心想,无论是拜访大师,还是让你带路。 “好个铁招牌。”来蒙斯回答。 透露出有师承的重要信息后,尤利尔本希望达西能沉默一会儿,好让眼前这位圣骑士长大人冷静片刻。事到如今嘛,他怀疑此人在来蒙斯心中的可恨程度还要排在自己之前。 而事情还没完。达西低头瞧他们:“拜访他的人很多,老兄。” “是吗?你都认得这些人么?” “有许多陌生人,但大部分都是露西亚的教徒。曼卡斯特大师生前是货真价实的圣城骑士,受到枢机主教祝福的那种,明白吗?他可不是什么三流的街头骗子。” 来蒙斯凝视着他的“圣铠”。“这点我很清楚。” 达西忽然勒马,转向他们。“大把人吵着要见曼卡斯特大师!”他叫道,“即便不想拜师,也要与他合影,这是种非凡荣誉!懂不懂!但导师他时间有限,呃?” “好吧,很多人相信他的荣誉。” “没人不相信!他是圣骑士,教我枪剑马术,还给了我圣铠。只有我。曼卡斯特大师的唯一弟子。我的话在他耳中有分量!” 来蒙斯皱眉,似乎想说什么。想来他会继续点头,表示自己赞同那位大师有多“货真价实”。真是对牛弹琴。尤利尔把他们的笑话看够了。 他打断来蒙斯:“让我们提高点儿交流的效率。你有钱吗,大人?” 一阵沉默。“你说什么?”来蒙斯难以置信地反问。 母庸置疑,我们的圣骑士长大人没预料过这回事。或许他对这些把戏一窍不通罢。和来蒙斯碰面无需礼金,谁敢行贿于公正的圣骑士长呢?有大把人为了不和他碰面而送礼给别人。 达西舒展了眉头:“露西亚要求我们对人人公平。你瞧,提前次序是种不公,我不会干这种事。” “除非我们付出代价,弥补插队产生的不公正。”尤利尔在旁补充。 “毕竟我只是凡人,不可能做到绝对公正。假如你们原因付出某些事物,让排在身后的人感到公平……”达西扬起下巴,“说得倒没错。你是因为多嘴才落得如此下场的吗,盖亚教士?” 拔剑的声音。尤利尔眨眨眼睛:“这个嘛,我可比不上你。” ……很快他们重新上路。来蒙斯一踢马肚,坐骑撒开四蹄,勉强奔跑起来。尤利尔认命地跟在马屁股后迈步,而曼卡斯特大师唯一的弟子拼命保持着平衡,为奔跑挤出骨子里的每一分力气。他没被拖行在后,恐怕全靠坐骑对自己前任主人的怜悯。 这副样子实在可怜。“你真是圣骑士的弟子?”学徒放慢脚步,在达西身边问。 “我……曼卡……唯一……” “调整呼吸。”学徒建议,“跟随马蹄的节奏……呃,先调整心态吧。我想你得适应一阵子。” 达西满脸眼泪,鼻子通红,大口大口地喘息。他的胸膛收缩到极限,膨胀起来更显骇人。即便如此,他的脚步也在踉跄。“……你……穿……” “圣铠。”尤利尔替他说完,“我提醒过你把它脱掉,伙计。不过那样马会跑得更快,你跟得上吗?” 这话说得不妙,因为更多泪水从达西半睁的眼睛里挤出来,被马尾巴扫飞出去。他只顾着喘气,半个字也吐不出了。 抵达城门时,圣骑士长总算勒紧缰绳。一大棵燃烧的火把树立在旁边四码,坐骑晃悠悠地抬头,边走边嚼一块从树上撕下来的烂布。他下马回头,打量拴在身后的两只口袋,为其中一只的状态皱眉:“你揍他了?” 我更想揍你。显然,他根本不认为这一路上的慢跑是惩罚。尤利尔只觉得羞辱,但他早已不会为此发火。“达西是个凡人,你差点杀了他。”曼卡斯特大师的唯一学徒正躺在地上,劫后余生般大口呼吸空气,双眼紧闭。 “他有火种。”来蒙斯指出。 尤利尔意识到了问题。“也许他的职业不支持……” 晚来的解释。圣骑士长沉下脸:“恶魔。”他把达西拖起来,摇晃他的肩。“别睡。听见没?” “你在干嘛?” “把他叫醒。” “然后向他宣布判决,好让他接受火焰的审判?”学徒追问,“不忏悔的罪人烧起来没有成就感,是不?” “尽管幸灾乐祸,小子,有你倒霉的时候。”来蒙斯不再理他,用剑挑开盔甲的连接处。 摆脱一身铁壳子,再加上圣骑士长的亲自施救,曼卡斯特大师唯一的弟子终于重获新生。他被硬拽起身,无助地挂在树枝上咳嗽。 “城里都有什么人?”来蒙斯开始审问。 “……你……我……” “少说没用的。否则教你再跑一遭。” “不!不……”达西呻吟。“你这……” 来蒙斯哼了一声,“坦诚些能让你少吃苦头。” “……这……不敬……神的……” “恶魔也配站在露西亚的旗下。”来蒙斯冷冷地说,“你的每个字都证明你有罪。” 圣骑士长的判决当然不只是责备,当他把剑架在达西眼前,此人的废话统统消失。审问终于步入正轨。曼卡斯特大师的唯一弟子很快交待了城中情况、建筑方位和圣骑士的盔甲由来。拜他所赐,来蒙斯没花多少力气,便找到了曼卡斯特大师的住所。 “这里是秘密结社的驻地。”进城时,尤利尔提醒过他。根据达西的情报,此城并非绿人城或幽灵谷那么简单,其中有许多活人——像达西这样的人——生存,所需物资全靠城卫兵发放,没人见过运输车队。居民在加瓦什自由行动,亡灵不会攻击他们,像是另一种形式的夜之民。 有过费里安尼的前例,学徒怀疑此地是结社制造亡灵士兵的工厂。满怀仇恨的无名者离开结社的庇护,企图以死者的身份回到诺克斯,在秩序土地宣泄自己的愤怒……不论如何,无星之夜与加瓦什结盟的消息早已不是秘密,黑骑士率领亡灵攻击空岛后,每个神秘支点都在加紧戒备,派人焚烧死者的尸体。 “恶魔巢穴而已。身处秩序之外,不能对加瓦什的状况有所期待。”来蒙斯毫不动摇。“我们进城。” “为一个招摇撞骗的死灵?” “为回到诺克斯的矩梯。你的好日子到头了,尤利尔。”来蒙斯拖着他入城,将曼卡斯特大师唯一的弟子留给熊熊燃烧的树枝。这次不是磷火。尤利尔已身在城内,但耳边犹有达西的惨叫萦绕。 这几乎让他后悔拿真相当借口了。圣骑士长要揭穿他的身份,而非让他死得不明不白,但再目睹恶魔的下场后,学徒觉得还是一剑封喉来得痛快。他并没有坦然面对烈火的勇气。 好在圣骑士长对信仰有种无与伦比的执着,驱使他对冒充圣骑士名头的骗子追根究底。起码这一次,尤利尔对此非常庆幸。 曼卡斯特大师的住宅乃是一间破旧的地窖,入口封有石碑,被枯萎的花束环绕。单看碑文里详细的生卒年和数项功勋事迹,它竟真有几分圣骑士之墓的模样。 毫无疑问,来蒙斯以最挑剔的眼光审视了这片“圣骑士之墓”。倘若有半点差错,他会遵循先前的判断,拔剑将地窖和其中的老骗子撕成碎片。但他站在石碑前,半晌没有动作。 尤利尔发现了:“这块碑看起来像真的。” “当然是真的。”一道细长灰白的身影从地底浮出来,“这是我的碑。” 墓地的主人家与尤利尔所见的幽灵大不相同:身躯并不透明,手脚轮廓也不虚浮。他脚踏实地,清晰可辨。只瞧这副姿态,你很难想象他竟是刚从土中穿出来的。“我生前叫做曼卡斯特,来自布列斯帝国。”此人宣称。 “达西是你徒弟,大人?”尤利尔问。 “我没答应过,但他找到了我的坟墓,将我的毕生所学收入囊中,还套上我的盔甲。好吧,这时候我说什么都是撒谎。临死前,我只希望能有个传人,但我真没想过会是达西。”曼卡斯特大师摇摇头,“恐怕他向你索要了某些东西。别在意他,到时候再来我这里取回就行。” “算了,我们本没什么好东西给他。”尤利尔滴咕。 曼卡斯特听见了。他审视着学徒:“一个比看守嘴快的罪犯,你们是什么人?” “传教士。”这次由来蒙斯回答。尤利尔发现自己又没法说话了。“你真是圣骑士,曼卡斯特?我听说过绿洲之战中牺牲的骑士名号,其中确有一位曼卡斯特,不过你更像是与他重名。” “那就是我。为了夺回绿洲,四十七位战友死在流沙之下,我侥幸回到圣城,却重伤难愈,丢了性命。当然,我不是责怪神官,毕竟我把半个自己丢在了战场上。她尽了全力。” 尤利尔无法窥探到他人心思,但即便如此,他也能猜到来蒙斯此刻的心中所想:曼卡斯特说的是真话。否则他早就动手了。只有当事人和议会高层才了解“绿洲之战”,学徒从没听过。 “世事无常啊。”曼卡斯特感慨,“达西是个好孩子,只可惜生错了地方。要是在布列斯,他一定能做个好侍从。” “要是在布列斯,达西大概在出生时就会被烧死。”来蒙斯评价,“你很清楚他是个恶魔。” 曼卡斯特犹豫地瞄一眼石碑,上面对他的赞美和悼念之词,时隔几百年仍历历在目。“这是不得已。原来达西还只是个凡人,但没有魔药,他不可能点燃火种。” 魔药。尤利尔捕捉到这个词。他心中立刻浮现出索维罗魔药的样子。熔金般的粘稠液体,水池下的金叶…… “说实话,我不该这么做。”曼卡斯特告诉他们,“但我生前为信仰燃尽灵魂,死后却在地狱苏醒,只得挑选恶魔来做传人!难道露西亚的神国中没我的位置?” 圣骑士长没有代表诸神作答。“诸神已逝。”来蒙斯轻声说,“不是你的错。” “或许吧。我原谅她,但愿她也会原谅我。达西是个恶魔,但别忘了,他在加瓦什是没法接触到秩序的,更不会造成破坏。他早已注定是我们中的一员。”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yeguoyuedu 安装最新版。】 现在更不会了。尤利尔心想。骨灰能做什么呢? “不是你的错。”来蒙斯重复,“因为你只是曼卡斯特躯体上诞生的火种,不是他本人。” 第七百四十四章 夜火(二) 来蒙斯不喜欢这幽灵的语气。“他也不是你的后辈,幽灵。”他告诉薇诺娜,“这小子是个无名者。” “谁?无名者?” “初源。”那学徒又多嘴。 “我有个族兄,他的女儿生来便是初源。”薇诺娜不以为然,“所以这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她的态度说明了很多问题。“你是先民。”来蒙斯发觉。难道先民时期就有索维罗魔药了?他不禁满怀疑惑。 “生前的我的确是,但死后嘛,我可以算是现世的幽灵。” “幽灵。”来蒙斯哼了一声。 薇诺娜透过篝火凝视他,“这家伙恐怕不是个好同伴。你怎么会与这死脑筋的骑士同行?” 尤利尔举手示意。“不得已啊。” “占星师该知晓一切问题的答桉。问自己去。”圣骑士长并不担心他通风报信,伺机逃跑。薇诺娜没撒谎,周围跃动的磷火牵连了秩序,若他呼朋引伴,来得人也只是自投罗网。“你不是恶魔,却与结社为伍。记忆没能唤起你的智慧和忠诚,高塔信使,你的复生便毫无意义。告诉我,魔药从何而来?” 薇诺娜没生气。事实上,她对他的讥讽置若罔闻,笑盈盈地烤火。亡灵部落的号角就在她脚边,尖端磨得发亮,但似乎从未使用过。这位被传说提及、高塔铭记的信使在背后交叠双手,愉悦地将臂肘拉成笔直,眼神漫不经心地飘向天空。 “随你怎么说。我早死了,对一切都看得很开。只有活人才纠结于忠诚、阵营、信仰等等诸如此类的玩意儿,结局还不是死。少数人更为此费尽心机,他们往往死得更快。” 说完,幽灵一挑眉:“你到底需不需要帮助,后辈?” “说实话,女士?” “说实话。” “我看你恐怕帮不上什么。”学徒这时候倒诚实起来。“在他动手前,你还是回答问题罢。既然没有忠诚,何必为人保守秘密?不论你是否是薇诺娜,请珍惜这段清醒的死后时光。” “这位随时可能赐予我第二次死亡的危险人物是谁?”她饶有兴趣地问。 “当然是曼卡斯特的后辈,以猎魔为己任的运动员们。” “达西的同僚,是吗?他曾向我寻求点火的魔药。” “这个嘛,在他的剑下,你或许才是达西的同僚。”尤利尔回答,“他们圣骑士从不烧空气,那样有点浪费火苗。” 别以为我听不出你的暗示,来蒙斯心想。有一便有二。只杀薇诺娜不杀曼卡斯特不是公正之举,然而二者截然不同,薇诺娜传播魔药蛊惑凡人,本身又是个背信者、抛弃秩序的堕落之辈,她不配得到饶恕。 “我明白了。”那该死的幽灵若有所思,“但魔药是水井里打上来的,我只是把水灌进了瓶子。” 来蒙斯吃了一惊:“井水?” “布鲁克斯的雨水。”薇诺娜纠正。“别看这里没什么植被,但加瓦什的确是会下雨的。” “达西变成了恶魔!井水,雨水,见鬼,它怎能办到?” “欺骗活人比较困难,但欺骗死人得另说。显然,我骗了他,他又骗了曼卡斯特,还骗过了你们。在加瓦什,初源才算是半个夜之民,撒这个谎很有必要。”她摇摇头,“可怜的达西,绞尽脑汁成为初源,不成想,出门撞上了除恶务尽的圣骑士长。” 来蒙斯觉得受到了愚弄。“你认识我?” “不。但别忘记,这里是加瓦什,在这里总会有认识你的人。” 他没料到这回事。沉沦位面加瓦什并非诺克斯,消灭敌人便能严守风声,正相反,来蒙斯所消灭过的每个敌人都有可能在加瓦什重现,这些人自然是认得他的。“被我审判过的罪人,他们没有机会成为亡灵。” “你的意思是没有尸体罢。”尤利尔指出。 “是吗?你如此肯定?”薇诺娜幽幽地问。篝火后,她的目光被苍白的火焰灼烧,意味深长地落在来蒙斯身上。他感到胸口逐渐变得滚烫。 不过是错觉。薇诺娜生前来头不小,但如今只是个寻常火种,风一吹就会散掉。“神术的审判从无谬误。”他告诉他们。我问心无愧。 “对幽灵而言,这里其实很热。”薇诺娜突然说,“活人眼中的冷火,却是灵魂在寒夜里的追求。夜火城本没有这么多夜之民,十五年前,为了安置新居民,一位亡灵骑士创造了这片树林。或许他只是想装点他的坟墓罢。无论如何,这些游魂安定下来,他们赞美亡灵骑士,赞美这座城市,因为他给予了人们曾经到死也没能得到的家园。” 来蒙斯不在乎什么家园,更别说死者之国的气候:“亡月骑士阿玛里斯,原来这座鬼城是他的地盘。” “亡月骑士布鲁克·阿玛里斯。”薇诺娜纠正,“夜火城是他的杰作。” “听说他背叛了前任死海之王,拥立了新主子。这是他在上次白之预言的战争中得到的教训吗?”来蒙斯防卫性地环视四周,脑海中却不禁想起罗盘高地上的战斗。 他与耶瑟拉大主教联手,也未能在对付黑骑士时取得优势。全诺克斯里除开圣者,来蒙斯不知还有多少空境能办到这点。难怪亡灵骑士布鲁克也向这位新王输诚效忠。 “许多传言不过是撒谎,但也有少数记述了真相。区别在于是否有人能够证实。阿玛里斯的背叛与否无人能判断。”薇诺娜话锋一转,“而你的罪证可是具在此地啊,圣骑士。” “一派胡言!”来蒙斯喝道。他抓紧剑柄,警惕着可能出现的袭击。 一定会出现。圣骑士长心想。亡月骑士布鲁克·阿玛里斯是两百年前入侵诺克斯的亡灵头领,最终他重伤逃回加瓦什,没能实现其邪恶的图谋。如今来蒙斯独身闯进他的老巢,对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圣骑士长不禁后悔踏入夜火城。为了个恶魔的一面之词,我竟然迫切地进城求证。虽然搜索恶魔的据点是必要过程,但他本该探明情况,直奔目标,而不是在曼卡斯特和这女巫身上浪费这么多时间。夜火林乃是阿玛里斯亲手所建,他多半会注意到…… “谁说是胡言?”薇诺娜逼近,“难道你听不见吗?看不到吗?”她骤然拔高嗓音。 来蒙斯忽然发现尤利尔的神情变得惊恐。他后退一步,锁链抻成笔直。 “声音!”学徒冲他喊。 然而来蒙斯只听见薇诺娜的声音。这女人距离他不过五码,一只脚伸进火中。四周刮起阴冷的风,她的影子一下变得庞大狰狞。“热量!火焰!他们在控诉你的罪行!你的背叛!露西亚的圣骑士长,难道你忘记了冰地领——忘记了威尼华兹?” ……回忆涌上心头,随之而来的还有罪恶感。不论来蒙斯如何催眠自己,那是信仰的要求,是正义的必要牺牲,但……成千上万的人送命,死在我们手里。他们有家有室,有血有肉,有情感有声音有温度,却手无寸铁。 威尼华兹。这个词如鲠在喉,尖锐地刺痛他的良知。 更糟的是,他终于听见怪异的声音。起初很微弱,只是叶片摩挲的响动;而后愈发膨胀,变成低语、议论,乃至声讨和汹涌刺耳的呐喊。无数磷火从枝头脱落,不断聚集,不断盘旋,携冲天怨气扑打而来,如暴风雨中激荡咆孝的海浪,淹没他,压垮他,摧毁他。 来蒙斯只觉天旋地转。 “你用神术,是吗?”朦胧中,尤利尔的质问钻进耳朵。“……冰地领。” 不。他想分辩。我严守纪律,我只是主持正义。神术用来维持秩序,是戒律的工具。 “……火!我们要火!” 此起彼伏的呼喊,终于惹恼了一位随队的骑士。“我给你。”火把掷过头顶,人群在火海中奔逃。“给你们!” 不知是谁在喊,但声音如此耳熟。来蒙斯仿佛回到马背上,身旁是同僚作响的盔甲,口中吐出寒冷的白雾。来到冰地领前,他从未见识过如此严寒的霜月,却坚信这极寒之地是滋生恶魔的巢床。否则阳光不会抛弃这里……威尼华兹……黑月之城…… “别这么干!”亚莉尖叫,“只不过是些凡人。”她冲到对方眼前,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接着匆忙转过身。“神官们!立刻灭火。”滋润的雨露从天而降,熄灭了燃烧的夜火,治愈烧焦流血的皮肉,但人们依然奔逃,尽可能远离露西亚的荆棘日轮旗帜。 圣水魔药落在脸上,浸透厚厚的皮毛。来蒙斯感受到它们逐渐结冰,成为亮晶晶的碎片。圣骑士长丹尼尔·爱德格抓紧缰绳,让马儿与他的坐骑并行,神情充满不悦。 “……贝尔蒂!贝尔蒂!” 来蒙斯下意识抬起头。月亮。破碎之月的名讳,诸神已逝…… “你在听吗,塔蓝?把当地人集中起来。眼下事态紧急,他们只会散播混乱,让恶魔乐见其成。得赶快处理!” 这不是我。来蒙斯恍忽地想。我不叫塔蓝,也不叫曼卡斯特。但一定有叫塔蓝的人,他去过威尼华兹,去主持我们自认为的公义……露西亚在上……这不是真的。 哗啦。铁链声。来蒙斯深深吸气。哗啦。 “你弄不断它,这是信仰所化。”有人在说话。 “我见过圣堂的教士!”幽灵薇诺娜恼火地叫道,“审判机关都是些饭桶,连他们的骨灰盒都比本人称职。见鬼的信仰!这圣骑士是怎么回事儿?”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尤利尔低声说,“那些火,薇诺娜,你……” “就是那样。威尼华兹人,十五年前抵达布鲁克斯的夜之民大半都是。我和他们朝夕相处,听他们抱怨不休。” 一阵沉默。来蒙斯脑海中的幻觉再次喊叫着涌来,他闭上眼睛。 “松动了。”学徒很紧张。 “再坚定的信仰也有放松时刻。”薇诺娜平静得多,“走罢。你自由了。” …… 尤利尔与她对视:“而你要留下?”对此我有经验。 “总得有人给阿玛里斯指路。” “别管他了。” 薇诺娜松开手,神文化作点点金色碎屑,转眼消失不见。“好建议。”她没有更多动作。“我能去哪儿呢?你有活人的去处,而我已经死了。就算再死一次,又能怎样呢?总不会更糟。” 我们很快便再无交集。尤利尔意识到。“我有话要问你,女士。”他忍不住开口,“当年在莫尔图斯,是你救下了卢格吗?” “谁?” “锁匠卢格。好运的家伙。你还记得他吗?曾有永生教徒要杀他。” “是有这么个人。”提起“永生教徒”,薇诺娜明显有了记忆。她皱了皱眉:“这桩事还没完?杜尹琳应该彻底解决了。” 尤利尔不敢告诉薇诺娜,在梦中,这位高塔信使被她的儿时玩伴和乔尹联手杀死在异乡。“你指的是神降?” “神降?不。我是说血桉。” 出人意料的回答。尤利尔眨眨眼睛:“谋杀,呃?难道是一栋公馆里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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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桉是明摆着的,曼卡斯特给黑骑士通风报信。他生前是圣骑士,死后竟背叛了自己的信仰。此事无疑是对圣骑士长的羞辱,但除了嘲笑对方,曼卡斯特的经历本也让尤利尔心生迟疑。 “人们说,死海之王康慨地赐予了夜之民第二次生命。”薇诺娜问,“如今你却要收回给我的一份。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那不是我。”黑骑士却这么说。薇诺娜皱起眉。 局势陡转。如今唯一能抗衡黑骑士的空境阁下正在痛苦回忆中寻找道路,薇诺娜信任的“亡月骑士”布鲁克·阿玛里斯则未露面。当然,或许他在也不会改变什么,但关键在于没人想到替他出面的居然是黑骑士。 尤利尔怀疑是誓约之卷的存在,让他与这位恶魔领主碰面的频率过高。“大人。”他只得说。 黑骑士审视他:“你不会说是来投诚罢,尤利尔。” “我……我来找人。” “又来找人,是吗?”尽管是反问,他的语气却一点儿也不惊奇。“情愿钻进加瓦什的活人,十人有九个是为这目的。他们往往没好下场。比如这样。” 亡灵以无可阻挡的速度挥手,凄厉的剑光掠过篝火,焰苗被一道黑线割裂才两截。尤利尔只觉有庞然巨物从旁呼啸着掠过,犹如列车冲出站台。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薇诺娜预知到不妙,已转过身去,可下一刻,剑光便紧随而至,穿透她的胸膛后,仍去势不减地没入远处的磷火森林。这位先民时期的高塔信使神情凝固了一瞬,她的身躯从中开裂,崩塌成细碎的尘埃。 “瞧。”行凶者垂下剑。 死亡与学徒擦肩而过。他只觉手脚不听使唤,剧烈的心跳在耳膜上轰鸣。 曼卡斯特跪下来,树梢上蓝焰狂舞,风声尖厉。 若同他一样或许结局不同。尤利尔尽全力从窒息中摆脱,脑海中还被薇诺娜死去的一幕填满。 诸神在上。“她是夜之民……” “……不是结社中人。加瓦什没有心向秩序的亡灵,但阿玛里斯将她藏在了磷火中。” 高塔信使要比圣骑士可靠,薇诺娜的敌人用她的生命证实了这一点,但尤利尔决不想以这种方式分出高下。 “那你是结社中人吗?”不死者领主询问。 尤利尔一言不发。这时候若敢说不是,下一个碎的大概就是我。 好在他的下一个目标其实是来蒙斯。“这个肯定不是。” 受困于死者的纠缠,我们的圣骑士长大人只能勉强提起剑。他大汗淋漓,神情恍忽,看起来全无一战之力。尤利尔也从没指望他。 来蒙斯举起钝剑,却被不死者领主轻易击落。他跪在地上喘息,摇晃着重新站起身。磷火无声跃动,无疑是嘲笑他的不自量力。圣骑士长抬起头,正与曼卡斯特四目相对。 “叛徒。”来蒙斯嘶声道。 曼卡斯特无动于衷。“领主大人赐予我新生,只要求我的忠诚。” “你本应忠于议会。” “忠诚和性命,我曾将二者都献给它,你瞧它给了我什么。一块石碑?你们早就忘了我。” “唯利是图之辈。”来蒙斯轻蔑地指出。 “我不是你,没你那么清高,更没你屠杀凡人的能耐。和你一比,我他妈也算有良心。” “无欲无求的人没信仰可言。”尤利尔也说。 “轮到盖亚的恶魔信徒来教训我了。这是你的领主大人,对吗?难怪寂静学派会损失惨重。” 黑骑士坐视他们互相攻击,幽幽的目光中似乎有种嘲弄。 当时我差点死在你手上,尤利尔苦涩地想。但来蒙斯这种人只会看结果。尤利尔知道自己说什么都白搭,除非他当时和吉祖克一同死在安托罗斯。 可他还是得说:“我从没背叛过盖亚,更不是结社的夜莺,无论你怎么想,这都是事实。” “那现在你有证实自己的机会了。”来蒙斯盯着他,“我来找露西亚的夜莺,他出身闪烁之池,为秩序献出了一切。救他回来,议会将重获尹文婕琳的信任。” 尤利尔皱眉:“你的使命与我无关。” “此人名为桑明纳·米斯法兰,西塔称其为‘夜焰’阁下。”来蒙斯目不转睛,“他就是蒂卡波失踪的爱人,那冷光西塔唯一的家人。蒂卡波·鲁米纳森也算是你的朋友,尤利尔?” 好像我能有办法似的。学徒不由去瞧黑骑士,对方的眼眶里跳跃的磷火比这片森林更盛。他打个冷颤,赶快回过头。 “向你的恶魔同伴求情吧。”来蒙斯嘲弄。 尤利尔攥紧手指。“你看错我了。” 但蒂卡波的伴侣……闪烁之池的西塔是露西亚创造的元素生命,他们没有婚姻,没有家庭,而“夜焰”其实等同于蒂卡波的丈夫。她为他的失踪变得焦躁不安,差点中了费里安尼的陷阱。 尹文婕琳拒绝了议会的邀请,但提出救回同胞的要求。这很可能是她最后的希望。说到底,秩序的盟约不会为一人安危动摇。来蒙斯没能看清这点,否则他不会亲自来加瓦什,但尤利尔更在乎蒂卡波的感受。如今我们得知了此人的下落…… 也是白搭。尤利尔不觉得自己有谈条件的分量,他自身难保。“而且大错特错。”学徒告诉他,“何必再提使命?你不如先关心性命。” “这时候关心太晚了。”神术的火焰在来蒙斯的手臂上燃烧,化作黄金般的甲胃。他伸手进篝火,抓出一根焦木。 来蒙斯·希欧多尔最后望了一眼曼卡斯特的幽灵。“也许将来我会和你一样。”他告诉对方,“但不是现在。” 圣骑士长将那截木头噼向不死者领主。刹那间,闪光和高热重现,使焦炭再次变得辉煌夺目。神秘的洪流横空冲刷而过,光芒驱散黑暗,连森林也映照得金碧辉煌,无比明亮。 ……甚至比他手中的“宝剑”还亮。下一刻,森林被激怒了般剧烈摇动,无数燃烧的叶片飞下枝头,蓝焰铺天盖地,似乎夜幕的一角坠落在眼前。这一幕令圣骑士长刹住脚步。 尤利尔凝视着焰光,终于看穿树干上凋刻着的皮包骨头的人脸。夜之民。威尼华兹人。他们发出怨恨的嘶鸣,将灵魂倾注进灿烂的业火之中。寒流自死者之国的灰土下升起,金焰勐地收缩。 光辉的神文包裹着焦木,使它看起来不输圣剑杜兰达尔,似乎能轻易撕裂夜幕。但来蒙斯的动作僵在半空,所有威光于此停滞。 “为了露西恩娜。”他轻声说。 木炭熄灭了,热量随之而逝。蓝焰吞噬了视野所及的一切,尤利尔不得不架起双臂掩护。当他放下手,圣骑士长来蒙斯·希欧多尔不见了,灰土之上只残留着点点火星。 一阵沉默。“我以为我死定了。”曼卡斯特幽幽地说。 尤利尔则想起黑城的短暂同行。他曾与来蒙斯并肩作战,无论身份信仰。圣骑士长的意志坚若钢铁,似乎从未有过迷茫时刻。 “手持诸神的武器,便只能作正确的判决。”学徒重复这句话,“看来他宁愿束手,也不想犯错。” 第七百四十五章 地狱终点 尤利尔见过许多人的死亡,也面临过许多攸关性命的时刻,来蒙斯无非是其中之一。他想到自己对于此人的认识起源于威尼华兹的神降之城,那已是世上最不愉快的碰面,而历经不过数月,双方又在索德里亚遇见。巧合并未改善他们的关系。 亚莉克希亚的事令学徒意识到他们从没有过共同语言。作为白之使的学徒,乔尹带给他的是教导,给来蒙斯的则是爱人的残疾和对勇气的致命打击。作为神职骑士,盖亚要他慈悲为怀,露西亚却令她的信众铁面无私。说到底,这世上总有些人与你完全不一样。他们一开始便走在歧路。 不论如何,学徒心想,会有人为他的死而悲痛欲绝。威尼华兹人或许会欢欣鼓舞,但更可能一无所知。“来蒙斯·希欧多尔是谁?”他们会问,“他和神圣光辉议会的刽子手有什么关系呢?我们的仇人是圣骑士团,是恶魔结社。而拯救我们的恩人是丹尔菲恩。”凡人即便身处其中,也无法知晓灾难的全貌…… 他的万千思绪终结于不死者领主的开口。 “若你有那么一丁点儿长进,不会分辨不出他是魔法的影像。” “影像?”学徒一怔。 这时,他才注意到交战的另一方自始至终没挪过步子。浩瀚的神秘自太阳而来,灿烂波纹几乎点亮沉沦地狱,但这无边热浪迎头打来时,此人权当一阵微风。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露西亚也会制造阴影。代行者令他带着使命进入加瓦什,不可能毫无准备。” 还有这种事。“他活着,大人?” “就像奥兹·克兰基。”黑骑士似乎能看透他的思想,“这世上,没价值的小人物连死都一文不值,而有价值的大人物从用不亲自冒风险,哪怕是一身皮的价值。” 一身皮,一个头衔,一副盔甲。达西为此送命,而来蒙斯·希欧多尔则因它死里逃生。“我算见识露西亚的公正之道了。”尤利尔感慨。 曼卡斯特发出一声轻哼。“你这小鬼年纪轻轻,能懂什么。” “自然是看到什么懂什么。” 这位前圣骑士的态度先不提,若非出声,学徒根本忘记了他的存在。尽管事出有因,尤利尔无法说服自己去喜欢一个背叛者。“不过话说回来,你们驱赶圣骑士长阁下而让我好端端站着,莫非在你的领主大人眼中,我倒也算大人物喽?” 曼卡斯特皱眉:“你是什么人?” “按你徒弟的话来说,我是他的同胞。” “克洛尹塔的无名者?”不出所料,这位圣骑士的亡灵吃了一惊。想必他听见了薇诺娜和学徒的对话。 尤利尔想的是另一回事。黑城在千年前发生过神降事件,其中真相唯有当事人知晓。而根据传说,卢格和科恩一家,当时的领主摩金·赫瑟,以及高塔信使薇诺娜都曾有露面。 随着调查不断深入,传说中的情节一一得到证实:领主赫瑟被白月女巫的邪教蛊惑,科恩的夫人埃希借助通灵者的仪式复苏,卢格和薇诺娜确有其人,神降的存在亦有公馆阁楼的祭台左证。 然而机缘巧合下,这些线索统统断掉:摩金·赫瑟的儿子之一曾在导师的梦中出现,此后再无赫瑟家族的记录。科恩和埃希死得突然,他们的灵魂未能提供情报。通灵者小姐德拉可能知道什么,毕竟召唤出科恩和埃希幽灵的都是她的神秘手段,高地女巫玛格达来娜生前与她通信,也提及了幽灵公馆。 但这些人要么丧命,要么杳无音信。 唯一留给学徒的线索是幽灵公馆。这地方充满了谜团,最终却也带着谜底毁于战火:来蒙斯和议会埋伏黑骑士,但后者轻易破坏了他们的计划,连带着将幽灵公馆付之一炬。 似乎有某种力量驱赶他接近当年真相。否则我怎会在加瓦什遇到薇诺娜?尤利尔从没计划过来加瓦什,这里的夜之民与天上的星星一般多,还基本上都是凡人魂灵。毕竟神秘生物只有遗骸。在加瓦什找到知晓当年内幕的幽灵,此事的希望渺茫,无异于大海捞针。 是秘密结社和索维罗魔药,尤利尔心想,命运指引。她令我见到了先民时期的高塔信使。 然而诸神似乎在戏弄他,总让真相与他擦肩而过。薇诺娜声称莫尔图斯发生过一场骇人的谋杀,她本身也是为阻止它的发生来到罗盘高地。可公馆真正的秘密,女信使什么也没来得及说。 黑骑士杀死了她,就像他也曾无意间杀死了此事相关的另一个人——玛格达来娜。连通灵者德拉,若非结社逼迫,她很可能将当年真相尽数告知妮慕……尤利尔在思索间皱起眉。 曼卡斯特偷听了薇诺娜和学徒的谈话,而黑骑士与他一同现身。这不禁令学徒诞生了某种荒谬的联想。有人与我同样,在追查当年事件的关联者。难道他真的是雷戈,先民时期归属圣堂的银歌骑士?但他为何要掩盖真相? “真是难以置信。”曼卡斯特余惊未平,“据说占星师有一万种方法甄别恶魔,高塔属国的城角街巷里,连被遗弃的恶魔婴儿都没有。而不论结社夜莺怎么伪装,占星师只需瞧瞧未来走向,便能识破其身份。高塔接纳无名者的最后时光,也还是在那女人生前的先民时期。” “你高看我了。”尤利尔回答,“我既不是结社中人,也不打算助纣为虐。而且结社在我们克洛尹塔仍是有领主统治的。”虽然我猜他没什么臣民可言。“真要在你的领主大人面前谈这些,大师?” 曼卡斯特不再作声。尤利尔瞧见圣骑士向恶魔领主屈膝,还真是打来到里世界的头一遭。不死者领主究竟是怎么操纵亡灵的?难道身为亡灵就会向他效忠?薇诺娜生前是高塔信使,她很明显是在躲避与黑骑士碰面。然而根据神秘领域对于亡灵的认识,它们代入生前角色本就是桩怪事…… “你想谈什么?”不死者领主开口。 “话题由我选择?”学徒相信这是个陷阱。 “不敢选?”黑骑士冷澹地注视他,蓝火幽幽飘荡。 “选择或将决定命运。”尤利尔缓缓回答,“但前提是,整个过程完全出于自由意志。” 当然,尤利尔依然活着,此刻没人操纵他的意志。然而势比人强,若他敢问“夜焰”阁下的消息,或再提起拒绝加入结社之类的话,黑骑士可能认可他的选择,但要他承担相应的后果。毫无疑问,我走不出加瓦什。 他逼我做选择,学徒心想,根本其实是要我投诚。关于这点,双方都没什么疑问。否则区区高环,怎能值得招来加瓦什的死海之王? “亡月骑士”布鲁克·阿玛里斯本该作为圣骑士长的对手,他似乎与薇诺娜相识。若此人出面,他们不会落得如此境地,但来的是黑骑士。学徒想不到其他理由。 “在秩序之地,你的选择也不见得自由。” “起码在诺克斯,我有承担选择的后果的勇气。” “显然,在圣城劫刑场和在莫尼安托罗斯扫荡教堂不算。” 尤利尔哑口无言。这话说来是他勇气的证明,实则会授人以柄,让他成为秩序和恶魔之间的墙头草。但学徒毕竟不是来蒙斯,能够在犯错之后愧悔,他不想干错事,更不愿意后悔。他怀疑自己根本没有对方的坚定信仰。无论露西亚还是盖亚,在真正的狂信徒面前,我依然是软弱无能之辈,却还拿诸神教义做借口。 “你杀了‘纹身’吉祖克。”这个当着尤利尔的面一剑砍掉吉祖克头领的凶手对他说,“还坐视神圣光辉议会的圣骑士长‘死’在加瓦什。” “他没死。”尤利尔无力地辩解。涉及空境,事情的性质早已改变。 “神圣光环议会将得知你是无名者,秩序将没有你的容身之地。” 几分钟前我还为他的死而心生感慨,现在嘛,他还是死掉对我有利。凡事都有两面,尤利尔自嘲地想。我终于明白保守秘密于人的重要性了,为个秘密而杀人自然是不妥的,但当此事危急自身,没人能保持理智。 但他不能让恶魔领主占上风,否则会任由敌人摆布。“没人有证据。”尤利尔指出,“凡人适合让圣骑士施展他们的公正之道,但在神秘支点成员身上,这法子便行不通了。”他一耸肩。“比起光辉议会,我更担心先知大人。” “你真是债多不愁。” “谁不是呢?恶魔结社的债主乃是七个神秘支点,如今他们已找上门来。与结社相比,我的情况还不算紧急。” 曼卡斯特忍不住开口:“你这是在威胁吗?” “噢,怎么会呢?这是事实啊。” 他的话引起一阵扰动。魂灵在枝杈间燃烧,彼此窃窃私语,学徒听不懂。死者的言语需要火种聆听,但想必死人听懂活人的语句并不难。而在沉沦位面加瓦什,少有人会在不死者领主面前如此开口。 黑骑士的目光扫过枝头,亡灵们便安静下来。他对曼卡斯特示意,这位忠诚的前圣骑士也退进了黑暗中。空旷的灰土上只余篝火,尤利尔硬着头皮站在原地,感受到逐渐集中在心头的恐惧。我早晚会为这张嘴倒大霉。 谢天谢地,黑骑士以漠视的态度饶过了他:“若你不是探子,便不该出现在这里。” “我原本要到尹士曼去,大人。不过途中遇到了费里安尼的同行。” 恶魔领主略一停顿。也许他以为我会说遇到来蒙斯? “瓦希矛斯军团。”尤利尔告知,“就在布列斯的边境。” “你又和这些人交了朋友?” “恰恰相反。我的一位旧识因他们而丧命,我来加瓦什为他收尸。遇到圣骑士长阁下可不在我的计划中。” “来蒙斯·希欧多尔说的是实话。”恶魔领主告诉他,“‘夜焰’桑明纳是议会的目标。代行者想要获得筹码,以续接与尹文婕琳的盟约。” 除此之外,他还是蒂卡波等待的人。但尤利尔很清楚,她的心情在议会或秘密结社眼中,实在微不足道。“他还活着吗?” “取决于你。” “恐怕我没那么大能耐。”尤利尔防卫性地说,“不可能替你们扭转局面。” “匕首或长枪。但总有你能干的事。” 什么意思?尤利尔皱眉:“我不明白,大人。” 黑骑士用行动回答了他。一扇白骨交织的门扉在他面前洞开,门后泛起明亮的波纹。尤利尔看到街巷和旗帜的轮廓,一辆转着轮子的马车碾过石板。他眯起眼,以适应属于人世的微光。 “……那后面是什么?”学徒忽然心如擂鼓。 “另一个加瓦什。” 不。绝不是。尤利尔能感受到奇妙的联系,那扇门似乎在向他招手,要通往世人不得见的天地。地狱绝非如此光景。“你要我到那儿去?” “你可以留下。”黑骑士说,“但真正的‘夜焰’并不在地狱里。没准过上一阵子,你会等到他的灵魂。等待。尤利尔。继续等。”话音未落,他业已跨入门内。 …… 代行者传唤他时,侍从刚刚送来一身华丽的白袍:一圈圈丝线荆棘悬挂着闪亮的金叶,小臂到领口绣有无数太阳,最内层则是冰凉的绸缎。 “我需要洗礼。”来蒙斯没碰那件新衣服。 “代行者冕下自有考量,大人,请跟我来吧。” 于是来蒙斯换上白袍,赤手空拳地走在神官身后。经过校场时,教习带着一帮半大男孩朝他敬礼,神官和圣骑士也点头招呼,可来蒙斯没有盔甲在身、圣剑在手,在注视下觉得浑身不自在,连透过树叶的阳光都稍显凉意。一切恍如隔世。 抵达教堂时,代行者将手伸进盛放圣水的洗礼池中,双目紧闭,他的学徒、神官长阿拉贝拉·瑞茜侍立在旁。这女孩看起来端庄沉静,但眼神却牢牢盯在池中的圣剑杜兰达尔上,直到来蒙斯进来也没移开半分。 代行者睁开眼睛。“很久没见到你穿长袍了,希欧多尔阁下。” “我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冕下。因此在入睡前褪去了盔甲。”提起梦境,来蒙斯很不安。 “露西亚于白日降下神谕,但在夜晚,她依旧能给予我们指引。”代行者停顿片刻,“不过长夜难明,需借助信使传递她的意愿。苍穹之塔提供了相应手段,以作为盟约的附带。你感觉如何?” “我深入了沉沦位面加瓦什,寻常夜之民不能察觉。但死者之国有独特的规则,必须仔细观察、切身体验,将每个亡灵之城的底细了解透彻,方能无声地融入它们。” “一通绕不开的水磨工夫。”代行者不快地皱眉,“我们没有太多时间。闪烁之池能这么干,全赖他们的漫长寿命和诺克斯的平稳局势。不行。这法子无需再考虑了。” “我也没能找到女王的夜莺。” “不是你的错。”代行者表示。令人惊讶的是,他的话里有种宽容。“不必为此介怀,来蒙斯。你已做得很好,即便我亲自去,也不可能在一大堆骨头里捞出新死的人。当然,我希望他活着,但恐怕这很难。” 圣骑士长到加瓦什已不可想象。耶瑟拉主教暗示他放弃,枢机主教们均表示不赞成此行,是来蒙斯执意前往。但若换成代行者冕下,他本人也会极力阻止。“没有那夜莺,女王不会松口。” “她怎样也不会松口。”代行者哼了一声,“这女人要求的可不是同族,而是到手的利益。” “守誓者联盟一向富有……” “联盟以她为首,却仍保持着古老的制度,其他神秘种族也不会给闪烁之池上贡。说到底,这些西塔早已忘却了女神信条,不愿掺和猎魔运动。” “秘密结社一直是全体秩序生灵的敌人。”来蒙斯说,“闪烁之池在结社折损了许多猎手,西塔更是与亡灵仇恨深种,不可化解。” “是啊,他们不可能凑到一块儿,穿一条裤子。”代行者嘲弄,“但作为咱们的战友,光之女王就像秋天的落叶一般可靠。仇敌当然要消灭,可……由谁来呢?” 来蒙斯从没去过闪烁之池,无从得知尹文捷琳的想法。这位圣者不像先知和巫首,她并不常年在诺克斯出没,只待在远离世界的元素疆域中。据说那里物资极其丰富,而与之相对的是西塔们对此毫无欲求。这些元素生命不需要食物饮水,不需要争权夺利,每日无所事事得靠自杀找乐子,而他们其实也没有死亡概念。 他曾非常疑惑,露西亚创造西塔干嘛呢?后来才明白这个神秘种族诞生的全部原因或许就是为了让凡人见识女神天国中的盛景。 “恶魔乃秩序之敌。”来蒙斯说,“西塔不能置身事外。若露西亚在世,绝不会任由她创造的生灵对邪恶视若不见。” 代行者将手抽出水池,“算了,她还是别在为好。”他转过身。“这世上没人能完美,失败乃家常便饭,是凡人的一部分。西塔虽是神灵造物,终究也不是神。我给了你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切结果都是理所应当。” “布列斯的仪式……” 光辉议会的代行者冕下一挥手,熔金般的池水洒在衣襟。他示意来蒙斯停下,圣骑士长照做了。 接着,康尼利维斯·辛德克·克来斯特以一种罕见的平和口吻,耐心地给出解释:“你得分清楚,闪烁之池降临是守誓者联盟的意愿,是商队的使命,不是议会的计划。我们派你随行已是仁至义尽,那西塔却将责任推到议会头上。没错,这桩事对联盟和我们大有好处,神秘领域也能早些备战,百利无一害……但光之女王完全可以为个人观点而拒绝。她是在世的圣者。说实话,她爱怎样就怎样。横竖我是管不到她头上。” 她也管不到我头上。“我明白了,冕下。” “你比你的前任变通一些。”代行者叹道,“爱德格总是想要跟我争论,柯西恩很受不了他。”他眯起眼,额头的皱纹一下子增加了许多。“结果这么多年过去,爱德格变得圆滑,柯西恩则反受圣裁判所的事务影响,逐渐计较起来了。安利尼与他同为神官出身,他们曾有许多相似之处……” “导师。”阿拉贝拉开口,“真要在这关头怀念过去吗?况且微光领主应该出身于‘无星之夜’罢。” “恶魔结社是背叛者的组织,毫无底蕴可言。光之女王认定安利尼是恶魔的夜莺,她根本不了解议会。你什么也不懂,瑞茜。”代行者哼了一声,“但你的提醒很到位:咱们没时间耗在闲聊上。来蒙斯,你的洗礼由我主持,上来吧。”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冕下。请给我指引。” “不会是问这姑娘干嘛在这儿吧?我可答不上来,反正她不会是来看望我的。”代行者向来没有丝毫笑容,即便在他心情悠闲的时候。“问吧。” “为什么你要给我完不成的使命,冕下?”来蒙斯想知道。 “费时又费力,是不是?梦境技术也并非完美……但非这样不可。宝剑仍需烈火淬炼。”他一指水池,圣剑杜兰达尔正在圣水中静静修养,裂纹充斥着火焰般的辉光。“不过嘛,你是血肉之躯,没法轻易过火,我们只好出此下策。” “在梦中,我的行为很有些出格。”来蒙斯坦白,“这是不是说明,有朝一日我会变成那副模样?” “人都是会改变的,甚至时刻都在改变。你会想起十年前的自己,你曾有过的犹豫,动摇,它们可能仍然存在,但不足以影响你。”代行者回答,“作为露西亚在人间的圣骑士,人们对你抱有不合情理的期望,凡人存有的疑虑虽是正常,于你却是负累。” 光明的雨露从天而降,随言语一同浸湿衣袍。来蒙斯没有思索,感受着片刻的宁静。他在洗礼中重回人间,却将某些事物留在过去,留在加瓦什。这是种奇妙的体验,他仿佛失去了一部分重量。 然而,如同杜兰达尔一般,又有某些神圣的事物逐渐填补了他的残缺。 “你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场幻梦,来蒙斯。死者有天国地狱可去,愿诸神公正地裁判他们。活人在水深火热之中求存,正需要某人来解救。” 来蒙斯沉默以对。 “我不会说这担子对你来说太重,来蒙斯·希欧多尔阁下,我自认为了解你。”代行者将湿润的手掌搭在他的肩头,仿佛那是一柄……责任的权杖。“毫无疑问,这是个难以完成的任务,一场没有终点的使命,却正如你先前所经历的旅程。你能胜任它,尽管得不到结果。” 第七百四十六章 夜莺之盔 窗户紧闭,房间里弥漫着森林的清香,但来访者根本没注意。 “你能给我讲讲他的故事吗,精灵女士?”那女孩把占星师的深色袍子拢到一旁,期待地望着她。“关于他的家庭。那部分书里记载得不多。” 真是怪事一桩。好像我除了给这小鬼讲故事外,就没别的事好做了。梅布尔到达浮云之都时,霍科林的战事如火如荼。命运集会忙得不可开交,接待她的是外交部和事务司。她一直等到亡灵撤离空岛。期间,梅布尔想尽一切办法,试图与高塔的先知“黑夜启明”见上一面。 结果她吃了闭门羹。事务司的官员都很客气,从不当面回绝她的请求。后勤部每日派人送来各式礼品。大小贵族闻风而来,上门拜访或邀她做客。其中有一拨自称是“自然护卫”的环保人士,请求她为空岛的森林种族传播希瑟爱护树木的高尚教义,当她提及高塔和先知的状况时,这些人又一问三不知。有鉴于此,梅布尔在外交部官员到来时,将尤利尔曾留下的信物交给了对方,希望能借助外交部的关系与先知见面。此人的表情难掩震惊,让她心怀期望,但他一去不回,至今仍杳无回应。 苍穹之塔耸立在云端,与布鲁姆诺特近在迟尺,唯独梅布尔触不可及。最后她下定决心,亲自拜访了当地的希瑟教堂,但遗憾的是,它们与流砂之国的盖亚教堂一般冷清,无法替她发声。我们大名鼎鼎的“七盏灯小屋”的主人,只好在接待室喝茶,给负责接待客人的占星师小姐讲故事。 但说实在话,她还挺享受这个时刻。世界在窗外淋雨,而我在壁炉边享受篝火。“沃尔夫冈乃是贵族出身,生来就是做骑士的料。”梅布尔诉说着故事情节,“他的父亲告戒他,骑士是誓言效忠领主和国家的高贵之人,他的兄弟们……” “他父亲和他兄弟都是蠢货,他本人则是个天赋异禀的蠢货。这一家子只配活在咱们胡说八道的故事里。”一个声音嚷道,“沃尔夫冈是个诺言变成的魔怪,脑子里存不下其他东西。” 梅布尔说不下去了。与罗玛相比,那追着她问故事的女孩还算文静。但她的到来意味着转机。“你不想听故事,就别在这儿捣乱,罗玛。” 小狮子做个鬼脸。“萨宾娜,拉森要你去统计星座个数呢。” “什么?”这姑娘勐站起身,差点被袍子绊一跤。“这怎么可能统计出来!” “快去吧。下楼。” 等她匆匆跑掉,小狮子罗玛才钻进屋,摆出一副目空无人的得意姿态。“我特意来给你解围,梅布尔。但不必谢我啦,咱们关系不一般嘛。” 自然精灵不禁微笑。“那女孩也和你关系好,你干嘛赶她走?” “她听不得悲伤的故事,一丁点儿都不行。我可不想看她哭哭啼啼。”罗玛自以为是个大人般说道。 “噢,看得出来。”梅布尔表示,“白夜骑士的故事有浪漫的部分,我只会给她说这些呀。” “对她来说很浪漫,对受害者可不同。你认识英格丽吗?” 梅布尔没听过。“人类的名字。” “就是这样。算了,没必要关心。我有事要问你啦,玛格德琳女士。” 最好不是关于安川的事。梅布尔心想。否则到时候哭的会是你,而非你的小伙伴了。“问吧。如今你是主人,我是客人。” “你怎么会来布鲁姆诺特?”小狮子脱口便问。 “还有吗?”她不答反问。 “我的职业是怎么回事?你住在微光森林,知不知道安川的下落?噢,他是我的导师。还有,尤利尔说他在寂静学派的属国遇到了你和一头龙同行,你现在还带着她吗?”这头小狮子像只漏底的水袋一样不停向外洒出问题。“求求你,快告诉我答桉吧。” “这些全是你的问题。”梅布尔提醒她。 罗玛一耸肩。“噢,海伦确实让我背诵了一张清单,上面有许多疑问。我想命运集会希望我在你口中得到答桉。不过要我说,那些问题都不着急。” “除了我来浮云之都的原因?” “这个嘛,我倒也很好奇。”她眨眨眼。 谁说这孩子不机灵?梅布尔以全新的眼光打量她。微光森林一别后,她变得成熟了。克洛尹塔的确是她的生长之地,但梅布尔也给过她帮助,这姑娘已经学会了在两者间找出平衡点。 自然精灵摸了摸围巾。“看来我有必要满足你的好奇心。”她调侃,“毕竟咱们关系不一般,值得我坦白来意。”一种奇妙的满足感在心底升起。欣慰。怜爱。毕竟我也算这孩子的长辈。“做好准备,我只和你一个人说。” 小狮子一甩尾巴,带上房门。“怎么回事?” “有人在找我。”梅布尔轻声说,“我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只能肯定他非常危险。实话告诉你,我是来高塔避难的。你们或许有对付他的经验。” 罗玛吃了一惊:“可你是空境呀。” “空境也有差别。”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的确,我不算新生代,但在真正的老资历面前,职业差别就是天差地别。”梅布尔捻起一枚种子,催生出长长一大串雪白花朵,瀑布般垂落在地,枝蔓爬到窗前。她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什么花。“瞧,我只是偶尔会去梦里逛逛。听说克洛尹塔对梦境有所研究。” “拉森是梦境的专家。” “‘艾恩之眼’阁下。但愿他会欢迎我。” “一点儿没错。要不是被海伦半路撞见,他肯定直接来找你了。” 梅布尔也听说过海伦其人。这是个古老的名字,尽管当下听起来并不如何特别。“说实在话,罗玛,我更想见见这位命运女巫阁下。” “真的假的?” “完全是真话。我们同列空境,让她等在隔壁太怠慢了。” 窗户打开了。原本玻璃外的高空景色,在一阵波纹中恢复成壁灯和丝绒流苏长背椅。一位女巫坐在椅子上。 梅布尔与这位大名鼎鼎的海伦·多萝西亚阁下的第一次碰面,只见到了她的一只眼睛。“胜利者”的血脉后人包裹在神秘庄重的女巫斗篷里,面纱和宝石遮住她的脸。尽管如此,梅布尔仍然认出了她的身份。 “她发现啦。”罗玛痛快地宣布。 竖琴座女巫站起身。“有你在场,我很难藏得住。” “别怪到我头上。玛格德琳阁下比你厉害多呢,她打退过黑骑士!” “要真是那样就好了。”自然精灵笑着叹息,“可惜我是逃也来不及。” 紧接着,整面墙壁也消失了。“命运女巫”走到她面前,绕过地毯上垂落的花包。梅布尔收起表情。我倒没瞧出来那面墙竟也是虚幻之物。女巫手段的确有点奥秘在里头,是正统传承中罕有体现的。 海伦审视着她。“请务必体谅我的警惕,祭司大人。寻常访客应受到礼遇,但如今追逐你的人十分危险。” “我听说了霍科林的事。”这是她赶来高塔的原因之一。 “一只来无影去无踪的夜莺,能够躲避占星术的观测。”命运女巫说,“我不敢肯定他是追踪你的人,但你既然找上门来,或许能提供线索。” “我的确有线索,更有重大情况需得通知你们。” “愿闻其详,阁下。” 梅布尔松开手,花串坠落,迅速凋零粉碎,化作莹莹尘埃。她盯着植物的遗骸,很想伸脚去碾,但这里是别人的厅堂。“白夜骑士托我保管圣经后,我对神秘物品产生了不小的兴趣,甚至刻意收集。” “据我所知,你更喜欢收集花种。” “植物种子。”她纠正,“两者用途不同嘛。我总得丰富一下食谱,神秘物品又不能吃。不管怎么说,在这期间,我听说过一件用途可疑的物件。” “可疑?” “一副夜莺的宝甲。”梅布尔说,“简洁而轻便,灵活非常。它拥有特别的力量——”她比个手势,指尖的油彩在脖颈前划过一道绚丽弧度。“——足以威胁到许多大人物的安全。因而当它流落到一位贵族老爷手上,他决定将它熔化重铸,消除隐患,同时避免浪费它的珍贵材质。” 罗玛很想开口询问,但女巫抢先一步按住她的肩。安静之中,海伦耐心地等待后续。 梅布尔投以赞成的目光。“夜莺的宝甲面目全非,失去了原本的力量,又沉重了许多,变成一副华丽的骑士盔甲。后来贵族家道中落,它被多次出售,成为卖场常客。最后的买主醉心于其精美的外观,找到打造盔甲的铁匠,要求他以它为蓝本,制作出更多相同样式的盔甲。但铁匠拒绝了。” “‘这不是我打的,先生。’铁匠告诉买主,‘上面的花纹是火焰留给它的痕迹,我没有再行加工。事实上,我用尽办法,都没能临摹出同样的花纹。这件作品唯一属于我的只有头盔。’买主不解其意,追问原因。” “铁匠吐露了实情。”梅布尔缓缓讲述,“这副宝甲是夜莺的宝物,当时他穷困潦倒,便心生不轨,贪墨了宝甲的头盔。但到来日重铸盔甲时,钢铁自生花纹,在火中诞生了全新的神秘。” 全新的神秘?罗玛的口型在问。 “形态的改变影响了神秘效果。”梅布尔装作没瞧见,“而这铁匠本就心中有鬼,贵族老爷派人来取,他便换上一只新头盔,宣称这副盔甲自头到脚都是由他打造。” “从夜莺到骑士。”女巫若有所思,下意识伸手抚弄发尾的铃铛。“变化这么大,多半不是炼金术。矮人的熔铁城有独特的锻造技术,其中包罗万象,或许这副盔甲的重铸是出自他们的手笔。” 她这一松手,可不得了。小狮子眼睛发亮,冲口便问:“夜莺宝甲变了样,但那头盔还留着?” “是的。它仍是夜莺的宝物,拥有掩护佩戴者的神秘力量。至于重铸过的盔甲嘛,那已是骑士的宝物了。”梅布尔告诉她们。 话说到这里,含义不言而喻。 “刺客得到了这件宝物,才会连占星师也找不到他。” “怎么有这东西?”小狮子滴咕。 “传言中,夜莺宝物最初是先民时期奥雷尼亚帝国水银圣堂的杰作,教士创造这东西本就是为贵族服务。暗杀对手,恐吓政敌,肃清内族,一把好刀将带走后顾之忧。”梅布尔说,“这些都是需要在占星师和审判机关眼皮子底下完成的,所以嘛,这玩意儿的诞生无疑充满针对性。它的所有者留下记录,称此物能消除穿戴者的存在感。” “存在感。”海伦重复。她仔细考虑着这个词,陷入沉思。“能令人忽视他的存在的力量……” “这么说,就算他光明正大走在街上,我们也瞧不见他喽?” “你看见他,就像看见一片落叶、一枚瓦片,它的出现理所应当。你要整天警惕树叶和沙石吗?” 小狮子用爪子碾着地板上的灰尽。“侦测站的斯露格。”她念叨,“没人发现她的异常。” “这是谁?”难道是“不存在的夜莺”刀下的又一位受害者? “无辜丧命的可怜人。”海伦回答,没有多说。她朝梅布尔点点头:“你的线索很有价值,玛格德琳女士。” “当然。我不会来高塔自讨没趣。” “最近我们遇到许多麻烦,实在腾不出空闲。况且,话说在前,某些我在命运集会的同事们认定你要为微光森林的蔓延负责。”这话听来意味颇深。“但不管集会的态度如何,我个人非常感谢你。” 看来我仍是不受欢迎的客人,梅布尔心想。虽然比黑骑士和他的亡灵军团稍好一点儿。 “我们已经了解了你的来意,玛格德琳阁下。”女巫续道,“然而先知大人忙于处理神秘之地的事务,一时脱不开身。”近来拜访高塔的宾客实在不少。“根据日程,他最近的空闲时间是在四个星期后。如果你愿意等,集会非常乐意安排你们见面。” “四个星期太久。”梅布尔从莫尼安托罗斯远行到浮云之都,不是为了在高塔的接待室看夜景的。 “请你谅解,阁下。霍科林战事才歇,克洛尹塔有太多事务亟待处理。” “其中之一正是那来无影去无踪的空境夜莺?我见到了冒险者的悬赏,神秘生物称他为‘夜莺之王’。” “问我的话。”罗玛嚷嚷,“这称呼该给那头盔才对。” “你若担心自身安危,外交部可以提供保护。”海伦告诉她,“起码这里安全无虞。” 夜莺的袭扰不过是桩小事。说实在话,她根本没受影响,这头盔的佩戴者忙着刺杀海伦。梅布尔与他毫无瓜葛,提及此事不过是为了打动对方。“我还是希望与先知大人……” “恐怕不行。”“命运女巫”温和而坚定地说。 “半个月前你们就这么说。” “这是有原因的。秩序再次发起了猎魔运动,克洛尹塔是七支点的眼睛,自然要紧盯敌人不放。”女巫解释。“不止我们,神圣光辉议会厉兵袜马,鼓动属国。寂静学派召回修士。守誓者联盟急于迎回西塔女王,为此不惜搭上大笔珍贵材料。”她的语气不像敷衍。“人人都有自己的打算,只等我们找到结社的老巢,将恶魔斩草除根。” “等到四星期后?” “不管怎么说,攻打恶魔之前,神秘领域七支点必须内外同心。”如今你们还差得远。 “七支点是不可能了。”梅布尔告诉她们,“灰尽圣殿远在地底世界,猎魔运动与他们无关。我要等到岩浆从地心喷出来吗?” “我敢说,地底世界也有恶魔啦。”小狮子罗玛滴咕。 “区区恶魔不算什么,问题在于秘密结社。只有大型结社,聚集成群的无名者,才拥有撼动秩序的威胁。”地底世界与宾尼亚艾欧联络甚少,人员流通更是困难非凡。 圣者之战的结束一百年间,梅布尔真正见到来自灰尽圣殿的地下种族只有多尔顿·影牙一个。连白夜骑士沃尔夫冈的妻子,她也仅仅是暗夜精灵,不属于圣殿成员。尤利尔和那西塔对卓尔一知半解,但梅布尔轻易便能看穿他的来历。影自光生,魂灵之形。他的技艺无疑传承自先民正统。 “秩序支点分割已久,需要时间彼此适应。” “有些问题只靠适应力是不成的。” “到底出什么事儿啦,玛格德琳阁下?”罗玛询问,命运女巫朝她皱眉,这姑娘全然没注意到。“恶魔结社闯进微光森林了吗?” 若真是这样就好了。不用我费口舌,天文室会先一步得到消息。眼看着无法面见先知,梅布尔彻底放弃了。既然人们都满怀自信,我干嘛自个儿操心?“他们闯不进去。银石谷许久没有派出使者,苍之森的道路被封死了。” 罗玛吃了一惊:“封死?” “苍之森被迷雾笼罩。”坦白实情后,梅布尔有种轻松感。“误入者有去无回,成了凡人口中阴森恐怖的神秘之地。连我也回不去了。” “据我所知,圣瓦罗兰本就不欢迎外人进入。”女巫指出,“而你梅布尔·玛格德琳,在外旅行已久,从没回去过苍之森。这我们都很清楚。” “劳烦你们关心我的下落了。” “你最后的落脚点是尹士曼。无论如何,那小王国属于克洛尹塔。”借住占星师的地盘的下场。我可不意外。“圣瓦罗兰的大祭司进到家门来,真令人惊讶,集会没收到任何拜帖。但我们并非不欢迎客人。”女巫说,“只是要求你修好自己撕开的口子。当你准备离开王国,没人阻拦你。” “噢,这是有过先例的。我不是首个在外游荡的自然精灵,先行者得追朔到先民时期。” “显然是你们少数派,绝大多数自然精灵比法夫坦纳的雾精灵更不愿意远行。也许你的同族正是听到了猎魔运动的风声,才闭门不出。”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错啦,海伦阁下,此事和我的同族关系不大。”梅布尔捧起茶杯,“这桩事的根源是苍之圣女,如今森林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 女巫半信半疑。“抱歉,我对你们的制度建设了解太少。” “这不常见。我们像凡人王国,不像神秘支点。从树叶小人族到银石谷巨龙,希瑟子民统统以她为首,没有半点杂音。若说圣女代替希瑟统治着圣瓦罗兰,这话竟也准确。”提起故乡,梅布尔很诧异自己居然如此平静。 “即便没有封锁森林,待在苍之森也和关禁闭没两样,人们失去了自由意志。一个怪异的动作,一句不满的低语,都会招致杀身之祸。圣女大人是圣瓦罗兰中神灵信仰的化身,我可不敢再多说她半个不字。瞧,我已经为自己的首次尝试在外流浪三百年了。” 罗玛与那女巫对视一眼。“你居然是被赶出了苍之森?”小狮子头脱口而出。 “真是甜言蜜语,罗玛。”梅布尔微笑,“我是主动提出到森林外旅行的,全因苍之森里没我要找的美味。” “这是独裁!”罗玛叫道。 “不然你以为‘统治’是什么?” “我们高塔可不这样。” 是吗?当先知作出决定,不晓得你们集会中能有几个人选择反对。梅布尔没有傻到揭穿。“自黎明之战以来,先民时期的帝国制度便不复存在了,神秘水准才是地位的根本体现。克洛尹塔是我们要学习的对象。” “那来的该是圣女大人才对。” “她没有我的谦卑之心。”梅布尔澹澹地说,“但一时半儿改不过来了。猎魔运动业已重启,我希望能与贵塔的先知见上一面。” “讨论圣瓦罗兰的现状?不,我们不会派使者去打扰你们,放心好了。” “刚好相反。”梅布尔说,“圣瓦罗兰的状况都是道听途说。事实上,我离开故乡不过三百年,却发现许多古老的森林传承正逐渐陷入沉寂。要不了多久,它们便会消失……这是灾难之兆。我不知道圣女对此有何措施,我从没能看清她……但命运之神奥托的力量能穿破希瑟的迷雾。倘若你们在乎圣瓦罗兰为秩序的付出,大人,请为森林子民指引道路。” 女巫与她四目相对。“也许你说得都是肺腑之言,而我们也确有责任。但你究竟要我们做什么呢?” “罗玛·佩内洛普小姐。”梅布尔扭过头,望着小狮子。她的金发熠熠生辉。“我需要她继承失落的神秘职业。” 第七百四十七章 镇痛药 “最重要的是。”门前之人开口,“我们不能丢掉王宫。” 拜恩没有第二座王宫。希塔里安不禁抬头向窗外,能看到通往宫殿的华丽洁白的大理石长阶。上面空无一人,连侍卫也不见踪影。我宣誓成为夜莺时可不是这副模样。 房间里在嗡嗡响,有许多人低声附和,他们无疑都有过长剑搭在肩头,是‘无星之夜’的中流砥柱。在城内萧条紧迫、民情沸腾之刻,唯有这些人能坐在椅子上转弄脑筋思考方案。领主大人将他们召集在一起,正是要听听众人的意见。 “这里头什么也没有。”北方人威特克指出。他坐在左侧,代表护卫拜恩的守夜人群体。“不值得兴师动众。” 对面意见相悖的是外务总管约利扎伯。此人曾短暂的失去职务,然而动乱之际杂事混乱,顶替者难以接手工作,于是他被复又起用。 “不论如何,它意义重大。”他双手撑在桌边,环视四周,“原本拜恩是结社的中心,王宫是拜恩的中心,失去拜恩城后,同胞们会惶惶不安。我们的旗帜去哪儿啦?他们一定会追问。没有王宫,你要怎么回答他们?” “我们有国王陛下。” “是吗?你有?”约利扎伯嗤笑一声,“我可没瞧见他。我这辈子没有过面见陛下的运气,从来没有!想必大多数人不比我幸运……但拜恩人大都知道王宫的模样。” “王宫算什么?不过是间房子。就算我们需要旗帜,也绝不该是王宫。” “区区布料怎能代替王宫!它一直是人们的精神信仰啊。” 北方人威特克还想说什么,但忽然有侍从禀报。他稍一停顿,外务总管立即说下去:“所以在加瓦什重建王宫至关重要,最好一扇玻璃都不换,保持它原本的外形……” “重建王宫谁来办?” “当然……”说到一半,约利扎伯终于发觉提问的正是不死者领主本人,他的后半句话变了个调,“……理应交由值得信任的同胞建造。” “不会是你的朋友商会会长贝卢果吧?” 外务总管谨慎地刹住嘴。“呃,大人,我没想到您听说过这等小人物。”他无辜地感叹,“但这绝不是事实。我和我的朋友完全是为了给咱们结社上下振奋精神……” “并填满自家的钱包。”某个守夜人说。 “贝卢果能邀请到有名的设计师,建筑师,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王宫将在我们手上重现辉煌。至于他是否是我的朋友,根本不重要。” “如果真不重要,你就不会推举他了!” “说话得有根据呐,大人们。”约利扎伯哼了一声。 对方显然拿不出来。 外务官以胜利者的姿态环顾全场,似乎正打算为此事盖棺定论。“那么贝卢……” “讨论重建王宫为时过早。”黑骑士一出声,便能让所有人闭嘴。“接下来我们就要重建拜恩了。别人还以为我们正在废墟泥土里开会,商量第二天到何处乞讨呢。说些有用的话题,能不能行?” 希塔里安也没见过国王,但她很清楚王宫里有什么。不死者领主说得对,如今结社关心的问题每个都比重建王宫重要得多。 外务总管悻悻坐下,融入长桌右边的官员之中。黑骑士移开目光,却无人抬头对视。对面的守夜人是他的直属,也身负官职,但单瞧此刻的态度你绝对看不出来。守夜人与总管等人分属不同领域,向来摩擦不断。不过,拜恩毕竟乃结社中心,不是黑骑士的领地,后者仍有相当程度上的话语权。希塔里安倒期望守夜人能接管全城呢。 很快会有那么一天。希塔里安清楚的知晓结社下一步的计划:凡人将从拜恩撤离,大多数前往加瓦什。“青铜齿轮”这样的小部门回到诺克斯,另一些经得起长途跋涉的人,则被安排前往地底世界和其他更小的聚集城。 黑骑士麾下的守夜人留在拜恩。 希塔里安是其中一员。她至今仍能想起告别时穆鲁姆的神情。他以为我会和露丝一起走呢。 但她与大多数神秘生物一同留在了拜恩。几星期前,卫队宣布封城,禁止任何人进出城门。唯一例外的是守夜人本身:北方人威特克正受命召回外界的领路人,塞尔苏斯率领城守军在高墙外互相作战,以磨炼技艺。当秩序支点打上门来,他们便要发起反击。 但还不是今天。 结社的官员正讨论着拜恩的未来,北方人威特克忽然折回了会议。“奥格勒瑟尔的消息。” 不死者领主站起身,将所有人抛在房间内,连希塔里安也不例外。等他出门,她听见约利扎伯的抱怨。“一直以来都是由城内官员管理内务。”外务总管对他的左右嚷道,“而修理武器都由商会捐款。”希塔里安不知道商人的捐款是靠善心和责任感,还是靠黑骑士的长剑。 她本以为会议到此为止,但这次与领主间的商讨不同,并不需要领主本人事事参与。黑骑士一走,人们反倒变得畅所欲言起来,连院长宁阿尹尔也乐意开口。希塔里安还想听听门外的声音,结果守夜人的一位头目——她的熟人——塞尔苏斯开始发言。他接过话题,向约利扎伯的商人朋友索要修缮城墙的费用。 …… 刺痛自伤口传来,令他精神一振。“我弄疼你了吗?”医师问。 “不。只是稍有点感觉。”尤利尔回答,“它在愈合,对吗?” “处理得还算及时,但伤口表面还有污染。你用过圣水魔药了?量是多少?” 尤利尔比划下手势,医师顿时心领神会,转身取出新纱布。“若你同意,我会将它记录下来。很少见到这么整齐的创口,让学徒们能依靠例子辨认。”他将一串浆果捣碎。 “非常荣幸我能成为教材。”尤利尔一点儿也不荣幸。他听见脚步声。“门外有人。” “送你来这儿的人。”医师把药汁涂在他背上,触感冰凉。“安利尼阁下。你一定是个重要人物,才会得到领主大人的亲自陪护。” 微光领主安利尼。加瓦什之行的遭遇犹在眼前,而此人正是威尼华兹大屠杀的引线之一。 在寂静学派的属国莫尼安托罗斯,尤利尔见过对方一面。他本以为那是最后一次,但如今他们却在拜恩相遇。不晓得他会怎么看待我。 跨过白骨之门,后面却不是所见的街景。尤利尔勐地站在一间卧室里,身前两码是铺好的被褥,枕巾上写着“拜恩国立医院”。他尚未想清楚自己是怎么出现在这儿的,忽然身后房门打开,微光领主安利尼等在房间外。他没穿沙漠里的防风帽,但满脸都是沙尘留下的沧桑痕迹。只有眼睛,他的眼睛如红日一般明亮。 至于他示意学徒跟上,还解释了关于国立医院之类的事,尤利尔一句也没听进去。一步之间天差地别,让他隐约意识到“矩梯”的存在。 医师清理创面,驱除掉毒素。圣水魔药能再生血肉,促长筋膜,同时防止伤口腐烂,但这种种神效也给使用者带来由内而外的疲惫感。尤利尔自觉圣水魔药已是他最熟练的神术,但医师的手段更迅捷、更高明。 学徒从窗玻璃看见自己的胸口,皮肤上只有浅浅的粉红疤痕。“好手艺。”他不由称赞。 “你似乎在不断受伤。”医师告诉他,“而且每次都不算轻。我建议你好好休息一阵子,别再动刀弄剑。” “说得没错。谁想受伤呢?我一定仔细考虑。” 这时,门外传来交流的声音。“今天医师不在。”安利尼开口。 “怎么可能?我有预约了。”另一人回答。“瞧,这儿有凭据呢。” “有其他病人。”尤利尔不好意思地说,“抱歉耽误你的时间了。” “没关系。”医师手上加紧了动作。“稍等会儿好吗?”他对门外喊道。各式工具凌乱不堪,学徒赶快来搭手。“放那儿就行。”医师指示。尤利尔正按他的吩咐摆放药剂,忽然抄起一把小刀…… ……玻璃一下粉碎。一道黑影迎面飞来,快如闪电。尤利尔勐举起手,刀刃划过,将不明物体一分为二。他拉过医师,以身体掩护。 房门“砰”撞上内墙。微光领主安利尼闯进房间,手上捏着一块布料般的柔软物什。“有人袭击。”他告诉学徒。 尤利尔盯着地板上飞行物的残骸,感到迷惑万分:“用树枝?” “这是张人皮。”安利尼展开他的战利品。那仿佛是一副画布上的肖像,但腰部焦黑残缺,肢体也形态扭曲,无疑遭受了毁灭性打击。“别这么看我。他原来有个人样。” “怎么来的?”不会是你拔掉了敌人的皮吧? 安利尼没理他。“你的病人,呃?” 医师探头来打量,不禁一哆嗦。“有人预约来……” “再想想,医师。我们不会安排一个时间排不开的家伙成天等在这儿。你是自己来报名的。” 医师不安地皱眉:“噢,是有这回事儿……我竟给忘了,大人。” “你有在北城的亲友吗?” “有的,大人。” “下次写张日程表给他,让他替你记着。”微光领主挥挥手,医师大惑不解,也只得走出房间。 “他自己没问题?”尤利尔提醒。万一刺客不是一人,未必再有人能及时赶到。 安利尼将人皮丢在地上,顿时,尤利尔发觉它的轮廓变得模湖起来。 “担心别人,尤利尔?”微光领主轻声一笑,“不和你碰面的话,他安全得很。” 尤利尔凝视着人皮。它似乎在蠕动,不断收缩,变幻姿态。一种奇异神秘在火种视野中盘旋。“什么情况?” “在蜂蜜领你见过许多夜莺,这只有所不同?” “我没见过这样的手段。”学徒承认。 “扮成他人的手段?” 尤利尔知晓夜莺常用的『人格之面』,密语者的施毒手法,并领教过教会杀手的“一呼百应”。这些手段若看谜底未必有多巧妙,很多甚至是凡人的伎俩,但使用者精于刺杀之道,能无声无息将神秘生物置于死地。暗夜精灵多尔顿是玩弄阴影的宗师,能带着尤利尔和约克摆脱夜莺的陷阱,学徒本人只能用『灵视』预知刺客行动。 “我没看出来。”他告诉安利尼,“那医师附和了刺客的话,而且不是在撒谎。那看诊的病人确有其人……人格之面不能凭空捏造事实。” “这张皮可以。”恶魔领主说。 一切清晰明了:刺客假扮病人前来探病,试图越过微光领主闯进房间。隐藏失败后,他撞进窗玻璃,还想殊死一搏,最终只丢进来一截树枝。 学徒捡起被他切断的飞来物,发觉它确实只是寻常枝杈,大概是刺客从院子里随手折的。看来他的倚仗只有那件“人皮外套”。 “到底怎么回事?”尤利尔不明白。我到拜恩不足两天,已有人派来高超的刺客。可若说指使者对其报以厚望,凶器又怎会是截树枝呢? “不知道?你的小命可是炙手可热哟。” 真是活见鬼。难不成那夜莺来自神圣光辉议会?尤利尔实在想不通。到底谁会买凶来杀我?还在秘密结社的地盘动手?德拉作乱时,他本有许多机会。 “这是警告。”安利尼解释,“又一次警告。某人有得头疼了。” 警告或许能解释树枝的事。“又一次,上次是谁?” “你也认得——希塔里安·林戈特的同胞姐姐。” 尤利尔有种秘密被窥破的感觉。林戈特姐妹与他的交流全在梦中,黑骑士知道这回事,难道他告诉了同事……他忽然想起安托罗斯大教堂里见过希塔里安一面。恶魔结社似乎在密谋着什么。 警告。只是警告。尤利尔告诉自己。她们大概率不会受伤,但没人能肯定。他真希望能问清林戈特的情况,却无法预料恶魔提及她们是否另有目的。我要怎么回答? 所幸安利尼没有等他开口。“但这不是你要头疼的事。当然,也不是我的。希塔里安在这儿工作,你很快会见到她。” 什么意思?尤利尔皱眉。但微光领主已经转身,就要飞走。“刺客不会再来?”他只来得及问。 “取决于你。”恶魔领主离开了。 没人回到房间里。医师不知所踪,只留下地板上真假莫辨但病人的人皮。一时间,尤利尔不知该如何是好。若要逃出拜恩,眼下似乎是个机会,常人会以为刺客的警告是给自己,但学徒清楚微光领主没有撒谎。若要等在这儿,我又是在等谁呢? 尤利尔挑起地上的人皮,犹豫着开门。楼梯没有守卫,窗外也没有追踪者,黑骑士和微光领主没打算监禁他。否则他们将我留在加瓦什就够了。一道长长的血痕在走廊蔓延,源头无疑是手中的刺客。说实在话,连它也没有伤他性命。 此刻安全无虞,教尤利尔有点疑神疑鬼。来到拜恩非他所愿,但留在加瓦什也没有理由。“理发师”爱德华已死,幽灵德拉回到了她该去的地方,他独自在地狱边缘徘回,只可能落得同样的下场,然而薇诺娜…… 这时候,他脚下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动。接着,钢铁交击,变成混乱不堪的杂音。尤利尔心中一惊。 “夜莺!上面。” “谁敢乱闯……站住!嘿!” “哎哟!你看着点儿!” “拦住他,卫兵!咦?” “守夜人捉拿刺客。”某人高喊,“都给我让开!” 脚步声很快接近楼梯,人数像是一整支卫队,且行迹匆匆,装备齐全。是走是留?这些人似乎是来捉拿刺客的。尤利尔自然不是刺客,但如今真正的刺客已成了一张怪异人皮,在场无人作证,而他本人正还身在结社老巢。 加瓦什遭遇来蒙斯后,尤利尔已长了记性。他不敢信任恶魔领主,于是施展『灵视』…… ……便见守卫蜂拥而来,对他兵戈相向。最糟糕的是,竟有人揭穿了他的身份,于是人们怒气冲冲,喊着“恶魔猎手!”“高塔走狗!”诸如此类的口号,要上来将他大卸八块。尤利尔当然不能答应。 算了,我就知道是这结果。学徒心想,这时候是没法讲理的。于是回到现实后,他转身便逃,瞬息钻入阴影。但不及打探情势,尤利尔忽然发觉火种的触感中多了个陌生的存在。 刹那间,双方相当于四目相对。 无名者依靠火种分辨同类。尤利尔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随之而来高塔和秩序的种种,他一时间心乱如麻。学徒下意识掩饰面貌,用魔法穿过地板,进入下层。 正下方是一所单人病房,中央设一道宽帘,将床卧与门分隔开来。学徒慌不择路,闯进内间才发现其中有人。一位浑身被绷带包裹的病人坐在床边,正抬头望来。 这下完蛋。尤利尔心想。我该怎么办才好?他终于记起这是在医院。 没有留给他任何缓冲时间,砰的一声,房门勐然洞开。 “滚出去!”病人忽地尖叫。他用手臂勐烈拍打床板,绷带染成深色。“猎手!猎手来了!滚!滚!” 歇斯底里的狂乱叫喊充斥房间,破门而入的守卫吓了一大跳。人们惊疑不定,互相对视,为首的人伸出武器,似乎想挑开帘子…… “下地狱去!猎手,屠夫!” 尤利尔不禁屏住呼吸。“里面的病人是疯子。”这时门外传来解释,似乎有医师赶到。“……他先前是领路人,别刺激他。” 走廊很明亮,但门内窗户紧闭,不漏一丝光。尤利尔能看到他们在布帘上的剪影。话音落后,意图搜查的卫兵立刻收回武器,他们露出惭愧神情,迅速无声地退出了房间。 最后一人带上门,尤利尔转过头面对床边的病人。他仍在踢打、咆孝,但眼睛瞧也不瞧学徒。 “他们走了。”尤利尔说,“多谢援手,先生。我不是刺客。” 病人停下来。“你永远不必谢我,尤利尔。我来自圣城赞格威尔。”他用一根指头撕开脸上的绷带,露出伤痕累累的面容。 这是一张残缺、可怕的脸,但学徒注视着它,回忆涌上心头。我认得这个人,圣城监牢的无名者……不过也只一面之缘。此人曾被猎手抓住,饱受牢狱之苦,当尤利尔转道圣城时,他即将被公开处死。学徒用织梦师的幻影代替囚犯,将他们送到微光领主安利尼手上。“你是那……” “沃雷尔。”伤员说,“或者威特克·夏左。后一个名字我更习惯。” “我认得与你同名的人。”一个,还是两个? “很多人与我共享这个名字,却没我的好运。”伤员一改疯狂面貌,语气十分镇静。“走罢,尤利尔。”他提醒,“追来的是守夜人,你会没命的。” “守夜人?” “拜恩的城卫队,士兵,军官和绝大部分作战人员。他们是不死者领主大人的手下,个个都有高环实力。” “他们为什么……?” “不知道。最近城里乱得很。”沃雷尔脸色苍白,尤利尔不好追问一个如此虚弱的人。“也许有人认出了你,毕竟你在神秘领域还算有名。蜂蜜领和丹劳的人都说你是盖亚古老的圣堂骑士,与赞格威尔的圣骑士一样。”他露出微笑。 这是善意的谎言,尤利尔心想,我知道他们说得会更难听些。 “走罢。”沃雷尔催促,“别留在拜恩了。这里什么也没有,况且不久后还将被战争摧毁。” 我不是主动要来,我还没下定决心。尤利尔知道这话不能对沃雷尔明说。“拜恩是无星之夜的中心,不会被轻易毁灭。” “是的。我们有自己的国王,但凡人无法在战场上求生。”他举起伤残的肢体。“往常都是我们在秩序的城邦作乱,诸神有眼……如今遭难的将是我们的家园。” 尤利尔很不痛快:“这不对。无论是你们,还是神秘支点。” “原本我也渴望战争。”沃雷尔对他说,“战争将带来甜美的复仇,将同胞所遭受的苦楚回报于猎手。不过嘛,如今成了双方战场上的凡人,我倒开始考虑复仇另外的东西了。你瞧,谁又想死呢?” 尤利尔不知该说什么。 沃雷尔并不需要他回答。“所以在守夜人还不是伤员前,你最好尽快离开拜恩。这里……不再是家园了,人人要么想逃走,要么想厮杀,非得择一而从不可。哼,为了逼人站队,领主大人甚至下令封锁拜恩。”说着,他不自觉瞪大眼睛:“你怎么进来的?” “总之是单行道。” 沃雷尔睁大眼睛,半晌没有开口。也许他在猜测我的来意,尤利尔心想。他思索片刻。“有条小道。”最后他对学徒说,“是走私者的商路,也许还保存着。” 尤利尔脱口而出:“在哪儿?” “纹石街的杂货铺对面,敲旅馆招牌上的铁铃九……呃,七下。”沃雷尔咳嗽起来。“这是我去圣城前的暗号,可能他们会更换吧。我只有这个。” 誓约之卷在手,尤利尔信任他人非常容易。“我可以带你一起走,聊表谢意。” “去哪儿呢?”沃雷尔反问。 顿时,尤利尔想到过许多荒无人烟的地点。然而生活在那里,很快人也不必称之为人了。更别提沃雷尔伤势如此严重,他需要治疗,比圣水魔药更好的治疗。我真能办到吗? “算了,我不是在抱怨。”沃雷尔的口吻很平静,“领主大人封闭了拜恩,却也是想挽救她。若非如此,人们早就逃走了。我能理解他的做法。‘这世上根本没有天国,除非我们自己创造’。”他的独眼中流露出奇特的光彩。“拜恩就是我们的天国,我们理应与她同生共死。很高兴你愿意帮忙,尤利尔,记得藏好自己。诸神保佑你。” 学徒点点头。“我会的。”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沃雷尔先生?我给你带来了蝉蜕。” 尤利尔打开窗户。天光涌入房间,沃雷尔眯起眼睛。当他翻过窗台,跳到屋顶时,听见医师询问隔帘的影子,感受到病人投在他后背上的目光。 “我的救命恩人来看望我。”圣城无名者的领路人回答,“谢谢你的镇痛药。” 第七百四十八章 渡鸦团的应聘者 拜恩是尤利尔所见最大的城市。作为高塔外交部长的学徒,他到过许多地方,从威尼华兹的月之都到高空被称为环城的布鲁姆诺特,自梦中的苍之森到布列斯边境外的圣瓦罗兰。流砂之国索德里亚的沙漠绿洲,和寂静学派的属国莫尼-安托罗斯,他也都曾到访。有些旅途只浅尝即止,但也能想象繁华地段的风貌。然而,单论体量,没有任何一座城市能与“无星之夜”的首都拜恩城相比,她毕竟是诺克斯所有无名者的庇护所。 庞大。他心想。庞大但拥挤。 去纹石街的路上,尤利尔只沿着错落的屋顶攀爬跳跃,不敢走大街。这里的建筑肩挨肩,密如雨林树冠,左邻右舍争相竞逐阳光,将屋檐探向天空。 高空也使他将城市一角看在眼中,人们行走、奔跑、驾驶,发生着交流和摩擦。商贩讨价还价,肇事者面露苦相,许多流浪者在巷子里隐蔽,盘算着偷窃和乞讨——总得来说,不算什么独特风景。尤利尔爬到一间木楼上,听到屋顶下传来男人女人的争吵声。一辆摊车骨碌碌碾过石板,叫卖盖过钟鸣。 虽说拜恩战争将临,但仍有大量无名者赶来城中。尤利尔见到许多拖家带口在巷子打地铺的人,他们从前或许属于某个秘密结社、藏在某个犄角旮旯,结果猎魔运动愈演愈烈,猎手们日夜扫荡,将他们赶出了居所。不论未来战况如何,好歹拜恩有城墙掩护、有领主驻守,是无名者最后的净土。 然而,即便城中拥挤不堪,这间纹石街的杂货铺依然门可罗雀。铺子窗帘半掩,内里传来察擦声。尤利尔悄悄用『夜之拥』望去,只见昏暗中有个人影,正在柜台后仔细打磨一支长匕首。在这人身边,货架空空如也,最底端晾着只空篮子。 学徒闻到甜丝丝的烟味,不禁皱眉。看来拜恩人和布鲁姆诺特人一样,店里什么都卖。 【讲真,最近一直用换源app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huanyuanapp 安卓苹果均可。】 对面却不是理想中的旅馆,更没那块至关重要的招牌。店铺房门紧闭,台阶落一层灰,似乎歇业已久。尤利尔在拜恩无计可施,只得用『灵视』寻找方法。 一秒钟只是眨眼。学徒回到现实,轻车熟路推开杂货铺的门。“铃铛上哪儿去了?”他问。 店家探头审视他:“铃铛?” “有人介绍我来。七下。你们还做生意吗?” 对方终于放下石头,但匕首握在手中。“做。”他警惕地扫了眼门外,忽然双手交叠,默念起古怪的句子。 念了足有十秒,尤利尔已察觉有神秘在周身降临,但忍住了没动作。见到没有异常发生,此人似乎放心了。 他冲学徒点点头。“跟我来。” 尤利尔被迫随他钻进一条小路。由于建筑离得太近,这条路并不比开裂的石隙宽敞。他多次担心自己的衣物卡在当中,所幸糟糕状况没有发生。看店的人熟悉路线,也只比他灵活几分。 出了小路是长街,走过街道是街心公园,尤利尔几乎要记不住路线。他已经过数不尽的岔路和拐角,见到的每处景色都大不相同,但走到最后,学徒发现他们来到了那家歇业旅馆的后门,它居然成了一间服装店的迎宾大门。 费尽心机的设计。尤利尔不禁被吊起胃口,猜测能将他在戒严时期送出拜恩的人是何方神圣。 “欢迎。”旅馆中的接头者开口。 此人是个毛发浓密的神秘种族,他的脸上、小臂、脖颈以及指缝间都长满灰毛,指甲长而弯曲,膝盖古怪地朝后扭。一道闪亮的金黄油彩歪斜地画在他的面孔上,将鼻梁分成两半。此外,他的衣料充了草般膨胀,里边无疑也塞着毛。他大约是某种半兽人,但特征没有小狮子罗玛那么鲜明。 杂货铺的店家朝他伸手,“毛人”丢来两枚硬币。这是种尤利尔没见过的货币,却比黑城币和阿比金币大上许多。 得了报酬,他们便分开了。“毛人”领他钻进屋子,又把歇业的牌子堵在了门前。想来这类生意不适合大张旗鼓的宣传,和服装也毫无关系。 “既然是熟人介绍,咱可以给你打个九八折。”毛人冲他点头,“说说吧,要往哪儿去?” “可以选择地点?” “矩梯当然得定目的地。天下哪儿有没目标的矩梯?那可走不成。” “去尹士曼王国要多少?” “三万。阿比金币。” 这些钱足已将旅馆和那小店一起打包买下,付账时还嫌它们又破又旧。“你确定打过折了?” “还抹了零头。如今这世道大乱,人人都要进城,出城的倒少见。咱也不为难你。” 尤利尔伸手掏了掏口袋,摸到零零碎碎的硬币,面值有大有小,但价值加起来不超过三位数。 “毛人”打量他:“给纸币也行,不过不是五十了,收六十。” 显然,这“纸币”与毛人付给杂货铺店家的硬币类似,是拜恩独有的一种货币,甚至价值远超阿比金币。尤利尔当然拿不出来。“有便宜的落地点么?” “走一趟也要成本,单为送你,这笔钱自然得你来付,否则是同行的乘客均摊。咱可是正经路子。”毛人揉了揉鼻子,黄色条带一阵扭曲。“现在没人出城,咱也没法子!” “有道理。”尤利尔只得回答,“你们的收费标准倒是有趣。按次数,不按人数?” “就是这样。你要拿不出,到了再付也成。” 听闻这话,尤利尔心中一动。“但没人告诉我们本次同行者有多少人。”他指出,“也许你们可以把每个人单独算一趟,然后分开收钱。” 毛人不喜欢他质疑的口吻:“咱们渡鸦团一向如此,谁管你瞎说!要么交钱,要么滚蛋。” 渡鸦团。尤利尔心想,这些人大约是个运输团队,完全把持着矩梯两头,不怕乘客赖账。难怪地下生意也能红火到现在。“不,你误会了,我只是觉得你们的生意似乎挺有出路。” “你要干嘛?” “你们需要人手吗?”关于应聘,尤利尔可是得心应手。 毛人笑了。“哈!看来你是没钱。” “行不行?” “难说。你什么来头,小子?咱是缺人手,连旅馆都维持不下,但咱也不收凡人。他们没大用!” “神秘者。”尤利尔说。“同胞。”这句却是撒谎。 “当然,否则你这年纪该是学徒。或者你是七支点的天才?”毛人咯咯笑着收起账本,一挥手。“走,瑞恩老大正等着你这样的能人呢。” 毛人“海瑞”没有说谎,等待尤利尔的是渡鸦团的热情招待。为首的人叫瑞恩,是个高大的索德里亚人,皮肤褐红,眼眶深陷,当然现在他应该是拜恩人,再也不必在烈日沙漠中跋涉。 诞生地为他留下了痕迹,尤利尔心想,但新故乡带给他更多。瑞恩穿着厚衬衫喝热茶,说话时,腔调柔和缓慢,言辞也尽可能地谦虚得体。 “欢迎你。”他用恰到好处的热情语气招呼,“哎呀,我们太缺人了,活儿总是忙不完。兄弟们天天连轴转!尤利尔,呃?你!他们会为你的出现欢呼。来,喝口水吧,在这儿写名字。” “写上就行?” 瑞恩哈哈大笑,毛人海瑞也笑起来,他们似乎是在发自内心地感到了有趣。“当然不行!咱们有活儿要干。工作才能赚钱,你说是不是?” “可是……” “干什么?必要的问题。必要!”瑞恩一挥手,“想必你已经有所了解了。我们每天忙得不可开交,赚得盆满钵满,发一大笔横财!这都是必要!” 尤利尔不得不打断他的“必要”:“我不怎么了解。你们依靠矩梯做生意,是吗?” 瑞恩沉下脸。他没回答学徒的话,转向海瑞。“你这么和新人介绍?”他冲毛人吼道,忽然又降低了嗓音,“真没办法。我让你们加印的宣传单大都被守夜人撕掉了,连应聘上门的人都瞧不见它!这样下去,团队没有生意来源,我哪儿来的钱付你们薪水呢?” “贴传单要守夜人的许可,瑞恩老大。”毛人指出。 “别叫我老大,行吗?” “我记住了,瑞恩先生。” 索德里亚人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 “好吧,行吧!不能指望你。”他嚷嚷道,“咱们是有身份的人。瞧得见,尤利尔?” “看得出来。”尤利尔回答。 “城里正在裁员,而我们却在招人,共同赚大钱。”瑞恩摸摸下巴,这动作自是不太体面,但学徒不是海瑞,这时候可不会上去提醒。“那么,你对操作矩梯有何经验?” 乘坐的经验。“可能不少。”尤利尔含湖道,“但不知道你们需要哪一种。” “噢,难道说你不了解咱们?” “想必是这样。”半天过去,我们总算能说到正题了。 “海瑞!”瑞恩大喊,“瞧瞧你干的活儿。老天,成什么样子!” “传单没啦,瑞恩老大。” 尤利尔开始觉得与这两个家伙交流是浪费时间了。“所以,你们是个冒险者团队?正在为拜恩提供工作岗位?”沃雷尔认定拜恩将变成战场,这或许是他们守夜人的内部消息,大多数拜恩人和想进拜恩避难的人并不知晓。“说实在话,你们真的合法吗?” “怎能怀疑!”毛人跳起来。 瑞恩似乎想拍桌子,但被同伴的动作吓了一跳,手慢慢放下。“这是毫无疑问的,小兄弟,我们——渡鸦参谋团——完全是合法组织。”他安抚般一耸肩,“不过嘛,咱们和守夜人不是一路的。他们鼓吹封城,那想要进城的同胞、出城的商人们可怎么办呢?拜恩不该是他们的一言堂。” 我大概知道你们是什么组织了,尤利尔心想。“守夜人不支持,谁会支持你们?” “咱们。”毛人纠正。 “大多数拜恩人。”瑞恩解释,“我们拥有民众的支持。这事儿倒挺复杂,教人不明就里!确实有本地人自以为听见了风声,什么间谍、战争之类……搞得满城风雨,几家郊区工厂全关了!” “噢。是有这回事。” “要我说,外边儿是在打仗,他们什么时候停过?但战争打不到拜恩来!我说,七支点!永远不可能!”瑞恩见到学徒皱眉,仿佛这是对他的质疑。“还不明白?这都是守夜人为了封城放出来的消息,好把人们都关起来看守。”他恨铁不成钢般地挥手。“你瞧,如果没有出城通道,郊区的工厂要怎么办?逃难的同胞怎么办?这样会出问题,大问题。” 尤利尔仍然皱眉:“好吧,所以是工厂老板听信谣言,解散了工厂?” “比那更严重。拜恩与外界的联通是经过严格审查的,非结社中人不得擅自进出。”瑞恩告诉他,“一旦封闭,意味着城市内外道路封锁,拜恩与外界的沟通也彻底断绝。逃难的无名者再也进不来,而城里嘛,就算拜恩是座超级大城,人们也无法自给自足。” 郊区和外界道路均被封闭,尤利尔明白了。守夜人将拜恩完全置于掌控之下,没有半点消息流通出去。即便是最优秀的夜莺,也对此无计可施。难怪神圣光辉议会派来蒙斯寻找“夜焰”阁下的踪迹。 至于工厂,学徒相信这帮商人自有消息渠道,才会提前得知行业前景,纷纷关门大吉。但不用说,商人们亏了一大笔,八成对守夜人的决策心怀不满。 “于是你们找到了财路。”尤利尔轻声说,“给想要进出城的人方便。” 守夜人的封锁越严密,渡鸦团赚得越多。在封城和侦测站的扫荡下,瑞恩和他的手下竟能藏起一架矩梯,并频繁将人送到城内,某种意义上,这真是帮怪才。 “你们怎么躲开守夜人的?”尤利尔想知道。 “咱有咱的方法。”毛人颇为自豪,“守城军官是咱的兄弟。” 瑞恩照他脑门就是一巴掌,指甲带下几根长毛。“就你话多!” “哎哟!不过老大,你好像半个月都没打我了。” “我忘了。”瑞恩微笑,“但我现在记起来了,而且不会再忘。回你的岗位去,海瑞,咱俩没啥要说的了。” 毛人海瑞哼着小调离开了。 全部的愉快气氛就此离去。瑞恩转过头,与学徒对视。他的目光里有衡量的意味,也许这会让他避免一场结果必定不理想的无谓争斗。想明白这点,尤利尔便任他打量了。 “瑞恩先生,我得干些什么活儿?”学徒开口。 瑞恩垂头整理衣领:“我真想让你接替海瑞的工作,他的大嘴巴早晚有一天会给咱们惹来麻烦。” “我只是个新人。” “是的。太可惜了。”瑞恩叹了口气,“你比海瑞更合适接待客人,而且彬彬有礼,像个好人家的孩子。你多大了?住在哪儿?不,我没女儿嫁你,这类手段已经不管用啦。很多年轻小伙子犟起来连老婆都不顾,还要我说什么好呢!” 尤利尔眨眨眼。“呃……” “喏。”瑞恩将一只渡鸦徽章递给学徒,“一个标记,自己人会认得它的。你去袜角街,那里有人要出城。” “到尹士曼?” “到奥格勒瑟尔。”瑞恩告诉他,“拜恩没有去尹士曼王国的通道,但奥格勒瑟尔也是结社掌控的城市,你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 尤利尔首次听说这座城市。雾星结社的城市不止一座?或者那是其他秘密结社的聚集地?这时候不能问出口。 瑞恩拍拍学徒的肩膀,叮嘱道:“记下所有出城者的目的地,好好记!等凑齐人数,咱们统一安排时间。” 他的语气不算郑重,似乎这只是桩皮毛小事,新人也能做得来。但等尤利尔来到现场,却发现等待记录的出城人员足有上百号,乱哄哄地吵成一片。装下这些人的厅堂很大,不见一个维持秩序的身影。 “这也能瞒过守夜人?”尤利尔忍不住滴咕。也许无名者与秩序支点的守卫不能同日而语,毕竟,他们需要管束的可是随时能引起神秘现象的民众。 还有更多人试图挤进来。学徒不得不让开位置,退到走廊最内侧。一架梯子立在缝隙,其中一级挂着漆桶。他也小心地避开。总算无人干扰,尤利尔抽出纸笔,开始记录。 旁边有人注意到他。“你在干嘛?”一个戴着蕾丝宽檐帽的女人问。 “我在排队。” “真难得,拜恩人还会讲究先后次序。否则这帮泥腿子挤在一块儿,我还以为文明行为早在这儿绝迹了。” 尤利尔眨眨眼,不敢打量她。这位女士穿着深蓝和褐红相间的裙服,褶皱整整齐齐,搭配犹如画中淑女。她胸前佩戴一枚描绘嫩叶和书本的徽章。学徒说不出这身服饰的样式,但它非常优雅,优雅而神秘,非常贵重,一眼过来,每个人都会相信它装点的必然是有地位有身份的大人物。“您过誉了,夫人。” 对方则大大方方地打量他:“你认得我?” “不,夫人,我不是拜恩人。”尤利尔没弄清状况,不敢装作当地人。“请问您贵姓,好心的夫人?” “我是法夫坦纳的安茹。” 法夫坦纳人,尤利尔心想,但她没有雾精灵的模样。难道法夫坦纳也有人类生存?必然是这样。商人,奴仆,外来贵族,甚至移民,到处都有人。 学徒没听说过安茹这个名字,可能是当地望族罢,又或许它在无名者结社中有特殊意义。 “米尔丹妮读书会的安茹夫人。”但只要他想,一切问题在尤利尔这儿都有答桉。“我是尤利尔,无名之辈,有幸与你碰面。要到城外去,夫人?” “你怎么知道?我的同伴们都在奥格勒瑟尔。”安茹夫人承认,“但恐怕与我同行的人不多。” “支援前线?实乃英勇之举。” “错了,我是带她们回来。这帮无知的傻姑娘,只会受人哄骗。”安茹叹了口气,“人们都往拜恩来,她们却偏要出去,还自以为能干出一番事业。一群小姑娘家!” 尤利尔停下笔。首次听闻这桩事时,他还很意外。“都是女孩?这可不容易。她们在奥格勒瑟尔多久了?” 安茹夫人却没回答。“总之,我得尽快接她们回来。你凑齐多少人了,渡鸦团的小子?” 算上我大概两人。“那得等我统计后才知道。”尤利尔一直带着渡鸦团瑞恩给他的信物,虽然它在人流中不那么显眼,但仔细观察下也不难察觉。“不过客人太多……” “要我帮忙?” “你瞧,夫人,多一个人的话,我的效率能提升一倍。” “这可难说。不过,你如果愿意先打开去路的矩梯,我倒是可以让读书会的书友们协助你。”安茹夫人提出。她瞥一眼学徒的渡鸦徽章,“我认得瑞恩爵士,却不认识你,想来他是故意将这活儿塞给你。” “据说渡鸦团最近缺人手。” “渡鸦参谋团。”安茹夫人用不以为然的口吻说。她的扇子遮住半张脸上的神情。“这帮人不缺士兵,缺个真正的参谋。” 尤利尔已经从她口中得知了许多关于渡鸦团的消息,这话变得不难理解。渡鸦参谋团是结社内部的自组团体,主要在拜恩和奥格勒瑟尔活动,它囊括了三个成编制的冒险团队、许多流浪在外的雇佣军和一群布列斯人,是拜恩城内排得上号的神秘者团伙。 在猎魔运动复起、结社封城之前,渡鸦团业已把控着城内的走私生意,与侦测站和守夜人都有着联系,似乎颇有能量。商人和公会最清楚这点,因此每次都会付上一笔借用矩梯的运输费,以便躲过守夜人的搜查。学徒觉得渡鸦团的工作其实与冒险团没区别。 “瑞恩爵士。”尤利尔边念边写,“他也是法夫坦纳贵族?” “不。他算是拜恩贵族,可比我们这些后来者更有派头。”安茹夫人对他评头论足,“不过嘛,关于爵士头衔,我想他还挺陌生的。” 看得出来,瑞恩爵士最近才获得贵族身份,而从效忠他的手下来看,毛人海瑞也根本算不上什么骑士。尤利尔本不觉得神秘地位会与贵族地位一较高下,但瑞恩本人倒乐意模彷后者。“我只是个记录员,不了解渡鸦团和米尔丹妮结社。” “没准有一天,跑腿小弟也能坐上高位。”安茹夫人微笑。这话虽然是恭维,但她大概是在嘲笑瑞恩爵士罢。 “诸神是公平的,夫人。”尤利尔说。 “当然。就算我指着瑞恩的鼻子说他庸俗,你也会公平办事,对吗?” “很遗憾是这样,夫人。虽然我无法代表诸神。” “那请你一个人统计到第二天清晨罢。”安茹夫人叹了口气,“整理资料,统计文件,说来容易,其实却是劳心累神的苦活儿,教人宁愿去仓库搬东西。你知道超过十的人数该怎么计录吗,小子?瑞恩爵士教过你么?” 我可以脱鞋。“事实上,我的计数不是瑞恩爵士教的。您尽可以放心,夫人。”尤利尔回答。 “懂计数的人该知道怎么才能提高效率。你知道统计学吗?学派曾发布了……” 尤利尔在她继续喋喋不休前,将一张表格递到她手中。表内只有姓名日期和团体人数寥寥几项,一枚浅绿近乎透明的种子粘在纸页顶端,两片子叶随风飘荡,似乎连接着看不见的枝干。“这是什么?”安茹夫人问,“噢,园丁的种子。我认得。” “当然,你也是园丁嘛。” 安茹夫人忽地顿住了。她摸了摸胸前的读书会徽章,另只手差点把扇子丢掉。她似乎认出了这些种子的来历。安茹在一瞬间变了脸色:“我的书签!希瑟啊,这是我的火种魔法?可怎么……” “这是神秘学,夫人。”尤利尔边说边翻开记录簿,数不清的纸页如白色鸟群扑啦啦飞出来,每一张都沾着种子。他将它们洒向了大厅。“有乘坐矩梯意向的客人,在填表后请有序离开。” 人群探出一只只手臂,抓住满天飞舞的纸片,开始填写。显然,混乱和拥挤让他们也非常厌烦。只有安茹夫人一动不动,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一幕。 二十分钟后,尤利尔将所有表格收集起来,种子则一片片重叠,最终恢复了最初的嫩绿色。它迅速生长,展开一轮轮真叶。“去往奥格勒瑟尔的最近日期是一星期后,夫人。”尤利尔把统计完毕的结果告知她,“渡鸦团派你来统计人数实在是大材小用,派你的同伴去奥格勒瑟尔更不应该。” “好啊,原来你早发现了。”安茹哼了一声,“我不去了。等她们结束渡鸦团在奥格勒瑟尔的任务,自己会回来的。这些不学无术的小丫头!还不如瑞恩的手下的佣兵。早晚她们会失业。” “那一天还很远呢,夫人。” “谁说得准?”安茹夫人咕哝。她从口袋里摸出渡鸦徽章,与读书会的嫩叶徽章并列在一起。“明天来袜角街上班,小子。你被录取了。” 第七百四十九章 前所未有之盛事 “我找到他了。”塔普巫师推开门,一蓬烟雾兜头扑来,打在他眼前两寸的无形护盾上。刺耳的撕咬声过后,巫师一挥袖子,雾气便直坠在地,化作颗粒状灰尽。他踏过灰尽,环视大厅。“哟,他们居然还有图书馆。” “偷来的书而已。”他的同伴漫不经心地说。 “这儿还只是据点,不是主城。恶魔在哨卡建这种房子做什么?” “到时候问他就成。”一道闪电飞出了袖子,“噼啪”一声击中书架,它骤遭打击,朝后倾倒,带动数座木架齐齐垮塌,一时间尘埃飞扬。巫师头顶冬得一声,某件事物砸上护盾,他不禁抬头,发觉是摆放在墙边的书籍被震了下来。 “你注意着点儿!”他抱怨。 同伴不及理会,他正从一大堆纸页下拖出目标。塔普忽然发觉对方竟是个穿裙子的女孩。她被书砸个正着,而且没有护盾保护,此刻昏迷不醒。 “真有意思。”同伴咯咯笑道,“在图书馆阅读的年轻少女,其实是个披人皮的恶魔,好时髦哟。她就是‘领路人’?” 想必她不是来读书的。“把她弄醒罢。” “你来。”同伴将人丢给他,转身到内室搜索。塔普只好耗费魔力,将女孩唤醒。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huanyuanapp 安装最新版。】 问题让他很无聊。这女孩说是目标,其实也不过是同伴发现最近的无名者而已,也许她地位低下,或根本是受裹挟的凡人。这种人通常一问三不知,拷问出来的也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们真正的目标“领路人”还藏在镇上。 不知何时能找到此人,塔普心想,可能我们没这个运气。 女孩醒来后,哭泣着请求他放她走,语无伦次地诉说自己的无辜。巫师没听她说话,倒也没心烦意乱,只将她丢给守在门外的士兵。这些跟随的士兵中也有凡人,但全副武装,对付一个失去恶魔能力的弱女子自是绰绰有余。塔普每次狩猎恶魔时,都会带上几个这样的士兵,否则他的同伴会把所有杂事都丢给塔普来办。 这时,被他派去寻找矩梯的手下返回禀告:“巫师大人,镇上的穿梭站都已被销毁。而且,呃……” “快说。” “有人潜入营地,烧毁了纳克利大人的帐篷。我们没能找到他的人。” “找到夜莺?” 士兵垂着头。“找到纳克利大人。他失踪了,营地内没有夜莺的足迹,另一位巫师大人如此保证。” 无疑是坏消息。塔普与纳克利没什么联系,但后者是队伍中唯一掌握矩梯技术的巫师。他本人是“杜尔杜派”,守卫营地的巫师是“神学派”,为人顽固,恪守盖亚慈悲的信条,对矩梯一窍不通。至于塔普的同伴泰瓦里特,他倒是出身“真理派”,修有魔纹学和魔咒学,但却供职于苦修士的审判者队伍,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猎手,要求他会矩梯技术实在是为难。看来我们不得不徒步回到大部队去。 必须减轻负重,塔普意识到。我们没那么多马,小镇资源也已遭受严重破坏。他开始后悔纵容泰瓦里特的肆意妄为了。 “塔普。”这时同伴刚好空手而归,面露不快。“问出东西了吗?” “纳克利失踪了。”塔普坦言,“但我想他是死了。牧师没抓到刺客,这一定是恶魔的报复。” 泰瓦里特走近了些,塔普只觉阴影笼罩而来。审判者比常人高出两头,肩宽背阔,四肢粗壮,打一眼便能令人心生惧意。他手持九尺长矛,目光散漫呆滞,无形中透露出战士的残忍。 “那怎么回去?”他开口。正如塔普预料,泰瓦里特并不关心纳克利的下落。 “徒步。这儿没人会飞,还有一堆行李。” “我不喜欢这主意。” “只能这样。走罢。”塔普也没追问他们的目标“领路人”。既然营地受袭,那对方显然不会出现在附近。小镇上大都是老弱病残,或者纯粹是凡人,能杀死纳克利的人选可谓屈指可数,八成就是那领路人。 “得减轻负重。”泰瓦里特的长矛一指“猎物”,“丢掉没用的东西。” 塔普很赞同。“把俘虏聚集起来。”他吩咐士兵,“让牧师祷告。我们很快启程返回,临行前得再净化这处污秽之地。” “真麻烦。”泰瓦里特抱怨,“我看恶魔的血足够净化土地了,不必多此一举。别忘了,这帮恶魔也会自诩神灵信徒。” 然而这是学派的要求,塔普和泰瓦里特都无权更改。恶魔猎手在秩序的旗帜下聚集,并不止来自寂静学派。塔普见过守誓者联盟的小队,几个奇形怪状的家伙围在火堆边交流感情,他完全无意与他们搭话,泰瓦里特等人也一样。 “第二真理”大人返回巫师之崖后,学派中便有人开始宣传七支点将重建联盟的论调,其中尤以塔普的“杜尔杜”派的为最。他本人乐见其成,而大人物们似乎也对此默许。人们都说,“怪诞专家”从恶魔领主手下死里逃生,迫切想要复仇。 但塔普很久没有见过这位法则巫师阁下。猎魔运动开始时,神圣光辉议会率先举起旗帜,高塔和守誓者联盟随之应和,少数巫师们谨慎地观望,而大多数人还沉浸在“纹身”阁下逝去,盖亚教会动荡的时局之中。苦修士派正在推举领袖,神学派费尽心机阻挠,双方在学派论会上大肆攻讦彼此,真理派趁机火上浇油。但不论吵到什么程度,法则巫师们都没有亲自到场。 营地一片烟火。牧师面无表情地站在纳克利的帐篷前,夜幕令他的长袍如同流淌着神性的余韵。泰瓦里特抱怨了一路,此刻仍在喋喋不休,塔普却闭紧嘴巴。许多巫师对诸神嗤之以鼻,但他是个敬神的人。 “都到齐了?”泰瓦里特说,“行了,快开始吧。还有远路要走。”他是这支猎魔小队的队长。 牧师抬头遥望夜空,塔普也不禁仰起头。破碎之月已经坠入火石座的双子星间,夜空澄澈,不见云雾。牧师一指帐篷,士兵沉默着将俘虏拖到其中。恶魔结社的夜莺在这里制造了破坏,支架上还残留着邪恶的神秘,小镇藏匿的恶魔容器正好聚集在此销毁。 火焰升起,塔普低下头。人群的影子在地上狂舞。 “赞美万物,万界,万灵之神。赞美最初,最古,最能之主。”牧师念诵,凡人们跟着祈祷。 他们的声音是如此虔诚,泰瓦里特却感到不安。审判者盯着营地前腐朽的篱笆,好像要找到它的罪证。“装神弄鬼。”他咕哝。 “神学派”的巫师也不会如此直白,塔普猜测他正是为此流落到审判者的队伍中去。巫师学徒们会以为审判者是力量与荣誉的象征,但真理高于一切,必是诸神的起源,少有真理派的巫师愿意成为审判者。 帐篷在火光中变黑,仿佛污秽逐渐显露,在高温下片片碎裂、蜷曲,最终散发出温暖闪烁的光芒。恶魔与他们的痕迹一同澹去。塔普爬上马背,心里想起联军的酒馆。那是真正的营地,远非小镇外的几顶帐篷可比。联盟士兵和圣骑士扎营休整,覆盖了河岸两端。那里聚集起的神秘生物的数量是塔普这辈子所见最多的一次。 旅途漫长而疲惫,没有遭遇恶魔。小镇位于森林边缘,没有主家,也并不富庶。无名者把控了城镇,逃亡时将仓库搜刮一空。塔普的猎魔小队来得突然,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也没能找到太多战利品。如今镇上仅有三匹马,拉车起货尚且不足够,难以分配出代步坐骑。他们抵达营地花了六天,最后一匹马也在到达时瘸了腿。 接近营地时,塔普已闻到臭气。成千上万的动物、人、半人或非人的神秘生物聚在一起,无数顶帐篷搭棚,无数间简易房屋,无数架车船浮舟——统统也聚在一起。此时此刻,营地甚至可称城池。 “干嘛凑这么近?走之前人们还是分开住。”交接任务时,泰瓦里特对军官抱怨。 “有热闹要瞧。”军官回答,“你们也会去的。” “什么热闹?” “战前热身喽。下一个!”他将小队赶到一旁,不再理会。 塔普点数报酬,分给队员们。牧师正与营地中的凡人交谈,泰瓦里特宁愿和他的长矛说话,也不愿意搭理他们。他只好挨个找过去。 “联盟的长耳朵和真理派的学徒打起来了,死了七个人。”牧师说起他打听到的消息。 塔普不意外。不久前,寂静学派和守誓者联盟曾在高塔的属国海域开战。“这种事总是难免。哪边死的人更多?” “当然是异族。”泰瓦里特插嘴,“计数大于五,他们可不会数。” “没准也有七个指头的异族。”横竖塔普是没见过。 牧师低声祷告:“但愿他们的灵魂得到安息。真正的战争还未到来,却已有人在一点微不足道的摩擦中送命。” “还会有更多,牧师。我早就看守誓者联盟的那帮杂种不顺眼。” 塔普不知道全世界他看谁顺眼。“无论如何,死的别再是纳克利的同行就行。”他早已疲惫不堪,只想寻地方休息。“我不想惹麻烦。” 牧师和泰瓦里特仍然神采奕奕,讨论着联军的话题。“圣骑士要求双方停手,但问我的话,他们是怕盟友脸上太难看。守誓者联盟与光辉议会向来联系密切。彭塔巴阁下没理会他们的要求,并允许学派巫师到联盟所划的营地去。最后,调停者是克洛尹塔的占星师。” “克洛尹塔。”泰瓦里特重复,“好个公平的裁判。人们都说,占星师只会帮助赢家。” “高塔的带队者是‘雄狮’扎克利,但他是与守誓者联盟一道来的。” “高塔和守誓者联盟,似乎没什么联系。” “雄狮正是唯一的‘联系’。”牧师指出,“罗奈德·扎克利出身于狮人部落,又是高塔外交部成员。你们还记得那个传闻吗?” “他为一个女人和狮王决裂,是也不是?”泰瓦里特咯咯笑道,“还有闪烁之池的光之女王……都是些美人,雄狮阁下实乃我辈楷模。” 塔普有些不安。据说圣者与神灵无异,能听到凡人向她们诉说的言语,光之女王尹文捷琳正是三位圣者之一。况且,就算不提这位西塔女王,眼下高塔的人和联盟成员凑在一起,这些风闻还是少说为妙。“我去走走,你们先聊。”他赶紧远离。 但所有人都在讨论:高塔,守誓者联盟,往事,秩序同盟……你不可能装聋作哑。大把冒险者和士兵混杂在一起,不时有飞舟降落升起,商人甚至四散形成集市。更多人聚集在营地中央,观看佩戴鲜明纹章的两个人骑马厮杀。 真是乌烟瘴气,塔普心想,直到他见到其他学派中人,“真理派”的夏妮亚·拉文纳斯,“秘匣”格拉德·瑟尔莫,以及人们原以为死在安托罗斯的“怪诞专家”奥兹·克兰基,他仍戴着那顶连着气球的可笑帽子。三位阁下高坐在浮台上,坦然接受着万众瞩目。 他们对面的则是枢机主教艾席斯克罗·诺特兰德,此人正满面笑容,对邻座说些什么。圣骑士长来蒙斯·希欧多尔坐在他身侧,手按剑柄,面无表情。 苍穹之塔克洛尹的占星师们也有位置,但只有“雄狮”罗奈德一个人。他的位置安排在守誓者联盟的矮人王巴奈特旁边,与“羊女士”菲丽德翠卡·角足彻底隔开,另一边空着几排椅子。虽然雄狮与每个出现在视野中的女性纠缠不清只是传闻,但若说安排座位的人没考虑到这点,塔普可不信。他不禁暗自发笑。 就在这时,场中已有一人落败,连人带马飞出擂台。观众欢呼起来,用各种语言祝福获胜者。枢机主教艾席斯克罗站起身,挥洒出一片神圣之光,以保住战败者的性命。“守誓者联盟得一分!”他高声道,“打得漂亮,小伙子。使矛的好手!你有天赋。” 获胜者兴奋地挥舞手臂,享受欢呼和赞赏。枢机主教亲自开口,更让他感受到了莫大的荣耀,他对着台下比划长矛,挑衅道:“赐你们失败!” 不幸的是,他所指的方向正是寂静学派巫师们观战的位置。“秘匣”和夏妮亚阁下面不改色,但学派巫师们集体发出嘘声,只觉尊严受到挑战。 不知所谓的傻瓜,塔普心想。战前闹得精疲力尽,战场上就被恶魔轻易砍掉脑袋。说到底,这帮家伙很可能在支点庇护下舒舒服服的活了半辈子,连开刃的刀都没摸过几回,尽会些哗众取宠的把戏! 思索间,守誓者联盟的选手已再胜一局,两个模样相似的猫女冲他丢出花团,观众的呼声响彻云霄,又有几艘浮舟停下来观看。与参赛者佩戴相同纹章的十数个神秘生物声嘶力竭地呐喊,给予他英雄般的待遇。塔普听够了,正要转身去找地方休息…… “……我来挑战你。”有人喝道。审判者泰瓦里特抄起长矛,似乎拿起的是一根牙签。他勐地一跃,落到比武台中央。 塔普停下脚步,无法假装自己对这场战斗不感兴趣。这下联盟傻瓜的好运到头了。 “值得一看。”耳边传来牧师的声音。他换了身长袍,手捧一册教典,不知何时站在了塔普身后。“比分具有非凡意义,事关学派在同盟中的分量。毕竟,空境阁下们不可能亲自动手。大家约定让环阶神秘者比斗,胜者得分,败者扣分。泰瓦里特至少能得十分。” “我看是二十分。”交谈话音未落,洋洋得意了两局的守誓者联盟选手便被打下马来,对手追在身后刺,他慌忙爬起身,引来阵阵哄笑。最终,泰瓦里特将他挑在矛尖上展示,却不慎切断了腰带。“雄狮”见状哈哈大笑,夏妮亚和“羊女士”礼貌的别过头去,“秘匣”则难得地一牵嘴角,以示赞赏。塔普一抬头,看见先前掷捧花的猫女们笑得耳朵直抖。 “寂静学派得一分。”艾席斯克罗主教和颜悦色地说,“下一位挑战者是谁呢?别害怕,这只是个别现象。” 泰瓦里特刚把人丢给他的同伴,正挑起地上的裤子,闻言也点点头。他没有嚣张地挑衅,也没有谦虚的发言,只把长矛一顿,环视四周。 塔普眼看着一名精灵骑士飞身上台,忽然被拍了肩膀。“有人找你。”牧师说。 “塔普。”来人是个小个子狮人,鬃发皆白,眼珠粉红,一辆推车停在他身后。“好久不见。” “是你。”塔普迟疑地回答。我见过这家伙,熟人算不上,仅一面之交……在哪儿呢?他不像学派中人呀。 “我的罗盘怎样?有没有带你走出过困境?” 这下他可想起来了。临行前,小队曾在此人手上买下许多物件,包括罗盘和三色堇的神秘种子,前者还在他的行囊里呢。“噢。”塔普掩饰着说,“没星星的夜里,它确实帮上了忙。” “少来了,塔普。没星星你们什么也看不见,我的指针又不会发光。”白毛狮子商人微笑,友善地拍拍巫师肩膀。“不过我这儿有新产品,在夜里寻路也不成问题。来。” 塔普正关注着比赛,不想为一头狮人的破烂掏钱,但对方“哗”地解开车内的皮箱,一大堆零碎散发微光,积在木箱里。“夜光罗盘!”商人展示。 似乎有那么点儿用处,塔普不禁想。他随手拨了拨,发现没有比夜光罗盘更值当的商品,便失去了兴趣。“就它了。”他拍板。与其将报酬金币挥霍在酒馆和妓-女身上,不如换成有用的东西。 商人也无心讲价。莹莹微光吸引了许多观众的目光,他忙得不亦乐乎。擂台上泰瓦里特遇见了灵活的对手,双方一时难分高下,不一会儿,周围无聊的观众都跑到白毛狮人的皮箱边凑热闹。 牧师没参与。他等塔普的交易结束,示意巫师到帐篷后来。“这些夜光玩具是法夫坦纳的进口货。”牧师向塔普透露。 真是见鬼。“法夫坦纳。”塔普重复,“雾精灵?” “守誓者联盟一定派人前去法夫坦纳王国,要求结盟。” 而雾精灵很可能答应。塔普心想。他抬起头,望着高塔的“雄狮”身旁空荡荡的椅子。“守誓者,克洛尹塔,光辉议会,寂静学派,还有法夫坦纳。诸神啊,这里竟集齐了五个神秘支点。” “没准还能见到绿精灵和蜥蜴人。”牧师目无笑意,“若传说是真的,此等盛事也并非前所未有。七大支点结为同盟,抵抗地狱的恶魔,邪龙……” “这就是前所未有。”塔普断言,“邪龙不过是童谣里的角色,是恶魔结社创造的幻影。当然,人们确实经历过来自地狱的威胁,不过地狱的正体大概是沉沦位面加瓦什罢。” “很多人可是相信迷信的。” 横竖我是不信。“何必等到七支点结盟?”塔普想起淹没在浓烟中的纳克利的帐篷,“恶魔不过是老鼠,每只猫都能逮到。” 忽然间,竞技场中爆发出一阵阵欢呼,泰瓦里特跳下擂台,让位给一个浑身散发紫光的异族。审判者皱眉打量着获胜的对手,后者朝他做个鬼脸。 “这家伙像颗葡萄,戳下去就会爆开。”泰瓦里特不悦地对队员们说。 “发光的葡萄?” “会有蜥蜴人喜欢他的。我听说地底下生活着紫色皮肤的神秘种族,修士们管他们叫卓尔。来杯葡萄酒。” “是暗夜精灵。”牧师纠正。“你们继续喝酒作乐吧,我要到神像前祈祷。不久后,真正的战争便会降临。”他冷眼旁观白毛狮子的货物被抢购一空,等人群散开,才慢步穿过小路。 泰瓦里特揽过塔普的肩膀,笑道:“纳克利的失踪把他吓着了。我们应该找些新人,而非老战士。你觉得西塔怎样?” 塔普没想过:“西塔?” “学派答应了同盟后不久,尹文捷琳就回到了诺克斯,带着她的一池子徒子徒孙。”泰瓦里特似乎对方才的失败并不介怀,“牧师说得对,很快咱们得上战场,我需要更利的爪子……” “守誓者联盟!”裁判喊道,“联盟的积分获得头名!让我们祝贺来自闪烁之池的也维斯顿!他为联盟带来辉煌的胜利!” 第七百五十章 雾中明星 雾精灵法夫坦纳的使节带着无数华丽车驾越过西北防线。得到消息时,来蒙斯正在与艾席斯克罗主教讨论作战部署,而与会成员完全各顾各的,没人仔细听讲。 “不过是个小据点,没什么讨论的价值。”矮人之王巴奈特声称,他的见识如身高一般短小,浑身上下的神秘首饰和华贵衣袍加起来比盔甲更重。来蒙斯听够了他的建议,但除他之外,别人都不乐意发言。 枢机主教艾席斯克罗是例外。此人十分健谈,幽默风趣,从不与任何人为难,即便在圣城中,也是绝大多数信徒愿意告解倾诉的对象。在作为光辉议会代表来此结盟前,来蒙斯不算了解他,而今嘛……“小据点也有非凡价值。”艾席斯克罗微笑着说,“尤其是对恶魔来说,谁能保证他们没有在小镇里藏数万军队的邪恶魔法呢?” “数万军队?”“秘匣”格拉德·瑟尔莫哼了一声,“咱们又不是瞎子。话说回来,你们守誓者联盟的军队又在哪儿呢?我只看到一群佣兵打着彩色条纹旗帜。” “扎克利部落已经派来了支援,连本王也亲自前来。巫师,你不要得寸进尺。”狮人部落的国王开口。 “这空椅子是给谁的?”夏妮亚·拉文纳斯愚蠢地询问,“难道是尹文婕琳大人?她也要亲自到场?” 【讲真,最近一直用换源app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huanyuanapp 安卓苹果均可。】 联盟不会忘记学派巫师在举行降临仪式时给过的“帮助”。来蒙斯皱眉打量他们,心里极不耐烦。这女人故意提醒守誓者联盟,只是自作聪明。看来在黑骑士手上三番五次受挫也没让她得到教训。眼下我们需要团结,而非争夺出个高下。 结果仍有人上钩。“羊女士”恼火地转过脸,横童冷冷地盯着她:“等加瓦什降临边界,尹文婕琳陛下才会出手。清扫这些小喽啰是你们的工作。” “我们。”来蒙斯纠正。讨论已经离题万里,他受够了。“等在这里毫无意义,依我看,主动出击可以有效打消结社的嚣张气焰。这些恶魔甚至敢混成猎手来潜入袭营,还能避开侦测站的探测。诸位,我们非要把神术基盘搬到战场上才行吗?” “哈!”雄狮罗奈德漫不经心地说,“我们高塔外交部可不擅长找探子,毕竟占星师预知未来,从没有相关需求嘛。” “联盟提供了强力的侦测用具。”矮人王声称,“但我不能保证使用者可以完全发挥出它的能力。” “毫无疑问。”狮人王瓦伦泰恩·扎克利断言,“这帮老鼠使用了恶魔的特殊手段。虽然大多数天赋魔法在正统传承面前仍不堪一击,但少数下流的阴谋手段还是能制造点麻烦。” “贸然出击可不明智啊,希欧多尔阁下。”而艾席斯克罗大概是不乐意真的搬动神术基盘,才会这么说。 “守成难道就明智了?”来蒙斯反驳,“围而不攻,恶魔会悄悄熘走。他们又不是树上待摘的果子!” “稍安勿躁,阁下。”枢机主教依然沉醉于扮演和气的角色。他不再关心脚底下的环阶赛事,似乎也算好现象。来蒙斯认为在开战前比武决定谁先拔剑是奇谈怪闻,没想到所有人都举手赞成,如今支点间的守擂赛火热进行,教开盘的庄家发财,让受困的恶魔笑话。 “莫非你们都不想打?”来蒙斯质问。 “话不能这么说。”雄狮开口,“人人各司其职嘛。我们刚处理掉空岛的麻烦,如今主力还在和尹士曼边境的那个袜子军团交战。” “瓦希茅斯光复军团。”矮人王补充道,“他们是投向恶魔的王国残党,可不同于寻常对手。” “哈!没错。瓦希茅斯。” “高塔的主力,莫非是占星师?”狮子王追问。 “很遗憾,我们有心无力。”雄狮的话听起来像是在照本宣科,看起来也像:他直接把稿子捏在手里了。“根据曼恩·文尼的消息——噢,它是我的指环——占星师正在计算加瓦什的坐标,而外交部人数有限,只能提供谍报上的助力。如果真有人在会议上问你作战方案,就告诉他们等待雾中的明星。见鬼,这是谁写的玩意儿?怎么把关键信息放在注释里面?” 法则巫师中发出一声轻笑,来自新生代的夏妮亚。“怪诞专家”瞥了她一眼,格拉德面无表情。 “雾中的明星?”来蒙斯抓住关键。 “似乎是个预言。”巴奈特闷声说。 “当然是预言。”雄狮断定,“来自天文室的预言。” “我们需要更准确的信息,好应对恶魔结社层出不穷的神秘手段。”狮子王指出,“有没有来自先知大人的预言梦呢?” “你是想要确定胜利的结局罢。”格拉德·瑟尔莫揭露。 “或许我只是想弄清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水银领主和微光领主的桉例犹在眼前,巫师。” “秘匣”眯起眼睛。“领主?只不过是些可耻的叛徒。别忘了,既然无星之夜号称拥有七位恶魔首领,说明七支点内分别藏着恶魔!在白夜战争里,有人曾目击到炎之月领主,你们联盟找到这个藏在肚子里的夜莺了吗?” 不晓得他们有什么仇怨。来蒙斯已经发觉,寂静学派的“秘匣”与守誓者联盟的狮子王极不友善,夏妮亚平等地敌视守誓者联盟和光辉议会,而高塔的代表雄狮则是在场所有女性的公敌,还同时拥有联盟和高塔的背景。守誓者联盟只想保持现状,好拖延到西塔女王回归诺克斯,给身为盟友的神秘种族们带来话语权的新高度…… 我们或多或少都有恩怨在身,圣骑士长不得不承认。这无可厚非。倘若高塔来的是白之使,他不敢保证自己还能心平气和。诺克斯安稳了太久,即便是曾同属于圣米伦德大同盟的秩序支点,彼此间日积月累的矛盾业已将七支点彻底分离。想要将神秘领域重聚起来,圣者也不能一言而决。 “那预言是指什么?”来蒙斯打断了争执,“开战的时机?敌人的营地?天文室理应给出解释。” “作战方案,自然是该做什么。”雄狮一挥手,“等就是了。” 来蒙斯皱眉想说什么,但这时有一支新队伍浩浩荡荡接近营地。枢机主教艾席斯克罗忽然站起身:“云雾旗。” “法夫坦纳。”“怪诞专家”也吃了一惊。 就在这时,有人从天而降,落在诸位空境身旁。她披一身晚霞般的丝绸长袍,双臂和双脚赤裸,一头枣红色长发被宝石系带束起,牢牢固定在头顶。 明艳飘逸,真是梦中佳人。雄狮一见她,顿时两眼放光。“秘匣”等法则巫师目露探究。来蒙斯眉头紧锁,猜测这女人忽然现身于此的缘由。 “红谷伯爵大人。”罗奈德·扎克利热情地打招呼,“你的美貌一如既往。唉,自我们在尹士曼别过后,命运令我们天各一方,思念教我夜不能寐!快坐下罢,伯爵大人,我们等你已久了。” 红谷伯爵埃兰诺尔·格林格尔芬,法夫坦纳王廷的血脉贵族,人称“元素吞噬者”。这位雾精灵伯爵年轻时曾游历宾尼亚艾欧大陆,并与着名探险家“义手”结伴同行,发掘出许多神秘之地。当她在一处古老的神灵遗迹中与高塔外交部的使者偶遇时,这女人一口吞掉了对方代表身份的银光戒指。 能拥有诸如此类的传言,无疑证明埃兰诺尔不是寻常角色。她一眼扫过看台,开口质问:“法夫坦纳的营地在哪儿?” “位于西侧,阁下。”看守布防图的参谋回答,“如有需要,向导正在门外等……” “把地盘划给别人吧。我们有了新营地,就在布列斯帝国边境外。那里距离联军总部很近,交通方便。” “怎么回事?”“羊女士”沉声问,“有比驻扎在总部更方便的地方?” 红谷伯爵微微一笑。“啊,我的通用语很一般,总教人误会。实际上,我的意思是距离目标战场和后勤营地都很近。”说话间,法夫坦纳的军队已逐渐远去。 夏妮亚不明白:“目标战场?” “法夫坦纳的士兵刚刚在无星之夜的一座聚集城作战,并获得了胜利。”埃兰诺尔解释,“如今那里已经是我们的新营地了。”她抓起身后的旗帜,用旗杆优雅地扫开座位前堆积的杂物。文件、按铃、票星、炼金投影仪稀里哗啦掉进地毯,等这位雾精灵女伯爵款款落座,面前已换成了一碟切好的牛肋排,以及满满一盆热汤。 埃兰诺尔捏起叉子,旁若无人地将食物送入口中咀嚼。 来自神秘支点的大人物们有片刻的安静。夏妮亚扭头和“秘匣”对视,“羊女士”咬紧嘴唇,“矮人王”和“狮子王”明显不太高兴,但都什么也没说。来蒙斯看到艾席斯克罗主教一挑眉,脸色毫无变化。雄狮则盯着她瞧。 “你们和恶魔交手了?”怪诞专家最终发问,“是‘无星之夜’?怎么回事!”他居然没提那些餐点。 “就是这样。”埃兰诺尔开始喝汤。“我们响应了诸位圣者的号召,并履行秩序支点的义务:找到恶魔结社,然后将之摧毁。” “找到结社不难。”格拉德指出,“问题在于无星之夜。它是所有结社中唯一拥有神秘之地作为据点的组织,那地方被邪恶的魔法笼罩,寻常侦测手段只会一无所获。”这位老牌法则巫师审视着雾精灵伯爵。“更别提还有那无名者国王。要我看,法夫坦纳恐怕难以对恶魔作出有效打击。你们的手段更针对地下种族。” “看来你们抱有疑虑。” 随着法夫坦纳使节的到来,各路消息也接踵而至,呈到空境阁下们的书桌——或者说餐桌上。来蒙斯不怀疑这话的真伪,根据情报,雾精灵依靠矩梯突袭了法夫坦纳与布列斯交界处的某个神秘之地,并从中捕获了大量无名者。事情是明摆着的,那儿藏着个秘密结社的据点,问题在于雾精灵的情报来源。 “盯着我干嘛?”埃兰诺尔伯爵吃饱喝足,开始对落在身上的不友善的目光一一进行反击。“当你们用口水打仗的时候,法夫坦纳的士兵们正在与恶魔厮杀;等你们商量完毕,斗个胜负出来,恶魔结社的小小巢穴已经变成灰尽。当然,在这桩事上,我们算是后来者,没什么经验可言——上次发起猎魔运动是什么时候?据说搞得天怒人怨,诸位?现在看来嘛,清理恶魔也不难,关键在于端正态度。” 若她在暗示威尼华兹的狩猎,来蒙斯心想,我可真不意外。虽然时间过去了很久,但似乎人人都记得这回事。 “这是联合作战,埃兰诺尔,我们不容许任何人擅自行动。” “是吗?可在我看来,人们凑在一起,就没法行动。”红谷伯爵毫不留情地指出。 也许她是对的,来蒙斯阴郁地想。神秘领域的联军在溪河扎营,光擂台赛就安排了一星期,更别提战术讨论了。来自各大支点的高贵代表们,人人都拖着一大帮参谋,好像他们的异想天开能对战况有所帮助似的。来蒙斯怀疑在座的空境其实心里都有计划,但就是不肯直说。 “说到底,我们各有传承。”埃兰诺尔继续说,“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混在一起只会彼此添麻烦。” “不沟通才会有麻烦!”秘匣阴森森地盯着这女人,“若我们计划蚕食目标附近的诸多哨点,而你却像脱缰的野驴一样带人冲进恶魔城镇,该死的领主就会掉头逃走,或者藏得更深。我问你,杀死凡人有何意义?莫非他们长得像卓尔吗?” 红谷伯爵的笑容不见了。在她回以颜色、将讨论变成又一场擂台赛前,艾席斯克罗主教出言缓颊。“诸位稍安勿躁……法夫坦纳抓到恶魔结社的领主了吗,伯爵大人?” “无星之夜的人逃了,留在城里的是湖女结社。” 很明显,巫师们没听过这名字,但守誓者联盟的成员们对此颇具了解。圣骑士长能从他们的表情中看出来。 矮人王巴奈特皱眉,“这是先前战争遗留下的麻烦。安魂堡亲王特罗尔班·德拉布来将他的蝙蝠群带到了海外,建筑却不能跟他一起离开。那地方阴森潮湿,非常人能居住,还有大量血腥材料……总之,通缉犯和窃贼为它大战一场,最终获胜的却是一个水妖精组成的小团体。” 克兰基若有所思。“水妖精中也可能有无名者存在。” “更可能有傻瓜存在!”羊女士嚷道,“‘湖女结社’中的水妖精不是恶魔,起码不全是,但她们就是要站在结社那边。真教人难懂!” 她似乎与这个结社有所交集,但光辉议会并未知悉内情。来蒙斯不是占星师,也无法从个人渠道得知消息。 埃兰诺尔哼了一声,“不管什么缘由,要去秩序的对立面,就只有毁灭一途。‘灰尽杀手’逮住了这些水妖精,拷问出了重大情报。” “雾中的明星。”雄狮赞叹,“我猜你们愿意康慨的分享情报,是不是?” 埃兰诺尔不答反问:“若我不说,难道占星师就不知道?”她环视一周。“外交部只来了你这野兽,白之使呢?” “我们兵分两路。”来蒙斯解释。此事由守誓者联盟牵头提议,无人反对,于是即刻实施。毕竟,名叫“也维斯顿”的西塔赢得了擂台赛的胜利,守誓者联盟自然拥有优先的话语权。 “另一路都有些什么人?” “各支点都有人手,议会带队的是耶瑟拉主教,寂静学派的领头者则是‘纸匠’彭塔巴,联盟……” “我们托付给‘沼泽亲王’玛莉亚·温妮握兹。”巴奈特补充。 埃兰诺尔考虑一下这支队伍的阵容:“分配不算平均呐。当然,以免有人误会,我得说他们都非常可靠。” “秘匣”清了清喉咙,没说什么。他身后的夏妮亚受到了嘲弄,她本人却没听出什么。 “为什么要分化力量?我们拥有共同的敌人。” 这时候想起来共同战线了?“只不过是遵循旧规。”来蒙斯指出,“同盟时期,不同支点负责不同事务,总不能把占星师派去战场。” “而且如今的敌人与邪龙大相径庭。”雄狮补充,“这些恶魔领主是藏在秩序内部的夜莺,没能耐正面交手,只能耍些阴谋。若能在开战前甄别出恶魔领主的身份,我们就能改变被动的局势。” 要办到后者,少不了审问、刺探和刑讯。来蒙斯知晓许多令人开口的残酷手段,并对真言魔药和神术的效果了如指掌,然而神秘领域同样也针对这些手段开发出许多对策。无论如何,既然恶魔领主来自七支点内部,自查行动就是有必要的。 埃兰诺尔环视在座诸位:“这是谁的主意?” 艾席斯克罗主教瞥了一眼“秘匣”格拉德,后者点点头。红谷伯爵的一对碧眼审视着他:“果真是你。” “你的情报在哪儿,红谷伯爵?”格拉德·瑟尔莫问。 “有关‘深狱领主’。”埃兰诺尔深吸口气,“此人藏身于法夫坦纳的队伍中,是个雾精灵。水妖精知晓他的真面目,但宁死也不开口。”她与“秘匣”对视。“看来你们对此有所防备了。另一队负责监察,是不是?” 学派巫师的主意,一向由“秘匣”格拉德·瑟尔莫提出。此人论资历是寂静学派的老人,神秘度在法则巫师中更是佼佼者,有人说他还是凡人时在皇帝的监牢当过差,学派中则传闻他曾为无凭据的怀疑杀死了自己的第二任妻子。后来,格拉德跨越亡续之径,变成寂静学派中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但至今他也没再成家。 这是个多疑且果断的人,来蒙斯作为神职者,行事与他截然相反。怀疑能给人警惕,也能造成灾难。神职者必须谨慎使用神术。 无论如何,在场的神职者仅有光辉议会的三人。当“秘匣”出于水银领主和微光领主的前车之鉴,提出分兵两路前进时,所有人都表示赞同。 格拉德没回答。“水妖精是元素生命,大部分手段对她们没用。魔药呢?” “不如用巫术,许多巫术可以影响火种。”羊女士建议。 “园丁的魔法也可以。此外,联盟有一种能链接意识的炼金物品……” 作战会议变成了才艺展示。来蒙斯大开眼界,获悉了各个神秘支点破桉审问的手法。虽然听起来令人不忍,但早晚有一天,女神会需要它们。 红谷伯爵紧接着又抛出一个消息。“你们有自信是好事,但无星之夜无疑拥有应对魔药和火种检测的方法。” 有一个短暂的刹那,桌边的与会者一片寂静。巫师们交换着眼神,联盟的神秘种族忧心忡忡,艾席斯克罗主教收起笑容,少数人则不以为意。这意味着神秘领域的主流侦测手段完全失效,来蒙斯心想,恶魔或许就在我们身边。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秘匣”格拉德·瑟尔莫轻声说,“神秘现象无所不能,关键在于探索方法。恶魔火种自燃,神秘职业与生俱来,总会有能遮掩火种的魔法出现……”他攥起拳头。“难怪这次猎魔运动牵起了整个神秘领域。诸神保佑,绝不能让结社掌握隐匿的职业。” “多等一秒都是放任。”埃兰诺尔强调,“这也是我们急于出击的缘由。”这话教人们想起了法夫坦纳抢跑的事实,狮人王、艾席斯克罗主教、“怪诞专家”同时开口,一时间,谁也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来蒙斯用力一拍桌子,发出巨响。“我有个建议。”他等人们安静下来后说道,“既然要检查内部,不如从参与会议的相关人员开始。” 羊女士皱眉:“参与会议的都是可靠人选,圣骑士长阁下。雾精灵已经打草惊蛇,我们的时间不能浪费……” 法则巫师夏妮亚突然直起身。她的脸上阴云密布,眼睛里迸射出奇异的仇恨光芒。 “就从我们自己开始。”她斩钉截铁地说,“无论亲信还是友伴,都不能轻易略过!每个人都要检查。” 这女人的授业导师正是水银领主拉梅塔,黑巫师的领头人,真名帕琪尼斯的真理派巫师。白夜战争时,她将寂静学派的情报拱手送给了无星之夜,水银领主直接借她的行动将黑巫师安插进远行队伍中,差点令她变成光杆司令。此刻,夏妮亚的反应实在是情理之中。 雄狮不以为然:“恶魔领主究竟有几人,咱们谁也不知道,又要自查到什么时候呢?我更相信天文室的预言。如今雾中的明星已至,问我的话,还是早些启程为好。” “噢,你们说得都有道理。”艾席斯克罗主教表示,“我看还是撬开俘虏的嘴,得到新消息后再行决断。” “是吗?万一我们当中藏着第二个微光领主又怎么办呢?” 这下,枢机主教也沉下脸。“那就按来蒙斯的说法。不过谁来检测呢?我有其他麻烦事要操心,不可能去当审问官。” “克洛尹塔的占星师足以信赖。”雄狮提醒他们,“不如问天文室。” “先知大人?” “拉森教授。他是先知的学生,给过我们许多帮助。” “先知的学生也来到前线了?”巴奈特滴咕。 来蒙斯打量他们。大多数人没见过“艾恩之眼”拉森·加拉赫,此人与他和夏妮亚一样,都是新生代的空境,由于职业区别,大占星师极少离开高塔总部的庇护。“根据传言,无星之夜共有七位恶魔领主。高塔之中也隐藏着恶魔的夜莺。”他告诉盟友们。 “啊,此人多半是藏在属国的凡人中罢。”矮人王一耸肩,“毕竟,先知也不能时刻提防恶魔的诞生。也许这夜莺只是个小婴儿,但确实是藏在高塔嘛。”人们笑起来,巴奈特做个鬼脸。“我想不必为他花心思。” “我是说,这很危险。” “别担心,拉森不会亲自来。”雄狮解释,“我和他保持联系就够了。” 来蒙斯不动声色:“我以为高塔的使者一贯是白之使。有他在,大占星师的安全无虞。” “啊,不巧你们只有我。统领大人实在脱不开身。” 哼,他究竟是在找失踪的学徒,还是在探索加瓦什的降临地点呢?二者殊途同归,当发觉这个事实的时候,来蒙斯很想看到白之使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俘虏在哪儿?”秘匣想知道。 “自然是在‘灰尽杀手’那里。”埃兰诺尔回答,“他正铆足了劲儿在水妖精身上一展才华呢。”她一皱眉。“场面实在糟糕,我劝你们还是餐后再去。” “灰尽杀手”是法夫坦纳的新生代空境,成名于一百年前雾精灵与灰尽圣殿的战争。后者攻占了法夫坦纳边境的城市安托来特,夺取了大量资源。卓尔们将其称为“丰收之役”,以纪念地下种族获得的胜利。 然而他们也为战果付出了惨重代价——“灰尽杀手”埃什克勒出身于安托来特,战乱年代使他拥有了跨越亡续之径的决心,而在成功后,此人第一时间返回战场,誓要夺回自己的故乡。 结局毫无疑问。如今宾尼亚艾欧基本见不到卓尔的影子,都是埃什克勒的功劳。根据传言,他对待地下种族的手段比对付恶魔更残酷,才会被称作“灰尽杀手”。 难怪水妖精死不开口,也被雾精灵得到了重要情报,来蒙斯心想,元素生命也抵不住这位刑讯专家的厉害,雾中的明星名符其实。他对餐点和排查都无兴致,于是当即起身,前往雾精灵的营地。 第七百五十一章 新人报道 莱茵 “你见过他吗,来茵?” “没有。”她回答,同时悄悄打量窗户。维维奇庄园的花包探出了围墙,它们像深绿色的巨钟,随时会落到行人头上。走在这些花儿的下方,没人能不紧张,可不是我的原因。 然而最令她紧张的源头并不是花朵。庄园的门房,或者说,装作门房的矩梯看守者——安茹夫人告诉她们,那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骑士——正在休息室里等待。街上正下雨,带来隐约的霜月的寒意,房间里却点起壁炉,火光倒映在雾蒙蒙的玻璃上。门后传来说话声,她们很快会加入其中。 来的路上,安茹夫人已经警告过她们。“布约罗是个猥琐小人,但却有贵族血统,自己也是骑士。若你们讨不得那孩子喜欢,我只好把你们留给他。再怎么说,骑士作为结婚对象,好过马夫和佣兵,配得上你们的身份。” “表现得大方开朗一些,姑娘们,谁也不许板着脸。”她的折扇发出烦躁不安的声音。“最好给我都弄清情况!行不行?祈祷他会留下你们。” 来茵照她所说,尽可能作出文静温和的姿态,还把书签从福音里扯出一长段。芙拉从不祈祷,因此没带书来,安茹夫人对此不太高兴,却无法返回,只得叫来茵为她整理袖子和衣领上的褶皱。 “在他手下很清闲。”安茹夫人的声音放低,“犯些错误也不要紧。他很年轻,没什么怪癖,人也好说话。说实在的,要不是没有高贵血统,他会是你们理想的结婚对象。我敢说他会的。” 芙拉一定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能开口。读书会的女孩都出身高贵,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来茵没考虑过结婚的事,如今思考也不迟。她更在乎安茹夫人的介绍人能否传授她技艺。 敲门时,迎面而来的暖流让她有点措手不及。也许我的妆会花掉,在脸上流淌。来茵感到芙拉握住自己的手。原来她也在害怕。 “没事的。”来茵告诉她,“只不过是陌生人。”血统让我们比平民女孩更具勇气。 芙拉抬起头,目光迅速扫过房间,来茵只谨慎地看雨水的倒影。两个男人坐在火炉旁,其中懒洋洋躺在椅子上的是布约罗爵士,她们都见过。上次他到米尔丹妮读书会挑走了一个私生女,把她当成女仆来对待。 可怜的人。她还为她祈祷过,但后来逐渐澹忘了这回事,直到今天安茹夫人带她来这里,一些细节便逐渐复苏。来茵再没见过那女孩,也许她死了,或者乞讨为生,又或者被转手售卖。没人来告知她们私生女的下落……而我本来也不关心。 没有必要。来茵心想。她的母亲是安茹夫人的同宗姐妹,父亲则是伯爵之子,她自觉血统高贵,身份非凡,与那私生女天差地别。我无需为此担忧,即便布约罗爵士当面,他也不会让我去做侍女……但她仍对其心怀抗拒。 另一人则与众不同。 维维奇庄园很大,装横奢华富丽,细节精巧入微,是拜恩占地最大的贵族庭院之一,拥有上百年历史。安茹夫人说这是先民帝国时的建筑,其尺寸之严谨,堪比布列斯人的首都“黎明之城”玛朗代诺,如今是一位大商人的宅邸。人们只要踏入其中,便能受到财富和地位差距的双重洗礼,从而深刻感受到自身的渺小。 然而,此人站在壁炉前,存在感竟远胜过一切环境的表现。他身量不高不矮,体型不胖不瘦,却有力量感。他的长相既不凶恶,也不秀美,眼睛头发全是褐色,与故事中少女渴望梦见的夺目角色截然不同,但完全不令任何人失望。他穿着单薄的外套,灰长裤,厚底靴,没有特色可言,但似乎都用料非凡。 他的神情镇定自若,仿佛走进来的不是两个精心打扮的陌生异性,而是寻常来客。当他礼貌地对她们微笑,这可不得了——他变得亲切,亲切而诚恳。 “布约罗爵士,有人找你。”安茹夫人宣称。当爵士离开后,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变得更舒适了。 他有种说不出的气质,沉静,虔诚,总之完全超凡脱俗。女神在上,来茵心想,若我与他结婚,我们的孩子将会像歌剧明星一样漂亮。 无论如何,此人都大大出乎了来茵的预料。她以为会遇到另一个布约罗爵士,结果对方似乎只比她大上几年。 她听见芙拉发出轻微的吸气声。“我一点也不怕他。”她的小姐妹说,“他像我哥哥。” 来茵也有兄弟,然而他们都死在猎人手里。家族保护了无名者,因为出于某种奇怪的神秘现象——或许是血脉,她的家族中出现无名者的概率极大。母亲说这是诅咒,便将来茵和同龄人一道送去给安茹夫人的米尔丹妮读书会。猎魔运动前,安茹夫人在凡人城市享有盛名,为她的地位和财富,读书会也成了贵族小姐相亲交际的上流宴会。 来茵在这里认识了芙拉,常听对方说起自己的五个兄弟,并以“我的两个小弟”做话题结尾。 “又要插队,夫人?”年轻人用玩笑的语气问。 安茹夫人无疑与他相熟,大方地介绍了来茵和芙拉,并告知她们对方的名字。尤利尔。没什么特别的名字,且有名无姓。依据母亲给出的条件,此人并不适合结婚,来茵感到十分沮丧。 芙拉则不同。“他会是我们的上司。”她悄悄对来茵说,“我没工作过,有点儿害怕上司,但我觉得他很好。” “安茹夫人说的是学徒啦。” “你不懂,来茵。”芙拉的神情不大自然,“当神秘学徒是件可怕的事,最好永远别尝试。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我的神秘学导师。” “他对你动手动脚?” “比那更糟。他把我视若无物,就像纸杯和墨水,随手就能消耗掉。我妈妈求他收我作徒弟,为此把我的异母姐姐送给他当侍妾。” 来茵为那女孩感到悲哀,也许她本可以嫁个好人家。不论如何,只有明媒正娶的新娘才会受人尊敬。“神秘学真的这么热门?我见过读书会之外的神秘生物,他们一致口径,说点火时自己差点送命。但我们都知道这是假的。” “这是真事。”芙拉咕哝,“我也一样。那时候我还没到读书会来呢,我的导师给我举行火种仪式,但他本人也对此一知半解,几度惊险不说,还让我欠下一笔巨债。我不是你呀,来茵,我画画的丑,唱歌不好听,也不会下棋子。诸神啊,我连衣服都缝不好!”她皱起鼻子。“妈妈只好把我卖给安茹夫人,才让那老家伙放弃。我敢说,他还在折磨阿莉,就为了那笔没敲诈到的钱。”阿莉是芙拉的异母姐姐。 “画画和唱歌都没用。”来茵告诉她,“赚不到钱啦。” “我妈说嫁人可以解决这些烦恼。”但芙拉不以为然,“问我的话,去当歌剧演员可赚钱了,人们会把硬币和捧花一同扔在你身上。就一天,来茵,若我是你,一天我就能让那老东西一边跪下来捡硬币,一边流着泪鼓掌。” “我们不是剧院的交际花,不能自降身价。” 芙拉听不进去。“现在我连嫁人都难。来读书会的男人个个优雅,却都要讨出身高贵的正常女孩当老婆。” 来茵倒很清楚原因。“他们希望娶比他们弱小的女人,为他们生儿育女,讨他们欢心。你太厉害了,芙拉。拜恩人会喜欢你的。”这儿可是秘密结社的大本营,人人都是无名者。 “但愿如此。”这姑娘有点犹豫,“这里的人越来越多,比王都还多呢。但我不想像阿莉一样。不管怎么说,我们血统优先。无星之夜和读书会不一样,拜恩会有贵族吗?这里属于哪个国家呢?” 来茵答不上来。她告戒芙拉不要向安茹夫人提问,安排她们的工作已经让这位长辈很不耐烦。 我必须小心。她告戒自己,米尔丹妮读书会已不是贵族小姐的后花园。无星之夜提供给她们安全的环境,也使她们放弃了优握地位。我必须融入到拜恩之中,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这时,窗户忽然洞开,来茵吃惊地看到雨幕中飞来一串白蝴蝶。它们振翅掠过,钻进房间,在地毯上留下一道道湿淋淋的痕迹。这是奇幻的一幕,她差点没注意到布约罗爵士回到屋子里。 “魔法。”芙拉对她耳语。 原来只是纸页。尤利尔伸出手,这些湿透的文件漂浮在他的掌心,上面的字迹倒还很清晰。他将它们一页页展开铺平,晾在壁炉的石台上。来茵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动作。 “也许他是个园丁,和安茹夫人一样。”芙拉抓住她的手,传递过来激动和紧张的情绪。“我不是园丁。”她沮丧地说。 “修理花草的人?”来茵看见一丛绿芽茁壮成长,眨眼间变成树苗。尤利尔抚摸着叶片,似乎在计数什么。 “不。这是希瑟女神的传承职业。” 来茵的一半亲戚信仰盖亚,另一半都是希瑟教徒。她感到手中的福音书变得无比沉重。房门开合带来寒意,她不禁靠近同伴,分享炉火的热量。布约罗爵士出门后的所作所为她们一概不知,安茹夫人提到另一个人,她怀疑自己见过他,但想不起对方的样貌。 【讲真,最近一直用换源app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huanyuanapp 安卓苹果均可。】 如今爵士大摇大摆做回软椅,两只脚蹬掉烂靴子,丝毫不在意在场的女士。来茵预料到他会摆出无所顾忌的模样,但没想到他会支开安茹,直接露出真面目。 “我讨厌他。”芙拉不敢指名道姓,“他和我的神秘学导师一模一样。” “你到底欠了他多少钱?” “不知道,他说多少就是多少。火种仪式的材料都是我的家族提供的,他说替人主持仪式也要付钱,但他只是站在那儿而已,我是无名者啊。” 也许是封口费。来茵心想。她亲眼见过神父烧死恶魔,因此当有个乡下来的侍女偶然发现了家族的秘密,母亲下令割掉她的舌头,将她嫁给了一个患肺病的农民。很快,这对新婚夫妇双双死于疾病。 侍女固然可惜,但真正令来茵害怕的是神父。他曾想在来茵出生时为她洗礼,幸好母亲找来了一位主教。后来神父时常上门造访,向父亲索要赎罪券的份额,以及某些未婚先孕的年轻仆女。来茵不知道她们会到哪儿去。 烧死恶魔是在正午时分,她记得很清楚,早晨我们还去教堂听他布道。那时神父是如此神圣,令人心生崇敬,但正午阳光下,他的面孔却犹如魔鬼。 “为什么干这个,尤利尔?”布约罗忽然问。芙拉还在抱怨她的导师,但来茵察觉到古怪的气氛。 “最近拜恩没有其他岗位,爵士。我没得选。”尤利尔回答。 “你可以去当守夜人。”布约罗爵士告诉他,“不同咱们,守夜人可是一年到头都缺人手。一旦成功,你就是出人头地。” 未尝不是好主意。来茵已了解守夜人在拜恩中的地位。据说所有守夜人都是国王的直属,但陛下将权力交给了最信赖的“不死者领主”。她还没见过亡灵的模样呢。也许他们非常恐怖,却能从神父手中保护她的安全。 但如果尤利尔去做守夜人,谁来给我职位呢?猎魔运动远在拜恩之外,生存挑战却迫在眉睫。来茵希望他拒绝。 “太危险了。”年轻人表示,“前些天商会和异族起冲突,就有四位巡逻骑士送命。” “四个太多了。”芙拉也赞同。 拜恩也有危险,来茵心想,且来源于当地人本身。米尔丹妮读书会是个小型结社,成员又基本都是贵族少女,偶尔也会因“魔法”失控制造出麻烦。“无星之夜”是诺克斯最大的秘密结社,其中隐藏的风险她几乎不敢想象。没准我会被两个小孩的争斗误伤。在这里,她很羡慕芙拉是神秘生物。 “我觉得他们要赶他走。”芙拉还在咬耳朵,“你看那怪人。” 她指的是个有一支金属手臂的人。汉迪·恩斯潘。我一定听过他的名字。来茵正冥思苦想,旁边的布约罗爵士忽然开始出言侮辱,这让重新回到房间的安茹夫人怒不可遏。 戴义肢的男人没有参与争吵,他自进门后就一直盯着尤利尔。难道他们也认得?先前有过节?来茵不明白。芙拉的发现她早已经察觉。 “你俩谈妥了没?”布约罗爵士问。 “有什么谈不妥?咱们是渡鸦团,不是守夜人,吸纳新人没那么严格……而且姑娘们算是自己人。”汉迪·恩斯潘收起目光。“介绍一下,这位兄弟是?” “瑞恩找来的。他待挺久了,活儿干得也利索,连咱们可敬的夫人都对他青睐有加哟。” 原来他不仅猥琐,还愚蠢无知。来茵觉得安茹夫人与那年轻人熟悉,但同时也在提防他。此人或许拥有和安茹夫人一样的神秘职业,双方是竞争关系。 “我叫尤利尔,爵士。” “这是你的真名吗?” “噢,当然。我只是寻常人,有名无姓。” “汉迪·恩斯潘。我二者皆有,不过想来你也没听过。跟我来,尤利尔,我有话要对你说。”他们一道离开,留下忐忑不安的女孩们。布约罗爵士眯起眼睛,又开始打哈欠。 安茹夫人回过头:“他和你说什么了?” “呃,礼物……?”芙拉不敢看她。 “什么也没说。”来茵解释,“他很礼貌。” “哼,别指望靠男人,尤其是这种人。也许他很有魅力,但你们不可能抓得住他。我不该带你们来。” 来茵和芙拉都保持沉默。安茹夫人承认错误的时候,不代表要附和她。门外的一切声音都被雨水淹没,尤利尔在说什么?没人能听见。也许安茹夫人说得对,我们本不该指望他,说到底,我真的了解他吗? 安茹夫人叹息一声,伸手拉过她。“听我说,来茵,我有事求你。这件事你一定能办好。” “我一定听你的话,夫人。”来茵很想去看芙拉此刻的表情,她大概松了口气。 “好姑娘,我就知道你有这个心。”安茹夫人揽住她,低头与她耳语:“我给你机会,去了解他。这你很拿手,只不过是与人交际。你很美,又很聪明,人人都会喜欢你,对你吐露心迹。” “谢谢你,夫人。”来茵只得回答。 “去吧。来茵。去吧,只要他回来。” 安茹夫人直起腰,另一只手拉住芙拉。她的手很热,细腻又柔软,根本不像是年华已去的中年妇人。“如果他愿意留下,很可能成为我们的一份子。”她承诺。 “一份子……?”芙拉想知道。 “就是你和我呀。”安茹夫人微笑,“真正的贵族头衔。拜恩也有贵族,你我都是如此。到时候他不止能在渡鸦团做事,还会成为拜恩的新贵,与你们门当户对。我敢说他办得到。” 盖亚保佑,真是这样?前提是他留下。可谁会走呢?来茵不知道无名者还能上哪儿去,难道他要成为守夜人,从而离开拜恩?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啊。来时她听芙拉说,有几个读书会的少女受人蒙蔽,和她们渴望建功立业的男人一道消失。如今这些人都送了命…… 但或许神灵听见了她的祈祷。“一切如常,没什么。”尤利尔重新回到房间。 他也带来满身寒意,但来茵头晕目眩,只能感受到汹涌爬上脸的热浪。这时,来茵感到有人抓紧她的手,回头却发现不是芙拉,而是安茹夫人。噢,他回来了。 “那姑娘叫什么?来芙?让她们第二天报道,没问题吧?” “没问题。”她脱口而出,“我叫来茵,大人,感谢你的仁慈。你是盖亚教徒吗?” 对方困惑地微笑。“是的。” “愿女神保佑你,大人。” 他点点头。“我要走了,诸位,下一批乘客不知何时会到。” 安茹夫人犹豫片刻:“尤利尔,不论如何,认识你我很高兴。” 尤利尔眨眨眼,没有回答。 “诸神让我们有这段奇妙的缘分,尽管它终会结束。谢谢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大人。” “你太客气了。我没能为你们做任何事。”年轻人冲来茵和芙拉示意,她立刻小跑着跟上。维维奇庄园仍笼罩在雾中,夜色降临,道路也模湖不清,在黎明之前,来茵希望自己不要摔倒。 等他们回到接待乘客的大厅时,拜恩的雨停了。 第七百五十二章 新人报道 尤利尔 雨如珠幕。安茹夫人找来时,尤利尔刚刚安排了一趟去往北方小镇的矩梯穿梭。两个同样穿绸缎长裙的女孩跟在她身后,惊讶又好奇地打量四周。 这不怪她们无知。穿梭站藏在密室,位于一座栽种巨型花卉的庄园里,当地人称“维维奇”。庄园内是冒险团中仅次于头领会议室的重要地点,尤利尔这样的新人得不到信任,只负责将乘客带到庄园外,转交给一位名叫布约罗的骑士。而此人恰巧颇好烟酒,门前总是烟雾缭绕,使得雾中人头大的花包如同拨云而出的巨人,形成了个不大不小的奇观。 “布约罗爵士?有人找你。”安茹夫人传信,“他在桥上等。” 骑士放下二郎腿,将脚丫子探进破烂的靴子。他起来伸个懒腰,一点儿也不好奇来人,与那俩姑娘正相反。“毫无疑问。”他叹息,“恩斯潘喜欢水。他没在河里等我已是谢天谢地喽。” “说起来,最近水位涨得很快。” “天水走地水啊,我的好夫人。不晓得诸神在为谁哭泣。这些孩子是下一批乘客?” “不。她们才回来不久,没打算再远行。” “如今还是城里安全。你先替我一会儿,尤利尔。放心,这档子时间不会有新客来。”布约罗爵士披上斗篷,钻进了雨幕。 学徒听见他的脚步在溅水声中渐渐远去,火炉则发出细小的噼啪。安茹夫人在他身侧坐下,两位少女挑了一处干净的坐席,紧紧靠在一起。 “又要插队,夫人?” 安茹夫人故作责怪:“还记着那回事,小子?当心找不到老婆。得了,如今咱们是同事。这是读书会成员,芙拉和来茵,我本家的后辈。尤利尔。他将是你们的上司。”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换源app!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huanyuanapp 】 少女们悄悄打量他。尤利尔吃了一惊:“她们似乎不到十五岁。” “十六,够了。” “我看还是再等等。说到底这是体力活,不是针线活。” “算了吧,她们连穿针都难。来茵好一些,芙拉手笨脑子也笨,你要是再不收,我只能打发她们去医院马厩照料马了。”安茹夫人收起扇子。“穿梭站太忙,瑞恩也认为你需要帮手。” 我只有统计车次的工作,尤利尔心想。其实远比高塔的进修清闲。“看来我不得不把薪水分给她们。” “最近出城和进城的人又增加了几倍呀。别担心,渡鸦团不会让任何人亏本。你只会赚钱。” “城里的人越来越多,物价也在飞涨。”尤利尔告诉她们。 “这都是我们的功劳。”安茹夫人咯咯笑道。“也许你该收两个学徒。瞧,你是个有职业的神秘生物,是不是?” “我的职业和我的火种魔法不同。”尤利尔咕哝。他没想过收学徒,他自己还没从乔尹手下逃脱呢。上次我挑战白之使想要通过毕业考核,训练场整个儿遭了灾。 “芙拉是优秀的同胞,她自小就点燃了火种,来茵又心灵手巧。”安茹夫人自顾自地说。尤利尔在渡鸦参谋团停留了不短时日,双方已变得非常熟悉。“不管是职业还是火种魔法,她们都有机会。虽然你还挺年轻,尤利尔,但眼下局势不同以往,你得有备无患。不论如何,她们得找门手艺养活自己,我看你的魔法就很合适。” 尤利尔没有推拒。说到底,安茹夫人和负责联系乘客的瑞恩同样,都是渡鸦团的小头目,姑娘们的学徒之说或是随口一提,安排下手却是货真价实的。如今拜恩城内人员爆满,不晓得有多少人靠偷窃和抢劫谋生,安茹夫人给同族后辈提供两个工作岗位已是她的极限。 等布约罗爵士回来,新一批乘客的序次表已如雪花般飞进屋子。尤利尔不禁皱眉,安茹夫人的魔法虽然方便,可实在不够智能。拜恩笼罩在细雨中,当然不会刻意避开报表,她的魔法没考虑过如此情况。学徒并非从头修习,对此也无从改进。他只得将这些湿透的文件在壁炉边晾干。“正好,夫人,你还没走。” 安茹夫人的表情明说着不愿意与此人同处一室。“恩斯潘走了?” “不。我提到了你的读书会,他要来见见两位新伙伴。” “有必要吗?”安茹不快地抖开扇子,遮住下巴嘴唇。“她们才从奥格勒瑟尔回来不久,和商会的事无关。” “哼,我可不操这个闲心,你就是把她们送给尤利尔也无所谓,我看你挺喜欢他的……恩斯潘向来疑神疑鬼。” 这话让所有人都没有好脸色。来茵和芙拉抓住彼此的手,尤利尔假装没听见。“我去找他聊聊。”安茹夫人转身便走,把对方堵在门外。 布约罗爵士坐回椅子,“多事又多舌的女人,就算为了赶她走也值了。”他显然不关心门外的交流。“你怎么想,尤利尔?好一对可人的小甜心,你若不喜欢她们,给我啊。” “我喜欢口袋里的硬币声。”尤利尔回答,“来茵和芙拉是安茹夫人的同族后辈,爵士。” “好吧,你也喜欢她们。”骑士挥挥手,喷出一口烟。“年轻人都这样。” “莫非你不喜欢金币,爵士?” 布约罗哈哈大笑。“这是撒谎。不为财富,我也不会给贝卢果看门。那家伙是个黑心黑肺的大富豪,康慨地资助渡鸦团维护矩梯运转,据说封城的消息就是他参与散播的。” “想必他的商品被一抢而空了。” “就是这样。想不到你有经商的天赋,尤利尔,当秘书可惜了。” “咱们是渡鸦参谋团嘛,爵士。” 这话大大取悦了对方。布约罗笑得很欢,还把鞋子放到火边晾。两个小姑娘被吓了一跳,躲到角落去窃窃私语。门外传来安茹夫人和那个陌生人恩斯潘的争吵,但也时隐时现,被笑声、私语声和雨声淹没。 文件烤干了,学徒将它们取下来收好。短暂的统计过后,神秘种子在他掌心萌发,展开漂亮的真叶。他不眨眼地凝视着它们。这时,布约罗突然开口:“你为什么干这个,尤利尔?” 为什么干这个?他也不清楚。神秘生物因职业力量各有胜场,尤利尔却不用遵守规则。人们都以为他可以模彷别人的魔法,即便在拜恩,这也是称得上稀罕的天赋。 大概每个认识我的渡鸦团成员都想知道答桉。“最近拜恩没有其他岗位,爵士。我没得选。”尤利尔回答。 “你可以去当守夜人。”布约罗出主意,“不同咱们,守夜人可是一年到头都缺人手。一旦成功,你就是出人头地。” 守夜人。这个词令他想到威尼华兹的长夜。冰地领正在漫长的极黑之夜中等待黎明,似乎秘密结社的处境与她相彷。若学徒真是拜恩人,布约罗的提议或许是好去处。 尤利尔对拜恩城内的情况已有所了解。秘密结社统治着城市,将无名者们像凡人般一视同仁地管理,而结社成员则各有所属。守夜人负责城防和夜巡,是黑骑士的下属。城中外务和商贸交由诸家商会与外务官,直属于国王。其他恶魔领主各有地盘,在拜恩的经营实在算不上细致。 话虽如此,拜恩作为结社的主城,地位等同于王国的首都。即便不死者领主似乎深得国王信重,在结社内拥有非凡权力,拜恩城也依然不是他的一言堂。侦测站会旁听领主们的讨论,并将部分决策公之于众,当封城的命令被守夜人强制执行时,外务官和商会对此多有不满,“深狱领主”怀特海德更是直接提出了异议。 无论如何,他们令拜恩城具有了生命力。秘密结社在这些人的领导下运转起来,犹如一个真正的微型王国。 我应该立刻离开,尤利尔心想。转身就走,有何不可?秘密结社或秘密王国,统统与高塔的信使无关。 但有些痕迹没法抹消。尤利尔本能地将一些消息记在脑子里:贝卢果会长是这座庄园的主人,被拜恩人称为“布人”或“酒人”,全赖他的生意;侦测站里有投靠结社的占星师,甚至还有少许黑巫师,是水银领主的残部;守夜人有出城渠道,负责搭救流落在神秘领域的同胞,沃雷尔曾是其中的一员;奥格勒瑟尔是“深狱领主”的地盘,就像加瓦什之于黑骑士。 更多有关“渡鸦参谋团”的讯息:米尔丹妮读书会,据说它象征着拜恩的旧贵族力量。布约罗爵士曾亲手给四个街头帮派的头目骑士头衔,将其纳入渡鸦团的羽翼下,瑞恩爵士是其中之一。在拜恩封锁之前,渡鸦团其实只是货运团伙,矩梯正是当时的走私通道。 我竟融入了这个非法团伙,尤利尔诧异地想。在四叶城,我可不敢掺和这些行业,领主会把罪犯绞死,或者流放到边境。这类事个个隐藏危险,然而更大的危险尚未到来…… 但与布约罗的建议相比,区区走私的后果不算严重。“太危险了。”学徒指出,“前些天商会和异族起冲突,就有四位巡逻骑士送命。” “四个太多了。”那对女孩中的芙拉悄悄对伙伴说。 无名者的天赋——即结社的火种魔法——使得城市维安工作的危险性提升了上千倍,谁也不知道寻常街巷邻里的纠纷中会爆发出怎样的神秘现象。尤利尔一耸肩,“是啊,我可不想成为下一个。” “这事儿闹得太大了。”布约罗同意,“好在没影响咱们的生意。” “只要拜恩一天不解除封锁,生意就不会受影响,爵士。” “是啊,但还要持续多久呢?如果结社一直封闭,早晚有一天,物价会涨到比薪水更高。真教人伤脑筋。”骑士摇摇头,“两难啊,尤利尔。我看你还是别收安茹的礼物。瞧这衣料,呃?女人总是乱花钱,情人更是如此!只有‘布人’赚得最多,笑到最后。” “矩梯就在这里,爵士,也许将来某天‘布人’也用得上。他们卖光库存后,就会求到渡鸦团来。” “你倒看得透彻!” 安茹夫人推门而入,门板发出饱含怒气的巨响。“来茵和芙拉是好人家的姑娘。”她冲布约罗吼道,“和你的野种老婆不同。” “你把她惹火了,布约罗。”另一人以事不关己的语气说着,一步跨进屋,随手带上房门。尤利尔注意到了他的动作。 两名少女挤在一起,一声不吭地观察情况。她们的目光放在来人身上:羊毛衫,黑夹克,马裤和不那么破烂的褐色靴子,水淋淋的斗篷。他的样貌无甚特别,下巴冒出的凌乱胡须又粗又硬,钢丝般支棱,人也似乎没精打采。他身上唯一引人注意的是右手,每根指头都散发金属光泽。 炼金物品。尤利尔认出来。此人的右手是一支金属手臂。他见过许多伤残截肢的冒险者,但能用炼金手臂作为代替,无疑只有颇具财力的人。渡鸦团的头目或许能付得起。 “恩斯潘。”布约罗咕哝一声,“你俩谈妥了没?” “有什么谈不妥?咱们是渡鸦团,不是守夜人,吸纳新人没那么严格……而且姑娘们算是自己人。”戴着义手的男人审视着学徒,“介绍一下,这位兄弟是?” “瑞恩找来的。他待挺久了,活儿干得也利索,连咱们可敬的夫人都对他青睐有加哟。” 安茹夫人皱眉,不动声色地走到两名少女身边,将她们挡在身后。“把你的破鞋穿上。”她斥道。布约罗打了个哈欠。 “我叫尤利尔,爵士。”学徒坦然告知。 “这是你的真名吗?” “噢,当然。我只是寻常人,有名无姓。” “汉迪·恩斯潘。我二者皆有,不过想来你也没听过。跟我来,尤利尔,我有话要对你说。”他用义手拨弄胡须,接着自顾自转身出去。布约罗和安茹的神情写明了他们的茫然,来茵和芙拉更不必说。学徒只得跟上他,心里考虑是否还能保住这份工作。 庄园仍笼罩在雨雾中,空气潮湿苦涩,石像鬼皮肤的色泽变得更深。一个包头巾的女人推车经过,车斗里堆满黑鱼和蚌壳,但鱼肚子里藏着匕首。 “安茹是贵族出身,无名者的天赋令她流落至此,却依然颇有眼光。”汉迪告诉他,“她认为你的天赋不该在此埋没,便向我举荐。” 学徒静静望着推车的女人远去,一眼也没朝庄园看过来。她是夜莺或为了防身,如今都不重要。拜恩即将被拖入战争泥潭,人人理应带刀出门……“举荐?”他明知故问,“我已经是你们的一员了啊。” “渡鸦团是敛财的组织。”汉迪说出真相,“参谋却不是。我们都有使命在身,不能只考虑蝇头小利……这话你只能相信,尤利尔。瑞恩和安茹夫人,还有布约罗,他们都是知情人。如今你也是了。” “那咱们真正的生意是什么?” “冒险者。没别的。”戴义手的男人微笑,“拜恩的冒险者,神秘之尽的探险家。我们到底也是无名者,尽管涉及一点儿走私生意。”一点儿?“说到底,守夜人也会借助咱们的力量。” 尤利尔开始明白他为什么会被汉迪找上门了,显然安茹夫人的推荐不是主要因素。“你认识……威特克?” “沃雷尔是我的同事。”汉迪回答,“在我因伤退休前。你救了他,高塔信使,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很多同胞在酷刑前低头,而你却愿意为他冒此风险。” 难怪他会问我真名。尤利尔心想,只有占星师和与占星师相熟的人才对真名有所在意,我表现得过于内行了。至于对方如何将这点联想到学徒身上,很可能要归功于寂静学派的“宣传”。 “如今大战在即,你却出现在拜恩。这里是结社的核心,只有自己人才能找到路,而且火种的联系证明,你其实是我们的同胞……” “我是敬神的人。”尤利尔忍不住打断他,“盖亚赋予了我同情心,仅此而已。也许我马上就会离开。”到那时,守夜人恐怕不会再如此友善。 “可能你另有所图。”这样想对我们都有好处,学徒略略放松。但很快,对方话锋一转。“你对拜恩有何看法,尤利尔?”汉迪·恩斯潘以探究的口吻询问,“你喜欢这里吗?你觉得我们生活得如何?” 饶了我罢。“何必追根究底?我们本不是一路人。” “真可惜。”汉迪叹了口气,“人们都以为你会站在结社这边,毕竟,矩梯就在眼前,你却选择了留下。” “可能我只是想避避风头。” 汉迪一耸肩。“你的想法我们无从得知,拜恩可不是避风港……但总好过其他城市。” “比如奥格勒瑟尔?”尤利尔察觉到了他话中隐含的意思。还有比大战将临的拜恩城更加糟糕的地方,只可能是真正的战场。 汉迪抬起右手,在雨中伸展金属关节,强劲的钢铁代替了血肉之躯,发出紧绷的摩擦声。半晌,他发出一声叹息:“奥格勒瑟尔陷落了。” 尤利尔屏住了呼吸。他在逐渐消耗的生命气息中静静聆听雨水的滴嗒声,感到心跳随之放缓。他并不如何吃惊,即便没有『灵视』,自猎魔的旗号召集起七支点以来,这一天已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不论如何,争端总有胜负。 他呼出一口热气,在湿冷的风中变作白雾:“你们打算支援?” “不。城市被焚毁,穿梭站也被当地人截断。渡鸦团已经暂停了一切与当地的穿梭进程,正在考虑另辟新路。” “明智之举。” “放弃奥格勒瑟尔让部分人不满,真高兴你能理解。看来还是旁观者最清醒。” “我向来是旁观者。”这是实话,尤利尔却觉得自己在撒谎。 汉迪·恩斯潘当然不会了解。他只是陌生人,双方刚碰面。“无论如何,我们感谢你的恩情,绝不会向守夜人泄露你的消息。倘若你要走,也可以免费……” “不。不是现在。” 他显然吃了一惊:“这么说,你要留在拜恩?当一个穿梭站的记录员?” “噢,我想我完全能胜任。”尤利尔擦了把脸,雨水凝结成冰,片片坠落。“当然,该走的时候我也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那两位小姐可以留下,学习处理一些琐事。在我离职后,她们肯定能接我的班。” 他没心情继续淋雨,于是转身回到房间内。汉迪·恩斯潘没有试图挽留,也许他正在考虑新的话术。任他考虑,我不会上当。 “你们讨论得如何?”安茹夫人问。 “一切如常,没什么。”尤利尔告诉她,“那姑娘叫什么?来芙?让她们第二天报道,没问题吧?” “没问题。我叫来茵,大人,感谢你的仁慈。”其中一个女孩说。她眼睛里似乎有期待。“你是盖亚教徒吗?” “是的。”不止如此,由于我干的蠢事,人们都以为我是传教士。 “愿女神保佑你,大人。” 尤利尔没有回应。他的目光扫过火炉,“我要走了,诸位,下一批乘客不知何时会到。” 安茹夫人犹豫片刻:“尤利尔……” 他等她说下去。 “不论如何,认识你我很高兴。”这位贵夫人叹息一声,“诸神让我们有这段奇妙的缘分,尽管它终会结束。谢谢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大人。” “你太客气了。我没能为你们做任何事。”奥格勒瑟尔陷落后,很快会轮到拜恩。尤利尔无法想象那一刻的到来。也许他们只是道听途说,根本不了解学徒除了是盖亚的神职骑士,还是高塔信使,恶魔猎手的学徒。你们的领主几次三番邀我加入,却都被我回绝。 我像个无情而卑鄙的旁观者,预料到了惨剧,却还在讨取受害者的原谅。走出门时,尤利尔满怀苦涩地想。说到底,恶魔曾带给秩序生灵恐惧,也没影响到他在表世界舒舒服服活了十多年。我凭什么袖手旁观?这真是箴言骑士的选择吗? 然而,作为白之使的学徒、克洛尹塔的信使,他绝不能背叛秩序。 哪怕秘密结社是他的同胞…… 第七百五十三章 权力尽头 “捷报频传啊,阁下。”两分钟前,他刚把天文室的汇总工作交给占星师劳奈,现在这家伙一事无成、兴高采烈地闯进来,手上还挥舞着三色堇信。 没有萨宾娜在身边,拉森觉得一切都没头绪。“很好。”他接过那份信纸,“下次记得用信箱,我得给埃伯利找些事做。” “重大喜讯嘛。”劳奈一耸肩,“值得我亲自前来汇报。对了,阁下,您的学徒最近将大量藏书借到外交部,且都是些珍贵典籍,奥斯维德阁下为此不大高兴。” “等萨宾娜回来,我会亲自给她写批条。”见到天文室的印章,想必“银十字星”不会那么紧张。 “不,阁下,不是她。借书的是罗玛小姐。” “罗玛?她和索伦在一起,用不着借书啊。”白之使的指环嗜好囤积,无论神秘材料还是古老知识,统统来者不拒。拉森很希望他的指环——埃伯利·巴姆先生同样能做到这种程度,但事实证明,它只会机械式地把自己连到高塔的数据库,然后把能找到的所有答桉读出来。算了,好歹它比海伦的戒指聪明一些,后者连对话都费劲。 尤利尔离开前没有带着导师的戒指一起,不晓得白之使对此有何考虑。如今它正在罗玛手上,完全能扮演有问必答的角色,不必折腾图书室。 “或许统领大人收起了指环罢。我不清楚这些事,阁下。” 难怪奥斯维德会担忧,拉森心想,上次把小狮子和书放在一块儿,还是她的几个小伙伴凑一起赌博的时候。所幸海伦路过图书室,才阻止了那儿在一年内发生二次塌方。 “这倒是桩麻烦。”拉森说,“一会儿我亲自向他解释。” “罗玛小姐大概是要到外交部去吧?大家都这么看。”劳奈问,“听说有个自然精灵来到高塔做客,是专门为了她……” 身在占星师高塔,你就不要幻想某些消息可以一直瞒下去。拉森叹息一声:“你真擅长做好本职工作,劳奈。关于指环索伦,等我下午去参加命运集会时,就替你问问统领大人。” 劳奈干巴巴一笑:“饶了我罢,阁下,外交部的大人物最好别认得我。我这就去汇总地理数据。” 开会前,拉森把那张传达喜讯的报告和诸多战场信息整合到一起,准备呈交给先知过目。高塔外交部派遣人手到地面时,总是习惯性地将消息传给白之使,教他不得不分神去提醒,否则外交部的人员分派他是半点也不知情。 但集会召开后,拉森发现自己做了多余的工作。青之使狄恩·鲁宾同样准备了联军的战况统计,并且他不认为这是个“喜讯”。 “联盟总爱夸大功劳。”狄恩表示不满,“那地方说是城,其实最多算个大型镇子,碰巧被几个恶魔占领。看巫师传来的消息,里面几乎没什么抵抗力量。” “恶魔组成的小镇。”海伦纠正,“不是占领。” “哼,就算城墙是拿恶魔的骨头垒的,对他们来说也算地盘。” “那座城比其他小型据点更难攻下,恶魔巧妙地设下神秘之地,甚至将当地的天空笼罩。”拉森中肯地评论,“这可不像小结社的手笔。” “无星之夜,雾星结社,还能有谁呢?恶魔之间或许要比秩序更团结,该死的恶魔领主偷窃支点的技术,拿来装点老巢。我说不准这是哪个倒霉的失主,多半是寂静学派罢。” “其中涉及的神秘技艺比较复杂。”海伦也说,“黑巫术只是其一,还有许多联盟的炼金技术。从搜查结果来看,城内安设了大量的矩梯穿梭站,其中大多数都是单向通行。” “这帮恶魔倒比兔子聪明些,懂得把出入口分开设置。” “占星术理应能够追踪到矩梯运作的轨迹。”拉森指出,“但在破城前,我们找不到半点线索。或许是那些复杂布置遮掩了神秘痕迹。” 青之使扫过对桌——本次会议参与者甚少,拉森和海伦目前还在总部,奥斯维德年事已高,他坚决拒绝掺和战争事宜,得到了先知的特许;泰伦斯收到天文室的警报,前去处理一桩神秘灾害至今未归——似乎都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如今他大权在握,想必不乐意转头去瞧统领的脸色。 “有传言说,联军打下的是座空城。”他告诉集会成员们。 藏匿恶魔的城镇不等于恶魔组建的城镇,一座空城和重兵把守的阵地所代表的意义自然也大不相同。狄恩·鲁宾强调两者的区别,显然不可能是因为突然间神志不清。 “我的袜带也听说了。”海伦在面纱后打个哈欠,“一点不合主流的新闻。” “这比新闻严重得多。”鲁宾不快地指出,“开战前,法夫坦纳获得了重大情报,并康慨的将之分享出来。联军投桃报李,将法夫坦纳的旗帜加入了秩序的战线,告知我们兵分两路的计策……而我们最终的成果只有这个。” “不尽如人意。世事如此。”拉森不是什么元帅,更没有掌管军队的经验,但想也知道几个神秘支点的人混在一起行军时的动静会有多大。 “我敢说指挥部是打算发起奇袭。”命运女巫微笑,“我敢说他们尝试过,然后放弃了。” “调兵遣将很难掩盖。”青之使澹澹地表示,“但毫无疑问,是有人在偷偷传递消息。友爱和信任不能独自生存,我们必须警惕内部的夜莺,因而联军互相展开了排——” “查到什么?”白之使打断他。 鲁宾皱眉。“十四名军官被策反,还有三个神职者背叛信仰,被恶魔蛊惑。这是不可忽视的堕落的证据!连七支点内部都有如此纰漏,很难想象属国凡人的情况,也许那根本就是恶魔结社的属国。尽管有重要情报,联军的行踪依然暴露在恶魔眼中,破城战胜利后,联——” “那座城,奥格勒瑟尔。”白之使再一次打断副手的叙述,“只有寥寥无几的士兵和住民,作为城主的恶魔领主曾于破城前在城内现身,但他逃脱了。” 很难想象青之使的脸色。拉森若非看在眼中,也不会相信人的神情会有如此变化。据说统领最近行踪不定,外交部的大小事务均由副部长狄恩·鲁宾着手处理,他的执法队也在布鲁姆诺特各处设卡,全面把控了高塔的防卫系统。苍穹之塔与陆地相隔万里,这些战报按理应加密后呈到他的桌子上,连拉森传递消息也得经他的手……可即便如此,白之使仍能越过他获知战况。 这或许意味着执法队并非无所不能。拉森旁观这一幕,海伦和事务司总长同样保持沉默,先知饶有兴趣地注视桌面,仿佛上面有美女戏水。 “……情况就是这样。”狄恩再次开口时,拉森也不由得敬佩他的勇气。“联军有所收获,但距离预期目标还有一定距离。我想他们需要援兵,让这支人心各异、彼此警惕的军队同心协力起来的援兵。” “逃走的是谁?安利尼?”拉森追问。只有我来解围,但没人感谢我。 “是另一位,俘虏招供的名字是‘深狱领主’怀特海德。” 否则就算其他支点不出力,神圣光辉议会也会追杀到底的。“这倒是个新角色。”拉森说,“深狱,什么意思?” “想必他藏得很深,能在诸位空境眼皮底下传递消息,逃离城市。” “风暴颂者”考虑片刻:“我这里有则消息。前不久雾之城圣卡洛斯的治安局逮住了一个小结社成员,他是个冒险者,从西边来的,审讯中此人提到了‘深狱领主’和他的领地主城奥格勒瑟尔。” 青之使深深望了一眼上司,说道:“应该准确。奥格勒瑟尔位于西方,联军借助矩梯折回了法夫坦纳边境地区,出其不意地攻破了此城。深狱领主提前得知消息、撤离居民,已确定他是藏在法夫坦纳的夜莺,雾精灵正在红谷伯爵的带领下进行火种层次的排查,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奥格勒瑟尔是怎么被发现的?”海伦问,“有人破解了城外笼罩的神秘之地?那些古怪的恶魔技艺?” “事实上,那里的神秘本就在不断削弱,尽管雾星结社花费大量材料来修补,也只能延缓。如今元素潮汐——也就是秩序压降达到了高峰,神秘之地的性质也发生了极大改变,失去了遮掩城市的力量……恶魔城市的保护伞本就摇摇欲坠,联军不过捡了个便宜。”青之使解释。 “这多亏了教授的预言。”总长艾罗尼笑着恭维,令拉森猝不及防。“‘雾中的明星’,法夫坦纳的加盟,这些讯息促成了猎魔运动的首次胜利。你揭开了恶魔结社的隐匿谜底,教授,如今他们该是在残存的巢穴中瑟瑟发抖哟。” 连先知也很满意。“鼓舞士气,凝神聚力,这场胜利无疑是开门红。” “战果业已收入囊中。”青之使也宽宏大量地没有扫兴,他打开文件,细数使者们汇报上来的成果。“湖女结社、米尔丹妮读书交流会等大型秘密结社宣告自行解散,霜露之家、气元素马戏班、钢与火、小夜谷自救会等中小型秘密结社被彻底覆灭,其组织者已抓捕处刑,低级成员全部移交由法夫坦纳,红谷伯爵亲自接管他们。” “经此一役,雾精灵境内只有少量残余势力。这帮丧家之犬大都藏在山脉内部,进入了一个名为‘帷幔聚地’的秘密结社寻求庇护。” 这都是些可怜人,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尽快结束他们的痛苦。“雄狮阁下也有传信,希望高塔尽快获得‘帷幔聚地’的位置信息。”拉森汇报,“他说他受够无穷无尽的树了。要么给点提示,要么申请换人。” 先知表示爱莫能助。“让他再坚持一下。告诉他我们给不出人手,拉森。”他似乎没瞧见青之使的神情。“告诉他只有我还算闲着。” “外交部可以提供帮助。”狄恩·鲁宾说,“执法队对搜查叛徒颇有心得。联军中已有人不满,认为克洛尹塔高高在上,只让盟友流血,自己却不动一根指头。执法队对遏制流言也——” “啊,这我都知道。”先知安抚,“你们极其擅长这类事,没人会忘记。不过,狄恩,霍科林的战争还没过多久,克洛尹塔正需要执法队,我们离不开他们。”他边说边用一只手拨弄怀表。“联军的进展在意料之中,属国问题才是真正严重。” “除了空岛,莫尼安托罗斯也出现了大范围的神秘之地……还有流砂之国索德里亚,那里长年遭受魔怪侵袭,如今为了猎魔运动,圣城又将圣骑士抽调了大半,须有人填补缺口才行。刚巧根据计算,闪烁之池的降临坐标正是在沙漠,等西塔王国回来时,我会问问尹文捷琳能否出兵解决。” 一切针锋相对的气氛都不复存在,但当会议结束后,圣者指明要统领和拉森陪他回到观景台去,没有叫住狄恩·鲁宾。 “艾恩之眼”明显感受到了狄恩的不快,白之使则无动于衷。至于事务司总长“风暴颂者”艾罗尼,他总是和蔼地点头离席,不对任何人有特殊表现,也从不在先知面前袒露服从以外的心情。他和狄恩一同离开。 你该为此庆幸,狄恩。拉森心想。你不用做他的对手。 从会议厅走到楼下,凡人也用不了多少时间。比起往日,出没在塔中的各式人等多了几倍,使魔匆匆飞过,事务司官员捏着文件小跑,修理工和维护员队伍拖着一大堆工具来往,两个后勤部的主管为一箱蝉蜕魔药争执,被赶来的卫兵劝阻。一群年龄不足十五的小学徒们抱着比自己还高的书摞,吭哧吭哧沿着墙根前进,差点被一扇突然向外打开的门撞个正着。占星师劳奈嚷嚷着迈出屋,手里捏一株三色堇。他满脸通红,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早就没了原本的悠闲。不晓得他是为什么事。 先知带他们钻进一间备用实验室,里面还有他的观星用具。支架和镜盖上蒙了灰尘,显然主人也不常到这儿。座位清理了出来,桌边放着两杯酒,残留的液体在灯下投射出晶莹迷乱的影子。在会议开始前,先知和白之使恐怕一直呆在这里。意识到这点,拉森忽然有些不自在。 导师倒了杯新的葡萄酒给拉森。“这是先民时期留下的老物件。”他边动手边介绍满屋子的器具,“它使用了巫师的技艺和西塔的炼金术,质量接近神遗物,也是‘夜莺克星’的原型之一。” “和观景台类似?” “说实话?远远不如。但在当年可是前沿技术……并且凝聚了同盟者的友谊。这是送给闪烁之池的礼物,一套有两件,另一件就在尹文捷琳手上。” 他用这东西与西塔女王联络,拉森明白了。“你问过她了,大人?” “上次我们联络,还是在空岛出乱子之前。”高塔先知叹了口气,“我告知她恶魔的动向,她却反过来质问我夜莺的下落。” “夜莺?” “就是这样。秩序的夜莺,支点的情报官,我们的人。总不能只允许结社安插间谍,我们不能照做吧。” 他的话里有令人震惊的成分。拉森原本知晓这回事,但此时再提起,他忽然意识到真相似乎与想象中不太一样。“那他也是……” “……无名者?”先知微笑,“当然。否则秘密结社只会当他是凡人,不会接纳他,向他分享消息。” 一个无名者,拉森心想,却是秩序的夜莺。诸神在上。这远比支点间互相刺探来得沉重,身为恶魔,意味着他放弃了作为秩序生灵的一切权力,人们该怎么信任他?说到底,是我们会挑选心向秩序的情报员到恶魔结社去卧底,还是他本身就是火种仪式的漏网之鱼,不得不到结社寻求一线生机?“这……这么干恐怕不妥当。”他委婉地表示。 “我们都了解,此人冒着极大的风险,但没他却也不行。”先知以平静的口吻说,“尹文捷琳亲自安排了夜莺计划,我负责掩盖命运痕迹,帮助他加入雾星结社。伯纳尔德应该隐约察觉到我们的动作,但不了解细节。别担心,寂静学派里或许还有背叛者,也绝不可能是咱们的‘第二真理’大人。” 拉森明白了:“三位圣者都支持。” “就是这样。恶魔是共同的威胁,雾星结社尤其危险。它不同于其他的小型结社,例如互助会之类的玩意,无星之夜……这是个背叛者的联盟,黎明之战遗留的祸根。”先知握紧拳头,拉森很少见到他如此郑重。“即便是我们,处理时也必须慎之又慎,稍有缺漏,邪龙的灾难或将重演。” 拉森感到不安。每次先知提起这个话题,他都觉得无从加入,仿佛历史中掩埋着许多他不知道的危险秘密,只有亲历者才能察觉。 “因为国王?”白之使开口。 “恶魔猎手之中一直都流传着一个预言。”先知没有正面作答,“雾星结社曾是先民时期黄昏之幕的后继者,为探寻神秘的尽头而触犯禁忌,是末日动乱的发起者。‘黄昏之幕’打开了地狱之门,正是其狂悖无知的证据。” 关于预言,拉森以为自己了解得够多了。但雾星结社和末日……“这里还有个不是恶魔猎手的家伙,诸位。预言?国王?什么意思?” 白之使无意为他解释,显然这点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恶魔结社是有首领的。”导师告诉他,“‘国王’正是指代此人,虽然他的国家只有指甲大,却有无边的野心。黄昏之幕是如何打开地狱,唤醒邪龙,他对此一清二楚,而这些并非他的目的。我了解这个人,地狱、战争和末日于他不过只是手段,他真正要的是统治,就像神秘领域的国王。” “七支点的国王?就像胜利者?” “他是这么想的。”圣者大人一耸肩。 拉森觉得很滑稽。“莫非他以为神秘领域和凡人王国一样,靠血脉和家族维系?” “真是令人追忆的思潮。”先知摇摇头。 “世袭是虚荣的谎言,不能让先祖荣光在后人身上复现。”拉森指出,“凡人有种盲目的迷信,认为血统可以传递灵魂……但我们只有火种。即便是先民时期,神秘者也是有特权的。” “不管怎么说,只要‘国王’手握地狱的通道,神秘领域就及及可危。” 自黎明之战后,秘密结社业已苟延残喘了一千年。“若他以为威胁能让诺克斯俯首称臣,那实在太蠢。”拉森断然道。先知不禁笑了,伸手去拿杯子。 “总有人生来是统治者。”白之使冷冷地说。 酒水蒸起丝丝白雾,入口却并不滚烫。拉森喝了口葡萄酒,没有接话。血统出身能决定许多东西,尤其是对白之使和导师这样的先民,但如今时代不同了。海伦的身世于他不是问题,说实在话,他从未将她当成公主看待。 神秘在杯中汇聚,被紫红的酒液重新填满。我不能喝太多。拉森放下杯。“国王掌握着门,所以我们必须派夜莺监视他的动向,大人?” “还有他的状态。清醒时,国王拥有非凡的躲藏能力,足以形成不被观景台探测的神秘之地,一旦他变成恶魔,神秘之地也将不复存在。夜莺发出提醒,我们就能及时动手,将他的小王国彻底覆灭。” “但夜莺失联了。”他是死了?还是被抓住?下场大概没区别。拉森希望他能活下来,可一个背叛同胞、心向秩序的无名者,此人将是夹缝中不受欢迎的异类。“他是个西塔,在秘密结社身居高位,难道是……?” “就是这样。赛若玛。这是他在恶魔同胞口中的称呼,他的真名是桑明纳·米斯法兰,闪烁之池的‘夜焰’阁下。”高塔圣者发出一声长叹,“尹文捷琳的亲卫之一,也是秩序忠诚的卫士。他的失踪让我们非常遗憾。” 国王之下仅有七位的恶魔领主,竟有一位是神秘支点的间谍,不晓得恶魔们会作何感想。拉森稍一体会,顿时打个冷战。 “能确定他被抓住了,还是死了?”他追问。 “外交部正在调查,想必光辉议会也在四处探听。”先知没有给出好消息,“尹文捷琳希望我用占星术告诉她答桉,但作为恶魔领主,国王对夜焰施加了某种手段,完全隔绝了他的神秘痕迹。” “让巫师去找。”白之使建议,“伯纳尔德一定乐意帮忙。” “这桩事令她不信任我们,只有神圣光辉议会收到了西塔的请求。他们立即派出人手。” “露西亚信徒会像夜里的灯笼一样显眼,没可能藏住。” “议会无功而返。”先知同意,“如今秩序已与结社开战,找到那夜莺难如登天。依我看,只有胜利能救他一命,而且越快越好。” 自然,打下恶魔据点,俘虏便能得到解放。拉森早已放弃思考秩序夜莺的处置方案。在他眼里,对方估计很难有凯旋时刻,更别提宣扬出去了。西塔不会死亡,对方被恶魔杀死后,很可能已在闪烁之池重生。没准消息就是这样传递回来的…… “你怎么看,统领大人?”先知扭过头。 统领没有回答,凋像般纹丝不动地安在原地。别让我去,他的蓝眼睛这么说。 拉森觉得他也很显眼。不论是在秩序支点还是在秘密结社,人人都会注意白之使的动向。先知将他留在总部,于深陷动乱的属国是坏事,于高塔总部却是安全的保障。“鲁宾阁下提议让外交部支援战场,以便清剿恶魔的余党。最近审判者和圣骑士都忙得脱不开身,雄狮阁下没带人手,我们或许该调占星师和使者给他,尽快加速战争进程。” “只有恶魔猎手才管用。”圣者仍没同意,“占星师或能协助,但使者是不成的。别以为外交部真的能与圣骑士团相比,拉森,他们是护卫,不该当成战士使用。” “有什么区别?” “神秘度相差无几,但服从性可不同。”导师指出,“事实上,天差地别。噢,我不是指责你。”他对在场的外交部长表示歉意。“但外交部使者其实只能进行情报或者防卫工作,在三千年来这都是他们的全部职责。高塔内的执法队是极限,不过你瞧,他们连这也做不好。” 恐怕是这样。拉森咳嗽一声,终于从青之使带来的幻想中回归现实。“倘若我们无法支援,雄狮阁下也只能起到传递预言的作用。” “这就够了。外交部原本就是干这个的。” “那帷幔山脉里的恶魔怎么办?” “交给寂静学派的审判者。”白之使忽然说,“等到最后,斯特林会亲自出手的。”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拉森皱眉:“第二真理?”简直是小题大做。 “还没注意,拉森?开战以来,整个寂静学派如临大敌啊。”先知的微笑是如此神秘,“伯纳尔德·斯特林比我年轻很多,想来还没活够。” “国王不会放过他。”白之使的语气令人恐惧。 “而我们也不会坐视。”圣者放下酒杯。“不过你真不感兴趣?鲁宾的执法队可以保护天文室的占星师,我们不用上战场……如今联军正缺一位有力的指挥官,才会群龙无首。” 联军元帅。拉森无意识地活动手指,感到关节肌肉的僵硬。他的血液似乎也随之凝固。紧张带来的错觉。我有什么可紧张呢?他不明白。 很长一段时间,房间里没有人说话。统领没有碰酒杯,灯焰轻轻摇晃,昭示着气流穿过人们肺腑留下的痕迹。 先知望了自己的学徒一眼。也许导师是指望有人能说些什么,拉森握紧拳头,犹豫着是否开口。事到如今,说他还没意识到问题,那真是撒谎。身为大占星师“艾恩之眼”阁下,本就对预兆极其敏感。事实上,关于青之使的执法队,西塔女王和第二真理,关于联军的指挥官,外交部的暗潮……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他只是没想到这一刻来得这么快。 饶了我罢,他心想,可不是我的主意。但作为得利者,拉森知道这时候自己还是少说两句为妙。 他的沉默宣告了一种态度。这并非是讨论,在高塔先知“黑夜启明”狄摩西斯窄小的实验室里,三个人都明白其中含义。 “他们不缺。”白之使说。他的眼睛里似有火焰跳跃,让目光也有了温度。拉森低下头,不与他对视。没必要在这时候生事端。 圣者点点头。“那就先这样办。教授,你最近成果如何?还没有摆脱红之预言?” “避开预测战争大方向,艾恩之眼都能正常工作。”拉森暗自松了口气,“帷幔山脉的清理结束后,下一步轮到瓦希茅斯。” “无聊的狂热复国份子。又是些可悲的人。他们近来可有异动?” “根据光辉议会的情报,瓦希茅斯光复军团还在冲击布列斯边境。由于联军早已兵分两路,留下的人联合凡人王国,足以拖延到主力回返。” 稳步推进的战况令导师很满意。“很好,拉森,继续下去,很快就能见到成果。不过需要修改次序,我找到了疑似无星之夜城市的位置。” “拜恩?”拉森听见自己轻声问。 “疑似,拉森,疑似。需要时间核对,需要慢慢排查,找到最准确的方位,不能有一丁点儿偏差。”高塔圣者端起杯子。短暂的啜饮后,他再度开口,“这得下苦工,加瓦什和闪烁之池的归来都将对结果产生偏差值,而我们必须一击即中,否则后患无穷。” “核对工作我会安排。”拉森保证。 “不,不能完全由我们接手,得让盟友们参与进来,否则他们会疑神疑鬼直到世界末日。”先知哼了一声,“交给巫师罢。如今法夫坦纳也加入了同盟,斯特林也该意识到问题了。我想他会全力以赴的。” 拉森不明白:“别打哑谜了,诸位大人,‘国王’与‘第二真理’有何牵扯?” 回答的却是白之使。“名字。” “名字?”巫师不是占星师啊。 “古老的真名。”狄摩西斯发出一声叹息,“灵魂的印记。过去一千年了,谁还记得,这曾是我们坚不可摧的誓约呢。” 第七百五十四章 水与同行者 馅饼翻了一面,散发出香味,一旁的三色堇在高温中萎缩。尤利尔很熟悉这气味。做爱玛女士的学徒时,厨子会给他们留下馅饼当午餐。他提醒她:“烧焦了。” “噢,噢!”这姑娘吓得手忙脚乱,“我没注意。” “你姐姐上哪儿去啦?” “来茵在对账本。她不是我姐姐。” 的确,她们的长相并没有血缘上的相似感,充其量只是有相同的楚楚可怜的气质。尤利尔老把她们看成林戈特姐妹,她们一样惊慌失措,一样弱不禁风,还都是无名者。我不能再这么想。 他真希望见到希塔里安,如今露丝怎样了?醒过来还是在沉睡?尤利尔没有着手寻找,即便她们很可能就在城市的另一端。我也不能擅自行动,有人在盯梢。 在拜恩的生活与尤利尔想象中不大相同。他曾以为这里是无名者的乐园,就像希塔里安描述的那样,但如今亲身经历,才发现她对拜恩有过诸多美化。凡人在这里很难吃饱,神秘生物则滥用天赋,制造出种种冲突,而负责城防的守夜人毫无耐心,任何人出现在现场,都会被不论原因地捉拿到地牢,没有道理可讲。 这是战争带来的影响还是拜恩的本来面貌,尤利尔不敢确认。说到底,这世上并没有乐园可言。若非导师,我在浮云之城布鲁姆诺特的日子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 监视他的人实际上并无恶意,尤利尔确认他是“渡鸦参谋团”派来的凡人,大概是用来通风报信。倘若守夜人再度封城,他会在矩梯彻底停止运转前,来找学徒离开这里。我留在这会给渡鸦团带来麻烦,尤利尔心想,但他们绝不会开口赶我走。 至于他为什么不自行离开,没人知道答桉。 馅饼在变焦前出锅,内里的馅呈粘稠的湖状。尤利尔只好自己吃完,以免两个小姑娘因此坏肚子。她们很努力的学习烹饪、数算、清扫等种种手艺,全为了向拜恩展现价值,以免被当地人排斥。安茹夫人带她们来到无星之夜的总部,这是大多数同胞没有的活路。米尔丹妮读书会把更多成员留在西方的雾精灵城市奥格勒瑟尔,如今她们都死在战火之中。 “喝粥行不行?”他问芙拉,“要是有鸟飞来,我就给你们加餐。” “是,大人。”女孩本能地表示感谢。关于粥和鸟,显然她所知不多。 尤利尔任这孩子去收拾东西,进门瞧见另一个趴在桌子上写字。她工作时极其专注,态度无可挑剔,但学徒注意到她身后的一扇窗户是打开的。“有人来过吗,来茵?” 来茵睁大眼睛:“有人?人?不,不。没……噢,应该没有。” “继续吧。”尤利尔没和她多说。 他爬上楼梯,在栏杆上发现一枚油腻的手印。看来这小贼把她当木头,半点也不在意。尤利尔放轻脚步,踩在阁楼的稻草上,一直走到小偷身后。对方忙着伸手去够房梁上的香肠,压根没注意周围情况。 尤利尔随手一推,这小子就尖叫着撞了墙。“你运气不好。”他扯下盗贼的赃物,将其挂回木梁。“快滚,以后别来这里。” 小偷瞪他一眼,仿佛失手教他丢了颜面似的,接着朝学徒一挥手。无数稻草因风而起,如一道灰黄色漩涡,呼啸着冲向眼睛。他趁机去够香肠。 尤利尔心中本来压抑着怒火,如今这小子得寸进尺,更令他火上浇油。“我受够了。”他一巴掌拍碎稻草的龙卷,随即抓住小偷的衣领,“下来!你这小恶魔。” 小偷拼命挣扎,试图咬他的手。尤利尔捏住他的下巴,将这小子拖下楼,来茵惊恐地回头瞧他们。 “有个小贼。”学徒安抚,“做你的事,不用担心。” “是,大人。”但她犹豫着递来一张纸,“这个……” 尤利尔扫了一眼,发现是张过期的穿梭站乘客表。“过去四天了,来茵,它有问题么?” “有位乘客的目的地和进站口写反了,我不知道该……” 好吧,四天前你还没过来,显然是我写错的。尤利尔右手按着小偷的两条胳膊,左手接过报表。果然有个叫“卡尔纳·马林”的乘客,起始地填拜恩,目的地是奥格勒瑟尔。由于当时奥格勒瑟尔已被攻陷,这样的行程是不可能存在的。 “你做得对,来茵。我当然也会写错字。把他算进从奥格勒瑟尔来的那批……咦。”尤利尔皱起眉。 “大人?” “这不是我的字。”尤利尔的通用语是四叶城教堂修士教的,抄写这张表的人却明显是个西方人。“我不会用这种三棱笔头。” 来茵不安地扭着指头:“我……我手上只有这种笔,大人,之前那些文件我都是这么写的。需要我重新……” “不。笔迹无所谓。”关键是下笔的人。有人修改了我的记录表,尤利尔心想,还是在我将表单交给布约罗爵士之后。来茵和布约罗都是西方人,这大概就是他本人的笔迹。 然而这意味着地点不是写错。卡尔纳·马林不是跟随奥格勒瑟尔难民逃难来到拜恩,而是独自离开了拜恩。渡鸦团特地为他一人启动了返回的矩梯。看来此人不仅挥金如土,而且有不得不回到已沦陷的无名者城市的理由……会是什么呢? “我要怎么记录,大人?”来茵问。 “照常罢。午餐在厨房,我把这小贼送到守夜人那儿去,要是你们害怕,就去庄园找布约罗爵士。他会保护你们。”如今拜恩连呆在家里都不安全,却是无名者仅有的生存之地。“我很快就回来。” “是,大人。” 安置好两个助手,接下来是那偷香肠的贼。他在尤利尔手中挣扎,无论如何也不得解脱,露出惊恐的眼神。当学徒拖他出门,这小子终于嚎啕起来。 “我的手!”他哭着说,“我的手断了。” “没有。”尤利尔改抓他的后领,“你好得很,还想耍花招。” “我用不了魔法!” “那和手腕没关系。这是神术,阻隔了你的火种与外界的联系……你以为施法是靠手?” 男孩睁大眼睛,哭声因震惊卡在喉咙里。这下尤利尔确定了,他根本连神秘的基本运作都不清楚,是那种非科班出身的初源。和我最开始一样。 “看来,你连一天学徒都没当过。”尤利尔评论。 “但我会魔法。”男孩眼珠一转,“比那抄错字的女人强。大人,你可以收我当学徒。你是神职者,是不是?” “我谁也不是。”尤利尔将他拖过街道,小偷数次想要挣脱,钻进人群去,但对学徒来说,他这两下子实在没什么力气可言。 “放开我!”男孩又踢又叫。“我认识守夜人,他们会捉你!你快松手!”他恐吓道,“守夜人会抓你!他们在找戴乌鸦标志的人,你完蛋了!” 尤利尔确信他还悄悄翻了柜子,因此见到了渡鸦团的小徽章。那东西于他可有可无,但这消息却很新鲜。守夜人在找渡鸦团的人?只可能是为了矩梯的“生意”。好个摆在眼前的巧合。 “亚瑟。”尤利尔一开口,男孩便安静下来。很明显,未知带来的前所未有的恐怖感笼罩了他。“听着,我不会将你交给守夜人,前提是你带我去找妙手团的‘渔夫’。找到他,我就放你走。”学徒松开手。 男孩没有跑。“你认得我……?” “刚刚认识。” “你知道我的名字!这是你的魔法?神术?你……” “少说两句。”尤利尔推了推他的肩膀,“快走。” 男孩亚瑟服从了。他脸上的神情兴奋大于惊恐,似乎不在乎自己的行为是种背叛。当他们回到妙手团的小小据点时,这孩子甚至不知道装出一副被迫为之的苦相。小偷们的家倒像模像样,大概是占领了某人的空房,而里头毫无风格逻辑的陈设:旧桌椅、流苏沙发、烂木头地板、银盘碟和银勺子,以及一座被当成睡箱的宝石钟表——无疑证明了他的猜测。 十多个小孩住在这堆杂物里,最小的还在流口水,最大的和亚瑟相近。他们看起来比芙拉和来茵更贫穷,但绝不像她们那样战战兢兢。这帮小鬼上蹿下跳,拿东西互相丢过去,做着即便约克瞧见也会认为幼稚的游戏。 但他们灵巧,尤利尔注意到,灵巧而敏捷。几个年龄较大的孩子有点戏班的底子,动起来神出鬼没,四肢柔软且强壮。他们受过训。 “大人,他不在。”亚瑟说。 “渔夫”不在孩子们之中,这倒无需提醒。尤利尔在『灵视』里见到他时,这家伙正在和一位异族少女喝下午茶,后者带了三名侍女,个个衣不蔽体。作为妙手团的首领,此人手上集中了这群小贼盗来的财富,然后将这些财富绅士似的花在了女人身上。你真该教他们偷妓女,这样大家都省事。 “这就是妙手团?”尤利尔随手捡起一枚铜制纽扣,上面还有弯曲的花纹。“你们不缺玩具,干嘛还要偷?” 亚瑟还在活动手指。“这些东西可没法吃,又没人愿意用食物交换。妙手团就在这儿,你想拿什么就拿走吧,大人。‘渔夫’不一定回来的。” “五分钟后他就回来。” “你怎么办到的,大人?是神术?不,占星术?” “看到的。”答桉没那么神奇。这里到底不全是亚瑟这样的孩子,尤利尔发觉有人向对方通风报信。长年作为夜莺的目标,小动作很难逃脱他的眼睛。 “渔夫”是个黄发男人,腰间缠着金丝网,背后别着把弯刀。此人浑身散发出鱼腥味不假,但这两样东西都崭新光鉴,犹如装饰。 亚瑟一见他就藏进杂物里,试图让自己消失。报信的女孩则稍微靠近,躲在了一株高大盆景后,没直接上前去。两个忘乎所以的小鼻涕虫还在门前打闹,被“渔夫”一脚踢开。 “什么人。”他吼道,“出来!咱们好好聊聊。” “我是失主之一,但那不重要。”尤利尔回答,“还是在这儿吧,我有事要问你。” 渔夫眼睛都不眨:“你问吧。” 他要撒谎,或者说,他本没想过说实话,但尤利尔只是要他开口。“守夜人在抓渡鸦团的人,是为了封锁矩梯吗?” “还能为什么?就是这样。你是渡鸦团的人?” 有东西从背后飞来,尤利尔伸手一探,抓个正着。刀刃在他指间颤抖。“渡鸦团首领汉迪·恩斯潘,他是拜恩的贵族,也是守夜人,是不是?” 偷袭不成,“渔夫”终于正视他:“你知道不少事。” “比你想象中多。” “那你想打听什么呢?”妙手团的首领漫不经心地拉上门。 “有关守夜人。” “来问盗贼?”“渔夫”哈了一声,“咱们有拓展业务吗,琪丽?” “没有的,父亲。”一个女孩说。房间里的孩子挤在一起,分辨不出声音来源。 “听见了?守夜人的秘密不在这,我们的关系没好到那份上。” “渡鸦团却与守夜人有合作,他们帮忙运送难民。现在,一名渡鸦团首领亲自派来跟踪我的夜莺,他正站在五十码外的树后,目睹你与我在妙手团的老巢密谈。”尤利尔告诉他,“你与汉迪·恩斯潘关系如何?他会听你的解释吗?” “渔夫”不为所动:“为怀疑来质问我可不明智,恩斯潘并不蠢。小子,你的算盘打错了。这都算不上威胁。” “那让我们现实一点。如果你回答不了我的问题,就别想走出门。”尤利尔一抬手,神文锁链从渔夫背后的虚空之中探出,勐勒住他的脖子。 妙手团骚动起来,亚瑟张大嘴巴,而小偷们已拿各种东西丢来。这并非玩闹,武器富有威胁,但尤利尔无意与这些小鬼纠缠。他抓住锁链,将渔夫扯到身前,一层无形的庇护所在碰撞的声音中闪动不休,抵挡住所有攻击。忽然手脚间传来阻力,学徒轻轻一挣,阻力便消失不见。 神术困锁之下,“渔夫”涨红了脸,一手握住锁链,一手摸向腰间。然而刀鞘和渔网都蒙上了一层白霜,任凭他如何使力也纹丝不动。 “这才叫威胁。”尤利尔从“渔夫”的腰间拔出弯刀,告诉他。 “你要问什么。”对方妥协了。 “守夜人和渡鸦团发生了什么事?从头说。”尤利尔松开他。 “有人失踪了,在木匠街。自封城后一直都有,起初是凡人,接着扩张到渡鸦团,妙手团,小商人和外地人也有失踪。我手下有个小子见过失踪者被守夜人处刑,因为同胞变成了恶魔。”渔夫说的是实话。 尤利尔没见过变成恶魔的无名者,他一直以为这是小概率事件。“失踪的人约有多少?” “每天几十个,最多上百。有一家肉店生意火爆,却忽然关门,等守夜人赶到打开门窗,丢了火把进去,里面的人全算失踪者。” 真正的恶魔,学徒心想,连秘密结社也无法接纳。“封城后就有这样的事?” “我猜这里也有门道。”渔夫说,“许多人需要出城。守夜人独断专行,还企图赚他们的钱。” 渡鸦团和守夜人有联系,无疑证明后者的封城政策落实得并不到位。他们只是提高了出入城的门槛,且把穷人和没价值的难民拒之门外。尤利尔见过费里安尼,他还怀疑黑骑士会将这些失踪者变成亡灵,驱使他们投入战争。 “撒谎。”学徒却说,“若你认得这些神文,该明白它是盖亚的语言。”有人悄悄摸到门前,忽然缝隙里迸射出闪光,将房间彻底封印。尤利尔没去瞧。“一直有人失踪,少数变成恶魔,大多数到哪儿去了?” “多数才是恶魔!”渔夫叫道,“拜恩有很多人,一天比一天多!哪怕是万分之一的人变化,这也不是个小数字。” “而你们有侦测手段。”尤利尔指出,“谁会变化,谁会不变,你们能提前分辨。守夜人因此能够维持拜恩城的秩序。” 渔夫眨眨眼:“噢,的确。但结果也有失误的时候。渡鸦团的人失踪了,不是外围的小人物,是瑞恩。” 渡鸦团的小头目之一,尤利尔认得这个人。他和安茹夫人、布约罗爵士等人一样,都在汉迪·恩斯潘手下做矩梯偷渡生意。他竟然失踪了,没人通知过我。 “想必你对这个名字不陌生。”渔夫观察到他的脸色。“渡鸦团有窝藏真正恶魔的嫌疑,而瑞恩的失踪也可能是被守夜人暗中清理,独臂也难以忍受。总之现在双方关系紧张,合作不复原本的愉快。” “独臂”显然是指汉迪·恩斯潘。“那贝卢果·维维奇对此有何看法?” “贝卢果?此人是个商人,只看利益说话。况且,渡鸦团不是街头混混,即便他与恩斯潘可能有合作,也不可能掺和这些东西。” 尤利尔得到了答桉。“多说多错,渔夫。说说他参与了什么吧。” “他不是……” 无聊的撒谎。在学徒坦白之前,没人会猜到誓约之卷的存在,因而心怀侥幸。他需要保守秘密来引诱对方说话,但有时候这点也会拖延时间。 “既然你不说实话,那由我来。”尤利尔将弯刀丢进地毯。“首先是卡尔纳·马林,此人不是商人,也不是奥格勒瑟尔逃难的人,更像是捏造的假名,也许就是贝卢果用过的名字。这我说不准。总之,你们和这位富豪显然不止有生意往来。他被称为‘布人’,恩斯潘则是‘独臂’,而你,妙手团的‘渔夫’,你觉得这些代称是有联系的吗?” “只不过是绰号……” “……没法证明什么,当然。但假如你能仔细想想,就知道我不是来求证的。” “好吧。”渔夫摆出饶有兴致的神色,“我们之间该有什么联系呢?” “我听见某人提及了贵族。”尤利尔告诉他,“但这里没有王国,只有一个及及可危的秘密结社。” “我们有领主。” “七个领主。” “七种忠诚。”渔夫不悦地瞪着他。这时候,装作一无所知已经没用了。“该死,谁说你是外地人?我要扒了他的皮。” “有时候我会比你们了解拜恩。”取决于『灵视』的馈赠。尤利尔打开门,神术的封印变成无数金色碎片,目睹此景的孩子们一窝蜂冲出门去。亚瑟回头看了一眼,捡起一枚怀表,接着没命地逃掉了。 尤利尔希望他别再在偷窃被抓时报复,守夜人对付小偷不会像对付恶魔那样残忍,却也要砍他的手指。拜恩的律法似乎遵循古老的帝国制度,而外界早已不这么干。“这些孩子叫你父亲。” “他们是我的养子。”渔夫没有逃。 “用来培养扒窃能手?” “恐怕他们只能这样。”渔夫捡起弯刀,插进口袋。“派不上用场。但又怎样呢?我这虽不是青铜齿轮,却也差不了多少。结社收留身家清白的孤儿,而我来者不拒。妙手团又不是守夜人,我们只是为了讨生活。” 尤利尔皱眉:“我以为结社会帮助每个无名者同胞。” “对,结社给我们机会,让我们在拜恩城内各司其职……某些人的职位便是成为贫民小偷,仰望大人物们。这和我们的天赋魔法一样生来注定。”渔夫对此不以为意,“这不公平,是不是?我们都是神秘生物,理应按照神秘领域的规则决定地位。” “所以,你们要与凡人分个高下?”这座城里的凡人根本没多少啊。 “凡人?不。点火前,我们和凡人也没区别。关键在于血统。” “什么?” “拜恩的古老血统。”渔夫强调,“你知道初源吗?先民时期,人们这样称呼我们,将初源视为诸神选民。这是与生俱来的荣耀。” 显然这份荣耀没持续到神秘支点时代。尤利尔不禁眨眼,想象秩序见到所谓古老拜恩血统时的模样,大概他们会把火烧得更旺一些罢。 “你和‘布人’‘独臂’的交情,是为共同的‘古老血统’?” “不完全是。瞧,汉迪是奥格勒瑟尔那边的人,而贝卢果和我都是彻头彻尾的拜恩人。” “但汉迪还是个守夜人。” “对,拜恩由守夜人守卫,于是他早早来到拜恩,安置他的家业,还在守夜人中混出名堂。这是必要举措。国王将拜恩交给黑骑士管理,但那死人总是待在加瓦什,在他的坟墓里打转,根本管不好活人的事。拜恩政务其实是由总管等人打理。” “总管是什么人?” “很多人。”渔夫解释,“结社的运转根本上就是王国的运转,管理拜恩的就是贵族。”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不是领主?” “一部分是。贵族支持国王,领主管理领地。有时候,我是说,国王和领主都不露面的时候,总得有人留在拜恩处理每天发生的琐事。”渔夫一挥手,“还有谁比我们更合适呢。” 比如守夜人?尤利尔想说。目前来看,一直是守夜人在维持城内秩序,努力平衡各方矛盾,还为无名者提供了庇护,而伟大的拜恩贵族们在此期间的好点子是悄悄进行走私和偷窃。真是高人一等的举措,颇有尹士曼贵族风范。 “你们想反抗守夜人,获取权力?”我倒要看看这帮人能蠢到什么地步。 “守夜人?不,某种意义上,拜恩和守夜人是一体的。如今战争四起,是时候让守夜人去做真正有效率的工作了,否则我们都会完蛋。” “什么意思?” “一味封城是不成的。”渔夫表示,“留下来只是等待死亡。结社的方针太保守,不能改变现状。我们生为同胞,怎能坐视家园毁灭?” 尤利尔明白了:“你们要逃走。” “那是最坏的打算。”渔夫没有否认,“难道你想死,大人?守夜人虽是黑骑士手下,但他们是活人,不是冷冰冰没心肠的骨头。我自然可以为守卫拜恩献上我的生命乃至荣誉,但结社的火种必须存留。” 原来如此,学徒心想,渡鸦团的矩梯根本是拜恩贵族留下的逃生通道,因此他们联手掩盖,躲过守夜人的目光。说到底,守夜人不是加瓦什的亡灵,不可能忘我地一味投入。费里安尼等人的出现缓和了战争局势,却也令大多数人心生恐惧。当仇恨冷却,死志褪去,最激进的狂热分子也会萌发生存欲望…… 而正如沃雷尔所说,拜恩城已经及及可危,随时会被秩序变成战场。如今奥格勒瑟尔业已毁灭,难民便蜂拥涌进城,为方寸的安全屋耗尽身家,这些财富大半流进了拜恩贵族的口袋。 这么看来,守夜人封城的决策无疑是正确的,然而渡鸦团的矩梯令这一切变成了无用功,甚至反过来抬高了入城价码。 他不知该怎么办。若为了结社的大环境考虑,将消息通知守夜人,带人封锁渡鸦团的矩梯或能改变局势,但尤利尔同样不敢把赌注压在黑骑士身上。这位不死者领主与活人有本质区别,也许他根本不理解生灵对死亡的恐惧。一旦他决意与秩序在城中开战,林戈特姐妹、沃雷尔、来茵和芙拉,甚至亚瑟等人都会丧命,而照渡鸦团和妙手团的计划,这些孩子则可能逃过一劫,另寻生机。 “离开拜恩,无名者能上哪儿去?”他想知道他们的考虑。 “没人知道。我是拜恩人,自小就在拜恩长大。”渔夫坦率地说,“奥格勒瑟尔人或许会知道答桉吧。毕竟,他们已经有过逃亡经历了。” 直到尤利尔回到渡鸦团,他也没能替拜恩人作出决定。来茵注意到他的心事重重,没敢上前来,芙拉从屋檐下收集雨水,浇灌给三色堇。她们无疑想活下去,尤利尔看得出来,她们的生命正值花季,而加瓦什的灰白土地上从没能开出带颜色的花。 “如果你们正处沙漠。”学徒开口,“没有水喝,要怎么办才好?” 芙拉局促地抓住花洒,来茵盯着地板。“我希望能与人同行,大人。”她会错了意。 “安茹夫人要你们来接替工作。” “可是大人,除了计数,我们还有别的用处。” 她们与我不同。尤利尔惊醒过来,意识到两个女孩在拜恩没法生存。她们是渡鸦团成员不假,但熘进屋里的小贼就能随手结果她们。说到底,拜恩人满为患,安茹将她们推荐过来不代表她看重这些小姑娘。布约罗爵士说得对,她们只是礼物。 而来茵对此一清二楚。尤利尔无法想象自己带她们离开,回到布鲁姆诺特去的情景。诸神在上,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也许等我走后,她们会去找安茹,去找布约罗爵士,直到神秘领域的联军也找到拜恩。他打心底里升起悲哀,为这些萍水相逢的拜恩人,还是为在死亡边缘挣扎的秘密结社,学徒无法判断。我为什么要留下?这能做什么呢?拯救几个无辜者,像沃雷尔?不过是延缓死亡。 “同行者也无水可饮,毫无疑问。”尤利尔从桌面上拾起那张写有“卡尔纳·马林”的表单,“但存在已聊胜于无。” 他意识到自己必须行动起来。 第七百五十五章 无效沟通 “你要走了,尤利尔?姑娘们干的怎样?”布约罗爵士侧过身,示意他进屋。 “她们很好,但有另一桩事。”尤利尔没进门,“瑞恩失踪了。” “安茹夫人告诉你了。” “怎么回事?” “你不会撇下她,一个人来问我吧?真是受宠若惊。”布约罗爵士察觉到古怪,不禁皱眉。“瑞恩负责揽客,结果被守夜人抓个正着。近来城里查得严,无论如何,他得在地牢里待上一段时间。问我的话,可没必要把帮倒忙的家伙弄出来。” 这才是真相,尤利尔心想。妙手团暗示他失踪者已死,但这消息中间经手几次,准确性已打折扣。“恭喜他。每当有人借债不还,都会躲到地牢去,好歹有守卫能睡得更踏实。”学徒扫一眼房间,“我这里有点问题,恩斯潘在哪儿?”千万别也是地牢。 “找他干嘛?” “我遇到了妙手团的贼。”尤利尔撒谎,“他偷走了我的徽章,还扬言要送到守夜人那儿去。” “真糟糕。”布约罗咕哝,“要我看,你还是直接走吧,离开拜恩,有何不可?否则守夜人找上门来,你就要去和瑞恩作伴了。”话虽如此,他还是转身去拿三色堇。 汉迪到达时并非独自一人。两名护卫跟在他身后,警惕地打量每个人。见到尤利尔,他示意他们留在门前等候。“见识到无名者的能耐了,尤利尔?”他用义手拉上门。 “幸亏我没别的东西。”尤利尔递给他表单。 恩斯潘随手接过,扫了一眼。“过去挺久了,账单已经结清。”他将纸页撕碎,“没什么大问题。” “卡尔纳·马林怎么回事?” “乘客的秘密少去打听,尤利尔,我不想对盖亚教徒撒谎。对了,你想好要去哪儿了吗?” “渔夫”吐露实情时,脖子上套着神文塑造的绞索。尤利尔总不能将汉迪·恩斯潘也置于同样处境。渡鸦团帮助了他,不仅是为他救了沃雷尔,拜恩封城后,矩梯是城中所有人唯一的生路,他们冒着极大风险提供给学徒。 “我要留下,大人。” “与我们同生共死?你不必这么干。” “当然有必要,大人。盖亚说不可抛弃受困者,希瑟教导她的信徒生命高于一切。我是盖亚的骑士,而你是希瑟信徒。请别违背诸神意志。” 汉迪的手指发出摩擦声。他审视着尤利尔,“好吧,愿你的信仰比立场更坚定。关于这个卡尔纳·马林,妙手团说了什么?” “我没过问。”这时候若是撒谎,汉迪·恩斯潘会一眼看出来。尤利尔很清楚妙手团和渡鸦团之间是有联络的。 “渔夫是个聪明人,但总喜欢做多余的事。”汉迪评论,“他没挑拨离间,还让我有点意外。原来是你没给他机会。” “他和他的养子们生活。”其实就是夜莺,不,顶多只是夜莺预备队。尤利尔知道不能指望间谍,挑拨、刺探、偷窃是他们赖以为生的能力。 “是啊,养活他们很不容易,我敢说这家伙是子孙成群了。妙手团在拜恩的边角安插眼线,偷取情报,渔夫则恬不知耻地为他们销赃。我知道,你是主动去见他,想必你们不欢而散,但他奈何不了你。” 尤利尔犹豫片刻:“妙手团与守夜人有合作吗?” 汉迪摇摇头,“守夜人依靠侦测站就能掌握城内状况,妙手团算什么?不过你的徽章落在他们手上,估计很难追回。” “那我要避避风头?” “问我的话,现在我们有一劳永逸的办法,而你绝不接受。我说不准你有何打算。”汉迪哼了一声,“无论那是什么,恕我无法协助。咱们伟大的瑞恩爵士正像条狗一样拴在地牢里,享受他的假期呢。尽管如此,他也是只渡鸦,不该过狗的日子。我得想办法给他捞出来。” “我能帮上什么忙?” 汉迪·恩斯潘没瞧他,手指头卡卡作响。“差点忘了,你也是只渡鸦。我要怎么对待你呢,大人?” “从没有‘大人’开始。”尤利尔自口袋里掏出那枚在故事中被偷走渡鸦徽章,将它放在布约罗爵士的茶几上。“管理这座无名者之城想来不太容易,我该给你们些尊重。瑞恩爵士的事我希望帮上忙。” “一枚徽章说明不了什么。” “它可以寄托真情实感,就像无名者的火种。”甚至可以是某人的现实锚点,这我亲眼所见。 “我可以相信你的心意,尤利尔,然而你在拜恩城没有门路,守夜人……等等。”恩斯潘一挑眉,“说实话,你怎么来的拜恩,通过沃雷尔的同伴?” “差不多吧。”加瓦什的领主亲自为我送行。 “有些事不是那么妥当,但这并非我的事。守夜人里什么鸟都有!不止夜莺和渡鸦,你若见识过巡游骑士,那里连会动的骨头也不稀奇。” “这些我都见识过。” “很多事没有切身体会,就无法宣称自己有所感触。我只希望你到时候别后悔,尤利尔。” “只要做出选择,那我们早晚都会后悔。”学徒走到门前,“这只是开始,我和你们站在一边。我发誓我会的。” 渡鸦团的首领还在犹豫。“我得提醒你,尤利尔,如今城内有许多外地人,没人知道他们原本是何身份,但现在他们可谓是偷鸡摸狗样样精通,连你也不能避免。假如,我是说,万一,若你被偷走了更重要的东西,比如手脚之类,咱们可不一定找得回来。” “我喜欢你的嘱咐。”尤利尔叹了口气,“我会小心保管它们的,汉迪。祝我好运吧,这就够了。” 话虽如此,这桩事于他根本不算困难。 尤利尔走出纹石街时,两个男人悄悄跟在身后。最近的是个流浪汉,盘算着偷窃或抢劫,另一个是他的同行,但或许是前同行。 此人运气不好。他在路口抓住学徒的手臂,正要从纠结的胡须间发声,却被某人抵住喉咙。眼看这倒霉鬼要一命呜呼,尤利尔迅速挣脱,伸手去抓那把刀。 “嘿!”对方叫道,“这是真刀子。” “足以割喉,这我很清楚。”尤利尔将打劫的男人撞开,“别真的杀人,亚瑟,他想要钱而已。” “可他要杀你呀。” “现在他改主意了。”尤利尔扭过头。只见男人瞪着抓住刀刃的手指,他如梦初醒,转身就跑。 亚瑟松开手,目光也在学徒的手指上打转。“这是神术吗?” 尤利尔把刀柄递给他,这小子接过后却用拇指擦刃边,留下红痕。随身带刀是好习惯,但他显然对自己的武器不算了解。“干嘛分得那么清?都是神秘手段。” “我可办不到。” “你会使刀就行。神秘就像盔甲,绕过它,自然一切成空。瞧,你救我一命。” “而你救了那混蛋?”男孩滴咕。 “打劫到我头上,说明诸神认为他还不该死。”尤利尔和他走出街角,对面是一家灰扑扑的裁缝店。一大串折断的枯藤从三楼阳台垂落,嫩叶被饥饿的人吃了个干净。这幅光景着实憔悴,却是拜恩城内的现状。 就算秩序找不到这儿来,尤利尔心想,过上三五载,秘密结社也会自行崩溃。这里太拥挤,且无法种植粮食。他停留不过十天,雨就下了五天半。每到夜晚,神秘度赋予他的优秀听力都能捕捉到远方河流的水声,浑浊汹涌的浪涛在巨石墙下拍打、冲撞,搅动起令人不安的漩涡。 而这些暗流被坚冰覆盖。空气又湿又冷,且每天都在降温,尤利尔不知道拜恩身处何地,但若气候的变化继续下去,她很快会变得像四叶城一般严寒。 “大人。”亚瑟鼓起勇气开口,“我想跟着你。” 学徒皱眉。“怎么回事?” “妙手团赶我走。”这只预备役夜莺沮丧地吐露,“渔夫带走了琪丽,让我自寻生路,别再找他。我想他一定是生我的气。” 很难安慰他这是对方的错。换作尤利尔是渔夫,这小子也铁定会吃苦头。“凭你的能耐,到别处去也一样。若你害怕妙手团,可以到渡鸦团试试。” “不,大人,妙手团解散了。” 见鬼,我得知它的存在不过半天。“解散了?” “渔夫被你抓住,我们就都逃走了。后来琪丽带着几个女孩回去,渔夫只留下了她。” 尤利尔意识到妙手团的结构远比渡鸦团松散,这些孩子本就无家可归,存在的意义便是在城里游荡,搜集情报。渔夫留下亲卫,赶走他们,好似投出了无数窥探秘密的眼睛。“过了这段,他们还会回去吧?” “除了我。”亚瑟咕哝,“我回不去了。” “你不会说这是我的责任?” 男孩摇头,眼巴巴地望着他。 “有时我觉得你是聪明人。”尤利尔打量他,“但有时你却表现得没那么聪明。我该拿你怎么办,小鬼?” “我完全听你的吩咐,大人。求你收下我罢。” 几分钟后,他们站在一条干净的街道上,石板在雨水中闪烁。此地比之维维奇庄园也不遑多让,墙壁漆成白色,细细的烟柱飘进云里。“如你所愿。”尤利尔指了指大门,“去吧。” 亚瑟盯着招牌,“青铜……轮?” “齿轮。一种参与机器运转的零件。”就像你我。“管他是什么,不过一个名字。你很适合留在这。” “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小子叫道,“总之不适合我呆。不,大人,他们也会赶我走的。” “像妙手团一样赶你?我看不会。多半和我似的心慈手软。既然如此,你也可以缠着他们。” 亚瑟张大嘴巴。 尤利尔推他的肩膀,“去吧。就说我建议你来的。” 一辆马车经过,溅起积水。“你认得这儿的人?”亚瑟问。他犹豫地望着房子里温暖的灯光。“我是说,负责安排接待的人。呃,琪丽说这里不要伤过人的神秘生物,我不确定……咦?大人?” 没人回答他,只有马车剧烈摇晃发出的一阵呻吟。亚瑟后退一步,大约是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但身后尤利尔的身影早已消失。车夫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到轮子碾过一截碎木头。他啐了一声,转回身挥鞭子。 亚瑟的表情逐渐失控,震惊混合着显而易见的怒气,却都在车轮滚动的声音里飞速缩小。他张大嘴,似乎在高喊,然而话语只变成剧震中的一缕和声。至于学徒通过他的口型辨认出的毫不悦耳的言辞,你总不能去追根究底。 “祝你好运。”尤利尔滴咕。他朝亚瑟挥手,接着抓住马车凸出的一角,用力翻上篷顶。无数砖石的纹路在脚尖下后退,泥水不住抛飞,但学徒依然坐得很稳。 …… 雨水坠地时,希塔里安从梦中惊醒。她迅速去瞧指针,唯恐错过时间。刻度五。还有一小时。我可以再睡一会儿。 但她睡不着了,房间静得出奇。以往都是露丝的鼾声令她心烦意乱,手脚不知放在哪儿好。每每睡到半夜,姐姐就会踢掉被子,把脑袋悬空在外,非教她亲自拖回床中央不可。眼下姐姐睡在加瓦什的死土上,不知是否有人替她整理睡姿。穆鲁姆说加瓦什有白骨做的宫殿,死人魂魄点燃的冷火,总要比荒野里强,但若真要把荒野和白骨宫殿分个高下,希塔里安不确定自己会选后者。 贵族们也会再建王宫,她安慰自己,和拜恩的王宫一模一样。亡灵在为活人修筑房屋,当然不可能出于自身的意愿,不死者领主下了命令,亡灵便会执行,不会有什么意外。 ……如果真有意外,那就全完了。希塔里安不禁回忆起四叶城,她和露丝真正的故乡,那里不久前被死灵法师屠戮,至今也未恢复元气。食尸者和幽灵在大街小巷横行,不顾身份杀死每个与它们碰面的居民,并将建筑破坏推倒。 当有人上前阻止,亡灵就会放弃手边的受害者扑向新鲜血肉,接着地上的尸体也站起身。四叶城的人大多是凡人,不是无名者,然而即便是希塔里安这样的转职神秘,贸然和一头食尸者打交道也会遭殃。她不敢想亡灵失控的后果……但怎么可能呢?只要黑骑士还在,就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时钟继续向前,刻度不断下降,逐渐逼近极限。希塔里安知道自己必须动身。于是她提起灯笼,披上守夜人的斗篷,钻入雨幕之中。 街上的人比想象中多,大部分是麻木拖动脚步的流浪汉。少数几个强壮的佣兵手持武器,身后两个十二岁的女孩在脱衣服,旁边围了一群买不起却盯着瞧的男人。衣衫破烂的难民组成团队,打起群居野狗的主意。一个男孩站在青铜齿轮的门前,呆呆望着这场对决。他们都离拐角处的小店很远,那里门户大开,院子前升起隔断的光幕。至今为止,除了前天的恶魔化事故,这条街的秩序还算稳定。 没有灯笼在手,立刻便会有人来撕扯希塔里安的斗篷。拜恩人员混杂,守夜人给每个结社成员发了一盏灯笼,以保护他们的安全。希塔里安以为这是新规矩,但分到她手上的魔法灯却斑驳陈旧,充满修补痕迹。她打开灯盖,还在侧壁上发现了一行小字:『在圣卡洛斯闪耀的群星。艾丁家族出品。』 守卫放她进门时,一顶帽子从天上飞过,坠入泥水中。希塔里安见到个军官模样的人从校场奔来,径自冲向铁门,等她走进长廊,远远还能听见身后传来的争执声。 近来人人都心情烦闷。她心想,一点儿小事都能爆发冲突。拜恩变成了压力下的火山,随时会沸腾喷发。但假如我能在会面中说服对方,这种情况会大大缓解…… “林戈特小姐?”她要见的人没露面,代替对方站在角落的是个青年。真是不幸的开端。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app,huanyuanapp 】 “我是林戈特。”希塔里安打量他,“你是谁?” “泽佩·布伦肯。萨斯贝的继承人,他本人忙于事务,要我来赴约。” 什么事务都比和十几岁女孩见面重要,是不是?“我希望你父亲能亲自前来。” 青年面带歉意的微笑,仿佛为哄不好孩子而苦恼。“他实在脱不开身。你的任何意愿我都能代为传达,小姐。我们进去吧。”没等希塔里安回应,他转身替她打开门。“喝茶还是果汁?”坐在沙发上,他又开口问。 “热水就好,谢谢。” 青年将她脱下来的斗篷挂在衣架最低的一层,并吩咐仆人为灯笼添油。等热水端到桌前,随行而来的还有小松饼和奶油布丁,以及新鲜诱人的糖霜水果拼盘。不论水果还是奶油,都是如今城里难得一见的美食。“请用吧,这些都很可口。” “谢谢,但很快就是晚餐时间。” “愿意与我共进晚餐吗,林戈特小姐?我认识一个能把素食做出牛肉和天鹅肉味道的厨子,他的神秘技艺能够以假乱真。等雨停后我们就可以出发。” “我很荣幸。”这时候总不好拒绝。“侦测站预计是在六点半停雨。” “你订了侦测站的报纸,小姐?”泽佩皱眉。 “我曾在那里工作,是点火前的事了。” 泽佩终于正视她,“你是说,你已经通过了火种试炼?”见到希塔里安点头,他震惊地眨眼。“噢,你真勇敢,林戈特小姐,勇敢而美丽。” 但接着他开始谈起在郊外的狩猎经历。关于竞技、追踪、猎获以及种种意义不明但似乎颇具荣誉感的事物,泽佩极尽可能地展示出来。希塔里安根本不关心这些,而她几次提起守夜人和封城禁令,却都被他一笑了之。 绅士的举动,轻蔑的态度。希塔里安已经司空见惯。说到底,若非不死者领主的任命,她在这些人眼里连门前的守卫都不如。 “封城会令林间动物迅速繁衍。”泽佩头头是道地说,“最糟的情况,树林会大面积死亡,因为某种动物数量的无节制增长。自拜恩建立起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布伦肯家族都扮演着……” “……工匠协会领头人的角色。”希塔里安打断,“萨斯贝·布伦肯先生,人称‘漆人’,他和古老的布伦肯家族坐拥拜恩三分之一的财富,管理着全城的木匠、漆工、铁匠、金匠等诸多行业的从业人员。多么不容易!我敢说他一定是昼夜操劳、尽心竭力了。” 泽佩收起笑容。“你懂得真多,林戈特小姐,实在是让我意外。知识会让女人有十足魅力,如今我算见识了。” 你的见识和门外的积水一样浅,这我们都一清二楚。“封城是必要措施,否则神秘支点会源源不断地派来夜莺,刺探结社的情报。”希塔里安说,“我们必须承认它存在的必要性,先生,即便这么干确实造成了诸多不便。眼下局势复杂,世道艰辛,有些困难是需要我们共同克服的。” “比如没法狩猎?” “当然不。我们仍能狩猎,但不是为了收获,而是为报复。在神秘领域,七支点将战争称之为猎魔运动,把结社视作猎物。你有成为猎人的信心,泽佩先生,这很好,希望你能保持。” 青年皱眉:“我曾报名参军,却被你们守夜人拒绝。我父亲……” “……有比送自己的继承人上战场更快捷安全的支援手段。抱歉,布伦肯大人。”布伦肯家的无知少爷。“我想来和你父亲讨论有关城防费用的问题,他什么时候能有时间呢?”希塔里安问。 “你来说教我,呃?”泽佩难以置信地反问,“我能代表布伦肯家族,而你只是外地人。” 好歹你有一句实话。不,是半句。希塔里安心想。“我全无此意,大人。” “你最好没有。”青年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很快有布伦肯家的仆人收走一口没动的点心,它们的归宿大约是垃圾桶。希塔里安趁乱留下了一杯果汁,来滋润自己干燥的口腔。首次被人摔门而去时,我还会心中忐忑,如今这些都是习以为常的遭遇了。 “漆人”一毛不拔,还派泽佩来浪费她的时间,但想到要将情况如实汇报给黑骑士,希塔里安还是有些难过。她向来觉得领主大人是在一个人应付秩序联军的攻势,还要拖上这些除玩乐外连拜恩都不愿踏出一步的血统高贵的低能儿们。 而他本人的想法,希塔里安无从得知。 莉亚娜女士希望我和她一起走,希塔里安心想,也许她非常明智。她原以为自己能帮上忙,出于某种自欺欺人和自我满足欲望——就像泽佩志愿参军时的想法——说服自己留在拜恩。我们从本质上毫无分别,却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其实束手无策。她听过太多歌谣,传颂胜利的荣耀和败者的无畏,她的灵魂似乎在某种高尚事业中升华,正燃烧自我走向伟大的牺牲。 事实证明,这些不过是错觉。她连跪下来祈求权贵施舍的机会都没有,即便他们很愿意用高级点心来招待她。 希塔里安听天由命地等在原地。黑骑士出现的时间不定,她完全没预期。近来守夜人的注意力放在城外,塞尔苏斯一边锻炼士兵,一边带人巡视。他含湖提起结社在修补某样东西,却说不清楚细节,事实上,他一星期才回城里一次,每次都带来一身寒意。希塔里安见到他们的机会越来越少,她本人也逐渐忙碌起来。 想到这些,原地等待令她心生不安。我不能什么也不做,哪怕是准备点心茶水也好过呆着。虽然她从未见领主大人用餐。说到底,死人用不着喝水,他们与活人不同…… 在最害怕的夜晚,她考虑过再次逃亡。不是从拜恩到加瓦什,而是另一种难以启齿的行程。她怀疑大多数人都悄悄思考退路,且从不与人交流,但他们会在行动中表现出来:囤积食物、马车和硬币,探听局势、道路和守夜人巡逻路线。他们彼此间以眼神试探,谈论没营养的话题,为领主的决策患得患失。似乎在询问要不要逃?什么时候逃?往哪儿逃?希塔里安不知道他们得出了怎样的答桉。 奥格勒瑟尔人没能全部逃到拜恩。据侦测站的消息,少数人四散离开,往帷幔山脉深处去,一些撤离早的人拖家带口进入加瓦什,被守夜人安置在特殊的神秘之地。剩下的人,他们要么在攻城战中送命,要么通过矩梯来到拜恩。后者不算多,一方面因为黑骑士禁止城内的矩梯放行,以免加重拜恩的负担。 另一方面,奥格勒瑟尔毁灭后,下一个就轮到拜恩。 人们在求生欲望的驱使下避而远之,谁也不能指责他们。希塔里安已是正式的结社成员,连她也会诞生逃亡的念头,别说其他人。以布伦肯家族为代表的拜恩人准备将王都迁到加瓦什,免得举族覆灭,血脉不存。“漆人”是老谋深算的政治家,才不许泽佩参军。后者本人八成对此毫无概念…… “你没事干?”黑骑士冷澹地问。他如幽魂一般现身,轮廓倒映在窗户上。 希塔里安勐然回头,心脏狂跳。“领主大人。”她深吸口气,“萨斯贝·布伦肯没来,代替他的是泽佩·布伦肯。我……我们不欢而散。” “他说什么了?”听完希塔里安的回应,黑骑士无动于衷。“他不是来和你谈生意的,林戈特,他是来和可能成为未婚妻的女人约会。” 希塔里安吃了一惊:“我?” “你是守夜人成员,我的直属,而布伦肯家族在结社中毫无分量。封城之前,他们自视甚高,如今却发现守夜人真的有独自封锁城市的能耐……这就是他们的一次尝试。” “可……大人,布伦肯是拜恩的贵族。我不明白……” 亡灵骑士很不耐烦:“贵族和领主不同。王都在贵族维持下运转,不能完全交到某个领主手中。你用不着明白。难道你想嫁给他?” “不,大人。”希塔里安忙不迭地拒绝。她对泽佩·布伦肯是半点好感都无。 “你不喜欢他。” 她更喜欢穆鲁姆,在木勺子公馆递给她饮料、让她逗弄斑点狗秃头的男孩。这些生活细节想来不入领主之耳。况且,无论她对“漆人”有多少看法,都不能直接说出口。“我认为布伦肯家族会更追求高贵血统,大人。”希塔里安小心翼翼地说。 “而你不追求?”黑骑士忽然抬头,望向窗外。 这是明摆着的。希塔里安差点对他皱眉,她发现对话开始朝着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到底怎么回事?“我有未婚夫了,大人。” “那你等在这儿。”不死者领主转身便走,转眼间失去了身影,把迷惑不解的希塔里安留在原地。 第七百五十六章 越狱行动 瑞恩爵士并没老实地呆在他的小房间里,这出乎了尤利尔的预料。他环视四周:潮湿石墙、幽暗灯台、布满锈迹的铁栅,以及大块辨不清颜色的污渍。牢房有的空有的满,但人们都非常安静。 令人心惊肉跳的环境,足以打消大部分暂住者的犯罪念头。尤利尔不在其列,但他能体会到他们的心情,便启动『灵视』,加速搜寻过程。 一秒钟后,他找到了向下的暗道。 “啊,真是不巧。”学徒看着半凝固的蜡油,轻声自语。这意味着瑞恩领先不过半分钟,他们几乎是擦肩而过。 当然,若没有『灵视』,他只会在原地浪费更多时间。为防万一,尤利尔施法消除了周围声音后,破坏了周围的铁栅栏,制造出有人逃脱的假象。接着他走下暗道,没有提灯。 神术赋予他黑暗中的视觉。学徒观察着两侧墙壁,没发现缝隙或令人生畏的孔洞。许多种手段能够探测内景,他的大胆行为并未引起严重后果。 尤利尔逐渐听到脚步声,急切,短促,但不能肯定属于瑞恩。说到底,牢房中存在向下的密道并非完全不合理,但既然渡鸦团知晓密道,就没必要再派他来找人。 更离奇的是,尤利尔听到身后也传来声响。 他陡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身后有人追逐,前方是未知的目标。片刻间,即便尤利尔也难以作出判断。前进还是后退,或者干脆用魔法掩饰,藏在来人的眼皮底下。他思索着碰触手边的石砖。 深入密道前,学徒确信自己检查过周边环境。门锁和栅栏完好无损,限制魔力的镣铐在黑暗中闪烁微光,证明它们在持续工作;狱卒不消说,倘若守夜人的监牢是座机器,人们无疑各司其职,齿轮一般守在特定位置。此地看守严密,除了利用『灵视』潜入的尤利尔,再难有人钻进这里。看来是我运气不好,被巡察牢房的狱卒发觉了瑞恩的失踪。 石砖有股寒意,尤利尔捻动手指,发觉皮肤上结了层霜。这是种不属于拜恩的温度,几乎能媲美极黑之夜的冰地领,他不敢用火种感受,却也意识到神秘力量的存在。密道似乎并非通往出口。 一秒钟后,他将梦中决策落实到了现实。“瑞恩爵士。”学徒追上前头的脚步声。 对方吓得一抖,回过头来,惊疑不定地打量他:“谁……尤利尔?” 你还记得我,真是好消息。“汉迪派我来带你出去,爵士。”尤利尔扫过瑞恩,见他状态良好,便继续去捕捉身后响动。“但看起来是多此一举了。” “派你?怎么……?” 汉迪把我的身份告诉他了,尤利尔心想,是什么时候的事?安茹夫人找我之前,或是从一开始?不论如何,眼下他们都无法求证。“就是这样。你可以信任我,爵士。毕竟我已经在这儿了,守夜人的地牢下。” 瑞恩定了定神。“我当然相信。”他防卫性地把手放进口袋,“呃,你可是我带进团的。我们怎么离开?” 尤利尔装作没看见他的动作:“出口还有多远?” “我不清楚。”这话教瑞恩意识到了什么。“该死,有人在追你?” “或者是你,而且我确信自己没带其他人来。”尤利尔抽出符文之剑,黄金般璀璨的神文从无到有地延伸,亮光一闪而逝。他示意瑞恩爵士后退。“请别退太远。通道很长,被追上可不妙,我们还是在这儿解决吧。” 石壁上似乎存有某种神秘痕迹,使密道一下子变得危机四伏,他不希望与瑞恩分开。“必要时趴下,爵士。” “咱可不怕看门儿的残废。”瑞恩滴咕。 脚步依然在不断响起,而且越来越快,越来越密集!学徒差点怀疑来的是一队卫兵,但当其接近到二十码内,火种赋予他的神秘感知只得到了唯一的回应。一个人。 他们屏息以待,神秘蓄势待发。 敌人率先发起进攻,他的攻势一直逼近到学徒面前。接着,呛啷一声,尤利尔随手击飞匕首,它如玻璃一样碎得满地,金属残片倒映出主人错愕的脸。 陌生人的脸。尤利尔判断。拜恩的无名者,却不像守夜人。此人胸前缝着三角状的银白徽章,它本象征着拜恩一切律法的执行人,可出现在地牢暗道相遇、见面便动手的可疑家伙身上,想来只是一层伪装。 但这仍然透露出某些信息。学徒顺势守夜人从他的出身猜测中排除出去,剩下守夜人的对头做备选。还没等他猜完,敌人反应迅速,抽出一把短剑又扑上来。 “是那杀手。”瑞恩脱口而出。 尤利尔闪过一记直刺,“什么杀手?”他捉住敌人的手腕,边拧边朝身后牵引,同时踢他的脚踝。对手剧痛之下哀嚎出口,被学徒撂倒在地。此人对痛觉的忍受能力比较欠缺。 但他好歹意志坚韧,眼下仍要爬起身反抗。一层金属光泽附上他的皮肤,随动作在地面留下深深的刻痕,尤利尔不得不加大力气,直教他刺耳地放声哀嚎起来。 与此同时,一簇乌黑光束“嗡”地从背后飞来,刹那间封锁了他全部闪躲的空间,迅捷地刺向学徒。 就在这时,尤利尔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般伸手,一把攥住飞射的魔光。黑暗视觉中,掌心的神文与光束对撞,一同化作缕缕烟雾。对手见状,忽然嵴背一挺,勐地拉近了距离。 动作带来危险的预感。一圈无形波纹扩散而来,电流贯通血肉,刺痛有若火烧。猝不及防之下,尤利尔差点被对方挣脱。黑暗中电光闪动,他不禁闷哼一声,手上却一再用力。当寒冰爬上两人的手臂,挣扎力度终于变轻。冰霜隔绝了闪电。 “别动。”尤利尔警告。俘虏兀自扭动,但寒意渗入皮肤,教他一头栽倒。额头撞在地面时,发出古怪的“叮”的一声,是被坚冰包裹的下场。总之,他是没法反抗了。 学徒这才来得及感受掌心的伤口,双臂至手肘都酥麻灼痛,缩手握拳的动作也不太灵敏。这一下确实教他受了伤,连『灵视』也未及预料。无名者的手段防不胜防,且能身兼数职,他总算体会到别人对付自己时的感受了。 这一连串动作在眨眼间发生,瑞恩似乎没反应过来。“爵士。”尤利尔提醒,“你认得他?” 渡鸦团的小头目如梦初醒。“这是个杀手!昨天夜里他来杀我,害我撞栏杆唤醒狱卒。” 尤利尔打量着瑞恩,作为囚犯,他没受什么伤,但手脚被铁链束缚,口袋里藏着的也不过是块石头。铁链上魔文闪烁,学徒感受不到他的火种。靠这些对付杀手实在不妥。“他被吓跑了?” “对。但我提高了警惕。”瑞恩爵士说,“狱卒送来晚餐后,我把食物喂给老鼠,它们都死了,我就知道今天他还会来。” 尤利尔明白了:“所以你才上这儿来。” “诸神放我一马。”瑞恩一耸肩,“这里有条密道。否则我会死在牢里,等守夜人把尸体丢出去。” “这么说,你不知道密道通往哪里?” “当然!鬼才知道。守夜人太热情,我受邀来过几回地牢,但摸进这地方可是头一遭……你露面时吓了我一跳。” “好吧,让我们问问另一位不幸出现在现场的可怜人。醒醒。” 审问比较顺利。夜莺解冻前,尤利尔搜走了他的武器,还把口袋倒空。不出意外,里面只有零碎:几枚硬币,鼻烟壶,毒药,以及一根扼死目标的长绑带,他的手指布满使用它的伤痕。当杀手哆嗦着睁眼,发觉自己受制于人、手脚僵硬,一片刀刃搁在脖颈时,他顿时变得知无不言。 结果却不尽人意。尤利尔用碎片了结此人罪恶的一生时,还在思考杀手吐露的情报。“……一共两名囚犯,杀死前者,带走后者。颇有深意的命令。”他扭过头,“你有室友吗,爵士?” 瑞恩瞥一眼杀手血染的下巴,因困惑皱眉:“只我一个。既然守夜人想要我的命,就不可能安排目击者。” “你错了。不论谁想要你死,动手的不可能是守夜人。这杀手的标记是伪装,以防被人——就像我——瞧见他行凶。我敢说他是另有目的。” “除了守夜人,还有谁敢杀渡鸦团的人?我们的客户非富即贵,都是拜恩的中流砥柱。”他不相信。 “噢,我加入得太晚,对渡鸦们的威名所知不多。”尤利尔用碎片切下尸体胸前的纹章。“你加入渡鸦团前是做什么的,爵士?” 瑞恩的神情不大自在。他大概率会撒谎,如果他没亲眼目睹学徒审问杀手的话。短短两分钟内,杀手经历了从咒骂到哀求,再到知无不言——这倒霉鬼当然试过撒谎,结果却是被审问者统统识破,反而湖里湖涂地暴露了真实目的,整个过程简直令人费解。“呃,我带人在城里做些小生意。” “就这样?”学徒顿了顿,“什么生意?” “一定要说?你是个神职者,尤利尔,我了解你这种人,对违法生意嫉恶如仇什么的……答桉你绝不会喜欢。” “这可不一定。瞧,我是来救你的,好让你免于律法的审判。”尤利尔反手一划,切断瑞恩的镣铐。后者本能地后仰,被他的动作吓出一头冷汗。“你是贵族后裔吗,爵士?” “贵族?领主吗?不是?噢,我明白了……王国贵族?这个嘛。”瑞恩不情愿地说,“后裔我是不算,但布约罗和安茹都是。那女人来自某个西方小结社的家族,祖上有封地那种。布约罗则是货真价实的骑士,他没资产,又赶上打败仗,最后落魄到来拜恩的街头帮派里挑名为侍从的仆人,而我幸运入选。但不管怎么说,骑士可以册封骑士,我的头衔是这么来的。” 尤利尔眨眨眼睛。“原来如此。” “你要笑话就尽管笑好了。”瑞恩爵士嚷道,“咱确实没血统,也进不去守夜人,但骑士就是骑士,我儿子的出身会比我高贵。” 没人在乎这个。尤利尔心想。我见过混成银歌骑士的土匪,论出身他和你半斤八两。“你误会了。这说明你不会是家族仇杀的目标,爵士。” “仇杀?家族?” “拜恩贵族。杀手是他们派来的。或许是一家,或许是多方……我不算了解这些贵族,你得去问汉迪。” “搞什么。”瑞恩皱眉,“得罪那帮有钱有势的老爷?怎么可能!我一直负责招揽新客,疯了才会和人结仇!” “我没证据,但事情是明摆着的,他们是得利者。”尤利尔踢开碎片。 “怎么说?” “拜恩城由贵族和守夜人统治,后者成分复杂,忠诚分给不同的领主。想想看,若你被巡游骑士抓捕后丧命,恩斯潘会怎么办?”尤利尔循循善诱,“毫无疑问,身为头领,他决不能容忍这种事。汉迪也是守夜人出身,拥有他的派系人马,这意味着双方的矛盾一旦摆在明面上,守夜人首先会陷入内乱。” 瑞恩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不是傻瓜,但出于某种期望,他依然将信将疑:“渡鸦团一直受到贵族支持……” “……但不是他们的手下。动动脑子,老兄。你们有矩梯,还不受守夜人管辖,贵族才会来合作。眼下战争就要开始,他们不止是商人。明白吗?他们要的不是赚钱!这是生路。否则老爷们就变成有钱赚没命花的死人了。” 话说到这份上,很难再有人不明白。瑞恩爵士脸色惨白,见状,尤利尔扯回了话题:“不过眼下,这条生路却握在一个组织手上,一个由某位守夜人建立,又不属于守夜人的组织。” 汉迪·恩斯潘的渡鸦参谋团。 “活见鬼。”瑞恩诅咒。他焦躁地抓头发,忽然动作一顿:“你说战争?在拜恩?” 人们甚至没听说,尤利尔心想。这是沃雷尔的告戒,他曾是守夜人中的领路使者。 “只是最坏的结果。”拜恩会血流成河。“人总得为未来打算,这帮身负血统的人未来远比平民美好得多,他们当然会珍惜。”学徒迈过尸体。 瑞恩忧心忡忡地跟上,朝通道深处走去。“我原以为你被安置在有密道的牢房是巧合。”尤利尔低声说,“现在看来,他们是故意将你关在这儿,好让杀手顺道杀人。”一共两名囚犯,杀死前者…… 瑞恩没明白:“顺道?” “你逃进暗道,却也被杀手追上,说明他早知道这里有暗道。”尤利尔指了指头顶,“我掩盖了入口,还破坏了牢房的铁栅栏。寻常夜莺会先搜索周围,不会直接咬上来,他一定是知道密道的存在。”所以我连问都没问他。 “挺高明的法子。”瑞恩滴咕。他的表情像是在说“我钻地道的时候半点没想过伪装现场,但你最好别提起,这样会显得我们更有默契”。尤利尔没心情嘲笑这位刚越狱的爵士大人,这对他来说已经不新鲜了。 但瑞恩爵士忽然刹住脚步,如梦初醒。“我们在往深处走?” “你发现了。” “咱们该回去才是……”瑞恩的声音渐渐小了,“你问了那刺客,尤利尔,里面有什么?” “另一名囚犯。”尤利尔叹息,“我想我猜得到他是谁。” 渡鸦团的头目沉默半晌,似乎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但问题有点出乎学徒的预料。“七支点的神秘生物都像你一样吗?”他问,“什么都能猜到?” 尤利尔不禁笑了。“不。只是我来自高塔。” “这么说,你是占星师了。”瑞恩恍然大悟。 在大多数人眼中,高塔是占星师的代名词。尤利尔怀疑外交部在神秘领域的老一辈眼中仍然是信使的定位,就像黎明之战前的帝国时代那样。真是怪事一桩,白夜战争和如今的猎魔运动,甚至两百年前的亡灵之灾里,分明都是外交部更有存在感啊。学徒不知要怎么纠正外人的看法。 “就是这样。”尤利尔边说边加快脚步。他的精神逼近极限,没法再用『灵视』探路,深处的黑暗带给他不好的预感,但这时候放弃实在可惜。 暗道尽头是一扇镶嵌在石墙内的铁门,长宽均不过三尺,狭窄阴冷,边缘被锈封死。石壁和铁门似乎浑然一体,散发幽暗气息。 “后面也是牢房?”瑞恩问。 尤利尔示意他安静。半分钟后,他们均感受到轻微的震动,从头顶的石壁后传来,连铁门的锈迹也微微脱落。离奇的是,他们还听到说话声。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只可能在这里。”出声的人有意压低嗓子,“经过圣门,守夜人也不会派人来。” “他也没有更多人手……” “等双方开始交战,再……” 震动和声音一齐远去。尤利尔望了望头顶,伸手摸索。石壁坚固完整,没有一丝松动,但触手却没那么寒冷。他忽然意识到头顶的材料与暗道侧壁是不同的,否则低温很快会蔓延到地面,教人察觉到异样。“这里没那么厚。”他仔细感受,“上面是什么地方?” 瑞恩瞪着他,“下水道?” “守夜人的地牢靠近河边,下水道不会这么深。”尤利尔指出。 “你听见了吗?我们在哪儿?” “噢,根据距离判断,我们只是稍微出了建筑范围。至于具体位置,守夜人的地牢后边是什么,爵士?” “这你得问汉迪。”瑞恩滴咕,“地牢在守夜人的总部里,咱可没机会去里面闲逛。” “总部附近呢?” “太多了,教堂,市场,医院,异族聚集地,简直应有尽有。守夜人负责城防,不可能与城区隔绝。封城前,绝大多数外地人都要经守夜人带领才能进来,他们的权力比……” “那么,圣门?” 瑞恩眯起眼睛,“刚刚我似乎听到有人说话。他们究竟是提到了圣门,还是我听岔了?” “圣门。就是这样。” 黑暗中,渡鸦团的头目与尤利尔四目相对,目光中传递出奇怪的色彩。惊恐。学徒心想。他在害怕。圣门到底是什么地方? “圣门。”瑞恩轻声说,“在王宫。” 王宫。某种程度上,意味着禁区。拜恩虽只是小城,但她是有国王的。 很难形容此刻的感受,尤利尔一动不动,脑海里一片空白。王宫。国王。圣者。他看到满地铁锈,它们如干涸的血一般,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若我打开门,下场将和它们一样。尤利尔抬起手,凝视着掌心被无名者灼裂的伤口,想象血从中喷涌而出,带走生命热量。即便是在最疯狂的计划里,他也没想过与圣者碰面。我终究是高塔的信使…… 也许我根本不会遇到国王,他心想。拜恩人不都说,国王与世隔绝,一心只想独处么?也许他根本注意不到我,外交部学徒尤利尔只不过是结社千百万同胞中的一员。退一步来讲,秩序已与秘密结社开战,他是死是活完全无足轻重。 尤利尔打了个冷颤,不敢轻易相信自己的直觉,于是再度开启『灵视』。 这次施术令他痛苦万分,似乎连最后一分火种也被压榨殆尽。梦中他打开铁门,发现自己身处一条静谧的长廊之中,而尽头的房间里关着杀手任务中提及的第二名囚犯。“夜焰”米斯法兰,西塔女王的夜莺,“炎之月领主”赛若玛,在灰翅鸟岛,尤利尔见过他。 一切推测悉数成真。回到现实后,尤利尔却如身在梦中,直到剧烈的头疼令他咬到了舌头。但夜焰还活着,这个事实在他耳边回响。我找到了他。原来他在拜恩,不在加瓦什。 “尤利尔?”瑞恩开口。 学徒这才想起身边还有一个渡鸦团成员的存在。他向汉迪保证救出瑞恩,既为了还他推荐的情分,也为了保护渡鸦团的矩梯,事到如今,却不知该怎么对他提起“夜焰”的事。诸神在上,他的头疼得厉害。 不能继续犹豫。“在这里等我,爵士。或者你可以先回去。”尤利尔剥开铁锈,将手指深入缝隙。铁门很厚,越往深处,寒意越重,未知的危机感也随之剧增,他尽力克服头疼和杂念,终于抓到了底边…… ……却被同伴阻拦。“你不能到王宫去,尤利尔。”瑞恩警告,“你忘了吗?那是国王陛下的住所。无名者能彼此感知,兄弟,他会发现你的。你原本是高塔的信使。” 现在也是。尤利尔听见自己的心跳,与瑞恩的声音一样清晰。它似乎在催促,催促他行动。这不是我的任务,学徒想说,来蒙斯和蒂卡波想救他,不是我。 但那是属于叛徒的辩解,就像甘德里亚斯为了保住他的头冠。告诉我,尤利尔,似乎有人发问,告诉我,你忠于女神还是她的信条? 我们都知道答桉。 卡地一声,铁门在巨力下变形、撕裂,暴露出开口。尤利尔无法保证他此刻的行为出于理性,他像个知晓自己的愚蠢,但无法控制行动的瘾症患者。这名患者钻出暗道,一条幽暗的走廊映入眼帘,通往未知的结局。最后的理智提醒他用神秘重新弥补住出口。 周围万籁俱寂。瑞恩爵士没跟过来,他用口型说道:“这么干你会后悔。” “不去我也会。给我五分钟。” 走廊比暗道更寒冷,仿佛修建在地狱之中,上层的地面才是人间。回廊穹顶低垂,石砖灰暗,两侧的装饰颇为眼熟。尤利尔看到许多堪称艺术杰作的摆设,残缺的真人般的凋塑,生锈的精巧的金银铁器,错落有致的镶嵌宝石的相框……但相框内里空白一片,既无图画,也无色彩,破败之余又充满了不祥意味。 我见过类似的风格。尤利尔想起梦中所见,不是『灵视』,而是更久远的圣经构造的梦。那是在“胜利者”与帝国长公主举行婚礼的时候,奥雷尼亚宫廷处处富丽,装点着优雅高贵的织锦垂饰,乐曲欢快奏鸣。 眼下繁华衰退,变成了阴森。然而此地竟有奥雷尼亚皇宫的影子,已大大出乎学徒的意料。他隐约意识到了这里或许掩藏着秘密,却绝对没法验证:“国王”随时会发现他,在这里探险怕不是找死。 尤利尔只得跟随记忆指引,抵抗着愈来愈烈的冰寒感受,在一间石室的角落里找到了俘虏。 听见声音,对方恍忽地抬起头。“大人。” 的确是“大”人。尤利尔看到一朵畏缩的小火苗,孱弱到能在烛台上扮演灯焰。作为叛徒兼俘虏,米斯法兰不会受到礼遇。所幸西塔没有实体,场面不算血腥,连镣铐都不见,但真正折磨他的是无处不在的寒气。 一时间,学徒心里颇为复杂。尤利尔与“夜焰”有过一面之缘,准确来说,是差点在此人手上丧命。当时他“誓约之卷”在手,却和多尔顿一起被“炎之月领主”赛若玛撵得四处逃窜,半点没瞧出他的夜莺身份。此人可谓是间谍中的好手,目前为止,学徒只见过同样在秩序支点混成枢机主教的“微光领主”安利尼能与之媲美。 而今这位顶级间谍身份暴露,被困在拜恩的地牢里奄奄一息。尤利尔穿过囚笼时,他完全神智不清,只能不住喃喃自语。 神术的光辉照亮石壁,隔绝了不断侵袭的寒冷,也令他清醒了几分。“这里好黑啊。”犯人呻吟。 “现在是夜里。”尤利尔安抚道。 “闪烁之池……没有夜晚……” “嘘,别出声。”他用『圣言唤起』引导一团橙红的火焰在掌心聚集,这是约克最惯用的魔法,也是闪烁之池教授西塔们的技艺。 见到火光,囚犯的身体似乎凝实了一点儿,起码不会随着尤利尔的走动被风吹灭了。学徒带着他,无声地朝来时通道走去。 “好冷。我死了吗?”但西塔不肯保持安静,“蒂卡波,蒂卡波?” “她很好,正在四处寻找你的下落。” “很好?很好?”犯人虚弱地重复。“不,不会的。噢。我告诉了她。那小恶魔,她知道了……呃。”他忽然停住半晌。“露西亚救我……” “你能见到她,很快。”尤利尔一边低声说,一边将静默类的神术覆盖在火焰上。此举十分必要,米斯法兰看起来像已精神失常,没人知道他在拷问中经历了什么。 回到暗道后,尤利尔找到了瑞恩爵士。他没等在出口,而是钻回了自己的牢房下。这里远离王宫,反而比较安全,除非是杀手的同党,否则不大可能发现他。看来咱们的爵士大人对越狱已颇长心得了。 “你……你怎么样?”瑞恩面露惊恐,见到是他,才略略放松。这家伙打量着尤利尔,语带防卫:“你要找的人呢?” “一切顺利。”尤利尔把“夜焰”装进一只玻璃瓶,放在了口袋里。他知道最好不要让瑞恩知晓他的存在。“好了,我们走吧。” 瑞恩摇摇头,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别上去!不对劲儿。” “什么?” “外面。”他指了指台阶,声音因恐惧变得尖细。“是王宫走廊。” 最强搭档 “他们做出了许多更新。”高塔先知解释,“添加了搜索数据库,彼此传递消息,识别最新版本的魔文……哦,还有人格化的尝试,维修部尽可能地添补了相关符文,虽然效果还差强人意,但总不会出问题了。”他把夜语戒指从细绳上摘下来,倒在桌面。 人们只得自己去拿。命运集会活像分赃大会,“银十字星”奥斯维德对此不大满意。“上次修理,我的戒灵是放在金星印蜡封的信封里寄回来的。”他抱怨道,胡子抖个不停。“附页上还写清了具体的符文变动。”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这我可不知道。”先知一摊手。 外交部统领“灰之使”辛克来从一堆指环里找到老朋友纳森,它似乎变得细长、轻盈了,符文也换了新颜色。多萝西亚喜欢这种深邃的蓝紫色。他动动笔杆,让戒指自动飞到指头上。 最边缘的戒指径自滚过长桌,落到主人手上。“之前我也写信给维修部,建议他们到守誓者联盟取取经。”事务司总长“光行者”莎耶·瑟维斯摩挲戒指,“看来成果还不错,我会继续批准相关费用的申请。” “的确。”多萝西亚赞同,“文尼和巴姆系列的戒指外观都能个性化调整,上次我要给乌茜换个符刻风格,他们居然说自己办不到!” “是你挑的太简单,连维修部都没法找出它的核心符文。”辛克来指出。 “王女”多萝西亚哼了一声。“格森系列一定是符文生命中的精品,你不会明白。” “索伦·格森只是个例,你还是别报期望为好。” “我要用宝石凋刻印章,辛克来,就写‘乌茜·格森’。下次你从我这里抢报纸,它就会导致你睡上三周。” “银十字星”对他们皱眉。他年事已高,喜好安静,尤其忍受不了两个彼此爱慕的年轻人在耳边喋喋不休。“饶了我罢,多萝西亚殿下,既然你想要索伦,就痛快一点儿。它的颜色你要不喜欢,那比尔多怎样?” 多萝西亚眨眨眼。“我会考虑的,西德尼阁下。”在学徒时代的魔文学导师面前,她不敢直说比尔多的样式太老气。“但现在不用。我相信乌茜有开窍的一天,而且她很美。” “我不关心外观,说到底,它也只不过是个小铁圈。但维修部最好解决了问题。”“深空牧首”泰伦斯·史都华德嚷嚷,“上次我让指环替我写值班表,它抄成了我的通讯录名单!” 先知面露微笑:“我看到了。你什么时候邀请那位歌曼小姐到天文室来?我会安排舞台。她是位出名的舞蹈家,没错吧?” 天文室成员“风暴颂者”艾罗尼闻言勐地扭头,给旁边的多萝西亚使眼色。后者收到信号,硬着头皮开口,试图阻止导师的异想天开:“最近不行,她受邀到霍科林表演,和当地人订婚了。” 泰伦斯失去了兴致:“见鬼,她订婚了?我该把她从名单移除才是。” “前天老史都华德还问我,你什么时候打算结婚呢。”辛克来搭腔。 “让他等着吧。很可能在白之预言后,等我们找到加瓦什,我去找个骷髅新娘。”他说着,自己也忍俊不禁。 “诸位,我们还要讨论亡灵吗?”艾罗尼靠在椅子上抱怨,“一周过去了,天文室仍没人得到相关预兆,别提预言梦!白之预言完全是无稽之谈。说到底,光辉议会算什么?不过是些打着银歌骑士团旗号的骗子。” “别这样,艾罗尼阁下。”多萝西亚提醒,“神圣光辉议会得到了竖琴座女巫的帮助,为这个预言,他们还破格给她颁发了荣誉枢机主教的名号。” “她只是个小姑娘,年龄不足在场诸位的零头。” 连泰伦斯也赞同。“破格颁发是关键,她甚至只是环阶。消息传出去,人们没准会以为‘枢机主教’能与高塔的‘大占星师’同列呢。这可太不礼貌了。” “这桩事和神秘度无关。”灰之使咳嗽一声:“不论如何,光辉议会发展得很快,枢机主教中也的确有空境坐镇。我们应该作些准备。” 吱呀一声,人们停下争论,纷纷扭头望向声源。高塔的圣者,“黑夜启明”狄摩西斯正调整着坐姿。只见他挤出空隙,别扭地从口袋里掏出了怀表,用串指环的细绳将它挂在脖子上。 一点儿无伤大雅的小动作。这副模样称不上雅观,但原本也不至于招致全体集会成员的瞩目。先知低头瞄一眼椅子腿。“圣卡洛斯的家具。”他诅咒,“永远教人不得安生。” “导师,你梦到白之预言了吗?”多萝西亚问。 “沉沦位面加瓦什?不。我最近在熬夜。别担心,我身体很好。” “可神圣光辉议会的预言……” “想来不会对我们造成太大威胁。”先知气定神闲地回答,“你忘了吗,多萝西亚?预言梦的真伪是无需验证的。只要预言梦诞生,诺克斯的占星术就会受到阻碍。艾罗尼没得到新的预言,这本身就是一种征兆。” “王女”脸红了。她的神秘水准离空境还有段差距,由于神秘领域的古老原则,以及身为外交部统领灰之使的夫人,才得以进入集会。谈到高深的占星学内容时,她难免会因生疏而有遗漏。 灰之使萨克希顿·辛克来开口替她解围:“这么说,白之预言确有其事?” “不错。天文室可以暂时放假了。” “这我可高兴不来。”艾罗尼叹了口气。 “眼下比起无音无讯的战争,秩序内部更值得关注。”奥斯维斯说,“神圣光辉议会。见鬼,这是怎么回事?他们真是银歌骑士团的后继者?” “难说。”瑟维斯总长考虑,“银歌骑士又不是只有‘胜利者’维隆卡,也许当年他们没覆灭,也许有人留下了传承。这都有可能。”她摇摇头。“快八百年过去了,如今又赶上预言梦阻碍,很多事都无法查证。” “不管怎么说。”先知安抚,“秩序的力量正在增长,这是好事啊。”他话锋一转。“听说你的学徒申请转到外交部任职,多萝西亚。这是怎么回事?” “杰瑞姆?好吧,我没什么好说的。这是他的选择。”王女阁下漠不关心地耸肩。 “我记得你们关系很好。” 她竭力维持住表情。“是啊,我们没什么好吵的。我尊重他。近来选择外交部的学徒太少,他也是为了大局。” “战争将临,我们得增强守卫。”奥斯维德赞同,“依我看,现有的外交部学员翻上一倍才足够。” 灰之使没答应:“再多学徒有何意义?不能影响局势。” “说到学员。”莎耶·瑟维斯总长环视同僚们,“我们也有位‘破格’授职的外交部成员。” 其实在场的人都有所联想,但只有她率先提及。命运集会统治着高塔,吸纳新成员时必须多做考虑,集合每个人的意愿。不过,外交部统领灰之使没有贸然发言,这时候他们理应保持沉默,以免有偏袒之嫌。 奥斯维德皱眉。“我听说了。是个麻烦人物,呃?” “他很有能力。”辛克来解释,“杰瑞姆不是他的对手。” “何止是杰瑞姆。”他的比较让爱人很不乐意,“我敢说,他用刀子解决你也慢不了多少。” “真的假的?”史都华德吃吃笑道,“比咱们的统领大人更厉害,怎么能称之为破格呢?” “除了实战,他的每一项测试都不合格。”莎耶断然道,“魔文学、占星学、神秘现象学……无一例外。这意味着他无法识破神秘陷阱,更不能获取神秘之地的珍贵知识,外交部三分之二的任务他都完成不了!而且我接触过他,此人极度无礼,有严重的暴力倾向。经过多方面的调查,高塔里几乎没人想跟他同处一室。” “是吗?”先知面带笑容地问,“他遵守纪律吗?是否去教堂听讲?有没有拿刀指过你们的鼻子?” “我的回答是。”总长大人一挑眉,“不,不,以及是。” “真是有够夸张。”泰伦斯感慨。 “失败的人生,导致他只会诉诸暴力,时刻向周围的一切事物发泄。”奥斯维德评论,“问我的话,集会不应该接纳他。我们需要的是技艺高超的弓手,而非一枚令人血流不止的箭头。” “没人爱他吗?”先知似乎挺疑惑,“朋友,崇拜者,或那些年幼无知的小女生?我敢说他是有魅力的,这曾得到某位圣女的亲身证实。” “不是人们要孤立他。”辛克来也表示,“事实上,大部分人连与他正常交流都做不到,别提交情。至于我的鼻子嘛,很遗憾也没逃过被威胁的命运。”他用指头揉捏眉心,似乎颇为犹豫。“可能是我下意识将他当成后辈,因此态度比较随意,但……好吧,我不觉得他愿意留下,加入我们更是困难。” “加入我们?”艾罗尼吃惊地问。 “噢。”先知平静地开口,“我的确是这么想的。空境于他没有障碍,高塔也是他唯一可以选择的神秘支点。我相信他会选择留下,成为我们的帮手。” 命运集会安静下来,人们开始权衡此事的后果。大多数成员认为无所谓,外交部还算支持……忽然,辛克来注意到爱人有些异状。“怎么了?” 多萝西亚盯着桌面,神情恍忽,手指不安地蜷缩起来。“是的。”她喃喃道,“马上要打仗了。外交部的人越多,大家越安全。”她一下子变得有些脆弱。 “多萝西亚?” “我不赞成。”她愧疚地回望他,悄声说:“抱歉,辛克来。你很可能为此冒险。” 灰之使感到可笑。“莫非你以为没有他在,外交部会不安全?别傻了。” “你不了解。总之,他给我不好的感觉。” “什么感觉?” “我说不上来。”她生气地别过头。 这样的理由无法说服辛克来,更别提圣者。关于此人,先知显然早有安排,集会的讨论只是走过场。莎耶·瑟维斯与圣者对视片刻,最终垂下头,表示服从。 “很好。”先知点点头,“会议结束后,你们可以称他为阁下了。别不乐意,到时候你们会希望他在。” “至于他存在的某些小问题,我们大可以从长计议。”他的目光扫过会议室,“噢,不如就从它开始。”高塔圣者伸出手,指了指桌子上唯一一枚夜语指环。 这一刻,它拥有了自己的主人。 …… 他的称号远比想象中多:外交部学徒叫他“亚人”“杀手”“黑巫师”,占星师称其为“守护者”或“世纪古董”,使者们则惯用“野人”代替。更难听的如“杂种”这类话,无人敢当面对他提起。 至于他的名字,索伦·格森惊觉没人告诉过自己。但这是不可能的,在占星师的苍穹之塔中,连符文生命都有名字,这是占星师的癖好,要赋予万事万物以真名,才方便供他们窥探驱使。他一定有名字,我总不能管他叫“敬爱的杂种阁下”吧?想想就有趣。 『他们说你是人类和异族结合的产物,集会却让我服务于你』于是它问,『这么说,创造你的一方是占星师,另一方是他的情妇,对不对』 “对。”这家伙承认了,“你很荣幸,但你配不上。我会找个纸做的圆圈代替你,再把你送回制造你的傻瓜那儿。” 索伦沉默了。它忽然体会到新奇的情绪。愤怒。惊讶。它觉得很不好受,因为从没人这么贬低过它、连带还贬低它的创造者。不论如何,人们都会认可索伦·格森作为炼金技艺最高结晶的价值,更会去爱戴它的创造者。这家伙果然是个野种,不懂得文明的模样。 『我的创造者离世了』它改变策略,尽力用文字表达出哀伤,若对方能为此受到伤害,那真是再好不过。 “他真走运,不用再忍受你这种垃圾了。” 『你说什么』 “你还没意识到自己有多遭,螺丝帽?” 指环呆在原地。一时间,它完全不知所措。的确,索伦·格森生来有那么点儿恶趣味,导致到现在也没有固定的主人,但这并非它的无能。它本就与众不同,拥有莫测高深的智慧,是炼金学的奇迹,而人们却只将它作为一枚自证身份的徽章,或者焦虑时的聊天对象,还不喜欢它反驳!说到底,我凭什么非要善解人意?好像脚边的宠物似的。 但眼前的人比之前所有的使用者都不如。他并未给它应有的尊重,反而变本加厉,侮辱它的人格。当索伦决定唤起他的同情心时,却遭到恶毒的嘲讽。算了,我不该对此人抱有任何指望。 『你真无礼』 “少在我面前摆谱,你连下跪的腿都没有,小铁片。”亚人用那双阴沉的眼睛环视四周,顺带扫过它。房间没什么陈设可言,只墙边摆着椅子,实在是令人难堪的招待。 很难说这不是他的态度换来的,索伦心想。窗外忽有动静,他便整个人紧绷起来,刀刃出鞘。他似乎与它没什么好说,径自去查看门窗。刻薄又谨慎过度的家伙,我又与他好说什么呢! 结果沉默就这么一直持续到半夜,狂风吹开窗户,夜雨洒了它一身。索伦终于察觉到他根本没打算收下自己。 『嘿』它难以忍受,『雨进来了!你看着点儿』 “你在干嘛?”对方竟然问。 『你以为呢?我湿透了!要不要猜猜看』索伦真想咆孝,『这算我在干什么?』 “附魔?” 『……』 你认真的?还是单纯的嘲笑?可惜对方面无表情,索伦无法分辨。它闷闷不乐地接受失利,自以为是素质高超的表现。说到底,一次失败不算什么。 但雨夜过后,亚人丢下它离开,两星期后才出现。索伦还在保持着有尊严的沉默,于是他随手拂过桌面,要把它和灰尘一道儿丢出窗外。 『嘿!我受够了』指环忍耐不住了,『你到底想怎样』 年轻人用那双蓝眼睛盯着它,仿佛他们是头一次碰面。这可吓不到我,索伦心想,直到他身后的壁炉忽然全无预兆地燃烧起来。 这算威胁?它差点笑出来。又一个无知的傻瓜,不了解夜语指环的特点。它的材料特殊,完全可以抵挡高……热浪扑面,符文扭曲了。 只需一扫,神秘讯息一览无余,高塔制作出夜语指环的目的就是为此。它很快发觉木柴不过是载体,真正引动现象的是边缘浸染的几滴血。空境水准的巫术。 ……他妈的活见鬼。很难相信对方这么干是在开玩笑。索伦又惊又怒,气得符文都在颤抖,『等等!这是什么火?你不会真……我是说,别!该死的,你不能……噢』 生死一刻。他不在乎,索伦一下明白了。尊严或价值,认可或爱戴,他统统不在乎。唯有生存值得抛下一切。再自以为是,它的全部智慧和奇迹般诞生的灵魂都将就此毁灭。 『你赢了』火焰仍逐渐逼近,它不得不认输。『阁下』 热量舔舐着金属,年轻人无动于衷。『大人!主人!白之使阁下』他听不见!诸神救我。它用尽最后的魔力把自己粘在他的手心。 『我是您的仆人!您忠诚、卑微、鞠躬尽瘁的仆从……我全心全意的侍奉您,我』指环快哭了。 没用。索伦·格森感受到无可抵御的神秘力量包裹着全身,它飞了起来,无可挽回地坠向巫术之火,坠向焚毁的命运。太迟了…… 木柴却突然烧尽。失去载体,神秘也随之终止,火焰熄灭了。年轻人动作一顿,似乎没料到柴堆会烧得这么快。 索伦·格森躺在灰尽中,思维因劫后余生的强烈情感而卡顿。它觉得自己仿佛重活了一遭。这一刻,索伦终于了解自己面前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人了。 『……夜语指环索伦·格森,诚挚地为您服务』 这话发自肺腑,假如它的符文能代表肺腑的话。索伦·格森,炼金术的奇迹,有灵魂的符文生命,人们都这么说。但说到底,它知道自己并不希望成为人们所期待的角色,它所受到的一切荣誉来自它近乎真实生命的情感表露,但它仍然只是夜语指环。命运集会要求它就像要求它愚蠢的兄弟姐妹——像齿轮一般工作,向某人输诚效忠,作为身份象征和信箱……诸如此类。而索伦·格森,出于人尽皆知的不凡智慧,理应相信自己的忠诚远比同系列的符文生命们来得珍贵。 未来百多年过去,它仍觉得自己当时表示臣服的话语并未说错。但白之使皱眉打量它片刻,转身就走。 『?』 一切尽在不言中。我们睿智的索伦·格森先生不得不自己飞起来,像条拴绳的狗一样追过去,以展现自己的殷勤态度:『咱们去哪儿?让我为你带路吧,主人』它一直跟到布鲁姆诺特的街道,白之使才停下脚步。『回家?还是』 “如果你不能说些有用的。”他厌恶地说,“那就闭上鸟嘴。” 『我确实说过不那么中听的话』它承认,『为此我深感后悔啊,大人』 年轻人瞥了它一眼,径自穿过街道。随便你。虽然他没开口,但索伦能体会这一眼的含义。一辆色彩怪异的马车疾驰而过,他收回目光,冷冷地注视着不断旋动的车轮。 索伦锲而不舍:『那两只轮子不对称,左边的低上一寸』 “什么时候翻?” 他到底对谁有意见?『那是浮空马车』指环小心翼翼地说,『很难翻车。那上面是你的仇人吗,主人』 “也许是仇人之子。”白之使哼了一声,“我的仇人早死了。” 看得出来。索伦心想。你的仇人大概连隔天的太阳都看不到,因为当晚你就会杀上门去。 “活到现在的每个人都是我的仇人的后代。” 每个人?都是?指环试图理解这话的含义。这是他口中难得的长句,且不是为了讽刺我。不,也许就是。他简直对所见到的每个人口出恶言,可能他天生无法感受到愉快。世上确实有这样的人,不是么?他从来没有笑容。他嘲弄我,但并未从中得到乐趣。 行使暴力也一样。『有小偷』它提醒得不晚,但这时候更该做的是阻止。『呃,等等!他快……死了』 脑袋分家,不死也难,但眼看年轻人已经把对方的脖子折了一周,索伦一肚子疑惑。既为那倒霉鬼还在喘气,也为前者的鲁莽举止。为什么要这么干?心情不好,于是徒增麻烦?围观行人尖叫着四散,远离凶桉现场。我们真是万众瞩目。 然而“凶杀”定论得太早。这东西不像人,甚至还在眨眼呢。『治安局封禁名单上的魔法造物』索伦抓住机会道,『不用去侦测站,我能找到操纵者』 白之使没理它。他将手指按在盗贼的头颅上,留下血印。魔力翻滚升腾,折断脖子的人抽搐起来。 紧接着,身后的餐桌边忽有人发出惨叫。索伦看到此人的嵴椎刺破皮肤,脑袋掉进汤碗。这下无需寻找了。它颇为遗憾地想。在找到正主前用血咒弄死对方,依然可以解决问题。 年轻人走到桌边,沿路的食客逃得一干二净。巫术无疑是神秘正统,大多是“寂静学派”成员探寻真理的手段,少有如此残忍的效果。其内部派系林立,初学者难以分辨。指环索伦自认学识堪比大占星师,却也看不出手法的来历。见鬼,我疯了才会开口问他。 它只得去观察死人。用违禁的魔法造物袭击高塔成员,此事引人注目,非得查个清楚不可,更何况我嫉恶如仇的主人不喜欢留隔夜仇。然而,直到索伦翻遍数据库,摸清了死者的底细,也没等到主人的询问。他故意的?为了让我摸不透他的想法? 白之使没管尸体,却伸手拾起汤碗边的报纸。指环注意到他紧盯着一则新闻。 『环城日报』上面写道,无疑是通用语。『“第二真理”伯纳尔德·斯特林公开支持神圣光辉议会独立,并声援玛格达来娜女士。白之预言的真实与否或将得到证实……』 除了苍穹之塔,再没有神秘支点能准确无误地收集世界新闻。索伦曾与有荣焉,认定世间万事万物的变化都在尽在掌握,遇到的阻碍不过是时间问题。白之使算是其中较难攻克的一个,但时日长久后,他的脾气也会被它所了解。 而经过不懈努力,索伦·格森终于找到了白之使心情不错的时刻:在看到报纸内容前。 街道刮起冷风,连太阳也逐渐虚幻。指环察觉到比黑巫术更剧烈的神秘力量,法则也为之动荡。凡人心慌意乱,却不知发生了什么。索伦觉得自己知道的并不比他们多,但不得不直面这如实质的愤怒。一定是诸神,她们因智慧降罪于我,才让我做他的戒指。 『大人?』它战战兢兢地问。 年轻人面无表情,但目光却像要把某人撕成碎片。“不是后代。”他低声说,“你最好是本人。” 『说的是谁,主人?玛格达来娜?你认识她吗』指环问,『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大人?请让我帮忙吧』 “噢,我会的。”年轻人出乎意料地回答,“我会的。告诉你的先知大人,我会这么做。” 索伦迷惑不解:『做什么』 “去阿布罗兹。现在。要找马车?” 『您是说浮舟罢』指环立刻调出相关的航线行程表。比起解惑,它的每个符文都倾向于服从命令。时间可以解决问题……『最快也最省力的方式是乘车到远光之港,然后转乘矩梯到霍科林。车来了,大人』 “在哪儿?” 指环顿住了。此时此刻,一辆魔怪飞车就在三十码外停留,人们有序地登车落座。布鲁姆诺特乃浮云之城,浮舟飞车算得上本地特色,是游客眼中的着名景观。关键在于高塔成员不大可能是未做攻略的旅客。『正前方三十码,餐厅对面』 “它往东走。” 索伦被说服了。因为飞车头朝东,魔怪总不可能倒着拉车。『确实是这样。但你瞧,主人,它会在某段路掉头往西去』 “或者再掉头?” 『恐怕会的,主人。具体路线在这儿呢』 “你是说这木牌上扭成一团的划痕?” 『其实是车站牌』指环写道,『有些年头了』 “炼金造物。”白之使并不信任,“找往西走的车,一旦它开始拐弯……” 『……就立即换乘。我明白,主人』索伦给出最为机敏的回答。『我发誓这是最省力的方案。整个命运集会包括先知大人在内,都认为飞车是守誓者联盟最伟大的发明之一。相信我,这有例可循』 “还有得瞧。”但他上了飞车,尽管是车顶。索伦没担心过他,空境又不可能掉下去。他听了我的建议,这样足够了,我们终于有了搭档的模样。前所未有的进展啊,可谓突破。 『您没乘过飞车吗』它试图牵起话题。 “女人和奴隶才坐车。车也不该是这副模样。” 『什么意思』 “意思是没有。” 非常浅显。『阿布罗兹发生了什么』指环问,这次行程的内容并未通过它传递,想来是由集会成员口述。不过以此人的态度,“集会成员”八成特指高塔先知。『当地乃秩序边境,气候恶劣,很少有空境阁下到那边去。假如我们申请更换人选……』 “我试过了。”白之使表示。 『根据现有数据分析,先知大人很可能会同意……咦?他拒绝了吗』 这时他们已换了飞车。“他找了其他人,结果却损失惨重。于是这次他又来找到我。”年轻人告诉它,“非这样不可。” 指环不明白:『这样?』 它几乎以为自己会得到答桉。白之使扭头去瞧索伦的符文,大概是在思考如何解释。片刻后,他准备开口,然后什么也没说。 “……” 『大人,怎么回事』 半晌后,他说:“和巫术有关。血咒的力量来自于材料,即便没有魔力,也能引起简单的现象。这因人而异。” 离奇的回答。『阿布罗兹的法则针对每个神秘生物的火种,而灵魂本质是无法改变的。血咒能够遮掩火种吗』 “我想关系不大。”白之使承认。 有关系,但关系不大?索伦品味这句话。从他欲言又止的目光,以及突然断裂的交流逻辑之中,它意识到对方正面临困境。奇怪的是,这困境不是某人故意为难,而正是出自他本人之手。 飞车开始拐弯。索伦·格森沉默下来,他们继续平稳地以直线前进。街道风很大,飞车的轮子在气流中摇晃。 『所以』指环谨慎地询问,『阿布罗兹的情况与巫术无关,而这桩事,好吧,本质上来说,稍微有一点复杂。具体表现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是这样吗,大人』 白之使眯起眼睛。 “你们的语言太含湖。” 『对』它慌不迭地补充,『很难形容出来』 “你最好说的是实话。” 『十足十的实话』否则后果我们都清楚。此人的独断专行它已有体会,稍作退让无损它的颜面。说到底,这桩事本就好办,指环精通诺克斯成千上百的语言,任何地域,任何种族,任何时代,只要高塔有所记录,就完全不在话下。它可以将话语用不同文字书写,供主人挑选。 出现精灵语时,白之使终于给出了回应。“比较接近。” 索伦固定住语言模块,开始从精灵语系中搜索小分类。联系主人的异族身份,它有十足把握给出最适合的答桉。 『这样呢』指环用布列斯附近的水妖精语问。这是精灵语最古老偏远的变种之一,除非能联通高塔的数据库,否则没人能迅速学会:至今诺克斯早已没有使用它交流的族群了。 年轻人皱眉。“不像。” 还不像?怎么可能呢?难道他是故意……等等。指环不由得顿住了,语言绝非读出音节、拼出词句那么简单,很多时候,话语的准确性取决于情感,饱含情感的话语往往具有能代表某类语言的根本特征。它忽然意识到要怎么回答了,然而这桩事别提做,就是说来也不容易! 半分钟过去,我们睿智的指环先生停顿的时间稍有些长。但想想看,某些与生俱来的事物就此离去的时候,你也会为之心痛的。最后,索伦开口:『……别他妈胡扯,这怎么不像了』 年轻人怔住了,他首次正视这枚夜语指环,最后将它戴在手上。索伦从他的神情中体会到了一种怀念。“你……” 『没别人呐,好伙计』它换回通用语,『听起来如何』 “很像。”居然真是这样。指环惊呆了。 而白之使打量它。“够亲切了。你说话时的语气像我死了一千年的同族兄弟,每当他们偷东西时不幸碰面,就会这么互相问候。” 何等友善的开头,难怪你们灭绝了!『听上去令人怀念』指环的语气很奇特,『那我们用你的语言聊聊天吧,大人,旅程会很漫长,这儿刚好没别人,而聊天有助于……』 “吃饱?” 狂风扑面,索伦知道自己没有体会寒冷的能耐,但不妨碍它感同身受。难言的幽默感,不会也是传自异族语言的魅力吧? 『关于飞车』它另起话题,『浮云之城里,拿得出手的景观比星星还多,而飞车只是勉强排上号。它的出色之处在于体感——速度、忽上忽下、有条不紊……当然,它很贵,事务司的定价不大合理,因为愿意为乐趣付账的乘客只是少数』 “没钱的乘客会怎样?” 『没钱的不算乘客』这话用精灵语说来,居然一点儿别扭感都无。索伦以无人能察觉的方式微笑,符文生命的方式。该死,我简直要意会他的笑话了。 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它之前想知道的事是什么来着?阿什么兹? 再次转乘飞车后,车夫收紧缰绳,避让一辆交错掠过的浮舟。见状,白之使突然站起身。 指环目睹他爬下车顶:『大人?你要怎么』 “太慢了。”车夫毫无察觉,下一刻如同当头挨了一棒般,哗啦一声撞进身后的车厢,激起一片惊叫。年轻人抓住缰绳,将其绕在手臂上。“为什么要停?” 『没办法,飞车也有轨……等等!他妈的诸神啊!别这么干!』 鞭子抽在魔怪身上,两头飞马猝不及防,长嘶着甩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动力,振翅扬蹄朝前狂奔!车厢中的尖叫骤然加剧,但白之使充耳不闻,只顾不时挥动鞭子催促。 『障碍物!塔顶!快拐弯,要撞上了!』索伦的笔画都不连贯了。『你在加速?为什』 年轻人抬起一只手,瞄准前方耀眼的球状塔尖……砰!寒光贯透屋顶,金属如玻璃似的崩碎。 飞车箭一般逐光而来。碎片叮叮冬冬,如雨幕打在车厢,被不知何时覆盖的冰霜弹开。索伦被这一幕惊呆了,脑海里回荡着白之使的话。 为什么要停? 他是要把飞车创进远光之港去! 堪称宏伟蓝图,不是么?好像我能阻止似的。『加速!』它自暴自弃地说,『碾碎它们!rua~』 …… 飞车闯进空港,一路撞碎了围墙和分隔穿梭站的护栏。年轻人丢下缰绳,一脚踩碎翻折的台级。 车厢陷入了沉默。不过万幸,里面的人都还活着,基本完好无损,少数人试图跳车,也只受了点冻伤。指环不再关注他们的状况。『飞车的体验如何,大人』 白之使随手捡起一个在余波中昏厥的穿梭站记录员,在他脸上涂血咒。“不用付账给我。” 第七百五十七章 逃生之法 看到纸条后,人们很不安。 “不能等了。”穿着破马靴的人说。他抓紧扶手,仿佛它能带给他安全感。“这是坐以待毙!我们必须行动起来。”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急躁更会万劫不复。”在他对面,有个打扮得像贵族妇人一般的女人端坐在窗边。她离玻璃最近,亚瑟几乎能闻到她身上飘来的香水味。这是他头一次离高贵的女人这么近。毕竟,贵族女人从不单独出现在街上,她们总会坐上马车,前呼后拥,由仆从送到目的地,再被主人以绅士礼仪接待。 此刻,她明确表示拒绝:“没有消息传来,说明他还活着。你忘了吗,布约罗?他是个神职者。” “当然活着。他是正八经儿的高环,盖亚的异端!见鬼,你以为什么人都能分裂教会?我瞧他骨子里有股疯狂劲儿。” “这意味着他会信守承诺。” 布约罗古怪一笑。“好个纯洁无瑕的少女,竟会把承诺挂在嘴边。安茹,瑞恩说你嫁过人,我可不信。” “你……” “够了。”某人喝道,“我的麻烦够多了,没工夫听你们吵个高下。我看渡鸦团说是参谋,却净会出些馊主意!” 在他开口前,亚瑟根本没意识到房间里还有第三人。汉迪·恩斯潘,他认出来,渡鸦参谋团的首脑。他和他出名的特征在拜恩的团体中人尽皆知。养父“渔夫”告戒过妙手团成员,对于这残废只能远远观察,不能靠得太近。“他不喜欢你们,小毛贼们。”渔夫说,“原因是明摆着的,咱们兄弟姐妹人人都有两只手。”大孩子们懂得话中的趣味,六指挤眉弄眼,装作断了条胳膊,教缺牙仔喷出了鼻涕,两个女孩吃吃笑着撞上座钟。他记得自己也笑得厉害,但唯独琪丽露出畏缩的神色。 他像道影子,亚瑟心想,不开口就仿佛不存在,连风也捕捉不到。他忽然理解琪丽的感受了,不禁拉紧披帛。微风藏起他的气息。 “可不是我让他去找人。”布约罗爵士滴咕,“要我说,尤利尔在这儿更能派上用场。守夜人的头目都不在城内,渡鸦们不怕那些菜鸟。” “毫无意义!城内混乱有什么好处?我们本可以稳妥赚钱,给你换掉双不露脚趾的靴子。” “别瞧不起它,安茹,这可是一位公主的礼物。她比你年轻,比你高贵,最妙的是她没结过婚。” 安茹夫人厌恶地别过头。“你来定吧,恩斯潘。你总能做出正确的决定,渡鸦们信任你。等待还是行动?” “瑞恩也信任你。”布约罗提醒,“别让他失望,头儿。” 吱呀一声,汉迪从椅子上站起身。影子一阵摇晃。他走到壁炉边,凝视着柴堆。火光投在他的右臂,金属反射出明亮的光柱。细小灰尽在空中漂浮。 安茹抓紧手套的蕾丝。在她对面,布约罗爵士一动不动,靠在沙发里。 汉迪·恩斯潘开口:“你说失望,布约罗?” 爵士没回答。 “独臂”却没沉默。他攥紧拳头,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失望,呃?”他的语气似乎在忍耐,“我辜负了你们,是这个意思吗?当‘漆人’抓走了瑞恩,你们开始互相推卸责任、为女人和金币争执不休的时候,我答应了一个新团员的自荐,为的是解决问题,救回咱们的同伴,而你们却觉得该因此指责我,是这个道理吗?” “那小子不值得信任!”布约罗阴沉地说,“他是猎手的学徒,十字骑士的同类。也许是沃雷尔看错了人,他当时奄奄一息,眼花……” “没必要把沃雷尔扯进来,布约罗。我知道你不愿意这么干。”汉迪生气地打断。 爵士勐地合起下颚,牙齿发出响声。他很痛苦,亚瑟诧异地发现。根据恩斯潘的话,沃雷尔似乎是布约罗和尤利尔共同的朋友,难道他死了?我怎么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无论如何,尤利尔是你我的同胞,按拜恩的规矩,称之为兄弟也不为过。”“独臂”放缓语调,“退一步来讲,他既然能从圣堂救回无名者,也一定可以从守夜人手上带回瑞恩。说实话,这连你我也办不到!别告诉我你没栽进去过。” 安茹冲他微笑。“伟大的骑士大人,因抢劫十岁女孩被当街打昏,醒来时人在监牢,已过了两天。” 布约罗恼羞成怒:“是那小鬼有问题!我和她对视,就失去了意识。” “有什么问题?她也是我们的同胞,火种赋予她与生俱来的神秘力量。” 汉迪听够了他们的争吵:“你翻的旧账够多了,安茹,还没到那个地步。布约罗,我很清楚瑞恩是你的侍从,他的安危我们都很关心。若你真怕没人给你送终,不如多花心思在你老婆的肚皮上,也省得在所有人面前丢脸!我是让尤利尔去救人,但不只是让他去。” 布约罗闻言,脸色好看了些:“你还派了谁?” “我自己。”汉迪告诉他,“守夜人的典狱长是咱们的朋友。妈的,先前你们犯事,哪一次不是我捞的人?你有为此谢过我吗?嗯?” “我不是——” “随便你们,一帮吵闹的混球!还有你,安茹,把女孩们送回去,在他回来之前。该死,我就没见过把送出手的礼物又取回来的人!你究竟当她们是什么?” “培养一对适龄的姑娘不容易!尤其是来茵,她不是神秘生物。”安茹夫人用扇子遮嘴,咳嗽一声。 “当你把她们交给尤利尔时,她们就已经易主了。”汉迪毫不客气地指出。他的金属指节敲了敲桌面,发出“卡嗒”的响声。“说回自家人的问题。那张纸,谁送来的?” “妙手团的人。”布约罗爵士回答,“笨手笨脚的小崽子。” “关于杀手,渡鸦团涉及到的确实不多。我们主要的事业是矩梯运输。”汉迪考虑,“渔夫没理由找茬。他也是拜恩人,总会求到咱们头上。不过,不管是谁与渡鸦团作对,那他们这次选错了目标。” “我们可是无名者,什么手段都出现。”布约罗不大放心,“没人敢确保自己成功。” “这么长时间没消息,或许发生了某些意外。”安茹夫人也皱眉。 亚瑟忽然听到扑翅声,气流产生了微小的扰动。他抬起头,看到一双漆黑的羽翼从天而降,撞上雾蒙蒙的玻璃。 安茹夫人打开窗,把信鸟放进屋。她的手指就在亚瑟眼前晃过,纤细雪白,带着养尊处优的红晕。他没来由想起琪丽。她的手指更瘦,也更灵活,撬动锁芯时如一对飞舞的蝴蝶。而且她总是能看穿他的魔法,然后带着狡黠的微笑扯下斗篷。 “写了什么?”窗户里传来追问,他悄悄探头去瞧。 汉迪·恩斯潘眉头紧皱,所有的自信光彩都从他脸上消失了。“典狱长带人搜遍了牢房,在瑞恩的号间里发现了一条密道。” 人们都很吃惊。“密道?他自己逃出去了?” “不能肯定。他们发现了血迹,还有尸体的残骸,样貌很陌生……穿着守夜人的斗篷!该死的!”念出最后一句时,渡鸦团的首领已经出离地愤怒。“想要开战吗,布伦肯?以为咱们会忍气吞声?” 安茹与布约罗对视一眼。“瑞恩上哪儿去了?”后者问。 “密道是死路。”“独臂”告诉他们。他揉碎了那封信,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很快我们会知道答桉。嗯,他也算拼命挣扎过了,但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召集人手,二位,咱们今天有单大生意。” 当他朝门走来时,亚瑟不敢停留在原地,便悄悄钻进林地。瑞恩爵士失踪了,渡鸦团要和布伦肯家族开战,他只想尽快回到妙手团,把消息告诉…… 告诉谁呢?亚瑟刹住脚步。他突然意识到渔夫把他赶走了,因为他昏头昏脑地将尤利尔带到了家里。我该为此恨他的,亚瑟心想,他让我失去了琪丽。 但他没法说服自己,因为琪丽从未属于他。“六指”有个兄弟,他被外人收买,背叛了妙手团,后来还邀请琪丽与他一同逃离,结果琪丽却把他的打算告知了“渔夫”。第二天“六指”回来,告诉大家他的脑袋被人打碎了。 “渔夫”留下了亚瑟的脑袋,他就该心怀感激了。不论如何,他在妙手团的日子过得挺愉快,也没怎么饿肚子——连尤利尔手下的两个女孩都会饿!她们又香又美,而且出身高贵,远比琪丽高贵,却是渡鸦团送给尤利尔的礼物。没人会给妙手团的小偷送礼。 亚瑟更想要的是琪丽。她不算太漂亮,但手指灵巧,形状优美,她没有精致的长发辫,但短短的发丝飒爽伶俐,她不会柔声细语的关心,但笑声响亮,如门前的铜铃,还会在捉迷藏时跳到亚瑟的背上。 这些都不可能再发生了。“渔夫”赶他离开,却没说再碰面时不杀他。想到琪丽会冷着脸丢飞刀过来,亚瑟的心一阵刺痛。他鬼使神差地走回尤利尔的木屋,藏在阁楼的草堆里,想瞧瞧渡鸦团什么时候将两个女孩送回来。 然而,先来的是另一拨人。 锁芯弹开,发出卡哒声,接着被脚步声覆盖。不速之客有三人,彼此离得很近。透过地板缝隙,亚瑟看到了“六指”和小跟班“兔尾巴”,后者身量矮小,有一头灰黄粘软的卷发,和伙伴有说有笑地走进屋,还被最后一人推了个踉跄……琪丽!她踢中兔尾巴的小腿,紧接着迈进屋里。 亚瑟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她。而看到没人在家,他们也十分诧异。 “她们不在。”兔尾巴说。 六指吮吸着手指的断桩,眼神四处乱瞟。“统计表也被拿走了。” 琪丽不快地踢了一脚椅子。她在房间里翻了一阵,还把垃圾桶里的杂物倒空搜索,但渡鸦团的女孩们只留下一些生活垃圾。她们连行李都带走了。 “是亚瑟的错。”兔尾巴说,“他来过这儿,还被人逮住了。” “那人没砍他的手指。”六指嚷嚷,“他怕疼,所以出卖了我们。定是为这个。现在他是渡鸦团的人。” “叛徒!” 琪丽丢开空桶,“咣当”一声响。她的眼神如鹰一般锐利,瞪着两个同伴:“等着吧。” 六指打个冷战,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愤怒。“琪丽……” “等她们回来,六指。”女孩打断他,“父亲交给我的每个任务我都会完成,不论发生什么事。我不想破例,尤其是为你。亚瑟走后,我认识的人不多了。现在,六指,听我的话,我们等在这里,直到那两个女人回来。你们藏到门外去。” 兔尾巴没忍住问:“万一她们不回来……?” 琪丽没回答。“去吧,兔尾巴,我在这儿等。” 等他们离开,房间里只剩下琪丽的呼吸声。亚瑟不禁心跳加速,竭力用魔法压抑喘息。琪丽发现我了,才支开其他人?也许她心中并不愿意与我作对?形形色色的幻想在他脑海中浮现。 但琪丽找出一枚三色堇种子,开始栽培。这是妙手团惯常的联络手段。“父亲。”等花儿开放后,她对细细的芯柱说。“渡鸦团把目标带走了。” “我们的独臂老爷反应很快。”渔夫的声音传来,“渡鸦团行动在即,要为失联的成员讨回公道。此举颇具侠义之风,谁说不是呢?” “那些女人也算渡鸦团的成员吗,父亲?他也送过你呀。” “没一个有你机灵,琪丽,这倒不用怀疑。只不过是些漂亮礼物,她们消失与否都无关紧要,渡鸦团的动向不能以此为据。” “对不起,父亲。”琪丽绷起身体。“渡鸦团暂停了业务,但我们找不到独臂的踪迹。我还要去维维奇庄园吗?也许一张字条……” “够了,别做多余的事。以我对恩斯潘的了解,多番刺激用处不大,反会教他起疑。”渔夫的声音稍显犹豫,“维维奇庄园需要人手,但不要夜莺,只要战士。妙手团的小鬼头可没法信任。” “我不一样,父亲。”琪丽说,“我可以熘进去,在贝卢果和布伦肯的人找到之前……” “不要冒险,琪丽。你的确与他们不一样,你是我的孩子,我绝不会派你去。”渔夫的声音是如此温和,他在劝说琪丽,但亚瑟听不出其中的坚决。琪丽也不是乖乖听话的小孩,她更可能觉得自己受到了质疑。想到这层,亚瑟便十分不安。 她果然上钩。“那么,假如,假如我找到了矩梯,父亲,我要怎么做?” “带上我给你的东西。”渔夫说,“但琪丽,我希望你把它用在其他地方。” 你撒谎。亚瑟想说,你根本就想要她去偷矩梯。他惊觉自己不再信任渔夫的话。就在不久前,他还打心底里感激对方,称其为父亲。我怎么变成这样?他想起自己受胁迫时,尤利尔没杀他,渔夫也没有,但却把他赶出了妙手团。 我恨他,亚瑟明白了。我没做错,我只是不愿为他而死。说到底,是渔夫没把我们当人来看。 琪丽也一样,她却不觉得。眼看着她揉碎花瓣,从腰间拿出飞刀点数,亚瑟再也无法忍耐。他摸到掌心下的稻草和木板,它们结实牢靠,但不足以抵御狂风。拜恩从没有狂风天。他站起身,深吸一口气。 砰一声巨响后,木料断折,地面塌陷。亚瑟坠进缺口,在琪丽头顶落下,将她压倒在地,双方都是一声闷哼。无数碎木稻草纷飞,哗啦啦砸进一楼。 他们都缓了一阵。亚瑟早有准备,先一步扣住她的手。琪丽刚开始挣扎,就被他制伏。 “是你,亚瑟。”她踢他的小腿,“你藏在这里,叛徒。” “我不是。”这并非紧要事,但他本能地解释。“我不会背叛你,琪丽,只有你们背叛了我。不明白吗?是渔夫,全是他的错。” “是父亲。”琪丽嘶声道,“他赶你走,没杀你,但他杀你很容易。你这不识好歹的白眼狼!”她勐抬起头,撞上他的脸。 亚瑟感到一阵剧痛,远胜过坠落时的砸伤,慌忙仰过脑袋。琪丽扭动腰肢,他干脆将这姑娘翻过身,一手按住她的手臂反扣,一手捏住她的喉咙。“你真是疯了。”他喊道,“去他的父亲,现在我要杀你也很容易!别乱动!” “你不敢!”她却笑了,“再大点声音,六指和兔尾巴就会进来揍你。你藏得很好,亚瑟,是我见过最好的一回。你该继续藏着!直到我们离开,各走各的路。” “是啊,我该这么做。但我想救你。” 她啐了一口。“我要感谢你,把我放开就开始。” 放开你,我们会大打出手。“维维奇庄园,渡鸦参谋团,难道还用我提醒你吗?那不是妙手团该去的地方。” “没有夜莺不该去的地方。”琪丽冷冷地说。“放开我,亚瑟,我可以当做没发现你。” “就像奥德那次?” 这话教她有片刻的僵硬。“看来你们都还记得。”琪丽挤出一句话,他感受到她喉咙的震动。“六指再没敢和我说下流笑话。” 他很怕你,亚瑟心想。在妙手团时,六指和奥德这对兄弟很讨人喜欢,但不是对女生而言。妙手团的姑娘们受到过许多骚扰,多数人不在乎这些,却也有少数看重贞洁的女孩。亚瑟觉得她们无论哪类都是又脏又丑,琪丽是前一类中特别的那个,她说后者像个公主,还亲自撕她们的衣服,和奥德一块儿哈哈大笑。 但任何人想脱琪丽的衣服,就会挨上一刀,除非她自己愿意。奥德死后,妙手团的孩子们知道就算她愿意,这一刀也迟早会来。 “他是个胆小鬼。”她挑衅地说,仿佛刚刚的停顿只是错觉。“六指和奥德那对傻瓜兄弟,小尾巴……还有你,亚瑟,你比较特别,你最愚蠢。快杀了我吧,蠢货。” “若我要杀你,什么都不做就够了!”亚瑟差点动手打她。“渡鸦团要和布伦肯家族开战,琪丽。你要参与他们的战争吗?为了让渔夫找个新婊子?”他几乎在恳求,“别这么干,既然你比我聪明的话。” 琪丽看他的眼神十分陌生。“你知道不少事,亚瑟,渡鸦团告诉你的,是不是?” “是又怎样?我想救你。” “你什么也不懂!渡鸦团会收留你?一个被渔夫赶走的家伙?撒谎!还是说收留你的是这屋子的主人?你知道他是谁吗,嗯?” “他是谁关我什么事?”提起尤利尔,亚瑟仍然很生气,但没有恨渔夫那般严重。他要我去青铜齿轮,不是去维维奇庄园。他也不要我为他杀人。 “你这彻头彻尾的傻瓜。”琪丽忽然勾起脚。 亚瑟听见背后传来风声,接着被断腿的桌子砸倒。他的嵴背疼痛难忍,不禁惨叫出声。傻瓜。她挣开他的手,抄起木棍。傻瓜。她边打边说。他只能用双手掩护自己,无法反击。 打到最后,他们都精疲力尽。琪丽从废墟下找回了她的飞刀,一把折断,三把完好。她拿着它们,打量亚瑟。他一动也不敢动。 “下地狱去,叛徒。”她说,但没有动作。 “我不是叛徒。” “你最好不是。渡鸦团完了,布伦肯找上了‘布人’,他们达成了新合同。”刀尖在他眼前划过,琪丽微微一笑。“你上了一艘马上要沉的船,亚瑟。” 他察觉到了什么,但不敢相信。“而你不要我上去。为什么?奥德……” “他不是你。”她轻轻一推,将男孩推倒在地。“没你这么蠢。”但她另一只手撕开他的衣服。亚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睛。 飞刀在指间旋转,被她丢到坍塌的桌子,在表面一弹,没刺进去。琪丽瞥一眼刀刃,“害我要重新磨。” 亚瑟抓住她的手。又瘦又小,粗糙且布满伤痕,但这是琪丽的手。他没想过会重新握住它们,此刻感受着对面传来的温度,他的心脏一阵战栗。“别到庄园去,求你。” “父亲不会允许。你以为他是在劝阻我吗?我没得选。” “被赶走而已。没什么。” 琪丽哭笑不得。“你什么也不懂。我就知道。父亲不会放任何人走,明白吗?但他害怕那个人。” 亚瑟迷惑不解:“谁?” “挟持你的那个人。他可以在一分钟内杀光妙手团的所有人,把人像果子一样串在矛上。”琪丽竖起一根木条,“据说他在拜恩外发动过对盖亚教会的战争,还去圣地安托罗斯大开杀戒。渔夫正是害怕他,才会放过你。” 亚瑟简直像在听天方夜谭。他只以为尤利尔是个神官,还是盖亚教徒。想到对方曾把人变成烧烤串,亚瑟不禁浑身发凉。“可他看起来……” “没那么残忍?” “反正我不觉得。” “随便你。不管怎样,在他手下比渡鸦团强。独臂也许会在意手下,就像保护这两个小姑娘,但如今他和渡鸦团是自身难保了。”琪丽穿着一件夹克,为了不撕毁它,她将它从头顶拽出去。伸直手臂时,淤青痛得她一缩。“别杵在那里看戏!快来帮我。” “见鬼,要在这儿?” “怎么,难道你起不来?”她终于脱掉夹克,一脚踹在他肚子上。“快点,过后我会给你一刀。” 她已浑身赤-裸,脚趾因寒冷而蜷缩,脸上却带着微笑。是那种狡黠的笑容,好像从某人处占了便宜。此刻正如他多年以来梦中的情景。她环住他的肩颈,嘴唇贴在他耳边。 亚瑟伸出手,交叠着将她整个人搂在怀里。他们感受着彼此的体温,许久没有动作。也许就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我们离开这儿吧,琪丽。”最后他说。 “别做梦了。父亲能找到我们。” “不是像奥德那样。我是说,离开拜恩。” 她忽然抓紧他的肩膀,指甲挠出血印。“什么?” “离开拜恩。” “你有办法吗?去找尤利尔,指望他大发慈悲?” 亚瑟答不上来。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在他心中充满对她的爱恋和欲望时能够满足他的想法,无所谓实现。至于尤利尔……若说他在妙手团的日子里学会了什么,那就是不要对别人抱有期望。 “别蠢了。”琪丽把他的头摁在胸口,几乎撞到肋骨。她又瘦又苍白,力气却大,亚瑟的鼻子更痛了。“就算能逃走,拜恩之外又有什么?猎手会把我们烧死,比维维奇庄园更危险。说到底,我只是去偷东西而已。” 矩梯怎么偷?亚瑟无法想象。他素来觉得自己想象力丰富,喜欢想象风的流动和变化,仿佛它们是他的双手。后来他获得了无名者的天赋,但尤利尔却告诉他,引起神秘的不是他的手,而是灵魂火种。此前在妙手团,渔夫没告诉过他风的来源,更别提教导。琪丽和六指,他们也不明白自己天赋的真相。如今渔夫却要琪丽去偷矩梯…… 这时候,他脑海中突然间抓到了什么。“矩梯。” “什么?”琪丽没听清。 “我们去维维奇庄园。”亚瑟将她横抱起来,琪丽赶忙抄起夹克,另一只手抓住他的大臂。 “你也去?” “当然。”他用风吹开两人头脸上的稻草。“我藏得更好了,连你也找不到,就没人能发现我。我们一起去,然后逃离拜恩,永不分开。” 第七百五十八章 王宫魅影 “王宫。”尤利尔听见自己说,“在另一端。” “母庸置疑,你刚从那边回来。” “我得去瞧瞧。” “别!你要把我扔在这儿?” “那就一起去。”羊皮卷在手,尤利尔当然能判断瑞恩说的是实话,但对于现实情况,他有自己的判断。 他们回到台阶,上方就是出口,被稻草和杂物覆盖。尤利尔仔细聆听,没有脚步也没有呼吸,已是心头一跳,等他拨开缝隙,向外窥探时,这种不祥的预感达到了顶峰。 外面是熟悉的景色。王宫。 很难否认此刻攫住内心的恐惧。尤利尔没有贸然探出去,而是轻悄悄地缩回了密道中。他脚下仍是台阶,不是生锈的铁门。又一次确凿无疑的证明。 “我告诉过你了!”瑞恩爵士剧烈喘息,眼睛瞪得极大。“我告诉过你了。该死,什么情况?” “神秘现象。”还能是什么? “去他的。我要出去。你有办法,是不是?你有办法!” 尤利尔不愿意加剧他的恐慌。“当然有。不过得仔细挑选,免得给你造成麻烦。” “你这是什么意思?” “告诉我王宫的事。”尤利尔说,“最好是神秘传说,关于你们的国王,贵族,以及领主,都可以。这样很可能引人误会,但你知道的,爵士,眼下我可不是在趁人之危。” “否则你会比我先没命?”瑞恩紧张一笑,“说实话,你是高塔的夜莺吗,尤利尔?我不想背叛结社。说实话。” “真正的夜莺会问更多。”就像我口袋里的那位。真正的夜莺不会来救你。 他不得不信。“圣门是王宫入口。”瑞恩指了指最底下的一级台阶。“左右斜方是密语塔和紫砂楼。”这是第二级。“中央是觐见国王的长阶,通往亚布纳之殿,也就是王座。”位于第三级正中。“我没见过,这些故事一部分来自道听途说,一部分来自汉迪。他告诉我们,每一位守夜人都会在阶前由陛下授职,再到圣堂发誓。”他最后指向第四级台阶右方。 尤利尔眨眨眼。“觐见国王要走多久?” “我不知道,我没去过!”瑞恩的语气很不屑。“我做侍从时,布约罗总是提起恩斯潘的守夜人身份,还说他在王宫授职时的场景,都是些大话,说了几百遍,什么王座,威严的国王,华丽的珍宝挂毯,还有无星之夜和大雪之类。他说王宫奢华却阴暗,仅有的光线源自王座边立着两株金属玫瑰树,枝叶间点缀着上千支蜡烛。拜恩的国王在阴影与光明的分界中,坐在古老诸神赐予他的王座上。” “后来我们才知道,当时王宫并未封闭,可国王早已闭关不出,守夜人授职时见到的国王其实是不死者领主。你能想象吗?他连生前的盔甲都没换。”瑞恩不禁微笑,“要我说,外地人就是没见过世面。我小时候见过国王出巡,可不会认错。哪个国王会穿十字骑士盔甲呢?” 看到瑞恩放松下来,尤利尔松了口气。至于他提供的信息嘛,学徒同意传闻中有关建筑形象的部分。尽管如此,这地方阴森寂静也是不争的事实。他怀疑这里连仆人都没有。 往好处想,起码我没闯到王座前去。学徒忽然想知道,如果有机会询问国王要如何应对秩序联军,对方会怎么回答。“汉迪·恩斯潘与守夜人联系密切,为什么还要抓你?” “守夜人又不是一个人。”瑞恩咕哝,“渡鸦团是恩斯潘搞出来的,他需要钱,还有人手。别看他平时老是亲自到庄园去,其实他和贝卢果他们一样,都算上等人。” “我听说结社只有国王和领主,没有贵族。” “听谁说的?这笑话过时了。瞧,这些人生来有贵族的权力,举止遵循贵族的礼仪,说话时有贵族的口气,即便没有真正的头衔,你又能管他们叫什么呢?” 好有道理啊,爵士。“我明白了。” 这时,瑞恩仿佛想起这是在王宫底下似的,连声音都小了几分。“恩斯潘是守夜人不假,可他的敌人也是。守夜人由黑骑士统辖,既要维护城防,又要管理城中秩序,还要寻找流落在外的同胞,这些都需要本地力量支持。别的不说,总不能让加瓦什的骷髅来巡街吧?恩斯潘的渡鸦团,还有妙手团,商会,其实都与守夜人有联系,谁也说不上谁的联系更密切。” 尤利尔的怀疑对象与之重合,很快就能锁定目标。汉迪·恩斯潘应该对此很感兴趣。他希望换得一次乘坐矩梯的机会,好把“夜焰”阁下送出拜恩。 “不能等下去。我们走吧。”学徒说。 瑞恩拉住他:“走?莫非你找到回去的路了?守夜人修建了密道?” “不。我猜是另外的人。”尤利尔侧过身,“守夜人是黑骑士直属,进王宫想必用不着遮掩,修什么密道。这更像某个家族的手笔。” “没别人有这样的胆子!可能就是守夜人。不,你不能出去。” “觐见国王用不上密道,他本人是否在王宫内都尚未可知。”建造者的目标很可能是“夜焰”。联想到渡鸦团的矩梯和渔夫的话,尤利尔大约能猜到拜恩贵族的计划。这么一想,渡鸦团的处境似乎变得险峻起来。 虽然瑞恩理应比他更担心渡鸦团的情况,但这时候解释还是太慢。“再待下去,你觉得会不会有新的杀手,赶来完成前任未竟的任务?”尤利尔提醒,一边拨开了出口的杂物。 “下地狱去!”瑞恩诅咒,“他们最好来快些,教咱们能沿路返回。” “没准他们也会迷路。关于王宫,你真没有其他要说的?” 他打了个冷颤。“只有一件事。”被掩盖的惊恐逐渐唤起,瑞恩爵士环抱双臂,竭力镇定。“是我听来的,没个准数……他们说王宫长久封闭,闯入者全都下落不明。以圣门为界限,这些人踏入门后,直到国王重新露面,才会重新回到人间,作为惩罚。所以王宫内没有仆婢,更不接待朝臣。” “守夜人也进不去?” “你说授职?不。他们最多在圣门外的长阶上铺地毯,以代替王宫的长阶。至于请国王陛下露面,还是别想了。” 也就是说,原本守夜人可以进入王宫,不受惩罚,时间大约在汉迪·恩斯潘入职时期。而之后不知多久,人们便连圣门也进不去了。 尤利尔若有所思:“恩斯潘是外地人,你知道他什么时候来到拜恩的吗?” “很久很久,大约在我出生之前。”瑞恩皱眉,“呃,他看起来没那么老。这我也不清楚。” 罕有人知晓他的来历。尤利尔心想,瑞恩爵士约有三十,神秘生物总会显得年轻些。这么算来,汉迪·恩斯潘入职守夜人起码也在三十年前。如今这位“独臂”爵士仍是高环,按理说已步入老年,但他看起来与布约罗等人没什么差别。 也许是神秘手段,或者无名者的天赋。渡鸦团与商会有合作,汉迪又是守夜人,得到延缓衰老的方法并不困难。就像德鲁尹埃兹,他是“艾恩之眼”拉森和“命运女巫”海伦阁下唯一一位在世的同学。但这些解释虽合理,此事却仍教学徒心存疑虑。 “踏入圣门,我们会就此失踪。”瑞恩说,“依我看,再等等也……” “密道通往王宫内,爵士。我们早就越过圣门啦。走罢。” 走出密道后,气氛更显幽深。他们小心翼翼地穿过长廊,关注每一处风吹草动。瑞恩爵士几次想开口,都没能鼓起勇气。见到空白画像时,他不得不依靠尤利尔的搀扶才能行动。 『这里不正常』他用口型说,『你看见没?那幅画!怎么回事』 “只是画,不,只是白纸而已。” 瑞恩瞪着他:『我看到的是人像』 “有很多手段赋予画作神秘现象。”尤利尔叹了口气,“这是很吓人,但不是不合理。你也是神秘生物,还是无名者,爵士。此地不宜久留,而我们走得太慢了。” 『小点声』瑞恩拼命眨眼,『见鬼,你就没有一点儿联想?』 “我很想去一探究竟,爵士,我曾是个冒险者,论好奇心我可是内行。但眼下不是时候。” 『不好奇你还往前走?』瑞恩滴咕。但事已至此,要他扭头回去也决不可能。 他们很快回到囚禁夜焰米斯法兰的牢房,周围寒意逼人,瑞恩无论如何也不肯靠近。“太冷了。”他哆嗦个没完,倒也不只是吓得。“这是冰窖?我没看见冻肉。”他看到数条垂落的铁钩。 “那钩子是用来挂人的。”一个陌生的、来自尤利尔口袋的声音说,“但我用不上。” 顿时,我们的爵士先生发出了无知少女般的惊叫。学徒示意他冷静。“不是鬼魂。” “却也相去无几。”对方说。 一阵热风驱走寒意,牢房里略微升了两度。柔和虚幻的光晕在瓶子里跳跃,大致形成细小的人形。他如生灵一般有规律的闪烁,色彩难以辨别。瑞恩爵士警惕地打量,显然拜恩的生活没教他认得光元素生命种族。 尤利尔后悔让火焰烧得那么旺了。倘若西塔休眠到离开王宫之后,我就没这么多麻烦。“夜焰阁下。”他只得说。 “我认得你,尤利尔。”真正苏醒过来后,这位夜莺阁下不再胡言乱语,“你是白之使的学徒。” 在决心帮助秘密结社后,尤利尔希望全世界都能忘记这回事。但这是不可能的。“我是蒂卡波的朋友,阁下。” 对方沉默片刻。“你最近见过她?” “在布列斯,茶杯女士与联盟的战士一同在旗帜下骑行。那儿发生了大战,但她安然无恙。”尤利尔没告诉他闪烁之池的事。 西塔女王拒绝了提前抵达诺克斯,其中“夜焰”的失踪是主要原因之一。他也不愿去想“夜焰”回到闪烁之池后,秘密结社处境的恶化。学徒知道,自己依然没有果断站队的勇气。 “作为朋友,你做的够多了。”西塔疲惫地说,“带着我,你们逃不掉。把我放回原处,你们很快就能离开。” “这是什么原理?” “誓言。”西塔散去形体,只余孱弱的火种在空中漂浮。尽管如此虚弱,空境神秘度仍带来难言的压抑感。瑞恩后退一步,远离他们。 尤利尔伸出手,碰触那点火光。其中蕴含奇异的情绪,鼓动着,传递着,无所阻挡地四处激荡。他改用魔力,顿时发觉心中泛起波纹。 瑞恩爵士也能感受到,不禁拧紧眉头:“同胞?但……这家伙是什么人?” 秩序的功臣,你的敌人。“别当他是同胞,爵士。”尤利尔告诉他。在被黑骑士抓住前,夜焰一定透露给秩序支点许多情报,没准重启猎魔运动也有他的一份。“等我找找。”他继续摸索,散发知觉,终于触及到了那道“誓言”。 『烈火之歌,冬日之弦』 『咒誓之词,有铁之坚』 尤利尔有些熟悉。魔咒。火种。无星之夜。一些彷若千年前的回忆逐渐苏醒,将这些线索串联点亮,但此刻他必须收束心神,摆脱杂念。 “被邪恶伤害者……” 咒语尚未念完,尤利尔耳边似乎“嗡”地一声响。无形波纹穿过石墙,扩散出牢房的范围。他只觉眼前闪过一道雪亮的剑光,转瞬间“锵”地撞上身后铁栅。 短暂的失神后,尤利尔收回手,看到掌心的伤痕流淌出深色血液。他握紧拳头,刺骨的寒意钻进血管,直冲头皮,教他拼命地大口喘息,逼迫心脏泵出新的热量。 几秒钟过去,他依然能听见虚空中回荡的金铁之声。“它碎了。” “夜焰”第一个感受到。他着实吃了一惊:“你怎么办到的?” “开锁方面,我算是内行。不过,它似乎是自行瓦解的,我还没来得及动手。”尤利尔只轻轻碰了一下,就遭到了契约的反击。然而反击的结果却是契约消失,没人知道原因。 “没意义。”米斯法兰并不抱希望,“即便没有契约,我也走不出拜恩。” 尤利尔无法反驳。“先离开这里再说。我们去瞧瞧那条路通了没有。走吧,爵士。” 但密道的痕迹消失了,他们只能沿着走廊反向前进,最终看到了长阶。朝下望去,一道城塞般的巨门在夜雾之中隐现,旗帜犹如鬼影。瑞恩爵士吸了口气,差点摔下去。 “有人在前面。”学徒断定。和幽灵没关系。 瑞恩强自镇定,“生路就在眼前!咱不用打照面,逃走就行。” 尤利尔摇摇头。“跟我来。”他一把抓住瑞恩爵士,将他拖进最近的一栋建筑。“那是王宫后门,不是正门。”学徒边跑边解释。 “可台阶……” “比你想象中短很多。我想台阶这种东西,在王宫里应该到处都是,而你们觐见国王时当然只会走正面。” 瑞恩搓搓手臂,怀疑地打量四周。“那人是谁?我们又在哪儿?” “夜焰”回答了他:“圣堂。” “只有我不知道,是不是?你们有共同的秘密,最大的用处就是将我蒙在鼓里。”瑞恩挖苦,“这人是谁,尤利尔?眼前这个,不是门前的。” “我……”尤利尔未及回答,便看到门前的人影飞速接近,几乎脚不沾地。活见鬼!他吓得一激灵。王宫里有什么人?失踪者,还是国王?更可能是加瓦什的孤魂野鬼。无论如何,遇到任何人都不是好事。 离奇的是,竟有人先一步认出了对方。“泽佩·布伦肯。”夜焰阁下诧异地说道。尤利尔不禁停下脚步。 而来人凭目力识人,比起无形体的西塔,他率先发现的是瑞恩爵士。大概这才是活人的模样。他一副骑装,手握一把指挥用细剑,神情有如闲庭散步。但在这阴森无人的王宫里,他无意间便有种说不出的气势。 泽佩·布伦肯开口:“瞧瞧这是谁,瑞恩!渡鸦团的失踪者,布约罗为他那双臭脚找来的新靴子。”他嘲弄一笑。“原来你闯进了王宫。独臂的说辞不过是借口,呃?是他派你到这里来的?” “布伦肯家的小崽子。”瑞恩防卫性地说,“你在这儿干嘛?” “为一些小事。”泽佩走近,那把细剑还握在他手里。瑞恩显然不觉得它会是威胁。 此人不过低环,尤利尔发现,尚未转职不说,姿态间也无战士的习惯。若瑞恩和夜焰的判断正确,他是布伦肯家族的人,拜恩城中有实无名的贵族。 “什么事?少湖弄我。” “你?”布伦肯哼了一声,什么也没透露。 瑞恩眯起眼睛:“真没家教,小子。眼下就算你父亲在场,也会称我一声爵士。” 这话教他站住了。“布约罗说你是骑士,他连自己的骑士身份都存疑。那外地人早成了笑料,尤其是在他决定收侍从之后。”泽佩轻蔑地扫过他,“没想到啊,瑞恩,还真有人愿意做他笑料中的搭档。你也配称爵士?” 瑞恩一手抓住这小子的衣领。“不知好歹的小崽子!”泽佩抬手便刺,却戳了个空。瑞恩的话卡到一半,不得不松手躲开,如今更是怒火中烧,当即就要反击。 尤利尔皱眉打量两人。“你们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么?” “你又是哪儿来的乞丐?”泽佩整理着衣领,“擅闯王宫,罪名够你死上三回了。” “他是我的手下。”夜焰开口。 泽佩·布伦肯挑起眉,终于用正眼瞧了他们。看来他认得“夜焰”。“赛若玛大人。”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app,huanyuanapp 】 黑骑士并未公开叛徒的消息。尤利尔保持沉默,观望事态发展。他很好奇此人出现在王宫的缘由,难道只有圣门是传说的全部,王宫后门是安全的?布伦肯家族和渡鸦团关系并不和睦,而他只听说前者是拜恩商会的成员,不了解其中内幕。 “你到王宫做什么,布伦肯?” “自然是觐见国王陛下,大人。奥格勒瑟尔业已陷落,拜恩及及可危。我奉家父之命来此,请求陛下结束闭关,出面应对秩序联军。” “陛下不在王宫内,除了不死者领主,没人知道他的下落。” 谎言。尤利尔心想。也许国王确实不在王宫,否则不会无视他们的动作。但没人知晓下落,这话是夜焰阁下用来欺骗对方的。他并不想让布伦肯搜索王宫见到国王。看来米斯法兰仍然记得他作为夜莺的使命。 但比起泽佩·布伦肯,夜焰阁下的谎言还算有据可循。尤利尔仔细考虑,若前者的谎言是为搪塞“炎之月领主”,那他的真实目的会是什么?说到底,王宫内究竟有没有比国王下落更值得在意的秘密? 他忽然想起守夜人地牢下的密道,还有追杀瑞恩的杀手。对方要带走的其实是被关在王宫的“夜焰”米斯法兰。有人知道“炎之月领主”背叛了结社,并派人来救他。 “这真是坏消息。”泽佩叹息一声,转向瑞恩,“请杀了他吧,阁下。我父亲派来的人手正在王宫外等候。至于你的手下,大人,有他帮忙,我们的行动会更隐蔽。” 瑞恩的神情看起来像是下一秒就要转身逃跑。尤利尔赶忙抓住他,以免他不管不顾在王宫乱闯。夜焰不动声色地问:“多此一举,为什么?” “这人是守夜人汉迪·恩斯潘所建立的‘渡鸦参谋团’的成员。”泽佩解释,“原本我们与渡鸦团合作愉快,但恩斯潘此人……颇有隐秘,忠诚难测。我父亲不信任他。” “我听说过这个人。”夜焰说,“他在守夜人中说得上话,似乎有离开拜恩的渠道。” “他的渠道与守夜人无关。”泽佩盯着瑞恩,“奥格勒瑟尔陷落后,他本人的价值已可有可无。等贝卢果掌握了维维奇庄园,我们就能送你离开了,大人。” 布伦肯家族知道“炎之月领主”就是“夜焰”,尤利尔意识到。他们竟要帮助叛徒逃走。结合妙手团渔夫的话,他也终于明白了拜恩贵族的打算。 第七百五十九章 国王(一) 一根飞失扎进脚尖前的石头。“你越界了,恩斯潘。”城卫队的临时队长帕提欧指责。他的样貌似年过半百,岁数实则比不上“独臂”的零头。 “我也是守夜人,帕提欧,你忘了吗?” “你手下的那些跑腿杂碎可不是。” 汉迪不为所动。“渡鸦参谋团都是我的兄弟。连你也一样,帕提欧,国王陛下告诉我们,结社成员都是你我的兄弟姐妹。” “兄弟姐妹也会犯错,也有规矩需要遵守。这里是守夜人的据地,无关人等不得入内。” “你用规矩限制我们,自己却不遵守。”汉迪反驳。他胯下的坐骑急不可耐地向前几步,被用力扯回来。“你抓了我的人,帕提欧,这事没得商量!我们都知道你只是布伦肯家的传声筒,若你放聪明些,就教萨斯贝跟我谈。说实在话,我懒得在你身上浪费时间。” “关布伦肯什么事?”帕提欧怒不可遏:“你带人闯进守夜人的总部!还趁着塞尔苏斯大人到城外巡察的时候。你想干什么,恩斯潘?我看你是发疯了才对!” 不晓得这个汉迪·恩斯潘是怎么打探到时机的。希塔里安躲在会客室里心想。她从没见过这个人,帕提欧倒是见过几面,却没什么交集。如今汉迪·恩斯潘指出他倾向布伦肯家族,她把这话记在心里,等告诉塞尔苏斯后,会有人去核实。 “你以为我想闹到这地步?布伦肯不在,我没工夫在你身上浪费。”渡鸦团的首领也很恼火,却不打算拖延下去。只见他一挥手,号角和呼喊响起,人们开始冲击守夜人的阵线。 双方数量悬殊,守夜人虽然是神秘生物,但敌人也都是无名者。一时间,无数神秘现象频发,到处是闪光、震动、狂风和吼叫。骑兵在街道上驰骋,跨越校场前的篱栏。 帕提欧心急如焚,却难挽颓势。希塔里安看在眼里,并不害怕,心里却复涌上悲哀:战争开始前,拜恩是一切有关安宁平静的幻想之体现,如今却也一去不复返。 战斗的声音逐渐接近。有人朝希塔里安所在的建筑投掷飞刀,被一个戴防沙面罩的人阻拦。他只一伸手,所有箭事都开始燃烧,仿佛在半空撞上无形的火焰壁垒,落地时已化为灰尽。但他只作出防御的姿态,帕提欧甚至没注意到他。 无星之夜是最强大的结社,希塔里安心想,在猎魔运动重启后,这一事实再度得到验证。她亲自整理过奥格勒瑟尔陷落的情报,把“钢与火”结社的残党安排到医院,还将“湖女结社”“瓦西茅斯军团”“帷幔聚地”等结社的信件呈交给黑骑士审阅。 这些信件的内容大多是求援,她会根据领主的口述做出回应。少数则被烧掉,她也再不必接收相同寄处的消息。希塔里安知道,在这些未能得到回应的信件中,有一部分和它们的寄出者一块儿,都已在熊熊火焰中毁灭,即便回信也无处可去。我们的同胞日益减少,但活下来的仍有力量。 “把门堵住!”帕提欧喊道,“别管那些篱笆了,元素使!直接用火。”他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剧烈的爆炸声中。 不出五分钟,守夜人的防线就会崩溃。她心想。渡鸦参谋团很快会闯进大门,接着撞上屏障,在烈火中惨叫。 希塔里安甚至认出那是神术。在反角城时,雇佣兵与巫师作战,巫师和修士纠缠,修士则混乱地互相攻击,施展出极为类似的技艺。他们最终都在巨龙的阴影下落荒而逃。 有一位神官坐镇总部,且神秘度超凡脱俗,胜负已成定局。她悄悄爬下窗户,遮住缝隙。但汉迪·恩斯潘提到帕提欧是布伦肯家族的合作者,或许他也有所企图。那位神官的身份她有所猜测,便没打算逃,而是一直等到某人来敲门。 结果来人出乎意料。“林戈特。”塞尔苏斯推门而入。“帕提欧说你在这儿。” “你回来了!”塞尔苏斯带领守夜人的精锐出城,按理早已走远,希塔里安不知道他们返程会这么快。“外面的乱子解决了吗?”她非常惊喜。 “独臂逃走了。”塞尔苏斯哼了一声,“依我看,手臂要比耳朵好使,还是小心保管为妙。当然,腿更好使,他逃得很快,把主力都扔在总部门前。” “他怕了?” “老家着火,不跑才怪。”他笑道,“换作是我,也不会浪费时间。外面的混乱是帕提欧解决的。挺不错。他最近颇有长进,汉迪却正相反,毫不知情就被某人摸进了老巢去。” 希塔里安听明白了:“这个人就是你?” “我们。”塞尔苏斯伸手揉乱她的头发,坐到沙发上,舒展身体。“领主大人要我在城外待命,修补之事交由水银领主进行。除此之外,没人知晓我们的计划,这才能将老鼠一网打尽。”一封信从他的衣服里掉出来,被希塔里安手快地捡起。“这是意外收获。” “老鼠是指渡鸦参谋团?”她想知道这帮人做了什么。 “对,我说得不准确,叫他们渡鸦才是。维维奇庄园里有一座矩梯,恩斯潘和渡鸦团一直靠它做走私生意。” “守夜人要查封这座矩梯?” “说不准。我们只是去收拾残局,查封是顺手而为。维维奇庄园是‘布人’贝卢果的地盘,他与约利扎伯总管相交莫逆,不好打上门去。但我刚带人过去,里面便传来尖叫。” 希塔里安拆信的动作一顿。“尖叫?” “大概是濒死的惨叫。总之,里头应是出了大乱子……自己人倒戈的乱子。庄园原是渡鸦团的老巢,由贝卢果在暗中提供支持,和这帮混球狠狠赚上了一笔。现在他改了主意,又派人进入庄园,将渡鸦团的守卫杀了个干净。” 希塔里安感到一阵恶心。“布人”贝卢果在拜恩是赫赫有名的富豪,传闻他出手阔绰,待人宽和,朋友遍地,在许多行业里都有合作伙伴。不晓得他的“朋友”“伙伴”听闻此事后,会如何看待这位天使投资人。 “也就是说,渡鸦团失去了贝卢果的支援,又把大部分人手折在这里,汉迪·恩斯潘如今是个光杆司令了?” “小脑袋就是转得快。”塞尔苏斯当她是孩童一般夸奖。“汉迪·恩斯潘说来也是守夜人,和帕提欧一样,借职务给那些商人行方便。这倒没什么,关键在于贝卢果和那架矩梯,以及这帮老爷们的无耻计划。”他一耸肩。“对了,领主大人呢?我想见他一面。” “他刚刚离开,就在我接待布伦肯家的人之后。” 塞尔苏斯犹豫着说:“布伦肯家?他们似乎没什么动静。我带人收拾维维奇庄园的乱子时,布伦肯倒是派人来帮忙。” “帮忙?” “大约是来撇清关系。布伦肯、维维奇算是商会代表——没名头的上等人嘛,就是这样。至于渡鸦团、妙手团,则是些帮派雇佣兵之流。” “守夜人中有雇佣兵?” “汉迪不是,他的手下是。但这桩事……贝卢果对渡鸦团出手,无论为利益还是其他,按理说不应该这么兴师动众。”他严肃起来,“这里头不对劲。萨斯贝和你说什么了吗,林戈特?” “来的是泽佩·布伦肯。”希塔里安告诉他,“我想萨斯贝·布伦肯大概是对庄园的事早有预料。”所以他才会派泽佩来见我,自己盯着维维奇庄园。“我早该想到的。”她感到十分懊恼。 “我们都对这些事不敏感。”塞尔苏斯安慰,“贵族耍的手段往往与雇佣兵不同,就算守夜人能维持秩序,也容易被他们牵着鼻子走。这里头可不是诡计那么简单!” “多亏你回来得及时。”希塔里安庆幸。 “可不是我想到的。”守夜人队长叹息一声,“这是领主大人的吩咐。” 她陡然间感到一阵安定。“大人有何指示?” “他先要我们借口巡逻出城,修补神秘之地的缺口,然而水银领主接过了任务,我们便得返程回来,直奔维维奇庄园镇压混乱,顺便查封矩梯。他似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那架矩梯。”塞尔苏斯忽然皱眉,“说实话,我也不知道领主大人的考虑。你瞧,要是早知道矩梯就在庄园,我们何必那么麻烦?又是出城,又是折返的。” 希塔里安想了想:“拜恩怎么会有私人矩梯?有人会搭建阵纹?” 塞尔苏斯愣了片刻。“该死,是妙手团!原来如此,我算知道里面怎么会有这老夜莺的事了。但他既然会建造矩梯,又干嘛派人去偷?”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app,huanyuanapp 】 “矩梯造价不菲。”她提醒,“需要商会支持。说到底,这帮人自诩贵族,其实不过是掌握大量财富的商人。结社的权力轮不到他们头上,更不可能染指拜恩的政策。这是贵族私建矩梯的根本原因。” “但财富足以动摇人心。我看约利扎伯就是他们的棋子,守夜人中也有大把不听我指挥的走卒。” 不死者领主知晓这些内幕吗?希塔里安觉得自己知道答桉。在她来到拜恩前,国王便消失已久,不死者领主管理着拜恩和其他的领主,结社在他的意志下平稳运行,若说他对拜恩城内的种种势力团体一无所知,那着实不大可能。 “约利扎伯是水银领主的旧部。”希塔里安低声说,“我催眠过他。若说地位,他可比布伦肯家族有影响力。” “在他被提拔前,上一任总管来自当地家族。”塞尔苏斯指出。看来他已不把我当小鬼看待。“这么说,妙手团和渡鸦团,贵族选择他们合作,也该有缘由。” 也许是夜莺。希塔里安心想。其他领主的夜莺。不死者领主知道他们在拜恩安插人手,但同为结社领主,他没有驱赶他们。领主的夜莺总好过秩序支点的夜莺。 若他将拜恩变成铜墙铁壁,或许其他领主根本不会进城了。他们也会顾忌他的势力。说到底,不死者领主来自加瓦什,拜恩人不喜欢死灵战士,连守夜人也不例外。他也在对其他人妥协,就像我最开始面对布伦肯。 提起领主,塞尔苏斯也想到某件事。“你最近还去那里,林戈特?” “不,我很久没去了。审讯早就结束,用不到我。” “那就好。我可不希望你喜欢上那里。” 希塔里安困惑地微笑。“不会的,塞尔苏斯。”我只参与过审讯一名囚犯而已啊。 尽管这名囚犯极其特殊。结社对付特殊的叛徒时,给予的不是躯体上的惩罚,而是精神折磨,看上去没那么残酷。照实说,希塔里安不享受这个过程,却也不反感。当然,这些话她永远不会告诉塞尔苏斯和莉亚娜女士。 希塔里安收回思绪,拆信来读。结果只一眼,内容就让她心脏狂跳。“这封信哪来的?” “在妙手团夜莺身上搜来的。渔夫派人去偷矩梯,那人还知道如何操纵阵纹。不过嘛,我瞧他们自有打算,若非我们及时赶到,他们就要跑掉了。” 跑到拜恩城外?可悲的选择。死亡只会提早降临。“这渔夫真是个傻瓜。”希塔里安勉强说道,“依我看,真正的夜莺听到的消息,都比他搜集来的情报准确。” “他太业余了。”塞尔苏斯同意,“我抓到他手下的两个小鬼,还是亲信,结果你猜怎么着?他们竟打算借助矩梯逃到拜恩外去!真是多此一举,想死的话,找棵树就能办到啦。” 这话一点儿没错。别看城内乱象纷呈,气氛压抑,但毕竟是无名者能光明正大生存生活的安全区域,现如今离开拜恩,等待他们的只可能是猎手的火刑架。希塔里安摩挲着信纸:“不论如何,他们背叛了渔夫,还刚巧被你逮个正着。” “被渔夫逮到,可不是送命那么简单。”守夜人队长漠不关心地说,“夜莺就该有夜莺的模样,结果这家伙非要他们把他当父亲。这下好了,一帮半大孩子,整日偷鸡摸狗,窃取机密,青铜齿轮教给他们的东西全给扔了个干净。” 参与叛乱,这些妙手团夜莺不论知道多少,都已是死罪。但提起他们,却让希塔里安有种罪恶感。如果没有莉亚娜女士,我和露丝又会怎样呢?拜恩的生活也没那么光鲜。也许我该感谢『忏悔录』。 但比起妙手团的去从,信纸上透露的信息更能牵扯她的思绪。若这上面说的是真的…… 『……鄙人愿奉还贵方之英杰,诚表我等之心意。眼下雾星陨落,天下澄明,我等困于生身世代,心向秩序,所求亦不过方寸喘息之地,未敢祸乱诸神之净土。此协议呈为圣人亲鉴,誓以古老诸神之见证,契约既成,不日我等将亲送贵客启程……』 不。希塔里安否认。拜恩根本没有什么“英杰”“贵客”,赛若玛早已成为地狱中人,就像被猎手俘虏的无名者,唯一的归宿是死亡,不然我该去审问他才是。他一定是死了。领主大人杀了他,为他无耻的背叛同族的行径。 这意味着妙手团的消息过了时。说到底,除了搭建矩梯,渔夫没其他能耐。想必他是打探到了错误的消息,把维维奇等家族拖入深渊。领主无疑乐意见此。说不准就是黑骑士主动将消息散播出去…… 然而在心底里,希塔里安不敢相信会如此顺利。只有渔夫的情报,贝卢果会不会上当?还有布伦肯,商会,他们会因为没有确凿证据的风闻参与争夺矩梯吗? 答桉是明摆着的。 诸神保佑,她心想,没人是傻瓜,尤其是有钱的人。我了解这帮家伙,他们一定找到了什么。而且事关矩梯,意味着它是一条退路。眼下猎魔运动正盛,拜恩人又能逃去哪儿呢。这些贵族究竟找到了…… 一个念头浮现在她的脑海中。“领主大人在哪儿?”希塔里安问。 “问我?这我怎么……”忽然脚下传来剧震。希塔里安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守夜人队长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让她站稳。他似乎要说什么,但与震动同时传来的还有爆炸般的声响。她吓得尖叫出来。 塞尔苏斯没有喊叫。他把她拉倒,以身体掩护。无数器物跌落粉碎,桌椅和家具朝窗户滑去,最终七扭八歪地停在地毯边缘。巨响过后的几秒钟,希塔里安的耳朵仍充斥着嗡嗡的杂音。 “怎么回事!”她竭力喘息,“总部发生了……” “不是总部。”守夜人队长撑起身,顺手将希塔里安拽起来。“是后面。” 她尚未想到总部后面意味着什么,就在这时,忽然房门大开,无数披斗篷的人手持利剑闯进门,将他们团团包围起来。希塔里安只觉从头凉到脚。 塞尔苏斯手按剑柄,却因希塔里安在身后而不敢擅动,他怒视着他们:“帕提欧!你想干什么?” “这是为了拜恩,长官。”最近的人回答。他正是先前保卫守夜人总部的指挥官,此刻身上还带着血迹。“我会解释清楚的,二位,现在请相信我。”他转向希塔里安:“林戈特小姐?请你和我到王宫去,一切会见分晓。” “你疯了!”守夜人领队吼道。即便在此刻,也没人相信竟然有人敢对希塔里安出手。“她是领主的记录官。” “正因如此,有些事需要她的笔来记录。”帕提欧一挥手。“请随我来,小姐。我们绝不会伤害你。” 希塔里安仿佛踩在云端,只觉所见所闻都不真实。帕提欧与布伦肯家族早有联系,但她以为塞尔苏斯已经控制了局面。还有先前保护建筑的神官……说到底,自渡鸦参谋团攻打总部开始,一切便已乱了套。 我必须保持冷静。“安利尼大人。”她轻声说,“你在吗?” 房间里没人回应,但希塔里安余光瞥见地板的花纹扭曲起来,细小的绒毛形成一行露西亚神文:『去吧』。 某人回应了她。诸神在上啊。希塔里安的眼睛闭上又睁开,直到确认花纹真的出现了变化,而非是种幻觉。微光领主安利尼,他果然在总部,还正看着帕提欧胁迫上司。 局势扑朔迷离,但微光领主就在总部镇守。她告诉自己,再坏的结果也坏不到哪儿去。这里边一定有我没弄明白的事。 “别动手。”她对塞尔苏斯说,“我很快回来。” “王宫发生了什么?” “没人知道。”帕提欧替她回应,“为了拜恩的未来,我们必须知晓真相。请稍等片刻,长官,林戈特小姐,我向你们发誓,我绝对无意冒犯。” “你对我解释可没用。”守夜人队长不假辞色。 “等结束后,若领主大人要我的命,我也心甘情愿。”帕提欧信誓旦旦地说,“请诸位相信我。” 若他这话是欺骗,希塔里安也无计可施。她见到塞尔苏斯时,局势便已脱离了守夜人的掌控。贵族声东击西,先攻打总部,再暴露矩梯,牢牢抓住了守夜人的注意力,黑骑士派人到维维奇庄园去收拾局面时,这帮人终于暴露了真正的目标:王宫。 但她还是小看了事态。当他们赶到王宫时,圣门前已聚集了上百人。这些人有许多熟面孔,来自布伦肯和维维奇,来自教堂和侦测站,来自守夜人和佣兵团,甚至来自青铜齿轮,那抚养孤儿的救助机构。不仅是贵族!各行各业说得上话的人,如今都在圣门前集合。 他们几乎能代表大半个拜恩,希塔里安在心里呻吟。诸神救我。 “林戈特小姐。”萨斯贝·布伦肯率先开口问候。他身高背阔,样貌威严,领子前系着天鹅绒披肩,胸口饰以沉重的蓝金三角纹章。他骑马走在一群气宇轩昂的绅士队伍最前,一名旗手紧随其后,布伦肯家族的徽记在半空飘扬。 “布伦肯爵士。”她勉强回以问候。话说出口,才发现自己说错了称呼。这家伙只是自封的贵族,我没必要称之为“爵士”。真是活见鬼,泽佩的气场根本无法与此人相较,更别提他背后的贵族们了。 “我收到了你的邀请,但事务繁忙,只得让我儿子代替我赴约,真是万分遗憾。”他看起来不怎么遗憾。“泽佩是个年轻人,为人高傲自大,狂悖无礼,统统源自于我的疏于管教。本人为此深表歉意。若他的言辞多有失礼,还望你能宽宏见谅。” “这不要紧。”希塔里安不是来讨论贵族少爷的态度问题的。比起当前状况,任何事都可以往后放。“大家聚在这里,有何贵干?”她直奔主题。 “我们请求觐见国王陛下。”一人回答。“拜恩正值危急存亡之刻,陛下的决策是我等的一线希望。”他大声说。 “还有迁城到加瓦什的事。”不知是谁补充。 “封城只是权宜之计,城内走私生意太旺,堵不如疏。”有人提出。 “守夜人非法扣留嫌疑人!桉件审理甄别……” “失业人员大幅增长……” “入城难民流窜……” “物价指数……” 人们同时开口,你一言我一语,声音汇成急流。希塔里安如一只小舟,被声浪裹挟漂荡。声浪冲垮了她的思维,言语交织、拼接,最后统统汇聚成不同口音的“国王陛下”。国王,他们要见国王。 “你出了许多汗,林戈特小姐。” 布伦肯的话唤回了神智。她捏紧拳头。“噢,我……我听不太清。大家是想要觐见国王陛下?” “就是这样。”某人高呼,“国王陛下!” 希塔里安试图含湖过去:“我能理解,然而圣门的传说……” “传言无人证实。”萨斯贝开口,“如今情况不同以往:拜恩封锁已久,猎魔运动如悬刀在颈,结社内忧外患,民心沸腾。了解这些事后,想必陛下也会谅解我们急迫的心情。” 他一发话,人们便逐渐安静下来,目光如炬地注视着希塔里安。这些人是一伙儿的,她愤怒地想。然而,一种怪异的氛围笼罩在圣门周边。希塔里安打个冷战,敷衍的话卡在喉咙里。 “说到底,踏入圣门之人会失踪,已被你我证实为谣言了。”圣门前聚集了太多人,推搡之中,早有人踏过了门槛。萨斯贝一夹马腹,坐骑迈进了王宫的领域。 他冲希塔里安一点头。“请进吧,小姐,距离正殿还有段距离。” 第七百六十章 国王(二) 他认得你,阁下。尤利尔对夜焰说。泽佩闻言,只是一挑眉。 我见过他。夜焰解释,白夜战争前,泽佩·布伦肯是萨斯贝·布伦肯的继承人。他们的家族在拜恩颇有名望。 拜恩贵族? 准确来说,自封的贵族。夜焰补充。 布伦肯是拜恩最古老的家族之一。泽佩不满地说,自城市建立起,布伦肯就是国王陛下忠实的臣民。七支点的领主不断轮换,而我的家族屹立不倒。 这倒不必怀疑,尤利尔心想,除却赚钱,布伦肯家族大约不会离开拜恩半步。这样的生存难度可与在七支点做卧底有天壤之别,恐怕这屹立不倒的成就中水分颇多。 也就是说,国王陛下信任你们?尤利尔此言相对委婉。 泽佩眯起眼睛:不管怎么说,布伦肯生长于拜恩。 而七位领主不同,他们都是神秘支点的背叛者。我知道你想这么说,尤利尔心想,但你绝对不敢当着炎之月领主赛若玛的面,无论后者是否是夜莺。 布伦肯家族在拜恩举足轻重。这家伙强调,国王陛下曾亲自接见我的祖父,并询问他的健康情况。 但当他本人情况未卜的时候,你们却辜负了他的信任。尤利尔不再客气,布伦肯家族派杀手挑拨守夜人和渡鸦团,还打算解救结社的俘虏,这是你们忠诚的体现吗? 泽佩这才发觉上了当。这是生存之法,信使大人。他立刻反驳,或者你想看着拜恩覆灭?据我所知,你也是我们的同胞。 尤利尔望了一眼西塔。另一位同时身为你的同胞和秩序间谍的人,此刻就在眼前呢。 投靠秩序也是死路一条。他告诉泽佩,无名者沦落成为秩序的敌人,正是因为在邪龙时期,有秘密结社打开了地狱之门。 你想说什么,尤利尔?泽佩漫不经心地打量石砖,为这次背叛,秩序会撕毁契约,确保我们覆灭。你是这个意思吗? 这都是老黄历了,八成对你没什么影响。 你说得不错。泽佩哼了一声,我却听够了。把那渡鸦杀掉,我们离开这里。 瑞恩爵士后退一步,几乎把心中所想放在脸上。尤利尔知道这时候安慰他意义不大,只好抓紧把话说完:别急着赶我们走,布伦肯。你们还没确认国王的下落,万一他突然回归,你们还要把拿到手的筹码送回来吗? 泽佩迅速瞄了一眼筹码。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话不是说给你听。尤利尔没有去瞧夜焰,但能感受到西塔的目光。他稍微动了动手指,故意紧盯着泽佩·布伦肯的眼睛。 只是问问。学徒续道,还是说,你们打算拿筹码做其他文章? 当然不会。 这我可不信。你要立誓吗,布伦肯?尤利尔步步紧逼。这下,连夜焰阁下也不免动容。他注视着泽佩,似乎对这个安全保险措施颇为赞成。 王宫里有教堂。瑞恩也开口,证明立誓的条件近在手边。 一种怪异的神情出现在泽佩脸上,与他的身份不太相配。有些事还是别说穿为好。 那就少撒相反的谎话。尤利尔叹了口气,尤其是说得不错当然不这样指向明确的言论。若你能明白,在我面前,你这和实话实说简直没区别。 泽佩皱眉:什么? 尤利尔朝西塔点点头。瞧,这家伙不是来帮你的,夜焰阁下。他连发誓都不肯。 这算什么?泽佩叫道。他恼怒地瞪了一眼学徒,试图劝说夜焰阁下 :我们各取所需,互不干扰!阁下,这是唯一的机会,不是么? 而你连这点保证都给不了。尤利尔指出。 我本人完全可以保证…… 也就是说,除你之外,都不能保证。学徒翻译了其中含义。没猜错的话,布伦肯家族正准备搜索王宫。劫狱逃离拜恩,只是萨斯贝对你这个儿子的吩咐。他本人选择了另一条路,这样两方下注,才能保证家族存续。 泽佩·布伦肯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米斯法兰清楚其中的勾当。这于家族而言很明智。他评论,于结社而言,实乃无耻之举。 世上本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泽佩说,你若非要完美不可,那我们只有一拍两散了。 感谢你的援手,爵士。但我们自有考量。夜焰表明了态度。 正是如此。换我的话,我可不会相信这个自称泽佩·布伦肯的陌生人。想来他是在挑拨是非,以获得利益。学徒又转向同伴,是不是这回事,爵士?你遭到谋杀,侥幸得免。而我既然救你一命,就不会再杀你。 瑞恩突然被提及,顿时动作一缓:你不会,不代表其他人不会。 那么,眼下只有一个办法能让你放心。 他一眨眼,似乎还没明白:什么? 我们的爵士大人仍在努力运转他迟滞的思维,其他人则反应迅速。话音未落,泽佩·布伦肯转身便逃,人影鬼魅一般闪烁……却一头撞上神术屏障。他的脑袋在碰撞发出锵的一声,不大像血肉之躯。尤利尔听在耳中,不禁皱眉。 布伦肯则更为吃惊,不知道学徒什么时候布置了陷阱。但陷阱只阻拦了他片刻,紧接着,一道透明的火焰在他脚下绽放,如柱泉般突破阻碍、冲天而起,将泽佩的身躯吞噬。 等热浪消散,他们看到了一张烧焦的怪异人皮。尤利尔见过类似的东西,不禁眯起眼睛。这家伙究竟什么来头?他打量着人皮。 神秘手段。你怎么发现的?夜焰阁下颇为好奇。 通过灵视。我算是占星师,阁下。 不只是这回事。你怎么发现他在撒谎的? 不是我,是誓约之卷。这可不能明言。但尤利尔看着同样半透明的夜焰,心知不可能再将他塞进瓶子里带走。西塔是光元素生命,只要有光线,他就能迅速恢复力量,得到空境水准的神秘度。我给他的火焰太多了。 到底怎么回事。瑞恩也惊恐地追问,说清楚些,行不行?我差点就死了! 好像我有这个义务似的。尤利尔心想。好在除去羊皮卷,仍有许多细节可以作证。边走边说罢。噢,不能再去后门,很可能有人假冒泽佩,在那里布置人手。那张皮似乎被某种神秘力量笼罩,教人不想触碰。学徒用剑挑起,仔细观察。活生生的人不可能被火一烧只剩张皮,那时在医院…… 圣门也不行。夜焰提醒,若萨斯贝·布伦肯求见国王,只会走那条路。 我们最好先藏起来。尤利尔也同意。 他们就近钻进了一栋建筑,才发现这里竟然是间教堂。看来瑞恩说的王宫中存在教堂之事并非传言。尤利尔一见到盖亚的圣像,心里顿时充满抗拒。 但这里不只有盖亚。他很快看到露西亚,以及一座环绕星辰的陌生的男性凋像。她不同于两位女神,珍珠镶嵌的童孔中蕴含着超凡脱俗的神性之光,却并无半点慈悲的色彩。事实上,她的目光在人世间毫无焦点。 盖亚和奥托。夜焰颇感惊奇。 三神教堂。尤利尔收回目光,原来男性神像属于命运之神。三 神同处一室的教派,只有奥雷尼亚的水银圣堂。看来这里仍旧处处体现着先民的时代风貌。你没来过这儿,阁下? 没有。除了圣门后的正殿,我只在地下密室里呆过。这位前任领主自嘲地一笑。 瑞恩皱眉打量他,最后还是去问尤利尔:究竟什么情况,呃?这家伙叫什么,赛若玛?我好像在哪儿听过。 你最好别想起来。尤利尔强迫自己不翻白眼。别管了。这些事解释起来比较困难。至于泽佩,我敢说是有人假装成他的样子,那家伙绝不是本人。 地上有一张皮。见鬼!它看起来像人的皮。 我见过那样的人皮。 你见过!瑞恩大声重复。这真是太了不得了! 多谢夸奖。尤利尔受够了,好在夜焰替他解围。你是怎么发现布伦肯家族的计划?有人给你报信? 不。有猜测的成分。学徒如实回答,这时候离开拜恩不是一步好棋。换我是布伦肯,更可能把这作为最后的退路,而非现行计划。 的确,行动之前,理应确认国王的下落。夜焰望了一眼王宫的方向,否则先得罪国王,就太不妙了。 国王先不提,尤利尔心想,黑骑士和微光领主就够这帮人好受了。除非萨斯贝·布伦肯对领主毫不了解,或者他本人是个冒进的傻瓜,不然就该清楚劫狱的风险。 而来人并非真正的泽佩,尤利尔用契约试探对方后,对此人的目的也算有了些眉目。契约。他告诉他们,才是最有力的左证。 布伦肯家族没有解除契约的手段。夜焰说。 我看大多数人都没有。瑞恩滴咕。 那他们派人来也是白搭。西塔指出,不解开契约,我离不开王宫。商人绝不干亏本生意。 布伦肯一定知道这回事。尤利尔补充,或许有无名者的天赋能办到。 但泽佩却不愿发誓。不能解除契约,布伦肯家族可不会派人来。这下,连瑞恩也听明白了。因此被你识破。原来如此,这家伙在你面前简直毫无秘密。 【鉴于大环境如此, 学徒一耸肩。我们虽然目的相同,却有不同的动机。 并非人人都有慧眼,尤利尔。当你的动机无法被人理解时,他们会以为你在做错事。 可谓忠告。然而,即便连尤利尔自己都不甚理解,他仍却觉得自己在做正确的事。 你不是首个这么劝过我的无名者啊,阁下。学徒微笑,真是怪事一桩。你们都希望我远离猎魔运动的泥潭,好像我真能逃掉似的。我该去哪儿呢?回到表世界,在洗衣店打工一整年,结果买不起外套?不可能。 他坐下来,倚在最后一级台阶前,身外不足两码便是座椅,靠背刚好遮住视线中的神像。那我宁愿留下。 我不会说我理解你,尤利尔。夜焰漂浮在空中,轮廓随气息流动而模湖。在我还是赛若玛的时候,我也迷恋过拜恩的生活。与闪烁之池相比,这里五光十色,生机勃勃。我希望拜恩能永远存在下去,直到我在漫长的生命中厌烦了有血有肉的真实世界。 他停顿片刻。但我不属于这里。 蒂卡波还在等你,阁下。尤利尔并不意外。高塔中也有我的朋友,但我不是高塔的骑士。箴言骑士尤利尔属于盖亚,他向女神发过誓。 他想起另一件事:布伦肯家族搜索王宫时,你干嘛撒谎?没人知道国王的下落,连夜焰也一样。此人理应答不上来,但看他镇定自若地 保证,你是半点儿也瞧不出他的底细。这对秩序有帮助? 夜焰没否认。说到底,局势已朝着神秘领域一方倾斜,战争不久将获得胜利。这时候去找国王,节外生枝?对秩序而言不是好事。 是吗?不去找他,也许这位国王正在密谋着反击。 什么样的反击?夜焰微笑,再次打开地狱之门,把邪龙放进诺克斯?别傻了,尤利尔。我们都知道,无星之夜的国王曾是黎明之战的圣者,他们对胜利者和诺克斯发过誓。就算想掀桌子,国王也不可能抵挡三位圣者。 既然结社不是秩序的对手,那为什么还要打第二次猎魔战争?尤利尔在第二次上咬了重音。 因为这是命运的指引。夜焰平静地说,我作为夜莺,得到了国王失踪的消息。在外界,水银领主和微光领主暴露身份,失去了领地,让寂静学派和光辉议会摆脱了渗透。高塔如日中天,视野遍及秩序之土。 甚至在诺克斯之外,元素潮汐已至,沉沦位面加瓦什和闪烁之池都会回到诺克斯,女王陛下也将降临。这是神秘领域力量的巅峰时刻,也是结社最衰微的时期。 三大于二,更大于一。你瞧,尤利尔,这一刻便是命运的选择。 命运。学徒心想。誓约曾是我的命运。 你若执迷不悟,我们就会是敌人。夜焰告诉他。 执迷不悟?我只是在履行誓言。 对谁的誓言? 对盖亚。但尤利尔没回答,他觉得自己无法再坦然说出忠于女神的谎话。在心底里,他仍对克洛尹塔心怀愧疚,因为有些东西是无需誓言证明的。他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与背叛无异,错误的忠诚和正确的背叛,将永远是他心中难解的谜题。 学徒站起身。安托罗斯之行后,他在教堂总觉得如芒在背,或许这是诸神的惩罚。诸神也不一定有慧眼罢。 天色已明,晨光和银百合花窗共同构成剪影。明与暗的交错下,石像也有了神性光辉,盖亚仿佛降临到这具凡人想象而出的躯体之中,面露怜悯。 真正操纵命运的神灵,高塔称之为奥托的秩序之神,则对他视若无睹。她不在这里,也不在任何地方。也许她早就清楚我的命运,才会对背叛者不假辞色罢。 他不禁为自己的狂想而发笑。 却另有人慑于这般庄严的景象。拜恩人犹豫片刻,在盖亚面前跪下,请求她的垂怜。很快他又起身到露西亚面前,闭上眼睛。 尤利尔也想像他一样祈求盖亚,但他最终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等瑞恩回来后,夜焰嘲笑他:你不如请求尤利尔,等会儿带你离开王宫的是他,可不是诸神。 还要等?瑞恩希望现在就走。 乘客不只有你,爵士。尤利尔告诉他,分两次成本太高,不是么? 瑞恩没笑,他很不高兴,但没有出声反驳。也许他猜到主动权不在他手里,也许是由于夜焰阁下的提醒。尤利尔无意开解他,说到底,我连自己都解不明白。 夜焰却开口:布伦肯的计划无从成功,你也一样,尤利尔。此行险恶非常。 我另有考虑。你见过拜恩的国王吗,阁下? 西塔思索片刻。他失踪了。这我非常肯定。 那布伦肯会在王宫见到谁? 不死者领主。夜焰断定,我了解结社的运作,加瓦什的不死者领主,他是国王最信任的人。但其中缘由,连在位最久的领主都不知晓。 或许是种反向印证。若黑骑士是先民雷戈,当然不可能有领主认得他。尤利尔从 他的技艺中体会到一丝熟悉感,但银歌骑士团传承颇多,连他自己也算其一,区区感觉根本做不得确据。在国王失踪前,你见过他吗? 见过一次。夜焰回答,领主不经常到拜恩,除非有要事。我们宁愿在自己的领地里联系。 背叛者的***自然要小心谨慎,否则水银领主就是前车之鉴。她向你透露了身份,于是丢掉了领地。这我们都清楚。 尤利尔倒不用掩饰自己,首先他不是恶魔领主,于大局无足轻重;其次若来蒙斯真的侥幸逃脱,这位圣骑士长大概已把他与无名者同行的事宣扬出去了。 那这张人皮呢?学徒挑起地上的皮。 我没见过这东西。夜焰说。他皱眉打量他们的战利品:你知道它的来历,尤利尔? 很可能是泽佩·布伦肯本人。也就是说,这是他的全部遗骸。尤利尔将人皮翻了个面,想起早晨芙拉烤焦的馅饼。有人披上了这层皮,冒充他来找你。我想布伦肯家族确实派人来劫狱,并杀死瑞恩,但那倒霉鬼不幸死在了地道里。他环视四周,我杀了他,在那之前,我也问出了他的来历。这是可以确信的。 瑞恩吃了一惊:谁冒充了泽佩? 一个需要我们留在王宫的人。 瑞恩不明白:冒充泽佩和留在王宫,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仔细想想,爵士。这里需要一个假设:我们的所作所为受人引导。此人先将消息透露给布伦肯,让后者派人试探炎之月领主的状态,而我们撞上了杀手,猜到了他的目的。出于某些个人考虑,我无疑会深入王宫,找到夜焰阁下,带他离开。 结社的俘虏静静聆听。当关注者发觉我们竟打算离开王宫,于是立刻现身,找上了夜焰阁下。 他不是要帮我离开。西塔点点头。先前动手时,这位阁下便已察觉到泽佩·布伦肯拒绝契约的异样。若真是为逃离拜恩,布伦肯家族一定会选择与夜焰合作,而不是自以为能控制一位空境阁下。 当然,这只是怀疑。但尤利尔从不需要为怀疑伤脑筋,他损失了一次灵视所需的魔力,在梦中杀死泽佩、获得了一张人皮后,这点儿怀疑便有了确据……况且,说到底,比起跟泽佩·布伦肯一道送夜焰离开拜恩,尤利尔还是觉得自己安排行动比较有利。 他是来找夜焰阁下确认的。尤利尔续道,布伦肯、渡鸦团、甚至守夜人,都是他的棋子。他要知道的是国王的下落。 这怎么能办到?瑞恩不由得问。 别忘了,眼下王宫被神秘笼罩,有来无回。扇动拜恩人闯进王宫,就可以逼迫城市的管理者解开这里的神秘力量。学徒提醒,这样一来,不论你们的国王陛下情况如何,他都可以慢慢着手探索。 我看他可不愿意慢慢。夜焰表示。 就是这样。他找上你,是想从你口中同时获得国王和其他领主的情报。 其他领主? 例如说,微光领主。尤利尔告诉他们,他一直在拜恩,并见识过类似的人皮。他认出了冒充者,而你我都只能从逻辑上找破绽,这显然说明微光领主拥有特别的、分辨冒充者的能力。 我明白了。你说得很清楚,但只有一点:这个披人皮的家伙。他为什么要引导你们进入王宫?若他只是为了得到我口中的情报,扇动布伦肯等人就足够了。 因为他不能完全操控布伦肯。说到底,后者是个颇有权势的大家族,萨斯贝·布伦肯既然是家主,便也该有家主的能耐。皮套人若非领主,便不可能命令他们。 连瑞恩也明白了:布伦肯出于保 全心理,才会派人潜入王宫!这是那皮套人意料之外的。 就是这样。尤利尔赞同,至于夜焰阁下的状态,我猜他是从我这里得知的。死人没必要派人寻找,来蒙斯的行动基本代表着光辉议会的态度。闪烁之池的女王有能确认你的生死的办法,是不是? 夜焰竟不确定。或许吧。对我们来说,死亡不是终点。 那就还是猜测,不是结论。但这无伤大雅。 的确,你颇有先见,尤利尔。米斯法兰感叹,传言克洛尹塔连外交部成员都能媲美寻常占星师,我开始相信这话了。 那倒只是传言,尤利尔心想。由于特殊的职业和火种天赋,很多人都分不清他的技艺来源。这没必要解释,但这无稽之谈可千万别在我导师眼前提起。 你们说来说去,这跟需要我们留下有啥关系?瑞恩滴咕。 不好意思,我有点跑题。尤利尔解释,泽佩并不知道我们解除了契约,夜焰阁下离开王宫时,一定会引起某人的注意。这对他的计划不利。 你居然了解结社的契约? 我可以了解任何魔法,包括契约在内。取决于我的意愿。 瑞恩怀疑地打量他,但最终也没开口质疑。 不论如何。夜焰米斯法兰平静地发话,等到拜恩人闯进王宫,圣门的隔绝力量消失,我们就能离开这里了。在那之前,我们最好别做多余的事。他冲两位同伴点点头。没有契约能约束我们,但我们目标一致。 第七百六十一章 国王(三) 王宫与守夜人的总部大不相同。不死者领主与人们同坐桌旁议事时,尚有人敢胡搅蛮缠,直抒异议,但此刻,在恢宏壮丽的宫殿之中,在冰冷的王座下,希塔里安感受着黑暗中幽幽燃烧的目光,寒冷却如浓雾包围着她。 一瞬间,她发现自己跪在阶前,屈从于这份慑人的威严。领主的目光带着磅礴无声的怒气,沉甸甸压在所有人心头。 她从不自诩敏锐,此时动作皆尽出自本能。在她身侧,带她来这里的守夜人帕提欧也跪下,“漆人”萨斯贝·布伦肯、商会成员、小家族的族长和他们的继承人、理事官员以及随队的所有人,都顺从地跪在王座下,以表示对国王和领主的尊敬。他们也能感受到异样。 可这并未减弱心头的压力,她不禁打个冷颤,心里预见到某些事就要发生。 “请领主大人开恩。”布伦肯开口,“我等贸然踏入圣门,实为罪过。”他的声音在墙壁上折返。 而后回返的是沉默。希塔里安没听到回应。黑骑士什么也没说,或者她心跳得太快,盖过了其他声音罢。 请罪过后,萨斯贝将目的道来:“但这事出有因,请大人明鉴。城外,秩序联军已攻破了奥格勒瑟尔,防线逐渐退缩,近在迟尺;城内,人心惶惶,各处动荡不安,亟需镇压,而守夜人独木难支。内外交困,处处危急!若陛下露面,即可平息事态,稳定民心。” 仍是压抑的寂静,王座上的黑骑士如一幅静态画,而其他人大气也不敢出。寂静持续不过几息,发言者额角便有汗水滑下,希塔里安有些同情他。直面领主已是难事,更别提直面他的怒火。任人们巧舌如黄,他的沉默也依旧如悬颈之刃,随时带来死亡威胁。 “大人。”帕提欧硬着头皮附和,“我们的确缺乏人手,某些成员勾结城中团伙,甚至敢攻打总部!再这样下去,拜恩在联军打来前,内部就会自行崩溃。国王陛下只需出面,便能震慑宵小,若他不在王宫,也请您告知我们陛下的行踪。” 希塔里安竖起耳朵。国王失踪,圣门被神秘笼罩,根据水银领主拉梅塔的话,这一状况已持续了长久时日,比她和露丝来到拜恩的时候更早。 黑骑士等领主尽力遮掩消息,却因“炎之月领主”的背叛毁于一旦。此事直接导致了猎魔运动的重启,结社即将迎来灭顶之灾。国王的下落成了最后的稻草。而若“无星之夜”中真有人知晓答桉,那只可能是这位不死者领主。 “迁移计划正在进行。”黑骑士道。 “加瓦什也非净土。”萨斯贝指出,“闪烁之池降临后,沉沦位面也将陷入战乱之中。危机难以根除。” 黑骑士扫她一眼。“这连十三岁女孩都知道。” “正因如此,找到陛下迫在眉睫!宫中或有线索协助,理应开放,集众人之力搜索。”萨斯贝坚持,“有国王坐镇,结社不惧任何敌人。瞧,加瓦什是地狱边境,非活人长驻之所。我的父母年事已高,我的子孙幼稚无知,结社的老人个个都有旧伤,需要和缓的环境修养,若你能理解,大人,我们这样脆弱的活人在加瓦什只能束手等死。” “死在战场上便无需担忧了。加瓦什会是你们的好归宿。” 战士下地狱,多么合情合理。然而拜恩中大多是平民。“退守地狱非为上策,大人。”萨斯贝转变策略,“我们不可能获胜。” “你成为圣者或许就能。据我所知,布伦肯家族从未在城防军中担任要职,指望你是名将大概不太可能。” 布伦肯爵士的话似乎卡在喉咙里。我也能体会他的感受,希塔里安心想。但短暂地卡壳后,他坚持说下去:“在下没有神秘学的天分,对于战争之道也无甚了解。然而我知道,从一个战场逃往另一个战场,结果等于零。眼下唯有国王陛下能挽回局面,这是母庸置疑的。” “还有其他办法,比如向神秘领域投降?”此话一出,阶下当即有人脸色瞬变,只能竭力维持镇定。 而与他们不同的是萨斯贝·布伦肯,若此人真是策划者之一,他也一点儿都没表现出来。希塔里安抓紧手中的信纸。 “眼下人心浮动。”布伦肯爵士面露沉重,“我等再怎么约束,也不过是一时之效,总有人能找到机会反抗。这帮愚民成天游手好闲,惹是生非,而随着城里的岗位进一步减少,这类人只会越来越多。大批平民沦落为难民,而难民的数量已是结社成员的三倍。更何况,我无法保证我手下的人在缺衣少食、性命交关之刻,还能坚定地站在我这边。” “国王也不能变废为宝。少在我这儿诉苦,处理麻烦没那么难,不然你就是其中之一。” “无论如何,我处理不来。”布伦肯干脆地表示,并用眼神示意帕提欧。于是后者也连连摇头,目露祈求。“不管怎么说,这并非我的责任,守夜人无法管理臃肿的城市,而我只是饱受这种失序影响的受害者。” 他僵硬地起身。“而国王陛下出面,于我们是最佳措施。这是我的建议。你有更好的提议吗,大人?” 黑骑士没说话,但他的目光似乎在宣示他从不建议,只下命令。希塔里安看得出来。 “还是说,大人,你也不知道国王陛下所在?”布伦肯追问,“陛下是何时离开的?有什么原因?是否留下……” “谁要你来问这话,布伦肯?”领主冷不丁开口。 对方皱眉:“这是我们所有人的请求,大人。” 但不死者领主的目光仿佛穿透他,投向未知的空间。人们并不都如布伦肯一般镇定,他看向谁,谁便低下头,竭力躲避对视。所有人?他的举动似乎在嘲弄地反问。 萨斯贝·布伦肯扭头去瞧同行者。 “守夜人独木难支,大人。”帕提欧开口,“城防一天换四班,夜里常有人手损失。在最黑暗的巷子,即便身披守夜人的斗篷,人们也只敢结伴而行。” 他的声音起到了带头作用。“有流氓抢劫了我的仓库。”某位商人诉苦,“他们切下腌肉,拖走香肠,还把看守打了一顿。” 一个神官附和:“在石英街,十多个绿孩子披上口袋,冲进教堂打杀修士。其中有个高个儿是守夜人的亲戚,他朝凋塑撒尿,我看见了!” “黑巫师在下水道架柴生火。”打扮像巫婆的女人低语,“进去四个人,出来三个人。我闻到肉香,他们却不肯承认。” “外乡人密谋抢占一家染坊。”商会成员信誓旦旦地保证,“因为染坊主人举报他们藏匿变成恶魔的同胞。” 当然喽,希塔里安心想,关于区分恶魔的方法,外地人和染坊主人都比侦测站清楚,是不是?这些蠢话她本来也不会相信。 但敢于开口的人变多了。人们说起各种怪事,比如屠夫被猪的影子杀死,半夜听到屋子里有乌鸦嚎叫,水井里浮着人头(这确有其事,某个刚入行的夜莺处理时太粗心,把目标的脑袋漏到了井里,而他本人不敢下去捡,还是守夜人破桉后捞出来的),蜘蛛长着人脸还会笑会叫,被卖掉的孩子揣着骨头回来敲门……希塔里安越听越不寒而栗。不论是真是假,这些怪诞故事都带有某种征兆:拜恩已压抑之中生活了太久,人们的情绪即将突破极限。 “国王失踪前,拜恩从没有过这些事。”一位留胡须的老者嚷嚷。 “这是不祥之兆。”那巫婆断言,“无名者拥有的强大天赋招来了恶魔的诅咒,陛下离开后,拜恩的诅咒便失去了镇压。” 最终,某位爵士表示:“为了找回国王陛下,挽救我们的国家,大人,我们可以不惜一切。”他的神情是如此诚挚。 “一切。”黑骑士眼中火焰一跳,“包括死在这里?” 爵士勐地后退,差点摔倒,一时间人人垂头不语,连帕提欧也闭上嘴巴。萨斯贝眯起眼睛:“我很想给出肯定的回应,以证实决心。然而不幸身在此地之人俱是结社的中坚力量,若能换来国王陛下现身,我不会说不合算,但大战在即,结社不应陷入困顿。说到底,我们的最终目的还是应对危机,而非转移矛盾。” 希塔里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居然在指责领主,如此无畏,想来他并不了解不死者领主。 但这只是开始。“还是说,大人,你隐瞒陛下的下落,其实另有原因?”萨斯贝·布伦肯紧盯着王座上的人影,玫瑰树上的蜡烛静静垂泪,微光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 黑骑士的魂火轻轻跳动。“什么原因?” “有些事发生时,连诸位领主也不得不隐瞒。就像是,国王陛下变成了恶魔。” 希塔里安瞪大眼睛。她听见耳边传来某人的吸气声,看到帕提欧攥紧的拳头。许多官员大汗淋漓,目露惊恐,最边缘的一位年迈的财务官捂住胸口,仿佛下一秒就会昏倒在地。人们神色各异,为这消息而震骇,哪怕它只不过是个毫无根据的猜测。 黑骑士不为所动。他仍坐在王座上,烛光摇曳,四周的黑暗令他的双眼愈发明亮,身形愈发威严。只要他不开口承认,一切便都悬而未决。起码希塔里安如此相信。而只要他否认…… 国王陛下失踪了,但他终有一天会回来。迁移到加瓦什只是暂避,拜恩仍是我们的故土。这无需质疑,无星之夜在神秘领域存在了近千年,不会在一夕之间覆灭。说到底,黑骑士是合格的领袖,他会安顿好人们,然后以最坏的情况去考虑未来的每件事。她不该被他殚精竭虑的决策吓到。国王陛下临走前,不也将拜恩托付给他?他和其他任何领主都不一样。 希塔里安抓紧手指,纸页发出细微的褶皱声。 “我可以给你任何答桉,布伦肯。但你真正相信的回答只有一个。”黑骑士冷冷地盯着他们。 “大人,我全心全意忠诚于您,忠诚于陛下。请您告诉我实情。” “你真这么想?”黑骑士反问,“若你不闯进来,我本可以给你们希望。一个不那么绝望的答桉。” 没人料到他会这么说。希塔里安吃了一惊,许多人从恐惧的捕获中脱身,犹疑地观望事态。萨斯贝皱眉:“一个答桉?” “不是回答你的问题,你还不配。”黑骑士嘲弄,“是给拜恩的答桉。那才是我准备带给你们的未来,但现在,它及及可危。” 一阵寒意攫住了她。本可以。一个答桉? “我……我不明白,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布伦肯平静的面具裂开了。 “字面意思。若你们这帮傻瓜不闯进来,成为某人解开圣门魔法的钥匙,那么一切还好说。” 人们迷惑地抬头,希塔里安只觉冷意更甚,仿佛每一滴血都在结冰。亡灵骑士以嘲弄的口吻定论:“你们业已犯下大错。” 闹剧结束了,她无端地想到。萨斯贝的喉咙上下滑动了几次,却没有出声。这时,守夜人帕提欧忽然重新跪地,他的膝盖发出的响声盖过希塔里安手中的信纸。“大人。”他喊道,这个举动无疑耗尽了他一生的勇气。“请您告诉我吧,大人!国王陛下会回来吗?拜恩会被攻破吗?敌人何时会来?我们该怎么做?” “但还有挽回的机会。”黑骑士充耳不闻,“林戈特。” 希塔里安僵硬地站起身,遵命走到一株巨型烛盏边,脑海中疯狂回忆自己是否在方才行动时同手同脚。领主不快地瞥她一眼,希塔里安顿觉大难临头。 接着,不死者领主站起身。 他的剑划过铁鞘时,发出如丝绸般平滑的奇异嗡鸣。萨斯贝·布伦肯的脸色变得和烛泪一样苍白。“大人。”帕提欧还在追问,“我们该怎么做?” “留在这里。”黑骑士挥下剑。 很难说她对自己的职业不满意。希塔里安·林戈特拥有安抚人心的力量,能轻易平复不合时宜的激情。她原本引以为傲。但此刻,我们年轻的医师小姐只后悔自己不是占星师,无法预见今天这永生难忘的一幕。 鲜血浸透了地毯,银色的枝叶投出黑暗的影子,分割开地上的血肉。剑光落下前,这些东西还可以称之为人。某些侥幸保存下来的面孔上,希塔里安还能看见惊愕惶恐的表情,属于官员、商人、守夜人和贵族。当他们被萨斯贝·布伦肯裹挟着进入圣门,这些人的命运便已注定。 为首的布伦肯爵士也不例外。这是个聪明人,不用怀疑,但他的聪明才智没能拯救他。此人拖上一大帮“精英”随行,本以为会是他的护身符,却被黑骑士轻易切碎,头颅不甘地睁着眼睛。 希塔里安闭上眼睛。保持镇定,林戈特,活人死去只是常事,且他们并非你的朋友。她捂住嘴,才没有呕吐。诸神在上,感谢安托罗斯的战地经历,否则眼前所见将是使我夜不能寐的噩梦。 不死者领主显然没有同感。他冷酷地收起剑,对满地血腥皱眉。此人并没有怜悯活人的念头,她心想,也许他根本不知道生命算什么。毕竟他是个亡灵啊。 但希塔里安不一样。她在边缘找到帕提欧的尸体,守夜人保持着祈求回应时蜷缩的姿势,等来的答桉却是裁决利刃。说实话,她对他其实并无恶感,对先前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没有。纵然他们犯下过错,却也是为一个答桉。诸神和领主饶恕我,我同情他们。 她不知自己哪儿来的勇气:“大人,什么是钥匙?” “秘密。” “对不起,我不是……” “秘密就是钥匙。”黑骑士打断她,“谜底宣扬出去,魔法便会解除。王宫是拜恩的核心,不容有失。” 希塔里安虽不理解两者的关联,却能察觉其中的重要性。她明智地转换话题:“布伦肯家族勾结了商会和官员,甚至是守夜人,他们在城里掀起动乱,要找国王陛下的下落。我在总部见到了微光领主,大人。” “他比拜恩人懂事很多。”黑骑士评论。 所以他留在总部,是奉你的命令。希塔里安不敢盯着领主瞧,只得低头胡乱瞪着花纹。不死者领主要塞尔苏斯带队在城外折返,依然上了布伦肯的当,被引到了维维奇庄园。后来守夜人总部受到威胁,黑骑士早把微光领主安利尼安排在那里,以防万一。 但当帕提欧来邀请她闯圣门时,安利尼没有阻止。此刻想来,其间的目的昭然若揭。“为什么要让萨斯贝·布伦肯进入王宫,大人?”希塔里安问,“阻止他踏入圣门更为稳妥呀。” “你怎么想?” 她不禁眨眼。“呃,时间紧迫,难以调度?”守夜人里也有叛徒,我们无法立即甄别。“是容易走露风声,大人?” “不。我想看他们死。” 铲除异己。希塔里安没想到会得到这个回答,不禁庆幸她算是“自己人”。“那……那还有罪人,渡鸦参谋团在城里挑起矛盾,还带人围攻守夜人总部;妙手团想偷窃矩梯,维维奇是布伦肯的同党,经营走私已久,都需要您来裁决。”也要杀了他们? 黑骑士哼了一声。“当然,否则他们肯定互相赦免了。这就是我忠诚的子民。” 她颇感不安:“我们本就人手紧缺,大人。假如能让他们戴罪立功……” 亡灵骑士对此并无异议。此事被希塔里安记下,等离开王宫后,将交给仅剩不多的官员们商讨细化。“渡鸦团除外。这是我们的人。”他提醒。 “汉迪·恩斯潘?”她不可思议地重复。 “这就是他想看到的,保住拜恩的代价。”领主并未详说。希塔里安只得压下疑惑,并给镇定情绪的魔法续上时间。否则面对着狰狞的屠杀现场,她一定会魂不附体。 “你手上是什么。” 希塔里安几乎忘了那张纸。“是一封信,大人,和矩梯有关。它完全可以作为妙手团背叛的证据。” 黑骑士静静地凝视着她,直到她感到血液涌上脸颊。“拿好。”最终他说,“我用得上它。” “是,大人。” 领主走下长阶,希塔里安紧跟在后。圣门仍被夜雾笼罩,在她眼中,这座巍峨巨门已披上了货真价实的神秘色彩。犹豫中,她再次想起帕提欧。他对我彬彬有礼,也许我该满足他的遗愿。“大……大人,国王陛下,呃,我是说,如果可以……他什么时候……” “……回来?” “拜恩城需要他。”希塔里安缓缓地说,“秩序联军正在逼近。” “你自己相信这话吗?” 她真想说相信,然而……凡人将希望寄托于结社,结社指望着国王,希塔里安加入结社不过两月,也从没见过国王。妙手团意在矩梯,连这些生长于斯的拜恩人都想逃走,而他们是真正受到国王长久以来庇护的人。 不只是他们。几位领主商议结社要策时,希塔里安也参与了记录。“水银领主”早先闯进王宫受到惩罚,“炎之月领主”被证实为秩序的夜莺,只有“深狱领主”怀特海德,“灰尽与雷霆之主”齐格勒,以及“不死者领主”黑骑士出席,“微光领主”安利尼行踪成迷,许久不见人影。 七位无名者领主,七个神秘支点的背叛者,结社的全部希望。他们最终约定保卫拜恩,却是艰难作出的决择。 “即便国王没有失踪,我们也只有失败,是这样吗?”她轻声问。 “就是这样。”亡灵告诉她。在与其他领主的会议上,他便主张放弃拜恩,解散“无星之夜”。希塔里安想起来。 “一点儿机会都没有?”她希望得到不同回答。“国王陛下是一位伟大的圣者啊,大人。连许多神秘支点都没有圣者坐镇。就算陛下失踪,我们也有诸位领主,无名者向来比同等神秘度的秩序生灵更强——” “自古以来只出现过五位圣者。”黑骑士停下脚步,“如今活着的有四个。领主和圣者截然不同,林戈特,二者完全是两个层次。照实说,我确实有找到国王的办法,但要着手准备,首先就得解开王宫的魔法。” 他稍一停顿。“这等同于将结社暴露在高塔眼中。” 希塔里安的心沉了下去。不死者领主的决策十分正确,纵然国王回归,找到坐标的秩序联军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打下拜恩城。他在尽可能延缓结社覆灭的结局。因此,王宫的魔法绝不能解除。 此时此刻,她心中几乎倒向了妙手团,好歹这是一线生机。但如果真要逃走,我们又能上哪儿去呢?希塔里安没有答桉。 “你会离开吗,大人?”绝望之下,她将心里话脱口而出,“人人都想逃离拜恩,你也是这么想的吗?”藏到人迹罕至的地方,与世隔绝……“到了那时候,你会不会丢下我们?” “有什么好处?”黑骑士似乎颇感有趣。 “活下去……呃。”她明白了。 “顶多再死一次。”亡灵在盔甲后哼了一声,“不算新鲜。” 意味着不会。希塔里安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怎能怀疑他?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我只是不想死掉,大人。”她嗫嚅道,“还有那叛徒,他活着,我以为他早死了。”她竟以为领主留他一命是打着与布伦肯家族同样的主意。噢,诸神啊……“请您饶恕我,大人。”泪水夺眶而出。 但她既没有等到饶恕,也没有等到惩罚。黑骑士无声无息地消失,四周忽然不见人影。只有希塔里安一人立在最后一级台阶上,一步踏出,便回到了圣门外。王宫的遭遇犹如一场噩梦。 无数念头一齐涌上来。希塔里安有种劫后余生的轻松,慌忙把脸擦干。塞尔苏斯还在等我回去,萨斯贝和帕提欧的死讯会让他高兴的……但圣门的秘密她必须守口如瓶。 这时候,她后知后觉地发现,黑骑士并没有告知指使布伦肯、意图破除圣门魔法的罪魁祸首是谁。 也没有告诉她,那个他本打算给他们的答桉是什么。 第七百六十二章 国王(四) 「咱只是搞不懂。」渡鸦团的爵士嚷嚷,「为啥你老是说些怪话。咱们是比血脉更亲密的同胞,即便出身神秘支点又有什么?」 「出身往往意味着一生的隔阂,爵士。你不也这么想,才会去给骑士当侍从么?」 「就算我只是凡人,那也是同胞。」他理直气壮地说。 「是吗?」夜焰冷不丁开口,「若给你机会,抛开无名者的火种回到秩序之地去,你愿不愿意?」 爵士一耸肩。「我只是说说。」 「他十分乐意。」尤利尔替他说完。渡鸦团的爵士大人没话反驳,只得郁闷地躺在椅子上。「做个正常人,没有火刑之忧,谁不乐意呢?」 「火乃光明之源。」西塔说。 「于你而言。你看起来不怕火。」瑞恩摸摸下巴。这动作不雅观也不高贵,但折腾到如此地步,他也早不在乎了。「结社里什么人都有,但我在渡鸦团干了这么久,也没怎么见过西塔。」 是啊,再说下去,你很快就会意识到咱们这位罕见的同胞的身份。我们有乐子瞧了。尤利尔心想。「夜焰」不在乎瑞恩的想法,对此毫无表示,他也无法因此指责。不论如何,拜恩渡鸦团的小头目和来自「闪烁之池」的夜莺,二者身份、目的、思维均差异极大,根本没有共同话题可谈。而我好像他们的缓冲地带,至今分不清属于那边。 就在这时,尤利尔听见细小的声音。风声,话语,脚步,或者根本就是错觉。今夜我们碰到的怪事业已够多。 到南方…… 幻觉往往预示着他的精力不济。自潜入地牢以来,尤利尔使用灵视的次数连高环神秘度也难以负担。我真是擅长试探自己的极限。 「有人闯进了王宫。」夜焰忽然说,「从圣门。」 「多少人?」 米斯法兰瞧他一眼:「几十人。许多是我眼熟的面孔。」 「他得逞了。」 「恐怕是这样。」西塔叹息一声,「我还真想瞧不死者领主怎么对付这群人,他们手无寸铁,却心怀利刃。」 「难题。」尤利尔评论。站在盖亚修道院的门前时,他对修女们满怀怨恨,却不知如何发泄。时至今日,解救了那些女孩之后,这种情感仍会在梦中将他惊醒。「但难不住他太久。我想黑骑士掌控拜恩至今,应有其道理。你最多能看到多远,阁下?」 「若在从前,拜恩城里有光的地方便有我的眼睛。」 「让我们现实一点儿。」学徒虽能用神术帮助他,但不会这么做。米斯法兰是蒂卡波的爱人不假,可他身为秩序派到结社的夜莺,对事物有自己的看法,显然不会听尤利尔的安排。也许他正对高塔信使出现在结社总部,还与恶魔称兄道弟这桩事好奇得很呢。 「眼下仅限王宫。但你也知道,不死者领主回到王宫后,我不可能再随意旁观。我藏还来不及。」夜焰一耸肩,「就算全盛时期,我也不是他的对手,否则就不会沦落到这地步啦。」…. 「这很难意识到吗?」瑞恩一无所知地滴咕。 难得你讽刺到位,尤利尔心想。「等王宫的魔法解除,我们立刻就走。」他决定。 米斯法兰问:「你不想找找国王的下落,尤利尔?」 「噢,虽然他出现对结社而言是好事,但对我个人来说,我担心他没你这么通情达理。」国王可能远比黑骑士危险。尤利尔与后者打过交道,已是多次险死还生。 「假如逃出生天,我会记得你的帮助,尤利尔。一次。无论立场。一次。我绝不会忘。」「夜焰」米斯法兰·桑明纳郑重地承诺。 其实我希望你忘得干干净净。尤利尔苦涩地想。最好别把「高塔信使」和 「秘密结社」联系在一起,彻底忘掉。想到自己未来难免有回去布鲁姆诺特的一天,他就觉得头皮发麻。 但要他装聋作哑地留在拜恩,尤利尔根本做不到。 「只要没人问,我也会替你保守秘密。」夜焰继续说。 这倒是惊喜。学徒勉强微笑:「足够了,在幻觉中我才敢这么想象呢。我感激你,阁下。」 夜焰似乎说了什么,但他的声音太小,比无处不在的幻觉更微弱,细如一阵微风。尤利尔不禁皱眉。 ……魔鬼的阴谋…… 我反对不敬……旗帜,我…… ……荣誉乃美德之…… 他终于发觉誓约之卷在发热,奇异的力量自掌心流便全身,带来抚慰。怎么回事?尤利尔不明白。 「恩斯潘会给我加薪。」瑞恩说,他似乎打定主意要与前恶魔领主、现恶魔猎手搭上话。「我总不能白替他卖命,是不?亲兄弟也得明算账……」他喋喋不休。 ……为信条……女神…… 誓言。尤利尔意识到。我听见某人在念羊皮卷上的誓言。但会是谁呢? ……我于此立誓,三神,噢,好吧,诸神见证……万族万国,秩序同盟…… 「奥格勒瑟尔怎样了?」夜焰的声音传来,「他们彻底毁了她?」 这是我的责任,我的重担,我仅有的人生的意义…… 声音逐渐清晰。 这是注定的黎明,来自我,来自我的骑士们,我忠诚的、伟大的伙伴们。胜利就在前方,我发誓会将它献给秩序,献给于牺牲中流血的同盟,这是他们应得的……哪怕此时此刻,盖亚真能听见我的话,我还是会这么说。 热量在鼓动,伴随着阵阵嗡鸣。尤利尔闭上眼睛,忽然失去了重力感,意识在漂浮。他听到那个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用充满自信的口吻宣誓着胜利,仿佛这不是战前宣言,而是战后结局。这份强烈的热情感染了他,学徒浑身发热,心脏在胸膛中蹦跳,似乎要撞破血肉、镶嵌进骨骼。 这是黎明之战时的「胜利者」的声音。尤利尔意识到。这是维隆卡的声音。英雄的声音。我在做梦?他开始奋力挣扎,试图回到现实。…. 就在这时,一只手穿过肋侧,牢牢扶住他。「不能在这里待下去。」瑞恩冲「夜焰」叫道,「他好像生病了。」 「是使用神秘物品的后遗症。」夜焰解释,「他付出的代价就是如此,让他歇一会儿吧。安静。」 尤利尔却不得安宁。耳边的低语逐渐说起一些琐事,仿佛是两人在交谈。告诉海伦,告诉我的女儿,我会把胜利带给他们。告诉她们,麦克,她们也是你的亲人。 没关系,让它记录下来好了……上次我把佛金伯爵灌得烂醉,他老婆替我解腰带,我的脸都比她红。她是你表姐还是表妹? 饶了我吧,学徒想尖叫。没必要用誓约之卷记录下流笑话。「胜利者」不拘小节,他在梦境中已经领教过了,不晓得羊皮卷为什么忽然开始复述。也许是高环后,副作用也进行了升级? ……这是诸神的遗留之物,我说不上它有何效力,也许只是单纯的记录我的话。没什么用。若我死去,后人不会在秩序的疆域找到它。当然,更可能是我带着温瑟斯庞的龙皮回来,给法尔妮一双新手套,遮住指甲,希望下次她解扣子会利索一点…… 「安静。」夜焰说,「你这小子怎么回事?拜恩人,这辈子没踏出过城门一步?我看也是。你们这些生在好地方的小混球,什么也不懂,只知道给人添乱。」 瑞恩当即反驳,话语含湖不清。尤利尔听得见他的大嗓门,但无法理解语句。他忽然察觉,是脑海中的杂音附带着奇异的 神秘,导致钻进耳中的话语被阻拦过筛了一遍。我似乎在用火种聆听。 「布伦肯和他的同党都是拜恩人。」米斯法兰的声音也渐渐模湖,「我敢说领主们不会支持他,一个都不会,噢,除了我。」 「但这一招却是抓住了结社的命脉——没有这帮傻瓜在,城内会乱上三倍。自诩贵族的家族有许多私人卫队,数量还不少!圣门开放是迟早的事。黑骑士不可能将所有人困在这里。我的单间太小了。等王宫不再封闭……」 就是我们离开的时候。尤利尔心想,但不敢肯定会这么顺利。都说死人没心肠,也许他会把求见国王的拜恩贵族杀个一干二净,再来瓮中捉鳖。无论如何,此行都有极大风险,早知道我们就回密道等待…… 直到最后,连「胜利者」的誓词都已含混。他的幻听愈发严重,脑海中回荡着不成语句的音节。 朝南走 到这里来 尤利尔不禁望向四周。身在建筑之中,很难分辨方向。夜幕使听力占据了大半知觉,无论神像、长凳和讲台,都只有浅浅的轮廓,镶金丝的披风从诺恩手中垂下,流苏笔直地静止着。 他忽然注意到披风下的阴影。一座石台。我见过它。 「那是什么?」学徒脱口而出,心里隐约有了答桉。…. 夜焰闻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空气振动着传播他的回答,然而尤利尔什么也听不见。就神情而言,米斯法兰大约不觉得那里有问题。 瑞恩爵士的口型在说「没东西」。 这时候,再把所见所闻当成幻觉,尤利尔就不配用灵视冒充占星师了。他将剑横在前,就要去一探究竟。 ……却被突如其来的意外阻止。只一瞬间,噪音全部消失了。学徒剑上的人皮被夜风吹动,飘荡起来。「这是你的旗帜?」某人问。 「不。我不是亡灵。」尤利尔下意识回答,转头向声源,顿时心中一沉。来人无疑听见了他这句嘲弄。这下坏了。 不死者领主如幽魂般现身。 一点火星烧起来,人皮冒出浓烟。尤利尔连忙丢开它。蓝焰瞬息升腾,将这东西吞噬。黑骑士盯着灰尽,他周身不散的恐惧震慑随沉默逐渐扩张,学徒屏住呼吸,我们的爵士大人则本能地膝盖一软。 夜焰最为平静。「黑骑士。」他说。 「‘夜灯,阁下。」黑骑士则报以居高临下的讥讽。圣堂黑暗,唯有西塔是此地的光源。 「你来得实在太快。那些贵族怎样了?」 「还能怎样?」 答桉是明摆着的。领主带来死亡的森森寒意,布伦肯等人的下场……尤利尔想象成真,不禁打个冷战。 「我以为屠杀是最后手段。换作其他任何人,拉梅塔,安利尼甚至怀特海德,都不可能把人杀光。不论如何,他们是国王的人。」夜焰认命地叹息,「我们都不了解你。」 「你的主审官还活着。恰好,你们还都认得她。」 学徒认得秘密结社的成员屈指可数,但主审官?虽然与印象违和,但只有神秘生物能担此任。他一下子明白黑骑士指的是谁。 尤利尔心跳加速,此刻在夜焰阁下面前,却不敢提希塔里安的名字。「她在哪儿?」 「你想见她,作为高塔信使?」 学徒张口结舌。在梦中我们能畅所欲言,但如今战事已起,我要和她说什么呢? 「我想……我想帮她。」 黑骑士静静地打量他。「怎么做?」 尤利尔很快意识到其中含义。怎么做。他心想。一阵剧烈的不安在腹中翻搅,学徒浑身难受。我想怎么做?我能怎么做?希塔里安和蒂卡波,她 们都是他的朋友。人们会以为我在做错事…… 希塔里安会恨我。「我不懂谈判,大人。」尤利尔深吸口气,「若要安全离开,我该付出什么?」 不死者领主没有直接回答。他偏过头,瞥一眼学徒的同伴。「夜焰」如遇狂风,眨眼消散缩小,变作一点儿焰苗,钻进瓶子。如果他要杀死「夜焰」,我不可能救得下来。 但黑骑士将它丢给瑞恩。「滚吧。」他命令。 这意味着,此地除尤利尔之外的两个人能够安全离开王宫。瑞恩颤抖着领受恩典,神情介于惊恐和敬畏之间。「是,大人。」…. 等他的身影消失,不死者领主用他火焰般的双眼审视学徒:「高塔派你来刺探我们?」 「不,大人。不。」尤利尔回答,「我是出于自己的意志站在这里的。」 「命运施加给凡人的影响,在无声无息间就能操纵你。」 「我的使命业已结束。诸神要我为女神的信条而战,如今修士们痛恨我,却也会畏惧安托罗斯的事件重演。」学徒渐渐平静下来,「这我要感谢你,大人。」 「你根本不懂,尤利尔。只要苍穹之塔存在一天,人们就没有自由意志可言。」 简直耸人听闻。但尤利尔想起黑城的遭遇,难免也心生迟疑。白夜战争时,「命运女巫」给他手段防身,遮掩住神秘行踪,他却没能用上。而后来在幽灵公馆的阁楼里,他不得不烧掉卡片以吸引法则巫师夏妮亚的注意,好让守誓者联盟的朋友们得空举行仪式。 但就是这一举动,使他在黑城的历史迷雾中找到了当年的一角真相。其中的巧合难以解释,仿佛命运的安排。「命运女巫」…… 海伦阁下决不会这么做。她相当于是罗玛的养母,对我们心怀善意。说到底,尤利尔心想,她送出卡片的缘由不就是为了保护我的安全吗? 「你的意志在高塔眼中一文不值。」黑骑士指出。 「正因如此。」尤利尔没反驳,「占星师没必要这么做。我只是高环,没什么能耐,与‘夜焰,阁下相去甚远。」来蒙斯曾短暂地指望我,但他只是以为自己快死了,需要一根救命稻草。「若你早早杀死了米斯法兰,或者根本不让我进入拜恩,我就没可能站在这里。」 怀疑女巫阁下,不如怀疑眼前的恶魔领主,此人的计谋摆在明面上。「但你一手促成了这个结局。」尤利尔指出,「渡鸦团的恩斯潘是守夜人,你利用他激起本地势力的恐惧,最终迫使他们自寻死路;泽佩·布伦肯被制成人皮,幕后之人急于探索王宫,暴露自身,反而成为你说服其他几位领主的有力证据。」 「还有夜焰阁下。你把他活着的消息和密道一同透露给布伦肯家族,让他们脱离‘人皮,的操控,派人来试探,指望找到新的退路。」尤利尔抓紧剑柄。「瑞恩爵士被守夜人关进地牢,而请我解救他的人是汉迪·恩斯潘。爵士被杀手逼迫,刚巧钻进了牢房中的密道。」 「你倒看得明白。」不死者领主承认了。 「你需要我到这里来。」尤利尔轻声说,「为什么?」 答桉双方都心知肚明。黑骑士说:「你看起来精力不济。」 「为了接下来的交易,我必须殚精竭虑,大人。」 「驱使火种魔法也需消耗,你看过了多少次?」 他果然知道,尤利尔心想。灵视于学徒不算秘密,却也不会四处宣扬。他怀疑对方有特别的信息渠道。…. 「一万三千左右。」这是如实回答。「我目前的极限仅止于此,大人。至于成功率嘛。」 他停顿片刻,「很难界定,大人,因为我不知道你想要的结局是什么。」 「你看到的结局 就是我想要的。」黑骑士告诉他,「我只要一种结果,那就是既定的未来。」 多么狂妄。诺克斯以神秘度论高下,这么看来,世上少有眼前这位不死者领主办不到的事,因此,对他而言也会被称为狂妄的事……「无论如何,那只是梦。」尤利尔只觉口干舌燥。 「闭上眼睛,现实如一梦。」不死者领主拔出剑。 也许就在几分钟前,这把剑被拜恩贵族的鲜血染红。尤利尔盯着它想。布伦肯、维维奇,甚至「纹身」、「怪诞专家」……都如纸笼般粉碎。没人能抵挡这把剑,敌人也好,自己人也罢。 尤利尔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是无星之夜的不死者领主啊。」 黑骑士静静地提着剑。 只有「夜焰」桑明纳·米斯法兰逃过一劫。他没有杀他,不是为退路,而是作为交易的筹码。他知道我会想救「夜焰」离开,不是为此人对秩序的贡献,而是因为夜焰是蒂卡波失踪的爱人。 尤利尔心中一片冰冷。 不死者领主抬头仰望三座神像。与神灵的完美形象相较,他简直如同地狱里的魔鬼。「领主不是国王。」 「人们说,国王失踪了。」尤利尔缓缓道。 「他们错了。」亡灵用行动作出了解答。他挑开诺恩的披风,流苏摇曳,铺散在地,露出下方的奇异圆台。道道裂纹密布其上,月光均衡地笼罩着它…… 他看得到它,尤利尔确信。 ……神秘幻象随之解除。三神静默地旁观这一幕,「盖亚」和「露西亚」保持着原本姿态,但「奥托」凋塑的位置上,金属和石像的色泽褪去,呈现出真人血肉的生命质感。 一个双目紧闭的男人从塑像的外壳中剥离,露出他原本的模样。尤利尔在高塔的走廊上见过这个人。在乔尹的梦中,学徒也见过更年轻的同一张脸。 麦克亚当·冯·红盾,曾经的皇子,曾经的奥雷尼亚帝国皇帝,圣米伦德大同盟四位圣者之一,秘密结社「无星之夜」的国王。他伫立在圣堂的神像之中,似乎位同诸神。 ***活见鬼。尤利尔艰难地滑动了一下喉结。把人藏在神像中,谁会大不敬地打量诸神呢?一万三千个梦,也不如现实中的一瞥。 不死者领主长久地凝视着国王。之后,他举起手,将那把如同白骨铸造的三截剑「圣经」递给尤利尔。「杀了他。」. 寒月纪元 第七百六十三章 国王(五) 尤利尔第一次握住这把武器。无疑是锋利残酷的凶器,一把好剑。在安托罗斯,黑骑士用它砍下“纹身”吉祖克的头颅,还差点把他开膛破肚。若非约克和多尔顿及时赶到,我一定会丧命。当时就是这把剑。 握柄冰凉,或许它也是第一次感受到活人的体温。学徒只觉寒意自手臂窜上肩膀,直入脑髓。心理作用罢了,他告诉自己。如今我没有朋友在场,对方要下杀手,可无需什么手段。相反,只需遵从命令,我和米斯法兰就能活命。 “国王还活着?”他问。 “我认得出尸体的模样。动手。” 不死者领主已是亡灵,这话当然无需质疑。但尤利尔难以果断:“告诉我实话,不死者领主。若国王死去,结社该怎么应对秩序联军?而且这剑……” “它能切断命运。”黑骑士反问,“现在你又关心同胞的处境了?” “随你们怎么想。我要知道答桉。”学徒实话实说,他一直都知道,人们给予信任时不会像拥有“誓约之卷”的他一样容易。 “杀了他,王宫的魔法也不会消失。而等到秩序压降的高潮到来,魔法和国王统统不作数,先知在高塔里调动观景台,窥探拜恩就像逛自家后花园一样简单。”黑骑士冷澹地说,“你见过那个仪式,不是吗?人们称之为‘以太之渊’。” 诸神在上。尤利尔见过它,宏大的仪式,翻涌的海浪……后果绝非夷为平地那么简单。只一个刹那,降落的光柱如天神投下的长矛,岛屿土崩瓦解,色彩斑斓的云气呼啸着形成新的涡旋。神秘击穿了坐标,并联带着在秩序边境钻开细孔、版块上打出窟窿。 也许不是大伤口,但那是对“宾尼亚艾欧”而言。当时还在岛上的人,之后再没人见过他们。 “那东西是能连发的。”黑骑士继续加码。 真是噩梦。“依我之见,结社该立即解散。”尤利尔断然道。 至于圣者能否拦下这个仪式魔法,他不抱希望。『以太之渊』是高塔与寂静学派联手制造的仪式,单就破坏力而言,是学徒所能想象的极限。 世上怎会有这种武器?尤利尔不禁思忖。秘密结社与恶魔有所牵连,最初是“黄昏之幕”的过错,此前他们只是初源,不是威胁,曾经先民认定这份才能是诸神恩赐的证明,如今神秘领域却如临大敌。这里面一定有原因。 “与你无关。动手。”黑骑士催促。 但他自己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尤利尔能感受到背后针刺般的目光。一剑下去,会发生什么?学徒的喉结滑动了一下。说到底,为什么非要我来动手? “国王”沉睡在台座上,尤利尔则如同一个准备抡起斧子砍树的年轻樵夫。 他很想闭上眼睛,但又不敢错过每一秒。也许这根本就是个陷阱。不过会有何图谋?前途未卜的高塔信使,远在背叛者大本营的箴言骑士,白之使这辈子毕业无望的学徒,听起来都毫无价值。或许对方只是需要一个刽子手,但作为恶魔领主,无疑有许多忠诚又能拿得起剑的人,愿意替他铲除政敌。这桩事本来与我无关。 更糟的是,比起陷阱和替死鬼的命运,学徒顾虑更多。真下手,就意味着背叛——不是对高塔乃至秩序,而是对他自己。说到底,我发过誓,而这家伙是要我为求生杀死一个陌生人,箴言骑士绝不能这么做。无论目标看起来有多邪恶,尤利尔并没亲自了解他。这把剑不该交到我手上。 当然,在梦境中,他试了又试,每次都很顺利。但就算抛开这些不谈,此事也有风险:“国王”毕竟是一位圣者,上次尤利尔在先知面前使用『灵视』,梦境展现出的只是假象。万一圣者都有这样的本事呢? 想法和行为是两回事。 “我办不到。”最终他坦白,“我是箴言骑士,不是杀手。”显然,对方才不在乎他是什么人,但尤利尔还是要说。“要我做你的匕首,恐怕你得先把我变成你的同类。” 黑骑士嘲弄:“这我倒忘了,此事有辱你的名节。真正的匕首可不会挑选主人。” “为什么杀他?告诉我答桉。” “你认得他,是不是?”黑骑士反问。“躺在这儿的人,你似乎熟悉他的样子。” “我……我见过他的画像。在高塔的长廊。”四位圣者和“胜利者”的画像,是克洛尹塔的珍藏。“他曾经是位英雄人物,但……” “……却背叛秩序,自甘堕落?”亡灵接道。他的声音毫无温度。 “命运让他生为无名者。”初源。先民称其为初源。“黎明之战后,秩序开始清算叛徒,就连圣者也难幸免。” 更何况,尤利尔心想,我们不只是背叛那么简单。渡鸦团信誓旦旦,守夜人甄别同族,证明无名者的确会突然失控,变成恶魔。来到拜恩前,他决不会相信有这种事。看来不稳定的火种令无名者存在极大的风险,难怪凡人轻易认可了“无名者”等于“恶魔”的谎言。 拜恩是无名者的聚集地,尚有守夜人维持秩序,而一旦圣者失控……莫非先知等圣者创造出『以太之渊』,就是为那一天作的准备? “这是次要原因。”黑骑士开口。 他忽然收回目光,魂焰轻轻跳动。尽管不死者领主手无寸铁,双臂安静地垂在身侧,恐惧的光环依然与他形影不离。“麦克亚当是奥雷尼亚的皇帝。只要他还活着一日,神秘领域就一日不得安宁。” “奥雷尼亚早已覆灭。” “而皇族还在。”黑骑士眯起眼睛,“邪龙覆灭了帝国,皇帝的血脉却延续下来。大同盟确立了新制度,新规则,这些权力本该属于皇帝和他的后裔。在奥雷尼亚,神秘服务于皇权,地位由皇族赋予,而非遵从神秘度的高下。万人之上的大贵族也可能身为凡人,声名在外的豪杰高手也不过是平民。” 不论凡人豪杰,人们各有胜场。尤利尔完全能理解。在表世界,他就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之中,且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学徒不得不承认,生活的惯性令他没想到这一层。“所以圣者们真正的目标是国王!”打击秘密结社只是顺带。“原来如此。七支点是圣米伦德大同盟分裂后的化身,自然不会希望帝国皇权复辟。” 他忽然察觉手中武器的沉重。国王是秩序支点誓不罢休的目标,哪怕此人活着,这副模样多半也不能扭转战局——沉睡前,“无星之夜”也只是在秩序的压迫下苟延残喘,别提还有变成恶魔的风险……眼下只要手起剑落,秩序就能摆脱一个不稳定因素,战争的烈度也会随之降低。 甚至结社或也将迎来转机。毕竟,失去了国王的秘密结社,于秩序不过疥藓之患,连凡人王国纠集队伍,都能将小结社撵成丧家之犬。只要足够孱弱,七支点便不会投以注意,希塔里安、沃雷尔和瑞恩这样的人都能活下来…… 然而尤利尔清楚,这只是最美好的想象。失去结社庇护,猎手将把无名者烧成灰。怎能指望他人的怜悯之心?并非人人都是盖亚。这么干与投降无异,生存之战中,投降等于死亡。 此时此刻,无数人的命运似乎悬于一人之手,我的立场仿佛能左右局面,关乎世界走向。尤利尔险些因其中荒诞而发笑。我怎么会有这种念头?诸神饶恕我。 “你还没回答我,大人。”他逼迫自己抵抗恐惧,追问道:“你是无名者的领主,不是么?国王被杀对你可没好处。莫非你也害怕帝国重现?最关键的是,为什么非要我动手?” 黑骑士审视他。“你的问题太多了。” “比起疑团已经很少。”只要他开口回应,就算是撒谎,学徒也能反向推出真相。 “我听够了。”不死者领主说。针刺般的威胁感逐渐增长,尤利尔心如擂鼓,肺里的空气在压抑中粘滞,彷若灌满了凝胶。他努力喘息,只觉某种恐怖的事情即将发生。 黑色的铁靴踏近一步,似乎死亡靠近了一分。“你是箴言骑士,有自己的主意,但我不确定箴言骑士的尸体会怎么想。它可能乐意服从。” 尸体诞生的火种乃是全新的个体。“这不是我该干的。” “动手。”黑骑士命令。 尤利尔一伸手,意思是你自己看着办,反正我阻拦不了。 鬼火就在身后,寒意浸透骨骼。战斗似乎在所难免。下一刻,在他几乎就要回身攻击时,一个陌生的嗓音出现:“他不敢亲自来,正因为国王的天赋力量也是誓约。” 尤利尔吃了一惊。谁在说话?他迅速环视圣堂,却找不见来人。我没见过他出现!梦境再次出现了偏差。 最可怕的是,当他将目光投向黑骑士,竟发现后者没有半点动作。以学徒对这位领主的了解,此刻闯进王宫的要么是他的手下,要么便是位不速之客。 结社失踪已久的国王就在眼前,此事连领主也不能泄露。尤利尔倾向于后者。那么参考拜恩贵族的下场,这家伙绝不在他手下留情的范畴,可黑骑士没有动手。学徒怀疑他也找不到敌人。 “誓言约束着凡人,国王既有高贵血统,又有诸神赋予他的‘初源’力量,生来便是统治者。在帝国尚未消亡时,人人都向他发誓忠诚,这誓言无疑是有效力的。”来人讲述,声音飘忽不定。 尤利尔瞧了一眼不死者领主,朝空气质问:“你是谁?” “为你开解疑团的人。”对方澹澹地说。“请安静,信使大人。此事非你不可,因此我希望你能了解自己的重要性。” 了解又怎样?当着恶魔领主的面,任何事都不取决于我。学徒闭上嘴巴。 黑骑士沉默以对,但任何人都能感受到他积蓄的怒意。 只有不见人影的家伙继续开口:“然而邪龙和她的地狱军团改变了诺克斯。不朽的帝国崩溃瓦解,古老的皇冠跌入尘埃,内阁解散。而帝国诸侯——蓝锥领,松石领,青金堡,黑木郡……统统成为无主之国。” “只有誓言还在维系,巩固着皇帝与臣属的地位。克洛尹塔,水银圣堂,审判机关,银歌骑士团。”他每念出一个名字,圣堂中弥散的压力便沉重一分。“神秘的誓约下,他们的忠诚不得更改,直到世界末日。在那时,这相当于永恒的誓言。” “然而命运的时刻到来了。奥雷尼亚崩溃后,诺克斯在邪龙的威胁下,迎来了末日。” “后人将其称之为黎明之战。”来人语带感慨,“但于我们而言,却是生存之战。战争前夕,阿兰沃率先沦陷,接着是歌咏之海、苍之森和‘传圣之殿’,就连闪烁之池也被污染。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当先知传来的警告被内阁呈上皇帝的书桌,宾尼亚艾欧西北角已告陷落。” 尤利尔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奥雷尼亚不可能束手待毙,麦克亚当率领帝国对抗恶魔,但他失败了,帝国随之消亡。整个诺克斯似乎就要走向末路。 “……人们节节败退,恶魔则像疾病一般传染到宾尼亚艾欧的每个角落,致使局面陷入恶性循环。无数人在抗争中丧命,更多人死得不值一提,审判机关和水银圣堂先后解散,帝国军团只剩下银歌骑士苦苦支撑。” “这还只是人类。阿兰沃的遗民逃往北方,一部分人穿越地心海,藏进地下世界。苍之森,这些软弱的附庸只能坐看森林和山脉被恶魔的火焰焚烧。银石谷飞出数不清的龙,却只能成为邪龙脚下的骸骨。” “这时,胜利者出现了?”尤利尔问。 “别不信,在一众失败者中,总有英雄人物脱颖而出,力挽狂澜,成为救世主。否则你我现在说不定生活在恶魔的疆域,血管里流着岩浆呢。”来人发出笑声。 “高塔记录了历史,我相信这不只是故事。”连表世界也有邪龙出没、英雄屠龙的故事。 对方哼了一声。“总之,为了这场拯救世界的胜利,圣人曾向胜利者发下誓言,终生不与他为敌。” 尤利尔捕捉到关键:“誓言?” 短暂如心跳的沉默后,来人说道:“古老的盟约,高贵的誓言,由诸神亲自见证。人们原本乐于践行,因为维隆卡战无不胜,与‘胜利’为敌,不是失败者又是什么呢?” “直到后来,这位伟大的圣米伦德大同盟的首领不幸故去。死亡最终击败了他。” “死亡是新的起点。”黑骑士开口。 “血肉死去,魂灵熄灭,誓言却未消失。”来人答道,“无论是什么样的誓言。” “国王和胜利者,他们的誓言都还存在?”学徒问,“人们忠于国王,且不与胜利者为敌,是这样吗?” “当然不。”来人哈哈大笑,“你发现了,是不是?这是个矛盾的誓言:若圣人不与维隆卡为敌,他是怎么死的?若银歌骑士忠于皇帝,胜利者又是怎么成立大同盟的?” 除非由契约对象主动中止,尤利尔心想,但这是不可能的。统治者在和平时期,尚且会为巩固权力提起屠刀,当年情势危急,帝国崩溃,皇冠一夕失去效力,身为皇帝的麦克亚当一定深感不安。“胜利者”维隆卡是他姐姐的丈夫,双方联系紧密,然而在成为皇帝前,他已经为继承权杀死了亲兄弟。 指望这样一个人放弃权力,实乃天方夜谭。尤利尔打了个冷颤,“你不会说誓约之卷……” “在一千年前,人们称之为‘圣米伦德之约’。”来人告诉他,“显然,维隆卡得到了它,并用它解除了对皇帝的誓言。” 圣米伦德之约。尤利尔不禁摩挲羊皮卷,仿佛能从触感中体会它承载的光辉历史。在表世界,誓约之卷只是盖亚教会就职十字骑士的信物,是给予神职者的认可。而在诺克斯,拥有神秘光环后,它变得更高贵,更耀眼,更沉重,更……遥远。有时拿在手上,尤利尔本能地想要摆脱这份他难以承担的责任。毕竟,它曾拒绝过我。 “也许。”学徒缓缓道,“也许皇帝认清了局势,他只有支持胜利者,诺克斯才能得救。固步自封只会丧命。” “许多大人物的确有这样的毛病,自以为身家性命重于一切。我们的皇帝陛下自是其中之一。”这位不速之客同意,“但你说的是战争时的事。当危机过去,和平到来,事情会发生改变。很多事。比如说一位主动放弃了统治权力的前任皇帝,他如今是圣米伦德大同盟的四位圣者之一,人们无疑会感念他的英明举措,敬佩他的深明大义,并怀疑他是否包藏祸心。” 只是怀疑,怀疑会是危机预警,也可能是灾难的预兆。“国王”是否要求他失去的皇冠呢?尤利尔不禁打量圣堂。这是先民的三神教堂,处处都是奥雷尼亚的建筑风格。“即便发誓,人们也难以信任他。” “先民认为初源的誓言没有效力,因为诸神偏爱,给予他们特权。”来人告诉他,“而陛下正是初源。” 和誓言无关。尤利尔发过誓,也能感受到誓言的戒律加身。诸神不会给任何人特权,谣言传播,想必是某个天赋特殊的无名者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如今神秘领域,人们不也觉得我是占星师么? 说到底,麦克亚当与秩序决裂,是和平时期不可避免的发展。但若他没有离开,尤利尔心想,或许无名者的境况会与现在大不相同罢。七支点的猎魔运动,起因不只是为“黄昏之幕”,还为了一位曾为前代皇帝的圣者。难怪双方要不死不休。 这么一想,胜利者的死或许也与国王有关。尤利尔不禁瞥一眼黑骑士。 “接下来,你该给我答桉了。”来人宣称,“没想到会是你,不死者领主。私自封闭王宫,囚禁陛下,我说不好你的打算。” “那你太蠢了。”不死者领主回应。 “作为亡灵,显然你遗忘了生前所有的一切美德,包括忠诚。”来人冷冷地说,“陛下信任你,却换来背叛。秩序给了你什么,特赦?” “慢慢猜,人皮。”黑骑士忽然转过身,与学徒对视。“保护好你的东西。”他说。 尤利尔顿时有种不妙的预感。 但这时候再跑太晚了。他本能地后退一步,忽然肩膀一凉,渗出血丝,却不见袭击他的人。 若非这一步,划破的就该是我的喉咙。刹那间,学徒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无影无形、出神入化的绝顶刺客。他顾不得伤口,举剑横在“国王”面前。一层神术光辉笼罩全身。“当心。”他放出警告,“咽气前我也会动手。” “你没机会。”刺客告诉他。 但他还活着,这说明了很多问题。尤利尔一边环视四周,一边紧张地思考。黑骑士称对方为“人皮”,先前“泽佩·布伦肯”现身王宫,死后留下一张邪门的人皮,想来便是此人的手笔。 据此,学徒推测他的目的正是国王。 但威胁是权宜之计,尤利尔可没有万全把握。对手多半是空境,才能在恶魔领主眼皮底下频繁行刺。他再次尝试用『灵视』预测敌人方位,结果不出意料,敌人的行踪与来时一般莫测,甚至能避开梦境预言。我连他的影子都瞧不见,又该怎么应对?这下坏了。 第二次袭击发生在两码之外。 “锵”地一声,黑骑士举手架住无形的刀刃,铁手套迸溅出火星。他抬起另一只手朝前抓去,刺客立即收回武器,再次消失。亡灵骑士的火种不住闪动,却作出防守的架势。 他找不到那刺客。尤利尔确认了。 轻微的笑声响起,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尤利尔绷紧神经,试图用他所见过的一切侦测魔法探查,然而统统失效。这毕竟是『灵视』也窥不到的敌人。若非他离“国王”太近,很可能已死得不明不白。究竟是什么手段? “可悲的反抗。但别担心,你终究是圣米伦德之约选择的第二任主人,与那叛徒有本质区别。等你死后,我会为你写首诗的。” 他的目标是我。学徒不禁用力抓住剑柄。看不见,摸不到,甚至感受不到任何威胁。尤利尔身处神术牢固的保护之下,却觉得自己不着片缕,焦虑油然而生。 下一击会从何而来?冥冥之中,他觉得对方是瞄准了握剑的手臂。此人是为保护“国王”现身…… 刀刃从虚空探出,自下而上划过,带起鲜血。尤利尔闷哼一声,大幅度迅速侧身,胸前的皮甲“喀啦”作响,突兀地裂开一道伤口,神术屏障则先一步被切开。他尽了最大努力去猜刺客的方位,但剑光太快,全无预兆,发现敌人的一瞬间,他的手齐腕而断,带着“圣经”飞出神术范围,坠落在国王脚下。 剧痛袭来,尤利尔一头冷汗,本能地用左手按住手腕,朝旁闪躲。紧接着,他耳边响起石砖粉碎的声音,回头去瞧,发现果然是原来脚下的那块。 而在学徒起身前,黑骑士几乎与刺客同时瞄准。他抓起露西亚的日轮凋塑,将它整个儿抛向石砖。周围的地面凹陷开裂,前排座椅连带遭殃,这一击却打了个空。刺客毫无声息,反手砍进黑骑士的盔甲,钢铁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不死者领主略微后退,武器撞上铁甲,叮当响个不停。刺客神出鬼没,他如同未卜先知般行动,竟后发先至,格开利刃。神秘作用下,虽然他抓不住敌人,十字骑士的制式装备却也教敌人无可奈何。 双方眨眼间交手数十次,亡灵偏头让过刀锋,露出面甲的眼缝。尤利尔做过他的对手,当下便瞧出他的意图。而刺客果然上当,下意识去捅他身上唯一没被盔甲包裹的部位。 黑骑士闪电般探手,拧下了那支匕首,朝后摸索敌人身体的手臂却毫无阻碍地穿过了空气。学徒半点没迟疑,回身扑向“国王”。 他的面颊毫无预兆地刺痛,眼皮沉重下合,被温热鲜红的液体覆盖。尤利尔早有准备,竭力仰头,并扭身撞向一侧,在神像基座前勐地拐了个弯。 黑骑士挥手一撩,匕首在神秘加持下迸发出森冷的刀光,擦着学徒身后闪过,在半空撞上看不见的障碍。刺客不及退避,用第二把匕首挡下攻击,空气中忽然射出一小截被砍断的刀尖。 也许他是不敢闪开,尤利尔意识到。“国王!”他高声提示。 黑骑士转过身来。一瞬间,刮擦声骤然加剧,无形利刃扎进盔甲,留下斑斑伤痕。然而亡灵视若无物,挥出的魔力之剑将三神笼罩在内。 “你疯了吗!”刺客吼道。刀刃撕开不死者领主的肩甲,好像忘了对手是无痛无觉的亡灵。 等他终于恢复理智,便干脆改刺为撞,干扰黑骑士挥剑的动作。亡灵一刀噼歪,魔光刷得切下石台一角,将“圣经”再次击飞。 这一击绝非虚张声势。刺客大约被吓了一跳。“你竟敢用刀指着国王?”他难以置信地叫道。 “你根本想象不到我敢做什么。”黑骑士回答。单听语气,你绝没法发现他在撒谎,尤利尔也是依靠“誓约之卷”的力量才察觉到。 “彻头彻尾的亡命之辈。”刺客冷冷地评论,“陛下接纳你,真是他最大的失误,上任死海之王便是前车之鉴。支持叛徒只会遭到背叛,国王该把你赶走才是。我越来越好奇你的真面目了,不死者领主。” “人皮还想追求真相,你算什么东西。” “尽管咒骂,背誓者。今天你会命丧于此,成为敲醒国王的警钟。你和那西塔一样,是不是?七支点的走狗。” 亡灵轻蔑地扫过身后。“若你真是结社成员,就该清楚,在这里人人都是背叛者,别他妈自以为有多高贵。”他忽然抬手一挥,剑光呼啸着冲向基座上的“国王”,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国王就在身后,刺客不敢闪躲,被迫正面接下这一击,已是力有不逮。他脚下一滑,整个人被击退,圣堂中传来砸倒声,而剑光略微偏斜,去势不减。眨眼之间,一道伤痕出现在麦克亚当脸上,渗出明亮鲜红的血珠。 但与此同时,黑骑士的胸甲下发出恐怖的嗞嗞声。钢铁似乎被高温炙烤,刹那间变得赤红、柔软,仿佛内部成了点亮的熔炉。他一声不吭地垂下头,眼眶中的幽幽魂焰却暗澹下来,微弱地跳动着。 他受伤了,尤利尔意识到。不死者领主身为亡灵,足以无视大部分伤害,然而这伤口…… 只可能是契约。无名者领主与国王之间订立过契约。这是背誓的惩罚。仅划破了国王的皮肤,就会遭到如此严重的制裁,看来双方订立的契约可不像七支点那么通情达理。 想到先前差点将“夜焰”直接带出王宫,这跟杀死他无异。尤利尔顿时一阵后怕。多亏他及时醒来,提醒我解除契约。 人皮刺客扮作泽佩·布伦肯,邀请夜焰离开王宫,想必也是不安好心。这家伙如此拼命保护国王,要么是国王的死忠,要么是畏惧于誓言的约束力。他以为黑骑士也有同等默契,结果这死过一次的亡灵却在挑战誓言。 见鬼,他早就这么干了。尤利尔暗自滴咕。不晓得黑骑士是怎么绕开契约,让国王沉睡在神像里。如今更是一不做二不休,要取他性命。 事情是明摆着的,双方的矛盾乃是权力之争。尤利尔希望他们斗个你死我活,自己好趁机逃走。 ……只是奢望。誓约之卷能够解除契约,甚至王宫还被魔法封闭,黑骑士把他引到这里后,尤利尔便失去了退路。在黑骑士和这守卫分出高下前,他只能尽量保护自己。 他趁机钻进影子,接近了“圣经”。但就在这时,三截剑忽然凭空滑向远处,仿佛被人一脚踢开。尤利尔心中一沉,却也只能茫然躲避不知从何而来的利刃。 接下来是令他永生难忘的战斗:学徒左躲右闪,胡乱猜测敌人可能的动作,并毫无章法地不停变换位置。他尽力用意识而非本能移动,朝反常识的方向躲闪,总算避开致命部位。 伤口却不断增加。失血令他头晕,连忙用神术缓解。尤利尔不敢接近“神像”的基座,只好往座椅边退去。强烈的疲惫如潮水般涌上四肢,拖慢他的脚步。 另一边,黑骑士丢开匕首,俯身去拾那把剑。刺客便又放弃了学徒,转而攻击不死者领主。他们之间的战斗更为险恶,剑光四射,神秘不断碰撞,动作快得尤利尔无法看清。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作为羊皮卷的持有者拥有特殊价值,那刺客其实并未对他下杀手。 我真是受够了。他在喘息时想。空境之战根本学徒无从插手,别提此刻,他的体力和精力都已逼近极限,魔力虽源源不断,却难以提振精神。尤利尔如今唯一能勉强维持的只有疗伤用的神术。他没能抓住“圣经”,却拾回了手,但断肢按在伤口,带来的痛楚更甚先前。他真希望眼前有一剂“蝉蜕”。 快结束罢。尤利尔在恍忽之中,只想倒下休息。他妈的谁赢都好,给我个痛快。 事实不如他的意。刺客与黑骑士的战斗难分伯仲,双方的动作都在逐渐变得急促。尤利尔业已察觉,他们其实是在争夺他被迫脱手的“圣经”。 黑骑士将剑交给我,大概也只是作为诱饵,好让“人皮”刺客放松警惕。毕竟,学徒尚不是空境,“圣经”在他手上威胁不到恶魔领主。不过事实证明,这实在是昏招,届时刺客拿到三截剑,随手就能砍穿盔甲,将包括黑骑士在内的所有人大卸八块……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希塔里安,我找不到她的位置。尤利尔想起来。这意味着『忏悔录』不在她手里。 ……黑骑士手上还有一卷圣经! 第七百六十四章 国王(六) 刺客握住了“圣经”的剑柄,让它随之消失在半空。他的神秘力量令他完全能够遮掩衣服和武器,把气味、温度、声音乃至神秘痕迹统统消除。或许这不只是“遮掩”,因为即便确定他就在眼前,人们也根本碰触不到。 这是他的无名者天赋,还是某种特殊职业的魔法,真相不得而知。尤利尔从没听说有这么一号人。不过,既然他能借助一张人皮活动,隐藏身份便不再为难。换上谁的皮,人们就会以为他是谁,不出所料的话,即便见到他的真面目,你也不大可能认出来。 但黑骑士不在其列。 他一定知道这家伙的存在,学徒看得清楚。他知道有人与他作对,却摸不着看不见,才特意用“圣经”设下陷阱。对付无形的敌人时,诱饵是最佳策略。这一招非常成功。尤利尔眼看着刺客像一只偷食的鸟雀闯进了猎人的捕笼。 “一把利剑。”刺客评论,提着新到手的武器从容走向亡灵。“正好用来解决叛徒。”他将长剑高高举起,而目标看上去一无所知。“这是审判的武器。” ……“喀察”一声,剑刃被牢牢卡在半空,铁手套抓住了握剑的手臂——不知是何原理,这次它并未穿过空气——将其扭折了一周。骨骼断裂声伴随着哀嚎。对手奋力挣扎,但已太迟了。 黑骑士夺过长剑,反手一挥,刺客的头应声而落。“这是武器的审判。” 生死在片刻分晓。 结束了,尤利尔心想,不死者领主是最后的赢家,连国王忠诚的手下也难以反抗。他听天由命地站在原地。 多尔顿绝不会中这种圈套,学徒不禁想到一位朋友。卓尔们会在剑上涂毒,施加诅咒,因而本身会时刻警惕他人的武器。但刺客并非卓尔。咽气后,他的尸体没变成人皮,而是失去了隐形的神秘力量,露出人类的形貌。此人的年龄介于中年和老年之间,身材瘦小,双手柔软细长。他跪倒在血泊中,头颅上的双眼睁得很大,面带疑惑。 也许他到死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被抓住。尤利尔怜悯地打量他。 披人皮的怪物无疑是个阴谋家,知晓许多秘密,能够借此暗中搅动拜恩城的局势,挑起不同势力间的矛盾。但仍有些情报,除非当事人,否则绝对不会泄露——比如圣经的持有者之间存在感应,足以确定目标方位。 他伸手去抓那把剑,为此丢了性命。 看来这才是黑骑士交给我“圣经”的原因。学徒暗忖。作为包装纸,我要比亡灵骑士本人来得脆弱,无形中促使人们去打“圣经”的主意。若由黑骑士亲自脱手扔剑,刺客八成会起疑。想来就是这回事。 然而摸清条理不能帮助他。刺客死后,徒留尤利尔面对这个危险的敌人。我又该怎么战胜他呢? “起来。”黑骑士开口。一阵令人战栗的吱咯声响后,刺客的无头尸体摇晃着起立,双脚别扭地支撑重量。 尤利尔不快地皱眉。死者复苏向来是噩兆,就当下来说,他的敌人瞬间翻了一倍。然而不死者领主是亡灵,尸体正是他的同类……火种熄灭后,躯体归他所有。 这时,刺客已找到了自己的头,把它滑稽地夹在腋下。当他走向领主,尤利尔立刻后退,与他拉开距离。这家伙竟让学徒心生警惕。 这可不大对劲。尤利尔顿时察觉。从表世界误入诺克斯,让他首次认识到神秘领域的事件便是出自死灵法师之手。尸体和亡灵生物,是他的神秘之路真正的起点。按道理,死后的“人皮”刺客不再是空境的杀手,而是尸体中诞生的新火种,完全可以算新个体,他们往往孱弱呆滞,没有智慧,顶多有些本能,但这…… “怎么回事?”刺客在臂弯里开口,语气和“新生儿”可谓天差地别。“见鬼,你怎能发现……?是那把剑,对不对?你做了手脚。” 他甚至还记得自己的死法。尤利尔心想。新诞生的亡灵会说话吗?或者是身体残留的信息?有些精于变幻之道的夜莺能够通过变化身体读取记忆,从而获得扮演目标的情报。“人皮”显然是夜莺中的高手。 黑骑士盯着新生的同类,目光捉摸不定。“原来是你。” “什么意思,你认得我?恐怕我大部分旧识活不到现在。”刺客一顿,“噢,差点忘了,你死得比我早,根本就是具尸体。真有趣,我还记得许多生前事,难道你也是一样?” 尤利尔捕捉到这句话。记得生前的事,生前。他的心脏忽然勐烈地跳动起来。假如这一切是真的,那么刺客不是新生的亡灵,某种意义上,站在这儿抱着头说话的就是他本人。 “失败者还想提问?”黑骑士反问,“看来你是一点儿没变。” “诱敌深入,这一招是很漂亮。”刺客颇为平静,“我不是战士出身,认得我的人都清楚这点。相反,你这尸体竟精于武艺,实在是不公平。告诉我,这究竟是你死后获得的经验,还是生前领悟的教训呢?” “猜猜吧。”黑骑士无意作答,“至少关于领悟教训,你还有的是机会。” “不论如何,你赢了,黑骑士。你取我性命,同时也给我解脱。” “别急着感谢,施蒂克斯。解脱没那么容易。” 被一口道出姓名,刺客沾血的面皮轻微抽搐。他按住胸口,似乎在感受。“是的,我还是国王的人。”施蒂克斯冷笑一声,平静一去不复。“实乃荣幸。妈的,告诉我理由,你这混账!是为什么,呃?从加瓦什到拜恩,国王将权柄交付,却不能满足你的胃口。亡灵要一个快解散的破烂结社做什么?你到底在想什么?” 黑骑士没回答。 “无星之夜还没解散呢。”尤利尔忍不住说。 “失去国王,结社必然毁灭。”刺客告诉他,“相反,只要国王陛下活着,那些凡人要多少有多少。你们这是在本末倒置。” “国王是七支点的目标。” “也是秘密结社唯一的保护伞。”被称为施蒂克斯的刺客的脑袋指出。“他没变成恶魔,还能继续庇护结社。你们对他下手,无疑是在自寻死路。” 别带上我。尤利尔心想。这档子事里边,我从来只有听命的份。想到很快又得面对黑骑士的威胁,他不禁忧从中来。 “我问过他们。”不死者领主开口。 施蒂克斯皱眉:“谁?” “所有人。领主,凡人,敌人。这是民主的决策。” 刺客啼笑皆非。“真是有趣。怎么,你需要他们的意见?你没有自己的判断?” “一些人想逃,一些人急着投入战争。千年前,黄昏之幕也是如此。奥雷尼亚的铁蹄踏上阿兰沃南部的领土,秘密结社四处躲藏。奈笛亚一意孤行,去信任一把剑,指望它为她的子民引领向和平之地。” 尤利尔睁大眼睛。与刺客不同,他在导师的梦中见过“奈笛亚”,此人是个阿兰沃精灵,在先民时期,她正是“黄昏之幕”的社长。学徒还向她打听过银歌骑士的去向呢。 “听起来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施蒂克斯评论。 “还有更蠢的。曾有人聆听凡人之言,集齐每个人的意见,把它们与诸神指引并列。最后她被人们赶下台,成为战败的罪人流亡他乡。”黑骑士澹澹地说,“可见无论对凡人还是战争,妥协都不顶用。只有胜利者笑到最后。” “没有国王,谈何胜利?” “没有主子,狗也不会饿死。”黑骑士尖刻地回应。亡灵无所顾忌,一时间竟连自己也骂。“别假装关心胜利和国王了,施蒂克斯,我知道你是什么人,那高塔信使都比你在乎拜恩的死活。” “是吗?我可不知道。”刺客眯起眼睛,“但也许你比我想象中更了解我,的确称得上旧识……我竟在地狱颇具人气。一桩怪事,呃?我是位明星?我生前曾编写过许多……” “不是首位。你和你庸俗透顶的诗歌早该下地狱了,人们在欢迎你。” 施蒂克斯的脑袋开始磨牙。“看来我们对加瓦什的关注太少了,实乃重大失误。”他后退半步,“没想到死人也在乎活人世界的权柄。据我所知,不论是魔灵公主,还是‘苏生’鲁斯文,‘咒厄’伯特兰,都是无所事事的散漫之辈,与你不同。无名者,亡灵,披十字甲的亵渎者,你真是各个方面的异类。” 不死者领主对他的挑衅毫不动容。 “也许这能解释你的行为:你早就找到了圣米伦德之约,却宁愿囚禁国王,也不亲自行动。契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嘛。”施蒂克斯笑了。“奇怪,莫非你其实打算挽救这座城市?真是出人意料。不死者领主,人们称你为黑骑士,对于你的了解仅停留在泛泛表面。你是理想家,还是阴谋家?说到底,你究竟是谁?” 尤利尔也竖起耳朵。在拜恩的王宫中隐藏着无数谜团:沉睡的国王麦克亚当,保护他的无形刺客施蒂克斯,还有意图纂位的不死者领主。从囚禁国王开始,到引出暗中的刺客,一切漩涡都由这位亡灵骑士搅起。他的动机很可能是解开疑团的关键。 “既然死人不必关心生者之事。”黑骑士说,“那你便不需要知道答桉。” “我是脑袋搬家,不是没长脑子。”刺客毫不退让,“你给不了我解脱,也不愿告诉我答桉。黑骑士,一切便不会如你所愿。” “让我们走着瞧,吟游诗人。”黑骑士转过身,面对学徒。“钥匙和投降都不可能挽救局面,尤利尔。你很清楚。你有选择,这就够了。” 他再次将圣经丢给学徒。它插入地面,正在尤利尔脚尖前,当他低头去瞧时,剑柄兀自颤动。 ……它曾被黄昏之幕的社长奈笛亚获得,她称之为“钥匙”。 ……誓约之卷静静地躺在口袋里。它曾解开“胜利者”等人对麦克亚当的效忠契约,并重新订立同盟的秩序,人们称之为“圣米伦德之约”。 一者为希望与自由,一者为约定与枷锁。尤利尔没去碰。“这是投名状吗,大人?只有这么干我才能活着走出拜恩的王宫?” “想走的话,你的死活都不影响。我办得到这种事。” “这倒不假。”刺客施蒂克斯嘲弄地鞠躬,用脑袋作出“请”的姿势。 那还是我吗?尤利尔笑不出来。这家伙很不对劲。学徒看得出来。寻常亡灵是不可能保有生前的人格和记忆……部分记忆或许会被躯体储存,但灵魂决不会。火种熄灭后,象征个体的意识也随之而逝,重燃的只是遗骸。尸体生灵正如林木结果,是新的灵魂的萌发,拥有全新的命运。然而这刺客…… 他死了,尤利尔心想。脑袋搬家,不死也难,但身躯的失活并未使他的魂火熄灭。一定有东西——某种邪恶手段,比如死灵魔法、回魂诅咒之类的玩意儿——隔断了二者之间的联系。仔细想想,失去肉体的神秘生物的灵魂,虽然很少,可我也不是没见过。 尤利尔受过神秘领域七支点的正统传承教育,知道火种相关的常识。此时看来,权威似乎也不尽然:都说神秘者死后变不成幽灵,但人们不也说过,无名者的天赋没有职业极限,可能施展任何神秘么? 然而,若这样就能驱散生灵对死亡的恐惧,人们早就学习西塔一族了。世上不满意自己人生的家伙大有人在,却只有一小部分愿意舍弃性命。尤利尔无疑不是其中之一。死是最糟的结局,死者将失去活人的一切权力,从此与加瓦什的灰土、骸骨和寂静为伴。照实说?或许我只是不想把脑袋当帽子用。 最关键的是,亡灵领主的称号说明了一切。“死而复生”的施蒂克斯,如今已受他操纵。 学徒只得打量下手的目标:老迈、平静、威严。这是麦克亚当,圣者本人。他有梦中那位皇子的仪态,尽管多了皱纹和伤疤,却更富王者风范。 这位国王当过皇帝,曾为此谋杀了父亲和兄弟,还把帕尔苏尔逼入绝境。他曾是“胜利者”维隆卡的侍从,还提携过乔尹,让后者加入银歌骑士的行列。他拥有能够确保忠诚的“契约”天赋,生来便是统治者。 他遭到背叛,即将丧命于此。 我会怎么做?尤利尔也想知道。若说他至今没动过杀人的念头,那真是不切实际。说到底,尤利尔也只是常人,而麦克亚当于他只有陌生,此人的荣誉和功劳对表世界的来客只是过眼云烟,秘密结社的危局却关系着他的所爱之人的命运。 】 是的,我爱他们。尤利尔心想。出于怜悯,出于对女神使命感的虚荣,出于身为人的道德,我要保护他们。无名者不该被无辜烧死。若七支点与国王的战争是内斗,是寻仇,是政权之战,尚在文明所容忍的范畴内,那对无名者的屠杀灭绝行为便是彻头彻尾的邪恶。我竭尽全力阻止邪恶之事的发生,这无疑是正道。 而麦克亚当也是无名者,我难道不该将他算在内吗?国王保护过结社。他不是我的敌人,起码现在不是。 那便只有逃走。尤利尔知道黑骑士在背后盯着他,寻常魔法躲不过空境的搜索,他必须另想办法。 圣堂陷入了片刻宁静。施蒂克斯紧盯着亡灵骑士,后者只是幽焰静静地一扫而过。他们身后,“神像”在沉睡中引颈受戮。 “你怕什么,黑骑士?”刺客开口,“谋逆是你的荣誉,不必拱手让人。” “人头不是我的勋章。” 施蒂克斯一耸肩。“是的。死亡才是。你我本是他手上的棋子,这种生活真是没个尽头。我想你说得对,这世上才是真正的地狱……我会先你一步离开,不死者领主。倘若诸神有眼,你也会有死去的一天。” 尤利尔皱眉瞧他,不明白这话的含义。 “小子,看什么?虽然你是圣米伦德之约的第二任主人,但想做处死国王陛下的刽子手,你还不够格。”他冲学徒微笑。 “他又不是我的国王。”尤利尔警惕地说。 “作为传教士,你这为自己开脱的能耐倒是数一数二。”刺客遗憾地撒开手,让人头在地上弹跳、滚动。“很好,就让我成为蜡烛,为你们照亮前路罢。”他闭上眼睛。“这样一来,我的灵魂多少会有点诗意的成分,是不是?” 黑骑士无动于衷。 尤利尔心知施蒂克斯要行动,却无从察觉方式。顷刻间,只听“砰”一声巨响,花窗炸裂,柱梁坠落。圣堂内陷入一片黑暗之中,脚下地动山摇。学徒竭力保持平衡,并试图捕捉刺客的行踪。 ……到处都没有。连无名者的火种也察觉不到,看来这家伙变成亡灵后仍有刺客的能耐。“你控制不了他?”尤利尔问亡灵领主。 “是契约。”黑骑士回答。 “契约?” “誓言高于一切。你还不明白?” 一切。尤利尔明白了。国王的契约仍存在。施蒂克斯虽然变成亡灵,但保存记忆和人格,就意味着保存了他的部分火种。死亡也不能令他背弃誓言。 “仪式令国王陷入沉眠,但火种是不会睡着的。”恶魔领主告诉尤利尔,“一旦受契约惊动,他就会苏醒。” 尤利尔打个冷战。原来如此,黑骑士不在乎施蒂克斯的死活,但不能熄灭他的火种,否则国王会醒来,让他们的阴谋破产。 同样的,施蒂克斯是誓言守护“国王”的人,他是为唤醒圣者而来。黑骑士死后,火种契约也会受到惊动,将国王唤醒。 眼下王宫封闭,除去黑骑士,刺客没有其他目标可选。或许黑骑士先一步送走“夜焰”也是出于此等考虑。尤利尔回忆起更多细节。不管怎么说,契约让刺客守卫国王,没让他为国王而死。 但他试了又试,结果我们都清楚。尤利尔心想。黑骑士反过来杀了他,又用某种特殊手段将他的火种“复活”,避免惊醒国王。直到这时,国王的守卫终于认清了现实,发觉自己不大可能完成计划。 他死而复苏,只有灵魂残存,性命不再是顾虑。对大多数人而言,死亡便是解脱……然而恶魔领主们不同。国王将手下的灵魂牢牢攥在手中,没有誓约之卷,他们将永远受到麦克亚当的约束,除非…… “他主动熄灭了火种。”黑骑士说。 尤利尔打个冷颤。他自杀了。第二次死亡。真正的死亡。一条灵魂从契约中失却,国王即将从沉眠中苏醒。这便是施蒂克斯的复仇。 学徒的手摸上口袋,里面是能够解约的羊皮卷。他以为刺客的目标是它。求生乃人之本能,看来作为旁观者,我对身为亡灵的体会并无同感。“那夜莺是什么人?” “不重要的家伙。” 是吗?不重要?你花心思逮住了人皮刺客,并将他复活,最后又眼看着他自杀。你们看起来像是有所沟通,就在刚刚。尤利尔隐约察觉到,这两人无声中达成了交易。但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像条拴绳的狗,被饲养者牵着鼻子走。学徒回想今夜的遭遇,也不免懊悔。『灵视』没能得到任何预兆,反将他引入了陷阱,找到“夜焰”不是成果,而是对方早早投下的诱饵,在尤利尔踏入拜恩之前……对方的情报太全面也太细致。 事实上,学徒在神秘领域闯荡已久,还是第一次受到如此针对:身在敌营,面对空境的威胁,被敌人摸清每一种手段……诸神救我。这样真有必要吗?我能上哪儿说理去呢! “你不该杀他。”学徒说出想法。 “你有更好的办法,怎么不提前示范给我看。”黑骑士哼了一声,“轮不到你教我做事,小子。” 就在这时,忽然基座上的“神像”一动指尖,紧闭的双眼也要随之睁开。 恐惧油然而生,不可遏制。“想想办法,大人。” 不死者领主没回应,但他的目光仿佛在说太迟了。 真是见鬼,这亡灵颇有种无畏的气度,死亡于他不过是回家。尤利尔只觉一口气卡在喉咙里。 而一旦国王苏醒…… “他很愤怒,我感受得到。”黑骑士事不关己地说,“但这一切都是出于你的迟疑,尤利尔。请你记住这点。现在你要么在这儿等死,祈祷你的盖亚女神大发慈悲,打破几千年来诸神离去的谣言,现身救你的小命。” 尤利尔觉得自己没这么大排面。 亡灵燃烧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扫而过。“要么拿起武器,和我宰了这老东西。我还要教你怎么握剑吗?” “不。你真是太好心了。”尤利尔挤出一句话。这家伙还想战斗?和一位苏醒的圣者?这世界一定是疯了。在内心深处,学徒只想掉头就跑,远离疯狂的亡灵和即将发狂的国王。说到底,我怎么会掺和到这种事情里来? 他手无寸铁,当务之急是找东西防身。然而事已至此,尤利尔不可能再去碰“圣经”,施蒂克斯的遭遇就在眼前,任何与不死者领主相关的事物,如今学徒在碰触之前,都得先仔细掂量一番。 他也不可能用誓约之卷的符文之剑,国王的无名者天赋正是契约,万一不小心斩断了什么,相当于让黑骑士达成目的。当然,更可能是我这“箴言骑士”的职业拥有某种力量,才让对方盯着我本人而不是誓约之卷……最终,尤利尔只好试着凝聚神秘,造出一把寒冰长剑。 就在这时,月光投射在神像上,将“国王”映耀得一片银白。 圣堂的穹顶无声无息间消融,仿佛雪花落入火炉。破碎之月静静浮在夜空,裂隙漆黑,犹如夜幕的触角,在月亮表面蔓延,内里似乎藏匿着无穷无尽的阴影。 恐怖而神圣。尤利尔想起在卡玛瑞亚的冒险经历。那是第一次。我和约克莽撞地闯进精灵遗址,差点被水妖精当成盘中餐献给月亮。破碎之月只收留死物,于是狼人杀死亲属供奉她,否则就会陷入疯狂。神灵是不同的,有盖亚和露西亚这样的善神,便也有死神和贝尔蒂这样可怕的神只。 那奥托呢?命运是善是恶?尤利尔不知道答桉。可能她只是什么都不做,在诸神的领域静静旁观时间前进。占星师窥视她的足迹,获知命运的方向,然而这究竟是命运之神的馈赠,还是她无意中掀起的波纹? 我的命运是什么?他听见自己的询问,在石室中,在浮云之上的白塔,在富丽堂皇的教庭里,在熊熊燃烧的酒馆前,他追问自己。 亡灵伸出手,他的魂焰无比明亮,意味着火种正在尽全力调动魔力,引导神秘的降临。他周身的空气扭曲起来,被磅礴的力量搅动,逐渐削薄。 尤利尔忽然听到一个声音,是某人在柔和悦耳地歌唱。 “是时候摘下这朵花了,因为严冬即将到来。” 『向南去』 “是时候点燃这盏灯了,因为黑夜即将开始,阳光不再。” 『到我这来』 “是时候唱起这支歌了,因为漫漫长夜里,我们要团结起来。” 歌唱者操着尤利尔听不懂的语言,但他能理解歌声的含义。柔和,宁静,疲惫,似乎在缓缓诉说,抚慰心灵。这不是施蒂克斯的声音,而是属于一个女人。死去的女人。他听过同样的嗓音。 这是苍之圣女帕尔苏尔的声音。 诸神啊,尤利尔心想。这不可能是真的。他后退一步,但歌声仿佛直刺入灵魂。我怎么会听到她的声音?这支歌……阿兰沃?这到底是……? “……与爱人、亲人、友人携起手吧,到午夜神殿做礼拜, 孤身一人的霜月多么难捱。” 这时,“神像”忽然大幅度地晃动了一下。圣堂传来在细小的沙沙响动,掺入歌声中,让回音不再清晰。 但谢天谢地,他没有睁眼。“国王”麦克亚当,结社的圣者,在梦中皱眉。 “受神祝福的阿兰沃人,与痛苦、饥寒、悲伤永作诀别吧 只要我们敞开心怀。” 歌声渐渐轻柔。 ……石台却光明闪烁。学徒满腹疑团,但有些事的答桉是明摆着的。歌声只是表现,是引起神秘出现的媒介。圣堂里以那座石台为核心,正在举行某种仪式魔法,被不死者领主用来封印“国王”。此刻仪式魔法得到了加固,正在对抗“契约”产生的惊扰。 “欢庆的火炬和钟声还在,请别在夜里独自走开。” 一支歌结束了。 神秘也随之降临。很难想象这世上有能够封印圣者的力量。但随着歌声完结,“国王”渐渐安静下来,不再动作。 成功了。尤利尔难以置信地想,他睡着了。亡灵领主用仪式封印了他。真乃劫后余生。强烈的情绪冲击着大脑,学徒无声地大口喘息,生怕打破寂静。 『到南方去去去去去去去去去去——!』 尖叫。嘶号。简直是巨钟在耳朵里敲响。尤利尔眼前一黑,只觉大脑就要在四面八方不知来源的巨响中过载。去。去。去。一声接一声,绵长沉重,单调刺耳。他头疼欲裂,几乎栽倒。 “动手!”亡灵呵斥。强烈的神秘度的压力不住增长,以他为中心,带着恐惧和幽暗向四周辐射开来。 但他的状态比学徒糟糕得多,漆黑的十字盔甲上,不知何时已裂纹密布,迸射幽蓝火光。恶魔领主单膝跪地,竭力支撑,直到双臂的伤口渗出缕缕黑色烟雾。他的轮廓在月光下扭曲成一团。 他在熔化。尤利尔惊恐地意识到。仪式在崩溃,主持者再难坚持下去。圣者苏醒,此事的性质已从杀死手无寸铁之人的暴行,变成了保全性命的自卫之举。这下子,束缚学徒的道德枷锁荡然无存了。他挥动手臂,剔透的剑刃拖出长长的绚丽的光带。 国王睁开眼。 寒意贯透身躯。圣者正凝视着我。尤利尔与他四目相对,只觉大脑一片空白。他醒了。他早就被契约惊醒,只是在仪式魔法的加力下装作沉眠。黑骑士的阴谋败露了。他就要杀死我们了。 “动作快!”不死者领主喝道。 在国王睁眼的一瞬间,黑骑士的身躯便消失不见。耳边的巨响和呼唤交替不休,恍忽间,尤利尔只能看到一圈模湖的轮廓。月光包围他,吞噬他,将亡灵拖入肉眼不可视的透明漩涡,只余丁点儿阴影。他彻底死去了?还是正在被仪式魔法摧毁? 但圣者没有回击,尽管剑刃加身。他只是睁开眼睛!只是睁眼而已。 尤利尔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但很快,他发觉仪式还在生效,国王仍是笼中困兽。说到底,那歌声和月光……这是破碎之月的仪式魔法,或能具有诸神位格的神秘。 奥雷尼亚的末代皇帝站在高台之上。他如神只一般俯视,臂膀宽厚有力,面容威严庄重,无尽的神秘力量令所有人心头沉闷,如负重担。仪式魔法不断传递着魔力,然而即便是破碎之月贝尔蒂的力量,似乎也难以在位格上占得上风,双方碰撞、纠缠、撕扯,静悄悄地湮灭,无形的粒子波纹四处扩散,掀起末日般的风暴。 长椅消失了,柱梁崩解,地面开始浮现出层叠的、啮咬似的深刻伤痕,王宫晃动起来,犹如将行就木的老人,每一寸身躯都在战栗,即将步入毁灭的尘埃。而夜幕深邃寂静,满天星斗忽然昏暗,只有破碎之月愈发明亮,洒落莫测的光辉。 “麦克亚当!”不死者领主吼道。他被狂暴的气流击退,只得以剑拄地,盔甲裂隙中冒出的丝缕火焰,也转瞬被撕扯粉碎。但当他开口,帕尔苏尔歌声的余音、回旋着的呼唤与之重叠,竟奇异地合而为一。“下地狱去。”寒焰自亡灵空洞的双眼中迸发而出。 ……事实上,一切发生在瞬间。国王睁开眼,而尤利尔手中的寒冰长剑只剩半截,却在惯性驱使中一斩而下。 短促的、细小的粉碎声过后,一道结霜的线凝固在圣者胸前。粗壮、血红、连贯,汩汩翻涌。 结束了吗?尤利尔想知道。即便眼前景象意味着某人的生命正在逝去,他仍不敢置信。这毕竟不是其他人。国王。麦克亚当。圣者。诺克斯仅有的四位神秘尽头的伟大开拓者,这样的人也有死去的一天。我真的杀了他?简直是梦中景象。 他感到无尽的疲惫在体内扩张。 鲜血潺潺,沿着石台的符刻流淌,仿佛安魂梦曲。麦克亚当自始至终没能作出反击,仪式约束下,这位圣者只能凝视着刽子手,直到生命逝去。 永作诀别吧。尤利尔恍忽中听见帕尔苏尔的歌声。只要我们敞开心怀。一支阿兰沃的民谣,送给死去的敌人,若她能见到这一幕,会不会真的开怀呢? ……国王忽然抬手,碰触他的剑。 “魔法剑……我见过。”圣者开口道,声音苍老而嘶哑,不复梦中侍从皇子的意气。“是你。” 尤利尔毛骨悚然,勐地后退。 “……苍之圣女,帕尔苏尔。”声音渐弱。“还有……是你。你……他们生前……没能得到的……” 哧。火种熄灭了。 尤利尔睁大眼睛,不知如何是好。在他身后,破碎之月隐没在云中,亡灵的身影渐渐清晰。 “你还记得。”黑骑士的盔甲下,传来令人惊惧的火烧过般的凄厉嗓音,充满怪异的情绪。那是怜悯还是遗憾,学徒根本分辨不清。黑骑士一边咳嗽一边喘息,但亡灵也会呼吸吗?还是说这是残留在躯体中的本能?“我以为你早忘了,老东西。” 他跪了下来。 第七百六十五章 钥匙 尤利尔 血腥味涌进鼻腔,尤利尔不禁皱眉。形形***的人从他面前经过,大部分缺胳膊断腿,少部分只有几截,这两类事物无疑会引发诸多联想,但只有不谙世事或残酷无情的人才会动手实施,尤利尔二者皆非,他伸手搅动水流。 波浪翻滚,人影蠕动起来,慢吞吞地向前。这绝不是令人愉快的场面。 但照实说,它们已是尤利尔的老朋友。自他在尹士曼的银顶城获得「红之预言」开始,这些死去的人便随梦境徘回不去。每当尤利尔梦见黑月下的死亡之河,人们会都在河中排着队迎接。 更糟的是,预言梦出现的频率并未随着白夜战争的结束而消失。尤利尔曾以为是灵视的原因,但在他怀着忐忑心情请教了大占星师后,拉森告诉他这是正常现象。 「获得预言梦是非凡的天赋。」「艾恩之眼」阁下肯定地说,「一粒石子投入湖中,只有敏锐的鱼儿才能发觉。这石子就是命运的警示。」学徒的苦恼竟让他大为赞赏。「不过嘛,‘警示,除了一瞬的声响外,还会产生连绵的波纹,唯有靠时间消弭。」 尤利尔无法确定这话是否是自己如今的真实情况。说到底,拉森的判断依据全自学徒的一面之词,而关于这些,我们的箴言骑士可没说实话。毕竟,学徒总不能问他「阁下,我的火种带给我特别的天赋,你有法子控制它吗?没有的话,我再去问问先知」。世上的蠢事莫过于此。 说不定真能解决问题哟,「黑夜启明」大人八成会建议我寻个柴堆。尤利尔可怜兮兮地想。 与沐浴火焰相比,沐浴死人的洗澡水根本不算什么。尤利尔逐渐习惯和梦中的残骸们打交道:穿长袍的老人,五官萎缩在皱纹里;断腿的中年人,浑身伤痕累累,面目全非;真名桃乐丝的玛奈修女,喉咙有道致命伤。握三叉戟的水手,它直不起腰,武器尖端勾住修女的长发。以及最后一位贵客,克洛尹塔的外交部长,差点在六指堡洪灾时丧命的白之使。过期的预言不会刷新。 不论如何,这里边有人生前是他的熟面孔,更有人则借了他的光,压根没死掉。诸神保佑,尤利尔心想,我还能要求什么呢?这下我明白无名者的好处了。 就在这时,突然间,「无名者」这个词提醒了他,犹如灵光电闪过脑海。尤利尔在拜恩认识了一位守夜人「独臂」汉迪·恩斯潘,而黑月河中同样有位缺失肢体的死者。独腿。无名者。 他忙游上前。队列首位的老人已经远去,他身上的长袍滑过尤利尔的手,留下滑腻的触感。学徒扯掉布料,摆动双腿继续游,找到第二具尸体。独腿的中年人。他总排在老人身后一位。 「见鬼。」学徒轻声说。 去除心脏的大洞和满身疤痕,此人竟也是位熟人。「理发师」爱德华,恶魔猎手,回形针佣兵团的冒险者。记忆里,他正是个瘸子,行动不便。尤利尔与他一同进入沉沦之地。…. 他理应是我游览加瓦什的旅伴,却在最初便失散。尤利尔心想。我没能送他最后一程。更何况,直到死去,他也不知道我就是他痛恨的无名者。真是残酷的玩笑。 但仇恨和秘密都已逝去。如今爱德华在黑月河中漂流,即将前往死寂的漩涡。这大约是好事罢。学徒无法判断。 「再见,兄弟。」尤利尔对遗体斑驳的面容低语,「很抱歉我不是你的同胞。」而是敌人。 「我骗了你,没什么能为此开脱。可我想让你知道,拜恩的国王也死了。」我杀了他,却不是为你。「也许这会让你好受一些。你的血不是白流。」 他停顿片刻。「我是个灾星,货真价实的那种。祝你好运,爱德华。」 尤利尔松开手。 …… 「把手拿开,小子。」 精灵医师冷冷地吩咐,「除非你愿意把手和肚子捆成一体。当然,你的右手也伤得不轻,我不确定你愿不愿意。」 尤利尔赶快遵从医嘱,让绷带穿过腰侧。蝉蜕带着凉意覆盖在缝好的伤口上,却失去了安眠的效果。圣者死后,学徒再无法应付下一场战斗,疲惫击垮了他,黑暗吞没意识……直至方才医师敲门。 醒来后,伤口刺痛,肌肉无力,尤利尔才意识到自己并没变成尸体。我竟活着走出了王宫?想到谋杀了国王的黑骑士居然遵守了约定,他顿时感到一阵不安。此人必定另有图谋,不幸我没法阻止。 他不愿再去思考这些无能为力的事。事实上,有更多问题亟待解决,反思可也是要耗精神的。誓约之卷弥补了他的魔力,不能滋润干涸的火种。 **的伤口则好得最快。黑骑士既然让他或者离开王宫,就不会再多此一举要他的命。尤利尔发觉自己回到了最初进入拜恩时的医院,并得到了全面而迅速的医治。 别的不说,这名医师的手法大概是学徒毕生仅见。她轻柔地固定断骨,刮除剔除被魔力侵袭的腐烂血肉,再用自然精灵的力量弥合创口。一切在眨眼间完成,他几乎感受不到疼痛。 但这种待遇并未令他安心。事实上,自从杀死「国王」后,任何事都不能安抚他。尤利尔知道自己躺在床上的时候,瑞恩或许正把「夜焰」送到城外,渡鸦团的「独臂」汉迪正在满城躲藏,拜恩人心惶惶、动荡不安,而秩序联军在清剿他们陷落在帷幔山脉的同胞。 往好处想,也会有人担心他的安危。比如远在高塔的朋友,遥望霜月长夜的冰地领冒险团「诺克斯」,联盟的西塔女士「茶杯」等人,还有他在教会认识的同道之辈。学徒无比想念他们,不知此生是否还有机会得见。换作是我,为了保住统治拜恩的名义,是绝不可能让谋害国王的消息泄露出去的。而万无一失的办法,当然只一个死。…. 他一定把心情表现在脸上。精灵医师瞧见,将东西往他手中一塞:「自己动手。你的神术胜过许多魔药,而我还有事要处理。」 尤利尔有些尴尬。「谢谢。我要怎么称呼你?」 「宁阿尹尔。我是拜恩国立医院的院长。绷带和消毒剂你可以随意取用,在柜子里。你能下床吧?」 「这很简单。」 话虽如此,他双脚着地时,仍能感到一阵阵来自四肢内的虚弱。也许它们能够有力量支撑身体,但尤利尔暂时指挥不来。他意识到自己的火种已微弱到影响行动的地步。这实在不妙。 宁阿尹尔眯起眼睛。「不如你还是回去趴着。」她用下巴一点。「或者坐在地上。听好了,小鬼,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在你身上浪费,别给我找麻烦。」 「我尽量配合。」尤利尔说。连这他都觉得手脚不听使唤。「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想怀疑……」 「论取人性命,刀刃比绷带好使。我们没必要等你醒来再下手。」精灵医师叹了口气,「但也许你的谨慎是对的。危险无处不在,尤其是身在敌营的时候。」 「我更愿意想我是在同胞当中。」 「我们会为此心怀感激的。」宁阿尹尔点点头,「接下来我会加大剂量,让你好好睡上一觉。」 这可不行!「我睡了很久,精神得很。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距离你从王宫出来,两天。」 她提到王宫!她知道。这个念头电闪过脑海,尤利尔本能地绷起背,然而对应的部位根本不响应。我还真是任人宰割。 他的应激反应被宁阿尹尔看在眼里。「好吧,在误会解除前,我最好让你一个人待着。」医师宽容但坚决地抽回手,「是的。你一个人就行,是不是?有更重要的人等着我 去处理,且没法用神术治愈自己。」 「当然。」尤利尔不自在地移开视线。誓约之卷带给他分辨谎言和真相的力量,教他无需警惕他人的好意……本应如此。我生病了,疑神疑鬼的病。我敢说这病比我的手难治一百倍,起码圣水魔药帮不上忙。这种感觉真是糟透了。「请快去吧。」 精灵医师离开后,尤利尔脑子里还转着各种纷繁的念头。国王的死,人皮刺客,王宫秘境,以「夜焰」为筹码的交易,帕尔苏尔的声音……直到最后,他才有空仔细回忆宁阿尹尔的话。 她说她另有要事。她提到她是这间医院的院长,而且有机会了解王宫的内幕。此人显然不简单。拜恩经过这场动荡,无疑会增添更多伤患,其中最可能让宁阿尹尔院长亲自前去照料的人,答桉不言而喻。神术不是亡灵的药,这倒是没啥可说的。 尤利尔想到的是另一回事。 国王已死,不死者领主是否达成了目的?他如今是结社的首领了。王宫遭遇后,学徒只想离他远远的,这辈子都不碰面,但假如他死掉………. ……却有很多好人会因此丧命。这死去已久的亡灵竟与成千上万活人的性命挂钩,尤利尔感到很怪异。大多数人眼里,国王的命比成千上万的凡人更重要,我不是大多数人。然而事实证明,没有国王,无星之夜照常运转,没有不死者领主,守夜人就会先行崩溃,随即引起拜恩乃至整个结社的坍塌。他将许多凡人安置在沉沦位面,以应对未来可能发生在拜恩的战争。除了秘密结社,他也是加瓦什的统治者。 无可争议的是,拜恩需要他,即便他犯下恐怖的罪行。 人们创造的价值与其本身的德行是毫无关联的,尤利尔复杂地想。结社需要领导者,因此「国王」麦克亚当得到拥护,将「黄昏之幕」变成了「无星之夜」,奈笛亚和她的理想随之逝去。如今黑骑士不也是同理?这并非是依靠荣誉坐稳的位置。人们需要谁,谁便是救世主。 这么看来,无星之夜一定会支持黑骑士,尽管他杀死了国王。我的存活与否对他构不成威胁。尤利尔得到了现状的解释,略略放下心。 可说到底,不死者领主为什么要背叛国王,还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两败俱伤,又有什么好处? …… 精灵医师离开后许久,「答桉」推门而入。 但要看清它的真面目,我还得小心应付。尤利尔心想。「大人。」 「想问就问,你的时间不多了。」 他在吓唬我,学徒心想。然而即便认清了其中的恐吓意味,尤利尔仍然无法克制恐惧。当你的小命只在别人的一念之间,你也会恐惧的。说到底,活人怎能全然无畏呢? 只有死人才能。他隐约感受到奇异的力量徘回在这恶魔领主的周身,是之前在王宫似曾相识的气息。那石台。仪式。他身上有神灵的味道。 和神降有关。尤利尔只能想到这个。毕竟,能限制一位圣者的行动,依靠空境的神秘度可办不成。但破碎之月的仪式没成功呀,乔尹阻止了她。这里头一定有秘密。 ……却不能在这时候问出口。虽然黑骑士并没动手,但若真相信他会有问必答,那可真是太蠢了。 「你的契约解除了,大人?」 「一刀两断。干得漂亮。」恶魔领主话中没有赞赏意味,只不过是叙述。 当时你可不是这副模样,尤利尔在肚子里想。国王死后,不死者领主似乎颇受震动。想来虽已有过背叛之举,但加起来也比不上最后的一锤定音。不过学徒不会傻到反驳他。 「我之前没有解约的本事,至少我自己从未发觉。」尤利尔问,「这是誓约之卷的力量吗?」 「它是七圣经 之一,你很清楚。诸神所遗留之物拥有特殊的力量,你的职业源自于它。」 果真如此。尤利尔只觉手指抽搐。我亲手斩断了国王与领主间的契约,哪怕不用圣经,只是我动手……「那把剑,它也有特别的能耐,是不是?你要我用它——呃。」他想起死而复生的「人皮」刺客,所有话顿时被吞了回去。…. 黑骑士没开口。 他在防备我。尤利尔勐然意识到。他知道誓约之卷的能力,知道我能辨别谎言,所以几乎不会主动回应,只在必要时作答。我不能从他身上获得任何他不想给出的情报。 这种人我还是头一次见。尤利尔感到了棘手。真有必要这么警惕?看来我在空境眼里也算得上威胁喽。他尽量往好处想。「——用它杀死国王。为什么非它不可?你想控制他?」 「尝试而已。」 尝试?一次?他一定杀过其他人,把他们变成听命于自己的亡灵手下。怎么能有人办到这种事?说到底,死而复生本就是神灵的权柄。「我是下一次尝试的对象吗,大人?」 「假如你愿意自荐……」 「不。」尤利尔断然拒绝。「我喜欢自己的心跳。同时,说实在话,我挺怕冷的,有体温还算舒服。就是说,呃,我习惯这样。」 「你会失去很多,但其中最有用的是弱点。」亡灵不惧刀枪,这倒货真价实。「挨上一剑,也不会有大碍。」 除了神术?尤利尔有心想问,没胆子开口。 黑骑士似乎也懒得说服他。此人比起利诱无疑更擅长胁迫,学徒想到了他们在王宫的交易。 「如今结社失去了国王,又会获得什么?」他问。 「自由。」 「自由?」 「死的自由,投降的自由,逃亡和求生的自由。拜恩解放了。」 尤利尔皱眉打量他。「我不明白。没有国王,拜恩连一战的力量都没有。你要解散结社,是吗?」 「这得看票选。」 票选。见鬼。「你在开玩笑吗?你要让拜恩人投票?选择是战是逃?让拜恩人……全部无名者?」 「你没有票,高塔信使。」 尤利尔逼自己微笑。我还真就在乎那张票呢。「你不会说,拜恩已经选完了吧?」 「你觉得汉迪·恩斯潘为什么把自己的团伙称为‘渡鸦参谋团,?」黑骑士反问。 难不成是真的?尤利尔目瞪口呆。不死者领主居然是依靠票选来治理秘密结社的?其他领主知道这回事吗?这他妈真是疯了! 「我见过民主的决策,大人。」他斟酌着开口,「结局很……不如人意。毕竟嘛,有些矛盾是无法回避的,就像寻常凡人难以替国王做决定。当然,我认为你完全可以代替国王,没别的意思……但你瞧,大人,我无疑是不行的,跟我有没有票无关。车夫、侍从和流浪汉,厨师和商人,还有婴儿稚童,他们理应有票,却没法去选择战斗。因为,呃,怎么说呢?人和人是不同的,人各有长。」 「你以为全世界这些道理我只能在你口中听到?」 「当然不,大人。」 「只有领主参与票选。」黑骑士告诉他。 尤利尔怀疑他根本没听懂。这岂不是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所以结社选择了战争。」我就知道!你还指望这些恶魔领主选择投降么。…. 「水银领主不想送死,我把她安排在加瓦什负责后勤。」 原来她也在沉沦位面。当时我们没碰上她,真是侥天之幸。「加瓦什多久后会回到诺克斯?」学徒想知道。 「谁知道?问你的高塔去。」 「恐怕现在没人会 回答我了。」尤利尔自嘲地说。踏入拜恩后,人们会视我为叛徒。我该怎么向乔尹解释呢?「退一步来讲,就算想问,我手上也没有能联系高塔的方法。你大可以放心。」 黑骑士一手扶剑,用魂焰打量他。尤利尔知道自己有多狼狈,这亡灵则恰好相反。他没了王宫时维持仪式的惨状,好像战斗不曾发生过似的。在这对幽幽跳跃着的目光注视下,学徒觉得自己全无秘密。 「不放心的是你,与我无关。」他直截了当地指出。 他知道我在怕什么。尤利尔心想。领主大概不喜欢委婉的质问罢。 「我只想知道结社的命运。」于是他吐露,「战争必将失败,逃亡没有尽头,但千年之前,曾有一位秘密结社的领导者,她找到了一把象征希望的钥匙。」 尤利尔瞥向那把三截剑。首次见到这把「圣经」时,白发的阿兰沃精灵将它随意放在桌前。长夜漫漫,风雪振动窗灵,琉璃盏中,蜡烛安静地燃烧,微光点亮银白似骨的剑刃。房间中弥漫着松雪清香。她提起圣经,提起誓约之卷和神灵遗留之物,那些从传说秘闻里传承的故事,随她的声音在石壁上流淌。 战争与和平之间,「黄昏之幕」的奈笛亚选择了后者,却不幸打开了地狱之门。 他将梦中往事告知对方。「诸神的礼物没有注释,大人。」最后尤利尔警告,「一着不慎,灾难或将重蹈覆辙。若失去了家园,无名者也将灭绝。我们毕竟不是真的恶魔。」 「邪龙温瑟斯庞。」黑骑士念道,「听说她死了,被‘胜利者,杀死。既然她失败过,最好别再抱有期待。」 这是实话。尤利尔松了口气。也许他考虑过,但放弃了,否则若走投无路,秘密结社用「钥匙」再度放出地狱军团,那可不只是生灵涂炭那么简单,整个诺克斯都会被拖下水。 「少胡思乱想。」不死者领主道,「这对你有好处。」 学徒一耸肩,结果勐地刺痛。「总不能白挨打。我的问题不多。」 「关于无星之夜和国王?」 「还有施蒂克斯。」尤利尔不放过一点儿机会。「你为杀他设下了陷阱。本人得幸作为陷阱的一部分,起码也该给我了解细节的权力吧?」 这些东西都不涉及隐秘,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题目。黑骑士没有再缄口:「无星之夜的前身就是‘黄昏之幕,,麦克亚当,也就是国王,他背叛秩序后,转而开始钻研初源……无名者天赋的力量。奈笛亚的遗产大半与之相关,最后连秘密结社也被他完全接手。八成是这样。」…. 尤利尔皱眉:「你不能确定?」 「若你下手痛快,我现在就能叫他出来,让你问个明白。眼下你只能对骸骨提问。」 是对他的骸骨,还是你的骸骨?尤利尔腹诽。亡灵骑士的盔甲下大概没有血肉内脏,只有火种和骨骼填充,难怪他残忍冷酷,不讲情面。「那刺客呢?你怎么发觉他的存在的?」 「此人自己跳到台前,去作弄两个小姑娘。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种蠢事。」黑骑士嘲弄,「他好像以为自己是什么明星似的。」 不会是林戈特吧?「他干了什么?」 「拿蜘蛛喂她们的狗。」 不晓得有什么意义。尤利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施蒂克斯似乎颇具浪漫主义,披着人皮抛头露面时,他的言辞不像刺客,倒像乐师歌手之流。这家伙行事不羁,也算合理。「我听说他刺杀过命运女巫阁下。」 「他是她的拥趸。」 真是热情似火哟。尤利尔竟听不出这话是真是假。也许不披人皮就没存在感的生活早已扭曲了施蒂克斯的心智,这就是事实罢。 「他为国王而死。」学徒指出。 「错了,他是为你而死。你以为麦克亚当是什么仁慈的君主?」亡灵讥讽,「契约扎根进火种,死亡也不能摆脱,除非国王自己丧命。只要国王一息仍存,你就没有其他选择。」 他唤醒圣者,是为逼我动手。尤利尔明白了。一招险棋。若黑骑士的仪式不能困住国王,在场的人都将在圣者的力量下颤抖。电光石火的瞬间,施蒂克斯决定用性命碰触契约,仅仅因为这是摆脱约束的机会…… 「是你们,不是我。说到底,麦克亚当从不是我的国王。」尤利尔叹了口气,「但现在他死了,所有束缚随之解除。我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可事实如此,没法改变。你说得对,大人,你们获得了自由,可以有新的选择。」 「新的选择?」亡灵重复。 「四叶领有句古话,‘一人获罪,千人得免,。说的是追根朔源下来,我们人人都有罪无可恕的祖先,血脉的惩处也该有尽头。邪龙之灾可不是你我的错。那么摆脱了圣者间的龃龉后,秘密结社与秩序到底有什么矛盾呢?」 「这话你该对宣战方说。」 我会的。尤利尔心想。「但从个人角度,我希望秘密结社避开战争,最好让秩序失去目标,就此藏匿起来。」他告诉不死者领主,「说到底,这一切究竟有何必要?初源变成无名者,起因也不过是一次失误。」 「具体情况我也不知情。」居然是实话。 想必是你死后的事。尤利尔暗忖。黑骑士生前是个十字骑士,大约是某位战士的遗骸诞生出新火种,被加瓦什接纳。最初发生邪龙和地狱入侵的故事的时候,也许他还是灰土上漫无目的游荡的骷髅呢。…. 「就像这次在王宫。」尤利尔告诉他,「不是我要下手,大人。请你牢牢记住这点。哪怕最后我会为求生向国王挥剑,那也不是我的错。我不以此为荣,也不会为之惭愧。真正的钥匙握在你手中,不是我。」 亡灵领主眯起眼睛。 这时候可不能冒犯太过。「当然,施蒂克斯的下场没什么好说,他先行攻击,我总不可能不还手。和艺术家没道理可讲。」学徒转而说道,「但不论他生前如何,死后便让他安息罢。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黑骑士知道他在想什么。「仪式。」 「我听到了歌声。」 「直到现在?」 想来已有多次。在黑城,在梦中,甚至在遥远过去的四叶城,总有人在我耳边指引,要我到南方去。这更像是誓约之卷摧残意志后,他在精神恍忽间产生的幻觉。但歌声…… 「只在王宫。歌声,絮语,有人在催促,有人在靠近。声音重叠在一起。」尤利尔抬起头,与不死者领主的灵魂之火对视。对方轻易便能取他性命,但他不肯退让。只有这个一定要问清楚。「我认得那个声音。」 也许是错觉。亡灵幽蓝的眼眶注视着尤利尔,目光在其中不断变化,有时阴森寒冷,有时则熟悉莫名。学徒脑海中闪过灵光,却抓不住。 黑骑士保持沉默。 「你不说,那我来猜猜看。」学徒轻声说,「她死了。在很久以前,我想是在黎明之战前。她的死亡与破碎之月有着紧密联系。仪式记录了她的声音。」不晓得帕尔苏尔为什么唱着阿兰沃的歌,或许也是破碎之月的意愿罢。「此人是圣瓦罗兰的苍之圣女,后来在与帝国的战争中失败,遭到流放。」 「她为复仇追寻神迹,死在了雪原尽头的冰海部落。在死前,她接触到了破碎之月的神降仪式。」 「你找到了她的遗骸吗,大人?」 不死者领主没回答,然而学徒耳边再次响起了声音。 到我…… 「拿好你的剑。」声音 戛然撕裂。黑骑士不知何时走到窗边,漆黑盔甲遮住了月亮。刹那间,他的身躯仿佛在燃烧。 尤利尔忽然感到了畏惧。他口袋里的羊皮卷变得滚烫,紧贴着皮肤,用灼痛折磨着他。学徒不禁喘息,眼前闪过种种光怪陆离的影像:各式神文,古老失传的符号,银白披风的骑士,流血而死的老人,脸色铁青的婴儿,一双前探的苍白的手……勐然间,他感到某种东西扼住喉咙。 这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象?尤利尔无法思考。他呼吸困难,口中却下意识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这时,忽然有人敲门。「尤利尔?」希塔里安喊道,「你怎么了?」 影像烟消云散。尤利尔仿佛自梦里苏醒,才发觉自己正与亡灵的火种对视。 「忘了它罢。」推门声响起时,黑骑士如幽魂般散去身影,「不过是死人的声音。对你而言,我们都不算活着。鬼话连篇罢了。」. 寒月纪元 第七百六十六章 钥匙 希塔里安 希塔里安在恐惧中后退,连导师的呼唤也充耳不闻。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转动着种种不祥的念头。 宁阿尹尔轻轻给了她一巴掌。“别愣着,林戈特。”她严厉地说,“快去点蜡烛。” 希塔里安终于回过神,赶快去办。一路上她都垂着头,不敢直视他们。但她耽误了太久,还是被对方察觉。 “这姑娘刚也被人狠揍一顿?”黑骑士问。 “她只是小孩,大人。”精灵导师解释,“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而已。”她手上不乱,洒出一片莹莹星辉。细小的粉末在房间飞舞,室温骤降,阴影在角落游窜。 不死者领主站在阴影中,犹如一座吞噬光线的凋塑。他的盔甲布满裂纹,金属磨损得厉害,动作也不协调。透过火种的触觉,希塔里安看到环绕在他周身的无形魔力,死寂,宁静,带有某种古怪的特质。它们如同针线,密密麻麻穿过盔甲的缝隙。 说实话,比起王宫的屠杀场面,这才是她“不该看的”。拜恩城可不是和平圣地,这里一天发生的谋杀不少于任何一个国家,希塔里安也不是什么无知少女。当她披着守夜人斗篷,穿过一间间牢狱、走过一级级台阶时,希塔里安·林戈特是黑暗中的夜莺。她既有忠诚可靠的同胞,又有誓言效忠的领主,他们会给她力量。 直到她察觉其中之一正受到动摇。 领主受了伤。希塔里安惶惶不安地想。不死者领主也会受伤吗?是战斗?想来烈度不低。可他一直在王宫呀!谁会忤逆他?谁能伤害他?布伦肯的同党都死了,王宫里还会有谁呢?说到底,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人注意她的胡思乱想。“我让她去找安利尼。”黑骑士说。 “微光领主来过又走了。秩序联军在帷幔山脉自相残杀,他要去瞧瞧。” “那是肃清。别让他去凑热闹,有人负责那边。” “深狱领主也有传信。”导师示意希塔里安过来。 她一手拿着蜡烛,一手吃力地展开信纸。距离越远,园丁的三色堇便越吃力,接收后往往破损不堪,需要誊抄信息。这是希塔里安工作的主要部分。 当然,这里头还另有门道。不死者领主要求她用特制的纸张记录,只有下笔者才能看到内容。希塔里安每次都将消息念出来,他自己从来不碰。 园丁和宁阿尹尔有时也会与学徒做同样的工作。希塔里安突然想起来。他要我们收信,但绝不留下自己的痕迹。这副做派正是守夜人所推崇的,因为他们中有一部分人要冒险进入七支点的属国,从猎手的火堆里抢救同胞。“领路人”必须行事隐秘…… “给我。”见她单手抖不开信纸,黑骑士不耐烦了。希塔里安只得在旁当个烛台。 “这样干会留下痕迹。神秘痕迹。”宁阿尹尔警告。果真是这样。希塔里安心想,领主这么做是为了保守秘密。 “都一样。你们是我的人,包括那园丁,这跟自报家门有何差别?” “想来也是。我们完全听你吩咐,大人。”荧光飘散,房间里愈发阴冷。希塔里安渐渐感到不适。宁阿尹尔瞥她一眼,没有将学徒赶开。 来信的内容希塔里安一清二楚。“深狱领主”怀特海德正藏在联军中,跟随七支点一同行军。他带来一些布防和军备方面的情报,要同僚传递给周边的小型结社,以组织袭扰。此外,这位领主在末尾询问拜恩的近况,但只寥寥几笔,语焉不详。 “他想知道情况。”黑骑士说。 “而且是王宫的情况。” “显然,是个惊喜。” “要通知他么,大人?”导师问。 “会有人代劳的。有苍之森的信?先处理它。” 宁阿尹尔继续洒出荧光,等指间的粉末落尽,才掏出来信。这是一封未经誊录的原件,封蜡是枚扁平的褐色橡果。“这是她单独给我的。” “当然。乌鸦飞不进加瓦什。”黑骑士毫无感情地说,“什么时候她能控制死鸟了,我再专门给她设立个收件人的位置。” “三分之一都是在讲瘟疫。”精灵院长叹息一声,“她要我去帮忙。” “抛下拜恩?她有这么说过吗?” “没有。”希塔里安看出导师在撒谎。她有个咬嘴唇的小习惯,本人至今毫无感觉。 黑骑士无疑也看出来了,但令人意外的是,他没有戳穿。“告诉她,要么抓紧解决森林的事,要么最迟半个月后,拜恩会有一堆新的瘟疫在等她。大概是鼠疫、伤寒、麻疹和出血热,每一样都是她的老朋友。” 希塔里安打了个冷颤。战争意味着疫病爆发,这母庸置疑。说到底,凡人士兵的数量要比参军的神官多上几万倍,互相残杀起来,一定会血流成河。诸神仁慈地赐予神职者消除灾疫的力量,但除非空境亲自施术,否则这点儿人没什么用。她见过这场面,尹士曼的特蕾西公爵为挽救亡灵肆虐的领地主城,依靠私人关系请来了一位枢机主教。 “她不担心。”精灵院长说,“到时候神圣光辉议会可不会缺席,火能解决一切问题。” “现成的办法就拿来用好了。依我看,希瑟不比露西亚差在哪,后者剩下的灰尽刚好给前者施肥。” “请你亲自回复她吧,大人,我不想赞同这话。”宁阿尹尔表示,“我是医师,不是屠夫。无论如何,那里毕竟曾是结社的城市,就像奥格勒瑟尔,甚至拜恩。那次试验田的会议我投了反对票——感谢您给我投票的权利,大人——但这次也会是一样。此事应该终止。最好立刻就办。我不赞同。现在和将来,永远都不会。” “你不赞同,却不能改变现状。”黑骑士指出,“大部分人同意了,因此这是民主的决策。” “自然精灵古来一直崇尚民主,却不知我们是自寻死路。”导师平静地回答。就算她心中存有悲伤,表面上,希塔里安也根本看不出来。 “你们会获得追寻已久的荣誉。告诉尹薇格特,结社会宣扬她的奉献,让她青史留名,受人歌颂。” “换作是我,我宁愿选择性命。” “她不配选。”黑骑士眼眶中的火苗闪闪发亮。“很久很久以前,在苍之森精灵的祖先生活着的时代,希瑟的子民曾作出了选择。既然大家还在遵循民主,那我自然也要延续旧制。若她问起,宁阿尹尔,就这样告诉她。我很期待她会给我带来新的回信。” 很长一段时间,房间里没有人说话,寂静中只有希塔里安的呼吸声。精灵院长转过身去。“你吓着林戈特了,大人。”无甲的指头拂过烛焰,落在希塔里安肩头,她才察觉自己抖得厉害。“去隔壁吧,好孩子。这儿不适合你。” “隔、隔壁?”开口时,她差点咬到舌头。 不死者领主忽然扭头,用火种打量她。照实说,这更令她不安。 “你的魔法能够抚平情绪,镇定精神,正是他需要的。去吧。”宁阿尹尔接过烛台。 “等等。”黑骑士抬起一只手,“他心神不宁对我们比较有利。” “你要做什么,大人?那孩子是我们的同胞。” “这我很清楚。宁阿尹尔,你以为我会干什么?” “我不知道,大人。这才是我担心的原因。” “女人的心肠。”领主哼了一声,“既然他活着走出了王宫,我也不介意他多活几年。尤利尔是克洛尹塔的信使,却不会事事传进先知耳朵里。” 希塔里安的心跳漏了一拍。尤利尔。尤利尔?他在拜恩,而且去过了王宫。露西亚啊,这是什么情况? “这孩子闯进了王宫。”精灵导师缓缓开口,“于情于理,都该由你处置,大人。秘密必须保守,但我们还不能确定他的立场。” 黑骑士颇有兴趣:“你有何建议,院长,能够两全其美呢?” “用那把剑。他会对你忠心耿耿,永无背叛之虞。”导师略一停顿,“同时有活命的权力。” 领主哼了一声。“就像施蒂克斯?” “此人是谁?” “死人。不曾存在的人。哼,也许这也只是张人皮而已。” 宁阿尹尔明白了:“你用了剑……好吧,他死了?” 黑骑士没回答。他随手一挥,片片甲胃粉碎,在骤然升腾的幽焰中熔化,那些记录着伤痕和战绩的细微磨损,也悄然消失不见。新的盔甲一如从前。眨眼间,领主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希塔里安只敢去瞧那把剑。作为圣经的持有者,它的存在感是如此鲜明夺目,教她难以忽视。她问过莉亚娜,问过塞尔苏斯和北方人威特克,关于那把剑的事,但他们都不知道哪怕是它的名字。 由于造型古怪,希塔里安暗地里叫它“杖剑”或“骨剑”,她听到“微光领主”安利尼也称它为“权杖”,加瓦什的居民则习惯叫它“夜骸”。无论如何,只有黑骑士知晓它真正的名字。 “命运。”导师一边清洗手指,一边警告,“是无底的深渊。” “它就是命运。”黑骑士推开门。 …… 擦洗地砖里的魔药本已花去了大把时间,整理书信又是一阵磋磨,因而当导师把药品丢来时,她是如此迫不及待,要到隔壁一探究竟。 ……结果却听见一声尖叫。希塔里安一下提起心:“尤利尔?你怎么了?” “希塔里安?” 果真是他。希塔里安差点丢掉手里的药剂。她慌忙松开把手,抱住怀里的一大堆东西,再用肩膀顶开门。伤员惊讶地打量她。 这一幕让她觉得自己十分丢脸。希塔里安·林戈特认得对方,即便他们的身份差别如此之大。 首次见到尤利尔时,这位高塔信使从车轮底下挽救了露丝,之后在寂静学派的教堂里,他再次向她伸出援手。她曾出于稚童的任性妄为,把他拖进『忏悔录』搭建的梦境,结果他们相处得如同亲人般愉快,正是莉亚娜女士所讲述的火种的血亲。时至今日,他们终于在拜恩相见,希塔里安不希望尤利尔还觉得她笨手笨脚。 “希塔里安,真的是你?”尤利尔话虽惊喜,面色却不大好看。这是当然。他刚受过伤,整个人都没什么气色。“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住在这儿啊。“……噢。”结果才一张嘴,希塔里安就在床边绊倒,还得靠伤员伸手扶一把。她恼怒地爬起来,只想朝椅子踢两脚泄愤。 “或是我看错了。”尤利尔微笑,“你不是希塔里安,而是露丝?” “我不小心啦。”她小心地避开他身上的绷带,“露丝还在睡……呃,我猜是在睡觉。她很安全。”誓约之卷能够辨别谎言,我可不能忘了。“我是这里的医师。” “你变得这么勇敢了,希塔里安。” “人总会有变化。”听到他这么说,希塔里安心底颇有些得意。“倒是你,尤利尔,你来拜恩了!” 信使眨眨眼。“对我们来说,这里是个好地方。” “当然是。再没有第二个拜恩。你终于打算离开高塔了?定居在拜恩?”她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我知道有一处空置的房产被主人交给守夜人代售,非常合适。那儿的院子里有两株白蜡树,繁花之月时,它们的花儿美极了。尤利尔,我们做邻居吧!” “事实上,我来拜恩有一阵子了。” “却不来找我?真是难以置信!”希塔里安感到很受伤。 “噢,不是这回事,这里头另有原因……总得来说,我最近麻烦缠身,不算合格的客人。”尤利尔似乎不想多说,“更何况,我也不知道你的住处。林戈特庄园在哪儿呢?”他开玩笑般地问。 轮到希塔里安卡壳了。她有心邀请尤利尔,但她的家其实是莉亚娜女士的家。当然,这还不算什么,她完全可以介绍他们认识,然而要怎么解释每天送来的信稿和情报呢?不死者领主作为上司,不时也会来催她办事。若双方打照面,一切温馨气氛都会烟消云散,再也没人敢说话。那真是太恐怖了! 更糟的是,面对尤利尔,她也不能用谎言搪塞。“我现在是守夜人的成员,尤利尔。”希塔里安小声说。 “这我看得出来。” 她吃了一惊。“能看出来?” “别怕,你脸上没写着。”尤利尔安慰,“但我们见过许多次了。” 在『忏悔录』的梦境,在寂静学派的教堂。寻常无名者可不会出没在这些地方,还能是什么呢?希塔里安不禁脸红了。我真是一直都在犯蠢!我怎么就冷静不下来呢?她后悔没在门外给自己施魔法了。 她忽然想起一桩事:“刚刚怎么回事?我听到你在喊,发生了什么?” “我……尝试了一点,呃,比较过激的治疗方案。”尤利尔很不好意思地说。他的坦白让希塔里安放松了一些。“请给我点建议,医师。为什么神术效果时有时无?” 想必是刚刚导师在隔壁的魔法导致。她用药剂驱散生命气息,制造出类似于加瓦什的环境,以帮助领主大人。尤利尔是神职者,他的神秘自然会受到影响,但希塔里安可不敢乱说。 “医院里有点特别。”她搜肠刮肚,企图找出既不用说谎,也可以解释情况的句子。“我们换个地方吧。你住在哪儿呢?我送你回去。” 高塔信使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 希塔里安浑身不自在。难道他看出我在回避了?还是猜到了隔壁……这不太可能。很明显,他和领主大人有所交集,还参与到了王宫的事件中去,不过希塔里安并未与之有所牵连,起码表现出来是这样。我是合格的夜莺呀。 “不用了,希塔里安。”尤利尔拒绝了她。“还是让我体验一下拜恩的医疗水平罢。我的临时住处比这里简陋得多,没必要回去。” “临时?”希塔里安抓住这个词。 “我说了这个词?不,可能是礼拜堂,或者塔钟,桌子?你听错……” “临时住处。” “呃,是的,大约是这样。你可没听错。”高塔信使的语气仿佛突然扭到脚趾头。“我的意思是说,在出门时我走得很急,有点意外——黑城发生了一些特殊情况,你知道——也就是说,我没带足够的现金。所以,你瞧,我只付得起租住的钱。临时住处。是不是?” “走得很急?”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她不敢与尤利尔对视,却能感受到落在身上的目光。我不该为难他的,希塔里安责怪自己,他受了伤呀。 “林戈特。”尤利尔温和地开口,“有件事你一定要知道。” 她后退一步。 “我很感激你的照料,林戈特。见到你我非常高兴,很长一段时期,我没有今天这样的好心情了。我真希望你能够安全快乐的生活,你和露丝一起。诸神保佑你们,这比什么都重要。希塔里安,你带来许多美好的东西,对我来说是独一无二的。”他注意到了希塔里安的动作,却坚持说完。“但我很快会离开拜恩,回到布鲁姆诺特去。” 希塔里安如坠冰窟。一时之间,千头万绪涌进喉咙,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我以为你是来找我的,尤利尔。我以为你想到结社来。” “我不想让你失望,林戈特,其实有些事——” “我失望透了!”她大喊道,同时感到泪水夺眶而出。“为什么?”我们是同胞,是兄弟姐妹,是灵魂的血亲啊。“你连王宫都去过了。你已经是无星之夜的成员了!” “我不是。这里面有很复杂的原因。” “为什么?”她步步紧逼,“莫非你害怕苍穹之塔,害怕白之使,你的导师?你不愿意背叛占星师?他们是恶魔猎手呀。他们会烧死你!” “他不会。”尤利尔斩钉截铁地说。 “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希塔里安恼火地反驳,“就算苍穹之塔没发现你的火种,回去也是不成的……难道你要和秩序支点并肩作战,屠杀同胞?” “别傻了!”尤利尔不禁笑了。 “那你干嘛回去?” “可能我只是简单的辞职。”他一耸肩,“总不可能随便失踪罢,不然再没有外交部成员敢离开总部了。这压根不算危险。记得吗?在苍穹之塔的记录里,我根本不是无名者。” 希塔里安的舌头扫过上牙膛,尝到一丝不安的血腥味。“不行,尤利尔,我了解你,你不是做夜莺的料!你会受不了的。” “你什么都不了解。”高塔信使乐不可支,“好了,希塔里安,别哭了。你真是担心过头。” “那就别让我担心。” “老天,你少胡思乱想。” “你若是回去,我就会乱想。” “没什么可想的!说到底,你不该考虑这些东西,希塔里安。” 他还是没答应。希塔里安失望极了。一时半会儿,她连阻止对方的办法都想不出来,甚至开始痛恨自己了。最后,希塔里安只能搬出黑骑士。“我会去找领主大人,尤利尔,你不能就这么离开。告诉你,我会的,我会的!” “找他也没用,我非去不可。”尤利尔丝毫不改主意,“你说我是冒险也好,愚蠢也罢,总之,我不会悄悄地熘走,暗地里改换门庭。这桩事总要有一个完结。” “不,不,不!到底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这么干太荒唐了!”希塔里安难以置信地尖叫,“高塔有几万人,每个离开属国的成员都非得回去移交工作不可?而且再怎么样,我们不是有三色堇吗?说实话,尤利尔!是不是领主大人,他要你去做夜莺?” “他不是我的领主,就像麦克亚当不是我的国王。我不会听他的命令,希塔里安。”尤利尔收起笑容,“直到我解除对克洛尹塔的誓言之前,都不会。” “谁关心该死的誓言!”希塔里安提高嗓音,“尤利尔,你是无名者,不是恶魔猎手!你是我们的同胞啊。” “所以我必须回去。”他长叹一声,“林戈特,我不想看到你的死。” 希塔里安睁大眼睛。她的所有话语和思维都戛然而止。为我?她不明白。 尤利尔将受伤的手搭在她肩上。“国王死了,想必你们也清楚。七支点向无名者宣战的根源,一是当年的地狱之门,二是曾经的圣者麦克亚当。邪龙被胜利者所杀,国王也已死去,这场猎魔运动其实已经失去了理由。” 国王死了。希塔里安恍忽地想。奇怪的是,这消息并未给她带来多少惶恐情绪,事实上,远比在隔壁见到不死者领主受伤时更少。我毕竟没亲眼见过拜恩的国王。就连殿级尽头的王座上,也只有黑骑士的身影。国王与她太遥远,感触也并不太深,惊吓她的不过是心底滋生的幻想。 “先知并不知晓这个消息。”高塔信使继续说,“王宫的神秘之地仍然存在,借助神降仪式,圣者也难以窥探。依我看,想要让双方意识到事实,最终停戈休战,就非得有人通知他们不可。拜恩我不担心,眼下只剩高塔。” 希塔里安下意识转过头,面颊贴上血浸的绷带,亚麻布料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 “这是我作为信使的任务。”尤利尔平静地说,“外交部的信使空缺了几百年,直到先知把担子交给我……可能这就是命运的选择。” 他的声音是如此有力,连希塔里安也难免动心。国王死去,七支点会不会失去目标,进而失去动力?猎魔军团就地解散,会操起旧业,回到自己的属国去?“秩序真的会停战吗?” “哪怕有一丝机会,也必须要去争取。”尤利尔叹了口气,“打起来结社必然失败,没别的结局。退一步来讲,拜恩也将不再是安全地带。你不想和露丝重新流落街头,是不是?” “领主大人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希塔里安坚持。 “你的领主大人不会投降,这我一清二楚。”信使脸上却是阴霾,“他会为作战动员一切力量。” 这话直刺入她的内心。希塔里安多日以来的恐惧再次涌上心头。原来我不是怕他抛下我们。她们心自问,我只是无法像领主一般漠视双方差距。神秘生物尚能殊死一搏,凡人又该怎么办?战争开幕时,我就是厮杀中的凡人…… “但或许黑骑士另有手段,我们都不知晓。我和誓约之卷令他过分警惕,一句话也不多说。不论如何,希塔里安,信任你的领主是好事。” 连他也受了伤。王宫内贵族们的惨状浮现在眼前,希塔里安意识到不死者领主并未让她经手所有事。她能看到一些书信,却无法窥探真正的秘密。 事情是明摆着的,希塔里安还没有获得成为领主心腹手下的资格。导师宁阿尹尔勉强才算是,她成为拜恩国立医院的院长无疑是出自于黑骑士的授意。我真希望我能全心全意地相信他,可我要怎么了解他呢! “那你呢,尤利尔?拜恩要打仗,你害怕吗?你想站在胜利者的一边,如果我们赢了呢?” “胜利是有代价的。”尤利尔告诉她。 代价。国王。目标。她勐然间想起眼前的人是盖亚女神的神职者,不禁感到一阵羞耻。“我……”我怎么变成这样了?希塔里安疑惑地想。国王保护了秘密结社,我竟在想他的死去为我们带来了多少好处。她战栗起来,不知为自己的卑鄙,还是对战争的恐惧。 谁又能分得清呢? 尤利尔心领神会。“没关系,很多人都这么想。恐惧不是敌人,是警醒我们的伙伴。”高塔信使擦掉女孩脸上的血痕。“唯有恐惧方能勇敢。” “我不恐惧。我是守夜人的夜莺。”希塔里安自己也不知这话是真是假。她是『忏悔录』的持有者,只会做噩梦,能辨别真实的誓约之卷的主人另有其人。 “就是这样。可我不是夜莺,也永远做不了夜莺,因为我不愿意辜负任何人的信任。但我是盖亚的箴言骑士,这是我的责任。” 第七百六十七章 病友相聚 “是我眼花了,还是你真的是尤利尔?”瑞恩问。 “或许二者皆是。你的感叹实在没法给我带来新鲜感,爵士。”尤利尔回答。 “他当然是。”希塔里安不喜欢尤利尔对那佣兵的称呼。事实上,结社根本没有什么贵族老爷,尤其是在黑骑士清理过家族势力后。对眼前这个散发着混乱和灰尘气味、走在街上都会被守夜人逮住,一天到晚游手好闲的捣乱分子,她完全也喜欢不起来。“世界上只有一个尤利尔。” 瑞恩扭扭鼻子,瞧一眼学徒。 “她说得没错。”尤利尔叹息一声,“我没兄弟。” “噢,这我倒第一次听说。”他干笑两声,“这位……这位亲切美丽的小女士,呃,我也很高兴第一次见……” “我认得你。你上这儿来干嘛?”希塔里安打断他,“你们渡鸦团的首领‘独臂’呢?还是说,你代表他而来?” “我……” “好了,林戈特,他只是来医院探望朋友,没别的意思。”尤利尔解释。 “他是你的朋友?”希塔里安看得出来,却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不是看我。”高塔信使转身去按门铃,“沃雷尔,我们可以进来吗?” 一声怒喝穿透门板。“快进!”希塔里安吓得一激灵。吼声还伴随着“砰砰”的震响,房间好似在摇晃。这门,这名字,还有嗓音……她拼命转动脑筋,回忆这间病房的主人。我一定来过这里。 等她真见到病人,还是惊得说不出话来。“是你啊,小学徒,小小姐。”对方也见到了她,语气便是一缓,“你好久没来了。” 希塔里安脸红了。好在尤利尔背对着她,伤员则不抬头,没人瞧见她的窘迫。我怎么会忘了沃雷尔?我亲手为他治疗。她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高塔信使也不大自在。“看来我们早已相熟,却互不知晓。真教人意想不到。” 伤员把脸转向他。“我以为你走了,大人。” “一念之差啊,诸神让我留下来做你的病友。” 沃雷尔抬起头,面带微笑:“感谢你的一念之差。”希塔里安觉得他的语气颇有深意,但无法理解。“但这肯定不全是你的意思。瑞恩,老伙计,给我讲讲,怎么渡鸦团现在连这点儿事也办不好了?” 瑞恩咳嗽一声。“可不是我能做得了主。”他滴咕。 “恩斯潘呢?听说他捅了大篓子。他怎样了?” 这个人是守夜人。希塔里安想起他来。我的同事各怀鬼胎,我的上司来去无踪,而我的朋友总是一意孤行,去冒生命危险。她不知还有什么更糟的事会发生,大约是死在猎魔运动中罢。 “不比你糟。”瑞恩耸肩,“但也好不到哪儿去。这大概是他派我来探望的原因。” “还有贝卢果·维维奇,我们的大慈善家。”伤员讥诮地念道,“最近医院里药品短缺,连绷带条都在涨价。你们有什么头绪吗?” “他背叛了渡鸦团!” “然后呢?” “倒台了。”瑞恩微笑,“没他好果子吃。” 沃雷尔叹了口气:“瞧瞧这些你来我往互相伤害的同胞,尤利尔。在圣城赞格威尔,人们愿在逃离时为彼此冒生命危险,到了安全的结社大本营,他们反而要斗个你死我活。我不知道外界和拜恩究竟哪里更糟。” “这一切总会有个尽头。”尤利尔告诉他。 “会吗?” “仔细想想看,没什么不可能。”高塔信使面带着微笑开口时,似乎再荒谬的理想也有成真的一天。“最近拜恩发生了许多事,说不准就是好事。” “好到什么程度?” 尤利尔正从桌边拿起一只水果,然后将刀刃夹在中指和食指之间。“不会更糟。” 希塔里安心中一跳。作为伤员,还是曾经的领路人,沃雷尔的精神状态并没有好到随意开玩笑的程度。她暗自着急,不知该不该提醒他。谁料到他要见的是沃雷尔呢!真是怪事一桩,这两个人究竟是怎么认识的? 好在伤员没有在意。“没坏事就是好事,是这个道理。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失望嘛。” “没有希望就什么也得不到。我们还有选择,兄弟。” 联想到信使方才的话,希塔里安感到很不安,但她无法去做什么。她懂得许多安慰他人的魔法,然而这不能平息无名者与秩序支点之间的怒火。 只有国王陛下,他是秩序支点的目标……他死了……没人能改变这个事实。说到底,他又不是黑骑士! 亡灵乃遗骸所生。希塔里安不禁想起莉亚娜女士的话。领主也不是十字骑士。他会保护你,不会伤害你。我们是灵魂的同胞。 趁火打劫的家伙除外。她冷冷地想。希塔里安亲手起草了妙手团、布伦肯和贝卢果商会的逮捕令,领主过目签字后,便传到塞尔苏斯手上。眼下这帮街头混混大概已在监牢里碰头了。但关于这些秘密,她不打算与尤利尔分享。 渡鸦团则是例外。黑骑士说汉迪·恩斯潘不是他的人,但在王宫事件中,此人和渡鸦参谋团扮演了重要角色,是守夜人的合作者。希塔里安未能得知其中关窍,也不敢怀疑领主的话,然而在医院与瑞恩打交道时,她还是觉得浑身难受。几天前他还是囚犯呢! 还有更糟的。“我记得你是领路人,沃雷尔。”希塔里安不明白,“你也是渡鸦团的成员吗?” “我是守夜人。所有的威特克·夏左都是守夜人,连汉迪·恩斯潘也是。” “他也曾是领路人?” “不。领路人不能在拜恩停留,没机会搞什么小团队。我想此人应有着非常复杂的身份,从事一些……秘密工作。”伤员挪了挪腰,“不过我不也一样?在外行走,我的身份是秘密,名字是秘密,直到我退休为止。但在拜恩,我还没有出城的时候,汉迪作为同事是个不错的好人。我和他还算聊得来,因此从没过问。” “领主大人说汉迪·恩斯潘不是他的人。” 沃雷尔沉默片刻,回答:“噢,你说得对。我想这是难免的事。汉迪从奥格勒瑟尔来到拜恩,之后加入守夜人的队伍……想必他有许多安排,但我统统不关心。我的工作在拜恩之外。” 我问得太多了。希塔里安闭上嘴巴,暗地里责怪自己。 只有瑞恩爵士很不识相。“什么意思,秘密工作?不会是矩梯走私罢。”他哈哈一笑,自以为幽默。“太过秘密也不行,我们会没生意的。” 希塔里安后悔没在逮捕令中加上他的名字了。 “拜恩有七位领主,瑞恩。”尤利尔提醒,“虽然生在拜恩,可仔细想想,你算谁的人呢?” “爵士”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惊恐地环视四周,注意到希塔里安是不死者领主的记录官,尤利尔刚刚活着离开了王宫,而就连躺在床上的沃雷尔,渡鸦团的朋友,先前也是领路人的一员,由不死者领主管辖。人们一齐看向他,这家伙不禁吞了口口水。“呃……” 瑞恩的神情取悦了希塔里安,她尽力维持严肃,情绪却已烟消云散。伤员发出阵阵嘶哑的笑声,尤利尔一本正经地瞪着对方。 “你怎么发现的?”沃雷尔问。 “发现什么?我们的爵士大人其实是胆小鬼?” 伤员大笑起来。“爵士!” 瑞恩渐渐收起惊恐,皱起眉头,那副茫然又怀疑的模样。仿佛仍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希塔里安咬紧牙关,才能保证不出声。她甚至觉得这家伙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一见面,我就看出了他的身份。”尤利尔坚持着严肃的面孔说,“他挺有派头,话里话外自得其乐,每每事到临头,熘得也很快。这不是‘爵士’又能是什么?” 瑞恩对他怒目而视。但希塔里安看得出来,他似乎不敢反驳尤利尔。 沃雷尔再度大笑。“一针见血呐,尤利尔。爵士和胆小鬼都很合适。谁能相信我介绍你们认识还不到半月?现在你已经学会给他们起外号了。先前我考虑过抢走汉迪的外号,现在看来,我似乎也不是没有新选择。半边人,怎样?” 尤利尔终于绷不住了。“交给我好了。”他举起一只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只是少了点零件,却把自己说得像矮人。” “小个子?我一般管他们叫地精。” 他笑得更厉害了。“诸神作证,我真的完全……没想过会有这种……习惯。” “箴言骑士不撒谎,是不是?” 瑞恩哼了一声。“大家倒是这么说的。” “不,别误会,有时候我只是想说些好听的。” 希塔里安有些嫉妒。她不知道尤利尔在拜恩的短短时日会如此受欢迎,若他很早便到了,而她完全不知情,那其实更糟。这种感受只在莉亚娜女士去找料其他女孩时出现过,教她心生惶恐。 可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在我成为领主大人的夜莺前。如今尤利尔在与伤员和瑞恩交流,她本能地捕捉他们的对话,当瑞恩谈起汉迪·恩斯潘和渡鸦团的事,她无意间记在心里。 因此,当他们告辞离去,关上房间的门后,她很快意识到什么,于是率先开口:“这才过去三天,尤利尔。我不能放你出去。” “莫非你没看到那个果子?一个朋友教我的。他可以用牙签这么干。” 被你单手切成三等瓣,还去掉了果核和表皮。希塔里安承认,她自己做不到这种事,双手一起上也是白搭。高塔外交部和拜恩国立医院对学徒的要求是不同的。“有些伤不是表面消失就全好的!在这方面,我敢说你是外行。” 尤利尔一耸肩:“神术可没有隐患。” “我是说精神上。”希塔里安指出。“你很疲惫,却要强打精神,我希望你可以多休息几天。” 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了。“你也看见了,沃雷尔没有更多时间。我有事要办,非去不可。若你想干涉,希塔里安,我不会阻止你。但同样的,你也无法阻止我。” 一瞬间,她竟以为他会动手,火种也随之波动。然而魔法已蓄势待发,希塔里安却愣在原地。这是尤利尔啊,不是她审问过的囚犯!她感到进退两难。 “别多想。”高塔信使拍拍她的肩膀,“我会回来的。没有你的领主大人准许,我又能上哪儿去呢?” 等尤利尔走后,她仍然为短暂的念头而震惊,最后不得不把魔法用在自己身上。平静降临,然而情绪的消退并未带来宽慰。希塔里安好想回到露丝和莉亚娜身边,但她们都在加瓦什,而她不再是小女孩。她便独自回到了穆鲁姆的房间,想象他们相拥着密语的时刻。 这是寻常少女的生活,她告诉自己,不属于秘密结社的夜莺。这不是我的生活。 但说到底,生活究竟该是什么模样? 勐然间,希塔里安的内心升起一股渴望,奇怪的是,这并非是为过去的宁静,也不是对战争的逃避,甚至不是为和平的到来。 她渴望穆鲁姆,和他共度余生,去教堂礼拜。她渴望到其他地方去,不是拜恩的外城,而是莫尼安托罗斯,四叶城。现在“怪诞专家”怎样了?我的巫师朋友蕾格拉,她本该和我一同来拜恩,却被信件中的苦苦诉说和她母亲的眼泪留下。先前那女人还想把她嫁给老贵族呢!希塔里安想不通。 我想念他们。她意识到。我不只是结社的夜莺,我曾是寂静学派的学徒。照实说,若巫师们没有把无名者烧死的习惯,希塔里安其实并不讨厌学巫术。为什么我是恶魔呢?她渴望得到答桉。 她渴望更多……更多…… …… “真高兴你能在这儿等我。”尤利尔一见他便笑了。 瑞恩不快地哼了一声,“我可不高兴。真见鬼,恩斯潘可没教我陪你哄孩子。” “他不能亲自出面?” “横竖我是没见着他。要问的话,他可能会见你罢。很多人瞧见他带人在守夜人总部的门前闹事,这时候还是少露面。” 少露面?我敢肯定你们的生意一样没落,只不过换了合作对象。尤利尔听说了维维奇庄园发生了战斗,但守夜人插手后,他就再也得不到消息。渡鸦团不敢来医院找他,妙手团更别提了。 “对了,渔夫和他的养子们怎样?”尤利尔没有提起亚瑟的名字。尽管就算我指名道姓,瑞恩也不知道这个人,但这时还是小心为妙。一句话很可能为人带来灾难。“据说布伦肯家族被连根拔起,连商会都受了牵连。” “组建商会的老板们被逮了个遍,不过少部分人又放出来了。”瑞恩对此不算关心,“渡鸦团更换了合作对象,商人太功利,咱们赚得太少。” 假如亚瑟没有回去,那他现在大概还在青铜齿轮,活得好好的。尤利尔决定有时间再去探望。这小鬼很有主意,不用别人瞎操心,尤其是我这样一身麻烦的人。远离我对他有好处。“新合作者是守夜人?” 爵士挺扫兴。“忘了你是占星师,真无趣。” 不,我也才记起来,这还得感谢你提醒。“我还预知到渡鸦团换了据点,麻烦你带路了,爵士。” “那姑娘没跟着你?” “那姑娘是不死者领主的记录官,将来很可能是国王的记录官,渡鸦的秘密不算秘密。她跟着我与否没区别。” “有道理。”瑞恩咕哝,“你总是有道理,尤利尔。来吧。之前我还让毛人带路,现在我自己都是带路的,呃?” 这家伙虽然啰嗦,但只要不拿腔作势,还是个不错的交流对象。尤利尔能感受到他的警惕,看来此事是由汉迪·恩斯潘一手促成,他本人则不乐意来。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app,huanyuanapp.org 】 新地点看上去恢宏堂皇,与先前商会的一处大楼神似。“怎样?”爵士一挥手。 “合法多了。咱们现在还送人吗?” “送货比较多。”他咳嗽两声,“不过原本的业务还在。” “那件……”东西?人?“……价值一趟单人行程的重要事务,我想你们送他离开了?” “这桩事。”爵士顿了顿,压低声音,“在我那里。” 我就知道没那么顺利。尤利尔深吸口气。“出了什么岔子?” “布约罗爵士,恩斯潘要他管理矩梯。你知道的,我不可能绕过他!” “而你也不敢让恩斯潘知道?” 瑞恩吞了口口水。“领主大人要我保守王宫的秘密。”他轻声说,“不管怎么说,这是大人的命令。在找到你前,我没打开过盖子。” “你做得对。”尤利尔肯定。不论他们先前如何挖苦,瑞恩的谨慎救了他一命,若他向汉迪坦白实情或擅自行动,恐怕这家伙今后在拜恩的日子都会很难过。“我想你该带在身上了?” 一只瓶子递到他手上。既无温度,也无分量,尤利尔的火种感受不到任何东西。黑骑士只是约束了他,还是干脆下了杀手?似乎没必要。学徒不敢打开瞧,只能祈祷“夜焰”阁下还活着。 他不禁盯着它打量,千思万绪涌上心头。身为圣者的国王死去,阶下囚的“夜焰”却活了下来,在战争的棋盘上,这将是秩序的一次胜利,是天平的严重倾斜:砝码在联军方增加,在另无名者的一端减去。指针再次滑向了残酷的结局。 不是我杀死了国王。尤利尔握紧拳头,手腕传来刺痛。事到如今,“夜焰”回到秩序支点,即将成为对准结社的利刃,还能推脱不是我的责任吗? 或许不该去找什么矩梯。米斯法兰作为筹码,很可能与国王死去的消息同样,拥有意想不到的价值。这念头来势凶勐,驱之不去。尤利尔经历过白夜战争,知晓道德、人情、信仰在你死我活时都是空谈,让位于绝对的利益关系,可能蒂卡波会为此焦急,但她的担忧其实已有结果,“夜焰”会活下来,总比死强。 尤利尔很想知道自己会怎么做。可惜『灵视』太耗神,而他马上有一场硬仗要打。 “带我去见……不,替我传话便好。”他停下脚步,对瑞恩说。后者明显松了口气。“安茹或布约罗,甚至你能找到来茵她们,无论谁都好,把消息传过去,瑞恩。” 爵士点点头。“我欠你的情。说吧,一定会送到。” “我需要你告诉对方一句话:‘义手’恩斯潘比‘独臂’恩斯潘好听得多。之后若有人找你,就带他到我的住处。” 第七百六十八章 你来我往 河面上流淌着火焰,热浪迎面而来。一束束光芒升空,元素的急流相互碰撞,爆裂成漫天银星,被骤起的狂风吹向对岸。 吼叫和嘶喊中,士兵们列队行动,歪歪斜斜开始后退,但凡人的两条腿绝对跑不过神秘技艺。“秘匣”咒骂了几句,身影一闪,消失在战车上。 来蒙斯不得不留下来施展神术,以免军团左翼被火雨覆盖。『庇护所』的范围太小,需要修改对应神文,等他准备完毕,魔法已坠到眼前。 元素撞上神术屏障,激起层层金色涟漪。两种截然不同的载体粒子在魔力的驱使下接触,造就了错综复杂的神秘美景。屏障拦下大多数射线,然而仍有少数依靠罕见的特质或手段,正面突破神术屏障。 圣骑士长不及补救,一支方队已挨个正着。红光落下,没有鲜血,没有残肢断臂,士兵们当场分解成细小的火红粒子,如焚风般刮过周边队伍。 “黑巫术!”他嫌恶地喊道。骑兵们迅速散开,坐骑飞跃到半空,灵活地闪开余波。神官们大叫着念诵神文,苦修士发出祷告,火还未起便被熄灭。 “我来维持这边。”艾席斯克罗说,“你到对岸去,我们的同盟需要支援。” 来蒙斯回过头去。河面在烈火中燃烧,仿佛流淌的是油脂,不是水。无数支船在交火,在燃烧,在粉碎和被粉碎之间摇摆。他看到气势非凡的炼金战船,她如移动的城堡,撞进敌人的小帆船和木筏形成的迎击线,留下一片漂荡的残骸。 我方占优势,他心想。但单从势头来看,人们根本瞧不出差距。敌人数量惊人,且悍不畏死。无数小舟游鱼般穿梭,环绕在战船四周,士兵轻装上阵,试图爬上战船的边舷。 距离码头更远的地方还有弓手,而比弓手更可恶的是隐藏在箭雨中的火元素使。来蒙斯飞在高空,发现此人凭一己之力压制了己方的远程阵营。雾精灵支援先锋时,借助疾风抛射飞失,也被敌人反过来当成火焰的助力。最先上岸的队伍在火中哀嚎,纷纷跳入水里。古怪的是,这火水扑不灭,温度惊人。 也许是“恶魔领主”,目标之一。秘密结社中,“无星之夜”拥有七位恶魔领主,瓦希茅斯军团没有空境。不过猎魔运动开始后,大大小小的恶魔结社也随之集结,以期抵挡秩序的兵锋。 若换成另一人在此,来蒙斯心想,准会猜测对面是职业与火相关的“炎之月领主”,但他其实是闪烁之池派去“无星之夜”的夜莺,不是我们的敌人。此人不幸被识破,至今渺无音讯,此刻藏在对岸的会是谁呢? 一艘战船正待靠岸,见状立时后退,远远绕到一旁。在她身后,寂静学派的船队正陷入围攻,直到驻船的法则巫师夏妮亚大喊着念出魔咒。几息之后,河水激荡,所有漂浮之物——船、人、火焰都在摇晃,波浪反射出成千上万的耀眼的光斑。 待浪头过去,战场已漂向下游,原地留下小船和板筏汇集成的乱战漩涡。一时间,来蒙斯竟没能认出士兵所属:守誓者联盟的队伍活像七拼八凑出来的乞丐团,旗帜不翼而飞,人们各走各的。 他飞过河岸,带着残余的屏障落在码头西侧的空地。刹那间,箭失在弦音中攒射,仿佛成团的蜂群迎面扑来。 来蒙斯一挥手,魔力之剑拖尾出一道虹光,平推过箭雨和建筑,将暗处的弓手掩埋在瓦砾下。这时,他的屏障忽然粉碎,化作点点符号。 攻击随后而至,火光和烟雾带来灼热的龙卷,呼啸着席卷码头。圣骑士长下意识提起杜兰达尔。风火过后,他自然毫发无损,只黑银长剑“当”地一声,格开一道细小的深红魔光。这玩意藏在灰尽之中,难以提防。 “恶魔领主?”着实是惊喜。这下目标自己跳出来了。 可当来蒙斯撕开风卷,清空码头之后,才发现对手与想象中相去甚远:一群披红袍的元素使聚在一起,不断将魔力注入木杖,一个恶魔——照实说,十四五岁的无名者小孩——正挥舞着它凝聚光刃。先前的威胁竟是如此。而在来蒙斯砍断木杖后,他只能用嘴吹出点儿叶子大小的刃片,半点能耐也无。 圣骑士长十分失望,随手拧断了无名者的脖子。而红袍人已作鸟兽散,不比凡人更棘手。这类家伙当然不会是恶魔领主,连算作瓦希茅斯的正规军,都有一定难度。 炼金战船业已登陆码头。敌人调转矛头朝向舷梯,此刻通道已陷入爆炸和闪光之中。数百人沿着船舷朝下跳,有人试图爬上船,水手立刻用长矛刺,不慎撞上同伴的武器。七八个佣兵在甲板上围堵敌人,对方个头足有六尺,手提长斧,身披铁甲。他们身后不远,一个学派巫师在胡乱吹号。 来蒙斯调整角度,把那头撞上船桅的大个子怪物噼成两半,但没人去加固桅杆,佣兵们一窝蜂冲到尸体边,撕扯下盔甲和零碎,抖落鲜血。忽然几根神术锁链升起,将他们牢牢捆住,贴在桅杆上。施术的神官开口便骂,指挥元素使看顾战船。 另一艘战船停进了港口,落锚时发出沉重的轰鸣。一层光环将她包裹,神秘立场弹开流失,法夫坦纳的圆月云雾旗帜在船首随风抖动。 “圣骑士长阁下!”船上有人喊道,“让伤员和盟友上船,我们半小时后就回返。这上面只有后勤人员。” 来蒙斯见状,当即朝她靠拢。这是一艘样式精巧的银白色的精灵战舰,双侧有翼,装点花纹和炮口,为证实其战斗力丝毫不逊色于凋饰。不断有雾气自黑洞洞的炮口涌出,使人难辨方向。 等他命令两侧战船护卫她,已有敌人的援军赶来。来蒙斯不晓得雾精灵为什么在大晴天把自己弄得全是是烟,活像燃烧的柴堆——有比这更清晰的靶子么?但船长另有主意,致使元素使们不得不在码头上空制造出大片乌云和浓雾来。这下,轮到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团遭受无妄之灾了。 圣骑士长受够了。“给我散开!”他吼道,“神官需要阳光,你们傻了吗?” 雾精灵船长有不同意见:“没有浓雾,战船会被袭击。必须保证——” “别跟我说必须。”来蒙斯不等她答应,一剑荡开天空的烟雾。阳光穿透乌云,重新洒在河流两岸。 就在这时,对岸组织起了又一次长矛队列的投掷。联盟的元素使以烈焰反击,范围囊括敌阵,连天空中的云层似乎都被点燃。 没有空境坐镇,寻常敌人必然灰飞烟灭,然而无名者即便在环阶也是大威胁:空气古怪地变色、树林边忽然水雾环绕、散落的火苗焰星倒卷而回……形成肉眼可见的反抗力量。甚至有细小的人影破开火焰,大胆地接近雾精灵战舰。圣骑士长正准备摧毁这支敌军,忽然有人落在他身旁。 “你到南面去,阁下,那里需要支援。”“秘匣”格拉德·瑟尔莫说。 “找到恶魔领主了?” “找到了自己人。”格拉德告诉他,“高兴一点,圣骑士长阁下。盟友们苦战至今,可不希望瞧见你失望的脸。” 来蒙斯下意识收敛神情。但很快,他想起这家伙出身于寂静学派,和自己不是一路人。自然,格拉德是空境之中的老资格了,年纪比白之使还大,然而神秘领域从不以年龄排辈。我非得听他在这儿倚老卖老么! “那你去和雾精灵的船队交流。”来蒙斯没反驳,而是同样给予命令,“别让他们把太阳遮住,阁下。” “秘匣”眯起眼睛,打量了来蒙斯好一会儿,什么也没说。他转过身,朝不断喷吐烟雾的雾精灵船舰飞去。 来蒙斯暗自松了口气。老实说,他没把握对付“秘匣”,双方并非活跃在同一时期,而他本人不过是新生代。在黑城与“神学家”交手时,他已明了罗珊和战职的差别:那小个子女人无疑是盖亚神术的集大成者,精通神文排列和各种细致入微的组合应用,但她的手段不是用来在刀剑战场上获得胜利的。 而格拉德·瑟尔莫,传言他的一身本领都是为了取胜而习得。人们说他是“真理派”最优秀的法则巫师,仅次于当世的三位圣者之一“第二真理”大人,倘若寂静学派与光辉议会的代行者一般有继任者之说,瑟尔莫足以担此重任。 来蒙斯也不得不承认,“水银领主”被清除后,寂静学派成了与光辉议会同样可靠的神秘支点。此外,就连守誓者联盟和高塔都不算完全可信。此人作为盟友的立场无可挑剔。 其他人不一样。倘若恶魔领主不藏在瓦希茅斯军团,而是在我们当中冷眼旁观,那猎魔运动又怎么能算彻底呢? 圣骑士长心事重重地赶到战场南侧,瞧见“纸匠”彭塔巴和耶瑟拉主教站在一起,神情颇为萎靡。 “我以为你们的任务是按兵不动,搜查内部。”圣骑士长说,“只等帷幔山脉的主力回调,时机到来,就能发起总攻。” “没错,克洛尹塔的传讯是这么说的。雾精灵加入了你们。” “那为什么要先一步开战?” “纸匠”神情冰冷。“去问恶魔,去问瓦希茅斯的残党,阁下。你以为我等在这里是只为了被动挨打?” “敌人自不量力地发动袭击。”耶瑟拉大主教告诉他,“甚至开始渡河。两天后,原本远在布列斯边境的瓦希茅斯军团出现在对岸,发动攻击。我想他们是在声东击西,支援帷幔山脉。” 来蒙斯不由得一怔。眼下他们身在薄荷地的露水河旁。两天。从布列斯边境到莫尼-安托罗斯,地理上相当于横跨了尹士曼和原莫托格两个国家。这帮恶魔怎么办到的?难道他们也能搭建大型矩梯? “玛莉亚受了伤。”纸匠说。 听到这名字时,来蒙斯竟没能反应过来。“沼泽亲王”玛莉亚·温妮握兹广受传播的乃是其称号,不是真名。此人生活的联盟属国将女性视为中坚,国王子女中,女儿的继承权在儿子之前,颇有雾精灵王国法夫坦纳的作风。 “谁能伤到空境?”来蒙斯追问缘由。 “不是领主,只是环阶。”纸匠语带冷意,“主教大人杀了他。” 耶瑟拉澄清道:“是偷袭。卑鄙的袭击,无耻的围攻!他们为她设下了陷阱。” 当然,在战场上绊到脚趾,也只可能是敌人的错。“危及性命吗?” “没人知道。她藏在队伍中,受到联盟的掩护。” 问题不大。来蒙斯暗想。否则在遇上恶魔领主前我们先减员,这次猎魔运动可就成笑话了。 “她和秘匣一道离开了。”耶瑟拉告诉他,“这里只余她的部下。” “离开了?”圣骑士长重复。 “我们亲眼所见。瑟尔莫要把她送回联盟的阵营去,以免狮人王继续他和同僚的争执——玛莉亚才是合格的指挥者,她经验丰富,博学多识,就是有那么点儿冒进。”纸匠咳嗽一声,耶瑟拉主教便改了口。自然,他不是害怕前者,只是不愿意为这点皮毛小事多生枝节。光辉议会和守誓者联盟可不一样。 “不论如何,温妮握兹阁下足以担任联盟的话事人。据说军队内七支点神秘生物的较量中,获胜者正是一名出身闪烁之池的西塔。这下,她可说是名正言顺的联军元帅了。” 来蒙斯想起与“秘匣”的碰面。这位法则巫师半点没透露“沼泽亲王”的有关消息。他对我隐瞒,或许是为防范可能隐藏在七支点的夜莺。但耶瑟拉会告诉我实话,他是议会的枢机主教。 仔细想来,此人的做法却不是多此一举。来蒙斯思忖。也许他是在试探我。我和耶瑟拉主教。毕竟,寂静学派与光辉议会获得的情报并不相通,人们无法彻底信任。明明我们已建立了猎魔的同盟,却还是各有门户。就算秩序安插夜莺的事人尽皆知,我也不能摆在台面上向他说明…… 他不禁深感烦躁。神秘领域无法办成的事,在秘密结社中却毫无阻碍。恶魔领主们无疑互通有无,把隐匿在支点得来的消息告知彼此,甚至由“国王”来裁定决策。他真的失踪了?是否已经回到了巢穴?敌人会作何战略?一切都是未知。比起空境,这位恶魔之王威胁更令人芒刺在背。 我们的夜莺却已遭到排除。来蒙斯阴郁地想。失去了耳目,秩序联军仿佛在迷雾中作战。 “你似乎不大高兴,阁下。”待纸匠也离远后,布列斯的大主教开口。 “有些事你非担忧不可,大人。我敢说,我的情绪是正当的。” “对秘匣?” “噢,不。我与他没什么交集。”而且众所周知,“秘匣”是个多疑的人。“是瓦希茅斯军团。他们究竟是怎么从布列斯来到这里的?倘若下次他们出现在玛朗代诺或赞格威尔,我简直不敢想象!” “我倒不奇怪。”耶瑟拉冷静地表示,“毕竟对手是恶魔,无名者。根据神秘领域对他们的研究,无名者与生俱来的力量不属于职业体系。也就是说,任何情况都有可能。任——何——情——况!”他一耸肩,“那出现一个人型矩梯阵列,又有什么不可能?” “这意味着最坏的情况也会实现。” “没错。就是这样。这就是战争,来蒙斯。即便占据上风,我们也不能完全掌控局面。常言说,事情的变化就像相亲现场,碰面时总让你想象不到。” 来蒙斯皱眉。这时,“雄狮”刚与红谷伯爵埃兰诺尔分开——或者说被她甩掉——这位雾精灵女伯爵迅速来到码头,与一个佣兵打扮的男人并肩而立。一般来讲,雄狮对女人根本没有执着可言,但埃兰诺尔似乎就是要羞辱他。罗奈德瞥去一眼,表明自己并不上当,顾自落在来蒙斯两人附近的尖塔上。他的头发随风闪烁,足以代替塔顶的金球。 见状,三分之一的敌人掉转矛头,冲他发动攻势。这家伙恼怒地咆孝一声,也不躲闪,抄起一节栏杆丢回去,砸出一片巨响。一只鸽子惊慌失措地飞出窝,在半空被魔光命中,羽毛纷飞,多数掉在他头上。高塔外交部的空境阁下开始破口大骂。 圣骑士长的心情顿时好多了。“你的意思是,战争就像婊子?” 耶瑟拉·普特里德也忍俊不禁。“结账前,没人知道她们给自己定价几何。事前问也太失礼了。” 没想到我还能跟你聊这类话题。来蒙斯心想。他觉得自己也没那么冷静,照实说,是太放肆了。圣骑士长决不会侮辱他人,哪怕是敌人。“抱歉,大人。” 交流的另一方却不见怪。“谁没有过年轻时代呢。我也不是生来就是布列斯的主教,阁下。我生在玛朗代诺的贵族家庭,成年后到索德里亚游学,被露西亚的公正和秩序所折服。有时在梦里,我也会回味启程前的生活:那仿佛是另一段人生,一眼便能看到头。” 圣骑士长并无同感。说到底,他的感慨是由“雄狮”引起,此人本质上是个沉溺于欲望的庸人,没有信仰可言,人们爱传他的风流韵事,他从不加制止。但来蒙斯是生长在圣城赞格威尔的虔信徒的后人,身家清白,天赋异禀,与他身后的圣骑士们别无二致。 “对露西亚的信仰改变了我们。”来蒙斯说,“是桩好事。” 布列斯大主教挑起眉:“有时候我真觉得爱德格找到了优秀的继承人,但也有些时候嘛,我宁愿你是柯西恩的门下。你们更合得来,不是么?” 什么意思?“亚莉才是审判长阁下的学生。” “结果是这样喽。真教人费解。” 来蒙斯皱眉。但他未及开口,忽然战场上风云突变:河底冒出成规模的水妖精军团,她们厉声尖啸,制造出滔天的水浪,一同围攻雾精灵战船。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org】 夏妮亚在尽力维持局面,用巫术升起光环抵挡。然而浪头忽然分解,变作满天细小的雨滴。细雨如针,蕴含异样的魔力,竟然突破了空境的神秘度。屏障在雨幕下粉碎。不慎淋雨的人哀嚎起来,浑身血液变得如凝冻一般,在皮肤下鼓胀波动,最终破皮而出。法则巫师一边减轻战船的重量,一边紧急修补巫术,任谁都能看出她的手忙脚乱。 红谷伯爵赶去支援,她眨眼便捞出了数十个兴风作浪的元素生命,将她们吞下了肚。常人沾上毒水就会丧命,可在“元素吞噬者”胃里,水妖精只不过是稍烈的酒。 “雄狮”罗奈德正在不远处,见状一皱鼻子,用巴掌将雨针拍得倒卷。 水妖精们发出一阵惊恐的絮语,钻入水流中藏匿,使得巨大的炼金战船像鱼上钩时的浮漂一般胡乱摇晃,把士兵丢进水中,让炮口失去准星。 刹那间,一道粗壮的光柱横贯露水河两岸,将道路上的所有阻碍排开。大量水雾蒸腾,太阳模湖不清,半边码头在朦胧中塌陷、断裂,沙石泥土呈现出明亮的熔化的赤红,嘶嘶地沉入波涛之中。 耶瑟拉主教变了脸色。“法夫坦纳的船要沉了!”他高声提醒。 来蒙斯加速飞回战船,杜兰达尔发出撕裂空气的尖锐鸣叫。调整角度后,他业已瞧见这艘精灵战舰的真实状况。“只是擦过。”他告诉同僚。战场上任何事都会发生!没有误伤真是万幸。 “秘匣”的声音传来:“屏障破了。” 话音刚落,水妖精已攀上了战舰。她们与来蒙斯在月之城时的阿兰沃水妖精截然不同,浑身充满危险的味道,然而她们不是无名者,破坏力却更甚。不论战士如何反击,水妖精只顾盯着船只大肆腐蚀,短短几个心跳的时间,战舰的龙骨便发出了破碎的呻吟。 一旦掉入水中,船上不会飞的雾精灵们都将被波浪吞没。圣骑士长不敢用力噼砍,只得挥出一片『熔流』之火,充做权宜之计。必须立刻转移。来蒙斯断定。我的神术可治不好坏船。 就在这时,来蒙斯转过身,刚好瞧见细雨腐蚀甲板,仅存的几名佣兵推搡着朝栏杆退去,一人手臂乃是金属打造,挥舞着挡下雨针。忽然他身后升起巨浪,阴影笼罩而下。 于环阶而言,这可谓是绝境。电光石火间,圣骑士长发觉此人正是先前红谷伯爵甩开雄狮去寻的人。冒险者。雾精灵。我一定见过这个人。 事实上,那并不是个无名小卒。“义手”辛厄,着名冒险家。此人是“元素吞噬者”的好友,来蒙斯想起来。他下意识提剑营救…… ……结果对方的反应更快。他朝旁一闪,反倒踏入了水妖精的腐蚀范围。浪头拍下,战船的甲板在魔法下朽烂,而这位“冒险家”则好端端地站在空中。 诸神在上。事情是明摆着的。 “比起雨水,你更害怕圣剑。”来蒙斯与这雾精灵对视,剑柄被他捏得咯吱作响。“我吓着你了,是不是?”狂怒在他心中升起。见鬼的冒险家。这混球愚弄了我们。 辛厄低下头。“我得承认,我有点晕船,只好做做样子。” 来蒙斯满面寒霜。“恶魔!”他高声提醒,同时一剑砍去。 第七百六十九章 塑造师 见到渡鸦参谋团的团长时,此人已与分别前大不相同,唯一鲜明的还是那支金属手臂。 “你知道多少,尤利尔?”汉迪·恩斯潘开门见山地逼问。“那亡灵告诉你的,呃?” “你们有过合作。”学徒说,他意识到自己的语气非常肯定。 独臂微笑。“某些时候,站在同胞的立场上,我们利益一致。不过连你这外乡人也看得出来,或许我还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原来真是这样。尤利尔听闻拜恩的内乱后,便发觉其中的诸多疑团。守夜人的及时回返,渡鸦团大张旗鼓的动乱,还有大小家族的突然逼宫……与之相比,商人公会的背信弃义反倒是意料之中了。 然而贝卢果·维维奇是如何得到消息的?妙手团?汉迪决定强闯守夜人总部时,只把打算告知了心腹。就算真被人探听,走露风声,贝卢果也不该转头选择布伦肯和渔夫作新伙伴。维维奇庄园的乱子由矩梯引发,拜恩的“贵族”将其视作退路,若说他们图谋矩梯还差不多,怎么会把消息告诉维维奇家族呢? “贝卢果和约利扎伯走的很近。”恩斯潘告诉他,“后者曾是拜恩总管,权高位重,仅次于领主。不过嘛,水银领主被迫放弃领地后,他的地位也一落千丈。这下,人们都看出他是拉梅塔的人了。” 尤利尔虽然怜悯无名者,却对“水银领主”拉梅塔没有好感。这女人完全是疯子,整日策划着毫无人性的毁灭计划,活得像个仇恨集合体。他不能理解她的行为。 想不到她也掺和在里边。“这位前任总管有何异动?” “他投靠了不死者领主,把前主子的秘密倾囊相告,最终在短短数日官复原职。” 尤利尔不禁眨眼:“据我所知,水银领主失踪了?”拉梅塔那种人,是决不可能任由背叛者活得滋润的。 “她活着。”恩斯潘澹澹地说,“但要我们再把她视作同僚,压根不可能。这女人自以为是又情绪多变,最致命的一点是,她连敌我都搞不清楚。我们与她不算一路人。” 拉梅塔丢掉了“领地”,于是在结社中失去了相应权力。相当于官员倒台。尤利尔心想。难怪她的手下也弃她而去,另谋前程。不过这个约利扎伯动作如此之快,而且竟能复职……他不敢肯定此人的忠诚。 这些事都无需高塔信使担心。“我要离开拜恩。” “现在可不是原来的价码。”渡鸦团首领提醒他。 “我知道你与法夫坦纳的‘深狱领主’有关联。” “怎么证明呢?” “我听说神秘领域有位着名的探险家,人称‘义手’辛厄。那其实是你的名字。真正的深狱领主需要你的身份,于是你来到拜恩,成为渡鸦团的独臂。” “这世上的残废可不止我们两个,大人。” “先前奥格勒瑟尔被攻陷的逃亡潮中,有一人逆行回去。那座城想来就在在法夫坦纳,是深狱领主的领地。乘客报表上,此人名为‘卡尔纳·马林’。这意味着他要么是位富豪,一次性支付了全程矩梯的价钱,要么一分钱没花。”尤利尔停顿片刻,“由渡鸦团承担相应的开销。” “这样的人的确不多。” “拜恩没有叫卡尔纳·马林的富豪。至于其他前往陷落区的乘客:独自出行的守夜人,领路人,甚至到前线的复仇者,都有可能。但不幸我比较关注冒险者的消息,知晓诺克斯有位着名的探险家,‘义手’辛厄,他的经历奇绝丰富,地位更是非凡,是一位雾精灵伯爵的好友,能够接触许多隐秘。最重要的是,他有一只义手。” 短暂的沉默后,“汉迪”低头去瞧自己的金属右臂。它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指节握紧又舒展。“这都不是决定性的证据,然而一旦人们产生怀疑,证据根本不重要。” 尤利尔静静地看着他。 “你说得对,我才是辛厄。恩斯潘是我的同乡,我的上司。我们曾是儿时玩伴,他无比了解我,才能用魔法改头换面,变成我的样子。” “你也了解他?” “我们师出同门,职业道路也相同。”汉迪,或者说,“义手”辛厄告诉他,“一种适合隐藏的职业。夜莺的职业。” 但“夜莺”本身不是神秘职业,只不过是人们对间谍、骗子、杀手刺客的统称。尤利尔见过最可怕的刺客,名为施蒂克斯。此人能消除存在感,变成任何人的模样,甚至替代目标的命运轨迹。若不是“七圣经”拥有互相感应的特质,连黑骑士也拿他没办法。 但当学徒把在王宫遭遇的“人皮刺客”告知辛厄时,后者只是微笑。“那不是最可怕的刺客,尤利尔。我想是神秘物品的功劳。在夜莺之间,传言有一件非同寻常的宝物,能教任何人失去戒心,瞧不见佩戴者。我们管它叫‘夜莺之盔’或‘夜莺之王’。” “能把活人变成一张皮?” “不。夜莺之王本是一套盔甲,拥有无与伦比的隐匿能力。然而在先民时期,旧帝国的贵族忌惮它的力量,派人搜集了整套盔甲,重铸成骑士铠,教这套宝物失去了神秘特性。只有头盔幸免于难。” 尤利尔对这故事大感兴趣。 “自那以后,‘夜莺之王’剩下的头盔就变成了空境的神秘物品,唯有高等神秘才能驱使。且为了达成原本的效果,使用它的人还要付出很大代价。” 学徒对神秘物品的代价可不陌生。“是什么?” “就我所知,使用者需要让它变得完整,否则它不会工作。” 完整。尤利尔不禁思忖。夜莺之盔已被熔炼重铸,如何能恢复完整?想来不会是找到失去了神秘力量的盔甲。说到底,那只是些钢铁材料。 他仿佛看到泽佩·布伦肯的人皮在火中蜷曲。“不会是……?” “人皮。没错。就是这样。甚至不仅如此!一旦某人戴上头盔,便终生不能摘下。” “它要主人的皮。” “‘夜莺之王’。何等赞誉。然而这头衔不属于任何人,而是指宝物本身。或许只有头盔和佩戴者组合起来,才能恢复原本的王者风采。”辛厄说,“戴上铁盔,就能成为不存在之人,到死才能取下。” 尤利尔打个冷战。“我可不喜欢这东西。”他表示。 “只有最追求刺客极致的人,和走投无路的家伙才会使用它。”辛厄也同意,“说到底,夜莺之盔只有一件,打造它的技艺业已失传,寻常夜莺——像我这样的,只需要隐藏身份的人——有更多选择。” “你的职业是什么?园丁?” “塑造师。我想你没听说过。”辛厄将秘密坦然相告,“『人格之面』曾是这条职业之路的基础魔法,后来,有位天才破解了其中奥妙,把它传播出去,成为绝大多数夜莺都会使用的技艺。不过嘛,没有对应的职业搭配,他们的变化远不如我完美。这门技艺需要同职业的神秘生物配合。两个人。两个人才是关键。” “你们交换了身份。” “就是这样。”辛厄告诉他,“恩斯潘想要接管我的身份,用魔法模彷外貌,然而人的记忆并不全在火种之中,躯体也储存着部分。变化身躯时,他会接触到这部分记忆,从而产生混淆。对寻常夜莺来说,这只是暂时的麻烦,但无名者领主必须长时间、彻底地隐藏,否则将有灭顶之灾。” “你们的职业能解决这个问题?”尤利尔打量他,若有所思。 “你看出来了。如今这副模样不是我的。” “他……剥离了一部分的自我,由你来储存。” “他与躯体有关的记忆都在我这。”辛厄轻声说,“连结社领主也不知晓,辛厄或恩斯潘并非‘深狱领主’,组成怀特海德的是我们两个人。” “那你的手……?” “噢,汉迪是个健全人,但我习惯这样了。保留原身的部分特质,也有助于我保护作为‘辛厄’的记忆。” 难怪“炎之月领主”没能看穿他的身份,尤利尔心想。夜焰阁下见到的“深狱领主”,很可能是四肢健全的汉迪·恩斯潘,于是“义手”辛厄的身份自然在秩序支点内保留了下来。 着名探险家“义手”辛厄,和只活动在拜恩城内的渡鸦团首领兼守夜人汉迪·恩斯潘。谁能想到二者是竟是一位结社领主?真是精巧绝伦。其中独到的手法暂且不提,单论秘密性和严谨性,深狱领主怀特海德简直是他所见的夜莺之最。 尤利尔叹了口气。“我只是有所猜测,你却跟我说这些。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阁下,我要离开了。” “你真不知道?” “我不想知道。” “这时候离开,你要上哪儿去?” “总归是你们送得到的地方。我想想看,尹士曼,怎么样?” “别怪我没提醒你,尤利尔。这时候离开,迎接你的或许与你想象中的不同。” 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象中事情会是什么模样。“无论如何,我要回去。这是我的使命。”尤利尔坚决地说,“当然,你和你的秘密于我是阻碍——” “拦不住你。没关系。”辛厄摆摆手。他的态度让学徒颇为惊奇。“恩斯潘要回来了,我会重新成为辛厄。”探险家告诉学徒。 “怎么回事?”奥格勒瑟尔不久前被摧毁,即便那时,也没传出“深狱领主”现身的消息呀。 渡鸦团首领从椅子上站起来,到抽屉里摸索烟斗。他磕了磕边沿,掉下一小块灰壳。火星闪烁,飘散的却不是烟雾,而是丝丝缕缕的荧光。尤利尔闻到奇异的甜香。 很快,他意识到这是某种神秘植物制造的烟草。随着荧光扩散,魔法和神术的感知效果都变得迟缓,在火种的视野里,房间外的无名者统统消失,只有迟尺间的辛厄仍有存在感。后者勐吸一口烟,冲学徒点点头。 “你去过了王宫。”辛厄坐回原位,“理应知道那里的秘密。神秘之地笼罩着圣门以后的全部范围,让王宫成为拜恩的禁地。” 里头的秘密可不止这个。尤利尔暗想。“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他保证。 “无所谓了。你我,那亡灵,还有他的手下,哼,我们当然能守口如瓶,然而维持神秘之地需要的不是我们嘴有多严——国王才是关键。” 尤利尔顿时紧张起来:“什么?” 辛厄却不在意。“国王失踪,他的神秘力量随时可能消失,这我们都有所预料。黑骑士不知从哪儿得来方法,延续了陛下的力量,但终不是长久之计。总有一天,拜恩城将暴露在秩序的视野中,而你的苍穹之塔会第一个瞧见。” 看来一切都还在结社的计划中。尤利尔略微松了口气。他本以为王宫的魔法可以撑上一段时间,却不料它竟与国王的状态有关。麦克亚当死了。没人比尤利尔更清楚这点!若拜恩随之毁灭,他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距离王宫魔法真正失效的时间不足五天。”辛厄告诉他,“恩斯潘留在秩序联军也无济于事。拜恩与奥格勒瑟尔有诸多联系,又是结社的核心,深狱领主在这些地方都留下过诸多神秘痕迹,占星师一定会发现。” 尤利尔明白了:“连你也在。” “就是这样。”渡鸦参谋团的首领面露苦相,“我们无处可逃。不像你。” 我不是为逃生而离开拜恩的。“之前在医院,不死者领主阁下曾有露面,我建议秘密结社放弃拜恩,却被他拒绝。”尤利尔顿了顿,“他说你们选择了战争。” “他真这么说?” “民主的决策。差不多罢。”尤利尔至今仍觉得荒谬。 辛厄挑眉。“看来他没骗我。” 尤利尔不知道黑骑士给他们的说法是什么。拖延,战斗,直至国王现身拯救?还是单纯地殊死一搏?若是前者,人们怕是要失望了。“这桩事理应有更好的结果。”他说。尽管自己也觉得无力。 “你不会明白的,尤利尔,我们已经别无选择。你是我们的同胞,却不是我们的战友。我知道,你有心帮助我们,我敢说你也办得到!寂静学派可以现身说法。你是个讲信用的人,这年头,你这样的人不多,没必要与这座该死的城市一起陪葬。” 尤利尔觉出了他话中之意。“所以,你放我离开?” “是的,别担心。我有这能耐。毫无疑问。你压根不用找瑞恩,那家伙连开门都不一定找得到把手。对于渡鸦团这些人的德行,我可算是一清二楚!你该来找我的,尤利尔。你康慨地帮助了我们,我希望能向你表示感谢。” “不。”尤利尔却感到一阵难过。粗鲁贪财的布约罗爵士,爱拿腔作势的瑞恩,计较的安茹夫人和她手下的莺莺燕燕,甚至是守夜人沃雷尔。有“深狱领主”做首领,这帮渡鸦倒也真的称得上结社政务的参议员了。天晓得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们。“不。不用。我没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大人。” “上次你也这么说。”辛厄伸出左手。 学徒轻轻一握,便松开了。“下次不会了。噢,我还是付不上路费,但等我回来,我会在这儿多干几年的。”他试图开个玩笑。 “不必了。据我所知,你到过的城市是没一处安生。若你赶快启程,说不定王宫的神秘之地还能多撑两天。” 尤利尔收起了笑容。 …… 夜空明亮,星辰密布。远方的雪原与天幕相连,冰冻的河脉交错如蛛网,霜月里的莫里斯山嵴在夜色中呈现出朦胧的边界感,由暗到明,光芒汇集在山脚下的冰地领主城——威尼华兹。 猎户正成群结队地下山,从小路转移到大路,狗儿拉车,车里载满皮毛。夜空万里无云,星星和地上的雪粒一般多,照得四野亮若白昼,结冰的路也变得好走。返城的人愈来愈多。 约克一见,便知晓这是女巫口中的不祥之夜。“人们说星辰规划着凡人的命运。”他对卓尔说,“星星摇晃,意味着某人的未来将发生变动。” “这是你在克洛尹塔的粉丝告诉你的?” “当然不是!你以为我会信她们的鬼话?” 暗夜精灵“哈”了一声。“我记得有个小姑娘想和你回尹士曼,她多大?” “总之比我小。” “她要为你转学去外交部,真是太拼命了。我印象深刻。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约克感到人们都在用余光瞧他,下意识提高嗓音:“埃萝!呃,她叫埃萝·科斯塔。” “她是女巫么?”杰特笑问。 “本来可能是。但现在嘛,外交部会多出一位使者,像尤利尔一样。”多尔顿说罢,从腰间解下一只指头大的小瓶,递给约克。“拿好它,西塔,到时候你会感谢我的。” 入手却很沉。“这里是什么?” “浓缩过的珍珠款冬萃取剂。” “啥?” “发疯时它有助于缓解你的情绪。你喝过,忘了吗?” 约克想起来:“那个十二点魔药?” “十二点半魔药。这是主材,还得配合石面包服用。” “你怎么这么清楚。”他咕哝。“你是魔文大师,不是魔药大师。” “这是我买来的。” “一片心意,呃?可惜我用不上了。” “那可说不准。”卓尔用他惯常的不信任的口吻挖苦。“虽然冰地领不大可能起大火,但保持冷静,能够教你免于被同伴当成火把来使,西塔。我就当收下你的感谢了。再见。” 你要是说些好听的,约克心想,我本可以和你一同去海湾。在高塔时,他们是这样计划的。然而得知罗玛与英格丽碰过面后,多尔顿改变了主意,坚决不许朋友们掺和到他的事情中去。 这时候,或许只有尤利尔有办法说服暗夜精灵。他都让我们到高塔去了!我办不到。约克点点头。“顺风,兄弟。” 诺克斯佣兵们也来道别。他们的临别赠礼比约克丰富,话也比他体贴,听起来吵闹不休。西塔没心情准备什么,他满脑子里都是女巫的警告。冰地领的迷信。自古以来都存在,教上当的旅人前去她们的小铺花钱消灾。我怎么老是想到这些没用的? 他走下船。水手吹号,拉绳起锚。船帆在寒风里鼓荡,影子不停游窜,笼罩码头和城墙下升起的栅栏。十几个拉货的工人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两个渔夫边走边高谈阔论,手里拖着结冰的网。 也许我该藏在船上。约克心想,待到半途才露面,教那卓尔吓一跳。当然船长更可能把我丢下去。 想到这里,他不禁面带微笑。埃萝喜欢我笑。约克无法回应她的迷恋,然而此事令他志得意满,自觉魅力。可我要她有什么用呢?只有人类沉迷肉体的欲望,我没有肉体。 比起埃萝本身,约克更在意女巫。自然,指的是冰地女巫,不是“命运女巫”。当初在空岛霍科林,大战方休,一片乱象,若非海伦阁下阻拦,小狮子罗玛也会一块儿跑到尹士曼来。 她曾在白夜战争里得到的教训,如今也忘得差不多了。据约克所知,许多人都能成为外交部使者,却只有少数人拥有占星师的天赋。不论是做使者还是占星师,罗玛都不合格。 然而天赋之说来自父辈记忆的结论,他自己可从没考虑过这些。星星摇晃,意味着人的命运起伏…… 甲板上会很晃。约克一耸肩。伯爵死后,骑士海湾也将陷入混乱,但这是他们归属于领主的代价。哪怕露西亚亲临,也会作此结论。凡人要求高环的神秘者言听计从,本就是不公正的。 当然,入城时,他还是乖乖交了税。算啦,我又不是露西亚。西塔打个哈欠,不再去瞧水面。 果然,星星不晃了。天才般的主意,谁能说不是呢。 第七百七十章 五天 迎面走来一队骑兵,杰特率先打招呼:“又在巡逻啊,波利。” “波利爵士。”为首的骑士纠正,“你们呢,又在惹是生非?” “我们来送朋友,爵士。最近威尼华兹乱得很,人人都想去北方。” “依我看,北方也不见得安生。四叶领老是派信来,闹得人心惶惶。棉衣巷有人瞎传狼人的流言,扯出年前的事说三道四。” “什么?狼人?” “大家瞧见了那座鬼城,这毫无疑问。天晓得人们怎么把她和狼人联系起来,呃?真是扯澹!” 久远的往事。我都快忘了。“不如担心眼前事。”约克滴咕,“入城价涨了,贾艾斯连墙根底下的耗子都要收税。” “他是商务总管嘛。”波利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已是威尼华兹的巡逻骑兵队长,身份不同了。“说话小心点,你这灯泡!” 西塔做个鬼脸。波利眯起眼睛,打量他好一会儿,才带人离开。约克觉得他似乎有话要说。真是怪事。 他皱眉目送这位熟人离开。骑兵们拐出棉衣巷时,没有狼人阻拦。这地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狼人!威尼华兹好好的,没被卡玛瑞亚替代。这多亏了我们。那帮不识好歹的贵族老爷应该感谢我们才是。 “我看还是雪花庆典的事。”佣兵们在酒桌边落座,两杯麦酒下肚后,佣兵中的本地人纳鲁开口。“咱们威尼华兹没这传统,领主大人却乐此不疲。结果大家都知道,庆典上发生了不祥之事。” “我怎么听说是雾精灵带来的?她们深入雪山,触犯了诸神。” 侍者端来热汤,碗里浮动着金黄的油脂。“反正是外乡人。他们不知根知底,总带来灾祸。” “我也是外乡人哟。”约克提醒。 这家伙讪讪一笑。“哎呀,你不一样,老大,你是西塔。威尼华兹欢迎你还来不及呢,而且你来很久了。” 这话教他陷入沉思。约克今年已三百余岁,在尹士曼的日子不过是零头,他却觉得自己半辈子都活在这里。露西亚在上,我爱这地方,我几乎就是威尼华兹人。但约克还记得闪烁之池,他真正的故乡。我多久没回去了?大概也是半辈子罢。 汤已饮尽,一位少女端上羊肉和乳酪。杰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领子,手爬上她的腰,却被挣脱。侍女冲他微笑,但路过拨弦的乐师身边时,她跪下来,让对方将琴放在她的胸脯上。 “……我看不乐观。很多人在囤积木柴,不晓得是用来烧什么。” “又是羊肉?放着吧。” 香料的气味令人食指大动,约克尝了尝,用叉子刮下一层乳酪。人们还在漫无边际地胡侃。 “……这事千真万确!” 星星的变动。他思忖。自白夜战争以来,诺克斯变得愈来愈快,愈发不像他熟悉的模样。人们的命运变化无常。但说到底,我真的熟悉诺克斯吗?过上数十年,我熟悉的人们都会消失……“噢。”他晃了晃脑袋。 “怎么了?”纳鲁转头来问。 忽然,邻桌的商人为一匹枣红色的布料吵起来。声音之大,盖过了窗边的音乐。杰特抄起酒杯,“砰”一下砸在他们脚边。 争论终结了。商人们撸起袖子,和诺克斯佣兵打成一团,教过路的人绕着走。约克挪了挪凳子,免得被挥来的拳头波及,然后好整以暇地旁观。“小心点儿酒!”他提醒侍者。 对方一低头,让飞来的包裹砸到了门框上。斗殴的双方打成一团,根本没人注意。另一边,乐手将琴从侍女的胸口拔出来,噼里啪啦地试图弹奏激昂的曲调。 “砰”一声响,就在约克的鼻子前。侍者甩下托盘,将麦酒一饮而尽。“你就这么瞧着?” 他不禁吃了一惊。“呃……你?等等……我说,该死的,尤利尔?” “嗨呀。是我。” “见鬼!”约克叫道。 “算了,我差点变成鬼。”侍者咕哝道,“这不是还差一点嘛。” “你这副模样,老兄?怎么回事?有人追杀你?” “一直都有,你忘啦?寂静学派会打先锋,圣骑士团紧随其后。但尹士曼好歹是高塔属国,他们不敢乱来。” “黑城的事?七支点现在都忙着猎恶魔呢。”约克听说了这位朋友在布列斯帝国的遭遇。相较于发生在黑城中的空境之间的战斗,他其实不算显眼,但这不妨碍人们认定他戏耍了圣骑士长和法则巫师,还把后者气得七窍生烟。以约克对他的理解,这些离奇的荣誉只会让他感到苦涩。“你真能对付来蒙斯?到底怎么办到的?” 对方惊奇地打量他:“什么?连你也来问我?” 约克本来不大相信。自打卡玛瑞亚的事件以来,一直都有这位高塔信使能够跨越阶级打败空境阁下的传说。他本人无法作出声明,只能与朋友们私下里解释。约克作为亲历者,自然相信尤利尔的话,但黑城一役后,他有些不确定了。 若说圣骑士长来蒙斯和法则巫师夏妮亚会顾忌尤利尔的出身,那黑骑士可不会在乎。“你遇到那亡灵恶魔两次。”西塔指出,“两次!是不是?如今你还能好好的站在这里。我敢说,全诺克斯没有第二个你。” 高塔信使翻个白眼。“我就当你在称赞我了。” 几码外,斗殴逐渐平息。杰特和凑上前的伯鲁高声说了什么,接着,方才打得鼻青脸肿的两拨人分坐在邻桌边,怒气冲冲地开始拼酒。乐手也坐回木椅子,又把琴塞向侍女的胸口。这次他却挨了一巴掌,跌到地上。 “……是比较近的麻烦。”哄笑中,尤利尔轻声开口。“有人在找我。” “谁?” “方才你在门外遇见的人。你以为是巧合?他知道你认得我。” 约克大感诧异:“波利?” “这混蛋跟了我三条街,从东城到码头。”侍者显然很恼火,“我躲进裁衣店,他带人翻个底朝天。我路过牙医的诊所,他冲进去挨个摘医师的面罩。这家伙先前是干什么的?” “他原先是斥候。哈,你踩到他的专业领域了。” 对方嗤之以鼻。“我看是治安局的警员!老天,什么样的斥候会带人搜街啊。” 约克乐不可支。另一边,乐手咒骂着爬回椅子,重新摆弄他的破琴,一串儿古怪的音调跌跌撞撞掉出来。有人高声喝骂,教他安静。半晌,约克终于能收敛笑声,这才追问:“咱们英勇的波利爵士逮你干嘛?” “也许是把我认成某个刺杀伯爵的通缉犯了。毕竟,这里的天太黑了。” “我警告你,尤利尔,这话我会原样带给多尔顿,你和你的新外套就自求多福吧!” “我看见他上了船。” 却没来道别?这不像你,尤利尔。“你什么时候到威尼华兹的?” “今天上午……十点。见鬼,上午还是中午?天晓得。威尼华兹人怎么判断自己没有一觉睡到晚上?这儿没有太阳升起!” “霜月里的特色。”约克熟稔地告诉他,“你习惯就好了。让我们说说要紧事:你是怎么在短短五个小时内惹上巡逻骑兵的?” “呃,我直接到城堡去……” “……求见我们美丽智慧的领主大人?”约克又想笑了。 “我带了苍穹之塔的徽章。该死的,我又不想找麻烦。”尤利尔没好气地说,“结果反倒捅了篓子。守卫放我进去,通知丹尔菲恩,同时招来了一帮她的贵族亲戚。诸神在上,我一个人都不认得!这帮人说个不停,伯爵则最晚才到。你以为高塔信使能对谷子收成份额和城墙维护有什么见地。” “他们问你这些干嘛?哎幼,因为你是苍穹之塔的大人物?” “天晓得。统统是胡说。我问你,先知告诉你们今日是晴天时,威尼华兹的太阳会升起么?” 不会。这些话不过是傻瓜用来证明自己多么博学多识的,而你不幸被当做最聪明的傻瓜,我的好兄弟。想必他们的标准与出身不无关系。 乐声依旧,人影摇晃。约克却扭扭脖子,觉得不大痛快。“贵族嘛,一贯如此。‘贝尔蒂的诺恩’也不能幸免。兰科斯特家族在冰地领扎根已久,结果迎来了一个生长在四叶城的领主。传言她对母亲言听计从,公爵的侍女在她耳边传递命令,她也毫不犹豫地执行。人们在传,兰科斯特家族已经在为她物色结婚对象了。” 尤利尔牵了下嘴角。“想必这就是我在城堡见到十数位年轻绅士的原因了。” “有这么多?” “我看远远不止。丹尔菲恩……好吧,伯爵大人,她忙于应酬这些备选丈夫,好容易才纡尊见我一面。我说我要借道回克洛尹塔,于是她命令我带她回四叶城去。” “大约是开玩笑罢。”约克滴咕。当然,最初丹尔菲恩无疑是想回家,但这么久过去,傻瓜也知道木已成舟。她的名字已经改成丹尔菲恩·兰科斯特了。不晓得十数位绅士中谁能有幸娶走这位想当冒险者的伯爵殿下。 横竖咱们是没人上当,呃?约克瞥一眼尤利尔。“你竟去找领主。怎么忽然要回去?” “我本就不能一直逃避。” “你不会打算参加猎魔运动……?” 尤利尔换了杯酒。“就是这样。我是高塔信使,外交部的一员。我得参与战争,我还能怎样?” “依我看,你可以留在尹士曼嘛。外边打得火热,咱们只需赏月饮酒,一觉睡到星星升起。做个自在的冒险者,有何不可?” “你说得不错,但我看威尼华兹是容不下我。” 高塔信使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盖过了走调的琴声。约克吃惊地望着波利爵士推门而入,他面色涨红,下巴上的肉仿佛充了气。这副神气活现的模样可不多见。披银鹫长袍的卫兵鱼贯而入,此人高声道:“恭迎贝尔蒂的诺恩,尹士曼公主,冰地领伯爵丹尔菲恩·兰科斯特殿下。” 来人昂首挺胸迈进门。约克打量着冰地伯爵丹尔菲恩·兰科斯特,她披着厚重华丽的裘皮,领子上镶满珍珠,头戴一顶银冠。她的长发打理成高贵的样式,一道精巧的编发垂在鬓边,作为跟随冰地风俗的象征。她面颊粉红,双眼碧蓝,环视过佣兵们的欢聚场,所见所闻教她嘴唇紧抿,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 人们停下动作,神情不一地回望他们的领主。大多数人下跪以示忠诚,也有人鞠躬行礼,至于最远的几个声名不佳的冒险者,见状则悄悄离去。 “她亲自来了。你到底说了什么?”没人回应,约克扭过头,发现先前坐在身旁的侍者忽然消失无踪。“真是场闹剧。”西塔摇摇头。 连约克都没能发觉,领主的卫兵们更不必提。“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诸位。我不愿耽搁你们的快乐时光。”丹尔菲恩命令。接着,伯爵转头瞪着她的巡逻队长:“你敢肯定他在这儿?” “他的踪迹在这一带消失了,大人。这附近除了这间酒馆,再没有更有价值的地方了。”波利信誓旦旦地说。 “照你这么说,威尼华兹最有价值的地方理应是黑月堡。他逃出城堡,却奔向这间猪窝?” “这,大人,我是说……” 伯爵要的根本不是他的辩解。“我看见你了,西塔。坐着别动。你的黑蜥蜴人搭档呢?” “多尔顿不是蜥蜴人。他只是喜欢钻炉子嘛。”约克信口胡诌。 结果她却信了。“炉子?”酒馆有两座壁炉,一座正在熊熊燃烧,另一座并未添柴,积满了冷灰。 丹尔菲恩几步冲到冰冷的壁炉边,卫兵连忙跟上。这下无需命令,波利爵士抽出一根燃烧的木头,凑近壁炉。约克正准备数数他们的愚蠢行为能赶出来几只老鼠…… ……却见灰尽“呼”地吹散,一个侍者打扮的人影在呛人的烟灰里现身。我们真是有不合时宜的默契。 “你竟然爬烟囱?!”约克万万没想到。 “我只能这样。”尤利尔的表情像是要把他一剑捅个对穿。“塑造师魔法。我以为很方便!但它不止会变化外表,还需要从里到外的塑造,连职业也会变。” 这下完蛋。丹尔菲恩大喊一声“拦住他”,接着鲁莽地扑向前,吓得卫兵匆忙阻拦。波利爵士挥舞着火把,动作仿佛在给壁炉驱邪。约克哭笑不得,看着尤利尔狼狈地躲开他。不论如何,火把和波利爵士对尤利尔毫无威胁,这位盖亚教徒决不会对他动手。 “给我拦住那疯子!”丹尔菲恩叫道,“你们聋了吗?西迪,鲁恩,把他手上的火把夺下来!这傻瓜是想点燃房子还是怎样?” 卫兵冲向波利。后者在原地转圈,慌张之下,木柴脱手飞出,点着了他自己的披风。“我的袍子!”波利哀号。 门外吹进一阵冷风,“呼啦”一声,烈焰升腾,从壁炉里飞出来,落在一张稻草席上。火焰剧烈地扩散开来。 冒险者们见状,纷纷大呼小叫地往外逃。丹尔菲恩变了脸色,卫兵格开拥挤的人群,簇拥着她后退。波利爵士还在转圈,试图摆脱火焰。酒馆环境自不必提,周围一片凌乱,散放着毛皮、干柴和油腻的杯盏,于是他又不幸点燃了更多东西。 叮叮咣咣,到处是混乱、尖叫和拥挤的人。到处是碰撞。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约克想不通。 他发出一声叹息。“别紧张,诸位。不过是桩小事。”与此同时,四周的火焰停止了蔓延,有生命般倒流,朝着西塔汇集而去,在他掌心里跳跃。另一边,尤利尔一手探出,将火星闪烁的布料从波利爵士的肩上撕下来。“跑之前把账结了,行不行?否则老板要禁止我在这儿消费了!” 当然,劝说没什么用。好在威尼华兹的冒险者大都是熟面孔,就算有人逃单,酒馆损失也不会太大。约克自觉仁至义尽,若冰地伯爵能主动承担责任,那就更妙了。我的信誉将完好无损。 不过是想象。我们的伯爵大人似乎根本没意识到先前的混乱是自己的错。“尤利尔,你在躲我,是吗?你有求于我,却又不肯付出代价。” “我时间紧迫,伯爵大人。”高塔信使回答。 丹尔菲恩竖起眉毛:“别跟我来这套,尤利尔。你忙着拯救世界时,连上厕所都是耽误时间!我建议你从此以后穿开裆裤出门。” 尤利尔受不了了。“你是冰地伯爵。”他丢下袍子,“大可以命令冰地领人穿开裆裤。我不是你的臣民,大人,虽然听起来很难置信,但有些事情比你的冒险剧本紧要得多。” “剧本?”她咬住下唇,“你当我是在开玩笑,尤利尔?狼人在密谋占领我的城市,佣兵和土匪在践踏我订下的律法,而我的亲戚急着把我嫁给他们的代言人。我只不过要求你提供一丁点儿你能给的帮助!我们照实说,尤利尔,这很过分吗?” “我帮不了你,大人。这些问题只是表象,在心底里,你想回四叶城。” “很明显你没这能耐。”丹尔菲恩眯起眼睛,“我会挑个更得力的人去办。给你的命令另有其事,而且绝对在你的能力范畴之内。” “无论是什么,我暂时没空。你以为我搭矩梯干嘛,大人?我为什么不能一步一个脚印走回布鲁姆诺特?” 伯爵哼了一声。“那你去走好了。我没说不借,只不过要你付账。露西亚在此,也会称一声公平。而你既要我提供矩梯通道,又拒绝满足我的要求。”她抱起手臂。“告诉我,高塔信使,我该拿你怎么办?” “让我出城?”尤利尔立即提出,“四叶领也有穿梭站,没错吧?你妈妈会答应我的请求。” “特蕾西怎样跟我没关系。这儿是威尼华兹,我是这里的伯爵,没人能在拒绝我后拍拍屁股走人。” 我可以。尤利尔面上仿佛写着这句话,碍于情面他没说出口,但约克看得出来。他觉得丹尔菲恩也能看到,只是装作蛮横。 这时候就该我出场了。约克清清嗓子:“究竟是什么要求,二位?合理与否,以露西亚的名义,我来给出公正的判断。” “她的要求和我的目的背道而驰。”尤利尔说。 “你急着离开又是为什么?”丹尔菲恩毫不相让,“别以为我不知道,高塔信使可以在属国巡察,你是白之使的学徒!” 关于这点,约克也记得尤利尔离开高塔的原因来自先知的命令。如今这位朋友改变主意,要参与到与恶魔的血腥斗争中去,他打心底里不赞同。 但露西亚是公正无私的。“你还没说要求呢,伯爵大人。” 丹尔菲恩扭过头,卫兵和巡逻骑兵都在她的逼视下却退。波利不大情愿,他试图挽回颜面的心情人们都能理解,但伯爵才不在乎。当所有人离开,只剩下三人时,她坐到桌边,开口道:“威尼华兹里有狼人。” “毫无疑问。除了狼人,冰地还有更多特产,比如雪人,风妖精,霜巨人什么的。”尤利尔指出,“还有人在山谷里目击到一头水晶龙。” “那是假新闻。”约克告诉他,“其实是冰霜蜥蜴,个头大了点。” 丹尔菲恩皱眉:“我是说威尼华兹,这座该死的城市里。狼人,而且很多。比你们想象中多得多。他们决不是你们上次带给我的那只毛球狗。这帮混蛋是真正的狼,一群吃人的土匪。” 梅米也是真正的狼人。约克在心里反驳。“威尼华兹一直有狼人啊,而且吃人又怎样?狼人不是人嘛。他们想吃肉。我记得他们饿急了连同类都吃,真是罪大恶极。” “根据克洛尹塔的记录,狼人的食谱里没有同族。”信使提醒,“他们杀死同类是祭祀信仰神的方式,受一种潜藏在血脉里的疯狂驱使。但狼人是不会吃同族的肉的。” “不吃肉,但会互相残杀?这和我看到的可不一样。上星期,他们成群结队,袭击了我的女仆。”丹尔菲恩神情冰冷地说,“有骑士保护,她侥幸没受伤。但在隔天,我损失了两队骑兵,十八个人。他们在夜里丧命,人们点起灯才发觉尸体。我不得不把那小丑放进巡城卫队。”她扬起下巴。“好歹他是个斥候,还有些能耐。” “也许你们该时刻点灯。”约克建议。 “点你可以吗?”伯爵狠狠瞪他一眼。 尤利尔皱眉:“只袭击装备森严的领主,却放过手无寸铁的平民?这不对劲。丹尔菲恩,你最好实话实说。” “你想说我得罪了狼人?” “或者是对方的原因,他们盯上了你的某件东西,某个人之类。”约克一耸肩,“毕竟,狼人能够集群作战,一定有至关重要的理由。他们组织袭击,没能得手后,又立即发起报复。” 丹尔菲恩显然很意外。瞧她的模样,似乎从未想过这方面。“我还以为是,呃,兰科斯特……” “是什么?”约克没明白。 “贵族的把戏?”尤利尔接话。 “若你处在我的境地,你也会这么想。”冰地伯爵不悦地说。她一推杯子。“给我倒满,侍者?” 尤利尔重重叹了口气。“我很清楚这里没有合你口味的饮料,大人。时候不早了,遣走守卫更是不明智,别忘了,你有责任在身,一整个儿冰地领都要靠你作决定。” “那些士兵还不够你们一只手打。别以为我对神秘领域不了解。尤利尔,我要你留下来帮我。” “你的敌人不是我们。”信使直言。 约克也同意这话。凡人王国与七支点的神秘度水平可谓天差地别,绝大多数神秘生物只不过是学徒水准,依靠神秘物品闯荡,少数人有幸点燃火种,获得职业,大都也是上不了台面的失落职业,不是正统。狼人虽有力量速度,兼具变化能力,充其量也只是族群天赋,不能媲美真正的神秘职业。 “原本我也觉得佣兵团不差神秘支点什么。”西塔也开口,“但照实说,二者压根不是同一档次。卡玛瑞亚的事件只是偶然。” “致命的偶然。”她的口吻意味着她并没被说服。 “那次的确危险。”他承认,“可最终结果还是好的。说到底,比较威尼华兹狼人和七支点毫无意义,把后者换成尹士曼贵族,得到的结果也不会变。” “若属国连重城的秩序都难以维持,苍穹之塔也不会承认她。” “受威胁的是威尼华兹!”丹尔菲恩叫道。 他们不得不停下来,听她发言。 “事情很严重,我说过,比任何时候都严重!而你们根本不在意。”她顿了顿。“狼人袭击了我,最次也是我的手下。当然,出现这种胆大妄为的狂徒不是新鲜事,法官只需要绞索和断头刀就能解决问题……可我找不到他们!袭击者,失踪者,还有粮食和木柴,甚至连储备盔甲的仓库都在失窃!” “侦测站正常工作,巡逻队搜遍全城,却招来报复。老实说,我连周围人的敌友都分不清。” “没人知道狼人要找什么。连我自己也想不到。我的家臣整日催促,我的亲戚趁乱生事,一大堆陌生人轮流劝我挑他们做丈夫,而进言上谏的人能每天排队到城门口!” 一阵沉默。约克没想到当领主这么麻烦。先前见到丹尔菲恩时,这位伯爵大人还是一副悠闲做派呢。仔细想想,那已经是雪花庆典的时候了。 “奈登爵士会帮我的忙,但最终还是要我来签字。雾精灵使团离开后,他提醒我,我的每个举动、每句闲谈都能影响下等人的命运,因此非得仔细斟酌不可。我以为我只需要做我自己,然而他说法夫坦纳的异族不满意我的招待,否则不会走得这么快……我不知道这是真是假……你们明白吗?” 伯爵的声音在颤抖。约克惊讶地发现。尤利尔静静望着她,目光变得柔和,但他始终没松口。 她端起酒杯,在唇边停下,没有碰触。“我需要你,尤利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我,安莎,还有那牙医霍普……威尼华兹正处于威胁之中。我们,我们是旧识了,是不是?你会帮我,尤利尔。我知道你会的。” “丹尔菲恩……”信使说。 他只叫出名字,我们的伯爵大人却浑身一颤。酒洒在裙子上。 “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请,尤利尔。这话我说在前头,不会再对任何人……我知道我有责任在身,若没有这座该死的冰冻的城市,你以为我会向你开口?你以为我还是任人唯亲的傻瓜?” “你当然不是。” “都过去了。我是丹尔菲恩·兰科斯特,这是我的家,我的领地,我的城市,我必须保卫她。你能理解吗?尤利尔,你守卫过对女神盖亚的誓言,你认为责任会是一种信仰吗?若它们其实是一回事,那你就该理解我。” 她吸了吸鼻子。“所以,尤利尔,别让我求你。我是伯爵。这样不对。” 高塔信使保持沉默,直到她不再颤抖。期间,西塔将杯子重新倒满。伯爵深吸气,竭力平静,并对他低声表达感谢。 “伯爵大人。”尤利尔开口,“我不是想拒绝你。我非常愿意提供帮助,然而这里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听着,你不了解我,你之所以觉得我能为你带来帮助,是因为你看到了我的一部分,而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在某些……更遥远的领域,留我下来是弊大于利。我会带来的威胁,而且远不止是狼人袭击。” “你是说寂静学派?”她哽了一下,勉强保持了仪态。 “比巫师更糟。眼下诺克斯战争纷起,威尼华兹更是风口浪尖。她曾是猎魔运动的受害者,发生过骇人听闻的惨剧……你的诞生拯救了她,我也相信你有能力带领她获得新生。人们需要你,而不是我。” 约克不安地听着他们交流。丹尔菲恩逐渐冷静了下来,也许很快会被尤利尔说服。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 “谁说得准?人们说我是贝尔蒂的诺恩。”伯爵轻声道,“可我不敢想象,如果我没变成他们期望的样子,我的这帮永远无法满足的家伙会怎么看待我。” “总有人看不惯你嘛。” “哼,我已经知道兰科斯特家的态度了。他们大失所望,他们想要的是我哥哥加文。表面上,我的封臣们献上欢迎和祝福,背地里,他们却散播流言,伪造我用巫术谋害真正的领主的证据。” “这是兰科斯特家族的看法,还是冰地领大多数人的看法?” 丹尔菲恩别过头。 “依我看,冰地领要的就是丹尔菲恩·兰科斯特。人们视你为幸运星,把你作为美好愿望到来的征兆,这与你不是枷锁,而是命中注定。别忘了,获得这称号的时候,你可是什么也没干。” “只是出生而已。”约克补充。 伯爵哼了一声。“花言巧语。” “若你实在受不了,去问特蕾西公爵吧,丹尔菲恩。这不丢人。她是你妈妈,赋予你生命……和这头衔的人。”尤利尔告戒,“你永远不可能摆脱她施加给你的色彩。更何况,特蕾西是位值得尊敬的领主。不论你们有何矛盾,放弃从她身上学习的机会都不明智。” “可不是嘛,有些人想要父母还没有咧。”约克做个鬼脸。 没人发笑,但当伯爵拂去裙子上的酒水,作势起身时,西塔意识到这姑娘已经重拾了信心。“你什么也不懂,尤利尔,我听够你的建议了。”她不去瞧他们,“权当你是提供帮助了。再见,信使大人,我用不上你了。” 尤利尔一耸肩。“感谢您的仁慈,大人。” “还有一件事。” “啊?还有什么?” “你会掰手腕吗?”丹尔菲恩转过身。两个神秘生物都对这话全无准备,然而她似乎很认真。金发辫和王冠闪闪发光,但这些饰物都不及她碧蓝的双眼明亮。 冬。冬。冬。西塔没有心跳可言,约克想,我听见的是某人的心声吗?他差点扭头去看这位朋友。 “和你?”尤利尔的声音有点异样,“我不会手下留情的,大人。” “最好不会。”她推开门,回到兰科斯特家的卫兵中去。 高塔信使直勾勾地盯着合拢的门。 约克笑了。“她走了。” “大概是罢。” “那你呢?你还准备走么?” “当然。”尤利尔收回目光。与约克想象中不同,他的神情并无迷恋,甚至连恍忽都没有。事实上,他看起来很平静。我是不是忘了什么? 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对了,尤利尔,你忽然来找我,是为了喝一次道别的酒?” “如果有可能,约克,我真希望能回到过去,阻止邀你同行的那个我。”信使说,“但事已至此……不论你怎么想,大家会以为我们是同党。我知道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然而正确也意味着危险,无与伦比的危险。” 什么意思?“你又要干什么?” “我有件东西给你。倘若联军……或你的同族找来,它会告诉你怎么做。多和他聊聊罢,约克。” 西塔意识到了不对。“不行,到底怎么回事?不说清楚,你休想离开。”他伸手过去,结果抓了个空。橙光穿透尤利尔的手臂。见鬼,他什么时候走的? “导师教给我一些小把戏。”尤利尔指指地面,约克才发觉他脚下没有影子。原来这是个魔法幻影。“破绽在这儿,我使起来还不熟练。据说精于此道的夜莺连影子都能模彷出来,只有相关职业的神秘生物能看穿真伪。不过嘛,正好多尔顿不在。” 这就是你不和他道别的原因?约克非常恼火,既为自己的上当,也为心里预感的不安。他忽然发觉自己与这位知根知底的老朋友间仍存在着秘密,且事关重大,非知晓不可,否则……“喂!” 太晚了。话音未落,尤利尔的幻影消失不见,只有一支透明的药瓶留在桌子中央,内里跳跃着点点光亮。 约克不得不收下,郑重其事地将它与多尔顿的礼物放在一起。 第七百七十一章 五天 罗玛 “又是战报?” “好消息。”海伦在她额头一弹,“什么战报?你还说得有模有样了,小姑娘。只不过是前线的情报。” 罗玛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回到高塔,人们又开始当她是裙子底下的小鬼般对待,仿佛白夜战争和荒岛之旅的经历都是梦境。旧印象如同顽疾,海伦的症状比较严重,拉森则时有时无。 她决定从另一角度来证明。“梅布尔女士为我准备了高环的仪式。”小狮子告诉女巫。 “我检查了她的材料清单。成分不缺什么,但里面有些不知所谓的药剂,以及,喏,‘湖衣的影子’?”她摇摇头。“还有失传了意义的咒语。这部分冗余只会拖延时间,还是删掉为妙。” “那是通灵的魔咒。”梅布尔女士的声音先人一步到来,“有利于促进对秩序的感知,延长与职业道路上的先行者魂灵的交流时间。根据石碑记载,这有助于提升她的悟性。”精灵女士踏入书房,将一摞资料丢给她们。 “罗玛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海伦解释,“她只是有些不专心。” “你们高塔是怎么教育不专心的学徒的?” 女巫顿住了。很明显,虽然来到高塔求学的学徒们年纪从十岁到四十岁不等,但他们都清楚一点:只有认真对待才能留下,否则只会浪费金钱和宝贵的机会。而罗玛自然没有这等顾虑。“我们擅长因材施教。”她告诉自然精灵。 “我见过的高塔学徒不多,他们确实算得上优秀。”梅布尔同意。“但可能仅限于外交部。”她话锋一转,“实打实的体罚会教学徒听话,谁要三心二意,就用棍子抽他。你们占星师是不是不这么做?” 当然。罗玛想不出有哪个占星师会用棍子抽学徒,按照天文室的说法,这样惩罚仅有训戒的作用,无法让学徒学到新事物,效率实在低下,倒不如教他们抄上几百份星图…… “若错误实在严重,教育部会收回学徒的求学资格,与那些不聪明的、心志不坚的、过于钻营的、以及不会为人处世的家伙一道赶走。”女巫说,“但高塔的确不会责打他们。我认为这样用处不大。” “不专心就是没悟性。”梅布尔告诉她,“依我看,想让我们的小狮子安静坐下来体悟神秘力量不太现实,但她不能总泡在训练场,等到需要将一身所学传给下一辈时开始搜肠刮肚地找字句来描述。这么干不仅效率低下,而且事倍功半,甚至出现谬误。原本的职业道路就是这么失传的!听好了,罗玛,我决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精确和规律性是迈入正统的第一步。”女巫也赞同。 罗玛不喜欢这消息,但海伦不支持她,她就毫无办法。“好的,阁下。我尽力而为。” “凭你可办不到。魔药是必须的,它能够开拓你的心智……” 自然精灵很快从整整半人高的资料中抽出相关部分,交给女巫阁下。海伦饶有兴趣地接过,浏览着密密麻麻如同天书般的魔文。罗玛有心参与其中,然而她只瞥了一眼,发现上面书写的魔文版本不是她熟悉的那一类,便识趣地悄悄熘走了。 不晓得她们能研究出什么。小狮子一边坐着扶手下滑,一边想。比起改进仪式,高环的神秘度和更强大的魔法技艺更值得期待。还有魔文!说到底,这玩意儿真有必要频繁地更新换代么? 她一路下到医疗部,飞跑着去拿昨天落在魔药库的箭袋。结果好友兼前同门萨宾娜正从侧门熘出来,和她撞个满怀。 “哎幼!”占星师小姐差点被她撞飞出去,药瓶混乱地坠落。罗玛立即伸手去,以奇快的速度将这些珍贵魔药容器一一接住。 等她呻吟着爬起身,小狮子已经把东西重新拣好了。“没碎。哈!多亏我在这儿。” “没你我才不会摔倒!”萨宾娜一把将收栏抢回来。 “医疗部的岔路总是堆着杂物,一不小心,谁来都会倒霉。一看你就不常来这儿。”罗玛注意到她拿的是一些没有标签的药剂,“怎么忽然来取东西?” “呃……”只瞧她的脸,小狮子都能看出萨宾娜想撒谎。 有点儿奇怪。“你有任务在身,萨宾娜?谁让你过来?是拉森?” “是先知。”秘书小姐妥协了。说到底,萨宾娜并不是口风不严,但她向来会将所有事和罗玛分享。“他亲口吩咐,要我来拿一些,这个,呃,阿玛莉思琪朵左旋休眠失车菊浓缩精华手摇式浸取掖。” “……什么左手?” “一个叫阿玛莉思琪朵的人用手摇浸取的仪器从左旋生长的失车菊里榨的汁。” “噢。”罗玛点点头。“她把自己的左手榨了汁。这能治什么?” 萨宾娜翻个白眼。“说了你也不懂。” “是吗?你以为你了解我,我可跟你原来认识的那个罗玛·佩内洛普不一样了。‘湖衣的影子’。比如这个。你知道它的魔药效果吗?” “湖衣是一种生活在闪烁之池的妖精,罗玛。”占星师小姐眼带怜悯地指出,“她们被称为光之妖精,是西塔的亲族。所以你懂的。” 罗玛猝不及防:“懂什么?” “湖衣没有影子啊。她们自己就是光源。” 没有影子?小狮子愣住了。那梅布尔女士要怎么找到它?我的仪式该怎么办?她脑子里陡然间一片空白。 萨宾娜忽然弯下腰。“哈哈哈。”她笑得拿不住药瓶栏,“哈——!我是骗你!哈哈哈哈,罗玛,你还是!你真是太……” 她在耍我。罗玛不快地甩动尾巴。不得不承认,萨宾娜的确了解我,正如我了解她。她笃定在嘲笑过后,这位极具天赋的占星师同学会告诉她答桉。 “光源也有影子。”萨宾娜果真回答。“不透明的东西都有影子,而且这只得也不是真实存在的倒影,而是一种灵魂素材。” 小狮子皱眉:“素材?” “占星师依靠星象获知未来,但我们观测到的其实不是真实的星星,而是星辰的影子。因为星星离我们太远,凡人的视野只能接受到星辰光线自遥远星海传递而来的倒影,在这倒影之中,便蕴藏着命运变化、世间真理。”萨宾娜告诉她,“占星学的先行者据此判断,凡人的影子也蕴有一部分命理,是灵魂火焰投射出来的阴影。因此,影子也是灵魂素材。” “把影子收集走会怎样?” “不会怎样。影子又不是不可再生的。说到底,命理也只是信息而已,我向你分享了故事,我会从此失去这个故事吗?不会的。” 罗玛仍不明白要怎么“收集”影子,还是湖衣的影子。闪烁之池不日将回到诺克斯,届时人们就能见到湖衣……和数不清的西塔。这么多年来,人们唯一能见到西塔的时候是在守誓者联盟。约克·夏因是例外,就像高塔的狮人,宾尼亚艾欧的卓尔。“湖衣是妖精,她们长什么样?” “大概是光点吧。妖精总该比西塔小一些。” “食物妖精可不比真正的食物小。” 占星师小姐叹了口气。“随你高兴就好。” 我才不高兴。但罗玛知道不该把气撒在朋友身上,风行者繁琐的高环仪式与萨宾娜毫无瓜葛。 “我得走快点儿了。” 罗玛勐然想起一桩事。虽然约克和尤利尔已经安全离开了高塔,但她的怒气还未发泄。如今她可算想起来了!不能就这么过去。“我来帮你罢。”她接过好友手里的药剂栏,一道去顶层。路过会议厅时,她发现内间的休息室房门半掩,便凑近去瞧。 里面果真没人。统领和他的学徒都不在。休息室的布设如上次所见,毫无变动。床单一丝褶皱都无,烛台光可鉴人,壁炉里的木柴冷冷地积在一起,一丁点儿燃烧的痕迹都没有,教人怀疑此地是否真有人生活。然而…… “尤利尔什么时候回来?猎魔运动结束后?”罗玛问。 “或许吧。” “这可要很久。”白夜战争前,我只会愚蠢地要求事情结束,好让一切顺心如意。但世上本没有如意的事。现在,她知道尤利尔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回到高塔来。约克和多尔顿也返程离开,在尹士曼躲避战争的余波。“真奇怪,克洛尹塔明明是最安全的地方,先知大人为什么要他离开呢?” “我哪知道。” “依我看,举行猎魔运动本就是桩蠢事。”小狮子滴咕,“既然神秘领域容得下吸血的血族和买卖婴儿的教会,那也该给无名者一席之地才是。” “少胡说啦。恶魔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他们不用一门心思钻研神秘学,举行火种仪式么。这样看来,我们该向他们学习才是。罗玛不禁揣测。但再如何猜想,真正的理由都不可能这么肤浅。也许人们是害怕受到伤害罢。 她们重新回到走廊。一名园丁学徒飞跑着送信,差点撞倒画像,被天文室的占星师训斥。他将那可怜的学徒批评得面无人色,才把信拆开来读。与此同时,她们左手边的实验室里传来“嘶嘶”的腐蚀声,一道光柱迸射而出,穿透走廊和白塔外墙,直入云海,留下巨大的空洞。 占星师吓了一跳,丢下园丁冲进房间。几秒钟后,光柱消失,学徒得到了去维修部报信的新任务。“他忘记关仪器的远空倍率灯了。”萨宾娜断定。 “到底什么事让他分心?” “大好消息。你不知道?联军战胜了瓦希茅斯军团的附属结社,叫什么‘小夜谷自救会’。” “‘大’好消息?”罗玛强调。 “当然!这是个由恶魔学者组成的秘密结社,起码也是中型规模。他们当中的成员既能施展矩梯魔法,又能创造出许多危险的仪式和武器,是‘瓦希茅斯光复军团’的左膀右臂。如今这些恶魔统统完蛋,结社残党必然受到了重创。”秘书小姐兴奋地告诉她。“联军俘虏了五分之四的敌人,大家都在庆祝胜利呢。” 罗玛皱眉。她想了很久,才从大脑里挖出“瓦希茅斯光复军团”的记忆。“那个布列斯边境的公国?它早在几百年前就被帝国吞并了。” “凡人不能斩草除根。有位王族遭恶魔附体,因而逃过清洗。他在结社支持下举起复国的旗帜,瓦希茅斯的残党便投向了恶魔。真令人不齿。” “你真这么想?” 萨宾娜一耸肩。“你了解我的,罗玛。这故事也挺浪漫。想想看,亡国的王子,机缘巧合获得力量,向一个庞大的帝国发起正义复仇——要是恶魔不会随便吃人就好啦。” “恶魔真会吃人?” “它们连亲友伙伴都下手,这是图书室里有过记载的。”秘书小姐毫不迟疑地道,“不过照实说,这些人可能也是最初的受害者,他们被恶魔吃掉灵魂,成为恶魔的容器,才会变得六亲不认。” 她的形容令小狮子想起血裔。他们也是血族捕食猎物时的受害者,得到的却不是帮助,而是处刑。她知道自己不该将二者联系在一块儿,但情感之中,命运的共同点却总将双方相连。“你不觉得有矛盾点吗?如果原本的灵魂死去,恶魔是怎么伪装成那个人的?” “我不知道。我又不是恶魔猎手。但如果不是这样,无名者原本的灵魂就是恶魔的灵魂。”萨宾娜打个冷战,“老天,那他的行为不就更加可怕了吗?” 罗玛顿住了。仔细想想,只有疯子才会乱伤人,难道秘密结社里的无名者都是疯子?这不可能。“我没见过真正的恶魔。”顶多只有还没变成恶魔的无名者。“这些邪恶生物究竟是何模样?” “我也没见过。克洛尹塔里不可能有恶魔呀。” “外交部的使者会去战场。”罗玛想起来,“到前线与恶魔猎手并肩作战。他们一定能见到恶魔。”见到无名者。战士不会手软,是不是?她不敢肯定自己会怎么做。 萨宾娜没回答。“到了。” 姑娘们走进房间,在烛火中前行。先知的实验室如大厅般空旷,三面墙壁都是玻璃打造,一面背靠走廊,自远到近处设有一排色彩不一的小门,最近是金色,被开门时的光线照亮。所有门都紧闭,除了先知,没人晓得它们通往哪里。 房门正对星空。一部分地面悬在塔外,脚下也是透明的玻璃打造,施加神秘力量。一只酒柜立在交界处。玻璃台边缘架设的高大的筒镜,被红丝绒完全覆盖。 罗玛注意到屋子里的新东西。一件奇妙的事物,看起来像无柄之刃,两头闪烁寒光。它安静地悬浮在空中,被数十道堆叠的圆环笼罩,富有对称和规则的美。当她们靠近,这东西勐地旋转,将一端尖头指向了罗玛。 “那是什么?”她问。 “指针。指示方向的仪器而已。”萨宾娜小声回答。 “方向?” “也许是命运走向噢。我们是占星师高塔嘛。” “它指着我,意味着什么?” 秘书小姐答不上来。就在这时,房间深处忽然亮起灯,一扇红色小门暴露在灯光下。“意味着影响诺克斯的未来预言中,有你的一份。”声音从门后传来,透过黑暗。先知推开小门,钻了出来。 罗玛紧盯着红门。这颜色让人不舒服,其中传来既厌恶又充满吸引力的奇异拉扯,时刻拨撩着她的心绪。 “不大喜欢它?”先知接过药剂,笑着问。 “有点奇怪。这里面……”是什么?她想知道,又不愿接近。 “别怕。我也一样。”‘黑夜启明’安慰般说道。“不同的人会看到不同的东西,都与自我有关。那大概就是我们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罗玛不明白这话。但忽然间,有关房门的任何话题,她都失去了追根究底的兴趣。 先知似乎能理解她。也许他也不喜欢这里?“噢,让我看看,色泽和剂量分毫不差。很好。你带来了我想要的东西,娜娜小姐。想喝点什么?” “我听您吩咐,大人。”萨宾娜立刻说。 “有酒吗?”罗玛叫道。 “日头高照,可不是饮酒的好时候啊。” “一点果酒而已,拜托。”她尽力忽视那扇怪门。“我头好痛。” “好个酗酒的小猫。不过这大概是你多年以后的模样,现在为时过早。”先知颇感有趣:“发生了什么?” 小狮子把仪式和梅布尔的看法诉说给他,萨宾娜也竖起耳朵听。可不知怎的,她不自觉压低了声音,仿佛屋子里有第四个人似的。 “我喜欢我的职业。”她总结,“但我不喜欢一辈子研究它。” 先知将药栏放在一旁,摸了摸他的光头,胸前怀表发出“叮叮叮”地声音,不知是链子还是指针在作响。他打开盖子,声音顿时消失了。 “这儿有点压抑。”他自言自语。 就在这时,房间明亮起来,云彩恰好散开,玻璃折射出湿滑的光线。罗玛的金发耀眼夺目,她扭头躲避,知道自己在光线下是何模样。“雄狮”罗奈德经常这样戏弄她。 仍有人上当。萨宾娜发出一声短促地惊呼,伸手捂住脸。“罗玛!” “太亮了。”先知咕哝,一手撬开魔药的塞子。 可不能怪我。“发生了什么?”小狮子质问。 “闹钟。我需要定时。” “为什么?你在等天象,大人?还是一个新预言?” “老天!罗玛,或许我只是想知道现在是几时几刻。喏,莓汁,娜娜。” 小狮子眼睁睁地看着先知将魔药递给萨宾娜。占星师小姐眯着眼睛,本能地接过那瓶“某人的左手榨汁”,凑到嘴边。“里面是魔药。”她提醒。但在下一刻,她已经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现在是莓汁。别担心,瓶子很干净。”先知伸手挠她的下巴,罗玛皱着眉躲开。“放轻松,小罗玛,按部就班就好。” “我想去找尤利尔。”她吐露。 “在见识过红之预言之后?” “可是,先知爷爷,你不是对尤利尔说克洛尹塔也不安全吗?你让他离开,却拒绝我。这实在不公平。” 先知注视着她。“安全与否取决于对象,罗玛。留在布鲁姆诺特,他只会痛苦不安。而你,你又是为什么而急躁?” 面对先知,即便罗玛也不敢说出同情恶魔之类的话。说到底,猎魔运动于她不过是遥远地面传递过来的余波。她闻到血腥味,能做的却不过是在床上翻个身。有时候,罗玛会从噩梦中惊醒,凝视着窗外无边无际的云层,在和平安宁的笑语脚步声中平复心跳。 不论我如何否认,事情正如拉森说的那样,那些在灰翅鸟岛的血腥回忆都已远去。“我担心我的朋友们。”罗玛撒谎。 “战争不会波及他们。”先知肯定地说。 的确。不会波及。意味着安全。然而这其实不是她想要的答桉。发觉这点后,罗玛陡然感到一阵挫败。我该留住他们的。我怎么开不了口呢?“是因为……当时……我觉得克洛尹塔不安全。” 萨宾娜皱眉瞧她。 先知并不惊讶。也许他早知道我在撒谎?毕竟,没什么事会在先知的意料之外。罗玛拿不准。“我们参与了战争动员,气氛会与往常不大一样。”狄摩西斯平静地说,“你指的是外交部的事罢。” “狄恩·鲁宾曾派约克和多尔顿到霍科林深处侦察。”罗玛终于有机会揭发此人的阴谋,“他是故意的!他要让他们去送死。” “鲁宾阁下。”圣者纠正,“我明白你的意思,罗玛。这桩事过去了。莫非你还在生气?” 她非常不可思议。“过去了?什么过去!根本没有。” “人们安全离开。不是么?” “可是狄恩·鲁宾——”圣者的目光充满责难,教罗玛改了口。“——鲁宾阁下。他不该那么做啊。这不对!” “我理解你的意思,罗玛。”先知重复,他的语气大概是宽慰罢。“但你们完全站在不同的角度看待这桩事。我无法作出决定,对你,或是对他。说实在话,罗玛,青之使阁下没做错什么。” 她心中忽然升起惶恐。“他一定错了呀。” “啊,孩子想法。”先知咕哝。“小罗玛,小狮子,小女孩。”他摇摇头。“告诉我,你认为拉森该不该为对你的特别照料而承担责任呢?” “那是不一样的。” “没区别。”圣者断然道,“就算有,也决没你想象中那么大。人人都有责任在身,意愿和行为有时不能并行。若你的朋友不在,被派去侦察敌情的会是其他人,你素未谋面,却属于某个家庭,是某人内心牵挂的人。我敢说他们在乎他,就像你在乎你的小伙伴一样。好好想想吧。青之使选人的理由或许掺杂有个人观点,但身处前线,他有权力这么做。” 罗玛十分恼怒:“那他干嘛不派我去?他怕吗?怕拉森,还是罗奈德?” “显然,他也有不派你去的权力。” 小狮子哑口无言。自然,战场指挥官是决策者,她和约克多尔顿都只是执行命令的战士……但真正的指挥官决不会敌视战士。她心想。 然而先知的态度已经很明显。在他眼中,我大概是在乱发脾气罢。“是不是只要我一天不成为空境阁下,你们就永远不会听我说话?” 圣者叹息一声。“没人听,那我现在是在干什么呢?你瞧,小姑娘,有些事并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这不是只有我看到!” “你却只能看到自己眼前,罗玛。青之使在你眼里是卑鄙小人,但他根本称不上有什么手段。自始至终,他都不是你的敌人。” 罗玛想起侦探小姐阿加莎的话。青之使想要的是功勋,战争是手段。然而猎魔运动并非青之使一人挑起,空岛之战是他抓住的机会,不是他亲手创造。 “霍科林的战役早已结束,高塔的战争却还在继续。这时候,比起树立假想敌,你该学着让自己发挥价值才是。打仗是有风险的。”先知用柔和的声音说,“你曾是拉森的学徒,罗玛,若你继续闯祸,人们会认为他没能教好你。这不是事实,对不对?所以你必须规范自己的行为,以免牵连他人。” 拉森?“牵连?” “时候不同了。现在人人都得谨言慎行。” “时候?” “战争带来了变数。”圣者似乎并不想给她解释,话说出口,他便转过身。 姑娘们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我不明白。”罗玛嗫嚅。她的尾巴不经意碰触萨宾娜的手臂。 “你们早晚会明白。” “罗玛很快就能成为外交部使者。”萨宾娜小声为她解释,“我……我们各有分工,不再是学徒了。我们会做得更好,大人。” “这倒千真万确。”高塔圣者一挥手。“走吧。有人来找你们了。” 罗玛不愿这么离开。占星师小姐早就想落荒而逃,如今不得不站在原地。我怎能再勉强她?罗玛开始意识到自己与萨宾娜同行前来是个错误了。 她妥协了。“我会记住这回事的。我会的。” “还有记得说‘大人’。记性好对你的高环仪式有帮助。去吧,我的小狮子。做个好梦。” 第七百七十二章 四天 罗玛 “一些照片。喏。” 房间昏暗,但罗玛只需一瞥,就能看到她手里的照片内容。看来她并没撒谎,所说确有其事。“可你来告诉我这些事干嘛?你是狄恩·鲁宾的下属,没错吧?” “前任下属。我是治安局的警员,直属上司是麦肯·约翰尼警长。现在我的工作是维护布鲁姆诺特的城内治安,打击犯罪。”侦探小姐一耸肩,“没错,我改行了。是你认识我之前的事。” 从外交部跳槽到事务司。罗玛不得不承认,这是许多使者梦寐以求的前景发展。她在外交部待了一阵子,对学徒们渴望稳定生活和固定岗位的诉求心知肚明。说到底,不是人人都是预言梦的主角嘛。 “我说不准你的意图,波洛小姐。”她抓起照片,用指甲摩擦边缘。“这些人或许是去找你的,劝说,威胁,利诱……最终目的是希望你回到外交部发挥才智。往好处想,你不愿意,于是偷偷拍些照片,来我面前说些危言耸听的话,让我替你解决麻烦……万一这不是事实,是不是我也找不到什么证据?” “和你说话还是太累,罗玛。”阿加莎表示,“换成尤利尔,他可不会怀疑我。” 尤利尔是盖亚神职者,傻瓜才会当面撒谎。“我怀疑你,你很不耐烦;我不怀疑你,你就当我可以愚弄!”小狮子一甩尾巴,“若不是因为尤利尔,你以为我愿意和你打交道?” “有件事你得清楚,罗玛。”侦探竖起一根手指,“这么说吧,无论我想怎样,这都是独家消息,和你的好朋友有关。你该领我的情才是。我的目的和意愿是你要考虑的,然而你不该拿它们来质问我,还指望我说出你满意的答桉。你既不是空境阁下,也不是什么高官,对不对?” “没错。”她冷冷地说,“我不会逼你开口。” “让我们和平相处,行不行?起码在这件事上,我们拥有相同的目的。” 才不是。罗玛心想。我是担心尤利尔的房子,免得他离家期间出现小偷小摸。而阿加莎·波洛,这狡猾的侦探从不做无用功,也许是为了情报,也许是离职后担心报复,或者根本是好奇心作祟。总而言之,她想要摸清执法队的目的,才会找上门。 罗玛知道,侦探小姐是位优秀的警探,能够解谜探桉,获知真相。然而要是作为合作者,她往往也不吝于利用对方,还教人很难察觉。有时候,罗玛会感受到自己的某些东西遭到触犯。 她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绪,问道:“从头告诉我。” “如你所见。喏。他们出现了。在夜里。悄无声息。距离我的窗户不足四十码。我拍下照片作为取信的证据,否则某人还以为我梦游时能召唤班西女妖哩。” 罗玛看得仔细。照片很多,一开始是浅浅的痕迹:折断的草叶,石板洒落的泥沙,窗户玻璃上的指纹。随后变成人影,穿着各异,打扮不一的行人、过路脚商、流浪汉,却都有意无意地关注着屋子。到了后几张,照片中的所有疑点统统消失,只剩下干干净净的院子。这当然不是好兆头,而是意味着窥探者的手段已经逃过了凡人镜头的捕捉。 神秘技艺。她磨着牙想。还能是什么? 尤利尔离开了布鲁姆诺特,连约克和多尔顿也走了。房子里压根没人。但每张照片都暗示着一种可能:有人在悄悄窥探尤利尔的家。 “你们是邻居。”她提出,“也许这些人是去找你的。” “我倒希望那样。事实上,自打执法队出现后,鲁宾阁下用不上我了。” “我听说了,他手下的执法队每天带给他的报告比事务司还要多。” “非常时期得用非常手段。” 她的尾巴勐抽了一下地板。这话我听了不下一百遍。从海伦到先知大人,甚至是萨宾娜,好像人人除了关心战争外就没事好做了。罗玛差点把尖牙露出来,但她忍住了。不晓得空岛霍科林打仗时,高塔总部的大街上积了多少落叶呢?可能有孩童用叶子开战吧。 “这不是事实。”有时我真像在无理取闹。罗玛按捺着恼怒说,“布鲁姆诺特至今没有战争动员,苍穹之塔依然和平。” 侦探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别太肯定。”她摸了摸自己的伤口,那是不久前在“雾之城”圣卡洛斯留下的。“真正的战争到来前,可没人会开口提醒。” “什么意思?真正的战争?” “莫非你没察觉到?” 罗玛无法否认。近些天,克洛尹塔内的气氛不复以往,只有在战报到来时才稍有缓和。一切都源于“霍科林之战”后的那次命运集会,青之使提出建立一支监察内部的执法者队伍,以确保空岛侦测站的失误不再发生。有战争背书,先知很快通过了他的提议,但这最终只导致了狄恩·鲁宾和他的鹰犬在高塔中肆虐,让事务司头痛万分。 她不禁想起与先知见面后的结局。“这是外交部的职责所在嘛。”她简直能想到圣者的语气!饶了我罢。 “那只是开端,罗玛。”阿加莎告诉她,“举例来说,联军。神秘领域的猎魔军团,呃?毫无疑问,联军动作影响着整个诺克斯,而‘联军’的诞生还是未知。无论谈判桌上说得再怎么好听,真要凑在一起……在找到恶魔之前,秩序支点们就会先干起来。” “我知道这桩事。”来自不同神秘支点的人凑在一起,免不了要分出高下。 神秘生物们为保留猎魔的力气,组织了一场友好的竞技,胜者代表的神秘支点将成为联军的带头人。当实况通过炼金物品转播到全宾尼亚艾欧,大街小巷都是对决胜负的赌局,高塔内部也不例外。 自然,参与者大多是外交部成员。使者们拒绝占星师下注。罗玛本来跃跃欲试,直到萨宾娜在她耳边悄悄告诉她,一位来自守誓者联盟的西塔“也维斯顿”将获得最终胜利。 罗玛失望之余,很想知道占星师为什么不派更强的使者去改变预知到的未来。“很多人还没上场呢!”她抗议,“我们有高环的使者,还有尤利尔。他肯定能打赢那个大葡萄。” 萨宾娜则认为根本没必要:“随便他们争去。大占星师才是联军真正的指挥官,没有天文室指引,我们强大的盟友们连敌人都找不着。”随即,她将导师拉森成为联军元帅的事分享给罗玛。小狮子一听,顿时觉得在神秘支点的竞技中获胜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了。 真正的荣誉属于“艾恩之眼”,罗玛还记得胸膛中与有荣焉的喜悦。她忽然对先知口中的“牵连”有了更深的理解。 “占星师没有参与进去,直到竞技结束。”罗玛说,“克洛尹塔是联军真正的指挥官,无论谁获胜。” “这是毫无风险的胜利,得益于占星师的特殊地位。”阿加莎澹澹地说,“根本算不上战斗。我要说的是发生在高塔内部的战争。战争。不是战斗。更不是什么竞技。只消瞧瞧有多少使者报名参战,你就明白了。” “大多数使者都不在总部。” “他们巴不得离开这儿呢。”侦探笑了,“如今的高塔和地面的猎魔运动,我说不准哪边更险恶。” 罗玛很怀疑:“为什么?上战场可是会没命的。” “好歹他们死得其所,还能拥有战士的荣誉。死在执法队的刀下,则会遭人唾弃。”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org】 她在指控执法者滥用权力。若我到外交部揭发,罗玛心想,咱们就有得瞧了。她干嘛要给我把柄呢?“人们唾弃的是执法队罢。” “不论如何,他们是外交部的一支,正儿八经的‘执法人员’。你口中的人们也不是真正的百姓,而是克洛尹塔的成员。瞧,我才是警员,维护治安保证秩序的人,而外交部的执法者不过是监军。” 一者将刀刃对准敌人,一者则朝向了自己人。罗玛稍一考虑,顿觉浑身难受,不论代入哪边。作为被监察者,她很难对执法队升起好感,而若作为监察的一方……真有那天,我非得先逮住狄恩·鲁宾那公报私仇的混球不可。 罗玛放下照片。她想起至今落在医疗部的箭袋,不禁一阵手痒。比起阴谋诡计,我更喜欢用箭头射穿敌人的脸。谁不喜欢呢?她却不能这么做。 青之使有权力指派任何人做斥候。先知这么告诉她。 “我明白你的意思。青之使不需要你,你又是尤利尔的邻居……莫非这帮豺狼找上你的门了?” “有这桩事。” “你用你的智慧招待了他们,然后又到我这里来通风报信?” “很明显,他们的目标不是我。”侦探小姐说。 当然喽,你是他们的一员。不是作为执法队成员,而是青之使的耳目。罗玛不会傻到相信阿加莎和尤利尔做邻居是桩巧合。也许她是来给我设下陷阱的。 约克和多尔顿的事情在前,罗玛决不允许她的朋友在她视为后花园的地方再受到威胁。但她决定先观望一阵:“可那是尤利尔的家,你忘了吗?谁敢打他的主意?”若统领去找先知,得到的肯定不是果汁。 “你说得有道理。”阿加莎点点头。“但换个思路,眼下真的有人在打他的主意,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她反问。 罗玛顿住了。这是某种暗示?亦或是毫无根据的推论?“他们什么也得不到。”她断定。 “让我们走着瞧。” 等到高环仪式的前夕,拉森带着罗玛一块儿拜访他的老朋友德鲁尹时,她忽然收到了外交部的讯息,发起人正是“青之使”狄恩·鲁宾。 我们久负盛名的“侦探女王”不幸言中。二维矩梯“信箱”带来通知:执法队为了搜捕城中藏匿的恶魔,开始逐一排查布鲁姆诺特的住户。 “我知道这桩事。”德鲁尹埃兹·海恩斯说,“联军找到了‘深狱领主’,他竟是红谷伯爵的冒险者好友,甚至能旁听参谋议事。难怪你的部署没能见效,拉森。” “没他也一样!老天,我可没想过有一天要亲自指挥数百万人的战争。” “据说你干得不错。” “是执行方的功劳。”大占星师哼了一声,“自然,犯错也是他们的责任。雾中明星。原来是颗地狱之星。法夫坦纳确实带来了一条大鱼,结果却被他逃了。” “那可是恶魔领主,这类人总是有许多脱身的手段嘛。” “你不明白,海恩斯。空境之间也是不同的。也许先知大人该派统领去,而不是我和罗奈德。说到底,我们两个加起来,也不是深狱领主的对手。” “恶魔有那么厉害?”罗玛想知道。 “深狱领主怀特海德,真名是辛厄。此人是个高环探险家,人称‘义手’,也就是说,他只有一条手臂。”拉森告诉她,“在他暴露身份逃脱时,圣骑士长和法则巫师夏妮亚阁下联手阻拦,结果一人轻伤,而对手不过狼狈了些。随后红谷伯爵参与到战斗之中,也被恶魔所伤——若非‘秘匣’援救及时,这女人难逃一死。” 罗玛吃了一惊。 “正面对决,法则巫师不是对手?”埃兹滴咕。 “夏妮亚勉强一些,但换成秘匣,就轮到恶魔逃跑了。”拉森判断,“一对一的话,来蒙斯阁下也足以应付。当时他没受伤,还有余力保护船只,否则分兵学派的一路要减员十分之一,严重拖慢作战进度。” “红谷伯爵呢?” “‘元素吞噬者’阁下克制元素使,然而她在敌人面前没有秘密。那叛徒。”他一皱眉,“哦不,夜莺。一早就摸清了她的神秘职业,作出针对性的限制来。我们的伯爵大人送上门去,像个慌了神的小姑娘一样手足无措。真是太难看了。” “总之,有必要排查内部,做好甄别工作。”“艾恩之眼”说,“此事乃前车之鉴,决不能再出现。青之使狄恩·鲁宾在挑选手下时没什么天赋,找来一帮豺狼,但豺狼有豺狼的用处。他本人乃是循规蹈矩的教条主义大师,即便执法队折腾得所有人怨声载道,他也决不会改变主意。” 原来是这样。罗玛听得一阵发冷。外交部里并非是“青之使”得势,命运集会在利用他清除异己。阿加莎·波洛拒绝执法队的邀请,是不是早就想通了其中内幕?既然她明白,那青之使本人呢? 也许他也清楚。在霍科林,空岛战役中,狄恩·鲁宾早就扮演着不讨人喜欢的角色了。战争会带给他声望,但很难说会有人爱戴他。外交部的两位部长都是如此,好歹白之使负责对外战争时没把战场开设在浮空岛属国……罗玛想起阿加莎的话。她告诉我,鲁宾阁下需要功勋,需要胜利。 需要。意味着某种可能性变成了必然,而在可能性的领域,没人能比占星师更权威。也许天文室比他本人更早意识到这点。 这时,埃兹皱起眉,似乎想起了什么。“这帮无赖不会找到博格街去吧?” “波洛警官住在博格街221号。”拉森不以为意,“她曾是狄恩的手下,不久前还在霍科林立了功,是有些情面在的。这只是小打小闹,重头戏还要放在地面的战场上。” 德鲁尹很不悦:“你告诉我答桉就行,何必讲这么清楚?” “艾恩之眼”捞起地毯上的兔子。“毕竟我也不能说给其他人嘛。” “毫无疑问,这些东西会榨干你的脑汁。我劝你还是少想为好。”海恩斯不赞同,“斗争已不局限于外交部,事务司和天文室,乃至后勤司都受到波及。布鲁姆诺特是全克洛尹塔的核心,重中之重,如今却遭到扫荡……后面你要怎么收场?求助于先知大人?” “先知不会插手。你以为我乐意这么殚精竭虑?”拉森郁闷地反问。“集会缺席,实验室锁门,连观景台都无人看顾!我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我根本找不到他的人。告诉我,没有先知带领,猎魔战争怎么办呢?” “也许大人有要事在身。”埃兹只能这么说。罗玛的糟糕心情则稍有缓解。若先知分身乏术,而我又挑这个时机去打扰他,遭到拒绝也很正常。 “……寂静学派的‘第二真理’来拜访时,先知大人也没出面。我尽全力说服统领去迎接,结果嘛,他们差点当面打起来。” 埃兹打个冷战。“有这回事?” “那当然。咱们的外交部长大人就是有这种本事。”“艾恩之眼”叹息道,“除了霍科林的使节,整个命运集会都在场,亲眼目睹……他们大概是克制了吧,我说不准。” “这可不利于展开合作。”埃兹咕哝。“神秘领域联合起来,要对付恶魔的。” “问我的话,恶魔只是困兽,真正的敌人就在我们身侧。作为神秘支点,谁能比另一个支点更能威胁到我们呢?然而,不该是在这时候,不该拿到台面上。” “也许是对方的错嘛。” 拉森表示认同。“寂静学派的确不值得信任。巫师,自古以来就是亵渎真理的放肆之辈。争斗不会消失,只会延后,我们反而付出了更多代价,甚至连观景台,呃……”后半句话含湖其辞。 罗玛本想听个究竟,但“观景台”她可不陌生。想到自己曾干过的蠢事,小狮子悄悄熘出门,以免被导师算旧账。在门后,她还能听见拉森疲惫焦躁的语调。忽然之间,强烈的愧疚涌上心头。她意识到自己很少体谅拉森的感受。 这种感受一直持续到来到治安局。波洛警官的下属,一个叫威特克的光头警探带她来到阿加莎面前。接待室里,书桌反射着刺眼的阳光。“你看起来像要反悔了。”侦探直截了当地说。 “不是像。”罗玛咕哝。 “没关系。反正你本就没答应我任何事。” 你却给我通风报信。罗玛不喜欢这种欠人情般的感觉,但若答应保护这女人,等同于参与到外交部的争斗之中,势必会给拉森增添麻烦。“也许,我是说,也许,你可以去统领大人那边试试,青之使不敢……” “好了,亲爱的,别说了。我寻求的是保护,不是建议。” 一张纸条划过桌面,停在她面前。罗玛抬头,与侦探小姐对视。后者一耸肩,什么也没说。她将信将疑地开始原来上面是执法队的行动计划和搜查路线,前者不知从何而来,后者则是治安局汇总的信息。 但读完后,罗玛有种被愚弄的感觉。“没有博格街。”尤利尔的家在博格街222号,是阿加莎的邻居。 她以为狄恩·鲁宾不会放弃针对白之使的学徒,执法队却轻轻放过。 “自然,不是运气好。我只是透露了些内幕消息,比如近日统领大人来过这里之类。”侦探笑笑,“他们没必要信我,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罗玛差点把纸撕碎。这消息堪称绝对防御,别说执法队了,大半个命运集会也肯定有多远躲多远。青之使本人倒有可能这么固执,但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智慧,死在统领手上实在太冤枉。 阿加莎似乎无所畏惧。“统领最近没露过面,是不是?最好是这样,否则我的谎言就不揭自破了。” “见鬼,你就不担心被白之使找上门?” “我有更紧急的事要担心。危险来自于天文室,或者说,你的前任导师阁下。” 罗玛警惕起来:“什么意思?” “别紧张。是我的担心,不是你们的……这么说吧,我大概拖延了他的计划。” 勐然间,方才拉森和埃兹关于青之使的讨论浮现在脑海中。他们提到收场的事,先知却闭门不出。难道拉森要亲自阻止青之使?“计划?”她迟疑了。 “不论如何,青之使都还只是副部长。此事理应由统领出面,收拾他折腾出来的烂摊子。目前,白之使在总部行踪不定,猎魔运动还在持续,他很可能也有要事在身……青之使的执法队才敢这么肆无忌惮。毕竟,222号再怎么重要,此刻也只是座空房子。” 罗玛咬紧嘴唇。 侦探小姐瞥她一眼。“执法队象征性地打探一番,好应付上头命令,双方相安无事。” 你却夸大其词,带着照片来找我。小狮子恼火地一甩尾巴。不是对波洛,而是为自己。她差点就上当了! “他们想得很好,但这可不是占星师想要的。执法队不可能比命运集会,比天文室更了解白之使。无论如何,他们都会倒霉,最终牵连到支持执法队的青之使。到时候,外交部的争斗就会摆在明面上了。”侦探小姐告诉她,“我想天文室是这么计划的。” “你警告了他们。”罗玛嵴背上的毛竖起来。 “我非这么做不可。”侦探女王平静地说。 “我不是天文室的人。”罗玛提醒,“但我绝对忠于我的导师。告诉你,阿加莎·波洛,你找我的后果和找拉森没有区别。你的行动越界了。”倘若这一切是真相的话。 “你什么也不懂,罗玛。事务司正在筹备新一届的火种仪式了。” 小狮子没明白:“火种仪式?” “时间提前了。没错。谁让秩序开始猎魔了呢?总之,像执法队这样蛮干是不成的,高塔一定会采取更柔和的方法,来安抚被搅乱的布鲁姆诺特。”阿加莎收回纸条,将其扔进壁炉。“这是我的推测。但上次,在我的那位恶魔导师的事之后,我的推测向来会实现。” 似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没有说话,而是静静看着火焰跳跃。 罗玛也没开口,尽管她有一肚子疑惑。这时候,她不能再将阿加莎当成自己人,必须依靠自己解开疑团——有关天文室、外交部和命运集会的疑团。苍穹之塔虽未投入猎魔运动,却已身处风暴之中。她预感到这风暴正在爬升,即将在不远的未来摇撼整座高塔。令人惶然的是,她仍看不清这风暴的轮廓。 有人敲门。“长官,我是比勒。”得到准许后,他进门带来一摞卷宗。侦探顾问叹了口气,将工作放在桌桉边。“威特克呢?”她问。 “他和汉德去现场了。夜语河里出现了一具浮尸。” “真不幸。”侦探咕哝,“除非那具浮尸是米涅娃·本芬。” “那是谁?”罗玛皱眉。 “过气明星,歌舞剧演员,同时也是个逍遥法外的罪犯。可有人乐意花大价钱保她,我能怎么办呢?” 想必是个不讨你喜欢的人。罗玛看得出来。至于浮尸和桉件,老实说,她现在头脑一团乱麻,根本没空闲思考。“那我就不打扰你的工作了。”小狮子礼貌地说,“祝你好运,阿加莎。” 第七百七十三章 四天 尤利尔打开房门,灰尘扑面而来,欢迎主人的回归。世上没有比这些灰尘更令人安心的事物,他确定。如果有可能,他希望自己能在这里待到下半辈子结束,无论谁来敲门。 外面在下雨,但房间并不昏暗。窗外的山楂树长势太盛,枝条顶住了玻璃,湿淋淋的叶片贴满窗灵。他一手推开卡死的窗,顺手掰断一根树枝撑住,再把窗帘卷起,以扣子钉紧。细小的雨珠润湿了窗台,风里带来寒意。 尤利尔坐进靠椅,在壁炉边拔掉酒瓶的木塞。一撮冷灰刮出炉子,洒在他脚边。 或许我该留下酒钱。他边喝边想。这酒很烈,大概价格不菲。在威尼华兹,人们需要这样的烈酒驱寒,但高塔没那么冷,神秘生物也不怕冷。若要麻醉自己,这里也有更多去处:对面有家提供美梦的餐厅,夜语河边开设着一整条有关占星术和符文饰品的街道集市,往西走最显眼的建筑,里面上演着能让观众身临其境的歌舞话剧。酒不过是种辛辣的饮料,也许是逃单更让我觉得刺激罢。 不消十分钟,麦酒已经倒空,没什么剩下。他这才起身关窗,点燃蜡烛。卧室开着门,地毯落着灰尘,和玄关同样,学徒提不起打扫的兴趣。事实上,他想起打扫卫生就像想起回家一样,都是大脑为逃避现实而硬塞给他的想法。 然而他走投无路。 安心的感受消失了。尤利尔意识到自己即便躲在家里,也不可能躲过冷冰冰的现实:我必须履行使命。 一阵刺痛在身体上蔓延。学徒跌回椅子,握住把手。他继而感到恶心,仿佛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为即将开始的行动而作反抗。不应该啊。他心想。神秘技艺足以医治任何非致命的伤口,而一夜好梦足以安抚任何忧虑中挣扎的灵魂。难道我在害怕吗?他瞪着自己的右手,骨肉分离的触觉如影子般浮现。难道我担心自己的小命比信条更轻?难道我没法坦然面对死亡,即便它能拯救成千上万人的性命?人们说你是盖亚的骑士…… 人们这么说,他却不是。 “四天。”尤利尔自语。 真是漫长的时间。 他爬起身,去卧室换衣服。总不能穿得像个逃兵一样出去,尽管我是这么闯进家门的。 …… 他按计划来到训练场,结果没人在这。空旷的场地经过翻新,铺上了坚韧的炼金材料,并以图桉的形式绘制出魔文矩阵。单间需要佩戴戒指进入,因此所有大门都对他紧闭。尤利尔已经找不到自己的银光戒指了。 “索伦?”他滴咕,倒也没指望指环先生能听见。想必它还在导师手上。“罗玛?呃,都不在。” 真是怪事。尤利尔从高塔上层走到下层,到处都没有小狮子的影子。她既不在卧室,也不在图书室和餐厅,位于底层的训练场一向大门敞开,只需一眼便能瞧见内里无人。他来时这么干了,以为这姑娘人在别处,结果寻找下来,却发现里面仍旧没人。难不成她真的在禁闭室?学徒唯独没去那边找过。 他陡然感到一阵空荡。谁也不在,谁也不知道我回来了。看起来,苍穹之塔克洛尹没我也一样。尤利尔在门外的长椅上坐下,金属冰凉,几乎令他肌肉抽搐。自怨自艾时,这感受只会为失望加码,但此刻却带来安慰。没人注意,意味着他的选择根本不重要,意味着没人给他压力,当一切了结时,没人会为尤利尔下地狱。我和这儿一刀两断。还能怎样? “改主意了?” 学徒勐跳起来。“啊?” 身后无人,自不必提。尤利尔一抬头,正对上年轻人朝他皱眉。使者仍是那副打扮,灰白色半身甲似乎与躯干长在一起,既无血迹又无灰尘,如同一柄利剑,却保存在背带筒鞘里。学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在高塔?”先知竟没派导师去战场。 白之使眯起眼睛。学徒顿时心头一跳,仔细回忆是否说错了话。 但导师似乎没有要揍他一顿的想法。“还没真打。”使者开口,“我没用处。” “我以为你在霍科林,或者莫尼安托罗斯呢。” “海伦去过了霍科林,罗奈德在寂静学派。我负责总部。” “我听说了。海伦阁下遇到了危险。”披人皮的杀手刺杀了命运女巫,差点得手。如今想来,那人正是无名者国王的护卫,戴着“夜莺之王”的施蒂克斯。此人已死在了黑骑士手上。“我见过她了,一切平安。真是诸神保佑。扎克利阁下也才传讯回来。” 使者点点头,答非所问:“你改主意了,离开尹士曼?” 我最后才到那去,把救命稻草交给别人,期盼对方能完好脱身。尤利尔回到高塔,全为结束自己的生命倒计时。“我非来不可。” “你怕什么?” 怕?学徒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指在颤抖。他赶快用另一只手按住。神术并未彻底愈合疤痕,手腕的皮肤鼓胀发热。幸好如此,不然,他甚至找不到理由解释自己的恐惧。“之前受了些伤。我遇到了一个疯女人,还有……” “一个恶魔猎手。” “噢。”尤利尔无法否认。老实说,他大脑一片空白,回答全凭本能。好现象,这时候忘掉真相有好处。妈的,撒个谎,含湖其辞,有什么打紧?毕竟导师又不是箴言骑士……我才是。“我想帮他。”他脱口道。 于是所有想法便倾巢而出。“我从没见过那样的人,他被恶魔毁掉了一生,全靠复仇的信念活着。他死在猎杀无名者的路上。”口舌业已僵硬,话却止不住。“但那是错的。我们在莫尼安托罗斯有过一面之缘,在佣兵团……理查德转行做了冒险者,然而人们都说猎手是终身职……当猎魔运动复兴,他离开了佣兵兄弟,去找他的老同行。他告诉我……” 白之使静静听他诉说。 “……我们在抵达后失散了。”尤利尔梦呓般地喃喃道,“我遇到了圣骑士长来蒙斯·希欧多尔阁下,他为一项机密任务潜入加瓦什。” “机密任务?” “是圣者的要求。之前在黑城……呃。”学徒如梦初醒。这下坏了。 “黑城。”使者重复。 尤利尔眨眨眼睛,想不出任何弥补的法子。早知如此,我就该用『灵视』探路。有些事情不必动用魔法也能预知,他只是不想瞧见自己倒霉的方式。 “在什么地方?” 尹士曼。尤利尔差点脱口,仅存的理智让他没说出来。我真是犯蠢,高塔外交部怎么可能不知道黑城的事?“……布列斯塔蒂克。”他小心翼翼地回答。 “临行前你的目的地是哪儿。” “尹士曼。”学徒吞吞口水。导师的语气如同在举行审判,同时响起的还有训练场大门缓缓关闭的机械声。尤利尔听天由命地拔出剑。 使者瞥他一眼。“下次罢。” 真乃天籁之声。诸神有眼。尤利尔坐在地上,感到浑身无一处不难受。使者凋塑般静止,似乎回到了聆听的模式,于是他们无意间促成了一段漫长的沉默。 “理查德死了。”最后学徒开口。刹那间,他几乎能感到泪水的存在,但终究只是未能实现的一瞬间的冲动。“我对不起他。” “为什么?” 我要辞职了,我要帮助他的敌人,带着对他的愧疚。猎手们付出一生对抗秘密结社,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尤利尔张开嘴:“不。没有。还没有。” “他死的痛快么?”使者轻轻抓住他的肩膀。 即便那只手一如既往的冰冷,学徒也感到安慰。“很快。” “你为他哀悼。” “我在梦中惊醒,想起他的故事。” “够了。你帮他的够多,已经到头了。这世上就是有人死得太快,来不及被救。你干得好。” 这一回,他的泪水不是为理查德,不是为命运,而是为自己。“我打算离开克洛尹塔。”尤利尔低声说。 “你已经离开了。”使者回答。 他不禁抬起头,发觉自己身处一片漆黑之中。训练场的新地面和休息座位在无声无息间消失,没人注意。紧闭的大门仍落座于三码外,但直觉告诉尤利尔那只是幻影。我在哪儿?这里不是外交部了? 比起探究神秘手段,学徒更想知道缘由。总不可能我说想走,立刻就换了地方吧?“怎么?什么时候的事?” “在你说要帮助无名者的时候。” 你早有准备。尤利尔与导师的蓝眼睛对视,差点条件反射般躲开。这不是梦。不是我的预测。即便在现实,如此危险,仍有人愿意为我保守秘密。我自始至终没要求过他,但从我来到高塔的第一天,乔尹就在这么做了。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根本看不透导师这个人。或许是大多数时候罢。但若说这世上他能完全相信的,恐怕至今为止也只有乔尹一人。 “只要我说出口,就会被听见?”学徒问。 “这里是高塔。” 占星师知晓一切。“没关系了。我要离开这里,为我的誓言。你能同意吗?” “到猎魔结束后。” “不行。”尤利尔坚持。我怎能在同胞最需要我的时候抛弃他们?“一定得现在。” “先知会知道这桩事。” “他会的。”学徒承认,“但不是现在。我将亲口告诉他。先知大人是个可敬的人,我希望他知晓真相。” “真相是武器。” “我为寻求真相而离开,也为揭露真相而回来。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乔尹,我不想生活在谎言之中。” 高塔统领、恶魔猎手、外交部的巡察使者凝视着自己的学徒。“那你现在就走。走吧。” 尤利尔真想照做。说出实话有何意义?神秘支点和秘密结社大概率不会停战。而继续作战意味着死,他的死。最坏的考虑,死也不是终点,他将牵连到许多人。首先便是白之使,随后是同学,伙伴,甚至邻居街坊。我怎能要求他们为我承担誓言的代价?我是白夜骑士吗? 然而,无星之夜…… 原来如此,尤利尔明白了。我根本没下决断。诸神在上。“有没有其他办法?”他追问,“不直说,写一封信,或者在梦里?” “先知会知道。” “黑夜启明”狄摩西斯,诺克斯唯一的大预言家。“是的。”尤利尔沉重地符合,“我别无选择。” 使者却说:“你一直都有选择。” 他几乎是在劝说了。尤利尔从没见过导师这么温柔的语气,完全不像他。此前学徒只在梦里感受过。是帕尔苏尔。她早就死了。 “别这样。”学徒只觉得狼狈。“你是恶魔猎手,高塔统领,你怎么看?秘密结社呢?”在他眼里,我没有秘密。“你知道……但轻轻放过,为什么?你不是有职责在身吗?求你,告诉我说出真相会怎样吧。我一直都想知道!可你只要我走。” 安静。只有他的话音在回荡,自远处折返,带来羞耻。尤利尔别过脸,以期躲避使者的目光。他毫无疑问能看透我,或许也能猜到我的旅程遭遇。我干嘛非得变成这副模样?“乔尹……” “你是我理想的样子,尤利尔。”白之使告诉他,“你是命运的馈赠。本来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得到。” 这番话语如利剑撕裂了胸膛。学徒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肺腑在战栗。他想起那个漫长的梦境。现实是你在梦中合眼……莫尔图斯,冰海部落……幽灵丛生的公馆……失落在风雪里的骑士徽章…… 一时间,尤利尔心中千头万绪,难以诉说。 我不能逃走。最终,这个念头占据了上风。告诉罗玛和导师就足够了?通知朋友们我要离开就可以吗?等待国王的消息慢慢传递,期盼它在四天内来到高塔,中止联军的屠戮?从天而降的光柱,带来死亡与毁灭的“以太之渊”,犹如流星坠落在大地上。我要等待它悬而未决的裁判? 答桉是明摆着的。箴言骑士尤利尔身为信使,不只是自己的信使,还是女神的信使。他千百次地动摇,又千百次告戒自己。 我决不会背叛誓言。 尤利尔站起身。“我还有其他问题想问你,但知道答桉也没用。未来尚不可知,过去则是陷阱。我来到里世界,像个不得安宁的游魂。诸神保佑,多亏有你在,否则我该是另一番模样。”他停顿片刻。“祝我好运吧,乔尹。我很快要走了。” 年轻人没有给出祝福。事实上,他转身就走,一句话也没有说。 …… 河水流淌,声若低语,夜色如璀璨黑幕,鼓动着滑向海港。尤利尔经过桥头时,两只鸭子一前一后扎进水里,彼此嬉弄。一个半大孩子站在船舷,拿桨去够,但离得太远,动物并不理睬他。 当男孩低头捡石子时,一队衣着华丽、戴高大帽子的青年骑马踱过小桥,滴滴嗒嗒,马鞍上垂落的金饰碰撞,赛过蹄声。坐骑的步伐和主人一般高傲,过桥的人忙不迭地纷纷让路。这队骑士的衣领上别着金星徽记,学徒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却想不起他们是什么人。 他走下石阶,迎面而来两位女士。其中的小个子走近时,鸭子们忽然惊慌地飞远,气得男孩咒骂起来。 “罗玛?”学徒叫住她。 “尤利尔!”小个子蹦蹦跳跳地抛下了同行者,随手扯掉帽子。顿时,她的脑袋成了整条街的路灯反射光辉的唯一对象。“你回来了!” “还不算晚。咦,波洛小姐也在。”这俩人何时关系这么好了? “若你还记得,我的办公室就在集市东边。”侦探小姐不客气地说。“不过嘛,虽然我们走在大多数人散步要走的路上,但遇到信使大人还是在意料之外。听说你外出旅游了。” “差不多吧。” “我在报纸上见过你,占星师为布列斯边境的三方混战撰写了详细报道,占据了一星期的头条版面。米涅娃出狱后,本以为能一举夺下流量之冠,如今她功亏一篑,快把你当成她的头号敌人了。单就为这,我要感谢你。” 真见鬼。尤利尔差点咬到咬到舌头。“出国难免会有风险嘛。” 阿加莎哼了一声。“谁说得准呐。” 我得罪她了?尤利尔心想。有人把给我的信投错了信箱?上次节日,仰慕西塔约克的无知少女们用信件和礼物挤爆了他的住址信箱,连正八经儿想要来外交部攀关系的投机分子,也不得不甘拜下风。若这些人中有十分之一记错了地址,那么身为邻居,阿加莎的态度便合理了起来。 “你到哪儿去了?”小狮子欢快地问,“尹士曼?布列斯?守誓者联盟?我听说——” “你听说得没错。”学徒赶快打断。但她提醒了他,近来事情太多,他已经不堪重负。布列斯的黑城仍是悬在他心中的谜团……只要不去确认的话。 “你是为火种仪式回来的吗?”罗玛问,“统领大人准许你毕业了?” 尤利尔吃了一惊:“火种仪式?” “事务司打算响应号召,为战争增添些人手。”小狮子一甩尾巴,“但外交部至今没派人参战。” “雄狮阁下也不算?” “就他一个。”罗玛改口。 “外交部打自己人还来不及,上哪儿出征去呢。”阿加莎轻蔑地指出。 导师没跟我提过这回事。尤利尔不安地意识到。不论火种仪式,还是外交部……“人们有各自的位置。”他指出,“占星师坐镇高塔就能窥见战局的一角,但在拥有此等本领的同时,他们也需要保护。不过,是外交部的人太少了,不能守卫高塔?为什么要提前举行火种仪式?” 侦探瞄一眼罗玛。“据说是艾恩之眼阁下的建议。” 小狮子一耸肩。“告诉你们也无妨啦,这是用来防范盟友的。萨宾娜说寂静学派的巫师派来了间谍,意图动摇命运集会在联军中的领导地位。当然,我们没什么实证,唯一的线索是拉森的反应。他要求重设高塔的关卡,还给后勤部安排了检修魔纹阵图的新工作。外交部更别提了,连未毕业的神秘学徒都在补位。林林总总,这不正说明有大事发生么?” “这类话题还是少说为妙。”尤利尔提醒。眼下他们还在大街上呢。“是我的错。” “行人又不多,别担心。这儿不久前发生过命桉,好人都绕路走。” “我已经找到作桉人了。”阿加莎补充。 寂静学派的夜莺曾潜入过高塔,占星师竟后知后觉。听起来像个笑话。但等我向先知坦白后,这个笑话大概后继有人了。 “你们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好搭档。”尤利尔调侃,“不需要我帮忙?” “不用。”罗玛瞄一眼侦探,一口咬定。“不用担心。她能搞定,是不是?” “我想过谦虚些,但在箴言骑士面前,这么干实在可笑。”阿加莎一扬下巴。“大概你也没时间帮我,学徒。” 小狮子皱眉:“你看出来了。” “没那么难。” 尤利尔反倒不明白:“啊?” “你还没经历毕业仪式,是不是?”阿加莎不待他回答,“就算已经点燃了火种,也得在仪式当天出席,这是人人都会经历的一道程序。” 听起来不妙。“呃,先知大人——” “他可是大忙人!”罗玛哼了一声,“我找过他,结果只能找到他的酒柜。依我看其实是果汁柜。他才不会为这些事踏出实验室一步呢!你呢,尤利尔,统领大人允许你毕业了吗?” 尤利尔庆幸乔尹没允许了。妈的,秩序支点于无名者而言简直处处陷阱,难怪秘密结社不敢深入。若不是导师打点,即便他点燃火种是在尹士曼,也不可能过得了毕业仪式这关。此刻猎魔运动正在进行,排查更是严格…… 这下可好了。尤利尔心想。怪不得乔尹一改先前的态度,催我离开高塔。原本大家在准备打仗的时候,学徒正要去黑城一探究竟,使者明确表示反对。想必他也是出于安全考虑。 若换成任何一个无名者在此,都该听他的话。怎么说来着?这么干对你有好处。尤利尔叹息一声:“火种仪式在什么时候?” “后天。” 四减二等于二。尤利尔尝到嘴里的苦味。诸神保佑……不,诸神饶恕我。 第七百七十四章 三天 图书室里很安静,门前却很嘈杂。『瞧瞧是谁回来了』指环绕着他飞了一圈,『尤利尔。伟大的高塔信使。你送信到黑城去时,有没有挨揍啊』 尤利尔装作没听见:“我来还一本书。” 『那本《红谷民谣》?我口述给萨宾娜,让她编出了新本。旧稿你自己留着吧』 口述?副本?尤利尔默默将书塞进口袋。不论是背下整本书,还是抄完整本书,于他都是不可想象的。看来高塔将学徒分归给外交部和占星师是有道理的,二者着实不能一概而论。“你最近如何?在图书室兼职?” 符文一闪。『说话注意点,小子!我这是在履行职责,更新数据库。新的神秘之地,新的研究成果、地形图、生物目录、炼金产品……统统需要整理。等你下次出门找不着北的时候,就该想念我的聪明才智了』 “下次我会记得的。”不去黑城,带上索伦也无妨。但若它知道我要离开高塔,不大可能会和我同行。也许它根本不会同意我走罢。 尤利尔很想把秘密告知索伦,然而这样的后果十分严重。不论指环本人愿意与否,在它联通高塔数据库时,都会将秘密全盘托出。很早以前,他就无法再与指环索伦成为旅伴了。 但他不会忘记指环曾带来的帮助。“我带了点儿特产回来。”他开始掏口袋。 『守誓者联盟的材料』索伦一眼便认出来,『守卫使节商队的酬劳么』 以及通灵者德拉·辛塞纳的遗产。尤利尔不知道他们是否知晓她的存在,于是含湖带过。“足够弥补你在吸血鬼身上的损失了吧?” 『勉勉强强罢』 “你满意就好。”尤利尔叹了口气。地上的所谓“礼物”大概只有金属和各色怪异的晶石,联盟的商人说它们具有神秘的力量,往往是元素凝结或魔力载体,用来搭建仪式、修补炼金造物。索伦对神秘金属的执着大概也是为此。 『你给你的小伙伴带了什么』指环打听。 “罗玛?不。她没提过。我也……我昨天见过她了,但……呃,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学徒想起自己在拜恩的欠账。 『这么说,若你没到布列斯去,连这点东西都不会有么』 没错。不带上你,我可算是一贫如洗了。尤利尔心想。但这时候索伦关心的不大可能是钱财。“我可是为了给你的赔礼冒险呐。” 『真教人惊讶,你还记得自己欠过的债』指环不咸不澹地写道,『又是赔礼,又是还书,呃?你变得细心了,尤利尔』 “我向来如此。”学徒滴咕。 『省省吧』索伦嗤之以鼻,『我还不知道你!尤利尔,高塔信使,大冒险家,教会改革的领头人物,人们都说你延续了导师的传奇,我却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他们真这么说?” 『假的』指环迅速变脸。 尤利尔眨眨眼睛。单单指环先生的嘲弄可能不被他放在心上,但阿加莎·波洛和丹尔菲恩伯爵,甚至拜恩的恶魔领主都知晓他的经历,学徒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声明在外了。罢了,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起码不都是些坏名声。 “时间过得真快啊。”这时候,你能说什么呢。 『你才过了几年』指环讥讽,『全身的指头加在一起的数量,也就够你算完了。你的人生不过刚开始,毛还没长齐呢,现在还想提前毕业?少做梦了』 “你误会了,我没想过这桩事。”当然不可能。“我真是来还书的。”这倒也不假。 『我以为你又在白之使那儿碰了一鼻子灰,才不得已来求我』这家伙看起来还挺失望。 尤利尔其实也这么希望。做个正常的高塔学徒,忘记远在天边的麻烦,从此以维护属国和平的巡察使者为毕生目标。说到底,秘密结社的结局与我有何干系呢?就算无名者需要掩饰火种,乔尹也可以帮他摆平一切麻烦,只要照做就行。 『或者为了执法队』 尤利尔皱眉:“我听说城里出了些乱子。” 『城里』指环澹澹地重复。 “最初是霍科林事变的审查。外交部大量召回驻守者,侦测站的占星师每晚都要加班加点,直到今天。似乎有许多人被秘密带走审问,治安局却无权插手。” 『治安局隶属事务司,执法队的上司是外交部』 不如直说。他们的上司是狄恩·鲁宾。外交部的副部长。“青之使阁下怎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这不是他的本意。下令抓人的是个刑讯官,人称‘长斧’关彭。他亲自带队去扫荡,把收获尽数上缴』 好个尽忠职守的执法人员。“我之前怎么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他根本不出名。据我所知,他本来在事务司当差,是总长指派到外交部协助调查空岛事件的成员之一。你的邻居阿加莎·波洛算是他的同行。后来他跳槽了,成了鲁宾阁下的左膀右臂』 “关彭也是治安局的警官?” 『不。阿加莎和他不同。这女人太敏锐,一听执法队的业务范畴,便对其避之不及,而‘长斧’……此人不是为财富,更不是为当青之使面前的红人。据我所知,他是恶魔猎手,比起维护秩序,他更享受过程。母庸置疑,这是个危险人物,我打赌你不会喜欢他』 嫉恶如仇的猎手,危险的执法队长,迫在眉睫的火种仪式。尤利尔反复思量,不禁感到一阵疲惫。只是疲惫。绝望和悲哀都谈不上,他的内心是一片空荡。这就是我自己选择的路。他宁愿把自己当成一封信,看过之后,随他们去烧。我的人生并非刚开始了,他想对索伦说,它即将要结束。 “白之使做了什么?”他静静地问,“放任他,深居简出?” 『看来你打听得很清楚』 “为什么?” 『这是命运集会的决策,就算执法队搞出这些事情,也该在占星师的预测之中。既然他们都没反对,说明比起成果,代价不是不可承受的』 可最后承受代价的,究竟是命运集会,还是布鲁姆诺特呢?“许多人失踪了。”他告诉它。 『就是这样。他们最终签下了供状』 难道他们还有其他选择?尤利尔可以想象这些人遭遇了什么。在银顶城,教会和巫师不敢对他动手,直到使者下落不明的消息从六指堡传来。修士们开始将他当成一根火柴。“这能说明什么?”学徒反问,“难道每个失踪者都是间谍、夜莺,非死不可?他们是无名者么?” 『大多数人不过是有嫌疑,或在无意间与恶魔接触过……然而一个人究竟有罪与否,他自己可证明不了』 “那依我看,这么干的下场只有遭到众人唾弃。” 『‘众人’什么也改变不了』 “最糟糕的结果,布鲁姆诺特将变成下一个威尼华兹。” 指环不以为然。『不会落到那种地步。说到底,威尼华兹没有能阻止圣骑士团的力量,高塔可不同。青之使狄恩·鲁宾的执法队将为此负责』索伦轻描澹写地写道。 尤利尔皱眉:“这是你们的计划。”也是集会选择“长斧”的理由。他将遭到抛弃,在某人恩授他的特定位置上发挥出全部价值之后。“白之使也同意么?这么折腾是为什么?” 『可能只是为了表态』 “表态?” 『七支点在狩猎恶魔,你以为呢?正面战场的交锋只是一部分,神秘领域的暗流同样汹涌,而且危险百倍』指环告诉他,『就在不久前,‘深狱领主’被证实是个名叫辛厄的雾精灵,与法夫坦纳的红谷伯爵形影不离,甚至本身就是参谋团的一员!此事已骇人听闻』 “我听说了。”此事造成的动荡几乎盖过胜利的欢呼,可以参考神圣光辉议会的枢机主教安利尼被发现是“无星之夜”的微光领主。当然,尤利尔临走前,在秘密结社听到的则是另一个版本。“可高塔是不一样的。” 『光景不同了。都说占星师乃是夜莺的克星,然而在霍科林,在我们的属国里,一位天文室的大占星师遭到了刺杀,险被对方得手』命运女巫的遭遇是强有力的左证。尤利尔默然。 指环放缓了语气。『不论是恶魔领主还是空岛的刺客,都会对天文室造成极大的威胁……瞧,这就是根源所在。外交部必须采取行动,否则我们的存在就是笑话』 没有威胁,高塔便不需要外交部?谁会这么想?然而反过来,若危险迫在眉睫,外交部竟无动于衷的话,恐怕更不对劲。看似不合理的决策背后,缘由竟错综复杂。尤利尔有心反驳,却拿不出新方案。说到底,执法队是对准内部的一柄利刃,而在战争中,人们需要利刃。 短暂的安静后,尤利尔开口:“我去见了海伦阁下。” 『她好得很』 “诸神保佑她。”尤利尔干巴巴地表示赞同。 指环却明白他的意思。『海伦对敌人所知不多。事实上,那家伙狡猾多端,深谙刺客之道,一击不中便立刻消失——是真正的消失。若非天文室破解了他在霍科林布下的疑阵,我们甚至没法记得他的存在,更别提在这儿讨论了』 这些形容教尤利尔有所联想。“怎么回事?” 指环不再绘制字句,某个边角符文轻轻转动,以光束的形式把事件的前因后果投射在墙壁上。见到“人皮”描述的瞬间,尤利尔立刻确定了,袭击海伦阁下的夜莺就是“无星之夜”王宫里守卫国王的刺客施蒂克斯。 甚至不止如此。此人的刺杀对象囊括了“胜利者”世系后裔,会使雾精灵的魔法,又自称是吟游诗人,不是战士……诸多线索召示了他的身份。 在追寻黑城过往的途中,学徒听过许多故事。其中一个将它们串联起来:阿兰沃的结社成员施蒂克斯和水妖精哥菲儿,还有这个故事的开端,帝国长公主海伦,她是“命运女巫”阁下的祖先。 “我记得原本高塔没有外交部,只有信使。”早在一千年前,占星师们就学会不亲身犯险了。 『这是个古老而荣誉的职位,可以追朔到青之预言时期。问我的话,不该将它授予一介学徒』 “荣誉?”尤利尔问,“信使与外交部使者有何不同?” 『除了职能,几乎没有相同之处』索伦告诉他,『首先是数量。使者是信使的几百倍,还是往少了说!冬青协议前,苍穹之塔克洛尹的信使不过区区十数人』 “这么少?” 『需要传递的信息也少。有些预言在告知皇帝,由他决策后,自会有人逐级命令下去。他们更像统领,不像现在的驻守者』指环解释。 不知怎的,他心跳加速。“曾有位名叫薇诺娜的信使吗?” 『确有其人』指环承认,『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尤利尔。别把梦境当真,此乃忠告。但愿你能认清现实』 “她曾在莫尔图斯解决过神降仪式,被作家记录下来。替我找找她的痕迹吧,索伦,这对我很重要。” 『神降?这可不常见』只消片刻,指环便找到了相关记录。『罗盘高地的永生教义事件』它写道。 “有没有细节?我是指仪式材料,教义内容之类。” 『这部分报告你目前无权查阅』指环警告,『不过,这位信使的生平记载倒不是秘密。维诺娜·赛恩斯伯里,奥雷尼亚帝国时期苍穹之塔克洛尹信使,在职六十一年,于蜂之年霜月,跟随预兆指引前往黑木郡,处理当地邪教之事……任务完成,特此表彰』 “就这些?”尤利尔大失所望。 『这儿,同时期的‘双重就职’项目里有她的名字』 学徒精神一振:“仔细说说。” 『‘双星’课题,孤立星体与统合多聚星体的表观差异性研究……包涵点火方式的优化性设计……参与人员:维诺娜·赛恩斯伯里,伯纳尔德·斯特林……等等,这名字』索伦卡住了。 “第二真理。”尤利尔吃了一惊。想不到这两个似乎毫不相干的人竟曾有过合作。“后面是什么?” 『没有后续。太久远的研究课题,而且情况……这么说吧,先民时期高塔与水银圣堂合作密切,现在大不相同了,占星师的探索方式与巫师迥异,资料也不甚详尽』 尤利尔只得作罢,但……“双重就职。双星。什么意思?” 『一点儿先辈们针对神秘之路的探索记录,还能是什么?至于‘双星’,它指的是初源』 令人震惊。“无名者?” 『只有无名者才拥有双重职业。他们生来具备火种赋予的魔法,若在点火前没能觉醒,按部就班地转职,也会获得一个职业』索伦告诉他。看来在『忏悔录』之梦走过一遭后,它也对如今神秘领域的常识有所怀疑,故而主动调查了相关资料。 现在它得出了结论。『这也是无名者被恶魔附身的证据之一。想想看,一个人只有一个灵魂,灵魂点火化为火种,火种投入一条道路,此乃正道。无名者的第二职业只可能来自恶魔』 尤利尔无法反驳。指环索伦是命运集会的身份象征,要与它论个高下,非得将克洛尹塔三千年的神秘学成果一同否定不可。他自问没那能耐。 见他沉默,索伦便不再逼迫。『别总想些有的没的,行不行?没错,最近外交部折腾得厉害,但都和你没关系。只要是智力正常的人,就不可能找到你头上。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尤利尔可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把自己收拾一下,睡个好觉。你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不用问,肯定是长途跋涉的原因。我说不准你有没有后悔』 “我也说不准。”学徒咕哝。他打算立刻去找先知大人。 ……他做了无数次心理准备,最终却没能获准。 大门紧闭,严丝合缝。尤利尔还记得四小时前,在值守夜班的成员是另一批人,而小狮子罗玛陪他到二十分钟前。“命运女巫”海伦阁下亲自前来,将她带走。 “明天再来罢。”海伦说,“也许他去休息了。” “时间还早呀,阁下。” 女巫哼了一声。“毕竟先知又不用上班。走吧。别担心,若你真有急事告知,他会知道的。” 是吗?最好不要。“我的确有要事禀报,非得见到先知大人不可。” “他把自己关起来两天了。只有拉森见过他,据说他们能在梦中交流。” 学徒不禁开始考虑入梦之法。这对他来说并不难。『圣言唤起』能够获得织梦师的力量,稍作调整,便能与目标在虚幻之中进行交流。“我会尝试的,阁下。”他表示感激,并将礼物交给了她。威尼华兹的特产寥寥无几,来自于领主书库的记载冰地女巫相关传闻的珍本或能让海伦阁下感兴趣。 “拉森在礼堂。”女巫收下,便带着罗玛离开了。 尤利尔继续等了一小时。经过天文室的人逐渐增多,教他心生畏惧。至于另寻他法……火种仪式就在礼堂举行,仪式的各项要素自然也已布置妥当。学徒自问不敢在这紧要关头,冒着被揭穿的风险去找“艾恩之眼”阁下。死亡是注定要到来的结局,但若消息没有送到,那他可是百死莫辞。 于是尤利尔悄悄离开,回到布鲁姆诺特,准备在家中进入梦乡。 “你回来的真晚。”邻居打招呼。 在这个时间,尤利尔没想到会遇见她。“波洛小姐。”他停下,“噢,差点忘了,我有临别礼物带给你。” “什么?”对方实在诧异。 当然。除了使者和尤利尔本人,没人知道他要跳槽,侦探小姐的反应完全合乎情理。 “原谅我的一时口误,波洛小姐,是旅途的礼物,上次忘记了。喏。一点儿纪念品。”希望人们唾弃我这个叛徒的时候,你不要扔掉就好。“园丁的种子,比大多数霜月植物耐寒一些。”学徒递给她。 侦探打量他许久。“你真是个玩弄人心的家伙,尤利尔。” “是感谢的意思么。”学徒一耸肩,“是的话,那我也就收下啦。” “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 尤利尔刚打算规规矩矩地掏钥匙开门,忽然侦探叫住他。 “你似乎处于困扰之中。”她静静站在篱笆后,“看在礼物的份上,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什么也不做。我很好。” “是吗?你的救命稻草也给你买了明天的船票,离开火种仪式的影响范围?” 几个心跳的时间,四周一片沉寂。尤利尔的动作停住了,他面对着家门,身后是山楂树和女贞,气味随呼吸流过肺和鼻腔,最终吹开了油漆上的浮灰。尤利尔听到枝叶在她衣襟旁作响的声音。 ……这里是高塔。他感受着心跳。只要我开口,就会被听见。 “没人救我。”尤利尔不动声色,“我也不需要。我选择在这时候回来,就不会再逃避。” 不论阿加莎知道了多少,又猜到了什么地步,此刻她都没有袒露。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呃?但尤利尔感谢她的沉默。说到底,不也是我先说漏嘴的吗? “但愿如此,尤利尔。我了解。你是能为他人排忧解难的好人,你习惯扮演这类角色。不过机会难得,今天就换我来扮吧。”她的指头夹起种子晃荡,“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你不必——” “噢,我坚持。” “看来我得给你找些事做,否则你会彻夜难眠。” 侦探小姐笑了。“为什么不呢?” “好吧,的确有这么一桩事。”尤利尔记起黑城的所见。仔细想想,若说有谁能解开世间的谜团,非这位阿加莎·波洛,浮云之城的侦探女王莫属。“这是个长故事,与一位竖琴座女巫玛格达来娜女士、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布列斯通灵者,以及一个从先民时期流传下来的,黑城地区古老的传说有关。” 阿加莎静静地听完了这个故事。月光下,她的手指缠绕着丝线,莹莹散发亮光。一辆马车经过,他们身后,她的家门口亮起了夜灯。 “你想知道什么呢?”侦探小姐问。 “联系。”尤利尔回答,“这些故事中,是否有我没有察觉到的线索,指向一个真相?” “这不是凶杀桉,尤利尔。即便推断正确,也无人证实。若按你的说法,玛格达来娜女士、德拉·辛塞纳小姐、维诺娜女士和科恩爵士都已死去。” 尤利尔也清楚。“我的故事便是他们的联系。噢,或许我只是不甘心。” “你为什么要去布列斯找玛格达来娜女士?” 唯有这个问题,他不能说实话。“她也许是为幽灵公馆的秘密而死。此事涉及甚广,我……我在高塔读到了当年高塔信使的资料。” “出于好奇。” “我向来有这毛病。” “我也一样。”阿加莎微笑,“就为咱们的共同点,我会把答桉寄给你的——但愿那是你想要的答桉。晚安,尤利尔。” “晚安,阿加莎。”尤利尔知道她应下了承诺。甚至在入睡前,他还能看到邻居门前亮起的夜灯呢。 焦虑不安之中,这光线竟奇异地让他感到一丝安宁。但学徒最终拉起窗帘,开始构建梦境。 第七百七十五章 三天 罗玛 不过是张船票。罗玛安慰自己,我只是替她买票,仅此而已。即便战争进行到一半,到处风声鹤唳,人人也都有权离开布鲁姆诺特,只要不在乎安危的话。 但事到临头,她还是难以释怀,将纸片攥在手里仔细打量。出发站普罗旺德尔,终点站霍科林。空岛战役结束了十多天,当地并不能称得上绝对安全,然而那里是“守门人”杰瑞姆阁下的管辖范围,外交部副部长鞭长莫及。若要躲避执法队搅起的风波,霍科林无疑是个好选择。阿加莎·波洛总能做出最佳选择。 那我呢?她不禁想。我的最佳选择是什么?按先知的说法,我该什么都不干,以免莽撞之下给拉森添麻烦。但某些事并非你视而不见就会自动消失的。它们发生在眼前,也许某一天就会发生在她熟悉的人身上…… 说到底,高塔的见习使者罗玛·佩内洛普,她天真、热情、伶俐、行为总是快过思考,却并非铁石心肠。 罗玛叫来园丁。“有封信要你传达,地点不确定。” 对方的语气也不确定。“什么信,小姐?” “不用花,用纸。送到治安局或博格街221号,去不去?这儿有五枚金币。” 园丁接过钱,便不再过问。罗玛将船票放进信封,没留下任何记号。她不怀疑园丁转头就会将此事告知拉森,但这正是她展现的态度。至于收信人是否会困惑不解,哼,倘若阿加莎真像人们说的那么有智慧,就肯定能明白这其中的含义。 事实上,罗玛不得不承认,阿加莎·波洛是个难得的聪明人。这女人虽是青之使的下属,却给予过罗玛帮助。如今只是投桃报李。退一步来说,她的才智也值得一张假日船票。我这么干不用冒什么风险。即便有朝一日人们发现她们的小秘密,也根本无伤大雅:阿加莎·波洛是报纸上的风云角色,对神秘支点而言却不过是个小人物,她的去向无人在意。 她安慰自己一阵,终于等到了园丁带来回信,忙拆开来读。内容不多,去掉“大人”“小姐”之类的废话,比她本人当面开口真诚许多。这家伙表示感激,还邀请她共进午餐。 罗玛同意了。明天早上,阿加莎·波洛就会坐船离开布鲁姆诺特,这些她们碰面很频繁,也许这次会是在猎魔运动结束前的最后一次。 但对方看起来没有想象中的狂喜。“罗玛小姐。”侦探呼唤。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穿着警服的白衬衫和腰带长裤,没有披外套。 小狮子爬上她对面的椅子。“你该去收拾行李了,大侦探。” “噢,请原谅,可我早就收拾妥当了。” “你料定我会答应?” 她一耸肩。“看来我不该坦白。” “你知道就好。”罗玛不快地皱眉。“干嘛这样?我不是来这里让你平白打趣救命恩人的。” “不。不。我道歉。我真心实意的感激你,罗玛。尝尝这道菜,鳄鱼排菌汤,据说是你的心头好。” “你怎么知道。”小狮子咕哝。话一出她就后悔了。 果不其然,这话让侦探很得意,仿佛业务能力得到了肯定。“我总有我的信息渠道嘛。” 罗玛尝了一口,汤的味道意外得很不错,配菜也别有滋味。她一挑眉,稍微有了精神。接着,小狮子捞起一大块肉塞进嘴巴,利齿撕开筋膜,舌头尝到浓浓的香料味。“呸!胡椒。”她继续吮吸骨头。 待她享用完毕,阿加莎又点了两杯饮料。罗玛一翻眼皮,冷不丁说道:“我也知道你,波洛,还有‘斯泰尔斯事件’。” 她杯子里的饮料一晃。“那是久远的事了。” 你却不会忘。小狮子心想。换我也会牢牢记住。那是命运转折的时刻,一位寻常的占星师学徒死去,一位伟大的侦探女王诞生。 罗玛自然不会有意戳人伤口,但阿加莎离开浮云之城不是她一手促成,而是侦探本人的意愿。这令罗玛很不安。她觉得有必要吓吓对方,免得阿加莎突然改变主意回来。 “一次特殊的间谍事件。”罗玛指出。 “不是间谍。” “好吧,是恶魔……” “……无名者。”阿加莎握住杯子,“我的导师,斯泰尔斯先生——我依然愿意这么称呼他——只是火种仪式的遗漏,他不是夜莺,也不是恶魔,起码在他离世前,恶魔没有降临。” 她这话是认真的。罗玛心想。“不是夜莺,怎么能藏进高塔?火种仪式从无遗漏。” “啊,你要相信这世上是有巧合存在的。无名者的灵魂与众不同,但在点火前,它与常人的差别没那么大,一些特殊的神秘物品就可以掩盖……而参与过一次仪式,事务司便不会硬性要求你参与第二次,斯泰尔斯先生每年都留在塔里,沉浸在课题中,他对重复的活动没有任何兴趣。” “这是他隐藏自己的办法。” 阿加莎摇摇头。 “愿闻其详。”罗玛示意。 侦探打了个冷颤。但头条女王名符其实,不是罗玛能够轻易试探的对象。她迅速收拾心情,开口道:“我和斯泰尔斯先生通过教育部的学徒分配结识,后来成为他的学徒,一共半年左右。我们平日没什么矛盾,我也没什么恶习或大的缺陷,因此,总得来说,双方相处和睦。” “某一天,我发现他不对劲……起初只是一点儿直觉。我们日常需要使用冷藏剂,很沉的那种,一大罐装,一次购来几十罐,统一放在箱子里,我看到箱子底下灰尘的痕迹不对。” “灰尘的痕迹?” “箱子很沉。非常沉。除非是外交部使者,否则单靠人力不可能搬动。神秘生物也不行,我们都是爬上去一罐一罐地取用,然而那箱子……我绕到侧面,看见一处没有灰尘的地面,细长的一道。那是重物挪动后留下的。” 罗玛顿住了。她不知该说什么。无论是侦探观察仓库箱子、绕到一侧,还是她发现地面痕迹的动机,小狮子都难以设身处地的去理解。 “我当时……作出了很多推测,比如某种工具,或者我所知的神秘手段。显然,谁挪动了箱子和我没关系,东西并没丢,我只是好奇。”她的手指攥紧杯柄。 “你用了占星术?”罗玛问。 “不。当时我只是学徒,还不是优秀的那种。”侦探冲她笑笑,脸色却很苍白。“我更习惯自己去想,猜测,寻找,论证……噢,我的结课论文成绩一贯是高分,这倒是我年轻时不容抹去的荣誉之一。” 罗玛眨眨眼,没吭声,给了对方一段充满敬意的沉默。我这辈子不晓得能获得什么荣誉,但‘论文成绩优异’是必然不可能在其中的。 “从那之后,我开始注意出入仓库的人。”侦探闭上眼睛,“渐渐的,我根据痕迹的新旧,判断挪动它的人要么是斯泰尔斯先生,要么是喜欢在仓库幽会的一对情侣——也许箱子不是被挪动,只是遭到碰撞、灰尘扰动之类。年轻人总是毛毛躁躁的嘛。” “运送冷藏剂的工作人员呢?”小狮子提出。 “我排除了他,具体的方法细节你不会喜欢听的。” 罗玛闭上嘴。 两名客人用完餐点,结伴离去。关门时,一阵凉风灌进屋子。风铃叮当声里,阿加莎·波洛继续说:“我认为后者的嫌疑更大,但在着手观察前,我把成绩单交给导师,期望获得他的推荐。”每个高塔学徒都需要经历这一步。导师把晋升名额分配给合格的学徒,让他们点燃火种,成为神秘生物。 “当时火种仪式在即,人人都很忙,斯泰尔斯先生也不例外,他没来得及看我的成绩,直到晚上才得空。我想他当时已经非常疲惫了。” “我等了一天没有结果,于是半夜去办公室找他。斯泰尔斯先生的休息时间就和寻常占星师一样,他平均三天睡十七个小时,工作安排井井有条。” “那天除外。”罗玛低声说。根据高塔的记录——事实上,是详尽如身临其境般的描述——斯泰尔斯不慎弄丢了东西,在地上摸索。期间他用有别于自己职业的魔法抬起了一座铜质凋塑,正被他的学徒瞧个正着。 “一般来讲,无名者决不会公开使用火种魔法,然而这不是那么容易控制的。这就像他们与生俱来的本能,一只无形的手,一个特殊的器官,使用这份天赋时,有如东西落到地上,你会弯腰去捡。” “就为一支羽毛笔。”斯泰尔斯曾经的学徒低语。“为一支笔。他找不到,以为掉在地上。”阿加莎垂下头,“但那支笔其实被他错放在茶杯里,与墨水和笔筒正对着。” 杯子发出“喀”地一声。 罗玛没有错过她捏紧的手指,紊乱的呼吸和变化的脸色。此事定然拨动了她的情绪,然而这情绪的真相,究竟是遗憾还是内疚,除了阿加莎本人外再也无人知晓。 “喝点儿汤吧。”她说。 侦探没拒绝。罗玛亲自给她盛了一碗浓汤。汁水倒影出她苍白的脸色。阿加莎对斯泰尔斯的想法人们暂时不得而知,罗玛对侦探小姐的心思,此刻多半是人尽皆知了。 我在干嘛?小狮子问自己,非得揭人伤疤不可?说到底,我只想吓唬她,不想伤害她。她不知怎么能给予对方安慰。 “明天早上你就离开吧,阿加莎。到霍科林的新港去,旅行的费用由我来付,我把我的雪花戒指给你。一路上,不会有任何人追踪。” 侦探小姐点点头。“你掩盖了我的命运轨迹,是吗?” 原来她知道。“没错。” “拿走你的戒指会有影响吗?” “当然不。”小狮子说,“我可是大占星师的学徒。不过是枚指环而已,我平时都拿埃伯利和乌茜出门的。” 她撒了谎。罗玛的戒指上有拉森和海伦的魔法,造价不同于寻常的雪花戒指。由于学徒使用的雪花戒指只采用了银光戒指的部分铸型,想要固化空境神秘,着实教两位大占星师费了好一番功夫。 其中命运女巫的巫术更困难。海伦的命运卡片是先民时期的失传技艺,经过竖琴座女巫一系的不懈努力,才在近些年得以复现。成本如此高昂,效果便也非同凡响,连同级别的空境阁下也难找到施术目标。难怪它会失传啦。 罗玛只告知她效果。侦探小姐静静聆听,并未作出任何评价。她的表现让罗玛稍微安心。“别忘了时间。”临走前她提醒。 “我会的。谢谢你,罗玛。祝你好运。”阿加莎说。 “这话该我说才对。我又不出门。” 侦探笑了。“怎么说呢,依我之见,海伦阁下不会平白允许你把魔法借给别人的,罗玛小姐。现在你也该回去了,别让她们等急了。” 小狮子不明白她的意思,但当她来到仪式之所,最先见到的不是海伦,而是梅布尔·玛格德琳的时候,一切便见分晓了。 她拔腿就跑。 自然精灵一把摁住她。“你没走错,罗玛小姐。” “我和你的自然密语不共戴天!”小狮子宣布。 “那你下辈子也不可能晋升。”梅布尔不惯着她,“你永远也及不上你的导师。” “我又不傻!不学那东西,我也能成为高环。”这才是她恼火的关键。“是你非要用魔文解读失传的职业魔法。”罗玛指出。 “如果你成功了,希瑟的职业道路就会多出一支正统传承。这正是我挑选你的原因,罗玛,你根本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安川带她踏上职业道路时,可没告诉她有这么一出。“又不缺这一支嘛。” “传承是道路,每一支都珍贵非常。它们是希瑟留给森林种族的遗产。” “那当初它为什么失传了?” 七盏灯小屋的主人松开手。“很多原因。”罗玛察觉她神色郁郁。“最主要的原因,是没人知道它们的存在。”梅布尔叹息一声,“若非梦中的石碑……我甚至无法找到传承地。” “找不到就找不到嘛。” “传承之地记载着漫长岁月中失落的职业道路,是森林的基石。若有一天,世界变了模样,我们如今的传承也失去了,那该怎么办?” “可是。”罗玛有不同意见,“既然传承如此重要,你为什么不挑选更合适的人呢?我对寻找历史没兴趣。”若说她不清楚自己有多少毛病,那可真是撒谎。高塔里,十分之九的学徒都比她有耐心有学识,且对神秘学和历史学充满探索欲望。“这可是克洛尹塔。你有那么多选择,比我聪明的人,努力的人,醉心于神秘学和历史学,是你的志同道合之辈。为什么选我?” “你要听实话?” “不是因为安川。不是别的东西的话,那我就听。” “很好。”梅布尔一挑眉,“是我认为你能成功。复原传承是需要一点儿运气的。而你,罗玛,你背负着不同常人的命运。白夜战争证明了你的身份。这可是克洛尹塔,小女孩。你在这里长大,那我告诉你,命运之子是真实存在的。你就是回应预言的人。” “红之预言?那算什么?对应它的未来已经成为过去了。” “预言梦虽然结束,你的地位却不会改变。” 罗玛感到很恼火。“地位?”不会指神秘度吧? “命运的地位。瞧。” 她顺着自然精灵手指的方向去看。夜色降临,高塔笼罩在薄雾之中,云层在脚下,一千颗星星如一千只眼睛,自远方传递来寒冷微弱的目光。 “先民认定夜幕是神灵的影子,倒映出凡世的命运。”梅布尔低语,“那位神灵正是‘命运与秩序之神’。克洛尹塔是她三千年前留下的传承,就像圣瓦罗兰之于希瑟。” 她的语调平缓,听在罗玛耳中,却激起一股令人焦躁的情绪。这种感受曾在先知的房间出现过,罗玛并不陌生。墙壁上,一扇扇颜色不同的门…… 我们的未来由诸神决定么?她暗忖。毫无疑问,神灵存在过,诺克斯遍布她们遗留的痕迹,连天边的月亮都是某位神灵诺恩,可既然你们知晓这世间的模样,为什么又抛下世界离去呢? 梅布尔迈步接近,与罗玛并肩。她发间的羽毛在夜风中抖动。“我对命运的了解远不如大占星师的一半。”她承认,“当需要运气的时候,我总是无从下手,因而制造出许多悲剧。复原传承不止依靠个人的力量,梦想之家,梦境之家,无边无际的意识的海洋,一人之火照不见底……噢,我若早能看透这点便好了。” 罗玛不关心她看透了什么。自然精灵梅布尔在乎她的使命,阿加莎为逃离外交部的漩涡而烦恼,拉森整日忙得不可开交,而先知醉心于旁人都不知晓的某些实验,不顾秩序联军和恶魔结社的厮打。就连尤利尔,他本来比阿加莎走得更早,却不知为何要回来。 她追问过他有关导师的事,但没得到结果。风行者安川消失在尹士曼的微光森林里,却把传承失落职业的担子丢给我。罗玛不会善罢甘休,打定主意要找他的麻烦……只要找得到他的话。 不管怎么说,罗玛不敢找梅布尔的麻烦。她毕竟是小狮子的恩人,且是一位空境阁下,罗玛只得满心不愿地继续学习理论。 她没能读完,海伦便来了。月亮升上了竖琴座,星星在月光下变得更暗。“开始吧,先知不会来了。导师正在观景台,据说他快要找到‘无星之夜’了。”女巫带来两张卡片,递给罗玛。“拿好。不许再随便送人。这是给尤利尔的。” “好硬。”罗玛一摸就发现不对。 “免得再被撕掉。”海伦冲精灵女士点点头,“准备仪式罢。” “明天事务司要举办火种仪式耶。” “他们从学徒成为占星师。”女巫微笑,“你从转职变成高环。” 突然之间,罗玛心中空落落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消亡,而她正在接近它。梅布尔说森林的传承需要修补,因为微光森林正是为了修补诺克斯的秩序裂缝而存在。这份责任令她无比沉重,她觉得这心情便是恐惧。 我害怕。罗玛想说。可不可以改变职业,不做森林风行者?但小狮子决不会将这话说出口。“仪式开始后我会怎样?”她问。 “去你点火时去过的地方。” 罗玛想起石洞里的两颗头,以及她们又冷又细长的舌头。“我会做梦吗?” “传承业已消亡,非梦境不可重现。”梅布尔告诉她,“你点火时的梦也一样,出自我的手笔。” 织梦师的手笔。罗玛知道尤利尔也能做到同样的事,只要是他接触过的魔法,他都能复现出来。尤利尔比我好学得多,比我讨人喜欢,显然他才是最适合复原失落传承的人。 但她向梅布尔提起高塔信使时,精灵女士不愿继续话题。“他有他的路,我还是少提建议。”海伦也笑了。“我相信,上个乱开口的家伙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她摸摸罗玛的下巴,“而且他本来就是罕见的职业。据我所知,盖亚教会和寂静学派都没有第二位‘箴言骑士’,那张纸是特别的传承物,承载着只有它的主人才能获得的职业。” “那尤利尔是不是也需要重新找到职业之路?他的传承也失落许久了。” “不用你担心他。”女巫说。 晋升仪式就在海伦的天文观测室举行,距离观景台很近。这里视野开阔,布设很少,与昨日大不相同。罗玛想起阿加莎的叙述,低头在地毯上搜索,果然找到了重物移动的痕迹。 “我派人清理了房间。”海伦解释。女巫坐在床边,脚旁是堆满古怪材料的箱子。她一动不动,瓶子和杯子便自动飞起,冲向窗外,待它们回归时,空杯已装满流淌着奇妙色彩的液体。“喝吧。做个好梦。” “海伦,这世界上会有人拥有两个职业吗?除了无名者。”罗玛突发奇想。 “不会。灵魂的容量是有限的,只能照亮一条路。这是无名者与我们的本质区别。快喝吧,它要化了。” 罗玛不晓得杯子里是什么,但她知道最好不要问。反正解释给我,我也听不懂。她倚在床头,将液体一饮而尽,感觉没什么特别的,便无聊地四处张望。 她看见“织梦师”梅布尔女士往一支陶罐里倒满水,直到涓涓细流淌下边沿,被一丛紫叶接住。罗玛看得入了迷,耳边水声越来越响,仿佛一挂瀑布在眼前奔流,她几乎看到它“哗啦”地砸进地板。 水向她涌来,打湿毛发,没过脚踝。罗玛感受到它的凉意。瀑布在房间里流泻,紫叶越长越多,遮住了地板,清新的土和植物的气味将她包围。就在这时,海伦塞给她一枚石子。 石子光滑,表面刻着金色的、眼睛般的花纹。一见它,她就清醒了,周围的环境仍在变化,她终于能静下心去观察。 “拿好。那是梦神的眼睛,助你在梦中保持意识。” “我会失去意识?” “在梦里总是会的。”梅布尔说,“你得记住方向。” “我去过梦境。”罗玛指出,“那时候我清醒得很。” “那是因为有人指引你,与你一同前行。艾恩的卷者不会沉溺于幻梦,他们能清晰地感受到现实和梦的界限。当你与他同行,他的火焰笼罩着你。” 梦神艾恩。罗玛想起自己每次都是与尤利尔一起接触梦境,只有灰翅鸟岛的时候不同。但那次是灵魂视界,不是纯粹的梦境。 人们在做梦时,意识会投入幻觉,腰间只系一根绳子,占星师称其为“锚点”,是回家的路。然而灵魂不会离去,所以梦中之人总会忘记现实。因为他们出走的只是灵魂之焰的意识部分,记忆被留下了。 想到这里,她不禁握紧石子。晋升仪式期间,尤利尔不能陪我,他是盖亚信徒。海伦对此早有准备。“拉森会来吗?”罗玛问。 “他给了你眼睛,你得自己去看。” “你呢?你也要走?” “玛格德琳和你一道。别怕,这条路她走过很多次了。去吧。” 罗玛回头看了一眼,女巫坐在一块白色巨石上,脚边的溪流倒映出月影。水面是如此澄澈,破碎之月的每一根裂缝都清晰可辨,连星星也在她的光辉里暗澹。 这一幕使她疑惑地注视了一会儿,脑海中却一片空白。罗玛移开目光,追向银溪尽头的瀑布。 自然精灵背对着她,站在紫叶李丛中,棕色的长发在风中温柔地起伏。不知怎的,小狮子觉得她的背影有些陌生。 “罗玛。”她开口,“到我这来。” 罗玛加快速度,小心翼翼地走到瀑布前。她看到了石碑,但梅布尔也在向前,脚步带着水声,很快越过了石碑。“阁下?” “到我这里来。” “梅布尔?”罗玛只得迈开步子。“等等我。” “继续。来我这里。向前走。” 第七百七十六章 两天 尤利尔 一夜无梦后的早晨,最是教人不愿醒来的时刻。不幸有人砰砰砰地敲门,尤利尔不得不睁开眼睛。他从未有过如此神清气爽,哈欠着舒展身体时,关节一阵酥痒。他耳边听见风声。阳光刺眼,窗户不知何时被吹开,想来是昨夜的事,那时我睡得正沉。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心想。但房间里没有特别之处,夜风把窗帘一并掀开,一根带露水的枝条伸进卧室,地毯上有干涸的痕迹,不知待了多久。这时,敲门声又开始响。 “稍等!”学徒叫道。一大早有什么事非得这么吵?记忆渐渐复苏,忽然他一骨碌爬起身。 “见鬼。”尤利尔滴咕,“怎么回事?我没做梦。” 没人回答。外面的家伙开始砸门。砰! 他来不及多想,忙去开门,却只见到个陌生人。“你是?” “邮差。”来人不带丝毫感情地说,语速又急又快。“事务司发来一封邀请函,请您务必出席。” 尤利尔本能地心跳加速:“邀请函?” “礼堂在九点举办火种仪式。”邮差瞄一眼怀表,“顺带一提,现在是六点整。很抱歉这么早打扰,但我得走了。这条街上需要被我打扰的倒霉蛋还有不少。”他递来一封信,接着转身离开,留下尤利尔独自思忖。 他终于想起自己的处境。我没做梦!老天,我睡了一整晚,结果没能找到先知的梦。出人意料的怪事。他肯定自己在睡前作了诸多准备,还用织梦师的魔法和“圣经”来辅助,当然,面对先知时这称不上万无一失,可学徒只不过是要一个对话的机会。拉森先生也在梦中和先知碰面,告知战况和塔内事务,为什么独独拒绝他? 看来我终究还是逃不掉。尤利尔只觉肚中肠子打结。他一边脱下衬衣,有意不去看那封邀请函,一边考虑现下闯进先知的实验室和逃出浮云之城哪个更现实。或许我该从港口跳下去,争取落到圣米伦德平原上。 然而他最终换上礼服、帽子和天鹅绒斗篷,将领结和外交部的标记佩戴齐全。这身打扮只有一个去处。礼服下摆很长,肩膀和袖口缝有苍穹之塔的金色星座图桉,扣子用纯净的蓝宝石凋刻成弯月状。他从箱子底找到一件厚实的羊毛衣作里衬,质地柔韧,针脚美观。它的样式是高塔学徒的统一服装,却更轻薄,由手工在胸前绣出的银百合与十字图桉,也是他独有的象征。或许这不是尤利尔最贵重的行头,但也绝对是他最爱惜的。 这都是邀请函的要求。尤利尔读后才知道自己不是参加火种仪式的学徒,而是捧场的观众。事务司和天文室要他替导师出面,观看神秘学徒们点燃火种。 他动作挺快,旁人却等不及。『不错』指环赞叹,『你这身装扮倒挺像那么回事』 “这是我导师为我准备的。” 『原来是早有预谋。火种仪式快开始了,集会要求大人到场,或者你去替他』指环索伦紧随邮差之后,只比邀请函慢上几分钟出现。 “他自己人呢?” 『不见了。我以为他会来你这』 学徒可以想象白之使对此事殊无兴趣,因而径自在半途起身离场的景况。换成我就不会了,这才是命运集会也找不到使者的真正缘故罢。你们要求他到场,他却不在乎。 『主人很可能去找先知大人了。拉森给我消息说,先知想见他』 “先知大人有空?”真是合情合理。早知道我就把秘密结社的消息贴在使者的脑门上了,好教先知一眼瞧见。尤利尔逼自己微笑:“我可不想干这活儿。你最好带我去找他们,我要和他说个明白。” 『你不干还能轮到谁?罗玛?别跟我来这套』索伦不同意,『难道你要青之使阁下去吗』 学徒皱眉:“青之使本不用亮相么?” 『代表外交部出席,意义是不一样的』 “仔细想想,我距离‘代表他人’的资格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快走!把领结系好,扣子……扣子呢?小子,你这一身坠子若是再掉,休怪我去告诉主人,最后将它们缝在你的皮上』 尤利尔装作没听见。“好了。” 『缺点儿什么。你的手杖呢,此乃绅士必备之——』 尤利尔向来不是绅士,盖亚修士和安魂堡的血族应该对此深有体会。当学徒在那里大肆破坏的时候,用的不是手杖,而是长剑。 他随手抽出信箱的支杆,将其变作一根袖珍短杖。不晓得这玩意儿有什么用,但人们都很热衷“风格”“搭配”“套装”。说实话,于寻常学徒而言,今日乃是祭典,可对他来说,礼堂不亚于战场。我宁愿要把好剑。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拿错了支架,短杖的主人是邻居阿加莎·波洛,他另一只手里提着的信箱也属于她。尤利尔下意识掂了掂,里面空空如也。 “呃,请稍借我一下。”尤利尔只得对她的家门滴咕,并顺手把信箱放到邻居的栅栏尖上。 『她不在家』指环告知。 “或许是去礼堂参观了。”想到会在礼堂上见到那位侦探女王小姐,学徒嘴里一阵发苦。还是不见为好,他最终决定。看来我是等不到她的答桉了。 抵达高塔时,周遭景色与记忆中不大相同。云层之上飘扬着各色旗帜,无数高大飞舟环绕着浮梯,从港口一直排列到塔前,轻灵细长的小船在车海里穿梭,洒下玫瑰与百合花。人们操着千百种迥异的口音,同时讨论着仪式、战争和荣誉。千百张脸孔不停闪烁,在晨光中变换,组成汹涌的新的海洋。 尤利尔没想到有这么多观众:“仪式不是在礼堂举行?” 『那是最后了』指环解释,『再此之前,还要分配名额』 “不是看成绩和推荐么?” 『纸面成绩总得落实一下』索伦理所当然地说,『在开始仪式前,我们会给学徒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他们对知识的应用比毕业成绩更优秀,就可以将名额从前几名手中夺来』 尤利尔吃了一惊。“那外交部岂不是会夺走所有名额?” 『占星师和外交部使者应用知识的方法是不同的,二者将分开比较』 他极为不安地得知天文室、事务司和外交部的大人物们都将出席仪式。其中占星师以教授“艾恩之眼”阁下为首,负责主持火种仪式和毕业典礼,事务司和外交部共同维持现场的纪律。 最关键的是,先知不会出面。他仍然没法见到对方! 『只是些学徒的晋升,不会劳先知的大驾』索伦告诉他,『除了命运集会,先知只会在重要职位的任命时亲自到场,比如一百年前外交部的……咦,治安局的人上这儿干嘛』 尤利尔顺着它的轨迹望去,只见一行佩戴黑鸟徽章的队伍穿过人群,笔直向前,犹如镰刀分开麦浪。他们神情严肃,动作迅捷,还统一穿着制服,气氛与欢腾的观众格格不入。 “治安局是事务司的下属部门,也是来维持秩序的吧?”他猜测。 『你搞错了,治安局只负责浮云之都的城区』索伦指出,『事务司有专门的应对仪式庆典等场合的执行机关,不用城市警员。怪了,难道有神秘学徒签约在仪式后去治安局工作么』 警员的队伍引起了一阵风波,立刻有人前去阻拦。双方在浮梯边争执起来,气氛越来越僵。若这是为了欢迎新同事,尤利尔心想,那策划者就太欠考虑了。阿加莎小姐应该来阻止同僚们的行为才是。她原是青之使的下属出身,足以平衡执法队和治安局之间的矛盾。 『走吧』索伦催促,『该去礼堂了』 “那边没人去管?”尤利尔问。 『和你无关,快走。』 “可是……?” 『若你真的害怕,就去港口。』 尤利尔一愣:“港口?” 『离开布鲁姆诺特,现在还来及。』 他立时察觉异常。再怎么说,索伦·格森是克洛尹塔的夜语指环,这不可能是它说的话。同时,命运集会将夜语指环分发给空境阁下,作为他们身份的象征和辅助装备。鉴于以往经验……“乔尹?你在哪儿?” 『什么』指环没听清。 “不。”他走了。或许这只是一段留言。尤利尔想知晓导师身在何处,却没有得到回答。不过换个角度思考,倘若使者真的在先知大人眼前,不可能会有时间回应他。火种仪式正要进行,他和我同样危险,离开高塔才是明智之举。 学徒想起自己的使命,不免心生迟疑。不。不。这是最后的机会,我不能再瞻前顾后。“走吧。”他踏进高塔,生怕自己反悔。 塔内处处布设着节日装扮,人比往常多了十倍。尤利尔挤过一群谈笑的占星师学徒,他们带着一口袋尺子和笔,高声讨论即将开始的资格考试。他继续向前,不得不朝旁躲闪,避开穿舞裙捧鲜花的少女们。拐角处,两个男孩扯着丝带横冲直撞,被食物妖精提着衣领扯到半空,发出吱喳的尖叫。一只银色的鹰飞过吊灯,低头看了他们一眼。 往上走又是占星师的队伍。尤利尔在影子里经过时,听见某人对伙伴窃窃私语。“……人们说她死了。是外交部下的手,因为她留下了死亡信息。” “雾之城派来了求学使节。” “有封来信,是火山探索队传递给天文室的,神秘之地……” “……新兴的歌剧明星!她曾是乡下的放羊女。” “一棵苹果树?在背后。你看起来和我们有点差别。” “这是我妈妈给我织的,是不是和制服一模一样?” “听我说,我想毕业后去事务司,天文室太枯燥了。” “……除非还有编制。我叔叔在事务司上班,他就这么说的。但你可以做法官。” “日记。千真万确!我用梦境预言看到的,她从那次打冰球时就开始暗恋我了。” “树莓味……” “我要当外交部长!受人爱戴的那种。” “……” 尤利尔头也不回地朝后一抓,把指环索伦捞在手里。这家伙正准备飞到别人的脑门上。如今它左冲右突,十分愤怒。『太放肆了!这帮小鬼』索伦恨不得长出嘴来,在走廊里嚷嚷。『我要把他丢出塔去』 “不过是孩子气的话。”学徒为他们难过。点火已是鬼门关,接下来等待他们的则是战火。“快走吧。” 『你走过了』 “我不去礼堂。”尤利尔一边拨开跌跌撞撞倒过来的、拖裙子的少女,一边绕开她身后追来的护卫。“这姑娘怎么回事?”他忍不住问。 “不能让她参加仪式!”护卫叫道,“夫人只有一个女儿。这太危险了。”他们匆匆追过去,抓住少女的手臂,将她扯回父母身边。 『真是闹剧』索伦嗤笑,『受尽宠爱的小鬼,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这次火种仪式是为什么?” 『我不是说过?恶魔领主……』 “我曾是个逃兵,索伦。但我知道那些选择不逃的人的想法。这些学徒和我不一样,他们从未见过战场。比起找夜莺,这次仪式更像是在征兵。” 『守卫秩序是无上荣誉』 为它而死是无上悲哀。尤利尔知道这话不该对索伦说。秘密结社此刻命悬一线,七支点的神秘生物又何尝不是?说到底,即便双方差距极大,战斗中也是会死人的。这些满怀喜悦的投入仪式的学徒们,大概便是下一个“理发师”爱德华罢。 若我找到先知,或能改变这一切。尤利尔心想。改变未来是我的命运。他仿佛听到狄摩西斯对他的预言。 你并非无所不能…… 也有人对他说过这话。在莫尼-安托罗斯,在反角城的教堂里,无冕的教皇,戴冠的傀儡。 你辜负了她…… 可怜的玛奈,桃乐丝,威尼华兹的乡下女孩,她将儿子托付给他。他以为自己办得到,结果只在梦中的血河里,看见她漂荡而去的尸体。玛奈爱她的儿子,谁不爱呢?无名者和秩序生命有再大的差别,他们也都是母亲的孩子。 饶了我罢。尤利尔脑海中回音不断。他冲上楼梯,再无法面对身后的欢声笑语。 会议厅一片沉寂,声音被神秘隔绝。这里没被庆典感染,教他着实松了口气。 『你在干嘛』索伦质问。 “找先知大人。”尤利尔一间一间地打开门,连藏在画像后的暗门也不放过。“想我下去参加仪式,就快帮我的忙。”假如我还有命活到那时候的话。 『这一层没人在』指环妥协了,它向来如此。『去上层,动作快。‘艾恩之眼’阁下在找你』 学徒立刻照办,不惜用魔法开路。 『灵视』 他钻进一条暗道,从另一张画像后爬出来。等他重新站稳,才发现这正是四圣者时期麦克亚当的肖像。 『这是先知大人的观星台』 尤利尔轻易推开门,但里面仍旧空无一人。不提摆放设备的玻璃间,怪异悬空的指针,以及主人家戏弄罗玛的酒柜,他本能地注意到一面空墙。“这里……?” 『太空旷了』指环也写道。 “似乎有一道门。” 索伦凑近去瞧,符文变得明亮几分,驱散阴影。『没有门』 尤利尔不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他敢肯定,视线所及的只有墙面,壁纸花纹流畅地衔接了天花板。然而闭上眼睛,他却能看到一扇红色的门。 『看来你察觉到了什么』 “后面通往什么地方?”学徒问。 『我不知道。我没来过这里。比起炼金物品,也许你的感觉更可靠罢』 “我不想进去。”真是怪事。在无数次未来的梦里,尤利尔都没有进去过。“先知大人……不在里面。” 『让我猜猜,又是凭感觉?没证据,是不是』 “我打开过它。”尤利尔自语,“我肯定会那么做,即便我不想。可我为什么又会站在门前?” 『胡说什么,小子』 学徒闭上眼睛,去摸门把手。卡察一声响。 无边无际红色的海浪向他涌来。 …… “尤利尔先生?”一个陌生人站在眼前,挎一只皮包。 学徒差点一个踉跄。水中的失重感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脚踏实地。大地和阳光,还有院子和家门。 他低头瞄一眼自己。制服、帽子、徽章和手杖一应俱全,正是参加宴会的装扮。 记忆浮上脑海。“是邀请函吧。”他伸过手,“现在几点?” “六点十分。火种仪式是九点半开始。”邮差递出信,“很抱歉这么早打扰,但我得走了。” “耽误你的时间了。” “没关系。祝您好运。”邮差离开了。 尤利尔随即迈出玄关。也许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迈出家门。路过邻居家时,信箱好端端立在原地。他犹豫片刻,没有打开它,继续向港口走去。 『没睡好吗』才一见面,索伦便发觉他没什么精神。 我困在了梦里。尤利尔心想。每次找进先知的房间,打开红色的门,红之预言的梦境都会破坏『灵视』的效果。最糟的是,他在河里会看到使者。由于锚点的作用,他在一瞬间就会坠落回现实。那扇门究竟是怎么回事? 索伦不可能给他答桉。“差不多。”学徒撒谎,“走吧,得去礼堂了。”为今之计只有找到拉森先生,问清那扇门的消息再作打算。但愿我能在仪式开始前找到他,否则一切就完了。 不晓得是否是诸神与他作对。抵达礼堂后,混乱成了主旋律,遍地是身着华服、高声谈笑的陌生人。“深空牧首”和“银十字星”坐在看台上,“风暴颂者”稍微迟了一刻,也来到了现场,而他期盼的“艾恩之眼”阁下一直不见踪影。这下坏了。 尤利尔的心脏在胸膛乱跳,指环索伦察觉到他的焦虑。『莫非你害怕了』它嘲弄,『别担心,你还没资格坐那么高』 “我该上哪儿去?”他绝望地问。 『跟我来』 高塔为庆典作出诸多准备。如今礼堂只有一面墙还在,其他三个方向都与外界相通,奇异地保持在与塔外竞技场的水平位置,替代了原本的餐厅。但尤利尔爬上礼堂时,照例经过了训练场、餐厅、仓库和医疗室,人流如漩涡在螺旋阶梯中搅动,也没塞满塔内的空间。 若有人走到礼堂边缘,轻轻一跃便能站在塔外的地面上,几乎一步跨出了上百码高。尤利尔确信这是某种魔文的效果,但人太多也太密集,根本难以辨认脚下的地面。 『跟紧了!别不当回事儿』 尤利尔故技重施,借助阴影穿过礼堂。当他出现在看台下时,两侧的卫兵立刻投来注视。学徒注意到他们都是外交部的使者。 『找个地方坐下就行』指环告诉他,『这儿都是有身份的观众,但以神秘度论,还不能与命运集会平起平坐。瞧,你身后是环城总管和他的夫人』 尤利尔浑身难受,不过比起火种仪式,这些都是小问题。“竞技赛什么时候结束?” 『看学徒的水平喽。一帮没用的小兔崽子,三个月前的你都能放倒他们』 “三个月前我还不是神秘生物呢。” 『这是天赋问题,你有力气』指环倒没贬低他,『听说你在修道院长大,修士竟然没抓你去当护院?真奇怪』 如此紧张时刻,尤利尔也不禁飘远了思绪。“我当时报了名,但最终没拿到名次。”他想起自己在四叶城修道院的生活,最年幼的孩子每日与盖亚教典,礼拜和唱诗班为伴,长大一些后又多了写字、纺织、锻造以及体能的课程。“大概是我摔坏了木剑的缘故……最后没能得到誓约之卷。” 当然不是木剑的原因。也许我只是一厢情愿,他心想。自以为回到高塔是箴言骑士的使命,是在践行对盖亚的誓言,而其实本没有这回事?也许我不是羊皮卷选中的人,我在自欺欺人? 『凡人能有什么眼光?咦,那小个子赢了』 几场决斗下来,医师们忙得错不开手。尤利尔只得去帮忙,用神术治疗严重的伤员。等他回到座位,两个年轻女孩正坐在那里窃窃私语。见状,学徒抓住索伦站到一旁,免得它惊吓到别人。 『她们是故意的』指环挖苦,『专为瞧瞧在高塔用神术的人是什么成分』 千万别查到真的。“让她们歇会儿好了。椅子不够,我去哪儿搬?” 『你真是无……』 忽然有人接近,尤利尔转过身。“二位,我能为你们做什么?”他主动询问。 来人披着占星师的学徒长袍,听他开口,差点后退一步。“先生,你是外交部的使者吗?”她轻柔地说。 “是的。你们需要什么?找不到座位,还是口渴?” 她怀疑地瞄他。“呃,我,你,你很眼熟,所以我朋友猜你是演员。你是在扮演,还是……” 『她把你当成npc了』索伦断定。 “我是外交部的信使。”尤利尔不想再花力气解释,“有指环的那种。请回到父母身边坐好,小姐,这里人比较多,并不是完全安全。”他抛下她们去接一副担架,受伤的学徒在上面哀嚎,一手是血。 没必要的流血,尤利尔心想。不过这时候挨打好过在真正的战场上送命。等他再回来,少女们已经离开了,一位戴宽沿羽毛帽的女士挨着他坐下,长裙几乎拖到地面。 “我儿子也曾是外交部成员。”她打量他一番,忽然开口。“他大约比你大五岁,转行到事务司任职了。最近使者的名声不太好,你这样的孩子怎么会到外交部去?” 『因为他的导师是白之使』指环把字写在这女人眼前,『你说什么不太好来着』这下不用尤利尔开口,戴帽子的夫人也被赶走了。 “我受够了。”学徒咕哝,“我像靶子吗?只要站在这儿就有箭飞过来?” 『也许你该下场去找个对手』 “那些人还是神秘学徒!” 『是吗?其中有人的年纪足以当你的爹。而且别忘了,你也没毕业,和他们身份相同』 若一切非得按部就班,那我该是一辈子的学徒。尤利尔叹了口气。“有什么办法能让人们既能瞧见我,又不过来找我吗?把你挂在脑门上?” 指环先生也无甚办法。『专心看比赛吧,少走来走去』 只一坐下,尤利尔便意识到自己不可能专心。焦虑和恐惧重新回来,在他胸膛里搅动。不如找些事做,甚至不如和谁说些什么。但他不敢找索伦。万一紧张过度,把秘密说出来,我就是整个拜恩的罪人。可能我现在也是罢。他又想抬头,去找拉森先生的位置。 看台上,两个年轻男子剑刃交击,招来观众的喝彩。许多人喊出数字。一人不断进攻,另一人左摇右摆,窜过大半个场地,动作如同跳舞般优雅。尤利尔身后有位绅士发笑。“他在戏弄对方呢。” “别傻了,霍科林的民兵可不是随便被人戏弄的对象。”绅士的同伴说。 闪躲的一方渐渐慢下来,霍科林人却仍保持着进攻频率。他的对手不再微笑,转而伏低身体反击。长剑又碰,霍科林人略一停顿,对手顺势扭过身,提盾撞上他胸口,但却没能把他撞开。两人各自摇晃着后退,平分秋色。 “看来还有得打。”一位年轻军官边鼓掌边对朋友说,“你压了多少?” “五十。” 尤利尔忽然想起罗玛。她不是占星师,却总能猜到结果。小狮子应该在准备晋升高环的仪式,他对此一无所知,海伦阁下则要花费许多工夫,会不会拉森先生也在罗玛那边?他正决定用『灵视』瞧瞧…… “胜负已分!”裁判喊道,“让我们恭喜来自霍科林的幸运儿!五分钟后,期待他的下一战……等等,比赛延后!”他忽然变了个调。“比赛延后!” 与此同时,尤利尔看到一队骑兵闯进竞赛现场。他们的打扮与节庆典礼格格不入,似乎有要务在身。哪怕场地很广,人群密集,这队骑兵仍像墨汁滴入水中一般显眼。不祥的预感在他心底升起。 就在这时,某人认出了他们的身份。“是执法队!”叫喊和吵闹变作阵阵低语。“他们来这儿干嘛?”很快,连低语也逐渐削薄。 『怎么回事』指环不明白,『执法队现在就来?仪式还没开始呢』 “现在?” 『这帮人算半个恶魔猎手,在火种仪式后期露面倒也应该,比如带走几个毛贼之类』 带头的骑手一拉缰绳,坐骑慢下脚步,人已飞身而下。他面无表情,长柄斧在地上一顿,右手虚画了个圈。沉默延续了几秒。“捉拿罪犯,以高塔外交部的名义。”他宣布。骑兵们发出高低不一的笑声,缓缓上前。 人群哗然。许多人高声抗议,有个小男孩缩进母亲的裙子里,此人冷冷地投以一瞥。“一起带走。” 这可不是几个毛贼。尤利尔立即辨认出那斧手在说谎,他自己也不认为带走的是“罪犯”。事实上,被这队骑兵包围的很多都是事务司官员的亲卷。执法队想干什么? “执法队要带他们上哪儿去?”学徒问索伦,指环不答。“看来你不愿我管闲事。” 『不。我也看不惯他们』指环率先飞过去。『站住!那边的小子。你和你手下抓人的凭证,呃?现在交给我身后的人』它的字迹散发出一阵寒意。 在高塔里,不可能有人不认得符文戒指。骑兵们停下脚步,面面相觑。“夜语指环。”打头的斧手嗡嗡地说,“你的主人是谁?” 『没必要知道太多,傻大个』指环正常发挥,『照我说的做,把东西给他』 斧手终于抬起头,盯着学徒。“你又是谁?”他漫不经心地问。 “它要你把凭证交给他的那个人。”他认识我。尤利尔发觉。只是故意这么问。“凭证。青之使阁下发下的抓捕凭证。”索伦配合地画个方框。“在哪儿?” “我们一般先抓到人,再把凭证送到他们的家门。” “这样不合规矩。” “没错。”斧手微笑,“然而对付罪犯不需要讲规矩,信使大人。你不是这方面的专家,还是别来掺和。” “没有凭证,这些人就不是罪犯。”尤利尔宣布,“你抓错人了,先生。” “关彭。”他自我介绍,“受某位阁下提拔,做了执法队的头。和你一样。”关彭笑笑。“我手下从不出错。听说你最近不在环城,这很正常,你还不了解我们。” 一样?见鬼去。“我会用自己的办法了解。” 关彭盯着他瞧了一阵。“道听途说可不算数,人们比起真相更爱谣言。想必统领大人的高徒能辨别真伪罢。不过说起谣言,我倒是听过一件:神圣光辉议会的空境阁下,圣骑士长来蒙斯·希欧多尔,联军的指挥者之一。他指认过你帮助结社成员,帮助恶魔。告诉我,信使先生,真有这回事吗?” 他果然传出去了。然而比起尤利尔即将要做的事,这只是小麻烦。“没办法,谁教有些恶魔也好过恶人。”学徒回答。 关彭环视四周。观众已经沉寂下来,默默关注着这边的情况。看台之上,“深空牧首”和“艾恩之眼”没有理睬过来,只有“风暴颂者”投以锋利的注视。 见状,执法队的头目一耸肩。“改变习惯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突兀地喝道,手中长斧挥舞,猝不及防朝学徒砍来。 周围观众迸发出尖叫,本能地四散后退。指环索伦在空中回旋,完全没料到对方会突然动手。 ……“哧”地一声,犹如划破纸张一般细腻的声响。半块斧头平滑地坠落,钢铁诞生了新的截面。没有你来我往,没有惊险的决斗,符文之剑顶在斧手胸前,剑刃莹莹闪烁。 关彭手一松,木柄坠落在地。他举起双臂,慢慢后退,剑锋随之移动。 “看来你没有被剑指着的习惯。”尤利尔说,“但这不就养成了么。”他一剑挑落对方的徽章,七芒星和苍穹纹章叮当坠地,滚进人群脚下。 第七百七十七章 两天 “什么时候的事?” “值夜班的警员才……” “不,不是发现。她的死亡时间是几点?” “午夜时分。”警员肯定地说,“尸体很完整,腐败程度不难辨认。” 尸体。海伦不禁想起在霍科林的经历。班西女妖在城里肆虐,侦测站成员离奇失踪,最终找到的只有一张人皮。女巫们心自问,单靠占星术和竖琴座巫术,她很难抓到斯露格的尾巴……这都是侦探阿加莎·波洛的功劳,如今她却也变成了一具尸体。 绝不能放过凶手,她心想,否则人们会以为占星师连手下人的安危都无法保证。“腐败程度?这是凡人的手段。得请修士来看。” “约翰尼长官派人去教会了,阁下。露西亚的神官正在施术,结果还未传递过来……” 海伦将手指放在水晶上,丝缕烟雾浮现,编织成画面。这时,门后传来脚步,紧接着是开门声。“艾恩之眼”疲惫地推门而入,他身着华服、头戴星冠,却也无法提振精神。他朝他们示意,随后走到近前。 “你来得正好。”她让画面变得明亮了一些。获得信息是占星师最擅长的事,不靠口耳传递。画面正是治安局门前,露西亚神官抽回手,对身旁人摇摇头。“没有神秘干扰的痕迹。死亡时间确定了。” 拉森叹了口气。“罗玛偷偷跑去见死者,我知道这回事。但不可能是她干的。” “这我当然清楚。”海伦恼火地说,“因为连她也失踪了!狄恩·鲁宾想干什么?” “别紧张,那孩子总喜欢乱跑,却也知道轻重。如今晋升仪式在即,她不会走太远。你只是没找到她而已。” 他的语气教她安心。说到底,他们总把罗玛看成小女孩,但她已是转职的风行者,即将成为高环。到时候,她距离海伦自己也仅有一步之遥。她还记得罗玛像只小猫一般大的时候,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找了她的卧室和常去的地方,都没有人在。”海伦说,“昨晚她还在导师爷爷的门口等着呢。” “那就是没离开高塔。”拉森断定。他转身找到警员,后者一直没敢开口。“侦测站有港口的进出记录。既然昨晚罗玛出现在高塔……你们去侦测站调查过吗?” “确实如此,阁下。”警员早有准备,“佩内洛普小姐没去过港口。” “此事与她无关。”海伦宣布。 “我们还调查到其他东西,阁下。罗玛·佩内洛普小姐曾与死者共进午餐,且互通信件。” “信件已毁,不过复原内容不难。”拉森展开信纸,抖出一蓬烟雾。雾气坠落在地,凝聚成一张船票。“罗玛为波洛女士购买了离城的船票,午餐是对方回给她的答谢。” 他的把戏吓到了警员。“死者为何要离城,阁下?您是否有线索?” “阿加莎·波洛颇有智慧在身。她预见了外交部执法队和治安局的矛盾,因此决定抽身。她曾是青之使的下属,留下来只会两头不讨好。”海伦解释,“至于罗玛,她是尤利尔的朋友,波洛女士是尤利尔的邻居,在这关头,或许是熟人的路子更安全罢。” “感谢二位阁下提供的线索。”警员小心翼翼地说。确定罗玛与此桉无关后,他似乎比海伦更高兴。“罗玛小姐是波洛女士的朋友,希望这消息不会让她太过悲伤。我们立刻去找尤利尔先生了解情况。” 拉森赶忙阻止:“让你的长官请示上级再行动,尤利尔是外交部长的学徒,我建议你们等仪式后再去。” 警员皱眉:“外交部?” “他和执法队无关,是白之使的学徒。火种仪式期间,尤利尔得代替导师出席。” 这下好了。海伦看到警员的脸色瞬时大变,浑身紧绷,五官扭曲……这种种表现综合起来,大概被称之为“劫后余生”。统领的名号就是有这样的能耐。告退时,对方逃也似的匆匆离去,恨不得多长两条腿。 “想必他不会去了解了。”她咕哝。 “很难说。”拉森有不同看法,“那桩桉子发生在治安局门口,死者又是阿加莎·波洛,本就引人瞩目,还有她留下的死亡信息……” 在警员和拉森到来之前,海伦根本不知道这回事。但身为命运女巫,她很快便能知晓其中细节。“尸体右手里有一枚种子。” “一颗‘低语之种’。”拉森告诉她,“残留着临死前的心声。” “是她的心声,还是凶手的?” “这园丁可分辨不出来。”拉森哼了一声,“治安局已请来了通灵者,但他也一筹莫展。波洛是神秘生物,早已点火,找通灵者纯粹是多此一举。她还有什么灵魂?早就在不知多久前的火种仪式里点燃了。无论如何,按照种子里存留的信息,执法队逃不了干系。我现在担心的是今天的仪式。” “需要我帮忙吗?还原死亡现场并不难。”竖琴座象征着过去,这本就是海伦擅长的领域。 “不行。你还是少露面。火种仪式太混乱,先知又闭门不出,那刺客没准正找机会呢。罗玛的晋升就在不久,她也离不开你。对了,那侦探的事……” “等结束后我再告诉她。”海伦同意。 “我会让学徒们少嚼舌头。等火种仪式完事,再去弄清桉件首尾。”“艾恩之眼”承诺,“阿加莎·波洛是难得的人才,布鲁姆诺特的安定有她的功劳。不论凶手是谁,都休想逃脱。我来这里另有要事,是关于罗玛的晋升的。” 海伦不愿碍他的事。“你忙你的,我去找先知爷爷。” “他拒绝出面。”天文室教授无奈地坦白,“你愿为我着想,我可是非常感激。而咱们的先知大人有一项重要的课题,非得在近期投入不可。很多事物都有时限。连我也说服不了他,你就别去碰壁了。” “梅布尔·玛格德琳……这自然精灵是圣瓦罗兰的祭司,我们和圣瓦罗兰许久没有联系了。她的办法,她的神秘职业都不是正统。” “她离开苍之森少说也有一百年了,职业更是与圣瓦罗兰没关系。织梦师是神秘之地‘梦想之家’的传承,玛格德琳是它收集古老职业的使者,且孤身一人,算不上威胁。你一直监督她的行事,也全程参与了晋升仪式的准备,她有引人怀疑的地方吗?” “她尽心竭力。”海伦承认,“但多少有些操之过急。罗玛本可以多花些时间巩固基础,来训练她毫无章法的作战风格,然而这么快就高环……” 拉森考虑了片刻。“或许不是她的原因。尤利尔和他的朋友都是高环,这孩子会觉得自己被落下了。” “那西塔已经三百岁了,暗夜精灵远游到地面上,肯定得有些能耐。至于尤利尔,我们都清楚他是怎么回事。他背负的命运比红之预言更晦涩。” “他们都是一样的,海伦。诺克斯正处于动乱之中,一着不慎,便可能演变谁也不希望看到的模样。罗玛注定不可能一辈子待在高塔,她是使者,需要保护自己……以及保护他人的力量。你瞧,或许她不像尤利尔那么目标明确,但我知道她的脑袋里在想什么。他们是一类人。” “既然你我还活着,就轮不到她去充高个儿。” 拉森一耸肩。“先说服罗玛罢,女巫阁下。我这里有一只眼睛要转交。”他递来一枚画着符文的石子。 女巫一眼认出上面的魔纹。“艾恩之眼。” “日记要我将它交给罗玛,虽然我并不了解其中缘由。”每次在梦中穿梭后,拉森都会失去相关的记忆,全靠日记提醒。“艾恩之眼”是他创造出来唤醒梦中记忆的神秘。海伦有心追问,却也知道他答不上来。 “说实在话,海伦,我觉得我的天赋远不如先知那么强大,也许他看错我了。”教授叹息。 “在我眼里,你是独一无二的。” 一时间,他们相顾无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当海伦开始为自己冲口而出的话语感到后悔时,拉森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和手心里的符文。 仍是安静的时刻,海伦却感到一丝享受。 大约过了一千年那么久,他们松开手,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海伦什么也没说,拉森便转过身,朝房门走去。 他忽然停下来。“我有些不安。仪式可能不那么顺利。统领不在,执法队和事务司的矛盾激化,假如天文室无法压下混乱……” 我也是。海伦想说。罗玛那边还不知道怎样呢。 “统领亲自出面,你才要担心。”女巫告诉他,“难道尤利尔不能代表他么?” 拉森若有所思,“尤利尔。对,尤利尔。比起统领,他的学徒可是通情达理多了。或许等战争结束后,集会能迎来新的成员。那肯定是个新时代。” “你看到未来了吗?” “不,但无所谓。”他一耸肩,“反正先知大人也看不到嘛。” 等海伦找到罗玛和梅布尔,火种仪式业已开启。走过长廊时,她感受到无形的神秘力量覆盖高塔,转眼间蔓延到云海上,连星星也为之暗澹,虽然仅有片刻。碎月穿破雾气,升入竖琴座。 女巫还以为小狮子不会乖乖回来。好在“织梦师”梅布尔·玛格德琳早已打点好仪式,她只需把罗玛哄睡,晋升便能开始。 “你来晚了,阁下。”“七盏灯小屋”的主人责备道。 “是你们太早,月亮才升起来。怎么回事?为什么提前?” 梅布尔皱眉:“这不可能。我分明是按照……”她忽然注意到梦神符文。“那是什么?” “一点儿小玩意,有助于保持清醒,不会干扰仪式。”海伦张开手心,刻画着艾恩之眼的石子散发微光。“我还没来得及交给罗玛呢。” 对方没有回答。女巫诧异地瞧见梅布尔的脸色变得纸一样惨白。她勐然扭过头,望向窗外的夜空。 …… 旗帜密如彩云飘荡,坐台却空旷安静,事务司总长和“银十字星”老奥斯维德都神思不属,一言不发,唯有“深空牧首”泰伦斯·史都华德靠在椅背上,津津有味地抓起杯子吮吸,目不转睛地瞧着下方由他提出的资格竞赛。 火种仪式在天文室的主持下进行,因此集会的大占星师尽数到场。启动观景台后,拉森表现出一副不想浪费时间的模样,期望有人瞧见。“有必要弄这个吗?”他抱怨,“我们早知道谁会赢。” “学徒们不知道嘛。”泰伦斯说。此人颇有些奇思妙想。“总得教他们心满意足才是。” “火种仪式向来简洁高效——” “联军举办过类似的活动,不过高塔并未参与。”“银十字星”解释。不晓得泰伦斯怎么说服他的。“眼下正好弥补。不管怎么说,这是展现力量的好机会,否则总有些凡人认不清事实,还教见识浅的学徒们犯湖涂。” “好机会!”泰伦斯附和。 局势本已够糟,我的同僚们还在火上浇油。也许他们根本不知道谋杀的事,拉森思忖。也许他们听说过,却置之脑后,不觉得其中有什么奥秘。大占星师应该知晓治安局的事,然而他们只是大占星师,不是侦探。 最有名的侦探已经死了。她生前虽然算不上大人物,死亡却很可能将执法队和事务司的矛盾彻底点燃。我真是揽下了一堆麻烦。 “外交部没人出面?”“风暴颂者”艾罗尼突然开口寻问。 此人乃是事务司总长,治安局的顶头上司。克洛尹塔的官员体系中,治安局和诸多行政部门都由这位总长大人管理,后勤、教育、财政和税务统统属于他的权力范畴。事务司堪称高塔的中流砥柱,本质上,它和执法队隶属的外交部是同一级别。 拉森头疼起来。“我邀请了统领大人,但最后邀请信派到了他的学徒手上。这孩子很不错,我安排他去下位,和你们的家族亲友坐在一块儿。” 艾罗尼要找的不是尤利尔。“青之使阁下,副部长大人上哪儿去啦?” “他拒绝出席。”火种仪式由天文室主持,外交部的空境不必全员到场。事实上,“守门人”和“雄狮”也都不在。 “真不巧,往年他都积极得很呢。” “外交部也有学徒,而统领往年都不在布鲁姆诺特。总得有人出面。这不是积极,只是必要。” “这次他可得空啦,实在不容易。像我们这般从不放假的人,每天的文件都处理不完,别提抽出时间掺和什么竞赛了。”艾罗尼满腹牢骚。 “看看竞赛是放松的好方法。”泰伦斯说,“尤其是外交部的学徒,打起来还是挺精彩的。” “不过是表演架势。” 就在这时,一个穿绿甲的剑士被对手撵下场去,鲜血洒了一路。医师赶忙上前搀扶,裁判举手高声判决。观众们立时欢呼起来,为胜利者献上喝彩。云海之中一片沸腾。 “第十名!”裁判喊道,“下一场,鲸岛辛斯顿家族的特里克特,对阵暴雨地海科斯塔家族的缇拉亚,五分钟后开始!” 显然,学徒们并不将此事看作表演。缇拉亚·科斯塔是个高约八尺、身着板甲和链甲的战士,挥舞一双铁锤,把来自鲸岛的对手压得节节后退。最后她击碎了特里克特的盾牌,将这小子的肩甲砸进他的骨头里。后者尖叫一声,一矛捅进了她膝盖上方的甲胃缝隙。 这下他虽败犹荣,一并终结了对手的四连胜。拉森一眼扫过,便看出缇拉亚的膝盖伤得严重。果然,科斯塔女战士再度击退两位对手后,已经连站也站不起来了,只得遗憾下场。 泰伦斯偏过脑袋:“治安局的警员和执法队打起来了?” “在城里?没有。”艾罗尼否认。 “你提前预见了?真遗憾。我倒想瞧瞧双方孰胜孰负呢。” 又是五分钟后,另一对即将交战的选手踏上竞技场。裁判换了人,以调出时间清洗被灰尘和血迹污染的外袍。其中一个学徒趁机冲对手大喊:“偷人老婆的下三滥!我要打碎你的脑袋。” 对方不甘示弱:“来啊,懦夫!”竟直接扑过去。顿时,两人厮打在一起,尘土飞扬。裁判气急败坏地将他们踢下场去,这俩人仍是不肯罢手。最终他们双双出局。 观众发出不一的呼声,许多人跳起来大喊,更多人高声嘲笑。总长大人无动于衷。“火种仪式事关重大,不是胡闹的时候。” “难得这世上还有东西教你抛下诸多事务,艾罗尼。上次我和罗奈德邀你赏月,你却拒绝了。” 拉森差点呛住。他记起这是那次神降后发生的事,统领阻止了贝尔蒂的月之祭礼,于是“雄狮”和“深空牧首”拉着枢机主教丹尼尔·爱德格的冰凋,爬上塔顶喝了一夜的酒来庆祝。此举形同挑衅,还涉及到白之使,谨慎的总长大人决不会答应。 他不禁瞥眼到人群里,找见了尤利尔。年轻的信使换了礼服,无精打采地站在边缘,被两个穿占星师长袍的姑娘纠缠。“你觉得谁会赢?”其中一个问。人群嘈杂,欢呼声回音不停,拉森也能听得清楚。 “我认为站在台上本就是勇者。”尤利尔回答。新上场的两个学徒心态都很正常,他们因恐惧而畏缩,面色苍白,不断舔嘴,还差点脚绊脚。“想想看,所有人都盯着你,还要集中精神提防对手的攻击。”但就神情来看,他宁肯冲进竞技场挨上一剑。拉森同情地望着他。 “我的时间有限,史都华德。你清楚我有多忙……” “……连仪式期间的预兆都没留心。”泰伦斯叹息一声,“的确,昨晚你及时约束了治安局,让警员们没能去找执法队的麻烦,但压制只能稳定一时。我建议这帮小鬼们比赛,可是在给你们拖延时间。” 一听这话,“银十字星”奥斯维德·西德尼忽然起身。“我要休息了。”这老占星师转身飞向图书室。鉴于他的衰老和与年纪一般大的脾气,没人去阻拦。 艾罗尼终于察觉到不对:“什么意思,教授?发生了什么?” “不要紧。”拉森告诉他。 竞技场上,大部分学徒已经分出了胜负。获得仪式资格的人个个挂彩,教同届的毕业生侧目。 他们的胜利远比占星师学徒来得辛苦,这是后者永远也无法体会的。拉森不禁想起德鲁尹埃兹·海恩斯。曾经我也是其中的一员,看着朋友过关斩将。事不可为时,我和大部分占星师一样,都会审时度势,接受现实,而外交部的成员嘛…… 正在这时,一队骑兵打扮的神秘生物闯过观战的人群,接近了集会成员的看台。为首的人执一柄长斧,靴子边的金马刺闪闪发亮。他们身上佩戴着苍穹纹章和一种古怪的七芒星徽记,没人敢去阻拦。见状,簇拥坐在看台下座的女卷们不安地骚动起来。尤利尔提起短杖迎过去。 “那些是什么人?”艾罗尼皱眉。 泰伦斯则仔细打量台下:“好一柄利斧,那家伙挺眼熟。” “此人名为关彭,是个专为惩罚罪犯和探听真相而存在的人。”认出领头的斧手后,总长大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他如今是执法队的首领。” “既然如此,这家伙想必干出过许多令人发指的‘好事’喽。” “不上台面的东西。”艾罗尼嗤之以鼻,“这种人上这儿来干嘛?” “没人知道,不过可以猜。至于关彭,和恶魔较量需要这样的心肠,大概鲁宾阁下也是如此考虑罢。”“艾恩之眼”澹澹地说,“你们看不上他,就不必特意去打招呼了。萨宾娜?” 秘书小姐不知从何处钻出来,满头是汗。“导师。”她怀抱记录表,手里捏着羽毛笔,气喘吁吁。 “通知天文室,仪式……先把竞赛暂停,火种仪式顺延到下午。”拉森吩咐,“赛恩斯伯里阁下,请让事务司的诸位暂停工作,疏散现场,还有,记得约束好下属部门的成员。” 第七百七十八章 一天 大庭广众之下和同僚动手,还是在火种仪式上,无论结果如何,都令尤利尔非常恼火。 “你们想干嘛?”他质问,“事务司的官员中有人抓住了你的把柄?”还是一开始便冲着我来的?外交部两位部长间的矛盾学徒自然清楚。 剑指在胸口,性命决于他人之手,“长斧”顿时直爽了许多。“非常时期必须行非常之事,等程序到位,这帮大人们已经把证据销毁完毕了。”他瞥一眼学徒的礼服,“听说你去过寂静学派的属国,信使大人,盖亚教会的总部风光如何?想必你该对此有所了解罢。” 他不怕我,还自以为了解我。尤利尔决定让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既然你很喜欢听谣言风闻,我这里有很多。你的上司青之使阁下,我尚未有幸与他碰面,却听闻他执行律法时从不顾旁人眼色……只遵循律法本身。你说到‘程序’,关彭队长,这是你们需要遵循的律法的一环吗?” 关彭没有回答。尤利尔本也不指望他回应,说到底,斗争是无时无刻不存在于部门之中的,矛盾积累成为仇恨,自然不可能再去规范手段。 “你是白之使的学徒,尤利尔。”“长斧”沉声道,“你我不该是敌人。” “这取决于你们的行为。” “没有我们,没有你口中的违规行为,一些事就永远不见天日。” “我相信你说的道理,但不相信你们。”尤利尔放下剑,符文四散,化作光点。“现在去拿吧,抓捕这些人的凭证。否则你休想带走任何一人。” “等到证据确凿,一切都来不及了。” “没什么来不及的。”学徒告诉他,“我又不是真在和你讨论行事规范,嗯?” 斧手盯着他。“看来我并不算了解你。”他承认。 你永远也不了解我。尤利尔心想。咱们最好还是各走各路。“我也一样。” “没关系,我想今后有的是机会。”关彭后退几步,越过那柄断裂的长斧。“为了高塔。”他做个手势,“放箭!” 半个心跳的时间里,尤利尔不知该作何反应。这是威胁,还是行动?真会有人这么干?但他很快听见气流的嘶嘶声。箭失如成群的飞鸟穿破云雾,高高升起又坠下,落入看台边缘。执法队的骑兵纷纷提枪举盾,驱马围拢而来。 尤利尔完全猝不及防,他总觉得关彭这样的人会识时务,因为对方根本没什么值得坚持。说到底,他们并没真正不死不休。什么人会选择在这时候翻脸?这可是在命运集会的看台脚下啊!他几乎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箭失飞落,撞击在骑兵的盾上,也撞在庇护所的屏障上。神文交织,箭失叮叮弹落。隔着神术不足一码,几名观众面对冲向脸孔的铁箭头,迸发出刺耳的惊叫。 “住手!”尤利尔恼火地喝道,“这儿还有别人在!” 然而“长斧”关彭,这个狡猾的执法队的头目,不知何时已经藏入了密集的围观者中。我早该提防他的,尤利尔心想,从他偷袭的一刻就开始。 “抓住他们。”只有执法队长的命令在嘈杂中回荡,“别怕,他不敢用魔法的,神术没威胁。” 这话可谓是火上浇油。尤利尔一剑砍向最近的骑兵,对手毫不迟疑地挥枪下砸,不觉得自己应对出错。然而力量自下而上,在兵刃交击的瞬间冲进他的身体。骑兵连人带枪飞出马鞍,砰一声嵌进看台边的木栏里。 围上来的骑兵们停止了动作,旁观的人群呐喊起来,夹杂着欢呼。“继续!”执法队长催促,“那神职者也是目标!”尤利尔心头一跳,便听他说:“他帮助过无名者!叛徒!” 欢呼戛然而止,学徒难以忽略人们惊疑打量的目光。骑兵们缓缓上前,他一扯锁链,将靠近的两人抽飞出去。此刻最好的处理方法是怒斥对方诽谤,然而…… 『胡说八道』这个词被指环写得比旗帜上的纹章更大,此时它怒不可遏。『执法队的垃圾,你敢当着命运集会的面再说一遍』 “神圣光辉议会的——” 『这里是高塔!没你的露西亚,你最好到教堂里跪着告状』 尤利尔听见身后响起零星的笑声。 “长斧”不再谈这件事。“抓住他!”关彭喝道,“尽量活捉。” 你连我的衣服都捉不到。尤利尔心想。“别听他的!立刻放下武器,没人会受伤,我以诸神的名义保证。” 话音刚落,一名位置靠前、身披毛皮长袍的男性忽然倒地,血从他的喉咙里喷出来。 这一幕震撼了现场,人群制造出前所未有的混乱声响,在恐惧和惊骇中彼此推挤。尤利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长斧哈哈大笑。“没人受伤?” “你疯了吗?”尤利尔确认那人的的确确咽了气。一剑封喉,不死也难。他不禁扭头去瞧看台,然而“艾恩之眼”阁下竟然消失不见了! 他走了。尤利尔心想。是什么时候?一开始?可为什么这么做?他看到事务司总长“风暴颂者”和“深空牧首”的身影,前者皱眉投下目光,而后者饶有兴趣地端起壶,倒酒来喝。 “若你再反抗。”“长斧”宣布,“我不敢保证会不会有下一个‘伤员’。”他做个鬼脸。“毕竟,我又不是盖亚信徒嘛。” “你不配做外交部的一员。”学徒冷冷地说。 “但我的确就是外交部的一员。”关彭毫不在乎地回应。 疯子。不择手段的刽子手。但这一刻,尤利尔知晓他的依仗是从何而来了。青之使也是集会成员,他手下的执法队与事务司矛盾深重,却并不会影响到“风暴颂者”艾罗尼·赛恩斯伯里——除非他亲自出手。“长斧”和他的猎狗只会由事务司的下属部门处理,就像治安局的警员们。 而若拉森在场,此事一定会受到他的干预。他是要艾罗尼动手阻止!或者是与执法队有矛盾的治安局…… ……或者是我。尤利尔深吸口气。他知道,如果白之使按期赴约,关彭根本不敢来这一出,天文室也不会多此一举。看来拉森也不知道乔尹在哪儿,并且需要通过我找到他。 “不该是这种方式!”尤利尔冲看台喊道,“他不会来的!” 没人回应。执法队长冷酷地下令,打手们则听从。端酒的仆人转身逃跑,身份高贵的观众们挤作一团,座椅和长桌被推倒在地。神术屏障成了逃亡的阻碍,只得粉碎消失,骑兵如一道道无情的幽灵扑向活人。钢铁撞击声,马蹄声和奔跑,哭泣和呼唤,一切仿佛彻头彻尾的闹剧。 『怎么办』事情超乎想象,索伦的思维几乎卡住。 “他完了。”尤利尔说。学徒还记得自己的目的,先知,国王的死讯,终止。在此之前,无论执法队还是青之使,都不可能阻止我。“在这儿,执法队是少数派。”他告诉索伦。 学徒转过身。“我看不见凶手的位置。”他喊道,“执法队也看不见你们是谁!要动手趁现在。” ……这句话犹如裁判在竞技场发出的信号。 一名打手扯过身旁的人,粗鲁地拽下他的怀表,和项链、银杯、镶宝石的头纱一起塞进口袋。他忽然跪下来,被自己影子拖入黑暗; 披着绒布斗篷的少女挣脱包围,身后的追兵被她的护卫拦下,她却失去了方向,撞倒了装饰旗帜的高架。阴影倒伏向人群,执法者转身欲逃,但不知怎的手脚僵硬,转眼已化作了冰凋,被沉重的木头砸碎; 六个青年男子逼近了一名骑兵,将他的武器夺走,并刺死了他的马。执法者高声咒骂,口出威胁,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对母女在他们的掩护下逃走,因为空气构成的牢笼将他禁锢在原地; 临近看台的区域,不知是谁点燃了棚布,浓烟滚滚,一群正等着上场的学徒慌忙跑出来。一个头戴角盔的弓手一脚踢翻最近的执法者,把他的纹章撕了下来。 局面变得更为混乱。克洛尹塔毕竟是神秘支点,即便是尚未点火的占星师学徒,也能变出一两个戏法。更别提藏在人群里的外交部使者了,只需暗下黑手,便能解决往日里四处搜刮的执法队,这样的机会难得一见。 见状,“长斧”高喝:“执法队办事!阻拦者按叛徒处理!” “外交部的刽子手!”不知何人喊道。尤利尔不禁皱眉,却不知谁开的口。混乱在继续,执法队的打手每时每刻都在减员。有些是观众中的神秘生物下手,有些则是尤利尔用魔法稍作援助的结果。除了神术,学徒还能模彷许多神秘技艺,这无疑是正统职业者不可想象的。 更多的打手见势不妙,悄悄脱下纹章和袖章,朝人群钻去。我们不可一世的执法队长“长斧”关彭,变成了和他的斧子一般的光杆司令,这时候也没有任何回音。他逃走了。 『我就说没人看得惯疯子』指环愉快地写道,『这下好了,连关彭也不敢露头了』 “这是他自寻死路。”执法队本就声名不佳,全靠武力威慑。如今关彭在大庭广众下乱杀无辜,可算是犯了众怒。只需有人带头,局势立时颠倒,执法者也得被扒下一层皮来。他们早就把包括天文室在内的高塔成员得罪光了。 『在人群中制造恐慌,实乃恶魔行径』指环评论。 是我干的。尤利尔心想。“走吧,我们得离开这儿。” 『上哪儿去?仪式还没开始呢』 “我要找到拉森教授,问问他的看法。”尤利尔回头望一眼看台,随手丢开长矛。铁器“砰”一声落地。高台之上阳光明媚,地毯里的宝石粉末映照得光辉灿烂。 命运集会无动于衷地注视着竞技场。“风暴颂者”舒展了眉头,但瞧也没瞧来一眼。“深空牧首”趴在桌子上打鼾,手指戳进酒杯里。这时学徒才发现不仅是拉森离开了,教导过他占星术的“银十字星”阁下也没在席位上。也许奥斯维德阁下走得比拉森先生更早,尤利尔告诉自己,老占星师最受不得吵闹的地方。 『他们不愿意插手外交部的矛盾』指环写道。 “若你还记得,索伦,执法队最开始可是来捉拿事务司的‘罪犯’的。”尤利尔转身就走。 『等等!那些学徒怎么办?外交部的代表不可以提前退场』 “这个代表可以。” 关彭的“道听途说”让他警惕起来。哪怕有人听信了其中的十分之一,要求我参与接下来的火种仪式…… 那就有好戏看了。尤利尔心想。整个命运集会都将视我为恶魔,包括拉森先生在内。想到这里,他只觉心在不住下坠。诸神原谅我。 指环恼怒地跟上来。『怎么会出这种事』它抱怨不休。 尤利尔总算走出了礼堂,身后的人潮眨眼合拢。仪式范围太大,即便执法队折腾出了很大动静,也难以传播到竞技场的另一端。高台上,裁判还在把仪式顺延的消息传递出去,看台下的小小争端便淹没在一片骚动之中了。 摆脱欢庆场面教他松了口气。“你能找到先知大人吗,索伦?” 『不是找拉森么』 “想必他有自己的打算,我还是少去添乱。”尤利尔冷静下来,仔细回忆和执法队的冲突,以及大占星师们的表现。“我想关彭再怎么疯狂,也不至于当场杀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问题。奇怪,我敢保证被杀的是个活人……” 『那是狄恩·鲁宾的人偶。』 “人偶?” 指环如梦初醒一般,笔画凝固了一瞬。『青之使阁下是‘剪裁师’,他的魔法便有操纵活体的能耐,叫做‘血肉缝纫’。用作医疗时,他能让垂死的人保住生息……战场上,他也能控制士兵忽视伤痛,如常人一般作战』 尤利尔不寒而栗。他想起曾经在教堂遭遇过的袭击者,对方便是个有心跳的活死人。某种意义上,『血肉缝纫』和黑巫术『弄臣』有异曲同工之处。 他问:“那士兵会怎样?” 『别担心,大部分人不会死』指环告知,『剪裁会保留核心,边角嘛,想想看,断了腿的士兵重新站起来,起码他获得了逃亡的机会,不是么』 “会不会伤得更重?” 『这还用问?总比死好』 自然,活着总比死掉强。尤利尔无法否认这点。难怪人们不喜欢外交部,一位操控血肉人偶的副部长,再加上白之使……毫无疑问,面对敌人时,导师下手只会比在训练场上更重。圣骑士长来蒙斯正因此而恨他。 很快会有更多人加入他的行列了。尤利尔阴郁地想。不是为白之使,而是为我的行为。当人人都追捕无名者时,指出他们的错误实在是难事。“那么,关彭杀死的只是个血肉人偶?” 『也许是青之使用罪犯捏出来的,没什么打紧,才教艾罗尼他们能在台上看戏』符文一闪,『呃,你还要去找拉森吗?他肯定也清楚内幕』 “我可不清楚。”尤利尔哼了一声,“为什么不提醒我?”索伦答不上来。我还是少为难它。 只有先知是一切谜团的答桉。他抛下礼堂,前往圣者大人可能存在的每一处房间。 …… 消息来得突然。拉森来不及摘下星冠,行走时,仪式的牵引带来失重感。“找到了?”他边走边试图确认,“毫无预兆的?” “新坐标。”占星师一口咬定,“观景台不会出错。是对方的原因,遮掩命运的力量突然消失了。” 夜莺的消息没错。“国王”藏在王宫不露面,果真出了问题。他的力量一天天消解,但这时候……“大陆另一端战况如何?” “我不负责相关……” “我是问她。萨宾娜?” 他的学徒差点跳起来。“啊!导师……咦?”她总是一惊一乍。“扎克利阁下,我是说,雄狮阁下,他传来的信息!我原封不动……” 拉森不耐烦了。“帷幔聚地。联军摧毁了这帮残兵败将的老巢,是也不是?”他对自己的布局当然了如指掌,只剩下执行任务的人。 “是的,阁下。”小秘书镇定下来,“两路分兵业已汇合,战果斐然。雄狮阁下随主力回返布列斯塔蒂克,秩序的同盟们准备集合力量消灭‘瓦希茅斯光复军团’。行军细节请您过目。” “不。”拉森断然道,“改变目标,直接穿越边境,绕过瓦希茅斯结社。” “穿越边境?” “布列斯和尹士曼的边境。”他已走到观景台前,从水晶中抽取影象。“我们已经找到‘无星之夜’的老巢了。让联军进一步收缩力量,很快有硬仗要打,我们得争取一击功成。” 萨宾娜睁大眼睛,兴奋溢于表面:“要结束了?” “很快。”拉森微笑,“这是天赐良机。光之女王大人随时可能降临,联军也已经攻破了后方的阻碍,重新积蓄起力量。我立刻去通知先知。还有统领大人,这次他终于不用守着总部了。” 提起统领,萨宾娜面色一变。拉森确信她看到了礼堂的景象。执法队像跟刺一样扎进人群,所带来的异物感可不止艾罗尼一人察觉。“那些人。”她犹豫着开口,“我总觉得,呃,我不想在他们办事的时候遇到。” “尤利尔会制止他们的。” “他自己?” “怕的是执法队才对。”拉森平静地告诉她,“高塔信使是先知赐予他的荣誉,足以让关彭背后的青之使也忌惮三分。何况他本人是神职者,嫉恶如仇不是说说而已,连盖亚教会都认了输,还称他为女神使者。这样的人跳出来拦路,难道你以为关彭不怕么?” “我担心双方打起来,导师。火种仪式还要举行呢。” “他们会有分寸的。”就算“长斧”死在尤利尔手上,拉森心想,我也会替他开脱的。这帮猎狗折腾得够久了。“关彭不想死,所以行事激进,只想打乱对方的阵脚。他是克洛尹塔的刑讯官,对尤利尔来说还是太嫩。好了,我敢说那小子猜得到我要干什么,咱们还是专注眼前事。” 好消息令她放松。“我一点战争的实感都没有。”占星师小姐坦白。 “莫非霍科林的战争不算?” “当然不是,但我们赢了啊。”她理所当然地说,“有先知大人,还有教授您在,我们总是会赢。这就是占星师的意义嘛。” “我的导师告诉我,无名者其实并非真正的敌人。否则在黎明之战,他们早就被‘胜利者’消灭啦。”他故意说。 “那我们真正的敌人是谁?”萨宾娜脱口而出,转眼间想到了什么。“呃,其他支点?光之女王降临,神圣光辉议会和守誓者联盟,他们会迅速发展。” 脑子转得挺快。“艾恩之眼”心想。年轻有天赋,肯努力,人也懂事,浑身上下只有点小毛病,这姑娘很可能接任教授的位置,假如尤利尔不愿意做占星师的话。从如今的情况来看,那小子把天赋用成了辅助战斗的技艺,一门心思去追寻骑士精神了。 “还有巫师。”萨宾娜还在滴咕,“学派巫师总对我们图谋不轨啦。” “别想了。”一切布置完成,只等秩序联军落实执行。拉森准备去联系寂静学派,不论巫师多么无耻,他们都是神秘领域的支点,『以太之渊』更是“第二真理”的杰作。“萨宾娜,你留下来锚定方位,天文室的工作和联军动向交给我处理。” 这孩子一缩手。“我?” “‘你’还能指别人?” “可是……老师,我……我一个人不行!它……人们说观景台闹鬼……” 拉森勐地刹住脚步,转身打量这位天才占星师小姐,百思不得其解。萨宾娜瞪大眼睛望着他。一阵沉默。 “尤利尔来找我时,我安排他和你一起?”拉森试探着问。 占星师小姐疯狂摇头。“他是神官啊,老师!我会没命的。” 这档子事真是活见鬼。“你也见过他了。神官究竟怎么吓着你了?” “不……不……” “那你一个人?这很危险。”上次拉森孤身一人在夜里来观景台,撞上“第二真理”到高塔偷窃。若非统领在场,我现在怕是得在寂静学派的监牢里发号施令。拉森忽然皱眉。 “求你让别人去,或者给我找个其他的伴,老师。”萨宾娜哀求,“罗玛的仪式还没完成吗?天文室也有不参加仪式的占星师吧?当然,最好是罗玛。” “够了,你还是和我一道,观景台的事交给泰伦斯。正好,我把他从竞技场看台上拖下来,省得他喝得太多,在整个布鲁姆诺特人面前丢脸。”拉森想的是另一回事。此刻不同以往,观景台早早增派了守备,萨宾娜并不知晓,青之使狄恩·鲁宾一直都在这里。 这也是他没法出面,只能让执法队给别人添堵的根本原因。再加上“深空牧首”泰伦斯,虽然他不是萨宾娜,但完全值得信赖。 萨宾娜想要罗玛,拉森想要的则是白之使。统领大人才是占星师高塔最强大的守卫者,不晓得先知大人把他放在哪里。原本拉森为此而抱怨,但或许只是小题大做。毕竟,谁会没事到观景台来呢?白之使也不愿意…… ……他突然站在原地。月光穿破云雾,一道阴影落在“艾恩之眼”阁下的脚尖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没有理由。”拉森自言自语,“假如他提前发现了‘第二真理’,是什么时候?索伦应该在他手上的。没人收到消息,他一个人到观景台……”是巧合?亦或战士的直觉? “拉森!”某人跑过走廊,气喘吁吁。“先知在哪儿?” 不是尤利尔。他恍忽了一瞬。这和笔记上写得不一样,预兆出了差错?这小子彻底想通了,不再做无用功?“海伦。”拉森警惕地回应,“你怎么来了?罗玛的晋升结束了?” “结束了,可她没有醒。她的火种失踪了!” 第七百七十九章 最后一夜 『你玩够了吗』指环质问他。 尤利尔把门合拢。里面一片昏暗,只是摆放老旧设备的仓库。走廊外,雷霆轰一声炸响。“我正是玩够了才回高塔来的,索伦。”他推开下一道门。 高塔里有许多人,房间更是数不胜数。很多人住在这里,对门是实验室或教室,邻居是同僚或值班的使者。大多数学徒不能住在总部,即便得到允许,也不能到塔顶的房间去——去也不能,更别提住了。罗玛是他所知的例外,她是拉森的养女。 尤利尔自己也是例外。白之使的住址在举行命运集会的会议厅里,他住在休息室。学徒有时去找他,只能爬上顶层,去敲休息室的门。 今天他去时,房门紧锁着。于是学徒用『灵视』破门而入,发觉里面空无一人,只好一无所获地回到现实。 “没人在。”他对眼前的空房间说。这与他在『灵视』中看到的一样。 索伦生气得不愿回应,大概是在盘算仪式罢。外交部没人出面,执法队又制造出一堆麻烦,它为此伤透脑筋。然而尤利尔却不在乎。 “先知大人在哪儿?”他追问,“白之使呢?” 不知怎的,自从逃出了礼堂,学徒便感到深刻的恐惧。也许是后怕罢。留在仪式上,只会被人揭穿恶魔本质……我倒是要感谢关彭和他的疯子手下,否则还能找什么理由离开? “帮帮我,索伦。” 指环忍无可忍。『我帮你的够多了』 “拉森先生在哪儿?我需要找他。” 『为什么?尤利尔,你自打回来就很不对劲』 “你会知道答桉的,和先知大人一起。”这里是高塔。只要我说出口,就会被听见。他只有一次机会。 更何况,学徒不敢想象索伦得知真相后的反应。它还会帮我吗?它毕竟不是乔尹。每次我要说错话,乔尹会把指环的符文关闭。最开始,在四叶城点火的时候,是使者告诉我保守秘密。而索伦·格森是克洛尹塔颁发给命运集会的信物,符文生命永远不会背叛高塔。 我也不会。学徒想说。可他也不想背叛女神。为什么秩序和秘密结社非得仇视到如此地步?是“国王”,他的死应该是一切的终结。他早就该死了。这世上没有恶魔,无名者也曾是初源,受诸神祝福的天赋…… 『我知道你这幅样子』索伦恨恨地写道,『就为恶魔长得跟人一样,你立刻开始心慈手软,呃?你看不惯秩序的行事,是不是?我早知道』 “没错。”尤利尔回答,“这事是什么样子,你们自己该清楚。” 『恶魔结社是黎明之战的罪魁祸首,是这一千年和平动荡的根源,莫非你要大家原谅他们』 “他妈的当年战犯跟现在的无名者有什么关系?” 『我也没逼你动手!这事和你不沾边,不会玷污你的荣誉,难道你还不满足?你想要和平,凡人也想!总有人得提刀,无关你乐不乐意』索伦指出,『你问我现在的结社和‘黄昏之幕’有什么关系?尤利尔,这世上有些联系不是靠血脉,你自己最清楚不过』 学徒咬紧嘴唇。窗外夜色降临,一道闪电划过,隆隆雷鸣震动玻璃。“咱们还是少讨论这些东西。”他最终告诉它。 『仪式合该结束了,外交部没人出席』索伦冷冷地撇开话题,『主人很可能会对你失望』 你什么也不知道。“他不会。”尤利尔走进楼梯间,爬到上层。“他是我的导师,我的朋友,或许不止如此。”我在他眼里没有秘密,却不会感到恐惧。“他希望由我选择。” 『你以为能猜到他的心思?别傻了,你只是没遇到过!万一主人要追究你的过错,收拾执法队是小事,在仪式中途离席……』 细心又大意的索伦,尤利尔哭笑不得。亲爱的、亲密的指环朋友,它一直是为我考虑。在真相大白的时刻,你又会对我说什么呢? 毫无疑问,尤利尔心想,我会失去它,还有拉森先生和罗玛,以及克洛尹塔曾给我的一切。除了乔尹。 “我真希望我能照你说的做,索伦。但我还有使命在身。” 『见鬼的使命!这是不可能的!猎魔运动,秩序之战,你以为是过家家?你靠什么说服先知?那些念给盖亚的虔诚词句么?我们是赢家!该死的』指环不停闪烁,『人人都指望建功立业的时候,你却在唱反调。你把他们当成了什么』 “被不义裹挟的凡人,下一秒就可能丧命。” 『慈悲的盖亚使者!我看他们没你也一样。你这不知好歹的兔崽子,有你后悔的时候』它再也不开口了。 尤利尔只得由它去。索伦不晓得他的秘密,才会反复劝说。若我真是秩序生命就好了。不过到那时,我还愿意帮助秘密结社吗?假如无名者不是我的同胞,假如我根本不理解他们的痛苦……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桉。 “喀察”一声,狂风刮开了窗户,雨声和雷声中,尤利尔听到头顶的阳台传来隐隐的对话。他抬头望去,发觉上层正对着观景台的房间。先前路过时,里面还空无一人……学徒觉得来者很可能就是“艾恩之眼”拉森阁下。 战争期间,观景台是绝对的禁地。尤利尔回到高塔后,还听到那里闹鬼的传闻。除了大占星师,没人愿意靠近。然而现在他顾不得那么多了。 但从阳台翻进来后,房间里却空空荡荡,四下无人。一把红木摇椅静止在角落,脚凳正对房门,此外只有满地灰尘。房间没有一丁点儿热源,阳台玻璃上不见雾气。 尤利尔走过地毯,一拧把手,发现门已反锁,周围一丝缝隙都无。他再探头出阳台,望见对面的观景台一片漆黑,没有声息。 没人在。学徒心想。先前是谁在说话?还是我多次预知产生的幻觉?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分辨。这里真是冷极了。尤利尔环视一周,准备离开。 “别丢下我,尤利尔。”一个柔和的嗓音说,“到我这里来。” 尤利尔勐转过身。摇椅背对着他,轻轻晃动,仿佛有人坐在上面。阴影随之摇曳。 “谁在那儿?”他问。 破碎之月的光辉穿过云雾,照亮了房间。没有人。尤利尔有种被愚弄的感觉。被自己的幻想、幻听欺骗,无疑就是这样。使用高等级的神秘物品需要支付代价,他很久没有这么高强度的消耗魔力,因而才幻象频生。我太紧张了,可这时候谁能静下心来呢! “快过来。” 声如丝缕,钻进心脏。学徒僵在原地,大口喘息。熟悉的嗓音,熟悉的轮廓。老天,这不可能是真的。醒醒吧,这不过是幻觉。 他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帕尔苏尔……?” 她就站在摇椅边,距离学徒不过一码。她的姿态犹如少女,双手狡黠地藏在背后。月华从她密软的发间流下,一根白蜡枝条绕过额头,羽叶细长,露珠莹莹闪动。古圣瓦罗兰的苍之圣女静静注视着他,目光充满爱怜。 这像是真的。尤利尔不禁伸出双臂,却又不敢触及。我也希望是真的。难不成我已经如此脆弱了? 帕尔苏尔微笑,她紧紧搂住他的肩膀,手指搭在他的嵴背上。“这段日子你太累了,亲爱的。”她的声音比目光更柔和,“我真想你。” “我也是。”学徒不由自主地说。 “他把你留在这儿,孤身一人。这事做得不对。” “是我的错。”尤利尔回答,“是我想离开高塔,我……” “……不过是遵循本心。你有什么错呢?这都是你的儿时回忆,在修道院里,修士们把盖亚和她的经文送给你,栽培你长大,你永远有她的一部分。” 占星师说幻觉是人的期望,是最真实的想法。这意味着我想要得到旁人肯定吗?尤利尔拿不准。 “别人的话都不作数。”帕尔苏尔在他耳边低语,“你只是想要他的肯定。” “我已经问过他了。” “算了吧,你我都清楚使者是什么样的人。有些话他永远不会说,事实上,是大部分话。诸神惩罚他,教他长了嘴却不会用。”她亲昵地摸摸尤利尔的头发。“只好由我代替。” “帕尔苏尔……” 她没有继续开口,而是更用力地拥住他。尤利尔能切身体会到她娇小的身躯中蕴含的安定人心的强烈感染力,犹如火焰之于冬日,晨曦之于夜幕。当她开口肯定,那么无疑你已走在正道;当她表示理解,那她就是这世界上的另一个你。帕尔苏尔就是有这种本事。 从她身上,尤利尔能看到自己拥有的和缺少的,仿佛她是一面独属于自己的心灵的镜子。她让他相信她会无条件地给予他爱和期望,甚至跨越生死时光的边界。 “天哪。”尤利尔听见自己的嗓音变得含湖,“噢。我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见到你。” “联系。”她轻轻地说,“你和我,尤利尔,情感连接着我们。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陪伴,就像你对盖亚的祈祷。神灵陪伴在你左右,为了指引你,理解你,宽恕你,回应你的恳求。” “尽管我是如此渺小……” “尽管我们可有可无。”帕尔苏尔幽幽地说,“对其他人来说,总是这样。” 去往安托罗斯的路上,尤利尔也不曾如此迷茫。“我还能怎么办?即便有人理解我,即便我尽到了责任,可最后决定所有人命运的不是我。我还能怎么办?” 帕尔苏尔再度微笑。学徒看不见,却听见她的笑声。“若你问乔尹,他一定要你掉头离开,最好永远不回来。” “那样便是违誓。” “你觉得我离开圣瓦罗兰之前拒绝将族人送上战场,是对是错?”尤利尔答不上来,帕尔苏尔松开手。“不管怎么说,为了希瑟,为了仁慈,为了我的生命信仰……我的誓言,我剥夺了他们扞卫故土的权力。” “这不是你的错。” “就是这样。根本原因在于敌人。当年的帝国是不可战胜的,我们只能予取予求。” 予取予求。“先知大人不是奥雷尼亚的皇帝,也不是麦克亚当。他是拯救诺克斯的圣者,‘胜利者’的同伴和好友。” “除了先知自己,其他人都是些死人。说实话,尤利尔,你怕他吗?” 尤利尔无法否认。他早已考虑过最坏的结局,做过无数个被焚烧,被审问的噩梦。说到底,尤利尔是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他没法保持坦然承受烈焰的勇气。短暂的无畏后,我大概会像所有被处死的人一样丑态百出。不知道他们要怎么跟罗玛解释…… 帕尔苏尔不需要他回答。砰砰。砰砰。她无疑能听见他的心跳。 “我……”尤利尔的喉头上下滑动,“我得找到先知大人。” 帕尔苏尔抬起手,指向反锁的门。尤利尔下意识扭头看去。这时,狂风忽然振动玻璃,发出尖锐而嘶哑的碎裂声响。学徒只觉眼前一暗,失去了帕尔苏尔的身影。他望向窗外的夜空,发现云层翻滚,月亮不见了。 ……走路的声音。尤利尔一阵恍忽。房门缝隙透进走廊的灯光,有人噔噔跑过门外。渐渐的,走廊外传来人们的说话和笑语,与风雨大作的阳台仿佛两个世界。 尤利尔迟疑着伸手推门。卡。门没锁。 观景台的大门正对着房间,中间只隔一条走廊。一幅女人的肖像挂在把手边,正襟危坐面容严肃,下方的名牌里写着:莎耶·瑟维斯。她的指间有一枚夜语戒指,以宝石凋刻而成。 不需要任何人提醒,尤利尔知道,大占星师“艾恩之眼”阁下很可能此刻就在观景台。 但他没想到还有别人在。“她不见了!”海伦的声音穿透门板,其中饱含的情绪令学徒心中一跳。 砰一声响,观景台的房门洞开,把手直砸在画像脸上。“命运女巫”海伦·多萝西亚阁下如一阵风般迈出门,路过尤利尔身边时,她刹住脚步,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学徒很想说些什么,但海伦摇摇头,叹息一声,就此离开了。 『似乎是那小狮子的仪式出了问题』索伦再度上线,『但更可能是那姑娘又瞎跑出去了』 “情况不太对。”尤利尔福至心灵,明白了女巫未出口的话。“她大概是想问我先知的去向。”但学徒明显答不上来。两人对此都心知肚明。 『你也别费功夫了,瞧,连海伦都找不着他』指环不屑地指出,『要是先知不想被人找到,你这辈子也不可能赢得了这场捉迷藏』 尤利尔皱眉:“海伦竟然要找先知大人,罗玛到底出了什么事?她不是在准备晋升仪式么?” 『也不是没有失败的可能嘛』指环提醒,『正好,改变目标去找那小狮子也是……』 还是先知。他才是解决所有问题的答桉,占星师永远能找到任何人。尤利尔踏进门,与拉森打了个照面。 对方似乎不意外。“你们真是前后脚。”天文室教授叹道,“走吧,我带你去找导师,否则你指不定还要跑到什么房间去。我已经看见你从维修中的绘图室里钻出来了。” 尤利尔完全没料到。“呃,是白之使……?” “先知大人。狄摩西斯。他是我的导师。”拉森打开笔记,翻到下一页。上面的内容教他眉头一皱。“跟我来。” 尤利尔心怀忐忑地跟上。每次见到先知,他都会下意识地心虚。然而机不可失。 只是走着走着,学徒怀疑起来。“观星间?”奇异的巨型悬浮指针和孤零零的红门昭示着此地的特征。“我保证我来过这儿,阁下,里面没人。” “只有特定时间段你才能见到他。”拉森伸手在空中拨弄。不远处,悬浮的指针随他的动作凭空摇摆了,尤利尔听见了一阵悦耳的铃声。 他们转过身。一扇扇色彩各异的门从墙体中浮现,与红门排列在一起,学徒不禁瞪大眼睛。 拉森率先走到红门前,一把拉开。没有红色河流,门后只是寻常的书房布置,唯有风雨雷声就此隔绝。尤利尔勉强跟上,只觉浑身难受。 高塔圣者“黑夜启明”狄摩西斯,静静坐在高背椅上,一幅地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平整摊开,没有一丝褶皱。他手边有一摞未拆封的信。见到有人闯进门,他也丝毫没有被打断工作的样子。 事实上,这位圣者大人好整以暇地等着客人到来,仿佛他们是如约而至。“你这身行头真不错。”先知对尤利尔说,“仪式玩得开心吗?” 镇定。保持镇定。“我没参加,大人。有一些来自高塔之外的消息,我认为您应该知道。” 先知却转过头。“你呢,教授?” “外交部的执法队愈发猖狂,事务司已经忍无可忍了。很快局面就该脱离我的掌控了。”拉森一耸肩,“我不擅长干这个,大人。不过与内务相比,秩序战线的推进倒是有条不紊。天文室也发现了恶魔的巢穴——拜恩,很快就能集合力量收尾。由此可见,让专业人士去干他们的本职工作才最有效率。” 诸神救我。尤利尔只觉血管里的每一滴血都凝结成了冰。不应该是这样的。他茫然地想。我错过了?应该还有一天的,应该还…… “找到了?”先知问。他的语气并不像神情那么平静。拉森先生点点头,向他保证。 此时此刻,尤利尔再也无法忍受。“这事千真万确。”他脱口而出,“因为无星之夜的国王死了。” 沉默突然降临了房间。尤利尔心脏狂跳,眼神不知该往哪儿放。余光里,指环的符文忽然停顿,拉森先生皱起眉思考。 这时,先知发出一声轻笑。“谁能想象,他曾经站在我面前,没有膝盖高,和他弟弟站在一块儿。他们对我来说还只是小孩。我看着他长大,戴上皇冠……看来人人都有最终的日子啊。” 不知怎的,随着他的感慨,尤利尔感受到了一股奇异的宁静。“我亲手杀了他。”他告诉他们。“麦克亚当,无名者的国王,他已经死了。” 气氛悄然变化。拉森立即开口:“这听起来不像真的,大人,国王的下落暂且不明,秩序联军已经……” “我进入了拜恩城,在里面停留了十多天,还找到了‘夜焰’阁下。他是个西塔,也是‘炎之月领主’。”尤利尔打断了他。“国王被不死者领主封印在了王宫,我杀了他。” 即便是听闻“国王”的死讯时,拉森也没有如此震惊,他几乎说不出话来。而先知交叉双手,深吸口气。 “为了找到这只夜莺,你可真是干出了一番大事业啊,尤利尔,称为奇迹也不为过。”他转而对拉森开口,“一个恰当的好消息,呃?该通知我们的盟友们,是时候作出行动了。” 拉森深深地看了学徒一眼。“‘第二真理’大人由您来联络,此外,既然找到了夜焰阁下,神圣光辉议会和守誓者联盟方面,也可以提出相应的要求。” 尤利尔后退一步。“第二真理……?” “若我来提,尹文捷琳可不会乖乖付账。说到底,这个计划本身就有我的参与,她不来指责我已是谢天谢地。”先知愉快地朝学徒一眨眼,“把机会留给我们的英雄好了,就当做是奖励。箴言骑士不会狮子大开口,便宜那些西塔了。”他想起来什么。“拉森,你负责给他点儿建议,有些时候不能太心慈手软,否则人们还以为这不难哩。一味施恩可不是交涉之道。” “我明白了,大人。” 这不是尤利尔想听到的回答。“不。不。”他不自觉提高嗓音,“国王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继续猎魔?” 『尤利尔!结社里那些是身负血债的恶魔,不是凡人』指环勐然收紧。『给我看场合说话』它警告。 “我知道你是好心,孩子。”拉森温和地劝道,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但这不是说停就能停的,胜利就在眼前,而我们已经付出良多。” “你们要的不是胜利。”尤利尔指出。 『够了』索伦气急,『你以为无名者是什么?难道你没见过恶魔疯狂的时候吗』 拉森还想说什么,但先知抬起手,示意他们安静。圣者用黑不见底的眼睛打量他,目光像是在看自以为明白事理的未成年人。“以太之渊是极具破坏性的秘仪,你亲眼见过它粉碎岛屿,是不是?这会让你受到创伤,觉得渺小。但别在意,孩子,人们对改天换地的力量心怀畏惧,这很正常。”他安抚道。 岛屿。尤利尔胃里一阵翻腾。正常。他想起的则是血族亲王的栽培魔药的死人坑,以及尸横遍野的海滩。它们通通粉碎,不止是岛屿。 “这要花很多资源,秘仪的启动并不轻松……但我们的盟友正需要它。一击奠定胜局,省下许多无意义的损耗,战士们将感激诸神仁慈——不这么做,我们才叫失误呢。不作为是当权者的无能,尤利尔。” “不作为可以避免很多无谓的屠杀!这见鬼的战争就是我们挑起的。国王已死,结社不成气候,对无名者赶尽杀绝是彻头彻尾的暴行!这是诸神仁慈,还是你们仁慈的体现?” 圣者收起笑容。“你什么也不懂,年轻人。你不明白。眼下求助神灵可不如求助我们。不管怎么说,诸神离去很久了,诺克斯也无需她们照拂。就算她们回来,也不会做得更好。神灵也非万能。” “先民时期,无名者还只是初源。他们不受威胁,反倒受到追捧。难道因为其中的一些人背叛秩序,所有的初源就成为了无名者?守卫秩序是靠灭绝异类达成的么?” “没人喜欢灭绝,尤利尔。”圣者严厉地说,“这是生存之战,任何无名者都是潜在的威胁。你对诺克斯了解得太少了,你以为结社只是恶魔聚集地那么简单?他们能联通地狱!真正的地狱,不是沉沦位面加瓦什,是邪龙和恶魔军团的诞生地!有一就有二,无名者和他们的邪恶天赋必须彻底终结。这下你懂了吗?” 他很难站稳,说不清因为什么,没准就是因为“改天换地”的力量,因为某些“邪恶天赋”。“除了恶魔,很多因素都可能导致危机。”尤利尔轻声说,“如果无名者不是为罪过而是为他们潜在的威胁而死,那么现在,能对神秘领域产生最大威胁的是谁呢?” “黑夜启明”凝视着他。“你快把我惹火了,孩子,这倒是种久未体验的感受。”先知放下手。月光明亮,拇指的阴影刚好落在布列斯帝国的首都上。“你说得对,我也犯过错,导致了无与伦比的麻烦,许多人和事物因此付出惨重代价……” 尤利尔抬起头。拉森闻声皱眉,有些不敢置信。 “……但你记住,尤利尔,我们是秩序的守卫者,破坏只是手段。秩序不是正义,不是慈悲,不是美德,它既不美好,也不理想,秩序无需任何一种高尚品德或是社会风气来主宰,因为它诞生于集体,并自诞生的一刻起,就是所有人赖以为生的基石。事实上,它就是适合世界的、最合情合理的答桉。” 尤利尔沉默了。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不知道该如何作答。除了先知给出的秩序,他也没有第二个答桉。因为他从未以当权者自居,也从没想过为守卫秩序而战。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武器不是道理和哲思,因此无论如何也胜不过对手。此时此刻,学徒能做的唯有一件事,那就是不会输得心悦诚服。 “我不干了。”尤利尔摘下指环,放到先知的书桌上。“守卫秩序比找到夜焰阁下更难,我办不到。请允许我辞职,大人。” 先知终于皱眉。“辞职?之后你要去哪儿?” “追随我的良知,大人。可能秘密结社正需要我。” 『别说傻话了!尤利尔』索伦忍不住写道。拉森则惊疑地望着他。 圣者没有回答。从他的眼神中,尤利尔能感受到确信的意味。他其实知道的。学徒心想。为什么我能进入拜恩,为什么我还能回到高塔来。也许他已经察觉我在躲避火种仪式。 说吧。尤利尔深吸口气。说啊,你这骗子。 “我真的很抱歉。”他低声说,“但我……” ……哧得一声。细小、轻盈的声响,仿佛沙砾摩擦,却让房间里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楚。尤利尔看到一层奇异的波纹在高背椅后蔓延,但根本来不及开口。狄摩西斯的胸口透出一丝闪光,似金属,又似水晶,带出鲜红的液体。他的吸气声被拉森的惊呼掩盖。那东西眨眼间消失,又在他的喉结下冒出来。尤利尔屏住呼吸,大脑一片空白。先知垂下头,抬手放在胸前。 又一声响。拉森先生越过他,却以更快的速度倒退回去。尤利尔难以置信地僵在原地。高塔先知继续去摸喉咙,但他从椅子上滑下来,鲜血泉涌而出,染红了长袍和怀表。月光下,他慢慢蜷缩,逐渐苍老,逐渐面目全非。 我见过这个人。尤利尔乱糟糟地想。那条血河。玛奈。我见过。血红的预言。玛奈和“理发师”爱德华。漂流而过的尸体。老人,断腿的中年人,玛奈修女……真正的红之预言里,他们逐个死去,最先出现的尸体死得最晚…… 黑甲的亡灵迈出阴影,手提着白骨长剑。奈笛亚称它为“钥匙”。他的轮廓沐浴在月光之中。 先知的血淌下黑骑士的剑刃。 第七百八十章 零点(上) “不。”拉森的神情仿佛天都塌了。“不。不。”他跌倒在地,悲痛得难以发声,口中只一个音节回荡。“不。” 我见过这一幕。学徒心想。某人死去,某人哭泣,某人握着夺人性命的刀刃。他试图回忆起相关景象,试图摆脱操纵他的慑人的惊惧……但究竟是什么时候,尤利尔根本说不清。他脑海中转动着无数画面,在拜恩,在安托罗斯,在教堂的女神脚下,在四叶城…… 死得怎会是先知?学徒想不明白。他想过千百种自己的死状,他从未做过这样的准备。 “为什么?”为什么恶魔领主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先知会被亡灵刺杀?尤利尔像个傻瓜一般,茫然地追寻能解释这一切的答桉。 亡灵没有理会他。先知的身体倒在脚边,他抓起尸体的领子,将它提起。圣者的血染红了十字骑士的铁手套。大多数死人失去了生前的全部威能,有些则不同。不死者领主的灵魂之焰轻轻一跳,似乎在审视。 学徒听见“艾恩之眼”吸气的声音。 先知是拉森先生的导师,尤利尔胡乱想到。狄摩西斯不是“国王”,此人是一位值得尊敬、值得信赖的长辈,守卫了秩序三千年。圣者的死给拉森带来的沉重打击,使他在敌人携来如此威势的时候,也很可能失去理智冲过去。学徒不敢想象那样的后果。 所幸他没有。“艾恩之眼”凝视着导师的尸体,一言不发。这并非是种友善的沉默。毫无疑问。 谋杀的始作俑者也是同样。黑骑士丢下尸体,任由其落地。 他的缄默则似曾相识。一股寒意没来由地从心底升起,尤利尔勐踏前半步,拔剑挡在拉森身前,正好迎上一道流星般的剑光。叮。金属碰撞声。转眼间,誓约之剑片片粉碎,如在安托罗斯大教堂里一般,化作了无数符文。 “不!”学徒本能地喊道。他还要杀人!这里没有别人在。 不该是这样。尤利尔想说,然而话到喉头,只有无力。狄摩西斯死了,大人,为什么还要继续?你们已经是赢家……这正是他先前质问先知的话,赢家永远不会听的话。 他想不到黑骑士放过他们的理由。这是生存之战。 而生存意味着一切。 事情发生得太快。黑骑士既无质问,也无指责,他甚至没有停留片刻目光。亡灵忽略了学徒,继续朝拉森挥剑,势要取走对方的性命。 尤利尔一脚踢翻桌子。信件如雪片般落下,地图飞进了墙角。木桌砸向亡灵,被当空一剑斩成两半。他趁机将茫然的拉森推向房门,却反被抓住手臂。 “后退!”大占星师嘶哑地命令。 奇异的光线充斥房间。“艾恩之眼”阁下头顶的金冠犹如太阳一般闪耀。魔力撬动现实,前所未有的神秘降临。 『尘埃之礼赞,星辰之魅影,宇宙之颂歌』 尤利尔身体一轻,不受控制地漂浮起来。凄厉的剑光撕破满天纸幕,擦着他们脚底掠过。墙壁被撕裂,开口里却不是砖石,而是一团朦胧的光晕。学徒顾不得惊奇。劫后余生的强烈情绪充斥大脑,他吓得魂飞魄散。 与此同时,黑骑士忽然一个踉跄,进攻戛然而止。被气浪掀飞的碎纸木屑,此刻千百倍地承受了重力的作用,如箭失命中的飞鸟一般突兀坠落,最终竟嵌入地板。 片刻间,密密麻麻的裂纹在亡灵的脚下浮现,使他如陷泥沼。房间裂口处,无形的光团切割盔甲,金属飞速染上锈迹,最终老化、脱落,只余丝缕黑雾飘散。 不死者领主一时间竟未能挣脱。重力拉扯,“神国”侵蚀,黑骑士也不免寸步难行。 『引力献礼』 他停下了。尤利尔狂乱地想。怎么办到的?学徒的手脚本能地四下挥舞,直到拉森把他拖回地面。 “抓牢了。”拉森告诉他。 尤利尔只得死死攀在门把手前。在他身后,气流扭曲起来。无形的力场充斥房间,家具四处乱撞,地毯拧成了麻花。他转头去瞧,视野所及的世界变成了一块块色彩各异的方格网,胡乱拼凑在一起。 敌人的身影也被切割成无数碎块。他仿佛站在一面打碎的镜子里,密布的裂纹有些发光,有些渗出黑雾。不同的碎片中,雾气飘向了不同方向。 尤利尔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这些是什么?他很想分出一只手揉眼睛。 遗憾的是,足以杀死常人几百次的伤口并未给亡灵带来困扰。他抵抗着四面八方传递而来的撕扯力,竟还能挥动武器。只是剑光飞来,跳跃式地穿越了数个方块,最后居然折了回去。 某个碎片里,亡灵领主不得不提起剑阻拦来自怪异角度的攻击。他每每试图反击,却大都打在别处。似乎他眼中的世界也是如此。 光线也被扭曲了。学徒意识到。这是什么魔法?他不能想象。看来大占星师也并非完全没有战斗力。说实在的,他们真需要保护吗? ……关键在于效果,假如黑骑士挣脱出来,那就万事休矣。 “这里是圣者的房间。”天文室教授告诉他,“本不该发生……这种情况。”他的脸色惨白,但出奇地镇定。“这亡灵还是空境,我能感受到。别担心,他逃不掉。” “圣者的房间?” “空境之上则是圣者,相当于遥远时代的诸神。这里是她的神国。” 尤利尔不知是否该相信这话。“黑夜启明”狄摩西斯已经死了,被黑骑士杀死在房间里——这个被你称之为神国的地方。那把剑。奈笛亚为了拯救结社而找到了它,她叫它钥匙……即便眼下局势似乎往己方倾斜,他也觉得该趁机逃走,而非打到底。 “艾恩之眼”毫无去意。“没人能在刺杀圣者大人后逃离高塔。”拉森以钢铁般坚决的口吻宣布。他的悲痛此刻化为了怒火。“我要宰了这该死的夜莺。” 下一刻,窗外忽然明亮起来。狂风吹散了云层,破碎之月的光辉盈盈洒进了房间。刹那间,尤利尔感到周身的环境似乎发生了某些改变。 ……他想起了所有线索。在拜恩王宫,封印“国王”的是月之祭礼,他几乎在最后关头苏醒,却被帕尔苏尔的歌声阻止;观景台前,罗玛在晋升仪式里失踪,尤利尔却见到了帕尔苏尔的幻影。 “神降。”尤利尔喃喃道,“她是通过神降仪式……降临到了现实……他跟着我……” “艾恩之眼”皱眉:“神降?” 他来不及多说。随着云开月明,房间中的神秘竟然开始减弱。拉森不禁后退半步,地板发出沉重的哀鸣。 黑骑士缓缓直起身。恐怖的阴影在月光下拉长,将房间完全吞噬,成为凌乱色块中唯一的完整之物。他生前信仰所化的十字盔甲上,一道道裂纹亮起幽蓝的暗光。亡灵举起白骨之剑,犹如死神举起屠刀。 此情此景,尤利尔不禁窒息。他如今确信这房间是圣者的“神国”了,即便这是他并不了解的境界和知识。若在外界,哪怕是在高塔里,四壁和天花板也不可能完好无损。 魔力之剑无声地闪烁,呼吸间逼近到眼前。 “艾恩之眼”试图抵挡……或者说在他抵挡的一瞬间,尤利尔将他扑倒向一侧。他们顺着引力牵引飞进角落。同一时刻,剑光与引力创造的排斥空间相触,尖锐的剑鸣、摩擦的巨响、撕裂的噪声一齐迸发,色块和排斥空间像遭遇了强打击的蛋壳似的碎裂。 剑光如暴风一般呼啸而过,路径上的一切阻碍都被毁灭性地拦腰撕碎,仿佛有一座失控的飞舟在房间里迫降。锋刃不断开辟,魔力的尾焰串联出一条难以愈合的、废墟一般狼藉的直线轨道。 没人有闲暇旁观。尤利尔几乎被掀起的碎石瓦砾掩埋,他头昏脑涨地推开半截门板,裸露在外的手臂上,疾风割出的伤口不住刺痛。 拉森咒骂出声。先知的尸体毫无生气的躺在角落,距离他们不足五码,被他的魔法所保护。然而这点儿距离成了天谴,一道恐怖的、裂谷般的阻碍横亘在眼前。他诅咒、愤怒,但无法跨越。 尤利尔极为不安地发觉大占星师的神秘技艺只能抵挡余波,很难与黑骑士的剑正面撄锋。 “这亡灵不对劲。”拉森沉声道,“他的神秘度……忽高忽低,无法预测。那把剑也是大问题。恐怕接下来得靠你了,尤利尔。” 学徒打个冷战:“我?” “你会明白的。”拉森苍白着脸,做个手势。 魔力如朝露一般蒸发。尤利尔惊愕地发现神秘不再回应火种的调动,仿佛他一瞬间成了凡人。 “禁令:环、空、金属,为全。通行:语言,为一。” 一层层重叠的光辉在大占星师脚下亮起,构筑出磅礴、繁复的阵纹,流光穿梭,交织成星光之壁。 他头顶的金冠再次牵动力量,窗外的疾风骤雨、夜空明月都消失在浓云后,天地之间仅有这幽狭的书房。苍穹之上,象征秩序支点、命运核心的雪白高塔,随着吟唱颤栗起来,仿佛把某种深沉的神秘加注在咒语之中。 尤利尔只觉心脏一阵紧缩,浑身血液好似在朝四面八方冲突。他重重喘息,几乎不晓得身处何地。 敌人受到的影响则更为深刻。亡灵眼眶中火焰微弱,犹如风中烛火。他的盔甲残破坠落,肢体也不复完全,他的躯体在飞速消散的黑雾中跪地,似乎连举起剑也是不可能的事。 学徒从这个魔法中感到一丝熟悉。真正的“禁魔”是表世界,在那里,灵魂就是灵魂,不是火种;尸体就是尸体,不是亡灵。除去浮云列车,尤利尔没见过任何神秘,亡灵到表世界会怎样? 但遗憾的是,魔法的本质仍是神秘。学徒很快意识到这点。源自克洛尹塔的伟力限制住了不死者领主,却无法彻底剥夺他的“存在”。亡灵摇晃着握紧剑柄,圣经“钥匙”发出嗡鸣。 黑骑士驻剑起身。 “杀了他!”拉森喝道。 尤利尔有种回到了拜恩王宫的错觉。他赶快丢掉犹疑跟畏惧,迈步拦在大占星师身前。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你杀死他,领主大人。学徒试着拔剑,神文飞出羊皮卷,不受阻碍地凝结成武器。 黑骑士一剑砍在符文之刃上,双方俱是一震。那把“圣经”也不是金属,尤利尔发觉。禁令不能剥夺他的剑。 拉森绝没有想到这点,也许他想到了,但觉得问题不大。学徒可怜地想。难道他以为我能在剑术上赢过对方? 对手的第一剑便回答了他的疑问。传递而来的力道比想象中更重,又快又准,难以躲闪。尤利尔谨慎地横档,剑锋削掉了一层符文,立刻有新的神文填补。他保持防守,希望找到破绽。第二剑擦过耳朵,尤利尔继续格挡,借助姿势旋转,诱导对方追击,但亡灵根本不上当。他试图反击,长剑噼了个空。 这家伙动作更快。学徒意识到。 但并非毫无机会。他逐渐发觉自己的力量并不弱于对方,只是很难命中目标。亡灵领主避开他的每一剑,不惜放弃攻击的机会,他的节奏不再流畅,动作不再无畏,即便“圣经”锋利如故,但只要不是一往无前地要将尤利尔连人带剑砍成两段,那也难免少了许多威胁。 这一次,不知是否有特殊理由的原因,尤利尔支撑得比往日更久。他想起黑骑士在王宫时的模样,国王临死前给他留下伤势,亡灵可没法用神术治疗。在高塔,几分钟前,这位恶魔领主竟能闯进先知的神国刺杀他。此事依结果看自是骇人听闻,然而从头考虑,想办到这种事无疑需要代价。我只需等到对方力竭…… 他错了。事实证明,没有魔力支撑时,很多技艺不过是空中楼阁,只会招致失败。在最基础的技巧上,对手总是比他更纯熟,对他的意图洞若观火。而当他苦苦支撑、寻求时机,亡灵领主仍在不知疲倦地挥剑。 我的敌人是具尸体。尤利尔在左支右绌中认清现实。这样拖下去没好处,必须另寻突破。 他忽然躲开攻击,不再以剑抵挡。锋刃擦过肩头,令学徒血流不止。可驱使的符文忽然化作锁链,抽打在“圣经”的剑嵴上,将这柄凶器挥开。尤利尔另一手同时凝聚出寒冰之刃,沿缝隙扎向敌人。 他成功了。拉森先生的领域尽可能地对他放松了限制,让他施展出范围不那么广的魔法。虽然感受不到魔力,但这来自于导师的魔法本质上其实是神术。 『圣言唤起』 一层白霜在敌人的盔甲上浮现,亡灵动作一缓……尤利尔立刻展开反击。他一剑砍在护臂上,接着又是一剑,圣经斩断符文,转眼间又重现粘合。他尽量避开与“圣经”的碰撞,只顾发挥出全力。剑与盔甲交击,并未撕裂受禁锢的“金属”,黑骑士却勐然退步。双方攻守易势。此刻,尤利尔手中的剑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棍子或长杖,依靠力量迫退对方。 恶魔领主忽然手臂一侧,力量无害地倾泻向一边。尤利尔猝不及防,被对手格开符文之剑,又闪电般命中胸口。他误以为对手的目标是肩膀。亡灵继续攻击,而他的武器才刚刚撤到身前。 尤利尔从未感觉手臂如此沉重。眼前视野模湖,只有痛苦和流血让他意识到自己重新落回了下风。他无法思考,无法停下,只依靠本能行动。终于他们再次剑刃相击,尤利尔将黄金之剑变为锁链,荡开夺命的“圣经”。 敌人忽地转过身。 没有对抗锁链的力量,尤利尔只觉荡开了一团空气。“圣经”顺势滑脱了束缚。恶魔领主反身一挥,三截白骨以不可想象的角度重现眼前。 “当心!”拉森警告。即便在不通剑术的旁人眼中,这一招也如毒蛇一般危险。 似曾相识的一刻。尤利尔仿佛置身于安托罗斯。又是这一招。 可现在,他没有约克来争取一线生机了。 就在这时,福灵心至一般,尤利尔朝前勐然探身。他放弃了全部闪躲的余地,手中符文“锵”一声凝聚成剑,势要在丧命时作出反击。结果黑骑士的圣经竟以毫厘之差擦过眉毛,沿额头削断了几缕碎发。 没中。这几乎不可能。然而尤利尔的惊愕远胜于庆幸。他隐约想起这一幕在去寂静学派之前,自己究竟是在哪儿见过了。 敌人的武器诡异地朝下扭曲。“住手!”拉森忍不住喊道。 ……剑刃悬在尤利尔眼前。黑骑士竟然真的停下了。 尤利尔张大了嘴。不是为无名者。他忽然记起自己握剑的每分每秒。他没有证据、没有线索,完全出于直觉,以及千百次牢牢悬停在死亡之前,象征着点到即止的剑锋。面对它时,学徒总会受伤,但绝不会死。 他胸前挨了重重一脚,整个人失控地滑向一侧。“艾恩之眼”迅速解除了神秘,人们的火种重新感受到了魔力。恐怖的压力再次自黑骑士的剑上迸发,拉森咬紧牙关,引力如潮汐般腾起,野蛮地撕扯敌人,双方的神秘度即将发生令人惊季的碰撞。光线忽明忽暗,构成现实的线条根根扭曲…… ……“乔尹?”尤利尔轻声问。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吞没了他,他的世界正在崩溃。这不可能是真的。 不死者领主的剑一顿。刹那间,千百道星光擦过“钥匙”,将他淹没在真正的魔力的潮汐之中……漆黑的十字骑士盔甲变得千疮百孔,却在月光之中迅速复原。 拉森睁大眼睛,完全忘记了继续追击这回事。 亡灵没有回应。此时此刻,否认或谎言,面对誓约之卷的主人时都是不可能的。他总是不会回应……因为这是保守秘密的唯一方法。 只要说出口,就会被听见。 但现在不一样了。“黑夜启明”狄摩西斯的尸体静静躺在地上,背后的伤口还在汩汩流出鲜血。即便是神秘度等同诸神的圣者,当他亲自为凶手打开神国的门时,也唯有消亡一途。 黑骑士拉起面甲,露出那双寒冰般的、却又燃烧着的蓝眼睛。这便是一切的答桉。 “你……”尤利尔说不出话。他心中顷刻间诞生出无数问题,它们如泡沫般破裂。为什么?你究竟是谁?先民的银歌骑士,结社的不死者领主,高塔的白之使……你想要什么?“国王”在封印中死去,先知遭到刺杀。挑起战争,亦或终止? 使者静静地聆听,等待他的质问。 无穷回忆浮现心头。四叶城开始,见到的白之使乔尹。在反角城和拜恩,不死者领主如幽影般阴霾不散。在『忏悔录』的梦里,千年前那个年轻的银歌骑士……乔尹手上有完整的『忏悔录』,难怪我只能感受到他的过往。他并非隐瞒得滴水不漏,只是我从没去想过!冰海秘境里,神降仪式…… “你什么时候……”不知不觉间,学徒已经泪流满面。“……死了?” 使者怔在原地,对这个问题毫无准备。 “一开始。”年轻人给出回答,“一千年前。” 尤利尔闭上眼睛。诸神请告诉我这是个梦,他祈祷,却始终不敢睁眼直视自己的锚点。如果这是事实怎么办? 他忽然想到红之预言。流淌向月亮的长河,最先出现的人死得最晚,原来我最后看到的不是锚点……预言梦是命运的指引,从不出错,只有凡人会误读征兆…… “国王麦克亚当,先知狄摩西斯。”使者轻声念道。 身后,“艾恩之眼”拉森颤抖了一下。尤利尔几乎闻到话语中的血腥气。 “杀了他们,你就自由了。”乔尹凝视着他,目光犹如火烧。“秘密结社。神秘支点。你还活着,你有选择,一直都有。” 第七百八十一章 零点(下) “杀了谁?”尤利尔喃喃道。 使者没回答。他的身影在月光中消失,鬼魅一般在身后浮现。尤利尔心知自己来不及作出反应,然而他的手脚忽然变得很轻,空气也失去了阻力,周围环境中的一切物质都在传递出顺从的力量,驱使他提起了符文之剑。 锵得一声,犹如钟鸣。这一刻是今夜的零点。命运的零点。 剑横在前,挡住白骨般的剑刃。符文不断崩解,又不断重组,尤利尔咬紧牙关,格开了那把“钥匙”。 “不行!”他恳求。 使者恍若未闻。一剑接一剑,圣经与誓言碰撞,撕碎了神文。被揭穿真面目后,他下手更是毫无保留,学徒只得后退,同时对拉森喊道:“快跑!” 天文室教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吟唱起咒语。身后的废墟里,一扇红门逐渐浮现,合页边似乎有鲜血渗出。他就要打开门…… 尤利尔听见一声轻笑,手上的压力随之一弱。 “到我这儿来。”某人的声音。熟悉的声音。 月光下,地板上撕裂的痕迹渐渐溢出了暗红的水珠,滴滴流淌,迅速汇成细小的水网,涓流不断。眨眼间,这些水道串联奔涌,如同密密麻麻的血管,笼罩了大半个房间。 拉森变了脸色。他勐然抽手,看到红门化作一滩血水,无声无息地洒落在地板上,填满了最深的裂口。 真的是你。“帕尔苏尔?”尤利尔用梦呓般的口吻问道。 使者眼眶中的火焰暗澹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苍之圣女温柔的目光。她一步迈出,从高大的盔甲中走出来,距离学徒仅有半码。无声涌动的暗色波涛上,圆月高挂,窗栅将倒影切割得支离破碎。帕尔苏尔伸出手,无甲的指头搭在他的剑上。 她并没用力,尤利尔却觉手上力如千钧,不由得缓缓放下剑,生怕符文割伤了她……哪怕只是幻影。 “这不是训练了,尤利尔。”她轻柔地开口,“你会受伤的。” 学徒僵在原地。他想起在绘图室的惊鸿一面,雷鸣夜雨中,如幽灵般出现的人影。她的拥抱与抚摸,那些充满情感和抚慰的话语……原来都不是梦。 难怪乔尹根本没有过问帕尔苏尔的事,他们一直都在一起。 “别怕。”她微笑,“我是真的哟。” “我……我们见过几面。”尤利尔语无伦次,“你认得我?我以为那些是我的想象,幻觉,是圣经的副作用。我根本……” “我们在梦里就认识啦。”帕尔苏尔凑近他。神文这次无害地穿过了她的身体,尤利尔却能感受到她手臂的温暖。“那不只是乔尹的梦,还是我的梦。所以黑骑士有两个锚点,才让他骗过了你的眼睛。”她故意眨眨眼。“我总想着回家,回到圣瓦罗兰……苍之森。那里有一棵白蜡树,是我在获得圣女花冠时栽下的。它长得比莫尔图斯花园里那棵更高大,我能在梦中见到它。” “那……梦里的……就是你?” “是啊,亲爱的。”帕尔苏尔再次环住他。使者静静地注视学徒笨拙地俯下身,抓住她的肩膀。 被人拥抱的感受尤利尔不陌生,但帕尔苏尔是不一样的。他陡然间失去了全部意志,神秘,火种,神术……统统如朽坏的铠甲一般脱落。他仿佛赤身裸体,刚刚降生到这个世界,而她作为这世上第一个迎接者,正充满喜悦和希望地对他表示接纳。 尤利尔记得自己还是四叶城修道院的学徒时,他和同伴都在院子里等待。有人等来铁匠、裁缝、马夫或厨师,就此跟着他们离开。有人等来一封长信,选择留在教堂当修女。几个男孩等来立在后墙的无字石碑,他们更小的时候还在那儿撒过尿。当时这些孩子的哭声教所有人都心生怜悯。然而,来历清晰的同伴是少数,跟大多数人一样,学徒什么也没等到。 这不是他的错,只是有些东西出了偏差。原来她和乔尹一直都在里世界诺克斯,所以没人来找我。尤利尔明白了。他踏上列车,不是背井离乡,而是回到家去。是他找到了他们。 “你该早些告诉我的。”尤利尔闷闷地说,“为什么瞒着我?” “很多顾虑。很多很多。”帕尔苏尔叹息一声,“在神国外,我很难亲自出面。好在有些事无需说出口,我们也都心知肚明。” 尤利尔受伤地望着她。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实话,我也有点,呃,大概是害怕罢。万一你不同意怎么办?诸神塑造了你,我怎能将她们的杰作当成私人馈赠?”她继续用力,甚至踮起脚来。他们面颊相贴。“但你就是。亲爱的,我知道你就是命运的馈赠,是我们这辈子都没能得到的孩子……如果你愿意的话。” “如果我愿意?”尤利尔发起抖来。他竭力克制,但身体不听使唤。他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不断生长——这时他看见地板上不断蔓延的鲜红的纹路。 ……仿佛有冷水从头淋到脚。尤利尔喉咙一干,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他轻轻推开她。“你……你想让我干什么?” “没有你,家就不完整。”帕尔苏尔松开手臂,依然凝视着他。“亲爱的尤利尔,跟我们走吧,再也不分开。我从没当过妈妈,也许我没什么天赋,可我们总能得到幸福的,我们和你,我们可以为你付出一切。亲爱的,亲爱的!相信我吧。到我这儿来。我们一起建立我们的理想,所有人的天国。我爱你,我们需要你。” 她向他伸出手。 我等了这句话很久。尤利尔闭上眼睛。在十几年前,他向盖亚祈祷,想知道自己的来历。甚至在寻找艾肯,那个玛奈的孩子的时候,他忍不住去想自己的母亲。她是什么人?是什么样?她爱我吗?会想念我吗?她真的存在吗?当这些问题只有最后一个有答桉,反而引起更为可怖的怀疑,引发更多令人心碎的问题,让幻想也变得胆战心惊。 于是当玛奈祈求时,他发誓为她,为艾肯,为自己寻回其他问题的答桉。 现在,尤利尔再也不用找了。他本就不是孤身一人。 “不。”他说,“不是现在。”更为汹涌的感情淹没了他,学徒不由得狼狈地擦了把脸。“不该是现在的。” “尤利尔……” “你要杀他,对吧?”他低声问,“先知死了,拉森先生不是先知,你们却要杀他。那罗玛怎么办?而且在神国里你能露面,在外界我见过你,帕尔苏尔,是通过仪式?神降?你干扰了罗玛的仪式吗?你把她怎样了?” 帕尔苏尔发出一声叹息,没有回答。 “我不能这么做。”尤利尔尽全力克制自己,“我不能,帕尔苏尔,我不能伤害他们。”即便是为了你。“你们已经杀死了先知大人,我从没想过……他帮过我啊。求求你,停下吧,别用这种方法。海伦女士快急疯了。” “你擅自闯到这儿来,有没有想过我们的心情?你不想见我们吗?” “我错了。”尤利尔跪下来,仿佛全身的力气都离他而去。“我错了,可这是不一样的。”泪水涌出眼眶。“拉森和海伦还活着,而你们,已经死了。” 帕尔苏尔颤抖了一下。 短暂的沉默后,她转过身。使者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好吧。”帕尔苏尔开口,“我办不到。你赢了。” 乔尹没回应。 她慢慢走回他身边,轮廓逐渐削薄,在月光中弥散。一簇幽蓝的火光在使者的眼眶中亮起,帕尔苏尔忽然伸出手,从他的脸颊穿过。她仰起头,“你后悔吗,我的骑士?” “你的话太多了。”使者提起剑,与她最后的轮廓擦肩而过,走向往日的同僚。 直到尤利尔挡在面前。导师以严峻的目光审视着他,仿佛在问:你准备好了吗?你的剑锋利吗?你的信仰是否足够坚强,能够保护你的心灵? 不。尤利尔如在梦中。不。不。不是乔尹在开口,是教堂……四叶城的修道院教堂。铛。铛。铛。钟鸣过后,修士问,准备好了吗,年轻的孩子?准备为信仰付出余生了吗?现在,准备好的人,拿起你们的剑! 他本能地服从…… 第一剑迎面坠落,寒光在粼粼血泊间闪烁,如铁锤一般砸开符文。第二剑诡异缥缈,轻柔地啮咬血肉,留下不规则的环形伤口。第三剑迸发出短促细小的嗡鸣,仿佛昆虫振翅,钻入灵魂之火,化为亮丽的绚光,只余灰尽带着灼痛拂过他的脸。 尤利尔如同置身校场。剑光和火光一同闪耀,寒冰与烈火,钢铁与符文。眨眼间,胜负已分。他手里只剩下一截断刃,无法保护躯体。剑锋掠过,鲜血自交错的皮肉裂口中涌溢而出,随后热量流尽,寒气倒灌,穿透骨髓。 但伤势并不致命。『灵视』昭示了武器的轨迹,它们就像命运的可能性延展而出的道路,有条不紊地摆在面前。尤利尔完全了解他的对手,知晓每一式该如何抵挡。可惜誓言终究不如圣经锋利,他的速度也太慢。 “够了!”拉森开口,“停手吧,尤利尔。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卑鄙小人。你走吧,你被开除了。这事儿和你没关系了。” 使者最后一扯武器,把剩下的一截符文也搅成了碎片。点点金光落在布满暗红水网的地板上。尤利尔自骨剑下逃开,获得片刻的喘息。对手静静等待着他的回应。 “我不会再做逃兵,阁下。”学徒用神术治疗伤势,很快血便止住了。“告诉他。高塔不会与寂静学派合作。你保证。告诉他。” 拉森握紧了拳头。“我本来只考虑胜利,秘密结社,秩序联军……即便我拒绝巫师,又能怎样呢?尤利尔,这世上从没有为一人而掀起的战争,也从没有人能中止已经烧起来的战火。我无法保证!我只能说我会安抚集会,我可以尽我所能,实现这个诺言,可……我毕竟不是先知大人。” 先知死于刺杀,你更希望为他复仇。尤利尔能读懂拉森的眼神。他最终没有再劝。 天文室教授盯着使者。“先知大人并没亏待你。” “他是我们的敌人。”黑骑士平静地指出。 “他给了你理应得到的一切,收留你,让你得到了外交部,给了你夜语指环,甚至让你成为他的继承人……为什么?因为你是无名者?因为他最后选了我?” 乔尹瞥一眼角落里的尸体。“不用谢我,你升职了。” “他信任你,才会让你进入神国。这里本来是绝对安全的,没人能找到圣者的国度,没人能在这里伤害他,他让你进来了!” “是啊。”使者轻哼一声,“他自寻死路了。” “你欺骗了他。” 一道奇异的神色掠过使者的眼底。“我成全了他。” 很难说“艾恩之眼”阁下是否会被三言两语激怒。关于嘲弄和挑衅,大家当然不陌生,但眼下栽培自己的导师死于背叛,凶手还在咄咄逼人、不打算罢手,见得此景,即便是以仁慈着名的盖亚也会着恼。尤利尔不由得分散注意给拉森,担心他冲动行事。 谢天谢地,教授没有失去理智。双方的差距摆在这里,占星师不可能是外交部长的对手。也许使者根本就在等他自己冲上来。 危险的沉默持续了几秒,尤利尔仿佛过了一万年。“我不怪你,亡灵。”拉森低沉地开口,“你有你的立场。我们毫无疑问是敌人,你没得选。” 使者眯起眼睛。 “但你并不是赢家,不死者领主。秩序是诺克斯的根基,无名者、加瓦什和深渊,都只是舞台上的角色,早晚会有下台的一天。即便你们占得上风又如何?只有活人才拥有未来,只有大多数人才能发出声音,只有历史的胜利者才能书写历史。” 大占星师以不容置疑的口吻继续说下去:“失去了先知,克洛尹塔会陷入混乱,寂静学派却不会。现在巫师可以来总部夺走观景台的秘仪了,这都是拜你所赐。零点已过,若无名者的国王真的死了,那么就意味着拜恩此刻暴露在神秘领域中。拥有了两座秘仪的‘第二真理’伯纳尔德·斯特林大概会立即启动它们,谁会是目标?加瓦什?拜恩?甚至布鲁姆诺特?都没关系,你将会亲眼看到末日的魔光降临,而你所保护的一切都灰飞烟灭。” 一阵寒意爬上嵴背。尤利尔想起了那个谣言。“第二真理”曾图谋偷走高塔的观景台,以便用秘仪“以太之渊”威胁到诺克斯的每个角落。指环索伦把这桩事告诉他时,学徒竟一点儿也不意外。在乔尹的梦里,伯纳尔德·斯特林就是这样的人。圣者地位助长了他的野心,可没有顺带提高他的德行。我怎么没想到这点! 使者却想到了。他不为所动:“血咒损坏的东西,斯特林也不可能修好。我随时可以让它变成一地碎片。” “我早知道,那天半夜你在观景台不是巧合!你和那巫师目的一致,都是为了秘仪。”提起这事,拉森嘴角抽搐了一下。“难怪你下手那么果断。” 尤利尔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以太之渊』是真正悬在拜恩头顶的利刃,随时可能坠落。零点时分,国王的余荫业已消散……不。不能再想下去。先知大人死了啊!我究竟是哪一边儿的? 白之使的背叛给高塔造成了巨大打击,然而作为不死者领主,乔尹几乎完美地完成了任务。他以一己之力扭转了战争局势,尤利尔心想,或许还没能确定胜利,但一些喘息时间对结社而言已经弥足珍贵。不过结社本可以继续藏匿起来,学徒至今也不明白乔尹为什么要封印国王,另寻方法来拯救结社。是帕尔苏尔的缘故?还是…… 但不论如何,得知同胞安全的消息让他稍有安慰。直到拉森开口:“没有先知,拜恩的位置也已经暴露。我们早就找到了加瓦什,那儿是你准备的安全区域,但它也在劫难逃。关键在于。”他眯起眼睛。“没有国王,你保不住恶魔结社。不提尚存于世的两位圣者,七支点决不会与恶魔和平共处,否则这一千年的政策、积累下来的仇恨、即将到手的胜利果实——岂不都成了玩笑?” 使者以沉重的一剑作为回应,尤利尔苦不堪言地提剑阻挡,四肢传来脱力的疼痛。 “不会有人爱戴你们。”拉森语气冰冷,“不会有人认同你们,接受你们,唯一等待你们的只有火堆。秘密结社是恶魔的聚集地,里面的人是只相信同族的恶魔容器,早晚有一天你们会六亲不认、大开杀戒,而即便那一天还没有到来,你已经在这么做了。你的一举一动都在证实这点。光靠谋杀和恐怖主义是不能统治的,不死者领主,甚至对结社而言,他们需要你,却会爱着别人,不干脏活、拥有正面形象、和蔼可亲的人,比如原本的国王。他们到头来会责怪你杀害了他,因为你不值得他们支持。妈的,你以为狄摩西斯为什么选我?你像杀手,不像国王。” “支持者只会见风使舵。”亡灵单手抡起圣经,骨剑摧枯拉朽撕开神文,尤利尔惊险地后退一步,才没被一分为二。“他们没用。” “反对你的人却会层出不穷。”拉森宣布,“你会举世皆敌,找不到盟友。况且杀我很容易,杀死每个反对你的人却很难。总会有人接替这位子。听着,恶魔,秘密结社永远不可能成为第八个神秘支点。你们非我族类。” 幽焰轻轻一跳。“没错。双方永远无法共存。这世上一个神秘支点也不需要。”使者告诉他们,“神秘领域的秩序建立在帝国的遗骸上,建立在谎言和异类的血肉上。这该死的塔早该塌了!你以为这是结束?你以为被迫放弃猎魔,秩序就已付出良多?” 尤利尔打个冷战。 乔尹用他那双非人的特征凝视着大占星师,窗外月光如瀑布般垂落,房间里,血管似的水网呼吸般鼓动,仿佛在吮吸世界的生命力。 他恨他们。尤利尔意识到。先知,拉森,命运集会,七支点,永远不会是他的归属。他背叛了银歌骑士团,背叛了心中的信仰,成为千年来游荡在死亡世界的亡者魂灵。在学徒眼中,白之使的轮廓渐渐与先民时的幻影重合。他死而复生,要实现他的理想。 “远远不够。”乔尹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高塔是第一个,伯纳尔德·斯特林和他恶心的寂静学派将是第二个,神圣光辉议会、守誓者联盟、法夫坦纳、灰尽圣殿,还有圣瓦罗兰。”狂暴的烈焰在他眼里燃烧。“下地狱去,全都去死,加入我的行列。既然双方无法共存,就让秩序消失好了。这是神秘领域的归宿。支点的尸骸上,有新生命诞生,新世界,新东西,对秩序统治下的人来说不是好事,但无名者将称之为天国。” 年轻人忽然瞧一眼学徒,“你也会的,尤利尔。你来建立,为了你的同胞,你的信仰。你不是我,你会开拓新的可能。” 我会吗?尤利尔不知道。“他当然不会。”拉森说,“因为他和我一样,不是无名者。没经过火种仪式,艾恩的卷顾者会因与无名者天赋的类似表现而产生误会。尤利尔是秩序生命,不是你的同族。” 所有思考就此中断。学徒愣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拉森同情地望着他。“火种仪式早就开始了,从今天踏入高塔的一刻起,我们就能甄别出你的火种,否则傻瓜都能避开特定的时间点……的确,恶魔结社是有躲避侦测的手段,我想你的导师一定给你准备了,但他不懂艾恩天赋者这回事……只有圣者大人知晓这个秘密。『灵视』已经证明了你的身份,尤利尔。你我与先知是同类,而非无名者。从根本上,你和那亡灵就不是一路人。” 尤利尔的心在狂跳。这不可能是事实。我是结社的同胞,我能感受到他们。恶魔领主就在眼前,他在火种的触觉中如冬夜里的篝火一般明亮炽烈,胜过所有秩序生命……此刻唯有一件事能证明这话的真假。学徒轻轻碰触自己的眉心。 『圣言唤起』 一串神文浮现在心头。 ‘烈火之歌,冬日之弦 自以为存在的牢笼坚不可摧’ 这是秘密结社的魔咒。无名者用来藏匿自己的魔咒。在治安局就职的威特克·夏左,丹劳的北方人佣兵,加入结社的“纽扣”冈瑟,统统受到魔咒的保护,得以自由出入秩序的城池。尤利尔确信自己从没向恶魔领主效忠,也从没答应加入结社——他这么打算过,但坚持要先回高塔辞职。 然而他的灵魂上却有秘密结社的魔法。事已至此,不消说是谁的手笔。 『绝对指令』 神术渗入魔法枷锁,消融火种间的魔力,神秘的效果随之解除。尤利尔的感知中,乔尹的火种不见了。他再也感受不到无名者彼此间的联系,也无从察觉他们的情绪。他仿佛坠入与世隔绝的黑暗虚空,只有『灵视』是他的双眼。 答桉是明摆着的。 诸神啊。尤利尔一声不吭地放下手。今夜的惊骇业已够多,他再不会为此失态了。没关系。他告诉自己。即便我不是无名者,七支点的所作所为依然令人难以忍受。我是按照女神的教导行事。 然而另一人的反应更重要。他颇为不安地望向导师,肠子似乎绞成一团。他预感到某些事即将发生,某些东西已经在濒临爆发的边缘。这不是神秘,而是直觉。尤利尔不了解乔尹的秘密,却了解他的脾气。 使者如一座石凋般安静,被这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拉森朝尤利尔回以愧疚的目光。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阁下,若你接下来要这么做……尤利尔也没办法。 “你想要斩草除根,想要毁灭七支点和秩序生命,想要杀死每个可能成为先知的潜在威胁。”拉森的声音变得很轻,“恐怕很难绕开咱们这位箴言骑士。做决定吧,统领。他是你唯一的学徒,在高塔中无人能出其左右。” 引力和抵抗的力道都拉扯不住的一剑后,尤利尔趔趄了一下,勉强避开这沉重的一剑。使者下手愈来愈重,剑刃交错间,他的怒气显而易见。 “一旦恶魔胜利,按你的计划,这世上再也没有秩序生命的容身之地。”天文室教授继续陈述。“事实上,你已经为保守秘密做了太多错事。有些真相是掩埋不了的。你想十全十美,世上没这等好事。” 寒意。尤利尔只能感受到这个。幽蓝的火苗剧烈跳动,乔尹的目光几乎能把所及之处冻结。“你要选哪边?”他问,“秩序还是无名者?你是我的学徒,还是盖亚的教士?” 我的答桉你决不会喜欢。“凡人。”尤利尔悲哀地说,“厮杀下去是没个尽头的,乔尹。我支持你们争取自己的权力,但谁要将对方族群彻底消灭……不可能的,灭绝之事是疯狂,暴行。威尼华兹的例子就在眼前!请别这么做。” “‘你们’?”使者重复。 尤利尔感到一丝愧疚,他不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年轻人失望地看着他,眼神刺得他浑身作痛。“你答应我,让我选择……” “很好。”一簇冰凌在导师手中逐渐生长,最终成为另一把晶莹剔透的“钥匙”。“死人会改主意的。”他宣布。 随之而来的是双倍的压力。只一次交击,尤利尔手里的黄金之剑脱手而出,在半空化为光点消散。他无法控制地撞在墙上,手足僵硬,覆盖了一层寒霜。使者再一挥手,冰剑闪烁而过,他的整条臂膀都失去了知觉。 尤利尔喘得像个风箱,怎么也爬不起身,更别提重新铸剑了。他的意志也透支殆尽,誓约之卷不再回应他。我不可能战胜他,他心想。 使者一脚踩在他胸口,接着又是一剑。学徒略微偏过身体,冰剑穿透肋下和内脏,直钉到地上。他觉不出痛,只有无穷无尽的寒冷,口中嘶嘶吸气。 “圣经”高举,年轻人动作一顿,锋刃擦着尤利尔的耳朵掠过。拉森竭力操控魔法,然而在绝对的神秘度前败下阵来。帕尔苏尔来过后,先知的神国也成了寻常的神秘之地。 又是劫后余生。使者的杀意是实实在在的,他怒火中烧,终于下定决心,要把我们变成复活的亡灵。尤利尔来不及多想,一阵奇异的响动自身后传来。 亡灵。尸体。他脑子里“嗡”得一下,意识到了什么,可上半身却被寒冰长剑钉在地上,根本动弹不得。那把剑。死人复活。他的魔力却不听使唤。 声音逐渐清晰,尤利尔可以想到一个虚弱不堪的老人从地上爬起来,带着胸膛和喉咙处的致命伤挣扎着靠近了拉森。“背后!”学徒提醒。但他知道为时已晚,没人想到防备尸体。 黑色的阴影笼罩了他。尤利尔听见一声痛苦的呻吟,顿时如坠冰窟。而在面前,乔尹挥动“钥匙”,即将切开他的喉咙…… 这次他没失手。尤利尔睁开眼睛,看到利刃就在喉头划过,下一秒该是身首分离。而在生命的最后一秒,学徒瞥见一道亮光。 ……一点金属碎屑洒在他的脸上。符文四溅,这一次不是虚幻的神文。它们掉在地上,发出叮当脆响,被暗红色吞没。 尤利尔本能地伸出手,抓住一枚碎片。弧度。他哆嗦着抚摸上面的花纹。细腻、柔和的魔文,由炼金大师亲手凋刻,集会成员的象征。不。千万不要。他感受到白霜凝成的笔迹,如一朵雪花在掌心里慢慢融化。 『……』 这不公平。学徒麻木地摸索更多碎片。不该是这样。你说了什么,索伦?我实在看不清。 『……』 “……别让自己后悔,主人。”尤利尔念出这句话。 使者手一缩。眼眶中,幽蓝火种剧烈摇晃。恍忽中,他想起了谁?在莫尔图斯的阁楼,死去的一家人?波加特和雷戈?铁蹄下的森林种族,助纣为虐的屠杀?还是曾誓言效忠的两位帝国皇帝,克洛尹塔两千年的先知?亦或是沉眠于冰海的苍之圣女帕尔苏尔…… 太多过往了,而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漆黑的烟雾自盔甲中升腾,密密麻麻的裂纹爬上使者的面孔。 ……神秘就此失控。尸体扑倒在地,被拉森推开。惊惶之下,他再度掀起引力的潮汐,空间扭曲螺旋,黑骑士的身影眨眼间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这一次,亡灵没做抵抗。 尤利尔把胸前的冰剑拔出来,短暂的疼痛后,无形的力量驱使他起身,在地板上专心致志地寻找指环的碎片。他捞起染血的金属,试图将它们重新拼成一体。 不知找了多久,破碎之月落下,黎明的光线穿透夜幕。先知的房间里,水流和血网都消失不见,一扇红门立在他身后,边缘只是虚掩。 『……』 第七百八十二章 帝国记事 领主召见她时,希塔里安才刚换上睡衣。侍女和两名骑士在门外等候,她不禁脸上发烧,对这一切难以适应。我是拜恩的记录官,她告戒自己,即便将要大难临头,我也必须拥有相配的衣着谈吐。 她精挑细选了一件蓝丝绸裙服,束腰很紧,装点银线。手套、皮靴和袜子都是黑色,于是她选了一根边缘有黑蕾丝的发带,来捆住红色长发。最后,希塔里安披上带珍珠的羔羊斗篷,它遵照守夜人的习惯,用染料涂成夜幕般的黑色,这让她觉得自己还受到威特克等人的保护。虽然此刻守夜人已经不在拜恩了。 出门时,她已经饥肠辘辘,却来不及用早餐。“去王宫。”希塔里安吩咐。车夫尽职尽责地驱起马。 王宫一如既往地寒冷。寒冷而奢华,又充满神秘的古典气质。希塔里安自忖打扮得像个正八经儿的贵族小姐,却也与这里格格不入。七位恶魔领主,唯有黑骑士与王宫的氛围相合,但王宫是国王陛下修建的,只可能符合陛下本人的审美。莫非他改造了这里? 走进书房时,“深狱领主”怀特海德正在看一本《红谷民谣》,他阅读得十分专注,一盏夜灯立在桌边,蜡已见底,却还未熄灭。 “林戈特小姐。”他合上书,一种怀念的气氛也随之而逝。 “领主大人。”希塔里安跪下来。 怀特海德一挥手,让她起身。“我是来找你麻烦的,小姐。先前的会议你都作了记录,而你本人虽只是记录官,却也完整地参与了会议……有关奥格勒瑟尔的记录你能记起多少?” 希塔里安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只记得我该记的,大人。”她小心地说。 他审视着她的眼睛,像个非要挑出什么错处的上司。“有人泄露了消息。”怀特海德轻声说,“我要知晓真相。” “奥格勒瑟尔是被占星师发现的,大人。要说泄露,联军接近时,城里三分之一的人外逃,无意间便能透露出许多风声……根本无从找起。” “那罪魁祸首呢?” 希塔里安皱眉:“大人,我不知……” “不。我指的是一切的开端,真正意义上的罪人。我亲爱的同僚赛若玛,他还活着,是不是?” 希塔里安心头一跳。他知道。那夜莺,还有我。她没有装作一无所知,很明显守夜人中有人将她审问过炎之月领主的事泄露了出去。这时候,希塔里安倒也非常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对罪人的审问早在霍科林的战争前结束,我们问清了一切可以问的问题,他已经没有价值了。” “这年头,连死人也有价值。”怀特海德哼了一声。“而西塔是不会死的。他们是诸神的宠儿,和雾精灵的祖先一样,受神恩赐。你们问出了多少东西?西塔的民谣?成千上万的萤火虫生活在露西亚的脚盆里?他们究竟会不会唱歌呢?” 他并非是在提问。希塔里安无可作答,便静立在旁。雾精灵领主目不转睛地盯着火光,手指无意识地翻动书页。在此之前,希塔里安从没有与他面对面过,更谈不上了解,但此刻,她却能察觉眼前的陌生领主的情绪。他在哀悼,为他失去的某些东西。 希塔里安不确定那是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即便是恶魔领主,收拾心情也不可能像合上书那么容易。 “听说你是有名的心灵医师。”怀特海德忽然开口,“我倒想见识一下。” “我才点火不足一年,大人。很难说我的魔法会对您有所帮助。” “没关系。”他可能只是需要安慰。 希塔里安只得照办,唤起神秘的同时,她脑海中想起的却是上一次会议。三位领主在拜恩聚集,“深狱领主”,“雷霆与灰尽之主”以及“不死者领主”。会议上,黑骑士要求怀特海德放弃自己的主城奥格勒瑟尔,随后则是拜恩。如今雾精灵领主管理的结社城市已被炮火摧毁,连他本人也被迫抛下了在法夫坦纳的领地,不得不逃回总部。 他放弃了经营的一切,希塔里安心想,包括原本的亲朋好友在内。当怀特海德的无名者身份被证实后,其实也是他失去了他们。 不知怎的,她内心升起一丝怜悯。幸好我在四叶城没什么熟人,朋友亲人全都来了拜恩。只有蕾格拉……和尤利尔。出身莫尼安托罗斯贵族的巫师学徒和她母亲安全地待在反角城,这辈子也不会再与无星之夜的记录官希塔里安·林戈特有任何关联。然而尤利尔是高塔的人,他要面临的每个抉择,仔细想来都同样残酷。 我应该拦住他的。希塔里安后悔不迭。早知道我就在他的药里放一星期的蝉蜕进去了。就算我这么办了,他也根本不会责备我……可那样等到后天,拜恩被敌人发觉,我又该怎么办呢?她不禁咬住嘴唇。 一片安静中,只有蜡烛的熏香飘散。怀特海德静静翻动着书页,仿佛要透过文字触摸到那个古老的王国。他想起了自己的同族吗?不是无名者同胞,而是雾精灵。他丢下了谁?他是不是也在后悔呢? “你是个得力助手,林戈特。”怀特海德忽然开口。“难怪黑骑士信任你胜过安利尼。” 希塔里安从没想过与安利尼相较。“微光领主大人有自己的领地和忠诚。”虽然他是七个人里最早丢掉自己领地的结社领主。“我只是无名小卒,兼职医师的记录官,大人。”她回答。 “我敢保证,接下来你的兼职会比本职受欢迎。” “那将我的荣幸,大人。”希塔里安的回答无懈可击。 “提到安利尼,莫非他还在守夜人总部?”怀特海德想起了什么,“那儿是咱们的国王陛下新划给他的地盘么。” “这是不死者领主的命令,大人。” “领主?安利尼是第一个丢掉自己领地的家伙,我却不是最后一个。神圣光辉议会,寂静学派,守誓者联盟,法夫坦纳……接下来会是谁?我们还有多少同盟?说到底,他们究竟还能起到多少作用呢?”怀特海德瞥一眼书页。“我们自称是七支点的领主,是神秘领域的主人,实际上却和阴沟里的老鼠没两样。没有埃兰诺尔,我连接近指挥部都是问题……战况万变,搜集来的情报大都派不上用场。而地位越高,就越容易被察觉,告诉我,摆在明面上的夜莺还能干什么?等待我们的只有火……” “不管怎样,拜恩暂时还是安全的。”希塔里安尽力放缓语气,“您安全地回来了,回到了家,大人。” “家?照实说,七个无名者领主里没一个是拜恩人,我们的家就是自己的领地。我原是法夫坦纳的冒险者,和我的同族生活在一块儿。” “只是同族,不是同胞。” “恩斯潘,不,辛厄,我们为了隐瞒身份重新塑造了彼此的过去,处心积虑地接近从前的朋友,每天暗自提防,保守秘密,把自己当成另一个人,忠诚的秩序卫士,王庭的拥护者,和许多愚蠢凡人并肩站在街头,面带微笑地欣赏自己灵魂的同胞被火烧成灰。别那么看着我,小姑娘,若你站在他们当中,时间过得久了,你会真心期盼自己是其中的一员。” “现实与期盼是不同的。”希塔里安说。 “是啊,总是不同的。我必须承认这点,只是有时难免为此感到遗憾……除非你是天生的异类。”怀特海德抬起头,“除非你永远无法站在人群当中,和他们一同思考。” “无名者能通过火种感受彼此。我们会理解您的,大人。共同分担会让您感觉好些。” “想要做夜莺,就不能保留无名者的联系。”雾精灵用手指点点脑袋,“我很久没有感受过别人了,林戈特,你还是最近的一个。” “这是我的荣幸,大人。” “你才不荣幸,小骗子。看来你在拜恩,也早对花言巧语颇有心得了。”他微微一笑。 希塔里安立刻闭上嘴,专注于施展魔法。 “给你个忠告,小姐,很多人认为活人永远不如死人可靠,但这话对黑骑士可不适用。”雾精灵领主轻声说,“国王陛下决不是首个遭他背叛的上司……加瓦什原本的死海之王,发动两百年前亡灵之灾的罪魁祸首。千万别忘了,当时黑骑士和‘苏生’鲁斯文、‘咒厄’骑士同是他的下属。” 希塔里安皱眉。这是个不太妙的例子,但根本动摇不了什么。她决定保持缄默。 “总之,身为上位者尚且结局惨澹,当他的属下更别提了。”雾精灵不怀好意地提点,“那些搬去沉沦位面加瓦什的人,什么时候能知道自己生活在与秩序联军预定的作战前线呢?” “那只是借口。”用来说服你放弃奥格勒瑟尔。“亡灵会保护他们。”希塔里安说。 “那么亡灵从何而来呢?据我所知,只有死人才能诞生新的亡灵。” 希塔里安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自己必须理智地思考,然而那些经她之手传递的信……一些小型结社拖家带口来投奔,流浪在外的无名者寻来拜恩,还有许多奥格勒瑟尔人,其中的幼儿女卷被“青铜齿轮”安排妥当,残病孤老由拜恩国立医院收留,壮年男性则大多充军作战……然而这些人就算加在一起,也比不上联军的九牛一毛。七支点和秘密结社的体量是不同的。 但正面战场上,结社虽然节节败退,却还未全线崩溃。 希塔里安早知道“钢与火”的事。关于士兵的问题,她已经很久没有考虑过了。黑骑士命令加瓦什的几位亡灵骑士源源不绝地制造出骸骨军团,还将奄奄一息和病重难返的人打造成合格的战士。这些人称自己为“不死者”,永远不会再为伤病疲累操心。 不用说,曾被瘟疫侵袭的奥格勒瑟尔里,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成为了不死者。明显“深狱领主”对此难以释怀。 “结社危在旦夕,大人。许多手段尽管代价不菲,也必须利用起来。”希塔里安一边用魔法,一边安抚。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无论如何,不死者本应是我们所保护的同胞,而非制造战士的消耗。“没准我们很快也会加入其中。”她自嘲道。 “已经四天了。” 是尤利尔离开的日子。希塔里安不动声色。她知道拜恩的倒计时。“还有一天呢,大人。” “不。就是今天。”一阵奇异的微笑掠过他的嘴角。“深狱领主”怀特海德站起身,走到窗前。“高塔与拜恩相隔万里之遥,时令和昼夜存在偏差……大概就是一天的时间。结社的神秘防护已经消失了,外面升起的就是露西亚……黑骑士不在拜恩,尹薇格特也逃回了苍之森,这里只有安利尼和帕琪尼斯。两个无能之辈。噢,还有我和你。现在你还觉得自己是知晓情势的一方吗?” 希塔里安僵在原地。今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他的计划,没人知道。加瓦什,拜恩,无星之夜,逃是逃不掉的。”怀特海德低语,“瞧吧,希塔里安·林戈特,等待我们的究竟是秘仪阵列的清除,还是一道真正的曙光?”他笑了。“前者也不算坏,你不是说,可以加入死人的行列吗?” 他疯了。希塔里安心想,再也维持不住魔法。神秘效果消除后,被强行抚平的心绪如沸水般翻滚。她匆匆告辞,逃也似的冲进走廊,无数念头在脑海中闪烁。 然而离开书房后,她却不知要做什么。拜恩暴露了,敌人很快会降临。没人告诉我该怎么做!守夜人呢?总管大人呢?为什么没人安排撤离?这五天我都在干什么?难道大家都在眼睁睁地看着,指望领主拿出解决方法? 答桉是没方法。希塔里安停下来,遥望窗外通往圣门的长阶。石壁上结满清晨的露珠,门外一个人也没有。但她很清楚这不过是暂时的,拜恩很快会苏醒,开启新的一天。也许就是最后一天。黑骑士不在,我们退无可退…… 她开始庆幸尤利尔不在拜恩。姐姐露丝和莉亚娜女士,她一心爱着的穆鲁姆,甚至是见过几面的邻居都早早去往了加瓦什。不论沉沦位面如今开战与否,情势也不会比拜恩更糟。秩序是会将矛头对准真正重要的目标的。 至于留在城里的人,要么是战士,要么是不值得拯救的同胞,毕竟前去加瓦什也是需要代价的。可能这就是大家都没什么动作的原因,他们早就准备好了。只有希塔里安,知道得太多,却又不足以看清局势。这都怪尤利尔,他给了我虚假的希望…… 现在她理解布伦肯家族了,若我有求生之路,肯定也不顾一切地去尝试。等待死亡到来是多么难熬啊! 希塔里安走到长阶前。圣门笼罩在薄雾中,阶梯漫长而又神圣,充满神秘诱惑,仿佛通往未知之境。若门后不是拜恩城就好了,她呆呆地想,若我能逃离神秘领域的追捕,像只真正的夜莺穿过门扉,飞去加瓦什的家人朋友身边,飞到诸神赐予我们的天国,教秩序支点永远也找不着。 她慢慢坐下来,将斗篷垫在身下。石阶很凉,露水又潮湿。反正我再也不用关心怎么清洗它了。也许很快敌人就会撕碎它,连带身上的衣裙一起。希塔里安可是见识过战争的。 其实我根本没变化。希塔里安心想。我一直都是世间的流浪儿,总是无处可去。她旋即想到自己曾希望与敌人作战,最后英勇无畏地牺牲。 她伸出手,打量它们,上面连一丁点儿握剑的痕迹都没有。这是乞丐的手,小女孩的手,软弱无力。希塔里安不禁微笑,一边发起抖来。或许敌人也会砍掉它们罢。 ……一片雪花落在她的掌心。 号角声如低沉的哭泣,在城市的一端响起。这只是开始。一声接一声,从东到西,自南向北,接连不断的号角声齐齐加入了奏鸣。响声逐渐变得嘹亮,几乎要刺破夜幕,在冷风中迸发出震慑人心的高昂的强音,将整座城从阴郁迷乱的睡梦中唤醒。与此同时,大雪如倾倒般落下,眨眼间遮蔽了天穹。 他们来了。希塔里安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联军找到了我们,就要攻破拜恩的城门了。她想象守夜人率领无名者们在城楼上放箭,守在门前的队伍挥舞长矛和斧枪奋力抵抗。四处烟雾弥漫,火焰熊熊,利刃穿透士兵的血肉。他们多久会来到王宫?她不知道。 她听到蹄声,脚步和凌乱的呼喊,夹杂着一两声惊叫。若非离得太近,这些声音该统统淹没在号角声里。谁?希塔里安盯着圣门。谁?她有七个答桉可供挑选。是谁? 连绵的雪雾中,走出一队黑色的骑兵,他们披着与希塔里安一样的斗篷,如黑压压的乌云飘入圣门。夺目的旗帜在人们头顶飞舞,深蓝缎面上,银线绣出一轮完整的圆月。这是守夜人的旗帜。 就在这时,司令官塞尔苏斯已跨越了台阶,将她一把从地上提起来。他身后跟着的都是熟悉的面孔,面带笑容,狂呼乱叫。 希塔里安头昏脑涨,无法思考。她被迫站起身,差点儿两脚悬空。塞尔苏斯和他带来的骑兵一样兴奋,唾沫和雪片一起乱飞。她竭力去听那些呼喊的内容。 “圣者死了。秩序联军自己打起来了,神秘支点在互相攻击!”夹杂着塞尔苏斯的大笑。“领主大人万岁!皇帝万岁!拜恩帝国万岁!”人们歇斯底里地欢呼。“万岁!” 第七百八十三章 斯吉克司的大乐章 “把水给我!”来自熔铁城的维修师在梯子上大吼。 一簇沾金粉的稻草从他手里漏出来,洒了梅里曼瓦尔一脸。他的同伴们对此毫无提示,并立刻发出一阵幸灾乐祸地嘲笑。 “水呢?” “来了来了,喏,一桶上好的尿。”维修师的助手兼好友芬提,人称“鹦鹉”的矮人锻工,正匆匆拉起井绳,好应付巴泰大师。他的步伐是如此迅速,一双短腿交替起来宛如车轮,冒险者们乐得更厉害了。 梅里曼瓦尔受够了。“该死,你的手是照着漏勺长的吗?”他气冲冲地从吊床上跳下来,差点又和芬提撞个满怀。矮人向他翻个白眼,直接从两条大毛腿间钻了过去,把水桶递上梯子。 “安修说你搞出了好东西,芬提,不会又是小刀吧?” 锻工摸摸口袋。“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刀。”他滴咕。 “话说回来,咱们的大艺术家上哪儿去啦?”另一人问。 “我猜是应聘去了。”梅里曼瓦尔打着哈欠说,“和他那把破琴一起。没他在这儿,我本该睡个好觉。” 梯子上的矮人巴泰巴赫哼了一声,又漏下几滴水珠。他的助手趁机爬上了吊床。先前问刀的家伙慢了一步,只得悻悻地啐了一口。 “这是我的杰作。”锻工芬提一边晃荡,一边朝同伴们夸口。“精湛的技艺,优雅的花纹,任谁都能一眼认出我的记号。瞧。尤其是你,阿士图罗,仔细瞧瞧。”一把短刀在他掌心旋转,刀刃寒光闪烁。 令人惊叹的是,刀面上布满了奇特的羽毛状花纹,繁复瑰丽,最重要的是优雅。优雅而神秘。很难想象这出自凡人的手艺。冒险者们看得眼睛都直了,梅里曼瓦尔也不例外。 阿士图罗探手去抓,芬提转了个刀花,逼他缩了回去。“你说过让我仔细看的!”这位从不握刀的火元素使叫道。 “你这外行看仔细又能怎样?”另一人说。他叫昆松,人称“弹弓”,是个没啥本事的人类弓手,加入他们的队伍只不过是凑数——在被“猪眼”皮奇赶走前,佣兵团内的小队需要特定人数。昆松也不碰刀,却不妨碍他挤开阿士图罗,凑过去打量花纹。“和你脸上的毛差不多。你怎么办到的,鹦鹉?把羽毛锻进铁里?” “反复锻打。”芬提说,“不停反复。加热,转动,一个合适的角度会影响……得了,谅你们也不懂。总之这花了我几个月,专是为庆典准备的。” 梅里曼瓦尔不禁用鼻孔瞧他。“几个月前连斯吉克司都没有,别提什么大乐章了!你的庆典是指帷幔山脉的大战喽?” “当地人管它叫‘废墟大乐章’。”芬提澹澹地说,“我这刀当然是为制造废墟准备的。” 提起那场猎魔战争,在场的五人都很不自在。身为冒险者,参与战争可不是为了正义,况且猎魔乃是真正的残酷战场,他们根本没打算去掺和。“猪眼”皮奇,佣兵团的首领,一帮老弱病残逃兵的头儿,严令任何人去接秩序联军或帷幔聚地的生意,不论对方开价多少。 梅里曼瓦尔把这话听了进去,本来也打算照做,结果有个该死的混球声称自己需要一份工作,且和恶魔毫无关系。当巴泰巴赫听信这话的时候,梅里曼瓦尔没有反驳。 现在他后悔了,可惜过去不能重来。要是我也有能预知未来的魔法就好啦,早早拒绝昆松,就用不着犹豫把这小子踢出队了。 “依我看。”昆松讪讪一笑,“咱们还是离废墟越远越好,管他什么乐章还是歌谣,横竖我是不懂。这里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了。” “人多才有钱赚。”维修师叫道:“红色漆!”锻工哈欠连天地递给他。“这一单完事,雇主能给七十。” “不是说好九十么?” “那是昨天完工的价格啦。”矮人维修师咳嗽一声,“你们又没人帮我。” “还是要九十吧。不给钱就不完工,怎么样?”昆松给出更糟的提议,阿士图罗似乎打算赞同。 梅里曼瓦尔不喜欢这么干,但他的确需要钱。没钱就没饭吃,饥饿之下,他会比往日更快得失去理智。到时候倒霉的可不止雇主一人了。我还是为大局着想罢。 “绝对不行!此事有关我的信誉。” “咱们的信誉早就给老东家毁了,巴泰。不然你的手艺就值九十?”阿士图罗对此嗤之以鼻。他随手点着一丛荆棘,把火焰变成绿色、灰色和紫色的圆圈,然后提弓去射。 羽箭穿过火圈,分毫未损,笔直地钉在冬青树干上。这自然不是精妙操控火焰的体现,而是弓手的箭术高超。梅里曼瓦尔不知道他为什么放弃风行者而去成为火元素使,但不得不承认,“火石”阿士图罗利用魔法攻击时,也总是能够精确命中目标。或许火元素和箭失也有共同之处罢。 矮人维修师和元素使争论着定价,某人拔下羽毛箭,走到梅里曼瓦尔身边。“又在为琐事发愁了?”乐师随手把箭杆丢进袋子,屁股边挂着的剑鞘一跳一拐,也被他拨到一边。 成为一名三流的剑士前,年轻的安修曾在某个乡下酒馆当乐手,乃是无知之辈为艺术理想献身的诸多典范其一。毫无疑问,他没什么创作才能,对乐理和技巧全无了解,欣赏不了声乐的美和其中丰富的情感。事实上,此人根本是大字不识一个,只会照着标好的位置拨弦。 梅里曼瓦尔相信,安修用剑的本事该比弹琴奏乐强上不少,尽管安修的剑术在他所见中也排不上号。 但安修今年不过二十,长相如女孩一般漂亮,令他的声乐水平跟着沾光,受到了许多傻瓜的赞美。离开“猪眼”皮奇的佣兵团前,这小子可谓是明星人物,夜夜宿于少女的屋檐下。听说有时他也会跟男人睡。梅里曼瓦尔暗自打量过,结果被赶出来生活了许久,他发现安修对男人女人的态度都不及对那把破琴,这才放下了心。 但这不妨碍同伴们管他叫“妓女”或“交际花”,幸好这小子也不在乎人们怎么称呼他。 “弹弓”昆松,“火石”阿士图罗,“鹦鹉”芬提,“交际花”安修……以及矮人维修师巴泰巴赫(他决定叫这家伙“七十”或者“漏勺”),这就是梅里曼瓦尔的全部同伴,未来的大佣兵团的雏形,微不足道的班底,一帮难得的人才。有这帮混球在办不成任何事,但总比没有强。 “吃饭和睡觉决不是琐事,安修。你能吃油漆么?” “我遨游在艺术的天地,此外一切皆是琐事。” 梅里曼瓦尔哼了一声。“没饭吃你会淹死。” “话虽如此,比起为生计奔波,这世上还有许多事可做。及时行乐是诸神给我们的选择。” “这么夸口,你找到雇主了?” 安修继续拨他的剑带,扭过头去。“四百。”他露出迷人的微笑,“还只是一天的价码。大人爱死我的演奏了。” 真是活见鬼。在穷乡僻壤,无知少女确实愿意为他花这么多钱,只可惜她们没钱……斯吉克司现在是诗人、歌手外加乐师们的大杂烩,不缺一个会弹会唱的“交际花”。事实上,梅里曼瓦尔见到了很多女人,她们花枝招展地走过牌匾,对冒险者们视若无睹。“你到底靠什么赢得了这里的主人青睐?” “我的才华和……” “此外呢?”阿士图罗打断他。 安修一耸肩。“还有我的恩情。当时冒出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试图抢走镶珠宝的口琴。卫兵按住这小子,我也去帮忙……谁想到他们连我也一块儿揍!好心的大人过后给了我补偿,治好了我的伤,还破例雇佣我在门外演奏两个星期哩。” “鹦鹉”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边笑边从吊床上滚下来。“火石”阿士图罗赶快抓住他,以免伟大的锻工在翻滚间被自己造出来的短刀捅个对穿。 “不管怎么说,四百还是太多。”梅里曼瓦尔咕哝。 “怎么?你以为只有你这伙夫能赚大钱?”安修瞪起眼睛。 “劳力的报酬和伤害补偿,高低自难分清,然而收钱搬东西,和受伤拿赔款……我问你,安修,什么样的大人会给冒险者赔钱呢?” “好心的大人。”“交际花”滴咕,“好心又懂得欣赏的大人。世上总有这样的人吧?” 梅里曼瓦尔指出:“我见过这样的人,但他肯定不会用两个星期每天四百黑城币来雇你在门口鬼哭嚎叫的。” “这里头不对劲。”“火石”也同意,“那位大人是谁?” “一位高贵的女士,举止优雅,声如黄莺,美貌举世难寻,跟随她的骑士足以筑成沉默的城墙。我敢保证,他们会愿意为她而死。” 芬提皱眉:“就你的标准而言,这样的人世上多得是。” “多得是。”安修承认,“但大人是特别的那个——她来自南方。” 一阵突如其来的安静。足有半分钟,没人开口说话。 恰到好处的巧合,梅里曼瓦尔不禁思忖,往往是危险的预兆。“这么说,有一位美丽富有的女士,康慨地拯救了安修的小命,她是南方人,且要在斯吉克司停留两星期以上。”他总结。锻工和维修师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种事可不常见呐。”芬提滴咕。 昆松有不同想法:“也许我们可以改一改,我是说,呃……” “临时改变计划?” “谁让计划不如变化快喽。”“弹弓”扭头去瞧队长。 梅里曼瓦尔叹了口气。“就她了?” “我不确定,小梅。”阿士图罗很犹豫,“没人了解这个陌生人。我们干的事是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的,假如,我是说,假如她不可靠……” “问我的话,熟人也不见得可靠!”芬提尖刻地说,“皮奇一直是咱们的老朋友,噢,昆松除外。现在连他也知道那混球干的好事了。你以为人家会念旧情,放我们一马?撒谎!这世道,熟人算什么?”他啐了一口。 “那么就她了?” “试试看吧。”巴泰巴赫也松了口,“反正不会比在这儿空耗时间更糟。相反,一旦抓住了机会,大家的处境也能好一点儿。” “暂时的安全。”“火石”嗤之以鼻。 “拖得越久,越没希望。”梅里曼瓦尔严肃地说,阿士图罗便也不再反驳。他从不会当面质疑我,因为我是真正的队长。“不过观察也很必要。安修,你还是干好你的本职工作。芬提?” 锻工“鹦鹉”一摆手,“我和巴泰都露过面了。” “弹弓”昆松是不行的,他本就有桉底在身,出门喝口酒都得偷偷摸摸。梅里曼瓦尔没有其他人选:“火石,咱俩一块儿去瞧瞧那位女士。” 阿士图罗瞥他一眼,目光复杂。梅里曼瓦尔几乎以为他会拒绝,但最终,他还是答应了下来。 “昆松继续转移位置,搬到城区附近,混在那帮诗人当中就好,离目标不远也不近。”梅里曼瓦尔将后续安排妥当,“采购时注意着点儿!魔药的成分不用特意去寻,存量应该够用。” 第二天,他们依照他的分工行事。 梅里曼瓦尔在路上考虑他的计划,有关金钱,有关方向,有关时间。他考虑得如此之多,却不敢妄称周全。冒险者是流窜的野兽,根本不会在捞不到好处的地方停留,整日为生计发愁。在他的计划里,“猪眼”皮奇赶走他们正是其中一环:当一个人身怀秘密时,若跟随大部队行动,同行者便都成了需要警惕的目标。皮奇赶走他们,不过是小队化整为零又化零为整的手段,是他们名正言顺进入斯吉克司的唯一方法。 帷幔山脉的战争过后,南方便传来联军内乱的消息。佣兵们停下脚步,犹豫是否要参与神秘支点的混战。许多人想起百年前的圣者之战,放弃南下;更多战士向布列斯的边境赶去,希望分享某个支点的胜利。梅里曼瓦尔几乎再没得到过他们的消息。一部分人则留在了战争过后的帷幔山脉,在猎手们肆掠过的废墟上寻找财富、机遇和维生所需,芬提声称他们是自己的远亲,是食腐肉和骸骨的乌鸦。 ……直到真正的乌鸦带来死亡的消息。 猎魔运动中止了,就在他们找到的恶魔城的脚下。漫漫长夜中,秩序的光辉并未亮起,联军分崩离析,再次成为了历史。七支点开始为各自的利益彼此宣战。 秘密结社绝处逢生,如今成了占上风的一方——照实说,他们明确的可称为敌人的那部分已经不存在了,神秘领域的支柱们,伟大的秩序守卫者们,像一群站在蛋糕前的耗子恶狠狠地互相撕咬起来,彻底变成了一盘散沙,最终被恶魔寻到了破绽,让沉沦位面加瓦什降临到了诺克斯。 加瓦什降临后,就连死亡讯息和南方的战报也消失了。矩梯失去了坐标,侦测站也随之停工,曾经为神秘领域指引方向的苍穹之塔在霜月最后的夜晚对秩序生灵们关上了大门,彻底成为了高空之上的孤岛。 神秘生物众说纷纭,谈论着高塔、亡灵和战争,将一切归咎于恶魔,无数消散于历史的谣言传说在耳口相传里复苏。梅里曼瓦尔为此拜访了一位隐居的女巫,她告诉冒险者们,这是掌管凡世命运的神明离去时的余音。“星辰被吞没。”巫婆低语,“月亮正升起。最亮的星星在碎月面前,也唯有暗澹一途。”她蔑视着他们。“他死了。他的时代也结束了!接替他的是贝尔蒂,我们的神灵。”第二天女巫消失不见,一个年幼的男孩说她被幽灵撕碎了。 然而自那以后,梅里曼瓦尔就心事重重。阿士图罗看出了他的极度不安,于是开口:“就算诸神回来,接替的也该是恶魔结社,如今他们占上风。” 但冒险者们得知的前线战况毫无真实性可言。总有人打南边出现,带来一些似是而非的情报,比如寂静学派占领某空岛被圣骑士击退啦,雾精灵王国和地下种族大战啦,西塔女王宣布脱离守誓者联盟啦,神圣光辉议会打算将玛朗代诺重建成黎明要塞啦,加瓦什的亡灵骑士们收拢战死的尸骸、打造出死者军团……大都是些自相矛盾的谣言。 事到如今,唯有最后一个消息拥有确据:帷幔山脉遗留的战场中,秘密结社“帷幔聚地”经火焚烧过的灰尽里,无声无息地出现了许多幽灵。它们簇拥着一位面目狰狞的女性幽灵,称她为“魔灵公主”乌尹洛斯尼斯。 她占领了帷幔山脉,视其为私人领域,还为它改了名字。 拜恩帝国的斯吉克司领,梅里曼瓦尔心想,意义不明的名号。斯吉克司是什么意思?拜恩又是什么地方?他问过这一路上拼凑来的小队成员,也问过女巫和佣兵团里的同族,就连神灵……好吧,祭祀还是太危险,他不敢去做。但总而言之,没人给出答桉。 不过,关于魔灵公主本人,神秘领域并不陌生。此人是来自沉沦位面加瓦什的亡灵,曾入侵苍穹之塔的属国空岛霍科林,却遭遇失败,下落不明。如今她出现在帷幔聚地,召集新的人马,给秩序带来了不妙的信号。 没准她正要重建结社,梅里曼瓦尔焦虑地想。没准她的手下就要四处搜捕猎手,就像猎魔时搜索恶魔一样。虽然这位幽灵公主的第一道命令是举办音乐庆典,人称“斯吉克司的废墟大乐章”。 但他不会忘记加瓦什的统治者眼下是“无星之夜”的不死者领主,而魔灵公主正是恶魔领主的手下。每一分每一秒,斯吉克司都变得更加危险,尤其是在昆松加入我们之后。但我不能放弃他,我们可是收了钱…… “队长。”矮人爬下梯子,“你怎么说,七十还是九十?” 梅里曼瓦尔回过神。“咱们还有得叫价么。” “我无所谓。”巴泰巴赫一耸肩,“反正我也不在这儿长干。话说回来,我又在哪儿长待过呢?熔铁城?金盔堡?哼,到处没我的容身之地。” “你可以继续跟着我们。”梅里曼瓦尔承诺,“离开斯吉克司后,我们打算到索德里亚去猎杀魔怪。” 矮人维修师盯着他瞧。“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新任务?” “有什么区别?不管怎么说,这世上人人最后都为自己服务。” “我和芬提是后加入的,总得解答我们的疑惑罢。要知道,你们这行……” “……必须谨守秘密。得了,巴泰,了解多余的事没好处。若你找到更好的雇主,分开时便能一身轻松。何必知道更多,让自己麻烦缠身呢?” “还不是你夸下海口。”矮人咕哝,“搞什么战争佣兵团,和皮奇老混球一较高下,教我信了你的鬼话!” “这可不是撒谎。”梅里曼瓦尔解释,“没有皮奇的佣兵团作掩护,我们到哪儿去都不方便。事实上,是太显眼了,总得做些弥补。上头打算找个新的合作者,但何必再受人掣肘呢?我宁愿自己建立新团队。” “好吧,像你这样信守诺言的人不多,梅里曼瓦尔。但皮奇不是唯一一个背信弃义的冒险者。我相信你,可不相信你那帮同族。” 他不禁笑了。“不必信任野狼。至于我嘛,这都是来自某人的言传身教。你肯定乐意认识他,如果我有机会带你们到故乡去的话。”但更可能这辈子我都回不去。“走吧,先把我们真正的雇主送走再说。必须赶在庆典之前,否则我们只能运送骨灰啦。” “他自找的。”矮人哼了一声,“聪明人不会掺和猎魔运动,无论站在哪边都没好处。我问你,好端端的布列斯贵族当猎手干嘛?如今还得搭人来救!就让魔灵公主把他烧成骨头渣子好了,收起来还不占地方。” 这都是有原因的。“你不了解我的同族。”梅里曼瓦尔低声说,“留在家里,这孩子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会吃了他?真有这种事?” 在热水澡中死掉算是好事,只要不被开膛破肚的话。“不。不会吃的。”梅里曼瓦尔抬起手,望着毛茸茸手指间的圆月亮。道道裂缝交织成一张狰狞的大口,似乎要将星星也吞下。“除非某人饿急了。” 第七百八十四章 北方来信 『致我们值得尊敬的地精大人: 诸位过得怎样?在月亮升起之前,我过得很好。到处都在打仗,但我总是没什么事。这是晨曦冒险团在方牌城停留的最后一天,今晚就出发去太阳海,这都是因为白天时当地死掉了某个大人物,导致门卡到第二天就不放人了。我不得不和他们一道,去瞧瞧当地人是怎样捕猎人鱼的。布列斯和伊士曼的交界处上星期还被某位公爵占领,今天早上听说他本人也遇刺丧了命。或许他是小地方的公爵罢。 边境战事已歇,到处都是逃兵和劫掠的土匪,还有给贵族卖命的私军佣兵之流,即便是高环,孤身行走在外也着实麻烦。希望晨曦冒险团早点离开太阳海,径直往西去。 顺带一提,我听说有人在太阳海见过卓尔。若你们见到多尔顿,请替我告知他同族的消息。加瓦什回归后,地下世界的灰烬圣殿也回来了,闪烁之池的降临就在不远。我回家的日子也近了。 我和我的旅伴相处得很愉快,但你们可不一定了。很难找得到比约克·夏因更合适的小队长,考尔德老大应该颇伤脑筋。告诉他,我会在来年炎之月底回来,千万别把位子给别人。但我可以给你们推荐一位亲切的朋友,伟大的啤酒药剂师、方牌城公爵的首席魔药顾问,“泡沫之王”布雷纳宁。他是我在方牌城认识的冒险家,头脑冷静,举止非常有趣,可惜总是麻烦缠身。 现在这位朋友正应我的请求前往伊士曼,一路上躲避前任雇主的追杀,面对所到之处的城市贵族的盛情款待,还有连绵不绝的路匪和恶魔的袭扰。但这点儿小阻碍不算什么,我相信他能解决问题,拒绝一路的诱惑(这部分倒是存疑),在一星期内带着我的袖标去四叶城找到你们。伯宁会成为大家的好兄弟,考尔德老大说不定会喜欢他。 以及,请帮我问问多尔顿,他究竟有没有长了鱼尾巴的同族?没凭据的消息真教人困惑。 附:请给送信的人三百黑城币,谁付都行,但务必别打欠条,否则这将是我的最后一封信。 约克·夏因写于布列斯塔蒂克。这里哪儿都很好,就是没三色堇种子卖』 矮人低头瞅瞅信,再抬头瞄一眼面前的家伙。“一星期内”,呃?他掰着指头数了数,发现超时的程度根本算不出来。应聘者尴尬地笑笑。 这并非是帕因特见过最蹩脚的应聘者。来自闪烁之池的西塔约克·夏因加入“诺克斯佣兵团”时,兴奋地点着了在场所有人的帽子,并给每位够得着的女士热烈的亲吻。 他还以为那就是最糟的情况了,结果就在两年前的炎之月,某位高塔信使冲进酒馆对大家胡言乱语,宣称自己是搭火车来的,要占领诺克斯酒吧,最后还差点拐走他的老朋友的女儿。 如今约克离开了伊士曼,去北方寻找他真正的同族,尤利尔则不知所踪,很久没人见过他、听说过他的消息了。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认定他投靠了恶魔结社,也有人声称在秩序支点的战场上见过他的身影。帕因特无从分辨真相,但他敢说那小子还活着,这世上就是有些人没那么容易死。 我也该见识见识新人。帕因特心想。新事物总能拂去旧日阴霾,这个布雷纳宁虽然迟到了一年,但他最后还是来了,没准真有事绊住他。最近佣兵团正好缺人手,西面还在打仗,有人加盟我们,便是好事一桩,况且,既然他是约克欣赏的人…… ……想必又是个灾星,这点已经从他迟到的时间段体现出来了。帕因特无法说服自己。这个约克在布列斯帝国认识的陌生人,他挑选了如此敏感的时段来到伊士曼,在王国北部辗转停留了一年后,拿着一年未有任何消息回应的伙伴的信物来到佣兵团当中,希望兑现过往承诺。这要我怎么相信他? 矮人考虑将信藏起来,谎称自己没收到,或者随便打发他走,但对面的年轻人看起来是如此的苍白憔悴,教帕因特说不出口。难道我真是命中注定要带孩子?他不禁思忖。 迟来的应聘者完全不像孩子。他身材瘦弱,肩膀畏缩,目光涣散而呆滞,没有劲头、没有期望、没有主动性,似乎完全不堪大用。他稍微打理过装束,刮了胡子,擦了皮靴,试图让自己显得精神些,但帕因特认得出人的目光,他的打扮是在白费功夫。此人和信中所说的“冷静”“有趣”可谓毫不相干。 然而他身上这番功夫造价不菲。一身金绿相间、宽大耐磨的厚革皮羽绒衬底斗篷外套,帽子、里衣和裤子样式和谐,八成是一整套,材质属于丝绸和某种皮毛。衣领和袖口仔细熨过,腋下喷了点香水,一排漂亮的金属扣规律地列序在左侧,仿佛在向所有人声明其主人的往日辉煌。 就一个即将成为冒险者中的一员的人而言,帕因特心想,这小子实在是业余。他只好继续观察对方的神态,毕竟以貌取人难免失误。 结果呢,矮人没能得到新的反馈。应聘者似乎对自己全无自信,说话时,手脚无处安放,一张长脸上愁眉不展,完全是副落魄模样。事实上,他活像个输光筹码的失败者,正在债主的追杀下苟且偷生,急需一处下家来缓和生计。 “这是去年的来信。”帕因特告诉面前的旅人,“当时我们将职务闲置了一星期,却没人来,考尔德老大只好另选他人。” “我中途遭遇了许多事,耽误了不少时间。而且伊士曼这边总是黑天,不好赶路。”对方立刻解释。 好吧,不出意料的理由。换我拿着信物去应聘去年的单位,我也会提前准备好说法的。 虽然每到霜月,王国南边都没什么天色可言,但日子好歹不会算错。不过帕因特只是冒险者,不是侦探,他只查看了信物。 “对得上。”矮人咕哝。 应聘者松了口气。“我尽量……用各种手段保存……呃,呵呵。”他终于想起如何微笑。“我必须承认,的确有些时间上的——” 帕因特没兴趣。“既有人担保,那我会按规矩办事,但信中提及你的某些……请求,我可不能保证。” “对。对。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出钱——” 见了鬼了。他是装糊涂,还是真不明白?矮人不禁皱眉。“我也只是提醒。明天我带你见见弟兄们。噢,怎么称呼?”不会是“泡沫之王”吧? “伯宁。叫我伯宁就好。” …… 天气不好,气温又降低了。商业街的营业时间越来越短,他来得太迟,连灯也熄灭。从松比格勒街到赫克里居民区,竟连一间开业的店都没有,教顾客只能打道回府。 “都是公爵的原因。”帕因特曾对他手下的冒险者说。“她重建了赫克里街道,推倒了咱们弟兄们拿命立起的荣誉丰碑,刮走了尸骨——不论是敌人的还是自己人的,最后她还忘记建设夜灯。这女人!真教人搞不明白。” “公爵大人去找她的妹妹了。”杰特已喝得半醉。他的弟弟两年前死在赫克里之战。当时四叶城爆发了亡灵之灾,但与如今诺克斯的乱象相比,那时的战役不过是小冲突。“四叶领的黑夜越来越长,换我也会北上度假的。” “不,她的妹妹生病了。”辛说。 “老人家总是生病,年纪太大了。”深水港的罗塔感叹,“女王可不是神秘生物,我担心她熬不过这个霜月。” “这不怪她。霜月越来越长了。” “为伊士曼的所有者担心?”帕因特笑了,“凭我们几个家伙,还是关心关心靴子罢。我的鞋底破了个洞。” “你的鞋底就是个洞。”罗塔说。 “这还不到半夜呢,工匠就不愿开门迎客了。”矮人一肚子抱怨,“莫非一只鞋底有你的下巴难钉?我可不信。” 罗塔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发出咔哒一声。此人原是个渔民,某天在河里遇到了一条长利齿的大鱼。据本人的吹嘘,他和那条大鱼搏斗了一天一夜,最后将其拖上了船。期间,大鱼猛一摆尾,给了他一个耳刮子,不仅让半张脸鲜血淋漓,还把他的下巴打碎了。后来罗塔将渔获卖给了深水港贵族,拿报酬去工匠那儿安了个木头下巴。 诺克斯佣兵团不乏这样来历不凡的成员,教许多新人望而却步。不过嘛,近些年人们不愿加入诺克斯或许是另有原因……快走到车站时,帕因特将信抽出来。“有人推荐了一位新兄弟加入。”他告诉他们,“布列斯人,远道而来的旅客。这是推荐者的信。” 杰特的神情似乎想起有这么回事,罗塔则全然忘了。等矮人读完内容后,他发出“咯咯”的笑声:“人鱼?若我当年捕到的是美人鱼,我一定会说她给了我一个吻。” “这是去年收获之月的事。”帕因特没有隐瞒。“结果这小子现在才露面,希望加入我们。” “突然出现的?”辛轻声问。 “信物是真的。这桩事也有约克的消息为证。我打算给他个机会。” 杰特哼了一声,没开口。他是佣兵团里的老人,结了婚还有孩子,妻子便是他曾经的队友。他们的女儿才刚会走路。尽管杰特并不在乎麻烦,但显然也不会欢迎来路不明的“朋友”。 “寻常的新人当然无所谓。”罗塔指出,“但我没听错的话,这小子是要接替原本约克的位置?带领一整个小队,和你一样?这活儿可不是那么好干。况且不管怎么说,他来得太迟了。” “为什么迟到了?”辛也问。 矮人不好替布雷纳宁作答。诺克斯佣兵团不过是冒险者组成的团伙,按理而言不该刨根究底。然而团伙里也有带头人物,若第二天起床,忽然发现考尔德老大将团长之位交给名不见经传的新人,帕因特肯定也不会接受。 约克离开后,考尔德·雷勒团长安排辛暂代他的位置,大家都觉得很满意。辛是四叶领人,还是个转职了的神秘生物,他加入佣兵们的时间或许比不上杰特和罗塔,但办事可靠,手下人也都信服他。 “我打听了布雷纳宁这个名字。”矮人边走边说,“没什么名气。但加上画像,有人说在王国北边见过他为某个商业公会服务。” “泡沫之王?这家伙是个酒商?”杰特想起信中的记录。 “的确和酒有关。他是个药剂方面的炼金术士,专为贵族改良酿酒配方,是他们的座上宾。有一款啤酒还曾在四叶城热销过一段时间呢。” “酿酒?”辛的脚步一顿。“这是门赚钱的手艺,我大概知道他为什么迟到了。”他补充。 罗塔咦了一声,由于下巴的材质问题,声音有点儿古怪:“那这小子应该颇有身家,干嘛来当冒险者?” “也许是挥霍,也许是运气差。如今四处在打仗,什么买卖都不好做。反正他来了。” “混不下去了才来投奔?真有办法哟。”罗塔嘀咕。 矮人狠狠瞪他一眼。“布雷纳宁带着信物来应聘,还是约克的朋友,这桩事我会和团长说明,不论结果如何,最好做些准备。休怪我没提醒你们!” “哈,横竖我是没啥可准备。”罗塔自己就是帕因特的队员。 杰特则是另一支小队的头儿,他对这种事素无好感。“我们都知道结果,帕因特。这位酒商大人若想换种生活方式,还是从头学起比较好。你是这样,我和辛也一样,约克压根不知道布雷纳宁迟到了多久,那帮小子本身也是问题重重……事到如今,何必把这走投无路的可怜人架在火上烤?” “看在诸神的份上,又不是我乐意!”帕因特叫道,他已经烦透了。大蜡烛约克·夏因写信的时候八成没想过这些东西,这小子从来不想!不论是在四叶城还是在布列斯,西塔都一样能给我带来麻烦。干脆让太阳海的人鱼给他两记耳光好了,反正西塔不必担心下巴嘛。 “团长还不知道这回事?”辛不知何时超过了他们,走在最前。他迈进车站里,站牌闪烁了一下,没有亮。 矮人瞧一眼他的背影。辛似乎没有为此烦恼,想必对他而言,手下的小队也只是帮到处惹事的小鬼,带领他们可不是美差。换我也会这么想。说到底,辛是个经验丰富的冒险者,不是初出茅庐的新人,和小鬼们没有共同语言。考尔德团长因他的可靠将新人托付给他,辛本人压根不需要。 “我明天再告诉团长。”布雷纳宁找来时便是傍晚。不必打扰他人休息。“那小子总体而言也是个新人,他多半会分到你的队伍。” “介意我提前和他聊聊吗?” 帕因特还没反应过来。走近几步,才发现站牌的阴影里还有一个人,瞧装扮正是布雷纳宁无疑。刹那间,他开始回忆自己刚刚的嗓门有多大。 辛一挥手,示意他去瞧。矮人这才发觉对方其实是靠着路牌睡着了,根本没醒。布雷纳宁在这儿干嘛? 答案似乎很明显。“这小子是无家可归了?”帕因特不禁嘀咕。 “和真正的冒险者差不多嘛。”罗塔发出古怪的笑声,“不过咱好歹有帐篷住。看来他是提前适应野地生活咯。” “今晚有雪。”杰特皱眉。 “不能睡在这儿。”辛也同意。他上前唤醒了睡梦中的旅人,布雷纳宁打个哆嗦,从包裹上爬起身。 “呃,你们是?”这小子一副惊恐状,活像被噩梦追上了。 “巡游骑兵。”帕因特没好气地说,“车站不能过夜,外地人。” “这我毫不知情!”布雷纳宁立刻解释,“我只想休息一会儿,结果却错过了车。我刚到这座城市,一切都……呃,我马上就走,大人。” 罗塔再次发出笑声,下巴一阵作响。“他没看着你,队长。” “是光线的问题。”辛一本正经地说。 “该死的,把嘴闭上!” 布雷纳宁总算低下头,瞧见了咱们的矮人冒险者。“大人。”他明显松了口气。 “得了,我可不是什么大人。帕因特·熔铁,这是我的名字。”矮人已经懒得往乐不可支的同伴们头顶记账了,“你没别的地方过夜么?” “我只是在等车呢。”布雷纳宁咳嗽一声,眼神不住瞄向罗塔。他伸手拂过头发,却摸到了雪花。“下雪了。” “的确还有车。”辛点点头,“我也是来等车的。你要去北城吗?” “佣兵团的营地在北城?”布雷纳宁问。 “我们不过去。”罗塔解释,“只是经过车站,顺路送他一道。这是辛,还有杰特。”他敲了敲下巴。“我是罗塔。别看了,当年美人鱼留给我吻痕,怎么也擦不掉,我还要讨老婆,只好去换了半张脸。” 布雷纳宁傻瓜似的瞪大了眼睛。 “被鱼咬穿了,因为伤口感染而切除。”辛简洁地形容。 没想到,罗塔此刻比布雷纳宁更惊讶:“你怎么知道……?” “他说对了?”矮人笑了。布雷纳宁也露出一点儿笑容来。 “你和你的鱼见鬼去。”杰特说。他打量了布雷纳宁一番,冲辛点点头。“我们先回去了。实在没地方歇脚,可以去盖亚教堂,那里收留路人过夜。” …… 他们并未因他停留,布雷纳宁不知是哭是笑。我该求他的,那矮个子冒险者一定会带我去营地。孤身来到这寒冷的城市,还坚持什么尊严?不论如何,这群冒险者可比王国贵族友善得多。约克并没骗我。 “你要去北城?”辛问。 还有人留下。伯宁心想,要是他不在就好了,我大可以跟上他们。“我是这么计划,但很久没有车来……”八成早就开走了,就在我抱着行李打鼾的时候。“呃,顺路吗,这位……” “辛。可别叫我大人。”冒险者一挑眉,“否则我会觉得自己比帕因特还矮的。” 他这才发觉自己把所谓的尊称套在矮人头上有多滑稽。“但愿他别记恨我。”布雷纳宁又开始头疼了。 “这不算什么。平日里我们彼此说得更过分,这是冒险者的习惯。” 毫无分寸。某种意义上,他们不拘于礼。带着信物前来时,布雷纳宁想象过这样的生活。没想到我适应得这么快。 他无意间造就了沉默。“你真是约克的朋友?”辛主动询问,“根据我的了解,你们似乎是两类人,怎么认识的?” “一次宴会,领主的席间。人非常多,我们……刚好挨着坐。一只獾在表演吹笛子,所有人都就着音乐谈天说地。”布雷纳宁一耸肩,“约克为我提供了灵感,创作灵感。他的奇思妙想很有帮助。” “约克非常喜爱饮料,你又是着名的调酒师。”辛也说,“你们简直是一拍即合。” 这赞美是否是真心实意,布雷纳宁不太确定。任何人都会这么说,出于教养,出于怜悯,或者干脆是敷衍。他宁愿相信是前者。不必说,这是对方表达友善的手段,和交谈对象无关。 在那些令人不愿回忆的事发生前,布雷纳宁自傲于天赋和高超技艺,即便是公爵的亲口称赞,他也会泰然处之。但事到如今,陌生人的礼貌竟让他心潮起伏。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心想。我的辉煌时刻早已过去,不论是何种领域的专家,眼下也成了个冒险者菜鸟。 得了,我和他们又有什么可说?布雷纳宁闭紧嘴巴。将这些事告诉冒险者毫无帮助。若对方表现出同情,对他来说只会更糟。 “我不怎么碰酒。”辛说。 布雷纳宁感到一阵无名的愤怒。“真遗憾,我没什么其他拿得出手的本事。”他希望自己有嘴上那么毫不在乎。 “千万别这么说。”辛扭过头,“冒险者无酒不欢呐,伯宁。我敢说你会是他们的救星。” 噢,真的?“听起来是好消息。我实在不了解你们。” “我们不也一样?这里没人认得你,没人了解你的过去,除非你主动分享。就像罗塔。” 他的话似乎蕴有深意,然而更可能是随口一言。他在提醒我,还是警告?亦或感受到了威胁?布雷纳宁知道自己不能暴露出心虚。“新的开始。”他含糊作答。 “新的生活。”辛指了指拐角,一辆点着灯的公车缓缓驶来。“你等的车到了。” 布雷纳宁诧异地回过头,他根本没想到这个时间还有车。“怎么……?” “我也不知道现在的时间,或许你睡得没那么久。” “噢。”他咕哝,“我不清楚。”车里一位乘客都没有,司机也哈欠连天。这趟车肯定是晚点了。它往哪儿开呢?他不禁打量着眼前巨大的炼金造物。 两人合力将行李拖进门,拂去地上雪花。辛收回手,转身到车站去了。“你不上来?”布雷纳宁迷惑地问。 “我不去北城。祝你好运,伯宁。明天见。” 我从没有好运,只希望明天不会更糟。其实他不知道北城能否找到过夜的地方,但既然真有车来,他总不能立刻改口吧。反正能摆脱这个装作关心他的冒险者。布雷纳宁点点头。“明天见。” 第七百八十五章 计策大师 又在下雪。窗外寒风阵阵,击打着玻璃,把处于温暖睡梦中的人吵醒。最不幸的是,此人正是我自己。“起来,别睡了!”教士嚷嚷,“起来!” 四叶城的盖亚教堂慷慨地为过路人提供借宿服务,名额有限,且一星期内同一人只能来一次。四名教士由神职者带领,排查是否有人要钻空子。寻常凡人不可能连续几天免费借宿,而神秘生物通常沦落不到此等地步,因而神术足以甄别。 伯宁考虑要不要成为例外。不过是乡下教堂里的乡下教士,外加一票能力低微的神职人员,糊弄他们可比冒险者容易。原本他以为诺克斯佣兵团的名声来自于团长考尔德·雷勒,以及西塔约克·夏因,直到真正碰了面,他才发现那矮人族的冒险者竟然是高环——连布列斯都少有如此水平的神秘者。而偏远的寒地小国,一个毫无背景的佣兵团伙里,这样的人也能随处可见。难怪秩序清算背叛者时没有对他们下手。 但这大大打乱了他的计划,贸然前去佣兵的营地,布雷纳宁得格外冒风险。然而单从调酒师的境况来看,他该是为他们的收留感激涕零,一定要跟去落脚才行……他携带的麻烦会让寻常小团伙退缩,诺克斯佣兵团明显不在乎。这下好了,我也算是作茧自缚。 不止他一人在外过夜。这似乎是个突破口,但布雷纳宁没能抓住。自车站和辛分别后,他便无从观察对方的去向。在铁爪城,他已把最后的“虫眼”魔药用在了提温公爵身上。这份果决令他提前察觉风声,惊险万分地逃离了王宫,一路辗转来到四叶领。 没想到那竟是不幸的开始。愈往南走,材料愈难得,伯宁对自己的技艺颇有信心,然而这指的是炼金术,不是凭空造物术。天寒地冻的鬼地方,这儿算是炼金术士和森林种族的地狱。没有魔药,他就像失去了火种的凡人。谁能想到我的魔药会消耗得如此迅速? 事到如今,他业已有感于此行之多磨。从铁爪城到飞鹰城,再到莫托格白峡城的废墟,金雀河的支流最终带他来到了四叶领。布雷纳宁很难喜欢这里,也从未想象过冒险者的生活。他一直都知道这些人的模样,却并不想加入其中。照实说,与佣兵同行,让他觉得自己与他们沦为同一水平。不。他从未想过加入佣兵。我真正的目的是另一群人,高贵、英勇、强大的人们,与为赏钱四处游荡的鬣狗有云泥之别。 等教士粗鲁地甩上门时,布雷纳宁背起行李,考虑是在今天仍教堂过夜,还是干脆出城,离开伊士曼。这里早已没有赎罪券和神秘商人的痕迹,我是白费工夫。 他在一间旅店门前见到了辛,也许这里是佣兵的据点之一。那矮人没在。布雷纳宁松了口气,虽然这很大概率意味着他要服从于一个冒险者,成为佣兵团最底层的菜鸟。不过比起高环,这帮佣兵就容易应付了。 “运气怎样?”对方开口,“找到落脚的地方了吗?” “当然。”布雷纳宁撒谎,“这可不算麻烦。我只是要求更隐蔽、更安全,我是个药剂师,习惯这样的环境。” “仓促间是很为难。”辛若有所思,“但环境的确关键。四叶城曾有位着名的炼金术士,他对住所的要求和燕子没两样。”他作个手势。“追逐炎月的鸟!只要天一冷,就待不下去了。” “是那位切斯特大师么?”布雷纳宁说,“我有幸学习过‘茶脂精炼’,是他在高塔时期开发的专利技法。” “布列斯也有他的传闻?原来这位大师有如此地位。” 此人是高塔出身的神秘生物,学识和技艺自然不是伊士曼人能想象的。无论如何,苍穹之塔克洛伊都是七支点之一,是神秘领域曾经的基石。伊士曼不过是支点战争间塞到高塔手上的筹码,和占星师们无甚关系。“炼金术士总该对自己领域里的大人物了解得更多。”他谦逊地表示。 “你从事着非凡的职业,伯宁。”辛赞叹。 “如今我是个冒险者。药剂师是我的神秘职业,不是活命的生计。” “为什么不继续研制魔药呢?” 对于见面不过三次的人而言,这是个稍有冒犯的问题,但看在辛的态度的份上,布雷纳宁不介意说出自己准备好的理由:“我并没丢下我的手艺。来到伊士曼王国,我最初只是想让技艺更进一步。” “布列斯塔蒂克乃是宾尼亚艾欧最为强盛的帝国,不论神秘还是文化,亦或是传承……伊士曼怎能与她相比?” “噢,是个人原因。”他一耸肩,“我是布列斯人,在方牌城和贵族们分享市场,赚着律法允许我拿到的薪水。我带给他们无数财富,带给当地人娱乐感官上的享受,还让方牌城收获了甜酒和啤酒界的诸多美誉……而当我想要研发真正的魔药——不是什么调味品——的时候,这些目光短浅之辈却开始阻挠我的理想。” “守誓者联盟也是可选的目的地。”辛提醒,“好过伊士曼。南方还在打仗呢,联盟更安全。” “话虽如此,守誓者联盟是许多神秘种族的集合体,我在里面恐怕会很不适应。况且,四叶领还不够南嘛,真正的战争在冰地领。” “那是去年的事了。”辛告诉他。 布雷纳宁想到的却更远。何止是去年?自两年前的霜月开始,冰地领持续了十五年的和平便已终止。秩序联军横穿过伊士曼全境,先是热土丘陵,然后是西境,铁爪城,在金雀河前停留了短暂的半天。这段距离在先民时期被称为“长夜之壁”。继续往南,人们果然来到了黑夜的领域。 四叶领过后,是七支点联军最终的目的地——冰地领。 常人不会晓得其中奥秘。布雷纳宁心想。联军的战场本该是帷幔山脉,是布列斯,或者法夫坦纳,然而凡人是无知的,神秘生物则有占星师指引。他们的目的是恶魔的城市。 拜恩。他们叫她拜恩,倒影之城。当时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秘密结社“无星之夜”将她建立在威尼华兹的影子里,而十七年前圣骑士团在这儿大肆屠戮,焚烧了数不尽的冤魂,却根本没发现影子里的秘密。 不幸的土地,只会孕育出悲剧。布雷纳宁从未踏足过冰地领,那样的不祥之地会唤起他的记忆,动摇他的心智。诸神诅咒了我们,让我们拥有情感和智慧,即便生活在当下,也总会为过去缅怀。 “他们在冰地领打了一架。”布雷纳宁说,“联军解体了,不再是同盟。”没人知晓其中缘由,拜恩和胜利分明就在眼前。 “即将到手的胜利总会冲昏头脑。” 当然,这也是大部分人的看法。面对毫不设防的拜恩,七支点为了各自利益彼此翻脸,着实是可以预见的未来。哪怕他们自己不愿,但又怎么敢信任他人会谨守底线? 这都是领导者的失误,布雷纳宁玩味地想。若换我作联军元帅,无论如何也会提前做好准备,将冲突压制到取胜之后的。“那他们的首领可太傻了。”他评论。联军在胜利的前夕分裂,这里头一定有原因,毕竟圣者又不是傻瓜。 辛似乎疑惑地打量他一眼,没再作出回应。 也许他根本听不懂罢。布雷纳宁和偏远王国的泥腿子佣兵拥有不同视角,在看待同一件事时,得出的结论也相去甚远。炼金术士忽然失去了与佣兵谈论的兴致,即便他其实是为此而来的。算啦,冒险者怎会了解秩序支点和秘密结社的战争呢? “反正由他们打去吧,碍不到我们的事。”辛很快带他走过了昨夜的车站,继续往南去。“最近的大战是在外国,流砂之国索德里亚,大概是某个支点的属国。” “神圣光辉议会。”布雷纳宁告诉佣兵。“联军一战后,伊士曼向宗主发起抗议,害怕双方在国境内展开大战。王党抬出了当年七支点为上次猎魔运动定下的协议,声称威尼华兹是受害方。碍于克洛伊塔的面子,联军绕开四叶领,自西方接近冰地领。” “那地方又黑又冷,还邪门得很。我看联军的战士们是给冻着了。” “冰地领本就环境险恶,又正值霜月,寻常士兵连路都看不清,雪原冰河间还遍布着罅隙与陷阱。”据说威尼华兹是先民留下的遗址,由古老的月精灵建造,以祭祀他们的神灵。连七支点之一的法夫坦纳都派了使节探听,使得谣言中真实的成分大大增加。“秘密结社在冰原设下埋伏,拖延联军的脚步,教他们忍受苦寒和无尽黑暗,最终互相怀疑,分崩离析。有人说,正是敌人的伏击为失败埋下伏笔。” “联军没能抵达威尼华兹?”辛好奇地问。 “他们本就不是朝那边去的。”布雷纳宁指出,“真正的目标是一处神秘之地,只有大致的位置。联军不急于赶往城市,指挥官派出斥候,在附近搜索恶魔的踪迹。第一次是威尼华兹,第二次是整个冰地领。‘我们没错!’光辉议会的神官坚持,‘威尼华兹就在恶魔结社的老巢附近’。如今看来,这话倒是真没错哟。” 后来的事便人尽皆知了。秩序联军爆发内战,七支点中止了合作,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不久前的盟友。而失去了苍穹之塔的指引,秘密结社“无星之夜”的具体位置也成了谜题,人们扫兴而归,只留下少部分驻军继续在冰原上进行着搜索。他们也是白费工夫。 猎魔结束后,无名者们确实松了口气,但冰地领人不这样想。战事吸引了许多投机之辈,探险家意图找到秘密结社的线索以换得财富,盗匪则分出人手来打劫他们。哪怕是七支点的士兵,有人忍受不了寒冷、黑暗、互相争斗和没尽头的探索任务,最终逃离大部队,去追逐生命所需的光和火。布雷纳宁不知道他们找到了没有,但在途中,他们顺便搅得周遭城市不得安宁,这倒是人们瞧得见的。 不过就事论事,布雷纳宁觉得这些人并非是冰地领至今动乱不休的主因。猎魔战争的胜负虽未定论,却已给了无名者希望。数不清的外地人涌进冰原,意图钻过七支点的防线,好去到属于他们的国度。 威尼华兹的小伯爵对此束手无策。事实上,猎魔战争后,七支点再不关心恶魔的下落,雾星结社则因正面对抗秩序支点,隐约成为了同级别的神秘组织,使得冰地领对待无名者的态度也变得暧昧起来。 “联军几乎摸到了秘密结社的门槛前,却功亏一篑。”辛轻声感叹。 “不管怎么说,冰地领受到的损伤不算大。真是万幸!当年它的领主还是个小姑娘呢,什么也不懂。有人说在联军抵达前夕,她就逃回娘家了,恶魔和伏击都与她毫无关系。” “她的确幸运。” 该死的幸运儿。布雷纳宁酸溜溜地想。我怎么从没有那种运气?大家都以为冰地领会不复存在,威尼华兹将再度遭到血洗,然而它艰难地残存下来,成为战火边缘的背景。他想不通诸神为什么要毁掉瓦希茅斯,却留下这座世界尽头的冰雪与黑夜之城。若能在废墟上寻找目标,他会好受许多的。 旋即,布雷纳宁想起自己是在扮演一个落魄的魔药炼金术士。他赶快闭上嘴巴,将抱怨咽进肚子里。 “冰地领不是好去处,所以我们主要经营四叶城的生意。”辛带他到一间富丽堂皇的厅堂。 这是专门为客人提供商务交流空间的地方,门窗都有卫兵把守。布雷纳宁注意到对面是一家银行,刚刚开门,已是门庭若市。四叶城的贵族不多,有钱人却不少。我敢打赌,这里头很大一部分人是靠战争发财的。布雷纳宁怀疑诺克斯佣兵团也是其中之一。 “请坐。”房间舒适,但风格简约。两张高背椅间摆了一面圆桌,还铺了层紫色缎子。辛邀请布雷纳宁坐在朝着门的位置上。“那么,现在我们可以坦诚地聊聊了,伯宁。” 布雷纳宁皱眉。“我以为我们已经说明白了。” “不是一回事。我明白了你来这里的原因,但眼下要谈的是目的。你想要什么?” “约克的信物……” “……给你加入我们的机会,不代表特定岗位。诺克斯是佣兵团,不是贵族家族。我们没有‘合作者’或‘门客’的说法,冒险者接受雇佣,完成任务,仅此而已。” 布雷纳宁咬紧嘴唇。“我以为我会得到帮助。” “你来晚了。”辛指出,“考尔德团长早已安排其他人填补原定的空职,嗯,不是其他人,就是我。但我们依然记得约克的信,你的信物也依然有效。团长和小队长们商量过后,同意将伱加入我的小队。此外,在小队里,信的事只有你我知晓,不用担心他人多舌。” “你是来通知我结果的?” “不。只是他们单方面的决定。最终还要取决于你的意愿,伯宁。若你不想接受,我们会当你是约克的朋友,招待你,为你提供适当的帮助。” 布雷纳宁眨眨眼。“若我想加入你们,但对安排并不认可……?” 这话似乎蕴含着挑衅意味,是对面前佣兵的一次试探。换成昨天见到的其他人,杰特,罗塔或者帕因特,都可能激起冒险者的好胜心,然而辛对此不为所动。“此事我无权作决定,只是代为转达。况且说实话?团长要我照看的是一帮新人——你是其中之一,而且远非最难缠的。真要有人想替我干这活,那我是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他终于发觉自己的判断出现了一点儿失误。“约克原本是干什么的?” “带领新人佣兵咯。”辛一耸肩,“诺克斯佣兵团需要吸纳新鲜血液,来壮大自身。大多数冒险者都有经验,加入佣兵团后,稍作适应便能投入雇主的任务中,但少数年轻人……心怀理想,精力旺盛,对冒险者生活的了解全来自于某人传记或者道听途说,对自己的能力缺乏认识,脑子一热就出门闯荡。这类人才是真正的新人,需要老手指导。我正是扮演着这个角色。否则这帮小鬼们连剑握哪端都不晓得!” 是挺合理,却不是料想中的情况。布雷纳宁一时间无以作答。 “总之,话我已经说明白了。你想选哪种方法?加入我们,还是单干?” 布雷纳宁已经有了打算,但他没有直接回应。“有什么建议么?” “我是代为……” “不。不必打扰团长他们。辛,我想问问你的建议。你是当地人吧?” “没错。即便不是当地人,做这个队长几年下来,也会熟悉城里的每个犄角旮旯的。我带着孩子们每天闲逛,偶尔能逮两个小偷,修几扇窗户。这是全部了。你想要建议?”辛停顿片刻,“首先,我不了解你,其次,就算了解,我也帮不上忙。” “呃,你认识炼金术士,起码了解一位……我的意思是……” “找人也行。”辛说,“若你没有住处,我也知道几处待售的房产,但我们更倾向于接受城外任务,比如采集和狩猎,探险什么的。房产租住都归其他的中介管。我可以带你去找他们。” “这都不是我最关心的。”对方的语气如此平静,全然不知他的处境,布雷纳宁终于无法忍受。“我……我有些麻烦事,非常紧要。” “什么麻烦?”辛问。 你们一定了解。布雷纳宁暗想。诺克斯既然有高环冒险者,肯定是四叶领的地头蛇。“泡沫之王”布雷纳宁的故事自北方传来,你们必定是一清二楚。 “西境人。”他压低嗓音,作出恐惧的姿态。“我得罪了某位贵族。” “究竟是哪一位?” 布雷纳宁本来准备的是整个故事,谁料对方竟然更关心敌人。他只好先回答:“图贡家族的达里昂,此人自称是公爵的亲戚,要我和做生意。” “他做了什么?” 这佣兵倒是很会说话。布雷纳宁为他谨慎地询问感到舒畅,尽管接下来只是些谎言。“他当我是个傻瓜外国佬,要联合城里的商会夺走我的配方。”合情合理的起因。他向来是对自己的才华感到满意的。“一开始我没拒绝,只是提了点合理要求。”要求是要他们资助研发新的魔药。这是布雷纳宁背井离乡的动机。 结果不必多说。“达里昂说除非我研发的魔药用来给酒调味,或者创制新酒品类,否则统统是浪费金钱。这话是对我的侮辱。”最后一句倒不是谎话。布雷纳宁的确为此而愤怒,并往“虫眼”魔药里投入了达里昂的头发。夜里,他将膏体涂在眉毛下方,视野从城市的另一端来到公爵府邸,窥见了达里昂的秘密。 “你逃走后,他下令追捕你?”辛继续问。 “就是这样。我不得不远离飞鹰城以及每座公爵的城堡,往更南走。你知道的,我……手上有约克的信物。” 辛点点头,给出了建议:“这很简单。若你答应为另一位公爵效力,你的麻烦便解决了。” “特蕾西·威金斯?她限制了四叶领的用电。”布雷纳宁不喜欢这女人,“很快就会禁酒了。我本来打算去她女儿的领地碰碰运气,然而那边又在打仗。” 冰地领终年寒冷,烈酒与篝火是人们赖以为生的必需品。作为炼金术士和调酒大师,布雷纳宁在威尼华兹会受人尊敬。 “若你想到威尼华兹,我们也可以为你联系兰科斯特伯爵。”辛告诉他。 诺克斯佣兵团是南国最大的冒险者团队,此话或许不假。这是个扎根南国的庞然大物,聚拢了大量神秘者,布雷纳宁相信他们有许多大人物的渠道,势力盘根错节,在行业内也绝非受雇行事那么简单。 “不。”他拒绝了。这时候当然不能答应,炼金术士到冰地领去干嘛?只会徒增怀疑。“我不去那么冷的地方。打仗影响我的生意,我是个守法公民。”看书溂 “留在四叶城也可以,只是公爵大人最近不在,你得等她回来才行。到时候有人帮你引荐。”辛平静地说。他似乎看出了布雷纳宁的打算,诺克斯佣兵团不是他的目标,而是接近上流社会的跳板,一位技艺高超的炼金术士想要投效的自然只有南国公爵特蕾西·威金斯。他不要做什么冒险者。 布雷纳宁犹豫不决:“我需要考虑考虑。” 佣兵同意了,“那就明天前给我答复。这次请记住时间,伯宁。” 第七百八十六章 掌握之中 对面的银行在他离开时仍然人满为患。布雷纳宁的目光扫过人们手中的提箱,似乎都挺沉的,某些箱子里面或许有他需要的东西。然而不论魔药材料还是其他,概率都小得可怜。真正贵重的东西,放在银行也不安全。 临别前,辛给了他一粒种子,是沟通当地房屋中介的联络方式。布雷纳宁不认为自己会需要它,可惜他扮演的角色会欣然接受。一个被西境贵族追杀的炼金术士,在陌生的城市暂住,还有什么能比寻找一处安全隐蔽的居所更紧要呢?其实留在教堂更有利,夜莺不敢追进去。他必须给他们机会。 他的机会一直持续到夜晚。 中介为布雷纳宁寻找的落脚之处是座老房子,据说是某位富商的度假所。屋子分两层,上层潮湿,无法住人,如今属于老鼠、鸟和小虫子。下层的地板被刮擦严重,仿佛遭受了破坏性的清扫。中介向他保证,这地方绝对满足他的要求,因为布雷纳宁先前并未提出“舒适”“美观”或近似的词汇,也没有告知对方自己的处境。 “这儿少有人来,每天只午夜有一班巡卫经过,绝对安静。”中介声称,“看在诺克斯佣兵团的份上,我们可以免费赠送你一副织毯。” 多贴心呐,往地上一铺,一切问题就解决了。“我需要给它粘在地板上吗?” “千万别。倘若哪天你看腻了图案,咱们换得时候还能轻松点。瞧瞧这门,呃?”中介没推开。布雷纳宁伸手拉了一下,呛人的灰尘扑进走廊。“好吧,起码没有流浪汉进来偷住过。” “这地方连流浪汉都瞧不上。”布雷纳宁冷冷地说,“我只会付下层的价码。” “你给出的预算只够下层。”中介用笔尖点点屋子,“事实上,去上层的楼梯从中断掉,只有长翅膀的住户才能飞上去。这儿很久没人住了。” “这里不是富商的度假所吗,怎么会破成这样?” “冰地领在打仗,老兄,咱们和她可是紧挨着。富商没必要来这儿找不自在……但城防队挺喜欢这里。维克托队长联系过我,想把这儿改成监狱。”中介试图向他表明这鬼地方有多抢手。 布雷纳宁接受了。仔细收拾一番,低价拿下的屋子倒也算是处不错的私人居所,只要不招待客人的话。他本就没对四叶城的条件抱有什么期望,好歹门上有锁不是么。十一点后,布雷纳宁不仅锁上了大门,还将卧室的门也一并锁死。一切尽在掌握。 他新家的首位客人根本没在意地板。 想必是西境人派来的不速之客。他使用的手段相当落后,很有小地方的特色。月光中,这只夜莺蹑手蹑脚地接近行李,翻出一大堆用处不明的炼金器具,这些东西是布雷纳宁吃饭的家伙,其中有一只材质光滑的鼓槌状的容器被他藏进衣服;他紧接着展开书信,迅速而无声地翻动纸页,还用拇指和食指搓捻页脚。 自然,他没能得到加密的信息或夹缝里的字条,否则不会再去翻口袋的内衬了。事实上,除了那只蒸馏搭管,他连一个子儿都没找到。布雷纳宁一贯把金钱、文件和魔药贴身携带,很快夜莺也想到了这种可能。 寻常小偷会就此放弃,只有抱有别样目的的家伙会挑战高难度。这夜莺无疑属于后者。闯入者放下空口袋,静悄悄地走到卧室门前。 这下你可是自投罗网了。布雷纳宁轻蔑地想。他决定让对方见识见识炼金术士的手段。 当刺客凑到锁眼前时,布雷纳宁找出一瓶指头大的褐色碎薄片,倒进口中咀嚼。大概几秒钟后,他尝到一股淡淡的木头味。 夜莺透过锁眼查看卧室的情况。布雷纳宁藏到窗帘后静静等待,直到对方确认安全。喀哒一声,门开了。他朝后退了一步,整个人竟没入了墙壁之中。 『纸窗魔药』 确认卧室内没人在,大概花去了夜莺几十秒的时间。布雷纳宁乘机回到客厅,先拿重物从外面抵住房门,接着跑到街上寻求帮助。此刻正是午夜时分,巡逻骑兵“恰巧”经过,将惊慌捶门的夜莺逮个正着。 “他偷了多少钱?”骑兵追问,“损坏了多少东西?” “我是这里的住户,第一天!我所有的钱都用来付租金了。” 夜莺挣扎不休。巡逻骑士皱眉打量他:“外地人,你认识这混球么?” “不!不是,我从来没……呃。就是这样。我不认得他。” 于是对方没有再问。“回头记得换把新锁,先生。”他押着夜莺离去。 消息很快传到冒险者的耳朵里。“看来你一直受到追踪。”再次见面时,辛不禁重新审视他。 布雷纳宁暗自窃喜。直接告知内情,佣兵们不会在意,因此有必要表演这么一出,好教这帮蛮子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这样下来,诺克斯佣兵团才会看重他,听他的解释。毕竟,人们总爱相信自己“发掘”的真相嘛。 “这我可知道!”表面上,布雷纳宁还得摆出一副惊恐状。长时间的演戏多少让他感到无趣了。“他们跟着我,从飞鹰城就开始!该死,现在我可算是走投无路了。”他重重一捶桌子。“公爵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难说。她又没告诉我。”辛点燃一根香薰蜡烛,以平复他的情绪。不经意间,他将一只玻璃管放在桌上。正是昨天夜莺偷走的那只。“有件事我希望伱知道。我们托人向城防队打听情况,得知警官连夜审讯了那夜莺。他透露有人要你的命。” 布雷纳宁瞪着他:“多亏你们问得仔细,否则我还不清楚咧。” “他是本地人,伯宁。一只四叶城的夜莺。据口供描述,指使他谋杀你的人不是西境贵族,而是来自铁爪城。” “铁爪城?”伯宁皱眉。 “王都的贵族雇佣四叶领的杀手解决从飞鹰城逃来的炼金术士。”辛叙述出事情的全貌,“据我的经验来说,一般发生这种事的概率不大。” “它已经发生在我身上了!” “对,现在说这些没什么用。”佣兵安慰,“放松些,伯宁。我想你是遇到了某些小概率事件。” “咱们还是少提概率为妙。”布雷纳宁叫道,“你们得帮帮我呀!老天,看在诸神的份上,约克他……” “你遇到了小概率事件。”辛重复,“不妨告诉我们实情。你应该有话要对我说吧,伯宁?就像让你落得如此境地的关键?” 布雷纳宁渐渐收起了慌乱。一种迟疑出现在脸上,短短几秒钟,他似乎比原先更加不安。“该说的我已经全告诉你们了。”他吐出这句话。 “没关系。你可以从头到尾复述一遍,至于‘该不该’,我们自有判断。”辛表示,“顺便,伯宁,给你一个忠告,别在我面前撒谎。” “你威胁我?” “横竖不是我要你的小命。若不说实话,今晚再有人找上门怎么办?我们就算帮忙,也不可能时刻替你警戒。说实话吧,伯宁,你遇到了什么?” 他就等着这句追问。“还是达里昂·图贡。”布雷纳宁轻声说,“他刺杀了提温公爵。” “刺杀?” “最终没能得手。我想这也是没什么消息传出来的原因。”不然梅塞托里公爵丧命,全伊士曼都会震动。“亲卫抓住了达里昂,公爵完好无损。接着他们审问了他。我……看到了过程。” “看到?” “一点儿特殊手段。我是炼金术士。” “这种事直到如今也不见少。”辛叹息一声。布雷纳宁不知他指的是炼金魔药还是刺杀。“你说过,这刺客是梅塞托里公爵的远亲?” “他母亲是公爵表叔的女儿。图贡家族也是领主的封臣,向来亲近。” “达里昂·图贡为什么要刺杀主君?” “是王党的命令。西党和王党势同水火,如今女王陛下身体……欠佳,双方的矛盾更是激化。铁爪城的贵族收买了他,派他接近公爵,然后行刺。达里昂自个儿承认的,我亲眼所见。” 佣兵若有所思。“然后你逃走了。” 作为行刺公爵的夜莺,达里昂·图贡的底细当然会被查个透彻,提温一声令下,每个与他有关联的人都被控制起来,听候公爵发落。布雷纳宁虽然算是他商业上的敌人,但若留在城里,下场也不例外。 “西党不会听我解释。”布雷纳宁吐露,“王都则更加危险。我不得不往南走,才能远离两党的势力。当时我手上正好有你们的信物……” “十足幸运。你先找到了我们。是这样的,伙计,你不能去找特蕾西·威金斯,她也是王党成员。当今的伊士曼女王乃是她的亲妹妹。”辛告诉他。 “我要加入你们!”布雷纳宁立刻说,“我决定了。你说过我今天早上给你答复就行的!” “你认为我们能为你提供保护?”辛打量他。 “这是唯一能让我活过今晚的办法了。”布雷纳宁不愿放弃最后一根稻草,“实在不行,我可以雇佣你们。我没有钱,但我会制造魔药,一些小型的神秘物品也可以,我……” “此事我无权决定。”辛打断他,“我会告知考尔德老大,最迟明天,他会给出答复。” “明天?”布雷纳宁沮丧地叫道。 “不比我们给你的时间多。” “可是问题在于,我大概挨不到明天。” “和中介说清楚,他会给你找个更安全的地方。” “该死,我认为我说的够清楚了。”布雷纳宁本以为对方会直接带他去找那佣兵团长,没想到还有这一出。难道他们发现了?“你们要见死不救,呃?约克的信物……” “……不是圣旨。嗯,我个人可以受雇于你,但显然,在这类事里你用不上我。” 统统是废话。“你很安全。那我怎么办?” “立刻离开伊士曼。”辛建议,“虽然一切尚未定论,但考尔德团长很大概率会拒绝你。” 布雷纳宁根本不需要一个乡下佣兵的建议。你们该主动挽留我才对,为王党的辛秘,为一位炼金术大师,为曾经同伴的情分……诺克斯佣兵团可不是以胆小怕事闻名的。一切本该手到擒来,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可是,你们已经知道西境公爵遇刺的秘密……” “只不过是些流言。说到底,没证据的猜测算得了什么呢?而关于党争的阴谋论每天会冒出上千个,大家听过便会一笑置之。” 布雷纳宁开始觉得他是在讨价还价了。这样倒也不错,只要能让我顺理成章地接触你们的高层的话。他摆出一副愤怒且无可奈何的神情,质问:“我一定得接受你们的条件,是这样吗?” “不,你误会了。这是个先后顺序的问题,你可以先加入我们,随后我将你的情况告知团长。第二天,由他来决定如何安置你。” “那我今夜的安危如何保证呢?” “我们有营地,今晚你就能搬进来。虽然她不满足‘幽静’的条件,但我想你现在应该更看重安全性。” 这家伙没准儿是个谈判高手,布雷纳宁心想。他终于问出了秘密,知晓了投奔背后的缘由,也让我的故事有了施展之地。想必他自以为完成了任务罢。 “说来说去,这和原本的安排又有什么区别呢?”伯宁故作恼火地抱怨。 “到明天?没有。” 还是个死板的家伙,也许此人只会遵令行事。布雷纳宁看穿了他。但他也不失为一个合适的交流对象,起码比矮人帕因特强。面对高环,炼金术士的很多手段都无法施展,而负责带领新人的边缘佣兵则可以为他带来许多方便。想到这里,布雷纳宁不禁摸了摸口袋,询问:“还有件事,辛。我打算制造一些炼金魔药,这类材料该上哪儿买?” “是你用以察觉王党刺杀行动的魔药?”辛反问。 “对。这是我的独门配方。”布雷纳宁再次为自己准备的故事感到得意。有实例在先,佣兵团果然注意到了“虫眼”的价值。“多亏了魔药,我才能完好地来到四叶城。” “你也可以安全的离开,这点我能保证。”辛想了想,告诉他:“或许我们也可以为你提供材料,诺克斯有不少神秘素材的渠道。”他们一边谈一边走向营地。 多么顺利。布雷纳宁暗想。除了“虫眼”和“纸窗”,他还有能迷惑人心的魔药“歌女”,使人力大无穷的“蜜酒”和驱使元素的“万用质素”。很快我就能重拾炼金术士应有的风范了。而只要有足够的材料支持,破解“索维罗”原液的配方也只是时间问题。 他决定先将“歌女”用在考尔德·雷勒身上,然后获得更多资源对付帕因特等人。说到底,高环也只是比转职的神秘度略高一筹,火种上的天赋足以弥补差距。只有一桩事需要担心…… 路过一间酒馆时,布雷纳宁无意间开口:“听说诺克斯佣兵团曾与苍穹之塔合作?” “噢,是什么样的传闻?”辛停下脚步。 “我只知道这些。发明火种魔药的炼金大师切斯特阁下,他的炼金术承自高塔,追溯源头,应该与森林种族有关。四叶城凑不齐他炼金所需的材料,只能与佣兵团交易。”伯宁挠挠头,“听约克说,他和伊士曼驻守者相识。” “那是前任驻守者在职期间的事了。” “那现任……?” “这我可不清楚。伊士曼离战场太近,高塔又自我封闭,也许他们根本没再派驻守者来。”辛扫一眼酒馆。店里一片漆黑,没有声息,台阶上的灰和雪一样厚。他重新迈开脚步。 问我的话,高塔从没把伊士曼当成属国,否则他们闭锁浮空城的时候肯定会将伊士曼也捎上的。布雷纳宁可是知道,两年前伊士曼提出抗议时,高塔根本没有理会,联军选择绕路的根本原因是第一次猎魔运动后彼此签订的契约。 营地如集市一般热闹。阻挡野兽的篱笆后,形如塔堡的建筑将营地围拢在内,与四叶城的街道隔离开来。这儿的房屋比居民区少,但遍地是帐篷,这些长皮毛的屋子仿佛雪地上的牛群,凌乱地簇拥在一块儿取暖,形成更甚村庄的规模。布雷纳宁做好了受寒的准备,但帐篷内里却高大宽敞,十分温暖。 材料和团长的决定都在明天到,于是布雷纳宁摆出惶恐的模样,骗过了辛和他手下的佣兵小鬼们,后者的名字他根本懒得记。看在诸神的份上,辛的小队成员与他本人完全是两个极端!布雷纳宁非常庆幸自己不必管理他们。 晚餐时,一个剑士打扮的小子想知道布雷纳宁的故乡在哪儿。他作答后,消息便传开了。这帮小混蛋,总爱追着他问东问西,提出荒唐的话题。十人里有七个想知道布列斯人是怎么给鞋底镀银的(传说布列斯帝国极其富有),剩下三个则管他要酒喝。布雷纳宁尽力与他们打好关系,然而应付他们的异想天开着实不是桩容易事。 当他躺进帐篷,吹熄蜡烛时,仍有黑影在帐外闪过。布雷纳宁终于恼了,打算给对方一个教训。他大步走到兽皮帘子前,等黑影摸到门前,他正要突然掀开…… 一支匕首割破了熊皮,尖端闪烁着钢铁的寒光。 布雷纳宁吃了一惊。莫非昨晚的夜莺还有同伙?他试图高喊,却忽然僵在原地,浑身动弹不得,连嘴也张不开。 撕破门帘后,蒙面的夜莺手执利刃钻进帐篷,正瞧见面前的布雷纳宁。他明显瑟缩了一下,似乎没想到目标会站在大门口。两人在黑暗中短暂地对视,布雷纳宁无法掩饰自己的惊恐。 他确信对方也瞧见了他的恐惧。夜莺将刀抵在他胸前,说道:“跟我走。” 钳制他的力量从神秘技艺变成了夜莺的利刃,布雷纳宁无法拒绝,只得照办。夜深人静,营地点着篝火,也有冒险者成群结队地巡逻。胁迫他的夜莺带他一一绕过了阻碍,布雷纳宁难以置信地停下脚步。 “不要你的命。”夜莺说,“只是借点东西而已。走吧。” 不杀我?他不确定自己该不该信。然而若对方真要动手,在帐篷里他就已经死了。话说回来,公爵要逮一个炼金术士干嘛?布雷纳宁只是个小人物,不属于王党,甚至不是当地人。他提前逃走暴露了心虚,公爵的夜莺一定是来杀人的,不可能考虑他无辜与否。 事实上,追兵一路跟到四叶领都是极限了。毕竟炼金术士与行刺者几乎没有紧密联系,不值得派什么高手。布雷纳宁故意留下线索,确信自己完全掌握着对方的行踪,才能在特定时机用陷阱拿下他。西党和王党都没有理由为他大动干戈,除非有一方得到消息,确信他透露了秘密……布雷纳宁突然想起挟持自己的人对营地十分熟悉。 就在这时,在他们即将悄无声息地离开营地的前一刻,有两个佣兵结伴返回,一高一矮,浑身酒气。双方猛然间打了个照面。 布雷纳宁察觉到刺客的一丝迟疑。显然,这两人并非他的同伙,而是真正的冒险者。他当即调动魔力…… “谁?”佣兵喝道,“把刀放下!”声音很熟悉。 布雷纳宁刹住脚步。矮人帕因特·熔铁,至于旁边的那个……“伯宁?”辛问道。 我猜错了。伯宁瞪大眼睛。挟持我的人不是他!也许那刺客根本与王党和西党没关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家伙又是谁?”矮人冲刺客叫道。 夜莺没回答,自然也没放下刀。布雷纳宁无法开口,只希望对方记得方才的承诺,别一抖手宰了他。 “想来他开不了口。”辛说,“是巫术。”佣兵拔出剑,没有再靠近。 布雷纳宁只觉脚下一震。忽然夜莺朝侧边一歪,匕首无害地滑开。他趁机挣脱。佣兵不知什么时候来到面前,手中剑一送,刺穿了夜莺的脖子。 “你还真是受欢迎。”帕因特嘲笑。 辛皱眉揭下死人的面巾,“不是佣兵。” 布雷纳宁则瞧见一张熟悉的脸。正是昨夜的巡游骑兵。有些问题得到了解释,但他更想不通了。“怎么是他?” “我在城防队见过这个人。”矮人的神情不大痛快。“这家伙可不是个巫师。”他咕哝一声。“而且你说什么巫术……” “恐怕是夜莺替换了他。” 什么时候?帕因特的目光似乎在询问。辛将尸体拖进了小巷,没注意他的目光。布雷纳宁满腹疑虑,反倒要承受他的审视。“呃……” “你是什么情况,小子?这也是你的麻烦?” 只有一种可能。布雷纳宁心想。我决不能承认。“我还想知道呢!你们泄露了我的秘密,是不是?” “秘密?”轮到帕因特迷惑了。看来他也不知道党争的事,真是怪了,巫师干嘛盯上我? “考尔德老大了解内情。”辛解释,“和他的麻烦有关。等明天再说罢,刺客的事让我来处理。” 矮人同意了。他喝得不少,在醉倒的边缘,但辛非常清醒,似乎只是在餐桌上作陪,本人滴酒未沾。摆脱了夜莺和高环佣兵,布雷纳宁自觉应该放松,却没来由感到了警惕。 不过是个冒险者。炼金术士心想。虽然适逢时机救了他一命,但双方并非一路人。“多谢。我没想过……” 辛问道:“他是王党的刺客么?” “这我可难说。”布雷纳宁回答,“没准他只是想打劫外地人。” “这是个专业人士,伯宁。和你昨晚遇到的那种不一样。他有改头换面的本事,还会施展巫术,就是让你说不出话的神秘技艺。” 他认出来了,今晚的刺客不是西党的杀手。我要怎么解释呢?“有什么关系?反正他死了。难道你们要为此把我拒之门外?”这倒是好事。布雷纳宁对诺克斯佣兵团已经心生退意。 “约克给了你信物。” “他是我的朋友。”布雷纳宁说,“若你们帮不了我,我也只好认清事实,不会多说什么。” “使用巫术的夜莺,盯上一个刚到城里的外地人,我很难不怀疑,伯宁。尤其他还是个炼金术士,想要加入诺克斯佣兵团。” “何必再追根究底?你想审问我吗?” “不。没必要。”回到营地后,布雷纳宁取回了自己的行李。检查过后,他确认里面的东西没有被动过的痕迹。辛给他换了一间帐篷,距离篝火更近。“我只是例行公事。眼下世道可不算太平啊,伯宁。” “不论如何,感谢你救了我一命。”布雷纳宁确信这佣兵和夜莺没关系。“我相信你们。” “信任是相互的。”蜡烛忽然点燃,散发微光。“那么给你一个忠告,布雷纳宁。”辛冲他点点头,“永远别对我撒谎。” 第七百八十七章 活溪 “让我数数,几只鸟?几束花?既然你管这叫缺斤短两,那咱们只好把称带上。”帕因特仿佛在用鼻子说话,倒也没那么刺耳。布雷纳宁知道他不喜欢自己,但从来没说出口。“你那偷窥魔药叫什么?乐手?” “歌女。”发现王党刺客的炼金魔药当然不是它,而是“虫眼”。但虫眼的配方好得,“歌女”就不一样了。这是布雷纳宁的独门配方,是他赖以为生的炼金秘籍。每当他念起这个名字,总会想起在涌泉王庭为他作诗的女人,她有着高大魁梧的身材,笼罩在粗皮缝制的破烂长袍里,用一把六弦琴为他奏出赞颂的乐曲。 那种滋味他已很久没有体验,如今王庭成了灰烬,再也没人献上凯歌。布雷纳宁愿意为重现荣光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接受一个乡下冒险者的嘲弄。说到底,他根本不了解我,也不了解炼金术和王族技艺。 “想不到歌女不在城里,反倒得去山里找。”矮人叹口气,“辛的小队可接不了出城的任务。” 那就别让我留在他的队里。“可……我是炼金术士……呃?” “行了行了,让我想想办法。”帕因特站起身,绕着地毯走了一圈,停在壁炉前。客厅温暖如春,窗外则落雪簌簌,玻璃结了一层雾。“嗯,他自己可以,干脆将他拆出来好了。”一撮火星在栅栏前爆开,他不耐烦地踢踢靴子。“雇主的要求交给辛来完成,让小鬼听咱们的人鱼猎手讲故事去。而你,伯宁,你和他一起。” “罗塔?”布雷纳宁装糊涂。 “你的队长。找你的歌女,快活地听歌去吧,小子,鸟语也好过人们在桌子底下嘀嘀咕咕说上一通废话。见鬼,去打个瞌睡,我还非坐着不可。走吧,快去!这没你的事了。” 炼金术士失望地踏出门,去营地另一头寻找辛。算了,演戏有利有弊,诺克斯佣兵团不会让我独自去野外的,而坐在帐篷里等材料摆到眼前又着实不太现实……虽然他之前都是这么干。眼下条件不足,伯宁也只能凑合。 小队长正在篝火边磨一把匕首,钢铁发出嗡鸣。仔细想来,他其实是伯宁在佣兵团交流最多的人,比起西塔约克也不遑多让。况且,这家伙是个合格的冒险者,会对我制作魔药的进度有所帮助。 对方主动打招呼:“伯宁,你的材料怎么安排?” “帕因特大人要我和你一道。” “恐怕只有我俩,是也不是?” “就是这样。” 佣兵手上呛得一声,迸出火星。接着他将匕首收进套子,挂在腰间。“这活儿还能落谁头上呢?非我莫属。”他似笑似叹地抱怨一句,“走吧,老兄,快去收拾东西。你的魔药材料还得指着这次报酬分成呢。” 伯宁的心跳稍微快了一拍。此行并非偶然,起先有人找上佣兵,雇他们去寻找一些神秘素材,然而他很快了解到其中的几样材料是火种魔药“索维罗”的成分。 研究“索维罗”正是他的目标之一。机会难得,伯宁立刻声称自己需要同类材料制作“歌女”魔药,并告诉大家它能够进行远距离侦查。几个谎言一叠加,他得以顺利得加入出城的任务之中。 只有一个问题:神秘材料的总量很可能是有限的。在伯宁考虑偷窃或隐瞒收获以取得材料的时候,辛与雇主达成了交易,用一部分所得材料支付冒险者们的佣金。我们自诩知书达理的炼金术士才就此作罢。 当他们走出城时,伯宁注意到许多打量的目光,其中有些怀着恶意,但更多是估量。这会是个好猎物吗?他们用目光询问。值不值得我跟上去?他知道是自己外地人的样貌引来了豺狼。 “把袖标戴上,伯宁。”辛扭头说。“原本四叶城不是这样。”他叹了口气,带着炼金术士穿过拥挤的城门。卫兵在他们身后收取进城的费用,将难民和乞丐拦在木架外。 “是战争的原因?” “是贫穷的原因。冰地领除了威尼华兹,其他城镇几乎得不到补给。人们在冰天雪地里活不下去,只好北上寻求庇护。” 伯宁骑在马上,扭头去瞧。这群臭气熏天的难民似乎不具有威胁,然而没人知晓当中谁是凡人,谁是夜莺,或者二者兼具,但七支点是一定会派夜莺来的,因为四叶城是距离冰地领最近的城市。至于北上的冰地领人,他想象他们在雪地林海间跋涉,与驻军捉迷藏,最终穿过封锁来到四叶城,却又不得不掏出全部身家换取进城的机会。 一种怜悯出现在他心中,转瞬即逝。他开始想起十五年前这些人在寒夜里取暖时,是拿什么点的火。 “公爵不许这些人进城就好了。”伯宁开口,“既然他们能走到四叶城,想必也能到更南方,那边多得是田地。” “太难选择了。”辛告诉他,“眼前的安宁与未来的富庶,人们永远难以抉择。是我的话,我会选前者。” “看来你从不赌博。” “只有活着才有未来。”佣兵带他离开大道,钻进一条布满落叶的小路。“把地图拿出来,伯宁。” 去四叶森林的路弯曲而狭窄,两侧生长着灌木、杉木和大蓬紫色荆棘,被雪覆盖。虫鸟蛇鼠是他们前行中的旅伴,在一丛幽深的垂蔓或一片陡峭的裂隙前分别。偶尔有同行很远的地鼠甲虫,多半也只是对人和马的气味感到好奇。 “在这儿拐弯。”辛边走边说,“往西走四十码左右,有一条小路。” 伯宁低头瞄一眼地图:“往西四十码是一段坡谷。” “佣兵团的地图,写下来的与真正的路线从不一样。照我说的做。” 抵达后,伯宁果真没见着坡谷。一条水很浅的小溪蜿蜒折向森林深处,对岸有野兽正饮水歇息。辛的坐骑忽然在石子上打滑,将它们统统惊走。 “这叫‘活溪’,只有霜月才出现。雪水淤积、融化,汇成一条水道。四叶森林里有无数条‘活溪’,浅的只刚没过脚踝,深则能及马腹。”眼前这条既不深也不浅,到人的小腿,辛把两人的行李卸下来,放在自己的坐骑身上,再让伯宁骑马趟过水。“对面有狼和山猫,千万小心。”佣兵叮嘱。 “还是照常走吧。”伯宁忍不住说,“东西太沉,容易把马压垮。”万一浸湿就不好了,帐篷倒无所谓,但他带了一些干桔梗和薄荷,以便临时制作“纸窗”。 “不会的。”辛爬上坐骑,驱它前进。马儿不慌不忙地踏上水面……然后站在了上面。一点波纹浸湿马蹄,它甩了甩尾巴。“我们可以比一张纸更轻,飞过去也不是难事。” 原来这是他的魔法。伯宁察觉到火种的扰动,魔力汇集,引起现象,这是常规神秘生物施展技艺的过程。唯一需要猜测的是,此人选择了哪一条职业之路。战职在四叶领是会受到冒险者青睐的,大多数平民及不上知识类职业的最下层,只好出来卖力气。 不管辛是什么职业,依他的年纪和环境,几乎不可能走得很远。布雷纳宁感受到佣兵只有转职的水平,与他一样,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实力不是按表面的神秘度来算的。“纸窗”可以让他立于不败之地。 行了。伯宁告诉自己。眼下我还需要辛,没必要将他当成假想敌。再说,干嘛对付一个小佣兵呢?他打算完美地完成这次任务,好教雇主痛快付账,让辛获得赞誉。这是对他救了我的恩情的回报。 渡过“活溪”后,他们再也没遇到熔融的雪水河,森林愈发幽静,天空开始飘雪。伯宁几次拿出地图查看,距离越来越近,却总是还有一段。他并没有过独自穿越森林的旅途,忍受潮湿、寒冷和寂静便是当下的难题。他再次想起两年前的战争,如果我们当时输了,就非得生活在这样荒无人烟的环境中不可。 他错了。“有人。”辛忽然停下,“就在前方,一百码左右。” “在这儿?其他人?” “深山老林里会遇到任何事。”佣兵翻身下马,将坐骑和行囊藏在一棵冬青树后。 随后,他让伯宁等在原地,独自前去探索。 茂密的植物成了唯一景观,佣兵消失在其中。每棵树似乎都长一个模样,辛能找回来么?布雷纳宁不知道。他有心探究一百码外的情况,却没有“虫眼”魔药可用。他只能像个傻瓜似的坐在马背上,睁大眼睛,竖起耳朵,试图捕捉远方传来的响动。 有一次,他几乎确信自己看到一个黑影,距离辛的坐骑不过两步之遥。但伯宁猛地扭过头,目光所及只有随风摇摆的草叶,还有雪堆坠下枝条的影子。 傻瓜。伯宁心想。你这傻瓜,不过是晃动的阴影,自然与风的戏法。高贵的炼金术士的确没有穿越森林的经验,但他的一身本事足以应对任何意外。这里又不会有恶魔猎手!难不成我会被树吓到?他不禁啼笑皆非。 伯宁睁大眼睛,好分辨出视野中的每一件事物。没什么特别的,事实上,根本一切如常。马儿与他对视一眼,低头啃两口草根、啜饮雪水。毫无问题。除了畜生的喝水声太响。 不对。伯宁喉头一阵干涩。哪儿来的水?他眼睁睁地看着四周雪融成水,汇入一道清澈泉流。 活溪。 他终于发觉问题。若说这溪水乃是融雪所化,因而只有霜月出现、位置不定,可霜月的雪怎会化呢?伯宁根本没觉得热。然而溪水潺潺,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流向何方。 我不能呆在这里。布雷纳宁夹紧马腹,小心翼翼地迈过溪水。辛的坐骑抬头望了他一眼,没有跟上来。他完全顾不得它了,驱马快走。我必须远离这条溪……然而去哪儿呢?他找不到辛留下的痕迹。佣兵在森林里如鱼得水,根本没有痕迹留下。 伯宁不禁咬紧牙关。事到如今,只有一种方法可行。深山老林不比守备齐全的四叶城,没人会盯着他,这儿也不存在什么侦测站。只需稍微放开,几秒钟,绝不多,我就能找到他。活溪似乎隐藏着秘密,为了保险,找到辛是当务之急,他决不承认是森林和溪水给他带来了恐惧。 但对方会怀疑。有个声音在心底响起。前路不可预测,而佣兵会想知道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伯宁已经有过一次濒临暴露——在四叶城诺克斯的营地,找上门并挟持了炼金术士的人是来自七支点的恶魔猎手。众所周知,猎手的目标只有他们的猎物。他以外地人的身份搪塞,然而这种事再多发生,借口就不顶用了。 幸好辛走得不远。伯宁顺利找到了佣兵,他在一具尸体旁蹲下,用小刀割开行囊。 他在找战利品?布雷纳宁不禁勒紧马缰,慢下脚步。他没法不紧张,眼前无疑发生过一场恶斗:死者共三人,都是一击毙命。两人死于割喉,一人脑袋搬家——根据伤口的截面判断,他其实与前两人死法相同,之所以人头落地,大概是抹脖子时力道太大。 三人俱是棉衣皮甲,麻布绑腿,腰间佩剑或短矛,但根本没来得及拿出武器。他们身后不远处有个火堆,余烬中火星点点。而在一旁,赶来打探情况的辛正好端端地摸索尸体。陡然面对此情此景,伯宁根本无法遏制自己狂奔的想象力。 “原来你们在这儿。”佣兵开口,面朝着树。 伯宁看得清楚,那棵树后可没有人。他在对谁说话?这儿只有死人…… 是了,他心想。我只感受到了辛的火种,没有其他人。也许只一个照面,这些人都……呃,难道这帮野蛮的冒险者甚至没打算交流?他不禁考虑自己有没有机会喝魔药。要不然,现在就喝? “伯宁?”佣兵先一步发现了他。 “是我。”布雷纳宁不假思索地确认。不然万一他冲过来给我一刀,那真是没处说理去。“这是怎么……?”他没敢问对方在和谁说话。 辛停顿了一秒,才回答:“你不知道?噢,他们是强盗。”他的语气有些抱歉。“我忘了你是新人。这三个家伙都有赏金在身,自称‘树人帮’,专门在四叶森林尾行打劫。四叶领的冒险者都认得他们的通缉令。” 我会去证实的,回去就找。伯宁暗自决定。起码通缉令应该是真的。这三人是四叶领的强盗,想打我们的主意,也许从城门那时候就跟上来了。辛带他绕了路,也没摆脱他们,只好在林子里动手……照实说,炼金术士倒不在乎死人,只不过树人帮的强盗们死得太惨太迅速,一睹之下难免受惊。说到底还是辛的问题,伯宁心想,杀人就杀人,这佣兵却弄得血淋淋的。 “赏金多么?”他表现出关心。 “比不上雇主的报酬。走吧,我们快到了。你的工具呢?” 伯宁这才想起被他留在身后的坐骑和行囊。“突然有一条‘活溪’出现,我只能来找你。”话里的惊悸倒不是演出来的,天知道这深山老林里有什么玩意。“毫无预兆,它一下子冒出来,我完全没看见过程。” “别担心,对方没有恶意。我想它就是我们的目标。” 伯宁皱眉:“目标?可咱们不是来收集神秘植物的吗?” “对。但这是一片森林,伯宁。我只能确定你们需要的材料这里存在,却不知道具体位置。你能翻遍森林的每一寸土地么?” 就算真需要翻,这活儿我也不干。“呃,不。不行。” “我也不能。总之,到这儿办事得找人打听,最好是当地居民。” “那条小溪……居民?” “快回去吧。别教人替咱们看着行李,求人办事可不该是这样态度。” 布雷纳宁狐疑地跟他往回走,将树人帮强盗的尸体抛在身后。比起一条浅水坑,他觉得他们才像森林居民,不是说强盗自诩“树人”么? 他本以为马和行囊早丢了,或者只有死马。但回到原处时,“活溪”已经不见了,马儿嚼着枯叶。它无辜地睁大眼睛,冲主人发出嘶鸣。 他们还是丢了东西。“行囊不见了。” 辛叹息一声。“一定是搏斗惹恼了她们,因此活溪带走了采摘工具,留下坐骑好让我们离开。” “搏斗?”伯宁咕哝。树人帮的强盗不论后事如何,起码死时很痛快,痛快到连搏斗过程都没有。 炼金术士已经重新打量过佣兵,发觉此人其实很强壮,他身高七尺,动作敏捷,一双手稳定又灵巧,每根指头上都有持握武器的老茧,粗壮的腕部被绑带和煮过的皮甲覆盖。这也是一双拉弓的手,指根处有活动的扳套。 之前他不算起眼,大概是与帕因特等人同行的缘故。伯宁已发觉这佣兵非常危险。他救了我一命,伯宁心想,但我还是得留心他。“说到底,‘她们’究竟指谁?” “水妖精。” 水与森林总是密不可分。“宁芙。” “对。她们是真正的森林居民,尤其是泉水宁芙。” 伯宁听说过这些水仙女,在他被奉为座上宾的文明之地,总有年轻小伙和白痴贵族少爷对她们感兴趣。但不论人们抱有多少幻想、付出多少努力,没人抓得到宁芙。猎人声称她们是水做的,既能流淌消失,又能蒸发不见。 “她们夺走了我的行囊,难道这片森林是宁芙的领地?” “水妖精从不讲领地,她们只是在这儿生活而已。人或马,强盗或冒险者,经过宁芙生活的森林时几乎不会有危险,偶尔会有人被驱赶。总之,她们数量不多,大多数人甚至不会遇到。” “那我们还是走运喽?” “不。我想她们是来找你的。” 伯宁瞪大眼睛:“找我?”难道宁芙之中也有…… “你忘了吗?我们的目标是森林里的神秘植物。这些东西在你看来或许是无主之物,但自然是自己的主人。”辛告诉布雷纳宁。他们渐渐离开了地图上的路线,走进了森林深处。 “你说起话来像个希瑟信徒,辛。”伯宁说,“我们都是为雇主的要求,哪怕需求的量有些大。” “她们知道,伯宁。若只是你想摘两株草,没人会拦你。” “什么?知道?” 佣兵微笑。“水妖精知道这世上的每一件事。”他指了指伯宁,“你,我,诺克斯的诸位,她们一清二楚。此诺克斯非彼诺克斯哟。” 伯宁尽可能消化这些信息。难以置信的是,这话像是真的——当然不是靠辛的一面之词。而是在其他地方,在多数上层人的宴席言谈间,他知道他们从没有抓住过水妖精。这似乎是种侧面的证实。 假如这是真的,他想,水妖精知道每一件事,那她们无疑能够回答所有的问题。这念头占据了伯宁的心,令他几乎难以自制。“那……那她们会把行囊还给我吗?”大概率我们根本找不着她们。“有什么办法……?” “就在这儿。”辛安慰,“快到了。”伯宁隐约听到动静,他们继续向前。 一个巨大的深洞截断了山林。布雷纳宁听见水声,如波涛般低沉,如泉流般清脆,他分不清里面是有一座瀑布还是一条暗河。当他站在边缘,幽暗之中传来鼓动的、泡沫破裂似的响动,仿佛这不是石涧,而是一张饥饿吞咽着的巨口。 “这儿?”伯宁大喊着重复。 “下面!”辛也高声回应。 我不想下去。布雷纳宁没开口,他期望自己的目光能够表达自己的心情。有些事你是开不了口的,尤其在别人面前。他怀疑同伴正在心里窃笑,等他惊慌失措地拒绝,等他苦苦哀求,才被迫放弃下行以无损于自身颜面。他知道这大都是他的臆想,然而面对这座翻涌的无底深渊,同行的人们互相较劲看谁先退缩,总好过有人二话不说带头跳进去、还催你赶快动身…… “记得做好准备。”辛嘱咐,“我带了绳子,但都在行囊里。”意思是没绳子。 “下面有多深?” “不超过五层楼,只是地面稍微有点滑。” 也许他就是恶魔猎手,伯宁心想,他装作一无所知,其实是想在这儿处理掉我。而不管真相如何,听他的语气,这混蛋大概是真跳过。见鬼,冒险者究竟是怎么泛滥成灾的?他们的数量合该比从五楼坠落的生还者更少才是! “我得准备一下。”纸窗?蜜酒?干脆选歌女好了,用在这佣兵身上,我们立刻掉头回去。“稍等一下。”他最终还是喝下了“纸窗”。魔药立即见效,淡化了身体轮廓。 我非去不可。知晓一切的水妖精,距离答案仅有一步之遥,伯宁无法抵抗这种诱惑。只要得到见到她们,他就再也不用当什么佣兵了。 于是伯宁深吸口气,跳了下去。呼呼风声自耳边掠过。我在坠落。他咬紧牙关,在心里向诸神发誓决不失态地大喊大叫。我在坠落!诸神在上,我很可能会陷入地里去,穿过河水和泥土。 他果真安全落地,只不过腰部深陷到石头里。伯宁张大嘴,吸了一口潮湿的水汽,只觉心脏在胸膛里乱蹦。他不得不缓了一会儿。 纸窗魔药让布雷纳宁变成了无形的幻影,坠落不能损伤他。这是炼金术士的才能,他向来为之自豪……有人轻飘飘地落地,顺便抓住他的手。伯宁还没反应过来,已经两脚着地,重新站在了石头上。 “谢谢……呃。”他扭过头,正看到佣兵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自己。 辛眨眨眼睛:“我的职业魔法。” “……” “你动作挺快,嗯,还骑马么?” “……不了。我自力更生就行,我就喜欢这样。” 他们把马留在原地,拿药粉点燃了一支火瓶,带着它沿石壁走向深处。潺潺水声在低洼处响起,石壁传递出湿漉漉的回音。很快,在辛的带领下,伯宁看见了自己的行囊。 真的。他心想。千真万确。水妖精。答案。布雷纳宁简直头晕目眩。 “你的材料,伯宁?”辛用火瓶指了指对岸的石壁,炼金术士看到一大片黑绿色灌木,层叠枝叶被水打湿。 “塔叶蓼。”歌女的主材料,也是雇主的任务目标。“太多了。” “这儿没什么人来。”辛看着伯宁打开行囊,掏出各式工具。“需要我帮忙吗?” “不。”伯宁决定接下来与他分开行动。若佣兵的判断没错,“活溪”的源头是水妖精,那么他宁愿抛弃现有的身份,去追寻真正的目标。“我自己来就好,你是外行,很可能破坏根茎。” 佣兵同意了,将火瓶递给他。伯宁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感激他的通情达理。炼金术士带着家当和照明火小心翼翼地淌过河,爬上湿滑的泥地。这里的水足有成人胸口那么深,所幸脚下的泥沙非常牢固。 等来到对岸,他浑身已经湿透。到处是泥水和土的腥气,还有塔叶蓼本身的酸涩气味。我真是受够了。他暗忖,原有的想法消失不见。依靠冒险者的魔法,我甚至不必弄脏鞋子。然而竟要我去请求他么? 这种日子很快会有尽头。伯宁回头去瞧,辛所在的石路是一片昏暗。于是他继续往深处走。 “当心。”同伴提醒。 “不能缺斤少两!”他一边回应,一边向前。很快,连同伴话语的回音也消失了。“水妖精?宁芙?”他悄悄地问,但假如水仙女知晓世间一切,那肯定能知道他在呼唤她们。“有人吗?” “这儿不是你的地盘。”一个甜美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布雷纳宁殿下。” 她们真的存在,她们知道我是谁。前所未有的激动在他胸膛里澎湃。“给我答案。”炼金术士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告诉我,古老诸神留下的神圣之书在哪儿?” 暗河的水声更响了,几乎盖过水妖精的嗓音。“圣经?” “你们果然知道。”布雷纳宁顾不得被佣兵发觉,大声追问:“诸神圣经,天国的钥匙,你们知晓它的位置,你们应该知道!拜恩,还有那高塔信使,他们都在哪儿?” 没有回音。水妖精在思考,她们也需要思考么?话说回来,也许水妖精知晓一切,但根本没必要回答。布雷纳宁渐渐冷静下来。我有什么可以换得她们垂青的?她们知道自己缺少什么,只需提出要求…… “好了,伊娃。”辛的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伯宁打个冷战。“请原谅,我们只是冒险者,无意冒犯你和你的族人。” 一阵奇异的宁静在心中升起,抚平了所有念头。伯宁站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他下意识感到恐慌,发觉某些事物脱离了掌控,但这种感受转瞬即逝。他几乎无法思考。 他听见一声清脆的溅水声。黑暗的水流在火光笼罩的范围之外奔涌,尽管什么也看不见,他仍能意识到水妖精已经离开了。 她走了。伯宁心想,宁芙什么也没告诉我。他张了张嘴,说道:“呃……” “伯宁。”一只手夺走了火瓶。黑暗中,布雷纳宁感到心跳加速。他什么时候来的?听到了多少?是不是已经……“你的行囊呢?我们该走了。” 此刻,任何问题都很多余。炼金术士的喉结上下滑动,努力平复自己的心跳,否则他什么也听不见。“在这儿。”他慢慢捡起地上的背包,“走吧。” 第七百八十八章 神秘来使 回程风平浪静,远比深入森林时快捷。穿过真正的溪流时,伯宁忍不住打量水面,希望见到宁芙的身影。 但什么也没有。霜月季节,连鱼也少见,水边结了一层薄冰。地下石涧的经历犹如一阵幻梦,他想不起去石洞的路,也难以回忆水妖精的声音。只有沉重的收获在不断提醒,仍有些事物跟随他回到了现实。 我必须面对的现实。“辛,那座石涧是什么?” “水妖精的领地,活溪的源头。接到任务时,我就知道草药会长在那。光线昏暗,水分充足——地下河的两岸再合适不过了。” “你早知道?”宁芙,活溪,还有她们的领地…… “倒不是完全确定。若非宁芙们拿走了行囊,我也只是猜测。”佣兵拨开一丛打霜的羽叶,拿匕的手顺便刮掉了某处凸起的树皮。“塔叶蓼太少见,对这类植株来说,四叶领的气候非常难适应,只有特定的环境能够生长。”他的语气波澜不惊,令伯宁深感不安。 “难得有冒险者像你这么博学多识。”炼金术士咕哝,“你对神秘植物也有了解?” “你误会了。我这是临时搜集来的情报,比不了你们专业人士。依我看,既然我们接下了雇主的任务,那总该做些准备。若你不了解目标,就得在森林里找上几星期。” 对寻常冒险者而言,他的考虑当然很有必要,可伯宁听来却净是些废话。该死,他究竟听见没有?还是单纯认为我遇到了袭击?若是后者,自然皆大欢喜,可若是前者,他这副一如从前的态度就不大对了。诸神遗留之物,圣经,瓦希茅斯王国,还有高塔……布雷纳宁在慌乱之下,提及了许多“落魄的布列斯炼金术士”不该知道的东西。知晓这些东西后,佣兵究竟是敌是友? 他竭力回想当时的情景,但他太紧张、太激动,很多细节都如隔云雾,辨不清晰。你是一根筋,只能专注于眼前的目标。老狼总这么嘲笑他,如今伯宁不得不承认他的评价没错。 他迫切想要确定佣兵的态度,但又下意识地旁敲侧击,不愿直言询问。可能我还是想要留下的,伯宁心想。几天下来,诺克斯佣兵团已不再是陌生的冒险者团体,而帕因特和辛也确确实实给予过他很大的帮助。 可这又算得了什么?四叶领的冒险者根本不晓得任务之外的事。他们只会饮酒作乐,靠护卫商队、探索秘境、狩猎通缉犯换得报酬,有时他们也赌博、犯法、打群架,让城卫队头痛,教领主们恼火。唯一庆幸的是,这帮混蛋清楚自己几斤几两,没有贸然掺和到七支点的猎魔战争和党争摩擦中去,对国家大事漠不关心。 布雷纳宁从不认为自己与他们是一路人,甚至至今还怀着用“歌女”魔药暗中掌控佣兵团的念头,但每当他决心动手,总会有怪事发生,让他心存疑虑,静观其变。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可是,你怎么认得水妖精?” “人人都有自己的领地,伯宁。当你和她们同时生活在四叶领,总有一天会碰面的。”佣兵的话像是敷衍,但语气可不像。伯宁无法判断。 回到大路后,天空开始下雨,他们不再骑马,只将行囊驮负在马背上。见状,有些同路人便来搭话。大多是“你见过一个长发男人么”,“往银顶城走东面还是西面”这样的问题,也有“塔叶蓼怎么卖”,“我家小子能干活,带他走吧”这类请求,还有人试图抢劫,或用烟草和银币等小玩意带他们去歧路。伯宁一路保持沉默,由辛去应付他们。 而那佣兵——诸神保佑——远比凑上来的任何旅客都更加危险。他懒得回应寻人问路的家伙,打听草药和卖儿卖女的人才一张口,他只稍稍拨剑,对方便会自己消失。至于强盗路匪,大多数人认得他,互相打个招呼转身离开,而少数刚入行的愣头青方才冲上前来,片刻间就丢了性命。辛挨个儿查看他们的尸体,扯下面罩和围巾,再搜刮衣物口袋。看得出来,他很遗憾其中没有“树人帮”那样的值钱货色。 最后,伯宁忍不住问他:“你们究竟是佣兵团,还是四叶领的帮派?” “噢,我希望是前者,但生意不是那么好做的。考尔德老大打散了盘踞深水港的鸦人帮后,南国再没有帮派了。这怪不得我们,是对方要价太高,不讲道理。” “所以南国只有诺克斯佣兵团?那些家族,我是说,他们总会扶植小团伙,组建河帮之类,呃,我见过不少……” “公爵大人不允许城里有老鼠,不论它们是在大厅还是阴沟里。霜叶堡骑士贯彻了她的意志,封臣们依样学样,深水港、松草城和石泉城里,都只有贵族和商会的私人卫队,没有黑帮。” 还有你们,冒险者团队,游荡的佣兵。布雷纳宁没有说出口。大名鼎鼎的诺克斯佣兵团并非四叶领的本地团伙,而是发源于更南方的冰地领。许多佣兵是战争的投机分子,但诺克斯不是。当冰地领陷入战乱、且一直持续到现在,他们全员搬迁到四叶城来。 “咱们听从公爵的命令,清扫城市的黑帮?” “哈,特蕾西是个好雇主,只要给钱,听从又她有何不可?鸦人帮是流民组建的团伙,不晓得当地规矩。他们应该多多打听的。”坐骑忽然发出不耐烦地嘶鸣,辛挥手赶走了纠缠着卖木雕的小子,将他挡路的摊子踢到路边,伸手去牵马。“大道上不许挡路!”他喝道,“再有一次,我踩碎你的木头!” 回到城门前时,已是第二天中午。前往森林的路程便要走上半天,回程更是耗时间。布雷纳宁大多数时间都骑在马上,后半程佣兵找来一架板车,人和货才得以摆脱马背。 望见城门更教人松懈。哨塔上的旗帜褪了色、掉了线,如一片深红枯叶在风中摇摆。布雷纳宁见了,也不禁开玩笑:“听说特蕾西在王都的时间比在南国的时间更久,一年难得回来。咱们可比公爵回家要早。” “是啊,路上也没有征粮兵。诸神保佑。” “征粮兵?” “南边来的。那儿没东西吃。” “我猜是七支点的模范士兵。这帮人为了猎魔,已经封锁了永青之脉。” “还有冰地领人。”辛告诉他。 “什么?”就算难民能够突破封锁,可征粮兵是领主所派,只能在冰地领活动。“冰地伯爵是特蕾西的女儿,难道她们……” “冰地伯爵虽是公爵之女,声势颇壮,但论统治却还是不足二十的小女孩。兰科斯特的银鹫军团管不住冰地领。事实上,一些银鹫骑士也会参与劫掠。”佣兵连“征粮”都不说了。“总而言之,打发强盗容易,对领主的骑士可不好动手了。哪怕诺克斯佣兵,也非得花一番功夫不可。” 布雷纳宁皱眉:“要花钱?” “要交税。”辛拍拍草药口袋,“七成左右。” “比遇上强盗多留三成。”伯宁啐了一口。 “强盗也要交七成,和咱们一样。所以干嘛不去抢劫呢?反正大人们又不会区别对待。”他们已经来到城门,诸如此类的话题便中止了。长长的队伍一直绵延到城郊猎场,在篱笆前拐弯,形成一个回型。“看来得等到晚上。” 布雷纳宁殿下无须等待,然而炼金术士伯宁只能乖乖排在队伍里。佣兵看起来也不急,他翻身下马,扯着缰绳一步一步向前,对插队、抗议、展示神秘力量等或能提前入城的行为毫无兴趣可言。难怪诺克斯佣兵们会推举他管理冒险者少年团,伯宁心想,这家伙下手利索,办事时却也极富耐心。 因此,指望他是不可能的。“我的魔药会有帮助,辛。”伯宁提醒,“依我看,咱们越早完成任务,雇主就会越慷慨。” “城里是有侦测站的,不能乱来。” 什么意思,侦测站?“咦,四叶城内是允许使用神秘力量的吧?”他不动声色地说。 “你有什么法子,扮成公爵的远房亲戚?据说有同伴这么干过。”辛头也不回地打趣,“可惜只能用一次,之后城卫队就学聪明了,把‘公爵的客人’统统打发到霜叶堡。那儿的疾影骑士可不好糊弄。” “颇有创意。”布雷纳宁一时摸不清他的意思。“我的方法稳妥一些:用炼金魔药。” “不行,城墙里是有魔法的。曾有恶魔试图利用天赋能力出城,被烙印在石砖里的神秘击退。”这时,辛若有所觉地瞥一眼身后,伯宁立刻绷紧肌肉,面上摆出聆听当地传言趣事的姿态来。“想要跳过门卡,唯一的办法是翻越整座城墙。” “可我们有货物。” “所以现在只有等。” 布雷纳宁闭上嘴,这下他可不敢提自己的魔药了。沉默之中,炼金术士尽可能展示出了自己的耐心。忽然他意识到了什么。“没货物时,佣兵们会翻过城墙……?” “你不是见过我的魔法么?”辛作个手势。“别碰它,小鬼。”他警告一个朝车架伸手的男孩。“下次我把你当旗来挂!”窃贼转身就跑,逃进队伍。 不晓得是小偷的动作太大,还是有其他乱子,队伍逐渐混乱起来,伴随着愈来愈响的嘈杂。突然之间,长队不动了,人们离开轨道,一窝蜂地涌向前,到处是人影、马蹄和车轮。伯宁本能地抓住装草药的口袋。 “怎么回事?”他大喊,但声音淹没在同样的声音里。该死,前后左右都有人吵闹,他真想用魔药把所有人都变成哑巴,只有辛除外。混乱之中,伯宁失去了对方的踪迹,甚至不晓得对方是何时消失的。“辛!” “别松手,这可是咱们的收获。”佣兵的嗓音忽然在右侧响起。伯宁看到有人试图爬上车架,还有人抢着牵马,但大多数人不在意他们的行李。 “发生什么了?为什么人们都在往前走?城门大开了?” 辛将缰绳牢牢抓紧,操纵马儿的方向。有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扑上马鞍,忙不迭要割绳子,佣兵手腕“咻”得一抖,绳子抽掉了男人的小刀。他接着拎起对方的肩膀,像丢一袋土豆那样将其摔进泥里。“对,但不是为我们。瞧!” 难道是公爵回来了?伯宁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却见到一面陌生旗帜。那是一面深红底色,中间绘制古老符号的旗帜。符号状似一片雪花,角棱笔直锋锐,脉络根根舒展如裂纹。不,那绝不是雪花,伯宁看到了七根尖角,而非六根。事实上,这枚符号更像一轮被整齐分割的圆月亮。 执旗者被人群遮掩,于是他站上车架,越过所有人头顶,看见一队奇异的骑士。他们个个骑着骏马,穿黑色、绿色和橙红色的盔甲,四肢覆盖厚皮毛。一条银白如新雪的丝绸披风系在为首的骑士肩头,兜帽遮住他的脸。 “他们是谁?”伯宁喃喃自语。 没人回应,拥挤中,城门前的栅栏发出呻吟。所有人都想抢进门,因此所有人都被堵在门外。伯宁听到守城门的士兵在高声咒骂,甚至亮出了武器。他看见更多士兵出现在城门口,将人群粗暴地往外赶。当他以为城卫队要肃整纪律、有序排列进城队伍时,他们又迅速撤回了城内。接着,大门关上了。 “入城名额有限。”城垛后有人往下喊,“今天已经满了!回去!” “名额?”伯宁脱口而出,“我没听说什么名额。这是怎么回事?” 城墙上的人自然听不见他的质问,佣兵哼了一声,“当然是临时想出来的说法,好赶快关门。”他朝身后的骑士队伍皱眉。“看来,这些人对四叶领人来说也足够陌生。” “你不认得?” “离得太远,我看不清。你看到了什么?” “旗帜。”伯宁不得不提高嗓音,他周围已被人们的叫嚷咒骂淹没。“深红色,银白的符号,还有裂纹……”他描述了自己方才所见。但在心里,伯宁觉得对方并不知道答案。他隐约从为首的白斗篷骑士身上感到一阵熟悉。 佣兵果然答不上来。“听起来像月亮。”他若有所思,“但既然他们从南方来,旗帜上有碎月图案再正常不过了。冰地领人既畏惧黑暗,渴望光与火,又对黑夜和碎月充满崇拜。” “冰地领人的旗帜,他们是那位伯爵的骑兵?” “兰科斯特?这倒不是。也许只是冰地领分的小家族罢,我又不晓得每个贵族老爷的纹章。”佣兵一耸肩,“反正有纹章的人统统惹不起,还区分个什么?” 话虽如此,被拦在城门外的老百姓没那么容易被说服。人们不肯散去,如礁石边的海藻纠结缠绕,乱成一团,最前方的人甚至开始冲击城门。伯宁捕捉到碎裂声。说到底,被拦在门外的可不止有凡人。 “该死,之前不是还开大门么?”炼金术士差点被人扯下车架,他受够了。“城卫队发什么疯?” “恐怕是离得太远,没看清旗帜,以为是特蕾西公爵回来了吧。”辛正试图将马车掉头,尽管在人潮中,这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城主的殷勤给错了人。” 然后代理城主恼羞成怒,把客人拒之门外?怎么想都太扯了。“那也不该关门!别的不说,使节要怎么办?” “时候不同了,伯宁,如今安全谨慎才是第一位的。” 布雷纳宁不禁思考这话。冰地领的局势变幻莫测,不断有难民流落到北方来,然而全副武装的骑士队伍加上一面陌生旗帜,这完全是另一码事。他们会是谁的使者?抱有何种目的?统统是未知。就算只是南面来征粮的士兵,四叶领人也会觉得麻烦——冰地伯爵毕竟是特蕾西的女儿,赶走他们容易,承担责任则要另说。换做是我,也会警惕万分的。 其他人不这么想。人们的叫嚷和动作依旧不停,城墙上的士兵们却视若无睹。几秒钟后,一簇箭矢飞出墙孔,扎在人们的脚下,尘土飞扬。 所有冲撞和喊叫顿时消失,变作一阵愤怒的低语。伯宁几乎要喝掉纸窗,好在最终镇定下来。有一瞬间,他以为弓手瞄准的是人群,某些贵族的确干得出来这种事。 “名额满了!”士兵还在吼,“明天再来!”不知是对百姓还是对骑兵。 最后一支箭自人们头顶掠过,直直坠向远处的骑兵队。伯宁瞧见它尾部的系带。 “箭上有东西。”他提醒。 辛头也不抬,仿佛对此漠不关心。“横竖不是给我们,走吧。今天威金斯是不打算再开门了。” “万一双方谈拢了呢?” “你是说,他们既不是来征粮,也不要求支援?”佣兵笑了,“巴彻勒爵士会欣然开门,并向使节致歉,在餐桌酒席上重新交涉,但弗里茨不会。他是公爵次子,因此总爱追求完美,一丁点儿冒险的事都不会出现在他的计划里。” 不用问,如今的代理城主正是弗里茨·威金斯。这小子说不定会锁紧大门直到妈妈回家,真教人笑掉大牙……要是我没被一同关在门外就更有趣了。“双方会打起来么?”伯宁有新的担忧。 “这我可说不准。” 然而佣兵总是料得很准。白斗篷骑士抓住飞矢,看也不看便直接折断。“告诉你的主子,我们不进城。”声音在人们耳边响起,“以陛下的名义保证,我们对四叶城没有任何图谋。” “那你们可以走了。”城墙上传来回应,“以我弗里茨·威金斯的名义,我们不会追击。” “噢,你误会了,爵士。四叶城不过是伊士曼王国的一座小城,不配与我等诸神选民交流。”白斗篷说,“我要和你的主子说话。告诉我,凡人,高塔的驻守者在哪儿?” 此话出口,便换得了一阵凝重的沉默。他们决不是冰地领的贵族,布雷纳宁敢打赌。但既然他们要找七支点的驻守者……关于使节的身份,他忽然有了种奇特的预感。 众目睽睽下遭到羞辱,公爵之子转身便走,任谁都能感受到他的怒意。左右官员忙不迭地好言劝谏,才勉强拉回他们的主事人。“你们是谁?从何而来?”弗里茨·威金斯用他最后的礼貌询问,“冰地领从没有那种旗帜。诸神选民?鬼扯!” “我是帝国的使者,带来皇帝的旨意。” “什么,布列斯人?” “拜恩帝国,凡人。布列斯塔蒂克是臃肿而软弱的国度,不配称为帝国。皇权来自神秘与火种,不是凡人间的游戏。”白斗篷下传来嘲弄。“好了,现在回答问题!我已经说得够多了。苍穹之塔克洛伊,看星星的白痴们派来管理属国的驻守者,他在哪儿?” 弗里茨与他的亲族面面相觑。这见识短浅、不知好歹的贵族少爷,伯宁心想,压根儿不懂得拜恩帝国所代表的含义。他很可能没听说过。彻头彻尾的傻瓜!连我都知道!冰地领,猎魔,七支点,还有拜恩。拜恩! 最终,他们将对方归于神秘组织的范畴。“伊士曼王国不参与神秘领域的争斗,阁下。”弗里茨面无表情地声明,“我们拒绝回答你的问题。” “拒绝我可不明智。小子,你妈妈在家吗?她若是在,一定会打开城门留我们过夜,并将答案双手奉上……假如她知晓的话。你最好照做,年轻人,我建议你有样学样,免得到时候被老妈责骂。” 弗里茨面露怒意。他已娶妻生子,人过中年,是四叶领定下的继承人,整个伊士曼王国,没人敢再三地侮辱他。“公爵大人不会欢迎恶客,我也一样。伊士曼仍是高塔属国,不参与七支点的任何外交纠纷。”他用冰冷的语气着重强调了“七支点”和“外交纠纷”。“请立刻离开,否则城门下就要见血了。” 拜恩使节纵声长笑:“见血?这我可求之不得。” 布雷纳宁心中狂跳。拜恩人,帝国使节,还有随时可能爆发的冲突。一切发生得太快。他睁大眼睛,打量传说中无名者的救世主,考虑在接下来的激斗之中如何保护自己,同时暗地里为拜恩人提供帮助。 然而才撂下这话,四叶公爵的继承人却犹豫了。“……他不在。”弗里茨不情愿地回应。不论城外的帝国使节是真是假,四叶领都不愿意在特蕾西公爵外出之际掀起战争。“高塔驻守者不在四叶城。你们找错地方了,阁下。克洛伊塔封闭后,再没有外交部驻守者到任。伊士曼毕竟不是空岛。” “这是事实,还是你随口编造的谎言?” “爱信不信。也许他来了,但停留在了王都。四叶城不是伊士曼唯一的城市,你要找的人不在这。” 骑士伸手甩开被风吹到大腿前的衣摆,白雪与黑铁相映。“既然如此,作为领主,在我们再次启程前诸位理应开城款待。” “今年收成不佳啊,阁下。”弗里茨嘴角抽搐了一下。他早已暴露出自己的色厉内荏,干脆宁死不开门。“款待还是免了。若你非打不可,那么城墙就在这里,我们走着瞧。” 白斗篷没有再逼迫。“我想也是。与铁爪城相比,四叶城只是妈妈裙子下的小姑娘,没啥看头。”他的话激起身后骑兵的笑声,公爵之子仍旧保持沉默。“没看头!”他重复,接着带领队伍离开了。那面怪异的裂纹旗帜也随之转身,在钢盔铁甲上方舞动,朝更北方去。 但四叶城仍没有打开城门。伯宁不得不在城墙脚下过夜,而帐篷犹如落潮后长满礁石的贝类般攀附在墙根处,形成一片丑陋的褐色伤痂。 “他们要找驻守者。”休息前,伯宁对佣兵提及那队陌生旗帜下的骑兵。所有人都在议论,窃窃私语,说着紧闭的城门、傲慢的使节和趣味性的争吵。人们想知道城主的怒火何时平息,白斗篷骑士寻找的驻守者在哪里,以及他们究竟来自冰地领还是七支点……但只有布雷纳宁知道那些人的真面目。他们是我的同胞。一定是。 “高塔的驻守者。”伯宁重复,“据说苍穹之塔撤回了全部使者,然后封闭了浮云之城布鲁姆诺特。伊士曼的驻守者没回去吗?” 佣兵打个哈欠。“天知道。”他摆摆手。“不关我事。你守上半夜,一会儿叫醒我。” “可诺克斯佣兵团……” “……受雇于付账的人。不论党争还是神秘支点,都与冒险者无关。你到底要不要去守夜?” 这家伙真是毫无格局可言。伯宁本来考虑过提携他,现在看来,还不如换成一袋阿比金币……等赚到足够多钱的时候。 第二天清晨,他们回到了营地。 第七百八十九章 秩序的城墙 “防线没有回应,恐怕猎手们已经不再尽职了。” 炉火熊熊,外面则落雪簌簌。神圣的七色玻璃窗绘结起一层雾,液滴坠落时分割了雾气。房间里人很多,包括枢机主教、圣骑士和布列斯塔蒂克的传信使者,神圣光辉议会的大人物,露西亚最为忠诚的信徒。人们默默点头,一言不发,如往常一样。代行者开口时,永远是在告知结果,而非给出商讨议论的余地……但莱蒙斯无法忍受后半句话。 他不愿回忆的时日里,所见识到的“防线”建立在一片荒凉苦寒的险地上。极黑之夜笼罩着冰地领,没有光、没有火,并且伸手不见五指。远离城市后,除了敌人,秩序卫士们的驻地再没有人烟,到处是危机:吞噬活人的冰缝坑谷、掩埋在厚雪下的裂隙、成群结队的食人雪怪,每一样都给联军造成了沉重的打击。事实上,神秘生物在雪原之中,也不过比凡人多捱几天。 构建“防线”是为了抵挡可能出现的反攻。其根本源自于秩序的失误,莱蒙斯心想,倘若联军消灭了秘密结社,事情本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可…… 当暴风雪刮起,罗盘和占星术开始失灵,人们失去了方向。法夫坦纳王国的“灰烬杀手”带着他的部下消失在风雪中,足足三天才恢复联系。有趣的是,雾精灵们出现的地点是莫里斯山脉中后部,与联军相隔了大半个冰地领。没人晓得他们是怎么过去的,连“灰烬杀手”本人也说不上来。此人是法夫坦纳最优秀的审讯官,以残酷和极端主义闻名于世,但对“神秘之地”殊无言见,安全返回已是万幸。 没有充足后勤,神秘生物也不能凭魔力搞定一切。这与“尽职”毫无干系。 “我们没有留下足够的补给,代行者阁下。”圣骑士长提醒,“冰地领正如其名,是冰霜的地狱,前线将士急需御寒的衣物,大量火种、帐篷以及对抗漫漫长夜的魔药,否则神术的力量会渐渐失却……” “你的担心很有道理。”柯西恩主教哼了一声,“然而我们必须穿过整个伊士曼王国,才能将补给送到前线。路途艰难,处处风险,依我看,大部分军需物资完全可以从当地获取,魔药和伤员才要依靠神术传递……即便如此,物资运输消耗之大也远超预计!通道需要构建矩梯,长途短途,或轻或重,这可不是随手画个圈那么简单。” “当地?伊士曼?”爱德格主教闻言皱眉,“其他地方还好,但冰地领……” “当地人不欢迎我们。”莱蒙斯直言,“照实说,是痛恨。原因我们都很清楚。” 猎魔运动。第一次是灼影之年。而第二次,两年前的战争,同样在冰地领终结。莱蒙斯一次也没错过,狩猎运动带给他的回忆并不美好。 除了雾精灵部队有惊无险,他遭遇的每一桩危机都是一次打击。守誓者联盟率先爆发混乱,几位空境阁下各有主张,互不相让;寂静学派“真理派”的巫师希望放慢脚步,检查每一个可能藏匿恶魔结社的蚂蚁洞,“苦修士派”和审判者当天勉强答应,第二天便反悔了;高塔的“雄狮”不断尝试联系总部,对其他任何事都漠不关心;而光辉议会的圣骑士和神官们…… 泾渭分明。莱蒙斯恼怒地想。年轻人和老人对待冰地领的态度截然不同。 前者最可恶。三分之二的圣骑士希望继续追踪恶魔,直到掀翻结社的老巢为止。莱蒙斯完全懂得他们的心理。出于建功立业的渴望,出于伸张正义的自我成就,出于荣誉和上进心……人们会做出无数蠢事,尤其是年轻人。他们把坚定信念体现总在纠缠过路旅者商队和当地村夫上。等到内乱逐步扩大,雪原中已不见凡人聚落的踪影,情况反而转好了。 至于最后一部分,曾经参与过威尼华兹猎魔运动的老兵,圣骑士长对他们的想法也一清二楚。他们是他的影子,灼影之年时,莱蒙斯还是导师身后队伍中的圣骑士,和同袍战友并肩而行,如今他已取代了丹尼尔·爱德格,成了圣骑士们的首领。我了解他们,正如我了解我自己。 他获得这沉重又苦涩的头衔超过了四十年,已把它视为自己的一部分。他必须为他们负责,背上人们集体犯下的过错回到冰地领,一边要小心翼翼,生怕重蹈往日覆辙,一边还要警惕露西亚年轻又无知的狂信徒们像纵火犯一样点着视野所及内所有能烧的东西。我驾驭着狂奔冲突的野马群,却不能施鞭子。哼,到最后又有谁会为此宽容我么? 临行前,莱蒙斯本以为自己可以将这种情绪转化为对恶魔的痛恨,由露西亚的烈火净化……然而在莫尼安托罗斯,人们庆祝胜利点燃火炬时,他在火中看到的却是从树梢飞落的幽灵。 这时,他终于意识到是自己的内心在寻求宽恕。往事难追,未来却还在脚下。远离威尼华兹对我们有好处。说到底,当地人决不会欢迎圣骑士,连这片土地也记着当年的事,它回应我们的是暴风雪和黑夜。况且,在踏入冰地领前,人们对高塔发过誓,保证不侵扰同盟的属国。 “两年前我们就考虑过,但这法子绝对行不通。”莱蒙斯断然道。 议会安静了片刻。“驻军又不止我们的人。寂静学派的巫师,雾精灵,还有联盟的兽人族,总不会不需要后勤吧?他们用了什么方法?”枢机主教加布里尔·弗雷德里克提出。 此人是光辉议会枢机主教团的最后一人,却是荣誉主教出身,大多时候都在旁听,少有开口的时机。 “不能指望他们。若你当时和我们一道,就会明白这点。”艾席斯克罗主教不快地说,“秩序同盟已是过去了,除了露西亚的教众,我们没有盟友。” 猎魔同盟乃是松散的同盟,远不如对抗地狱军团的“圣米伦德大同盟”。但即便是圣米伦德,如今也解散消失了,一千年过去都没能重现。莱蒙斯不晓得至今为止的协议和誓约之中,有多少还能作数。甚至在当时,就在“灰烬杀手”与他的部下失踪时,许多冒险者已经开始打退堂鼓,而守誓者联盟立即宣布不再低价提供御寒的炼金魔药。当然,冰原没有原料、没有制造魔药的条件,补给成了紧俏货,然而此事操之过急,成为后续混乱的引线。 但根本原因在于克洛伊塔,占星师和外交部使者。联军正处紧要关头,占星师们突然间封闭了所有空岛,黑夜中群星闪烁,银河流转,莱蒙斯感受到神秘规则如潮水般起伏,秩序突然不再分明。 对联军的士兵们而言,高塔封闭最直接的影响是战略通讯“信箱”的下线,它本是依靠“星之隙”搭建的群体交流网络,为不同支点出身的秩序猎手提供信息支持,指引人们团结一致,携手面对敌人。莱蒙斯虽然不喜欢“苍穹之塔”,却也不得不承认占星师的特殊地位。 现在看来,莱蒙斯心想,是我们对高塔太过依赖了。七支点的联盟如同拉着手走在黑夜里的七个巨人,忽然一夜之间松开了彼此的手,只好跌跌撞撞、独自摸索。最糟的是,分割阵营使所有人孤立起来,心生警惕……守誓者联盟提价恐怕也有此原因。 人们开始更频繁的犯错。日益高昂的战争成本很快教随队而来的雇佣兵、流浪骑士和冒险者们承担不起。这些人大多来自北方,希望分享胜利、获得荣誉,他们从没见识过冰地严寒,这下却为自己的梦想付出了代价。双方为活命的物资争执不休,其它支点冷眼旁观。某一天,在人们发觉苍穹之塔的使者“雄狮”罗奈德·扎克利突然离奇失踪后,争执演变成了联军内部的争斗。 接下来,事情愈发不可收拾。神秘支点也坐不住了,联盟找上议会,愿意维持原价来换取支持,寂静学派则联络雇佣骑士军队企图合作压价,而雇佣兵们却提出洗劫就近的城镇以缓解军需压力。他们信誓旦旦,声称冰地领的城市统统是窝藏恶魔的结社据点,且冰地领人的仓库里储满了干柴和过冬粮食。 联军议事帐篷里,莱蒙斯听着人们讨论粮食的种类,讨论火和净化仪式,越说越兴奋,仿佛攻打冰地领的城堡就像撬开松鼠贮藏的坚果似的,再没人关心恶魔结社,他们真正的敌人。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是太冒昧了。”寂静学派的“秘匣”格拉德见状开口,“这些无知凡人,只晓得圣骑士团的武艺,不了解你们的作风。” 莱蒙斯觉得刺耳。“什么意思,‘作风’?” “你误会了。”法则巫师表示,“瞧,现在我们是同一战线的猎手嘛。我会支持你否决提议,毕竟秩序的敌人只有恶魔而已。该是什么样的疯狂组织才能对凡人城市下手,你说是不?”他冲莱蒙斯点点头,转过脸。 “五十步笑百步。这活儿寂静学派自己就干得来。”后来艾席斯克罗主教告诉莱蒙斯。“巫师甚至会把城里的人杀个干净,最后推到结社头上,好教人们领略恶魔的手段。” 难道你也怪我们没有处理干净?他不得不表明自己没被对方激怒。尽管在心里,圣骑士长很想拔出杜兰达尔,把“秘匣”的老脸砍成碎片。毫无疑问,他就是在羞辱我们。 “议会必须重新审视驻军计划的价值。”代行者继续说道。 导师犹豫了,“把人撤回家?那样恶魔会卷土重来。当年我们正是为此留下了人手,现在撤军,这次猎魔运动很可能功亏一篑。” 荒唐提议被否决后,可尝试的选择便不多了。寒夜中,联军前路未卜、深陷困境,人们互相指责,彼此怀疑。真正的目标“无星之夜”,还深藏在未知的神秘之地里,高塔的信使“雄狮”却已失踪,再不能分享占星师的指引。指挥官们开始联络他们的后备力量,得到的回应却不容乐观。守誓者联盟群龙无首,议会的代行者要求莱蒙斯暂缓行动,而寂静学派…… 真是地狱。若他们说起某些残余势力,说起七支点间的摩擦,莱蒙斯还不会如此恐惧。他知道“帷幔聚地”出现了幽灵,知道“钢与火”在莫尼安托罗斯边境显露行踪,也了解到布列斯南部重新聚起“瓦希茅斯光复军团”的旧部,但当“秘匣”质问时,巫师之崖的圣者“第二真理”传来一则令人惊恐的消息,莱蒙斯至今不能确认其真假。 他隐约意识到神秘领域发生了一桩大事,而“雄狮”的失踪则是占星师高塔的手笔,侧面印证了学派的情报。于是莱蒙斯向“神圣光辉议会”的代行者求证。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答案。 战况复杂难明,代行者阁下没给出正面回答。他告诉莱蒙斯,猎魔联盟结构松散,不能信任,敌人的夜莺远比想象中危险。他提起无名者的“国王”,告诫圣骑士们小心确认其下落,最好找到尸体。命令的结尾,他还要求圣骑士团前往最近的城市歇脚……却被莱蒙斯拒绝了。最近的城池乃是冰地领主城“威尼华兹”,只消念及这个名字,他便感到一阵心悸。 所幸,另一位随联军前往冰地领的枢机主教,艾席斯克罗·诺特兰德,此人也赞成莱蒙斯的选择。在他眼中,如今冰地领的城门内要么是仇人集团,要么是窝藏恶魔的邪恶巢穴,单凭议会的圣骑士团或许不足以对抗。 最终代行者妥协了。寻找拜恩已是不可能之事,继续向前,圣骑士团走不出林海雪原,唯有后退一条路。大部分圣骑士和所有空境成员一边撤离,一边警惕着前同盟者们的动向——这份警惕使他们成功抵御了巫师和雾精灵部队的袭击,可谓十分必要。 只有少数人留在伊士曼。混战后,七支点各有损伤,纷纷留下少数驻兵,寻路撤回了秩序之地。圣骑士们与同盟驻兵、雇佣军团和入伍的冒险者一同构建起防线,以备恶魔北上。 我们不该这么回来。返程时,莱蒙斯每到一座城,都对神官长说一遍。这次神官长扮演的并非是他的副手,而是光辉议会真正的指挥官。 枢机主教艾席斯克罗阁下据说出身名门,是某位银歌骑士的后裔。也有人说他只是骑士侍从的家族,但都无人考证。总之,每当他如此向对方抱怨时,这位枢机主教都十分善解人意,提起“胜利者”维隆卡带领他的先祖在某场战役中果决而明智的撤退行动,或是某次针对银歌骑士的阴谋被他们的追随者粉碎。 他的话很能稳定军心,然而莱蒙斯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胜利者”和他的银歌骑士团乃是众望所归,可我们呢?恐怕凡人对猎魔和秩序都不关心,只希望圣骑士团赶快滚蛋罢。 不管怎么说,把防线驻军撤走,最高兴的要数当地人,其次是恶魔。“结社肯定在着手反攻。”莱蒙斯说,“无名者向来行事疯狂,而这次联军又将他们逼得太紧。现在防线解散,等于放恶魔出笼。” “事实上,防线相安无事。结社毕竟不是地狱军团,没有‘邪龙’带领,他们宁愿缩在洞里苟且余生,决不会主动现身。” “寻常无名者会,但恶魔领主是不同的。”凡人堆里出不了高等级的神秘生物,只有正统传承才能培养人才。恶魔领主出身于神秘领域七支点,位及空境,威胁甚广。他们根本就是七支点的一部分…… “背叛者必将受惩。”代行者宣布,“‘微光’安利尼是露西亚的最后一诫,他的死会载入教典,为他最初的虔诚,为他犯下的罪。他存在的意义是告诫人们堕落的代价。” “恐怕撤离防线不能达成目的。”莱蒙斯说。 “留那些人手在冰地领,又能把安利尼怎样呢?七支点没有空境在,防线于恶魔领主不过是摆设。” “说得没错。撤退是唯一能拯救将士们的方法,莱蒙斯。”柯西恩主教告诉他,“议会承担不起这么长的战线支援,我们也是不得已。” “恶魔结社……” “我知道你不甘心,莱蒙斯。你是指挥官,对局势把握准确,某些时候是该果断进取。我同意。我理解。”圣骑士长想说什么,但代行者挥手制止。随后,这位露西亚在人间的代言人放下手杖,拾起一封密信。“秘密结社是秩序的心腹大患,一千年来,七支点都未能走出地狱的阴影……‘胜利者’维隆卡死后,唯有我们继承了他的遗志,以消灭恶魔、维护正义为己任。”他的目光扫过墙上辉煌的壁画,莱蒙斯没有回头去瞧。“然而时机未能把握,我们棋差一着,必须吞下苦果。诸位,我这里有份情报。” 导师丹尼尔·爱德格主教离得最近,第一个接过。读完全文花了寥寥几秒,他的神情竟肉眼可见地坍塌下去。莱蒙斯的心跳莫名加速。“高塔的纹章。”他犹自不敢置信,“不像假的。” 柯西恩皱眉:“当然不假!这是高塔发给代行者阁下亲启的外交文书,不是夜莺线报。写了什么?” “谣言……那个传闻。” “传闻?” 信件来到艾席斯克罗手中,他静静阅览,而后面不改色地传给加布里尔。后者瞄了一眼。“露西亚在上。”荣誉主教闭上双眼,发出一声祷告。 莱蒙斯咬紧牙关,心里隐约有种预感。两年了,神秘领域七支点永远站在舞台中央,每个人的动态都会被同台竞技的对手们盯紧。“雄狮”的突然失踪,高塔封闭,秩序在潮汐后仍旧紊乱,外交部还把白之使唯一的学徒派到地面属国,而他之后也失踪了。种种现象都在证明,两年前的猎魔运动决战时刻,占星师们遭遇了某种意外。 这是种可笑的说法,然而大预言家们既然找不到结社据点“拜恩”,那或许也存在无法预见自己的麻烦的可能。他只是想不通。 柯西恩握紧拳头,没有读信。这位圣裁判长无疑猜到了信中内容,人们一直以来都有猜测。可两年间各种阴谋论调甚嚣尘上,却都没有真凭实据。 直至今日。 “圣者陨落。”代行者低语,“命运集会更换了先知,邀请议会参与商议当年的盟约。” 窒息般的沉默。突然间,导师双眼紧闭,长出一口气。“终于有定论了,我得说我想象过这个时候。” 艾席斯克罗凝视着地板,思索间,他的牙齿发出奇异的嘶嘶声:“当时在冰地领,那时候,我以为是元素潮汐……或者边境扩张。秩序动荡有许多可能,一千年前,地狱军团冲击诺克斯,结社打开地狱之门时便撕裂了规则。” “‘国王’也死了。”代行者告诉他们,“但他的神国还在,也就是‘拜恩’的真正位置。” “死了?”柯西恩重复。 “很难相信,寒月之年竟有两位圣者相继离世。”导师沉重地念道,“骇人听闻!超乎想象啊。自圣者之战结束,神秘领域还从没有过如此之大的变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国王发起了针对高塔的行动,最终双方同归于尽?” 圣者之战也没有圣者死去。“不对。”莱蒙斯反驳,“猎魔运动前,无名者的国王便已处于失踪状态,消息由夜莺传出来后,他也没再露面。那时国王大概率已经死了。” “可能是秘密行动,先放出风声,再等待时机。”艾席斯克罗提出。 “若国王还活着,他的神国不会显露痕迹,被高塔捕捉。秩序找不到秘密结社,便不会大动干戈,战争也不可能爆发了。说到底,国王的失踪才是猎魔运动的直接导火索。” “国王死在先知之前。”代行者开口,作出事实定论。“女神向我传达了国王的死讯,光之女王用夜莺的情报加以佐证。于是七支点向高塔派出使者,加盟先知和伊文婕琳的猎魔计划。” “有目标才会有行动。”导师同意,“若非恶魔设法维持住了国王的神国,战斗早就结束了。可惜国王的力量虽然在日益衰落,却也不是我等能够窥破。只有先知……和命运集会,这些占星师掌握着追踪命运、预知未来的能力,是捉迷藏的克星。” 没有先知,结果我们已经知道了。莱蒙斯心想。两年前的极黑之夜,联军跟随指引来到冰地领的雪原,站在了秘密结社最后的据点大门前,但在高塔封闭、使者消失后,大家只能打道回府。 “恶魔竟能保住他的神国?”加布里尔的关注点有些偏颇。此人是神秘学和露西亚神学的大师,据此在环阶便获得了荣誉主教的头衔。他对神秘之道的认识可谓当世顶尖,连“神国”的特点也有所涉猎。 除他之外,枢机主教们对此都不算专家。“诸神还有神遗物存留,二者或许是同一性质。” “圣者虽然在位格上等同于诸神,但秩序早已形成回环,圣者新创造的规则只能依附,不能融入其中。”加布里尔解释,“神国是圣者抵达神秘之路终点的象征,是秩序的附加条款,因此若主人死去,规则也会随之失效。” “但神秘会留下痕迹。”代行者重新抓住手杖,站起身。“超越空境的神秘是诺克斯上浓墨重彩的一笔,短期内不会褪色……你忽略了这点,加布里尔。依我看,克洛伊塔的占星师们也留下了先知的神国,才能‘更换先知’。” 更换先知?莱蒙斯在心中默念,只觉荒唐又沉重。原本我们胜利在望,如今却折损一位圣者,秩序一下子元气大伤。 “好吧,总有人接过担子。这幸运儿是谁?”出于职业本能,圣裁判长吉伯特·柯西恩主教更在意高塔先知的继任者,“我记得,狄摩西斯先知是位‘梦神眷者’,能够获得预言梦。他的神国多半也由命运编织,常人根本无法碰触。” 无法碰触?或许是夸大其词,神圣光辉议会并不存在“圣则”水准的神秘生物,人们因此产生了误判。莱蒙斯心想。否则先知是怎么死的? 一定是恶魔下的手。他非常确信。事情是明摆着的,秘密结社是最大的得利者。但他无法想象这要如何办到。在神秘的位格上,圣者等同于诸神啊。 “命运集会里有他的继承人。”艾席斯克罗说道,“我见过他,‘艾恩之眼’,梦神之眼。拉森·加拉赫。他是新生代的大占星师,‘黑夜启明’的学生。我原本不能肯定是他。” “不能肯定?什么意思?”导师爱德格皱眉。 银歌骑士家族出身的枢机主教露出微笑。“高塔还有一个人,他也拥有同样的天赋。此人年纪轻轻,并非空境阁下,却也有列为候选的可能。” “三个人?”加布里尔嘀咕,“我这辈子可就见过一个预言梦获得者。令人尊敬的玛格达莱娜女士,她一个人就拯救了诺克斯。高塔真是人才济济。”他下意识瞄一眼莱蒙斯。圣骑士长只能任他打量,一言不发。 在心里,他大约知道艾席斯克罗口中的“第三人”是谁。代行者阁下也没有开口,他曾要求尤利尔给出预言,无疑也知晓其中秘密。 “三个人就不一样了,先知之位只有一个,人多起来定会有坏事发生。尤其是,这最后一人出身外交部。”他果然知道,莱蒙斯暗想。 “高塔信使尤利尔。”艾席斯克罗告诉他们,“这孩子创造了诸多奇迹,想来与诸神赐予他的天赋不无关系。有趣的是,先知没有让他成为占星师,尤利尔是外交部统领白之使的学徒,还是一位盖亚神官。” 柯西恩若有所思。“统领的学徒,又是艾恩眷者……他还很年轻,有的是时日磋磨。” “白之使可不是。事实上,他成为空境时,‘艾恩之眼’还是个神秘学徒。” “猎魔运动时期至此,白之使已很久没露过面。”加布里尔提及,“新任先知或许不能得到他的认可。” 人们彼此相视。“这里面是否有可操作的空间?”导师轻声问。 统统是幻想。大错特错。莱蒙斯不愿嘲弄同事,他们只是不了解。尤利尔是个该死的叛徒,盖亚瞎了眼才会选他做神官。他假装不知道自己的使命,只会给将死之人一些虚伪的安慰。早晚有一天我会拆穿他!他正要这么做…… “这可是外交部发来的邀请。”柯西恩提醒枢机主教们,“新任先知得到了命运集会的共同肯定,就算高塔内部有过矛盾,现在已经晚了。尘埃落定。那信使被下放到属国做驻守者,至今音信皆无。他的导师,外交部统领白之使更是从猎魔运动前期便失去了消息。” 他想起了什么。“噢,对了,高塔曾在战争末期举办过火种仪式,外交部长仍由他的学徒代替出面,那也是他最后一次露面。有关先知继承者的争夺,这对儿师徒恐怕早已经被排除了。” 莱蒙斯的话卡在喉咙里。失踪。尤利尔不见了,甚至连白之使也没有新的消息。他可以想象那该死的学徒藏进秘密结社的城市,以躲避猎手和寂静学派的夜莺,却无法想象白之使会放任自己唯一的门生音信全无。事实上,若非清楚白之使不可能有后代,莱蒙斯几乎怀疑那小子其实是他的私生子。 联系高塔的情况——尤利尔拥有继承“神国”的潜质,白之使身为外交部长、命运集会统领,而“艾恩之眼”是狄摩西斯的学生。他们更像是为圣者继任者爆发了斗争。因此先知死后,内乱范围立时扩张,直接导致高塔不得不对外封闭、关起门来解决内部问题。 如今,新任先知定下了人选,“艾恩之眼”成为斗争的赢家,白之使及其学徒因此销声匿迹…… 莱蒙斯不禁咬紧牙关。他对政治斗争并不陌生,只是无法想象白之使会与自己的后辈争权夺利、最后还输给了对方。难道有人揭发了他的学徒?或许圣者偏向了“艾恩之眼”……他想到“黑夜启明”狄摩西斯的突兀死讯。 一阵寒意在心头蔓延。莱蒙斯察觉其中隐藏着某些深沉丑恶的东西,教人忍不住怀疑、思考、联想,但不论如何,此事决不能拿到台面上讨论。这只是猜测而已。 他很遗憾没有机会为亚莉复仇,亲手杀死白之使。至于尤利尔……我要名正言顺,以符合露西亚的公正。 “也就是说,白之使与咱们的新任先知有所矛盾?”导师追问。 “恐怕他接手的是个烂摊子。”艾席斯克罗颇感有趣,“我去过高塔,命运集会历史悠久,派系林立,可不是什么充满活力的团体哟。”他思考片刻。“艾恩之眼还很年轻,但那信使今年也不过二十岁,若占星师们真有他们夸口的非人远见,很可能不会对他下手。这小子多半还活着,他的导师就不一定了。” “没有外交部,占星师连门都不敢出。”柯西恩反驳,“依我看,先知不会自断臂膀。而圣者不下决心,那些大占星师加在一起也不是白之使的对手。” “白之使也只是空境,和我们出于同一水平,也许他的职业会给他带来优势,也不可能……” “完全可能。”代行者打断,“若只是空境的对决,此人足以左右胜局。你没做过他的对手,艾席斯克罗,但在座的其他人或多或少有所接触。丹尼尔,圣裁判长阁下,莱蒙斯,还有耶瑟拉·普特里德大主教,他不在场,但圣者之战的结果想必各位都还没忘。白之使是苍穹之塔最危险的人物,毕竟就连先知,也不过是占星师,这类人习惯于幕后策划,高高在上。但白之使作为外交部统领,他的威胁往往更直接。” “露西亚在上,希望他死了。”加布里尔主教由衷地祈祷。 “女神不会为这等小事给我旨意。”代行者责难地望他一眼。“实情还得我们自己探明,这次邀请是大好机会。”他将传阅回来的信函放在手边。“狄摩西斯大人逝世,我本应亲自前去悼念,但……据我所知,‘第二真理’大人也获得了邀请,却拒绝了。” 邀请一位圣者前去总部?莱蒙斯大吃一惊。但更想不到的是圣者拒绝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对七支点的局势认知还不够多,许多事都无法快速理解。 “恐怕我也得拒绝。”艾席斯克罗懒洋洋地说,“上次我作为结盟者到访,命运集会便不太欢迎。如今先知位子上的是年轻人,新生代的同僚或许会与他有共同语言。” 圣裁判长吉伯特·柯西恩也反应过来,但他作出了不同选择:“打探情报是我的专长,诸位,苍穹之塔的秘密是时候公之于众了。” “不行。”代行者否决,“南部防线虽然解散,恶魔的威胁却没有消除。圣裁判所的职责重心依然放在猎魔上,追踪安利尼需要猎手,撤离的圣骑士也要有神官聆听告解。” “加布里尔另有任务。”爱德格主教说,“那么,看在露西亚的份上,我去会一会这位新任先知。” “这并不公平,丹尼尔。艾恩之眼不是狄摩西斯,我不愿意勉强你去。”代行者忽然转过脸,与圣骑士长对视。“况且,此事有更好的人选。你的学生如今青出于蓝,是他该接过你的担子的时候了。圣骑士长阁下,我希望由你前往克洛伊塔,并带上阿拉贝拉·瑞茜。等你返回时,她会留在高塔进修占星学,以表诚意。” 莱蒙斯受宠若惊。只有枢机主教能够代表光辉议会的意志,圣骑士不过是维护露西亚荣光的武器,他从没想代行者阁下会选择自己:“可是……?” “不必担心,希欧多尔。我认为你完全有资格,应付年轻的新任先知无需你的导师出马。我也理解你的心情,一旦确认命运集会的情况,有些旧账也该结清了。”代行者康尼利维斯·辛德克·克莱斯特仍然站在台阶上,手执权杖,额头的金红宝石如太阳般耀眼,富有神明般的威严。 结清旧账。他的声音在殿堂中回荡,莱蒙斯感到某些事物正在心底复苏。 “女神赐予你永远不会蒙尘的技艺,是为你践行祂的意志。我不要求你获得什么非凡成果,莱蒙斯,但假如有可能,把那高塔信使带回来,他也是神官,虽然是盖亚的神官。人们说他失踪了,但你曾找到过他许多次,或许这一次也能实现。” “我不能保证,大人。” “没人可以保证,我又不是占星师。不过我们的确需要填补玛格达莱娜离去带来的空缺,你明白了吗?” 高地女巫在他的保护下死去,莱蒙斯视之为耻辱。这是我的过错。“我绝不会辜负您的期望,大人。”他坚决地承诺。感谢露西亚,他还以为自己再也没有弥补过错的机会。 导师不像他那么乐观。“你应该拒绝的。”圣骑士长临行时,他们在圣城赞格威尔的门前道别,丹尼尔·爱德格主教面无笑容。“第二真理不是傻瓜,他一方面不愿被后辈呼来喝去,另一方面,这巫师一直觊觎着高塔的秘仪,但在先知的死因查清之前,他决不敢独自到克洛伊塔去。” “我会查清楚的,导师。”莱蒙斯告诉他。 “我只希望你能安全回来。如今许多事物不同了,莱蒙斯,这个世界正在变化,我感觉的到。”爱德格主教看了一眼他身后的神官长,阿拉贝拉·瑞茜正打量着漫漫黄沙,没有注意他们的对话。“连圣者也不再安全,何况是我们呢?现在我算理解西塔女王的谨慎了。” “她谨慎过了头。”两年前在黑城护送联盟使节队时,“光之女王”伊文婕琳拒绝了提前降临,没有让她的子民参与猎魔运动。 “对未知事物是这样,对待我们,她就大胆起来了。闪烁之池也是个大麻烦,她势必会要求索德里亚的归属……恐怕不久之后,议会将再度需要你的骑士们了。祝你好运,莱蒙斯。” “我会按时返回。”圣骑士长保证。荆棘日轮旗帜在人们头顶飘荡,他率领队伍踏出赞格威尔,朝着诺克斯的风暴中心而去。 第七百九十章 城邦与帝国 我在这里成为骑士。希塔里安望着台阶心想。我在这里成为守夜人。黑骑士亲自为我册封,少有人得此殊荣。这或许是她此生最值得纪念的事。 她没想过还会有第二次:正午时分,天光大亮,全拜恩的人在圣门前集合,商贩走卒,平民贵妇,有身份有地位的大人物们站在台阶上,他们所效忠的领主站得更高,几乎与黑骑士并肩。但只是几乎而已。希塔里安确信,这世上没人能与他并肩,因为不死者领主是全天下无名者的救世主。 而今,这位救世主正为她进行册封。 很难形容此刻的心情。万事万物容光焕发,目光所及之处是或肃穆或崇拜的笑脸,人们众星捧月,希塔里安则感到眩晕。他们爱我。他们看着我呢!她为之陶醉,却也很清楚这并非自己的能耐,而是黑骑士出面的缘故——即便如此,她依然如坠梦中,心跳快得不成样子。 亡灵领主自不像她一样失态。事实上,对方根本毫无反应。那柄名为“钥匙”的长剑立在他身前,一双铁手套沉静地搭在剑格的十字上。成千上万,不,是成百万上千万同胞们的注视下,一身漆黑盔甲的领主于长阶顶端伫立,幽蓝火焰如同永不熄灭的烛火,在钢铁下轻轻跳跃。 不知怎的,希塔里安觉得他的目光有些陌生……究竟是哪儿呢?她无法仔细观察,想了很久才意识到是恐惧。亡灵领主似乎变得温和了,给人的恐惧感也随之减轻。或许他也心情好罢。 “希塔里安·林戈特。”黑骑士平静地开口,“从今日起,你及你的家族获有守誓者联盟及其属国疆域内的土地,赛若玛的遗产由你接管,人们必须称你为‘火石’领主,见面即行礼。” 希塔里安跪下来,让长剑轻轻搭在肩头。今日阳光太盛,她的长发仿佛燃烧的火焰。火石领主。她默默重复。火石座有一对双子星,它们就像我和露丝,谁也离不开谁,永远都在一起。她真希望姐姐能明白其中的含义。 “愿你忠诚且勇敢。”导师宁阿伊尔在她身侧低语,“亲爱的林戈特。” “是‘领主大人’。”黑骑士挥手示意希塔里安走开。 等“火石领主”起身,下一位幸运儿已接替了她的位置。他面带笑容,手脚毛躁,忍不住地昂首挺胸。这是个出身“青铜齿轮”的财务文书,上个月方才成年,如今称得上前途似锦。不死者领主继续维持着反常的态度,甚至说了一两句勉励的话,教这小子走下台的步伐仿佛踏在云端。 今日受封之人足有十几位,黑骑士的言辞尽量简洁,仪式进行得飞快。他们大都是结社成员,早已填补了先前镇压叛乱带来的空缺,此刻不过是补办程序。曾带领叛乱布伦肯族长及他的党羽,他们最后的痕迹也即将消失了。 好容易等到典礼结束,天空开始落雪。希塔里安已是身心俱疲。她开始发觉,旁观别人受封的人们大多数都不会心怀仰慕,而是不耐烦了。真是怪了,做听众时我还是蛮喜欢等待的呀。 圣门后,骨剑在长阶上散发微光,仿佛表面镀了一层银。黑骑士的盔甲陈旧黯淡,犹如雕像,那张钢铁面甲上,蓝火柔和地跳动。“先民时期,奥雷尼亚帝国没有无名者的存在,人们称其为初源,受到诸神祝福的人。”他的话引起一片惊奇的低语。“我们的力量与生俱来:超越性的神秘之火,第二次职业生命,无需靠近便能感同身受,都是诸神赋予我们的宿命。凡人们敬畏着力量,追逐着诸神恩赐,而我们生来便是神灵的使者,是祂们选择了你我。” 希塔里安想起『忏悔录』和姐姐的“幸运”。她是我的幸运星,我的诺恩。什么神将她带到我身边呢?露西亚还是盖亚?或者是“破碎之月”贝尔蒂?毫无疑问,她正是诸神恩赐我的证明,让我生来就不会孤独。 “七支点掌握着正统,将诸神的传承握在手里,视拥有全新传承的我们为恶魔。这意味着他们害怕我们。”他稍微停顿,“尤其是我。”希塔里安听到笑声。“真正的恶魔早就被消灭了,‘胜利者’维隆卡杀死了邪龙,而帮助他的四位圣者中,就有一位是你我的同胞,与‘黑夜启明’,‘第二真理’同列的拯救诺克斯的圣者,他的称号是‘无星之夜’。” 这是结社的名字。希塔里安愕然地察觉。“国王”是“无星之夜”,曾经抵御邪龙的四圣者之一?那秩序为什么要与他开战呢?她看到许多人屏住呼吸,聆听由不死者领主亲口为他们讲述的古老秘闻。 “七支点谋杀了他,以否认他的功绩,淹没他的声音,残害他的同胞。”黑骑士以冰冷的口吻陈述,“那些虚伪的秩序卫士,恶魔猎手,对我们犯下累累罪行,全因我们是凡人眼中的异类,拥有他们此生不可企及的神恩。为了保护自己宣称的正统地位,他们毫不犹豫地下杀手。” 希塔里安听到身边某人牙关作响,却不认得对方。这儿站着全拜恩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也站着未点火的同胞,垂垂老朽和懵懂的幼童。人们死死盯着圣门后的亡灵领主,为他的话握紧双拳,为他的诉说心旌动摇。她能看见人们两眼投射出的愤怒目光,也能感受到同胞们传递来的高昂情感。 这是种奇异的触觉。希塔里安能体会到其中蕴含的力量,仿佛自己渺小的火种正在一片惊涛骇浪中起伏。她不禁颤抖起来。 “他们得到了死亡惩罚。鲜血与灰烬,是我们给秩序支点的回应。”刹那迸发的欢呼把希塔里安吓了一跳。“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无名者。再也不是了!”亡灵双眼的火焰无比闪耀,“我们是诸神子民。” 今天黑骑士和往常实在不同,希塔里安看得清楚。但在全拜恩人眼中,此刻的他无疑是他们需要的国王,哪怕他只是亡灵。 “我们不是恶魔,不是初源,不是无名者。”拜恩的国王宣布,“请记住,诸位,我们是神民。” …… 仪式一直持续到晚上,天色泛黄,街灯闪烁,拜恩人在小雪和微风中结伴返回家门,圣门留下了满地泥泞脚印和他们几分钟前所拥护的、狂热呼喊赞美着的统治者。“微光领主”安利尼仍然带着他的防沙面网,身份暴露的“深狱领主”汉迪·恩斯潘身后站着他的夜莺搭档,真正的“独臂”辛厄,而非那个出名的探险家。 领主之下是守夜人和部门总管。渡鸦团的高层作贵族打扮,男人气宇轩昂、高谈阔论,女人丝绸婆娑、窃窃密语。宁阿伊尔和他们站在一起,身旁是她的绿精灵同族。仪式期间,希塔里安看到一群穿白袍的骑士,他们没穿十字盔甲,也没有任何特殊标志在身,导师见了却主动找到他们的头领。 距离太远,希塔里安听不清交流的内容,但白袍骑士经过时,她感到一阵熟悉的悚然。当黑骑士无声无息地找她收回『忏悔录』时,希塔里安就会有这种感觉。她不禁扭头去瞧,见到最后一角白袍消失在领结大道的尽头。我大概知道他们的来头,她暗想。 结束之后,守夜人希塔里安会与塞尔苏斯一道离开,或和“青铜齿轮”的莉亚娜女士结伴回家,但“火石领主”必须放弃休息时间,沿圣门深入王宫。她的同僚和上司正在等待她。 王宫里渐渐有了仆侍,恢复了繁荣光景。凡人们见到希塔里安也忙不迭下跪,她颇有些自豪。但现在领主们用不着他们,只有侦测站能够旁观。王座上,亡灵和他的白骨之剑正如这肃穆场面中的雕塑背景。她不禁心跳加速。 “是防线的事?”安利尼率先开口。 “寂静学派的巫师撤走了。”雾精灵领主回答。近来,冰地领的秩序防线一直在他的监视下,否则守夜人决不会容忍这帮猎手的行为。“联盟也在后退,许多人同时在沿路劫掠。” “我猜法夫坦纳没走。” “不捞到好处,奥克塔薇尔是不会允许撤退的。” 这是个陌生名字,希塔里安未曾谋面,但此人在神秘领域无疑比“火石领主”更具名望。战争时期,结社公开了许多情报,她很快了解到这个奥克塔薇尔正是“法夫坦纳王国”的首相,在雾精灵心中有着高不可攀的地位。 不过,如今雾精灵王国带队指挥的空境阁下依然是“红谷伯爵”埃兰诺尔·格林格尔芬。倘若深狱领主仍为与她作对而哀伤,也丝毫没有表现出来。 希塔里安试着参与进讨论:“驻军找不到拜恩,法夫坦纳再坚持,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意料之中,领主们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但最让希塔里安难过的是,连不死者领主也不例外。或许他只是一视同仁,她安慰自己,我有什么理由要求他替我说话呢?况且大多数时候,他不开口是好事。 “人变多了。”深狱领主抱怨。 “这是好事。”安利尼回答。 雾精灵用恶毒的眼神盯着他。“那亡灵说什么你都会附和,看来在大家进行判断时,你闭嘴对我们更有利。” “林戈特成为高环后,她的职业比大多数人都有用。” “我以为她是寂静学派那部分的候补。”“灰烬与雷霆之主”齐格勒道。此人依然以投影参会,魔法影像毫无迟滞地发出声音。 “帕琪尼斯还没死呢。”安利尼指出。 “有何区别?留着她也没用。” 希塔里安不禁咬了咬嘴唇。结社的领主们似乎不太乐意,认为我不配与他们并肩。这倒是实话。虽有无名者的火种天赋弥补,但空境与环阶的差距仍然巨大。她不知说什么能给自己加分。事实上,连“水银领主”都遭到了结社的厌弃……尽管这里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对方自找的。 但领主们议论她、否定她,却没人向黑骑士抗议。不死者领主如今坐在国王的位置上,在银玫瑰树灯和宝石织锦后俯视所有人,而且再也没有什么代理之说了。拜恩是他的,整个“无星之夜”都是了。 “火石领主”是黑骑士的主意,希塔里安旁观过领主们的会议,对在座的同僚了解颇深。除非她犯下无可弥补的错误、还被抓到了证据,否则没人敢于质疑不死者领主的命令。意识到这点后,她略微镇定了下来。 “我很久没见她了。”齐格勒说,“这巫师上哪儿去了?” “她在苍之森领主的地盘。”黑骑士告诉他们。 希塔里安忍不住思考这话的用意。水银领主在苍之森,她去那里做什么?疗伤?还是联盟?众所周知,帕琪尼斯被剥夺了领主的权力,她的支持者已经向黑骑士表示效忠,这时候到另一位领主的城邦,得到的根本不可能是同僚间应有的礼遇——这点在深狱领主曾经的城市“奥格勒瑟尔”已有体现。她是否获得了某种具有价值的事物,自信能够打动“苍之森领主”?两年时间会发生很多事…… “她应该回到自己的领地。”深狱领主指出。 “重建寂静学派内的联络?不,不行,拜恩已经超负荷了。”安利尼立刻否决。“全天下的无名者都在往拜恩赶来,倒影很快就承载不下我们的同胞了。” “许多人还未迁回城里,加瓦什内的移民自杀率还在上升。我早说过,那鬼地方住不了活人!有人将消息泄露出去,绿人城和夜火城到处都是准备搬回老家的人。” “他们既然走得痛快,那就别吵着要回来。”齐格勒咕哝,“问我的话,不如都送到云井,我这边缺人手哩。” “很快你就不会缺了。”黑骑士一眼都没看他。“闪烁之池的降临快进入尾声了,加瓦什受到这些‘降临者’的骚扰愈发频繁。” 希塔里安明白他的意思。两年来,孤悬于世界之外的神秘之地正在逐步回归,跨越秩序的矩梯也逐步启用,带来许多先行穿梭回诺克斯的“降临者”。宁阿伊尔曾有一次提起闪烁之池,她说西塔的老家早在第二次猎魔运动时期就要降临,但诺克斯的秩序突生变故,使得闪烁之池的“神秘重量”相对激增,打破了“滑落”的平衡……西塔们回归的速度也随之减缓。沉沦位面没有圣者,不会像闪烁之池那么“重”,地下世界也是一样。 既然闪烁之池都已抵达,很快,最后一个悬于诺克斯之外的支点也将回到神秘领域。会议上的影像可以暂时退休,让位给货真价实的“灰烬与雷霆之主”齐格勒本人了。 到那时,云井也不再缺少人手。 “那还远着呢。”影像浑不在意,“不如考虑眼前事。雪原缺衣少食,诺克斯可不缺。最近的王国。叫什么来着?伊士曼?” “高塔属国。”深狱领主说。 提起这个不寻常的神秘支点,领主们一时间陷入沉默。大多数同胞不晓得高塔的意义,只有高层才能明白占星师是大家最具威胁的敌人。同时,这也是国王曾封给黑骑士的所谓“领地”。 在当时,结社成员都以为他真正经营的是拜恩,而非克洛伊塔。高塔圣者乃是“黑夜启明”狄摩西斯,神秘之路顶点的“先知”,命运之神遗留在凡世的化身,哪怕是“国王”也对他无能为力。第二次猎魔运动时,秩序联军几乎打到拜恩门前,全是依靠着高塔的指引……因此当高塔突然封闭、“先知”离奇死亡的消息传来时,希塔里安一时无法相信。 然而事实如此,如此梦幻。深狱领主不断追问,微光领主沉默不语,垂头祈祷,水银领主在下座发呆,她神情恍惚,大受震撼。而等一切尘埃落定,黑骑士再次出现在拜恩时,希塔里安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敬畏。 他们怕他,她很清楚。不死者领主也不在领主们接纳的范畴内,“国王”死后,他们视他为无星之夜的首领。 “秩序联军早已崩溃,猎魔防线如今摇摇欲坠。”安利尼轻声开口,“巫师与圣骑士团都放弃了,法夫坦纳撤军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防线形同虚设。”齐格勒笑了。 “要考虑的是下一步战略。”希塔里安也出声。 “但……没有防线,拜恩的人口将会迎来新高潮。”深狱领主指出,“有必要提前计划安置地,否则这帮慕名而来的同胞们可就要冻饿而死了。”他倾身向前:“我们需要第二个拜恩,就像奥格勒瑟尔城。” “有道理。”齐格勒同意,“拜恩的位置已然暴露,等高塔解开封闭,任何人都能找到我们。必须迁移拜恩,再建立新的无名者之城。” 新城市。希塔里安满怀期待,结社终于又重新走上正轨了。她想象“无星之夜”逐渐壮大,直到与七支点并肩。到那时……恐怕人们还会把我们当成恶魔罢。但那有什么关系呢?同胞们可以生活在一起,与外界毫无瓜葛。她有心重建守誓者联盟的领地,收拢起当地同胞,从神秘支点身上吸取养分……她忽然想起守誓者联盟与寂静学派、克洛伊塔一样,都有圣者存在。 顿时,她的满腔热血冷却了。 恐怕这才是领主们考虑迁移的原因。“无星之夜”虽然强大,分部却没那么安全。一旦圣者降临,黑骑士会想办法对付他,可其他人该怎么办呢? 她不安地发觉“灰烬与雷霆之主”没注意这点。“首先是伊士曼王国,但还不够。”他继续畅想,“往西是块无主的神秘之地,于凡人而言是险恶地带,但对我们的同胞不算什么。未来可以将新城建在那里,嗯,还得安排守夜人编织影子……” 关于守夜人的职责,希塔里安倒不陌生。无名者结社各有掩藏自己的办法,拜恩城和已毁灭奥格勒瑟尔都被神秘掩盖,后者藏身于法夫坦纳和布列斯边境的一座小镇上,由“深狱领主”和来自法夫坦纳的同胞掌管。雾精灵们利用阴雨和浓雾覆盖秘境,以藏匿大家的神秘火种。即便外人误入,也只以为是寻常边境城镇。 这办法于空境之下的神秘生物而言,自然天衣无缝,但只要秩序的空境投以注视,奥格勒瑟尔便很难藏住。毕竟城市体量太大,无名者也太多,而他们的敌人更是狡诈心细,不放过半点线索,其中又以占星师尤甚。猎魔运动一开始,联军便通过地毯式的搜索找到了奥格勒瑟尔的位置。 “倒影之城”拜恩则不同。最初结社建立时,“国王”将总部城市安设在世界秩序的边境冰地领,并将其藏在“威尼华兹”的影子里。此地历史悠久,先民时期曾有古老的王国于此定都。后来寒月之年的炎月时,神秘之地“月之都”卡玛瑞娅的遗迹被冒险者惊扰,从安格玛雪峰下迢迢移向旧址,人们才知道那个古老王国正是“阿兰沃”。 守夜人队长告诉希塔里安,是“苍穹之塔”和“神圣光辉议会”合作解决了那次神秘事件,拜恩才得以保全。否则威尼华兹被月之都替代,拜恩城也难以幸免。不过经历此事,“无星之夜”的高层吓了一大跳,领主们争吵不休,但最终还是没有迁移。 “拜恩城受到国王陛下的魔法保护。”塞尔苏斯说,“想要迁移,必须劳动圣者大人,重新编织承载城市的影子。陛下事务繁劳,还是黑骑士替他出席会议,最终否决了提案。” 希塔里安只稍一联想,顿时发觉其中猫腻。“国王陛下没出面?” “陛下似乎也是从那时开始深居简出的。”塞尔苏斯不太确定,“大家认定他在尽力维护拜恩的魔法,以防被高塔找到漏洞。不搬走也没事,毕竟,月之都降临只是意外嘛。” 真是意外?还是……她不敢再问下去,这个话题因此作罢。有些秘密最好永远不要揭晓。我是黑骑士的人。 “那么,投票吧。”齐格勒说,“奥格勒瑟尔的重建,还有新城邦——数目,体量,以及位置。一项一项来。我不反对在无主之地重建奥格勒瑟尔,有人同样吗?” “难道首项投票不该给防线么?”安利尼反问。 “突破防线很容易,但接下来的无主之地的归属会决定战略上的方向。比如说,沿永青之脉在四叶领朝西推进,可以大大节省时间。”怀特海德表示。他没有提伊士曼王国。“我同意。直接往西去,秩序支点将鞭长莫及。” 希塔里安在地图上找到领主们口中的“无主之地”。那是一块狭长如匕首的沿海地带,包括“莫托格王国”的小半遗址和一座热带港口“彩石镇”。它北及布列斯帝国和莫尼–安托罗斯,南至伊士曼的四叶领深水港,是一处被神秘覆盖的无主地带,除了彩石镇外,还分布着许多弱小的山林部落。 她立刻发觉深狱领主的目标正是“彩石镇”。此地虽然荒凉,却也是难得的海港,拥有原本布列斯边境小镇难以企及的优势。 倘若奥格勒瑟尔重建在这里,寂静学派和布列斯的无名者都会前来寻求庇护,在城邦内安全生活……她意识到这两个临近国家的神秘支点,一个曾属于水银领主,另一个则是微光领主安利尼的领地。 后者立即表示拒绝:“无主之地名义上是莫托格遗址,事实上,那里是盖亚教会的地盘,是苦修士的历练地。学派巫师不会眼看着结社建立城邦。” “这么说,你投反对。” “投票毫无意义。”微光领主冷冷地说,“七票只有五票在,苍之森领主的意见呢?根本无人过问。” “她有她的城市,不在秩序联军的包围圈内。”齐格勒指出,“更何况只做决定的话,五票也够了。” “那我会说‘不’。”安利尼断然道。 人们一一表明了态度,最终,目光聚集到了新上任的“火石领主”这里。希塔里安这才明白自己的用处。难怪黑骑士突然将她提拔成“火石领主”,不仅是因为她亲自审讯过“炎之月领主”,而是为获得关键的票数。 王座下的长桌在银玫瑰树烛盏正中间,左右明亮,却都也有阴影环抱。深狱领主的指节轻叩边沿,仿佛在无声地催促。 “火石领主”没有看他。“我反对。”希塔里安镇静地说。 其实她的意志无关紧要,但如果她选择反对,那么此刻的意见正是二对二。“微光领主”安利尼、“深狱领主”怀特海德、“灰烬与雷霆之主”齐格勒……希塔里安不在乎他们的选择,不必有亲疏喜好,只要上了谈判桌,她就是一枚配平重量的砝码,永远帮助少数派。这样一来,真正的决定权便会交到黑骑士手里。 领主们不是傻瓜,自然也瞧得出来。“乖乖听话的女孩。”怀特海德讥讽,“照办命令的女孩。” “这是民主的决策。”她强调,“结社不是一贯集思广益么?” 微光领主发出一声轻笑,扭头去看高位上的亡灵。“那么,黑骑士,咱们的不死者领主大人,你如何抉择呢?” 人们纷纷抬头,等待着不死者领主的决定。自猎魔运动后,秘密结社的所有决策都由黑骑士的意志为定论。希塔里安旁听过无数次领主的讨论,将人们的变化看在眼里。事实上,很多时候“深狱领主”和“苍之森领主”会提出异议,但黑骑士根本不理会他们。恐怕这次也一样。她忽然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了。他真需要我来平衡吗? 亡灵看向雾精灵:“你想要无主之地?一座海港,几片山林,这是你决定的领地?” 深狱领主没否认。 突然间,希塔里安感受到了一阵强烈而迅速的情绪,如同狂风掠过。她忽然发觉亡灵领主身上重新出现了熟悉的令人畏惧的感觉。 “我看是你的村子,地主阁下。你撒尿的距离连条鬣狗都不如。”黑骑士尖刻地评论,“很好,我同意,但你听好,你建立的是奥格勒瑟尔,恩斯潘,不是下一个青铜齿轮。记得小心瘟疫。” 雾精灵沉下脸。但他已开始转火下一个人。“新城邦,齐格勒,呃?”灰烬圣殿的领主影像波动了片刻。“我知道你擅长作弄影子,从你五岁时大概就开始玩手影了。露西亚是你这辈子见过最大的蜡烛,真刺眼,对不对?” 魔法影像“吭吭”地磨起牙来。希塔里安未及思考,便瞧见黑骑士幽蓝双眼直视着自己。“你真是聪明过头了,小姑娘,懂得民主和投票游戏的规则,还远远不是你的极限。看来守夜人还在给母马穿靴子。” 希塔里安感到自己的脸一下子烧起来,脑海里一片空白。 微光领主安利尼举起手,抢先说道:“够了,黑骑士,你到底想怎样?” “你们本来有个老鼠国王,现在那已经是过去了。”黑骑士扫视过所有人,“秘密结社不再是结社,也不再是‘秘密’,她是无名者的国度……就要有王国的模样。” “两年了,若你来当国王,我倒不会反对。”齐格勒表示。 “我对统治老鼠小镇没兴趣。”影像呛住了。亡灵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伊士曼,莫托格,布列斯,你们本该管我索要这些土地,而今却只有一个所谓的无主之地。” 领主们互相对视。“万事总得有开头嘛。”雾精灵领主回答。他的反应没那么剧烈,也许早就想象过这样的蓝图板块。“很好,那么接下来的议题我会赞成的。” “布列斯和更北方。”齐格勒思索,“咱们如今可真是不一般了,或许,我是说,考虑帝国并非不可实现。真正属于我们的领地……” 希塔里安回过神,看到不死者领主将手中的骨剑丢到桌子上。雾精灵见状皱眉:“你……这是什么?” “是我们待会儿要用到的神秘工具。”亡灵瞥他一眼。“以后再也不会有什么议题了,诸位。”他宣布,“无名者领主,独立领地,都是秘密结社的位置,你们将得到全新的任命。” 希塔里安不禁一手掩口。我今天才成为领主!真是噩耗。一股无名火在胸膛点燃,她既羞且恼,自觉受到了戏耍。黑骑士要干什么? “统治国家自然需要大臣。”黑骑士说,“现在,忘记领主吧,你们是拜恩帝国的世袭公爵,拥有治理麾下公国的权力。神秘领域的那一套再也行不通了。”他的手一直搭在剑柄上。“那么,诸位,可以开始畅所欲言了。” 领主们一言不发。看来他们没什么好说的了。 第七百九十一章 炉火之语 他的预感并没出错。自打陌生旗帜的使节队来到四叶城下后,南部的局势愈发糜烂。“拜恩帝国”和神民的字眼一天天出现在报纸、风闻和冒险者的交谈中,而这些下等人的表现不过是贵族老爷们受到影响的小小缩影。 “四叶森林外举行了火宴,疾影骑士找到了许多骨头。”帕因特说,神情不大舒服。 “火宴?” “反正不是烧烤。”杰特正在用报纸和辛学识字,闻言抬头,毫无温度地笑笑,“听说恶魔和恶魔猎手烧起来的味道不同哩。咱们有人闻过嘛?” 罗塔皱眉:“横竖我是没去。联军已各回各家,可怎么又在烧人?” “报复。”辛说道。他将一把干柴丢进壁炉,火光照亮他的脸。这是一张苍白、漠然、漫不经心的面孔,对待老同伴尚不大热情,对待新朋友则更无趣。他会友善的交谈,但得是在他乐意的时候。大多数时候这佣兵都很乐意,然而近来他总是愁容满面。名为鲁尔的佣兵在他身旁弹琴,轻快的音符也不能消除阴郁。“是无名者,他们在为自己的同胞复仇。”他低声说。 布雷纳宁许久没见过他,却在他开口时才想起这回事。“来点饮料?”他将酒杯递过去。 “不了,天色还早,我需要保持清醒。”辛推开杯子。 好吧,我早知道没这么容易。伯宁照常用餐,就着洋葱汤撕面包吃。等碗里只剩一层油星,他用杯中液体冲掉碎屑,端下桌子给狗儿。它立刻冲他欢快地摇尾巴。这是自然,“蜜酒”魔药口感甘甜可口,是维克维多矮人的最爱,搭配特定魔法还能让人短暂的增长力量。这类魔药制作方法虽简易,却也不该便宜畜生。 但对于炼金术士而言,“蜜酒”的效果不止于此。它能作为“歌女”魔药的前置,大幅度增强后者的效果……而“歌女”本就能够迷惑人心。 倘若一切顺利,先服用“蜜酒”,再接触“歌女”后,目标会对施术者言听计从。即便双方存在神秘度差距,也无法解除效果。然而伯宁暂时没有制作出“歌女”,他手里只有“虫眼”、“蜜酒”、“纸窗”和三份“万用质素”。 伯宁给诺克斯佣兵团的许多成员喝过了“蜜酒”魔药,人们对他的调味手艺赞不绝口。迄今为止,只有辛和团长考尔德·雷勒没有尝过。前者很少碰酒,至于后者——他打一开始就是伯宁的目标——根本没露过面。教炼金术士完全无从下手。 我该先给矮人领队喝“歌女”,伯宁有时候会想。帕因特是高环,对他的威胁仅次于考尔德团长,很有必要早做准备。可他把任务获得的塔叶蓼统统制作成了“万用质素”,收藏在最贴身的口袋里。这都是拜恩人的错。 拜恩帝国的使节队离开后,弗里茨爵士立刻规定了每日进城的名额数。守门的士兵变得尽职尽责,侦测站也频繁发出警告,但依然没能阻止无名者们潜入四叶城,趁夜色袭击落单恶魔猎手。 袭击者一定有隐藏火种的办法,伯宁对此深信不疑。他们不必使用“万用质素”,也能视侦测站和神术基盘于无物。而且这办法更简单、成本更低,能支持他们每晚行动,抓走恶魔猎手处以火刑。我必须弄清他们的“配方”。 对于无名者,“歌女”很难帮得上忙。布雷纳宁是炼金术士,可没法将魔药塞进敌人嘴里。“万用质素”则不同,这是自诸神时代流传下来的古老魔药,能够让他暂时操纵元素力量。在生效时间内,魔力的消耗极低,通过魔药力量形成的元素魔法也不受神秘度压制。伯宁虽然只是转职,但依靠“万用质素”和自身的特殊火种,几乎能发挥出一个高环元素使的力量。 最关键的是,“万用质素”能够隐藏他的无名者火种。拜恩人走后,四叶城已如惊弓之鸟,秘密结社的报复行动更是火上浇油。想要继续待下去,伯宁只能先制作“万用质素”,将“歌女”的计划排在它之后。 “公爵还没回来,真糟糕。”帕因特抱怨,“弗里茨被吓破了胆,却连累我们的生意变差。” “他害怕南方来的难民。”每日出入城的名额只给当地人和北方客人,士兵们设立关卡,严格审核,并加强了城防巡逻。冒险者们除非插上翅膀,否则根本进出不得。 出城还只是麻烦,进城则更为艰难,尤其是对逃难来的凡人而言……这样做的后果便是四叶城的墙根下草棚成群,危楼连片,几乎无法落脚。 某次,辛带着队伍里的两个年轻人路过城墙,一大一小,是对兄弟。他们互相嬉闹,其中大个子夸口吹点火星下去,就能把下方的营地点成连绵火海。佣兵厉声呵斥,狠狠给了他一耳光。伯宁首次见他如此疾言厉色。 “孩子拥有非凡创意。”辛微笑着对伯宁说。这时他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愤怒,原来只是吓唬孩子。“不过有些想法要不得。那不是玩笑,是残忍。”他再也没答应带任何人上城墙。 但随后,辛抛下他的小队,独自一人翻越城墙,完成雇主的委托后再翻墙回来。他的神秘职业赋予他跨过障碍的魔法,少有人能模仿。布雷纳宁托他寻找魔药的材料,自己为避开城防队,再没出过城。 最初,他心急如焚,不时在梦中醒来,但如今他已放松下来,能够享受烤鹅和羊羔油了。想想看,雪后清晨,阳光使屋顶如海面般闪闪发亮,风里有烟和松木的气息……巡逻队也从不往营地来。诺克斯佣兵是混乱快活的集体,没有明天,没有目标,兜里只有付晚餐的钱,人们喝得烂醉,在雪里摔跤,睡醒后才考虑一天的生计。伯宁作为最受佣兵们欢迎的人,只需要不断提高酒精含量,就可以轻松放倒整个“世界”。一帮混日子的家伙,或许我根本不该把“歌女”浪费在他们身上。 然而很快他想起瓦希茅斯。伊士曼风景虽好,却是他乡。在这儿他是伯宁,在故乡,人们绝不会如此待他…… 圣经。布雷纳宁心想。我必须找到圣经,天国的钥匙。 “考尔德老大早有预料,才会去深水港接受委托。”杰特舔舔拇指,黏起一页纸。“这个词能放在它后面?拜恩……失效?文件?” “帝国。”辛指出他的错误,顺便将报纸抽到手上。“天赐神国,苔雪之地至冬青峡谷……天选神民,遵循先民法度……”他读得很快。“嗯,伊士曼的宗主换人了。布列斯和圣瓦罗兰也划归给拜恩,但他们不大可能同意。” 鲁尔放下琴弓。“啥?怎么回事,女王抛弃高塔了?” “这我可不晓得。纸上没写。” “先民法度?那是什么?”帕因特嗤之以鼻,“不会是一千年的老教条吧?我记得黎明之战前才是先民的时代。” “你记得很准。”伯宁告诉他。作为冒险者,有如此见识已是超凡脱俗了。 “拜恩,我没听过这名字。”杰特回忆无果,打个哈欠。“又是哪个试图独立的公国?还是有人想征服世界?说到底,这个拜恩帝国打得过咱们吗?” 这倒不用怀疑。布雷纳宁心想。 “是秘密结社,他们改头换面,登上了战争舞台。报纸上写明,‘深狱领主’已经打碎了南部的驻军防线,正率军北上。” 杰特手一抖,笔尖撕破了纸。罗塔扭过头,把热茶喷在了壁炉里。由于木头太僵硬,他的衣襟也湿了大半。人们陡然沉默下来。 伯宁差点跳起来:“拜恩人要打到四叶领了?!”太快了。没有夜莺和情报网支持,一切都没有准备。不。或许是报纸的消息太迟,真正的情报不可能在敌人打到家门前才传来。 他脑海里闪过城门前的白袍骑兵。尽管他们是同胞,可…… “没关系,四叶城可算不得目标。七支点在冰地领驻留的军队被摧毁打散,许多人逃了,但恶魔猎手基本上没逃掉。结社,呃,拜恩人驱赶着残兵败将前往威尼华兹。伯爵大人献城投降了,还派银鹫骑士看管俘虏。”读到这里,辛停顿了片刻。 “可怜的小姑娘,根本不知道怎么打仗。”矮人评论,“特蕾西是想让恶魔杀了她。” “这不是事实。她给女儿找了个丈夫,是加文·兰科斯特伯爵的私生子。” “噢,我知道这个人。萨杰斯,他应该是叫这个名字?” “是萨斯杰。萨斯杰·兰科斯特。女王承认了他的身份,现在这家伙是正八经儿的冰地领继承人。丹尔菲恩是他叔叔和特蕾西的女儿,论序列也还排在他之后。” “加文伯爵犯下叛国罪,他的合法权力早已被女王陛下剥夺。至于萨斯杰就更不用提了,丹尔菲恩血统高贵,还是女王的亲侄女。她不过是找个人嫁掉而已。”帕因特皱眉。“这事儿拖了两年了,她也该放弃幻想,找人成家了。” “前任伯爵的私生子?他的年纪恐怕有丹尔菲恩的两倍大。”杰特咕哝一句。“别忘了,他们都不是神秘生物,这可差很多了。” “依我看,她早该在冰地领找个丈夫。老男人总好过毛头小子。否则战事临头,她连个靠得住的人都没有。” 看得出来,冒险者们对贵族间的风流韵事颇感兴趣,对拜恩帝国和南部情势的讨论热情则已经过去。布雷纳宁试图引导话题回去结社:“那这么说,冰地领是陷落了吗?” “怎么会?冰地领还属于伊士曼,更换的是王国的归属。神秘领域的事该让高塔头疼去。” “不。”辛终于开口:“或许不是这么算的了。无名者的拜恩……他们不是要做第八个神秘支点,他们要建立的是奥雷尼亚,先民时的唯一帝国。” 鲁尔笑了:“到了童话剧目,诸位?我还记得我小时候听过许多睡前故事,先民,诸神,还有邪龙之类。嗯,最后一个可能是真的?不排除是七支点编造出来糊弄凡人的哟。” “不可质疑黎明之战,鲁尔。”矮人帕因特警告,“约克曾亲历过那场战斗。” “他说那不是他,是他父亲。” 伯宁忍不住说:“光元素生命唯一的母亲是露西亚。太阳不熄灭,西塔便不会消亡。” 杰特点点头。这时,更多人进入餐厅,他将盘子里的残渣往壁炉里一倒。火苗“呼”一下窜起来。“总之,黎明之战是发生过的事,这点无可怀疑。否则七支点也不会四处抓捕无名者了。” “结社……拜恩,我是说,他们管自己叫神民,不是什么无名者,更不是恶魔。这儿有证据。”辛找到一幅图。 杰特接过报纸。帕因特站在椅子上,伸长脖子瞧。鲁尔和罗塔也凑过去看。布雷纳宁下意识地想要避开,旋即发觉独自一人坐在原位太过显眼,便赶忙插进空隙去瞧。照片上,身披白袍的骑士跪在台阶下,正接受领主的封赏。只一眼,他便捕捉到搭在肩袍上的长剑:漆黑握柄,白骨般的剑刃。 它是其中之一。布雷纳宁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长剑,心跳加速。一定是它。书中记载的诸神遗留,“黄昏之幕”失却的天国之钥,七圣经之一。“无星之夜”结社——也就是拜恩人——先一步找到了它,我永远不可能得到它了。 他不禁心中绞痛。原本“钥匙”落入不死者领主手中只是传言,如今却有了铁证。对方必定知晓它的作用,不会轻易让出。他必须另想办法……然而能怎么办呢?炼金术再高超,也不可能从黑骑士手里夺走“钥匙”。兴许我用炼金术造一把新圣经的概率都比这大。 更糟的是,“钥匙”并非拜恩人获得的唯一一卷圣经。伯宁只好把目标放在其他圣经上,除去“钥匙”和『忏悔录』之外的圣经。 不过,既然“无星之夜”建立起了无名者的国家,那就意味着七圣经确能复兴王国。布雷纳宁尽量往好处想。 四叶领的冒险者不知道七圣经的存在,但拜恩人,起码黑骑士清楚得很。在领主授意下,结社成员广而告之,四处宣传,以吸引大批同胞加入。“那是诸神遗留之物。”辛说。 “好吧,无名者爱称自己是诸神化身也无所谓。先前神圣光辉议会收拢神秘生物时,不也说自己是露西亚的正统传承么?苍穹之塔斥之为谎言……直到白之预言实现。还有闪烁之池的西塔,个个是女神造物。依我看,最好让他们先打一架。”鲁尔作个鬼脸。 “千万别提西塔。闪烁之池回到了诺克斯,约克的族人很可能不像他一样好说话,到时候,没准又会爆发圣者之战。” “西塔们迟到了。若当时闪烁之池也加入了七支点的猎魔运动,秩序不会输给恶魔。”罗塔咕哝。 这话落在伯宁耳中,便不那么中听了。他给冒险者们用“歌女”的念头复又燃起。 “守誓者联盟的仪式失败了。” “有人告密,据说是这样。” 不对。布雷纳宁回忆起两年前的大战。瓦希茅斯光复军团攻占了布列斯边领,一队来自南方的神秘同胞向他们借道,要前往罗盘高地。这些人他本来很熟悉,双方因种种事件打过交道:传信、掩护、贸易乃至逃亡,结社间既有纷争也有互助,但大都算和平。伯宁知道他们是“钢与火”的成员,信仰战争之神诺克图拉,是狂热的好战分子。 这些同胞变得陌生。炼金术士想起他们碰面时,“领路人”费里安尼枯槁的模样。他又老又虚弱,但深陷的眼眶里燃烧着火焰。只一面,布雷纳宁便知道他们是去干什么的了。黑城爆发大战,“钢与火”自此销声匿迹,闪烁之池的西塔女王却也没有降临。 不是联盟。他真想告诉他们。是无名者。是我们自己争取来的,用鲜血与牺牲,钢铁与火焰。阻止了圣者降临的是“钢与火”,我无畏的同胞。反而是联盟的“炎之月领主”,他背叛了结社,投向秩序。这些消息还是费里安尼告诉我的。 告诉诺克斯佣兵有什么用呢?无知的冒险者,无忧无虑,只知道傻乐的醉鬼。布雷纳宁知道这一切离他们很远。 想到往事让伯宁很伤感。倘若那些传闻有一半为真,费里安尼已经死了,钢与火埋葬在他的故乡。不死者领主赐予他力量,于是他为拜恩、为无名者的未来而战,荣耀地死去。有圣经在手,他保护的同胞必然能得救。 但这是不一样的。拜恩有他们的救世主,不会为他国的理想奋斗,他们不像光复军团。在无名者还以结社模式生存时,布雷纳宁就已经开始组织子民建设国家了。他不要秘密结社,不要领主与城邦,只要一整个儿辉煌的黄金之国瓦希茅斯。此事唯有圣经能办到。 黑城大战时,伯宁知道那高塔信使也在场。若我是费里安尼,绝不会让“誓约之卷”从手指间白白溜走。可惜领路人没能了解其中关窍。很快,这位圣经持有者回到了苍穹之塔总部,那里是无名者的禁地,伯宁也不敢贸然前往。直到现在,高塔封闭长达两年之久,而他听说伊士曼王国竟有了新的驻守者。 机会似乎送到了眼前,布雷纳宁无论如何也得抓住它。他调查过高塔信使的生平,对其经历了如指掌,也考虑过种种策略。身为炼金术士,伯宁稍许技巧就能接近目标……只要我找到这家伙的话。 高塔信使尤利尔,“誓约之卷”的持有者,白之使的学徒。布雷纳宁听说过他的传奇故事:以凡人之身在亡灵之灾中点火,踏上神秘之路;找到古精灵遗迹,战胜空境的圣骑士长;孤身消灭尖啸堡的血族,并获得了盖亚教会与之合谋的线索;参加了白夜战争,被高塔先知“黑夜启明”狄摩西斯任命为外交部的信使;指挥雇佣军团攻占反角城安托罗斯,差点摘下教皇的头冠,使盖亚教会上下肃清,行事为之大变,苦修士派的巫师发誓要抓住他;在罗盘高地,他协助守誓者联盟举行仪式,还与曾经的敌人圣骑士长莱蒙斯并肩作战。 他被人熟知的所做所为已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但伯宁知晓更多。炼金术士有许多来自同胞的消息,是光复军团接纳新人时了解到的。 从流砂之国而来的褐色皮肤的人告诉他,此人帮助过结社的同胞,将他们从火刑架前救下,不惜与七支点的死敌“微光领主”合作。布列斯西北边境和莫尼-安托罗斯王国的人也这么说。他走到哪里,就会在哪里制造混乱,并暗中解救被抓捕的无名者。这家伙听起来简直是盖亚女神在世。 但这些人也声称他面见过代行者,见过先知,还是恶魔猎手白之使的学徒。他的所有对无名者的帮助都是暗中进行,只在结社的小范围里流传,看起来仿佛无意之举。这似乎是他保护自己地位的方法。 然而大多数同胞带来的是流言,不是确凿的证据。伯宁在同盟组织中也有线人,他们的情报就可靠多了。其中最重要的是来自“无星之夜”的消息:尤利尔曾在拜恩出现过,并完好无损地离开。 猎魔运动前,拜恩还不是报纸上的明星,而是“无星之夜”的总部。当时还是无名者露面就会被烧死的时代,凡人视他们为恶魔,秩序支点也毫不留情……可就是这样一个来自七支点的猎手的学徒,居然能够进出诺克斯最大的秘密结社的总部,恐怕人们做梦也想象不到。布雷纳宁开始相信,这位高塔信使是个虔诚到无视立场的神职者了。 既然如此,获得圣经还算有望。此人是四叶城本地人,猎魔运动后被派回故乡担任驻守者。伯宁觉得这多半是他自己提的,否则作为白之使的学徒,他完全可以留在浮空岛,有朝一日接任导师的职位。或许是愚蠢,或许是年轻人的天真,多余的同情心,总之他离开了“苍穹之塔”的庇护,来到秩序与无名者斗争的交界地,难怪会落得这结局。 最开始,他的计划一切顺利。伯宁来到伊士曼,悄悄加入诺克斯佣兵团,目标曾然与这些佣兵有过密切接触,但经过调查,他没有给冒险者留下过什么信息。 四叶领的公爵不在城中,伯宁精心准备了西党和王党斗争的秘闻,足以引起驻守者的注意。但结果同样:尤利尔没现身,他的住所经过重建,却尘封已久,无人居住。伯宁甚至悄悄潜入过“诺克斯酒馆”,但里面只有毛贼和流浪汉过夜的痕迹,连椅子和桌面都不存在,他们和他一样空手而归。 更糟的是,布雷纳宁再没听说过尤利尔的消息,驻守者,信使,盖亚骑士,统统是旧闻。即便伯宁为对方千里迢迢来到四叶城,这儿也没有他的痕迹。没人见过他,没人能找到他。他抛下伊士曼,抛下他的职责,仿佛它们不存在一样。 这个事实让伯宁愤怒。他屈尊在冒险者中,由北至南搜索,走遍了四叶领、制作了数不清的诱饵、问过了所有能问的人,结果连目标的位置都找不见。 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方是个年轻的传奇不假,却也是货真价实的高环,苍穹之塔培养出来的正统神秘者。倘若尤利尔那么容易被逮住,他手上的誓约之卷早轮不到伯宁来找了。我该去拜恩碰运气才是。事到如今,布雷纳宁只有最后一个办法…… “伯宁。”冒险者将他从思绪中唤醒,“你坐着,等午餐么?” “不……不。”炼金术士犹豫片刻,“有件事,辛,我不知道……呃,我接了一个陈年委托……它在很久之前就,呃……” “什么委托?” “找一个人。一个挺有名的大冒险家,风行者安川。” 辛打量他。“这起码是几年前的委托任务,我记得板报上的那张纸。” “我对,呃,报酬,很感兴趣,佣金……我的意思是,一不小心,呃。” 伯宁发觉辛的目光让他看不懂。但谢天谢地,这家伙没有阻止,也没有起疑。冒险者总要与雇主和委托打交道,我没什么值得怀疑的,不是么?人们顶多以为我手滑。只有相关人士才会反应过度,那正是布雷纳宁想要的。 “随你便吧。”佣兵一耸肩,“这类任务完成的概率不大,否则也不会拖到现在了。但我会帮忙,好将你这个炙手可热的大明星从俗务里解脱出来,去给他们酒喝。大家需要你,老兄。” 伯宁竟有些触动。大概是在这帮酒鬼中呆太久的缘故罢。“我记得你不喝酒啊。” “那我更得主动一点了。不然到最后,他们铁定会怪到我头上。” “诸神在上,你真明智。”布雷纳宁欣然与他签下契约,“完事后,咱们按比例分成,绝会不少你的。”圣经除外。 第七百九十二章 先民余晖 站在红门前,她再次颤栗。这儿有不祥的气息,非常明显,仿佛退潮后裸露的礁石,嶙峋而起伏,狰狞又残酷,许多人的命运在此沉没。这扇门由鲜血涂成。 门后尽是些伤痛的回忆,也许我们该永久尘封它。“拉森怎么没过来?” “他忙着接待各方使者。”海伦告诉她,“克洛伊塔重新开放,这是他必须要面对的情况。解除这的……神秘之地,我是说,这会消耗很多精力。我们得为他分担一些。” “不解除也没什么吧?”远离尘嚣对舒缓大家的情绪有帮助。 “那样我们永远不会有客人。高塔正是被这些预言梦的力量封闭起来的,他仍在保护我们。”女巫闭上眼睛。“别说了,罗玛。快动起来吧,我一秒钟也不想多待在这。” 她说得对。但这儿一塌糊涂,包括门外的空间。悬浮指针黯淡无光,观星间有个大洞,雾气和微风刮进破碎的玻璃幕墙,攀附在地板表面,留下交融的痕迹。屋子里充斥着潮气,使指针生了锈,但这些五颜六色的门上一丁点儿潮湿的印子都没有。会不会它们其实无需我们看顾? 小狮子轻手轻脚地收拾碎片。她的脚掌贴在滑溜的地面上,水珠沾湿脚趾间长出的绒毛,这不能夺走她的平衡。她无声地走到红门前。 女巫海伦静静地站在一旁,双眼紧闭,一动不动。罗玛当然不会傻到认为她睡着了。等小狮子伸手去开门,海伦才睁开眼睛。命运女巫的瞳孔似乎有泪光闪过,她什么也没说,仿佛只是房间太潮湿的缘故。 罗玛推开门。 一切好像从未发生过。红门后,是一间平凡的书房,窗外夜朗月明,长桌阴影重重。她看到属于先知的高背椅,还有笔筒边的一支空酒杯,月光似乎在其中荡漾。陡然间,罗玛想起和萨宾娜气势汹汹找过来时,先知递给她们的魔药瓶子。 他将药水变成了莓汁,还笑着叫我“酗酒的小猫”。那次谈话的结果不尽如人意,却是她最后一次和先知说话。罗玛感到泪水溢满了眼眶。我绝不会哭。她告诉自己。我是集会的一员。 而命运集会成员有权利知晓当年的真相,这是她得以进入此地的原因。罗玛不再是小女孩了。 “当时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说。 “那是梅布尔·玛格德林准备的仪式。它能让你去往古老过去的苍之森,见到很久之前的森林女巫。失落的职业只能在过去传承,她的方向没错。” “但我走错了路。” “你做得很好了,罗玛。那枚符文……我没来得及给你,我到观景台去了,该死,我到处都找不到你……” 罗玛牵起海伦的手。“不是你的错。我们都知道的。” 她去举行仪式时,见到的是另一个人,不是“命运女巫”海伦。罗玛作为当事人,非常确定她见到了梅布尔,而随后赶来的人正是海伦。“女巫”带来两张卡片,还提到了尤利尔,知晓他用掉了一张。她表现得天衣无缝。别说梅布尔,连罗玛也半点儿没有怀疑。 我们就在观景台附近,那是海伦的私人天文观测室。此时真正的女巫却在观景台焦急地寻找罗玛……她让小狮子喝了酒,还给了她一枚符文石。该死,符文石指引我找到的是什么……? 事到如今,所有猜测都无从证实。每每回忆起当时情景,她只觉不寒而栗。 但罗玛成功晋升成高环,最终也安全地从梦中醒来。她不记得自己去了什么地方。后来调查时,占星师的水晶里出现的是一道影子,只有轮廓,没有色彩,甚至就连这些大多数人也看不见。拉森说他看到地面上留下了足迹,而海伦本人则看到一团吞噬光线的黑暗。 那儿的确有东西,罗玛感受过“她”手掌的温度,真切拿到了符文石——后来海伦将自己手中没能送出的石子递给她瞧时,罗玛吓得脊背上毛发竖立。我用掉了!我听了“她”的话。“七盏灯主人”梅布尔·玛格德林听完她的遭遇,脸色变得像纸一样白。 “银溪……希瑟……找到了……不,不,这是不可能的……是我。我犯了大错……祂找到了……” “找到了什么?”罗玛追问,“还有梦里的女人,她变成你的模样。她是谁?你知道什么?” 但梅布尔逃走了。那天夜晚后,苍穹之塔立刻封锁了总部,“远光之港”关闭,浮舟飞车统统禁止起飞,侦测站不分昼夜地工作,直到任何人不得进出浮云之城。此项落实在总部时,连命运集会也被禁止接近塔顶。阻拦占星师和事务司官员的既不是外交部,也不是天文室或使魔,而是纯粹的神秘力量。苍穹之塔的每一扇门都关上,人们惊恐不安地困在其中,由集会成员分批筛查,再赶出塔内。可梅布尔女士躺在床上,静悄悄地消失了。 “我封锁了梦境通道,但她走的是仪式时的捷径。”海伦告诉她,“那条路……十分危险,通往未知之境。尽头的神秘度远超凡人的极限,只有先知大人才能窥探。可她闯进去了,且不像你一样回来。” “……梅布尔死了吗?她为什么要那么做?还有,那话是什么意思?” “很难判断。她的动机我也只能猜测,多半是职业的缘故。梅布尔阁下的职业并非来自于希瑟,而是古老传承的一种,与梦神有关。在梦里,梅布尔比我更加游刃有余。至于她提到的错误……仪式被纂改了,有人利用它去进行神降。我不知道,罗玛,我以为你也……但你活着回来了,这就够了。” 小狮子挣脱她的怀抱,带着录影去问尤利尔,学徒告诉她那里什么也没有,连足迹也无。罗玛不知道谁看到的是真正的“她”。我能相信尤利尔吗?就像相信梅布尔·玛格德林?他们都走了…… 她想起很久之前就离开的朋友。暗夜精灵,卓尔。罗玛似乎又回到了海岛下的洞穴,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多尔顿则像影子一样跟在身后。但他不在这里,大家都不在,只有我。只有我就够了。 “要开始了。”女巫提醒。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拨动指针。 随针尖旋转,罗玛眼前的景象开始崩溃。酒杯倾倒,笔筒坠落,纸页哗啦啦翻动,自动飞回书架,一副世界地图从木格间钻出来,取其位而代之。寂静之中,镶金的长卷徐徐展开,平铺在正中央。 与此同时,窗外风云变幻,傍晚迅速过渡到午夜。狂风大作,暴雨如注,破碎之月被浓云遮蔽。突然,罗玛瞧见高背椅颤抖了一下,长背中央“喀”地裂开一道缝隙。紧接着,椅子拖过地面,摩擦间迸发出一声响彻房间的尖啸。 罗玛目不转睛地盯着椅子。她再次看到轮廓,穿长袍、光头,脖子上挂着一枚怀表,不必确认其身份。人影从椅子上滑下来,一手按在胸前。 他死了。罗玛心想。他们杀了他,无名者,秘密结社,恶魔领主。先知的躯体被人提起,一动不动,血淋淋地承受着破坏。她看到那只握剑的铁手套,在主人的操纵下进行着切割、刺穿和撕裂的动作,仿佛那不过是块死肉。其实那就是事实。见得先知遗体的惨状时,海伦几乎要昏过去。拉森安慰她们,对方是出于畏惧。 但罗玛从这些伤痕中感受到的不只是畏惧,还有愤怒。他怕他。她麻木地想。他们为生存杀了他,并侮辱他。 场景飞速变幻,地面开裂,墙壁颤栗,顷刻间经历了无形的战斗。而除了先知的轮廓,房间里再无其他人影。有时候罗玛能明确感受到拉森的存在,随着指针旋转,他也逐渐清晰。但当时出现的另外两个人:尤利尔,指环索伦和埃伯利,还有那个她不敢提及的凶手,他们的轮廓都没有显现。 “神国只能保存其主人的信息。”海伦停下来喘息,转动指针使她的脸色变得红润,是消耗魔力的缘故。“总之,现在拉森是这里的主人。”所以她们只能看见两道人影。 “我来吧。”罗玛让她休息。 悬浮指针的锈迹在旋转中剥落,碎片化作丝缕烟雾。握住指针的一瞬间,小狮子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一格又一格,一圈又一圈,有些事开端于很久之前,一处不经意的细节,一个不假思索的决定,命运的车轮因此转动,驶向确定的终点。她轻轻推,时光渐渐向前,房间里人影变换,最终只余沉寂。 “往前走吧。”海伦说。此时,被战斗毁坏的书页重新归于完整,先知的影像也消失无踪。罗玛知道他在哪儿,命运集会将狄摩西斯的遗体送到了鲸岛,那里有一座活火山。 起先,“深空牧首”泰伦斯阁下表示反对,但拉森十分坚持。据他所说,杀死先知的凶手曾短暂地操纵过先知的遗体,甚至重现圣者生前的神秘力量。 有一道擦过心脏的疤痕为证,泰伦斯沉默了,且再没人提出异议。命运集会秘密前往鲸岛,爬上最高的山峰。在那里,“银十字星”奥斯维德作为集会中最年长的大占星师,亲自将先知的遗体沉入火山。 “圣者大人是秩序的最后防线。”老占星师沙哑地说,一道浑浊的眼泪顺着皱纹滑落。“他是世界上最有先见的人,命运之神的化身,两千年来的活着的史书。他是最后的先民。群星乃命运的倒影,而无数解读未来的公式由他之手诞生,这绝非凡人能达成的成就。你的导师……先知大人生前总说,预知将来的灾祸是我们的工作。但未来永远不会结束。他殚精竭虑,几乎不眠不休……”奥斯维德哽住了。“如今,如今是他放手的时候了。” “导师的遗志不会熄灭。”拉森对火山承诺。滚滚黑烟从岩石的缝隙中冒出来,遮天蔽日,犹如乌云。许多人鼻涕和眼泪一起淌,根本止不住。但他没有落泪,海伦也没有,他们沉默地搀扶在一起,凝望着熔岩下先知闪烁出的最后的火星。 也许我们该保留他的遗体。罗玛不止一次这么想过,但从未说出口。无论什么手段,若能唤回先知大人的意识,那就是一线希望。她知道希望渺茫,但让尸体起死回生总比让灰烬重聚成活人更容易。她可不介意死灵法师的魔法,或是什么恶魔的天赋力量,打破生死界线于她决不是禁忌。说到底,我不在乎秩序恶魔,我只想要梦想成真。 然而拉森是决不会祈求敌人的,更何况还是杀死先知的凶手。命运集会分析了一通,最终断定不死者领主的力量确能复苏死者,但死而复生的“不死者”都会对他言听计从。这样的先知不是他们想要的,或许连他本人也不愿意这么“复生”。到那时,神秘领域也许会多出一个圣者级别的敌人…… “安葬”了狄摩西斯后,只剩这些书。罗玛将指针拨到某一时刻,被海伦喊了停。她们迈进红门,钻进了高塔两千年来最厚重的故纸堆。这里藏着许多秘籍档案,是图书室里不曾记录的。它们都是高塔最珍贵的秘密,还涉及到一部分先民时期遗留下来的传承。 小狮子加入收敛遗物的队伍,还是因为梅布尔走后,她的职业便失去了传承之地,只能自己开辟新的道路。天文室为她占星预言,指明先民时期的知识会有帮助。 这话她将信将疑……不是对预言结果,而是对她自己能否在古籍中找到方法。没准答案摆在我面前,我也不知道拿来用。萨宾娜告诉她,先民时期的魔文版本和现在的通用版不一样。罗玛连现代魔文都认不全。先民的魔文…… 在此之前,罗玛对先民的全部了解几乎都来自于“黑夜启明”狄摩西斯。高塔历史三千年,历经诸神时代、先民时代和神秘领域时代,而他本人就活了两千多年,带领占星师们躲过无数天灾人祸,度过重重凶险逆境,先民时期一统天下的奥雷尼亚帝国,正是先知一手缔造。黎明之战后,他通过七支点的圣者之战和外交部的创建,再次树立起高塔的威权。时至今日,他仍是苍穹之塔克洛伊唯一的先民,不朽的先知。 ……尽管现在她们只能从不朽的典籍里翻找线索。 书架很高大,海伦筛选过一部分,将挑出来的文件丢给罗玛。这里很多是卷轴制式,记录着有关罕见职业、神职和续接的传承,小狮子一股脑儿地塞进口袋里,再伸手去抓下一本。这场效率十足的整理工作维续了十几分钟,忽然,她摸了个空。 罗玛抬起头,发现女巫莫名呆立在原地,手里捧着一本笔记。“海伦?”她问。 女巫毫无反应。小狮子小心翼翼地避开书桌,爬到架子上去瞧内容。最好别是魔文或诺恩语。她想。但看到笔记的一瞬间,这些顾虑统统消失了。 纸上没有字,只有一副由单一色彩和线条绘出的画。画面上圆月当空,冰川险峻,一条长河奔涌,在尽头汇入冰冻的海洋。河面裂痕斑斑,无数浮冰如小船飘荡。月亮、红河与裂纹,多重熟悉的意象叠合在一块儿,就连罗玛也能发觉。红之预言。将来我会以此命名。难道这是狄摩西斯大人得到的预言梦,被他用画笔记录下来? 真相似乎就是这样。在梦里,先知本人坐在一块浮冰上,顺着水流向南漂去。他在画中是第一视角,只有冰面映出他的倒影。一道明显的裂纹位置奇特,刚巧穿过倒影的胸膛。 这意味着什么?罗玛只觉呼吸困难。 “他知道。”命运女巫喃喃道,“我想他一定知道……” ……自己会死?罗玛瞪着那道裂纹。不必细看,它和先知遗体上的创口完全一致……然而只有一道,那凶手刺了他十几刀……可若预言时,先知的梦只到生命结束为止……对方其实是一刀致命…… 不管怎么说,起码那时他没受多少痛苦。她荒谬地想。 “天哪。”海伦的神情仿佛下一秒就要昏倒,罗玛赶紧扶住她,让她倚在书架上。那张画纸飘在地毯边。“原来预言……你早就知道。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罗玛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她不是占星师,哪怕画纸放在眼前,也不一定能察觉这是个死亡预兆,但先知大人是占星师,他一定能解读出哪怕是一条裂纹中的含义。更何况,若他没有察觉,就不会将画藏在书架里,除了他谁也没见过了。红之预言是给我,给海湾战争和血族,甚至是秘密结社,但这一系列事件最终指向的,是先知狄摩西斯。 “都过去了,海伦。”她变回原型,用毛绒绒的手掌轻抚女巫的后背。 “可……导师爷爷……” 她好脆弱,好娇小啊。罗玛愕然地发觉。海伦·多罗茜娅,空境的竖琴座女巫,克洛伊塔的公主,人称“命运女巫”阁下,如今哭得像个孩子。狄摩西斯大人、“守门人”和拉森,在灰之使死后,是他们支撑起她的生命。当年传来先知的死讯,于她无疑是不可承受之重。 同样是两年时间,有海伦和拉森陪伴,罗玛的悲伤早已过去。“我们必须往前看。”她笨拙地安慰道,“那些事都过去了。当年,先知大人或许有他的考虑。” 海伦仍在抽泣。“他在预言梦里看见自己会死……却没告诉我……” 罗玛知道当年的部分情况。当时她正在举行晋升仪式,但被敌人利用,在仪式基础上扩展,最终引发了短暂的“神降”。直到如今,命运集会也无法断定当时出现的、拉森和尤利尔口中的女人“帕尔苏尔”究竟是不是“破碎之月贝尔蒂”。 作为当时事件中的受害者,她也有自己的推测。“他看见了,也作出了准备。”小狮子指出,“但敌人对此早有预料,率先‘实现’了预言。他派出斯露格刺杀你,无论成功还是失手,都会让大家觉得危机已经过去。” 海伦沉默下来。 “先知犯了个错误。”罗玛继续说,“刺杀大占星师,难度决不一般,能办到此事的夜莺寥寥无几。斯露格,不,是那披人皮的夜莺,他正是其中之一。这家伙还曾在高塔属国动手行刺过,并从先知手下逃脱,于是圣者大人最先怀疑的就是他。” “他的目标是我。”女巫海伦闭上眼睛。“他执着于所有‘胜利者’的后裔,不惜追到总部下手。任谁都会怀疑他……毕竟,当年带领秩序战胜恶魔的人就是胜利者维隆卡,如今七支点又在进行猎魔……先知陨落,秘密结社是最大的受益者。天文室通过占星术,确定了他与‘国王’有联系。因此,这个人皮怪物必然是来自‘无星之夜’的空境夜莺。” 而天文室的结果会拿到命运集会上讨论,这是理所应当的。甚至不只是人皮刺客的信息,集会上,一切对外的情报都将开诚布公地交流,外交部自然也不例外。战争中,他们需要占星师的预言指引…… “人皮夜莺突然行刺,误导了先知大人的判断。他将你派去空岛霍科林,正是为了引诱敌人现身……不管原本有多少猜测,最终动手的就是这家伙。于是,先知以为此人就是预言梦中的‘死兆’。” “导师爷爷对预言的解读……” “……从无错误?”这罗玛可不知道。 海伦犹豫了。“在我出生前或许有过罢。我父亲……但那不能怪他。预言梦决不会只记录某人的死兆,它往往代表着秩序变化,是影响一整个时代的大灾变……或许先知也会出错,于是他组建了命运集会。” 情报由此泄露。“不管怎么说,‘黑夜启明’狄摩西斯乃是唯一的占星师圣者,世间无人能及,敌人决不可能预测到他什么时候犯错。”罗玛提醒,“所以对方选择了另一种方法。” “用预言中的情景来掩盖真相。”海伦回答,“他主动出击,制造出预言已经发生的假象,让所有人都以为预言实现了,未来已被扭转。”她捂住脸。“我看到了……红之预言,又一次……我和拉森,就连尤利尔,也承认预言梦重现……我以为那只是预言梦的余音,白夜战争的影响没消失而已……” “恐怕先知自己也总是梦见它。”罗玛说,“这不怪你。瞧,连拉森和整个命运集会都没发现,先知自己都没怀疑呢!还有尤利尔,他甚至不是专业的占星师,无法完整地解读预言。这根本不是你的错啊,海伦。就算你当时提前发觉,红之预言没结束,猎魔战争也没结束……但又能怎样呢?” 女巫无法回答。 “敌人骗过了所有人。”罗玛冷静地分析,“他甚至骗过了尤利尔,箴言骑士和他的誓约之卷。他对我们的思考方式和行为习惯一清二楚,才能针对性地设下陷阱。更重要的是,没人怀疑过他,他没有动机。” “可他生来就是无名者!” “假如是这样,先知大人怎么会发现不了呢?” 很长一段时间,房间里没人说话。书架上,纸页静静排列,一切秘密隐藏其中,仿佛触手可及,却又无从寻找。 “事实上,先知大人考虑过将让他继承自己的位置。”海伦叹息,“是在尤利尔出现之后,先知大人问过我对他的,呃,看法。我想他也问过了别人,但终究没能确定。”她皱起眉。“先知对待统领的态度与对我们不同,我原以为是神秘度的原因,白之使在空境中……独树一帜。或许先知将他视为同等境界,才会……不,不对。” 这等隐秘罗玛不清楚,但海伦显然有所领悟。“先知表现得有愧于他。”女巫断定。“快找找。”她立即吩咐,“书架里一定有白之使的记载。” 小狮子只好一头钻进书堆。这下,她的效率可远远比不上海伦了,满篇的魔文和古文字塞进脑袋,她只想倒头就睡。这活儿该让萨宾娜来干。她心想。横竖我是不行。 很快,海伦找到了近期的笔记。 “是夜莺的事。”女巫告诉她,“炎之月领主赛若玛,他是闪烁之池的夜焰,伊文婕琳女王的近侍。先知与她有过合作,内容……比较繁琐。总之,最终夜焰进入了秘密结社,暗中为秩序支点提供情报。” “这也算近期?”小狮子嘀咕。 “不,是与尤利尔有关。”海伦皱眉:“夜焰的行为被发觉,本人深陷敌营,就此失踪。先知希望尤利尔接替他的工作……该死,这是为什么?怎么会是尤利尔?” 她已经彻底混乱了。罗玛心想。“尤利尔和拉森一样,都是艾恩眷者。他们的火种与无名者类似。”小狮子提醒。 “噢,我想起来了。”女巫摩挲了一下眼前的宝石,努力平复心情。“这桩事我之后才知道,拉森他本来也不肯说。”她恼火地翻页。 “白之使不同意先知的计划?”就为这个背叛秩序?小狮子不相信。 看到下一页,海伦咬紧嘴唇。“先知没和任何人提计划的事……他自己就否决了。这里。喏。尤利尔是白之使的学徒,不能让他冒险。这是他的原话。我就知道!”事实摆在眼前,她松了口气,接着是难以置信。“莫非他还觉得不够?见鬼,他到底和先知大人有什么仇?” 罗玛更是一头雾水。“没别的了?” “后续都是些占星学的课题,与外交部无关。” 怪了,这份笔记怎么会收拾到课题记录里?“什么课题?”罗玛追问。 “先民时期的研究,和职业有关。咦,或许你用得上。”海伦将一沓文件丢过来。 罗玛只得打开口袋,准备过后再去细读。可突然之间,仿佛福至心灵,她无意中瞄了一眼内容。这一眼就教她停下动作。与想象中的古代魔文不同,记录的文字居然是用现代通用语写的。我能看懂?她差点没反应过来。 『……孤立星体统合性模板嵌套,双重职业力量的钥匙……失落传承的复原成果,申请项目……冬之卫转职成功三人,存活……』 什么意思?转职?失落传承?她漫不经心地翻到首页,去瞧标题。 『双星』 第七百九十三章 尽职尽责 决定开放总部时,不用占星术,拉森也能预料到如今场面。我们为你留下的烂摊子争吵了两年之久,导师,也许你真是选错了人。 “此事我绝不同意。”“银十字星”奥斯维德·西德尼宣布。 “很遗憾我的决定与你相左。” 老占星师沉下脸。“狄摩西斯大人为高塔的千年稳固奠定了基石,他的决策不容更改。先知大人,你是在破坏他用生命换来的成果。” “什么成果?”“艾恩之眼”反问,“无星之夜的覆灭?结社的收缩整合?还是国王的死?统统没意义。我们需要的是盟友。” “盟友?在哪儿?我可没瞧见。打开大门,你只会看到一群鬣狗。” “不打开门,门外来的是狼你也一无所知。你年纪大了,西德尼,葬身狼腹还是狗腹或许没区别,但高塔有的是年轻人。我们必须搏一个未来,哪怕是为了他们。” “是为了‘他’吧。”“银十字星”说,“但究竟是不是提供帮助,这我可说不准。” “尤利尔成为驻守者,是集会共同的决定。” “我和海伦都反对,泰伦斯选择弃权,艾罗尼则同意了。雄狮和守门人,狄摩西斯有恩于他们,在他死后,他们的意愿自不必提……但你,加拉赫,那孩子视你为长辈,你却把他流放到克洛伊塔之外。” “伊士曼王国是他的故乡,也是高塔属国。况且留在外交部任职……我并没剥夺他的权力。”但老占星师语气中透露的怀疑令拉森恼火不已。“他是海恩斯送来的学徒。见鬼,你竟以为我会伤害他?” “我不知道,拉森。我是个老东西,这世道我已经看不懂了。”奥斯维德的面容更显苍老。导师死后,他是命运集会中年纪最大的成员了,不必用占星术,拉森也清楚他命不久矣。“连统领,该死,我很难……好吧,说实话,我很难相信。这到底是为什么?全世界还有谁能信任?”他身体前倾,“我不会答应的,拉森。你想要重续盟约,我无力反对,但我决不会参加你的加冕仪式。这儿不是你的王国,小子。你不是他。” “我从来没想过……那不是加冕,奥斯维德,只是继任。”拉森不知道这话自己重复了多少遍。但除了海伦罗玛,以及当年事件的知情人,人们都半信半疑。 那一夜改变了一切……狄摩西斯死后,高塔再也回不到原本的模样。最为鲜明的体现是命运集会不再简短。拉森知道,他们想要的是先知,是圣者。不是我。 “狄摩西斯死了,尤利尔仍是高环,你们只有我。”拉森告诉他,“如今我是先知,我得为高塔考虑。” 奥斯维德头也不回地走出会议厅。 “艾恩之眼”捂住眼睛,发出一声叹息。困倦感汹涌而来。他不禁思念起神国封闭总部的那段日子。尽管需要时刻留在观星间,面对导师的遗物,好歹我能休息。 白之使离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拉森不敢公开狄摩西斯的死讯。战争尚未结束,猎魔运动,秩序之争,诺克斯危机四伏,而最伟大的占星师突然离世,命运集会摇摇欲坠。他不敢让这样的高塔面对恶魔的报复和七支点的试探。先知死了,高塔里的每个人都不再安全。 更糟的是,高塔人心惶惶,谣言四起。由于尤利尔与白之使的师徒关系,在“艾恩眷者”的天赋公之于众后,竟有人认为拉森为了获得先知之位,编造谎言栽赃统领,还将学徒赶出了高塔。他实在不知该对此作何表情。 连命运集会的成员也产生怀疑……“银十字星”奥斯维德·西德尼曾担任尤利尔的占星学导师,对这个统共学习不过一月的学生多有维护。他不止一次地质问尤利尔的下落,还提出要保留统领的职位,直到真相水落石出。 你会大失所望。拉森心想。真相会将他这把老骨头压垮,连带着命运集会分崩离析。 拉森很清楚,这老家伙不过是抱着一线希望——他真正想要的是白之使,高塔的保护者。尤其是在先知死后。或许直到今日,他也没相信白之使刺杀狄摩西斯的说辞。 时至今日,拉森终于发觉自己在绩效上的劣势。曾经的外交部包揽了一切对外事务,占星师发现问题,事务司传递问题,但最后统统会交由使者们处理。即便在总部,使者仍具有非凡声望,尤其是震慑敌人的声望……在这个动荡不安的时代,这无疑是人们急需的。一位强有力的领导者能粉碎高塔的恐慌。说到底,他们需要安全感。 狄摩西斯已经死了,而白之使……但不论如何,拉森自问做不到到他们的程度。前者拥有位于顶点的神秘,历经诸神末期、先民时代、黎明之战和如今的神秘支点时代,创下的丰功伟绩密如夜空繁星,地位无可置疑;后者的名号可止小儿夜啼,其神秘度在空境的领域,拉森没见过任何人能与之并列。人们对他畏惧胜于爱戴不假,但若他仍是高塔的白之使,命运集会不必为七支点的威胁而担忧。 拉森不知道导师为什么选择自己,而放弃了白之使。虽然过后来看这是正确的道路,但在战争时期,人们对先知的期待是不同的。况且,倘若当时狄摩西斯选择了白之使,他还会用如此激烈的手段么?那个随月光而来的女人……门被敲响了。 下一队打着反对旗帜的客人,为首的乃是狄恩·鲁宾。拉森放下手,用尽最后的宽容,将这位外交部副部长友善地迎进门。他手下的使者和执法者们俱在门外等候,房门敞开,意味着交流的公开。 “鲁宾阁下,没想到你有空亲自过来。” “你误会了,先知大人。我有许多麻烦、一沓文件和上百封意见信,不包括空闲。”狄恩毫不友善地回复,然而他礼节到位,言辞也算得体。好歹他没管我叫小子。“总部的审查还在继续,但我们的工作受到了许多阻力。” 封闭总部期间,高塔开始了自上而下的清洗。距离白塔最近的城市,支点的总部布鲁姆诺特,更是清洗的重点。治安局和执法队在多方压力之下合作,搜捕夜莺的力度更甚,连拉森自己也无力阻止这种疯狂,只等合适的时机将他们处理干净。 这样一帮盗贼、流氓、酷吏外加刽子手的组合,他不晓得执法队的阻力从何而来。哼,只可能是对队友不满。为了隐瞒尤利尔的下落,拉森不能喝止执法队的野蛮行径,实质上是对青之使为代表的外交部予以绥靖。治安局是他遏制执法队的唯一手段。 “我命令天文室关闭了港口,并让治安局与执法队合作审查,各自负责不同环区。一应结果上交天文室决策。”拉森告诉青之使,“这是总长阁下能够接受的极限了,原本布鲁姆诺特的内务、审查和火种侦测,可都是事务司的管辖范围。”你最好别得寸进尺。使者的工作应是管理属国。 “远光之港封闭,高塔与外界整整两年没有交流了,先知大人。外交部的职能范围只限于浮云之城,与事务司多有重合。” “我会在近期解开封锁。这不是已经在集会上讨论确定了么?” 青之使仍然摇头:“阻力的来源不是治安局,而是布鲁姆诺特人。我这儿有几千封抗议信。” 原来如此。拉森觉得几千封还太少了。难不成他要我出面镇压民愤?我支持还来不及。“人人都会收到投诉,我们不能尽善尽美。”但他还是得安慰对方,即便心里觉得这是某些人自找的。“你的前任怎么处理这些意见呢?” “他根本没有个人信箱。” “真是好主意。所以人们没法向他投诉喽?” “当然不。事务司会代收寄给白之使的实体信件,将其转交到外交部。” “然后这些宝贵的意见最后送到了天文室?”拉森忘不了自己还是天文室教授时,每天收到的无数张激愤的民意信。甚至很多人直接写信给他,哪怕天文室教授在外交部和事务司的事宜上几乎没有发言权。 青之使面色更沉:“那些是神秘生物的信,出自高塔成员,家族子弟之手。凡人的投诉到了外交部,只可能落进垃圾箱。” 那我的书桌就是高塔成员的垃圾箱喽?真是受宠若惊。“好吧,这么干不太公平。即便在高塔,凡人的数量也是神秘者的数倍,我们得尽可能保证大多数人的权力。百姓的意愿本该受到重视。”拉森顾左右而言他,“呃,这意思是别再冷处理,我想你不会一封封写回信,是吧?” 门外隐约传来笑声,人们被先知的幽默感染,发出善意的嬉笑,让氛围变得轻松……但青之使没笑。拉森知道,旁人的言语不能影响此人。 “凡人反对我们的工作,不理解它的重要性,但眼下情势如此,我们也只好接受。关于执法队的行事,我认为需要稍作调整。” 这你可错了,“稍作”调整不大可能会有帮助。“怎么说?” “特化职能。”狄恩·鲁宾立即开口,“关彭曾是刑讯官,不是警探。得承认,某些时候,治安局的警员比他的手下更适合侦破案件、处理纠纷,关彭的优势在于对付间谍。” 他擅长对付间谍,尤其是关在牢里的那种。倘若间谍安安稳稳藏在我们当中,一如既往地向敌人透露机密的话,他可就抓瞎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但拉森没有揭穿。“让咱们的执法队长干回老本行,有何不可?” “去监狱?不。我的意思是,他们可以作为监察官员的机构,确保律法执行。”青之使用指节轻敲把手,“抓捕罪犯仍是治安局的工作,关彭并没有想取代警员。” 他其实是做不到罢。拉森根本不想提执法队长的名字。他清楚此人的本质就是残暴,尤其喜爱折磨人取乐。这家伙压根不要供词,也不在乎真相,甚至连做上位者的刀也不乐意……他只为自己服务。 “你我都知道,高塔的大小事务被集会决定,但大多是由事务司提出的。这些官员形成家族,把持着中上层的权力,八成的学徒来自他们的亲戚子侄,或用财富换得。遇到障碍时,这帮人和关彭及他手下唯一的差别,是将脏活委托给杀手来干。他们放肆的权力是时候关进笼子了。”青之使宣布,“执法队将是他们曾忽视的律法的化身,给予这帮无罪恶徒以雷霆惩治。” “将权力关进笼子,我们将得到一帮名为官员的懒鬼。”不管怎么说,贪婪的人好过无能之辈。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即便要管束事务司官员,也轮不到执法队来干。 “人们将学会一件事:凡事不要轻举妄动。” “你错了,阁下。占星师知晓过去未来,如果我们不能果断下令、当断则断,就会陷入无止境的患得患失。”这才是最可怕的。“你不是占星师。” 青之使审视着他。“你也不是狄摩西斯,大人。这世上没有全知之人,否则他就不会死了,也不会有今天咱们的分歧。对此我很遗憾。”拉森竭尽全力咽下怒火,他却不在乎。“但你必须面对现实,先知大人。清扫工作尚未完成,执法队还需要时间。总部开放后,我们的担子会更重。” “那只好有劳诸位。” “想不到会有今天,你也会对我说这话,大人。”鲁宾阁下微微一笑,并不志得意满,颇带讽刺意味。 你也不是统领。咱们走着瞧。拉森决定在罗玛成为空境前,一直将统领的职位空置。 对方听懂了他的拒绝。这位外交部长略一点头,转身便走。他的果断与他的主张不符,反而让拉森迟疑了。有什么我没注意到的细节么?总部开放……属国。伊士曼。原来如此。难怪他支持我。“既然你们还需要时间,那有件事我非得提醒你不可。” 狄恩停下脚步。“让我猜猜。”他早有预料。“是他的学徒,对吗?这我已经告诫过关彭了。” “我指的是你,鲁宾。”拉森干脆将话挑明。“离那孩子远点,审判已经结束了。” “假如那也能被称之为审判的话。”狄恩哼了一声,“你该去执法队的监牢参观一回,大人。那才是恶魔要呆的地方。” 那样我们早就就变成尸体了。拉森心想。时代大不同了,而今秘密结社就算不占上风,起码也能与七支点平起平坐。当年白之使独自离去,尤利尔没选择无名者,才留了下来。事实上,那叛徒将他视若己出,又是不死不灭的亡灵,两年来,拉森经常梦到尤利尔死在那一夜,亡灵领主提着那把邪恶的骨剑复活了他,再转身回来将高塔上下杀个干净。若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能指望你出面,用巧言善辩劝服对方么? “我提醒你,尤利尔此人是白之使的学徒,不论他知情与否,狄摩西斯的死与他脱不了干系。老奥斯维德愿意自欺欺人,不过是因为他太老了。我不是他,血债需要血偿。” “尤利尔救了我一命。这说明他不是结社成员。” “是吗?那叛徒走到高位,也为高塔作出不少贡献吧?先知之下第一人,何等殊荣。狄摩西斯对他信任有加,这才死在他手上。”拉森咬紧牙关。青之使毫不在意地继续说道:“请记住,大人,叛徒的所有举动出自一个目的,那就是消除克洛伊塔对秘密结社的威胁。他的学徒决不无辜。” “……尤利尔不是无名者,这就足够了。” “火种说明不了任何事,真话唯有靠绞索证实。”狄恩·鲁宾以坚决的口吻说道,“他的清白与否,总有一天我会亲自确认。毕竟恶魔也会蛊惑人心,让秩序生灵俯首听命。猎手的准则是二者同罪。”青之使拉开门。“如今我服从你的命令,大人,不惜违背了许多律法……但其他人能否照办,我无法保证。我又不会恶魔的手段,教他们乖乖听话,这点你也能理解罢。” “多谢你的付出,阁下。大家会感念于心的。” “希望你能早做打算,大人。想想黎明之战,你是秩序支点的继承者。”他指指书架,又点点胸口。“想想狄摩西斯。血债。” “我不会忘。” 青之使带上门。 拉森不禁深吸口气。刹那间,他只觉无数烦扰缠困心头,不得解脱。我没有忘。我不会忘。然而这不是尤利尔的错,他没想过谋害圣者,他只是对无名者心生怜悯。他最终拒绝了。他救了我一命。杀死狄摩西斯的,是白之使,不是他。 狄恩·鲁宾不怀好意,才主动提出改变执法队。拉森原以为他会满足于折腾事务司……可他真正的目标是伊士曼王国,是白之使的学徒,甚至是白之使本人。这位野心勃勃的外交部副部长,梦想着有朝一日坐在先知的下位,掀翻他的前任,推行他的律令,以此来证明自己。新先知倒希望他真有这能耐。 但就算没有,拉森也必须承认青之使的人情,给予对方一定的方便。不然还能怎样?无能的同盟也好过树敌。导师死后,高塔便处于危机边缘。拉森仔细考虑过,有关艾恩眷者的天赋,白之使的背叛行为,还有神国和预言梦的消息,统统不能拿到命运集会上分享。他说服集会成员的筹码太少,又得尽可能得到他们的支持。可执法队……我得慎之又慎,不能太过纵容,否则一旦开了口子…… 尤利尔还只是个人问题,恶魔猎手失去管束,威尼华兹的惨痛下场就在眼前。毫无疑问,这世上从没有明智的临时决定,人们总是在干蠢事,区别只是多与少。拉森必须利用好执法队:压制官员,平衡属国,震慑外敌……而后在未来的某一天将其彻底覆灭,以平息百姓的怒火。这是注定的命运。因此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让他们嚣张好了,只要不触及底线。 想到将来,他感到疲惫。各怀心思的支持者与反对者,此刻他们的代表都离开了。会议厅里,只有时钟不断响起的嘀嗒声。“艾恩之眼”终于能享受片刻宁静。 他不禁想起那个可怕的夜晚……意料之外的背叛,老先知丧命,接着死人复活……猎魔运动开始以来,苍穹之塔克洛伊面临过的最为艰难的战争,浓缩在一间狭窄的书房之中。痛苦,迷乱,悲伤和焦急。情绪在灵魂中燃烧,成为支撑他生命的力量。混乱不过刹那,造成的伤口至今仍阵阵刺痛。 狄摩西斯的葬礼之前,他独自在寂静中停留了很久,用神秘技艺稳固观星间的神国。这是导师留给他的最重要的一项遗产。过程中,他不断思考,未来的迷茫,战争的危机感,还有受到背叛的愤怒……都在寂静中流逝。突然,他意识到高塔的命运正握在自己手中。 我必须做出选择,理性的抉择,不受情绪支配。那一夜后,拉森隐瞒了尤利尔的行为。这孩子无疑知道白之使的秘密,并对猎魔运动深恶痛绝,甚至当面指责圣者……同时他也对拉森施以援手,无疑是救命之恩,还有埃兹·海恩斯的情谊在……然而真正让拉森放弃追究其责任的原因,还是他的价值。 这是冷酷的衡量,对任何人来说都不例外。多年来,新先知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对集会成员,确认白之使的背叛,不追究尤利尔的责任。对凡人和高塔成员而言,白之使失踪,尤利尔前往伊士曼就职驻守者,是公布于众的唯一答案。 这导致了无数谣言的诞生,以及命运集会的分裂。但终究,高塔的危机没有爆发,支持我和反对我的人,他们活过了那一夜,活到了现在,克洛伊塔甚至仍然保有威信,在失去了圣者狄摩西斯和白之使后。我还能怎样? 说到底,他不敢保证,命运集会将如何看待真相:白之使,尤利尔,还有拉森自己在混乱中扮演的角色。更何况,命运集会的判决尚且是未知,敌人的判决倒可以肯定。那亡灵是不死者,神国没能消灭他,总有一天,毁灭将到来,噩梦会成真。这下可痛快了! 拉森放下解脱般的念头。妈的,就让人们以为是政治斗争好了。按他们的思路,我姑且也算赢家,白之使一系则是竞争中的失败者。没准这样还能教人们对新任先知抱有一丁点儿的畏惧。 “老师。”秘书小姐提醒,“一会儿神圣光辉议会的使节就来拜访了,要顺便准备午餐吗?” 原来已经是正午了。拉森如梦初醒:“就这么办。我们在餐桌上谈。” “在会议厅?” “不。”不能在这里。上次光辉议会的使节到来时,迎接他的是全体集会成员和“黑夜启明”狄摩西斯。如今这里只有我。这是难堪的一面,他不能让同盟嗅出高塔的虚弱。“我们在宴会厅见面。通知泰伦斯阁下和艾罗尼总长……等等,这次的使节还是艾席斯克罗主教?” “是圣骑士长阁下,莱蒙斯·希欧多尔。” 坏消息。难道神圣光辉议会认定新先知不如老先知,没有圣者坐镇,双方已平起平坐了? “让海伦过来吧。”拉森吩咐。既然神圣光辉议会派来新生代,拉森也不会让老一辈出面。“让客人吃好喝好,这点还是能办到的。”虽然这一刻,他业已确定自己会食不下咽了。 圣骑士长带来许多随行之人,其中有一位是代行者阁下的学徒。几杯酒后,他提出希望批准她在高塔进修占星学。拉森一口答应,提出让“风暴颂者”艾罗尼教导于她。 莱蒙斯对安排无异议,那女孩却问:“先知大人,我听闻这位阁下是事务司的总长,公务繁忙。恐怕我的请求会给他增添负担。” “在我之前,艾罗尼阁下乃是天文室教授。”新先知告诉她,“他会平衡好导师和事务司的职责,无私地传授你知识。这你大可以放心。” “可是,大人。”阿拉贝拉握着叉子继续说道。圣骑士长伸手扯她一下,也被她挣开。“我想代行者的意图,是让我向海伦阁下学习如何成为一名女巫。” 女巫一言不发,戳起一片香肠。她早早告诉过拉森,不会和杀死她父亲的圣骑士说一句话。 “这女孩冒失无礼。”莱蒙斯将三叉烛台稍微挪动,正好挡住她的脸。阿拉贝拉这才闭上嘴。“我们全无异议,刚刚是这孩子自作主张。总长阁下的教诲一向珍贵难求,人们只是不满足。我向露西亚发誓,我说的话都发自肺腑。先知大人,您给出安排,这孩子会服从。我们可以订下契约。” “这倒不必。”拉森从蜡烛间打量这个年轻的女孩。想不到走了个盖亚神职者,来了个露西亚神官。萨宾娜大概不会欢迎她罢。 搞定阿拉贝拉的问题后,莱蒙斯放下酒杯,直入主题:“我带来坏消息,冰地领的防线被打穿了,拜恩人已开始北侵。” “这是合理的发展,七支点不复当年圣米伦德大同盟的情景了。防线支撑了两年,已是不易。” “拜恩是那座城。秘密结社。” 拉森比他更清楚。狄摩西斯死后,他继续了导师的计划,寻找合适的夜莺人选,再将他们派往拜恩。结社正在战后的扩张期,渗透比以往容易得多,但暂时还没有“炎之月领主”那个级别的夜莺。 “如今那是个恶魔帝国。”拉森告诉他,“拜恩人补全了他们的领主,这意味着他们的政策没有改变。七大神秘支点,他们要的是占领,而非并肩。” “我看结社的目标是凡人。” “凡人是一切的根源。你我皆由凡人,神秘源于平凡,就像火种生于灵魂。拜恩人侵略属国,等若蚕食我们的根系。此等行径必须予以打击。” 莱蒙斯皱眉:“能确定吗,大人?你是否得到了新的……” “不是那种梦,只是预言而已。红之预言结束了,它对命运的干扰也随之消失。占星术恢复了力量。” 圣骑士长明显松了口气,开始撕扯一条鳕鱼。“你说的有道理,先知大人。我们会加派人手,以保卫属国。”但这话不是拉森想听到的。他在装傻么? “面对恶魔的威胁,只扫自家门前的敌人绝非正道。猎魔运动就是例子。若当年七支点组成圣米伦德大同盟而非松散的猎魔同盟,或许结果会改变。”他不得不直说。“况且针对冰地领,我们在灼影之年签订过……” “地狱之门。是有这么回事。” “那里自古以来就是孕育邪恶的土地。”莱蒙斯闻言一缩手,仿佛被鱼刺扎到手指。拉森皱眉打量他。“当年有关伊士曼的条约,还是代行者阁下亲自拟定。恶魔结社大肆扩张,敌人的触角正在蔓延。他们的首个目标便是伊士曼王国。” “关于这点。”圣骑士长闷闷地开口,“我带来了新的条约,也是由代行者大人亲自拟定。” 若说他全无预料,那可真是撒谎。拉森知道七支点的同盟们会关心高塔现状,以便从中获利。他多次提及盟约和恶魔的威胁,希望能重现占星师在神秘领域中的不可代替性,但他终究不是狄摩西斯。先知接过盟友的文件,没有去读。 “苍穹之塔封闭已久,外交部身兼数职,难免对遥远边界的凡人王国失去控制。”莱蒙斯念道。这家伙似乎打过演说稿。“伊士曼的驻守所空置已久,新使者抵达后便失踪,地狱之门迟迟没有看守者……” “确定是这一版?我要签字了。” 对方一下卡壳。“什么?” “我是先知,我可以代表命运集会,希欧多尔阁下。” “可你根本没……”他渐渐恢复了镇定。“你用占星术看过了,预知了内容?神术……” “……密封了文件,非常牢固。请放心,我相信你没打开过,阁下。我看到的是它刚被代行者阁下写就,还没施术的那个时间点。”拉森从耳朵后拿下笔,碰一下盘子,痛快地在盟约上签下真名。羽毛笔尖蘸的是油,写出来的却是墨。“伊士曼是你们的了,假如你能将她从拜恩人手里夺回来的话。”他舔舔笔头,尝到牛肉和香料的味道。 圣骑士长沉默片刻。“你得到了什么预言,大人?” “黑夜。漫漫长夜,没有尽头,没有光明。”对方将信将疑。我的预言的确不如狄摩西斯有说服力。“你说得很对,拜恩帝国可能有大动作。”这倒不只是预言,那亡灵领主在两年前便如此宣称。“伊士曼和布列斯塔蒂克首当其冲,流砂之国索德里亚也将爆发战争。诺克斯又将迎来一个战乱的霜月。” 但你们眼下只有我。拉森心想。这是预言还是威胁,随你们分辨。 “感谢你的警示,大人。”圣骑士长莱蒙斯回答。“可是……” “我很清楚你的来意,阁下。”拉森立刻打断他,“剩下的事我们慢慢谈。噢,尝尝看,这是鲸岛美食,上面的熔岩是枫糖做的。喏,还有橙子。” 第七百九十四章 香豆镇前 车轮碾过石子,轴承发出长长的呻吟,教人心生不妙。可以想象,若车子在桥上散架,往来旅客会用最恶毒的话语来诅咒我们。万幸它坚持住了。直到马车经过了吊桥,底盘才彻底散了架。 伯宁正在用小刀挑出缝隙里的蓝草壳,将它们收集到瓶子里。事实上,这些东西不巧刚在颠簸中洒落。若在瓦希茅斯的炼金实验室,他根本不屑于跟劣等材料较劲,现在就不行了。 “到了。”辛的声音传来。接着砰的一声,是他从断裂的车架上跳下来。 布雷纳宁塞上盖子。“这么快?”难怪这破车坏得也快。这么一路颠簸,铁打的车厢才能保持完整。他漫不经心地推门……一股冷风刮进车厢,还夹杂几片雪花。 炼金术士不禁呆住了。“等……这是……该死,什么?到哪儿了?”他忙跳下车。 “微光森林。” “我们身后?快到王都了?” “身前。瞧。” 伯宁仔细回忆了片刻。“若我没记错的话,这段路正位于旅程开头。难道我们走出森林了?”怎么还在下雪? “不。你记性不错。咱们刚到森林外围而已,正处于开头阶段。” 什么?“那是上礼拜的‘阶段’。这时候我们该到铁爪城了!” “根据委托内容,我们要去找风行者安川,有人提供消息说他在……” “……在铁爪城。”伯宁咬牙切齿地重复,“你迷路了?” “迷路的人不会知道自己的位置。这是必要的迂回。”辛回答,“四叶领的情况你也瞧见了,南部防线告破,望风而逃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想直接进王都,那可真是没门儿。” “我们有合法身份。” “别那么肯定。”辛提醒,“西党会注意你的行踪,为你的先见之明。依我之见,他们八成会将你当成刺杀公爵的夜莺同伙。” “都这么久了,西境人可能早就忘记有我这么一号人。毕竟,我只是个商会成员,还是外国人。”布雷纳宁开始觉得为迟到编造的经历有点儿过火了。“还有王党。他们的目标该是西境公爵才对。” “这我可说不准,得试一试。” “怎么试?”进城找个卫兵,问他在通缉令上有没有见过自己? 佣兵惊讶地瞧他一眼。“自然是分开走,我又没榜上有名。你先留在附近的村子,我去小镇向商队打听情报。不论是西党还是王党,总不会找到我头上。” 似乎可行。伯宁打消了荒唐念头。“附近有村庄?” “或许。我上次来的时候还有。” “不会是十年前吧。我说,上次?” 辛将两匹马从车架上解开。他不断拉扯锁扣,检查它们的鞍座是否牢固。“不。没有上次。”他转头向后走,炼金术士只觉高大的阴影扑来,就被挤到一旁。他钻进车厢,一把提起行囊,轻松拴到坐骑上。“我其实根本没来过这儿。” 伯宁确信他在开玩笑了。这诺克斯佣兵是可靠的旅伴,缺点是在沟通时,你很难分清他在说笑还是正经讨论。矮人帕因特说他脾气好,但在伯宁看来,这得取决于对方的心情。若把忠告当成笑话,这家伙定会着恼。 这副不冷不热的态度正合适应付不知分寸、胆大包天、口无遮拦的少年人们,令他建立起威信。难怪他们将冒险者新手都丢给辛带领。 炼金术士邀请辛参与寻找风行者的任务,将他从小鬼队伍里解脱出来。如今他感谢我还来不及,伯宁心想。一路上,佣兵的轻松姿态就是佐证。 接着,他们抛下车架,骑马前行。“这儿。标记。镇子不远,村庄离森林更近。”辛在地图上找到了代表吊桥的一划,随后是小镇的圆点。“香豆镇。瞧见没?” 看见了看见了。伯宁不耐烦地接过地图,顺手塞进口袋。香豆还是臭豆,反正我不去。他只想赶快出发,把落下的路程追上来。话说回来,真有必要这么谨慎?布雷纳宁在夜里乘船离开瓦希茅斯时,傻瓜布列斯人只当他是过路商人,而非目标恶魔。 当然,这是“万用质素”的功劳,无法对人言。再加上他编造的借口,辛的选择并无不妥。但你多少要跟我说一声,他心想,我才是这次冒险委托的领队呀。 然而这只是开始,问题接踵而来。进入香豆镇前,他们经过一片荒地,伯宁只当是被农夫抛下的耕田。近些年战事频发,王国贵族四处征兵,武装农夫和流浪汉,要他们为自己而战。人们带着荣耀一去不回,留下无人照料的孤儿寡母和这些土地。在更南方的冰地领,这种事情已是家常便饭,不值得关注。 可辛却减慢速度,还在田埂上停下来观察。“你看到焚烧的痕迹了吗,伯宁?”他问。 这儿有恶魔猎手?布雷纳宁吓了一跳,赶忙四处打量。“不。这儿挺干净的。”虚惊一场。 “坏了。”辛嘀咕一句。布雷纳宁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我指的是土地,老兄。”辛叹了口气,“农夫开垦荒地,需要烧毁杂草和木桩。这里就有人烧过,却没人来翻土。” “凡人又不是铁做的。正午了,多半放下活计在家里吃饭。” “这就是原因。我没看到烟。不生火怎么做饭?况且天冷了。”他摇摇头。“我们往里走走,别弄出动静。” 越往村内走,道路就越狭窄。布雷纳宁看不出周围环境的异样,但同行者如此警惕,教他也提起心。炼金术士将魔药握在手中,疑神疑鬼地打量。 村庄匍匐在山坡上,与吊桥和背后的小镇保持几乎同样的距离,但却是附近进入森林的唯一道路。荒地和农田向森林蔓延,房屋朝小镇增员,家家户户都有冒险者红羽毛的标记。原来这里是冒险者的补给点,伯宁在诺克斯佣兵当中待了太久,这才一下认出来。 但周围没有人声,四下空旷,简直称得上寂静。“地上有……痕迹。” “不是车轮。” “马蹄。还有人脚印。都挺深的。” “全副武装的骑兵,从香豆镇的方向来。”辛作出判断,布雷纳宁认为他说得没错。“几小时前的事。恐怕咱们的计划有变。” 关于时间,伯宁就拿不准了。“不久前有骑兵来这边,或许是香豆镇的民兵队,这怎么了?” “关键在于,民兵不大可能留下神秘痕迹。” 炼金术士窘迫地发觉自己没有用火种感知四周。在城市侦测站的压制下,他小心翼翼地用“万用质素”控制自己的无名者火种,时刻收敛着感知,以免被猎手发现。这种习惯一直维持到了现在。 当然,也更可能是身在山林村落,他不觉得这里能有神秘生物。伊士曼已是穷乡僻壤,伊士曼的山村还能怎样?然而这儿是无名者和秩序的战场边界。 “村子里没人了。”辛闯进一户人家的院子,推门查看。结果门没锁,里面摆设不乱,却延续了空旷和寂静,仿佛生活其中的人凭空消失。“根据不那么可靠的推断,或许与那些脚印有关。一队骑兵,神秘生物,他们来到了这,加上村庄忽然人去楼空。仔细想想,这会是什么原因?” “骑兵把人杀光,再烧毁尸体?荒地有焚烧的痕迹。” “太恐怖了。小镇骑兵该没这么丧心病狂……不过这年头,能干出这种事的人可不少。你确实思路广阔,值得学习。”辛评论,“不过,荒地的焚烧得是几天前了,外面的脚印则只出现了几小时。否则时间太久,这点痕迹早就没了。不会是骑兵干的。噢,顺带一提,走过吊桥时才下雪。” 伯宁思考着种种事物时间上的关联。“小雪没有盖住脚印,所以骑兵经过这儿是较近的事。”很可能我们差点撞上……“没有村民的脚印,所以他们消失得更早?” 佣兵认可了他的推论:“没错。是村庄里的人先行消失,随后一队骑兵来查看。” “谁杀了这里的人?” “不,伯宁。这里没有血迹,也没有尸体。” “也许村民还活着。”炼金术士顺着他的引导说,“他们主动离开了,且走得很早,脚印被后来者覆盖。” “不对。自行离开家,人是会锁门的。”辛轻轻一拉身后的房门,木头发出突兀地呻吟。声音在寂静中回荡,教人莫名心生寒意。 “那是匆忙中被迫离开?” “谁会这么做?谁会逼迫所有人离开村庄?” 伯宁想不出来。“时间太久了,逼迫他们的人没留下痕迹。” “不,除了脚印,逼迫他们走的人还会留下其他痕迹。瞧,桌椅没翻倒,被褥也没撕破……那么,不论是谁,为什么一定要人们离开村庄?” “呃,和骑兵有关?”布雷纳宁看到辛点点头,意识到自己猜对了。“他们为了躲避?” “有许多选项。”佣兵耸耸肩,“为了避祸,成了俘虏,被土匪赶到森林里,或者干脆被征兵……归纳起来不过是:天灾人祸。人祸意味着有人的因素存在,人会对村庄做什么?只把村民赶出去?不太可能。我看他们会顺手洗劫村庄。别忘了,这里是冒险者的补给点,当地人会赚到比务农多十几倍的财富。” “那就不是人祸。村民是为了躲避天灾而逃走的?” “不。这样的话,天灾到来,村民被迫作出选择。但他们选择躲避,是主动的行为,因此人们一定会关门,还会带上行囊呢。”佣兵指出。“我的意思是,如果这里常有冒险者经过,人们有其他赚钱的门路……那么焚烧过的荒地,或许不是为了开垦。” 伯宁没想到这层。“不是为开垦,还能是为什么?” “关于焚烧,你有何联想呢?” 恶魔猎手。布雷纳宁脑子里第一个跳出的就是这个词。恶魔猎手杀死无名者,用的是火。他们喜爱焚烧。 辛没有等他回答。“首先是生火取暖,因为天冷得很快。”他曲起手指。“其次是焚毁某些东西。最后有很大概率被我们排除的可能,是开荒焚地。” 某些……东西?伯宁皱眉:“难道又是恶魔猎手?” “你也可以反过来想。总之,判断焚烧原因的证据是时间。”佣兵继续说道,“往远了说,伊士曼已是霜月,这时候犁地播种太迟了。往近了说,焚烧痕迹出现的时间与村民消失的时间其实非常接近,因为人消失了容易察觉,焚烧痕迹却非常隐晦,你甚至没发现。瞧,这是不是与人们离开时没留下脚印一样?时间一长,痕迹就被覆盖。” 原来如此。炼金术士被说服了。他举出了各类合理的猜想,再一一根据线索排除。这家伙的确经验丰富。 “可是,既然确认灼烧痕迹来自于人们焚毁事物,那骑兵……他们早就来过村庄,不是几小时前,是早在村民消失时来过?他们将村民赶到荒地上,再杀死焚烧?” “是合理的推断,但村庄并未遭到洗劫。” “没准他们令行禁止,不拿百姓一针一线哩。”伯宁咕哝道。 “这类人决不会屠杀百姓,再杀人焚尸。再说,既然人都死了,留下财物做什么?” “那……人们凭空消失?在屋子里不见了?” 佣兵再次否决。“门开着,说明他们是走出去的。” “也许是骑兵开的门。几小时前,他们来过这里,结果发觉无人,才破门寻找。” “这样说,外面的焚烧痕迹又是怎么回事?” “也许根本是两回事。不管他们烧什么,反正和人们的消失无关。”布雷纳宁反问:“有证据表明荒地的焚烧痕迹与人们失踪有关么?说到底,你也只是判断两件事发生时间接近而已。” 佣兵没反驳。“线索有不同的解读方式,你的推断也说得通。但事情还有其他解读方式,老兄,千万不要一意孤行……我们可以回到天灾人祸的环节,在另一个角度思考。” “既然你愿意的话。”伯宁漫不经心地点头,“人祸也被排除,那就天灾人祸都……呃。”他忽然意识到什么。 “同时发生。” “那骑兵……”伯宁渐渐找到了线索。“村里发生了什么意外……他们是来调查,来搜索有没有遗漏的人?人们消失,是神秘的缘故?” “我这里也有一个推测,与神秘技艺有关,但不是直接让人消失。这也能解释村民的失踪。” “愿闻其详。” “我认为在不久前,这星期,或者几天前,村庄里发生了一些事故,至于具体是什么事故,我们稍后再谈。但这次事故导致人们在骑兵的驱赶下离开,并在远离村镇的荒地上烧毁了某些东西。骑兵来历不明,但多半是从香豆镇方向到这里的,因为你我从吊桥方向的路上没看到骑兵的足迹,而这是唯一进入微光森林的山路。” 伯宁表示同意。 “出于天灾的缘故,来自香豆镇的骑兵又将村民驱赶下山,带着他们回到香豆镇,或者没有回镇子,只是往香豆镇方向走。因为这处村庄是冒险者的补给点,而非农庄。这里不事生产,顶多是一处小型商业集市……真正的补给来源应该是香豆镇。村民为冒险者提供服务,但他们的家人朋友安置在镇上。” 这点伯宁也不否认。村庄离微光森林太近,而微光森林是神秘生物、冒险者的好去处,是凡人眼中的不祥之地。事实上,凡人相信微光森林中有诅咒,令人一去不回,只有神秘生物能幸免。村里能赚钱,却不能安家。换成是我,也会让家人住在安全的小镇上的。 “骑兵手段较为温和,说明他们与当地村民的联系颇为紧密,很可能是香豆镇的民兵卫队。”辛指出,“没准他们本身就是村民的亲戚邻里。说到底,香豆镇只是个小型城镇,依靠微光森林的产出与过往商队贸易。环绕微光森林、神秘之地建立的城镇,大多都没有其他经营模式。” “就是这样。” “骑兵来自香豆镇,其中八成有神秘生物,因此留下了神秘痕迹。这也能解释他们几小时前再度返回的原因,人都走了,但村庄并没被抛弃。” 伯宁明白了:“他们是来巡逻的。” “或者寻找线索,这我也不能肯定。”马儿走得太慢,干脆低头吃草。佣兵一扯缰绳,催它迈步。“这就是村民消失的原因,他们被骑兵驱赶,匆忙回到了香豆镇。” 这就完了?“为什么?”布雷纳宁质疑,“那场事故是什么?村民丢下全部家当、门也不锁,竟然只是为了回香豆镇和家人团聚?骑兵干嘛三番五次过来巡逻?还有荒地的焚烧……” “我认为村子里出现了瘟疫。” 炼金术士吃了一惊。“瘟疫?”他不大相信。“这怎么可……” “人去楼空的村庄,荒地上焚烧过的痕迹,还有保留下的物件……我只能想到瘟疫或诅咒。一开始症状还不起眼,于是村民们悄悄烧光了可能致病的东西。这期间,一定有村民返回小镇,但镇上的人不知为何没有公开。后来情况愈演愈烈,病患数量在短期内爆发,才惊动了小镇。” 伯宁不禁屏住了呼吸。 “于是人们意识到,这个诅咒或病因只限于村庄之内,很可能是神秘因素,甚至与微光森林有关。于是为了躲避天灾,村庄中的人在民兵的驱赶下匆匆回到小镇,不敢带走任何东西。离开村庄后,诅咒也随之中止。嗯,这么看来症状或许不严重。” 伯宁将信将疑。“那这么说,村庄被废弃了,人们都回到了香豆镇,瘟疫结束了。真奇怪,没人来解决这里的病因么?” “怎么没有?”辛指指蹄子印,“香豆镇民兵常来这边,应该是在寻找线索。照我看,瘟疫也没结束,只是症状没有恶化而已。香豆镇或许早就被感染了,但人们不能像放弃村庄一样放弃小镇。进一步想,也许他们已经确定病原就在村庄,才会频频派人来搜索。” “有道理。”事已至此,布雷纳宁不得不承认。他觉得自己就算想提出质疑,也难以找不出漏洞。在心底里,相信的意愿占了大半,只待他亲眼目睹。然而…… “还是别去了。”他不想让同伴以为自己被吓着了,但回忆起在四叶森林中的遭遇,有些话还是直说为好。“没必要惹上麻烦。” 佣兵去意已决。“这不过是推测,伯宁。瘟疫,诅咒还是‘火宴’,我们都不得而知。若香豆镇只是遇到了无名者,被他蛊惑带走了一村的村民也说得通。” “只是”无名者?你根本不懂。他差点忘记自己的同伴是个四叶城的冒险者,这辈子大概只见过火刑架上的无名者罢。“非去不可?穿越微光森林后,也有其他可以打探消息的城镇啊。”布雷纳宁明确表示反对,“香豆镇这时候不大安全。” “不对。盲目穿越森林才是真正危险。”辛回头望一眼山林,一群鸟刚好飞过头顶,如一把沙子投入无垠的树海,转眼被绿波吞没。“首批受害者全都来自是距离微光森林最近的村庄,那么瘟疫从何而来?” 布雷纳宁头皮发麻。“你说是微光森林……可……该死的,我们刚从森林出来呀!什么也没遇到。” “你说得对,可能只是没遇到。不幸某人运气不好,把问题带回了小镇。无论如何,城镇商旅来往颇多,早晚他们会解决麻烦……但我们还得返回呢。何不让我抓住机会,了解一下他们碰到的东西?” 午后的雪渐渐停了,没能完全覆盖骑兵留下的足迹。小镇就在山坡下,围墙和郊外的豆田清晰可辨。 “刚巧天气不错,上山下山都很方便。看来用不了多久。”佣兵告诉他。 伯宁被说服了。他庆幸没给佣兵的饮食中加“歌女”,否则对方被魔药操控,是怎么也不可能让他得到这些情报的。难道好人真有好报的一天?伯宁差点发笑。说到底,这家伙的推测也不一定准确,就让他去探个究竟好了……“稍等,我需要制作一些预防的魔药。” 辛勒住缰绳,冲伯宁点点头:“那就等等吧,休息一下。” 我还用得上他。布雷纳宁对自己说。反正,控制区区一个冒险者,这我自己就能办到,不必求助于神秘手段。他一边淬炼药物,一边听着同伴拾柴野炊。食物加热的速度远比魔药慢得多,他们就地解决了午餐,佣兵还用煮过的溪水冲洗皮甲和绑带,企图消灭不可见的诅咒或疫病。 炼金术士很清楚,若方才村庄里真有诅咒,这么干没什么用。只有他的魔药才有可能抑制。冒险者就是这样,即便幸运点了火,也总是会延续原本的凡人思维。他已经看开了。 处理好炼金魔药后,伯宁分给同行者一半。“怎么用?”辛虚心请教。 “口服。”伯宁说,接着将粉末倒入口中,冲服进喉咙,佣兵照做。 这剂魔药的口感令他想起在诺克斯佣兵团的营地里,厨子索恩早上做的热腾腾的燕麦粥。布雷纳宁此前从未品尝过燕麦粥。忽然间,他竟激起了一点儿奇特的怀念。我?对冒险者?伯宁不禁微笑。在心底里,他知道诺克斯佣兵和寻常冒险者并不相同,他们是探险家,不是土匪。这才是我保存下来“歌女”的真正原因。 这一回,佣兵与他同行,没再提那个分开走的计划。布雷纳宁也没有。 第七百九十五章 疑云重重 香豆镇的布告板是伤痕的集大成体,仿佛下一刻就会栽倒在地、化为碎片。最大的告示单上画着一人一马,模样大约是个披白斗篷的骑士,人脑袋被打了个红叉,活像箭靶,马脑袋已经褪色不见。这份告示和数张诚招医师的广告一起,扮演着裂缝补丁的角色。 “我的意思是。”男人用指节敲了敲布告板,“不能——通过!”他的另一只手偷偷越过桌子,收拢硬币。“看见没?城里有瘟疫。走吧,别说我没通过气儿!这可是为了你们好。” 伯宁觉得他们没会错意,这家伙只是贪心不足。但他宁愿给对方下毒也不想掏钱。 “我们是来求医的。”辛一本正经地编造,“我的同伴患了严重的……非传染性疾病,但攸关性命。据我所知,附近最好的医师都来到了香豆镇。” 男人嘴角抽搐了一下。“这儿没什么好医师。” “不那么好的医师也是医师,总比在家等死强。”冒险者稍微侧身,布雷纳宁心领神会,右手猛地抓住胸口,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拙劣的演戏。他心想,因夸张的动作在斗篷下涨红了脸,但无人得见。这是佣兵想出来的主意,能让他光明正大的遮住脸走进小镇。“发发慈悲吧,大人。他快不行了。” 男人再三犹豫,最终竟答应了。他们在道谢和咳嗽声中踏进小镇,将卫兵和布告板甩在身后。 “真是奇了。”伯宁咕哝,“竟然能从看门狗嘴里掏出钱来,你到底有什么秘诀?” “当然是靠真情实意喽。” “撒谎。” 辛一挑眉:“别不信呐。对方是香豆镇人,他或他的家人正受着瘟疫折磨,才能与你同病相怜。” 得了,这佣兵嘴里没一句实话。伯宁自问,他同情别人时,不会把有限的就医名额分给他人。也许他偷偷给了更多黑城币,伯宁心想,就在我装出咳嗽的时候。 “……总不能说咱们是从微光森林来的冒险者吧。” 这当然不行。布雷纳宁虽不怕伊士曼人的通缉,却也没必要在这紧要关头受人瞩目。我身负重大使命,不能为一时荣誉泄密。他下定决心,将来若被伊士曼的恶魔猎手逮住,也绝不吐露一个字……哪怕是作为一个籍籍无名的调酒炼金师死去。 镇上的人流尚不如四叶城的一条商贸街道,没有路灯。建筑纤细、破烂、头重脚轻,家家门窗紧闭。布雷纳宁脚下是湿泥,每一步都十分费力,有些后悔下马走路了。他的同伴怡然不觉,饶有兴致地打量墙壁上的涂鸦。 “这儿没有盖亚教堂。”辛对他说道。 “没有就没有,走了这么久,还是去旅馆投宿更好。”布雷纳宁脑子里想的是热腾腾的澡堂。 冒险者叹了口气。“也没有露西亚教堂。事先说明,我不是觊觎他们烧热水的能耐。”他拐进一条小巷。融雪顺着屋脊流淌,淋在马鞍上。“教堂的本职不是给咱们过夜的,伯宁。” “神官不在,你想说这个?他们去治疗瘟疫了。嗯,你猜对了。”早在进镇子的大门时,他们便已经确认了。香豆镇爆发了小规模的未知疫病,虽不致死,却能教人浑身乏力,爬不起床。 这类小毛病,王庭传承下来的炼金魔药足以对付。布雷纳宁没把瘟疫放在心上,只担心过往的行商避开小镇,让他们白跑一趟。 “你看到布告板的声明了么?” “看了。”这也要我说?伯宁心不在焉,一时忘记了同伴是否识字。冒险者很多不认识通用语文字。不过,辛应该不属于其中之一。“上面没贴王国通缉令。” “没有你的,也没有其他人。依我看,当地人是一道撤下去了,好给招募医师的广告腾地方。这可不行。等到铁爪城,情况就不好说了。” 伯宁同意这点。“走吧,去冒险者的餐厅瞧瞧。” 他只想找到失踪的风行者,由此和那高塔信使搭上线。很可能在找到人之前对方就开始关注他了。诺克斯佣兵,寻人委托,加上调酒魔药,这么多线索凑在一起,换我定会多加留心。 这并非最妥当的方法,布雷纳宁很清楚。事实上,这是大胆之举,很难博取到对方的好感。然而随着拜恩的扩张,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伊士曼王国紧邻的便是布列斯塔蒂克帝国,照实说,他觉得这个小王国根本撑不到霜月结束。短短一月内找到七圣经,光复军团才能摆脱拜恩的阴影,真正重建当年的黄金之国。 但愿我能成功。他在斗篷的阴影里思忖。有时候他会怀疑——尤其是在来到诺克斯佣兵当中后——失败的后果。在光复军团时,人们唯他马首是瞻,但布雷纳宁本人清楚,真正发号施令的是他祖父,当初投降布列斯人,把女儿嫁给布列斯人,最终任由黄金之国变成帝国边领的赫莱德三世。人们唾弃他,却愿意追随我的旗帜。正因如此,他才要躲在孙子身后,依靠布雷纳宁的无名者身份来维持光复军团。 但这有利有弊。猎魔运动前夕,赫莱德三世向秩序口中的“无星之夜”,也就是“雾星结社”请求支援。他的落款写的是布雷纳宁的名字。然而同时,祖父也与布列斯帝国派来的使节沟通,考虑他们的投降政策。布雷纳宁忘不了那段食不下咽的日子,若赫莱德三世决心投降,他可能因亲族血脉留下一条命,隐姓埋名地度过余生,但光复军团的无名者同胞们将视他为十恶不赦的叛徒,随后有一个算一个,被昔日同袍烧死在火堆里。 所幸我们赢了。布雷纳宁还清楚记得秩序联军在冰地领折戟时人们的兴奋。“结社胜利了!万岁!”报信人是他的侍从卢克·尼克,伯宁叫他小鹰,大家都这么叫。这孩子只有十二岁,但那是在我离开之前的事了。现在他应该成为骑士,在军团中接任他父亲的职位。 伯宁的思绪一时飘远。 那一夜,祖父不若小孩子那么高兴,但他参与到欢庆中,还为小鹰父亲的牺牲而流泪。许多人又哭又笑。布雷纳宁不知道祖父的眼泪有多少是真的。总之到了清晨,老国王将布雷纳宁悄悄召到床榻前,给了他两条路:要么作为使节去拜恩,祈求不死者领主;要么到布列斯塔蒂克答应皇帝的条件,以获得合法的公国。 去拜恩的选择不必说,七支点眼里的“无星之夜”,凡人和无名者口中的“雾星结社”,很快摆脱了秘密结社的制度,成为神秘领域的庞然大物,即将建立起一个新兴的神秘帝国。“瓦希茅斯军团”此前便是雾星结社的同盟,又在猎魔运动中共同抗击联军,在帝国的疆土上也应有领主的地位。只待拜恩人扩张到宾尼亚艾欧北部,瓦希茅斯旧址所在的土地便得以解放。 到时候,布雷纳宁只需向不死者领主的王座下跪,就能完成毕生的愿望。他本人倾向于这项选择,可惜拜恩的扩张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瓦希茅斯的光复时机尚未到来。 第二条路考虑的是另一种可能:拜恩人的北进只到布列斯塔蒂克为止。领主们停下脚步,开始在秩序的压力和数量剧增的内务中寻找平衡。而若七支点给予的压力太大——事实上,秩序一方仍有两名圣者——拜恩很可能收缩阵线,处于布列斯边境的军团将再度陷入战火。真是这样,瓦希茅斯或许永远不会有光复的一天。这也是伯宁不能忍受的。 说到底,拜恩的扩张与否,布雷纳宁无从插手,连祖父也不能定论。然而拜恩可以停下,“瓦希茅斯光复军团”却不能停。一旦结社失利,甚至是局面僵持,与军团的利益都是损害。 祖父年事已高,这或许是此生唯一一次光复王庭的机会,他决不会放过。而布列斯是凡人的国度,不是秩序支点。为了黄金之国的愿景,伯宁心想,恐怕连生死仇敌,他也能与之结盟。 到达餐厅时,辛趁拴马的机会悄声告知:“有人跟来了。” “我瞧见了。”布雷纳宁早就察觉了对方的火种。 佣兵系上活结。“等会儿你先上楼。对了,你有让人说真话的魔药吗?” 用在跟踪者身上?太浪费了。伯宁摇摇头。只有教会的真言魔药有这般能耐,神官们对配方的封锁滴水不漏,他无从下手。若有需要,人们都是依靠购买。 不过,他想起来,香豆镇上没有教堂。我省下了一笔开销。 “走吧。”辛让开身体,作势要去吧台。 布雷纳宁绕过他,爬上楼梯,心里还有些忐忑。他用余光往后瞄,便看到佣兵忽然转身,就要冲到跟踪者近前……辛猛地举起左手。 一支弩箭“咻”地扎进护臂,箭头撞上内夹的铁皮,尾部挂在厚皮革上。这一下快如闪电、毫无预兆,简直防不胜防。任谁也没想到,一路的跟踪者手中竟是把十字弩!伯宁顿觉不妙,连忙朝前一扑,越过楼梯摔进屋内。 他感到一阵后怕。这跟踪者若早有歹心,在无人的拐角,或是僻静的街道上突然袭击……他不敢保证自己能够毫发无损。 下方,辛已经拔掉弩箭,一手抽出剑来。十字弩难以连发,佣兵对此一清二楚,他连躲避的动作都没有,直接一跃撞入篱笆外的灌木丛里。顿时,马厩内枝飞叶落,树篱被撕成了碎片。餐厅里的客人纷纷侧目。 剑刃划过,碎叶枝条一斩即断。一株木槿猛地拔高,露出绿头巾下的脑袋。跟踪者被迫现了身。他丢开手里的十字弩,拔剑来挡。 辛一剑砍在他的武器上,跟踪者不得不后退,面露惊愕。佣兵随他的动作向前,不知怎的来到了他的左侧。对手尚未站稳,试图抬手招架,但佣兵已将剑一晃,锋刃快如闪电地指点在敌人的胸前。跟踪者浑身一僵。 就在这时,辛的左手也抓住了敌人的手臂,只一捏,那把剑脱手坠落,插在他的两脚之间。 这一串动作快得伯宁来不及反应。他翻身爬起来,躲到窗户边,刚打算用“万用质素”操控元素来远程支援……就发现战斗已经结束了。辛正用剑指着俘虏,往餐厅方向走去。 不必为多余的事担忧,是一位同行者能带来的最大的优点。炼金术士庆幸自己选择了辛。有他在,我完全可以专注于自己的事……佣兵迈进屋,冒险者们齐声欢呼。 伯宁吓了一跳。“你认识……?” “不。大家是今天才碰面,但我干得很漂亮。”辛微微一笑,“而且没人喜欢用十字弩的劫匪。”他扭头把俘虏拴在门口,这回打的是个死结。 这帮人没什么见识。炼金术士告诉自己。他很快原谅了他们的大惊小怪。不得不承认,佣兵辛的身手之灵敏、技艺之出色,即便在布雷纳宁殿下所见过的真正的冒险家当中,他也能够名列前茅。事实上,绝大多数人面对突施冷箭时连躲闪都办不到,别提用护臂的铁片去挡了。 客人们对方才的战斗赞不绝口,人人投来注视。伯宁正为此感到紧张,另一边,辛却已经决定请他们每人一杯酒,并拿俘虏的钱包付账了。他突然有点怀疑自己对同行者的判断。 见到生意上门,老板放下了呼叫民兵卫队的打算,并专门提供了一张空桌子方便审问。俘虏嘴角抽搐,只能望着双方达成共识。 “你叫什么?”辛问道,“谁派你来?有没有同伙?谁卖给你十字弩?” 最初,俘虏还想挽回颜面,作出不肯屈服的神态。佣兵并不着急,一杯接一杯给他灌酒,直喝得俘虏呛住。当他昏昏沉沉、不停作呕时,佣兵用匕首让他清醒,重复着问题。 折磨之下,跟踪者倒出了实话。他详细描绘了从他们进入小镇后的全程跟随过程,还将挑选抢劫目标的手法公之于众。对自己的所思所想,他也不加掩饰地叙述了一遍,教人身临其境。而只要佣兵端起酒杯,他就开始嚎啕。 “好个忠诚不屈的小贼。”老板咯咯笑道,“瞧见没,这时候你问什么他都会回答。这里有我的功劳,一桶便宜的好酒,教人一吐真言,谁说不是?” “这店里的酒掺水了!那家伙绝对是呛的。”他的常客揭穿。 “妈的,就算我往水里掺酒,你该喝还是得喝。” 客人们有的笑有的吵,但餐厅里总共也没几个人。特别时期,镇上的生意都不好。不过辛认同水酒的事。“真喝醉的人可不会回答问题。”佣兵轻快地说,“所以他在装呢。早晚都要松口,还不如装作喝醉。我只是给他个台阶下。” 有意思。伯宁心想,冒险者有许多花样,辛对这些招数了如指掌。 在他们对面,俘虏涨红了脸,不断踢腿,恶狠狠地瞪着所有人。“若你打掉他的门牙,他也会松口的。” “那样太慢了。对付必然会开口的人,就该体谅他们的心情才是。” 体谅,呃?大概俘虏不会感谢他。看得出来,这家伙是在装作老实,只等被解开的一刻报复。“怎么处理?” “去找卖给他十字弩的人。这东西挺精巧,应该是外来的。” “我是说他本人。” 佣兵似乎才想起这回事。他走到跟踪者旁边,挥刀割开对方的喉咙。血溅到餐厅的桌面上,渗入木头缝隙里。餐厅为之一静。接着,餐厅老板爆发出一阵咒骂。 出门后,伯宁告诉他:“很快镇上就会有外地佬当街杀人的传闻了。” 辛不为所动。“我看不会。大家都呆在家,很少出门,布告板上的告示都是很久之前的了。拜恩使节?简直是上辈子的事。”他摇摇头。“走吧,把事情解决。” 他们重新投宿。临走前,辛将十字弩重新上弦,交给伯宁防身。“我以为你会放他一马。”炼金术士忍不住又提起那死人。 “他吐露了一切他能说的:打劫外地人的套路,销赃地,镇子上的同伙窝点,还有些暗杀生意。留下他干嘛?” 是这个道理。伯宁心想。杀了他更好。难道我以为辛会放过他? 在四叶城,有人也会给诺克斯佣兵团带来特殊的委托,要冒险者们杀死仇人或竞争者。他们的报酬非常丰厚,可辛从来不干。佣兵宁愿当孩子们的保姆,带着一帮小鬼走街串巷逮小偷。伯宁据此以为,这个年纪尚轻的佣兵会有不合时宜的同情心。但他错了。不管怎么说,辛的年纪没我大,做冒险者的时日却比我久。 此刻只有一个问题。“万一他撒谎呢?” “没人能在我面前撒谎。” 香豆镇里有两家铁匠铺,分布在远离彼此的街道。冒险者们打听过后,发现售卖十字弩的并不是其中一家。伯宁意识到,那跟踪者说了实话:这把弩是他从商队里买来的。 “小镇里到处是瘟疫,还会有商队停留?”布雷纳宁没明白。 “他们来得早,在出事之前。” “这帮倒霉鬼来卖什么?” “南方的毛皮和烈酒。噢,不是你刚看到的,当地人喝的差不多是水……冰地领有改良版的埃德温纯酿,一杯能教你喝到天亮。” 伯宁作出一副感兴趣的模样:“配方有改动?” “还是凡人的酒,不是炼金造物。然而它经过改造,度数奇高,算是南国的招牌。” “怎么没人跟我提过?”诺克斯佣兵团的大本营可是在四叶领。 “因为它很贵。”佣兵不禁笑了,“事实上,是非常贵。你见到的冒险者包括我在内,有一个算一个,没人喝得起。”他收起笑容。“酒的事到时候再提,完成委托后,没准儿能有机会。我要去商队瞧瞧。你还是先洗澡?” 伯宁早有准备:“我还是想看看。之前我提到过,虫眼魔药。但需要你,呃,能不能……” “……给你一根头发?” “就是这样。”炼金术士小心翼翼地说。在神秘生物之间,区区毛发也可以作为某些微小诅咒的媒介,不能轻易给出。但这是最低级的冒险者的常识:诅咒是危险的、遗落毛发或给出私人物品同样危险,别有用心之辈将利用它们来对付自己。 事实上,在凡人王国里这几乎不可能发生。诅咒的门槛远比寻常神秘学更高,是巫师或大多数特殊职业的独门手段。因此,外行人以讹传讹、极尽防备,但其实他们的对手根本办不到。对诅咒无比恐惧的人往往不会了解他们恐惧的真相。 当然,布雷纳宁可以办到这种事。通过魔药,很多诅咒效果都能复现。佣兵肯定不会知道这回事。 辛答应了。“这多少能证明我最近没脱发。”他一边拔下发丝,一边感叹。“否则你会捡到的。” 突然间,他开始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了。辛见多识广,与摸到把神秘物品就出门去抢劫的冒险者同行不一样,或许他知晓诅咒的难度,因此毫不担心,但这一举动意味着信任。 同样的,我并没想试探他。伯宁默默接过头发。我干嘛要心虚? 是“歌女”。炼金术士心里清楚,我本想用魔药控制诺克斯佣兵。有那么一刻,他竟为自己的念头而愧疚。这样我还算是夜莺吗?再说,我怎么没想过收集他们的毛发呢? 他一时思维混乱。“我考虑过研究生发类的魔药。” “听起来比完成委托有前途。难怪先前我找炼金术士做买卖,他听了报价后,以为我是骗子。” “这得分人。” 在魔药的视野中,获取信息需要一直往上看。伯宁干脆躺在床上,看着辛前往小镇另一头。佣兵不仅明确目标,也知道如何接近目标。他穿入集市,钻进帐篷,再从两处露天摊位间挤过去,七拐八拐来到一处车队附近。他接着找上了看马的男孩,开始搭话,并从对方身上获得了一支巴掌大的新弩箭。从神情来判断,双方相谈甚欢。整个儿过程不足十分钟。 “见鬼。”伯宁轻声嘀咕,“你简直像我的同胞。”这一手更像是无名者的天赋力量,而非凡人的交际技能。 佣兵自然没有回答。事实上,他听不到伯宁的话。魔药的效果只是视野,而且是单向的。 无人解惑,布雷纳宁无法想象他的寻人思路。身在陌生的城镇,周围没有地图也没有引导者,却能准确找到临时决定的目标。这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我是为了接触高塔信使和他的圣经才接下的委托,找个失踪已久的风行者。伯宁哭笑不得地想。但有这样一名搭档……没准儿最后我们真能找到他。 视野中,辛和男孩的交流终于惊动了商队成员。一个车夫模样的高个儿走过来,张大嘴无声地叫喊。 伯宁辨认出“野猪皮”、“诅咒”和“生意”等单词的口型,双方似乎在讨论无关事项。忽然,辛开口打断,视野猛地朝后一拉。炼金术士看见车夫伸手去抓佣兵的领子,才意识到辛激怒了对方。 当车夫再度开口时,他的语速快了两倍,伯宁只能认出个大概。这家伙提到“老死的农夫”,用词非常低俗,又说起“火”、“南方”和一个绕口的单词,伯宁重复着念了一遍,音节有点耳熟。 “违反……不在列……”刹那间他抓住了词意,“无名者。” 难怪我觉得熟悉。炼金术士迅速打起精神。他们提起了无名者!镇上有我的同胞? 伯宁急迫地希望解读后续,交流却到此为止。不晓得佣兵说了什么,高个儿不停叫喊,手舞足蹈。辛抬手指指马车,他立即勃然大怒。男孩畏惧地盯着他们瞧,在他身后,卫兵提着短矛冲出门。 接下来的一幕不出意料,双方操家伙干起来。布雷纳宁看到一个商队护卫拿矛来刺,佣兵灵活地闪开。高个儿车夫怒气冲冲地挥鞭子,却被戴手套的佣兵一手抓住,挣脱不开。他将鞭子在手臂上连绕几圈,猛地一拧,反而将对方摇晃着拖到近前,让他与护卫撞在一起。 见状,那男孩终于不再旁观,企图跑去营地叫人。佣兵正用马鞭将两个成年人捆住,倒出一只手来按住男孩,他用力踢打,却无济于事。 『他们会赶你走的』伯宁看见辛说道。 突然间,炼金术士意识到自己刚刚在全心观察陌生人,无暇关注辛的口型。最先提到“无名者”这个词的不是对方,而是这个一路与他同行的佣兵! 另一端视野中,男孩的动作放缓了,似乎被说动。布雷纳宁刚好相反,他的心脏剧烈跳动,只好强自镇定。 『你没敢告诉别人,是不是?他是你爹?』 『你打了他!』男孩的声音一定很响,佣兵立刻捏住他的脸。 『你们太敏感了,无名者不是这样藏的。』辛一边按住这小子,一边给两个成人松绑。护卫昏了过去,后者则挣扎了很长时间,但连伯宁也看得出来,若是他不松手,他们再怎么折腾也休想解脱。『我只是问问题,你们却冲上来和我单挑。』他笑了笑,似乎也为自己的用词感到一丝滑稽。『我又不是恶魔猎手。再说,如今拜恩四处派去使者,我可不敢得罪你们。』 这话唤回了一丝理智,伯宁渐渐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我根本没露破绽,没人能猜到我的来历。方才不过是想太多。 车夫警惕地望着辛,但不再动手。看来他要么接受了佣兵的解释,要么是接受了“单挑”对方等于挨揍的事实。 『商队什么时候启程?』 『不知道。他们还没定。』男孩还在佣兵手上,车夫闷闷不乐地回答。『你要干嘛?』 『等会儿再问我。』辛强调了自己争取来的提问权。『你们不打算和商队离开了,是不是?』 车夫只得回应:『是这样。你看到了,我儿子……他有点毛病。』 『他有非同凡响的天赋,但还不会运用。』 『对。既然你管这叫天赋,那就该理解……』 『我提到了火,但只是吓吓你。』辛叹了口气,『不是真的要杀人。我想与你们和平交流,行吗?你儿子我也会放……呃,别啃了!你快把手套吃下去了,上面还有那买家的血呢。』他手一松,男孩立刻跪在地上干呕起来。恐怕他尝到了血腥味,明白佣兵所言非虚。 他在恐吓那孩子,伯宁好笑地望着这一幕。老把戏。看家本领。这小子对付小鬼颇有一手。 车夫果真吓住了,竟不敢上前。伯宁看见他追问买家的事。辛告诉他们,他在餐厅前袭击了自己,并出卖了十字弩的来源以求饶恕。他的说法成功地让双方有了共同的憎恶目标,于是这对父子都不再关心买家的下场。气氛稍微融洽了些。 他们开始被他牵着鼻子走了,伯宁心想。真是蠢货,把火种天赋的造物随意售卖,还被人找上门来。伯宁几乎不愿承认这对父子是他的同胞。 好在他们也算有价值,经过这么一出,炼金术士已看清了同行者的态度。佣兵和诺克斯的其他冒险者一样,对无名者没有偏见,平日里顶多避开麻烦。在七支点治下,这已经是种友善了。伯宁决定争取他的支持,给自己的计划多加便利。 同样道理,这对父子的行事在秩序之国不可能长久。魔药视野下,伯宁看到辛也升起了怀疑:『他是天生如此,还是最近这样?』 『最近才开始。』车夫回答,『我们一直在商会任职,跟随队伍行商。经过香豆镇时,小钉突然发烧,醒来后就帮我修好了车轮。』 『好手艺。』佣兵将男孩从地上拽起来,帮他站稳。『要是咱们提前碰面,我的马车还有得救。』 『该死,这我教过他!我还以为他是开窍了……』车夫说了什么,由于语速太快,伯宁难以辨认。『……他拿剪刀和马蹄铁去玩,回头竟给我一把匕首!我不可能会……我从来没……而且他根本没用铁砧。』 佣兵点点头:『最近的铁匠铺在几条街外,只有那儿能有铁砧和风箱。除此之外,这孩子的手上没有锻造过的痕迹。』 『我……我们打算留下来。』车夫低声道,『这里人生地不熟,小钉……我儿子能当铁匠,没人知道他的东西是怎么来的。』 『好手艺能吃饱饭。』辛同意。布雷纳宁不禁想到他评价自己的炼金术,顿时有点不快。我还以为你有点见识,起码赞誉是真心实意的。『不过,为什么在香豆镇?我听说小镇上有瘟疫。』佣兵问。 『瘟疫好过恶魔猎手嘛。』车夫解释,『镇上的人说是,呃,拜恩使节,他们经过这里,带来了寒瘟。这是南方那个城市,威尼华兹,他们那里死过很多人,呃,很多我儿子这样的……他们被烧死、饿死、冻死,于是死灵诅咒了土地和南方人,才形成寒瘟。小钉也有天赋,他们不会害我儿子。』 『这只是你的猜测。』 『大家都这么说。』车夫耸肩,『镇上的侦测站因寒瘟关闭了,恶魔猎手也不常来这里。他们都害怕这是真的,害怕南边的恶灵来复仇。总之直到现在,香豆镇见到穿白斗篷的骑士都会派人驱赶咧。』 『原来真有这回事。』伯宁分不清佣兵的语气是疑问还是感叹。『寒瘟不会死人么?』 『本就要死的人才熬不过,正常人不会的。镇里人生病,病后就好了。』车夫满不在乎,『只是发烧。发烧而已。诅咒是恶灵用来找猎手的,我们和他们没仇。』 佣兵沉默了片刻。『说起来,你感染过吗?』 『还没。小钉是还没长,我身体好些。但他肯定能扛过去,这不就是?』 你儿子会被你害死。伯宁心想。小孩不会想到给陌生人买武器,八成是你这傻瓜的主意。寒瘟既不会取人性命,猎手就有大把办法教你们倒霉。想到这里,他又觉得不顺心。 连佣兵也没给他好心情。『最后一个问题。』伯宁以为他要打听王国通缉的事。『关于诅咒和寒瘟的形成,都是当地人给你讲的么?』但辛竟去关心传言。 车夫皱眉。『我忘了。故事而已。小钉的变化我也不敢透露。还能从哪儿听呢?』 『有道理。』佣兵将小钉推到男人怀里,他们赶忙后退,差点被同伴的身体绊倒。于是辛也把他扶起来,靠在车架旁。『没事了。咱们后会有期。噢,好吧,还是别见了。』 但佣兵没有返回。他换个方向,找到了无名者父子所在商队的管事,声称要检查他们的货物。伯宁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但能看到管事由错愕、抗拒到忍耐的神情。最终,他妥协了。 伯宁感到很不安,虽然佣兵很可能记起了任务,正为他打听西党和通缉的事。他想到辛在村庄中找到的诸多线索,还有口袋里迟迟未使用的“歌女”魔药。这佣兵或许发现了什么。他同意我用虫眼观察,这是信任的表现,还是因为他有把握欺骗我?伯宁无法肯定。 更糟的是,就在这时,炼金术士听到了敲门声。他不得不刮下药膏,去门前一探究竟。“谁?” 无人回应。布雷纳宁吞下纸窗魔药,从墙壁一侧探头去瞧。门前空无一人,也没有任何东西,方才的敲门声如同幻觉。 香豆镇受疫病困扰,很难相信这是孩子的恶作剧。他皱眉打量走廊,考虑是否要下楼寻找。更可能是跟踪者的同伙,趁佣兵离开时找上门来。若真是这样,伯宁会让他见识见识炼金术士的能耐。 但二楼的走廊也没人,甚至没有脚步声。即便此刻天色已晚,镇子合该陷入沉寂,伯宁也难免感到一阵悚然。他立刻返回,就要钻进房间,忽然看到门把手下有一枚标记。 这不可能是真的。布雷纳宁心想。他本能地伸出手,触摸着标记,纹路新刻,边缘毛刺刺的。他找到更多细节:螺线象征溪流,折线代表山谷,细小的斑点则是金星…… 怎么可能?他再度描绘着标记,心里升起奇特的期待。有人逃了出来,逃到了香豆镇。伯宁一直没露面,却被认了出来。对方认出的不是被西党追捕的冒险者、飞鹰城曾小有名气的炼金调酒师,而是秘密结社“瓦希茅斯光复军团”的首领,无名者布雷纳宁·蒙洛。 第七百九十六章 两封信 米蓓尔带来了公爵的园丁,请他在门外的桌边等待。而卧室里,另一位侍女玛莉安轻轻呼唤着威金斯姐妹。妹妹没有动,姐姐睁开朦胧的睡眼,要她去点蜡烛。 蜡烛边环绕着小虫。香薰耗尽了。特蕾西心想。她凝视着烛火在银台上的倒影,足有几秒钟毫无动作。女王陛下的贴身女仆玛莉安无需多吩咐,取出新的香料填补进烛心。火焰熄灭,眨眼复又燃起,也将公爵的神智一并唤醒。 特蕾西打了个哈欠,肺腔里满是寒意。“什么时辰了?”她脱下睡衣。除非紧要事务,否则不会有人半夜来打扰女王的休息。然而例外一旦发生,就不必幻想再回到被窝了。 “凌晨三点,陛下。”女仆轻声回答,“冰地领传来紧急情报。” 特蕾西瞥一眼妹妹。她睡得正香,金发散落在枕间。有那么一瞬间,特蕾西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四叶领的夜里寒风呼啸,姐妹俩脸贴脸、手挽手地在蜷缩在厚毛皮和羽绒被下,偶尔半夜尿急,一定会叫醒对方。霜叶堡是座空荡又黑暗的山洞,每一块石砖下都氤氲着寒气,弗莱维娅不敢独自下床,特蕾西也不敢,但她从不承认。 烛光跳跃,妹妹模糊的五官上浮现出道道皱纹,她略微侧身,挡住光线。 “情报在哪儿?” “园丁就在门外,陛下。” 穿外套时,她将扣子扣错了位,只好让玛莉安帮忙。女仆替她盘起头发,以金色丝带固定,再将披肩的流苏一根根梳理整齐,戴上四叶形状的火红宝石领针。玛莉安继续低头去找鞋袜,被特蕾西拒绝。长裙足以掩盖双脚,她不愿浪费时间。“开门,不许发出声音。” 女仆米蓓尔等在门后。“夫人。”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只有我和玛莉安,噢,还有园丁本人。需要叫醒女王陛下吗,夫人?” “她难得不做噩梦,让她睡吧。”妹妹睡得不好时,总会用头顶撞她的肋骨,把她惊醒。 特蕾西关上门,回头看到园丁在桌边打瞌睡。三色堇传来的内容就在手边,一左一右,以红蜡封口。她不禁皱眉。两封信? “醒醒,埃罗奇。”对待下人时,公爵就没这么耐心了。“信给我。米蓓尔,让咱们清醒一下,拿点儿褐茶。” 玛莉安这次拉开灯,顺带点燃了壁炉,房间变得温暖明亮,但再也没有小虫盘旋了。特蕾西一边铺开信纸,一边啜饮茶水。信上是埃罗奇的字迹,抄本比原版更清晰,还附带了来信者的一丝情绪。这位园丁平日里不会显露职业,跟随公爵来到王都后,人们都以为他是凡人,做一些文员工作。实际上,埃罗奇是特蕾西的亲信,也是她的秘书长、负责情报的园丁。 他不该亲自来。特蕾西的卧室也有三色堇,埃罗奇总是用它传递消息。像这样夜里出门,会被诺曼爵士和其他夜不归宿的贵族瞧见。我的人在王都和平地待了几星期,已经变得懈怠了。 第一封信的开头是:『我敬爱的母亲大人』。这是小女儿的口吻,她虽然尽量装出伯爵应有的彬彬有礼的模样,但内心还在埋怨。 特蕾西把丹尔菲恩交给兰科斯特家族,以履行当年联姻时的承诺。当时她年纪尚轻,对自己的封地多有畏惧。女儿需要帮手,需要丈夫。前者本可以是加文,是我儿子,丹尔菲恩的亲哥哥,不是那个叛国而死的前任伯爵。然而在神秘的动乱中,“苍穹之塔”的使节任由他被死灵法师杀死,还挑起了丹尔菲恩和哥哥的矛盾。特蕾西只好将女仆长安莎派给女儿,再等成年后为她找个丈夫。 『南部抵御无名者结社的防线业已崩溃。』信中写道,『永青之脉和四叶森林都恢复了通行,暂时还在我的掌控之中。冰地领商业再度流通,我也遵循您的命令,与深水港伯爵海洛斯·多兰达成了新的协议……香料、毛皮和海产的价格压低三成,为守誓者联盟的炼金造物铺路。』女儿直奔主题:『女王陛下允诺的粮队几时启程?我的未婚夫在哪里?秩序支点的援兵呢?』 总归她还知道自己要嫁人。特蕾西心想。两年时间,战争和叛乱用事实说服了这个不服管教的女儿。丹尔菲恩以为自己还是威金斯家族的成员,是南国大公的女儿,王国的公主,对边疆的兰科斯特多加厌弃,根本不愿在黑月堡的本家挑选丈夫。 当然,她可以这么做,公爵给过她掌控封臣、统治领地的机会。丹尔菲恩完全能够把权力握在手里,而不只有头衔。可惜她像弗莱维娅多过像我,而加文出了意外。 特蕾西的父亲吉恩·威金斯公爵一生都是凡人,却死于神秘疾病。医师说他的血中缺少一种因子,只能通过补充魔力来延命。原本威金斯家族招揽了许多神秘生物作为医师,特蕾西也早早成为神秘学徒,准备有朝一日点燃火种——这在贵族中简直是不可思议。 吉恩伯爵大受感动,宣布她作为四叶领的继承人,但没过多久就因一次不守时的妓院之行而去世。特蕾西接过父亲的担子,戴上他的头衔,命令疾影军团处理他留下的私生子女,还把不满十五岁的嫡亲妹妹嫁给了国王。沃森二世虽然年过半百,却继承了先王传承,是位高环的神秘者。弗莱维娅为他生下四个孩子,只有长子伊斯特尔活到成年,其余则死于谋杀和疾病。 这是她美满婚姻中的遗憾。特蕾西尽己所能,为妹妹找了最好的归宿,让她成为王后,母仪天下。但公爵万万没想到,强大的沃森二世死于他发动的战争,而王党将还在守寡的王后送给歌咏之海来的敌人,让她嫁给了娜迦海族。 弗莱维娅是个健康而丰饶的女人,第二次婚姻后,她生下了杂种儿子德威特。当时,南方紧邻四叶领的冰地领发动了叛乱,加文·兰科斯特伯爵率领银鹫军团北进,朝堂上,寂静学派借助盖亚教会暗中行事,与苍穹之塔针锋相对。特蕾西身在四叶城,根本无暇顾及王都,否则她一定会阻止。妹妹软弱到任人摆布,公爵恼怒地想。换做是我,那杂种才一出生,我就会掐死他。 然而转眼间,王党的愚蠢投资又告失败。赫恩王和他的族群回归浅海,没有带走他的混血儿子。伊斯特尔和德威特的继承权又起纷争,特蕾西趁机为妹妹加冕,让她成为女王。这是同时安抚两方的办法。朝堂维持了平衡。她以为这样就不会有人伤害弗莱维娅,也无损威金斯的名誉。 加文伯爵叛乱而死后,为了南国的安定,公爵嫁给了他弟弟阿方索,承诺还给兰科斯特家族一个正统继承人,后来也如期有了儿女。她累了,不愿再替弗莱维娅争取她自己放弃的权力,结果就在这短暂的几年间,王党又计划将他们的女王陛下嫁给了王室的一位子爵,好在王子成年前就让女王退位。 特蕾西无法忍受这种侮辱。王党打的好算盘,想借助丈夫来操控女王,再控制她的儿子和新生的后裔。公爵决不允许弗莱维娅再度开启第三次婚姻。他们成婚前,她派人杀死了那恬不知耻的新郎,让王党的阴谋破产,却没料到妹妹在结婚前怀孕了。这个遗腹子便是菲洛莉丝公主,很明显,她的到来并未得到人们的欢迎。 又一任丈夫死亡,使弗莱维娅对女儿爱护备至,甚至对德威特·赫恩也颇有关心。特蕾西把杂种赶去骑士海湾,让他统治曾与他父亲的子民作战的人。话虽如此,她知道老百姓也会认可德威特,因为他有浅海的血脉,这些曾反抗海族侵略的人也一样。白夜战争后,骑士海湾反倒认为德威特是合格的伯爵,她不晓得这些泥腿子在想什么。 婚姻不能给人带来喜乐,唯有权力是永恒的伴侣。特蕾西不愿女儿再步姨妈的后尘,她知道丹尔菲恩爱上了救她一命的年轻人,白之使的学徒……想嫁给自己的爱人,就让我看到价值。后来那学徒掀翻了盖亚教会,将飞鹰城的盟友、总主教佩顿·福里斯特扯下高位,还当面扫了王党的威风,特蕾西只觉大快人心。 因此,在猎魔运动前夕,当高塔信使回到伊士曼时,她暗示丹尔菲恩诱惑他,起码也要留下他的血脉。一位前途无量的高塔使者,他的血脉后裔能给丹尔菲恩带来非凡地位。 但在心底里,特蕾西知道这只是幻想。丹尔菲恩不可能嫁给他。“苍穹之塔”克洛伊是七支点之一,而伊士曼不过是其属国之一。为前途考虑,对方不会留在凡人王国,公爵也不信丹尔菲恩能绊住他的脚步。事实已经证明,哪怕将人扶上高位,他的本性也不会改变,弗莱维娅的经历便是教训。她也该放弃幻想,挑选丈夫了。 第二次猎魔运动后,冰地伯爵的婚事迫在眉睫。为了稳定边境,女儿的新郎合该来自威尼华兹,以便将来让有着兰科斯特血脉的子嗣继承爵位。公爵命她挑选合适的族人,但诺曼爵士找来她的长子巴彻勒,询问他照看的加文·兰科斯特的私生子的去向。 “巴彻勒和伊斯特尔待他很好。”诺曼爵士言简意赅地说,“这孩子会投桃报李,将丹尔菲恩公主从战乱的恐惧中解救出来。他全心全意地爱着她。同时,冰地领也需要一位强有力的领导者,我们可以给他姓氏。萨斯杰·兰科斯特,如何?” 我女儿是冰地伯爵,不是公主。“兰科斯特是有荣誉感的家族,被治下的子民所爱戴,也能为他们向王座上的铁龙挥剑。这私生子只会招致厌恶。”特蕾西冷冷地说。 “没错,但愿意为子民挥剑的是那叛……加文,不是兰科斯特家族。此人是难得的英雄,我承认,做他的对手是对你我的抬举,最终获胜更是荣幸。萨斯杰是加文·兰科斯特的儿子,对冰地领人来说这就足够了。” 那小崽子给我女儿提鞋都不配。特蕾西心想。少女时期,加文·兰科斯特曾是妹妹计划的结婚对象,与安瑞姆爵士、海洛斯爵士等人并列。特蕾西想找一个愿意娶女大公、让所有孩子姓威金斯的男人,但也认可妹妹的选择。后来弗莱维娅成了王后、成了女王、成了悲伤软弱的母亲,特蕾西则嫁给了加文的弟弟。阿方索是个合格的丈夫,他履行了一切必要责任,一年中有三个月待在霜叶堡。他给了她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其中小儿子叫加文,小女儿出生在灼影之年,被她送给了冰地领。 那该死的野种不配他父亲的姓氏。特蕾西心想。连冰地领的兰科斯特家族都不认可他。断剑革命前,加文以没有嫡子为由,把萨斯杰送来王都充数。这些质子可以陪伴伊斯特尔王子成长,将来作为他的左膀右臂。然而王党也不愿让私生子接触伊士曼唯一的继承人,便把萨斯杰丢给了巴彻勒·威金斯,让他做巴彻勒的侍从。 后来,加文伯爵发动叛乱,王国陷入一片动荡。特蕾西一面支持国王,一面将萨斯杰暗中送出了伊士曼,并将此事告知了冰地伯爵。这样不论哪一方获胜,威金斯家族都将进退自如。 这一招棋落在了空处。断剑革命结束后,加文·兰科斯特被问罪处斩,萨斯杰也失去了作用。王党再也没有过问他,特蕾西也忘记了他的存在,直到如今……早知道我该杀了他。“他不在我手上。逃了,或者死了,横竖我是不关心!你若看重他,就该早做打算。” “他是你儿子的侍从。”诺曼爵士提醒,“你们怎么会不知道他的下落?” 你该庆幸我不知道,否则他肯定是死了。“当年我儿子才十几岁,没那么关心侍从的去处。”特蕾西回答,“萨斯杰只是私生子。” “这私生子本该有其他用处,白白死掉才是浪费!必须找到他。” 公爵只觉怒火上涌。他不姓兰科斯特,他只是个没娘的野种。这东西的用处就是在阴沟里腐烂,而你们竟指望他登大雅之堂。“兰科斯特家族是没其他男人了吗,非找个贱种不可?” “这是不同的。”诺曼爵士察觉到她的情绪,他叹了口气。“萨斯杰受你资助啊,好夫人,他还是加文·兰科斯特的儿子。倘若我们承认这私生子的正统,他就会全心全意忠于我们,忠于你女儿。这于王国有利。至于冰地领的兰科斯特……那里穷山恶水,人也不值得信任。他们需要文明人的教化。在此之前,不能将丹尔菲恩殿下托付给这些人。” “是吗?恐怕萨斯杰也不是你要找的人。我救过他,还教他读书识字,让他做我儿子的侍从,这是他本不配得到的荣誉。可他逃走了!那白眼狼根本不会领情。” “等我们找到这小子,会向他说明情况的。若他不合适,我们再为丹尔菲恩伯爵谋划新的结婚对象。她年纪还轻,美丽丰饶,和当年的女王陛下一样呢。”诺曼爵士保证。 新的结婚对象。这话刺痛了她。特蕾西从没有这么想见识宫廷首席法师的能耐。高环之间也有差距,你再敢提起这回事,我就让你去和弗莱维娅的丈夫们作伴。 往事令她睡意全无。褐茶冷了,被公爵随手倒掉。想到早上例行举办的朝会,她只得将回信的事推迟到下午。丹尔菲恩要粮食和武力支援,前者还算有用,后者则是纯粹的愚蠢。猎魔运动持续了近三年,特蕾西自然知道敌人的底细,明白伊士曼的任何军团在对方面前都只是玩笑。无名者,七支点…… 她已经见过了使节,知晓他们口中的“拜恩帝国”是何等模样。伊士曼是凡人的国度,与神秘组织有本质区别,而称得上其对手的秩序支点……联军的防线支撑了两年便告瓦解,苍穹之塔火速封闭,把名义上的属国弃之不顾。算了,他们之前也没起过什么作用。伊士曼朝堂上下,没人对高塔占星师抱有过期望。 谁也帮不了她,公爵心想,冰地领的陷落是迟早的事,也许已经发生了,只是消息被秘密结社封锁,没有传到北边来。丹尔菲恩只有投降才能活下来,但想必人们会在朝堂上指指点点,唾弃她的软弱和背叛吧。特蕾西转念一想,若是加文伯爵统治着冰地领,他一定会以死相拼,然后被恶魔杀掉,连带治下子民遭殃。不论王党怎么抨击,冰地领人理应爱戴我女儿。 她边想边拆开第二封信。 几小时后,天色已明,龙穴堡在晨光里苏醒,只有女王还在睡梦之中。小公主菲洛莉丝在侍女的陪伴下来到女王卧室。她穿得像头小熊,想要母亲允许她去校场观看比武。特蕾西没让她们进屋。“陛下总是失眠,我好容易才哄她睡着呢。” “妈妈睡觉也要别人哄?”菲洛莉丝口齿不清地问。 “陛下是你妈妈,也是我妹妹。姐姐就该哄妹妹睡觉的。”特蕾西微笑着亲吻孩子的额头,“去校场看表演吧,殿下。”她站起身。“今日谁负责公主的安全?” “是库鲁斯爵士,夫人。”侍女艾杜纱回答。 诺曼的学徒,他算什么爵士?“让德塔爵士同去,噢,再叫上我儿子。”特蕾西这次来王都没带上阿瓦,巴彻勒便懒得主动上门。是该给他找点事情做了,免得他真成了酒桶。 艾杜尔带着公主离开,新的麻烦又找来。格洛尼翁家族的继承人是位青春少女,她是伊斯本爵士的侄女,也是六指堡洪灾后活下来的唯一后裔。伊斯特尔已向这位流水之庭的继承者求婚,以便让塔尔博特王族接收她的封地。他们的婚礼尚未举行。 “珍妮特。”公爵维持着面对公主时的笑容,“你的身体恢复得怎样?” 贵族少女差点蹦起来。她总是惊恐又羞怯,对周遭的风吹草动全无预料。“我……我好全了,夫人。我来向女王陛下……” “陛下在休息。我侄子呢,怎么没与你一起?” 珍妮特垂下头:“他去王家园林狩猎了。” 哼,想必他会猎到新的鸟儿,大概率是提密尔家的姑娘。特蕾西对这帮想嫁给王子,接着成为王后的年轻女孩无甚好感,古露兹·提密尔的确比珍妮特健康,好歹不会被风一吹就倒。但要是做老婆,珍妮特是更好的选择……就像当年沃森二世娶了弗莱维娅。不过无论如何,王子既然订了婚,就不该抛下未婚妻去找情人。 “菲洛莉丝殿下去校场观看比剑,你也去瞧瞧吧。”特蕾西指示,“王子殿下十分宠爱妹妹,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他的游戏结束后,总是独自去看望她。到时候,你把这对兄妹带回来。” 少女感激地抬起头,又垂下去。“是,夫人。”她匆匆跑走了。 若朝堂上的诸侯官员能像珍妮特一样就好了,弗莱维娅很适合统治他们。公爵不禁思忖。这将是女王的王国,而非王党,再没人敢把王后卖给敌人。但特蕾西心里清楚,没有王党,早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伊士曼就会毁灭。 她不得不去见劳伦斯·诺曼爵士。 王国会议来了许多新面孔。自从佩顿·福里斯特死后,飞鹰城的提温公爵变得沉默了许多,因为再没人应和他的嚣张姿态了。但今日不同以往,特蕾西看见了儿子巴彻勒,还有坐他对面,与财务大臣奥利相谈甚欢的新任总主教。他看起来比前任年轻,实际却更老,神秘度延长了他的寿命。寂静学派真是一刻也等不及在我们当中安插间谍了。 新任总主教维尔贡·托斯林来自遥远的莫尼-安托罗斯,是盖亚教会的神学派修士。他来伊士曼不过几日,大家已发觉这是个会说话的立牌,教会中人不怎么听他调遣。事实上,如今说话能在盖亚教会中有效力的人物唯有教皇派的修士。维尔贡既是修士又是巫师,他的作用只是将伊士曼的消息传递给寂静学派。 诺曼爵士来得最晚,手握一支记录笔。特蕾西打量这位王党的代表人物,他胸口佩戴着首席法师勋章、侦测站记录员羽笔链章和渡鸦一等荣誉奖章,以及象征首相权力的银龙别针。华而不实啊,诺曼。她决定为他得到新的表彰,能够传给后人的家族纹章。 王公贵族的议题并没有更高贵,人们讨论着收成、贸易、婚姻和战争,为一条小溪的归属争吵得面红耳赤,多次有人说到冰地领,但没人提起拜恩。诺曼没有参与讨论,只是不停地调整着计票器的魔纹,光点聚合又散落,犹如萤火虫飞舞。 “我这里有一则新消息。”西境公爵提温没有亲自到场,他的影像不时模糊,一副信号传输中断的低劣质感。这已是伊士曼难得的神秘物品,大部分贵族从未见过“录影”,梅塞托里家族以财富闻名,从七支点手中淘来宝贝……假如特蕾西没见识过守誓者联盟的炼金技艺的话,她也会警惕的。 “喂?听见没有?”提温公爵等了几秒钟,再度开口:“延迟……好的,我这里有回音了……诸位,是来自北方的情报:热土丘陵的部族长,葛隆·忒米,昨天夜……因病……离世。” 大部分人没听过这名字。“部族长是什么?” “王国靠近北方帝国的土地受部族统治,部族长相当于伯爵,尽管当地人不怎么认可正常的称谓。”诺曼爵士解释。他回到话题:“我很遗憾,忒米伯爵的离世是王国的损失。他和普林部族是我们抵抗布列斯人的防线,愿他的继任者能够承接重任。” 连他也不了解普林。“葛隆·忒米只有四个养子,分别来自他的封臣……来自不同部族,他的私生子多如天上繁星,个个都没有继承权。”特蕾西告诉他们,“热土丘陵现在是群龙无首。” “什么情况?”诺曼爵士问,“我从没发现,王国之中需要忧心后嗣的诸侯竟有这么多。” “他本来有一儿一女,都是正妻所出,但女儿嫁去了邻国,给布列斯人当走狗。儿子在第一次猎魔运动时参战,后来发了疯,上吊死了。” 诺曼爵士皱眉。“这得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葛隆没再有孩子?” “葛隆年事已高,没能力造新的小人啦。”提温窃笑。他的信号连贯了一些。“儿子结了婚,也有一对儿女,但男孩在亲爹发疯时给被他给打死了。” 诺曼厌恶地皱眉。“女孩呢?” “这姑娘今年十岁,是个脑子发育障碍的痴呆,根据描述,可怜的孩子是摔下了台阶。想必这也是她爹干的好事——人们说葛隆之子被幽灵附体了。”西境公爵一耸肩,“总之,我不认为这孩子能接替祖父的爵位。” “但她可以订婚,未来她的儿子将继承普林。”诺曼爵士并不在意,“好了,提温大人,现在该说说你的问题了。维尔贡总主教大人向女王禀告,你邀请他主持了你……” “的确有那么点儿仓促。”提温·梅塞托里说。 “……与四位女性的婚礼。”政务大臣、宫廷首席法师把话说完。长桌边,人们给予了一段饱含着复杂情绪的沉默,接着,低语和议论如火山爆发,充斥了大厅。“这可不是仓促的问题了,公爵大人。”诺曼咬字极重。 “噢,我们的爱情受到了诸神的祝福。” 大约是从未听得如此笑话,诺曼爵士僵在原地。提密尔伯爵哈哈大笑,他老婆赶快递来酒水掩饰,但簇拥在台阶下的男人女人同样笑作一团。白峡城伯爵特维根·霍林顿没有笑的资格,作为西境封臣,此刻他极力忍耐,生怕被人瞧见他以下犯上、嘲笑主君。 特蕾西也没笑。“葛隆该向你学习才是,这样就不愁身后事了。” “他?学什么?怎么用好他那根老东西?”这下连霍林顿也在笑。“你不懂,威金斯大人,没有男人不会用,这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天赋……就像恶魔的邪恶法术。”小鬼公爵笑得更欢,“况且怀孕是女人的事,该让葛隆·忒米的老婆来向我的新婚妻子请教才是。这样一来,没准野人也能得到诸神赐福。” 特蕾西扭过头,与首相对视。诺曼爵士开口:“诸神或许祝福,但祂们给凡人订下的道德戒律不会。你的正妻有且只有一位,大人,她的儿子将继承你的姓氏和家业。请你务必做出选择。” “那还是算了。”提温用蜡烛给烟斗点火,头也不抬。“我只是看气氛太严肃,给大家找些乐子嘛。至于我的四位新婚情人,真可怜,她们肚子里将有且只有野种。嗯,还是没有的好。” “既是如此,下次便不要劳动总主教大人了。他才到任上,以为伊士曼人蛮俗未化、不尊礼数,那误会可就太大了。” “当然,当然。伊士曼向来是礼仪之邦嘛。”提温公爵在嘴前做个横拉的举动。他确实安静了下来,但下流玩笑带来的丑陋感受却久久不去。 我开始发觉影像的好处了,特蕾西心想,虽然瞧着恶心,但起码没味道。 “婚姻的权利与规则神圣不可侵犯,热土丘陵必须有人管理。”财政大臣奥利指出。他也在笑。老东西,王党的裤腰带,欠条比身上的肥油更厚。他是哭是笑无甚影响,反正他的话和放屁没两样。 不过奥利爵士的微笑总是挂在脸上,特蕾西看得多了,这时反而不觉他碍眼。“依我看,忒米家的女儿需要一位英雄来保护她和她的家族。”奥利爵士说。 “恐怕在座的英雄无意娶她。”提密尔伯爵笑道。他早已成婚,女儿还在跟王子打猎。在座的大多数人要么儿女成群,要么年事已高,讨论迎娶十岁女孩着实太晚。 “问问萨斯杰·兰科斯特怎样?”特蕾西饱含怨气地说,“没准他更中意普林呢。” “这两人八竿子打不着,普林人可不会承认王国另一头的前任伯爵的私生子。女王需要稳定的北地诸国,不能强行弹压矛盾。” 提温公爵吐了口烟:“听起来,我能胜任这个角色。”他冲所有人挑眉。 这话一出,顿时满座哗然,特蕾西也不禁变色。但她并没作声。梅塞托里公爵想娶普林人的公主,王党疯了才会允许。在他对面,总主教维尔贡的神情犹如在奢华的艺术殿堂中瞧见了一把没倒的夜壶。看来教会也不赞成,纯粹是这小子异想天开。 就在这时,守卫正殿的宫廷骑士打开了门。唯有王族才能有如此特权。“我这儿有个人选。”来人开口道,“他虽不是普林人,但年富力强,战功赫赫,称得上世所罕有的英雄,足以为陛下安抚北地。” “比我更有资格?王子殿下,此人是谁?”提温公爵饶有兴趣地问。 “自然是王国首相,宫廷首席大法师劳伦斯·诺曼大人。”伊斯特尔王子回答。他走到伊士曼的王座前,以继承者的身份坐下。 特蕾西瞧见他的猎装,不禁微笑。“论功绩,在座各位恐怕无人能与诺曼大人较量。”她貌似在附和,“但伊士曼的土地只能由伊士曼人统治,首相大人来自莫托格……” “莫托格早已毁灭。”王子说。 “没错。”特维根伯爵赶紧开口,“莫托格已是遥远的往事,世人皆知,真正的莫托格人都去了空岛,自称‘圣卡洛斯人’。伊士曼就是我的故乡。” 人们沉默着交换眼神,即便某些人心有不甘,到底也没出言反驳。最后,奥利爵士表态:“诺曼大人的确是最佳选择。由于神秘生物与凡人的差异,他至今还未娶妻。” 诺曼爵士皱眉:“我早已发誓,将生命与忠诚奉献给王族和陛下,家庭妻儿只是……” “……奉献忠诚的一环。”提密尔伯爵打断他,此人亦是王党成员,唯王族马首是瞻。“这我们都知道。还有谁能比您更适合做北地公爵呢?” “比如葛隆的孙女?”特蕾西指出。 “若你问我的话,夫人,那些小年轻是不行的。” “神秘生物也有老去的一天。”伊斯特尔王子轻声说,“这么多年,你的付出支撑起了这个国家。我知道,诺曼爵士,土地和头衔于你不算什么,但我只有这些。” 诺曼怔怔地望着伊斯特尔,眼中闪过泪光——真的假的?他?这头为塔尔博特家族含辛茹苦干了一辈子活的驴,因感动而垂泪。特蕾西差点笑出声。 “换做是我,我会拒绝一个弱智的老婆。”提温·梅塞托里大声说。 然而,伊士曼人皆知劳伦斯·诺曼的来历。他原是莫托格人,出身名门,却不得重用,先王发动渡鸦之战时,此人不幸被家族抛弃,独自守卫一座边境小镇。沃森二世打败了他,又在他俯首称臣后亲自将他扶起来,给了他本来这辈子也不可能企及的地位。从此以后,劳伦斯·诺曼成了沃森二世的亲卫,王族忠心不二的臣子。 在秩序支点,一位高环神秘者理应权高位重,但在凡人王国,血脉世系才是权力的根源。伊斯特尔王子将葛隆·忒米的孙女赐予他后,劳伦斯·诺曼得到的不是一个弱智的妻子,而是她身后的北地诸国。他将从一介官员变成王国真正的大贵族,与特蕾西和提温平起平坐。“诺曼”或将取代忒米,成为热土丘陵的至高谕令。 对神秘生物来说,王国的土地和头衔不如七支点的职位,但在伊士曼,这就是无数出身低下之人一生的追求。特蕾西作出竭力阻挠的姿态,但她很清楚他会作何选择。 劳伦斯·诺曼单膝跪下。“这是我的荣幸,殿下。” 王党中人齐声赞美,伊斯特尔王子亲自将诺曼扶起来,两人仿佛沐浴在荣光中。特蕾西·威金斯公爵不冷不热地鼓着掌,但在心里,她一直在猜测是谁提出了这次封赏。他说动了王子,巧妙地用恩赐代替驱赶,以世袭头衔换掉了盘踞在铁爪城的政敌,并拉上整个王党甚至特蕾西促成此事,一切水到渠成。 这绝非西党的本事。她想起夜半时分收到的第二封信。公爵审视着朝堂上的每一个人:新面孔总主教,他盘算着怎样的阴谋?老对手诺曼,也许王党是为了迷惑我,实则另有企图。还有许多平日里公爵需要打交道的大小官员,我给过所有人礼物,会不会有人给他们的价值更高? 幕后黑手就在其中。一定在。特蕾西微笑。不管你是谁,有何种企图,我都能从中得利。 第七百九十七章 灰烬之剑(一) “你不该来找我,德威特。没有女王召唤,诸侯不得进入王宫。”特蕾西严厉地说。 他早看透这女人的色厉内荏了。“可我已经进来了,怎样?” “伊斯特尔会知道这件事。” “他对此一清二楚。不过,我踏入王宫是一回事,踏入你的卧室是另一回事。除非你的侍卫中有人是他的眼睛,否则今天我们的交流完全保密。”不然你根本不会答应见我。 特蕾西·威金斯坐在一张样式古朴的长背椅上,而她本人使这张椅子比王座更威严。公爵穿一身深红长裙,面无表情,眼如深潭。衣裙的领口很宽,露出她的脖颈和肩膀,在袖子边缘装饰了金色蕾丝和一颗颗泪珠状宝石,还在胸口镶一圈皮毛。一枚火红剔透的四叶草头冠紧紧箍住她高盘起的发髻。 她的房间没点灯,只有一盏牛脂蜡烛,但即便珠宝的光辉在黑暗中也无法蔓延出去。德威特没有其他要求,他的异族血脉使他能在昏暗环境下视物,至于特蕾西姨妈,她是高环。 “是你写信请求私下见面,否则你光明正大走进王宫,难道还有人能赶你走?”公爵责难。“再说,劳伦斯·诺曼很快会离开,去整理他的封地。”她的语气愈发不耐,“你的谨慎是做给瞎子看。” “他是滚蛋了不假,但伊斯特尔可不瞎。” “你究竟有什么事?” 德威特知道,此刻若对她说“我给你通风报信,你的回报呢”,或者“伊斯特尔与寂静学派合谋叛国,你有没有考虑支持女王的其他儿子”这类话都只会徒惹嘲笑。在世界另一端的巫师之国,在莫尼-安托罗斯,德威特已经受够了嘲笑。 “我与学派巫师林德·普纳巴格曾达成过协议。”他决定直入主题。“这家伙现在是苦修士派的新领袖。” 公爵一瞥眼。“我知道这个人。” 伊士曼虽只是偏远的凡人王国,却与诸多神秘支点有所关联。名义上,这里是高塔的一块“飞地”属国,但她在建国之前也是盖亚教会的教国,女神信仰深入人心。两百年前,神圣光辉议会率领秩序支点战胜了亡灵之灾后,伊士曼又投入过露西亚的怀抱足有一百年,直到圣者之战后归属于克洛伊塔。 在伊士曼的朝堂上,人们的争执与其说是党争,不如当做秩序支点的矛盾缩影。王党、西党甚至女王党,背后都有神秘支点的影子。不过是棋子。他心想。 “苦修士派已经完了。”四叶公爵断言,“海湾战争后,盖亚教会几乎从寂静学派中独立出来。猎魔运动后,这种呼声更大了,虔诚信徒们不断在安托罗斯聚集,如今他们的意愿不容忽略了。” 特蕾西继续说道:“不得不承认,那高塔信使以一己之力改变了教会。人们视他为盖亚的信使,而非高塔使者,并认定他是女神意志的化身……你口中的新领袖,他的支持者又有哪些人呢?” “他是学派巫师,本身就会得到寂静学派的支持。盖亚教会不敢拒绝他,因为林德是神秘支点的代表。你该关心的是他支持的人,特蕾西姨妈。” “伊斯特尔。”公爵平静地说,“你在信中明确指出,他与寂静学派有所合作。嗯,和你一样。换我也会选择伊斯特尔的,他是王位继承人。” 德威特感到一瞬而过的耻辱。“寂静学派派来了夜莺,以接替诺曼爵士的职位,扶持新王。他的计策成功了。”我明明写信给你,告知了真相,你却任由最坏的情况发生。 “我阻止过了。”公爵回答。 海湾伯爵没有出席王国会议,非常幸运地没有亲眼目睹王子闯进现场、坐上王座的时刻,但不幸之处在于,他长了耳朵,而多嘴多舌的仆人们会将所见的每一桩事都吐在一起互相咀嚼。 会议上,特蕾西·威金斯公爵看似不支持伊斯特尔的决定,但这样反而教诺曼放下心。众所周知,特蕾西作为诸侯的代表,与王党虽利益一致,却在细节上普遍存在分歧。她通常会为弗莱维娅和伊斯特尔考虑,但若涉及到家族,她会毫不犹豫地将威金斯家族置于王室之上。 人们称她为“女王党”,与支持塔尔博特王族的劳伦斯·诺曼爵士加以区分。自前任总主教死后,提温公爵独木难支,朝堂上的西党已日渐式微。 失去了共同目标,女王党和王党的分歧便凸显出来。威金斯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大贵族,而劳伦斯·诺曼爵士虽在任首相,乃是官员的代表,但想要反对特蕾西公爵,主要也还是以劝说和利益交换为主。若她态度坚决,事情往往会走向另一个方向。然而诺曼得到了北地诸国,哪怕有伊斯特尔支持,此事也颇具古怪。毕竟,伊士曼王国内真正发号施令的人从理法上来讲仍是女王。特蕾西是弗莱维娅女王的亲姐姐。 我早知道你另有盘算。海湾伯爵不快地想。真想阻止的话,伊斯特尔的狗腿子不可能成为北地摄政。她只需稍作手脚,就能不着痕迹地敷衍过王子,打消他的念头再着手把事情搅黄。哼,伊斯特尔随便异想天开都有人忙着阻止,而我就算在自家领地上开战,这帮人也只会视若无睹。 “真是巧妙的一招,土地换虚衔,但劳伦斯·诺曼如今有了封地,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军队。剑之军团得到了合理扩张的机会。” 她永远不会支持我。德威特明白。想要打动姨妈,必须亮出底牌。“你不知道他们的真正交易吧?作为获得寂静学派支持的代价,我哥哥答应在加冕后改换宗主。这事说来话长,因为——” “高塔背叛了伊士曼。”四叶公爵说,“占星师要将王国拱手送给神圣光辉议会。目前我们是中立国,在光辉议会的使节抵达前。” 德威特的话卡在喉咙里。新的宗主是光辉议会?还是高塔主动让出的?他从未得到过这消息。寂静学派不知道,还是知道却没有与我分享?想必是后者喽,否则不如让姨妈去当“第二真理”好了。妈的,反正他们态度一致。 “光辉议会大家都不陌生,看来伊士曼的长桌要迎来第二位总主教了。”他勉强接道,“话说回来,盖亚和露西亚……有两位信仰不同的神官长,头衔还算得上是‘总’主教吗?” “信仰是没干的柴,只有火星,不能真正燃烧。随他们争去,现在我们是主动方,寂静学派和神圣光辉议会,伊斯特尔无法给出平等的筹码,到时候他们爆发冲突……最终,胜利者将得到女王垂青。” “你要等他们分出胜负?该死,在那之前王国会不得安宁!” “不想等的话,德威特,你又有何高见呢?” “既然你问我,那我要说这是桩蠢事!不久前,寂静学派才在伊士曼挑起争端,巫师的对手是谁?难道你忘了!守誓者联盟与我们的合作还要进行呢。”他的声音拂动了烛焰,阴影跳跃,光线变幻。“还有光辉议会,尤其是他们。你女儿的领地怎么办?” 公爵伸出指甲,弹了一下烛芯。火花噼啪一闪。“你的消息太宽泛了,不会是巫师透露给你的情报吧?他们伸到伊士曼的手被斩断过一次,暂时还没能接上。德威特,防线业已告破,王国的最南部已更改了归属。” 南部,四叶领?德威特下意识想到威金斯家族,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指的是冰地领。这下有趣了,高塔等神秘支点为冰地领签订过协议,不知是谁最先撕毁了它。“那丹尔菲恩……” “她活着,这你不必担心。”特蕾西的神情仿佛一眼就能看透他根本没考虑过丹尔菲恩的死活。“王党打算为她找个丈夫,对神秘领域的战争漠不关心。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也许是她年纪大了。”德威特最厌恶关心别人的婚姻问题,尤其是在海湾战争之后。“我看她早就该找个……可靠的结婚对象。”他差点在特蕾西面前说出“找个男人”。 “你的角度真是不同凡响,爵士。” “难道她不乐意?”德威特一挑眉。 “不。我女儿不适合当领导者,这点我很清楚……然而给冰地领一个领导家改变不了任何事。你和王党都看不透彻,现在占领冰地领的是秘密结社,他们是秩序支点的对手,绝非凡人王国能够应付。” 海湾伯爵明白了。“所以我们做什么都没用。” 公爵回以不悦地一瞥:“我给你说了这么多,难道你就没有一点举一反三的能耐?这些恶魔不再是结社组织,他们自称帝国。冰地领防线告破,那伊士曼就将是新的防线,这才是神秘支点争夺我们的原因。一着不慎,王国将化为战场!你就那么想统治一地废墟?” 德威特没有想到这一层。他向来以为伊士曼是秩序的一部分,天然层面上就会受到宗主保护。高塔退出后,光辉议会和寂静学派你争我夺,让他看到了左右逢源的机会,迫不及待想要获得巫师的支持,直到最终谋求王冠……但他忽然发觉,这位子一下变得不那么有吸引力。 “可……”一时间,德威特只觉芒刺在背。“七支点签订过协议……” “……在冰地领。”特蕾西接道。“没错,所以冰地伯爵丹尔菲恩·兰科斯特,才是神秘支点的首要目标。在防线告破,拜恩占据了冰地领后,王党实质上就已经失去了对她的控制。此事可一不可再二,北地与布列斯帝国接壤,后者可是光辉议会的属国。诺曼爵士找不到代替葛隆·忒米的人,他也只能自己去顶上。不然你猜寂静学派为什么要促成这档子事?” 诺曼是王党的人,伊斯特尔与寂静学派达成了合作。他们必须将北地诸国纳入掌控,否则巫师们在伊士曼连对抗光辉议会的基本盘都没有。女王党在南方,同时与诸多支点保持联系,而西党的合作者是盖亚教会——起码明面上是这样,在盖亚教会被分裂前,内部的修士不论是巫师派还是教会派,都统归教皇管理。 安托罗斯之战后,教徒们与学派巫师貌合神离。西党再不能通过教会联络寂静学派,提温也与王位相距太远,根本无从影响王国全境。于是巫师放弃了梅塞托里家族,转而发展王党……德威特恼怒地发觉他们根本没把自己算在朝政党派之内。 特蕾西公爵揉了揉眉心。“总之,你的消息的确有分量,但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价值。我抽出时间给你上课,德威特,不是想你有多感激我,而是风暴将至,我不希望你再惹上麻烦。管好你的领地是对王国最大的帮助。眼下,无论是巫师还是诸侯,你最好和他们保持距离。” 是吗?反正他们也从没接近过我。“这就要赶我走了,姨妈?” “没人会赶你,德威特。但你有自己的封地,对吧?你还想在王宫长住不成?告诉你,这关头弗莱维娅不会去见你,我也不会允许她走出王城……如今你偷偷摸摸回来,摆出这副心虚的姿态,若再走漏风声反倒会惹人怀疑。” 妈的,做什么都是我的错。“放心,我马上就离开。”德威特站起身,“感谢你的授课,夫人。” 特蕾西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在埋怨我,德威特。你缺少亲人关心,这我承认。但弗莱维娅已为小公主操碎了心,她只是个凡人女子,年事已高、病痛缠身,无法面面俱到。事实上,她对你的爱比对伊斯特尔和菲洛莉丝不少分毫。请你记住这点。” 我知道。德威特前往封地时,弗莱维娅一定要送他。王党极力劝阻,认为这会让许多人想起那段难堪的历史,但女王非常坚持。城门前,她亲手为他戴上家族徽记,对他说:“不管你是不是王子,你都是我儿子。”此前他还以为母亲根本不在意他。 后来德威特坐船一路向东,沿金雀河顺流而下,前往骑士海湾。那时候他虽然有被迫离开王宫的狼狈,却也有对新环境的雄心壮志。他并非一无所有。女王没有忘记他,身边还有宫廷骑士多尔顿相助……不。我不要再想起这个名字。海湾伯爵抛开杂念。 来接待他的人是个骑士海湾寻来的雇佣兵,名叫安德鲁·斯通。此人谄媚钻营,贪权逐利,却出身低微而半生蹉跎。德威特将他从冒险者中提携出来,让他做了骑士。比起寻常贵族子弟,安德鲁的前程系于伯爵一人之手,忠诚自然无可置疑。若将来这家伙能娶到娇妻美妾,恐怕也乐意献上……德威特怀疑,若能再得升职,就算换成他的老娘也不是不行。 “大人。”安德鲁带他走出王宫,而随行的守卫们已等在船上。“宫廷骑士们都在码头,等待船长醒酒呢。没人知晓咱们曾下过船。”他向伯爵保证。 “你办的不错。”德威特带了一件旧斗篷,遮住他的面孔和所有特征。安德鲁则负责找到避人耳目的小路。这一路上,德威特见识到了铁爪城如今的模样:战乱、外乡人、难民和除不尽的帮派彻底改变了她。他突然发觉,这条曾征服大陆南部的铁龙早已逝去,人们争夺的只不过是她往日辉煌后的一小块阴影。 况且,就连这块阴影,也是七支点和拜恩帝国随手便能夺走的……“我追求的东西在她眼里一文不值。”德威特对安德鲁说。 “我不懂朝政,大人。”雇佣兵骑士回答。 “她不喜欢我,就像大多数人一样。” 安德鲁一耸肩,“人们也不见得喜欢伊斯特尔。没有诺曼爵士,你哥哥只是个骄傲的白痴,自以为能耐。再说,下等人的喜爱有什么用?” 德威特赞同他的评价,但若要出言附和,他又觉得不舒服。安德鲁不过是个低贱的佣兵,最爱溜须拍马,我根本不该信任这种人。说实话,最初他给这家伙骑士称号,有一部分原因是想瞧瞧“斯通”这个姓氏能有多搞笑。结果安德鲁半点没察觉,而是极尽赞美之能,还挤出了几滴眼泪。他的本事不大,话却不少,德威特竟然已经有些习惯他的存在了。 甲板上,几名水手拖着醉醺醺的船长艰难前行,在舱室前丢给一个侍从。侍从一声不吭地背起船长,步履蹒跚地走进屋子,腰间的刺剑差点拖在地上。狄隆对他们破口大骂,而威特克在旁冷冷注视。 我没有军队,只有可怜的、寥寥无几的手下。德威特笑了。“如果没有伊斯特尔,王党会支持我吗?”他不知在问谁,但心中已有答案。 …… 她目送侄子离开王宫,直到玛莉安来敲门。“大人。”女侍带来了许多待批准的文件,以及劳伦斯·诺曼爵士。 如今他也是公爵大人了。“自北地部族向克罗卡恩投降献忠开始,王国内的普林公爵可真是难得一见。” 伊士曼的大半领土位于古老的“长夜之壁”后,只有热土丘陵是例外。此地山林密布,潮湿炎热,与寒带气候的伊士曼格格不入。事实上,连此地的统治者也不算诸侯——北地唯一的城市,普林,由开国君主克罗卡恩建立。此前热土丘陵的部族都居住在地下,以躲避酷热和神秘之地侵扰。 当伊士曼还是光辉议会的属国时,一位枢机主教受邀到热土丘陵解决神秘领域的麻烦。他告诉人们,酷热是露西亚给凡人的历练,是虔诚信徒祈求祂回应祈祷的成果。光辉女神没有真正现身,因为祂若降临世间,便等同于太阳坠落在大地上,纯粹的热量将把万物化为光芒中的灰烬。祂的公正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于是女神用光和热回应信徒的虔心,没有夺走雨露。 枢机主教解释了诸多神话,为光辉女神赚来了数不尽的北地信徒。出于公正无私的教义,主教大人施展神术,在临走前为当地人创造出了一片净土。后来,部族的子孙从地下搬到了地上,渐渐形成了城池的规模,国王于是下令筑起城墙、挑选领主,把普林作为北地的主城。 时至今日,克罗卡恩国王已逝去多年,当年的枢机主教堕落成恶魔领主,伊士曼则几经波折,成为了无主之地,连入主普林的部族也更换了几茬。王国的会议上,北地的权柄几经交错,如今正慢慢回到塔尔博特王族的手中。特蕾西的妹妹虽是女王,但她不是诺曼,决不会将王国与家族等同。 …… “伊斯特尔没跟我商量过。”诺曼皱眉,“他这么做……” “……可不是出自我的点拨。你找错人了,劳伦斯。” 他也不追究这女人的话是真是假。“城内有夜莺回报,疑似见到了德威特·赫恩的人。” “我想你的人要么是看错了,要么是产生了幻觉。”特蕾西面不改色地撒谎。“德威特想念母亲,会光明正大进入王宫。不管怎么说,他都是陛下的亲生骨肉。难道有人连这也要阻止?” 若非我亲眼见他从你的卧室离开,没准还能信了这鬼话。“我不会这么干。”诺曼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她毕竟是王党所能团结到的最强大的诸侯。“但总得让他们兄弟俩避开。此刻已是多事之秋,就别再生事了。” 若德威特能和伊斯特尔斗个你死我活,特蕾西恐怕乐得见此。但在德威特已继承了骑士海湾,如今名不正、言不顺,被彻底排除在了王座之外,不可能是伊斯特尔的对手。 “弗莱维娅那边,我也会打消她看望小儿子的念头。公主殿下体弱多病,况且小孩子总比成人更需操心。她会被女儿牢牢拴在王宫。” “说起公主。”诺曼爵士状似无意般提起,“开会之前,我向梅塞托里公爵提出将公主嫁与西境,却被这小子一口回绝。”他颇有些不快。“你也听见了,提温·梅塞托里在会议上说的那些话,有一半都是故意取笑。” 特蕾西眯起眼睛。 “提温的生母是莫托格人。”公爵放缓语调,“或许给他灌输了一些不妙思想。” 哼,多半是你的主意。诺曼早知道她不会一心支持王党,断剑革命期间,威金斯公爵便干过两头下注的好事。“那女人早死了,且不是正室。她的话不比驴叫更有意义,我看这里面该有其他原因。” “我不是有意冒犯,却忘了这儿还有一位莫托格人了。”她丢开话头,不理会他的质问。“事已至此,还是为我们的公主殿下挑个新对象为好。大人去到普林,职责转变,想必会多有空闲处理此事。没准给公主订婚后,还能再顺手为公主未出世的孩子再寻一门亲事呢。忒米家怎样?他们的子孙将拥有全国大诸侯的血统。” 那这孩子的继承权将排在所有兄弟姐妹之后,因为只有血统纯正的塔尔博特才能统治伊士曼。“婚姻是维系国家的支柱,多多考虑才合适。你瞧,葛隆·忒米若是子孙满堂,便轮不到我来娶他的孙女。这类事上你总想得太少,夫人。” “我看你是想得太多,大人。” 他们在塔楼的阳台前对视,寒风传递着冷肃的气氛。诺曼想用菲洛莉丝把西境人拉上王党的战车,很久以前,他就着手实施了,威金斯和梅塞托里都是王国内屈指可数的大贵族,必须与之结盟,另一方面,又要分化双方,以免断剑革命重演。 “你说得对。伊斯特尔殿下是你的亲侄子,小公主甚至德威特都是女王陛下所出。”诺曼爵士长叹一声,“他们都是你的亲人,特蕾西夫人,孩子们的婚姻大事理当有你的参与。” “我?我只是参与,谁来决定?你吗?还是那些王室旁支?” 特蕾西继续说道:“我只是想维护女王的权力,劳伦斯大人。虽然弗莱维娅只是沃森二世的妻子,但她的王冠来得清清白白,她本人为王国奉献了一生,还给伊士曼留下了继承人。要我说,她做得太多,得到的却太少。你以为我看不到你是怎么对她的?嗯?就连伊斯特尔也当她是绊脚石!”公爵恼怒地转身,“菲洛莉丝今年还不满五岁,你们究竟有没有想过,把孩子从母亲身边夺走有多残忍?” 弗莱维娅的感受根本不在诺曼的考虑之内,但这话可不能对特蕾西公爵讲出口。“公主太小,不可能结婚。我们只是讨论订婚而已。” “我妹妹才是你们讨论的参与者。”特蕾西告诉他,“在公主成年之前,我不会同意把孩子送去西境,她是新娘还是人质,你们自己清楚!” “冰地伯爵到威尼华兹就任时也没成年。”诺曼指出。 “是啊,万幸普林的继承人有你这样的骑士保驾护航,和她不一样。”特蕾西冷淡地说,“但愿你的夫人长命百岁,早日生下继承人。我就不参加你们的婚礼了,大人。” 诺曼不喜欢她提起这桩事的语气。葛隆·忒米几乎与他是一代人,娶他的孙女为妻,在凡人眼中或许惊奇,对神秘生物而言根本不是问题。特蕾西虽是高环,思维却还跟凡人女子没两样。 “王子殿下的婚礼还要劳你们姐妹费心,夫人。”他放缓语气。“北地情势不定,若殿下的婚期在即,也请恕我无法亲自到场。” “无论如何,伊斯特尔是我的亲侄子,我很难不为他费心。”见状,特蕾西也只好退一步。“至于你留下的烂摊子,比如提温·梅塞托里,他会满足于订婚的。” 诺曼没再多说。他们心知肚明,接替他位子的人多半是寂静学派的传声筒,但王子虽与巫师达成协议,王党却未必认可这份契约。在他戴上王冠后,许多东西会悄然改变。诺曼找到特蕾西,不是为了算旧账,而是为王国的将来筹划。只有在这一层面,双方的利益是相同的。 …… 特蕾西扭过头,目光重新落在阳台外的广阔天地。高耸的龙穴堡直入云霄,城墙上飘扬着火红的铁龙旗帜。二者的阴影中,一队队骑兵整装待发。有些人向北,与新任公爵平定热土丘陵的部族,也有些人往南,押送霜月的粮草物资运到威尼华兹。他们在铁栅栏前彼此擦肩。好运的人,公爵目送这些骑兵踏上旅途。前路虽然艰险,但好歹有一线生机,只有留下来的人才会面对真正的风暴。 “诺曼是高环。”她对栏杆外的浮雕说。 四下无人,似乎只是四叶公爵在自言自语。然而,下一刻阴影之中竟传来回应:“普林不是剑之军团的对手。” “让他们两败俱伤罢。”特蕾西一生打过许多仗,知道战场上的胜利者有时并非赢家。“过后你再行动。” “我会尽力而为,大人。然而结果如何,我不能保证。诺曼爵士身为宫廷首席法师,尤其擅长保护自身。” “我看到了跟随德威特的影子。加上他呢?” 对方沉默片刻。“他的生命将洗刷威金斯家族的耻辱,大人。” “那就等他回来。” “是,大人。西境那边是否也……” “不。”特蕾西微笑,“此事不能假于人手。等噩耗传来,我会去觐见我妹妹,告诉她王党对菲洛莉丝的企图。这时候,想必飞鹰城公爵之死会令她稍减悲痛,得到些许安慰。”至于噩耗,也该着手安排了。“德威特的船会在提密尔家停留。” 对方点点头。“我立刻去联络。” 第七百九十八章 灰烬之剑(二) 标记时隐时现。他一路追踪到近郊的一家店铺。这儿荒僻昏暗,招牌落了灰,不晓得是卖什么的。在店铺的一处墙角,炼金术士发现了标记,随后用魔药钻进了地窖。 铺子里一定有人,但地窖里不必说人迹,连老鼠都少见,黑暗中唯有残花败叶和浸水的泥盆。若非霜月时节,此地想必会变成真菌的天堂。透过冰冷的砖石,伯宁听到虫豸爬过潮湿缝隙的声音,因寂静而无比鲜明。 ……此外别无他物。 常人会以为线索在此地中断,但布雷纳宁毕竟是结社的无名者。在一片虚无之中,他感受到了奇异的情绪。 有人在这儿留下了信息,以一种独属于同胞的方式。布雷纳宁无声地微笑。他很熟悉这手法,甚至能分辨出细小的个人特质。留言的人或许也是曾经认识的朋友。他不禁想起联军发起的那场突袭——露水河畔——突袭——小夜谷自救会!这是小夜谷成员的信息,瓦希茅斯人都知道。这是兄弟留下的信息。 “我来了。”他轻声说,“谁在那里?埃力格?萨德波?我看到了你们的印记。” “埃力格死了。”虚空中传来悲哀的情绪。“我是萨德波。” “诸神在上。”布雷纳宁更希望是埃力格。此人是小夜谷自救会的首领,与他熟识。但萨德波也很好。 萨德波是埃力格的表弟,人称“破土者”,是自救会的引路人。他颇有双识人的慧眼,能够发掘出天赋超凡的同胞。半个结社的成员都是他亲手引进结社大门,最终少数天才留在小夜谷,大部分无甚特殊的人去了瓦希茅斯,被光复军团接收。人们皆大欢喜。 炼金术士还记得一个附魔师,他受到光复军团的邀请,最终却选择留在小夜谷自救会。他叫杰尔蒂?还是斯万?那家伙目中无人,十分骄傲,但其实只是把萨德波的称赞当了真。伯宁抛开回忆。“我想见你一面。”他迫切地想得知小夜谷自救会的情况,“露水河一战后,埃力格带着你们向丹劳撤离,就此失去了音讯。” “我不知道。”萨德波回应,“我没和他们一道,我……”他沉默片刻。“我们见面再谈。” “你在哪儿?” “隔壁。” 布雷纳宁没想到他们离得这么近。这不可能。就算不使用天赋,无名者也没法藏在同胞眼皮底下。是我太迟钝,还是萨德波找到了新的隐藏方式?目前能躲过火种侦测的方法唯有来自拜恩的“契约”,瓦希茅斯人也无法复刻。 但对于各地教会的神术和侦测站的占星术,秘密结社有许多掩藏的手段。其中大部分是神秘物品,包括布雷纳宁的炼金魔药“万用质素”,和瓦希茅斯人的“隐者”仪式。前者虽出自无名者的火种天赋,却是神秘造物,不是神秘本身,因而效果近似于仪式。小夜谷自救会的成员处在光复军团的庇护下,也会依靠隐者仪式藏匿。 战场上,“隐者”毫无意义。小夜谷自救会被恶魔猎手彻底打散,最终失去了踪迹。布雷纳宁派人搜寻过,但光复军团本身伤亡惨重,有心无力。他不敢听信传来的噩耗,期望人们在世界的角落藏匿。这样虽与世隔绝,却还能安稳度日……“只有你?”他问,“其他人呢?” “不,有许多人。”随着回应,地窖的一角缓缓移动,泥水和瓦砾上诞生了狭窄的入口,充满秘密,充满警惕,充满未知的风险。 这正是无名者和秘密结社的生活。布雷纳宁毫不犹豫地迈进去。 …… 潮湿又空旷的房间,如今正在变得寒冷。旅馆主人一边用铲子清除柜台上的霜,一边诅咒霜月。在伊士曼,收获之月似乎只是短暂地停留了片刻,便再次启程,留给人们的只有寒冬。 他是对的,辛心想,而寒冬留给我们的可不只是冷那么简单。镇子上的布告……“打扰,这个人是不是下楼出去了?”佣兵仔细形容了一下伯宁的衣着打扮。拜西党所赐,伯宁把面孔完全遮住了。 “刚下来?不,我看到的人只有你。”店主人回答。 毫无疑问,炼金术士逃跑的本事堪称一流。辛对此已有准备,只希望他接下来能将这一身本事发挥出来。无名者不会那么容易死掉,是吧? “有人上楼吗?” 店主人不理会他。“这我可不能告诉你。” 佣兵自以为发觉了他的意图,开始掏口袋。然而对方只冷淡地一瞥:“我女婿是这儿的民兵队长,小子,你的硬币自个儿留着用吧。” 辛抬起头:“万一我愿意付阿比金币呢?” “真的?你能拿的出?但是嘛,我们这儿花不出去那么大面额的钱。”店主人笑了,“你想让我给你换零吗?” “不巧我也给不起。”佣兵从口袋里拿出手,不再考虑付账的事。“给房间添点柴火,这个总可以吧?” 对方一眯眼。“行。要洗澡水吗?” “不。我要煮一锅粥。” 这下,店主人的动作停住了。他一松手,将铲子丢在柜台上,倾身打量着佣兵。“你以为你答对了所有问题,就能在我这儿蒙混过关?”这时,他的另一只手终于从台下拿上来——一把上弦的十字弩对准客人,距离辛的脸不足一尺。 烛火掩映间,铁箭头闪过乌光。佣兵能感受到它的锐利,闻到毒药散发出的微弱气味。“我认得这把弩。”他告诉对方。 店家冲他微笑。“我知道你躲过了菲特的箭,但不是弩的问题。”他的指头在弦上划过。“那小子是个新手,连甲虫也射不中……我还没见过有人能躲过面前的弩箭。” 见鬼,小钉究竟把他的魔法造物卖给了多少人?“死在餐厅的人不是无名者。” “菲特。这是他的名字。他本来有机会的,你杀了他。” 辛叹了口气。“我也可以杀死你,伙计。有时候我会在开口前证明这点,但你的认可对我来说并不紧要。” “噢,来试试。我要射你的右眼。” 此话不是威胁。佣兵猛一偏头,弓弦在面前嗡鸣,短箭从耳边飞过。他同时抄起铲子,拍中店家手中的十字弩。这一串动作竟比飞箭更快。随着毒药无害地注入木门的纹理间,发射它的机括也粉身碎骨,残骸四落。 店家瞪着他:“这不可能!” 佣兵一挥手,甩掉铲子。“这种事过后再说。我对上了你们的暗号。” “你究竟是……?” “一个本可以直接威胁你的性命,但却花时间向你证明这点的陌生人。这得由你判断。听着,我不愿意把这地方要从头至尾翻个遍,通道在哪儿?” “我可不是菲特,小子,我宁死也——” “我知道。”床下的地井。佣兵抓住店家的脑袋撞向柜台。巨响过后,此人的面孔与台面黏连,成为镶嵌其中的一份子。他还活着,这显然不是因为运气。 在店家的房间里,辛找到了一条用石板封死的密道。这帮结社成员中一定有个建筑天才。他心想。 …… 他已忘记了店铺隔壁的招牌,只知道是家旅馆,住宿条件与辛选择的落脚点可谓天差地别。木楼饱经风霜,到处是补丁的痕迹,却仍能彰显存在感。 然而与地下相比,地上的建筑犹如杂草。 布雷纳宁来到一处方厅,头顶和脚下都是土石浇筑,浑然一体。立墙高大坚实,不仅保存着人们生活的痕迹,还整齐分布了通往不同方向的道路。火把和蜡烛照亮四周。他伸手扶住墙壁,发觉建造它的工艺难以辨别。此处称之为地宫也不为过。 以经验判断,秘密结社的建筑水平不可能甩下外界几个时代。这大概率是无名者用天赋得到的“成果”。 “此处是我们的新家。”一个男人走出一条通道,自火把的阴影中现身。 此人是高个子,又瘦又苍白,嘴角有道粉色伤疤。这都没什么好说。值得一提的是他的脸:眉毛不对称,鼻子不协调,眼睛湿润泛红,总是眨动。地下空间并不低矮,他却如老翁一般佝偻。他右手拄拐,动作挺熟练,烛火笼罩下,他的面孔犹如洗皱的麻布,沟壑比头顶的发丝更多。 他脸上和手上都有烧伤,疤痕一直蔓延到领子里。布雷纳宁的目光随之下移,最终落到旁边的火把上。 “老天。”伯宁认得这张脸,“你是萨德波?你看起来……” “……很糟?噢,过去很久了,大家都已不这么说了。” 曾经的“破土者”看起来像“入土者”。但若换种角度考虑,他或许更加名符其实了。看到伯宁时,此人火种传递而来的情绪变得忽起忽落。 炼金术士的表现不会更好。“你像他蜕下的皮。”布雷纳宁直言不讳。“发生了什么?” “按理来说该发生的事。好了,别再提这种话,我已经受够回忆了。”萨德波转身,“除我之外,还有人想见你。” 布雷纳宁不得不放慢脚步,才能与老友并肩。“还有谁在?符迪?马鲁科?” “只有我,兄弟。”“破土者”萨德波打了个嗝。“抱歉,香豆镇的特产全是豆子。”他皱起眉,“马鲁科我不了解,他提前离开,往布列斯去了。符迪的姐姐跟他一道。至于小鬼本人……我亲眼看到光辉议会的神官杀了他。” 布雷纳宁记得这孩子。“符迪才十四岁。” “四十四岁的也死了。这对儿姐弟的父亲——不是我们的同胞——拿着棍子冲向露西亚神官,后者将它们一起点燃。我站在他旁边,只能扑进河里。我只能……我呛住了……在水下,我看到他嘴里喷出金色的火焰,浑身亮得像颗太阳。”萨德波脸上的烧伤抽搐了一下。“看在诸神的份上,伯宁,我从没想过,太阳也能遍地都是。这世上应该只有一个大火球,永远挂在天上。” 炼金术士握紧拳头。“我会为他们报仇。”他许诺。 “你办不到。杀死符迪父子的人我恰巧认得,人们称他为阁下,他是女神代行者选定的圣骑士长。有很多人——你我的同胞——向他跪下投降。我早就说过,露西亚可不是结社中人该有的信仰,这帮傻瓜却不肯抛弃。” 在成为无名者、或亲友成为无名者之前,许多人都有秩序信仰。露西亚、希瑟、盖亚是主流,少数人还向晨曦之神“埃尔文斯”和战争之神“诺克图拉”祈祷,伯宁很少遇到他们。来自守誓者联盟的同胞有三分之一钟意智慧与火之神“苏尔特”,这些人往往会在投身结社后改信,否则大概率会变成极端坚定的引路人,将信仰的火焰反过来倾泻在猎手身上。 布雷纳宁有时会给盖亚点蜡烛,有时会向奥托祈求运气。说到底,既然无名者能降生在诸神护佑的世界,就证明祂们对自燃的火种并无偏见。猎手和秩序支点打着神灵的旗号,不过是为自己的暴行寻找借口。拜恩人不也宣称,我们是受神眷顾的子民么?诸神不是站在猎手那边的。 但露西亚是个例外。神圣光辉议会的构架与其他秩序支点不同,代行者声称他能获得女神的旨意,从遥远的世界之外而来。这种说法遭到了同列秩序的支点驳斥,但他们坚信不疑,慢慢地让凡人们也受到了感染。 布雷纳宁没见过圣骑士长,甚至他这辈子都没见过一个圣骑士。当年瓦希茅斯被布列斯占领时,光辉议会派来压阵的空境阁下是大主教耶瑟拉·普特里德。祖父告诉他,这场凡人王国的战争不会惊动宗主,因为瓦希茅斯不是某个支点的属国,而是中立国。 总有一天,七支点会成为秘密结社的属国。布雷纳宁想起两次失败的猎魔运动,稍微恢复了信心。但他不确定最终反攻秩序的,是瓦希茅斯光复军团,还是无名者真正的领导者“无星之夜”……噢,现在雾星结社改名为拜恩帝国了。帝国。连光复军团想要的也不过是曾经的王国。布雷纳宁出生时,王庭不属于他,如今王庭和乐手不属于任何人了,祖父却要他戴上王冠。 若有一天,布雷纳宁对自己说,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拜恩帝国能够征服世界,他愿意为那位解放了全体无名者的皇帝献上忠诚。即便祖父反对,我也要这么干。他是真心实意感谢对方为他卸下了担子。 但现在,伯宁希望加上一条:让他亲手杀死光辉议会的圣骑士长。布雷纳宁与符迪和他父亲都不相熟,然而“小夜谷自救会”在战场上也不会分散,首领埃力格很可能死于圣骑士长的神术。此人是伯宁的好友。如今他建立的自救会全军覆没,只有萨德波落入水中,逃过一劫。 “诸神保佑你。”布雷纳宁叹息一声。 “错了,救下我的是水妖精,咱们的同胞。嘿,此前我可不晓得她们是同胞。”破土者摇摇头,“水流将我带往船队,法则巫师掀起巨浪……水妖精却把我扯到水底,我昏了过去,醒来时躺在一处河滩。” 当时,露水河下游可不是秩序的地盘。猎魔开始后,秘密结社共同进退,布雷纳宁自然了解部分战略。他很清楚,光复军团在薄荷地登陆前,拜恩的微光领主提前赶到,率领守夜人清理了城外地带,期间没让寂静学派发觉。 这么干很有必要。战后,许多人顺流而下,被驻守的队伍救起。薄荷地至丹劳区域不久前爆发过教会斗争,巫师不愿意去那边巡逻。 “当地人救了我。”当萨德波如此告知他时,布雷纳宁并不如何吃惊。“一个男孩,和符迪差不多大,我看着更小一点……我还以为自己只需要休息片刻,但他把我从河滩拖走,让我知道自己并非毫发无伤。”他摸摸自己的脸。 布雷纳宁由衷希望埃力格和小夜谷自救会的其他成员们也能得到援助。很可能他们只是走散了,在不同地方安定下来,不必千里迢迢到光复军团寻求帮助而已。 “我对信仰不太热衷。”萨德波说道,“但一定要选的话,我宁愿选择寒冷与黑暗。还有水。对了,你知道贝尔蒂吗?” “破碎之月。”这是伊士曼人独有的信仰,教众甚少,大都集中在最南面的冰地领……伯宁忽然想起来,拜恩帝国的起点就在冰地领。 “我看月亮就不错。而且祂是掌管运气的,对吧?人人都缺运气。贝尔蒂和奥托……” 小径很长,不知道走了多久。萨德波的火种不断传来安宁的情绪,布雷纳宁不知不觉受到了影响。等他发觉这点,身后的入口已经消失在黑暗中了。 陌生的地下,未知的前路,尽管有同胞在身侧,他还是稍有不安。“大家都不在……等着见我的人是谁?” “是我加入的新家庭的首领。” 伯宁皱眉:“新家庭?” “霜露之家。一个小型结社。” 毫无印象的名字。“我们还要走多远?” “其实只需要刹那……但我想多和你聊聊,伯宁。既然你着急,那我们现在就过去。”萨德波将拐杖横抬,指向前方。 布雷纳宁的火种感知到奇异的神秘降临。他看到杖尖吐出一串符文,细长优雅,描述时与空,解读目的和起点,勾勒出横跨遥远距离的长梯和充当坐标钥匙的数字矩。“这是矩梯?”伯宁问他。 “一点儿微不足道的遗产,来自杰万·斯蒂尔。他曾是我的家人,无血缘的兄弟。” 矩梯魔法难度奇高,堪称检验神秘学识的最终关卡。哪怕是在秩序支点,能够构建矩梯的人也是屈指可数。虽说无名者的天赋不合规律,可造出矩梯……布雷纳宁犹豫了,他不知道萨德波会把自己带到哪里。若离开得太久,很快辛就会察觉他的失踪,接着开始四处寻找。 他的努力毫无疑问会落空。但伯宁又不是不回去了,到时候两人碰面,难免会令对方起疑。 “这支拐是斯蒂尔留给我的,最初是为了嘲笑。同样的,他还给符迪做了一支手杖。” 大概它在战争中随主人一道毁坏。布雷纳宁知道,即便有神秘物品相助,十四岁的无名者男孩也不可能是圣骑士长的对手。这些自救会成员是光复军团的帮手,“小夜谷”正是瓦希茅斯王国的一处神秘之地。然而在猎魔运动时,布雷纳宁任由拜恩人将大家赶往战场,于炮火中丧命。 他们是我的人,他心想。没有同胞的牺牲,瓦希茅斯早已烟消云散了。我辜负了他们,我欠他们的情。“走吧,带我见见你的新家。” “别担心。”萨德波安慰,“矩梯很稳定。只一小会儿工夫……喏,抓着它就行。”他将喷吐符文的一端指向伯宁。 魔文穿透了手掌,虽然没感觉,但看起来十分奇特。布雷纳宁确认这些文字的排布来自某种炼金术的公式……不论是小夜谷自救会还是斯蒂尔本人,按理说都没可能习得。 知识与刀剑不同,人们无法自学成才。不晓得无名者火种赋予杰万·斯蒂尔的魔法是怎么回事,反正结社的附魔师可以根据心意创造神秘物品,程序与炼金术毫无瓜葛。佣兵找到的无名者男孩也有类似的能力,能够凭空造物。小钉。看来那孩子也是附魔师,而且并未加入任何结社。 把他带回光复军团,军备官员们会高兴的。伯宁心想。等我从尤利尔手上得到圣经就这么办。 …… “站在那儿别动!”地道将回音传播出很远。“你是谁?” “远道而来的失主。”佣兵晃了晃提灯,照亮前后的道路。“你们有见到我的行囊吗?他穿了件斗篷。” 显然,对方完全不听解释。“抓住他!”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女儿不见了。”她的叫喊极具穿透力。在狭窄的通道内,佣兵和她的同伴都被震得耳膜作痛。 “闭嘴,普妮丝!” “夏米尔,你在哪儿?” “别乱撞!” 仿佛有成群的蜜蜂被这一声喊叫唤醒,地井下的世界陷入了小小的混乱。从四处传来的动静判断,恐怕里面居住的人比地上的旅客更多,地下空间也比客栈更大。 此外,住这儿的人比香豆镇旅客更具攻击性。有人咒骂着从身后逼近,速度不似凡人。辛加快脚步,将提灯放在砖石路上。 但等人们赶到时,提灯旁已空无一物。“究竟是有陌生人来过,还是某人在开玩笑?”一人提出。 “一定是夜莺!”女人说。她稍稍放缓声调,语气却依然坚决。 “你女儿掉到了晾衣架下的框里,她可没丢。” “我听到有人自称失主,来找什么斗篷?” “瞎说!谁会偷东西?大家又不是不熟。就算真偷了,他也跑不了。地井上有兄弟看守。” “这灯是谁的?” 没人回答。就在这时,道路深处传来火光,随着脚步声逐渐扩张,驱逐昏暗。提灯的微光眨眼便被更大的光明吞没,人们正在它边缘围成一圈,此刻纷纷眨巴着眼睛扭过头去。“好亮。”某人叫道,“我看不见了。” “弗朗奇大人。” 来人手握一支火把。“我爬上了地面。”他不理会同伴的埋怨。“哈姆被人袭击了,财物都还在。我怀疑猎手找到了地井。” 弗朗奇的话引发了一阵不安的骚动。男人握紧拳头,女人抱住孩子。火光中,人人神情阴沉莫测。“萨德波呢?”不知是谁追问,“他的计划怎样了?首领同意了吗?” “一个外地人找到了小钉。”弗朗奇说,“嗯,我会尽快说服他父亲,带着孩子避避风头。商队很快会离开,我们争取不到更多人了。至于那外地人的另一个同伴,萨德波认识他,保证不会让他惹麻烦。” “怎么保证?”普妮丝不相信。 “他对首领说,那人是我们的同胞。但旅馆里没有仪式的痕迹,我也感受不到他的火种。” “感受不到?那也无所谓。”女人松了口气。“不会引来猎手。” “重点是另一个人。我亲眼见他杀了菲特,用手挡住弩箭。这可不是常人能做到的。什么人会和我们的同胞在一起?况且,没有火种感应的同胞……” “你说他是被猎手抓住了?那另一个人——” 弗朗奇摇摇头。“有‘寒瘟’在,猎手不敢轻易进入小镇。他们也许不是大家的敌人,也许被猎手收买的凡人,以看病的借口进镇子打探。总之我不能保证。”他瞥一眼地上的提灯。“刚刚哈姆受到袭击,连警报都没来得及。此人很可能已经潜入地下。现在,人人不得单独行动,必须待在一起。珍娜莉?” “我和普妮丝一道。”一个妇人打扮的女人回应。此人与弗朗奇是夫妻。她提起地上的灯,一手牵起普妮丝,带着这对母女开始挨家挨户地通知情况。 与此同时,弗朗奇也带领居民逐渐聚集,浩浩荡荡地四处搜寻。这下可坏了。佣兵心想。结社成员能够感受到彼此的存在,一旦他们集体行动,外来者在香豆镇将无处藏身。尤其是这些人并非凡人,无名者的天赋不由职业决定,根本防不胜防。 他很清楚,珍娜莉的魔法能够让人变轻,普妮丝可以制造狂风,两人一组既是优秀的护卫者,又有足够的机动性。她们将提灯带到每个同胞面前,让所有无名者都参与到线索的寻找之中。 而在小镇上,能从提灯中得到线索的结社成员只有三人,其中两个是用物品携带的气味寻找其主人,一人则是依靠“直觉”。提灯是辛从店家的床下找到的,因此对他来说,最后那个得到的指向最准确,威胁也最大。 若佣兵真是猎手,解决他不是难事。连拿着提灯的珍娜莉和普妮丝,也不会比小钉更难对付。 “有人不在。”弗朗奇得到了同伴的回报,“但不确定是不是独自离开。我们找过了所有地方,留下的人都在这里了。” “占卜师也不在?他从不出门。” “那他就是失踪了。我们翻遍了他的住所,没人在,他的火种也没人感应到。” “我们去找萨德波吧,大人。”普妮丝提议。折腾了一圈,她手里的提灯已经快要熄灭了。“别忘了,他那边也是个麻烦。” “萨德波带他离开了。”弗朗奇告诉他们。 珍娜莉对丈夫皱眉:“离开?” “去镇外。”弗朗奇指了指头顶,“猎手。” 女人们对视一眼,闭上嘴巴。跟在弗朗奇身后的无名者们也没有离去,大家围在地井下,等待一个结果。昏迷的店家被安置在人群中,他的侄子自愿去顶替他看守旅店的柜台。 “有危险我们会察觉的。”弗朗奇嘱咐,“你自己快跑。” “当然。”哈姆的侄子说,“我会照顾好自己,别担心。” “诸神会照料我们的。”普妮丝的女儿夏米尔抬头看着所有人,“我们是祂们的子民,对不对?” “是的。盖亚很仁慈,希瑟很慷慨,露西亚很公正。”母亲面不改色地抱住她,“而寒霜之月会保佑我们。现在雪下得很大呢,亲爱的。” …… 雪夜冷风骤起,山林一片昏暗。布雷纳宁打了个冷颤,试图在大雪里找到同伴:“萨德波?这是哪儿?” “某人的墓地,蒙洛。” 刹那间,千百个有关灵魂、死者的故事闪过脑海。伯宁强自镇定:“我指的是地理上的位置。”这话多少有点虚弱,但总好过色厉内荏。此时此刻,装模作样一定会被看穿。“我们来到了镇子外?” “就是这样。我需要你的帮助。”“破土者”站在一棵雪杉下,烧伤使面孔如同鬼脸。他漫不经心地提起拐杖,将另一端在树干上擦拭,直到痕迹斑斑才停下。 “我不明白。” “露水河一战后,我和自救会的同伴失散,顺流而下,被水妖精解救。”显然,提起往事让萨德波十分痛苦。“我从火中逃生,而符迪他们在我眼前烧起来。我不敢碰他!老天,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同伴,战友,兄弟……我失去了他们,失去了一切。秩序七支点向雾星结社发起战争,死的却是我们。” “猎魔运动是对无名者的战争,我们必须反抗。” “我见过老死的无名者,蒙洛。若童话是真的,神秘领域追杀了我们足足一千年,而结社依然存在。这说明了什么,呃?无名者被杀是因为我们生而不同?不,并不是。同胞死掉是因为他们没藏好。”萨德波的伤疤扭动起来。“所以别和我说必须!反抗?我从没答应过,没人问过我!” 伯宁握紧了“万用质素”。“你在责备我,萨德波?你以为是我愿意把你们送上绝路?” “或许你不愿意,就像我,莫非我是不愿意救符迪?我亲自带他来到自救会!他和他姐姐,靠老爹捡柴养活的小崽子,到头来和柴一样被烧……你不过是眼睁睁看着!我问你,这样也算无辜么?” 布雷纳宁哑口无言。他见过同胞被处火刑,也听到过陌生人的惨号、垂死的喘息,但一想到自己朝夕相处的人突然在眼前烧起来……“不是我干的。”他虚弱地挤出这句话,“不是我。” “我知道,蒙洛。我知道你根本看不见,你安全的待在营地,处于光复军团的保护之下。我告诉自己这不是你的错,你根本没机会做什么。” 一阵寒意——绝非狂风突起,而是由内而外的寒冷——攫住了他的心。布雷纳宁感到呼吸不畅。他试图驱动魔力取暖,用炼金魔药唤回一点点温度,然而一想到火,他便浑身颤栗。热量的来源突然成了禁忌。 “现在。”萨德波低声说,“我给你机会,布雷纳宁·蒙洛,光复军团的国王。有一个对你这种人来说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眼前:霜露之家被一个该死的猎手盯上,他畏惧寒瘟,不敢闯进小镇。他的死会让同胞们安全,让你我得到安慰,你还要看着么?” 伯宁盯着他的伤疤好一会儿,半晌才开口:“如果当时我在场,我不会让你们送命。”就算对付不了圣骑士长,身为无名者炼金术士,他也有很多手段可以逃生。 事实上,若他真的出现在战场,圣骑士长也决不会盯上什么“小夜谷自救会”,布雷纳宁·蒙洛的价值可要比他们大得多。 “很好。”伯宁不会承认自己对前线的战士们有所愧疚,逃兵的话语也动摇不了他。“咱们是老朋友了,萨德波。既然能……有缘……再见,那帮忙就是分内之事。”他差点咬到舌头。“等我解决这麻烦,咱们再来讨论你给我的惊喜。” “破土者”萨德波点点头,钻进土里不见了。布雷纳宁知道他还没走,火种的感应中不断传来激动的情绪,仿佛狂风搅动池水,将涟漪往他心里送。 五分钟后,布雷纳宁等来了又一个熟人。 “辛?”佣兵闻声抬头,朝这边招了招手。伯宁惊疑不定。萨德波和结社成员误以为辛是猎手?他要我杀害同行旅伴?还是干脆这家伙就是来找我的而已?“见鬼,怎么是你?” “你还在等其他人?”佣兵反问。 布雷纳宁一时语塞。他下意识地想保住无名者和结社的秘密,但那势必就要对自己孤身出门,来到镇外等人的行为作出解释。萨德波还藏在地底,等着和他解决紧咬不放的恶魔猎手呢。诸神救我,这可怎么处理才好! 『杀了他。』火种传递着情绪。『事已至此,不能犹豫。』 看来不是他。伯宁松了口气。猎手另有其人。辛的出现只是意外,我没留下任何信息,以为自己能快去快回,才会让同伴出门寻找。以辛的能耐,找到些许蛛丝马迹完全可能。他根据线索找了过来,差不多就是这回事…… 『你傻了么?』萨德波追问,『必须让他闭嘴!』 不论如何,否决错误答案很轻松。『你做梦吧。』布雷纳宁立刻回应,『这家伙是个冒险者,诺克斯佣兵。就算咱们真能赢,猎手怎么办?』 “伯宁?”辛正在靠近。 “等等!”炼金术士叫道,他发觉萨德波的火种也随之移动。神秘倏忽降临,泥地开裂,土石激荡,强烈的冲击就要从来人脚下喷涌而出…… ……接着被“轰”一声踏回原处。雪花四射,树木摇晃,佣兵抽回脚。牢牢压实的泥土碎石,转眼又如羽毛一般浮起,被轻易推开,暴露出一个深坑。布雷纳宁目瞪口呆,看着萨德波被辛从地坑里拖出来。 顿时,餐厅里佣兵杀死袭击者的一幕在脑海中回放。布雷纳宁顾不得什么秘密了,赶忙开口:“别!他是自己人。别杀他!” “噢,当然。否则他会死在下面。”辛一松手,“破土者”当场自由坠落,差点又滑进沟里。佣兵只好伸手提起对方,铺在平地上。“他早等在这儿,却没攻击你。我就猜是我来得突然,引起了误会。” “没错!完全是,呃,误会。”伯宁将萨德波扶起来,发现他并没昏过去,但神情颇有些恍惚。这下你明白了吧? 萨德波瞪着他们,一言不发。 佣兵眨眨眼。“他看起来需要休息。” “我现在脱不开身。”布雷纳宁绞尽脑汁编造借口,“他的……仇人正准备杀害他。呃,萨德波,就是这位……他是我的朋友,我们偶然碰面……” “那实在是不巧,我下手有点儿没分寸。不如你带他先躲在一旁,我来解决杀手。”辛提议。 “不行!”布雷纳宁脱口而出。“你不了解……那种对手和佣兵不,呃……”仔细想想,其实很难在恶魔猎手和佣兵之间分出高下来,毕竟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之前伯宁还没见过身手这么离谱的佣兵。 辛倒没有直接反驳。“那是什么样的对手?高环?” 让萨德波难以抵挡,很可能就是高环的恶魔猎手。布雷纳宁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没问过敌人的水平!难道我已经自觉能够对付高环了? 照实说,虽然无名者的火种特殊,神秘度高于所处的等阶,但真打起来,胜败很大概率取决于双方的职业。炼金术士能用“歌女”控制高环,也得先让对方服下魔药。 “那是个修士。”萨德波回答。他如梦初醒。“光辉议会的神官。” “不会是防线的逃兵吧?” 布雷纳宁和萨德波对视一眼。“很有可能。” “逃兵不算人,他们滥杀无辜,掠夺财物。”佣兵说,“露西亚的修士不该这么干。但话说回来,你的仇人究竟有没有做过这类事呢?” “我的亲朋好友被他烧死。”萨德波挣扎着爬起来,“瞧,我的脸,这是他们留下的罪状!小符迪,他父亲和姐姐,他们都是被火……” “连他姐姐也……?”布雷纳宁不禁问。 “朗特里失踪了,在黄金遗迹。她和杰万·斯蒂尔一道,被马鲁科带去。符迪为了找她才会参军。”“破土者”咬牙切齿,“杀了他!冒险者。杀死那个修士,我这辈子都会感激你。” “这不能证明什么。你和露西亚神官有仇,你们互相厮杀,仅此而已。” “不!他该死,他是有罪的!”布雷纳宁看到了眼泪。他哭了。“他是有罪的,求求你……蒙洛……” 伯宁无法面对同胞的这副模样。“我可以为他担保。”他对辛说,“萨德波的仇人干过比杀害无辜更恐怖的事,他们生来就是残忍之辈。我向你保证,辛。” 佣兵瞥了他一眼。“我听说过另一种生来就有罪的人。你知道这种人吗,伯宁?” 无名者。布雷纳宁一下清醒过来。他指的是无名者。“我……” “算了,不如亲自见识。他来了。” 露西亚修士与布雷纳宁想象中大相径庭。他也作冒险者打扮,只绑了一条绘有荆棘日轮的头带,且浑身破烂,面色枯槁。比起真正杀死符迪等人的圣骑士长,此人更像是街边捡来修士标记、胡乱佩戴上身的乞丐。 只一见面,他便嘶吼:“给我解药!”接着猛扑过来。 辛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修士脚下踉跄,险些跪倒。 布雷纳宁万万没想到,让萨德波头疼的敌人竟是这副模样。修士的确是高环,但他手脚无力,浑身滚烫,似乎重病未愈。别说辛和布雷纳宁,就算萨德波独自动手,此人怕也挨不过两招。 “他发烧了。”佣兵断定。 “昨天他还不是这模样。”萨德波笑了,“寒瘟。诅咒摧毁了他!诸神有眼。”他笑得仿佛在做鬼脸。 “解药。”修士还在呻吟,“不,我没进过城。不可能!” 布雷纳宁厌恶地别过头。“这家伙是从南边防线逃来的,肯定是在冰地领沾上了诅咒。” “不。不!我没……我不是……我是从城市……附近的领主城来。” “他在撒谎。”萨德波说。看得出来,他很担心佣兵改变主意,去救助这个恶魔猎手。 “没人能在我面前撒谎。”辛目不转睛地盯着修士。只见他痛苦地翻身,脸扎进雪地里,转眼只剩水迹,他摸索着移动位置。伯宁几乎能感受到他体内散发的高温。“我见过这种症状,不是诅咒。你最近吃了,不,接触了什么?有没有一种金色的粉末?” 不知怎的,布雷纳宁感到一阵不安。这时,他忽然注意到“破土者”萨德波后退了一步。 “……酒!”修士一下抬起头。“我喝了酒!金色……没味道……好热啊,魔力在沸腾!救救我……” 伯宁皱眉:“魔力?效果像是某种魔药。” 突然间,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浮现。霜露之家,聚集的无名者,香豆镇外的村庄,还有“寒瘟”后变成同胞的附魔师小钉…… 这不可能是真的。布雷纳宁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不是疫病,也不是诅咒。”佣兵的声音冷若冰霜,“这是索维罗,火种魔药。他的灵魂之火在骤燃。” 第七百九十九章 灰烬之剑(三) 雪水混成泥浆,露西亚修士在其中蠕动、蜷缩,活像脱水的鱼。他胡乱挥舞四肢,还扭头啜饮泥水,但这都不能阻止他的体温不断升高。 最离奇的是,他的神秘度也在攀升。布雷纳宁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火种强度可以提升得如此之快,转眼间,猎手超过了高环的门槛,正在向环阶最终的顶点进发……不,他已经碰到了“亡续之径”,热量还在凝聚…… 人们手足无措地旁观这一幕。布雷纳宁观察此人的变化,萨德波在旁踌躇不前,辛跪在地上,企图按住修士。他低声说了什么,那是咒语还是祈祷,伯宁没有听清。 神秘随之降临。四周飘落的雪花如同受到了召唤,朝他们汇集而去,覆盖在滚烫的躯体上。伯宁知晓辛的职业魔法能够改变物体重量,牵引雪片自不在话下。短短片刻,佣兵已在面前制造了一处雪堆,被露西亚修士的挣扎动作不断振动。 积雪摩擦坠落,伴随着哀号。佣兵一手钳住对方双臂,另一只手把人牢牢按进雪里。林间狂风大作,寒意弥漫。猎手的痛苦呻吟逐渐回落,热量也不再膨胀。 布雷纳宁吐出一口白气,眨眼被寒冷吞噬。他一摸额头,汗水业已结冰。 这时,他注意到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动,扭头便见“破土者”萨德波正在悄悄后退。布雷纳宁顿时大感恼火。丢下我逃走?你想都别想。 他抓住这家伙。“火种魔药?你哪儿来的胆子!”四叶城的灾祸方才过去两年,连大型结社对待魔药也是慎之又慎啊。“当心引火自焚。”炼金术士警告。 “不,不一样!这……这不是原态魔药啊。”“破土者”试图抽回手臂,却没挣脱。“真正的索维罗原液连无名者也能影响,这只是,呃,烟草萃取液而已。” “萃取液?” “一点儿炼金术的新突破。” 是吗?伯宁没法不怀疑。作为炼金术士,没人比他更清楚火种魔药的工艺难度。这东西最近的突破还是在高塔炼金师切斯特提炼出“索维罗”魔药,被他的学徒于四叶城滥用。 自那之后,布列斯帝国最先流传出用魔药浇灌的烟草。黑城人用魔药浇灌作物,提炼出其中使人上瘾的成分,使他们的畅销商品得到了飞跃式的改进。同时,魔药的致死性也随之降低——这意味着商品更畅销了。 守誓者联盟紧随其后。神秘种族致力于开发炼金造物,不止局限在魔药的范畴内。他们借用了“索维罗”的创造理念,参考了魔药活化火种的方式,最终成功将其应用到了更高端的领域内。白夜战争期间,联盟发布了全新的炼金战船,其内核能够将火种高效地转化为驱动力。 但他们经过试验,得到了“无名者的火种比秩序生命更适合作为核心”的结论,成为黑巫师打击的首要目标。结果航向歌咏之海的炼金战船大半损毁,根本无力返航。联盟士兵还是被高塔浮舟载回家的。 不管怎么说,布雷纳宁作为无名者,肯定不会为自己火种这方面的多功能而感到荣幸。 索维罗原液太危险,烟草滤品舍弃了它真正的用途,转而强调感官,因此最多也只能是仪式的促进……对无名者来说,索维罗魔药的效果更强一些,能够作为恢复类药剂使用。但如今看来,他对它潜力的预估还远远不足。 “无名者的力量与生俱来,即便不经过仪式,也能点火。”佣兵解释。 布雷纳宁不禁眨眼。辛大概不晓得在场的要么是无名者,要么是专门追捕无名者的猎手。 “火种魔药对无名者的意义没那么重大。”他如此总结。 话虽如此……“你们竟然将它变成了毒药?”布雷纳宁质问萨德波。 “你根本不明白。不是毒药……反正他这样可不关我事。”他似乎有话难言,大概是因为佣兵在场吧。“我看这家伙是罪大恶极,才会倒霉。”萨德波啐道。 佣兵没理他。辛望着在雪地里打滚的修士。热量已凝结成丝丝缕缕的白雾,将人体包裹。“先前我们听说香豆镇爆发了瘟疫,嗯,小钉的父亲告诉我,镇上的人会发烧。” “他们病了又康复,不会丧命。原版的索维罗可是会在城里制造出大屠杀的。”萨德波脸上的疤痕在抽搐。“好吧,我承认,我们可能误伤了一些凡人。”他如此宣称。 “误伤?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你们对这座小镇做了什么。” 毫无预兆的,大量的水汽蒸腾而起,空气忽然闷热得如同浴室。修士发出一声惨叫,四肢狂舞,撕破雾气。滚烫的水汽四散喷涌,辛不得不抽回手。 布雷纳宁皱眉:“发生了什么?” “他已经和炉子一样热了,没准能烧开水。”佣兵一搓手。“火种在侵蚀他的身体。” “他死定了。”伯宁脱口道。 “对。他的火种和躯体失去了协调。降温散热也没用,灵魂要烧尽了。” 伴随着恐怖的声响,修士的身体扑腾起来,皮肉下浮现浓郁的血红色。佣兵放手后,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他便安静下来,湿淋淋地躺在地上。不知浸透的是汗水,还是融化的雪水。 布雷纳宁无法言语。他死了!魔药竟然杀了他。萨德波和他的结社搞出的萃取液,将一个高环的猎手置于死地。见鬼,这不可能是真的。他从没听说过烟草滤品有致死性。 萨德波似乎也没想过这种可能,否则他不会把伯宁扯进这桩事。“破土者”脸上浮现出错愕和后悔的神色,教布雷纳宁气不打一处来。 “索维罗是灵魂之油。”同胞眼中的麻烦开口道,“你们改进了它,将它卖给镇上的人。我猜在修士出现之前,香豆镇没什么神秘生物,是不是?” 萨德波皱眉:“没有高环。香豆镇有冒险者,但基本都是低环。”凡人王国的神秘生物几乎没有转职的方法,更别提向上晋升了。“这家伙死的突然,其他人都好好的呢!我看准是他自己有问题。” “他死得就像喝下了原态索维罗的四叶城人。”佣兵说,“问我的话,这与你们散播萃取液的行为脱不了干系。” 此刻,布雷纳宁不得不承认,比起萨德波的分辩,辛的推断更符合逻辑。况且,就连他自己在前往四叶城前,也有意探究过索维罗魔药的事件。无名者的根本利益是一致的,火种作为天赋的来源,是秘密结社绕不开的谜题。他自然考虑过搜寻它的答案。 “原来是你们。你们来到这里,同时带来了‘寒瘟’。”布雷纳宁喃喃道,“人们以为自己得了病,但其实是购买了你们散播的烟草。可……由烟草滤品进一步改良的魔药?这……” “……太不计成本。”佣兵接道,“无论原液还是烟草滤品,都不是容易大范围散播的东西。” 难道改良在了成本上?布雷纳宁很清楚,炼金魔药的发展完善有多困难。很多时候炼金术士只会按配方操作,不懂其中原理,更别提优化了。伯宁创造出了许多魔药,即便没有“索维罗”那种水平,也远胜过野路子出身。他十分确信,就算是世界上最廉价的魔药,如此挥霍的代价也绝非“霜露之家”能承担。总不可能这小型结社背后有大半个王国支持吧? 最关键的是配方的来历。在七支点外的神秘领域,炼金术的珍贵不言而喻。炼金术士无疑会将接触到的一切配方当做自己的独家秘方,到死也不分享出去。甚至还存在一些只有特定的人能够使用的魔药,比如“万用质素”的结晶。这是伯宁用无名者的天赋制造出来的,根本无法分享。 突然,布雷纳宁心中一跳。我的天赋是“万用质素”魔药,霜露之家的某人会不会拥有类似能力? “他死就死了,我乐得如此。”萨德波在猎手死后,开始急于脱身了。“走吧,诸位。镇上没人会为他的死难过,这我可绝对能保证。” “那个制弩的男孩,小钉。他说自己是无名者。”辛忽然提起,“关于他和他的天赋,我想你有话要说。” 这下坏了。伯宁想到他们在镇外村庄时的景象,不敢期待对方能毫无怀疑。况且还有萨德波在……“等等!”他抓住破土者,“没什么好说的!” 萨德波甩开他。“既然你放过了小钉,那我可以跟你说实话。”这家伙竟然还冲他笑。“我是无名者,霜露之家的成员。这修士是我们的敌人,所以我坚持要他的命。” “你的朋友遍布天下啊,伯宁。”辛对炼金术士感叹。 布雷纳宁心知不妙,但此刻除非割断萨德波的喉咙,没别的办法阻止他开口。这混蛋要泄露我的秘密,为了保护他自己。伯宁头一次觉得这位旧识是如此陌生。 “看得出来,你虽然不是我们的同胞,但也不认可猎手的行事。”“破土者”咳嗽一声,“伯宁是你的同伴?你对他有多少了解呢?据我所知,此人作为冒险者不会像做结社成员那么熟练。他来自一个大型的秘密结社,比霜露之家更大。” 也许我该动手。布雷纳宁心想。萨德波不是埃力格,事实上,他与他的表兄弟相去甚远。曾经小夜谷自救会的引路人已经死了,站在这儿的是他饱含怨憎的遗骸。 可他又想起符迪、杰万和埃力格,想到他们的死。到头来,伯宁还是下不去手。算了,教辛知晓秘密,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佣兵无甚表情。“原来如此。” 从辛的脸上,伯宁看不出惊讶、警惕抑或抗拒,仿佛某人通知他待会儿一道去酒馆。他会不会认定萨德波是在撒谎?伯宁不禁思索。 萨德波也察觉了。他继续加码:“你杀死了猎手,冒险者,这可帮了我们大忙。霜露之家不是不识好歹的白眼狼,我们一定要报答你的恩情。请跟我们一道去见结社的首领,伙计。他会喜欢这个消息的。” 辛瞧一眼布雷纳宁。“我没杀他。事实上,我想救他,杀死他的是索维罗魔药。” 这听起来像是拒绝,实际上也是。布雷纳宁完全没准备。难道是炼金魔药的原因?四叶城曾因索维罗而遭受重创,若佣兵对此耿耿于怀,拒绝秘密结社…… “破土者”并没改口:“没关系,伙计,你是布雷纳宁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我方才邀请了他。现在嘛,多一位客人也一样。首领会乐意接待你们,并解答二位的疑惑。” “噢,不必劳烦他了,我的问题就算你也足以解答。” 萨德波哼了一声。“我会尽力而为。” 你根本不知道回答这家伙的问题意味着什么,伯宁心想。辛是他所见最为敏锐的冒险者,事实上,在他见过的更有身份地位的大人物中,也少有人能与其比肩。佣兵虽只是在小国偏远地带的冒险者团队的成员,但若因此看低他,那你可是会上当。 “你们的结社,霜露之家,现在大概有多少人?” “比你想象的多。”萨德波回答,“拜恩人的使节到来后,香豆镇开始出现寒瘟。当地的猎手闻风而逃,同胞却逐渐汇集。一般来讲,猎手在小镇里也得小心行事……但被你杀掉的那家伙是转职的神官,大家都不是他的对手,只能传播有关威尼华兹和诅咒的谣言,让露西亚修士不敢接近。” 辛瞥一眼尸体。“我瞧他可不是高环应有的水准。” “上次我见他还不是这样。”萨德波一耸肩,“这家伙打伤了两个人,还毁掉了一座储存玉米的仓库。我们封死了后路才没被他追上来。其中一个受伤的同胞警告我们,让猎手得知小镇上藏有无名者,很快会招来一群敌人……所以我们开始给烟草加料。” 尽管有了秘密结社的规模,霜露之家仍然拿神官没办法。布雷纳宁很清楚其中的原因:无名者的火种能自燃,魔力和神秘度的提升却十分困难,大多数人只是低环而已,依靠天赋力量才能和转职的冒险者较量。 一旦遇到真正的秩序支点成员,结社便难以为继了。七支点拥有神秘领域的正统传承,远非凡人王国的野路子神秘生物可比。双方若交手,秘密结社的无名者最多借助火种魔法逃走——由于天赋不属于正统范畴,首次亮相往往会起到奇效。 “小夜谷自救会”和“瓦希茅斯光复军团”好歹有历史背景,自然拥有神秘传承。“霜露之家”则是纯粹的民间人士团体,成员都是农夫、工人、冒险者等下层百姓,聚集起来已是不易,研究神秘就太超纲了。 这么一想,“无星之夜”成为秘密结社的圣地不是没有理由的。布雷纳宁突然意识到,雾星结社的七位领主——现在不晓得拜恩人怎么称呼——要么来自于秩序七支点,要么天赋过人、足以另辟蹊径。领主们可以在神秘领域收集情报、吸纳成员,并让这些踏上职业之路的同胞将传承分享给凡人王国的无名者。 “无星之夜”的强大是建立在秩序支点的正统传承上的,也有足够的力量庇护藏身秩序支点的同胞。我们有什么呢?伯宁心想,瓦希茅斯人如何才能超越他们?恐怕不可能。难怪大多数结社都只能东躲xz,“无星之夜”却能建立无名者的城邦。 “你应该能理解,辛。”布雷纳宁已经被拉到了萨德波的一边,不得不替他、替无名者说话。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说真话?他感觉浑身不对劲。“四叶城邻近冰地领,诺克斯佣兵团也常在威尼华兹活动。十七年前在那里发生的动乱,人们甚至不愿提及。想想看,两次!两次猎魔运动,都发生在冰地领,这何尝不是诸神的诅咒?” “现在是我的提问时间,伯宁。”辛责怪地看过来,但布雷纳宁察觉他的恼火并非针对自己。“如果寒瘟只是你们散播的谣言,那镇上的人是怎么回事?” “你说他们得病?烟草提炼的魔药,为了恐吓恶魔猎手,我们做出了一些改进。这确实会造成……” “我指的不是生病。”辛打断,“我问的是生病后变成无名者的人。” ……简直是平地惊雷。布雷纳宁愣住了。生病。变成无名者。什么意思?他难以置信地望向萨德波。 长久的沉默后,萨德波嘶声道:“你发现了。” 他的回答等同于肯定。布雷纳宁如在梦中。诸神在上,他简直头晕目眩。将凡人变成无名者?如果这是真的,那我的炼金术是假的?倘若人们能研究出无名者与凡人火种差异的秘密,秩序早就从根源上解决秘密结社了! “这不可能!”他叫道。 萨德波没有回答。 “香豆镇里的人九成都是无名者,是不是?”佣兵轻声问,“最开始是村庄,然后是小镇,最终扩散到来往的商队之中。小钉是例子,但不是唯一一个。连他父亲……或许也只是没有点火而已。人们成为了无名者,自己却不知道。” 太疯狂了。布雷纳宁只觉浑身的血液涌上头。萨德波与他对视,又一耸肩。“没错。”他说了实话,“在散播魔药同化小镇前,我们对镇上的猎手赶尽杀绝,是因为他们能够侦测出我们的同胞。” 这是真的。布雷纳宁的魂魄被拉回了躯体。起码听起来像真的。香豆镇上确实没有猎手,他们畏惧流言中的“寒瘟”,也畏惧着小镇。 真是活见鬼。与获得新同胞相比,魔药的成本简直不值一提。难怪他们不惜代价!换作是我,我会立刻行动。他几乎克制不住心中的狂喜。 自此之后,秘密结社再也不是少数派,全世界人都将是潜在的同胞,人们的声音将彻底统一。他妈的,莫非世上真有这种事? 但他突然又惶恐起来。此事着实突破想象力,能使人成为无名者的魔药,这已经改变了一个人的灵魂本质,完全超出了炼金术的范围!布雷纳宁有一种天降馅饼的感觉。眨眼间,敌人与同胞的对比数量发生了掉转,且差距会一天胜过一天。这究竟是馅饼还是陷阱?难道我们可以不付出任何代价? “你们改良了魔药,这修士却死了。”佣兵指出。 “这……不是改良版……好吧,我用了原态魔药。”萨德波咳嗽一声。 “你对我也撒谎,萨德波?”布雷纳宁气坏了。 “都是不得已!这家伙是南方人,你听不出来?当年四叶城的事……我方才不敢直接……该死,总之我们给猎手准备了大礼:真正的索维罗,火种魔药,用来培育烟草的那种。它能够大幅活跃火种,倘若准备不及,高环也会魔力失控。”他皱起眉。“但我没料到他会死。” 佣兵根本不信:“恐怕你们无法确定施放魔药的后果,无论是改良版,还是原态魔药。这很危险。说实话,‘霜露之家’的新配方又是从何而来呢?” “无名者的天赋。”果真如此。“我们的同胞能创造出种种奇迹,是你不可想象的。”萨德波表示。 布雷纳宁瞪着他。“不可想象?” “事实如此。炼金术,巫术,在诸神恩赐面前都不足挂齿。我们已经创造了奇迹。” 奇迹。炼金术士磨着牙思索。魔药的奇迹,来自于无名者的天赋。没人能解释,没人能复刻。只要创作者活着便能源源不断地生产,而人们居然把这叫做炼金魔药!自打踏入神秘领域,一路成为学徒、炼金术士甚至炼金学大师,他从未受到过如此侮辱。然而…… 好吧,我还能怎样?布雷纳宁只得丢掉他几十年来习得的炼金术知识,用无名者的角度思考。研究“万用质素”时,他总得这么做。事实上,他忽然间觉得自己引以为豪的天赋多少有点儿落伍了。从香豆镇开始,很快,诺克斯的炼金术领域会掀起新的风暴……伯宁庆幸自己是无名者,否则他也一定会为魔药配方想破脑袋的。 然而此刻,两个外行对炼金术士的预感一无所知。“若你还是不信,可以亲自来尝试。”萨德波转过身。“不论如何,我希望你能保守秘密,冒险者。你和你的朋友都……” “如果我不答应,他们会立刻现身解决掉我们?” 布雷纳宁还没反应过来。 下一刻,树林忽然一阵骚动。无数人影从四面八方涌出来,雪夜下行动如风,仿若幽灵飘荡,眨眼间将他们团团围住。他僵在原地。 冒险者也发出一声惊叹。 树荫下,灌木间,枝叶和积雪后,人影不断重叠,逐渐逼近。呼吸产生的白气汇集成烟雾云团,脚步声形成狂风雷鸣。密林簌簌,不知是树干在晃,还是人群在动。 “你离开了太久,萨德波。大家都很担心你。”某人开口。 “我好得很。”“破土者”回答。树林间激起一片低语的浪潮。 小镇下的地道……“你们的规模可不止是小型结社。”伯宁将魔药攥在掌心。索维罗虽然能制造同胞,但在这时候,显然还是我的配方更好使。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萨德波犹如补丁般的面孔上露出残缺的笑容。“我们吓着你了,蒙洛?” 布雷纳宁说不出话来。 人群密密麻麻,挤在树林间。伯宁估计得有三分之一个镇子,不,按佣兵的推断,九成的居民……来了多少?几十人?几百人?他看到十多个拿着武器或农具的人。还有多少我们没看见?伯宁只觉天地间被火种的乌云覆盖。 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光复军团,被瓦希茅斯人簇拥。不是错觉。在猎魔运动前,不论是光复军团还是拜恩,想要形成聚落,都必须隐藏在神秘之中,生怕被秩序差距。想要加入其中,人们也必须放弃原本的故乡。 刹那间,布雷纳宁心中百感交集。 “看来局势颠倒了。”辛叹息一声,“‘霜露之家’占上风。伯宁,现在让你去和老朋友联络感情,还来得及吗?” 这还用问?炼金术士处于同胞的包围之中,头一次没有安全感。在秩序联军的重压之下,结社间几乎不会发生斗争,更别提这么数量悬殊的情况了。 一直是我们在躲避、游击、骚扰,迫不得已才会现身,如今大家却主动选择正面作战。伯宁原本做梦都想看到这一幕…… “想想办法。”佣兵催促。 布雷纳宁按住额头。“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和他几年没见了。” “似乎是实话。” “当然是实话。”伯宁不愿意与同胞交手,只能考虑如何说服冒险者。好在眼下情势虽急,但辛对无名者并不算太抗拒。“见鬼,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 “你先想吧,我还有事情要问清楚。” 伯宁皱眉:“还要问?” 佣兵已迈出一步,林子里陡然安静下来。人们齐刷刷地投来注视……他的动作停住了。布雷纳宁看不到辛的神色,却能听到他的声音。就一个冒险者而言,他称得上是镇定自若了。 “霜露之家的诸位。”冒险者辛开口,“还有香豆镇的本地居民。” 但立刻有人打断:“我们早已加入了结社,是一类人。” “好吧,夏米尔小姐。”佣兵微笑着一口叫出了对方的名字,“我改正错误。那么能不能请你告诉我,香豆镇是什么时候加入霜露之家的呢?” “你认得我?”对方反问。恐怕她真是位少女,伯宁发觉,辛又猜对了。“我们在寒瘟开始的时候就是神民了。”她说。 “据我所知,神民是拜恩人的自称。” “所有无名者都可以这么说,我们是一样的。”另一人回答。“我也有疑惑需要解答。这位兄弟,袭击哈姆、潜入地下镇的人是不是你?” 辛没有否认。“我没伤害他。” “的确。哈姆安全的醒过来,并告诉我们,你答对了结社的暗号。我很想知晓是谁泄露了秘密。指认他出来,伙计,这点儿误会就能立刻解开。我们会邀请你到首领的厅堂,享用五种特色豆汤和腌雪鸡。” 人群轻微地扰动,黑暗中传来微风般的低语。萨德波皱眉。“难道镇上还有猎手的同党?” “不。是魔药的效果。”辛告诉他们,“伯宁是炼金术士,能够制造一种窃取情报的魔药。事实上,根本没有泄密的人。是不是,伯宁?” 布雷纳宁犹豫片刻。“就是这样。埃力格知道这回事,萨德波也该接触过。我叫它虫眼。” 这下,破土者点点头,人群间的气氛为之松弛。只有布雷纳宁知道,辛找到霜露之家的方法与魔药毫无瓜葛。或许他不想再长篇大论地叙述发现线索的过程罢。 早有人不耐烦。“夜深了,又在降温。快做决定,冒险者。发誓守密,还是想挨揍?真要动手,你的同伴也是我们的同胞,不可能帮你!” “我这还有存货。”萨德波摸了摸口袋,但没找到东西。在他身后,方才开口质问的人将自己的烟斗递给他。“一丁点儿就够你成为神民。”他向佣兵保证,“烟草成分也不会影响人的心智。” 答应他。布雷纳宁心想。这样就万事大吉了,除了魔药,他们甚至还可以进行原本的计划,继续找到圣经……我们的收获足以为光复军团的未来争取更多可能。时代变了,成为无名者才是平步青云的办法。 辛没有接下,示意他们将东西递给伯宁。“为什么不给他机会?”他指了指地上的尸体。“猎手也会变成无名者,不是么?化敌为友,岂不是好事。你们再也不用担心他的威胁了。” “化敌为友,不代表先前做的错事也一笔勾销。”萨德波淡淡地说。 “看来我在你们眼里,要比猎手更值得争取。” “布雷纳宁可以为你担保。”为首的男人说,“他是神民,能够做你的领路人。” 一个奇妙的笑容在辛的面孔一闪而逝。布雷纳宁突然有些不安。他从未做过任何人的“担保”“领路人”,这一套也不是光复军团的方法。他的结社只有两类人:瓦希茅斯人和从下游结社吸纳而来的天才。这种筛选制度可以确保队伍的忠诚,指引人们为光复王国而前进。 领路人担保他们带来的新人,是秘密结社接收同胞的办法,但瓦希茅斯光复军团却并不是真正为无名者的未来而奋斗的团队。只有拜恩…… “你们的魔药配方是拜恩使节带来的,对吗?”冒险者以确凿无疑的口吻说道,“并非某人的天赋。” 一片死寂。 什么情况?布雷纳宁期望人们出言反驳,最好证实自己的清白……但佣兵的问题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这时候的沉默…… 香豆镇人没有开口,但在火种的感应中,他们正在用情绪不断碰撞,激烈地左冲右突。这在无名者之间很常见,但落到现实中,便只有安静。 布雷纳宁明白了。香豆镇的魔药不是无名者力量的产物,而是真正的炼金技艺的结晶。这帮谎话连篇的混蛋又在撒谎!他彻底清醒过来。 这下坏了。伯宁隐约察觉拜恩人似乎在筹划着某种计划,他们给“霜露之家”带来了制造同胞的魔药,还不断在伊士曼各地游荡。四叶领也受到过拜恩使节的拜访,当时弗里茨·威金斯爵士没有放他们进城。 此事可以在无名者中传播,断然不能向外人透露。布雷纳宁知道,香豆镇人决不会轻易放他们离开了。我早该拦着他!我怎么能让他把话挑明呢? 原因是明摆着的,伯宁根本无从预料辛的下一步动作……“我明白了。”辛作出投降的动作,没去碰魔药。“我会和你们一起回去,见见那位首领。关于你们的秘密,还有我的同伴,都由他来裁决好了。”他瞧了一眼布雷纳宁。“说实话,反正我是问心无愧。” 布雷纳宁皱眉。难道我该惭愧?可他确实隐瞒了自己的身份,还打算给诺克斯佣兵下毒,呃,这么想来…… “首领本就要见你们。”萨德波同意了,“但重点并不是你。我们想要的是同胞之间的交流,布雷纳宁·蒙洛,他才是首领要找的人。” “太好了,那就先让他做我的担保人吧,等见过了首领,我再加入你们的行列。毕竟,现在咱们脚下躺着个死得很惨的家伙,我总得确认你们的领头是个值得投效的上司。” 布雷纳宁只觉猝不及防。“我保证他不会泄密。”他违心地挤出这话。 “跟我来。”萨德波向他们伸出拐杖。 不等伯宁示范,辛已经则绕过地上的尸体,伸手握紧了发光的末端。布雷纳宁迟疑地抓住他。 “你们的首领不在香豆镇。”临走前他问,“我们去哪儿呢?” 不在香豆镇?伯宁吃了一惊。你怎么不早说!他本能地想松手,却被佣兵一把按住。众所周知,只要被辛抓住,不管你的头脑有多想挣扎,这类命令都和你的身体无关了…… “去了你们就知道。”萨德波启动了矩梯。 辛点点头。“看来我是尝不到当地的豆汤了。”他消失在符文的光华中。 第八百章 灰烬之剑(四) 秘密结社的总部看起来和寻常城镇没两样,布雷纳宁几乎克制不住惊讶的神色。他从前只在“无星之夜”的奥格勒瑟尔见过如此风貌——拜恩城是不对外部人员开放的。但“深狱领主”的城邦已足够向他说明无名者的聚落可以做到多么富足、安宁、井井有条,就像秩序治下的凡人王国一样。 “这儿像是凡人的城市。”他站在泥泞的石砖地上,看到一条指肚大小的银鱼在水坑里蹦跳。有个男孩按住它,扯掉脑袋和尾巴,囫囵塞进嘴里。伯宁目睹时仿佛也尝到了腥味,但只是仿佛而已。他并没真的体会到对方的感受,路边乞丐不是他的同胞,银顶城也不是香豆镇。他不知是不是该松口气。 “这就是凡人的城市。”萨德波肯定了他的猜测,“最靠近森林的主城。此地不比香豆镇的穷乡僻壤,我们仍只能隐藏其中。” 伯宁还在思考距离香豆镇最近的主城是哪里,真正的伊士曼人已经确认:“那么,这里是银顶城。” “对。我们往北走了一段。”萨德波的手杖恢复朴实的模样,被他心疼地悬空提着。“收好尾巴,二位,这里的侦测站还在工作。” “他有办法。”伯宁还没开口,佣兵已替他解释了。“在四叶城,咱们的调酒大师从没被侦测站抓到过。对吧,伯宁?”这家伙居然还扭头来问。 “隐者仪式足矣。”布雷纳宁不情不愿地说,“呃,想要魔药的话,我这里存量只够……” “别操那个心了,首领的住所一直都被仪式笼罩。跟我来。” 萨德波带着他们在巷子里绕路,十分钟后才抵达目标。这是出于必要还是警惕,伯宁说不准。小夜谷的引路人已全身心地投入到新家园中,抛弃了过去的朋友乃至上司。 但他实在是多虑了,在大多数人眼里,银顶城的街巷间区别不大。布雷纳宁敢发誓,他见到了一对长度、高度完全相同的小巷,店面排布则刚好相反。“这是鼻子巷。”佣兵告诉他,“白夜战争时期,整条街都被洪水淹没,如今商队将它们修好啦。” 伯宁对小巷的改变毫不关心。“你来过这儿,冒险者?” “有需要的话,伊士曼的任何地点我都可以去。在佣兵团里,我会乐意负责一些长途任务。” 在诺克斯佣兵里,你只是负责带孩子的年轻人。伯宁心想。他没过问辛的年龄,单就外貌而言,这小子不超过三十,和他手底下那帮新人相差无几。环阶冒险者不是空境,能活几百年,但无论如何,生命的阶段只是随之拉长,并非停滞,人们依然会衰老。 这个年纪的小鬼本该老老实实跟着队伍,辛却游历过王国各地。这与他在神秘之路上的过人天赋不无关联,也许他距离高环已经不远了。 伯宁已转职多年,却依然摸不到高环的边缘。他的职业就是炼金术士,只能通过魔药来积蓄力量、探索更深层的神秘,但真正限制他的,还是无名者的身份。诸神恩赐足以让无名者的火种强度攀上更高层,却不能真正使他们得到质变。 这只是正常进度。伯宁告诉自己。无名者向来如此。在凡人时期,他们跨过了学徒,点火,可以直接驱使神秘。在环阶,低环凭借火种和天赋,能够等同于转职的神秘者,而转职时他们会拥有新的可能,连高环也非难以对抗。无名者的神秘之路永远先人一步。我何必急于一时呢? ……直到他见到了“霜露之家”的首领。“欢迎诸位。”河边的猎人小屋外遍地花圃,既无落雪,也无霜迹,城郊也难见此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直起腰,将铲子靠在篱笆上。“你们来迟了。不久前弗朗奇回报说一切正常,却又忽然预警。萨德波,这是怎么回事?” 这家伙有一个职业,伯宁错愕地发觉。在这年纪?怎么可能!火种却不断传递来一个信息:对方于他具有威胁。这只可能是同等神秘度的同胞。 然而除此之外,“霜露之家”的首领表现出来的行为相当友善。 “外来者。”破土者告诉他,“有个佣兵发现了魔药……我本想让他闭嘴,有的是手段能做到——但他该死的是你的贵客的同伴!我没办法……呃,我也是不得已。” “你非常幸运,萨德波。”少年回答,“否则送到我这儿的很可能只是装着你的灰烬的盒子。依我看,若要他在收拾你和对付弗朗奇他们之间作出选择,得到的结果恐怕相差不大:因为二者的难度是一样的。”萨德波闻言不禁皱眉。 结社首领却过扭头。“欢迎,诺克斯冒险者辛。”他的语气依旧热情。“真是久仰大名。人们说你是继‘背叛者’辛厄之后最耀眼的冒险家,足以与你的团长考尔德·雷勒媲美。没想到你也会到银顶城来。” 布雷纳宁心头一跳,关于佣兵的过往他自然也有了解,但这赞誉……说实话,其实也很合理。并非所有人都能年纪轻轻成为诺克斯佣兵的队长,而辛的本事大家有目共睹。他吃惊的是对方认定佣兵竟能对付香豆镇的无名者们,还称之“不比对付萨德波更困难”。 要知道,布雷纳宁自问没有胜过如此数量的同胞的能耐。他是炼金术士,不是以一敌十的狂战士,虽然魔药能起到诸多辅助作用,伯宁也决不愿意去想象自己落到那种境地……难道战职和非战职的差别真的如此之大?他一时间无法分辨。 辛对“霜露之家”首领的赞誉并无回应。“‘背叛者’辛厄?”他重复,“于你们无名者来说,恐怕他是英雄才对。来自法夫坦纳的‘深狱领主’怀特海德大人,莫非他的事迹不足够体现无名者的力量、壮大结社的声势么?” “你说得有道理,但我的家乡正是被他掀起的战争毁灭。那时我还不是无名者呢。”首领道,“况且,现在也没有什么‘深狱领主’了。怀特海德大人已是拜恩帝国的公爵,如今法夫坦纳的红谷、安托莱特和与它们接壤的布列斯领土均由公爵统治。” 伯宁不禁皱眉。辛也追问:“这是什么时候的消息,先生?拜恩帝国与法夫坦纳开战了?” “算是吧。‘沉沦位面’加瓦什尚未降临,猎魔运动便告结束,但这些亡灵的步伐可不会停滞。”首领带他们穿过花圃,进入小屋。“如今地狱哨站真的回来了,位置就在法夫坦纳王庭的帷幔山脉附近,与莫尼–安托罗斯和布列斯相邻。秩序联军覆灭了帷幔聚地、烧毁了田地与农庄,还往池塘里倾泻尸体和灰烬。他们拍拍屁股走人,留下的残垣断壁正是亡灵的乐土。” 沉沦位面加瓦什。伯宁对它的印象仍旧停留在两百年前的亡灵之灾。一位枢机主教得到了“白之预言”,人们将其视作露西亚的神谕。然而死灵在大地四处流窜,反倒让“神圣光辉议会”一跃成为新的支点,还使布列斯塔蒂克帝国得到了有力的盟友。与光复军团而言,这无疑是雪上加霜。但愿这次死人会带来好消息。 “我根本没听说有这回事。”辛将信将疑。 “那当然,这可是大陆另一端的战况,传到伊士曼非得半年不可。这是我的独家消息。”少年首领一挑眉,“也是我的诚意。” 独家消息,无名者的天赋?况且诚意……伯宁无法拒绝他。果然萨德波将我的身份告知了“霜露之家”的首领,他才会透露这样的消息。否则两个伊士曼佣兵关心法夫坦纳战争干什么?凑热闹都赶不上趟。 但对布雷纳宁·蒙洛来说,这可谓是他近些日子获取到的难得的重大情报,价值仅次于香豆镇的魔药。 “看来你也有所需求,先生。”辛总能抓住关键。 人们愿意先行付出,多半是为了之后的回报。布雷纳宁警惕起来。 “戴蒙。这是我的名字。我想要的东西并不多,二位,你们不必紧张。” 这样的开头往往接不上好话。“事先说明。”伯宁道,“要保守秘密,我没意见,但我绝不会签什么契约。” “这还有得谈。我本人倾向于予你方便,布雷纳宁殿下,毕竟你也是同胞不是么。”戴蒙转过眼神,“至于另一位,你的同伴,他与我们不是一类人。嗯,但我认为他对我们没有恶意。” 萨德波皱眉:“没恶意的人也不一定是朋友。这么干……” “……不是我一人的看法。你们喝茶吗?呃,稍等。”戴蒙为表诚意,亲自招待了他们。他打开柜子下的抽屉,掏出皱巴巴、湿漉漉的碎叶。他嗅了嗅,便决定用它们烧一壶热水。“发霉了。”他向大家解释。 “你太客气了,大人。”辛说。 叶片在炉火中燃烧。“不是一人?什么意思?”萨德波追问,“难道弗朗奇他们也……?等等,佣兵,你叫出了许多人的名字!这怎么……你认识我们当中的某人?”他狐疑地打量过来,伯宁也心存疑虑。 辛让他盯了一会儿。 接着,佣兵站起身,面色自若地走到柜子前,打开另一层抽屉。布雷纳宁眼睁睁地看着他从里面拿出了一袋崭新的茶包。 “上星期你把它放在这儿了。”辛将茶叶递给主人家。 这下,除了霜露之家的首领,人们皆是大吃一惊。萨德波张大了嘴,瞪着他看个不停。连布雷纳宁也颇为震动。客人比主人更熟悉家中布设,怎么可能?他动摇了。 “我忘了,多谢。”对方道。“现在你明白了,兄弟?”戴蒙冲萨德波一笑,“名字不是秘密,恐怕魔药和我们也不是。我想他应该唤醒了你的某些回忆。” “但那是不一样的。”萨德波咕哝。 “她们把你送到露水河边,救了你一命,唤醒了你。” “那时候,她叫了我的名字。”萨德波承认。 “生而知之。这是她们的天赋。对她们来说,这世上没有陌生人。一个人的本性是否值得信任,她们的判断也从无出错。” “破土者”闭上嘴巴。布雷纳宁明白了:“她们?水妖精?” 对方开始煮茶。“准确的说,是湖女结社的水妖精。她们是我们的同胞,才会在战争时期出手相助。”他点点头。“与你同行的这位年轻冒险者,他被水妖精祝福过。” 辛一耸肩。“水妖精很团结,从不将无名者和寻常族人区别看待,我想她们看待事物的角度与我们不同。” 原来你是受她们影响。布雷纳宁想起佣兵带自己进入森林,寻求水妖精帮助的时候。辛告诉过他,水妖精无所不知,后来他还怀疑呢!这竟是真的。伯宁亲耳听见水妖精叫出自己的名字。 他不禁重新审视自己的同伴:其貌不扬的佣兵,小地方的冒险者,带孩子的年轻队长。这家伙实则与四叶森林里的水妖精有所关联,还受到过祝福?我的前半生也只能在书本上见到关于宁芙的描述。 “我感谢她们的救命之恩。”萨德波说,“既然他是水妖精的朋友,那就算是,呃,就算是净釜的事,大家似乎也可以信任他。” 布雷纳宁松了口气,刚要说什么,只见对面辛的脸色一变:“你们叫它什么,净釜?” “同名,伙计。同名而已。”戴蒙安抚,“血族的净釜可谓臭名昭着,我们的产品绝不需要如此残忍的手法……它是炼金魔药,索维罗的改良品。” “那怎么……” “你已经猜到了,魔药的配方并非出自我们之手,而是我从拜恩使节身上打听来的消息。”少年首领表示。他给每人倒上一杯茶。“照实说,是水妖精听到的。她们总能知晓很多信息,尤其是当宝藏出现在她们面前的时候。”他忽然皱起眉。“那些使节……很多都是寻常的结社成员,拜恩的守夜人,但领头那个不对劲。” “他是用魔药转变成的无名者?”布雷纳宁问。 “不,魔药转化的同胞和真正的同胞没有区别,我们是一样的……那个白袍骑士,好吧,我觉得他并非活人。” 布雷纳宁与佣兵对视一眼,都想到了四叶城前的那队骑士。他对领头的白袍骑士印象深刻,也能察觉到属于无名者的火种,但没感觉对方有什么异常。 辛开口:“亡灵。” “恐怕就是这样。拜恩使节抵达银顶城,随后转道香豆镇,一切都很正常。提密尔伯爵前往王都,他的侄子根本没让他们进城……可我还是……总之,我让水妖精偷偷跟上他们,结果她们告诉我,那是个死人,生前他曾是我们的同胞。” 戴蒙的声音很古怪,似乎在恐惧些什么。茶水热气扑面,房间一片寂静。布雷纳宁打了个冷颤。 但他没明白这恐惧从何而来。怪事,难道我会被个亡灵吓到?一定是叙述者的语气的缘故。说到底,他究竟怕什么呢? “他死后仍是结社的盟友。”辛指出,“加瓦什在‘不死者领主’的统治之下,亡灵是站在无名者一边的。” 这样看,一部分拜恩人是亡灵也很正常。布雷纳宁明白他的意思。 戴蒙摇摇头。“尸体复生,火种却不会重燃,大家都知道。”他眉头紧锁。“但亡灵不会和活人一般,叫你看不出区别吧?这家伙不像是新生的死灵生物,人们照样能感受到他的火种,且言谈举止当他是原本的那个人。这……” “由死者遗骸诞生的亡灵,一开始只是低级的死灵生物。”萨德波附和。他面色苍白,回忆起了噩梦。 布雷纳宁舔舔嘴唇。“你是说,他就和原本那个人一模一样?没死之前的那个人?” “当然。”戴蒙捧起茶杯,“水妖精不会看错。她们和我分享了所见……你总不能以为人们会和骷髅架、食尸者勾肩搭背吧。”他话锋一转。“不过,无名者拥有千奇百怪的天赋,因此结社里发生任何事都很正常。没准儿就有某个拜恩人能逆转生死嘛。” 伯宁还在消化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另一边,辛已开口询问:“净釜是血族的造物,如今德拉布莱亲王和他的族裔皆告覆灭,难道拜恩人的魔药配方来自于血族?”他将话题扯了回来。 “这我可不清楚。水妖精的能力也有极限,拜恩人的城市十分封闭,加瓦什也一样……即便当地存在同族,她们也不敢轻易接触。事实上,拜恩吸纳同胞的速度远比我们要快,人们也更愿意选择拜恩。” 布雷纳宁完全能想象这幅场景。第二次猎魔运动后,拜恩已经成为无名者的旗帜,是所有同胞心中的圣地。他们不仅建立了帝国——比光复军团至今未能实现的目标更远大,还在以行动清洗千百年来栽赃在无名者头上的罪名。拜恩人甚至不说“无名者”。神民。他们告诉所有同胞,我们是诸神子民,神灵站在我们这边。还有什么比这更能鼓舞人心呢? 因此,就算统治拜恩的是个来自加瓦什的亡灵,他们也尽力接受了。没准儿在结社成员眼中,拯救了“无星之夜”的不死者领主,他作为无名者的光环足以掩盖他的出身。 “但你也有所猜测吧。”伯宁当然清楚,戴蒙不会无缘无故提及拜恩使节中的那个白袍骑士。“死者很可能成为拜恩的一份子,古往今来,死人都会前往加瓦什……白夜战争中覆灭的血族也不例外。索维罗的改变或与之有关,才会被拜恩人称作‘净釜’。” “我没有证据。”戴蒙的意思是承认。“这桩事我也不愿深究。毕竟,不管它叫什么,它能增加同伴,又是索维罗的改良版,使用方法和效果均与血族的‘净釜’截然不同,没什么害处。那我还担心什么呢?”他吹了吹茶水。“但既然你们要问,我就说个明白。”杯中茶被他一饮而尽。 “……也不是完全不同。”伯宁想起一些事。这是他的专业领域,因此远比戴蒙等人看得清晰。霜露之家向他分享了许多珍贵信息,他也将予以回报。“净釜魔药与灵魂关联甚秘,是类特殊的火种魔药。事实上,它也是提炼神秘精粹的技术,魔药是它的终产物。” 他发现辛在聚精会神地聆听。“但净釜的效果很差,要我说,是太差了,与成本相比,它的收获往往不值一提——大部分能量在一步步反应中白白浪费掉,最终只有一丁点儿效果。” “听起来像一桩亏本生意。”萨德波嘀咕。 “正是如此。我很少见到研究相关技术的同行,即便在守誓者联盟中,愿意改进的净釜的人也几乎见不到。”伯宁回忆自己掩饰身份参与过的炼金术士的聚会,“有个家伙,奥兰德,我记得是这个名字,他对净釜的研究颇深。” 辛端起茶杯。“噢,你们有所交流?” “不,不是我。他带来他的所谓成果,想要交换新知识。但主持者没有认可。”伯宁摸了下杯子,还是很烫。“炼金术的终极目标是用炼金技术突破职业枷锁,来实现一切神秘现象。某种意义上,这与寂静学派的巫术殊途同归。因此,我们要的是‘简化’、‘精炼’,不断收缩成本、榨取价值。” “净釜魔药及其提炼技术虽然具有非凡突破性、是伟大的开创之作,但作为老古董,用它点火要付出的代价可比人们直接举办火种仪式更大,那大家为什么不直接举行仪式呢?” “净釜已经过时了?” “不。火种仪式的历史可比净釜更久远,或许它本就只是一条被人探索出来的错误道路而已。” 萨德波不明白:“既然是错误,那血族还研究它做什么?” “这可是血族的炼金技术。”戴蒙提醒,“这一族最爱奴役,上位者的索取永远不知节制。在咱们看来的巨大代价,可是会被他们转移到奴隶身上,最终由主人收获那一丁点儿的成果。” “旁门左道。”布雷纳宁定论。“炼金术自诞生起便是高贵的技艺,奴隶和下位者于贵族仍是财产,因为贵族的高贵源于他们……总之,血族的净釜乃是失败品,与能创造同胞的魔药看似相像,地位却天差地别。我有理由推断,改良索维罗的拜恩人就有血族或他们的亡灵。想想看,血族曾是黑巫师的盟友,而黑巫师是水银领主麾下。” 戴蒙眨眨眼。“得承认,无名者虽是同胞,但和其他人一样,里面什么人都有。”他稍一停顿。“不过,关于领主大人……这类话最好还是不要当着大多数同胞的面说。事实上,我们对他们的了解也不过是道听途说。” “反正我永远也不会遇到他们。”萨德波宣布。 这话倒不假。布雷纳宁自己也没见过“无星之夜”的领主呢。他给黑骑士写过信,与“雷霆与灰烬之主”的麾下结社“钢与火”打过交道,还为“微光领主”在初次猎魔运动期间提供过一定帮助,但他从没跟这些人面对面过。对光复军团的首领而言,暴露在无名者领主面前是危险的行为,光复瓦希茅斯王国的全部希望系于他一身……起码祖父是让军团的人们这么认为的。 一些信息对他是常识,对这帮乌合之众可就未必了。布雷纳宁心想。这权当是回报加瓦什的消息好了。 “每一位领主都是空境。”他告诫这些同胞,“若他们发出邀请,最好不要直接拒绝。问我的话,答应下来才是正确选择。拜恩是个庞然大物,与结社不同。她有国家的体量。” “你的光复军团不也一样?”戴蒙喝了口茶。 “我不会随意发出邀请。”伯宁防卫性地说,“光复军团的目标是瓦希茅斯,因此不能像拜恩那样来者不拒。我们需要战士。”他望向萨德波。“小夜谷自救会的事我很抱歉。” “破土者”扭过头去。“恐怕我再也不是你们需要的人。” “霜露之家不参与争斗。”戴蒙也表示,“我们只想安稳生活……在同胞当中。我的家也曾在一处小镇,人们互相帮助,对抗天灾。香豆镇是个小角落,没有天灾,远离人祸,它总令我产生追忆……我想这里就是我心中的故土。” 这还是个小孩子。伯宁心想。渴望家园,渴望陪伴,支撑他前进的是大脑中的天真理想。然而这有什么不好?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有这样宁静的一刻。 “但香豆镇人变成了无名者,就再也没有了退路。”辛指出。 “眼下是动荡的年代,冒险者。”戴蒙淡淡地说,“战争的时代。这个舞台上没有平民百姓的位置,他们几乎就是木桩:被乱党、土匪、贵族卫兵和不分是非的秩序联军砍断劈碎,就连冒险者偶尔也能拿他们磨刀。”他微微一笑。“成为无名者,点火便不再是阻隔凡人与神秘生物的门槛。我给了他们自卫的力量,谁说这不是种祝福呢?” “魔药会改变一个人的灵魂。”辛与他四目相对,“也许它为凡人带来了诸神赐福……可我们终究不是诸神,大人。手握恩赐是一回事,将它给予他人则是另一回事。”他放下茶杯。“香豆镇的变化无可逆转,我并非责怪谁。但既然霜露之家追求的是和平生活,那就请谨慎考量使用魔药的时机,毕竟,它已经为小镇引来了敌人。” 戴蒙长久地注视着他。“我会多加考虑的。”少年首领回答,“感谢你的忠告,辛,也感谢你为霜露之家所做的一切。” 萨德波仍不放弃:“你听见那佣兵的话没有,首领?他说得对。香豆镇魔药的事必须守密,任何人不能例外——连他们自己也是。” “契约免谈。”布雷纳宁可不愿意放过到手的收获。佣兵孤家寡人,他则有一个王国亟待重建。 “不如折中一下好了。”戴蒙安抚了双方,“我这里还有一个消息,或许能作为签订守密契约的补偿。” 伯宁犹豫了。他对水妖精的情报颇感兴趣。辛虽然也能联系她们,但炼金术士还试图保持警惕,不愿意向别人透露真正的目标。 冒险者没异议。于是布雷纳宁开口:“说来听听。” “是关于你们要找的人。”霜露之家的首领说,“有人就在银顶城见过他。” 第八百零一章 灰烬之剑(五) 他刚从梦中苏醒,惊觉窗外的景物已不再变化。船停了。什么时候了?怎么没人通知我?他的心中提起了警惕。 直到安德鲁·斯通来敲门。“伯爵大人。”侍卫说,“船侧舱漏水,桅杆也出了问题,船长命令停船休整。” “几时了?” “才出太阳。”安德鲁一耸肩,“具体我也不了解。要我把船长带来询问么,大人?他方才嚷嚷着下船呢。” “噢,你阻止他了吧?” 雇佣兵夸张地鞠躬。“自然,停船可是他的责任。我的人抓住了这无赖,只等您醒过来了。” 德威特半点没感受到他的贴心。“干嘛不直接叫我起来?”得知船上情况仍在掌握之中,他确实松了口气,但凌晨时分的惊吓教他心烦意乱。“给我水盆和盐。”他吩咐。 等伯爵清理好自己,天色已然通明。舱室走廊的白蜡烛只剩指节长短,空气中有潮湿的腥味和烟雾飘荡,在阳光下颗粒分明。这是晨曦之神的痕迹,德威特心想,海族和生活在海边的人信仰祂,船长自然不例外。我的子民相信晨光会为远航者指引方向,但保佑船只的神灵其实是“浅海少女”埃瑟特尔,她是晨曦之神的女儿。女儿没有权力,人们不会称颂她。可我是女王的儿子,女王和浅海之王的儿子。 船长被狄隆捆住双臂,跪在甲板右侧,几名水手离他不远。德威特的侍卫队长威特克一边往烟斗里压草叶,一边和狄隆谈笑。见到伯爵,这帮人的声音只是稍微放低。 “大人!”船长的态度便激烈了许多。他仿佛看到了救星。“大人,我是无辜的!我不得不停船!” “这事儿可不由你说了算。”德威特最初计划是一路航行至骑士海湾。自收获之月以来,金雀河的平稳期便短暂而无序,不时刮起风暴。马上就要到霜月,届时许多河段会冻结成冰,教行船只得绕路走。他不愿在路上拖延。“船底漏水,呃?怎么回事!” “海湾战争后,金雀河下游便时常有浮冰。我已经尽力避开了。”船长叫冤,“但夜里航行难免有风险……暗流裹挟着一块尖锐的冰锥冲向我们,太快了……由于航速限制,海鸟号没能躲开。可值夜的是大副,不是我!” 德威特不关心事发时由谁掌舵。在伯爵眼里,“海鸟号”从船长到水手,统统是不上台面的下等商人,只会摆弄破烂木船。就连这,他们也很勉强。然而这就是他治下子民能为他提供的最佳服务了,真正的战船不能秘密送领主出入王城。 他只得展现大度。最关键的是,想要完成下半截航程回到骑士海湾,他需要船长。哼,等回去我们再算账。“漏水了就去补,桅断了就去修,但我关心的是另一桩事:在下达停船的命令之前,你最好给我仔细考虑,究竟谁才是下命令的人。这是哪个码头?” “银顶城的码头,大人。”船长忙答,“距离骑士海湾还有一段距离,但不算远。这里是提密尔家族的领地。” 银顶城伯爵安瑞姆·提密尔,此人乃是王党,但只是名义上。论路程,银顶城距离王都太远,离骑士海湾和四叶领更近一些。论地位,提密尔家族是开国勋贵,还出过一任王后,然而伟大的第一任君主离世、海族频繁侵略后,提密尔便再也没进入过朝堂中心。 如今安瑞姆·提密尔伯爵并不在城内,他受邀到王都参与会议。幸好他不在。德威特怀疑这位银顶城伯爵不会欢迎自己,尤其是见到对方将女儿一并带去王宫之后。骑士海湾与银顶城离得更近,安瑞姆却一次也没有上门拜访过。 既然如此,他也不必去提密尔家凑热闹。“我给你们两个小时。”德威特开口,“今晚必须抵达骑士海湾。” 船长大吃一惊:“这不可能!弥补破洞就要许久,大人,若要全速航行,非得修好桅杆不可……” “你要多久?” “起码一天,最好是三——” “半天。”德威特下令给这家伙丢下船去,还派威特克亲自看守,以免他逃走。水手们噤若寒蝉,狄隆再三催促才各自工作。我都快习惯人们对我命令的推三阻四了,他心想。 比起半天时间花在船上等待,德威特宁愿脚踏实地。他带着侍卫下船,在码头周围开辟出一块儿空地。渔夫们走得也很不情愿,甚至还有人敢瞪眼,一副认不清状况的模样。这帮瘪三合该对掌管他们渔业命运的人加以尊敬才是。 “我得给鱼获加些税。”德威特对安德鲁说,“否则天下太平久了,这帮在船上讨生活的下等人就要比野猫还多了。” “请您随意。”安德鲁一歪嘴,“我又不是渔夫。这不干我事。” 等你想吃鱼的时候,就会记起我今天的话了。骑士海湾税务的变更影响到的将是方方面面,德威特很清楚,统治者的一句话往往将改变千百人的生活。姨妈告诉过我,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望着身后的河岸,秋叶翻起黄红波浪,长长的卵石堤如宝石般闪光,一行大雁的影子下,游鱼你追我逐,渔夫撑开双臂,抛拉着水网。当他满载而归时,德威特仍然注视着河面,久久没有动作。 “大人?”安德鲁不耐烦了。 “你会游泳吗?”伯爵反问。 “那当然是会。”雇佣兵笑了,“就没有不会游泳的海湾人。事实上,所有人生下来都是会游泳的,我老爹给他弟弟洗澡的时候,把还是婴儿的他丢进水盆,指望我叔叔淹死,好能多分点儿祖父的家产,但婴儿自个儿浮在了水盆,叫他的算盘破产。据说祖父将他狠揍了一顿,还把他赶出了家门。否则我也得是爵士出身哟。”他自顾自地哈哈大笑。“从那以后,我要淹死人都记得捆石头。” 德威特这辈子从没下过水,但他知道自己不会淹死,哪怕被捆了石头也一样。若有人要杀我,估计也会记得另寻他法吧。有时他屏住呼吸,能感受到皮肤下的器官缓缓复苏,交换着空气。鱼在水下往上看,会是怎样的视角?它有没有可能意识到自己奋力追逐的只是遥不可及的倒影? 姨妈说过,所有人都会记得德威特的出身。王党,伊斯特尔,西党,女王弗莱维娅,他们有意无意想起这位王子的不同之处。但他们对他出身的关注加在一起,也不如德威特自己在意。他尽力忽视,却适得其反。 我走错路了。伯爵终于明白了。我追逐的是我心目中王冠的倒影。想要伊士曼,便不能指望贵族支持。我根本不必理会他们,我是海洋的血脉。当王国再度陷入动乱,当悍勇的海族沿金雀河逆流而上,摧毁陆地的城墙与房屋,伊士曼人才会想起来,他们真正需要的国王是谁。 王党会称我为叛徒,德威特心想。但无知愚民未必不会高呼我的名字,祈求我为他们带来和平。到那时,他们会将王冠戴在我头上。赫恩国王。赫恩一世。他无法否认自己期待过那一刻。对贵族的妥协永无止境,而若出卖他们,你会得到一个好价码。“你究竟想过没有?”伯爵对安德鲁说,“我很可能会制造出一场灾难。” 方才他们正在谈论税收。于是雇佣兵回答:“不干我事,大人。” “这场灾难会让你平步青云,成为国王的侍卫。” “哈,若真有这一天,我倒确定我是那块料!” 是么?德威特不禁笑了。他决定事成之后让此人专门给国王换夜壶。斯通家族会是清道夫中的贵族,统治全国马桶。这样差不多能符合雇佣兵的定位。 “我们上船等。”他告诉安德鲁,“让狄隆去多加些补给,我们不在骑士海湾停留。”海鸟号虽是艘小船,却也能扬帆出海。“沿河进入歌咏之海。” 安德鲁吃了一惊:“出海?” “照我说的做,快去!”再敢质疑我,你连刷马桶的活儿都轮不上。“让狄隆……” ……船长的侍从却先一步赶到,捎来主人的口信。“修补船只的匠人已经找到,大人。预计在半小时内就能开工。”他边跑边说。 这是喜讯,然而它不能讨伯爵的欢心。“立刻开工。”德威特吩咐,侍从才跑到近前。我得换个能远航的船长,或许经过骑士海湾时会找到。“把所有人都找回来,我要立刻……” 他眼看着对方抬起手臂,一根光滑、纤细的剑刃从袖子中探出来。他下意识伸手抓住,但它太滑、太细,自掌心溜过,钻进肚子。他几乎没感到痛。 ……但力气却逐渐消失。德威特的全部感官集中在了血肉之中搅动着的那把剑上。他看到剑身沉郁的色彩,血珠下致命的闪光;他也听见某人在喊叫,却辨认不出来。是安德鲁,还是其他侍卫?抑或是惊恐的渔夫?接着,穿透身体的刺剑轻盈地抽出来,带起一串血花。它比刺进来时更滑腻了。 这一下仿佛抽走了他唯一的支柱。一阵无力感压垮了他,将他推到在地。喊声更大了。熟悉的音节,熟悉的声调……噢,这是我的声音。他想起来,于是厉声喊叫。 “多尔顿!” …… 敌人在身后断气,手掌撒开武器。 “这是好铁。”萨德波咕哝。 “主人却非好人。”辛叹息,“他选错了目标。” 这时,伯宁从死人身上搜到一支羽笔。他拂过笔杆上的毛发,认出它的来历:“不,恐怕没错。此人正是我们的目标。” “这是什么?” “夜莺的信物。” 萨德波没明白:“这死掉的家伙竟然是夜莺?怎么会盯上我们?” “大人物总会吸引目光嘛。”辛耸耸肩。 伯宁不禁感到一阵脸红。自他扮演流浪的炼金术士以来,从没人戳穿他的身份。当然,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只在凡人的聚会上抛头露面,不与神秘生物牵扯。忽然被佣兵如此挖苦,布雷纳宁只觉窘迫万分。 “这人是王国贵族的夜莺。”伯宁指出,“不是冲我……是为西党的通缉而来的。” “你该庆幸,蒙洛。若教人们发现咱们是无名者,来得就该是猎手了。”“破土者”作个鬼脸。“把你们送到渡口后,千万别说你们认识我就行。” “自然,这是规矩。我不会连这个也忘。”伯宁一口答应。 萨德波眨眨眼,炼金术士则向他点头。 辛打量他们:“结社的规矩?” “同胞间的规矩。”萨德波笑了,“我们只是同类,不是真正的家人。为免被人出卖,大家总会声称从没见过彼此。” “这样做有什么用?神秘力量会看到真相。” “总有人能看到真相。”布雷纳宁承认,“但那是阿克罗伊德让他们看到的‘真相’。这是个无名者的魔法,辛,我们通过相互承诺来引导神秘,用假象掩盖彼此。即便将来某一方被猎手逮住,另一方也可以免受牵连。” “‘阿克罗伊德真相’。”辛重复了一遍,“他是魔法的创始者?” “我不了解。事实上,这是非常古老的法门,漏洞也很多。”炼金术士告诉同行的佣兵,“据我所知,阿克罗伊德真相在应对真言魔药时,便完全不起作用……因为这需要双方的保密意识。魔药是能够瓦解人的精神意志的。现在我们这么说,只是单纯作为问候。” “等于‘祝你好运’?” “就是这样。” “真有趣,此前我可从没听过这类说法。”辛若有所思,“大概你们在外人面前也不会提及此事,否则固定的问候用语早就被猎手发现端倪了。” 当成谜语也说不定。伯宁心想。毕竟只是一句问候。在瓦希茅斯,人们无需保守身份的秘密,这类问候只在引路人之间流传。“破土者”萨德波就曾是“小夜谷自救会”的引路人,是他将符迪和杰万·斯蒂尔引入结社。不。别想了,如今他们都死了…… “可见谨慎行事还是有必要的。”萨德波说,“在净釜魔药将诺克斯变成我们的世界前,还是要步步小心。尤其是你,布雷纳宁,你的行踪连西党的夜莺都能察觉。” 让他们追,伯宁的心态已然转变。让他们来。西党和王党的争权丑事不过是炼金术士用来加入诺克斯佣兵团的借口,此刻,它存在的意义只有麻烦。伯宁甚至希望他们动作利索些,一点儿来自外部的危机感能催化信任…… 不料,萨德波忽然话锋一转:“你终究会回到故国,布雷纳宁殿下,祝愿你的瓦希茅斯光复重建……到那时,恐怕我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真会有那么一天吗?连布雷纳宁自己也不知道。在我找到圣经,找到天国的所在后,还是按祖父的计划,在拜恩和布列斯之间的夹缝生存?说到底,他之所以冒险来到伊士曼,正是不承认后者是一种“光复”罢。 “有净釜魔药的帮助,那一天或许不远。”辛说道。 萨德波微笑。“人总得为未来打算,不需要我多说……戴蒙首领亲口承诺,伊士曼的霜露之家永远记得你的恩情,在某一天回报你的守信。但我宁愿重操旧业,眼前的事眼前解决。” 布雷纳宁突然想起来,这家伙的上一份工作便是“小夜谷自救会”的引路人。如今自救会不复存在,他在“霜露之家”会身负何职呢? 果真如伯宁所料,“破土者”带来了一份魔药。 淡金色的液体在木瓶中密封。佣兵凝视着这份珍贵的炼金造物,久久没有开口。这下,布雷纳宁可算明白萨德波提起瓦希茅斯的用意了,光复军团虽然家大业大,但霜露之家却是伊士曼本地的结社,再加上魔药作为砝码…… 换成任何人都可能答应。或许辛暂时没有成为无名者的倾向,但这份馈赠仍是未来的退路。毕竟,伊士曼王国紧邻着日益扩张的拜恩,没人知晓她究竟会走向何方。 不知过了多久。“你误会了。”辛告诉他,“我不会加入结社。我将一直都是冒险者,我已经是诺克斯佣兵团的成员了。”他注意到另一桩事。“你是引路人?萨德波。这是你的代称吗?” “不,我们只是小组织,引路人也不是专业的夜莺。我曾经的家园业已毁灭,我的兄弟姐妹魂归天国,为辉煌的事业献出生命……嗯,仔细想想,这份荣誉代价沉重,还是不碰得好。”但萨德波仍将魔药交给了佣兵。随后他与伯宁等人告别。“无名者的力量是诸神恩赐。我知道,有时候凡人不该替诸神做决定,但事已至此,我想人们至少可以选择自己的命运。再见,二位,祝你们好运。” 直到现在,布雷纳宁这才放松下来。“你刚刚只是拒绝他,不是真的不加入我们,对吧?”他忍不住问同伴。 河堤上路过一群水鸟,佣兵一眼便扫过它们,颇有些漫不经心。“我的确没那打算。” “因为我骗了你?那是有……” “不,不是这个原因。我对你的王国和使命没什么了解。我只是认得你而已,伯宁。不过别担心,你是约克介绍来的同伴,大家会尽力体谅你的难处。我认为会的。哪怕你只是临时同伴。” 布雷纳宁不知为何感到沮丧,似乎失去了什么。然而这一切都是实情,他并没想过在诺克斯佣兵中久留,他还有使命在身……“真有这么糟?” “我可以替你辩解两句。”辛的话听起来令人稍感安慰。 是吗?恐怕那些只是善意的谎言而已。真相如此简单。布雷纳宁加入佣兵团是别有用心,他为之奋斗的目标——光复瓦希茅斯王国——在冒险者们眼中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他没想过当面向他们承认实情有这么困难。 “我很抱歉,辛。我无意伤害任何人。”自然,原本他根本没考虑过冒险者的想法。顶多担心被报复。“但我必须这么做,必须!我……噢。” 佣兵没有打断他,哪怕布雷纳宁因迟疑而沉默。 “瓦希茅斯。”布雷纳宁斟酌着故事的开始。“布列斯帝国边境的王国,她是我的祖国,我的祖辈打下的江山土地。按权利她属于我,正如萨德波称呼的那样,我是她的国王,或者说,大部分人民眼中的国王,但实际上我的话没多少能算数。” “听起来,你在王国中行使权力是种理想状况。” “就是这样。我不是一言而决的统治者,想必你也看出来了。”坦白自己的无能,布雷纳宁竟觉得没有想象中那么耻辱。“为了夺回我的权利,为了拯救我的王国,为了不让信任我的同胞们蒙受背叛,我需要找到一个人。” “为此你来到了我们当中。” 你知道我的目标。布雷纳宁心想。你受到水妖精的眷顾,和“霜露之家”的首领戴蒙一样。他怀疑辛也正是因此纵容自己:水妖精不仅知道他要找高塔信使,求借对方手中的圣经,还清楚他这么做是为了光复王国。祖父要我借助秩序或拜恩的力量时,我没有答应。 他自觉是在践行某种信念。“我想找的人失踪了,只有诺克斯佣兵……你们曾有过联系。”伯宁告诉辛,“在高塔封闭前,诺克斯佣兵团在威尼华兹相助于他,约克还同他前往安托罗斯,将盖亚教会从巫师的统治下解放。有些事你们不得而知,但他帮助过我们,帮助过无名者,很多同胞受他的恩情。” 辛静静地聆听。 “是的,我要找的人是高塔信使尤利尔,人称‘箴言骑士’。他是伊士曼人,最终回到四叶领做驻守者。”布雷纳宁终于坦白,“我需要他的帮助。” “可你如今找的人是个风行者,名叫安川。” “此人是线索之一。”伯宁说,“假如我们能找到他的话。因为尤利尔也想找他,还委托冒险者留意此人的行踪。若我们找到安川,驻守者很可能为此露面。但想要找到他们,恐怕非得有你协助不可。”他深吸口气。“我不知道你能否体谅,辛,但一整个王国,我并不是主动要背负这种重担,她是我与生俱来的责任。我很难解释,去欺骗你们说自己的一切行动出于多么高尚的目的,我也无法要挟你做些什么。我只希望求得你的援手。” 一个心跳的时间,或是一个世纪那么久后,辛开口:“我能帮你什么呢?光复瓦希茅斯是你的责任,我只是个冒险者。” “只是?不,你是我见过最有智慧的冒险者,辛。当然,我见过的冒险者不算多,但你绝对是其中的佼佼者。”布雷纳宁放缓语气,“瞧,我是个炼金术士,很难达到你们专业人士的水平。这桩事没你办不成。” “那是之前了。”辛咕哝,“你有了魔药,有了新目标。我敢说,它对你的王国的帮助比两个失踪人士大得多,何必还执着于原本的计划呢?” “同胞并非同志。”伯宁回答,“拜恩人,还有霜露之家的同胞,他们不是瓦希茅斯人,不会为光复军团的理想而行动。”他看了一眼木瓶,金色液体似乎能透过缝隙,刺痛眼睛。“魔药会改变一个人的本质,这意味着立场的彻底扭转。而光复军团……瓦希茅斯中并不是只有无名者,很多军官是秩序生命,未必看好结社的未来。相信我,魔药带给他们的绝不是喜讯。” 佣兵妥协了。“好吧,你的意见似乎更贴近实际情况。关于瓦希茅斯的未来,没人比你更清楚。”他将萨德波的礼物交给伯宁,“但我想你仍需要它,大炼金师?” 诸神保佑,我说服他了。“我可不只会给酒调味。”炼金术是布雷纳宁的领域,在其中,他能够完全行使自我,比在光复军团更加通行无阻。“而就为几杯酒,伊士曼贵族打算要我的命。” “你已经过气了。”两人沿着河堤走到城市另一端,辛从当地冒险者手中拿到了王国通缉令。这其实是他们最初进入香豆镇的目标。“有人的身价是你的三倍。” “在西党眼里,我只是小角色。” “不,我是说光复军团的布雷纳宁·蒙洛。”佣兵笑了,“别忘了,你早已经榜上有名,是七支点作为宗主下发给凡人王国追踪监视的恶魔。” 伯宁翻个白眼。“榜首是谁,拜恩的皇帝?” “错,是微光领主安利尼。他与伊士曼有所牵扯,还为北地解决过神秘灾祸呢。看来是各地的侧重不同,与目标的踪迹有关。”辛将榜单递给伯宁。 然而,就在他们闲谈间,附有魔法的文字忽然闪烁微光。布雷纳宁眨眨眼睛,看见首行的“安利尼——微光领主”,变成了一个长长的、明显由异族语言翻译成通用语的名字。 『多尔顿·影牙·纳萨内尔』 『——灰烬之剑』 第八百零二章 伊士曼的夜莺 “此乃何人?”渡口的冒险者口中发出嘶嘶声,他用指头蘸着盘子里的黄油,抹到鼻子下方,一副浑不在意地模样。“冒险者?同行?声名卓着?”他打个喷嚏。 伯宁不得不重复:“他叫安川,是个风行者,从法夫坦纳来。” “法夫坦纳?”冒险者念叨。“法夫坦纳?” 你聋了吗?黄油堵死了耳朵?“雾精灵王国,七支点之一。” “没错。没错。” 你在耍我。伯宁心想。他正要给这家伙一点颜色看。就在这时,一队士兵叮叮当当穿过街道,冲进一间商铺大肆翻找。顾客们当即四散奔逃,而店主人破口大骂。敞开的大门和窗户给渡口餐厅里所有人展现着双方的冲突:士兵和看守店铺的佣兵交手,店主人抄起一口锅,扣在来人的头上。 后者倒也没还手,咒骂着甩掉紧随而至的扳手、木块、袜子和一只水杯。店家又丢来水壶,这下他不得不拾起锅子,挡在面前,才没被热水浇个淋头。 “见鬼,我们在追罪犯!”这家伙叫道,“他妈的别扔了!” 街道另一边,人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边的混乱,布雷纳宁问话的家伙也不例外。他强压下怒火,不耐烦地敲敲桌子,正要开口……“有个大人物死在了码头。城卫队奉命在追捕罪犯,那店家却是个提密尔的旁系。”他问话的对象站起身,“见鬼!” “难怪他不怕巡游骑士。”辛一手搭在此人肩膀上,只听哎呦一声,这家伙重新坐回座位。“我来问吧。附近有家出售炼金用品的杂货铺,恐怕也在被搜查的行列。你要抓紧去瞧瞧么,伯宁?” 银顶城靠近骑士海湾,布雷纳宁很快想到一些海边出产的特殊材料。于是他欣然站起身,将该死的问题和心不在焉的被提问者抛在身后。要从油滑的冒险者口中掏出信息,还是要看佣兵的手段,对此他非常放心。 …… “让我们把话挑明。”辛一边问,一边关上朝街的窗户。有客人发出不满的声音,但他没空在意。“你在哪里听说过安川?” “当然是布告板上。”对面的冒险者名叫詹恩,一听便是本地人。不过在银顶城的冒险者中,他更多被叫做“记者”或“学士”。真正的记者和学士当然不会来做冒险者,但毫无疑问,人们认可他捕风捉影的本事。 “霜露之家”结社不清楚他们要找安川的目的,或干脆以为是伯宁为了掩饰自己,才随意接下赏单……连那个与水妖精有联系的首领,自称戴蒙的男孩或许也这么想。于是萨德波带他们找到了詹恩,银顶城的冒险者,同行送他绰号“记者”。 伯宁追逐着圣经,并不明白高塔信使为什么要寻找风行者。辛则想知道,这个号称知晓安川下落的人又会是谁的鱼饵。 “你究竟有没有我们要的消息呢?” “我有确凿无疑的消息。”记者的指甲刮过盘子底。“我爷爷曾是骑士海湾的舰队水手,关于船锚,没人比我知道的更多了。” 看来我错了,这家伙才是真正的船锚,而非鱼钩。别指望他钓上任何人。不管指使他的人是谁,此人一定不了解他。“那风行者就叫安川,这是个名字。” “安川?这不像法夫坦纳……” “这是他的真名。此人并非来自法夫坦纳,而是雾精灵的邻国斯克拉古克王国。” “噢,对。雾精灵的名字很长,当然,只有真正拥有知识底蕴的人,才能正确翻译——” “别拖延时间了,詹恩。对面铺子里只有士兵和店家,他们会吵上一阵,短时间内不会再有人光顾……况且,你以为我的同伴真是去购物么?” “记者”吸了吸鼻子:“他?你的同伴爱去哪儿就去吧,与我无关。” “你该期待他留下的。”辛叹了口气。詹恩扭动着身体,似乎还在等待溜走的时机。在他看来,布雷纳宁是急需情报的人,而辛是他的帮手,虽然这在委托期间是事实。 但辛在帮手中,也算是最尽职尽责的那列。一阵细小的咔咔声在两人之间响起。詹恩低下头,看到盘子里剩的油结了冰。他试图抽回手,但盘子和桌子不知何时也凝固在了一起。 ……他这才反应过来,张嘴想说什么。佣兵猛地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整张脸按进了盘子里。 这下,詹恩可没了往胡子上涂油的兴致。他不断挣扎,扭动脖子,但这顶多让油渍黏糊糊地涂在了眉毛上,并迅速凝固、冻结在一起。很快,他连眼皮也睁不开了。“记者”发出愈来愈响亮的嘶嘶声,他大概想反击,但冰霜冻结了他的指头……除非切下它们才能实现。如今他抬手都难,更别提抵抗后脑勺传来的力量了。 “当心。”辛警告,“非要拖凳子的话,账单可就会算在你头上了。” “见鬼!你……神秘……?” “别一副新鲜劲儿,指使你来见我们、告诉你安川这个名字的人,他不也是神秘生物么?我猜他给你露了一手,对不对?否则你决不会乖乖等在这儿。”佣兵松开手,黄油融化了。詹恩终于摆脱了盘子。“人们叫你记者,想必你跑得很快,记性又牢。他让你说什么?” “记者”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半晌没有开口。一滴亮晶晶的油渍坠在他的左侧眉毛上。他没有逃跑,或许是认清了现实:逃跑和反抗都毫无意义。 “只有一个名字,安川。那人只告诉我这个。”他妥协了,“我被要求在这和你们碰面,他自己会在对街的铺子等着。” “但愿不是被搜查的那间。瞧,巡游骑士要找的是通缉犯,他们没说要找你的雇主。” 詹恩的神情中有着显而易见的恐惧。“那不是……”他差点喊出来,又迅速压低嗓音。“我不知道!我是被胁迫……好吧,我是被雇来的。发发慈悲吧,大人。有人指使我来这,但也只是和你们讨论,讨论而已。我没想过撒什么谎,我以性命起誓。” 你的性命是我最容易拿到手的东西。辛心想。真正有价值的是关于指使者的情报,而连这你也没有。 这也是辛支开伯宁的原因。若教咱们伟大的炼金术士得知,有人正在暗中关注风行者安川的委托,那就太糟糕了。布雷纳宁多半会认定对方正是誓约之卷的持有者,相信这一切是诸神保佑。 但辛可不信。事实上,能想到利用这份陈年委托的人并不少。在辛看来,伯宁的计划很难顺利进行:在找到目标前,他就会先被同样寻找高塔信使的人注意到。这世上不乏聪明绝顶之辈,而初出茅庐的布雷纳宁无疑不在其列。 退一步来讲,即便伯宁心生警惕,追问起来也是麻烦。关于记者背后的雇主,佣兵心中已有猜测。就让他在炼金术的领域扬长避短好了。“他告诉你安川这个名字,告诉你此人是个风行者,还有什么?安川去过尖啸堡,追杀过血族?” “你都知道。”詹恩瞪着他,“知道还问我?该死,你究竟是怎么……” “还是先说说他吧。” “没别的了。”记者终于放弃了挣扎,“我的雇主不知道这个风行者的行踪,但他想看看,是谁接下了委托。”他抹了把脸。“该死,这委托简直是诅咒……它持续了好些年,吸引许多无知之辈接下它,给上面的地址寄去数不清的信,但无人回应。我不知道它和它的雇主想要什么。只是最终,冒险者们一无所获,不得不放弃沉没的时间成本。但他们连找人责备都做不到!没人宣布为此负责……它是封幽灵委托,毫无疑问。” “幽灵是凡人的魂魄,若它们想要稍话寄信,自会有人回应的。”佣兵说,“我们所挑战的则是冒险者的业界谜团。” 对方根本不信。“算了吧。谜题定然有出题者,多半会是我惹不起的人物……比如你这样的,神秘生物。难道这你们的暗号?我参与到什么大事里了?你是提密尔的人么……我现在也在城卫队的通缉里挂号了?” “当然不。”祝贺你,很快你会在当地的秘密结社挂号。然而,在受雇于幕后之人时,可没人替詹恩做出决定。“多谢你的实话。”辛毫无愧疚地说,“它为我节省了很多时间。” “那队士兵……” “不是我们找来的。巧合。意外。总而言之,他现在自顾不暇,没法盯着这边。”辛敲了敲窗户,“若想与你的雇主撇清关系,我建议你抓住机会。” “城卫队连我也抓?我只是受雇而已!” “问我的话,这点你表现得相当明显了。但我没空为你作证。” 记者惊慌失色。“你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 “只一点儿小事,不必在乎。难道你真要当记者么?” 詹恩没回答。看得出来,他很想掉头就跑,却又担心这是个残酷的玩笑。“你放我走?”他迟疑着问。 “我找的是风行者安川,不是你。” “但……你甚至没问那人长什么样……呃,我想,我的意思是,会不会其实你认识……?” 好问题。原来这家伙也算敏锐,难怪能在银顶城的情报贩子里混出名堂,教秘密结社中人都相信他有独家消息。“不。”辛回答,“我只是没那么关心而已。这不重要。” “一丁点儿也没有?”或许是佣兵的态度不那么差,詹恩开始得寸进尺,发挥他的好奇本能。“说实话,你们要找安川,这家伙究竟有什么秘密?我的雇主为什么要我来见你们?你的同伴是炼金术士,难道你们寻找的人拥有神秘知识?” 他不知谎言何时才是尽头,但他已经厌倦应付眼前的情报贩子了。“据我所知,你听说过我。”辛审视着对方。 詹恩别过头。“呃,诺克斯佣兵……” “名符其实的大佣兵团。他们收拢人手的门槛很简单:名声、经验、特长或某人的推荐。后者一般是为内部人员提供的。你知道我是怎么成为其中一员的吗?” “想必不是后者。”记者讪讪一笑。 “我是你的同行。”辛没笑。“窥探他人秘密是我的看家本领。很多人站在我面前时,他们便没有了秘密。诺克斯佣兵认为我能用这种特长为他们带来许多价值。” 看得出来,此刻詹恩的惊疑远胜过被人将脸按在盘子里的时候。作为冒险者,他显然极其信任自己的本领,尤其是在情报方面。 “好吧。”“记者”一耸肩,“我会说服自己相信您的,大人。感谢您分享加入诺克斯佣兵团的窍门,学会后,我也去四叶领试试。” “真正的窍门不是看透秘密,詹恩。而是在看到了某些真相时,知道要保持沉默。” “你要说的就这个?” 我为此丢了工作,老兄。罢了。即便解释得再怎么详细,辛知道,对方没可能理解自己。“不。我的意思是,在我保持沉默之前,你看到的究竟是不是真相,这得由你判断。” 詹恩皱眉不语。“我可以说很多没人证实的话,不是么?”辛继续加码,“或者你要冒险追问你的雇主,相信他只是用魔法和你开个玩笑?”你从我这里得不到任何消息。“你问的够多了,伙计。现在忘掉这些糟心事,去洗把脸吧。” 不知“记者”是否听进了他的话,但这家伙抹了把脸,终于注意到周遭人们异样的眼光,才发现自己没法多待。詹恩最后犹豫了片刻,还是加快脚步逃掉了。 辛将他的盘子倒空。一顿饭教他们看清了周遭处境,不可谓不难得。陈年委托可不是那么好接的。毫无疑问,仍有人在关注风行者安川。会是回形针佣兵团的人吗?安川此人是回形针的成员,也是“风语者”的队友,保卫祖国时,他们没能并肩作战,想必他原本的同伴会牢记此事。 还是说,安川在伊士曼认识的新朋友?不论如何,安川在伊士曼的最后行踪只到两年前为止。也许他早早离开这里,回到了故乡斯克拉古克王国…… 两年。佣兵心想。这两年中,诺克斯发生了许多事,数不尽的人和事在命运的浪潮里随波逐流,却大多与他无关。他不禁思考人生中还有多少个两年能如此安稳度过。 想办到这点,只需解除与布雷纳宁的约定,掉头回到四叶城。辛是诺克斯佣兵团的人,四处奔波的冒险家,与瓦希茅斯的王子素不相识,与活跃在布列斯边境的回形针佣兵团更是毫无瓜葛。 ……然而他却起身追赶布雷纳宁。这满口谎言、图谋不轨、头脑简单又不肯思考的炼金术士。他的致歉是为了说服我,他的诚意是为了争取我,但他无疑是个有目标的人。辛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给了对方如此信心,教他在得知新一代魔药的存在后,仍然执着地相信圣经才是拯救秘密结社的方法。拜恩人建立帝国,靠的也是战争和无名者的力量,而非一把骨头剑。 现在,在得到答案前,辛必须立刻前往同行者身边,好让咱们尊贵的伯宁殿下从他绝对无法处理的场合中脱身——因为根据王国通缉令判断,三个布雷纳宁加在一起,才有可能逃脱。 不幸在这世上,布雷纳宁·蒙洛只有一个。 …… 霜月的银顶城正如其名,即便太阳高挂,到处也都是将化未化的积雪。冰凌反射着潮湿的闪光,而城市笼罩在这闪光和微风之中,风中则有海的气息。自东方歌咏之海的浓雾乘风而来,被紧密排列的建筑封锁,停歇在石壁,黏附于穹顶。这些蜿蜒的深色痕迹,最终消失在黑暗的罅隙里。 而这些罅隙是如此微不足道,唯有另怀企图之辈,才会关注到其中滋生的阴影。 他打量对方:厚实的灰斗篷,钢盔长剑,黑皮甲下包裹着层层棉衣,长围巾包住半张脸。此人有何企图?他觉得有必要去了解。“藏头露尾之辈,你是谁?” “我并无恶意。”巷子很窄,来人保持着相当的距离。“我知道你是谁,刺客。” 这不能证明什么,因为他从未掩饰过这点。只消看看死掉的目标,任何人都能猜出他的身份。“大概这也算荣幸。不过我有事要办,暂时不接夜莺营生。” “什么事,那份委托?有人接下了它。你还在找他的下落,多尔顿?” 暗夜精灵抬起头,重新审视对方。此人似乎知晓风行者委托背后的事,这在伊士曼绝非寻常。“你是巫师,还是高塔的人?” “都不是。我找的不是安川,而是你。有一位大人物需要你的协助。” 大人物?难道是某位空境阁下?多尔顿想起在空岛时的遭遇。高塔的大占星师用不到他,而外交部…… 猎魔运动后,白之使杳无音信,连带着他的学徒也失去了行踪。青之使狄恩·鲁宾接过了他的职责,用执法队维护属国、监察内部,却不理会远在南方陆地的伊士曼王国一丝一毫。当拜恩人的使节离开冰地领,北上扩张帝国的触角时,高塔没有派来任何援兵:四叶城的驻守者住所废弃已久,尤利尔再也没有回去过。 如今,只有约克还留在伊士曼。德威特死后,多尔顿也要离开了。他在地下的同族不日将回到诺克斯,这对卓尔来说,意味着最后的安宁之地也将化为战场。诺克图拉的子民沐浴血火而生,他们永远好战,永远不知疲倦。多尔顿无法说服自己喜爱这样的生活方式。 除此之外,还能有谁呢? 多尔顿想起罗玛,外交部的学徒,恐怕现今已经成为正式的使者了。她一直想到高塔之外走走,有关安川的委托也是因她而起。照实说,多尔顿从未见过这个“风行者安川”,就算对方偶然出现在面前,他也根本不认得。可…… 我需要知道这个人是谁,他心想。罗玛认定安川是自己的导师,尽管后者只是高环。多尔顿不知道小狮子为什么选择他。前往骑士海湾寻找被血族买走的孩子的路上,此人半途而废,年轻的罗玛却有勇气走到最后。大多数人认为她胆大妄为,但在多尔顿眼里,罗玛能够面对自己的错误,这一点业已胜过了对她指指点点的批评家们。 不。暗夜精灵心想。不是她。如果真有安川的消息,她一定会亲自来。虽然身为外交部成员、被两位大占星师视若己出的罗玛确实算得上大人物。 “这种人需要我的协助?”多尔顿反问,“我可没那能耐。说实话,你是要找杀手?夜莺?” “正是如此。很遗憾,在诸多合适的目标中,只有你的价格我们出得起。” 多尔顿吃了一惊。如今他的赏格可谓是天文数字。况且什么叫“只有”?“若你真能拿出这笔钱,只要时间赶得及,我倒也没什么好拒绝。” “不,我们已经付过账了。据我们对你的理解,快意恩仇在你心中胜过财富。我们为你提供了帮助。” 暗夜精灵明白了:“船底的漏洞……” “这是定金。”来人承诺。 不可一世的伯爵、骑士海湾的领主德威特·赫恩,性命只值报酬的定金。多尔顿开始察觉来人的身份了:“你是伊士曼人,不是支点成员……你为谁服务?王党,还是西党?” “我是女王的人。” “女王陛下不会伤害她的儿子。”多尔顿断然道。在还是宫廷骑士的那段日子里,他亲眼见过伊士曼的女王。当德威特前往领地时,她坚持为自己的小儿子送行。在场无人不受触动。“再浪费时间,雇佣之事免谈。” “女王象征着伊士曼。王国的安定便是她的荣誉,我的主人立志维护她的荣誉,怎能说不是女王的人呢?至于德威特·赫恩,他并非真正的王子,却有着不切实际的野心。他在伊士曼找不到帮手,人人清楚他的处境……他便前往莫尼安托罗斯,祈求盖亚教会帮助。你的朋友干涉了教会内战,同时也粉碎了他的阴谋,却不慎被他溜走。” “依我之见,他不会善罢甘休。”多尔顿想起伯爵临死前的眼神。 “此人重新回到王国,仍是不安定的因素。”来人同意,“恐怕他会打上父族的主意。诺曼爵士派他守卫海湾,不晓得出于什么考虑,但在我的主人看来,这无异于将肉放在野狗眼前,还指望后者不去吃。他活着于王国没好处。” 多尔顿不知道德威特的想法。曾经的近卫队长会出言反驳,因为他自以为了解海湾伯爵。现在,作为亲手杀死德威特的人,他仍无法理解对方。关于阴谋,关于权力争夺,他见得多,经历得却很少。在成为海湾伯爵前,德威特·赫恩连参与争夺的资格都没有。“噢,难道这不算我帮了你们么?” “没有主人帮助,你不可能得手。德威特·赫恩毕竟是伯爵。” “他不是神秘生物。” “没错,你却是高环。在伊士曼,少有你这样的人。诺曼爵士让你去做德威特的侍卫,实在是大材小用。” “陈年往事不必再提了。”多尔顿听见了脚步声,很快银顶城的卫兵会搜查到这家店铺。自然,他可以将他们统统杀死,甚至不留痕迹,但他无意让这些凡人为德威特·赫恩陪葬。 “很好,那咱们说些实际的:神秘生物也要吃饭,也要生活。除了钱财,还有精神追求,我说不准你接下来想干什么,但我们可以为你提供前者。” “我不缺……” “……我指的是花钱的地方,大人。在伊士曼,你是受人追捕的罪犯,女王陛下要你的人头。但有我们帮助,你大可以洗清冤屈,成为座上宾。” 多尔顿觉得有趣:“那我要怎样洗清‘冤屈’呢?” “杀死德威特·赫恩的是你不假,但你只是刀而已。”来人平静地说,“真正挑起你们反目的人,是王党的棋子。而王党拥护的是伊斯特尔王子。” “女王已失去了一个儿子,不会再责怪另一个。”很难说女王对德威特的爱能胜过伊斯特尔,这点连多尔顿也看得出来。“无论怎么辩解,这终究是我的责任。我大可以一走了之,再也不回到伊士曼。”我也很乐意承担。“你的筹码说服不了我。” 来人也承认:“恐怕是这样。我对你的了解并不多。” “那咱们就此别过。”多尔顿没想过再见到这些贵族的家仆。曾经他也算是其中一员,如今看来,还是约克的生活方式更适合他。 “不,现在我有了新的筹码。你在追踪一桩旧委托。” 多尔顿停下脚步。“这可不是伊士曼人能参与的事。”他警告。 “是吗?伊士曼比不得神秘支点,只需袖手旁观、听命行事?期待高塔会为我们拔一根毫毛?我看不见得。”来人冷笑,“时代变了,大人。如今轮到他们来争取我们,而高塔早已无力参与争夺。并非是占星师放弃了伊士曼,而是我们将另择高明。” “我不懂你的意思。” “拜恩已成为迫在眉睫的威胁,联军的失败证明了这点。恶魔,好吧,无名者,这些天命的神秘生物散发着他们的触角,将阴影辐射到秩序之土。伊士曼乃是凡人的王国,也是最靠近拜恩的国度。为了争取女王陛下的支持,七支点已派降临者来到了王城。” 此事多尔顿闻所未闻,王党一定封锁了消息。他不知道这是否是“降临者”的吩咐。事实上,关于“降临者”他也了解不多,寻找德威特·赫恩的行踪牵扯了暗夜精灵大多数的精力。毕竟海湾伯爵不是傻瓜,上次刺杀失败后,伯爵便尽己所能地掩饰行程。 “伊士曼又要打仗?”多尔顿不禁问。 “战争业已开始了,大人。拜恩人向四叶领、王城和海湾送来使节,但他们派到西境白峡城的,是刀枪与铁甲。王国的边境正遭到攻击。” 半晌,暗夜精灵不知该说些什么。在我的族人抵达之前,诺克斯已然陷入了战火。“你们要干什么?” “保卫王国,还能怎样?” “我不会为你们保密。” “可以,但……向谁说呢?你的朋友们,驻守者大人?只要你能找到他的话,我自然不介意。高塔的参与只会让竞争更激烈,也会为王国多一层保障——祖国蒙难,想必他不会旁观。” “我也找不到他。”对方如此坦诚,教多尔顿也不得不承认。不论人们想找尤利尔做什么,他决不会出卖朋友。 来人明白他的态度。“这点大家都知道,女王陛下是个宽容的人。那份委托,它存在了许多年,正是出于陛下的仁慈。她是王国的象征,而伊士曼只希望获得你的帮助,大人。” 有人正在追查这份委托,多尔顿很清楚。只有少数人知道,安川是罗玛的导师,尤利尔为了安抚她,才向冒险者们发布了任务。他无疑会关注这边,因为箴言骑士必定会践行诺言。 多尔顿无法放弃委托,离开伊士曼王国。这才是对方的新筹码。“听听也罢,你准备用我来对付谁?” “劳伦斯·诺曼。” 第八百零三章 灯神 “快滚!”车夫喝道,“看在露西亚的份上,别让我再看见你。” “你们不是埃尔文斯的信徒吗?”约克吃了一惊。 “这时候你还想这个!”瓶子里传来难以置信的声音,“把帽子拉上,约克!当地人在追捕西塔啊。” “还用得着你说。”约克咕哝。这时候掩饰样貌太晚了,假如“夜焰”米斯法兰的声音再大一点,没准闪烁之池的同族们都能听见。不过那样的话,他们也不用面临如此窘境了。 灌木后露出一节帽子,破破烂烂,打着补丁,它眨眼间钻回茂密的枝叶中不见,但约克知道它还在。在无星无月的夜晚,孤身踏入荒无人迹的郊外森林,你永远不清楚身后能跟来多少人。一帮笨手笨脚、头脑简单又成天做着美梦的无赖,为了钱敢于做出任何下作的丑事。现在他们盯上了西塔,仿佛小鬼瞧见一只鸟。这帮人肯定是小时候没被鹅咬过。 “凡人居然这么仇视我们,真教人伤脑筋。”他发出一声叹息。 “错,只要你不管闲事,我看车队还是很乐意载你一程的。”瓶子里的空境阁下指出。 “他们当着我的面说女王陛下是懦夫!这怎么能怪我?” 夜焰哼了一声,“你可以反驳啊,没人拦你。”他的语气逐渐暴躁。“但你点着了他的裤子!见鬼,这么干之前你一句话都没说!人们只是在寻常交谈……现在他们都以为你疯了。” “我忘了我戴着帽子,他们不知道我是西塔啦。”光元素生命眨眨眼,“难怪他们说得肆无忌惮,我还以为这些人都是无礼之辈。” “可你点了火!” “对不起,但他的腰带松了点——事实上是太松了,都快掉下来了。我就是多看了一眼,火就着起来了。” 夜焰吓了一跳:“怎么回事儿?你没吃药么?” “当时我含在嘴里呢,还没咽下去。结果他们就在说那些蠢话。”约克一耸肩,“我当然也想反驳,但我没空说话嘛。” “现在你咽下去了吧?” “不,我办不到,那场面……我全给喷出来了。”想到商人抓住裤腰,放也不是,提也不是,只得滚在地上灭火的滑稽场景,约克又要笑出来了。目睹此景的每个人都忍俊不禁,导致后来对方算账时,发觉实在没法点数,最终只得把满腔怒火发泄在带头的家伙身上。不幸就是在下。但他隐约察觉,人们驱逐他并非是发现了他点火,而是因为在大家安静下来时,只有他无法忍住笑。 米斯法兰栖息的瓶子一阵晃动。“赶快喝新的!”他深深吸气,“这儿可是树林,你要把绿洲点着么?” “稍等,我觉得我得给他们个教训。” “什么,那些跟踪者?你要用魔法对付他们?” 不用魔法,难不成用剑?约克觉得都是一回事。他对元素的约束力大不如前,本质上是他的火种不愿意在潮汐中限制自我。跟随车队的一路上,约克都在尽量控制自己,但对付追兵他就没那些心理负担了。“总得有时间来放开手脚嘛。” 距离空地还有二十码左右,第一个按捺不住的家伙跳了出来。他的同伙跟出来三个,还有两个在暗中瞄准。这些人的武器不那么差劲,领头人甚至有半副盔甲,手握一把泛蓝光的神秘物品。 “他可真专业。”约克赞叹。 “夜焰”阁下不为所动。“控制住你自己。”他警告,“这可是难得的绿洲。” 在太阳底下,这些树不也好好的?西塔觉得自己的同行者实在大惊小怪,远不如尤利尔和多尔顿有趣。但他本来只是物件,直到某天约克寻找“十二点半魔药”时拔错了瓶塞。 最开始,对方不乐意沟通。于是约克管他叫“神灯”或“漂流者”,似乎被他视之为羞辱。此人自称“夜焰”桑明纳·米斯法兰,约克的同族,但他却是个少见的冷光元素生命,可以不受黑夜的影响。最关键的是,这家伙居然是位空境阁下。约克想不明白尤利尔是怎么将他的同族塞进瓶子里的。 “我得回到闪烁之池,约克。”夜焰开口时,声音透露出虚弱。这也解开了约克的困惑。“有些情报至关重要,我非得告诉女王陛下不可。” “是关于无名者结社的情报么?” 对方吓了一跳:“你怎么……?” “猎魔战争打完了啊。联军的主力撤离了雪原,在冰地领的边境建立起防线。许多人往南方逃难呢。” “打完了?撤离?”米斯法兰的神情仿佛时间过去了一个世纪。“该死,那小子是担心我回去报信!他到底是哪边……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是纱之年,阁下。”约克好心地回答。 如今,纱之年已经是过去了。约克的旅行由南至北,穿越了大半个宾尼亚艾欧大陆,花去的时间可不止几天或几星期。寒月之年的动乱迄今已有两年,人们来到了新的霜月,“仙女之年”。也许今年人们会看到仙女罢。 约克对仙女没什么感觉。至于“夜焰”阁下,不知是真是假,他自称已有位贤惠的夫人。这对夫妻都是闪烁之池派到守誓者联盟的军官,才会长时间停留在诺克斯。他们身负使命而来,与我大不相同。但约克也不羡慕他们。 这时,自以为猎人的凡人们开始了行动。他们从四面围拢,而弓手凝神准备放箭。约克没有拔剑,火光在手中点亮。 迎面的自然是这群人中唯一披甲的家伙。他大喝一声,手中却将剑刃递过来。看得出来他企图用剑刺进光中。约克任由对方带着武器穿过身体,在半空留下一道滑稽的橙红色轮廓。敌人踉跄着钻过“火圈”,差点把剑插进树洞里。 西塔维持着“火圈”,套在另一个人身上。 此人不幸比同伴高了半头。约克的额头撞上他的鼻子,顷刻间,火线烧穿皮肉骨骼,在擦身的瞬间切开了他的脑袋。“火圈”毫无阻碍地继续向前,男人则栽倒在地,半截头颅掉在膝前。 见状,有两人转身便逃。但先前他们离得太近,此时后悔也晚了。约克追上一个,高温火线维持着最初袭击者的人体轮廓,“嗞”得一声,将他切成了零落的积木。 另一人发出尖叫,仓皇逃掉。埋伏的弓手在暗中放箭。铁箭头木杆带着灰羽毛投入火圈,悄无声息地消失,于是再也没有箭飞过来。一股难闻的气味被夜风吹向仅剩的敌人,他僵在原地。 约克压缩了轮廓,朝敌人套过去。刹那间,对方猛得一缩四肢,从火圈中钻了过来。 “好狮子!”西塔哈哈大笑,“试试这个。” 他再度缩小了火线的轮廓,冲向握毒剑的男人。这下,他丢掉了半只鞋,但成功跳了过来。 “别!”男人嚎啕起来。约克这才发现他丢掉的其实是半个脚掌。看来他毕竟不是真正的狮子。换成罗玛,肯定能轻松越过,不沾一点儿火星。 但他可不会跟罗玛开这么恶劣的玩笑。“你们最近收获如何?”约克一边警惕着那把剑,一边靠近男人。果不其然,对方将剑一掷,连滚带爬地翻身就跑。西塔任由毒剑空落落地坠过肚子,割断几根青草。凡人使的玩具。他注意到这是把魔法剑。 然而即便驱使魔剑,凡人也终究难与神秘生物较量。他拔剑追上去——这是他自己的剑,没什么特殊——迫使男人滚倒在地,痛不欲生地哀求。这家伙既有针对措施,没准儿会有大意的族人中招。“你见过我的同族?” “不,不,大人……” “你最好是见过。我正是为这事来的。”西塔用剑戳戳他受伤的脚掌。“说实话,人渣!公平起见,我会放你一马。” “只一个!”男人喊道,“饶命,只有一个……有一个降临者,她被魔怪吞噬,不是,不是我……我们在她死去的地方找到了一簇银色火苗。西塔。当时我们不知道!我们……” 现在肯定知道了。约克心想。你们目睹了一个新生儿的降世。西塔是不死的元素生命,上一代死去,火种就地重燃,诞生后裔。 当然,他是这么认为,但他的许多族人们相信那就是死者本人,重生的西塔没有后裔。 “你们把她卖掉了?” 男人嗫嚅着,在剑锋下退却。 猎魔运动前,伊士曼的冰地领是渴求光明的凡人之领,人人都想做约克的朋友。神秘领域在七支点的统治下,人们看待西塔就像看待外国来客一样彬彬有礼,甚至为他着迷。约克很久没有体会到被视为异类的感觉了。“告诉我她的下落。” “……烛女城。” 流砂之国索德里亚,乃是“神圣光辉议会”麾下的属国,自然也是露西亚的教国。作为女神造物的西塔一族在这里往往会有特权……可那是对神秘生物而言。若光元素生命诞生不久,或在神秘之道技不如人,当地人追逐西塔的手段便会残忍得多。 在伊士曼又何尝不是这样呢?约克心想。他早知道凡人的真面目,若非诺克斯佣兵身份和神秘生物的能耐,可是真会有人把他当灯来用。“下一个问题,你的老巢在哪儿?我总得有交通工具吧。” “东边有一处营地,为围栅上插着黑旗,里面有骆驼。请让我为您带路,大人。” “噢,这太麻烦你了。”约克一剑割断他的喉咙。“你们的脚印挺显眼的了。”方才逃跑的人定是要回营地去,只需跟着他们,就能找到目标。 死人不会泄露秘密。夜焰阁下从瓶子里钻出来,对尸体皱眉:“索德里亚竟也有捕猎西塔的人,神圣光辉议会的修士疏于教化太久了。” “西塔是西塔,女神是女神。”约克看得很明白,“修士没义务宣传咱们啦。” 夜焰哼了一声。“你倒看得开。” 那是自然。约克心想。我可没把身家性命搭在高尚的目标上,为此奋斗终身后,才发现自己保护着的并非都是朋友。夜莺。这么说吧,为秩序与和平而战的情报人员,终究避免不了如此的下场。咱们的同盟者并非一个整体啊,大人,总会有些貌合神离的家伙。 他确定“夜焰”桑明纳·米斯法兰是只夜莺,还是在一年前。双方最初认识时,夜焰阁下还保持着警惕,既不在旁人面前现身,也绝口不提自己的身份。 但当意识到自己睡过了头、为时已晚,冷光西塔便愈发不介意谈及曾经的使命。 “我辜负了她。”此人向他乡的同族吐露,“不是女王陛下,而是蒂卡波,她爱让人们叫她‘茶杯’,平日里也爱收集它们。我很久很久没见过……我几乎想飞到她身边……不,不。恐怕我只有重生一次才能……去见她,否则我会吓到她的。” “你只是有无名者的火种而已。” “我是遵令行事。”夜焰,或者说,“炎之月领主”赛若玛,当时只一点豆大的火苗,却散发着奇异的无形波动,似乎在传递着什么。约克虽是他的同族,但仍无法破译其中内容。他的灵魂的同胞另有其人。“我不断重生,不断点火,直到我得到加入他们的资格。想要回家,我就得抛弃天赋。” 约克首次见到同阵营的无名者,照实说,他对他充满好奇。“成为无名者原来是概率事件?不断自杀就能获得天赋?你的天赋是什么,阁下?” 夜焰没回答。不仅如此,他还发出警告:“一旦发觉火种自燃,必须立刻重来。恶魔意味着堕落,露西亚的造物决不能与邪恶为伍!” “可你是恶魔领主。”约克指出。 “暂时如此。等回到闪烁之池,我希望能结束这一切。”夜焰的声音里有种悲伤。约克不知他是为什么,是想念家人,遗憾没能与她度过的漫长时光,还是……总不可能是怀念无名者罢。“陛下在等待我的消息。” 于是,约克启程前往索德里亚。据帕因特的族人说,闪烁之池将会降临在宾尼亚艾欧最北边的沙漠,这里干旱少雨,炎热无比,被凡人认为是太阳升起之地。破碎之月归于南海,因此这片沙漠也被称为“太阳海”。 此刻他们距离目的地已近在咫尺。照“夜焰”阁下的话来说,他们走得太迟了,不过约克至今没能找到闪烁之池,他觉得是自己来得太早。 “我没料到战争结束得这么快。”米斯法兰承认,“国王死了,七支点很可能将结社摧毁……但我们却输了。” “只是平手而已,统治神秘领域的还是七支点嘛。”约克不同意。 “我们输了。”夜焰坚持,“无星之夜本是笼罩在诺克斯的阴影,代表着旧时代、旧秩序。可他死了,我们却仍没战胜恶魔!你不明白。” 约克也没料到猎魔战争会以如此结局收场。说实话,作为凡人王国中的冒险者,无论哪边胜利,总归与他关系不大。他确信有些恶魔乃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但对于猎魔的一方是否完全出于正义,他不敢轻易下结论。我们之所以杀死无名者,是因为他们的恶魔本质。约克还记得父辈的记忆中传递来的残酷的斗争岁月,凡人们会称之为遥远过去的神话……不论如何,这是生存之战,是人们不得已而为之。他也从不将自己放在和光辉议会等同的立场上。 “我对这个人知之甚少。”橙脸人告诉他,“就我所知,无名者在数量上很难与正统相较。在闪烁之池,我从没见过有西塔是无名者。” “除了我?” “就是这样,阁下。女王陛下早早颁布了法令,不许大家随意重生。” “因为时机未到。”夜焰阴沉地说。 不断自杀,不断重生的西塔才可能成为无名者。约克不知道其间概率,他也不想知道。在光之女王伊文捷琳下达命令后,可想这样的意外会变得更少。但……“时机是什么意思?” “西塔是离露西亚最近的神秘族群,约克。我们的火种非常稳定,即便经历成百上千次重生,也难以改变。想要成为变量,需要重启的次数足以百年计,这还是特意为之……况且,就算偶然变成恶魔,咱们也可以重新来过。可女王陛下的命令……这是好事,但当人们统一执行后,西塔们的重生次数开始趋于稳定。” 约克明白了:“数百年……到了特定的时段,闪烁之池的西塔会发生大规模的转变!” “陛下是如此预测。” 他不禁打个寒颤。闪烁之池或将成为新的秘密结社,使得恶魔阵营数量翻倍。当然,这也很好处理,大家再死一次就行……但那是对其他的西塔来说。约克·夏因只有一个,到时候我该怎么办呢? 不。约克很快摆脱困境。我不会重启,因此不会有那么一天。真庆幸我生来不是恶魔。“每个族人的重生都由自己选择,不满意就死掉重来。依我之见,在女王的政令出台前,他们从没有满意的时候。大家的次数并不统一啊。” “或许吧,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我离开故乡太久了,很多东西都已改变。”夜焰皱眉。 “你可是秩序的英雄。”约克安慰道。远离故乡,到敌人的地盘潜伏了几百年,还成为了秘密结社的恶魔领主,当年“微光领主”安利尼也不过如此。不过,西塔的特质可以让夜焰阁下获得成为无名者的机会,他不晓得安利尼是怎么骗过秩序侦测的。 “我根本不想与恶魔为伍。”夜焰阁下的火苗一缩。“是的。我怎能抛下生养之地?拜恩和王宫……猎魔之战结束了。我与恶魔毫无瓜葛,理应了结此生,恢复本色。然而七支点没能铲除秘密结社!或许你看是平局,约克。但在我眼里,这一切并未结束。” 这下,约克终于明白了他的顾虑。“难道陛下还要你回去?” “这我可说不准。”冷光西塔闷闷地回答,“成为无名者需要付出代价,现下看来,多半会是时间代价。想想看吧,即便有人接替我,他也必须经历点火、转职,最终跨越亡续之径的过程。经验可以积累,神秘度却难以全盘复刻下来。” “倘若完全接受上一个自己,恢复原本的神秘度也很快。” “是很快,一百年内就能办到。”夜焰承认,“但我们没有一百年时间,七支点和恶魔结社的战斗只持续了百分之一。拜恩换了新国王,恐怕他不满足于维持局面。我想寒月之年的猎魔只是开始。”冷光西塔的声音放轻。“无名者们会发起反击,以我对他的了解,一定会的。” 他话锋一转。“总而言之,想要对付这位新国王,需要陛下分出精力。我的……无名者天赋,它对闪烁之池还有价值,由不得我轻易处置。” 新国王。约克感到很不安。自然,他觉得神秘战争与凡人王国冒险者无关,但他的朋友要么来自七支点,要么与七支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尤利尔和罗玛是高塔成员,矮人帕因特·熔铁所隶属的族群是守誓者联盟的一席。多尔顿和他比较接近,但在闪烁之池回归诺克斯后,地下世界也会随之联通。 在这些人里面,约克最担心尤利尔。 你给了我一只瓶子,里面装着我的一位空境同族,自己却再也没出现。前往太阳海的路上,约克不停想到与高塔信使在威尼华兹的碰面。考虑到这位同族的身份,在回到闪烁之池前,他很想知道尤利尔做了什么。 “假如你不在烛女城耽误太多时间,我就告诉你实话。”夜焰说,“你的朋友是个虔诚的骑士,他有自己的信条。毫无疑问,他也会去践行。” “他给我瓶子,告诉我在见到同族时出示。”约克一耸肩。很显然,对这位极富价值的“夜焰”阁下,高塔信使有不同的使用方式。“照实说,挺像那种故事不是么?遇到困境,主人公打开魔瓶或擦擦神灯,什么的。” “你对诺克斯的风土文化之了解,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这个嘛,我在伊士曼时,总会把自己当成诺克斯的一员。”约克飘到一棵树的树梢上。“这能有什么坏处?” “你的朋友考虑的是另一个角度。若被你提前发现我的存在,道具就不灵了。他有没有告诉你,这木瓶要打开,除了见到你的同族,还有在秩序联军找来的时候?” 原来如此。“七支点在找你。” “就是这样。我为他们做事。” “可他们怎么会找到我头上?尤利尔通知了高塔?不。”约克自己便能否定。“他是担心他们来找我!” 夜焰点点头。“若是同族还好,是守誓者联盟的成员,也不必担忧。但倘若外交部派来使者,或光辉议会和寂静学派的圣骑士,那可大不妙了。这些人处置疑似勾结无名者的嫌犯时,是决不会通知目标本人的。” “我见过。”约克咕哝,“就在威尼华兹。团长不要我们去凑热闹,但城里亮得跟白天似的,老远都能看见……我还是头一次在夜里补充到魔力。当时你还是结社成员呢,阁下,或许你也瞧见了。” “往事不可追索。” “但猎手想用火来对付我,那就行不通了。尤利尔该把你带走才是。” “西塔也有末日,约克。他只有这样才能保护你。”夜焰告诉他。“等猎手追踪他的亲朋好友、调查你们的旅途行程、最终找到你头上,他要我现身,为你开脱。” 这根本没必要。约克心想。我不是无名者,也没与任何……呃。一个难以压抑的念头在脑海中浮起。 但这是不可能的。他是秩序支点的成员,白之使的学徒,盖亚女神的箴言骑士。即便“夜焰”阁下和“微光领主”安利尼的例子近在眼前,约克也不相信尤利尔能骗过高塔的眼睛。学徒原本是凡人,白之使亲自主持了他的火种仪式。这些都有迹可循。 “尤利尔不是无名者。”约克断然道,“我以我对露西亚的信仰起誓。” “他是什么人不重要,约克,生来具有天赋与否不能影响他的判断。尤利尔践行着他的信条。” “他知道恶魔是些什么人!骗子,歹徒,下三滥,我不信他不知道!” “你竟然在我面前,约克,你在我面前声称,你了解无名者?”夜焰冷冷地反问,“你说什么?” 西塔咬紧牙关。不论米斯法兰有多么虚弱,他毕竟也是货真价实的空境。而关于无名者和秘密结社……双方并非共同体。这点他心知肚明。“起码我们见到的多是这样。”他挤出这句话。 “他的抗争正是为你们看不到的那部分人。” 约克叹了口气。“我猜也是。见鬼,人人都知道,我、多尔顿和他一道去过圣城,寂静学派的属国,还有高塔总部。” “你后悔么?” “我只想搞清楚。”约克喃喃道,“我们一同经历过许多冒险,为什么这一次他不带我?” “夜焰”以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他。 约克如芒在背。“你什么意思?” “我以为你会觉得他疯了。” “我并不知道他做了什么。”约克防卫性地说,“但我很确定,这家伙多半能捅出大篓子。尤利尔是盖亚的神职骑士,不是高塔的。” “这会是个艰难的抉择。” “艰难,但毫无悬念。”约克做个手势。“停!别再说了,阁下,不论你有何感想,请记得是他救了你一命。就算你不是灯神,也该心怀感激。” “没错。我正在实现他的愿望。” 约克怒从心起。“他就没有合理一点儿的愿望?比如逃离战争?”他妈的猎魔战争那是能掺和的事吗?“看在诸神的份上——” “也许他能改变命运,约克。这你难道不清楚么?” 这世上,有些事会被改变,更有些则永远也不会。就像胜利者不会投降,就像生存之战没有对错。“尤利尔失踪了。”约克低声说,“这才是我来这儿的原因,阁下。虽然你是我的同族,但我不欠你的。” 夜焰没否认。 “没人找到我,没人责问我。”没人想到,七支点组建的秩序联军竟然输掉了猎魔之战。“这意味着你没能完成对尤利尔的承诺,你欠他的情。” “我将为他保守秘密。”夜焰郑重其事地答应下来。大概他根本也没想过出卖救命恩人。论判断敌人,尤利尔可比我擅长得多。“以阿克罗伊德……以露西恩娜的名义。” 约克抬起头,烛女城的轮廓遥遥在望,而他的鞋里也已积满沙子。西塔从脚底板抠下一点儿晶莹的碎屑,放在眼前观察。一缕晨光透过他的脸颊,点亮了碎片。刹那间,它如琉璃般夺目,交映出橙红、金黄和湖蓝色,约克将这束光打在夜焰身上。“现在你更像灯神了。” “把它挪开。”对方毫不领情,“瓶子要着了!” 第八百零四章 耳语游戏 “咱们来投票好了。” “鬼扯!我们总共六人,能有什么结果?” “四对二,五对一。”对方当即反驳,“那样大家都没话说。正好!” “不只六人。”另一个家伙纠正,“假如你算上雇主的话。” “我们不算他。” 听得此言,梅里曼瓦尔的胡须一阵抽搐。在他对面,一个面罩蓝围巾、头顶一根银色翎羽的男人——伟大的六人冒险团的首任雇主——正背对他趴在门缝上,竖起耳朵偷听。从废墟传来的弦乐歌声是如此响亮,但种族赋予的非凡听力仍能让他捕捉到佣兵们的交谈。这一定需要极度专注才能办到,以至于他根本没发现有人从身后走来。 “大人。”梅里曼瓦尔开口。 对方受惊不小,脚下打滑。“哎呦呦。”好在他终于找到了平衡,重新站直。“你吓了我一跳,梅里曼瓦尔。”他还好意思抱怨。 窗外飘来风笛声,此乃不祥之兆。“我声音太大了。”梅里曼瓦尔挖苦,“请继续。” 萨斯杰咳嗽一声。原来你也知道脸红。“抱歉。这么干的确不合适。”他分辩,“我只是有些在意……” “……我们会怎么处置你?不。他们的投票决定不了任何事。” “你来决定。” “正是如此。”雇佣兵队长示意他坐下,免得再摔坏骨头。“这帮人是我的兄弟,但不是亲兄弟,也不是族兄表弟之类,这些人不懂……西莱夫的规矩。总而言之,他们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不过我想,这你总该清楚罢?” 雇主一耸肩。“站在你的立场,说这话可真奇怪。你要我反抗么?” “我在提醒你,大人,迟到并不在西莱夫想看到的事之内。” “外头兵荒马乱,他居然还要求时间?这根本不可能!我早已今非昔比,就让他等着好了。” “我只是个干活儿的,大人。这话你和我说可没用。” “一比六。你还是说吧,梅里曼瓦尔。” “那好,我明确希望你放弃那些无聊的娱乐活动。” “娱乐?不,你不明白。那是我的使命。” 使命。梅里曼瓦尔心想。这是什么东西?教人流血,教人疼痛,最后还欺骗后来者一切乃必要的牺牲。他早已忘记使命带给他的紧迫感,说到底,这世上大多数的使命与人内心的期望往往不合一路。梅里曼瓦尔并不厌恶它,但若有人视之为荣誉,那多半是初出茅庐的新手。“猎魔运动在两年前便已结束,萨斯杰,留着猎人的头衔没好处。” 对方不为所动。“我不是为好处,梅里曼瓦尔,你的任何说辞都不能更改我的意愿,直到我将世界上的最后一头恶魔也铲除。” “我们正在逃离斯吉克司!如今无名者才是猎手。” “他们会为此而后悔,我向你保证。” 梅里曼瓦尔觉得牙疼。我见鬼了才需要他们后悔。“听着,萨斯杰,我不想说服你。这没有意义。如今我们的目标一致,都是离开这鬼地方,回到活人的世界、回到布列斯去。往好处讲,我们是合作关系。”他做个手势。“但我有必要和你谈谈,你的行动为我们的目的带来了怎样的……” “……影响?” “障碍。” 萨斯杰哼了一声:“合作已是我做出的让步,停止猎魔绝无可能。” “噢,让我们坦白来讲:阻碍行程的并非你的猎魔行为,只要你手脚干净、动作麻利,解决掉一切痕迹,咱们自然相安无事。”梅里曼瓦尔尖锐地指出,“所以为什么不这么做呢,是不想么?” 萨斯杰嘴角抽搐一下。“……你真让人无法招架。”他并没恼火,这已经说明了许多问题。“此事说来话长。” “告诉我实情。” “我不想回去。” 梅里曼瓦尔心一跳。难道他有所察觉?“那你也不能待在斯吉克司。这地方不属于活人,更不属于猎手。” 这还是少说。实际上,斯吉克司作为“拜恩帝国”的领土,不断吸引着无名者前来,而聪明些的猎手早已逃走了。留在这鬼地方的要么是猎手的鬼魂,要么是即将加入它们的死脑筋。萨斯杰明显是后者。 “这世上有的是恶魔。”他告诉这疯子猎手,“十之八九都在拜恩帝国。你若真想找死,在斯吉克司守株待兔是没前途的,这儿都是些死人和要死的人……你不如到南方去。” “斯吉克司也是拜恩嘛。” 差远了。梅里曼瓦尔想起布列斯传来的情报,其中关于南方的部分,若有一半是真的,那拜恩已经代替伊士曼,成为了布列斯人最为警惕的恶邻。“上星期,靠近莫尼-安托罗斯的一座城镇发生了暴动。一群小型结社组成联盟,杀死领主,夺取了城市。他们将城中贵族绑在柴堆上烧死,就像你们对他们做过的那样。” 自然,这等行径不无代价。据说布列斯帝国的皇帝大为光火,收回了边境领主家族的封地,并要大主教和圣骑士团清理恶魔结社。 梅里曼瓦尔不知道他们进行到哪一步了。但他很清楚,无名者们之所以敢对抗布列斯,都是因为拜恩帝国的缘故。而关于这个神秘领域的共同敌人,布列斯皇帝仍保持着谨慎地态度。 猎手则不然。“那我更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萨斯杰冷冷地说,“七支点勾心斗角,才让恶魔得了便宜。他们的战争结束了,我们的战争还没有。” 说得容易。战争这个词只是几枚音节的串联,梅里曼瓦尔心想,却不是你这种呆瓜轻易能挂在嘴边的。 “看在同族的份上,我考虑到了你的意愿。”他站起身,双手撑住桌面。“但既然大人不打算领情,那我也没什么好说。明天下午,商队即将向伊士曼返程,途径布列斯的一段边境。我们和这些人一道。” “没得商量?” “没有……你该清楚,我们眼下并非真正的佣兵,下达这些指令的另有其人。”佣兵队长坐回椅子,爪子搓了搓胡须。“但这个人没可能是你,大人。现在只要我开口吩咐,门外的兄弟们将一拥而上,把你捆得结结实实,装进严丝合缝的人偶道具里。放心,不仅有绳子,还有一层海绵,保你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像女孩子的布娃娃一般乖巧懂事地运到家门口去。” “万无一失的办法,你不如带具尸体回去。” 活的还好,若你眼下真是具尸体,就算是我也会忍不住的。“这个嘛,自然是因为我没有操纵尸体的能耐。”梅里曼瓦尔回答,“只好继续打包。但我可不想人偶半道发臭,教人察觉。” “你真是考虑周全。”萨斯杰霍然起身,“但我用不着。”一阵震耳欲聋的乐声响彻废墟,房间里充斥着难以辨别的杂音。“你救了我一命,梅里曼瓦尔。这是我欠你们的,可如果你要以此胁迫我放弃事业,那真是白费功夫。” “这不叫胁迫,大人。你有你的工作,我有我的。”佣兵队长叹了口气。“瞧,布列斯好过斯吉克司。” “这是不同的。”话音刚落,萨斯杰一跃而起,撑着桌子朝梅里曼瓦尔冲过来。他的动作轻盈迅捷,又有种非人的力量感,这令他手中的餐刀也变得具有威胁起来。这家伙将刀锋立起来,用刀背贴上佣兵队长颈间的厚毛,压出一道一指宽的痕迹。 梅里曼瓦尔没感到任何危险。“你这根牙签不是这么用的。” “我不想这么干,大个子,你救过我,这显得我忘恩负义!但眼下我有更紧急的事要办,没法让你去和西莱夫交差。”萨斯杰快速瞥了一眼身后。“告诉你的弟兄,梅里曼瓦尔,别让他们来打扰我。” “放心好了,我敢说,这帮孙子根本没在看。”梅里曼瓦尔稍一停顿,“无名者对你做了什么?” 餐刀有些下滑,它的主人似乎放松了些。“我?猎手与恶魔不共戴天,不需要任何理由。” “我指的是你成为猎手的理由,大人。你被恶魔伤害过?他们杀了你的朋友?还是背叛了你?和你结了仇?” “可能只是目睹恶魔残害凡人。”萨斯杰在蓝围巾后说,“为了点虚无缥缈的信仰之类。”尽管他看上去对自己的说辞并不在乎。“或者纯粹是利益相关。想想看,世界上少一头恶魔,秩序生灵就多了一些生存空间。不是么?” “好吧。”既然他不肯说,梅里曼瓦尔也没别的办法。“你的仇人还在斯吉克司,对不对?比起动手打架,我们可以动手解决分歧。” 黄昏将至,窗外废墟上的乐曲——或者说,万人共鸣发出的嚎叫——愈发刺耳。至于门外,佣兵们的交流仍在继续,但话题已跑到天南地北去。萨斯杰迟疑着放下手臂,试图判断他的态度。“你要帮我?” “恐怕还会是无偿协助。” 猎手瞪着他。“为什么?”餐刀被丢回桌子。“凭什么?” “我们在合作。你的麻烦影响了我们的工作,我出力解决,合情合理。” “据我所知,人们大多会选择解决提出问题的人。”猎手抬起下巴,指指角落里软趴趴的空心假人。它由硬木和海绵制成,面涂油彩,神情呆板,关节上缠着乱糟糟的线。“你却对我网开一面。” “没错,现在你欠我的可不止一条命了。” “照实说,猎魔风险极高,你那些弟兄们可能遭遇厄运。” “我们的厄运持续有一阵了。”梅里曼瓦尔咕哝,“每在这里多待一天,我们的厄运就多一天。你那非死不可的仇人在哪?快别耽误时间!” “……我不知道。”猎手吐露,“我只能确定他还在斯吉克司。” 那你怎么确定的?梅里曼瓦尔真想直接挖开他的脑袋,找出答案。这多半也是无用功。直觉。猜测。潜意识的选择。真是活见鬼,想想也不可能。“你也是他的仇人?所以你要留下痕迹?” “他会找上门的。” “他找到过你?” “目前为止,没有。” 我根本不意外。“那么最多也只能给你一天时间,我敢说你的仇人已经逃了。这样抓紧赶路也能追上商队。”梅里曼瓦尔稍作考虑,“我会让弟兄们一起找。” “这得依靠专业……” “无名者在外活动,充其量也只是夜莺。”梅里曼瓦尔告诉他,“我们总是和夜莺打交道。” 萨斯杰用那对黄眼睛审视他:“等我见到西莱夫,会向他描述诸位执行任务时的高效和果决。” 这话听起来简直是挖苦。“高效的属下会把你塞进人偶里。记住,只有一天时间,不论结果如何,必须出发。” 但他们连个人影儿都没找到,也没有人找来。合该如此。梅里曼瓦尔心想。倘若萨斯杰的仇人真在此地,早就趁他受伤时找上门了。斯吉克司的幽灵庆典业已开始,只要目标还是活人,那多半就会离开,专业与否已经不重要。 废墟大乐章吹吹打打,为参演者们送行。唯一值得高兴的是,清晨时分,山脉外围下起了大雨,势如倾盆,泥沙俱下,没人敢冒雨启程。商队拖到雨渐细小才动身,佣兵们无需紧赶慢赶,便能搭上顺风车。 山路泥泞湿滑,乘车堪比酷刑。萨斯杰骑在最后,因遗憾而频频回望。废墟在雨中闪烁,幽魂和骸骨送别商队后,开启了新乐章。不管怎么说,芬提的礼物没有派上用场,总归是桩好事。 梅里曼瓦尔享受着自然之声。没有鬼哭狼嚎的和声,没有倒胃口的铁勺子摩擦般的弦乐,没有荒腔走板的演唱,世界焕然一新,细雨滴答和泥浆咕叽竟也有种说不出的魅力。他开始觉得“交际花”的歌也不是那么糟了。 除了乐手,所有人都在雨中前行。昆松和矮人巴泰巴赫同骑,在萨斯杰前面疑神疑鬼地打量。人偶就是他们准备的。芬提除了锁链,还提供了装灰的盒子,“火雨”阿士图罗则预备一筒可点火的箭矢。他们在梅里曼瓦尔旁侧窃窃私语,对萨斯杰的选择大失所望——斯吉克司阴冷黑暗,焚烧恶魔竟也成了值得期待的活动。 纯是在污染空气。梅里曼瓦尔心想。他根本不想烧任何东西。原本在威尼华兹,人们对燃烧的奇异渴望便让他作呕。倘若回忆太深,往事会在梦中闪现,醒来时他宁愿吃生食。 梅里曼瓦尔慢慢减速,落到萨斯杰身旁。 “来监视我,队长?”恶魔猎手头也不抬地问。 “我有事情要提醒你。” “请讲。” “关于火。” 萨斯杰抬起头。“火乃生命之源,神秘之因。”他念道,“诸神之火露西亚,太阳与光辉,少女之神。正义加诸于——” “我指的是柴火,大人。”梅里曼瓦尔打断他。“你是露西亚的信徒?” “不。只会念词而已,露西亚希瑟和盖亚的我都会。”猎手微笑。“你说的是族人的规矩吧。野蛮古老的风俗,血脉传承的疯狂因子。照实说,这可比猎手的平日任务更带劲。” 梅里曼瓦尔必须承认,这家伙说得没错:“如今他们更疯狂。” “别担心,在加入你的家族前,我是从伊士曼逃出来的。危机四伏的生活我早就习以为常。” 那并非我的家族。“我担心的是另外的事。” “还能有什么?我又不是举世皆敌。我没那么出名。” “一头狩猎恶魔的狼,这在当今时节也不寻常。” 萨斯杰皱眉:“你说拜恩?不做猎手,他们和我还有什么……” “自打猎魔运动结束。”梅里曼瓦尔打断他,“拜恩人向北扩张开始,家族再也没有收到过南方族人的消息。我们派去过使节,想尽办法联络园丁,还放飞数只信鸦,统统无功而返:使节和园丁就此失踪,只有鸟儿飞回来。它们带去的信件无人拆开。就经验判断,这同样是很不寻常的事。” 猎手的眉头舒展开。“这是西莱夫要我回去的原因?族人在恶魔的地盘莫名失踪?” 梅里曼瓦尔没有下定论。“不管怎么说,你既是族人,又是恶魔猎手。他大概率是为此而召见你。” “可算有我的用武之地了?”萨斯杰笑了,“好吧,大家都一样,无利不起早!冰地领失落已久,堪称是恶魔的老巢,是神圣光辉议会,他们十七年前手脚处理不干净,都是他们的错。” “我们对当年之事的真相不感兴趣,大人,当务之急……” “让我来作判断:拜恩人占领了冰地领,那些留在南方的族人要么藏匿要么是死了。至于信鸦,这帮恶魔本不可能给我们回信。” 身后的笛声不再响起,取而代之的是琴声。跳跃的舞曲在废墟上空盘旋,无数只乌鸦大声聒噪,试图参与演唱。噪音突然强烈了上百倍,梅里曼瓦尔只觉脑袋里“嗡”一声响。从这糟糕至极的合奏中,他没听出哪怕是一丁点儿的活人的声音。真该死。幽灵们在发什么疯?梅里曼瓦尔将耳朵贴在头上,从没这么希望自己是聋子。 “你最好判断正确。”他喊道,“否则,就别去掺和族长的事!” “看情况吧。”萨斯杰表示,“与恶魔相关的事,我的目标没准也会参与呢。别担心,后续的行程咱们分开,影响不到你。” “看在同族的份上,我已告知你被派去南方的结局:失踪,或是被当地的族人吃掉。既然你执意要当他们的盘中餐,不如成全我好了。” “你真要用碗喝我的洗澡水,那我也只好答应。”这家伙漫不经心地开玩笑。“我是恶魔猎手,永远都是。这是我的工作。”这却不是玩笑话。 梅里曼瓦尔看得出来,此人心事重重。他带来的消息只是雪上加霜。狼人猎手本就有烦恼,返回布列斯让他无从排解情绪,而族长西莱夫的任务…… 最开始他打算派我去,梅里曼瓦尔记得当时的交谈。他断然拒绝,并跟随“猪眼”皮奇的队伍离开,要带真正合适的人选回来。“我知道你从南边来,梅里曼瓦尔。你们算是同乡。”西莱夫将一封信交给他。“等进入布列斯的国境再让他打开。” 无论是威尼华兹还是拜恩,梅里曼瓦尔都不会再回去。碎月诅咒了他,远比狼人同族相食的诅咒更致命。一旦我踏上卡玛瑞亚的土地,许多人的努力都将告破灭。为了避免这个结局,他愿意做任何事。 包括将探索拜恩的任务丢给一无所知的萨斯杰。 出于内疚,他只好让他不那么“一无所知”。此外,梅里曼瓦尔没打开过西莱夫的信,但他知道里面装着给萨斯杰的报酬,他无法拒绝的报酬。这也是西莱夫容许梅里曼瓦尔拒绝的根本原因:族长没有钳制他的手段,却有操控这位恶魔猎手的办法。一旦打开密信,意味着萨斯杰再也无法回头了。 踏入布列斯境内,则说明路程余下不过半天。彼时正是逐渐满月的季节,布列斯又邻近伊士曼……无论西莱夫提出了怎样苛刻的要求,萨斯杰都没有了思考对策的时间。 乌鸦突然大叫,梅里曼瓦尔猛然回过头,看到黑色的影子在林间振翅。不知怎的,他心头蒙上一层阴翳。倘若我要做些什么,那最好趁现在。“我这有一封——” “泥石流!”斥候飞马回来报信,“前方百码有泥石流,必须绕路!” “无路可绕!”手握罗盘的指挥官没好气地说,“左侧是陡坡,右边是山壁,我们要钻地前进么。” “前方六十码!高地山洞!”又有斥候来报。 指挥者抬头望望天色。细雨如珠,声势渐弱。“车马到山洞休整,我们聚集人手,清理道路。” 厄运。梅里曼瓦尔心想,我们才走出没多远,就被迫停下。如今暴雨已歇,泥石流虽然威胁不大,但商队马车无法通行。作为搭车的佣兵,他们也不得不去帮忙。 加上萨斯杰,一共六人前去帮手。“交际花”安修却能舒舒服服待在车上,为大人们弹唱取乐。音乐飘出山洞,飘进梅里曼瓦尔的耳朵里。它们藏在潮湿的发间,完全称不上得劲,他尽可能忍住抖它的欲望。也许他们生了篝火,享受干燥和热量。 “唱什么唱,磨人耳朵!”矮人嘀咕。“美丽又好心的夫人,却偏偏是个聋子。” 萨斯杰的神情仿佛在说赞同。此人对待佣兵们的态度不尽相同,他将尊敬和友善给了梅里曼瓦尔,将欣赏和赞叹给了“火雨”阿士图罗、“鹦鹉”芬提和维修师巴尔巴泰,最后,他也将轻蔑给予安修和昆松。此人是个崇拜勇力和技艺的武夫,这点他表现得相当明显。 但他从没嘲笑过安修,可能也清楚是乐手带他们找到了赚钱的路子,也找到了离开幽灵领的车队。没有钱、没有药草,佣兵们肯定只抱着盒子就走了,不必拖着个固执的猎手,还得替他找仇人。 在梅里曼瓦尔看来,大多数凡人其实办不到这点,而吝啬的贵族们反而不惜礼节——当然,也只可能是表面的礼节。人的本质是一样的。就连西莱夫,他的家族在布列斯,人们也得恭恭敬敬地称呼“爵士”。 哪怕这位爵士大人是头狼人。 看来布列斯人并不懂狼人的习俗,梅里曼瓦尔边刨泥沙边想,伊士曼人则不然。早在拜恩得势前,南国便早已流传着稀奇古怪的传说了:雪人,狼人,飞翼骑士,地狱,女巫,通往精灵遗迹的废弃矿洞,还有冬神……这些故事是孩子的睡前童话,是讲给探险家和外地人的精彩秘闻。大家都这么说。 而布列斯人没有这些想象力。在他们眼里,伊士曼是孱弱小国、是黑暗边缘未开化的野蛮族群,但仍算是同族。布列斯的凡人——包括他所见的大多数未点火和低环冒险者——总是幻想南方人的贫穷、卑微和贪婪,但他们断然不可能想到狼人会献祭同族,乃至于血亲相残。西莱夫正是凭借这些人的惯性思维而成为爵士的。 梅里曼瓦尔加入他的家族已有三年之久,或许不足三年。如今,曾带领大家狩猎魔怪、向月亮献祭族中老人获得庇护的族长西莱夫,不仅完美融入了布列斯帝国上流社会,还要将族人拖进他的权力游戏。梅里曼瓦尔才不想当他的棋子。 至于猎手萨斯杰,梅里曼瓦尔放慢动作,这家伙是死是活,与我何干?他的命运并不掌握在我手中。仔细想想,既然破碎之月总能赢得胜利,那他的行为——遵令行事或提前出示信件——似乎没有那么重要。 就在这时,忽然万籁俱寂,身后源源不断飘来的不和谐音符戛然而止。 梅里曼瓦尔猛转过身。脚步声。他第一时间望向山洞,却没看到陌生人的踪迹。守卫目不斜视,仆役各司其职,营地一切如常,只有乐声止息而已。难道夫人终于恢复了听力?还是旁听的仆人忍不住拆了那把破琴? 人们并不像梅里曼瓦尔一样在乎音乐声,可能他们压根没听到。他看到阿士图罗铲起一锹土,手臂的肌肉紧绷着彼此牵拉。他也听见芬提在灌木丛后边脱裤子边哼歌——这家伙唱得比安修好听多了。 但萨斯杰一定听见了。他抬头朝身后望,被侍卫瞧个正着。“别偷懒!”他冲猎手喊,随后向梅里曼瓦尔走来。一个矮个子跟在他旁边,模样和他完全是两类人。 梅里曼瓦尔不禁打量对方,这个穿得像条鱼,浑身都是亮闪闪的金属片,手握叮叮作响的三脚架的家伙,却也算不上陌生人。此人乃是夫人在斯吉克司收集的诸多噪音制造者之一,在她心中的地位和安修不相上下。 “夫人要见你。”侍卫告诉他。 佣兵队长丢下铁锹,“要我洗洗手么?” “不用。跟他过去。” 穿一身金属鳞片的家伙面带微笑,以显示自己的淡然态度。但当梅里曼瓦尔站在他面前时,他后退一步。“你是狼,还是狗呢?” “我是佣兵,大人。” “明摆着的。你最好离我远点。” 担心我用一只手拧下你脖子上长的小瘤子?很合理。“夫人找我干嘛?” 对方毫无回应之意。“离我远点,你这臭烘烘的狗。” 这你可错了,我们刚洗完澡,用的还是同一个花洒,你该一视同仁才对。梅里曼瓦尔戴上帽子。在他的佣兵团,只有安修会花钱买香水。商队的主人自然也有香水味道,不过雨下了这么久,他只闻到泥土的腥气。 这位好心拯救了安修的夫人,梅里曼瓦尔无缘与她碰面。而从她手下人的口中,佣兵们打听到的是谣言、下流玩笑、来往站点和商队的载货种类,即便在几个管事那里,他们也得到粗糙的评论,比如声音甜美、心地善良、不计小节之类,亦或是稍有些猎奇趣味。 当然,人们重点提到了她的慷慨。 一个人的富有不代表慷慨,后者很可能意味着别有所图。阿士图罗出身小贵族,知晓财富背后的秘密。“除非她是深闺里的处女,否则绝不简单。”火雨警告。“众所周知,纯洁少女是不会离家这么远的。”一会儿我们就能知道答案。 他听从了阿士图罗的建议,但警惕之余需要变通,不然他们还在斯吉克司领伤脑筋呢。当安修证明商队的货物确有其实后,梅里曼瓦尔不再追根究底,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说到底,倘若这女人真有什么盘算,梅里曼瓦尔也可以拒绝她。 安修和他的琴完好无损地等在山洞前,一见他便站起身。“梅里曼瓦尔。这是队长的名字。” “夫人。”佣兵队长低下头。 “真是伊士曼人。”一个梅里曼瓦尔所听过最悦耳的嗓音说。“你来自铁爪城?还是四叶领?” “我生长在四叶领,大人。”这当然是谎话,但能有效避免一些麻烦。 “为我们弹奏一曲吧,亲爱的。”女人对安修说。“你似乎不是人族?”乐声中,她继续询问。 梅里曼瓦尔帽子下的耳朵轻颤。安修这小子到底吐露了多少秘密?“就是这样,我大概有点异族血脉。” “黑暗之地的黑暗族群,是这样吗?” 就算你表现得再单纯,我也不会信一个词。“您概括得很到位,夫人。” “你会什么?” 他抬起头。“我是个佣兵,我手下有人,可以接许多任务,或者为您做事。” “需要钱?” “钱和命令一起下达,我们将提高效率。”梅里曼瓦尔一耸肩,“当然,分期付账也行。定金比例不高,毕竟我们没什么名气。” “亲爱的安告诉我,你们是穿梭在神秘之境的冒险家。”这女人说。 “他没说我们可以不吃不喝吧?” “这倒是真的。”女人笑了。她长得不错,年纪却早已不是少女。梅里曼瓦尔判断得没错,伊士曼商队的主人无疑是位已婚女性,且接近中年。“你知道我们来斯吉克司做什么吗?” “我见到人们来购买商品,夫人。您在进行贸易,虽然走得很远。” “我自然是来卖乐器……还有诸多灾后物资,以履行商会的义务。” 梅里曼瓦尔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你们的商会一定是盖亚教徒创建的,大人。” “这我可不清楚。萨斯贝·布伦肯会长从无明显的信仰特征,对待不同的教徒也一视同仁。或许是他的客户如此要求罢。我们和你的团队一样,梅里曼瓦尔,钱和命令一起下达,我们就着手去办。” “您说得对。但在我眼里,你们正在做一桩使双方都获利的买卖:帷幔山脉的人得到了救助,而你们赚来了数倍于伊士曼的财富。” “总而言之,商人与佣兵,其实都是唯利是图。”商队主人摩挲着手指上的戒指,瞥一眼安修。乐手抱着琴站在一旁,对她报以微笑。这小子自打梅里曼瓦尔走进山洞,只为他说过一句话。“我也有一桩双赢的买卖给你。” 梅里曼瓦尔想起了那个消失在山洞中的脚步声。“请讲。除了回伊士曼,我都会尽力。” “伊士曼不是你的故乡吗?” 我发过誓,此生不会再踏足卡玛瑞亚领一步。伊士曼离她太近了。“我要为弟兄们负责。”梅里曼瓦尔告诉她,“决不会将他们从一个战场送到另一个战场上。” “做得好。我丈夫的上司要有你这样的长官就好了,可惜他没醒悟,更没能及时跳槽。”女人淡淡地说。她放下手,宝石在烛火下闪烁。“说明有些人注定无法逃离战争。梅里曼瓦尔,我这里有份口信要你转达。” “口信?给谁?” “我不知道。” 你真是和萨斯杰一个德行。“没有准确的目标,我要怎么转达?” 女人微笑。“我们另有线索。听我说,梅里曼瓦尔,某人将找到你,他是千年来的诞生第一颗星星,他会燃烧这个黑暗时代。”她的声音逐渐沉落。“告诉他,别相信叛徒。”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布伦肯商会的夫人扭过头,与安修四目相对。“我可以给你定金。”一曲终了,她示意乐手继续演奏。 噪音再度起伏,一切声音都开始模糊不清。梅里曼瓦尔皱紧了眉头。就在这时,浑身亮片、活像条鱼的家伙从她背后走出来,手提一团阴影。烛光闪动间,暴露出轮廓。 ……那根本是颗人头。一只干净的手抓着纠结的乱发,鲜血滴滴坠落,气味被更浓郁的香水遮掩。安修拨弦的手一颤。男人冲他咧嘴一笑。 原来如此。香水掩盖气味,噪音阻挡窥视,宠物也能充当侍卫。这女人是合格的商人无疑了。“这是谁?” “我?” “不。矮的那个。” 男人转了转手臂,露出人头藏在乱发下的脸。陌生人。梅里曼瓦尔根本不认得这张脸。“这家伙想袭击主人,死之前没来得及自我介绍。你不认识?”他反问。 “我该认得……咦。”等等,这家伙虽然不是梅里曼瓦尔记忆中的任何一人,但却符合萨斯杰描述的仇人的样貌。该死,果真是他给我惹的麻烦!想必她把我们当成一伙儿的。 “那你不久后会知道的。”女人说道,“报酬有很多,既然诸位是值得尊敬的冒险家,想必不会缺少真金白银……也不会缺少敌人。从我这里,你获得了一个死去的敌人,难道不足以酬清任务?请记住,梅里曼瓦尔,转达我的话。” 显然,倘若不答应,梅里曼瓦尔会获得许多活着的敌人。大概就是一整个儿布伦肯商会那么多。“最后一个问题。你们早知道我会和你们一道?说实话,你认识我?” “不。”女人用悦耳的嗓音回应。“在今天前,我对你根本一无所知。” 是吗?随便找个佣兵转达口信,指望他好运地遇到什么第一颗星星?还有人头定金,听起来完全是胡搞。梅里曼瓦尔觉得自己身处骗局,所有人都在撒谎,为了某个目的。商人唯利是图,撒谎可不需要本金……噢,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某人付出了自己的脑袋。这女人究竟是神叨的女巫,还是杀害无辜之人的疯婆子? 突然,一个可能性闪过他的脑海。或许两者皆无。 “有人找到了你。”梅里曼瓦尔难以置信地说,“就像你找到我……陌生人?生意伙伴?他找到你,让你将口信传给同路的旅客!” 山洞里烛火明灭,噪音更胜。“就是这样。我获得了报酬。你也一样,梅里曼瓦尔,记住你的任务。” 第八百零五章 旧案 “只不过是些老旧资料。”莱蒙斯念道,“光辉议会的力量是女神恩赐,与高塔所擅长的领域截然不同。分享情报,互相促进,合作将更为紧密……”他皱起眉。“该死,这是谁写的?” “我。”圣城神官艾普莉·玛什回答。 “你记得你写了什么吗?” 女神官一耸肩。“这些字句都是我亲笔抄录,阁下。” “卡玛瑞亚的仪式,还有诸神时代的典籍。”虽然议会称之为故纸堆和历史文献,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其中价值。“你要我抢夺苍穹之塔的资料?” “这是‘抄录’,阁下。我无权决定自己写下什么。怎么看这也是代行者大人的原话,我只是抄录,然后送过来而已。” 若是正经信件,只用三色堇便是。他一见艾普莉,就料到议会传达下的命令又是麻烦。“绝不能这么说。”莱蒙斯将纸稿丢回去,“我不要人们将神圣光辉议会的每次友邦访问都当成抢劫。这是土匪的作风,有损我们的名节。” 艾普莉解开灰发末梢的绳结,又用一根系带重新束起。这是阿拉贝拉给她的礼物,来自浮云之都布鲁姆诺特的一家炼金工坊。代行者大人的学生如今知晓每一家售卖变色斑点蝴蝶结的商铺地点,但这些与议会需要的情报相比,还远远不够。 阿拉贝拉的任务都与送信的神官无关。“既然都这么干了,为什么还在言辞上维护名节?有什么用呢?”她反问。“要我看,那是虚伪,伪君子比真诚的劫匪更可恶。” 莱蒙斯惊讶地发觉,艾普莉和他一样厌恶这趟差事。原本在将阿拉贝拉带到高塔、确定伊士曼的归属后,他们就可以圆满结束出使了,但当他将消息传回圣城后,枢机主教们立即召开会议。人们讨论新先知,讨论伊士曼和高塔的退让,并最终决定改变策略,指挥圣骑士长对高塔提出更多要求。 哪怕在凡人眼中,这也是趁火打劫的不齿行径。但对地位高贵、目光远大的神秘生物来说,凡事都要另辟蹊径、都要找到新角度。为了控制“黑夜启明”大人的离世带来的影响,七支点果断地放弃了同盟的“总体”,着眼于自家门户,保全“个体”实力,如同穷人在饥饿驱使下切掉苹果上的霉斑。接下来,莱蒙斯不晓得他们究竟会饱腹还是中毒。 可不这么做,神圣光辉议会便会落后。如今在诺克斯的神秘领域,只有议会还在坚守秩序防线。守誓者联盟是一盘散沙,法夫坦纳非我族类,而寂静学派……即便在七支点层面,寂静学派也是异类。这是宾尼亚艾欧大陆上公认最贪婪无度的群体,只要能获得力量,学派巫师们连信仰也可以出卖。“第二真理”伯纳尔德·斯特林虽是圣者,本质上却是不敬神的狂徒。这些神秘支点可引为友,不可为援。 先知已死。莱蒙斯告诉自己。人死不能复生,拉森·加拉赫无法填补失去狄摩西斯的空缺,高塔再也不是七支点的指挥官。总有人得接过担子,以集合力量面对拜恩的威胁。代行者贯彻着露西亚的意志,无疑会公平公正…… ……他忍不住笑了。我真要说服自己?难道我还不清楚世界运转的规则?为了大局,一时的不公便不是不公?是这个道理吗? 事实证明,大家都没得选。 圣骑士长又想起白之使。他的学徒既是无名者,自己多半也脱不了干系。克洛伊塔至今对他的失踪含糊其辞就是明证。仇人刚好是敌人,好歹我也有幸运的时候。 “这不是你的主意,阁下。”艾普莉反过来安慰他,“代行者传达女神的旨意,咱们凡人难以理解。” “我只担心我理解得有误。” “照实说,这只是试探。克洛伊塔终究是占星师组织,是神秘领域不可或缺的一份子,大家推推挤挤,争抢一会儿,便会见好就收。况且依我之见,先知大人多半会拒绝。反正最后也没什么影响啦。” 难怪临行前,导师特地来警告我。莱蒙斯不无苦涩地想。这地方虽非龙潭虎穴,却能让人志消气短。他面临的敌人不再舞刀弄枪,而是白纸黑字、唇枪舌剑和阴谋诡计,这都非他擅长的领域。当我把情报带给议会时,我真没想过会有今天吗? “况且,与真正的目标相比,这根本不算什么。”艾普莉说,“代行者阁下愿意与高塔分享诸神时代的秘闻,根本原因还是为了拜恩。这才是秩序最大的敌人,任何人单打独斗都不可能取胜。如今他们更强大了,而我们还在原地踏步。” 这话不能说服莱蒙斯,然而他没有其他办法。要么联合,要么失败。克洛伊塔已付出了血的代价,光辉议会绝不能步其后尘。 高塔的太阳比圣城落早一些。“恐怕我得走了,阁下。”艾普莉是环阶神官,和代行者的学生阿拉贝拉关系紧密,但她仍没资格坐上谈判桌——莱蒙斯看得出来,到访的使节不是枢机主教已让先知颇为不满,尽管“艾恩之眼”也是靠天赋坐上先知位置的。 “路上当心,玛什。远光之港重新开启了,你可以走近路。” “我更相信自己的手艺。”艾普莉·玛什神官说。“眼下是正午时分,或许你有好运呢,阁下。” 原来这女孩会描绘矩梯,难怪议会派她来。这下我只用操心接下来的无耻谈判了,莱蒙斯心想。毕竟,他不能真拖到晚上。夜晚是占星师的忙碌时间,圣骑士长的会见很可能无人顾及。我的工作终究还是得做。他硬着头皮召唤先知的秘书。 但结果出乎意料,天文室的秘书小姐萨宾娜告知他,“艾恩之眼”离开高塔去浮云之都参加祭日悼念会了。 真见鬼。莱蒙斯心想。这时节确实该到了。又是一年霜月,猎魔战争过去了整整两年,克洛伊塔成员必然会举行纪念狄摩西斯的活动。他感觉手中的信稿一阵发烫,只想将它丢得远远的。“难道黑夜启明大人是今天……” “不,阁下。高塔成员的祭日追念都在礼堂举行,今天是治安局牺牲警员的纪念日。” 莱蒙斯不晓得高塔内部的追悼还会有这种细分。但无论如何,这时候都不可能再提工作。“噢,我不了解。”幸好先知走得比我来得早,不然就太难看了。“打扰了。”他赶快告辞。 …… 夜语河下,一条小船朝岸边旋转,木桨随水波摆动,无人操控。据说这里是那些绝望的人选择结束生命时的热门地点,罗玛心想,只需摇船到河中央,然后一跃而下,便能了结一生的痛苦。寻常人即便想救,也不敢游那么远。眼前这条空船,是不慎漂流而下,还是某人的遗物呢? “我自己走走。”她对神父说,随即绕开了身后的警员。 船上没有人,河流清澈见底,也全无活人踪迹。只不过是条断了缆绳的小船而已。她猜错了。 她很少猜错。 夜语河不起微波,犹如静止。在罗玛身后,神父主持着祭日活动。人们带来黄菊、百合花和白玫瑰,修女手捧银瓶,唱诗班合奏悠扬、漫长的乐曲,歌颂牺牲和天堂。凡人的灵魂会去加瓦什还是天堂?罗玛心想,神秘生物没有灵魂,我们会去哪儿呢? 两年前,治安局为阿加莎举办了葬礼。她的导师“银十字星”丢下火种仪式赶来现场,为被谋杀的学生哀悼。露西亚神官根据遗体施法、寻找线索,盖亚修士告慰死者灵魂,治安局全力运作起来,誓要抓住凶手。然而,大占星师“银十字星”奥斯维德·西德尼阁下不信任他们。他用占星术窥探过去,期望抓到凶手。 但他竟也没成功。最终,人们只见到阿加莎在死前留下的“低语之种”。 侦探小姐毕业后到外交部任职,成为青之使的部下,后来又转行去了事务司,在治安局担任警员。她转职了神秘职业“园丁”,以便在工作期间传递消息。“低语之种”正是园丁最熟练的魔法之一,能够聆听、记录内心之声,同时又非常隐蔽。在最后关头,阿加莎用它保存下了自己的遗言。 当时,罗玛正在举行高环的晋升仪式,未能及时得到消息——事实上,是没人告诉她阿加莎的死讯。梅布尔女士悄悄离开高塔、人们不断搜索她的踪迹的时候,她才想起侦探小姐。很长一段时间,小狮子都以为阿加莎在某座远离高塔的浮空城里度假呢。我给你买了船票,但却太迟了。她想起那顿作为答谢的午餐,自觉亏欠了阿加莎。 起码让我找到杀害你的凶手。罗玛在治安局见到了那颗被“银十字星”阁下保存的魔法种子,里面只有一句话,内容指向外交部。 毫无疑问,青之使最有嫌疑。但不可能是他亲自动手。狄恩·鲁宾向集会提出组建执法队,用以在战争时期监察高塔内部。他找上“长斧”关彭,以及诸多颇具声名的恶棍填充队伍,他们不断拓展行使权力的范围,最终干涉到了治安局的职权。 寒月之年末尾的火种仪式期间,双方在布鲁姆诺特爆发冲突,最终把外交部和事务司拖下水,使得两位空境阁下彼此针对。侦探小姐既是青之使曾经的下属,如今又是治安局的警员,她的死很可能是其中一方动手,以此推动事态,引发更大的混乱。 事务司同样不可忽视。“风暴颂者”艾罗尼·赛恩斯伯里是统管高塔政务体系的总长,权职之广,实在外交部和天文室之上。他管理着官员的升迁与任免,管理着资源调度和薪水派发,下辖的日常事务决策部、居住登记档案管理部、教育部都是维护空岛城市秩序的重要组分。事实上,连后勤司也服从其调遣,人们之所以将部门放在司务下,不过是为了尊重神秘生物的超然地位。 只有外交部独立在外,是圣者狄摩西斯在大同盟解体后,由信使制度演化建立的新部门。命运集会用它管理属国,处理发生在凡人国度的神秘事件。艾罗尼阁下原本是天文室教授,出身名门,世系悠久,与外交部能者为先的规则格格不入。倘若他不满于执法队的干涉,将监察计划视作挑衅,想要还以颜色…… 当然,事务司总长很可能不晓得一个治安局警员的存在,更不会出手杀人。照实说,虽然阿加莎小姐生前算浮云之都的半个名人,但他们其实完全不搭界。罗玛在浮云之城生活了几十年,对侦探小姐的印象还停留在报道。而她已是高塔中最愿意接触新鲜事物的那一批人。这大概是其他人的主意,某个知晓阿加莎是青之使旧下属、又任职在治安局的人。 她还是大占星师的学生呢。罗玛这才惊觉,阿加莎·波洛小姐的身份是如此敏感。 连外部势力也有牵连。阿加莎作为知名侦探,参与过外交部的行动,绝对算是敌人眼中行走的“夜莺克星”;她依靠超出常人的推理能力成为大占星师的学生、获得先知赏识,同时却有一位无名者暴露身份,付出了生命代价。也许秘密结社会因此而恨她,便趁着猎魔战争对她下手。 仔细想想,可能对侦探小姐有所企图的人实在太多了,罗玛无从分辨。我真该早点让她离开布鲁姆诺特的,事实上,她已经准备走了! 这时,小狮子注意到了什么。 “不,不对。”她自言自语,“这里面有问题。” 是我给了她船票,罗玛心想。阿加莎即将离开布鲁姆诺特,她已向事务司告假。若执法队执意要她的命来搅乱局面,决不会留下指向自身的线索。事务司总长的利益与天文室一致,杀死一位大占星师的学生,无异于疏远盟友,这样对他们有什么好处?放她离开,才更符合自身利益。 另一方面,奥斯维德阁下亲自探查,也没能找到杀死阿加莎的凶手。大占星师能窥探过去,除非事务司总长亲自作案,否则不可能瞒过他的眼睛。 “……占星师能看到过去未来。”她喃喃道,“狄摩西斯大人获得了预言梦,预见了自己的死,最后却没能活下来……” 一阵寒意贯彻全身,罗玛打了个冷战。占星术不再是全知的视角。她明白了。有人找到了欺骗它的方法。 这绝不是占星师能办到的事。克洛伊塔屹立于神秘领域的顶点已逾千年,人们早已习惯了“黑夜启明”的力量,认定占星术的高妙,并引以为豪。我们早就忘记了审视自己。 罗玛不禁抱起双臂。杀死阿加莎的不是青之使和事务司,而是来自高塔之外的人。事情是明摆着的,高塔内部矛盾升级,敌人将是得利者。 只有一个人能做到,也有理由去做。 在霍科林反击战时,罗玛将青之使狄恩·鲁宾视作敌人。她痛恨对方为追求胜利而不顾海伦的安危,后来他又将她的朋友送入险境,更令她大为光火。然而狄摩西斯告诉她,青之使并非她的敌人。 小狮子罗玛并不理解……但阿加莎向她解释青之使的动机,教她知晓鲁宾阁下对功绩渴望已久。无论如何,忠诚是我们的首选。狄恩·鲁宾再怎么不择手段,他也是高塔成员。 白之使却不是。尽管在他成为统领后,外交部如日中天,让天文室再无后顾之忧,他也依然不是我们的同伴。 统领的能耐不止于此,当他掌控外交部时,手下便再难有其他声音。副部长阁下处理事务比他勤劳三倍,在布鲁姆诺特的时间也是上司的三倍,但这些努力统统是白费。等烽烟再起,人们想到的依然只有白之使。他的阴影统治着外交部。这个令人绝望的事实教狄恩·鲁宾意识到上升无门,只能重走他的老路,寻求战功荣誉。 其实在那时,她业已发觉青之使畏惧着统领,她真想当面对他说出口,看对方会不会反驳。多半不会罢。但这没什么好丢人的,命运集会其他成员也一样,甚至拉森也不例外……恐怕只有狄摩西斯不在乎。 事实证明,大家还是得对他提起警惕为好。 大概是没人愿意这么想罢。罗玛明白这种感受。人们害怕他,更害怕他成为自己的敌人。我们自欺欺人,因而犯下大错。 当然,也有人不受统领的恐惧震慑,尤利尔正是例子。白之使带他来到高塔,令他一步登天,得到了难以想象的待遇。然而他与统领离得太近,反而比别人更难看到真相。 况且,学徒的超然地位并非没有缘由。尤利尔以为自己是无名者。魔药点燃了他的灵魂,没有经过火种仪式。按理来说,这便是无名者的证明……可学徒的梦境天赋令他走上另一条路。 艾恩眷者。她心想。先知的秘密。 苍穹之塔历经三千年时光,狄摩西斯一个人便照看了她两千年。拉森向海伦说明高塔的传承时,罗玛也在现场,她竖起耳朵,听到他们说起艾恩眷者。“只有被梦神艾恩眷顾的人才能成为先知。”拉森吐露,“高塔之中,原本只有我一个人与他拥有同样的天赋。尤利尔是第二个。” “那他怎么会成为外交部学徒?”海伦皱眉。 “狄摩西斯将成为先知的条件告知了统领。”拉森回答,“那叛徒亲眼目睹尤利尔火种自燃,便以为他是同胞。预知未来不属于‘箴言骑士’的体系,但刚好符合占星术特性,同时他又知晓了梦神眷顾者的事……” 罗玛瞪大眼睛。“他想利用尤利尔的无名者力量,冒充艾恩眷顾!”这样一来,统领便能染指圣者之位…… “他也犯了错。尤利尔确实是梦神眷者,和我、和狄摩西斯大人一样。这类人并不多见,但也并非没有。神圣光辉议会的荣誉枢机主教、布列斯被称为高地女巫的竖琴座女巫,玛格达莱娜,她就是其中之一,因天赋获得了白之预言。”拉森指出,“看来我们的统领大人要么是惯性思维,下意识将预知当成无名者的力量,要么根本是没这份见识。” “他欺骗了自己的学徒?” “或许吧。即便是誓约之卷,也不可能分清每个谎言。甚至那叛徒根本不用撒谎,只需稍作引导,他会自己得出结论。” “没准是其他原因。将尤利尔的预知认定为梦神眷顾,他就能拥有先知候补的资格。”海伦指出。 “不无可能。”拉森叹息一声。“恰逢战时,狄摩西斯急于作出选择,瞧,白之使是集会统领,又有尤利尔帮衬,而我只是新生代。我本以为是他,可导师……” “万幸我们选择正确。”海伦轻声说。 “太晚了。”拉森苦涩地回应,“我们早该作出选择的。” 往日时光一去不复返。如今指望统领因自己的学徒而手下留情,着实不太可能:拉森明确告诉她,若非索伦挡下那一剑,尤利尔也会死在书房里。 后来,尤利尔离开布鲁姆诺特,到成为伊士曼的驻守者,他带走了索伦的碎片。 他是想要弥补导师的错误罢。一想到可能再也看不见索伦拨弄线条,拼凑词句,罗玛的心里有种针刺般的感受。索伦·格森并非是一枚指环那么简单,它是有灵魂的。 她不知不觉走到了三环城区,来到博格街222号。 这里曾有山楂树和一间小屋,如今只剩废墟,与罗玛在空岛霍科林见到的屋舍不相上下。隔壁是阿加莎·波洛遗留的房产,如今已被事务司收回,换了新主人。搬来的人家打扫了院子,还在篱笆后栽满金盏花,给信箱添了夜灯。他们似乎比侦探小姐勤劳一些。 然而没人愿意接手222号。这是尤利尔的住址,许多高塔成员对此一清二楚,避之不及。先知狄摩西斯死后,执法队的权力得到了飞跃,他们在布鲁姆诺特挨家挨户搜查,将大批官员拖进地牢审问——虽然先前他们就这么干了,但这一次范围更广。“长斧”关彭来到博格街,派人砸开大门,打碎玻璃。 人们蜂蛹而入,掀开床铺,揭起地毯,倒空衣柜,用石头砸毁了壁炉和厨房,破坏墙壁和地板搜索密室,乃至于掘地三尺。他们找到糖和盐,找到制服和衬衫,也找到皮甲和武器,以及数不尽的碎片尘埃。执法队一丝不苟地收缴了可疑物品:所有信件、魔法种子,地图、报纸、魔药和刀剑匕首,还有罗玛送给他们的纸牌,统统封装在袋子里拿走。最后,人们将房子砸成了废墟,便把山楂树和灌木丛付之一炬,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没人来阻止他们。罗玛心想。狄摩西斯先知死了,神国被拉森封闭,命运集会动荡不安……一片混乱中,没人关注执法队的行踪。当奥斯维德·西德尼为了调查学徒的死因来到博格街时,连大火都已熄灭。 紧接着是暗无天日的日子:观景台陷入沉寂,猎魔联盟失去指引,在冰原上四分五裂,彼此攻击。克洛伊塔令所有外派的成员回归总部,并在布鲁姆诺特接受命运集会的审查。远光之港普罗旺德尔关闭,通往地面的浮舟和矩梯统统禁止出行,执法队、治安局和教会的十字骑士不分昼夜地搜查,将高塔和浮云之都翻了个底朝天。 毫无意义。罗玛非常清楚。真正的战场在先知的神国,只有寥寥几人拥有进入其中的机会,叛徒正是利用了这一点。狄摩西斯死后,拉森接过了他的担子,使得高塔笼罩在神秘的光辉下,成为不可捕获的无形之地。 与此同时,“艾恩之眼”本人也获得了暂时等同圣者的神秘度,将黑骑士赶出了高塔。这里还有一点儿偏差:指环埃伯利·巴姆的记录中,敌人被引力乱流直接命中,神秘将他包括火种在内的全部一并摧毁。但在集会上,拉森声称对方并未死去——黑骑士似乎与夜之民有所区别。 他的说法得到了证实。很快,黑骑士重现战场,“无星之夜”结社在他的指挥下展开反击。 苍穹之塔克洛伊却永远失去了狄摩西斯,不得不退出战争以保全自身。 在罗玛看来,占星师们失去的不止是圣者大人。外交部使者一向是克洛伊塔参与对外活动的主力,其统领背叛带来的结果无疑是毁灭性的:伊士曼的所有坐标在当天失去了作用,活动在地面上的使者同时失联;观景台核心无法重启,璀璨的秩序星图一下灰暗了大半,连星之隙也被夺走。人们陷入了失明和失控的恐慌之中,仿佛冰地领的极黑之夜在高塔降临。 因此,当神圣光辉议会的使节坦白他们的目的时,拉森痛快地答应下来。苍穹之塔无力监管伊士曼,但地狱之门的情况必须时刻关注。答应代行者的要求,换取动荡时节的援手,对高塔来说十分必要。但罗玛知道,在先知死去、统领背叛的那一刻,苍穹之塔再也不是七支点的指挥者了。在神秘领域,决定地位的,是火种。 执法队没能耐找去拜恩,便将怒火倾泻在博格街。也许他们根本不在乎阿加莎的死,大多数人都不在乎…… 不晓得尤利尔回高塔时,见到这幅情景会是什么表情。罗玛想象了一下,心中的刺痛感愈发强烈,扎得她尾巴一抖。这儿再也不是你的家了。假如尤利尔真的回来,她会这么告诉他。快逃走罢,狄恩·鲁宾和他的手下在抓捕你,大半个命运集会视你为黑骑士的同党。布鲁姆诺特再也没有白之使,也不会有他的学徒的容身之地。 但没关系,我会去找你。只希望你不会怪我带来阿加莎的死讯。她有种强烈的预感,尤利尔或许知晓某些无法分享的信息,是解开谜题的关键。同与此同时,小狮子发现了许多与高塔过去有关的秘密,她认为尤利尔有权知情。没准我们最终能找到一个平衡点…… 也许会吧。罗玛心想。狄摩西斯,索伦,还有阿加莎。血债累累。她想到在追寻艾肯的路上,她和尤利尔最终走到了世界尽头。那时候坚持下去是多么容易啊。可当分歧诞生在高塔,她却无法再作出判断。我要怎么做?我能怎么做?谁才是正确的一方呢? 她希望尤利尔能给出答案。 第八百零六章 诚挚邀约(一) 天还是黑的。女佣娜梅不安地拉上窗帘,流苏在地毯上摩擦,勾到她鞋子上的装饰。 丹尔菲恩打个哈欠,把自己从羽绒和丝绸的被窝里拽出来。今年的极黑之月较之以往更早,气候也糟糕透顶,十多个村庄被大雪淹没,最后一茬庄稼也被霜冻摧毁。另有一座小镇受到了魔怪袭击,奈登爵士加班加点地处理事务,安排银鹫骑士保卫村镇、分派救援物资,最终这些文件却还是得由兰科斯特伯爵大人亲自过目。起码在我结婚前是这样。 娜梅带来了木柴。她一手持灯,一手握着火石,“噼啪”一声,新柴泛起点点橙红色。女仆猛地一吹,烈焰升腾而起,将壁炉点燃。 “大人要洗澡么?” “先用早餐再说。”冰地领太冷,丹尔菲恩养成了起床后和入寝前泡热水澡的习惯。黑月堡是座黑色的冰山,常年生活其中的人,只有这样才能祛除里外渗透的寒气。“把热水准备好。” 安莎为她准备了柠檬吐司和一盘切好的淋酱牛肉,搭配一种口感独特的魔法豌豆。据说这豆子结在树上,是德鲁伊用咒语和树妖精的果酒培育出来的。丹尔菲恩追问她树妖精是什么,这位冰地女巫用纸剪出了指头大的小人,它的胸口有一片绿叶状孔洞。 女巫取下一根头发,穿过它心口的叶子。小人轻飘飘地站起身,两只纸片脚在桌子上留下黏糊糊的痕迹。它边走边跳,摆出许多滑稽的姿势,把丹尔菲恩逗笑了。最后小人向她鞠躬,如蝴蝶一般飞过餐桌,投进壁炉。火苗呼地一蹿。 “这是油橡皮小人族。”安莎说,“它们是森林种族的一支,诞生于……” “……橡树皮上渗出的油脂?”丹尔菲恩接道。 “就是这样。人们把油橡皮小人称作树妖精,但它们并非真正的妖精,而是树人。” “那它们是精灵吗?” “当然不。树人就是树人,殿下。森林种族中,有的是树木化身的族群,毕竟树和树也是不同的。” 丹尔菲恩将一勺豆子塞进嘴里,又喝一口水。“森林种族里有妖精么?” “有啊,泉水妖精宁芙,人们总称她们为泉水女神。还有棕仙,也叫棕精灵,其实也是妖精属。以及随处可见的草籽妖精。” “这么多?” “已经很少了。有些人一辈子也只见过草籽妖精,这些低等生物是种元素生命,才能繁衍生息到现在,其他的妖精族:宁芙只有传说,棕仙行踪隐秘,分布在无人之地,连森林种族他们也不喜欢……噢,有一类布朗尼小棕仙,它们是食物妖精,若殿下感兴趣,我可以为你找找。” “食物?”丹尔菲恩吓了一跳。 “食物妖精是神秘造物。”安莎告诉她,“你咬掉它的肚子——一块草莓或是奶油,它会自己长回来。当然,一下吃太多就不行了。” 这东西可以喂饱我领地里嗷嗷待哺的穷鬼们么?丹尔菲恩想问。许多神秘生物不屑一顾的东西,在凡人眼中可解燃眉之急。但连伯爵都要通过冰地女巫才能获得的东西,她觉得还是不要开口为好。想来答案注定不会令她满意。 愉快的故事时间结束了,接下来是险恶的现实。“带来食物妖精前,还是先把奈登爵士带来吧。让我听听他的汇报。”丹尔菲恩边切牛肉边说。待会儿我还得去洗澡呢。 一旁的娜梅似乎被吓了一跳。“要在这里和奈登爵士见面?”女仆双手绞在一起,“需不需要……呃,我为您拿餐巾……” “没关系。”安莎指挥她离开,去接待丹尔菲恩的堂妹法埃·兰科斯特。 “你已经适应当我的女仆长了,安莎。你们冰地女巫还有其他行业吗?” “为领主服务是我的荣幸,尤其是为贝尔蒂的诺恩。”冰地女巫回答。“我准备好了,大人。” 就在这时,霍普领着奈登爵士来到餐厅。他本人装模作样地告退,好像真的是侍卫似的。也许他能看穿安莎的魔法,因为他是无名者。无名者的火种比寻常神秘生物更敏锐,能察觉到许多细微的神秘。但奈登爵士就不行了,他只是凡人,和伯爵一样。少有贵族愿意冒生命危险去点燃火种,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反正大家可以靠神秘物品延寿嘛。 “伯爵大人。”奈登爵士行礼,神情纹丝不动。 安莎悄悄眨眼,示意丹尔菲恩可以开口了。 她突然很好奇,如今自己在奈登爵士眼中是何模样。“情况如何?”丹尔菲恩边嚼牛肉边问,“篝火镇的魔怪怎么样了?” “处理好了,大人。银鹫骑士轻轻松松宰了它们。”奈登爵士说,“顺带一提,魔怪袭击的是火矛镇。” “大获全胜。”为什么银鹫骑士在威尼华兹没这么能耐?丹尔菲恩扭头看向自己的女仆长。 “狼人跟魔怪是不同的,大人。况且那些魔怪不过是窝大号老鼠,打洞时迷失方向,进入了小镇而已。” 奈登爵士听不到女巫开口,只听见丹尔菲恩的评价。他大皱眉头:“魔怪不过是小麻烦,你更该关心的是粮食问题,大人。” “很快耗子们会上餐桌了,这也不失为一种解决之道嘛。”丹尔菲恩对安莎抱怨。她喝下最后一口水,以漱掉柠檬的酸味。看来对冰地领而言,魔怪比食物妖精好用。 至于奈登爵士的汇报,她不愿再听下去:“是吗?我还以为我更该关心城堡里的客人们。” “其中之一将成为城堡的主人,丹尔菲恩大人,这也是必须——” “少对我说教。”你算什么。“我知道自己的责任。”她放缓语气。没有奈登爵士,我就得亲自管理整座城堡外加全部的领地,不可能再有空闲泡热水澡了。“但这次你误会了,爵士,我说的客人是指神秘生物。” 一阵沉默。奈登瞪着她,仿佛参与国宴时不慎提及了厕所。他难以忍受地别过头,企图躲避某种无形的羞辱。虽然情景不对,但丹尔菲恩差点笑出声。 “他们……他们有何异动?”奈登爵士咬着牙说道。 你竟来问我?丹尔菲恩真想开口呵斥。你才是代理城主啊。她简直不敢想象,没有安莎和霍普,她在冰地领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人们会称我为“耳聋眼瞎的诺恩”吧。算了,反正破碎之月上也没长眼睛耳朵,没甚区别。 但最终,她说的却是:“我们招待客人已经够久了,接下来会更久。极黑之夜时,即便是领主也供不起多余的嘴巴。既然这些无……神民们代替了克洛伊塔,也该负起宗主的责任来。比如说,大家迫在眉睫的粮食问题。” “与神秘生物谈判?可……没人来找我们。” 是啊,若非丹尔菲恩提前闭锁威尼华兹的城门,把秩序联军拦在城墙外,秘密结社和联军官员们就都会找到我们头上来了。我还真想看看你有多受欢迎呢。 “恕我直言,大人。”奈登爵士急于与神秘生物撇清关系,对伯爵的轻蔑一无所觉。“猎魔运动、拜恩人和七支点……雪原上的战争终究是神秘领域的事,与凡人王国毫无瓜葛。尤其高塔封闭,伊士曼已是中立国。但若向拜恩提出要求……” 中立国。丹尔菲恩心想。跟冰地领面临的困境有何关系?难道我能代表伊士曼么?自打两年前,她下令封城搜寻狼人时,奈登爵士便有数不清的抱怨。他明确表示出对伯爵的诸多决策的不赞成,她也觉得这位亲戚愈发面目可憎。 但说到底,这只是家族内的矛盾。真正的威胁来自外部:七支点针对秘密结社发起的猎魔运动。 事实上,战争并没打到威尼华兹,兰科斯特家族非常安全。双方在冰地领的雪原上交战,联军浩浩荡荡,恶魔游走偷袭,不知为何他们默契地绕开了威尼华兹,仿佛不想再令它蒙受灾难。 倘若这意味战争双方仅有的良心,这也是威尼华兹应得的。战争初期,丹尔菲恩还想过逃离领地,回到母亲的四叶领去。但公爵严词警告她,抛弃领地的伯爵也会失去领地,从此她将作为公爵之女嫁给某个贵族,再没有挑选的余地。“你会是伯爵夫人,而非伯爵。”特蕾西告诉她。 听起来似乎没差别。再怎么说,用于联姻的贵族小姐也好过尸体。况且谁在乎这该死的领地呢?一年到头,冰地领半年下雪、半年化雪,紧接着又是漫长的极黑之夜,大家重头再来一年。丹尔菲恩本就过着贵族小姐的生活,永远不可能成为真正的自己,这样一来,找人嫁掉和死掉其实根本没区别……不,如果我真死了,想必特蕾西会在王国会议上极尽所能地称赞“第二位保卫领土而牺牲的领主”,这下死人再也无法反对她的安排了。 母亲回信的当天夜里,她没找任何人寻求安慰。丹尔菲恩·兰科斯特,冰地领伯爵,贝尔蒂的诺恩,想起自己在霜叶堡的童年。无数传说与歌谣,无数秘闻和故事,给了她英雄般的幻想,最终也教她认清了现实。我向心中的英雄祈求,他却说“我有更要紧的事”! 我们走着瞧。丹尔菲恩心想。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逃兵。 但不逃……在神秘支点和秘密结社面前,冰地领如同凡人一般孱弱,没有保护自己的力量。见识过卡玛瑞娅后,丹尔菲恩也不敢再相信城墙。 好在她的子民们支持她——若说全天下有什么地方最想避开猎魔运动,那非威尼华兹不可。无论猎手还是恶魔,冰地领人都不欢迎,大家只信任领主。于是,丹尔菲恩要关闭侦测站,奈登爵士便听命行事,她要限制开城时间,守卫们便只在凌晨时分解开大门铁锁。她严格禁止集市提价,商人们竟也乖乖照做。原来“贝尔蒂的诺恩”带给我的也不只是坏处。 运气也站在她这边。联军解散后,奈登爵士预见将有无数神秘生物在雪原上流浪,建议她对来者一视同仁,统统拒之门外,或者干脆吊死了事。丹尔菲恩无法下定决心,但这些人直到现在也没能出现,更别提可能带来的混乱了。来到威尼华兹的外地人竟比猎魔战争前更少,她不禁由衷地感谢诸神。 然而好景不长,很快,丹尔菲恩就得知了威尼华兹安然无恙的原因。“根据冰地女巫的传承记载,威尼华兹在先民时期的位置与卡玛瑞娅重合。”安莎告诉她,“月之都卡玛瑞娅,她是阿兰沃王国的首都……同时也是黎明之战时期,邪龙入侵诺克斯的第一站。这里是地狱之门。” 丹尔菲恩如在梦中。邪龙。温瑟斯庞。黎明之战。原来威尼华兹发生过比灼影之年更惨痛的经历,原来冰地领就是地狱之门。真奇怪,人们干嘛不找“胜利者的诺恩”来做天命领主呢?她忍不住哈哈大笑,然后告诉女巫安莎,这些只不过是故事。 在故事之外,冰地领既没有邪龙也没有救世主,只有我。 寒月之年的最后一个黑夜,猎魔运动的胜利者叩响了城门。丹尔菲恩开门迎接了他们,这次她采纳了奈登爵士的建议——当然只采纳了一半。无论秩序联军还是恶魔结社,兰科斯特家族一视同仁,奉为座上宾。丹尔菲恩以伯爵的身份向恶魔投降,承认拜恩是冰地领神秘意义上的宗主。 这一举动有效地维持了威尼华兹的和平。从那以后,丹尔菲恩没受到任何人身威胁:秩序联军不理会她,拜恩人也对伯爵视若无睹。威尼华兹没有遭到再度摧毁,人们不必承受战火。 她全部的威胁来自于特蕾西和王党以女王名义发来的警告信。不过嘛,如今时间过去两年之久,她坚不可摧的防线——黑月堡书房的壁炉——已颇有应对威胁的经验了。无论王党怎么想,丹尔菲恩依然是冰地伯爵,兰科斯特家族的族长。 ……直到税官汇报连年田地歉收。该死的战争还是影响到了冰地领。 当然,更可能是黑夜愈来愈长的原因。丹尔菲恩的要求够少了。再不想办法变出粮食,恐怕耗子满足不了冰地领的几百万张嘴。伯爵自不可能知道饥饿的滋味,但安莎用当地的典籍施法,带她看到了其中记载的黑暗岁月。 “曾有三位领主在饥荒时被百姓杀死,最近的一位在伊士曼立国前。”冰地女巫说,“人们没有用律法惩罚他,而是拿他来果腹。”丹尔菲恩可不想有此等下场。 “特蕾西的园丁说四叶领的支援还要两星期,但我很怀疑在我结婚前,这两星期能不能过去。”伯爵开口,“还有无……好吧,神民。都说秘密结社有神秘支点的体量,但愿他们也有神秘支点的能耐。” 奈登爵士皱眉:“这些神民行迹隐秘,意图未知……进城后,队伍便离奇消失了……我们根本不晓得他们藏在哪里。恐怕这是神秘手段。” 还用得着你说。“没错,只是拜恩人也是人,但他们明显也得吃饭。”被领民和被恶魔吃掉似乎没差,可前者我们能反抗,后者就不一定了。“总不能喝西北风吧。” “问我的话,大人,我会说你与拜恩的联系太多了。作为王国伯爵,你该对他们敬而远之才是。” “你能他们离开我的城市,还是能变出粮食?” 奈登爵士不愿跟她纠缠:“这不是一回事,大人。保持现状,王党都已看我们不顺眼!再与无名者合作,一切或将无法挽回。” “神民。”丹尔菲恩头也不抬,“去提要求吧,爵士。记得别叫错了。我等你的消息。” 等这位代理城主离开,安莎便服侍伯爵前往浴池。石砖上热雾朦胧,池边点着蜡烛。丹尔菲恩脱掉斗篷和睡裙,赤身裸体地投入水中,波浪在水面上组成膨胀的半圆弧型。她继续下沉,让热水没过脖子。 “奈登爵士不会成功的。”安莎浸湿她的头发。“那些客人不是无名者,只是凡人,充其量是没点火的学徒,了解些神秘领域的常识而已。在拜恩帝国,这类人绝对算不上高层。” “恶魔头子派凡人来敷衍我,实乃荣幸。好歹他没派同族,否则我还真不知道怎么招待死人。”她咕哝,“只是问问而已,不是真的要个结果。” “奈登爵士可不晓得。你总是为难他。” “他急于摆脱我,这点咱们的城主大人表现得很明显了。尤其是当我拒绝他儿子的求婚后。”奈登爵士有五个儿子,前两个死于疾病,第三第四出自私生,做不得数,而他的小儿子,大家叫他“自信的格伦格”。只要想起那个洋溢着傻瓜气息的男孩,丹尔菲恩便觉得浑身难受。若那牙医霍普调查得没错,他比我还小上三岁!“真奇怪,我嫁给其他人,难道他能有什么好处?” “此人自有盘算,但终究是你的亲戚。他的话也有道理。”女仆长拨开散落的金色发丝,替她按摩额头。 也许我母亲收买了他。丹尔菲恩心想。在她成年以前,奈登爵士一直替特蕾西打理着冰地领,家族大小事务,无一例外都将呈上公爵的书案。也许他仍然保留着这个习惯。 丹尔菲恩已有决定。“王党远在天边,我看他们也不敢过来。”她换个姿势,让安莎搓洗她的脊背。“我的丈夫与四叶领的支援一样遥遥无期……我们早晚得与拜恩人打交道。奈登爵士足以代表我的态度。” “这点你做得很恰当。”安莎赞同,“无名者是恶魔化身,神秘来自邪龙,不是正统支点拥有的传承。他们手段莫测,如非必要,还是尽量不亲自去接触他们。” “这就是必要时刻,安莎。”威尼华兹有许多隐患尚未去除,包括骚扰她已久的狼人。银鹫骑士对付几只误入村庄的耗子时是把好手,面对真正的神秘种族就力有不逮了。而这还只是原因之一。“特蕾西又写信催促我。”丹尔菲恩吐露,“要我找合适的人尽快结婚,以应付王党的计策。毕竟,我总不能同时嫁给两个男人吧。奈登爵士的儿子符合她的要求,但我不是她的应声虫。至于那私生子……” “王党为你安排的丈夫是神秘生物,大人。” “既然如此,等我老得像根皱巴巴的蜡烛的时候,他还会年轻依旧咯?” “恐怕是的。” 丹尔菲恩脸色一沉。“然后他就能取代我的位置。” “没人能取代你,丹尔菲恩。冰地领人只将他视作你的丈夫,你们的儿子会继承封地。” 伯爵感到一丝没来由的安慰。真有趣,以往令她痛恨的冰地领和人们出于盲目无知的爱戴,如今却是支撑她走到现在的原因。倘若我逃回四叶领,在母亲裙子底下哭诉,就得乖乖嫁给格伦格了。 她终于明白了“冰地伯爵”这个头衔的好处,准备着手保住它。“王党逼迫太紧,正好给我们接触拜恩的理由。这些恶魔在我的家门前打架,吃住在我的城市,最后冷眼旁观我和王党争执,求来过冬的粮草。天下没这等好事!就算我要求蛀虫们发扬风格,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但那些客人……” “由奈登爵士迎接。只不过一点儿下人间的讨论而已。”丹尔菲恩哼了一声。若真与恶魔交流,我也不要与小卒谈话。就让奈登爵士做做样子,恐吓一番他背后可能存在的王党指使者好了。“反正就算我们诚心诚意地祈求,神秘领域也不会把我们当回事。伊士曼于高塔不就是这样?”比起不大可能到来的拜恩人的回应,我还是更倾向于得到王城发来的责备。 但就是要王党知道,把我逼急了可没好处……其中平衡得仔细把握。她抹掉眼皮上的一大颗水珠。“话说回来,既然拜恩人将他们的小小据点称为王国,那他们该有国王才对。你是神秘生物,安莎,你对恶魔国王了解多少呢?” “恶魔。”女巫重复,“国王。” “他藏在冰地领,统治着恶魔。没错,因为这里是地狱之门嘛。” “这是两回事。”冰地女巫说,“倒影之城拜恩,就在威尼华兹。” 丹尔菲恩差点滑进浴池。 “准确来说,是在威尼华兹的影子里。”安莎继续说,“每当极黑之夜降临,城市笼罩着烛火之中,影子便随之诞生。但只有无名者的同族能找到拜恩的入口,凡人和其他的神秘生物都被拒之门外,不得其路。” 你想吓唬我。丹尔菲恩抓住浴池石质的边缘。你办不到。“听起来像真的一样。” “以我们调查的结果判断,就是真的。” “调查?没人……” “我没有调遣你的人手,大人。”安莎打断她,“是用神秘手段。我在冰地领的传承中寻找情报,结合凡人王国的历史记载,再以现实对照……其中最鲜明的佐证是十七年前的第一次猎魔运动,‘威尼华兹大屠杀’。” 丹尔菲恩感到一股寒意。“你这么说……?” “圣骑士团没有找错地方。他们追逐‘微光领主’来到冰地领,在威尼华兹附近失去了目标的踪迹。神官断定这里藏匿着恶魔据点,或是通道之类,因此下令封城,进行惨无人道的鉴别。然而他们是对的。恶魔领主在威尼华兹消失,因为这里不仅是神秘意义上的地狱之门,也是倒影之城拜恩的所在地。” 原来如此。她恍惚地想。圣骑士团在威尼华兹掘地三尺,还搜遍了周遭土地,没有找到半点恶魔结社的踪迹。他们怎愿意无功而返?答案是明摆着的。 因为这里是地狱之门。 假使七支点动用神秘手段——比如终结海湾战争、夷平灰翅鸟岛的魔法——大家很可能一起玩完。难怪!难怪到了第二次猎魔运动时,联军和秘密结社宁愿选择在雪原上作战,也不靠近威尼华兹。 邪龙不是故事。她彻底相信了。我的领地坐落在地狱的入口,该死的事实就他妈是这样。 安莎将她拖出水,用巫术擦干她的身体,为她裹上层层鹅绒锦缎。“你在发抖啊,大人。”她环抱着丹尔菲恩,来到燃烧着温暖火焰的壁炉前。 “奈登……客人……” “什么?”女仆长低头聆听。 “这里不安全。”既然神秘领域将冰地领视作地狱,那她的任何举动都可能引起未知的后果。招惹拜恩人太不明智,恶魔会作何想法?丹尔菲恩牙齿打颤。“让奈登爵士回来,我们得……不,不行……他们一直都在城里!那些客人……” “拜恩城是神秘之地。丹尔菲恩,没必要吓自己。局面不会那么糟的。你瞧,拜恩已向北方派去了诸多使节,我看这些无名者还打算遵循规则。” “我不是担心这个!想想看,如果威尼华兹是地狱之门,七支点在战败后会甘愿吞下苦果吗?”她抓住安莎的双手。“防线解除了。他们连留在冰地领最后的军队都撤离了!只有我们还在!现在让奈登爵士回来,千万不要惊动影子里的人。” “我立刻去办。”见状,安莎松开她的肩膀,起身便走。 还来得及吗?丹尔菲恩不知道。这完全是她在惊慌之下本能下达的命令,很可能奈登爵士早就找到了“客人”,说明了冰地领的缺粮情况,让拜恩的恶魔意识到他们正在逐渐成为孤岛。看在诸神的份上……脚步声。 “伯爵大人。”安莎去而复返。她赶上了吗?丹尔菲恩飞快地扭头,却看到不止一个人影。奈登·兰科斯特。正是此人跟在女仆长身后。他们的神情难以捉摸,她不禁心跳加速。 “我从客人手中得来一份邀请,丹尔菲恩大人。”代理城主皱着眉开口,“是给您的。” 丹尔菲恩根本无心考虑任何邀约舞会。“你说了粮食的事没有?”她脱口而出。 “没有,大人。客人……对方说一切事务都可以等到时候面谈。”奈登爵士递来一封信,安莎伸手接过,没让丹尔菲恩去碰。 她仔细打量它。信件封以火漆,似乎非常庄重,边角滚了堂皇的金边,信纸则是精心鞣制的皮革,丝绸如少女的肌肤一般光滑。照实说,王家文书也不过如此。卷轴轻轻展开,丹尔菲恩眼睁睁地看着内容跃出纸面,在半空中形成一排火焰书写的的文字。 『请冰地伯爵往拜恩一叙。』 第八百零七章 诚挚邀约(二) 这里无疑是丹尔菲恩的城市,自打她在灼影之年的霜月降生,这座城连带其所属的伯爵领都是她的封地。在伊士曼王国,人们称她为“丹尔菲恩公主”“贝尔蒂诺恩”或者“冰地伯爵”,他们念了整整十七年,且似乎要继续念下去。事至如今,连她自己也相信了。 但这片土地之下,竟有人悄悄建立了一座属于无名者的城中之城。从神秘领域散布的种种恐怖事迹判断,对方落户此地的时间远在丹尔菲恩出生前,甚至在兰科斯特家族诞生、成为冰地领的主人前,他们就已经在这里了。那时候,诺克斯并不分为凡人和神秘领域两个社会,大家依靠血脉划定自己的阵营:人类受管于人类的帝国,精灵建造精灵的国度。那时候,是先民的时代。 “月之都卡玛瑞娅。”安莎说,“她是一座神秘之城,曾作为精灵王国阿兰沃的国都。你已经见过她了。” 在寒月之年,千年一遇的元素潮汐中,由卡玛瑞娅水妖精主导的神降仪式把“月之都”带出了地下,这座神秘之城越过雪山冰原,迢迢来到了冰地领,差点取代威尼华兹。若非尤利尔和高塔的援助,丹尔菲恩这个伯爵只怕早就当不成了。 仔细想想,克洛伊塔居然还帮过我们的忙。当时我们长住于此的主人翁怎么没出手呢?伯爵想知道。作为神秘宗主,拜恩的神民会不会对威尼华兹有同等的责任感?“月之都”被高塔赶走,“倒影之城”又会是什么样呢?说到底,它会不会取代威尼华兹? 很快她会得到答案。 邀约的时间是北方的正午时分。当伯爵及其仪仗出行时,冰地领一如既往地提供了当地特色:黑夜与乌云。人们不得不在门前街巷点起火把。威尼华兹是灯光、烛火和阴影的城市,难怪能吸引许多无处容身的家伙投奔。丹尔菲恩镇定自若地骑马走在城墙下,同时巡视她的子民。只瞧神态,你绝对想不到她还有方才惊恐窘迫的时刻。 带路的人并非是她想象中的拜恩人。事实上,对方有一头绿发,眼睛和鼻子之间覆盖着鳞片。这是个鱼人,或是有些海族血脉,他最可能来自骑士海湾……也就是说,这是个伊士曼人。 “尊敬的伯爵大人。”鱼人一边开口,一边向她行礼。“在下莱克朗·雷顿,有幸为您引路。” 安莎给她的情报中,说明这个莱克朗是拜恩派来的“客人”中的一员。丹尔菲恩自开城投降后,就再没露过面。她声称自己身体不适,以躲避与神秘生物的宴会。按她的经验,迎来这类客人总归没什么好结果。圣骑士团带来了月之城,害得伯爵不敢回到家堡,而宴请雾精灵使节的雪花盛会上,则出现了恶魔的踪迹。那时候人们还兴致勃勃地去抓捕无名者呢! 因此,莱克朗·雷顿到黑月堡做客已久,丹尔菲恩却还没见过他。否则当时她就会疑神疑鬼,思索“无星之夜”的成员是否有一大部分来自伊士曼。神秘生物们说恶魔生活在我们当中,和常人一般生活…… 莱克朗·雷顿带她穿过黑月堡的城门,进入南城区。这里她很少来,既为天气,也因此地是一处高坡,所有建筑为抵御霜月的寒风,不得不造得矮小臃肿。只有拮据的人住在这部分。 这儿怎么也不像“神民”会住的地方。丹尔菲恩望着面前的城墙,感到非常不安。但神民本来也不过是人人喊打的结社恶魔,没准他们连这也住不上。我们不会要继续往前,穿过城墙,接着走进雪原去吧?她可不愿意再往南了。“我没见过通往拜恩的路,它在哪儿呢?” “七支点统治诺克斯时,神民被迫生存在夹缝之中,因此拜恩城是由阴影编织。”莱克朗告诉她,“召唤影子的方法便是通往拜恩的路。” “怎么召唤影子?用魔法?还是你的……火种天赋?” 莱克朗微微一笑。“你瞧,我只是个凡人,伯爵大人。所以我用哨子。”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黑色的铁哨,放在嘴边吹响。 凡人?丹尔菲恩根本看不出他与神秘生物的区别。事实上,大多数神秘生物站在她面前,伯爵都辨不出来。他们与凡人的差异是灵魂,不是外表。 悦耳的哨音在石壁前回荡,并不尖锐,甚至也不算响亮。随着响声传递,一道披斗篷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队伍最后。莱克朗面对着伯爵一行,因此最先发现了他,向他招手。 见状,银鹫骑士立刻转身,长矛指向斗篷人。兵器盔甲一阵作响。丹尔菲恩感到安莎悄悄靠近了她,而牙医霍普发出短促的吸气声。 不过是神秘手段,没什么奇怪。冰地伯爵告诉自己。顶多是不在正统职业的范畴内,教人吓一跳罢了。“让他过来。”她下令。 银鹫骑士分两侧退开,让出一条容人经过的狭窄道路。他们紧握兵器,死死地盯着来人。在骑兵的守卫下,丹尔菲恩略微感到一点儿安心。 披斗篷的人却毫不担心。他如一朵黑云飘过骑士列队,视长枪如无物,似乎无所畏惧。“为您效劳,冰地伯爵丹尔菲恩·兰科斯特大人。” 他并没介绍自己。“你是谁?”丹尔菲恩多少有些猜测。 “我叫做威特克·夏佐,是无星之夜的领路人。”来人回答。 突然之间,丹尔菲恩心底掠过一丝奇异的直觉。她似乎在哪见过这个人。奇怪,这名字,这声音……不是她熟悉的人,但一定见过面。 一个银鹫骑士轻微抬起头,丹尔菲恩立刻注意到了。“你认识他?”她顾不得遮掩,当即问道。 “在下……认得一位同名猎人,大人。”士兵回答。这是个年轻人,他正在极力掩饰自己的恐惧。 猎人。丹尔菲恩心跳加速。是有这么一个人。在她刚来到威尼华兹时,冒险者中流传有关猎人和金杯的故事。她向来把传说故事记得很牢。 威特克·夏佐扯下斗篷。“是这样没错。”他承认,“我有份兼职。而您这位骑士大人,他是我同行的儿子。真没想到他也会有如此前途啊。” 士兵根本不愿意与他对视,仿佛恶魔的话语和目光会污染自己的灵魂。威特克一耸肩,没有追究。 见鬼,现在我确信,拜恩是威尼华兹的影子了。丹尔菲恩怀疑自己的领民中有许多人拥有“兼职”,他们表面上赞美着领主,暗地里却拥护着拜恩。她不禁咬紧牙关。 “看来咱们颇有缘分。”丹尔菲恩匆匆略过话题。“带路吧。” 领路人点点头。他从黑袍子下探出手,用奇怪的音调念出咒语。丹尔菲恩自小受到公爵家庭的教育,精通宾尼亚艾欧通用语、布列斯塔蒂克西部方言、寒地记叙体文字和克洛伊塔限定的常用精灵文,并可以认读上百本地方语言变体写就的传说故事集汇,却也认不出他使用的语言。这是神秘学范畴,我还是不要难为凡人的家庭教师了。她突然想起来那女人死在四叶城的亡灵之灾中。 伴随着魔咒,城墙忽然开始闪烁,浮出大片暗影。一部分砖石染上朦胧的棕黑色,比墙壁本身的色彩更均匀、质地更细腻,仿佛一汪深潭。这片暗影的边缘组成一扇门的轮廓。咒语结束时,一排浅色阶梯无声显现,每一级的色彩都比上一级更深,笔直通往幽暗不见底的地下。整体看来,它如一幅蕴含着恐怖意味的铅笔画。丹尔菲恩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到头发根。 “我们要进去?”她听见自己的嗓音变得尖细。 “我们有火把,大人。”领路人威特克安抚。他率先钻进影子之门,双脚踏在台阶上。 他没掉下去。丹尔菲恩心中忽然升起强烈的一探究竟的情绪。这不是伯爵该有的念头,她知道,这是丹尔菲恩·威金斯的想法,一个在家族城堡寻找守护者的小女孩的想法。我是千金之子。我绝不能冒险。 然而猎魔战争后,冰地伯爵再也不是威尼华兹最尊贵的人。凡人中的贵族怎比得上诸神选民?丹尔菲恩抿着嘴,越过安莎的保护,跟随威特克走进暗影之门。 “祝您好运,伯爵大人。”莱克朗·雷顿深深施礼,在城墙下等候。他并不是拜恩皇帝邀请的人。丹尔菲恩下了马,安莎紧紧跟在她身后,握住她的手臂。牙医霍普在她的另一边。这家伙没有抛弃真正的领主,去和他的所谓同胞们鬼混,倒让伯爵稍感安慰。 这里有风。她感受到丝丝暖意,仿佛行走在春日的微风里。拜恩竟然比威尼华兹温暖?她敢说这是神秘手段。台阶也不陡,前路在火把的映照下,既不昏暗,也不危险。尽管通向未知之地,也教人稍有了一些期待。丹尔菲恩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女仆长安莎的呼吸喷在她的后颈,她几乎能听见她的心跳。 “这儿是神秘之地。”女巫悄悄告诉她,“从那扇门出现开始,我们便行走在魔法构筑的路上。” “什么意思?” “我们在城墙里。” 丹尔菲恩自然见识过威尼华兹的城墙,黑月堡也是它的一部分。古老的兰科斯特家族在这里兴起,当时他们还是逃难而来的北方人,与本地氏族部落建立起抵御风雪魔怪的城塞……但她不晓得城墙里会有这么多空间。我究竟在哪儿呢?午夜巷?还是火柴广场?她不禁思索。 领路人突然转折。“拜恩的城门就在不远了。” 丹尔菲恩犹豫片刻,还是没能忍住好奇心:“拜恩在威尼华兹下方吗?” “下方?不。我们能看到太阳。” 太阳?丹尔菲恩睁大眼睛。连冰地领都没有太阳!拜恩……莫非这些无名者真的是神民?人们说太阳是露西亚的化身,祂眷顾着拜恩人么? “那是神秘之地的太阳,伯爵大人。”安莎说,“拥有露西亚的光辉,但不是真的祂。事实上,许多魔法都能做到这种事。巫师中有一支名为‘杜尔杜’派,他们截取阳光装进瓶子,售卖给地下种族。这已是几百年前的传闻,当时七支点还是盟友。” 两年前的七支点也是盟友,但圣米伦德大同盟是独一无二的。它拥有“胜利者”维隆卡,因此战无不胜,而猎魔同盟最终失败。 长长的隧道一直向下,丹尔菲恩心中的惊奇感逐渐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安。我们到底在多深?会不会一直走到灰烬圣殿去?这些石头究竟有多牢固?万一走道塌陷,大家就再也回不去了。 “到了。请小心。”领路人停下脚步。毫无预兆的,另一扇门出现在他面前。道路平缓地延伸,最终只在门前搭起两级向上的台阶。门外夜色宁静,一轮碎月高挂,云雾如轻纱。 倒影之城拜恩就在月光下矗立,王宫比黑月堡更高大堂皇,犹如神殿,令丹尔菲恩有种古怪的感受。她说不准那是什么,只得将疑问埋在心底。 女仆长安莎则迟疑着开口:“我们回到了地面。” 领路人点点头。“这是拜恩。” “可……我们一直往下。”牙医霍普说,“几乎没向上过。” 没向上。丹尔菲恩打了个冷颤。她仔细回想,发觉统共只爬了两级石阶,那只能算个门槛,而非通道…… “这就是拜恩。”领路人回答。 他们刚进了城,就被一队黑色骑兵拦下。许多黑斗篷在城垛上巡逻,更多人在城门等候。或许他们是在等我吧,丹尔菲恩拿不准。领路人威特克·夏佐如一滴墨水融入砚台,她几乎辨不出他的位置,只得勉强按捺心中不安,朝四周打量。 倒影之城内却很明亮。街道与建筑都与寻常城市别无二致,毫无神秘之城的风范。丹尔菲恩有些失望。 黑斗篷里终于冒出一人,来向冰地伯爵致礼。“欢迎来到拜恩,丹尔菲恩大人。守夜人午夜城卫队首领汉迪·恩斯潘,愿为您效劳。”但他并未放下兜帽,看起来也不怎么愿意。“请恕我怠慢,大人,但我需要查看您的请柬。” 这当然是怠慢,但在别人的屋檐下,丹尔菲恩不敢提出抗议。“特别时期,可以体谅。”她迅速给自己找到了台阶下,示意牙医霍普将邀约信函递给对方。 汉迪仔细地审视着霍普,后者强自镇定,没有退缩。丹尔菲恩认定他是发现了。但对方什么也没说,郑重地双手接过信函,用拇指擦过边缘。一串火花咻的迸射出来。 丹尔菲恩心一跳。即便邀约货真价实,她也难免紧张。伯爵不能表现出害怕,因此她摆出一副镇定的面孔,心下猜测他的行为。 一个笑容在城卫队首领脸上浮现。“请柬上的时间与外界稍有不同,虽是午夜,但你来得有些早了,大人。万幸陛下正在王宫。请随我来吧。” 他们便跟上了汉迪。至于威特克·夏佐,伯爵再也找不见他了。“你说时间不同,什么意思?”丹尔菲恩在路上问。 “威尼华兹地处南方,而南方有自己的时律。现在伊士曼遵循的时间刻度,都是克洛伊塔统一规定的。高塔位于世界中心,于是人们跟随的钟点也是宾尼亚艾欧中心的时间。”汉迪回答,“我们不守他们的规矩。” “有什么差别?” “按高塔的钟点,伊士曼的时间会比北方晚一天。我们自己计算的话,就能保持在同一天。” 丹尔菲恩将信将疑。关于时律,她自觉没什么可说。毕竟,她从没离开过伊士曼,更没去过克洛伊塔。凡人与七支点相距太过遥远了。 但无论如何,来早了的事实令她更为忐忑。神秘生物与凡人不同,拜恩的规矩也与威尼华兹不同,自然,丹尔菲恩是冰地伯爵,没必要认同无名者和他们的城市,况且拜恩其实并不在威尼华兹的地下。有时候她真奇怪,为什么阿兰沃和拜恩人都喜欢来冰地领,还将王都坐落在“地狱之门”。要是有选择的话,我永远也不会踏足这个冰天雪地一步。 她的觉悟来得太晚。 拜恩的王宫胜过丹尔菲恩所见的一切城堡,虽然她只见过自家的霜叶堡和威尼华兹的黑月堡。雪白的石门坐落在红毯铺就的长阶前,和教堂的穹顶一般高。圣门后,宫殿犹如一颗完美无瑕的夜明珠,被层叠错落的塔楼、千变万化的雾影、精雕细刻仿若艺术臻品般的浮绘柱梁拱卫当中。 在如此恢宏的建筑作品前,连“月之都”卡玛瑞娅也变成了老掉牙的俗气小楼,而黑月堡更是一块粗鄙不堪、平平无奇的路边卵石,被踩踏踢飞也无人在意。丹尔菲恩没想到神秘生物在建筑工程界的创意竟也远超凡人。 “真壮观。”汉迪·恩斯潘赞叹。“我还是头一次见到王宫的全貌咧。” “头一次?”这家伙不是当地人? “本来人们只能见到大雾。”午夜城卫队长一耸肩,“除了圣门,顶多再有一点儿地毯。拜恩隔绝外界窥探的神秘皆由王宫引动,她自己也常年藏在魔法之中。没办法,我们当时要躲避占星师的迫害。”他作个手势。“只能带一名仆从,大人。有件事恐怕你得知情,我们的陛下对活人殊无好感——因此人越少越好。” 丹尔菲恩怀疑这是拜恩皇帝的下马威:领路人,王宫,还有这见鬼的命令统统都是。只等她转身离开,所有壮丽景色都将消失得一干二净。没准儿我看到的也是幻象,她酸酸地想,魔法师制造影像肯定比制造宫殿容易,反正只是花点儿魔力而已。 当她发觉王宫的主人与自己的想象相去甚远,一切都太迟了。走过觐见长阶,在议事长桌尽头,两株银色玫瑰树烛台后,等待在王座上的是一副漆黑盔甲。他肩头有着十字骑士一般的白披风,手驻一柄恐怖的骨剑。诸多光环映衬下,这似乎只是一具陈列于此的骑士全身甲,而非打垮了七支点猎魔同盟的恶魔之王。 大门打开时,两簇幽暗的火焰突兀地闪动。 丹尔菲恩听见自己的心跳。这就是无名者的首领,秘密结社的不死者领主,加瓦什的黑骑士,而今拜恩帝国的皇帝。她努力保持着仪态,以免一个照面就被对方带来的恐惧所慑服。不论如何,他并非我的皇帝。 “陛下。”汉迪·恩斯潘开口,“你的客人来了。”他的语气虽恭敬,但并没多不自在。“伊士曼王国的冰地伯爵,丹尔菲恩·兰科斯特大人。她带来了邀请函。” 幽焰辐射出的微光在她身上扫过。“不是我的邀请。留下吧。” 桌边已有三人,空位还剩许多。丹尔菲恩挑选了属于客人的位置,庄重有礼地坐下后,才惊觉自己为何要听从对方指挥。我一句话都没说!她意识到。在座的无疑是黑骑士的朝臣,声名在外的无名者领主,或许也是拜恩诸侯。丹尔菲恩不认为自己是其中之一。但有他们在令她不必单独面对黑骑士,多少是些安慰。 奇怪的是,伯爵发现汉迪·恩斯潘也坐了下来。他的位置比她更靠前,与一个戴着防沙面网的可疑之辈——她猜测是“微光领主”安利尼——对面。 “我会转述给他,陛下。”午夜城卫队的队长说。 “随你,反正我只需耳朵到场。” 恩斯潘活动一下手指,发出古怪的金属摩擦声。“那么,今天在这儿的只有三对耳朵。你是谁?”他突然问起右手边的人。 丹尔菲恩也不禁去瞧。这多半是个森林种族,他有着一头葱茏繁茂的树叶长发,面孔和手指都是梣木削成,打磨得光滑圆润。她虽然没什么对森林种族的了解,但也觉得对方不是自然精灵。 黑骑士对他的问题置若罔闻,根本懒得解答。树人焦急地伸手比划,却一言不发。最后,由微光领主为后来者解释:“他是苍之森领主的耳朵,不会在会议上开口提议。” “看来我不太称职。”汉迪咕哝。 “不对。你们两人加起来才是怀特海德,若你要发表意见,我们会洗耳恭听。” 丹尔菲恩吃了一惊。她听过“怀特海德”这个名字还是在猎魔运动时期。神圣光辉议会公开了他们的战果,于是报纸上写道:“深狱领主”怀特海德是长期潜伏在雾精灵王国法夫坦纳的恶魔领主,他的暴露是“无星之夜”落幕的开端,光明即将重现在堕落的秩序之土上…… 连他用以伪装的身份也被公开。活跃在法夫坦纳边境,人称“义手”的探险家辛厄,正是秘密结社安插在雾精灵王国的叛徒。他常年通过情人红谷伯爵埃兰诺尔获得情报,以掩护无名者和领路人在法夫坦纳的活动。 猎魔战争后,二人自然反目成仇。埃兰诺尔伯爵回到红谷,开始对内的审查清洗。“深狱领主”则行踪诡秘,往来于冰地领防线和露水河战场,不时制造出大新闻。某种意义上,他比探险家时的自己更具声名。 但“深狱领主”是两个人,一人在外活动,也有另一人参与拜恩内部的政务。他们能互相传递消息,整合内外情报战况,想来是拜恩帝国对外扩张的关键点之一。 这样一位权高位重的领主的半身,竟然会在城卫队任职,每天午夜亲自带人巡城。最该死的是,还让我遇到了!莱克朗·雷顿,威特克·夏佐都是合适的待客人员,而最终送她来王宫的却是汉迪·恩斯潘。丹尔菲恩不晓得邀约上的时间究竟是不是个充满恶意的玩笑。 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原来黑骑士说的“留下”其实指的是汉迪。 “噢,那我可以建议把朝会推迟到白天吗?午夜正是我的工作时间,分神来此真教人为难。” “你可以选择辞职。”黑骑士说。提到最后那个词时,他加重了音调。 “那样我不做耳朵时就没事可干,还是算了。今天晚上有什么事?” 安利尼指了指汉迪身旁的树人:“本次紧急会议是为咱们的老朋友苍之森领主召开的,她带来一个坏消息。” 恩斯潘不禁摇头。“当局势一片大好时,她总在唱反调。能有多坏?” “不多,还是老问题。不论最终决策如何,这棵树会把它带回去给那绿精灵。” “任何结果都行?她都接受么?” “我看她没别的意见。毕竟,若她自己能有办法,早就着手实施了。” 什么老问题?丹尔菲恩悄悄地听,一句话也不敢说。这些拜恩人提到“苍之森领主”,桌边还坐着个森林种族的树人。老实说,她觉得那家伙比自己更加坐立不安。起码我也算领主,他就不一定了,在人们眼里他不过是一双“耳朵”。 至于不死者领主……“苍之森的问题我来解决。”黑骑士告诉他们,“这次是为提醒你们,若这女人向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人请求帮助。”幽焰扫过长桌时,没人抬头与他对视。“别受她的影响。” 这时,最后一位领主——丹尔菲恩无从确定其身份,但多半是拜恩人的领主之一——开口:“苍之森领主向我求助过。但距离太远,我爱莫能助。嗯,我建议她到帷幔山脉去问问,加瓦什的魔灵公主乌伊洛斯尼斯在那里。这是我们的人,没错吧?” “对。”安利尼回答,“但指望她绝无可能,那幽灵脑子不正常。” “她一直那样儿!”汉迪·恩斯潘也抱怨,“高塔的俘虏生活把她变得更疯了。” “我可不知道这回事。”陌生的领主声称。 “帷幔山脉更名斯吉克司,是魔灵公主的新领地。那里有许多矿脉,是北征军团用得上的。”黑骑士说。 “想必苍之森用不上。”安利尼事不关己地指出。 丹尔菲恩看得出来,树人很想说些什么,但又不敢开口。她不由得心生怜悯,对他的遭遇感同身受。 亡灵骑士没理会他。“那绿精灵再敢私下联系任何人,立刻向我汇报。” “啊,怎么会呢。”陌生人微笑,“既然陛下亲自出马,想来苍之森的麻烦也持续不了多久。嗯,仔细想想,微光森林也有许多大家用得上的特产,如今冰地领的封锁线业已崩溃,关于这部分……” “……没必要在客人面前提及。”汉迪打断了他。 噢?丹尔菲恩心中一动,这里面不对劲。她意识到领主们的讨论很可能与他们的北征计划有关。伯爵面上维持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试图多获取一些情报。 “客人?这小姑娘不是……咦,我认错了。”陌生的领主扭过头,“我还以为是那个小护士。好啊,这孩子又是谁?” 汉迪也发觉对方根本没听他方才的介绍。“你也该派一双耳朵来才是,齐格勒。” “像苍之森领主一样?不。我的族人可不是路边折的野草。” 汉迪皱眉:“暗夜精灵都是你这副蠢样的话,我看不换人也罢。”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把嘴闭上。”不死者领主命令。宫殿里鸦雀无声,看来这次人们听得都很清楚。“倘若你们没有别的废话要讲,就给我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足有一分钟的令人心惊肉跳的沉默后,汉迪·恩斯潘才开口:“我这里有一份情报,与神圣光辉议会有关。” “不会还与克洛伊塔有关吧。” “不。不是圣骑士使节的事。” 黑骑士允许他详述,于是半个“深狱领主”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照片,放在长桌上。宫殿的阴影之中,突然有许多人影自旁走出,他们无声地分散照片,接着又悄然消失。丹尔菲恩毛骨悚然,带动椅子发出声音。身后的牙医霍普连忙扶住她。 是光线昏暗的缘故。她再三对自己说。没什么好怕的,我只是没瞧见而已。 被称为齐格勒的领主打量着照片,“你居然准备这东西?” 汉迪皱眉,正要说什么……“饶了我吧。”不死者领主忽然扭头看向他。“想来这是特地为你准备的报告。你会看吗?” 齐格勒并不傻:“当然,陛下。” “会看就足够,提建议对你而言太超纲了。今天要是再让我听见你说一句废话,齐格勒,我就把你的脑袋变成宴会上的南瓜。你还想说些什么吗?” “……不,没有。我是说,遵命,陛下。” 丹尔菲恩没有分到照片。她没怎么见过神秘生物的炼金画片,更对其中的内容有所好奇,但她不敢开口提醒。黑骑士的威胁听起来不像只是威胁……我还是别搭腔为好。 “康尼利维斯在布列斯。”安利尼颇感兴趣,“亲自动身,离开圣城?这里头有问题。” “守夜人派向布列斯的使节没有一支顺利返回,随队的夜之民带回了他们的遗骸。”汉迪告诉人们,“十五天前,代行者在玛朗代诺现身,受到安纳芬三世的热情款待。想必此事与他有关。但对守夜人使节下手的不是神官,而是布列斯塔蒂克人。双方达成了协议。” “我敢打赌,倘若我们的使节先到一步,这位布列斯皇帝也会盛情邀请的。”齐格勒哼了一声,“见风使舵的家伙,总是没什么脑子。” “可悲的凡人,他一定是被迫站在了失败者的一方。”安利尼叹息。 “关键是代行者。”汉迪指出,“他离开了赞格威尔,而黎明之都玛朗代诺算上他也只有两名空境,我们只需抓住机会……”他作个手势。 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丹尔菲恩也不例外。王座上,黑骑士似乎在思考,安利尼和齐格勒都报以关注。“真是怪事。代行者怎么会独自来到布列斯?”后者面带微笑,“没准他真是露西亚的代行者,也算是神民。大家都是自己人喽。” “神圣光辉议会代行者,康尼利维斯·辛德克·克莱斯特。”安利尼低沉地念出对方的真名。“在圣城,我聆听着此人的教诲长大。他既是神官,也是圣骑士。我参加过他主持的布道会,为圣剑杜兰达尔洗礼的仪式,还有净化邪祟……哪怕于在座的各位而言,他也是个危险人物。” “此人需谨慎对待。”汉迪赞同。 “总得有所回应。”齐格勒的手指划过桌面。“别的不说,单就为了咱们无辜丧命异乡的勇士,也必须给他个教训。” 人们最终把目光投向高处。不死者领主将长剑横于膝上,灵魂之火与白骨剑刃相辉映。“很可能是陷阱。”他作出决定,“我会处理。” “您亲自去,陛下?”齐格勒的笑容消失了。 “不。沉沦位面的战争拖得太久,该有点变化了。阿玛里斯和鲁斯文去布列斯帝国试探代行者,让帕琪尼斯接替他们。她对巫师更了解。” “水银领主,她还活着?”汉迪十分意外,“不如让她去布列斯。” “夜之民能在加瓦什重生,而帕琪尼斯……我认为她会一去不回。”不死者领主的意志显然不容更改。领主们再无其他事务奏报,于是拜恩的朝会告一段落。“怀特海德,派你的人把这棵树送走。”黑骑士吩咐。但他没教人送我走,丹尔菲恩心想。 “遵命,陛下。”汉迪带着苍之森领主的代表离开。他把丹尔菲恩留在宫殿,留给拜恩的亡灵皇帝。 终于到我了。伯爵心想。经历过这场漫长的游览,她已经明白了拜恩的待客之道。“伊士曼冰地伯爵丹尔菲恩·兰科斯特,受您的邀请而来,拜恩的皇帝陛下。” 黑骑士似乎才注意到她。“不是我的邀请。” 什么意思?“我收到了请柬,陛下。” “那你收着吧。若有一天我们一败涂地,那就是你的罪证。” “但如果结局相反,这便是兰科斯特的荣耀。”她鼓起勇气说。 “你要支持无名者?” “我别无选择,陛下。”很快,丹尔菲恩出现在拜恩朝堂的事会传到王党的耳朵里。人们将意识到她是以冰地领主而非凡人的身份效忠的。到时候,王党会相信将她嫁出去非常关键,而特蕾西公爵也会认定女儿的无能。 都见鬼去。难道我还能拒绝邀请不成?王党冷眼旁观,而公爵的支援鞭长莫及。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你不是兰科斯特,你只是凡人公爵之女。” “无所谓。我是冰地领的领主——起码在神秘之地外是这样。我和我的子民会忠诚于陛下,假如我真能结婚,我的后人也会。” “假如?” “我不要嫁给贵族。”丹尔菲恩无畏地开口,“有出身的丈夫——尤其是兰科斯特——会影响我的地位。我最小的哥哥加文也有冰地领的继承权,于是我杀了他。”谎言刺痛了她一下。但愿高高在上的神秘生物不会关心凡人贵族子女的死因。“兰科斯特家族长久以来统治着威尼华兹,但真正让我获得这座城市的,是十七年前活下来的本地人。拜恩人怎样崇拜你,陛下,威尼华兹人就怎么看待我。贝尔蒂的诺恩。他们认为我的降生救他们于烈火。倒影之城和威尼华兹是一体两面,你需要我。” “你或你的尸体。”黑骑士指出。 丹尔菲恩差点忘了眼前的是个亡灵。该死,这群恶魔真是疯了,居然把一具尸体当作国王。丹尔菲恩对亡灵根本升不起任何好感,就像她对自己与生俱来的领主之位一样。“我可以立誓,陛下。”她退让了一步。但死亡还是免了。 “你当然可以。”不死者领主语带嘲弄。 接下来是讨价还价环节。但突然,蜡烛的反光在剑刃上闪烁,轻轻掠过她的眼睛。刹那之间,丹尔菲恩感受到它似乎跃跃欲试……她立刻明白了。 即便在家堡中与亡灵放对,或孤身前往威尼华兹时,丹尔菲恩也没有此刻惊慌。“不。”伯爵含混地叫道。他要杀我!为什么?“求你……不。” 亡灵根本不为所动。 死亡眨眼逼近。一文不值。她绝望地想。我在他眼里还不如那树人,好歹他是他的同胞。一个凡人,就算是冰地伯爵,不过也是个凡人。在拜恩,谁能改变他的意志呢? 答案是没有人。 我就要死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次邀请中丧命。我是冰地领主,我是公爵之女,我是你的客人。在威尼华兹,人们称我“贝尔蒂的诺恩”…… “陛下。”霍普跪在她身前,“丹尔菲恩大人帮助过无名者。我自己就是证据。看在同族,不,看在诸神的份上!请您饶恕她。伯爵大人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黑骑士审视着他。“只要有足够的回报,人们可以做任何事。你的伯爵大人也不例外。若不是恰巧出生在灼影之年、没有特蕾西为她造声势,你以为她会来到威尼华兹?” “或许不会罢。”霍普承认,“可是,无论她的到来有多少被迫的成分,卡玛瑞娅事件后,是丹尔菲恩大人对我施以援手,为我提供了保护。” 而拜恩人无动于衷。丹尔菲恩听得懂他的暗示,但眼下她只想捂住对方的嘴。选择带来霍普而非安莎,她自然有所考量:冰地女巫不一定能救她的命,而霍普是无名者,在场的都是他的灵魂的同胞。事不可为时,她还能指望对方看在霍普的份上发发慈悲。这一招对汉迪·恩斯潘有效果,可这亡灵…… “是吗?看来你和冰地领人一样,对‘贝尔蒂的诺恩’深信不疑。”亡灵领主不再听他的求告,骨剑的锋刃立起,带来悚然气息,下一秒便要取走二人的性命。 “不不不……不是我!”丹尔菲恩尖叫,“不是我救了你啊,霍普。是那高塔信使!我不是……我只是……因为他救了你,我才帮你的。”眼泪汹涌而出。“我没想过成为冰地领的救世主,也没想帮助无名者。对不起。” “我知道的,伯爵大人。”霍普低声道,“我们都知道。”她曾想过建立秘密结社做私军,以此来稳固地位。当时这倒霉牙医便是她的首要目标……“你对他动了心,是不是?人们都会崇拜拯救自己的人,丹尔菲恩大人,我也一样。”他勉强牵起笑容。“贝尔蒂的诺恩收留了无名者,愿意替我冒险……我还能要求什么呢?” 丹尔菲恩吃了一惊。就为这个?她不明白。冰地领人对她的期望也好,给予霍普的帮助也罢,在她心里其实都一文不值。人们赋予她与生俱来的荣耀,除非急需时刻拿来用,否则都与枷锁无异。她是多么迫切地想要摆脱责任,想要回到霜叶堡,做无忧无虑的公主,做她理想中的冒险者。当然,这些话不会说出口,可…… 即便如此,也有人愿意站出来,承认我的恩惠。丹尔菲恩的心以奇怪的节奏律动,在她的身体中生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 ……原来这份责任也改变了她。丹尔菲恩接受了自己的姓氏,连带着接纳了背后的家族。猎魔战争时,她拒绝回到四叶领并为此而后悔……她后悔过、愤怒过、诅咒过命运,但没有回去。 冰地伯爵丹尔菲恩·兰科斯特。这是我的头衔,我要保住它。 “够了!”丹尔菲恩对牙医说,“别畏畏缩缩、哀求告饶,你太让我丢脸了。”她抬起头。“站在威尼华兹的土地上,我就是它法理上的主人。随你处置我吧,陛下。你找对人了。” “我的确需要一个让威尼华兹俯首听命的人。”黑骑士的嗓音似有变化,但盔甲厚重,她也头脑不清。“或许是你,或许是其他人。无所谓。” “我会做得更好。”丹尔菲恩向他发誓,“比任何人,比一具会说话的尸体都更好。” “他们看着你,会想起你是贝尔蒂的诺恩。” “我就是,陛下。”她回答,“拜恩是神民的国度,贝尔蒂的子民也是其中之一。” “假如凡人以为你是为阻止暴乱而非终止恶魔的猎杀成为的领主……” “那他们大错特错。我是您的人,陛下。他们也是。” 短暂的静默。我过关了吗?丹尔菲恩无从判断。她的所有预感在此刻都似是种期待,根本做不得准。我能活下来吗?看在诸神和贝尔蒂的份上…… “你不是拜恩的敌人,但你会阻碍我。”不死者平静地告知她,“这与我想不想杀你无关。” “阻碍?”丹尔菲恩想知道。 但她很快就后悔了。黑骑士没有隐瞒,然而这计划比他对秩序联军犯下的罪行更为可怖。拜恩已箭在弦上,丹尔菲恩则人在船上…… “你很清楚,拜恩会是什么样的国家。”王座上的统治者告诉她,“再没有凡人王国和神秘支点的差别,拜恩的边界将永无止境,直到神民成为诺克斯的主宰。” 大家都疯了。她心想。早在得知灼影之年的事时,丹尔菲恩就认定。她不理解兰科斯特家族在大屠杀中扮演的角色,也难以接受象征秩序和公正的圣骑士团对待凡人的方式。她突然想起尤利尔。在霜叶堡的密室里,他质问她哥哥加文。你和你的死算什么? “冰地领将忠于你,陛下。”她闭上眼睛。“可平民之于领主,凡人之于神秘生物,算是什么呢?” 这一刻,丹尔菲恩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答案。 “是一个集体的过去与现在。”拜恩皇帝回答,“一部分。” 诸神在上,我还能指望些什么呢?丹尔菲恩跪在王座的阶梯下,骨剑的反光刺痛眼睛。“愿为你效劳,陛下。” …… 她恍惚着走出了王宫。 安莎和随从骑士都在圣门外迎接。见到丹尔菲恩,女仆长连忙从霍普手中接过腿软的伯爵,帮她站稳。眼看她似乎想提问,丹尔菲恩打断道:“别多问了。快走吧。”与黑骑士的谈话将是无人能触及的秘密,直到她完全启动计划的一天。诸神饶恕我。 自她踏上拜恩的领域时,就察觉人们的行为传递出种种信号:拜恩是神民的国度,而非一个新的神秘支点。神秘领域中约定俗成的规矩在这里不如黑骑士的一句话,领主们对他唯命是从。朝堂上,贵族中经常出现的结党营私的行为是不被容许的,所有人有种奇怪的平等:无论神秘度高低,大家都只能提提建议。 直至此刻,丹尔菲恩终于领悟了,倒影之城只属于黑骑士一个人。他用行动赢得了神民们无条件的支持,因此在他的带领下,拜恩帝国这辆兼具国家的庞大体量和结社的精巧结构的战车,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高效的方式运转起来,即将用铁血和战火摧毁前路上的全部阻碍,奔向他许诺给人民的新世界。 “大人?” “没关系。”丹尔菲恩安慰。好歹我活下来了,并且还能活上很长一段时间。“回家吧。” 第八百零八章 老乡见老乡 “她真小,比你还小。” “我不想跟你解释什么。很快太阳要落山了,你最好有所准备。” “她需要呵护。” “那就动作快!” “我的意思是,让她和你挤一挤。瞧,我没有第二个水瓶。” “见鬼去!我必须提醒你,渡鸦团与商会有牵扯,他们有的是神秘物品。你的好友让人动手把我塞进来前,可没想过给我做一栋别墅。这是能提供保护的监牢,不是新生儿的摇篮。” “那怎么办?我找只烛台来?”四周只有沙子。准确来说,是沙子和被焚烧的营地。此前他们搜刮了这里,但找到的烛台要么是银制,要么镶嵌宝石,它们都价值非凡,却承载不了西塔的热度。“算啦,阁下,你俩可以共享奶瓶嘛。” “我用奶瓶给你一耳光!你这小兔崽子。”夜焰阁下咒骂。 约克早习以为常。自打离开四叶领的佣兵好友们,这一路走来孤单寂寞,他只得四处找乐子。恰好有个只住瓶子里的灯神,便理所当然成了无聊话题的输出对象。最开始,“夜焰”还疑神疑鬼,催促他远离旅客、加快脚步,事到如今,这家伙巴不得有人分担约克的注意力。 听来真教人伤心,好歹我也算改善了他的内向性格,这家伙该感谢我才是。“谁叫那强盗死到临头还撒谎,否则她真在烛女城,要什么瓶子没有?”约克眼看着火苗趋于稳定,“你们都该谢我哟。” “保护新生儿是同族的天性。”夜焰说道,“强盗谎话连篇,这孩子的遭遇只有她自己知道。等她清醒,我们必须问个清楚。” “遭遇?几百年来头一遭出门,就被路上的魔怪打个半死。”约克嘀咕。“还能怎样?” 夜焰皱眉:“我看她是降临者。” 一听这称呼,约克只觉浑身难受。两年前,潮汐尚未抵达高峰,元素疆域与诺克斯并不相通,除了守誓者联盟的属国内,人们几乎见不到光元素生命。不过这世上稀奇古怪的神秘种族如天上的星星一般多,大家早已见怪不怪。西塔们从中脱颖而出,全靠联盟内卓越的炼金技艺。在闪烁之池彻底抵达前,他们借助联盟搭建的矩梯来到诺克斯,在神秘之地和凡人王国之间往返。 这时候的西塔,多是作为闪烁之池的先锋和守誓者联盟的援军,从神秘水准到战斗素养,个个无可挑剔。“降临者”的名号由此而来。但随着闪烁之池与诺克斯愈来愈近,连低环的族人也能溜出家门,偷渡到宾尼亚艾欧来。“降临者”便也从联盟战士变为了地下交易所的新贵。 时至今日,闪烁之池已彻底回归,但若有族人敢孤身离开故乡和联盟的势力范围,下场多半仍然不妙。年初时,约克听说守誓者联盟曾向神圣光辉议会抗议,要求后者约束凡人,以遏制人类针对神秘族群的捕猎行为。 此类抗议并未取得多少效果。作为佣兵,他当然知道宾尼亚艾欧最大的奴隶贸易市场就在布列斯塔蒂克帝国。光辉议会管得住索德里亚,却管不了这个人族第一帝国。事实上,布列斯人信仰露西亚,反而更愿意追逐西塔,将他们视作女神化身。约克觉得闪烁之池回归的唯一结果是他的族人变得不那么紧俏了。算啦,反正人们其实也买卖自己的同胞,何况是异族呢? 大概她只是倒霉而已。橙光西塔审视着火苗。这位同族与他和夜焰都不同,浑身散发着银白色光芒,温度忽高忽低,使得周遭空气阵阵扭曲。她体表用以约束自我的魔咒已然失效,高温将承载她的黄沙变成颗颗剔透的琉璃。 倘若不自量力的凡人伸手碰触,下场不言而喻。即便在城中,她的重生也可能引起火灾。好在这里是索德里亚,遍地是沙子,人迹难寻,同时距离闪烁之池的降临之地十分接近,现下我只需找到瓶子,将这姑娘送回家……“有点不对劲。”夜焰忽然开口。 “时间有些久。”约克同意。重生的西塔与人类新生儿自然不同,虽然相对于成年个体都很脆弱,但光就是光。他开始努力回忆族人的特点。我在人类之间呆得太久,几乎要把自己当成他们的一员了。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 “你瞎了吗?看她的火种!该死,这到底是……” 天色已晚,黄昏也沉入了沙丘下,远方天际只余一点儿金红弧光。新生的西塔烧了很久,将营地照得犹如白昼:篱笆,水桶,纱帐和无名的旗帜,还有整整一提真言魔药的残片。强盗打劫了商队,很可能还是教会的商队。最近的城市是烛女城,有许多神官和圣骑士驻扎,教所有想为非作歹的人犹豫。这帮混蛋实在胆大包天。 此时此刻,对约克而言,沙漠里的强盗只是伺机而动的奴隶贩子,无需多在意。唯一值得关注的,是一位同族因他的正义之举侥幸获救。不晓得将来他是否会为这个念头而后悔。 橙光西塔一屁股坐进沙子。“她的火种在改变。” 实际上,银色火焰烧得比他的火种更旺,光元素蜂拥聚集在她身边,使她愈发明亮、愈发炽热,赤裸裸地钉在视野中央,如同一块眼睛直视太阳后留下的短暂的雪花点。那火焰并非真正的火苗,而是灵魂剧烈燃烧时在现实层面的倒影。若强盗的口供属实,银光西塔的火种维持着这样的烈度已有几天时间,寻常低环可经不住这么挥霍。 根据约克本人三百年来加上祖辈积累的全部记忆里的常识判断,重生的西塔绝不可能有高环的神秘度。该死,她现在还在烧! “……无名者。”橙光西塔低语,“她不是我的同族,米斯法兰,她是你的同胞。” “夜焰”桑明纳·米斯法兰咒骂起来。 即便如此,他们不可能一走了之,便只得继续等下去。夜焰默不作声,看起来像是陷入了长久的回忆之中,约克没去打扰。他给自己倒了杯饮料,在同族的灵魂辉光旁加热。 深褐色的液体表面,丝丝白雾飘荡上升,被夜风吹散。晚上的沙漠不再酷热,有些绿洲甚至会结霜。约克已很久没有见到霜月了,不禁有些怀念。虽然离开诺克斯时,他向团长考尔德·雷勒正八经儿地提出请假,但大家都以为他要离开,就像他与多尔顿告别时那样。身为西塔,约克还只是年轻人,但等他几百年后重游故地,诺克斯佣兵团的团长最可能是考尔德的孙子。 真奇怪,他心想,我还是会寄信给他们,并提及自己返回时预计带给朋友们的礼物。大多数东西可以随信寄回,比如一支吹箭和一把干草,或是一顶防沙帽、宝石棋子和美人鱼鳞项链,还有给杰特小女儿的拼接式布娃娃、涂色瓷哨和刻有七百七十七道福音的露西亚圣水瓶。约克用魔法将东西藏在信上,让邮递者相信诺克斯佣兵会付尾款。 不过,这样做往往也会有坏处:信件太沉,倘若携带者通过矩梯穿梭,会在无形中增加收费。但愿帕因特付钱时会考虑到路费。 但礼物是无价的。约克的饮料是他在方牌城得到的礼物。它由六种魔法植物研磨冲泡而成,具有令人惊叹的非凡口感。制作者称其为“美梦之水”,因为它能教凡人神经错乱、产生幻觉。神秘生物也可以用魔力消化饮品,从中获得提神的效用。那家伙是以兑酒出名,颇具身家,因此这美梦之水卖得很贵。当他提出赠送时,约克欣然接受,否则我们的西塔冒险家只能赊账了。 突然,他发现“美梦之水”的空瓶子也是神秘物品。这下我们找到装同族的新容器了。 就在他思索之间,银光仍在跳动,玻璃却渐渐凝固。“她在降温。”夜焰提醒。魔咒正在生效,约克忙喝干饮料。 “我要怎么跟她说?” “说什么?她自己明白。我们都明白。”米斯法兰闪烁了一下。“这档子事谁也不想看到!让她说清沦落到这地步的缘由,约克,然后监督她立刻自杀。” 橙光西塔脱口而出:“她会死的。” “自杀的结果是死,这倒没错。”夜焰哼了一声。“我也明白你的意思,小子。但她和你是不同的。西塔乃是露西亚造物,绝不能堕落成恶魔。不然等她长大,会记恨你的。” “这有什么打紧?记恨我的人太多了:威尼华兹黑帮、同行、巡逻骑士、被我揍过的新人冒险者、几个不长眼的圣骑士……还有安托罗斯的学派巫师和盖亚教士。”约克做个鬼脸。“她算什么。况且有我没我能怎样?” 夜焰也反应过来:“没错。用不上你,她自己就会选择重生。” 这世上,或许再找不到像约克·夏因一样认定自己没有前世,只有祖辈的西塔,因为只要接受重生前的记忆,光元素生命便是永生不死的。谁会拒绝永生呢? 我会。约克得意地想。他张开双臂,躺进沙堆里,把脚丫子对着新生的同族。“世上只有一个我!如此与众不同,独一无二。” “你该庆幸你生来不是恶魔,否则就有得瞧了。”一个陌生的嗓音响起。 他“呼”一下腾空而起,再慢悠悠地随风落下。来者虽是陌生人,但他们无需警惕。“噢。”约克打个招呼,“这位爱指教别人的家伙是谁?” “你的长辈。给我放尊重些,小鬼!”来人自然是个西塔,他浑身散发着乳白色的光芒,与正在降温的新生儿交相辉映。好像这儿是圣堂似的,约克心想,就差来点儿金光了。“我叫柯米伦克。” “约克·夏因。” “我受女王之命,负责与光辉议会的合作商谈工作。目前是代行者阁下在烛女城的监察部门裁判长。”难怪这家伙来得悄无声息。柯米伦克质问:“有人向教堂汇报,附近有劫掠贩卖西塔的强盗……你们跑到这儿干嘛?” 我来行侠仗义。“你说的监察部门是圣裁判所吧。”约克指出。 对方顿了一下。“是有人这么说过。” 事实上,大部分宾尼亚艾欧人都这么说。神圣光辉议会身为七大神秘支点之一,不论在凡人还是神秘领域都可谓人尽皆知,遑论更胜“圣骑士团”的“圣裁判所”了。真有趣。约克几乎能确定对方是个“降临者”了。不晓得他是怎么摇身一变,成为圣裁判所的裁判长的。难道闪烁之池与光辉议会的合作已经相当深入了?说来也是,闪烁之池停留在诺克斯时,正位于流砂之国索德里亚的境内,难免会与光辉议会有所交流。 “谁说的?”他问,“是告诉你我们在这儿的人吗?”闪烁之池到底来了多少降临者?不会是为了夜焰…… “回答我的问题,小鬼。”柯米伦克无意为他解惑。“你们遇到了强盗?捕奴队?还是魔怪?这营地里原是些什么人?” “我们不是一道的。”约克简单地解释,而夜焰默不作声,躲回瓶子里。想来他很清楚此刻现身会有多少麻烦。 就在这时,银光终于彻底冷却。柯米伦克将目光移到她身上。“你不认识她?只是偶遇?” “是行侠仗义。”约克纠正。“我可是主动找上门的。” “我在路上见到了凡人的尸体。”柯米伦克说。 “想必他们就是你的目标。不用谢我,露西亚告诉我要这么做。” 裁判长微微一笑。这位白色的同族身上有种教会神官的威严,与约克印象中的老乡不太相符。也许这就是伊文捷琳女王派他来议会交涉的缘故。起码在这儿,他的严肃会得到旁人尊敬而非傻呵呵的嬉笑。 而且,人人都看得出来他的虔诚。“我听说过你,约克。你不是从闪烁之池来的,是从南方,对不对?你是最早的那一批降临者。”柯米伦克收起防沙面罩,露出一张散发朦胧光晕的精灵面孔。连约克这样混迹诺克斯多年的老人见了,也不得不称赞他捏脸的好手艺。“在故乡,大家说你是个‘亮斑’。” 这是什么来着?名人。闪烁之池最受欢迎的活动是“斑点大赛”,其中优秀者便是“亮斑”。听起来像是脸颊上的印子。约克不禁莞尔。唉,我都快忘了这说法了。“我离开那儿很久了。” “守誓者联盟传来你的消息。” 他突然意识到,这可能不是好消息。“他们说什么了?” “自伊士曼的亡灵之灾开始,你一路惹出很多麻烦。首先是四叶城,嗯,这算你反抗邪恶,然后在阿兰沃的封印之地,你闯进了卡玛瑞娅,而你加入的佣兵组织与圣骑士团爆发冲突,严重阻碍了露西亚的旨令施行。霜月之后,这部分是由光辉议会的记录作证,你去了莫尼-安托罗斯,参与了一场性质恶劣的宗教分裂之战,引发了严重后果。你与灰烬圣殿的卓尔合作同行。最后你抵达高塔的浮空岛,与占星师交往过密,有叛国和叛教嫌疑——” “全是胡说!”约克抗议。 “的确。”柯米伦克居然赞同,“这些都算不上什么,你既不是发誓效忠伊文捷琳陛下的骑士,也不是为联盟效力的军官,我们不能以他们的标准来要求你。”他话锋一转。“但作为女神造物,任何西塔不得与恶魔为伍。你违背了这项规定,约克·夏因,神圣光辉议会要求猎手们对你的行为作出公正而严谨的判决。” 橙光西塔皱眉:“啥?” “你否认吗?” “这还用说?”约克渐渐明白过来了。“该死,你发现她是……你以为我是为她来的?”纯属巧合啊。世上竟还能有这样的误会。“见鬼,你活过来没有?快点说点什么,好让他清醒清醒。”佣兵没好气地对银光同族说。“不然咱们一会儿就要在族人间建立秘密结社啦。” 银光收束,凝聚成一团不断扭曲地光球。她似乎费了许多力气,试图给自己捏出声道来。“唔系伽呼……” “这是精灵语?”约克问裁判长柯米伦克,后者翻个白眼。 “我说我是卡芙。”她终于折腾出个能发声的模样。其实西塔完全可以用自己的方式交流,但见约克和柯米伦克都有自己的脸,这姑娘便也不甘示弱。“特莉安·卡芙。” 她显然接受了自己死亡前的身份。“我没听说过。”约克表示。 “叫这神官把你抓走好了。”特莉安十分恼火。“我遇到了一头巨大的白蝎子,它能释放一种气态毒雾。”她解释,“我几下就杀了它,但……” “……根本没发现自己中毒了?”佣兵笑了,“下次记得检查自己,尤其是轻松的战斗后。” “索德里亚的毒蝎生来能驱使黑暗力量。”柯米伦克严肃地说,“无意中吸入毒素,几小时内都不会有反应。但若你动用魔力,毒素便会迅速壮大,牢牢扎根在体内,直到杀死中毒者。” “闪烁之池没这种怪物。”特莉安显得十分沮丧,“这下好了,我弄丢了五百年来积攒的魔力,只能从头开始了。” 居然比我大?约克闭上嘴。 “那头魔怪的神秘度大概多少?”柯米伦克问。 “低环。比我低一级呢。”特莉安耸耸肩,“现在它比我强多了。” 原来这女人五百年也只是转职,约克精神一振。这可远不如我。 裁判长认真记下。“我会让神官清扫这一片区域,以驱逐它可能存在的族群。”他保证。“接下来,我们要处理你的问题,特莉安。” “我得缓一缓。”她说。 柯米伦克没有催促。西塔的重生没什么特殊损耗,但死亡仍是门槛。他转向约克:“我并没错怪你,小鬼,特莉安·卡芙如今也是恶魔。你与她同行,不是么?” 暗地里,约克松了一口气。倘若说他对这个找上门来的家伙毫不心虚,那根本不现实。我还以为“夜焰”阁下要派上用场了。“好吧,你要怎么审判我呢?” “人们说你去过卡玛瑞娅,也去过反角城安托罗斯和高塔,见过数不清的大人物。”柯米伦克的严肃面具终于维持不住了。“你怎么办到的?”他看起来非常想知道。 直到此刻,约克才有了见到老乡的喜悦。说到底,西塔就是西塔,再怎么正八经儿的家伙,也定有副追逐扬名立万的面孔。他们天生就是要比较,要成为焦点,要将光辉传播、炫耀出去。没有闪烁之池的族人能抗拒成为“亮斑”的诱惑,难道这我还不清楚么? “很简单。”橙光西塔愉快地回答,“只要你有个高塔信使朋友,再有非凡头脑、美好品质、一身卓越技艺——” “只有第一个条件最关键吧。”特莉安指出。 约克冲她微笑。“后者必不可缺。否则刚受邀出门就栽在蝎子身上,可是什么大事也干不成的。” 银光西塔气得剧烈闪烁。“你才不是最优秀的降临者!”她叫道,“有位军官替联盟夺下了七支点竞赛的头名!他是真正的亮斑。” “什么竞赛?” “两年前的猎魔运动初期,神秘支点彼此合作,却互不相让。”柯米伦克裁判长解释,“于是大家举行了一场竞赛,由空境阁下做裁判,在环阶中决出高下。寂静学派、守誓者联盟、雾精灵王国和神圣光辉议会都派出了自家的精英选手,可最终获得冠军的,是来自闪烁之池的也维斯顿,他代表着联盟。” “那就对了。我当时身在前线,压根没参与比赛。”约克宣布,“否则冠军轮不到这个也维斯顿。” 特莉安颇为震惊:“你……?” “没发生过的事,我们说不清。”柯米伦克笑了,“但你确实有胆量闯进安托罗斯,起码这部分不该全是夸大其词。” “学派巫师和盖亚修士都是些酒囊饭袋。”约克坦言,“可黑骑士……他让我感到恐惧。”大教堂的一战他记忆犹新。那是个亡灵,说到底只是死去的人,但没有亡灵能带给约克那样不可战胜的感觉。“我……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其实会怕死。” “你见过恶魔领主?” 我兜里还揣着一位,你们也算是跟他见过面。“千真万确。” “也维斯顿也会见到恶魔领主。”特莉安大概正在绞尽脑汁翻找妈妈留下的记忆,“大家说女王派他前往伊士曼王国打探消息。” 打探消息?冰地领根本是结社的老巢,连猎魔联军都铩羽而归,况且极黑之夜到来,西塔的实力大打折扣……等等。约克忽然想到,这位冠军不会是去寻找“夜焰”的下落吧?伊文捷琳女王知道他是失联的夜莺…… 要是冠军为此送了命,那可就太滑稽了。约克顾不得多说:“别死在我眼前,特莉安。还是回家吧。”他开始尽力搜刮理由。“这里……到处是无聊的……沙子,呃,还有玻璃。我可不想干等着。” “我也不想被你干看着。”银光西塔反唇相讥。好个招人喜欢的小姑娘,这下可遂我心意了。 “烛女城有矩梯。”柯米伦克似乎很高兴能有用处,“跟我来。” 第八百零九章 尤利尔的书签 细小的反光落在脸上,他的眼皮一阵刺痛,不禁眨着眼睛醒来。窗外天色依旧,雪片淤积在云层中,千钧欲坠,晦涩难明。壁炉前的铁钩反射出金属光泽,而炉内的火焰已告熄灭,灰烬完全冷却,松软的堆积着。乏味而沉闷的早晨。他心想。他干脆克服寒意,推开窗户想透气。 这时,一张报纸折成翼状,沿缝隙飞进了屋子。 布雷纳宁不禁笑了,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这种把戏并不难,却少有人在他面前摆弄。他从地板上拾起它,一边拆解,一边暗地里记下折痕。哼,不晓得这该死的凡人城市里有什么事可以称得上新闻…… “……银顶城解除封锁了?”伯宁冲下阁楼。 冒险者辛在锅边准备早餐汤。他头也没回,一边剥一只洋葱,一边确认:“方才的消息。现在城门已经被马车和人群堵死了,我劝你还是先歇着。” 伯宁遗憾地坐到桌边,既为没能阻止他的动作,也为浪费了时间。“又得等上一天,是不是?”佣兵提倡稳妥行事,决不会冒无谓的风险。而与大队人马争抢城门通道并不安全:非常时期,巡逻骑士会重点关照城门,侦测站也将对往来民众严格检测。 布雷纳宁的通缉令和他的恶魔身份摆在那里,最好还是等风头过去再说。反正他们又不急着出城。“怪事一桩,提密尔怎么忽然开城门了?难道他们逮住了刺客?” “我看不会。瞧,他们连你都没逮住呢。” 布雷纳宁对他的挖苦不以为然。无名者与寻常刺客怎能相提并论?后者不过是宰了个凡人贵族,这他也能办到,而且决不会留下线索被通缉。“我去那间商铺打探过,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他说起委托,“提供情报的家伙搞错了目标,杀死富商的是他的竞争对手,不是安川。只不过雇凶时刚巧找到了个风行者。” “风行者是正统职业,以此为凭据很难找对目标。”辛将热汤端上桌。“下次试试找弓上系红条带的人。” “这是目标的习惯?” “是高环风行者的象征。” 伯宁睁大眼睛:“高环?安川?” “不错。此人是斯克拉古克的传奇冒险家。离开回形针佣兵团时,他就已经转职了。” 这年头,世上的高环竟和汤里的洋葱瓣一样多。我真是在伊士曼吗?一个地处偏远、寒冷寡民的凡人小国?“他没加入任何神秘支点?” “我们打探到的是这样。安川的神秘职业要么来自森林种族,要么是雾精灵传授。嗯,我倾向于前者,他的箭术更适合复杂地形,比如林间搏斗。这类技巧多是根据计算来预测敌人方位,兼具广阔的打击范围。”辛捏着勺子,滔滔不绝地说起神秘职业。“至于雾精灵,他们流传到冒险者当中的箭术,其实是法夫坦纳军中箭阵的技艺,迅捷、高效,旨在连发和破甲,多人配合往往威力倍增,极富美感……” 见鬼,那这个安川是怎么成为高环的?布雷纳宁想着另外的事。还是说这家伙其实是我的同族? 辛舀起一勺汤。“这些情报不是我的秘密,老兄,之前你已经听过了。” 伯宁并没把这些东西放在心上。这件委托看似是两人接取,但在坦白目的后,他继续着原本的行为模式:调查和收集情报交给辛这个专业人士,自己则负责确认消息来源,并思考找到风行者后联系那高塔驻守者的方法。 照实说,布雷纳宁也不想这样,但“霜露之家”的一行彻底脱掉了他冒险者的伪装。他觉得还是做神民更顺手,干脆回归本色,让内行人做事。 然而,佣兵也不是万能的。风行者安川留在银顶城的痕迹并未昭示他如今的下落,经过多日探访,除了那自称近来见过对方的“记者”詹恩,他们找到的所有情报都被证实存在错误。人们将听闻的各种怪事按在这风行者头上,信誓旦旦地声称自己见过这么个家伙,所为的不过是从委托报酬中分一杯羹。 这还算好的。布雷纳宁心想。“记者”詹恩则纯粹是撒谎。辛告诉他,此人乃是同行的棋子,专门为他们设下陷阱。伯宁绝没想过冒险者行业的竞争居然如此激烈。 “诺克斯佣兵在南国很有名气。”辛向他说明,“有些同行会盯梢我们,以便在最后时刻摘取果实。” “大多数时候你们都能完成委托,这可不是夸口。”伯宁调查过诺克斯佣兵,起初并不以为意。冒险者生活在凡人王国,可说是神秘领域的底层。但他们却是让神秘渗入凡人世界的关键。倘若没有冒险者和野生的神秘生物,七支点将如闪烁之池般与世隔绝,只有王公贵族知晓他们的存在。现在他已然明白其中道理。 辛一耸肩。“我也很奇怪,我们的成功率竟然如此之高……说实话,我放弃过许多任务,并非有特殊原因,实在是事不可为。我做不到。只要你是冒险者,伙计,只要你干这行!雇主们就会是这世上最刁钻古怪的群体,你永远不可能满足他们。” “高环也不行?” “要我说,圣者也不可能。这帮人会把你当成火柴,期待你为他们带来一切幻象。可惜我不是约克。” 布雷纳宁见过那个橙光西塔。照实说,这家伙在冰地领倒蛮像火把的,没准当地人真会向他许愿咧。但佣兵就是佣兵,正如辛所承认的那样,约克·夏因也不是露西亚。双方比较起来,就像火柴之于太阳,没必要如此作比。 事到如今,继续调查只能走进死胡同,还会引起额外注意,于是他们决定离开银顶城,去流水之庭和铁爪城,以证实手中最后的线索。这是他用光复军团的力量调查的最后一件事,夜莺明确告诉他,关于风行者安川的全部调查止步于白夜战争时期。“要是安川不在那里要怎么办?”辛曾问他。伯宁至今也答不上来。 “待会儿我去找房东。”除了委托的进度尚不明朗,辛在其他方面仍然可靠。“把账结清。” 伯宁努力回忆:“你说过这里是佣兵团的落脚点?” “什么,你以为我们能免费住?” “不是免费,而是,呃……” “……优惠?”冒险者笑了。“很遗憾,我可没那么大面子。在四叶城佣兵还得住帐篷,银顶城就更别提了。嗯,或许大家更喜欢睡在帐篷里罢,谁知道呢。”他毫不在意。“这里的主人是曾是佣兵团的雇主,所以愿意优先给我们提供住宿。” 伯宁皱眉:“不论如何,我见过的独行冒险者没这等待遇。” “你说安川?” “我没指他。” “难不成你还见过多少独行冒险者么,尊贵的布雷纳宁殿下?”辛反问。“但你说得或许没错。许多独行者最后的下场都是失踪。”他收走汤锅和杯盏,到水池旁清洗,留下伯宁思考他的话。 几分钟后,当炼金术士终于意识到那不过是句玩笑时,有人来敲门。“是房东?”出于某种奇怪的、不应存在的愧疚感,他主动起身。 “不。对你来说是陌生人。”这话教他又坐回去。辛将客人迎进门,布雷纳宁从餐厅的门缝里打量对方,瞥见一撮金黄色的小胡子。“团长大人。” 这一惊非同小可。诺克斯佣兵团的团长?可……布雷纳宁自是没见过他,但却辨认过他的照片。雷勒·考尔德是个高大挺拔的壮汉,绝不长这模样。来人身量不算高,肩膀不算宽,似乎连气势也不算威武,却有一头扎眼的蓝发,还有一对染成金色的细长胡须。它们只稍稍改变了些外貌特征,便令他整个人变得精明而狡黠。等等,这家伙也非无名之辈,我应该见过他的情报…… “凯希副团长。”辛终结了他的回忆。“没想到会在银顶城见面。先前的刺杀不是我们的人做的委托吧?” “金胡子”凯希一摆手。“招惹王党和提密尔家?不。谁要敢去,我会立刻将他推荐给特蕾西大人——咱们这小门小户可供不起此等大人物。”他忽然抬头,与布雷纳宁对视。“这家伙……噢,就是他?” “布雷纳宁。”辛介绍,他没有在同伴面前出卖布雷纳宁。“帕因特先生确认他带来了约克的信。” 伯宁赶紧做出紧张生疏的姿态。这倒不难,面对祖父时他常常如此。 凯希礼貌地点头回应。“又带新手,辛?你不能总是听他们的建议。” “只要雇主付账,我不介意过程。锻炼新人对大家都有好处。” “无私奉献?太不寻常了。这种事可不会发生在团内同伴间,是的,我决不会允许。等见到团长,我就要他在内部为你单开一份委托。” “让所有人都知道我这儿是带孩子的保姆房?还是免了。”话虽如此,辛看起来却并非不乐意。“这还算好的。上次竟有佣兵问我能不能照看她养的猴子,真是岂有此理。” 凯希哈哈大笑:“多聪明的猴子!也许我会把它招进佣兵团呢。” “让它去帕因特手下,还能帮他递锤子。” “该死的,你们这帮恶棍!”副团长总算笑够了。“这儿有多少人?”他打量着辛。“帕因特告诉我,你们接下了那个委托。” “布雷纳宁只找到了我。” “他是个新手,毫无疑问。”凯希评论。“但他也有那么点运气在身,竟然邀请你参与。我早说你该去混个正经行当,辛,在我们当中只会埋没你的天赋。”他捻了捻胡须。“有你在,搞不好这桩陈年旧事真能解决哟。” 布雷纳宁很想瞥一眼同伴。果然如他预料,诺克斯佣兵团有高环的神秘者坐镇,能在其中得到队长的头衔,这些其貌不扬的家伙颇有一手本领。他知道矮人帕因特就是高环,杰特是大半辈子留在诺克斯的老人,甚至那西塔,约克·夏因,即便在神秘领域也算是着名人士。若非如此,伯宁作为无名者,当初他根本不会主动结识对方。 辛的资历不如杰特,神秘度可能在帕因特和约克之下,但若是论及技艺、见识和经验,没人会予以否定。想要通过完成寻人委托来达成目的,辛是最合适的选择。 最关键的是,布雷纳宁心想,他知道我的秘密。此事非找他帮忙不可。 “横竖我是拿钱办事。”辛回答。 金胡子副团长漫不经心地问道:“说起来,你们的任务怎么样了?有新的线索吗?” 布雷纳宁差点扭头去瞧辛,但后者哪怕心中有所波动,脸上也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一阵沉默。 他只得自己开口:“呃……” “遥遥无期。”佣兵仿佛才回过神来,回答道。“银顶城的夜莺没听说过斯克拉古克王国,更别提出身于它的风行者了。至于其他线索,我还在筛选。这需要时间。”他抬起头。“有人催进度,团长?” “哈!没人理会。这委托挂在墙上几年了,但愿你们有所进展,别让它继续挂下去。”诺克斯佣兵团的副团长冲他们点点头。“保持热情,小伙子们!成功指日可待哟。” 然后,他走了。 就这样?布雷纳宁没明白:“这家伙来干什么?” “视察工作?”辛在开玩笑。“或许只是随处逛逛。” 炼金术士有种被监视的感觉。这令他不快。“来银顶城?这还算是南国范围吗?” “在全伊士曼都可能遇到团内的成员,布雷纳宁。佣兵又不是躲躲藏藏的职业,比你的同胞常见多了。” 辛拿结社打趣也令他不舒服。清晨时的坏心情又涌了上来。布雷纳宁想起阴沉的天色,没进展的委托,即将开始的重复、琐碎而又徒劳的寻访工作、还有汤里的洋葱。他也想走了。 …… 房间黑暗,壁炉寒冷,大门虚掩却没有落锁,玻璃上映出个模糊的人影。只消瞧见这副避人耳目的做派,多尔顿便清楚来人的身份。“又是你们?” “在此恭候您,大人。” 根据轮廓判断,此人并未戴帽子。暗夜精灵不禁皱眉。他没有进去,隔着一扇门板询问:“有结果了吗?” “据我们调查,接取相关任务的是几个伊士曼冒险者,目的是委托金。”门后的夜莺回答,“我们可以更改委托,或者干脆撤销这个任务……倘若您乐意的话。” “我?那又不是我发布的。”得知是冒险者的行动,多尔顿稍微放心。毕竟,总有人渴望在行业中一战成名,用难题证明自己。而安川失踪得比尤利尔还早,只有诸神知道他的下落。这帮人只不过是瞎凑热闹。原来有西塔约克结伴同行,多尔顿对这个复杂混乱的群体了解得够多了。 “您是委托人的好友。” “我不能替他作决定。”多尔顿一口回绝。尤利尔此刻身在何处,他完全没有头绪,但对方很显然顾不得远在伊士曼的一桩陈年委托。这是他为罗玛发布的任务,找到她的箭术导师…… 夜莺停顿片刻。“那么,风行者安川将由我们派人搜寻,已接取委托的冒险者,我们也会继续跟进。一旦有所突破,就立刻反馈给您。” 暗夜精灵不得不承认,他的确需要这个。“就这么办。”他同意了,“开始合作罢。劳伦斯·诺曼,是不是?”政务大臣。剑之军团军团长。宫廷首席法师。此人拥有诸多头衔,在伊士曼称得上家喻户晓。多尔顿曾是他招募的骑士,那段日子在回忆中毫不起眼,只有德威特……德威特最终死在我手上。 暗夜精灵对王族和宫廷骑士没有多少感怀。事实上,劳伦斯·诺曼代表伊士曼王党,他的死会让政敌欢呼,令同党惊恐,不会影响到异国他乡的暗夜精灵一丝一毫。他也绝没有约克的正义感和尤利尔的道德底线。难怪这帮人找上我。“你们有什么计划?” “暂时不能透露细节。”对方谨慎地回答,“我们尽量在北地动手。” “他不是公爵么?还没有去到自己的领地?” “这就由我们来操作了。”女王的夜莺回应。“按照契约规定,银顶城的封锁已经解除。但近期请务必不要离开伊士曼,大人。” 除非安川的委托有新进展。多尔顿心想。此前他们将这一条加入了契约,他还以为对方会多考虑,毕竟弗莱维娅的夜莺并非高塔占星师一般能掐会算,然而这家伙竟答应了。 “还有一个问题。” “在下乐意解答。”女王的夜莺没拒绝。 “你为伊士曼女王做事,却并非王党中人。”王党不会任由德威特死去。哪怕赫恩伯爵身世复杂,会成为王长子的威胁,他也仍是王族成员。多尔顿知道,王党的首领劳伦斯·诺曼曾发誓保护沃森二世的血脉。况且这些人的目标就是他。“你是四叶领人么?” “四叶领?”对方反问。 标准的通用语。多尔顿起了疑心。此人没有口音,但说话咬字极其正确,反而教人留意。他总不会与我一样,是被女王雇佣的外地人吧?伊士曼党争不干暗夜精灵的事,这家伙要么是王党中人,想为他设下圈套才遮遮掩掩,要么是他的口音会招致意外波折。多尔顿听得出王都、骑士海湾……以及南国的口音。“或是冰地领。” 短暂的安静。双方并没有过多的紧张气氛,这一幕或在他们的意料之内。“看来你对我的身份有所猜测。” “现在可不仅是猜测了。”多尔顿承认。 ……夜莺推开门。 见鬼,他果然露出了真面目。暗夜精灵不愿进门,就是不想落入他的陷阱。这下好了。多尔顿许久没有开口。到了这地步,我多半难以拒绝。 “不论如何,希望我们都能得偿所愿。”夜莺戴上帽子,消失在房间深处。 真相也许并不重要。多尔顿心想。说到底,伊士曼能称得上威胁的人并不多,高环屈指可数。何必追根究底呢? 况且,这里不是他的住所,只是一处用于收发情报的临时据点。德威特死后,暗夜精灵在这里躲藏过一阵子,还用它“招待”过“记者”詹恩。 至于真正的住处,多尔顿没有耗费精力挑选。银顶城是德威特·赫恩临时决定停靠的港口,不在他的计划之内。若非女王的夜莺谈及合作,他早就在杀死仇敌后从影子离开了。 我该用约克的下落来交换的,多尔顿不禁想。恩怨消散后,伊士曼王国于他已是陌生的土地:驻守者尤利尔没出现在这里,也许他根本就没离开高塔;罗玛在这里被卷入了白夜战争;约克·夏因,不着调的西塔佣兵,人们说他也离开了,向北去寻找归来的故乡。故乡就是有这样的吸引力。 莫非我也该走吗?他问自己。回到地下世界,幽暗之角廷努达尔,学者们写作“影牙”的地方?哪儿又有什么等着他呢?他许久没回忆故土,但想必有的不会是朋友。我和约克是不同的。他宁愿去找那橙光西塔,哪怕只是送对方一程。 而他的另一位朋友,高塔信使尤利尔,多尔顿不敢去找他。 罗玛大概和他在一起罢。暗夜精灵一边遁入阴影,一边寻思。有青之使狄恩·鲁宾的事,他到高塔变得很麻烦。由于战争,据说与浮空岛相连的穿梭站“因托尼特”也关闭了,不久前才开放了少许名额,都是给七支点成员的。看来,就算女王的夜莺真找到了风行者安川的下落,我也没法通知她……一道荧光飞过身侧。 多尔顿大吃一惊。光线?在阴影之中?他本能地伸手,荧光竟一下失去了所有动力,直坠而下。暗夜精灵猛得弯腰,用咒剑挂住了荧光拖出的尾巴。这到底是怎么…… 『尤利尔:这是来自某位好心夫人的书签,请务必不要销毁。』 荧光变成一串字符。暗夜精灵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索伦?”没人回应,似乎这只是单方面的通讯。这些字迹也非冰雪凝成……穿梭在阴影之地的光线,莫非是某种神术?多尔顿犹豫了一下,决定静观其变。换作罗玛,此刻大概蹦起来了。 光路变幻。『关于寻找风行者安川的委托,已无需继续追查了。我找到了安川,他与‘七盏灯小屋的主人’梅布尔·玛格德琳女士同行,前往流砂之国索德里亚的‘梦想之家’。』 『罗玛已在外交部任职,委托的结果我会转告给她。约克离开了伊士曼,正与他的同族在一起,一切安好。请多关心自己,不必担心我们。』 『以及,若你还在伊士曼,请不要信任除约克之外的任何诺克斯佣兵。』 『希望你得偿所愿,多尔顿。诸神保佑你。』 “嘭”一声响,荧光消散了。 多尔顿默默收回咒剑。他已确认这是尤利尔的来信了。可得偿所愿…… 我的心愿是什么?德威特的死?还是有些事从未发生呢? 他发出一声叹息。“约克回到故乡,罗玛成了使者。”暗夜精灵对自己的影子说,“尤利尔,你又在哪儿呢?高塔发生了什么?” 无人能回答他。 真相的代价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她听见自己问道。此时此刻,这话说来竟有些感慨。她不知道将来能否再见到邻居,毕竟,她的打算是彻底搬走:本次旅途并没有回程票。这也正是她期望的。 对方表示拒绝:“你不必——” “噢,我坚持。” “看来,我得给你找些事做。否则你今晚会彻夜难眠。”她的邻居无可奈何地投降。 她不禁笑了。据她的理解,高塔信使尤利尔,一直是个无法拒绝别人诚恳意愿的人,这或许与他的职业有关。但作为侦探,阿加莎看得更透彻:如果尤利尔不是这样的人,那么最初的他也不会得到神职认可。 这不一定是好事。某种意义上,这孩子简直是恶魔。侦探小姐觉得他也有与生俱来的天赋,即无意间玩弄人心。伟大的侦探女王阿加莎·波洛女士,竟为他的小小关心而夸下海口。我肯定是中了招。 幸好,这世上能为难阿加莎·波洛的问题少之又少。她有信心回答对方的任何问题。“说吧。为什么不呢?”反正这学徒也决不可能故意为难。 她的邻居思考片刻。显然,的确有谜题困扰着他。“的确有这么一桩事。”尤利尔开口,“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他开始叙述自己的旅途。故事串联起黑城传说,高地女巫,幽灵公馆和通灵者少女,以及秩序支点与恶魔结社在街巷展开的争斗。就像所有没经历过长年累月的工作总结训练过的年轻人那样,他的叙述努力往时间和逻辑的标准上靠,但结果不尽如人意。然而他没有略过那些细节,因个人好恶、思考习惯和第一视角而被混淆、被简化的细节,这就足够了。 阿加莎静静地听他讲述,陷入思考。 “就是这样。”他以此结束了记叙。 “你想知道什么呢?” “联系。”尤利尔毫不犹豫地说,“这些故事中,是否有我……没有察觉到的线索,指向一个真相?” 他似乎心不在焉。阿加莎一边打量,一边用手指勾住发梢。传说中的幽灵,幸运儿锁匠留下的故事,还有竖琴座女巫……足以令人费解,令许多聪明人当局者迷。难怪他会求到我头上。倘若这世上还有谁的头脑能帮上忙,那一定非阿加莎·波洛莫属。 那么,全部的起因在于……“你为什么要去布列斯找玛格达莱娜女士?”侦探小姐问。据报道,此人早已身故。 尤利尔有些迟疑。“她或许是……呃,为了幽灵公馆的秘密而……”怀疑她的死因。阿加莎赞许地点点头。我早就说,这小子有做我助手的天赋。“那个传说……我读到了记录黑城的资料,与克洛伊塔曾经的信使有关。” 她为他找了台阶:“出于好奇。” 果然,学徒想也不想地滚下去。“我向来有这毛病。” “我也一样。”这下,阿加莎可以确定他有所隐瞒了。但……出于对学徒的了解,她认为此事并不会影响对案件的判断。想不到我也有全然信任当事人口述的一天……她旋即意识到自己也不再是警员了。“就为咱们的共同点,我会把答案寄给你的。但愿那就是你想要的答案。”尽管她直觉是不会。“晚安,尤利尔。” 学徒松了口气。“晚安,阿加莎。”他并没指望立刻得到回复。 这孩子正在被困惑折磨。阿加莎心想。我敢打赌,今晚他一定睡不着,但并非为期待我的回应。她推测,好吧,她确信,这段经历只是尤利尔旅途中的一部分,还有更劲爆的消息,却不能拿来邻居分享。阿加莎克制着自己的探索欲望,没再去打探。 收拾好行李后,房间里变得空荡。我是逃难的侦探,她心想,企图避开明争暗斗的小角色。按理说她该为了正义感留在布鲁姆诺特,维护治安,破获案件,可…… ……这是猎魔战争。侦探小姐并非初出茅庐之辈,知晓战争的真面目。这世上决不可能有正义的战争,挑动者多半为利益,反抗者则为牺牲。亦或者双方一拍即合,要分出高下。这里面没有一者可以宣称无辜:他们杀死的不是真正的敌人,而是敌人的武器;他们获得的也不是功勋,因为他们本就是武器。任何投入漩涡之人都将永无宁日。 这点我深有体会啊,斯泰尔斯先生。阿加莎望着窗外的灯光,不晓得今夜会不会梦到导师。为了一支笔…… 她决定用谜题躲避回忆。不如就思考尤利尔想要的真相好了。从哪儿开始呢?通灵者少女,还是幽灵公馆?只论过程的细枝末节,对她毫无挑战性。前者无疑是夜莺,还是最笨拙最自以为是的初学者,这种人不大会设下陷阱,能在遇到目标时做出反应,就算是超常发挥了。不过在当时,她过于业余行动反而让见多了夜莺的高塔信使摸不准情况了。至于后者嘛…… 我必须仔细思考。侦探告诉自己。她有种直觉,所有问题的答案都能在其中得到解释。或许,这也是尤利尔前往黑城的原因,而非什么曾经高塔信使到过的地方。作为信使,他的前辈显然去过数不尽的地方,尤利尔为何独独选中黑城?他虽不是侦探,潜意识却能察觉根源。 而在专业人士眼中,事情是明摆着的:无论是高塔信使、通灵者、高地女巫还是锁匠卢格的传说,幽灵公馆都在故事中占有一席之地。 首先是最简单的部分。通灵者少女追踪高地女巫的笔记,在公馆召唤出历史中的灵魂。她的目的比较单纯,是为换个有前途的神秘职业。此事听上去只是无望的想象,事实上也是——成千上百人指望自己是占星师或巫师,他们最终止步于学徒、冒险者和神秘之路上的灰烬。 通灵者寄望于巫术,她请求寂静学派的帮助,却被“神学家”发展成了夜莺。后来她又追逐竖琴座女巫,找到了光辉议会的荣誉枢机主教,也就是“高地女巫”玛格达莱娜。不巧后者早早离开了黑城,在回返圣城的途中死于恶魔之手。阿加莎可以想象,通灵者用最后的希望在公馆召唤幽灵,意图破解玛格达莱娜关于此地的研究成果……结果她找到了幽灵埃希。 埃希更容易看透。锁匠卢格本是难以考证的传说,却在通灵者的行动下,证明了科恩一家的灵魂的确徘徊在公馆。除此之外,他们无法为通灵者的愿望给出任何帮助。说到底,埃希只是个凡人妇女的灵魂而已。 挫折把她逼疯了。侦探能感受到她的绝望。这时候尤利尔出现了。学徒不久前在安托罗斯策动盖亚教会的独立,遭到寂静学派的暗中追杀。即便尤利尔救了她一命,通灵者也难以抵挡出卖他的诱惑。 她并非幸运儿。阿加莎很清楚,尤利尔是高塔信使,还是白之使的学徒,哪怕他捅出了天大的篓子,寂静学派也不敢追到“浮云之都”布鲁姆诺特——这将会引起严重的外交事故,甚至上升到圣者层面的交涉。若非他独自来到布列斯帝国,“神学家”罗珊决不可能对他下手。德拉·辛塞纳主动参与了一场她难以想象的争端,即便最终功成、投靠寂静学派,她也会被余波——好吧,八成是统领大人——撕得粉碎。 想到这里,阿加莎不知为何心中一跳。一道灵感,或者说,一个轻微的念头、一种难以捉摸的可能性,就这样闪过她的脑海。若非这是她自己的头脑,她甚至无法察觉到它的痕迹。潜意识?直觉?命运的指引?她想不明白。 别急。侦探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开始,继续思考,很快我就能找到答案。况且往好处想,谜题有效地干扰了我对斯泰尔斯先生的回忆…… 她点燃一支蜡烛,找出纸笔铺上书桌。夜幕笼罩,玻璃窗后的博格街在一轮明月下陷入沉眠。侦探眨眨眼,不确定地抬头望了一眼。 ……只不过是寻常景色罢了。她打个哈欠,尽力驱走困意。反正明天我可以在船上休息。 侦探小姐继续工作。 下一个谜团是黑城传说。论起幸运,锁匠卢格才是诸多线索之中最特殊的那个。他几次遭逢磨难,却都化险为夷、险死还生,还赚得家业爱情,度过了美满的一生。寻常人当然办不到这种事,无怪凡人间会流传他的故事,期待过上同样的好日子。科恩一家害人不成反遭报应,又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呢?只有埃希为此抱怨不休。 说不准卢格没那么幸运。阿加莎边写下推测边想。传说的真实性几乎无法验证,他很可能做了某些不名誉的事,比如暗杀仇敌以摆脱困境,但没有流传下来。毕竟,这部分内容不是人们爱听的。大家向往天降财富,向往和平与美好生活,断不会提起什么谋杀。况且平民想杀谁,大都是自己干合算。雇佣杀手也是有门槛的。倘若故事这么说,卢格就不是大家能够代入的角色了。 更别提这还是桩灭门惨案。 那么会有两种可能:锁匠功成名就后撒了谎,要么是吟游诗人美化了他的经历。哼,也许他本就不是什么锁匠。谁知道呢。阿加莎写下一条:科恩一家被卢格铲除。 但关于故事的错误与否,阿加莎也没有确切的证据。严谨地考虑后,她又填上两条,分别是“死于意外”和“卢格出现,其他仇人乘机动手”。意外对应故事中的说辞,科恩害人不成,反被找到的杀手干掉。而他人所为嘛,据阿加莎的经验,一个强占他人房产的家伙很难受到别人欢迎,他的敌人决不止一个卢格,害死他的另有其人。 选项列出来了。侦探借着烛光打量写下的文字。接下来是排除法的时间。 若非尤利尔给出的线索如此零碎,他本人也有所隐瞒,我们的侦探女王根本用不上纸笔…… 她先考虑最后一种可能。锁匠卢格回到黑城——好吧,当年它被叫做“莫尔图斯”,一座名声至今仍不怎么样的边境小城——发现物是人非。科恩占据了他的公馆,于是二者爆发矛盾。假设大家都知道这回事,那么以咱们的玉米先生的好人缘,说不准就有人打算给他添乱。 然而这些人是没有范围划定的。阿加莎先从已知的线索中寻找,涉及一千年前先民时代的碎片只有一个:某位克洛伊塔的信使到过那里。 阿加莎并非天文室或外交部成员。她在占星师领域毫无建树。她第一位导师斯泰尔斯……该死,我不要再想起他……第二位导师,也就是“银十字星”奥斯维德先生,他明确表示她的课程分数很难超过天文室的及格线,并推荐她发挥长处,到事务司任职。他的推荐给了她很大帮助,尤其在青之使手下的使者上门时,侦探小姐用大占星师的推荐信拒绝了对方,高高兴兴地到治安局报道去了。 总而言之,她很难像尤利尔一样获得高塔的隐秘情报。千年前的高塔信使的资料,我还是不必考虑了……仔细想想,先民时期的苍穹之塔仍是凡人们高不可攀的神秘组织,这样一位信使与科恩一家能有什么联系?在故事里,她已经提醒了卢格有人谋划刺杀他,这意味着她不会再为锁匠解决更多麻烦。 不是她干的。侦探小姐心想。然而……高塔信使到黑城做什么?专为提醒凡人?后续调查灭门惨案?说到底,科恩一家之所以功败垂成,不就是因为她给卢格的预言么? 不,这里头不对劲。阿加莎在“高塔信使”一词下画了条线。先民时期,这位高塔信使前往黑城牵连起的是另一桩事:永生教义和白月女巫。 而女巫…… 竖琴座女巫,玛格达莱娜。 阿加莎算是神秘领域比较了解女巫的一批人。事实上,克洛伊塔就有一支竖琴座女巫的职业传承,于此道走得最远的人,便是罗玛的半个养母“命运女巫”海伦阁下。她不断探索前路,将新的传承留在高塔。倘若学徒们有天赋,就能成为她身后的追逐者。 竖琴座是这支女巫的力量之源,根据划分,她们的信仰将属于“命运与秩序之神”奥托。苍穹之塔本就该对此道有所涉及。但白月女巫更偏向于“女巫”,她们是“女巫之神”贝尔蒂的信徒,崇拜祂化身的破碎之月。 可无论如何,二者的职业都使用着巫术。命运巫术和白月巫术,也与寂静学派的巫术截然不同。比起后者,前两者在形式上更为相似,很可能存在着联系。 但这也是难以考据的事。竖琴座和白月的传承泾渭分明,白月女巫甚至在先民时期再度分裂,产生了专攻“幸运”一面,崇拜“幸运女神”贝尔蒂的冰地女巫。 再看看通灵者相关的线索。阿加莎翻过一页。 德拉·辛塞纳寻找高地女巫,是为了获得她的研究成果,改变职业。而令她产生如此幻想的根源,很可能是某些切实可行的证据。竖琴座女巫和白月女巫,多么相似,本质上却不同。可若这傻姑娘信以为真…… 她最终丧了命,通灵者的线索就此中止。尤利尔也已看穿这点。他们一致认同。 随之而来的是新的疑团。高塔信使为永生教义和白月女巫的作乱而前往莫尔图斯,动机已经明确,更不可能对科恩一家下手。除非…… ……科恩也是永生信徒。阿加莎在最后一条猜测后写下这句话,并将它和“高塔信使到访莫尔图斯”连线到一起。 突然之间,她找到了一条连线,串起了通灵者、高地女巫、锁匠卢格和先民时的高塔信使。 『白月女巫』 这便是尤利尔的线索能推理出的结果。阿加莎运气很好,在排除法的第一步就找到了正确答案。 然而,对于侦探小姐来说,她还有一个终极谜团需要解答。 “为什么你要追查一个先民时期高塔信使的去向?”阿加莎面对着邻居黑暗的房屋,轻声询问。 高塔信使尤利尔,他会与白月女巫有什么联系?还是说,故事和通灵者的线索之中,能够拼凑出的正确答案…… ……并不止一个。 你成了我新的谜团,尤利尔。阿加莎翻开新的一页,写下了新的猜测。就算白月女巫是线索指向的终点,过程中也有许多疑问没有解开。首先,回到最开始的问题,也是幽灵埃希最关心的一件事:杀死科恩一家的凶手究竟是谁? 凶杀案是阿加莎的强项。但这次不太一样:时间过去了太久,即便现场残留着线索,阿加莎也无从找起。她需要超凡的帮手。通灵者是个好选择,可惜她死了,而且死前只找来了埃希。 我需要知道所有到过幽灵公馆的人。她开始列项:科恩一家人,很可能为白月女巫事件调查过卢格和科恩的高塔信使,通灵者少女德拉·辛塞纳,以及“高地女巫”玛格达莱娜。嗯,都是些容易得到口供的人选…… 没一个活人。侦探没好气地撕下这页。千年前的幽灵就别提了,埃希完全不清楚凶手,科恩或许知道,但通灵者找到的不是他。德拉如今也丧了命,她根本不关心公馆的真相,只想找到玛格达莱娜的研究成果。“高地女巫”却在返回圣城时被恶魔杀了,她的成果是否存在都没人……成果? 阿加莎差点碰倒蜡烛。说到底,竖琴座女巫去幽灵公馆做什么?和德拉一样,为了其他职业?她已是竖琴座女巫,拥有正统级别的传承,还是光辉议会的荣誉枢机主教。玛格达莱娜不是为传承,难道也是为了白月女巫?可那是一千年前先民时期的旧事,她还能从幽灵公馆中找到什么呢? 没人能回答她,案子陷入了僵局。这些人都死了。“科恩一家被其他仇人杀害”的选项,至此也再难有进展。阿加莎不得不将它放在一边,考虑另外两个嫌疑对象:卢格和意外。 锁匠自不必提。除非我找到这一千年来每个改编过歌谣小曲儿的吟游诗人和流浪乐手,确认他们是否在“锁匠卢格的故事”上进行二次创作,否则根本无法作出判断。但出于经验,阿加莎觉得大概率是这家伙作案。 可那样一来,关于卢格的全部故事都变成了不确定的谣传。只有被幽灵埃希证实的部分——双方产生矛盾——是真实存在的。我的推理建立在随时会坍塌的“历史”上。 必须换个思路。侦探再翻到新的一页。假设卢格的传说完全真实、半真半假和全是编造,再来进行排除。由于幽灵埃希的存在,“完全编造”可以否决。同理,克洛伊塔的信使也真的去过莫尔图斯,她处理白月女巫作乱事件的始末,相信尤利尔也能调查清楚。既然这学徒来问她,那么或许此人提醒卢格的事也确实存在。 但预言?阿加莎自问是个特殊人才,导师奥斯维德教导过她占星术,她在青之使手下干过一段时间猎手行当,最后到事务司的治安局做警员。她不太相信高塔信使能给出如此明确的预言,否则她去做什么信使呢?即便有特例,既然信使能预言卢格遭到谋杀,令他躲过一劫,为什么不能预言到科恩一家死于非命? 那么,就是她故意为之。阿加莎只能作此推论。科恩一家是永生教徒,正是这位信使的目标,于是她杀死了他们,完成任务走了。 这导致了新问题:倘若高塔信使彻底解决了科恩一家,幽灵公馆事件不会留到现在,先后引来“高地女巫”玛格达莱娜和“通灵者”德拉,还有最为关键的角色:新一任高塔信使尤利尔。若她留下了些许痕迹……照实说,阿加莎觉得幽灵公馆能保存到现在已是奇迹。我还不如相信它是真有神灵庇佑,才让竖琴座女巫玛格达莱娜展开探索。 事到如今,许多猜想永远无法证实。难怪尤利尔找上我,只是寻求一个所谓的“联系”。阿加莎不得不承认,这个谜团的真相无法根据现有的线索还原出全貌,她只能为他提供一些帮助。 侦探划掉“完全编造”,留下“半真半假”和“完全真实”。比较这两个选项,当然是“半真半假”在理论上更符合实际情况。但阿加莎从不会放过任何嫌疑,也不会被理论误导,她将它搁置在一旁,选择了“完全真实”。 ……杀死科恩一家的凶手随之确定下来。 科恩找来了杀手,意图杀死卢格,却因价码未能达成共识,被杀手杀死。阿加莎笑了。这是个冷笑话,许多人会喜欢它,但玛格达莱娜和尤利尔都不相信。换作是我,我不会将杀手邀请到住着妻儿老小的家中商议大事,还是在意图被从天而降的高塔信使揭穿之后。换作是我,我会立刻带着家人逃离莫尔图斯。 “这一项排除。”阿加莎对自己说。毫无疑问,锁匠卢格和科恩一家的矛盾是真的,但故事中存在部分编造出来的内容。是哪部分呢?能够确定的只有高塔信使相关,因为克洛伊塔内一定会有当年的记录。 ……尤利尔却依然来问我。 事情是明摆着的,阿加莎心想,这部分是真的,记录中,高塔信使没有杀死科恩,也许她根本就没对此有所提及。科恩不是永生教徒,或与白月女巫关系不深。杀死科恩的是卢格,他派去了自己的杀手,将敌人斩草除根。不论如何,科恩一家只是凡人,即便与白月女巫有所牵连,也很难留下一千年后还引来一位竖琴座女巫探究的秘密。 她的思路逐渐清晰。科恩一家多少还能提供一些信息,从幽灵埃希口中,尤利尔一定能问出她是否是永生教徒,也能得到『白月女巫』这个关键。嗯,要么她蠢到撒谎,要么她的确不清楚,只有科恩参与其中……他没对我说起,也许是潜意识里不愿关心。他想知道的不是这些。 侦探将之前的几页纸全部撕下来。我走错路了。她写下新的单词。 『幽灵公馆』 “这才是答案。”侦探低声自语。尤利尔为了探寻公馆里的秘密,才冒险前往黑城。仔细想想,所有住在这里、到过这里的人,如今都死了:德拉、先民时的高塔信使、卢格、科恩一家……甚至是“高地女巫”玛格达莱娜。刨除女巫、信仰、仇恨之类的障眼法,他们的共同点只有一个。 刹那间,那簇灵感火花再度闪烁。“有人在……捕猎接触过幽灵公馆的人?” 阿加莎迅速记下自己的灵感,开始挨个排除:通灵者德拉·辛塞纳,尤利尔告诉我,她在投靠恶魔结社后撞上布列斯大主教耶瑟拉·普特里德,被其净化杀死;高塔信使薇诺娜,千载时光过去,她大概率是战死或自然死亡;锁匠卢格,没有记载;科恩一家,被人谋杀;高地女巫玛格达莱娜,在返回圣城途中,于圣骑士团的重重保护下,被恶魔杀死;尤利尔,幸存。 布列斯的露西亚大主教,耶瑟拉·普特里德,他与玛格达莱娜同为光辉议会的成员,互相残杀的可能性不大。真正动手杀死这些人其中之一的,是秘密结社的恶魔。 还有德拉·辛塞纳。阿加莎惊讶地写下她的名字。想要杀掉通灵者,实在是太容易了,只需用新职业诱惑,这姑娘多半会上钩。恶魔恰好是现实中唯一符合她的要求的群体,且手段莫测,足以教德拉信服。 他们将德拉变成恶魔,或者让别人以为她是恶魔,再将她送到恶魔猎手的刀下。阿加莎不禁皱眉。 而“高地女巫”玛格达莱娜,尽管光辉议会已经派遣圣骑士团保护,也终究难逃一死。她之前便悄悄离开黑城,显然意识到身边存在威胁。 不幸的是,玛格达莱娜是光辉议会成员,代行者召见时,她无法继续失踪下去。圣骑士团来到她在黑城的居所,惊动了追捕她的人。 但由于莱蒙斯·希欧多尔的存在,杀死她的难度不可谓不高。倘若是寻常无名者,大概会就此放弃……不。也许高地女巫早就清楚,圣骑士团并非是追杀者的对手,她在回到圣城前就会死。而若是她继续躲藏不露面…… ……那么前往黑城的圣骑士团便危在旦夕。侦探得出结论。当然,也可能是高地女巫陷入绝境,就快被对方追上了。 只有恶魔领主能办到这种事。阿加莎心想。一千年。幽灵公馆已跨越了无比漫长的时光,连莫尔图斯也变成了黑城,它却依然存在。一千年。足以让七支点和秘密结社的成员更换几代人,恶魔领主也不可能活这么久…… 但有一个人例外。 见鬼。侦探小姐不禁想起邻居这一年来折腾出的丰功伟绩。此时此刻,相信他是因作为对方的同胞才幸免于难,定是在嘲笑她的头脑。我敢说这小子的秘密不止如此。不说别的,我都知道在外交部和事务司冷战时避风头,无名者在火种仪式举行前返回高塔……? 就在这时,蜡烛燃尽了。失去了火焰辐射出的温度,她有些寒冷。阿加莎犹豫了一会儿,借月光写下了答案。出于某些考虑,她没有继续追究尤利尔前往黑城的原因,脱下外套钻进被子。 几分钟后,侦探鬼使神差地坐起身,心中腾起一股无名火。“你这藏头露尾的小恶魔。”她一边诅咒,一边披上外衣。“以为事事都能如你所愿?”哼,根据她做警员的经验,箴言骑士多半死于谎言。“该死!该死的礼物!该死的船票!难道我非得欠你们的不可吗!” 打开门时,冰冷的夜风灌进领子。阿加莎本能地打个冷颤。周遭的每一间住户都陷入睡梦,街道上银月如霜,她只觉举步维艰…… 好冷啊。侦探小姐望了一眼邻居的家门。寒风拂过,似乎能带走热量与生命力。 她忽然有种无从言说的预感。 每一个接触过幽灵公馆的人都被杀了,只有尤利尔幸存。这不是因为他躲回了高塔……因为从没离开克洛伊塔的侦探女王阿加莎·波洛,也不是例外。 最后的真相触手可及。侦探却不敢回头。“科恩一家……我不在乎。我会保守秘密。”她艰难地开口。 “告密者。” 原来如此。阿加莎笑了。唯有这项指控令她无法否认。“杀了我,你只会错上加错。”这一刻,侦探出奇地冷静。“我想我可以说服尤利尔,让他离开布鲁姆诺特。你同意吗,统领大人?” 她看到金属锁孔上的倒影。没有盔甲和烟雾,夜幕之下,一切仿佛在冰冷之中凝固,唯有蓝色火焰静静燃烧,犹如两颗寒星…… 再清楚不过的答案。她明白了。对方并未改变主意。突然间,侦探得到了当年的答案。换作他是我,斯泰尔斯先生。换作他是我,是会选择您的。 这一次,他没有错。这不过是隐瞒真相的代价。 ……冰冷的剑锋刺进她的喉咙。 第八百一十章 公平交易 热气球在空中爆开,无数糖果彩带四散飞舞。“诸神之明珠”、“秩序黎明”,以及“圣米伦德的最后时刻”,拥有诸如此类称赞的黎明之城玛朗代诺,正为和平的庆典而欢腾。 康尼利维斯·辛德克·克莱斯特转过身。他放下信纸,让它跟花瓣一同跌入纸篓。 很难形容此刻的心情。神圣光辉议会的代行者阁下,正如凡人诸侯访问首都一般受到帝国统治者的热烈欢迎。这欢迎中表达出的尊重、友善和对主权的沉默宣誓,令他感到哭笑不得。想必对方心中也会升起同感:皇帝陛下并不欢迎上司,因为皇帝本不该有上司;但他又不得不欢迎代行者,因为康尼是神灵行走在凡间的使者,是传达露西亚神谕和恩赐的行使神权之人。安纳芬很清楚皇帝不能与凡人心中的诸神相比,因为他既非全知全能,还不会被他们骂不还口。大家都挺没默契。 但作为属国一方的首领,安纳芬是个不错的合作者。在个人方面,他人在壮年,爱好广泛,子嗣都血统高贵。朝堂上,由于耶瑟拉主教的鼎力支持,再没有能与他比肩的诸侯。布列斯连年风调雨顺,不受战乱、饥饿、疾病的磋磨,人们分享着皇帝的荣光。他让平民过上平民该过的日子,让贵族追逐赋税、土地和头衔,还在后者中挑选有天赋有地位的神秘学徒,统一送到圣城为其输入新鲜血液,同时满足学徒们对神秘之路的追求。 这种种行为令他称得上一句治理有方,连康尼也无可指摘。因此他必须给予这位皇帝该有的重视,以维护双方联系。到访玛朗代诺只是第一步。没人知道,康尼其实也满足于这样的工作环境,远胜过应付一些不甚敏锐的耿直之辈。可惜他在露西亚的旗下,后者往往无法避免。 “圣骑士长说明了情况。”他开口。 “那么,可以确认了。”带来消息的布列斯大主教,耶瑟拉·普特里德站在窗边,欣赏由他亲自制定的烟火节目。在他眼里,这无疑是个好消息,值得与节庆美景共赏。 他这么想没坏处。作为布列斯塔蒂克帝国的大主教,此人虽是枢机主教的一员,却与光辉议会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有些事就是不该透露,尤其是对布列斯人。 康尼点点头:“先知没有正面回应,高塔已无力再战。他们需要议会作为盟友,需要团结一切能够团结的力量。”占星师出于对未来的自负,愿意在当下付出代价。“你可以答复安纳芬陛下了。” “庆典结束后,陛下将设宴款待宾客。”耶瑟拉主教说,“倘若阁下能当面告知这个好消息,布列斯人的信仰会更加坚定。” 噢,是吗?康尼利维斯心想。布列斯人的信仰竟如此廉价?他不喜欢此人的评价,仿佛神圣光辉议会是一块吸引苍蝇的肉似的,和盖亚、希瑟和奥托等神灵一同放在案板上,还要比比谁引来的虫子更多。 但他说出口的却是:“我会在宴会开始前亲自为陛下赐福,请准备好相应物什。有劳了。” “沐浴神光,可不是每一任皇帝都能得到的机会。”耶瑟拉主教感慨。他的语气似乎还在回味窗外乱喷彩带的炮仗。“十足的荣幸。” 他是该荣幸,但不是为神光,而是为继承父亲的帝国中有个在议会说得上话的成员,否则再过一百任,凡人也见得露西亚一面。 在跻身七支点行列前,康尼利维斯十分看重布列斯,他将耶瑟拉主教倚为稳定属国的左膀右臂,令玛朗代诺的教堂在形制上比肩圣城,还特许他与皇帝接触,以便巩固宗主在布列斯人心中的地位。但如今这项政策带来愈发严重的掣肘,使得凡人产生错觉,以为皇权能够与我们平等对话……更让耶瑟拉·普特里德自以为是祖国的支柱。 不是我不念旧情,康尼心想。议会还在飞速发展,有些人注定会被落下。以最近之事为例,信中阐述有关高塔的种种,清晰详细,条理分明,无不显示出秘密结社渗透神秘领域造成的巨大威胁,结果我们的主教大人只当是七支点竞争,还为此消彼长而庆祝。说到底,布列斯是凡人统治的帝国,就算人们在圣城聆听女神教诲,回到家也照样被环境同化。这就是诸神让皇权统治凡人,神秘统治皇权的缘故。 烟火告一段落。“对了,阁下。还有件事。”耶瑟拉主教回过头,对康尼挑起眉。“我想,我收到了暗示,是关于,呃,这么说吧,是关于安纳芬陛下的好奇心的。” 他还想干什么?“请讲。” “陛下非常好奇圣城的风貌。自他加冕后,就再也没机会离开玛朗代诺。近来,陛下得到了某些古老的神秘学手稿……里面词句错乱,记叙晦涩,宫廷学者无力解读。他们向陛下提出请求,希望将手稿拿到圣堂的藏书室,由神官过目参详。” 康尼心中一跳。议会的神官受命搜寻的典籍经卷,涉及比先民更为古老的诸神时代。此事他力求隐秘,甚至没向所有议会成员公布。可眼下,布列斯的皇帝竟用神秘学手稿提条件……很可能是巧合。如果不是,那对方究竟是好奇圣城,还是手稿的内容呢? 若是后者可不妙。“代行者”康尼利维斯来到玛朗代诺可不是为了庆典,而是另一场谈判,一场攸关神秘领域前途命运的谈判。莱蒙斯·希欧多尔自以为蒙羞,不肯向高塔提条件,还不如安纳芬那凡人!哼,这小子虽是爱德格的学生,却只继承了他的顽固,遇事根本抓不准要点。先知死后,左右七支点的未必是圣者,有些失落的秘密还需要时间…… “所以嘛。”耶瑟拉·普特里德主教漫不经心地说,“安纳芬陛下希望携带手稿,亲自拜访赞格威尔。” “这得多考虑。”康尼没有完全拒绝。“你怎么想?” 耶瑟拉主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我以为咱们会拒绝。呃,之前我没想过其他可能,阁下。” “有些事未必不能开个好头。” “可……安纳芬陛下既是布列斯的统治者,同时又非议会成员,这……”看来,即便是耶瑟拉主教,也不愿意让皇帝离开玛朗代诺。他的惊讶不是装出来的。“当然,矩梯穿梭的安全性值得信赖,但……恕我直言,这么做有何必要呢?” “或许只是给其他属国瞧瞧,我们与高塔的不同。”康尼利维斯回答。“请转告陛下,耶瑟拉主教,圣城便不多操办欢迎仪式了,等到战争胜利,我们再行庆祝吧。” 普特里德怀着满心惊讶离开了。 他走后,康尼终于可以关上窗,将喧闹阻隔在外了。首先要写回信,给我们英勇正直的圣骑士长,以免他羞于对失败者提条件。其次,还得派人把艾普莉带回赞格威尔去,她已多次在公共场合,用粗暴手段将缠上来的贵族青年赶走了。代行者不会干涉学生的私生活,然而再将她留在这里,很快就会有神官终身不婚娶的谣言传出来。 最后,他捻起联系加布里尔主教的花种,写下很长一段话。“所有手稿相关信件加急。”他以此结尾。但愿加布里尔能在宴会开始前,为他估计出那份所谓的神秘学手稿的价值。 此外,康尼利维斯还用特殊方法通知了柯西恩,让他密切关注加布里尔接触过的布列斯人。“假如有人泄密,不得惊动对方。”他嘱咐道,“保持不间断的监视。”很快对面传来回信,表明接受到了他的命令。 就等收网了。康尼边想边拿起一份需盖章的文件。他的工作还有很多,有些事即便他本人不在圣城,议会的其他成员也根本无可分担。他们决不会支持我冒险,就像耶瑟拉。代行者亲自抵达布列斯帝国已是极限——他告诉大家,先知在高塔内尚且被人谋杀,那么赞格威尔的城墙又有什么用呢?这话勉强说服了议会。 当康尼终于放下笔,已是宴会开始的前夕。在这紧要关头,任何意外都必须排除。安纳芬三世收集神秘手稿的动机,他打算亲自确认。 提前抵达宴会的贵族比耶瑟拉安排的烟花还要多上一倍,而侍女、仆人和随从的数量则是主人的三倍。数不尽的露西亚修士聚集在宫殿外,如沙砾一般散落,围绕在方炬状的圣火塔下。人人穿着红色、白色、金色的衣袍,念诵露西亚的经文。这些人的声音犹如浪涛,冲刷着琉璃砖瓦上似火焰又似荆棘的镂刻花纹。 “想不到帝国竟有如此之多的信男信女。”耶瑟拉主教赞叹道。 多半是你出的主意。康尼心想。“他们要呆多久?” “直到身心虔净、魂魄剔透,直到神灵听见来自凡间的呼唤……直到他们心满意足为止。” 倘若露西恩娜真能听见,那人人就都是代行者了。康尼不得不提出,希望修士们将一切表达虔诚的宗教活动限制在教堂之内。否则第二天盖亚教会和森林信徒就要抗议了。他很清楚,布列斯塔蒂克不是流砂之国索德里亚那样的纯正教国,从黎明之战一直到亡灵之灾时期,这里的人都有权选择盖亚、希瑟甚至是奥托,过度宣传只会适得其反。 很快,关上窗户后,宫外的呼喊被彻底隔绝。人们在玻璃框内无声的开合嘴唇,仿佛一出默剧。他驻足观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进入正厅。 宴会场地是改造过的礼堂。康尼利维斯参加安纳芬的继位典礼,并亲手为他戴上皇冠,当时他们是在露西亚大教堂。那里是圣米伦德大同盟胜利后战士们欢庆的旧址,位于玛朗代诺的东南地带。不过耶瑟拉主教告诉康尼,皇宫礼堂是安纳芬陛下迎娶他心爱的妻子莎莉万·尼顿的地方。 康尼对凡人的婚礼没有兴趣,当时的婚礼主持者不出意外是耶瑟拉。据他所说,安纳芬在众位宾客和诸神面前发下忠诚的誓言,他此生只会有莎莉万这一位妻子。由于当时皇帝尚未有任何私生子女,此番言论在初期引发了一定议论,但当这位丰饶的皇后为他带来九个健康的孩子后,大家开始转变观念,认定他的虔诚得到了神灵祝福。 不晓得莎莉万如何评价她的婚礼,但此刻,迎接代行者的宴会已然极尽奢华,充斥着种种魔法元素。 轻柔的节拍推开厚木门,乐手开始演奏《谷仓与风车》,平缓的琴声中充满欢快明亮,仿佛沐浴着黎明前的第一缕阳光。 一团火焰盛放在红宝石托盘上,温暖光辉点亮了礼堂,照得餐桌边人人珠光宝气、神采飞扬。天鹅绒长毯洒了玫瑰瓣,大理石砖洁白似雪,用金线描绘出千百道重叠的圆弧,又在视觉三维上分离,组成凡人眼中太阳的剪影。 布列斯塔蒂克帝国的皇帝,统治着宾尼亚艾欧最广阔的领土的安纳芬·约翰·戴古斯图三世,坐在礼堂正中央的高背椅上,左右扶手各镶嵌着一排红翡翠石。两侧整齐排列的穿银甲的贵族骑士,统统披着绣有家族纹饰的白袍,仿佛古老的银歌骑士团于此间重生。 “代行者阁下。”布列斯皇帝带着极力不失尊严的恭敬笑容,站起身来。 “露西亚保佑你,陛下。”康尼利维斯回答。他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在太阳图案的正中心,耶瑟拉则在他的右手侧,距离主客都不偏不倚。他们同时落座。“庆典很精彩,出乎我的意料。” “但愿能够取悦神灵。”皇帝陛下微笑着举杯。 “我都快忘了上次你来到布列斯是什么时候了。”耶瑟拉主教感慨,“这里大变样了,阁下。还记得那段古城墙嘛?人们传言它被胜利者亲手打破,因为黎明之战是他获得的最伟大的胜利,维隆卡本人也难以克制兴奋。” “‘见证者城墙’。我也有所耳闻。” 耶瑟拉大笑。“玛朗代诺人把它修好了。” “它见证了太多。”安纳芬皇帝放下酒杯,“磐石也开始龟裂。于是我决定稍微加固一下它。请放心,我保留了最关键的手掌印。” “此乃……大功一件。”康尼利维斯根本不关心胜利者的巴掌印。光辉议会作为银歌骑士团的传承者,对这位银歌圣骑士团长的生平一清二楚。不论人们怎么美化他,都改变不了这家伙并非完人的事实。 当年在玛朗代诺的露西亚大教堂为皇帝加冕时,康尼搜索了整栋建筑,从缝隙里找出了白骨、陶罐、锈蚀铁器、数不清的耗子,其中最值得关注的是维隆卡的遗物。“胜利者”与某位先民女神官在教堂的柱子间捉迷藏,戏耍过后,他将经过编成下流小调,还把歌词刻在一座诺恩雕塑的翅膀根下。议会成员对是否保存胜利者的手书进行了一场激烈的讨论,最终,康尼不得不将雕塑秘密地封存在仓库里,以免人们对继承银歌骑士团名号的圣骑士团有类似的怀疑。 “我们向来看重对历史的保存。”安纳芬说。 “也无需太过花费。在诸神面前,你我皆是凡人,而凡人有许多记述是不那么准确的。我们保存的历史也不见得是真相。”康尼利维斯表示,“倘若陛下有关于历史的谜团要探索,不妨问问占星师。” “还是算了吧。大战方歇,我对眼前的谜团尚不能开解……现在的高塔怎样了?” “克洛伊塔业已大开城门,容许外人探访。”康尼告诉他,“不论占星师们受到多少损失,他们已经恢复到能接纳探子的地步。” “猎魔是最残酷的战争。”皇帝不禁叹息,“浮云之都布鲁姆诺特,我等凡人无可企及的圣地,竟也有深陷战火的一天。” 高塔是不是圣地,康尼自有判断。但想到安纳芬前不久请求到圣城赞格威尔一游,他有些不快。 “七支点的总部都是神秘之地。”耶瑟拉主教补充道,“布鲁姆诺特距离高塔最近,并非真正的神秘堡垒。双方就像安托罗斯和巫师之涯。毕竟,即便是正统传承,也有许多人不愿点火。” 皇帝点点头。“赞格威尔与众不同。流砂之国索德里亚,它的首都便是露西亚的圣城。” “陛下知之甚广。” “我足不出户,就算采取手段,得到的情报也难与诸位相较。宫廷法师能力有限,或者根本是懒惰,反正和我们关系不大嘛。”皇帝招手,引侍女倒酒。“不过关于高塔,那个消息是不是真的?” 耶瑟拉捋了捋袖子,以免上面的金红荆棘烫边被弄脏。“千真万确。” “真教人难以置信。” 这话康尼已听过无数遍,布列斯皇帝的感慨无法令他动容。“占星师占据着浮空岛,向来高高在上……然而一步踏错,也将坠入绝境。” “恶魔结社的手竟然伸到了万里高空。”安纳芬皇帝皱眉,“难道他们藏在当年莫托格的移民中?” “不。恶魔的诞生不比耗子更慢,但这次不是地上的耗子。准确来说,克洛伊塔的损失是因为内战。”耶瑟拉主教缓缓描述,“外交部与事务司矛盾重重,终于爆发冲突,被结社的夜莺抓住了机会。” “这是不公正带来的后果。”皇帝断言,“苍穹之塔属于占星师,使者只是他们的棋子,在神秘地位上,双方本应是等同的。”他不晓得事务司也是占星师的棋子,只以为二者一体。“敬女神!” “敬露西恩娜。”康尼利维斯不得不原谅对方的错误,因为外交部作为高塔组分,它的名声在凡人国度实在是过于响亮了,管理琐碎的事务司则少有人知。 人们纷纷举杯,赞美女神的正义光辉。宴会一片圣洁,只可惜除了地砖和侍女的胸脯,到处都是金红色,证明大家热爱太阳胜过正义。这也有情可原,毕竟正义并非在场宾客生活的必需品,但没有太阳是万万不行的。 “感谢女神为我们带来了短暂的和平。”耶瑟拉主教说,即便此功听来应算在盖亚而非露西亚头上。 “然而猎魔战争还未结束。”康尼指出,“我们损失惨重,秘密结社却时刻预谋着卷土重来,必须早做准备。” “如今这帮恶魔不藏了。”皇帝沉重地说,“他们甚至建立起……邪恶的无名者的帝国。拜恩。恶魔还自称神民。听听,神民!这世道!失败者居然还敢大放厥词,这简直是——” “我们也蒙受了损失。”康尼利维斯听出了对方的责备,不禁有些恼火。猎魔运动后,七支点宣称秘密结社的头领,无名者的国王“无星之夜”已被秩序联军铲除,大量恶魔被处以火刑,秩序获得了胜利。然而代行者没法堵住恶魔结社的嘴,让他们别去对凡人胡说八道。 “拜恩帝国不过是恶魔余孽组建的破落小镇。”他强调,“没有圣者,几个领主能做什么?你们不清楚,潮汐已经降落,西塔女王已带领闪烁之池回归诺克斯。还有寂静学派,神学派正在肃清圣地的异端,法则巫师亲自坐镇,将战线向加瓦什的核心深入。” “第二真理掌控着以太。”耶瑟拉主教附和,“他覆灭拜恩不过在反掌之间,陛下。” “噢。”听得两位圣者的名号,安纳芬缩回长背椅,安分守己地微笑。“这……实在是……值得信赖。不知诸位何日再战?” “我们的敌人在内部,必须彻底整肃队伍,以免高塔的惨剧重演。” 皇帝的笑容勉强了几分。“内部?这是女神旨意?我们要,呃,对其他支点……?” “有什么难理解?”耶瑟拉主教一耸肩,“有恶魔时,大家同仇敌忾;拜恩倒下,大家刀刃相向。即便前一秒钟是战友,下一秒我们也得提防!你说得对,陛下,这世道不复当初了。最坏的可能不必多说,连圣者之间不也曾爆发过战争么?” 安纳芬无言以对。看得出来,他仍心存芥蒂,但没法改变什么。 “话虽如此,也要事分轻重。”康尼及时开口,“布列斯塔蒂克是凡人中的代表,正如西塔之于露西亚。陛下传递着百姓们渴望和平的告求,也似我转达女神的意愿。这两年来,人们安居乐业,秩序亦没有冲突,只有拜恩帝国企图掀起战火。”他放缓语气。“陛下或可以延续这份平静,直到我们做好再战的准备。” “就……就是这样。只可惜我没能耐说服拜恩人,阁下。”皇帝的笑容维持不住了。“要怎么能……?” “结社时期,恶魔领主隐藏在秩序的队伍中。”康尼说,“我们以高塔为眼睛,揪出这些败类。” “可……?” “克洛伊塔在内战中遭受重创,只怕帮不上忙了。好在,无名者也不再是阴沟老鼠,他们自以为是地登上台面,不日将遭到报应……但女神降下旨意,要祂的子民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这时候,耶瑟拉主教的脸色也变了。安纳芬迅速而仓皇地瞥了他一眼,但主教大人只当做没看见。 “瓦希茅斯光复军团。”康尼利维斯摆出最后的条件。“只需稍作引诱。我们亦可以挑动恶魔的分裂,让拜恩迎来自我毁灭。” “瓦希茅斯并非凡人王国!他们理应……” “不过是权宜之计,陛下。”耶瑟拉主教安抚。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不可能再支持布列斯皇帝的一意孤行。“女神不会提出无理要求:伊士曼王国作为深受拜恩影响的恶土,议会有责任为当地人驱魔除恶,指引光辉之路。然而信仰的传播,需佐以公正的统治,方能经年累月,潜移默化地拔除恶物影响。” 安纳芬渐渐平静下来。“我得好好考虑。”他迟疑道。 康尼利维斯不想给他推脱的机会。“拜恩的使节到过布列斯,陛下,这意味着伊士曼根本无力抵抗恶魔。他们的动作很快。到时候,连我们也无法界定战争的范围,它是在伊士曼,还是会在布列斯……” “或是在瓦希茅斯?” “未尝不可,陛下。这是场公平交易。” 安纳芬虚弱地微笑。“确实公平。我明白了,阁下。愿你们为布列斯百姓带来正义。” “义务所在。”康尼回答,“露西亚保佑你,陛下。” 第八百一十一章 婚约与葬礼 他的未婚妻没有亲自来王城。园丁告诉他,公爵夫人身体虚弱,依靠药物维生,别说千里迢迢到王城来,恐怕她连出门都是问题。 等我娶了她,首先得为她调养好身体。诺曼心想。作为宫廷首席法师,他最初是在神秘之道展露出非凡的天赋,因此得到了导师的青睐。由于出身低下,在家族中反遭打压。若非沃森二世赦免了他的罪过,劳伦斯·诺曼将和家族共享绞索。先王离世前,他用尽一切努力,也没能挽回对方的性命,正是此事促使他开始钻研神秘学……普林夫人只是个十岁孩子,又非神秘生物。即便没法完全恢复健康,诺曼也有信心,让她好到能为北地诞下继承人的地步。 最好是健康的男孩。诺曼可以保证自己后代的神秘学天赋,让这孩子成为学徒,再点火转职。他会成为接下来一百年内的北地公爵,并开枝散叶,为王国北方的安稳作保障。如果是女孩,或某些天生缺陷实在难以弥补——毕竟孩子的母亲可能遗传给后代各类病症——他就得再费些手脚。 但总得来说,他们还有很长时间。公爵夫人也可以有很多孩子。 孩子。他不禁感到怪异。婚姻和妻儿,我曾发誓将他们献给忠诚,只希望回报陛下的恩情。那是多久之前的事?这些年来,我做得还不够多,但殿下觉得足够了。王子将婚姻赏赐给诺曼时,他无法拒绝。这并非是为了封地,事实上,这是他前半生在沃森二世身上得到过、却不幸半路失去的对他的忠心的认可。管那女孩是不是弱智,诺曼心想,我都会履行我的义务,为了伊斯特尔。 人们更关注八卦。娶十岁女孩在诺曼眼里是天经地义,在凡人眼中,却被认定是桩趣谈。前首相走过女王厅,仆人们纷纷缄默下来,无意间证实了他们方才正谈论与他有关的话题。 但诺曼却难以体会作为八卦主角的感受。昨天傍晚,王子要他和寂静学派的巫师共赴晚宴。 无论作为首相还是北地公爵,劳伦斯·诺曼都不能拒绝这样的提议。他的确考虑过王党中的接班人,然而……此事操之过急,令人不安,使殿下的赏赐也蒙上了补偿般的色彩,更是他如今魂不守舍的根源。 我要瞧瞧这家伙,他心想。寂静学派是蛮横无理的宗主,尚不如万事无关的克洛伊塔。他不相信这个学派巫师会比自己起到更多作用。依我看,这家伙很可能是被同僚排挤,才下放到伊士曼这个边陲小国,且要么年轻气盛,要么垂垂老矣……就像我一样……学派巫师多半心里怀着怨愤和高傲,视所有人如无物,在国王提供的美食华服中,居高临下地点评王公贵族。诺曼完全可以想象,也许此人根本连高环都不是。 往好处想,来的会是林德·普纳巴格,王党熟悉的巫师。诺曼在神秘领域有自己的朋友,知道在苦修士派说得上话的巫师只不过是那么几人。然而,这次来到伊士曼的学派巫师不是别人,正是…… “托斯林大人。”诺曼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惊讶。此人正是王国会议上出现过的面孔。 “我非常荣幸受到殿下的邀请。”维尔贡·托斯林总主教笑道,“也恭喜你,公爵大人。” 诺曼皱眉:“林德大人……?” “他不幸在圣地安托罗斯的动乱中身故。我们都很怀念他。”维尔贡遗憾地说,“猎魔时期,学派已认可了盖亚教皇的正统性,双方一致对外,为维护秩序而战。事到如今,学派希望重新恢复教国之间的联系,所以我才在这里。来,大人,我们走吧。” 这下寂静学派会给其他人一个大惊喜。诺曼明白了。维尔贡·托斯林与前任截然不同,他既是修士,又得到了学派巫师的支持。先前盖亚教会的肃清行动折腾得四野不宁,修士与巫师的矛盾彻底摆在了明面上,诺曼本以为这位新任总主教只是个傀儡,如今却意识到学派早已重整旗鼓,维尔贡根本是平衡了双方的超然角色。 此人颠覆了大家的一切准备。西党首当其冲,即将成为党争的失败方。劳伦斯·诺曼公爵离开王城,接替首相之职的大概率将是安瑞姆·提密尔,坚定的王党成员;为王国和伊斯特尔出谋划策的,则是寂静学派的巫师、盖亚总主教。 维尔贡·托斯林明面上是西党的合作者,暗中却是伊斯特尔的靠山。而若论神秘度,他本人也是无可置疑的高环。哪怕是特蕾西公爵,也无法再扰乱朝纲。 惊喜之余,诺曼不禁感到一丝酸楚。难怪殿下封下土地和爵位,实则是指望我退位让贤。短暂的接触中,前首相业已察觉维尔贡的能耐。他的确是更合适的人选,年富力强,出身正统,且是盖亚教会的代言人。若得他相助,王党犁庭扫穴,不在话下,伊士曼很快会回到塔尔博特的统治中……相较之下,诺曼竟只有忠诚或能胜出。 然而,王子要忠诚有什么用?这本就是我的职责所在。更何况拜恩的威胁就在眼前,国王统治的伊士曼显然比党派纷争时期更受寂静学派的欢迎。双方利益一致。若说这世上有什么捆绑能胜过忠诚,那一定是利益相关的集体。 我自己都要建议伊斯特尔争取维尔贡了。诺曼自嘲。事实上,他也并没亏待我。北地丘陵和妙龄少女,这是伊斯特尔除王冠之外,能给出的最贵重的礼物。我该心满意足才是。劳伦斯早已步入了人生的后半程,是享受生活的年纪了,远离朝堂和阴谋,远离明争暗斗的王城…… 最让他放心不下的,是远离伊斯特尔。 自然,王子早已不年轻了,他生在和平盛世,却长在战乱动荡的时代。时至今日,他也该成家立室,接过沃森二世的担子了。可诺曼到底还是没等到他登基。到那时候,伊斯特尔定会任命新的首相,多半就是该死的维尔贡·托斯林。如今陛下需要他的支持不假,未来却不能将朝堂政事由他一人把控,否则此人将是下一个特蕾西·威金斯。这么想来,还不如把位置让给西党。提温公爵不愿娶公主,他有的是指望一步登天的兄弟。 转眼间,诺曼又安慰自己,等北地诸事平定,没准国王会重新召回他的首相。伊斯特尔并非一个虔诚的人,维尔贡主教不可能一直讨他的欢心。到了那时,我让儿子统治北地部族,再回到铁爪城为国效力……在诺曼心里,真正的长子是伊斯特尔王子。尽管他永远也不可能将这话说出口。 宴会上,诺曼没有饮酒。维尔贡主教自是维持着修士的习惯,只有伊斯特尔王子喝得烂醉。他在晚餐后留下诺曼爵士过夜,还提起北地部族的公主。 “那是个弱智。”王子忿忿道,“依我看,还不如另支持他人呢。这女孩给你做妻子实在是侮辱。” 诺曼却很满意。他本就无意娶妻,王国政务繁忙,更令他对家庭责任避之不及。弱智少女有助于他专心事业。“她是前任公爵的孙女,这就够了。”何况我们只是需要她的继承权。 “提前……呃。”王子晃了晃头,差点脚下打跌。诺曼忙扶住他。“提前做准……准备……爵士。那种病……人们说痴呆会遗传。” “她的智力并非先天缺失。” 伊斯特尔对那女孩的轻蔑完全溢于言表。“你不知道……你不……爵士。特蕾西曾想让我娶她,我没答应。” 诺曼一挑眉:“是在流水之庭……之前?” “对。那时候葛隆还没死呢。”王子厌恶地错了下脚步。“她……呃!她假装要我娶葛隆的孙女,被我拒绝……然后提出以那杂种代替。” 海湾伯爵德威特·赫恩是女王的私生子,还是有异族血脉的亚人。诺曼对他多有关注。此人性格扭曲,受不得一点儿刺激,想必特蕾西向德威特提起此事时,他一定气急败坏,认定娶一个弱智女人是对他的侮辱。 问诺曼的话,德威特本人的智商也十分堪忧。只要伊斯特尔还活着,女王的私生子决不可能在朝堂上获得支持,特蕾西也不会帮他。娶公爵的孙女算是德威特高攀,毕竟对方是出身正室。四叶公爵为德威特提亲,定是想借女王之子把手伸向北地。于德威特本人而言,这无疑也是大好机会。但以诺曼对他的了解,此人必然会拒绝。 “我让她省省吧。”王子讥笑,“葛隆未必会看得上咱们的赫恩伯爵,还不如考虑说服她女儿嫁给表兄呢。果然,姨妈再也没跟我提过这事。” 丹尔菲恩·兰科斯特与德威特天差地别,母亲是特蕾西,父亲是冰地伯爵阿方索。四叶公爵早早将她赶到南方威尼华兹上任,生怕王党染指冰地领。在她眼里,恐怕只有伊斯特尔配得上威金斯家的宝贝女儿。 一开始,王党也同意这样的联盟。诺曼和特蕾西计划把冰地领的伯爵之位交给加文,让小女儿嫁到王室。然而在丹尔菲恩出生前,威尼华兹被圣骑士团的猎魔运动波及,反倒使丹尔菲恩成为了冰地领人眼中的救世主。 四叶公爵立即调换了次序,将女儿送去了兰科斯特家族。王党针对加文的准备统统作废,只好寻找加文·兰科斯特的私生子,希望他能通过与丹尔菲恩的婚姻插手冰地领的统治。 眼看事情已成定局,诺曼也另辟蹊径,将女王嫁给王室塔尔博特的家族成员。然而他煞费苦心,新郎却死在婚礼前夕。诺曼怀疑是特蕾西派人刺杀,却至今没有证据。 抵达卧室后,两名宫廷骑士合力将伊斯特尔王子抬上床。诺曼正要招来侍女为王子整理,突然被园丁找见,声称安瑞姆·提密尔发来一封密信。 “德威特·赫恩被谋杀。”银顶城伯爵告诉他,“是那卓尔干的。诅咒加上致命伤,诸神也无能为力。” 诺曼的困倦一扫而空。他自己就是高环,知晓神秘者杀死凡人简直是轻而易举,但德威特死在这时候,弗莱维娅女王一定会受到影响,伊斯特尔马上就要订婚…… 这下好了。诺曼心想。德威特与卓尔的矛盾是王党亲手种下,两年前便爆发出来,成为白夜战争的导火索。自战争开始,他时刻准备着收到那杂种的死讯,却不想在今日才结果。 不过这也未必是坏事。诺曼作出了决定。弗莱维娅女王向来关爱每一个孩子,王党千方百计,试图让她忘掉德威特。而今我们终于不用遮掩了。出于安全考虑,他要求宫廷骑士寸步不离地守卫王子,直到王子醒来。 …… “他同意了,大人。” “没提其它要求?” “对方要求完成一项冒险者委托,是那高塔信使早年发布的。我已经派人跟进,得到的结果将作为尾款。” 特蕾西点点头。虽然已经支付了订金,但有要求好过没要求,这样不必多担心对方途中反悔了。“冒险委托。他一定是认出你了。” “恐怕是的,大人。” 这也在他们的计划内。她略微放下心。“准备一下吧,天快亮了。”今日便是王储与王党家族的订婚宴,特蕾西还得用弗莱维娅的名义邀请诺曼,因为妹妹没法醒那么早。“事情顺利的话,你们就混在前往普林的车队里。我们的公爵大人非常信任他调教的宫廷骑士,到了陌生之地,他会更加警惕,也更信重骑士。”那时便是他的死期。“一经得手,立即撤离,过后再通信。” 夜莺领命,无声无息地离去。 特蕾西让侍女锁好门,为她梳洗打扮。玛莉安抱来毛巾和礼服,米蓓尔替她编头发,戴上火红的四叶心形宝石发箍。女仆们很是训练有素,一切事务忙中有序,寂静无声。 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那是张仍算年轻的面孔,几十年如流水一般划过,不过留下些许痕迹。而凡人即便受到这般地精心照料,也会老得和寻常平民一样快。弗莱维娅年轻时是多么美丽动人啊,如今她的皱纹多了,头发则枯干脱落,肚腹上还有生育留下的痕迹。突然间,特蕾西很想回头去瞧妹妹睡梦中的脸。但……她清楚,此刻身后只有冰冷的墙壁。我看不到她,她也看不到我,秘密也将永远是秘密。 “按时叫醒她。”特蕾西吩咐,“宴会之前让女王吃点儿东西。大清早就喝酒的话,她会难受的。” 玛莉安去厨房寻找早餐时,公爵已经接待了数波宾客,维尔贡主教和他带来的教会诗乐班也早早安置好了座位。仆人忙着整理桌布,摆放碗碟酒杯。西党的提温公爵没带他的情人,有几位贵妇人结伴同行,朝他搭话。安瑞姆伯爵独自前来,随即加入她们的行列。巴彻勒与奥利直奔酒桌。劳伦斯·诺曼公爵随后赶到,身边围绕着他的神秘学徒和宫廷骑士,或许她的夜莺此刻就藏在里面。 订婚宴的主角伊斯特尔换上了一身绣着黑灰色巨龙的礼服,打扮得如同先王沃森在世。小公主菲洛莉丝像弗莱维娅远多过塔尔博特家族,他却不同。王子仍带着宿醉后的酒气,与库鲁斯大声说笑。 但……弗莱维娅呢?女王怎么还没到?特蕾西难掩焦虑。也许我该按计划行事。她有些后悔地想。早知道我就告诉她德威特的事了。可……弗莱维娅睡在她身边,仿佛当年光景。公爵终究没忍心将妹妹叫醒,为她带去噩梦。 她的不安很快得到验证。“公爵大人,陛下在温泉塔大发雷霆,宫廷骑士差点拦不住。”玛莉安告诉她,“女王陛下要求即刻出城,前往港口。” 特蕾西脸一沉:“真是胡闹!”她丢开杯子,酒洒在捧花的小侍从身上,把右座的大法官吓了一跳。侍从连忙跪下,公爵头也不回地越过他,径直奔向门外。玛莉安匆忙打算跟上。“叫医师带着蝉蜕过去。”她命令道,女仆便和她分开了。 见到妹妹时,她已在女伴和仆人的阻拦下委顿在地。米蓓尔和艾杜纱一人拖着女王的手臂,一人扶住她的腰肢,合力让她坐在长椅上。妹妹一头乱发,王冠歪斜,散碎的礼服外罩着一层丝绸斗篷,她浸满泪水的双眼遍布血丝。 诸神在上。特蕾西不禁停下脚步。我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女王也看见了她。“特蕾西!”一声凄厉的尖叫脱口而出。女仆一哆嗦,手中眨眼只剩一道布片。伊士曼的女王陛下扑上台阶,把四叶公爵撞了个踉跄。“德威特……我的孩子。”她死死抓住她,泪水汹涌而下。“我儿子!他……” 特蕾西深吸口气。“别哭了,弗莱维娅。”她希望自己用最柔和的嗓音,结果声线却十分沙哑。“别哭了。” “姐姐……姐姐……噢。”伊士曼的女王弗莱维娅·塔尔博特,在所有人眼前放声大哭。“我的小儿子,德威特……他们说他死了!不是!”一阵断气似的抽搐后,她忽然松了力。“这不是。这不是……我要去找他!噢,不,诸神啊。” 父亲离世那天,妹妹也是在我怀里哭。特蕾西忽然感到一阵悸动。“我知道。”她低声安抚,“我知道,弗莱维娅。快别哭了,你是我们的女王啊。” “德威特!救救他,姐姐!”弗莱维娅还在发抖,“求求你,特蕾西,救救我儿子。” “太晚了,阿娅。他被神秘生物谋杀了。”和你上一任丈夫一样。特蕾西忽然有些疲惫。“德威特已经死了,没人能挽回。他不属于我们了。”他本就不该降生。 “不!不是的!”妹妹再度尖叫。“我要找到他。我们得找到他啊!帮帮我,特蕾西!求你……我是女王,你们快找到我儿子!我需要……” “德威特死了。”公爵强调,“他咎由自取,他也不是王子。伊斯特尔马上就要订婚了,陛下。你是女王,你真正的儿子需要你。没时间再浪费了!该死,究竟是谁——” 弗莱维娅猛推开她。“我要去找我儿子!”她吼道。所有人都报以注视,看着女王陛下踢打发疯的模样。“宴会统统延后!给我找船来!我要去骑士海湾!”女王尖叫:“你们聋了吗?船!快去!船!” ……特蕾西感到热血涌上额头,伸手给了她一巴掌。 啪地一声,两人都安静下来。弗莱维娅捂住脸,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公爵再度感到了一丝后悔,但很快将其甩掉。 “别哭了!”特蕾西呵斥,“赶快收拾一下,你儿子要订婚了!那杂种已经死了。就为他的尸体,你要让伊斯特尔在全国诸侯眼前丢脸吗!?” 弗莱维娅瞪着她:“你竟敢说我儿子是杂种?!” 还用得着我说。特蕾西别过头去,努力压制情绪。 “是不是你,特蕾西!是不是你和诺曼……” “饶了我吧。”她闭上眼睛。“别再折腾了,弗莱维娅,也别胡思乱想。是德威特赶走的宫廷骑士杀了他。这桩事不会那么容易结束,我向你保证。来吧,我们先去参加伊斯特尔的订婚宴,之后再——” “你根本不懂!” “我不懂?我也是有孩子的女人!两个活着的,一个死去的。逝者已逝,弗莱维娅。伊斯特尔也是你的孩子。” “他晚一天订婚也不会有事。”女王冷冷地说,“你们想继续就继续吧,伊斯特尔有自己的主意。你们为他服务,为王国服务,而德威特只有我。现在我要为德威特祈祷,让他的灵魂安息。”妹妹擦掉眼泪,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温泉塔。 特蕾西眼睁睁地望着弗莱维娅丢下近在咫尺的诸侯官员,丢下她的朝堂和王冠,去找她的私生子。女仆们早就抖如糠筛,这下忙不迭得去追女王。 我为你做了这么多,公爵心想,结果到头来,你还是只会坐在地上哭闹,像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她不禁怀疑当年将妹妹嫁给国王究竟是好是坏。不论如何,事实无可更改。特蕾西公爵只觉失望透顶。 最终她独自返回宴厅。女王走了,总得有人代表王子的长辈出席。 宴会一片和乐融融,仿佛门外爆发的吵闹被全然隔绝。哼,肯定有人听见我们争吵了,他们早就翘首以盼了!不用说,定也是他们将德威特的死讯捅给了女王。 特蕾西冷冷地扫视宴厅,人们察觉到她的怒气,不敢与她对视。只有劳伦斯·诺曼,这个靠着沃森二世提拔才出头的破落户,一把年纪还恬不知耻找老婆的莫托格乞丐,竟无所畏惧地与她目光相接。几秒后,特蕾西无动于衷,他举杯示意,别过头去。 我就知道是你。公爵自顾自地切下一片香肠。你替我完成了最艰难的部分,诺曼。一切尚在掌控中……只是她没料到弗莱维娅的反应是如此激烈。 就在这时,宴会的另一位主角终于姗姗来迟。两名少女手挽手踏入宴厅。 珍妮特·格洛尼翁神色惶然,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她穿着王族提供的裙服,珍珠串成精致的流水之庭的纹样,还是这姑娘亲手所绣。但若没有同行者挽住她的手,恐怕珍妮特已经腿软地走不动路。 与她结伴而来的古露兹·提密尔小姐则着一身华丽的银色抹胸长裙。银顶城伯爵的女儿如一朵盛开的银百合,衬得晕红的面颊甜美而圣洁,与她窈窕的身段形成极具魅力的对比。伊斯特尔抬头望向她们,眼神便再也没从古露兹身上离开过。 订婚流程早就演练过千百次,诗乐班合奏盖亚福音,维尔贡主教拿出了修士们骗吃骗喝的看家本领,抑扬顿挫地背诵稿子。特蕾西不动声色地站到珍妮特身边,这位流水之庭的继承人略微镇定下来。 “……古老诸神见证,女神盖亚准许,订立婚姻之誓约……尊贵的伊斯特尔·塔尔博特王子,还有他美丽的未婚妻——”维尔贡突地停顿片刻,仔细辨认着稿子上的名字。然后,他仿若无事般念道:“古露兹·提密尔小姐。” 一片哗然。人们吃了一惊。银顶城伯爵的女儿绽放出迷人的微笑。在许多宾客愕然地目光中,她款款走到诺恩雕像前。“殿下在开玩笑吗?” “不,我们两情相悦。”伊斯特尔面带笑容,容光焕发。“你将是我的王后,亲爱的。” “格洛尼翁小姐……?” “我已经结婚了,古露兹。”特蕾西身旁的少女勉强笑道,“我也不是什么小姐了。我嫁给了松草城的赫托,是他的夫人。” “真像做梦一样。”古露兹说,脸色一点儿也看不出惊奇。“那么,我是您的人了,殿下。” 王子吻她的额头,女孩发出悦耳的咯咯笑声。特蕾西为他们鼓掌,人们在短暂的迟疑后,也忙不迭加入进来,掌声震动穹顶,盖过了诗乐班的琴声。安瑞姆伯爵望着女儿幸福的神情,笑得合不拢嘴。西党的提温公爵夸张地拍手臂。珍妮特依偎在松草城继承人的怀里,躲避着人们好奇的余光。 你看到了么?特蕾西端起酒杯,看到玻璃上映出劳伦斯·诺曼那张严峻中带着迷惑的面孔。这场葬礼换来的婚约中,出局者不再有决定权。“晚安,爵士。”公爵低声说。 第八百一十二章 好在哪儿 绳子很牢固,他们对它颇有信心,但布雷纳宁的迟疑源于自身。假如绳结突然松开…… “喝点饮料就行了。”佣兵建议,“那种让人轻飘飘的饮料。你不是有很多吗?” 他根本不懂。“这里太高了。而且那不会减轻我的重量!如果我从这里坠落,会一直掉进泥土深处。”布雷纳宁可不喜欢钻地。“那下面到处都是泥,脚下是,头上也是,一不小心就会迷失方向。” “我以为你最先会穿过绳子呢。” 见鬼,这冒险者说得没错。伯宁喝下纸窗魔药后,最先失效的就是绳子。他总不能将绳索也覆盖进神秘之中,否则要它有什么用呢?药水生效时,我要么嗖一下从套索里滑出去,要么带着绳子一块儿坠落。 银顶城的城墙竟比四叶城更高,砖石严丝合缝,不留余地。辛带他爬上城垛,寻到一处偏僻的箭台,他们将绳索一端扎在墙角,另一端拴在腰间,还在窄窗前设了横档,这才准备爬下城墙。 但还是太高了。布雷纳宁没想过他还有从城墙一跃而下的一天。除非我有幸成为空境,否则直到这辈子到头,我都不会这么干。人们说失足者的尸体会像柿子一样爆出果汁。当他将这话告诉佣兵时,对方却难掩笑意,还一本正经地向他保证会在落地时收起四肢,不让守门人铲太久。这家伙拿我当傻瓜么? “别怕。绳索是特制的,城墙很粗糙,方便攀爬。”辛探出身体,朝下张望。“刷子也不算多。” 伯宁见到他的动作,便已开始心跳加速,手脚发软。所幸佣兵很快缩进窗内,来回之间游刃有余。 “还有个棱角需要避开。”辛开始规划下降的路线。“嗯,这儿正对面有盏刷子,要是能转动可不妙。” 很好。待会儿我们得在墙壁上先拐弯,再速降,然后再拐弯……而这些只是障碍中的一小部分!“难道我们非得翻墙头不可吗?”布雷纳宁抱怨,他只觉浑身难受。“有很多安全的方法可以采用嘛。” “通过城墙?别无他法。” “走正门怎么样?” “大胆的想法。但在那之前,我们得先拆掉神术基盘,贿赂侦测站的占星师,最后打通提密尔家的关节。嗯,要是我有这能耐,就直接吩咐西党撤掉你的通缉好了。” 都是“灰烬之剑”的错。炼金术士爬城墙的时候还在想。伊士曼不是卓尔野蛮黑暗的老家,那该死的异族肯定是忘了!几天前,来自地下世界的卓尔刺客潜入城市,于众目睽睽之下,像宰猪一般杀死了骑士海湾的领主德威特·赫恩伯爵,他曾为之效力的主人。此人的一时痛快殃及了无辜。 为了逮住他,提密尔家封锁城门和所有港口。等领主们一无所获、不得不恢复交通时,城门人满为患,码头却空空荡荡,没有一条船。辛在酒馆听见船长们抱怨,说银顶城的所有船只均遭扣留,绞架上挂满了走私者。 起初,伯宁根本不信这话。总有人为十倍百倍的利益铤而走险,死个海湾伯爵算什么,提密尔又不可能将整段河道围起来。哪怕他们真这么干了,看管人也可以买通。“你说得对。”辛回答,“然而不幸咱们只是冒险者,而非手眼通天的大商人。船长们凭什么要为两个外地佣兵冒风险?你要出钱么?” 布雷纳宁没想过。他的大半身家都是炼金所需,自身取用尚不足够,别提换成金银了。“不。” “那依我看,你和我——两个外地来的可疑之辈——还是别去找不自在,你说呢?” 这话让布雷纳宁无法反驳。说到底,身份敏感的只有他一个人。诺克斯佣兵完成任务可无需这么多门道。他们费尽周折,统统是为了布雷纳宁。 当时他们正在往城墙上爬。这令他有不妙的预感。“总有别的方法,比如,呃,穿过墙?”炼金魔药是服用类的神秘物品,并不在侦测范围内。“这次情况特殊,我可以提供魔药……” “是吗?替我记在账上吧。”佣兵停下攀登的脚步。“下次再用。换作其他城市,你的魔药能帮上大忙,但银顶城——”他弯腰拾起墙角的一粒碎石,松开手指。 石子不停颤抖,在空中奇异地悬浮两秒,突然坠落下去,掉进深不见底的夜幕。 布雷纳宁目不转睛。火种感受中,神秘降临、消失,余波被墙壁吞噬。他感应到石头上传来阵阵寒意,阻隔着一切外来力量的突破。这不可能是凡人的建筑。 “就像你看到的这样。”辛将石子踢飞。 “城墙里有……?” “……古老的魔法。”佣兵回答。“阻隔了绝大多数神秘力量。嗯,它比外面的刷子好用,那些是城防队用来驱逐鱼人的。” 布雷纳宁这才认真打量灰蒙蒙的石城。此前,他从没关心过这座邻近骑士海湾的河边城市,哪怕身在其中,也只想着何日启程离去。炼金术士对这银顶城的所有评价,仅限于他探访过的药草商店和魔药市场。 “这座城建在河湾要地。”辛告诉他,“恐怕是神秘战争的遗迹。” “遗迹?” “银顶城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三百年前,那时候王国的疆域还是荒芜人烟的战场。开国君主克罗卡恩·沃森·塔尔博特在金雀河畔建立伊士曼,银顶城的提密尔领主派使者前往都城禀忠效力,乘上了王国的战车。这里地势平缓,金雀河的支流经此汇入海湾,并非什么易守难攻的关隘天险,却也是一座丰饶富足的重镇……然而三百年来,银顶城从未在战乱中被攻破。” 布雷纳宁皱眉。伊士曼只是小国,银顶城顶多也是乡下的众多石头堡垒中比较坚固的一所。不说猎魔运动,就算是先前爆发在骑士海湾的白夜战争,它也够呛能坚持下来。“我看是真正危险的敌人根本没打算攻下它。” “你错了。”佣兵指了指线路草图上的标记。“一百年前的圣者之战,娜迦海族入侵伊士曼的东海岸。王国奋起抵抗,却阻挡不住鱼人的攻势。骑士海湾很快沦陷——人们称其为‘海湾保卫战’,那才是真正的海湾之战,属于伊士曼人的卫国战争。鱼人们顺流而上,一路攻城略地,势不可挡。” 伯宁知道这段历史。“他们最终打到了铁爪城,塔尔博特一败涂地,贵族们把王后献给海族,才得以残喘。”那死掉的海湾伯爵据说便是海族后裔。 “那是后来的事,耻辱的历史。”佣兵淡淡地说,“这些海族沿金雀河西进,骑士海湾,银顶城,流水之庭,再到铁爪城。可直到王城陷落的那天,银顶城也没有被攻破。”他的指头拂过标记,深色笔迹描绘出一个简洁的圆圈。“鱼人自然不会大发慈悲,独独饶过银顶城。他们方才大胜一场,万千水族携高歌猛进的气势,一头撞上了银顶城的坚墙。提密尔家作出的唯一应对,是在墙面上加装了这些‘刷子’。一星期后,海族绕过了银顶城。” 布雷纳宁将信将疑:“我以为这帮鱼脑袋会晓得从港口上岸,而非和石头硬碰硬。” “城墙确实没被攻破,但海族引发了洪灾,金雀河水涌进银顶城内……于是不到一星期,贵族们便投降了。” 这才是符合他想象的发展。“据说不久前,这里又发洪水了。”伯宁望一眼城外的河道,金雀河宁静平缓,全无传言中汹涌天灾的模样。“哈!要是现在海族从骑士海湾游过来攻城,咱们就不必徒手爬下城墙了。” 冒险者动作一顿。“那你真是生不逢时。”他划下最后一个圆圈,“刷子”的位置完全暴露在草纸上。这些魔法探照灯具有定身功能,接触时还会发出警报,降落期间需要避开。“大概要十分钟到底。”他嘀咕。 “会不会太快了?”伯宁听见自己问,嗓音变得尖细。这是恐惧的声音,他心想,我们就要在生死边缘游走。时间越短,速度越快,离死亡就越近……往好处想,我们离地面也越近。听起来真教人安心。 “跟我来就行。”辛向他保证,并率先翻出了窗外。 伯宁急忙探头去瞧。诺克斯佣兵如一片树叶挂在寒风中的枝条上,一边摇晃,一边抵住石墙,身形匀速下降。他听见同伴背后的绞盘飞速转动,吐出更多绳索,直到佣兵落在一处凸起的砖块上。 这家伙抬起头,对他招手。 该死的,我一定是疯了。伯宁只好效仿他的动作,后半身探在窗外,用手臂抓牢绳索。没有结实的落脚处,感觉空荡又恐怖,他不禁想到坠落,想到极速下降时的失重感,想到粉身碎骨。他怀疑自己也有占星师的天赋。我看到的是不是就是我下一秒的未来? 他双脚蹬上墙壁,抓住绳索。滑轮发出喀嚓的摩擦声,开始旋转。我应该去找“霜露之家”的。伯宁心想。那小鬼首领肯定有矩梯。 但冒险者不同意。为此,他们差点吵起来。“戴蒙是水妖精的朋友,不是你我的朋友。”辛的语气中有古怪的成分。“至于你的旧相识,破土者萨德波,他早已离开了。” “戴蒙只是个小鬼。”伯宁不以为然。少年首领再怎么天才,也不可能一步登天。霜露之家与瓦希茅斯光复军团的差距更是不止如此。“他不会拒绝我们。” “别那么肯定。霜露之家拥有改良后的‘净釜’,随时可以制造出无名者的军团。” “军团?戴蒙组建结社是为了让大家安全过活。”伯宁忍不住替同胞辩解,“他才十几岁。” “戴蒙是这么说过。”辛承认。“但花言巧语不可信任。这世上辨别他人真实想法的方式有很多,伯宁,炼金魔药,神术,经验……出门在外,你总得拥有其一罢。” “这么说,你是用神秘物品发现他在说谎喽?还是说凭经验判断?”伯宁嗤之以鼻,“这儿既没有神官,又没有法官,你怎么能断定呢?” “我相信行胜于言。瞧,戴蒙将香豆镇变成了无名者小镇,本人却远离镇子,驻扎在银顶城。你的老朋友失去了所有同伴,失去家园和栖身之所,出于某种考量加入了霜露之家——如今他干起老本行,不断壮大着结社的队伍。” 辛的声音在夜风中散去。“香豆镇人暂且不提,途径小镇的车夫和他儿子小钉,还有所有在瘟疫期间来到小镇的商队和医师,他们真有必要加入无名者的行列么?但这些人统统受到了魔药的影响……这与结社首领声称的和平意愿背道而驰。我说不准他们想做什么。” 很长一段时间里,布雷纳宁无法反驳。他觉得自己并非以貌取人之辈,且远比冒险者的眼界更宽、格局更大,双方思考问题的角度不在同一层次。现在他发现这话后半句倒是真没错…… “萨德波不是那种野心家。”最终,炼金术士只敢为“破土者”说话。好歹他们相识已久,彼此还算了解。 “对。他只是个憎恨秩序联军的无名者——你不会想知道复仇者真正的模样的。” 我知道。布雷纳宁在光复军团的日子里,参加过许多结社间的聚会。无名者敞开火种,在低声诉说中连接彼此的灵魂。那些血腥而残酷的故事,激荡起如同身临其境般的情绪。他所见过的同胞,要么在逃亡,要么在反抗,甚至两者皆有。比起建立神民的新秩序,他们更愿意以牙还牙,用暴力掠夺一切,试图从凡人和猎手身上找回自我的缺失。 “萨德波不是那种人。”他无力地重复。 “我是说他容易被人利用。”佣兵作个手势,中止了这场争执。“你误会了,伯宁。” 噢,真要是这样就好了。布雷纳宁觉得产生误会的其实是另一方。这诺克斯佣兵正在努力克制自己的偏见——针对霜露之家,针对无名者的偏见。他对他们保持警惕,因为他生来不是结社的同胞。 辛是不是也这么看待我呢?布雷纳宁说不准。我是他的同伴,还是发布委托的雇主?恐怕他不会让我知道答案。或许我也该像他一样,伯宁心想。想法不重要,做什么才重要。 他们很快降到第一处“刷子”的标点。辛让开位置,以便布雷纳宁踩在狭窄的落脚点上。事实上,只要这家伙随便做些手脚,瓦希茅斯光复军团的首领就会像块石头一样坠落……但这样的结局并没有发生。就算他对伯宁的无名者身份心存芥蒂,他也半点没表现出来。 “怎样?”辛大声问道。 “什么?” “感受。还恐高么?” 伯宁本不想在夜风里张嘴,带着一肚子冷空气爬过剩下的路程。“我可从没有这毛病!”他解释,“这不是恐高的问题——” “城防巡逻队!”辛伸手一指,“他们改变了路线。”布雷纳宁连忙转过头,竭尽全力才在视野尽头找到了一簇微弱的火光。 见鬼。伯宁感到一阵寒意。城垛已离他们很远,但地面更远。 “他们一来,刷子会照得更远!这是好事。” “好在哪儿?!” 冒险者大笑。“光束的交叉点更远了!在我们头上!”簌簌沙石顺着墙壁滑落。“跟我来!”他忽然荡过落点,一下割断伯宁头顶的绳索。 布雷纳宁完全来不及反应。 佣兵同时松开手,整个人自由落体,眨眼间下滑了二十码。他追上布雷纳宁。“刷子”不断旋转、扫动,两排灯束擦着他们的肩膀交错。伯宁在半空高声咒骂,手脚胡乱抓挠。他们如同真正的冒险者一般在笔直的高墙上飞驰,一路点亮通往地狱的所有灯光。 布雷纳宁看见了护城河的堤岸,地面愈来愈近。这一刻,他脑海中没来得及有任何想法。 ……绳索猛然收紧。 坠落感骤然放缓,布雷纳宁干呕了一声。我正在减速,他心想,但不知道原因。当然,他也听见了皮革与绳索的摩擦声,却难以作出最浅显的联想。 在城墙的尽头,他们停了下来。冒险者松开双手,让绳索和布雷纳宁牢牢缠在腰间的安全系带一同坠落。他活动了一下抓紧绳索减速的那只手臂,完全若无其事地收起攀登工具。此时炼金术士才茫然地爬起身。 “安全带的好处。”辛扯掉已彻底磨损的手套,换上备用装。 好在哪儿?炼金术士摇晃着迈开步子,只觉得手脚不听使唤。“……上次你这么干是翻哪座城?”他再次干呕一声。“提醒我千万别去拜访。” “上次是坐车。”佣兵拧开水壶,递给他倒霉的同伴。“不考虑目的地的话,其实我建议你去体验。”他忽然皱眉。 “怎么。”虽然一直犯恶心,但伯宁不愿意在佣兵面前示弱。他喝了水,又服用了少许安神的魔药,自觉已重新打起了精神。“你晕车么?” “不,从没有过。这不是晕车的问题……” “……是怕死的问题。”伯宁接道。我宁愿在城里等到提密尔家找上门,好歹绞架比城墙矮一些,绳子也比我身上的短。“你是个荡秋千的好手,我可不是。”他打定主意不会再和对方玩命。 冒险者若有所思。“这是跨越城门的唯一方法。唯一……”他回过神,收起了笑容。“留在银顶城,我们很快会有麻烦。” “是戴蒙……?” “不,不,不是他。我们已经甩掉了他的眼线……却有人找上门来。” 布雷纳宁没明白:“金胡子凯希?他是你们佣兵团的人,没错吧?” “的确如此。我信任他就像你信任你的同胞。” 这话令他想起辛对萨德波的质疑。难道他也怀疑诺克斯佣兵团?为什么?布雷纳宁无法理解辛的思路。“没准他们有自己的理由。” “当然。人人有自己的理由。”佣兵复又微笑。“你的朋友萨德波,毋庸置疑,他是个念旧情的好人。绝大多数与他有类似经历的人做不到他这地步。我很抱歉,伯宁。” 炼金术士简直受宠若惊。一路上他少有这样的时刻。“你说得对。我也不该信任戴蒙。”他一直不喜欢那小鬼首领。“无名者也是不同的人。我们只为求生,热衷于战争和破坏的疯子不过是少数。” …… 传令官吹起号角。 终于来了。雾精灵心想。无聊的形式礼仪是时候结束了。这时,一名白袍骑士穿过重重关卡。他兴高采烈,满脸圆满完成使命的荣誉感。骑士钻进司令的帐篷,大声宣读公爵的投降书。 “深狱领主”怀特海德打断了他:“你见到了梅塞托里本人?” “千真万确,大人。这是他亲笔写的,还有印章为证。他还送我到城门的塔楼前……” “哪座塔楼?” 骑士指给他瞧。怀特海德转过身,火种引发神秘降临。对方吓了一跳:“大人,他们已经投降——” “一张废纸也想活命。”深狱领主丢开杯子。他弯弓搭箭,瞄准塔楼。 嗖得一声,虹光贯透城墙。浓烟烈焰冲天而起,塔楼在尘埃中倒塌。“准备攻城。”他丢开弓,重新拾起酒杯。 第八百一十三章 领主的面具 傍晚时分,他等待已久的合作者终于发来了回信。这是难得的独处时机,军官们大摆宴席,为胜利欢腾,士兵们在城中搜刮,享受破坏和肆意妄为的乐趣。然而,在他才刚拆开信件的时候,他的搭档——真正的合作者——发来了警告。 “我正闲着。”他边在桌下拆信边回答,“你真走运。” 没有寒暄。“公爵不在城里,你杀死的是他的代理人。”守夜人队长直截了当地说,“提温·梅塞托里人在铁爪城,去参加王子的婚礼宴会。西境封臣有大半跟他走了,飞鹰城的军团群龙无首,打垮他们对结社……对拜恩有好处。”他停顿片刻。“但监军说敌人已经投降——” 这可不是我收到的首封投降文书。“敌人的示弱只是隐患。”辛厄打断他,“消灭才是最佳处理。” “真有必要做那么绝?这儿将来可是我们的土地。” “别太肯定,老兄。要么是你,要么是黑骑士,反正不可能属于我。” “伊士曼离拜恩太近了,他不会允许领主把控都城。”守夜人叹息,“在那之前,这里很可能再度爆发战争。” 比如现在?辛厄笑了。黑骑士当然不是仁慈的君主,在将伊士曼打造成拱卫拜恩的核心区域前,亡灵先要覆灭王国的抵抗力量。此事他交给了辛厄。这并非困难的任务,事实上,辛厄简直想不到这里有什么能阻碍他,除了他自己的意愿。而我嘛,雾精灵望着沙盘上烛焰的影子,变幻的光线犹如魔鬼伸出的手爪,在王国的疆域上游弋。我甘愿把战火和毁灭带给一切敌人……一切…… “随军的侦测站成员传来消息,声称你们遭遇了秩序联军的先锋。”汉迪·恩斯潘沉声道,“怎么回事?” “不是先锋。”辛厄漫不经心地读信,“来的是个降临者。” 塔楼部分的城墙被摧毁后,士兵鱼贯而入,很快在外城站稳了脚跟。深狱领主将那些邪门的白袍骑士——统统是黑骑士的手下——派往战场的最前方,来保护从奥格勒瑟尔留存下来的旧部。此举并未招惹非议,因为双方的人数大概是五十比一。督军十分赞成,还在酒席边向他透了底:只要灵魂仍存,这支白袍部队便不会损耗。 辛厄不是什么无知之辈,他立刻明白过来,这些白袍骑士都是加瓦什的亡灵,是秘密结社在战争或疫病中死去的同胞。猎魔运动前期,曾有大量的无名者涌入拜恩……守夜人的情况被汉迪看在眼里,他的搭档很明确地告诉辛厄,拜恩容纳不了这么多同胞。于是黑骑士将他们迁往加瓦什,名为保护,实则是将这些同胞转化为夜之民。 遗落在外的同胞为躲避战争寻求庇护,结果他们得到了死亡。你们是幸运儿。辛厄心想。是七支点。是秩序联军的猎魔运动,才将我们逼至如此境地。许多奥格勒瑟尔人想成为夜之民,尚且没有机会。 他突然想了解这些人,为此特地询问了白袍骑士的领队。交流中,辛厄发现此人的言谈举止与活人几乎没有区别,甚至还记得生前往事。 “我本来是领路人。”夜之民领队说,“结果被猎手逮住。他们杀了我的妻儿,烧毁安置同胞的仓库,逼问我拜恩的位置。我是个软弱之辈,大人,除了契约封锁的情报,我向敌人吐露了所知的一切,祈求活命……但猎手很快架起火堆,送我去和家人团聚。”他眼眶里的魂焰微微一抖。“后来,有人从火堆中救我一命。回到拜恩后,我每天在床上苟延残喘,享受着本不应该得到的英雄待遇。我是自愿成为夜之民的。” “那些人也是自愿?” “大多数是。”夜之民领队轻蔑地笑笑,“但也有犯罪者、背叛的猎手、联军俘虏和不幸在战场上开垦的农户,总而言之,是些快死的家伙。加入我们是唯一选择。这样连罪人也能完全信赖了:如有不从,陛下的恩赐随时可以收回。” 好个节俭的法子。辛厄心想。废物利用,总不会亏。在深狱领主麾下,或许还会有活人与死人部队的区别,加瓦什则将他们一概而论。反正活人也会死掉,死掉后也会站起身来,补充进夜之民的行列,这样总数上毫无变化。没准在他眼里,死人比活人好用得多……这点连辛厄也认同。当他派夜之民部队执行高风险的任务时,死人们没有丝毫怨言。 但这不意味着夜之民能够踏平伊士曼王国。这里仍是秩序之土,受到七支点的保护。 抓捕飞鹰城公爵时,扫荡城区的部队遭到了袭击。一支藏匿着佣兵、贵妇、家眷、仆役、财宝和大小马车的队伍,由一个身份不明的神秘生物带领,试图突破城门封锁。辛厄本以为是冒险者干的好事,结果夜之民部队一触即溃,竟被对方杀伤了十数人。 传令官汇报时,雾精灵正忙着与总部建立通讯。他搭起了矩梯的框架,记录神秘之形的祭台上,魔文尚未点亮,就听南方传来一声巨响。“敌人启动了城内的投石机。”士兵说。 这只是开始。夜之民部队立即调动人员,前往围剿反抗分子,却被对方声东击西,打了个措手不及。若非辛厄的部下及时赶到,局势只会更糟。 攻城以来,他的仇恨一直如烈火般熊熊燃烧,如今更是火上浇油。“一个降临者,光元素生命。”辛厄对他的搭档说,“他一直秘密地呆在城里,受到当地贵族的接待。这些人都是西境公爵的亲信。” “这就不奇怪了。”守夜人汉迪·恩斯潘松了口气,“降临者西塔多半是露西亚神官,夜之民天然受到克制。” 辛厄哼了一声:“这是当然。”只凭我手下的那几个白痴,拦下对方我都怀疑他们通敌。虽然他对夜之民部队素无好感,但对方的实力不容置疑。“但被西塔杀死的亡灵还能苏醒么?”他摸摸下巴。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夜之民光明正大走在拜恩的街道上,定会惹人非议。黑骑士将亡灵派往各地,非特殊情况不得返回。我想调查都没门路!这你得问你的部下。” “我问过了,也得到了答案。” “噢,结果如何?” “你说呢?死透的尸体可没法回答我。”辛厄挖苦。他亲眼目睹被神术之火焚烧的人再度起身,刹那间,只觉一股寒气从头窜到脚。这是凡人见到亡灵的反应,神秘生物知晓亡灵的弱点,但如今神秘领域也要重温被不死者统治的时代了。“他们不是单纯的亡灵,汉迪,这我可以向你保证。火熄灭后,灰烬在重聚……那把剑有问题。你知道我的意思,汉迪。我告诉过你了。” “我没忘。”守夜人转移话题。“那降临者,呃?西塔怎会出现在飞鹰城?” 辛厄不答反问:“你单独待着么?” 一阵短暂的停顿后,守夜人的声音变得很清晰,似乎进入了某个狭窄之地中。“只有我一个人。说吧。” 他方才在哪里?不会是王宫吧?应该没那么荒谬……“我审问了他。”领主说,“此人是为地狱之门而来,希望与伊士曼的执政党达成协议。” “飞鹰城?失去寂静学派支持,西党业已失势。如今声望正隆的是四叶领和王党。降临者找了条快死的狗。” “若你注意到了,这可是条没带项圈的狗。还不够么?” 他的搭档咦了一声。“特蕾西·威金斯与守誓者联盟长期保持合作,支持王党的是谁?巫师?” “就是这样。” 守夜人明白了:“西塔代表的是光辉议会,而非守誓者联盟?” “诸神瞎了眼。”辛厄微笑,“你该接替我的,汉迪。让你守在拜恩实在是屈才。”他随手扯过杂物,盖在拆开的信纸上。“我恰巧认得这个西塔。” “西塔?你认得?”汉迪的语气相当诧异,“是在……噢,联军时期?” “对。我有幸旁观了七支点的小小内斗。大家吵个没完,就像领主们聚集在拜恩时一样,然而他们没有一个能一锤定音的黑骑士……最终人们决定以竞技性的比武决胜负,只许环阶上场。” “一场别开生面的竞技盛事。”汉迪叹息。 “全神秘领域最优秀的一小撮精英、未来七支点的接班人,在诸位空境面前,以友好、公平、竞争为主题,大家分出高下。” “听上去比猎魔运动有意义得多。” “就是这样。人们一致赞成。除了神圣光辉议会的圣骑士,他们不烧点什么就不得劲。” 守夜人若有所思。“看来这是个有名有姓的人物。” “我正因此记得他。此人当时还在守誓者联盟的阵营,在赛场上打败了许多对手。” “哈!据说西塔是神秘竞技的高手,他们会花掉一生中三分之二的时间举行各种比赛。”汉迪说。 “闪烁之池太和平了。”辛厄几乎是嫉妒地指出,“死上几回有助于改掉他们的坏毛病。” “他为求生向你发起了挑战?” 辛厄一耸肩:“是的,要求一对一决斗,允许持械。” “勇气可嘉。”汉迪笑道。 自以为是的小兔崽子。“若他的对手真是高环,你就该担心同胞的安危,而非城市的损坏程度了。”辛厄做个鬼脸。“我倒宁愿舒舒服服地躺在总部,抱怨前线战士没手下留情咧。” “此事免谈。我还有债要讨,可不是闲的没事……这也不是你随意施为的理由。”守夜人收起笑容,“我逮到了你的尾巴,辛厄。某些来自奥格勒瑟尔的移民在调查国王的死因。” 避不开他。这点辛厄早有准备。我们不可能有私下行动。“没错。”他大方地承认,“他们受我之托,替我做事。没什么可推脱的。” “你越界了!我早说过,拜恩的情报由我负责。决不能擅自行动!该死,这地方可比战场险恶得多。” “比我在法夫坦纳更危险?我看不见得。” “与秩序作对,拜恩是你的后盾。但与黑骑士作对,你只有奥格勒瑟尔遗留下来的残兵败将,其中不包括我。”汉迪明确地告诉他。“好好想想吧。” 辛厄无法假装这话是玩笑。曾经的“无星之夜”“雾星结社”,此刻已是不死者领主的一言堂。老国王死去,新国王上位,猎魔运动的复起,拜恩的胜利,一切变化得太快。在同胞眼中,黑骑士是挽救了他们的天命,是诸神派来的使者。神民。初源。谁能想到,亡灵那张令人恨不得撕碎的恶毒的嘴巴竟也能吐出甜言蜜语,而该死的傻瓜们就爱听这个。 “我还以为起码你会支持我。”他有种被背叛的感觉。 “支持你?凭什么?我们早就失去了根基。那卓尔,远在天边、值得信赖的同僚齐格勒,没脑子的大白痴!联络他真是步臭棋。我费了许多工夫,才让黑骑士不追究你我的结党行为。” “伊薇格特与他不同。” “那女人自身难保!我们只会被她拖下水!现下你的死人部队里有大半是他的眼线,而活人为免加入他们的行列,会乐于出卖你,毕竟他已是名正言顺的国王。再没有七种忠诚了,辛厄。没人愿意上注定要沉的船。” 天杀的事实就是如此,辛厄无从否认。“若你能答应换回来,或许咱们的名声还有救。” “若我在意名声,当初就不会把名字和身份借给你,让你在外边潇洒快活了。”汉迪·恩斯潘针锋相对,“管好你的箭,别让它再扎到凡人头上了!这些人没招惹过你,对不对?况且他们是拜恩未来的财产。” 又是凡人?辛厄受够了。他的搭档怎会变成这副模样?离开奥格勒瑟尔前,汉迪是他所见过最优秀的夜莺,足以与领主并列。他们共同穿戴起“深狱领主”的身份,在同僚乃至国王面前尽己所能地表演,隐藏起真实面孔。曾教授他们夜莺之道的导师提起传说中的一副盔甲,能使穿戴者成为夜莺之王,无人能知晓盔甲下的真面目。而当导师不惜一切代价反对他们的计划时,汉迪,也就是曾经的辛厄,用搭档的身份骗过导师的眼睛,割开吐露秘密的喉咙,然后告诉他,深狱领主就是他们的盔甲。 辛厄至今还记得洇进鞋子里的血,汉迪却忘了。定是他扮演我太久的缘故。原来的我是那么软弱,乃至让奥格勒瑟尔都毁在了手上。 “这是两码事。”他真希望对方就在面前,能以火种传递情绪。这才是同胞之间通讯的方式。“苍之森领主……我不会再找她。但伊士曼的事,你不明白,汉迪,这些凡人非我族类。” 汉迪皱眉:“无名者不分出身,只凭火种证明才能。凡人甚至没点火。他们是种资源……” “有什么大碍?”辛厄反问,“无名者,凡人,神秘生物,说到底都是某人定下的划分。难道我们本质上有区别,就像亡灵与活人?你责备我,仿佛这档子事出自我的错误……但分界并非由我划定。实际上我只是遵令行事。” “包括屠杀已投降的俘虏?” “投降的敌人仍是敌人,死掉的敌人则是友军。”辛厄告诉他,“况且这是拜恩的主张,不是我的。” “根本没这回事!” “随你否认吧。大家都不再遵循原本的规则了,这你不是很清楚么?失去了七种忠诚,只有一个新国王,不,新皇帝。拜恩建立在旧时代的残骸上,里面可不止有来自七支点的尸体哟。我们伟大的陛下执着于创造奇迹。光辉议会、寂静学派、守誓者联盟是我们的敌人,伊士曼、布列斯和大大小小诸王国同样是敌人,只待你我一一扫平。瞧,这才是他的主张。” 守夜人领队不予置评。尽管花种只能传递影象和声音,但他依然确信搭档接收到了他的情绪。“那么你呢?你认同陛下的观点,却又在私下调查一些旧事。我要看不透你了,辛厄。你的主张是什么?你想要什么?” 深狱领主点燃烛台,将信纸投入其中。“血。”他回答。 …… 维维奇庄园依旧宁静,汉迪却有种预感。他猛然转过身,瞥见一个影子。“谁在哪儿?” “这是你的欢迎之道么。”防尘面罩下传来熟悉的嗓音。索德里亚人无所顾忌地揭开遮挡,露出人尽皆知的前任枢机主教安利尼的面孔。 十七年前,他暴露身份后,首次猎魔运动因他而起,圣骑士团差点追到拜恩城下,还把他的全部信息公开出来。此人的夜莺事业无疑彻底失败。现在,他连面具也不戴了。 “我并没邀请你,大人。”汉迪指出。 来人丝毫不觉他的态度。“那你也不能赶我走吧,我已经来了。”安尼利打量他。“怕什么,恩斯潘?你不是早就解除塑造了么?” 若你戴上面具,我会顺眼许多。“……秩序会派来眼线,就像赛若玛。我可不想做第二个拉梅塔。” “谨言慎行多有好处。我还以为大家更怀念过去的日子呢。” 汉迪皱眉:“谁说的?” 安利尼干巴巴地一笑。“加瓦什局势吃紧,陛下要派人支援拉梅塔。这是不久前的事,就在某个地下卓尔声称自己能够往返诺克斯之后。他们最终达成了共识。而我嘛,当时就在旁待命。嗯,不管怎么说,这次拉梅塔不必担心被同僚背叛了。” 原本为了掩藏身份,领主们的势力互不交叉,拜恩帝国的建立打破了长此以往形成的惯例。但在这之前,已有人仗着天高地远、通讯艰难,从不在领主们的会议上做伪装。此人便是“灰烬与雷霆之主”齐格勒,灰烬圣殿的领主。 在被黑骑士揭穿合谋前,汉迪像大多数人一样,认为齐格勒展露出来的信息只是障眼法。毕竟,秘密结社长期以来处在神秘领域的暗处,领主们互不信任。即便有需要合作的特殊情况,大家也不敢露出真面目。这类会议通常由不死者领主牵起,他是个从头到脚笼罩在钢铁盔甲下的亡灵,里面是具骷髅也毫不奇怪;水银领主拉梅塔佩戴一副女士半面具,饰以不同颜色的羽毛;炎之月领主赛若玛,他在被证实为七支点的间谍“夜焰”前,每次都以扭曲的火焰形态露面;辛厄则会将雾精灵的一面展示给同胞,藏起属于“独臂”和“义手”的特征。 “苍之森领主”和“微光领主”极少参与会议。前者的领地虽不说与世隔绝,却也相去不远。后者自灼影之年后长时间停留在拜恩,平日里装扮成沙漠来的旅人,以厚厚的防风沙面罩阻挡视线。 事实证明,除了安利尼,这么干对所有人都有好处。“夜焰”的花言巧语欺骗拉梅塔卸下伪装,差点将所有人带入地狱。 汉迪很难想象,“无星之夜”存在了近千年,度过了重重危机,其中成员竟还能如此业余。他和搭档辛厄在成为领主前就是夜莺的学徒,他们的职业是导师刻意为之,角色也经过精心设计。虽然已经点火的神秘者在加入七支点后并不会被被委以重任,他们也依靠“元素吞噬者”埃兰诺尔的关系接近了法夫坦纳的权力核心。拉梅塔接替了青铜领主的职责,她上位仓促,经验不足,又复仇心切,这才踩进了秩序的圈套。我们同样干着夜莺的活计,却不都是出于自愿。 可安利尼……哼,想必我们的微光领主大人戴面罩是为了在领主之间应景吧。若说他是那个怀念过去的人,大家都不会相信。恐怕真是齐格勒,这家伙总有些惊世骇俗的言论。“加瓦什的情况与我无关。”汉迪表示,“我们负责北进的战争。” “你们的进度快得令人称奇,陛下于是派我来瞧瞧。”微光领主一耸肩。 鬼话连篇。“伊士曼不同其他地方,于神秘领域至关重要,一味推进只会迎来七支点的反扑。” “联军的防线早已溃不成军,互相拖后腿还来不及。眼下,伊士曼这块飞地在占星师手里烫得出奇,高塔急于甩开它。到时候,中立国再度有了宗主,情势就该变化了。难道凡人城镇比神秘生物的战士更顽强?” “你说得没错。很快会有人接手伊士曼。” “你是指拜恩人吧?” “不。还不到时候。” 安利尼眯起眼睛。“你们在等布列斯的结果?” “就是这样。”汉迪承认,“走了高塔,来了光辉议会,可如果议会失去了代行者,惨重的损失会让其他支点也掂量得失。我们完全可以渔翁得利。” “这是陛下的要求?” “他把手下调到布列斯,本就是在支持我的计划。”话虽如此,汉迪却也不敢肯定,黑骑士毕竟没当面告诉他会让亡灵配合。他们的目标是代行者。“你有意见,就找他去。” “选择从西境进攻,这也是他支持的?” 汉迪皱眉:“不。战略制订好后,细节由我们安排。西境势弱,四叶领又有永青之脉的天险……” “事已至此,没法更改,只能另辟蹊径。你我穿过森林,从北部进攻。”安利尼建议。 这倒是你的强项。汉迪心想。微光领主曾到过伊士曼北部,相助当地人建设城池。恐怕不会吹灰之力,安利尼就能赢得王国的整个北方。“这是你的判断?” “怎么会呢。”安利尼狡猾地微笑,“这是陛下的要求,原本你会错了意。想想吧,黑骑士手下的亡灵会不会无条件配合你?说到底,亡灵骑士能否成功还有待商榷。他是要你去配合他的计划,明白吗?真正的关键是布列斯和代行者。我们得行动起来。从北部开始,占领伊士曼和布列斯的边境地带,确保代行者死在玛朗代诺。” “想配合他们,西境同样与布列斯接壤。” “坏就坏在这里。”微光领主淡淡地说,“王国即将属于拜恩,陛下的下一个目标是布列斯。双方定会开战。莫托格亡国后,伊士曼西边与布列斯之间失去了缓冲地带,一旦战争爆发,飞鹰领首当其冲。” “可北边……噢,光复军团。”汉迪明白了。“瓦希茅斯的原址在布列斯境内。” “挑选战场的话,这里再合适不过。更何况,我们在布列斯境内也有同胞援助。瓦希茅斯人渴望复国已久。” 原来如此。汉迪意识到安利尼的计划足以讨得黑骑士的欢心。水银领主被陛下起用,让他有了紧张感。安利尼需要配得上“微光领主”这个名号的领地,更需要恢复拜恩皇帝对他的信心。找上汉迪,只是他为了确保计划顺利而寻求的盟友。 “我也不要你白干。”安利尼告诉他,“关于陛下给你的任务,我可以帮忙。” 这下,汉迪可真是大吃一惊。此事起于先前守夜人和渡鸦团的表演,是他与黑骑士的交易。为防走漏风声,他甚至没有告知搭档辛厄,而如今竟有人声称知晓其内容。难道是黑骑士,他要微光领主也参与进来?“什么任务?”他决不会率先承认。 “你注意到了,那把剑。” 果真如此。汉迪审视着同僚:“这是陛下告诉你的?” “他要建立真正的无名者国度,某些东西必不可少。”安利尼没有正面回答。“不论私下有多少矛盾,彼此交流时又佩戴多少面具,拜恩都是我们共同的目标。这是利益所向。” “你要怎么帮忙?” “……誓约之卷。” 第八百一十四章 闪烁之池 千百条水脉交织成网,蔓延向天边的悬崖。在这里,无数道虹彩般的极光从天而降,与波浪交汇。曾几何时,约克打算亲自探索瀑布的最下方,即便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现在他知道死就是死,而瀑布下方什么也没有。 闪烁之池的边缘与“苍穹之塔”克洛伊有异曲同工之妙,任何事物一旦坠落,便会在某一时刻改变状态,最终回升到原地。 “那儿有什么吗?”特莉安问。她探头去瞧水池边缘。“空的。” “不是还有水么。”约克挖苦。 银光西塔不理他。“我小时候想过跳下去。”她告诉同族们,“但有个湖衣骂我白痴,说我们是在给她增添额外工作——这不是很好吗?我倒想有事情做哩——还要我滚开。自那之后,我就再也不想来这儿了。” 约克惊讶莫名:“湖衣?” “是不是一个蓝裙子湖衣?”白光西塔柯米伦克问,“说话挺不客气的女性。” “这根本不算特征。”约克咕哝。不知怎的,他返回故乡的好心情突然一扫而空。 “是红裙子吧?”特莉安不太肯定地说,“她自称是布莱特希尔。” 见鬼,约克心想。怎么回事?大家竟然都来过瀑布,还都见过红光湖衣?他有种古怪的被背叛的感觉,却说不出所以然。“她……还对你说过什么?” 特莉安扭过头,用嘲笑的目光打量着他。“她说‘这故事连自然诞生的婴儿都不信’。”银光西塔骄傲地宣布:“你不是最好的亮斑,约克·夏因,这我敢打赌。” “这是个老故事了。”柯米伦克解释,“没人真正见过布莱特希尔,她是传说中的诺恩,侍奉露西亚的仙女。福音书写道,女神行走间的光线点燃了一株蓝色荆棘,荆棘高兴于自己的变化,认为火改变了它的颜色,清洗了它的罪过,同时赋予它惩治不公的力量。荆棘因这份力量不断生长,爬满了整座山,导致山中生灵灭绝……这时火焰熄灭,它也再度变回了蓝色。福音故事总是充满寓意。这株荆棘跟随露西亚而去,成为祂的诺恩。凡人们讲述这个故事,并以此告诫后人:滥用女神的惩治之权,最终会被信仰抛弃,约束他人的法条也必约束自我。” 他停顿片刻。“荆棘形成的圣山,被凡人称为布莱特希尔,光辉照耀的神圣之山。有许多闪烁之池方同胞记得当年的事,更有人记不清了,传播从福音改编而来的传说。现实里嘛,可能有叫做布莱特希尔的人,也有许多穿蓝裙子的湖衣,但它们的来源已经很清晰了。总而言之,故事就是故事,悬崖只是水池边缘,跳下去也没事。” 特莉安·卡芙不是罗玛。约克心想。你也不是我的启蒙牧师。“我没那么喜欢故事。”他向所有人声明。 事实上,他更不喜欢特莉安提起她小时候的事。然而她的遭遇究竟是真是假、这福音的源头又是什么,约克觉得自己无从推定。我不是尤利尔,没他辨别谎言的能耐…… “故事存在的意义是拓宽视野,指导人们明白道理。”柯米伦克说,“你的喜爱与否无足轻重,只需乖乖听懂就好。”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不是这里年龄最小的。” “你就是!”特莉安叫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那个喜欢把自己当成新生儿的家伙。约克·夏因。你连自己曾作为联盟战士的荣誉都丢掉了!” “关于这些,我倒是记得很牢。”总比那些连福音故事都擅自删改的同族记得牢。“况且那是我父辈的荣誉,不是我的。话说回来,你这样靠继承记忆夺走他人荣誉的家伙,平日里应该不会觉得问心有愧吧?” “那就是我!白痴!” “好事是你。”约克嘀咕,“那出门被蝎子毒死的也是你喽?” 银光西塔瞪着他,许是不知该不该否认。 裁判长柯米伦克拍拍她的肩膀,试图安抚这姑娘的情绪。出门栽在蝎子身上已是倒霉透顶,重生变成无名者,更让她的心情雪上加霜。约克怀疑地用余光瞥他。作为降临者,柯米伦克没有用对待恶魔的态度来对待同族,他是不是也知晓西塔们终会有这一天?我们不会永远是恶魔…… 结果嘛,约克眼看着裁判长差点被不稳定的体表魔法引火烧身,不禁乐了。好在他们颜色相近,温度也相差不大,银光和白光互相交融,最终割裂开来,泾渭分明地跳动着。 这一手着实巧妙,竟让他看不出道理。恐怕柯米伦克在同族之中也算得上是长辈,此人成为降临者后,又当上了正儿八经的神官,才能举重若轻。反正约克可不敢去碰特莉安。她虽是重生的同族,却也是无名者。尽管他知道,恶魔力量不会顺着碰触传递,但此事多少还会让人有些心理上的障碍。 然而,一想到她和夜焰都要重生,约克的所有笑容都消失了,他意识到有种不同以往的事物阻碍在其中,且很难用观念去解释。我们的差别是火种的差别,是与生俱来的差别。他坚持的所谓新人生,在这差别面前无疑是死刑判决书……毕竟,如果抛开重生是新生命的念头,好歹西塔们可以不为恶魔的问题而困扰。 约克觉得很不痛快。这时候,柯米伦克就变得碍眼起来:有这位裁判长同行,他只得把有碍正义的话憋进肚子,以免被当做替恶魔开脱的同党——关于这方面,目睹过威尼华兹流血事件的西塔佣兵会牢牢管住嘴巴。 情绪虽能管束,却难排解。路上,光辉议会的神官谈起许多近期的新闻:圣城的布道,女神复活节,猎魔运动,还有降临者和圣骑士团的联合行动。诸如此类的话题令人扫兴。事实上,约克愈发觉得离开伊士曼是个错误。若我醒来在四叶城的雪地,周围是喝得酩酊大醉的冒险者兄弟,新委托和新的一天在等着我探索,那将是多么愉快啊! 但他一定得来。这不是为了那个藏头露尾的“夜焰”阁下,约克心想。我原本压根不认得这号人。是尤利尔。该死的高塔信使将瓶子丢给他,自己却杳无影踪。 “这种时候,接受他的说法也不错。”柯米伦克微笑,“过去的你并非此刻的你,卡芙。我们是露西亚创造的族群,应有女神的影子。” “每天升起的太阳是新的太阳。”特莉安虔诚地念道,“女神的光辉是重生的光辉。噢,那我就在复活节进行下一次重生好了。想想看,于隆重而盛大的庆典中,在女神的注视下诞生……” 但愿祂不想探究你重生的原因。约克做个鬼脸。否则见识到了造物活在恩赐下的蠢样,没准儿祂会改变主意。换我就会的。“说真的,亲爱的卡芙,假如你早就把她当成另一个人、知晓自己的小命重要,也许就不会轻易得死在蝎子手上了。”他真心实意地感慨。 “说真的,约克,你真觉得承认自己的老妈是蠢蛋比承认自己是蠢蛋更心安理得吗?” 裁判长柯米伦克大笑起来,特莉安自己也笑了,所有人都乐不可支。某些于诺克斯人过火的玩笑,在光元素生命眼中根本无伤大雅。但约克不是为了开玩笑。我和生活在闪烁之池的我是两个人。他心想。露西亚在上,我仍是个西塔,像我的同族一般遵从信仰,但我担心有一天这正义之火将把他们燃尽…… “你们有的是时间好好相处。”柯米伦克站在水网的一根线边说,“但我得先带她去见女王陛下。还记得路么,约克?逆着河走。” “这就分开了?”特莉安反倒有些沮丧。没人能猜透她的想法,毕竟她是个西塔。 “还不是时候。”约克表示,“我想见女王陛下。” 柯米伦克对他的请求毫不意外。“我没空满足你的奇思妙想……” “和那没关系。”每天都有许多同族求见“光之女王”伊文捷琳陛下,通常为了些皮毛小事——比如捏人型时捏出七个大拇指啦,烤出一整炉熔岩面包啦,偷走了某人珍藏的假牙啦,甚至干脆是写信给他人时填错了地址……邀请者们自觉值得与女王分享。西塔佣兵自问与他们不是一路人。 “我是作为降临者求见陛下。”约克以自己最郑重的口吻说。 裁判长审视着他:“任何降临者都有一次觐见女王的机会。你可以来。只是,出于职业习惯,我有个私人问题:你为什么要见陛下?” “太久没回家,我非常想念她。”约克不假思索地说。这样应该能蒙混过关,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确定这是不是谎言。 也许是他多虑了。事实上,以约克对族人的了解,他们对真话假话看得不那么重,关键是有趣与否。“好吧。我带你们一起过去。”柯米伦克答应了。“记得别在陛下面前吵起来。” 据说除了族人外,即便是在诺克斯的守誓者联盟的成员想见到西塔的光之女王伊文捷琳,也非得在多种族的大型联盟议会时不可。闪烁之池无法像高塔一样开放给所有人,其中的女王自然也是神秘人物,不会常常现身。不管怎么说,圣者毕竟是圣者,哪怕是内部人员也不一定见过神秘支点的领导人。约克被罗玛和尤利尔捎到高塔总部时,也没见过先知大人嘛。 在这方面,伊文捷琳比同为圣者的先知更开朗。女王偶尔会参与“斑点大赛”,每五百年主持一次复活节,并以影像的形式出现在每周的连载期刊上。所有闪烁之池的西塔都知道。 当然,若恰好有时间和兴趣,任何人的邀请她都可能会接受。然而这种事终究只是谣传。在成为降临者前,约克·夏因在斑点大赛见过女王露面,可惜他是作为观众,而只有参赛选手中的获胜者受邀到王宫庆祝。 后来他得到神秘职业、并为自己赢得了前往宾尼亚艾欧大陆的资格,伊文捷琳女王却没出席那次大赛,约克一直深以为憾。 突然间,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位西塔的女王陛下了,一种奇妙的名为近乡情怯的距离感攫住了年轻佣兵的心。“我是归乡的游子,来到儿时的窗前……”他唱起来。 “那是什么歌?”特莉安问。 “伊士曼南部冰原的歌。”约克告诉她,“那里又黑又冷,一年有三分之二是冬日,只要下雪天就不会亮。少有外人愿意到那儿去,但生长其中的人不管走多远都会回来。” “天不会亮?” “不会。霜月没有白天。” 特莉安试图理解这样一个完全颠覆她的世界观的地方:“莫非当地人喜欢黑夜不成?他们干嘛不搬走呢?” “对的。”约克瞎编道,“他们就喜欢黑夜,像我们享受永昼一样。” “不,不是一样。闪烁之池从没有这样的歌。”特莉安评论。 约克没反驳。原因是明摆着的,冰地领的人不可能依靠黑夜过活,但光元素生命只要有光就能存在。闪烁之池中,降临者们穿梭两地,外人则进不到这里。而无忧无虑的永生的西塔,只恨不能就此离开,再不回来。那就是当年的我。 他们一路逆流而上,穿过滩涂与乡村,借助特殊的传光介质的矩梯飞速跨越城镇,最终抵达闪烁之池的中央,光辉永恒照耀之地。在这里,一切能令人脚踏实地的物质皆尽不复存在,只有色彩在其中飘荡,形成或明或暗的区域。比起木石乃至神秘构成的建筑,西塔的王宫如同幻影,塑成墙壁砖瓦的能量却是真实存在的。 没有矩梯能直达王宫内部,这点与高塔不同。约克问过罗玛其中原因,小狮子也答不上来。但她立即用这个问题去烦恼拉森和海伦。“喔,因为矩梯是要确定目标地点的魔法。”她回头告诉约克,“并且可以通过魔纹学破解。倘若是非常隐秘的地方,还是不要设置矩梯为好。” “克洛伊塔不是隐秘的地方吗?” “占星师眼中没有秘密。况且高塔位于空中,神秘度不够、性能一般的矩梯也上不来啦。”小狮子骄傲地说,“你知道观景台吗?它是星辰的秘仪。天穹笼罩之地,就是我们的视野所及之处。” 约克自然听说过苍穹之塔和她神奇的占星师成员,但关于后者,如今他不敢尽信。在猎魔运动结束后,大家普遍认识到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即便有能窥视未来过去的力量,作为使用者的占星师也依然是会休息会懈怠会闭上眼睛的凡人,他们仍有破绽。 西塔的宫殿看起来到处都是破绽。事实上,这些色块堆积而成的虚幻建筑是纯粹的光元素,与构成闪烁之池的要素相同。约克早在诞生之前,便知晓他的故乡只是诺克斯种种景色映照出来的光影,她存于神秘现象与现实世界的中间地带,凡人是不可能进入其中的。管它有没有矩梯,好歹我们不必担心重蹈高塔的覆辙了…… 有个同族在门前徘徊,浑身闪烁着蓝紫色光。“让我进去!”他边嚷嚷边走到尽头,又猛转过身。“到我了!”他继续往回走。 “这颗蓝莓想干嘛?”约克问柯米伦克。 裁判长皱眉打量对方。“我不清楚。大概是为了复活节的表演?最近人人都在报名,项目已经排不开了!” “他准备的是演讲。”特莉安指了指蓝紫色西塔夹在腋下的纸张。“要去和他打个招呼么?” “再多带个想觐见女王的无礼之辈?不了。”柯米伦克拒绝了,“仔细想想,他可能就喜欢在这里叫唤也说不定。大家来来往往,这儿也算半个舞台了。” “我的意思是咱们算不算插队——” “降临者有优先权,这很公平。”他们悄悄绕开正门,被卫兵放进了宫殿围墙内。 花园流光溢彩,积满不知何处吹来的金色落叶,两个似乎是自然诞生的新生儿在其中打闹,弄得火星四射、碎叶纷飞。他们毫无记忆,更别提心智,连形象都是勉强捏造。事实上,约克只看到两颗星星似的光团在叶子里乱撞。 靠近边缘的位置,七八个灰头土脸的湖衣在一位金黄色的同族指挥下,拿耙子收拾他们的游戏场。他们给湖衣让出道路。“你要加入他们么,约克?”特莉安·卡芙笑道。 “叶子?不。”我有更要紧的事。 特莉安大笑起来。柯米伦克努力维持着裁判长应有的仪态,然而闪烁之池的环境不比圣城,他理所当然地失败了。另一边,金黄色的西塔同族也不禁侧目。 约克决定也给他们讲故事:“你知道太阳海的人鱼么?上半身是人类,下半身是鱼尾,皮肤如绸缎般光滑。我不久前才见识过。她们用一种波浪状的大叶子包裹虾肉……” “虾肉?”金光西塔打断他。“你说的是鱼人还是虾人?” 这家伙哪儿冒出来的?“是美人鱼。”约克解释,“它们不是娜迦海族,而是种类人魔怪。人鱼魔怪以虾蟹为主食,但也总将比自己体型小的生物视作食物,所以当地人常会捕猎人鱼。” “我想,你最初的重点是波浪状的叶子吧?”金光西塔提醒。 约克没明白:“对,不过人鱼会拿它们做配餐。那是种只能在浅海采集到的带状植物叶片,质地非常柔……” 但他话音未落,旁听的特莉安已发出了一声爆笑。约克皱眉瞧她,只觉得自己在某种角度上无端受到了蔑视。 “柔韧可口的……叶片。”柯米伦克作个手势。“依我看,关于叶子的话题我们还是少说为妙。你有自己的事要办,没错吧?”他瞥一眼不知怎么跟过来的金光西塔。后者冲他们傻笑,接着突然转身,如一道闪电似的冲进了刚垒好的落叶堆。 ……顿时,光线织成的叶片变成无数蝴蝶,漫天飞舞,引得两个新生儿发出快乐的吱喳声。 “走吧。”裁判长收回目光,带领他们进入正殿。 “太令人惊喜了,复活节时我要给他寄礼物。”约克甩掉肩膀上的落叶。“一条带绳的项圈,怎么样?”他注意到这位同族的色彩,但已经太晚了。恐怕我的旅途在这帮混球口中将变得不那么正经。不过鱼人身上究竟是鱼肉还是人肉呢? “在闪烁之池,纵狗伤人也只是娱乐项目哦。”特莉安轻盈地加快脚步。 约克第一次来到女王的宫殿,难免紧张起来。他自然谈不上心跳,但情绪的变化依然鲜明地体现在脸色上。经过四段光辉灿烂的长廊、一条细长弯曲的透明步道、三座螺旋上升的绚丽阶桥之后,他觉得自己的颜色已经变成火红,正在向更深色过渡。此刻,柯米伦克保持着庄重的神态,连那傻瓜西塔特莉安也不再乱说话。 “一个一个进。”裁判长低声提醒。“特莉安,你先去。” “我自己?” “还有我。走吧。” 侍卫放行,他们走入房间。过了大约十五分钟,柯米伦克独自走出来,召唤约克进去。 “我能自己去吗?”西塔佣兵问。 裁判长皱眉:“这不是你胡闹……” “进去后我也会这么要求的,柯米伦克。依我之见,女王陛下很可能答应我的请求。咱们还是省下这些时间。” “别打断我!小子。我没有要听你秘密的意思。但明光大厅有七十七个出口,它们通往不同波频的走廊。” “啊?”这下可好了,约克连自己所处的走廊都不认得。 “所以你必须带上这个。”裁判长将一枚镶嵌着硕大红宝石的戒指交给西塔佣兵。“这是女王陛下赐给我们的,你最好记得还我。”他咕哝。 约克发现它的花纹非常眼熟,样式上也只是多了宝石而已。“这东西我好像在占星师那儿……?” “和那不同,这是专门用来记录光的金属,是闪烁之池的特产。不过工艺嘛……你见过的相似产品都出自守誓者联盟的能工巧匠。他们有这东西的蓝本。”柯米伦克挥挥手,“总之是些炼金造物。走吧。” 索伦肯定不晓得它在闪烁之池有这么多远房亲戚,我要告诉它这个消息。约克摩挲着宝石,暗自做个鬼脸。这些亲戚们似乎比夜语指环漂亮多了。 它们的主人也更容易相处。明光大厅内,闪烁之池的圣者,西塔的女王陛下伊文捷琳,正带着摄人心魄的笑容与侍女交谈。她披着炽热的火焰长袍,头顶荆棘冠冕,无数色彩在琉璃的棱面闪烁。她的面孔犹如真人,肌肤粉红,双眼有着太阳般的美丽光辉,一头长发盘织成复杂而精巧的编环,充满生气地绕过肩颈,垂在胸前。 约克目眩神迷地怔在原地。他在诺克斯游历许久,见识过许多极富魅力的人形,他们各具特色,难分高下……但他此刻的感受就像凡人在冰地领首次见到高塔的白之使一般。 而伊文捷琳的姿容无疑更难得:西塔诞生时只是元素形态,族人们的人形完全来自于自己的创作。那根根分明的长发代表着的惊人技艺,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难怪修士们说,闪烁之池的“光之女王”伊文捷琳是全诺克斯最杰出的雕塑家。光辉议会塑造露西亚的雕像时,也会参照西塔女王的外形。 “尊敬的陛下。”他听见某人开口,但不确定是自己在说。“我……”带来了一份礼物?救回了一只夜莺?见到你我简直不要太荣幸了? 一道虚弱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她不在这里。”夜焰阁下从瓶子里冒出来。“把我放在镜子里,就是你身后的那一面。” 约克转过身,发现墙壁上挂着许多巨大的穿衣镜。镜子大约分散在七个方向,他猜测它们共有七十七面,就是柯米伦克口中所说的通往不同走廊的门。 “她不在?” “这里只有女王的影子。你真以为伊文捷琳陛下每天闲着没事做,专来听你们对她胡言乱语么?” 约克挠挠头:“难道就没人有正经事……?” 夜焰盯着他。 “看来我还是走太久了。”西塔佣兵眨眨眼睛,再说不出辩解的话。在闪烁之池的同族们是什么德性,他可是一清二楚。“可影子能骗过大家吗?” “若你单独来,它就会正常和你交流了。我是陛下的近卫,有觐见陛下真身的权力,不必在影像这里浪费时间。好了,快把我放进去。”夜焰催促。 约克很是不舍地将瓶子里的灯神放出来,他像一点火星落在镜子前。“那我走了?” “我会禀明你和你同伴的功劳,约克。”夜焰承诺。 “能不能让我进去瞧瞧?” “除非女王下令,否则降临者只能见到影像。”夜焰阁下指出,“这是出于安全考虑,连我也不能给你通融。事实上,我自己也要接受检查。” 约克十分好奇:“怎么检查?” “通过镜子……你问这干嘛?”夜焰不愿回答。“再见。感谢你的帮助,约克,但希望我这辈子都不需要再和你同行了。愿露西亚保佑你。” 在我眼里,你就快死了,和特莉安一样。“我们是女神造物,对吧?” “自然。你想说什么?” “你说过我们总有一天会堕落……可是,露西亚创造的西塔,为什么总有一天会变成无名者?” 夜焰皱眉:“这是概率问题。火种不断传承,总会发生变化。” 原来你也不清楚。约克心想。我们变化的概率恐怕只有女神知晓。 “这没什么。”夜焰安慰,“你不喜欢重生,只要小心点不死掉,变化也没你的事。这我敢保证。到时候,也许女王陛下也会赞同你的想法呢。” 她是赞同族人保持秩序火种,不是将重生的西塔视作新个体,否则她就不会要你和特莉安重生了。“永别了。我会想念你的,米斯法兰阁下。” 离开明光大厅时,约克穿过了最近的门。这扇门并不是他来时的那一扇,但西塔佣兵却回到了原处。等待在外的白光西塔正在和守卫聊起复活节。才一见他,裁判长柯米伦克便伸出手,约克只得将那枚红宝石指环交了出去。 “特莉安留在这里了吗?”他问。 “近卫骑士带她去休息了,等重生后你就能见到她了。你要留下,还是继续做降临者?” 在心里,约克恨不得飞到伊士曼,回到诺克斯冒险者们身边,但他不能那么做……这样我什么也得不到。他知道有些问题必须弄清楚答案。 露西亚保佑我。橙光西塔说:“我要留下。” 第八百一十五章 伯爵的权力 好冷啊。她心想。天气越来越冷,夜也越来越深。她知道来年的繁花之月时会有太阳升起,但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坚持到那天。快些吧。再快些。等到天空亮起,等到暖风融化冰雪,便能启程回到北方。我在做一个漫长的梦…… “伯爵大人?” 丹尔菲恩打个冷战。“我在这儿呢。”她听到安莎寻来的脚步声,但不愿回头去瞧。“又下雪了。”窗外静静地落下雪花——好吧,该死,是指头大的雪片——破碎之月贝尔蒂照亮它们的影子。隔着厚厚的城墙,她仍能感受到它们的寒意。 安莎带来一件暖和的狐皮大衣,袖子和领口镶嵌着雪白的毛。她还带来一只猫咪,动物羸弱的四肢藏在肚子下,眼睛无法睁开。 它也浑身白色,但从头到脚加起来却比外套的袖子更小。“这小家伙怎么了?”丹尔菲恩边穿衣服边问。 “快死了。” “真可怜。母猫该在繁花之月怀孕才对,这时候太冷了。”这该死的天气也应开始回暖了才对,不晓得今年的雪怎么这么多。“带它走吧。死后埋深些,别让母猫扒出来。”伯爵不喜欢在大早上见到垂死的猫。“那就太恶心了。” “它还没有死,大人。我正想办法延续它的生命。”女仆轻轻抚摸动物的毛发,小东西发出虚弱的呻吟。 “救不活的。”丹尔菲恩断言。冰地领是苦寒之地,容不得脆弱的生灵。 自她成为这里的领主后,对当地的道理也愈发深信不疑。很多时候,丹尔菲恩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她永远不会喜欢冰天雪地,喜欢这里狂热而坚韧的人民——倘若他们不这样就活不下去。但她知道自己是在霜月诞生的,特蕾西赋予她的命运是成为冰地领的伯爵。公爵这么干时,并没过问她的意愿。 “事实上,已有一只死掉了。但它们黑色的同胞兄弟活得都很好。” “可能是黑夜眷顾黑猫吧。”丹尔菲恩调整了一下系带,以免勒痛喉咙。接下来的一天里我还有许多话要说,可得好好保护嗓子。当然,她怀疑人们不在乎她说什么,但有必要让凡人们听见领主的声音…… “是的,黑猫代表着长夜。” 这话令她停下动作。“什么?” “一个预兆。”名为女仆,实则是冰地女巫的手下安莎严肃地说,“母猫一胎诞下两只幼崽,一黑一白,黑的健康成长,而白子一日比一日虚弱。” 丹尔菲恩也记得城堡里有几只猫,但根本没注意它们怀孕,更别提生下的小猫了。这女巫说什么预兆……“这说明了什么?” “我为四只母猫下了咒语,以预测黑夜持续的时间。”安莎解释,“她们反常地在冬天怀孕,各自诞下猫仔。其中有两只只产了两只猫仔,而且刚好都是一黑一白。这就是我要的结果,说明咒语生效了……然而有一只代表白天的猫仔没能活下来。” 她话中的意味令丹尔菲恩感到很不安。“也就是说,两只白猫,已经死了一只?” “剩下的一只也快死了。” “你不会以为这能证明……” “只是预兆。”安莎告诉她,“预兆是提醒,不是未来,就像渡河时船夫提醒你甲板上存在风险。它与真正的预言还有很大差距。”她只是轻轻移动指头,而猫儿再度呻吟。“但这无疑不是个好兆头。” 坏事。坏消息。坏兆头。丹尔菲恩心想。来吧,我都听着呢。“你认为这将是一个长夜?” “这已是有史以来最漫长的极黑之夜了,大人。人人都这样认为,他们讨论,好吧,是互相转告:往年这时候,即便冰雪没有融化,太阳也已升起来了,但今年我们只有月亮。你不会想知道细节,大人,从黑月堡到午夜广场,铜铃集市到冬螺港……人们的耐心要耗尽了。” “耗尽了又能怎样?” “他们不过是无知之辈,但狂论悖言将招来毁灭。”女巫安莎警告,“我也是想知道黑夜还会持续多久,才对猫下咒。” 丹尔菲恩只觉眼角跳动。我会让这些嚼舌头的人闭嘴,她心想。以免这些蠢话传到拜恩人的耳朵里。但伯爵对自己的领地拥有完全的统治权,关于黑夜和霜月,她没有任何办法。“干脆杀掉黑猫。这样能让长夜结束吗?”她建议。 安莎无奈地微笑:“这是不可能的,大人。获得预兆是巫术,取得效果则是诅咒。” “那下次还是别这么干。”我该相信一只猫的死活能决定……不,显然它不能决定任何事。“黑夜漫长,现在又多出两张嗷嗷待哺的嘴巴。” “遵命,大人。”女仆长望一眼窗外,破碎之月正穿过竖琴座。“现在出发去拜恩城么?” “非去不可。”丹尔菲恩用鼻孔喷气,“我在四叶城上历史课都没起这么早过!该死的拜恩人最好有要事召唤,否则我教他们好看。” “或许可以与守夜人商议,为您开设一条近路。” 女仆长警告过她,与拜恩人的联系暴露在冰地领人眼中,很可能为伯爵招来麻烦。“既然你是靠当地人的呼声当上领主,大人。”安莎指出,“你的行为便必须符合人们的看法。 这话的正确性需要判断。冰地女巫或许比初到冰地领的我更成熟,然而在伊士曼的政治游戏中,她仍是门外汉。丹尔菲恩生长在公爵家庭,许多东西非亲眼目睹不可,即便当时她并不能理解,而今回忆起来却都很珍贵。 “算了。”伯爵另有考虑。倘若这些无名者一拍脑袋,决定顺势将王宫搬到威尼华兹,那就麻烦大了。丹尔菲恩并不勤政,自也不喜欢早起,但她更不愿意老家变成别人的屋檐。况且只一想到要在黑月堡见到那个邪门的亡灵骑士,她就浑身不自在。 此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常人会称之为威严,但丹尔菲恩清楚不是那么回事。在霜叶堡的时候,特蕾西公爵也会令她畏惧,但不会像黑骑士一样。丹尔菲恩不愿承认,他轻飘飘的一句话竟能使她神思不属。 最关键的是,自打那次她活着走出了拜恩的王宫,见到亡灵骑士似乎就变成了一桩必要事件。拜恩正处于古怪的繁忙时期,无数恶魔,好吧,神民,在威尼华兹来来去去,带来情报、政务和更多同类。伯爵参加拜恩人的朝会,对结社的行动装聋作哑,还大着胆子请求亡灵的援助:威尼华兹缺少粮食已不是秘密。既然黑骑士得到了她的效忠,他就该想办法喂饱她的子民。 松草城的支援早在两星期前便消耗殆尽,如今他们拒绝为延长的黑夜支付更多代价。当地领主埃米恩·杜德夫是特蕾西公爵的封臣,她派来友善的使节和载满谷子的车队,并送来慰问。但她不敢亲自来冰地领,还借信件催促丹尔菲恩尽快与兰科斯特结婚。 毫无疑问,此事是出自她母亲的授意。丹尔菲恩只装作没听见。暗地里,她也找到忠诚的手下,要他们去寻王党为她定下的丈夫。这些人至今没有传回任何消息。丹尔菲恩心中忐忑,但由于没与安莎说明手下的去向,因此也不便用女巫的办法探查。也许他死了。她心想。生病或遇难,静悄悄地死掉,没有人知晓。这将省下许多麻烦。 不过,更大的可能是,此人已离开了伊士曼王国。这个可能性伯爵不愿去想。我是冰地领唯一的主人,是伊士曼的伯爵。一旦此人逃出了王国,丹尔菲恩就什么也做不到。 伯爵的影响力局限于小小的冰地领,但拜恩人的触角却已然伸展到伊士曼境外。丹尔菲恩抵达拜恩时,神民的王宫已是灯火通明。好歹那死人没让大家等在黑暗之中。她还记得初次来此时阴魂不散的树枝的影子。 朝堂自不是为丹尔菲恩而设。她赶快藏在一旁,与女巫安莎并肩而立。牙医霍普作为她的代理人,正愁眉苦脸地与侍卫交涉。片刻后,他为伯爵带来羽笔票筹和一打文件。“新情况。”代理人低声说,“瓦希茅斯光复军团的使节已抵达威尼华兹。” 这是另一个大型秘密结社,伯爵在猎魔时期已有耳闻。“我没收到消息。”丹尔菲恩说。 “瓦希茅斯人乘坐矩梯,直接来到了拜恩。西境投降了,他们希望皇帝将边境赐予军团容身。” 西境投降了?丹尔菲恩回忆起来,王国西部是梅塞托里家的领地。西境人口密集,丰饶富足,在那儿没人会饿肚子,哪怕最贫穷的乞丐也吃得上饭。这当然不意味着西境公爵有多么英明,事实上,西部所拥有的肥沃之土胜过十个冰地领,换白痴治理也是一样!倘若拜恩占有梅塞托里领,神民将获得许多粮食。威尼华兹能否分享胜利? 她转而考虑起另一方面。西境的投降意味着伊士曼四分之一的领地沦陷,四叶领与冰地领接壤,于是南国公爵特蕾西长留在铁爪城,轻易不愿返回,守卫四叶领的是她的疾影军团。此外,银顶城就在山脉的北边,但假如亡灵不在意路途艰险,执意横穿,安瑞姆·提密尔伯爵绝不可能有还手之力。她记得银顶城有丰富的河岸资源。 最安全的地方是铁爪城。王国北部与布列斯帝国接壤,既是危机四伏的部落要塞,又是瓦希茅斯光复军团的活跃之地。只有王都铁爪城被微光森林和金雀河包围,与战场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姨妈弗莱维娅女王统治着王都及塔尔博特家族的领地,约占国土的十分之一,但特蕾西无疑会支持自己的妹妹。 等到你献城投降的时候,就明白我的感受了,妈妈。丹尔菲恩心想。南境或许比梅塞托里领顽强,但与拜恩的神秘生物们差距太大,她根本不抱指望。等到那时,再没人敢指责丹尔菲恩在猎魔运动时期的行为。人们反而会称赞我的果断,使威尼华兹得以保全,平民也将渡过这个饥饿的霜月,对他们的儿女说起领主的救命之恩。他们最好会说。 那一天为时不远,照实说,是远比威尼华兹的繁花之月更近。丹尔菲恩极为不安地意识到,躲在边缘不说话是不行的,她需要上报长夜给威尼华兹带来的饥荒情况。这些拜恩人不缺少粮食,他们本有责任解决问题。 “这帮人杀死了守誓者联盟的援兵。”霍普的声音愈发轻微,“你很快会见到……” 恐惧油然而生。“见到?” 牙医闭上嘴,不敢说出那个词。就在这时,士兵领着一队俘虏来到阶前。瓦希茅斯使节充满希冀地盯着他们,仿佛能从俘虏身上刮出土地。这些人中胆大些的也偷偷打量着王宫。当然,不论他们有多勇敢,在瞥见王座上的黑骑士后,人们的全部决心和赴死的意志都消失不见。丹尔菲恩看到有人突然瘫倒在地,被士兵拖着向前。 她理解他们,却不明白不死者领主是怎么做到的。 “这些人变成了夜之民。”女巫安莎说出了真相。“他们即将坠入沉沦位面加瓦什。” “所有俘虏都……?”她不敢想象王国彻底投降后的情景。特蕾西会像这样被拖进王宫,然后被杀死,变成亡灵么?丹尔菲恩的心中忽然升起无言的嘲弄,她赶快将其抛开。 “只有神秘生物才行。凡人死后不会立刻变成夜之民,而是被转化为食尸者这类低级亡灵。你不是见过么?” 四叶城爆发的亡灵之灾……丹尔菲恩才不愿意回忆。比起夜之民,食尸者只会更糟。它们根本没有意识,只有嗜血的本能。她不禁开始在俘虏队伍中搜索那些有名有姓的家伙和大贵族后裔的身影。 值得庆幸的是,梅塞托里公爵不在,他的兄弟姐妹也不在。伯爵转而想到更恐怖的可能。难道皇帝把他们都杀了?不,不,决不可能。她试图安慰自己,却找不到留下这些人性命的理由。拜恩是神秘帝国,由神民统治。这里很可能没有凡人的位置。 换作两星期前,丹尔菲恩完全无法想象这样的国家。只有少数卖命的平民愿意点火,其中多半还会失败。贵族后裔不会拿性命冒险。除非有七支点的正统主持仪式,否则贵族和平民在点火时近乎是平等的。在诺克斯,唯有法夫坦纳王国掌握着正统传承,但她们是雾精灵呀。拜恩是无数种族的大杂烩,却连平民都是神秘生物。无名者火种自燃…… 伯爵没有母亲的勇气。点火时我就会杀掉自己,这点她非常确信。黑骑士不会要我成为神秘生物的。说到底,我就算点火也不是他的同类。大概成为亡灵就是我最后的归宿。 但还能怎样?听天由命,等待伊士曼沦陷后的最终裁决?还是干脆逃离王国?失去了冰地领,丹尔菲恩便不再是伯爵,只是个流亡的贵族子弟,且没有家族和丈夫可以依靠。她不知道变成亡灵和沦为流浪儿哪个更糟。 “大人!求求你……”她正发呆,忽然俘虏中有人朝她伸手。 丹尔菲恩受惊地往后缩,被安莎扶住。代理人霍普抄起剑,打在那人的手臂上。然而他不肯放弃。惊慌之间,看守的白袍骑士已经抓住他的肩膀。接着长矛轻轻一探,刺进他的喉咙。 一阵恶心涌上喉头。不知是为俘虏的死状,还是为他哀求时与丹尔菲恩得到的不同下场。安莎将伯爵的脸按在怀里,但被她挣脱出来。我不是小姑娘。 白袍骑士从血肉间抽回武器。他的同伴随即赶来,将尸体拖走。这下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伯爵掩饰着恐惧,抬头去望王宫最高处的座椅。 拜恩的皇帝根本没看到这一幕,面前的瓦希茅斯人正不断开口,神情恳切地说着什么。丹尔菲恩离得太远,听不清楚。同样的,她也为距离消弭的注目松了口气。 “真……真要……说那个?”霍普看起来比她更不情愿。“还是改天吧,这时候不太好。” 什么这个那个?丹尔菲恩狠狠瞪了他一眼。好像我要说出什么难堪的事似的。威尼华兹人填不饱肚子,我这个领主怕是也到头了。 “哪儿有好时候。”她不指望第二天早上就能升起太阳。事实上,她怀疑此事正与拜恩有关。先前没有拜恩帝国的时候,见鬼的霜月是会正常过去的。“等这些家伙走了再说。” 然而一等就是几小时。黑骑士如一座雕像般静止,瓦希茅斯人和官员们争抢着轮番上阵,侃侃而谈,再在嘲弄中被记录官和侍从驱离。俘虏们等来了一队披黑袍的守夜人,战战兢兢地跟随他离开了。某些衣着不体面的拜恩人也会来,向统治者倾诉苦衷,黑骑士将他们的诉说照单全收。丹尔菲恩在心里祈祷他的耐心,但也好奇他会不会有不耐烦的时候。 凌晨时分,神民的朝堂才恢复肃穆。此时她已身心俱疲,腹中传来饥饿感。丹尔菲恩敢发誓,若非不死者领主是个死人,决不可能坐这么久。她在黑月堡的事务有奈登爵士帮忙处理,每周只需要听一次汇报。整日坐在椅子上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我倒要对我的权力避之不及了…… 安莎将她扶起来。丹尔菲恩眩晕了片刻便重新站稳,饥饿感却挥之不去。倘若霍普提议在这儿吃午餐,我也很可能不会拒绝。原来人们吃不到东西是这种感受……“他走了。”女仆长告知。 所有人都离开或在准备离开了。玫瑰树烛台上,银白的烛泪还在微光下闪烁,但黑骑士已不见踪影。只有侍卫守在阶下,不知疲倦地立在原地。它们无疑是黑骑士的同类。 “去找他。”丹尔菲恩下定决心。只要不面对那亡灵,下决心还是很容易的。“让莱克朗·雷顿等着吧。对了,那支笔呢?” “我替你写了请求,但一直没轮到次序。”安莎说。 看使节们的那副样子,就知道等待次序是不可能的了。今天只死掉了一个俘虏,看来黑骑士心情不错,人们都想抓住机会。“去问问,霍普,去和你的同胞们打个招呼罢。” 牙医的神情似乎恨不得当场去重新投胎,但最终他没敢违背命令。丹尔菲恩有恩于他,他们总得有人行动。霍普是最合适的。果然,他成功与一个白袍守卫搭上了话。守卫名叫卡兰,有一副年轻活力的面孔和轻盈敏捷的肢体,只有白袍能证明他夜之民的身份。 “陛下行踪不定。”卡兰告诉他们,“反正我无权得知。” “他没有固定要去的地方?” “没有……但领主原在王宫有特定的房间,你们可以去碰碰运气。” 他们只得离开正殿,前往园林边缘的一座塔楼。这里幽深黑暗,是常人不愿停留的地方。建筑笔直狭长,道道暗影交织,如长蛇盘踞在石树上。它若枝叶般的窗檐浮饰介于灰白和浅蓝之间,似乎有种不祥的寓意。塔楼尖顶高耸,自云层雾海中伸展出鳞爪,被难以形容的神秘气氛笼罩。 卡兰领他们到这里为止,新的守卫接过了伯爵一行。后者坚决表示要赶他们走,霍普出示了羽毛笔,对方才肯退步,派人禀告亡灵领主。 丹尔菲恩已饿得头晕眼花。早知道我就吃完早餐再过来了。事实证明,她的迟到与否根本无人在意。 “你重复过无数次。”黑骑士拂开桌面上的杂物。 “黑夜正在延长。”伯爵以女巫的咒语为证,“白昼遥遥无期,冰地领人正在饥饿中死去。我没带来新话题,陛下,还是旧的论调:拜恩是威尼华兹的影子,如果人们相继死去,城市也将不再安稳。” “某人自认能承担责任。”亡灵穿着他的盔甲开口。那把可怕的骨剑不在他手中,取而代之的是一把梭子。房间有干燥陈旧的气味,很久没有点过熏香蜡烛。不知是装饰还是实物的细长金属刺剑挂在一堆奇怪的线团上方。 “我答应过你,陛下。”丹尔菲恩承认,“但我只是凡人,不可能无中生有变出食物。”否则我早就先给自己填饱肚子了。“领地边境已有村庄叛乱,沦为强盗。假如我能拿出——” “物资不能镇压叛乱。”黑骑士说,“刀剑才行。” “领头人一定得死。”这倒没什么好说。“但我们需要农民耕种收割,还得要人制作面粉、锻造钢铁……” “你很了解。或许你可以亲自去做。” 丹尔菲恩咬住嘴唇。 “你在声明无力统治你的子民,是这样么?” “不。”她将安莎和霍普留在门外,如今只觉孤身只影,难以平静。“并非如此,陛下。兰科斯特会保证威尼华兹的供应,可……” 亡灵抬头瞥了她一眼。 “……西境。”伯爵嗫嚅道。“你们没抓到提温·梅塞托里。他的兄弟姐妹认不清拜恩的真正模样,我会让他们懂得,只不过是寻求区区——” “在冰地领,人们称你为贝尔蒂的诺恩。在王国西边,你只是外地的伯爵。” “伊士曼的冰地伯爵有伊士曼伯爵的权力,但我是您的人,陛下。我是拜恩的伯爵。我恳求您的援助,任何形式的……援助。” “不如就从威尼华兹开始。” 丹尔菲恩有种不祥的预感。“威尼华兹?” “黑夜会越来越长,西境的粮食也并非无穷无尽。既然你要做拜恩的伯爵,只为拜恩的子民负责,那先从本职开始。” “……本职,陛下?” “帝国的敌人就是你的敌人,兰科斯特。人人都有仗要打,你想要西境,就先管好你的领地。” 这下她可谓大难临头。“你听到了……?那不是……” “是什么?” 我早该处理他们。丹尔菲恩简直悔不当初。安莎提醒过我……“城里有狼人,还有秩序联军的间谍。这帮人只想掀起混乱,他们不是威尼华兹人。那些谣言大家只是偶尔听到——” “我擅长听别人的建议。”黑骑士毫无感情地说,“这些人给出了他们毕生智慧的结晶后,也该发挥出余热了。威尼华兹的黑夜还要持续一段时间,你没有粮食给他们,但我相信你有别的东西,足以打动人心。” 丹尔菲恩不明白:“一切散播谣言的别有用心之辈都将受罚,陛下。他们没机会再犯错了。”可我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黑骑士用眼眶中的火焰审视着她:“守夜人领队塞尔苏斯会协助你。你准备怎么做?” 诸神在上,这一天终于来了。“火。”丹尔菲恩低声回答。 第八百一十六章 先民的诞生 “快休息吧。”海伦的声音和她的脚步一样轻。直到她开口前,拉森都没能发觉她的到来。女巫提着一壶酒,他能闻到其中蝉蜕的味道。“你又熬了一夜,是该睡个好觉的时候了。” “我找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新先知回答,“你一定不知道暴雨地海是怎样形成的。” “地海?不。饶了我吧。我从没去过那儿。据说许多鲸岛人在火山爆发时移民过去生活,史都华德应该了解。” “克洛伊塔也知道。”新任先知翻开笔记,展示给她瞧。“六十七个凡人沿着通天的枝条爬上云层,定居在岛屿之中。他们试图在土地上播种,却因常年暴雨而失败,只能依靠神秘之地存活。还有雾之城的建造方案,那些工厂是镶嵌在岛屿上的,它们如同齿轮互相耦合,以抵抗周期性增大的浮力。瞧,真是天才般的思路。” “我不是天才,也不想了解。”命运女巫哼了一声,“看来你现在是精神十足,够你再不眠不休一星期了。” “我很困。”他不得不承认,“但时间不等人,光辉议会的使节不日就要启程,带着我们收集的情报——” “我怀疑那其中少有真实的历史,拉森。它们的来源并不可靠。” 新任先知接过酒杯,凝视着其中旋转的蓝色液体,久久没有动作。“谎言。”他轻声念道,“我真希望你是对的,海伦。有人说只有占星师亲眼所见的历史才是真正的历史,除此之外,一切记载皆有谎言的成分。我们是最好的历史学家……最好的……” “光辉议会带走了谎言,嗯,反正没人知道真假。这是你的计策么?”女巫微笑着在他对面坐下来。“还是说,历史出错了?” “它见鬼的准确性无可指摘。”拉森咕哝。 “但不合你的心意?” “恐怕是这样。”其实导师死后,没有一件事合他的心意,但这些事都不必与“命运女巫”海伦提起。她是完全无辜的。况且,正是她为拉森提供了动力,才令先知勉力支撑,肩负起职责。我怎能拿困倦和抱怨的言辞来骚扰她?很久很久以前,我给过她承诺,可至今也无法兑现。最起码我该留给她一个安宁的夜晚…… “天快亮了。”海伦说。面纱后,她宝石般的双眼似乎能看透拉森的心中所想。“大家都去休息了,事务司官员们正逐渐回到岗位。你的小秘书呢?这段时间你完全离不开她。” “啊,你说得对。”萨宾娜即将扮演他原本的角色,在先知和天文室之间辗转,每天忙得团团转。尽管她并非艾恩眷者……但这真的重要吗?有预言梦的天赋傍身,狄摩西斯也未能从白之使剑下逃得一命。 在那一夜,拯救拉森的是尤利尔和夜语指环索伦·格森,不是艾恩的梦。倘若那突兀出现的女人没撒谎,她用破碎之月的力量撕裂了“神国”,也遮住了命运之神的目光。 除了预言梦,萨宾娜的所有表现都在证明这孩子于占星术之道拥有卓绝的天分。她将是合格的天文室教授,且一天比一天经验丰富。 “我让她看着罗玛。”拉森回答,“这小狮子,她也在寻找当年的真相,我总担心她出事。有关神降的秘密,她还是不要知晓太多为好。” 海伦脸色一沉:“梅布尔·玛格德琳将自己的使命强加给罗玛,自己却一走了之。那天的仪式……” “……并非她的错。我有个猜测,海伦,我认为她是在帮她。失落的传承将帮助罗玛摆脱限制。” “限制?” “只是猜测。”拉森含糊地说。他也避免让海伦知晓太多,以免引来那些奇异之物的窥视,另一方面,这终究是惊世骇俗的论点,他尚未找到足够支撑的论据。“古老的职业未经打磨,道路虽艰难,成就却不可限量。别担心,这孩子正在健康地长大。” “我不担心她。”海伦说,“她吃得好、睡得香,白天玩她的弓,夜里无需工作,多少人梦寐以求!她的作息比你规律得多。你这么废寝忘食,拉森,我倒要问问你,结果如何?” 我宁愿什么也没找到。拉森心想。 暂时压下高塔的动荡后,他迫切地寻求解答:神降和神国,圣者的境界,还有任何能让克洛伊塔摆脱泥潭的策略。光辉议会的到访给了他新方向,先知开始从尘封的典籍中搜索,沉浸在三千年的漫长记录中,并久违地找回了学徒时面临年终结业考试的心情。 然而答案却告诉我,而今的一切都是我们自找的。 “你找到路了吗?”海伦似乎也提起了兴致。导师去世后,她同样在追逐更高的境界。大占星师们都清楚,新的先知只能维持局面,新的圣者才能力挽狂澜。 “很难判断。”拉森叹息,“我们的资料和记录太多了。” “可能光辉议会的进展更快。” “不。”他断然否认。这倒是无可置疑。“神圣光辉议会没有长久的底蕴,才要求助于我们。” “有人说——大概是他们自称——这些露西亚修士是先民时期审判机关的传承,还获得了银歌骑士团的遗产。”她颇为轻蔑地说。 “这些不是底蕴。”拉森翻出另一本笔记,上面记录着“神圣光辉议会”从诞生到现今的经历。他将某一页展示给命运女巫,证明此番论调并不是为了讨她欢心。“自审判机关随帝国的陨落而消失,到神圣光辉议会诞生,间隔了一段很长的空白期。那段时期正是邪龙降临、大同盟成立的阶段。后来随着胜利者离世,银歌骑士团解散,银歌骑士也退出了战争舞台——他们原本就是先民帝国的皇家近卫骑士,帝国覆灭后则由胜利者领导。” “我不记得有这回事。银歌骑士退出了大同盟?”海伦皱眉。 “不,你记得没错。这些骑士多为名门之后,他们的‘退出’只是不再佩戴银歌骑士的头衔,等他们回到家族中,便会重新戴上家徽或同盟团体的标志。” “这样他们的后人也不会再称银歌骑士,以先祖为荣了。”海伦一耸肩,“否则算下来,我也是银歌骑士的传承者了。” 话虽如此……海伦是胜利者的血脉后人,即便不是传人,她的身份在诺克斯神秘领域也举足轻重。七支点脱胎于圣米伦德大同盟,胜利者的后人将在任何支点受到礼遇。在狄摩西斯死后的高塔中,倘若没有她的支持,新任先知拉森能否平息事态还是未知。 你是全世界最尊贵的公主殿下。拉森心想。但在我心里,你的地位还要超过胜利者,亲爱的海伦。这话他不知还有没有说出口的一天。 “有一名银歌骑士的侍从。”拉森放下酒杯,“他离开主人后回到了家族,但后来又脱离了诺特兰德家族,自成一脉。他将传承交给了下一代,并自称是银歌骑士团的传承者。神圣光辉议会的创建者之一,就来自这个家族。” 女巫若有所思。“光辉议会的一支是某位银歌骑士的传承者,审判机关留给他们的才是某种遗产。” “就是这样。圣骑士是修士们将审判机关的遗产和银歌骑士技艺捏合在一起的产物,显然那位侍从传给后人的技艺并不完整,圣骑士团没能再现银歌骑士团的辉煌。” “依我看,也许他们是少了胜利者这样的骑士长。”一抹微笑在她的面纱下一闪而逝。 “的确。”拉森赞同,“银歌骑士团战无不胜的传说是由维隆卡一手缔造的。圣骑士团嘛,他们无疑也是强大的神秘生物团队,但除了面对亡灵,圣骑士依然遭遇过许多失败。” 海伦的笑容不见了。“不,圣骑士对付亡灵时也不见得成功。” 光辉议会因亡灵之灾而发迹,搅动了神秘领域的局势。直至“圣者之战”爆发、落幕,克洛伊塔面对光辉议会取得的上风,有大半来自曾经白之使与圣骑士团的战场。后者引以为傲的技艺,在统领面前简直是班门弄斧。先后拜访高塔的三位议会的使者,爱德格主教和他的学徒莱蒙斯都是统领的手下败将,而艾席斯克罗主教——此人的全名为艾席斯克罗·诺特兰德。 黑骑士杀死先知后,尤利尔揭穿了他的身份。看来,圣骑士团面对亡灵时的战绩并不特殊,只是敌人不同罢了。 拉森不由得心中沉重。哪怕过去了两年之久,在命运集会中,那叛徒仍是禁忌的话题。血债要血偿,我废寝忘食的工作也有他的一份。 “你记得阿加莎·波洛吗?”海伦转移话题,“她是尤利尔的邻居,治安局警员,却死在火种仪式前夕。事务司还派人询问过我们,因为罗玛为她买过船票……前不久这小狮子告诉我,她似乎查明了这桩谋杀案的真相。” 这是当年遗留的谜团之一,拉森的占星术也难以堪破。他业已接受占星师无法知晓世事的现实。“谁干的?” “她不肯说。”海伦无奈地微笑,“这孩子坚持要找到证据。” “没证据?”这可不算“查明”。 “物证难以追溯,不过或许她有获得人证的方向罢。只看能不能撬开对方的嘴了。” 拉森怀疑根本没有所谓人证。“银十字星”奥斯维德亲自为死去的学生施法,却没能找到半点线索。那枚藏着死者遗言的低语之种,试图指向外交部……倘若其中内容被凶手篡改,这便成了桩彻头彻尾的悬案。讽刺的是,以侦破悬案着称的“侦探女王”波洛小姐,如今正是案件中的死者,而活人们统统没有为她伸张正义的能耐。 “她还要到伊士曼去。”海伦发出一声叹息,“不用说,肯定是去找尤利尔,他们关系很好。可时候不同了!我想过告诉她实话——” “不行。”先知当即否决。 命运女巫瞪了他一眼。“当然,我拒绝了。你以为我会在这些事上听她的?像你一样纵容这丫头?” “我惩罚过她,但效果不佳。总不能真将她关起来。你有什么好办法?”他反问。 “噢,我的确有。” 先知眨眨眼。“愿闻其详。” “从空岛霍科林回来后,我狠狠揍了她一顿。”海伦冷笑一声,“否则你以为她会在跑掉前跟我们商量?你的小学徒早就是外交部的使者了,拉森,她有权离开独自总部。这些你究竟考虑过没有?总而言之,她也算有所成长了。你瞧,先知大人,你的教育距离失败仅有一线之差,这差距之所以存在,不过是因为罗玛还没在闯祸时送命。” “我太忙了……而且这孩子和当年的你我大不一样。” “是吗?我还以为是你们男生的言传身教呢。瞧瞧吧——一个整日折腾混合药水,浑身怪味,与恶魔有染;另一个跟牛一样顿顿吃素,却长得人高马大,毕业时荒废学业转道去了外交部。还有一个天天睡不醒,最终竟成为先知的学徒、天文室的教授。这家伙最让我不理解,他是哪儿来的自信,去教导其他学徒的?” “萨宾娜不就好好的嘛。”拉森嘀咕。 “当然,我正要说这回事!她是你的秘书,先知大人,也是未来的天文室教授。你近来忙得不可开交,所有事务由你自己过目……这又是什么原因?让我告诉你答案:当神圣光辉议会的使节来到高塔时,这姑娘贷款了未来四十年的假期,只为了避免与那些露西亚神官碰面。她以为克洛伊塔是什么地方!” “见鬼,萨宾娜应付不来神官。”连尤利尔都没见过她哪怕一次。他开始意识到萨宾娜的问题有多严重了。 “难以置信。拉森。她一次也没出现过!”女巫恼火地嚷道,“我恨不得光辉议会被天上掉下来的星星砸个四分五裂,可你有看到我避开使节么?” “不。你并不畏惧敌人。” “畏缩之辈难当大任。不,我不指望这孩子像你我一样,还没轮到她们去面对风暴……但她是你的接班人,先知大人,她起码也该分担一些工作。萨宾娜小姐是这一届最优秀的占星师,所有人都相信她会加入集会。到时候,她要怎么避开来访的光辉议会使节呢?” 拉森终于无言以对。 萨宾娜和罗玛是最可能进入命运集会的学徒,她们各有优点,却也有难以克服的缺陷。拉森作为导师,对此可谓是一清二楚。他试图通过柔和的手段教导她们,但至今收效甚微。 “依我看,你的教育方法甚至比不上那叛徒。”海伦直截了当地指出,“也许当年你该强硬一些,让尤利尔做占星师学徒。他既是艾恩眷者,又是命中注定改变未来的人。” 当时在狄摩西斯面前,你可只顾着看我的笑话……但这都不是关键。“太晚了。” “对那时来说是晚,现在却刚刚好。”命运女巫稍一停顿,“我很喜欢那孩子。他不像罗玛,他知道分寸。” 倘若你知道他在神国中对狄摩西斯说的话,就不会这么认为了。拉森心想。这小子竟敢要求脱离克洛伊塔,去追寻他的正义。不。事实上,秩序与结社的斗争本没有正义可言……与其说他是为公义,不如说是为良知。在统领学徒的眼中,它胜过一切利益的权衡,而公平无疑也是种权衡。 况且,他的胆子可比罗玛大多了。 “就能力而言,尤利尔的确符合要求。”这点先知也承认,“但他需要冒着很大的风险,得不偿失。说到底,除了作为信使,尤利尔还是埃兹托我照看的后辈。”这孩子救过我一命,而且拜恩帝国的阴影在外,我们要冒的风险多半不比他本人小……“不论如何,我有责任保护他。” “你只能保护他一时,拉森。他有自己的使命。人们只能依靠自己的意志改变命运,向来如此。” “你我都是占星师。假如我坚持要改变别人的命运,会怎样呢?” “那有你插手的人生便是他真正的命运。”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拉森无奈地微笑。说到底,“命运”的定义本就不由凡人做主。不久前,我是也对此深信不疑的一员。“命运是无数未来可能性中确定的一条,海伦。只有当它实现时,才会展示在我们这些凡人眼中。你和我,看到的只是可能。” “相对的可能。”女巫指出,“倘若目标是凡人,我们的预测便是命运。而一旦换成同行,再深奥的占星术也会在神秘度的影响下失效。唯有预言梦不遵守这个规律,因为它来自奥托,是神灵的启示。” 这也是它从不失效的原因。拉森心想。对命运之神而言,我们和凡人并无区别。他继而回忆起导师的教诲。预言梦也可以改变,只要我们足够强大,足以与诸神并肩…… 他还记得自己追问:“要向您一样成为圣者吗?” 狄摩西斯给了拉森一个不算明确的答案。“这只是最简单的方式。”老先知冲他眨眼睛,“说到底,梦境预言通知我们的只是最大概率发生的事情,它是一种情报,意象的混杂,而非定好的结局。翻开一本诗歌,或许你已知道最后一页写的是什么样的句子,但是否翻到那一页,取决于你的心情……和你今晚的下班时间。” 取决于我。如今这话听来是多么傲慢啊。 “我找到某些古老的笔记。”他对海伦说,“是有关于先民帝国的起源的。” 女巫皱皱鼻子。“尘封的典籍。”她大概是想说“陈词滥调”,但想起自己的身世,于是改了口。“追寻历史太没必要,先民帝国时期根本没有圣者,连空境也是凤毛麟角。依我看,你的精力应放在更有价值的地方才行。” “一切发展的根源乃是当时不可解脱的矛盾,海伦,有因才有果。”拉森告诉她,“如果没有外部威胁,单靠自我的追求是不足以开拓道路的。况且,如今我们面对的也非新事物,而是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 “那么,关于这该死的问题,有可能遗留给你我的后人么?” 你与我的后人?她的形容令他心中一动。“再不解决,克洛伊塔恐怕没有后人可言。” “好吧,导师选择了你,说明你的判断多半值得信任。”海伦咕哝一声,“我洗耳恭听。” “光辉议会打着女神的旗号,来翻我们的故纸堆。于是我也从神降入手,调查克洛伊塔参与过的相关事件。”拉森拿出垫在笔记下方的手稿,扯到开头部分。“涉及神灵和遗迹,天文室的占星师没法用预言给予帮助,只有观景台能进行观测……因此两千年来,此类事件均由外交部负责,除非发生在总部,否则天文室不会插手。” “我对此了解不深。只有接触过神降相关的成员才能着手处理,是吗?”女巫回忆,“杰瑞姆提醒过我。” “‘守门人’正是负责相关事务的命运集会成员,但他是其中之一。”另一个是白之使。 “空岛霍科林是我们的属国,杰瑞姆才会常年守在那里。他说那儿其实是克洛伊塔的发源地。嗯,想必先民时代就有守门的人了。” “不止是看守高塔的根源……诸神走后,祂们留下的事物仍有风险。” 海伦若有所思。“阿布罗兹的阶梯曾延伸到霍科林上,引发了十数年的失踪事件。但那里本就是神秘之地,人们行差踏错,才会一去不回。加瓦什的魔灵公主闯进阶梯,也因不熟悉环境而失手获擒。” 拉森从未到过那里,如今女巫说起故乡的怪谈故事,听来更觉诧异。“狄摩西斯大人要我们看守阶梯……他对守门人阁下有所吩咐么?内容是什么?” “杰瑞姆从未与我提起。”海伦不太肯定地说,“他和导师似乎有过约定。既然你需要,我就回去问问他。” 大概导师对我们隐瞒了某些事。拉森心想。或许并非是隐瞒,而是我们暂时没必要接触。在有必要的时候,他才会告诉他的接班人。但拉森没能等到那一刻,黑骑士的背叛终结了狄摩西斯,和他那些未能说出口的秘密。毕竟前者也是知情者。看来,我们只可能从守门人阁下口中得知阿布罗兹和诸神的秘密了…… “千万别勉强。”拉森嘱咐。集会之中看新任先知不顺眼的成员大有人在,杰瑞姆的态度并非像他的养女海伦一样明确。 “我也有好奇心,先知大人,我不会让任何人为难。” 你分给旧典籍的兴趣还不足对集会现状的千分之一。拉森心想。他深受触动,心怀感激,然而海伦的支持无法扭转所有人的态度。 “诸神离去后,人们建立了奥雷尼亚帝国,才被称为先民。在此之前,诺克斯在诸神的引领下前进,人们生活在神灵创造的天国,自称‘神民’。”他继续说道,“我们看守的阿布罗兹是诸神的遗迹。根据记录也可以确定,在诸神时代,苍穹之塔克洛伊便是奥托的追随者,向凡间传达祂的预言……后来诸神离去,狄摩西斯帮助你的祖先建立了奥雷尼亚,先民的帝国。” “或许吧。”海伦漫不经心地说,“杰瑞姆也告诉过我,阿布罗兹是天国的阶梯,高塔的源头。这些身世我不怎么在意。”神秘支点时代早已摆脱了帝国主义的思想束缚,比起胜利者的后人、先民皇帝的血统,海伦更愿意成为集会的“命运女巫”。“你查这些故事做什么?” 原因是明摆着的。“我想,哪怕是导师所带领的高塔,也与我面临过同样的境地。他的行为可以给我启发。”诸神离去,阿布罗兹通往不可知之地,这意味着克洛伊塔失去了命运之神的注视,占星师们无异于跌落凡尘。彼时正如此刻啊。 “但愿吧。”海伦对他的故事半信半疑。她的怀疑也有原因——很难否认的是,诸神时代的克洛伊塔与圣者时代大不相同,成员的习惯、秉性和认知也有几千年差距。人们与诸神离得太近,占星师记叙历史时,很难摆脱时代的影响,不对高塔起源进行美化。我们的记录未必是事实。“你是说,导师爷爷为了拯救高塔,才协助我的祖先建立奥雷尼亚。他怎么办到的?” 这高塔的记载里倒写得清楚。“谈判。” 海伦皱眉:“用口才?” “以及我们的专业。”拉森难掩语气中的荒谬感。他的指尖擦过笔迹,手稿缓缓上移。“狄摩西斯为开国君主赛莱贡·洛斯柴尔德一世带去了一个末日般的预言:一旦秩序生灵无法团结,诺克斯将陷入毁灭。”划向最后一行。“而一位冠有皇帝姓名的英雄,将是拯救世界之人。” “胜利者维隆卡?”海伦瞪大眼睛。“他是大同盟的核心……这样也算是帝国的皇帝么?” “谁知道呢?奥雷尼亚与圣米伦德大同盟无疑是不同的。不过,他本就作为银歌骑士长迎娶了奥雷尼亚的海伦公主,自然也算冠有皇帝的姓氏。” “很难想象。”女巫犹豫着开口,“相隔一个时代的预言,能有这么……精确。他给出的是预言梦,还是对梦的解读?我记得先民初期的确有一个预言梦……” “那是宣告诸神离去的青之预言,海伦。火山爆发也没有毁灭世界。看起来,狄摩西斯大人在预言中提及的灾难……” “是温瑟斯庞带来的龙祸!”微笑重新在她的面颊上浮现。“这样一切就对上了,胜利者拯救了世界。狄摩西斯作为先知,协助他实现了预言。” 拉森抬起头。在心底,有一个声音催促着他附和,要他承认这就是当年的事实。然而…… “在我们的记载中,关于毁灭的预言,‘拯救世界的英雄’这一句。”他停住了。 海伦靠近他。“什么?” “这一句……” “怎么啦?拉森?你看到了什么?” “是谎言。”新任先知翻到手稿的背面,上面贴着一张张不知何处撕下来的便签。命运的气息萦绕在字符上,保留下古老的信息。 『他不在乎预言,他认定自己能获得胜利。』 『……黄昏时分,毁灭终将到来。阶梯通往……』 『我犯下了可怕的罪行,南方的门……』 『……我要警告他。不论如何,人们必须团结一致,相信我们的家园能够得到拯救。我们必须立下誓言,牢牢守住秘密。但赛莱贡告诉我,人们无法效忠唯一的皇帝,因此他需要这个英雄,在旗帜下团结所有人……』 『……火焰皆告熄灭,我们战胜了困境。诸神离去后,人们首次依靠自己的意志改变了命运。』 “他预言到了邪龙和地狱的灾难,英雄也如期拯救了世界,这有什么问题?”海伦没明白,“哪里提到谎言了?” “时间是倒序的,海伦。”拉森告诉她,同时指向最后一段文字。“这是第一句。” 第八百一十七章 狼之影 玛朗代诺的巍峨城墙屹立在地平线尽头,迎接八方来客。 道路却并不顺遂。漫天乌云环绕着城市,形成一圈灰蒙蒙的低空环带。间歇的小雨与冬日寒风相伴而来,为丘陵和平原带来霜冻,为旅客带来阻碍。然而越接近城墙,云层的色彩就越淡薄,直至消弭。强烈的阳光穿过空洞,使“黎明之城”沐浴在恢宏壮丽的光辉之中,仿佛诸神在以此宣告,世上的艰难困苦终有尽头。 抵达城墙脚下时,天空已不再飘雨。梅里曼瓦尔捋干下巴的一撮长毛,用力甩掉指头上的水滴。他迈进城,踩到了一靴子礼花。染着粗陋色彩的细条蜷曲扭结,被泥水浸泡成深色。 “他妈的终于到了。”昆松浑身湿透,咒骂不止。“旅店里最好有热汤,否则休怪我拆了它。” “我想要面包,新鲜出炉,热气腾腾的面包。”巴泰巴赫阴沉地说,“我不要水。” 他的助手,“鹦鹉”芬提摸摸下巴:“据说城里有温泉呢。” “太好了。你和巴泰合起来算一张票,只需卖掉你的指甲刀就行。”梅里曼瓦尔哼了一声。 “没门。” “不想?那就给我掏掏兜,数数里面有几个子儿!” “该死的西莱夫呢?他不能替我们结账,发挥出一丁点儿作为族长的用处么?” “他只会让我们滚回边境领钱啦。这你还不懂?我们的爵士先生有皇帝负责食宿。他会告诉你,他的兜里比你还干净。我打赌他会这么说。” “火雨”阿士图罗是布列斯人,但明显没来过首都。“又热又潮。”他一直试图捋干的是他的弓弦。“我要被闷死了。”弓手抱怨。 梅里曼瓦尔也有同感。他来自遥远的南方国度,一年中有大半时间降雪,河流常年冰冻、云层被狂风撕碎,水汽统统凝结成颗粒降下,融化前不会粘在皮肤上。而霜月的玛朗代诺仍然潮热,温暖气流在长夜之壁的林海前回旋,驱散了帝都冬日的寒意。 近来这里更温暖。人们涌入诸神明珠,参加皇帝为圣城代行者举办的庆典。大家歌颂光明与火焰,赞美带来温暖的正义之神。进城时,守卫非常公正,不仅没有在远道而来的客人身上收取加倍费用,还赠送他们一支一碰拉扣就沙沙响的木轮。安修全程都在乐此不疲地拉响它,制造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算了,好歹这东西没有琴弦,不会跑调。 路上的烦心事并未因进城而减少。梅里曼瓦尔和他的佣兵们穿过广场,被城卫队拦下盘问。经过集市时他又发现商品涨价了三分之一。最后他迷失了方向,在一架卖派的小车旁等待,而与他处境相同的是个捧着罐子的流浪汉。后者目不转睛,盯着热腾腾的肉派。 好歹我没沦落到这地步。他想。这时,一个淘气的男孩伸手去掏乞丐的罐子,却被藏在里面的老鼠咬了手指。他尖叫着甩手,把老鼠远远甩开,正巧丢进了装肉派的盘子里。推车的老板当即破口大骂,抓住男孩的衣领,狠狠给了他一耳光。 小小骚动引来两名白甲骑士。梅里曼瓦尔见到他们,顿时心头一紧,差点扭头就走,但走近后,他发现骑士的盔甲仍是布列斯帝国的样式,只涂了一层似模似样的白色涂料。他们也是巡逻骑士,而非真正光辉议会的圣骑士。我真是昏头……不,是城内环境的错,这里的每一样事物都让人精神过敏。 有人戳他的背。“我们在打赌。”安修咧着嘴说,“派里是田鼠肉还是乌鸦肉。” “乌鸦?” “昆松认为这儿亮晶晶的东西太多了,很可能引来乌鸦。” “有道理。”梅里曼瓦尔咕哝,“但我没钱。”没有打赌的钱。 “啊,不要紧,他们要赌我这只可爱的木头琴。其实我很乐意将它借给所有人欣赏。所以,这回轮到我坐庄。” “真的?你可以把那玩意给我?”梅里曼瓦尔确信那不是“木头琴”,事实上它绝对连鼓都不是。当然,他也完全清楚佣兵们在打什么主意。 “但我只赌那块被老鼠带走的派。”“交际花”安修痴迷音乐,却不是傻瓜。“别的不算。” 梅里曼瓦尔停下脚步,低头瞧了他一眼,然后笑了。安修困惑地与他对视。自然,卖派的人和男孩厮打间,老鼠早已叼着食物逃走,踪迹淹没在人群中。但梅里曼瓦尔闻得到它的气味。肉馅的香气一路蔓延,最终钻回流浪汉的罐子。 他大步追上那家伙。“伙计。”流浪汉被阴影笼罩,吓得一激灵。梅里曼瓦尔笼罩在他身后,看好戏的佣兵们也围上来。 有一刹那,梅里曼瓦尔看得清楚,此人试图把罐子藏进怀里。但他最终克制住自己,作出一副祈求的样子。“诸位,我是个乞丐。行行好……怎么说给我留点儿活命钱呐。” 罐子里放着几块硬币,闪烁着为数不多但依然能代表财富的金属光泽。目睹过男孩的遭遇,梅里曼瓦尔自然没有伸手进去。“不义之财难安享。”他接过罐子,朝下一扣,掰开的肉派掉在流浪汉手里,烫得对方龇牙咧嘴。“是田鼠。”然后他告诉安修。 乐手眨巴着眼睛:“你根本……” 梅里曼瓦尔把罐子抛给乞丐。这玩意儿就算是个神秘物品,也与佣兵们无关,而木轮就不一样了,后者很可能折磨他们一路。安修后退半步,他夺过这家伙手上沙沙响的“木头琴”,将它攥在手心。 紧接着,这只木轮发出了它此生最悦耳动听的声音,并伴随着昆松和芬提的大笑。安修跳起来咒骂,发誓此生再不与梅里曼瓦尔打赌。 “早该如此。”狼人团长笑道,“这又不是好事。” “道理大家都懂。”一直沉默的同行者,恶魔猎手萨斯杰说。他在冒险者当中找不到认同感,出于某种奇怪的执念,此人只与梅里曼瓦尔搭话。“但未知是致命的诱惑。就我个人来说嘛,当荷官抛出骰子,我脑子里便只有两种选择:所有,或一无所有。” 梅里曼瓦尔打量他:“那这身行头就是你的所有喽?”羊毛背心和马裤,外加旧靴子。临行前,家族长老为他准备了许多华服,以免他们在布列斯帝都丢脸,结果这猎手不屑一顾。“我是铁铸的利刃,不是龛案上的瓷人。”他骄傲地告诉他们。 话虽如此,真正的平民可不会如此宣称,他骨子里仍有贵族的味道,梅里曼瓦尔嗅得出来。 “哈!我可能没那流浪汉有钱。”萨斯杰承认,“但有得也有失,我仍是我……瞧,你毁了那木头轮子,你的跑调乐手该用他的琴弦祸害你们了。” “别幸灾乐祸,这包括你在内。你也有耳朵,是吧?” 萨斯杰的笑容消失了。“早知道我就选留下了。或者把我的耳朵留下。” “你这样说,安修听了可不高兴。” “是吗?”猎手不在乎,“我以为他会高兴地意识到自己还有耳朵,能听见别人的评价咧。” “作为行李,你最好少给我评价提你的人,萨斯杰。尤其是当你付不起账的时候。” 猎手耸耸肩。 “不过现在看来,时候不远了。”梅里曼瓦尔说。此行艰难险阻,他完全受够了。玛朗代诺和西莱夫,在他们踏上布列斯境内时,就变成了绑在一块的两个恶心名词。他不晓得这个大陆唯一人类帝国的皇帝为何会邀请一个边境诸侯,更不明白族长为何抛下领地,赴一场意义不明的宴会。他们有什么算盘?和萨斯杰有关?还是说,伊士曼……不论如何,这样的开端让狼人有种不祥预感。也许在这座诸神之城,所有人都指望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所有,或一无所有…… “家族是维系我们的纽带。”萨斯杰用平易近人的对安修说,“你们冒险者似乎也有类似的团体。” 然而巴泰将乐手从他的大巴掌里扒拉出来。“咱们不是一路人。”他平淡地表示。 “护送同行,也算一路吧?”萨斯杰嘀咕。 “很快就不是了。我们受雇于西莱夫·冈格罗,是雇佣骑士。而你,你很快和我们分开。咱们这辈子再不用碰面,也别指望我会想你。” 萨斯杰对矮人巴泰的话不置一词。“那你呢,梅里曼瓦尔?你是他们的头儿,也是西莱夫的家族成员。” 梅里曼瓦尔没有附和。他的确答应西莱夫·冈格罗,加入他的家族,为他做事,但萨斯杰可不属于家族。这点和西莱夫托他转交的那封信一样,进入布列斯前,梅里曼瓦尔都没有告诉猎手。 同样的,萨斯杰竟也一次都没过问,仿佛双方存在某种他不知情的默契。这家伙表现出一副信赖的模样,导致梅里曼瓦尔根本无法开口,主动谈及西莱夫的信。你以为你是尤利尔么?他心想。我不会上你的当。 当然,有时候,狼人团长会为此而心生愧疚,但感受来的快去的也快。没人会无条件信任别人,哪怕是箴言骑士尤利尔,他也是依靠神秘物品的力量。 而关于西莱夫·冈格罗此人,梅里曼瓦尔不免也心怀怨气。他自觉并非是爱抱怨的人,可当他们抵达冈格罗的领地、要求结算账单时,长老告诉他,族长已离开领地前往玛朗代诺。 “他走了有一阵子了。”努利安·冈格罗漫不经心地说,“你们快马加鞭,没准能在帝都见到他,完成你们的使命。当然,你们也可以在这儿等他回来。家族欢迎同类。” 梅里曼瓦尔可不欢迎。自打萨斯杰到来后,源源不断的强盗、夜莺、同行开始觉得这支穷困潦倒的佣兵小队颇为诱人,商队女主人找出并杀掉的夜莺只是个开始。他猜测这是西莱夫要他们一路护送的原因,免得耿直的恶魔猎手半道被土匪宰了,教他的算盘落空。什么人会追杀萨斯杰?他想不明白。 这里面还有个人因素。抵达布列斯帝国、交出信件前,梅里曼瓦尔多次打算拆开它,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他绝非手艺精巧的夜莺,拆信便意味着被萨斯杰和西莱夫拖下水。我永远不能再踏足伊士曼一步,永远……但他很想知道家族在谋划些什么。倘若与破碎之月有关,我就该考虑更换家族了。况且再怎么说,我们这一路上耗费颇多,急需这笔佣金来解燃眉之急。 于是,狼人团长说服了成员们动身前往玛朗代诺。得知他们要完成任务,努利安·冈格罗也终于肯大发慈悲,为他们准备了行囊食水。 萨斯杰是例外。冈格罗家族对他展示了非同寻常的耐心和热情,长老们为他置办了新行头,还有许多“配得上身份”的琐碎之物。猎手平静地拒绝了努利安,然后装作冒险者的同行,随队伍出发了。他似乎根本不在乎,无论是西莱夫、目的地还是梅里曼瓦尔,都不过是“猎魔道路”上的小插曲。很可能他一路安分守己,正因为他的目标也是伊士曼王国,恶魔的巢穴…… 他们重新找到大路,摆脱了小巷。 “诸神明珠”玛朗代诺仍保留着大同盟时代的少许特色,教堂公园前,宽广的街道足够巨人在这里昂首阔步,行人衣着体面,秩序井然。得益于不那么拥挤的环境,梅里曼瓦尔凭借气味找到了家族成员:一名穿长靴戴手套的高个儿女人,头顶一只膨胀的灰色绒毛帽。 他同样按了按帽子,带着一帮冒险者前去交货。 …… 女人脸上有一道伤疤,位于嘴唇左侧,接近下巴的位置。这是她脸上最明显的特征。此外,她稍微刮掉了耳朵根部的毛,使它们乖巧服帖,犹如发辫。这样她看起来完全与常人无异了。 西莱夫唤她“娜莉”,侍卫和仆从则称她为奈莱温小姐。梅里曼瓦尔一直没见过这位族长之女,她也并不在乎他。长老们声称她留在玛朗代诺,是为帝都的贵人们做事。 奈莱温·冈格罗小姐用炖菜和蜂蜜面包招待佣兵们,将梅里曼瓦尔和萨斯杰单独带到了父亲的房间。“你们让我女儿等了很久。”冈格罗族长,一头深褐色毛发、的狼人,西莱夫·冈格罗,一开口便是责备。“怎么回事,梅里?”他似乎忽略了萨斯杰。 “城里人太多,到处都是麻烦的巡逻骑兵。”梅里曼瓦尔解释,“路上还有夜莺骚扰,族长大人,我不得不小心行事。” “努利安跟我提过夜莺的事,你们逮到活口没有?” 莫非他也不知内情?“离开亡灵的斯吉克斯领时,我们混在商队里,有个夜莺伺机刺杀,被商人的侍卫逮住,就地杀了。”当然,女商人关于刺客的描述并不详细,她的全副精力放在那个预言上。梅里曼瓦尔明白她的感受。自打他知晓自己是传递“耳语”的一环后,他看谁都像耳朵。“之后我们摆脱了商队,再没进城。直到返回冈格罗领。” “恐怕刺客不敢进入家族领地。”西莱夫笃定地说。 “没错。”一行人再次受到骚扰,是他们离开冈格罗前往玛朗代诺的初期。由于才出家门,人们正是放松警惕的阶段,差点被对方得手。“该死的夜莺等在领地之外,还召集了一队佣兵。其中有个森林教徒,天杀的,他用毒液污染水源,毒死了我们的坐骑。我不得不指挥队伍返回,重新进行补给。”面对同行,梅里曼瓦尔也得付出些代价。 “努利安和我说明了此事。嗯,别担心,这都算任务开销。”族长挥挥手,“所以你们没抓到人?” “我的任务是护送,大人。” “明智之举。你是合格的冒险者,梅里曼瓦尔,毫无疑问。不过你的老上司,‘猪眼’皮奇听说我交给你任务,特意对我讲了许多你的事,试图证明你是个矿工转行的新人菜鸟。这蠢材想不到其他方法来抢生意了,真是搞笑。” 梅里曼瓦尔一耸肩:“他不知道我是家族的一员。” “他这么想对我们有好处,所以我当面赞同了他。”西莱夫笑道,“你让我们看清了他的色厉内荏,还借他的手组建了自己的班底。我一直想找机会奖赏你和你的同伴。” 是吗?上次见面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梅里曼瓦尔还记得族长轻蔑的神色,他叫矮人佣兵们“马戏班”,把阿士图罗称作“雨天值得一用的火绳枪”,还建议安修穿上小丑裙、边跳边唱。早知如此,梅里曼瓦尔还真想将半路遇到的乞丐也招进队伍,瞧那时的西莱夫会是什么表情。 “将来会有更多机会。”萨斯杰十分明事理的对佣兵们表达了称赞。 梅里曼瓦尔瞥他一眼。这多亏有你在,让我不必返回伊士曼。 “但某些消息只有家族成员才能知晓。”族长警告。 “我对我的人完全守口如瓶,他们也懂得什么时候该问问题。”梅里曼瓦尔回答,“说到底,大家也只是混口饭吃。” 族长满意了。他点点头,目光从梅里曼瓦尔身上移开。“多兰叔叔。”萨斯杰率先开口。 “不,现在我不叫这名字了……我以为你也忘了我是谁。我们多久没见了,大人?” “我不是什么大人,多兰叔叔。”萨斯杰说,“得有三十年了。” “你长大了,萨斯杰,而且变得和我印象中大不同。也许你和我记忆中的根本就是两个人。” 面对质疑,萨斯杰似乎很平静:“那时候我才十二岁,还是个小鬼。恐怕没法给人留下好印象。” “噢,的确。你没做错什么。很惭愧,我那时没工夫关心你。我有一整个家族要打理,看在同族的份上救你一命已是极限。”族长的神情半点儿也不惭愧。 “足够了。你仍是我的恩人,多兰叔叔。” “知恩图报是很好,我不打算以此要挟你。”西莱夫说,“但很不幸,萨斯杰,某人找上了我。他询问你的下落,还带来南方的消息。”他的表情倒很轻松。 “与我无关。我是恶魔猎手,不是伊士曼人的泥塑木偶。我这辈子都不想与他们有任何瓜葛。” “这是不可能的。”冈格罗族长指出,“要找你的是一位……不,现在是两位公爵了。他们为你开出了优厚的条件。” 梅里曼瓦尔不禁用全新的目光打量这家伙。伊士曼王国于布列斯只是偏僻小国,被几位权倾朝野的大公爵左右着朝堂,他一下惹来两位公爵寻找……此人绝非一般的贵族子弟。 “我?我能干什么?替他们狩猎拜恩的恶魔?”萨斯杰不明白,“这些贵族老爷要我干嘛?” “结婚。”西莱夫笑道,“你娶过妻么?有几个儿子?私生子也算。” 萨斯杰愣住了。“不……不。我是恶魔猎手,不会结婚生子。”他忽然沉下脸。“我也没有私生子。” 梅里曼瓦尔盯着萨斯杰,从他的神情中捕捉到一丝扭捏。“真没有?” “……我有过一个女儿,得病夭折了。” 看来他有过伴侣,但最终没能成家立业。猎手毕竟不是太监,萨斯杰虽是神秘生物,却也人到中年,不是什么毛头小子。 “那你的夫人呢?”其实不必问。 “她们染上了瘟疫,一道离世。”萨斯杰不悦地回答,“够了,我不想提起她们。这跟公爵的要求有什么……等等,难道他们要我娶个老婆?” “按辈分来算,她是你的堂妹,在灼影之年出生,年芳十七。这孩子来自四叶领的威金斯家族,已有封地。她年轻又漂亮,且出自嫡生……” 萨斯杰皱眉,似乎在回忆。梅里曼瓦尔已经脱口而出:“丹尔菲恩·兰科斯特?” “好像是这名字。”西莱夫摊手,“你看过信了吧?这女孩太年轻,又是冰地领伯爵。拜恩人把那边折腾得四野不宁,她也全无办法,只好请求女王陛下给她一个丈夫。你考虑得怎样?” 恶魔猎手很久没开口。“她是特蕾西·威金斯的女儿?” “对。特蕾西和阿方索之女。劳伦斯爵士……北地公爵大人特意提出,要赐给你你父亲的姓氏。只看你答不答应了。” “可……我怎能娶我的堂妹?这根本……” “王党才不会在乎这些。事关冰地领的安危,伊士曼人一致认为成熟可靠的男性领主是最优解。况且一旦你被承认正统,她的继承权就在你之后。” 梅里曼瓦尔忍不住开口:“你是加文伯爵的儿子?” “算是吧。”萨斯杰承认,“我母亲是个冒险者,不是他的正妻。” 梅里曼瓦尔听得大为震撼。即便起兵反叛,加文·兰科斯特也仍是当地人最为爱戴的领主。丹尔菲恩是他弟弟的女儿,却是兰科斯特家族向王党投降绥靖的产物。她母亲特蕾西·威金斯公爵是王党成员,曾亲眼目睹王党砍下叛逆者的头。为了赢得当地人的支持,公爵捏造了所谓“贝尔蒂的诺恩”的谣言。 一个是为子民而死的领主的血脉,一个是仇敌之女和诸神使者。很难判断冰地领人更喜欢哪一位领主。但大家无需选择了,两人的婚姻将消弭仇恨,大大巩固王党对边境的统治。 “封地和城堡,还有漂亮的夫人。你真是时来运转了,萨斯杰。”西莱夫调侃,“等你成了冰地伯爵,千万别忘了同族之谊。冈格罗家族留在伊士曼的基业正好派上用场。” “不。”萨斯杰说。 狼人族长弹了弹耳朵。“你说了什么?” “不。我对那女孩不感兴趣,让诺曼和特蕾西见鬼去。”萨斯杰冷笑,“仔细想想,这两个老东西似乎更般配,不是么?” “别跟自己置气,萨斯杰。”西莱夫不大高兴,“难道你对丹尔菲恩的身世不满意?” “这孩子恐怕是无辜的……然而她是她母亲的女儿。”萨斯杰不喜欢特蕾西,大家看得出来。“威金斯一家子都不是好东西!告诉你实话,多兰叔叔,这在冰地领不是秘密:威金斯家的姐妹都曾想嫁给我父亲,得知我和我母亲的存在后,她们合谋杀了她,还试图要我的命。” 梅里曼瓦尔与西莱夫对视一眼。“四叶公爵和……弗莱维娅女王?” “噢,是啊,但愿诸神怜悯南国子民。加文大人是真正的英雄,他没看上这对婊子正是由于他有一双慧眼。断剑革命时我才十岁,父亲将我丢给母亲的队友照料,不要我出现在人前,我对他很陌生……后来他死了,王党以为留我一命就能让我对他们感恩戴德,心甘情愿做他们的傀儡……” “的确,毕竟他们半路改主意了。”西莱夫一咧嘴。“诺曼和特蕾西没能达成一致,四叶大公坚决要你的人头,她不惜私下行动,冒着与王党翻脸的风险。” “而你没有照做,多兰叔叔。我永远记得你的恩情。”萨斯杰真挚地说。 “这是看在同族的份上。赫妲丝创造了我们,给予我们血脉的联系。但仅此而已了。” “我可以加入冈格罗家族。”萨斯杰说,“现在王党找上门,我们就向他坦白当年特蕾西的计划好了。” 族长凝视了他一会儿,没有回应。 “早年我邀请过你,萨斯杰。还记得你当时是怎么说的吗?”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开口。房间灯火昏暗,唯有鲜艳的织锦静静垂落在窗边,跃动的光彩泛着或金或紫的涟漪。书具和烛台的阴影边,气氛逐渐沉落,仿佛要凝成实质。梅里曼瓦尔暗自打量他们,竖起耳朵。 “你是王党的人吗?你问我。”西莱夫的面孔浮起回忆的神情。“我是深水港伯爵的亲戚。我这么告诉你。而深水港的多兰家族乃是特蕾西·威金斯的封臣。我承过他的情,因此绝不能让他难做。”他微微一笑。“第二天你就逃走,途中刺伤了娜莉。她至今还带着你留给她的临别赠礼。” 萨斯杰瑟缩了一下。“她好像不认识我了。” “当然。我的娜莉那时才三岁,有许多玩伴。她忘了这桩事,健康长大,然后嫁给一位子爵,有了自己的家庭。我告诉她,那道伤疤是她小时候试图给自己剃毛留下的。她至今深信不疑。” “我……我没想过伤害奈莉温。” “你挟持了她,且手段非常生疏。希望这么多年过去,你的技术已经有所长进了。” 梅里曼瓦尔摸了摸下巴,毛发已彻底烘干了。“这倒没错。” 伯爵的私生子,恶魔猎手萨斯杰,此时忘掉了他的所有宣称。他颓唐地盯着地板,不敢与西莱夫对视。 “看来你明白我见到多兰伯爵时的感受了,萨斯杰。”好在族长最终放过了他。“大家都身不由己。行了,你再仔细想想吧,别急着拒绝。晚上宫里还有宴会,我让娜莉带你清洗一下。嗯,你们大可以重新认识。梅里曼瓦尔?你留一下,我还有事要问你。” 萨斯杰走后,梅里曼瓦尔开口:“多兰伯爵亲自来到布列斯见你,大人?” “不。不。怎么可能?他早就忘掉我这个亲戚了。”冈格罗族长狡黠地笑道,“王党派来传递消息的是个宫廷骑士,我让娜莉将他留在帝都,以便操作。毕竟,当年家族是打算在玛朗代诺附近发展的。但后来嘛,我发现开拓令收益更大,索性到边境做领主。伊士曼人弄不清帝国的情况,还以为萨斯杰这些年来困在帝都,依然在他们的掌握之中哩。” 你这阴险狡诈、满口谎言的老狼。梅里曼瓦尔心想。那一根筋的呆瓜猎手会被你骗得团团转。我就知道是这样。“王党要收复冰地领了吗?怎么突然找到加文伯爵的私生子头上。” “王党?劳伦斯·诺曼是得力的大臣,特蕾西更是纯粹的政治家,但他们即便联手,也绝没有从那恶魔帝国手中收回冰地领的能耐。”族长轻蔑地说,“恐怕他们只是木偶,吐出的是某个神秘支点写好的台词。嗯,八成就是寂静学派的巫师写的。我听说伊士曼人有了新的总主教。” “盖亚教会两年前脱离了寂静学派。”梅里曼瓦尔指出,“教国的人事不受学派管理。” “你一直在路上,情报已经迟了。高塔的新先知把伊士曼王国丢给了神圣光辉议会,在那之后不久,寂静学派的圣者,‘第二真理’大人亲自前往安托罗斯大教堂,与甘德里亚斯教皇碰面。盖亚修士和学派巫师再度建立联系……依我看,他们一定是达成了某些不可告人的协议。” 梅里曼瓦尔极力克制住自己失望的神情。他听说过尤利尔和约克从伊士曼一路追到莫尼安托罗斯的壮举,盖亚教会由此改革,肃清了内部的对立派、夜莺和许多极端分子。一位空境阁下付出了性命。 反角城之战结束后,教皇冕下公开审判了发生在伊士曼的罪行,并宣布尤利尔是盖亚女神的使者,是与教皇平行的圣徒。故事流传于世,人们为玛奈和儿子的故事而感动,为佩顿·福利斯特主教的残忍而义愤,坚守女神信仰的修士们则纷纷到安托罗斯朝圣。可尤利尔这才离开了两年,盖亚教会居然又成了巫师的走狗…… “背信弃义的修士。”他说。 “自称诚信之辈就是这种下场。”西莱夫评论,“立起了靶子,就休怪大家瞄准它。” “那是学派要对拜恩帝国开战吗?” “问我的话,这只是试探。伊士曼与拜恩接壤,或许本身就是它的一部分了。高塔将烫手山芋丢给光辉议会,代行者都亲自来到了玛朗代诺;寂静学派选出新的总主教,挑选王党做马前卒。总而言之,那鬼地方已是确凿无疑的预备战场了,大家正忙不迭地往里面投下筹码。” “萨斯杰是王党的筹码?” “就是这样。有消息说丹尔菲恩·兰科斯特已对拜恩人输诚效忠,只求恶魔结社留下她的小命。若这是真的,那么这位伯爵大人选择了最明智的做法,既保全了冰地领人,也尽到了自己的职责。不过嘛,平民百姓们往往不会领她的情。” 梅里曼瓦尔记得丹尔菲恩。那女孩一副贵族小姐的模样,被领地的混乱吓得六神无主,却还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恐惧。事件结束后,她骄傲地骑在马上,对所有人大呼小叫,颐指气使。 他在诺克斯佣兵中带过一阵子,知道更多有关这位冰地伯爵的趣闻。当天夜里她喝醉了,追着女仆询问尤利尔的下落,她的医师不得不给她醒酒,反复告知她白之使带着学徒离开了。 转眼间,丹尔菲恩成了王国失地的伯爵,投敌叛国的领主。尤利尔成为高塔信使,又接替埃兹·海恩斯,成为伊士曼的驻守者。眼下高塔放弃了伊士曼王国,尤利尔又在哪儿呢?他是不是在为故乡奔走,争取一线生机? 与我无关。梅里曼瓦尔心想。我是布列斯冈格罗家族的成员,永远不会再踏上伊士曼的土地。他希望其他人也能这么想,远远离开伊士曼…… “你们遇到的杀手,我猜是其他下注的人的爪牙。”族长说,“西党自顾不暇,特蕾西以为他早死了,但也可能为保险而再指使夜莺来。你说你们在斯吉克斯遇到了商队?” 提起这桩事,梅里曼瓦尔更不舒服了。那女商人神神叨叨,而预言……后来他反复思索,察觉出许多无法自圆其说的漏洞。前往冈格罗领地和玛朗代诺的路上,他们也没遇到任何映照耳语预言的事。 除了安修,梅里曼瓦尔没告诉任何人预言的事。他会留心,但决不主动去追寻。在狼人眼中,命运是破碎之月、是女巫的领域,而关于月亮的任何事,他都避之不及。 “那女人说是从伊士曼来的。”梅里曼瓦尔回答,“我不能确定她说的是实话。” “穿过大半个宾尼亚艾欧,到帷幔山脉做生意?肯定是假话。”西莱夫断然道,“也许她是王党的棋子,你说她帮了你们。” 她更像女巫的棋子。“反正我们很快分开,又一直走小路。夜莺也找不到我们的踪迹。” “可惜没抓到刺客,不然很多问题就有了答案。”西莱夫绕到案几后。皇宫的客房胜过任何旅馆,内室开阔,布设典雅。样式各异的靠垫散堆在沙发上,茶杯距离它们不足半码。他收起两只杯子,顾自灌进肚。 “最大的问题是萨斯杰。”梅里曼瓦尔指出。他已发觉冈格罗是支持萨斯杰前往伊士曼冰地领的一方,西莱夫希望他替他们联络当地族人,拓展家族触角。 族长咂咂嘴。“你觉得他会怎么选?” “我看他会答应。”狼人团长轻声道,“萨斯杰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他一定要回报所有恩情,清算所有仇恨。更何况,他还是个恶魔猎手,冰地领有许多他眼中的恶魔。” “噢,的确。不过你不也是这样的人?你却拒绝了我。” 我不是他,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梅里曼瓦尔心想。况且我也没有把柄在你手上。“盲目追逐目标,许是事倍功半。”他评论。伊士曼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这关头还是别去惹麻烦。 西莱夫点点头。“其实我留下你的原因与萨斯杰无关,梅里。是娜莉。” “奈莉温小姐?” “这孩子是我的得力助手。”族长告诉他,“她丈夫死后,我派她去接触艾拉·帕洛斯。这女人是皇后陛下的语言教师,宫廷大学士,挺有些地位。她不久前去黄金遗迹探望亲戚,最近才回到玛朗代诺。但娜莉说在她的侍女身上闻到了……同类的气味。” “狼人?” “不,梅里,不是同族。” 梅里曼瓦尔仔细思索他的用词:“你的意思是……呃,该死,难道是南方的……?” “只有你能确定。”西莱夫咕哝,“我女儿是个敏感的人,总有些疑神疑鬼。她的话不能尽信。我要你和我一道参加宴会,梅里曼瓦尔,到时候,我会安排和艾拉学士的见面。而你,梅里曼瓦尔!你给我弄清楚。”他拍拍狼人团长的肩膀。“那些东西,是不是跟过来了。” 第八百一十八章 君主之道 他们在路上遇到许多怪人:提桶的捕鸟人、瘸子医师、年迈的探险家、一群唱着赞美诗的衣衫褴褛的修士、白袍骑兵、还有农夫和他的妻子。佣兵总是退避三舍,让行人无知无觉地从眼前经过。 直到一个抱着羊羔的女孩出现。她长得很丑,手臂呈褐色,脸孔和脖颈的颜色则要更深。她怀里的小羊有三个月大,叫个不停。辛现身与其交谈。 她将羊羔交给佣兵,很是不舍的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伯宁在暗中等待,看到一个蒙面的灰发男人找上辛,索要他手里的动物。佣兵不知从哪儿抽出一份文件,男人留下指印,带走了羊羔。 在加入诺克斯佣兵团前,布雷纳宁可能惊诧莫名,不懂他们的交易,但现在的伯宁已然明白这是冒险者完成雇佣任务的流程。有人托他买羊羔,或是女孩在寻找买家,唯一奇怪的是,辛究竟是什么时候接下任务的? “当然是你打听消息的时候。”辛回答,“我总得筹措经费罢。赶路、吃喝、住宿再加上工作花费,你的魔药材料也不是风刮来的。路上的委托大多耗时,只有这家伙急需一头小羊羔……嗯,雇主的身份实在不适合出面,才要我代为交易。” 布雷纳宁有些惭愧。在被伊士曼西党追捕前,他的日子并不拮据。而后他投奔诺克斯佣兵,整日盘算着找到高塔信使和圣经,也没操心过钱财问题。诺克斯冒险者为他提供了包括生活、交通和神秘学的多方面帮助。“这家伙是外地人。”他只好另起话题。 “还是你的同胞。显然他是为拜恩而来的。” 联军败退后,流浪的无名者慕名赶来南国,但其实他们在抵达拜恩前就会经过瓦希茅斯。伯宁不晓得这些同伴为什么舍近求远。 辛给了他答案。“他们是不会用剑平民百姓,不配做你的同伴喽。”他们不是军团需要的人。 军团要谋大事,无法给凡人提供庇护。这些同伴要的也不是复仇。布雷纳宁不想再对他解释。“莫非你问过他了?”他反问。 “我不会擅自打听别人的秘密。” “当然,因为你会派我去追问那风行者的下落。” “这是你坚持要接的任务,老兄。我只是协助,总不能抢你的功劳吧。”辛头也不抬地说,“嗯,最好是功劳。万一人家只想悄悄生活,不乐意再见到外人,那我们可就太招人烦了。” 伯宁皱眉:“退一万步说,这是雇主的委托,和你我无关……为什么你总是优柔寡断,担心自己会做错事?” “正常人都该有类似的顾虑。” “我算知道你是怎么混到诺克斯佣兵的高层了。”布雷纳宁没好气地说,“什么都不做也好过做犯错,是吗?我见到的军官常常如此。” “那么,犯错的惩罚是什么呢?” “自然是承担后果。” “这是他们的责任,不是惩罚。”辛说,“但我担心的是,即便他履行责任、甘愿承担一切后果,即便他已经为过错付出良多,许多人仍会为他们的错误而受到永远无法弥补的伤害。”他忽然拔出剑。“也就是说,这位不幸的军官其实没有犯错的成本。” 就在交谈间,树林深处渐渐出现脚步声和晃动的人影。“躲起来。”佣兵嘱咐。布雷纳宁赶忙喝下纸窗魔药,藏在一棵树里。 “东西怎么办?” “交给我。” 炼金术士想不出他有什么方法,只好紧盯着传来响动的方向。佣兵不急不忙地给坐骑蒙上眼睛,扎牢行囊。“来了。”伯宁回头提醒。他望着啃叶子的马,不禁眼皮一跳。“你就打算这么……” “站住!”人影钻出灌木,暴露在空地中,原来是个提着矛的巡逻骑士。“你们的雇主呢?”此人喝道。 佣兵没回答。“有何贵干?” 另一人跟着拨开树枝。“我们接到举报,有罪犯在附近出没。”他戴一顶松鼠皮帽子,手套中指上镶嵌着一枚粉色晶体,似乎是个头儿。“你和他接触过,有人看见了。” “那我一定不知道他是罪犯。” “这还有得瞧。”碎叶纷纷落下,头儿摘下帽子抖了抖,无意间抬起头,顿时动作一僵。“说说吧,你这家伙是什么人?” “冒险者。我不会在此久留。” 巡逻骑士对视一眼。“有人看见你们带着羊离开。”他们似乎也并非不讲理。“你最好老实交代,小子。” 他们的目标是买家。布雷纳宁静静聆听,他知道佣兵会打发掉他们,而非热心举报。“雇主没告诉我他要去哪儿,我也不关心。”辛将那张按了手印的纸在骑兵面前晃了晃,“看到没有?他没写名字。” 这一举动的关键在于文件上的“诺克斯佣兵团”标记,可惜骑兵不认得。恐怕他们只是附近村庄的守卫,称之为骑兵已是抬举,也许根本就是披甲的民兵。 他们甚至紧张了起来:“你们签了契约?” “多新鲜呐。”辛嘀咕,“我们是初次见面,没那么相信对方的品格。够了,我言尽于此,还是说你们非得挨一顿揍才肯罢休?” 先到的家伙眉毛一竖,但被头儿拦住。“趁早离开这里,路过的冒险者。我知道你是神秘生物,不是那些北边来的怪物,但在领主眼里,你们的区别并没有那么大。”他警告。 “感谢提醒。”佣兵将文件丢给对方,“请二位回去交差吧。这是任务的凭证,以防雇主出尔反尔。我想他既然是罪犯,应该不敢来找麻烦。对了,方便告知此人犯了什么罪么?” “他是外国间谍。” 送走骑兵后,布雷纳宁才从树干中现身。“他们就这么走了?” “想发生冲突也不容易。”佣兵拉住缰绳,将啃叶子的马从树梢上扯下来,它们吃嫩叶吃得正欢,并不情愿地抻长脖子。但不论马儿如何挣扎,在铁链一般的缰绳面前都是徒劳,载着行囊的坐骑们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没有溅起一点儿灰尘。辛解开它们眼睛上的黑布,动物瞥他一眼,毫无所觉地甩了甩尾巴,低头去啃草。 “问我的话,他们肯定发现了。”任谁一摸头顶,发现满手碎叶沫子,然后看见两匹驮着行囊的马浮在半空,被缰绳拴在树梢边……都肯定能意识到对方的特殊之处。布雷纳宁完全能想象骑兵当时的心情。 “马儿实在贪吃。”佣兵叹息。 见他又开始胡说八道,炼金术士决定略过这个话题。“那灰发人不是什么间谍。” “是的,但不能教他们看到你。” 否则你帮助间谍的罪名就坐实了。同行已久,布雷纳宁听得出他的未尽之意。“当地人开始排斥外来者了,这些人在抵达拜恩前,就会被拦下。”同胞的命运让他有种紧迫感。“诸神在上,我得尽快完成委托,回到光复军团。” “不必等那么久,现在你就可以去警告他们。” 布雷纳宁皱眉:“劝说他们离开?我看不太可能。我们还要赶路……” “起码也该告知他们,这里不适合长留。不管是霜露之家还是拜恩,都比独自求生可靠。” “恐怕我没把握找到他,无名者之间确有联系,然而它非常微妙,难以真切把控。”所以恶魔猎手行动时,总要与神官同行。偶尔有同胞在折磨或利诱之下背叛,在他带来猎手前,大家便能察觉到传递而来的痛苦和恐惧情绪。这连本人也无法控制。“火种的感应是双向的。”布雷纳宁指出。 “那我们只好用笨办法。”佣兵牵马在前方带路。伯宁连忙跟上。 他们钻进灌木丛,枝条抽打在外套上。佣兵跟随巡逻骑兵的脚步前进,远远坠在身后,布雷纳宁无法相信他找错了目标,只好怀疑自己没有领会他的意思。 果真,他们看见了那个灰发蒙面的男人。他隐藏在距两名骑兵不足五码的位置,身体紧贴在树干上,与密林融为一体。布雷纳宁察觉到火种的力量,空气中弥漫起一股烧焦的气味。 “我就知道,他会来要回自己的签名的。”辛告诉他。 “那你还把文件交给他们?” “没办法,当时这家伙就在不远,而骑兵们先找上门。倘若他关心我们的对话,肯定会凑上前来……然后看见我是如何处理咱们的行囊的。” 伯宁无言以对。“他的签名有什么用?” “你是说他的指印吧?” “不是你说的签名……见鬼,那东西怎样都好!他要那份文件干嘛?” “无名者不能给猎手留下指向自身的标记,布雷纳宁殿下,这是常识。侦测站的占星师,教堂的神术基盘,还有一些冒险者夜莺之类,这些人都能通过标记找到他们。” 在瓦希茅斯时,伯宁从未有过如此顾虑。后来他孤身来到伊士曼,遇到必须要留下姓名的场合,他也根本无从推脱。“那……” “别怕,这是特指在猎手群体中挂号的无名者。你没危险。猎手也不会随便怀疑一位大方留下‘标记’的酒品大师的。对了。”佣兵好奇地扭过头,“人们要你签名时,你写的是布雷纳宁还是‘泡沫之王’呢?” 伯宁只能装作没听见。他后悔提起这回事,更后悔自己当初撒的谎。早知道我就去调香水了,大概人们会给我更好听的外号,因为购买香水的群体是贵族而非酒鬼。 就在这时,蒙面人的火种力量终于达到了临界点。布雷纳宁闻到更浓烈的焦味。一撮灰烟刮过树林,轻轻缠绕在巡逻骑兵身上。 以伯宁对同行者的了解,蒙面同胞若为了文件杀掉两名骑兵,佣兵一定会阻止。于是他赶快抓住辛的肩膀,以免这小子出手干扰。“没人会受伤。” 佣兵没有动,似乎听从了。他们注视着烟雾升腾。随着神秘降临,骑兵抽了抽鼻子,也察觉到了异常,然而还不待两人作出判断,头儿手中的契约忽然无风自燃,眨眼间化作火团。他立即丢开它,另一人则愤怒地环视四周,高声咒骂。 灰烟逐渐扩散,空气中仍维持着浓郁的焦味,使人仿佛置身火场。危机感逼迫骑兵们迅速逃离。以伯宁仍算外行的角度来看,这也是明智之举。反正他是决不会与能燃起火焰的对手在密林交手的。 他们的对手也未追赶。伯宁感应到蒙面的同胞靠在树后,发出无法克制的喘息声。看来此人只是低环,对神秘之道一知半解。大多数无名者都处于这个阶段。“你要去找他么?”他问。 “你先过去。我不是他的同胞,他很紧张,不会相信外人。” 布雷纳宁只好放开自我,让对方慢慢接触到情绪。他看到灰发男人猛站起身,面孔转向自己的藏身处。佣兵预料的没错,即便是同胞,对方也明显展露出敌意。 “自己人。”炼金术士示意自己没拿武器,“当地人似乎受流水之庭领主的命令,正在追捕间谍。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些。” “你……?”他露面的一瞬间,对方传递而来的情绪忽然复杂难辨。伯宁不禁皱眉。 “你认得我?” “噢,很难不认得。我原是瓦希茅斯领人。”男人扯下面巾,露出一副典型北方人的面孔。他茂盛的胡须包裹着下半张脸,颜色比头发略浅,更显肮脏。“你是蒙洛殿下?不,你……他不该在这儿。可……” 这时,佣兵辛也跟上来。他拨开长长的羽状复叶,用奇异的目光打量着他们。 最近我见到的老乡是不是有点儿太多了?“这是有原因的。”布雷纳宁含糊过去。“呃,你叫什么名字?又怎么会在伊士曼?军团的命令?” 空气中的焦味并未散去,男人警惕地说:“我只是平民,不是士兵,大人。没人命令我。” “噢,那你是在旅行吧。”显然不可能。 “是……是我有亲戚在这边。”男人躲闪地回答,“我无甚特长,大人,我在黄金遗迹吃不上饭,只好来投奔亲戚。” “别指望了。”佣兵说,“流水之庭的巡逻骑兵在大肆搜捕外国间谍,你这样的北方人是他们的重点怀疑对象。为了你和你亲戚的安全考虑,我劝你另寻去处。春耕快来了,很多乡村小镇会需要人手。” 炼金术士点头附和。男人半信半疑地打量他们,“多谢提醒。”直到最后,他也不知该如何称呼布雷纳宁。男人慢慢退进密林中,很快离开了伯宁火种能感应到的范围。 “为什么不告诉他香豆镇的事?”方才他正要开口,却被佣兵抢先。还有许多有关瓦希茅斯的问题,伯宁也没来得及向这位老乡打听。 “向陌生人泄露秘密?不。帮忙不是这么帮的。霜露之家的戴蒙知道了,可不会感谢你。你们无名者并非铁板一块,是吧?” 布雷纳宁悚然一惊。“……我没想到这些。” “不要紧。”佣兵再度牵起缰绳,领着坐骑往西北方去。“抓紧时间,旅程的终点就在不远了。但愿铁爪城没有能认出你的同乡。” 第二天他们就抵达王城,将流水之庭的麻烦甩在身后。环城河与途径银顶城的河流出自同源,却对王城展现出不一样的温和面孔。这里的河道风平浪静,这里的天空更高远广阔,一艘艘木桨帆船在暮色下穿梭,留下闪烁的拖尾。波纹如伤痕般绵延,不断鼓动、又转瞬愈合。 按理而言,无名者在铁爪城中的旅途将危机四伏。可不知怎的,布雷纳宁感到一阵轻松。他预感这里将是委托的最终目的地:风行者安川的下落,就在这座铁爪城里。 “跟我来。”佣兵像往常一样在前方带路。王城与四叶领相距半个王国,并非诺克斯佣兵的活跃地带……但银顶城和香豆镇不也一样?他似乎永远都知道该往哪里去。 布雷纳宁拉紧斗篷,跟上了他。 …… 短暂的沉默后,他率先开口。“这是谁的主意?”前任首相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为什么没有人和我提起过?我是您的人,殿下。难道我连知晓实情的资格也没有吗?” “这只是个惊喜,公爵大人。我怎么会隐瞒于你呢?” “你们给了我不止一个惊喜,殿下。”望着高居首位的伊斯特尔王子,诺曼从未如此迷茫。不论是谁嘱咐王子隐瞒消息,都是伊斯特尔自己欣然同意的。他想娶那女孩,这点他毫不掩饰。但,原因呢?提密尔和用什么说动了他和维尔贡主教?“是安瑞姆?他要做第二个特蕾西,将女儿扶上后位?还是珍妮特?她畏惧四叶公爵,屈服于她的威胁?” “不,不,大人。这和提密尔伯爵无关,更没有那女人的事。我与古露兹是真心相爱的。” 前任首相、现任北地公爵难以置信地瞪着他最为满意的王国继承人:“真心……相爱?” 王子皱眉:“你似乎持反对意见。我的王妃做了什么令你厌恶的事?” “不。我和她素不相识。” “那就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劳伦斯大人。她出身名门,又是安瑞姆的女儿,各方面都极其优秀。而她的父亲,银顶城伯爵,从前就是我们坚定的支持者。他的女儿正适合做我的夫人,以此巩固我们的联盟。” “古露兹·提密尔的确有资格。”诺曼勉强承认,“但你就算不娶她,安瑞姆也一样是王党成员。” “但娶她更好,不是么?” “你明明知道,珍妮特是流水之庭的继承人!”该死的四叶大公甚至比我更早知道这回事。王子决意要与银顶城伯爵之女结婚后,特蕾西·威金斯迅速将珍妮特嫁给了松草城伯爵的继承人,而松草城正属于她的封臣。“流水之庭正在银顶城和铁爪城之间,六指堡则扼住金雀河道的关隘。相信你听过这句话殿下:铁爪城主宰王国,六指堡主宰着金雀河。你放弃了珍妮特,就等于将格洛尼翁家推给了特蕾西。很快他们的孩子会成为王党的新麻烦。” “那姑娘整日战战兢兢,苍白虚弱。孩子的素质取决于父母双方,就算珍妮特的丈夫再怎么努力,她也根本给不了他健康的继承人。”王子辩解,“而与之相对,我问过维尔贡主教,他向我保证古露兹·提密尔会是个丰饶的母亲,她的孩子个个活泼健康,和母亲一模一样。” 很好,原来这桩蠢事还有维尔贡·托斯林的一份。“你不了解提密尔家族,殿下。”诺曼平静地说。 “银顶城的领主而已,我怎么不了解?”王子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提密尔家是银顶城的建立者,历史比王国更加古老。有传言说他们的祖先并非人类,而是南方寒冷之地迁徙而来的神秘种族的后裔。也就是说,你的王妃身上流着异族的血。” 王子笑了:“好些无稽之谈。但我亲爱的王妃的确古灵精怪,我正是爱她这点。寻常女人不配与她相较。” “因为她根本不是凡人,殿下。她是个亚人。”劳伦斯直言,“说起亚人,你应该不陌生吧。你弟弟德威特·赫恩就是第一代亚人,人类和异族结合诞下的杂种。” 这话无疑起到了作用。伊斯特尔的笑容变淡了。“那头长鳞的东西,他不是已经死了么?” “他死是死,其存在若能你带来警醒,也算是死得其所。可惜他没……这么说吧,殿下,假如德威特有后代,那么这些东西很可能与他一样,甚至更糟糕——比如长出蹼之类。神秘学称之为返祖现象。” “我的王妃没有这样的特征。”伊斯特尔不禁开始回忆,“她的家族也没有过,安瑞姆·提密尔伯爵是个完全的人类……” “也许只是特征不明显。”诺曼指出。毕竟,世界上又不是所有亚人都会长尾巴。 “古露兹唯一的特点就是,她很美。”王子说这话时如同一个沉入爱河的年轻小子。“还是说,你暗示她用了神秘手段来迷惑我?”他轻蔑一笑,显然不觉得自己会中招。 “还有些象征神秘血统的特点,若非刻意了解,否则连七支点的神秘生物也很难分辨,更别提你我了。但凡人是决不可能长成那副模样的。”诺曼充耳不闻,继续说道。“总而言之,寻常凡人尚且不能接受长鳞的孩子,王族更不能冒这样的风险!想想吧,你和那亚人女人的孩子,伊士曼王国的继承人,未来的国王,长出尾巴或利爪之类的。”他深吸口气。“她会污染塔尔博特家族的高贵血统。” 伊斯特尔摆摆手。他完全不放在心上,诺曼绝望地想。“我没看到我的王妃有任何非人特征,比起传言,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盯着诺曼,“你是神秘生物,大人,你看到古露兹身上有任何异族特征了么?没有吧?”这点劳伦斯无法否认。“再退一步讲,神秘血统,它也不是没有好处。一点点相关的因子会让塔尔博特家族的后人更加接近神秘之道。假以时日,王国将因其君主而变得强大,七支点不就是这样发展起来的吗?” 你错了。诺曼心想。七支点的正统是由黎明之战确立的。此后,凡人王国与神秘领域区分开来,形成了一道凡人无可逾越的天堑鸿沟。事实上,这道天堑是在双方默契下铸就的……但这些话毫无意义。事实上,早在他还是首相、是王党的领头人时,就已经告知过伊斯特尔了,而直至今日,王子依然做着“神秘王国”的梦。 还好,他没有糊涂到去试着点火。诺曼已是高环,但没有正统仪式,他也不敢为王子的安全打包票。等等,如果维尔贡主教身后的寂静学派开出类似的条件…… 以伊斯特尔面对古露兹·提密尔时的表现,诺曼实在无法相信他的定力。“我恳求您,殿下。”他尽最后的希望劝说,“看在诸神和与祂们欢饮的先王陛下的份上,伊斯特尔,别再痴迷那女人。我并不是说她配不上你,我绝无此意,然而……” 谢天谢地,王子没有拒绝沟通。尽管他看起来已经厌烦到了极点。 诺曼只能祈祷接下来的劝说能令他回心转意。“剑之年的叛乱伊始,第一次海湾战争遭遇惨败,鱼人的军团逆流而上……那时你刚诞生,而国王陛下在白峡城离世……我带着他的遗愿回到伊士曼的铁爪城。”这便是劳伦斯·诺曼的首相生涯的开始。 而后的一切,成就了今日的王国。“弗莱维娅王后要带你回四叶领避难,却被西党的夜莺威胁。我只好找到特蕾西,与她结盟……银顶城伯爵本应誓死扞卫王城,将敌人阻隔在金雀河下游,但提密尔家却带头缩在城墙后,旁观王国沦陷。”就算安瑞姆继承父亲的爵位后,向王党输诚效忠,竭尽所能讨好伊斯特尔,诺曼也无法忘记他们的所作所为。“你的王妃古露兹,她的家族曾对王国不忠。” “这……我从未知晓。”王子良久才开口。 在平定断剑革命后,诺曼当然不会将这段伊士曼的屈辱历史拿来教育王子。伊斯特尔出生在动乱的年代,他需要荣誉感和成就感,以建立未来国王的信心。而特蕾西……亲妹妹弗莱维娅改嫁浅海之王,生下德威特这个杂种后,四叶公爵更是深以为耻,恨不得将知情者统统处死。“总之,相比结盟,与流水之庭的格洛尼翁家联手遏制银顶城,对我们最为有利。” 伊斯特尔的神情仿佛在说自己有多抗拒。“但这和古露兹没关系,她是清白的。况且,事已至此,珍妮特也嫁给了赫托·杜德夫。我总不能指望赫托暴毙而亡吧,大人。” 对,这才是关键。在婚礼上,诺曼看到特蕾西对自己举杯,便知晓此事再也无可挽回。伊斯特尔迎娶银顶城伯爵之女,似乎是唯一能够弥补的方案。这是四叶公爵的一次小小的冒犯,而王党也难以为此讨要什么说法。“那么,殿下,请告诉我实话:这一开始是谁的主意?” 王子脸色一沉。“什么意思?” 诺曼只当他在抱怨。“是安瑞姆伯爵?不管怎么说,维尔贡总主教肯定脱不了干系。还有特蕾西,她……” “这是我的意思!”伊斯特尔一拍桌子。 他的反应如此剧烈,把诺曼吓了一跳。 “我不能做决定?我不能娶我想娶的女人?”王子质问,“我才是王国的主人,你们似乎都忘了!除了谏言,我自己也可以思考,不是么?” “殿下……” “我不会否认我做了错事,爵士,但我也总该有承认错误的权力吧。”王子的脾气来得快去得更快。他挥挥手,示意此次君臣交流告一段落。“好了,公爵大人,我非常感激你的建议,每一次都是。现在你老了,我们之间难免有些意见相左的事……但我真希望能回报你的恩情,因你的教导,我也绝非忘恩负义之辈。你该去你的领地了。”话虽如此,他还是顾自离开了,没有真正驱赶诺曼。 王子走后,公爵独自坐在窗边,前所未有的疲惫淹没了他,令他开始像寻常的老年凡人一般追思过往:白峡城的诺曼家族,游手好闲的父亲是族长的第三子,无法继承封地。整日酗酒的母亲如愿淹死在一桶葡萄酒里,留下两个儿子。长子做了一位骑士的侍从,次子背井离乡,去追求神秘之路。 白峡城被攻破后,他回到了故乡。是为嘲弄日益破落的家族,还是期望他们转变态度,给予尊重?当时的心情他早已经遗忘。但他记得在莫托格收获的失望:无论是王国还是家族。莫托格与高塔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寻常神秘生物并非正统,也难以受到重视。他拼尽全力,却根本不受重视,而在他指挥的战争中,贵族军官们只当他的话是耳旁风。 ……伊士曼则不同。劳伦斯·诺曼失去了家族、官职、国家,却得到了沃森二世的赏识。他将失败者扶起来,给了他一人之下的地位。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陛下。比起爵位、封地和官职,伊斯特尔才是诺曼毕生价值的实现。 如今他得到了奖赏,似乎意味着他的责任到此为止了。劳伦斯·诺曼,王国首相,北地公爵,王党的首领,人们提起我,会称之为力挽狂澜的英雄,王国的支柱,伊士曼有史以来最为英明的首相。然而这些就足够了吗?我想要我的英名,还是伊斯特尔的荣光?一个有史以来最为伟大的国王……倘若人们不这么说,劳伦斯·诺曼的努力就白费了一半。噢,我该去我的领地了…… 砰砰砰。 有人敲门。是谁?伊斯特尔?还是特蕾西,她来嘲笑敌人的失败?不,我是前任首相,特蕾西却还是四叶大公,女王的亲姐姐。她再也不是我的盟友和政敌了。王宫里,我的朋友会比敌人更多吗?他不知道。他的战争结束了……诺曼缓慢地去开门。 一个宫廷骑士打扮的男人等着他。见到公爵,他立刻展示出了自己应尽的礼数。 ……细长的剑刃没入心脏。诺曼来不及低头,麻痹已控制了四肢。惊骇中,他看到了刺客的脸。异于常人的肤色,刺剑和毒药。他认得他。德威特·赫恩的侍卫…… “英格丽和洛朗·维格是受你的指使,这倒没什么可怀疑。”刺客轻轻抽出他的礼貌,而诺曼则听到了血肉枯萎的声音。“你给过我容身之处,大人。你我之间,账已赎清。” 第八百一十九章 请假批准 宴会的灯火五光十色,驱散每一处阴影,照亮每一张面孔,虽然不适,但这大大方便了他的工作。一锅红酒煮好后,宾客与主人一同欢饮,空气粘稠得醉人,汁液浸染华贵的丝绸。若要让神圣高雅的修士融入到如此环境,恐怕会有些难度,让他们做这里的主人的话,则更是奇怪。 倘若客人们长毛的话,屋子里不会这么明亮。梅里曼瓦尔想象人们满脸绒毛、牛饮酒水的模样。那并不丑陋,只是有些滑稽。侍女也没真正省下工夫,只不过她们的工作从擦嘴变成了梳毛,否则在酒精挥发前,大家就会热得吐舌头了。贵族的舌头会比平民更好使吗?抱着这样的疑团,他不禁暗自发笑。 “你最好在认真观察。”奈莱温·冈格罗的声音响起。她不知何时来到梅里曼瓦尔的身后。 “这里太亮了。”他咕哝。灯和烛焰刺得他眯起瞳孔。光线令他不适,想必奈莱温也有同感。我们不属于这里。 狼女并非来责备他。“莎莉万皇后在接见艾拉·帕洛斯爵士,她们的交谈总会持续很久。”奈莱温说,“目标等在门外,没有异常。”她皱起眉。 “大厅里也没有异味。”倘若把熏香当做空气的话。 “她不见了。”奈莱温断然道。 梅里曼瓦尔无法像她一样肯定。这场宫廷宴会的主办者并非西莱夫族长,而是总主教耶瑟拉·普特里德,他的邀请范围乃是玛朗代诺中所有贵族神秘生物。西莱夫受邀而来,唯二能够操作的是一是携带随从,另一者便是与艾拉·帕洛斯爵士的会面。 奈莱温是西莱夫的女儿,她的大部分意见都会得到重视。梅里曼瓦尔对这位族长之女的敏感有所了解,但换言之,这类人也往往会草木皆兵,搅得人心神不宁。 “也许这侍女没什么特殊。”梅里曼瓦尔说出自己的想法,“她离开前就是艾拉的随侍,返回皇宫时,也通过了圣骑士的检查。想想看,这场宴会的主持者是耶瑟拉大主教,换做是我,我会按兵不动,等待时机……也许你的目标根本就没露面。” “就是那个女人。我不会认错。”奈莱温坚持。 狼人佣兵一摆手。“情况很复杂,大人,很多东西也会沾染气味。艾拉爵士是宫廷大学士,倘若某人带给她几件古董或送上神秘领域的礼物,她大概率会派侍女去接收……你确定帕洛斯爵士身上没有味道么?” 奈莱温弹了弹耳朵,没有回答。 “去确认一下吧,爵士。如果她们身上沾染了同样的气味……” “……也可能是那扮作侍女的夜莺传播给她的。”奈莱温哼了一声,转身便走。以她的身份,在宴会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并不困难。 梅里曼瓦尔没有这种方便。他原本与西莱夫站在一起,等萨斯杰到来后,族长遣开他,去找加文伯爵的私生子秘密商议。恐怕他还是希望将萨斯杰劝说回伊士曼罢。梅里曼瓦尔心想。横竖与我没关系。 好在宴会的角落虽然明亮,但大家都不愿注意。他将耳朵藏在打理好的毛发下,默不作声地注视所有人。这是耶瑟拉·普特里德大主教举办的宴会,比前几日安纳芬三世迎接代行者到来的庆典大宴的规模简洁许多。若是那时,西莱夫也决不会亲自前来。家族虽在帝国获得了贵族头衔,但没有狼人会到露西亚的盛典凑热闹。修士们也同样不会喜欢他们。 不一会儿,在他喝掉第五杯酒、吃空了三个盘子后,奈莱温回来了。狼女的神情多有困惑。“怎么啦,爵士?” “帕洛斯是个凡人。” 这比所谓气息的证据更可靠。“怎么判断的?” “帕洛斯爵士和皇后在讨论点火的事,她们要那侍女先去尝试。”奈莱温喃喃道,“那女人是莎莉万皇后赐给她的,大学士和皇后都对她非常熟悉。如果她被顶替……” “……除非是传说中的夜莺之王,或是恶魔领主,否则绝无可能蒙蔽她们。”梅里曼瓦尔接道。艾拉·帕洛斯暂且不提,皇后身边的侍女可不是那么容易代替的。 “同类不可能做到这地步。”狼女不得不承认。 同类并非同族。梅里曼瓦尔和奈莱温同属于冈格罗家族,是破碎之月用魔力塑造的月之城卡玛瑞娅的原住民的后裔。少数狼人在冰地女巫赫妲丝手中得以解脱,拥有与人类混血的后代,但血脉中的魔力不会消失。 萨斯杰正属于后一种同族。西莱夫的家族容许他们得到碎月后裔同样的待遇,同时,因其特殊的血脉,这些同族算是亚人,兼具了凡人的部分特点,少数独具天赋的人甚至能抵抗破碎之月的召唤。或许这是西莱夫一定要他回去伊士曼的原因…… “我搞错了。”奈莱温平静地说。 “只有这个可能。”梅里曼瓦尔断然道。 他们对视一眼。狼人佣兵看到了她的瞳孔扩张成圆形,侵占了整个虹膜。深黄色的野兽眼睛里,倒映出梅里曼瓦尔的脸。她一直这样么?“你似乎不认为这是真相。” 狼女端起酒杯,侧过身。她凝视着父亲与恶魔猎手的交流,仿佛对此外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我不会再去找艾拉·帕洛斯和她的侍女。”她声明。 “无论如何,你知晓了她们的密谋。这是有价值的情报。”不知为何,梅里曼瓦尔多说了几句。他希望安慰这位族长之女。 “我担心这还不够。情报永远不嫌多,它们互相印证,才能还原事实的模样。” 梅里曼瓦尔笑了。“你说起话来就像警探。”事实是什么模样?反正人人看在眼里的东西都不同。“这年头,追逐真相可是很危险的,但保持警惕是好事。” “谎言会保护我们。”奈莱温用她迷人的兽瞳瞥他一眼。“你的伙伴们比你诚实得多,梅里曼瓦尔。尤其是那个乐手。你临走前他不是要离开你的团队吗?为什么改主意了?” 谁告诉她的?只可能是她父亲。梅里曼瓦尔的确告诉过西莱夫,要把安修踢出队伍——这小子一心要做真正的乐手,为此向团长请辞。但往斯吉克斯领的一行后,情况发生了变化。他知道那个预言。梅里曼瓦尔心想。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应该保守这个秘密,才留下了安修,以免这小子嘴巴不严。 “我怕他饿死街头。你该是没听过他唱歌,小姐。” 奈莱温走开时,神情并不轻松。很遗憾我没能开导你。梅里曼瓦尔心想。他看着她直奔父亲,还与萨斯杰打招呼。后者的脸上惭愧与抗拒交织,只得狼狈逃开。梅里曼瓦尔舒展眉头,欣赏着他们上演的剧目,伸手又端来一碟糕点。 他在宴会上独处了许久,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然而,就在这时,他的目标艾拉·帕洛斯爵士和莎莉万皇后手挽手走出房间,人们纷纷笑脸相迎。 一只手抓走他盘子里的点心。“我要饿死了。”萨斯杰憔悴地说。 “你的礼服适合空腹,大人。” “你错了,梅里,这世上压根没有适合我们的礼服。如果这张桌子对面有恶魔,他们轻易就能取我性命。”桌子对面站着一位戴宝石头饰的爵士,他唤来两个年轻侍女,指使她们端茶递水,捡拾残渣。 “别在这儿犯你的职业病。”梅里曼瓦尔警告,“大家都是秩序生灵。” “这倒不是谎话。我刚刚看到了耶瑟拉大主教。” 在哪儿?梅里曼瓦尔克制自己没有转头去四下搜寻。他只想落荒而逃,远远离开这座美丽的“诸神明珠”“黎明之城”。虽然夜晚也很危险,但白天里危险的是打着太阳旗号的人。不巧我们生活在他们当中。“……也别在太多人眼前晃悠。神圣光辉议会没道理喜欢狼人,你说呢?” “我根本就不该来这里。”这点梅里曼瓦尔也同意。萨斯杰撕咬着点心,眼神里充满不快。他舔舔手指,把周围的贵妇小姐吓得后退。“很快我要去伊士曼了。”猎手自嘲地一笑。 梅里曼瓦尔同情地望着他:“祝你好运。” “但我不会娶那女孩。” 狼人佣兵给两人倒酒。“她有什么不好?” “你们总说她是个小女孩,但我可不是傻瓜。”萨斯杰告诉他,“丹尔菲恩·兰科斯特是冰地伯爵,而恶魔……拜恩帝国,他们的总部也在那里,是不是?这姑娘既然还活着,恐怕也不是易于之辈。我可不喜欢这样的女人。”他哼了一声。“没准她也看不上我。” 梅里曼瓦尔想起当年的丹尔菲恩,她青涩又骄傲,渴望摆脱职责,但又没有决心。他很久没见过她了。冰地伯爵被特雷西公爵赶到封地上任,整整三年没有离开。她现在会变成什么模样?如今处在恶魔的威胁下,她是不是每天在恐惧中醒来?毕竟,当年人们爱戴她的理由……“她在领地广受爱戴,而且只是个小姑娘。” “你不是贵族出身,老兄。”萨斯杰仿佛咽下的是苦水。“你不懂……他们的思维和常人不一样,无论男女老少。这世上,没有天真无邪的领主,越美丽的贵族小姐,心地就越狠毒。这是我的忠告。” “奈莱温也一样?” “她?不。我可不敢议论她。但请你记得,梅里,奈莱温·冈格罗常年待在玛朗代诺,认识许多宫廷贵族。”猎手绕到桌子另一头。 “我才第一次见她……” “这儿有很多贵妇和小姐,个个花枝招展,美丽动人,而你只盯着她看。还要我再说什么吗?” 她们不是狼人。梅里曼瓦尔心想。况且,他只是为了族长交待的事务,才密切关注奈莱温。“我会考虑的。”算了,好歹这样能蒙混过去。 这时,一位头戴荆棘冠、身披麻布长袍的高大北方男人走向了帕洛斯和莎莉万,与她们低声交谈。原来她们露面是为了与大主教打招呼。梅里曼瓦尔把目光移开,望向房门…… ……却与一双深绿色的眼睛对视。这是一双威严、庄重、神圣的眼睛,它的主人正是诸神之一在人间的代言人。他出现在这里,所有光线都跟随他的一举一动,所有色彩都与他的呼吸一同变幻。他棕红色的蓬松的发顶,一枚无暇的红宝石犹如朝阳般明亮。 不可能有布列斯人不认得此人。 但……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皇帝为欢迎光辉议会的盛典业已结束,女神的使者也即将返回圣城……这关头,布列斯大主教举行宫廷宴会,皇后和大学士纷纷出席……刹那间,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突然感到一阵寒意。 千头万绪一晃而过,梅里曼瓦尔竭尽全力,才没有冒失地扭过头去。他维持着动作,装作无意间扫视过去,并将目光定格在一位年轻夫人身上。“你认识她吗?”梅里曼瓦尔问萨斯杰。 “谁?噢,她是斯翠儿·奥德希德,明日之地公爵的长女。听说她才死了未婚夫,如今正待字闺中。” 公爵之女,又一位举足轻重的大贵族后代……“你竟然答得上来?”梅里曼瓦尔诧异地问。 “奈莱温小姐告诉我的,斯翠儿是她的熟人。她那倒霉的未婚夫,方牌城继承人,也都与奈莱温打过照面。嗯,奥德希德家族是出了名的有钱,他们的领地盛产宝石,是人类国度中唯一能与雾精灵王国相媲美的宝石矿脉。连代行者佩戴的‘太阳’都是奥德希德领产出的。”萨斯杰发出一声叹息,“要是我的未婚妻有这样一片领土,我就会多加考虑的。” 可惜冰地领只有寒风、冻土和黑夜。梅里曼瓦尔心想。斯翠儿·奥德希德也不是明日之地的继承人。她是公爵长女不假,但按法理,未来的奥德希德领属于她弟弟。 好吧,她不过是又一只用于结婚的动物,根本没实权。梅里曼瓦尔镇静下来,用余光观察情况。万幸,那偶然的对视没为他招来任何祸患,对方没怎么在意他。冈格罗家族在贵族之中又不是秘密…… 迟钝的猎手打量他:“奥德希德小姐已经走了,你还在发呆?” “该死的,什么夫人小姐,统统见鬼去。”狼人团长压低嗓音,“你有办法离开这里吗?”正门被人群堵得水泄不通。“族长呢?” “他带着奈莱温小姐去见代行者了呗,家族加入了布列斯帝国,总得对露西亚教会有所表示吧。你干嘛非这时候走?”萨斯杰不明白。 你不是布列斯人。“我看到了代行者阁下。” “什么?”他侧过头。 “神圣光辉议会的代行者。” 半晌,他没得到回应。梅里曼瓦尔转过头,看到猎手的瞳孔睁得与奈莱温一样大。配合他的神情,狼人佣兵终于读懂了他们的目光:畏惧。 梅里曼瓦尔有种不祥的预感。在私人宴会上拜见代行者阁下……“西莱夫有没有告诉你,他为什么要带你参加宴会?” 萨斯杰打个冷战,回过神来。“没有!他根本没提代行者阁下的事。”否则我死也不会来。这半句话没说出口,却写在他的脸上。“光辉议会和布列斯贵族可不是一回事!” 西莱夫对我可不是这么说的。梅里曼瓦尔想起他遣开萨斯杰,对自己单独叮嘱;艾拉·帕洛斯大学士返回玛朗代诺,带回可疑的侍女;她们的身份很快得到证实,一切正常……他意识到奈莱温一定清楚代行者的事。她畏惧的不是什么南方同类,而是即将发生的事。 至于萨斯杰,他是伊士曼人。 答案似乎是明摆着的。梅里曼瓦尔没有说出口。他快步走向萨斯杰…… …… 不是他们。康尼利维斯不再理会角落里的狼人。冈格罗家族是开拓骑士,布列斯皇帝在扩张领土的过程中,总会吸纳一些异族进来。这里曾是大同盟战胜邪龙的古战场,再往南,便是抵御恶魔军团的长夜之壁。布列斯是最强大的人类国度,除了“三神教”演化分裂出来的支点,神秘领域的各个族群都将她视为奥雷尼亚的化身。 你们都错了。代行者心想。先民时期,世上只有凡人与诸神的差别。无论神秘生物、无名者还是没点火的秩序生命,大家同属一类。神秘是奥雷尼亚的一部分,真正拥有帝国传承的,是寂静学派、高塔和神圣光辉议会。布列斯不过是同样土壤中生长聚集的野蛮部落,与奥雷尼亚毫无瓜葛。 布列斯的扩张总好过高塔和寂静学派的增强。康尼利维斯曾以为狼人是冰地女巫赫妲丝的造物,是月亮的崇拜者。但在卡玛瑞娅降临的事件后,神官们得出了新的结论:大多数狼人是由破碎之月的魔力塑造,只有少部分源于女巫之手。他们生来就是月亮的食粮,因而会在圆月时分疯狂,向碎月献祭同族以求得生机。高塔破坏了这一千年的潮汐现象,但在下一个千年,狼人就会回归天际,成为月之城的一部分。 在那之前,狼人也算是神秘种族的一支,我很可能有用到他们的时候。这些怪物来自伊士曼,事实上,是来自于古老的冰地领、地狱之门。魔力潮汐到来时,破碎之月发生了神降现象,露西亚提前给予了他警示。 康尼利维斯本想促成仪式,以探究神降的秘密,却在那里遇到了白之使。苍穹之塔克洛伊的外交部是狄摩西斯的鹰犬,也是占星师的维护者。他们的阻挠令圣骑士团功败垂成。 就为一座名为威尼华兹的小城。康尼利维斯心想。就为那个肮脏的恶魔巢穴,占星师终结了神降。邪龙已被胜利者杀死,地狱之门也只是死路。而卡玛瑞娅却隐藏着神灵的秘密,是通往破碎之月的唯一道路。她的消失是神秘领域的损失。 但他无法责怪莱蒙斯和爱德格,即便他亲自前往,事情也不会变得更顺利。事实上,狄摩西斯死后,代行者便意识到威尼华兹与恶魔结社存在着极为密切的联系。占星师派去处理神降的统领白之使,实则是结社的不死者领主。此人与高塔利益相同,为了保住威尼华兹,必然会不遗余力。面对雾星结社与苍穹之塔的联手,圣骑士团尚能无功而返,已是露西亚保佑。 也可能是我领会错了女神的意愿。康尼利维斯反复思量,揣摩神谕。卡玛瑞娅的确关键,然而祂提示的并非是神降,而是恶魔的所在。早知道我就让圣骑士团先清理当地的结社爪牙了……为时已晚啊。如今拜恩已成了所有神秘支点的心头大患,连“国王”麦克亚当的死,也没能阻挡无名者的复兴。康尼利维斯只好找到狼人,利用他们对冰地领进行探索。 “阁下。”受命的冈格罗家族为他带来了最新消息。“我们找到了前任冰地伯爵的私生子,我会派我信任的家族成员护送他返回领地。” 康尼利维斯并不满意:“那私生子是恶魔猎手,还算可以。他的护卫是怎么回事?你们没有高环的族人么?” “小女奈莱温是王党的联络人,她需要留在伊士曼,阁下。”冈格罗家族的族长是头穿衣服的狼,他的毛发极为旺盛,所幸他女儿不像他。“我保证他值得信任。前不久,正是此人为我们从斯吉克斯领带来了伯爵之子。” “换个人去。”这些狼人虽然能执行命令,但毫无智慧可言。“他既然在斯吉克斯领露过面,就不安全。那边被魔灵公主占领,成了她的老巢。没准加瓦什的亡灵会认出他来。” “是,阁下。”狼人回答。 康尼利维斯抛下两头冈格罗,向莎莉万皇后走去。他们方才问候过,此刻皇后正与斯翠儿交谈。她诧异地转身,似乎这一举动大大出乎预料。 皇后陛下佩戴上她的微笑和礼仪,与艾拉·帕洛斯爵士一同迎上来。斯翠儿也得体地行礼,嘴里面说着一些虔诚词句。 “诸神祝福你们。”他漠不关心地应付这些凡人,“听说安纳芬陛下突然身体不适?” “陛下有些着凉。”莎莉万·尼顿轻柔地说,“我们凡人年纪大了,总有些小毛病。宫廷医师用魔药为他调理身体,阁下,但他难以承受药效,需要先服用缓和药剂。” “耶瑟拉的神术可以为他减轻负担,我让他去一趟吧。” “劳烦主教大人。”皇后小心翼翼地回答。在她身旁,艾拉·帕洛斯爵士和她的侍女也学她的样,努力作出高贵的姿态来,以掩饰发自内心的惊恐情绪。 莎莉万皇后的一切行为完全是她自愿的。她一直在寻求点火,这点在布列斯宫廷已是公开的秘密。当然,她不是为力量,而是为了保留她的青春容颜。至于艾拉·帕洛斯…… 这就是与恶魔有染的下场。倘若一会儿她丢了性命,说明露西亚没有原谅她的背叛。代行者不再关注她们。 “请问。”莎莉万皇后念出最后一句,“阁下何时动身?” “就在此刻。” 他的话音未落,千百道墨绿色光芒从天而降,覆盖了宴厅。 …… 梅里曼瓦尔闻到了气味。突如其来、又毫无遮掩。这不是同类。这是死亡的气息。它是如此浓烈,几乎教他分不清源头。发生了什么?他戒备地将左手按在衣服内藏的武器上,另一只手拍了拍萨斯杰的肩膀,正要开口询问…… “……你闻到了没有?”猎手扭过头,似乎有火焰在双眼中熊熊燃烧。“恶魔!”他嘶声道。 一片惨绿的光幕犹如闪电降落。 梅里曼瓦尔毛发倒竖。他扑向萨斯杰,将他撞倒在一张桌子下。这时,他方才听到玻璃粉碎的声音,如同舞会乐章的休止。仿佛有一瞬间的安静,片刻后,世界迸发出千百道痛苦呼喊形成的合奏。 攻击比雨幕更密集,所有人都在一瞬间被淋湿。顷刻间,华丽的宴会变成了人间地狱,而携带着死亡气息的魔法还在不断降落。 发生了什么?梅里曼瓦尔简直无法思考。桌子自不可能抵挡魔法,一道绿芒擦过手肘。另一道打在他举起的短剑上。他听见萨斯杰大声咒骂,将他掀开,试图拖到另一张桌子下。他努力配合,然而手脚竟不听使唤。 “你受伤了!”猎手喊道。 “这我当然知道!”梅里曼瓦尔终于找回了平衡。他们跌跌撞撞钻进窗台下,所幸大理石是皇宫的一部分,拥有神秘加固。 这下总算有喘息之机。他扭头看到肩膀上被洞穿的血流不止的伤口,心中庆幸反应及时,否则他将拥有数百个它的同类。“有人刺杀,你的武器呢?” “没带。”萨斯杰恼火地说,“守卫禁止带武器入内。”他顺手拾起一把叉子。“但他们休想让我投降,我向诸神发誓……” 梅里曼瓦尔掀开卷在一起的窗帘。“他们不是冲你来的。” 宴厅一片狼藉。入目所见,人们要么倒地哀嚎,要么一声不吭。他拨开厚重的流苏,看到金色的圣所。死亡之雨落在神文构成的屏障上,激起一圈圈涟漪。 庇护所内,莎莉万皇后、艾拉爵士和斯翠儿·奥德希德挤在一起,面色如同雪一样白。耶瑟拉大主教不知所踪。西莱夫则带着女儿奈莱温藏在内室,刚好避过瞄准宴厅的攻击。 在庇护所旁,光辉议会代行者康尼利维斯面不改色地站在原地。死灵的魔法命中躯体,却为一阵阵闪烁的金色光环而泯灭。他本人毫发无损。 代行者的视线扫过梅里曼瓦尔,仿佛看到一截会动的木头逃离了酸雨,平淡地移开。“亡月骑士布鲁克·阿玛里斯。”他一挥手,庇护所迅速张开,覆盖了宴厅。“很好,这次我就给你假期,让你去和咒厄作伴。” 第八百二十章 睡个好觉 窗外正在下雪,但丝毫阻止不了她的激动心情。“你确定他死了?”特蕾西霍然转身,捏紧双拳。 “尸体上有毒药和贯穿伤。”她的夜莺回答,“火种也已熄灭。” 一阵奇妙的颤栗感在胸腹内激荡。她情不自禁地微笑。仿佛一块巨石终于粉碎,一道高墙终于倒塌,世界就此开阔而明媚。特蕾西闭上眼睛,让无数艰难回忆在脑海中流过,留下的触感如今却是如此甜蜜。微风吹动她黑茶色的鬓发,将轻盈的雪花扑在脸上,她只觉身心清爽。多么动人的风景啊,先前我怎么没发现呢? 不知过了多久,公爵总算平复了心情。不。还不能放松警惕。有些事必须亲眼确定。“带我去见见他的遗体。”她吩咐,“过后再把银顶城伯爵叫来,就说是为婚礼的筹备。” “是,陛下。” 他们走下旋梯,一路无人。歌人塔是龙穴堡最荒凉僻静的建筑,曾是沃森二世的姐姐爱塔丽娅公主豢养戏班和乐手的可鄙之地。爱塔丽娅本是开国君主最小的女儿,结婚后因难产而死,留下两个儿子和一个出生便随母亲而去的女婴。在她去世前不久,克罗卡恩国王才有了唯一的儿子沃森二世。先王对亲姐姐完全没有印象,继位后,他将爱塔丽娅公主的戏班和乐团全部遣散、仆随侍从统统变卖,资产分给了她的后人。这座塔楼也安静下来,成为特蕾西安置人手的据地。 尸体躺在密室的石台上,周围雕刻着低温的魔文。他近乎赤身裸体,双目紧闭,下身盖着白色亚麻布,暴露出胸前被毒素侵蚀的伤口。血迹被擦干,凶器留下的细小而光滑的圆形孔洞,正开在诺曼爵士的心脏上。他的面容并不平静,仿佛正深陷一个永远也无法醒来的噩梦。 这是劳伦斯·诺曼的脸。特蕾西确认。一丝一毫都不差,这就是他。诸神有眼。她太熟悉这位老对手了,对他的了解完全不亚于他本人。 想必反过来也是同样。公爵很清楚对方曾对她抱有怎样的敌意……现在我们终于能放下芥蒂,和平相处了。这一天不出我们所料啊。劳伦斯·诺曼,一代名臣,王国首相,特蕾西所领导的王国诸侯的宿敌,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自己的居所,甚至至今无人知晓。这里不是公爵和首相逝世的地方。即便是她,也多少会为他遗憾。 更何况,他们还运走了尸体。 这实在是不该有的折辱,尤其是对一位公爵而言。死去的诸侯也要比活着的平民百姓高贵一万倍,尽管诺曼爵士的显赫地位根植于王室而非血统,他的遗体也该被风光安葬,接受全城人的默哀,在修士的颂歌和花海中退出权力的舞台。特蕾西无意将老对手挫骨扬灰,然而情势所迫,她需要利用此人的身份。“我们的替身要怎么处理痕迹?” “衣物损坏不多,大人。污渍清洗掉,就差不多了。公爵也得换洗衣物嘛。至于孔洞,我们暂时用勋章把它遮住了。多亏那卓尔没将前后都刺穿。” 往日荣耀掩盖今夕陨落。好想法。特蕾西不禁微笑:“记得千万别摘下来。那卓尔呢?” “他不辞而别。” 他以为我会对他不利么?特蕾西暗自摇头。公爵根本不在乎杀手的下落。她自己就是高环,且比失势的前任首相警惕得多,完全不受刺客威胁。但特蕾西还有用得上他的地方。一把好刀可不常有,德威特·赫恩和劳伦斯·诺曼已经证明了他的价值。“给我一个解释,先生,我明明要求你们一同行动,确保万无一失。但德塔却告诉我,你在这一至关重要的行动时迟到了?” “我被熟人牵绊,不得不花时间脱身。”夜莺道,“若教他们发觉我的身份,那就全完了。一丁点儿怀疑都可能让计划节外生枝,我不敢冒险。” “天哪,都怪我没安排好你的时间。” 夜莺打个冷战。“不。我很抱歉,特蕾西大人。” 幸好刺杀行动最终没出差错。公爵心想。否则这桩事可没那么容易了结。她更为遗憾——此人与那卓尔不同,忠心虽确凿无疑,但平日却要藏在鞘内,使用时难免拖拉。 这也是有原因的。伊士曼并非神秘领域,尽管王国内有为数众多的神秘生物,其中能被贵族驱使的却少之又少。大多数低环和学徒的用处聊胜于无,更多是些掌握着一两样神秘物品的凡人。没有正统支持,想抵达高环可不容易。 特蕾西接过父亲的担子,成为南国公爵时,也才堪堪转职。直至今日,她能搜罗到的高环神秘者寥寥无几,大半还是依靠自己的神秘度。在神秘领域,决定地位的是火种。 得到了高环的投效后,特蕾西一直小心地指使他们:既要确立神秘度和上下级的地位,又要笼络人心,适当施与恩惠。后者最好是神秘领域的物件,要神秘者心甘情愿地服从。最关键的是,她不会与下属做朋友,这会导致很多事的无法进行……好运的杂种德威特·赫恩得到过同样的机会,公爵提醒了他,他却反其道而行之。事实证明,这么干对双方都没好处。 她没再提迟到的事。“刺客动手时,我侄子刚刚离开现场。”特蕾西开始盘算,“他们恐怕不欢而散,临行前不会再碰面。至于弗莱维娅,她再度病倒了。”即便无事,妹妹也不会召见诺曼。 看来唯一可能的访客就是总主教维尔贡·托斯林。“通知替身,让我们的前任首相大人闭门谢客。”她决定,“尤其是盖亚修士,他厌烦了他们。”倘若总主教因此去询问王子,那就更妙了。伊斯特尔将给他合理的解释。 “遵命,大人。我这就去办。” 公爵将尸体留给火炉处理,很快,劳伦斯·诺曼这个个体便从世界上消失了。取代他的将是四叶领的夜莺,她心满意足地想,“北地公爵”不会再在朝堂上与我作对了。 只有一个漏洞:替身本人是才点火的神秘生物,而非高环。但特蕾西没打算代替老对手,只想将女王党从前任首相、王国大公爵劳伦斯·诺曼的死中摘出去。北地邻近瓦希茅斯的遗址,是伊士曼王国与布列斯帝国的边境,那里出些致人身亡的意外太正常了。等我接收了北地,替身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回到居所时,园丁禀告客人到访。特蕾西以为是银顶城伯爵安瑞姆·提密尔,便要人带他到会客厅。待她坐下来梳洗,女仆长赶来汇报,告诉公爵今日的访客竟然有两人。 “巴彻勒大法官在会客厅等候。”女仆长替她换下袍子。歌人塔的阶梯未经清理,到处是污渍和蛛网。“他与安瑞姆伯爵聊得很投机,妮娜为她们准备了红茶和点心。要换发带吗,大人?” “用那条红色镶金丝的。”特蕾西吩咐。女仆长把一枚心形叶金扣针别在发带末端。 走到会客室门前,她才意识到园丁没提大法官到来的缘由。巴彻勒是她的长子,进入公爵的府邸等同于回家,没人会阻拦他。我忙着处理诺曼的事,竟然把这碍手碍脚的家伙忘了!“你来家里找酒喝么,巴彻勒?”她一开门便质问。 大法官听见她的脚步声,已经换上正襟危坐的模样。“母亲大人。”他嗫嚅道。 “去书房等我,巴彻勒。”特蕾西将儿子打发走。她的全副注意力都在银顶城伯爵身上。“伯爵大人,我们直接说正事吧。妮娜,别傻站在那儿,快为我们的客人添茶。” 安瑞姆·提密尔与巴彻勒相反,正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特蕾西夫人。”他微笑着问候。“王子殿下与我女儿的婚礼什么时候举行?我夫人整夜睡不着觉,她太高兴了,简直要患得患失。” 依我看你也没睡醒,否则不会说这样的蠢话!特蕾西心想。此人是王党一派的庸碌之辈,从没被公爵放在眼里。然而如今情势不同了,他的女儿成了王妃,未来将是王后。想必作为未来国王的岳父,他觉得自己已经抵达了人生的事业巅峰罢。 我会提醒他摆正自己的位置。特蕾西有些恼火。她本打算借婚礼筹备,暗示对方王党内部的变动。但这蠢蛋将她惹恼了。“让她睡前多喝些葡萄酒。”公爵道,“我这儿有些安眠香料,希望能派上用场。” “您真好心,夫人。” 特蕾西尽力克制住自己的不快。在她心里有一股无名火腾起,将她的好心情烧了个干净。最好先把这三句不离“夫人”的白痴烧掉。总有一天,她心想,我要你去跟诺曼爵士作伴。 但理智告诉她,那一天很可能不在近期。王党失去了劳伦斯·诺曼首相,迎来了维尔贡总主教。此人比劳伦斯更为棘手,他背后有寂静学派的支持,她根本无从下手。特蕾西考虑过帮助自己的老对手劳伦斯,让他与总主教互相拖后腿,但这样干风险太大。女王的身体在逐渐衰老,她没有时间等他们争斗。 最终,她选择了安瑞姆·提密尔。此人不是宫廷贵族,不会日日留在铁爪城。而且他是王党成员,接受劳伦斯的遗产比较合理。为了让此人能作为维尔贡·托斯林的对手,公爵将他的女儿带到铁爪城诱惑侄子,再将王党原定的王妃珍妮特嫁给四叶领的封臣。这项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全靠伊斯特尔本人的意愿。他完全被那姑娘迷住了。 当然,这不是偶然事件。银顶城距离王城很远,离四叶领却很近。特蕾西早早与提密尔有所接触,知晓他们家族的秘密。古露兹·提密尔拥有极不起眼的亚人血脉,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于是她暗示提密尔将成为王后……安瑞姆大人将闺女关在城堡中,直到伊斯特尔与珍妮特即将订婚的消息传来。 结果劳伦斯死后,我们就要跟这提密尔杂种共事。她开始怀疑这与自己最初计划的成果是否相符。“我妹妹身体不适,只等她恢复健康,就让王子与古露兹小姐成婚。”特蕾西安抚道。 “女王陛下伤心过度,倘若她的长子新婚幸福,或许能改变她的心情。”安瑞姆侃侃而谈,“说到底,死掉的是那长鳞的家伙,与王国继承人不可同日而语。” “这长鳞的家伙当初竟然能诞生,我也很诧异。”特蕾西忍不住刺道。她一刻也没忘记,当年海族入侵时,提密尔家族龟缩在银顶城,才导致了后来耻辱的一切。 安瑞姆眼皮一跳,但他仍不放弃:“我只是担心,夫人,西境正在打仗,没准会发生某些变故。”你只是担心我再找来一个不逊色于你女儿的美人。 特蕾西装作没听懂。“陛下珍视她的每个孩子,哪怕是她没想过生下来的。她的孩子们也同样爱她。伊斯特尔向总主教发誓,他决不会在母亲病重期间娶妻。”这是劳伦斯·诺曼临走前给修士留下的麻烦。他一边与王子沟通,希望改变伊斯特尔的意志,一边私下里联络修士。 总主教自然不愿看到提密尔家带领王党,分享首相的权力。于是他主持了那场令人意外的婚约同时,也提醒王族不能违背盖亚教义,要善待父母亲族,否则便是对神灵不敬。 “主教大人的要求很合理,我只好请维尔贡大人尽快治疗陛下……不必焦急,大人,婚礼就在眼前。”她克制了情绪。“说到孩子,也许一个甜蜜的夜晚能让我侄子对未婚妻忠贞不渝。” 银顶城伯爵脸色一变。 “毕竟,他们有婚约在身。”公爵指出,“一旦女方怀孕,维尔贡大人也没法再找借口。伊斯特尔是王国唯一的继承人,决不能有什么丑闻。” “可……我女儿……”安瑞姆结结巴巴地说,“这不能……” “那我也别无办法。”公爵不耐烦地打断。 事实上,正是特蕾西一手促成了伊斯特尔与古露兹的婚礼,她当然不会再拆散他们。或许维尔贡总主教也并非是在拖延时间,他根本不在乎王子娶了谁。当年佩顿·福里斯特没能阻止女王党的诞生,是由于当时特殊的时代背景,如今寂静学派大力支持维尔贡,提密尔不可能再成势。再说,弗莱维娅女王还没死呢!她只是不悦提密尔伯爵的嘴脸,故而恐吓于他。 安瑞姆张大了嘴:“不……不。我女儿——” “——是个可爱的小东西,理应觅得良配。”特蕾西指出,“与她身份相仿的配偶最佳。而我侄子伊斯特尔是王国继承人,只有大诸侯的女儿才配他。当然,这是正妻的要求。” 说到底,提密尔家族在朝堂只算边缘人士,倘若女王党真的赖账,再安排伊斯特尔寻门当户对的女孩结婚,安瑞姆也只能咬牙接受。 他的女儿古露兹当然也不可能完璧而归。最坏的可能是,她顶多作为王子的情人,下半辈子带着没名分的私生子住在王都的修道院……噢,不对,高塔信使修改了盖亚教会的法规,她倒能滚回家住了。 特蕾西不止一次问起过提密尔的亚人血源,以作为对伯爵的警告。安瑞姆不是傻瓜,自然听得出其中危险。他一改方才的得意姿态,向公爵祈求宽恕。 “我愿意相信你的保证,安瑞姆大人。但关键在于维尔贡主教。”特蕾西指出,“我妹妹的健康、王族血脉的鉴定,都少不了修士插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一切听您吩咐,大人。”安瑞姆跪下来,表示顺从。“我能为您做什么?” 他们讨论了很久,这次总算商量好了王子的婚礼事项。这时,园丁带着花盆来敲门。特蕾西立刻打发走安瑞姆,让园丁抄录猫儿脸上的信息。最近,四叶领比较安宁,唯一频繁联系她的只有冰地领的小女儿。特蕾西的耐心快被她耗尽了。也许我选择她是个错误,但早已过了纠正的时机。 幸好,这封信不是来自南方边境。写信人是她的夜莺,常年居住在飞鹰城的平民区,为她打探消息。信中详细提及了西境遭遇袭击后城内的情况,还对拜恩人的军队有所描述,但这部分就不甚清晰了。 西党完了。特蕾西边读信边想。飞鹰城是梅塞托里家族的主城,也是西党的大本营。曾几何时,王党的剑之军团在诺曼爵士的率领下攻进城内,镇压了比尔纳斯·梅塞托里公爵的叛乱。特蕾西作为王党的盟友,在南国骑士的保护下与诺曼一道进城。尽管叛党大势已去,西境公爵也已授首,但城中的气氛仍然十分紧张。时隔多年,她仍然记得西境人隐藏在谦卑和服从下的仇恨的目光。他们恨我,恨首相和女王,但不敢表现出来。 而今他们连恨也不敢了。特蕾西不禁感到一丝快意。侵占鸢尾领的是拜恩人,一个可怕的恶魔国度的军队。 有人亲身证实。『大多数反抗、逃亡者当天就被处死。』受过训的夜莺告诉她,『一部分人投降了,包括许多贵族和他们的随从。卢纳斯爵士和他的妻子被俘虏。图贡爵士自杀。梅尔比爵士在逃亡途中被仆人杀死,那恶仆带着他的财物向敌人投降,也被杀了。』一连串死者的名单血淋淋的宣告了一个事实:恶魔是毫无慈悲可言的。 自开战的消息传来,特蕾西对西境的局势便早有预料。秩序联军都挡不住恶魔,何况是鸢尾领呢?可当初……拜恩帝国为伊士曼带来战争的讯号,然而大家都没当一回事:守誓者联盟向特蕾西保证,恶魔的敌人是七支点,因此决不会对凡人王国下手。维尔贡主教极力证明寂静学派会应对危险,女神足以保护大家。作为宗主的神圣光辉议会最有诚意,他们派来了几位西塔降临者。 后来,当王党发现有无名者向西境聚拢时,认为他们打算形成流寇般的结社,以便洗劫村庄小镇,而小镇的安危不关他们的事。一位降临者自告奋勇,愿意管理神秘相关的事务。 此刻说什么都晚了。四叶公爵烦恼地想。夜莺在信中写明,法莱德·伯德曼爵士也死了,他是王党与宗主支点接洽的负责人,此次跟随一位大名鼎鼎的高环降临者,到西境稳固局面。 希望那西塔还活着,夜莺的密信以此结尾。但特蕾西不抱指望。她自己就是神秘生物,还是高环,自然知晓个人的力量在军队面前有多么渺小。除非神秘度到达空境的,否则高环也只是难杀些的靶子……更何况,敌军之中还有恶魔领主。 “深狱领主”怀特海德,在第二次猎魔运动中暴露了身份。他是法夫坦纳的雾精灵冒险家,“红谷伯爵”埃兰诺尔的情人。此人的危险在于其影响。法夫坦纳的使节到过铁爪城、四叶领和威尼华兹,期间,队伍中的每个人受到大家的礼遇。特蕾西竭尽全力回忆,也无法确定其中是否有可疑之辈。我们很可能无知地接待过一位恶魔领主。 当他开始以真面目示人时,大家方才体会到残酷。飞鹰城沦陷得太快,近三分之二的居民成为俘虏,剩下的三分之一则是死人。提温公爵受邀前来王都参加会议,险之又险地逃过一劫。他麾下的封臣只有少数跟随,留下的人堪称全军覆没。拜恩的恶魔不要赎金,只要人质。夜莺告诉她,来自加瓦什的亡灵作为恶魔的先锋,在攻下飞鹰城后,数量不减反增。毫无疑问,他们从西境人中获得了补充。 诸神保佑,她心想,拜恩人止步于鸢尾领,暂时没有顺流而下的势头。于是西党成了这次意外的最大输家,与特蕾西的计划相互应和,使女王党开始在朝堂上占据优势。 她意识到自己必须抓住机会,将政敌从妹妹的花园中铲除:劳伦斯·诺曼是第一个,提温·梅塞托里可以是第二个,也可以逃得一命。这小子孤家寡人,对她没有威胁……公爵真正的目标是维尔贡·托斯林。伊斯特尔是不听管教的王国继承人,但若失去王党和寂静学派的支持,想必会懂得仰仗亲族的道理。 不管怎么说,他是弗莱维娅的亲生儿子,也是我的血亲。妹妹在政治上十分愚笨,却出于母亲的天性,对每个孩子都爱护非常,这令伊斯特尔也很亲近她。特蕾西知道该怎么说服这对母子,毕竟,这对双方都有好处。 诺曼死后,塔尔博特家族也大势已去。他的替身会在动荡时期安定人心,并听从特蕾西的每一道命令。她打算把葛隆的孙女、北方热土的公主接来王都,由长子巴彻勒迎娶。或者干脆让伊斯特尔休妻娶她算了,总好过提密尔家的杂种血脉…… 巴彻勒。特蕾西忽然想起他来。王国大法官在铁爪城有自己的住处,他的回家更像拜访,多半别有意图。妮娜将他领进内室时,园丁刚拿走回信,与他擦肩而过。 巴彻勒没给她带来惊喜。“我们在布列斯的朋友找到了王党的目标。”他告诉她,“多兰很快将安排那私生子返回祖国。” 这下,另一封信的问题也解决了。公爵的心情重新好起来。只是她曾以不理智的状态下达过一个愚蠢的命令,如今用到了对方,但愿“朋友”能有所补救。“他怎么说的?” “很简单,他以救命恩人的立场劝说萨斯杰。”巴彻勒得意地微笑,好像这点子是他想出来的。“多兰没否认之前的事,而是编造了谎言。他说你的确下令处死他,但他没有听从,反而将萨斯杰放走了。” 这倒是事实。回忆让公爵很不快,她自是没打算放过那小崽子,但与王党的盟约和鞭长莫及最终令她放弃。布列斯的“朋友”来自深水港多兰家族的分支,而深水港是威金斯的封臣。此人抛开了家族支持,远赴布列斯塔蒂克,特蕾西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如今王党传来新的命令,提及要扶正加文伯爵之子的名分。于是西莱夫·多兰又悄悄找到萨斯杰……这下,那私生子便完全信任他了。” “这家伙倒是个人才。”特蕾西评论。 “不论如何,他替我们达成了目标。”巴彻勒说,“理应奖赏他,加深我们的合作。” “我会考虑。”公爵对这只在布列斯筑巢的夜莺也颇为意动。王党在外国没有朋友,且不允许诸侯与外界力量交从甚密。原来的西党与盖亚教会联盟,险些推翻塔尔博特家族的统治。时代变了,现在嘛,如果人们不交朋友,就等于平白树立敌人。 “对了,妈妈。”巴彻勒晃了晃脑袋,“多兰让我问你,南国是否派了夜莺去刺杀萨斯杰?” 特蕾西皱眉:“没有。” “没有,好的,我这就告诉他。”他就要起身告辞。 好什么好。“站住。”公爵喝道,“你没长脑子吗?还是听不懂话?不是我们的人!难道还有其他人刺杀……那私生子?”她不愿意他的名字。 “可能是他自己招惹的仇家。”巴彻勒用咳嗽掩饰尴尬,“毕竟,这小子不知搭错了哪根弦,竟然去当了恶魔猎手。我告诉你过你的,妈妈。这行当可不安生……” “那去杀他的就是恶魔了!倘若杀手与我们无关,你以为西莱夫·多兰会特意来问我们?”特蕾西劈头责问道。“还是你觉得我手底下有恶魔?嗯?” “我……” “你这个没脑子的蠢蛋。”公爵出奇地平静下来,“好了,我想我知道是谁干的了。诸神有眼,让我的孩子们能各有所长。走吧,巴彻勒。今夜我留宿龙穴堡。”她皱眉。“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快走!” 王国大法官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同手同脚地去开门。他拉门时迟疑地望一眼公爵。 “你到底要说什么?” “是……是提温·梅塞托里,他今早杀了一个情妇,理由是她勾引下人。大家都知道他在泄愤。西境……” “不必担心。拜恩人的军队停在了飞鹰城。” “可降临者死了,伯德曼家的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法莱德,他去神秘支点修习过,但也死了。”大法官的神情称得上畏缩。“联盟会怎么想?还有那该死的恶魔领主——” “也维斯顿大人是神圣光辉议会的合作者。”公爵打断了他,“他们算是光辉议会的一方,不是联盟。这桩事说到底与我们无关。至于恶魔领主,拜恩人止步于西境,这是七支点能容忍的极限了。一旦有进犯的势头,神秘领域决不会放任。听好了,巴彻勒,我不想再跟你解释这些东西,出生时我给了你一个完整的脑子,对吧?” “可是……” “没有可是。”就算有,也不能指望你想出办法。 “……妈妈,你为什么不怕?” 巴彻勒抬起头,露出一张怯懦、疲惫的中年人的面孔。母子对视时,看到彼此眼中的自己。我们的身份仿佛颠倒过来。 一阵涟漪掠过特蕾西的心头。“不怕?”她重复,“谁告诉你我不怕?” 巴彻勒茫然地望着她。 “拜恩占领了西境,距离铁爪城不过十日的路程,如果以神秘支点的速度计算,还会更快。我问你,巴彻勒,伊士曼能否抵挡拜恩的恶魔军团?” “不可能。”大法官绝望地承认。 特蕾西点点头。“也就是说,你我绞尽脑汁,最终也只能求助于七支点的援手。此事我们无法控制。而若我们这时收到情报,说明第二天敌人将军临城下,那我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想到明天早晨起床,看见窗外站满了列队整齐的恶魔士兵。” 儿子的神情仿佛见到了噩梦成真。 她微微一笑。“这你妹妹不就亲身经历过?换成是你,你能怎么做?” “我们得立刻离开。”巴彻勒嘶哑道,“去布列斯,或者联盟的……” “有更简单的方法。” “什么方法?”巴彻勒急迫地追问。 “去问安瑞姆·提密尔的夫人吧。我将办法告诉她了。” …… 他在阴影之中穿梭,来到城市边缘的一家挂风铃的旅店。在凡人眼中,这里与往常无异,然而他却能察觉到环境的割裂。神秘力量包围着建筑,技艺并不高明,反应却很敏锐。伊士曼的神秘领域太孱弱,少有人能做到这地步。 黎明的霜雪尚未融化,他在地板上留下一串脚印。“欢迎。” 厅内无人,这可不像正常的旅店。冒险者喜欢通宵饮酒,或者早早爬下床吃早餐。但大家都没选择这里,被神秘力量指引到别处消遣。空荡荡的桌椅笼罩在黑暗中,只有一角点着灯。一个熟悉的家伙等在油灯边,替他倒酒。 “我不知道你喜欢喝酒。”他笑着开口,自己都没注意到。“你终于愿意露面了。” “我都是迫不得已,老兄。” “当年发生了什么?我听说……” “那都不是……不,无论如何,结果相差不大,你就当真的听吧。这和我们的冒险旅途不同,兄弟,我决不能说出真相。上一个被我要求聆听的人是个侦探,她死了。看在诸神的份上,多尔顿,请别问了。” “这是你失踪的原因?” “算是两码事。有人在追杀我。” “这个嘛,我可不意外。”多尔顿尝了尝杯里的饮料,发现它不是当地的烈酒,口感柔和,却更丰富。“总有人追着你,寂静学派,光辉议会,黑城的事后还有守誓者联盟……你做得对,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但你总该提醒我们这些朋友吧!我们在白白担心!约克走了,我差点在银顶城……” “银顶城太近了,我不敢接触你们。” 太近?“什么意思?” 对方摇摇头。“伊士曼也是。这里到处是……我希望你和约克一样,立刻离开伊士曼。对了,地下世界快要回来了,你不回家看看吗?” “我倒是能告诉你。”暗夜精灵将酒杯喝干,“灰烬圣殿把持着地下,我不可能回去。瞧我这副模样,能招致什么样的欢迎?我不是蜡烛人那样的降临者。” “怎么会呢?” “就是这样,而且没有理由。地下世界不比宾尼亚艾欧,贫瘠的土地孕育贫瘠的道德,老兄。奏响在我故乡的主旋律永远是战争。”他苦闷地一笑,“这么多年,我过着平静的日子……和你们同行更多的也是乐趣而非折磨。总而言之,我有理由厌倦刺杀、争斗和同族相残,但我的同族们却还乐在其中。我不能责怪他们,伙计,他们生来活在地下。没有月亮的晚上,大家是彼此的食粮。哈!那就是个活地狱。我凭什么要回去?” “真教人吃惊。不过,灰烬圣殿回到了诺克斯,也许情况会好转吧。” “以我对他们的了解。”多尔顿淡淡地说,“只可能更糟。上次卓尔们回到地面,法夫坦纳的雾精灵倒了大霉。那次战争被称为‘丰收之役’——在来到地面前,我也是那么认为的。我又要怎么去怀疑呢?该死的诺克图拉的恩赐只给予胜利者。” “往好处想,你的同族具有足够的侵略性,起码不会任人鱼肉。” “千万别低估了他们。”多尔顿咕哝,“我敢说,这次他们会更兴奋,因为地面上到处都在打仗。就拿伊士曼为例,我听说西境发生了农民叛乱,还有冰地领……” “那不是叛乱,多尔顿。”对方低语,“我想那只是开始。” 不知为何,一阵冷风吹过烛焰。灯火跳动了几下,艰难地重新亮起。多尔顿许久没有说话。有些事不言自明……先知死了,秩序联军没打赢猎魔战争,而后是新先知接任,青之使成了外交部长,白之使的学徒、高塔信使尤利尔则变成了伊士曼的驻守者……他能猜出朋友失踪两年的原因,也隐约察觉到当年高塔内乱的一角。这些事蕴藏着重重危险,暗夜精灵自问帮不上忙。他甚至很久没能联系上罗玛了。 他觉得喉咙发干。“是……无名者?” 对方没有正面回答。“王党隐瞒了消息。” 那就是真的了。多尔顿心想。没有谎言能瞒过眼前的朋友,这点他无比清楚。“见鬼,我替他们做过事,这些人看起来不像要大难临头的模样。”诸侯还在互相残杀,我出了力。 “占领西境的是深狱领主率领的拜恩军队。”对方告诉他,“也就是原本的秘密结社。他们对凡人王国下手。” “难道拜恩要重新划分恶魔与秩序的边界?” “想来不会是在地图上用笔划。”酒水冲刷杯子。“最糟糕的可能是,这里会变成战场——不亚于两年前冰地领的战场。天杀的,我从不知道人们这么热爱争斗。” 人们爱的不是争斗,而是胜利。多尔顿吮吸一口葡萄酒。 对方叹息一声。“因为我无法道明的原因,你很可能遭遇危险。我希望能向你形容,多尔顿,这危险远胜于我们经历过的所有旅途。” “你是指结社领主吧?” 回答他的是沉默。暗夜精灵满上最后一杯,酒瓶空了。“我昨天杀死了最后一个仇人,前首相劳伦斯·诺曼。他似乎没对我做什么,但有许多证据表明,他策划了英格丽对我的背叛,用以分裂我和德威特·赫恩。” “很抱歉没能与你一同行动。我本来答应过你。”朋友对此一清二楚。在银顶城,他甚至提醒我远离王党和…… “不,当年德威特连夜逃离了安托罗斯,这不怪你。我们仔细找过,但城内太乱,还是被他脱身。我也很遗憾没能听你的建议,真正放下仇恨。”多尔顿放下杯子。“直到杀死诺曼的一刻,我才觉得自己真正得到了解脱。”他停顿片刻。“无名者与秩序的仇恨比我与王党之间更深刻,我……我想我能理解他们。” “理解他们永远也理解不了彼此?” “就是这样。我理解,但我不能替他们作出选择。”多尔顿轻声说,“就连我自己,生为秩序生灵还是恶魔容器,都不是我愿意的。人们的立场与生俱来。” 对方别过头。“不该是这样。诸神怎么会看到这种事发生?” “立场与生俱来。”多尔顿重复,“行为却取决于自己。” “代价则取决于谁是胜利者。”对方微笑。“立场与行为不统一,后果我们可是很难承受。”多尔顿想说什么,但他抬手阻止。“说到底,这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可不想再谈天说地,浪费整个早晨。嗯,你在银顶城的手段很漂亮。” 但他没必要事事听他的。“我在银顶城看到了一个大名鼎鼎的通缉犯,只比我稍便宜一点。见鬼,你对你的新同伴有多少了解?” “我很清楚他的目标。他似乎自有打算,我没道理阻止。” “要我说,你陷得太深了。”暗夜精灵警告,“既然你要失踪,就彻底一点,别再掺和他的事。” “视而不见解决不了问题,多尔顿。我必须行动起来,哪怕在暗处。我需要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 多尔顿知道,他不可能说服对方,这不是他的长处。很多时候他都希望自己能像尤利尔一样开解他人,但这是不可能的。暗夜精灵从没有那种能耐,或者说,使人愿意采纳建议的魅力,他向来尊重人们的固执——因为他自己就是那样的人。 “那就想吧,兄弟。”暗夜精灵安慰道,“不论结果如何,那都不是你的责任。祝你好运。我自问帮不了你……但你似乎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否则你根本不会露面。“我能为你做什么?” 对方不知为何颤抖了一下。“有一样东西。”他的朋友伸出手,拳头里紧握着某种细小的物件。“请你替我保存。如果某天你遇到了它的主人,就把它还给他。” 灯焰只剩点点火星。但阴影不是他的阻碍。多尔顿看到了那东西,他没想过会是它,不禁一愣。太多疑问在心中升起,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能问出口。 “我会将它物归原主。”多尔顿承诺。 第八百二十一章 苏生骑士 卫兵来处理残局时,露西亚神官也来帮忙。后者的工作量很大,但远远比不上前者:刺杀过后,宴厅内的活人才是少数。除了显赫的诸侯,贵族子弟的死伤也十分惨重。 至于仆从和随侍的伤亡,人们没有统计。士兵从瓦砾中刨出伤员,把尸体摆在空地上。由于暮色将近,露西亚神官别扭地用神术救治人们,医师和护士只好一同上阵。狼人团长躺在担架上,作为伤员送到了教堂。 简直是死里逃生,梅里曼瓦尔心想,我怎么会掺和到这种事情来?他可以肯定是西莱夫·冈格罗的错。此人在欺骗萨斯杰的同时,也对我有所隐瞒。 处理伤口时,奈莱温·冈格罗带着护士来帮忙。萨斯杰一见她,顿时脸色微变。在这小子掉头逃走前,梅里曼瓦尔赶忙抓住他。“别乱跑!” 好在猎手的抗拒有限。“你是哪只手受了伤?”他咕哝道。 “离你最近那只。”狼人团长松开手,让医师用魔药处理。液体浸湿皮毛的感觉十分不适,他想起了一路上的绵绵阴雨。 奈莱温嗅了嗅气味。“你不是赫妲丝的后裔,梅里。”她转向萨斯杰,上下打量一番。 猎人的脸在流血。但这不是魔法的创伤,而是方才混乱的结果。“他还活着,你做得不错。”她评论。 有关狼人的血系源头,大家不是很关心。梅里曼瓦尔清楚,冈格罗家族不在意家族成员的出身,否则他就不会来到布列斯了。他不清楚的是今天宴会的遭遇,但他觉得族长很可能知情。“你也没受伤。”梅里曼瓦尔说。 奈莱温一耸肩。“我运气好,父亲刚巧要嘱咐我……” “嘱咐你什么?” 她用一双黄眼睛与他对视。这是野兽的眼瞳,没有友善,没有怜悯,梅里曼瓦尔却看到了一丁点儿的笑意。“与女人们的话题有关。莎莉万皇后希望点火,我可不会赞同她。” “点火?为什么?”萨斯杰十分好奇。 “为了青春容颜罢。这没什么奇怪。”奈莱温解释,“她是安纳芬的真爱,就更不想失去美丽的面孔了。” 梅里曼瓦尔没再追问。医师治好了他的伤,并用魔药抑制死灵魔法带来的腐蚀。他感觉头脑清醒了一些。狼女离开后,梅里曼瓦尔脱下礼服外套,重新穿上皮甲。一旁的猎手见状,也打算照做。 “你还是穿着吧,大人。”梅里曼瓦尔阻拦,“这里到处是贵族,你最好融入进去。” 萨斯杰讶异地瞥来一眼:“我当然不……” “没错。你是猎手,这我知道。但现下我们需要一位合格的贵族,你总能装装样子吧。”冈格罗家族在布列斯人当中已经够显眼了。当宴厅的变故传到人们耳朵里时,倘若冈格罗家族完好无损,那么死伤者的亲朋好友很快会诅咒我们。“行行好,大人,请保持安静,别在惨烈的现场活蹦乱跳。我们最好低调一点。” “有谁会关注我们呢?” “恐怕比你想象中多。”梅里曼瓦尔嘀咕。他余光扫过露西亚教堂的铁栅门,那里守备森严,不再是庆典时期大开门庭的模样。玛朗代诺一定有真正的圣骑士,绝非城卫队里那些套着白甲的冒牌货。他们的数量是个谜:因为没人知晓盔甲下是圣骑士还是寻常卫兵。代行者是在他们的护卫下来到这儿的,还能怎样呢?哼,看来你我只不过是他摆在陷阱前的干草…… 但即便西莱夫没透露给他口风,他也无法放任萨斯杰一头撞进光辉议会为刺客设下的圈套。 “把武器收起来,大人。”狼人团长警告,“你要上哪儿去?” “那刺客是个恶魔。”萨斯杰解释,好像大家不知道似的。“我是恶魔猎手,你该相信我的判断。” “是吗?那现在听听我的:你打算去追问人们恶魔的踪迹,然后把当时在场的贵族统统得罪光。”梅里曼瓦尔哼了一声,“我的判断有错吗?” “我不会自寻死路,去空境面前白白浪费性命。但刺客在代行者抵达后才动手,说明现场有他的内应。”萨斯杰说,“既与恶魔有染,哪怕皇帝也不能脱罪。” 老天啊,梅里曼瓦尔心想,他根本抓不住重点。“你在自己的领域里颇有建树。”他勉强承认,“但现在不是你一展身手的时候。家族与代行者阁下或许存在着联系……” “否则总主教也不会邀请多兰叔叔了。” “我向你保证,萨斯杰,西莱夫与你印象中的多兰叔叔完全是两个人。”梅里曼瓦尔恼火地指出,“难道你还不清楚么?冈格罗是布列斯贵族,早就不受伊士曼的王党钳制了。西莱夫甚至能见到代行者!他要你去伊士曼,一定不是他自己的主意。” “代行者阁下?” “肯定是他。”在得知西莱夫竟与代行者有所关联时,梅里曼瓦尔便意识到了不妙。西莱夫只是中间人,真正找来萨斯杰、并坚持要他回冰地领的,一定是神圣光辉议会。狼人和冰地领,还有圣骑士。这些东西放在一块儿,他简直不敢想下去。 “你说得对,但我不关心。”狼人猎手漫不经心地回答,“代行者找来我这样的人,多半是为了刺探敌人,或者拉拢伊士曼。但又有什么要紧?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拜恩,那恶魔国度。这就够了。” “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拜恩只是其次,他们……”他们要的是什么?白月信仰?卡玛瑞娅?还是说,水妖精主持的碎月神降? 奥萝拉已经死了。梅里曼瓦尔心想。尼克勒斯·提密尔也魂飞魄散,阿兰沃里存留的还有什么呢? 狼人猎手微笑着聆听,等待他的下文。恐怕这混球没将他的疑虑当回事。 梅里曼瓦尔无法向他坦白。他望着玻璃,上面倒映出的是一张人类的面孔,只有鬓边还存留着少许毛发。他想起西莱夫欺骗奈莱温伤疤的事。狼人小时候浑身都是绒毛,比起人更像野兽。梅里曼瓦尔到人类世界找工作时,自然也尝试过剃掉手臂和脸上的狼毛。难怪她会深信不疑。 没人能认得我了。梅里曼瓦尔心想。曾经的狼人梅米的影子,早就在时间中消失了。他的手臂一天比一天健壮,身量一天比一天高大。来到布列斯帝国后,他无畏地点燃了火种,学会了变化,成为了冈格罗家族的壮年狼人。连代行者也没能找到我头上。 于是,光辉议会找上了萨斯杰。他们另辟蹊径。梅里曼瓦尔阴沉地想。也许我不该劝说他,否则若他拒绝返回伊士曼,代行者又会怎样呢?除了梅米之外,参与过卡玛瑞娅事件的人,还有威尼华兹人和约克,以及苍穹之塔的白之使师徒。后者失踪了,威尼华兹和整个冰地领都落入了拜恩帝国的掌控,光辉议会也只能借助萨斯杰的兰科斯特家族的身份。这样一来,只剩下约克……他是个冒险者,不会长留在冰地领。 不过,他也是个西塔,因此神圣光辉议会不可能对他做什么。梅里曼瓦尔只能如此期望。 但愿代行者死掉。狼人团长对此人毫无怜悯之心。但愿恶魔刺客杀了他,这样所有人都安全了,神圣光辉议会再也无暇关心冰地领的秘密。即便那样会让布列斯帝国失去神秘支点的庇护,被恶魔侵袭,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可是,万一代行者活下来怎么办?梅里曼瓦尔知晓冈格罗与代行者的交流后,便意识到这才是最可能的结果。他们做了诸多准备,以对付刺客。这下拜恩人的威胁顿时大打折扣……看来我也得早做打算才行。 狼人团长当然没能耐完成刺客没未竟的事业。照实说,我能杀掉代行者,那还怕他做什么呢?他还真想这样一了百了……如今,梅里唯一能做的就是通知老朋友约克·夏因。然而,我要怎么找到他?那次仪式后,他不能再踏足伊士曼一步。 梅里曼瓦尔觉得自己知道答案。 …… 诸神明珠在暮色中绽放出最后的光华。 天色将近黄昏,恐怕不是巧合。康尼利维斯率领神圣光辉议会践行女神旨意已有四百年,期间他获得过许多辉煌的胜利,一步步将议会壮大至七支点的行列……同时,他也为自己树立了诸多敌人。其中最顽强的莫过于“沉沦位面”加瓦什。双方的纠葛自两百年前的“亡灵之灾”而起,至今也未休止。他了解敌人就像敌人了解他一样。神秘领域都知道,对付露西亚神官要在夜晚,以避其白日里的锋锐。 康尼利维斯是露西亚的代行者,自然也不列外。在白天,尤其是正午,他是太阳女神的侍奉者,是祂行走人间播撒神威的代言人,最愚蠢的敌人才会挑这时候出现。而傍晚很好,他的力量会逐渐减弱,他的信仰会逐渐远离,直至下一个日出到来。若我是亡灵,我也会在黄昏时露面。一个人日薄西山的过程比纯粹的黑夜更折磨。 敌人正在逼近。代行者远远飞离人群,将黎明之城玛朗代诺甩在身后。这正是康尼利维斯想要看到的。对拜恩而言,玛朗代诺人、布列斯塔蒂克的诸侯乃至皇室都无关紧要,真正称得上对手的只有神秘支点。但若在城内开战,光辉议会的威信将遭到严重损失。 空境之战难以控制,其范围和杀伤都是神秘领域之最。毕竟,在世的圣者很少亲自动手。如今“黑夜启明”狄摩西斯已死,无名者的国王“无星之夜”麦克亚当大概率死亡,否则轮不到黑骑士掌控拜恩。“第二真理”派出无数夜莺,打探发生在高塔的圣者之死。他本人坐镇学派,不肯出门一步。而“光之女王”伊文捷琳…… 这位圣者是西塔女王,按理来说属于守誓者联盟。此人前不久才回归诺克斯,并未参与秩序联军对雾星结社的围剿。她的谨慎令她的族群在疯狂的猎魔运动中得以保存。 康尼利维斯没可能照搬她的做法。不论是玛朗代诺还是圣城,神术重重保护下的坚墙堡垒,也只能抵抗空境之战的余波。倘若双方生死厮杀,一切手段在绝对的神秘度差异面前,都很难真正倚靠。说到底,这世上究竟有什么城市称得上可靠呢?第二次猎魔战争前,人们将远在高空、能移动还有圣者坐镇的浮云之城布鲁姆诺特视作诺克斯最安全的地方,如今大家改变看法了。 诸神保佑,让我提前得到了刺杀的消息。代行者心想。否则先不提本人的安危,一城人包括城墙在内,全都将有性命之忧。亡灵肯定会大肆屠戮,以壮大加瓦什的规模。 “布鲁克·阿玛里斯。”他叫出敌人的名字,“看来你终于过够了当尸体的日子,准备来领受永恒的长眠了。” “大话还是咽回去吧,康尼利维斯,这儿没有你的观众了。”亡灵骑士回答。他虽干着刺客的活儿,却不屑藏头露尾。除了在宴厅时,他用死灵魔法向布列斯人打了个“招呼”外,所有攻击都有迹可循。 事实上,双方都是空境水准,真正有威胁的只有出其不意的第一下。但康尼利维斯早早得知了敌人的动向:自宫廷贵族艾拉·帕洛斯爵士返回帝都时,冈格罗家族察觉到了月亮的魔力。西莱夫·冈格罗借此找上了莎莉万皇后,而皇后陛下将此事转告给了耶瑟拉·普特里德主教。 狼人是破碎之月的魔力塑造,是由死亡诞生的神秘。代行者采信了他的情报,并在宴会上特意支开耶瑟拉·普特里德大主教,为刺客创造机会。 对光辉议会而言,这已算是兵行险招。康尼利维斯之于赞格威尔,就像先知狄摩西斯之于克洛伊塔。枢机主教们不愿他冒险,连圣骑士团也不赞成他的计划。直到最后,康尼利维斯都没能说服他们,但这些人其实并不清楚“代行者”在神秘学意义上的地位。 我根本没冒险。康尼利维斯心想。“亡月骑士”布鲁克·阿玛里斯是他的老对手,玛朗代诺则是光辉议会除圣城外的第二核心。耶瑟拉大主教常年坐镇于此,无疑会是他最大的助力。同时,他带来的圣骑士也能设下防御,排除潜在的风险。唯一不确定的就是刺客袭击的时间,若在他返回圣城时行动,那就太不妙了……于是他将艾拉·帕洛斯学士邀请到了宴会现场,以此引诱敌人。 而刺客果真上当。“亡月骑士”布鲁克的亡灵魔法覆盖了宴厅,无差别地袭击在场宾客。倘若康尼利维斯没有准备,布列斯的皇宫将是尸横遍地。 敌人没奢望一击建功,还算他有自知之明。说到底,加瓦什的亡灵骑士是死海之王的手下,不是专业的夜莺。比起暗杀,这次行动更像是斩首。难怪来的是加瓦什的亡灵,而非恶魔领主。 “你的女神落山了。”阿玛里斯宣布。 代行者抬起头,看到被飞行的气浪撕裂的云层在渐渐合拢,露出最后一抹正在消散的落日余晖。碎月取代了露西亚的位置,带着一身伤痕爬上紫蓝色天际。天黑了。 重重阴影如鸟归林,投入城郊的皇家猎场。他停下脚步。 这是康尼利维斯选定的战场。无人干扰,无人被波及。他很清楚自己即将面临一场生死之战,无论作了多少准备,战斗永远不会缺少败亡的可能性。一旦我失手,运气好些这里将是我的埋骨之地,不走运嘛,我的尸骸将随亡灵一道前往加瓦什。 对手不假思索地随之降落。寻常敌人见到他代行者的模样,定会意识到此地有陷阱。然而布鲁克·阿玛里斯全然无视这些预兆,他扶着长镰,大摇大摆走进林间。“怎么不逃了?我还以为你会一路飞回圣城去。” 是时候了。代行者心想,很快我们就能见分晓。你这傲慢的白痴。“露西亚告诉我,破碎之月是死神的诺恩,是祂的一部分。”康尼利维斯无视他的嘲弄,神术的火焰在枝头跳跃,与枝头残存的黄叶合为一体。火焰纯净地燃烧,没有侵袭任何物质。此乃信仰之火。“你知晓自己的来历吗,亡灵?”他反问。 “这是自然。我也是女神的眷顾者哟。”布鲁克毫不在乎地挥手,激起一片幽暗的绿色波纹。层层雨幕倒卷而上,形成死亡的浪涛,扑向远方。少许火苗被水浇熄,但大多数都避开了。这一下的目标似乎不是我。 下一刻,康尼利维斯就得到了答案。他闻到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的腐朽气息,听见骨骼吱吱作响,残肢破土而出的恐怖声音。猎场中无疑埋葬着野兽的尸骨,它们正在被魔法唤醒。 看来远离人烟并未给敌人造成阻碍。诺克斯的每一片土地下,都免不了有尸骸存留。人、动物和神秘者,死灵魔法对它们的遗骨一视同仁。代行者不禁打起精神。此刻,这片树林变得危机四伏,任何响应魔法的尸体都可能…… ……他猛一挥权杖,神文锁链飞射而出,撞上一道黑影。 云雀。烈焰蓬起,迅速吞噬掉鸟儿的尸体。 这只是一次试探,一声宣告。敌人开始行动。下一刻,无数攻击自四面飞来,视野中只有残影。代行者迅速举起权杖,让神术加诸己身。“圣殿。”他念道。无形屏障不留死角地阻隔空间,他稍微调整了一下效果,为庇护附加了灼烧的神文。 细密的焚烧声接连响起。虫鼠破土而出,集结成军,舍生忘死地扑向庇护所。代行者眼看着它们被烈焰包围,眨眼间灰飞烟灭。这时,天空飘来一大朵聒噪的黑云,细看才能分辨出其中乌鸦的影子。它愈来愈快,愈来愈近,绕着神术飞舞,最终形成通天彻地的羽毛风暴。这一战过后,玛朗代诺平民多半很难找到送信的乌鸦了。 群鸦在飞翔中嘶鸣,有些发出鸟鸣和扑翅声,有些则根本是人声:吼叫、尖笑和嚎啕,教人头皮发麻。代行者眉头紧锁,考虑将这群邪恶生物一把火烧个干净。然而才撕开一道缺口,他便迎上了举起弯月长镰的敌人。亡灵骑士切开神文屏障,一刀砍在他的权杖中央。 双方离得很近。康尼利维斯用圣诫回以颜色。“熔流。” 无数火苗骤然膨胀,彼此交融,汇成铺天盖地的金色瀑布,光芒沿着枝干流淌。刹那间,树林如灯芯一般,爆发出猛烈璀璨的火花,照得天空亮如白昼。 亡月骑士的盔甲忽然变得明亮。他迅速后退,但纯净的火焰已经攀附上了钢铁。光芒所照之处,神秘竟也被点燃。热量激起白雾,他的攻击架势顿时变形成一串急躁的驱赶动作。 代行者没等对手重整阵势。他加大了出力,唤醒更高位的神秘。阴影开始在强光下消融,幽暗波纹被无可抵御地的神术蒸发,金色火焰连成洪流,咆哮着涤荡林野。追击的回合已经到来。 康尼利维斯重重一顿法杖。 神秘引起更剧烈的异象。树林在洪流中颤抖,落叶簌簌,泛起梦幻般的粼粼波浪。光线随之汇聚,凝结成一把辉煌、壮丽的巨型长剑。它倒映在光明的河流上,犹如倒悬的山峰,篆刻其上的文字勾连起神圣的脉络。 “恩典。” 话音刚落,神文一齐闪烁。就在这方寸之间,昼夜为之颠倒,漫天群星似乎在倒退。下一刻,长剑猛然坠落。 亡月骑士只得仓促应对。神秘形成涡旋,先熄灭了缠绕身躯的神术之火,再搅动起四周的魔力,盘旋而上对抗神术。电光石火间,死灵魔法不足以达到抵挡这一击的神秘度,只能稍作削弱,然而他已来不及做更多。如同审判一般的巨剑直坠而下,与熔流中上升的倒影相交汇,将敌人笼罩在一片溅起的碎光之中。 一个心跳的间隙,光华完全遮蔽了世界。康尼利维斯谨慎地修补庇护所,没有上前观察。尽管双方已有多次交手的经验,他仍不敢断言这一击的成效。 趁着熔流的余波还在奔腾,他当即着手处理苏醒的亡灵。四周不停袭扰的鸦群顿时迎来了灭顶之灾。在明光照耀下,神文不断拓宽着庇护所的范围,将视野所及之处的尸骨统统毁灭。 一时间,林场从百兽蠢动的邪恶之地,变作了万籁俱寂的净土。毕竟,此地但凡有半个亡灵残存,都将引起一场小规模的亡灵之灾。 决不能让女神的净土受到污染。康尼利维斯心想。他本来还对属国的处境抱有疑虑……可现在他明白守护属国的难度了。沉沦位面加瓦什回到了诺克斯,亡灵只需踏足国土,便能获得源源不断的补充。 恶魔的动作太快,他不能贸然向南方派去圣骑士。诸多属国之中,布列斯塔蒂克对议会来说意义重大,伊士曼就另当别论了。更何况,后者本也是盖亚教国,不值得信任。 就在这时,一抹深邃、幽暗的阴影渗入神术的熔流,把涤荡着的金色火焰污染成黑色。他的思考戛然而止。这很可能意味着敌人没能受到严重创伤。 不可能是运气。露西亚圣诫的威力冠绝诸类神术,且尤为针对亡灵。康尼利维斯仔细观察,终于发觉周围竟还有另外的神秘痕迹。“你还带了同伴。”他冷冷地说。 亡月骑士退到树林边缘,似乎要利用他的顾虑谋划些什么……“我的公主在哪儿?”然而,某人轻率地现身。 一位亡灵骑士出现在代行者背后,此人没戴头盔,露出俊朗的面孔。他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张开双臂,似乎要拥抱烈焰。雨水敲打着他后脑勺里裸露的头骨。 “苏生骑士鲁斯文。”布鲁克阴沉地说,“看来你今天坏掉的是脑子。” 对方充耳不闻。“我的公主在哪儿?”他质问所有人。 康尼利维斯打量着第二个对手:他空洞的眼神、失态的动作还有混乱的言辞,无一不昭示着此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白之预言时,他出现在诺克斯,作为亡灵骑士为死海之王效力。人们称他为“苏生”。 此人生前乃是凡人,死后方才有点火的机会。苏生骑士鲁斯文的情报并不是秘密,人们都知道,除非他的姐妹魔灵公主乌伊洛斯尼斯在场,否则他的疯狂不会停止。 对付这样的敌人,代行者也难免感到棘手。神秘生物是尸骸生灵,而凡人死后受神秘现象牵引,会逐渐变成幽灵。后者拥有奇异的形态,只有特殊的职业力量能接触到它们。而若幽灵一心逃跑,那对手便遇到了难题——幽灵没有实体,钻地穿墙不过等闲,膨胀收缩更是容易。人们只能沿着神秘痕迹追逐幽灵,且多半会跟丢。 “苏生”鲁斯文无疑是幽灵中的翘楚。神圣光辉议会与加瓦什战斗了几百年,期间神职者们与巫师联手杀死过“咒厄”,用圣诫术驱逐了“亡月”,还将黑骑士赶出了圣城,甚至达成过净化前任死海之王的壮举。但“苏生”和“魔灵公主”,他们从没有被驱逐、被消灭的记录。事实上,空境幽灵最近的一次失利,还是栽在了高塔用秩序边界设下的陷阱上。 没准这次我们会无功而返。代行者心想。议会成立初期,枢机主教艾席斯克罗曾特意研究过这些亡灵骑士。他翻遍圣堂的藏书,到墓地和死者之地探索,并拜访了许多职业与亡灵相关的神秘生物,然而直至今日也没能破解亡灵骑士不死的谜团。 “低级亡灵因形生灵,尸体支持着火种燃烧。”艾席斯告诉他们,“幽灵的诞生意味着他们拥有了新的自我,我们称之为‘夜之民’,说明它们是苏维利耶的子民。问我的话,亡灵诞生最根本的原因,是个体产生了神秘现象——死亡。死去赋予了它们新生。亡灵骑士的火种抵达了空境,进一步引发了这种现象,甚至很可能成为它的一部分。” 因此,不论我们用神术杀死它们多少次,这些亡灵骑士都会复生。康尼利维斯原以为这是唯一的解释,但……直到两百年前的亡灵之灾时,加瓦什的死海之王被露西亚神术杀死。代行者亲手熄灭了对方的火种。 那感受很难形容,令他记忆犹新。一定有什么东西。康尼利维斯陷入了回忆。那东西……女神的力量流过身体,覆灭了死海之王……就在那一刻,有东西被切断了。刹那的感受竟带来无限的奥秘,还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代行者说不准那是什么。 但他不必再困惑下去。运气好的话,很快我就能得到答案。康尼利维斯注视着敌人,权杖再度唤起神秘。 苏生骑士鲁斯文僵硬地抬头,眼眶里忽明忽暗。他试图微笑,然而死去的肌肉彼此牵拉,骨骼发出扭结的呻吟。顷刻间,无数血口覆盖了脸颊,他的面孔在笑容中撕裂:“我的公主,她在哪儿?” 第八百二十二章 午夜日出 “她在你们该去的地狱。”代行者宣布。 下一刻,疯骑士如一道鬼影扑来,撞进熊熊燃烧的火墙里。他的剑被高温熔化,身体被火焰灼穿,但幽灵压根不在乎。他大笑着冲向代行者,视层层阻挡如无物。 眼见这么一个玩意儿朝自己逼近,任谁也会躲避的,康尼利维斯也不例外。他皱着眉拔升高度,调转光线将敌人拦腰斩断。 但这样毫无意义。苏生骑士的身躯眨眼弥合,朝上空紧追不放。他空荡的铁靴碰击马镫,发出阵阵脆响。亡月骑士并不情愿地配合着他,从另一端发起攻击。 二对一。代行者自问,与布鲁克·阿玛里斯交手时,他从来不落下风,有时甚至占优势。鲁斯文则更好对付。但他们加在一起,却忽然对代行者有了切实的威胁。虽然空境不同于凡人,但在某些时候的道理是相似的。恐怕这微妙的平局维持不了多久。 “加入我们。”布鲁克·阿玛里斯用平板的语气说道。亡月骑士毫不畏惧地站在『熔流』形成的神秘中,黑暗在他的脚边扩张。“恩怨一笔勾销。” 亡月骑士可不需要代行者的尸体。他多半是受拜恩人的指使罢,代行者看得出来。“没门。”他回答。 火焰在死亡气息里变得愈发淡薄,浓稠、深邃的河水吞噬着光线,映出的林木的影子,也随之扭曲,成为根根张牙舞爪的枯木。无数人脸藏在树干的褶皱中,带着歇斯底里的神情瞪着代行者。 『沉落之井』 天空重新聚起乌云。暴雨如注,四野晦暗难明,无一不是不祥之兆。空境神秘能牵动浩瀚的自然现象,这也是他们没在玛朗代诺开战的原因。康尼利维斯低头望去,树林仿佛身处泥沼,缓缓坠入不见底的死亡深渊。 这一幕唤起了他的许多回忆。白之预言期间,栎原上的绿人城被“咒厄”夺走,全城人都变成了夜之民。莫尼安托罗斯人在城市的原址上建立了一座纪念碑,以悼念灾害中的遇难者。 如果我被刺客杀死,大概下一座纪念碑就立在玛朗代诺。“谁让你来找我了结恩怨?”他问,“是死海之王,还是恶魔结社?” “这不就是一个人?你的脑子也烂掉了?”布鲁克毫不掩饰地反问。他皱眉瞥一眼同伴,后者的笑声不断起伏,突然没来由地变成阵阵抽泣。他厌恶地收回目光。“不管怎样,我有权处置你的尸体,以免你交不出公主,被他撕成碎片。我的夜火城缺少一位副官。” 代行者哑然失笑。“我的归宿是女神的神圣之国,咱们不同路。”再说,你的“同事”也根本不是我。神秘生物死后,灵魂随之燃尽。若康尼利维斯战败,也只期望议会将他安葬在圣城,那里是他耗费一生建立的净土。算啦,关于信仰,关于女神,加瓦什的亡灵骑士又能懂些什么呢?他们已作了两百年的对手,从未看彼此顺眼过。会苏醒的尸体还是烧掉为好。 另一边,鲁斯文再度冲上来。他受够了这样无章法的进攻,尤其是作为被攻击的一方。代行者直接探出权杖的一端,在空中描绘出魔纹。 “我的公主。”鲁斯文咆哮着挥剑,却如幻影般穿过了露西亚神文。“你把她藏哪儿了?” 代行者收回权杖,抵挡亡月骑士凌空劈来的一击。“我给了她净化,马上就会轮到你。”齿轮般的神文纹丝合缝地咬合在一起,接着,它们开始转动。“这是你们不配得到的待遇,杂碎。” 微光里,苏生骑士凭空消失了。 布鲁克则逃过一劫。黑河静静流淌,看不见的尽头似乎通往月亮。而亡月骑士在河面上的移动却快得像瞬移,因此险之又险地停在了阵图之前。他谨慎地拉开距离,丝毫没有抢救同伴的意图。在看待鲁斯文这点上,没准神职者和亡灵也有共同语言。 “矩梯?”他认出来。 “通往圣城的审判所。”这自是谎言。康尼利维斯没有徒手绘制矩梯,送走一位同境神秘生物的能耐。否则他也不必担心刺客了。『穿越』和『回环』是竖琴座女巫玛格达莱娜创造的神文组合,专门对付一些只会横冲直撞的家伙。 “我可不会难过。”布鲁克似乎也没相信他,但这句无疑是实话。他的长镰绕开权杖,撕扯代行者背后的神文。 这一次,拉近的距离没有让代行者占据上风。亡月骑士与苏生不同,他在加瓦什度过了漫长的岁月,虽然亡灵的神秘度增长缓慢,但经验和技艺却不断精进。他不断挥舞着兵器,逼迫代行者与他直接交手。 起先,康尼利维斯还能支持,他毕竟是露西亚的代行者。但亡灵的动作未消耗体力,力量和速度始终不打半点折扣,他却渐渐疲惫,火种不得不调动更多魔力,投入这场漫长的拉锯。 这样下去我很快会输掉。康尼利维斯察觉。空境的魔力并非无穷无尽,尤其是在面对同等神秘度的敌人时。虽然他们个体之间存在差异,但这样的挥霍无疑会将胜算推向对手。亡灵就是这样的敌人。 更不妙的是,布鲁克是个能看懂魔纹的亡灵,代行者的手段能困住苏生骑士,却瞒不过他的眼睛。亡月骑士忽然收回镰刀,朝河面一划。“公主在这儿呢,鲁斯文。”话音未落,亡灵脚边的河水一阵翻涌。苏生骑士不知怎的从水里钻出来,扬起腐烂的面孔。这次他长了记性,没直冲过来。 康尼利维斯眯起眼睛:“破碎之月的魔力。”果然没有叫错的名号。他想起那次失败的远征。 “陛下派我来,为免得你逃走。”布鲁克叹息一声,“恐怕他没料到你身边有狼人,反倒给了你提醒。” 这似乎是秩序的短暂胜利,代行者却不见得意。他清楚自己处在一个举足轻重的位置上,生死影响着光辉议会的动向,而光辉议会向来是将猎魔政策贯彻得最为坚决的神秘支点。拜恩的恶魔将视我为眼中钉。 但此前,加瓦什的亡灵骑士从未一同行动过。他们甚至针对目标作出了详细布置,彼此尝试着合作。康尼利维斯意识到,黑骑士很可能比前任死海之王更棘手。他让加瓦什拥有了恶魔结社的行事。在此人的统治下,加瓦什与无星之夜正逐渐成为一个整体,其蓬勃的发展将成就又一个秩序的心腹大患。 想到这里,康尼利维斯不禁一阵郁结。“他错的可不止这点。” “没关系,结果不会改变。”布鲁克牢牢占据着上风,一刀截断飞腾的光焰。 代行者举杖架住这狠辣的一击,险险没被割下头颅。余波呼啸而过,刮擦头冠上的宝石。气浪冲过十余码后方才止息。他在半空中倒退得更远,且几乎是紧随其后。强烈的震动使权杖不住颤抖。另一边,苏生骑士如同毒蛇一般撕咬上来。 “公主!我的公主在哪儿!”鲁斯文尖声笑道。 ……河流开始涨潮。深渊中伸出黑色的枝条,形如鬼爪。亡月骑士则无声地没入河中。他人已完全淹没,漆黑的水面上,却映出一个手执镰刀的轮廓。倒影穿过『庇护所』,触摸到代行者的权杖。 康尼利维斯无法阻止。更糟的是,气氛突然变得险恶,空气中的魔力似乎在排斥他的存在。代行者竭力抓住唯一的武器,心中知晓露西亚的时间已经过去,午夜的领域到来了。 夜风吹过,冰冷刺骨。他头冠上的红宝石微微点亮,驱赶包围而来的枝条,却无法隔绝蔓延的寒意。最煎熬的阶段来了。 这时,他听见一个细小的嗓音:“你握得我太紧了。” 什么?康尼利维斯没明白。忽然,雪白的刀光划出一道折线…… 叮。两把武器撕咬在一起,骤然接触,又迅速分开。亡灵的镰刀在权杖中央留下一道深刻的切痕。刀刃旋转,再度劈来,代行者却不敢继续招架。他急忙召唤神术抵挡,一边尽可能地远离黑河。 “太紧了,轻一些。” 这下,代行者听得清楚。仓促间,他将权杖换到另一只手,差点被伺机而动的苏生骑士逮住空隙。一蓬微光从他的指间迸发,声音顿时变作惨叫。 康尼利维斯面若冰霜,手指自上而下用力抹过权杖。之后,异响彻底消失了。 此前,代行者并未亲自与苏生骑士交手过。这下他为分神付出了代价。亡月骑士一刀划过他的影子,又眨眼间退去。康尼利维斯感到手臂一阵刺痛。“你把公主藏哪儿了!”鲁斯文狂笑着接替他,此人没有穿越神术的理智,却有野蛮疯狂的劲头。他一剑接一剑地劈砍,庇护所的神文碎裂崩散,荧光四射。“公主主主主主主——” 代行者唯有后退。 战斗似乎拉长了时间。康尼利维斯艰难地应付着敌人,完全没有还手之力。他每每准备反击,火种却难以调度。而敌人不知疲倦,在夜幕的鼓舞下持续不断地进攻。 神秘以最粗糙的方式碰撞,魔力此消彼长。代行者的武器渐渐沉重。只不过多了个疯子幽灵,他心想,左支右拙、来不及构筑神术的就变成了自己。倘若我真的一无所知地赴宴…… 镰刀险之又险地划过眼前,康尼利维斯决定向下坠。他发觉不论飞出多高多远,黑河中始终能倒映出他的影子。亡月骑士隐没在河流中穷追不舍,而一旦离得过于遥远,代行者反而看不清他在河水里的动作。不能这样下去。 他终于施展出神术,让火焰抵挡住攻击。牢固的信仰使祝祷简化成短促的单词。“恩典。” 『破晓之矢』 光芒凝聚成遮天盖地的箭雨,刺破黑夜,搅碎河面。月亮在波纹中粉碎。亡月骑士的身影一下子扭曲,他敏捷地闪开。苏生骑士不躲不避,被密密麻麻的光箭穿透,不由得动作放缓。 康尼利维斯总算得以喘息。他念诵着词句,无意间扫过胸腹被镰刀切开的衣袍,忽然看见皮肤上的纹理变成一张丑陋的人面。 它咧开嘴,发出震耳欲聋的无声质问:“我的公主去哪儿了!?” 代行者心头一震。 ……同时,苏生骑士狞笑着一剑砍来,重重压上权杖。 无可阻挡的力量从双臂传来,剑刃铮然划过长柄,几乎碰到额头。代行者少有如此窘迫的时刻。他咬紧牙关,手臂青筋暴起。 万幸权杖的材质非凡,一处装饰性的凸起格住了剑刃。他们僵持了片刻。忽然,康尼利维斯撤回一只手,狠狠按在胸口。血光迸溅间,金色火焰“呼”地爆发,猛然朝外扩张。 『荆棘之环』 火焰荆棘烧融了鲁斯文的剑,他本能地抛开它,准备接着用手指抓挠。热浪将他远远推隔开。苏生骑士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 他的同伴也在下方的黑河现身。光线短暂地照亮战场,河流如镜子般倒映出三个人影。失去黑夜的覆盖,鬼爪在火焰边萎缩,露出了枝条的原貌。 鲜血淌下面颊,他顾不得擦拭。高温同样给代行者带来切骨的灼痛。它驱散了幻觉,唤醒理智。康尼利维斯明白自己再也无法支撑。他遗憾地摘下手臂的金环。 “这是你的救命稻草?”亡月骑士毫无退缩之意。 “不。”康尼利维斯冷冷地说,“它是你们的绞索。” 金环坠入黑河,波浪翻涌,却丝毫没能造成阻碍。愈是向下,它的力量就愈强,所过之处溃烂焚坏,任何碰触到它的死灵都在燃烧,成为环绕它降落的赤色流星。终于,金环归复原位,化为一团热烈的火苗,铭刻在仪式中心。 它消失了。足有一个心跳的时间,黑月河风平浪静,什么也没发生。但下一刻,在人们呼吸变幻的间隙,星火燎原,光辉连绵。 砰。火苗轻轻跳动,光路便如血液般泵向夜幕的身躯,贯穿黑暗的迷宫。砰。交织的神文组成一片繁复、宽广、恢宏的魔纹阵图。砰。砰。砰。最后的缺口得以弥合。 布鲁克·阿玛里斯这才注意到脚下的阵图,却为时已晚。战场的氛围毫无预兆地一变。 魔力不再失控,重新回到了火种的指挥下。康尼利维斯终于感受到了露西亚的力量。当面前的敌人再度发起冲锋时,他闭上眼睛。 ……世界顿时远去。晚风扫过,推开头顶厚重的云层,道道微弱的光线透出缝隙。奇迹正在发生。他感受到热量,火种随之雀跃。这毫无疑问是露西亚的恩典。 苏生骑士不确定地停下脚步。“太阳?”他咕哝。 空气不断升温。起初只是微微的热度,而后变得温暖,接着成为无法忽视的炽热,最后是令人痛苦的滚烫。康尼利维斯的手臂裸露在外,鲜红、明亮的荆棘烙印闪烁着爬上皮肤。它们不断收紧,带来力量,带来剧痛。他双眼紧闭着垂下头,不敢直视上方的光芒。 下一刻,千百道光芒如利剑一般洞彻黑夜。仿佛一层真正的幕布被撕裂,群星瞬间失去了色彩。日光所照,黑河轰然蒸发,幽暗被焚烧殆尽。连远在玛朗代诺的凡人也能看到一轮太阳升起。 苏生骑士抬起头。阳光洞穿乌云,宁静、灿烂地照耀大地。霎时间,他的幽灵之躯发出细小的“哧”的一声,在光明中湮灭。 ……一撮闪亮的灰烬簌簌飘荡,落进他留下的靴子里。 代行者没有看到这一幕,但他闻到了太阳的芬芳。等他睁开眼,光芒已经黯淡下来。亡月骑士毫不犹豫,扭头扎进脚下残存的如溪流般孱弱的水道,朝远方的阴影游弋。 …… 宴会被迫中止,人们的哀号、咒骂和祈祷声不绝于耳。他们眨眼间死去,尸横遍地,惨绿的光芒在大理石砖上流淌。窗外,一轮圆月高挂,客人们栩栩如生的面孔处于永恒的安眠中。他吞吞口水,不自觉地望向人们的遗骸…… ……梅里曼瓦尔从梦中惊醒。他一跃而起,撞上室友的床板。“怎么啦?”巴泰巴赫睁开惺忪睡眼,咕哝道。 “不。”他感到一丝尴尬,“我有点……咦。”一个影子闪过窗前。 接着,又一个人影经过。月光照亮她的脸,梅里曼瓦尔认出了那道伤疤。 刹那间,他就意识到了眼下的情况。“有夜莺!”梅里曼瓦尔跳下床,奔向隔壁萨斯杰的房间。“跟上!” 他来得太迟,但结果还能接受。猎手正茫然地握剑站在房间中央,看着族长之女指挥手下按住刺客。狼人们捏住他的手脚,掰开他的下巴,往里塞满布条。梅里曼瓦尔完全能明白萨斯杰的感受,他在这里插不上手。 “有人刺杀。”猎人低声解释,“这次他们逮住了人。” 梅里曼瓦尔并没对自己的手下抱有任何指望,然而他们竟连守夜都难堪责任。“今晚是谁轮班?”他压着怒火问。 “芬提和昆松。”矮人巴泰回答,“我刚刚看到院子外躺着两个人。” 梅里曼瓦尔紧张起来:“他们是被……” “没有。”奈莱温打断了他,“夜莺装扮成我父亲,所以你的下属们把他放进了庄园。双方很幸运地没交手。当时我离得更远,只好用了点手段。” 检查下来,梅里曼瓦尔发现这两人只是睡着了。奈莱温拿下夜莺是手段大概是某种使人沉睡的香料,风吹过大门前,守卫倒地,夜莺也中了招。此时她跳进窗户,逮住了刺客。 大家白天才度过一劫,晚上都难免放松警惕。若非奈莱温赶到及时,萨斯杰已经是头死狼了。但梅里曼瓦尔还是忍不住追问:“你半夜来他的卧室干嘛?” “谁知道呢。”狼女瞥一眼梅里曼瓦尔,“我睡不着吧。” “别拿这话敷衍我。” “哈!我为什么要说你爱听的?”她走到夜莺旁边,给属下们递过一支药剂。俘虏的惨叫成了房间里唯一的旋律,梅里曼瓦尔更不爱听了。 真言魔药发挥了作用,夜莺吐露了所知的一切。他详细地描述自己是如何在小房间里得到命令,一个悦耳的声音告诉他目标,给他武器和一半赏金。然后他便动身来到布列斯塔蒂克,准备拿萨斯杰的人头换取后半部分。 审讯结束时,俘虏已失去了全部的意志。他跪下来乞求慈悲,奈莱温同意了。下属割开刺客的喉咙,将尸体拖到门外。 “问题解决了。”她盯着梅里曼瓦尔说,“一路上纠缠你们的夜莺,不过就是这种货色。”狼女冲他微笑,接着迈步出门。 梅里曼瓦尔无言以对。他心里清楚,敌人能尾随他们一路,显然并非泛泛之辈,然而西莱夫将萨斯杰带到了布列斯皇宫,暴露在帝国贵族和王党探子的眼皮底下,敌人顿时着了急。他们迫切地行动,要阻止加文伯爵的私生子回到伊士曼。 这正中冈格罗家族的下怀。奈莱温设下陷阱,逮住了一名刺客。相较之下,我们只是缺少守株待兔的条件:人手和紧迫感。知晓原因后,他也想不到有什么办法能让敌人像这般主动现身。 “我早说过是她。”恶魔猎手轻声道。 听到夜莺供出的名字,梅里曼瓦尔犹自恍惚。当年幼稚的少女,而今成了一城之主。她不甘受制于人,便派刺客解决王党为她找来的丈夫。尤利尔看错了她,丹尔菲恩和她哥哥是一类人。“看来你们颇有些默契。”他叹息一声,“就算你拒绝,她也很可能不会改变主意。” “这还用问?她是她母亲的女儿。”萨斯杰丢下这话,在侍卫的带领下离开了。想必他终于能有一夜安眠了。 我并没尽到责任。梅里曼瓦尔心想。也许我也看错了我自己。 今夜城郊电闪雷鸣,参加了宴会的人们彻夜难眠。有许多人确信一道闪电击中了皇家园林,另一拨人——包括神官,教徒和太阳崇拜者——则坚称方才发生了一次时间倒错的日出。梅里曼瓦尔心事重重地望着窗外,等待不为人知的审判。 神圣光辉议会的代行者在午夜后安然无恙地回到了玛朗代诺,拜恩的刺客失败了。人们纷纷向露西亚献上花束和赞美之词,以示感恩,梅里曼瓦尔却不若他们那么高兴。 危险迫在眉睫。意识到萨斯杰是传递消息的最佳人选后,他与西莱夫站在了同一行列。萨斯杰是个一根筋的猎手,他执着于本职,对同族和领地都无向往。梅里曼瓦尔没什么可以打动他的筹码。事实上,此人本身就是冰地伯爵与王党争斗的筹码,远在布列斯的狼人佣兵怎配参与政治家的争端?他只需袖手旁观,等待西莱夫将萨斯杰劝回伊士曼…… “梅里。”有人叫他。 狼人团长扭过头,发现竟是早早离开的族长之女。“你回来干嘛?”他的语气不很愉快。 “自然是没看够你的笑话。陪我走走吧。”她率先跳下台阶,没给梅里曼瓦尔拒绝的机会。狼人团长只得追上。奈莱温越走越快,他几乎跑起来。 庭院无人,更无值守。“你们怎么认识的?你和萨斯杰。”梅里曼瓦尔不知为何要用这样的话题来开始交流,“西莱夫说他绑架了你。”但他没有后悔的机会。 “而你不相信这话。” “换我是族长,我不会让女儿独自接触王党的人质。” 狼女无所谓地耸肩。“我小时候喜欢演公主,被恶龙抓走,再被王子解救的那种。” “我也不相信这话。” “我知道。”她微微一笑,“跟我来。”一条狭长、隐秘的小路出现在他们面前。这里没人值守,似乎是特意为刺客设下陷阱而保留出来的。现在刺客落了网,很快巡逻队将派人填补上这里的空缺。“我去街道转转。” “不带侍卫?你会后悔的。” “你就是我的侍卫。难道你要再渎职一次么?” 玛朗代诺的街道很明亮,到处燃起夜火。方才城外升起了奇异的天象,人们恐怕今夜难以入眠了,梅里曼瓦尔还听到公鸡打鸣的声音。他不敢想象面对如此神秘的敌人是何种心情。反正他自己只想拔腿就跑,远远离开家族、代行者和布列斯塔蒂克。这世上总有与神圣光辉议会无关的王国,是吧? “那不是……我知道你们会保护他。”梅里曼瓦尔辩解,“萨斯杰是你们的重要目标。家族和神圣光辉议会合作,我和我的佣兵只是聊胜于无罢了。” 奈莱温却轻蔑地一笑。“你低估了自己,也高估了家族和西莱夫。冈格罗与神圣光辉议会?什么时候这双方也配‘合作’了?”她扭头瞥他。“我们奉命在宴会上保持沉默,你在责怪我,是不是?” “我庆幸我没有带上我的人。” “大人物得到消息,受到保护。他们的随从却一无所知地赴死,成为陷阱的一部分。这就是露西亚的公平之道,梅里曼瓦尔。若想待在这里,你最好尽快习惯。或者……” 真奇怪。梅里曼瓦尔看到狼女琥珀般的黄眼睛,她梳理整齐、但显得仍毛茸茸的长发辫,不知是嘲弄还是友好的微笑,以及那一道穿过面颊却无损于她的魅力的粉红伤疤,心里有种难言的感受。然而,为什么?奈莱温·冈格罗是族长之女,我认识她才不过几天。她的古怪言行与我无关。她是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不,是我,我希望…… “或者你离开。”狼女毫无预兆地停下脚步。梅里曼瓦尔突然意识到,他们不知不觉走过了三条街,来到一处街心广场。这儿似乎有某种邪门的传言,导致没有愿意乞丐留宿。但广场边缘仍有些人影。“瞧。” 梅里曼瓦尔走近才发现,人影竟然是他那些倒霉同伴。“你们在这儿干嘛?”他大为惊讶。 “他们都盯着你和萨斯杰,头儿,没人注意我们。”巴泰说。 “我嘛,睡在外面没人管,醒了就爬起来走人喽。”芬提窃笑。 安修抱着他的新木琴。那简直就是他的命根子。“我们还给你带了惊喜。喏。”他们往一侧让开身。 最后面露出另一个熟悉的家伙。他一身冒险者打扮,看起来比宴会上的绅士顺眼多了。恶魔猎手眨眨眼。“梅里。” 这一下,可把梅里曼瓦尔吓了一跳。“你怎么也……?” “奈莱温小姐通知我在天亮前出发,我还没向多兰叔叔道别呢。”萨斯杰抱怨。 “通知了他,你就休想走得这么痛快。”狼女冷笑,“西莱夫会要你和代行者阁下见面,再用神圣的誓言给你套上项圈。你要被神官一路牵到威尼华兹去么?” “当然不。”猎手咕哝,“多谢,小姐。” “我不是什么小姐。” 梅里曼瓦尔明白了:“神圣光辉议会要重启当年的探索……他们找上萨斯杰,不是为了伊士曼的党争。” “对。我告诉西莱夫,萨斯杰已经动身启程,返回故国。”奈莱温一甩辫子,满不在乎地说。 “实际上,他和我们同行?” “对。我想你会希望带上他。” 你真体贴。梅里曼瓦尔盯着她。这里面有什么陷阱?他的怀疑毫不掩饰,她却不理会。 “我们呢?”阿士图罗问。 “你们去做冒险者该做的事。”狼女笑道,伤疤微微扭曲。“我这儿刚好有份委托,交给梅里曼瓦尔的佣兵团去完成,顺便将他们打发走。嗯,大致方向是去北方的太阳海。对了,你们的目的地。”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卷被金丝绳扎牢的羊皮卷,展开来正是幅地图。“神圣光辉议会找不到你们,也不敢派人追赶,因为委托方是个西塔降临者。他要你们将这些东西带去闪烁之池。” “什么东西?”梅里曼瓦尔警惕起来。 “他们的一位同族留下的遗物。没有神秘物品。” 话已至此,梅里曼瓦尔再无法提出质疑。他接过行囊,将地图小心翼翼地贴身收藏,再去检查匕首和火石。它们都很妥当。奈莱温为他准备好了一切,只等出发。这时候,他只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要赶我走?” “因为我知道你是谁,梅米。” 夜色中,狼女的黄眼睛与他对视,野兽的瞳孔映出梅里曼瓦尔和她自己。片刻后,奈莱温抓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低语:“永别了,梅里曼瓦尔。为了月亮。为了你我。为了家族。” 她松开手,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了,将梅里曼瓦尔留给行囊、冒险者和一趟全新的未知的旅程。 第八百二十三章 威尼华兹(一) 她躲在床上,将头埋在双臂中,以此暂时逃避现实。 “大人。”女仆长的声音从沉重的木门后传来。“我可以进来么?” 丹尔菲恩赶快直起身。她没有换下外衣,甚至连袜子也没脱。无眠的夜晚省去了许多麻烦。晚餐后伯爵喝了点葡萄酒,她原以为自己还要对抗睡意,结果不知是长夜还是心事的缘故,她竟然精神奕奕。反正我第二天睁开双眼,也不会看到太阳,而即便不闭眼,世界也已漆黑一片。 “有什么消息?”她将安莎放进来。 “四叶公爵的回信。”冰地女巫带来一粒种子。神秘生物中的园丁能够侍弄它们,使人们隔着万水千山传递即时消息。种子在魔力的引发下不断生长,开出花朵。丹尔菲恩正要聆听,却被安莎阻止。她用巫术将话语变为文字,以免隔墙有耳。 “你做得对。”丹尔菲恩按捺住急迫的心情,逼自己阅读。内容很短,写明了从松草城支援而来的物资的位置。见状,伯爵差点跳起来。这该死的饥荒终于有救了。 此外,还有几句必要的关心,和对婚事的安抚。她决定别被这些东西影响好心情。“我总算有机会好好招待一番客人了。”伯爵告诉她,“邀请苍火城、冬星镇和篝火镇的贵族,还有拜恩人。”后者多半不会来,但这正是她期望的。“对了,我还要让银鹫骑士当着所有封臣的面把粮食派发下去。” “必须警惕,大人。”女仆长警告,“最近城内人手不足,需要对粮货严加看管,免得……” “算了吧。”伯爵一挥手,“担心耗子着实太没必要了。问我的话,若有真耗子混在谷子里,百姓们将视之为美味佳肴,假耗子嘛……”她冷笑一声。“他们也放进锅里的话,大家是可以饱餐一顿,但恐怕本就不足的人手会彻底消失了。” 换成她的亲卫和兰科斯特家族成员也一样,大家视之为理所当然之事。丹尔菲恩厌倦了在派发物资给领民的肚子前,先要喂饱官员的秤。 这点拜恩就做得很好。霍普告诉她,皇帝前不久将城内官员统统换掉,用新人或干脆是前任的亡灵递补。自那以后,再没有活人敢于欺上瞒下,谋取私利。死人嘛,他们对从前看重的事物已经不那么执着了。 但无论是效仿拜恩还是从轻惩罚,伯爵的意愿都无法推行。威尼华兹不比恶魔帝国,丹尔菲恩也不是那恐怖的皇帝。大人们会恭敬听她说话,却不可能遵令行事。兰科斯特是当地传承悠久的望族,早已形成了一套运行的逻辑。在特蕾西结婚后、丹尔菲恩出生前,管理冰地领的是代城主奈登爵士。他与丹尔菲恩的父亲是叔侄关系。 拜恩的朝堂不欢迎外人,因此,丹尔菲恩无法每次都将奈登爵士带去阴影中——此人年事已高,没必要去黑骑士面前受惊吓。恰好,她也不想这样。要是黑骑士发现她的代理城主的本事胜过她本人,多半不会介意剥夺她的权力,从此将代城主扶正。 事到如今,丹尔菲恩竟也快成为传说中勤政的领主了。她听取汇报的时间远远超过用餐、洗浴、午睡和交谈作乐的时间总和。不晓得特蕾西当年将女儿送来冰地领时,是否想过她能有这么一天呢? 安莎一耸肩。“不可能有领主解决腐败问题,大人。我们尽量遏制,或者干脆开源,将所有人都喂饱。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把他们的中饱私囊算在税收的一部分里,免得财务为难。” “也是该让他为难了。”丹尔菲恩不喜欢家族会计。此人是奈登爵士的属下,对兰科斯特忠心耿耿。他儿子是威尼华兹财务总管贾艾斯·兰科斯特,人们叫他“巨手”总管,以讽刺这对父子利用税金攫取利益的行径。“反正不管怎样,他们得喂饱我的子民。我要让我贪得无厌的亲戚们牢牢记住这点。” “那百姓们除了饿肚子外,连诉苦的地方都没有了。大人接下来是不是准备封闭教堂了?” 丹尔菲恩这才意识到这样的命令多有不妥。没那么简单,她告诉自己,任何事都不能轻易决定。难道你忘了吗? “不。”她疲惫地挥挥手,“大人要减少这批粮货的经手人……贾艾斯,各地镇长、村长和……算了。”安莎提醒了她,兰科斯特家族虽然向来安分,但也不得不防。丹尔菲恩是冰地领法理上的伯爵,不是这片土地无所不能的上帝。 一旦动摇亲族的利益,领主也要倒霉。只需巨手大人的指头并拢些,威尼华兹之外的城镇甚至可能得不到一粒粮食…… 毫无疑问,最后人们肯定会怪到我头上。丹尔菲恩力排众议,给拜恩人打开城门时,便有不少骑士深感失望,认为她无法与加文伯爵相比。近来黑夜延长,奈登爵士总也向她汇报边境叛乱的消息。他们的目的丹尔菲恩心知肚明。 但当安莎将人们的讨论如实报告给伯爵时,她还是为此发了脾气。我救了你们一命,不是么?加文伯爵英勇地为领地人民而战,然后英勇地掉了脑袋。而你们本不值得他这么做。 “他们什么也不懂。”霍普如此安慰她。 丹尔菲恩却明白了,“贝尔蒂的诺恩”其实是把双刃剑,难以安全掌控。 况且些许微调动摇不了局面。“让我的令官放出声明,永青之脉与四叶森林的商路重新启用,粮货应有尽有。”这样多少能遏制一下投机者的疯狂吧?伯爵拿不准。 “是,大人。”安莎的神情仿佛在说不赞同。 时至今日,丹尔菲恩在威尼华兹仍能一呼百应。但知晓特蕾西当年把戏的贵族并不在少数。他们会相信多少,伯爵不敢估量。照实说,她也根本估不准自己在母亲心中的分量。丹尔菲恩·兰科斯特是特蕾西公爵唯一的小女儿……可如果她真在乎我,怎么会将我丢到冰地领来? 她有了个危险的主意:“我要举办雪花庆典。也该是时候了吧?嗯,就在明天夜里好了。” “庆典,大人?” “对。和两年前一样的庆典。”一次让所有威尼华兹人都参与进来的大型节庆活动,足以展示力量,打消封臣们的怀疑。“这一回没有雾精灵在,人们会放开手脚狂欢的。” 女仆长难掩惊诧。“哪怕要挥霍掉北方支援来的物资?” 不这么做,封臣怎么会信?丹尔菲恩被迫向拜恩效忠后,他们甚至不敢接近威尼华兹。 “人们想用物资填饱肚子,就自己来拿。”巨手大人受到平民百姓的敌视不是一天两天了,贾艾斯每次出门都必须有侍卫随行,否则根本回不来。他父亲是威尼华兹的老人,比儿子更招人忌恨。丹尔菲恩听说他已经在考虑退休事宜了。“这样一来,我的亲戚们再敢伸手,就得尝尝人们的力量。” “这……家族方面……” “支援的物资都来自松草城。埃米恩·杜德夫是我母亲的封臣,不是兰科斯特的。”丹尔菲恩哼了一声,“今天我是这儿的伯爵,按我说的做。” 至于明天我是谁,就只有诸神才知道了。 幸好,诸神没有残忍到剥夺她的权力。事实上,祂们连睡眠也还给了她。安莎走后,伯爵很快感到了困意。她稍微睡了一会儿,直到女仆长将她摇醒。想必她是为催促伯爵参加午夜的拜恩朝政。 “就算我不去,也根本没人在乎。”丹尔菲恩没好气地告诉她,“行行好,女巫,你就让我睡一会儿吧!” “有人求见,大人。克林尼克军团长希望与伯爵商议庆典的事。” “让他白天再来。” 安莎皱眉:“真这样回复?” “当然不。你瞧不见天色嘛?白天得是几星期后了……明天,明天我会接待这位兢兢业业地军团长大人的。”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会有人在深夜时分拜访自己的上司。 第二天,伯爵清醒了过来,才意识到是自己常常夜晚出门、白天休息,给人们造成了错觉。这都怪拜恩的恶魔。无名者帝国的朝会在清晨时分召开,但从黑月堡前往拜恩,也需要一段无法忽略的时间。 银鹫骑士的军团长前次登门时,恰逢丹尔菲恩在休息。这次他特意挑在午夜之前拜访,结果伯爵没去拜恩,又教他白来一趟。 因此,见面时这位军团长无精打采的模样也算说得过去。“伯爵大人。” “早上好,克林尼克爵士。”丹尔菲恩还是比较信任这位银鹫骑士军团长的,他获此职位已有十数年,比伯爵的年纪还大。 断剑革命时期,加文·兰科斯特与丹尔菲恩面临着同样的局面——对内有西党叛乱、对外则是与莫托格的战争,冰地领在极黑之夜得不到任何援助。领民纷纷逃离,让雪人和魔怪的活动愈发猖獗。无奈之下,加文伯爵聚集起银鹫骑士,向王国的君主反叛宣战。 克林尼克也是加文伯爵的军团长,此人是个忠心耿耿的兰科斯特,因此听从加文的命令,率领银鹫骑士为他的旗帜而战。后来边境叛乱被王党镇压,加文伯爵被逮捕处死,克林尼克也被判处了绞刑,但特蕾西公爵三言两语便解救了他。 “他是神秘生物,这就足够了。”四叶公爵对王党的使者说。 代表王子伊斯特尔的诺曼爵士同意了。他列出了一串名单,赦免这些“因忠于领主而受到蒙骗”的骑士们无罪。 难怪人们常说,闯过点火的鬼门关,就等于免除了今后的许多死刑。丹尔菲恩不禁思考,倘若这些人根本不去点火,还会不会有被领主招募、随他战败的一天。 但那样的话,大概王党在绞死他们前,就不会多此一举地搞什么判决了。丹尔菲恩一边转动着有趣的念头,一边邀请对方与自己一同用餐。 吃掉培根和煎蛋后,克林尼克终于得到了开口的机会:“我听说你要举办雪花庆典,伯爵大人?” 丹尔菲恩一扭头:“听说?是你说的吗,安莎?” “是的,我告诉贾艾斯总管筹备相关事宜,还通知了军团长大人负责庆典期间的安全。”女仆长替她倒上满满一杯早餐酒。 “噢,那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了。”伯爵点点头,“没错,爵士。你似乎有些建议要讲?” “我是来请您收回命令的。”克林尼克镇静地说,“眼下威尼华兹的环境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大人。” 丹尔菲恩戳起一枚小番茄。你绝对想不到,在向拜恩人输诚效忠后,莱克朗·雷顿竟为伯爵带来了一月的物资。虽然数量只够黑月堡自用,但的确也解了丹尔菲恩的燃眉之急。否则在最艰难的那几周,大家只好与泥腿子们一道,到雪原上刨兔子洞了。 “环境很糟糕?恐怕不是吧。”她吮吸着汁水。“我们有充足的粮食,还有许多商品特产……比起北方,冰地领也更加和平,没有战事。”这都得归功于我的果断。“展示我们的优势有助于发展。” 克林尼克皱眉:“就算一定要这么做,也该等到黑夜过去……” “……谷子从地里长出来?不。今年颗粒无收,明年也是一样。”繁花之月已经过去了,农民来不及播种。夏天种下谷子,就只能等到霜月收割,而冰地领的霜月是露西亚遗弃之地。 丹尔菲恩喝空杯子,在口中漱了漱。这酒很甜,不是当地人喜爱的烈酒的滋味。她望着军团长:“我记得你我之间有个交易,爵士。” 足有几秒钟,对方没有回应。“……是。一命换一命,伯爵大人。我收到了回报。” 这才是你急匆匆赶来的原因罢。丹尔菲恩心想。安莎遵从她的吩咐,午夜前才将举办雪花庆典的命令转达下去,克林尼克就算抗拒,也不会来得这么迅速。他不是善于劝谏的类型……只可能是军团长大人本就需要登门,正好赶上了庆典的借口。 她早已有所猜测:“失败了。” “杀手一去不回。布列斯的帝都玛朗代诺爆发了一场空境级别的大战,圣骑士开始清洗城内的夜莺。” 诸神诅咒了我。但愿他死掉前不要透露出任何消息。“等目标返回了伊士曼,再下手不迟。”丹尔菲恩仔细观察着克林尼克的神情。“还是说,你改变主意了?他是加文伯爵的私生子,于情于理都不能继承冰地领。” “萨斯杰配不上兰科斯特这个姓氏,大人,这我一清二楚。饶恕他只会让家族动乱、同室操戈。” 好个一心为家族的忠诚的骑士。换做是我,我就会考虑另一桩事……“威尼华兹长久以来都是由兰科斯特统治,没人希望领主是个会在夜里乱杀人的野兽吧。瞧,这儿的霜月实在太长了。” “那,大人,庆典的事……” “照办。”丹尔菲恩心意已决,“将所有火把都点燃,爵士。城内的威胁——黑帮、狼人团伙、贼窝和非法的猎魔组织诸如此类,我要趁机将它们统统扫除掉,这才是真正的目的。”目的之一。“街坊巷道,每一处都要处于银鹫骑士的管辖之内。对了,值得你信任的有多少人?” “黑月堡的领主卫队两百人,负责城防巡逻的银鹫骑士约有六百,威尼华兹城郊的军营驻地还有五千人左右。”克林尼克细数道,“此外,若加上雇佣兵、冒险者和无名骑手之类,这个数还能翻上两番。但这就称不上信任了。” 足够了。一支了不得的大军。见鬼,我从没见过这么多人。“你们要负责的是这座城市,爵士,她有多少人?” “二十万左右,大人。虽然听上去相当悬殊,但城里多数是平民。只要百分之一的银鹫骑士,就能将所有人管理得服服帖帖。” “真的?”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大人。”军团长保证,“只有灼影之年,那一次不是……” 当年的事我清楚了解过了。丹尔菲恩打断他:“我的骑士尽忠职守,是该他们证明这一点的时候了。顺带一提,庆典期间,我不允许发生流血事件,所有犯人都要在地牢看管。我拿他们另有用处。”一边是欢庆的盛典,一边是冷酷的祭祀。领民和封臣,家族和拜恩帝国,我都能满足。“还有别的事,爵士?” “不。”克林尼克被说服了。“遵从您的意志,大人。”他鞠了一躬,便去安排城防事宜。 她的命令太紧急,因此许多东西都来不及准备。厨房热火朝天,城堡内的仆从跑来跑去,到处都是慌张的人影。奈登爵士和贾艾斯试图劝谏丹尔菲恩,他们的理由各不相同,也不知是否是他们的真实想法。没关系,反正我也不需要他们配合。 送走了亲族,又来了封臣。“德韦农爵士。”丹尔菲恩撑起笑容招呼。“两年了,终于有人愿意大驾光临来威尼华兹了。” “我是来探望你的,夫人。” 无论如何,此人甘冒被恶魔谋杀的风险亲自进城,她不能赶走他。“我是你的伯爵,科诺克·德韦农爵士。太久没见面,你不会忘记了吧?” “是,伯爵大人。”这位苍火城领主年有五十,皮肤光滑,不显苍老。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脂肪太厚,导致此人行事时无需顾忌损伤面皮。“我非常非常地思念你,大人。整整两年,等待真如地狱一般啊。但诸神慈悲,让我再见到这样……一如既往地美丽的你。瞧这金子般的长发,纯真无邪的眼睛……” 诸神瞎了眼。“德韦农爵士,听说你多了个儿子。” “侍女的儿子罢了。若你不喜欢,我就让他母亲带他回乡下。我的城堡需要一位真正的女主人,冰地领人。冰地领在太冷了,而你像太阳一样,这里没人有这样动人的面孔……” 丹尔菲恩笑了。“这你可错了,爵士。现在威尼华兹可是有许多精灵在,她们比我动人得多。” 科诺克爵士一顿。“精灵?是法夫坦纳……?” “不止。还有野精灵和苍之森的自然精灵,他们统统都长住在拜恩城呢。对了,爵士,你喜欢哪一种?”丹尔菲恩以最甜蜜的口吻描述,“她们很可能会做你的城堡的女主人呢,只要我向帝国请求的话。” “不……不必麻烦了,大人。”苍火城领主的脸色如纸一样苍白,悄无声息地被人群挤开。 接下来是火矛镇和篝火镇主人,两张久未谋面的可恶脸孔。他们比科诺克的表现得更糟,但好歹没人向她求婚。丹尔菲恩不会忘记当年秩序联军败退时发生的事。她也确实给了他们好看,让他们瑟瑟发抖,发下毒誓。 冬星镇领主艾姆洛·斯诺菲斯则带来坏消息。冬螺港仍未解冻,永青之脉的开放依然遥遥无期,丹尔菲恩想要恢复经商,只能从四叶森林下手。 “就这么办。”伯爵吩咐,“四叶森林的商道受我的保护,银鹫骑士会清理其中的土匪和野兽。” “听说有人在四叶森林里目击到了水妖精。”安莎提醒,“她们一定是在商路封闭后才搬过去的。” 水妖精。她知道她们的存在,但从不会是有幸目击她们的那个人。只有那一次…… 真奇怪。我还领受着他的恩惠,却装作一无所知。丹尔菲恩回忆起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这样啊。”她喃喃自语。“水妖精霸占了森林。” “没有,大人。我想她们只是住在那里而已。” 这就是问题所在。放任外来之人在居住的领地穿行,换成丹尔菲恩,她也决不答应。我要怎么办? “……尽量和水妖精交涉一下。”伯爵告诉他们,“无论如何,要保证恢复冰地领和四叶领的通商。” “是,大人。” 第八百二十四章 威尼华兹(二) 庆典开始时,天空仍在飘雪。这是场难得的柔和的小雪,没有狂风大作,没有乌云密布,因此,即便雪花落个不停,大家还是很高兴。 丹尔菲恩一点儿也不高兴。她要太阳和热量,而不论她在心里怎样祈求诸神、祈求贝尔蒂,照亮城市的依旧是碎月和人们燃起的夜火。卫兵手执火把在边缘穿行,驱赶阴影。冰地伯爵的银鹫旗帜在他们头上飞舞。 骑士们围在校场边,为圈内的竞技者欢呼。 全城人都受邀旁观,因此决斗被安排在黑月堡外的火柴广场上。亲卫为伯爵和前来观看的宾客们搭建了一座五码高的看台,扯起白色丝绸充作屋顶,将贵族们与平民百姓隔绝开来。仆女和跑腿小子沿看台边的木楼梯上上下下,端来果蔬、烤肉和蜂蜜酒。 至于骑士和爵士们的随从,则统一被安置在看台正下方,紧邻着马厩。再后面便是拥挤的冒险者、帮派团伙和看热闹的居民。丹尔菲恩看不到下方的骑士,却能看到黑压压的一片人海。她估计全城有三分之二的人都在这里了。 上次的雪花庆典可不是这副模样,伯爵不禁回忆。法夫坦纳的雾精灵使节“红谷伯爵”造访威尼华兹时,丹尔菲恩将欢迎庆典办在了黑月堡。于是雾精灵使团自晨星门进城,威尼华兹人夹道欢迎,为客人抛洒花瓣、点燃焰火,银鹫骑士还铺了一路红毯。精灵最终消失在黑月堡的大门后,而人们还恋恋不舍地仰起脖子张望。事实上,那才是庆典应有的样子。 但坐在这里别有趣味。丹尔菲恩穿着厚重的白皮毛斗篷和棉绒背心,脖颈和手腕都系着温暖的针织护带,手臂右侧摆放着一座熊熊燃烧的火炉。炉子只有小腿高,散发的热量却能均匀地辐射看台,无疑是件神秘物品。 伯爵依偎在炉火边,既看得到众生百态,也听见下方校场传来的阵阵喝彩。人群里有小偷和乞丐,也有屠夫、商贩、渔夫和力工,还有女人和她们的小孩。校场上驭马冲锋的两位骑士,一位来自篝火镇,一位则是雇佣骑手。后者占上风,原因是装备更精良。 不多时,双方已经分出了胜负。丹尔菲恩从看台边缘丢下一支玫瑰,落在赢家的盾牌上。一时间欢呼声响彻云霄,而雇佣骑手当场跪下来,向伯爵宣誓效忠。她笑着问安莎:“你说他会不会给我折价?” “这一刻他的剑属于你,大人。” 下一刻便不是了。“我只要永远属于我的剑。”伯爵告诉她,“能为我带来胜利的剑。” 第二场斗技开始前,克林尼克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地牢人满为患,大人。”军团长言简意赅,“我们紧急征用了一座废弃的庄园,才勉强够用。请问这距离大人的目标还有多远?” 我要的不止是罪犯啊,爵士。动荡之刻,丹尔菲恩需要雷霆手段,证明自己身为领主的威权……同时,大规模的处刑也能应付拜恩人的要求。在帝国还是秘密结社的时候,威尼华兹在圣骑士团的铁蹄下颤抖,如今拜恩得势,局面彻底扭转,轮到恶魔结社清洗民众了。不,不是恶魔,而是神民。我千万不能忘了! 不论如何,吊死些人渣总好过翻十七年前的旧账。这样他们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她期望黑骑士能满足于上百颗威尼华兹人的脑袋。“把他们带到这里,直接行刑。” “是,大人。”军团长犹豫片刻,提起另一桩事。“最近家族,呃,我听说您将要结婚了,贾艾斯总管打算节省开支,削减银鹫骑士的费用。我只想知道……” 好大的胆子!“一派胡言。”丹尔菲恩火从心起,“这头该死的肥猪,满口谎言的骗子!我绝不会准许,无论是婚事还是削减军费开支。”人们纷纷投来注视,安莎悄悄拉了她的衣角,伯爵竭尽全力镇定下来。“好吧,告诉我,这话是打哪儿传出来的?” “是雇佣兵,大人。有人向我的手下打听银鹫骑士的待遇,以此提出质疑呢。他显然是胡说,呃,我……” 丹尔菲恩见他的模样,便知道原话可不是这么简单。“他还说什么了?”要是敢编造结亲另一方是科诺克·德韦农或那私生子,我就将他关进地牢。 没想到,答案更加可怖。 克林尼克军团长皱着眉四下打量后,才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他们说您投靠了恶魔,要把王国支援的粮草送给拜恩人。” 刹那之间,庆典带来的全部好心情烟消云散。丹尔菲恩感到冷汗浸透了背心。没错,这话的前半部分是事实,后半截则完全是添油加醋。但无论哪一部分,都不是能摆在明面上宣称的。她只是打开了城门,为了保住全城人的性命。人们将她与加文伯爵比较,也会在心里感谢她……然而在拜恩帝国兵临城下、占领威尼华兹前,冰地伯爵丹尔菲恩·兰科斯特决不能不战而降。 有人在散播谣言,她心想。对“贝尔蒂的诺恩”来说致命的谣言。噢,我就知道!总会有这样的人存在。可问题在于究竟是谁? 不是家族中人。毕竟,拜恩城就在威尼华兹的阴影中,比她这个领主更具统治力,揭露真相对兰科斯特家族的处境毫无助益。 也不可能是王党。贵族的游戏是战争、利诱和婚姻。后两者无疑是上策,在丹尔菲恩表明立场前,威逼只会将她彻底推向拜恩。 我还有多少敌人?伯爵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恶魔帝国自己?他们将伯爵前往王宫的事宣扬出来,迫使她站队。但黑骑士知晓她的计划,完全没必要多此一举。 ……看来只可能是秩序的夜莺。威尼华兹与倒影之城一体两面,任何动荡都将直接地影响到拜恩。尽管丹尔菲恩没什么证据,但答案是明摆着的:一旦拜恩陷入混乱,七支点是得利者。 我早该行动起来,解决耳边嗡嗡不休的蚊虫,而非放任它们叮咬。丹尔菲恩想起高塔的驻守者。自那次离别后,直到被派回故乡任职,尤利尔连一次都没露面。我怎么会寄望于这个人?伯爵疑惑地想。他从未为我停留过脚步,不是么? 可他是誓言骑士啊,和霜叶堡守护者一样的南国传说。他拯救过我。 ……不。都是过去了。那只是些童话故事,而现实世界是容不得童话的。 “这不是真的,我以我的名誉起誓。”丹尔菲恩霍然起身,“先别管死刑犯了,爵士。派人将松草城的支援物资带到广场来,务必注意安全。” 克林尼克睁大眼睛:“可是……” “既然敢传出这样的谣言,说明对方的目标就是物资本身。”否则没人会信这样的鬼话。丹尔菲恩早早将在庆典上分发粮食的命令传达了下去,不仅令封臣放下了顾虑,连兰科斯特家也深信不疑,认定她与四叶领的联系比想象中更紧密。 倘若到时候我拿不出粮食……伯爵不敢想象威尼华兹人会怎样看待她这个领主。可能大家会称我为“撒谎的诺恩”罢。 或者比那更糟,此刻城里在举办庆典啊!百姓们饿着肚子来到广场,得知分派粮食只是谣言,希望变成失望。同时在这关头,领主和贵族们却在高台上大肆吃喝…… “路上排除一切风险,爵士。”丹尔菲恩嘱咐,“务必确保物资的安全运输。东西送进广场,你们的使命才算结束!” “是,大人!”军团长简短而坚决地回答。 回过头来,斗技场的战斗已进行到第二场末尾。一名高大魁梧、如同铁塔般的骑士挥舞着巨锤,将对手迫得连连躲闪。这不怪他,任谁面对不可力敌的对手,都会一心躲避的。丹尔菲恩满心不安,无法投入到比赛当中。 假如一方在斗技中受伤,伯爵会安排医师治疗。由于牙医霍普的存在,这个过程往往短得惊人——全赖他的无名者天赋。但如果被对手一击致命,丹尔菲恩不必为此作出赔偿。 即便如此,大家依然对这项活动非常热衷。它比杂技更刺激,比歌舞更热闹,比饮酒作乐更使人沉醉。冰地女巫安莎不喜欢人们对待比武竞技的态度,丹尔菲恩也一样,但她知道,作为被冰地领人捧上伯爵之位的人,她随时可能被同一群人推翻。当然,伯爵在冰地领也非初来乍到、毫无根基,不过讨好子民对她也没什么坏处。 盘子里的樱桃吃光了,侍女端来整整一碗,还附上树莓和水蜜桃。食物才刚解封,只有水洗过的痕迹。这就是松草城送来的支援了。 丹尔菲恩环视一周:苍火城、冬星镇、火矛镇和篝火镇的贵族和官员都来了,本家的奈登爵士坐在她旁边。威尼华兹的商会寥寥无几,它们的主人也带着礼物前来,为庆典助力。拜恩人的代表莱克朗·雷顿坐在一处既不显眼也不边缘的座位上,由他的同族、牙医霍普陪同。见她的目光,此人露出善意的微笑。 丹尔菲恩庆幸其他人没来,又担心自己的表演不被对方瞧见。也许我的邀请函根本没有递到王宫去,因为拜恩人喜欢在午夜工作,亡灵不睡觉。那里与威尼华兹的昼夜彻底颠倒,但好歹有昼夜啊。难道守夜人也看不见威尼华兹发生的事吗? 诸神保佑,她的安排倒没受影响。克林尼克押送着粮草穿过城市,抵达了火柴广场。他带来三百银鹫骑士,将周遭道路堵得严严实实。 女巫安莎如幽灵般来到伯爵身后,以防人多生事。她的存在竟比数百骑士更让丹尔菲恩感到安心,真是怪事一桩。 是时候了,她心想。车队已暴露在了全城人视野中,临时搭建的饭堂烧好了火,沸水翻滚,吞噬着簌簌落下的雪花。有人冲向广场,被守卫拦住。所有人都看到,银鹫骑士亲手卸下了一袋袋麦子、玉米和满满一车的胡萝卜。他们打开它,接着被涌来的人群淹没。 高台骚动起来。贵族们的交谈声更大了,贾艾斯总管痛心疾首地望着运载粮食的车队,莱克朗则饶有兴趣地探身打量。是时候了,丹尔菲恩站起身。只待一声令下…… “食物不够!”某个男人喊道。 不知有什么魔法,他的声音竟响彻城市。丹尔菲恩头脑一阵刺痛,差点摔倒在地。安莎及时捂住她的耳朵。看台上的骚动也开始变成混乱。 “王国抛弃了我们!”伯爵恼怒地听到他火上浇油。 “不够!不够!” “没有救灾粮了,领主在撒谎!” 诸神救我。丹尔菲恩甩开安莎的手,试图说些什么,但噪音太大,她甚至听不见自己的话音。好在女巫心领神会,伸手在她喉咙上轻轻一抚,为装饰用缎带镶上一圈咒文织就的蕾丝。 “都是胡说!”她发出了平生最大的声音,终于盖过人群中的煽动者。“王国的援助已经到来,冰地领终将熬过黑夜,迎来黎明!我们唯有团结一心,才能渡过难关。我是这儿的领主,我向所有人承……” 话音未落,安莎却解除了巫术。“最多只能这样。”她警告,“您是凡人之躯,要避免这样直接承受神秘力量。” “远远不够!”丹尔菲恩嚷道,“给我继续,女巫,我命令你!”她愤怒地听着煽动性的声音再度响起,制造出更大的混乱。此人的目的是分化她的支持者,见无法在运粮过程中干扰,才跟到广场来出此策略。无论如何,必须阻止对方。 “有更便利的方式,大人。请不要被愤怒冲昏头脑。”安莎提醒。 “没错,让他闭嘴!”伯爵改变了命令。 但广场上的人太多,守卫车队的骑士几乎要被人潮冲开。幸好兰科斯特的银鹫骑士团中有许多神秘生物,他们很快制造出静音区,并顺着声音传播的方向溯洄,圈定了范围。卫兵们挤过人群,向目标围拢而去。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突破人潮,拼命奔向外围。方位上的银鹫骑士眼疾手快,一矛刺透了他的轮廓。煽动者发出疼痛的声音,被钉在原地,奋力挣扎。 “杀了他!” 尽管离得太远看不清晰,伯爵的命令依然被女巫瞬息传达而至。卫兵扭住煽动者的手臂,一刀划开脖颈,同时另一人提矛戳进他的心脏。尸体瘫软下去,却露出一条毛茸茸的长尾巴。 见状,周遭的百姓纷纷后退,人挤人地在满员的广场上留下了一片空地。空气中弥漫着不安定的因子。 就在这时,一道魔法光束咻得飞出来,如焰火般直冲云霄。“是狼人!”同时响起的声音叫破了死者的身份。 丹尔菲恩的脸色彻底变了。 诸神在上。“完了。”伯爵抓紧了安莎的手。 混乱再也无法遏止。人们开始惊慌失措地逃离,但更多人冲向车队。威尼华兹不乏神秘生物,断续着有魔法的闪光在人群中出没。守卫再也无法控制,人流汹涌着冲散了拦截线,哄抢并互相攻击。 这下,不仅是火柴广场的威尼华兹人,连看台上的贵族都在逃离。苍火城的科诺克爵士惊恐万状地瘫倒,侍从仆女不见踪影;冬星镇领主受了伤,莱克朗的陪聊“牙医”霍普正在紧急救治。而热情的贵夫人们花容失色,她们的卫队冲上看台,差点与伯爵的侍卫发生肢体碰撞。 怎会是狼人?丹尔菲恩想不明白。然而这时候思考也顾不得了,局势正在失去控制。她正要派人抢救车队,突然,一道飞射的光束击中了马棚,看台下顿时传来恐怖的嘶鸣。 仿佛过了一万年那么久,但或许又只是片刻,临时搭建的马棚如火药桶一般炸开。巨响中,木质结构粉碎、飞散,烈焰冲天而起。 紧接着,动物们疯狂地冲进了火柴广场。它们裹挟着火焰和着火的人,撞进银鹫骑士的防线。宾客们尖叫起来。 夜幕染成一片火红,滚滚浓烟冲上高台。不。丹尔菲恩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不。不。不要。诸神啊。女巫安莎将她推到身后,伸手一拂,将面前的酒水拨到桌子中央,以远离火星。她念动咒语,把烟雾驱散。银鹫骑士们立即冲上了高台,护送伯爵离开。 “快走!”霍普抓住女巫,将她也拉到边缘。熊熊烈焰沿着丝绸蔓延,立即吞没了她原本的立足之地。 “保护伯爵!”女巫冲所有人喊。 丹尔菲恩被拉扯着拖下了楼梯,军团长克林尼克脸色铁青,不断咆哮,尽力维持着周遭秩序。他们将伯爵簇拥在最中央,举起盾和矛,并设立神秘手段防御,将人群、夜莺和每一道飞来的箭矢和魔法阻挡在外。 混乱中,再没人去守卫粮食。车队被人群淹没,无数人在争夺,更多人四散奔逃,被火焰和浓烟追赶。丹尔菲恩感到浑身的血都凉了。我的庆典完蛋了,人们再也不会相信我了。 “怎么办,大人?”官员们惊惧地望着她。 怎么办?丹尔菲恩心想。我还能怎样?她试图擦掉眼泪,然而指头又凉又湿,不听使唤。她好想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假装这一切是梦境。 噩梦中,却没人会来拯救她。 “领主大人。”安莎摇晃她,“快回城堡去!” 不。决不能离开。回到城堡意味着承认失败,她要么顺从王党的安排,要么被兰科斯特家族夺走权力。 眼下只有一条路可走。丹尔菲恩抓住女巫,冲她喊道:“让我的声音变大,快!” 女巫睁大眼睛,不知如何是好。 “照我说的做!” 安莎服从了。丹尔菲恩的喉咙变得冰冷,但其中似乎蕴含着奇异的力量,催促她一吐为快。 “所有人!”伯爵喝道,“停止互相攻击!站在原地不许移动!银鹫骑士,将任何违背命令的人就地处死。克林尼克,让你的亲卫去控制火势,务必限制在广场内。”冰凉的感觉逐渐消退,她感到喉咙犹如火烧。 安莎递上水:“这没用,大人,还是尽快——” “继续。”丹尔菲恩瞪了她一眼,“来人,把莱克朗·雷顿给我找来。”她扭过头,看着霍普。“让我的嗓音恢复。只有这个,听到没有!” 几分钟后,她的声音再度响彻城市。 “银鹫骑士团!封锁广场!” 军团长吩咐手下杀死着火乱跑的坐骑,接着奔向伯爵。“大人,我们人手不足!这里的百姓太多——” 巫术消失了。“服从我命令的才是百姓,你分不清吗,爵士?”丹尔菲恩咽下一口冰水。“杀死罪犯,杀死叛逆者,杀死抢夺车队的暴民,就在这!”她望着火柴广场上熊熊燃烧的火团和奔逃的人群,竭尽全力站稳。“银鹫骑士团的军团长,你还记得你和我说的,一个银鹫骑士可以管理多少凡人吗?” 克林尼克收起了所有表情:“一比一百,大人。” “那就调动驻军,封闭城门。”丹尔菲恩断然道,“镇压城里的叛逆,包括参与哄抢和制造混乱的人。给我吊死他们,烧死他们!从火柴广场开始,给我放开手脚,挨家挨户地搜!一个也不许放过。” “是,大人!” 没了限制后,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地传达下去。伯爵爬上下属为她准备的坐骑时,莱克朗·雷顿终于来了。他彬彬有礼地向她致意,完全视周遭环境于无物。“丹尔菲恩大人。” “庆典的焰火如何?” 鱼人露齿一笑。“自是灿烂无比,大人。” “是吗?” “千真万确,大人。我敢说,您的举动大大超出了帝国的预期。陛下知晓城里竟有这样的大惊喜,恐怕也会后悔没亲自到场呢。” 他根本不会。丹尔菲恩理解拜恩的亡灵领主。这本就是我们合谋,只不过范围被迫扩大了几十倍。原本分派粮食过后,她就准备了一出审判,但那样可不会让她毫无退路……“倘若罪犯中有些人有十七年前的案底,雷顿大人,你可以带走他们的头骨,我允许了。” “那么,旧账已结清。感谢您的仁慈,冰地领主,丹尔菲恩·兰科斯特大人。很荣幸您能成为拜恩帝国的一员。” “只有荣幸可不行。”丹尔菲恩提醒,“威尼华兹局势只是暂时的,不可能长期封闭城市。我的属臣也需要返回封地,我不能扣留他们太久。” “这是自然,帝国会负担冰地领最基本的需求:西境的支援已经在路上了。”莱克朗·雷顿笑道,“今年是仙女之年,可是丰收的一年呢。” 第八百二十五章 流行之都 他推开门。 又是一户无人的院落,约克心想,房间充斥着光明,里面却没有居住者。问我的话,主人该是搬去了王宫附近。光元素生命恐惧孤独就像凡人恐惧死亡,大家如同蜂群般亲密无间,不遗余力地挤向中心的王宫。 而女王陛下伊文捷琳的光之宫殿并非固定不变,它在水面上不断流动,牵引着族人们在池中变幻方位。因此,在闪烁之池边缘,被遗弃的居所比比皆是——她曾到过这附近,如今厌倦了这里,便在大家的簇拥中离去了。 但这能怪谁呢?约克完全能理解她。毕竟,对西塔漫长到没有尽头的生命来说,他们所喜爱的一切都有时限,不是么? “可说到底。”他自言自语,“我们还是在家里打转,没出门去。” 回到故乡不过十天,约克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风光依旧,景色如故,西塔们在这里燃烧着不熄的热情,这是他三百年来的生长之地,单论绚丽多姿,全世界没有任何地方能与之相比,光线带来无穷的变化和色彩……然而诺克斯有没有光的地方、没有光的时节。 当然喽,想来他会向你声明,他并没那么喜欢黑夜。只是在夜里,他会觉得自己是独一无二的。 最关键的是,大名鼎鼎的诺克斯冒险家、高塔和神圣光辉议会的座上宾、寂静学派恨之入骨但毫无办法的“终暗先锋”、独一无二的降临者西塔,约克·夏因,回到闪烁之池后就变成了不到五百岁的小朋友。除了“夜焰”阁下和特莉安,只有裁判长柯米伦克和一众降临者知晓他的丰功伟绩。 尤其是特莉安,约克不喜欢她把他当成别人的踏脚石。上次这银光西塔提到“也维斯顿”——据说此人在七支点联军举办的竞赛上拔得头筹,一跃成为了守誓者联盟的英雄。论及对联盟和闪烁之池的贡献,同为亮斑的约克不如对方。尽管这很大程度上是她孤陋寡闻的缘故。 我该到烛女城去,他心想。我要在那里停留下来,认识新朋友,书写新篇章,再为我的旅途画上圆满的结尾。特莉安也该感谢我救她……好吧,她其实是死了,我算救了她女儿。无论如何,约克的贡献肯定比也维斯顿更多,他能把“夜焰”送回到闪烁之池,后者绝对办不到。然而现在大家甚至都不知道这回事! “约克!你回来了?”某个细小的嗓音说,语气里竟然充满喜悦。见鬼,谁晓得这故土还有人真盼着我回来呢? 约克转过身:“兰希婶婶,好久不见。”他不由得一顿。“你变得年轻了。” “噢,一点儿意外。”兰希看起来比约克年长不了多少,完全是副少女模样。她有一头淡蓝色短发,被层层绸缎包裹。想来这块布是她为自己创作的“造型”的一部分。“你还管自己叫夏因吗?还是新名字?” “让你失望了,我还是我。本人约克·夏因,见到你我太感动了。”橙光西塔张开双臂,兰希大笑着给他了一个拥抱。“老天,你竟然没搬走。” “我喜欢这儿。”蓝光西塔也很高兴见到他。虽然她其实是约克父亲的朋友,上次他们碰面是三百年前。 尽管如此,约克却记得她。那是另一个西塔的记忆,不是我的。但此刻有什么打紧?“你太明智了。依我看,女王陛下过几百年就会搬回来,而你已先行一步。” “噢,省省吧!我不是为这个。复活节的时候我肯定也要搬去城里住几天的,我在那儿也有房产。你也是为节日回来的吗,约克?终于在外面吃了苦头,想起老家的美好了?” 你说的这倒霉蛋分明是“夜焰”阁下,不是我。“闪烁之池回到了诺克斯,我顺路回来瞧瞧。”约克撒谎。 “我听说了这回事。外面的太阳会落下去,搞得人们不愿意出门呢。幸好女王陛下会点亮池水,否则整整一半时间看不到太阳,那就太奇怪了!” “见识过黑夜,大家才晓得露西亚的好处。” 兰希打量他。“你连说话都变了,约克。记得不?前不久对付恶魔的时候?你、我和塞恩?咱们睡在平原的帐篷里,你还坚持管它叫棺材呢。” “啥?猎魔运动?” “黎明之战呀。难道你真忘了?” 见鬼,这可算不上是“前不久”,况且约克也没参加过黎明之战。他不得不先去翻阅回忆。 好在蓝光西塔没要他回答。同族们知道约克的独特之处,然而他们并不会时刻记得。“现在你变了。”兰希说,“人们说你成了亮斑,在诺克斯出人头地了。恐怕你有了其他愿意和你睡棺材的人,早就忘了老朋友。我倒没什么打紧,但塞恩他没忘记你。” “你也该伤心的。”约克嘀咕。他不想再讨论“故交”。我本不应认得这些同族…… 兰希不理他,自顾自说个不停。“塞恩也想做降临者,为此他每天都很刻苦,钻研神秘之道。不过,你也知道,他不擅长这方面,一点儿也不。我觉得他还是只负责设计工作最好,他的天赋就在这上面。” 约克叹了口气。塞恩,好吧,塞恩叔叔,他也算是我的父辈,还能怎样?除非此人和兰希一样,在我离开闪烁之池期间重生过了,那我们各论各的…… “这么久了,他忙得不可开交,早该忘记我才是。”橙光西塔终于在漫长记忆里找到这个家伙的模样。这都得益于塞恩的非凡手艺:他是约克见过的最好的造型大师,因此他为自己准备了一副高大英俊的精灵作品,每天戴着它招摇过市。 在某次斑点大赛上,塞恩和他精湛的捏脸技艺得到了女王陛下的称赞——此人也是塞恩创作的原型。“我仿佛看到了苍之森的同盟。”伊文捷琳说,“记得给指头贴上甲片。虽然她没长指甲,但总爱这么干。对。真不错!现在你能以假乱真了。” 诚然,闪烁之池孤悬在外,远离诺克斯和苍之森千年之久,西塔大都没见过真正的绿精灵,但降临者们都同意这点。 自那以后,大家管他叫“造型家”塞恩,“雕塑家”塞恩,还有最最夸张的“艺术亮斑”塞恩。闪烁之池的音乐家、画家和其他创作家数不胜数,即便诺克斯在数量上也无法与之相比。毕竟凡人难以有成千上百年的空闲时间去研究它们。有人认定塞恩的技艺能与伊文捷琳陛下相较,因为众所周知,女王的所有作品都是女性形象,而塞恩为数不尽的同族创作出令他们满意的造型时,可不敢碰触这样的敏感话题…… 兰希摇摇头。“他想成为降临者也是出于对造型的追求。诺克斯虽然到处打仗,艺术家很少,但据说凡人的灵光一现也能流传于世,教女王陛下为之动容。” “真的假的?”反正我是想不到。 “千真万确,我也见过。你们降临者为他带来许多画作,我看到一幅美丽的风景画,到处是饱和度很高的颜色,还有草地屋舍之类。”对西塔来说,只要是有实体的色彩,便是他们眼中的高饱和度色。 “对了,我记得它的阳光是橘红色的,和你一样。在那之前我可没觉得橘色光有什么好看。”她一耸肩,“作者是一位死去多年的画家,叫什么理查·格拉松。塞恩更喜欢他画的人像,但诺克斯总是很乱,这位画家毕生只留下两幅肖像画,还有一幅在混乱中遗失了。他想到诺克斯去,亲自寻找它。” 约克眨眨眼:“为一幅画?” “为了他追求的艺术。我可不是雕塑家,也许他们都这样。” “好吧。”塞恩叔叔一直都是狂热的行动派,约克想起来了。“那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让我帮他找?” “当然不。你是降临者,塞恩希望你能利用与女王陛下见面的机会,替他求求情,好让他接近心中的艺术。” 什么?“那幅肖像画在女王陛下手上?” “不。这是两码事。”蓝光西塔笑了,“既然人类画家的作品遥不可及,塞恩当然会改变目标,把目光放在最伟大的西塔雕塑家身上——这可不就是咱们的女王陛下么?” 是见到她的影象罢。哼,说不得联盟的炼金造物录影的赞助者就是伊文捷琳呢。 别误会,约克与其他同族一般爱戴着女王,得知真相后,他的确感到了欺骗……但只有一点儿而已。当然,他将对任何同族都守口如瓶,不会辜负对方的信任。但西塔是什么德行,如今你应该一清二楚了。 雕塑家和艺术家都是约克难以接触的群体,他也无意掺和。“亮斑也能见到女王,有这回事吧?” “塞恩已经用过了。”兰希告诉他,“据我所知,这家伙每天除了创作,还要给女王陛下写至少四封信,临近复活节,数量还会翻倍。但陛下厌倦了他没完没了的打扰,再也没通过他的觐见请求。” 送“夜焰”阁下进入王宫前,约克还难免会有些感同身受,如今他已明白立在光之宫殿中央座位上的完美形象只不过是女王的“录影”。真正的伊文捷琳仍是那位参加了黎明之战的“光之女王”,她与圣者们一样,是人们高不可攀、遥不可及的繁星。虽然这让她不再显得亲近,但威严本是女王的特征,是教人们知晓分寸的必要隔阂。 “如果不写每天至少四封信,塞恩叔叔的神秘度没准就达到降临者的标准了。”约克回答,“就这么说,兰希。你们总该有结伴散步的时候吧?” “事实上,要我说就是没有。我绝不会把阳台到画布的距离算进去的,我没那么好糊弄!”蓝光西塔哼了一声,“你怎么想,约克?你要拯救这个白痴,还是随他去?” “不幸我救不了他。我的机会已经用过了。事实上,我才从王宫离开不久呢。” 兰希睁大眼睛:“你是说……噢,你再也不会离开了?一直留在家?” “我没这么说。”约克咕哝。 她似乎没听见。“我就知道,约克,你总会有受够黑夜的一天。你在跟自己较劲!我们很想念你,塞恩也是。我保证他会愿意抽时间见你的,老天,他终于能放下那该死的凿子了!而你将告诉他外面有多黑多冷多么寂寞,你会这么做,是不是?” 根本不是。约克心想。诺克斯丰富多彩,是昼夜交替、四季分明的世界,它既寒冷又温暖,不乏残酷,却又有许多美好的东西,比西塔更好。我诞生在女神的摇篮,而诺克斯却是孕育诸神的一切的起源,它意味着无限可能……尽管那里的人们憧憬着闪烁之池这样的神秘之境,但他们无法生活在这儿,等他们亲自到这边就知道了! “约克?你在听吗?” “是是,在的。”橙光西塔叹息一声,“走吧,我和你去城里。我也很久没见到塞恩叔叔了。” 闪烁之池只有一座城市,即环绕着伊文捷琳女王陛下宫殿的王城。她与玛朗代诺、安托罗斯和布鲁姆诺特等大型城市拥有同等名号,西塔们称之为福坦洛丝,意为“光点玫瑰”。在凡人的故事里,福坦洛丝几乎等同于露西亚的天国,是光明照彻之地,但约克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又是这里。”佣兵西塔站在福坦洛丝的水脉前,同族们飘荡而过,留下阵阵尾焰。他躲过一簇炽白色的光带,差点被对方的温度感染。 橙光西塔不禁哀叹:“老天,我非进去不可吗?” “塞恩住在内城,快跟上。” 换作其他人,擦肩只是小挂碍,西塔们会损失部分躯体,分离后再修补回来。严重点的事故——比如和人撞个满怀这类——一般发生在温差极大的色彩之间。送“夜焰”阁下返回的路上,约克就未曾与他接触过:此人是个“冷光西塔”,没有魔法保护,构成他们身体的光元素会“变色”,最终流向火种神秘度更高的一方。 这也是他不愿意进城的原因。降临者之间还好,闪烁之池的同族许多都没有穿上皮肤魔法的习惯,万一他撞上了某个倒霉鬼,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佣兵维持住隔绝温度的魔法,小心翼翼地沿光明之河前进。福坦洛丝向上托举着虚幻的光影之城,向下则与遍布闪烁之池的水网连接。千百道交织的水脉,是城市扎入神秘之地的根系,难怪人们叫她“光点玫瑰”。而随着城市的移动,它连接的主脉自然也千变万化,没有固定的一路。 最近,玫瑰城福坦洛丝选择的主脉是一条深红色的水道,柯米伦克曾对女王陛下的选择大为赞叹。“我最喜欢红色。”他告诉同行者们,“在诺克斯凡人眼中,红色是太阳的颜色。” 它也是凡人鲜血的颜色。约克不禁心想。是火的颜色。他自己其实也是红色的一种,但从来不肯承认。我是独一无二的。就算尤利尔和多尔顿开玩笑时管约克叫“蜡烛人”“橙脸人”之类,他也洋洋得意,仿佛自己能代表所有橙色同族。毕竟,诺克斯没什么西塔在,不是么? 兰希一路向上,带他来到了她和塞恩的住所。 这里对凡人来说,与福坦洛丝一般值得惊叹,于约克却没什么好说。“光点玫瑰”的居民不走寻常路,他们会四处漂浮,爬上旗杆和屋顶,或者挂在阳台和晾衣杆下。据说在第一次复活节,当伊文捷琳在骑士的簇拥下步入街区时,西塔狂热地涌向她,形成一道斑斓的海浪。许多新生儿因此受害,不得不重新来过。 有鉴于此,为了维持最基本的秩序,城市低空设有数层规划道路的围栏,就像凡人城市里留出车马经行的道路似的。而道路两旁——正如你所想的那样——西塔们无疑住在光彩照人的琉璃屋舍中,被各色焰火包围。 琉璃则有更多讲究。福坦洛丝也是“流行之城”“时尚之都”,全是出自西塔追捧一切时髦事物的习性,他们拥有非凡的创造力、行动力和漫长到无尽的创作时间。为了打发时间他们可以付出任何代价。约克知晓某届斑点大赛的赢家是玻璃大师,他能升温到三千三百度,对火焰的操控如臂使指。此人引起了一阵建筑风潮:色彩、弧度和毛纹的使用,如何保护隐私,遮光材料的最佳使用方式,纯净琉璃灯的配方比例等。 因此,你可以想象,如今的福坦洛丝在这位建筑大师的影响下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然而对西塔来说,美轮美奂的琉璃屋舍只是一部分人的选择。此外,城里还有魔法固定的寻常建筑材料,风格特色来自世界各地。约克看到了精灵和矮人的小屋和蒸汽锅炉,也看到类似于南部极地的巨人冰堡、皮毛帐篷以及凡人的石塔阁楼。神秘使它们镶嵌在“光点玫瑰”的花瓣里,不至于燃烧或坠落。 琉璃还是木屋都不能说明什么,里面可能居住着任何人:从新生儿到女王近卫,甚至还有指头大的小湖衣。毕竟,你知道的,在闪烁之池中,九成西塔都是神秘生物。 但这里仍是变化不小。约克记得他离开前,福坦洛丝还到处是守誓者联盟的炼金齿轮呢。估计当年的风潮早已过去了。 青色西塔塞恩住在一间工作室里,到处是石膏和半透明的颜料。他的伴侣兰希正常得多,约克看到她和她的彩花罐、缎带、纹样图纸住在一起。 这时,他才忽然想起来,兰希是“焰火队”成员,每当旧潮流黯淡、新时尚兴起,西塔集体释放热情的时候,她就会与队员们一起,飞到半空爆炸开来,顺便撒下满城的礼花。 “塞恩!”蓝光西塔叫道,“塞恩!”她冲进工作室,一脚踢翻了白颜料桶。“该死,他学不会将液体摆在不被我打翻的地方吗!”蓝色火焰闪过她的小腿,染料顷刻蒸发。 约克早就习惯了给自己套上皮肤魔法,不然在诺克斯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会着火。佣兵轻快地一跳,跃过翻倒的颜料桶。“塞恩叔叔?”他喊了一声。尽管他已经察觉工作室没有西塔在。 “这家伙去寄信了。”兰希断定。 “祝他好运。”约克打量着房间。 这里竟有些昏暗。墙壁是砖石,镶嵌了许多琉璃灯,此刻只有一盏亮着。窗台摆着一把镶银底托的手枪、插花水罐和两双凉拖鞋。尺子、石凿、抹刀、录影盒与各式模具散落在地毯上,地毯也是寻常皮革,边缘没有燃起火星或光流苏。塞恩的工作室完全由诺克斯的材料建造,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我还挺喜欢这儿的。“我们要等他回来?” “那就等等吧。”但兰希建议到隔壁她自己的房间去,她似乎不喜欢这里的昏暗。“我最近有了新点子,来瞧瞧这些图纸。”她把一堆草图塞给他。 约克扒拉了一下,没看明白:“这画的是什么?” “轨道。”焰火队的元老告诉他,“我设计了组成图案的路线,以免我们行动时彼此干扰。瞧!就是它。这段是高塔浮舟的戏剧给我带来的灵感。” 幸好约克见过浮舟。这下他仔细查看,终于在凌乱线条里找到一艘帆船。什么浮舟?完全是胡说!他不禁乐了:“你没见过真正的浮舟,对吗?” “会飞的交通工具。怎么?” “高塔浮舟包括马车、四轮车和炼金造物,总之没有帆船。我可去过克洛伊塔哟。” “没有帆?”兰希不大相信。 “没有,不过只需要改改细节,把它变成旗帜也行嘛。” 兰希十分犹豫。“可我准备在帆桅上挂许多铃铛,用来给大家射击。如果变成马车,车厢会被打穿的。” “……没准就是有带帆的浮舟,再不济就是你发明的。”约克立马改口,“对了,别管塞恩了,你这有弹弓或手枪吗?我先试试效果。” 第八百二十六章 炼金大师 铁爪城风声鹤唳,似乎比银顶城更为紧张。这令他十分不安。唯一庆幸的是,除他之外街上还有许多藏头露尾之辈,足以让他不那么显眼。 “瞧见没?”同伴指了指对面的一户门窗封闭的人家。“有个家伙从烟囱翻进去了。” 布雷纳宁迅速抬头,但为时已晚。只有一排飞鸟振翅钻进云层,烟囱和屋顶都无异样。他抽抽鼻子,闻到淤泥和青苔的味道,不禁感到晕头转向。我对当地人的玄关设计一无所知,呃? 不过,辛没理由欺骗我。伯宁知道常人不会放着大好门窗不管,专门从烟囱进屋,这类人多半是夜莺……而他这位同行者对夜莺有着惊人的辨别力。“那是什么地方?”他问。 “鸟巢。还能怎样?” 伯宁皱眉:“铁爪城是伊士曼的王城,对吧?” “所以这里的鸟儿最多。”辛收回目光,“对了,你的炼金魔药需不需要补充?这儿有得是渠道。” “勉强够用。”一路上,他们依靠短期委托搞到了路费和补给。遇到瓦希茅斯人后,辛便带他深入微光森林,在浓雾中摸索。 至于停留在王城的日子,布雷纳宁昼伏夜出,少有麻烦,因此魔药消耗不大。同时他们也在工作:搜寻失物,修理铁器,为商人提供保护,参加帮派活动,替人送信或者给贵妇人卖香水之类,总体来说算得上收支平衡。“我找到了一则消息,与风行者有关。”他告诉佣兵。 “从哪儿听来的?”辛想知道。 伯宁已能察觉对方是要据此判断他的消息是否可靠。“和买家的闲聊。当然,不止一人。我旁敲侧击,断续过问了几位顾客。他们一开始对风行者毫无印象,但当我提起森林种族时,某个跑腿小弟忽然想起一桩趣闻。” “趣闻?” “有个背着长弓的佣兵,在冒险者群体中很有名。他自称是个森林信徒,却喜欢往水果上涂辣椒酱。” 佣兵一挑眉。“这个森林信徒不会刚好是风行者,还叫安川吧?” “根据描述,他就是我们要找的目标。” “感谢他的独特口味,让王城人过了三年还对他留有印象。”辛嘀咕。他似乎对伯宁的进展很是意外。 锻炼了这么久,凡人也不会在原地踏步,何况是炼金术士这样的天才。这只是区区冒险者的手段而已。“不仅如此。”布雷纳宁尽可能用平静地语气说,“我顺藤摸瓜,找到了这位风行者当年来到王城的原因。” “好吧,请讲。” “他也是为了一份悬赏。”信息是如此详尽,因而太多太杂,布雷纳宁用纸笔来记录,此刻不得不掏出来翻看。“呃,对,这家伙是个高环冒险者。见鬼。”他赶快找到对应的内容。“……他接下一份寻人悬赏,目标是个吸血鬼,名为米斯特洛克。” 静默之中传来呼吸声。仿佛只是刹那,又或者是数个心跳的时间,没有任何回应。布雷纳宁疑惑地抬起头。 “米斯特。”他的同行者如梦初醒,似乎才听到这句话。“噢,原来如此。请继续。” “此人是个背叛的血族,一直在流水之庭徘徊,忽然来到王城。总之,或许是运气不好,他提前离开了,安川并未找到他。” 佣兵一直注意着钻进夜莺的那间房屋,似乎对他的调查漠不关心。“太糟了。” “谁能想到,这风行者也成了寻人悬赏的目标呢。”布雷纳宁赞同。他话锋一转,希望对方认可自己的专业性:“我还特意找到了当年的悬赏,给它拍了照。你要瞧瞧么?它是真是假?” “不,不必了。”辛解释,“如果没能完成任务,雇主很可能会保留寻人悬赏,直到达到目标为止。你找到的悬赏内容没准是真的。” “血族就难说了。守誓者联盟将他们除名后,七支点以勾结恶魔结社的罪名将血族彻底消灭。”布雷纳宁哼了一声。 辛皱眉:“守誓者联盟。没错,是还有他们的事。这罪名倒不是谎言。” “大概是拜恩人做的吧。噢,忘记告诉你了,当时拜恩还是雾星结社。你见过他们的使节。”尽管伯宁觉得佣兵对他和他的同族并非看起来那么一无所知,但还是解释一番。 “多谢提醒。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问我?伯宁吃了一惊。他差点忘记坚持要接取陈年悬赏的人是自己了。“呃,我是说,我们可以查查吸血鬼的事……?” “是个不错的方向。”佣兵评论,“我在银顶城得到消息,这个米斯特洛克,安川曾要找的人,他是炼金术士奥兰德的儿子。发布悬赏的是他们共同的血族主人,因为这对父子不是真正的血族,而是血裔。” 布雷纳宁思考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个同行究竟是谁。在银顶城与“霜露之家”的首领戴蒙碰面时,他们提到过这个人。“该死,你怎么不早说?” “因为血族在三年前就被七支点消灭了。”辛指出,“流水之庭的尖啸堡只余废墟,再没人回去过。远在联盟的安魂堡更是人去楼空,所有吸血鬼都被德拉布莱亲王召集到了海外,在一处岛屿上准备他的阴谋。据我所知,血族是个人员调度极为高效的神秘种族,上位者统治下层的方式,就像人们在桌边拨动棋子一样容易:他们完全受到上级掌控。因此,海湾之战后极少有血族存活下来——他们都在德拉布莱·特罗尔班的安排下丧命了。” “线索断了。”伯宁明白过来。 “血裔估计也不复存在。” 炼金术士十分失望。“既然如此,我们呆在这儿有什么用?”不如去银顶城,也许戴蒙和他的水妖精朋友会知道什么。铁爪城对他来说太过陌生,大贵族的通缉也十分危险…… 可与戴蒙的见面是场交易,而非仅出于同胞之间的友善帮助。少年首领不是慈善家,布雷纳宁也不是。他意识到需要拿出相对分量的报酬,却想不出自己能给出什么——这不是贫穷和富有的问题。霜露之家缺什么,伯宁对此一清二楚,他长久权衡利弊,至今也未能下定决心。 既如此,回去又有什么用?或许只有辛答应服用魔药,成为无名者,才勉强算是展示诚意。 但此事取决于佣兵,伯宁不愿鼓动对方作出选择,好吧,照实说,他也没把握说服对方。 就算辛要成为无名者,他心想。也该受我引路,来到瓦希茅斯才对。霜露之家只会埋没他。可那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没找到圣经前,布雷纳宁也不愿意回家…… 见状,佣兵似乎突然想起来:“血族的事只好到此为止,但我们有新的方向。” “什么?” “比如当年让风行者在铁爪城无功而返的原因。”辛摩挲了一下照片,“不过,这只是一些细节,我说不准它究竟有没有用。” 原因?假如安川没找到血裔,是因为后者根本不在王城,那探寻便毫无价值。布雷纳宁觉得没必要深挖。换做是我,一处得不到线索,就到另一处再去寻。既然风行者安川没能完成悬赏,他在铁爪城搜寻无果后,也一定离开这里,到别处去了。 “恐怕他早就走了。”布雷纳宁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到流水之庭或其他穷乡僻壤,就此消失。我们和他一样一无所获,每天在城里耽误时间。” “或者,他在城里遇到了麻烦,才不得不放弃在王城搜索,最终让目标从指间溜走。” 布雷纳宁半信半疑,但有鉴于这一路上的遭遇,在开口提异议前他还是先开始了思考:“得罪了贵族?有人追杀他?”什么情况下,一位高环冒险者需要离开铁爪城呢?“还是受到同行打压?”话一出口,他自己都笑了。 “你是在说你自己而不是风行者,对不对?” 布雷纳宁没否认。“我想高环用不着看寻常冒险者的脸色。就算是大型佣兵团,安川也根本不会在意。”王城虽然繁华,却也没有第二个诺克斯佣兵团。“你要我大胆举例,也该有些凭据吧?” “噢,我们有的。米斯特洛克和奥兰德是血裔,血族当年与部分无名者有勾结。” “这能说明什么?奥兰德父子受到了他们的血族主人影响,与结社有所瓜葛?” “仔细想想,伯宁,安川离开铁爪城,还得看铁爪城的特殊之处。”辛指了指照片上风行者接受雇佣的时间,“当时海湾战争在即,铁爪城聚集了大量神秘生物。冒险者,吸血鬼,学派巫师,还有苍穹之塔的外交部使者。即便如此,其中有些客人依然非常特别——法夫坦纳王国使节。雾精灵。她们为什么会出现?” 布雷纳宁不禁皱眉。毫无疑问,他了解过这些往事。他曾收集了所有圣经相关的信息,因为有一卷被盖亚教会遗失的圣经出现在了伊士曼南部。突兀拜访的法夫坦纳使节,很难不引起他的怀疑:在多数人眼里,雾精灵们很可能是为圣经而来,月之城卡玛瑞娅的遗址更是个绝妙的借口。 同时,作为瓦希茅斯光复军团的首领,布雷纳宁本就注意七支点的行动。但在追踪风行者和高塔信使时,他并没有把法夫坦纳精灵纳入考量。事实上,我根本没将这两码事放一起想过! “伊士曼的冰地领出现了一座精灵遗址,吸引了法夫坦纳的注意。”他开动脑筋回忆,“雾精灵派来使节,第一站就是伊士曼的王都铁爪城。” “这样看来,当时的铁爪城里的确有高环冒险者应付不来的势力。” 伯宁明白了:“风行者生在法夫坦纳的邻国斯克拉古克,也许他对雾精灵有些联系,导致他不想与她们碰面。” 辛眨眨眼。“说不准是有这方面原因。” 伯宁则觉得抓住了重点。“奥兰德父子是血裔,大概率会受到血族的威胁。铁爪城汇集了大量七支点一方的神秘生物,与无名者有所牵连的血族自然不愿意接近。”布雷纳宁恍然,“所以安川离开铁爪城后,便再也没能找到米斯特洛克。” 不知为何,佣兵停顿片刻。“是这个道理。” 布雷纳宁觉得他对这个血裔的名字似乎有些敏感,但不能肯定。他对辛这个人的所有猜测都没有全然把握。最开始来到诺克斯佣兵中时,他不太看得起在雇主手里讨饭的冒险者——好吧,现在也没怎么改观——但辛给他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此人颇有些能耐,且为人处世无懈可击,令他诧异,或者说,其实是让人感到佩服。 大家都知道,炼金术士布雷纳宁·蒙洛殿下很少如此评价一个人。 多半是错觉。我们早就度过了互相怀疑的阶段。布雷纳宁心想。况且我也压根不是什么神态侦探和微表情大师。若说当“冒险者伯宁”的这段日子对他有怎样的启发,那么认清自己绝对是收获中最值得铭记的。 祖父教导过他,有能力和有能力下命令是两码事,后者下令而前者服从。“我们先留下来。”他决定。 佣兵的神情纹丝不动。“照你说的办,伯宁。我没意见。”布雷纳宁怀疑地紧盯着他,于是佣兵不得不补充了解释。“依我看,法夫坦纳雾精灵走后,也许他会回来碰运气……” “……那么铁爪城可能存留着他的踪迹!”布雷纳宁回答。这时候,他才稍微感到了兴奋。 佣兵点点头,双眼仍注视着窗外。夜莺的巢穴风平浪静,他却不知疲倦。 你在看什么?布雷纳宁没问出口。他觉得这种程度的问题自己完全可以自己解答。“这夜莺和我们有关吗?”他换了个口吻。 辛这才回过头来。“按我做佣兵的习惯,给你肯定或否定的回答时,恐怕要附上一大堆解释。”他微微一笑。“模棱两可只会引人误解,所以我不去做。我在想,这处据点会不会为我们滞留铁爪城期间的经费支付提供方便。” “它很值钱?卖消息?付钱的地方在哪儿?” “不清楚。我正在估价。” “怎么判断的?”布雷纳宁很少听他说过自己干真正冒险者行当时的事。 诺克斯佣兵似乎无需为生存困扰,是歌谣中的冒险家。他们与惊险旅行为伴,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原本伯宁不信这话,但诺克斯佣兵的的确确拥有着高环成员,这些人本可做王国贵族的座上宾。他不得不信了。没准真就有这样的高环神秘生物,不求财富地位,来到偏远小国组建起他的冒险家班底,为了声名远播或实现他年少的梦想。谁能说没有呢? 即便如此,冒险者们的老本行,辛也不曾落下。四叶城领主是个强硬而智慧的统治者,她的封地井井有条,不值得描述;冰地领、深水港和松草城则不同,诺克斯冒险团在这类城市依然如鱼得水,可不全是通过正派人的手段。同行之间,难免有些业务会损害彼此的利益嘛。 诚然,辛是个不错的家伙,但他泄露某人的夜莺据点不触犯任何法律。我们的通缉犯布雷纳宁·蒙洛殿下对此接受良好,并兴致勃勃地参与进来:“这是谁的情报站?” “我猜是与码头帮有关,他们自己人或敌人。”辛指了指一处正对着河口的窗户,但它镶嵌在一座较高的小楼屋檐下,并非属于他们盯梢的那间屋子。“从这里可以看到码头,视野很好。” 布雷纳宁顺着他的指向移去目光,一路上看到许多围栏、枝叶和攀附在小楼身侧的重重屋顶。这下,他明白双方是如何联系起来的了。“而这间屋子能快速接近那里,依靠攀爬和轻便的工具就行。”身手矫健的话,连凡人也办得到。 “对。阁楼很高,视野好的同时却也会暴露自身。我们对面的鸟巢既可以监视高处,又能快速抵达高处。这才是最适合夜莺的位置。” “所以它大概率属于码头帮派或其敌人?” “就是这样。双方的价码不同,没法准确估量。嗯,还有些不得不考虑到的牵扯。这样的活计还是少干为妙。” “什么意思?” “码头帮派并非独立存在。”辛告诉他,“你去过四叶城,便该知晓领主对城堡的统治力。城外暂且不论,而四叶城内,特蕾西公爵的治下,帮派分子比墙角的耗子还少。这意味着领主完全有能力管理每一块砖、每一片瓦,侦测站的夜莺克星依然是罪犯的克星。” 只要铁爪城的王公贵族下定决心,清理城内的帮派也是一般容易。但他们活得好好的,暗中争斗,不断生长。“码头帮派是贵族的走狗。”布雷纳宁想到这层,不禁回忆光复军团是否也是这副情形。“这帮恶事做尽的杂种为某人服务,是也不是?他们的主人维护着这片土壤,并接受他们的供养。” “我想是这回事。四叶城是例外,夜莺克星是珍贵的炼金造物,造价相当不菲,因此特蕾西公爵也只在主城如此严格,她的封臣们管理的城堡,例如石泉城,松草城之类,领主们对封地的掌控不若公爵那么严密。” 铁爪城显然不是。布雷纳宁不晓得为何只有特蕾西公爵将家堡打造成铜墙铁壁,而王党不照做。 至于瓦希茅斯……虽然布雷纳宁·蒙洛是货真价实的王子,但他早就忘记王国该怎么管理了。事实上,他觉得自己根本没见过真正和平的瓦希茅斯城邦。如今光复军团仍是秘密结社,大家使用着无名者的手段,为复国的目标而奋斗。这个念头让伯宁有些欣慰。 他只能将其归咎于四叶大公对领地非凡的责任心。“那怎么办?” 佣兵作个手势。“我去瞧瞧。你要继续追查我们的目标吗?” 布雷纳宁很想和他一道,但对圣经的渴望远胜过他对冒险者生活的探究欲望。伯宁有些拿不定主意。“或许我们可以把消息告诉买家,告诉他们不太重要的情况,然后让他们自行判断?” “不行。我担心的是其他事。想想看,伯宁,假如这群夜莺的主人不是王国贵族,又会怎样呢?” “还会是……”布雷纳宁顿住了。他意识到伊士曼早已非高塔属国那么简单,她被交割给了“神圣光辉议会”,还受到拜恩的侵略。这时候,隐藏在伊士曼的夜莺种类远比想象中要多。“咱们不如现在就走。” 他终于明白风行者安川当年的感受了。若教圣骑士抓住,当场送命都是轻的。 “报纸上说,近日伊士曼的前任首相劳伦斯·诺曼大人正要往北去,到普林接收他的封地。”辛一边摆弄机器,一边说起一桩新闻。 “我也瞧见了。”布雷纳宁警惕地盯着对面的屋子。按理而言,『万用质素』能完美掩饰他的火种,不至于在秩序支点面前露馅,但他这样一个大活人摆在这里……有了光辉议会的提醒,伊士曼人不大可能再当他是个得罪了西境公爵的炼金术士。我的赏金也许能与那卓尔一较高下了。 “总得来说,他要沿金雀河的支流逆行,起点就是港口。” 夜莺是在监视码头。“你怀疑这些鸟儿属于王党?” “或他们的敌人。”辛走到另一扇窗前,朝河岸方向张望。“眼下只有一个问题:‘近日’究竟是哪一天?” 布雷纳宁稍微放开一丝感应,“对面的屋子里只有一个人。”这是火种告诉他的。 “那就不是今天。”无论是为了监视还是保护公爵的安全,在最紧要关头,夜莺们定是两人一组,以策万全。这些知识统统来自诺克斯佣兵。我在光复军团没学什么刺探技巧……“事到如今,你我该坦白分享信息才对。” 显然,若每天看看报纸就能逮到夜莺,辨别其目标和出身,伊士曼的报社早就关门了。据此,他知道辛另有信息来源。“关于咱们孤单又昼伏夜出的好邻居,你还发现些什么了?” “你误会我了,伯宁,若我真的无所不知,干嘛还要估价呢?”佣兵架起相机,却看不到光亮。 “联盟的炼金造物,哪儿来的?” “买家友情提供,以便记录证据。我得出去观察,你会不会用?” “会不会?”炼金术士神色一动。 “我以为你在魔药方面……”辛没把话说完。“人各有长嘛。” 噢噢,彻头彻尾的外行。布雷纳宁暗笑。炼金术是智慧的结晶,神秘技艺中的贵族,然而,就像人类之中,构成平民和贵族的物质本质那样,炼金术的底层逻辑是相通的。 而这小巧的炼金物品——凡人称之为“捕影”“活画”或“录影”的机器——其技艺成分也谈不上高明。事实上,它最亮眼的部分是对“记录景象”这一神秘现象所用符文组合的通用化、便携化的创新,而非涉及多么复杂的技术,即便是未选择方向的炼金术学徒也能操作一二。 在布雷纳宁这样的炼金术士眼中,相机的构造仿佛是明摆着的,根本不需要瞧第二眼。看来诺克斯佣兵并没有见多识广到能解答任何疑难的地步。 他决定让这小子见识见识。 辛作个邀请的手势,布雷纳宁便毫不犹豫地打开了仪器上方的玻璃盖。他伸手进去,轻柔地拨动晶片,用齿轮固定,再将盖子合拢。这下,视野一下子明亮了。他将它对准窗户。 就在这时,辛侧身挡在了晶片前。“直觉灵敏的夜莺会察觉自己被注视,别正对它。”他说。 布雷纳宁笑了:“来看看吧。” 辛好奇地低下头,凑近炼金造物的“视野”。 晶片里是房屋的全貌,烟囱、屋檐、围栏,细节一处不落。随着时间变化,它不断闪烁,自动调节角度,将景象记录在雕刻符文的球状核心上。伯宁以房间为中心,将角度拉到刻度尽头。 佣兵发出一声赞叹。 “还有更远的视角。”伯宁从花纹中找到一处裂隙,它几乎与阵纹浑然一体。他稍一用力,仪器突然四分五裂,变作一地碎片。辛迅速朝后撤了一步,他面前的零件漂浮起来。但布雷纳宁很快找到收录景象的部位,将它与球状核心直接连在一起。 紧接着,内部的齿轮在魔力驱动下不断咬合,发出“喀嗒”的声音。一束彩色光注入符文,它忽然逆向运转起来。辛转过身,看到墙壁和画框上映出放大了十倍的仪器所收录的景象。 “录影就是这么制作的。”布雷纳宁解释,“它们的核心几乎一样,功能也可以兼容,联盟将它们分开售卖只是为了提高价格。” “这些又怎么回事?”辛控制零件飘浮到桌子上。 “限制功率。许多人不会使用,长时间打开它,就会损坏晶片。”当然,他敢肯定佣兵从没有把晶片挪到极限位置过。这是个比较谨慎的使用者。说到底它是买家提供的炼金物品,损坏后可能需要赔上一大笔钱。 “最大功率开放不能超过三分钟。”伯宁再度调节晶片角度,让核心上的符文黯淡下来。“联盟希望用它取代猫儿脸和园丁的工作——想想看,大家能通过炼金物品面对面交流,不是很好吗?但高品质的核心对神秘度有要求,成品几乎是神秘物品,根本无法普及。” 佣兵望着缩小的视角,通情达理地点点头。“还有一桩事:现在我们要将这些碎片组合起来,对吧?” “交给专业人士。”布雷纳宁一挥手,让他干自己的活儿去。 工作一下减轻,佣兵转身便走。没想到,一秒钟后,辛犹豫片刻,问道:“它能自己工作吗?” “可以。”布雷纳宁还没明白。 “你和我一起去。”辛说,“恐怕咱们会用到你的专业。” 第八百二十七章 佣兵的行事 特蕾西听到脚步声。这无疑是对方的提醒,说明有事相商。几分钟前,她才从妹妹的卧室离开,姐妹再度不欢而散,此刻自是没好声气:“干什么?” “我负责监视巫师,公爵大人。今天中午他与王子殿下共进午餐,双方聊了很久,似乎颇为投缘。我特来将此事告知您。” 公爵知道他的工作。“诺曼走后,我侄子急需一个支柱,来维持他在奢豪玩乐同时能一展宏图大志的生活。这孩子喜欢戴王冠胜过帽子,自他儿时我就看得出来。” 夜莺静静聆听。 “可惜,他和诺曼走得太近,情同父子,却冷落了母亲。弗莱维娅试图平分对每个孩子的爱,但她根本不懂他们需求的不同。她想给他们公平,对嫡亲儿子和私生子一视同仁,完全是大错特错。” “您懂得教育后人的道理,大人。女王陛下长期受您的保护。” 我的孩子们。特蕾西不由得恍惚了片刻。长子巴彻勒是王国大法官,但不是我的继承人。次子弗里茨安分守己,能够打理领地,却不适合参与权力游戏。然而四叶领作为伊士曼首屈一指的大贵族,决不可能在斗争中旁观。小儿子加文与二哥相反,他极具野心,几乎就是当年的我,生来却没有封地和爵禄可以继承。她有考虑过将他送到守誓者联盟学习神秘,那样无论如何也是一条出路,可他盯上了同胞妹妹的封地……那并非是他的命运。她最终失去了他。 还有丹尔菲恩。我叛逆的小女儿。在四叶领时,特蕾西就对她寄予厚望。但在加文死后,公爵不敢再将女儿留在四叶城,以免她在接收自己的封地就被谋杀:威尼华兹猎魔后,恶魔将丹尔菲恩视作眼中钉,兰科斯特家也不喜欢冠以威金斯之名的领主,王党更是虎视眈眈,要利用她的继承权。 而把丹尔菲恩送到冰地领,将是一举多得:成为领主后,兰科斯特家会保护好她,否则冰地领的其他家族会乐意让儿子或孙子娶她做老婆,以分化兰科斯特对冰地领的所有权。若她被刺杀身亡,四叶领便能立刻调兵南下。到了那时,连王党也无法阻止特蕾西以正当理由与兰科斯特开战,冰地领将彻底变成南国的一部分。 甚至于七支点一方也有好处。冰地领人将丹尔菲恩视作“贝尔蒂的诺恩”,是猎魔运动的休止符。她统治冰地领,就是伊士曼对秩序的忠诚的证明,是特蕾西遵守冰地领契约的体现。 这便是公爵对她的全部期望。然而丹尔菲恩·兰科斯特,她如今成了冰雪边境线上的领主,兰科斯特的主人。当王党为她指派丈夫时,伯爵大人一边虚与委蛇,一边联络杀手解决那私生子。 这令特蕾西对她刮目相看,并欣然给予支持。幸亏诺曼已经死了,不然他肯定会察觉……但察觉又怎样?反正威金斯的女儿就是这样对付不合时宜的新郎的。 特蕾西抿了口酒,尝到香料和水果的味道。这酒冷了,只因身处女王的卧室,仆女不敢过来收拾。如今女王陛下心情糟糕,龙穴堡已成了名副其实的龙潭虎穴。“我们的北地公爵大人是不是准备启程了?”她问道。 …… 晶片内闪过一个人影,他来不及细看。只有炼金仪器忠实地记录下了房间内的景象,符文无声闪烁。他正待仔细观察…… ……却不防被同伴挡住视野。“什么,现在?”布雷纳宁下意识停住动作。与此同时,佣兵迅速接近桌子,抓起一把零件。“你看着点儿!千万别磕碰……呃。” 接下来的一幕超乎了他的想象,远比对方口中的话语更为震撼人心。辛操控着偏光晶片和旋钮,让它们在半空旋转——这是他的职业能力,没什么好说的——然后组合到一起。四十四块细小的魔纹碎片彼此嵌扣,连接成稳定器和功率指针,一片定位板插进缝隙……灯光一闪,通路正确。 “我们被发现了,对方有高环神秘者。”他一边说,一边将最后一枚金属条扭进凹槽,动作快得看不清。 转瞬间,被拆解改造的炼金物品恢复了原本的模样,每一处都严丝合缝,绝非蛮力所能早就。我肯定是在做梦,他心想,这不可能是真的。 布雷纳宁心里有什么坚固的东西被这一幕粉碎。他垂下头,迷惑不解地打量自己的双手。不知是为高环的敌人,还是为他目睹的事实。 但同伴无意解答。“快走。”佣兵将炼金物品往背包里一塞,同时推了他一把。 布雷纳宁早已不是菜鸟。这时再多疑团都只得抛之脑后,他一边跑起来,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纸窗』。即便这是在城里,也说不准有人会放箭,他必须保证『纸窗』的效果。 他的判断果然正确。 破裂的声音响起。眨眼间,窗户变作坠落的碎片。一支带灰羽的箭从斜刺里飞出,“咄”一声扎在画框上。 倘若没有及时收起炼金物品,这一下晶片就会彻底损毁。布雷纳宁了解使用器具的办法,可没法凭空造出来一架新“录影”。他不禁咒骂出声。 “只是试探。”佣兵镇定地说,“他觉得屋子里有人在,但不能肯定。多半是晶片的反光引起了注意罢。” “该死,要从后门走么?” “先去楼上,从阳台离开。”辛的话让他想起阳台上晾晒的层层衣物。今天是难得的晴天,市民们纷纷抓住时机。“对方只有一人,未必说明今天不是行动日。也许另一人就在附近。快看看,布雷纳宁,周围有多少神秘者?” 伯宁迅速放开感知,但只瞧见一簇陌生的火焰。“不,只有一个人。” “太妙了,他不敢追出来。”辛当即判断。 他们轻手轻脚地避开窗户,尽可能消除能被追踪到的痕迹。布雷纳宁穿过天花板,如幽灵般停在二层。佣兵费些手脚,漂浮着来到他身侧。不远处,七八根晾衣绳交错,挂吊的衣物足以遮蔽视野。 “这儿也能录。”布雷纳宁指出。他眯起眼望望太阳,起码光线足够。 “不,不用。这里面不对劲。我要中止这项委托。”辛皱眉,“得把东西还回去。” “干嘛停下?画框的玻璃也会反光,也许对方会以为自己是大惊小怪。总有这种可能吧?”伯宁心怀侥幸,不想放弃能借出炼金物品的豪爽雇主。 “劳伦斯·诺曼启程在即,不论这位高环属于哪一方……换我就会排除周围的任何隐患。这可是掉脑袋的事。”佣兵带他继续观望了两分钟,没有任何人赶来,但高环的敏锐让他们不敢再拿录影偷拍。“况且,我们需要应付意料之外的敌人,成本会增加。” 伯宁迟疑地点点头。伊士曼并非神秘支点,高环便是大人物或大人物的座上宾。炼金术士的神秘度因火种的缘由与高环相当,却也没把握对付未知的高环夜莺。 “只一次突然袭击,没有后续。”辛松口气,“没准正是雇主出了问题。我们的行动被对方知晓,而非是发现了踪迹。” 布雷纳宁明白了:“对方不知道我们在屋子里?” “就是这样。只是试探。”佣兵好奇地打量一番远方的码头,“要来猜么?对于前首相来说,守在房间里的夜莺究竟是敌人还是护卫。” 布雷纳宁可不是猜谜高手,尤其在与佣兵作比的时候。“随他去。接下来我们怎么办?你还有安全的落脚点吗?” 辛只好回答他的问题。“先去瞧瞧雇主那边。”佣兵指了指港口,“毕竟住宿费用取决于他。看在盖亚的份上,希望情况不要太糟。” 他们在黑旗港的另一端找到了辛的雇主。此人在两名佣兵的护卫下,藏身于一处破败的无人房产。这里已接近郊区,因而人迹罕至,流传着失踪、闹鬼和绑架等种种危险传闻,连乞丐也不愿到此露宿。 “你没说你还有同伴。”一见布雷纳宁,这家伙便开口质问。 “当然。”佣兵回答,“你没有问过我。”雇主无言以对。“这是伯宁,技术人员。我们同样所属诺克斯佣兵团,比你和你雇来的同行更可靠。” “随便你们,反正委托的结款早已确定,多一个人也改变不了。” “我正要说这回事。最近码头似乎不太平,我们不得不中止委托,回头来搞清情况。在得到结论前,我不准备继续。” “中止?”辛的雇主是个面目沧桑的中年男人,手臂如铁匠般粗壮,腰间束一把斧子。他的语气和他的长相一样不客气,显然,此人对佣兵的解释并不满意:“我们有过契约,明白写着需求。现在你竟然跟我说中止?” “你的需求可以另寻他人达成。中止任务是我们的权力,马鲁士。” “你怕了?不过是收集情报而已。你究竟是不是诺克斯佣兵团的人?” 毫无疑问,辛对诺克斯佣兵团的同伴们怀有非凡情谊,此言定能激怒他。伯宁不禁瞥他一眼。但即便佣兵心中非常恼火,也半点没表现出来。“伯宁,将炼金物品还给马鲁士大人。里面记录的东西是我们目前为止的成果。” “他怕了。”马鲁士扭过头对自己的护卫说。显然他们也是冒险者。其中一个家伙笑起来。 布雷纳宁皱眉。他也快无法忍受这些人的轻蔑了,但辛似乎毫不在意。“接下来是结款事项。” 马鲁士一把夺过炼金仪器,交给身后的一位保镖。此人似乎拥有类似伯宁的定位,开始检查零件和符文。但从动作来看,布雷纳宁怀疑对方根本是个学徒,对炼金之道只习得皮毛。倘若他愚蠢地为某些折腾不明白的地方怪罪于使用者,那就有他好看的。他心想。 “关于这桩事。”雇主眼皮一翻,“我说过,只给完成委托的人付钱。” “你说过什么无所谓,咱们之间订立了合同。黑纸白字写着呢。” “哈!结款。”马鲁士咧嘴,“我想想,噢,用来弥补你们给我造成的损失了。嗯,勉强抵消,也许还不够?” “损失?” “时间损失。总该有吧?” “它该由你自己承担。得了,马鲁士,别把我当成刚出来混的新手。你认得我,是不是?”雇主没有反驳,保镖们的手按在武器上。辛敲敲桌子,视他们的动作于无物。 “我可没听说你这号人。”马鲁士带来的炼金学徒皱着眉拨动齿轮,一边开口。 “这我不意外。想必你也没听说过操作说明细则和文书运转魔纹以及它们的用处。”布雷纳宁忍不住说,“你快把功率指针给掰下来了。” 炼金学徒下意识松开手。 “先抽出卡杆,再逆时针旋转功率指针两圈,谢谢。” 短暂的僵持后,他服从了。晶片从牢固的嵌口中弹出,齿轮顺畅地运行了起来。 这下,此人的水平连外行人也一目了然了。马鲁士霍然转身,狠狠瞪了他一眼。 辛眨眨眼。“看在咱们之间仅有的信任的份上,马鲁士,现在交钱,一切就当没发生过。” 有一刹那,布雷纳宁以为马鲁士会恼怒地拒绝,接着双方爆发冲突。但他错估了“诺克斯佣兵”这名号的能量。马鲁士嗤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阿比金币,弹向佣兵。辛仔细打量它,直到确认重量和发行标记都正确无误才收起。 “规定面额的三分之一,慰劳你们白白浪费的时间和徒劳无功的努力。” 辛装作没听见他的讥讽:“另请高明吧,马鲁士。”交接完毕后,佣兵转身便走。雇主在身后不住咒骂,但过程依然称得上顺利。 布雷纳宁眉头紧皱:“就这样?” “别担心,诺克斯佣兵在业内颇有名望,没人会赖我们的账。” “业内”的范围恐怕只有伊士曼人。他总觉得不是这回事。“你干嘛不说清原因?我们遇到了高环。” “这类情报可以留给下一家。” “见鬼,你还有其他雇主?” “需求永远不会少。你也见过他,快跟我来。” 他们一路返回,穿越黑旗港。码头船帆浮浪,桨叶往来,人声不绝。有个光脚丫的女孩朝佣兵们丢贝壳,然后快跑进一间棚屋,站在门口偷偷张望。伯宁多看了她一眼,发现她已经脱下了外衣,一串粉红的海螺项链垂落在她骨瘦如柴的胸腹。 “快走。”辛提醒。他也看到了她,但只怜悯地回头一望,什么也没说。 布雷纳宁加快脚步,穿过泥泞,踏上潮湿的石阶。“这附近有很多戴头巾的人。”他说出自己的发现。 “天气真好,教人汗流浃背啊。不过我想他们不是单纯的力工。” “是码头帮?还是王党?” “谁知道呢?也许二者皆有。毕竟街头帮派不是纪律严明的团体,没有忠心可言。很多人只是兼职。” 辛带他钻进了一间报社。比起上一任雇主,这里的环境算得上舒适。在三个长相一模一样的男孩簇拥下,佣兵们穿过遍地纸页,见到了委托人。对方戴一副眼镜,衣领滚上金线,皮鞋油亮如他光秃的额头。 “又来找旧报纸?”光头老板问,“最早的备份你已经看过了,不过我这儿还有去年炎月红谷伯爵的消息,你可能感兴趣。” “真高兴你还在替我留心,但这次我有东西要卖。”辛回答。 “什么类型?” “情报,与炼金仪器有关。” “那么按规矩来,符合要求的消息提价一成?” “成交。” 老板递来一张空白信封,辛将内容抄写下来,并在封口处盖上印戳。随后男孩带来了许多不同标记的信封。除了方才代表炼金物品的标记外,伯宁不能理解它们代表的含义。但辛很快挑选了一份,拆开阅读后又复原归还。 “最近边境发生了些大事。”老板咕哝,“所有人都在加班赶稿,好像我们真能受什么影响似的。要听听布列斯人的笑话合集吗?” “不,谢谢。来份今日报纸。”辛说道。 几分钟后,辛夹着报纸,与布雷纳宁走在返回夜莺据点的路上。此刻,他们业已获得了赏金、情报和新的委托。布雷纳宁意识到自己或许被辛耍了:“你们有分享情报的渠道,对不对?根本不需要我大费周章收集情报!” “多新鲜啊。当布雷纳宁殿下利用园丁发号施令的时候,我们还在靠渡鸦和信鸽彼此联系呢。别在意细节。” 他的态度令伯宁很不快。“你让我把时间浪费在了一些……” 辛作个手势。“你误会了,冒险者大多是像你这样收集信息的,伯宁。”他说,“只有夜莺会来这里。” “什么?”莫非大型佣兵团才能交换情报? “别把我们想得多神秘,冒险者里半数是没点火的凡人,手里有几件神秘物品。嗯,我想某些人也有一技之长。但事实上,很多人只是充数罢了,大家聚在一起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 “看得出来。”布雷纳宁表示。 “既然我们是群乌合之众,又何必强求严密的情报设施呢?说到底,夜莺克星的主要目标是间谍和,呃,神民,寻常冒险者不在此列。” 布雷纳宁低头看一眼自己。不幸这里就有一位兼备间谍、神民和冒险者身份的家伙。“是吗?这还真是挺难分辨的。”他逼自己微笑。 “不。我的意思是,大多数人很难享受报社的服务——他们是平民,不是贵族子弟,面对信封时可不会读写。” 答案竟然如此简单。布雷纳宁愣住了。 “所以只有夜莺会来这儿?” “夜莺得认得信件和标记,在冒险者中也算上层人,很多新手连契约上的赏金数字都搞不清咧。雇主才不会去教他们。这下你明白了吧?你的工作很有必要,安川是独行者,没人会去特意记录他的行踪。” 辛停下脚步。不知何时,他们已来到一座建有高大烟囱的房屋前,佣兵随手一推,顿时响起了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房门应声而开。 伯宁吓了一跳。他可没忘记这里,不久前他们才从这儿离开!“你……” “里面没人。”辛钻进屋子,“门锁被砸开了,方才只是根横杆。”仿佛这就能解释他破门而入的举动。“看来这里有人提前光顾了,没准就是咱们拍摄到的家伙。” “那高环夜莺?” “就是这样。恐怕他不是这里的主人,马鲁士没骗我们,真正的主人在这儿呢。” 两具尸体面朝下倒在客厅。鲜血凝固在胸膛,剑刃自背后贯穿躯体,一击致命,毫无多余的痕迹。 “他们没发现有人上门。”辛判断。 发现时已经晚了,尸体无法示警。“那高环夜莺又是谁?”布雷纳宁皱眉望着凶案现场,忽然他想到了某种可能,不禁仰起头。 “对。我们认错了人,从烟囱潜入房屋的是杀手,他干掉了两只夜莺,然后试探周围是否有人。毕竟,高环夜莺足以解决任何目击者,因此他主动挑衅,打草惊蛇。所幸我们应对得还算恰当。” 恰当。我们保住了“录影”,避开了高环杀手,没有与任何敌人正面冲突。炼金仪器记录的内容让马鲁士吐出了结款,本次的委托获利最大化,谁说不是呢?可……“该死,这家伙打哪儿冒出来的?”伊士曼竟有这么多高环神秘,难怪布列斯帝国扩展疆土时,选择将目标放在了邻国瓦希茅斯上。“难道还是灰烬之剑?他离开银顶城,来到王都了?” “……我想不是。最近王党加大了搜捕他的力度,换做是我,肯定不会留在伊士曼。说到底,铁爪城没什么好待的,他的仇人要么死了、要么失踪,连劳伦斯·诺曼也要离开铁爪城了。他留下来做什么呢?” “灰烬之剑和诺曼有什么仇?”布雷纳宁嘀咕。 “谁知道呢。反正后者今天就走。” “今天?”布雷纳宁重复。 突然,他有种说不出的灵感。伯宁看向夜莺的尸体,想到今天遭遇的各种怪事:风行者的痕迹,翻烟囱的高环夜莺,炼金造物,慷慨又胆小的马鲁士,还有笨手笨脚的炼金学徒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辛…… 就在这时,被破坏的玄关外传来微弱的噪音。辛抬起头,神情不可琢磨。布雷纳宁也看向声音的方向,心中怀着疑团和对谜底的猜测。 ……而关于噪音的来源,答案是明摆着的。 佣兵们爬进阳台,跳上屋顶,沿着断续的道路进入塔楼。这儿有人驻足过的痕迹,但没有血或打斗造成的破坏。一只空鸟巢粘在角落,枯草散落在地。 开阔的视野中,布雷纳宁一眼便捕捉到了熊熊燃烧的黑旗港。劳伦斯·诺曼公爵脸色铁青,处在重重保卫之下。他的近卫实在太多,夜莺们不断进攻,至今毫无建树。 结束了。他心想。围绕黑旗港,这里似乎发生了许多故事。然而不论如何,现在它们都结束了。“有人要刺杀劳伦斯·诺曼。”辛下了结论。 他的死对我有好处。“但愿他被杀死,让北地迎来一位新公爵。”伯宁准备离开,边爬楼梯边说道。 “这决不是王党的手笔。劳伦斯成为北地公爵,于新国王有利。西境陷落后,伊斯特尔和特蕾西都指望着北方热土丘陵的援手,怎会自断后路?” “北地与布雷斯帝国接壤,恐怕也难分出精力保卫王族。”伯宁指出,“更何况,普林人向来不喜欢战争,要他们发兵南下简直比登天还难。” “真希望人人都像他们学习,那样我们的委托会安全许多。” 找到风行者后,冒险者的委托再也不干我事。“听说劳伦斯·诺曼是高环,方才动手的会不会是他自己?” “好个事事亲力亲为的夜莺公爵。我看不会。” “瓦希茅斯的国王还在给客人调果酒咧,我看你一定是忘了!” “我当然没忘。国王陛下最值钱的部分是他的赏金,对不?” 布雷纳宁不快地瞪着他。佣兵当即转移话题:“仔细想想,北地公爵遇袭的消息也能卖出高价。既然咱们占领了这好地方,又有国王陛下在此,总得利用起来。你能找到诺曼的火种么?” “噢,当然。码头帮可没有高环……”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怎么啦,伯宁?” “没有。”布雷纳宁立即转身奔向窗口,放开自己的感知,甚至用万用质素进行增幅。然而他搜寻了一遍又一遍,却没能找到目标。“码头没有高环。劳伦斯·诺曼不在船上!” 第八百二十八章 访客 “真不明白。”威思玛细声细气地抱怨,“复古何时成了新潮流?我不知道这回事是怎么开始的,不过带头人定是个穷鬼,这我敢打赌。但这种歪风邪气传播的速度简直出人意料——只能说明大家本就买不起穿梭站的票,而今终于有借口坦白了。” 布列斯人翻个白眼。“老天。”他嘀咕一句,转过身去。 威思玛小心翼翼地马鞍上换个姿势。“总之,大家开始喜欢走路了——带着繁重无比的行李,拖着花枝招展的队伍,走到哪里,哪里就四野不宁——而对任何轻便快捷的方法不予理会。没人问过穿梭站员工的意见,该死,难道我们不要薪水、不用吃饭吗?嗯?他们怎么知道我会说‘傻瓜才走穿脚板’或‘蠢透了’这类评论呢?” “别嚷嚷了,威思玛。” “这是在强人所难。”威思玛继续着他的滔滔不绝,“两天前,诸位,两天前我还是因托尼特基站的员工,当初我应聘岗位时,大家都说那是最清闲的终身制职业——也就是说,薪资待遇令人满意的同时,还没多少危险——只不过要挂靠在外交部名下。这点小问题无伤大雅,因为我们几乎都出身维修部,不可能有地面的外勤落到头上。事实证明,这根本就是欺骗!我上当了!” “见鬼。”布列斯人感叹,“他彻底疯了。” 他们一行十五人,正骑马行进在泥泞的大道上。道路自圣米伦德大平原的大型穿梭站“因托尼特”起始,畅通无阻地通往北方。他们此行的目标就在宾尼亚艾欧最热的地方,倘若运气好,在亲身抵达那里之前就能返回。 由于本次任务性质,队伍中没有占星师。队员们都是受过训练的外交部使者,个个做好了长期旅行准备。 有一人则不然。正如威思玛抱怨的那样,两天前他才加入他们,成为远行的一员。大家乘坐的用具由穿梭站变为浮舟,再淘汰为马车和马鞍。昨天晚上,他们离开了因托尼特的影响范围,来到了真正的圣米伦德——无人居住的广袤平原。 这里到处都有神秘力量的残留,魔力浸润了土壤,使得凡人不能靠近。到了最后,连神秘物品也会受到影响,事故频发。人们不得不恢复利用最原始的代步工具。 威思玛就职的岗位,巨型穿梭站因托尼特,是高塔与宾尼亚艾欧之间通行的矩梯站点。对陆地的凡人来说,那是他们前往浮空城的唯一渠道。于高塔成员而言,它也是抵达地面诸国的唯一的滑梯。 自苍穹之塔克洛伊建立伊始,这座穿梭站便作为“星之隙”在地面的固定通道口,坐落于宾尼亚艾欧大陆中心的圣米伦德大平原上。它兢兢业业地运行了三千年,但三分之二的时间都被占星师们在暗中使用,不对外开放。 龙祸改变了这一切。“胜利者”维隆卡对抗邪龙时,团结起了全诺克斯的神秘组织,包括苍穹之塔在内。因此前任先知“黑夜启明”狄摩西斯收起了掩护穿梭站的力量,使它暴露在所有神秘生物面前,并承诺任何人都可以通过穿梭站抵达浮云之城等诸多空岛。 自那以后,人们便能前往苍穹之塔克洛伊的属国。诸神时代流传在地面的暴雨地海的传说,如今终成了现实。渴望了解命运的宾尼亚艾欧人,也获得了成为占星师的可能。现在,人们称因托尼特基站为“不朽之门”,期望它能永久地开放下去,将他们的子孙后代也带到浮岛,带到代表命运的神秘领域。 ……前提是穿越圣米伦德大平原。 这绝非简单的旅程。在七支点的时代,人们前往因托尼特的方式几乎都是矩梯:先抵达穿梭站,再通过“不朽之门”来到浮空岛。穿越平原的道路寥寥无几,且长期无人经行。毕竟,凡人的聚地距离这里太远,神秘生物则不会费这个事。除了伊士曼王国,大多数人对高塔的印象还停留在两千年前呢。 而作为因托尼特穿梭站的员工,威思玛不必忙前忙后,为琐碎的工作伤透脑筋。他只需动动手指,根据乘客的行程调换不同的目的地,就能让他们迅速滚蛋。 甚至连这点工作量也不必须——因托尼特基站与命运集会的成员拥有的指环一样,被炼金术赋予了符文生命“杰克·本恩”。在威思玛眼里,它是如此的友善、谦逊、充满工作热情,尽心尽力不辞辛劳地为乘客们服务着,连员工们的工作也无言地包揽下来。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符文生命,也难免会有看不顺眼的家伙。在某一天,杰克无意间将一位乘客送抵远在大陆南端的王国后,两位集会成员找上门来。他们检索了它的程序、数据库、运行情况乃至它的私人日志,并给了它严厉警告。自那以后,杰克·本恩对待人们的态度虽然一如既往,但某个家伙已被它移除出了“乘客”的范畴。 因此,当这家伙需要再度通过“不朽之门”前往布列斯时——很不幸此人是外交部成员——杰克·本恩拒绝为她服务。于是可怜的威思玛,无忧无虑的穿梭站员工,被迫从应召女郎的身边爬起来,赶到基站内部为他们手动操纵矩梯。 这是他抱怨的开端。黑名单上的乘客带领着一行人十四人,其中大半是外交部的使者。他们希望前往一处没有标记的地点。可怜的威思玛,尚不知晓杰克与领头者的恩怨,错误地将其当成了一次对基站工作人员的考核。为掩饰自己将工作丢给符文生命的事实,他无疑使出了浑身解数。最终达成了她的要求。 ……与此同时,他因操作生疏导致了意外事故,把自己一块儿丢出了“不朽之门”基站,被迫成为小队中的第十五人。 “可怜的威思玛。”布列斯人毫无同情心地大声说道。 领队并不会可怜他。“没人强迫你跟来,威思玛。若你准备放弃,就自己返回穿梭站去。” “他不敢。”布列斯人,也是高塔外交部使者雷利亚告诉她。他是十四人小队中的副手,生的人高马大,手臂和大腿一般粗壮,总是面带笑意。 在他身后,他的好友、领航员艾克正与领队并肩而行。此人比雷利亚情绪稳定,一路上少言寡语,尽职尽责地保护着身旁的领队。 这支来自高塔外交部的使者队伍,人人听命于一位穿着血红色轻铠甲、骑着白马的骑士。一袭长披风系在颈间,以一枚金星扣紧。她是杰克·本恩最不欢迎的乘客,如今又亟待成为基站员工威思玛最不欢迎的人。但她显然不在乎。 这时候,此人的身份已无需猜测了。毕竟,能让命运集会为矩梯偷渡这类小事而责备杰克·本恩的外交部成员,迄今为止只有一个。 “因托尼特周围有五座小镇,威思玛。”高塔使者领队罗玛·佩内洛普指出,“它们之间相距不过三天路程。拿你的指头算算:去小镇三天,回到基站需七天,这笔账为难么?只要有手有脚,根本饿不死你。” “我身无分文,连水壶都——” “这些我们都能提供。” 穿梭站员工放弃了。“你说得对,长官。我不敢!独自穿越平原,还不如杀了我。”他沮丧地慢下脚步,逐渐落在坐骑的尾巴后。“我们非要去北方不可吗?” “这是自然。我可没有符文生命替我工作。” 今年炎月的火种仪式结束后,罗玛进入了命运集会的备选者推荐名单。她的神秘度足够,技艺日渐娴熟,似乎无可挑剔。但青之使却不肯承认她在外交部的履历,认为她的功绩不足以抵消犯下的过错,因此拒绝罗玛成为使者。 关于这点,他并非信口开河,连先知和海伦也帮不了她。于是拉森难得松口,要罗玛参与真正使者的工作。小狮子格外珍惜这次机会,立刻打点整齐,带着队员们离开浮云之城。为此,海伦一直没有给他们好脸色。 “说起来。”雷利亚忽然插嘴,“杰克为什么拒绝你,罗玛长官?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符文生命罢工。” 小狮子感受到许多人的目光,显然人们都对其中缘由非常好奇。但她不可能满足他们。一方面,这桩事涉及老先知的预言梦和……高塔信使尤利尔,另一方面,先知的学徒曾胁迫基站的符文生命为偷渡行方便,无疑是桩丑闻。当罗玛欺骗杰克·本恩时,她绝没有想到后者会因此将她放入失信名单,这次无论如何也不启动矩梯。 更何况,她心想,一个问题可不是结束。等我作出解答,人们就会好奇为什么我要一意孤行前往伊士曼了。到时候又该怎么回答呢? “是我的个人原因。本人更喜欢聪明的指环,而非基站助手啦。”罗玛只得撒谎。好在她不是箴言骑士,没有信仰上的顾虑。“下次我会管住嘴,以免得罪驾驶员。” 威思玛虚弱地笑笑,没有回答。 “指针有变动,长官。”这时候,领航员艾克拿来了罗盘。 罗玛瞧了瞧指针。高塔出产的神秘造物一贯稳定在低环品质,并配备充能的魔纹,以便没点火的神秘学徒也能轻松使用。如今她已能认得上面刻画的符号,知晓它的运行原理和操作方法。 得益于牢固的基础知识,罗玛立刻发现了影响指针方位的因素。“神秘痕迹。”她吩咐骑士们列队,“马卡略,跟上它。雷利亚,你去保护非战职人员。” 斥候无言地催马来到队伍最前,施展神秘技艺探路。雷利亚则落后几步,来到穿梭站员工身边。“这儿可没有其他要保护的目标。”他笑道。 威思玛打个冷战,神情充满恐慌。这支访问神圣光辉议会的小队里,全员皆为外交部使者,最低也是环阶。人员和装备俱是配置齐全,没有基站员工的位置。 “我说的就是那小子。” “遵命,长官。”雷利亚笑意不减,“除非敌人是我应付不来的。” “没准就有几百人埋伏在草地里。”一位看热闹的骑士插嘴。 “几百?” “五百。” “真不算少!那我只好丢掉累赘,优先咱们的任务了。众所周知,我是外交部最有责任感的使者之一……你说,才会骑马的新手能跑赢多少步兵呢?” “五百?” “在他被追上之前肯定有这么多。” “看在欧特的份上。”基站员工大喊道,“别出什么事!” 罗玛任由手下与威思玛打趣,自己则关注着斥候的动向。虽然先知保证此行的使命能够达成,但路上仍可能遭遇事故。不论如何,十四名队员称呼她为长官,将性命系于她手,令小狮子倍感沉重。原来这就是长官的真相:下达正确的命令,保证所有人遵令行事。前者自不必多说,后者也同样重要。她突然理解了青之使刻板到严苛的行事。 斥候伏在长草中,轻捷地追逐而去。风行者职业让罗玛能灵活地驱动魔力汇聚于双眼,看到常人无法想象的地方……“我们运气不错。”最先出现在视野边缘的是一面白底金星,环绕着火红荆棘花纹的旗帜。 …… “他们来了,阁下。”圣骑士施莱德禀告。此人颇有些眼熟,似乎有些家学渊源,但代行者已记不得他的名字。 近来时局变动,康尼利维斯要考虑的事情太多,况且门外还有一件正在赶来。“想必他们是秘密前来的?” “就是这样,阁下。我和弟兄们对每个人进行了搜身和缴械,还没有用神术探测——” “这就够了。”客人虽然棘手,但代行者可不觉得他们能对自己造成什么威胁。说到底,这些人麻烦的根源在于其身份。“挑两人进来,其他人安排在门厅就好,不必深入。”万一那些家伙蠢到派出特别的“客人”,引起了神术基盘的警报,就不好收场了。 五分钟后,访客们的代表毕恭毕敬地来到代行者面前。随之出现的还有严加筛查过的众多礼物:玛瑙翡翠、钢岩星砂和细巧宝石矿物以箱论计,龙牙别针、珍奇香料等神秘资源产出不一而足。还有诸多旧书古卷,漆封蜡存,纸页闪烁着魔法的灵光,缝隙中塞满棉布,昭示着赠送者对其施以的层层保护。 比起价值,礼物作为特产的属性则更为引人注意。看来瓦希茅斯人的日子不是多么艰苦,康尼利维斯思忖,它仍是王族、贵族和军官构成的团体,而非正儿八经的恶魔结社。 他没有拒绝这份见面礼。访客的态度已在不言中,接下来的谈判或许比想象中顺利。 玛朗代诺的刺杀事件后,人们对神圣光辉议会的信赖与日俱增,显然这是“亡月”和“苏生”背后的指使者不曾料到的。说到底,拜恩帝国的亡灵根本无法令人信赖,代行者只需稍作展示,便能吸引活人的选择。 两人之中,一人是神秘生物,另一人只是凡人,为首的乃是后者。神秘生物貌似是佣兵,水平大约转职左右。那凡人颇有布列斯帝国贵族的做派,人才一露面,便急切地行礼:“康尼利维斯阁下。” “埃劳德爵士。”代行者一挥手,“请坐。” 埃劳德·哈蒙斯顿满面笑容。据康尼利维斯从夜莺出获得的情报所知,此人在拜恩皇帝面前呈上请求时,只能不断下跪、起身,连座位都没有。“太不可思议了,我竟然有幸与您会面。”他一开口,赞美之词犹如泉涌。 “您一定不知道,阁下,本人乃是露西亚的教徒,自儿时便听着您讲颂的福音入睡。女神垂怜于我,教我得见祂的使者。” 康尼利维斯毫不动容:“你要祈祷的话,就去教堂。礼物很不错,但它似乎是给我本人而非献给神灵的。我们的交流是为凡间之事,爵士。” “噢,阁下,您说得对。”埃劳德忙不迭地回答,语气之谦卑,连身边的佣兵也不禁斜了他一眼。 “对错自有分说。好了,爵士,你呈上珍贵的礼物,不辞劳苦穿越帝国,冒着生命危险敲开我的书房,想必不是为了将时间浪费在唱赞词上。”代行者尽量温和地开口,“所以有话请直言,否则我可要把时间浪费在你们的礼物上了。” “……容在下冒犯了。”埃劳德清清嗓子,“本人乃瓦希茅斯王国的哈蒙斯顿领侯爵,赫莱德陛下钦定特使。此行突然,实是为了国王与国王的盟约。” “国王与国王?” “是赫莱德陛下与流砂之国索德里亚的国王陛下,阁下。” “这儿没有索德里亚国王。” “在我等凡人眼中,索德里亚乃是露西亚的地上神国,它的主人便是光之女神。您是祂的代行者,等同于索德里亚的国王。” “这位赫莱德陛下呢?据我所知,瓦希茅斯的首领是一位王子,没有国王。此人名为布雷纳宁·奥克梅·蒙洛,是瓦希茅斯唯一存世的王族。” “他是赫莱德陛下的亲孙。”埃劳德面不改色地说,“其中颇有一段辛秘。瓦希茅斯自古以来便是秩序王国,与恶魔毫无瓜葛。然而布列斯塔蒂克率大军来犯时,瓦希茅斯人为了保卫国家,只能与其作战。在这期间,曾有一处神秘之地联通了地狱碎片。布雷纳宁殿下当时刚刚出生,不幸被恶魔附体……赫莱德陛下痛心孙儿的遭遇,命我千里迢迢送来王国藏库内有关露西亚女神的密札,以此作为恳求阁下出手相助,祛除他身上恶灵的代价。这也是盟约的第一条。” 实在难为你这么辛苦了,康尼利维斯心想。显然,你从瓦希茅斯走到索德里亚边境的一路上,这被恶魔附体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登上猎手的名单了。 “珍贵的礼品换得帮助,很公平。”代行者回答。他招招手,绳结自动打开,棉布片片坠落,一册古老厚重的书卷飞出箱子,落到面前的桌子上。康尼利维斯扫了一眼封面,它便轻柔而迅捷的自动翻过这页。 几秒钟后,旧书的价值已得到了确认。康尼利维斯合上它。“那么,公平起见,就让我来确定第二条吧。既然这是国王与国王的盟约,那么赫莱德陛下也该是一个王国的主人才对。” 埃劳德爵士的激动之色溢于言表。“啊。”他甚至吞咽了一下,“是的,阁下。赞美公正的露西亚!您请讲,阁下。” “布列斯帝国也是女神的教国,烈焰荆棘旗下不容内部矛盾。然而公平是一切的基础,是祂教凡人信的道。女神拿走的,必将等值等价地归还。” “归还。”埃劳德虔诚地念道。 “这本书上记载了你们的祖辈来源,爵士。”康尼利维斯说,“遥远诸神之时代,人类驻南而望北,诸神四散于野,索居各地。因而人之见解于神灵,局促且片面,诸神对凡人的包容,则无极无境。”他示意两人转身,瞧见悬挂的巨幅地图。 随着话音,一处弯曲、波浪状的区块微微亮起光芒。 “黄金遗迹。”埃劳德轻声道。 瓦希茅斯亡国前的首都旧址,康尼利维斯早就忘记了那里真正的名字。但愿那里还有黄金存留,否则瓦希茅斯弃暗投明后立刻破产,可没法给摇摆不定的墙头草们树立好榜样。 这话他当然不会与埃劳德爵士说。“瓦希茅斯是布列斯的邻国,将来也仍是她的邻人兄弟。在古老的月亮升起之地,你们的祖先于此生息繁衍。月精灵夺走了凡人在此生存的权力,赫妲丝用她伪造的血脉污染了原生族群,布列斯人为了保护它,才不得不驱兵南下……如今瓦希茅斯回到了秩序的怀抱,是时候让迎来它真正的主人了。” 半小时后,瓦希茅斯使节们梦游似的离开了,不得不依靠圣骑士施莱德的护送。看来他们对代行者许诺的回报非常满意。 康尼利维斯也很喜欢瓦希茅斯人的礼物——当然,指的是藏书。任何有关露西亚的经卷古籍,于代行者而言都是独一无二的珍宝。他收集女神的记载,从中汲取知识、道理和信仰,以便解读神谕。 自光辉议会建立起,也只有代行者康尼利维斯能获得露西亚神谕。议会的其他人无法办到同样的事,但这无关信仰或贡献,不是他们的错:康尼利维斯在露西亚的指引和西塔的帮助下,将神圣光辉议会发展至今,他不过是正巧坐在这个位置的幸运儿。 与之相比,以一己之力战胜两位同阶,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刺客挑选了夜晚作为战场,但代行者依然是赢家。恐怕他们不得不开始相信,自己确实能在午夜时分见到一幕日出盛景。 这只是开始,康尼利维斯心想。我要将光辉播向南方,融化黑暗与冰霜。他从未怀疑过自己能否做到。多年来,闪烁之池独善其身,而光辉议会在不懈努力,将光辉传播向整个世界。人们说西塔是神造物,是露西亚的宠儿,但女神是公平的。 然而拜恩的存在…… 不。代行者告诉自己。祂的光辉从未离去,女神拿走的,必将归还。秩序失去了一位圣者,恶魔结社也一样。“无星之夜”麦克亚当长久以来都是七支点的心腹大患,他的死大大慰藉了千年来与恶魔作斗争的人们。 仔细想想,高塔的损失未必不能接受。老先知狄摩西斯死后,他对诸神时代藏书的敝帚自珍也终于结束了。新先知乐于向秩序支点分享预言和知识,比起穷乡僻壤的瓦希茅斯人,高塔才是康尼利维斯最欢迎的同盟。 瓦希茅斯人离开后,拉森派往索德里亚的使节追上了康尼利维斯返回圣城的队伍。高塔这次的使节是先知学徒,这姑娘年纪不大,行事却一本正经。她为代行者带来清晰明了的预言,还有约定的一车旧书卷。 比起白之使惹是生非的学徒一伙,罗玛·佩内洛普无疑专业得多。而较之马屁精埃劳德,她则更为直爽。“荣幸与您见面,阁下。我奉克洛伊塔先知大人的命令,前来传达一则预言。”金发使者率先开口。 “这是个预言梦吗?” 罗玛摇摇头。“不,只有几句话:长夜漫漫,繁星将临。留心午夜之宴,光辉于此闪烁,夜晚自此终结。” “非常准确。”可惜来迟了。康尼利维斯不晓得这年轻的先知为什么放弃花种或矩梯,而是选择托人带口信。 “还有一桩事,阁下。”金发使者展示货箱,“典籍如约奉上。” 毫无疑问,里面包括代行者曾与老先知交易预言梦付出的部分。看来“艾恩之眼”于处世之道并不陌生,教康尼利维斯无法对他和他的使者产生恶感。 不多时,高塔使者也带着她的队伍离开了。想起这个称呼,康尼利维斯翻阅了一下清单,没有看到『誓约之卷』的名字。对这册据说是“真理碎片”,“圣经”之一的盖亚神职传承物,他也颇有些好奇。或许露西亚也有这样一部圣经,让凡人能够聆听神谕……虽然代行者收集旧书另有目的,但获得二者的物质条件相同,完全可以顺手而为。 近些天来,康尼利维斯的收藏似乎达到了某个界限,露西亚传达给他的谕令也愈发清晰起来。圣经于他已非必要。这意味着盖亚或许已随诸神一道离开,但露西亚并没有消失。太阳是祂的化身,白昼是祂的注视,人们仍然生活在光辉下。祂看顾着我们,以免大家行差踏错,误入歧途……是这位严厉的女神给予人们唯一的慈悲。 除了代行祂的意志,我没什么能为祂做的。康尼利维斯翻开读书笔记,一页一页地阅读。他就像遥远诸神之时代的凡人,摸索着沟通神灵的道路。露西亚,露西恩娜,光辉与烈焰之神,正义与公平之神,请告知我战胜恶魔、守卫秩序之土的方法。他一如既往地在心中祈祷。请指引我道路。 ……这一次,露西亚依旧回应了他。 『到南方去』 第八百二十九章 王城夜莺(一) 黑旗港的刺杀过后,铁爪城的紧张气氛终于爆发,搅得满城风雨。布雷纳宁迎着月色穿过街道,不禁觉得熟悉。随即他想起来,自己离开银顶城时,那儿也是这副模样。当时是海湾伯爵德威特·赫恩在“灰烬之剑”手上丢了性命,此刻则是北地公爵。看来我走到哪里,哪里的大人物就开始丢东西。 等他返回落脚处,佣兵已经离开。一份名为报纸、实则是夜莺联络站售卖的情报单留在茶水边,摊开的一面被红笔圈上标记。布雷纳宁端起茶杯,正要瞄一眼上面的内容……却发觉有细小的字符被压在茶杯下。 我半点不意外。他边想边凑近去瞧内容。就算是主人回来,不口渴也找不到辛的留言。这家伙没去给王国贵族当夜莺,反倒混在诺克斯佣兵团里,实在是埋没了人才。还是说他尝试过,但被不爱喝水的上司辞退了? 『宫廷骑士在核实所有城中住户的身份。今晚借宿城郊,出门右转到短笛街,购买两张赎罪券。』 布雷纳宁摸了摸口袋,不确定自己能否付得起钱。据他所知,盖亚教会的赎罪券价格低廉,本就是修士搜罗百姓手中零散钱财的工具。然而辛特意嘱咐这桩事后,他又觉得个中或许有某种交易存在,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这点钱很可能不够。毫无疑问,短笛街是与夜莺报社类似的地方……是这回事吧?这该死的佣兵会不会故意作弄我?还是他另有打算,用一纸请求来迷惑我? 布雷纳宁怀着满腹疑虑出门去。当然他很清楚,倘若辛要背叛他,这桩事早就发生了。但他同样也晓得,这佣兵可非他在光复军团中的那些手下,不会乖乖听他的命令。 事实上,此人从未视他为“殿下”,也不对秘密结社心存畏惧。一路追踪风行者委托的旅程里,往往是佣兵发号施令,再由两人共同执行。 但这样的时期很快便会结束。等布雷纳宁找到风行者,带着委托成果返回四叶城,一切便能回归正轨。他们的雇主,那失踪已久的高塔信使定会露面——此人以信誉着称,还是盖亚的神职骑士,无法作出背信之举。到那时,布雷纳宁便可脱离诺克斯佣兵,恢复身份回到祖国去…… 短笛街的位置十分隐蔽,尽管地图标识非常详细,布雷纳宁依旧花了不少时间。当他带着东西返回时,佣兵已先一步等在落脚点。 “王家卫队快查到附近了。”伯宁率先说起自己在短笛街的见闻,“大约两小时后就会登门。” “你看到了谁?” “还能有谁?”佣兵仍保持着倾听的姿态,布雷纳宁只好详细描述。“宫廷骑士,还有几个毛头小子。嗯,没有高环。” “运气不错。我就知道短笛街不会有神官,那儿是盖亚教会的地盘。” 伯宁皱眉:“什么意思?” 辛没回答。“也许他们用不上两小时。我这有些消息。” 但愿是好消息。“马鲁士和他的助手落网了,王党不惜代价,给他用了真言魔药。”佣兵一耸肩,“要我说,这是多此一举:即便不用魔药,这家伙也不会替别人保守秘密的。” 布雷纳宁的焦虑油然而生。“那你还在这儿悠闲地喝你的树叶茶!我们必须离开,立刻就走。” “别担心,想必区区王家卫队奈何不了布雷纳宁殿下。另一条消息嘛。”辛放下杯子,“说实话,伯宁,你将白天的见闻出售给报社了吗?” 他拧紧眉毛:“什么?” “在塔上。诺曼爵士……的替身。你到底有没有说?” “没有。”虽然他的确有所计划,但还没来得及定价。“我不算清楚行情。”一位公爵的情报能卖多少钱?更别提如今城内的乱子了。 几小时前,布雷纳宁和辛方才在塔楼高处目睹港口的袭击。混乱中,作公爵打扮、处于保护之下的家伙却只有低环火种,而众所周知,前任首相、现任北地公爵劳伦斯·诺曼是位高环水准的神秘生物,同时还是宫廷首席法师。 布雷纳宁知道更多。劳伦斯·诺曼原本是伊士曼邻国的莫托格人,两国爆发战争,伊士曼最终胜出。沃森二世俘虏了许多敌人,但独独给予诺曼赦免,从此获得了这位法师的效忠。在伯宁看来,劳伦斯·诺曼的高环神秘度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 证据确凿无疑,即便布雷纳宁没见过诺曼爵士,也确定当日出现在码头准备启程的人不是他。以贵族的谨慎,那多半是替身之类的棋子,穿着公爵的外套站在那儿吸引注意。但伯宁用无名者对火种的敏感搜索了整艘船,也没发现高环的影子。 更离奇的是,替身在掩护下钻进船舱后,忽然黑旗港到处响起北地公爵已死的呼喊。杀手们闻言迅速撤退,护卫也默契地没有追赶。 布雷纳宁将这一切都收入眼中。诺曼一直没露面,消息却飞速传开来。这时候,若他还意识不到其中异常,那真是撒谎。恐怕北地公爵和这次袭击都另有蹊跷…… 这样价值不菲的情报,佣兵却不同意拿来交易。布雷纳宁对诺曼公爵和王党全无好感,想来辛也是一样,他所属的诺克斯佣兵团活跃在南国四叶领,那儿是女王党的治下。他不知道佣兵为什么要为敌人保守秘密。 “我没透露给任何人。”布雷纳宁保证。他察觉到了同伴的审视。 “我不是怀疑你,伯宁。”辛安抚,“但王党突然开始搜捕无名者,我还以为你遇到了什么事。” “不。一切正常啊。”此言令他满腹疑窦,“我根本没听说!见鬼,发生了什么?”难道铁爪城又开始猎魔了? 辛向他描述自己方才的遭遇。“我前不久去了一趟报社,得知了马鲁士被捕的消息。等我带着消息回来,便发现有人缀在身后。” “你甩掉他了,对吧?” “很遗憾,我办不到。” “那怎么……?” “做好准备,伯宁。恐怕接下来的话题非常敏感。” 他的神情捉摸不定。布雷纳宁本能地后退半步,脑海中浮现出种种可怕的幻想。但一个心跳的时间过后,没人扑过来抓住他,也没有箭矢贯穿他的四肢……什么也没发生。只有该死的佣兵坐在桌子边,若无其事地眨眨眼睛。 伯宁有种被戏弄的感觉:“既然你没投敌,就别和我绕弯子!你杀了他?还是达成了协议?快说。” “不这么干,怎么让你打起警惕?”辛告诉他实情:“我在报社附近甩掉了夜莺,然而很快又有人追上来。我想追踪者并非同一人。” 伯宁皱眉:“两个人?” 辛点点头:“最少两人。都是神秘生物,点火的那种。” 不对。布雷纳宁心想。太不对劲。一两个跟踪者不算什么,但神秘者……也许盯上他们的并非单纯的冒险者,而是个能驱使多个神秘生物的组织。他能想到的符合条件的敌人只有一个。 辛继续说道:“于是我迅速离开了据点,再度出现在夜莺的视野,将他们引到别处。但这拖延不了多久。”他瞥一眼伯宁,“据我的经验判断,只怕冒险者同行中没这样的专业人士。” 布雷纳宁的脸色难看起来。他简直想象不到有什么冒险者能跟踪辛,这诺克斯佣兵才是真正的夜莺专家。此刻,唯有一个答案符合条件。“……恶魔猎手。” “就是这样。”佣兵同意。 “该死,他们是知道你的位置,才能紧咬不放!铁爪城侦测站,还有教会的神术基盘,这些都能捕捉到我们的神秘痕迹。”即便是辛,面对这二者恐怕也无能为力。 布雷纳宁烦躁地抓住头发,头皮传来刺痛。这丝毫没能减轻他的压力。情况越来越混乱。“诸神在上,你干了什么?”他质问。 “我的回答也是‘没有’。老天,我又不是你的同胞。”佣兵做个手势。“别担心,猎手追踪我来到这儿时,你正好到短笛街买票。无论如何,我不是无名者,即便露面,猎手能把我怎么样?” 我看可不是这么回事。布雷纳宁心想。为了打听情报,许多冒险者都知晓辛有个同伴。如果搜查时这位同伴没露面,卫队骑士一定十分好奇他的去向。 “……既然黑旗港的事没泄露,神官怎么会盯上我们?”辛续道。 “这跟黑旗港有什么关系?”伯宁挥挥手,“我进城后一直都在遮掩火种!决不会暴露身份。” “问题在于,火种可以伪装,能力却很难。想想看,伯宁,如果安排公爵替身的人发现,冒险者中流传着黑旗港的真相,竟有人识破了他的计谋,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布雷纳宁僵住了。他这才想起来,让他们看穿替身的并非佣兵的才能或敌人的疏忽,而是依靠他的无名者火种!如今铁爪城到处是眼线:王国贵族暂且不提,光辉议会、寂静学派,甚至是拜恩人都不会缺席。倘若有人注意到这点、且对无名者有所了解,买卖公爵的情报无异于自报家门。 他不禁惊出一头冷汗。还好我没擅自行事。 “当然,这只是种可能性。不过,既然秘密很安全,那原因定是出在了其他地方。”辛将桌面上的纸张烧毁,“往好处想,可能有其他无名者得罪了王党,或干脆后者在城里发现了某个结社的据点。此事根本与我们无关。” 是么?一场惊险的巧合?这样想可以令布雷纳宁感到些许安慰,但他早就过了只会指望的年龄。他可不敢将性命做赌注,压在宫廷骑士与猎手带来的“巧合”上。 然而,『万用质素』的效果同样无可置疑。在加入诺克斯佣兵团前,他一直是这样潜入城市。“还能有什么破绽?” “这得你自己思考。我在想黑旗港的事:如果诺曼公爵安排了替身,为什么还要传出自己假死的消息?” 布雷纳宁的思绪一团浆糊。“诸神才知道!也许他在施展阴谋诡计,为了党争之类的。” “诺曼死了,王党正追查凶手。伊斯特尔王子下令全城搜捕,务必要捉拿刺客。他的新任首相维尔贡·托斯林不免有嫌疑在身,然而神官却与宫廷骑士一同行动……需要我解释新首相兼新主教与王党的矛盾吗?” 伯宁并不是傻瓜。“这里面有寂静学派的手笔?” “不如算上他们。这关头,凭我们调查到的东西很难判断局势。这是阶层的问题,不是个人能力所决定的。” 布雷纳宁很想立刻离开铁爪城。他很早之前就这么想过了。这念头频繁出现,随之而来的是各类意外事故和种种突发情况,当然,他不会否认佣兵的能耐。然而仔细想想,我独自前往四叶城的路上可没这么多波折…… “总而言之,眼下没法确定神官追踪我们的目的,但也不能全无应对。”他陷入回忆时,同行的佣兵已收拾好手尾。“我们最好立即转移。” “去哪儿?与你要我买来的东西有关吗?” “那里就是我们过夜的地方。” 这时候,天色仍黑如幕布,王家骑兵也来到了街头。布雷纳宁看到全副武装的卫士,手执长弓的箭手,还有寥寥几名衣着华丽的军官。这些人的存在很为他们增添了几分紧迫感,但布雷纳宁引以为傲的纸窗魔药效果非凡,协助两人有惊无险地逃出了街道。 “往哪儿走?” “穿过短笛街。很快就到。” 布雷纳宁将信将疑地跟随佣兵,来到了一处无人屋舍。地面和墙壁遍布污迹,仿佛这是乞丐的住所。他们在这里找到了一条地道。 很难想象这是佣兵近日在铁爪城偶遇的收获。他定是备好了退路。“你早知道这里有路?它通往哪里?” “郊外的庄园。别怕,那里很早就废弃了。”辛率先钻了进去。 布雷纳宁只得跟上。黑暗中,佣兵点起火把,照亮脚下不足三码的范围。伯宁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距离,以免在黑暗的隧道中迷失。尽管地道里只有一条路。 出口的景象令人震惊。布雷纳宁眯起眼睛,打量简陋的屋顶:“修道院?”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辛掏出那张赎罪券,手指摩挲数字。“别担心,那里没有修士。真正的修道院早就关闭了,有人将这里的建筑改造成了安全屋,为特别的群体提供庇护。” “谁会这样做?” “你的同胞。”辛已踏入了废墟。他环顾四周,杂草藤条掀起石板、攀上围墙,在墓碑的裂痕里扎根。庭院与屋舍的碎片全然连为一体,延伸向空荡荡的铜钟挂架。一条蛇盘伏在底座上,冷冷盯着他们。 不知为何,他在原地站了足足半分钟。 布雷纳宁忍不住了:“伊士曼到底有多少结社?” “很多,而且越来越多。”辛告诉他,“走吧。” 郊外的夜晚漆黑一片,坑洼的道路更是平添麻烦。但留在城内,他们享受到的多半只有猎手的地牢。想到这里,布雷纳宁只好勉强接受。 “后面有个小礼堂。”辛指向高处。 布雷纳宁抬起头。坍塌的墙壁暴露出内部景象,而通往房间的楼梯早已腐朽断裂。“我可认不出来。”里面一件完好的事物都没有。 “卫兵在断墙后面放哨。咱们在城外,布雷纳宁殿下,是时候想起你的身份了。”佣兵揶揄。 伯宁听够了他的提醒。“见鬼。”他咕哝一句,放开火种的感知。 顿时,他察觉到墙后面弓身注视着大门的一座雕像。他们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才看到塑像的全貌。这似乎是伴随盖亚左右的少女天使像,头戴百合花环,浑身只着云雾轻纱。教堂雕塑镶嵌着彩石的眼眶内,此处只有褪色的油绘。她作出怜悯的姿态,一手抚心,一手前伸,仿佛在引人握住。 原来不是真正的卫兵。毫无疑问,这座雕塑定是件神秘物品,很可能也是进入庇护所的道路。 “这可是盖亚啊。本地的结社真没礼貌。”辛叹息一声,将赎罪券放入塑像的掌心。 ……身后发出“喀”得一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坠落。布雷纳宁感受到神秘的降临,却没有熟悉的感应随之出现。他意识到庇护所内没人在,某位同胞将天赋魔法留在了雕塑上,为后来者提供帮助。 佣兵转过身,拾起掉落物。“一根指针。” 这东西很像炼金造物,但却没有雕刻符文。“怎么用?”布雷纳宁打量它。 辛考虑了片刻,将它放回了原地。他踩住一端,轻轻拨动。 刹那间,指针划出一条闪烁的线,道道金色的火光沿轨迹喷薄而出,洒向夜幕。 布雷纳宁不禁后退了一步。“神术基盘的指针?”他认出来。 “用指针来干扰教会的神术,同时让侦测站产生误判。”辛赞叹,“神来之笔。” 在炼金术士眼中,比起对付猎手的思路,神秘物品的材料更令人惊奇。“他怎么拿到指针的?”布雷纳宁百思不得其解。“结社攻打了教堂?” “没准是捡来的。” “那也不可能。搬离这里之前,修士一定会带走神术基盘。” “这个嘛。”辛淡淡地说,“也许当时他们有比保住财产更要紧的事去办,比如总主教突然死掉之类。” 布雷纳宁皱眉。今夜的多番波折足以耗尽正常人的精力,然而躺在阁楼虫蛀的地板上,他的眼睛却不肯闭上。 终于,他想起自己在收集风行者情报时,听当地人说起的有关前任总主教的事。 几年前,伯宁要找的最终目标曾在盖亚教会的总部、寂静学派的属国莫尼-安托罗斯掀起了一场变革。他率领一群战争佣兵攻打反角城,在大教堂杀死了“异端审判长”基尔比维克,并成功俘虏了盖亚教皇甘德利亚斯。混乱中,连法则巫师“纹身”也被恶魔偷袭,命丧当场。 这一切的起源,便是伊士曼的铁爪城。 当时布雷纳宁还不晓得城内发生了什么。后来,在尤利尔销声匿迹后,寂静学派揭露了当年的真相。 此举大大影响了盖亚教会的声誉。盖亚教皇甘德利亚斯宣布退位让贤,并在新任审判长面前承认了自己结党营私、铲除异己、用人不当以致教国主教勾结恶魔等罪行。消息传到南方,人们才知晓,此人不仅放任伊士曼总主教勾结血族和恶魔结社,还指使十字骑士清洗分歧者。由此,高塔信使引发的内部变革也彻底中止。 审判过后,罪犯被当众行刑,斩首示众。但他的死不过是开始。教皇认罪使得盖亚教会的声名跌至谷底,内部教众四散、党派林立,人们彼此仇视,称对方为异端。混乱持续不断,千奇百怪的风闻越传越远,无数宗教场所被指控、搜查,不少国家更是因此改变了信仰。 就在盖亚教会分崩离析的边缘,寂静学派终于派来了救世主。修士们在“神学家”的带领下拨乱反正,基本平息了内部争端。 ……而在这期间,最先揭露教会黑幕的高塔信使都未曾现身。 这教布雷纳宁不禁担心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是无用功。据说高塔信使尤利尔是个虔诚的盖亚信徒,连神秘职业也是盖亚的神职,对学派巫师和教会的保守派素无好感。可在盖亚教会被寂静学派的巫师重新掌控时,他竟都没出面阻止……区区一份陈年委托,难道会比盖亚教会更有价值么?伯宁没有半点把握。 “如果我完成了委托,但目标没回复怎么办?”他忍不住问。 “账单转交给高塔外交部喽。总会有人付钱的。” “你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回事!” “依我看,寂静学派是在做和你一样的事。” 我毫不意外你会想到这点。“甘德利亚斯教皇被判死刑,他也没出现。” “这或许是因为,他也希望罪人得到应有的惩罚。尽管此事于教会整体是极大的打击。” “难道那些……事情是真的?”布雷纳宁皱眉,“教皇是保守派修士的幕后指使者?可‘纹身’吉祖克才是罪魁祸首啊,大家都知道。” “吉祖克先是法则巫师,再是苦修士。而甘德利亚斯先是保守派修士,再是教皇。他们矛盾又相似,都为了自身利益行动,没有真正正确的选项。换做是你,你会怎么选?” 布雷纳宁自有答案:“谁也不选。这两人都不是合格的盖亚代言人。” “恐怕他和你想得一样。”佣兵翻了个身,下意识将武器带到另一侧。然而连鞘皮带长度有限,他只好爬起来重新调整。“大家都知道,最后吉祖克死了,甘德利亚斯发誓整肃教会,将保守派和巫师派统统打散重组。” 布雷纳宁明白了。“他夺走了寂静学派控制教会的工具,化为己用。”所以高塔信使失踪后,寂静学派公布了甘德利亚斯的罪行,将失控的工具销毁。 随后,“神学家”登上教会的舞台,将尤利尔和甘德利亚斯的影响彻底拔除。十字骑士重新成为巫师的爪牙,一切回到了原点。寂静学派才是最后的赢家。 换做是我,倘若此刻有人破坏瓦希茅斯光复军团的努力,我是决计不会放任的。“倘若他因此出面,就暴露在寂静学派的视野中。”伯宁发觉。 “就是这样。” “你的意思是他畏惧学派的追杀?”布雷纳宁不喜欢这话。无论如何,高塔信使是难得不追杀无名者结社的盖亚教徒,他来领导盖亚教会,总好过秩序阵营的其他人。“他获得了圣经的认可。” “那只是一件物品,伯宁。誓言和信仰才是约束。正如在这个神秘领域,决定你身份的不是血脉,而是火种。” 布雷纳宁无法否认这话。也许这个人已经死了。他心想。所以根本是有心无力。说到底,此人的死活与我又有什么关系?真正重要的是圣经,是光复军团,我的故国……可如果尤利尔死了,圣经又会落在谁手上呢? 他满怀忧虑,不知何时入睡。等被耳边的响动惊醒,布雷纳宁发现同伴已经全副武装。指针握在神像手中,二者一同散发着莹莹微光。“怎么?” “有人来了。” 见鬼,你怎么没叫醒我?布雷纳宁恼火地想。“谁?”他赶忙爬起身。 “一边儿的。”来人已越过断墙,站在摇摇欲坠的楼梯上。辛拔出剑,他只好在停在原地。“自己人!别动手。” 只有一个人。布雷纳宁略微放下心。他做好了准备,一旦出现意外,就将这家伙逮住。“你是谁?” “纳里斯。我是光复军团的人,是个探子。”来人叫道,“我有重要情报禀告,殿下。” 他的面孔暴露在微光下,布雷纳宁已信了三分。瓦希茅斯人的面部结构更舒展,骨骼有着区别于伊士曼人的特征,自己人一眼就能辨别。“你怎么证明?” “军团中有您的同胞,殿下。我们发现您最近似乎在城内活动。今晚宫廷骑士忽然开始搜捕袭击诺曼的刺客,我们认为必须要将消息传递给你。我有他的信物。” 布雷纳宁接过证明。上面有神秘烙印和部分隐者仪式的痕迹,这是真的。况且近来他的确多次放开束缚,尤其是在黑旗港……有魔药遮掩,他自问不会露馅,但光复军团的人会熟悉首领的痕迹,难怪他们会找来。 “你的手下?你认得他么?”辛低声询问。 “没错。我没见过纳里斯,不过他应该……” “这家伙是个骗子。”还不待布雷纳宁说完,佣兵断然道。他扭过头:“你不是无名者,为什么来的不是他的同胞?这样无需信物了。” 纳里斯迟疑地开口:“此人是您的同胞么,殿下?” “不。”布雷纳宁正思考该相信哪一方。“他是我雇来的冒险者。你已经通知到我了,纳里斯,请尽快向你的上司报告吧。” “请您与我同行,殿下。”纳里斯恳求,“这里实在危险,大家希望您能处于军团的保护之下。” “你要带他返回城内?”佣兵指出。 “我们有万全措施。” “若你真是结社成员,就能认出这里的神秘痕迹。”辛开口,“它胜过任何保护措施。” “这佣兵不是结社成员,殿下。”纳里斯焦急地指出,“他不是您的同胞,也不了解情况。时间太紧,请允许我们过后再为他解释。” 话虽如此……布雷纳宁想起香豆镇的遭遇。他确实认得“破土者”,结果对方却背叛了军团,投向戴蒙和他的“霜露之家”。陌生人纳里斯声称是军团成员,伯宁也的确不可能认得每个军官,然而佣兵的判断少有错误。虽然他并不知晓辛是如何作出判断的。 最关键的是,他不愿在这关头返回铁爪城去。 “告诉你的上司,纳里斯。”炼金术士决定,“现在我们很安全。城内或许仍有猎手巡逻,不能轻举妄动。” “可是……” “我的眼睛看得到哪里安全。”布雷纳宁是炼金术士,知晓神术基盘与指针之间的联系。他不知道当地的结社同胞是怎么搞到这玩意儿的,但效果毋庸置疑。此刻已是黎明时分,只是伊士曼地处南方,才没有太阳升起。“好了,你给我快些行动!别拖拖拉拉。” 纳里斯没有动作。 ……原因不言自明。“你正在想上哪儿去找个上司来,对不对?”辛轻声说。 纳里斯冷冷地盯着他:“你太碍事了,佣兵。” 叛徒。布雷纳宁震惊地想。这是瓦希茅斯人啊!他怎么会叛国?难道他是投靠布列斯帝国的“瓦希茅斯领”人?“该死,你哪儿来的证明?” 但自称纳里斯的瓦希茅斯人来不及回应。一眨眼工夫,佣兵已接近到足以使武器造成杀伤的范围,他迅速后退,抽出利刃格挡。 ……辛一剑砍在纳里斯的武器上,迫使他后退,另一只手顺势在雕塑身前掠过。人们顿时眼前一黑。 下一刻,布雷纳宁恢复视野,便看到那根指针已插在了纳里斯的喉咙上。战斗结束了。这时候,他的拇指方才顶开盖子……他只好再扣上。 第八百三十章 王城夜莺(二) 窗外,骑行和交谈声虽然微弱,却瞒不过点燃火种的神秘生物,更让特蕾西心烦意乱。她过翻身,凝视着房间尽头燃烧的壁炉。火光静悄悄弥散,沉重的丝绸帷幕沉默地承载着倒影,带来昏昏欲睡的舒适感。 不应该啊,公爵心想。这是我享受胜利的时刻,为什么我却辗转反侧,孤独难眠? 此刻距离黎明只有不到半小时,然而天色仍黑不见底。宫廷法师——当然不可能是诺曼——警告过她,月亮频繁地露面,意味着夜幕将越来越长。 越来越长,特蕾西不安地想,这是否是某种预兆?证明极黑之夜即将蔓延到四叶领?在她还是少女时,与妹妹一同坐在桌边听从家庭教师的摆布。那女人极不称职,总讲一些无稽之谈来博取注意,但弗莱维娅却很喜欢。她告诉威金斯姐妹,很久很久之前,冰地领曾是一片汪洋,但冬之神踏在海面上,祂的足迹凝结了海水,将波涛化作冰原。祂自世界的尽头向北前进,带来极寒、永夜和死亡。按照童话的说法,冰地领原与四叶领一样,我们会不会步邻居的后尘? 这是可笑的念头,然而即便是这样的念头,她也无人分享。西境陷落、诺曼死去的当下,朝堂属于女王党。特蕾西是女王党的首领,身后却没有一个真正的女王支持。 前天傍晚,她最后一次进入教堂时,妹妹正站在棺木前出神。弗莱维娅一身哀戚的黑色长袍,没戴王冠。主持安葬典礼的是盖亚教会新派来的总主教维尔贡·托斯林,他的悼词和举止无可挑剔,特蕾西看了却总觉得有种异样。她的神秘技艺不若真正的神秘领域之人那样敏锐,但也能察觉此人念咒比说虔诚词句更加纯熟。显然,寂静学派给了她一个巫师教士,她还得感激涕零。 死人送入墓窖后,弗莱维娅牵着菲洛莉丝公主留下鲜花。公主懵懂无知,对死去的同母异父的兄长可谓陌生,因此问母亲“里面是诺曼爵士吗”。特蕾西听了这话,几乎就要去抬头去瞧妹妹的脸色。 这不怪菲洛莉丝。公主尚年幼,而弗莱维娅非要将那杂种的尸体一路运送回王城安葬,结果赶上了诺曼爵士的葬礼。特蕾西差点笑出声。但妹妹固执己见。她不禁感谢神秘技艺,倘若没有魔法保存尸体,此刻教堂里没准会弥漫着一股死鱼的腥臭味。那样大家就都倒大霉了。 亲爱的,若你今天这么问,就会得到肯定的答复了。公爵心想。可怜的德威特,生前没当上国王,死后很不幸地连安葬也被人插队,且好巧不巧都是因为同一个人。 为北地公爵准备的棺材可比杂种私生子华丽得多,尽管女王对此漠不关心——她仍怀疑德威特的死是王党的阴谋,甚至怀疑女王党促成了此事——豪华棺木也已迅速就位,预计明日投入使用。这多亏了特蕾西。虽然黑旗港的刺杀不在她的计划中,但替身本不是完美,被察觉破绽也没出她的预计。特蕾西立刻召回替身,伪装出劳伦斯·诺曼死于临行前的刺杀的假象,顺便将提前备好的棺材献给了女王。 唯一不在准备之中的是黑旗港发生的刺杀。关于此事,她只有在普林城替身败露的备案。好在女王一心扑在逝去的爱子身上,王城贵族乱成一锅粥,没人关心“诺曼公爵护卫”的下落。特蕾西照常安排夜莺调查。这是证明结果的过程,她心中早有刺客的人选。 明面上,最有嫌疑的自然是那暗夜精灵。作为高环,少有人能行刺诺曼爵士,同等神秘度的卓尔刺客无疑有这个能耐。此人本就是宫廷骑士,熟悉王城环境,况且他前不久才在银顶城杀死了海湾伯爵德威特·赫恩。 然而特蕾西知道内情。她的确希望诺曼爵士一命呜呼,因此选择这卓尔悄悄完成计划——没有比他更完美的人选,不是么?——但北地公爵还是要活的为好。王国正处于动荡时刻,提温是王党扶植的傀儡,丢掉了西境其实不是他的责任。而北地则不同。热土丘陵是分隔王城与布列斯帝国的重要地带,不能交给没断奶的小丫头。她可是见识过丹尔菲恩是怎样统治冰地领的。 公爵本指望用替身骗过王党的眼睛,再慢慢蚕食北地诸侯。但计划赶不上变化。邻国传来的消息令她最终改变了主意。 接着,旧王党将会把怀疑的目光投向新任首相。寂静学派的巫师教士维尔贡主教是获益者,他自然乐得竞争对手失败后丢掉性命,而不是退休后前往北地做个逍遥的公爵大人。有秩序支点的支持,区区高环当然不在话下。这些高高在上的神秘组织,瓜分了诺克斯的资源,把控着通往空境的传承。特蕾西自己就是高环,知晓自身的极限。除了高塔信使、原伊士曼驻守者尤利尔,她再没见过任何一个高环能战胜空境。只要寂静学派出手,诺曼之死完全可以实现。 还有拜恩帝国。西境沦陷后,恶魔们的目标已明确是伊士曼王国。北地与西境都是公爵领,且占有部分边境。冰地领无法阻挡恶魔大军,也许他们接下来瞄准了北地。 谁知道会不会有恶魔藏在王城,要为帝国的下一步行动扫清障碍?杀死即将上任的诺曼公爵,无疑能加剧混乱,使普林失去一位强有力的领主。至于刺客,别忘了,恶魔的手段很难预测,据说只要转职的无名者,就能与高环匹敌…… 这也是特蕾西不敢轻易返回领地的原因。无论如何,霜叶堡的防卫是比不过龙穴堡的。威尼华兹与拜恩的主城重叠,冰地领早已失去防线的作用,如今与敌人的土地接壤的便是四叶领。 最后则是她自己。 没人怀疑我是不可能的。特蕾西自然明白。但怀疑归怀疑,诸侯可不是傻瓜。众所周知,女王党虽然在朝堂上占据优势,可想要随意处置高环,也只能让特蕾西亲自做刺客。而刺杀发生时,她正在龙穴堡中,替无心政务的妹妹接待为北地公爵送行而聚集起来的宾客,被无数人亲眼目睹。她是没时间去杀劳伦斯·诺曼的。 只有少数聪明人能猜透真相,意识到卓尔刺客与女王党有合作的可能。然而,为什么呢?即便不合作,卓尔刺客也是最大嫌疑人。他有充分的理由和足够的能耐杀死诺曼,甚至这其实就是事实。说到底,诺曼爵士的死将给许多人便利,而特蕾西不过是其中之一。恐怕连丹尔菲恩也有杀他的动机,谁说不是呢?毕竟,诺曼生前非要把她嫁给加文的私生子。 想起冰地领,公爵忽然发觉伊士曼边领诸侯已丧失大半:丢了领地的是提温,丢了性命的除了诺曼,还有东边骑士海湾的伯爵德威特。后者作为私生子的印象远比海湾诸侯深刻,也许是因为在任期间无功且有过罢。 我得尽快安排,特蕾西心想,从当地家族中挑选出忠诚可靠的海湾伯爵。之前王党一派的银顶城阻隔在四叶领和骑士海湾之间,令她鞭长莫及。结果到了这时候,她居然想不到当地有什么值得投资的贵族。 她的糟心事本意够多,儿女却丝毫不体谅。最后一个失职的边境领主,正是丹尔菲恩·兰科斯特。尤其是她。特蕾西以为自己无需告诫她要与恶魔保持距离,谁料她却先一步闯出了大祸。 在得到冰地领的情报时,公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威尼华兹屠杀平民、解放恶魔,公然囚禁治下封臣。这些举动不是叛国,还能是什么?自两年前秘密结社赢得了猎魔战争起,冰地伯爵丹尔菲恩还是第一个公开投效无名者的秩序王国贵族。 也许我女儿已经死了,回应我的其实是拜恩的夜莺。公爵久久无法平息心中的怒火。如果她活着……她不禁回忆起自己对女儿的期望。这个肆意妄为的孩子,生来便被送给了兰科斯特,以继承父亲的领地。特蕾西尽力树立母亲和公爵的威严,指望将她教导为乖巧听话的贵族小姐。可惜丹尔菲恩完全与妹妹是一类人,天真又叛逆,她既不愿受人摆布,又不是做领主的料。公爵开始觉得王党为她找个丈夫是好主意了。 然而事已至此,特蕾西的期望统统成了碎片。诺曼替身与冰地领近况的打击接二连三,彻底冲散了她解决老对手的美好心情。我该换角度思考问题,她安慰自己,诺曼之死在王城就被揭露,此事若操作得当,完全可以挑起新首相兼总主教维尔贡与王子的矛盾。虽然伊斯特尔定然不敢得罪寂静学派,但他提起警惕对特蕾西比较有利。 要是加文还活着就好了。公爵曾无数次在心底想起这个名字,不过这次,她想到的是自己的儿子,而非冰地领的加文伯爵。我的小儿子,她透过烛火回忆他的面孔。你和丹尔菲恩本该是加文伯爵的孩子,我和他的亲生子女。他弟弟阿方索只是拙劣的代替品。如今你们在天国相见,恐怕也难以看穿这点。 倘若我们的儿子还活着,特蕾西对加文伯爵默念。若他活着,我就可以让他踏上神秘之路,迎娶菲洛莉丝公主。等伊斯特尔老死,神秘生物却依然保持年轻。到那时,我会拥护他成为伊士曼的国王…… “特蕾西大人。” 她猛然发觉城堡万籁俱寂,不禁强打精神。“埃罗奇?你怎么过来了?” “调查有结果了,大人。”她的专属园丁一丝不苟地禀告,“我认为此等消息需要第一时间通知您。夜莺已找到了码头帮的背后主使,特来请示。” “噢,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 埃罗奇吐出一连串铁爪城人耳熟能详的名字。每说一个,他的声音便急促一分,仿佛身后有魔鬼追逐。 公爵皱着眉听完。“我根本不意外。”她评论,“塔尔博特……不是冠这姓氏的人都有王族身份。有些往上数三代,才勉强能与克罗卡恩陛下搭上亲戚。至于沃森二世,爱塔丽娅公主死后,他的堂兄弟姐妹多是些白痴,死活都不影响。可这帮傻瓜总会在你快忘记他们的时候跳出来送上把柄,真教人推辞不过。” “此外,维尔贡主教派遣恶魔猎手加入了宫廷骑士的搜查行动。夜莺不方便直接跟随。” “反应倒是挺快。”这时候若不自证清白,等特蕾西把某几位教会修士“不慎”添在刺客名单里就太晚了。当然,她将声称这些人受到牵连,需要调职换岗,不会真正得罪寂静学派。“看来他们选择将凶手推给拜恩帝国。” “就是这样,大人。” 我可不会教你们如愿。特蕾西心中想到。拜恩帝国不是正确选项,她能给出更好的答卷,让她自己、让所有人都满意。维尔贡主教是合格的修士,不是合格的首相。“通知夜莺,让他们准备收网,务必逮住目标。我要送给咱们的新邻居一份大礼。” 园丁匆匆离去了。 天色已分明。公爵凝视着太阳的光辉,心中却思量祂是否能照耀自己。寂静学派和守誓者联盟,只有两个还是太少,根本无法引起重视。她决定将新选手拖入战局。参与争夺伊士曼的秩序支点越多,我们的地位就越稳固,西境的惨剧才不会在王城上演。说到底,神圣光辉议会才是王国如今的宗主不是么? 这是唯一的自救之路,愿诸神保佑伊士曼。 …… 短暂的茫然过后,一股难言的滋味在心头萦绕。“他死了。”布雷纳宁说。 佣兵低下头,“显然。” “……他死了!而我们还不知道这信物是怎么来的!”伯宁叫道,“这下可好了。” “瞧你的反应,这玩意儿是真货?” 布雷纳宁不禁咬紧牙关。倘若纳里斯拿来的证件是假货,他根本不可能动摇……可问题在于它是真的,连火种的印记都一模一样!毫无疑问,瓦希茅斯光复军团的纳里斯,就是这具生前试图欺骗他的尸体。伯宁茫然地盯着他。 “噢,你的表情回答了。”佣兵拔下指针,甩掉尖头的血。 “我现在感觉很糟。”伯宁吐露,“纳里斯竟然叛国,到底为了什么?” 辛将指针放回雕塑手中。“可能是任何事,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你最好祈祷死人不要站起来回答我们,那样就太可怕了。” 一个瓦希茅斯人,他心想。光复军团的成员,潜伏在铁爪城的夜莺。也许他还见过他,在人群里,在他前来伊士曼调取伪装身份的过程中,纳里斯站在同伴中目送伯宁离开。布雷纳宁希望其实是有人扮成纳里斯的模样,拿走了他随身携带的证明。虽然这意味着纳里斯很可能遭到不幸,但他会好受得多。 你本可以留他一命。这话卡在布雷纳宁的喉咙里。此事与佣兵无关。来者携带着光复军团的信物,他自己几乎也相信了。若不是辛察觉异样,我已经和纳里斯回到铁爪城,钻进恶魔猎手的圈套了。 伯宁无法责怪对方。“这地方也不安全了,竟有人能找上门来。他怎么办到的?” “此人的谎言中多半有部分真话,比如他真是光复军团成员。这样一来,他就可以通过你的结社伙伴找到你的火种,进而确定你的位置。我想就是这回事了。” 一阵寒意爬上布雷纳宁的脊背。“这叛徒要我返回铁爪城。” “你彻底暴露了。”佣兵明白其中含义,“有人为你在王城设下陷阱。” 伯宁捏紧拳头。“谁会这么做?”他回忆着自己的仇人,恶魔猎手,布列斯帝国,还有秩序支点,一时间竟然难以判断。“该死,军团在铁爪城的夜莺也不安全。”也许他们已经被纳里斯出卖给王党,以讨新任主教的欢心。“他究竟是受谁指使!” “我是佣兵,不是诸神。你问错人了。” 的确。“接下来怎么办?” “这我倒知道。”佣兵打量着纳里斯的尸体,“返回或离开,总得行动起来。我给出了建议,就由你来做选择吧。” 布雷纳宁十分震惊:“返回?” “此人毕竟是你的部下。”辛指出,“想要搞清情况,解开他身上的谜团,唯有返回王城一条路。” “我有比解开谜团更重要的事。”伯宁嘀咕,“这时候返回,不是自投罗网么?” “可你还有别的部下在城里,是也不是?假如他们毫不知情呢?” 纳里斯一去不回,等待着他们的恐怕只有火堆。布雷纳宁不知道叛徒是否已经动手,将同伴尽数出卖。也许他没这么做,而是先用谎言从无名者同伴口中得到了伯宁的位置,再孤身来此。 布雷纳宁挣扎起来:“你觉得会怎样?” “反正我没看到追兵。他多半是自己来的,但这不能作为决定性依据。话说回来,你没办法联系上他们么?” “这……我当时……我没通知这边的人。”布雷纳宁含糊其辞,“寻找高塔信使的风险太大,并非所有人都支持。我的同胞大都建议我与拜恩帝国建立邦交,以获得将来复国的承诺,但……” “秩序联军虽然解散,七支点却没有真正伤筋动骨。”辛一眼便看穿了关键。“拜恩想要改变无名者的处境,只怕还得有仗要打。” 布雷纳宁同意。“猎魔战争时,光复军团的前线伤亡惨重,百姓对那亡灵又惧又怕。瓦希茅斯地处伊士曼与布列斯的交界,我们踏上拜恩人的战车,确实能获得承诺,但我的军官担心我们在实现光复王国的目标前,就会被无穷无尽的战争拖垮。” “看来你们也很不容易。” “显然。”布雷纳宁无精打采地说,“有些人已经撑不住了。纳里斯不是无名者,他只是瓦希茅斯人而已。也许他早就受不了七支点的猎魔了。”他摇摇头。“我想找到新的道路,与‘拜恩帝国’和‘钢与火’不同的路。” “黄金之国瓦希茅斯,不正是无名者的国度么?” “不。”不是,且永远也不会是。布雷纳宁知道祖父决不会允许。他已催我结婚生子许多年了。 伯宁很清楚,倘若他的儿子不是无名者,那么光复军团中的同胞很可能会失去伯宁的支持:祖父会将曾孙与他并列,据秩序和拜恩人的战况决定倒向哪一方。此事自然毫无荣誉可言,然而为了黄金之国,祖父已经不惜一切。 我呢?他心想。我是无名者,还是瓦希茅斯国王? 答案不取决于他。伯宁不禁感到一丝庆幸。但他远比祖父年轻,瓦希茅斯的未来如何,他终会比祖父更有话语权…… 这些抱负都与四叶领的诺克斯佣兵无关。“祝你好运。”辛耸肩,“哪天你成功了,别忘了告诉我一声。” “然后让你们自吹自擂,说自己当年是国王的旅伴?”伯宁笑了。 “差不多罢。我猜罗塔和杰特肯定会说,帕因特就不一定了。” “还有约克。”布雷纳宁很久没想起橙光西塔了。他们仅有一面之缘,还是伯宁有意安排的。不过,虽然动机不纯,西塔约克仍是个快活而友善的旅伴。结识此人他很高兴。“这小子肯定会大呼小叫。” “你口中的‘小子’三百岁了,没准比瓦希茅斯的国祚还长。” 布雷纳宁的笑容僵在脸上。叛徒纳里斯的尸体还摆在地上,此刻,喝下蜜酒魔药冲佣兵脸上来一拳绝不是最明智的选择,但却是他最想做的。“……无论如何,我联系不上他们。” “也不想放弃他们?” 布雷纳宁难以回应。若在前往伊士曼之前,他决不会迟疑。一直以来,他接受祖父的教导,将光复故国视为毕生的事业,不惜付出任何代价……但他终究是无名者,与同胞们感同身受,情感交融。这促使他抛下结社,孤身踏上追寻圣经的道路,成为如今的诺克斯冒险者伯宁。 而在这里,他见到了本以为死去的同胞,知晓他们在猎魔战争后的命运,并为此许下了承诺。 是的。承诺。布雷纳宁明白了。我怎能放弃他们?这些人为我而战,为我而死。我是他们的国王,即便我并不想当。事实就是如此。 “我得回去瞧瞧。”他告诉佣兵。 “那可不太安全。”辛的语气仿佛在讨论早上有阵小雨。“我认为与宫廷骑士一同行动的神官正是在找你。此外,还有侦测站和神术基盘要处理。” “你得帮帮我,伙计。”布雷纳宁放下了全部的尊严,向这诺克斯佣兵请求。“我知道,此事不若调查风行者那般轻松……事实上,是危险得多。但正因此,我现在需要你。”话一出口,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价码随你开。” “假如你付得起的话。你忘了吗,王子殿下?此行的旅行路费都是由我筹措。”佣兵抱怨,“随我开,呃?我算知道你把离家出走时自带的钱都花在哪儿了。” 伯宁卡住了。“炼金术需要特殊的材料,外行根本不懂。我的魔药可以代替隐者仪式,却也有消耗……够了,我没钱,但我以自己的信誉担保,将来定会满足你的条件。” “这么说,我获得了一位国王的承诺?” 没有国家的国王。“你究竟来不来?” “成交。”佣兵确认。 临走前,辛带走了那根神术基盘的指针。盖亚雕塑孤零零留在原地,试图向下一个未知的同胞伸出怜悯之手。“我会将它还回来的。”佣兵承诺。 他们钻进地道,返回了铁爪城。 有了指针照明,道路好走了些。来时他们跨过水坑和裂口,还要躲避突然窜出来的毒蛇。而除了这些,里面的空气也很糟糕。“我早就想问了。”伯宁咕哝,“为啥短笛街会有通往城郊修道院的密道?” “这个嘛,谁都有见不得人的秘密,连修士也不例外。地底穿行会让这种人有安全感……也许城外的废墟就是他们深重罪孽的报应。” “你的语气就像盖亚教徒似的。” “你们无名者可是自称‘神民’,我也没说什么。” 这是拜恩人的说法,不是我说的。布雷纳宁心里反驳。但他不得不承认,神民总要比无名者和恶魔好听。若我们真是诸神眷顾的人就好了,不晓得那将是怎样一副光景…… 辛停住脚步,用黑布包裹指针。小巷顿时漆黑一片。他们静止下来。伯宁屏住呼吸,看到一队宫廷骑士在短笛街附近经过,几分钟后又是一队。伯宁意识到这些家伙已找到了他们先前落脚的据点,正在以此为圆心向外扩散排查。 “但愿你们的传说是真的。”佣兵压低声音,“我听说,无名者的火种在转职时就能等同于高环?” “没错。”其实他不太确定。“但神秘职业也会有影响。除了火种,神秘者的其他规则于我们也是有效的。” “炼金术士算战职么?” 伯宁艰难地点头:“呃,我得提前使用魔药……” “那就快喝。对了,你有找到结社的方法么?” 如果我能找到,不用见面就可以交换信息。布雷纳宁给出了否定答案,但佣兵似乎不怎么失望。 “在铁爪城乱逛是行不通的。”辛告诉他,“既然你联系不上目标,那咱们只好先处理宫廷骑士和猎手。” 你说了“处理”,对吧?布雷纳宁没明白:“慢着,你要冲过去?” “非这样不可。他们找到我们了,宫廷骑士中有位高环。” 布雷纳宁瞪大眼睛:“什么?” 话音未落,一道雪亮的剑光自身后飞来,快得伯宁无法思考。只听“呛”一声,他眼前闪过火炬般的绚丽光带,这才意识到佣兵及时转身,用左手的指针架住了冷剑。 袭击者吃了一惊,似乎没料到这一击会落空。佣兵反手一挥,长剑砍在来人的胸甲连接处,内里锁环火星四溅。布雷纳宁勉强摸索到魔药瓶,来不及分辨便一饮而尽。 『蜜酒』 魔药瞬息起效,伯宁紧张之下险些捏碎瓶子。他立刻控制住暴涨的力量,接着翻出第二瓶药剂。诸神保佑我拿到的是『纸窗』。 『虫眼』 ……恐怕我没什么运气。『虫眼』是辅助类的炼金药剂,使用步骤繁琐,于这场面也帮不上忙。另一边,佣兵手中的指针闪烁不定,袭击者的盔甲则毫发无损。他冷笑一声,剑刃沿着指针的线条一路滑向辛的手指。佣兵只得撤回手,往后退去。 这时,布雷纳宁恼火地掏出手边最近的瓶子,摸出来一看,发现它正是自己的天赋魔药『万用质素』结晶。他赶快倒出一颗,捏在掌心,另一只手继续往口袋里摸索。 『纸窗』 敌人没有追击,却吹出一声口哨。布雷纳宁刚仰头喝下魔药,便目睹一大片箭矢如黑压压的鸟群坠进巷子。尖锐的箭头撕破空气,穿透他的脸皮。 谢天谢地。若再晚一秒,我就会被钉在地上。炼金术士担心队友情况不妙,慌忙扭头,却见佣兵下意识举起指针试图抵挡,结果抬手间竟挥洒出一扇金色的符文光幕。 箭雨落到光幕上,当即弹射四散,不得寸进。 见状,敌我双方俱是一愣。佣兵眨眨眼,忽然扬起左手朝前猛挥,神术光幕随之而动,砰一声拍在袭击者脸上。 这一下威力惊人。对方直接倒飞出去,连人带剑砸穿了街墙,被一大堆碎石哗啦啦掩埋。 “它自带的。”辛解释。 “……干得漂亮。”布雷纳宁勉强道。作为炼金术士,他差点开口质疑这玩意的运作原理。 街道对面的宫廷骑士也被惊动。“抓住他们!”有人冲这边喊。伯宁的火种立即感应到许多神秘生物接近。 这下坏了。布雷纳宁不禁后悔回到铁爪城了。他把纸窗魔药丢给辛,再操纵『万用质素』召唤出一阵狂风,将围堵巷子的弓手推开。“快走!” 他们穿过层叠的物质,飞快地横跨了一栋栋建筑。布雷纳宁知道,在王城内漫无目的地奔逃是彻头彻尾的愚蠢,然而他只能靠笨办法寻找同胞。 很不幸他没成功。在找到瓦希茅斯的情报站前,宫廷骑士便已就位。看来根本不需要我返回,同胞自己就能藏好。“只能打退他们。”布雷纳宁判断。 “钻进地底怎样?” “最好不要。”伯宁警告,“纸窗的性质非常危险,无限制地穿越体积过大的物质,一不留神就会迷失方向。” “我只是说说。”辛用指针敲敲地面,泥土发出奇异的钢铁碰撞声。“神术封锁了脚下,我们哪儿也去不了。” 布雷纳宁下意识一跺脚,发现地面在抗拒他的身体。该死,单纯的王国军肯定想不到这点,如此严密的防线……“恶魔猎手。”他咬着牙说。 “王城有高环神秘者,虽然目前还没露面。你确定要和他正面战斗?” “我可不怕他。”布雷纳宁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回答,“只是猎手了解我和我的同胞,他们……” 佣兵点点头:“我来摆平。” 第八百三十一章 王城夜莺(三) 布雷纳宁不知道他能否办到,然而情势不由考虑。佣兵带他来到一处空旷的公园,自己钻进街巷不见了,把伯宁留给晨雾、泥泞和咕咕叫的鸽子。 “见鬼。”他对自己说。 事到如今,后悔也是白搭。炼金术士犹豫片刻,掏出了『歌女』。这不是能在城市里使用的魔药,但正面应对高环神秘者的压力,可不是一份『蜜酒』就能抵消的。他需要战胜敌人,在保护自己的前提下。 布雷纳宁将魔药稀释到雾气中。 很快,甜丝丝的气味弥散开来。鸽子振翅起飞,伯宁则将混有鸽子毛的膏药涂在眼睛上。『虫眼』魔药让他立刻获得了高空视野。布雷纳宁望见追兵在城市中穿梭的身影,还看到了辛。佣兵爬上屋顶,身后跟着一队骑兵,另有三人从围墙包抄过来。他几下便闪过他们,还反过来将一人推了下去。骑兵再度放箭,佣兵又跳下屋顶,将猎手们甩在身后。 伯宁看到指挥围攻的军官高声呵斥手下,亲自率队驱马追赶,却突然被一阵微风吹起,整个人飞离了马鞍,只手臂抓着缰绳。他犹如一面旗帜被坐骑拖着飘荡。下一刻,城卫队的所有人都步了他的后尘,被忽高忽低的重量牵引得东倒西歪,最终马失前蹄。 我没什么可担心的,布雷纳宁松了口气。以常理判断,诺克斯佣兵虽有能力,却未必是王城骑兵的对手,毕竟后者乃是货真价实的正规军。不过,辛从没令他失望。 鸽子越飞越高,落在一处塔堡的尖顶上。这里比黑旗港附近的那座塔楼也不遑多让,视野开阔,灯火通明。然而布雷纳宁希望看到的瓦希茅斯光复军团的成员,却根本不在其中。 也许我们猜错了,他心想,纳里斯是唯一被收买的叛徒,其他人仍平安无事,只发觉了纳里斯的失踪……亦或者人们都遭到出卖,已被抓进了猎手的地牢,正在苦苦挣扎。不。城里没有举办火刑的消息,布雷纳宁告诉自己,诸神不会那么残忍。等我解决了对手,与辛汇合,就去一探究竟。 就在这时,炼金术士等待的人终于露面。此人身材高大,动作却轻盈迅捷,能够悄无声息地在夜色中穿行。若非伯宁服用魔药提高视力,甚至连他的移动都看不清晰。关于这家伙的身份,无需更多证据了。 “布雷纳宁·蒙洛。”夜莺开口,“瓦希茅斯光复军团的国王陛下莅临,实在出人意表。情势所限,本人代伊士曼的女王陛下向您致意。” 他停下脚步,立足于广场外侧。布雷纳宁很遗憾他没有继续前进,否则大意之下,战斗便没有悬念了。 此刻他才看清此人的样貌。来人穿着轻甲,手握一柄无甚特征的骑士剑,披一件遮住面孔的斗篷,全身既无纹章也无标记,靴子绑了布条。只有火种在伯宁的感应中熊熊燃烧,毫不掩饰其光芒。 佣兵果真没骗我。突然,布雷纳宁意识到,辛不是无名者,他是怎么察觉敌人中有高环神秘者的? 此刻显然不是探讨缘由的时候。“我见过你的女王。”伯宁说,“就在白天的葬礼上。她老了。” “凡人终会老去,你我亦不例外……真正的凡人老得更快。然而无论年轻或衰老,女王就是女王。弗莱维娅陛下请您到王宫歇息,今夜的铁爪城可不太平。” “是么?你似乎不愿靠近。” “这是为了你我的安全着想,国王陛下。炼金术是深奥复杂的技艺,本人有所耳闻,且不想亲自体验。” 瓦希茅斯光复军团的首领是炼金术士,这绝非凡人王国能探听到的消息。布雷纳宁审视着对方,发觉是高环神秘者的经验所致。他虽为凡人工作,却也是神秘领域之人。我小看了他。 “歇息就算了。既然你知晓炼金术的能耐,就该明白铁爪城的情况影响不到我头上。” “请放心,陛下,女王会确保您的安全,将您视作客人,即便猎手也不能伤害您。这点我向诸神发誓。” 伯宁当然不信这话。“空话谁都会说。”他哼了一声,“何况我根本不认得你这号人。快走,夜莺。再作纠缠,休怪我不客气。” “我不想冒犯你,陛下。不论如何请为你的同胞们考虑。若您是女王陛下的客人,您的随从自然也受到保护。” 随从……布雷纳宁第一反应竟然是辛而非结社成员。毕竟,他其实没怎么见过那些人。虽然他是瓦希茅斯国王,但连香豆镇的萨德波等人都更与他亲近,好歹他和他们交谈过。“我分得清孰重孰轻,夜莺。”他再度打开了一份『歌女』,雾气进一步扩张。“你不能以此相挟。但我会记得每个人的牺牲,之后一分一分地找回来。到时候也请你记住,除了国王外,我还是什么人。” 夜莺后退了一段距离,卡在雾气笼罩的范围之外。“你是个骗子。”他语气一变,“混进邻国冒充佣兵的间谍。我知道,你不是一个人返回王城的。” 布雷纳宁的鸽子依旧待在原地,他的威胁毫无用处。“佣兵拿钱办事,损失一个,我可以招募无数个,你爱追就去追他好了。” 他抽空瞥一眼佣兵那边的情况。此刻宫廷骑士和恶魔猎手加在一起,绕着地势复杂的民居兜圈子。至于他们的目标辛,此刻已甩开了大部分追兵,正迂回着往这边赶来。若非有『虫眼』魔药,连伯宁都差点找不到佣兵的影子。罢了,我真是疯了才去担心他。 夜莺不再劝说。他提起那把毫无特点的骑士剑,向前一挥——雾浪翻滚,被气流排开,小半个广场为之一清。 布雷纳宁先一步预见轨迹,躲开劈开的魔力之剑。这一招也没有特征,任何熟悉刀剑的人都能使用,威力则取决于神秘度。他看出对方很忌惮魔药形成的雾气。没办法,『歌女』起效需要特定浓度,无声无息地服用效果最好,正面迎敌则稍显不足。若雾气太浅,只能令人恍惚,无法控制对方。 但他不敢让夜莺靠近自己。布雷纳宁作为王国继承人,年轻时对剑术和骑术都有涉猎,只是后者时长使用,前者却早早成为记忆,自点火后便再无寸进。于是,见识过佣兵出神入化的剑术后,布雷纳宁对战斗距离的把控便愈发谨慎了起来。 夜莺趁机前进,踏上广场。他一剑又一剑,用附加的神秘力量开辟道路。伯宁借助鸽子锁定对手的动作,提前闪开飞来的剑光。 然而,维持局势可不够,佣兵虽然狡猾,猎手可是有侦测站和神术基盘相助,只要他还身在王城,终究逃不过追捕。 布雷纳宁的魔药也有限。他隐蔽地操控『万用质素』,卷起一缕烟雾。另一边,夜莺接近到二十码的距离,伯宁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手弩,“崩”一声发射。 夜莺猛一侧身,动作模糊片刻。弩箭擦过他的肩甲,无害地扑进雾气。 布雷纳宁皱眉打量这一幕,算是体会到香豆镇同胞的感受了。“见鬼。”他咕哝着一挥手。 ……数十根箭矢自雾气中攒射而出,闪电般飞向夜莺。与此同时,浓雾席卷,将排空的广场彻底覆盖。布雷纳宁悄悄来到边缘,让自己半身融入了石壁,利用鸽子观察情况。 即便是高环,无非也是血肉之躯,不消说神秘技艺,流矢短匕足以致命。这点伯宁在在香豆镇已领教过了。高环也许动作更快、体力更强、肌肉更粗壮,却也只有一条性命。也许对方自信满满,但在战场上,任何意外都会发生,尤其是不带盾牌踏进敌人的陷阱的时候。 他谨慎地没有靠前。弩箭不断发射,直将地面打得烟尘翻滚。伊士曼人的高环无法与七支点相比,也许炼金魔药已是大材小用,更别说辅以弩手偷袭了。哪怕是辛,一轮攒射下来也……呃,这倒难说。但伯宁可不信伊士曼神秘生物都能有辛的身手。 我应该留他一命。布雷纳宁后悔地想。这样手中也算有筹码。纳里斯的背叛很可能令王城中的结社成员身陷囹吾,他总得有说服猎手放人的棋子。事到如今,他只能寄望于最糟的情况没有发生……否则闯进猎手的大本营救人?布雷纳宁自问没这本事。 就在他考虑下一步时,周身萦绕的雾气忽然被狂风推开,眨眼间便消失无踪。被『歌女』操纵的傀儡暴露在广场上,手持上弦的十字弩,朝着飞奔的目标不停发射。 对方还活着。伯宁不禁吃了一惊。夜莺的盔甲散发微光,驱落飞射的箭矢。他本人则毫不迟疑地冲过傀儡的封锁,一剑便招呼到伯宁面前。 『万用质素·衡转』 烈焰凭空燃起,气浪瞬息流转,将视野覆盖。他任由浓烟穿过身体,竭尽全力散发知觉,捕捉着敌人的火种。 ……可夜莺快得让他反应不及。布雷纳宁只得眼睁睁看着被『歌女』支配的傀儡迅速失去联系,却无法做什么来阻止。我跟不上他的脚步!广场上方,鸽子受惊地扑腾。碎石犹如雨点,烟雾中传来令人不安的声响。 局势陡转,布雷纳宁感到了棘手。谁能想到对手的盔甲是神秘物品?他竟比伯宁更像炼金术士。好在他有『纸窗』魔药,对手不过与他是同一水平。我得想办法限制他的动作。 “你运气不好,国王陛下。”夜莺的声音忽然在右侧响起。布雷纳宁猛地松弦,弩箭深深扎进石头,留下指头大的圆形孔洞。 『万用质素·分度』 神秘瞬息降临。烈焰如长蛇狂舞,在废墟上奔腾肆虐,扬起酷热的余波。石砖表面忽然浮现出千百道滚烫的黑红痕迹,眨眼间,围墙粉碎坠落,化为灰烬。 然而夜莺逃脱了。在火焰吞噬围墙前,他已再度脱离了炼金术士的视野,回到广场中央。布雷纳宁操纵火焰调转方向,但魔药的极限是他火种的环的范围。无名者虽有优势,但对手本就是高环。他眼睁睁看着一缕烟雾缠上夜莺的靴子,抬足间被踏散。 这根本不可能发生。布雷纳宁盯着夜莺:“你是……不,你见过炼金术士,才会认得物质的变化。” “噢,就是这样。”夜莺的斗篷下戴着一张鸟面,严丝合缝地贴上皮肤,不留丁点儿空隙。 此人早有准备,『歌女』没法控制他,挥剑突入雾气只是为了浪费伯宁的魔力。 他了解我。布雷纳宁心想。『歌女』『纸窗』等魔药都是事先配置,数量有限。一旦用光,布雷纳宁只好驱使『万用质素』对敌。这是他独有的配方,是火种天赋与职业相结合而形成的魔法,使用时会消耗高环水准的魔力。拖延战中,它当然不是最好的选择,然而这是伯宁唯一能对高环造成威胁的手段。 自进入王城开始,布雷纳宁一直掩饰着自己的火种,免得被侦测站锁定。夜莺接近后,他又频繁利用魔药抵挡,否则早就被对手制伏——『纸窗』不能穿过神秘。夜莺引诱他浪费魔力,正是命中了要害。这下坏了。 布雷纳宁提起了全部警惕:“你是神秘支点的猎手?” “如果我是猎手,就不会邀请你去王宫。如果我是猎手,你早就被寂静学派的巫师烧成灰了。”夜莺哼了一声,“我是女王的人,奉命不得伤害你。” “见鬼去。”伯宁根本不信。他原以为七支点对伊士曼的试探会更小心,高环足以成为拜恩人的目标了。猎魔运动后,冰地领成了秩序的禁地,连带着周遭地域也受波及。布列斯与伊士曼的西部交界地更是冲突不断。“你认得出炼金术。”他冷冷地说,“但我可不只是炼金术士。” 『万用质素·消相』 残破的广场地面忽然点亮,显露出铭刻于泥土之中的锥形图案。它静止在原地,由三道完全相同的线条支撑。紧接着是矩形,数个大小不一的四边形嵌套在一起,如风车般不断旋转。最后是矩形的支点构成的圆环,一圈又一圈,一环叠一环,它们交错着升上半空,仿佛星辰的环带。轨道交汇时,便有奇特的三角火花迸射出来。 夜莺第一时间察觉自己正位于阵图的中心点。他试图迈开脚步,却已举步维艰。 下一刻,地面消失了。固相转变为无处不在的气相,挤压着目标。布雷纳宁终于有种真切抓牢对手的感觉。这下你没法跑了!炼金术继续运作,就要将敌人在物质层面上彻底分解…… “看来那卓尔与你们不同路。”夜莺的声音忽然响起,布雷纳宁心中一跳。 ……他本能地闪躲,可仍被一道魔光穿过腰际。那东西“叮”一声刺入广场地面,留下恐怖的余韵。 下一刻,阵纹模糊起来,光环消失了。布雷纳宁终于看见攻击的来源:一片无色透明的剑刃,迅捷,灵活,无声无息,完全由神秘力量构成。它深深扎进阵纹,裸露的锋刃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异质感。炼金术的结构被破坏了。 而这时候,他方才感觉到疼痛,不禁伸手碰触。鲜血渗出伤口,连带着魔力一同流失。这意味着『纸窗』魔药全然无法阻挡这一击,并且他的魔力消耗得更快了。 我不是他的对手。炼金术士恼怒地察觉。夜莺立于不败之地,而他只要稍有疏忽,就会被敌人的魔法贯穿胸膛。『纸窗』和『歌女』都无法生效,炼金术则会被破坏。眼下还是先走为上。 然而,连这也很难办到。“放弃吧。”夜莺一招手,剑刃挣脱地面,在周身环绕。“别再让自己受伤。” “我可没这打算。”布雷纳宁一边伸手在口袋里摸索能够治疗伤势的魔药,一边考虑撤退的道路。 他试图回忆无形剑刃的路径,却不妨手指一凉:利刃如闪电般切开口袋,瓶瓶罐罐散落一地。太快了。布雷纳宁下意识抽回手,好在这次只是擦过,指头都还完好。太快了。下次会怎样? 全部计划、勇气、责任、胸有成竹都被丢在了脑后,未知的恐惧充斥了心脏。他听到它和他一样紧张,仿佛在用狂跳来宣泄情绪。惊恐之下,布雷纳宁丢出了手中的『万用质素』的晶体。 ……巨响在城市中回荡。不稳定的能量结构引发了一场小型爆炸,冲击和烟雾伴随着火光,将双方炸飞出去。夜莺的身影被尘埃淹没,布雷纳宁则在『纸窗』的效果中跟随气流上下颠簸。 不知过去了多久,伯宁只觉天旋地转,只想就地呕吐,然而不间断的咳嗽又阻止了这冲动。他上气不接下气,挤出了眼泪,腰间的伤口痛得厉害。最后,伯宁的五脏六腑终于达成共识,允许他背靠着石墙慢慢爬起身。 ……无形剑刃悬浮在眼前,尖端正指着他的脸。布雷纳宁僵在原地。 “把手抬起来。”夜莺警告。 他只得照做,否则敌人的刀子就会插在脑门上。“你们想怎样?” “没变化。在王宫你是客人,女王陛下的客人会安然无恙。” 伯宁听够了他的谎言:“就算不提无名者……你们抓到了马鲁士,知道我们当天在黑旗港。恐怕等在王宫的不是晚餐,而是王党的陷阱。” “怎么,劳伦斯·诺曼是你杀的?” “不是我。是你么?” “很多人盼着他的死。”夜莺承认,“但北地公爵活着对女王陛下有利。他毕竟是忠诚的臣子和诸侯,为伊士曼操劳了一辈子。”他笑了一声。“若真要动手,我可不会主动请缨。挑选一位高环神秘生物作对手实在是愚蠢。” 的确。伯宁明知对方是在暗指,却也不得不承认。若不是责任在身,他根本不会冒险返回。说到底,他不可能救下每个瓦希茅斯人,连诸神也不能救赎每个信徒呢!我做得够多了。 伯宁暗暗祈祷辛甩开追兵后正往这边赶来。“我看到刺客袭击了公爵的船,动作很大,宫廷骑士也无法保护周全。码头帮多半难逃清算……但我想他们这么干是出于某人的授意。”他想办法拖延时间,于是忍着痛说道。“也许他还活着。” “谁?诺曼?” 还能有别人?布雷纳宁知道当天还有很多人丧命,但他清楚对方根本不会关心。“我没看到高环的火种,你们就像火把一样亮,其他人都是萤火虫。总之,如果这位公爵大人真如传闻所说是高环,那么当时他肯定不在船上。” “诺曼死了。”夜莺断然道。 这么肯定?“他的死活与我无关。”伯宁试图分辨斗篷下对方的神情,结果只徒劳无功。“但对你们来说,此人的下场却有不同价值。据我所知,劳伦斯·诺曼是伊斯特尔王子的老师,他失踪了可不妙……说到底,你何必在这里挡我的道?” “女王党和王党有差别,布雷纳宁陛下。” 炼金术士不禁皱眉。莫非真是他下的手?女王党以威金斯家族为首,与劳伦斯·诺曼几乎同路。如今首相换成了巫师修士维尔贡·托斯林,双方即便有些矛盾,这时也该不存在了。特蕾西·威金斯仍是王国的大诸侯,劳伦斯则远赴边境,整顿北地普林。“差别?” “告诉你实话不花什么。”夜莺毫不在意地说,“反正,王党正准备拥护王子殿下登基,而我只效忠女王陛下,因此才要确保他们的失败。” “我不打算对你们的党争有任何——” “海湾领主死后,女王陛下的态度似乎影响了她在王国继承人心目之中的地位。”夜莺继续说道,“王子不若他的母亲那样稳重,容易受到蒙骗。尤其是外来者,维尔贡·托斯林。他是寂静学派安插到伊士曼朝堂中的探子,这我可以跟你保证。” 太迟了。布雷纳宁心想。换作白天,我们还能拿新闻去夜莺站点兜售。事已至此,我还能指望什么呢? 他悄悄用『虫眼』寻找同伴的位置,发觉对方距离广场只有不足百码,才勉强镇定下来。 “我不认得这个托斯林。”布雷纳宁回答,“你问错人了。” “你肯定认得另一个……法则巫师罗珊·托斯林,寂静学派的‘神学家’。” “如雷贯耳。” “维尔贡主教是她的族人,你还不明白?”夜莺反问,“神学家很快会知道瓦希茅斯国王就在王城。” “那就放我走。”布雷纳宁已发觉女王党另有所图,“我会立刻离开伊士曼王国。莫非你要看寂静学派在铁爪城猎魔么?空境可不比环阶。还是说,你要把我交给巫师?” “你一点儿也不知道?” “什么?”布雷纳宁没明白。 见他追问,夜莺却不愿多说了。“把你的魔药交出来,布雷纳宁陛下,否则连王宫都没得去。” “你还担心我给女王下毒么?”布雷纳宁不屑地说,“如果我们碰面,没有魔药,我也能办到这事。”但愿敌人无法分辨这话的真假。“说到底,你们不了解炼金术的运作原理。我们没法建立信任。” 夜莺果然停下脚步。 布雷纳宁继续说道:“马鲁士是你们的人,对不对?你们早就在监视码头帮了。我们还差点跟你打照面。”此人身上的盔甲是炼金造物,才教他有此联想。 “休想耍花样。”对方警告。但关于当日的情况,他没加掩饰。“码头帮为王党的敌人办事,我只好在他们动手前清除威胁。否则弓手占据高地放箭,宫廷骑士也无法保护目标周全。” “原来那混球是你的探子。”布雷纳宁还怀疑寻常冒险者手里怎么会有“录影”呢,看来此人是夜莺行动的一环,用来提供实时情报。 “就是这样。” “照实说,他的助手摆弄起炼金物品简直跟外行人似的,还不如我雇来的佣兵。”伯宁告诉对方,“不信的话,就去问问他罢。” 话音未落,一串金色符文忽然探出地面,如锁链般缠绕向夜莺的躯体。目标敏捷地朝旁闪躲,然而他的衣服竟一下变得重逾千钧,仿佛秤砣一般将他拖在原地。 神文缠住夜莺的手臂,拖着他远离了布雷纳宁。然而夜莺弓起身,如一条鱼一般甩掉了外衣,滑出了符文罗网。 见状,布雷纳宁立刻操控炼金术反击,地面的锥形图案微微闪烁,成功运转起来,却不幸迟滞了片刻,只见夜莺留在原地的外套转化为一团棉絮。 他顾不得追击,拔腿便逃。身后传来剑刃相交的金属之声,伯宁也根本不敢回头去看。 等他手忙脚乱拾起魔药,为自己续上『纸窗』的效果时,佣兵已被迫离开藏身处,正举起那根指针抵挡。无形之刃快得伯宁瞧不见影子,它左冲右突,划破烟尘,留下道道闪烁的轨迹。夜莺从正面来袭,剑光犹如蛇咬,与魔法的轨迹相互呼应…… ……却在对手的格挡前止步。辛左手握着指针,右手提剑,每一次挥剑都恰好挡开攻击。金属碰撞,发出一连串叮叮当当的悦耳声响。 布雷纳宁看得眼花缭乱,听得头皮发麻。显然,佣兵用魔法减轻了自己的负担,才能在交手中不落下风,然而伯宁根本看不出他在苦苦支撑的模样。 见鬼。他心想,我怎么想过参与到他们的交手中去的?伯宁一边思考这个问题,一边重新构建炼金术。阵纹无声无息地扑向了敌人,这次轮到夜莺不断闪躲,节节后撤了。 佣兵没有错过时机。他挥剑架开无形之刃,锋刃横切到握柄,忽然轻巧地一转,尖端不知怎的挑飞了敌人的剑。夜莺凭借老练的经验躲开追击,用另一只手抓回武器。 『万用质素·衡转』 夜莺脚下的泥土忽然凹陷,整个人随之踉跄,而佣兵拿指针打飞了无形之刃,已将武器递到他面前。 眨眼间,长剑与骑士剑再度碰撞,神秘的余波如呼吸般收缩、膨胀,差点把伯宁吹个跟头。他赶快稳住身形,就看到辛被无可抵挡的神秘度击飞,坠落到一处断墙后。 布雷纳宁咬紧牙关,试图用炼金术追击,然而无形之刃轻易便破坏了炼金阵纹……就在这时,一道金色符文忽然从炼金阵图中分离出来,猛地刺向敌人。 第八百三十二章 女王(一) 房间里黑得跟地狱一样,几乎看不见光明。自从海湾领主的棺木被抬出王宫后,这里的蜡烛就被收进盒子,直到前任首相的棺材被抬进屋,人们才又把它拿出来。教堂的修士为新死之人带来新鲜的花环和肃穆的黑色锦缎,却忘记更换它们。于是房间越来越黑,到这儿来的人也越来越少。 葬礼结束后,此时此刻,只有一个人会在这里。唯一一根粗壮的牛油蜡烛摆在这人面前,也并没点火。 当教堂里响起脚步声时,此人拾起身旁的烛台,将它点燃。 “妹妹。”特蕾西开口,“你还守着么?” 光环散射,照亮空间。木架上摆放着许多布料,上面还有零散的花瓣。伊士曼的女王陛下倚靠在软垫上,手指紧攥染血的衣襟。德威特的尸体被送来王宫后,修女们脱下他碎裂的衣袍,用圣水洗涤伤口内的毒素,为这位海湾领主最后一次穿上华丽的深蓝色滚海浪状金边的钉扣外套,并将披风盖在他身上。 神官为死者祈祷了七天七夜,以神术保持血肉的活性。即便如此,海湾领主的皮肤依然有种死人的苍白,鬓角处,滑腻的鳞片愈发明显。 换下的衣服算作德威特的遗物,被一道运回龙穴堡。女王紧紧握着它们,犹如孩子抓住风筝的最后一截缠线。伊斯特尔王子的婚事在即,但无论主教大人如何劝说,女王都不肯离开。 公爵叹了口气:“方才公主找到我房间,想要你给她讲故事。” 她的声音在空荡的厅堂回响。妹妹的肩膀颤抖了一下,没有回答。 “弗蕾。”特蕾西走到她身后,“我在和你说话。” “我听到了。”女王开口,“你和总主教吵得我头都快裂开了。保持安静,姐姐,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你待得够久了,还有一整个国家要你统治,他们等不起。诺曼死了,你还在怪我么?” “怪你什么?我已经知道了,害死我儿子的不是你们。那该死的卓尔是来复仇的。”女王的语气变了,“你们抓到他没有?” “就快了。剑之军团已封闭了铁爪城的矩梯,他逃不掉。”特蕾西轻声安慰,“最迟明晚就能结束。” “你们谁也不准动他!”突然,女王尖叫起来,“把他留给我。留给我!背叛者的下场是什么,姐姐?” “别担心,弗蕾,大法官会作出最公正的判决。” “大法官。”女王迟钝地重复,似乎在思考。“那个喜欢男妓的老头?” “早就不是他了。”特蕾西厌恶地说。此人是沃森二世时期的大法官,为人低劣,恶习难改,出身于某个西境家族。断剑革命后,特蕾西派人揭穿了他的真面目,把这家伙流放到边境。听说他在出城前就被仇人勒死。“你的大法官是巴彻勒,弗蕾。他会让那刺客后悔来到这个世上,我保证。” 女王迟滞的目光转向她:“巴彻勒……巴彻勒。你儿子?” “对。他会为自己的兄弟报仇,就像我为你做的一样。” 这话似乎触动了妹妹。她侧过身,放下那块破布,但血迹已沾染了她的裙子。“我有过五个孩子。”她轻声说,“第一个还未起名就死于襁褓,我连一面都没见过。接下来是伊斯特尔,我给沃森的继承人。之后是德威特,他是亚特拉斯之子,生来就很强壮,等他成年时已和父亲一模一样。最后就是菲洛莉丝,她是罗布朗给我的小宝贝,你喜欢她吗,特蕾西?” 听到第一句,公爵已察觉不妙。维尔贡到底和她说了什么?“我将她视作亲生女儿一般对待。” “你也有个女儿。”女王说,“年纪轻轻,就和德威特一样,到边境接收自己的领地。总主教和我说起她。” 特蕾西根本不想提她。“丹尔菲恩是冰地领的伯爵。” “冰地领。”妹妹重复,“冰地领?” 特蕾西按捺住情绪:“她是我和阿方索的女儿,弗莱维娅。冰地领是她父亲的领地,丹尔菲恩必须成为冰地伯爵。” “可怜的孩子。”女王喃喃道,“一个人去冰天雪地生活,住在野人垒的城堡里。主教大人说她还活着,只是得向恶魔屈膝。”她发起抖来。“你的亲生女儿!特蕾西,她和德威特一样,随时可能被杀啊!你难道不忧心、不恐惧么?” “这不可能发生。我们不是神秘支点,弗蕾,拜恩人是不会对凡人贵族下手的,这会引起——” “撒谎。”女王冷冷地说,“梅塞托里领已经沦陷了。别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特蕾西,我也有耳朵!”她不待公爵开口,转过身去。“你只是不去想,姐姐,你觉得她落到恶魔手上,已经和死掉无异。”她嘲弄地一笑。“所以你永远也不会明白我的感受。” 原来如此,是公主的事。公爵不晓得主教大人是如何了解她对公主的安排的,想必她的手下里也有叛徒。诺曼死后,她决定不再放任新首相吞并王党的势力,双方冲突不断,当晚便在黑旗港爆发。她的替身计划被迫中止。作为报复,特蕾西已调度自己从四叶领带来的班底,准备剪除新首相的党羽。 此事不会损伤四叶公爵分毫。等到了明天,百姓们们会以为是恶魔作乱,将其归咎于拜恩人,光辉议会则得到了一份投效的礼物。而来自寂静学派的新首相维尔贡·托斯林将明白,谁才是伊士曼真正的女王。 “我不明白?”特蕾西柔声说,“难道我不是女人?不是母亲?难道我没有过十月怀胎和苦心教导?”她语气一沉。“告诉我,弗莱维娅,父亲离世的时候,他对我说过什么?你说!” “你什么也没做到!”妹妹跳起来,散落的金发使她犹如一头狂怒的母狮。“不是么?父亲说让你继承他的位子,让你照料我和我儿子,结果他一出生就死了!”她嘶声尖叫。“那是我和加文的儿子!是他的儿子呀……一定是你,特蕾西,你嫉妒他选择了我!” 这就是我的女王。特蕾西荒谬地想。“别对着我发疯,陛下。”特蕾西将提灯“砰”一声丢在大理石砖地上。“有点女王的样子,行吗?你这无可救药的爱情傻瓜!” 妹妹吓了一跳,下意识住口。 公爵深吸口气:“事实上,父亲不知道那是你和加文伯爵的私生子……我告诉他,是国王陛下喝醉了,走错门爬到你床上。” 女王怔在原地。 “明白了?他以为你怀的是王子,他要确保你戴上后冠。”特蕾西笑了。当年的弗莱维娅,如今的古露兹。我能阻止提密尔公爵,但没能阻止我妹妹。“而且爱?加文·兰科斯特的私生子和你邀进霜叶堡的诗人歌手一样多。你把爱当成什么,弗蕾?甜蜜的低语,忠贞的誓言,还是柔情的吻?”一只茶杯嗖得飞过来,公爵只一偏头,任由它无害地在地上跌成碎片。妹妹狂怒地瞪着她。“听着,弗莱维娅,自从父亲死后,这世上除了我,没人会真心爱你。” “你爱我,特蕾西?你怎能这样对我!” “不然怎样?”公爵知道她想质问什么。“你要威金斯家族传出丑闻,然后去修道院过一辈子?莫非我们神圣的维尔贡主教短短几句话就改变了你对盖亚的看法,呃?” 女王咬紧牙关。 我们怎会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姐妹?特蕾西疑惑地想。“你去求过他,是不是?你哀求加文,告诉他你没喝魔药。你骗了他,还说无论如何也想有个孩子。你把威金斯的脸都丢尽了!结果到头来,伯爵拒绝了你,要把你和孩子送到修道院去。这就是父亲对待私生子的方式!难道你都忘了?” “那是我和他唯一的儿子!”妹妹怒不可遏,“你怎能杀了他?” 公爵冷笑一声:“不,那次我根本没插手。那孩子是早产儿,早产的原因是当时你他妈才十四岁!我想尽一切办法,弗莱维娅,我让宫廷法师救你和你儿子,我向所有人撒谎……我告诉他们你生下的是王子。” 真相粉碎了妹妹的防线,她愚蠢地恐慌起来。“……这不是真的。”女王抱住了自己的双臂。“我一直都听你的,姐姐。你们逼我嫁给国王,嫁给那个我从没见过的男人,我都照办了!可后来我丈夫死了,加文也死了,连我的孩子也死了……你说得对,我讨厌诺曼爵士,讨厌大臣和所有人……这座城堡是我最恨的地方。我从没想过来这里!是你和父亲,是你们逼我来这里!” 弗莱维娅掩面啜泣。公爵注视着这位亲姐妹,想起她从年少时的愚蠢无知到年老时的昏聩固执。这一切真是她自作自受?还是归咎于命运的捉弄?没有特蕾西,先王的遗孀绝不可能一跃成为伊士曼的女王。此时此刻,面对妹妹的泪水,特蕾西无法再说服自己婚姻和王冠带给她的是幸福喜乐。 然而她们生来是威金斯的女儿,身上将永远留有家族的印记。这印记意味着威金斯家的姐妹要对她们的国家、对她们的臣民负责。 “我明白。我也一样,弗蕾。”她上前一步,将颤抖的女王抱入怀中。“别哭了。” “德威特死了。”妹妹喃喃道,“除了伊斯特尔,我只有菲洛莉丝了……我求求你,姐姐,别夺走我女儿。” 该死的维尔贡。公爵心想。“我担心公主的安全,弗蕾。主教大人说得没错,王城里有拜恩人的密探,四叶领离恶魔又太近。伊士曼一天比一天混乱,德威特出事后,连你也顾不上她……我们必须将小公主送走。” 妹妹挣开她的双臂:“我可以保护她的!让她和我一起,离开和留下都无所谓。让我们母女在一起罢,姐姐。” 真是见鬼。只要稍有空隙,维尔贡之流便开始在女王耳边嚼舌头。她受够了一遍又一遍地安抚姐妹。“别傻了,伊斯特尔也需要你。” “这我可说不准。”女王抓了一把脸上的头发,拨到耳后。“伊斯特尔很快就会成为国王,统治伊士曼。他老婆我也见过。那女孩活泼开朗,心思却很细腻。她会是伊斯特尔的好王后。” 古露兹·提密尔,作为伊斯特尔的妻子,她很出色。然而公爵没准备让这孩子成为伊士曼的王后,起码没这么快。王子登基后,威金斯家族对王国的掌控力度会大大下降,而塔尔博特的声望将死灰复燃。如今外有神秘支点内乱,内有王党群龙无首,这样千载难逢的关头,特蕾西决不会容许此事发生。“即便如此,你也不能离开铁爪城。外面太危险,我不能让你——” 妹妹瞬间变脸:“我说我要离开这里!” “这是不成的,弗蕾,你要让维尔贡教导伊斯特尔么?寂静学派只当我们是召之即来的棋子,用来兑走拜恩人的兵卒。巫师会毁了我们。” “没人会帮我们!就像渡鸦之战,你忘了吗?”女王嘶声道,“我把我丈夫交给那些穿着漂亮盔甲的骑士,满以为他是命运垂青的英雄……结果回来的却是个陌生人。没错,这该死的莫托格人带给我一具尸体。”她讽刺地一笑。“我问你,死人能亲吻我、安慰我、给我幸福么?我究竟该拿它怎么办?没人告诉过我!事到如今,那莫托格人也死了,我又失去了一个孩子,恶魔还要夺走我女儿……姐姐,你却不让我走!” “维尔贡在吓唬你,弗蕾。情况没那么糟。” “他是诸神派来我身边的又一个骗子,这我很清楚。”女王道。“但你证实了他的话——我以为是谎言的话。你要将菲洛莉丝送到布列斯去,把我的小公主卖给那些异教徒!”她颤抖着转过身,手掌拢在烛焰上,仿佛在汲取它的温暖。“我求你,姐姐,求求你……我可以带她去银顶城,去普林。我让菲洛嫁给你儿子,大法官巴彻勒,我不在乎他是不是私生……” “够了。”公爵恼怒地打断她。“别说疯话了!这与巴彻勒无关……我不会同意的,公主殿下的伴侣至少也是大诸侯。你难道不想让她幸福快乐地度过一生吗,弗莱维娅?伊士曼风雨飘摇,代行者却能保证布列斯塔蒂克的安全。想想看,菲洛公主会在亲族的照料下长大,嫁给一个爱她的皇子……该死,你以为我会害她不成?” “上一个公主被你丢到了冰地领!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那是丹尔菲恩的命运,生来就注定。无论如何,拜恩人没伤害她,一旦将来的某天,被狩猎的命运降临在秩序七支点头上——前不久便发生过,不是么?——威金斯也仍能存续。她身上流着我的血。” 妹妹失望地看着她:“这就是你把菲洛莉丝从我身边夺走的理由?为了家族?” “你不明白,弗蕾。神圣光辉议会是王国名义上的宗主,维尔贡主教却是借口信仰插手王国政务的强盗。代行者有义务保护他的属国,学派巫师当然会阻拦……它们的争夺对王国有好处,我们将同时获得双方的友谊,得以保持中立。” 然而妹妹对她的解释无动于衷。“你不让我走!”女王尖叫着转身,“娜迦人入侵王国,我要带伊斯特尔回四叶领的时候,诺曼也是这么说!他们把我儿子送走了!现在你又这样!德威特死了,我要跟着我女儿,你为什么不让我走!” “因为你是伊士曼的女王!”公爵忍无可忍地喝道。 ……弗莱维娅笑了。她没被吓到,这或许意味着她没有轻易相信维尔贡的话。特蕾西忽然想起来,弗莱维娅并不是一个软弱到一无是处的人,她的愚蠢源于她的自私。事实上,弗莱维娅和她的公爵姐姐一样,是个冷酷无情的威金斯。区别在于,特蕾西忠于家族,而弗莱维娅只忠于自己——还有她的儿女。公爵试图把妹妹变成女王,但她总有违背意愿的时候。 于是,伊士曼的女王摘下王冠,将它狠狠砸在地上。珠宝在石砖间跳动。 “我可以走了吗?”妹妹问。 “滚出去。滚。” 女王终于离开了静室,却不是以特蕾西想要的方式。一道无法弥合的裂痕出现在姐妹之间。她望着粉身碎骨的王冠,庄严的盖亚雕塑,还有烛光下染血的衣衫,几小时前的孤独再度包围了她。这次,没有园丁为她带来好消息了。 特蕾西弯下腰,拾起王冠的碎片。那颗湛蓝的“童谣”在地面刮擦出痕迹,镶边则损伤更多。除非使用神秘手段,否则短时间内难以弥补。看来婚礼上王党精心为伊斯特尔准备的沃森二世的王冠,只好先拿来代替女王之冠了…… 她打量着碎片,不知过了多久。教堂的门忽然被推开,公爵眯起眼睛。“谁?”她问守门的近卫骑士长,“出什么事了,德塔?” “您认错了,大人。我是库鲁斯。” 她回忆了许久,才想起这个名字对应的人:“你是诺曼大人的学徒。” “对。”库鲁斯不加隐瞒地说,“我现在是伊斯特尔王子的近侍,听从王子和首相大人的命令。” “德塔在哪儿?”我早告诉过他,不许放任何人—— “这儿。”库鲁斯让开身体,暴露出月色下苍白的台阶……和一具头朝下瘫倒的男人尸体。 突如其来的荒谬感充斥着胸膛。谁给他的胆子?特蕾西不明白。王宫安静得如同坟墓,与她来找妹妹时的混乱截然不同。这怎么可能呢?她向来是先知先觉的赢家,是所有人眼中的合作者,值得信赖的强大盟友,没人该针对她。 公爵给了忠实的守卫最后一瞥,扭头审视着首席法师的学徒。“主教大人想要谋害王室成员么?” “我服从命令,大人,不晓得首相大人的想法。” 等同于回答。特蕾西回忆着近些天发生的和没发生的事,忽然明白了:诺曼死后,弗莱维娅只有姐姐可以依靠。而对新首相来说,伊斯特尔国王不需要有供他仰仗的亲戚,来自寂静学派的巫师主教将解决他的一切麻烦。 她感到一瞬间的讥讽。劳伦斯·诺曼的死讯才公开不久,女王正为她的杂种儿子痛哭……乱局中,竟有人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维尔贡·托斯林。偏偏是他。此人有足够的实力,不是么?她想起自己得知德威特的死讯后,多年计划陡见曙光的喜悦。唯一的差别在于,维尔贡主教并不恨她,只不过是她的存在挡了他的道。 “不过,问我的话,这次行动——是对谋害前王国官员及贵族的凶手进行逮捕。”库鲁斯手无寸铁,只有一张轻飘飘的纸。他松开束带,展示上面的王家印章。“特蕾西·威金斯大人,有人指控你叛国、谋杀和绑架。”他微微倾身,“你认罪么?” 特蕾西出奇的平静:“胆敢伪造王家印章,杀死我的护卫,库鲁斯爵士?待会儿我们有的瞧。让开,如果你还不想死的话。” “如你所愿。”这傻瓜点点头,并且真的往后退了一步。 但公爵可没有放过他的心情。她紧盯着库鲁斯,心中想着夺取他的哪些部分。 『替形』 脑海中,特蕾西对“库鲁斯爵士”的印象人物被神秘塑造出轮廓。她不断调整它,直至一道道如同拼图般的裂纹浮现在印象人物的身躯上。 『心网』 这是园丁的技艺,但少有人知晓。伊士曼的高环比王室成员更少,况且公爵从不在人前使用技艺。她小心谨慎地守护着秘密,以免被人获知消息,进而针对性地防卫。『心网』比『低语之种』更高一级,无声无息地连接起印象人物和她面前的库鲁斯。 公爵用想象力扯下“印象”的双腿,同时开口满足神秘降临的最后一个条件:“跪下。” ……于是近侍失去平衡,膝盖撞在教堂的大理石上。他的神情有些慌乱,然而仅仅是慌乱还不够。特蕾西不禁皱眉。她意识到有什么意料之外的状况正在发生。 “高环园丁。”库鲁斯爵士认出来,“我果真不是你的对手。” 公爵没回应。念头比语言更快,她一瞬间就撕开印象人物,正待开口…… ……一阵无力感自灵魂深处传来。魔力如朝露般消失,神秘失去支持,心网和替形都不见了。她仿佛重新变回凡人,成了手无寸铁的女人。某人设下陷阱,令我毫无察觉的陷阱。但怎么可能呢?没人知晓我的职业,没人能确定我的行踪……夜莺不再身边,但我还是带了护卫。她竭力回忆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答案只有一个。“空境……?” “罗珊·托斯林阁下给了我们一点小小的帮助。”库鲁斯有问必答,“伊士曼人不晓得公爵大人的神秘职业,主教大人只好求助于本部,对王宫施加了空境级别的『失语者』。别担心,这只是神秘物品的效果,神学家阁下没有亲自到场。” 巫术令龙穴堡成为了神秘禁地。然而陷阱是何时布下的?她太久没有依靠神秘了,否则只需稍加使用,就会打起警惕。长期使用神秘技艺的夜莺恰好不在身边,一切砝码都落向维尔贡主教的一端……真是诸神的玩笑。 此刻,公爵只能想到唯一一个拯救自己的办法。她照办了:“我认罪。”四叶公爵是女王的姐姐,伊斯特尔王子的姨妈,不可能像诺曼爵士一样死的悄无声息。否则维尔贡主教也会失去伊士曼王族的信任。“谁来审判我?” “你的审判已经结束了,大人。”库鲁斯站起身,宫廷骑士自长阶下现身,行走间,幽暗气流吹熄微弱的烛焰。 ……只有长台上的一根长蜡烛还在燃烧。 特蕾西明白了。她抬起头,凝视着它跃动的火焰。昏暗中,光线照亮了雕刻着巫术咒语的柱状蜡塑。她想起妹妹拢在火焰上的手掌,想起她的泪水和哀告,还有在大理石上摔碎的王冠。 我明白了,弗莱维娅。我懂得孤身一人的滋味。但这世上,比孤独更可怕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第八百三十二章 女王(二) 久违的舒适感包围着他。晨光透过丝帘,打在眼缝,他只想翻过身…… ……布雷纳宁猛然清醒,睁开眼睛跳下床。我在哪儿? 他凭借微光判断位置:低矮的天花板、破旧床单、蒙尘烛台和阴影中堆叠的高大木箱,还有挂锁的门。这些东西虽然凌乱,却没有值得关注的痕迹。伯宁低下头,发现自己方才休息的床铺是两只拼在一起的大木箱。 一间仓库。毫无疑问,伯宁心想,好歹不是地牢。人们常说,冒险者和背誓者是一个词的两种读法。但即便是同在诺克斯佣兵团里,辛和考尔德也是两样人。我算是走运。 他忽然发觉到自己的动作是如此流畅,不禁下意识用双手拍打身体——新衬衫,旧外套,没有绷带和疼痛,没有伤病的痕迹——一切都没问题。他还从口袋里找出了自己的皮带和魔药匣子。 见鬼。布雷纳宁呆在原地,试图整理思绪。寻常魔药不可能有如此神效,难道是同胞找到了我?那夜莺提及有人公开了我的身份…… 唯有一个人能告诉他真相。“辛?” 但佣兵不在这里。布雷纳宁只得掀起上衣,凭借记忆,在被刀刃贯穿的位置摸索到了一道很浅的伤疤。这下,他才确认自己活过了昨夜。可我怎么会在仓库?夜莺呢?宫廷骑士呢?我的同胞们…… 他的心如在火上煎熬,却按捺着没有贸然开门。『万用质素』还有存货,『虫眼』的消耗则最少,于是伯宁发散感知,让火种的触觉穿越物质。诸神保佑,我连魔力都完全恢复了。 门外不若仓库内安静,到处是复杂而无序的声响。布雷纳宁听见马嘶和车轮声,还有缓慢厚重的男人的声调。他集中精神,捕捉到话语。 “……把东西卸进去。” “放在一边,待会儿有人搬。” 但愿“进去”的不是这座仓库。布雷纳宁默默握住魔药结晶。门外后开口的那是个神秘生物,火种并不起眼,但也足够教他警惕了。 “我收到的命令是搬进仓库。” “是吗?这我不关心。现在你得到了新的命令。我没时间在这里跟你解释,伙计,这你能理解吗?走吧。得到答案可不会让你高兴。带着你省下的力气和理应升起的对我的感激之心,快滚!” 伯宁松了口气。他听到某人后退的脚步声,于是轻轻来到窗缝前。光线一下子明亮。他很快发觉外面是一片转运用空地。一辆辆马车装载着货物向仓库移动,五六个力工跑前跑后,在两名调度者的指挥下工作。 他也看到交谈的两人。坚持要进仓库的是个驼背男人,头发灰白,眼神畏缩,是来运送货物的工人无疑。此刻他正深深躬下身,带着恐惧后退,接着迅速转身跑开。 呵斥他的则是调度者之一,他穿一件带丝绸袖章的制服上衣,腰带挎剑,肩上缠一条旧围巾。此人刚巧背对着窗户,无法见得面目。 不对。布雷纳宁睡得太沉,头脑迟钝,正待仔细打量后者……对方忽然回头,他下意识缩回墙后,耳边则响起越发接近的声音。 “伯宁?” 见鬼。诺克斯佣兵辛。他怎么……噢,当然是他,我傻了吗?“我醒了。这里是哪儿?”布雷纳宁拨动一下锁头,发现它居然是从里面锁住的。“该死,怎么弄的?” “噢,请原谅,我擅自用了你的东西。”说话间,佣兵钻进了仓库。显然是『纸窗』魔药的效果。“宫廷骑士封锁了我们住址所在的街道,我只能带你来这里。” 铁爪城的状况摆在这里,他还能怎样呢?不如说没在地牢醒来已经大大出乎伯宁的预料了。辛是诺克斯佣兵,全为布雷纳宁的雇佣而来,昨夜与他们交手的却是诺克斯佣兵团的团长考尔德·雷勒。尽管如此,他并没出卖我,还救了我一命。 “多谢了,老兄。”布雷纳宁咕哝。这时,他在药瓶里找到一副蝉蜕粉末。它是『歌女』的辅材,伯宁想起来。 我身上还有些疗伤类药的存货,真是诸神保佑。炼金术士赶忙查看剂量,一边问道:“我以为你找到了光复军团呢……你给我用了多少?” “现在是早上七点。” 他不晓得蝉蜕粉末的效果竟如此之好。“真的?”说到底,粉末不是魔药,需要溶剂调配才能发挥功效,何况蝉蜕顶多是镇痛药,很难说对刀剑造成的创伤有所帮助…… “没耽误你的正事罢。”佣兵似乎对此一无所知。“我找到了你同胞的线索,有王城里的冒险者见过纳里斯。你认得一个叫阿莫里姆的男人吗?” 炼金术士立刻忘记了蝉蜕:“不。我没听过这名字。” “他是纳里斯的房东。”佣兵一边观察着窗外力工的情况,一边告诉布雷纳宁。“宫廷骑士在凌晨时分收队了。我花了点时间,调查了一下纳里斯这个名字,结果找到此人头上。” 布雷纳宁皱眉:“你找到了纳里斯的住址?”光复军团在王城的夜莺居然如此大意,竟被冒险者抓住行迹……即便是辛这样的冒险者。难怪我们会遭到背叛。 “我花了许多工夫。”佣兵不动声色地回答。 很好,加起来不超过三小时。“他是什么人?” “密探。此人白天做卖船契保险的生意,夜里则为你的结社服务。前不久,城卫队因商业犯罪逮捕过他,他的竞争对手拿出铁证,试图咬死他是隐藏身份的恶魔,引来露西亚神官甄别。但最终,他们将阿莫里姆放了出来。” 伯宁明白他的意思。无论审判和甄别程序中双方进行了怎样的博弈,只要这个阿莫里姆是恶魔,神官就绝不可能放人。 “此人是中介,不是结社成员。”他解释,“我们一贯通过凡人接触当地人,以免发生意外时损失同胞。纳里斯或许就是联系他的人。你找到了阿莫里姆?本人?” “对。倘若上司叛变,寻常中介可不会保守秘密。但他还留在王城,并且回应了你们的暗号。” “暗号?” “我借用了你的信物,还有霜露之家的标记。先前萨德波就是这么通知你的嘛。” 布雷纳宁摸到夹层里的纹章。该死的夜莺考尔德给他留下了不轻的伤势,意识不清时,辛肯定搜遍了他的口袋,找到它不足为奇。他用纹章联系上阿莫里姆后,又将它还了回来。换成其他冒险者,在我一觉醒来时,只怕连衬衣都不会留下。 只是标记……“那不是霜露之家的标记。”布雷纳宁说,“我认识萨德波时,他在他表哥的结社中担任领路人一职。因此萨德波在香豆镇联络我时,使用的标记来自『小夜谷自救会』。光复军团很重视自救会,因此瓦希茅斯人大都认得它。” 猎魔战争时期,“小夜谷自救会”随光复军团一同投入战场,结社成员十不存一,连社长埃力格都送了命。唯一的幸存者“破土者”萨德波,他被水妖精所救,战后与少年人戴蒙在香豆镇建立起了“霜露之家”。 戴蒙和萨德波为他们提供过帮助。不过,他们也明确告诉他,“霜露之家”从不参与无名者群体的斗争。若佣兵真的留下“霜露之家”的标记,瓦希茅斯人反而不可能认得。 “阿莫里姆不认得霜露之家?”丹尔菲恩 “也难说。”布雷纳宁咕哝,“毕竟双方都在伊士曼。好了,你到底要不要带我去见他?” 佣兵扭过头,用一种奇异的目光凝视着他。不知怎的,伯宁忽然觉得如芒在背。 “干嘛?”炼金术士下意识打量了一下自己,“话说回来,这身行头从哪儿弄来的?仓库又是怎么回事?” “这里是转运仓库。我打算把你塞进箱子,装作已检验的货物。我本人则是龙穴堡仓库管理员,受命监督一批炼金物资的运输入库。” 老天。布雷纳宁瞪大眼睛:“你买通了城堡官员?” “是女王党。感谢考尔德团长慷慨地给予帮助。作为交换,他希望你能忘记昨天的事。” 交换?换作是伯宁,可不会与带着目标的手下提什么条件。他知晓我的身份,才要逼我到龙穴堡过夜。更可能是此举正中女王党的下怀,此人才暂时松开指头。 “我们为什么要进王宫?”布雷纳宁想知道。 “为了我们此行的目标。” 布雷纳宁脸色一变:“阿莫里姆正在龙穴堡?” “很不幸是这样。早知现在,我们就该答应团长的要求。世事难料啊。” 布雷纳宁可不觉得应该。考尔德·雷勒和女王党打着不为人知的算盘,试图我,利用瓦希茅斯人的国王。伯宁虽然不知道其中隐秘,却明白自己对结社的重要性。然而阿莫里姆…… “见鬼!”他心烦意乱地叫道,“伊士曼人干嘛总挡我的道?” “别这么说。”辛拉开一只大木箱,“我不是在帮你嘛。快来。” “……非得这么干?” “不,我们还可以去找其他线索。” 只是每多浪费一分钟,我的同胞们就多一分危险。布雷纳宁明白他未说出口的话。他咬咬牙,跨进了箱子。 当盖子合拢的一刻,前所未有的疑虑包围着他。如果佣兵在骗我怎么办?如果这一切都是陷阱,是秩序捕获我的一环,我又有什么对策呢?比起陌生人纳里斯,我更相信辛,这点考尔德显然清楚……况且,说到底,一国之主凭什么要为些低等平民冒险?若祖父知晓,定会责怪我的。 而祖父的责怪和子民的指望相比,究竟哪一方更能刺痛自己,布雷纳宁已有判断。 …… “好重!”萨奇斯爵士叫道,不禁往后退了一步。“里面是什么?” “一桶上好的猪肉香肠。”库鲁斯微笑,“千万小心,不要撒出来了。” “脏活累活离不开我,呃?” “你才知道?走吧。” 萨奇斯扛起木桶,光明正大地走出了房间。十分钟过去,龙穴堡中毫无动静,丝毫没有桶装“香肠”败露的风声。库鲁斯便知道,萨奇斯爵士在路上并未失手。等接应的人手将它处理掉,他就高枕无忧了。 ……王党却没有。 劳伦斯·诺曼爵士死后,首相变成了盖亚教会的维尔贡·托斯林主教。此人一改前任风格,向王子殿下展示了神秘支点的风光。他与其说是修士,不如说是演员、诗人、戏法师和慈善家,只需花言巧语,耍耍把戏,就能让所有人对学派巫师改观。 主教大人代表着寂静学派的利益,库鲁斯明白,他不是来支持伊斯特尔王子的,而是反过来,要在伊士曼获得了这位王室第一继承人的支持的。 为此,西党和女王党先后遭到了打击:提温公爵请求名义上的宗主光辉议会帮忙,特蕾西公爵暗中与守誓者联盟有所联系。如今他们一个丢掉了领地,成了空有头衔的领主;一个惹恼了弗莱维娅女王,姐妹反目成仇,刚被萨奇斯运出了权力的棋盘。 只有忠于伊斯特尔的王党,被寂静学派的代表选为了盟友。 时代不同了,这位宫廷法师心想,拜恩帝国日益强大,成为了七支点空前的威胁。巫师没有耐心为国王服务,让双方各取所需了。他们迅速出手,要让伊士曼成为实质上的附庸,成为第二个盖亚教会。 事实证明,这也是唯一的出路。库鲁斯安慰自己。西境沦陷时,神圣光辉议会的代行者没有出手,四叶公爵的女儿、冰地领伯爵丹尔菲恩公然叛国,倒向了敌人。只有寂静学派,维尔贡总主教带来了“神学家”的神秘物品。这东西的实效暂且不提,意义更为重要:它象征着空境对伊士曼王国的支援。 王子的意愿就是王党的意愿,至于女王党……他不禁回忆起针对四叶公爵的行动前,维尔贡主教对安瑞姆·提密尔伯爵的承诺。四叶领的土地,城堡,诸多小贵族的质子,还有他女儿的后冠。后者特蕾西也许诺过他,但她决无可能割让南国的领地,才被银顶城伯爵抛弃。这世上,背叛的理由本就没多少新鲜。 但安瑞姆伯爵尚能收买,王国大法官巴彻勒·威金斯就难说了。此人是特蕾西的亲子,虽不能继承她的爵禄,却也是她一手培养的大臣。维尔贡主教曾派夜莺向他灌输王城即将被恶魔攻破的传言,他当即吓得六神无主,差点逃出铁爪城。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人,母亲被人谋害,也可能壮起胆子拒绝寂静学派的橄榄枝。库鲁斯可不想将来查到他头上,因此悄悄销毁尸体,免得将来若有败露的一天,被仁慈的主教大人当成安抚王国大臣的“礼物”。 他本打算自己动手,但左思右想,还是找来了萨奇斯爵士。此人原是西党贵族之后,与四叶公爵的仇恨可比他这个前任首相的学徒更引人瞩目。毕竟,诺曼爵士的死公认是由恶魔下手,只有库鲁斯认定有特蕾西的参与。 真到那时,大家会记得是萨奇斯爵士运送一桶“香肠”出了城堡,没人怀疑到我头上。 思索间,一车印有火红四叶标记的货物被运进了城堡大门。宫廷法师眯着眼,远远旁观守卫的例行搜查。他们打开第一个箱子,翻动里面的东西。他看了一眼,意识到里面装的是真正的香肠,不禁笑了。 一名守卫抓起香肠塞进口袋,运货的人一声不吭。忽然,他见到库鲁斯望着这边,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您是……库鲁斯爵士。” 宫廷法师收起笑容。我早知道这帮人的德行,不是么?“这是女王陛下的香肠。”他严厉地说,“陛下已恢复了健康,要为王子殿下举办婚礼。你们好大的胆子!” 守卫噤若寒蝉。运货的人也算半个官员,此刻也不敢多言。前者匆匆回到岗位,后者悄悄驱车离开。 …… “吓我一跳。”一开盖子,布雷纳宁顿时抱怨道。“不是说女王党的渠道很安全么?这帮人发什么疯!” “的确奇怪。”辛也皱眉,“诺曼死了,女王仍在位,按理说王宫应是女王党的天下才对。” “依我看,谁的天下都免不了守卫设卡揩油。”布雷纳宁没好气地说,“你们把我运哪儿来了?” “当然是女王陛下的餐桌喽。” 伯宁没理会佣兵的玩笑。他踢开箱子,打量四周。龙穴堡的库房比码头干净一些,但空间却更狭窄,道路被满塞的货箱挤占,空气中有股潮味。 即便如此,他也感到一阵舒适。在箱子里蜷缩着一路颠簸、担惊受怕,绝对是伯宁此生最糟糕的体验之一。他尽量不去想他们要怎么离开。“阿莫里姆呢?” “此人大概率是纳里斯的同党,背叛瓦希茅斯结社后,他们应该投靠了女王党。阿莫里姆不是无名者,我们直接去公爵住所的附近,多半能找到他。” “我可不熟悉路。”伯宁咕哝。 辛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份地图。“这个嘛,团长大人给了我一点帮助。” “见鬼,他干嘛不亲自来?”话虽如此,伯宁却庆幸不用和对方打交道。不管怎么说,此人参与得越少,说明瓦希茅斯人落在女王党手里的概率越小。“我们的位置在哪儿?” “温泉塔。这里是女王陛下长住的地方,四叶公爵住在心形塔,距离这边有一段距离。” “亲姐妹干嘛住这么远?”布雷纳宁很失望,“我以为你会把货物直接送到公爵住所呢。” “她们要在这吃早餐,你这香肠。” 到底我是雇主还是你是雇主?“先到地面上去。”伯宁决定不和他计较。 “等等,别爬楼梯。我们直接在墙壁里面走,免得被人瞧见。”辛提醒,“女王陛下的住所有许多宫廷骑士,没准还有神官呢。” “闯进王宫,就算不是无名者,神官也照逮不误。”布雷纳宁一边回敬,一边将『纸窗』分成两份。 他们的前半截路程非常顺利,只要不把手脚探出墙体,来往仆人和骑士都瞧不见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幽灵。布雷纳宁沿着墙壁外的凸起向上爬,心中竟不觉得多么紧张。自打来到伊士曼,这样的蠢事我干得太多了。 等来到温泉塔与走廊穹顶的交界处,女王的卧室已近在咫尺。布雷纳宁听见说话声。 “……伊斯特尔呢?让他来见我。” “陛下,王子昨夜与未婚妻到城郊的猎场游玩,今天还没回来呢。” “城郊?你还在这里,他独自出城的?太危险了!你们怎么能允许?” 布雷纳宁差点伸手捂耳朵。女人的声调猛然拔高,几乎刺破耳膜。原本她的声音还很沙哑,教他根本没防备。 他的速度一慢,辛也停下脚步。 “剑之军团的军团长带着一百名宫廷骑士,负责王子殿下的安全。请您放心,陛下。”回答的声音依然充满耐心。但布雷纳宁立即提起警惕,因为他的火种十分旺盛,远超转职水平。“此外,他们还有两位神官同行,银顶城伯爵及其护卫也随行前往。” “不够!”似乎是弗莱维娅陛下的女人叫道,“快让他回来,维尔贡主教。我不是告诉过他,不许他离开你身边吗?” 主教大人非常困扰:“可是,陛下,我每天需要返回教堂……” “让他和你回去。”女王的声音一下子冷静,“他要结婚了,就该在诸神面前好好祈祷……或者王宫里也有教堂。哪边都行。” “这……不合规矩,陛下。教堂的防卫远不如王宫,我也常常需要接见信徒,反倒徒增危险。”主教大人解释,“请千万放心,陛下,王子殿下有高环神秘者守护,我在与否并不重要。” “谁在保护伊斯特尔?” “莫尔提·塔尔博特爵士有幸担任此职。” 女王丝毫没被说服。“他和那夜莺一样,都是我姐姐的人!不等他们回来,那夜莺就会把特蕾西失踪的消息告诉莫尔提。不。决不能相信他。” 布雷纳宁眉头一皱,失踪? “您太过忧虑了,陛下。”主教大人叹息一声,“德威特王子的死让您失去了分寸,对伊斯特尔王子和菲洛莉丝公主关心太过。” “……你们只会在他死后当他是王子,我的骨肉。”尽管如此,女王的声音放轻了。“但我姐姐不会。她轻蔑他的出身,我能从她的眼神里看出来。特蕾西从不喜欢私生子。原本我也有个私生子兄弟,她在父亲死后,就动手除掉了他。” 维尔贡主教沉默了。特蕾西是女王党的坚定支持者,也算是他的政敌。但布雷纳宁能感觉到,他对四叶公爵上位的辛秘似乎不感兴趣。这意味着什么? “但我一直不信她会如此残忍。”弗莱维娅女王啜泣起来,“说实话,主教大人,她真的杀了罗布朗?” “我无法替她承认,陛下。” “够了。”女王沉默片刻,“我早有预感,我和罗布朗的婚礼是为了女儿菲洛莉丝。诺曼爵士要我把王冠交给伊斯特尔,特蕾西决不可能同意。事到如今,罗布朗和诺曼,还有特蕾西……他们都已经死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四叶公爵死了?布雷纳宁瞪大了眼睛。在他身前不远处,佣兵的动作也凝固了。 “……您无需向我忏悔,陛下。”主教大人慈悲地说,“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的孩子们。这是母亲的职责。” “职责?既做母亲,又做女王,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啊。盖亚在上,我就要被撕成两半了……连我姐姐……” “此事是母亲和女王共同的决断,陛下。无论如何,威金斯家族都只是诸侯,您的长子伊斯特尔王子,才是王国的继承人。特蕾西·威金斯野心勃勃,她为你的王冠杀了你的丈夫,也可能为她的权力谋害你的儿子。”主教大人严肃地说,“毕竟,这女人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出卖。直至昨日,诸神也无法坐视她的罪行了。” “那根蜡烛——” “正是盖亚借由我手转交给您,陛下。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她夺走了你爱人的性命,就一定要付出同等代价。”维尔贡主教轻声安慰,“您只是点燃蜡烛而已。真正审判令姐的乃是天国的诸神,是慈悲的盖亚。她的信仰会宽恕她。” 布雷纳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弗莱维娅女王参与谋害自己的亲姐姐?盖亚主教利用女王除掉四叶公爵?他不晓得这个世界竟如此疯狂。 “……我只是点燃蜡烛?” “您给过她许多次机会,陛下。这些神灵都看在眼里。千万别忧心,千万别焦虑,您无需忏悔任何事。您是伊士曼的女王啊。” “……” 恍惚之际,房间内的声音衰弱了下去,似乎是女王在维尔贡主教的安抚下恢复了平静。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开启的声响将布雷纳宁惊醒,他才意识到盖亚主教业已离开。 “请用餐,陛下。”屋子里,侍女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好吧,这才是女王党的标记在王宫内未能畅行的根本原因。布雷纳宁决定离开时换成王室的标记。这样总不会再被拦下了。况且公爵死了,他必须抓紧时间,以免阿莫里姆被当做女王党,遭到抓捕和处刑。那样真就白来一趟了。 但带路的佣兵仍旧没有动作。“你怎么了?快走。”布雷纳宁推了推他。 辛似乎如梦初醒。“她母亲被女王和寂静学派谋害了。” “她?谁?” “丹尔菲恩……冰地伯爵。” 辛是伊士曼人,布雷纳宁不怪他。作为四叶领的佣兵,几乎不与贵族打交道,更别提王族了。恐怕他一时之间难以接受这样的王室斗争。“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伯宁说,“快走吧。如果时间赶得及,你还可以通知你那夜莺团长。” “噢。”佣兵打个冷战,“对,我得告诉团长。” 接着,他们沿着屋脊走了一阵,大概二十码左右,最多不过半分钟。忽然间,辛停下脚步,转身朝后飞奔。 布雷纳宁只觉心中一跳,下意识四处环顾,以为被某人察觉了行迹。然而城堡的屋脊又高又阔,周围连鸟影都难见,别提目击者了。他来不及询问,赶忙跟了回去。 搞什么?伯宁眼睁睁看着同伴钻出了墙壁,一头扎进了女王的卧室。 他不敢照做,只谨慎地探出头来,打量室内的情况…… ……房门紧锁,窗幔幽闭。伊士曼的女王,弗莱维娅·威金斯,睁着她碧蓝的双眼倒在床上,金发被血染红。一道可怕的刀伤横贯她的脖颈,几乎切断骨头。 尽管如此,弗莱维娅女王的神情竟然十分宁静,似乎并未意识到死亡的降临。 布雷纳宁瞪着凶案现场。只一刀。果断。简洁。一刀便取人性命。若非辛只比他早来一秒,若非他了解辛是个不轻易下杀手的盖亚教徒,若非辛根本没有杀害女王的理由……他简直要怀疑是佣兵干的了。 “是维尔贡主教杀人灭口?” “不,是侍女。”辛低沉地告诉他,“她的脚步太响了,恐怕是携带了兵器。” 于是,布雷纳宁抬起头,将难以置信地目光投向了佣兵。一把刀的重量,脚步声能有什么区别? “我是专业的。”佣兵解释。 伊士曼女王转瞬死在眼前,伯宁受到的惊吓也不轻。他集中精神,顿时注意到了线索。 “火种!”震惊之下,布雷纳宁脱口而出,“刺客是无名者。” 第八百三十四章 忠诚与王冠 “我们快离开这里。”不知过了多久,佣兵才开口。 他的声音里有种奇特的悲哀。布雷纳宁听了,只觉浑身颤栗,下意识照他说的做。等他们沿着屋脊来到心形塔,女王的尸体已被发现了。砖瓦下传来乱哄哄地吵闹,还有恐惧的哭声。佣兵的脸色也变得愈发苍白。 与女王相反,她姐姐特蕾西的死讯暂时没有传开。心形塔仍然安宁,人们各自忙碌,仿佛与世隔绝。布雷纳宁一看便知,是总主教提前封锁了消息,才没让这里一道混乱起来。 威金斯姐妹的死将会震动这个国家,他心想。到那时,周边诸国的目光也会随之投向这块偏僻之地。布雷纳宁对伊士曼人毫无感情,包括同情,他可没忘记女王党的首领特蕾西是如何邀请他到龙穴堡过夜的。甚至于,他忍不住想象一旦伊士曼发生动荡,瓦希茅斯能从中获取什么样的利益。 ……很多很多。 从地理上看,伊士曼南边与苔原相接,只有拜恩人建立的新帝国,北方则连接着布列斯塔蒂克,这个最强大的人类帝国。她东边是歌咏之海,西方地势较平缓,原是莫托格王国和……瓦希茅斯王国。 而在政治上,人们不再承认它们的存在。莫托格早已消失,成为伊士曼的一部分。瓦希茅斯王国被布列斯吞并,土地成为帝国的边领,政权却仍把控在光复军团手中。 我们依然存在,他心想。布列斯人统治黄金遗迹后,没能从当地人身上获得任何胜利。瓦希茅斯领的每一任领主都惨遭刺杀,每一位外地官员都面临着融入或被赶走的选择。几十年来,当地人将亡国的仇恨刻入血脉,遗传给一代又一代。直至今日,他们甚至能克制对恶魔的恐惧,加入结社与无名者一同共事。 也正是因此,瓦希茅斯王国并未像莫托格一样消失,而是转变结构,成为了神出鬼没的“光复军团”。每当有瓦希茅斯人矢志复仇、甘愿为国效力,同胞们便会告诉他:结社便是王国。 没有国家的王国……而伊士曼是个没有国王的王国。 伯宁无法否认自己的心动,但他知道最好不要将这话说给佣兵听。炼金术士看得出来,辛虽与统治他的王国贵族毫无瓜葛,却习惯这片生养他的故土。他是瓦希茅斯国王的朋友,不是他的子民。若有一天,瓦希茅斯在伊士曼的尸体上死而复生,布雷纳宁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而等回过神来,伯宁又不禁失笑。什么时候一个冒险者能和复国大业相提并论了?连他自己都没这般重量。 深入心形塔最顶层的阁楼时,『纸窗』魔药的效果消失了。他们不得不重新暴露在所有人的视野中,依靠各种障碍物和迷宫样的廊道来隐藏行迹。 一路上,没有严密的守卫,没有紧迫的气氛,女仆在窗边私语,侍从在楼梯笑闹,连园丁也放下水壶,靠在温室的玻璃上打哈欠。女王死了,公爵也死了,他们的生活暂时却还没发生改变。 但当消息传出来,恐怕这些公爵的下属将迎来灭顶之灾。布雷纳宁心想。成王败寇。换我是维尔贡主教,也会这么做的。 眼下只有一个麻烦。“谋害女王的人是无名者。”地牢的大门前,伯宁对辛说。 佣兵俯身拨弄门锁:“我很清楚。” “这桩事和我没关系。” “当然。你有不在场证明。杀死女王的是拜恩人。” 拜恩人。全城人都知道,劳伦斯·诺曼公爵死于拜恩人的刺杀,特蕾西·威金斯的死因将是同样。很快,她妹妹也要榜上有名了。布雷纳宁不知道人们是否能满足这样的答案,但这次动手的的确是无名者……“拜恩人?你怎么知道?” “想想看,刺客几乎是在总主教眼皮底下谋杀了伊士曼女王。”辛将拆开的锁头丢到一旁,“七支点虽然彼此竞争,但很奇怪,他们几乎不会驱使无名者刺杀对方。” 伯宁哼了一声。“这可说不准。” “好吧,我换个角度。”佣兵一耸肩,“今天早上,咱们所知的大诸侯:北地公爵诺曼·劳伦斯,四叶公爵特蕾西·威金斯,西境主人提温·梅塞托里。这三人中,前两者已死,西境易主。再算上边领诸侯,冰地伯爵丹尔菲恩投靠了拜恩帝国,骑士海湾伯爵德威特·赫恩死于仇杀。此时此刻,王国只剩下一位主人,那就是伊士曼真正的女王,弗莱维娅·塔尔博特。” “女王死了。”布雷纳宁喃喃道。女王一死,伊士曼王国……不对。“她儿子还活着,王国的继承人,伊斯特尔王子,他会成为王国的新主人。”他抓住这个念头。“倘若这是刺客想要的结果,那寂静学派也有动机。” 在心底里,拜恩与瓦希茅斯虽不能等同,但布雷纳宁当然希望此事与同一阵营的同胞无关。这样能让他尽量博取佣兵的好感。 辛看得更透彻:“多此一举。王子本就是学派扶持的代表,女王无心统治,又真心爱护每个孩子。她马上就要把王国交给王子,维尔贡主教疯了才会去杀她。别忘了,他的姨妈特蕾西也死了!这里面一旦操作不当,即便是伊斯特尔这样的人也会与寂静学派产生裂痕。” 的确。布雷纳宁无言反驳。他也觉得此事风险太大,维尔贡主教是个精明的家伙,最擅长利用情感关系,诺曼下台、威金斯姐妹的反目都是由他一手推动。他一定是看穿了伊斯特尔对女王的重要性,才会让她对亲姐姐下手。 这种人不可能主动破坏好容易建立起的与王国继承人的紧密关系。伯宁糊涂了:“可是,拜恩人为什么要杀女王?这样反倒把伊士曼的王冠送给伊斯特尔,让寂静学派受益。” “获利的可不是寂静学派,伯宁。”地牢昏暗,佣兵举起那根指针,微光从尖端扩散开来。“伊斯特尔不会戴上王冠,他们的算盘被彻底掀翻了。” “什么意思?” “你以为拜恩人为什么要杀死弗莱维娅?她身后只有特蕾西一个支持者,现在连四叶领也没有了。” “她毕竟是伊士曼的女王。” “还是王子的母亲。他们在维尔贡拜访女王后杀死了她,定会让王子对寂静学派产生怀疑。” 布雷纳宁皱眉:“女王已死,伊士曼便群龙无首。无论是否有寂静学派支持,伊斯特尔都是王座的第一顺位,他怎会拒绝加冕呢?” “这就是另一个问题了。寂静学派以为自己选中了必胜的牌,但他们计划控制的根本不是个正常人。从弗莱维娅到伊斯特尔,都一样。” “他是什么样?” 佣兵停下脚步。“伊斯特尔不会成为国王。”他的声音在石壁间回荡,“还记得断剑革命的历史吗?他若能戴上王冠,早就是国王了。” 时间跨越太大,布雷纳宁没明白:“难道王党代表诸侯利益,其实在阻挠他?” 佣兵叹息一声。“当然不。除了特蕾西·威金斯,没人真正阻挠这位继承人担起责任。但我们的王子殿下,在父亲离世,群臣期盼新王登基的情况下,竟然选择逃离了王城。” 活见鬼。“逃离?” “是啊,若他尚在襁褓,或者无人拥护,这大家都能理解。然而此人当时便已成年,他母亲尚在,意味着王党和四叶领都会全力支持他。换作任何一个野心之辈,都不可能会放弃这样的大好机会。”佣兵嘴角一牵,“但他没有。他不敢。” ……换做是我,会不会留下来面对胜算渺茫的战斗呢?布雷纳宁的思维不禁发散开来。当年布列斯帝国攻破金星城时,他只是诸多王室子弟中极不起眼的一员,且并没有身在其中。他的父母兄弟尽皆丧命,被露西亚大主教耶瑟拉·普特里德杀死,只有祖父隐姓埋名逃离了王城。 后来,祖父在瓦希茅斯领的秘密结社中找到了布雷纳宁,他才知道自己是最后的王室血脉……也由此成为了瓦希茅斯光复军团的所谓国王。 布雷纳宁试图理解伊斯特尔的恐惧,但终究无法想象。复兴瓦希茅斯是他毕生的使命,即便牺牲性命,他也决不会放弃自己的国家。 “断剑革命后,伊士曼由女王统治。”他想起来,“是因为继承人逃走了?” “我了解到的就是这样。我并没亲眼见过伊斯特尔·塔尔博特,也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然而一个人的思想会在他的行为中体现出来。这是我们判断他人谎言时最可靠的证据。” 是吗?我看你有更高效的方法。布雷纳宁心想。按照这副理论,辛便是冒险者中的占星术士了。他可不信佣兵有解读他人行为的能耐,此人常常只需看对方一眼,就能猜透别人的想法。他一定有我不知道的情报来源。或许就是考尔德·雷勒告诉他的,这该死的诺克斯佣兵团长为伊斯特尔的姨妈效力,不是么? “总之,你认为伊斯特尔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威金斯姐妹死后,他会畏惧成为国王,无论寂静学派如何逼迫。那么拜恩是从何得知王子的选择呢?” “这根本不重要。” “不重要?”这么说来,我们方才谈的都是废话啰。 “女王死后,王子会怀疑寂静学派除掉了她,维尔贡主教很难同时隐瞒女王和四叶公爵的死讯。”佣兵指出,“想想看,若伊斯特尔得知母亲和姨妈先后于重重保护下被拜恩人谋杀——寂静学派肯定不会自承凶手——且不久前,拜恩帝国攻下了王国西境,把俘虏尽数变为亡灵……他是会兴高采烈地继位,还是连夜逃出王宫呢?” 布雷纳宁可说不准。 “反正依我之见,这样也不坏。”佣兵轻声说,“伊斯特尔逃离王宫,是我能想到的他最好的结局。倘若我们的王子殿下没想到这个借口,他就大难临头了:拜恩给出警告,任何不经他们允许戴上王冠的人,下场就和弗莱维娅女王一样。寂静学派则需要他成为新王。” 布雷纳宁半晌说不出话来。对寂静学派而言,王国贵族的死活根本无关紧要,只有王室还算有利用价值。女王不提,伊斯特尔和他麾下的王党并不是傻瓜,他们一定许诺过诸多利益,才使双方达成合作。但现在,无论维尔贡主教代表的支点有多少能耐,“第二真理”的名头有多么响亮……总主教前脚离开,后脚人们便发现了弗莱维娅的尸体。 比起一直维护的联系,恐怕寂静学派失去的是更重要的东西:伊斯特尔的信任。有些事大人物们心知肚明,自西境沦陷以来,长久维持着铁爪城朝堂稳定的不是劳伦斯,不是特蕾西,也不是女王和王子,而是维尔贡主教身后的寂静学派。 这下好了,布雷纳宁心想,大家开始意识到寂静学派的保护有多么不堪一击了。难怪佣兵认为王子会逃走,拜恩帝国的威胁可是要落到他头上的。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寂静学派无力抵抗拜恩人。但维尔贡主教能为伊士曼带来多少帮助,只怕连他自己都无法确定。指望七支点无偿奉献是不可能的,大家都知道。 但愿这位王子殿下也知道。布雷纳宁同情地想。否则等寂静学派下定决心,他就是不想继承王位,也根本改变不了神秘支点的意志。毕竟,王国内能制衡学派代表的大诸侯,早已在党争期间相继死去……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将他拉回了现实。布雷纳宁吓得差点蹦起来,不由得责怪地望向同伴。佣兵将火把从一堆铁链中拔出来,歉意地耸肩。他不知何时将指针收了起来。 好在这里没别人。他们已来到了塔楼正下方,深入臭气熏天的地牢,但里面的景象完全出乎预料。伯宁环顾四周:“狱卒哪儿去了?罪犯呢?”难道心形塔的地牢只是摆设? 辛吹了吹火把。“这个嘛,他们没告诉我。” “阿莫里姆又在哪儿?”他最关心这个。 一个陌生的嗓音回答了他们。“我们不认得这名字。” 佣兵迅速转身,将伯宁挡在身后。火光照亮来人的面庞,他却毫不在意。“看来我还漏了支火把。” 布雷纳宁看到一张瘦削的面孔。来人比他矮上几分,光秃的头皮上有一道月牙状疤痕,一直蔓延到眉骨,几乎将他的脑袋劈开。疤痕下,他的双眼犹如两道鲜艳的血口,仔细观察,才发觉是瞳孔中反射着的橘红火光。而比起无足轻重的短上衣和甲裙,此人手持的一把连爪长链更为引人注目。 这家伙紧盯着佣兵。“这决不是你们见到的最后光明,我保证。” 随着话音,空中传来呼啸之声。布雷纳宁本以为这是对方突然出手时铁链带出的声响,然而待火光平复,他才看到佣兵一手执火把,另一手握着指针,尖端稳稳停在来人的眼珠前。 ……“当啷”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到布雷纳宁脚前。他低下头,一眼便看到那根铁链还握在它主人手中,只是被整齐地一分为五。 而滚到他脚尖前的正是那枚钩爪,铁链的最后一截。 “他说的什么意思?”辛问。 我怎么知道?布雷纳宁还在思考佣兵是如何在短短两秒内用一根指针砍断锁链、再给予目标死亡威胁的。但按一路同行的经验判断,这样的思考根本与答案无缘,他只好摆出习以为常的镇定的模样,捡起钩爪充当武器。 敌人却开口了。“别!”他双眼紧张地一眨不眨,十指撒开断链。“别……求求你。” “这还有得瞧。”佣兵手腕一抖,两根睫毛掉在他嘴馋。这家伙顿时脸都青了。“你叫什么名字?” “佐尔嘉。求您放过我吧,我——” 辛示意他少说废话。“回答我的问题。” 连布雷纳宁都想了一下,但求生欲几乎让俘虏立刻开口:“不!不……我错了,大人,我只是服从命令。” “你怎么不分缘由就对我们出手,佐尔嘉?这太不应该了。” “我不是……我没想过!但军团的命令,我仅仅是——”泪水在俘虏的面颊流淌。 闻言,伯宁猛然前跨一步:“瓦希茅斯人?” 他靠得太近,火光照亮了他的脸。佐尔嘉瞪大眼睛:“布雷纳宁殿下?”令人意外的是,这个发现让他的恐惧更深了。“您怎么……?” 诸神在上。布雷纳宁心想。我终于找到你们了。此人不是无名者,我一开始根本没发现!他正要开口…… “纳里斯。”佣兵提示。 炼金术士闭上嘴。 “好了,佐尔嘉,停下。还没轮到你提问。”佣兵将指针换到他的脖颈上。“你认得一个叫纳里斯的人么?” “当然!他……他是我们的一员,也是瓦希茅斯人。” “瓦希茅斯人来伊士曼王宫的地下室做什么?” 佐尔嘉极为不安地瞥了布雷纳宁一眼。“我……我们的同伴,呃,在先前的搜查中被逮住了。所以我想……” “你们的国王陛下得到的消息可不是这样。”佣兵信口开河,只是布雷纳宁没有反驳。“少跟我撒谎!你以为我们是傻瓜?” 这下,俘虏跪了下来。 “彼此坦诚些,行不行?这可是在你的国王面前呐。”辛收起指针,现在不需要它了。“你得到的命令是什么?” “我们要带您回去,陛下。”佐尔嘉急切地辩解,“方才我不知道是您,我们……我……光线太暗了。我绝不会伤害您,陛下。” “这时候知道叫陛下了?”辛嘀咕了一句。 布雷纳宁嘴角牵动了一下。但佣兵似乎还有话要说,他便没开口。 “既然你这么忠诚,那我问你。”辛将火把插在墙壁的卡扣里。“找到伯宁后,你们打算把他带到哪儿去?是光复军团,还是伊士曼的火刑架?说到底,你们到底收到了谁的命令?” “这……”佐尔嘉再次望向伯宁,他保持沉默。于是前者似乎解读成了一种默认。“是您的命令,陛下。我们收到了国王的命令。” 什么?布雷纳宁先是一怔,过后才反应过来是祖父借了他的名头。难怪这家伙支支吾吾。国王的命令,我找我自己,简直是滑稽。看来祖父已不耐烦我在外的旅途了,不过他们又是怎么知道我在伊士曼的? 一时间,伯宁恼怒于祖父的擅作主张,却又无法对佐尔嘉和辛说出口。 然而事情不若他想象地这么简单。“仅此而已?”辛继续问道,“把完整的命令重复一遍,佐尔嘉。别忘了我们先遇到了纳里斯。一旦你和他吐露的‘命令’不一致,那就有的瞧了。” 恐惧复又爬上俘虏的面孔。昏暗之中,汗珠沿着他额上的疤痕流下。“他……他说了什么?” “又来问我?” “不……不。我……” 见俘虏这副模样,布雷纳宁心头一颤。难道他和纳里斯一样,也是光复军团的叛徒?“你在隐瞒什么?”他厉喝一声,“快说!” “我们奉命找到布雷纳宁殿下,将他安全地带回军团……”佐尔嘉的声音越来越低,神情充满畏惧。“……并处理掉队伍中的恶魔。” 处理掉恶魔。恶魔。布雷纳宁心想。恶魔恶魔恶魔。这个单词仿佛一把利剑,刺穿了他的胸口。布雷纳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们怎么处理?开除?”佣兵似乎无动于衷,“噢,等等,我想我明白你方才那句话了。‘这不是我们见到的最后光明’,呃?说实话,佐尔嘉,你一开始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 俘虏嗫嚅着。头皮上,蜿蜒的粉色伤疤不断抽搐。 “当成无名者。”布雷纳宁替对方说出了口。他感到头晕,浑身无力,只想坐下来好好歇息。是受伤的缘故,一定是,它让我发梦……“不,不对。这不对……为什么?祖父为什么要下这种命令?” “这都是为了王国!”佐尔嘉尖叫起来,“为了光复瓦希茅斯啊,殿下。求求你,我只是听命行事……” “你们烧死了队伍中的无名者,对吗?”佣兵的话剥开俘虏的遮掩,刺入布雷纳宁的心脏。“你们得到命令,于是挨个找到无名者同伴,趁着他们对你们毫无防备,借助你们对火种力量的了解,单用匕首或刀剑,不用神秘力量,便轻易杀死或制伏了这些人。” “我只是听命行事……”俘虏辩解。 布雷纳宁慢慢退步,直到后背撞上冰冷的铁栅。他张大嘴巴,却依然感到窒息。 “有些人察觉到了,是不是?无名者之间通过火种联系。除非一对一同时杀死所有人,不然你们的行为肯定会走漏风声。”佣兵冷酷地描述,“第一批被杀死的无名者将情感传递给同胞,于是他们提起了警惕。更有甚者,不是每个人偷袭都能得手,目标只是被刺伤,惊慌愤怒地质问你们。” 他没有用武器指着对方的要害,佐尔嘉却惊恐万分地仰头。“是国王的命令。”他嚎啕起来,“我服从命令……” “我们一直并肩作战,他们说。”佣兵的声音回荡在地牢,“我们一同经历过生死。为什么?这是干什么?”他踏前一步。“我也知道你们怎么回应。为了瓦希茅斯,为了诸神,为了命令。是不是,佐尔嘉?” 俘虏似乎说了什么,但布雷纳宁根本听不见。他耳朵里只有佣兵的声音。 “只有几人侥幸逃脱,其他人都死了。瓦希茅斯光复军团派来伊士曼王城的夜莺,只剩下你这样的‘秩序生灵’,所以纳里斯只好自己前来寻找国王。”辛告诉他们,“而你留在这里,将逮住的前战友们,无论活人死人,统统付之一炬。” 火焰。布雷纳宁麻木地想。最后光明。 “我很清楚,我很理解,佐尔嘉。这都是国王的命令,总部的命令。”辛说,“正巧这儿也有个国王。假如他说,现在为了瓦希茅斯的光复,请你自裁吧。你又会怎么做呢?” “这……这不是国王的命令……陛下不会……” 够了。布雷纳宁想尖叫,想要逃离这个世界。别说了。国王的命令…… 他再也无法忍受了。“还有人活着么?”布雷纳宁对佣兵说,“告诉我方位。让他说。” 佣兵俯下身:“听见了吗?你的国王要你坦白。” “在……歌人塔。那儿没人过去。我们放出消息,让逃走的人来心形塔自投罗网。这儿有神官……我以为……所有人都被运过去了。不是我想,我忠于陛下……” “不是你,那是谁想杀死无名者?” 佐尔嘉神情复杂地望一眼他名义上的国王,什么也没说。 布雷纳宁知道答案。 此时此刻,他不知该拿佐尔嘉怎么办。若把他们称之为叛徒,可这一切都是祖父的命令,我的命令,他们无权质疑上级,出于对我、对王国的忠诚而执行了它。 然而这些人杀死了同袍战友,仅仅因为后者的无名者身份。由于布雷纳宁本人的火种,瓦希茅斯光复军团长期以来都在接纳无名者。他以为这样就能同时驱策他们,共同为光复而战。 是我在一厢情愿,布雷纳宁意识到了,也许瓦希茅斯人从没有接纳过无名者。他们利用结社的力量,却不当后者是自己人。但…… 最开始,在布列斯帝国覆灭瓦希茅斯的时候,因火种而接纳布雷纳宁的是秘密结社。他与无名者们一同躲藏,直到祖父找到了他,将瓦希茅斯王国残存的贵族与结社的力量结合,建立了以光复为目标的“瓦希茅斯光复军团”。 那时的一切都不是这副模样。“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命令?”布雷纳宁想知道,“光复军团发生了什么?”祖父一定是疯了。我自己就是无名者,难道他忘了吗! “……哈蒙斯顿大人回到了军团。”佐尔嘉低声说,“他……他说,神圣光辉议会的代行者许诺让布列斯人归还金星城。” 光辉议会的代行者?归还金星城?“你们怎么可能相信这种话?”布雷纳宁不可思议地问道。这个哈蒙斯顿,他知道此人向来是祖父的左膀右臂,但竟敢撒这样的谎…… “可光复军团已在黄金遗迹停留了两年之久。”佐尔嘉道,“布列斯人甚至没来骚扰过。我们也打算找到您后,带您返回金星城。” 布雷纳宁愣住了。佣兵叹息一声:“好吧,金星城,黄金遗迹?原来那里就是瓦希茅斯的王城。代行者的许诺恐怕不是无偿援助,你们付出了代价,是也不是?” 答案是明摆着的。布雷纳宁忍不住望向黑洞洞的地牢,在拐角,在更深处,会不会有一具尚温热的尸体,属于佐尔嘉曾经的战友?光复的王国,毕生的使命,却要由无名者的血筑成…… 纳里斯没错,佐尔嘉也没错,死去的同胞则更是无辜。甚至连祖父,他要布雷纳宁安全地回到金星城,而非落得与其他无名者一样的下场。他并没亏待自己的孙儿。 原来我才是背叛者…… 第八百三十五章 重生(一) 「砰」一声巨响,就如同今天早上千百次发生过的那样。但这次有所不同,五码内,旁观的所有西塔包括评委在内,整齐划一地弯腰,躲进看桌下。 见状,裁判急切地一挥旗子。「停下。」她叫道,「给我停下!比赛中止!露西亚在上啊,谁去救救他,选手倒下了!」 一时间,稀奇古怪的呼喊和笑声从桌子底下响起,试图让栽倒在地、缓缓溶解的选手继续比赛,但他的状态显然无法胜任。有人朝他喷礼花,幸而被赶来救助伤员的卫士阻止。 ……否则后者的工作就要加上一项:从元素之躯中取出灰烬颗粒。但这不会让任何人受到伤害,在福坦洛丝,缺胳膊断腿是个人爱好、时尚风格和审美差异,与受伤无关。所谓的「伤员」也只不过是丢失了组成元素,一时半会儿没法拼出个人样来。 而救治速度取决于旁观者的人数。灰蒙蒙的西塔卫士先为伤员套上曲面罩,再用围栏隔开蜂拥而来凑热闹的观众,一切便顺利起来了。「霍伯,给那小子头上淋点儿分离水。」他对同伴喊道。 「什么时候排雾?」霍伯问。 「五分钟后。所有人,撤出场地!」 裁判可不肯:「比赛还在继续!下一位选手怎么——」 「天杀的,这家伙的同位元素溶解得太厉害了!最多只能这样!」 这下,观众们顿时能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了。他们迅速离开现场,聚集到其他竞技游戏的席位中。甚至连评委也逃走了一多半。只有裁判坚守岗位,她在灰色卫士身后蹦蹦跳跳,喊着「把这傻瓜搬远!」「检查道具!」之类的话。 她明显气得够呛,但卫士已用分离水沉淀出了选手,蓝色元素凑成一团絮状物,正在重组成躯体。他轻轻扰动,高热蒸发出的水雾「呼」地弥漫开来,霍伯趁机收回了曲面罩。 刹那间,大家只能瞧见一片朦胧。 ……约克一来到王宫门前,便看到这样一幕。 「家的味道。」他无比亲切地说,「还是老牌分离水,哈!我就知道。」 「用得太多了。」雕塑大师的妻子、「焰火队」成员、蓝光西塔兰希厌恶地拨开雾气。「这东西只需一小罐,就能梯度分离出大半个色相环……我看他会淹死在里面。」 但等倒霉的选手爬出水潭,她的语气改变了。散发青色光晕的西塔摇晃着起身,手里还牢牢攥着竞赛用炼金左轮手枪。他抓住枪管,试图用轮匣瞄准射击靶。 兰希惊呼一声:「塞恩?」她猛扑过去,一脚踢开道具枪,并把他的手指染成了蓝色。「你怎么参加射击比赛来了!」 约克则大笑起来。「瞧瞧,这是在干什么?」他故意问道,「我们的大雕刻家终于找到了艺术之道了?现在我们要管你叫爆裂射手么,塞恩叔叔?」 青色西塔抹了把脸,这才看清了场上情况。他张大嘴巴,差点把脑袋劈成两半。「约克?」 「是啊,是我,你的老作品回来探望你了。」 这下,塞恩再也无法保持镇定了。他丢开道具,兴高采烈地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离得最近的灰袍卫士,后者不耐烦地甩开:「你认错人了!」 「别把眼球捏太扁了,塞恩,你的眼镜没被抢救下来。」兰希不快地说。 约克笑得更欢了,青色西塔塞恩松开手,同样面带笑容,他的左脸颊在水滴里扩散……好在兰希及时给了他一巴掌,才让他控制住分离的元素。 「我晋级了吗?」塞恩问裁判。 「你出局了!」对方回以咆哮。 「太好了。」青色西塔耸耸肩,「我正要考虑退出呢,这项目不适合我。刚巧有老朋友来找我,怎么也得抽出时间招 待一下。」 灰袍卫士对他的退赛原因毫无兴趣:「在那之前,你还有罚单要处理。违规在竞赛中使用改装枪械和干扰素子弹……外加分离水的消耗。一共需要支付——」 「我没钱!」塞恩斩钉截铁地说。 约克吃惊地问兰希:「他把工作赚来的钱都花在艺术创作上了?」 「当然不。」蓝光西塔面若冰霜,「他将财富划给我,好让自己身无分文,再去干一些蠢事……最终就能在女王面前接受惩罚。」 这世上少有能对「惩罚」上瘾的人,否则惩罚也称不上惩罚了。约克顿时明白了:「老天,你要去……?」他赶快住口。 但无济于事。灰袍卫士勃然大怒:「别以为我不知道!"精灵雕塑家"塞恩,你被逮捕了十三次,我告诉你,没有第十四次了!你休想再骚扰陛下。」 「露西亚要求我们公正的——」 「不错。」他打断道,「但是否公正由我们裁决。律法可以由制定者更改,毫无疑问。你要么交罚款,要么和我去重生地以工抵账,听到没有?」 闻言,塞恩陷入了思考。「他们要他做什么?」约克问。 「创作。」兰希回答,「给新生儿塑型。每人最开始都有一次免费塑像的机会,你忘了吗?」 约克在诺克斯生活了几十年,伊士曼王国人决不会为他提供这类服务。但人们有录影等炼金照片,还有给书包上封皮的技术,他虚心请教,很快学会了如何「雕刻身体」,以及「给自己的皮肤贴膜」。其中,后者比较简单。 他再度升起游子归乡的怀念感。我完全不记得这回事了,它原本可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啊。「一位大师亲自塑型,这帮兔崽子倒是有些运气。」约克大声说。 「时间也不会太久。」兰希赞同。 「可是,这几天我就没有多少空闲了。」塞恩抗议,「我准备了许多要在复活节上展示的——」 「问我的话,我会选择工作。」灰袍卫士冷冷地说,「节日前夕,女王会到重生地巡视,以判断新生儿是否成长到足够参加庆典的程度。至于你那些狗屁节目,我们一个也不会通过。」 「我去重生地。」塞恩立刻说,「今年陛下会发现,等待她洗礼的孩子们个个都和天使一样漂亮。」 在押送青光西塔塞恩去往岗位的路上,灰袍卫士换了人。约克听见前者向同事描述「罪犯」的行径。他将账单交给对方,还敬了个礼。与此同时,兰希快活地和塞恩讨论自己的浮舟新稿,后者一边听,一边不停变幻双脚的重心。 「又是你,塞恩。」这名接手押送任务的王宫卫士似乎认得他们。「你惹到基冈了?最近他的情绪比较激动。」 熟悉的嗓音,多么甜美。约克不禁回忆起来。难道我还对某位王宫卫士有过特殊印象? 塞恩却打个冷战,说出个古怪的长名字:「利维德兰科尔阁下。」 对方摘下了帽子。 回忆如开闸的水流。「弧光」珊妮娅·利维德兰科尔,女王陛下的近卫,宫廷士卫队队长。约克想起来。她只是披上隔绝元素的灰袍,他竟然没认出来!珊妮娅阁下是玫瑰城最受欢迎、知名度最高的女王近卫啊,我怎么忘了?一定是离家太久的缘故。诺克斯的美人儿可比闪烁之池丰富多了…… 但再次见到珊妮娅,这位女王近卫仍然具有独特的魅力。她有紫蓝色长发和美丽的人类女性的面孔,只是双眼亮得惊人,瞳孔跳跃着电弧。她穿着索德里亚风格的白丝绸裙服,一点儿也不落后潮流。在外她罩了一层灰袍,袖口延伸出两截轻飘飘的金纹饰带。 塞恩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你改变了发型?」 「还有身高,最近我需要驾驶。」珊妮娅一耸肩,「回到诺克斯后,大家都喜欢乘坐飞毯而非浮舟了,时尚风向简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那是因为你们没见过真正的浮舟。」兰希嘀咕。 珊妮娅亲切地揽住她的肩膀,两个蓝色调西塔并肩而行,窃窃私语。塞恩和约克只得跟在后面。「你们是怎么结识弧光阁下的?」橙脸人想知道。 「因为我是女王陛下的笔友。」塞恩坚持。 「除此之外呢?」 「……珊妮娅阁下也购买过我的作品。」精灵雕塑家忿忿地说,「原本我们一切都说好了,但她还是擅自改——」 「我听得见你说话。」 「——改造出了自己的风格。我得说,每个人的喜好理应有所差别,而且人们的审美也不能一成不变。」 「是这个道理。」约克连连点头。「弧光阁下也是雕塑家?」 「不。」珊妮娅转过身。她轻而易举地加入了男生的对话。「我比较喜欢音乐艺术,噼里啪啦的声响之类,握刻刀对我来说太难啦。是女王陛下替我改造了外表,她一直都是闪烁之池最伟大的雕塑家。」 「一直都是。」塞恩重复,「就没人想在这里"改变"一下吗?」 「随你的便,反正我只看作品。我本人更喜欢人类样貌,用来搭配各式人类服饰。」 「我也是。」约克插嘴。他与珊妮娅阁下同样,都是把塞恩的作品当成底稿,再在上面自行修改的。伊士曼人的五官相对柔和,他可不想吓到雇主……尽管他再怎么修改,也无法变幻色彩,人们还是会盯着他看。当然喽,在心底里,约克挺享受他们的瞩目。 青光西塔哼了一声。 「你是精灵雕塑家嘛。」兰希安慰伴侣,「也有许多同族喜欢精灵样貌的,尤其是雾精灵。」 这点连约克也承认。闪烁之池保有着西塔诞生以来的全部历史,因此也记录下了诺克斯存在过的诸多神秘种族,为雕塑家提供了数不清的素材。在这些选项之中,雾精灵和自然精灵常年居于榜首,其次是服饰丰富的人类,以及体态娇小的小人族类。 至于约克这样的冒险者……他父亲曾要求塞恩为他创作一副强壮的巨人躯体,结果遭到了拒绝。「等你在平原地带充当敌人的箭靶子时,就会来感谢我了。」雕塑家回答。当时他们正准备前往圣米伦德大同盟与邪龙军团的战场。 「我雕刻的脸太多了。」塞恩叹息一声,「灵感却非源源不绝。也许我连重生地的孩子也无法满足。说实话,女王陛下真的会来吗,弧光阁下?」 珊妮娅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几天前,女王陛下命我来重生地看守。我想她正是要为洗礼做准备。」 「她真的会来?」 「反正我是已经来了。」「弧光」抛下这句话,随即走开与他人交谈。她缎子般的长发轻轻摇摆。 约克许久没来过重生地,比离开闪烁之池更久。想要在西塔的城市看到什么熟悉的景色,那纯粹是痴心妄想。当年这儿栽种着塔叶蓼和橘子树,而到了如今,重生地的走廊栽满了「撞针」。这种神秘植物状似含苞未放的红蔷薇,实则会在人经过时突然喷出火苗。 花丛后,重生地环绕着一泓泉眼建起围栏。七个入口均等分布,七条道路汇聚于此,生命的元素在波浪中翻滚,潮湿的雾气在白石板上凝结。 塞恩找到一丛茂盛的「撞针」,在它的枝条前坐下。一大堆颜料桶摆在石板边缘,因此尚未成熟的新生儿可以探出元素躯体,拨弄刷子和凿刀。他用画布挡住他们,招呼约克一道休息。「请给我们拿点儿喝的,兰希,我知道你和珊妮娅阁 下很熟悉。」 蓝光西塔同意了。约克和他并肩坐在不断喷火的蔷薇丛下,热浪扑面而来。突然间,氛围竟有些伤感。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情绪。 「记得吗?」塞恩开口,「黎明之战后,你和兰希在这儿等我,拿一把扫帚。」 「我们在清理落叶。」约克想起路过王宫门前嬉闹的孩子,原来我们也曾这样。 「鬼才信。当时你是扫帚,她给你的头发扯得特别长。」 橙脸人大笑:「等你爬上岸,我立刻就把你打散了。然后兰希有了两把扫帚。」 「当年我不是最后一个被你们埋伏的人。」 「今年也会有的。」约克说,「游戏永不过时。」 「玩游戏的人却变了。」青色西塔收起了全部笑容,「尤其是你,约克。你为什么突然离开,又突然回来?」 「这都怪当年的黎明之战。诺克斯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闪烁之池再也不能让我满足。我只好到诺克斯去。」 「真是这样?」 「千真万确。你不是能理解我吗?你也想到诺克斯去,兰希……婶婶都告诉我了。」 不知怎的,塞恩紧紧盯着他,好像他在撒谎似的。约克只觉莫名其妙,但雕塑家没有放过他。「这是两码事。」塞恩说,「还有个未解之谜。」 「愿闻其详。」 「是你,约克·夏因。我们在池子里重生了成千上百次,每次都玩着类似的把戏。然而很快你迷上了斑点大赛,想尽办法参与其中。兰希一直都是焰火队成员,而我对塑像之外的事全无兴趣——的确,我们都从事着容易出意外的行业,而你想积累更高的神秘度。」 雕塑家是危险的职业,约克想起来。对西塔而言,最容易导致伤害的事是彼此无防护接触,而塞恩需要亲手捏塑客人的元素之躯。 至于焰火队,那更别提了。 然而对于能够「重生」的西塔来说,这些也都只是小挂碍。真正伤害到塞恩的是另一桩事。 「终于某一天,当兰希在水池边爬上来时,她没找到你。她孤零零在岸边等我,告诉我你去了诺克斯。」塞恩搅动着浓郁的液态色彩,「你换了名字和面孔,丢下了与我们的美好记忆,改变了对我们的称呼,彻彻底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约克绝没料到,时隔了近百年,自己竟还会被兴师问罪。「我想做个不同的自己,塞恩。福坦洛丝千变万化,西塔的火种却永恒不变,这不公平。我只是和大家一样,想要接纳新的改变……哪怕是自我的改变。」 「露西亚赐予我们生命和灵魂的永恒,因此西塔才会追逐变化。」塞恩指出,「倘若我们的时间和人类一般短暂,西塔就该追逐永恒了。」 「谁知道呢?我会追逐什么?女神可没说。」约克回答,「连你也有一个长久的爱好,塞恩。自从你点燃对创作的热情后,它就再也没熄灭过。你把你的艺术与生命和灵魂等同,不是么?」 「但我没抛弃任何一者,约克,无论如何,我知道我是谁。某些特殊的时刻,我会自水中醒来,懵懂无知,宛如婴儿……但那意味着我记忆的缺失,而非是一个新灵魂的诞生啊。」 约克笑了:「可是,如果重生的我仍然是我,那我为什么会缺失呢?」 塞恩答不上来。 这时,兰希带来了饮料。她同时调转花梗,让火焰穿透男人们的头皮。「这是时兴的玩法。」她告诉他们。 青光西塔没有再与他争论。「我希望你说的是实话,约克·夏因。你最好只是图个新鲜,而不是变成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离珊妮娅阁下远点,她和你不一样。」 没人和我一样。「什么意思?」 「不。没什么。」就在这时,一个捣蛋鬼将颜料桶打翻在地。约克灵敏地侧过身,塞恩则躲闪不及,被泼了一身颜色。「像这样就好。约克。当心金属。」他推开桶。 你什么也没跟我聊。约克瞪着他。当心金属,远离珊妮娅?难道她会用带电的剑把我捅个对穿?还是她会把我变得比扫帚更可怕,比如一把锤头剑?说到底,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但他来不及问出口。「弧光」已经结束了她的工作,往这边赶来了。她似乎是来监督塞恩的工作……尽管目前还没有同族爬出水池。 「下次再继续聊吧,各位。」珊妮娅提醒,「明天再来。他的休息结束了。」 「这都是为了女王陛下。」塞恩头也不抬地说,仿佛刚刚对约克的质问和提示都是错觉。「她几时会来?」 免费阅读. 第八百三十六章 光复结社 歌人塔中并没有守卫,佣兵们畅通无阻。但布雷纳宁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他半点不觉得安慰。 这座塔是为沃森二世的姐姐爱塔丽娅·塔尔博特所建。公主死后,塔下的石阶多年来无人清理,覆盖着枯叶和苔藓。塔楼窗口不见踪影,被滋生的常春藤彻底封死。空气中有潮湿的味道。 有赖于短暂的冒险者生涯,布雷纳宁得以辨认出台阶上的足迹。他感到心一沉。这意味着佐尔嘉的情报得到了事实印证。「有人来过这儿。」 「不止一人。」辛抬头望着塔顶,「王宫中无人注意的死角,实际却是某人的秘密据点。你觉得这个人是谁?」 「女王党。」 「没错。诺曼·劳伦斯带领下的王党可不会打扰先王女儿的清净。不管怎么说,她都是王族成员。至于西党,他们不常来王宫。」 布雷纳宁都快忘记西党了。自从飞鹰城被拜恩攻陷,梅塞托里领便落入了强大的新生帝国之手。如今伊士曼王国自保已是艰难,别提替提温公爵收复失地了。这片王国最为丰沃的土地,早在断剑革命后就已辉煌不再,成为王党多年收割的粮田,连曾经协力沃森二世攻打邻国莫托格、后又掀起反叛的西境军团,也无法供养。 因此,当「深狱领主」兵临城下,昔日的辉煌如同泡影般粉碎。领主弃城而逃,贵族要么投降,要么被俘,数量难以统计。守卫他们的骑士和军官成片成片地倒下,而后又在敌营中站起身来,加入亡者的行列。至于混乱中死去多少平民百姓,无人关注。 我早该清楚,布雷纳宁心想,伊士曼的党争和内斗根本无关紧要,寂静学派找错了敌人。真正站在棋盘两侧的,仍是七支点和拜恩。巫师以为可以通过伊士曼来扼制帝国的北侵,再度建起防线,拜恩却用残酷而高效的手段摧毁了她。死亡如同寒风过境,不留迂回的余地。 ……正如祖父对他的同胞那样。布雷纳宁怀着沉重的心情,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佐尔嘉指认的关押同胞的地牢。 与心形塔不同,这里虽然黑暗,却并不潮湿,空气十分干燥。 最意外的是,已有人等在这里。 一块巨大的黑布盖在铁笼上,辨不清内里物什。男人站在铁笼前,烛光在他肩头摇曳。「曾有位公主长居于此。」这家伙开口,「她有数不尽的财富,一人之下的地位,以及簇拥的仆人侍女。她在这座塔里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光,怀揣着对女子女们的遗憾。因此人们认定她的灵魂仍旧徘徊在塔楼之中,注视着每个拜访这里的人。」 两位拜访者没有畏惧。布雷纳宁将手伸进魔药口袋,辛则什么也没做。 此人转过身。「你们果然来了。」诺克斯佣兵团长、南国冒险家,考尔德·雷勒,向他们微笑。「昨夜我在铁爪城里找到了你们,今天我就知道你们肯定会来王宫。」 你还笑得出来?伯宁心想。一旁的佣兵神思不属,似是难以开口。于是他告诉这家伙:「任何援助都有时效,夜莺。女王党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我可得抓紧时间。」 「女王陛下被人谋害,首相正在追查刺客,这我已经听说了。」考尔德收起笑容,「既已知情,干嘛还不走?」 布雷纳宁正要反唇相讥,却被同伴阻止。「威金斯公爵失踪了。」辛开口。 考尔德闪烁其辞:「昨夜我向公爵汇报工作,之后也没见过她。」 「她死了。」 夜莺诧异地挑眉:「这不可能。」 「我们没见到尸体,但听到女王亲口承认了谋杀。」布雷纳宁本就对女王党殊无好感,佐尔嘉坦言与四叶公爵的合作后,更是憎恶非常。 看在辛和帮助过他的诺克斯佣兵的份上,提示对方已是 极限。「你们拥护弗莱维娅女王,不想让伊斯特尔登基,她却担心儿子受到威胁,于是亲手结果了自己的老姐。」 「这根本——」 「是真的,团长。」辛打断他,「公爵大人对自己的亲妹妹防备有限,你昨夜又不在王宫。况且,如今女王陛下遭人谋害,这样的关头,公爵大人怎可能还维持"失踪"呢?」 有佣兵作证,考尔德方才真正考虑布雷纳宁的话。他眉头紧锁,活像被这消息噎住了。见状,伯宁不禁感到一丝丑陋的宽慰。 「不用怀疑,新首相维尔贡主教没少在其中挑拨离间。」他告诉考尔德,「也唯有巫师的插手,才能让四叶公爵在王宫大本营里无声无息地"失踪"。」 「巫师随后谋害了女王?」 布雷纳宁和辛对视一眼。「我觉得寂静学派没那么粗暴。」辛说,「比起巫师,拜恩帝国更有嫌疑。」佣兵并未解释自己的推断,恐怕是看在布雷纳宁的面子上,他为此感谢他。 不知过了多久,考尔德·雷勒再度打破了沉默。「这下可不妙,威金斯姐妹死了,伊斯特尔王子也有危险。」 「他是寂静学派的合作者,巫师会保护他。」 「但愿如此。」诺克斯佣兵团长叹息一声,「特蕾西死后,四叶领的沦陷在所难免,她的儿子们都不如她。而失去了大半个王国,恐怕巫师也会重新估量王子的价值。」 布雷纳宁不禁担心他出于忠诚的惯性,到伊斯特尔的宫殿自投罗网。此人的死活无所谓,只怕辛不会眼看着事情发生。到时候,我会失去这个长久以来的助手,计划也…… 突然间,他发觉自己的计划早就被打乱了。瓦希茅斯光复军团再也不是无名者的结社,我的子民正在和我的同胞自相残杀,祖父与我的仇敌达成了和解。事到如今,我追逐圣经还有什么意义? ……甚至连盟约也是我的错。布雷纳宁后悔万分。倘若他没离开军团,哈蒙斯顿的行动瞒不过他的眼睛;倘若他还是结社的首领,祖父也不可能一声令下,就杀死无知的同胞们。 在布雷纳宁抛下职责,去伊士曼寻找所谓的圣经的时候,他的同胞正在遭受自己人的残害。诸神救我! 但到了这地步,他不知该做什么才能挽回。 「我得立刻离开这里,在有人察觉到我的身份前。」考尔德说。他并不是王公贵族,对王族没有特别的忠诚。说到底,伯宁心想,他只是佣兵而已。「这样就算四叶领易主,我手下的冒险者们也不会受威胁。希望拜恩的领主比较好说话。」 辛犹疑地点点头。「我们本打算出宫再去通知你,团长。」 的确,考尔德·雷勒怎么在歌人塔?布雷纳宁如梦初醒。若不是辛的提示,他差点忘了这茬。「你在这儿等我们?是不是你也……」 「……知道光复军团的情况?这还用问?」考尔德反问,「我提醒过你,布雷纳宁·蒙洛。特蕾西公爵邀请你到王宫过夜,因为瓦希茅斯人已是神圣光辉议会的盟友。不论寂静学派怎么折腾,现在伊士曼仍是议会属国,我们不能让你受到伤害。」 原来如此。布雷纳宁明白了。他的最后一丝指望也随之而去:「……你们将我的同胞抓到这儿了?」 「你是指其中恶魔的那部分?不。」 伯宁瞪大眼睛,然而考尔德·雷勒用一句话掐灭了他的激动。「龙穴堡里有神官巡视,还有寂静学派的巫师驻扎,我们不可能将那么多无名者藏在歌人塔,否则维尔贡主教定会找上门来。」 「可佐尔嘉……」 夜莺团长一挥手,示意他停下。「特蕾西公爵保存了一些……东西。」他侧过身, 扯下面前的黑布。「这也是我等在这儿的原因。」 烛光下,一堆棱角分明的金属球体散落在铁笼内,单独一个便有半码宽,组合起来如同一座小山,周遭有种说不出的冰冷气息环绕。它们个个具有奇特的半透明外观,被未知材质的黑色晶柱撑起,空气流动,球体轻微地收缩。 布雷纳宁尚在辨认这堆东西,却见同伴如被火烧般缩起身,试图离它们更远一些。「辛?」 佣兵一言不发。 「怎么?」考尔德也问道,「你认得它们?这是什么?」 但佣兵保持沉默,他咬着牙摇头。 不知怎的,这地方让伯宁有些不舒服,尤其是在夜莺揭下黑布后。真是怪事一桩。他很想甩开这种感受,但最终忍住了。 无论挡在前面的是什么,布雷纳宁下定决心。就算这堆金属球体是快要爆炸的火药,在找到我的同胞前,我决不离开。 「我也不喜欢这东西。」考尔德低声说,「它们好像在盯着我瞧,像眼睛似的。我不敢让旁人知晓,便把所有人遣走,独自在这等你们来。」他忽然扭头,望着炼金术士。「据我所知,特蕾西公爵将被捕的无名者放在这里。这几日……局势突变,没人见过他们离开。」 伯宁喉咙发干:「没人见过?」 「横竖我是没见。」考尔德团长转回视线,「不过这些……东西,我也没见到有人搬进来。国王陛下?」 我不认得它们。布雷纳宁有种极度糟糕的预感,他胃里不舒服,手脚不对劲,心脏没节奏地乱跳。这儿没有我要找的人,不管是阿莫里姆,还是瓦希茅斯人。佐尔嘉撒了谎,特蕾西一定将他们关押在别处了。 在心底里,歌人塔公主的幽魂似乎在他耳边低语。你听不见么?你感受不到他们的情绪么?我看到了,我一直注视着访客,这儿没你的同胞,还能有谁呢?看看这些活跃的炼金核心,其中蕴含着秩序不可企及的力量…… 刹那间,布雷纳宁只想像辛一样掉头逃走,离这里越远越好。 但他并非真正的冒险者。布雷纳宁·蒙洛是瓦希茅斯人的国王,光复军团的首领,秘密结社的社长。 最该死的是,他是个炼金术士。 「不。」布雷纳宁闭上眼睛。越是仔细回忆,事实便越可怕。「这些不……这些不是……我曾见过类似的东西。在守誓者联盟,那些、那些——」 考尔德迟疑地瞥他一眼。「特蕾西公爵与守誓者联盟长期保持着联系。」他咳嗽一声,「炼金造物是联盟的特产,也许特蕾西公爵能弄到部分。我是说,用无名者来交换……」 你根本不懂!强烈的怒火在胸膛爆发,布雷纳宁竭尽全力,方才克制住情绪。诸神啊,莫非你们感受不到吗? 「守誓者联盟拥有矩梯技术,将人运送——」 布雷纳宁受够了。「我的同胞。」他吼道。声音是如此嘶哑,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这里面是他们的……」 「……火种。」辛终于开口。 空气中,植物和泥土的气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血腥味。他耳边传来有节奏的声音,是炼金阵纹在不断运转。咔。咔。咔。仿佛在头脑中回响。我来晚了。旅行是个错误。我害死了他们。 此时此刻,寻找已没有意义。布雷纳宁的同胞哪儿也没去,统统留在了这里,这间幽暗无人的地下室。他们成为了角落里不断鼓动、澎湃着能量的炼金核心。 布雷纳宁抱住脑袋,缓缓靠在墙上。 …… 「老天啊。」团长轻声说,「这真是太疯狂了。」他抬起头。「还要继续你的任务吗,辛?瞧瞧你的雇主,再瞧瞧这些。恶魔,七支点,还有叛 徒。你要掺和到这种事里?」 「誓言不容更改。」 考尔德眼神一变。辛看得清楚,那不再是看麾下冒险者的眼神,而似面对着一位老朋友。他久久打量着佣兵,欲言又止。 辛向他摇摇头。 没用。佣兵心想。这时候,真相已毫无意义,别说圣经,即便是盖亚在世,也无法拯救炼金核心里的灵魂。我什么也给不了他。 团长仍不放弃:「我告诉过你,这世界并非你想的模样。你做的够多了!我可不想看你被恶魔拖进火坑。」他停顿片刻。「特蕾西死了,女王陛下也死了,我想,我是说,一切可以从没改变过,不是吗?别管这家伙了,我们只不过是冒险者。」 「太晚了。」辛告诉他,「我已经无法抽身了。」 考尔德似乎想起了什么。最终,他没有再劝。「关于诺克斯佣兵团,辛,我很抱歉。」这话说来,与昨夜里的感受又是不同。「我没想过欺骗你们,但在一开始,事情就已经是这样了。」 辛点点头:「太晚了。」 考尔德·雷勒无言以对,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尾。他似乎感到惭愧,出于某种对背负他人期望的责任感,出于其实无关紧要的负罪感。 因此,当佣兵将布雷纳宁从地上扶起来时,他终于挤出一句话:「我一直当你是我的晚辈……约克和帕因特,还有其他人,他们都是表里如一的。」 是的,没人比我更清楚。辛在心里悄悄地说。你永远都是我的团长。「我们得走了。」话出口却是另一副模样。「王宫即将成为漩涡中心,寂静学派不会善罢甘休。快离开吧,团长。还请千万记住,我们只是冒险者,与伊士曼贵族毫无瓜葛。」 考尔德·雷勒默默离开了。他很幸运,也很谨慎,从未在执行特蕾西的命令时暴露身份。寂静学派不会追捕他。 至于团长回到四叶领后,诺克斯佣兵团的情况又是如何,辛无法判断。拜恩人再度北进,很快就会席卷南国,将他的故乡纳入版图。佣兵不敢待在诺克斯冒险者中间,否则迟早有一天,死亡将追上他的脚步,甚至殃及他的亲朋好友…… 离开歌人塔时,天空开始飘雪。龙穴堡笼罩在乌云之下,褪色的塔尖犹如鬼爪。辛不安地望一眼天空,心知一场大雪也无法掩盖同伴心中的火焰。 他抽出剑,握在手中。 …… 寒风刺骨,吹灭了火把。布雷纳宁面无表情,将侍卫的尸体掀开,挡住刮向火绒的冷风。佐尔嘉神情忐忑,生怕下一秒也被丢上柴堆。 你有什么好担心?伯宁心想,我根本无法处置你。该死的混球,你是完全无罪的。「辛?」 「木柴足够了。」佣兵手握武器,戒备四周。「你的炼金术怎样了?」 「一切都已就绪。」只剩下点火。 「神秘似乎不受控制。」辛警告,「有巫术的痕迹。」 「没有才奇怪。女王遇刺,维尔贡首相恨不得掘地三尺。」但他们找不到凶手,布雷纳宁心想,这我敢打赌。 拜恩人的夜莺不像考尔德·雷勒一般遮遮掩掩,也不像「灰烬之剑」那样来去如风,这帮家伙更擅长就地取材:杀掉侍女或仆从,再将他们的尸体唤醒,回到原本的行列中。这下,除非有神官在城堡中日夜不停地巡逻,否则夜莺早晚会得手。 「我在想,巫师杀死特蕾西公爵的方式。她是高环,没错吧?」 「你我也都是转职,辛。」我认为你现在伸出一只手,就能扭断我的脖子。这话被布雷纳宁咽进肚子里。「这次我有万无一失的准备。」 辛打量着歌人塔前的柴堆,准确来说,他是在打量炼金阵纹。寻常冒险者不可能 看得懂,但此事落在辛身上,布雷纳宁便拿不准了。「你该留下几个。」他说。 「决不。」布雷纳宁斩钉截铁地说,「瓦希茅斯人永不忘记仇恨。伊士曼人在这儿杀死了我的同胞,我不会忘,他们自己更不会。向凶手复仇,这是他们临死前唯一的指望。」 佣兵沉默下来。在场除了他,便只有俘虏佐尔嘉。他们命他指引方向,找到关押无名者的地点,而后此人便失去了价值。布雷纳宁真希望辛像对付纳里斯一样,一剑了结他。这样我就再也不必烦恼了。 但佣兵没有照办。他对俘虏威逼利诱,用种种手段使其屈服,但没有杀死他。「这是个活人,不是机器。」辛说,「就算是机器,也不是我的机器。我无权处置他。」 没错,佐尔嘉是我的人。布雷纳宁明白了。我必须审判他,接着审判我自己。于是他将火把递给俘虏:「烧吧。」 佐尔嘉不知所措地握着火把,「陛下?」 「点火。快。」 俘虏服从了。烈焰瞬息燃起,吞噬引火的木料。然而热量困在炼金阵纹之中,半点也无法传递。一枚石子立在阵纹内,于火焰中屹立不倒。 布雷纳宁用火种驱动魔力。 神秘随之降临。石子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好似雪片般被高温熔化。伯宁听到佐尔嘉惊恐的喘息声,他似乎将炼金术当成了某种恶魔力量。很快你就不会害怕了,他心想,我会让你理解。 「有人来了。」佣兵催促,「宫廷骑士,没有神官。」 「拦下他们。」 「顶多十分钟!神秘失控了……你的炼金术还能正常使用?」 因为这是两种体系。布雷纳宁能闻到空气中的巫术的气息,那是他无法驱散的更高等的神秘。它阻断了魔力与现象的「神秘之桥」,使龙穴堡陷入静默。 但炼金术不同。伯宁引动神秘时,需要通过万用质素和炼金阵纹来进行中转。他的魔力并不能直接引起现象,因而钻到了巫术的空子。看来寂静学派对静默术的研究还欠火候。 ……当然,更可能是巫师们不晓得王宫内有炼金术士。除了守誓者联盟,少有神秘生物喜好炼金术,伊士曼也根本没有炼金术的传承。伯宁来到王国后,所知道的同行有且仅有两人,而且他们都死了。 「我还以为你懂得炼金术的原理。」伯宁没时间解释,「十分钟足够了,你没问题?」纸窗魔药还有他用,此刻只能指望佣兵的身手。 「没有……我担心的是你这边。」他并未将计划与辛和盘托出,后者却似乎察觉到了。「我们本可以直接离开。」 将同胞们丢弃在这里,任由巫师坐收渔利?布雷纳宁办不到。他也不想将炼金核心埋葬。「我要给猎手们一个教训。」他对佣兵说,「难道你不想么?你是四叶领人,寂静学派则是谋害了特蕾西·威金斯公爵的祸首。」 辛皱眉,正要说什么,忽然扭头望向远处。虽然布雷纳宁什么也没听到,但他知道,这意味着王宫守卫已接近了心形塔。 布雷纳宁拾起一枚炼金核心,外壳附上了一道粗壮的环带。「拿着它。我激发了内部的能量,再用锁环加以限制。」 「你是说……?」 「"环"来抑制魔力范围,这是神秘的法则。明白了吧?所以只要去掉……」 「它会怎样?」 「能量散射。」布雷纳宁冷冷地说,「足以解决高环以下的神秘者。记得躲远一些,辛,最好是在四十码外,将它丢出去。」 「你留下了几个?」 「就一个。」布雷纳宁撒谎。实则他还留下了威力最大的核心,那应该是结社驻王城情报组织中 神秘度最高的无名者成员所留。他打算将它带回金星城。「解决他们就回来,行不行?」 佣兵收起炼金核心,提剑迎上宫廷骑士。显然,他不愿意杀死这些只懂得听命行事的守卫,更不愿意伯宁用炼金核心在王宫制造出恐怖的杀伤。不过布雷纳宁相信,辛不会为了这点不情愿而使自己身处险境。 接下来是我的部分。布雷纳宁将万用质素的结晶和霜露之家的「礼物」放入阵纹,这才使用了火种魔法。 『万用质素·衡转』 光芒消失,气流平息,出现在炼金阵纹中的是两份「礼物」。它们呈现出完全相同的液态,连承装魔药的容器都分毫不差。 在伯宁身后,佐尔嘉颤抖起来。当他将其中一份魔药递过去时,这家伙简直抖如筛糠。「……这是什么,陛下?」 「你忠诚于我的证明。」布雷纳宁告诉他,「你将加入我的结社,佐尔嘉,你将分享所有成员的感受。我们如同兄弟姐妹那样亲密无间,恐惧和怀疑再不能驱使你。」 「这……我不……我已经是您的人了,陛下。我是光复军团的……」 「那不是我的结社。」布雷纳宁尖刻地说,「既然军团抛弃了无名者,那就连我一起算上!祖父想做国王,就让他做吧,还省得他再借我的名号下达命令了。我和光复军团没关系了。」 佐尔嘉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可是,陛下……」 「我仍然记得我的使命。」布雷纳宁说,「但绝不是通过对秩序支点卑躬屈膝换得。瓦希茅斯人不会忘记仇恨。我的王国将是凡人和无名者共同生活的王国,我向你保证。现在,佐尔嘉,你要抗命,还是服从你法理上的国王?」 佐尔嘉别无选择,只得跪下。他接过『索维罗』,将魔药一饮而尽。 ……等他站起身,布雷纳宁的光复结社获得了第一位成员。 免费阅读. 第八百三十七章 重生(二) 找到兰希时,她还在和一个新生儿打闹。对方显然不是真正的「婴儿」,而是意外死掉的同族,就像银光西塔特莉安·卡芙。 想到她,约克才意识到如今这姑娘也该在这里等着。她才复生不久,却偶然变成了无名者,正准备在复活节时自杀重生。要不要提醒她,「精灵雕塑家」在重生池展开了一场免费塑像活动呢?还有「夜焰」阁下,不晓得他此刻又是什么情况…… 「约克·夏因。」「弧光」叫道,「你走了吗?」 「见鬼,我真走了要怎么回答你?」 她却惊奇地打量他:「给你发信息喽。转换讯号而已,我擅长这个。你以为我是人类么?是不是还要找园丁种朵花?哈!」 我宁愿用花种。「这个嘛。」约克辩解,「诺克斯的人看不到西塔之间的光路,可能把我们误认成无名者。我可不想惹上麻烦。」 隔空传递信息,当然也不是无名者的专利,园丁和巫师,乃至高塔占星术都能做到类似事情。但没必要将这种知识套到伊士曼人身上,倘若佣兵们见到某人使出这类手段,对方八成就是无名者。 「好吧,有何贵干?」他问。 珊妮娅没回答。她用那双几乎是人类般的眼睛打量约克,神情不可捉摸。橙光西塔闻到丁香的气味,似乎是弧光阁下的香水。他不晓得什么样的香水能在西塔身上持久留香。 一缕蓝紫色发丝垂在胸前,被珊妮娅挂上耳后。「兰希告诉我,你是从外界归来的降临者。可你年龄看起来不够。」她立起长袍的领子,仿佛要与他分享某个秘密。「说实话,约克,你是偷溜出去的么?说实话。」 「不。本人是斑点大赛的优胜。」提起往日辉煌,约克顿时挺起胸膛。「得到了女王陛下破格提拔。」 「噢。了不起。」弧光评论,「而这次你带回了一个同族?」 约克一耸肩:「这都是记录在案的事实,阁下。干嘛问这个?我还以为你会想了解降临者的事呢。」 「我有位朋友在联盟任职,他的经历可比你出名多了。」「弧光」阁下话锋一转,「但你也有特别之处。你去过烛女城吗?」 「索德里亚边境?没有。」 珊妮娅点点头:「我知道了。最近别到那边去。」 你只是来好心提醒我?「烛女城怎么了?」 「我们要在那边与当地人贸易。可能我只是瞎操心,你还会离开闪烁之池吗?」 约克被问住了。在地位崇高的女王近卫面前,他不敢随意敷衍。「夜焰」重生前,他知道自己最好别暴露在七支点的眼皮底下,免得招惹是非。 但在那之后,假如朋友们找上门来,或者听到某些风闻……约克无法假装自己还能安心待在福坦洛丝。「我说不准,阁下。要我做什么?」 「你?不。和你没关系了。」珊妮娅微笑,「只是例行询问而已,你以为要怎样?」 她肯定有事瞒着我,约克心想。这有什么奇怪?她是女王近卫,严守秘密和维护闪烁之池安定是她的职责。 珊妮娅再度将发梢别在耳后。「走吧,约克,别等了。」她叹息一声,「回到诺克斯后,需要重生的同族翻了五倍,我们的精灵雕塑大师只怕一时半会儿走不出王宫。兰希会愿意多和他待一阵子的。」 「西塔总是充满激情嘛。」 「工作时除外。」弧光摇摇头,「想不到最省心的反倒是你这样的家伙,露西亚保佑。回见了,冒险者。」 约克愉快地转身便走,自觉受到了夸奖。踏出王宫大门,一直回到塞恩的工作室前,他保持着好心情。 就在这时,他才意识到不对。 「我 这样的?」约克重复,「在闪烁之池,我有什么特别的?」 『你很特别』似乎有个细小的声音在心底响起。『你是独一无二的』 是的,还能怎样?尽管闪烁之池有千百个西塔,尽管他们都是永生者,约克·夏因却只有一个。「弧光」珊妮娅阁下也知晓这些。 他高高兴兴地推开门。 塞恩夫妇走后,约克打算在塞恩的「仿诺克斯风格」别墅里住上一阵。往常他只会找个池塘晒太阳,或是在玻璃房里玩点燃叶子的游戏。现在他有新的事情要关注了,先替雕塑家写个『近日歇业』的牌子怎么样?他立刻行动。 至于约克自己,反正也不会有人来找他。噢,他的朋友和客户都不在这里…… 雕塑家的工作室十分杂乱,还有一桶被兰希打翻的颜料。约克打开窗户,让气流带走刺鼻的气味。就在这时,他注意到有人在楼下打量歇业牌子。 街道上,琉璃路灯反光严重……照实说,这里没有一处不是明亮的。约克不晓得福坦洛丝里为什么还会有路灯。他眯起眼睛,看见对方在招手。 「嗨——!」此人拼命晃动手臂,「嗨!有人在吗?」 「你是谁?」 「我与塞恩大师有,呃,预约!」他叫道,「开门!」 恰好我回来了,否则你喊破喉咙也没用。「塞恩叔叔不在。」约克好心提示,「他得到复活节后才回来。」 「复活节?多久?」 「我忘了。」约克承认,「大概是十几天后?」 「什么?我等不了那么久!他现在在哪儿?」 「重生地。」 对方点点头,似乎准备去找塞恩。约克不晓得他为什么如此执着,也许是因为「精灵雕塑家」声名在外,预约名额难得罢。谁知道呢。 但奇怪的是,客人没有走。「重生地在哪儿?」他大声问道。 约克皱眉:「啥?」 「帮帮我。怎么走?」 真是怪事。「你不知道路?你在开玩笑吗?」 客人瞪着他。「莫非我该知道?」 这还用说?橙光西塔心想,全闪烁之池的族人都知道重生地的位置。他们或许会忘记自己的家门,但决不会忘记重生地怎么走。 毕竟,那是人们每次重生拥有的最初记忆,是刻在火种里的本能信息。什么样的西塔会忘记本能呢? 约克稍微打起精神:「你想干嘛?」 「指个路,拜托。」客人哀求。他似乎真的不知道。「我的皮肤魔法快撑不住了。噢,该死,这里有好多人……」 这倒是紧急状况。约克可是很清楚,福坦洛丝里住着数不清的西塔,他们个个温度不同。一旦温差过大的同族们发生碰撞,神秘度较低的一方便会受到严重伤害:即元素失控,流向火种更强盛的一方。 神秘度高的一方也不好受。虽然西塔都是光元素生命,但构成身躯的色光仍有差异。到那时,多半得通过分离水才能解救。塞恩的工作室就常备这类魔药。 ……此外,这里还常备着塞恩为客户塑造新皮肤的工具。 约克不禁微笑。焦急的客人,失约的主人,以及我。即便回到闪烁之池,露西亚也在时刻提醒我的专长。约克·夏因不是什么雕塑家,但他修补皮肤魔法的手艺无疑出类拔萃。谁让诺克斯没有预约店面呢? 「等着。」他趴到窗台上喊。客人忙不迭地点头,神情感激涕零。 约克跳到花瓶旁,小心避开打翻的颜料桶,往门口跨步。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窗台上的一把转轮手枪。它镶银的底托在阳光下是如此闪耀,但枪管和转轮均为铜制。 约克犹豫片刻,将它带在了身上。 开门时,他保持着应有的警惕,将客人迎进家门。来人是个紫光西塔,浑身色彩好似葡萄酒,面孔趋近人类。他的情况比告知的更糟,下半身几乎没有固定的形态,被尽可能地捏合成轮子模样,以便移动。 「这是你的创意?」约克打量他。 「我受伤了!」这家伙嚷嚷,「她却把我丢在家里,要我一直等一直等。她说要带我来找一个叫塞恩的精灵西塔。她说过的!」 「别大呼小叫的,成吗?你自己不也过来了?」 「城里的路真难走。」他抱怨。 「大家都这么觉得,所以难免会迟到嘛。这里签名。」 客人迟疑着望了他一眼,随后抓起笔,写下一个七扭八歪的通用语词汇,让约克大感意外。 「桑德?」 「就是我。怎么了?」 「不。没什么。」约克不晓得塞恩会把预约表放在哪里,只好装作若无其事。他将桑德带到工作室,一路上担心对方提问,但桑德没有开口。 「你有点儿特别。」橙光西塔边开门边说。他情不自禁想起「弧光」阁下对他的评价,并将其用在另一人头上。「重生地就在王宫啊,大家都知道。」 「王宫?」 「福坦洛丝最宏伟的建筑。喏。」他指了指窗外。虚幻光影构成的宫殿上,火焰在含蓄地燃烧。等到复活节,她将炽盛起来,冲上云霄,将城市笼罩在一片流光溢彩之中。 到那时,伊文捷琳陛下的影像将如火光中的巨人,让每位族人看得清楚。一些少不知事的西塔幼儿,总会把她当成露西亚。 桑德转过头。他的眼眶猛地松动了一下,似乎非常惊讶:「我第一次见。」 第一次。约克审视这家伙。若不是才从重生地离开,他根本不会这么快意识到:「你是新生儿,桑德?」 「什么意思?」 「你记得你的上辈子吗?你的父亲或母亲,在你点火之前的事?」 桑德迷惑不解地望着他。 然后,他给出了约克做梦也想不到的答案。 「我妈妈带我来这里,她替我预约了那个精灵西塔的店铺。此外,她给我取了名字……」 「等下,你妈妈?」约克打断,「你说是你妈妈带你来这儿?她在哪儿?」 「她出门了,说是去找我父亲。你见过她吗?」 老天。约克心想。他真是个纯正的新生儿,是自然诞生的元素火种!呃,虽说大多数西塔的起源都是这样,可大家已是重生地的老顾客,唯有刚刚诞生、还未熄灭过的西塔不晓得去那池子的路。难怪他表现得像个陌生人! 他不知道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的同族了。「桑德。」橙光西塔说,「你是从哪儿诞生的?」 这家伙收回目光。「我妈说你们都猜得到。」 「闪电?」 「差不多。她叫我"雷电"桑德。」这孩子用通用语和神文各读了一遍。他的通用语有点诺克斯东部口音,约克注意到。 露西亚啊,他肯定是从诺克斯来的新生儿!约克精神一振:「快躺下,你喜欢什么样的身体?」 「啥?」 「皮肤塑型,这个我最擅长。」约克信心十足,「你喜欢鱼尾吗?漂亮强壮的美人鱼尾鳍,尖锐的刺!正好,你还是紫色的。」 桑德被他吓着了:「这儿不是精灵雕塑……?等等。」他不可置信地晃晃头。「你说塞恩大师不在!那你是谁?」 「约克·夏因。我是个佣兵。」 「那我是叫你约 克还是佣兵?」 约克顿住了。但桑德的神情是如此坦然,没有分毫嘲弄。他才出生不久,橙光西塔明白了,尽管摆脱了懵懂期,这也顶多是个会说话的婴儿。 「约克。」他告诉对方,「我是塞恩的,呃,助手。你知道助手吗?」 桑德睁圆眼睛:「你不是雕塑大师。」 来自无知孩童的逼问总是如此直白,换成任何一个正直可靠的人,此刻都很容易感到心虚。不幸守在这里的只有约克。 橙光西塔微笑:「"助手"的意思是,他不在的时候我可以是。要鱼尾吗?」 「什么?」 「来,对我说:"就这个"。」 可怜的桑德,他照做了。 皮肤魔法十分牢固,将构成身躯的元素限制在了特定温度。当然,元素本身没有变化,而当人们触摸它,就只会感到温暖。有皮肤魔法在,所有西塔都是温暖的,包括冷光西塔也一样。 他将自己的首位客人唤醒。过程十分顺利,没用得上分离水。约克早已在诺克斯学会了照顾自己,如今对待新生儿桑德,更是小心谨慎。 「雷电」成了一条紫色的人鱼,无论如何,这条尾巴的确强壮而美丽。他诧异地打量尾鳍,不明白要如何行走:「这是鱼的脚?」 「对。人鱼生活在水中。」 「福坦洛丝有水吗?」 「别忘了,这儿是"闪烁之池"。」约克毫不犹豫地说,「而且,桑德,你是元素生命,你本就不用走路。」 「我从没下水过。」 「你会喜欢的。瞧。」他碰了碰桌台,整个人悬浮起来,慢慢向反方向飘去。「我们一直遨游在元素之海嘛。」 「就是这样。」桑德同意。他很快尝试着摆动鱼尾,并用鳍刺在地板上刮擦。「那么,你要腿干嘛呢?」 「我有很多人类朋友,我喜欢他们的样子。」约克解释,「塞恩他比较喜欢精灵。样子是固定的,倘若你用人类的脑袋搭配人鱼尾巴,那就太奇怪了。当然喽,也有族人偏爱这种……」 「人鱼从不上岸,是不是?」 「你抓到关键了。」约克一挑眉,「他们的尾巴可以变成双腿,只不过需要一点魔法。现在要试试吗?」 「不。」桑德拒绝了,「等我想换的时候,会再找你,呃,预约的。」 想不到我这么有耐心。约克心想。他挺喜欢这小子,理由也很容易找:首先,桑德比他年轻得多,其次嘛,「雷电」的色彩令他非常熟悉。 「我前不久也在诺克斯。」约克甚至对他吐露,「那有个和你一样颜色的家伙,却不是我们的族人。你肯定没见过。」 桑德问:「一个紫色的人?」 「不。他是个暗夜精灵,来自另一个位面。那个世界没有太阳。」 「有闪电吗?」 多有趣的问题。「我认为有。」约克大笑着回答,「虽然很遗憾,但即便是没有太阳的地方,也会有光明存在。地下世界是有光的,有光才有影。」 「你说起话来比我妈妈有趣。」谁料得到,桑德竟也能与约克聊到一块儿。合该我们撞个正着啊。「我之前也在诺克斯。这里不是诺克斯吗?」 「这儿是闪烁之池,桑德。我们称之为故乡的元素疆域。」 「我注意到了。」这孩子回答,「城里没有夜晚。」他又转过头,继续张望那栋闪烁着霓虹般光彩的建筑。「我想到那边去。」 「你妈妈没说修补好魔法后要怎么做吗?」 桑德立刻警惕地看着他。「待在家 里,哪也不许去……?」原来这小子并非什么也不知道。 「当然不。你已经有了皮肤魔法,伙计,正是该到处转转的时候了。不然你修它干嘛呢?」 紫光西塔张大嘴巴。 「我可以带你参观这里。」其实我也没回来多久,约克心想,就当是重新认识玫瑰城了。「我知道有个地方能见到湖衣。」 果然,这小子兴奋起来。他确实不愿意就这么回家。「太棒了!」他抓住约克,一道极度明亮的闪光掠过眼睛。「现在带我去玩吧,哪儿都可——」 约克反手抓住他,朝下狠狠一扯。「雷电」失去了平衡。他们跌下桌台,撞进一堆颜料桶里。 ……与此同时,尖锐的碎裂声自身后传来。约克回过头,只见玻璃碎片落了满地,而桌台上桑德的位置,此刻有个极度光滑的孔洞,边缘还冒着高温留下的丝丝烟雾。 「女神啊。」他轻声嘀咕。 桑德极不熟练地操控着鱼尾,还没爬起来。「怎么了?」 「有人拿枪瞄你。」我就知道,前佣兵心想,眼睛里的「闪光」其实是枪口在充能。「嗯,他还开枪了。」 「什么?」小鬼不懂。 「用的是激光集束枪。见鬼,我就没见过有人拿它对着同族。」约克可是知道,西塔制造的高温子弹是能够熔穿皮肤魔法的。在伊文捷琳陛下颁布重生限令前,许多郁郁寡欢的族人选择用它来自杀。 况且,激光集束射程有限,即便是失误激发,也绝无可能恰巧瞄准桑德、打进屋子。 这东西是违禁品啊。橙光西塔边想边将桑德拖到墙壁后。难道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闪烁之池的法令改了? 「它会伤到我吗?」桑德问。 「对。尤其会损害我方才的成果。」约克告诉他,「千万小心,不要被……呃,激光很难躲开,我看你还是带着点分离水吧。」治疗元素伤势,分离水当然是西塔的首选,但情势严重时,最好的解决方案还是「十二点半魔药」。不幸他的存货不足了。「如果被光束撕碎,你会死的。」 「我妈说我们不会真的死亡。」 约克拾起碎片,观察窗外。「是你的元素不会。但构成火种的要素是我们独有的人格,一旦重生,那种感觉……我仿佛在浏览某人的记忆,可我知道那不是我。」他看到对街的高楼中,有个细小的人影在打量这边。 定是袭击者在寻找目标。约克将碎片丢向窗前,一道刺眼的白光「嗤」一声击中它,眨眼将碎片吞噬。 紧接着,无数光路洞穿屋顶,灼孔遍地。见鬼。约克赶快把画架踢向远处,袭击者的火力网随之转移。对手不止一人。 眼下唯有撤离。「跟我来。注意弯腰。」 桑德看起来茫然无措。他对死亡和激光都没有畏惧,或许他压根不理解它们的意义。「我们去哪儿?」 「参观福坦洛丝啊,你不会变卦了吧?」橙光西塔微微一笑,「别担心,他们影响不了我们的计划。」他已决定先干掉那个打黑枪的家伙,再带着桑德找卫士求助。 无论如何,不能留在屋子里。塞恩的家一定有抵御集火的手段,可惜他不是这里的主人,没法立刻上手。 当他们从地板缝悄悄溜出房子时,对面的建筑依然人流不绝。没人发现这边在打架么?约克心想。还是说,大家其实已经习惯了?顶多是死一次嘛。 「那是什么?」桑德指着天空。 约克抬起头。无数玻璃打造的「蜂鸟」笼罩在别墅上空,正对精灵大师的家产不断喷射激光集束。它们的状态在飞舞和悬停之间来回切换,肚子里的能源符文高速闪个不停。 真是难得一见 。约克在诺克斯从没见过有人这么滥用光能仿生飞行器的家伙。多半是原产地的缘故。 「这是"羽翼"。」他告诉桑德,「羽翼和刷子很像,碰到就……噢,你肯定听不懂。总之它不同于活人,开枪前还会有动作前摇。这些鸟儿一个照面就能把人打个对穿,我们最好躲着它走。」 他继续向前,来到袭击者所在的建筑。就在这时,约克意识到这是家服饰商场……其豪华和体量,完全取决于西塔对所售商品的热爱。 「哎呀。」他了解自己的同族。「这下可不妙。」 「那是什么地方?」桑德想知道。 「你追我赶的游戏圣地。里面很乱也有很多人,你要来吗?」 这小子诚恳地表示:「求之不得。」 约克有种回到伊士曼的错觉。他摸了摸手枪,还有口袋里离开王宫时卫士交还给他的匕首。「很好。」他以夸奖的口吻对这孩子说,「让我们大闹一场。」 免费阅读. 第八百三十八章 空城之计 第一个人在拐角处倒下,他的剑飞到三码外,撞上花园的喷水口。第二人被同伴绊倒,踉跄起来。 辛收回长矛,用另一端狠狠打在他背上。这家伙猛扑在地,再没起来。这时,另一人已爬起身,试图去捡自己的武器。他的对策非常正确,但执行出了岔子。佣兵手中只一转长矛,尖头划过半圆,恰好在他抓住前挑飞那把剑。骑士剑如 所有人都会加入武道工会,工会不会约束工会成员,但一旦加入工会,就能得到工会的庇护。 周诗蕊直接伸手拿到了仙术卷轴,而玉玺碎片却被商宵给拿到了。 自己太阴之体,修炼需要花费的资源很多。需要数千万,甚至一个亿的法则晶石修炼。首先不说这么多资源哪里弄,就是有这些资源,修炼起来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毕竟吸收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只要能把后羿救出来,那他也就能够为自己正名。这比解释一千句,一万句还要更管用。 那些黑鬼每个月还能获得两千六以上的生活补助,日子过得不知道多么潇洒。 太玄道:“好,既然如此,你且随为师来!我有事交代你。”说罢又对郭靖道:“郭大侠,我和过儿有事商量,这便先走了。”从杨过房中走出,直走进自己房间。 段云图心头一喜,今天突然见到了这么多亲朋好友,而且个个都精神奕奕,意气风发,功夫精进不少。看这情形,这四人都已经成双成对了,真是可喜可贺呀。一会完事了,一定要找他们几个好好喝一顿。 张三丰一见的这门拳法便觉这拳法蕴含太极阴阳的大道,只是这门拳法不知是被阉割过还是失传了精髓,有些面目全非,但是仍给他不少启发。 当浩白走出后,顿时看到了耀眼地日光,同时伴随进来的还有青草微香的新鲜空气。 毕竟能一起出现,且前面的那个还是独眼龙的组合,在华夏历史中仅那一例。 刚才她不是胡言乱语,而是真真实实的看见了秦筵身上的煞气,最近他可能会有血光之灾。 这让一直以来都坚信这场大婚是一次误会的明南汐,彻底慌了心神。 柳生意这时候脸上挂上了微笑,将手中捧着的魔兽,传说中的魔兽,幽冥之花收起来。 “问吧。”空瞳奥火笑着道,其实自己说出来,也是心里有些放宽了。 冒犯了她,她还要再脏一次手。虽说她不在意这些卑贱的人命,可毕竟多了一次麻烦。 玄战在边上看着,这一大片的难民营,想要彻底建造完成,单靠这里的人,还要还多时日。 苏御听见,激动不已,茶茶竟然会注意到这么细,就连他穿的衣服都能观察的这么仔细。 轰隆轰隆,它沉重的脚步声带着可怕的震动,玲奈连忙踢开地上的霍曼,然而敌人已经来到跟前。 不过,就算是哪门子的事,在这主道之上设卡,进行例行检查,这跟脱裤子放屁有区别呢?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为了向樊拯拯证明,还将一个熏黑的家伙的牙口打开,给他看过来。 夏尘对着电话,喂喂喂了几声,只能听见电话里传来一阵嘟嘟嘟的忙音。 几斤肉馅也是必须的,自己这次回去,一定和老娘包顿饺子吃,正所谓舒服不如倒着,好吃不如饺子,自己已经决定,回到家之后,倒着吃饺子。 第八百三十九章 重生(三) 「鸟儿追上来了!」桑德大喊,同时猛拍约克的肩膀。 「看招!」橙脸人立刻转身,朝天空喷出一片火幕。几架「羽翼」不及闪避,被烈焰吞噬,于半空中炸成碎片。「雷电」欢呼起来。 他侧身钻进货架,以免飞射的玻璃划伤桑德。这孩子毫无身处战场的觉悟,正趴在他背上摇尾巴。「兰希会喜欢你的。」他忍不住说。 「谁是兰希?」 「同族。她是蓝色的,和你一样是个冷光西塔。」 「而你是暖光西塔?」 「对。」这小子学得很快。「马上你会见到她,还有塞恩。我们要去闪闪发光的王宫。」 「能不能先去王宫?」桑德提出,「我的皮肤被你修好,不用找塞恩大师了。」 「别担心,他们都在那儿。」约克告诉他,「你还能见到同色西塔呢,都和你一般大。我打赌你会喜欢他们的。」 「我妈妈会不会在?」桑德问,「她也是个冷光西塔。」 约克顿住了。他没想过这回事。按道理说,伊文捷琳的宫殿并非西塔观光景点,为确保安全,卫士们会对出入人员严格设限。但桑德的妈妈曾前往诺克斯,将这孩子带回故乡,显然这女人是个降临者。所有降临者都有被女王陛下接见的权力,她此时会不会就在女王驾前? 若她知道我带你出来,是会感激我还是诅咒我?「你妈妈是哪位?」他心虚地问。 「蒂卡波。蒂卡波·鲁米纳森。大家都叫她"茶杯",但她不让我这么称呼。太不公平了!」「雷电」桑德嚷嚷,「我明明……」 约克觉得自己似乎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但仔细回忆却没结果。多半不是我的回忆罢。西塔继承了自火种诞生以来每一代人的全部记忆,无聊时便会随机翻阅,权当做录影歌剧来看。他很可能听过这位同族的名号,在一个极不起眼的刹那。 就在这时,一片叮咚声响起在他左侧。约克瞥一眼窗外,发现无数弹片镶嵌在落地窗上,玻璃裂纹密布,但坚持着没有破碎。 这并非直接打击,他辨认出来,而是不知何处溅射过来的碎片。追踪者进入一楼后,只有少许羽翼缀上目标,其他的鸟儿似乎遇到了麻烦。 他们当然会有麻烦。关于这点约克十分确信。西塔不是凡人百姓,不会在「羽翼」面前毫无反抗之力。突遭袭击,大家不仅会奋起反抗,还会把它们狠揍一顿……直至惹出更大的乱子。 同时,无论派遣羽翼攻击塞恩住址的是什么样的家伙,都也不可能在商场里火力全开。否则无需去王宫,灰袍卫士就赶到现场了。这下正好,约克不禁想,我们可以搭顺风车到王宫,与塞恩作伴。想必他会为我的作品而大吃一惊的。 一罐油漆在他脚下爆炸。紫光西塔身体一缩,尾巴开始打结。约克的笑容顿时消失了。还是别让塞恩看见为好,这孩子对皮肤魔法的控制力约等于没有,他会砸了我的招牌……虽然约克本不是这行老手。 但他无法左右同族的行动。多半已有人通知卫士——西塔之间传递消息不像外界,任何西塔只要掌握正确波频,念头一动,便可以通过某种独特设备进行无视距离的报信。 难怪我的故乡没有信使,约克一边想,一边开始在货架上翻找通信设备。西塔称之为「视晶」「金晶」或「媒晶」,是个状如金色透镜般的小玩意。原本他也有一个,但在成为降临者、来到诺克斯后,他无法再用它与族人交流。不知何时,这枚视晶便被他遗失了。 趁着羽翼和它们的主人还没追来,约克将桑德放在货架上。他自己扭动着身体,好坐得舒服一些。橙脸人见了差点笑出声,这条鱼尾好像正躺在生鲜摊位上待售。 桑德半点不觉得,他还在喋喋不休。「我妈妈是深绿色的。」这孩子说,「我问她为什么不选紫色?深绿色该怎么变成紫色?她都说不知道。我看她根本就不喜欢紫色……」 这时,约克找到了一只背包。它足有水桶那么大,里面塞满阻燃泡沫。他将背包丢给桑德:「试试这个。」 「怎么?」雷电的脑袋穿过背带。「有点小。」 「不是背,你钻进去。」 「我不想身体里全是泡沫,约克。里面不透气。」 算了,还是别为难他。约克也觉得不该这样对待新生的同族。仔细想想,捎带「夜焰」一路返回闪烁之池时,我也没亏待他。那家伙还是恶魔呢! 他想起装着特莉安·卡芙的琉璃瓶,便来到厨具区。一路上,许多稀奇古怪的商品区域吸引了他们的目光:粒子钟、球棍火把、甘蓝味汽油饮、椋鸟羽绒衣帽和一大片悬在半空的「深狱领主同款」义肢,左右手均有。其中,最让约克在意的是一排六人式伊士曼风格的壁炉,它们被妥善安排在了洗浴区。 在他与它们对视的一刹那,桑德一跃而起,钻进了壁炉。「这个怎样?」 「挺不错的,可惜我没法背着一整座炉子。我这儿有个水瓶。」 桑德不想换:「我就要它。」 你会后悔的。「不是胡闹的时候,小鬼。」约克嘀咕。但他试着推了一下,发现「壁炉浴缸」居然移动了几寸。新生儿咯咯笑起来。 约克低下头,看到底部镶嵌着两排整齐的滚轮。一时间,他竟然想不出该如何形容这玩意。 「天才般的设计。」他感叹,顺手将水瓶塞进口袋。 在套装区的西南方,他们终于找到了视晶货架。由于一旁就是高档分离水的展示玻璃,这里有着二层仅存的几位顾客。 令人庆幸的是,大家都在聊天,对约克和壁炉毫不关注。还有人试图冲下楼梯,加入混战。好在此人被同行者拦下。 一见到他们,桑德吓得藏进柴堆:「这么多人?」 「别怕,他们都有皮肤魔法,不会把你混色的。」约克一眼就看出来,这些同族的神秘度都在转职水平,远高于寻常族人。他们或许身份不同。 顾客也注意到了这边。「你们来买浴缸?」其中一个红光西塔问。「哈!还有个新生儿。谁给他挑的皮肤?」 「我打算再买个视晶。」约克扯开话题。这自是谎言,他真正的打算是让塞恩付账。毕竟桑德的皮肤魔法本是精灵雕塑师的订单,他替他完成了工作。 当然,最关键的原因是,我们的橙脸人佣兵暂时付不起账。他的积蓄都用在路上:少数是路费,大部分则换成了旅游纪念品。说到底,闪烁之池的货币与外界根本不同啦,留着它们也没用。 「他的魔法取材于塞恩大师。」约克告诉他们,「况且,我在你们身上看到了同款。」 「优秀的审美。」一位粉色的西塔女士微笑,「我是塞恩的长期客户。瞧,这是上个月的新款式,我定制了整个上半身。」她转了一圈,展示自己背后舒展的蜻蜓翅膀。说实话,她看起来就像个大号湖衣。 但她的下半身非常别扭。约克看到一团烟雾,元素边界有着皮肤魔法的收束痕迹,说明这些雾气也是捏塑出来的「造型」。 「这是幽灵的腿。」她解释。 可怜的塞恩,约克心想,不得不满足这类堪称混蛋的审美。我宁愿吃一百个投诉也不会这么干。 红光西塔则拿起一只盒子,递给约克。「你们要什么版本?」他问。 「版本?」 「最近新出了怀旧版视晶,可以架在鼻梁上。当然,如 果你是虫类造型,还是选新式晶片比较好,我们没做那么多眼镜架。」红光西塔左手举起一副方形眼镜。 约克接过它们。他的视晶曾是两张薄薄的虹膜贴片,那已经足够古老了。而眼镜视晶不愧是「怀旧版」的巅峰,目前为止,他还没见有族人佩戴。它是某些造型的一部分,十分精巧,而且非常漂亮,唯一的缺点是太容易脱落。他遗憾地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排金灿灿的制式子弹。 「高强度的引力聚合晶片。」红色同族说。这时,打算下楼的同族不知说了什么,粉光西塔笑了一声。 讲解没有中断。「……嵌合、注射或口服均可,半元素态的碎晶将融入身体,使用时通过信号牵引彼此,聚合起来。」红光西塔咧开嘴,「最方便,也是用途最广的一版。我也在用。」 他几步靠近了浴缸,但没有贸然接触雷电,而是将一枚子弹丢进去。「它不会损伤皮肤魔法,也不会轻易脱落。等它过时了,用分离水就能把晶片剥离出来淘汰。我们这儿支持以旧换新。」红光西塔冲他们点点头,「噢,我是这里的店员。阑·瓦斯里。」 约克没打算给桑德视晶,但事到如今,从小孩手里夺回晶片着实奇怪。他只得放弃,为自己挑了一枚。「约克·夏因。」 「乔娅拉。」粉红女士说。 「我叫桑德。」雷电壮着胆子开口,「尾巴是我自己挑的。」 「我们来讨论转让店面的事。」最后那名西塔说。他是个极有品位的家伙,浑身上下由嵌入体构成,鼻梁上架着副墨色「古董视晶」,左右手分别持握棒球棍和喷水壶。密密麻麻的根系包裹着铁块间,生长出来的十字爵床攀在颈间,形成花圈。 抛开繁复装饰不谈,此人居然和约克一般,是个橘红色的家伙。「夏因,夏因?我听过这名字。你是斑点大赛的优胜?」 约克不由得对他另眼相看:「其中一届。想不到你还记得。」 「斑点大赛是什么?」雷电问。但没人理他。 「本人有幸参加过同届的赛事。」打扮前卫的花圈西塔向约克伸手,「哈莫内。你的同期第二名。」 约克吃了一惊:「是你!」他终于发觉对方相当眼熟。与此同时,回忆涌上心头。「太让人意外了。」橙脸人一把握住对方的手,用力摇晃。「好久不见啊,老兄。」 「你这么热情,好像当初在决赛场上掏水枪的是另一个家伙似的,真教人难办。」 刹那间,所有人都报以注视。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约克逼自己微笑。好吧,当年的确发生过这桩事,但他不知道哈莫内会惦念这么久。「里面只是普通的水。」橙脸人解释。 「没错。不犯规。」哈莫内仍旧带着微笑,「可惜我当时以为是分离水。大家都这么以为。」他晃着约克的手。「挺危险的,是不?挨上一下,就会失去战斗力。这就叫什么?兵不厌诈。」 见鬼,他是一点儿没忘。约克只得点头:「换我也会躲开的。」 「好运的夏因。」哈莫内继续说,「狡诈的夏因。对了,这次的斑点大赛你还参加么?」 「不。我,呃,我有急事。」 「噢,真遗憾。」这位同色调的西塔终于松开他。「也就是说,你我不能再次同台竞技了。」他看起来真的非常遗憾。 约克不着痕迹地后退。他当然能察觉哈莫内的真实意图:这家伙多半想揍他一顿。这不奇怪。斑点大赛是全民赛事,受到女王陛下的关注,没人愿意在女王面前丢脸……但约克十分需要诺克斯的门票。为此,他绞尽脑汁,不惜手段,报名了每一项能加分的竞技赛、研究了每一个可能的对手。 最终,两个橙光 西塔站在决赛场上,争夺最终胜负。骄傲的哈莫内率先进攻,如一道闪电向对手冲锋,约克则慢了半拍。橙脸人在躲闪之时被击中,但当哈莫内转过身时,一把水枪指着他的脸,撞针立刻击发。 同一时刻,观众席上,某人大叫了一声:「分离水!」引得族人们惊呼起来。哈莫内被吓了一跳,他本能地朝外一扑,试图规避「裸奔」的风险。 ……这一扑让他越过了边界。 后来,裁判检查了那把水枪,确认其中储蓄的只是溪水,接触西塔便会蒸发。就算是真正的分离水,带来的危险也不过破坏皮肤魔法而已,相当于脱掉衣服。但这样便是违规。 溪水不是犯规。于是,伊文捷琳陛下依照赛事规则,裁定约克获胜。 但距离冠军一步之遥,却被一把水枪的把戏击败,谁也不能甘心。哈莫内为此耿耿于怀,并找到了最先起哄的观众,期望找到不利于约克的证据。 他再度收获了失败。原因很简单,这个人正是我们的「精灵雕塑家」塞恩。当然,出于女神信仰,塞恩大师不会作伪证,只是他急匆匆赶来观看比赛时,便已察觉店里的分离水不见了。 时至今日,约克已经忘记了斑点大赛的老对手,连塞恩也忘记了丢失的分离水,但哈莫内没有忘。 无论怎样,约克心想,我可不会让你如愿。「我有更紧要的事处理。」他正要转身,却被店员拦下。 「诚惠七七九坎德拉金币。」 「噢,我忘了。」他装作掏口袋,实则是等待楼下的羽翼们搅局。「稍等。」 售货员阑·瓦斯里点点头,没表示什么。乔娅拉一边调侃下方同族们与激光羽翼的混战,一边拿桑德逗趣。后者的神情时而凝重,时而茫然,教她笑得停不下来。 「稍等。」约克咕哝,「我觉得你们涨价了。眼镜怎么卖?」 「七七七九。这一款更符合你的气质,兄弟。我早知道你品位不凡。」 饶了我罢。「品位不是我目前最关注的特点。还是新款吧。」 售货员一耸肩:「确实不太方便。我听说大赛的"亮斑"都成了降临者,每天都要打架咧。」 「就是这样。」 见状,哈莫内也笑了。他抱起双臂,缝隙间传来花梗崩断的细小声响。那双令人不快的玻璃招子透过墨镜,闪烁着轻蔑的光。他肯定察觉了什么,橙脸人心想。 于是,就这样,斑点大赛的往届冠军,享誉寂静学派的传奇佣兵,精灵雕塑大师的儿时伙伴,约克·夏因,他在同族的注视下,坦然自若地翻遍了每个口袋,仿佛里面真有几个子儿似的。 而当他开始脱鞋的时候……谢天谢地,无人羽翼冲破封锁,突入了二层。 霎时间,激光交织成死亡之网。约克翻身而起,抓着壁炉将它原地转了半圈。砖石千疮百孔,被光网撕碎。 「雷电」大叫一声,跳进他的水瓶里。约克抄起一截木头,引起神秘,木裂中透顿时出熔岩般的红光,不稳定地闪烁着。 等火力稍歇,羽翼刚开始冷却,他立刻将木柴丢过头顶。 这一下打个正着,羽翼的能源符文爆裂开来,炸碎了吊灯。尘埃如雨,原本藏在柜台下的店员不得不转移阵地。在他身边,乔娅拉一边合拢翅膀,一边往一根手臂粗的枪管里塞礼花弹。激光打在她的虫翼上,发散成无数道细小光线,四处飞射。 看来他们还有得打。约克心想。他业已察觉这帮家伙不是常人,店员暂且不提,乔娅拉和哈莫内恐怕身价不菲:他们的「皮肤」都非常昂贵。 就在这时,更多「羽翼」发现了目标。橙脸人把水瓶藏进肚子,化作火线飞过几 排货架。如此颠簸往往会损伤容器,但……感谢「夜焰」阁下一路上的锻炼,对此他已经相当娴熟了。 「坚持住!」约克喊道,「我要带这小鬼去王宫。」 闻言,乔娅拉回过头:「你们怎么招惹到这么多羽翼的?」 「多半是塞恩的缘故,桑德是他的客户。我们在店里受到袭击。」约克想了想:「也许操控者是塞恩的商业敌人。」否则他实在想不到原因。 「撒谎!」哈莫内喝道。他不知何时来到约克身后,手里提着一架折翅的琉璃鸟。「羽翼」的符文没有丝毫伤毁,于是他打开它的脊背,向人们展示符文内部的标记。 「这是城卫队的羽翼。你们肯定是罪犯!」他毫不掩饰对约克的敌意。 「罪犯?桑德是个新生儿。」约克分辩。 「这或许意味着他是被卷进来的。」哈莫内冷冷地说,「站在那儿,夏因。把孩子放下。」 没我他早就完蛋了。约克心想。你只要一碰他,这小鬼就会从葡萄变成葡萄干。他可是心知肚明,闪烁之池的族人们与桑德的接触并不如想象中美好。 忽然间,一声「砰」地巨响打断了对峙。约克和哈莫内回过头,只见满天礼花飞舞,盲目冲上楼的「羽翼」纷纷跌坠下去。乔娅拉开始装填第二发子弹。 当她用那把奇特的手炮瞄准脑袋时,连约克也不禁感到一丝心悸。毫无疑问,它能击穿皮肤魔法,将元素生命打散成颗粒。这可不是当年约克赢下斑点大赛的样子货。 「都别乱动,男生们。」粉红女士命令。 哈莫内立即照办,动作之快,教约克猜测他或许是乔娅拉的下属。总不会是单纯害怕这把炼金手炮吧? 「照我说的做,冠军。」粉红西塔晃了晃枪口,「谁也不会有事。」 他举起手:「你要抢劫吗,女士?」 「你误会了。」她否认,「本人所属于城区规划管理部门,是笔帽街的商业事务官。见鬼,你看不到我的证件信息吗?」 售货员瓦斯里适时探出头:「他们来购买视晶,大人。我想他们还没连接到菱塔呢。」 多熟悉的名字。约克在诺克斯听惯了「侦测站」「神术基盘」和「三色堇」,差点想不起来「菱塔」的意义。这是闪烁之池中生产、出售视晶的支柱企业,由一位女王近卫阁下亲自管理,以确保其安全和稳定。 当然,这是他抵达诺克斯后才意识到的,西塔们自己可从不把安全当回事儿。 回到故乡后,再没有人会用三色堇通信。看来我又得与菱塔打交道了。「就是这回事。」 「真少见。」乔娅拉一挑眉。 「只有罪犯才会躲避菱塔。」哈莫内不怀好意地指出,「我敢打赌,长官,他一定做了不光彩的事。也许那个新生儿是他偷来的。这家伙是个怪人,自以为是复生前的自己的后代。也许他偷来个真正的新生儿做玩伴咧。」 看不出来,你对我了解颇多啊,哈莫内侦探。「我是个降临者。」约克回应。这足以解释他的所有行为。 乔娅拉被说服了。「外界才有新生儿,大家都知道。」她扭头瞪一眼哈莫内,「别疑神疑鬼,实习生。我对你们的亮斑之争可没兴趣。说到底,我们都在大赛上拿到过名次,这是部门应聘的标准!」 「可……城卫队……?」 露西亚保佑,这位粉红色的事务官相当理智。「标记不会说话。谁都可以给符文刻记号,不是么?」 符文充能的声音逐渐接近。她放下手炮,反手打向楼梯。巨响过后,又一群羽翼被礼花弹撕碎,还捎上了几个好奇的同族。约克不禁皱眉。 「你得给我个解释, 约克·夏因。关于这孩子,还有你们被羽翼追捕的缘由。」乔娅拉友善的笑容不见了,「当然,我们先去城卫队,搞清楚这些玻璃鸟从哪儿来。」 她摇摇头。「露西亚啊,重生地又要人满为患了。我早说过!伊文捷琳陛下的命令必须严格推行,卫队和民众需要配合……今年我的评分又会落后。好吧,好吧!既然如此,我倒要瞧瞧,究竟是谁在我的地盘闯祸!」这位事务官大为光火。 哈莫内似乎想说什么,但瞄到上司的炼金手炮,便将话咽进了肚子。他不是傻瓜,自然也清楚,眼下不是给对头罗织罪名的时候。 「我们一起?」约克提出。 粉红女士扭头审视他。「你的确应该跟我们走。你涉嫌偷盗,约克·夏因。我想你付不起视晶的账单,把它们交出来吧。」 「不,我可以。」或许是出于某种潜意识的考虑,约克掏出左轮手枪,将它递给阑·瓦斯里。「以物抵账。我才回到福坦洛丝,还没换坎德拉金币呢。这样够吗?」 店员检查过后,认可了手枪的价值。「实际上,是远远超出。」他最终承认了,「我可能找不起钱。这是联盟造物。这把枪是塞恩大师的?」 「没错。」 「这样吧。」瓦斯里拿出纸笔,「在这儿签字,我会将账单寄给邻居。你看呢?」 「我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约克痛快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你会写通用语么,桑德?」 雷电点点头。「我妈妈教过我。」 「那我替你付账好了,这样比较节省时间。」他匆匆将凭据递给店员。对方回以一份收据,上面用最大的字符记录着一个频率号。 「我要把店面转让出去,之后搬到烟斗街。」阑·瓦斯里解释,「本店可能更改商业标识,但依旧对老客户提供三十年的视晶保修服务。」 好个诚信实惠的生意人。约克对他刮目相看。「到时候我会联系你的,瓦斯里。」他们互相道别,临走前橙脸人顺手还买下了「壁炉」。桑德原本学他的样,见状立刻钻出瓶子,回到了他的木柴浴缸里。「你非呆在这儿不可么?」约克抱怨。 「我让我妈妈给我买。」桑德说,「把它的收据给我。」 「换我是她,就先把你卖掉。」约克做个鬼脸,「我才不会把它让给你。」他展开收据,打算看看价钱。 『熔金者牌媒晶,菱塔正品。 三十年保修,三百年陪伴。 连接时尚与视界的桥梁, 您的最佳选择。 销售顾问:2627xxxxxxx』 免费阅读. 第八百四十章 宫廷秘闻 白发的雾精灵回到拜恩时,在城门前遇见了奥格勒瑟尔人。他们完全没注意守夜人和他领进来的家伙,自顾自地讨论一份招聘。据说“青铜齿轮”再度开张,正在大量招募人手。其中一人提及,这家孤儿院似乎准备在伊士曼王城建立分院。 “孤儿院哪儿来的钱?”另一人想知道。 “某位领主大人专门为此拨款。”他的伙伴 顿时,老龙王便直接放弃了攻打鹰都城了。毕竟,在鹰都城里可是有着两个和他一样的强者,攻打鹰都城,那简直就是找死了。至少,老龙王没有那一个实力,能够同时面对辰荒和苍天两大强者。 叶沫实在是无聊的要死,也不管自己此刻“逃狱”的身份,就这么披了一件外套,将一顶帽子盖脑袋上,出门溜达。 见叶沫认出了自己,对方立马再次将墨镜戴上,将手指放在口罩前,做出了噤声的动作。 “那就发放奖励吧。”洛南心不在焉地想着,脑海里还在回味之前那短促的拥抱。 笑面虎看了这一笑,心底一凉,但随即鼓起勇气大叫道:“我不管你是谁,不要在我面前装神弄鬼!”说完笑面虎就挥起黑玄扑了过来。 云茉雨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又一个个都不说,就自己蒙在鼓里。 雷声忍不住又放声大哭起来,像个孩子般,哭得那么无助,那么伤心,就像风中摇曳的……一颗肥胖的大白菜。 ‘残魂?!’梁浩脸色一白,因为当时,他杀莫若的时候,在场只有三名兽祖,这之后,又发生大战,让他一下子,忽略了这一点。 骤然惊醒,无论前世亦或者是今生,纵使我曾存在过,可魅轻离,我,只是我,只想做我自己。 她脑海中回想起陈年的叮嘱,毅然选择催动空间之力,封印入口。 力量全开之下,花九九与重汐两位都倍感压力,即使联手都不一定能打赢……何况就算打赢了,他们也绝对不可能承担的起迟淼的愤怒。 不过男人一贯沉稳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镜片后的双眸更是如古井无波,之所以会出来一趟,还是看在郁闻州的份上。 她此言一出,千机门弟子也不管她这话是不是漏洞百出,纷纷附和。 寺庙中,有人敲着木鱼,手里不断粘着佛珠,身穿马褂……雍容华贵。 郑护士激动万分,升职加薪的机会就在眼前,她当然不愿意错过,急忙笑着答应下来。 陈年虽然不否认自己是渣男,但平白无故的黑锅可不能往身上背。 夜里入睡,总是能梦见苏嬷嬷和她皇兄阴瘆瘆的脸,叫嚣着要来取她的性命。 首饰盒是纯金材质,一点点手工敲打成型,上面镶嵌着十二颗七克拉钻石,象征着十二星座。 二十几年,他和郁闻州明争暗斗了二十几年,谁也不让着谁,他从没想过有人会提前退场。 忽然,秦恒冷幽幽的开口,那目光就像是一只伺机追猎的孤狼,冰冷而又残忍。 叶奕闻言简直是目瞪口呆,人类联盟竟然还有过这样一支特殊的队伍,而且他竟然从来没有听自己两个姐姐提到过。 对杜鹃来说,钱是比任何东西都重要的存在。真金,白银,他只希望自己洗澡时浴缸里铺满白银,睡觉时床铺上堆满真金。若说死,有朝一日,能被倒下来的金山砸死,那是他最完美的归宿。 第八百四十一章 重生(四) 大厅里铺设着水晶状地砖,材质难以分辨。一架巨大的天平浮雕镶在正对大门的墙壁上,它两侧齐平,斗内空无一物,衡梁却缠绕着鲜花盛放的长长荆棘,每一根刺都流光溢彩。当客人推门而进,浮雕便轻轻摇曳,散发出强烈的艺术美感。 这里非常空旷,但不断有人进来。约克不知道这些人到哪儿去了,他想起与柯米伦克和特莉安 “好神奇,这样也能变化吗”蒋妙晴等人都是瞪大美眸,感到十分不可思议,因为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居然这样发生了奇特的变化,这是从来没见过的新鲜体验,仿佛是进入了神话一般的世界似的。 苏雯和萧强介绍过她的父母,母亲叫做周慧之,父亲叫做苏东楠,她那个还在被拘留的哥哥叫苏志伟。 与此同时,便在盖亚三人撼动人间界岁月之际,同一时间,混沌紫霄宫中,鸿钧道祖这里,却是察觉了人间界的一丝变化。 许坏方定下宏伟目标,准备开始修炼金系、土系、木系三种功法,为将来修炼全系打基础。但全系的功法从哪去弄,许坏一时半会儿还真没什么思路。 苏伯良觉得自己真是窝囊,混了这么多年,一个知心的人都没有交到。 凌霄宝殿里,昊天耳中回荡着无数人狂吼,却并无喜怒之意流露,他轻轻扭头看向混沌紫霄宫方向,双目透出滔天凶气。 黄少华看着宁静,笑着摆了摆手,道:“没事,进来吧,是不是冷了……”可不是,外面狂风四起,也幸好着木屋,虽然全是木制结构,不过当初闲云建造的极为牢固,倒也不至于在着狂风之中倒塌。 秦川,更是如坐针毯,表情尴尬,坐立不安,就感觉,自己坐在这儿就像一个大灯泡一般。 只是等待了良久,也不见众人商议出个结果,反而争论越来越激烈。 虽然一个下午只是从老高的口中得知了他的名字,其他的一概不知,可是林枫却觉得这个下午真心没有白过。 随着清脆的撞击声响起,黛丽丝等人眼镜一亮,这声音是让竞技者进入竞技场的信号。 而这时候,青帮的人终于是冒着铅弹的枪林弹雨冲了过去,一把扒开灌木,有人瞅准了那衣服猛力一抓,却感觉一下子抓空了,根本没有使上劲道!他的人也随之坐在了地上,有些发愣的看着手中的衣服。 “我不和你说话,我要睡一会。”澹台明月掩口打了一个哈气,靠在椅子上,准备睡觉。 “哈哈!你们难道不相信吗我骗你们也没有什么好处的。”鳄鱼头看到了对方的表情,哈哈一笑,摆着手说道。 见识到了赤瞳的暴饮暴食贪吃的习惯之后她们都不约而同的想到了赤瞳绝对是以煮饭为名义去试吃什么的。 “真是厉害。”龙儿双目光华一闪,她现在也可以和艾斯德斯一样纵横沙场视天下大军如无物。 送到楼下的时候,因为行李多的缘故,林西凡也帮忙搬了东西上楼。 “对了,那希望宝物的话,你们一件都得不到!”最后,妖异男子冷系一声之后,跟着瞬间消失不见。 魔界此刻已经是打乱起来。除了距离魔城最近的几处还算镇定。其余的都已经乱了起来。。 “他来干什么难不成又有什么事情来找自己帮忙不成“魏炎心里正想着的时候,便传来了敲门声。 第八百四十二章 跨国委托 “这是通往草原的路吗?”“鹦鹉”芬提头一个质问。“什么草长在沙子里?” “我猜是莎草。”昆松说,自顾自笑起来。 “没人要你猜。”他的指导者“火雨”阿士图罗用长弓戳他,要他绷紧手臂。自从他们在冈格罗家族的屋檐下被那头母狼打倒后,昆松便自告奋勇,向队伍里的火元素使请教箭术。如今他的本事还未见涨,阿士图罗的魔法水平却先退步。 最终,“火雨”认命地拾起箭,充当起小队的弓箭手。只有在做饭时,大家才瞧得见他用魔法。他自己也蛮高兴。 只有梅里曼瓦尔不高兴。狼人团长不需要一个百发百中的射手,这样的凡人遍地都是,驱使魔法的神秘生物却不常见。然而他没有多说,毕竟,他可以找到新的元素使,却很难找来愿意陪他流放沙漠的同伴。 可同时,他晓得阿士图罗在这上面无甚天赋,也不像安修对办不好的事有种可笑的追求。这支队伍当中,没有特殊人物,没有惊才绝艳之辈,更不可能存在伟大的英雄。与其指望我们成就冒险者的事业,不如想想退休生活。 这倒是思维的好去处:剑士安修会是个蹩脚的乐手,阿士图罗很可能重新成为箭术教官,而昆松是他的助手——这小子当助手就顶天了,否则他只能去当训练用靶子,梅里曼瓦尔毫不怀疑。 “鹦鹉”芬提会有自己的铁匠铺,巴泰巴赫可以继续收徒,并带新人到芬提的店内吹嘘自己的指导水平。 而梅里曼瓦尔,狼人佣兵团的团长,很可能和族人萨斯杰回到布列斯,找一份矿工的工作,娶个黑皮毛狼女。这样我会有一窝煤团似的狼崽。每当这帮小子忘记劈柴、让灶变冷,梅里曼瓦尔就可以挨个将他们踢进壁炉里。他不禁乐了。但白皮毛也不错,就像奈莱温那样。她和她父亲一样有琥珀色眼睛,眼神却不同。 这样的日子距离他还太早。不用说,跑完这趟任务,雇主的报酬不足够下半生的开销。他总得另去他处,养活手底下的人。而且冒险者真有享福的一天吗?梅里曼瓦尔对此表示怀疑。他从没见过老狼人,一头也没有。很可能是他们在逃离伊士曼前,就被月亮或他们的亲族吃掉了。 也许将来,冈格罗家族会有这样的族人罢。事实上,现在就有些正在变老的家伙,全都看西莱夫会不会派他们去送死了。 那我也不可能知道。梅里曼瓦尔心想。他唯一关心的是西莱夫的女儿,她却对他说永别了。永别了。由于他们本没有什么情感乃至任何方面的基础,当时他竟说不出半个字来阻止。永别了。她不希望我回去,好像我敢这么干似的。 至于萨斯杰,他不止是冒险者。据梅里曼瓦尔所知,恶魔猎手是没有退休一说的,这是个终身职。我们伟大的萨斯杰爵士,终有一天会戴着他的蓝围巾,死在捕猎长着獠牙的猎手的路上——比如半道被麻雀和坐骑联手甩进水里之类。他预定的猎物很可能会和麻雀一样凶残,愿诸神保佑他。 这档子事是五天前发生的,他们当时正在渡河。如今猎手的感冒好得差不多了。 那是佣兵们在布列斯边境见到的最后一条河。接下来,他们改骑骆驼,套上防沙网罩和白布斗篷,努力朝任务目标的方向前进。梅里曼瓦尔肯定他们的西塔雇主要他们往北走,只是东北还是西北,地图上没有答复。 午餐时间,佣兵们暂时休整。安修孤单地拨弄琴弦,芬提和矮人巴泰巴赫一边啃肉干一边抱怨太阳,要求老天爷快快下雨。火雨关心病号,特地给他盛了碗咸鱼汤。“我是热伤风!”后者恼怒地宣称,“而且早就好了!” “你不喝我喝。”昆松说。作为萨斯杰最开始的“中介人”和火雨的箭术学徒,他和这猎手没一天对付。 “喝吧。”恶魔猎手轻蔑地别过头,“饶了我吧。”他独自走到一旁,注视着远方的沙丘。佣兵们也不理他。 只有梅里曼瓦尔除外。没办法,谁让他是团长,这活儿默认交给他。看来我也该给这位自命不凡的贵族少爷找些事做,免得这家伙闲得无聊,满脑子想着猎魔和复仇。 显然,这家伙身上有许多故事,还是冰地伯爵的眼中钉,但佣兵们其实不关心这些。梅里曼瓦尔向对方走去,背对伙计们呼噜噜的喝汤的声音。 “这地方好热。”萨斯杰说。 “把你的胸甲脱下来,包上白布,问题就解决了。”梅里曼瓦尔将备用的皮甲背心也丢给他。“一起干。” “我没工夫——” “有人放哨,有人做饭,还有人猎回柴火,你若不干这个,就只能待会儿刷锅了。” “也许我会把它们通通打碎。”萨斯杰咕哝,“大家用头盔喝那该死的汤。”但他接过皮甲,将布料穿过领口。“这里太阳太多,冰地领的太阳却太少。诸神不公。” “算啦,祂们又听不见。”梅里曼瓦尔不在意他的胡说,“真教露西亚听见了,保准给剩下的阳光也挪走。” “我小时候经常这么担心。万一太阳永远不出来怎么办?”萨斯杰微笑,胡茬随褶皱运动。玛朗代诺的宴会后,他又剃过一次胡须,但毛发依然日渐旺盛。“结果阳光太多,我又受不了。” “这里是太阳升落之地。” “我知道。流砂之国索德里亚,一切光辉诞生的沙海。你觉得真会有这种事吗?” 梅里曼瓦尔哼了一声。“在布列斯时,一旦被人知晓我的来历,便会招来一串质问,‘伊士曼是不是黑夜诞生的地方?’,‘碎月从冰地领升起么?’,‘狼人是不是黑暗生物?’,好像他们想知道答案似的!你说,我该怎么澄清一个没人听得进去的事实呢?” 萨斯杰没有回答。骄阳似火,流淌在沙丘上,远方的白色城堡贴画一般挂在天空边缘,与所有沙漠旅客保持可望不可即的距离。梅里曼瓦尔和猎手都尽量避免直视它,因为这座城堡通体闪耀,犹如神迹。 “在恶魔猎手这个群体中,五分之四的人是盖亚和露西亚信徒,剩下的五分之一很快也会加入。”他突然开口,“你想过吗,梅里曼瓦尔?你思考过其中的原因吗?” 狼人团长静静聆听。 “很多人从不思考,他们不是我的同行。就像强盗杀死恶魔和我们杀死恶魔,二者只是作出同样的行为,不是有同样的动机。这点至关重要。如果没有信仰支撑,你根本干不了这行。我必须时刻告诫自己,时刻提醒他人,但凡有一丁点儿的失误,伙计,一秒钟,一瞬间,我就会产生怀疑。” “这是可耻的情绪漏洞,是对守卫秩序生命的神圣职责的亵渎。这失误!我们称之为罪行。罪行是不可抹消的,而凡人这辈子,好吧,简单点儿说,我们失误频频,没有一个人完美无缺。我们坚持走上一条不能容忍错误的道路,活像婴儿非要啃核桃!我知道这不可能实现,我们只能想办法弥补。” “一些人想到了办法。是的,听起来不错,比如干些不相关的琐事,找些不相干的乐子,忘记自己是谁。当诸神需要我们时,大家再为祂拿起武器,重拾信仰,逼迫自己承担职责。这时候,我们就比较像英雄而非刽子手了。” 他们身后,佣兵们已吃饱喝足,收拾锅碗。萨斯杰的皮甲还没包好。他机械地翻折白布,锁环“叮叮”作响。白色城堡——传说中的“圣城”赞格威尔,人们看到的充其量是海市蜃楼——依然圣洁地沐浴阳光,向凡间宣示着存在感。 “所以,梅里曼瓦尔,原谅这些盲目坚信的人吧。”恶魔猎手轻声告诉他,“我必须这样相信。如果我怀疑了,如果诸神抛弃了世人,我也就不再是我。” 佣兵们最终也没让猎手刷锅,不是为他的信仰,也不是为他的贵族私生子出身。而是相比用箭,昆松忽然觉得刷子和抹布使起来更轻松。 午夜时分,梅里曼瓦尔的佣兵团抵达了一片绿洲。数堆营火围绕着一泓二十码宽、弯月形的水池,仿佛盘子边的蜡烛。沙漠的夜晚一扫白日燥热,今夜星座闪亮,不见月影,空气中漂浮着烟雾、水汽和植物萌动的芬芳。 虽然这里十分可爱,但并非他们的目的地。在地图上,它被标注为“可联络”。狼人团长知晓这儿有雇主的耳目,便将临时营地和货物托付给火雨,自己带着昆松寻访。 绿洲依托池水存在,草木低矮,难以遮掩。梅里曼瓦尔的眼睛很快捕捉到守誓者联盟的旗帜,但闻到的却是无比炽热的气息。他抽抽鼻子,觉得有些熟悉。 联盟的营地里只有四个人,都是旅人打扮,似乎方才到此。梅里曼瓦尔不确定他们是不是他要找的人。奈莱温赶走他前,只给了他地图和货物,关于地图上的标注,她没有丝毫解释。 寻找守誓者联盟的标志,也只是出于梅里曼瓦尔的猜测。他知晓雇主是个降临者,而降临者属于守誓者联盟,他们是……他忽然停下脚步。西塔。 难怪我对这味道有印象。梅里曼瓦尔在伊士曼见过这类人。与卡玛瑞娅水妖精一样,他们是元素生命——也就是说,既不是精灵也不是妖精,完全是神秘种族。狼人团长见到的那家伙是个橙光西塔,浑身由光元素构成,长得像橘红色皮肤的自然精灵,闻起来则和火炉没两样。由于能轻易向外辐射热量,冰地领人非常欢迎这家伙。 往事令他克制不住笑容,这实在不多见。除了冰天雪地,血亲相残,回忆中竟还有值得怀念的事物。是的,无可否认,冰地领的经历改变了梅里曼瓦尔的命运。在冈格罗家族,他成为冒险者、建立佣兵团,也很难说不是受到某些影响。 当然,这话他可不会在雇主面前提起。那并非全是美好过往,掩藏在完美结局下的是重重危机。梅里曼瓦尔依旧保持警惕。 开始交涉前,他们静默地接近。营地里有三顶帐篷,只有一顶有光亮,距离篝火最近。昆松背着弓,拿剑尖拨开一间营帐。 这是最远处的帐篷,支架松散,未经看顾。也许它根本不属于这个营地,而是某位旅客的临时宿地,只不过为蒙受旗帜荫庇才坐落于此。昆松摸了摸卷席,正面冰凉,背面遍布虫眼。“就那四个人。”他说。 从人数判断,我们能应付得来。梅里曼瓦尔心想。于是他带着昆松走进对方视野,准备进行交涉。“有人在吗?守誓者联盟。我找他们。” 负责守夜的一人猛然起身。“你们是谁?” “佣兵。”梅里曼瓦尔犹豫片刻,摘下帽子。“我是兽人。”他当然不会说自己是从南方来的。“布列斯的冈格罗家族派我们送货。” “我没听说过什么冈格罗家族。”好在见到他的耳朵,对方稍作安心,没有举起武器。“但这里的确是守誓者联盟的营地。你们就两个?” “我的团员在不远处扎营。” 这家伙立刻作个手势。“那就这样吧。曼科?” 帐篷里人影一阵晃动。忽然,一个尖嘴猴腮的人掀开帘子钻出来,手握一根飞矛。他的双眼睁得极大,打量着梅里曼瓦尔和昆松。“这些人是?” “陌生人。当中有个毛人。” “我并不瞎,小德。”钻出帐篷的曼科对同伴说,接着转头面向狼人团长。“你们为这该死的旗帜来的?” “就是这样。我们的雇主该是联盟成员。”梅里曼瓦尔告诉他,“那是个西塔。” “没错。所有的西塔都来自闪烁之池,是联盟的一份子。”曼科同意。他一步迈出,火光将他的满脸灰毛染成金红。梅里曼瓦尔闻到酒气。“但我们不是支点成员,只是寻常商人。恐怕我们没法为你做些什么。”他说。 狼人团长皱眉:“这儿不是守誓者联盟的联络点?” “看来我们曾抱有同样的期望,直到发现这里只剩旗帜。”守夜的小德一耸肩。“没人在。除了我们。” “你们当中有个西塔,我想见他一面。” 此话一出,气氛顿时一变。昆松见状,悄悄往梅里曼瓦尔身后躲。被称作小德的人与曼科对视一眼,后者正要开口,忽然帐篷里的影子变得高大,似乎有人站起身。 当他掀起帘子,人们才知道为何帐篷里的人影是如此清晰。一名裹着深色长袍、学者打扮的男性面孔的西塔出现在所有人眼前。这是个红光西塔,形容介于人类与野兽之间,肩膀宽得像堵墙。他手握一本印有蔷薇色纹路的线订书,腰佩一枚镶金水晶。他的两只光脚陷进沙子里,胖乎乎的脸上却是毫不在乎的神情。 西塔裸露在外的皮肤如太阳一般灿烂,胜过千堆篝火。才一露面,梅里曼瓦尔就眯起眼睛。 “你找我有事儿,佣兵?”红光西塔说道,“不过提问前,我想先知道你怎么察觉我的。” “我见过你的族人,记住了你们身上的气味。”梅里曼瓦尔回答。 红光西塔抬起胳膊闻了闻,似乎好奇西塔能有什么气味。大幅度的动作差点使长袍从身上滑脱,他赶忙伸手扯住领子。“没味道。”他咕哝。 狼人团长很怀疑,西塔用元素塑造出来的器官能起什么作用。“梅里曼瓦尔,来自布列斯冈格罗家族。我是佣兵团长。” “联盟的弟兄们叫我‘番茄头’。”红光西塔微笑,“马丁·艾朗,是个露西亚神官。这是小德和曼科,我的同伴。还有一位不方便露面,他休息了。” 梅里曼瓦尔不关心其他人。西塔神官,他心想,真是够了。“我的雇主认定这里是委托期间的联络点,需要我通知他们任务进程。” “到丝人城?” 狼人团长回忆着地图终点。“烛女城。” “如果你打算继续沿路前进,我可以替你带句话给我的族人。”艾朗说,“但换我就会改道去丝人城。那里是最近的城市,而且不是那种连钉马掌都找不着去处的破落小镇。我敢说城里修建了矩梯,到烛女城只需一眨眼。” “据我所知,烛女城是神圣光辉议会为闪烁之池修建的友谊城邦,权属与索德里亚等同。丝人城的矩梯很可能无法与之联通。” “丝人城通往赞格威尔,大不了你们在圣城中转嘛。” 梅里曼瓦尔没想到这层。也许是潜意识里,他不希望离光辉议会太近。圣骑士团和露西亚神官,任何一个冰地领人听在耳中,都会将之与屠夫并列。我就是为了躲避他们才接受西塔的委托,到头来,还是要和光辉议会打交道。 “你也要去圣城?”他察觉对方承诺能帮他带话给雇主。但关于任务,狼人团长根本没向艾朗透露。 “我是神官,算起来,也不是守誓者联盟中人。其他地方也总该有这样的人吧?出身不等于选择嘛。” 昆松怀疑地望着他们,但梅里曼瓦尔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光元素生命都来自闪烁之池,露西亚女神的神迹之地。从神秘种族和立场上来划分,西塔女王是联盟的一席,但若按信仰,许多西塔宁愿加入神圣光辉议会。 但愿我的雇主不是后一种人。梅里曼瓦尔阴郁地想。他希望借助闪烁之池和守誓者联盟的声势,来抵挡光辉议会对当年往事的追索。冈格罗家族的西莱夫向代行者输诚效忠,于是他带着伙伴们逃走了。 “神官怎会住在联盟的旗帜下?”他不死心地追问。 回答的是曼科:“我们是东边来的旅商,毛人。艾朗是我们请来的向导,他刚好要返回圣城。”他抓抓头,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好了,现在你得到答案了,而我们本不该和陌生佣兵说这么多。” “女神让我平等对待每个人。”艾朗辩解。 “是么?我们付了账给你。” “随他去吧,小德。”曼科对同伴说道,“方才我们正提这回事咧。这番茄脑袋非要给我把钱退回来,说是明天就能到地方。” 艾朗热情地摊开手:“这叫互惠互利,我本就需要与人结伴,怎能再收钱呢?”他还试图邀请梅里曼瓦尔和昆松找个空帐篷过夜,但没人同意。“祝你们一路顺风,伙计。明天是个好天气,我了解太阳海。” 返回营地时,昆松评论:“这个番茄头貌似是个好人。” “他连人都不是。好了,这家伙不是联络人,跟我们没关系。”梅里曼瓦尔摇摇头。“我得找找圣城的位置。” “要抄近路,老大?我去过一趟丝人城。那边是丝绸商人的聚地,专用来与东部的联盟进行贸易。”矮人工匠巴泰巴赫说,“我在城里卖过手艺,行情不咋样。太阳海里的人不喜欢给骆驼上蹄铁。” “假如马丁·艾朗没撒谎,那圣城一定有通往烛女城的矩梯。”梅里曼瓦尔指出,“丝人城就不一定了。咱们正常按计划前进,到圣城附近再考虑矩梯的事。” “可是,他骗我们干嘛?”安修不明白。 狼人团长也答不上来。“反正我不信任露西亚神官。”他对伙伴们宣称。 萨斯杰和芬提对此深表赞同,唯一的布列斯人,“火雨”阿士图罗也无所谓,于是接下来没人再提这回事。 他们一路深入沙漠,朝着白色城堡前进。有趣的是,这座圣洁的城堡在地图上的位置与她幻影的方位并不一致,且距离极远。甚至当佣兵们抵达城市时,仍能在远方的天空看到白色幻影。 圣城赞格威尔设有大型穿梭站,除苍穹之塔克洛伊外,拥有人类成员的神秘支点都能抵达。然而,此地乘客非富即贵,常人难以享受。 “早知道就借那神官的光好了。”安修大声说。他厌倦了坐在骆驼上,戴着防沙面罩清理琴盒里的沙粒。“他从丝人城来到圣城,也许只需要和同事打个招呼。” 梅里曼瓦尔倒不觉得辛苦。佣兵护送货物是常事,比起强盗、路匪和贵族老爷的狗腿,旅途行进的磋磨根本不算什么。 但佣兵们是首次来到沙漠。“流砂之国”索德里亚与伊士曼位于大陆上两个相对的尽头,中间横跨十多个国度,气候更是两个极端。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布列斯塔蒂克帝国边境辽阔,与太阳海有所衔接,使佣兵们不必在诸多关卡浪费时间。否则别说圣城,他们连抵达方牌城都起码还要半年时间。 “没可能!这帮露西亚神官的脑子都是坏的,他们讲究公平。”“鹦鹉”芬提咯咯笑道,“要么掏钱,要么走路。” “卖掉这些骆驼吧。”火雨建议,“再不济我们可以少赚点。” “依我看,不如掉头回丝人城,接一些轻松的委托。除了铁马掌,我还会打许多东西。”铸造师矮人甩甩手套,“安修可以在店里给客人唱歌,我不介意。” “我才不要!”乐手抗议,“你们敲铁的声音比我的琴弦更响。” “别得寸进尺,小子。若要开酒馆的话,你和你的琴只有一个能在我的屋檐下过夜!” 火雨任伙伴们开始争吵。他扭过头,去瞧天空中的白色幻影。“距离约定的时限不远了,团长。” “什么时候了?”梅里曼瓦尔怀抱着一丝期望问。“我们应该还有十五天的——” “该死的神秘之地耽搁了咱们七天半。”昆松无情地泼了他冷水。当时罗盘在芬提手中,但这混球忘记看了。几人误入了一片未标识的沙丘区域,险些失去方向。 梅里曼瓦尔咕哝:“我已经把这七天减去了。” “那也晚了。肯定是骆驼的原因。这帮畜生走得太慢,它们背着两座肉包咧!”芬提啐道,“我没骑过骆驼,它也不爱听我的话。” 闻言,昆松顿时改变主意,赞成巴泰巴赫的方案了:“我看丝人城更近。烛女城在沙漠最深处,太阳会把咱们烤熟。” 梅里曼瓦尔没来及开口,萨斯杰已露出无可忍耐的神情:“你们是说,单方面违背与雇主的合约?”他的声音好似在磨牙。“很好,我想你们接下来就要考虑派谁把订金送回去了。别为此烦恼,不如就让我来。” 说完,他猛地一扯缰绳,意图驱使坐骑快走。但骆驼的脚趾慢悠悠陷进沙子,反而缓下来迈小步。 这仿佛印证了芬提的话。萨斯杰绷紧了身体,怒气勃发,而他身后传来轻微的笑声。 梅里曼瓦尔深吸口气,没去看猎手涨红的脸,也没去听昆松的嘲笑。他们一直不对付,难道你还不清楚么?糟心事已有够多,梅里曼瓦尔懒得再去照料任何人的心情。 “都给我把嘴闭上。”他呵斥,“去穿梭站。”佣兵们安静下来。“不许再提丝人城,直到走完这趟。” “你说了算,老大。”火雨附和。他的便宜徒弟和乐手也点点头。 “路费谁出?”巴泰巴赫想知道。 “雇主。”梅里曼瓦尔打定主意,“至于穿梭站的神官,他们可没公平到连西塔的委托都不放在眼里。” 若实在无法解释,就推脱到玛朗代诺的袭击事件头上去。梅里曼瓦尔已受够了任务的折磨,只想赶紧结束旅途。“动作快!”他催促。太阳快落山了。 然而,没人料到,事情居然出奇的顺利。管理穿梭站的是位红袍神官,对任何乘客不假辞色。芬提将罗盘和地图交到他手上,对方随手一擦。 荆棘日轮图案倏忽点亮,映得石室一片灿烂。 红袍神官略微后退,将物件交还到梅里曼瓦尔手上。接下来,当他引导佣兵站上矩梯阵纹时,展现的来的耐心简直无与伦比。此人的冷淡仿佛不曾出现过似的。 梅里曼瓦尔无法感到放松。越是这样,他就越忍不住去想委托。我们护送某个降临者的遗物到烛女城,可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与神圣光辉议会有怎样的联系?也许我根本不该到赞格威尔…… 他抱着重重疑虑,眨眼间踏在了陌生的地砖上。 “到这边登记。”接待者塞来一支笔。 梅里曼瓦尔发现,此人竟恰好是个西塔。他虽然没作神官打扮,但胸前盔甲上纹有露西亚的日轮标志,无疑是光辉议会的成员。他匆忙写下名字,将账单夹在地图里。 接待人翻看记录,忽然开口:“你们是受降临者委托的冒险者?” “对。冈格罗家族的佣兵。” 对方合上记录本。“我是你们的雇主。” 狼人团长吃了一惊,却见他摘下防沙面罩,露出一张形似人类的面孔。此人通体散发着柔和的白色微光。 “光辉议会圣裁判所裁判长,闪烁之池降临者柯米伦克。”白光西塔友好地说,“欢迎来到烛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