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顽主》 关于更新的一点说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顶点小说.booktxt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章 一封密信 山南东道,江陵府。 这是位于帝国中南腹地的一座古城,自古便是中原与岭南之间的战略要冲。早在春秋战国时期便为楚国国都,而今更是成为帝国五大都城之一的南都,虽然被一度罢止,但至少现在是荆南节度使治所之地。 时值六月,虽未进入盛暑,但江陵府已是笼罩在一片闷热之中,暮色降临,但空气中弥漫着的浓重湿气,又混杂着难忍的暑热,使人仿若置身蒸笼。 随着夜色渐深,江陵府内各坊陆续关闭,这是大唐建国以来一直秉承的制度,境内所有大小州县城池入夜之后不仅城门关闭,而且各坊间的大门也要关闭,除了巡逻的郡兵和衙役更夫之外,严禁寻常百姓四处走动。 更夫值夜,巡夜的兵士已经开始在大小街道上例行巡视,江陵府彻底没了白日里的喧嚣,取而代之的是入夜后的寂寥。 此时就在节义坊的一处民宅之内,一名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年手中紧紧抓着一封书信,脸上布满惊恐之色,周身业已被冷汗浸透。 少年的身后是一名黑衣侍从,从其腰间佩戴的障刀和站立的姿势来看,显然这是一名久经沙场的老兵,沉稳而又不乏警惕。 “这封信还有谁见过?”少年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在屋内不安地踱着步子。 “除了少郎君之外,尚无旁人见过!”侍从轻声答道。 “你们回来时可曾有人看到?”少年紧接着又问。 “少郎君放心,小的以柴车做掩护,并无旁人见到!” 少年闻言长舒了一口气,但紧蹙的眉头却始终不曾舒展。 “阿耶外出巡视漕运,最早也要三日后才能回来,虽然不知道这封书信的目的是什么,但我总感觉这其中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少年言语之中透着难掩的焦虑,显得惶然不知所措。 侍从没有说话,他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而这件事显然不是自己能够过问的。 少年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似乎这样能让自己变得清醒一些。 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顿时脸上泛起一丝喜悦,当即说道:“你速去将刘弘叫来!” 侍从领命而去,如同鬼魅般迅速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少倾,一名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匆忙推门而入,那少年随机向侍从使了个眼色,侍从点了点头转身退出屋子,而后如同一只蛰伏的猎豹般静静地守在门口。 刘弘见状问道:“严恒,这么晚了搞什么名堂?不在府里待着怎么跑到这密宅了?莫非又看上哪家寡妇了?” 严恒也不说话,只是将那封书信递了过去。 刘弘接过后只看了一眼便瞬间惊得目瞪口呆,冷汗毫无意外地出现在了其前额之上。 “这......这......这是谁写的?!他想要做什么?杀人灭口?!”刘弘颤颤巍巍地将书信甩在了地上,似乎自己握着的是一颗尚在熊熊燃烧的火炭。 “送信之人已被我拿下,正关在后院,该问的我都已经问了,但我想知道的却还什么都不知道!你也知道,我是个粗人,论打架还行,搞这些东西,我不行!”严恒弯腰捡起地上的书信,与刘弘相比起来此刻已经镇定得太多了。 “我也不行啊!”刘弘哭丧着脸说道。 “恩,你很有自知之明!”严恒点了点头答道,“我知道你不行,你我都没这个脑子,但有个人可以!” “李浈?!” 二人异口同声说道,脸上不禁泛起了如释重负的笑。 ...... 翌日。 位于顺安坊的一座诺大的府院之内,一名十六岁的少年正蜷缩于床榻之上轻声哀嚎,身上的汗水直将被褥浸湿,尚显稚嫩的五官微微扭曲,表情痛苦不已。 朦胧之中,那是一片由火光和鲜血混合而成的刺目的红,周围不断传来凄厉的呼喊声和甲胄兵器碰撞发出的铿锵声,少年努力地想看清楚些什么,但却始终一片模糊,紧接着便是一道清晰的啜泣声,听上去是个女人,悲伤而诡异,少年拼命地想要逃离这个地方,但却最终被一双干枯瘦弱的手抓了起来,而后自己眼前便是无尽的黑暗,唯有耳畔奔驰的马蹄声愈行愈远。 “放开我……不要……”少年挣扎着、大喊着,也煎熬着。 “少郎君莫不是又做噩梦了!?” 一道低沉略显沙哑的女低音突然在少年耳畔响起,并将其从噩梦中生生拉了回来。 “呼——又是那个该死的梦!”或许是因为那个噩梦的关系,此时少年的脑中已是一片空白,眼前的一切也变得既熟悉又陌生。 “李浈,对,我叫李浈,乳名青鸾,而现在是大唐会昌六年!”少年长舒一口气,回忆也逐渐变得明朗起来。 十一年了,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十一年了,但自己有时候依旧分不清眼前这一切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只是南柯一梦。 也许在自己的世界里,梦境与现实的界限从来都是那么不清不楚,正如自己从一千多年以后的现代文明穿越到这大唐一样,恍然若梦。 四个月前,唐武宗李炎崩于长安大明宫太和殿,结束了他短短三十三年的生命,也终结了他仅仅六年的帝王生涯。 三月二十六日,时年已三十七岁的皇太叔李忱继位。 历经二百二十八年的大唐帝国在经历了“安史之乱”后已变得风雨飘摇,如同一名在沙漠之中蹒跚而行的垂暮老者,步履艰难而又危机四伏。 李浈双目紧闭,心中仔细回想着这一切,生怕睁开眼睛后自己再度身处另外一个陌生的世界,正如十一年前自己所经历的那样。 “醒醒吧,少郎君莫要再装睡了!” 又是那道浑厚而沙哑的女低音,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 闻言之后,李浈心中方才大定,继而缓缓睁开眼睛。 然而当他看到那张与自己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后,整个人如同触电般哆嗦了一下,随后“啊”地一声身子猛地弹起,如同见鬼一般。 那是一张脸,像胡饼一样的脸,而且还是绝版超大号的,本就不清不楚的五官轮廓如同被甩在墙上的泥巴,没有一丝起伏。 平坦,惊人的平坦。 只见站在自己床榻旁的是一名年近六旬的老妪,生得膀大腰圆,尤其是那张绝版超大号的胡饼脸,简直让人无法直视。 第二章 李府王婆 “阿婆,说过多少次了,你这样会吓死人的!下次睡觉时求你别再来打扰我了行么?阿玉呢?我要阿玉!”李浈没好气地说道,但心中却暗自庆幸一切依然如故。 老妇姓王,府里的人都唤其“王婆”,李浈清楚地记得打自己穿越到这个时代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王婆,当然,还有那张惊悚的大脸,以至于自此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的梦境里便额外多了一样更为恐怖的东西——王婆的脸。 王婆闻言后撇嘴说道:“若非你家李四求我,你道是老身愿意来看你么?小小年纪口中无德,整日拈花惹草、放浪形骸,虽说你们李家本就没什么家风,但至少李四在这方面还算是规矩,真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他的种!现如今府里大小十几个婢女都被你祸害个遍,也只有老身敢来你这屋子了!” 李浈闻言搓了搓下巴,无奈地说道:“阿婆,难道你不觉得我这么个仪表堂堂又不失风雅的少年才俊即便放眼整个大唐都已是凤毛麟角了么?而且,我还是个小孩子啊,你这番话若是传出去会败坏我的名声啊!” “哼,名声?你觉得在这江陵府你还有名声可言么?”王婆也懒得废话,没好气地说道:“现在巳时已过,少郎君若再不起床,只怕李四又要罚你读孝经了!” 李浈一脸苦相,答道:“孝经早已经读过十多遍了!估摸着这次该千字文了!” 这是时任江陵府尹的父亲用来惩罚自己的特殊方式,所以直接导致了自己在这十一年的时间里把这个时代里士子们几乎所有该读的书背了个滚瓜烂熟,甚至就连开国名将李靖所撰的“卫公兵法”都在父亲李承业的“残酷迫害”下通读了数十遍。 “知道便好,水已经给你放好了,一会我差人把今日要读的书给你送来,既然躲不过那么以后便向二郎那样主动些,免得李四又絮絮叨叨得跟个女人一般!”王婆边说边往外走,丝毫不顾忌李浈那张青白不定的脸。 王婆口中的“李四”便是李浈的父亲李承业,因排行老四故而得名,就如同后世的二狗子、狗剩、铁蛋这一类的小名,不过在李承业做了江陵府尹后,便没人再敢这么称呼了。 当然,王婆是个例外。 说起王婆,李浈的心里便满是疑惑,其虽相貌丑陋,但在李府中的身份却如超然一般,除了那句不分场合只看心情的“李四”这个称呼之外,即便是府里的刘管家也从不敢对其指手画脚,至于其他下人更是对其毕恭毕敬,甚至李浈发现在某些时候父亲在面对王婆时都有些不大自然。当然,这或许与她的相貌有一定的关系。 虽然自己曾不止一次地暗自揣测王婆是不是与老爹暗通沟壑,否则王婆在府里的地位根本没理由比自己还要高。 但每每一想到王婆那彪悍粗犷的体格和那张绝版超大号的胡饼脸之后,心中便立刻彻底否定了这个想法。 最终,李浈给自己的解释是:彪悍的人生无需解释。 尽管自己还不曾完全适应这个时代的种种不便,但相较于前世那种一无所有、孤苦无依的diao丝生活来说,自己更喜欢现在的官二代生活,虽然自己心里清楚大唐的中兴不过只是短暂的回光返照,但却并不介意在大唐这头庞然大物轰然倒塌之前张牙舞爪地狠狠享受一把。 自己对现在这种每日混吃等死的惬意日子非常满意,除了那个时常困扰自己已整整八年的梦魇之外,一切都如前世梦寐以求的那样。 “二郎呢?”李浈随口问道。 “后院举鼎!” 说罢之后,王婆步履矫健地昂扬而去,完全不似一名年近六旬的老妪。 ...... 二郎便是李浈的兄弟李漠,二人年龄相差一岁,不过李浈发育得中规中矩,而李漠却长得超乎寻常的结实体壮,甚至比李浈还要高出许多,而且臂力惊人,十岁时已能搬得动两石重的铜鼎,十二岁已是能够高举过顶。 二人虽同出于一母,但脾性却截然不同,李浈精于算计、好吃懒做,属于那种能坐着不站着,能躺着不坐着的人;而李漠则生性率直、凡事认真、临事也绝不会退缩,属于那种刨根究底、迎难而上的人。 有时李浈真的怀疑自己这个兄弟是不是老爹从路边捡来的,或者是朝廷发的什么福利,否则怎么会跟自己完全不同呢。 此时的李漠正在后院乐此不疲地举着大鼎,李漠喜欢自己身上结实的肌肉和充满力量的感觉,正如李浈喜欢自己光洁而又棱角分明的下巴一样。 而李浈对于李漠的这种近乎变态的自虐方式总是嗤之以鼻,正如李漠对于李浈那副干巴巴的身子嗤之以鼻一样。 “四十五、四十六、四十七......”李漠满头大汗吭哧吭哧地将铜鼎一次一次地举过头顶,双臂高高隆起的肌肉完全不像是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孩童。 “二郎,二郎,不好了,出大事了!” 正在此时,一名与其年纪相仿却要矮上许多的少年火急火燎地直奔后院,口中边跑边喊。 “你慌个甚,出了什么事嘛!”李漠举着大鼎气喘吁吁地问道。 少年正是刘弘,与李浈同岁,平日里与李浈、李漠兄弟关系甚密,几乎李浈策划的每一件坏事均有刘弘的参与,于是与李漠一起光荣地被李浈称为“左膀右臂”,虽然这两个人打死也不承认这个称呼。 刘弘想上前拽李漠的手,但一看到李漠高高举起的铜鼎后当即又缩了回去,尚且来不及擦去额头上的汗水,便焦急地说道:“快......赶紧把这货放下,跟我去找大郎,这次可出大事了!” 嘭—— 铜鼎落地,砸起一阵尘土,李漠舒展了下酸痛的双臂,依旧不紧不慢地问道:“阿耶今日一早便去了衙门,大郎怕是还在睡觉,有什么事先跟我说嘛!” “说不得,说不得,快随我去寻大郎!” 第三章 山雨欲来 ...... 此时的李浈正瘫在床榻角落里自顾发愣,即便已在大唐生活了十一年,但依旧还是不习惯这个时代那种席地而坐的姿势,何况自己始终觉得不管怎么坐都还是不如在松软的胡床上瘫着来得舒服。 只见其目无焦点、表情凝滞,典型一副无所事事、混吃等死的表情,不过这却是其最喜欢的休闲方式。 “大郎、大郎,不好了,出大事了!”房门被刘弘狠狠撞开,惊得李浈哧溜一下站了起来。 见是自己的“左膀右臂”,李浈顿时火冒三丈,当即开口骂道:“田舍奴,说过多少次了,素质,素质呢?!不会先敲门么?!” 刘弘与李漠对视了一眼,四目相对充满迷茫,尽管这个诡异的词已经从李浈的嘴里听了无数遍,但却依旧没明白究竟是个啥意思,而李浈从来也都懒得解释。 “快去重新敲门!”李浈余怒未消,伸手一指门外说道。 却只见刘弘不由分说一把拽起李浈抬腿便往外跑,同时压低了声音说道:“快随我去密宅,这次出大事了!不仅祸及你我两家,搞不好整个江陵府都得天翻地覆!” 李浈闻言大惊,忙问:“难不成你爹贪墨的事被朝廷知道了?或者是强抢民女那件事?” “可是这种事情我也管不了啊,我劝你还是说服你爹老实承认了吧,说不得朝廷会从轻发落......” 李浈自顾滔滔不绝,丝毫不在意刘弘那张铁青得有些发黑的脸,事关紧要,刘弘也顾不得争辩只顾拽着李浈埋头向节义坊的方向狂奔,李漠更是不明所以,但见刘弘那满脸焦躁惶恐的表情后,心中也倍感疑惑。 究竟出了什么事能让这个向来没心没肺的刘弘如此害怕呢? 节义坊与顺安坊相距不远,三人很快便到了那处密宅。所谓密宅,不过是李浈与严恒、刘弘等一干纨绔子弟私下里凑钱盘下的一处民宅,平日里用来密谋各种坏事的落脚之地。 三人刚一进门,便只见院内赫然站着三名手握横刀、杀气腾腾的侍从,不消多问,单从这三人的气势便可以猜到这定是严府部曲。 三人见有人进来,居中一名黑衣侍卫当即跨步上前,而另外两人则右手按刀于其后而立,这显然是一个三人小队的进攻阵型。 见是李浈等人,那侍卫的神情稍稍有所放松,顺势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说道:“三位少郎君请!” 李浈见状眉头微蹙,脸上稍显不愠之色,知道这处宅子的人极少,平日里李浈也不准任何人外泄出去,而现在严恒竟正大光明地将自己府中的部曲带了进来,这无疑等于泄露了自己的秘密。 那侍卫正欲转身引路,却只听李浈冷哼一声道:“不必了,这宅子我比你熟!” 侍卫闻言后也不生气,只是冲李浈微微一低头,而后又站回原地按刀而立。 待三人走至正堂,李浈推门而入,正看见严恒一脸愁苦地在屋内踱步,手中攥着一条棉巾不断擦拭着额头渗出的冷汗。 见是李浈三人,严恒顿时喜出望外,其虽不及李漠那般壮硕有力,但也是自幼习武练得结实体壮,一伸手便将李浈抓了过来,因知道李浈不喜席地而坐,所以直接将其按坐在了几案之上。 不料李浈并不领情,口中冷声说道:“严恒,即便是天塌下来你也不该将你家的部曲带到这宅子里来!” “也许这次,天真的塌下来了!”说着,严恒哭丧着脸将那封书信递了过去。 李浈不以为然,随手接过扫了一眼,但就这仅仅一眼,李浈心中却是猛地一沉,而后浑身冷汗顿出。 这是一份名单,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了数十个名字,而排在第一位的赫然正是父亲李承业。 在名字的后面,则是一连串记录清晰的时间和地点,而这个地点几乎又是全部相同——节度使李德裕府。 几乎就在一瞬间李浈便明白了这封信背后的意义,整个身子也顿时如堕冰窟,冰冷刺骨的寒意随之而来。 “这,这封信是从哪里来的?”李浈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从几案上站起身子,却险些栽倒在地。 李漠也是面色一变,他从未见过自己这个素来能言善辩、才智过人又懒到令人发指的兄长这副狼狈模样,在此之前李漠甚至认为这天下除了钱以外没有任何事能够让兄长动容,但今日却被这区区一封书信搞得好似丢了魂魄一般。 “阿兄,这上面究竟写的是个啥?”李漠也被李浈搞得有些紧张,战战兢兢地问。 而李浈却顾不得回答李漠,双目几欲喷火地盯着严恒。 严恒忙答道:“昨日我家府上两名部曲回城时途经当阳县,在一家酒肆中遇到这送信之人,据说当时此人喝得酩酊大醉,口口声声说自己怀中所持之物能让半个江陵府的官员都换上一遍,旁人皆以醉言,我家部曲却多留了个心眼,趁人不备时将其绑了手脚塞进一辆柴车押了回来”说到这里,严恒生怕李浈不信,又补充道:“你懂的,我爹经常干这事!” 李浈等人闻言当即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那么,这封信便是从此人身上搜出来的了!”李浈接着说道。 “恩,虽然我不明白这封信究竟是个啥意思,但总感觉不像是什么好事,而且这上面真的至少有一半江陵府的官员,你、我、刘弘还有其他兄弟们的老爹可都在上面,所以便命部曲直接将此人押来了这里,毕竟府上人多眼杂!”严恒说道。 说着严恒扬起下巴指了指门外,又说道:“这三个人是我阿耶的亲信,说起来也算不得外人,而且有他们三个在也能周全一些!” 李浈点了点头,轻轻说道:“这次你总算在我的熏陶下长了些脑子,事情办得不错,想得也很周全,显然这与我平日里对你的敲打提点是分不开的,而且......” 见李浈的话题越扯越远,刘弘赶忙插话道:“大郎,莫要闲扯,快说说这信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的目的是个啥?” 第四章 事关重大 李浈闻言后微微皱了皱眉头,一脸嫌弃地瞥了刘弘一眼,转而问道:“你们可知现任荆南节度使是何人?” “自然是当朝宰辅李德裕,就连那些庄户百姓都知道!”李漠抢先答道。 “那你们可知他为何会好端端地突然从长安到了江陵?”李浈又问。 三人闻言面面相觑,一脸疑惑。 “严恒,若是你讨厌刘弘的话,你怎么做?” “我会把他一脚踹开,越远越好!” “所以......” “你是说当今陛下讨厌李使君才把他赶到江陵府?”刘弘似乎有点明白了。 “恩,不错,在我的谆谆教诲下你也终于开窍了,显然这同样与我平日里的提点敲打......” “大郎,说正事,说正事!”严恒见势头不妙赶忙劝阻道。 自己的话说了一半又一次被严恒生生堵了回去,李浈顿时觉得胸口憋闷,当即狠狠剜了其一眼,接着说道:“其实就是这么回事,当今陛下讨厌李德裕,所以才把他赶出长安,而且李德裕的倒霉日子才刚刚开始,我断言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李德裕会再贬东都留守,最后至崖州司户郁郁而终!” 属于外来人口的李浈对于晚唐时期的了解虽说不上多么深刻,但一些重大变故还是了若指掌的,比如李德裕在宣宗一朝的悲惨结局。 “哈哈哈,大郎莫闹,若陛下真的讨厌李使君的话为何不干脆削了他同平章事的宰辅衔?为何不直接将他贬官削爵?我看至多也就是从内相变成外相的区别而已,还说什么东都留守、崖州司户,这话若是被李使君知道的话准将那一把胡子气歪!”刘弘闻言顿时捧腹大笑。 而严恒和李漠二人倒是比较含蓄,竭力克制着自己不要笑出声来。 李浈白了一眼三人,道:“愚蠢,那是因为陛下还没有抓住李德裕的尾巴,一旦被陛下逮到机会,不仅仅是李德裕,任何与其交往甚密的人都会被牵连!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李党!” 这一次刘弘等三人终于止住了笑容,因为他们突然联想到了什么,面面相觑间竟是异口同声说道: “所以,那封书信......” 无疑,这封书信上所列的名单具是与李德裕“交往过密”的官员证据,可想而知若是陛下得到了这份名单,那么江陵府...... 严恒等三人不敢再想下去,虽然李浈的这番话只是自己的推测,但不可否认有一定的道理,而且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 “不错,你们三个在我的耳濡目染下脑子果然灵醒了许多,当然,这与我......” “那么这一切又是谁主使的呢?”这一次,刘弘直接打断了李浈的自我陶醉。 李浈闭着眼睛伸手捋了捋胸口,强忍着想要动手扇人的冲动,逐字逐句地说道:“想往上爬,而且名字没在这名单上的那个人!” 闻言之后,刘弘和严恒、李漠二人皱着眉头苦苦思索着,片刻之后刘弘无奈道:“做官谁不想往上爬,如此一来江陵府另一半的官员就都有嫌疑了!” 李浈想了想似乎觉得有理,当即又补充道:“这个人在朝中一定有些私人关系,否则也不可能知道陛下的心思!” 严恒闻言顿时面色凝重地说道:“我想,我知道是谁了!” “谁?!”三人异口同声。 只见严恒缓缓走到李浈跟前说道:“你!” 刘弘与李漠顿时一愣,而后紧接着便只听严恒说道:“大郎在朝中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但是他却知道当今陛下的心思,你们说是不是很值得怀疑!” 话音刚落,便只见刘弘抬腿便是一脚,口中骂道:“明明是个人形却偏生长了个猪脑,若是大郎的话他干嘛还把自己老爹写上去?!而且还排在第一位!” “哦,对啊,看来的确不是大郎!”严恒也不躲闪,口中讪笑道。 李浈闻言哭笑不得,对于严恒这一根筋的脑袋着实不敢奢求什么了。 “阿兄,依你看谁的嫌疑最大?”李漠接着问道。 李浈很认真地想了想,而后很果断地答道:“不知道!” “那要不要将这封信交出去?毕竟我们几个对此根本无能为力!”刘弘不无担忧地问道。 “交出去?交给谁?就凭那个送信人的口词和这封没有署名的信,又能说明得了什么?先不论找不找得到主使人,即便找到了若是他来个死不承认,说不得最后还落得个构陷忠良的罪名!” 说罢之后李浈搓了搓下巴,又补充道:“尽管你们已经被我熏陶得较以前聪明了一些,但现在看来还远远不够啊......” “那你说怎么办?”三人异口同声问道。 “虽然这份名单实属捏造,但若到了别有用心之人的手里无疑是江陵府的灾难,所以我们首先要做的便是将这名单毁掉!” “捏造?你怎么知道是捏造的?”严恒不解。 对于李浈的这番话,三人顿时大为疑惑。 李浈白了一眼三人后没好气地说道:“笨蛋,若照这名单上的时间来看,李德裕到任江陵府的这三个月即便将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拿来也不够约见如此频繁的官员!” 三人凑到一起定睛看去,果然如李浈说得那般,这其中诡异而又不合常理的时间安排无疑是最大的纰漏,也是最为致命的。 “哈哈哈果然如此,照此看来我们根本无需担心,陛下又不是傻子,难道就看不出这其中的漏洞?”严恒大笑。 刘弘和李漠二人也是瞬间笑逐颜开,方才的种种担忧随之一扫而尽。 唯独李浈用一种看白痴一样的目光望着三人,而后长叹一声道:“唉,果然都还是小孩子,天真得让人想扇上几巴掌啊!” 三人闻言笑声顿止,严恒不解地问:“怎么?难道我们又错了?” 但话音刚落,却又突然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惊讶道:“难不成陛下真的是——傻子?!” 毕竟在今陛下还是光王的时候便已做了十几年的傻子,也正因如此,宦官****贽才会将其扶上帝位。 刘弘与李漠二人相互对视了一眼,显然认为严恒的结论有些道理。 第五章 欲擒故纵 李浈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得不耐着性子解释道:“你们年纪还小,官场上的事你们不懂,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纰漏不纰漏的问题,而全在于陛下愿意看到什么样的结局!” 三人闻言瞪着眼睛一脸的茫然地望着李浈,完全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俩听懂了吗?他说的是个啥意思?”严恒压着嗓子问刘弘、李漠。 见到二人木讷的表情后,严恒顿时长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口中喃喃低语:“那就好,那就好!”而后继续瞪着大眼睛望着李浈。 李浈脸色铁青,想伸手狠狠地在每人脸上扇上几巴掌,但看到三人那壮硕的体格后不得不悻悻作罢。 “好吧,现在将那送信人带来,我想他应该比你们灵醒一些!”李浈像赶苍蝇般对三人摆了摆手。 闻言之后,严恒立刻扯着嗓子向屋外的侍卫喊道:“将那狗杀才带进来!” 侍卫应声而去,片刻之后便将一名手脚反绑的中年男人带了进来。 此人看上去四十出头,生得细眉窄目,塌肩含胸,头戴幞巾,身穿盘领缺胯袍,腰系黑布鞓革带,脚上一双满是尘土的皂靴,看上去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除了长得丑了些倒是一副寻常百姓的装扮。 其方一进屋便率先开口说道:“不管你们是什么人,都休想从我口中套出半个字来!” 李浈皱着眉头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而后咧嘴一笑:“你看,我什么都还没问,你便说了二十一个字,这算不算是一个友好的开始呢?” 男人怒目而视,缄默不语。 严恒脾气暴躁正要上去动手,却被李浈一把拦下。 “大郎拦我做甚,看我不撕了这狗奴的嘴!” 李浈闻言笑道:“在这江陵府,他是客,我们是主,堂堂江陵府第一败......呃,不,少年英杰欺负一个外地人,传出去折的是咱自家脸面!” 男人闻言面色微变。 严恒等人也是一愣,讶异道:“怎么?他并非江陵人士?可他明明是江陵口音!” “笨,口音是可以学的!他若是江陵人士怎么可能不认识你这江陵府第一败......少年英杰呢?!”李浈的眼睛始终不曾离开男人的脸,自然也注意到了方才其脸色的微妙变化,是而李浈此时更加确信其并非江陵人士。 严恒早已被李浈骂得习惯,自然也不在意此时这一两句,闻言之后似乎觉得也有些道理,当即对那男人怒叱道:“快说,你到底是谁?哪里人士?!这封狗屁名单是谁交与你的?!又有何企图?!” 严恒一连串问题一股脑地迸了出来,而那男人却依旧紧闭其口,不肯多说半个字。 李浈见状缓缓走至男人跟前,咧嘴笑道:“这位壮士,我李浈此生最敬重如你这般的忠直之士,既然你不愿说,那我也不好勉强,想来你也有你的苦衷,我这便为你松绑,你即可自由离去!” “大郎,你这是作甚?”严恒等人赶忙阻拦。 男人也是一脸的惊诧,难以置信地望着李浈。 “你......放我走?”男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浈不理会严恒三人,对那男人泛起春风般的笑意:“自然要放,不仅要放你走,在临走之前我还要召集兄弟几个在醉月招与壮士痛饮一番,而后再亲自将壮士送出城!” 严恒闻言顿时一脸懵逼,不知李浈究竟搞什么名堂,赶忙回头看了看刘弘、李漠,当看到二人同样一脸懵逼的表情,口中不禁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相对于严恒三人的一根筋来说,男人瞬间变明白了李浈的用意,脸上的表情由愤然逐渐变得颓丧。 “呵呵,来来来,我这便亲自为壮士松绑!”李浈伸手就要去解开绳结,但却被男人一闪身躲了过去。 “咦?壮士,这是为何?难不成你不想走了?不想回家与家人团聚?”李浈故作惊讶。 二人这一推一让使得剧情瞬间反转,不明所以的严恒三人面面相觑。 男人抬起头轻轻闭上了眼睛,脸上表情显得颇为复杂,而李浈则笑而不语,只是静静地望着男人。 许久,男人一咬牙开口说道:“也罢,这位少郎君年少多谋,我冯直栽得心服口服,少郎君想要知道什么尽管问吧!” 男人话音方落,严恒、刘弘与李漠三人倒是险些栽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多谋了?怎么就心服口服了?昨日还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怎么现在还未曾屈打就轻率成招了? 李浈闻言一摆手赶忙说道:“这位壮士先别急着说,方才夸我那几句我倒是很受用得很,烦劳再多说几遍!” 冯直的脸色瞬间由白转绿,瞪着一双小眼睛如看怪物般地望着李浈。 但见李浈一脸期盼的表情后随即又叹道:“少郎君莫闹了,想问什么便问吧,在下定然知无不言!” 李浈闻言后先是一脸失望地摇了摇头,而后方才正色说道:“看来你是个明白人,那么不用我问,你也应该我想知道什么,所以现在你说,我们听!”说罢之后,李浈对冯直一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冯直缓缓低下头,原本就紧凑的五官此时看上去更加拥挤,恰如一朵尚未展开的菊花,李浈见了强忍着笑意重新坐回到几案上,催促道:“你若为难的话可以不说,咱们先去醉月招吃酒!” “小人冯直,祖籍江陵,岳州人士,距离江陵并不算远,所以想要跟家父学说江陵话也不难,祖上世代从商,主要往来于岭南与长安两地之间,每次会在江陵做短暂停留......” “你捡紧要的说,又不是官府查户,尽说这些没用的作甚!”严恒一瞪眼怒叱道。 冯直稍稍一顿,才又说道:“就在三个月前,突然有一个人找到小人,让小人拟一份名单而后送到长安白相府上,并以小人全家老小姓名相威胁,不得已之下......” “白相?白敏中?那个人是谁?与白敏中又是什么关系?”刘弘紧接着问。 众所周知,白敏中乃是当朝宰辅,而且还是当今皇帝陛下的宠臣,此事与白敏中扯上了关系使得刘弘顿时感到心中有些发毛。 严恒可以不怕,因为他有个手握兵权的爹;李浈和李漠也可以不怕,因为他们有个做江陵府尹的爹;但刘弘不能不怕,因为他仅仅有个做兵曹参军的爹。 第六章 壮士自去 不过刘弘还是想得过于简单了,在当前这种背景下出现了这样一份名单,先不管真假,单是此时宣宗对李德裕一党讳疾莫深的态度便足以让朝廷内外闻之色变。在宣宗的铁腕打压下即便是当朝宰辅都毫不手软,更何况只是几名地方要员了。 冯直闻言不禁苦笑一声,道:“少郎君觉得以小的这种身份还可能知道得更多么?” 刘弘顿时语塞,因为冯直说得不假,以他的身份根本不可能接触到幕后的真正主使人,若想从他这里得到更多有用的线索怕是难如登天了。 而后只见冯直望着李浈说道:“少郎君,小人知道的都已经说了,现在是杀是剐还请少郎君决断!但求少郎君莫要祸及家人,毕竟他们对此事毫不知情!” 一直没有言语的李浈想了想后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也不为难壮士了,现在壮士自可离去!” “大郎,此人绝不能放!”严恒一听赶忙阻止道。 冯直也微微一愣,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真的不杀我?” “杀你又有何用,你不过也是被人利用,杀一人不如救一人,何况......”说到这里李浈微微一顿,而后幽幽说道:“你不如我英俊!” 说罢之后李浈向李漠使了个眼色示意为其松绑。 冯直闻言脸上顿时阴晴不定,犹豫了片刻后向李浈微微一颔首,而后自顾推门而去。 “大郎,你就这么放......” 严恒还未说完便只见李浈一摆手,继而笑道:“派个灵醒些的人跟着他!” 严恒的脸上顿时现出一抹恍然大悟的笑,道:“嘿嘿,就知道你没这么好心,我这便派人跟着他,待其出城之后......”说到这里,严恒伸手做了一个杀头的动作,然后一脸的得意之色。 李浈见状没好气地说道:“我只是让你派人跟着他,看他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说不定可以查出这幕后之人,你若将他杀了的话我们岂不是连这唯一的线索都断了?!” 严恒闻言后脸色顿时涨得通红,低头偷偷瞟了一眼刘弘与李漠,二人熟悉的表情使得他那颗屡屡受伤的心又一次瞬间得到平复。 “那就好,那就好!”严恒心中暗暗自我安慰。 在严恒看来,只要身边还有人跟自己一样,心中也随之变得坦然安定。 不是我太蠢,只怪你太聪明! “阿兄,那这封信怎么办?”李漠问道。 “自然是烧掉咯!” 此时只见刘弘凑上前讪笑道:“大郎,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李浈刚要说不能,刘弘却紧接着马上问道:“昨日严恒威逼利诱都未能让那冯直说半个字,你只凭简单的几句话怎么就能让他说了这么多?而且你怎么就知道他说的一定是真话呢?你放了他就不怕他回去告密?” “很显然,你这是三个问题!”李浈瞥了一眼刘弘,而后漫不经心地伸出两根手指在其眼前晃了晃。 “啥意思?”刘弘不明所以。 “两贯!”严恒大笑,同时暗自窃喜幸亏自己没多嘴,尽管自己同样也很想知道。 而李漠对此却表现得冷漠一些,如果说非要从他身上找出一些与李浈的相同之处的话,那毫无疑问便是这种“守财奴”的态度和一毛不拔的精神。 而且动脑子这种事情李漠从不屑于做,正如李浈对于动手打架这件事同样不屑一样。 对李漠来说动脑子有大哥李浈,而对李浈来说动手有二弟李漠,另外还有严恒、有刘弘,有几十号江陵府的纨绔子弟。 “太贵,那就当我没问!”刘弘果断拒绝,显然刘弘也觉得有些不太划算。 李浈气急败坏地说道:“知识是无价的,你只需花区区两贯钱便可以得到我密不外传的经验和知识,你已经算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了!” “一贯!”刘弘道。 “成交!” 刘弘:“......” 有了动力自然一切都好说,只见李浈兴致勃勃地拿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耐心解释道:“其实很简单,我大张旗鼓地将他放了,那个幕后之人就一定会得到消息,杀他灭口是小事,全家老小的性命或许都会搭了进去,他很聪明,所以他懂得权衡利弊!” 说到这里,李浈没忘了打击一下严恒,嘿嘿一笑,道:“还好他不是你,否则这条计策断然是行不通的!” 严恒一撇嘴,道:“你的意思是他的心机比我深咯?” “不,我的意思是你比他蠢......呃不,憨厚!” 严恒闻言很配合地呲着一口白牙憨笑几声,而刘弘与李漠则一脸同情地望着严恒连连摇头。 李浈接着说道:“其实冯直说的话有一部分是真的,比如他说自己是个商人这句话就是真的!” “哦?那你的意思是说他还有一部分话是假的?”严恒学着李浈的模样搓了搓下巴,装作很机智地插话。 “你看,经我一点拨你瞬间就变得聪明了!你若出两贯钱的话我保你机智两年!如何?”李浈很严肃地对严恒说道。 “两贯?”严恒摇了摇头,说道:“太贵了,而且上次在城外后山你占那赵家小娘子的便宜时,我可是帮了你的大忙!而且事后你连个谢字都没有,所以......” 严恒一咬牙说道:“我最多只能出一贯!” “成交!”李浈很爽快地说道。 严恒:“......” 一旁的刘弘见状很欣慰地笑了笑。 严恒挠了挠头,对李漠小声说道:“我是不是又上当了?” 李漠想了想,然后很认真地答道:“不,你很机智地挽回了一贯钱的损失!” 严恒闻言后瞬间释然。 “你又如何知道他真的是商人呢?”刘弘问。 李浈一脸嫌弃地白了刘弘一眼,答:“猜的!” 刘弘顿时语塞。 “至于他会不会去告密这件事也正是我所希望看到的,因为只有他去告密我们才能顺藤摸瓜地查出幕后之人!” ...... 而就在李浈为了两贯钱而滔滔不绝地大费唇舌之时,在江陵城外,重获自由之身的冯直抬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逐渐现出一抹得意的笑,“黄口小儿,焉能诳我!” 第七章 不得安生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白芒陡然划过,冯直只觉颈部一凉,紧接着便见天地倒转,耳畔唯有风声拂过. 他微微眯起了双眼,因为前方的那轮烈日是那么地刺眼,似乎,还挂着一抹鲜红。 隐约之间,冯直看到了一把剑,不,那是一个男人,如剑般的男人,男人手中的剑似乎在滴着血。 终于,冯直看清了,那剑上是自己的血,还有一具尚未倒下的无头尸身。 ...... 最终,李浈并没有将那封信如自己所说那般烧掉,而是交给了父亲李承业,因为他只能这么做,也必须这么做。 但李承业的表现并没有如李浈想象的那样大惊失色,而是连看都不曾看一眼便直接烧成了灰烬。 面对李浈讶异的目光,李承业只说了一句话:“此事到此为止!” 李浈不知道父亲哪里来的自信,自信到连“结党营私”这样的罪名都视若无睹。 不过李浈也并未多问,他相信父亲,他也只能相信父亲。 ...... 夕阳西沉,江陵府再度恢复了夜晚应有的宁静,李承业的书房烛火正旺,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婢女只是将一碗参汤默默地放到门口,而后轻轻地敲敲门,再默默地离去,这也是他的习惯。 在夜幕的掩映下,一道黑影竟直接推门而入,像一把剑,无声的剑。 “事情办妥了?”李承业双目微闭,轻声问道。 “恩!”男人点了点头。 “果真是他吗?”李承业又问。 “恩!”男人又点了点头。 “呵呵,看来还真的是白敏中的意思!”李承业缓缓睁开眼睛,“也是陛下的意思!” 李承业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很无奈的笑。 这一次男人没有说话,如剑一般静静地站在原地。 “青鸾这孩子虽顽劣了些,但却秉性纯良、心思缜密,这次他唯一的纰漏便是放走了那个冯直,这是他的优点,却也是个死穴,后患无穷,后患无穷啊!” 李承业的神色颇为复杂,心中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担忧。 ...... 日子再度恢复了以往的平静,而李浈也毫无意外地恢复了以往的懒,除了每日例行的调戏府上小婢女之外就只剩下了发呆,而朝廷也始终没有什么旨意下来,所以李浈悬着的一颗心也顺势放松了下来。 或许是前世的李浈因为生活所迫不得不整日费劲心思去赚钱,所以这一世的李浈很怕动脑子。当然,自愿送上门挨坑的那些不算,比如严恒、刘弘以及江陵府里的那些官二代。 不过,似乎上天并不是很情愿让李浈这么悠闲地活着。 七月,暑热更甚。 在这样的日子里,难忍的湿热让周遭所有的一切都变得躁动不安。 李浈依旧瘫在床榻角落里发呆,也依旧是那副目无焦点、表情凝滞的样子。 “大郎、大郎,不好了,出大事了!” 李漠与刘弘二人仍然延续了以往的方式,简单粗暴地将门重重推开。 不过这次李浈却没有发火,而是直接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道:“出去重新敲门!” 不料李漠一把拎起李浈便往外跑,口中说道:“哪来得那么多名堂,刘家三郎派府上总管把赵家围了,还不赶紧过去!” 李浈眉头轻蹙,想了想问道:“关我什么事?”话刚说完,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对,随即又问:“哪个三郎?哪个赵家?” “刘长史家老三,赵家就是上次你说要迎娶人家小娘子的那家!叫什么赵婉的!”被李漠紧紧拎着衣领的刘弘歪着脖子吃力地说道。 闻言之后,李浈顿猛地一激灵,丝毫不顾忌被李漠抓着的狼狈模样,口中喊道:“二郎,还不跑快点,要是误了大事看我不扇死你!” 似乎觉得仅仅这样威慑力还差些,于是又补充道:“倒吊起来扇!” 显然李浈的脑子自动忽略了这样做的结果很可能是自己被李漠倒吊起来扇。 “等等,刘弘你去把兄弟们都叫来,多带些人!” …… 江陵府南郊,赵家村。 这是个并不算大的村子,统共不过几十户人家,严格来说隶属于jl县管辖,但因地处郊外,所以实质上一直处于无人管辖的状态,只有一名里正负责管理这十几户的日常杂务。 村民依江而居,奔腾而下的江水孕育了这个小小的村子,也成就江陵府东南重镇、水路枢要的重要地位。 这样的村子在江陵府周围还有很多,而江陵府那些养尊处优的贵人们自然也不会注意到这小小的赵家村,所以村民们虽说生活得算不得富贵,但却至少衣食无忧、太平无事。 然而,这样的平静在这样的时代似乎注定了无法长久。 “赵家老汉,我劝你还是乖乖答应我家少郎君的提亲,刘家不是你们这种人能够惹得起的!而且你既然身为刘家的庄户,自然也应遵从刘家的吩咐!” 说话的是一名头戴软脚幞头,身着缺胯衫的青年男子,虽面容还算清秀,但神情却多了一丝阴鹜,从其穿着来看显然这是一名官宦人家的侍从。 而在其周围则是十几名凶神恶煞、手持棍棒的恶汉,齐齐堵在赵家门前,口中不断叫嚣咒骂着。 这样的场面已经十几年没有在赵家村出现过了,对于村民们来说即便是官家的侍从家丁都是那么地高不可攀,稍有不慎便可能为自己招致杀身之祸。 而对于赵家的遭遇,村民们管不了,也不敢管,他们能做的只是紧闭家门,在心中为赵老汉默默祈福,也为自己默默祈福。 “赵家老汉,你若再不露面的话,可莫怪我硬闯了,到时你我两家的脸面上都难看!”那青年似乎已没了耐心,冲着门内大声喊道。 朽腐的院门内是一处破落小院,除了几件耕具和几株晒干了的药草之外便再无其他,三间低矮而破败的正房向人们诉说着主人的贫穷和落魄,此时在屋内一名年逾五旬的老者正搂着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掩面啜泣。 少女生得皮肤白皙、明眸锆齿,虽尘灰掩面,但依旧遮挡不了内里的那副美人胚子。 而相对于老汉的软弱,少女倒显得一脸的平静,虽然双眸中噙着些许泪花,但目光却充满愤恨和决绝。 第八章 英雄救美(斗胆求个推荐票行吗?) “幼娘莫怕,有阿耶在,有阿耶在......”老汉重复着这句话,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怀中的女儿。 “阿耶莫怕,幼娘答应他便是!”少女伸手将老汉脸上的泪水拭去,但自己却已是抑制不住地泪流满面。 盛世不再,大唐帝国那面曾经威服四方、海内升平的旗帜正在缓缓下沉,一个盛世的没落不仅仅看的是国力,更重要的是看人心。 官欺民,民何生? 眼前的这一幕几乎每天每刻都在大唐帝国的每一寸土地上重复上演,预示着大唐早已是人心离散、行将就木。 贞观朝时那种官民一心的盛况已是一去不再复返。 “看来,你是不准备应承这桩亲事了!既然如此,那便别怪我不讲情面了!”青年向众恶汉使了个颜色,众人随即一拥而上抵住院门只轻轻一用力,本就破败的院门便轰然倒塌。 青年见状面露不屑,扬起下巴又指了指正房,众人心领神会当即抬腿便要冲过去。 正在此时,只听得吱呀一声,房门应声而开,少女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虽然脸上的泪痕还不曾干涸,但却露出了一抹无言的冷笑。 赵老汉一世为农,老实本分,甚至从未和别人吵过嘴,此时见了众恶汉后已是吓得连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你便是赵婉?”青年扬起下巴指了指少女,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们不就是找我么?我应了便是,但你们不能动阿耶半根指头!”赵婉语气凌厉,脸上不见丝毫惧色。 那青年似乎也对眼前这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娃子所表现出的胆色感到有些意外,但也只是微微一愣,随即便大笑道:“那是自然,只要你肯随我回去与三郎成婚,刘家不但不会为难你爹,反而会给予你们享之不尽的金银绢帛以做聘礼,一生无忧矣!” “幼娘......”赵老汉张嘴想说什么,但面对女儿那双决绝的眼神时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此时此刻竟要自己的女儿来保护自己,赵老汉的心里欲哭无泪,而那双颤抖的双拳却始终也不曾挥出。 “阿耶莫怕,幼娘迟早都会嫁人的,嫁猪嫁狗对幼娘来说没有区别,只是以后幼娘不能侍奉阿耶了!”赵婉轻抚父亲苍老粗糙的脸庞,不由得潸然泪下。 青年听罢之后似乎觉得赵婉这话里有些不对,但却一时想不起哪里不对。 “郎君,这女娃子骂咱三郎是猪狗!那咱刘家不就是猪圈狗窝了?!那咱们不也......”身旁一名大汉凑到那青年身旁愤愤不平地说道。 闻言之后,青年脸色瞬间变得阴晴不定,想要发作却又怕赵婉反悔,一瞥眼看见刚刚说话的大汉正伸着脖子笑嘻嘻地望着自己,当即抬手便是一巴掌。 “就你灵醒是吧!就你多嘴是吧!让你多嘴!”紧接着青年又是两个脆生生的巴掌招呼到了大汉脸上,大汉双手掩面一脸的委屈,原本以为会得到几句夸赞,却不成换来了三个巴掌,此时心中的阴影可想而知。 扇了大汉三个巴掌之后,青年心中顿觉一阵舒畅,脸上也换了副笑模样,对赵婉说道:“赵家小娘子,咱们走吧!” “等等!” 正在此时,只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厉喝。 青年等人先是一愣,随即寻声向后望去,正看见李漠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 “李二郎?方才是你说话?!”青年虽一眼认出是李府尹家老二,但不过也只是个小娃子,当即怒声问道。 李漠无辜地摇了摇头,而后指了指自己手里拎着的李浈:“是他说的!” 说罢之后,李漠生怕对方看不到,还特意举着李浈在眼前晃了晃。 “笨蛋,你晃个屁啊!还不放我下来!”李浈没好气地白了一眼李漠,而后又狠狠剜了一眼那青年,被人无视的滋味让自己的自尊心备受打击,随即从李漠那铁钳般的手里挣脱出来站定了身子。 “不错,是老子说的!”李浈趾高气昂,仰着脑袋用鼻孔对着那青年,与刚才在李漠手中那副狼狈模样判若两人。 “老......老子?!说......什么疯话?”青年闻言后心里写满了问号,脸上一片茫然。 大唐的老子只有一个人,那便是被李唐皇室尊为太上玄元皇帝的道祖李耳,显然他们无法预料到在一千多年以后,这个尊贵的名字竟演变成了一句脍炙人口的“自谦”。 不过由于李浈早已是疯名在外,大家对于其嘴里时不时冒出的几句疯话早已见怪不怪,所以青年的脑中在经过短暂的空白之后也便迅速地恢复了镇定。 李浈二人的突然到来,让赵婉和赵老汉顿感意外,老汉并不认得李浈,而赵婉在看到李浈的一霎那,脸色迅速泛起一抹绯红,那日初见的景象历历在目,让赵婉感到既羞又愧。 “呵呵,两位少郎君,我劝你们还是莫要多管闲事......” 不待那青年说完,李浈立刻打断道:“先等等!” “等,等什......么?”青年明显感觉有些发懵,实在不明白李浈究竟想要搞什么名堂。 而李浈却不耐烦地说道:“莫问,我也懒得说,总之你再耐心地等等便是了!” 说罢之后,李浈竟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大摇大摆地自顾在院内寻了个石墩坐了下来,对赵婉咧嘴一笑,道:“这位小娘子,愣着作甚?是不是觉得三生有幸、蓬荜生辉?能不用这种仰慕的眼神看着我吗,我会害羞的!还不去端碗水招待一下我这位尊贵的客人?!” 话音刚落,包括赵老汉在内的所有人都为之一愣,就连李漠都不禁张大了嘴巴怔怔地望着李浈,心中讶异道:不是说好来打架的么?你坐在那里算是怎么回事?你调戏人家又算是怎么回事? 此时只见赵老汉凑到赵婉耳旁战战兢兢地低声问道:“幼娘,你......你认识这疯娃子?” 赵婉也是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父亲,更不知道这个轻薄的浪荡子究竟想要做什么。 见赵婉丝毫没有去端水的意思,李浈不由得连连摇头,“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去哪了?!我大唐的待客之道去哪了?!素质,素质去哪了!?” 青年与众大汉见状面面相觑,若非李浈是李承业之子的话怕是早就一拥而上将这个满嘴胡言的小子暴揍一顿了。不过理智却告诉他绝不能冲动,毕竟眼前不是寻常人家的儿子,那可是江陵府尹的长子。 第九章 恶霸严恒(满地打滚求收藏、求推荐票) 虽说刘家在朝中有一个强有力的后台,还未将一个区区江陵府尹放在眼里,但毕竟现在还是刘长史的上官,必要的面子还是要给一些的。 想到此处,青年便也不再理李浈兄弟二人,径自向赵婉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说道:“小娘子,我们走吧!” 赵婉闻言后泪光闪烁着点点晶莹,看来今日一劫是无论如何也躲不掉了,只得向父亲躬身行礼垂泪道别,刚要抬腿却只听又传来李浈慵懒而欠揍的声音。 “不是说了再等等的么?你这样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心里难道就一点都不愧疚么?”李浈板着脸很严肃地问道。 青年顿时感觉有点冤,自己明明没答应过什么,怎么能说是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呢?! “敢问少郎君要等什么?”最终,青年还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道。 话音方落,便只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混合着马蹄和咒骂的嘈杂之声。 李浈随即心中大定,慵懒地抬头望向天空,很快便双目无神,顺利进入发呆状态,而那青年侍从则面色一紧,众大汉也不约而同地攥紧了手中的棍棒紧紧盯着门外。 “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狗杀才敢抢我兄长的女人!一会儿都给俺精神点,莫要折了咱府里的脸面!” 声音很大,院内之人听得清清楚楚,让赵婉顿时羞愧难当,而赵老汉的脸色却是惨白一片,做了一辈子农户,何时曾见过这样的场面,此时已然吓得双腿打颤,但却不自主地将身子挡在了赵婉身前。 说话之人正是荆南都知兵马使严朔之子严恒,严朔为武将,性子粗放不羁,而严恒自然也继承了乃父粗犷的脾性,嗓门奇高,性子也极烈,在江陵府同辈中颇具凶名,但却唯独对李浈服服帖帖。 听刘弘说李浈的女人被抢以后顿时暴怒不已,瞒着严朔带了足足二十几名府中部曲快马赶来。 而就在严恒刚刚到达赵家门外之时,只见不远处近浩浩荡荡百余人也正向这边赶来,刘恒放眼望去,随即大嘴一咧笑骂道:“算你们这帮杀才有良心,如若不来的话看俺回头怎么收拾尔等!” 说罢之后,严恒对众部曲喊道:“给俺把这院子围了,只要俺没说话,院子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谁都不准离开!” 众人皆是追随严朔征战一方的百战老兵,虽然严恒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但终究还是严朔的独子,所以自然对其言听计从。 得令之后,二十几名老兵呼啦一下子将赵家小院团团围住,双足跨立、右手按刀,摆出标准的大唐步军防御姿势,同时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弥漫周围。 严恒抬腿迈进小院,一抬头正看见李漠杵在门口,随即大笑道:“哈哈哈!二郎,俺可是第一个到的!噫?你杵在这作甚?你家大郎呢?” 李漠一脸尴尬地伸手指了指前方,只见李浈正翘着二郎腿进行有节奏的抖腿运动,仰望青天,目无焦点,正处于失神状态。 那青年侍从见状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刚才李浈口中说的“等等”竟是在等援兵,可怜自己还眼巴巴地跟他耗了许久,心中的阴影又凭白增加了许多。 “严......见过少郎君......”青年周身瞬间冷汗淋漓,无论严朔还是严恒,在江陵府内是出了名的蛮横不讲道理,作为荆南节度使下属的最高武官,严朔充分地将这个便利条件发挥到了极限。 这种人惹不起,这种人的儿子同样也惹不起。 会昌元年幽州叛乱,时任熊武军左厢兵马使的严朔因随军使张仲武平判有功,武宗皇帝特擢升其为荆南都知兵马使,食实邑三百户,良田千亩,而就在江陵府户曹官员为其丈量土地时,严朔因土地贫瘠为由生生又额外多占了五百亩。 最终事情闹到当时的荆南节度使李石那里,李石的要求很简单,归还多占的土地,而严朔竟公然抗命不尊,甚至派手下兵将全副武装地将那几百亩田地围了起来,最终气得李石大骂一句“粗鄙田舍奴”后不了了之,至此严朔不讲理的威名也传遍江陵府。 当然,这其中也有李石性子懦弱的原因,否则一个堂堂节度使又怎会对下属这般忍气吞声。 而严恒也在其父的谆谆教诲下将这一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小小年纪便已横行江陵府多年,虽说不上鱼肉百姓,但那占便宜没够的性子简直和他老子如出一辙。 此时青年侍从见是这个小恶霸,哪里还有方才的气势,虽说刘家在朝廷有后台,但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啊,更何况对方还是个手握荆南兵权的藩镇大将。 青年满脸堆笑地向严恒行了个叉手礼,然而严恒看都不看一眼径直向李浈走了过去。 青年脸上阴晴不定,按理说自己年长,对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行礼已然是丢脸面的事了,不料对方还视而不见。 因严恒已经派人将院子团团围住,包括青年侍从在内的众大汉进出不得,只得满脸呵呵地杵在原地,不敢妄动分毫。 反倒是李浈对于严恒的到来视若无睹,依旧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天。 严恒顺着李浈的目光抬头望去,只见湛蓝的天空稀稀落落地散布着几朵薄云,在微风的吹拂下缓慢而又毫无规律地变换着各种形状。 耐着性子看了一会儿后严恒顿觉无趣,随即揉了揉有些酸胀的脖子大笑道:“哈哈哈,听闻兄的女人被抢后,俺可是第一个到的!” 严恒的嗓门奇大,恨不得全村人都听得一清二楚,而赵婉更是羞愧得满脸通红,一双杏目好似两把刀子般直愣愣地瞪着严恒和李浈,却不料二人一个看天,一个看对方,对赵婉投来的怒意毫无察觉。 李浈毫无反应,但严恒不仅毫不生气,反而乖乖地站在了李浈身侧。 正在此时,只听得院外再度传来一阵嘈杂的喧闹声。 “告诉你们,一会都别拦着,今天俺非得弄死那个狗鼠辈!你们几个留在这,没有俺的命令,谁也不能出去!” “你们也在外面等着,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出去!” “外面等着!没有我的命令,一只苍蝇都不能放出去!” 十几名少年带着各家部曲先后赶到。 第十章 以势欺人(加更一章求收藏、推荐票) “狗杀才,你们都把俺的话说了!”刘弘通知完各家后又折回府里叫人因而来晚一步,还未跨下马背,其余少年早已一拥而进。 刘弘翻身下马,指着最里层的那二十名按刀而立、威风凛凛的严府部曲,对身后的十名家丁说道:“你们,跟他们一样的姿势!” 一家丁闻言苦着脸说道:“少郎君,人家是兵,手中拿的是刀,咱又不是兵,手里也没那家伙......” “愚蠢!你就不会装假装手里有刀!?”刘弘不耐烦扔下一句话,而后向前挤了进去。 只见那名家丁一脸懵逼:“假......装?!” ...... 小小的赵家院子此时俨然如一座人肉围成的堡垒般密不透风,任凭里面叫嚷不断,外面却是不见丝毫。 院外如此,院内也并没有宽敞多少,除了青年侍从带来的十几人以外,包括李浈兄弟在内足足有将近二十人齐刷刷地将青年一行人围住。 虽然这些不过都是些十几岁的少年,但哪一个不是横行江陵府的地痞恶霸,要说杀人或许还不敢,但打架绝对个个是一把好手。 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些少年的老爹无一不是手中权柄在握的高门显户,便是给刘家十个胆子也绝不敢同时得罪这么多人。 如果说青年侍从刚见到李浈兄弟时还不屑一顾的话,那么严恒的到来便让他感到了一些棘手,而这一刻,他瞬间已是冷汗淋漓。 此时只见其满脸苍白,双腿微微打颤,而其身旁众大汉早已迫不及待地将手中的棍棒扔在地上。 当然,他们并不是怕了眼前这十几个手无寸铁的少年,他们怕的是外面那些各家带来的部曲家丁。 尤其那二十几个手持横刀的老兵,哪一个不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哪一个手上没有沾染过鲜血,哪一个手上没有几条甚至十几条人命。 而赵老汉更是早已被这阵势吓得面如死灰,他不知道这些人都是什么来路、来自己家里要做什么,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无论最终的结局是什么样,他都只能选择接受。 方才还浑然不惧的赵婉,此时看上去也有些害怕,毕竟她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平日里见到的也只是村外河边的那一片水田和整日忙碌于田地间的庄户而已。 赵婉呆呆地站在父亲身后一动不敢动,和父亲一样,一会无论发生什么,好的还是坏的,她都没有选择的权利。 “幼娘莫怕,幼娘莫怕!”赵老汉不忘安慰着女儿,也许他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紧握着女儿的那只手正在剧烈地颤抖着。 李浈在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终于从发呆状态缓缓回过神来,慵懒地伸手揉了揉自己有些酸痛的脖子,一瞥眼正看见严恒那张胖脸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严恒?你来作甚?”李浈讶异地问道,一脸的茫然。 严恒闻言一脸的无辜,回头看了看李漠,又看了看众同伴,发现他们同样一脸无辜地看着李浈。 而刘弘更是一脸苦相,此时想掐死李浈的心都有了,毕竟这些人可是自己一个一个叫来的。 “不......是你让刘弘喊我们过来的么?”严恒茫然道。 “哦,对了!”李浈恍然大悟,“刚刚睡了一觉醒来后就都忘了!” “睡觉?可是你明明睁着眼睛!”严恒瞬间惊呆了。 “愚蠢,谁说睁着眼睛就不能睡觉了?!”李浈理直气壮地反驳道,一脸的鄙夷。 严恒闻言后当即想到了自己府里养的几尾花鲤,于是瞬间便装作懂了。 “揍完了么?”或许是阳光太过刺眼,李浈眯缝着眼望着严恒问道。 闻得此言,严恒已经开始相信李浈刚才或许是真的睡着了。 “你没说话,怎么揍?!”严恒有些气结,好在自己已经习惯了李浈这种说话方式,否则恐怕自己真还忍不了这么久。 闻言之后,李浈站起身子,踮着脚尖看了看已被团团围住的青年侍从和一干大汉,对严恒和众少年说道:“揍他呀,还等什么,难道这种粗活也得我亲自干么!” 严恒等一干恶霸本就是无事生非的主儿,此时一听李浈放话,当即喊了一声好,而后兴冲冲地便要跑过去,但刚迈开腿便立刻又缩了回来。 似乎想起了什么,严恒转身又低声说道:“老规矩,我们打架,你背黑锅!” 此言一出,众恶霸当即恍然大悟,并对严恒投去一抹感激的目光,毕竟将要揍的是刘长史的人,于是众人满怀期待地望着李浈。 李浈闻言漫不经心地说道:“自然是兄台我来顶着,难道你们还不相信我么?” “不信!” 严恒答得很干脆,也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李浈白了一眼严恒,而后又冲其他人问道:“这莽夫竟不信我,但我知道你们跟他不一样,你们一定都有一颗睿智的心!信浈哥得永生!” “不信!” 众人异口同声地回答,就连李漠都为兄长的人品惭愧地低下了头。 “我信,我信!我相信大郎一定拥有一颗仁善之心!”此时青年侍从满脸堆笑地自人群中向李浈投来一抹敬仰的目光。 李浈搓着下巴想了想,而后冲那青年莞尔一笑,道:“不可否认,你说的都是事实!“ 青年侍从闻言面色一喜,但就在其还不曾笑得尽兴之时,只听李浈再度幽幽说道:“但我不信!兄弟们揍他!” “好勒!”严恒等人如一群饿狼般疯了似地扑了上去。 可怜十几条大汉被一群十几岁的少年瞬间扑到在地,任凭雨点般的拳头向自己全身各处狠狠砸了下来。 他们想反抗,但转念想到院外那些手持横刀面带杀意的老兵后,便彻底放弃了反抗的念头。 毕竟一群小孩子的拳头总好过那些老兵手中泛着寒光的横刀。 而此时那青年侍从虽然捂着脸,但目光却透过指缝对李浈投去一抹意味深长的狠毒。 但不巧的是,他的目光却正被李浈看得真切,只见李浈随手捡起地上一根木棒,而后冲那青年侍从遥遥一笑,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第十一章 劫富济贫(求收藏、求推荐票) 青年见状一惊,想要求饶服软却哪里还有开口的机会,严恒和李漠二人的拳头着重向他一人身上招呼。 严恒还好,毕竟还是孩子,力气也大不到哪里,至多拳到之处有些疼痛罢了,但李漠就不同了,本就力大超人的他此时双拳抡起如擂鼓一般,砸至其身有如重锤,顿时将其搅得脏腑翻搅,只几拳下去,青年的口鼻双耳便溢出了道道血痕。 而即便如此,青年侍从也始终想要顽强地站起来,与周围蜷缩成一团的众大汉形成鲜明的对比。 正在此时,李浈也慢悠悠地挪到了青年身旁,冲那青年咧嘴一笑,而后指着周围的大汉说道:“其实我是想提醒你一下,你的姿势不太对,你看看他们,人家这才是挨揍的正确姿势嘛!” 言罢之后,那青年侍从还未反应过来,便只见眼前一道黑影划过,紧接着李浈手中的木棒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其面门之上。 登时,青年的脸上鲜血四溢,眼前一片猩红逐渐地模糊了他的视线,一阵强烈的眩晕感使其不得不弯下了身子缩成一团。 “这才对嘛,你学得很快!”李浈随即向李漠和严恒二人使了个眼色,二人欣然领命,继续自己未完成的任务。 此时赵老汉与赵婉二人早已被这一幕吓得躲进屋内,只有李浈一人在院内抱着双臂饶有兴趣地欣赏着这一切。 一个战战兢兢,一个却浑然不惧,或许这就是官宦人家和普通农户人家的区别,李浈可以不怕事,因为他承受得起这样做的后果,但赵老汉不能,因为他承受不起任何一种的后果,而也许这个后果足以轻而易举地要了自己父女二人的性命。 半柱香之后,李浈似乎逐渐丧失了看戏的雅致,挥手制止了这场一边倒的“战斗”,而此时包括青年侍从在内的众大汉早已是满身血污,再没了先前那种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 李浈走到青年身旁缓缓蹲了下来,口中笑道:“你看,我是一个非常讲理的人,所以我决定跟你来讲一讲道理!” 青年闻言后不禁涕泪横流,心中暗道:讲理?您这揍都揍了还跟我说讲理?! 不过心中虽这么想,但嘴上却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此时望着李浈那一脸的真诚模样,当即连连点头。 李浈嘿嘿一笑,道:“若是我没说错的话,你这应该叫做抢亲逼婚吧,如果此事闹到新任的节度使君甚至长安朝廷,然后再由御史上一道弹劾奏疏,按照咱们大唐律令,我估摸你家刘长史轻则官位不保,重则流放边境,这话你信不信?” 青年闻言后似乎也找不到什么反驳的理由,新皇继位,而且这位皇帝陛下一直奉太宗皇帝为榜样,所以自然不会允许自己的帝国之内有这种以官压民的事情发生。 当然,更重要的是自己刚刚挨了一顿狠揍,所以当即又点了点头。 李浈见状显得愈发开心,又说道:“所以,我揍了你,就等于及时阻止了你继续犯错,而同时也是帮了你家刘长史免于一场横祸,你说,你和你家刘长史是不是应该感谢我呢?” 青年一听此言,满是血污的脸上顿时换作了一副苦相,正欲说话便只听李浈再度说道:“当然,我刚才说过,我是一个非常讲理的人,既然我揍了你们,所以你们治伤养病的花销我是自当负担一部分的,就从你给我的酬金中扣除一半吧!” 说罢之后,李浈伸出了三根手指在青年的面前晃了晃。 “三......三贯?!”青年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 “啧,这位兄台真会说笑,继续猜!”李浈开心地笑道。 “三十贯?!”青年顿觉后脊梁发麻。 “哈,真聪明!原本我的酬金是六十贯钱,扣除你们几个的请郎中的花销,就给我三十贯好了!看你我也算是有缘,我就吃点亏吧!”李浈笑得愈发灿烂。 “小,小的没,没带这么多钱......”青年这一次是真的哭了,而且看样子哭得很伤心。 李浈搓了搓下巴,想了想说道:“这样啊,那就只能让我这些兄弟们再揍一阵子,凑够六十贯钱的话就自然免了!” 青年闻言顿时大惊失色,忙不迭地说道:“别,别,您暂且容小的回去凑凑,今晚之前必定送到贵府上!” “真的?你不会诳我吧!我还是个孩子,很容易被你们这些大人骗的!”李浈说罢之后,就连一旁的李漠、严恒等人都听不下去了,赶忙各自找了个地方歇息去了,毕竟揍人这种事情是很消耗体力的。 ...... 终于,青年侍从和众大汉在李浈手里被生生扒了一层皮后惶惶然离去。 “大郎,我发现你越来越无耻了!”李漠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 “啧,怎么能这么说你的兄长呢?这怎么能叫无耻呢?”李浈环顾周围众少年。 众少年见状很默契地点了点头,再一次异口同声地答道:“叫!” “少废话,把你们钱袋拿出来!”李浈冲众人一伸手说道。 “你想作甚?做人不能这样,我们刚帮你揍了人,你不思感谢竟然还想要我们的钱袋?!”严恒捂着钱袋向后退了几步,一脸的惊恐。 “以我李浈的一世英名怎会做出这等事,今日只是暂借,明日如数奉还,难道你们没听见方才我多了三十贯的零花钱么?难道我还会欠你们的钱?”李浈说得理直气壮。 一群十五六岁的孩子哪里想得到那三十贯钱根本就是李浈给那青年的一个台阶,漫说青年侍从根本不会给,即便真的给了李浈也没胆子收。 于是,众人闻言之后似乎也觉得有理,虽然心中大不情愿,但还是依旧慢吞吞地将钱袋递给了李浈。 李浈将钱袋里的钱一股脑倒在地上,撅着屁股数了数后不满地说道:“怎么只有五百文!银饼呢?难道你们出门都不带钱的么?” “他们平时都带着,但今日不是有你么?”李漠犹豫了一会后最终还是决定告诉李浈这个残酷的真相。 第十二章 风月之地(下周起每日保底两更) 李浈闻言后白了一眼李漠,而后冲众人说道:“尔等乃是小人之心,也罢,今日便让你们看看我李浈是多么地豪爽仗义,稍后有一个算一个,城南醉月招吃酒!” 话音方落,李浈眼前瞬间变得空空荡荡,唯有刘弘和李漠二人一左一右站在自己身旁,恰似左膀右臂。 “先说好,我只管喝三勒浆!想喝葡萄酿、龙膏酒的自费!”李浈冲着绝尘而去的众少年放声喊道,脸上肌肉出现一阵有节律的抽搐,心中突然觉得好疼。 众人走后,李浈缓缓收起先前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郑重,就连李漠和刘弘二人都从未见过李浈如此模样,不由得也收起各自脸上的笑意。 只见李浈转身进得屋内,李漠正欲跟进,却被刘弘一把拉住。 赵老汉和赵婉二人相拥而泣,不知是庆幸还是害怕,见李浈进来,赵老汉顿首而拜:“多谢少郎君救命之恩,多谢恩人救命之恩!” 赵婉见父亲如此,也跟着屈膝正欲跪倒,但却被李浈一把托住,同时右手将赵老汉搀扶而起,笑道:“这江陵府中谁人不知我李浈之名,不过这名却是个恶名,今日倒也算是我第一次做了件好事,或许应该道谢的人是我才对!” 老汉闻言连道不敢,虽然不知李浈的来路,但却也可以猜得到这个小娃子的出身非富即贵,他不懂得富贵人家为人处事的道道,但却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是以口中只是道谢,并无其他。 而赵婉闻言后也是心中一暖,也许自己真的误解了他吧。 李浈将手中的十余个钱袋轻放在那张破旧不堪的矮几上,轻声说道:“这钱想来也够你们重新置办些家产,能帮你们的不多,仅此而已,还望老伯万勿推辞!” 虽然只有区区五百文钱,对于李浈来说或许只够裁一件新衣,但对于赵老汉这样的农民来说,却已足够父女二人一两个月的吃喝用度,赵老汉本想推辞,但看到李浈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后,便也不再说话,那张老泪纵横的脸足以说明一切。 李浈转而又对赵婉说道:“前些日子的事情还望恕罪,在下姓李,单名一个浈字,非是什么浪荡子,只因那日......” 说到这里,李浈突然想起国丧日喝酒吃牛肉确实不是什么好事,只得讪笑作罢,转而又道:“日后老伯若有难处之时,可自到江陵府尹的府上寻我,小子若能办到自当效力!” 就在赵老汉在此千恩万谢之时,李浈转而离去,赵婉凝神望着李浈的背影,清澈的眸中闪烁着点点晶莹,脑海中不禁再度浮现出那日初遇李浈的场景。 当时因正值国丧,整个大唐禁止一切娱乐活动,奉行混吃等死的李浈自是不堪煎熬,于是便怂恿刘弘从其自家偷了一头牛,又怂恿严恒从自家偷了几坛酒,最后召集一干狐朋狗友到郊外山林中喝酒吃肉,却偏偏碰巧被采药回家的赵婉撞个正着。 说是狐朋狗友,其实都是江陵府中官宦人家的子弟,可谓江陵府纨绔尽在于此。 但因李浈最为狡猾无赖,所以这帮纨绔子弟便奉李浈为兄,一切唯李浈马首是瞻。而对于两世为人的李浈来说,糊弄这帮小孩子简直跟闹着玩儿一样。 国丧之日饮酒吃肉,况且还是朝廷明令禁止食用的牛肉,这无疑犯了“渎圣”之罪,若是被捅了出去怕是连各自爹娘都要受牵连,虽说不至于流放杀头,但贬官削爵是跑不掉的,而这可不是这帮不经世事的少年所能够承受得起的,所以一干纨绔对赵婉自然少不了言语威胁。 但李浈却大义凛然地将众人痛斥一番,而就在赵婉心怀感激之时,李浈却腆着脸幽幽说道:“小娘子,看你模样乖巧可爱,我身为谦谦君子自是看不得这些粗鄙之人这般大呼小喝地为难于你,不过这也难怪,若是你跑去官府告状的话,这让他们如何安心!” 一番话,李浈将自己与其他人撇了个干干净净,同时还捎带着贬低一下别人,这让众人的脸上顿时变得阴晴不定,心中不约而同地闪出两个字:无耻! 赵婉闻言后用一种求助的无辜眼神望着李浈,而李浈则眉头微蹙,双手一摊讪笑道:“我有一法可解小娘子之围!” “承蒙少郎君不弃,若能解围,赵婉感激不尽!”赵婉柔声道。 李浈搓着下巴,面露难色地说道:“眼下只有你嫁给我才能解此危机,你看,这样一来他们就不敢再对你如此凶狂,二来你也不会去告他们的状,这绝对是两全其美的法子,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原本一开始我是拒绝的,但看在你我有缘,便勉为其难娶了你吧!” 赵婉闻言后羞愧难当,哭得梨花带雨,最终在无赖李浈单方面“同意”的情况下就把这桩亲事给定了下来。 当然,赵婉是死活都不肯答应的。 “或许,他真的是个好人吧!”赵婉低着头自顾沉吟,不管怎么说,今日之围若不是李浈的话自己决计难逃厄运。 正当赵婉刚要抬头之际,却看见李浈去而复返,正站在跟前歪着脑袋一脸欠揍样地盯着自己,当即吓得花容失色惊叫一声。 “少郎君,可,可还有事?”赵老汉忐忑地说道,小心翼翼地将女儿拉到自己身后。 李浈嘿嘿一笑,歪着脖子对赵婉说道:“小娘子,前几日说的那事,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哎呀......有话好好说,莫要动手......别打脸......屁股也不行......别拧......素质,注意素质......” ...... 醉月招。 作为江陵府乃至整个山南道最负盛名的风月之地,无论文人名士,还是游侠豪强,都无不在此驻足流连,留下了无数悱恻缠绵的轶事奇闻。 这里没有长安红袖招的雍容华贵,也没有洛阳牡丹招的多情招摇,只有如江南秀女般的腼腆与温婉。 正如门额之上的那块牌匾,只简简单单的三个真书大字:醉月招,除此之外便再无任何多余赘饰,简简单单,但却让每一位路过此处的男人都无法不怦然心动。 而就是“醉月招”三个字的背后,却有一位无数大唐士子心目中的楷模典范,引无数后人顶礼膜拜的大诗人,白居易。同时也是当朝宰相白敏中的堂兄。 也正是白居易亲笔手书的这三个字,奠定了醉月招在山南东道无法撼动的超然地位。 这并不是李浈第一次走进醉月招的门槛,虽然他只是个毛都没长全的孩子,但却有着两世为人的龌龊本心,尤其在这衣风开放的大唐,放眼望去尽是一片“波涛汹涌”。 做不成,看看总可以吧! 第十三章 江陵都知(求收藏) 于是早在三年前这座最负盛名的醉月招便破天荒地迎来了一帮未行冠礼的小屁孩。 对于这样的一群小屁孩,一开始假母(老鸨)是拒绝的,但看到桌上豪掷而出的银饼后,假母的底限瞬间便随着滚滚江水入海而去。 因此,李浈等人可谓破了江陵府,乃至整个大唐风月场所最小年龄顾客的记录,当然作为破记录者的代价是将整部论语都背了下来并被禁足一个月。 而这也并不妨碍李浈对窈窕淑女的无限向往。 醉月招内共有六位姑娘,虽然与后世动辄几十上百的某某盛筵相比简直少得可怜,但在这大唐已算是大手笔了。 而李浈也正是在三年前认识了程伶儿。 程伶儿是醉月招的头牌,很世俗的名字,五年前由长安来到江陵府,短短的半年时间里生生在这富庶繁华的江陵府闯出了一片天地,其无论诗文辞赋、琴棋书画,还是历史典故、煮酒烹茶无不深谙其道,因此也成为整个山南道为数不多的“都知”之一,也就是这行当的最高级别。 既为头牌,那么便不是谁想见便能见到的,殊不知多少千里迢迢赶来一睹芳容的大唐士子、游侠豪强都被无情地拒之门外。 当李浈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下大摇大摆地走进二楼那间许久不曾开启的闺房时,所有人也只能在摇头叹息的同时,心里暗骂一声“败类!” 而李漠和严恒、刘弘等一干纨绔似乎也早已习惯了李浈这种令人痛恨的待遇,自顾埋头痛饮,毕竟酒这个东西对于这些十五、六岁的少年来说还是要比女人更有吸引力一些的。 李浈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这个看上去毫无礼数的动作,却也昭示了李浈与程伶儿之间的关系已熟络到了一定的地步,而假母对此也习以为常,只要房里那位娘子没意见的话她也乐得做个好人,何况每次李浈上来之前都会甩出一两枚银饼作为答谢。 “站着别动!” 李浈刚踏进门,便只听得一声娇喝传来,只得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不敢乱动。 “阿姊,这是为何?”李浈苦笑道,俨然没了进大门时被一干纨绔簇拥着的嚣张气势,倒像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说话的是一名妙龄少女,看样子不过二十岁上下,明眸似月,朱唇点绛,眉心一枚嫣红的梅花钿,不施粉黛的脸上少了些浮华却多了些素雅。身着淡青襦裙,外罩织锦半臂,秀肩之上一条翠绿披帛,浓密而乌黑的长发在头顶盘叠成髻,饰以一枚小巧精致的簪花,显得内敛而又不落俗套。 正值青葱好岁月,却又身处风月间,头牌也好,都知也罢,若非到了难处时,又有谁愿意做这个行当呢。 而身处风月之间,却又不沾染丝毫风月间的脂粉气,这样的一身素装在这一行里即使放眼整个大唐也是很少见的。 而她,便正是程伶儿。 只见其正襟危坐,面前一张矮几上炭火正旺,一把陶壶热气正浓,茶香弥漫了整间屋子。 一名侍女乖巧地站在其身后,望着李浈的窘态不时掩嘴偷笑。 “月儿,我猜一定是你出卖了我!”李浈白了侍女一眼后,佯怒道。 “休要言他!说说吧,你今日又捅了什么篓子?”程伶儿正色问道,眼睛却并没有望向李浈,而是紧紧盯着炭火上的茶汤。 “嘿嘿,小弟便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阿姊,今日却是做了些不该做的事,先是砸了城南永康坊王屠户家的门,然后又跑到城北平安坊罗府骗了一头牛,再然后帮严恒偷看顺义坊罗寡妇洗澡......” “你若再不说人话,以后便再不许踏进我这屋子!”程伶儿虽语气柔缓,但却不容置疑,从她的身上看不到半点女子应有的怜弱,倒是饱含着男子的果决。 或许也正因如此,才让李浈对程伶儿只有发自内心的尊敬,而没有丝毫男女之间的龌蹉想法。 李浈闻言后心知再也无法隐瞒,只得老老实实坐下来将今日在赵家所为之事一一道来。 程伶儿边听边将壶中茶汤倒至茶盏,而后轻轻推到李浈跟前,李浈也不客气,端起茶盏细细品茗,虽然对大唐这种类似抹茶的烹煮口味大不习惯,但有时候却不得不装作很享受的样子,正如现在。 程伶儿静静聆听,直到李浈说完,脸上依旧看不出有任何情绪波动,似乎在听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故事。 “阿姊,小弟说完了!”李浈陪着笑小心翼翼地说道,“还有,这茶汤有些咸了!” “你可知道这刘长史是什么来路?”程伶儿突然问道。 李浈无辜地摇了摇头。 “那你可知道刘长史有什么能耐?”程伶儿又问。 李浈依旧很无辜。 “那你可知道白敏中?” 李浈闻言后心中一沉,道:“阿姊是说刘长史的背后是当朝宰相白敏中?” 程伶儿点了点头道:“还算你不傻,不错,白敏中的胞妹便是刘睿的正妻,他虽没什么能耐,但却足以让你父亲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李浈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因为前阵子那封捏造的名单正是要送到白敏中府上,照此来看,那封信的幕后黑手除了刘睿外还能有谁呢? 但紧接着李浈似乎明白了一件事,父亲一定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当日那种让人无法理解的自信或许正是来源于这种渠道之上,李浈甚至相信父亲早在这之前便已经知道了关于这封信的一切。 而且李浈清楚地记得那件事过后没几日,严恒便告诉自己冯直被人杀死的消息,原本李浈认为是幕后那个人在发觉有异之后才杀人灭口,但现在看来冯直的死极有可能是父亲动的手。 “果真是个老狐狸!” 想到这里,李浈顿时如释重负,因为父亲比自己想象的更加谨慎,也更加聪明,既然如此,那么今日之事对父亲来说岂不是小事一桩? 既是小事一桩,那么李浈自然也便再没了顾忌,当即嬉皮笑脸地凑到程伶儿跟前。 “小弟只是揍了他的一个家奴,刘长史应该不会这么小气吧!大不了剩下那三十贯钱不要了!”李浈说到这里顿时感到一阵肉疼。 程伶儿一声不吭,只是看着李浈。 李浈见状一咬牙说道:“好吧,那我就只能把责任推到严恒身上了!” 程伶儿依旧不言不语,但却让李浈感到心中发毛。 “那......阿姊说如何那便如何吧!”李浈颓丧地说道。 第十四章 逃之夭夭(我反悔了,即日起保底两更,求收藏推荐) 程伶儿闻言后噗哧一笑,道:“你此时怎么没了打人时的豪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阿姊莫闹了,快救救小弟吧!”李浈站起身子揉了揉跪得酸痛的双膝,装得一副可怜模样口中央求道。 “谁与你闹了,整日游手好闲不思进取,但凡你稍稍关心一下这些事便不会闹出这样的事端来!现在倒是想起我了,没办法,此事无解!”程伶儿只顾专心烹茶,丝毫不理会一脸焦躁的李浈。 “那好,既然阿姊见死不救,那小弟就只有一条路走了!” 程伶儿闻言莞尔一笑道:“哦?说来听听!” 李浈起身,直奔程伶儿的床帐而去,同时摆出一副欠揍表情说道:“你看,小弟如今闯了大祸,已是无颜再见父亲,今日起就在阿姊这住下了!等风头过了再回去!” “你给我站住!”程伶儿有些哭笑不得,多少大唐名士、游侠豪强都被自己教训得服服帖帖,但却唯独奈何不得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子。 其实个中原因程伶儿也清楚,很简单,士子游侠们要脸,而李浈,不要脸。 在程伶儿看来,李浈就是将这个三个字发挥到极致的人,如此不要脸的人纵观大唐怕是也只此一人而已。所以莫说自己奈何不得,怕是把大唐全部“都知”召集起来也奈何不得。 李浈转过身子眼巴巴地望着程伶儿,马上由不要脸转为楚楚可怜的表情。 程伶儿轻叹一声,道:“其实也很简单,只要回去求你父亲带些礼物去一趟刘府自然便可化解,说到底也不过是刘家的一名家奴,只要给足了刘家的面子,刘家也不会因此而与你父亲翻脸!” “那我岂不是又要背上一卷书......”李浈苦着脸说道,但同时心里也清楚得很,除此之外怕是也别无他法了。 总不能自己跑到刘家去赔礼道歉吧,反正这么不要脸的事自己是决计做不出来的,既然如此,那么这个锅还是让老爹勇敢地去背吧。 ...... 辞别了程伶儿,李浈偷偷将假母唤至跟前,而后一脸严肃地问道:“我那些朋友可还好?” 假母闻言笑道:“好得很,五坛三勒浆还不过瘾,又加了两坛葡萄酿也喝完了,刚刚还嚷着要龙膏酒呢!” 李浈一听这话险些昏死过去,转身便要夺门而出,却被假母一把拉住。 “少郎君哪里走,他们早已交待过,今日这酒钱可都由你来付!”假母紧紧抓着李浈的衣袖,生怕其跑掉。 李浈拼命挣脱,不料假母却突然伸开双臂将自己紧紧抱住,这下无论如何都无法逃得掉了。 “难道少郎君又想赖账不成?”假母不依不饶,任凭李浈苦苦挣扎,其肥硕的双臂就是不放松分毫。 “阿姊救我!”李浈冲着程伶儿的闺房大喊。 这一喊不要紧,不仅没见到程伶儿的人,反而听得咣当一声将房门关得结结实实。 假母见状露出一口糙黄的牙齿,笑道:“少郎君莫叫了,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李浈见已无法逃脱,只得双手一摊说道:“你这人怎生这般不讲道理呢?” 假母闻言后顿时有些发懵,明明是你不想付钱怎么却是我不讲道理了? “少郎君这是何出此言?若论不讲理,这江陵府还有谁能比得上您呢?” 李浈见状马上趁机说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来讲理!” “讲理便讲理,难道还怕你不成?不过你若想跑的话,可莫怪老身亲自去找李府尹评理!”假母颇为理直气壮地说道,而后将李浈缓缓松开,似乎还是有些不放心,抬腿向一旁横跨两步,恰巧将李浈的去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李浈想了想后一脸严肃地说道:“你看,以他们的人品和我比起来,你信谁?” 假母闻言后顿时一脸的纠结,皱着眉头想了许久方才答道:“按理说以你们在江陵府的所作所为来看,我谁也不能信,但若是跟你比较的话,那我还是宁愿相信他们!” 李浈强忍着想上去扇这胖女人一巴掌的冲动,耐着性子继续说道:“好吧,就算是我的人品不如他们,但是你应该知道冤有头债有主这句话的意思吧,我又没喝你的酒,你跟我要钱是不是不太合适呢?即便是咱们到了法曹那里想必我也占理吧!” 假母想了想后觉得李浈似乎说得有些道理,虽然隐隐觉得还是有些不对,但一时间也想不到究竟哪里不对。 李浈见状继续说道:“所以,做人一定要讲道理,你刚才听的只是他们的一面之词,你根本不曾与我查实,我也从没有答应过这件事,即便是这酒钱我付,也应该是他们亲自跟我说,而不应该你来代劳,现在你说,我说得可有道理?你上来就跟我伸手要钱这样做对吗?你心里不愧疚吗?” 假母的脑子有些发懵,望着一脸严肃的李浈,木讷地点了点头。 “嗯?”李浈面色一沉。 “哦,少郎君所言有理,倒是老身唐突了,还望少郎君见谅!”假母赶忙赔礼。 李浈这才面带微笑地说道:“那么,这次我便原谅你了,不许有下次哦?!” 假母忙不迭地点头,而后目送李浈扬长离去。 此时在房内,就站在门后偷听的月儿笑道:“假母又上了那赖子的当了!” 程伶儿闻言后不禁噗哧一声笑出声来,笑骂道:“真不知他脑袋里怎么就那么多歪理,满口的胡言乱语却偏生教人无法反驳!” 月儿先是微微一笑,而后笑容渐收,有意无意地问道:“娘子从长安来江陵府也有五年了,不知可有打算回去?” 程伶儿闻言后面色一滞,而后缓缓说道:“受命于人,怎敢半途而弃,如今的我已不再是自由之身,而且既然他认我做了姐姐,于情于理我都不应放弃他!” “难道娘子就甘愿为了他误了自己一生的幸福?而且一旦他的真实身份泄露出去,定会引来一场天大的祸端,娘子就情愿引祸上身?究竟又是谁让娘子甘愿放弃这一切来到江陵府?!难道那个人就那么重要么?”月儿有些不甘心。 程伶儿缓缓低下头,沉默良久。 “你说的我都懂,但你可曾想过,身为我这样的小人物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你不了解那个人,而我也不能说,此事牵扯太广,以后你还是莫要再提起了!” 第十五章 阿耶、剑客 ...... 暮色渐临,行人渐疏,原本喧闹的街头似乎在一瞬间就变得安静了下来,人们赶着在坊门关闭前或离开,或归来,显得行色匆匆,寡言少语。 李府。 李漠还没有回来,想必此时应该被醉月招的假母扣下了,或者正在琢磨着怎么从醉月招伙计们的包围中溜出来,李浈心中暗想,但却一片坦然。 李浈面带忐忑地走向父亲的书房,这个时间父亲应该正在读书,或者正在为朝廷写奏折,总之这是只属于父亲的时间。 府里所有人都知道,一直到吃晚饭以前任何人都不能打扰到父亲,但自己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踏进那间屋子。 论官职,刘睿仅仅是个小小的从五品长史,这是个没有任何实权的职位,在大唐俨然已成了贬官的首选官职。 而江陵府尹可是从三品的地方要员,手握政务大权,二者相比可谓云泥之别。 但李浈心里清楚,刘家的后台是当朝宰相白敏中,也许要不了多久刘睿便会飞黄腾达,这样的人无论是自己还是父亲都惹不起,尤其是刘睿那种睚眦必报的性格更让人心中倍感不安。 无论是现在的大唐,还是一千多年的以后,但凡官场都遵循着这样一个法则:交其顺之先,弊其祸之后。 说得简单些就是拍马屁要在他飞黄腾达之前,若是坑他害他则要在他倒霉了之后。 刘睿没有倒霉,而是即将官运亨通,显然这并不是坑他的好时候,为了避免父亲受到牵连,李浈知道自己必须低头,不是向父亲低头,而是向刘家低头。 也许对父亲来说确实是小事一桩,但这个代价却是自己的脸面,不,是父亲的脸面才对。 书房的烛火透过窗子映出一片桔红,但书房外却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影,好似一把不屈的剑,扎在地上一动不动。 “萧叔?”李浈走到那人跟前,神情有些诧异。 此人名为萧良,字仲离,乃是李承业的侍卫,也是其唯一的一名侍卫,其年近四十,身子瘦得倒真如一把剑,尤其那张瘦得没了人形的脸,李浈有一个非常形象的比喻:“风干牛肉” 不过虽然萧良看上去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但你若真的这么以为便错了。 据父亲说萧良乃是南梁皇族兰陵萧氏之后,虽然如今的兰陵萧氏依旧是大唐的顶级门阀之一,但他这一旁支却是败落已久。 然而尽管如此,在萧良的身上依旧能够找到士族门阀骨子里的那股子傲气,萧良很少说话,更多的时候自己只是看到他在反复擦拭着手中那把从不曾出鞘的铁剑。 父亲说,萧良善剑,在文宗大和年间曾与嵩山少林武僧方丈释远和尚在嵩山之巅煮茶论剑,七日方休,而就在这七日期间,萧良与释远试剑二十一次。 没有人知道这七日中二人论剑的细节,但自那次之后,释远决意此生弃剑不用。 当时的释远在整个大唐早已是闻名天下的剑术大师,能够逼得释远永不用剑,可以想见萧良的剑术是何等精妙高超。 但尽管如此,李浈却从未见过萧良出剑,甚至有一次父亲在酒后竟感叹道:若能得见萧良出剑,我此生也算无憾了! 而这句话足以说明就连父亲都不曾见过萧良出剑,那么问题来了,这样一名士族门阀之后的剑术高手为何甘愿低就于父亲身边。 当然,以李浈的性子根本懒得去追问父亲其中的原委,也许即便问了,父亲也不一定会说。何况此时自己只想尽快见到父亲说明今日发生的一切。 萧良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如自己所料的那样,他并没有回答,只是依旧挡在门前,而且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 “萧叔,我寻父亲有要事!”李浈开门见山地说道。 萧良的回答也很简单粗暴:“不行!” 李浈顿时气结,望着自己面前那张毫无表情的“风干牛肉脸”,突然有种好想狠狠扇上几巴掌的冲动。 当然,李浈很有自知之明,恐怕在自己动手之前,萧良会非常愉快地用一只手先把自己的脸扇成风干牛肉,而且还是风干了十年的那种极品中的极品。 “萧叔,我真的有要事,否则我爹就要倒大霉了!我爹倒了霉你也就离倒霉不远了!”李浈耐着性子解释道,心里却以最快的速度将整个兰陵萧氏骂了个遍。 萧良看了李浈一眼,而后扬起脑袋目视前方,直接采取了无视的态度。 “让那混账逆子进来吧!” 正在此时,屋内传来一道很和蔼的声音,至少李浈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萧良闻言默默地将身子一侧,双眼依旧目视前方根本看也不看李浈一眼。 李浈很生气,这种被人无视的滋味很不好,但面对这样一个变态高手,自己不敢说更不敢做,于是当李浈经过萧良身旁的同时,心里瞬间涌现出千万只草泥马这种可爱动物呼啸着奔腾而过的壮观场景。 李浈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正看见老爹埋头提笔疾书。 李浈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等待着一场狂风暴雨的到来。 片刻,李承业将竹笔轻轻放下,而后抬起头看了看李浈:“今日之事,我知道了!” “请父亲大人责罚!”李浈在外虽万般混账,但在父亲李承业面前不敢有丝毫不敬,此时只见其垂首而立,倒像是一个认错的态度,但心里却在寻摸着到底是谁出卖了自己。 李漠此时还在醉月招,显然不大可能是他。 “坐吧!”李承业用眼神扫了一眼李浈,轻轻说道,语气中并没有之前想象中的愤怒。 李浈看了看地上的那张蒲团,又想了想自己的膝盖,果断拒绝了父亲的提议,摇了摇头答道:“还是站着吧!” 李承业起身轻抚袍衫,缓缓走到李浈跟前,轻声说道:“这些年来,你在外面做了多少混账事或许我比你还清楚,但为父所谓的惩罚也不过是让你多读些书,你可知为父的用意?” 李浈想了想答道:“父亲大人是让浈儿从书里多学些本事,多明白些道理!” 却不料李承业摇了摇头,微微一笑,道:“呵呵,你说的也对,也不对,本事不一定要在书里学,一辈子不曾读过书的庄户人家也不一定不懂得道理!而那些祸国殃民的奸佞之辈又有哪一个不是饱读诗书呢?” 第十六章 明辨是非 李浈闻言点了点头,父亲说得不错,就以大唐为例,许敬宗、卢杞、李林甫、李辅国,哪一个不是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但他们或构陷忠良,或结党营私,终落得个千古骂名。 而这说明了一个道理,流氓不可怕,有学问的流氓才是最可怕的。 “还请父亲明示!” “其实也简单,只四个字,明辨是非!”李承业轻声说道。“明辨大是大非,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才是你应当去学、去体悟的,但你可知道为父为何从不责骂于你?” 李浈答道:“想来是因为儿子没做什么大恶之事吧!” 李承业闻言点了点头笑道:“不错,正是如此,你阿娘早逝,虽然为父政务在身无暇顾及你们兄弟两个,但平日里你们的一举一动我都了如指掌,你生性懒散不愿受人拘束,漠儿则性子粗放鲁莽,但本心却都不坏,这也是为父最为欣慰的地方,今日之事虽办得莽撞了些,但总算是匡扶正道,所以为父不仅不会责罚于你,反而要褒奖于你!说吧,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李浈一听此言当即咧嘴一笑,道:“嘿嘿,能得父亲夸赞已是儿子最大的荣耀,怎敢......” 不待李浈说完,只见李承业一摆手说道:“好吧,难得你有这份心,褒奖之事就暂且不提了!” 李浈闻言一愣,我就是跟您客气客气啊!有您这么聊天的吗?!这样以后大家还怎么友好地生活下去呢?!素质,素质呢?! 随后只见李浈自顾屋中凌乱,脸上露出一抹萧索、无奈却又追悔莫及的表情。 李承业转身坐定,脸上的笑逐渐收起,显得异常严肃,“但是......” 闻言之后,李浈心中猛地一沉,暗自腹诽:合着您之前说那么多都是铺垫!接下来才是正题吗?! “事情虽做得没错,但你却闯了大祸!”李承业随手抓起矮几上的竹笔而后又重重地摔落在地,其变脸之快令人咋舌。 李浈苦着脸心疼地望着地上那根无辜的竹笔,悻悻说道:“因为刘家的后台是白敏中!” 李承业似乎并没想到李浈竟一语道出其中缘由,原本准备长篇大论的说教被生生堵了回去,一时间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愣了许久方才憋出三个字:“继续说!” 李浈见状壮着胆子继续说道:“既然刘长史家的后台是当朝宰辅,那便说明刘长史用不了多久便会飞黄腾达,而以他的性子定然不会放过父亲大人!” 李承业闻言后怒声道:“你闯的祸与我有什么关系!” 说音刚落,李承业突然想到此事或许还真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当即冷哼一声,道:“既知如此,你做此事之前为何不禀报我一声?!你可知道今日刘睿那匹夫竟敢公然威胁于我?!” “什么?他一个不入流的小小五品长史竟敢威胁三品上官?!扇他呀!您扇他了吗?” 李承业:“......” 许久,李承业怒色渐消,现出一脸无奈,“唉,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懂,官场上的事你更不懂,正如你方才所说,刘睿官品虽小,但背后却又一棵谁都无法撼动的参天大树,自白敏中入阁以来,刘睿更是肆无忌惮,如今即便是新任的李使君都要让他几分!” “就在白敏中入阁的第二天,刘睿便准备了几车的金银之物悉数送到了长安,至于送给谁自然是显而易见的,相信过不了多久朝廷的敕命便会下来了!” “在这个时候,你却偏偏捅了这个篓子!而且你想过没有,以刘睿睚眦必报的性格,恐怕会因此对那对父女不利!” 说罢之后,李承业陷入沉默,李浈也不敢再多言,老老实实站在那里垂手不语,但对于父亲的话却并不以为然,再怎么说刘睿也是江陵府的长史,他若在这个时候对那对父女不利的话,怕是也难逃世人的唾骂,到时也势必会影响到他的升迁。 而父亲的为人李浈清楚得很,祖上源自陇右李氏旁支,真要细算起来也属于大唐皇族侧室,只不过到这一辈已是那种十杆子都打不着的亲戚,与路人甲无异。 但终归体内流着名门望族的血脉,骨子里那种传统的儒家思想早已根深蒂固,不过在经历了大唐的动荡和战乱之后,父亲逐渐懂得了妥协和隐忍,否则也绝不会坐上江陵府尹这么重要的位子。 但父亲绝不是贪官,自就任以来,江陵府无论岁入还是户籍都呈现出逐年递增的趋势,每年都向长安国库缴纳大量的绢帛官税,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大唐之所以能够迅速从连年战乱中迅速平复过来,父亲绝对功不可没。 然而适当的妥协和阿谀奉承自古以来就是官场上生存和上位的必要手段,只不过佞臣以此作为自己巧取豪夺、败坏家国的途径,而能吏则以此作为治国兴邦的阶梯。 父亲李承业显然属于后者。 事已至此,李浈知道父亲一定会向刘睿妥协,只是妥协到什么程度便不是李浈能够猜测得到的了。 李承业的脸上没了先前的怒意,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无奈和愁苦,或许李浈想象不到父亲此时面对的压力和需要做出怎样的决心。 但李浈知道,这一次闯的祸似乎让父亲感到棘手和为难,毕竟低三下四去求人说好话这种事没有谁愿意去做,何况去求的这个人还是自己的下属。 不过既然李承业已经提前知道了事情的经过,那么该怎么做自然也不需要李浈来教。 “唉,也罢,明日一早我便亲自去刘家一趟,但你要给我记住,在刘睿离开江陵府之前,万万不可再惹出什么乱子来!” 李浈赶忙点头称是,而后李承业摆了摆手示意其退下,然而就在李浈转身离开时,却又听李承业问道:“你将李漠叫来!我有话要交代!” “呃......今天李漠揍人揍得太狠,搞得身心俱疲,怕是已经睡了,不如......” “睡个屁!说吧,他到底在何处?!”李承业不耐烦地说道。 李浈见无法隐瞒,只得小声说道:“在......在醉月招!” “什么?!在哪?你再说一遍!”李承业豁然起身,脸上肌肉不由得抽搐了几下,怒声吼道。 第十七章 十一之惑 “唉,李漠啊,不是为兄不保你,是你命中该有此劫啊!”李浈暗自叹道,同时脸上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说道: “既然如此,儿子也不敢再有所隐瞒了,要说此事我这个做兄长的也有责任,平日对其督导不严,以至于今日做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简直将父亲的脸面丢尽了,就请父亲大人狠狠地责罚他吧!” 李承业听了嘴角抽搐了几下,脸色已是气得一片青紫,正欲说话,却又听李浈说道:“当然,我知道以父亲堂堂江陵府尹的身份不便去那等场合,就让孩儿带几个家丁去将这不孝子抓回来吧!” ...... 就在李浈离开书房之后,一直在书房外的萧良却缓步而入,李承业看了萧良一眼,示意其坐下说话。 萧良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即便在面对李承业时也始终冷得像冰。 “十一年了!” 李承业缓缓说道。 “嗯!”萧良点了点头。 “这十一年来我心中始终有个疑问,原本不该问,但今日我突然想问了!”李承业目不转睛地望着萧良。 “该说的我一句也不会隐瞒,不该说的你也最好别问!”萧良同样望着李承业道。 “你可以不答,但我却必须要问!八年前真的是那个人做的这个决定么?若真是如此,却又为何迟迟不肯相见?”李承业的语气陡然变得严厉,但声音却压得很低。 萧良闻言后脸上难得露出一抹淡淡的笑,答道:“这个问题你不该问,也不该是我来回答你!何况,现在你已无路可退了!” 李承业的脸上不禁现出些许颓丧,口中长叹一声:“是啊,我已无路可退了!这八年里,我该做的都已经做了,这孩子虽说有些懒散,但本心却不坏,若......” 听到这里,萧良忽然面色微变,抢先说道:“够了!李府尹,你说得太多了!” 李承业面色一滞,当即意识到自己险些失言,额头竟瞬间沁出细密的汗珠。 此时只见萧良缓缓起身,冲李承业微微一拜,道:“此事李府尹切莫再提,告辞!” 说罢之后萧良转身便走,却听李承业轻声说道:“保护好他!” 萧良背对着李承业点了点头,道:“职责所在,不敢辱命!” 目送萧良离去,李承业的双眼中显得有些迷茫,但旋即便重新又恢复了镇静。 ...... 醉月招。 当李浈带着数十名家丁重新出现所有人面前时,李漠、刘弘以及严恒等十多人如同看到救星般地涌了上来。 当然,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似乎不太对。 “大郎,你竟又诓骗我们,说好了你付酒钱,怎么最后却独自跑了?!你这般言而无信让众兄弟们心寒得很!”严恒冷着脸对李浈说道,但其双眼却始终不敢正视李浈。 “哼,亏我们还奉你为兄长,还帮你打架!” “对,今日若不给兄弟们个说法的话,我们便......” “你们便怎样?”李浈沉着脸低声喝道。 眼见李浈急了眼,众人当即乖乖闭上了嘴,即便是如严恒那般不讲理的小恶霸都垂首不语,唯独李漠和刘弘二人满不在乎地咧嘴傻笑,心似乎不是一般的大。 “难道你们真的以为我就为了这顿酒钱独自逃跑了吗?我李浈是这样的人吗?” 话音刚落,便只见众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显然这句话正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愚蠢!你们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若非我及时出手话,只怕尔等此时正在江陵府衙门里等着贵府上来领人!” 李浈话音方落,众人不由面面相觑,而后瞪大了双眼眨呀眨呀地望着李浈,一脸茫然。 “大郎,这是何意?”严恒当即很配合地问道。 “哼,你们前脚进了醉月招,后脚便有人告到了江陵府衙,虽说这算不得什么罪名,但别忘了诸位都是江陵府尚未及冠的官宦子弟,这般堂而皇之的来到这种风月之地,说得轻些是有伤风化,说得重些就是朝廷命官家风不正,一旦被御史弹劾的话,后果不用我多说吧!” 闻言之后,众人身上瞬间冷汗顿出,虽说这些官二代平日里在江陵府为所欲为、无法无天,但毕竟都是些十几岁的孩子,被李浈如此一吓顿时便没了主意,一脸诚惶诚恐地望着李浈。 而平日里最肆无忌惮的严恒率先暴露了自己那颗脆弱的心,充分验证了一句话:最混蛋的人往往也是最脆弱的人。 只见其带着哭腔对李浈央求道:“看在平日里兄弟一场的份上,大郎万万不可见死不救啊!” 此时的严恒顿时威风扫地,显然真的是被老爹揍怕了。 “是啊,大郎你可要拉兄弟们一把啊!” 众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央求着,脸上表情也由方才的兴师问罪瞬间变成无助的泪。 三言两语之间,剧情陡然反转,李浈又一次成功地让这些可怜的江陵府小恶霸们臣服于自己脚下。 李浈对此很满意,伸手搓了搓自己光洁滑腻的下巴,脸上摆出了一副“哎呀,这事可不好办!你们让我很为难啊!”的神色。 李浈对自己的演技有着绝对的自信,或者说对严恒有着绝对的自信。 果然,又是严恒,每每在关键时刻,严恒总能用自己那一根筋的脑子很配合地说出自己最想说但又不便说出的话,甚至让自己觉得这辈子或许再也离不开这个“最佳捧哏”了。 “大郎,啥都别说了!为表示小弟的诚意,这顿饭我们兄弟几个承担了!” 严恒拍着胸脯,一副大义凛然状,不过李浈却依旧愁眉不展。 严恒见状,不得已之下一咬牙说道:“咱们兄弟几个也只有大郎主意最多,也罢,若能摆平此事,我再送大郎一匹好马!” 说到这里,严恒凑到李浈耳旁低声说道:“这可是我阿耶上个月从胡商那里骗来的,绝对正宗的西域货!号称日行五百里,夜行五百里!” 李浈闻言后眉头微皱,道:“你爹骗胡商,你骗你爹,这样不好吧!将来若是你爹找我要马的话我还不是得乖乖送回去,毕竟以你爹的作风这种事是完全做得出来的!而且可能性极大!说不得还得捎带着坑我家一笔!” 第十八章 巧舌如簧 不料严恒却咧嘴一笑道:“阿耶已将这匹马送我了!既是我的,那便我由我支配!” 闻言之后,李浈皱着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唉,说起来我是为兄弟办事,怎能要你的礼物呢!” 严恒闻言面色大喜,这马本就是自己的心肝宝贝,送给李浈也只是迫不得已,此时闻言辩意、就坡下驴正欲收回刚才的话,却不料李浈马上幽幽说道: “不过既然你有这份心,我若不收的话便是看不起你,看不起兄弟的事我李浈是决计不会做的!” “这马,我收了!”显然,这句才是正题。 严恒:“.…..” 说罢之后,李浈将自己罪恶的目光转移到了其他人身上,眉头也瞬间再度皱了起来。 有了一根筋严恒的表率作用,众人自是不甘示弱,纷纷献上自己最诚挚的一片“心意”。 而李浈在推脱一番之后,摆出一副勉为其难的表情一一笑纳,临了不忘慷慨地说道:“既然兄弟们如此豪爽,那这顿酒钱还是由我来付吧!” 而这句话对严恒等人来说绝对算是意外的收获,只见严恒心中一喜,当即笑道:“这样不好吧,不如还是我来付吧!” 话刚一出口,严恒当即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正要改口却已然来不及。 “好,就这么定了!”李浈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严恒顿时有种想猛抽自己几巴掌的冲动。 我......我就只是随口一说啊!我只是很礼貌地表示客气一下啊!这不是应有的套路啊!这不是我要的结果啊!严恒的双眼流下了两行伤心的泪水,一脸懵逼地自顾在屋中凌乱。 严恒最终为自己的嘴贱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对其他人来说却绝对算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纷纷对严恒投以感激的目光,而且绝对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感激,不掺一丝虚假。 此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刘弘伸手将额头的汗水抹去,一脸劫后余生的表情,对身旁的李漠投去感激的目光。方才若不是李漠拉住自己的话,此时在屋中凌乱和懵逼的就不是严恒,而是自己了。 同时刘弘对于李浈的认识也瞬间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不自觉地将其划分到了“高度危险”的一类人中。 对于这样的结果,李浈很满意,心情很愉悦,不由得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嗯,看来我并没有看错兄弟们,而我也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此事在经过一番苦苦周旋下已经被我压了下来,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为了兄弟们,浈纵是拼上性命又有何妨!” “今日天色已晚,诸位兄弟还是快些回家吧,免得又被爹娘责骂,来日方长,改日浈一定与众位兄弟一醉方休!” “哎,严恒,别走那么快嘛,明早为兄便扫榻相迎、恭候大驾了!哦,对了,那马要喂饱了再送来!” 唯独假母一脸苦相地任由众人离去,想拦,但看到李浈外面带来的众家丁后只得作罢。 虽然醉月招内也有数十名伙计打手,真要打起来的话不一定会输,但人家却是府尹府上的家丁。 惹不起,也惹不得! 李浈一瞥眼正看见一脸愁苦的假母,当即以一种很同情地语气安慰道:“假母何故如此,方才你也听得真切,原本我要付这酒钱的,却被严恒抢了去,所以假母大可放心,听说严兵马使府上有钱得很呐!区区十几贯酒钱又岂会拖欠于你!” 假母闻言后脸色愈发难看,口中埋怨道:“少郎君莫要说风凉话了,老身可不是那些小娃子,方才老身听得真切,也看得真切,即便严大郎不将这酒钱应承下来,少郎君也能随便找个由头推给别人!” “有时候老身真是不明白,少郎君明明是个十几岁的娃子,可这心里的弯弯道道、阴谋诡计却比大人还要多,说不得哪次就连老身都要被你骗了!” 显然假母并没有察觉到其实自己已经李浈骗了不知多少次。 李浈闻言面色一板,道:“假母这话说得不中听,这怎么算是阴谋诡计呢?我一个小孩子家的能有什么阴谋诡计,方才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假!” 假母也懒得再和李浈纠缠,像赶苍蝇般摆了摆手说道:“也罢也罢,反正我这酒钱是没了,自今往后你们若是再来的话需得先付钱后吃酒!” 李浈则嘿嘿一笑,道:“本来浈有一计可让严恒那货乖乖地奉上酒钱!但看样子假母并不在乎这点钱,那浈就此告辞,烦劳假母一会儿跟阿姊通禀一声,浈还要回去复命这次便不上去了!” 说罢之后,李浈转身便走,不料却被假母一把拉住。 “少郎君且慢,方才你说什么?有法子让严恒那小恶霸将酒钱给我?若真如此,老身送你一壶上好的龙膏酒!”假母自动忽略了其他,单只记住了这一句。 当然,也未曾注意到李浈脸上那一闪而逝的狡黠,幽幽说道:“其实很简单,他若不给酒钱的话你就去他家上门要啊!如此的话严恒一定会给,分文不少!” ...... 简简单单几句话不仅将那些原本怨声载道的小屁孩轻松搞定,而且更是从一毛不拔程度仅次于自己的假母手中得了一壶上好的龙膏酒,这让李浈觉得自己的智商突然有种高处不胜寒的寂寞,唯有李漠和刘弘笑而不语,俨然一副看透了人情世故的高深表情。 倒不是李漠真的聪明,只是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兄长了,论聪慧,或许李浈在江陵府根本排不上号,但若论无耻,李浈绝对是名垂青史这种级别的存在。 至于刘弘,若不是李漠在危急关头出手阻拦的话,否则一根筋程度毫不输给严恒的他怕是早就着了李浈的道。 在回府的路上,李漠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神情洋洋自得,对于自己刚才表现出的睿智很是满意,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身旁那张泛着坏笑的脸。 “二郎啊!不要怪阿兄没有提醒你,今日你的麻烦大了啊!”李浈有意无意地说道。 李漠闻言嘿嘿一笑,道:“阿兄莫要诳我了,我可不如严恒蠢!” 第十九章 兄弟之难(兄弟们,求推荐票啊) 说完之后,李漠忽然觉得自己这句话似乎有些不对,但一时却又说不上哪里出了错,于是眉头紧蹙陷入沉思。 刘弘用一种自求多福的目光看了李漠一眼,但却始终不敢言语,生怕将李浈那双罪恶的目光引到自己身上。 刘弘的本能告诉自己必须马上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当即拱手说道:“咳咳,大郎、二郎,我突然想到家里还有些事,今日便先行一步,改日咱们再叙!” 说罢之后,不待李浈、李漠答话,刘弘转身便跑,只一瞬间便已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啧,真是风一样的男子啊!”李浈不禁咋舌,但马上便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自己身旁那个无辜的孩子身上。 只见李浈干笑几声,而后一脸严肃地说道:“好吧,既然你这般自信,那我也不便说什么了,一会儿见到父亲时可莫怪我这做兄长的没提醒过你!” 经李浈如此一说,原本自信的李漠顿时慌了神,忙问:“怎么?父亲知道了?” 李浈点了点头:“你觉得呢?若不是为兄提早知道了这件事回府应付父亲的话,你以为我会不辞而别?” “你以为父亲身为堂堂江陵府尹,你平日里做的那些龌龊事父亲会不知道?” “只不过更多的时候都被我应付了过去,我不说,不代表没有这回事!” “啊?!阿兄救我!”李漠一把将李浈死死拽住,说什么也不走了。 显然李漠似乎忘了平日里自己做的那些坏事有哪一件不是面前这个无耻的人一手策划的。 “所以嘛,不要觉得为兄平日里什么都不管,若是没我在父亲面前周旋的话,你这罪可就受大了!” 望着李漠那张愈发惨白的脸,李浈很欣慰。 “唉,为兄这次可是为了你在父亲面前好话说尽,但这次你们闹得太张扬了,虽说父亲看在为兄的面子上不会太过苛责,但小小的惩罚却是免不了的,不过你放心便是,无论什么样的惩罚,为兄与你一并承担!” 李漠闻言后顿时感动得涕泪横流,又拍着胸脯说了一番以后以兄马首是瞻云云之类的感激之辞后,兄弟二人才在众家丁前呼后拥下打道回府。 但李浈却永远不会注意到夜色中有道瘦得像一把剑的影子一直在尾随着自己。 而他也更不会想到,这个影子已经尾随了自己整整十一年,甚至他已经与李浈的影子真正地融为了一体。 对于李漠,父亲李承业的惩罚很简单。 翌日开始,李漠必须要同萧良学习刀剑之术。 刀是三百年来大唐将士在沙场上杀敌保命的百炼横刀;剑是大唐游侠和文人剑客用以行走江湖、快意恩仇的镔铁长剑;而术,则是天下第一剑客的杀人之术。 李漠很痛苦,虽然他一直致力于发展自己那满身的肌肉,但并不代表就喜欢舞枪弄棒这些事情。 李漠对于刀剑之术的看法就如同李浈对自己的看法一样:粗鲁而且毫无斯文可言,鄙视,很严重地鄙视。 翌日,天色微明,李漠蹑手蹑脚地躲进了李浈的厢房,而后眼巴巴地看着榻上的李浈满身大汗地在噩梦中苦苦挣扎。 呼—— 李浈猛地惊醒,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于这个困扰了自己整整八年的噩梦,或许早已变成了习惯,心中早已没了当初的恐惧。 无论什么样的事情,可怕的或是美好的,在时间和习惯这两把无锋之刃面前总是显得那么脆弱和不堪一击。 而且似乎李浈也习惯了自己每次睁开双眼时,身旁那一张张截然不同脸,就如上一次是王婆,而这一次是李漠。 见李浈醒来,李漠马上递过去一块棉巾,这是李浈来到这个大唐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东西虽小,但却绝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更何况是用来擦脸,虽说这年月的棉花质量比不得后世,但却也比那些麻布和绢帛好用得多。 以至于这样一块小小的东西在江陵府迅速走红,成为富人们显示身份和品味的物件之一。 李浈慵懒地接过棉巾擦了擦脸上的汗,而后瞥了一眼李漠,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不想学剑,如果是这事的话你就别说了!” 李漠苦着脸央求道:“阿兄,昨日你可是亲口说无论阿耶什么惩罚都与我一并承担的么?” “一定是你记错了,我根本没说过!”李浈很干脆地说道。 李漠:“……” 就在二人说话之间,天色却已逐渐变得愈发明朗起来,府里下人也开始了自己一天的忙碌。 “二郎也不知哪去了,萧仲离正四处寻他练剑呢!” 正在此时,只听得门外脚步急促,几名下人语气显得焦躁不安。 李漠吓得一激灵,一骨碌爬到李浈的床榻之上一把扯过被子将自己身子严严实实地蒙了起来。 李浈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拍着被子笑道:“二郎啊,你也知道阿耶的脾气,这一关你怕是过不去了,当然,阿兄是不可能陪你滴,你自去与萧良学剑,到时我再想法子救你便是了!” “胡说,你就只会诳我,以后我再不会信你了!”被子里传来李漠的哭声,哭得很伤心,伤心欲绝的那种。 李浈眼见如此,不禁也是心中不忍,毕竟李漠是自己的亲兄弟,坑一两次是应该的,但有时候帮他一两次也是必须的。 李浈正欲开口,却不料房门又被重重推开,很粗鲁地推开。 确定来人不是王婆,也不是萧良,只是一名府上普通的下人后,李浈顿时无名火起,大声呵斥道:“素质!素质呢?敲门,你就不能先敲个门再进来么?!” “少郎君,外面有人找你!” 作为一名在李府做事多年的资深下人,他懂得什么时候应该听命于主人,什么时候应该选择性无视。 “哈哈哈,一定是严恒,这小子做事还是很可靠的嘛,说送马这么早便送来了!”李浈很自然地想到了这件事。 “不是,是一个女娃子!”下人当即纠正道。 第二十章 人心向恶 “女娃子?谁?什么样子?”李浈追问,一脸的茫然。 “哼,定是阿兄占了人家小娘子的便宜,现在被人找上门来了!看我不告诉阿耶,然后让他罚你跟萧良学剑!”被子里的李漠插话道,听上去依旧还带着哭腔。 下人先是一愣,而后歪着脑袋看了一眼李浈身后,紧接着答道:“女娃子很俊俏,看上去跟少郎君年纪也差不多!” “定是赵家那小娘子!”还不待李浈说话,李漠便抢先说道,只是那哭腔依然如故。 “那便让她先在前堂候着吧,我这便过去!”李浈答道。 “不行,她受伤了,很重的伤!”下人很镇静,一直保持着相同的语速和问一句答一句绝不多嘴的良好品德。 “什么?!受,受伤了?!现在何处?!”不待回答,李浈一把将下人推开夺门而出。 “在西侧偏门外!” 李漠听闻之后顿时如打了鸡血般精神抖擞,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原则跟着冲了出去。 …… 当李浈和李漠二人到达偏门后,府里一干下人早已将人抬到前堂,可以清晰地看到地上那一条殷红的血痕。 李浈见状心中猛地一沉,拔腿又向前堂跑去,李漠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一声不吭地紧紧跟在李浈身后。 来到前堂之后,只见王婆正指挥下人七手八脚地准备敷药,李浈一把拨开人群,当看到地上浑身是血的赵婉后,一颗心瞬间跌入万丈深渊。 “真是赵婉!”李漠失声惊呼。 “少郎君认得这女娃子?”王婆问。 李浈没有答话,而是冲到赵婉身前,冷冷问道:“何人所为?!” “少……郎君……求......求你救……救阿耶!” 说罢之后,赵婉终于耗尽了气力昏死过去,但眼角的泪水却依旧在流,直将鬓间的发丝尽数打湿。 “阿婆,救她!” 李浈回身冲王婆吼道,如同一头发了狂的野兽。 “放心!”王婆点了点头。 “二郎,带上府中护院跟我来!” 李浈甩下一句话狂奔而出,李漠见状也不敢耽搁,当即唤了二十余名家丁追了出去。 王婆原本想拦,但看到李浈那副凶狂之相后便又作罢,而就在李浈跑出家门的那一刻,那道如剑般的影子在第一时间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所有人都没注意到那道影子的离去,而王婆的眼中却在一瞬间多了一丝欣慰。 …… 村子还是那个村子,静静地伫立在大江左畔,只是今日这村子却多了些浓重的血气,和杀气。 昨日那个简陋的赵家院子已然变作了一堆焦炭,虽然大火早已被村民扑灭,但那些尚且不曾燃尽的杂物却依旧在冒着淡淡的青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焦臭味道,闻之欲呕。 村民们围在这一堆残砖败瓦前默然不语,脸上充满了愤怒和惋惜,但更多的还是恐惧。 李浈一路飞奔,待得跑到赵家之后早已是累得头晕目眩、气喘吁吁,胸口也传来阵阵刺痛,剧烈跳动的心脏似乎到了自己的极限。 李浈顾不得其他,粗鲁地拨开围观的村民,而后无助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凄惨之状,心如刀绞。 “谁来告诉我,此何人所为!?”李浈咬着牙低吼道。 此时只见一名年过五旬的老者颤颤巍巍地走到李浈跟前,道:“回少郎君的话,火是昨晚夜里起来的,当我们扑灭了火后,赵家……就没人了,怕是都烧死了!” “何人所为!”李浈吼道。 “赵老汉性子憨厚老实,这辈子从未跟谁红过脸,更不可能得罪过谁,这个小人便不知了!”老者摇头叹息道。 “你是何人?”李浈又问。 “老朽是这村子的里长,姓王单名一个章字。” “好,王里长,此事可曾报官?” “今早城门一开我便差人报到县衙法曹那了!” “那为何官衙还不来人?!” 王章闻言顿时不知如何作答,自己只是一名小小的里长,又怎会知道官家是如何办事的。 正在此时,李漠也带着一干护院赶到,看到面前的景象不免目瞪口呆。 “这,怎么会这样?!” “我们回去!”李浈冷冷地扔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往回走。 “定是刘睿那狗奴!”李漠跟在李浈身后咬着牙恨恨地说道。 李浈没有说话,此时的他反而逐渐冷静了下来。在看到赵婉的那一刻他便知道一定是刘睿所为,只有他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理由。 曾几何时,李浈自诩两世为人又熟知历史的自己即便是在这动荡的晚唐时代也能混得风生水起,至少不至于让自己身处危险之中。 但通过这件事,李浈知道自己终究还是高看了自己,也小觑了别人,小觑了这个动荡不安的年代。 一直以来李浈做的每一件大事小事无不经过了深思熟虑和精心编排,为父亲编排、为李漠编排、也为自己编排,因为他知道这个大唐将很快分崩离析。 生逢乱世,自己必须小心翼翼,李浈从没想过要利用自己的知识去改变什么,历史就是历史,它有着自己既定的路线,任何想要改变这个路线的人或许都将会被这巨大的车轮碾压得粉身碎骨。 改变历史的代价是未知的,对于李浈来说,未知便代表了死亡,所以一直以来他只是极尽所学来为自己和家人在这即将到来的乱世中谋一份安宁。 毕竟李浈很享受现在的生活,有钱可花、有家人来爱、也有朋友去坑,所以他很珍惜如今的一切,也珍惜身边的每一个人。 赵婉并不算是自己身边的人,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连个龙套演员都不算,对自己来说不过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过客,也许几个月后自己根本记不得她的样子。 即便自己昨日帮她渡过一次危机,也只不过是恻隐之心使然,更确切地说是一种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怜悯,自己也从没想过去做那个解救灰姑娘于水火之中的王子。 不过虽然自己并没想过做那个王子,但还是希望看到灰姑娘因为自己的帮助而能够幸福地生活下去,这是李浈内心深处的一个小小期许,一处圣洁之地。 但现在,李浈心中的美好瞬间幻化为一只面目可憎的恶鬼,它向李浈发出让人颤栗的嘶吼,也摧毁了李浈对这个大唐的感恩之心。 都说人心向善,但就在今天,这只恶鬼告诉李浈:人心向恶! 第二十一章 长史刘睿 而无数次惨痛的教训证明,往往向恶的人心也是最令人防不胜防的。 从最一开始李浈就知道以刘睿的性子是绝不可能善罢甘休的,他也想到了无数种不利于自己的后果,但却绝没想到刘睿竟会如此毒辣地走出这一招棋。 说到底还是自己太过天真了,也正是自己的天真,才导致了这场悲剧的发生。 赵婉父亲的死,自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话虽如此,但此时的李浈却很清醒,他迫切地想为赵婉讨个公道,但他知道凭借自己的能力这根本就不可能做到,甚至如今放眼整个江陵府也没有谁敢把刘睿怎么样,因为其不仅仅是朝廷的五品官员,在他的背后还有一棵谁也无法撼动的大树。 而且更重要的是自己根本没有任何证据来证明这件事是出自刘睿之手。 赵婉的遭遇固然让人悲愤,但李浈对此无能为力,也不可能为了这件毫无证据的事情去做任何对刘睿不利的事,毕竟自己所求的不过是“安全”二字,家人安全、自己安全,这就够了。 至于赵婉,自己所能做的也只是将其收留在府里供其衣食无忧地生活在这世上,日后再为其寻个好人家嫁了,仅此而已。 想到这里,李浈心中稍安,但脸上却依旧愁容不展,对他来说这无疑是个血的教训,饶是自己如此小心翼翼,还是将这人心看得太过简单了。 “我不会再允许自己犯第二次这种失误了!”李浈喃喃自语。 …… 与此同时,长史刘府。 如果说李府的建造制式是大唐三品官员标准府邸的话,那么刘睿的府邸便远非五品官员的级别了。 不是僭越,而是未及。 朴素得有些难以置信,甚至江陵府内寻常富贵人家的府院都要比刘府气派得多。 按照本朝《营缮令》的建制规格,五品以上官吏府邸的正堂宽度和深度不得超过五间九架,而刘府不过两间三架,至于歇山顶和悬鱼、惹草等装饰之物更是全然未见。 其建制规格远低于五品官员的级别,甚至与庶民无异。 但这一切不过是个表象罢了,这也是刘睿用以掩人耳目的高明之处,虽然掩的只是朝廷的耳目,但对于刘睿这样的贪吏来说却足够了。 自古以来贪吏所求不外钱、权二物,为财者必然横征暴敛、穷奢极欲,如武三思、杨国忠之流;为权者必然结党营私、把持朝政,如李林甫、李辅国之辈。 而刘睿的目标显然是后者,所以他需要做出一个态度,尤其是在宣宗这样立志要做一位明君的皇帝面前,他追求的权利越大,态度便越要做得足。 李承业已经在刘府前堂候了足足有一个时辰,一个五品下官让一名三品上官候了一个时辰,这对于李承业来说无疑是一种莫大的侮辱。 李承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重重呼出,似乎这样能减少一些自己心中的怨愤,与不甘。 记得二十年前,初入仕途的李承业是何等意气风发,虽生逢乱世,但却丝毫不影响自己胸中那颗平叛兴唐的雄心,而且一直以来都以开元贤相姚崇、宋璟作为自己的心目中的一杆标尺。 为官如此,行事亦如此,李承业看不得官场上的那些蝇营狗苟,若将这官场比作是一潭浊水的话,那么自己就定是那一涓清流。 但自八年前从萧良的手中接过昏迷不醒的李浈后,李承业便知道自己也许将再也做不了自己,什么贤臣名相,什么一涓清流,都将彻底与自己远去。 那一年,他只是当阳县小小的六品县令。 他不知道那个人为何偏偏会选中自己,更不知道这场变故对于自己究竟是福还是祸,当他用颤抖的双手接过昏迷的五岁孩童后,他只知道自己以前的坚持和梦想都已化为泡影。 “哈哈哈......不知贵客大驾光临,让李府尹久等了,下官实在惭愧得紧呐!” 李承业闻声之后轻轻抬头,而后起身面带微笑地迎了上去。 “哪里,倒是李某唐突到访,不曾递上拜帖,还望叔长见谅才是!”李承业叉手行礼,脸上充满歉意。 来人正是刘睿,字叔长。 只见其体态肥硕,泛着油光的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见李承业迎了上来当即止住脚步,而后轻轻点了点头便算是回了礼,似乎在自己面前行礼的只是一名普通的下属官员。 对于刘睿的傲慢无礼,李承业的脸上没有半分不愠,甚至就连眉头都不曾皱上一下,眼神中也是一脸的谦恭谨慎,让人感觉不到半点虚假之意。 整整十一年的时间,李承业由一名小小的六品县令坐到了如今从三品江陵府尹的位子,也由那个锋芒毕露、正气刚直的一介清流变成了如今这个忍气吞声、逢场作戏的官场老手。 “呵呵,子允兄客气了,不知今日莅临寒舍有何指教呢?”刘睿似乎并没有招呼李承业入座的意思。 “听闻昨日犬子与贤弟府上部曲因误会生了些争执,愚兄管教无方今日特来向贤弟登门赔礼!”说着,李承业双手递上一张礼单。 刘睿见状淡然一笑,并没有去接李承业的礼单,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上一眼,而是在屋内缓缓踱着步子,不过脸上却现出一抹得意的笑。 “呵呵,子允兄言重了,不过是一个狗奴而已,打了便打了,无需如此!刘某承受不起如此大礼啊!”刘睿轻笑,脸上尽显轻蔑。 刘睿话虽如此,但若是你真的傻呵呵地将礼物揣回去的话此事便彻底无解了。 李承业不傻,自然也听得出刘睿话中的意思。 “此事毕竟犬子冒犯在先,日后愚兄定当严加管教,这区区薄礼贤弟万望笑纳,前些日子有西域胡商因私贩战马被严兵马使截了,说来也不怕贤弟笑话,愚兄私下向其讨要了两匹,素闻贤弟喜爱狩猎,稍后愚兄便遣人将马牵来,唯有良马才堪配得上贤弟之威名!” 第二十二章 父子为奸 刘睿嗜猎,这是江陵府人人皆知的事情,既然狩猎那么就自然少不了好马,虽然刘睿府上好马不少,但西域战马可不是有钱便能买到的。 大唐自建国以来对战马管理极严,若没有特殊渠道的话,如刘睿这等级别的官员根本不可能拥有一匹西域战马,更何况自吐蕃侵占陇右之后,几乎可以说断了大部分通往西域的商路,西域与中原的往来也日趋减少。 在此种情况下,能运到大唐的西域货物便更显得尤为珍贵了,何况还是这种千金难求的大宛战马。 即便刘睿心中有千般不快,冲这两匹西域战马也得给了李承业的面子。 而李承业这话也说得巧妙,向严朔讨马这事无疑承认了自己的以权谋私,但也就是这句话让刘睿顿时有种大家都是同道中人的美妙感觉,既是同道中人,那么一切便尽在不言中了。 而且李承业在向刘睿表诚心的同时,也很不厚道地将严朔拉了进来,毫无疑问,严朔私自将战马送给自己的行为同样犯了大唐律令,若放到贞观年间,依律贬官流放是毫无悬念的。 但毕竟此时的大唐刚刚从连年战乱中走出来,对于这种地方军阀的所作所为也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但求一个平安便好。 也正因朝廷的这种态度,才使得严朔这种军权在握的人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不管怎样,这让刘睿很欣慰,这两匹马收得也很安心,顿时和李承业有了一种英雄相惜的默契。 而李承业同时也间接地向刘睿表明了自己和严朔的关系匪浅,即便刘睿想报复也要事先掂量一下自己够不够斤两。 虽然事情办得不厚道,但李承业给的这个台阶很高明,也给自己加了一重很有分量的筹码。 由此可见,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充分的证据表明,李浈的无耻有很大一部分是跟李承业学来的。 临走之前,李承业不忘加上一句:“听闻白相十分器重贤弟,以贤弟之才封侯拜相指日可待,日后还要多仰仗贤弟在陛下面前多美言几句!” 说着,李承业仍旧将手中的礼单轻轻放在几案之上,面带谄媚之色。 “哈哈哈,好说好说!”刘睿很得意,脸上的肥肉笑得呼之欲出。 ...... 待得李承业离去之后,一名体态同样肥硕的少年推门而入,眉眼之间与刘睿倒是极为相似。 此人便是刘睿之子刘括,排行老三,因两位兄长早年夭折,所以便成了刘睿唯一的独子。 “哼,这老匹夫来此作甚?”刘括面带怒色不忿地说道。 “呵呵,自然是做他该做的事!”刘睿淡然笑道,而后伸手指了指几案上的那张礼单。 刘括走到几案旁抄手抓起礼单细细望去,只一瞬间便眉开眼笑地说道:“这李承业倒还真是大手笔,自坐上这府尹的位子后一直不声不响的,看不出竟也攒了不少家私!” “哈哈哈,小官小贪,大官大贪,这年月还真找不到一个清白的!他李承业在当阳县令的位子上坐了十多年,也苦了十多年,不过好在他最后终于开了窍,这才一飞冲天,否则这江陵府尹的位子也轮不到他来坐!”刘睿大笑。 “那是自然,不过若论真才实学的话阿耶您才是江陵府尹的不二之选,若不是当年他攀上了十六宅的高枝,这位子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刘括点头附和,言语间尽带怒意,“哼,也不知道十六宅中的那些王爷王孙们怎么就看上了李承业,竟给了他如此大的一块肥肉!” 刘睿闻言后没有说话,而是眉头微蹙地陷入沉思。 “阿耶在想什么?”刘括问。 刘睿答道:“我在想当年李承业不管攀上了十六宅中的哪一位贵人,想来那份大礼定然也小不了,而李承业做了十多年的苦县令,那么这钱从何而来呢?” 说完之后刘睿眉头皱得更紧,而刘括则晃了晃硕大的脑袋,也紧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父子二人原本长得就极为相似,此时面部相同的表情更是如同复刻一般,只不过一个是正版,另一个则是缩小了的翻版。 对于刘睿而言,李承业的身上有着太多的秘密,能在短短的几年的时间从六品县令做到从三品的江陵府尹的人绝对不应该小觑。 少顷,刘睿突然问道:“事情办妥了?” “嗯,烧得那叫一个干净,父女俩连骨头都找不着了!只是可惜了,那小娘子那么漂亮!”刘括一时不知该喜还是悲,一脸惆怅地答道。 “说什么没出息的混账话!日后为父与你舅父在京同朝为官,到时候满长安的女人任你挑选,还愁寻不到漂亮女人么?!”刘睿怒声叱道。 刘括闻言后当即眉开眼笑,道:“也不知舅父何时召您入朝,这都几个月了也不见个动静!” “闭嘴!何时入朝乃是陛下说得算,岂是你舅父说召就召的?!他虽为当朝宰辅,但也还是陛下的臣子,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若是传了出去可是要株连九族的!”刘睿声色俱厉,吓得刘括顿时面色如土。 紧接着刘睿又道:“明年你便该行冠礼了,行了冠礼便可依门荫入仕,官场上的事情你还不懂,有些话该说,有些话打死也不能说,总之少说话多做事,如此即便犯了些小错我与你舅父也有转圜的余地!” “阿耶教训得是,括儿知道了!”刘括躬身答道。 刘睿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问道:“我吩咐你做的那件事情办得如何了?” “阿耶放心,这次派出去的都是些生面孔,江陵府六品以上大小职官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掌控之中,一旦有谁和李德裕有什么私密往来,皆逃不过我们的眼睛!”刘括答道。 “嗯,这是你舅父亲自交代下来的事情,上一次那个冯直极有可能是露了马脚,所以这次一定要隐秘,任何与李德裕来往过密的官员都不能放过,只要这件事办好,相信我们很快便能去长安了!” 说罢之后,父子二人两张胖脸上的肥肉再一次笑得呼之欲出。 ...... 第二十三章 犹豫不决 李府。 李浈面色铁青地静静站在床榻旁,一言不发,榻上的赵婉依旧还在昏迷之中,虽然伤不致命,但失去至亲的打击却是致命的,甚至就连江陵府最好的郎中也无法断定赵婉何时能醒来,或者醒不醒得来。 今日已经是第五天了,赵婉从没有睁开过眼睛,甚至手指哪怕只是一小下都没有动上一动,若不是其眼角那两道始终不曾干涸的泪痕,所有人都会以为这个女娃子已经死去。 似乎上天也对这个命运凄惨的少女生了怜惜之意,大火并没有毁去那张美丽的脸,只是在其肩头留下了一片永远的伤疤。 无疑,赵婉是悲惨的,但同时也是幸运的,因为她活下来了。 李漠站在李浈身后,想要安慰几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是张了张嘴便悻悻作罢。 “二郎,你说此事我该如何?”李浈轻声问道,心中百感挣扎。 每当自己看到赵婉脸上那两道泪痕的时候,自己的心就如同刀绞一般的难受。 虽然之前已经决定不再去招惹刘睿,但此时此刻李浈体内流淌的血液却再度沸腾。 李漠想了想答道:“不知道,反正不管你怎么做都得算我一个!” 李浈闻言,脸上强挤出一抹苦笑,话说得容易,但毕竟刘睿乃是江陵府长史,而自己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至多再加上李漠、刘弘和严恒等人,那又怎样?不过也还是一帮乳臭未干的孩子,纵然自己有千般计策,想要搬倒一个大唐五品官员也依然是难如登天。 更何况刘睿背后还有白敏中这棵大树挡风遮雨。 赵婉眼角的泪痕尚在,无论如何这都不是她能够承受的苦难,没有人会在乎她这样一个女孩子的不幸,以前没有,以后或许也不会有。 而李浈也从来都不是那种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的人,他所能做的仅仅是在不去补上一刀而已,因为前世的他已经受够了苦难和麻烦,所以转世大唐的八年以来他从不去招惹麻烦,他更像是一只受到惊吓后的小动物,不遗余力、不择手段地保护自己,想要寻求一片属于自己的安全地带。 每日可以纵情声色、花天酒地的这么一直到死,这便是李浈这一世的理想。 是的,李浈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要做一名大唐的“顽主”,除了家人以外,这个大唐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所以当日若是知道认识赵婉会惹来这个麻烦的话,或许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逃,逃得越远越好。 但事实就是如此,李浈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如今麻烦也不期而至,而现在的自己已是别无选择。 因为他的心不允许自己在这个时候逃避,同时更因为现在的赵婉就如同前世的自己,贫苦、孤单,又没有一丝安全感。 “二郎,明日一早,密宅!”在考虑了整整五日之后,李浈终于做出了决定。 李漠点了点头,但随即只听李浈又补充道:“此事知道的人不宜太多,严恒、刘弘二人足矣!” “另外,告诉严恒,马我可以不要,人却必须到!” 李漠转身离去,但还未走出屋子便只见李浈苦笑一声道:“等等!” “还是,容我再想想吧!” 说罢之后,李浈脸上现出从未有过的颓丧,迈着沉重的双腿垂首离去。 李漠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李浈的背影,突然感觉有些陌生。 “去哪?”李漠问。 “出去走走!” 李漠正要跟上前去,却只见李浈背对着自己摆了摆手说道:“留在这里,莫要跟来!” 李漠终究还是没有跟来,虽然他不想违背阿兄的意思,但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径自向严府的方向快步走去。 ...... 今日的云压得很低,天气也有些阴沉,虽看不出有下雨的迹象,但还是加重了几分沉闷,在这样的日子里,只有那些极少数守在冰鉴旁的大户人家才有享受清凉的资格,至于寻常百姓则只能自寻一处阴凉,再拿一把苇扇,期盼着这难熬的回南天早些过去。 李浈走得很快,以至于身上的衣衫都已被汗水浸透,而当出了坊门后才蓦地发现自己竟无处可去。 无奈之下只得出城信步而行,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要寻找一处能让自己安静的地方。 或许没了城墙的阻挡,微微的清风自西北而来,虽然解不了潮闷的暑意,但终归是让人有了一丝清凉的感觉。 逆着清风袭来的方向望去,不远处是一座山,很小的山,但入眼之处尽是一片翠绿,李浈的脸上现出一丝淡淡的笑,脚下不自觉地向山的方向走去。 山并不远,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已进入山林,在浓密的树荫下丝丝清凉随风而入,俨然与城内是两个世界,李浈顺着小路缓步而行,虽暑意大减,但却仍然消解不了心头的烦闷。 在刚刚看到赵婉受伤时,怒发冲冠的李浈坚定地认为自己一定会杀了刘睿,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李浈却也冷静了下来,先不说自己能不能杀得了刘睿,即便自己真的有能力杀了他,此事带来的后果将是自己无法承受的,而且势必会牵连到父亲,牵连到这个自己想保护的家。 这无疑违背了自己的初衷,毕竟自己是要在这个动荡不安又危机四伏的晚唐安安稳稳地活下去,而且还要活得花天酒地、醉生梦死,把自己上一世为了生活操碎的心都找补回来。 自己所编排的日程表里压根儿就没有助人为乐、拔刀相助的这一项,更何况这个代价说不得还要搭上自己的性命和父亲的前途。 为了一个仅仅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付出如此大的代价真的值得么? 冷静下来的李浈终于有些犹豫了,虽然自己有个热血冲动的身体,但本质上却早已过了热血冲动的年龄,而且经历了两世为人又深知历史的他或许比谁都看得更加透彻,也比谁都更容易顾及后果,更小心翼翼。 李浈停下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小路两侧是算不上高大也说不出名字的林木,斑驳的树皮上被一片片嫩绿的青苔所占据,看上去生机勃勃,也格外的养眼。 “有时候我倒是挺羡慕你们这些东西,可以安安稳稳无忧无虑地地爬在树上!”李浈伸手轻轻摩挲着松软的青苔,脸上却依旧愁眉不展。 正在此时,不远处依稀传来一阵悠扬的梵唱佛音,虽不明其意,但却让人瞬间感到轻松无比,李浈这才记起此山深处有一座宁恩寺。 想到此处,脚下不自觉地向宁恩寺的方向走去。 但刚走了几步,眼前赫然出现了一条蜿蜒缓和的溪流,潺潺的水声伴随着悠扬的梵音,李浈顿觉心旷神怡。 不过吸引李浈目光的,却是溪畔的那名戴着斗笠的老叟。 第二十四章 垂钓老叟 老叟双目微闭盘坐于溪畔的草地之上,手中一根竹木鱼竿,身侧放着一只酒壶,小桥流水、野花绿草,再伴着不时经过的飞鸟鱼虫,倒像极了一副写意画。 李浈顺着小桥轻轻走到老叟身旁,静静地望着中央随着水流漂浮不定的鱼线,看得有些出神,也有些陶醉。 老叟头戴幞巾,看上去虽年逾花甲,但却面目红润,颌下一缕青须垂在胸前随风轻浮,说不上仙风道骨,却也让人无法轻视。 李浈怔怔地看着,老叟也静静地坐着,唯有溪中的鱼儿时不时地触碰一下水中的鱼饵,拉扯着鱼线起起伏伏,但却始终不敢吞食,如此这般反复几遍之后,见鱼饵始终没有什么异动,胆子这才也变得大了起来。 终于,一尾巴掌大小的鲫鱼忍受不住美食的诱惑,率先冲上前去咬住了鱼饵。 “这位老丈,鱼儿上钩了!”李浈只当是老叟睡了过去,忍不住提醒道。 老叟闻言缓缓睁开眼睛,脸上不见半分喜悦之色,反而抬头瞥了一眼李浈,而后继续闭目养神,对于水中那条几欲挣脱的鱼毫不理会。 终于,那条算不上强壮的鲫鱼挣脱了鱼钩迅速逃离了这个危险之地。 “鱼逃了!”李浈望着水中远去的鱼儿,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一丝欣慰。 正在此时,老叟再度睁开眼睛,抬手将鱼钩撤回,口中似是自言自语道:“它本就在水中,游到哪里都还是在水中,所以也便谈不上逃!” 老叟说着重新将饵料挂在鱼钩上,并再度投入了水中。 “呵呵,看来老丈定是世外高人、当世神仙!”李浈笑道。 “哈哈哈,小娃子何出此言?”老叟大笑。 “以小子的经验来看,但凡行为莫名其妙,又不会好好说话的要么是精神病,要么就是世外高人,老丈既非精神病,自然便是世外高人了!”李浈很认真地答道。 老叟闻言一愣,皱着眉头想了许久,方才忍不住问道:“老夫虽未研习医道,但也略知一二,但不知这精神病却是个什么病症?” 李浈不禁哑然失笑,自己不过随口一说,反倒是将这一点忽略了,不过以李浈的性格自然懒得去解释,只得敷衍道:“如若老丈穿得再破烂些,便是精神病了!” 说到这里,李浈似乎感觉有些不妥,若是这老头儿被自己气出个好歹的话岂不是又惹了麻烦事,当即又补充道:“其实这是一个赞誉之词!” 话音方落,老叟当即朗声大笑,道:“你这娃子竟还敢诓骗老夫,只怕这精神病非是什么好话,老夫也不与你计较,不过你却要与老夫一同饮了这壶中之酒!否则老夫定不饶你!” 说罢之后,老叟竟直接抓起酒壶仰头深饮一口,而后将酒壶递给李浈道:“喝!” 李浈看了看刚被老叟亲密接触过的酒壶,苦着脸说道:“能不喝吗?” 老叟不耐烦地催促道:“小小年纪却学得婆婆妈妈,老夫似你这般大的时候已是能痛饮三十杯,闲话少叙,只管喝酒便是了!” 李浈见推脱不过,只得捏着鼻子抿了一小口,顿觉一股热流汹涌而下,同时喉间涩痒难忍,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老叟见状又是一阵大笑,抓过酒壶又是一大口,同时口中连连赞道:“好酒,好酒啊!” 酒是寻常百姓家自酿的醪糟,自然比不得西域的葡萄酒,更比不上只有富贵人家才喝得起的龙膏美酒,但在似乎老叟看来,这普普通通的醪糟或许便是世上最美味的东西。 而紧接着老叟脸上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苦楚,低声沉吟道:“许久不曾有人陪老夫喝酒了啊!” “老丈似乎有些烦心事!若不嫌小子唐突,大可说来听听!”李浈生怕老叟再将那个沾满其口水的酒壶递过来,再一次岔开话题。 “呵呵,人生在世岂能事事如意,不说也罢,来,我们喝酒!”老叟说罢正要将酒壶递过去,却只见李浈一伸手将其又挡了回去。 “老丈此言差矣,恰巧小子也有些烦心事,或许听了老丈的烦心事之后,小子心里能痛快一些呢!”李浈咧嘴笑道,眼睛却紧紧盯着老叟手中的酒壶,生怕其再推给自己。 老叟闻言先是一愣,而后不禁放声大笑,道:“你这小娃子说话倒是直爽,不过听上去也有些道理,既然如此,那你有什么烦心事不妨先说来听听,若老夫听得心里痛快的话,说不定可以帮你拿些主意!” 李浈闻言心中不由暗骂:“果然是条老狐狸!明明是我的提议,却被你抢了先机!” “还是老丈先......” “老夫年迈,小的先说!要么你便喝了这壶酒!”不待李浈说完,老叟扬了扬手中的酒壶,一脸的阴笑。 李浈顿时语塞,怔怔地望着面前的老叟突然有些发懵,刚才明明还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怎么现在就突然变得老不要脸了呢?我大唐的淳朴民风都去哪儿了? 看着老叟满脸阴恻恻的笑,李浈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开口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有位朋友遭了难,若是帮的话势必将会有极大的危险,但若不帮的话小子又于心不忍!小子一时不知该当如何!” “很普通的朋友,普通到一转身就会忘了她叫什么那种!”李浈又补充道。 老叟闻言后很认真地想了想,而后神情变得有些严肃,伸手一指面前的溪流,说道:“其实这正如方才那水中的鱼儿,在你看来,那鱼儿吞了鱼饵势必危险,可在鱼看来,在它眼前的不过是一顿美味的食物,它若不吃自会有别的鱼来吃,而事实上那也的确只是一顿美味的食物,根本没有什么危险!” “那只是鱼儿不知鱼饵背后的危险罢了,但不能否认危险的存在!”李浈反驳道。 老叟轻轻地摆了摆手,道:“有些时候,我们认为的危险不过是旁人认为的危险,而当你真正做了以后也许才发现,事情根本不似你想象的那般复杂!况且不论什么样的朋友,总还是朋友,总比日后多一个恨你的人要好!” “老丈的意思是说我应该去试试?”李浈问道。 老叟闻言轻轻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抹狡黠,笑道:“不,我的意思是说,鱼有没有危险完全取决于拿着鱼竿的人!” 第二十五章 一式剑法 李浈闻言顿时有种想上去扇老头儿几巴掌的冲动,不禁长叹一声,似笑非笑地说道:“看来真该让严恒过来与老丈促膝长谈一番,相信你们会谈得很愉快的!” 老叟起身大笑道:“哈哈哈,今日与你这娃子聊得不错,老夫心中顿觉畅快了许多,若非还有要事在身的话还真想与你多聊聊!今日就此告别,日后有缘再叙!” 说罢之后老叟竟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丝毫不在乎身后李浈那一脸咬牙切齿的模样。 “那鱼竿送你,现在你便是拿着鱼竿的人了!”老叟扔下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后缓步离去,再也没有看李浈一眼。 李浈弯腰捡起地上的鱼竿,而就在手握鱼竿的一刹那,似乎感觉内心最深处的某个地方突然有了一丝触动。 老叟已然走远,除了李浈手中的鱼竿外,还有地上的那把酒壶,李浈看了一眼酒壶,但心中却猛地一颤,涌起了一股莫名的冲动。 片刻,李浈缓缓抬起了头,脸上浮现出许久不曾出现的笑,自信的笑。 环顾四周,清风依旧、草木如故,这幅画中虽已没了垂钓的老叟,但却多了一名清瘦少年。 虽算不得貌若潘安,但却眉清目秀,且眉宇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俊逸洒脱,倒也像极了画中人。 “萧叔!”李浈突然开口唤道。 四周依然是四周,并没有因为李浈的呼唤出现出任何变化。 李浈咧嘴一笑,索性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如老叟一般挂上鱼饵将鱼钩抛入水中。 “我知道你就在这里,还记得四年前你教我的那一式剑法吗?我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甚至阿耶和李漠都对此事一无所知!” 李浈也不回头,双目紧紧盯着水中的鱼线,继续说道:“你本是阿耶的侍卫,但却偷偷教我习剑,难道你不觉得有必要告诉我一些什么事情吗?” 这一次,李浈回头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冲着远处喊道:“你若再不出现,我便将此事告诉阿耶!” 话已说完,但依然没有任何人出现,李浈见状脸上现出一抹失望,口中喃喃道:“难道我猜错了?!” 威逼未果,李浈突然起身将鱼竿折断,而后持着半截三尺竹竿顺势向后斜挑而去。 然而就是这半截竹竿,在李浈挥动的一霎,恍惚之间竟如一把锋利的短剑,其势迅猛如电,其形状若雷霆。 就是这极为简单的一个斜挑,竟在李浈的手中蕴含着难以名状的力量和威势。而一式完毕,其额头竟渗出了些许汗珠。 对于李浈来说,自己并不知道这看上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式剑法究竟拥有怎样的威力,他只知道这一式剑法需要自己在脑海中计算最准确的时间和拿捏最准确的角度,再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大的力量斜刺而出,一切必须丝毫不差;他只知道每每在练这一式剑法后,似乎自己所有的力气都被耗费殆尽。 并非体力,而是心力。 李浈清楚地记得,那是四年前的一个清晨,就在自己屋内,萧良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自己眼前,又莫名其妙地说要为自己演示一式剑法。 虽然李浈对舞刀弄枪没有半点兴趣,但当得知自己即将亲眼见到天下第一剑术大师出剑的时候也是兴奋莫名,毕竟就连阿耶都不曾见过萧良舞剑。 李浈懒得去想萧良为何会主动找到自己,也懒得想为什么他要在自己面前舞剑,他只知道萧良绝不会伤害自己,只知道这一刻自己的心在剧烈跳动着。 然而当萧良仅仅以一个斜挑就草草结束时,李浈瞬间大失所望。 “没了?”李浈张大了嘴巴眼巴巴地望着萧良。 萧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这算什么?剑气呢?亮光呢?再不济也得劈烂些东西吧!”不可否认,李浈对剑法的理解深受一千多年以后的电影和小说的荼毒。 “哈哈,萧叔定是在逗我!莫闹,快,快来些真格的!”李浈嬉皮笑脸地催促道,丝毫没注意到萧良那张被气得有些铁青而且还在微微抽搐的脸。 “有时我并不在你身边,所以你必须学会自保!”萧良终于还是开口说道。 “那仅靠这一式剑法就能自保?”李浈不以为然地撇嘴说道。 “剑术之道,以快为先,以势为本,此式看似普通,但却胜在出其不意,若多加习练使之出若奔雷,必一击致命!”萧良静静地解释道,言语之中充满桀骜的自信。 “若一击不成又当如何?”李浈又问。 “逃!” 萧良斩钉截铁地答道。 李浈错愕,紧接着又问:“逃不掉又当如何?” 萧良看了李浈一眼,而后云淡风轻地答道:“等死!” ...... 不管怎样,李浈终究还是学了,而且学得很认真,虽然他懒得去想萧良的动机何在,但却觉得萧良说得不错,无论如何自己必须要学会自保。 直到刚才李浈心里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他突然想到自己身边不就有一名现成的“刺客”么?以萧良的武功想要刺杀刘睿,而后再全身而退想必定是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吧。 “恩,一定可以!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李浈想当然地认为。 所以在李浈看来,杀人这种危险的事情还是交给萧良做比较好一些,自己只负责幕后出谋划策便好。 如此一来,既为赵婉报仇,自己也不会受到什么损失,简直是两全其美。 而李浈原本以为父亲会派萧良跟着自己,但现在看来自己老爹似乎对自己的人身安全不怎么在意啊! 如此一来,李浈只能主动去忽悠萧良了! ...... “什么?你要利用萧叔去杀刘睿?!”李漠闻言失声惊呼道,虽然其有着异于常人的壮硕体格,但毕竟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一谈起杀人还是不禁惊恐不已。 李浈见状赶忙以最快的速度将门窗紧闭。 李漠被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压低了声音对李浈再度说道:“不行,萧叔绝对不会答应的,若是被阿耶知道的话你这辈子都别想出门了!” 第二十六章 监视计划 “事在人为,不试试怎么会知道?!”李浈不以为然地笑道,但心中却不免忐忑,毕竟萧良那张神似风干牛肉的脸就已经写满了“不行”这两个字。 李漠闻言后想了想,顿时觉得此事似乎也并非不可能,毕竟自己这阿兄坑蒙拐骗的能力可谓无人能出其右。 “恩,也好,若真能如此的话,想来他也没功夫逼我学剑了!”说罢之后李漠拉过李浈,再次将声音压低,问道:“还有一件事,还望兄长考虑一下!” “有什么事直说便是了!” 紧接着只见李漠脸一红,支支吾吾说道:“若此事能成,你看我能不能到官衙去告密?” 李浈闻言一愣,似乎不太明白李漠的意思。 “若萧叔被官衙缉拿的话,我也便不必再练剑了!” 李浈轻轻地拍了拍李漠肩头,很同情地叹道:“你这是得有多压抑才能说出如此混账的话啊!” ...... 李府,书房。 只见李承业眉头紧锁、愁容满面,而萧良则依然静静地站在中央,也依然如一柄冷傲不屈的剑。 许久,李承业方才缓缓说道:“如此说来,此事还果真是刘睿所为?” 萧良没有说话,该说的他刚刚都已经说完,不该说的他也不会多说半个字。 “你觉得青鸾会怎么想?”李承业问道。 萧良静静地想了想,而后答道:“他怎么想都不要紧,一个小小的刘睿还动不了他,也动不得他,我所担心的是他是否已经觉察到了什么!当时若是再换了一个人,说不得真就中了他的计现身了!” 李承业闻言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对于李浈,他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骄傲,哪怕就是李浈在外闯了祸,李承业的心里也依然为李浈感到骄傲。 以前李承业总不明白自己这种骄傲从何而来,但逐渐地他明白了,因为李浈的身份,因为他是那个人的儿子,也是自己的儿子。 “若他真的察觉到什么也在情理之中,因为他长大了,想要骗他也没那么容易了!甚至在有些时候,你我还得百般谨慎地防着被他骗了!” ...... 时间过得很慢,而赵婉也在李府上下的悉心照料下逐渐醒转,然而醒来后的赵婉也只是每日以泪洗面,不愿同任何人说话,也不愿见任何人。 包括李浈。 而所有人都很默契地不在赵婉面前提及当日之事,在李浈的要求下也没有任何人去说上一句安慰的话。 因为在李浈看来,一个人的痛苦永远都与旁人无关,任何安慰的话也不过是在她的伤口上再撒上一层盐,若她不想从痛苦中走出来的话,任何人都没有办法。 李浈很少去看望赵婉,至少在她清醒的时候很少去,因为他不敢面对赵婉的泪水,不敢面对自己内心中柔弱的那一面,更怕自己会冲动。 李浈终究也没有去找萧良,因为每当他看到萧良那张面无表情的“风干牛肉”脸时就提不起任何说话的兴趣。 当然,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萧良压根就对李浈没有任何说话的兴趣,至少从表面上看是如此。 现在李浈所希望的是赵婉尽快从失去父亲的痛苦中走出来,然后好好地活下去,忘记刘睿、忘记报仇、忘记一切悲伤的事情。 虽然李浈心中清楚这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可能。 日子就是这样,赵婉在悲伤痛苦的时候,李浈的心同样也备受煎熬,前世的他也遭受过这样那样的不公,所以当赵婉遭受不公时,他似乎看到了前世的自己,卑微而又可怜。 但世事如此,人心如此,李浈在这一世即便是官宦子弟,但面对这种不公时,也依然做不了什么。 这是国家的无奈,也是人心的无奈,李浈对此无能无力。 而当所有人都正在逐渐习惯这种沉闷而又有些压抑的日子时,李漠却正忙于游走在密宅和李府之间。 节义坊,密宅。 这已经是李漠今日第三次来到这里了。 虽然李浈近些日子来总是在回避与这些兄弟们相聚,但性子直爽的李漠却固执地认为阿兄一定会为赵婉报仇,只是还没有想到一个妥善可行的计划而已。 因为在李漠看来,赵婉将来一定会成为自己的大嫂,既然如此,那么阿兄也便一定会为自己死去的岳父报仇,他觉得这是很天经地义的事情。 于是,李漠行动了,因为他想为阿兄做些什么,也为赵婉这位未来的大嫂做些什么。 李漠找到了严恒和刘弘,在三个“一根筋”的密谋下,一场监视刘睿的计划新鲜出炉了。 至于为什么是监视,而不是趁着某个月黑风高夜上门直接杀了刘睿,原因也很简单,他们不傻。 原本李漠的想法是花几贯钱找几个江陵府的泼皮无赖,然后每天轮换着守在刘睿门口记下他每日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也便够了。 但严恒却是嘿嘿一笑主动将这个任务接了过来,既然如此,李漠自然要将那几贯钱交给严恒,而严恒也心满意足拍着肚子离去。 刘弘见状不由得叹道:“唉,二郎莫非昏了脑子不成?若论泼皮无赖,在江陵府有谁比得过严恒那货?他出门只要一招手,江陵府的泼皮无赖们还不得乖乖听命?你这几贯钱算是白花了!” 李漠闻言顿时恍然大悟,但稍一转念便又立刻笑容满面地说道:“无妨,无妨,若我将此事告诉大郎,三日之内严恒拿回来的要比今日拿走的多!” 说罢之后,密宅之内便传来一阵幸灾乐祸的狂笑之声。 而严恒也果然如刘弘所言,在短短的一个时辰之内便召集了江陵府将近一半的泼皮无赖,若不是刘弘及时阻拦的话,严恒能在两个时辰之内将整个江陵府的泼皮无赖全部都调动起来,而事实上他也是这么打算的。 不过若真是那样的话,就势必会引起各方的注意,此次行动计划也将彻底暴露,好在刘弘多少还有些脑子,这才避免了一根筋严恒的作死行为。 李浈依然每天混着日子,他假装什么都不去关心、假装什么都已经忘记、也假装什么都不在乎,但只有王婆知道,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个从不知愁滋味的少年是多么的伤心和无助。 第二十七章 兄弟之见 相对于李浈的悲伤和无奈,赵婉无疑才是这世上最悲惨的人,正如现在。 赵婉已经接连几日都没有合眼了,她害怕夜晚,因为每当自己闭上眼睛的时候便是一片火海,耳畔也尽是阿耶那凄惨的哭喊声,让自己感到心碎和崩溃。 原本清秀温婉的容颜此时看上去面容惨淡、形同枯槁,这本就不是她这个年龄应该承受的苦难,她也承受不了这种苦难。 赵婉虽出身农家,但自幼也上过一段时间的私塾,虽不懂得什么吟诗作对、诗词歌赋,但一些最基本的礼仪却还是知道的,或许也正因如此,使得赵婉本就倔强的性子变得更加固执和偏激。 这些日子来,赵婉不愿见任何人,更不愿见李浈,因为她怕别人会安慰自己,也怕自己会忍不住要求李浈为自己报仇。 但赵婉却知道每当深夜自己躺在榻上哽咽抽泣的时候,李浈总会在窗外偷偷待上一会儿,不说话,只是那么静静地待着。 赵婉多么希望李浈会冲进来对自己说:别怕,我会为你报仇,我会杀了刘睿,我会让坏人得到应有的严惩。 但李浈没有,赵婉知道自己对李浈这种官家富贵出身的人来说甚至连个陌生人都算不上,他能收留自己就已经是自己莫大的福气了,自己原本就不能对他有任何要求。 更何况,自己的仇人还是一名朝廷五品高官!虽说不上官官相护,但却也绝不会因为自己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民女去冒险杀人。 想到这里,赵婉的脸上现出一抹苦笑,泪水再度模糊了她的双眼,刺得眼睛生疼。 终于,她再也忍受不住,趴在榻上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在顺滑的红绫缎被里放声痛哭。 绸缎很滑,赵婉这辈子都没有碰过这样材质的丝绸,但越是这样,赵婉的心便越是痛,如针刺、如刀绞。 “唉......” 窗外传来一道若有若无的叹息声,但那人却始终没有进来,任由赵婉将自己深埋在痛苦之中,不能自拔。 翌日。 王婆毫无意外地再度出现在李浈的床榻旁,但今日李浈却觉得那张胡饼巨脸不那么可怕了。 “少郎君昨夜又没合眼吧!唉,那女娃儿虽可怜,但与少郎君终归殊途,你有你的路,她也自有她的桥,少郎君若是......” “阿婆,今日将她的被褥换掉吧,至亲新丧,不宜用红色!”不待王婆说罢,李浈自顾轻声说道。 王婆闻言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话,直到将屋子收拾一遍后,临走前才对李浈说道:“昨日李四说了话,若那女娃儿没有别的亲戚投奔便叫她留在府上,日后再为其寻个好人家嫁了,也算是一件功德!” 李浈没有说话,直到王婆走后,他才喃喃自语道:“功德?呵呵,这也算功德?!” ...... 赵婉的门始终没有再开过,直到晌午用饭时,一名婢女才发现房内早已是空空如也,那床红绫被子叠放得整整齐齐,红得那么刺眼。 除了案上的那张信笺。 “蒙少郎君不弃,救命之恩民女赵婉不敢忘却,若有来世,赵婉定为奴为婢以报少郎君恩情!” 很短的一行字,行笔谈不上什么法度,但却娟秀工整,正如初见时那张温婉可爱的脸;用词作句也老套得很,至少在李浈看来老套得很。 这是李浈第一次对府里的婢女发火,令看惯了李浈嬉皮笑脸的这些婢女下人们惶恐不安,甚至就连王婆都不敢出言相劝。 “去找!不管派多少人都要给我把人找回来!”李浈将信笺撕得粉碎,怒吼着、咆哮着。 然而赵婉似乎就此人间蒸发一般,任李府上下几百人出动都没有寻得半点蛛丝马迹,甚至最后刘弘连自己的兵曹老爹都了请出来,江陵府的衙役差官们铺天盖地般地涌了出去。 但直到坊门关闭,依然没有赵婉的任何下落,活生生的一个人似乎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当李漠从密宅回来听到这个消息后便顿感不妙,因为今日严恒派出监视刘睿的人发现,有一名女娃子进了刘府。 而李漠还因此痛骂了那泼皮一顿,毕竟这样稀松平常的小事根本就不值得注意。 “阿兄,我想我知道赵婉去了哪里!”李漠原本不想对李浈说自己和严恒、刘弘密谋的这个计划,但此时看来却不得不说了。 “说!”闻言之后,李浈颓丧的脸瞬间来了精神。 “刘府!” 李浈先是一愣,而后追问道:“你怎么知道?” 李漠这才支支吾吾地将事情的原本丝毫不差地告知李浈,但他发现自己阿兄的脸却是愈发阴沉。 “阿兄,我只是想为你分担些......” 啪—— 李漠还未说完,李浈抬手便是一巴掌狠狠地扇在李漠的脸上。 这是李浈第一次动手,第一次对自己的弟弟动手,第一次用尽了全力动手。 李浈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而李漠则一脸惊讶地望着自己的阿兄,那目光中有愤怒、有不解,但更多的却是委屈。 这是李漠第一次落泪,第一次在自己阿兄面前落泪,第一次因为委屈而落泪。 “你可知我为何打你?!”李浈紧紧攥着双拳,咆哮着,如同一头发了疯的野兽。 李漠倔强地昂着头,不去看自己的阿兄,也不说半个字。 “李二郎,我今日便告诉你,我的事不用你管,你也管不来,你以为你是谁?你能做什么?你与刘弘、严恒一样,不过就是个没用的莽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匹夫!” 李浈一拳又一拳地打在李漠的肩头,而李漠却始终没有还手,任李浈如何打骂就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也不说一句话,唯独泪水却是再也无法抑止地留了下来。 从未有过的愤怒使得李浈突然感到有些呼吸困难,踉跄了几步险些栽倒,随即无力地打开房门,伸手指着门外说道:“你给我滚!滚!” 李漠恨恨离去,从始至终也再没有看李浈一眼,而李浈却分明看到了李漠的双肩在不停地颤抖。 “知道么?一直以来我都以阿兄为傲,因为有些事你敢说、也敢做,但今日我却看清了你,不过是个懦夫而已!我是不如你聪明,但我却比你更懂得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李漠在说这句话时没有回头,但眼中的泪却依旧在流。 第二十八章 是非恩义 李浈如虚脱般地倒在榻上,一动不动,李漠最后说的这番话很重,重到让自己无力辩驳。 是非对错,有时候泾渭分明,有时候却难解难分。 李浈之所以如此愤怒并非是因为李漠事先没有知会自己,而是李漠做的这件事本就充满了危险,危险到已经足以让这个家置身水火。 一旦被刘睿觉察到什么的话,自己苦心编排的一切也便没了任何意义。 至于赵婉的仇,李浈不是不敢,而是不能,他不允许因为自己而将身边的亲人至于险地。 因为前世的自己已经经历过失去至亲的那种肝肠寸断,那种生离死别,他不想再去经历第二次,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所以他所做的一切必须是建立在不能威胁到家人安全的前提上。 李漠不懂,所以他敢说,也敢做。而李浈来自后世,也熟知历史,所以他懂得什么话能说,什么事能做,更懂得去怎样规避风险。 李浈缓缓合上双眼,眼前却渐渐浮现出两个人:一个是李漠,一个是赵婉;李漠怒目而视,眼神中带着轻蔑;赵婉垂首低咽,哭泣中夹着幽怨。 李浈知道赵婉此去的目的是为父报仇,但这无异羊入虎口,因为一个柔弱女子是无论如何也杀不了刘睿的,而且以刘睿的性格也断然不会上了赵婉的当。 若换了自己,一定会先杀了赵婉以绝后患。 想到这里,李浈豁然起身,但随即又迅速变得有些萎靡,心中不禁暗叹一声:自己又如何救得了她呢?赵婉牵扯到一桩杀人命案,刘睿自然不会承认她在自己府上,而自己与赵婉又无亲无故,也没有任何理由闯到刘府去要人。 李浈不由得眉头紧锁,缓步走出房门,望着漫天繁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正在此时,却看到西厢房内烛火正明。 那是萧良的屋子,那个孤独冷傲的剑客,那个出剑如电的孤独剑客。 “萧叔!” 李浈走到萧良门前低声轻唤。 房门徐徐开启,萧良面无表情的脸上似乎想要强挤出一抹笑,但那笑却比哭还难看。 “进来吧!”萧良说道。 十一年来,这是李浈第一次踏进这间屋子,环顾四周,不禁眉头轻皱。 整间屋子内除了一张床榻和一张矮几外便再无其他,矮几上放着一把障刀,很朴素的刀,没有任何浮华的装饰,那不明材质的木鞘之上满布漆黑的油光,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颇为神秘。 李浈有些奇怪,一名剑客的屋子里为何竟还会放着一把刀,而且还是大唐士兵必备的障刀。 萧良显然注意到了李浈目光中的疑惑,轻轻说道:“这刀本是为你准备的!” 只见萧良伸手拿起障刀,刀身出鞘,但却没有想象中的寒光四射,相反却是黯淡无光,甚至还不及山野村夫手中的柴刀有光泽。 李浈见状顿时也没了兴趣,转而说道:“萧叔,其实我是来......” “此刀名为障目,一刀障目!”萧良直接简单粗暴地打断了李浈的话。 李浈平生最恨之事有二:一是被人无视,另一个便是自己的话被别人打断。 若说话的是严恒和刘弘,李浈怕是早就一巴掌招呼上去了,但现在说话的是大唐第一剑客,于是李浈很自觉地点了点头,虽然心中不爽,但口中还是赞道:“果然是好名字,不过,萧叔,我......” “今日我将此刀赠你!”萧良伸手将障刀递到李浈面前,那张干巴巴的脸似乎正在努力地笑,但李浈怎么看都像是在哭。 “萧叔莫哭,您的心意我领了,这把绝世宝刀还是您自己留着吧!其实我来此的目的是......” “说起来许久不曾看你练剑了,不知你那一式剑练得......” “萧叔!”李浈轻唤道,表情静如止水,“你很不会掩饰,我知道一定是阿耶对你嘱咐了什么,我也知道你一定不会同意,但我还是要说!” 说到这里,李浈竟缓缓跪倒在地,萧良见状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几下,想要伸手去扶,但却始终没有做到。 大唐臣民一生只跪两个人,一个是皇帝,一个便是父母宗长,而且即便在一般场合下,臣子见了皇帝都无需行跪拜之礼; 所以李浈的这一跪使得萧良的内心瞬间变得软弱了许多,“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仅我知道,你阿耶也知道,但我却不能答应你!” 或许李浈早已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只见其脸上毫无气馁之色,紧接着便又说道:“听闻萧叔未遇到阿耶之前本是江湖豪侠,既是豪侠,那便懂得一个‘义’字,赵婉此事本就与我断不了干系,事到如今我又怎能看她去送死?” 李浈稍稍一顿,不待萧良回答便又继续说道:“想来萧叔也知道方才我动手打了二郎,因为在他心里只有是非,因为他不顾一切地将这个家置于险地!而我之所以来找萧叔,不是因为什么春秋大义,只是因为我要还一个债!” 萧良不解,但却始终也不愿开口。 “那日虽救了赵婉,但同时也埋下了今日之果,倘若我不去管,只怕我这一生都将背上这个血债,一户两命的血债,我背不起,也不愿去背,今日我不求萧叔出手杀人,只求您能救赵婉一命!”说罢之后,李浈顿首而拜。 萧良闻言久久不语,不是他不想应承,而是他不能,这十一年来自己的使命便是护佑李浈周全,而此事远非表面上这么简单。 李浈看得透彻,但也未能看透此事的全部,刘睿的势力远远没有这么简单,自白敏中拜相之后,在这江陵府内其已是手眼通天,即便自己救出了那女娃子,刘睿也会在第一时间查到她的去处,查到是自己所为。 一旦被其查到与李府有关,刘睿誓必不会罢休,毕竟赵婉是这场命案的证人,刘睿绝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任何危及到他升官发财的人活在这世上。 所以,这个险萧良也绝不敢去冒。 该说的话李浈已经说完,此刻他静静地望着萧良,结果怎样,李浈不敢去想。 第二十九章 羊入虎穴 萧良沉默良久,目光闪烁不定,似乎有意不去看李浈,气氛也顿时变得有些紧张。 片刻之后,李浈苦笑,而后缓缓起身冲萧良微微一躬身,转而离去,没有再多说一句。 “你,知道我不能答应的!莫要怪我!”身后传来萧良一声无奈的轻叹。 “谢谢萧叔!”李浈点了点头,迈步出门。 李浈知道,这怨不得萧良,每个人都自有他的职责和难处,不可强求,也不能埋怨,这一切因自己而始,或许还得因自己而终。 “都说红颜祸水,如今我也算领教到了,赵婉啊,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李浈低头自语,说罢之后竟觉得轻松了许多。 翌日。 李浈今日比往常起得都早,早很多。而李漠却意外地起得晚了许多,想到昨日那一幕,李漠的脸庞依旧传来火辣辣的痛。 他不知道阿兄为何竟会发那么大的脾气,而自己所做的一切还不是为了他么? 李漠越是不解,心中也便越发觉得委屈气愤。 “你不要我管,我却偏生要管!见死不救,算我看错了你李浈!”李漠怒气未消,出门后便直接向节义坊密宅走去。 而当李漠到了密宅后,却是不禁一愣,除了严恒和刘弘之外,几案上坐着的那个人不正是李浈么? “哼!”李漠冷哼一声转身便走,却被刘弘一把拽了回来。 “来便来了还走什么?这半天的功夫就等你了!”刘弘埋怨着,连推带搡地将李漠带进屋内。 进屋之后,李漠也不看李浈,只是气呼呼地将脸扭向一旁。 严恒见状向李浈低声问道:“你俩这是怎么了?” 李浈笑道:“无妨,二郎每个月都有这么几天不痛快的日子,习惯就好了!” 严恒自然不信,一撇嘴道:“我认识你们兄弟这些年了,怎么从来也没见过他气成这样?!” 李浈笑了笑,转而说道:“既然人已到齐了,那我们便闲话少叙,想来你们都已知道赵婉的下落,人我是一定要救,但怎么个救法你们须得听我安排,万万不可擅自做主!” 说到这里,李浈看了一眼李漠,只见李漠脸色稍稍缓和,但却依旧不言不语。 “另外,即日起此事只有我们四人参与,不可再牵扯到旁人,更不能对旁人谈及只言片语!” “嘿嘿,大郎放心便是,我等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刘弘讪笑,说罢之后拽了拽李漠衣袖。 “哼!” 李漠的回应也很简单粗暴。 李浈点了点头,转而对严恒问道:“刘府里有没有你的人?” 严恒一愣,继而面露不屑之色,道:“我姓严,他姓刘,怎会认得他刘府的人!” 李浈闻言想了想,道:“那么,现在我们必须要去认识一位新朋友了!” ...... 刘府。 赵婉竭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并保持着始终如一的微笑,虽然那微笑在刘括看来不太真实,但毕竟其丧父不久,对这些自然也并不太过在意。 对刘括来说,赵婉的到来无疑是个意外之喜,原本以为赵婉已经死于那场由父亲一手操纵的大火,原本以为赵婉会恨自己入骨,原本以为赵婉会没脑子地跑到官衙里告自己一状。 今日方才发现,自己原本以为的一切都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如今赵婉不仅乖乖地坐在自己身旁,而且还答应了待守丧三年后便与自己成婚。 刘括暗自窃喜,脸上的肥肉舒展得似乎马上就要淌出油来,“娘子放心便是,日后你便是这刘府一半的主人......” 说到这里刘括似乎觉得不太合适,毕竟自己老爹老娘都还健在,于是赶忙又改口道:“一小半的主人,若是缺了什么便使唤下人去买,待以后到了长安自立门户,你便是府上的女主人,自此富贵荣华尽由娘子享之不尽!” 刘括面带得意地看了看赵婉,却只见赵婉竟哽咽不已,眼见如此,刘括只当是赵婉心生感激,于是心中愈发畅快,随即出言安慰道:“娘子莫要悲伤,万万不可伤了身子,虽然令尊意外而卒,但万幸的是娘子平安无事,日后进了我刘家的门,有谁敢不尊你一声刘夫人,虽说比不得长安城里那些富贵显胄,但却也算得是入了富贵之门,日后若是圣眷隆宠,我刘家在长安城便是豪门望族,到时婢女如云,歌姬环伺,再买几名胡姬,整日饮酒作乐、酒池肉林、声色犬马......” “咳咳......” 见刘括越说越不像话,一旁的侍卫实在听不下去了,故意咳嗽了几声以示提醒。 刘括吐沫横飞地陶醉在美好的向往之中,此时突然被人打断自是不爽,当即瞪了侍卫一眼,然后意犹未尽地想要继续补充些什么,但却蓦然发现自己已然词穷,张了张嘴实在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支吾了半天才红着脸故作豪爽地大笑道:“岂不快哉?!” 噗—— 侍卫忍不住笑出声来,却只见刘括抬腿便是一脚,骂道:“没礼数的狗奴,滚去王总管那里领三十鞭,今晚不准用饭!” 侍卫闻言顿时面色大变,饿一顿事小,那三十鞭子若是受下来怕是不死也得脱几层皮,当即跪倒在地央求道:“少郎君饶命,小人再也不敢了,求少郎君饶命......” 啪—— 话未说完,刘括伸手便是一巴掌,紧接着抬腿又是一脚,直将那侍卫踹翻在地,口中仍是不解气地骂道:“你若敢再多言半句,便割了你的舌头!” 侍卫见状自然不敢再说,只得怏怏退下。 而赵婉则始终静静地坐在那里,冷冷地看着刘括,一言不发。 “哼!狂妄狗奴,竟还敢顶嘴!”刘括接着又骂了一句后方才作罢,转回头对赵婉咧嘴一笑,道:“嘿嘿,娘子勿要惊慌,对这种下贱的狗奴自是要心狠些方才能让他们心服口服!” 赵婉闻言轻轻点了点头,而后轻轻说道:“少郎君之意奴家自是明白,自父亲死后,这诺大的江陵府也只有少郎君肯收留于我,这是天大的恩德,赵婉便是几世也修不来,日后但凭少郎君差遣,奴家绝不敢违逆!” 刘括闻言,心中不禁放松了许多,暗自忖道:“既然如此,也该和阿耶谈谈了!” 第三十章 身陷死境 ...... 刘睿已经接连两天没有到衙门里吃茶了,虽然长史是个闲得不能再闲的差事,但衙门这里却是刘睿最重要的活动地点,因为在这里他可以看到每个官员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对于刘睿来说,这就够了,白敏中交代的那件事关乎自己的前途,若是挖不出几个李德裕的同党的话实难交差,自己的官运自然也好不到哪去。 刘睿是个有野心的人,他向往着权力,也追逐着权力,而现在对于刘睿来说正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可这两日来却因为那低贱民女的到来而让自己伤透了脑筋,这是一桩命案,虽然自己的计划可谓天衣无缝,但毕竟谁也说不准会不会有什么变数。 而现在,这变数出现了,正是赵婉。 以刘睿的性子自然留不得赵婉在这世上,但刘括却百般央求留下赵婉与自己成婚。 刘睿原本三子,其中两子早夭,唯刘括好好地活了下来,自然对这独子百般宠溺。 但令刘睿不解的是,自己这不孝子放着那么多丰满臃容的美人不要,却偏生喜欢这等瘦骨嶙峋的货色,生得一副穷相不说,而且摸起来也毫无手感可言,甚至能不能生养都很难说。 想到这里,刘睿的眉头皱得更紧,脸上那一堆肥肉更显得紧凑。 “阿耶,不知何事烦恼?”正在此时,刘括咧着嘴走了进来。 刘睿见状冷哼道:“还不是为了你,那个赵婉万万留不得,一旦此事被捅了出去,怕是你舅父都保不了咱们!” 刘括闻言想了想,疑惑道:“应该不会吧,她对此事并不知情,否则怎么还敢送上门来,况且即便她知晓此事,一个低贱的民女也没那个胆子做什么!” “糊涂!不论她知晓与否都不能活,只要她活着一天对我们便是一个威胁,天大的威胁!”刘睿有些气急败坏,脸上的肥肉也跟着微微颤抖。 刘括闻言一撇嘴道:“反正杀她不得,即便要杀也得待我圆了房玩得腻烦后再杀!” “胡闹!事关紧要哪里由得了你?!,再说日后我们进了长安,高官显贵你还怕寻不到老婆么?!”刘睿语调陡然增高,显然已动了真怒。 刘括见状顿时也没了脾气,但依旧心有不甘,寻思了片刻后方才梗着脖子说道:“你要杀她也可以,待日后进了长安城你得买三名胡姬陪我才行!” 闻得此言,刘睿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心中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气愤,但难得这不肖子松了口,只得满口应承下来。 “五日后你随我到北山狩猎,到时便在那山涧处将她杀了!”刘睿摇了摇头低声说道。 刘括心中虽百般不情愿,但看老爹那异常坚定地态度也只能答应。 一个女人而已,对于刘括来说就如同自己身上披着的衣服,虽必不可少,但却唾手可得、随处可取。 ...... 深夜里,赵婉依旧在房中独自啜泣,不同的是以前在李府,而现在是刘府。 在进刘府之前,赵婉曾预想过无数次自己见到仇人时的模样,但却从没想过自己竟会如此平静,甚至当自己第一次见到刘睿时心中的仇恨竟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赵婉很平静,但她没想到的是自己越平静,刘睿便越是不安,而这种不安也直接导致了即将到来的又一次杀身之祸。 赵婉并不知道自己已是身陷死境,她只记得那个火光冲天的晚上,那名蒙着脸的男人发出的那道熟悉又肆无忌惮的笑,仿若来自阴曹地府、无间地狱的笑。 赵婉至死都记得那道声音,不就是白天被李浈赶走的那个侍从么? 赵婉虽出身庄户,但却并不傻,只那一瞬间便已知道来人是谁,但阿耶已是身陷火海。 没有人会想到一名年仅十六岁的女孩子在这样的时刻竟会如此平静,甚至平静得可怕,赵婉眼睁睁地看着阿耶葬身火海,也眼睁睁地任由火苗烧灼着自己的双肩。 那一刻,赵婉没有哭,因为她的心早已被滔天的恨意占据,最终她没有再回头看阿耶一眼,而是径直奔向了江陵城。 整整一夜,赵婉蜷缩在城门旁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她不敢呼救,更不敢哭泣,那时那刻赵婉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终于,赵婉等到了这个时刻,自己距离杀父仇人近在咫尺,尽管她知道自己一定不可能成功,但她还是来了,从踏进刘府的那一刻,赵婉便抱了必死之心。 只是自己必须要等待,等待一个最佳时机,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 翌日。 对于一名小小的侍从来说,在那些寻常的小人物面前或许风光无限,但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在这无限风光中夹杂着的是冷言咒骂,甚至皮肉之苦。 莫三是地道的江陵府人,原本家就住在城西的永宁坊,相对于节义坊和顺安坊这两处达官显贵之地来说,永宁坊无疑是江陵府最为贫苦的地方。 莫三很庆幸自己靠着自幼习来的拳脚把式逃离了那个令人厌烦的贫民区,虽然只是一名长史府的小小侍从,但却也足够让自己在亲朋父老面前狠狠地风光一把。 而对于寻常百姓家来说,长史府,那可是朝廷五品命官的府邸,能在那地方当差也算是沾上了大人物的官气,飞黄腾达定是指日可待! 所以莫三自然引以为傲,至少他在表面上竭力装作如此。 没有人知道莫三在这风光的背后正在遭受着怎样的压力,尤其是在刘长史的府上当差, 正如现在,只是因为自己一句善意提醒和一声不应出现的笑便遭到鞭挞之苦。 整整三十鞭,莫三的后背已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但即便如此莫三还是选择继续留下,是不敢,也是不愿。 一大清早,莫三便挣扎着起来前往病坊医伤,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是因为一天之内只有这个时候的人最少,莫三不愿别人看到自己这幅狼狈的模样,更不愿在人前失了脸面。 莫三的脚步有些趔趄,因为每走一步自己的后背便传来刺骨的疼痛,尽管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但不断渗出的鲜血还是洇了出来,一片殷红。 “嘿嘿,这不是三郎么?今日怎生搞得如此狼狈?” 身后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笑,那笑在莫三听来格外刺耳。 莫三不用回头也听得出,此人乃是江陵府一泼皮,名为武大。 第三十一章 小人莫三 莫三回头怒目而视,在莫三看来,这种低贱的货色根本不配和自己说话。 “三郎也是你叫的?!”莫三冷声叱问,若非自己行动不便的话,此刻早便一个巴掌上去了。 武大生得高大魁梧,宽额阔目,乍一眼看去绝对让人无法和泼皮无赖联系在一起,反而稍显羸弱的莫三倒是像极了整日在街上游荡的浪荡子。 在其身旁还有三名大汉,身着粗布麻衣,双臂环抱于胸前,嘴角微微扬起,一脸的不屑和嘲弄。 闻言之后武大也不生气,缓步走近并以一种轻蔑的目光注视着莫三,微微笑道:“呵,看样子伤得不轻,平日里看你们这些官宦家丁风光得很,不料今日倒是开了眼,原来你们也有这般狼狈的时候,如此说来还是我等这些下贱草民快活一些!” 武大言毕,身旁几人不禁轰然而笑,望着莫三的目光更多了些讥讽之意。 莫三大怒,抬手便向武大脸庞扇去,却不料还未近身便被武大死死抓住手腕动弹不得。 “三郎,说起来你我具是贫苦出身,即便你入了官家的门也不过是官家的奴,他们何曾把你当做人了?还不是该打则打该骂则骂?你又何必在我们兄弟面前硬撑着?” 武大将莫三的手重重放下,却只见莫三脸上神色颇为复杂,原本的怒意也缓缓消失。 “话虽难听了些,但却不假,你这差事看上去虽风光,但也仅仅如此了,每月的那几文钱够到病坊走一遭的么?说得再难听些,你攒够了老爹老娘的棺材本了么?” 武大的话如针一般深深刺痛了莫三的心,那颗看似坚强的心。 话很难听,但无疑却戳到了莫三的痛处,此时的莫三再也不是那个官宦人家的家丁,而是重新变回了那个永宁坊贫苦的莫三。 正在此时,只见武大掏出钱袋随手塞进了莫三的手中,“这钱不是我给的,也算你三郎好福气遇到了贵人,你先去病坊医伤,你若有心自来寻我,虽不敢说保你富贵荣华,但却足以让你手头宽绰许多;你若无心,这钱也无需你还,日后你我便还是路人,各走一边!” 说罢之后,武大等人转而离去,再没有看莫三一眼。 而莫三则怔怔地望着自己手中的钱袋,目光中有茫然,有失落,也有不甘。 伫立许久,莫三转身继续向病坊走去,但步子却已不再如先前那般趔趄。 与此同时,在坊间一处角落里,武大等人哈着腰一脸兴奋,在其面前则是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体型壮硕竟丝毫不属于武大这样的青年大汉,少年背对着武大,负手而立。 “少郎君,您交代的事情已然办妥,小人具是依您的原话一个字不差地说了,想来那莫三也动了心!” “恩!待他去寻你时,你将他带到密宅!”说着少年人顺手抛出一个鼓囊囊的钱袋,武大顺势接住,也不打开便径自揣入怀中。 “这几个小钱你先拿着与兄弟们吃酒,待事成之后还有奖赏,去吧!” 武大闻言大喜,当即笑道:“少郎君客气了,平日里承蒙少郎君关照,您便是一文不给小的也定当全力而为!” 少年微微点了点头,道:“记住,此事不要向任何人透露半分,否则你知道我的手段!” “少郎君放心便是,便是杀了小的也绝不敢误了您的大事,若少郎君没有别的吩咐,小的们便先告退了!”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摆了摆手,待得武大等人离去后,少年方才缓缓转过身来。 正是严恒。 “这帮婆婆妈妈的杀才,竟让老子在这等了这么久!”严恒弯腰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双腿,口中咒骂着。 显然,这句“老子”是从李浈那学来的,不过此时倒也用对了语境。 莫三的出现对于李浈来说绝对算作是意外之喜,原本是打算让武大随便绑来个刘府下人问上一问,但谁知这武大竟打听到了刚被刘括罚了三十鞭的莫三,于是李浈便将计就计地谋划了方才这一出。 ...... 密宅。 时至晌午,原本潮闷的湿气便让人心生烦躁,而此刻房内死一般的寂静更让人觉得透不过气。 “不行,我得再去让武大去看看!莫三若敢不来我便直接将他绑了来!” 终于,严恒伸手抹了一把汗,忍不住跳脚起来嚷道。 “坐下!现在不过晌午,再等等看,你若真将他绑了来,刘府势必察觉!”虽然李浈也有些沉不住气,但最终还是理智战胜了一切。 因为在这个时候他不得不理智,不得不考虑得周全一些。 话音方落,便只见门外一名严府部曲报道:“几位少郎君,人来了!” 四人闻言面色大喜,严恒遂迫不及待地喊道:“带进来!” 少倾,房门推开,忐忑不安地的莫三出现在了门外,望着屋内李浈四人,脸上顿时大惊失色,正欲转身后退,却被严府部曲横刀拦住。 “进来吧,在这里至少我等不会伤你半分!”李浈缓缓说道。 莫三无奈之下只得缓步而入,房门砰地一声关闭,惊得莫三顿时一个激灵,远远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小的莫三,是,是武大让......” “不,确切地说是我请你来此!”李浈打断了莫三的话。 “坐!”李浈坐在几案上指了指一旁的低案说道。 莫三唯唯诺诺不敢上前,却只听严恒一声厉喝:“让你坐便做坐,最看不得一个大男人婆婆妈妈的样子!” 严恒之恶在江陵府中盛名已久,莫三自然不敢违逆,只得战战兢兢地跪地而坐。 事关紧要,李浈也顾不得绕圈子,径直说道:“想来你已猜到我们请你到此的目的了吧!” 莫三闻言摇了摇头一脸疑惑,小心翼翼地说道:“小的不知,还望少郎君明示!” “怎么是个蠢货,比俺还蠢!”严恒忍不住骂道。 李浈白了一眼严恒,转而对莫三说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前日是不是有位小娘子进了刘府?” 莫三闻言脸色大变,连忙央求道:“少郎君饶命,此事与小的无关也从未参与,一切都是王总管的主意啊!” 李浈眉头微皱,此事果然是刘府所为,紧接着微微笑道:“我不杀你,何来饶命一说,而且不仅不杀你,我还会帮你!” 第三十二章 富贵难享 “帮......帮我?”莫三有些发懵,一时想不到自己有什么需要李浈帮忙的事情。 “对,许你富贵荣华、帮你出人头地、不再任人欺凌!”李浈笑道。 莫三一愣,随即咧嘴一笑:“少郎君莫拿小的开心,若有吩咐尽管直说便是,若小的能办到自然尽力相助!” 李浈轻轻摇头,虽然莫三松了口,但这却绝不是心甘情愿的,而且这种口头上的协议也最虚浮无力,说不得莫三前脚踏出这个门,后脚便跟刘睿去表了忠心。 既然要收他的心,那便首先直刺其要害。 “背上的伤,无碍吧!”李浈突然问道。 莫三的脸色有些不太自然,点了点头应道:“无,无碍!” “家中老父老母日子过得如何?”李浈紧接着又问。 莫三闻言垂首不语,答案显而易见,靠着刘府每月的那一百文铜钱能养活自己便已不错了,哪还有余力赡养爹娘。 李浈微微一笑,又问:“听武大说你会些拳脚把式,为何不去从军?” 莫三苦笑,“不瞒少郎君,小的也曾去报过军,只因无钱给那军使的好处,便被赶了回来!” “哦?”李浈转而望向严恒。 严恒闻言大怒:“竟有此等事?待我回去禀报阿耶,定将那杀才治了罪!” 李浈转而又冲莫三笑道:“呵呵,刘长史在朝廷有白相这么一棵大树,想来很快便能飞黄腾达迁入长安了吧!” “应该也快了吧,不过这些事情可不是小的敢打听的!”莫三点了点头应道。 “那你得好好寻思寻思了!”李浈有意无意地说道。 “寻思?寻思什么?”莫三显然没有理解李浈的言外之音。 “呵呵,很简单的道理,日后刘长史全家都进了长安城,难道还会大费周折地将你们这些下人带走么?即便将你们都带进长安,你家中的老父老母谁来供养呢?” “唉,可怜的老人家!养了个不肖子,最后还跟着别人给跑了!”严恒顺势插话,一脸的欠揍表情。 莫三面色一滞,李浈说的这番话自己不是没想过,但以自己的能力也只能停留在想想的范围。 面对命运和强权,大多数的人只能选择逆来顺受,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即便有,也没有反抗的胆子。 见莫三沉默不语,李浈紧接着说道:“我可以帮你,但你需要做点什么!” 莫三大惊,赶忙说道:“小的多谢少郎君的好意,但......” “但你怕被刘睿发现!” 莫三点了点头,在刘府当差多年,他知道刘睿的脾性,也知道刘睿的手段,对待叛徒,刘睿就从没有手软过。 “若是如此的话你大可放心,一来我要你做的事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二来,事成之后严恒会安排你去做一名郡兵,凭你那套拳脚把式,想来做个队正应该没有问题,到了那时你觉得刘睿还有胆子动你么?!” 显然李浈这番话的诱惑力极大,郡兵虽比不得正规军,但在当地也是地位极高,更何况入了郡兵便等于成了严朔的手下,而严朔掌管荆南八州兵马,为人也素来护短,哪怕自己手下兵卒犯了什么大逆不道之罪也绝容不得他人处置,有了这么一位猛人护着,即便刘睿再无法无天也绝不敢动莫三分毫。 更令莫三动心的是自己竟还可以做一名队正,虽说只是不入流的军中末官,但至少在寻常百姓看来也算得上是官门中人,要比刘府中的家丁风光得太多太多。 “我给你半日的考虑时间,你若答应,明日一早再来此处寻我,若不答应,我只当此事没有发生过,更不会为难于你!”李浈说罢之后挥了挥手示意莫三退下。 但就在此时,却只见莫三一咬牙,冲李浈顿首说道:“蒙少郎君抬爱,莫三愿为少郎君效犬马之劳!” 李浈闻言后心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脸上现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待得莫三走后,刘弘面带忧虑地问道:“你就不怕他去回去跟刘睿表忠心?” 李浈微微一笑,用下巴指了指一旁的严恒,道:“有这么个恶霸在,他不敢,何况方才开出的条件就连我都有些动心呢!”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李浈摊开双臂躺在几案上,闭着眼睛略带疲惫地说道:“等!” “阿兄......”李漠此时忍不住开口。 却只见李浈轻轻摆了摆手,“有你这声阿兄便够了,只是以后切不可莽撞行事!” 李漠闻言重重地点了点头。 ...... 时至今日李浈方才发现,虽然自己转世成了官二代,但活得却一点也不比前世轻松,至少前世的自己只是为了生活操劳,而现在,却是为了人命而操劳。 为别人的命,也为自己的命。 虽然有了莫三这条线,但李浈依旧不敢放松,因为现在赵婉还在刘府,而且自己一时半刻也实在想不出怎么个救法,指望莫三将赵婉救出来不太可能,因为他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脑子。 既然要救,那便必须一次成功,因为刘睿绝不可能给自己第二次机会,根据莫三的消息,似乎刘睿目前并没有对赵婉动手的意思,只是将其软禁在府中,每日也照例好吃好喝伺候着。 这让李浈颇为不解,然而直到第三日的时候,莫三再次传来口信,使得李浈的心骤然变得紧绷起来。 两日后刘睿父子要到北山狩猎,赵婉同行。 这一刻,李浈恍然大悟。 狩猎、同行!这两个词已说明了一切! 若刘睿在府中动手,难免人多眼杂,而且不容易善后,而若在山林中的话无疑是毁尸灭迹的最佳去处。 李浈冷笑,该来的总要来,仅仅在这一刹那,他的心中便已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李浈这辈子永远不会再想来第二次的决定。 “阿兄,我陪你!”李漠咧着嘴傻笑着,不善言辞的他,更多的只是去做。 “这种事如何能少得了俺,算俺一个!”严恒拍着胸脯紧接着说道,声若洪钟,底气十足。 话音刚落,严恒一瞥眼看到一旁的刘弘,当即一把将其拽到身旁大声喊道:“也算他一个!” 还不待刘弘说话,严恒便凑到其耳畔低声威胁道:“你若敢说个不字,俺打死你!” 第三十三章 掩了耳目 刘弘白了一眼严恒,开口骂道:“不消你废话,老子自然跟着大郎!” 显然刘弘也将这句后世普及度甚广的“老子”学了去。 严恒闻言只嘿嘿一笑便不再说话。 三人一同看着眉头紧锁的李浈,静静地等着。 许久,李浈始终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静静沉思着。 “要不,我让阿耶直接带兵过去,谅刘睿那狗奴也不敢造次!”终于,严恒忍不住说道。 李浈抬头看了看严恒,然后轻轻摇了摇头,道:“不可,通过上次那份名单的事情便已不难猜到,刘睿在江陵府大小官员身边一定埋了些眼线,若我们贸然请你阿耶出马的话刘睿一定会得到消息,打草惊蛇是小事,私调兵马的把柄可就落到他手里了,到时候只会连累你阿耶!” “那你说怎么办?我们几个要兵无兵,要人无人,想要救出那小娘子岂不是没了主意!”严恒不禁有些气馁。 “要说此事也难,也不难!”李浈搓了搓下巴缓缓说道。 “啥意思?到底难不难,都到这个时候了就莫要拐弯抹角了,你便直说好了,我们该怎么做?”刘弘有些焦急地催促道。 李浈抬头环视三人,脸上现出一抹狡黠的笑。 “其实也简单,但是你们三人必须要按我的计划行事,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可擅自行动!” “恩!”三人同时点了点头。 “严恒,武大这些人你能用得动多少?必须信得过的才行!”李浈问。 “嘿嘿,想当初老子横行江陵府,人称混世小魔王,可谓佛挡杀佛、人挡......” “说人话!” 严恒正说得兴起,脑袋上便结结实实地挨了李浈一巴掌。 严恒咧嘴一笑,而后皱着眉头想了想,道:“江陵府这些泼皮杀才统共也就一百多人,也谈不上什么信得过信不过的,反正平日里我好吃好喝养着他们,他们也知道我的手段,以前那些不听话的都让我挑断手筋脚筋变了废人,剩下的这些都还算讲义气!” “那好,你这两日的时间让这些人随时准备好,两日后等我的消息!” “放心!”严恒一拍胸脯答道。 “但有一点切记,你和这些人若没有我的指令万万不可随意露面!”李浈再度嘱咐道。 “嘿嘿,放心便是,想当初老子横行江陵府,人称混世小魔王,可谓......” 啪—— 严恒立刻便将后半句话生生吞了回去。 李漠、刘弘二人见状露出了一脸幸灾乐祸的笑,却只听李浈转而对刘弘说道:“两日后你待严恒等人出城后便去报官,就说城外北山有盗匪行凶作乱!” 刘弘想了想问道:“报谁?哪个官?” 李浈白了其一眼后道:“你家里不是守着一个现成的官么?” 刘弘恍然大悟,自己阿耶便是兵曹参军,虽说比不得严恒老爹,但手底下也有些郡兵,想来对付刘睿府中那些部曲也足够了。 “切记一点,严恒不动你不动!”李浈再三叮咛。 “阿兄,我呢?”李漠迫不及待地问道。 “你到时随我一起进北山!” 说完之后,李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透过窗子看了看天色,自言自语道:“哎呀,已近晌午,到了用饭的时间了啊!” 闻言之后,刘弘与严恒二人面色大变,刘弘率先开口道:“哎呀,我突然想起家中还有急事,告辞告辞!” 说罢之后,刘弘转身一溜烟地跑了。 严恒紧接着突然捂着肚子表情痛苦地说道:“哎呀,肚子好痛,我得先去病坊找郎中看看了!” 还不待李浈说话,严恒紧随刘弘之后瞬间跑得没了踪迹。 李浈见状一脸不悦之色,开口骂道:“这两个杀才,不就是一顿饭么?至于跑得这么快?!” 但很快,李浈的笑容渐渐收起,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凝重,前所未有的凝重。 “二郎!”李浈转身对李漠说道。 李漠似乎也感觉到了李浈言语中的异样,随即也收起了笑容。 “此事我不想连累旁人,包括严恒和刘弘!”李浈的脸上现出一种少有的严肃,让李漠感到不安的严肃。 “那刚才......”李漠满脸讶异地望着李浈。 李浈点了点头,缓缓说道:“刚才我说的一切不过是掩了他们的耳目,不是我信不过他们,而是我不愿殃及无辜,此事说到底还是阿兄惹下的乱子,所以我希望你来帮阿兄一起了结!” 李漠闻言后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阿兄放心,无论怎样,我都陪你!” 话音方落,李浈的双目竟有些微微湿润,李漠见状咧嘴一笑,道:“嘿嘿,说起来我还是头一次见阿兄流泪!” “我倒是见多了你流泪!像个婆娘!”李浈赶忙将头扭向一旁,强挤出一抹笑意。 李漠随即讪笑道:“我也不想,但是阿耶揍得是真疼!” 说到这里李漠似乎想起了什么,紧接着说道:“要说阿耶也真是偏心,不管我俩犯了什么错便只管揍我,连一根手指都没动过你!” 李浈闻言一脸惊讶地问道:“怎么?你不知道其中的原因?阿耶就从没和你说起过?” 李漠大惊,赶忙问道:“那究竟是什么原因?” “因为你是路边捡来的啊!” 李浈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 李漠:“......” ...... 两天的日子说快也不快,说慢却也不慢,对于身在刘府的赵婉来说度日如年,而对于李浈来说,却眨眼即逝。 醉月招。 李浈死皮赖脸地趴在程伶儿的闺床上,任由月儿怎么拉扯就是死活不肯下来。 “少郎君你若是再这么没羞没臊的话,我可要喊假母进来了!”月儿也是没了主意,只得威胁道。 李浈将头埋进那床缎被里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说道:“去吧,去吧,刚进来时我扔了三贯钱给她,你去了也好帮她数数清楚!” “三贯?你今日发的什么疯竟给了假母三贯钱!”月儿一脸惊讶地问道,而后回头看了看一直沉默不语的程伶儿。 “还有几匹绢,是给阿姊和你的!”李浈紧接着又补充道。 只见程伶儿闻言后也是一愣,不施粉黛的脸上若有所思地望着李浈。 第三十四章 一刀障目 “这么多钱,李府尹舍得给你?”月儿不解。 闻言之后,李浈懒懒地抬起头望着月儿说道:“你这话说的!自然是偷的了!” 月儿:“......” “年纪也不小了怎的尽是这么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你若再不起来的话日后便休想再进这个门!”程伶儿佯怒道,但说话的语气却着实不像是恼火。 “唉......” 李浈将脸埋在缎被之内,贪婪地嗅着那丝淡淡的兰花香,这是阿姊最喜欢的香料,原料虽产自大唐,但却是西域胡人工匠所配制,盛行于长安,即便是广州、扬州城内闻名于世的香料市坊也寻不到这种兰花香粉。 不过自吐蕃占了整个陇右之后,也断了西域的通道,所以这种香料的产量也骤然缩减,如今放眼整个大唐,也唯独长安西市那所胡商经营的香坊才有。 曾经听程伶儿说起过最爱那胡人香坊的兰花香粉,于是·每年李承业到长安述职时李浈都会求父亲带些回来,虽不算多,但却也足够程伶儿多半年的用度。 久而久之,李浈也逐渐喜欢上了这种特殊的香气,没有乾陀婆罗的浓郁,也没有龙脑香的甘冽,只是一种淡淡的幽香,似有若无、沁人心脾,恰如程伶儿这般的清雅脱俗。 “待我办完此事,定要为阿姊赎身!日后还要为阿姊寻个知心人,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李浈起身冲程伶儿咧嘴一笑,原本很正经的话却被这一咧嘴瞬间毁于无形。 “那你还不得将李府尹的命根子偷光了?”月儿笑道。 “你这婢子又口无遮拦!”程伶儿头也不抬地轻声叱道,手中只顾摆弄着一只青瓷茶盏。 几案上的陶壶咕嘟嘟地冒着热气,二沸伊始,程伶儿玉指轻轻拈起茶匙,将碾好筛过的茶末放入陶壶,而后依次放入葱、姜、橘皮、薄荷叶等调料,再次注水少许。 李浈眼巴巴地望着案上盛着白色粉末的瓷碟,忍不住说道:“少放些盐、少放些盐!” 程伶儿闻言莞尔一笑,自顾捏了少许盐撒了进去。 “这可是娘子花了两百文钱买来的上好官盐,平日里也舍不得放上一小丢丢,今日见你来了才拿出来,你还这般不识好歹!”月儿忍不住愤愤说道。 李浈闻言不由故作惊讶道:“既然如此,不放也罢,不放也罢!” “这吃茶本为风雅之事,怎么到了你身上便好似是什么要命的事,既然不喜,那便不饮也罢!” 程伶儿端起茶盏正欲泼掉,却只见李浈赶忙抢过茶盏,而后也顾不得烫便放到嘴边轻啜一口,顿时一股腥咸之气入喉而下。 李浈强忍着满嘴的葱花味儿昧着良心咂舌赞叹:“阿姊烹得一手好茶,估摸着陆鸿渐再世也难有阿姊这本事,一饮润喉肠、二饮神自爽、三饮降血糖、四饮.....” “好了,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要饮便饮,不饮便倒了,偏生这般油嘴滑舌的着实教人生厌!”程伶儿佯怒,但脸上却挂着笑。 李浈讪讪一笑,埋头再度轻啜一口,而后便不再说话,眼眶竟然微微有些湿润。 程伶儿年纪虽不大,但身在风月之地也算阅人无数,此时自然看得出李浈这嬉皮笑脸背后藏着心事,一边为李浈添茶一边有意无意地说道:“其实人生在世本就有许多事情是我们无能为力的,佛陀曾说要普渡众生,但众生却依旧还是逃不脱这生离死别,富贵的依旧富贵,清贫的依旧清贫,这天下也依旧还是分分合合、打打杀杀,如我们这般的寻常百姓家,有些事看得,却做不得,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便是了!” 李浈闻言摇头苦笑,阿姊这番话显然意有所指,但他始终相信阿姊对于此事并不知情,而自己也不愿多说,说了也不过是让阿姊徒增烦恼而已,于事并无益处。 “阿姊说得极是,有些事,我们的确无能为力.......” 李浈点了点头说道,但随后又再度喃喃自语:“但总得试试才知道啊!” “你说什么?”程伶儿正要端起的茶盏停在空中,柳眉轻蹙。 “嘿嘿,没什么......我在想今晚吃什么!” 待李浈走后,程伶儿的脸色有些凝重,少有的凝重,虽然李浈没说什么,但那一副强作笑颜的样子怎么看也像是来道别的。 “娘子,何故这般愁眉苦脸的?”月儿没心没肺地问道。 程伶儿沉思良久后突然说道:“你速去传话萧良!” 月儿闻言一愣,讶异道:“出了什么事竟要惊动那根木头?” “我总感觉今日李浈不太对劲,还是找萧良问问再说,以免生了什么意外!”程伶儿面带担忧地说道。 ...... 自那日李浈从自己屋里离开后,萧良的心便一直不得安宁,几案上的那把障刀依旧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李浈没有拿走,而萧良也没有再碰过。 萧良清楚地记得十一年前的那个血光冲天的夜晚,那个人将这把刀亲手递到自己手中,而自己随后用这把刀杀了十八个人。 那是萧良第一次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杀了如此多的人,自己已记不得他们的样子,只记得他们曾经都是自己最信赖的属下。 那一晚,萧良仿若杀神,一切挡在他面前的人都要死,也必须要死!怀中是一名昏迷不醒的五岁孩童,手中是一柄名为“障目”的障刀。 如今那个怀中的孩童已然长大成人,除了失去了一些记忆之外一如常人,而伴随着自己杀出一条血路的障刀也依然完好如初、锋利如初,只是经过那一晚鲜血的侵蚀,障刀已变得通体漆黑。 萧良望着“障目”有些出神,不自觉地缓步走到跟前伸手轻轻抓起。 锵—— 刀身出鞘的一瞬间,萧良的心也瞬间激荡。 那是杀意,沉寂了整整十一年的杀伐之意。 萧良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是否正确,他只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十一年,他对这个少年已倾注了太多的心血和情感。 他不愿也不想看到自己怀中的少年失望,对自己失望、对大唐失望、对天下失望。 杀人,有时也是救人,救别人,也救自己! 第三十五章 一场编排 已近戌时,虽然距离夜幕降临还有一阵子,但街道上的行人们已经变得稀稀落落,因为日落前七刻城门、坊门便要关闭,他们必须要在此之前或回家、或出城,否则便要被巡夜的武侯拿走问罪。 一名身着盘领缺胯袍,脚蹬皂靴,腰系蹀躞带,但却梳着双螺髻的少女显得行色匆匆,一袭男装在身,看上去倒也有些英气。 片刻之后,少女来到一座诺大的府邸跟前后径直转向一侧绕道侧门。 轻叩门环,不多时便只见一名男丁前来开门。 少女也不说话,直接将一封信笺递了过去:“烦劳将这个交给王婆!” 还不待男丁说话,少女便转而离去。 男丁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看了看手中的信笺,竟有一股淡淡的兰花香气传来。 ...... 太阳终于将最后的一抹霞光洒向大地,而后沉沉坠入西山,江陵府内除了一队队武侯有些杂乱的脚步声外便再无其他。 萧良的面前放着一封信,封蜡完好,显然他并没有打开,也没有要打开的意思,而是专心致志地擦拭着手中的障刀,一把名为“障目”的障刀。 房门开着,除了能进来些聊胜于无的凉风之外,更重要的是这能让他看到对面的那间屋子。 那是李浈的房间,烛火正明,唯见那个孤单的身影一动不动地坐在几案之上。 萧良轻轻摇了摇头,他不善言辞,更不懂得怎么去安慰别人,何况还是被自己拒绝过的人。 隐约之间那房内似乎传来一声轻叹,萧良听得出那叹息中夹带着的是无奈和失望。 手中的“障目”不知已被其擦拭了多少遍,但萧良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而此时房内的李浈并不知道对面有一道关切的目光正在注视着自己。 刚刚和李漠喝了些酒,李漠早已酣然入睡,但他却睡不着,因为他不知道今晚是不是自己在这个大唐的最后一晚,如果是的话,自己还要多看看;如果不是,自己还要多想想。 李浈记得今天阿姊说过:寻常百姓,有些事看得,却做不得! 话虽简单,但却道出了无数的人情冷暖、无数的是非恩怨,还有无数的肝肠寸断。 自己自后世而来,虽然无法选择投身的时代,但却自忖凭着自己的知识让自己这一生衣食无忧、自由自在。 但事实就是这样,你越想平安无事,麻烦也便越是接连不断,李浈从未想过在这个大唐里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一来怕被命运这孙子折腾得体无完肤;二来在这个就连大唐天子都无能为力的时代,自己一介草民又能做什么呢? 但此时此刻,李浈的想法却有了一些转变,只因自己无权,只因自己势微,所以很多事自己只能看,不能做,做了便是要命的危险。 也许,自己应该改变些什么了,至少自己不能再由命运这孙子胡作非为。 ...... 翌日。 五更二点。 江陵府城门楼上巨大的报晓铜钟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响声,紧接着各坊间的钟声渐次而响,坊门也依次打开,忙碌的人们又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是如此。 李浈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眼睛,起身伸了个懒腰,推开窗子,凉风鱼贯而入,李浈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抬头看了看天色,几朵乌云一动不动地悬在天空,恰恰遮挡住了那一抹鲜红的朝霞。 轻轻地往脸上泼了些凉水,和着习习凉风更添了几分舒爽,李浈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整理衣衫迈步出门而去。 与此同时。 严恒一脸兴奋地端坐在密宅之内,武大和几名壮汉哈着腰立在两侧。 “人都齐了么?”严恒打着哈欠问道。 “少郎君放心,昨日小的便将那些杀才聚了起来,整个江陵府的杀才都齐了,一个不小,足足一百五十八人!”武大应声答道。 严恒扔出几贯钱,道:“去给兄弟们买些吃食,吃饱了才又力气干活!” 武大闻言笑道:“少郎君想得周到,兄弟们敢不卖命!” “另外,让兄弟们都藏好了家伙,耐心地等着,没有俺的命令谁也不准四处走动!” “少郎君放心便是!” ...... 刘弘一夜没睡,平日里虽然跟着李浈做了不少缺德事,但这么刺激的可是头一次,要知道对方可是堂堂的五品长史,而且背后还有当朝宰辅做后台。 从他手里救人光想想就已是够让人血脉喷张的了。 天色刚明,刘弘便颠颠儿地跑到父亲的门外候着,一脸的谄媚,一脸的不怀好意。 而与严恒和刘弘相比,李漠却依旧在埋头大睡,床边的地上放着一壶酒,闻着酒香不难辩出,这是上好的龙膏酒,要比寻常百姓家的醪糟和酒肆里最便宜的葡萄酿要好上太多。 当然,其价格也是惊人的,寻常百姓家一月的收入也不够换上这一壶龙膏酒的。 这壶酒是李浈从醉月招那里骗来的,一个算不上主意的主意,骗来了假母一壶上好的龙膏美酒,李浈对这个结果感到非常满意。 原本打算将这壶酒孝敬老爹,但却不想先孝敬了李漠,不过也正因这壶酒才能让李漠乖乖地待在府里。 当然,这其中还有少许合昏的作用。 合昏便是后世的中药合欢,具有镇静催眠的功效,这壶龙膏酒便预先被李浈浸泡过合昏皮,所以其也便有了催眠的效用,因李漠结实体壮,所以李浈还特地买了质量上好的合昏皮来用,按照药坊伙计的预测,配着龙膏酒的酒力使用的话能让李漠睡到辰时是没问题的。 而李漠因从未喝过龙膏酒,自然也便不晓得这酒到底是个什么滋味,甚至在喝完这壶药酒之后还说此酒如尿,连连发誓再也不饮此酒,搞得李浈琢磨了半天李漠是不是真的尝过尿的滋味。 对于李浈来说,李漠是家人,所以他不允许李漠参与进来。 至于严恒和刘弘二人,他们是朋友,也是兄弟,所以李浈同样不允许他们参与。 无论让严恒去召集泼皮无赖,还是让刘弘等着报官,这一切都不过只是李浈的编排。 将他们编排在外,李浈才能专注地去做自己必须要做的事。 第三十六章 权力之箭 ...... 北山。 这是位于江陵府以北五十里处的一座孤山,?20?是孤山,但却是江陵府方圆百里之内最为雄壮的一座山,高百丈,绵延近五里有余,虽不似北地之山那般的昂霄耸壑、风骨峭峻,也比不得南地之山的横峰侧岭、重岩叠嶂。但却也山长水阔、枕石漱流,自有一番别样神韵。 且山林之内多生有珍奇药草,吸引了无数采药人前来探寻药材,但十几年前不知为何此山之中无端地竟出现了虎豹这类的猛兽,更有十几名采药人葬身兽口,自那以后这里便再没了这些采药人的踪迹。 不过也正因如此,这里却成了官宦人家狩猎的好去处,运气好的话会打上一只斑斓大虫,再不济也有数不清的肥美山猪和鹿狍之类的野味。 自五年前开始,刘睿每年的夏、秋两季都会前来此处狩猎,他喜欢那种追逐猎物的感觉,更痴迷于自己的箭矢由瞄准到刺入猎物身体的那一瞬间,所带来那种难以名状的身心上的愉悦。 天色微沉,凉风习习,纵马在山林间的小路上一溜小跑,一袭胡衣装扮的刘睿脸上喜悦之情无以言表。 胯下乃是一匹枣红马,如缎被般的皮毛在点点阳光的映照下显得更为顺滑,此马高两尺有余,且与身长相差无几,平鼻细颈,走路之时昂首阔步,宛若一名得胜归来的将军,而此便是当日李承业口中所说的那匹西域胡马,正宗的大宛战马。 这样的战马天生便有一种优越感,正如刘睿所认为的自己。 在其身旁是同样肥硕的刘括,赵婉则一脸怯生生的模样与刘括同乘一马,身后则是数十名腰挎箭箙、弓囊的家丁。 在此之前,早有家丁将这一片狩猎区域提前探路清理了出来,不远处鸟兽争鸣,猿啼声声,令人顿觉心旷神怡。 赵婉的神情显得有些紧张,农家庄户出身的她虽然时常攀山越岭去采挖草药,但跟着这么一大群人外出游猎却是头一遭。 这也是她第一次感受到骑在马背上的感觉,刘括肥硕的身子几乎占据了整个马背,这更使得赵婉在马背上摇摇欲坠、胆战心惊,但又不愿去碰刘括,只得双手紧紧抓着马背两侧的鞧带丝毫不敢放松。 相较于刘睿随时跃跃欲试的兴奋,刘括显得兴致并不高,虽然答应了父亲的要求,但于内心来说却始终不愿赵婉就这么轻易地死去,毕竟自己连这小娘子的手都还没有碰过。 前方不时有几只麋鹿自林间穿行而过,而刘睿对此似乎视若无睹,腰间弓囊中的角弓也始终没有取出过。 从始至终,刘睿都没有与刘括说上一句话,而刘括也很默契地保持着沉默,完全不似以往那般的欢声笑语,气氛变得有些沉闷,闷得让赵婉喘不过气。 已近巳时,一行数十人依旧两手空空,山林中本就蜿蜒崎岖的小路也变得愈发艰难,到最后众人不得不徒步而行,因为此地事先已被家丁探过路,所以也不必担心有什么危险,况且即便是有虎豹等猛兽出没,面对这数十名手持弓弩的人类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隐约之间,前方传来阵阵水流之声,潺潺入耳,伴随着时而响起的猿啼声,让人忍不住想前去探寻一番。 刘睿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笑,淡淡的笑,意味深长的笑。 赵婉紧跟在一名家丁的身后,虽然早已习惯了山林中的环境,但一路之上这种怪异而又压抑的气氛使她感到有些心神不宁,但尽管如此,性格倔强的她却始终不曾喊过一声害怕,只是静静地跟着众人艰难前行。 小路愈行愈窄,这本就是十几年前的山路,此时与其说是路,不如称其为缝隙,林木荆棘之间的缝隙。 待得穿过这条缝隙之后,前方竟是豁然开朗,一条宽达数丈的大河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在大河的一端山势陡然中断,河水奔流而下形成了一条数丈高的瀑布,水流击打在大小不一的石块上溅起道道水雾,使人仿若置身于云雾之间。 “便在此歇息片刻吧!”刘睿将手中的缰绳交给一名侍从,自顾寻了块干净的石块坐了下来。 刘括看了一眼正蹲在河水旁洗手的赵婉,而后走到刘睿跟前低声说道:“不知阿耶打算何时动手?” 刘睿随手将腰间的弓囊、箭箙摘下,而后取出角弓,又自箭箙中抽出一支羽箭。 弯弓搭箭,箭头直指不远处的赵婉,刘括见状轻轻地叹了口气,但却也并没有将目光移开,而是始终注视着赵婉的背影。 因为他从未见过一支箭穿透人的身体会是怎样的景象,是不是与那山猪、麋鹿一样呢?想到这里,刘括的脸上已然没了刚刚的纠结,反倒是充满了兴奋和好奇。 然而就在此时,刘睿却突然将手中的角弓垂了下来,而后看了一眼刘括,道:“你来!” 望着父亲递过来的弓箭,刘括的神情有些恍惚,一时不知到底该不该接。 “人和那些山林中的畜生是一样的,一样的呼吸,一样的吃食,甚至就连血的颜色都是一样的,你杀得了一头山猪,难道就杀不得一个人?” 刘睿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挂着浓浓的笑意,像是鼓励,又像是催促。 终于,经过一番挣扎之后,刘括小心翼翼地接过弓箭,但他的手依旧有些颤抖,毕竟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射箭对于刘括并不陌生,早在自己十岁的时候便时常跟着父亲狩猎,杀过山猪、杀过麋鹿,甚至有一次还将一只花豹射伤,但刘括却从未感到害怕过。 而此时此刻,刘括却是真的害怕了,不仅仅是因为杀人,更多的还是过不了心中的那道障碍。 “杀人不仅仅是为了杀人,更多到时候是为了救自己,不杀人,自己便会死,你杀不杀?” “唯有铁石心肠的人才能成就一番大业,才能将别人的生死掌控在自己的手中,而不是由别人来掌控自己的生死!” 刘睿望着远方缓缓说着,是说给刘括,也是说给自己。 在追逐权力的道路上,刘睿不在乎杀人,也不在乎死人,甚至在必要的时候牺牲自己身边的人也无所谓。 权力,是刘睿一生的梦想,这条路他决不允许任何人阻挡,如果有,那对方面对的将会是自己最残酷的报复。 而就在此时,刘括赫然发现赵婉正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自己,汗水自刘括的额头上瞬间淌了下来。 第三十七章 离弦之箭 废物!”刘睿低喝一声,一把将其手中的弓箭夺了过来。 但就在刘睿正欲瞄准的瞬间,一名青衣少年却突然出现在了不远处。 “哎呀,不知刘长史在此,晚辈唐突打扰了您的雅致,还望莫要见怪才是!” 少年生怕刘睿看不到自己,故意扯着嗓子喊道。 “李浈?!”刘括眉头一皱,咬牙切齿地说道。 而此时众家丁见状也顿时没了主意,毕竟对方乃是江陵府尹的儿子,纷纷望向刘睿不知如何是好。 只见刘睿微微眯起眼睛,虽然手中的弓箭暂时垂下,但那一抹森寒的目光中却透出无尽的杀机。 “少......少郎君?”赵婉蓦然回头,正看见李浈嬉皮笑脸地冲自己一咧嘴,而后一路小跑奔了过来。 “快走!”赵婉冲李浈大喊,泪水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怕是你们谁也走不掉了!” 刘睿冷笑着说道,而后冲众家丁使了个眼色。 众家丁见状顿时一愣,虽是刘府家丁,但说到底大部分都还是庄户家出身,那可是现任江陵府尹李承业的儿子啊!在他们的心中李浈虽然身无功名,但却也是高高在上的官宦人家,此时若教他们真的动手杀人,只怕是谁都没这个胆子。 “怎么?我的话也敢违抗么?有杀此子者,得钱三十贯,绢帛十匹,良田十亩!”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心动。 人便是如此,在利益面前从来没有过什么懦夫,人人都是强者! 众家丁相互对视了一眼,纷纷看出了彼此眼中的火热和贪婪,只一瞬间,数十名家丁便已蜂拥而上将李浈与赵婉围在了中央。 “少郎君、小娘子,莫要怪小的们,我们只是奉命行事啊!” 说话之人李浈认得,赵婉也认得。 “是他......是他......”赵婉伸手指向那名青年侍从,声嘶力竭,以至于听上去有些沙哑,也有些哽咽。 李浈抬眼望去,正是当日在赵婉家逞凶作恶的那人,或许是因为被自己揍得怕了,又或许是此时此刻心中胆怯,他始终不敢与李浈对视,更不敢去看赵婉一眼。 李浈抬手将赵婉伸出的手臂轻轻按下,而后跨立半步将赵婉挡在身后。 李浈没有再去看那侍从,因为他根本不配让自己正视,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刘睿父子。 “刘长史,这是何意?难不成你连我也敢杀?”李浈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心在微微颤抖着,因为害怕,因为紧张,也因为心疼。 “哼!竖子无理,居然敢行刺朝廷五品命官!依大唐律例按罪当诛!” 刘睿冷笑着说道,不屑一顾的笑。 事情虽有些突然,但听闻老爹三言两语之间竟将罪名全数扣到了李浈头上,刘括不由得心中大定,放声大笑道:“呵呵,李大郎,从未想过你竟也有今天,平日里风光太甚,居然不自量力到要刺杀阿耶,不过能有美人相伴,想来你死也能瞑目了!” “哦,对了,事后我会亲自到你府上吊唁一番的!” 话音刚落,只见李浈一把抓起赵婉的手,竟迈步向刘睿的方向走去。 刘括一愣,当即心中有些发毛,竟一闪身躲在刘睿身后,“阿耶......阿耶拦住他,拦住他!” 而众家丁见状竟也再度没了主意,方才刚刚生出的勇气瞬间被李浈一步一步踏得粉碎。 李浈的步子很小,但每迈出一步似乎都蕴含着一种力量,悍不畏死、藐视一切的力量。 一名家丁正挡在李浈面前,尴尬地看了看那青年侍从,又回头看了看刘睿。 “滚!” 李浈暴喝一声,堂堂七尺大汉竟被这少年的一道喊声惊得立刻闪到一旁,甚至从始至终都没再敢去看那少年一眼。 赵婉感觉得到李浈抓着自己的手心中满是汗水,潮湿,但却异常的温暖。 不知为何,虽然赵婉自知已是身陷绝境,但心中却没来由地感到无比幸福。 她的脸上竟泛起一抹红晕,如同清晨的朝霞,红的艳丽,也红得通透。 赵婉亦步亦趋地紧紧跟着李浈,而李浈则昂首阔步缓缓而行,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像是在挑衅,又像是在嘲弄。 刘睿微微皱了下眉头,他没想到一名十六岁的少年在这种情形下还会有如此大勇气来面对自己、面对死亡。 由此联想到自己身后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刘睿的心头顿时变得更恨,也更狠。 “竖子,原本不想杀你,你却偏生往这刀口上撞,今日既被你看见,那么定然留你不得!九泉之下莫要怪我,要怪只能怪你这一世投错了胎、做错了事!” 刘睿说罢,缓缓举起手中的弓箭,箭矢所向,正是李浈的咽喉要害。 “狗奴!”李浈轻声笑道,面对刘睿的箭矢浑然不惧。 刘睿闻言后面颊轻轻抽动了一下,“黄口小儿,死到临头竟还敢出言不逊!?” 趁此机会,李浈左手紧抓着赵婉,右手缓缓伸直变掌,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正前方的箭矢,甚至似乎周身毛孔都在这一瞬间张开,感受着周围的风向和力量。 他在计算,计算箭矢刺来的方向、计算自己将以何种角度来避开这一箭。 此时此刻李浈方才真正领会到了萧良那一式剑法的奥妙,因为那不仅仅是一式剑法,更重要的是蕴含在这一式剑法中的隐义。 不错,正是精准无误的计算,萧良的那一式剑法需要以一个特定而刁钻的角度刺向敌人,而在出剑之前首先要做的便是计算,计算自己,也计算敌人。 李浈的呼吸渐趋平稳,同时也停住了脚步,而此时的李浈距离刘睿不过数十丈。 当李浈停住脚步的一刻,赵婉惊讶地发现在自己两侧的远处正处于两处石壁之间,形成了左右两条贯通相连的缝隙,山风自一侧石壁缝隙袭来,而后又自另一侧石壁缝隙之间穿过,原本的习习凉风在这里竟骤然增大。 山风夹杂着低沉的呜咽声穿过李浈与赵婉身旁,望着自己的发梢在山风的吹动下在李浈的后背轻舞,赵婉有些不忍,心中也愈发自责。 “少郎君,你......你本不必来此的!”赵婉流着泪柔声说道。 “别说话!”李浈轻轻说道,攥着赵婉的手又骤然紧了许多,而就当赵婉抬眼前望之时,刘睿的箭也猛地离弦而出。 第三十八章 风血之箭 咻—— 羽箭破空,发出一道尖锐的嘶鸣之声,如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向李浈张开了狰狞的毒牙。 一瞬间,刘睿笑了,刘括也笑了。 然而他们却不曾注意到的是,李浈也笑了。 但紧接着刘睿脸上的笑便瞬间凝滞,因为他蓦然发现自己射出的羽箭竟陡然偏移了数寸,而也就是这数寸的距离却已避开了李浈的咽喉要害,直奔其左肩而去,似乎空中有一只无形之手在操控着这一切。 刘睿善射,他甚至不需去看便知道自己的箭矢离弦之后的角度和速度,是以此时也仅仅在一瞬间便已明白了这其中的缘由。 “是风!”刘睿心中猛地一沉。 而接下来令刘睿更为吃惊的是,就在羽箭即将穿透李浈左肩之时,却见其右掌陡然扬起,而后只轻轻一握,便将那羽箭牢牢抓在手中。 “这......,”刘睿难以置信地望着李浈,脸上的肌肉再次抽动了一下。 “阿耶......他,他是如何办到的?”刘括瞪大了眼睛,怔怔地说道。 徒手握箭,而且还是一支离弦之箭,这在刘括看来根本就不是人的力量所能做到的。 而众家丁见状也是面面相觑,彼此眼中纷纷现出惊恐之色,以他们的能力根本不可能去理解李浈如何能做到如此,他们能做的也只是惊恐和不解。 就在此时,刘睿顺势从箭箙中抽出第二支箭,而后搭弓瞄准。 而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萧叔救我!” 几乎同时,李浈没来由地大喊一声。 话音刚落,只听得噗地一声,一把通体漆黑的障刀自刘睿左胁没入,鲜血顺着刀镡汩汩地喷涌而出。 这是刘睿第一次感受到死亡距离自己是如此之近,近到自己甚至能听到耳畔那似有若无的狰狞呼吸声,能看到李浈脸上那抹淡淡的笑。 刘睿缓缓低下头看了看没入自己体内的那半截障刀,殷红的鲜血将原本漆黑的障刀染成了一片血红,真真的血红。 隐约之间,他似乎看到刀柄上的那个小巧玲珑的字,漆黑的字——“怡”。 啪—— 刘睿手中的角弓和那支尚不曾射出的羽箭重重地摔落在地。 “阿......阿耶......”刘括失声惊呼,但却没有伸手去扶自己的父亲,而是径直向着众家丁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刘睿望着弃自己而去的儿子,脸上露出一抹苦笑,是失望、是不甘,也是无奈。 无数次,刘睿的心中狂热地梦想着自己终有一日手中权柄在握,在长安朝廷呼风唤雨的样子,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已等了太久,就在几个月前,他终于为这一天的到来铺好了一条通坦大道。 然而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现在自己距离这条路是那么地遥远,遥远到一个呼吸、一次心跳的距离。 刘睿的身子重重地倒下了,然而他的眼睛却始终不曾闭合,因为他不甘,更因为他有恨,恨这天为何要放弃自己的命,恨这命为何不随了自己的心。 短短几瞬之间,原本的猎人却成了别人的猎物,赵婉怔怔地望着远处刘睿倒下的尸体,眼中的泪水再度模糊了视线。 大仇得报,但她的心却瞬间崩溃。 “他死了......他死了......”赵婉的口中如同着了魔一般的喃喃自语。 李浈感觉得到她的手在发抖,她的身子也在发抖,但却没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同样也在发抖。 扑通一声,李浈的双膝重重地跪在了地上,双臂拄在地上无力地撑着自己随时可能栽倒的身子。 直至此时,李浈方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的害怕,甚至害怕到自己连站起来都变得无比困难。 刘括在众家丁的包围中胆战心惊地四处张望,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不会从某个地方再飞出一把刀来。 对刘括来说谁死都不要紧,只要自己活着便好,哪怕死的那个人是自己的父亲。他想逃,但却不敢逃。 而众家丁则同样惊恐而又不得不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一草一木、一举一动,保护家主的周全是他们的职责,若是刘睿父子都死在这里的话,那他们这些人即便安然无恙地回去了,也同样逃不过一死。 对他们而言,保住刘括的命也便保住了自己的命。 正在此时,自不远处的林子里走出一个人,一袭黑色胡衣,头上同样是黑色的幞巾,很瘦,瘦得像极了他手中的镔铁长剑。 除了那把剑之外,他的手中还有一把刀鞘,黑色的刀鞘。 恍惚之中,刘括竟觉得那人就是一把剑,一把会走、会杀人的剑。 正是萧良。 只见萧良径直走到刘睿的尸体旁,弯下身子将那把漆黑的障刀轻轻抽出,而后自怀中掏出一块黑色的绢巾将刀上的血迹轻轻擦去。 他擦得很仔细,仔细到连刀镡与刀身之间的缝隙也不放过。 锵—— 刀身回鞘,萧良转身向李浈缓缓走来,本就深深凹陷进去的双腮,配合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看上去如同一具行动的干尸。 “萧叔,谢谢!”李浈低着头说道,他想抬头,但却根本没有了力气;他想笑,但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萧良走到李浈跟前,李浈却依旧保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只是撑着身子的双臂颤抖得更加剧烈。 一旁的赵婉也变得哭哭笑笑,口中含糊不清念叨着什么,李浈听不清,也没有力气去听。 “你知道我会来!”萧良的声音依旧冰冷,但在李浈听来却是这世上最温暖的声音。 李浈用尽全力地摇了摇头,“不确定!” “你可知这是一条死路!”萧良又问。 这一次,李浈点了点头,脸上也终于露出一抹难看的笑,“萧叔在,我便不会死!” 萧良的嘴角微微抽动,这一刻,他的心突然好疼。 “我不会杀那些人!”萧良将目光移到不远处刘府众家丁的身上,当然,也包括刘括。 萧良知道放走这些人的后果,但他始终不愿再妄造杀孽,因为他这一生杀的人太多,多到让自己每一晚都无法入睡。 “萧叔!”李浈无力地抬起头说道。 萧良望着跪在地上的李浈,始终没有伸手去扶。 “我们回家!” 第三十九章 此章无名 萧良轻轻点了点头,伸手将李浈一把拉起,而李浈则顺势抓起赵婉的手,三人缓步而行,谁都没有再回头看上一眼。 “站住!” 正在此时,只听得身后一声大喝。 或许是因为在萧良的身上全然没看到那种高手的气势,此时刘括终于装着胆子喊道,但话甫一出口他便打了个激灵躲到了家丁身后。 却不料那三人似乎谁都没有听到一般继续前行,李浈面色苍白如土,赵婉也不知是悲伤还是喜悦,脸上时哭时笑,似是着了魔怔。 而萧良一手挎着李浈,一手执剑,步伐坚定,面若寒霜。 见三人毫不理会,刘括的胆子也便更壮了一些,这才一把将身前的家丁推至一旁,指着三人的背影对众家丁怒声叱道:“还不将这三名刺客拿下,更待何时?!” 众家丁闻言略显犹豫,毕竟没人知道那个男人的深浅,说到底他们对刘府的忠心没那么强烈,他们不过和所有百姓都一样,只想安安稳稳衣食无忧地生活下去。 “少,少郎君,不如我们去报官......”说话的正是当日那青年侍从,刘府的官家。 话音未落,刘括抬手便是一巴掌,而后一脚将其踹翻在地,口中骂道:“狗奴休得胡言......” “少郎君,便是前面了!” 然而刘括的话还未说完,便只听周遭林子之内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刘括抬眼望去不由一愣,“莫三?!” 来人正是莫三,但却不止他一个。 在莫三身旁赫然是近百名手握横刀的兵士,看其身上的甲胄便知,这是真正的江陵郡兵,而从他们眉宇间不经意露出的那抹杀意也不难猜到,这些人具是严朔的亲卫牙兵。 而在莫三身旁站着的则正是严恒。 刘括见状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身上不禁冷汗顿出。 “你,你来做甚?”刘括战战兢兢地问道,全然没了方才的底气。 “混账东西!你竟敢诓骗老子!枉老子还在密宅内傻傻候着,却不想你竟独自来了这里!但凡老子不灵醒些,岂不是让你独自逞了英雄?!” 严恒没有理会刘括,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上一眼,而是指着李浈的背影破口大骂。 李浈闻言,挣扎着从萧良的手中挣脱,而后艰难地转过身,没有说话,只是咧嘴冲严恒痴痴笑着。 “你这贼痴!呃啊——” 严恒纵声狂吼,原本想好的那些粗言秽语竟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见其扬起手中横刀一指刘括等人,怒声吼道:“给老子将这些狗鼠辈拿下!” 众兵士得令而出,近百人的队伍迅速结成一个箭矢般的攻击队形向刘括等人冲去,待其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便已被团团围住。 锵—— 横刀出鞘,刘括立刻被两名兵士拿住,而此时众家丁哪里还敢反抗分毫,纷纷扔掉手中兵器,乖乖站在原地脸上皆是一副惊惧之色。 “严恒尔敢!包庇杀朝廷命官者具与人犯同罪!”此时刘括挣扎着喊道。 啪—— 刘括话音刚落,为首的一名旅帅抬手便是一巴掌,。 刘括吃痛欲张嘴再骂,但未及开口,那旅帅便又是一巴掌,直将其半边胖脸扇得既红又肿,却再也不敢出声。 “严恒!” 此时李浈突然开口喊道。 严恒目呲欲裂,但却也不得不望向李浈。 “放了他们吧!”李浈无力地说道。 不管怎样,自己都已逃不掉这个罪名,此时若严恒再做出什么莽撞之事的话,怕是连其父都要受到连累。 李浈不忍,也不能让他参与进来,就正如之前的那个谎言一样。 “为何要放?”严恒怒意未消。 “你若不放了他们,那我的罪过也便更大了!”李浈苦笑,面对一根筋的严恒,讲道理是没有用的。 严恒闻言思虑了片刻,似乎觉得有些道理,只得一咬牙冲那旅帅说道:“放!” 旅帅得令,众兵士重新结队回到严恒身旁。 而就在此时,又听得林内传来阵阵悉索之声,片刻之后,只见一队数十名武侯衙役自林中走出。 为首的是一名中年男子,身着浅绿色官袍,头戴折上巾,腰间蹀躞七事俱全。 只见其一抬眼便看到地上刘睿的尸体,而后又环视李浈、严恒、刘括等人,脸上颇显无奈。 “刘法曹,你定要为我阿耶主持公道才是啊!阿耶死得好惨呐!” 刘括见状顿时嚎啕大哭,一步一趔趄地向中年男子的方向跑来。 此人便正是江陵府法曹参军刘正,也是刘弘的叔父。 闻言之后,刘正瞥了一眼刘括,而后径直向李浈走去。 “见过刘法曹!”李浈躬身拜道。 而萧良也只是冲刘正轻轻点了下头,便算是打过招呼了。 刘正自然认得萧良,对于萧良以往的种种也颇有耳闻,所以自然也不会因此不快。 “唉,仲离,何必如此呢?”刘正轻叹道。 萧良没有说话,一如往常的冷漠。 刘正转而又冲李浈说道:“青鸾,此事因你而起,这祸闯得着实不小,你先回去,明日再来衙门!” 还不待李浈回答,刘正紧接着又对萧良说道:“仲离,职责在此,莫怪我不能徇私,你需随我回衙内!” 萧良杀人已是千真万确,刘正身为法曹自然需秉公论断,即便此事怪不得萧良,但也只能将其收押入狱。 “刘法曹稍等,萧叔为救小侄才不得已杀人,请您将小侄一并收押!”李浈恳求道,他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萧良入狱,而自己却平安无事。 “胡闹!此事虽因你而起,但你却并未杀人,按律我无权拿你!”刘正当即反驳道。 李浈闻言后突然伸手将萧良腰间别着的障刀抽出,而后将其横在颈前。 “青鸾莫要冲动!”刘正大惊,赶忙劝道。 或许是因为李浈此举的影响,身旁的赵婉竟也恢复了理智,口中连连哽咽道:“求少郎君快些放下,一切因我而起,即便是死也应由我去死,不敢再连累少郎君!” “李浈你究竟想要作甚!?”严恒见状也着实吓得不轻,赶忙飞奔过来。 而萧良却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更没有阻止李浈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看着李浈。 李浈闻言摇了摇头,而后向后缓缓退去。 第四十章 愿入牢狱 李浈步步后退,众人步步紧跟,直到退至刘睿那尸体跟前时,李浈方才停下脚步。 “刘叔不肯拿我,那么现在呢?” 话音方落,只见李浈竟举起障刀而后重重刺入刘睿尸体,而此时刘睿的鲜血也不再喷涌,流得很慢。 众人见状大惊,即便连萧良也有些惊讶,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青鸾!这是何苦呢!”刘正连连摇头叹息。 而刘括见状竟是不哭反笑,口中连连大喊:“李大郎此次看你如何逃得!” 刘括此言非虚,李浈逃不得,因为他从未想过独善其身。 这一刀下去虽比不得萧良的杀人之罪,但“渎尸”的罪名也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此时此刻即便刘正再不想拿他也是毫无办法了。 “贼痴!你果真是个贼痴!”严恒跺着脚气急败坏地骂道,但对此却同样毫无办法。 李浈摇了摇头,转而对萧良道:“萧叔,这刀还能送我么?!” 萧良点了点头,伸手将刀鞘递给李浈:“这刀本就是你的!” 李浈接过,顺手又将其递给严恒道:“将这刀替我收好!将赵婉送回府上!” 严恒红着眼眶用力地点了点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刘叔,我们走吧!”李浈冲刘正微微一笑,笑得很难看。 ...... 李府。 李承业的心有些慌,从未有过的慌乱,甚至连手中的汤碗都无法端稳,不仅他是如此,整个李府上下都已是慌做了一团。 王婆的脸上阴云密布,此时正在书房冷冷地盯着李承业,虽一句话也不说,但却让李承业本就慌乱的心更加不安。 “不消我多说,你该知道怎么做吧!” 终于,王婆开口说道。 李承业久久没有回答,紧锁着的眉头使他看上去仿佛苍老了许多。 “你心里清楚,这娃子金贵,便是搭上你我这些人的性命也不能让他受了委屈,这些年来老身在你府上眼睛看得真切,心里也算得清楚,你却是为他费了不少心思,但即便你以往付出得再多也抵不过今日的罪过!”王婆的声音很冷,冷得让李承业感到如堕冰窟。 “你说的我都知道,但终归是死了人......” “一个小小的五品长史,死了便死了,难道谁还真敢要他去抵命不成?!” “谁知道?!”李承业厉声答道,但随即便又再度萎靡了下来,无奈地说道:“除了你我,萧良,还有那个程伶儿之外,谁知道他的身份?谁敢说出他的身份?你敢么?” 王婆闻言一愣,眼神中也随即现出一丝无奈,“人是肯定要救的,但现在怎么个救法却是你来拿主意,不过我有言在先,若你没了法子的话,那老身只有豁出这条老命了!” 说罢之后,王婆转身离去,而就在其转身的一霎那,她的脸上溢出了两行浑浊的泪。 “郎君,严兵马使来了!” 正在此时,门外家丁来报。 李承业用力揉了揉额头,正欲答话,便只听门外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都这个时候了还通报个甚!” 话音刚落,房门便被推开,一名孔武壮硕的中年男子出现在门外,只见其身高足七尺有余,虎背熊腰,头戴镶金进德冠,身着紫袍白袴,腰配蹀躞七事、金鱼袋,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只那里一站便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此人便是荆南都知兵马使严朔,字武正,也便是严恒之父。 若论品级,李承业乃是从三品,而严朔是从二品,整整较其高了一阶,若论权力,严朔手握荆南八万兵马,而李承业只是江陵府的一介父母官。 李承业见严朔进门,赶忙起身迎接,正欲行礼,却只见严朔一摆手,不耐烦地说道:“你我兄弟之间,子允便不必来这些虚礼了!” 严朔也不待李承业让座便自顾扯过一张胡床坐了下来,道:“子允可生养了个好儿子啊!” 李承业闻言顿时哭笑不得,这严朔还果真个粗人,劈头盖脸先扔这么一句话出来。 饶是李承业练就了八面玲珑心,此时也不该如何应对严朔这句话。 “俺已去见过仲离了,你这儿子着实不是个人!”说到这里,严朔似乎也觉得这么夸人的确有些不太合适,随即赶忙改口道:“不是个庸人,比俺家那个畜生强多了!” 李承业愣在原地,还是不知如何接过这句话。 然而严朔并没有意识到一脸尴尬的李承业,自顾长叹一声说道:“单就今日他步步算计刘睿那狗奴的情形的来看,这娃子心机太甚,日后若是入了旁门左道的话,必是一大祸害!” “不过若是走了正途,也算是天下之福!”说完之后严朔瞥了一眼李承业,道:“可比你强多了!” 李承业无辜躺枪,看了看严朔后,无奈地叹道:“唉,武正莫要说这些了,眼下我已是一团乱麻不知如何是好了!” 严朔闻言后想了想,道:“此事说起来简单,但也不简单,单看你下不下得了决心!” “哦?武正贤弟赶快说来听听!”李承业也顾不得其他,索性便一屁股坐在严朔身旁的地上迫不及待地问道。 只见严朔皱着眉头缓缓说道:“俺说的简单,便是直接带些身手好的人摸进牢里将他救出来!” 李承业闻言顿时错愕不已,此法还真像是严朔的风格,但却是万万行不通的。 “此法不可,还有呢?”李承业紧接着又问。 “还有个法子,但却要麻烦些!”严朔想了想,道:“多花些钱财找个替罪之人,反正当时刘府的那些人也没人看到萧良出手!” 李承业闻言后脸上现出失望之色,严朔出的这两个法子都是些馊主意,不论哪个都行不通,看来这法子还得自己来想了。 或许严朔也知道自己在动脑子这方面不太灵醒,咧嘴嘿嘿一笑道:“怕是这主意还得子允兄你来拿,不过俺老严将话放在这里,如有需要,只消你老兄一句话,俺要钱出钱,要人出人!” 第四十一章 各有心机 就在李府上下为了此事焦头烂额时,谁都不会注意到那个看似柔弱实则倔强而又身世悲惨的女娃子。 其实不论是李浈还是刘睿、亦或是萧良,其中悲惨和最值得同情的还是这个已将自己关在房中一整天的赵婉。 这便是小人物的悲哀,面对命运她是那么地弱小,反抗不得,也逃不得,只能选择接受或是以死来结束这一切。 赵婉想到了死,以死来向李浈谢罪,向李家谢罪,但她却又不敢死,因为若自己死了,那么之前李浈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也便全部没了意义。 世事就是如此,当一个人想死却又不敢死的时候,这才是真正的悲哀,是她的悲哀,是所有人的悲哀,更是这个天下的悲哀。 赵婉的眼泪早已流尽,虽父仇得报,但牺牲的却是两个人和整整一个李家。 这不是赵婉想要的结果,李浈与自己只是一双毫无瓜葛的陌生人,而至于萧良,自己甚至从未与其说过一句话,从未对其露过一个笑容。 而就是这两个人现在却因为自己锒铛入狱,而且犯的还是杀人渎尸的重罪,这让赵婉感觉是从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跳入另一个同样深不见底的深渊。 同样的悲痛,但却又增加了更多的愧疚和不安。 赵婉没有勇气也没有颜面去面对李承业和李漠,甚至是李家的所有人,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逃避着这一切。 原本那床红绸缎被已被王婆换成了白色的丝绸,洁白如雪,光滑如脂。 ...... 刘睿的灵柩停放在正堂已整整一天了,与刘睿生前的“节俭”形成鲜明的对比,整个灵堂被布置得异常宏大,甚至已超出了一名五品官员的应有的规格。 刘睿的死,对于江陵府的大多数官员来说或许并不算一件坏事,更多的是一个机会,一个表忠心的机会,当然,这个忠心是向站在刘家身后那个人来表的。 甚至即便在刘睿生前,刘府都不曾如现在这般热闹过,江陵府大大小小官员共几百号人,再加上许多无品级的不入流的吏员和远近亲戚,每日刘府的人员流动怕是仅次于城门楼了。 前往长安白府的报丧贴已经差人快马加鞭送了出去,有白敏中的面子在,沿途的各级驿站怕是也要忙碌一番,近两千里的路程即便是换马不换人,日夜兼程的话最快也至少需要七日,若算上吃饭睡觉的时间,怕是来回也得需要近一个月的时间。 刘括的表情很悲伤,但心中却很得意,父亲的死对他来说同样是个机会,天大的机会,明年自己便已到了加冠的年纪,也意味着可以靠着门荫入仕,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自己至多得到一个九品的闲差。 但如今,一切都有了可能,因为孤儿寡母的自己势必会得到舅父更多的眷顾,甚至当今陛下看在舅父的面子上赏个五品职官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此时刘括与母亲身披麻衣跪地谢礼,但脸上神色却各不相同,与母亲张氏的悲伤比较起来,刘括的目光中更多的则是热切,远胜以往的热切,而这种热切与其父生前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 李德裕到江陵府就任已有整整四个月了,没有了在长安城时呼风唤雨的阵势,反倒让他有更多的时间来思考。 思考自己这一生,也思考自己的未来。 已是花甲之年的他两度拜相,又两度被贬,体会过位极人臣的荣耀,也感受过世态炎凉的困惑。当四个月前离开长安时,他知道这一次自己或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他清楚当今陛下贬谪自己的原因,他也理解当今陛下的苦衷,这种苦衷无法言说,只能自己默默承受。 何况如今自己这荆南节度使做得轻松,也自在,兵权完全交与了严朔,而政权则由李承业来打理,自己所要做的也不过是钓鱼礼佛,日子过得倒也算舒坦。 但偏不想刘睿竟意外遇刺身亡,而且这凶手还是李承业府上的侍卫,如果仅仅如此也好办,杀了那个侍卫,然后编个由头撇清李承业的关系,对其稍加斥责一下也便过去了,但好死不死的偏偏李承业的儿子又掺和了进来。 这让李承业顿时感觉有些棘手,李承业是自己在江陵府的得力助手,若杀其子势必会引起李承业的不满,但另一边死的又是白敏中的妹婿,无论自己向着哪头都是个错。 “唉!” 李德裕将写到一半的奏疏抓起撕得粉碎,此事必须得在长安的旨意下来之前解决,否则那娃子必死无疑,而且李承业也逃不了干系。 所以此事必须尽快解决,就本心而论,李德裕还是偏向李承业要更多些,毕竟刘睿是白敏中的人。 李德裕低头轻轻啜了一口已经半凉了的茶汤,有些咸,也有些腥,他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道:“宁恩寺的山溪水,不过这茶却煮得老了些!” 李德裕端起茶盏缓缓起身正准备将茶汤泼掉,但刚打开房门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又退了回来重新将茶盏放回原处,而后冲门口侍从说道:“来人更衣,随老夫去趟州狱!” ...... 这是李浈第一次身处囚牢之内,大唐的囚牢行分居分房制度,按囚犯身份的尊卑贵贱分而关押。 李浈的身份虽说不上是什么富甲贵胄,但也算是官宦子弟,另则因此事顺应民心,所以与萧良得到的牢房还算是不错。 至少没有蚊蝇鼠虫的困扰,每日两餐也算丰盛,甚至萧良每顿还有一壶醪糟。 李浈的心从未像现在这般放松过,在这里他不需要费尽心思去想什么,更不需要去编排什么,每天要做的也不过吃饭、睡觉而已,至于前来探视的人也一概不见,因为他怕自己放松的心再度变得变得紧张起来,也怕自己会落泪,更怕看见别人落泪。 但他唯一担心的便是父亲李承业,虽然自己对李承业不过只有十一年的感情,但这十一年来却让自己真正感受到了家人的温暖,这温暖来得不易,而自己还未曾珍惜便已身陷牢狱。 “唉......”李浈躺在松软的麻席上长叹一声。 “哼!老夫倒要看看这混账东西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正在此时,牢房外传来一道冷哼之声。 第四十二章 杖毙之刑 “见过李使君!” 狱卒的声音让李浈一骨碌从麻席上爬了起来,22这声音有些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少倾,一名身着紫袍,头戴幞头的花甲老者出现在了李浈面前,二人隔门而望,脸上皆是一副错愕之色。 “是你?!” 李浈与李德裕异口同声讶异道。 但李德裕的脸上迅速恢复了镇静,而李浈依旧长大了嘴巴怔怔地望着面前的老者,这不正是当日在宁恩寺外溪边那钓鱼老叟么? “你便是李浈?”李德裕正色说道,似乎原本就不曾与李浈见过。 “你,你是李......”李浈一眼看到李德裕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金鱼袋,满脸惊讶地说道。 但话刚说了一半,便赶忙改口道:“您便是李使君?” “哼!是与不是又当如何?闯了天大的祸事竟还有心思说这些!”李德裕负手而立。 但随即一瞥眼看到李浈旁白牢房里的萧良,不由得面色一滞。 “你,萧仲离?”李德裕竟一口说出萧良的名字,脸上充满惊讶和疑惑。 相对于李浈来说,萧良便安静了许多,每日也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闭目沉思,没人知道他想什么,即便是李浈与他说话,他的回答也只限于一个字,而且随时有可能开启沉默模式。 正如此时,萧良只抬眼看了一眼李德裕,便又重新闭上双目,没有任何回应。 “萧仲离大胆,李使君问话你安敢不应?”狱卒顿时怒声叱道。 李德裕伸手示意狱卒闭嘴,而后轻声说道:“将牢门打开!” 狱卒一愣,他虽不知萧良的剑术,但却也知道其是李承业的侍卫,既身为侍卫那么必然武艺高强,若出了什么意外的话,倒霉的终归还是自己。 “怎么?老夫之言都不中听了么?”李德裕有些不悦。 “使君有令,小的敢不从命!”狱卒连连躬身行礼,而后缓缓将牢门打开,并紧紧贴着李德裕身旁寸步不敢离开。 “门外候着,没老夫的命令不得擅入!”李德裕有些厌烦地说道。 狱卒闻言只得乖乖退出牢房,临出门前顺带抽了一把横刀,而后警惕地候在门外。 若他知道萧良的过往的话,恐怕他什么都不会做,因为若萧良想逃得话不管自己怎么做都是徒劳的。 “哎?使君不是来看我的么?走错门了,这里,我在这里啊!”李浈扯着嗓子喊道,但李德裕却没有任何回应。 只见李德裕缓步走至萧良跟前,先是将其上下打量一番,而后脸上现出一抹萧索,“想不到那侍卫竟然你!当年一别差不多已有近二十年了吧!” 萧良依旧不言不语,对李德裕的话显得无动于衷。 “你承认也好,否认也罢,有些事是永远抹不掉的,我以为你会一直跟着他,想不到你却肯屈尊做了李承业的侍卫!如今更是身陷......” 说到这里,李德裕突然一顿,而后脸色一变,压低了声音对萧良附耳问道:“他究竟是谁?!” 李德裕在说这句话时,伸出手指了指牢房一侧,正是李浈所在的那间。 “李承业之子,李浈!”萧良终于开口说道,但眼睛却始终没有睁开。 “呵呵,仲离啊,若论剑术,你是这天下第一,但若论观人......” 李德裕微微一笑:“你纵是拍马也难及老夫分毫!” “你方才的沉默已说明一切!也罢,即便你不说,老夫也有法子知道!”李德裕一脸的得意之色。 “你敢伤他,我必杀你!” 萧良缓缓睁开眼睛,双目之中闪烁着凌厉的杀意。 李德裕见状却也毫不惊慌,而是摇了摇头负手离去。 “哎,李使君,这才对嘛,快来陪我说说话,好久没人与我说话了!”李浈见李德裕走出萧良的牢房,赶忙挥着手说道。 “呵呵,你是李浈?”李德裕微笑。 “对,我便是李浈!” “你记不记得十一年前......” “李使君,有些话你说不得,说了便是个死!” 正在此时,只听得萧良冷若冰霜的声音传来。 李浈闻言大为疑惑,对于十一年前的事自己脑海中的确一片空白,而李德裕既然提及此事,那么这其中势必大有文章。 李浈不傻,自然听得出李德裕这番话中隐含的意思,而他感到奇怪的是萧良的态度,为什么他竟会对自己十一年前的事情如此紧张? 难不成自己不是父亲所出? 想到这里,李浈顿时感到头昏脑涨,之前自己一直以为兄弟李漠是父亲捡来的,或者是朝廷发福利赠送来的,却不成想自己倒是极有可能是捡来的,或者朝廷发的什么福利送的。 好在李浈很懒,懒得去细究自己的身世,该知道的时候自己自然会知道,而现在显然不是这个时候。 对于萧良言语中的不敬,李德裕没有丝毫不愠,反而冲李浈露出一个阳光般的笑脸,“李家娃子,你可知你犯的是死罪?” 李浈眨着眼睛点了点头,“那求使君快些放了我吧!” 李德裕闻言朗声大笑:“你可还记得那天在山中对你说的那句话?” 李浈皱着眉头想了想,答道:“李使君骗小孩子喝酒!” “哈哈哈,明明是你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地想算计老夫,怎么却还反咬一口!”李德裕笑得很开心,全然没了方才同萧良说话时的紧张和严肃。 “老夫说,鱼危险与否,取决于拿着鱼竿的人!你可记得?” 李浈依旧皱着眉头又想了许久,方才一脸疑惑地摇了摇头:“不记得!” “哈哈哈!你这娃子果真有趣,实在有趣!” “既然我这么有趣,求李使君便把我放了吧!”李浈腆着一张大脸讪笑道。 “渎尸之罪,依律当诛,何况你渎的还是我大唐五品命官的尸,本使身为荆南父母,又怎敢徇私枉法?据法曹说你们具在罪状之上画了押,也就是说对此供认不讳,嫌犯证据确凿,按律无需上表朝廷!” 李德裕说罢一转身,口中逐字逐句说道:“萧良、李浈杀人渎尸罪无可恕,依大唐律法,应判杖毙之刑,择日行刑!” 第四十三章 老奸巨猾 言罢之后,李德裕瞥了一眼萧良,而后迈步离去。 李浈闻言后想22了想,隔着牢墙冲旁边的萧良问道:“萧叔,这杖毙之刑便是一棍子打死那种吗!?” 萧良没有回答,倒是外面的狱卒走了进来。而后一脸同情地望着李浈,摇了摇头道:“不是一棍子,是几十棍子!” ...... 翌日。 江陵府北市的大门前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奇观,人的奇观,数以千记的百姓聚集在这里,将大门堵得严严实实,甚至整个北市因此陷入瘫痪。 起因是一张布告,关于江陵府长史刘睿遇刺案凶手的判决布告: 会昌六年七月巳酉朔,有本州长史刘长叔者,忠贞体国,谦晦居德,上承皇恩,下安黎庶,节俭律己,润及梓里,踔厉风发,俊杰廉悍;时巡狩北山,遇强寇流匪,殉国忘身;皇恩澄明,天理昭昭,五刑之中,十恶尤切,十恶之内,不义为先,亏损名教,毀裂冠冕,依大唐律例,决首恶萧仲离、次恶李浈斩监侯之刑,以匡天道,以正国法,自此明诫。 见此布告,众人不禁为之唏嘘,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以刘睿平日所为,在百姓心中虽说不上大奸大恶,却也是臭名昭著,而显然这份布告言过其实,且将萧良、李浈的义举说成了十恶不赦的重罪。 这让江陵府的百姓们如何能接受得了,但气愤归气愤,不满归不满,在这样的时代里,一方父母官便是那头上苍天,他的话便是法,他的法便是理。 而与此同时,李德裕的府门上挂起了谢客牌,不是不见客,而是他在等一个人。 经过几任荆南节度使的营造,如今的这座府院俨然成了整个荆南道最为恢弘壮丽的私人宅院,整整五进九架的深宅大院,正堂以单檐歇山为顶,其下博风悬鱼,气派的广梁朱门之上乳钉突兀,门外两侧长戟林立,幡旗飘扬。 总之,该有的和不该有的这里都有了。 李德裕最喜山水,在后院之内不惜花费重金建了一座占地百亩的人造园林,其间假山环伺,碧木成荫,一汪潭水中锦鲤游弋成簇,一道青石板铺成的小路蜿蜒崎岖,峰回路转之间有一小亭,其名“自在”。 李德裕此时悠然安坐于小亭之内,面前一张长案,案上一把铁壶,虽说只有他一人,但却摆了两只茶盏。 铁壶下的炭火正旺,但在这小亭中却丝毫感受不到些许热浪,反倒是凉风习习,分外自在。 李德裕已坐在这里足足两个时辰了,已近晌午,虽腹中有些饥饿,但他依旧迟迟不肯离开。 茶盏中的茶汤续了又续,铁壶中的泉水也填了再填,而李德裕的脸上却丝毫没有厌烦之色,反而是一如以往的镇定和坦然。 终于,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待脚步声临近,李德裕没有抬头,而是专注地搅拌着新煮的那壶茶,“来了?” “来了!”来人是李府张总管,他跟随李德裕已有数十年之久,对于李德裕哪怕一个小小的动作都了如指掌。 “何处?” “正堂候着!” “此处见我!” 张总管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少倾,张总管带着一名男子走近亭子,这次却走得很慢,但其身后的那名男子看上去却面色焦急,惴惴不安。 “郎君,李府尹到了!”张总管说罢之后不消李德裕吩咐便转而离去,而后冲不远处候着的几名侍女摆了摆手。 侍女们见状躬身离去,只留下张总管静静地守在那里,不过距亭子几丈,但这个距离却是恰恰听不到亭内二人对话的最短距离。 一代权臣自他的规矩,张总管懂得这个规矩。 “子允请坐吧!”李德裕微笑着冲李承业说道。 李承业此时哪还有心安坐,正欲开口,却只听李德裕又说道:“有些事需要坐下才能谈,才有得谈!” 李承业闻言只得落座,但脸上神情看上去依旧有些焦躁,双手也有些不知所措地该放在哪里。 李德裕为另一只空了许久的茶盏斟上茶汤,而后轻轻推至李承业面前,笑道:“此茶乃是江南东道永jia县东三百里的白茶山所产,再配以宁恩寺的山溪水,时下正值盛暑,此茶性凉,饮之生津去燥,子允不妨来尝尝!” 李承业表情颇为无奈,但也只好端起茶盏轻啜一口,不过此时对他来说再好的茶也难以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昨日我见了萧仲离,也见了令郎!”李德裕不经意间说道。 李承业闻言一愣,而后赶忙开口问道:“使君认得仲离?” 李德裕不由朗声大笑,“陛下还是光王之时,曾在海宁庆善寺落发为僧,为其剃度的齐安方丈与老夫乃是至交,当时萧仲离乃是陛下的贴身侍卫,你说我认不认得呢?” 李承业顿时面色大变,对于这段往事他确有耳闻,当今陛下素来谨小慎微,其还是光王之时因为害怕被宫廷之间的争斗所波及,所以不惜装成傻子来免遭横祸,早在文宗皇帝在位时便被自己的这几个侄子取笑消遣,但他的这种谨小慎微还是被当时的颍王李炎识破,也便是后来的武宗皇帝。 而到了武宗继位后,对光王更是百般迫害,甚至不惜暗杀自己这位叔叔,但最后被宦官仇公武救出,自此光王带着自己唯一的一名侍卫南渡,最终在海宁庆善寺落发为僧,做了一名小沙尼,直到最后武宗驾崩,才又被仇公武和马(元)贽迎立继位。 李承业万万没想到李德裕竟会在那个时候见过萧良,而既然他见过萧良,那么也就必然见过当今天子。 李承业显得更加不知所措,他不敢再轻易开口,因为他不确定李德裕的立场。 “呵呵,子允也无需紧张,我与仲离也不过是一面之缘,不过却有幸一睹当今第一剑客的剑舞,也算是不枉此生了!”李德裕有意无意地说着,眼睛却始终不看李承业一眼。 李承业点了点头,刚要端起茶盏却又再轻轻放下,“使君知我来此何意!” 李德裕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轻轻笑了笑,而后答道:“不确定,所以我需要你告诉我一些什么!” 第四十四章 皇长子 闻言之后,李承业的脸色显得犹豫不定,这个秘密已尘封在自己心里十一年之久,有时候他迫切地想说出来,以此来缓解自己心中那莫大的压力,但他不敢说,也不能说,一切只能自己默默承受着。 “怎么?子允不信我?若我有心加害,令郎的判决便是斩立决了!”李德裕这时方才抬起头目不转睛地望着李承业。 李承业伸手拭去额头的汗,而后又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原来使君的那份布告的目的便是要引我出来!” 李德裕朗声大笑,“哈哈哈,子允言重了,若不是见到了萧仲离,怕是现在老夫还在为此事头疼呢!” “既然使君已猜到了,那又何苦多此一举呢?”李承业苦笑。 即便是自己混迹官场近二十年,却也依旧还是被眼前这个老狐狸算计得一塌糊涂,时至今日自己方才见识到了这位两登相位的一代权臣,时至今日自己方才知道平日里那个不闻窗外事的失意老者竟是如此可怕。 冷汗不禁再度从李承业的额头沁了出来。 此时只听李德裕笑道:“方才说了,老夫只是需要确定一下,毕竟此事远比预料的那般严重,若处理不当,老夫这自在日子怕是也没几天了!” 李承业点了点头,开始有些理解李德裕时下的难处,想了想答道:“使君心中所想的具是事实,李浈的确是当今陛下之子!” 李德裕闻言后点了点头,即便是自己心中早已知道了答案,但此时经由李承业口中说出来,还是有些震惊。 “那他的母亲是......”李德裕又问。 此时只听李承业接着说道:“当年陛下还是光王之时,便极宠溺身边一位侍女!” “是这位侍女所生?” 李承业点了点头,又道:“因陛下当年佯做不慧,后又游历在外,所以李浈的出生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也正因李浈的出生,陛下才从南地重新回到长安十六宅内生活,直到文宗朝的甘露之变,大明宫内尸横遍野,有乱军闯入十六宅逢人便杀,陛下无力保护李浈和年仅三岁李温,这才托萧仲离将长子李浈带到我这里!” “哦?那为何是你这里?你与陛下又有何关系?”李德裕紧接着问道。 这一次,李承业的脸上同样有些迷茫,因为他也不知这其中的原因,从始至终自己连陛下的面都不曾见过,所以自然也谈不上什么关系了。 李承业摇了摇头,答道:“这个,属下便不知了,仲离也从不曾说起此事,而李浈似乎对之前的记忆也一无所知,所以这才瞒到了现在!” “既然陛下已登九五,为何不召回李浈,毕竟他虽庶出,但却是长子!”李德裕又问。 而这个问题,也正是李承业所不解的,他问过萧良,但看上去萧良也并不知道其中缘由。 但是有一点可以确认,当今陛下不可能忘记这个儿子,因为此时陛下膝下只有一子李温,其年纪比李浈小三岁。 李德裕闻言陷入沉思,他并不怀疑李承业的话,因为此事牵扯太广,他绝不敢对自己撒谎,但让李德裕感到困惑的是为何陛下迟迟不召回这个儿子呢? 事有轻重缓急,李德裕自然知道眼下孰轻孰重,不管陛下召不召回李浈,李浈是皇长子这个事实永远无法改变,也无法逃避。 事已至此,李德裕的心瞬间变得轻松起来,因为事实如此,此案也便没了什么悬念,一个小小的五品长史,即便他后面站着的是当朝宰辅,也不可能有与皇长子较量的资格,他也没这个胆量。 “使君,那份布告?”郁结在自己心中八年的话终于说了出来,李承业的心也为之一轻,但有些事还是要搞明白的好。 李德裕闻言大笑道:“子允难道没注意到那布告之上连官印都没有么?自然不作数了!此乃主薄私下所为,本使并不知情,待明日将那主薄拿了便是!” 李承业闻言心中大为宽慰,但同时也对李德裕的手段感到悚然,此事若换了自己想必定然不可能处理得如此周到,如此果决,终究是千年的狐狸,自己还差得太远太远。 “还望使君万万不可将此事泄露出去,既然陛下迟迟不肯召回李浈,想来便有他的理由,若是我等将此事泄露了出去,怕是......” 李承业还未说完,便只见李德裕一摆手说道:“有些事老夫看得清楚,也知道该怎么去做,此事子允便不必担心了,一切有老夫做主便是!” ...... 翌日。 北市的那张布告不知何时已被揭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新的布告,江陵府的百姓们一面为主薄的以权谋私感到气愤,一面为李使君的明察秋毫连连称赞,而李浈、萧良的判决也以一个“事关重大不敢独断”的由头被李德裕奏呈长安,请求将人犯押至长安行三法司会审。 李德裕将这个烫手的山芋直接扔给了长安,扔给了三法司,也扔给了当今陛下。 至于刘府所表达的强烈不满,李德裕甚至连理都懒得理会,你白敏中的权势再大也不可能大过一位皇长子,而自己这一手说不得会得到陛下的褒奖,甚至回心转意让自己重新回京官复原职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德裕对此很满意,也很得意,因为他看到了一个契机,一个能让自己再续辉煌的契机,而自己必须要把握住这个机会。 ...... 州狱。 李浈与萧良被安排到两间新的牢房,整个江陵府最干净整洁的牢房,除了有松软舒适的胡床外,一切日常用物一应俱全,甚至一日两餐中还有肉,牛肉。 除了随叫随到的狱卒之外,还多了两名女侍,李浈自然乐得享受,但这却让萧良感到有些不太适应,毕竟素来独来独往的他何时曾需要女人来照料过,所以萧良的这两名女侍也便被其悉数赶到了李浈的牢房内。 第四十五章 伤心之处 “李使君,看在我陪你聊了这么久的份上难道就不能放了我么?”李浈翘着脚坐在胡床上嬉皮笑脸地说道,身旁则是四名女侍温香软玉般的身体,令人不禁心神荡漾。 在其对面则是在低案上正襟危坐的李德裕,闻言之后李德裕轻轻摇了摇头,但却没有说话。 “你看,人是萧叔杀的,我只是一不小心拿了一把刀,然后又一不小心绊倒了,不成想竟将那刀扎在了刘长史身上,你说凑巧不凑巧?!”李浈一本正经地说道,一副受了莫大冤屈的模样。 “好了,每次见了老夫便是这两句话,难不成你真当老夫是傻子么?”李德裕有些不耐烦。 “堂堂五品长史,被你们说杀便杀了,这还嫌不够竟又被渎尸!此案已不是本使能决断的了,唯有上表天听,请三法司会审!” 见李浈始终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全然没有死期将至的那种狂躁和悲伤,李德裕不禁有些纳闷,忍不住问道:“你知不知道你马上就要被杀头了?!” 李浈眨了眨眼睛,“马上?斩监侯不是要等到秋后才行刑的么?而且李使君一开始不是说杖毙的么?为什么要改斩监侯?现在又说要请三法司会审,你这样出尔反尔觉得好么?” 李德裕:“......” 强忍着心头的郁愤,李德裕的脸色有些铁青,面对这么一个思维大幅度跳跃的人,怕是任谁都有些跟不上节奏。 有时候李德裕真的想敲开李浈的脑袋看看里面究竟装的是些什么东西,为什么这么一个十六岁的娃子想的、做的完全不跟别人一样,就连自己这锤炼了数十年的九窍玲珑心都无法看出些许端倪。 李德裕怔怔地望着李浈,忽然有种错觉,自己面前这位货真价实的皇长子远远不似表面看来这么简单,嬉皮笑脸的背后似乎隐藏着一种坚定,玩世不恭的深处又夹杂着一种不甘。 别的不敢说,但装傻充愣这一招可是有出处的! 李德裕忽然有些迷茫,不知自己的选择究竟是对还是错,他想要为自己再搏一个未来,也想要为这个大唐再做些什么,所以他必须要制造一个机会,一个能让自己三登相位的机会。 但同时他又明白当今陛下的苦衷,所以他必须寄希望于下一位天子,这便是李德裕打算,他要帮助李浈登上皇位,如此一来自己便得了这拥立的首功,再加上自己多年来在朝中的威望,相位也势必唾手可得。 但现在看来,李德裕又有些犹豫,因为他根本不确定自己日后是否真的能控制得了眼前这个少年人,一个自己根本摸不透的人又岂是那么容易被自己左右呢? 想到这里,李德裕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又苍老了许多。 “咦?李使君何故叹气?难不成真的内疚了么?那便赶快将小子放了吧!”李浈腆着脸故作讶异道。 现在,李德裕的脸上已没了方才的郁愤,反倒是迅速恢复了正常,摇了摇头苦笑道:“时也,运也,老夫这一生......” 话没有说完,李德裕缓缓起身转而离去。 “使君且慢!” 身后传来李浈的声音,李德裕回身而望,却只见李浈的脸上已然没了方才的戏谑。 李浈挥手示意四名女侍退下,而后起身冲李德裕稽首一拜,紧接着弯下身子用衣袖重新擦拭一遍低案。 “使君请坐,请听小子一言!”此时的李浈态度恭敬,与方才那嬉皮笑脸的模样判若两人。 李德裕顿感诧异,重又坐回到低案之上。 此时只见李浈冲李德裕神秘一笑:“其实小子是想告诉使君一个秘密,天大的秘密!” “哦?什么秘密,说来听听!”李德裕虽然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有些好奇。 只见李浈走到牢门旁四下张望,一副故作神秘的样子。 “你看什么,这牢里就只有你我两人,休得装神弄鬼,要说便说,不说老夫这便回去!”李德裕现在一看到李浈这副模样就忍不住想动手。 李浈这才回转身子,冲其嘿嘿一笑,紧接着附耳说道:“使君,其实我来自一千多年以后!你说这是不是一个天大的秘密呢?这个秘密可只有你知道哦!” 李德裕闻言一愣,而后只见其脸色活生生地由青变红,再由红便白,然后再由白变青,直到彩虹七色全部来了一遍后方才猛然起身,而后扬起巴掌便向李浈的脸上扇去。 李浈见状只轻轻一闪身便躲了过去,连刘睿的箭矢都能算计的人,李德裕这一巴掌又怎能近得了他的身。 “使君莫要动怒,跟小孩子一般见识有失礼数,也有**份!”李浈赶忙说道。 李德裕气得吹胡子瞪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李浈却是嘴岔子咧到耳根捧腹大笑,但笑着笑着,却只见李德裕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重又坐回低案之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浈一言不发。 直到李浈笑够,这才也坐回到胡床之上,而此时李德裕分明看见了李浈脸上的泪。 李浈将头埋在胸前,任由泪水肆意落下,直将自己的衣衫打湿。 李浈哭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哭,只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的心是如此地疼,撕心裂肺的疼,肆无忌惮的疼。 李德裕嘴角微微抽动,却终究还是一言不发。 “方才使君问小子怕不怕杀头!”李浈没有抬头,也没有去擦拭脸上的泪水,泪水也依然一直在流。 “小子怕,很怕,但小子以为人总要有些骨气,记得阿耶曾说过,做人要明辨是非,小子懂得是非,也辨了是非,但......” 此时李浈缓缓抬起头,依旧是泪流满面,甚至连身子都在微微颤抖着。 李德裕静静地听着,不言不语。 “小子没想过做什么惊天动地大事,甚至连想都没想过,小子只想这辈子安安稳稳、踏踏实实地娶妻生子,然后侍奉着阿耶就这么活到老,活到死!”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大唐不是小子的大唐,这天下也不是小子的天下,这里面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与小子一点关系也没有,小子是这么想的,相信那赵婉也是这么想的,她做错了什么?她凭什么去承受这样的苦难?!就因为她是贱民?就因为她无权无势?” 李浈摇了摇头,伸手擦去脸上的泪,想了许久,方才再又开口说道:“不,这不是小子认识的大唐,也不是小子认识的天下,若当日小子不出现的话,那么赵婉必死无疑,若萧叔不出现的话,那小子也同样必死无疑!” 说到这里,李浈露出一抹苦涩的笑,问道:“敢问李使君,若是如此,谁来救我们?” 第四十六章 苍天无眼 李德裕沉默,因为他不知如何作答,因为这本就是这世间的生存法则,因为这本就毫无道理可言,因为一个人的出身即决定了他最终的命运。 “难道赵婉就该死?难道小子就该死?”李浈哭着笑了,“赵婉的阿耶已经死了,有何等的深仇大恨非得赶尽杀绝么?难不成活了一个赵婉就天下大乱了么?难不成死了一个赵婉就四海升平了么?” 李德裕闻言神色复杂,他不知该如何劝说李浈,因为自己同样无能为力。 “小子不过正值舞象之年,所见不多,所闻不多,同样,能做的也不多,但这一次小子无憾,即便再让小子重新选择一次的话,小子依然会这么做!” “如果小子因此而死,那只能怪这大唐、怪这天下、怪这苍天瞎了双眼!”李浈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已没了泪水。 “青鸾啊!”李德裕终于开口,“老夫平生阅人无数,如今却看不透你这个十六岁的娃子,今日你的这番话任谁听了都绝不相信是你这般年纪能说得出口的,老夫不知你自幼经历了什么,但你总归是将这世间看得太过简单了!” “记得太宗年间魏相说过,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这句话被后人传了几百年,也信了几百年,但老夫却觉得此不过是一句妄言罢了!”李德裕起身,缓缓踱着步子。 “这天下本就是官尊民卑的天下,若这一点不变,那这句话就始终只是一纸空言,而你想过没有,这一点又根本不可能改变!这世上有太多的事是我们无能为力的,也有太多的不尽人意,朗朗乾坤,巍巍大唐,总会有些日头照不到的地方!我们看不过来,也管不过来!” “正如......”说到这里,李德裕忽然一滞,随后无奈地摆了摆手。 而此时只听李浈却紧接着说道:“正如使君!” 李德裕缓缓转身,面带萧索,双目含光。 “两度拜相,又两度受贬,若小子没记错的话,使君在先帝一朝讨刘缜,平藩镇,破回纥,震吐蕃,服南诏,哪一件不是彪炳千秋的无上功德,但如今呢?怕是还要被扣上一顶结党营私、祸乱社稷的帽子,使君便真的甘心么?” 李浈此言一出,李德裕竟是瞬间变得颓丧无比,似乎被人生生撕开了心底最深刻的那道伤疤,同样的痛彻心扉。 “即便连使君这般位极人臣的朝廷肱骨都难免落得如此境地,那些市井小民又如何有得选择呢?”李浈紧接着说道,目不转睛地望着李德裕。 “切莫胡言乱语,老夫身为人臣,自然要尽人臣之事,这是做臣子的本分,当今陛下圣躬独断,明辨朝纲,老夫心中自然不胜欣慰,说到底陛下也好,老夫也罢,都是为了我大唐能够万世永昌,做臣子的自然要与陛下同心,像你这等话日后万万不可再说!” 李浈笑了笑,说道:“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这便是为君之道么?” “放肆!”李德裕闻言大怒,但旋即又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道:“慎言,慎言!” 说罢之后,李德裕转而走出牢房,但背后却又传来李浈的声音:“小子斗胆劝使君一句,有些事我们改变不了,所以只能接受,随缘便好!” 李德裕闻言站在原地愣了许久,而后方才缓步离去,就在李浈说完这句话之后,他那原本挺得笔直的腰身突然变得有些佝偻,看上去了无生趣。 待李德裕离开之后,李浈长叹一声,喃喃自语道:“自身难保了,却还有心劝别人!” 对于李德裕,李浈从心底还是敬重更多一些的,虽说他便是被后世极为诟病“牛李党争”之中李党魁首,但这却并非他的原因,这其中更多的也还是当时的环境制度所致,造成了牛、李之间势必不可能和平共处的局面。 而相对于牛党执政时庸碌无为所致的国势衰微,李德裕一党却采取更为积极的态度去处理国政,就如对待藩镇问题上,牛党主张姑息迁就、妥协议和,而李党则主张武力镇压,以加强朝廷地位。 也正因牛党的迁就,才逐步壮大了藩镇的地位和力量,导致文宗期间的藩镇之乱,而在李党执政的武宗一朝时,藩镇往往不敢挑衅朝廷权威。 这便是区别,能臣和庸臣的区别,正如后世欧阳修那篇著名的《朋党论》所言: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在李浈的心中,李德裕一党便是君子之真朋,而牛僧孺、李宗闵之流不过小人之伪朋而已。 但李浈知道,李德裕剩下的日子除了贬谪以外便再无其他,不过他仍是幸运的,因为他遇到了武宗那样的知己明君,同时他也是不幸的,因为自此以后他再也没有一位知己,其与武宗之间的君臣之义也终成了这大唐最后岁月中的一曲绝唱。 而这便是这个大唐的无奈,也是这个天下的无奈,李浈虽无力改变,他能够做的也仅仅在自己死前提出自己的忠告,至于李德裕能听进多少那便不得而知了。 李浈知道,所谓的“三法司会审”,也不过是李德裕为自己多争取一些时间罢了,这样的罪名根本不可能有被赦免的可能,更何况朝中还有一个白敏中作梗。 正如李浈所说,既然无力改变,那便只能坦然接受,不是自己不怕死,而是自己也只能不怕死。 ...... 刘睿的灵柩依然停放在正堂,因吉日未到所以暂时还不能下葬,不过刘括却有些等不及了,不是因为父亲,而是因为他终于抓到了李承业的把柄。 前些时候放出去的密探终于有了成效,因为几天前不止一个人看到李承业进入李德裕的府邸,而且从晌午一直到了坊门将闭时方才出来,对于刘括来说这就够了,父亲的死是自己门荫入仕的一个砝码,而李承业的把柄又为自己多加了一个砝码,所以刘括有些等不及,心中期盼着这一年早些过去,待明年加冠之后自己便能够正式在长安朝廷为官了。 第四十七章 尚书议案 此时此刻最应该悲伤的人心花怒放,而最应该安心的人反而愁容满面。 正如李漠、严恒、刘弘,正如赵婉,正如所有对李浈身份并不知情且关心他的那些人。 李承业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无疑李德裕的处理方式是最为明智的,也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无论陛下出于什么缘由迟迟不来认这个儿子,但并不代表他会彻底撒手不管,更何况这一次还是一桩无法翻案的死罪。 已经几天几夜没有睡个安稳觉了,李承业此时半倚在床榻之上闭目沉思,虽然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虽然李德裕已经呈报朝廷,但李承业的心中仍感到有一些不安,无法言语的不安。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这种不安来自何处,但却无法让人忽视这种不安的存在。 几天的功夫,李承业显得苍老了许多,此时微微闭着双目在心中仔细梳理着此事的前因后果,对此他不敢有丝毫大意,因为李浈对他来说不仅仅是皇长子,在这十一年的时间里,李承业早已将李浈视作己出。 忽然,李承业猛地睁开双眼,身上竟在这一瞬间冷汗淋漓。 “来人,备马!”李承业说话的声音竟都有些颤抖。 ...... 醉月招。 程伶儿一脸愁容地望着窗外,几案上的陶壶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散发过茶汤的香气了,手边的参汤凉了又热,热了又凉,自从李浈入狱之后,她的心就再没有平静过。 “再怎么说,饭也还是要吃的,少郎君吉人天相,而且王婆不是说了么,李府尹已经处理好此事,让娘子无需多虑!” 程伶儿闻言接过参汤,但脸上依旧是一副愁容:“希望如你所言吧!” ...... 长安,安仁坊,白府。 一名已过天命之年身着绯色官服的老者静静地负手伫立在窗前,脸色稍显苍白,一封信笺在其手中微微颤抖,只有腰间的金鱼袋静静地贴在身侧。 此人便是白敏中,字用晦,宣宗继位后其以兵部侍郎加同平章事衔入相,且身兼刑部侍郎,中书舍人之职,可谓备受恩宠。 许久,白敏中缓缓转过身子走至几案跟前,几案上是一封上呈尚书省的奏疏。 信和奏疏来自同一个地方,江陵府,不同的是这信是私信,而这奏疏却是公务。 白敏中伸手拿起奏疏,而后又重重地摔在地上,口中怒生骂道:“李文饶欺我太甚!” 正在此时,在一旁候着的府中总管开口说道:“这李承业在李德裕手下做事,李德裕自然有心偏袒,不过此举也于事无补,这样的罪名即便陛下亲自决断也难逃一死!不过是让那竖子多苟活几日罢了,郎君又何必动怒!” “哼!他李文饶奏请三司会审,那老夫便遂了他的愿,明日老夫便到尚书省走一遭,不过长安却是不必来了,着三司使前往江陵府审理足矣!” “那这份奏疏......”总管欲言又止。 白敏中冷冷说道:“这本就是老夫职责之内,况且此案证据确凿,便无需劳烦陛下了!” ...... 翌日,尚书省都堂。 几名绯袍官员怔怔地望着面前的一封奏疏,脸上皆是一副愁苦之状,在其上首则是一名身着紫色官服的老者,脸上表情与众人无异,只是多了一些无奈。 而这紫袍官员便是郑肃,字义敬,在李德裕执政时擢升其为尚书右仆射,所以对李德裕心怀感激的他自然有些不知所措。 “诸公,此事当如何处置?”郑肃终于开口问道。 其中一名绯袍官员闻言想了想道:“这刘叔长乃是白相妹婿,前些日子白相还与陛下提起过此人,建议升任户部侍郎,陛下也允了,不料敕命还未发出便生出这种事端来!” “嗯,这嫌犯二人一为李子允之子,二为其侍卫,但此案证据确凿,断无翻案之理,既然如此不如就依白相之言,派三司使前去审理便是了!”另一名官员说道。 郑肃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文饶公奏请三法司会审,若......” “义敬公且听下官一言,我等知文饶公与您有知遇之恩,但此时非彼时,如今陛下宠用晦公而恶文饶公,公若是不顺水推舟做了这个人情的话,怕是日后这日子也过得不会安生!” 郑肃闻言后终于沉默,自己虽同情李德裕的遭遇,但这却是当今圣上亲自做出的决定,自己身为李党一员,怕是再也难复武宗一朝时的风光。 古云识时务者,在乎俊杰,但此时郑肃觉得用到自己身上却多少带了些酸楚,也带了些无奈。 少倾,郑肃终于摆了摆手,无奈地说道:“也罢,此事便由诸公全权处理吧!” 同样,迫于白敏中的压力下,大理寺、御史台做出了相同的选择,他们也只能做出这种选择,毕竟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得罪白敏中。 几乎只有半日的功夫,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拟出的方案便放到了白敏中的面前。 白敏中瞥了一眼面前的奏疏,而后面带不愠之色,口中冷笑道:“呵呵,李文饶倒是面子不小,竟还劳烦刑部侍郎、御史中丞和大理寺卿亲往,要不要老夫这个刑部侍郎也跑一趟呢?好啊,好啊......” 接下来的话白敏中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前来送奏疏的信使又忙不迭地将奏疏拿了回去,“白相勿怪,仓促之中难免考虑不周,下官这便拿回请诸公重新再议!” 片刻之后,信使又至,小心翼翼地将重新拟定的奏疏呈到白敏中面前,脸上却依旧还是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样。 白敏中看罢之后,淡淡一笑,道:“说到底刘叔长乃是老夫妹婿,派谁去,如何审理老夫不便过问,但无奈老夫职责在此,即便是要避嫌也不敢辜负了圣上的恩宠,就依此办理吧!” 信使闻言如获大赦,赶忙领命而去,不料却又听白敏中说道:“记得嘱咐诸公,万不可因老夫而有所偏颇,秉公断案才是正理!另,江陵府路途遥远,诸公应即刻启程不得再有所耽搁!” 第四十八章 老子不死 最终,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给出的人选为监察御史李景庄、刑部员外郎裴田、大理评事郑林充任“三司使”前往江陵府审理此案。 白敏中对此很满意,李德裕奏请三法司会审,自己却偏偏派了三名无足轻重的官员前往,而且依然是顶着“三司使”的名头,只不过是级别低了许多的“三司使”,即便是谁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 江陵,李德裕府。 “使君,此事下官依然觉得有些疏漏,若那白敏中将那奏疏拦下的话,岂不......” 李承业还未说完,便只见李德裕摆了摆手笑道:“子允近来连日登门,老夫也已说过许多遍了,此事老夫自有安排,难不成老夫还能将皇子至于险地么?” 李承业闻言更显焦躁:“既然如此,那么就请使君如实相告,说句大不敬的话,青鸾不仅仅是皇子,也是下官之子,整整十一年,岂非仅仅是君臣那么简单!” “呵呵,我知子允之心,但子允却不知我意,老夫答应你,不日三司使抵达江陵府之时再仔细说与你听也不迟!” 李承业闻言面色一变,道:“三司使?难道陛下不准备让青鸾去长安?” 李德裕故作神秘地笑了笑:“你且来看,这一切尽在老夫预料之中!” 李承业又一次无功而返,当其垂头丧气地走出李德裕府邸的时候,却没注意到不远处的街角处隐藏着的那道窥探的目光。 ...... 州狱。 “萧叔,你说我们会死么?” 李浈双手托着下巴望着萧良轻声问道。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便是命!逃不掉,也挣不脱!” 这是萧良入狱后第一次回答李浈的话。 “我不想死!”李浈摇了摇头紧接着说道。 “李漠喝的那壶酒,是你做的手脚?”萧良突然问道。 李浈点了点头。 “你为何知道我会跟着你?若我没有跟去的话,你必死无疑!”萧良又问。 李浈闻言咧嘴一笑,问:“李漠何时醒来的?” 萧良先是微微一愣,但旋即恍然大悟,道:“辰时,你早已算准了李漠醒来的时间?!” 李浈又笑,却没有说话。 言罢之后,即便一向冷静的萧良都不禁暗暗咋舌,这一切竟都在李浈的算计之内。 当日即便自己没有在第一时间跟去,那么当李漠在辰时醒来的时候自己也有足够的时间赶往北山,如此一来既避免了李漠的涉险,又保证了其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自己的保护。 萧良抬起头如同看待怪物般地望着李浈,饶是他跟了李浈十一年,此时此刻还是觉得眼前这少年是如此陌生,一名年仅十六岁的少年人竟心思缜密到如此地步,任谁听了都不得不感到害怕。 “萧叔在想什么?”李浈笑问。 “我在想你究竟是谁!”萧良答。 “是啊,萧叔,我究竟是谁呢?”李浈反问道,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 萧良微怔,随即闭口不言。 “呵呵,萧叔,我知道自己恐怕并非阿耶亲生,我也猜到了自己的身世怕是没那么简单,我失去的是十一年前的记忆,但我却并不傻,若我没有猜错的话,萧叔的任务便是保护我的周全吧!”李浈起身缓缓说道。 萧良表面虽不动声色,但心中却是为之一惊,李承业说的不错,李浈已经长大了,而且还拥有着令人难以想象的心机,通过此事他也应该猜得到这一点,但自己依旧还是不能说。 “萧叔不说想必有您不说的理由,青鸾不问,但却还是要谢谢萧叔这十一年来的护佑!请受青鸾一拜!若有来生的话再报萧叔护佑之恩!”说罢之后,李浈竟双膝跪倒在地,而后冲萧良顿首而拜。 “唉!”萧良见状轻叹一声,起身将李浈扶起,“说到底这也是我的职责所在万万不敢受此一拜,你死不了,至少有我在此没人动得了你!也没人敢动你!” “萧叔此言当真?”李浈瞪着一双大眼眨呀眨地问道。 萧良点了点头。 “哈哈哈!我就说嘛,我就说老子千辛万苦来到这大唐岂能说死便死的!哈哈哈!” 李浈顿时一跃而起,抑制不住地仰天狂笑,而后转身奔出萧良的牢房,冲门外大喊一声:“狱卒何在?!老子要喝酒,老子要吃肉,老子要玩女......呃,不,老子要见人,严恒、刘弘、李漠那帮杀才全都叫来,还有赵婉,对了,将阿姊也叫来!老子死不了!老子死不了!哈哈哈......” 萧良怔怔地望着状若疯魔的李浈,脸色顿时由青到白,由白到红,最终又由红到灰,一脸懵逼地自顾在狱中凌乱,唯一庆幸的是此刻狱中无风。 在这一刻,萧良不禁暗暗发誓,此生此世再不与这货多说半句!太伤人了! 而对于李浈来说,他并不关心自己的身世,况且能够请得动萧良这样的高手做自己保镖的人家,想来也绝对是个权势滔天的人物,他所关心的只是自己能不能活下去,能不能继续自己混吃等死的美好生活。 至于自己给谁当儿子,这事儿真没那么重要。 李浈这一喊却将狱卒吓得一惊,而后赶忙跑了进来,见李浈手舞足蹈地在牢内既喊又跳,又看了看萧良那铁青的脸色,战战兢兢问道:“萧侍卫,这......” 许久,萧良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马上、立刻给我换一间牢房!” ...... 李浈发了话,狱卒不敢不听,不消半刻的功夫便只见李漠、严恒、刘弘以及江陵府众纨绔子弟齐聚牢房。 只见李浈虚软无力地躺在床榻之上,双臂半垂,甚至就连睁眼都变得异常困难,口中呼吸俨然出多进少的一副模样。 “狱卒,给老子滚过来!”严恒咬着牙说道。 “少郎君有何吩咐?”狱卒慌慌张张地来到严恒跟前。 只见严恒一把揪住狱卒衣衫,口中骂道:“你这杀才究竟如何虐待我兄弟,怎么竟变得如此模样了!是不是刘括那狗奴让你做的手脚?!” 狱卒闻言百口莫辩,支支吾吾地说道:“少郎君明鉴,便是给小的千万个胆子也不敢动此念头啊.,而且方才......方才还像个疯猴子,呃不,好端端的,怎么......谁知道.......” 正在此时,只听李浈有气无力地睁开双眼,说道:“严恒吾弟......” 第四十九章 难受想哭 众人见状赶忙上前,早有几人将那狱卒一脚踹到角落,狱卒吓得也不敢妄动,只得老老实实蹲在原地。 “大郎!大郎,俺在,俺们都在!” “阿兄,你这是怎么了?” “定是刘括那狗奴使人虐待大郎,看俺们一会不砸了他的府院!” 众人见李浈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的模样,当即怒不可遏,李漠、刘弘二人更是忍不住伏在床旁哭得一塌糊涂,甚至就连严恒的眼眶都有些湿润。 “莫,莫要为难狱卒,只是我自知死期将至,身子却先垮了下来,想在临死前见各位兄弟们一面!” 李浈如此一说,众人更觉心中难过,一时间牢房内哭声连天,倒好似真的死了人一般。 尤其严恒,突然间哇地一嗓子,直将李浈耳膜震得嗡嗡作响,众人见状很默契地向周遭后退几步与严恒隔开了一段距离。 “唉,诸位兄弟不必难过,咳咳咳.....人总归要死的,为兄的只是先走一步而已,说不得你们哪天就能与为兄九泉之下相见了呢......” 众人闻言后吓得连连摇头,刘弘更是吓得险些坐在地上,赶忙摆手说道:“大郎啊,若这样的话,咱们兄弟还是越晚见面越好啊!” 李浈无力地摇了摇头,“为兄将死,但却有一桩未了心愿......” “大郎,有何遗言便说吧,兄弟们定然不会推辞!”严恒抹着眼泪说道。 李浈闻言长叹一声,这才缓缓说道:“想来诸位兄弟也知道,为兄此生最爱之物不过钱帛而已,但这几日却也想得明白了,钱财不过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过......” 说到这里,李浈环视众人,而后话锋一转,“不过古人云,身在钱上死,做鬼也风流,若能如此,为兄也死而无憾了!”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心中涌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逃,但看李浈这副模样又的确是将死之人,不禁又为之潸然。 “刘弘,俺怎么没听过这么一句古话!你听过没?”严恒附耳到刘弘耳畔低声问道。 刘弘顿时感觉有些发懵,木讷地摇了摇头,“我也没听过啊!不过这话却是有些耳熟,想来是真的了!” 严恒闻言顿时放下心来,一拍胸脯道:“大郎放心便是,此事交与俺了!” 说罢之后,只见严恒面露凶相转而冲众人说道:“都听见没有?大郎马上就要死了,这么一个小小要求想来你们不会拒绝吧!” 见众人犹豫,严恒又低声说道:“只待大郎咽气之后这钱还是你们的!” “唉,我死不瞑目啊,若我死后做了鬼定会去逐个探望诸位兄弟的!” 听得此言,众人顿时吓得一激灵,严恒更是吓得面色如土,赶忙说道:“今日定然遂了大郎遗愿,只是大郎做了鬼之后好好在地府待着便是了,听说那牛头马面厉害得很,大郎千万莫要乱跑!” 众人也是连连称是,而后忙不迭地逃了出去。 是夜。 李浈望着床榻上铺满的铜钱心里乐开了花,却只见狱卒鼻青脸肿地蹲在牢房门外,口中嘟囔道:“真看不出少郎君小小年纪竟会如此算计,只是可怜了小的平白无故地遭了一顿毒打......” 话音未落,只听啪地一声,整整一贯钱砸在了狱卒面前。 “拿去拿去,莫要客气!”李浈只顾低头数着铜钱,头也不抬地说道。 狱卒一愣,而后顿时欣喜若狂,忙不迭地将钱抓起,口中连连说道:“嘿嘿,就知道少郎君仁义,定看不得小的白白受罪!” 话刚一说完,狱卒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而后径直打开牢门小心翼翼地走到李浈跟前,也不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李浈。 李浈见状大惊,赶忙用身子护住那一堆铜钱,“你,你想做什么?我警告你,要命可以,要钱不行!” 狱卒嘿嘿一笑,伸手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少郎君莫怕,小的便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打您的主意!” “那你做什么?远点,离我的钱远点!”李浈不敢有丝毫放松,警惕地说道。 狱卒闻言向后退了几步,咧嘴一笑,道:“小的只是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少郎君能否答应!” 李浈顿时放下心来,一摆手催促道:“快说快说,莫耽误了我数钱!” 狱卒想了想,而后讪笑道:“若是少郎君以后还装死的话,能不能让他们再揍小的一顿?” 李浈:“......” 翌日。 严恒等一干人等望着嘴里塞满了酒肉的李浈,顿时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大,大郎,你,你不是要死了么?”严恒怔怔地问道。 李浈见众人齐至,一招手笑道:“呃,哈哈,本来的确是要死了,不成想昨晚梦到一位修仙的道长,结果只吹了一口仙气便将我的病治好了,你说气人不气人!哈哈哈......来来,诸位兄弟同饮同饮!” 严恒:“......” “钱,钱呢?”刘弘四下张望,却不见那一床铜钱的影子。 “对啊,既然大郎不死,那,钱总该还我们吧!”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道,唯独一旁的李漠摇头轻叹,心中暗道:太天真了,到了阿兄手里的东西何时曾吐出来过!何况还是几十贯钱。 李浈闻言讪讪一笑,道:“呃,这个嘛,你们想,道长救了我的命,自然要讨些报酬的,所以那些钱都被道长拿了去!” 一旁的狱卒见众人面色不善,当即凑了过去笑道:“诸位少郎君勿要生气,此事千真万确,昨晚只见那道长腾云而来,驾雾而去,端地一身好手段!若少郎君们气不过的话,便揍小的一顿吧!” 说罢之后,只见狱卒往角落一蹲,俨然做好了挨揍的准备。 李浈见状不禁摇头,连连咋舌道:“好贱,好贱!” “你刚说了那道长不是在梦中救你么?怎么反倒出来了?”严恒不忿道。 “愚蠢!既是仙长,自然能从梦中出现了,而且你们想,用这些钱财换为兄的性命,这是多么划算的一件事!你们应该高兴才对啊!” 众人闻言顿时心如刀绞一般地难受,想哭...... 第五十章 劳其筋骨(求推荐票、求收藏) 众人眼见自己的钱打了水漂,哪里还有喝酒吃肉的心思,纷纷告辞而去,唯有严恒、刘弘和李漠三人留了下来。 李漠留下来是因为李浈是自己兄长,而严恒和刘弘留下来是因为还对自己的钱抱有一丝幻想。 只见二人眼巴巴地望着李浈,一句话也不说,满脸的痛彻心扉,满脸的伤心欲绝。 被这么两位看着,李浈也顿时没了食欲,索性便招呼二人坐下,一左一右揽着二人肩头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看,这钱你们铁定是要不回去了,但是呢,有个忙还得需要你们两个来帮!” 二人闻言直将头摇成了拨浪鼓,“不帮不帮,这次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俺们也不帮!” “你看你们,还有没有一点男子汉的气魄?如此小肚鸡肠的岂是做大事之人?!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明白么?” “收你们的钱这是苦你们的心志,要你们帮忙便是劳你们的筋骨,日后你二人因此成就一番伟业的时候便会念及今日为兄对你们的好了!快快醒悟吧!” 严恒一撇嘴说道:“苦不苦心志,劳不劳筋骨的俺不管,反正现在俺的钱没了!” 李浈眉毛一竖,怒声叱道:“严恒,要钱也行,把你欠我的东西拿来!” 严恒一愣,“啥?啥东西?” “马啊,西域大宛马!”李浈一伸手不耐烦地说道。 严恒闻言冷汗顿出,而后咧嘴一笑道:“那钱本就是俺送给大郎的,方才和你说笑而已,莫要当真,莫要当真!” “可我没欠......” 刘弘话没说完,只见严恒一瞪眼说道:“刘弘,你再多说一个字看俺不揍死你!” 就这样,在严恒的yin威之下,刘弘乖乖地闭上了嘴,吃个哑巴亏总比挨顿揍强吧。 “那,这个忙......” “帮,必须帮,方才不是说了么?要劳俺们心志,苦俺们筋骨,以后俺们是要成就一番伟业的!”严恒拍着胸脯说道。 刘弘正要开口,却又见严恒一瞪眼:“你不准说话,说一次揍一次!” 刘弘赶忙闭嘴不言。 李浈见状对此很满意,严恒也很满意,至于刘弘,那就不好说了。 “说吧大郎,需要俺做什么?”严恒迫不及待地说道。 “那个莫三可还在?”李浈问。 “在,现在他可是阿耶的牙兵队正,风光得紧,不过这小子也确实不含糊,当日阿耶让一名牙兵与他比试,这小子竟然嫌少,最后直接把五名牙兵给干趴下!”严恒说到这里满脸的艳羡。 李浈点了点头,道:“那便好,能否跟你阿耶借他一用?” 严恒讶异道:“为何?你在这牢里比在外面安全,用不着他保护吧!” “不是我用,而是你用!”李浈笑道。 “我?我不用!”严恒想起那日莫三的身手便觉得心里发毛。 “不是让他跟着你,而是让他去刘府找几个朋友,喝喝酒,聊聊天!”李浈神秘地笑道。 “大郎莫不是想要让莫三去刘府找人证?”刘弘想了想说道。 李浈闻言后面带讶异地望着刘弘,却对严恒说道:“严恒啊,你看看,这便是区别,当日刘弘交了一贯钱的学费,现在果真变得灵醒了!所以你那贯学费什么时候......” “呃,你们先聊,俺这便去办此事!”不待李浈说完,严恒慌不择路地逃了出去。 而刘弘也是一听话头不对,连招呼也不打直接撒腿便跑。 “啧啧,看来这货这辈子也就只能这般痴痴傻傻的了!”李浈咋舌叹道。 “二郎,赵婉还好吧!”李浈问道。 “嗯,原本今日要来的,但得知这帮杀才要同往后,便吓得不敢来了,她说明日单独来看你!”李漠答道。 李浈点了点头,又说道:“其实来不来看我倒是不打紧,最重要的是她得从自己的心里走出来!” “嗯,其实这阵子最不好过的人是她,自你入狱后她便睡不好吃不安的,若非前几日阿耶跟她说保你无事,她怕是已经准备为你烧纸了!” 李浈闻言白了一眼李漠:“说的什么混账话,你阿兄岂是那么容易死的!” 李漠点了点头道:“嗯,只是会装死!” 闻言之后李浈倒没什么,引得一旁的刘弘又想起自己凭白损失的钱财,不由得潸然泪下。 ...... 翌日。 一大早,只见狱卒一脸阴笑地跑到李浈跟前,满脸不怀好意的笑,“少郎君快醒醒,门外有位小娘子来看你,长得那叫一个水灵,若非身子骨瘦弱了些,怕是连小的我都要动心了呢!” 李浈猛地睁开双眼,而后将半截身子伸到床下,看到自己那一袋子钱完好无损地躺在那里后不禁长舒了一口气,没好气地对狱卒说道:“你以后能先敲个门再进来么?素质,素质呢?” 狱卒一愣,怔怔说道:“素,素什么?” 李浈也懒得解释,摆了摆手道:“带她进来吧!” 少倾,只见赵婉款款而来,只一袭淡绿色襦裙,一张俏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只是脸色有些难看。 “奴家见过少郎君!”赵婉走到李浈跟前,微微屈膝行礼,虽是农家女,但在这礼数上却毫不逊色于养在深闺中的大家闺秀,只这一点就让李浈刮目相看。 “呵呵,瘦了,瘦多了!”李浈一闪身,示意赵婉坐在自己身旁。 赵婉见状稍一犹豫,而后脸一红坐了过去。 “少郎君也瘦了,想来在这里受了不少苦头吧!”赵婉垂着脸不敢看李浈。 “嘿嘿,这你便说错了!”说着,只见李浈弯腰一伸手从床下拽出了那一袋钱,“看!” “这是何物?”赵婉讶异道。 “钱啊,整整三十多贯钱啊!”李浈颇为得意地说道。 赵婉闻言一愣,而后疑惑地问道:“这钱从何而来,难不成坐牢还给发俸禄?” 李浈一撇嘴道:“自然是严恒那帮杀才给本郎君送的大礼!” “那,少郎君要这么多钱做什么?”赵婉又问。 李浈讪讪一笑,道:“日后给你准备的嫁妆!” 赵婉的脸瞬间一红,而后面带不愠地说道:“奴家的事不敢劳少郎君费心!” 说罢之后赵婉竟起身便向门外走去。 第五十一章 权臣之心 李浈见状赶忙拦住,不解地问道:“怎么说走便走了呢,我完全是一片好意啊!” 不说则罢,此言一出赵婉更没了好脸色,当即一把将李浈推开,愤而说道:“奴家的命是少郎君给的,但并不等于少郎君便能做了奴家的主!赵婉日后嫁猪也好,嫁狗也罢,都是奴家自己的事,与少郎君无关!” 李浈顿时语塞,一脸懵逼地望着赵婉的背影不知如何是好。 狱卒一脸同情地走到李浈身旁,轻轻拍了拍李浈肩头说道:“原以为少郎君是个灵醒人,可没想到少郎君除了对钱灵醒之外,其他的就是个痴傻货!” 李浈闻言抬手便打,却只见狱卒一闪身逃开,而后一脸坏笑地说道:“少郎君莫要生气,小的只是看不过眼,好心提点一下罢了!” “提点?你倒是说说看,若说得本郎君不满意,你那一贯钱得再乖乖地送回来!”李浈始终念念不忘那一贯钱。 狱卒闻言后心中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嘴贱,但此时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少郎君难道就真的不明白这位小娘子因何动怒?” 李浈木讷地摇了摇头,一脸的懵懂无知。 狱卒见状笑道:“依小的以往的经验来看,那小娘子八成是对少郎君有意思!” 李浈闻言一撇嘴,道:“你很有经验么?” “至少要比少郎君有些经验!” 李浈笑了笑不置可否,转脸一伸手对狱卒说道:“你的回答我很不满意,昨日给你的那一贯钱交出来吧!” 狱卒:“......” ...... 程伶儿始终没有来见李浈,不是不想,而是她的这种身份着实不便在这种地方与李浈见面。 同样,赵婉也始终没有再来,不过在李浈看来这或许是件好事,听了狱卒的话以后,李浈便不知以后该怎么面对赵婉了。 对于感情方面,李浈毫无经验可言,即便前世的他也不过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根本没有资格来谈情说爱,也没有谁家的女孩子会与他交往。 李浈不知道狱卒所言到底是真是假,单就自己而言,赵婉知书达理,模样虽说不上倾国倾城,但也绝对是属于那种让人怦然心动的一类,若真如狱卒所言的话,李浈的心底倒是也有一丝小小的兴奋和期许。 ...... 朝廷对于此案的批复也很快下达到了江陵府,或者说是白敏中的批复,三司使不日即将抵达,李德裕也早早地做好了迎接的准备,论职位这三司使要比自己低上许多,但此时此刻三司使代表的是尚书省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代表的是朝廷,更代表的是当今天子。 这是李德裕计划的一部分,从得知李浈的身份之后,李德裕的这个计划也便应运而生,在李德裕眼里,白敏中在暗地里所做的一切不过只是不堪入眼的微末之道,他根本没有资格与自己斗,更没有资格替代自己坐上那个位子。 当几个月前被调至荆南的那一刻起,李德裕的心便再没了斗志,只求安安稳稳地度过晚年而已,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然而李浈的身份却让李德裕心中的斗志再度熊熊燃烧起来,一发而不可收拾。 在旁人的眼中,自己是权臣,是排除异己、跋扈专权的李党魁首,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并非贪恋手中的权利,如果非要说是贪恋什么的话,那么自己贪恋的不过两样,一个盛世,大唐的盛世,天下的盛世;一个盛名,史书上的盛名,后世里的盛名。 此时此刻,在李德裕的面前放着一封刚刚拟好的奏疏,与前些日子内容一模一样的奏疏,唯一不同的是,那一封奏疏是给白敏中看的,而这一封是给当今陛下看的。 李德裕放下手中的竹笔站起身子,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太阳穴,缓缓走到窗前驻足而望,窗外正是那片幽深翠绿的园子,阳光透过稠密的枝叶自窗外打进,隐隐绰绰间翠枝曼舞,身处其中,于身于心都是一种难得的放松。 “郎君,这奏疏何时送出去?我好安排人手!”一旁的总管低声问道。 李德裕闻言微微一笑,而后摆了摆手,问:“三司使何时能到?” “据朝廷的信使说,约莫再有两日便到了!” “呵呵,好快啊,看来白敏中是迫不及待了!”李德裕笑道。 “待三司使到了以后再送不迟,我且要看看这三司使到底准备如何处置这个案子!” “郎君于义敬公有提携之恩,至少刑部不会太过刁难,只是不知这次是哪位侍郎前来!朝廷来的信使也是闪烁其词不肯多言!”总管想了想说道。 李德裕闻言大笑:“哈哈哈,义敬虽为尚书右仆射,但如今这朝廷却是白用晦的朝廷,义敬虽有心助我,却也无能为力,何况这次来的根本就不是刑部侍郎!” 总管面色一变,又问:“怎么?郎君何出此言?三司使会审按照常理不是由刑部侍郎亲审么?” “你都已说了是常理,白用晦对老夫又岂会用常理?”李德裕摇了摇头笑道。 “那......那又会是谁?!” 李德裕想了想后,答道:“若老夫猜的不错,此次来使刑部官不过员外郎,大理寺不过评事,御史台么,监察御史吧!” “这......这白敏中也太过......”总管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看到李德裕的脸上多了些酸楚。 “唉......”总管见状轻叹一声,道:“记得会昌二年时,先帝欲启用白乐天,但当时白乐天已年迈多病,正是郎君向陛下进荐其从弟白敏中为知制诰,而后又升翰林学士、中书舍人,不成想这白敏中竟是一头山中狼!” 李德裕摆了摆手示意其不必再说下去,“世事难料,人心难测,老夫不怪他,要怪只能怪这世道,让人蒙昧了心智!” 总管连连摇头,跟了李德裕数十年,又怎能不了解此时此刻其心中的苦楚呢。 世人皆谓其权臣,但自己却知道,为了朝中国事他熬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写坏了多少支竹笔,又操碎了多少心。 第五十二章 奉迎三使 严恒这几日倒是时常往州狱里跑,虽然于法于理这都不合乎规定,但在严恒的身上一切形同虚设,每每当其扯着嗓子大喊一声:“某来也!”的时候,狱卒衙役们除了乖乖开门外别无选择。 “事情办得如何?” 李浈躺在床榻上眯着眼睛问道,四名女侍环伺左右玉指轻揉,使得李浈终于体会到了混吃等死这四个字的最终奥义。 严恒也不客气,直接一摆手示意女侍退下,而后一屁股坐到李浈身旁,咧着嘴笑道:“还真没看出来,这莫三倒是个灵醒人,只用了三两天的功夫便套出了些东西!” “哦?说说看!”李浈一脸嫌弃地起身坐到几案上。 不料严恒见状竟也跟着一起坐了过去,笑道:“刘睿那狗奴干的所有坏事都是直接由那个总管操办,也就是说这总管知道刘睿的一切,包括赵婉家的命案,要想翻案的话这总管必须要拿下!现在只等你一句话!” 李浈想了想,说道:“不急,反正他也跑不了,现在只是派人多盯着他便是了,这几日朝廷有什么动静!” 严恒想了想答道:“昨日听阿耶说,两日后朝廷派下来的三司使便要抵达江陵府了,为此阿耶还破口大骂了白敏中,说他擅弄专权,派来的三司使级别太低!” “那李使君呢?他又在做什么?”李浈紧接着又问。 “阿耶说李使君近来倒还是以往那般闲在,为此阿耶又破口大骂了一番,说他身为上官不为政事,下头人卖命,到头来出了事他却不管不问!” “刘府呢?他们有什么动静么?” 严恒皱着眉头答道:“刘府的人近来倒还算老实,不过为此阿耶又破口大骂一番,说刘睿结党营私、阿谀奉承,做了那等龌龊事有失官统,死有余辜!说刘括生得一副肥头大耳奸怂样,一看就跟他爹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浈闻言顿时错愕,又问道:“你阿耶究竟骂了多少人?” 严恒掰着手指头冥思苦想一会儿,而后终于一摆手说道:“哎呀算不过来了,反正他每天都要骂人,实在没得骂了就骂俺,以前俺一见他得躲着走,现在幸好出了你这档子事才让他有得可骂,说起来俺还得谢谢你才是!” 李浈:“......” ...... 两日的时间不算长,但对于李承业来说,却是度日如年,好在终于熬了过去,今日便是三司使抵达江陵府的日子,李承业身为江陵府尹自然要率属下前往最近的驿站迎接。 李德裕因身居荆南节度使,又挂着同平章事的宰相衔,莫说此次来的三司使级别不高,便是刑部侍郎、御史中丞和大理寺卿三位亲至,也劳驾不动他前去迎接。 辰时未到,李承业便已率众官员骑马出城而去,对于三司使的到来,李承业的心中还是存有一丝忌惮和担忧的,因为他已隐隐猜到李德裕的奏疏八成是被白敏中拦了下来,而今日来的这三位想来也定是白敏中的人,若是如此的话,那么此案势必要再费一些周折,说不得还得将李浈的身份彻底暴露出去。 虽然李德裕没有说,但李承业毕竟也在官场混迹了近二十年,他知道李德裕定然有所算计,否则也绝不会明知白敏中会拦截奏疏还自投罗网地往其面前送。 隐隐之中李承业多少也能猜到一些,李德裕想利用李浈翻身,此事的关键便在于白敏中并不知道李浈的身份,或许在平日白敏中拦下一道奏疏陛下可能不会说什么,但这一次是绝对不会坐视不理,因为白敏中拦下的不仅仅是一道奏疏,而是当今皇长子的命。 任白敏中有几个脑袋也不够陛下砍的,所以李德裕一定还有第二道奏疏,而这道奏疏才是李德裕的底牌,也是白敏中的催命符。 想到这里,李承业本应放松的心却如堕冰窟,不为其他,只为人心。 不得不说,李德裕这一步棋走得着实高明,既要了白敏中的命,自己又能重新还朝为相。 但李承业却仍为李德裕感到担忧,虽然算计得天衣无缝,但他似乎忽略了当今陛下,圣心难测,没有人知道陛下是怎么想的,李德裕不知道,李承业也不知道。 驿站将至,早有侍卫先行一步清理附近的闲杂人等,无论如何三司使的安全是第一位的。 待李承业一干人等抵达驿站时,三司使却早已候在外面。 只见三人皆四十余岁,居中一人身形略显瘦削,着深青色官服,头戴黑色软脚幞头,脸上显得棱角分明,有一种喜怒不形于色的古板和偏执。 而此人便是监察御史李景庄。 在其左侧之人着浅绿官服的乃是刑部员外郎裴田,右侧着深青色官服的是大理评事郑林,与李景庄的古板不苟言笑大为不同的是,此二人满脸堆笑,见李承业到来之后微微颔首示意。 李承业下马快步上前,冲三人叉手行礼,而后笑道:“久闻三使大名却一直无缘得见,今日到了李某的地界,有招待不周之处万请三使海涵!” 裴田与郑林正要说话,却只见李景庄冷哼一声道:“李府尹不必客气,我等只是奉命审案,与本案无关之事便不必麻烦了!而且此案两人犯与李府尹关系甚密,有些事,有些场合李府尹也应避嫌才是!” 此言一出,郑林与裴田一脸的尴尬之色,心中不知暗骂了李景庄多少遍。 论官职来说,李承业是从三品大员,李景庄不过区区八品,但李承业是外官,而李景庄是朝官,更重要的是此时李景庄是奉旨查案,再加上李承业与本案的种种关联,结合此刻李承业这句虚头巴脑的客套话,以李景庄耿直的性格自然没好脸色。 而郑林与裴田二人同样一个是从八品,一个是从七品,虽也是朝官但却也自知自己比李承业的品阶低了太多,深谙官场之道的他们也不便摆什么朝官的架子。 闻言之后,二人冲李承业报以尴尬一笑,而后裴田赶忙打个圆场说道:“既然如此,那我等便随李府尹进城吧!” 第五十三章 油盐不进 众人一行抵达江陵府后辰时刚过,按照李承业的安排是先引三司使以及随行众人至衙内用饭,只简简单单的一顿饭也算不上什么奉承贿赂,但李景庄板着脸来了一句:“身负圣恩,不敢懈怠,还是先见人犯吧!” 就这样,好好的一片祥和气氛全因李景庄的这句话毁得一塌糊涂,二人还不曾到驿馆歇息,便直接被李景庄生拉硬拽地进了州狱。 州狱之内。 李浈与严恒、刘弘、李漠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身旁则是满地狼藉的酒壶与一堆啃得干干净净的牛骨,牢房之内浓重的酒气混合着隔夜牛肉的酸败气味,使人闻之欲呕, 李承业脸色铁青,李景庄怒目而视,裴田与郑林二人顾左右而言他,狱卒战战兢兢垂手而立。 “李府尹!下官为官十数载,如你江陵府这般的州狱还是头一次见到!”李景庄伸手指着自己面前的一间牢房,黑着脸冷声说道。 李承业心中悲叹一声,却又无力反驳。 “愣着作甚,还不让这几个混账东西起来!”李承业冲狱卒怒声叱道。 狱卒闻言赶忙一把拉开牢门,冲了进去。 不料李景庄见状竟频频冷笑,道:“呵呵,若李府尹不事先说过的话,下官还以为到了你江陵府的市坊,如此重犯竟足不加镣、牢不上锁,呵呵,江陵府果真是名不虚传啊!” 此时的李承业早已百口莫辩,虽然李景庄是下官,但无论如何也是代表了朝廷,而其本身又是监察御史,拥有弹劾百官之权,只怕是无论如何自己也逃不过这一劫了。 “几位少郎君快些醒醒,李府尹来了!”狱卒一脸的懊悔,心中暗道早知如此,便不该收那三百文钱了。 但事已至此,悔已无用,此时快些把睡得死猪般的四个人叫起来才是正题。 但任凭狱卒如何推搡四人就是连个眼皮也不睁一下,唯有严恒哼唧着骂了几句,但一转身又睡死过去。 狱卒一脸懵逼地冲李承业咧嘴笑了笑,只是那笑看上起怎么像是在哭? 李承业满脸的尴尬,但此时也不得不沉着嗓子喊道:“武正兄!” 话音方落,便只见严恒“啊”地一声蹿了起来,而随着严恒这一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喊,另外尚在梦中的三人也顿时一激灵,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 “阿,阿耶,阿耶在哪?”严恒四顾张望,却始终不见阿耶的影子。 “哼!若你阿耶在的话,你还能好好站着这里?”正在此时,李承业冷哼一声道。 此言一出,严恒这才注意到李承业的存在,而李浈等人也顿时面色大变,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唯有严恒,见老爹不在,冲李承业咧嘴一笑道:“嘿嘿,原来世伯诓我,俺刚刚心里还嘀咕,若阿耶来了的话哪还容俺站起来说话!” 李承业闻言顿时哭笑不得,不料李景庄却先冷声问道:“哼,不知哪位是李府尹之子!” 不待李浈说话,李漠却抢先说道:“我是!” “大胆!身负重罪竟还敢在牢内喝酒吃肉,此事本使定当彻查!”李景庄依旧没有给李浈说话的机会。 严恒见来了个生人,而且还是穿的是区区八品官服,当即怒由心生,指着李景庄的鼻子破口骂道:“哪里来的芝麻小官,竟也敢管老子的事,赶快报上名来!” 虽然李景庄不懂得严恒口中的“老子”是个什么意思,但也分得清好赖话,正欲发火,却只听李承业怒道:“竖子无理!此乃是朝廷来的监察御史,不知礼数也便罢了,竟还敢口出污言秽语,若非看你年幼,本官定要治你的不敬之罪!还不滚出去到衙门自领杖责!” 说罢之后,李承业冲严恒等人使了个眼色,而四人听闻面前这几人竟是朝廷来三司使,当即也吓得面色如土,严恒更是见状不妙,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紧接着刘弘与李漠二人对视一眼后,紧随其后夺门而出,唯有李浈一脸懵逼地咧嘴傻笑。 “嘿嘿,李浈见过三位使君!方才那个是我兄弟李漠,您说的罪犯是我,是我,呵呵,呵呵!”李浈赶忙冲三人行礼,而后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唉,李御使,这不肖子是长子李浈,方才的是次子李漠,平日里本官忙于政务,疏于管教,让三位笑话了!还望多多包涵!”虽然知道此事已无解,但李承业还是不得不腆着一张老脸试着往李景庄那个冷屁股上贴一贴,万一被焐暖了呢? 不出所料,李景庄的冷屁股不是一般的冷,只见其冷哼一声道:“李府尹言重了,下官海涵与否没用,您还是求陛下多海涵吧!” 说罢之后,李景庄一甩衣袖愤而离去,裴田与郑林二人则陪着笑脸附耳说道:“李府尹莫怪,这李御使便是这么一副倔驴脾气,不仅是他,他们李家这三兄弟具是这个模样,就连陛下他都敢顶撞,白相更是被他气得没少摔东西!” 李承业尴尬地笑了笑,口中说道:“无妨无妨!” 初见三司使,场面很尴尬,气氛也很不和谐,这让李承业紧张的心顿时又悬了起来。 晌午。 正在驿馆内歇息的李景庄忽然接到一封拜帖,看了一眼署名便向驿馆内的小吏问道:“这刘括是何人?” 小吏不敢隐瞒,答道:“回李御使,这刘括便是刘长史之子!” “刘叔长之子?” “正是!” “他来作甚,不见!”李景庄将拜帖递回到小吏手中说道。 小吏见状压低了声音说道:“李御使有所不知,这刘括的舅父便是白相,此次是专门带着重礼前来拜会您和其他两位使君的!” 李景庄不听此言还好,听完小吏之言后顿时拍案而起,口中怒生叱道:“本官做的是朝廷的官差,拿的是朝廷的俸禄,漫说他舅父是白相,便是国公王孙本官也会秉公办理,他算个什么东西,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行贿本使,究竟是何居心?!” 小吏闻言后顿时吓得一愣,早知其今日在牢中与李府尹闹得并不愉快,原以为他只是跟李承业尿不到一块儿,不成想这位原来跟谁都尿不到一块儿,这根本属于油盐不进的主儿啊! 第五十四章 自在夜宴 小吏闻言赶忙退了出去,转而又至裴田房内,有了方才的教训小吏这一次变得谨慎了许多,毕竟自己拿了刘括的好处,若是此事不成的话如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刚一进门便只见郑林也在,当下脸色看上去有些尴尬,但还是忐忑不安地递上拜帖,道:“二位使君,刘长史之子刘括门外求见!” 二人闻言相视一笑,裴田接过拜帖看了一眼,笑道:“呵,这刘叔长之子与本案也有些关联,见一见也好,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马虎不得!” “不错,必须要见的!”郑林随即也附和道。 小吏闻言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当即应道:“那二位使君稍侯,小的这便让他进来!” 二人轻轻点了点头,脸上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少倾,只见小吏引着刘括迈步而进,不待裴田二人说话,小吏便自顾退了出去。 “括拜见二位使君!舅父在信中多有叮咛,说是让小侄务必拜访二位使君,家父蒙冤而死,凶手尚在狱中夜夜寻欢作乐,还望二位使君还家父个公道啊!”刘括伸手抹着眼泪说道,说罢之后自怀中抻出一张礼单轻轻地放在二人身侧的几案之上。 “这是舅父的意思,也是小侄的一点心意,还望二位使君万勿推辞!” 闻言之后,裴田起身大笑:“哈哈哈,白相这便见外了!何况秉公断案本就是我等的职命所在,何况......” 说罢之后,裴田看了郑林一眼,而郑林看过礼单之后冲其微微一笑,裴田这才走至刘括面前伸手将其扶起,笑道:“何况我等以往具受白相帮扶过,说起来也算是自家人了,何须如此客套!” “是啊,惊闻叔长公含恨蒙冤,我等又奉朝廷之命彻查此案,自当为贤侄做主,该杀的一定要杀,对此等亡命之徒绝不姑息!”郑林义正辞严地说道。 刘括闻言之后想了想又道:“方才小侄想要拜会李御使,可......” 裴田不用想便知道刘括一定碰了一鼻子灰,当即冷哼一声道:“哼,此人素来不识抬举,不过贤侄大可放心,此案证据确凿断无翻案之理!料他也说不出个什么来!” “唉,说起来也为令尊感到惋惜,原本白相已经向陛下举荐过令尊入朝任户部侍郎,陛下也应了此事,但却没想到......”郑林做出一副扼腕叹息状。 刘括闻言顿时觉得眼前一亮,但随即又生生挤出了几滴眼泪,哽咽着说道:“那萧仲离与李浈一主一仆,素来横行江陵府,阿耶因此没少向李府尹提出对其约束一二,但李府尹不但不听劝阻,反而将阿耶数落一番,万万没想到这二人竟怀恨在心致阿耶于死地!” “贤侄莫要悲伤,此事我等具会为你做主!”裴田轻轻拍了拍刘括的肩头,一副义愤填膺之色。 ...... 当晚,李德裕在府中设宴迎接三使,对于李德裕来说,这是一个态度,也是一个契机;一个对朝廷的态度,一个对自己的契机。 与惯例不同的是,这次夜宴整个江陵府官员中只有李承业与严朔二人作陪,算上李德裕不过区区六人。 设宴的地点选在“自在”亭内,江陵府的潮热让李景庄三人感到极为不适,而在这小亭内却是凉风习习,自有一番舒爽之意。 傍晚降临、天色渐暗,亭外是两排红色的灯笼,顺着小路蜿蜒排列,将周遭的假山碧叶蒙上了一层朱红,身处其间更有一番别样妙意。 六张矮几相对而置,醇厚的龙膏酒香弥漫四溢,桌上放着的虽不是什么珍馐美味,但却具是江陵特产,这是李景庄等人在长安不曾见过也不曾尝过的。 李景庄虽是一副倔驴脾气,但对于李德裕还是保留有几分敬意的,所以那张一直板着的脸也稍稍缓和了一些,但看上去却是别扭得很。 酒满菜至,李德裕举杯笑道:“诸公初至江陵,老夫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言罢之后李德裕一饮而尽,众人寒暄一番之后也纷纷举杯饮尽。 “哈哈哈,今日在老夫这里不谈公事,只论风月!诸公以为如何?”李德裕放下酒杯环视众人后,大笑道。 “一切谨遵使君吩咐!”裴田颔首应道。 其余众人也纷纷点头称是,唯有严朔一脸的不悦,道:“俺就不喜与你们这些酸腐读书人一起,吃酒便吃酒,论什么风月,若都论了风月,岂不是糟蹋了这美酒!” 闻言后李德裕也不生气,反倒指着严朔笑骂道:“怪不得别人背地里都称你是田舍汉,如今官居二品,手握荆南八州兵马,怎么却还是这幅莽夫般的性子,怕是连蹈舞之礼都忘了吧!” 众人闻言大笑,严朔却是咧嘴一笑,道:“别的忘得差不多了,这蹈舞礼却是不敢忘,来年面见陛下时俺定让你们开开眼!” 众人闻言又笑,此时却只听李德裕转而向李景庄问道:“李御使,不知令兄近来可好,几个月不曾见到那憨货,老夫这耳根子倒是清净了不少,不过估摸着陛下又该遭罪了!” 李德裕说的乃是李景庄的大哥李景让,字后己,李氏兄弟共三人,景让、景温、景庄,具在同朝为官。而李景让说起来也是历经穆、敬、文、武四朝元老,如今为右散骑常侍,身为谏官本是个闲在官职,但李景让却偏生将自己搞得让四朝皇帝苦不堪言,属于那种动不动就敢在太极殿上以死相逼的活阎王,与贞观朝的魏征有得一拼。 李景庄闻言赶忙回礼应道:“有劳使君惦念,家兄身子骨还算是硬朗,自使君南下,家兄也时常说起使君。” “哈哈哈,这憨货怕是没什么好话吧!老夫与其同朝为官十数年,他那倔驴脾气可谓人见人怕啊!”李德裕大笑道。 李景庄颇为尴尬地笑了笑,想了想后开口说道:“家兄性子耿直,为此也得罪了不少人,但我兄弟三人自幼得家母教诲,为人要走得端正,为官要做得忠直,使君之才家兄也倍感......” 说到这里,只见裴田与郑林二人相互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一种默契的笑意,但就在此时却只听李德裕一摆手打断了李景庄的话,说道:“哎,要说这才名谁又比得过李后己,那句朱轓入庙威仪肃,玉佩升坛步武回。往岁今朝几时事,谢君非重我非才,不知收了多少我大唐士子之心呐!” 李承业闻言后心中也不禁为李景庄暗暗捏了一把汗,虽然这李景庄是个倔驴,但却也如其兄那般算是忠直之臣,方才若是让他继续说下去的话,待他回朝之日便是其兄李景让被贬官之时。 第五十五章 尽在掌握 以白敏中和当今陛下的套路来说,但凡与李德裕稍稍有点关系的人都逃不过一个贬官的命运,而方才李景庄的话虽然没有说完,但却也不难想到,必定是什么二人惺惺相惜之类的话。 有时候一个小小的细节便决定了一个人的前途命运,而刚刚这个细节便足以让李景让贬官削爵,若非李德裕及时打断的话,李景庄势必酿下大错。 而此时李景庄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险些失言,转而看了看裴田与郑林二人,却只见二人正自顾吃酒,俨然一副充耳不闻身旁事的模样。 李景庄又看了看李德裕,而李德裕只淡淡地笑了笑,紧接着又冲裴田、郑林说道:“河东裴氏与荥阳郑氏具是上古望族,历朝历代名臣贤相辈出,素闻二使贤德,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只是老夫身处荆南,无缘与二使同朝为官了,实乃憾事!” 裴田闻言颔首应道:“文绕公谬赞了,倒是下官素来敬重文饶公才德,若非此行得以一见的话,怕是定要抱憾终身了!” 此言一出,李承业与严朔的脸色瞬间拉了下来,什么叫抱憾终身?岂不是在咒李德裕永无还朝之日了么? 李承业还好说,严朔却不管这些,当即拍案而起,指着裴田的鼻子破口大骂:“说得什么混账话,一张吐不出象牙的狗嘴,若非看在使君的面子上,看俺不撕烂你的狗嘴!” “放肆!”李德裕拍案怒斥:“刚刚说你是田舍汉你还真真不给老夫长脸,莫要以为你的官品大便能在此胡言乱语,二位使君代表的是朝廷,是陛下,岂容你这般无礼冲撞!自今日起罚俸一年,如若再敢无礼,老夫定当上奏朝廷拿了你的兵权!” 说罢之后,李德裕转而又对二人笑道:“呵呵,让二位使君受惊了,严武正一介武夫,老夫原本就不应让他坐在这里!如今冲撞了使君,老夫在这里代其赔礼了!” 李德裕说完,起身冲二人躬身行礼,二人见状顿时也没了脾气,堂堂荆南节度使,而且还挂着同平章事的宰相衔,向区区从七品、从八品的微末小官行礼,即便二人有白敏中撑着也不敢再纠缠下去,当即口中连道不敢,躬身回礼。 而且严朔本就是从二品的武将,若放在平日里如裴田、郑林这种小官他连正眼看都不会看一眼,方才若没有李德裕在场的话,怕是他早就一巴掌扇过去了。 不过幸好,严朔骂的是裴田、郑林,若放在了李景庄的身上,即便是严朔把刀横在脖子上他也会梗着脖子回骂几句。 而有了严朔这一出戏,裴田与郑林二人倒是老实了许多,不过也使得这顿饭局从始至终都充满了尴尬的气氛,严朔只顾闷声吃酒,李承业虽不言不语但却在仔细观察着三人的一言一行,李景庄则是问一句答一句,不问也不主动说话,唯有李德裕与裴田、郑林二人相谈甚欢,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待得夜宴结束,李承业与严朔二人没有立刻离去,李德裕则在亭内架起炭炉煮了一壶茶汤。 “使君,明日开审,要不要将实情告诉李御使,否则的话此案怕是凶险了!”李承业惴惴不安地说道。 裴、郑二人是白敏中的人已确定无疑,而李景庄又是个耿直不屈的倔驴,对李浈身份毫不知情的他势必谁的面子也不会给。 李德裕闻言后摇了摇头说道:“即便他一个人知道了,还另外两个呢?只怕是说了以后李浈会更凶险啊!” “怎么?”李承业面色一紧。 “子允糊涂,你觉得若是白敏中知道此事后他会怎么做?”李德裕问。 “知道又能怎样?难不成他还敢谋害皇子?”李承业惊讶道。 此言一出,一旁的严朔险些将手中的茶盏摔落,口中一口茶汤噗地一声喷了出来。 “什,什么?皇,皇子?谁?谁是皇子?” 说罢之后,严朔看了看李德裕与李承业,只见二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李,李浈,皇子?!他,他不是你的种?!”严朔满脸的不可思议。 “唉......”李承业长叹一声,随即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大致说了一遍。 严朔听罢后连连咋舌,咧开大嘴放声大笑道:“哈哈哈,俺就说嘛,你李子允这般呆呆傻傻的怎会生出那般灵醒的儿子,如此一来俺就平衡了,原来这是陛下的种!哈哈哈!” 李承业闻言顿时哭笑不得,只得转而对李德裕说道:“使君的意思是白敏中真的会谋害皇子?” 李德裕再度摇头笑道:“这不是老夫的意思,没有人知道白敏中会怎么做,老夫也不知道,此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如今唯有保护李浈的周全才是最重要的!” “而且不论这三司使判了个什么结果,你别忘了这是在荆南,这是江陵府,难不成还真能从了他们的命不成?” “嗯,使君此言不错,明日俺派些人手进驻衙门大堂,看谁敢拦!”严朔点了点头说道。 李德裕闻言微微一笑,道:“在江陵府他们什么都做不了,若是到了长安他们更不敢做什么,一旦陛下的旨意下来,唯一的机会便是在这途中,但到了那时,难道你我还能让李浈随他们上路么?” “对,到时俺派三队精骑跟着,谅谁也没那个胆子动手!”严朔一拍胸脯说道。 “是啊,子允如今只需要把心放在肚子里,老夫为官数十年,难不成连这点都看不透么?” 说罢之后,李德裕稍稍一顿,才又缓缓说道:“实不相瞒,李浈此事也是老夫唯一还朝的希望了!” 说着李德裕自怀中取出一封奏疏递到李承业面前。 李承业只看了一眼便笑了,而后又递给严朔,严朔同样只看了一眼,但口中只“哦”了一声便再无其他。 李承业看了看严朔,只见严朔的脸涨得通红,终于忍不住问道:“好吧,是个啥意思,俺没看懂!” 第五十六章 队正莫三 李承业与李德裕二人闻言不禁哑然失笑,李德裕也懒得解释,转而对李承业说道:“想必子允也猜到了一二,此为老夫的私心,还望子允勿怪!毕竟留给老夫的时间不多了,但还有许多事老夫没有去做,临走之前,老夫想为这个大唐再做些什么!” 说罢之后,李德裕缓缓起身,转而望着园子深处的那一片漆黑,“若这苍天能再给老夫二十年,老夫必让这大唐再复开元之盛世!” 李承业闻言后陷入沉默,不知为何,他的眼中竟闪烁着点点晶莹。 “这奏疏,武正明日寻个可靠的人三百里加急送到尚书省郑义敬手中,而且千万要记住,一定要他亲自交到义敬的手上!” ...... 翌日。 三司使正式于江陵府衙门开审刘睿一案,但就当李景庄三人各自落座后,还未带上人犯便只见莫三带着两队身披甲胄,腰挎横刀的步卒在衙门口摆开阵势相对而立。 从其装备服饰来看这些显然都是严朔的亲卫牙兵,虽不说是百战老兵,但也个个都是从一场又一场战斗中存活下来的老兵,只往那里一站,便有一股无形的杀意弥漫开来。 李景庄三人见状自然怒不可遏,当即下堂走至莫三跟前,怒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闯衙门大堂!” 莫三闻言看也不看三人,虽然身材算不上高大威猛,但常年习武的他,又加上一身铁甲,站在那里也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见莫三不说话,裴田更是怒火中烧,指着莫三鼻子骂道:“大胆匹夫,安敢......” 锵—— 话未说完,莫三腰间的横刀瞬间出鞘,也不说话,只是那么握在手中,目光倨傲地盯着裴田。 裴田顿时面色一变,竟不敢与莫三的目光对视,而后一甩衣袖转身回到大堂。 而郑林见莫三面色不善,自然也不敢多言,毕竟这里是江陵府,不是长安。 而一向耿直的暴脾气李景庄此时却是会心一笑,与方才那义愤填膺状竟是判若两人。 莫三收回自己的目光,将横刀回鞘重新跨立站好,他的嘴角微微上扬,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恢复了先前的镇静,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此时此刻他的心是多么激动。 让一名长安朝廷来的从七品官员慑服于自己的目光之下,这对以前的莫三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现在他想了,而且还这么做了,这一刻他终于找回了自己失去已久的自尊。 此刻的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刘府中任人喝骂的小人莫三,而是一名大唐郡兵,堂堂正正的兵,不弯腰屈膝的兵。 队正莫三。 片刻之后,在法曹刘正的陪同下李德裕缓步而来,走至衙门口时,莫三以及众步卒对李德裕颔首行按刀礼,李德裕微微点头回礼,对莫三说道:“三司使审案,一切闲杂人等回避,尔等好好守着,若遇到那些不守规矩者务必拿下,可莫要折了咱江陵府的脸面!” “使君放心便是!”莫三回应道,而后冲李德裕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李使君,这是何意?”不待李德裕进门,裴田一脸不悦地问道。 “呵呵,裴使君莫要见怪,近来江陵府总有些刁民闹事,让他们守在这里周全些!”李德裕笑道。 任谁都听得出来这不过是一句敷衍之词,但无奈这是人家的地盘,裴田纵有千般不快也不敢再纠缠下去。 原本应该是李承业到场陪审,但因避嫌不能在场,而江陵府少尹之职又长期空缺,法曹刘正的级别又不够,不得已之下只得李德裕亲自出马。 “既然如此,那便带人犯吧!”裴田强压着一肚子怒火说道。 裴田的品阶为从七品,又是刑部员外郎,而李景庄与郑林二人均是从八品,所以自然裴田为主审。 少倾,衙役将萧良带了上来,见萧良手无枷锁,足无镣铐一身轻松地走了进来,裴田不禁皱了皱眉头,正想因此责难,但见李德裕一脸的笑意地正看着自己,当即也没了说下去的勇气。 “来犯何人?”裴田问。 “萧良!” “所犯何罪?” “杀人?” “杀谁?又为何杀人?” 萧良本就沉默寡言,裴田这接连不断的问题使得萧良顿生反感,随即闭上嘴巴不再回答,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本官问话因何不答?”裴田怒道。 萧良看了看裴田,将头扭向一旁。 “你!若不用刑你还不知何为国法!来人,杖责三十!”裴田怒声叱道。 但话音方落,便只见李景庄开口说道:“不可用刑!” “为何不可?”裴田气急败坏地问道。 “嫌犯早已认罪,此时再用刑有失法理!”李景庄不紧不慢地说道。 “哎,李御使此言差矣,既然我等受命重审此案,那么便应重新审理,嫌犯闭口不言自然可以用刑,用得,用得!”郑林在一旁纠正道。 “哦?若依郑评事的意思,那么先前嫌犯认罪的事实也不做数了?若是如此的话,自然可以用刑!”李景庄一板一眼地说道。 闻言之后,郑林顿时语塞,因为如此一来的话那么就意味着所有的程序必须重新再来一次,包括指定仵作验尸、调查、取证、而后再与相关人等求证,最后再审嫌犯、签字画押,这才算是正常的套路。 虽然在中晚唐时节度使把握军政大权,但一些尚在中央权力范围内的藩镇,在某些事件上还是由朝廷监管处置,而且经过武宗一朝的铁腕政策后,各藩镇对待中央的态度也变得更为谨慎。 此时既然李德裕申请了三司会审,那么此案审理的过程和结果便直接由朝廷接管,所以一旦重新走完这套程序的话,怕是没有多半个月无法结案,而且即便结案后还要再呈报三司,最终由三司在最终的判决书上签了字后才能正式行刑。 而白敏中的交代是从速处理,所以自然也便违逆了白敏中的意思,裴田与郑林二人担不起这个责任。 只见二人脸上青白不定,而后裴田终于开口说道:“也罢,既然嫌犯已供认不讳,此时又无异议,自然无需再审,将萧良带下,传李浈上堂!” 少顷之后,只见衙役又带着李浈走了进来,走到门口时,莫三咧嘴一笑,道:“少郎君放心便是,有小的在,这里没人敢把您怎么样!” 李浈先是一愣,而后望着铠眀甲亮的莫三连连咋舌:“啧啧,果真还是不一样了,队正,莫队正!” 第五十七章 嫌犯李浈(求收藏、推荐票) 莫三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少郎君莫要取笑小的了,小的能有今日还不是全赖少郎君所赐,这份天大的恩情莫三这辈子都感激不尽!” “哈哈哈,还是你自己的本事,听严恒说你能同时打倒五名郡兵,若没这样的好身手,我便是再帮忙也是白搭!” 说到这里,只见莫三身旁一名步卒插话道:“那是,少郎君有所不知,当日原本有六个人对战莫队正的,只因......” “闭嘴!”莫三沉声喝道,而后对李浈一笑道:“少郎君莫怪,这杀才胡言乱语,总之少郎君日后有事尽管吩咐,莫三倘若敢说个不字,便让五雷轰顶!” “真的?”李浈紧接着便问道,一脸的不怀好意。 “自然是真的!” “什么都能答应?”李浈又问。 莫三闻言后似乎预感到有些不妙,但话已出口断无反悔之理,只得点头应道:“当然!” “那好!今日回去你向严兵马使辞去这队正一职,然后跟我!”李浈搓了搓下巴说道。 莫三闻言顿时吓得一愣,口中支支吾吾地说道:“这......这不......不太好吧!” 李浈见状不由得朗声大笑:“哈哈哈,说笑而已,千万莫要当真,你若真去跟严兵马使说了的话,他能把家拆成一堆木头!” 见二人在此相谈甚欢,候在一旁的衙役一脸苦笑着说道:“少郎君,我们还是......” “嗯?!”衙役的话未说完,便只见莫三一瞪眼,“何时轮到你说话了!” 衙役见状哪里还敢再说,吓得双脚不由向后退了几步。 “哎,莫要为难衙役!”李浈对莫三说道,转而又冲衙役一笑,道:“你进去向诸位使君通秉一声,就说我在这里遇到位朋友,简单聊几句便进去了!” 衙役闻言顿时哭笑不得,自己干了十几年的衙役,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嫌犯,而且里面坐着的可是朝廷亲命的三司使和荆南节度使啊! 衙役怔怔地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现在进去也不是,不进去也不是。 “愣着作甚?没听到少郎君的话么?进去如实禀报!”莫三瞪着眼睛骂道。 大堂之内。 李德裕眯着眼睛打着盹,裴田与郑林二人则一脸的焦躁,唯有李景庄板着脸挺着身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李御使,这嫌犯为何还未带到?”裴田终于忍不住问道。 “不知道!”李景庄的回答很干脆。 裴田强压着怒火耐着性子说道:“不如李御使前去看看!” 李景庄闻言后看了裴田一眼,而后很果断地摇了摇头,道:“不去!” 裴田:“......” “李御使,别忘了,此次三司使的主审是谁!”裴田拍案怒道。 “您是主审!”李景庄的脸上波澜不惊。 “那本官命你去堂外看看嫌犯因何未到!”裴田紧接着说道。 李景庄闻言后想了想,依然摇了摇头,“不去!” “好,好!待回朝之后本官定要向白相讨问个公道!”裴田怒不可遏,但却偏偏拿李景庄毫无办法。 此时郑林也在一旁冷笑道:“李御使,莫非有意偏袒嫌犯不成?” 李景庄看了郑林一眼,而后一本正经地说道:“要不郑评事去看看?” “我为何要去!?”郑林瞪着眼说道。 “那郑评事也是在偏袒嫌犯不成?”李景庄很认真地说道。 “若堂外没有那两队步卒的话,本官去又何妨!”郑林脸一红怒道。 “哦,郑评事是怕那两队步卒,可是本官也怕啊!”李景庄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说道。 “你!”郑林顿时语塞。 正在此时,只见那衙役自外一脸忐忑地走了进来。 “嫌犯何在?”裴田怒问。 衙役吓得一哆嗦,而后支支吾吾答道:“回使君的话,少郎......不,嫌犯说......” “说什么?!” “嫌犯说......在外面遇到一位朋友,让诸位使君稍等片刻!” “混账!”裴田拍案起身,转而走下堂去,但走到一半时突然想起门外那两队气势汹汹的步卒,当即又折了回来。 “裴使君,为何又回来了?”李景庄很不长眼地问道。 “哼!”裴田冷哼一声,而后重新坐了回去,冲正在打盹的李德裕说道:“文饶公!” 李德裕闭着眼睛歪了歪身子,回应裴田的是一阵有节律的鼾声。 裴田顿时气得脸色发绿,大声喊道:“文饶公!” 李德裕猛地睁开双眼,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堂下,而后不禁问道:“怎么?这么快便审完了?哈哈哈,三位使君果然年轻有为,既然案子已审完,那老夫就先告辞了,今晚照例老夫在府上设宴,一醉方休!哦,对了,这次请裴使君放心,严武正那货不会来了!” 李德裕说罢之后起身便要走,便只见裴田没好气地赶忙说道:“文饶公且慢,还未审完!” “还未审完?”李德裕一脸的讶异之色,“那接着审啊!” 饶是裴田气得脸色发绿此时也不敢向李德裕发火,只得沉着气说道:“文饶公有所不知,嫌犯李浈尚在堂外!” “在堂外?!”李德裕一愣,而后冲裴田疑惑地问道:“那还不让他进来!老夫忙得很,哪里有时间尽在这里耗着!” “可......”裴田指了指堂外,欲言又止。 正在此时,只见大门缓缓开启,而后只见莫三率先走了进来,看了裴田一眼,口中冷哼一声,而后冲堂外喊道:“请少郎君!” 裴田与郑林二人面面相觑,但却又不敢说什么,而两班衙役则同样一脸懵逼。 “哎,你确定这是在审案?”一名衙役歪着头向身旁同伴问道。 “原本确定的,不过现在不确定了!” 大门再度关闭,但莫三却留了下来,裴田二人见状也不敢多问,而莫三也不说话,径自走到一名衙役身旁,“烦劳这位兄弟让让!” 衙役闻言一愣,而后又冲自己身旁的同伴说道:“哎,往一边让让!,” “多谢!”莫三叉手行礼,转而与众衙役站在一起。 裴田见状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冲李浈问道:“你是李浈?” 李浈点了点头,道:“草民李浈!” “你可认罪!?”裴田紧接着问道。 话音方落,便只听“锵”地一声,莫三伸手将腰间横刀抽了出来。 第五十八章 戏弄公堂 裴田顿时吓得一激灵。 莫三则狠狠剜了一眼裴田,而后依然手握横刀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李浈见状转身白了一眼莫三,道:“大堂之上莫要胡闹!” 说完之后又冲裴田躬身行礼,笑道:“裴使君莫要见怪,这莫三有个毛病,别人学的是个剑舞,他却学了个刀舞,而且一言不合拔刀就舞,拉都拉不住啊!” 裴田见状气得七窍生烟,明知李浈满口的胡言乱语,但却就是不敢动怒,只得耐着性子心平气和地重又问道:“李浈,本官方才问你可否认罪?” 李浈闻言一愣,而后反问道:“认罪?什么罪?使君明鉴,草民冤枉啊!” 裴田见状刚要发火,一瞥眼看到莫三手中明晃晃的横刀,随即便又软了下来,冲郑林与李景庄说道:“二位,嫌犯明明已经认罪画押,此时却又反口,此事又当如何?” “此子油嘴滑舌,若不用刑的话怕是......” 郑林话还未说完,便只见裴田那两道目光如刀子般盯着自己,当下生生将后面的话又吞了回去。 若非此时在公堂之上的话,只怕是裴田早就冲郑林一巴掌扇过去了,有那么个煞星杵在那里,谁敢用刑? “李御使,你以为如何?”裴田又问李景庄。 李景庄似神游太虚,听裴田一问方才缓过神来,想了想道:“郑评事说得有理!” 裴田闻言当即起身冲李景庄笑道:“既然如此,那不妨李御使来做这主审吧!” “如此,使不得吧!”李景庄犹豫道。 “使得,使得,李御使之才素来为我等之楷模,今日若能亲眼得见,我等必是受用不尽啊!”裴田满脸堆笑地说道。 “是啊,李御使莫要再推辞了!”郑林也随即附和道。 李景庄闻言后面露难色,思虑片刻之后只得应承道:“既然如此,那本官便来试试吧,不过有些事必须有言在先,本官既为主审,那二位......” 李景庄没有说完,但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既然我是主审,那你们两个就老实坐着别瞎哔哔。 “我二人一切以李御使马首是瞻!”裴田笑道,但心中却不禁暗暗冷笑。 “既然如此,那本官便勉为其难吧!”李景庄说着,自顾走至主审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落座之后,李景庄看了一眼李德裕,却见李德裕依旧坐在那里打着瞌睡,显然他老人家已然将自己当做了空气。 李景庄挺了挺身子,目光陡然变得如鹰隼一般凌厉起来,与方才那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竟是判若两人。 “李浈!”李景庄神情肃穆,口中轻喝一声。 “草民在!”李浈虽未接触过李景庄,但对其人还是大致了解一些的,这李氏三兄弟的脾性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其兄李景让什么性格,李景温、李景庄便也是什么性格。 “既不认罪,为何又在这罪状之上画押?莫非你敢戏弄公堂不成?!”李景庄的语气顿时变得严厉起来。 “哼!”李浈还未答话,便只见莫三冷哼一声,显然对于李景庄的态度很不满意。 莫三只哼了一声,但此时李景庄却不干了,当即拍案而起,冲两班衙役怒道:“何人擅闯公堂,还不与我拿下!” 衙役闻言一愣,相互对视一眼但却谁也不敢动手。 “你敢!”莫三此时横跨一步立在大堂中央,对李景庄怒目而视。 李景庄冷笑一声,道:“好!本使乃受朝廷之命来此审案,你不过一介武夫谁给你的胆子在此撒泼?难不成严兵马使想造反不成?!若你真有胆子尽可上前杀了本官,若没胆子便给本官滚出大堂!” 此言一出,不仅裴田、郑林二人面色大变,就连莫三都不禁为之一怔,以往他碰到的斗不过是欺软怕硬的角色,只要自己将手中横刀亮出来,便是朝廷命官也不敢多说半个字,但此时站在自己面前这位显然不吃这一套啊! 原以为自己能吓得住三人,却不成只吓住了两个,剩下这个竟比自己还硬。 李景庄这番话对于莫三来说无疑是最有力的反击,造反这个罪名不是他能够承受得起的,更不是严朔承受得起的,所以莫三只有一条路可走,离开这里。 虽然如此,但此刻的他竟发现自己心中竟对这个强硬瘦弱的官员生不出半点仇恨,甚至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年龄算不上多大的官员更值得让自己尊敬。 莫三犹豫片刻后将横刀入鞘,而后冲李景庄按刀行礼,紧接着向李浈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见莫三离去,裴田此时顿时来了精神,还不待李景庄说话,便冲其笑道:“李御使,方才本官想了想,此案颇为严重,朝廷既然命本官主审那便是对本官的信任,所以......” 李景庄闻言冷笑一声,却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起身又坐回到自己原来的位子上。 对此,裴田很满意,郑林也很满意,李浈同样很满意,如果让自己面对李景庄的话还真不太好说话,但若是面对裴田这种货色的话倒是好办了。 正事自己说不来,但若论起扯皮的话,李浈对自己有着绝对的自信。 李浈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李浈,再问你一句,你可认罪?”没了莫三的威胁,裴田整个人瞬间变得精神焕发。 “裴使君明鉴,草民真的是冤枉啊!”李浈努力地眨着眼睛想要挤出几滴眼泪,但挤了半天却就是不见半滴。 两侧衙役见状强忍着笑意纷纷将脸转向一旁,裴田与郑林二人眼巴巴地望着堂下的李浈全神贯注地做着眨眼运动,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搐了几下。 裴田看了看李景庄,却只见李景庄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浈,任凭裴田如何使眼色就是视而不见。 “唉,这娃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贱了啊!”一旁的李德裕抬眼看了一眼李浈险些笑出声来,心中不禁暗自骂了一声,而后便再度闭着眼睛打起盹来。 “好,好,你且说说有什么冤屈!”裴田强忍怒意说道。 “使君再容我片刻!”李浈边说边眨眼。 “你,你若再眨眼的话本官定大刑伺候!”裴田拍案怒斥。 李浈闻言后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咧嘴笑道:“好吧!” 第五十九章 故事大王 “使君您想,草民不过是个小孩子,怎么会做出渎尸这么可怕的事呢!那次不过是两个凑巧加一个不小心罢了!这是一个凄惨的故事,且听草民细细讲来!”李浈嬉皮笑脸地说道。 话音刚落,便只见李德裕猛地打了个激灵,而后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一脸嫌弃地白了李浈一眼,冲裴田三人笑道:“老夫突然想起还有一件紧要的公务需要处理,这里就交给三位使君,老夫先告辞了!” “使......”裴田刚要挽留,却只见李德裕竟逃也似地夺门而出。 待出得门来,莫三不禁有些诧异,问道:“使君,难不成这么快便审完了?” 李德回头看了一眼大堂,而后摇了摇头一脸同情地说道:“唉,摊上这么个货,这三位怕是天黑前出不来了!” 莫三一愣,而后又问:“那使君为何独自出来了?” 李德裕闻言白了一眼莫三,没好气地说道:“若同样的话让你听上八十多遍,如何?!” 说罢之后,李德裕负手离去。 莫三一听此言顿时打了个寒战,而后一脸同情地冲李德裕的背影默默按刀行礼。 ...... 两个时辰过去了...... 堂内。 “李浈!你到底说完没有?!”裴田黑着脸怒斥道。 “使君莫急,快了,快了,待讲完这个离奇的梦以后马上就要讲到初遇赵婉了!”李浈说罢之后自顾滔滔不绝。 “闭嘴!本官管你睡觉做了什么梦!与本案无关事宜不必啰嗦!”郑林也是按捺不住怒目而视。 唯有李景庄如一尊雕塑般地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浈,时而眉头紧蹙,时而若有所思,似乎想要从李浈的脸上发现什么。 李浈闻言摇头轻叹,道:“使君明鉴,这个梦很重要,对草民的影响可谓意义深远,孔子曰,问一以知十,举一隅则以三隅反;老子曰,有无相生,难易相成;墨子曰,江河之水,非一源之水也;千镒之裘,非一狐之白也。佛曰,诸法无我,诸行无常;韩非......” “李浈!你给本官闭嘴!” 李浈摇头晃脑话还未说完,便只见裴田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已是气得浑身发抖,紧接着拍案而起。 李浈眨了眨自己的一双大眼,而后一脸的无辜,小心翼翼地问道:“裴使君莫要生气,既然如此,那草民还是接着那个梦说吧!” 裴田:“......” 两班衙役闻言后彻底疯了,从开堂到现在一句有用的没问出来不说,整整听了半天的故事,更要命的是这故事还远远没进入正题,如此下去晌午的饭食是彻底别想了,而且能赶上晚饭就算是苍天有眼了。 郑林此时挣扎着站起来,冲李浈说道:“李浈,你这算是戏弄公堂,依律杖责三十!!” 李浈闻言面色大变,当即问道:“真的?使君不会骗小孩子吧!” “公堂之上本官岂会骗你!”说罢之后郑林看了看裴田。 裴田紧接着说道:“对,郑评事所言不错,是要杖责五十!” “李御使,敢问我大唐律上真有这么一条?”李浈怯生生地向李景庄问道。 裴田与郑林二人也转而望着李景庄,连连使着眼色。 李景庄皱着眉头想了想,而后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你看,我就说二位使君在骗小孩子嘛,对待小孩子怎么能用刑呢?所以,那个我还是接着说梦的事儿吧......” 裴、郑二人听了顿时想死的心都有了,心里在将李景庄直系族亲亲切地问候一遍的同时,口中不得不对李浈说道:“既然如此,你也不必说了,给你半天的时间将你要说的写下来,明日开堂后再呈上便是了!” “可是......” “闭嘴!不准再说!将这货带下去,马上,立刻!”不待李浈说完,裴田起身忙不迭地向后堂逃了出去。 ...... 驿馆。 “竖子!田舍奴!竟然在公堂之上愚弄本官!若不杀他难解本官心头之恨!那个李文己更为可恨!一副痴痴傻傻的样子存心要令本官难堪!”裴田负手在房内踱着步子破口大骂,一脸的气愤之色。 “奉知兄稍安勿躁,某倒有一法可速断此案,而且可保那竖子乖乖地引颈待戮!只是......”郑林想了想笑道。 “散木贤弟莫要再绕弯子了,用晦公要我等速断此案,这都两天了却还没个眉目,若再拖延几日,待你我回朝便连如今这芝麻小官都保不住!”裴田没好气地说道。 “奉知兄莫急,是人便会有弱点,何况一个十六岁的娃子,前些日子根据那刘括所言,可知这李浈是个重义之人,而这便是弱点,只要明日公堂之上将那萧仲离画押后的罪状拿出来,再略施小计,就不怕他不招!”郑林笑道。 裴田闻言想了想,而后对郑林说道:“既然如此,那明日便由散木贤弟主审,愚兄在侧为你助威!待回朝之时,便是贤弟高升之日啊!” 经裴田一忽悠,郑林彻底沉浸在自己绯袍加身、美姬环伺的美好世界里,而且是死也不肯自拔的那种。 ...... 翌日。 公堂再启,李浈打着哈欠懒洋洋地走了上来,这一次倒是没有与莫三闲聊,倒不是不想,而是今日公堂外换了个生人,虽说是严朔手下一名校尉,但那副板着的木头脸就让人生不起任何想聊天的兴趣,更要命的是让李浈顿时想起了萧良那块“风干牛肉”。 所以李浈在甫一看到那名校尉的时候便猛地打了个寒战,而后马上逃开了。 “咦?郑使君主审?”李浈一眼看到郑林坐在中央首位之上,当即咧嘴笑道。 裴田则一看到李浈就气不打一处来,口中冷哼一声将头扭向一旁。 而李景庄依旧一如往常那般魂游天外、似睡非睡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倒是两班衙役面上表情十分丰富,或苦笑、或无奈、或祈祷、或叹息,但望向李浈的目光中均透着一种祈求的意味:千万莫要再讲故事了啊! 李德裕以公务繁忙为由没有到场,对他来说一个自己都能背下来的故事完全没必要再听一遍,何况无论这个判决如何,但结果都是一样的。 “李浈,昨日要你写的罪状可写好?”郑林初次作为主审,就连语气都温和了许多。 “回使君,写好了,您请过目!”李浈自怀中摸了半天才抻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白纸,而后递给了小吏。 第六十章 不会写字 小吏闻言走至李浈跟前接过其手中的“罪状”,而后微微一愣,紧接着转身呈于郑林面前,一脸的同情之色。 郑林还未打开,只看了一眼后心中便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正犹豫着要不要打开,却只听李浈咧着嘴笑道:“使君快些打开!” 望着李浈一脸的迫不及待,郑林的心瞬间跌至谷底,颤颤巍巍地伸手缓缓展开面前的这张泛着黄的藤麻纸,直到将整张几案全部占满之后,裴田凑了过来看了一眼,而后暗自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将主审的位子让了出去。 郑林的脸色瞬间变得翠绿无比,纸很大,字不多。 只见六尺整张的藤麻纸上赫然醒目地写着四个大字:不会写字。 “李,李浈!”郑林劈手将纸撕得粉碎,而后向李浈扔了过去,纸屑漫天飞舞,遮住了李浈那张玩虐的笑脸。 “使君莫急,昨日草民原本想说,奈何裴使君不给草民机会啊!这四个字还是草民求狱卒事先写下来,而后又描啊描地一个晚上才描出来的!”李浈故作惊恐地辩解道。 一旁的裴田闻言后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搐了几下,而后迅速将脸转到一旁,同时在心中默默地问候着李浈的上三代长辈。 “你!”郑林顿时语塞,转而看了看裴田,却见裴田闭口不语。 至于李景庄......就允许我们暂时忽略这个人吧...... 郑林红着脸瞪着李浈,而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重新坐回到座位上,口中缓缓说道:“李浈,本使不听你讲什么故事,这罪状的事情本使也不与你计较,念你尚且年幼,于法于情都不该重责于你,所以你认不认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萧仲离已然将罪责一并揽了过去,今日传唤于你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说着郑林向一旁的主簿使了个眼色,主簿见状遂将一张状纸送到李浈面前。 “你只需在此画押之后,此案便与你再无牵扯!你可自回府中与李府尹团聚!”郑林笑道。 “郑使君真乃青天再世,草民对您的仰慕之情犹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 郑林的刚刚恢复过来的脸色再度幽幽地变得一片翠绿,当即怒喝一声道:“住嘴!” “画,画押,画押!”郑林将身子别到一旁,生怕再看见李浈那张欠揍的嘴脸。 李浈见状长叹一声,道:“唉,萧叔啊,早告诉过你不要冲动,你若早听我一言也不至赔上了自己的性命,不过你放心,明年今日我定会为你到坟前祭奠你的,你便放心地去吧,还记得我三岁的时候么?那时候我很小,你很大,你说.....” “闭嘴!”郑林彻底疯了,猛然一个转身却险些栽倒,裴田一脸同情地望着郑林,想要说些什么,但想了想后还是决定算了。 “郑使君小心,安全第一,莫要为了草民的案子摔坏了身子,若摔不坏身子,砸坏了这低案什么的也是不好啊......” “带下去,给本官将这货带下去!”郑林扶着低案气喘吁吁。 “使君明鉴,草民还有话没说完啊......” “少郎君,您大人有大量,今日便饶了小的们吧,千万莫要再说了!”一名衙役走到李浈面前连连求饶,不待李浈回话便直接将其驾着向堂外走去。 “吁——” 李浈在转身的一霎那,口中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原本那张戏谑的脸也瞬间变得有些凝重。 回到牢内之后,李浈的脸色有些难看,他不确定公堂之上郑林的那番话是真是假,所以他宁可相信那是真的。 “萧叔,我真的不会死?” 应李浈的强烈要求,狱卒不得不让萧良又做回了李浈的邻居。 萧良点了点头,手中拿着半截树枝,在地上胡乱地画着什么,。 “那你会死么?告诉我实话!”李浈又问。 闻言之后,萧良突然抬起头笑了,尽管那笑看上去比哭还难看,但李浈却是第二次看到萧良的笑。 “这世上曾经有许多人都想要我死,但最终死的却又都不是我!”萧良缓缓说着,随手将手中的树枝扔给李浈,道:“这便是剑!” 李浈伸手接过,而后只犹豫了一瞬间便顺势将手中的树枝向萧良刺了出去。 隐约之间,那树枝竟仿若一柄短剑,夹带着凌厉的气势奔若惊雷。 萧良双目精光迸射,在树枝即将触碰到自己身体的一刹那,右手突然化掌为刀顺势劈下。 啪—— 树枝应声而断,萧良身形未动,咧了咧嘴似乎想要笑得漂亮一些,但经过一番努力后不得不就此作罢。 “不够快,但准头比那日更好了一些!”萧良摇了摇头道。 “萧叔真的可以不死?”李浈始终有些不放心。 “呵呵,不是不死,只是现在还不能死!”萧良淡淡一笑。 “那我究竟是谁?”李浈原本不太关心这个,但经过这几日发生的种种事情后,突然感觉自己这十一年像是一场阴谋,而自己就是这场阴谋中的一颗棋子,任人摆布。 就像是自己无论做什么事背后都会有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你,这种感觉很不好,所以李浈觉得最好还是搞清楚一些为妙。 虽然自己知道萧良不一定会说,但终归自己问了,也算是自己为自己做出的那么一丁点努力,然后......自己就可以放心地该干嘛就去干嘛了。 果然,萧良闻言后再度开启沉默模式,当然这其中更重要的原因是为了防止被李浈这张嘴套出什么话来。 年龄越大,萧良便越是觉得自己猜不透、看不清面前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尤其自从其十一年前失忆之后,李浈就突然变得换了个人一般,萧良不知道这究竟是件好事还是件坏事,他只知道现在自己稍不留神就会被坑,坑得体无完肤那种。 见萧良不说话,李浈心中不禁自我安慰道:你看,不是我不问,是他不说,所以动脑子这种事根本就不适合我,嗯,混吃等死才是我该做的事啊! 第六十一章 上抵天听 醉月招。 自李浈入狱之后,程伶儿的心便没有一刻安静过,虽然她和萧良一样不过是受人之命,但萧良与李浈更多的是责任,而自己与李浈除此之外还多了一样东西,亲情。 虽然与李浈相处的日子不过才区区五年,两人见面的时间却还要短一些,但女人的感情天生就比男人更复杂,也更容易付出。 程伶儿与李浈之间的感情并非男女之情,而只是纯粹的姐弟情谊,这也注定了她势必会付出得更多。 “娘子,前阵子李府尹交代娘子送出的密信想来也该到长安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月儿自幼便跟着程伶儿,两人之间早已养成了一种特殊的默契。 正如现在,程伶儿只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月儿便立刻知道其心中所想,心中所忧。 程伶儿闻言轻轻点了点头,道:“无奈江陵距离长安路途遥远,即便到了长安也只怕远水难解近渴!” “娘子这便多虑了,李府尹既然说一切都已安排妥当,那么就定然万无一失,何况还有萧良那根木头,再不成还有王婆,娘子不过是一介女流,手无缚鸡之力,再怎么操心也只于事无补的!”月儿开口劝道,这几日来月儿的这番话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但程伶儿却依旧整日愁眉不展,短短几日的功夫,整个人看上去似乎消瘦了许多。 “唉,总之我该做的都做了,若还不能救他一命的话,我......” “娘子切莫胡言乱语,少郎君定会相安无事的!”月儿直接打断了程伶儿的话,言语之间焦急之色尽显。 ...... 与此同时,长安城外。 自武宗废佛之后,天下寺庙毁损大半,如眼前这样的小庙更是首当其冲,虽然宣宗继位后正在着力于恢复部分寺庙,但如这种只有区区一间正堂的庙宇也只能沦落于彻底废弃的下场。 透过门额上那张满布灰尘的牌匾可以依稀辨认出“观音阁”三个字,堂内那座观音法像已经残破不堪,除了一张三条腿的供案之外便再无其他。 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缓步而入,这是他这个月来第二次来这里了,事实上他每个月都会来这里两次,而这个习惯他整整保持了五年。 少年径直绕道观音像后侧,而后吃力地将石像挪开寸许,但就在此时少年眼前一亮,一封蜡封完好的信笺赫然入目。 这是少年五年来第一次没有空手而归,他的脸上略带兴奋,但更多的却是不安。 发现信笺后少年并没有立刻去拿,而是快步跑到堂外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番后方才重新进入正堂。 少年小心翼翼地将信笺揣入怀中,而后将观音像挪回原位,这才狂奔着顺着原路返回。 ...... 大明宫,含凉殿。 七月的长安虽与江陵府那般的潮热闷湿截然不同,但燥热的暑气却更让人心中烦躁不安。 但这只是相对于寻常百姓家而言,若说整座长安城最凉爽的地方,那便要数这座含凉殿了。 含凉殿依水而建,并引水环绕殿周四壁,最后以水力推动一台巨大的竹扇,水激扇车,人处其中风猎衣襟,四隅积水帘飞洒,凉风习习,将外面的暑气尽数消去。 此时在含凉殿内,一名身形略显瘦削的中年男子安坐于胡床之上,其身着黄袍衫,头戴翼善冠,腰系九环带,足蹬六合靴,正手捧一册“贞观政要”仔细翻阅,颌下一缕青须随着竹扇吹出的清风微微摆动。 而此人便是当今天子,李忱。 大器晚成这四个字用在其身毫不为过,是褒奖,也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责任。 李忱看得仔细,以至于连门外进来的一名宦官都毫无察觉,而那宦官虽一脸的焦急之色,却也不敢唐突惊扰,只静静地立在一侧垂首不语。 宦官姓王,名归长,字翰青,官居内侍监,为内廷宦官之首,时年不过四十岁的他能坐到这个位子凭的不仅仅是运气,更多的还是凭着三样东西:一双解意眼、一颗玲珑心和一张莲花口。 而王归长能在占拥立之功的仇公武和马(元)贽二人中脱颖而出,又深得宣宗器重,则足以想见其确实拥有过人之处。 或许是低头的时间过久,李忱觉得脖颈有些酸痛,一抬眼却正看见王归长站在身侧。 “翰青到此何为?”李忱将手中的《贞观政要》缓缓合上,伸手揉了揉脖颈随口问道。 王归长闻言示意一旁的几名侍女退下,而后又将门窗关好之后,这才重新回到李忱身侧,而后自怀中取出一封信笺,道:“大家,这是江陵府送来的!” 一听此言,李忱当即面色一紧,伸手接过信笺迅速除掉封蜡,不知为何,李忱在打开信笺的过程中,双手竟是有些微微颤抖。 而其只看了一眼,脸色便瞬间变得有些难看,待其看完之后,更是怒声喝道:“私扣奏疏,白敏中难道想造反不成?!” 说着,李忱将手中的密信递给王归长,王归长略有犹豫之色。 “朕要你看,看看白敏中是如何谋害朕的儿子!如何擅弄专权为害朕的天下的!”李忱豁然起身,同时将密信重重地甩在了王归长的手中。 王归长闻言赶忙拿起细细端详,看完一遍后将密信重新折好轻轻放在几案之上,但却依旧不发一言。 身为内廷总管,他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尽管陛下主动让自己看,但并不代表自己就可以说。 有时候聪明人和愚蠢的人也仅仅只有这一句话的阻隔,王归长是聪明人,所以他知道自己不能说。 “看完了?”李忱怒意未消。 “嗯!”王归长点了点头应道。 “如何?”李忱又问。 “大家自有决断,老奴为內侍,于法于理都不该涉及朝政!”王归长的语气不卑不亢、不紧不慢,但却恭敬有加。 李忱闻言后轻轻点了点头,脸上现出一丝赞许之意,而这也正是他如此信任王归长的理由,方才那一问既是试探,也是褒奖,试探这个人是否还值得自己信任;褒奖这个人一直以来的忠心。 “宣白敏中,朕要问问他到底是何居心!” 第六十二章 圣心难测 少倾。 白敏中一脸惶恐地出现在了李忱面前,当其看到李忱阴沉的脸色之后心中顿时泛起一阵寒意。 “臣白敏中见过陛下!”白敏中顿首而拜,但却始终不敢抬头看李忱一眼。 “白相可知朕传你来此所为何事?”李忱面带冷意地问道。 “恕臣愚钝,还请陛下明示!”白敏中再度顿首。 “哼!白用晦!你好大的胆子!” 李忱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平缓,甚至听上去完全不似是在发怒,但即便如此,白敏中闻言后还是顿时冷汗淋漓,同时心中倍感疑惑。 “请陛下恕罪,臣罪该万死!”白敏中战战兢兢地应道。 “你的确罪该万死,你擅弄专权败坏朕的江山,便是杀你一万次也难解朕心头之恨!”李忱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道,但目光中却陡然迸发出一道凌厉的杀意。 白敏中闻言顿时一愣,面上不解之色更甚,随即硬着头皮说道:“请陛下明鉴,臣自登相位以来无不铭记陛下恩德,若说臣才疏学浅无法胜任相位,那么臣无话可说,但若说臣擅弄专权,臣不敢苟同!” “哦?那么你的意思是朕冤枉你了?”李忱反问。 白敏中垂首不语,但看得出其心中的不甘。 见状之后,李忱幽幽说道:“既然如此,那么朕来问你,这些日子各地送来的奏疏,朕看到的可是全部?” 此言一出,白敏中顿时为之一惊,自己扣了李德裕的奏疏这是不争的事实,即便是三省六部也仅仅是中书侍郎韦琮、尚书右仆射郑肃以及刑部的几位侍郎看过这道奏疏,即便是发出的批复也没有经过门下省的审核,所以照此来看几乎不太可能是以上这些人泄露的。 想到这里,白敏中顿时感到胆战心惊,都说圣心难测,此刻自己方才真正体会到这四个字的恐怖之处,没有人知道这位从不显山露水的新君到底都知道些什么,到底拥有什么样的途经来洞察秋毫。 白敏中只知道,或许自己从现在开始将彻底告别屁股底下这个还没焐热的位子。 擅弄专权、私扣奏疏的帽子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得起的,至少自己是绝对无法承受的。 “臣罪该万死,臣只是以为陛下日理万机,如此......” “如此小事便不劳朕费心了是不是?”李忱冷笑着说道:“哼!朕现在便告诉你,这天下是朕的天下,朕如何决断不用你来妄自揣测,朕不管前朝如何,在朕登上皇位的那一刻起,就没人能代替朕做出任何决定!” 白敏中闻言当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当即俯首拜道:“臣罪该万死,还请陛下责罚!” 李忱的这番话无疑说得很重,重到足以给白敏中扣上一个“谋逆、大不敬”的罪名,即便白敏中再傻也听得出李忱的弦外之音。 “听闻,那刘叔长乃是卿之妹婿?”李忱再度问道。 饶是含凉殿内凉爽无比,但白敏中此时仍是大汗淋漓,只见其伸手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水,答道:“回禀陛下,确是臣的妹婿!” “既然如此,那你如此可算是以权谋私?”李忱收起了脸上的笑意。 “回陛下,谋害朝廷五品官员本就是十恶之罪,臣着三司使前往江陵府会审也合乎我大唐律法,至于说以权谋私,臣无可辩驳!”白敏中轻声答道。 “呵呵!”李忱笑了笑,而后一伸手说道:“起来吧,朕传你到此不是来看你辩解的,你将李德裕的奏疏拿来给朕!” 白敏中闻言一怔,方才还风雨交加一转眼却突然变得风和日丽,这着实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但既然李忱给了个台阶,那么白敏中自然百般庆幸,当即起身答道:“臣这便去取!” 李忱点了点头,一挥手示意其退下。 而当白敏中离开之后,李忱原本缓和的脸上当即再度阴云密布,一旁的王归长也依旧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你是不是觉得朕糊涂?”李忱转而向王归长问道。 王归长躬身答道:“老奴不敢!” 闻言之后,李忱轻叹一声,道:“朕新继大统,一些事还需要有人去做,白敏中其人虽擅权专断,但其行事颇得朕心,所以现在朕还需要他!给了恩,也施了威,朕相信他没胆子来造朕的反!” “大家明察秋毫,实乃我大唐之万幸,百姓之万幸!”王归长垂首答道。 “好了,你跟了朕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改不了这副刻板的样子,朕信任你不仅仅是因为你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更重要的是你比别人都明白朕的心!” 王归长闻言想了想后说道:“老奴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当问不当问!” 李忱微微一笑,道:“朕说了,你跟了朕这么多年,你了解朕,朕同样也了解你,你是不是想问朕李德裕之事?” 王归长闻言赶忙垂首答道:“按理说老奴不该多嘴,但此事还望大家斟酌一二!” “好了,翰青啊,有些事你不懂,也永远不会懂,朕又何尝不欣赏李太尉呢?你以为朕将其贬到荆南心里就舒坦了?”李忱的脸上泛起一抹苦笑。 王归长不解。 “李德裕此人虽为治世之能臣,但同时其为相多年,早已笼络了一批心腹之党,朕不能用,用了便势必会造成一党独大的局面,朕有太多的事要做,不想将心思过多地放在平衡党争的事情上来,所以朕此举也实乃是弃卒保车,弃了一个李德裕,保朕朝廷的安宁!”李忱缓缓说道,但语气中颇带无奈之色。 王归长闻言后陷入沉默,他不懂得什么帝王之术,也不懂什么弃卒保车,他只知道贬李德裕只是李忱的无奈之举,他也知道李德裕或许终其一生也没了复出的机会。 “若朕猜的不错,这封奏疏是李太尉故意让白敏中看到的,不出三日,朕料定一定会有另一封奏疏,而那封奏疏才是给朕看的!”李忱淡淡地笑了笑,“若论才智,白敏中与太尉终究是差得太远了啊!” 第六十三章 此案难结 话音方落,便只见白敏中匆匆而入,双手呈上一封奏疏,拜道:“启禀陛下,此乃李文饶所呈奏疏,请圣上御览!” 王归长接过奏疏转而递到了李忱手中,李忱却看也不看一眼便直接放在了几案之上,转而对白敏中说道:“朕现在重新给你一次机会,立即着手准备三法司会审,朕会派人前往江陵府召回三司使,并命李德裕派精骑押送两人犯入京接受三法司会审,另江陵府尹李承业教子无方,罪责难逃,暂削去其江陵府尹之职,一并随行入京!” 白敏中闻言后顿时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赶忙叩首领旨谢恩。 待白敏中走后,李忱竟是面露兴奋之色,迫不及待地对王归长说道:“十一年了,朕有十一年未见青鸾了,你说他会不会记得朕?不知他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若是长得瘦了朕定饶不了李承业!” 王归长闻言后也是连连笑道:“是啊,十一年了,说起来大皇子也是老奴看着长大的呢!” 而此时王归长注意到,正沉浸在无尽思念中的天子李忱,眼眶竟微微有些湿润。 ...... 对于刚刚经过李忱一番“敲打”之后的白敏中也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所谓的恩宠终究还是李忱给的,恃宠而骄这种事情做一次便够了,这一次出人意料地只是言语上的“敲打”,若还有下一次,可能等待自己的便是身体上的“敲打”了。 白敏中如此想着,同时对于李忱交代下来的事情不敢有一刻耽误,对他来说,不管陛下如何处置这个案子,也不管自己的妹妹、侄儿是否满意,自己如今所能做的便是完全无条件地去执行陛下的旨意,至于结果如何那便不是自己能左右的了。 ...... 江陵府。 这个案子已经审了足足有半个月,期间人犯也审过,人证也审过,甚至当日萧良用的那把障刀都已经查验过,至于供词罪状也都一一勘验无误并经两人犯过目画了押。 裴田与郑林给出的判决为斩立决,按理说也早应该上报三司等候最终的审核批复,虽然拖的时间久了些,但终究是没负了白敏中的意思,不过让二人头疼不已的却是李景庄在这个节骨眼提出了异议。 “李文己,你这是何意?既然证据确凿,那便应该上报三司等候批复!延误了日程你个小小的从八品监察御史吃罪不起!”裴田跳着脚大声呵斥道。 “是啊,李御使,不管怎样,这是白相交代下来的案子,而且此案已是板上钉钉的铁案,任你查出大天来也不可能有第二种结果!”郑林也在一旁劝道。 李景庄闻言后却是梗着脖子说道:“下官心中只知陛下,不知有白相。而且此案证据确凿不假,但依我大唐律例,凡属命案必须要请仵作验过尸身之后才能结案,所以此案若想结案,则必须验尸之后方可!” “你这不是胡闹么!一来这刘叔长刚刚入葬;二来在我等到来之前早已有仵作验过!你又何必多此一举!”裴田拍着几案暴跳如雷。 “裴使君都说了是我等到来之前,那么既然朝廷派我等重审此案,那么就必须重新验过才行!否则下官不能署名!”李景庄面无表情,不紧不慢地说道。 “你......”裴田顿时语塞,同时又一次地在心中默默地问候着李氏先祖,而且是只限于女性的那种。 郑林也是彻底没了话,因为按照唐律的确应该重新验尸,只不过大部分证据确凿的命案都不会这么做,一来亡者家属必然意见很大,二来这一来一去的程序颇为繁琐,所以这个规定也便逐渐成了一句空言。 但令裴、郑二人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李景庄竟食古不化到如此境地,明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却偏生自找麻烦。 但无奈,李景庄代表的是御史台,既然为三司使会审,那么上报三司的奏疏上就必须有李景庄的署名,否则这道奏疏就不能上报,即便报了上去,御史台看到没有自己人的签字也不会参与其中,如此一来三司变成了两司,这便成了朝廷的笑话,等于在天子的脸上扇了一个脆生生的耳光,而且还是响彻四方的那种。 没人能担得起这个责任,裴、郑二人更吃罪不起,所以也只能在这里跟李景庄耗着,每日对其展开舆论攻势。 但令二人崩溃的是,这李景庄偏偏是个软硬不吃的主儿,任凭二人如何劝诫就是坚持开棺验尸。 不得已之下二人只得来刘家说明原委以期能够同意开棺验尸,但结果可想而知,刘睿的正室白氏坚决不同意,其为白敏中胞妹,二人自然也不敢以权相压,只得郁郁而归准备写信将此事报与白敏中。 ...... 州狱。 李浈百无聊赖地翘着脚坐在几案之上,身侧是严恒、刘弘和李漠三人,除李漠之外,严恒与刘弘一脸的谄媚之色。 “嘿嘿,大郎,事情俺已经办得差不多了,那匹大宛马的事......”严恒咧着大嘴笑道。 “罢了罢了,看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那匹马你便自己留着吧!”李浈颇为不耐烦地说道。 “嘿嘿,大郎,这几日俺表现得也不错吧!”刘弘紧接着咧嘴笑道。 “嗯,还行,还行!” “那前阵子俺给你的钱......” “嗯?这人是谁?严恒,给我把他赶出去!快,快!狱卒,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放陌生人进来,这样我的人身安全很没保障的!” 刘弘:“......” 少倾,“陌生人”终于被严恒和狱卒“请”了出去,李浈这才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同时口中喃喃自语道:“自己的钱被人惦记的滋味果然很不舒服啊!” “赵婉如何了?”李浈转而向李漠问道。 李漠闻言眉头一皱,道:“这女人真怪,前阵子还央求要来,最近我去请她都不来,不过倒是看她经常去宁恩寺,难不成是要请宁恩寺的和尚为阿兄准备做法事?” 李浈闻言白了一眼李漠,道:“不来也好,清静!” “哦,那好吧,待我回去便告诉她以后不用来了!”李漠很认真地点了点头答道。 “你敢!” ...... 第六十四章 朝霞似血 李德裕府。 “说起来这几日也为难了李后己,不过若非老夫真到了难处,是断然不会拉着他来淌这趟浑水的!” 李德裕轻啜一口茶汤,面露无奈之色。 张总管闻言后轻声劝慰道:“郎君也莫要自责,您与李后己(李景庄大哥李景温)本就交情匪浅,当年李文己屡考不中,其母郑氏没少责打了李后己,若非您在暗中提携的话,怕是李后己还在挨老太夫人板子,而李文己也还在寒窗苦读呢!” 说到这里张总管与李德裕不禁笑了,说起此事来当年也是一时间被朝廷内外传为笑柄。 当年李景让官拜浙xi节度使,三弟李景庄屡考不中,而每当此时其母郑氏便用鞭子抽李景让一顿,以此来惩罚其对李景庄教导不周之过,如此抽了数年,但李景让就是不肯动用自己的关系去朝廷为李景庄求情,直到最后李德裕听闻此事之后才暗示礼部和吏部的官员为李景庄放了一次水,如此李景庄才进士及第做了一名弘文馆校书郎,然后又至如今的监察御史。 所以细说起来,李德裕于李景庄也有提携之恩,也才让李景让免除了每年的鞭笞之苦。 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李景庄应算是李德裕一边的人,只不过此事当年知道人的极少,否则白敏中是断然不会让李景庄来充任这三司使的。 为了能够拖延些时日为自己也为陛下争取一些时间,李德裕不得不动用了这层关系,虽然走出这一步极有可能会连累到李景庄,但事已至此李德裕也不得不如此了。 毕竟与让严朔派兵强行阻拦三司使的做法相比较起来,这一步棋走得无惊无险,而且又合乎常理。 “再坚持些日子吧,想来老夫的奏疏已经到了陛下的面前,所以不出五日,朝廷定然会有旨意下来!”李德裕将茶盏轻轻放在案上,起身在屋内缓缓踱着步子。 张总管闻言后点了点头,但仍有些担忧地说道:“只是不知陛下会如何安排,也不知是不是就此召回李浈!” 李德裕闻言淡淡地笑了笑,道:“即便是认回李浈这个儿子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至少要等到陛下为李浈彻底洗脱了罪名以后,所以这一次才是真正的三司会审啊!” 说完之后,李德裕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转身对张总管说道:“你去告诉严朔,让他这几日挑出五百名精骑,准备护送李浈与萧仲离入京!” “记住,必须要让他一一亲自挑选,万万不能马虎!” 权臣,这种人天生就有一种超乎常人的敏锐头脑,每每遇事总能料定先机,而后从容不迫地做出最正确的反应。 无疑,李德裕就是这种人,在他看来,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够逃脱自己的眼睛,即便身在荆南,也能够猜得到、看得透长安朝廷内的一举一动,包括当今天子。 这便是他的自信。 ...... 与此同时,长安大明宫,宣政殿。 今日是每月例行的望朝之日,文武百官手持笏板跪坐于两侧,李忱则端坐于上首胡床之上,一袭明黄色的袍衫与周遭金碧辉煌的大殿相得益彰,加之十二名分立两侧的羽林军士,更突显出一股帝王家的威严之势。 李忱还未开口,便只见郑肃率先说道:“臣启陛下,今有荆南节度使李德裕呈奏......” “朕知道了,将奏疏呈上来吧!”郑肃还未说完,便直接被李忱打断。 殿内宦官将奏疏呈与李忱,李忱只看了一眼,脸上便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而后将奏疏随手放在案上,转而对郑肃说道: “此事,朕知道了,已经交与白相处置!” 郑肃闻言默默退回原位,虽然李忱并没有多说什么,但郑肃隐约之中还是能够感受得到此时李忱脸上的不愠之色。 甚至郑肃能感觉得到李忱的不愠正是因为自己和李德裕,想到这里,郑肃的额头渗出一丝冷汗,同时心中泛起一抹不详的预感。 ...... 其实早在李德裕奏疏到达长安朝廷的前两天,李忱派出的信使便已八百里加急赶往江陵府。 唐驿站分陆驿与水驿,其中陆驿每三十里设一所,依大小共分六等,最大的驿站内常备有七十五匹马,最小的驿站也备有八匹马,其中每所驿站之内还有少量的战马以备紧急之用。八百里加急便意味着需要不停地换马,每日路程要至少达到六百里,而江陵府距离长安两千余里,所以至多四日便可到达。 也便是说,当李德裕的奏疏到达长安时,李忱的信使最多再有两日便能到达江陵府。 这是李德裕万万没想到的事,因为他忽略了一个人,李承业。 当日李承业在李德裕处得不到任何消息后,便直接让王婆去找了程伶儿,因为他相信程伶儿与陛下之间一定有着某种特殊的信息渠道。 而就是通过这种渠道,李承业将此时江陵府发生的一切密奏给了李忱,由此才使得李德裕的奏疏慢了整整两天。 说到底还是李德裕小觑了李忱,能够装疯卖傻十余年而不被识破,又岂是寻常之人呢。 李忱之所以看破了李德裕的如意算盘,是因为这位生长于忧患中的君王没有如李德裕那般的自信,所以他必须要去怀疑每个人。 而李德裕之所以看不破李忱,便正是因为他太自信。 而也正因为这两封奏疏,因为李德裕的如意算盘,李忱的心中才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一个在不久的将来震动朝廷内外的决心。 这是李忱必须要做的事,也是一位君王必须要解决掉的麻烦,李忱自己知道,即便自己有万般不忍,但为了自己的大唐,为了自己的天下,这件事非做不可。 朝阳初升,朝霞自东方天际斜斜洒落,将整座大明宫都披上了一层红色,如血一般的鲜艳,甚至隐隐之间竟有淡淡的血腥之气弥漫开来。 李忱的目光透过宣政殿的门窗望向那一抹鲜红,突然感觉自己心中传来一阵刺痛,针扎般的刺痛。 第六十五章 主事周规 江陵府。 五更二点,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晨钟之声,厚重的城门缓缓开启,昭示着沉寂了一个晚上的江陵府又将迎来新的一天。 驻守在城门之上的武侯队正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熬了一宿的他看上去有些疲惫,双目也略微有些泛红。 不知为何,今日应该替换自己的轮值武侯却还不见踪迹。 哒哒哒...... 正在此时,城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之声。 “站住!你是何人,难道不知进城下马的规矩么?!”一名武侯立在城头怒声叱道。 队正闻言不由走至城头俯身望去,只见来人约莫十八九岁的模样,头扎平巾帻,身着浅青色窄袖袴袍,足蹬乌皮履,少年虽生得眉清目秀,但脸上却尽显疲态,甚至连抬头都显得无精打采。 身为驻守城门的武侯们只看一眼便知,这定是经过长途跋涉又休息不足的表现。 但让众武侯感到震惊的是,这少年胯下的坐骑竟是一匹枣红色的西域战马,虽同样经过了长途跋涉,但只往那里一站,却仍旧是一副昂举若凤的高傲之态,探身而望,隐约可见鬃毛之间隐若鳞甲,虽远不及大宛马,但也只有军队中才能装备这种战马,而且非是精骑不已。 而且在少年的腰间赫然别着一把大唐制式横刀。 队正见状不敢大意,当即率几名武侯跑下城门来到那少年面前。 见这少年身无官服,又骑着战马,腰间还别着禁止民间使用的军备横刀,队正当即一声厉喝道:“拿下!” 众武侯闻言便要上前将那少年拖下马背,却只见少年锵地一声将腰间横刀抽出,而后刀尖遥指那名队正,原本疲惫的双目竟瞬间精光爆射。 “我乃内侍省主事前来江陵府传旨,误了差事拿尔人头!”少年声若钟磬,含眉倒竖,竟瞬间生出一股威霸之气。 内侍省为宦官机构,内侍省主事也不过是个九品末官,但以十八九岁的年龄在内侍省能得到这样一个官职,可以想象得到其必有过人之处。 说罢之后,少年宦官自腰间摘下一块铜制鱼符,道:“鱼符在此!” 队正闻言赶忙跑上前去接过鱼符定眼观瞧,虽仅刻有右侧半边字,但却也可清晰地辨认得出“内侍省主事”五个字。 “内侍省主事什么夫?”队正盯着半边鱼符疑惑道。 “内侍省主事周规!”少年宦官一脸嫌弃地说道。 队正见状随即将鱼符双手奉上,而后按刀行礼道:“职责在此不敢疏忽,请周主事见谅,请!” 言罢之后,队正冲手下武侯一挥手,而后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周规点了点头,而后策马进城而去。 “呸!不就是一个宦官!”队正冲着周规的背影低声骂了一句。 ...... 李德裕府。 虽天色尚早,但李德裕却早已起床多时,这是他数十年来养成的习惯,以前是因忙于政务无暇偷懒,现在虽没了繁重的政务处理,但这习惯一旦养成再想改变的话却已是难上加难。 漫步于林子之内,虽有些潮气,但空气中夹杂着的泥土清香却让人不禁心旷神怡。 正在此时,只见张总管缓步来到李德裕身侧躬身说道:“郎君,刚刚府衙来报,说是朝廷内侍省前来传旨的官差到了!” 李德裕闻言一愣,眉头微蹙道:“这么快?” 张总管点头应道:“嗯,比郎君预计的足足快了两天!” “你刚刚说是内侍省的官差?”李德裕紧接着问道。 “嗯,蹊跷的很,来的是内侍省的一名主事!按理说应该是尚书省的官差啊?” 李德裕没有说话,思忖一会后说道:“更衣备马,老夫前去接旨!” ...... 江陵府衙。 当李德裕来到府衙正堂的时候,李景庄、裴田与郑林三人早已等候多时,除其三人之外还有一名年轻的宦官,四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见李德裕进门,四人同时起身正欲拜谒,却只见李德裕一摆手笑道:“免了免了,这位便是内侍省来的周主事吧!人老了这毛病也多了,若不是府里总管叫醒的话,老夫怕是还正睡着,险些耽误了大事,万勿见怪,万勿见怪啊!” 周规闻言赶忙回礼道:“太尉劳苦功高,陛下多有惦念,此番命我前来传旨时还特意嘱咐,让太尉千万注意身子!” 李德裕朗声大笑道:“承蒙陛下惦记,老夫这身子还算是硬朗!” 一语言毕,周规紧接着说道:“不知太尉此时可方便接旨?” 李德裕闻言转而向李景庄三人笑道:“三位使君,这便随老夫一并接旨吧!” 三人口中连忙称是,而后随着李德裕一并整理衣冠,而后躬身而拜。 周规见状当即取出一张明黄色的绢布,朗声诵道:“门下,昔江陵之地,政通人和,功臣昭昭,闻有长史刘睿遇刺于野,斟酌之后尚有疏漏之处,命荆南节度使李德裕即日起将二人犯押赴长安待三法司会审,以明国法,以震朝纲!另,江陵府尹李承业教子无方,暂削去江陵府尹之职,一并随行入京面圣问对!中书侍郎臣韦琮,宣、奉,中书舍人臣刘瑑,行,侍中臣杜悰,给事中臣韦弘,谨奉制书如右,请奉制付外施行。谨言会昌六年丙寅,七月壬寅,制可!” 说罢之后,李德裕等人躬身而拜道:“臣领旨谢恩!” “敢问太尉,不知李府尹现在何处?”周规紧接着笑问,毕竟圣旨内有涉及李承业的内容。 李德裕闻言后双手接过周规手中的圣旨,无奈答道:“李子允教子无方深知难辞其咎,早在几日前便回府闭门思过去了!此事老夫自会向其说明,周主事放心便是!” “既然如此,那便有劳太尉了!”周规叉手行礼笑道。 李德裕想了想又问:“周主事此番前来江陵,今晚老夫在府中设宴,也好为周主事与三位使君践行啊!” 周规闻言微微一笑,有意凑近李德裕身旁道:“不瞒太尉,下官奉陛下之命还要面见人犯,见罢之后便要赶回京城复命,不敢叨扰太尉!” “哦,既然如此,那老夫这便引周主事前往州狱!”李德裕点了点头说道。 周规见状赶忙笑道:“不敢劳驾太尉!” 说着只见其又向李德裕附耳说道:“陛下的意思,只下官一人前往!” 说罢之后,周规的脸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而李德裕则微微一怔,而后望着周规脸上的笑,心中顿时泛起一丝不详的预感。 ...... 第六十六章 宦官之子 州狱。 在李德裕的指引下,周规独自踏入州狱,而萧良早已被狱卒提前引入另一间牢房。 四目相对,萧良沉默良久。 “萧侍卫,下官乃内侍省主事周规!”周规叉手行礼,语气之中竟是充满恭敬。 萧良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下官此次奉旨前来传召您与少郎君进京待三法司会审!”周规又道。 而萧良也依旧点了点头。 “您难道不问下官因何到此么?”周规面带好奇之色。 这一次,萧良摇了摇头,面带萧索开口说道:“某有负圣恩!” 周规闻言一愣,而后随即笑道:“难怪下官临行之前义父交代说与萧侍卫说话不必拐弯抹角,说得多了反倒惹其生厌!现在看来倒是下官唐突冒犯了!” 萧良闻言抬起头看了周规一眼,问道:“义父?你说的是王翰青?” “正是!”周规笑道。 “算起来也有十几年未见了,他可还好?”萧良问。 “义父现已是内侍监,深得陛下恩宠!” 萧良点了点头道:“是啊,如今陛下在宫中能信得过的人也只有他一个了!” 周规闻言轻轻点了点头,而后正色说道:“萧仲离听旨!” 萧良闻言缓缓起身,正要准备跪倒,却只见周规赶忙阻止道:“萧侍卫且慢,陛下特意吩咐您无需跪拜!” “谢陛下!”萧良点了点头说道。 “十一年了,朕让你受苦了!望你莫要怪朕心狠,只是朕坐上了这个位子,许多事都身不由己,回来吧仲离,朕需要你的帮助!”周规逐字逐句地说道,说完之后目不转睛地望着萧良。 “萧侍卫,接旨吧!”周规说道。 “臣萧良接旨,谢恩!”萧良的脸上显得神色颇为复杂。 “李浈呢?陛下为何没有提到李浈?”萧良终于忍不住问道,这在其看来已经完全超出常理之外。 周规莞尔一笑,冲着长安城的方向叉手行礼,口中道:“陛下自有定夺,萧侍卫又何必杞人忧天!” 萧良闻言神色略显黯淡,没有再说话,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委屈萧侍卫暂回牢内,两日后太尉自会安排精骑护送您前往长安!” 待萧良离去之后,周规的脸上现出些许无奈,任谁也不会想到当年那个闻名天下的剑客此时此刻竟身处牢狱,或许周规多少能体会到一些萧良此刻的心境,但却不是全部。 ...... 当周规突兀地出现在李浈面前时,李浈眨着一双大眼看了看周规,而后讶异道:“你是宦官?” 周规闻言一愣,而后同样讶异地问道:“少郎君如何得知?” “因为你没胡子啊!”李浈理所当然地答道。 周规:“......” “内侍省的?”李浈紧接着又问。 周规再一次目瞪口呆,“这你又是如何得知?” 李浈翘着脚靠在胡床之上懒洋洋地答道:“荆南的监军使我见过,不是你这样,所以你肯定是朝廷来的了!” 周规不由得朗声大笑,道:“咱家乃是内侍省主事,说起来也年长少郎君几岁,但若论起这里,咱家真是自愧不如啊!”说着周规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 “既然内侍省来人,难不成惊动了陛下么?”李浈随口问道。 周规笑而不语,只静静地看着李浈。 李浈见状顿时心中一紧,而后豁然起身一脸惊恐地问道:“这位主事,你莫要告诉我此事真的惊动了陛下?!” 周规点了点头,笑道:“少郎君怕了?” 李浈闻言顿时惊得面色入土,一屁股坐回到胡床之上,口中连连嘟囔道:“完了完了,这次是真的完了,连皇帝老爷子都惊动了,死定了死定了!” “少郎君刚刚说皇帝什么老爷子?”周规不解,实在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是好是坏。 此时的李浈脑中一片空白,哪里还听得到周规的话,只顾在胡床上胡言乱语嘟嘟囔囔,俨然一副失了神的模样。 周规见状顿时也吓得面色惨白,这次来江陵府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见见这位传说中的大皇子,却不想该说的一个字还没说,便将其吓得魔怔了,这个罪名自己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陛下砍的。 一念及此,周规更是吓得冷汗淋漓,想叫人却又不敢叫,口中连连央求道:“少郎君切莫吓唬咱家,陛下,陛下绝不杀你!” 话音刚落,便只见李浈瞬间安静了下来,歪着头望着周规,道:“真的?” “自然是真的,咱家哪有胆子撒这个谎!”周规伸手抹了一把额头渗出的汗水,惊魂未定地答道。 “为何不杀我?”李浈紧接着又问。 “因为......”说到这里周规脸色一变,顿时有种被骗的感觉。 “因为什么?”李浈显得有些迫不及待,萦绕在心头的那个谜团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因为,因为少郎君本就没有杀人啊!”周规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当即话锋一转,神色却显得有些慌张。 “我是没杀人,但我渎尸了,渎得一塌糊涂那种!”李浈不依不饶,但心中却有一个念头瞬间闪过,但也仅此而已,因为这个念头就连自己都觉得太过狗血。 周规此时想哭的心都有了,苦着脸央求道:“少郎君莫要再问了,下官只是奉命而来,见少郎君无碍也便放心了,您方才所问之事还是待您到京城后自然有人解答!” 说罢之后周规竟是仓皇夺门而逃,只留下一脸阴笑的李浈独守牢房。 待周规走后,李浈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有些僵硬,他不知道周规是奉谁的命,只知道背后这个人一定与自己的身世有关,而且必定为朝中要员。 想到这里,李浈突然觉得一阵心痛,不禁哀嚎一声:“尼玛!老子不会是宫里某个阉割之前宦官的儿子吧!” ...... 待得周规走出州狱后,李德裕望着周规一脸惊慌失措的样子不禁诧异道:“周主事何故如此惊慌?” 周规闻言连连摆手,道:“太尉确定李浈只有十六岁?” 李德裕点了点头:“这等事情老夫岂会搞错!” 周规惊魂未定,此时此刻终于体会到了祸从口出这四个字的恐怖之处,若非自己方才提早察觉到李浈为自己设下了一个圈套的话,此番回京只怕是要人头不保了。 第六十七章 于公于私 是夜。 李德裕躺在床榻之上辗转反侧,周规的到来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无论其的身份,还是其到来的时间,一切都显得那么不合常理。 李德裕是个谨慎的人,他是那种做任何事之前都必须要考虑得面面俱到的人,在他的计划中根本就没有内廷中人的参与,而现在内廷的人却出现了。 虽说只是一名小小的内侍省主事,但这个身份却不是主要的,最重要的是周规的另一个身份:内侍监王归长的义子。 而内侍监是皇帝身边最近的宦官,至于王归长更是深得李忱的信任,如此一来,周规的到来便耐人寻味了。 李德裕无从揣测周规在州狱之内对萧良和李浈说了什么,但他却从周规那看似恭敬的脸上嗅出了一丝危险,来自朝廷的危险。 “唉!”李德裕长叹一声。 “郎君因何叹气?” 门外传来了张总管的声音。 李德裕闻言后从榻上坐起身来,轻声说道:“既然你也没睡,那便进来吧,免得着了夜风!” 房门应声而开,总管张珂缓步走了进来,虽然一脸的疲惫之态,但看到李德裕后还是装作一副若无其事之状。 李德裕见状摇了摇头苦笑道:“三郎啊,何苦陪我熬着呢!” 张珂笑了笑,道:“无妨,反正我不到时辰也睡不着,倒是郎君您身子要紧!” “老夫倒是也想睡个安稳觉啊!”李德裕起身长叹,而后在屋内缓缓踱着步子。 “郎君可是为周规之事烦恼?”张珂不用想也知道李德裕的心事在此。 李德裕叹声答道:“若是刑部来人老夫倒并不担心,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内侍省的人!” “这,有什么区别么?”张珂问道。 “唉,刑部为公,内侍省为私,陛下用内侍省而不用刑部,这显然是意有所指啊!”李德裕答道,语气中充满无奈。 “于公如何?于私又如何?郎君该做的都已经做了,而且也没超出自己的本分,难不成陛下还能怪罪于您?”虽然张珂跟了李德裕几十年,但于官场中的事情看得终究不如李德裕透彻。 李德裕闻言苦笑,“三郎啊,亏得你没去做官,不然的话怕是被人卖了还蒙在鼓里!” 张珂听了如孩子般地挠了挠头,一脸尴尬地笑道:“郎君说笑了,小的本就是贱籍出身,若非您看得起,哪过得上现如今这富贵日子,便是想也不敢想的!” 李德裕轻轻拍了拍张珂肩头,脸上强挤出一抹笑意,“贱籍也罢,富贵也好,最终还不是一样化为一捧黄土!” “时候不早了,你快些去睡吧!” “可......” “去吧,去吧!”李德裕打断了张珂,轻轻地摆了摆手。 ...... 翌日。 周规辞别李德裕踏上回京之路,而李德裕的心却变得无比沉重,同时又夹带着一些失望。 李承业府。 当李德裕出现在李承业面前时,李承业的神色有些不太自然,只有他自己知道闭门思过是假,不敢面对李德裕才是真。 毕竟私奏陛下这件事自己做得有些不太地道,甚至可以说间接出卖了李德裕。 “怎么,不请老夫坐下说话么?”李德裕站在门口一脸的笑意,看不出半分怒色。 “呵呵,使君请上座!”李承业这才回过神来,赶忙让李德裕让进屋内。 李德裕缓步而入,笑道:“看来子允似乎不太愿意见到老夫啊!” 李承业闻言有些尴尬,赶忙赔笑道:“使君说得哪里话,下官是一向敬重使君!” 李德裕坐定之后,望着李承业,轻叹一声道:“子允啊,事到如今你便莫要再撑着了,老夫为官数十年,又岂会看不透你的心思?” 李承业面色一滞,而后摇了摇头开口说道:“我知道此事终究瞒不过使君,还望使君恕罪!” 说罢之后,李承业起身冲李德裕躬身行礼。 “唉,算了吧,方才已经说了,老夫知道你的心思,也许你所承受的压力要比老夫大得多,倒是老夫疏忽了这一点!”李德裕摆了摆手说道,似乎在这一瞬间又苍老了许多。 “使君放心,此次前去长安,下官一定向陛下奏明一切!”李承业心中突然有些不忍。 “呵呵,子允啊,事到如今难道你还看不出陛下的意思么?”李德裕淡淡地笑道。 李承业顿时不知如何作答,现如今内侍省就代表了陛下,用内侍省而不用刑部,就表示陛下彻底绝了朝中李党说话的可能,李德裕此前所做的种种,同样也一并被否定。 “老夫并不怪你,毕竟此事牵扯甚广,于公于私你都不能放手不管,你只是做了你该做的,若换做了老夫同样会这么做!”李德裕苦笑一声,说得云淡风轻。 李承业垂首不语,虽然身在荆南,但朝中发生的种种也知道一些,自当今陛下继位之后,对于李德裕一党采取了全盘否定的态度。 正如李德裕被调至荆南,表面上是平级调动,但无疑却使其远离了朝廷中心,剪除李党羽翼已是势在必行,对于李德裕而言或许最好的结果便是在荆南节度使任上终老一生。 正在此时,只听李德裕又说道:“说起来你虽是老夫下属,但却并非老夫门生,更非老夫提携,所以此去长安陛下很可能并不会责罚于你,不过......” 说到这里,李德裕稍稍一顿,看了看李承业后才又缓缓说道:“不过若老夫猜得不错,刘睿生前必然会诬陷你为老夫同党,如此的话陛下碍于白敏中或许会将你调离江陵府,但若不出意外的话你也很快会得到重新起用!” “说实话,子允之才虽非经天纬地、治国安邦,但也足可治理一方、独当一面,只是日后到了朝廷须得小心三件事!” “愿闻使君教诲!”李承业恭敬地说道。 “教诲谈不上,这只是老夫为官数十年来走过的弯路、犯过错而已,其一,切莫不要埋头苦干,有时候适当的表现自己会让你自己得到更多的尊重和褒奖;其二,朝廷有朝廷的行事底线,不管这个底线正确与否,你都切勿多言,适当的沉默有时候能救你一命!” “这其三么,便是李浈!” “李浈?”李承业讶异道。 第六十八章 字字珠玑 “不错,正是李浈!”李德裕抬头望向窗外,目光显得深邃而复杂。 “陛下至今未曾立后,在郓王李温、雍王李渼、雅王李泾、夔王李滋、庆王李沂中只有郓王与李浈年岁相近,其余诸王尚为年幼,所以在皇储问题上李浈与郓王之间势必会有一些较量!而郓王之母晁美人深得陛下宠幸,李浈若想争皇储的话不是没可能,但是势必要费上一番周折!” “这......”李承业有些不知所措,虽然养了李浈十一年,但是这个问题却从未想过,此时李德裕突然提出来,李承业的心顿时变得异常紧张。 毕竟自己以前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县令,即便现如今坐上了江陵府尹的位子,但皇储之争还是离自己太过遥远了。 而现在随着李浈身份逐渐暴露,这个问题不可避免地呈现在了李承业面前。 对于这些,李承业完全没有经验,更不知如何去做。 “而且你别忘了,晁美人的女儿万寿公主也深得陛下宠溺,如此一来李浈所处的位置也便越发堪忧!” “可,依李浈的性子怕是对这皇储之位并不感兴趣啊!”李承业深知李浈脾性,就目前而言,李浈那副见钱眼开好吃懒做的性子,漫说其对皇位不感兴趣,即便当上了皇帝怕也是大唐之祸,而且是遗臭万年那种。 李德裕闻言笑了笑,道:“子允身处荆南远离朝堂,对于朝堂上的事知之甚少,换句话说吧,即便李浈没有这个心思,谁相信呢?对于郓王和晁美人来说,这种事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 “所以,无论李浈有没有这个心思,晁美人和郓王势必都不会放过李浈,自古以来为了争夺储君,手足相残的事情还少么?” 此言一出,李承业顿时冷汗淋漓,李德裕所言不错,无论李浈有没有这个心思,但其始终都是皇储有力竞争者的事实是无法改变的,所以晁美人与郓王都不得不对其进行打压。 “那还望使君不吝赐教!”李承业赶忙起身又冲李德裕躬身行礼。 “呵呵,子允以为老夫此次前来就是找你麻烦的?”李德裕摆了摆手示意李承业坐下说话。 “李浈此子看似顽虐,但骨子里却有着一种坚守,正如刘睿这件事,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民女而去公然挑衅朝廷五品官员,试问此举谁做得出来?老夫平生嫉恶如仇,但自问也没李浈这样的勇气!” 李承业闻言轻轻点了点头,一时间陷入沉思。 “而且李浈心思之缜密远超常人,就连老夫也曾一时疏忽上了他的当,虽说都是些见不得光的雕虫小技,但有时候这种小伎俩却能做出一番大事来,说句大不敬的话,当初陛下装疯卖傻十数年,这何尝又不是小伎俩呢?但谁也不曾想到笑到最后的却正是陛下!” 说到这里,李德裕的脸上现出一丝无奈,当初武宗迫害光王一事,虽说自己并未参与其中,但或多或少自己都难逃干系。 若是照此说来,自己落得如今这般田地也许正是咎由自取。 李承业自然不知道此时李德裕心中所想,此刻的他正面临着一个艰难的抉择。 争与不争的抉择,帮与不帮的抉择。但,争又如何去争?帮又如何去帮?李承业茫然无措。 正在此时,却听李德裕又道:“李浈如今所面临的问题在于朝中尚无根基,这是好事,但也是坏事!” 李承业闻言有些不解,这句话无论如何听起来也不像是好事。 “呵呵,之所以说是好事,是因为就在这时候最容易得到陛下的信任,一来为补偿这十一年的亏欠,二来么,也最容易笼络一批人的心!” “笼络人心?当今陛下最恨党争,若是如此的话岂不是......”李承业欲言又止,要说起党争,自己面前这位不就是李党魁首么? “岂不是等于结党营私,对么?”李德裕微微一笑。 李承业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李德裕却是朗声大笑,道:“子允虽身在庙堂内,却还未看破庙堂事,纵观世事只要有利益便一定有争斗,党争是不可避免的,关键在于陛下如何去平衡!平衡得巧妙便是朝廷之福,天下之福,平衡得拙劣便是朝廷之祸,天下之祸!” “若没有李浈的存在,那么朝堂之上众臣势必会对郓王百般阿谀奉承,若郓王贤德还好,若是昏聩无能的话势必亲奸佞而远贤臣,那叫陛下如何能放心得下?但现在李浈出现了,一切就都有了无限可能!” “陛下也有了另一个选择,所以这在陛下看来算不得党争,充其量不过是个考量自己儿子的好机会!在这个巨大的利益面前,孰优孰劣一览无余!” 说罢之后,李德裕又笑了笑,看了李承业一眼,又接着说道:“所以无论此次陛下留你在京城还是调你入藩镇,子允都必须趁此机会为李浈拉拢一些贤德之臣,以后势必会派上大用场!” 李承业闻言之后点了点头,李德裕的一番话彻底点醒了自己,但同时也令自己的双肩更添了一副重担,原以为陛下认了李浈后自己会轻松一些,但现在看来自己终究是想得太过简单了。 “我已命严朔挑选了五百精骑护送你们入京,想来这一路上也安全无虞了,你明日准备一下,后天一早便出发吧!”李德裕起身拍了拍李承业的肩头轻声说道。 “那使君......”李承业终究心怀歉意,若非自己那一封密奏,想必此时一切正按照李德裕所计划的那样走下去,甚至李德裕会因此重返朝堂。 但现在,自己亲手断了李德裕的这条路,也断了李德裕心中仅存的那一线希望。 似乎察觉到了李承业心中的不安,只见李德裕大笑道:“哈哈哈!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老夫的运数已尽,怪不得别人,而且若是李浈日后继承大统,那老夫还是有机会的!” 李承业闻言心中更觉难受,但此时此刻也只得连连点头称是。 “好了,原本老夫是来找你算账的,怎么到头来倒像是老夫做了错事!呵呵,不说了,老夫吃茶的时间到了,告辞!” 第六十九章 分赃难均 州狱。 李漠、严恒与刘弘以及江陵府一干纨绔静静地站在李浈面前垂首不语,每个人的脸上均透着一抹凝重之色。 “你们这是来向遗体告别的么?”李浈看着这些人就来气。 “唉,大郎啊,虽说平日里你总是骗俺们,但你这一走俺们心里还真有些舍不得!”刘弘长叹一声率先开口。 “是啊,大郎,今日一别还不知有没有再见之日,你就让俺们多看你几眼吧!”严恒略带着哭腔说道。 “说得什么混账话,阿兄哪会这么容易死的!”李漠闻言险些动了手。 “唉,二郎啊你也别急,俺们兄弟一场又怎会咒大郎死呢,但事到如今俺们谁都清楚,大郎这一去怕是......,” 说到这里,严恒竟咧着嘴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这一哭不要紧,引得所有人本就沉重的心愈发悲怆,紧跟着严恒的节奏连成一片,声音响彻整座州狱。 狱卒见状也不敢相劝,索性将牢门一关躲得远远的。 李浈见状索性也跟着一咧嘴大哭起来,虽然没有眼泪,但是看上去也是情真意切,口中还边哭边说道:“可怜我一世英才、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义薄云天......” “等等,大郎!”李浈还未说完,便只见严恒抹着眼泪,抽噎着说道:“前面的俺们都承认,这义薄云天便算了吧!” 说罢之后,严恒也不管李浈如何,再度将头一埋咧嘴大哭起来。 李浈强忍着想要上前狠狠扇严恒两巴掌的冲动,走到严恒等人面前,神情悲怆地说道:“李浈此生最幸运之事便是认识了诸位兄弟们,如今我大限将至,人头不保,在此临死之际想要求兄弟们了却李浈这最后一个心愿!” 除李漠之外,所有人瞬间为之一愣,而后齐刷刷地向后退了两步,一脸警觉地望着李浈。 “大郎,莫要再说了,还是让俺们安静地哭会吧!”刘弘猛地打了个激灵,而后迫不及待地说道。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将头扭向一旁以避开李浈那一双越发火热的目光。 李浈见状不禁仰天长叹,“唉,想我李浈一生坑害朋友,如今落得这步田地也算是咎由自取啊!唉!就让我在异乡身首异处吧!以此来弥补我心中的愧疚吧!让我独自前往长安接受三司会审吧!” 说到这里,李浈趁机瞥了一眼众人,果然见众人纷纷转过身来,神色复杂地望着李浈。 “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啊!”正在此时,一直没有说话的李漠趁机嘟囔了一句。 声音虽小,但恰恰刚好被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大郎......”此时的刘弘已然放下了一些戒备,面带不忍地说道。 “莫要安慰我,如我这种出卖朋友的人就该落得如此下场,若是上天能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我李浈愿为兄弟们赴汤蹈火,做牛做马!只可惜......” “不要说了,大郎,以前的种种俺们早都忘了,此次长安一行若你真的命陨他乡,兄弟们一定出钱出力把你烧成灰捧回来,让你埋在江陵府的土地上!”严恒也止住了哭声,大义凛然地说道。 “是啊,大郎,兄弟们一定会捧你的!”众人见状纷纷点头附和。 “这样,俺先出一贯钱,用作将来大郎下葬的费用!”严恒紧接着说道。 “那......我也出一贯!”刘弘马上也说道。 “我也出一贯!” “算我一贯!” “我也出一贯!” ...... 直到所有人都表了一遍态度,李浈抬眼望着屋顶,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 “总共三十贯,再加上之前剩下的二十七贯,总共还有五十七贯......还不太够啊......” “大,大郎,你说什么?”刘弘面色一变,当下觉得有些头皮发麻。 “啊?哦!没什么,我在想该怎样报答兄弟们的这份情,罢了,还是那句话,待日后化为一缕幽魂,一定会再来拜访诸位兄弟们的!” “大郎啊,你可千万莫要再这么说了,俺们真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啊!”严恒向后退了几步,一脸的惊恐之色。 正在此时,只见刘弘率先取出一枚银饼塞到李漠手中,道:“二郎在此稍后,剩下的我这便回去取!” 随即只见严恒也从鼓囊囊的钱袋里倒出几百文钱,道:“俺也回去取!” 一转身,正看见众人纷纷一脸狐疑地望着刘弘与严恒二人,严恒见状一瞪眼说道:“都杵在这里作甚,交钱!” 众人深知严恒无赖,只犹豫了片刻便乖乖地将身上的铜钱塞给了李漠,剩下的各自回家去取。 原本还显拥挤的牢房瞬间变得空空荡荡,李漠怀中抱着各色钱袋,一脸无奈地向李浈问道:“阿兄,你怎么尽挑着坑过的人去坑,这样真的好么?” 李浈一边忙着数钱,一边训斥道:“莫要胡说,这怎么算是坑人呢?日后到了长安......” “日后到了长安俺们不管,现在你得先把钱分给俺俩!” 正在此时,只见严恒与刘弘去而复返,站在牢门口目不转睛地望着李漠怀里的钱袋。 李浈见状顿时将脸一沉,道:“这戏还没演完,你俩就好意思来这里分钱?” “咦?这可是事先说好的,俺们配合你,骗来的钱俺们四人平分!” “对,你若敢反悔,我这便告诉大家实情!”刘弘迫不及待地说道。 “谁说我反悔了,只是你们演得漏洞百出,明明说好了每人两贯,怎么又变成一贯了?!” 闻言之后,三人一同望着严恒,而严恒则干笑了几声道:“嘿嘿,俺话说得出溜了,原本想得也是两贯,不成想一出口就变成了一贯!” “所以,别的不说,严大郎的钱要扣一些,肯定不能和我们三个一起平分的!”李浈紧接着说道,而后看了看刘弘。 刘弘闻言大喜,当即附和道:“对对,都是严大郎的错,该扣,该扣!” 严恒脸色一变,冲刘弘扬了扬拳头,道:“你再敢说话,看俺不打死你!” “严大郎,莫要扯别的,就因为你让我们少了几十贯钱,只能分给你两贯,不能再多了!” 严恒:“......” 第七十章 嗯,没毛病 刘弘闻言一溜烟跑到李浈身后,一脸的谄媚地说道:“嘿嘿,那咱们三个平分剩下的这二十几贯吧!” 李漠望着刘弘那一双期许的目光,不由得心中为其悲叹不已。 果然,只见李浈一脸诧异地望着刘弘,道:“你似乎想得太多了啊!” “怎,怎么就多,多了?不多啊!?”刘弘一脸的迷茫。 李浈随即拍了拍刘弘的肩头,道:“你看,我是一个很讲道理的人,你若不信咱们便来算算!” “别人都出一贯,你刚刚出了一枚银饼,也就等于二百三十文钱,你是不是还差七百七十钱才能凑足一贯?” 刘弘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而后点了点头道:“嗯,没毛病!” “所以,咱们就要扣除这七百七十文钱,对不对?”李浈又问。 “嗯,对,可怎么也还有八贯钱分给我吧!”刘弘争辩道。 “别急,别急,咱们再接着算!”李浈露出一抹阳光般的笑意,而后紧接着说道:“咱们一开始说的是四个人平分,对不对?” “嗯,对,没毛病!”刘弘点了点头。 “但是现在因为严恒的失误导致咱们至少没了一半的钱,也就是说咱们只能从现有的这些钱里分,就按三十贯算,四个人应该每人七贯,对不对?” 刘弘显得有些跟不上李浈的节奏,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不对,那还剩两贯呢?” “啧,主意是我出的,而且我还冒着被你们咒死的风险,难道我不该多拿两贯么?这是死人钱,你懂么?就算把这两贯钱给你,你拿得就安心么?”李浈一撇嘴道。 刘弘想了想,也的确是这个道理,于是轻轻点了点头,“即便这样,我还能分到六贯多呢!” “莫急,莫急,咱们接着算!”李浈搓着下巴满意地笑道:“刚才说还剩六贯是吧!” 刘弘:“对,没毛病!” 一转眼李浈就把那“六贯多”的“多”给抹了去,此时就连一旁的李漠都一脸同情地望着刘弘。 “上次你求我传授你经验,那一贯钱你是不是还没给?”李浈一脸的严肃。 刘弘皱着眉头想了想,道:“怎么会是我求你的呢?明明是你强行......” “哎!领会精神,不必在乎这些细节,反正你是欠了我一贯钱没给,对不对?” 刘弘闻言后一脸颓丧地点了点头,道:“嗯,对!” “这样一来,你就还剩下了五贯!另外,你刚才给的那枚银饼,若是我出去买一碗胡辣汤,你猜小贩会不会收?敢不敢收?”李浈紧接着又问。 “不敢收!”刘弘瞬间觉得脑袋有点懵。 “对啊,所以你那银饼根本花不出去,这样一来是不是还得扣下两百三十文钱?” 刘弘木讷地点了点头,“嗯,对!” “如此一来,你还剩下四贯零七百七十文钱,刚才说了,你还欠七百七十文钱,是不是也应该扣掉?”不待刘弘反应过来,李浈马上又问。 刘弘的脸色有些难看,脑袋早变成了一团浆糊,“是!” “所以,最多给你四贯!”李浈说着,手下早已数好了四贯钱,连同钱袋一股脑塞进了刘弘手中。 严恒在一旁听得入神,同时手中也在掰着手指头努力地计算着,但算来算去还是与李浈说得一样,不由得向李浈伸出大拇指赞叹道:“不愧是大郎,不用手指头竟能算得分毫不差!” 李浈闻言咧嘴一笑道:“其实这很简单,要不要学?两天保你学会!” 严恒闻言眼睛一亮,连连点头答道:“要学要学,学了俺一定能在阿耶面前好好卖弄一下!省得他老骂俺蠢!” 此时只见李浈幽幽地伸出一根手指在严恒面前晃了晃。 “一贯?!”严恒瞬间明白了李浈的意思,但同时又有些犹豫不决。 寻思了许久,严恒终于一咬牙道:“好,一贯就一贯!不过要保俺学会!” “童叟无欺,两天保会!”李浈一脸的阴笑,而后顺手拿了一贯钱塞给了严恒,“扣除一贯学费,你还剩下一贯!” “你看,我是不是很公平?”临了,李浈很满意地笑道。 “大郎,我始终觉得这账算得有点问题,要不......” “哎呀,那些家伙差不多快回来了,还不赶紧各就各位?!”不待刘弘说完,李浈马上转开了这个很费脑子的话题。 ...... 严府。 对于今天的结果,严恒很满意,手里攥着一张揉得发皱得藤麻纸,口中不住地嘟囔着:“二二得四,二三得六......” “站住!” 正在此时,只听一道洪钟般的吼声,严恒顿时吓得一哆嗦。 “阿,阿耶?!”严恒赔着笑脸唤道。 “跟俺进来说话!”只见严朔倒背着手转身进了书房,就在严朔转身的一霎那,严恒赫然看见了父亲手中那根自己无比熟悉的黑漆漆的马鞭。 进得屋内,严恒如鹌鹑般缩着身子,距离严朔五步开外。 “拿的是什么?”严朔一转眼看见严恒手中的藤麻纸,随即问道。 “是,是李家大郎教俺的密不外传的绝世心算法!”严恒怯生生地说道,但脸上却是满满的傲娇之色。 “什么乱七八糟的,拿来给俺看看!”虽然口中这么说,但严朔却是直接跨了过去劈手抢了过来! 看完之后,严朔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冲严恒说道:“说吧,花了几文钱?” 严恒闻言胆战心惊地伸出一根手指。 “一文?那还好!”严朔见状顿时稍稍心安。 “一贯!” 严恒的声音细若蚊鸣,但还是被严朔听得清清楚楚。 “一,一贯?!你为了这么个九因歌花了一贯钱?!你个败家的蠢才!迟早被那货骗光!看俺不揍死你!”严朔登时火冒三丈,不待严恒反应手中马鞭便呼啸而去。 啪—— 严恒的手上瞬间现出一道鞭痕,高高隆起的皮肤透着刺眼的猩红。 严恒倔强地昂着头,虽然眼眶中隐隐有点点泪花闪烁,但脸上却始终是一副不屈不挠地表情。 严朔见状更是气愤难耐,但就在其手中马鞭再度扬起时,却突然顿住。 最终,严朔的马鞭没有再挥下去,望着儿子手上那道刺眼的鞭痕,严朔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不忍。 “唉!也罢!你过来,俺有话要对你说!”严朔一摆手,口中叹道。 第七十一章 临行之日 严恒见状揉了揉耳朵,瞪大了眼睛望着父亲,一脸的难以置信。 “看个甚!还不快滚过来!”严朔一瞪眼吼道。 严恒闻言之后方才确定父亲没病,当即也放下心来。 走到父亲跟前后,严恒全身肌肉紧紧绷着俨然已进入戒备状态,同时紧紧盯着父亲手中的马鞭。 严朔见状甩手将马鞭扔在地上,而后用下巴指了指身旁的低案,“坐!” 父亲的异常,让严恒心中倍感不安,只见其慢吞吞地坐在严朔身旁,但却觉得这一刻比父亲直接抽自己几鞭还要难受。 “李家大郎如何?”严朔突然问道。 严恒一愣,而后点了点头,正要说还好,但一转眼想到李浈以往对自己所做的恶劣行径,当即又摇了摇头。 “说话!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是个甚意思!”严朔不耐烦地说道。 “太无耻!”严恒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实话。 严朔闻言正要说话,却只听严恒紧接着又说道:“不过俺还是把他当兄弟!” “还有李二郎、刘弘!嗯!他们三个都是俺的好兄弟!” 严朔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欣慰。 “男儿一生自当如此,有几个能把命交给你的兄弟,有个能生养一堆娃子的婆娘,然后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严朔缓缓说道。 “嗯,阿耶放心,孩儿一定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严恒马上顺着父亲的话说下去。 话音刚落,便只见严朔劈手便冲严恒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口中怒道:“没志气的东西,男子汉这一生若不做出一番大事来怎对得起你裆里那玩意儿!” 严恒顿时一脸懵逼地望着父亲,嘴里再不敢多说半句。 “想不想做官?”严朔又问。 有了刚才的经验,严恒犹豫了片刻,而后鼓足勇气忐忑不安地问道:“您,您说想......还是不想?” 啪—— 严朔抬手又是一巴掌,口中骂道:“你问谁呢?” “想!”严恒装着胆子答道。 “嗯,这便对了,就要做官,而且非大官不做!至少也得比你爹大的官!”严朔闻言当即大笑道。 严恒闻言一脸的苦涩,自己老爹本就是从二品的武将了,比他还大的官岂不是要做三公了! 正在此时,却又听严朔瓮声瓮气地说道:“李府尹家大郎,俺就看着不错,将来一定有出息,日后你多与这小子学着些,对你有好处!” “可阿耶前阵子还骂大郎跟李府尹一样是个骗子!嘴里没一句实话的骗子!”严恒紧接着说道。 严朔闻言一双大眼瞪得溜圆,“莫要胡扯,俺啥时候说过这话,以后你若再胡言乱语的话看俺不扒了你的皮!” 严恒听闻之后瞬间觉得自己的整个人生都变得阴暗起来。 “明日一早你跟着田安一起去长安!”严朔轻声说道,语气也变得柔缓。 “田世叔?去长安作甚?”严恒一脸的疑惑。 “自然是护送李浈去长安受审,另外到了长安后你先陪着李浈待上一阵子,到时自有人招呼你吃住!”严朔答道。 “阿耶有必要动用亲卫么?”严恒不解,田安为严朔亲卫骑兵的牙将,自打严朔在雄武军还是一名校尉的时候便跟着田安,平定幽州叛乱时还舍身为严朔挡下一箭。 对于田安,在严朔心中更多的是兄弟而非下属,能让父亲动用田安率兵亲自护送,这大大出乎了严恒的预料之外。 “不该你问的莫要多问,去了长安更要如此,平日里你在江陵府横行惯了,到了长安那是天子脚下,由不得你胡来,莫要给为父惹祸!”严朔一脸凝重地望着严恒嘱咐道。 严恒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一路上切不可胡闹,要听你田世叔的安排,有他在,俺才能放心!”严朔又道。 “嗯,孩儿知道了!” “只是......”严恒犹豫了一会,问道:“只是为啥要孩儿去长安?” 严朔闻言刚要发火,却突然看见眼前儿子那张尚未褪去脱稚气的脸,不由得伸手捏了捏儿子的脸,心中不禁生出一番不忍。 已经有几年不曾如此抚摸过儿子了,严朔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要不,别去了!陪在阿耶身边,不做什么大官了!” 严朔一把将儿子揽在怀中,这个征战一生看惯了杀人流血的粗糙汉子,在这一刻眼眶竟有些微微湿润。 严恒也被父亲的这个举动吓了一跳,此时此刻自己才知道原来父亲的怀里是这么暖和。 严恒突然有些想哭,想放声痛哭一场,毫无来由。 “不!孩儿要去,刚才阿耶说了,要有几个把命交给自己的兄弟,兄弟有难,孩儿自要陪在身边!”严恒仰着头望着父亲,红着眼眶倔强地说道。 严朔闻言后用力地点了点头,强挤出一抹笑,道:“好!如此才是俺严朔的儿子,不是个孬货!” 严恒咧嘴一笑,分明看到了父亲眼中的泪。 ...... 州狱。 赵婉自那次赌气离去后第一次重新又踏进州狱。 “来了!”李浈手忙脚乱地将手边的铜钱收拾好,冲赵婉咧嘴笑道。 赵婉见状顿时又是一肚子气,当即转身便要走。 “哎!莫走莫走!这次这钱不是给你的!”李浈赶忙一把拉住找玩的手臂笑道。 或许赵婉这次就没打算这么离开,见李浈挽留,自然也便顺势被其拽了回去。 “明日我便要去长安了!”李浈说道,示意赵婉坐在自己身旁。 这一次赵婉没有犹豫,默默地坐在李浈身旁。 “你要照顾好自己!”李浈又道。 “嗯,少郎君也要注意身子,我等你回来!”赵婉垂着头,手中拨弄着裙角,言语中充满悲伤。 “若少郎君此去不回,赵婉,生死相随!”赵婉说着,眼角渗出两行清泪。 “啧,说什么丧气话,他们若要砍我的脑袋早便砍了,还需如此大费周折?死不了的放心便是!”李浈一本正经地说道,本想擦去赵婉的泪,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奴有一事相求,还望少郎君答应!”赵婉突然说道。 第七十二章 太平将军 “想说什么便直说好了,我若能办到一定帮你!”李浈笑道。 赵婉想了想,道:“只求少郎君以后莫要说什么将奴家嫁了的话了!” 李浈一愣,而后点了点头尴尬地笑道:“那好吧!” 赵婉见状不禁失笑道:“以前奴家认识的少郎君可不似你这般老实!” “那你喜欢以前的还是现在的?”李浈紧接着问道。 “还是以前的少郎君可爱些,虽说同样顽劣了些,但总是与别人不一样,您是个好人!”赵婉郑重地答道。 “还有二郎,平日里地呆呆傻傻的,但似乎什么都不怕!严恒呢,说话太难听了些,但是很讲义气,刘弘倒像是个读书人,但是文静中又带着些粗犷,总之你们都是好人!能遇到你们,不知是奴家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赵婉将双臂拄在床榻上,一脸的幸福。 李浈闻言点了点头,“都是好兄弟!” 说罢之后与赵婉一同望着面前那道冰冷的墙壁,脸上洋溢着欣慰的笑。 ...... 翌日,天色未明,当江陵府还沉浸在在睡梦中的时候,城门之外五百精骑已是列队待发。 夜幕中,在城头火把的映照下,两队铁灰色的明光甲闪烁着幽幽的光华,角弓箭箙,横刀铁枪,使得周遭气氛变得异常庄重肃穆。 队首骑兵肩扛一面红色“田”字战旗,战旗四周饰以虎纹,在微风中徐徐飘动,无形之中又为这两队骑兵增加了些肃杀之气。 为首一骑乃是一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大汉,生得宽额阔目,浓眉豹眼,手中提着一杆长达十余尺的马槊,两尺槊锋寒光毕现,只往那里一站便足以让人望而生畏。 此人便是严朔亲卫骑兵的牙将田安,字公显,曾与严朔同在雄武军任职,当严朔还是雄武军一名校尉的时候,田安便已是一名偏将,当严朔做了左厢兵马使时,他还是一名偏将。 并非其勇武与才能不足,恰恰相反,当时放眼整个雄武军能够与田安一较高下之人也不出一手之数,只是因其不善言辞又耿直暴虐,常常顶撞上峰,所以也便一直得不到升迁。 但即便如此,每每上阵之时田安必身先士卒,一杆马槊不知挑落了多少敌军战将,因幽州平叛时为严朔挡下一箭,从此被严朔视为兄弟,严朔调任荆南都知兵马使时也一并将其向张仲武要了过来。 自调任荆南之后,虽地处帝国腹地不似he北三镇那般动荡,但也时常有流寇悍匪出没,但只要那面“田”字战旗甫一出现,所到之处无不重归平静,由此当地百姓都唤其为“太平将军” 不过尽管如此,严朔也极少派田安执行什么任务,每次例行外出巡视辖地,严朔都会让田安在大营坐镇,一则自己信得过田安;二则自那次为自己挡下一箭后,其胸口旧伤便迁延不愈,严朔意在免除其长途奔波之苦。 但如今,李浈的身份让严朔不得不派出自己麾下这名猛将,唯有如此,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正在此时,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在一行人的陪同之下,李浈揉着惺忪的睡眼出现在了田安面前。 “见过李使君、李府尹!”田安冲李德裕与李承业微微颔首。 “唉,在下已不是什么府尹了,将军切莫再如此称呼了!”李承业苦笑着说道。 “哎!俺认你这个府尹你就是府尹,永远都是府尹!”严朔伸出一只大手用力地拍了拍李承业的肩头说道。 “各位叔伯前辈,咱们非得这么早走么?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就不能让我多睡会?”李浈打着哈欠一脸的欠揍表情。 “小个屁!这马上就到了加冠的年龄了,还是这么一副吃奶的样子,成何体统?!想当初俺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便开始上战场了!”严朔抬手冲李浈的脑壳上拍了一巴掌。 “啊?可我还有四年才加冠啊!”李浈揉着脑袋争辩道。 “加个屁!大人说话小孩子还敢顶嘴?!”严朔劈手又是一巴掌。 李浈瞬间感觉有点懵,冲李承业问道:“阿耶,那我到底是小,还是不小?” 此时严恒一脸意犹未尽的表情凑到李浈耳畔低声说道:“你看,体会到俺的痛苦了吧!” 李浈闻言点了点头,而后很同情地冲严恒说道:“嗯,不得不说你能活到现在就是个奇迹啊!” “好了,别再磨蹭了,眼看这天就要亮了,趁着人少快些上路吧!”李德裕在一旁催促道。 李承业点了点头冲严朔说道:“武正兄,我家二郎就交给你照顾了!” “哎,子允尽说些见外的话,有俺在你尽管放心!”严朔拍着胸脯说道。 说到这里,李浈与严恒二人相互对视了一眼,而后不约而同地看了看李漠,露出深深的同情之色。 一直没有说话的李漠闻言顿时打了个激灵,瞬间体会到与萧良学剑是件多么美好的事啊。 “公显,一路小心!”严朔冲田安拱手说道。 “不敢辱命!”田安扬了扬手中的马槊。 “少郎君等等!” 正在此时,只听远处传来一道呼声。 “赵婉?”李浈讶异道。 只见赵婉身着一袭男装,气喘吁吁地一路跑到李浈跟前,冲李承业等人逐一行礼后,说道:“李府尹,求你让我同去吧,一路之上你们也好有个人照应!” 李承业正要拒绝,却只听李德裕说道:“这女娃子去了也好,一来正如她所说的有个照应,二来你们别忘了她可是此案的重要人证,有用得着的时候!” “不错,使君所言有理,另外刘府那个总管俺明日也派人送到京城,这个人证更重要些!”严朔点了点头说道。 “刘府总管?他愿意作证?”李承业讶异道。 “愿个屁!俺直接将他绑了,不愿意也得愿意!”严朔瞪着眼睛说道。 “唉,你这又是何苦?”李浈冲赵婉摇了摇头叹道。 “少郎君莫怪,既说了生死相随,赵婉便一定会做到!”赵婉低着头嘴里小声嘟囔着。 “好了!快些上路吧!”李德裕再度催促道。 李浈闻言正想迈上牛车,刚上去一条腿便被严朔一把拽了下来,“你个男人坐什么车!给俺骑马去!” 李浈苦哈哈地望着赵婉被严朔扶上牛车,而后一脸懵逼地独自跨上了马背。 ...... 第七十三章 身不由己 江陵府至长安千里之遥,原本可走水路沿汉水北上便可直达关中,但因李浈看惯了后世的钢铁大船,此时看着那些简陋的小木船着实害怕,最后只得走陆路,途经襄、邓、商三大州,最后抵达长安。 虽说众人皆是骑马而行,但一来也不便纵马狂奔,否则定然惊扰沿途驻防的各地郡兵;二来有赵婉随行,无疑拖慢了整支队伍的速度,不过好在途中虽有悍匪流寇出没,但远远看到这五百精骑后便早躲得没了踪迹,所以倒也安全无虞。 “大郎,你说这长安城是个什么样子?是不是像行商们口中那般胡姬遍地、美女如云,是不是比江陵府更有一番富庶繁华之象?嗯,这次阿耶不在,俺到了长安定要好酒好肉地吃上一阵子!哈哈哈!咦?你看上去为何不太高兴?”严恒一想到这些,心中便瞬间乐开了花,但转而正看到李浈对自己横眉怒目。 李浈白了严恒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此次我是去长安受审的,说不得就人头不保了,你怎么还有心思想这些?!” 严恒闻言大笑道:“俺阿耶说了,你福大命大运气大,死不了的!” “你阿耶说死不了就死不了?他又不是皇帝!” “当然,阿耶说死不了就一准儿死不了!” 李浈不由得长叹一声:“唉,有时候你天真得让人直想扇你!” 在队伍前方,李承业与田安并道而行,田安为人木讷少言寡语,除了严朔之外极少主动与人说话,而李承业则一路双眉紧蹙,显得一副心事重重之状。 临行前一日李德裕对自己说的那番话令李承业对此次长安之行倍感不安。 李德裕所言不错,一旦陛下正式认了这个儿子,那么无论李浈有无争储之心,都势必会成为郓王与晁美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郓王李温较李浈小三岁,虽然尚且年幼,但晁美人却是个不得不防的人物,而且对于这种擅吹枕边风的后宫妃嫔来说,李浈无疑已先落了下风。 唯一可利用的便只有陛下对于李浈十一年来的亏欠之心,只要将这一点利用得恰当好处,虽不敢保证顺风顺水,但至少也能挽回一些先机,再不济也可拖延些时间。 而只要在这个时间里使得李浈羽翼渐丰,那么一切就都尚有转机。 党争啊,李承业想到这里心中不禁悲叹一声,曾几何时自己最厌恶的东西,到现在却不得不去做,不仅要做,而且还要做得漂亮些,这使得李承业倍感矛盾,为官数十载,直到今日才真正体会到了那四个字:身不由己。 在朝堂这盘棋局之上,任何人都做不得自己,所有人都是这盘棋局上的一颗棋子,而操控这盘棋局的却只有两个字:利益。 “李府尹在想什么?”正在此时,萧良骑马跟了上来。 难得萧良这块木头主动开口说话,李承业有些意外,但也微微一笑道:“没什么,此次回京,萧侍卫想必可重获自由之身了吧!” 萧良闻言沉默良久,而后望着远方缓缓说道:“自我入了光王府的那一刻起,便再没了自由之身!” 李承业没有说话,以为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不知道萧良所经历的一切,也便没有权利去妄自品评。 ...... 江陵,李德裕府。 严朔的眼眶有些红,所以踏入李府后便一直没有抬过头,偏生李德裕却一直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搞得严朔心中更加烦闷。 “好了!李使君,有啥话您直说便是了!”严朔终于忍不住打断了李德裕的滔滔废话。 “哈哈哈!严武正,装不下去了?今日送行时便看你神色不对,只是万万没想到你这般的莽夫也有心酸的时候!是不是舍不得儿子了?!”李德裕朗声大笑。 严朔闻言眼角终于掉了几滴眼泪,而后一摆手说道:“早知使君故意看俺的笑话,俺就不来了!” “呵呵,现在是不是心里恨死老夫了?若非老夫出了这个主意,严恒也就不会去长安了!”李德裕笑道。 严朔长叹一声,伸手将眼角的泪抹去,缓缓道:“俺虽为一介武夫,但毕竟也混迹官场数十载,使君之意俺明白,此为一石二鸟之法,俺不怪你!” “哈哈哈,好一个一石二鸟,虽听起来有些刺耳,但终究却还是这个意思!严恒与李浈自幼相识亲如兄弟,此番李浈前去长安虽说不上凶险,但也不会太顺利,他需要有个兄弟陪在身边!” 李德裕说到此处微微一顿,而后沉默良久方才又道:“李子允在藩镇为官虽久,但却还不明白朝堂之上的龌龊事,以他的性子有许多事做不来,他也不屑去做,所以老夫只能替他多操心一些了!” “使君就这么确定李浈能争得过郓王?”严朔不解。 “不是确定,而是必须,李浈必须要争,也必须要登上那个位子!” “为何?” “郓王虽尚且年幼,但却生性骄奢、不思进取、软弱无德,若这样的人做了大唐天子,必为大唐之祸!”李德裕收起了方才的笑意,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严朔想了想道:“您确定说的是郓王而非李浈?” 李德裕闻言不禁哑然失笑,“李浈虽顽劣,但却聪慧过人,而且心思缜密,更重要的是他有自己的底线,一个不可触碰的底线,正因如此,老夫才敢如此笃定!” “可,使君做的这些又是何苦?就连俺都看得出使君已是再难返朝为相,即便李浈将来继位,使君就能确信自己等得到那一天?!”严朔问道。 闻言之后,李德裕神色顿时变得复杂起来,但那双略显浑浊的眸子里却透出一抹消失已久的期许。 “老夫老了,能为大唐做的事不多了,当年未尽之大业十之八九先皇便御驾西去,当今陛下圣躬明断,四海臣服,但这不过是个表象罢了,一旦陛下西归,那么两代帝王耗尽一生创造的这个大好时机便眼睁睁地要看着它毁去,老夫决不能眼看着自己一手经营起来的这盘棋被昏庸之辈打乱!”李德裕轻声说道,言语之中尽显悲怆之意。 严朔点了点头,“嗯,李浈这娃子的确比俺家那个灵醒许多,但其毕竟年幼,说到以后难保不会再有什么变数,还是未免太过草率了!” “哈哈哈!武正此言差矣,李浈之谋有时候就连老夫都叹为观止啊!” 第七十四章 少年心机 “呵呵,使君此言未免言过其实吧!”严朔对此不置可否。 “既然武正不信,那老夫问你,可还记得刘府总管?”李德裕笑问。 严朔点了点头,道:“自然知道,还是俺告诉使君有这么一个人,然后使君才让俺将其绑了的!” “那你又可否知道这一切都是谁在谋划的?严恒怎么就主动告诉了你,你又告诉了老夫,然后老夫又授意你做的这一切?”李德裕神秘地笑了笑。 “是李浈?”严朔反问。 “哈哈哈,不错,正是这娃子,若老夫猜的不错,李浈在狱中时便已让严恒查到了刘府总管这个人,但却并没有妄动,甚至三司使到了之后李浈都依然没有动这个人的打算,直到朝廷的旨意下来,他才授意严恒将此事告诉了你!” “说到底,这个人是李浈手中一颗致胜的棋子,因为当时三司使虽然到了江陵府,但李浈却不确定事情将如何发展,而且李浈也知道只要自己不出江陵府便不会有性命之忧,所以也只能沉住气不去动用这颗棋子,直到朝廷的旨意下来后,李浈这才知道事情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这才动用了这颗棋子!” “而且李浈料到你势必会告诉老夫,这样才能借你的手绑刘府的人,如此一来李浈将此事推了个干干净净,即便白敏中要记恨,也是记在了你我的头上,说到底你我此次倒成了李浈手里的棋子啊!” 李德裕说着,脸上却充满赞许之色。 严朔闻言后满脸的惊诧之色,这其中的种种谋算即便自己这为官十数年的人都自愧不如,却不想竟全部是那个只有十六岁的娃子想出来的。 “哈哈哈,是不是觉得难以置信?说实话,这还是老夫在他们离开江陵后才想明白的,李浈啊,老夫真的很好奇他这十几年是如何过来的,他到底都经历了什么才能有如此可怕的心机啊!”李德裕轻捋胡须,眼神中充满赞叹、期待,也充满了好奇。 “可白敏中依旧还会记恨他啊!”严朔虽倍感惊讶,但还是一语说出了其中要害。 但不料李德裕却不以为然地笑道:“记恨不假,但无形之中李浈将我们两个也跟他死死地绑在了一条船上!如今老夫倒也无足轻重,但武正你却是手握八州重兵的荆南兵马使啊!有你在后面撑腰,即便白敏中想动什么歪念头也要掂量掂量够不够分量!” 严朔闻言后彻底无言以对,红着脸憋了半天才愤愤骂道:“哼!臭小子竟然连俺都敢算计,待他自长安归来之后不揍他一通难消俺心头只恨!” 李德裕闻言大笑,道“哈哈哈,武正啊,到了那时,你真的敢么?” 严朔顿时语塞。 ...... 醉月招。 “娘子,真的打算回长安了?”月儿一脸兴奋地问道。 程伶儿点了点头,“嗯,青鸾去了长安,我在江陵府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不如也跟着回长安吧!” “那娘子还会再来江陵府么?”月儿又问。 “也许吧,世事无常,谁又能说得准呢!”程伶儿喃喃自语,清秀的脸上凭添了几分愁云。 “到了长安娘子是不是便自由了?”月儿紧接着问道。 程伶儿闻言淡淡一笑,道:“自由不自由的又岂是我说了算的事?而且......” 程伶儿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待自己如女儿般的人,一个美丽却又身世凄惨的女人,一个与李浈有着割舍不断的关系的女人。 “罢了,不说这些了,在李浈沿途安排的那些人都妥当了吗?”程伶儿转而问道。 “娘子放心便是,这些个江湖游侠素来仰慕娘子,平日里也没个奉承的机会,如今娘子难得有事相托,他们都争着抢着去办呢!自江陵府到长安这一路上的江湖游侠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便守在路上了!”月儿笑道。 ...... 转眼之间,距离李浈离开江陵府已有七日,一行人刚刚过了襄州,遥遥长安之路却只走了一半的路程,若照此速度走下去,约莫着能在八月初抵达长安。 但就在此时长安城大明宫含凉殿内,李忱已是接连几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甚至连手边放着的《贞观政要》都有些日子没有再翻阅过。 李忱的心难以平静,越是接近李浈一行到达的日子,李忱便越是有些魂不守舍。 今日刚下了朝会,李忱便直奔含凉殿而来,而后便一直在殿内不安地踱着步子。 “大家不必心急,约摸着再有七日大皇子也便到了!”王归长自然看得出李忱心中所想,是以出言宽慰道。 李忱闻言后不禁短叹一声,道:“朕何止是心急啊,十一年了,你让朕如何有脸面去面对他!朕是心急,但朕更有愧啊!” “大家自有大家的难处,以前您是光王,就连自身尚且难保,而且膝下的几位皇子都还年幼,您又哪有多余的力量去照看大皇子呢!想必大皇子也能理解您的苦衷!”王归长躬身答道。 “唉,话虽如此,但朕还是不知见了青鸾后该如何向他解释!”李忱依旧愁容不展。 “大家切记此事急不得,须得先洗脱了大皇子的罪名才是,大家现在首要的问题是找个忠直又靠得住的臣工来做这些事,而不是大家直接下旨!”王归长轻轻说道。 李忱点了点头,对于王归长所言表示赞同,“不错,依你看朕该让谁来处理此事?” 王归长犹豫了片刻后方才答道:“兵部侍郎、京兆尹卢为臣,其人忠直不二,贤良纯厚又巧言善变,而且曾任大理寺卿熟悉大唐律法,可堪此用!” “卢商?”李忱眉头微皱,想了想后说道:“嗯,卢商为东汉名臣卢植之后,卢氏一族素有才名,那就是他吧!” “另外,此事朕现在还不便出面!”李忱又道。 王归长闻言后立刻答道:“老奴自会前去向卢为臣说明一切!” “嗯,但是切记隐秘,不可让旁人知晓此事,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李忱又嘱咐道。 “大家放心便是,老奴自有分寸!” “恩,你马上就去着手办理此事,万万不可出了什么纰漏!” 王归长点头称是,而后缓缓退了出去。 然而李忱的心中丝毫没有因此而变得轻松,其对于自己这个十一年未曾蒙面的儿子,又添了许多愧疚与不忍。 第七十五章 商州城内 商州。 这是一座地处京畿东南部的重要城池,其西邻京畿长安,东通he南道与山南西道,为三道交汇之地,加之又毗邻汉水,一直以来江南各地运往长安的一应贡物均在此中转,所以自商州至长安的这条路也便被称为了“贡道”。 这是通往长安的的最后一站,过了商州再行一两日便可直达长安。 经过了近半个月的长途颠簸,无论是李浈等人还是这五百精骑,脸上都早已是疲态尽显,途中虽有驿站歇息和补充食物,但毕竟是一路的舟车劳顿,说不上风餐露宿但也比不得自己的地盘舒服自在。 这一切李承业自然看在眼里,所以进入商州地界后,李承业便冲田安建议道:“过了商州便是长安,我看大家这些日子里也颇为辛苦,今日不如我们便在商州城内歇息一日,给各位兄弟们寻些好的吃食,也算是李某的一些心意,不如田将军意下如何?” “世伯说得有理,而且田世叔旧疾在身,一路上长途跋涉定也倍感疲累,若是您旧疾复发的话,可怎么保护俺们啊!”严恒此时不失时机地插话道。 此言一出,李承业惊讶地看了看严恒,心中暗道这小子今日怎么变得这么会说话了,但当其一转眼看到李浈那张不怀好意的笑脸后顿时明白了一切。 而田安闻言后则有些犹豫,毕竟自己的职责在此,多留一日也便多了一日的风险,但方才严恒说得不错,这么多日的长途跋涉,自己胸口的旧疾的确有些隐隐作痛,不过是仗着自己骨头硬,硬撑着才坚持了下来。 正在此时,只见萧良似乎看出了田安心中所忧,对田安说道:“公显兄若信得过,李府尹与李浈二人的周全便交给萧某吧!” 通过严朔,田安自然知道萧良的身手,有了天下第一剑客做保,田安终于点了点头道:“那便有劳仲离兄护送李府尹与李浈等人先行进城,在下将兄弟们安置妥当后再去驿馆与诸位回合!” ...... 进得商州城内,除了李承业依旧是一脸愁容之外,首次外出的李浈、严恒与赵婉三人倒是显得兴致勃勃,商州城虽比不得江陵府繁华,但也属上州,又是京畿与江南之地漕运周转的重要地界,所以乍看起来竟是与江陵府不相上下,而且各种新奇玩意儿甚至比江陵府还要让人眼花缭乱。 不过进入商州城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到驿馆核验身份,而当李承业亮出自己身份时,驿馆小吏当即面色一变,而后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阿耶,他不会是想在这里杀了我们吧!”李浈一脸的担忧之色,毕竟任谁看见小吏这种反应后都不免会心生疑顿。 “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在这里动手!”李承业没好气地说道。 “便是真的有人敢动手,有萧叔在此还怕什么,大郎莫要跟个女娃子似的,你看俺,俺就不怕!”严恒拍着胸脯说道,一种武者的优越感油然而生。 赵婉则一直怯生生地躲在李浈身后,对于一个从未出过家门的女孩子来说,外面的一切都是陌生而又危险的。 而萧良则始终保持着一名剑客应有的警惕,虽然表面之上看不出什么,但其腰间的那把铁剑早已做好了随时出鞘的准备。 少倾,只见小吏引着一名年近花甲的老者进得堂来,老者的背有些佝偻,走起路来有些跛脚,但却是脸色红润,神清气朗。 “哈哈哈,贵客到来,老朽有失远迎还望见谅才是!”老者还未进来便向李承业等人率先拱手施礼。 李承业虽然不明所以,但手上却也是不敢怠慢,赶忙还礼。 “呵呵,老朽乃这驿馆的驿丞,姓王单名一个驿字!几日前本州崔刺史便已打过招呼,说李府尹不日将至,不想李府尹来得比老朽倒是快了些!”老者说罢之后赶忙招呼众人落座。 李承业闻言后不禁有些诧异,心中想来想去也不记得认识这商州崔刺史,不由问道:“不瞒王驿丞,在下并不认得崔刺史,如何......” “呵呵,这个老朽便不得而知了,不过也不打紧,崔刺史曾交代过,只要李府尹到了后便让老朽带您去府上一叙,到时李府尹自然知晓!您看您何时方便?”王驿笑道。 李承业闻言看了看萧良,而后拱手应道:“按理说崔刺史盛情相邀在下自当欣然拜访,只是在下如今这戴罪之身......” “哈哈,李府尹戴的是朝廷的罪,这里是商州而非朝廷,所以李府尹不必忧心!” 闻言之后,李承业想了想只得应道:“既然如此,那在下待田将军到了后再有劳王驿丞引荐吧!” ...... 田安到达驿馆时,刚过巳时,距离晌午还有一阵子,在听完李承业所言后,田安说道:“一切李府尹做主便是,想来那刺史也不敢耍耍什么花样的!” 李承业点了点头,随即对李浈等人说道:“你们几个在驿馆等着,我与田将军去去便回!” 而后又对萧良说道:“仲离,你留下吧!” 萧良点了点头,但李浈却一脸沮丧地说道:“阿耶,你们倒是出去自在了,这驿馆待着也无聊,不如我们三个出去逛逛,这光天化日之下不会出事的!” “是啊是啊,世伯便允了吧,我们都是奉公守法的良民,不会惹事的!”严恒紧跟着笑道。 李承业犹豫片刻之后,道:“晌午之前必须回来!” ...... 得了李承业的应允,三人兴致勃勃地冲出驿馆,虽然人生地不熟,但商州城也是严格依照坊市而建,所以自然也不致走失。 各坊之间自然没什么好去处,除了一些小吃摊贩之外便都是一些常见的物件,三人出门之后稍一打听便直奔坊市而去,毕竟那里才是一座州城最为繁华的地方。 “大郎,不如咱们先找个食肆吃些东西,尝尝这商州的美食佳酿!”严恒边说边流着口水。 李浈闻言看了一眼赵婉,赵婉见状当即笑道:“便依了他吧,先吃点东西也好!” 第七十六章 多生事端 ...... 商州坊市共有南北两处,其中北市多为绢行、食肆、酒肆、香坊、坟典书肆等生活用物,而南市多为铁器行、马肆、凶肆等一些专需用物,其中北市最为繁华热闹,南市则相对要冷清一些。 沿路之上,坊间两侧碧木成荫,将八月的暑热尽数遮去,街道之上的小摊贩操着不同口音的喝卖声与来往行人的交谈声和脚步声,对三人来说一切都显得那么新鲜。 进入北市之后,与沿途市坊街道的风景顿时截然不同,宽敞的道路两旁商铺云集,以各自功用不同而划分为数个区域,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香行,还未曾入内便有隐隐异香扑鼻而来,使人心情也顿时变得舒朗起来。 来往行人时而驻足而望,时而与卖主侃侃而论,不过李浈更感兴趣的还是时不时从眼前经过的那些身着各色襦裙的妙龄少女,由于一双眼睛已然不够用,所以李浈完全没注意到身旁赵婉那张愈发铁青的俏脸。 “大郎快看,前面那处食肆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啊!”严恒双目放光,指着前方喊道。 李浈闻言后不得不从一名刚刚经过的少女身上收回目光,顺着严恒指着的方向望去,那是一处并不起眼的食肆,店面不大,甚至连名字都起得像是闹着玩儿似的,只两个字“食肆”。 对于严恒这种见惯了珍馐美味的官宦子弟来说,或许这样的小店面才更有吸引力一些。 李浈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身旁赵婉脸上的不悦,而这却让赵婉更觉恼怒,当即冷冷说道:“我想独自去香坊看看,你们先去吧!” 说罢之后赵婉也不理二人,径自向对面的一处香坊走去,李浈正要阻拦,却被严恒生拉硬拽地直奔食肆而去。 原本赵婉只是随便一说,但见李浈没有跟来,当即心中更为恼火,索性便直接进了香坊。 进入香坊之内,掌柜却是一名年逾五旬的老者,见赵婉进来便殷勤地介绍起店内的各式香料,赵婉出身贫苦,虽然对于香料这种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东西并不了解,但毕竟是个女儿身,天生就对这种东西有着难以抗拒的好奇心。 但终究是农户出身,当赵婉看到一盒盒香料上的价目时,不禁自惭形秽,而后也便退了出来,但一想到方才李浈对自己的冷落,便是无名火起,脚下也不自觉地愈行愈远。 “滚开滚开!挡了少郎君的道小心你们的狗腿!” 伴随着喝骂声,一阵马蹄声自身后传来。 赵婉闻声赶忙退至一旁,同时定眼望去,只见不远处有五人竟是公然骑马狂奔,皆是锦衣华服,显然是富贵子弟,为首的是一名刚刚弱冠的青年男子,生得膀大腰圆,甚为魁梧,在其身旁的四人看上去倒像是侍卫装扮,五人策马并排而行,饶是坊内道路宽阔,但对于这五人来说也顿时显得狭窄了许多。 周围行人更是纷纷避之不及,尤恐被马蹄伤到自己。 赵婉见状秀眉微微一皱,虽心中不满,但也不敢说什么,只站在一侧垂头不语。 马蹄声愈来愈近,不想起竟在赵婉不远处停了下来。 “咦?少郎君,那个小娘子看上去不错啊,而且面孔生得很!”一名侍卫用手中的马鞭指了指赵婉,而后满脸堆笑地说道。 为首青年闻言顺势望去,只看了一眼脸上便乐开了花,道:“嗯,却是个生面孔,不知谁家的小娘子竟生得如此水灵俊俏!若是......” 侍卫闻言知意,当即笑道:“这还不简单,只要少郎君有意,小的保准今晚让这小娘子上了您的榻!” 锦衣青年闻言后点了点头,同时口中嘱咐道:“下手轻些,莫要伤了小娘子才是!” “嘿嘿,少郎君放心便是了!”说罢之后,侍卫冲其他三人使了个眼色,而后四人驱马向赵婉靠了过去。 当赵婉再度抬头之时,却看见四名大汉已将自己团团围住,赵婉刚要说话,却见四人下马不由分说地将赵婉口鼻捂住,而后抬上了马背。 路上行人见状虽感愤怒,但却也不敢说话,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几人将那女娃子掳走扬长而去。 面对如此,所有人除了替那女娃子扼腕惋惜之外也别无他法。 ...... 食肆之内,严恒望着眼前的食牌有些眼晕,虽然在江陵府见多了各种吃食,但眼前这些东西却是见也未见的。 “快些吧,吃完了还得继续逛逛,莫要把时间都浪费在吃上面!”李浈焦急地催促道。 转眼之间,二人的食案上便摆满了各种吃食,虽然不过是粟米、面类的原料,但做出的东西来却是与江陵府的食肆完全不同,尤其那蒸饼、胡辣汤,严恒只尝一口便已赞叹不已,直言一定要要带些路上解馋。 严恒流口水是因为吃食,李浈流口水是因为窗外经过的那些曼妙身姿与令人瞠目结舌的“波涛汹涌”。 “咦?怎么赵婉还不回来!”李浈这才想起赵婉,不由向严恒说道。 “哎,无妨无妨,难不成她还能走丢了?我们就在这里等她,你看你的美人,我吃我的美食,两不耽误!”严恒嘴里塞满了吃食嘟嘟囔囔地说道。 “店家,再来些酒!”严恒伸着脖子将嘴里的东西咽了后,扯着嗓子喊道。 细想之下李浈也觉得有理,当即眼前一亮,又被一双“波涛”吸引了过去。 ...... 与此同时,崔刺史府。 商州刺史名为崔碣,字伏莒,出身博陵崔氏,虽为门阀出身,但却并没有世家门阀的那种傲气,六尺身材,比例匀称,看上去与李承业年纪相仿,但却比李承业更多了些儒雅之态,言谈举止间显得得体而又不失分寸,显然这与世家门阀的严苛教育和熏陶是分不开的。 “呵呵,想必这位便是子允兄了,在下崔碣,久仰兄台大名今日一见幸会幸会!”崔碣冲李承业拱手行礼。 李承业赶忙回礼连道不敢,而后只见田安冲崔碣一拱手道:“末将田安,见过崔使君!” 崔碣闻言颔首回礼,笑道:“太平将军的威名就连在这商州地界都有所耳闻,今日得见将军,也算崔某三生有幸,二位莫要拘礼,快快请坐!” 待得入座之后,李承业开门见山地问道:“听王驿丞说崔兄早已得知我等前来,不知......” 崔碣闻言微微一笑,道:“在下也是受人所托,所以自然不敢有半分怠慢!” “何人所托?”李承业紧接着问道。 第七十七章 敌友难分 崔碣闻言微微一笑,道:“其实不消在下多说,李府尹也猜得到吧!” “文饶公?”李承业想了想答道。 “当年在下还是an平县令之时,文饶公曾多有提携,至今不敢有丝毫忘却!” 说到这里,崔碣屏退下人,而后对李承业与田安说道:“子允兄在这商州不可久留,虽说这商州是崔某的地界,但此刻还有一个人也在商州!” “谁?”李承业问。 “金商防御使吴灼,恐此人会对子允兄不利!” “可我与吴灼素无恩怨,为何他会对我等不利?”李承业一脸的讶异之色,对于吴灼此人在此之前甚至连听都不曾听过。 崔碣闻言微微一笑,道:“吴灼乃白敏中至交,且与一些江湖人士私交甚厚,令郎如今设计杀了刘长叔,虽然陛下有旨宣入长安三司会审,但难保白敏中不会暗中谋害,毕竟此案若是真的究察起来的话,刘长叔蓄谋杀人在先,在陛下那里讨不到什么便宜!” 李承业闻言与田安相互对视了一眼,眼神中均是露出深深的担忧之色。 “这吴灼虽在商州有一处府邸,但平日只有其独子住在这里,而且近来商州也没有需要防御使亲自处理的公务,吴灼在这个时候来到这里,谁也说不准他要做什么!” “而且更重要的是,昨日这商州城内来了不少的江湖游侠,所以这就难保这些人不会做什么了!诸君还是小心为妙,商州绝不可久留!”崔碣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神情变得异常严肃。 ...... 北市。 这是李浈第二次感到害怕,第一次是在杀了刘睿之后,这一次是赵婉踪迹全无。 “大郎,你说她能去哪?此处人生地不熟的莫不是被人掳了去?”严恒站在市坊中央的主路上急得满头大汗。 李浈脸色阴沉,虽不似严恒那般惊慌失措,但心中却要比严恒更加心急如焚。 正在此时,只见一名矮小瘦削的男子自来往的行人中微微一侧身,而后极为巧妙地闪到李浈身后。 “二位少郎君可是寻那女娃子?”男子压低了声音说道。 严恒闻言便要上前抓那男子,但却被李浈一把拦住。 “不错!”李浈答道。 “城西归仁坊防御使府!另外,我劝二位马上离开商州,这地方不太平!” “阁下是谁?”李浈警觉地问道。 “在下是谁不要紧,只是受江陵程都知所托护佑几位周全!听在下一言,快快离开商州!” 男子说罢之后还不待李浈再度发问便轻身离去,只顷刻之间竟消失得踪迹全无。 “大郎,怎么办?”严恒立刻没了主意,有些害怕地问道。 李浈不知道为什么防御使的人会将赵婉掳了去,但可以料定的是绝非什么好意,只片刻之后,李浈便咬牙说道:“严恒,城外那精骑你可否能调动?” 严恒闻言大惊,道:“那是阿耶的亲卫,只听阿耶和田世叔一人,我哪里调得动啊!要不咱们马上去找田世叔!” “不行!我们根本不清楚这防御使究竟想做什么,这一来一去的时间万一赵婉出了什么事怎么办?!”李浈说道,听上去声音有些颤抖。 “那,那怎么办?”严恒手足无措, “这样,你随我即刻出城去骑营!” “你想做什么?”严恒有种不好的预感。 “调兵!” “你疯了?那可是防御使府!你现在是戴罪之身,你不要命了!”严恒惊道。 “我还能怎么做?若赵婉出了事,你让我如何......”李浈失声怒吼,引得周围行人纷纷投来一道道怪异的目光。 严恒闻言沉默片刻,而后一咬牙说道:“好!反正俺跟你疯了不知多少次,再疯一次又如何!” ...... 与此同时。 萧良静静地伫立在驿馆附近的一条偏僻的小路之上,对面则是三名背负长剑的青年剑客,皆是白衣幞巾,看上去哪一个都比萧良更为儒雅俊秀。 “跟了一路,如今萧某总算能腾出手来会会几位了!”萧良环抱双臂冷声说道,与对面那三人手持长剑异常警觉不同的是,萧良从始至终都没有碰过腰间的铁剑。 “我等均是受人之托护佑李府尹及少郎君一路周全,并无半分恶意!” “何人之托?” “江陵醉月招程都知!” 萧良闻言缓缓抬起头,“伶儿?” ...... 商州城外。 精骑营距离商州城不远,因为田安事先说过具体位置,所以李浈与严恒二人很快便到了精骑临时营寨的所在。 “郭校尉、卢校尉何在?!快,快,大事不好了!”严恒还没入营便扯着嗓子大喊道,脸上显得一副惊慌失措之状。 话音方落,便只见一处营帐之内走出两名青年武将,见是严恒,当即上前去问道:“少郎君何故如此惊慌?田将军呢?” “田,田世叔出事了!”严恒气喘吁吁地说道。 二人闻言面色大变,但旋即又冷静下来,追问道:“少郎君慢慢说来,究竟出了什么事?” “田世叔被防御使府掳了去!”严恒本不善说谎,情急之下先前李浈教他说的那些话一个字也没说,倒是直接将结果说了出来。 “什么?”两名校尉大惊,脸上顿时现出一抹浓重的杀意。 李浈见状赶忙补充道:“二位将军,事情是这样的......” 待得听完李浈之言,两名校尉更为怒不可遏,当即冲身旁令兵说道:“传我军令,全军集合!” ...... “果真还是伶儿想得比我周全些!即使如此,萧某方才多有得罪,还请三位义士见谅!”萧良冲面前三人拱手谢礼。 说罢之后萧良正欲转而离去,却只听一人又道:“萧兄且慢!” 萧良转身。 “事情有些麻烦,现在这商州城内恐怕不止只有我们!” “嗯?何意?”萧良讶异道。 ...... 商州城内,防御使府。 一名青衣男子形色匆匆地自侧门而入,虽无人引荐,但其似乎对这里极为熟络,径直向书房走去。 “使君!”青衣男子在门外轻声唤道。 “进来吧!”屋内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 青衣男子推门而入,冲屋内男子微微一躬身,道:“李承业与田安进了崔碣府上,只待其一出门,埋伏在沿途的兄弟便一举将其击杀!” 屋内男子没有转身,点了点头问:“据说他身旁还有个剑客?剑术如何?可否碍事?” 青衣男子闻言答道:“是有个剑客,不过此时已被咱们的三个兄弟拖住,恐一时半会抽身不得,至于其剑术如何,因尚未交手暂且不知!” “嗯,如此甚好!只要解决了李承业与那田安,城外那五百精骑便进不了商州城!密切监视着,让北城的城防营随时准备出发!去吧!” 第七十八章 商州兵事 商州城临近京畿,虽算不上天子脚下,但至少也曾隶属于京畿道,只是自安史之乱后才归于山南西道辖属,虽是京畿之门,但多年来倒也安定富足,更是罕有刀兵之乱,所以这里仅仅安置了一个防御使。 即便是负责巡防的郡兵有的甚至一辈子都不曾面临过真正的战争,多半也只是富家子弟到此混日子的。 此时就在商州城城门下,负责城守的一名队正正慵懒地躲在城墙的荫凉处躲避酷暑,负责站岗的几名郡兵也是松松垮垮地站在那里,任由行人进出而没有任何盘查。 “杨队正,听闻昨日北市胡姬肆里新来了三名胡姬,长得那叫一个水灵,队正怎么不去看看?”一名站岗的郡兵将身子斜靠在城门处,笑道。 躲在荫凉处的那队正闻言顿时破口大骂道:“滚蛋!就咱那点俸禄连根胡姬的毛都见不着!你有本事你去!” 此言一出,众郡兵不由得哄堂大笑。 正在此时,只听一名郡兵指着前方大惊失色地喊道:“队,队正,快,快看,那......那是什么?!” 众人闻言顺势望去,只见前方数百米突然出现两队全副武装的步卒,一左一右列队而进,虽是步卒但身上的铠甲与武器却分明是骑兵所用,而且看其装束绝不似金商之地的郡兵。 队正见状大惊,当即冷汗直下,战战兢兢地说道:“这,这些人是做什么的?”言语之间完全没了主意,惊慌失措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话音刚落,便只见那两队步卒竟突然跑步前进,数百米的距离只顷刻之间便已到了那名队正面前。 “你,你们是何人,想,想做什么?”队正鼓足了勇气低声问道,但双腿却已是颤颤巍巍地有些站立不稳。 为首左队那名校尉缓步走到队正面前,而后冷声问道:“城内郡兵多少?防御使府内又有多少?” 队正闻言当即意识到情况不妙,但也不敢不答,“城内郡兵只有三千,防御使府内并无郡兵,只有随身带来的两百侍卫!” “怎么?防御使平日不在商州?”李浈突然插话问道。 队正闻言一愣,见是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当即反问:“你是......” “答话!”校尉当即怒声叱道。 队正顿时吓得一哆嗦,而后赶忙答道:“金商防御使治所本在金州,只是前两日吴使君不知怎么突然来到商州,所以只带了两百侍卫!” “他平日里很少来商州么?”李浈又问。 “嗯,平日吴使君极少来商州,即便是公务也只是差下属来办或者命崔刺史去金州领命,这里倒是有吴使君一处府邸,不过平日里都是其独子在此居住!” 李浈闻言后心中猛地一震,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却又极为模糊,但事已至此来不及多想,随口便又问道:“今日商州城可有何异常?” 队正想了想,答道:“也没什么异常,只是近日江湖游侠打扮的人多了些,尽是些生面孔,小的不认得!” “大郎,还跟他废话什么,赶紧进城去救赵婉才是正理!”严恒一脸焦急地催促道。 李浈略一思忖,对身旁校尉说道:“郭校尉,烦请派些人手将这些人暂时回营寨羁押!” “少郎君是担心他们回去报信?”那名校尉微微一皱眉头,问道。 “嗯!”李浈点了点头。 “好,我知道了!”说罢之后,便只见那名校尉冲身后几名兵士使了个眼色。 当即便有十名兵士冲了上来,将驻守城门的那几名郡兵手中兵器卸掉,而后猛地冲其小腿踹了一脚,几名郡兵当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而后那名校尉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杀!” 噗......噗...... 接连几声闷响,手起刀落之间几名郡兵应声倒地。 周遭行人见状顿时发出一阵惊呼,而后争相涌出城外四散而逃。 李浈与严恒见状顿时一愣,而后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地上的那几条尸体。 “少郎君见谅,我们没有多余的兵力来看管这些人!进城!”校尉郭方抽出手中横刀猛地自空中一挥,五百兵士迅速结队向城内冲去。 “大郎快跟上!”严恒也顾不得其他,当即拉起李浈的手臂便紧跟了上去。 ...... 暗巷。 萧良的脸上现出一抹狐疑之色,想了想后说道:“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想借江湖游侠之手除掉李府尹父子?” 为首那名白衣男子摇了摇头道:“不仅是李府尹父子,还有您!” 萧良闻言冷笑,缓缓摘下腰间铁剑,剑虽为出鞘,但在萧良握住的那一霎那,隐隐的杀意充斥其间。 “你能否回答萧某一个问题?”萧良静静说道。 “萧兄请说!” “我为何在你三人的身上感受到了杀意?”萧良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但那如鹰隼般的目光中陡然间迸射出无尽的杀意。 三人闻言一愣,而后为首那人朗声大笑:“既被萧兄看出了破绽,那么我们也便不需再装了,本为江湖人不该参与这些事,但迫于人情我等不得不如此为之!” 话音方落,三人举剑分自三路欺身而上。 萧良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抹残忍的笑。 锵—— 铁剑出鞘,剑身铮鸣,似是一头嗜血的凶兽夹杂着无穷的剑意迎击而上。 十一年了,萧良手中那柄隐在鞘中的铁剑终于再见光明、再见血! ...... 归仁坊,防御使吴府,书房。 “那逆子现在何处?”一身武将装扮的吴灼沉声问道。 身旁一名侍卫答道:“今日少郎君从北市抓了一名外地来的女娃子,想来正在后院厢房!” 吴灼闻言顿时大怒,刚要发火旋即又冷静了下来,道:“也好,省得他出去乱闯,派人看着他,今日这节骨眼上无论如何不能再让他出门!” 侍卫正要退下,却听吴灼再度说道:“且慢,你方才说是一名外地来的女娃子?” “据少郎君的护卫所言,听口音像是江陵口音!”侍卫答道。 “江陵府口音?!”吴灼惊讶道,但旋即脸上便又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吴府后院厢房。 北市之上的那名锦衣青年透过窗子向屋内望去,床榻之上赫然便是赵婉,不够似乎其已经昏迷了过去。 “少郎君莫急,这迷药的药性天黑时才会解除的!”一名侍从满脸淫笑地说道。 “早知如此就不用什么迷药了,害我又要苦等上多半日!”锦衣青年搓着手无奈地说道。 “嘿嘿,这小娘子脾气太烈,若是不用迷药的话真还不容易制不住,若是少郎君等不及此时尽可进去玩玩!”侍从笑道。 “哎,算了算了,此番进去如死人一般没有半点反应,本郎君喜欢听她叫着才舒服!”锦衣青年一摆手,显得颇为不耐烦。 ...... 第七十九章 缠丝之绕 防御使吴府门外。 虽说这里并非吴灼久居之所,但门外长戟幡旗一应不缺,两名侍卫跨步而立,朱红色的大门显得厚重而又威严。 咻—— 两道羽箭呼啸而来,两名侍卫根本来不及反应便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 骑兵的射术本就数出类拔萃,何况这五百士兵还均是跟随严朔自雄武军过来的精锐骑兵,相较于少动刀兵之事的商州郡兵而言,这五百精骑无疑是个可怕的噩梦。 少倾,两队士兵分自两侧而来,将吴府围得水泄不通。 “二位少郎君,这里便是了!只是不知田将军可否确定在这里?毕竟此乃防御使府邸,若是出了偏差......”校尉郭方望着门额上的牌匾略显犹豫。 李浈闻言叹道:“郭校尉,方才已经斩杀了城守和侍卫,我们已没了转圜的余地!” 李浈之所以让郭方羁押那几名城守,一来是防止其通风报信,二来便是一旦搞错尚有转圜余地,但没想到郭方竟直接将城守郡兵斩杀,此时此刻只能硬着头皮往进冲了。 郭方顿时一愣,方才自己竟没想到这些,不由得心中有些后悔,但同时也为李浈的缜密心思有些许赞赏。 “郭校尉可否信我?”李浈转而问道。 郭方闻言想了想,道:“少郎君准备怎么做?” ...... 刺史府。 李承业与田安听闻崔碣一番话之后当即起身告辞,但就在此时,一名侍卫匆忙而入,在崔碣耳畔低语一番后,只见崔碣顿时面色如土。 “崔刺史,出了何事?”李承业心中也是一惊,赶忙问道。 “方才我的人探到田将军城外的五百精骑尽数戴甲步行入城,同时城北城防营的三千郡兵也齐装整发!” “怎么可能,无某的军令精骑怎敢随意进城!”田安面色大变,当即说道。 “他们去了哪里?”李承业当即想到了问题的关键。 “防御使吴府!”崔碣答道。 “吴府?精骑营怎会无故擅闯防御使府?”田安又问。 “具体原因眼下还不清楚,只是得知今日吴灼之子在北市掳了一名外地女娃子!”崔碣沉吟。 “赵婉!?”李承业马上惊呼出声,紧接着又道:“那女娃子定是赵婉,李浈为救赵婉私自动用精骑营闯府救人!” “什么?!李浈怎么可能掉得动我的人!”田安至今无法相信这个事实。 “田将军莫要忘了,赵婉自是不可能让精骑营出马,但若是你呢?以李浈的脑子随便编个由头便能让精骑营稀里糊涂地跟着进城!”李承业对李浈极为了解,一语道破其中玄机。 闻言至此,无论田安还是崔碣,甚至是李承业都不由得冷汗淋漓。 “这便是了,以吴灼其人,城北的城防营想必早便已经准备好了,然后再派人监视精骑营的一举一动,所以当精骑营出动的那一刻,城防营也便动了,一旦城北城防营的三千郡兵出动,田将军这五百精骑怕是......” 崔碣没有再说下去,以五百对三千其结果不言自明。 “我马上赶过去!”田安说罢转身便走、。 “田将军千万莫要轻举妄动!私闯防御使府的罪名你担待不起,如今你不在营内,但此时你若赶了过去便等于坐实了这个罪名!”李承业一把拉住田安,口中说道。 “那,那又该如何?”田安虽心中焦急,但李承业所言不错,当即也便不再坚持。 “如今之计,唯有先派人将仲离找来,若不出我所料,以李浈的性子,即便有充分的证据也必不会贸然硬闯,所以这五百精骑在短时间内会只围不闯!只要不闯进去,一切就都有余地!” “但城防营的三千郡兵已然出动,若这一切早已在吴灼计划之中,我等断无幸免之理!”田安也并非莽撞武夫,只一瞬间便已想到了整件事情的关键所在。 “速唤萧良前来,无论如何,只要李浈没有动兵硬闯就都还有可能!田将军务必信我一次,一切尚有余地!”李承业冲田安斩钉截铁地说道。 而后李承业又向崔碣说道:“烦劳崔刺史即刻命人出城上奏朝廷,务必要在封锁城门前将消息送出去!” ...... 暗巷。 萧良长剑已然入鞘,地上除了三具尸体之外别无其他,只是那三名白衣剑客的脸上至死都保持着临死前的惊骇之色。 “还有多少人,一并出来吧!”萧良垂首沉声喝道。 话音方落,只见近十名剑客自巷尾闪出,浓重的杀意瞬间充斥在暗巷之内。 萧良缓缓转身。 但就在这一霎那之间,十名剑客竟是不约而同地深深躬下了身子。 “尔等何人?”萧良缓缓问道,声音寒若冰霜。 十人这才缓缓直起身子,为首剑客拱手说道:“记得数十年前释远大师曾言,仲离一剑可断天下,自此天下剑的名头响彻江湖,只可惜那个震动江湖的少年剑客已有二十年不曾出现在江湖,不想今日我等在此小小暗巷之内竟能一睹天下剑的精妙,故而萧兄理应受此一礼!” 萧良闻言依旧面如表情地站在原地,似乎对方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情。 为首那剑客伸手指了指地上的那三具尸体,道:“这三人是在下的兄弟,能死在天下剑的剑锋之下,也算是一名剑客最好的归宿了!” “若要报仇尽管出剑!”萧良冷声说道。 为首剑客闻言再度拱手道:“萧兄莫怪,若事先得知李府尹父子有萧兄护佑的话,我等绝不会应了这个差事,挑战天下剑,我等自知还远远不够资格,也没这个胆子!今日之事还望萧兄见谅,就此别过!” 言罢之后,十名剑客再度躬身行礼,而后转身离去,但刚走几步却又听那为首剑客转身说道:“萧兄,若您信得过,在下想告诉您一些事情!” ...... 防御使府。 李浈缓缓推门而入,厚重的大门发出一阵沉闷之声,而后便应声而开。 “大郎,你真要独自进去?”严恒在门外焦急地说道。 “速速派人去找萧叔和阿耶!我会尽量拖延时间,希望阿耶能搬来救兵!”李浈点了点头说道。 呼—— 李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又重重呼出,似乎这样能让自己看上去变得平静些,再平静些。 第八十章 父子合谋 李浈缓步而入,环顾四周竟与自己之前所想的那般无二,目光所及之处除了一应摆设之外根本不见半道人影。 李浈笑了笑,虽然此时此刻心脏剧烈跳动,但眼见如此之后不由得稍稍放松。 转过一面高大的影壁,在李浈的正前方便是吴府正堂,正堂前站着一个人,并非侍卫,只是一名普通的下人而已。 “来者可是李府尹?”那名下人见到李浈后不由得一愣,而后不得不照着吴灼事先交代的那般问道。 李浈闻言也是一愣,而后用一种看待白痴般的眼神望着那名下人,道:“你眼瞎?某乃李府尹的儿子!” 但听闻对方有此一问之后李浈的心不禁喜忧参半,忧的是到目前为止事情果真如自己所想的那般是个圈套;喜的是自己的父亲和田将军尚没有被吴灼控制。 “不管何人,让他进来!”堂内传来了吴灼的声音。 下人领命随即将李浈引入堂内。 李浈瞪大了眼睛望着面前这名身高七尺的魁梧男人,而吴灼也瞪大了眼睛望着面前这名尚未及冠的瘦削少年。 “你是李浈?”吴灼虽有些压抑,但很快便镇静下来。 “你是吴灼?”李浈问。 吴灼闻言冷哼一声,道:“无论如何,某乃是你的长辈,竖子怎敢直呼某的名讳?” 李浈淡淡地笑了笑,而后径自走到一张几案处欣然而坐。 吴灼见状自是怒不可遏,当即说道:“竖子无理!你不怕本使杀了你?!” 李浈微微一笑,道:“你不敢,否则我根本走不进这间正堂!” “哈哈哈,你以为外面那五百精骑便能保得了你?原本本使还担心那些江湖客杀不了你,但现在本使倒是有了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江陵府精骑簇拥人犯擅闯防御使府,依律,本使有权当场格杀!即便到了陛下那里也没人说得出什么!” 吴灼大笑,赵婉与李浈的出现本在自己的计划之外,但吴灼却万万没料到李浈不知使了什么招数竟直接将城外精骑调至城内,而且还围了自己的府邸,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数竟让自己有了充足的理由大开杀戒。 “白敏中的授意?”李浈却突然问道。 吴灼变得有些惊讶,而且更没想到李浈竟会如此直接。 “是与不是你们终究是个死,莫要以为外面那五百精骑能救得了你们的命,说不得还得连他们的命一起搭进去!”吴灼冷笑。 虽然吴灼没有直言,但这句话无疑等同于默认。 “原本以为白敏中只是报仇心切,但却不想竟这么蠢!”李浈自顾叹道,声音很低,但却足以让吴灼听到。 “呵呵,黄口小儿莫要在此故弄玄虚,今日便是你说出大天来,也救不了你的命!”吴灼淡然笑道。 李浈闻言点了点头,道:“吴使君是在拖延时间吧,之所以不杀我只是因为城防营的三千郡兵还没到,只待郡兵一到,吴使君便可正大光明地以私闯防御使府的罪名大开杀戒,啧啧,不得不说,吴使君的确是好算计啊!” 吴灼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虽心中惊讶,但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不由得笑道:“前些日子得到的消息说李府尹长子虽幼,但却擅诡辩精谋算,今日得见还果不其然,单凭你没有直接让精骑冲进来这点便足以说明传言的确非虚,只可惜今日你纵是万般谋算都休想活着离开此地!” 李浈想了想,又点了点道:“不错,今日我既踏进了这个门,便没打算活着出去,若非令郎将我的一位朋友劫了去,我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闯进来,但不知吴使君想过没有,我们的人你都了解么?你就真的那么有把握将我们杀个精光么?” “哈哈哈,你说的便是那个剑客吧,说来也巧,本使虽身在庙堂,但早年却置身于江湖,这些事情自然有江湖中的朋友来处理!不过你放心,此生你们再也无法活着相见了!”吴灼不由朗声大笑,言语之间带着无穷的自信。 李浈闻言不由轻轻摇了摇头,而后咧嘴一笑,道:“看来,吴使君事前在消息情报上还真是没有下过功夫啊!” “休得再废话了,我不杀你的确是因为郡兵未到,便权且留你在这里多活上些时间吧” “既然如此,那吴使君不如让我看看我的那个朋友,反正我们的命攥在你的手里,我想吴使君不致如此小肚鸡肠吧!”李浈笑道,脸上竟全然没了先前的惧意,此也正是李浈的出众之处,处境愈是危险,他的心也便愈是安静,或许与多年习练萧良所授的那一式剑法有着直接的关系。 吴灼略一犹豫,但随即说道:“我只能说那女娃子目前安全得很,至少比你们这些人要安全,你放心便是,在你们没死之前,她不会有事!” 闻言之后,李浈心下稍安,若是此时赵婉出了事,恐怕自己真的会控制不住让精骑闯进来。 “最好如此,否则的话我保证使君与令郎会死无全尸的!”李浈笑道,像是在说笑,但言语之间却又不容置疑。 吴灼自然不会对李浈这句话在意,但心中也对这个少年人的淡定感到大为吃惊。 府门之外。 严恒焦急地来回踱着步子,五百精骑虽然将吴府围得水泄不通,但此时这等待的时候却是最让人难熬的时候。 “少郎君,你确定田将军就在里面么?而且这吴灼为何掳掠田将军?”郭方直到此时才静下心来想到了此事的诸多可疑之处。 严恒自然没有李浈的脑子,被郭方这一问当即哑口无言,最后只得以实相告。 郭方闻言后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不由气急败坏地说道:“少郎君可知此次闯了多大的祸事?!” “若非事情紧急,我们也不会出此下策啊,实在是被逼得没了法子!不过方才已经派人去通知李府尹和萧叔,相信他们很快便会赶过来的!” “赶过来又有何用?大错已经铸成,人已经杀了,城已经入了,便是严将军亲至能有什么办法?!”郭方怒生吼道。 但就在此时,只见一名兵士跑步近前,而后冲郭方说道:“郭校尉,刚刚探到的消息,商州城全城封锁,城防营的三千郡兵马上就到!” 第八十一章 龙颜震怒 严恒闻言当即面色大变,但郭方却毫不犹豫地说道:“传令下去,封锁吴府周围的四条坊道,就是死也要守到田将军亲至!” 士兵领命而去,而严恒却突然冲郭方单膝跪地,道:“严恒多谢郭叔不弃!” 严恒虽是莽人,但此时此刻也知道,郭方有充足的理由直接带兵撤退,但他不仅没有撤退而且还严令士兵死守,只这一点变足以受得起严恒这一跪。 郭方见状无奈叹道:“少郎君快快请起,说起来我等具是跟随严将军在雄武军出生入死之人,虽已离开了雄武军,但雄武军骨子里的东西还在,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还请少郎君快些离开此地!” 严恒闻言当即断然拒绝:“里面的人是俺兄弟,外面的人是阿耶的兄弟,若是俺自此离去,岂非丢了阿耶的脸面,严恒虽无能,但却懂得恩义二字,所以请恕俺不能从命!” “而且现在全城封锁,我便是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只求郭叔给俺一把刀,以前您与阿耶出生入死,如今俺严恒愿生死相随!” 郭方见状顿时摇头苦笑,而后冲身旁兵士吼道:“来人!给少郎君一把刀!全军各守其位准备迎战!” ...... 城外。 官道之上,一骑飞驰而过,在身后扬起了一道浓重的尘雾,这是通往长安最快的一条官道,虽说有些冒险,但在如此紧急之时已然顾不得许多。 待那骑马的侍卫经过之后,两侧树冠之上跃出十余名身着粗布长衫的江湖剑客。 “秦兄,我们真的就这么放他过去么?日后如何向吴灼交代?”一名剑客面露担忧之色。 为首剑客闻言后摇了摇头,道:“吴灼算计千般,却万万没料到李承业身旁的护卫竟是萧仲离,虽说我等受吴灼所托,但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天下剑并非只是个名头,你我惹不起!事已至此,我们该做的都已做了,结局如何便只看吴灼的造化了!” ...... 刺史府。 少倾,崔府侍卫来报,萧良并不在驿馆之内,这个消息让李承业顿感不安,虽说萧良身在朝堂边缘,但却终究还是个江湖人,在他的心中从不缺少热血与果敢,却唯独少了些谋算,也许以萧良的身份并不屑于去做这种勾心斗角之事,但此时此刻身陷重围,若只凭一腔热血却是远远不行的。 但同时李承业也深知,无论萧良去了哪里,李他一定会想尽一切方法去回到李浈的身边,就算明知是死他也会这么做,而只要萧良在,李浈便不会死。 说到底,现如今谁都可以死,唯独李浈绝不能死。 “李府尹,现在难道我们只能在这里等?这与坐以待毙又有什么区别!”田安焦急不安地在屋内踱着步子。 李承业闻言后缓缓起身走至窗前,刚过晌午暑热正盛,唯有院内的几棵柳树在骄阳的照射下依旧是那么苍翠、遒劲。 “有时候坐以待毙,才是唯一的活路,仲离啊,一切就看你了!”李承业喃喃自语。 与此同时,吴府。 吴灼一动不动地站在窗旁已经很久了,院内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两百侍卫分为四队守在四道门后,一旦门外的精骑闯入足以能够抵挡一阵子。 吴灼的表情稍显不安,因为此时此刻他与外界的联系已经彻底被门外的精骑切断。 “时间尚早,吴使君何不坐下来等呢?毕竟现在我为鱼肉你为刀俎,害怕的人也应该是我才对!”李浈毫不客气地端起案上已经凉透了的茶汤一饮而尽。 “啧啧,这茶太差了些,不如文饶公府上的白茶好喝!”李浈咋着舌头说道。 “呵呵,小小年纪能有这份胆识倒是让我刮目相看!只是可惜啊!”吴灼冷笑。 “可惜什么?可惜我就要死了?”李浈反问道,“不到最后一刻,结果还未可知,奉劝吴使君莫要太自信,这样容易露出什么破绽!” “哈哈哈!破绽?!如今本使君唯一的破绽便是......” 正在此时,只听门外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喊杀之声,吴灼当即面色一喜。 “哈哈哈!本使的郡兵已至,看你此次如何逃得?”吴灼不禁大笑道。 李浈则先是微微一怔,而后喃喃自语道:“差不多也该到了!” “不错、是到了,你的死期到了!”吴灼笑着,缓步走向李浈。 ...... 长安,大明宫含凉殿。 “还有多久到长安?”李忱冲王归长问道,语气中透着不安,但更多的却是期待。 “估摸着明日便该到了吧!”王归长躬身答道。 “明日,好!好!,朕的青鸾终于要回来了!”李忱大笑道,脸上那浅显的皱纹也随之舒展开来。 正在此时,只听殿外內侍隔门禀告:“启禀陛下,尚书省郑仆射说有紧要之事求见!” 李忱闻言眉头微皱,迟疑片刻之后便道:“让他进来吧!” 少倾,郑肃快步而入,脸上显得异常紧张。 进得殿内,还不曾李忱发问,郑肃便双手呈上一封信笺,口中说道:“陛下,方才商州刺史崔碣遣使来报,金商防御使吴灼密谋杀害江陵人犯李子允人等,并私调郡兵攻击护送人犯之军卒,臣感事态严重不敢擅自决断,还望陛下圣裁!” “谁?!你说是谁?!你再说一遍?”李忱豁然起身,而后快步来到郑肃跟前。 “金商防御使吴灼!”虽然这项罪名不小,但郑肃还是被李忱如此之大的反应搞得有些懵。 “朕问的是他要杀谁?!”李忱当即怒声吼道。 “李子允,李浈等人,便是前些日子陛下......” “李……放,放肆!这吴灼是想造反不成!竟敢谋害朕的......”不待郑肃说完,李忱一跺脚怒声叱道。 “陛下,无论如何,还是先派兵火速赶往商州驰援!”王归长当即打断了李忱的话。 李忱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险些失言,但却也迅速冷静了下来,对王归长说道:“距离商州最近的神策军在何处?” 王归长想了想道:“昨日右神策军的精骑营去了蓝田关秋训,若是全速前进的话,在天黑前应该能到商州!” “好!带上朕的兵符,吴灼谋逆,命右神策骑营火速赶往商州平乱,若救不出李浈等一干人犯便不要再回来了!” 王归长领命而去,但刚走出几步却又听李忱冷声说道:“派周规前去传旨!吴灼此人朕要活的,其余一干从犯就地正法!” 第八十二章 假冒皇子 吴府门外。 三千郡兵兵分四路对防守在四条坊道上的精骑展开疯狂进攻,虽然这五百士兵均是骑兵,但好在具是在雄武军锤炼出来的百战老兵,论战力要强过商州郡兵数倍不止。 而且坊道狭窄易守难攻,几轮攻击下来这三千郡兵竟是不能前进分毫,四条坊道竟被这五百精骑守得密不透风。 “速调十张木弩过来,我就不信这区区五百骑兵能挡得住我大弩之威!”一名郡兵偏将厉声喝道。 只不足半柱香的功夫,十张巨大的木弩分别出现在了防守四条坊道的士兵面前。 众兵士见状无不骇然。 木弩,乃是以坚硬无比的黄连桑柘为臂,以牛筋为弦,弓长一丈二尺,径达七寸,发射时以绞车张弦,所发弩箭可达近十尺,射程长达七百步,几乎与攻城车弩相媲美。 可想而知单凭骑兵列装的圆盾根本无法抵御这种弩箭的攻击,在木弩出现的那一刹那,死亡也瞬间笼罩在了这五百兵士的头顶之上。 “上弦!” 令声悠长,其威如山。 十尺巨箭,矢锋所指,指的竟是袍泽之躯。 “结阵!” 唳声甘云,其势如虹。 百丈之巷,肉躯相守,守的却是热血忠魂。 “射!” 箭音铮鸣,声动如雷,心中所念已无半分手足。 “冲锋!” 甲胄铿锵,百死无怨,眼中所望尽是一片殷红。 箭锋之下,近十条活生生的性命便这样在一瞬间永远地消失在了这个世界,滚烫的热血在商州的土地上缓缓向远方蔓延开去,犹如一朵正在绽放的花朵,刺目而又让人心碎。 “重新结阵!冲锋!” 面对强弓大弩最好的办法不是抵挡躲避,而是一往无前地冲锋,这些历经百战幸存下来的老兵深知此点,不待队正发令便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重新结好了军阵,而后扬起手中横刀冲杀而去。 不待郡兵巨箭二次上弦,精骑士兵便已冲至跟前,百战刀锋之下,商州郡兵不堪一击。 郡兵奋死抵抗,精骑竭力拼杀,无论哪一方都再没了退路,进尚可活,退便是死! “报!敌军悍猛,已将木弩破坏,我军难以抵抗!” 面对令兵传报,郭威的脸不禁抽搐了几下,纵然深知这些护卫尽出自雄武军,但却也没料到竟是这般悍猛,自己堂堂三千郡兵竟被区区五百没了马匹的骑兵冲散,竟连几张木弩都保护不了。 ...... 吴府内。 吴灼障刀在手,既然郡兵已经发起了攻击,门外那五百精骑自顾不暇,那么李浈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了利用的价值。 “吴使君真的现在就要杀我?看来使君被白敏中坑害得不轻啊,到现在为止恐怕还不知我的身份吧!” 李浈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去看咄咄逼人的吴灼,而知自顾摆弄着手中的茶盏。 “你?不管你什么身份,只要你今天死了,本使君自有说辞与陛下交差!”吴灼冷笑。 “不错,若我是李府尹之子的话,使君杀了也便杀了,陛下不会因为一个谋杀朝廷五品官员的嫌犯而为难你这金商防御使,但,若你杀的是皇子呢?!”李浈缓缓抬起头,望着吴灼露出一抹灿烂的笑。 吴灼闻言眉头微蹙,虽然手中依旧紧握着障刀,但神色却明显有些迟疑。 “皇子?哈哈哈!竖子怕是又想拖延时间吧,不过说不得最后本使君还有一顶假冒皇子的帽子要扣在你头上了!”吴灼顿时大笑道。 李浈闻言淡然一笑,而后起身稍稍活动了一下筋骨,同时口中缓缓说道:“呵呵,我就知道白敏中没有将此事告与使君,否则头脑稍稍正常一些的人便不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竖子休得再胡言,今日你横竖都是个死,你以为本使会信你这番荒唐可笑的言辞么?”吴灼怒声叱道。 “呵呵,既然如此,那使君不妨想想,我犯的是什么罪名?谋害朝廷五品官员,依大唐律法乃是十恶罪中不义之罪,该怎么处置我想使君应该比我清楚吧!”李浈缓缓说道,竟是神情自若、浑然不惧。 “这些本使自然知道!” “知道便好,那么使君不妨再想想,虽然我乃江陵府尹之子,但如此重罪却没有被斩,而是交给了朝廷三司会审!使君可知道这其中缘由?” “方才你也说了,乃父为江陵府尹,江陵府的官员自然不敢随意决断,只怕是李文饶也与你们关系匪浅吧!”吴灼冷笑道。 “即便是这样,那使君再想想,朝廷的三司使为何也不敢擅自决断呢?甚至陛下为了这么一个证据确凿的案子竟亲自下旨要求三司会审,而且当天来江陵府传旨之人使君可知是谁?”李浈自始至终脸上都挂着笑。 “谁?”吴灼问道。 “周规!想必使君并不认得这个周规,他是谁也并不重要,重要的却是他的身份,内侍省主事,内侍监王归长的义子!说到这里,我想使君应该能想到些什么了吧!” 吴灼闻言面色一滞,同时原本紧握的障刀也缓缓松懈。 见吴灼不说话,李浈紧接着又道:“原本这种案子应该是刑部来传旨,但陛下却让内侍省来传旨,其用意已经很清楚了,若非自己家事的话又何须如此白白引人口舌?” “若,若你真的是皇子,为何本使从未听任何人说起过?”吴灼终于有些犹豫。 “其中缘由我并不知道,但吴灼莫忘了我的名讳!”见吴灼有所松懈,李浈心中稍定,此时此刻吴灼缺的或许还有最后一根稻草。 “李浈?这,这又有什么含义?”吴灼讶异道。 “那使君可知道郓王、雍王、雅王、夔王、庆王这五王的名讳?”李浈紧接着又问。 “郓王李温、雍王李渼、雅王李泾、夔王李滋、庆王李沂......”说到这里,吴灼顿时面色大变,因为他发现了这其中的规律,这五王的名讳中均带有水字。 “呵呵,想来使君发现了这其中的规律,按照皇族宗室讳名祖制,陛下的子嗣中必须带水。或许单单拿出其中任何一件事都不足以说明什么,但这些事情混杂到了一起足以说明什么问题了吧!” 第八十三章 光王信物 “而且不知使君注意到了没有,此次前来护送的具是荆南严兵马使的牙兵精骑!” 李浈看了看吴灼,而后转过身子,他相信吴灼此时的心中已然生了疑心,虽然自己所说的结果只是自己杜撰出来的东西,但这其中的每一件事却是真实的,而且又都是那么不合乎常理。 闻言之后,吴灼此前心中的种种疑惑此时竟是茅塞顿开,正如此前自己曾质疑过,护送一个人犯按照惯例的话寻常军卒也便够了,可李浈这一行却让严恒出动了五百名精锐骑兵。 若是说与李承业私交深厚如此为之的话的确有这种可能,但问题的关键却是这一干人犯却是要押送进京的,如此超乎规制的押送队伍难道严恒就不怕御使弹劾、陛下震怒么? 又如现在,若其中没有这些隐情的话,在田安不在骑营的情况下,以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怎么能调动得了这五百精骑,怎么就能让这五百精骑视死如归地守在外面。 其中的意味此时看来却变得再正常不过了,因为李浈是皇子,所以涉及此案的所有人才这般有恃无恐,因为他们的身后是陛下。 想到这里,吴灼不由得冷汗淋漓,心中顿时将白敏中骂了不知多少遍。 “呵呵,我并不傻,若非没什么倚仗的话怎么会独自踏进使君的府邸,我知道使君是受了白敏中的蒙蔽,所以此时使君悔悟的还不晚!”李浈重新坐回到几案之上,因为他的心也正如吴灼一样。 虽然这番话是李浈自己亲口说出来的,但在此之前自己却从没有将这些问题好好整理过,如今情急之下自己为求自保不得不出言诓骗吴灼,但同时也让自己的心发生了剧烈的震动。 难不成自己真的是皇子?李浈心中也不禁泛起这样的疑问。 如今这个问题成了说服者和被说服者共同萦绕在心头的疑问。 望着吴灼脸上那种复杂多变而又纠结困惑的神情,李浈也同时暗自叹道:不知吴灼有没有被自己说服,反正自己已经是被自己说服了。 李浈没有说话,他知道吴灼此时需要时间去理一理自己刚刚的那番话,或许他比自己更需要时间。 李浈将目光缓缓移向窗外,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暗,想必朝廷的援军应该快到了吧,李浈这样想到。 他相信父亲李承业一定会想尽办法将消息送到朝廷,自己以身犯险,但父亲又何尝不是用自己的命在做赌注呢。 “李浈!” 正在此时,只听吴灼厉喝一声。 “你若真是皇子,可有陛下信物?” 李浈闻言一愣,吴灼说得不错,身为皇子又怎会没有皇帝的信物,再不济也应该有些宫中之物作证吧。 但自己却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十一年前的任何记忆都没有。 ...... 吴府之外。 浓重的血腥之气弥漫上空,四条坊道内放眼望去尽是一片血红。 严恒横刀在握,身上衣衫血迹斑驳,但他的脸上却始终挂着不败的笑,淌着眼泪的笑。 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第一次身处战场,也第一次见到了曾经熟识的面孔在自己面前一个又一个地倒下。 战场之上,人如蝼蚁,身处其间,每个人都是发了狂的野兽,为了杀戮而杀戮,也为了活命而杀戮。 在这一刻严恒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以前有时候自己会在这些人的身上感受到深深的惧怕,因为每一个从这样血腥的战场上存活下来的人,其身体之内都存在着一头凶兽,一头嗜血的凶兽。 或许这头隐藏在他们身体内的凶兽便是世人口中所谓的,杀意。 “嘿嘿!少郎君,可是怕了?”郭方将嘴角的血迹拭去,眼神中竟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不知不觉中这区区五百精骑竟已挡了三千郡兵多半天的功夫,但此时此刻尚且能够站着的已是所剩无几。 严恒闻言愣了许久,而后双目中竟也逐渐闪现出如同郭方一般无二的光芒,随即学着郭方的样子咧嘴一笑,道:“怕了就不是阿耶的种!” “未能保护少郎君周全,郭方今日唯有一死来向将军请罪了!”郭方目视前方,横刀缓缓扬起。 “这条路是俺自己选的,成败俺一人承担!!” ...... 崔府。 “田将军再等等!”李承业苦苦相劝。 “为将者岂能放任袍泽厮杀而独享安宁,李府尹乃是文臣,自然不懂得武人的热血,此时不管李府尹谋算的是什么,但现在我必须要与将士们一同拼杀,而不是坐在这里等待什么或许根本就不可能来的援军!” 田安吼声如雷,再也不顾李承业的劝阻夺门而去。 但就在此时,崔府侍卫来报。 “如何?”不待侍卫开口,崔碣便迫不及待问道。 “神策骑营已至城下!只是任神策军如何喊话,城防营的人都不肯打开城门!” “吴灼这是要造反!”崔碣闻言当即厉声喝道。 而李承业的心也骤然跌落谷底,只要城防营不开城门,那么便等于绝了自己这些人的后路。 “哼!既然如此,那我便去将这城门开了!” 说罢之后,田安决然而去。 ...... 吴府内。 面对咄咄逼人的吴灼,李浈的心有些发慌,自己根本拿不出任何信物来让吴灼勘验。 砰—— 就在此时,房门被人自外狠狠踹开,强劲的力量竟使得木门轰然碎裂。 一名形同枯槁的剑客赫然出现在门外,正是萧良。 “萧叔,你终于来了!” “你,你是何人?!”吴灼面色大变。 萧良也不说话,而是自怀中掏出一面白玉令牌,玉牌之上只两个字:光王。 “光王?!”吴灼惊呼出声,这显然是当今陛下登基之前的随身之物,如此私密之物竟出现在这个剑客手中,便足以说明了一切。 “还不跪?!”萧良说道,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听上去让吴灼觉得如堕冰窟。 扑通—— 吴灼终于跪倒在地,瑟瑟发抖的身子看上去狼狈不堪,此时摆在他面前的也只剩了一条死路。 “萧叔,你终于来了!”死里逃生的感觉让李浈的心顿时放松下来。 只见萧良缓缓走至李浈跟前,那张枯瘦的脸看上去阴沉得可怕。 啪—— 突然,萧良抬手便是一巴掌狠狠地扇在了李浈的脸上。 第八十四章 看破玄机 李浈垂着头没有说话,他知道萧良何故如此。 “你可知道我为何打你?”萧良问,。 李浈点了点头,道:“知道,为了他们!” 说着,李浈伸手指向门外,萧良这一巴掌是为了外面那五百精骑,因为自己的莽撞外面不知有多少人永远地失掉了性命。 “走!”萧良转身想向外走去。 但就在此时,只听吴灼仰天大笑,道:“走?你们真就能走得了么?” 话音方落,便只见门外两百侍卫蜂拥而至,将萧良的去路尽数封死。 “事已至此,横竖是个死,不如让你们与本使一起陪葬!”吴灼缓缓起身,而后走到李浈跟前大笑道:“哈哈哈,能有位皇子随我一同赴死,想想这辈子倒也值了!” 说罢之后,吴灼猛地转身冲门外侍卫喝道:“杀!一个不留!” ...... 商州城内,一名身着明光铁甲,手持马槊的魁梧悍将出现在了负责守卫城门的数百郡兵面前。 田安抬头看了看远处那一片似血霞光,稍稍活动了一下脖子,体内沉寂已久的杀伐之意在这一刻随之苏醒。 “杀!” 城守郡兵喊杀着蜂拥而上。 “毫无章法的乌合之众!”田安口中喃喃自语,在他看来这种郡兵的战力根本不配称作为“兵” 就当前方郡兵距离自己还有五百米时,田安催马而上,战马嘶鸣,长槊高挑,如同一头嗜血凶兽向敌人张开了自己狰狞的獠牙。 ...... 两百侍卫一拥而上,唯独萧良面不改色,而就在此时,只见院外自四周屋顶之上竟跃下百余名江湖剑客。 “你们竟敢背叛本使?!”吴灼认得其中一些剑客正是自己相邀来帮助自己暗杀李承业与萧良的。 为首的青衣剑客闻言淡然一笑,道:“我等本就是江湖人,在江湖人的心中,天下剑的名头终归要强过防御使的!” 话音方落,只见众剑客随即举剑而上开始攻击吴府侍卫,这些侍卫本就是郡兵出身,战场上列阵厮杀尚可,此时单对单地面对剑术精绝的江湖剑客顿时胜负立判。 而吴灼更是心中惊骇,早前他本就出身江湖,自然也听过天下剑的名头,此时只见其怔怔地望着萧良,显得有些魂不守舍。 此时此刻,吴灼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败了,败得是如此彻底,以至于自己没有给自己留下丝毫后路。 “你杀了我吧!”吴灼对萧良轻声说道。 萧良没有说话,只看了李浈一眼,而后冲门外剑客拱手行礼:“诸位的人情,萧某记下了!” 众人闻言赶忙还礼,说到底以这举手之劳换来天下剑的一个人情,这笔交易无疑是极为划算的。 李浈缓步跟进,没有再看吴灼一眼,自己虽性命得保,但无论如何自己也称不上是胜者。 此时早有剑客将赵婉带了过来,赵婉望着眼前这满地的尸体鲜血,不由得将李浈紧紧拥住失声痛哭。 吴府大门缓缓开启,神策军肃立两侧,在队伍的尽头则是浑身是血的严恒以及重伤倒地的郭方。 还有,五百江陵府精骑的残躯。 这也是李浈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战场,看到了人命如草芥的残酷战争,而自己正是这场战争的发起者。 “他们......他们都是因......因我而死?”赵婉哽噎,伏在李浈肩头不敢睁眼去看,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 “不,他们,是因我而死!”李浈说着,双膝缓缓跪倒在地,赵婉见状随即跟着跪了下去。 萧良无言,田安走至跟前,伸手将李浈与赵婉扶起,“少郎君的心意某替兄弟们领了,身为军人难免都会有这么一天,我知道,兄弟们也知道,战死沙场是每个军人的夙愿!” “可,可他们却是死在了......”李浈哽噎得难以言语。 “死在了自己帝国军人的手中,对么?”田安神情悲怆,表情复杂。 “不错,他们是死在了自己人的刀锋之下,但是自安史判乱后这种事还少么?无论如何也怪不到你们这两个娃子的身上,你为救人,他们为保你周全,虽目的不同但却都是救人,有人得救便会有人死去!”田安缓缓说道,征战沙场多年,对于李浈此时的心境自己比谁都懂。 “大郎!”严恒咧着嘴大笑,但眼睛里却分明已是泪如泉涌。 正在此时,李承业与崔碣也同时赶到,望着这遍地尸首,二人除了长叹一声还能做什么呢。 “少郎君,陛下有旨命你随神策军一同返回长安!”周规此时走过来说道。 “不!我要和大家在一起!我们一起离开江陵便要一起踏入长安!”李浈断然拒绝。 “这......”周规略一犹豫,转身走至那名神策军骑营校尉跟前低语了片刻,而后才又对李浈说道:“既然如此,那便依了少郎君,神策军会随行护佑!” “商州刺史崔碣听旨!”周规转而对崔碣说道。 众人闻言纷纷跪地接旨,只听周规缓缓说道:“奉陛下口谕,金商防御使吴灼意图谋逆,削除其一切官职押入刑部大牢候审,商州刺史崔碣暂代金商防御使之职,彻查此案相关人等,不得姑息!” “臣,崔碣谢恩接旨!” “崔刺史,今日事态紧急不曾拟诏,明日中书省正式的敕书便会下来!”周规紧接着说道。 而后又冲李承业等人道:“李府尹,陛下等得急,我们连夜进京吧!” ...... 夜色渐深,官道两侧树影婆娑,皎白的月光穿过蔓蔓枝叶打在路上,虽然前方漆黑无边,但这条路看上去却不再那么黑暗。 周围除了马蹄声之外便只有那架牛车发出的吱吖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事已至此,李浈几乎可以确定了自己在吴府的那番猜测,不义之罪而不死、内侍省传旨、天下第一剑客、光王信物、神策军亲至,这一切看似毫无关联但又密不可分的种种事件,如果李浈还看不透其中玄机的话,那么自己就枉活了两世。 原本以为自己只是一名普通的纨绔子弟,但上天却似乎与自己开了一个更大的玩笑。皇子,这个天底下最大的纨绔子弟就这么毫无缘由地从天而降,将自己砸得措手不及。 死去的兄弟们,你们一路走好。 长安啊,我来了! 第八十五章 三道口谕 长安,白府。 这一次,白敏中真的怕了,但他始终想不通的是陛下为何独独对这个李承业如此看重,甚至不惜为此动用神策军赶赴商州解围。 不过他怕的却不是这个,而是吴灼还活着。 只要吴灼活着,那自己早晚会被牵扯进来,此时此刻对白敏中来说,李浈也好、萧良也好,抑或是李承业也好,他们都可以活,但唯独吴灼必须要死,绝不能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 事已至此,不仅仅是白敏中,朝中诸臣均已看出陛下对此案的特殊“关照”,对诸臣来说这是个讯号,一个值得深思的讯号,虽未见李浈其人,但这个名字却在一夜之间响彻大唐朝廷。 每个人都在揣测着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郎,一个远在江陵府的少年究竟有什么能耐能让千里之外的大唐天子如此牵肠挂肚,如此圣恩垂顾。 李浈,究竟是谁? ...... 整整一夜,李忱孤独地守在含凉殿之内,除王归长侍奉左右外便只剩下了宫灯香烛,伴着竹扇发出的悠长慢音,朝霞自窗外斜斜洒向殿内,投下了一抹狭长的孤寂身影。 “大家,要不先去歇息吧,大皇子到了以后老奴再禀报便是了!”王归长轻声说道。 李忱闻言摇了摇头道:“不,朕必须要等!” “启禀陛下,江陵人犯现已至延兴门外三十里!”正在此时,殿外內侍轻声禀告。 李忱闻言后神情微滞,沉默良久,方才缓缓说道:“王归长,传朕口谕,让他们改自通化门入城......” ...... 历经半个月的长途跋涉,长安城近在咫尺。 通化门位于长安城东侧,在春明门之北,与南侧的明德门相比较而言,通化门的规模要显得小了许多,但这道城门正对着的却是兴宁坊与十六宅,一般来说唯有宗族皇室与朝中显贵才能自此门而入。 刚刚接到旨意,要求人犯自通化门进城,而这却让右神策军都虞候高骈困惑不已,众所周知通化门在长安城十一道城门中有着特殊的意义,既是人犯自然说不上是显贵,更与宗室扯不着半点关系,但陛下却特地传旨要求自通化门入城,这显然完全不合规定。 高骈不解,目光一直在李承业与萧良二人身上游移不定,他想要在二人的身上找出一些答案,但这两人一个愁眉不展,一个冷得象冰,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倒是李浈站在城门外静静地观望着。 面对着这道并不算高大的夯土城墙,李浈驻足而望,城墙虽不高,但却南北绵延数千丈之广,城墙外侧则是一条宽达一丈的护城河,远远望去有如玉带横呈,朝阳之下波光粼粼,使人恍然犹觉银河洒落人间。 虽是首次入京,但无论是李浈,还是严恒、赵婉,每个人的心中都无比沉重,五百精骑殒命商州,昨日的惨痛如梦魇一般在所有人的心头挥之不去。 对于田安来说,失去的是兄弟;对于李浈来说,失去的是仁义。 李浈并非不仁之人,虽然有着两世为人的经历,但终究还是第一次经历这些,能做到不慌不乱已然难能可贵,又如何能要求得更多呢? “青鸾,进城吧!”李承业拍了拍李浈的肩头轻声说道。 事发之后他并没有斥责李浈,因为他知道当时李浈没有更多的选择,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只身面对吴灼,而且还拖延了半日之久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守城的羽林军卫士勘验完毕之后,面带不愠地对李承业说道:“先落马,再入城,这是规矩!” “来人可是江陵人犯?” 正在此时,只听城内一骑快马而至,一名內侍宦官快步走至李承业跟前问道。 “草民正是!”李承业躬身答道。 內侍宦官闻言后点了点头,而后逐字逐句说道:“奉陛下口谕,江陵人犯李承业、李浈、萧良三人无需落马,由景凤门入尚书省都堂侯旨!” 众羽林军卫以及护送的神策军都虞候都不禁为之一怔,而后用一种诧异的目光望着李承业几人。 “高将军,切记是由景凤门入,莫要走错了路!”內侍宦官冲一路护送的神策军都虞候笑道。 显然这道旨意来得有些莫名其妙,既是人犯为何入城不落马?要知道即便连外地藩使都必须要落马后才能进城,而且还是陛下亲传的口谕,一时间所有人都感觉有些发懵。 原本羽林军卫士多少还有些鄙夷之色,但此时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府尹,请入城!”一名羽林军校尉一改先前的傲慢,变得恭敬无比。 一个“李府尹”,一个“请”字,足以说明了一切。 “敢问公公为何必须要从景凤门入?”高骈终于忍不住问道。 內侍闻言微微一笑,道:“高将军这话应该去问陛下才是!” ...... 自通化门而入,正对的是一条坊道,坊道右侧便是兴宁坊,而兴宁坊后侧便是宗室亲王所在的十六宅,沿着坊道径直向西走去。 “这三位是什么人?竟敢骑马入城?” “随行的是神策军吧!看来定是朝中的亲贵之人!” “别瞎说,哪里是什么亲贵之人,据说是江陵府来的人犯!” “人犯?呵呵,好一个威风凛凛的人犯啊!” 过往行人议论纷纷,望向三人的目光中有好奇、有困惑,但更多的还是难以掩饰的艳羡。 纵然长安繁似锦,奈何心中忧如焚,此时此刻李浈心中想得更多的还是昨日那身殒他乡的五百精骑,至于长安这繁华之地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李浈看了看自己左右两侧的父亲与严恒,心中不禁泛起一抹酸楚,皇子也好,草民也罢,父亲终究是父亲,兄弟也终究还是兄弟,而自己或许以后再做不得自己。 景凤门未至,前方又有內侍策马而来。 “来人可是江陵人犯?” “草民正是!”李承业下马应道。 “奉陛下口谕,江陵李承业、李浈、萧良三人改由延喜门而入!” 同样是口谕,但却没了“人犯”二字。 话音方落,便只见內侍转而冲高骈微微一笑,道:“有劳高将军改道延喜门吧!” 高骈闻言怔了许久,方才鼓足了勇气对李承业低声问道:“李府尹,你确定此次入京是来听候三司会审的?” 第八十六章 不卑不亢 李承业闻言后想了想,似乎也不太确定,随口答道:“也许......是吧!” 高骈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随即缓缓说道:“李府尹想来也知道这延喜门乃是皇城与大明宫最近的一道门禁,素来只为朝臣出入,可,可从来没有人犯从那里进去过,若说李府尹是人犯的话,末将还真是无法相信!” 质疑归质疑,但陛下的口谕还是遵照执行的,一行人随即调转马头北上延喜门,好在景凤门与延喜门相隔不远,片刻之后便已到延喜门之外。 将李承业等人交与羽林军卫士之后,高骈对李承业拱手说道:“末将职责已经完成,一路之上让李府尹受惊了!” 李承业连道不敢,而后随口问道:“有劳将军一路护佑,只是还不知将军高姓大名?” 高骈闻言嘿嘿一笑,道:“末将高骈,小字千里!” “高骈?”李浈闻言后却是微微一愣,而后转身望去,却只看见一道魁伟身影绝尘远去。 ...... 在羽林军卫士的带领下,李承业等人径自来到尚书省都堂,这里是尚书省日常办公之地,此时正值辰时,尚书省各级官员正齐聚于此商讨政务。 当李承业等人出现在都堂门前之时,原本还喧闹无比的大堂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来人可是江陵李子允?”为首正坐的紫袍老者率先开口问道。 李承业躬身应道:“回郑仆射,草民正是李承业!” 李承业曾多次入京述职,所以自然认得郑肃。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面面相觑,而后纷纷起身而立,李承业瞬间被眼前景象吓得一惊,自己本是戴罪之身,但就此情此景来看,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身份还真有点不好说。 “难不成众臣已经知道李浈的身份了?”李承业心中不免这般想道。 “子允身旁少年可是李浈?”郑肃紧接着又问。 “正是犬子李浈!”李承业又躬身应道。 话音刚落,便只见堂内数十双目光齐齐投向李浈,有欣赏、有猜忌、有惊奇、也有不屑。 “哈哈哈!诸位看个仔细吧,这一个月来我等便是被他搞得精疲力尽!”郑肃朗声大笑道。 李浈一脸懵逼地站在堂内,任由上到各部尚书,下到主簿的数十名尚书省官员如同看猴子一般从头到脚看了个仔仔细细。 “若不是亲眼得见,我倒是很难相信这只瘦猴子便是大名鼎鼎的李浈!” “呵呵,是啊,谁成想就是这么只猴子却能搞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来!” “嗯,不过这猴子的模样倒还算是一表人才......” 众人品评“猴子”的活动还未结束,便只见一名內侍随后入堂,冲郑肃微微一躬身,说道:“郑仆射,陛下有口谕!” 众人闻言赶忙跪地接旨,只听內侍随即朗声说道:“奉陛下口谕,人犯既已带到,着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即刻审理此案,不得用刑、不得逼供、不得偏袒!” 众人闻言不禁面露无奈之色,待得內侍离去之后,郑肃对其中一名绯色官服的老者笑道:“萧尚书,此案便交给你了!” 绯袍老者闻言后不禁苦笑一声,道:“义敬公倒是推得痛快,却叫下官难办了!” 众人不禁哄堂而笑,而且是笑得很开心的那种。 “这有何难办,刘家的人证现今就在你刑部大牢里,该审的也审了,该问的也问了,任谁也说不出什么,这次的三司会审不过是个过场罢了,只待大理寺卿和御史中丞一到便可结案,谁还能有异议不成?” “好一个过场罢了!老夫有异议!” 正在此时,只见一名绯袍老者缓步而入,正是白敏中。 只见白敏中进得堂内之后便径直走至李浈跟前,冷声问道:“你便是李浈?” 李浈有些木讷地点了点头,而此时李承业却赶忙说道:“草民李承业见过白相,李浈尚且年幼,白相有什么话便问草......” “哼!你如今乃是戴罪之身,这尚书省的都堂什么时候轮到你讲话了?!”不待李承业说完,白敏中便怒声叱道。 “白相不在中书省议事却来本官这都堂做什么?难不成就是为了教训几句人犯么?”郑肃也毫不客气地说道。 “老夫身为宰辅自然有权过问你尚书省的事务,何况郑仆射莫要忘了,老夫的本职还是刑部侍郎!” “既是刑部侍郎,那么在这尚书省还轮不到白相插话!”郑肃竟是一反平日里温顺谦恭之态,言辞犀利无比。 众臣见状纷纷缄口不言,谁都知道自李德裕迁至荆南之后,白敏中的目标便成了郑肃,只是平日里郑肃对白敏中百般谦让,不想此时竟变得如此咄咄逼人。 白敏中闻言后冷笑一声,道:“郑仆射,老夫现在是以当朝宰辅的身份站在这里质询人犯,你又有什么权利指手画脚?!” 郑肃闻言顿时语塞,虽然白敏中为刑部侍郎,但却还有个同平章事的宰相官衔压着,若较起真来郑肃还真的要低人一头。 而就在气氛顿时变得剑拔弩张之时,却只听李浈幽幽说道:“草民斗胆请问白相,听说江陵府刘长史乃是您的妹婿,不知此言可否属实呢?若此言为虚,那么白相所问草民知无不言,若此言属实,便请恕草民无理不能回答您的任何问话!” 此言一出,众人不禁为之面色一滞,而郑肃更是恍然大悟,脸上瞬间洋溢着灿烂的笑,甚至就连那如刀斧凿刻般的皱纹都变得舒朗起来。 而白敏中更是面色微变,但郑肃哪里会再给他什么机会,当即笑道:“呵呵,不错,人犯所言有理,既然白相与原告有着这层关系,那么自然需得避嫌,请白相自便吧!” 白敏中面色顿时变得阴晴不定,望向李浈的目光几欲喷火,但最终也不得不愤愤离去。 待得白敏中离开之后,众人望向李浈的目光中更多了些复杂的意味,能在方才那般紧张的情况下想到这一点,无疑说明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心思之缜密,但更难得的还是在这种情形下还能保持一种不卑不亢的沉稳与冷静。 虽然众人依旧不知道为什么陛下会对堂下这三名人犯如此眷顾,但却也依稀嗅到了什么,虽说白敏中在朝中独得专宠,但此时此刻所有人也都看清了一些东西。 在此案的背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着一切,而这只手便正是当今天子。 第八十七章 终归结案 既然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那么自然也嗅得出朝廷里的风向来自何方,再加上本案最关键的刘府总管作为人证,赵婉的佐证,原本就不甚复杂的案情也就变得更为清晰明了。 几乎就在当晚,三司会审便有了结果,刑部尚书萧俶、御史中丞封敖、大理寺卿刘蒙连夜上奏,洋洋洒洒近十页的奏折,最终判李浈、萧良无罪。 李忱对这个结果很满意,直接以朱笔批复准奏,而后卷宗于刑部封存,就这样拖了一个多月的案子自此彻底结束。 翌日。 大明宫延英殿后殿,李忱静静肃立,看上去挺拔而又坚韧,一应內侍正在紧张有序地为其整理着赭黄色的龙袍,王归长垂首立于其后,李忱的脸上略带笑意,从容而又自信。 “外——办!” 殿内侍中悠长的声音在延英殿内豁然响起,而此时原本还面带笑意的李忱却突然变得肃穆庄重,而后面无表情地转向西北方默默地注视着什么。 只有王归长知道,那里是太宗文皇帝昭陵的方向,每日早朝前向昭陵的方向注目行礼已成了陛下不变的习惯。 片刻之后,李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盥手之后步履坚定地缓缓走向大殿。 升殿之后,李忱升御座,左右內侍持羽扇而开,左金吾将军朗声奏道:“左右厢内外平安!” 紧接着文武两班朝臣手持笏板稽首而拜,而后百官奏事,户部尚书萧俶正要奏请李承业处置事宜,但却不料白敏中率先奏道:“臣启陛下,江陵一案虽结,但荆南节度使李德裕、原江陵府尹李承业结党营私、攀附朝臣罪无可赦,恳请陛下明断!” 说着,白敏中将奏折呈上,殿内侍中转而接过交与李忱。 李忱面无表情地翻看了一眼后便又放回案上,淡淡说道:“既然证据确凿,除李德裕同平章事衔,贬为东都留守,李承业......” 说到这里,李忱稍稍想了想,道:“李承业迁幽州刺史,以观后效!” 话音方落,殿内众臣无不骇然,郑肃骇的是面对白敏中对李德裕的弹劾陛下竟连问都没有问上一句便做出了决定;而白敏中骇的是,对于李承业,陛下的这个决定偏袒庇护的意味也太过明显了。 正值朝臣茫然无措之际,却只见京兆尹兼兵部侍郎卢商出列,口中连呼圣明,而有了卢商做表率,众臣也不得不随即附和,而且李忱今日看上去似乎也有些心神不宁,将一些上奏的繁杂琐事交与中书门下两省后便草草退了朝。 ...... 麟德殿内,李承业与萧良二人早已侯了多时。 见李忱进来,二人稽首而拜,但还不曾拜下便被李忱扶起,“二位爱卿坐下说话。” “说起来朕还是第一次见子允,嗯,比朕想象中要瘦些!”李忱笑道。 李承业刚要说话,却见李忱一摆手,道:“莫要说那些虚言,朕知道这十一年你为青鸾操了不少心,朕都知道,今日朕将你从江陵调至幽州,想来你心中定有些委屈吧!” 李承业闻言连道不敢,但李忱却接着缓缓说道:“河北三镇近年来虽安分了些,但始终是朕心头的一根刺,这根刺不除,朕寝食难安,但如今朕新登大统,还有许多事还等着朕去办,幽州为河北三镇之首,但却无朕信赖之臣,所以朕要让你去,朕要将幽州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牢牢控制在手中!” 说罢之后,李忱看了看李承业,道:“朕知道,幽州这地方不太平,北有奚人、契丹、室韦诸部,西有回纥余孽,内又有叵测的三镇节度,子允身处其间无异以身涉险,子允可愿为朕分忧!” 李承业知道,陛下的这番话是对自己的推心置腹之言,若非对自己有着强大的信心和信任,是断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委以重任的,更重要的是在此之前陛下根本没有见过自己。 “蒙陛下信赖,臣定不辱命!”李承业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回道。 李忱见状轻轻点了点头,而后又道:“如今卢龙节度使张仲武倒也还算是忠直之臣,至少不会对朝廷生了二心,但其已年迈,待其薨亡之后若没个使人信服的继任者,幽州必乱!” “在此之前朕思虑了许久,若子允此去幽州能收服军心的话,那么朕便让你来做这卢龙节度,若子允不行,那你便为朕选一个忠直之人来做,总之有你在幽州朕便可放手来做其他的事情!” 李承业闻言后想了想,道:“臣自然愿为陛下分忧,只是不知李浈......” 话还未说完,李忱便一摆手笑道:“这个朕自有安排,子允明日便启程回江陵,准备妥当后直接由江陵去幽州,子允到得越早,朕的心也便越安定!” 说罢之后,李忱转而又冲萧良笑道:“仲离啊,你我也有十一年未见了,说来朕也惭愧,你给朕做了三年的侍卫,却被朕外放了十一年,想来你也有一肚子委屈吧!” “臣不敢!”即便面对天子,萧良也依旧是那副孤傲冷然的表情。 李忱闻言大笑,道:“十一年未见,你竟还是这个性子!”话说到此,李忱缓缓收起脸上的笑意,道:“仲离,回来帮朕吧!朕现在需要你!” 萧良双眉微蹙,但却没有回答。 李忱见状不由得面露失望之色,随即长叹一声道:“既然朕应了你的事也不好再反悔了,朕给你自由之身,自此朕的身边身边少了个萧侍卫,江湖却多了个天下剑,唉,世事如此,罢了罢了!” “谢陛下成全!日后若陛下有需要,不论臣身在何处都会前来相助!”萧良这才颔首说道。 “哈哈哈!好,朕等的便是你这句话!”李忱朗声大笑。 “不知,王婆与伶儿......”萧良欲言又止。 李忱闻言后竟是面露悲戚之色,口中缓缓说道:“她们本就是她最亲近信赖之人,十一年了,她们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了!” 萧良与李承业闻言不由神情黯然,李忱口中的“她”便是李浈的生母,郑氏,虽说当初只是李忱身边的一名侍女,但却独得李忱喜爱,不想却在甘露之变时惨死乱军刀下,当时萧良将李浈送至江陵后,王婆与程伶儿也先后跟了过去,一晃便是十一年,虽说已经物是人非,但旧人却始终坚守着当初的那份执着,是责任,更是情感。 沉默良久,只见李忱这才摆了摆手说道:“你们先下去吧,让青鸾那孩子进来!” 第八十八章 隐,皇子 李承业与萧良走出麟德殿后,正看到李浈在內侍的引领下缓步前来。 “阿耶,萧叔!”李浈躬身行礼。 “想必你已经猜到了吧!”李承业叹道。 李浈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事已至此即便再傻的人也猜得到自己的真实身份,更何况是李浈这般的人精。 “莫要怪......” “不论青鸾是谁,阿耶永远还是阿耶!”李承业的话还未说完,李浈便抢先说道。 李承业的眼眶微微湿润,只这一句话便已胜似千言万语,李承业轻轻拍了拍李浈的肩头,说道:“进去吧,莫要失了规矩,更不要胡言乱语耍横,这十一年来其实心里最难受的是陛下!我在外面等你!” 李浈点了点头,而后随着內侍走至殿外。 “启禀陛下,李浈到了!”內侍轻声说道。 “进来吧!” 推门而入,李浈尚未抬头便稽首行礼:“草民李浈叩见陛下!” 沉默,回应李浈的只有沉默。 李浈也静静地垂首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李忱则静静地坐着,望着殿下那个跪倒在地的瘦削身体,眼中却早已是泪流满面。 “大家......”王归长的眼中也有些湿润,此时低声提醒道。 “起来吧,坐到朕这里来!”李忱赶忙将眼中的泪水拭去,口中轻声说道。 “草民粗鄙之体,今日得见天颜,还是跪着的好!”李浈缓缓答道,依旧没有抬头。 李忱闻言一愣,而后起身走至李浈跟前伸手将其扶起,望着眼前这张尚未褪去稚嫩的脸庞,李忱竟再也抑制不住将李浈紧紧拥进怀中失声痛哭。 无论往日里那个装疯卖傻苦苦隐忍二十年的光王李忱,还是今时这位高高在上,掌握天下人生杀大权的天子李忱,在亲情面前也终究还是肉体凡胎,十一年的痛楚和煎熬在看到李浈的一霎那尽数释放而出,泪水滴落在李浈瘦弱的肩头,往日的种种再度浮现在脑海之中。 反而李浈此时却显得呆滞木讷,他不知该怎么面对李忱,不知该对自己的这个亲生父亲说些什么,十一年的时间已将李浈心中残存的一切记忆抹除,更何况他本就对李忱没有半点记忆,他本就是个外来者。 对于李忱,李浈的心中没有恨更没有爱,形同陌路。 李忱拥着李浈久久不肯放手,直到王归长走近说道:“如今殿下已经回来,大家应保重龙体才是!” 李忱闻言这才缓缓松开双手将眼中的泪水抹去,“你太像你的阿娘了,若她在天有灵的话想来也应替朕高兴!” 望着李浈依旧木讷的表情,李忱随即叹道:“听仲离说你失去了幼时的记忆,十一年,朕让你受苦了!无妨无妨,现在你就在朕的面前,朕才是你的阿耶!” “殿下还不赶紧叫一声阿耶!”望着父子团聚的二人,王归长在旁喜极而泣。 “阿.....阿耶!”李浈怔怔地叫了一声,只是听上去是那么的冰冷,不带着丝毫感情。 李忱用力地点了点头,而后拉着李浈的手至御座安坐。 “你恨朕么?”李忱抚着李浈的脸庞问道。 李浈摇了摇头。 “原本朕以为你会哭、会闹、会记恨朕,看来倒是朕多心了,你比朕想象的要成熟稳重些......” “阿娘在哪?”李浈突然问道。 闻言之后,李忱为之一愣,而后看了看王归长,王归长见状随即将甘露之夜详细叙说了一番。 “侍女......”李浈心中猛地翻涌起一阵痛楚,自己那不堪回首的前世便自幼丧母,到了这一世自己却依旧无法得到母亲的关爱,这样的经历对于李浈来说充满了悲戚与无奈。 “难道陛下就从未想过要为阿娘正名么?”李浈紧接着又问。 李忱的脸色稍稍有些难看,但看着李浈的脸庞,心中不由得浮现出以往的种种,随即口中长叹一声,道:“唉,当时朕为求自保尝以不惠示人,又哪有力量去做这些呢,即便是做了岂不是同时也惹人生了疑心,朕一人安危事小,当时光王府上下百余人,他们的安危事大啊!” 李浈自然知道李忱的事迹,闻言之后心下也顿感同情,想了想后说道:“既然如今陛下......” “朕是你的阿耶,日后莫要再称陛下了!”李忱佯做不愠说道。 “既然阿耶已经荣登大宝,再无安危之忧,那么还请阿耶为阿娘正名!” “此事朕早有决断,不过却不是现在!” “何时?” 李忱想了想,道:“待你封王之时!你在外十一年,所有人都以为你与你阿娘死于那场兵乱,此时突然出现不免惹人猜妒,为了保护你,所以朕现在还不能将你的身份昭告天下,希望你能明白阿耶的心意!” 李浈闻言之后点了点头,熟知历史的他又何尝不知道皇族宗室之间的种种明争暗斗呢,如今后宫多了个皇子也便多了一个争夺储君的人选,势必会将眼前的平衡政局打破。 而自己在外十一年,莫说是在朝廷,即便放眼整个长安所熟识的人也不过只手之数,若此事将自己的身份昭告天下的话,受益者是自己,但受害者也同样是自己。 既然如此还不如暂做一个隐皇子,虽然见不得光,但却有百利而无一害。 “青鸾明白!”李浈点了点头应道。 “嗯,明白便好,也不枉了朕的一番苦心,朕知道你与李承业十一年的感情不是说抹掉便能抹掉的,所以日后你与他之间一切如旧!” “谢阿耶!” “另外,日前李承业与李德裕走得太过亲近,如今被白敏中抓了把柄,为免群臣口舌,朕不得不将他遣往幽州,日后朕再行调派吧!你便暂居长安,留在朕身边吧!”李忱笑道。 “怎么?你不愿意?”见李浈一脸难色,李忱接着问道。 李浈想了想道:“孩儿还是觉得跟着阿耶去幽州的好,长安城太大,孩儿住不习惯!” “你离开朕十一年,朕不想再放你走了!”李忱不由悲怆说道。 “既然已经十一年了,再多些日子想来也无妨!” “胡闹!李承业都教了你些什么!就这么顶撞阿耶不成!”李忱闻言竟勃然大怒。 第八十九章 皇帝阿耶 “那么敢问您又教了孩儿什么呢?”李浈紧接着答道。 李忱闻言顿时语塞,怔怔愣在那里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大家切勿动怒,其实殿下去了幽州也好,远离朝堂也安全些,若大家想念殿下的话随时可以召回来,至少幽州要比江陵近得多!”王归长此时轻声说道。 许久,李忱只得长叹一声,道:“也罢,朕知道亏欠你的永远无法弥补,朕只要求你一点,日后每隔一月要回来看看朕,你若答应朕便依你!” “谢阿耶成全!” “先莫要谢得太早,明日李承业便要回江陵,你暂时留在长安陪陪朕,待他到幽州赴任后,朕再派人送你去幽州!”李忱无奈说道。 “翰青,你将周规叫来!”李浈转而说道。 少倾,周规而至。 “周规,此人你可认得?”李忱问。 “李浈,臣自然认得!”周规冲李浈笑了笑,道。 “你可知道他的身份?”李忱又问。 “这......”周规说着看了一眼王归长,而王归长则轻轻点头示意,周规这才继续说道:“知道!” “嗯,既然如此,朕便将他交给你了,他若少了一根汗毛,朕要你的脑袋!”李忱话虽严厉,但脸上却带着笑意。 周规闻言赶忙答道:“臣万死也不敢让大皇子有任何闪失!” “另外,他的身份你不得向任何人透露,平日里你们便以平辈相称,你二人也尽量少见面!” 说着李忱又对李浈说道:“日后你有什么要求便让周规代为转达,朕让王归长以李承业的名义在安邑坊买了处宅子,你在长安期间便住在那里吧!” 李浈点头称是,而后便只听李忱柔声说道:“没别的事便先回去吧,朕还要与宰相议政!” 李浈与周规二人行礼告退,还未走出麟德殿便又听李忱说道:“青鸾,闲来无事多读些兵书学习些骑射之术,幽州不太平,这些东西你都用得着,切莫懒散虚度光阴,稍晚些时候朕派人将这些东西都给你送去!莫要辜负了朕的期望!” ...... 待二人离开之后,李忱难掩心中兴奋,不由放声大笑,“哈哈哈,翰青,看到没有,这货跟朕年轻一样,倔得像头驴!” 王归长闻言后也笑道:“大家可不敢这么说,殿下若像驴,那您......” “你信不信朕踢你!”李忱一瞪眼骂道。 “对了,交给卢商办得差事如何了?” 王归长想了想道:“想来办得差不多了,毕竟这种事情只要在朝中透露给那么几位,也便人尽皆知了!” 李忱点了点头,道:“嗯,以李承业当年于朕有救命之恩为由,想必足以掩人口舌了,况且这案子本身就是刘睿蓄谋害人在先!” “只是不知大家要如何处置白敏中?”王归长问。 “此人朕还有用,如今李德裕一党尚未根除,白敏中朕用得顺手,此事朕没有给他留什么脸面,朕记得他还有个侄子是吧!” “是,叫刘括!”王归长答道。 “嗯,便给他个刑部主事做做吧!” “那个赵婉你见过吗?”李忱突然问道。 “老奴不曾见过,不过据周规说模样倒是甚为俊秀!”王归长答道。 “出身如何?” “只是庄户出身,虽非贱籍但也......” “好了,朕知道了!另外,青鸾这孩子聪慧机警,吩咐周规做的事定要小心,莫要露了什么马脚坏朕大事!”李忱打断了王归长的话,目视前方若有所思。 ...... 安邑坊位于长安城东北,常乐坊西南,距离东市仅一条坊道相隔,无疑,这里是官宦富贵人家的聚居之处。 宅子并不算很大,自外看来不过是一座富家宅院,但内里却是布置得极为精致,整整四进院落,广梁朱门、硬山屋顶、翘脚飞檐、抄手游廊、厢房耳房一应俱全,除了中庭内院的一处偌大花圃之外,甚至在第四进院内还有一处小巧的假山鱼塘,虽然比不得李德裕府里亭榭景致,但其内花草池鱼布置得宛若天成。 尤其假山旁的那座攒顶木亭,正位于树荫遮蔽之处,虽炎炎夏日亦觉凉风习习,近可赏花闻香,远可观鱼闲趣,正是品茶休闲的好地方。 李浈望着眼前这座木亭许久,突然对严恒说道:“改日找人在这亭上写几个字!” “什么字?”严恒问。 “不自在!” 严恒:“......” ...... 对于李承业这个阿耶,即便李浈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但却始终以父子之礼相见,在李浈的心中,府尹老子始终要比皇帝老子更为亲近可心些。 当晚,父子二人相谈至深夜方才各自歇息,虽都是些以往的闲杂之事,但对李浈来说这些话才更让自己感到舒适。 而对于李承业来说,如今的李浈虽然名义上还是自己的儿子,但毕竟君臣有别,有些话李承业不方便讲,也不能讲,反倒是这种父子之间的琐碎事情能让自己感受不到与李浈之间的距离,以前总是没有时间来跟李浈聊聊,现在终于有了时间,但儿子却已是另做他人。 至于严恒与赵婉,李浈并没有告之自己的真实身份,现在也的确还不是时候,只是说这一切都是京城内的一位权贵亲戚所赠,严恒心大,赵婉又是民女出身,所以也自然没有去怀疑什么。 翌日。 李承业与萧良同回江陵,周规一大早也赶了过来,除了给李浈带来了一车的书卷之外,还有交给李承业的一些金帛绸缎,这些显然都是李忱所赐,只是换了个名义罢了。 “周兄,有没有我的?” 待将李承业与萧良送出城之后,李浈没心没肺地问道。 “什么?”周规讶异道。 “钱啊!这日常花销,外出逛街,青楼.......呃,不,总之我手里得有钱花啊!”李浈没好气地说道。 周规闻言笑道:“呵呵,这个自然不劳少郎君提醒的,今日出来得急,明日一早我给你带来便是,不知少郎君需要多少?” “五十贯!”严恒顿时来了精神,赶忙插话道。 李浈闻言狠狠剜了严恒一眼,道:“没出息,怎么也得先来六十贯吧!” 周规哑然失笑,道:“既然如此,周某记下了!” 待周规走后,李浈一脸追悔莫及的表情,对赵婉与严恒二人说道:“我是不是要得少了?!” 第二日一早,周规便来敲门,统共带了铜钱一百贯,还有绢帛六十匹,除此之外还带来了一个消息。 吴灼昨夜于刑部大牢自缢而亡,听到这个消息后李浈不禁冷笑一声:“这白敏中的动作倒还真是快得很啊!” “嗯,陛下在朝堂上狠狠斥责了刑部一番,就连郑仆射都受到牵连,听说被贬为荆南节度了!”周规说道。 “这倒是正补了李使君的缺,看来陛下早已谋划好了,吴灼的死不过是个借口罢了!”李浈叹道。 周规闻言赶忙说道:“少郎君切莫妄论朝堂之事!” 李浈笑了笑,道:“不说也好,说了还生气,走,咱们出去花钱!” “可陛下吩咐让少郎君闲暇之余多看书的!”周规说道。 “你都说是闲暇之余,现在我很忙,而且要忙很久的!” 第九十章 落魄书生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卢照龄的一首《长安古意》道出了长安城内的繁华盛况,虽不再复开元之貌,但却依旧是天下士子心中无限想往的万城之城。 说到底,乱世乱的是天下,可带来的却是无数的可能。 既然在长安暂居,那么便少不得需要些下人杂役,否则诺大的一处宅院没人收拾打扫是万万不行的。 原本这些都是周规负责,但李浈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亲自挑选的人比较放心一些,反正这钱也不用自己出。 长安共有东、西、南三市,其中南市多以牲畜交易为主,后逐渐没落,西市为各国商贾所凑之地,多以金银贵重以及稀罕物什为主,而东市则以普通消费品为主,但东市要较西市更大一些。 既然是雇佣下人杂役,那么自然要去东市,李浈将周规打发走以后,三人径直来到东市,东市与安邑坊仅有一条坊道相隔,出门没多远便到了东市。 进得市内,视野豁然开阔,仅面前的一条主道便宽达近三十丈,几乎是江陵府市坊的一倍还多,其内店铺林立,大者面阔近十丈余,小者面阔仅不足四丈,因以“九宫”划分,所以大多数店铺进深多为三丈左右。 市坊之内人群熙攘喧杂,来往摩肩接踵,竟是顿时让江陵府相形见绌。 一处酒肆之内,一名白衣儒生正埋头吃酒,看上去约莫二十岁左右,头扎黑色幞巾,一袭白色圆领缺胯袍,足下一双皂靴,面容虽还算清秀,但却愁云满布,只坐在那里自顾吃酒,对于耳旁窗外的熙攘繁华一副无动于衷之色。 正在书生吃酒之际,却只见三名大汉自外而入,环视四周径自朝书生走去。 啪—— 为首大汉猛地一拍桌案,口中冷笑道:“有钱来吃酒,就没钱还债么?” 书生见状顿时一惊,而后口中哀求道:“烦劳禀报总管再容我几日,若非真有难处刘某也断然不会欠下总管的钱!” 呸—— 大汉冲书生猛啐一口,道:“你已是推脱了一个月,没钱也行,今日俺便先卸了你的手脚,自此钱债两清!” 说罢之后,大汉冲身旁二人使了个眼色,那二人见状立即冲上前去将那书生死死揪住,而后冲其面门便是一拳,书生本就手无缚鸡之力,再加上身子羸弱,这一拳下去哪里还挨得住,身子猛地一趔趄竟是直接从窗子翻倒在街外。 店家伙计见状也不敢阻拦,任由那三名大汉从窗子直接一跃而出,却正落在书生身旁。 片刻之间,周围已是聚集了不少观望之人,虽同情书生但眼见那三名大汉后却又不敢多言。 “咦?这人从哪飞出来的?”严恒摸着脑袋讶异道。 那书生距离严恒不过几步远,李浈见状一把将严恒拽了回来,道:“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李浈三人正要转身离去,却见那大汉又将书生拎起,又是一拳打在书生小腹,书生吃痛之下连连后退,却不料正巧撞在李浈身上。 李浈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幸好严恒眼疾手快将其拉住,却不料李浈大喊一声:“不妨事,快走!” 话音方落,却只见那书生一把将李浈衣角死死拽住:“兄台救我!” “没看见,没听见,快跑!”李浈冲严恒高呼一声,却只见那书生情急之下竟一把将李浈大腿抱住。 见状之后,李浈不由悲呼一声:“完了!” 果然,只见那大汉上前又冲那书生腹部踹了一脚,而后将李浈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你是何人?公主府的闲事你也敢管?” 李浈闻言苦笑,道:“在下不过是个路人,这个人根本不认识啊!” “求兄台救我,否则在下会被他们打死的!”书生泪眼迷蒙苦苦哀求。 赵婉见状不由心生不忍,顾不得李浈挤眉弄眼地使眼色,冲那大汉道:“他犯了什么错事?” 大汉闻言大笑道:“自然是欠了公主府的钱财,怎么?听小娘子的意思是要替他还了?” 见赵婉神色犹豫,李浈见状赶忙连连摇头,道:“兄台误会了,我们没这个意思!” “欠了你们多少钱?”赵婉却突然问道。 李浈心中暗道不妙,正要阻止却已然来不及,只见赵婉直接伸手将严恒腰间的钱袋摘下,而后对那大汉说道:“说吧,欠了多少?” 三名大汉见赵婉手中那小巧的钱袋后不由相视而笑,道:“这么点钱便不要拿出来了,俺怕那袋子太重砸了脚!” 话音方落,三人哄堂大笑。 李浈见状不由苦着脸低头问那书生:“你究竟欠了多少钱?” 书生闻言无奈答道:“十,十贯!” “十贯?!”李浈顿时大惊失色,而后冲那大汉说道:“这人你们赶紧拉走,不认识,我绝对不认识!” 但赵婉却不依不饶地说道:“十贯,你随我回去取便是了!” 李浈闻言后想死的心都有了,正要开口,却只见那大汉一脸阴笑,道:“看小娘子生得俊俏,不如你陪俺一夜,这十贯钱便清了!” 说罢之后,大汉伸手便向赵婉的脸颊摸去,正在此时只见严恒伸手一把将那大汉的手腕死死抓住,口中怒道:“狗杀才,竟欺辱到老子头上!” 话还未说完,严恒抬腿便是一脚,竟直接踹在大汉胸口,大汉顿时翻滚倒地,胸口之内气血翻涌,忍不住竟直接喷出一口鲜血。 严恒自幼便在其父严朔的威逼之下舞枪弄棒,虽比不得李漠,但寻常三五人也近不得身,加上其在江陵本就是最大的恶霸,此时虽身在长安却何曾受得了别人的欺辱,而那大汉不过就是些泼皮恶霸,哪里受得了严恒这一脚。 大汉翻倒在地,顿时勃然大怒,口中怒道:“打,给俺打死这狗才!” 其余两名大汉见状也顿时放下那书生向严恒冲了过去。 这两人比刚才那大汉犹且不及,哪里又是严恒的对手,只见严恒仅仅几个照面便直接又将二人放倒在地。 “光天化日,何人在此闹事!” 正在此时,金吾卫的巡街武侯赶到。 第九十一章 京城贵人 五名金吾卫武侯拨开人群来到严恒等人面前,看了看严恒,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三名大汉,最后目光落在仍被书生抱着大腿的李浈身上。 “你,你们两个在干嘛?分开,分开,光天化日之下简直有伤风化!”为首的武侯一脸嫌弃地说道。 “这位武侯,不是我不想分开,实在是他抱得太紧!”李浈苦着脸说道。 书生见状这才将李浈松开,而后踉跄着站了起来。 “在市坊之内斗殴者杖二十,你们可知道?”武侯冷声问道。 此时只见那大汉捂着胸口赔笑道:“这位巡使,我们乃是延庆公主府的差役,只因此人欠了公主府的银钱,公主今日便差遣我们前来讨要,却不想被这三人横插枝节,最后还动手将我们打了,还望巡使明鉴啊!” 武侯闻言后轻轻点了点头,虽说延庆公主乃是先皇武宗之女,但毕竟还是皇族宗室,必要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只见武侯伸手一指严恒,道:“可是你动的手?” 严恒在江陵府何曾怕过这等小小的武侯,当即也不争辩,梗着脖子说道:“是我又怎样?” 李浈闻言顿时摇了摇头,心中暗道:“这下麻烦了!” 武侯见状顿时大怒,直接下令将严恒五花大绑,而且不由分说捎带着将李浈等人一并带至京兆府衙。 本就为一桩小事,所以自然也便直接由法曹负责,或许是每日处理得这种事情太过繁杂,身材矮胖的法曹略有不耐之色。 但毕竟涉及到延庆公主,所以也不得不耐着性子依次问过。 “各自通报性命、年龄、居住之处!”与方才对那三名大汉温和的态度截然相反,法曹显然并不觉得李浈等三人有什么来历背景,所以态度自然也便显得不同了些。 三名大汉望着李浈三人一脸的得意之色,同时冲严恒低声说道:“听你们说话像是江陵口音,不管你们是哪里人,身在京城便要懂得京城的规矩,惹怒了公主便让你们走不出这京城!” 严恒闻言正要发作,却立刻被李浈制止:“少惹些事吧!” “你们聋了不成?通报姓名!”胖法曹厉声喝道。 李浈闻言赶忙赔笑,指着严恒与赵婉道:“草民严恒、赵婉,李浈......这个嘛.......”李浈冲那书生一努嘴问道:“喂,你叫什么?” 书生赶忙躬身回道:“草民刘蜕!” “刘蜕?”李浈闻言顿时一愣。 “你叫什么?”法曹闻声顿时面色一变,站起身子又问。 “草民刘蜕!”书生再答。 “没问你,你......你叫什么?”法曹指着李浈问道。 “哦,草民李浈,李浈的李,李浈的浈!”李浈嬉皮笑脸地答道。 “李浈?!”法曹一惊,而后又问:“可是江陵府的李浈?” “嘿嘿,正是,正是!” “这......”法曹顿时一怔,而后对李浈说道:“你们在此稍侯!” 待法曹走后,李浈对那书生问道:“你叫刘蜕?可是桐庐人士?” 刘蜕闻言后诺诺答道:“在下刘蜕,字复愚,正是桐庐人士......” 正在此时,只见法曹去而复返,但其身后还跟着一名身着深绯色官服年近花甲的老者。 “卢府尹,便是此人了!”法曹指着李浈冲那老者说道。 老者循着目光望向李浈,而后瞬间面色大变,但随即很快便恢复平静,对法曹说道:“这样的小事也要麻烦本府,要你这法曹又有何用?!” 法曹连连称是,而后老者径直转身离去,法曹见状赶忙又问道:“卢府尹,这该......” “杖二十!”老者丢下一句话之后便自顾离去。 法曹闻言后当即吩咐两班衙役,道:“来人,拖下去杖二十!” 三名大汉闻言暗自窃喜,临了不忘冲李浈三人笑道:“可惜了这小娘子细皮嫩肉,可如何吃得住这......” 话还未说完,便只见衙役直接上前将李浈、严恒等人拖住,但就在此时却只见法曹再度面色大变,当即怒声叱道:“蠢材!错了,那三个杖二十!”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为之一愣,还不待三名大汉反应过来便直接被衙役拖下堂去。 “唉!你们几个,料想延庆公主定然不肯罢休,回去之后好好在府里待着,切莫再惹事了!”法曹无奈地叹道。 刘蜕闻言后惊得目瞪口呆,看了看法曹,又看了看李浈三人,嘴巴微微动了动,但却已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来不用麻烦周规了!”李浈喃喃自语道。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走吧,算我求你们了行不行?”法曹连连拱手央道。 李浈这才笑道:“今日烦劳法曹了!” 法曹见状连连摆手,像赶苍蝇一般说道:“赶紧走,以后切莫再来了!” 待得四人出了京兆衙门,李浈对刘蜕道:“你可有去处?” 刘蜕躬身叹道:“不瞒这位少郎君,在下落魄至此......” “跟我走吧!”不待其说完,李浈一摆手说道。 刘蜕闻言面色一喜,当即躬身便拜,却只见李浈三人早已自顾远去,刘蜕偷笑一声,喃喃自语道:“京城果然贵人多啊!”,说罢之后便紧跟了上去。 ...... 十六宅,延庆公主府。 望着趴在地上痛苦哀嚎的三人,公主府王总管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没用的东西,这些小事都做不好,公主养你们何用?” “总管明鉴,原本是抓了那刘蜕的,但不想凭空冒出了三个外地人,惊动了巡街的武侯被送到了京兆府衙门!”为首那大汉痛苦地辩解道。 “京兆府衙门又怎样!难道你们没说是公主府的人么?”王总管冷声叱道。 “说了说了,但那法曹仍是不由分说地将我们三人杖责二十,这板子打在小人身上,可丢的是公主的脸啊!总管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放屁!都是你们三个无能,怎么扯到公主身上!”王总管怒声骂道。 “罢了,既然人都打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正在此时,只见一名华服女子翩然而至。 第九十二章 士子之殇 总管及一旁众人见状赶忙闪开一条路并叉手行礼:“见过公主殿下!” 只见那女子款款而来,年约二十余岁,发结双环望仙髻,其上翠珠如星,饰以单足金乌步摇,青黛峨眉,凤目含月,眉心一朵梅形花钿,身着绯红色齐胸襦裙,外罩透丝半膊,隐约之间胸前那一片雪白半遮半掩,不由得让人浮想联翩,人虽未至,一阵香风便已扑面而来,使人不禁心荆荡漾,骨肉酥麻。 此人便是武宗第四女,延庆公主。 延庆缓步走至趴在地上那三名大汉,脸上不由得现出些许厌恶之色。 “你们可知今日里惹的那少年是何人?”延庆柔声问道。 三名大汉面色茫然,一脸无辜。 延庆见状不禁笑道:“其中一个便是这些日子里在朝堂里闹得沸沸扬扬的江陵府尹李承业之子,李浈!听说这李承业当年于陛下有救命之恩,所以这李浈才免了一场杀身之祸,今日你们这顿打挨得不冤!” 三名大汉闻言不禁冷汗淋漓,身在公主府当差自然也对这李浈的事迹有些了解,听说此人先在江陵府杀了一名五品长史,而后在押解入京的途中在商州带兵闯了防御使府,最后生生将金商防御使推进了刑部大牢。 单从这些事情来看,这李浈绝非善类,况且现在还有陛下撑腰。 “你们这些不长眼的东西,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知不知道险些给公主惹了多大的麻烦!”王总管闻言后顿时气得破口大骂,忍不住又在三人的屁股上各踹了一脚。 三人顿时疼得连连求饶,却只见延庆幽幽说道:“说起来此事这也怪不得你们,谁成想到他能仗着有陛下撑腰在这京城多管闲事呢,先把他们抬下去吧,好生养伤便是了!” 王总管闻言随即对身旁几名侍卫使了个眼色,而后七手八脚将三人抬了出去。 “公主殿下,此事就这么算了吗?”王总管轻声问道。 延庆闻言后娇笑一声,道:“算了?在这京城之内除了陛下之外还没有本宫惹不起的人呢!” ...... 李宅。 李浈斜着身子靠在门前,一脸痛心疾首的样子。 赵婉见状怯怯地说道:“今日奴家又做错了事,请少郎君责罚吧!” 李浈颇为无奈地摆了摆手,道:“也不能怪你,要怪就怪这货太无耻,简直是丧心病狂啊!” 一旁垂首站立的刘蜕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却不料严恒拍了拍刘蜕的肩头,咧着大嘴笑道:“哈哈哈,这位兄弟,不管怎样今日你是让大郎出了血,冲这点俺就佩服你!” 刘蜕闻言苦笑连连,道:“严恒兄弟莫要取笑我了,在下虽自幼家贫,但却学得是孔孟之理,老庄之道,今日若实在是被逼得没了法子,也不会如此寡廉鲜耻地做出这等事来!” “不过话说回来了,你怎么就将那个什么公主得罪了?”严恒随即问道。 闻言之后李浈与赵婉也一脸好奇地望着刘蜕。 听得严恒问话后,刘蜕不由得一脸苦楚之色,缓缓说道:“我本桐庐人士,说起来与诸位少郎君同处荆南治下,也算是半个同乡......” “说正题,莫要攀亲戚!”李浈此时一看见刘蜕就没好脾气。 “寒窗十年只为一朝高中榜首,也算是对得起家父的谆谆教诲,于是在今年年初的时候便来了京城,因家中贫寒故而无力承担一应费用,听人说延庆公主素来喜爱贤才,无奈之下只得投奔了去,原本想得是借此契机得中魁元之后再报公主救济之恩,却不料延庆公主根本就没有救济我们这些贫寒士子的打算,她要的只是自己的幕僚罢了!” “她一个过了气候的公主要幕僚做什么?难不成有什么野心么?”李浈诧异地问道。 刘蜕摇了摇头道,“这倒也不是,延庆公主家产颇丰,仅东西两市有她入股的铺坊便有数百家之多,要打理这些铺面自然也需要大量的人手,另外延庆公主喜好诗文辞赋,所以招募这些士子只为了自己喜好罢了!” “所以你不甘沦为她的幕僚,便离开了?”赵婉接着说道。 “不错,谁成想她恼羞成怒之下竟要我归还这些时日里的一应用度,原本也只是普通的一日三餐,有五贯钱足矣,谁知道她竟向我要十贯钱,我又哪里有这么多钱来还她呢?”刘蜕说到这里,脸上透着无尽的失望。 “今日给少郎君惹了天大的麻烦,刘蜕无以为报,还请少郎君受刘蜕一拜!” 说罢之后,刘蜕躬身便拜,却被李浈一把拦住。 “算了算了,倒也不至于有天大的麻烦,说起来你我的确算得半个同乡,只要你愿意,日后便跟着我,你也看见了我这里大得很,多你一个也不多!”李浈一摆手说道。 听完刘蜕的叙述之后,李浈心中倒也对这位寒窗士子倍感同情,如他这种出身寒门的士子若是想要出人头地的话恐怕也只有科举这一条路可走了,若此路不通的话,李浈实在无法想象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子们又能去做什么。 “你的文解、家状和结保文书都齐全吗?”李浈转而又问,这三样东西是科举报名必须之物,缺一不可。 “齐全,而且都已经递到礼部了,就等着十一月南院的版榜一下来便能应考了!”刘蜕点了点头答道。 “如此便好,不过我怕是等不到十一月便要去幽州,你若想留下的话便住在这宅子里,反正我一走这宅子也空了,若随我去幽州也可以,到了应考的日子便再回来!” 刘蜕闻言竟是瞬间泪流满面,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李浈见状笑了笑,道:“都说我荆南之地为天荒解,每年入京应考的举子竟无一中榜,我知道,你一定会是那个破天荒之人!” “承蒙少郎君眷顾,此番若不能为我荆南八州之地破了这天荒解,刘蜕愿以死偿还少郎君恩德!”说到此处,刘蜕目光炯炯,隐隐之间竟透着无比强大的自信。 李浈喜欢刘蜕的这种自信,虽然自己知道据后世的史书记载,刘蜕在四年后才能得以高进士及第,但谁人年少不轻狂,何况又是这位满腹经纶、文才奇诡岸杰的刘蜕呢? 想到这里,李浈转而对严恒露出一抹灿烂的笑。 严恒见状心中一紧,战战兢兢地问道:“大郎,有话好好说,莫要坑我!” 第九十三章 无名之火 正值晌午,难忍的暑热笼罩在长安城内,除了不知疲倦的知了在无休止地欢呼雀跃之外,一切变得死气沉沉,甚至就连坊道两侧栽种的杨柳数都无精打采地伫立在原地,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延庆公主府。 砰砰砰—— 偏门之外,一名十六岁少年拍打着门环,只见其肩上背着一个布袋,看上去异常沉重,但少年却毫无疲惫之态,反倒是一脸的精神抖擞。 片刻之后,大门应声而开,一名年青侍从见是一名少年,当即咒骂道:“瞎了你的狗眼,看清楚这里是公主府!” 少年闻言也毫不客气地回骂道:“老子来的便是你这公主府!快叫总管滚出来,老子还钱!” 侍从显然不太理解这“老子”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正在此时却只见少年将布袋提在手中猛地一倒,满地的铜钱顿时滚落一地。 “告诉你们公主,刘蜕的钱俺代他还了,自此与你公主府两清,莫要再来寻他的麻烦!”严恒说到这里冲那侍卫咧嘴一笑,“俺们大郎什么都怕,就是不怕麻烦!” ...... 李宅。 “你说什么?!”李浈在听完严恒叙述之后顿时心惊肉跳。 “俺说你什么都怕,就是不怕麻烦!”严恒若无其事地咧嘴笑道。 “你!”李浈顿时想找个地方一头撞死算了,“我是这么说的吗?我说的是什么都不怕,就是怕麻烦!” 严恒:“......” 李浈不由得悲叹一声:“唉,明明是登门道歉,却生生被你搞成了上门挑衅!这次怕是公主府不会善罢甘休了!” “少郎君,这,这可如何是好?”刘蜕战战兢兢地说道。 李浈摇了摇头,道:“唉,只希望延庆公主莫要做出什么让我不希望看到的事来吧!” 刘蜕闻言顿时一怔,满脸不解地望着李浈,口中不禁喃喃说道:少郎君这话听上去怎么不像是担忧,反而像是在警告呢? 刘蜕自然做梦也想不到站在自己面前这个少年人便是当今皇长子。 刘蜕想不到,延庆公主更想不到,否则事情便会是另一种结局了...... ...... 入夜,暑热尽褪,但白日里的燥气尚不肯罢休地继续纠缠在这座雄城的每一个角落。 更夫之夜,金吾卫的兵士也开始了例行的夜间巡逻,整座京城的坊间的街道重新陷入一片寂静之中,而那些尚且意犹未尽的人们则依旧在坊内夜夜笙歌。 正在此时,只见安邑坊内顿时火光冲天,浓烈的烟雾迅速扶摇而上,紧接着向四周蔓延开来。 “失火了!” “救火啊!” ...... 一时间安邑坊内呼声震天,因宅院之间连接紧密,所以一处失火若扑灭不及时的话很快便会波及到附近邻居,不过好在安邑坊内住的都是些贵胄人家,府院之内人丁颇多,再加上巡街金吾卫士兵的相助,这场从天而降的离奇大火在不足半个时辰之内被尽数扑灭。 失火之处,正是李宅。 李浈望着面前这遍地狼藉,地上的火虽已被扑灭,但心中的火却骤然燃烧开来。 虽然这场大火在众人的奋力扑救下很快被扑灭,但还是将李宅的前院烧得干干净净。 尤其赵婉,父亲本就葬身火海,自己又是由火中逃生,此番再遇大火,顿时悲从中来,蹲在地上放声痛哭。 “定是延庆公主那狗贼干的!待明日看俺不砸了她的府院”严恒顿时怒不可遏。 “莫要胡闹了,即便知道是她你又有什么证据?这里不是江陵府可以任由着你的性子胡来!”李浈轻叹一声道。 “嗯,少郎君所言不错,而且这延庆公主为人阴狠毒辣,你若是闯了去势必凶多吉少!而且擅闯公主府的罪名便是到了京兆府也要被杀头的!”刘蜕点了点头说 说到此处,刘蜕此时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往事,紧接着又道:“据说在会昌五年时,延庆公主看上了在东市一家地段极好的铺面,当下便要出钱买下,主家自然不卖,当夜那家铺面便生了一场大火,那场大火持续了整整一夜,最后东市一千多家铺面被烧得干干净净、片瓦未留啊!” “这公主也忒狠了些!难道先皇陛下就不管不问么?”严恒怒道。 “唉,管又能怎么管?毕竟是先皇的亲生女儿,而且根本抓不到她的任何证据!如今一提起延庆公主,东西两市的商家们便谈虎色变,私底下大家流传着一句话,宁可进了阎王府,不敢得罪公主府!”刘蜕摇头长叹。 “哼!这也太无法无天了,莫要忘了,现在可是当今陛下执秉朝政!”严恒冷声说道。 “那又怎样?不都还是皇族宗室,难道陛下还能真的下狠手将她抄家流放不成?”刘蜕在叹息的同时,眼中流露出深深地失望之色。 李浈看得出,刘蜕这一次是真的失望了,对这个大唐失望、对这个天下失望、更是对这个当今皇族宗室失望! “流放,呵呵,既然你说了流放,那便流放吧!”李浈的脸上现出一抹冷笑,让刘蜕看了竟瞬间犹如置身冰雪之中。 说罢之后,李浈将赵婉扶起,而后轻轻地将那个尚在哽咽着的柔弱身体拥进怀中。 ...... 翌日。 麟德殿。 “你说什么?!平白无故的竟无端失了火!朕要你这京兆尹何用?!朕要你这金吾卫何用?!查!三日之内必须要给朕一个结果!”李忱勃然大怒,甚至将手中正在翻阅的一卷《金镜》都直接甩在了卢商的跟前。 卢商与一旁的金吾卫将军赶忙伏地谢罪,紧接着便只听卢商言道:“关于此次失火臣已寻李浈核查过,起火的源头在柴房,而且他也亲自说了是自己不小心引燃了柴草,所以此案的确是李浈一时疏忽所致,还请陛下明断!” 闻言之后,李忱眉头紧蹙,“一时疏忽?他没事跑去柴房做什么?难不成生火做饭这些事也要他亲自做么?” 第九十四章 西市寻食 卢商闻言赶忙答道:“李浈府上并没有可供差遣的下人,至于是不是他亲自做,老臣便不得而知了!” 闻言之后,李忱顿时将目光转向王归长,只见王归长面露苦色,而后轻轻点了点头。 将卢商二人打发走以后,李忱的脸色愈发阴沉,冲王归长冷声说道:“怎么回事?这便是朕让周规办得差事?” 王归长闻言赶忙回道:“大家明查,原本周规已经选好了下人杂役,但殿下说要亲自挑选,怕是还没来得及去......” “给朕将青鸾叫来!”还不待王归长说完,李忱便怒声说道。 少倾,李浈匆忙而至, “拜见陛......” 见李忱一瞪眼,李浈赶忙改口道:“拜见阿耶!” “那场火......” “那场火是孩儿不小心引燃了柴草所致,孩儿知罪请阿耶责罚!”李浈赶忙说道。 “哼!休得胡言乱语,柴房在后院,你是前院失火,你如何解释?”李忱质问道。 “哦,原本是在后院的,昨日刚刚买了一车新柴,柴夫走得急卸在了前院!”李浈答道。 “你为何不用周规找的下人杂役?” “孩儿自幼长在江陵,想找些江陵籍的人来......” “胡闹!诺大的京城你上哪里找那么多江陵人来做杂役,若你出了什么事你让朕如何向你死去的阿娘交代?!”李忱虽暴怒不已,但看到李浈一副谨小慎微的神情后也便消了几分火气。 “你,没伤到身子吧!”李忱转而冷声问道。 “没有,孩儿福大命大,十一年前都没死,区区一场大火更死不了的!” 闻言之后李忱当即怒道:“你休要再胡言乱语,周规给你选的下人杂役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孩儿知道了!” “另外,那处宅子毁了便毁了,朕让周规再为你选一处便是了!” 李浈闻言摇了摇头道:“不妨事的,只是前院烧了几处房屋,找人修缮一下便好了,孩儿喜欢这处宅子!只是......” “只是什么?有什么要求便说,以后莫要吞吞吐吐的!”李忱面带不愠。 “修缮房屋需要些银钱,所以......” “这个不消你说,待会朕便让周规去办!” “多谢阿耶!” ...... “少郎君,方才周主事急匆匆地将你叫出去做什么?”赵婉一脸的担忧之色。 “这还用问,自然是去找那个权贵亲戚去了!”严恒一脸的理所当然。 此事全因刘蜕而起,所以刘蜕也便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忙着收拾那个烂摊子。 “是啊,有个富贵亲戚真好啊!”李浈笑道。 “唉,只是可惜了,这次惹下的是公主,否则这口恶气还真是忍不下!”严恒不由得叹道。 与李浈相交多年,对于李浈的脾气还是了若指掌的,若是一些寻常的小麻烦说不定李浈也便忍了,但这次可无论如何也不能算作小麻烦了,按照以往李浈的性格,势必不能善罢甘休的。 但一想对方贵为公主,李浈不过有个权贵亲戚,即便真要报仇如论如何也斗不过公主的,严恒虽莽撞,但只要静下心来想上一想也便什么都想通了。 李浈闻言笑了笑,喃喃说道:“是啊,人家是公主,咱们自然是惹不起的,不过,有人惹得起!” 当日,周规便将选好的几十名下人杂役带到了李浈府上,除此之外又带了铜钱五百贯,绢帛三百匹,临了周规还一脸诚惶诚恐地对李浈说道:“少郎君,算我求你了,以后可切莫如此了,损失些财物事小,若是因此伤了身子,周某可是万死难辞其咎啊!” 李浈连连称是,直到将周规送走之后,方才将刘蜕叫来。 “你在公主府也有半年多的时日,不知这延庆公主可有什么特殊的嗜好?” 刘蜕冥思苦想了一会,道:“前些日子不是说了,公主喜好诗文辞赋,还有就是与少郎君一样,爱钱!” 李浈一咧嘴道:“莫要胡言,我哪里爱钱了,我是一向视钱财如粪土的!那这公主还有没有其他的嗜好!” 刘蜕想了想道:“公主最爱吃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水晶龙凤糕!不仅爱吃,但凡有哪里做得合了口味,公主必花重金将制作的坑饪(坑饪,唐朝对厨师的称呼)请到府里住些时日,直到将府里的坑饪全部教会之后方才罢休!” 李浈闻言顿时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如此便好办了!” “少郎君的意思是......”刘蜕不解。 李浈随即大笑道:“哈哈哈,没事没事,碰巧我也喜欢吃这水晶龙凤糕,明日不如咱们一起去尝尝京城的味道如何!” ...... 翌日。 在刘蜕的带领下,李浈等三人来到了西市,这里是国外商贾聚集之处,虽然较东市要小上几乎一倍,但却要比东市繁华热闹不少。 来往之人随处可见高鼻深目,金发碧眼的胡人,虽穿着大都是大唐的服饰,但却还是能分得出各自的国家和地域,随处都可听到操着一口生硬长安官话的胡人在与唐人侃侃而谈,万国之邦的胸怀在这里尽得显现。 “少郎君便是这里了,这是京城最有名的糕点食肆,而且以水晶龙凤糕最为出名,几乎整个京城里的官宦人家都来此处购入!”刘蜕指着面前一间并不算大的糕点铺说道。 三人闻言不约而同向内望去,铺面并不大,面阔不足五丈,进深三丈左右,但门前却是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想来都是前来购买糕点之人。 李浈点了点头道:“走,再去别家看看!” 一天下来,四人几乎将西市所有售卖水晶龙凤糕的店铺转了一个遍、尝了个遍,但看李浈的样子却始终仍并不满意。 “还没找到合少郎君口味的么?”刘蜕打着饱嗝说道。 话音刚落,便只听严恒一脸惊悚地说道:“没找到俺也不吃了,这一天什么都没吃,尽吃这些甜腻腻的东西了,再好吃的东西吃久了也生腻,反正俺打死也不吃这个了!” 赵婉闻言不禁莞尔笑道:“让你吃些稀罕物还不知足,谁让你吃那么多,我们每人只尝几口,你却非要吃上几整块!如你这般吃法谁都要腻!” 闻言之后,李浈不禁意味深长地笑道:“是啊,吃多了吃久了都会腻的!那咱们就去吃点不一样的吧!” 第九十五章 别样风味 严恒闻言后顿时精神为之一震,而后兴奋地咧着大嘴道:“那不如咱们去尝尝这京城里的酒食如何?俺听说西市有家酒肆的葡萄酿很是出名,不如......” 话未说完,便只见李浈带着赵婉、刘蜕已径直向市坊门外走去,严恒也不生气,当即兴高采烈地一溜小跑跟了上去。 出了西市,只见李浈也不需刘蜕引路,只是一味地逢路便走,逢弯便拐,似乎漫无目的,但却又不时驻足四顾。 “大郎,你这究竟要找什么?这里也根本没有酒肆啊!”严恒颇为不满地问道。 刘蜕闻言也不由好奇地说道:“是啊,少郎君不知要找什么?虽说在下于这京城中住的时日不算长,但终究还是要比您熟悉一些,不如少郎君说出来,也许在下能帮得上忙呢!” 而赵婉对于李浈的怪异举动倒是浑然不在意,李浈走到哪她便跟到哪里,不问,也未见半点不耐。 只见此时李浈望着前方一处坊间的小摊贩,笑道:“就是他了!” 众人举目而望,只见前方俨然是一个挑着担子的糕点小贩,虽然比不得市坊里的那些堂皇铺面,但在这小贩的跟前也排了不少等候购买的百姓。 “啊?怎么还是水晶龙凤糕?!”严恒看到小贩摆出的几块糕点后不由得大失所望。 “呵呵,这位少郎君,听你们口音并非京城之人,想必定是外地来的贵人,这也难怪了,即便是京城里的贵人都不知道的事,你们又如何得知呢?” 此时一名正在排队等候的老汉转过身来对李浈等人笑道。 “哦?听老丈此言,这沿街的小贩又有何高明之处?贵人们的口味又如何是这种小贩所能满足的,难不成还比得上西市里的糕点铺坊更美味?”李浈一脸的不屑,言语之中也颇为轻佻。 老汉闻言后也不生气,只嗤笑道:“呵呵,看少郎君倒是个富贵之人,富贵之人自然有富贵的去处,自然也享受不到这沿街摊贩的妙处,富贵之人的眼中容不得这些摊贩,但却也体会不到同一种食物的另一种风味,若少郎君不信亲自一尝便知!” 李浈闻言后颇为讶异地望着老汉,仅仅这番说辞便绝不似寻常百姓能说得出、看得透的。 “听老丈此言倒是勾起了小子的兴趣,只是不知老丈是否言过其实呢!”李浈笑道。 老丈闻言后也只笑了笑,但却没再说话。 “大郎,怎么想起买这些小贩的吃食来了,我就不信同是这水晶龙凤糕,他还能做出朵花来不成?”严恒一撇嘴,一副不以为然之状。 李浈也不说话,但一旁的赵婉却已是掏出钱袋来向小贩走了过去。 片刻之后,赵婉手中捧着一张荷叶包着的几块糕点走了回来,还未打开便已荷香扑面。 待得打开之后,寸许见方的三块紫色糕点,每块分三层,每层之间再夹以少许红枣,表面则是一层薄薄的白糯米粉,紫白之间点点红,仅看一眼便已让人食指大动。 “这个怎么是紫色的?为何西市里的却是白色的?”严恒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拿起一块扔进嘴里,同时还嘟嘟囔囔地说道。 “枉你为荆南人,难道你没听过紫糯米这种东西么?”李浈笑道。 这时刘蜕与赵婉也各自捏了一小块放在口中细细品尝。 “嗯,这小贩做得倒真是与我以往吃过的大为不同,这个甜中还略带一些咸,但就是这一点咸味却让这甜瞬间没了油腻之感,又或许是因为荷叶包裹的缘故,其中竟还能品出些荷叶的香气。难得,倒真是难得!”刘蜕品完之后竟不吝溢美之词,连连点头称赞。 而严恒吃完之后也竖起拇指赞叹不已,反倒是赵婉这种平日里吃不上什么精致吃食的人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呵呵,走吧,我们回去!”李浈虽未品尝,但心中却已然有了计较。 ...... 不得不说,周规的办事效率着实让李浈感到万分满意,仅仅不到七日的功夫,被那场大火焚毁的宅院便已重建完成,而且更难得的是竟与原先一般无二。 这些日子周规带来的一干下人杂役也已经对李浈几人比较熟络,加上无论是李浈、赵婉,还是严恒、刘蜕,都是一副喜笑颜开的样子,对待下人也极为和善,倒是让这些看惯冷眼,听惯了叱骂的下人有些受宠若惊。 “少郎君,切莫再对小的这般客套了,您是主家,我们是下人,您有吩咐我们自然便要去做,这是天经地义之事,可万万客套不得!”初来乍到的吴总管苦着脸央求道。 吴总管名为吴申,地道的京畿人士,对京城以及附近各地非常熟悉,此前曾做了近二十年富贵人家的总管,可谓经验丰富。 李浈闻言大笑:“哈哈,既然如此,那我也便不客气了,另外我这宅子也大,府里的一些杂事你自己做主便是,也莫要再来找我请示,我也管不过来,你们做你们的事,我做我的事便好!” “哈哈哈,大郎,你交给俺做的事都办好了!” 正在此时,只见严恒满头大汗地闯了进来,而后一把抓起案上的茶壶仰头猛灌了几口。 吴申见状很知趣地退了出去,甚至还很有眼色地将门关好。 “花了多少钱?”李浈问,毕竟这个才是自己最关心的。 严恒一咧嘴,伸出五根手指。 “五贯?”李浈见状很满意地笑道,自顾饮了一口茶汤。 “五百贯!外加三百匹绢” 噗—— 还未下咽的茶汤瞬间被李浈喷成了一道水雾。 “多少?”李浈瞪大了眼睛,一副气急败坏之状。 “五百贯钱,三百匹绢!”严恒又重复了一遍。 李浈正要发火,却只见严恒紧接着说道:“你还别嫌多,就这五百贯还是俺连蒙带骗、连哄带吓盘压下来的,人家一开口便是一千贯钱五百匹绢!” 话音刚落,便只见刘蜕也一头汗水地推门而入,见李浈那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不由问道:“少郎君这是怎么了?” “你,你问他!花了我整整五百贯钱,还有三百匹绢!”李浈没好气地一指严恒。 刘蜕闻言却是顿时满脸惊喜之色,“这么便宜?那真是太划算了!” 第九十六章 小贩冯三 严恒闻言后一脸得意地瞥了一眼李浈,而李浈则是一脸的惊诧。 刘蜕这才笑道:“少郎君莫忘了那两家铺面可是在西市,而且主家的生意原本就红火,这晋中的红枣、江南的紫糯、带着晨露的新鲜荷叶,再加上一应杂食,哪一样不是经过了长途跋涉才能运到京城,便仅是这些货物也至少能值五百贯,再加上这繁华之地的铺面,不多不多!” 李浈对这些事务一无所知,此番听刘蜕所言之后倒也稍觉心安。 “嘿嘿,俺办事你放心!”严恒拍着胸脯咧着大嘴笑道。 “复愚兄,你办的事又如何了?”严恒转而冲刘蜕问道。 刘蜕闻言后也不由得意地笑道:“在下虽只是一介书生,但办这些小事还是手到擒来的,自然办成了!” “冯三已在公主府附近做了七日的买卖,前两日生意的确不行,毕竟此前他只在贫民坊间叫卖,此番到了富贵人家聚居之地自然大不如从前。自从大郎出了那主意后每日来买的人一直排到公主府门前,今日冯三说有公主府的丫鬟去买了几块,就看明日反应如何了!”刘蜕兴冲冲地说道。 李浈闻言后点了点头,道:“你与冯三见面时一定要小心才是,莫要让公主府的人有所察觉!” “大郎尽管放心,他在十六宅附近卖吃食,我与他见面的地方远在城南长安县的永安坊,那里均是些贫民,公主府的人是绝不可能到那里去的!”刘蜕信心满满地答道。 “嗯,如此便好!” “那么不知大郎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刘蜕紧接着问道,严恒也歪着脑袋望着李浈。 “呵呵,接下来什么都不用做,只等着便可以了!” “等什么?”严恒问。 “等鱼儿上钩,现在我们是钓鱼之人,只等那鱼的命运完全掌握在我们的手里!”李浈笑道。 闻言之后,刘蜕面上露出稍许不安之色,犹豫片刻后终于忍不住问道:“大郎,你真的确定要与公主府斗么?再怎么说那都是皇族宗室,稍有不慎我们便会粉身碎骨,自古民不与官斗,更何况还是大唐公主!” 这时只见李浈缓缓起身,目光望向窗外,凝神沉思许久方才缓缓开口道:“公主是人,百姓也是人,不过是多了个皇族的名头罢了,她可以做她的太平公主,但若是以公主的身份欺辱百姓,我李浈看不惯,也看不得,我之所以如此,不是因为她烧了我的宅子,而是要让她明白有些人不能惹,有些事也不能做,希望她通过此事下半生能安安稳稳地做个太平公主!而不是一个欺辱百姓、败坏皇族的祸害!” ...... 公主府。 四条八尺牡丹屏风依次而立,在屏风前是一张低案,低案之上放着一个精致的纯白色瓷盘,瓷盘之上托着一张翠绿的荷叶,荷叶中央则是三块紫色的水晶龙凤糕。 “启禀殿下,这便是那小贩所卖得水晶龙凤糕了,看上去倒是与平日里吃的大为不同,奴婢看着新鲜所以便买了几块给您尝尝!”一名颇为可爱俊俏的丫鬟说道。 “嗯,难得你有这份心!”延庆今日只穿了一件素色襦裙,雪白的肌肤滑若凝脂,一双柳眉仿若弯月,即便是吃东西的时候,却依旧也是风韵不减。 轻启朱唇吃了几口后,只见延庆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一抹惊喜,随即点了点头笑道:“却是与本宫平日里吃的大不一样,倒真是没想到一个沿街叫卖的小贩也能有如此手艺!” “既然如此,那奴婢这便将这那小贩传进来住些时日,待将府里的坑饪教会之后,殿下每日便能吃到了!”小丫鬟虽年纪不大,但却很会察言观色,所以一直也颇得延庆喜爱。 “嗯,去吧!” ...... 公主府之外。 小丫鬟翩然来到冯三跟前。 “呵呵,不知可还对小娘子的口味?”这个体态稍胖的中年汉子露出一口白牙,憨厚地笑道,同时手里正在忙着收拾家什准备回家。 “今日算你造化大,我们公主看上了你这手艺,想请你去公主府住上些时日教教那些坑饪!”小丫鬟娇滴滴的声音让冯三感觉有些不太自在。 闻言之后,冯三将脸一拉,道:“这可不行,俺这买卖好得很,若去了公主府岂不是耽搁了买卖,俺家里还有五口人等着俺养活呢!” “你这话说得,公主看上了你这手艺是抬举你,再说既然请你去教,自然少不了你的钱!”丫鬟一撇嘴道。 冯三皱着眉头想了想,最终还是连连摇头,道:“那也不行,若俺住进了公主府,家里的活儿便没人干了,不行不行!再说若是公主喜欢,俺每日给殿下留些便是了!” 一听此言,小丫鬟顿时没了好脾气,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冯三怒声叱道:“哪里来的不知好歹的小贩,平日里有多少坑饪想挤破头往公主府钻,最后还不是都被打了出来,今日看上你这小贩的手艺你却这般不知好歹,今日你若不应了此事,以后在整个长安城你都别想再卖什么东西了!公主府可不是你这样的刁民惹得起的地方!” 冯三闻言后顿时面色大变,不由得连连告饶,百般无奈之下只得答应了此事。 ...... 永安坊。 这里位于京城长安县南,与北边的那些富贵官宦人家不同的是,这里多为贫民居住,一南一北,便是这贫富之间的差别之处。 刘蜕坐在坊内一间简陋的茶肆之内,手中握着一面苇叶编织成的团扇,略显焦急地向门外张望着什么。 少倾,只见冯三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但脸上却满是欢喜之色。 “如何?”刘蜕不待冯三说话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冯三点头答道:“果然不出郎君所料,公主府真的派人来请俺了!俺就依您事先交代的那般答的!” 冯三在说到“公主府”这三个字后声音压得极低,显然是刘蜕事先交代过的,否则以他这般未脱贱籍的小贩断然是没有这种觉悟的。 刘蜕闻言后顿时长舒了一口气。 “郎君,俺本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贩,你让俺进公主府到底想做什么?不会让俺去谋害公主吧!”冯三不无担心地问道。 第九十七章 挖坑填土 只见刘蜕缓缓起身,稍稍整理了一下袍衫,而后将一枚小巧的金饼轻轻放在案上,“只管做好你自己事情,不该问的不要问,总之我不会害你,更不会亏待于你!” “另外,记住西市的那两间铺坊了么?”刘蜕又问。 “记住了,卖糯米的铺坊在东四十八,卖红枣、荷叶的铺坊在西二十一!”冯三赶忙将金饼收起来,连连点头答道。 “嗯,以后你做水晶龙凤糕的原料都要从这两家铺坊购入,而且必须是你亲自去!” “一定一定,请郎君放心便是了!” ...... 接连几日,李浈几乎没有出过大门,只是在后院的那处假山木亭间赏花观鱼品茶,最后反倒是严恒急了。 “大郎他这是究竟要做什么?花了那么多钱费了这么大的力,怎么现在又没动静了,难不成他怕了?”趁着李浈不在,严恒气鼓鼓地对赵婉埋怨道。 “严少郎君也莫要着急,你二人认识那么多年何曾见过李浈退缩过?我觉得别看他每日看上去这么悠闲自在,但心里一定在谋算着什么,也许现在他只是需要静一静呢!”赵婉给严恒倒了杯水推到其面前笑道。 严恒闻言后略一寻思也的确是这个道理,若说李浈怕事这的确不假,而一旦事情发生,便不知他从哪里来的胆子,似乎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刘蜕呢?这几日他也早出晚归的不知在忙些什么!来京城这几日俺就找不到一个吃酒的人,好不容易来了个刘蜕,这又整天看不到人!”严恒举杯一饮而尽,而后一抹嘴问道。 “自然是李浈安排了差事!” “什么?大郎这货也忒偏心了些,给他安排差事就不给俺安排!不行俺今日非找他理论一番!”严恒说到这里起身便想外走,却不料李浈此时自外而入。 “今日这是怎么了?这么大脾气!”李浈笑道。 “大郎,俺问你为何给刘蜕差事不给俺?”严恒气冲冲地质问道。 李浈闻言莞尔一笑,道:“有些事你做不来他做得来,有些事他做不来你做得来!就是这样!” “哼,那你便给俺安排做得来的,这几日俺快要闲出个鸟来了!”严恒不忿道。 李浈见状示意严恒坐下说话,而赵婉见状正要离去,却被李浈叫住:“你去哪?” “你们两个商议大事,奴家不便在旁的!”赵婉柔声答道。 “你说得这是什么话,你又不是外人,老实坐在这里歇着!”李浈佯做不愠道。 “就是,若论起亲近来,你跟大郎可比俺跟他亲近得多!”严恒笑道,而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浈一眼,而赵婉早已是羞得双颊绯红。 “莫要扯别的,现在的确有个差事要你去做,而且非你不可!”李浈赶忙扯开话题。 “哦?什么差事?” 李浈想了想道:“你觉得在这京城中什么人打探消息最快些?” “这得看你需要什么消息了!” “自然不是朝堂上的消息,就如那些家长里短之类的消息!” 严恒闻言咧嘴大笑,毫不犹豫地答道:“自然是那些闲汉泼皮们了,这些人无处不在,又整天游手好闲,自然对什么都好奇!” 对于这方面,严恒无疑最有发言权,在江陵府时他便是江陵府泼皮无赖们的“总头领”,自然对这些人的行事做派了若指掌。 李浈闻言又道:“若让你去结交些闲汉泼皮你可能办到?” 严恒当即拍着胸脯道:“不是俺吹牛,只要你舍得花钱此事便不难!” 李浈闻言后顿时露出一抹狡黠的笑,钱?咱们现在最不缺的便是这个了。 ...... 直到坊门关闭前一刻,刘蜕才不紧不慢地走了回来,却只见李浈、严恒与赵婉三人面前早已摆好了酒食,只是还不曾开始,旁边一张低案上也摆好了酒菜,显然是为刘蜕准备的。 “就等你了!赶紧过来吧!”严恒一招手笑道。 刘蜕见状心中不由一暖,眼前这二位虽然身为官家子弟,但却没有那种盛气凌人之态,尤其对待自己这寒门士子,更是礼敬有加。 “西市的铺子可还顺利?”席间李浈问道。 “没问题,少郎君是以赵婉的名义盘下来的,出的银钱也阔绰,而且用的还是原先的掌柜伙计,一切就如以前一样,甚至有的伙计都不知道已经换了东家!”刘蜕答道。 “嗯,如此便好,让他们以前该做什么以后还做什么,踏踏实实在铺子里干活便是了!”李浈点了点头说道。 “不就是往公主府插进根钉子么?至于这么大费周折吗?”严恒不以为然地说道。 闻言之后,李浈笑道:“既然是钉子,那便还需要锤子和抡锤子的人,如此才能将这钉子牢牢地钉在公主府,而且又不使人察觉!” “嗯,少郎君所言不错,不知少郎君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刘蜕问道。 李浈闻言淡然一笑,道:“接下来还得等着,等我们的延庆公主自己给自己挖个坑,然后我们顺势填把土,此事便水到渠成了!” “挖坑?”刘蜕面露疑惑,又问道:“少郎君就如此断定公主一定会挖这个坑么?” “哈哈哈,如延庆公主这样的人不挖坑才不正常呢!”李浈大笑。 “哎呀,你们说来说去什么坑不坑的,俺听得迷糊,今日难得大郎出钱买酒,你们三个谁不喝醉便休想离开这个门!俺先干为敬!”严恒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 转眼之间,李浈等人来到京城已有近半月的时日,再有两三日便到了中秋之日,虽说唐朝的“中秋节”远没有“上元节”、“寒食节”那般受到重视,但中秋之日赏月吟诗却也成了士子们各显其才的好时机。 今日一大早周规便来通知李浈,说是中秋日时陛下要在兴庆宫花萼楼大宴群臣,而且陛下特地交代一定要让李浈到场。 “除了群臣还有其他人么?”李浈问。 周规答道:“十六宅的诸王、公主们自然是少不了的,尤其延庆公主,素来喜好诗文,去年的中秋夜宴之上可是出尽了风头呢!而且听说前几日黠戛斯的使者前来请求大唐册封和赐婚,陛下定会趁夜宴的机会让番邦看看我大唐才俊的威仪!” 第九十八章 中秋夜宴(上) “黠戛斯?”闻言后李浈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喜色。 “这中秋夜宴之上想来肯定是各种珍馐美酒吧,可惜啊可惜!俺就没你这么好命,以后你一定要给俺引荐一下你的那个富贵亲戚,还真是天大的面子!”严恒留着口水无奈地叹道。 “你这吃货,待宴饮结束我给你带回一些便是了!”李浈笑骂道,跟自己的皇帝老子要些酒食带回来对自己来说岂不是小事一桩。 闻言之后严恒顿时一扫颓态,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 而刘蜕却嘱咐道:“其实这中秋之宴,宴饮倒是其次,主要还是群臣赏月做诗,而且少不得要斗上几首,不知少郎君......” “咦,你这说得什么话,大郎自幼便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看过的书比俺家里藏的书都多,这肚子里装得全都是酸腐诗文,若论打架他不行,但若论起吟诗作对大郎绝不比你们这些士子们差!”不待李浈说话,严恒便抢先答话道。 三人闻言不由得哄然大笑,但笑过之后,刘蜕这才再度说道:“听说去年的中秋夜宴之上,延庆公主七步成诗冠绝当场,就连杜牧之见了都赞其虽一介女流,但却拥曹子建之才!” “七步成诗?呵呵,倒还真是和曹子建有得一比!”李浈脸上笑着,心中也思虑着。 ...... 三日后。 “少郎君今日一定要穿得光鲜些,刘复愚说了,这中秋夜宴不仅仅是陛下和朝廷的大臣们,就连京畿之地的士子们都眼巴巴地盯着呢!”赵婉一边为李浈整理袍衫,一边神情肃穆地说道。 李浈闻言不禁哑然失笑,“他们盯着的是那赛诗会,又不是看谁穿得漂亮!” “那也不行,穿得漂亮些总还是让人赏心悦目的!”整理一番之后,赵婉后退了几步脸上也逐渐现出了一抹笑意。 只见李浈七尺身材,束发成髻饰以青玉发簪,一条青色绢布纶巾垂于身后腰际,显得舒朗俊逸;虽略显瘦弱但看上去却并无羸弱之貌,相反却衬托出一股英姿勃发之态,身着青色绸缎圆领缺胯袍,腰间一条蹀躞带将上身下/体完美地区分开来,足下一双皂靴,华贵中却又不失朴素,朴素中又略带贵态。 “啧啧,以往倒是没觉得,今日才发现少郎君生得柳眉凤目的,倒比奴家更像是女孩子呢!”赵婉对李浈身上的这番搭配非常满意,不由得啧啧赞叹。 “嗯,经赵婉这么一说大郎倒还真是一副女人相貌,若俺是女娃子也会喜欢上你的!”严恒在旁咧着嘴附和道。 刘蜕闻言轻笑道:“少郎君虽比不得潘安之貌,倒也好似人中龙凤,果真还是少年才俊!” “好了,你们这是商量好了来羞辱我的吗?不过就是个中秋夜宴,有必要搞得这么麻烦么?”李浈无奈地叹道。 “哈哈哈,这个少郎君便有所不知了,每逢节日时这京城中的显贵俊才都要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在此时最出众的那一个,势必会成为京畿乃至整个大唐才俊争相模仿的对象呢!” “这些倒是无所谓,不过我倒是想会会这延庆公主的才名是真的!”李浈一摆手笑道。 “呵呵,只怕是不用你说,延庆公主也不会放过你呢!” 刘蜕笑着说道,但说完之后恍惚之间竟觉得眼前这个较自己小上五岁的少年,眉眼之间暗含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威势。 “复愚兄怎么了?”见刘蜕有些失神,李浈有些讶异地问道。 “哦,没什么,只是看少郎君仪表堂堂,在下倒是相形见绌了!”刘蜕赶忙回道。 “哈哈哈!莫要折煞我了,复愚兄可是咱们荆南的破天荒之人,我又怎能相比!”李浈大笑。 “说你们酸腐你们倒还真是配合,不管你今晚赛什么诗,反正别忘了给俺带好酒好食回来,否则俺不让你进门!”严恒白了二人一眼说道。 ...... 兴庆宫。 与太极宫、大明宫一并称为“三内”,而兴庆宫则称为“南内”,本为玄宗皇帝登基前的籓邸,玄宗登基后将其扩建为皇宫,终玄宗一朝,这里都是大唐的政治中心。 宫内共有兴庆殿、南熏殿、大同殿、勤政务本楼、花萼相辉楼五座主要建筑,而此次夜宴所在便是这花萼相辉楼,简称花萼楼。 兴庆宫因安史之乱时遭到严重损坏,所以这里也便成了太上皇玄宗晚年的归宿,而在玄宗之后更是逐渐失去了原先的功用,而沦为一处纯粹的赏玩之地。 兴庆宫距离李浈所在的安邑坊并不远,仅过了东市的坊道后便是兴庆宫的所在。 对于今年中秋夜宴的选址,朝廷众臣不禁感到有些意外,以往夜宴的地点都在大明宫的麟德殿或者太极宫的承庆殿之内,即便放眼此前穆、敬、文、武四朝都从没有在兴庆宫举办过,而今年陛下却出人意料地选在兴庆宫,所以自然不免让人揣测纷纷。 大明宫含凉殿。 “今晚夜宴的事都准备好了么?”李忱手捧《贞观政要》埋头问道。 “大家放心,都已准备妥当了!”王归长躬身答道。 “嗯,群臣想必都觉得很是意外吧!” “这个是自然的,毕竟在玄宗之后并没有在兴庆宫举办中秋夜宴的先例!” “兴庆宫距离青鸾最近,朕只是想离他近些罢了!”说着,李忱放下手卷,望着兴庆宫的方向缓缓说道。 “对了,朕准备在中秋之后便为青鸾行冠礼!这赞冠之人你觉得选谁合适?” 王归长闻言后想了想,道:“老奴觉得选谁都不合适,毕竟如今殿下的身份还是李承业之子,但李承业并未在京城,父母未在怕是......” “这有何难,难道朕就不能下旨恩赐么?”李忱看了一眼王归长说道。 “能是能,但总需有个由头吧,平白无故的陛下如何恩赐呢!” 闻言之后,李忱眉头微皱,王归长之言似乎的确是个问题,此事总得有个由头啊...... 第九十九章 中秋夜宴(中) ...... 兴庆宫。 夜幕将至,皎月如盘高悬于兴庆宫的穹顶之上,这座沉寂了百年的南内宫殿终于再度迎来了自己的喧嚣之日。 忆昔开元全盛日,八月千秋万岁节,玄宗便是于这花萼相辉楼之上大宴群臣,接受万邦朝贺,而这座高达一百二十尺气势恢宏的三层楼宇更是被誉为“天下第一楼”。 盛世之期,这座花萼相辉楼代表着京城长安,长安则代表了大唐,而大唐代表的——是整个天下! 飞檐斗拱之间朱灯如星,璀璨夺目;回廊楼阁之外人流似河,川流不息。內侍宫女们虽行色匆匆,但却个个面目含笑,这是朝臣们的节日,也是天下人的节日。 “这里许久没有这般热闹了!”李忱站在花萼楼的廊窗处眺目而望,尽是一片繁花似锦。 “是啊,看到这一幕不由让老奴想起了开元之盛!”王归长的眼角竟溢出了两行浊泪。 “开元盛世......”李忱沉吟着,双眸中隐隐闪现出了一抹别样神采,“这天下已沉靡了太久,这不是朕想要的大唐,更不是朕心目中的大唐,是该到了变个样子的时候了啊!” “朕之所以选在这里,一则为李浈方便,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朕要摆一个态度,一个振兴大唐的态度,这座花萼楼曾是我大唐最辉煌时期的代表,朕就是要从这里开始,重造盛世!”李忱逐字逐句地说着,铿锵有力,而双目却已微润。 “启禀陛下,朝臣们都已到齐了!” 此时一名內侍近前禀报。 “嗯,李浈可来了?”李忱问。 “奴婢还没看见!” “兴庆宫距离李宅不远,按理说早该到了的!”王归长讶异道。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没个规矩,不等他了,我们走吧!”李忱转身而去,王归长见状对那內侍低声说道:“你赶紧去李宅看看,务必将李浈带来!” ...... 花萼楼之内,凡当朝八品以上官员具已到齐,再加上十六宅的王孙公主和在驻京留守的各地官员,统共下来竟有数百人之多,即便如此花萼楼之内仍是不显局促,由此其宏达之势可见一斑。 文武两班朝臣依品阶顺序次第落座,每人面前的低案之上已是摆满了珍馐美酒,王孙公主则居于群臣上首,而在白敏中一侧则是几名头梳辫发,身着竖领箭袖等番邦服饰的使节,想来便是黠戛斯使者了。 李忱环视众臣,却还不见李浈到来,不由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刚要举杯,却见李浈风风火火赶到,“草民李浈拜见陛下!” 李忱见状心中顿安,但却依旧阴沉着脸说道:“这次念你年幼不知礼数,暂且饶了你,下不为例,入座吧!” “谢陛下!”李浈说着咧嘴一笑,正看见延庆公主看着自己,随即颔首遥遥行礼,却见延庆公主同样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李浈将目光移开环顾大殿,虽然这其中的朝臣大部分都不认识,但也有些熟悉的面孔,文官这边有京兆尹兼刑部侍郎卢商、监察御史李景庄、刑部员外郎裴田,而武将这边则只有高骈一人李浈还算认识。 而这些人当中唯有卢商与李景庄对自己点头微笑示意,其他人则始终一副视而未见之状。 但还是有些人将目光投到了这个早已名震朝廷的少年身上,乍一看去,不过是个模样清秀的少年罢了,靠着其父李承业当年于陛下的救命之恩而得到了天子的种种眷顾,仅此而已,群臣之中大都是这种心思,所以没有人会将过多的注意力放着李浈身上。 当然,除了接到李忱授意后已经知道李浈真正身份的卢商。 內侍随即将李浈引至文臣一列的最后一处空座,而在这空座旁坐着的赫然正是李景庄。 说起来二人也勉强算是故人了,再加上李景庄与李德裕的那层关系,所以素来倔强的李景庄倒也对李浈微微点了点头。 宴饮正式开始,数十名衣着华丽的西域舞姬步伐轻盈地鱼贯而入,紧接着管弦之声骤起,伴随着西域乐舞,众臣少不了一番推杯换盏,在这筹光交错之间李浈倒是显得有些孤独。 席间李忱几度举杯,而群臣也纷纷起身口中也极尽溢美之词,惹得李景庄一脸的厌恶之色。 “呵呵,看来李御使也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啊!”李浈低声笑道。 李景庄闻言后轻叹一声,道:“不喜又能怎样?世风如此,!” “晚辈素来仰慕如您这般的忠直之臣,以前曾听家父说过,李氏一门三臣,皆是忠耿之士,忠直之臣,日后还望您多多教导晚辈一二!” 李景庄露出一抹苦笑,道:“现如今越是忠直之臣也便越受冷落啊!” 李浈知其指的是李党尽数被贬一事,心中不免也顿感惋惜,没有人知道自己这皇帝老爹的苦衷,李党经过武宗一朝后已是势高权重,为君者最怕一党独大,而眼下党争又不可避免,所以只能打压李德裕一党以求朝局平衡。 正念及此,一曲乐舞已然结束,李忱随即笑道:“今日中秋月圆,这酒食也吃得差不多了,是该开始正戏的时候了!” 众臣自然明白李忱口中这“正戏”是何意,当即纷纷表示赞同,天子发了话,实际上他们也只能赞同。 “去年朕记得是延庆得了这魁首吧,既然如此,那今年这律令自然也由你来开始吧!”李忱转而向延庆公主笑道。 只见延庆公主随即起身笑道:“既然陛下开了金口,那延庆敢不从命!” 说到这里,只见延庆环顾群臣,紧接着莞尔笑道:“今年的律令依旧以月为题,但不再逐句行令,诸位各展其才,诗文上品者为胜,胜者指定下一名行令者,若对不出的便算输了!延庆便先献丑了!” 说罢之后,延庆公主几乎没有任何思索便脱口而出道:“倦倚南窗月色昏,檀香如水总销魂。今番不见姮娥影,独照墀边梦里痕。” “嗯,此诗意境颇佳,实属佳作,看来这下一位定要费上一些脑筋了!不知你指定何人?”李忱笑道。 延庆微微一笑,目光望向正躲在李景庄身后的李浈。 第一百章 中秋夜宴(下) “你这是做什么?”李景庄看着正埋头躲在自己身后的李浈,一脸惊诧地问道。 “躲灾!”李浈面容尴尬地笑道。 “莫要胡言乱语,哪里有什么灾!若是让陛下听到了小心治你的罪!”李景庄赶忙捂着李浈的嘴巴,低声说道。 然而延庆公主却只是轻蔑地笑了笑,随即便将目光从李浈的身上掠过,最终落在李景庄另一侧的一名绿袍官服的青年官员。 此人便是郑颢,时任右拾遗,也就是将来被李忱逼着娶了万寿公主的那个状元驸马。 “郑拾遗乃是状元及第,不如就来赋上一首吧!”延庆笑道。 闻言之后,李浈不由的长舒一口气。 只见那名青年官员缓缓起身,几乎就在起身的一霎那便不假思索地出口吟道:“十里长安月,万里赴瑶关。玉兔解金甲,中庭树栖寒。” 言罢之后,众臣不由交口称赞,即便连李忱都连连点头,“养正果然才学非浅,先不说这诗文如何,能不假思索地对上来便足以说明其文甚佳!只是这一首还是不如延庆的有些味道!” 话音方落,便只见郑颢又道,“臣这诗做得确是不如延庆公主,此番臣认输!” “嗯,养正敢于认输这一点倒是让朕甚为欣慰,既然如此,那延庆便再选一个人吧!”李忱笑道。 延庆随即再度环视众臣,而后冲一名绯袍青年官员笑道:“素闻刘学士文才优赡,还望不吝赐教!” 此绯袍官员名为刘瑑,字子全,为翰林学士,时任中书舍人,知制诰。 只见刘瑑起身想了想道:“残烛照影风萧萧,夜雨楼台又一宵。参差烟树清樽酒,江陵古道灞陵桥。” 说罢之后,还不待众人开口,刘瑑便紧接着说道:“此诗实乃仓促之作,有文不对题之嫌,公主才名久非虚传,臣认输!” “哈哈哈,子全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朕,以你才名又怎会如此轻易认输,怕是有意谦让吧!”李忱大笑。 刘瑑闻言后顿时变得有些尴尬,此诗却是自己有意谦让,却不想被李忱看了出来。 延庆见状也莞尔笑道:“你们个个谦让,却让我有些难看了,既然如此那不妨我们再改一改规则,咱们不品好坏,只求个快字!” “呵呵,当年公主七步成诗,才惊天下,谁又能比得过呢!我看还是不比了吧!”正在此时,只听一名绯袍老者大笑道,而此人便是李景庄的兄长李景让,时任礼部侍郎。 “后己公此言差矣,原本今日图的便是个热闹,另外也好趁此机会让陛下和异邦使者看一看咱们大唐才俊并非徒有其名,赛诗事小,国体事大,一定要比的!”延庆颔首笑道。 “延庆所言不错,比一比也无妨,只是不知这次你又要选谁呢?”李忱点头问道。 “说起来在座诸位的诗才延庆以往具已领教过了,但今日这大殿之内却有一位少年才俊还不曾领教,那便是他吧!”说着,只见延庆公主伸手一指李浈。 闻言之后,李忱顿时为之一愣,但既然延庆开了口自己也不好阻拦,只得对李浈笑道:“李浈,你可愿应对延庆公主?” “回陛下,草民无才甘拜下风!”李浈见状不假思索地回道。 此言一出,举座皆是一愣,这显然并非应有的套路,即便是胡乱诌几句打油诗也不能这么干脆痛快地认输啊! 而此时只见白敏中冷哼一声道:“李浈,此番异国使臣在此,你这么做可是有伤国体!” “白相所言极是,虽说这荆南之地自古便是天荒解,应考的举子千万,却从未有过中榜之人,但令尊曾是江陵府尹,难不成连自己的儿子都教不好么?若是如此的话,那延庆还真要恳请陛下慎重考虑这幽州刺史的人选了!”延庆也不失时机地嘲讽道。 “公主所言不错,这李浈平素便放浪形骸,显然是这李子允教子无方,既然如此又怎堪大任,还请陛下明断!”说话之人正是刑部员外郎裴田。 “哎,我看此言差矣,方才公主都说了荆南之地为天荒解,所以定然也是人才疲敝,而且听说那里的人除了会赚钱之外并无所长,公主殿下您这岂不是为难了他!?” 大唐重农而贱商,以商贾为重利轻义之人,显然此言将整个荆南之地都比作了商贾,极尽贬低之意。 此言一出顿时引来一阵哄笑,每个人望向李浈的目光中也更多了几分戏谑之色。 李浈见状心中冷笑,“还真都是些落井下石的人啊!” “呵呵,李浈尚且年幼,你们这些人中不是进士便是门荫入仕做了多年的朝廷重臣,此番为难一个后辈,倒还真是好胸怀啊!”卢商面带不忿地冷笑道。 “为臣公所言不错,臣以为李浈并非朝臣,说到底不过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诸公此言未免有些咄咄逼人了!”李景庄此时也起身说道。 “少年?呵呵,那今日咱们便来说说这大唐的少年,王子安六岁做辞章、骆宾王七岁能文、李太白十岁通五经、杨盈川十一岁已是弘文馆校书郎、王摩诘九岁知属辞通音律、元微之十五岁明经博士、白乐天五岁作诗,敢问李御使,这些不都是我大唐的少年么?”延庆公主笑颜如花,一番言词下来顿时让李景庄满面通红。 “够了!”正在此时,李忱怒喝一声。 大殿之内顿时鸦雀无声,正在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的几名黠戛斯使臣也被吓得一激灵,赶忙垂首不语。 而延庆公主与白敏中等人随即也躬身垂首,但看得出几人的脸上现出一抹得意之色。 对于二人来说,李浈不敢应对自然丢的是陛下的脸面,如此一来陛下必然迁怒于李浈,所以陛下越是恼怒,李浈的罪过也便越大,而自己的目的俨然已经达到。 “当着异国使臣的面,你们这般纠缠不清,真是有辱斯文,朕的脸面都让你们丢尽了!”李忱拍案怒斥,“既然李浈不能应对,那便另选旁人便是了,偏要死揪着这么个娃子不放,为臣者如此,朕如何能将这天下交给你们去打理?!” 话音刚落,却只见李浈始终低垂着的头缓缓抬了起来,脸上带着一抹灿烂的笑,同时口中朗声说道:“启禀陛下,草民愿对,不过......这规则却是要改改的!” 第一百零一章 一步一诗(二合一章节) 闻言之后,众臣顿时为之一愣,而李景庄的脸上则显得有些难看,心中不免暗自埋怨李浈有些不自量力,原本此事马上就要被陛下压下去了,你什么话都不要说便是了,却不料在这个节骨眼上却偏偏来逞能。 而白敏中等人与延庆公主则是一脸的笑意。 卢商见状之后也无奈地摇了摇头,甚至就连李忱都不禁暗自嗔怪李浈不知进退。 但话已出口,便没了转圜的余地。 “你真的要对?朕念你年幼已准你回绝!”李忱阴沉着脸说道。 李浈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看了看延庆公主和白敏中等人,轻声说道:“原本草民是不愿献丑的,但方才公主与大臣们也说了,我荆南之地为天荒解,又是商贾之地,这么一说草民倒是心安了,想那些寒窗十载的荆南举子们明知如此但每年还是迎难而上前来应考,草民又怕什么呢?今日便让草民这不学无术的商贾之子领教一下公主大才!” “呵呵,嘴皮子倒是厉害得很,只是不知其才文是否也是如此!”此时坐在李景庄身旁的郑颢不由笑道。 “才文再好也比不过养正这个状元啊!”刘瑑凑过来插话道。 “呵呵,好一个轻狂少年人!”李景让抚须微笑,但眼神中却充满褒奖之色。 “既然如此,还请陛下成全!”见李忱沉默不语,延庆公主躬身说道。 “哎!也罢,那便比一比吧!只是不知你要如何个比法?”李忱无奈地摆了摆手道。 李浈想了想缓缓道:“听闻公主去年七步成诗,那么今日便比一比公主所长之技,不过却不是七步,而是十步......” “呵呵,既然本宫七步能成诗,又岂会怕你这十步不成?”延庆公主嗤笑道。 众臣闻言也是不禁发出一阵哄笑,只当是李浈才学不足才又多加了这三步。 但正在此时,却只见李浈冲延庆公主笑道:“公主殿下,草民的话还未说完呢,虽是十步,在这十步之内所做诗文最多者为胜,而且这题目由公主拟定!” 此言一出,众臣不由面面相觑,此时所有人浮现出的第一个想法便是:李浈疯了。 “你,你确定如此?”李忱惊讶地瞪着眼睛问道。 毕竟如果李浈没有附加条件的话输了也不会怎么丢人,但自己附加了条件改动了规则,若是再输了的话那这人便算是丢大了,只怕明日便会传遍整个长安城,李浈这个名字也便成了街头巷尾的笑料。 而且更重要的是,李浈加的这个条件怎么看也是对延庆公主有利,而对自己不利。 “草民确定!”李浈点头应道。 “这小子这里没毛病吧!”此时刘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冲李景庄笑问道。 李景庄想了想道:“以前倒是没发现有什么毛病,不过现在我也不确定了!” 白敏中大笑:“哈哈哈,好个狂妄的小辈,既然如此,那老夫倒也想见识一下这荆南之地的少年才俊!” 延庆公主更是笑得花枝乱颤,“既然如此,那我们便以相思为题,咱们谁先来?” “公主殿下千金之贵,自然是公主先来!”李浈笑道。 只见延庆缓步走至殿下,而后向前迈出三步,不假思索地朗声诵道:“又赏冰轮映画甍,欲寻妙句写倾城。诗情似遁卮觞去,醉听佳人再抚筝。” 三步成诗,众人难掩脸上的赞誉之色,纷纷对延庆公主点头示敬,因恐破坏做诗者得思路,所以也便没人附和赞叹。 一诗言罢,延庆又上前两步,开口诵道:“斜行雁去复云空,日夕秋思感梦同。重阳不问菊花事,唯系枫林几叶红。” 此诗一出,一旁的李景庄不由低声哀叹:“此次李浈这脸面怕是要丢尽了啊!” 五步两诗,延庆公主已是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其诗其才便是放眼大唐也是罕有人及了。 而李忱的脸色则变得愈发阴沉。 就在众人惊叹之际,却只见延庆公主再度上前两步,稍一思索后便开口诵道:“银汉无声月中天,长风浩浩与人眠。三五时节斟北斗,素月分辉万里深,庭中清影弄闲阁,玉宇清寒桂香残。今日欢伯今日夜,明月黄花明月还。” 一诗诵完,白敏中率先朗声大笑道:“哈哈哈,好一个七步三诗,最后一首为七律,公主殿下大才,老夫自叹弗如!” “不仅仅是白相,怕是连我们这些出身翰林的臣子们都自惭形秽了!” “公主大才,实乃我大唐之幸啊!” 众人不禁纷纷起身赞叹,唯独李景让与李景庄兄弟二人面无表情地自顾吃酒。 而郑颢与刘瑑二人则是相视一眼,彼此眼中均是流露出深深的惊讶之色。 郑颢本为状元出身,平日里极为自负,而刘瑑也一向自诩诗文无双,但面对延庆公主此举也仍是不禁心有余悸,暗自庆幸其对手不是自己。 而至于那些武将们,除了高骈尚且点了点头表示赞赏外,其他人早已垂着眼皮昏昏欲睡。 此时李忱的心中早已是再无半点希望,七步三诗,这样的实力便是整个大唐也怕是只此一位了。 “该你了!”此时延庆公主莞尔一笑,对李浈说道。 “这还比什么?这还怎么比?”裴田此时不失时机地讥笑道。 “呵呵,那也不一定,肚子里若非没点东西又岂敢应战呢?便让我们看看荆南才子的诗才吧,说不得能大开眼界呢!”白敏中笑道。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哄笑。 “李浈你若不能应对便认输吧!”李忱此时也劝阻道,毕竟此时悬崖勒马虽说有点晚,但是总比走了十步对不出要强得多。 “草民愿意一试!”李浈躬身答道,而后稍稍整了整衣衫缓步走至大殿中央。 “唉,这孩子还真是倔脾气!”王归长不由得轻声叹道。 站定之后,只见李浈只是蹙眉深思,却始终迟迟不肯迈出一步。 “怎么还不快些开始?公主殿下可没有思虑了这么久!”白敏中不耐烦地催促道。 “白相德高望重,为何对李浈这个娃子咄咄逼人?难道不觉得有失风范么?”李景让此时冷着脸说道。 白敏中见状刚要反驳,却只见李浈突然向前迈出一步,而后口中缓缓诵道:“临阙无心笑对觞,凡音悠远入苍茫。平生几度相思醉,终隐啼痕落梦乡。” 一诗吟罢,众人尚未及反应,便只见李浈紧接着竟又是一步,“底事无端忆旧年,墀间把酒泪潸然。愁予北渚牵回首,化入晨酣待晓烟。” 就在众人瞠目结舌之际,李浈已是迈出了第三步,“春启相思渺远山,几曾神往意空还。欲持梦笔临清韵,却以无诗对素颜。” 三首吟毕,延庆公主的脸上已是青白不定,李浈此时回身看了看延庆公主与白敏中,同时脚下第四步已然迈出,“自将心事寄梅花,若许沧桑看落霞。把卷沉吟冬渐远,携谁春至煮新茶。” “四步......四首诗,这......”李忱喃喃自语,脸上神情由惊讶变得难以相信。 “这,这是他做的么?”郑颢竟是变得大惊失色。 “哎,别睡了别睡了,看热闹,这小子有点意思,我喜欢!”一名五品武将捅了一下身旁那位睡得昏天暗地的同僚,兴奋地低声说道。 而就在群臣各自惊叹之时,李浈第五步已经迈了出去,“读书未解不堪眠,为作文章废管弦。观罢流星飞夜过,功成身退是兹年。” 显然这一首绝句有些文不对题,但此时此刻这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所有人的心态已经由惊叹变成了期待。 所有人目不转睛地望着中央的那个瘦削少年,期待着他是否还做出什么精彩绝伦的诗作来。 果然,李浈紧跟着第六步迈出,“菡萏初凝气自芳,蒹葭白露衬诗囊。期花解语纷飞去,仙袂轻飘入梦长。” 第七步紧随其后迈出,“寒来无迹戳花容,不屑风霜有劲松。大梦而今潜泽处,玄冥执柄又逢冬。” 话音方落,只见李浈咧嘴笑道,方才公主殿下做了首七律,那草民便来一首五律吧,言罢之后向前一步:“春深微雨落,人事小沧桑。书剑千般品,风尘几度伤,忙中犹弄笔,静处且寻章。怕负行云意,庸诗入旧囊。” “草民素来仰慕陶潜之风,今以其《饮酒二十首》第一首之韵,拈一首古风吧!”李浈笑了笑,第九步迈出:“年少嗜饮酒,每每叹花飞。秋节红叶落,意酲独生悲。晨来犹未醒,踯躅何所依。团圞复寝榻,梦里故人归。即离飘忽影,廿载鬓已衰。心存知己在,万古亦不违。” 正在此时,只见李浈刚要迈出最后一步,却陡然看到李景让冲自己微微摇了摇头,李浈虽心中不解,但同时便将即将迈出的脚步又收了回来。 而后转身冲延庆公主笑道:“殿下,草民输了!” “输,输了?莫要胡扯!”方才那名武将不由惊呼道。 而此时在这整座大殿之内已是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大殿中央那个少年人的身上,正是这个刚刚让自己这些人都冷嘲热讽过的少年,用自己的惊世之才无情地碾压了这大殿之内的所有人,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包括自负状元之才的郑颢与刘瑑,更包括延庆、白敏中,而至于裴田之流,呵呵...... 一步一诗,九步九诗,而且每一步只见几乎没有任何间隙,也就是说这九步的九首诗文李浈竟是一气呵成,无论是速度还是数量上都将延庆公主打压得体无完肤。 “好!” 正当气氛静止到极点之时,却只听高骈朗声赞叹,而后起身冲李浈微微一笑。 “好!”紧接着李景让、李景庄兄弟二人也随即起身,冲李浈露出一抹赞许之色。 “好!”李忱竟也是忍不住赞叹道,而后向众臣举杯。一个好字,足以说明了一切。 紧接着群臣纷纷起身举杯称赞,方才那种不屑一顾的神情已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只有无以言表的震骇与难以言说的心情。 唯有李浈始终面带微笑地注视着延庆公主那张青红相间的脸,而从其羞愤难平的目光中,李浈却看到了一抹杀机一闪而过。 “回禀陛下,李浈大才,此番延庆认输!”延庆公主回身向李忱说道。 “呵呵,延庆莫要谦让,李浈虽九步九诗,但其所做大多与命题无关,所以是他输了!不知众卿以为呢?”李忱迅速恢复了先前的镇静,摆了摆手笑着说道。 “老臣觉得陛下所言极是,李浈虽有大才,但此番诗不对题,所以自然是公主殿下获胜!”李景让立刻拱手回道。 “臣附议!公主殿下获胜!” “臣也附议!” 都是为官多年的老狐狸,此时此刻众人自然品得出陛下的意思,而且还因此能为延庆公主挽回一点颜面,所以众臣自然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 “哈哈哈!既然如此,那朕宣布此番对诗延庆公主胜!”李忱对众臣的表现很满意,当即朗声笑道。 “公主大才,草民输得心服口服!”李浈再度笑道,而后自顾回到座位之上。 “你小子还果真是深藏不露,此番你可是出尽了风头,且看明日长安城内又多了关于你的一段传奇佳话啊!”李景庄竟一反平日里那种冷冰冰的态度,迫不及待地开口笑道。 “好了,今日赛诗必将被后世传为佳话,赏延庆黄金五百两,绢帛千匹,良田三百亩!”李忱笑道,笑得很开心。 紧接着又看了看李浈,说道:“李浈虽败,但其诗才毋庸置疑,我大唐能有此才俊,朕心甚慰!但李浈尚未及冠不便赐官,着礼部择个吉日,朕要亲自为李浈加冠!”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当今天子亲自加冠,这等的殊荣怕是亘古未有。 “臣启陛下,三日后便是吉日!”李景让本就为礼部侍郎,所以自然有权发言。 “好!那就定在三日后吧!”李忱大笑,一旁的王归长还是第一次见李忱笑得如此开心。 原以为会趁此机会打压李浈,但却不想自己竟徒做了他人嫁衣,延庆公主虽笑颜依旧,而心中却是杀心已动。 虽然此番自己是胜者,但任谁都看得出来,自己真的是胜利者么?若非如此,为何所有人的目光还都在那个江陵贼子的身上,为何所有人都对他表现出了那种毫不掩饰的奉承之意? 自己胜了,但却一败涂地,李浈败了,但却惊才绝艳。事实就是如此! 宴饮结束,延庆自顾悻悻离去,而李浈则来到李景让跟前躬身拜道:“小子李浈多谢后己公指点!” “嗯?莫胡说,老夫哪里指点你了!”李景让笑道。 “嘿嘿,今夜请您允许小子送您回府吧!” “为何?”李景让讶异道。 “没什么,小子是怕晚上这京城的路上不太平!”李浈的脸上露出一抹狡黠。 虽然李景让一脸犹疑之色,但还是没有拒绝,当二人走出殿外,李浈抬头望着夜空中的那轮明月,口中喃喃自语道:“殿内的戏结束了,但这殿外的戏却又开始了!” 第一百零二章 择门而出 李景让住在亲仁坊,就在安邑坊隔壁左侧,两坊之间仅有一条坊道相隔,所以二人也算是顺路,事实上许多朝中大臣都住在亲仁坊,只是李浈与旁人并不熟识而已。 二人一出花萼楼,便早有各自的侍从掌灯引路,而在李浈前面掌灯的正是管家吴申。 因还未出宫所以二人不能骑马,只能缓步而行,途中各位官员经过时仍不免对李浈多看上几眼,眼神中有赞许,有欣赏,也不乏有妒忌的。 “后己公,不知方才为何不让小子完成十步?”李浈轻声问道,他知道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这位有些干瘦但性格倔强的老者绝不会害自己。 “呵呵,此前文饶公在信中可是对你不吝赞美之词,怎么今日就偏偏看不透这其中的玄机呢?今日无论你走了九步还是十步,对你来说没有区别,但对于延庆公主却是颜面大损,以她的脾气日后断然不会放过你!不过好在你也机灵,故意做了几首文不对题的诗文然后乖乖认输!”李景让笑道。 “嘿嘿,还是瞒不过您的一双慧眼!”李浈山笑道。 “什么慧眼,今日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你是有意如此,能够九步九诗的人又怎会犯了这等错误!这朝堂之上的人哪个不是老狐狸,你这点小聪明骗不了他们的!即便是延庆也看得出来!”李景让大笑。 闻言后,李浈轻叹一声,道:“唉,只怕是人家并不领情啊!” “领不领情是她的事,如今你得陛下垂青,她若是动你的话还真得掂量掂量呢!” “嗯,小子多谢您指点了!”李浈叉手拜道。 “哼,若不是李文饶来信让老夫多照顾你的话,老夫才不愿管你这闲事,如今为了你老夫将延庆公主和白敏中已是都得罪彻底了!”李景让佯怒道。 正在此时,李浈指了指前面的一名紫服老者,道:“不知前面那位是朝中哪位大臣?” 李景让顺势望去,不由笑道:“御史大夫封敖,这货做得一手酸腐好文章,早年文饶公为相时一应制诰均是由他代笔!” “哦?那小子倒是有意讨教一二,还劳您为小子引荐一二!”李浈赶忙躬身笑道。 “闲来无事结识他做什么?这老货虽做得一手好文章,但却素来性傲,又小肚鸡肠,所以文饶公虽然用他,但却从不重用!”李景让撇嘴说道。 “呵呵,无妨无妨,想来他也不会对一个后辈为难吧!烦劳您引荐一二吧,算小子求您了!”李浈嬉皮笑脸地说道。 闻言之后,李景让也没了法子,只得快步走上前去,道:“硕夫兄慢走!” 封敖闻言驻足回望,见是李景让,当即把脸拉了一尺多长。 封敖看上去五十出头,要比李景让还要更瘦些,也没有李景让那般的精神矍铄,看上去有些萎靡不振,用李浈的话来形容的话就是,给人一种行将就木的病态感觉。 “是你喊老夫?”封敖拉着脸说道。 “这不废话么?难道这里还有别人么?”李景让不禁笑骂。 而封敖却用下巴指了指李景让身旁的李浈,“他不是人?” 李浈闻言顿时哭笑不得,心中暗道,这位还真会聊天啊! “我便是来为你引荐的,这是李浈.,江陵.....” 李景让话还未说完,便听封敖直接回道:“不劳你引荐,今日这大殿之内谁不知道江陵府李浈!” 李景让:“......” “晚辈李浈见过封大夫!”李浈赶忙上前拜道。 见状之后,封敖的脸色竟是稍稍缓和,“嗯,今日你可是出尽了风头,能让延庆都无言以对的人放眼大唐怕是只你一个了!” “前辈谬赞了,小子不过侥幸......” “什么侥幸,在老夫面前莫要装,你师承何人?”封敖问。 “呃......”李浈闻言顿时不知如何作答,这一切都是老爹李承业逼出来的,再加上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哪有什么师承。 “自学成才您信么?”李浈怯怯地说道。 封敖:“......” 三人边走边行,距离通阳门还有一段距离之时,却只见李浈突然惊呼一声,道:“哎呀,小子忘了自己的马还在金明门!” 还不待二人答话,李浈便紧接着说道:“今日见到二位前辈小子格外兴奋,竟忘了这马栓在了金明门附近,吴总管你也不记得提醒我!” 吴申闻言赶忙笑道:“呵呵,您瞧这一路我也尽跟着少郎君高兴,竟把此事给忘了!” “若两位前辈不嫌小子才浅,不如您便随小子同去金明门,这一路上小子还有很多东西要向两位前辈讨教呢!” 话已出口,即便是如封敖这般孤傲的性子也不便回绝,若是回绝了岂不是等于认同李浈才浅,但若李浈才浅,谁信呢? 无奈之下,两个老头只得跟着李浈走至金明门,待得出了兴庆宫后,三人这才骑马而行。 ...... 今夜之辱,让这个自诩诗文之才堪比上官婉儿的延庆公主颜面扫地,虽说是赢了,但却比输了还更要难看。 一袭胡服的她看上去面色阴沉得可怕,侍从们见状虽不明所以,但也不敢相问,只是默默将马备好。 这是一匹来自西域的高大公马,浑身枣红不见半分杂色,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怒火,今日的它看上去也有些烦躁不安,口中不断地打着响鼻,四蹄不安地胡乱轻踏。 “这畜生这是怎么了,出府的时候还好好的!”一名公主府侍从轻声说道。 而此时坐于马背之上的延庆见状更是怒不可遏,当即怒声骂道:“今日就连你这个畜生都跟本宫作对!” 说罢之后扬起马鞭狠狠抽了下去。 吃痛之下,只见一向温顺的胡马竟是扬起前蹄沿着胜业坊的坊道狂奔而去,而延庆公主则结结实实地摔落而下,幸亏身旁侍从眼疾手快一把将其接住,否则这一摔定要在床榻上休养几日了。 “还愣着做什么,给本宫把马追回来啊!” 第一百零三章 公主朝臣 ...... 当公主府的侍从追到那匹惊了的胡马时,不由惊得冷汗顿出。 只见在一队金吾卫兵士的包围内,那匹胡马身中八箭倒在血泊之中,已然没了呼吸。 而在金吾卫士兵身旁的,正是李景让、封敖与李浈三人,而李景让与封敖则一脸怒色,身上满布尘土。 “这......”一名侍从惊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这是谁的马?”一名金吾卫队正冷声问道。 “这......这是延庆公主的马!” 正在此时,延庆公主在一干侍从的簇拥下蜂拥而至。 “是谁杀了本宫的马?!”延庆怒声叱道。 “启禀公主,方才此马在坊道上横冲直撞......” 不待那名金吾卫说完,延庆公主抬手便是一巴掌,“是你杀了本宫的马?!” “哼!是老夫让他们射杀这畜生的!”封敖此时冷声答道。 “还有老夫!这畜生受惊冲撞了我二人的坐骑,若非我们这把老骨头硬朗,此时早已躺在地上了!不将其射杀难道还让它继续伤人不成?!”李景让也面带怒色答道。 延庆闻言之后一抬头,正看到李浈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顿时无名火起,竟指着李景让与封敖二人怒声斥责道:“谁给你们的权利下令射杀本宫坐骑!” “哼!公主殿下,便是陛下也要对我等礼让几分,又是谁给你的权利在这里对朝廷重臣斥责喝骂!你可真是好大的做派啊!”封敖性情孤傲,哪里忍得了别人指着自己的鼻子呵斥。 “哼!陛下是陛下,本宫是本宫,今日若你们不给本宫一个说法,谁都不准离开此地!”延庆一看到满脸笑嘻嘻的李浈,不由得更是怒火攻心,已然失去了理智。 “放肆!公主殿下,你若如此的话那老夫二人便随你去找陛下评评理!”封敖大怒,没有丝毫退让之意。 李景让此时也是怒声说道:“好啊,既然殿下要个说法,那老夫也正要去找陛下要个说法!走吧!” 眼见于此,李浈不得不上前劝阻道:“公主殿下切莫动怒,此事怕是到了陛下面前也讨不......” “闭嘴!你算什么东西?谁给你的胆子插手本宫之事?莫要仗着方才在殿上胡乱诌了几句歪诗骗过了陛下便以为本宫也怕了你,这世上还没有本宫看在眼里的人,你不配!滚!给本宫滚开这里!”延庆公主说罢之后竟扬起马鞭向李浈抽去。 “住手!” 正在此时,只听一声厉喝传来,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一名二十出头的青年武将策马而来。 正是高骈。 然而李浈见状却是心中暗叹一声,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只见高骈来到众人面前,众金吾卫士兵见状当即行礼拜道:“见过高将军!” 高骈点了点头,而后又走到李景让与封敖跟前拱手行礼,最后才转身面对延庆公主说道:“公主殿下,不妨消消气,毕竟这二位都是两朝重臣,您代表的是皇族宗室,如此对待重臣的话,就不怕陛下怪罪?” 面对高骈,延庆公主顿时也没了脾气,毕竟高骈乃是右神策军都虞候,掌管禁军精骑,便是金吾卫将军也要给几分面子,更重要的是有高骈在此,自己便讨不到任何便宜。 “哼!此事本宫定不会善罢甘休!”延庆公主怒道,但双目却死死盯着一脸无辜的李浈。 说罢之后,延庆公主愤而离去。 “多谢高将军出手相助!”李浈赶忙躬身说道。 “嗯!”高骈点了点头,而后冲李景让二人问道:“您二老可曾受伤?” 李景让摆了摆手,道:“还行,只是从马上摔了下来,只是些皮肉伤不妨事的,老夫二人倒是要多谢高将军了!” “小事一桩,延庆公主行事素来蛮横无理,今日倒也是领教过了!”高骈笑道,壮硕的身子形如铁塔,站在李浈面前足足比李浈高了一头还多。 “呵呵,既然事情已了,那么高将军快些回府吧!”李景让笑道。 高骈闻言后点了点头,而后冲一旁的金吾卫说道:“你们务必将二老安全送回府上!” 而后对李浈说道:“你我同在安邑坊,一起走吧!” 目送李景让与封敖离去之后,高骈与李浈这才起身回府。 ...... 回程途中,高骈说道:“若非今日陛下留我谈了片刻,今日只怕你们还真是不好脱身!” “嗯,谁料到公主殿下竟会如此!”李浈点了点头答道。 “只是以后你要小心些,正如她自己所说,必不会善罢甘休!”高骈提醒道。 李浈点了点头,道:“谢将军提醒!” “你,难道不想知道陛下找我何事?”高骈问道。 “呵呵,自然是国事了,我不过一介草民,国事离我太远了!”李浈笑道。 “陛下让我自明日开始教你练习骑射之术!” “啊......” ...... 回府之后,李浈不由长长舒了一口气,而赵婉、严恒与刘蜕三人早已侯了多时。 “如何?计划可还顺利?”严恒赶忙问道。 李浈露出一抹狡黠的笑,“自然顺利,只是无故让后己公和硕夫公二人受了些皮肉之苦,于心有些不忍!” “对了,你到底给了冯三多大的药量?怎么那匹马狂躁如斯,若不是金吾卫来得及时,只怕是我们三个都得抬着回来!”李浈又问。 刘蜕闻言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用在马身上我怕药量不够,所以又加了些!” 李浈:“......” “不知今日在殿上的诗文如何?”赵婉始终最关心的是这些。 “哈哈哈,自然是技压群雄,冠绝天下了!”李浈大笑。 “俺对诗文什么的没兴趣,你答应好的吃食呢?怎么就见你两手空空的回来了?”严恒显然有些不太高兴。 “先莫要说这个,不知少郎君接下来要怎么做?”刘蜕问道。 李浈闻言想了想道:“现在她已将礼部和御史台的两位重臣得罪了,但是还不够,明日你们兵分两路,让你写好的东西成了吗?” “写好了,今日我一口气写了二十份!”刘蜕点头答道。 “嗯,足够了!明日你把这些东西放到西市的铺子里,一定要封好,万万不可让任何人看到里面半个字!此事办成之后想来冯三也将公主府的坑饪教得差不多了,立刻让他离开长安,给他足够的银钱在附近的州县里开间食肆,再加上他的手艺想来后半生也生活无虞了!”李浈嘱咐道。 “嗯,这个放心,明白了!” “严恒,这几日密切关注御史大夫封敖和监察御史李景庄的动静,把他们平日里喜欢去的地方一处不落地告诉我!另外,公主府的人也要盯着些,现在我们缺的只剩那一根最后的稻草了!务必要在黠戛斯使者离开前解决掉此事!” 第一百零四章 本章无名 翌日。 果然不出所料,几乎在一夜之间,不仅是长安城内的那些士子们,甚至就连青楼里的娼妓都对昨夜在花萼楼的那一场精彩绝伦的对诗如数家珍地侃侃而谈,好似就跟自己亲临其境一般。李浈这个名字如同一场不可阻挡的风暴般地席卷了整个长安城。 大明宫,含凉殿。 李忱今日显得格外兴奋,或者说从昨夜宴饮结束到现在一直都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就连内侍监王归长都不免深受感染,整日都是一副笑逐颜开的模样。 李忱站在一面写满了人名的宫墙跟前驻足而望,这面墙上的人名具是自己登基以来或听闻、或眼见到的大唐臣子,其中有才华横溢的青年士子,也有为官清廉、格尽职守的微末小吏,更有造福一方、忠心耿耿的几朝老臣。 这些人在很快便会被自己安置在一个更适合他们的职位上去,而他们也将会为自己的中兴大业贡献出更多的力量,说到底,这里写着的无一不是朝廷的肱股之臣。 “今日早朝时,众臣上疏册立储君一事,你如何觉得?”李忱静静地说道。 王归长闻言后面色一变,道:“老奴身为內侍,无权干涉朝政之事,还请陛下赎罪!” “朕知道,储君之路几多艰辛,不过既然朕早在多年之前便布好了这个局,那么就一定不能轻易反悔,李浈有才,朕心甚慰,但作为储君不仅仅是做上几首好诗文便能治理得了天下的!”李忱缓缓说道,不管王归长有没有在听、能不能说,他都要将心中之言说出来。 郁积了近十年的心事,此番说出来也许能让自己变得更坚定些。 “朕知道李浈不舍得离开李承业,所以朕让李承业去了幽州,听闻张仲武的身体近年来每况日下,所以朕打算让李浈接管幽州,至于他能做到多少便要看他的本事了!” “陛下莫要再说了!老奴罪该万死!”王归长已是吓得面目全非,因为他知道这是李忱心中最深处的秘密。 “朕知道这对于李浈并不公平,但这孩子与朕年轻时实在太像了,朕相信既然朕能得到这个天下,那么他也一定能治好这个天下,而且一定会比朕做得更好,因为他比朕拥有更多的时间,更不必为了生存去装疯卖傻、东躲西藏,朕将为他打开一个中兴之局,合朕父子二人之力,大唐必将重现开元之盛!” 李忱说罢之后,拿起竹笔在墙壁之上最醒目的位置郑重地写上了两个真书大字:李浈。 ...... 一日后。 今日的平康坊格外热闹,只因红袖招内来了三名胡姬,原本这本是稀松平常之事,但只因西域之路中断后,仅靠着原先京城内的胡姬已经远远不能满足风流士子们的需求,所以这新至的三名胡姬也便成了稀罕物。 红袖招作为京畿之地内最负盛名的青楼,那些胡女歌姬、优伶名妓早已成了士子们心中梦寐的去处。 甚至其中也不乏见到几位换下了官服的朝臣身影,至于那些京城显贵们,则要显得更直接一些,径自将胡姬优伶们请到府中宴饮做乐。 初见红袖招,李浈不禁想到了程伶儿,据月儿说,此前阿姊在京城时便是这红袖招内的一名都知,每日登门拜访的士子们络绎不绝,不过真正能踏进那个们的每日只限一位,而且非名士不见。 “李浈,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李景庄显然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脸上尽带尴尬之色。 “哈哈哈,在下还是第一次见李御使这般囧态!”说话之人正是郑颢,而其身旁那位满面笑容的则是刘瑑。 说起来郑颢与刘瑑比李浈也大不了几岁,勉强也可以算作是同龄之人,再加上二人一向恃才傲物,虽是朝臣,但骨子里那种士子之心却是一直尚未泯灭。 既是士子,那么自然要少不得做些士子们该做的事,正如逛青楼。 既然大家有了共同的嗜好,那么李浈相交起来也便更容易些,再加上李浈才名初现又得陛下垂青,便是没有这等共同的嗜好也不便回绝。 只是让郑颢与刘瑑不解的是,为何要将李景庄这个古板执拗的人一起带来,若是一会听曲赏舞时他拂袖而去岂不是要大煞风景。 “呵呵,李御使莫急,咱们来这里只为看戏,至于他们两个干什么那是他们的事,总之我只管出钱不论其他!”李浈紧紧挽着李景庄的手臂生怕其一怒之下逃之夭夭。 “哈哈哈,贤弟倒是出手阔绰,不过既然如此的话,那我们两个便不打搅二位看戏了!”刘瑑大笑,而后冲郑颢使了个眼色径直上了二楼,显然这二位早已对这里轻车熟路。 “莫要胡闹,若想看戏改日我带你去青龙寺去看,在这里能看什么戏?尽是些靡靡之音,淫淫之风,这种戏我从来不看!”李景庄被李浈拉着往里走,而后直接将其按在了一张低案前坐了下来。 这是个靠窗的位置,但却并不是欣赏胡姬的最好位置,之所以选在这里不过是因为这里与周围相比显得更清净些罢了。 看戏,自然要清清静静地看。 早有侍女将酒食端了上来,二人相对而坐,一个是正襟危坐的中年大叔,一个则是颇显放浪的少年才俊;一个幞头皂衣,一个纶巾青衫,怎么看这风格都有些不搭。 与不远处的嬉笑嗔骂截然相反的是,这里好似是一处被遗忘之地,除了一旁正在弹奏曲子的胡人琴师外,便只有这一长一幼自顾举杯品饮。 少倾。 自门外进来五六名青年士子,看上去均是二十几岁,虽算不上锦衣华服,但彼此脸上那种目空一切的傲慢态度,却让人有些生厌。 “听闻这红袖招来了三位胡姬,今日特地从十六宅赶来一见!”其中一人朗声说道,而且还特地突出了十六宅三个字。 “十六宅?”李景庄面色微沉。 第一百零五章 将门之后(求收藏、求推荐票) 一听是“十六宅”的人过来,早有假母匆忙而至满脸堆笑地将几人招呼而入。 而那几人见状顿时变得更为趾高气扬,口中连连叫嚣要请那三位胡姬至公主府献舞。 显然假母并不愿意如此,毕竟凭着这三名胡姬红袖招势必要红火上好一阵子,银钱事小,对于红袖招声名的影响事大。 “我们乃是延庆公主府上门客,平日里就连公主殿下都对我等礼遇有加,今日来你们这小小的红袖招便是给了你们天大的面子,莫要不识抬举,若是因此触怒了公主,难保你这红袖招不会出什么乱子!”其中一名青年冷笑道,眉眼之间尽显凶狂之态,全然没了士子应有的风度。 “延庆公主竟私养门客?!”李景庄虽没有回头去看,但却也将几人之言听得清清楚楚。 “你说的看戏便是这些?若真是如此的话你岂非是公报私仇?”李景庄的脸色有些难看。 李浈笑了笑,道:“公报私仇倒也不至于,小子只是不想让这些皇族宗室乱了规矩,仅此而已,如今这天下藩镇已是幕僚众多,若是连皇族宗室都私养门客的话,即便我不说,您也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关系!” 李景庄虽然没有回答,但对于李浈这番话却已是感同身受。 “此事,我已知晓,近来这延庆公主的所作所为着实也过分了些,那日宴饮之后竟公然叱骂家兄与封大夫,只是延庆公主身为皇族宗亲,而且素来势大,便是朝中大臣也要给她几分薄面,想要弹劾她怕是难了!”李景庄犹豫道。 “呵呵,弹劾不过是个形式罢了,目的是要让陛下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听闻前阵子来的黠戛斯使者......”李浈没有说完,但李景庄听到这里后似乎明白了什么。 李景庄沉思了片刻,而后缓缓说道:“我不知你与延庆公主以往有过什么恩怨,但我想让你明白的是,我帮你不是因为你们之间的恩怨,而是因为身为一名监察御史的职责所在,言尽于此,告辞!” 言罢之后,李景庄起身离去,而李浈则起身默默地向李景庄的背影行礼致敬。 无疑,只此一句话便足以说明李景庄不愧为一名忠直之臣,在他的心中只有忠与奸、好与恶的区别,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 待李浈回府,高骈早已等候多时,对于皇帝老子的这般安排,李浈自然也能猜到一二,幽州不太平,近来奚人与契丹屡屡犯边作乱,若是没些骑射的本事怕是还真应付不来,总不能自己每次出门都得带上几十个护卫吧。 正因如此,李浈每每学得倒也格外认真,再加上有高骈这般的行家指点,在短短几日之内倒也有模有样,虽然技艺不可能有所进展,但至少一板一眼中也颇得了几分威势。 高骈因军中事务也颇为繁杂,所以每日只能教习两个时辰,例行的教习结束,李浈递给高骈一盏茶汤,“高将军世代执掌禁军,想来对这禁军已是再熟悉不过了吧!”李浈笑问。 “承蒙陛下信得过我渤海高氏一族,高某敢不尽力!”高骈笑答。 “贞元三年,吐蕃三万大军兵犯宁州,令祖父统三千甲士于佛堂原大破之,元和元年西川节度副使刘辟作乱,令祖以士兵五千连破刘辟大军并收复成du,其间刘辟以二妾美色相诱,高将军不为所动,宪宗陛下为彰其功,进检校司空,西川节度副大使,赐爵南平郡王,实封三百户,并刻石于鹿头山之上,此番千古功绩着实让人钦佩啊!” 闻言之后,高骈已是神情激昂,祖父高崇文乃是渤海高氏一门的荣耀,而自己更是无时无刻不以祖父为楷模,听得李浈这番讲述之后不由得热血沸腾,但同时也对李浈竟能够对祖父功绩如数家珍而感到惊讶。 但却见李浈莞尔一笑,道:“难道高将军就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能如南平郡王那般在后世的史书上留下一段彪炳千秋的功绩么?” 高骈闻言后一愣,身为名将之后,这样的事情又何曾没有想过,但如今大唐京畿腹地四海承平,少有兵事,倒是地处边境的藩镇战乱不断,而自己身为禁军将领又哪有争取战功的机会呢? “渤海高氏地处河北,距离幽州不远,而幽州这地方外有奚人、契丹,内有河北三镇,若论战事的话,又有哪里比这里更适合建功立业呢?”李浈笑道,虽没有明说,但意思已是很明显了,只四个字:去幽州吧! “唉,我又何尝不知呢,只是身为禁军将领,去哪里又岂是自己说了算的?”高骈长叹道。 “呵呵,只要高将军有心,此事便不难!”李浈随即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 待高骈离开李宅之后,距离夜幕降临尚有一段时间,李浈望着天空那抹鲜红色的晚霞,脸上显得无比轻松。 “刘蜕呢?”李浈问赵婉。 “说是去送冯三出城了,还没回来!严恒闲来无事也跟着去了!”赵婉将已经放凉的茶汤倒掉,又重新煮上了一壶新茶。 “唉,以后这些事交给别人做便好了,何苦你亲自来做呢?”李浈摇头叹道。 或许是因为赵婉自幼做惯了这些事,即便现在的日子衣食无忧,但她还是喜欢自己的事情自己亲自去做。 “趁他二人还未回来,我还得出去一趟!”李浈起身稍稍活动了一下腰身说道。 “不知少郎君又要去哪?这些日子你们三个都整日见不到个人影!”赵婉嗔怪道。 “嗯,此事谋划了这么久,在这节骨眼上我必须亲自去公主府一趟!” “少郎君真的要与延庆公主斗得你死我活么?”赵婉突然问道,虽然只是一介民女,但从这些日子里李浈谋划的这一件件事情来看,若是得以成功的话,延庆公主的结局定然很惨。 闻言之后,李浈笑了笑,道:“即便我不与她斗,她也不会放过我的,我做这些事不过是为自己扫除一个麻烦而已,不用整日提心吊胆地防着别人,况且我也并没有谋害她的意思,否则我现在也没必要去见她,我只是想让她知道,我不是一个随便能惹的人,即便她贵为公主,即便我是一介白衣,也不可以!” 第一百零六章 登门求见 公主府。 前堂之内,延庆公主冷着脸居上首而坐,坐于下首两侧的具是一应门客,在此其中有些是各家门阀中的破落旁支,但更多的却是如刘蜕一般的寒门士子,只是这些人经过多年的打磨,心中早已没了刘蜕那般的锐气,也逐渐认同了自己公主府门客的身份,平日里与公主对上几首闲诗,过着衣食无忧的自在生活。 “今日请诸位到此不为别的,在中秋夜宴之上那下贱的江陵野种竟让本宫颜面无存,而后又在兴庆宫外顶撞本宫,教本宫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恶气!” “呵呵,不知公主殿下想要如何出这口恶气呢?若是要他死,那只需派几名江湖游侠便可做到,若是只为出气让他难看,略施小计也不难办到!”一名中年男子颔首笑道。 闻言之后,延庆公主脸上杀机隐现:“本宫既要出气,更要他死!” “禀殿下,门外有人递了拜帖,说是要面见公主!”正在此时,门外侍女禀报。 “谁?”延庆语气显得有些不耐烦。 “李......李浈!” “你再说一遍,是谁?!” “江陵府的李浈!” “不见,让他滚!”延庆破口骂道。 而众门客却是面面相觑,神情颇为惊讶。 但话音刚落,却只见那名门客起身说道:“公主不妨见见,对于此人我等也只是闻名,却从不曾见过,此番见一见也无妨,若您不见的话倒是显得有些小气了!” 闻言后,延庆公主略一思忖,随即说道:“带他进来!” 少倾,在侍女的引领下李浈缓步而入。 还是那身青色袍衫,还是那支青玉发簪,也依旧还是那条绢布纶巾,就连脸上那抹似笑非笑的神情都依旧未变。 延庆公主一见李浈当即怒不可遏,但毕竟这是在自己府中,又有府内门客,也不好骤然发作,只得强压怒火冷声问道:“你来此作甚,本宫这公主府素来不喜山野逆种,免得脏了这厅堂!” 李浈叉手一拜,笑道:“可殿下还是让草民进来了!不是么?” “只怕进来容易,出去难!” “哦?难不成殿下还想在这公主府内杀人灭口不成?若是这般的话,那殿下尽管动手,草民手无缚鸡之力反抗不得,也逃不得,正是下手的好机会!”李浈缓缓笑道,面上竟毫无惧色。 “你!”延庆公主顿时语塞,“好一个舌灿莲花的野种,莫要以为有陛下庇护本宫便奈何不了你!在这京城之内还没有本宫动不了的人!” “草民知道,殿下府内门客众多,即便在朝中也是多有重臣附庸,京城之内谁人不知公主权大如天......” 延庆公主闻言后顿时面色一变,当即怒斥道:“你,你莫要胡说,本宫在朝中何曾有重臣附庸?何曾权大如天!” “呵呵,草民只是道听途说罢了,若没这些事殿下又何须如此紧张呢?”李浈的脸上始终挂着笑,但越是如此,延庆公主也便越是恼怒。 正在此时,延庆向一旁众门客偷偷使了个眼色,随即只见一名青年士子起身说道:“当日中秋之宴,少郎君诗才惊绝,今日某愿领教一二!” 李浈闻言瞥了一眼那名士子笑道:“不知兄台之才与殿下相比如何?” “自然是殿下大才!”士子笑答。 “既然如此,那兄台规矩坐着便好,免得失了脸面,让殿下这脸上也无光!”说罢之后,李浈再不看那人一眼,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延庆公主。 闻言之后,众人当即噤若寒蝉,没有人胆敢保证在诗文之上能为公主夺回一些颜面,若然不成反倒是又让公主颜面无存。 “今日你来这里,不会只是逞这一时口舌之快的吧!”延庆公主早已是面若寒霜。 李浈躬身笑答:“殿下明鉴,草民今日到此的确有件紧要之事!” “何事?” “草民不过是想告诉殿下,您与草民二人素无仇怨,此前殿下已烧了草民的几间茅舍也算是出了气,你我何不就此化干戈为玉帛......” “住嘴!你凭什么说是本宫烧了你的宅子?你可有证据?说到仇怨,就凭你乳臭未干的一介白衣也配让本宫记仇?!也未免太高看你自己了!” 李浈闻言轻笑,而后缓缓说道:“如此的话草民便放心了,另外还有一件事,三日后卯时草民在青龙寺等候殿下大驾!” “哼!就凭你?你让本宫去本宫便一定要去么?” “呵呵,事关殿下安危,相信殿下一定会去的,草民告辞!” 说罢之后李浈转身离去,但刚走至门前却又回身笑道:“殿下莫要忘了,是青龙寺!” 而后又冲众门客笑道:“诸位留步,不必远送,不必远送!” 众人闻言顿时哭笑不得,哪个说要送你了? 待李浈走后,延庆公主气恼之下挥手将案上的文房之物尽数扫落在地,“好一个不知天地厚的野种,竟敢闯到本宫府上耀武扬威,此子不除,本宫誓不为人!” ...... 翌日。 今日是李浈加冠的日子,好在有总管吴申上下张罗忙碌,再加上礼部又派了些人事先教授李浈冠礼上的一应礼仪,否则在短短的两日之内定然无法准备得如此周全。 按礼制冠礼必须于宗祠庙前,上敬天地,下祭先祖,但李浈如今这个身份根本不可能到皇族宗庙里进行,所以祭祖这道流程也便只好立一牌位代替。 坊门刚刚开启便有观礼的朝臣登门前来,天子亲自加冠,朝臣们无论如何也不能不到,甚至就连白敏中也亲自登门,不过每每看向李浈时免不了冷眼怒目,搞得李浈顿时也没了上前见礼的兴趣。 朝臣之中唯有郑颢与刘瑑二人倒是毫不见外,在李宅里里外外逛了个遍,而后自顾要了一壶茶水在后院木亭内赏花品茶。 “这亭子为何取名叫不自在?”郑颢有些不解。 “人生诸多不自在,为了心中之欲,而失了自在之心,想来便是此意了!”刘瑑皱着眉头说道。 “哈哈哈,哪有那么多道道,这不过是那小子信口胡说的!” 正在此时,高骈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还不待二人谦让便自顾在旁坐下。 “原本挺简单的一件事,被你们这些士子一揣摩立时就变得复杂起来,据这小子说是见了文饶公的宅子里有座自在亭,所以他便搞了这么个不自在亭,就是这么简单!”高骈笑道。 二人闻言不禁哑然失笑。 而此时只见高骈压低了声音轻声说道:“二位可听说了一件事?” 第一百零七章 加冠泽远 “何事?”二人见高骈如此谨慎,不免也顿时来了兴趣。 “据说陛下准备将延庆公主与黠戛斯可汗和亲!” 二人闻言后相互对视了一眼,脸上竟没有丝毫意外。 “这几日来御史台、礼部就跟疯了一般弹劾延庆公主,而大理寺卿马植因素来与御史大夫封敖交好,所以连带着大理寺也掺和了进来,弹劾的内容又是件件证据确凿,就算朝中有倾向延庆公主的大臣此时也说不出什么花样来,而且就凭私养门客这一条就足以让陛下心生忌惮之意!”郑颢点了点头沉吟道。 刘瑑则也同样附和道:“不错,外面那些藩镇就够陛下头疼的了,如今在自己眼皮底下竟还敢私养门客,延庆公主已是百口莫辩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将其远嫁大漠倒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高骈则摇了摇头笑道:“你们说得都没错,但你们可曾想过,延庆公主私养门客绝非这一两年的事,但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被人捅了出来?而且你们发现没有,最近这延庆公主的劣迹皆是一桩桩地冒了出来,而且还好死不死地都被逮个正着,难道你们就没琢磨出点什么?” “千里兄的意思是......延庆公主被人算计了?”郑颢当即将声音压得更低。 高骈点了点头,道:“若非如此,这一件件的事情又怎会如此巧合呢?” “可谁又有这个本事算计延庆公主呢?”刘瑑有些疑惑地问道。 “嘿嘿,都说二位才学出众,不用想也能猜得到是谁吧!”高骈笑道。 闻言后郑颢与刘瑑沉思片刻,而后几乎在同一时间望着高骈异口同声说道:“是他!” ...... 辰时方至,便听门外有內侍传禀:“陛下驾到!” 犹在正堂交谈甚欢的众臣赶忙起身出门相迎,只见李忱自肩舆而下,身着衮冕,头戴白珠十二旒,白纱中单,玄领朱裳,其上镶金十二章,在朝阳之下熠熠生辉夺人眼目,革带玉钩,腰佩玉剑,加之李忱原本就器宇轩昂、举手投足间步步生威,此时在这衮冕礼服的映衬下更显得如同九天玉帝,气势非凡,隐隐之间一股帝王的威霸之气尽显无疑。 众臣见状当即纷纷垂首而拜不敢直视,唯独李浈走至李忱跟前行顿首大礼,口中说道:“草民李浈,拜见陛下!” “嗯,免礼吧!今日朕只是你加冠的大宾,这赞冠之人还是后己公!” 言罢之后,只见同样身着礼服的李景让赶忙出列应道:“承蒙陛下所托,老臣自当竭力!” “吉时可到?”李忱问道。 “回陛下,尚有半个时辰!”李景让答道。 “嗯,那你们也不用杵在这里,朕与李浈有些话要交代,你们回堂歇息去吧!” 众臣闻言躬身告退,唯独李浈留了下来,屏退左右之后,李忱笑道:“听高骈说这几日你这骑射之术学得格外认真,朕倍感欣慰啊!” “承蒙陛下器重,草民自然不敢懈怠!”李浈回道,毕竟此处人多耳杂,所以李浈只称呼“陛下”,而未称呼“阿耶”。 李忱点了点头,道:“加冠之后你便已是有了入仕的资格,说罢,想要个什么官职?” “陛下,草民是要去幽州的!” “幽州又如何?难道朕就不能在幽州给你个官职么?”李忱反问。 只见李浈沉思片刻,而后有些犹豫地说道:“卢龙节度使......” 李忱一瞪眼,李浈笑道:“卢龙节度使麾下便可,至于什么官职,草民倒是无所谓!” “嗯?为何要在张仲武麾下?”虽然这本就是李忱心中所想,但还是不免讶异道。 “因为高骈将军随草民同往幽州!他身为武将自然要在用得着的地方待着!”李浈狡黠地笑道。 “高骈?谁,谁答应你朕要派高骈同往了?”李忱惊讶地说道。 “您忘了,上次您亲口答应的,君无戏言的!”李浈不敢抬头,只怕自己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话一出口,倒是李忱顿时有些发懵,冥思苦想着自己何时说过这么一句话。 “哎呀,冠礼的时辰到了,请陛下移驾正堂吧!”李浈赶忙说道。 “哈哈哈,你竟算计到朕的头上来了,也罢,便让高骈同往,不过你须得答应朕一件事,否则休想带他离开京城!”李忱大笑。 “多谢陛下成全!敢问何事?” “朕给你一年的时间,这一年之内你必须要在卢龙军内拥有一支忠于自己的力量!” ...... 冠礼开始,正堂首位设了一面李氏祖先的牌位,这是李忱的主意,李浈姓李,所以自然也没人知道这李氏祖先的牌位便是李唐皇族。 李浈身着礼服跪拜于祖先牌位之前,早有侍者将缁布冠呈上,只见李忱双手持冠,面色凝重地加于李浈之首,李景让则口中高声诵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诵毕之后,李浈面对祖先牌位行顿首大礼,而后侍者又将皮弁呈上,李忱随即去缁布冠而又加皮弁,李竟让口中诵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李浈顿首再拜,最后李忱去皮弁再加爵弁,李竟让再诵:“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再拜之后,李竟让朗声又道:“加冠既成,赐尔表字,浈水为名,浩泽悠长,容纳四海,兼济八方,当以‘泽远’为是!” 闻言之后,李浈不禁心中悲呼一声:“泽远,好难听的字!” 冠礼方成,李浈向前来观礼之人依次敬酒,而后又赠以束帛俪皮、五牲之肉作为酬谢,如此方才算是彻底结束。 将李忱及众宾客送走之后,李浈忙不迭地将厚重繁琐的礼服去掉,换上了一身轻便胡服四仰八叉地坐在几案上。 “哈哈哈,难得看到我大唐才子竟是这么一副模样,倒让我等开了眼界!” 正在此时,郑颢、刘瑑与高骈迈步而进,见李浈这幅模样不由得朗声大笑。 “咦?别人都走了你们为何赖着不走?送了那么多东西难不成你们还想在我这里蹭饭吃?”李浈瞥了一眼三人无精打采地说道。 “哈哈哈,都不准走,今晚一定陪俺不醉不归!”严恒自外跑了进来,一脸兴奋地大笑道。 闻言之后,李浈想了想道:“也好,但小弟可有言在先,这顿饭不能白吃,明日在朝堂之上有出戏还需几位兄长配合一二!” 第一百零八章 或生或死 ...... 翌日。 李忱在早朝之上正式封李浈为振威校尉并着兵部造册,振威校尉为正六品的武散官(散官用作给实职定品级的虚衔,职事官才是真正的实官,凡职事官必先有散官品级),虽然只是散官并无正式实职,但这还是着实令众臣大为困惑,李浈明明文采斐然却为何要封个武散官,对于陛下此举大为不解,唯有卢商与高骈笑而不语。 此时只见李景让出列禀报:“起奏陛下,关于黠戛斯可汗请求赐婚一事,还望陛下早做决断!” 李忱闻言后点了点头,道:“黠戛斯与我大唐历代交好,朕准备册封其为英武诚明可汗,待武宗皇帝下葬之后便遣使前往授册金印,这和亲一事么,众卿以为延庆公主如何?” 闻言之后,只见白敏中开口说道:“臣以为不妥,黠戛斯不过番邦小国,如何配得上延庆公主殿下呢!” “白相所言差矣,黠戛斯虽番邦小国,但却屡次助我大唐剿匪平叛多有功勋,另回鹘汗国残部尚踞于北方,幽州边境不堪其扰,若能借助黠戛斯之力剿灭回鹘、制掣室韦,幽州边境无忧矣,所以这和亲之人选非延庆公主不足以让黠戛斯可汗顺服!”封敖此时出列驳斥道。 正在此时,只见郑颢出列朗声说道:“封大夫所言极是,臣附议!” “臣附议!” “臣也附议!” ...... 礼部与御史台,再加一个大理寺,这朝臣中几乎有三分之一都占到了封敖一边,另有三分之一沉默不语,剩下的三分之一虽据理力辨,但无奈李忱心中早已对延庆公主生了厌恶之心,所以当早朝结束时,李忱还是决定将延庆公主和亲于黠戛斯可汗,不日便将下达正式诏书。 公主府。 延庆公主在听完內侍的禀报之后顿时面色如土,黠戛斯远在漠北,先不说能否习惯当地的生活习惯,只是那风沙漫天的疲敝之地便足以让人万念俱灰。 “这,怎么会这样?”延庆公主身子一软险些晕倒在地, “不行,我要去找陛下,我不要嫁到黠戛斯!我不要!我不要......”延庆公主神情恍惚,早已是乱了分寸。 而其门下那些宾客对些闲诗还可以,若是到了真正场合却是无一人可用。 “殿下万万不可鲁莽,此时去了只会让陛下心生厌恶,对殿下之事并无半分益处!”此时一门客阻拦道。 “那,那我该如何?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告诉我!”延庆公主面色苍白,一把抓住那名门客状若癫狂地嘶吼道。 此言一出,众门客皆是没了主意,说到底他们只是普通的门客,并非谋士,这等出谋划策之事他们又哪里懂得。 正在此时,只见一名门客犹豫一番后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不如去见一见那个李浈!” “李浈?!”延庆公主一愣。 “不错,两日前他离开时便说过,有一件事关殿下安危之事,若我猜得不错想来他指的便是此事,既然他开了口,想必定有解决的法子!若是殿下不愿见他,在下愿替公主见他一见!” “他?李浈?”延庆公主略显犹豫,但事已至此别无他法,而且更重要的是此人最近深得陛下恩宠,或许他真的能帮到自己呢。 “好!你快去,快去见他!”延庆公主忙不迭地催促道。 话刚说完,便只见其又马上改口说道:“等等,我,亲自去,我亲自去见他!” ...... 青龙寺。 位于新昌坊,居安邑坊东南,两坊之间依旧是一条坊道相隔。 青龙寺为汉地佛教密宗道场,又是后来的日本真言宗的发源地,为隋文帝开皇三年始建,原名灵感寺,又于大唐武德四年废毁,于睿宗景云二年正式改名为青龙寺,武宗会昌毁佛青龙寺部分毁损,李忱登基后将青龙寺更名为护国寺,并进行修缮。 但因百姓早已习惯了原来的称呼,所以一时之间大多数人依旧还以“青龙寺”相称。 此时青龙寺主持为大唐高僧法全法师,为密宗七祖惠果法师传人。 不过李浈今日到此并不单单是为了等延庆公主,更重要的目的是要见一个人,而此人便是日后的日本天台宗创始人圆仁法师。 李浈并不信佛,他只是觉得任何教人向善的宗教总不是坏的,之所以要见圆仁,着实是因为李德裕的所托。 自山门而入,两侧为两条直达后殿的长廊,长廊内围则是两处放生池,正值莲花盛放,使得这座古刹又多了几分庄严宝相。 莲池后方则是一座八层宝塔,宝塔后方便是天王殿,天王殿之后便是青龙寺的客堂。 在沙弥的引领下,李浈径直走入客堂,客堂的陈设极为简单,只几张低案,几方蒲团而已,刚坐了没多久,便只见一身胡服男装的延庆公主随后而至。 “呵呵,殿下到得倒是早了许多!”李浈笑道,而后示意延庆公主坐下说话。 “你真能帮我?”延庆公主迫不及待地问道。 李浈闻言微微一笑,将一盏茶汤推到延庆公主面前,“能不能帮、帮多少,全在于殿下信不信我,又信多少!” “信,我信!”延庆公主一脸的焦急之色。 “如此便好办了!记得之前我便说过,我与殿下并无仇怨,只是殿下咄咄逼人不肯相让,不得已之下我才想了这么个法子!” 话音方落,延庆公主指着李浈面色惊骇地问道:“是你?!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李浈笑而不语,只轻轻点了点头。 “李浈!今日本宫要杀了你!”延庆公主当即怒不可遏,而后锵地一声抽出腰间佩剑。 “呵呵,殿下若是杀了我,那可就不单单是远嫁黠戛斯这么简单了!还望殿下三思!”李浈自顾将茶汤斟满,毫不理会长剑在握的延庆公主。 终于,延庆公主的脸上由愤怒变为了颓丧,手中长剑也被其狠狠地摔落在地。 “这便对了,殿下是聪明人,聪明人不会做傻事,既然我相约殿下来此,那便有足够的手段让殿下或生、或死!” 第一百零九章 逆转时局 延庆公主的脸上变得有些难看,她不知道这个仅仅十六岁,刚刚才行过冠礼的少年究竟有着怎样的背景,也不知道他又是怎样一步步让自己陷进了他的圈套,她只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的心中是如此的害怕,从未有过的恐惧在自己心头挥之不去,如同梦魇。 “好,你......你打算怎么帮我!”延庆公主回过神来,语气已是柔缓了许多。 “据在下所知,太常寺里有公主殿下的人吧!”李浈缓缓问道。 延庆公主闻言后略显犹豫之色。 李浈见状不由笑道:“呵呵,方才说了,能帮多少全在公主信我多少!” “是!”延庆公主紧咬双唇。 “这便简单了,想必殿下也该知道怎么做了吧!”李浈道。 “这......这么简单便可以了?”延庆公主有些质疑。 “单凭太常寺自然还不够分量,不过剩下的事情在下自然替公主去办!”李浈笑道。 见延庆公主神色有些发愣,李浈当即又道:“怎么?殿下还不快去?过了明日正式诏书下达之后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殿下于水火了!” 延庆公主闻言后这才起身向外走去,但刚走到门口却又停住脚步问道:“你为何算计本宫,现在却又要帮我?” 李浈笑了笑,“让公主记在下一个人情,总比让您时刻惦记着害我要好吧!” ...... 延庆公主离去之后,一名小沙尼走进课堂对李浈说道:“施主,圆仁法师有请!” 出了客堂在沙尼的带领下径直绕过大雄宝殿径直来到法堂门外,只见小沙尼轻声说道:“施主请稍候,圆仁法师正在聆听法全法师说法!” 李浈点了点头,而后静静地站在法堂之外等候,少倾之后,只见法堂门开,一名年逾花甲的老僧缓步而出,只见其身着紫色僧服,披金澜袈裟,单从这僧服与袈裟的级别来看,显然非得道高僧不已。 老僧身形奇瘦,颧骨高耸,两颊凹陷,若非那双精神矍铄的目光的话,恐怕李浈真的要以为圆仁距离圆寂不远了。 “阿弥陀佛,不知小施主寻老衲何事?”老僧双手合十,口中诵了一声佛号。 李浈赶忙双掌虚合,躬身垂首,口中道:“世俗子李浈惊扰法师清修,还望法师恕罪!” 圆仁见状笑道:“小施主既是世俗人,又何必拘泥于佛门之礼,方才听闻小施主说是受老衲的一位故人所托,老衲自来到这大唐后游历数十年,不知又是哪位故友呢?” 李浈颔首答道:“晚辈受文饶公所托,前来请法师解一道锁!” ...... 待李浈自青龙寺回府时已是暮色将近,刚一进门便只见刘蜕兴冲冲地跑过来笑道:“你可回来了,方才公主府来人说是事情已经办妥,让你万勿食言,还送来了五百匹绢,事成之后还另有重谢!看来延庆公主是真怕了啊!” 李浈笑了笑道:“呵呵,仅仅这么一件事还不足以让她彻底打消谋害我的念头,咱们要么不做,要做便要让她感到深入骨髓的怕,如此方能永远解除这个麻烦!这五百匹绢明日退回去,这个时候我若收了她的东西就真不好办了!” “另外,把严恒叫来,有件事必须要他马上去办!” ...... 翌日。 公主府。 延庆公主面容憔悴,但目光中却始终隐含杀机,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如此算计,让她的内心感到无比屈辱和不甘,但同时也让她对李浈生了忌惮之心。 说到底此时的李浈虽被封了六品散官,但手中依然尚无半点实权,若是日后得以被陛下重用的话,那自己恐怕就真的再无翻身之日了。 此子决不可留!延庆公主暗下决心,无论此事成败与否,李浈必须要死。 ...... 大明宫,含凉殿。 “大家,李浈求见!”王归长轻声禀报。 “哦?今日怎么想着主动来见朕了!让他进来吧!”李忱放下手中的书卷笑道。 片刻之后,只见李浈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了李忱面前。 “怎么喘成这副模样?”李忱讶异道。 “儿听闻阿耶要将延庆公主远嫁黠戛斯,方才径直从丹凤门一路跑来的!不知阿耶是否却有此意?”李浈颔首答道。 “嗯,朕却有此意,延庆所为之事皆为朕所恶之事,甚至竟然还私养门客,朕又怎能相容!”李忱面色有些不悦。 “此事还望阿耶三思而行,牺牲一个延庆公主事小,若因此陷阿耶于不仁不义之地便是得不偿失了!” “放肆!”李忱当即大怒,将手中书卷重重地摔在案上。 一旁的王归长见状也是连连向李浈使眼色。 “儿知阿耶仁孝,所以此番才特地前来劝阻!此事万万不可!”李浈双膝跪地但却依旧梗着脖子说道。 李忱见状更是气得怒不可遏,快步走至李浈跟前,怒生叱道:“好!既然如此,那你便说来听听!说得有理朕有赏!若说得不能让朕信服,朕......” 说到这里,李忱也顿时不知该罚他什么,只得一摆手道:“起来说话!” 李浈闻言后答道:“孩儿还是跪着说吧!” “你......好,那你说!”李忱重新坐回到胡床之上,但依旧还是一脸怒色。 李浈当即缓缓说道:“其实这个道理也很容易想通,只是阿耶心怀天下,对于这等的小事怕是多有疏忽,延庆公主为皇兄武宗之女,而此前皇兄对阿耶多有不敬之举......” “哼!又何止是不敬,他恨不得杀朕而后快!”经李浈一说,李忱顿时想起了陈年往事,武宗李瀍屡次谋害自己的一幕幕至今记忆犹新。 “所以您不妨想想,世人皆知武宗皇兄曾屡次谋害阿耶,如今阿耶继位尚且未满半年,此时便将延庆公主远嫁黠戛斯,那么世人又将如何评说阿耶?” 闻言之后,李忱不由一愣,李浈所言不无道理,若是自己真的将延庆嫁到黠戛斯的话,即便自己没有私心,也定然会被世人扣上一顶公报私仇、心胸狭窄的帽子。 此时只听李浈接着说道:“昨日儿在坊间便已经听到些流言蜚语,如今阿耶新继大统,若是因此被百姓误传曲解的话,怕是对您的声望不利,故此儿才匆忙前来拜见!” 说到这里,李浈稍稍一顿,而后想了想又道:“而且......” “而且什么!说下去!” “请阿耶先恕孩儿无罪!” 第一百一十章 和亲论战 “好,朕恕你无罪!说吧!”此时李忱的语气明显变得柔缓了许多。 李浈这才缓缓开口说道:“而且孩儿觉得黠戛斯请求和亲一事,阿耶不能答应!至少不能现在答应!” “哦?这又是为何?”李忱问。 “黠戛斯地处漠北,自古便是苦寒之地,物产也极为匮乏,其民生计也多依靠我大唐,说到底,我大唐离开黠戛斯依然还是大唐,于百姓生计并无影响,但黠戛斯一旦离开我大唐势必步履维艰,而且此时黠戛斯刚刚以举国之力剿灭回鹘,其国力空虚,民生疲敝,况且还要提防着回鹘残部卷土重来,此时正是需要我大唐帮扶之时,所以不论此次和亲结果如何,孩儿断定黠戛斯依旧会继续与我大唐交好!” “但此时回鹘残部、室韦九部以及契丹诸部屡犯幽州边境,若黠戛斯因此固守漠北,那我大唐边境岂不是永无安宁之日了?!”李忱反问道。 “孩儿倒是觉得,黠戛斯一定会继续追剿回鹘残部,其实也很简单,黠戛斯对于回鹘残部有灭族之仇,因此黠戛斯必定不会给回鹘残部东山再起的机会,若不趁着此时剿灭回鹘的话,那么以后就真不好说了!夜长梦多这个道理我想他们是应该明白的!” 李浈紧接着说道:“而且回鹘残部此时多依附于室韦庇佑,因此黠戛斯在追剿回鹘残部的同时势必会对室韦构成严重威胁,若室韦交出回鹘则罢,如若不交,室韦必破!” “你为何如此笃定?如若室韦交出回鹘残部,那室韦九部岂不是依然会骚扰我幽州边境?”李忱虽然此时在其心中早已有了对策,但却还是满怀好奇地冲李浈问道。 李浈想了想道:“如若如此的话也简单,待孩儿到幽州之后,必然说服卢龙节度张使君,到时黠戛斯攻回鹘而我攻室韦九部、契丹,如此幽州边境之扰尽除!” “说了这么多,你不过就是想为延庆公主求情而已!” 李忱故作严肃,但心中却早已心花怒放,李浈方才的这番话无疑大大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原本只是觉得自己这儿子仅仅是诗文出众,但不想其竟还有如此见解。 李浈闻言回道:“阿耶所言也对,也不对,为延庆公主求情不假,但孩儿更多的还是为了阿耶,也为了我泱泱大唐!况且孩儿还听闻太常寺博士认为延庆公主与黠戛斯可汗二人生辰不合,阿耶当可以此为由拒绝!” “哼哼,你倒是说得倒是好听,朕早已下了诏命,如此岂不是要让朕食言不成!” “食言总比让后人诟病好上一些吧,阿耶英明神武,总不能因这件小事而在后世的史书上留下一个污点吧!”李浈笑道,眼见皇帝老爹如此,心中便已断定此事已解。 “哈哈哈!好一个油嘴滑舌的小子!既然如此,那朕便收回诏命!不过你方才说的话可莫要食言!” “啊?孩......儿说什么了?”李浈顿时一愣。 “若不能永绝幽州边患,朕将来可要找你算账!你回去吧!”李忱大笑道。 李浈闻言当即告退,但却只听李忱又道:“等等,朕给你一道手谕,日后这皇宫之内可自由出入,不必再在丹凤门外候着了!” ...... 待李浈走后,李忱显得异常兴奋,对王归长笑道:“哈哈哈,翰青看到了吗?这混账小子,这混账小子简直和朕年轻时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哈哈哈!” 王归长也笑道:“殿下文武双全,此乃大家之福,大唐之福!” 说罢之后,王归长当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又道:“老奴说错了话,请大家责罚!” “哎!你说得没错,就是大唐之福,更是天下之福,朕终究没看错这个儿子!” “不过,他刚刚说的坊间传言,确有此事么?”李忱看着王归长问道。 王归长闻言后轻轻点了点头。 ...... 公主府。 “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延庆公主有些难以置信,一把抓住侍女的肩头迫不及待地问道。 “方才宫里传来消息,陛下已经回绝了黠戛斯使者的和亲,只答应了遣使册封其可汗!”侍女见状顿时有些不知所措,赶忙又逐字逐句地重复了一遍。 “他......竟真的做到了!”延庆公主闻言后脸上竟无半分喜色,相反却多了些憎恶。 “殿下应该高兴才是,为何却依旧愁眉不展?!”一名门客不解地问道。 “你说......”延庆公主想了想说道:“他究竟是谁?不过是刚到京城不足一个月的一介白衣,为何却能在京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便是本宫也没这样的本事,所以便突然觉得有些害怕,小小年纪如此心智如妖,放眼我整个大唐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他,究竟是谁?” “呵呵,公主殿下多虑了,李浈不过是仗着其父李承业于陛下的救命之恩,得到陛下的些许恩宠罢了,白衣终究还是白衣,又如何能与公主万金之躯相提并论?” 闻言后,另一名青年门客点头附和道:“不错,如今危局已解,殿下若想要他的命岂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只要花重金请来些江湖游侠,便是三司也查不出什么来的!” 在此之前,延庆公主对李浈已是报了必杀之心,但此时此刻心中却又有些犹豫了,因为她有一种直觉,李浈绝不可能如此轻易地相信自己,正如自己无法轻易地相信他一样。 能有如此心计的人必然是多疑之人,所以他定然还有着另一番算计。 “不,先莫要轻举妄动,从头到尾我们都小看了他,一步错步步错,本宫不能再走错半步了!这盘棋一定还没完!一定!”延庆公主喃喃自语。 正在此时,又见侍女前来禀告:“启禀殿下,李......李浈又递来了拜帖!” 闻言之后,延庆公主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来得正好,否则本宫还得亲自去寻他!带他进来吧!” 少倾,只见李浈缓步而入,依旧还是那副装扮,但此时看上去却比那日来时更加自信,脸上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更为其平添了几分深不可测的意味。 “李浈拜见公主殿下!” “呵呵,你倒果真没有食言!”延庆公主冷笑。 “事关殿下安危,在下岂敢食言!”李浈笑道。 “此时来见本宫所为何事?”延庆公主紧接着问道。 “呵呵,殿下喉中有鲠、心中有怨,李浈特来为殿下除鲠消怨!” 第一百一十一章 除鲠消怨 众人闻言后莫不疑惑,但唯独延庆公主渐露微笑,而后冲众人道:“你们暂且退下,本宫倒要看看他如何为本宫除鲠消怨!” 待众人退去,李浈也不消延庆公主礼让便自顾寻了张蒲团坐下,而后背靠于凭几之上,丝毫没有为客者的拘谨之态。 延庆公主见状不由淡然笑道:“你说本宫有鲠在喉,有怨在心,不知本宫这鲠从何来,怨从何来?” 李浈笑道:“自然都从在下而来,我帮了殿下不假,但若是我真的以为殿下能就此罢手,甚至因此记下一个人情的话,那李浈便不叫李浈了!” “先前在青龙寺时在下已然说过,殿下万金之躯,李浈一介白衣,无论如何也不配成为殿下的对手,当然,我也不奢望能与殿下成为朋友,那日曾说过,即便在下一介布衣也能左右殿下或生或死,我知道殿下定然不信、也不服,所以此次前来便是此意了!” 延庆公主闻言后有些不解,虽然李浈说了这么多,但依旧还是听得一头雾水。 李浈见状大笑,“听闻殿下这府内的马厩倒是气派得很,只是这马厩之下藏着的秘密,怕是连殿下自己都不知道吧!” 闻言之后,延庆公主神色微变,而后立刻招进一名侍从,耳语片刻之后侍从便立刻匆忙而去。 片刻之后,侍从手中捧着一沓麻纸仓皇而进,延庆公主当即心中泛起一股不详的预感,随手拈起一张细细端详,只一瞬间便已吓得花容失色,原本红润的脸庞竟变得苍白如纸,光洁的前额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只看了一眼,延庆公主便当即将所有的麻纸一把夺过,而后又对那侍从狠厉地说道:“此事若敢走漏半点,本宫诛尔九族!退下!” 侍从也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当即躬身后退而出。 “李浈!”延庆公主双眸中杀机迸现,压低了声音冲李浈恶狠狠地嘶吼道。 李浈见状却是轻轻摆了摆手,而后指了指延庆公主手上的东西笑道:“殿下息怒,方才已经说过,李浈并无谋害殿下之意,否则单凭殿下手上的这些东西,明日这公主府便要被夷为平地吧!” “你!”延庆公主气结,但却又不敢妄动分毫,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李浈还有什么尚且未曾透露的诡计。 李浈此时紧接着说道:“其实殿下之才不逊于浈,在此之前也听闻殿下最重恩义,即便离殿下而去的刘蜕也时常说起殿下以往的种种大义之举,浈听闻之后倍感钦佩!浈以为但凡知恩知义之人自然也坏不到哪里去,或许因为殿下自幼便为众人瞩目,所以根本受不得半分委屈,但人生在世又如何能一世凌驾于他人之上呢?便是太宗皇帝当初也有渭水之耻,但这却并不妨碍其成为一代英主!不知殿下觉得呢?” 延庆公主此时的神情有些木讷,如果自己的心是一片平静的湖泊的话,那么李浈之言便如同一块小小的石子,石子落,而波澜起。 李浈见状继续说道:“其实不论和亲也好,还是这污蔑陛下的檄文也罢,无论哪一样都能置殿下于死地,浈费尽心机、殚精竭虑谋划了这么多事,原本的初衷只是希望殿下能够醒悟,也希望殿下之后就此罢手,待别人和善宽容些,于人于己总不算是件坏事!”、 说罢之后,李浈缓缓起身,冲延庆公主微微一行礼,笑道:“好了,浈言尽于此,望殿下三思而后行,当然,若殿下还不肯回头的话,浈愿奉陪到底,而且日后再不会踏入您这公主府半步!告辞!” “哦,另外,浈奉劝殿下尽快将府中门客遣散,以先皇与当今陛下的关系,我想此后殿下还是低调些的好!” 李浈转身离去,而延庆公主的眼眶中竟闪现出点点晶莹。 待李浈走后,众门客忙不迭地问道:“李浈可有冒犯殿下之处?” 延庆公主轻轻摇了摇头,神色有些复杂,张了张嘴,却始终一句话也未说出口。 ...... 东都洛阳。 自今年六月入夏以来,都畿道腹地滴雨未下,其中尤以洛阳周边为重,孕育了洛阳城两百多年的洛水也渐有干涸之象,以往肥茂的土地荒草尽焦,周边诸县饿殍遍野,入眼望去大地干裂,如同一道道通往地狱的洞口一般,吞噬着所有生活在此的生灵。 七月,李忱下令开洛仓放粮以赈济河南诸道灾民。 九月初,作为全国粮草储备量最大的洛仓告急。 并非粮草不足,而是河南逾万灾民包围洛仓,河南尹王凝上疏请调河阳节度兵马驰援洛仓。 大明宫,宣政殿。 李忱阴沉着脸,环视群臣,“诸卿以为如何?” 众臣缄默,此事关重大,若处理不当极有可能激发民变祸及根本。 片刻后,卢商出列答道:“启禀陛下,臣以为不可动兵!河南大旱民不聊生,此时当以安抚为重,不可轻动刀兵!” “此前陛下已经下令开仓放粮,以洛仓储备足以应付此次大旱,此时发生民变定是某些心怀叵测之人煽动所致,故而臣以为应允王凝所奏,调河阳节度兵马剿除变民!”白敏中当即驳斥道。 “若动刀兵,势必致河南雪上加霜,介时民心大乱,恐动摇我国根本,敢问白相可负得起这个责任?”卢商毫不退让。 此时只见李景让出列说道:“启禀陛下,臣以为为臣公所言有理,绝不可妄动刀兵,应以安抚为重!” “启禀陛下,臣以为白相所言极是,民变有如星火,一朝放纵当可有燎原之势,所以必须尽快剿灭才是!”说话之人乃是崔元式,任刑部尚书判度支。 众臣见状,当即分为两派在朝堂之上争论不休,此时只见李忱冷哼一声道:“朕继位尚不足半年,若此时妄动刀兵岂不是要失了民心?但民变当前,放任则乱,故而宜先遣使前往查明缘由,能安抚则安抚,若不能安抚再论刀兵不迟!” 此时李忱微微一顿,看了看众臣后缓缓问道:“只是不知哪位爱卿能代朕分忧呢?” 第一百一十二章 委以重任 众臣闻言后又是一阵缄默,无疑这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此时只见白敏中微微一笑,道:“启奏陛下,臣以为给事中郑子佐聪悟擅辨,定堪此任!” “郑亚?”李忱略一思索,而后将目光移向一名年逾五旬的绯袍官员,而后问道:“郑卿,你可愿前往?” 郑亚闻言后赶忙出列应道:“臣愿往!” 李浈见状点了点头道:“嗯,郑亚听封!” 郑亚顿首而拜,紧接着便听李忱朗声说道:“朕封你为河南道巡察使,即日起赶赴东都安抚变民,另,准卿有临机专断之权,五品以下官员处置无需请旨!” “臣领旨谢恩!”郑亚顿首再拜。 ...... 安邑坊,李宅。 “哈哈哈!大郎,告诉你个好消息,听说延庆公主要从十六宅搬到崇仁坊去住了,而且临走之前还将十六宅的府院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严恒人还未至,其声便先传到了正堂。 “唉,复愚兄,你说难道我就那么不可信么?都跟她说了到此为止,还是不信我!”李浈无奈地冲刘蜕说道。 刘蜕闻言后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嗯!” 李浈随即白了一眼刘蜕,这时严恒才走进堂来,而后学着李浈的样子直接坐在几案之上,又笑道:“而且听说她还将府中门客尽数遣散,看来这次她是真怕了!” “嗯,如此说来少郎君也能心安了,延庆公主应该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了吧!”赵婉也是一脸的笑意。 李浈闻言点了点头,道:“她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最大的优点便是懂得知难而退!所以此事真的就到此为止吧,而且以后说不得还会用得到她!” “泽远又在算计谁呢?” 话音方落,便只见郑颢与刘瑑二人登门而进,一脸不怀好意的笑。 “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我如此纯真的一个人怎么会算计别人呢?倒是你们二位,我这宅子你们现在比我都要熟了吧!”李浈白了二人一眼说道。 “说吧,什么事?”不待二人说话,李浈便紧接着问道。 “咦?你怎么知道我们有事?”郑颢一脸的诧异之色。 “你俩来我这里不是蹭饭就是有事,现在距离晌午用饭还有些时候,所以肯定是有事了!”李浈没好气地答道。 二人相互对视了一眼,而后刘瑑笑道:“嘿嘿,倒是的确有件事需要泽远帮忙!” 说罢之后,二人也不客气,径自寻个地方坐了下来,此时只见郑颢说道:“想来东都民变的事情泽远也听说了吧!” 李浈点了点头,道:“嗯,听说了一点!” “嗯,如此便好,今日在朝堂之上白敏中举荐给事中郑亚为河南道巡察使安抚变民!” “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李浈有些不解。 “郑亚是文饶公一手提携的,白敏中在这个时候举荐郑公,怕是没安什么好心啊!”郑颢叹道。 “嗯,我还是不知道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李浈更是一头雾水。 刘瑑见状索性直接说道:“这么说吧,白敏中的目的便是想借这个机会将郑公排挤在外,因为这安抚变民一事看似容易实则最易遭人诟病,只要白敏中愿意,他就可以随便寻个理由将郑公排挤出朝廷,而泽远与文饶公相交甚密,所以我们也只得前来求助于贤弟了!” 李浈闻言后想了想道:“首先,你们两个与郑公到底是什么关系?其次,郑公前去河南,我在京城,而且我身上只有一个散官虚名并无实权,论实力你们二位应该比我要强太多吧!你们觉得在下能帮什么忙呢?” “唉,实不相瞒,我二人与郑公倒是并没有什么交情,但是与郑公之子郑畋倒是关系匪浅......” “郑畋?”李浈一惊,不待郑颢说完便紧接着问道,“就是檄讨黄巢的那个郑畋?!” 二人闻言一愣,而后怔怔地问道:“黄.....黄巢是何人?郑畋为何要檄讨他?” “哈哈哈,随口说说的!”李浈赶忙岔开话题,说道:“这个忙我倒是愿意帮,但我还是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刘瑑趁机笑道:“据我们得来的消息,陛下极有可能会派贤弟跟随郑公同去河南,更重要的是陛下会将兵符交给贤弟!” 刚一说完,便见吴总管一脸紧张地跑进来说道:“少郎君,尚书省来人了,说是传旨!” 郑颢与刘瑑闻言相视一笑,唯独李浈、严恒与刘蜕三人却是一脸的惊诧之色。 ...... 傍晚时分,李浈愁眉苦脸地坐在那里自古发呆,唯独严恒倒是显得兴致勃勃。 “哎!大郎,能得陛下如此重用为何你却愁眉不展!”严恒一脸艳羡地说道。 李浈白了严恒一眼,没有说话,一旁的刘蜕倒是开口说道:“呵呵,贤弟有所不知,正如今日郑拾遗说得那般,这差事不好办,安抚得好势必得罪当地官员,安抚不好陛下那里又不好交代,怎么做都要得罪人,而且激发民变一般都在当地官员之过,少不得要拿几个治罪,而治谁的罪又是个问题,倘若该名官员在朝中有什么后台的话,又是要得罪人,唉,难啊!” 听完此言之后,严恒不禁脑袋瞬间变成两个大,最后干脆一摆手道:“好生麻烦的事,反正不管大郎去哪,俺都跟着便是了,这等费脑子的事还是你们去做好了!” “少郎君,延庆公主来了!”正在此时,只见赵婉迈步而入,口中低声说道,看上去有些紧张。 三人闻言顿时面色一滞,“她来做什么?”严恒讶异道。 刘蜕想了想道:“不管她来做什么,少郎君还是应该见见的!” 李浈点了点头,道:“嗯,希望不是找麻烦的吧!走吧,我们去迎接殿下大驾!” 来得正堂后,只见一袭胡装的延庆公主正在堂内四顾观看。 “殿下大驾光临,李浈这宅子倒顿时蓬荜生辉啊!”李浈大笑道。 “草民严恒(刘蜕)见过殿下!” 刘蜕显得面色紧张,毕竟自己与延庆公主有过一番不愉快的经历,此番相见不免有些尴尬。 反倒是延庆公主冲刘蜕笑了笑道:“看样子,复愚在李宅过得倒比在本宫那里自在!” 刘蜕尴尬地笑了笑,有些不知所措。 说罢之后,延庆公主又冲李浈笑道:“怎么?看你的脸色,莫非还怕了本宫不成?” 李浈当即点了点头。 延庆公主反倒是露出一狡黠的笑意,道:“本宫听闻你被陛下封了官,特地前来祝贺!”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东都民变 “祝贺?”闻言之后,李浈赶忙四顾张望。 “你找什么?”延庆公主讶异地问道。 “贺礼啊?!贺礼在哪?殿下该不会两手空空地来祝贺吧!”李浈惊讶道。 延庆公主见状当即笑得花枝轻颤,道:“呵呵,明明是个八面玲珑心,却偏偏能说出这般不知廉耻的话来,真不知你这脑袋里面整日都想的是什么!” “好了,本宫来此一为祝贺,二为提醒你一件事!”延庆公主正色说道。 “殿下不会又想害我吧!”李浈眉头一皱,说道。 “本宫害你?你摸着良心想想,自打本宫遇到你以来哪一次不是你时时处处在算计本宫?现在倒还敢反咬一口说本宫害你?!”延庆公主不忿地说道。 李浈闻言咧嘴一笑,道:“那不知殿下前来提醒何事?” 延庆公主想了想,而后一脸凝重地说道:“东都民变没那么简单,你这河南道巡查副使的差事不好做!” 闻言之后,李浈与刘蜕相视一眼,脸上也收起了先前的笑意,变得郑重无比。 “殿下的意思是有人在背后操纵?”李浈忙问。 “有没有人在背后操纵倒是不敢说,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个河南尹王凝没有说实话!” “何以见得?” “变民围攻洛仓,他却请旨求的是河阳兵马,难道你不觉得有些奇怪么?”延庆公主反问道。 李浈一脸的茫然。 反倒是刘蜕当即反应过来,道:“殿下的意思是,河阳兵马虽距离洛仓最近,但与洛仓却有大河(即黄河)相隔来往颇为不便,反倒是稍远些的宣武节度的兵马可以自官道直达洛仓,如此算来宣武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延庆公主闻言后对刘蜕投去一抹赞许之意,而后笑道:“不错,王凝如此舍近求远,难道你不觉得诡异么?” 延庆公主接着说道:“而且更耐人寻味的是,王凝在奏疏中并未提到安抚一事,自己辖内生了民变,他身为河南尹首先要做的便是安抚变民,但他的奏疏中却对此只字未提!” 李浈想了想,疑惑道:“既然如此,那么陛下与众朝臣就没有想到这诸多疑点么?” “正因想到了这些,所以陛下才会给你兵符!”延庆公主当即回道。 “那这就更不对了,既然陛下想到了这些又怎么会吧兵符交给我呢?对于统兵之事这朝臣中随便拿出一个都要比我强得多吧!”李浈听了更是疑窦丛生。 延庆公主闻言后一脸诧异地望着李浈,道:“你算计本宫时的脑子都去哪了?怎么这话问得痴痴傻傻的?自安史之乱后,历代陛下都对武将心生忌惮,你可还记得当年肃宗陛下收复长安时为何不用郭子仪、李光弼,而独用了从未带过兵的房琯?” 李浈闻言这才想起当年的这桩往事,当年安史叛军攻入长安,玄宗逃至蜀地,而太子李亨北上灵武自立登基,后其意图收复长安,但却放着郭子仪、李光弼等这般战功赫赫的当朝名将不用,唯独用了只会纸上谈兵的房琯。 结果唐军四万将士于陈陶斜力战而死,自此唐军刚刚树立起的信心再度土崩瓦解,当时身在京城之内的杜甫听闻至此,于悲愤交加之下写下了一首《悲陈陶》: 孟冬十郡良家子, 血作陈陶泽中水。 野旷天清无战声, 四万义军同日死。 群胡归来血洗箭, 仍唱胡歌饮都市。 都人回面向北啼, 日夜更望官军至。 无疑此战失败的罪魁祸首便是肃宗,正因其对郭、李二人怀有忌惮之心,所以才直接导致第一次收复长安的战斗以失败告终。然而最终还是老将郭子仪于一年后重振旗鼓并一举收复两京失地。 但安史之乱的阴影并没有从此后历代帝王的心中抹去,反而却成了一个无法祛除的梦魇,让他们对武将们再没了以往的信任。 就如神策禁军,这些帝王们甚至宁可重用身边的宦官也不愿让武将来统领禁军,因此宦官才有机会正式登上历史的舞台,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晚唐时代表演着一幕又一幕的悲喜剧。 李浈深知于此,但也知道自己这皇帝老爹此举的另一层意思,无非便是让自己利用这个机会赚一些军功而已,不过即便如此,李浈还是觉得老爹此举太过冒险了。 “不行,我要面见陛下!”李浈说着便向外走去。 “等等,你此去面见陛下岂不是自讨苦吃么?”延庆公主当即阻止道。 “何出此言?”李浈讶异道。 “如今敕命已下,你让陛下收回成命岂不是当众折了陛下的脸面,而且你现在深得陛下信赖,你这一去纯属找骂不说,日后还让陛下如何信你?便是在朝臣中你刚刚树立起来的好印象也将毁于一旦!” 延庆公主虽不涉朝政,但却深谙为臣之道,深解为君之心,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附庸的朝臣。 刘蜕闻言后点了点头道:“公主殿下所言不错,少郎君还是不要去见陛下的好!” “那......那我此去岂不是危机重重?”李浈苦着脸说道。 延庆公主见状不由笑道:“我大唐第一才子怎么到这个时候却变得如此胆小怕事了?你算计本宫时候的胆子可没这么小啊!” 李浈闻言苦笑道:“殿下莫要拿我寻开心了,让我算计着害人还可以,但这次不一样,我总感觉这次的事情要比表面上看来的更加可怕,甚至我觉得这一切都不过是个阴谋!明知火坑还要往里跳,这可不是明智之举!” “呵呵,敕命已下,即便是个火坑你也没了转圜的余地!本宫劝你还是交代好身后事,以免到时候措手不及!”延庆公主见到李浈愁眉苦脸的样子后顿时一脸的心花怒放。 李浈则是如同霜打了一般连连叹气。 “你倒也不用太过担心,也许事情也许不像我们说的这般复杂呢?而且那个郑亚的儿子郑畋,才学不在你之下,又深谙统兵之道,此番前去定能有所帮助,另外,本宫再送你一样大礼!”延庆公主冲李浈露出一抹神秘的笑意。 第一百一十四章 目标洛阳 ...... 翌日,大明宫含凉殿。 李浈一脸苦楚地站在李忱面前,而李忱则似笑非笑地望着李浈,道:“朕知道你来做什么!是不是不想去?” “嗯嗯!”李浈的头点得如同幼雉啄米。 “唉,朕又何尝知道这差事不易,朕继位不久,甚至年号都还未改便生了这样的事情,你知道有多少人在后面等着看朕的笑话?此事关乎民心,朝臣之中朕信得过,而且能用的还不多,所以朕只能用你,毕竟你是朕的儿子,体内流淌的是我李氏皇族的血液,朕信你!”李忱放下手中书卷语重心长地对李浈说道。 “说得再简单些,此事打得朕有些措手不及,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天子是朕,但朝臣却不是朕的!你可明白朕的意思?”李忱又问道。 李浈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这皇帝老爹对武宗一朝采取全盘否定的策略,所以对武宗旧臣自然要进行一番彻底的清洗,而现在正处于青黄不接之时。 “可.......” 李浈忍不住想说对于武宗旧臣又何必如此偏执,只要他们依旧效忠于大唐,依旧效忠于李唐皇氏便足够了,但话一开口李浈却又没有继续说下去。 毕竟这是运数,李唐皇族的运数,也是整个天下的运数,李浈终究还是不愿改变历史大局。而且更重要的是自己这皇帝老爹也必然不会听从自己的劝诫,毕竟,他与武宗的仇恨太深了。 “怎么?”李忱见李浈欲言又止,随即问道。 “没什么,孩儿定不辱父命!”李浈垂首答道,但此时的心中却是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李忱笑着点了点头,嘱咐道:“有一点你需牢记在心,朕给你兵符不是让你去大开杀戒的,他们不过是一群被天灾逼迫得无路可走的灾民罢了,这兵符绝不可用来对付百姓,天灾犹可解,人祸不可恕,朕要你去挖出这背后的人祸!该免职的免职,该杀的也一定要杀!绝不姑息!” “还有,你自己一定要小心!” 李浈先是一愣,而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 一日无话,到了第二日清晨,李浈与严恒、刘蜕三人背着行囊走出兵部大门,早有两队百人骑兵等候在外,为首的是一名绯袍文官,正是郑亚。 而在郑亚身后还有一名二十出头的青年,头戴软脚幞头,中等身材,虽面无表情,但眉宇之间却隐隐透着一丝决绝与执拗,虽说比不上李浈的俊美清秀,但看上去却比李浈更多了些豪气。 “谢天谢地,我们来得还不算晚!” 正在此时,只见郑颢与刘瑑二人骑马而来,但在二人身旁却还有一名身着五品官服的青年男子,身材微胖但却不显臃肿,面目含笑但却毫无谄媚之色,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洒脱不羁之气。 待得三人走近,先是冲郑亚行礼问安,而后才向李浈点了点头,接着冲郑亚身后的那名青年笑道:“台文兄,在下前来引荐一二,这位便是李泽远贤弟,这位是严恒,这位乃是刘复愚!具是荆南人士!” 闻言之后,那青年男子下马而来走至李浈等三人跟前微微一笑叉手行礼,便算是打过了招呼。 “泽远贤弟,这便是昨日我向你提起的郑台文!”而后郑颢又指着身旁那位陌生青年笑道:“这位是郑舍人!” 李浈闻言后面目含笑依次打过招呼,但心中却不免暗暗震惊,没想到在晚唐史上如雷贯耳的几个人自己在这一日之间竟见到了两个。 这郑舍人便是郑从谠,而郑亚身后的那青年便是郑畋,这二人具是晚唐史上力挽狂澜般的人物,只不过现在看上去均是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样子。 都是同龄之人,再加上又是兴趣相投,虽说是初次相见,但却并没有那种初见时的拘谨,到最后甚至严恒这憨货也凑了过来,免不了几句话出口引得众人发出阵阵哄笑。 “李副使,咱们该上路了!” 就在几人意犹未尽之时,郑亚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口中赶忙催促道。 闻言之后,李浈与郑畋告别郑颢等三人,一行人这才催马上路。 “待几位贤弟归来时,为兄做东红袖招一醉方休!” 身后传来郑颢爽朗的笑声,但李浈的心却随之变得阴郁了下来。 郑亚虽为官多年,但却不善言辞,一路上与李浈极少交谈,倒是郑畋与李浈、严恒与刘蜕三人一见如故,每每相谈得兴高采烈时不由得朗声大笑。 原来郑畋此前在宣武军任节度推官,因表现突出前些日子刚被擢升为渭南县尉,这还没来得及上任便遇到父亲郑亚被派往河南,因此郑畋也便奏请跟随父亲同往河南。 “唉,台文兄啊,你说你这又是何苦呢?好好的县尉不去做偏偏跟着去河南淌浑水!”李浈不无感叹地说道。 虽然李浈没再多言其他,但郑畋的脸色却是猛地一变,而后附到李浈耳畔低声说道:“泽远是否听说了什么?还望如实相告!” 李浈一愣,而后讶异地问道:“难道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了吗?台文兄何故有此一问?” 郑畋闻言目视远方,脸色变得有些无奈,沉默了许久方才缓缓说道:“泽远也不必对我遮遮掩掩,洛仓民变一事看上去简单,但细想之下却又没那么简单,虽然你没说什么,但我与父亲都觉得此行凶险异常!” “你是指河南尹王凝舍近求远借河阳兵一事么?”李浈问道。 郑畋点了点头,道:“愚兄在宣武军任职四年,虽为文吏但对于宣武军之事也了解颇深,此番王凝求河阳兵马而不求宣武兵马,这其中必有隐情!” 说到这里,郑畋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但李浈知道,郑畋一定还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既然郑畋不想多说,李浈也便不好多问,只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宽慰之言后便自顾言他。 长安距离东都洛阳并不算远,东出潼关后一行人策马而行,大概当天傍晚时分便已抵达洛阳。 第一百一十五章 变民?乱兵? 还未进城,只见在城门前便站满了十余名官员,为首则是一名身着绯袍的青年。 见李浈等人前来,绯袍青年赶忙率众人上前相迎。 “听闻使君今日前来,本官特来相迎!”绯袍青年一脸和善的笑意。 “他便是王凝!”郑畋此时对李浈低声说道。 李浈见状不由大为惊讶,万万没想到身居河南尹之位的竟是这么一名年轻人。 寒暄一番之后,王凝将众人引至洛阳城内的驿馆歇息,当晚王凝相邀众人府中宴饮,但却被郑亚以身负皇恩、心系灾民不宜赴宴断然拒绝。 郑亚虽拒绝,但却并没有对李浈与郑畋多加约束,所以与严恒、刘蜕一共四人欣然赴宴。 对于李浈来说,赴宴不是目的,这宴饮的过程才是最重要的,显然郑畋与李浈的想法一致,二人只想换了一个眼神,便立刻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 倒是严恒的目的比较单纯些,仅吃喝二字足以概括。 落座之后,菜还未上全,酒也还未斟满,便只见王凝立刻屏退左右,而后冲李浈一脸严肃地说道:“不知李副使此次带了多少兵马?” 闻言之后,李浈与郑畋二人微微一愣,心中暗道,你这也太直接了吧,饭还没吃一口上来便问兵马。 李浈笑了笑,道:“方才进城时王府尹也看到了,不过就是那两百精骑而已,而且这还是陛下特准从禁军里面挑选出来的!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王凝闻言之后顿时面色大变,压低了声音说道:“什么?!陛下不准?” “非是陛下不准,只是陛下更希望安抚这些变民,而不是以刀兵之利剿除!”李浈笑道。 但王凝却是一脸的气急败坏之状,伸手轻轻地拍打着面前的几案,说道:“若安抚能平息此事的话,我也不用请奏调兵了!几位有所不知,这些变民在我看来根本就不是变民!他们更像是.....” “更像什么?”见王凝欲言又止,李浈与郑畋二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见状之后,王凝起身亲自上前将门窗依次关好,而后这才又压着嗓子对二人说道:“更像是乱兵!” “什么?”李浈与郑畋二人面面相觑,甚至就连自顾胡吃海塞的严恒都不由惊得一哆嗦,险些将刚塞进嘴里的东西又都吐出来。 “乱兵?!”闻言之后,李浈终于意识到此前延庆公主的那番猜测果然并非空穴来风。 “王府尹这些话可莫要乱说!”郑畋不由得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而后小心翼翼地说道。 “唉,我又岂能不知这种话不能乱说,但是根据我的推测,这些变民是乱兵的可能性极大,不过也正因这些都只是我的推测尚无证据,所以在那奏疏中我并未说明,但却不料陛下竟真的没有派兵!”王凝显得有些急躁。 “呵呵,王府尹稍安勿躁,不妨先与我等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若是需要动兵,我自会向陛下请旨!”李浈笑道,但手心里已是冷汗尽出。 王凝闻言之后这才坐回到远处,皱着眉头思虑了片刻后缓缓开口说道:“其实今年这旱情并不算太严重,只是波及了河南道不足一半的范围,再加上陛下七月便下令开洛仓放粮,所以在我此前认为今年这灾情根本不足为虑!可是......” 王凝叹了一口气,才又接着说道:“可是没想到那些变民似乎就是在一夜之间便集结而起,而且一出现便是在洛仓周围,负责守卫洛仓的几千郡兵竟在一日之内被屠戮殆尽!” “如果说要是变民的话那么又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毫无征兆地集结于洛仓,而且还毫不手软地杀了我几千郡兵,杀伐果断,目标明确,除了乱兵以外还有其他的可能么?”王凝一脸的担忧之色。 李浈等人闻言后也是面露忧色,如果说王凝这番话不假的话,那么几乎可以确定这近一万人的变民根本就不是什么变民,而是组织有序的士兵。 但若是士兵的话,他们从何而来? 显然这个问题才是最主要的,这也就难怪王凝不愿借忠武军和宣武军,而宁愿舍近求远去解河阳军了。 “那,不知王府尹对此怎么看?”郑畋紧接着问道。 王凝想了想后摇了摇头,答道:“这个确实不好妄加判断,毕竟宣武军与忠武军都有嫌疑,但是我现在想不通的是他们为何要这么做?要知道这里地处都畿腹地,西去潼关有神策军,东有河北三镇,武宁节度,北有河阳、河中兵马,南有金商、荆南、淮西、浙西四节度兵马,按理说就凭宣武、忠武两节度的兵马万万不敢造次的!” “洛仓是我大唐粮草储备最大的粮仓,既然他们敢对这里下手那便说明他们有着足够的把握,既然我们搞不清他们的来路,那就必须要弄明白他们的目的,只要有了目的也便能推断出他们的来路!” “这还不简单,过去抓一两个兵卒拖回来严刑拷打一番,俺就不信他们不说!”严恒忍不住插话道。 闻言之后,郑畋面带同情地拍了拍严恒肩头,说道:“都要是如贤弟所说这般容易的话,那王府尹也不用这般愁眉苦脸的模样了!” 一直没说话的刘蜕笑了笑道:“贤弟有所不知,既然是兵不是民,那人家也不傻,怎会容你接近?即便接近了只怕被严刑拷打的也是你,而不是他们!” 严恒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既然这样那俺就不懂了,不过俺还是觉得这事吧,有时候你越觉得不可能,到最后说不定就越可能!” 闻言后,众人终于不自觉地笑了笑,却只听李浈问道:“不知王府尹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 “唉,还能有什么打算,如今二位使臣已至,单凭二位做主了!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便是,说起来我到任河南尹也不过刚满一年,还是沾了舅父的面子,又蒙文饶公提携,却不想这时候偏偏出了这么一桩事!” 闻言后,李浈不由好奇地问道:“敢问王府尹的舅父是......” 第一百一十六章 侦查洛仓 “荆南节度使,义敬公!” 李浈闻言不由得一愣,郑畋等人也是不由一阵惊讶,没想到王凝的舅父竟然就是前尚书左仆射,不久前刚被李忱遣为荆南节度使的郑肃。 说起来郑肃于李浈曾多有关照,而自己却还不曾亲自登门拜谢,对方却已被遣往荆南,此时李浈却又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敢问王府尹,文饶公可否到了东都?”李浈赶忙问道。 “唉,前几日刚到东都,这东都留守本就是个闲职,文饶公到此之后已是万念俱灰,整日闭门谢客,我也只是见了他一面而已!”说到这里时,王凝的脸上充满无奈之色。 李浈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了解李德裕,对于他来说,权利是自己的全部,当有一天自己失去权利的时候,他的生活也将变得毫无生机。 “不管怎样,明日都要先去洛仓周围查探一番,若真的确定那些变民是乱军的话,事情就真变得复杂了!”郑畋低声沉吟道。 ...... 没来得及去见李德裕,翌日清晨在王凝的带领下一行人赶往洛仓。 洛仓位于巩县东北,距离虎牢关不远,毗邻大河,处于交通要道,也只有这样才能更方便于战时向帝国的北方输送粮草物资,洛仓始建于隋大业年间,仓内共有仓窖710座,每座仓窖可存粮五十万斤左右,洛仓整体共可存粮三亿斤以上,据说洛仓建成之后,其内所存之粮直到大唐贞观年间还未吃完,可见其存储量是何等巨大。 而洛仓也一直被视为帝国的补给心脏,一旦洛仓被占,那么势必将动摇帝国的根基。 此时此刻所有人怕的并不是这些“变民”占据洛仓,以此地周边的布防来看,即便这一万“变民”是乱军所化,若要夺回的话也不会费什么力气。 但事情并不是如此简单,所有人最怕的是这些“变民”一把火将这个巨大的粮仓付之一炬,这个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所以无论是郑亚,还是李浈、郑畋,亦或是王凝等河南官员,他们深知此事可能带来的巨大的灾难,所以任谁也不敢擅自决断。 原本侦查这种事情是用不着李浈亲自去做的,但思来想去一番后李浈还是觉得自己有必要亲自去看看,。 这个决定似乎与李浈以往的性子大相径庭,以前的李浈梦寐以求的是那种衣食无忧、混吃等死的生活,但自从知道自己的皇子身份后,李浈开始相信了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命运,他相信上天给了自己这个身份便一定有着自己的使命。 尤其在自己亲身经历权利带给自己的种种好处之后,李浈越发相信一个道理,只有手中攥着权利,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也相信,这个大唐终究会因为自己而改变,而自己也将踏上一条从未经历过的路,或生,或死。 一行人抵达巩县之后,李浈、郑畋与严恒三人便在几名当地郡兵的带领下赶赴洛仓,另还有五名随行而来的神策军老兵,这五人世代军伍出身,祖上均是在汾阳王郭子仪麾下参与过收复长安之战及平定安史之乱的朔方军,此后历代均在神策军中效力,无论是经验还是杀敌技巧无一不是万里挑一之辈。 自巩县县城出发,距离洛仓不过几十里的路程,一行十余人策马疾驰,只一个时辰便已抵达洛仓外围,众人随即将战马藏匿于周边树林内后便步行前往。 正值晌午时分,燥热的空气席卷着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周围遍布干枯的荒草,龟裂的大地向所有人倾诉着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旱带来的灾难,蒸腾的热浪使得前方的空气变得扭曲,整个大地如同一只巨大的火炉,炙烤着一切。 见状之后,李浈面色更显忧虑,天干物燥,或许只需一点小小的火星便能将这座“帝国命脉”烧得一干二净。 “启禀几位使君,前面便是洛仓了,我们只能在这里躲着,再往前一步势必会被发现!”当地的那名郡兵对李浈等人说道。 闻言之后,李浈抬眼望去,只见前方百丈之处赫然是一座夯土筑成的高大城墙,东西长达千米,城墙之上每隔一段距离便设有一座哨楼,用以观测周边敌情示警之用,俨然是一座防守严密的小型的城池。 “我有个问题!”郑畋见状不禁低声说道:“这座仓城布局严密,防守几乎寻不到什么破绽,那么这些变民是怎样冲进去的呢?按理说仓城内有精锐守军五千人,再凭着这座仓城,即便是一万郡兵也不可能短时间内拿下,那么他们是怎么进去的呢?” 李浈点了点头,道:“不错,而且看这仓城完全没有被破坏的痕迹,那么也就是说这些变民在洛仓中一定有内应!” “嗯!如此说来,这些变民的来路还真不简单了!”郑畋双眉紧蹙,神情显得异常凝重。 李浈望着前方仓城门前负责守卫的十几人,对身旁的神策军老兵问道:“你们觉得这些人像是变民么?” 五人极目远眺,只一瞬间心中已有了答案,“属下敢保证,这些人绝对是经验丰富的郡兵!” “为何?他们不光穿的只是些寻常百姓的衣服,手里拿的也均是些简陋的兵器,甚至看上去他们也毫无纪律可言,为何你们如此笃定?”李浈又问。 “其实很简单,只要是出身军伍的人身上就带着一种天然的气势,不是想掩盖就能掩盖得了的,还有他们所站的位置看似懒散毫无章法,但是使君您细看,前面一共是十五人,每人之间的距离虽不一致,但却都不超十步,而且每五人的距离稍近,距离另外的五人又稍远一些,如此说明他们这十五人分为三队,而每一队所站立的位置粗一看没什么,但仔细一看的话只要稍稍经历过战阵的老兵便不难看出,这正是我大唐军队的防守阵型!” 第一百一十七章 故人相见 “另外,使君再看,他们每个人的神情严肃,相互之间甚至没有过多的交流,但以他们所处的位置来说,洛仓周边尽在目光范围之内几乎没有死角可言,若不是此处的荒草灌木颇为高大的话,我想我们早已被发现了!” 闻言之后,李浈等人无不信服,老兵到底不愧是老兵,若单是自己的话绝不可能观察推想得如此细致。 “这么说来的话,这些人......” “必是郡兵无疑,而且尽是精锐!”不待李浈说完,一旁的那名神策老兵便斩钉截铁地说道。 “呵呵,不过他们看样子也有所疏漏,若换了是属下的话,占据洛仓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这方圆几十里的杂草灌木一把火烧掉,如此一来,敌人根本就没有近距离探查的机会!”那名老兵不无得意地笑道。 “那你能不能推断他们来自何处?也就是说哪里的郡兵?”李浈紧接着又问。 闻言之后,那名老兵的脸上显得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地笑道:“这个,属下便无从推断了!河南道辖内的几个藩镇相距不远,所以单单从习惯和外貌上推断的话太难了!” 李浈点了点头,又问:“依你的经验来看,以一万人从外强攻这里的话需要多久?” 老兵想了想道:“若是有攻城之物协助至少需要三日,没有的话怕是没有十日攻不下来!” 但随即只听其又紧接着说道:“不过依属下来看,这里面的人进攻洛仓时并未用到攻城之物!原因有二,其一也便是如方才副使说的那般城墙完好,其二这里的荒草直立未见倒伏现象,而且地上也未见到攻城车的车辙!” “嗯,如此一来我们几乎就可以断定洛仓之内定有敌人内应!”郑畋紧接着说道。 但李浈想了想后却又补充道:“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洛仓守军与叛军相熟,失了戒备之心自己打开的城门!” ...... 一行人回到巩县之后立刻向郑亚回禀了洛仓所见,事已至此,洛仓变民是假叛军是真,王凝建议即刻请旨调兵平乱,但郑亚却持反对意见。 其实原因很简单,调兵容易,但哪里的兵却是个不容忽视的问题,眼下河南诸道的兵马均有嫌疑,如此一来便只有调神策禁军前来,而且神策军到达之后又要打谁?当然洛仓势必要夺回,然后呢?难道要把河南各道的兵马都打上一遍么? 所以郑亚的意思是向朝廷禀明实情是必要的,但是在没查出乱兵的源头之前万万不能动兵,否则只会打草惊蛇,而且若是激怒了叛军一把火将洛仓烧个干干净净,这差事便算是彻底办砸了,贬官是小事,而且极有可能人头不保。 所以紧接着问题便来了,怎么个查法?总不能挨着个地到河南各节度使面前质问一番吧。 此时李浈想了想说道:“我想现在我必须要去见一个人了!” “谁?”郑亚问道。 ...... 洛阳。 李浈站在一座宅院门前驻足而望,心中不免略显感伤,宅院不大,至少与自己在江陵府所见的那座宅院相比堪为云泥之别。 门前无旗幡不说,便是正门也小了将近一倍,谁能想到这座几乎可以称作破旧不堪的宅子便是那个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代权臣所居之所呢? 李浈心中轻叹一声,而后绕道侧门轻扣门环。 “我家郎君不见客,请回吧!”门内传来一名老者的声音。 李浈自然听得出正是李德裕府内张总管的声音,当即躬身说道:“小子李浈,特来拜见文饶公,还望张总管通秉一声!” 门开之后,一名老者出现在了李浈面前。 “张总管,别来无恙啊!”李浈赶忙行礼笑道。 张总管显然没有料到来人竟是李浈,也许是故人相见,又也许是替李德裕感到委屈,在见到李浈的一霎那,这位年逾五旬的老者竟是瞬间泪流满面。 见张总管老泪纵横之状,李浈的心中也不免悲从中来,但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 “呵呵,让少郎君见笑了,老朽这便带您去见郎君!”张总管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口中连连致歉。 李浈随即对身后的五名神策老兵说道:“你们守在此处,任何人不得进内!” 待得来到一间偏堂之后,张总管在门外轻声说道:“郎君,您猜谁来了?” 过了许久,屋内之人才缓缓说道:“李家大郎吧,还愣着做什么,快些进来!” 李浈随即推门而入,刚要施礼,抬头却是猛地一愣,若非身在此地的话李浈死也不会相信面前这个形同枯槁的老人便是李德裕,便是那个在溪边钓鱼的老叟,便是那个在江陵府未雨绸缪的荆南节度使,便是那个在武宗一朝力挽狂澜的一代权臣。 “小子,拜见文饶公!”李浈心忍悲痛稽首行礼。 此时的李德裕看上去瘦了整整一圈有余,颧骨高耸,瘦骨嶙峋,原本那双矍铄的目光也变得浑浊无比,使得整个人变得了无生趣,死气沉沉。 见李浈进门,李德裕起身强挤出一抹难看的笑意,而后走到李浈跟前将其扶起,眼中满是赞许之意。 “呵呵,听闻你以巡查副使之职前来东都,老夫便知道你一定会来看看我这把老骨头的!”李德裕笑道,亲手将李浈按在一张低案之上。 李浈笑了笑,道:“在您面前小子不敢无礼,还是坐这里吧!”说罢之后李浈起身坐至一张蒲团之上。 “在老夫这里哪有那么多的礼数!”李德裕显得很开心,至少表面上看得很开心,脸上那一道道斧刻般的皱纹也随之舒展了许多。 不待李浈说话,李德裕紧接着笑道:“此番前来怕是不单单是看望老夫这么简单吧!” 李浈脸色有些尴尬,颔首笑道:“小子的事终究瞒不过您老一双慧眼!” 李德裕却一摆手笑道:“哪里有什么慧眼,若要说慧的话是这里!”说着李德裕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位置。 “如今你的身份变了,这里也应随之而变才是,有些事由不得你不做,有些事则由不得你去做,你为皇长子,日后有些事你必须要考虑!” 李浈闻言面色微变,他知道李德裕所指的是什么,但自己对这种事确实并无太大的野望,刚要开口,却只见李德裕又说道:“若老夫猜的没错,陛下已有了立你为储之心!” 第一百一十九章 宣武叛军 李浈闻言后深以为然,在如今这个晚唐时代里,藩镇常常拥兵自重,对于朝廷之命多是阴奉阳违,李浈手中虽有兵符,但若是藩镇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一下自己也毫无办法,而延庆公主的鱼符不同,这枚小小鱼符更多的是代表着私人的交情,而且既然延庆公主将鱼符交给自己使用,那么就一定对其有着绝对的信心。 小小鱼符在手,便等于将忠武军拉到了自己的一方。 虽然不知道延庆公主与忠武节度使崔延有着怎样的关系,但这却并不是李浈所关心的。 “那依您的意思,我们现在只能等?”李浈问道。 李德裕点了点头,笑道:“我们也只能等!等这背后之人自己冒出头来,而后......” 说到这里,李浈心领神会,缓缓摊开手掌,手中赫然便是调兵虎符与延庆公主的鱼符。 ...... 与此同时,巩县。 “启禀使君,巩县的各个出口均已被封锁!”一名郡兵神色匆匆地闯了进来。 “什么?哪里的兵马?”王凝脸色大变,赶忙问道。 “对方自称宣武军奉节度使之命清查变民!” “孙简!想不到竟是孙简!没想到竟这狗贼要造反!”王凝破口大骂。 “孙简在宣武节度使任上已有六年,刚刚迁尚书左仆射,想不到其竟然包藏祸心!”郑亚冷声沉吟道。 “如此看来我们派出去的人是到不了长安了!”郑畋满脸的忧虑之色。 “不行,大郎还没回来,俺要出去找大郎!”严恒手握横刀说着便要向外冲去。 “严恒兄弟莫要冲动,如今叛军已将巩县尽数封锁,你根本出不去!”郑畋赶忙将严恒拉住。 一旁的刘蜕也劝道:“台文兄所言有理,莫说你根本出不去,即便出去了也进不了洛阳,现在叛军既然能封锁巩县,那么洛阳以及出入的各个关口想必定然也被封锁,你若硬闯岂不是白白丢了性命!” “那......那你说我们怎么办?难道就坐这里等死?而且大郎在外生死不明,你让俺如何能坐得下来!”严恒梗着脖子大吼道。 “坐不下来也得坐!如今我们身在巩县,对外面的情形一无所知,而且以泽远之聪慧,自保应是没问题!”郑畋也怒声叱道。 “如今我们还是应该想尽一切办法将消息送出去,否则就真的只能等死了!”王凝想了想说道。 “但是你们想过没有,此事发生得颇为蹊跷!”郑亚此时沉吟道:“孙简为何要反?身为一镇节度,他本可以高枕无忧地在固守本镇,而且其上任刚满一年,按理说他是最不可能反的人,至少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反!” 众人闻言细想之下也确实觉得有些道理,孙简于会昌初年任宣武节度使,对大唐一直以来并无二心,正因如此,在武宗驾崩前不久才将其迁尚书左仆射,拜兵部尚书,身为使相(节度使挂宰相衔称为使相)已是位极人臣,而且深得陛下信赖,按理说他根本就没有造反的理由。 但眼下却又是宣武兵马无疑,这不禁让众人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如今只希望李浈尚在洛阳城内吧,他手中有兵符,若是能混出去的话,那我们就有救了!”郑亚不禁轻声叹道。 ...... 洛阳。 直到此时此刻,李浈才终于见识到何为老而弥坚,何为老奸巨猾,李德裕足不出户,但自打听闻叛军围城之后,不知从何而来的情报便源源不断地从洛阳城的各个地方汇集到这个并不起眼的宅子之内。 虽然叛军围了洛阳城,但似乎却并没有进城的打算,只是接管了洛阳城防并封锁了出入的途径,而且似乎也谈不上封锁,因为过往的行商在经过一番仔细盘查之后还是能够自由出入。 而这也让李浈倍感困惑,不过这也印证了李德裕此前的推断,叛军并不想造反。 面对李浈的疑问,李德裕笑了笑,答道:“宣武节度使为孙简,此人还是老夫当初向武宗陛下引荐,也是老夫给了他一个尚书左仆射的官职,此人生性固执,但却对大唐并无二心,造反这种事情是万万做不出来的!老夫甚至可以说只要老夫还在人世,他就一定不敢心生邪念!” “但您对此又作何解释?外面的的确确是宣武兵马,若非他亲自下令,难不成还敢有人......”说到这里,李浈突然一愣,这一幕与自己此前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景象竟是不谋而合。 “您的意思是说......”李浈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看到了李德裕向自己投来的赞许的目光。 “如若真是如此的话,那咱们倒无需着急了,到时候他自会找上门来的!”李浈顿时释然,脸上也泛起了如李德裕般的笑意。 “嗯,不错,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到这些便已是出乎老夫意料之外了,不过我们在等他自己送上门之前也不能什么都不做,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毕竟一旦事态生变也不致惊慌失措!” 说着,李德裕起身缓缓走至李浈跟前,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记住,聪明人永远不会孤注一掷,他们懂得给自己留一条甚至多条后路,如此才能做到万无一失、胸有成竹,这些也是你与敌人周旋的本钱!” 李浈闻言后点了点头,虽然这一次与李德裕相处了不过短短的一日,但自己已是从其身上受益匪浅。 李德裕缜密的心思以及那种处变不惊的心境,都是李浈目前所无法企及的,更让李浈体会到这位一代权臣的心机是如何深不可测,站在李德裕面前让李浈感觉到自己毫无秘密可言,似乎这个老人可以洞悉人心,也可以洞察一切。 李浈知道,既然自己不可避免地身处朝堂之中,那么李德裕身上的这些东西自己便必须要学会,也许这会让自己变得世俗,变得阴诡,甚至会变得不再是自己,但李浈知道若是自己想活下去,若是自己想保护身边之人,那么自己就必须要变得不再是自己。 第一百二十章 随商而行 洛阳城外,一行七八人组成的商队刚刚经过守军的严密盘查正沿着官道缓缓南下,几辆牛车之上装着的不过是些来自京城的日常用物,原本这些东西是应该运到洛阳城的,但那里却已是人心惶惶,所以这些行商便决定将东西运至许州,毕竟相对来说许州总要太平些。 “呵呵,这位少郎君,看样子你们并非客商,不知你们到许州去做什么?”一名锦衣老者凑到一名少年身旁笑道。 少年不过十六七岁,一袭青色袍衫,一条青丝纶巾,虽有些瘦弱,但却生得柳眉凤目俊美非常。 “呵呵,我们自打京城而来,本想在洛阳城里歇息一两日,可谁想这洛阳城里不太平,所以便决定直接去许州投奔亲戚!”少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容灿烂。 老者闻言后看了看少年身旁的五名壮硕的大汉,笑了笑,道:“少郎君生得肤白细腻,想来定是出身大户人家,怎么就放心让您独自去许州,这几日来到处都是郡兵,从洛阳到许州这一路之上虽说谈不上凶险,但也时常有贼人出没掠劫财物!” 少年闻言笑得更加灿烂,“所以小子才借您老的光随着商队同去啊!不过怎么不见老丈这商队里的护卫?” “哈哈哈,少郎君有所不知,老朽这商队常年往来于江南与京城之间,贼匪流寇倒也碰上过,但随便打发些银钱便也就相安无事了,相比这护卫的银钱来说还是能剩下不少钱的!” 少年点了点头,笑了笑道:“是啊,最近几年的确比早前太平了不少,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不知到许州还有多久?”少年又问。 “呵呵,不远不远,照咱们这速度约摸着明日也便到了!”老者笑答。 “哦,那老丈可知东都畿防营在何处?” 老者想了想,而后伸手指了指左侧的方向道:“自此往西不过百里处便是畿防营了,怎么?那里少郎君有认识的人?” 少年摇了摇头笑道:“没有,只是随便问问罢了!” 老者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现在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去畿防营!” “这是为何?”少年好奇地问道。 “具体事宜老朽也不太清楚,只是听其他的行商说起过,据说畿防营现在已被郡兵重重包围,两军对峙,还是不去的好!”老者答道。 闻言之后,少年望着方才老者所指的方向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脸上露出一抹担忧之色。 “少郎君暂且坐着,老朽去催催他们快些赶路,今晚咱们就不歇息了,这时候谁也不知道会不会生出什么乱子,还是快些到许州的好!”老者说罢之后下了牛车而后向车队前方走去。 待老者离去之后,少年身旁的一名大汉低声问道:“使君,畿防营被围,如今我们只能靠忠武军了!” 少年点了点头,沉吟道:“嗯,只是不知忠武军有多少兵马?” 大汉想了想答道:“按制的话应该有至少两万兵马,但如今这些藩镇都在偷偷摸摸地扩军,忠武军虽说不敢如河北三镇那么明目张胆,但也至少应有三万兵马!” “三万兵马!还真是不少呢!不知这畿防营又有多少?”少年又问。 “畿防营便要少得多了,估摸着至多有一万!”大汉答道。 “嗯,总共四万,够了,够了!”少年点了点头,喃喃自语道。 夜幕降临,薄云遮月,官道之上时而一片漆黑,时而皎白如昼,除了两侧耸立的柳树之外便再无其他,一行商队也顿时显得突兀与孤独。 少年倚在牛车上的货物旁酣然入梦,那五名大汉则护在牛车两侧缓缓而行,一双双虎目警惕地观察着周遭的任何风吹草动。 正在此时,五名大汉竟同时察觉到了什么,相互之间只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其中一人快步走在牛车前方,一人则退至牛车后方,一人随行一侧,另一人则悄无声息地跃上牛车,伸手自那如小山一般的货物中准确无误地抽出五把横刀,而后轻轻地拍了拍正在熟睡中的少年。 “使君,周围有动静!” 少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问道:“能解决么?” 大汉自信地点了点头。 “嗯,记住,要么不动手,动了手便绝不能留活口!”少年吩咐一声后便再度沉沉睡去,似乎对于即将到来的危险毫不在意。 大汉如一只灵雀般地跃下牛车,而后将手中横刀扔到其他四人手中,同时伸出手掌在颈前做了一个格杀手势。 四人心领神会,右手紧握刀柄,脚下步步相随。 少年眯着眼,他根本没办法再次入睡,这是他第二次杀人,虽然这两次都并非自己亲自动手,但却无疑均是自己所做的决定。 杀人,对于少年来说是一种的考验,更是一种锤炼自己心性的手段,他很清醒,若想不被人杀,那么有些人就必须要死。 少年浑身肌肉紧绷,虽佯做睡态,但他的心早已沸腾如海。 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他周身的毛孔都在急剧扩张着,汗水自每一个毛孔间缓缓渗出。 相对于五名大汉的警觉,商队中的所有人都浑然不知,除了两三名赶车的车夫之外,其他人都已在牛车上昏昏欲睡,心中盘算着明日到许州后这几车的货物能卖出一个怎样的价钱。 商人,逐利;郡兵,杀人。 “站住!” 正在此时,异变陡生,只见前方自两侧赫然跃出十余名精壮大汉,均是赤裸着上身手握弯刀,眉目之间凶光毕露。 车夫见状顿时惊呼一声,而后赶忙止住牛车,面对如此,即便是那头拉车的黄牛都显得有些急躁不安,四蹄不停地在原地踱着步子,口中发出一道沉闷的叫声。 哞—— 老牛这一叫顿时将商队的其他人从梦中惊醒,而后纷纷跳下牛车,但随即每个人的脸上都瞬间变得一片苍白。 老者身为商队头领,即便心中如何惊恐都必须得挺身而出为商队化灾解难。 只见老者摘下随身钱袋,而后强做笑颜缓缓走向为首的那名大汉。 第一百二十一章 百战之兵 “呵呵,几位壮士,出门在外都不易,老朽也不会坏了规矩,小小敬意请几位壮士拿去吃酒!”说着老者将钱袋递给为首那名大汉。 只见那大汉身高七尺有余,较那老者足足高了两头,生得浓眉虎目,满脸的络腮胡须使得其看上去更加凶神恶煞。 几名大汉手中拿的均是胡人才用的弯刀,但相貌穿着却是地道的汉人,见老者手递钱袋,众大汉不由发出一阵哄笑,为首大汉一把将钱袋夺过,看也不看地大笑道:“你这几车的货物再加上你们几个小命,难不成就值这些?再去取来!” 老者闻言正欲开口央求,却只见大汉扬起弯刀架在老者的肩头,怒声骂道:“老东西你若是要钱不要命的话,某便依了你!” 老者战战兢兢地连连摆手,道:“壮士饶命,我再去取来便是了!” 说罢之后,老者又返回车队自那一堆货物中取出两个钱袋,略一犹豫,而后一咬牙又递给那大汉:“还望各位壮士行个方便,老朽跑着一趟也不易,而且还要养这么多人,着实本小利薄啊!” 大汉结果钱袋在手中掂了掂,随即眉头紧皱怒声吼道:“没钱也不打紧,卸下一车货来,你们自可离去!” 说罢之后,大汉冲身后众人使了个眼色,而后众人随即一拥而上七手八脚便要卸货。 老者见状竟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大汉面前,口中连连央求道:“还望壮士千万手下留情啊,老朽在这给壮士磕头了!” 大汉见状抬起一脚将老者踹倒在地,而后扬起弯刀便向下砍去。 “杀!” 正在此时,只听一声厉喝,五名手握横刀的男子一前四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众大汉面前。 为首那大汉还不曾反应过来,便觉自己颈部一凉,而后一道血雾喷薄而出。 而就在那大汉的身体还未倒地之前,那男子便已调转身形向其他人杀了过去。 只要手中横刀在握,他们便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唐精兵,虽只有区区五人,但面对一倍于自己的劫匪,他们的脸上只有森冷的杀意。 目光所及,定为敌人要害;刀锋所指,必是血肉横飞。 身经百战与乌合之众的区别几乎就在这一瞬间优劣立判。 十余名大汉面对这五名大唐精锐步兵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甚至有的人连呼救声都来不及喊出便已血溅当场。 刀刀封喉,一击必杀,这种高超的杀人技巧与果决冰冷的心境,唯有无数次的刀山火海,无数次的尸陈盈野,又无数次的死里逃生方能练就。 也许他们不懂得什么吟诗作赋、也不懂得什么从商营缮,因为杀人,才是他们这一生唯一会做的事。 以前如此,以后依然如此,直到有一天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方才算是彻底终结。 商队众人哪里见过这样的景象,当即吓得目瞪口呆,脚下连连后退,瑟瑟发抖的一群人蜷缩在一起大气不敢出。 而那老者早已瘫软在地根本再也无力起身。 顷刻之间,十余名劫匪便再无一活口。 但即便如此,五人却依旧还是依次检查过确实全部毙命之后,方才横刀回鞘,径直走向那少年所在的牛车旁。 “使君,解决了!”一名男子叉手行礼。 少年闻言后点了点头,心中顿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少年抬头望着隐匿在薄云之内的那轮皎月,和着微凉的夜风,身上不禁打了个寒战。 不知不觉间,少年的心正在变得寒冷,而他自知,自己的心还会变得更冷,直到变得自己都不再认得自己,直到变得让所有人都胆战心惊。 “李浈......”少年口中喃喃自语,“这条路真的走对了么?” 少倾,只见老者在商队众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而后冲牛车上的那少年人屈膝跪地。 “多谢少郎君救命之恩,老朽......”老者话还未说完,头也还不曾叩下,却只见那少年一跃而下将老者扶了起来。 “大家都起来吧,可否有人受伤?”李浈问道。 “多亏几位壮士出手,并无人受伤!”老丈躬身垂首垂,语气卑微地答道。 “老丈无需如此,老丈肯收留小子,该说谢谢的是小子才对!”李浈笑道,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和善一些。 “少郎君可莫要折煞老朽了,自打在洛阳城的时候老朽便看少郎君气势不凡绝非寻常人家可比,此番得见果然人中龙凤,老朽能遇到少郎君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祉!”老者连连躬身,却始终不敢抬头。 李浈闻言不禁朗声大笑道:“老丈收拾一下快些赶路要紧,免得再生出什么事端来!” 老者连连点头称是,而后指挥众人将这些尸体抬入两侧树木之后,商队这才缓缓重新上路,而那五名老兵则始终手握横刀紧紧护佑在李浈两侧随车前行。 一路行来倒也还算平安无事,到了翌日清晨,众人终于抵达许州城下,却不想许州城外早已聚集了许多行商,看上去每个人的脸上都尽显焦急之色,但却就是不见有人进城。 少倾,只见老者一脸苦楚地走到李浈跟前躬身说道:“少郎君,只怕这许州城我们是进不去了,城外郡兵把守严禁任何人出入!” 李浈闻言后面色一沉,而后自牛车上一跃而下,对老者说道:“老丈请随我来!” 说罢之后,李浈径直向城门的方向走去,五名老兵紧随其后,不经意之间已是结出一个防御阵型,将李浈牢牢护住。 走至城门前,只见城门紧闭,数十名郡兵手握长枪将城门口牢牢护住,而在城头之上还有数百名手持弓弩的郡兵严阵以待,一旦有人滋事势必万箭齐发。 见此阵势,这些行商们哪里还敢上前,纷纷聚集在距离城门十丈开外的地方自顾焦急叹息。 此时只见人群之中,五名手握横刀的壮硕男子护佑着一名少年缓步而出。 “站住!今日闭城,任何人不得进入!”为首的郡兵队正豁然抽出横刀遥指少年。 第一百二十二章 初见崔延 “我乃朝廷敕命河南道巡察副使李浈,特来许州面见崔使君,速速打开城门!”李浈昂首说道。 闻听此言之后,老者与商队众人无不骇然,他们做梦都不曾想到一路上坐在自己牛车上的竟是河南巡察副使,更不曾想到这位副使竟是如此年轻。 而守城郡兵闻言后先是微微一愣,而后竟冲李浈笑了笑,道:“使君有令,任何人都不得进入,还望李副使莫要为难小的们!” 那五名老兵见状当即便要冲上前去,却只听李浈沉声喝道:“回来!城头的弓弩手早已瞄着你们,只要你们上前一步定被射成筛子!” 那五名老兵还不曾说话,便只见李浈迈步向前,面对城头的弓弩手竟是毫无惧色。 “使君不可......”一名老兵立时被吓得面色如土,正要跟上,却只见李浈头也不回地说道:“你们站在原地,他们不敢伤我!” 都说晚唐时期藩镇拥兵自重,对于朝廷之命阴奉阳违,直到眼前今日这一幕发生之后,李浈方才真正领会到这其中的艰难。 一个小小的忠武节度使竟然敢公然拒绝朝廷的巡查副使入城,此事若发生在初唐,甚至盛唐时期的话,恐怕过不了一日便会有讨伐大军而至。 而此时此刻,李浈虽为巡查副使,但却没有半点朝廷命官应有的威风,反而被这么几名小小的士兵挡在城外,这副使做得实在有些憋屈。 不过李浈心中清楚,此时自己可以仰仗的也唯有眼前的忠武军了。 “李副使!还请您就此止步,否则城头的弓弩手怕是会对您不利!”那名郡兵队正指了指城头对李浈笑道,其脸上的那抹笑在李浈看来却是那么地扭曲。 李浈闻言后却是淡然一笑,脚下依旧缓步向前,终于那名郡兵面色有些难堪,扬起手中横刀对李浈怒声说道:“李副使,您记住这里是许州,不是京城!莫要再往前了!” 身后不远处,五名老兵握着横刀的手咯吱作响,五双杀机迸射的目光紧紧盯着李浈,一旦对方胆敢动手他们已随时做好了拼死上前的准备。 而那老者与周围客商也不禁为李浈暗自捏了一把汗,藩镇自重早已成为常态,所以在场的所有人竟都没有丝毫意外,更多的只是抱着一丝看热闹的心境。 唯那老者望着李浈身上已是冷汗淋漓,双掌合十于鼻尖前,口中不断地念叨着什么。 最终,李浈走到那名郡兵面前停下了脚步,对那郡兵微微一笑,道:“你刚刚说这里是许州不是京城?那本使问你,这许州又是什么地方呢?” 李浈虽年仅十六,身材也略显瘦弱,但论身高已是与成人无异,甚至比那郡兵还要高出一些,面对李浈凌厉的目光,那名郡兵言辞闪烁,支支吾吾不能作答。 “不知道?那本使告诉你,是大唐!”李浈突然厉声喝道,尤其“大唐”二字说得铿锵有力,周围郡兵听了顿时被吓得一激灵。 “单凭你方才那句话,本使便可认定你们的崔使君有谋反之意,只待神策大军亲至,便能让你们这忠武军消失得干干净净!到了那时你猜崔使君会不会拿你们这些人来向朝廷请罪呢?”李浈横眉怒目,杀机隐现,使得周围郡兵竟不敢与其对视。 “小......小的......”那名郡兵队正顿时吓得面如死灰,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是好。 “本使要面见崔使君,若你不开城门的话本使这便离去,但明日站在许州城下的可就不是本使了,而是十万神策大军!所以现在崔使君与忠武军的命运就在你手上了!”李浈的语气变得稍稍缓和,脸上也恢复了先前的笑意。 那名郡兵左右四顾,犹豫不定,见周围同伴皆是一副魂不守舍之状,心中更是没了主意。 李浈见状,再度笑道:“好了,既然如此,那本使这便告辞了!” 说罢之后,李浈转身便走。 ...... 许州城,忠武节度衙门。 一名魁梧的中年男子稳坐上首,下方两侧站着的则是几名忠武军武将。 而此男子便是忠武节度使崔延。 “使君,听说宣武军除了汴州留了少量守军外,几乎全军都放出去了!不知孙简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真的想造反不成!”一名武将说道。 崔延生得方脸细目,塌鼻高颧,使得整个人看上去有些阴鸷,听闻此言之后,只见其微微一笑,眼睛瞬即眯成了一条缝,“这个自由朝廷来操心,我们要做的是紧闭城门、静观其变,说不得最后能收些渔人之利!” “可是万一日后朝廷因此怪罪下来的,我们也不好应对,毕竟巡察使还在河南境内,若是以此质询的话......”另一名武将不免担忧地说道。 “怕什么,我们未出辖地,而且也未见朝廷的兵符,即便巡察使真的带了兵符来求援,我们也只需要拖上一拖,而后......”说着,崔延的脸上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启禀使君,朝廷的巡查副使来了!” 正在此时,只听门外侍卫禀报。 闻言之后,崔延顿时脸色一变,怒声叱道:“放肆!没经过本使应允,是谁把他放进来的?!” “呵呵,看来使君很不欢迎在下啊!” 崔延话音方落,便只见李浈出现在了堂外,正面目含笑地望着崔延。 见状之后,崔延脸上竟是瞬间转怒为笑,起身几步走出堂外,对李浈说道:“哈哈哈,想来这位便是近日在京城赫赫有名的泽远贤侄吧!早知是咱们大唐第一才子,崔某定出城相迎,如此还望泽远贤侄海涵一二,莫要怪崔某失礼啊!” 说着,崔延做了个请的姿势,将李浈引进堂内,五名老兵正要跟进,却被堂外的侍卫横刀拦住。 “啧啧,真没想到泽远贤侄竟是这般器宇轩昂,倒教崔某这些粗鄙的武夫相形见绌了!”崔延口中连连夸赞,虽是一副笑脸,但却让李浈觉得有些作呕。 众武将也依次而坐,纷纷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这名传闻中的大唐才子。 李浈也不说话,任由崔延一个人滔滔不绝地夸赞自己,脸上也始终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或许是词穷,又或许是李浈的这种神情让崔延觉得有些不安,当即缓缓收起脸上的笑,话锋一转对李浈说道:“不知泽远贤侄此次来我这许州有何贵干呢?” 第一百二十三章 许州借兵 见崔延相问,李浈这才笑道:“实不相瞒,宣武军孙简谋逆,在下是奉了郑使君之命前来向您借兵!” 说着,李浈将兵符取出置于案上。 闻言之后,崔延不由朗声大笑,道:“哈哈哈,平叛剿匪本就为本使职责所在,只是......” “呵呵,看来崔使君是有难处了!”李浈笑道,崔延这般态度自己早已料到,所以自然也并未感到意外。 “难处倒也不至于,但是本使辖地兵马均已分散在各州,若要调集的怕是需要些时日啊!”崔延皱了皱眉头答道。 “哦?不知崔使君需要多少时日?又能调集多少兵马?”李浈紧接着问道。 崔延想了想答道:“至少需要五日,约摸着能调集一万兵马!” 闻言之后李浈心中不禁冷笑,而后缓缓说道:“在来河南之前,延庆公主交给了在下一样东西,不知使君可还认得?” 说着,李浈又将延庆公主的鱼符取出。 见状之后,只见崔延面色微变,而后起身快步走至李浈跟前拿过鱼符细细端详了一阵,“果真是延庆公主殿下的鱼符!” “原本在下是不愿劳崔使君出面的,毕竟在此之前陛下神机妙算洞察先机,早已将十万神策军交付于我,若是使君不信的话大可派人到潼关一探究竟,想来也足以应付宣武叛军了,但公主殿下曾对在下说,崔使君见此鱼符定会鼎力相助,在下不信,所以便与公主殿下打了个赌!” “什么赌?”崔延面色微变。 “呵呵,若崔使君在一日之内调集三万兵马的话,那便算殿下赢了,神策军固守潼关不出,若不能办到那便是在下赢了,介时十万神策军直取汴州,到时候还望崔使君行个方便!”李浈笑道。 崔延自然明白李浈的意思,与延庆公主打赌不过是个幌子,李浈真正的意图是向自己借道,十万神策军挥师前来直取汴州,那么势必要经过自己辖地,谁也说不准这十万大军会不会捎带着将自己这忠武军一并捶打捶打。 对于崔延来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十万神策军踏出潼关。 但崔延也并非只凭李浈一两句话便能唬住的,虽然延庆公主于自己曾有再造之恩,但毕竟眼下事关自己前程,无论如何也不敢大意。 “呵呵,若潼关真有十万神策军的话,那么宣武叛军又怎能将潼关封锁?泽远贤侄莫非真以为本使什么都不知道么?”崔延重新坐回,笑着说道。 “哦?看来宣武叛军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崔使君的法眼啊!”李浈等的便是崔延这句话,如此一来也就是说崔延早已知道宣武叛军的动向,但却瞒而不报,甚至还将许州城门紧闭,事后若是自己的皇帝老爹知道此事的话,那么崔延也就离贬官不远了。 而崔延也瞬间意识到自己失言,当即面色变得青白不定,不由对李浈怒道:“李浈,莫要拿你的那些小聪明来糊弄本使,别忘了这里是许州!” “哈哈哈!原来这句话的出处在崔使君这里啊,难怪城外守军也曾对在下说了同样的话,是啊,这里是许州,但许州之外还是许州么?我相信总会有个人能让您这许州变得不再是许州吧!” 见崔延垂首不语,李浈紧接着又道:“其实延庆公主殿下对崔使君多有厚望,所以才让在下前来许州与使君聊聊,眼下宣武军叛乱,只短短的几日之内便控制了河南道大半的地方,想必他们在经过使君辖地的时候定然是畅通无阻吧,如此浅显的道理连在下都看得出来,以陛下之英明又如何察觉不到呢?” “话说到这里,其实潼关外有没有神策军都不重要了,即便今天没有,明天也会有的,重要的是崔使君此时的态度,对朝廷的态度,对陛下的态度,若使君觉得宣武叛军能一鼓作气打到长安去,现在您大可杀了我,若是不能,呵呵,我想崔使君知道怎么做吧!” 李浈说到这里,身上已是汗流浃背,崔延完全可以将自己永远地留在许州,事后再随便将这罪名推给叛军。 战场之上较量的是排兵布阵与杀人之技,而此时较量的则是尔虞我诈与权谋心计,虽没有战场之上的杀伐血腥,但无疑同样的是生死一线,同样的是临渊履冰。 崔延久久没有作答,即便是周围众将也都个个垂首不语,李浈说得不错,宣武军叛乱已成定局,而以其之力绝不可能是神策军的对手,或许明日十万神策军便直取汴州,只待宣武叛军平定之后也便该李忱与自己清算的时候了。 其实崔延也一直搞不懂孙简为何竟会做出这样的蠢事来,莫说一个宣武军,便是加上自己的忠武军,甚至河南诸道的全部兵马也不足以与朝廷相抗衡。 而崔延此前心中也另有企图,待朝廷大军发兵之时,自己再趁机反咬宣武军一口,最后自己坐收渔人之利收宣武军两三个州还是不成问题的。 但崔延却万万没想到李浈竟直接跑到自己家里来借兵,事已至此崔延已经没有其他选择,此时出兵的话自己到最后还能混个功过相抵保住这忠武节度使的位子。 想到这里,崔延缓缓抬起头冲李浈说道:“既然如此,本使这便调集兵马,最晚明日此时本使亲率本道三万兵马平叛!” 闻言之后,李浈笑了笑道:“崔使君不愧为我大唐忠直之臣,此番大义在下定然会向陛下表奏请功,但......” 说到这里,李浈看了看崔延,而后继续缓缓说道:“但崔使君就不必前往了,只是烦劳您带一万兵马驻扎在汴州一带,另外两万兵马便交给在下好了!” 崔延及众将闻言后顿时面色大变,让自己将军队交到李浈手上,岂不是等于自己将底牌都一并交了出去。 李浈见状微微一笑,道:“呵呵,看来崔使君是信不过在下,这也有情可原,不过难道您还信不过公主殿下么?若您连公主殿下也信不过的话,请问使君,您还有其他选择么?” 第一百二十四章 峰回路转(求收藏、推荐票) ...... 洛阳,李德裕宅。 烈日当头,暑气正盛,李德裕静静地站在屋檐下,看上去微微有些佝偻,枯瘦的身子在这暑热难耐的暮夏时分里却瑟瑟发抖。 “郎君,身子要紧,还是进去吧!”张总管轻叹一声说道。 许久,李德裕缓缓开口说道:“许州一行凶险非常,不知他如何了!” “少郎君吉人天相,又聪悟敏捷,定能相安无事的!”张总管答道。 李德裕陷入沉默,往日犀利深邃的目光已变得黯淡浑浊,“曾经我以为自己能够放下心中的结,但如今看来或许到死我都无法放下!” “如今郎君已身在朝堂外,又何苦再去惦念朝堂事,您为这大唐做得已经够多了!”张总管心中不由泛起一阵酸楚。 “不,还不够多......”李德裕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目光却已愈发浑浊。 ...... 傍晚时分,随着一阵沉重的声音响起,许州城的城门终于徐徐开启,那些早已在城外聚集近两日的客商们不由举目望去,只见出现在城门之内的是一名青衫纶巾的少年,在其身后则是五名身披忠武军战甲的郡兵,只是这五人看上去虽相貌普通,但身上却比寻常郡兵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是他!”客商中一名老者面带喜色地喊道。 正在此时,那少年一行人驱马前来,走至众客商跟前朗声说道:“即日起许州城再不会将诸位拒之门外!” 说着,少年回身指向城门,“这城门,永为我大唐子民而开!” 话音方落,众客商顿时山呼陛下万岁,而后又对李浈连连行礼拜谢之后这才蜂拥入城。 离开许州之后,李浈没有回洛阳,而是直奔巩县而去。 ...... 巩县县城外。 宣武一万大军于城外三十里处扎营,并将这个小小的县城围得水泄不通,自此距离巩县被围已有三日,而宣武军看上去却并没有立刻攻城的打算,而是在营地内昼夜不停地打造攻城用物。 对此,郑亚等人无不心忧如焚,照此来看宣武军攻城也就在这几日之间,以巩县县城的城防来看绝撑不过三日,但唯独郑畋却毫不惊慌,甚至还出言相劝自己老爹放下心来,信誓旦旦地保证宣武军绝不会攻城。 而当郑亚相问缘由之后,郑畋立刻故作神秘地说道:“猜的!” 惹得郑亚抄起面前的低案便扔了过去,幸好严恒眼疾手快将那低案牢牢接住。 郑畋见状不由得大感惊讶,赶忙问道:“看不出贤弟竟有如此身手!” 严恒咧嘴一笑,用一种理所当然的眼神撇了郑畋一眼,语重心长地说道:“当挨揍已成为一种习惯的时候你就会知道,这根本不算什么!” ...... 汴州。 刘庆此前是宣武军的一名普通步卒,因年初操练时表现突出被孙简亲点为其亲卫牙兵,如今算来已是半年多了。 对于眼下这场毫无来由又显得莫名其妙的战争来说,以刘庆的身份无从知道太多,他能做的只有服从命令,不过他还是感觉这次发生的事情有些诡异,因为他已经整整五日没有见到孙使君的面了。 今日又轮到刘庆在衙内当值,宣武军大部分都已被派出,如今在汴州城内的守军也不过千人,所以刘庆这些日子里一直不敢有丝毫的大意,生怕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差池。 “使君可在房内?”正在此时,只见一名身材颀长的中年武将自外而入,对刘庆问道。 刘庆闻言后赶忙说道:“回将军的话,属下并未看到使君出门,应该还在里面吧!” 那武将点了点头,而后也不理刘庆便直接推门而入。 此人是孙简的亲卫牙将郭盛,跟随孙简已五年有余,孙简对其极为信任,而郭盛也对孙简忠心不二,所以对于郭盛此举刘庆自然也都习以为常了。 片刻之后,郭盛推门而出,对刘庆说道:“传令下去,撤军!” 闻言后,刘庆顿时有些错愕,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撤......撤军?!” “这是使君的命令!还不滚去传令!”郭盛顿时怒道。 “敢问将军,撤......撤到哪里?”刘庆战战兢兢地又问。 “从哪里出去的便撤回哪里!”郭盛紧接着答道。 “喏!”刘庆领命而去,虽然近些日子来一连串匪夷所思的命令使得刘庆早已麻木,但此时此刻刘庆的心中还是觉得其中有些古怪,毕竟当初这兵出得莫名其妙,今日撤得更是莫名其妙。 ...... 半日后,洛阳城内的百姓惊讶地发现守城的郡兵又换回了原先的老面孔,而前几日那些陌生的郡兵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与此同时东都畿防营的一万兵马也已结束了与宣武军的对峙,而后径直浩浩荡荡向巩县的方向开进。 翌日清晨,巩县守军同样惊讶地发现,原本驻扎在城外的宣武叛军竟一夜之间消失得了无踪迹,似乎原本就不曾存在过一般。 而正当郑亚等人对此疑惑不解之时,却听闻宣武军牙将郭盛前来求见。 “孙简的牙将这个时候来有何居心!”王凝不禁沉吟道。“依我看还是不见为好,叛军就是叛军,此时撤了军想必是心生惧意,但即便如此也无法改变其先前的叛乱之举!” “又或者他是来谈条件的吧,说不定此时那些宣武军正偷偷埋伏在什么地方,一旦我们无法满足其条件,便要凶相毕露了!”郑畋冷笑着说道。 “他不会是抓了大郎吧!”严恒顿时惊呼一声。 闻言之后,众人心中也不由得为之一紧,严恒说的并非没有可能,若是其将李浈抓了的话,这样手里也便多了些谈判的底气。 想到这里,郑亚不由叹道:“看来是必须得见见了!” “传令下去,让他正堂内稍候!”郑亚说道,而后又对郑畋、王凝二人道:“挑些身手好的人埋伏在堂外,听我号令!,若李浈被他抓了便罢,倘若不在其手中的话,便教他有来无回!” 第一百二十五章 郭盛请罪(求推荐票,收藏啊) 待得郑亚步入正堂后,只见堂内立着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生得肤白面嫩,但却偏偏穿了一具明光铁甲,不过也平添了几分英武之气。 只见其手捧一只木盒,见郑亚进门,当即走上前去问道:“敢问您可是郑使君?” 郑亚点了点头,道:“某正是河南巡察使郑亚!” 闻言之后,郭盛当即单膝跪地,道:“末将宣武节度使牙将郭盛,拜见郑公!” 郑亚见状却是一闪身,而后冷冷一笑,道:“将军虎胆神威,郑某不敢受将军此拜!” 郭盛自然听得出郑亚此言中的讥讽之意,一脸诚恳地说道:“盛自知罪孽深重,只是迫于孙简淫威不得已而为之,孙简身负皇恩,却举兵谋逆,末将曾多次劝诫却遭其鞭笞,盛虽为其牙将,但却蒙皇恩浩泽,甘霖降身,又岂能与狼为伍、与虎谋皮,故而杀之特来向郑公请罪!” 言罢之后,郭盛打开手中木盒,赫然便是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正是孙简无疑。 郑亚见状顿时一惊,向后退了几步。 此时郭盛又将身上铠甲褪下,转过身露出了后背之上的数十条猩红的鞭痕,口中说道:“此正是末将劝诫无果后孙简恼羞成怒亲手所为!” 郑亚见状赶忙上前将郭盛扶起,而后笑道:“将军大义郑某深感钦佩,此事郑某定当如实禀告陛下!” 郭盛闻言后赶忙躬身说道:“孙简谋逆不假,但终究于盛有提携之恩,此番不得已之下将其斩杀,盛心中自感悲痛!” 说着郭盛自怀中取出一封信笺,交与郑亚说道:“此为末将请奏陛下恩准致仕之奏疏,还望郑公代为呈奏!盛感激不尽!” 闻言后,郑亚却是一愣,而后劝道:“将军这又是何必呢?孙简谋逆在先枉为人臣,将军不过行君臣之纲、人臣之道罢了!” 对于郭盛的心情郑亚感同身受,一面是提携之恩,一面却是君臣之道,无论做出哪种选择,心中都必然会留有遗憾。 “此事末将心意已决,还望郑公代为转奏,另,末将以孙简之令将宣武军全部撤回原辖地,只是希望陛下不要再责罚这些将士才是!”郭盛情真意切,甚至双目中竟闪着些许晶莹的泪光。 郑亚闻言点了点头,道:“此事还请将军放心,陛下仁慈定不会责难宣武众将士的!” “既然如此,末将这便回汴州静候旨意,还有,洛仓那些变民皆是孙简命宣武军所化,末将只留了三千士兵守卫洛仓,其余之人也都撤回了籓地!” “哼!某早料到那些变民有假,但却没想到竟也是孙简所为,不过幸好洛仓的粮食并未受什么损失!”郑亚不由得冷声说道。 正在此时,只见一名侍从前来禀报:“启禀使君,李副使回来了!” 闻言之后,郑亚顿时大喜,若李浈此番出了什么意外的话,自己还真不好向陛下交代。 话音刚落,便只见李浈迈步而入,还不曾开口便只听郑亚笑道:“泽远,这位乃是宣武军牙将郭盛将军,孙简谋逆,正是郭将军将其斩杀!” 闻言之后,李浈一瞥眼正看到地上木盒里的那颗人头,而后顿时大惊失色,脚下连连向后退了几步。 郭盛见状顿时咧嘴一笑,而后将那木盒重新盖好,道:“李副使年幼,见不得这种血腥场面,还望见谅才是!” 李浈闻言后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道:“倒是将军莫要笑话才是!” “将军这是要走么?”李浈紧接着又问道。 “不错,末将自知罪孽深重,已请奏陛下恩准致仕,这便要赶回汴州侯旨了!”郭盛点了点头答道。 “将军要致仕?那我大唐岂不是又少了一名悍将,我想陛下定然不会恩准的!”李浈顿时讶异道。 郭盛闻言长叹一声:“唉,无论陛下恩准与否,郭某都是去意已决!” 李浈闻言后也轻轻摇了摇头,而后又道:“既然如此,那还望将军赏脸,今日李浈定要敬将军几杯薄酒,以示敬意!” 郭盛面露犹豫之色,此时却又只听郑亚笑道:“正巧郑某也有此意,将军如此大义着实令人钦佩,今日便让郑某与李副使为将军表功!” 见二人盛情相邀,郭盛也不好再推辞,只得勉强留了下来。 待得晌午,郑亚、李浈、郭盛、王凝以及郑畋、严恒、刘蜕等人聚于正堂相对而坐,郑亚居于上首,而李浈与郭盛分列两侧下首。 酒菜不过是些寻常的吃食,除了严恒面露不满之外旁人都是一副皆大欢喜之状,毕竟此时此刻吃什么不重要,气氛才是最重要的。 一番推杯换盏之后,李浈冲郭盛笑道:“郭将军跟随孙简多年,想必对于其人要比我等更为了解吧,按理说朝廷待其不薄,又身为使相,不知此次其为何会生了谋逆之心?” 郭盛闻言后不由叹道:“孙简此人此前倒也算是忠直之臣,身蒙两代陛下厚恩已是位极人臣,但或许是被权欲蒙了心智,才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吧!某深得其信赖,本应早些察觉其心异变而后再多加规劝,不想......” “不想孙简却执迷不悟!”不待郭盛说完,李浈抢先笑道。 郭盛点了点头,神情显得有些悲怆。 “那么敢问郭将军就舍得手中的权利么?”李浈紧接着又问。 郭盛闻言摇了摇头道:“权利于郭某来说不过是身外之物,但世事无常,说实话,郭某并不确定以后会不会也如今日这般的想法,也正因如此,郭某才请求致仕归隐,以免日后步了孙简后尘!” “哈哈哈!郭将军能说出此言可见定是胸怀坦荡之人,李浈再敬将军一杯!”李浈大笑道,而后举杯一饮而尽。 但紧接着李浈却又笑问:“李浈还有一问,还望郭将军不吝解答!” “李副使请说!”郭盛答道。 只见李浈将酒杯斟满,而后缓缓问道:“敢问郭将军在砍下孙简之人头时,可否念及了往日的恩情?” 郭盛闻言顿时面色一变。 第一百二十六章 孰忠孰奸 长安,大明宫麟德殿。 李忱将身子斜斜靠在身后的凭几上,看上去面色有些疲倦,双目中也夹杂着些许血丝。 殿下站着的是一名年轻武将,身披明光铁甲,头戴饕餮兽纹兜銎,腰佩鲛皮乌木横刀,剑眉虎目,显得英姿勃发、气势不凡。 正是高骈。 “千里,朕让你挑选的三千铁骑可准备好了?”李忱抬手揉了揉眉心,问道。 “回陛下,三千铁骑均已待命而发!随时可兵发潼关!只是......”高骈躬身应道,但却欲言又止。 “有话便说!” 高骈闻言颔首说道:“只是要不要知会马中尉一声?毕竟......” “马元贽?”李忱冷哼一声,而后说道:“在你心中难道朕下什么命令还要知会马元贽么?” 高骈随即面色大变,当即跪倒在地伏首说道:“臣失言,还望陛下赎罪!” 李忱缓缓睁开眼睛,瞥了一眼高骈道:“算了吧,你即刻率三千铁骑兵发潼关,记住一点,执旗不得少于两千,你只需驻防潼关便可,不得踏出潼关半步!” 高骈闻言后顿觉疑惑,但却也不敢多问,只得领命而去。 待得高骈走后,李忱缓缓坐直身子看了看身旁的王归长,道:“这马元贽在神策军中好大的威风啊!” 王归长闻言后垂首不语。 李忱紧接着又问:“朕若让你去接管神策军,你可愿意?” “老奴只懂得侍奉大家,这带兵之事确是一无所知,恐有负圣恩!”王归长吓得脸色大变,赶忙回道。 闻言后李忱白了一眼王归长,没好气地骂道:“没出息的东西!” 此时王归长反而面露笑意,道:“老奴这辈子只会这一样便够了,至于有没有出息,对老奴来说不重要!” 李忱闻言后顿时开怀大笑,道:“好奴,好奴,却不是个好臣子!” 王归长见状顿时喜形于色,讪笑不已。 而就在此时却只见李忱面色一变,而后缓缓说道:“希望这次青鸾不会怪朕吧!” ...... 巩县。 郭盛面色瞬间变得很难看,而郑亚等人闻言也是面面相觑不知李浈因何失言。 而此时只见李浈紧接着又笑道:“不得不说,郭将军不仅有好算计,更有好胆量,我想将军定然有所倚仗吧!” 郭盛此时面色涨得通红,而后想了想缓缓而道:“李副使此言何意?郭某不太明白!” “哈哈哈!将军既然做了,怎么却不敢承认?在下想问问将军,这几日您可睡得还踏实?孙使君的冤魂难道就不曾入梦索命?!” “李浈!你休要血口喷人,郭某一生光明磊落,对朝廷、对陛下忠心不二......” “哈哈哈!好一个光明磊落,好一个忠心不二!当你手刃孙使君时可曾想到了这八个字?!如你这般弑主谋逆之贼子也配说这八个字?!”李浈豁然起身,而后将手中酒杯狠狠砸在地上。 啪——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只见门外赫然闯进十余名神策士兵,横刀出鞘,将郭盛团团围住。 “郭盛谋逆弑主,将此人于本使拿下!”李浈勃然怒道。 郭盛见状正要反抗,却哪里是这十余名老兵的对手,当即被两名老兵反压双臂,而后冲其腘窝处猛然一踹,郭盛吃痛之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李浈!你意欲何为?!”郑亚顿时怒声叱道。 而王凝与郑畋等人见状也是面色大变,赶忙开口说道:“泽远,你这是做什么?” 李浈闻言后却是微微一笑,对郑亚一躬身道:“郑公息怒,欲知详情还得要郭将军来亲自向您解释!” 郭盛见状顿时破口大骂道:“李浈小儿,你敢诬陷郭某!” 此时只见李浈缓缓走至郭盛跟前,而后蹲下身子劈手扇了一个脆生生的耳光,顿时李浈只觉手掌酥麻胀痛,再看郭盛的脸上瞬间隆起了五道猩红的手印,其肤色原本白皙,此时那五道指印看上去格外显眼。 一旁的严恒见状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而后顿时打了个激灵。 “既然郭将军不愿说,那李浈便来代劳吧!”李浈起身笑道,而后重又坐回到远处。 自己的酒杯已摔成稀碎,李浈顺手拿起一旁郑畋案上的酒杯,轻轻抿了一小口笑道:“宣武军作乱不假,但真正谋逆的却并非孙简,而是郭盛!” “你可有证据?”郑亚闻言自知事关重大,当即问道。 ...... 许州,忠武节度衙门。 崔延焦急地正堂之内踱着脚步,时而抬头望向门外,时而又蹙眉沉思不语,一旁的几名武将见状也大气不敢出,只静静地站在原地。 少倾,只见门外一名风尘仆仆的士兵一路向正堂的方向狂奔而来。 士兵还不曾进门,便只见崔延当即迎向门外。 “如何?”士兵还未跑近,崔延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启禀使君,有.....,有兵......” “多少?!”崔延面色大变,紧接着问道。 “三......三千铁骑!”士兵跑到崔延跟前气喘吁吁地答道。 “三千?怎么会只有三千?!”崔延讶异道。 “确.,.....确是只有三千铁骑,不过......不过根据战旗看来,后续至少还有五万步卒!” “咝......“崔延闻言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面色立时变得苍白无比。 “使君,看来那李浈还真是有所准备!”一名武将上前说道。 崔延点了点头,显得有些颓丧,口中缓缓说道:“是啊,我们终究还是小觑了这个陛下!” “不知使君有何打算?”武将又问。 “还能有什么打算,封锁宣武军一应隘口官道,绝不能让其一兵一卒踏出宣武辖地!另派三千精骑、七千步卒与东都畿防营会和后赶往巩县,务必要让郭盛的那一万人动弹不得!”崔延一咬牙说道。 ...... 巩县。 李浈闻言之后随即冲郑亚微微一笑道:“还望郑公见谅,要说证据的话暂时还没有......” “哈哈哈!李浈,你无凭无据凭什么拿我?郭某不服,日后某定要在陛下面前禀明一切!你构陷忠良,论罪当诛!”郭盛当即大笑,恶狠狠地瞪着李浈吼道。 郑亚闻言后脸上的肌肉顿时抽搐了几下,而后气急败坏地冲李浈说道:“李浈!你这祸可闯大了!还不快快松开郭将军!” “且慢!”正在此时只见李浈起身说道。 第一百二十七章 真相大白 “你到底想做什么!”郑亚当即也动了真怒。 “郑公稍安勿躁,眼下虽无凭据,但还望您听浈细细道来!”李浈直接抬腿跨过低案立于堂下,看了郭盛一眼后才缓缓说道:“其实在此之前刚刚听闻宣武军谋逆的消息后,郑公与诸位都曾感到不解,一名正值盛年、皇恩隆宠说完一镇节度、当朝使相,根本没有任何理由造反!” “而且此事若生在河北三镇的话倒也情有可原,可偏偏却是发生在距离京畿并不算远的宣武军,先不论以区区宣武军之力能不能造反成功,单就是看河南道诸镇的态度也应当猜到此事必有蹊跷,首先我们说说造反这件事!”李浈笑了笑说道。 郑亚等人闻言后顿时哭笑不得,造反二字从李浈嘴里这么轻飘飘地说出来,让人听上去怎么也有些不妥,况且他还是朝廷钦命的巡查副使。 “历来藩镇造反必有两个最基本的条件,一为造反的缘由;二便是造反的条件,可就目前来看,孙使君几乎没有任何理由造反,至于这造反的条件么,单靠宣武一镇的力量傻子也不会做出如此蠢事,便是强如河北三镇者都不免要拉一个帮手,但直到此时并未见河南其他藩镇出兵相助,也就是说宣武军从头至尾都只是孤家寡人!” 众人闻言后细想之下也顿觉李浈所言有理。 李浈紧接着又道:“说到这里,我们再说回造反的缘由,既然孙简没有理由造反,那么在宣武军中谁还有这个理由呢?” 说着,李浈看了看郭盛,而后又说道:“当然,我相信郭将军也不会造反,之所以出兵作乱,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幌子罢了!造反是假,夺权是真!” “李浈,你血口喷人......” 郭盛还未说完,只见暴脾气严恒一个箭步上前,抬手便是一巴掌,严恒自幼习武,力气自然比李浈要大得多,此时打在郭盛脸上瞬间嘴角便溢出了一道血痕。 郑亚见状有心阻拦,但却见李浈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后只得悻悻作罢。 李浈见状不禁看了严恒一眼,道:“你看,你这一巴掌把我刚才打得那道印子盖住了,下次记得打另一边!” 严恒咧嘴讪笑,索性就站在郭盛跟前随时准备再来一次。 呸—— 郭盛将口中的淤血啐向面前的李浈,躲闪不及之下李浈被啐了个正着。 李浈一脸恶心地看了看自己袍角上的血丝,而后无奈地叹道:“你看,好好的袍子被你弄脏了!” 说罢之后只见李浈掀起袍衫往郭盛脸上蹭了蹭,而后才心满意足地说道:“现在干净些了!” 而后又对严恒嘱咐道:“一会搜搜他身上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袍子怕是得换一件了!” 众人见状顿时四顾左右,脸上俨然一副没听到、没看到的表情。 而郭盛却早已是气得脸色青白相间,刚想开口大骂但却正看到严恒那只刚刚抬起的巴掌,当即怒哼一声缄口不言。 “你接着说下去!”郑亚见李浈没个正形,当即催促道。 “哦,刚刚说到哪里了?”李浈转而向一旁的郑畋问道。 郑畋好好的思路被李浈这一搅合一时也有些衔接不上,想了想后才说道:“说到造反是假,夺权是真!” “嗯,若不出我所料的话,孙使君早在几日前便已被你囚禁,甚至不排除已遭你毒手,所以这一条条谋逆的军令皆是出自你手,只不过是打着孙使君的幌子罢了!不知我这么说,郭将军可认同呢?”李浈再度弯下身子冲郭盛笑道。 郭盛正要说话,却只见李浈紧接着又说道:“当然,郭将军定然不会承认这等欺上瞒下的罪过,因为如今孙使君已被你杀死,成了死无对证的悬案,若不出意外的话,宣武众将定然推举郭将军为宣武留后(留后,等同于藩镇的法定接班人),至于那封请求致仕的奏疏,也不过是你事后为自己搏一个好名声的幌子而已,还真是名利双收啊!” 郭盛的脸色明显有些不对,但也不肯轻易认输,只得怒声说道:“哼!说了这么多不过都是你的猜测罢了!” “不错,在下确无凭证,但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在下自然不能为郭将军定罪,但到了京城后,三法司想必定然有办法找到证据的!”李浈笑道。 郭盛闻言后顿时面色大变,若真的到了三法司那里,自己也便等于彻底没了活路,当即一咬牙大笑道:“哈哈哈!只怕你们走不出这巩县半步!” 此言一出,郭盛无疑等于不打自招,但若不如此的话便要进三法司的牢房,权衡之下郭盛也只有撕破脸皮了。 众人闻言顿时大惊失色,郑亚不禁怒道:“郭盛狗贼,这一切竟真的是你一手所为!” 郭盛冷眼怒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若傍晚前郭某还不曾走出巩县的话......” “呵呵,郭将军是不是想说埋伏在巩县外的一万大军?若是如此的话还请将军放心,只怕他们一时半会动弹不了啦......”李浈大笑。 “一万大军?难不成他们还没撤走?”刘蜕此时问道。 “呵呵,撤了是撤了,不过只是撤出了你们的视线之外而已!否则如郭将军这般心思缜密之人又怎会这般有恃无恐地将自己送上门来呢!”李浈答道。 “我不信,你手中无兵无卒,如何能困得住我的一万兵马!即便你手中有兵符,在这河南道之内也没人会听你的调遣?!”郭盛神色慌张,心有不甘地说道。 “呵呵,如此说来郭将军谋算得还真是面面俱到啊!不过你莫要忘了,人是会变的,即便是昔日的盟友都有可能在背后砍你一刀,更何况是并未与你有过任何协定的藩镇呢?” “其实在此事之上,别人虽然做得有些卑劣,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确要比你更聪明!” “是崔延?!”郭盛当即明白了李浈口中的他为何人,神色也顿时变得颓废无比。 第一百二十八章 李忱的态度 “崔延匹夫,竟......” 话还未说完,李浈随即向严恒使了个眼色,严恒心领神会劈手便是几个巴掌狠狠扇在郭盛的脸上,加之严恒力道极猛,竟将郭盛打得面目青紫说不出话来。 郭盛那后半句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得出口,李浈知道他想说什么,正因为知道,所以才不能让他说出来,而也正因郭盛这半句尚未出口的话,也注定了他终究无法活着回到京城受审。 当李浈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变了,变得阴冷、变得狠毒、也变得无情,但他却知道,自己已没了别的选择。 ...... 郭盛被俘,也预示着这场闹剧的终结。 自文宗伊始,晚唐各大藩镇无不充斥着骄兵悍将,这些兵将常常将自己的上峰或杀死、或驱逐,然后自己向朝廷奏请成为“留后”,而朝廷对此常常采取息事宁人、姑息迁就之策,但越是如此藩镇便越发骄纵,最后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 即便是成就了“元和中兴”的宪宗时代,都也难免迁就一二,然而自李德裕执政后,李党的强硬做派以及武宗果决凌厉的作风使得众藩镇稍安,然而随着武宗驾崩、李德裕被贬之后,这些藩镇将领不免再度蠢蠢欲动。 郭盛一事无疑是这个时候大唐诸藩镇的一个缩影,郭盛的祸心野望也代表了大部分藩镇将领的心中所想,然而随着郭盛的失败,这些骄兵悍将们不免便要细细思忖一番了。 一行人回京复命之后,李忱当日便在朝堂之上做出了对于此事的反应。 郭盛谋逆,为十恶罪之首,依律株连九族,此外着兵部、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四部联合遣使前往宣武节度清查其辖地五品以上文武官员,如有发现从恶者,从重决断永不赦免。 按照常理的话,只要首恶伏诛便很少会牵连旁人,但李忱却偏偏摆出了一副誓要追查到底的强硬态度,令得帝国上下一片哗然。 而所有人又都明白,李忱之所以要如此彻底地清算,无疑是要向诸藩镇说明一件事:这个天下是我李唐的天下,你们的去留只能由我一人决定。 ...... 大明宫麟德殿。 将众臣屏退之后,李忱独留了李浈一人。 望着殿下这个瘦削的少年,李忱的心中突然有些不忍。 “郭盛是你杀的?”李忱毫无征兆地开口问道。 李浈闻言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是!” “为何如此?” “因为死了他一个便足以达到阿耶的目的了,不需要再因此牺牲一个藩镇重臣!” “哼!自以为是!那你说说朕有什么目的?”李忱沉着脸说问道。 李浈站在原地,想了想道:“阿耶的目的是通过郭盛来敲打其他藩镇将领,如今目的已然达到,若是再牵扯到其他藩镇的话,势必会适得其反,所以此事必须要在郭盛这里结束!” 李忱闻言后轻轻点了点头,说道:“嗯,说得不错,也办得不错,朕会为你再记一功!你先下去吧!” “嗯?还有何事?”见李浈迟迟不动,李忱不免讶异道。 “孩儿确有一事想奏请阿耶!”李浈轻声说道。 “说吧!” “是关于李德裕......” “好了!此事你以后不得再提,朕知道该做什么!” “此次之所以能够顺利识破郭盛奸计,皆得益于文饶公,可见其对于我大唐还是忠心不二的......” “住嘴!朕做事自有分寸,还轮不到你来教朕!”李忱顿时龙颜大怒。 而李浈闻言却毫不退让,不依不饶地说道:“阿耶的分寸难道就是让这样的忠臣贬居东都?难道阿耶就不怕寒了朝臣们的心?寒了天下人的心?!” “放肆!”李忱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莫要仗着朕宠你便这般的肆无忌惮!” 闻言之后,李浈微微笑了笑,道:“孩儿不敢,孩儿不敢奢望阿耶能够重新起用文饶公,只是希望阿耶到此为止,东都和崖州对他来说已没有太大的区别!” “崖州?!”李忱面色一滞,崖州正是自己下一步给李德裕安排的终老之地,但此事自己从未对任何人提及,为何李浈竟知道自己心中所想! 正在李忱惊诧之间,李浈却躬身说道:“若没有别的事,请阿耶容许孩儿告退!” 李忱怔怔地望着李浈,而后木讷地摆了摆手,李浈见状告退而出,只留下了一脸错愕李忱独处殿中。 ...... 李浈知道,单凭自己的几乎话绝不可能改变皇帝老爹的决定,他也知道李德裕日后被贬崖州司户在所难免。 但李浈就是如此,明明已经知道结果,但还是不甘心地想去试试,以前的李浈不想因为自己的出现而改变历史,但越是身在其中便越是能体会到太多的无奈和遗憾,所以自己便忍不住想要去做些什么,即便是改变了历史的走向,但自己却能无愧于心。 正如郑亚,若是依照史书记载,郑亚此时已被白敏中挤出朝廷之外遣往桂西,但因为自己的出现而让白敏中的一场算计落空,与此同时本应与父亲通往桂西的郑畋也因此留在了京城,这一切已然与历史相悖。 翌日。 当胖嘟嘟的郑从谠出现在李宅之内时,李浈与郑畋、郑颢、刘蜕以及高骈、严恒正在正堂闲聊,见郑从谠进来,郑畋等人赶忙迎上前去。 “台文兄来得正好,就差你一个了!”郑颢大笑道。 郑从谠见状冲众人使了个眼色,而后朗声说道:“振威校尉李浈接旨!” 旨意的内容很简单,擢升李浈为昭武校尉,还是六品散官,只不过振威校尉为从六品,而昭武校尉是正六品,区别并不算太大,而这却让众人为李浈感到不平。 东都平叛虽然李浈为副使,但起到的作用无疑是毋庸置疑且有目共睹的,而陛下无论对于正使郑亚还是副使李浈,似乎都是口头上的表扬多于实际行动,没有实实在在的东西,表彰也便算不得什么表彰了,朝臣们自然不免议论纷纷。 当日,众人用过晌午饭后赖在李宅死活不肯走,直到坊门关闭后李浈不得已之下只能接受了这个现实。 是夜,李浈、郑畋、郑从谠、郑颢、高骈、刘蜕与严恒、赵婉于正堂宴饮,原本赵婉是要回避的,但在李浈的执意要求下不得已留了下来。 一番推杯换盏之后,众人不免均已微醺,只见郑颢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后,冲大笑道:“泽远啊,你这宅子什么都好,但唯独缺了一样东西!” 第一百二十九章 李浈的决定 “不知贤兄所言何物?”不待李浈回答,严恒倒是抢先问道。 闻言之后,郑颢与郑畋等人相视一笑,道:“琴师、歌姬啊!以泽远之才名府中怎么能少得了这些呢?否则岂不是白白糟蹋了这才子之名?” 众人当即连连称是,唯独赵婉脸一红垂首不语。 李浈见状不由朗声大笑,而后赶忙岔开话题,冲郑畋等人笑道:“要说才学,在座诸位兄长哪一个不是满腹经纶,浈不过徒做了几首歪诗罢了,怎能与诸兄相比!如今四海承平陛下圣明,诸位兄长将来定为朝廷栋梁,浈比不了的!” 闻言及此,郑畋面带愁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而后长叹一声。 “怎么?台文兄有何烦心之事?”李浈笑问。 “哈哈哈,他还能有什么,无非是郁郁不得志的牢骚罢了!”一旁的郑颢大笑道。 与郑颢、郑从谠和高骈相比而言,郑畋才名绝不在此三位之下,但若论官职、地位的话,郑畋倒是的确要低人一筹。 郑从谠为中书舍人,可谓已经踏上了宰辅的必经之路;高骈为神策军都虞候,手握禁军部分兵权;而郑颢为右拾遗,乃是陛下身边亲近之人;只有郑畋,不过是个还未上任的小小渭南县蔚,与旁人相比起来虽算不上云泥之别,但也足以教人心中不快了。 “唉,只叹冯唐易老,无奈李广难封,我又能如何呢?来,吃酒!”郑畋脸色沉重,举杯复饮。 “呵呵,此句不妥,台文兄正值鼎盛之年,理应是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这等的胸怀洒脱,怎么说起话来倒像是个垂暮老者!台文兄所欠缺的不过是个机会罢了!”李浈笑道。 “是啊,缺的是个机会,可这机会又在何处呢?”郑畋苦笑道。 郑畋的这句话无疑给了李浈极大的触动,使得他突然生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 “抛开这般不论,不知台文兄对藩镇如何看待?”李浈试探性地问道。 郑畋想了想后,缓缓答道:“藩镇起于天宝十大节度,起先只掌一地军权而不涉民政,但自开元后期始藩镇逐渐总揽军政大权,已与分封割据之诸侯无异,而此也是安史叛乱的根源所在,叛乱爆发之后玄宗为振军心而又使藩镇数目倍增,此后虽平定安史叛军,但河北三镇节度仍由叛军所部担任,而正因如此,直接导致河北三镇始终徘徊于朝廷边缘,据闻时至今日河北三镇竟还有百姓称安史叛贼为二圣,可见其已深入民心!” “河北三镇如此,各地藩镇虽说不敢明目张胆悖逆朝廷,但私下里做的那些事所有人都清楚,不过如今的藩镇已然呈尾大不掉之势,但大唐如若再复开元之盛,必先除藩镇之患!” “但藩镇业已做大,想要摒除何其之难!”李浈紧接着说道。 “不错,摒除藩镇之患绝非夕年之力可为,且稍有不慎便重蹈安史覆辙,但,即便花上十年、二十年去做此事,对我大唐来说也是千秋万世的功业!”郑畋说着竟起身而立,慷慨激昂之状令众人无不侧目。 “台文所言有理,但除却藩镇之外,还有宦权、党争,此三弊不除,盛世难复!”郑从谠随即说道。 “然,知其弊易,去其乱难!”李浈皱了皱眉头沉吟说道。 “贤弟以为难,愚兄却以为难不在此,而在于明君贤臣!”郑畋当即反驳道。 不待李浈发问,郑畋便紧接着说道:“纵观历代盛世,无一不是君明臣贤,太宗文皇帝继位之初,内有义军起事,外有突厥犯边,其政局动荡远胜今时,但太宗皇帝举贤纳明,朝野内外上下一心,文有魏征、玄龄等治世能臣,武有二李、尉迟等百战之将,方才成就了贞观之治,也被后世君臣奉为楷模,而玄宗明皇之初亦有姚崇宋璟、子仪光弼,所以才有开元之盛,但无奈玄宗晚年昏聩,亲小人而远君子,如李林甫、杨国忠之流,致使安史叛军攻入长安,细想之下,藩镇也好、宦权也罢,皆是自开元晚期而发,由此来看,盛世之难不在内忧外患,而在君臣之心!” 郑畋侃侃而谈,神情时而激愤难平,时而潸然泪下,时而厉声怒喝,时而悲呼叹长叹,令得在座之人无不感同身受、击节称快。 或许从没有如今日这般快意恩仇,郑畋说罢之后连饮七杯,竟脱去袍衫鞋履,在堂下自顾起舞。 高骈见状不由纵声大笑,而后摘下腰间佩剑,和着郑畋的舞步学着春秋古人之法弹剑而奏。 郑从谠、郑颢与刘蜕三人也倍感兴奋,举杯痛饮三杯,而后一前一后和曲长歌。 “都疯了!”李浈见状不由摇了摇头笑道。 严恒倒还好说,毕竟出身贵胄之家,对这些文人的疯狂之名早有耳闻,此时见状只是咧嘴傻笑,但赵婉见状却顿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向李浈使了个眼色自顾退了出去。 “吴总管,再上三坛好酒!”李浈大笑,但心中却有一颗种子已然悄悄萌芽。 是夜,众人酩酊而醉,席地而眠,李浈望着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这几位,心中不由暗自感叹,在后世史书中一个个振聋发聩的人物,谁成想如今会在自己面前这般放浪形骸呢? 郑畋所言无疑让李浈的心倍感震撼,而郑畋的这番心声无疑也代表了当今文人士子的心中所想,在大部分士子们看来,读书的目的就是一为做官,但更重要的却是不甘庸碌一生。 而郑畋无疑是幸运的,因为将来的他势必会光耀万丈,不仅如此,或许因为自己的出现,郑畋的一生即将彻底改变。 醉意微醺的李浈望着大明宫的方向遥遥一拜,因为此时此刻的他做了一个决定,一个即将改变大唐命运的决定,一个完全背离了史书的决定,更是一个危机重重又异常艰辛的决定。 诸君之位,我来了! 第一百三十章 蛮夷犯边 李浈并非贪恋权势之人,以前的他是李承业的儿子,所见所闻斗不过是局限于江陵一地,而现在他是皇帝李忱的儿子,所见所闻也尽是家国大事,周围结交的也尽是些满怀雄心壮志的青年才俊,身处其间李浈不免深受感染,心底那颗复兴大唐的种子在悄然生根发芽。 毕竟,相对于其他人来说,李浈具备这个条件,而相对于还不曾见面的弟弟郓王李温来说,自己的目标更明确,自己的心性也更成熟。 正因如此,李浈才决定要为这个大唐做点什么,虽然自己曾一度惧怕悖逆历史会带来什么严重的后果,但此时此刻,李浈身边有这么多的朋友,身后有那个万乘之尊的皇帝老爹,而自己还怕什么呢? 翌日,延庆公主府。 这是李浈第三次踏入延庆公主的府门,不过这次的延庆公主府已然搬到了崇仁坊。 而事实上崇仁坊才是各公主真正应该待的地方,只不过之前由于武宗宠溺延庆公主才特准其住在十六宅。 经过李浈的提点之后,延庆公主也深深地意识到了自己于皇叔祖来说,根本就是无足轻重的,当初自己在京城、在朝廷内呼风唤雨的时代已经过去,而自己必须要学会低调做人。 李浈静静地坐着,接过延庆公主亲手递来的茶盏,笑道:“倒是没想到在下还能受到殿下如此礼遇,实在有些受宠若惊了!” 一身淡青色襦裙的延庆公主闻言后莞尔一笑,道:“本宫也没想到在朝中如日中天宠极一时的李泽远竟还能再次踏进公主府的门,实在有些出乎意料!” 李浈笑了笑,而后轻啖一口茶汤,而后将延庆公主的鱼符双手奉上,道:“此番前来不为其他,只为感谢殿下相助之恩!” 延庆公主接过鱼符,而后笑道:“在此之前崔延不过是本宫府上的一名侍卫,在本宫的引荐下他这才一步步坐上了忠武节度使的位子,所以这个人情他不敢不还!” 李浈闻言面色略显犹豫,因为他不知该不该告诉延庆公主一些事情。 但就在李浈思忖之际,却只听延庆公主又道:“不过,崔延此人心机颇深,即便是帮你这个忙,怕是也不会答应得如此痛快,说说吧,他如何为难你了?” 李浈闻言不禁哑然失笑,心道你还真是了解你这个奴才啊! “为难倒也不至于,不过最后他倒是被我吓得够呛!”李浈笑道。 延庆公主微微一滞,而后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道:“想来也是了,你连本宫都敢栽赃陷害,又何况是他!” “殿下所言差矣,这怎么能算是栽赃陷害呢?明明是殿下先算计的在下!”李浈一撇嘴说道。 “是啊,那又能怎样?”延庆公主很认真地说道。 李浈:“......” “想来阿耶也快到幽州了,估摸着再过几日我也该去幽州了,我那宅子......” “放心,本宫不会烧的!”衍庆宫主笑道。 “那我就放心了!” 延庆公主:“......” 临走之前,李浈回身问道:“殿下,不知咱们算不算是朋友呢?” 延庆公主想了想,道:“算是吧!” “好!”李浈笑了笑,转身离去。 对于延庆公主,李浈对其并无什么恶意,毕竟论辈分的话自己还是其堂叔,其本心不坏,在朝中也有些影响力,李浈相信日后自己总有用得着她的地方,此时对其多加示好,总归是没有坏处的。 离开公主府后,李浈径直去了大明宫,有些事、有些人必须要在自己临去幽州之前向自己的皇帝老爹禀明。 当李浈正要走进麟德殿时,恰巧碰到周规走了出来,见是李浈,周规一把将其拦了下来。 “你现在最好别进去,陛下正与白相等人议事!”周规说道。 “怎么?又出了什么大事?”李浈问道,因为现在正值晌午,按理说正是用饭的时候。 “唉!近日来奚人与契丹诸部连连骚扰边境,陛下为此震怒,叱令张仲武即刻发兵讨伐,但张仲武就是一拖再拖迟迟不见动静,今日刚传来奏疏要求延缓对奚人用兵!”周规压低了声音说道。 “为何要延缓?”李浈不解。 “这个我便不得而知了,况且也不是我一个小小主事能插手的事!”周规说道。 李浈点了点头,此时只见白相等人相继而出,除了白敏中之外,还有尚书省兵部主官,以及几位翰林学士。 “哼!”白敏中一抬眼见是李浈,脸色当即拉得老长,口中冷哼一声。 “哼!”李浈自然不甘示弱,同样回敬一声冷哼,惹得众人当即掩嘴偷笑。 对其他朝臣一一见过行礼之后,李浈这才踏进麟德殿之内。 只见李忱正一脸怒色地坐在胡床之上自顾生气,一旁的王归长则立于其身侧垂首不语,气氛显得有些紧张。 “孩儿拜见阿耶!”李浈躬身行礼。 见是李浈,李忱脸上的怒色稍稍收敛,问道:“嗯,还以为你不来看朕了!” 李浈笑道:“本来是不想来的,这不是最近没钱了吗!” 李忱:“......” “混账货!”李忱不由得笑骂道。 见李忱愁云尽消,王归长也不禁泛起一抹笑意。 “方才见阿耶愁眉不展,不知是何事惹得阿耶如此?”李浈紧接着问道。 话音刚落,李忱原本已经现出笑意的脸瞬间再度阴沉起来,不由气道:“那个张仲武,朕让他发兵讨伐奚人、契丹诸部,他反倒给朕讲起大道理来了!绕来绕去只两个字,不发!” “哼!此田舍汉,朕终有一日要将他拿了问罪!”李忱拍案怒斥道。 “哦?不知他可说了什么理由?”李浈问道。 闻言之后,李忱将案上的奏疏拿起,说道:“过来自己看!” 李浈闻言快步上前,而后双手接过奏疏细细翻看,片刻之后,李浈不禁疑惑道:“张使君说大军尚且准备不足,且北方蛮夷诸部坑壑一气,此时用兵势必损失过重,孩儿觉得也不无道理啊!” “不无道理?!他张仲武手里攥着朕的五万精兵,讨伐所需辎重粮草也由朝廷一应供给,他需要准备什么!他还能准备什么!”李忱顿时怒道。 第一百三十一章 有子郑畋 李浈想了想说道:“阿耶可还记得前阵子黠戛斯的来使?” “嗯,那又怎样?难不成朕还指望黠戛斯替朕出兵讨伐不成?”李忱当即答道。 “若孩儿所料不错的话,此时北方奚人、契丹、室韦甚至黑水靺鞨诸部已结成同盟,若此时出兵讨伐的话,虽说我天朝大军也胜券在握,但无疑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我想张使君的难处也便在此吧!”李浈缓缓说道。 “此言倒也非虚,不过那些个蛮夷既已结成同盟,放任下去只会让其变本加厉地侵袭我大唐边境,早些用兵岂不是也能让百姓们少受些苦?”李忱点了点头说道。 “阿耶体恤爱民之心孩儿感同身受,但不知阿耶想过没有,若是能从中瓦解蛮夷同盟,到时再对其以雷霆之力给予致命一击,如此可保北境数十年的安定!” “莫要遮遮掩掩的,心里想什么快些说出来!站着做什么,王归长,赐坐!”李忱闻言后不禁也来了精神,口中不禁催促道。 李浈想了想,说道:“其实瓦解蛮夷同盟也不难办到,记得以前孩儿便向阿耶提起过,回纥残部现多仰仗于傒人、室韦庇佑,只要我们将这个消息透露给黠戛斯,那么黠戛斯必然会不遗余力追剿回纥残部,如此对我们来说便是个机会!” “嗯,不过黠戛斯要的只是回纥人,于其他蛮夷并无仇怨,如何能将其同盟瓦解呢?”李忱不禁疑惑道。 李浈闻言微微一笑,道:“这世上没有坚不可摧的同盟,结盟者越多,暴露的弱点也便越多!只是目前我们有两个选择!” “两个?那你说说看!”李忱笑问道。 “一,遵照阿耶的旨意即刻出兵,但代价势必要大上许多,而且只能让蛮夷诸部在短期内安分一些;二,一年后用兵,以极小的代价换取幽州边境的长治久安,不知阿耶选择哪个呢?”李浈笑了笑问道。 “若真能如此的话,自然后者为佳!不过你真能做到么?”李忱满脸狐疑地问道。 “既然孩儿说了,那便一定能做到,只是......”李浈做出一副欲言又止之状。 “有什么要求便说!以后再这么吞吞吐吐的,朕定不饶你!”李忱佯怒道。 “只是孩儿初到幽州,人生地不熟的也不好做事,所以需要几位......” “需要几位帮手,你不是已经将高骈骗去了了么?”不待李浈说完,李忱略带不满地问道。 “是啊,高将军是武将,所以孩儿还需要一位文士啊,这样一文一武才平衡嘛!”李浈讪笑道。 “你这是什么歪理,不过这个要求倒也不过分,不知你看上朕的哪位臣子,先说来听听,然后朕再决定给不给!”李忱皱着眉头说道。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人物,郑亚之子,郑畋!”李浈笑道。 “郑畋?就是那个刚从宣武军被擢升为渭南县蔚的郑畋?!”李忱几乎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 李浈闻言顿时一愣,郑畋在这京城之中绝对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角色,但却没想到皇帝老爹竟在一瞬间便说出了郑畋的官职履历,单单这份心计便无人能及。 而李浈这才想起,史书中曾记载了这样一段话:上,聪察强记,宫中厮役给洒扫者,皆能识其姓名,才性所任,呼召使令,无差误者。天下奏狱吏卒姓名,一览皆记之。 如此一来,李浈不禁恍然大悟,难怪皇帝老爹要传唤什么人的时候从不称其官职,而是直接称呼姓名,也难怪能记住郑畋此人,这聪悟强记的优点竟与自己一模一样,呃,好像说反了。 “据吏部呈上来的考校说此子擅文书,通兵略,明大义,知礼数,守孝悌,所以朕才决定将其擢升渭南县蔚以观后效,想必其此时还不曾上任吧!”李忱问道。 “阿耶明察秋毫,郑畋确实还未上任!”李浈答道。 “嗯,既然你开了口,那朕也不好拒绝,朕可以把人给你,但你别忘了答应朕的两件事!”李忱点了点头说道。 “啊?怎么就两件事了?”李浈苦着脸问道。 “你莫要跟朕在这里胡搅蛮缠,第一件事一年之内在卢龙军内必须有一支终于自己的队伍,人可以不用多,但是要绝对忠于你,忠于朕!第二件事便是这边患之事,一年后朕若是再听闻幽州边患,朕拿你是问!” “这个......” “怎么?你想反悔?!”李忱微微眉毛一挑,问道。 “好吧,孩儿答应便是了!”李浈一副免为其难的样子。 李忱见状顿时笑骂道:“怎么看你这幅样子倒像是朕逼着你似的!” 李浈嘿嘿一笑,而后突然想到了什么,紧接着说道:“不过孩儿还有一事,还望阿耶慎重考虑一二!” “哦?何事?” “卢龙节度使张仲武,既然阿耶准备用卢龙军讨伐蛮夷,那么是不是应该事先安抚一下张仲武呢?” 李忱闻言点了点头笑道:“难得你小小年纪竟懂得这般权衡之术,不错朕早已决定为其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衔,不过却不是现在,这憨货屡屡上疏悖逆朕的意思,若不冷落他一阵子的话,他岂不是更加肆无忌惮!明年待朕举行完圜丘大礼后再行封赏不迟!” 闻言之后,李浈这才又拍了一会老爹的马屁后告退而出。 当李浈回府刚进了门,吴总管便前来禀告道:“少郎君,青龙寺的圆仁法师正在正堂等候!” 李浈闻言一愣,而后讶异道:“圆仁法师来做什么?” “这个小人便不知了,刘蜕正在前堂招呼着,要不您先过去看看!” 李浈点了点头,而后径直向前堂走去。 见李浈归来,正与刘蜕相谈甚欢的圆仁缓缓起身,而后双掌虚合,笑道:“老僧唐突造访,还望小施主见谅才是!” “呵呵,能得法师亲至,小子这里蓬荜生辉,倒是小子让法师久等了!”李浈笑着招呼圆仁入座,而后随口笑道:“方才看法师与复愚兄相谈甚欢,不知在谈些什么呢!” 圆仁与刘蜕相视一笑,而后说道:“在小施主的府上,自然谈的便是小施主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新的征程 “小子不过一介乡野世俗之人,哪里比得法师这般大自在!”李浈笑道,同时招呼圆仁入座。 “佛门中人有佛门中人的苦恼,世俗人有世俗人的乐趣,本就没有是非好坏之分!”圆仁颔首笑道。 “呵呵,法师高见小子受教了,但不知法师造访有何贵干?” 圆仁闻言后想了想,道:“说来惭愧,今日冒昧登门确有一事相求!” “法师但说无妨,小子若能办到定然竭力而为!” 只见圆仁轻叹一声,道:“老僧随遣唐使入唐已有八年,历经大唐佛门盛衰,虽天资驽钝但却也参悟了些佛门法理,但毕竟使命在身,明年便要归国以弘扬大唐佛法,不过心中却有一桩夙愿终究无法达成,老僧希望在有生之年再次巡礼五台山佛门圣地,但无奈已年老体衰,恐无法长途跋涉而往,听闻小施主即将去往幽州,所以......” “所以法师希望小子能代您巡礼五台山?”李浈笑道。 圆仁闻言后点了点头,“不知小施主可方便?” “能代法师巡礼佛门圣地,小子实在荣幸之至,又岂敢不从!”李浈大笑。 而一旁的刘蜕见状似乎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后始终没有说出口 圆仁闻言顿时面色大喜,口中连忙说道:“既然如此,那老僧便多谢小施主了!在此期间,老僧要去东都拜访一位老朋友,不知小施主可有什么需要老僧捎带的东西?” 李浈想了想道:“别无其他,但求法师为其解开那道心锁!小子感激不尽!” 圆仁点了点头,道:“若能为其解开心锁,老僧也算是积了一件功德,自当尽力!” 待圆仁走后,李浈问刘蜕:“复愚兄,你方才似乎有话要说?” 刘蜕轻叹一声,道:“五台山的寺庙在武宗废佛时已毁损殆尽,此去怕是不能随愿了!” 李浈点了点头,道:“方才我也想到了此事,但老法师心愿如此,我也不好说破,如今也只能聊尽人事了!” ...... 翌日。 朝会之上,李忱当众任命昭武校尉李浈为幽州行军司马兼侍御使,赐银鱼袋;擢升渭南县蔚郑畋为幽州押衙朝议郎行幽州长史;调任神策军都虞候高骈为幽州左厢马步都虞候摄监察御史。 待宣旨完毕之后,众臣不禁议论纷纷,将李浈调往幽州这倒无可厚非,毕竟是随其父李承业而往,但将郑畋和高骈一同调至幽州就不免让人揣测纷纷了。 但揣测归揣测,毕竟郑畋也好,高骈也罢,在朝中的影响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是以众臣虽不明所以,但却也没有哪个不开眼的朝臣出面反对。 而对于刘蜕来说,十一月南院的版榜即将下达,而且幽州也并非其心中希冀之地,既然如此李浈也不强求,只让刘蜕在京城自己宅子里安心住下。 “少郎君恩情,刘蜕无以为报......” “无以为报那便不报了,反正我这一走宅子也空着,你留在这里也好,另外平日里的一应用物会有人定期送来,若有什么难处尽可去寻郑颢、郑从谠,若连他们都解决不了的话便去崇仁坊找延庆公主,看在我的面子上她应该不会坐视不理,不过待你金榜题名时可莫要忘了我才是啊!”李浈大笑道。 自己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将自己走后的各项事宜安排周全,也算是对刘蜕有所担待。 临行之前,李浈又逐一拜访了延庆公主、卢商、、李景让、李景庄、郑亚等人,毕竟自己在京城认识的人不多,也就屈指可数的这么几位,况且这些人都曾经或多或少地帮助过自己,登门行礼道一声谢谢,也算是尽了自己的礼数。 两日后,李浈与郑畋、高骈、严恒、赵婉等人踏上了前往幽州的官道,另外还有上次前往东都平乱时的那五名老兵,除此之外还有高骈亲自从神策军中挑选出来的三百精骑。 李浈骑马回身而望,唯有郑颢、郑从谠、刘蜕、周规以及府中吴总管等人依旧还恋恋不舍地注目相送,除此之外便再无他人。 李浈冲众人遥遥叉手而拜,自己在京城的日子尚未满两个月,所经历的事情却已算得上惊心动魄了,但李浈知道,这不过只是一个开始,在自己所选择的这条路上还有更多的困难和危险,且已再无回头之理。 郑颢等人的身影已逐渐远去,唯有身旁挚友与身后这三百精骑紧紧相随,李浈知道,这些人将是自己通往帝王之路上的本钱,也许这三百人到最后会所剩无几,甚至全军覆没,但这本就是一条不归之路。 自己无法保证他们到最后都能活着,但自己一定会做到让那些活到最后的人富贵一生,让死去的人门楣光耀、青史留名。 “泽远,此去幽州之后,陛下交代了愚兄一桩事!”高骈凑到李浈跟前笑道。 “又是学习骑射之术吧!”李浈不用猜也能想到自己的皇帝老爹能交给高骈的没什么好事。 “哈哈哈!不错,不过陛下的要求也不太难,不过是普通士兵的最低要求罢了,容易得很!”高骈大笑道。 “哦?那普通士兵又是什么要求?”李浈不禁好奇地问道。 高骈正要开口,却只见严恒凑上来插话道:“这个俺知道,凡我大唐步卒可自主使用伏远弩,射程三百步,要求至少四发两中;射程二百三十步的擘张弩,要求也是四发二中;另还有射程两百步的角弓,要求四发三中,射程一百六十步的单弓弩,要求四发两中!” 闻言之后,李浈不禁咋舌道:“这么麻烦?” “哈哈哈,严恒兄弟所言不错,不过这仅仅是步卒的要求,若是骑兵的话还要有马槊、横刀、骑射的训练,而若是步卒中陌刀兵的话,要求便更加严苛,可以这么说,便是一千步卒中能寻得五六名有潜质的陌刀兵便已是很不错的几率了!” “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笑话,当初某最希望做的便是如虢国公李嗣业那般的陌刀名将,不过终究还是在臂力之上无法达到陌刀兵的要求!”高骈说到这里不免长叹一声,脸上带着无尽的遗憾之色。 “嘿嘿,要俺说的话,有一人若不为陌刀将便实在是可惜了!”严恒凑过来对李浈神秘地笑道。 第一百三十三章 老僧愿诚 “李漠?”李浈当即想到了自己那个臂力超群的二弟。 “李漠是谁?”高骈讶异道。 “李漠便是泽远的二弟,虽较他还小上几岁,但自幼却是力大过人,做个陌刀将想来不在话下!”严恒笑道。 高骈闻言却是一脸的不屑,道:“严恒兄弟莫要胡说,便是连某都达不到要求,他一个小娃子能行?” “嘿嘿,那么敢问高将军十岁时可能举起两石重的铜鼎么?”严恒笑问。 “十岁?两石?”高骈闻言顿感惊骇,脸上神情显得有些难以置信,即便是现在的自己不过刚刚能艰难地举起三石的重物,而对方在十岁时便已能举起两石重的铜鼎,这于高骈来说简直闻所未闻。 见高骈这般神色,严恒不禁得意地笑道:“如今李二郎十四岁,却已能举起三石的重物了,且坚持一刻后依然面色如常、呼吸均匀,这陌刀不足一石重,即便是作战之时以这三石之力挥舞陌刀也绰绰有余了吧!” “这......泽远,此话当真?”高骈转而向李浈问道。 李浈轻轻点了点头,笑道:“我那二弟却是异于常人,臂力之大便是那些军中精壮的老兵也无法相比!” “既然如此,那某一定得见识一下这位少年奇才了!说不得能为我大唐培养出一位如虢国公那般的陌刀名将呢!想来某这辈子是与陌刀无缘了,若是能培养出一位陌刀将来也算不枉此生了!”高骈闻言后一脸兴奋地说道。 “是啊,我也许久没见到二郎了,这么一说我还真有些想他!”李浈不由叹道。 “急什么,此去幽州不就能见到了吗!”严恒咧嘴笑道。 ...... 一行人自长安出发,出函谷关自北而上,经河中府、晋州、汾州后抵达太原府,在太原歇息一日后,又经过三日终于到达五台山。 五台山地处成德节度与义武节度交界之处,最初之时五台山为道教所属,初名清凉山,传说文殊菩萨曾暂居于玄真观的石盆洞内,自东汉年间,佛教传入中国,佛国高僧迦叶摩腾、竺法兰从洛阳来到清凉山,因此处曾为文殊菩萨所居,是以二人欲建佛寺,但却为当时道教所不容。 无奈之下二人上奏汉明帝,在明帝的主持之下,佛道两家约期焚经,期间道教经文尽数焚毁,而佛教经文竟完好无损,所以明帝允许二僧于清凉山建寺弘法,寺院建成之后,明帝亲赐名为“大孚灵鹫寺”,也便是“显通寺”的前身,自此五台山开始逐渐成为佛教圣地。 而盛唐之时,五台山寺院更是多达三百所,有僧众三千余人,至德宗时期僧众更是多达数万人,会昌五年武宗废佛,至此五台山寺庙尽毁,僧众也被勒令还俗。 当李浈真正踏上这座佛教圣地之时,已是再见不到那种香火鼎盛、梵音袅袅的盛况,入眼之处尽是些残砖败瓦,随处可见残缺倒塌的佛像供物,其颓败之状不免让人顿感唏嘘。 因此处为佛门圣地,所以李浈将三百精骑留于山下,只与高骈、郑畋、严恒、赵婉四人前往。 “唉,倒是可惜了这些佛门清净之地竟遭此厄运!”高骈见状不由得轻声叹道。 “施主所言差矣,佛门虽清净之地,但若是没了清净的佛众,那也便算不得什么清净之地了!” 正在此时,一名垂暮老僧拄着一根树枝缓步二来,只见其身形清瘦,颧骨高耸,颌下白须枯槁,倒是与圆仁有几分相似,以至于让李浈觉得是不是这唐朝和尚们都是这么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待得老僧走进,冲众人合十行礼,笑道:“平日里这山中少有人来,今日见到诸位施主,老僧倒有些意外了,不知几位施主来此作甚?” 此时李浈赶忙回礼答道:“不瞒法师,小子受圆仁法师所托,前来山中代为巡礼!敢问法师这山中可还有完整的寺院?” “圆仁法师?不知他如今可好?”老僧闻言后神情竟是显得有些激动。 “圆仁法师身子还算硬朗,只是不日即将归国,听法师此言难不成认得圆仁法师?”李浈讶异道。 “呵呵,老僧法号愿诚,当年圆仁来此巡礼之时,便是在老僧所在的佛光寺中,又岂会不认得他呢!不过会昌五年时此地佛寺尽毁,如今尚且完整的不过只有一座南禅寺,而佛光寺虽不曾尽毁,但也只剩下了两座偏殿而已!”老僧说到这里神色不免有些悲苦。 “佛光寺......”李浈沉吟道,对于佛光寺,来自于后世的李浈自然是了解一些的,此时听愿诚所言之后心中自然有些激动。 “那不知法师如今现居何处?”李浈忙问。 愿诚闻言后长叹一声道:“老僧如今便住在佛光寺之内,若施主礼佛的话可去山下南禅寺,寺中主持愿明法师乃是老僧师兄,定会招呼一二的!” “既然圆仁法师最初便是在佛光寺礼佛,那么小子自然也应到此,还望法师莫怪小子唐突才是!”李浈赶忙回道。 愿诚闻言后不由面露难色。 李浈见状不由一愣,而后问道:“法师可否有什么难处?” 闻言后,愿诚摇了摇头无奈地道:“倒也并非老僧不愿收留,只是自会昌法难之后,这山上便定期有官军前来清查,一旦发现有寺院收留信众香客,便要收没随身财物,如若不应轻则一顿鞭笞,重则便是血光之灾,老僧只是不愿众位施主冒险罢了!” 众人闻言后不禁面面相觑,按理说陛下登基后已经责令停止一切毁佛行为,也正在逐渐努力恢复一些佛寺的重建,此时虽说不至于将五台山所有佛寺全部重建,但也绝不应有再阻止佛众信徒礼佛的动作才对。 而且听愿诚所言,这些官军所为竟与盗匪山贼一般无二。 “但不知是哪里的官军?”李浈问道。 “这个倒是不太清楚,不过此地属义武军治下,想来也是其所为了!所以老僧还是劝诫几位施主最好到山下的南禅寺礼佛,毕竟那里是朝廷允许留下的唯一所寺庙!”愿诚低声叹道。 “呵呵,既然如此,那小子便更要去佛光寺了,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敢违逆陛下的旨意!” 第一百三十四章 佛光无佛 佛光寺,始建于北魏孝文帝时,位于佛光山之山腰,依山势而建,坐东向西、高低层叠,在会昌法难之前其中殿、堂、楼、阁将近两百余间,而其中仅正殿便占地十间,供奉有释迦牟尼佛及文殊、普贤二胁侍菩萨,寺中僧众两百余人,每日前来上香礼佛的信众更是络绎不绝,香火鼎盛。 规模虽无法与京城里的青龙寺相比,但佛光禅寺在佛门中的地位却是青龙寺远远无法企及的。 而当李浈等人穿过山门踏入寺院时,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还是不免为此倍感震惊。 放眼望去尽是一片残砖败瓦,甚至几乎看不到一座完整的经幢、墓塔,而那两座正殿以及四座偏殿早已化为一堆废墟,至于客堂、经堂等处更是片甲不存,甚至连寺内的两处莲池都被生生填平,唯留了四五间僧堂以供包括愿诚法师在内仅有的十名寺僧居住。 而更让人感到惋惜的是,在这座名噪数百年的大佛光寺之内,竟是再见不到一尊完整的佛像。 似乎觉察到众人的心中的痛惜之意,只见愿诚双掌合十送了一声佛号,道:“寺中无佛,却心中有佛,只要怀有一颗敬畏之心,虽此地无佛,但在老僧看来却是处处有佛!” 话音方落,便只见有几名年轻的寺僧迎了上来,愿诚随即对二僧吩咐道:“会闻、会见,这几位施主来此礼佛,你二人务必安排周全些!” “礼......佛?”二人不约而同地惊道,均是一脸的诧异之色。 虽心中不解,但毕竟是主持的吩咐,二僧也不敢怠慢,随即从那仅存的四五间僧堂里挤出了两间,但这两间堂舍实在太过局促,赵婉一人占了一间,剩下的几人实在挤不下,而此时只见赵婉红着脸怯生生地对李浈说道:“若......若实在不行的话,你便与我一间吧!” 话音方落,方才还吵吵嚷嚷的房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面对所有人瞠目结舌的目光,赵婉羞涩之下一溜烟地跑了出去,而后众人又咧着嘴冲李浈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李浈佯怒瞪了一眼郑畋等人,而后一声不吭地将自己的布衾搬到了隔壁。(布衾:被褥的叫法,质地为麻,绸缎质地的叫做“锦衾”) “二位兄长,你们说晚上他们会做那事么?”严恒一本正经地沉吟道。 郑畋闻言瞥了严恒一眼,而后冲高骈咧嘴一笑:“他问你呢!” 高骈则看了看严恒,而后默默将自己的布衾搬到紧挨着隔壁的靠墙处,“今晚为兄给你好好听听,明天一早告诉你!” 严恒:“......” 郑畋:“......” 用过斋饭之后,李浈等人在愿诚的带领下于这座无佛古刹内缓步而行,李浈望着四周破败之貌,不由叹道:“可惜小子无法做到与法师那般,这寺中无佛可礼,倒真教小子为难了!” 愿诚闻言轻声道:“小施主差矣,佛本无形无相,又有诸天法相,这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乃至这寺中所见到的一切,皆是佛相所化,小施主又何必介意这寺中佛像的有无呢?” 李浈点了点头,虽然对于愿诚和尚的话依旧无法明悟,但却也不敢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毕竟与高僧纠结这些问题那就纯粹是自己找虐的行为了。 正在此时,李浈却只见愿诚一脸的凝重之色,似是有什么心事一般,随即问道:“法师何故面色如此凝重?” 愿诚摇了摇头叹道:“老僧奉劝诸位施主还是早些离开此地,在你们来此之时怕是那些官军早已得了消息,若再不走便晚了!” 李浈笑道:“此事无需法师忧心,既然我等不走,那便有足以应付此事,倒是小子心中有一桩事,还需向法师请教!” 见李浈执意留下,愿诚也只得作罢,随即对李浈说道:“既然如此,中凉气甚重还请小施主屋内说话, 李浈点了点头,而后冲高骈与严恒使了个眼色,二人心领神会自顾离去,而李浈、郑畋与赵婉三人则随着愿诚进了一间僧舍。 “此地稍显局促,诸位施主勿要见怪!”愿诚招呼三人入座,而后逐一倒了三杯清水,笑道:“寺中无茶可煮,唯有这杯清水可饮了!” “清净之地自然要饮这清净之水......” 话还未说完,便只见严恒闯了进来,而后对李浈附耳说道:“来了!” 李浈点了点头,“可能应付?” 严恒答道:“高将军说可以!” “记住留几个活口!”李浈吩咐道,严恒应了一声随即转身而出。 郑畋见状也低声说道:“我出去看看!” “千万小心!”李浈点了点头嘱咐道。 而一旁的赵婉则一脸的惊恐,向李浈身旁又挪了挪。 李浈见状,指了指自己身侧笑道:“坐到这里来吧!” 赵婉随即双颊绯红,但却也乖乖地又挪到了李浈身侧。 “咳咳......”愿诚轻咳几声,但望着二人的目光却是满带笑意。 “方才小施主说有一桩心事?”愿诚笑问。 李浈点了点头,想了想后答道:“是心事,也是困惑,借此机会想让法师为小子解惑!” 愿诚点了点头,道:“小施主说说看,老僧为化外之人,所习所悟也皆是些佛理箴言,想来也能帮得到小施主吧!” 闻言之后,李浈缓缓说道:“佛家以慈悲为怀,教人向善积德,小子自问虽不敢妄言善人,但却也秉承慈悲之心不愿多造杀孽,但小子将要走的这条路却又难免要造杀孽,不知该如何取舍!” 愿诚闻言后想了想,道:“佛法乃是自省之道,小施主能有此一问便足以可见并非从恶之人,众生善恶有度,七情六欲乃是众生本性,唯待人须以善为先,若他人以恶为报,那么其最终也难逃恶报,一切因果皆已注定,小施主又何须苦恼呢!” 李浈紧接着又问:“正如这寺外的官军,或许他们曾守护一方安宁,但如今却成了瞒上欺下、妄造杀孽的匪军,或杀或留都无法取舍!” 愿诚却是大笑道:“小施主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诸法无我,诸我无相,又有八正道、三十七道品,皆以劝人自谨为本,杀孽恶报,均在乎一念之间,如能弃恶从善自然佛心未泯,若执迷不悟又造杀孽,恶报也终将而至!” 正在此时,只见严恒再度闯了进来,只是这一次其神色显得异常紧张。 “大郎,是神策军的人!” “什么?”李浈闻言顿时起身讶异道。 第一百三十五章 骨朵达 “神策军的人怎么会在这里?”李浈迫不及待地问道。 “不知道,统共来了也就几十个人,不过为首那名武将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神策军校尉,高将军已将他们围了,具体事宜还不清楚!”严恒答道。 “去看看!”李浈当即说道,而后又冲愿诚笑道:“法师教诲小子受用终身,此番捉了那些官军还需得去问个清楚!” 说罢之后,又对赵婉说道:“你暂且留在这里吧!” “小心......”赵婉一脸的担忧。 李浈点头笑了笑,而后随着严恒转身离去。 寺外,数十名身着大唐步卒铁甲的士兵被早已埋伏在此的三百神策军士兵团团围住。 当李浈赶到之后,只见高骈正手握长槊与那为首的武将喊话,而一旁的郑畋则在外围一脸狐疑地紧盯着这群所谓的“官军”。 “神策军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李浈随即问道。 郑畋闻言后摇了摇头道:“依我看他们根本不是神策军,虽然穿着大唐士兵的铠甲,但言行举止却丝毫没有大唐士兵的样子,而且那将领手拿一根狼牙棒,更别说是神策军了,便是连郡兵都不是!” “某劝你们还是乖乖投降,如此还能保住性命!冒充神策军的名头打家劫舍、枉杀无辜,便是这一条便足够让你们死无全尸了!”正在此时,只听高骈怒声叱道。 而为首那将领却是浑然不惧,开口回道:“我等本就是神策军又何须假冒,至于打家劫舍确有此事,但你又何曾见到我等枉杀无辜了?!” 李浈闻言不免哑然失笑,心道这货倒也算是个异类,死到临头了居然还在讨价还价。 见状之后,李浈不由拨开神策士兵缓步而出,而后举目望去,顿时被其吓得一惊,只见那武将身高近九尺,腰粗如柱,身着一袭明光铁甲,头戴护耳兜銎,手持一根狼牙巨棒,更为可怖的是其生得面色如炭,阔额塌鼻,眉如蚕蛹,眼球外凸,狰狞之貌形如恶鬼,任谁看了都不由得要吓出一身冷汗。 即便是高大壮硕的高骈在其铁塔一般的身子面前都显得黯然失色。 李浈深吸了一口气,稍稍镇静之后问道:“你说自己是神策军,那你可认得他是何人?” 说着,李浈指了指身边的高骈。 那武将见人群中走出一名身形清瘦的青衫少年,不由皱了皱眉头道:“一个娃娃出来作甚!俺不和你个娃娃说话,让你们当家的人出来!” 闻言之后,高骈与郑畋二人不由将脸转向一旁,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而李浈顿时面色青白不定,面对这样一个憨货,一向自诩能言善辩的自己竟无言以对。 此时只见郑畋强忍着笑意说道:“此乃我大唐新任的幽州行军司马兼侍御使,见到上将还不快些下马见礼!” 那武将闻言后当即面色一滞,而后也只得乖乖下马,而后转身冲身后众人吼道:“都给俺下马!” 而就在其转身的一霎那,李浈的面色却是顿时一变,忙不迭地说道:“你是靺鞨人?” 闻言之后,包括高骈在内的众人不禁为之一愣。 “你怎么知道?”高骈讶异道。 “你没注意到他兜銎之下有根鼠尾辫么?”李浈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而此时那武将却是转身咧嘴一笑,道:“不错,俺是渤海国靺鞨人,看不出你这个娃娃竟是比他们眼光更毒一些!” 说罢之后,那武将摘下兜銎,露出了自己头上的小顶辫发,高骈、郑畋二人见状顿时恍然大悟,这种发式乃是靺鞨人所独有,所以此时可以确定此人为靺鞨人无疑。 “哦,那便难怪了,渤海国的黑水靺鞨部军制效法大唐,倒也也曾听说过他们那边也设有神策军与左右二卫,不过渤海国与此时相距千里,他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而此时只见那武将冲李浈微微一行礼说道:“俺叫骨朵达,乃是渤海国神策军步军校尉,此番落入你们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只有一条,俺来此地只为求财却从未杀人,杀俺可以,但不能污蔑俺的清白!” “呸!你这靺鞨獠子还有脸自称清白?!”严恒闻言顿时破口大骂。 “你也是个娃娃,俺不与你一般见识,你们汉人阴诡狡猾,以众击寡还不算,竟还用奸计算计俺,如今你们说什么便是什么吧!”骨朵达嗤笑一声说道。 “好!既然你不服,那本将今日便让你心服口服!”高骈闻言后顿时一步跨出,而后对众神策士兵说道:“把你们的弓箭都起来,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插手!” 郑畋见状正要劝阻,却被李浈一把拦住,笑道:“台文兄稍安勿躁,且看看此人有什么本事!” 众神策士兵见状当即后退十步闪开一处场地,只见高骈手持长槊横于身前,指着骨朵达怒道:“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否则到最后莫要再说本将欺负你!” 骨朵达闻言后当即放声大笑道:“哈哈哈,就你这么个小矮子也敢在俺面前叫嚣,来来来,俺让你先出手!” “小矮子?嗯,此话倒也不假,我们所有人在他看来都是小矮子!”李浈不由笑道。 而高骈闻言后却是怒喝一声,扬起长槊向骨朵达直刺而去,而骨朵达见状之后竟是不闪不避,扬起手中狼牙棒只轻轻一拨便让高骈的长槊刺空,但高骈却顺势将身子一扭,手中长槊在空中急转而回,向骨朵达的腰部横扫而去。 “千里兄果然好功夫!”郑畋见状不由得赞叹道。 显然骨朵达并未料到高骈方才那一刺不过是虚晃一招,这一横扫才是真正的实招,然而此时再躲却已是来不及,无奈之下只得将狼牙棒竖于身侧以抵挡高骈扫来的槊锋。 锵—— 高骈这一扫显然已尽全力,而骨朵达仓促之下力道未济虽挡住了槊锋,但却被高骈这一势大力沉的一击扫了一个趔趄。 高骈见状顿时面露得意之色,而骨朵达的脸色则顿时涨得通红,气得口中大喊一声道:“汉人奸诈,此番俺定不留情!” 言罢之后,只见骨朵达索性将身上铠甲褪下,露出一身精壮的肌肉,再加上其狰狞的面目,此时看上去竟真的如恶鬼一般无二。 骨朵达扬起手中狼牙棒劈头便向高骈狠狠砸去,没有任何繁杂的招式,只简简单单的一砸,仅仅凭的是那一身神力,却顿时让高骈面色大变。 第一百三十六章 异人悍将 “住手!” 就在骨朵达的狼牙棒即将落下之时,却只听李浈一声厉喝。 骨朵达的狼牙棒终究没有砸下来,而是在高骈高高横起的长槊前生生止住了去势。 天生神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能将这种神力收放自如,而骨朵达无疑正是这一种人。 早已面色一片惨白的高骈艰难地站起身来,而面对骨朵达时,脸上却已没了方才的倨傲。 只见骨朵达冲李浈嘿嘿一笑,道:“俺知道你会喊停,否则就俺刚才那一棒子能将这小矮子砸成肉泥!” 闻言及此,高骈面色有些难看,但却也对骨朵达颔首致意,毕竟刚才的确是人家手下留情。 李浈等人不由得暗暗心惊,高骈的功夫即便是在神策军将领中也都是数一数二,但如今在这骨朵达面前竟走不出一个回合,如此猛将作为自己的敌人那无疑将会是一件极其恐怖之事。 但即便如此,李浈还是装作一副镇静之色,淡淡地笑了笑,道:“呵呵,我方才喊停不过是让你死得明白些罢了!” 闻言之后骨朵达顿时一愣,而后怒道:“难道你想耍赖不成?方才明明是俺胜了!” “对,是你胜了,但你别忘了,你身为渤海国军人却在我大唐境内打烧杀抢掠,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也不管你的功夫多好,说得轻些你是异族匪军,说得重些这是渤海国在对我大唐宣战!只消我一封奏疏,来日渤海国便会在我大唐百万雄兵的铁蹄之下片甲无存!你可相信?”李浈说罢之后,右手轻抬起。 “杀!” 三百神策士兵齐齐怒喝一声,同时弯弓搭箭,箭锋直指骨朵达等数十名靺鞨士兵。 见状之后,骨朵达的脸色顿时大变,而其身后的靺鞨士兵也瞬间围成圆阵。 “哼!俺与渤海国早已断绝了关系,事情是俺做的,后果也由俺一人承担,方才已经说过俺只为求财,却不曾杀过一个汉人!你杀俺可以,但不能污了俺的清白!”骨朵达将身子一挺,上前一步冲李浈怒道。 “好!既然如此,那今日我便杀了你,然后拿你的人头献给渤海国王!”李浈笑道。 “等等!你杀俺,俺无话可说,但俺有一个条件!”骨朵达一副理直气壮的神情,顿时令得李浈等人忍俊不禁。 “呵呵,憨货!你如今已落入我的手里,居然还跟我讲条件?!”李浈忍不住笑骂道,但心中却有一种直觉,骨朵达此人并不坏。 骨朵达闻言后面色通红,但却还是鼓起勇气说道:“你若信俺,今日便放俺回去,待俺安顿好了俺娘和阿妹,明日自来寻你,到时是杀是剐俺绝不皱一下眉头!” 严恒闻言后倒是先皱了皱眉头,而后一脸诧异地对郑畋说道:“台文兄,这货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 郑畋笑道:“大凡异人,都有些缺陷!”说罢之后,郑畋想了想又道:“你也有的!” 严恒:“......” 李浈闻言后缓缓向骨朵达走去,而高骈却将其一把拦住:“泽远不可!” 李浈冲高骈笑了笑,道:“放心,他不会伤我!” 说罢之后,李浈抬腿缓步走至骨朵达跟前,而骨朵达口中却是冷哼一声。 当真正站在骨朵达这尊黑铁塔面前时,李浈方才意识到自己的这个举动是多么地找虐,李浈七尺身材不过才堪堪到了骨朵达的上腹处,李浈仰着脑袋看了看骨朵达,而后很有自知之明地向后退了五步。 “我今日可以放你走,不过你得将你手的东西交给我!”李浈指了指骨朵达手的狼牙棒。 骨朵达闻言后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李浈,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狼牙棒,虽然不舍,但还是上前一步向李浈递了过去。 “给你!不过你这个小矮子能拿得动俺的兵器?”骨朵达一脸不怀好意的笑。 “呵呵!”李浈轻蔑地笑了笑,而后转身走回,而骨朵达则一脸懵逼地站在原地怔怔地目送李浈离去。 “呵呵是个啥意思?”骨朵达喃喃自语。 “大郎,你怎么不拿,也好让灭灭那獠子的威风!”严恒嗔怪道。 李浈白了严恒一眼,理所当然地说道:“我拿不动!” 严恒:“......” “你可以走了!”李浈对骨朵达说道,而后示意众神策士兵让开一条退路。 “你......真的肯放俺们回去?”骨朵达惊讶地问道。 “记得明日来此送上你的人头!”李浈淡然笑道。 骨朵达闻言后默默地穿好铠甲,而后将手中狼牙棒猛地插在地上,冲李浈叉手说道:“好!看不出你这个娃娃倒也算个真男人!俺骨朵达佩服!明日辰时,俺自会前来!” 说罢之后,骨朵达一抬腿跨上马背,而后率领众人绝尘而去。 “泽远,你真的信这獠子?”高骈问道。 李浈点了点头,道:“我信!” “哈哈哈!恭喜泽远贤弟收一员猛将!”郑畋此时大笑道。 而高骈闻言后先是一怔,而后瞬间明白了郑畋的意思,当即也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泽远还真是深谋远虑,不过此人若不能收服的话,还是杀了的好!” 李浈点了点头,高骈所言听上去虽有些残忍狠辣,但事实就是如此,试想若是日后与其沙场交锋,谁能挡得住那根狼牙巨棒前进的锋芒? 所以,这种人一旦不能为我所用,那么就只能狠下心肠将其斩杀。 ...... 虽是暮夏时分,但山上的夜却已显得格外清冷,尤其在这四周破败景象的映衬下,更显得寂寥、萧索。 这是李浈第一次与女孩子同处一室,前世如此,后世依然如此,是以此番看上去倒是比赵婉更显得拘谨不安。 赵婉见状忍俊不禁,轻声笑道:“少郎君整日在外面那般威风,怎么现在看上去却是比奴家更害羞?” 李浈一脸尴尬地挠了挠头,讪笑道:“第一次,没什么经验!” 与此同时,在墙壁另一端,三颗脑袋一字排开紧紧将耳朵贴着墙壁,生怕错过隔壁的任何声响。 “怎么没动静?”高骈皱了皱眉头说道。 “哪能一上来就干那事?肯定得酝酿一下了!”郑畋很耐心地解释道。 “哼哼,依我看肯定是大郎怂了!”还是严恒比较了解李浈一些。 第一百三十七章 生死相依 “待到了幽州之后,我让阿耶帮你行笄礼,也该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李浈笑道。 赵婉闻言后顿时脸色一沉,道:“我自己的事不劳你费心,你若嫌奴家碍事,那明日我便回江陵是了!” “你看,好好的怎么说恼便恼了?行了笄礼后你才能嫁我啊!”李浈笑道。 赵婉顿时为之一怔,而后顿时面色羞红地说道:“谁说过要嫁你了!这辈子我谁也不嫁了!” “哦,也好,那到了幽州后只能让阿耶为我另寻一位娘子了!”李浈叹了口气说道。 不料此时赵婉却是面色一紧,失口说道:“不行!你不能找别人!” 话音刚落,赵婉望着李浈一脸的坏笑这才觉察到上当,当即羞愧难当将身子转向一旁,“你竟敢骗我......” 李浈咧着嘴痴痴地望着赵婉,在烛火的掩映下,赵婉娇小的身影愈发惹人怜爱,不由轻声和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挺好的一首硕人,怎生从少郎君嘴里说出来就变得这般别扭呢?”赵婉垂首轻笑,双颊泛着一抹淡淡的红晕。 说罢之后,赵婉的手被李浈轻轻握起,赵婉此刻将头垂得更低,但却哪里知道此时此刻李浈的心远比她还紧张一些。 “想叫你的名字却又觉得有些生分,现在倒是不知叫你什么了!不如便唤你婉儿吧!”李浈轻轻说道,虽故作镇静,但却早已心如撞鹿。 闻言后,赵婉轻轻点了点头,喃喃道:“奴家的命都是少郎君救的,所以少郎君叫什么都好!” 而就在此时,李浈却突然想到了自己将要走的这条路,无疑也会令赵婉置于险地,不由叹气道:“我虽知你心,但却无疑会让你时时身处险地,有时我也不知自己对你如此,是好,还是坏!” 赵婉转过身来望着李浈,目光清澈,恰如一弯明月,“自打奴家看到少郎君的第一眼起便觉得少郎君是个好人,平日里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但心里比谁都看得明白,比谁都想得清楚,您是个好人,这一点毋庸置疑,少郎君虽世出官家却又没有官家子弟的恶习,实不相瞒,赵婉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到您这样的官家将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当人看的,奴家出身贫寒,又相貌粗陋,自问配不上少郎君,若少郎君不弃,奴家必生死相依!” 说到此处,赵婉虽眉目含笑,但却早已泪流满面。 李浈用力地点了点头,而后伸手将赵婉脸上的泪水轻轻拭去,笑道:“你待我如斯,我也不想骗你,其实......我并非出身官家!” 赵婉闻言微微一愣,似乎不太明白李浈此话的意思。 “你可知为何我杀了刘睿、得罪了当朝宰辅还能相安无事?你可知我为何到了京城就有那么大的一处宅子和似乎花不完的银钱?又可知为何陛下会亲自为我加冠,又委以重任?你可知这一切都是为何?” 李浈一连串的问题让赵婉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木讷。 “其实,我并非阿耶亲生,而我真正的父亲是......当今陛下!” 此言一出,赵婉顿时吓得面色大变,而后瞬间将手抽回,豁然站起身子向后退了几步,同时难以置信地望着李浈,想说什么但却始终没有出口。 李浈见状不禁长叹一声,道:“唉,我知你会如此,但我实在不想骗你,早在十一年前陛下还是光王时,因甘露之变让萧叔将我送至江陵府,其实我也是到了京城之后才知道这一切的真相,我非贪恋虚荣之人,但事实如此,我别无选择!” “这......这是真的?!”赵婉喃喃说道,更像是说给自己的话。 “是真的,我不会骗你!之所以陛下还未正式下诏认回我这个儿子,便是因为此事牵扯太大,稍有不慎便会让我置身险地,毕竟我不仅是他的儿子,更是皇长子,对于其他几个兄弟来说我是他们继承皇位的最大威胁,所以陛下决定待日后时机成熟时再下诏命!” 赵婉怔怔地望着李浈,泪水再度迷蒙了双眼,她知道,自己可以喜欢官家子弟的李浈,但却绝不能喜欢上作为皇子的李浈,说到底自己不过只是一介贫寒民女,便是自己重修三生九世也绝对配不上一位皇子。 天家的门楣,根本就不是自己有资格攀上的,甚至自己即便是看上一看都足以让自己粉身碎骨,赵婉不愿相信,但此时此刻却又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心中刚刚燃起的火花转瞬之间便被这一盆凉水浇得冰寒彻骨。 泪雨滂沱的赵婉无力地摇了摇头,自顾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直到此时此刻她自己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地在意李浈。 因为害怕失去,所以此刻心痛;因为从未拥有,所以此刻心碎;因为无法割舍,所以此刻放弃。 赵婉将头深深地埋在臂弯忍声啜泣,任由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地、汇集成河。 李浈缓缓起身走至赵婉跟前,而后蹲下身子静静地坐在其身旁,“我告诉你实情是想告诉你,不论我是谁,更不论日后我会变成谁,我依然是李浈,依然是那个江陵府你所见到的那个李浈,相信我!” 说罢之后,李浈将赵婉瑟瑟发抖的身子搂在怀中,紧紧搂着,不肯放手。 “你方才说生死相依,这是我长这么大所听到过的最动听的话,而我想对你说的是,若你还愿意,若你不曾反悔,此生此世我必不弃!”说着,李浈将唇轻轻地吻上赵婉的发,淡淡的幽香灌入鼻腔,李浈轻轻地闭上眼睛,紧紧地搂着怀中那个幽咽的女子。 “奴......奴家恨......恨这天为何如此捉弄人!”赵婉两头埋在李浈胸口,而泪水却早已将李浈的青衫浸湿。 “恨?呵呵,我却不恨,不仅不恨,而且我还要感谢这苍天能给我重生一次的机会,更感谢苍天能让我遇到一个名为赵婉的女子,这样的福分,我又如何能恨呢?”李浈流着泪,却在笑着。 然而正在此时,却只见房门被人自外轻轻推开。 第一百三十八章 以诚相待 随后只见郑畋、高骈与严恒三人一脸庄重肃穆地出现在了门外。 “是你们?!”李浈讶异道,心中却是猛地一沉,而怀中的赵婉却慌忙坐起身子,手忙脚乱地将脸上的泪水拭去。 而随后只见高骈缓步走进门来,而后冲李浈叉手行礼,道:“末将高骈!” “郑畋!” “严恒!” 三人次第而站,而后异口同声拜道:“拜见殿下!” 李浈闻言豁然起身,脸上神色复杂地望着三人,久久不能言语,“你......你们......” “嘿嘿,大郎,真没想到你竟是皇子!俺......”严恒咧着嘴冲李浈笑道,但随即被一旁的郑畋扯了扯衣袖,这才重又收回笑容闭口不言。 “你们都......,都听到了......”李浈喃喃自语。 “听到了!还望殿下恕罪!”三人再一次异口同声答道。 “恕罪?!呵呵,若我只是李浈,你们还会这么说吗?之所以瞒着你们便是不想让你们觉得生分,该道歉的,或许是我吧!”李浈无奈地轻声说道,而后近前将三人一一扶起。 “我与赵婉方才说的话想来你们也都听到了,同样,在诸位兄弟面前,我依然还是那个江陵府的李浈,另外事关重大,还望三位兄弟为浈保守这个秘密!日后我我等依旧还是兄弟相称,莫要因此有所疏远才是!” 三人点了点头,郑畋率先说道:“此事还请殿下放心......” 见李浈神色不对,郑畋赶忙才又笑着改口道:“请泽远放心!” 李浈这才面露微笑,道:“另外,有一桩事还望三位兄弟日后莫要提起!” “储君?”郑畋当即轻轻说道。 李浈点了点头,道:“不错,皇权储位乃是一条血腥之路,浈不愿过早地参与其中,至于以后如何皆有定数,有些事争不来,也求不来,至少现在不行!” 郑畋闻言后也轻轻点了点头,道:“泽远仁厚,既然你已决定,那我等自然不会提及此事,不过为兄还是要提醒你,有些事还是需提早打算,至少也要有所防范,以免到时措手不及!” 面对郑畋此言,李浈心中明白,也比谁都要清楚,虽然自己已经抱了争储之心,但此时却不是向他们说这些的时候。 自己需要的是绝对忠于自己的帮手,而无论是郑畋还是高骈,自己目前都对其知之甚少,并非自己疑心深重,而是此事太过凶险,有时候自己宁可做个真小人,也不愿做那事后的伪君子。 李浈轻轻点了点头,对三人说道:“既然如此,那么浈希望当你们从这里走出去的事后,忘记今晚我说的每一句话、忘记我说的每一个字!” 三人点头称是,不过严恒却始终是一脸的兴奋,毕竟若论关系,自己与李浈最为亲密,此时自己的兄弟竟是皇长子,教严恒心中如何能镇静得下来,但刚要想说什么,却被郑畋与高骈二人生拉硬拽地扯了出去。 三人离去之后,李浈轻轻关上房门,而赵婉则自顾坐在榻上垂首不语。 李浈缓缓走到赵婉身侧,伸手将赵婉再度揽入怀中,轻声说道:“我不能选择我的出身,但我却可以选择留在自己身侧之人,台文兄(郑畋)、千里兄(高骈)、严恒,乃至尚在京城的养正兄(郑颢)、正求兄(郑从谠),还有二郎,刘弘,他们都是我最好的兄弟,而你......” 说到这里,李浈轻轻坐在赵婉身前,伸手轻抚其面,“而你便是与我一同终老的那个女人!” “可......”赵婉的美目中依旧闪烁着点点晶莹,想说什么但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李浈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不敢保证日后阿耶会不会为我赐婚,而我能做到的只是在让你在我李浈心中永远占着最重要的那个位置!” 闻言即此,赵婉这才抬头望着李浈,用略带抽噎的声音说道:“w奴家知道.......自己身份低贱......” 不待其说完,李浈伸出手指轻轻按在赵婉唇上,道:“日后若谁在说你身份低贱,我第一个杀了他!” 赵婉闻言却是一愣,似乎眼前并不是自己所认识的李浈,自己所熟识的李浈绝不会轻易说出杀人二字,但转念一想之后却已释然,人总是会变的,更何况李浈如今的身份已经注定了将会时时身处险地。 “只有一件事你需应了我,否则奴家便立刻回江陵永不与你再见!”赵婉将李浈的手紧紧攥着。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李浈笑道。 “不管日后如何,你都不能滥杀无辜!”赵婉郑重地说道。 李浈点了点头,道:“这也正是我所坚持的底线!” 闻言之后,赵婉的脸上方才现出一丝淡淡的笑,但心中却始终有一团阴影挥之不去。 李浈似乎察觉到了赵婉心中隐藏的那一丝阴郁,随即将赵婉的身子重又揽了过来。 温香扑鼻,软玉在怀,旖旎在前,风月柔美,李浈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笑,虽然心中隐含着一抹淡淡的忧伤和无奈,但此时此刻无论李浈还是赵婉,都是幸福的。 ...... 翌日。 尚且未及辰时,骨朵达便扯着嗓子在山门之外喊道:“让你们昨日那个小娃娃和小矮子都出来!俺骨朵达一人做事一人当,此番前来认罪!” 若非有神策士兵阻拦的话,想必此时骨朵达早已闯了进去将还在睡梦中的李浈与高骈从榻上抓起来。 因怕惊扰了佛门清净,所以也不能让这憨货闯进去,少倾之后,李浈等人缓步而出。 “呵呵,殿......呃,不,泽远还果真料事如神,这憨货竟真的送上门来了!”高骈笑道。 “小娃娃、小矮子,俺来了,快将兵器还给俺!”骨朵达扯着嗓子说道。 “兵器?你人头都要落地了还要兵器作甚?”李浈笑道。 骨朵达闻言却是毫无惧意,梗着脖子说道:“兵器对俺们靺鞨士兵来说便同性命一般,便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呵呵,看来你还真是抱了必死之心,既然如此那我便遂了你的愿!”说罢之后,李浈冲身旁神策士兵说道:“将此异族匪兵绑了,砍了他的脑袋献给渤海国国王!” 正在此时,只听骨朵达一伸手说道:“且慢!” 第一百三十九章 骄兵悍将 “怎么?害怕了?”李浈笑问。 “哼!俺骨朵达还从不知道害怕为何物,你可以砍了俺的脑袋,但之前却已说过,俺与渤海国早已没有半点关系,大彝震杀俺全家三十六口人,阿布思利懦弱无能,俺骨朵达已发誓此生此时再不踏入渤海国半步!”说到此处,这个九尺巨汉竟是双目含泪。 见状之后,李浈与高骈等人对视了一眼,随后问道:“大彝震乃是渤海国国主,阿布思利乃是你黑水靺鞨部首领,他若杀你全家想来定是你犯了什么十恶不赦之罪吧!” “哼!此事说来话长,俺不想与你这小娃娃说,要杀便杀,但你不能把俺的人头送回到渤海国!”骨朵达伸手一抹眼泪,颇为不耐烦地说道。 “呵呵,你倒是先不耐烦了,原本我还想饶你一命,现在看来倒是你自己不想活了!” “什么?你饶俺一命?此言当真?你们汉人阴险狡诈,莫要诓骗于俺!”骨朵达满脸的难以置信,但同时又略带兴奋地问道。 “昨日你说要回去侍奉老母,由此可见你是个明孝之人,我大唐历来以仁孝治国,所以此番我可以饶你,但你必须对我说实话!”李浈随即说道。 骨朵达一听此言当即来了精神,口中连连说道:“并非俺怕死,否则今日也不会再回来,只是俺着实放心不下家中阿娘与阿妹,你若真能放俺,你想问什么俺定不隐瞒!” “那你便说说大彝震因何杀你全家?若说得有理,我自饶你一命,若说得没理,此番不仅要杀你,还会将你的人头献给大彝震!”李浈正色说道。 骨朵达闻言后当即答道:“大彝震荒淫无道,俺在外替其守边抵御高句丽入侵,他在内却觊觎俺阿妹,阿妹不从,他便恼羞成怒杀了俺家大小三十六口人,若非阿布思利首领暗中出手相救,怕是连阿娘与小妹也难逃厄运,只怪俺无力杀大彝震为他们报仇,只能带着阿娘与小妹逃到了大唐境内,但俺乃一介武夫,除了杀人一无是处,不得已之下才做起了这打家劫舍的勾当!” 李浈的等人闻言后不免对骨朵达心生同情,如骨朵达这般的粗糙汉子想要说谎的话,怕是也瞒不过李浈与郑畋的眼睛,此番只见其说得情真意切,说到最后竟又是泪流满面,悲怆之色绝非惺惺作态。 李浈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便是我此番放你回去,待我一走你还是得继续作恶,所以我还真是放你不得!” 骨朵达闻言后当即怒道:“你这个小娃娃竟骗俺!” “非是我诓骗于你,而是在救你,试想即便我放你回去,若有朝一日你落在义武军手里,还是难逃一死!”李浈笑道。 骨朵达闻言细想之后也确实如此,自己在这大唐境内根本就没有任何求生之路,除了打家劫舍之外便再想不出其他的活路。 “那,那你说怎么办?!”骨朵达犹豫片刻之后问道。 “其实也简单,只要你日后跟随于我,我自然能保你平安,便是你阿娘、阿妹也不再与你担惊受怕!”李浈缓缓说道。 骨朵达此时已是被逼上绝路,而李浈所言无异于绝处逢生,其心中自然欣然接受,但转念一想后还是有些不太安心,犹豫着问道:“你真的愿意收留俺?” 李浈闻言笑道:“非是我愿意收留你,而是我不愿你阿娘与阿妹后半生孤苦无依!” “好!俺骨朵达以后便在你左右随你调遣,但俺只有一个要求,若俺他日战死,你必须善待俺阿娘与小妹!”骨朵达当即点头应道。 “你若信我,那便跟我走,若不信,我依然放你回去!”李浈紧接着说道。 “俺信你!就凭昨日你肯放俺回去,俺便信你这小娃娃也是个汉子......” 不待骨朵达说完,李浈马上说道:“还有一点,以后绝对不准再叫我小娃娃!” “那......那俺能叫他们小矮子吗?”骨朵达指了指高骈等人问道。 李浈转而看了看高骈等三人,而后对骨朵达点了点头,道:“能!” 高骈:“......” “既然你能收留俺,那么随俺一起出生入死的那些兄弟们能不能......”骨朵达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闻言之后,李浈心中早已乐开了花,靺鞨士兵素以悍勇闻名于世,此时不仅能得一猛将,更能得其部下,对自己来说无疑将是极大的助力,当即笑道:“不知你有多少部下,若太多的话我也养不起的!” “不多不多,只有五十人而已,不过却都是些与高句丽征战了数年的老兵,绝对要比你这些小矮子士兵强!”骨朵达讪笑道。 李浈闻言笑了笑,淡然说道:“我可以收留他们,不过你须得记住,你靺鞨士兵或许独战之时颇占上风,但战争从来都不是哪个人的力量所能左右的,在我大唐无坚不摧的军阵面前,我想便是你靺鞨士兵再强,也终归无异于螳臂当车,所以日后你不得再有任何轻视我大唐士兵之言行!” 说到这里,李浈伸手指了指自己周围的神策军士兵,又对骨朵达说道:“同样,我也不会允许他们有任何轻视靺鞨士兵的言行,我无法左右旁人的想法,但至少在我这里不行!” 闻言之后,骨朵达用力地点了点头,而高骈等人也是对李浈此言这番话深感赞同。 说罢之后,李浈才又笑道:“还不快回去整集你的人马,三个时辰后你和你的人必须站在我面前!” 骨朵达闻言后当即面露喜色冲李浈叉手行礼:“喏!” 说完之后只见骨朵达跨上战马掉头飞驰而去。 无疑,骨朵达的出现使得李浈身侧又多一员猛将,但同时李浈也知道,骨朵达始终为番帮异族,他还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去融入到大唐士兵中去,毕竟李浈要的是与自己、乃至与自己麾下的这些人同心同力的骨朵达,而不是一个刚愎自用、擅专独断的骄兵悍将。 第一百四十章 回纥藩贼 对于李浈来说,五台山之行与其说是礼佛,倒不如说是给自己找了一位免费的高级心理辅导,以至于最后愿诚和尚每次远远见到李浈时都不得不绕道而行,无奈这破败的佛光寺就那么几间僧舍,李浈出了房门转个弯便能进了愿诚的屋子,然后也不需愿诚礼让便自顾坐在其对面,紧接着愿诚便开始了这一天的“悉心教诲”。 而就在李浈一行人尚在五台山悠然自得的同时,身在幽州的卢龙节度使张仲武却为一桩事不胜其烦。 幽州。 卢龙节度衙门之内,年逾五旬的张仲武正面对着一张地图皱眉不展,陈年旧疾的复发使得这位骁勇善战的老将看上去有些憔悴,就连那斑白的须发看起来都有些黯淡无光,原本饱满红润的面色此番略显苍白,甚至就连皱纹都变得深刻了许多。 盯着那张地图看了许久,张仲武终于拍案而起,口中怒道:“这就是张允伸给老夫守的妫州?!这不是一个两个人,而是整整一千回纥骑兵,就这么眼睁睁地从张允伸眼皮底下跑到了镇州?!而且到现在为止竟不见他半个字的请罪文书,老夫养他作甚!此番若不将其军法处置,让老夫如何面对陛下隆恩!” “来人......” 话未说完,便只见一名中年将领开口说道:“使君且慢!” “茂勋不得为其求情,此玩忽职守之罪定不能饶,否则老夫这军中的军法何在!”张仲武瞪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怒声说道。 而那中年将领便是李茂勋,原为回纥阿布思后裔,会昌五年时张仲武大破回纥,李茂勋率部而降,后多有军功,被武宗赐“李”姓,张仲武为其取名为“茂勋”,现今乃是卢龙节度左厢兵马使深得张仲武信赖。 李茂勋生得高大魁梧,细眉窄目,因长年的草原生活使得其双颊泛着深深的红晕,是一名典型的回纥汉子,此时闻言后接着说道:“末将非是为其求情,不过使君明鉴,张逢昌(张允伸,字逢昌)镇守妫州多年,若说漏过一小队的回纥骑兵倒是有可能的,但若说在其眼皮下这千人的回纥骑兵畅行无阻,末将着实不信!” 张仲武闻言想了想后沉吟道:“你的意思是说这些回纥骑兵是从其他地方过境的?” 李茂勋点了点头道:“不是不可能,毕竟除了妫州之外,还有代州!” “代州雁门关?!那是成德军驻防之地,他王元逵没这个胆子!”张仲武对此不置可否。 而李茂勋却是微微一笑,道:“使君莫忘了,王元逵可是回纥人......” 而正在此时,却只见一名年约二十岁的青年武将开口笑道:“若是如此的话,那李将军您也是回纥人......” “胡闹!逢昌虽是回纥人,但却对我大唐忠心不二,又岂能与他人相比!”张仲武顿时怒声叱道。 “父亲莫要生气,儿也不过是提醒李将军莫要以此无端揣测他人罢了,并无他意!”青年将领随即躬身说道,而后又冲李茂勋微微行礼致歉。 此人便是张仲武之子,张直方,字方进。 “以后这种背心离德的话莫要再说了!不管这些回纥人从哪里跑出来的,既然来了就绝不能让他们再活着回去,原本陛下就对老夫迟迟不对奚族用兵心怀芥蒂,若此事被捅到了朝廷,老夫这卢龙节度使也就别做了!” 说到这里,张仲武环视众将,而后缓缓说道:“这一千回纥骑兵入我镇州境内已有半月之久,据当地郡兵禀报其已劫掠烧杀了数十个村庄,上之耄耋老者,下至襁褓婴童皆惨遭其毒手,回纥兽行天道难容,身为卢龙节度,老夫本应亲至剿灭藩贼,怎奈旧疾缠身不得亲征,不知,哪位将军能代老夫剿贼?!” 话音方落,便只见那青年将领横跨一步而出,叉手答道:“儿愿亲征为父分忧,以扬我卢龙军威,守我百姓安宁!” “末将愿往!” “末将愿往!” ...... 眼见如此,众将皆自告奋勇,张仲武见状顿时倍感安慰,当即说道:“如此!老夫心中甚慰......” 说着,张仲武坐回原位,而后看了一眼张直方,口中沉声道:“张直方听令!” “末将在!” “命你为镇州行军总管,率精骑两千即日自易州兵发镇州剿除藩贼!” “喏!”张直方得令站回原位。 “李茂勋听令!” “末将在!” “命你为镇州道左路兵马使,率精骑一千,步卒一千取道蓟州封锁藩贼后路!” “喏!” 言罢之后,张仲武再度起身,望着张直方与李茂勋缓缓说道:“藩贼屠戮我百姓,老夫的要求只有一个,务必全歼!若是你们胆敢放走一个,休怪老夫军法无情!” ...... 五台山。 “来来来!你们有几个上几个,一个一个来得太麻烦!”骨朵达撸起袖管,一脸的得意之色。 而在其周围则是近百名神策军士兵,虽屡屡被骨朵达摔倒在地,但这群大唐汉子却没有丝毫怒色,反而使得倔强的他们更加好战。一个又一个地扑向骨朵达,然后又一个又一个地被摔倒在地,却仍然乐此不疲。 “唉!他们这不是自找苦吃么?”不远处的李浈无奈地笑道。 “嘿嘿,泽远并非行伍出身,自然不理解军中这些汉子的性子,若想让他们真正心服口服只有一条,那便是拳头!”高骈在旁笑道。 “那依千里兄看,这骨朵达如何?”李浈又问。 高骈想了想道:“骨朵达悍勇有余,谋略不足,可堪先锋之任但不可为将帅之用!” 李浈点了点头,道:“是啊,将之上务,在于明察而众和,谋深而虑远,审于天时,稽乎人理。若不能料其能,不达权变,及临机赴敌,方始趑趄,左顾右盼,计无所出,信任过说,一彼一此,进退狐疑,部伍狼藉,何异趣苍生而赴汤火,驱牛羊而啖狼虎者乎?” 闻言之后,高骈一脸惊讶地望着李浈说道:“此乃卫公兵法所记,没想到泽远竟熟记于此!” 李浈笑了笑,道:“也只记得这么多了,让千里兄见笑了!” 话虽如此,但高骈自然是不信的,能够将卫公兵法的某段话信手拈来之辈,又怎会仅限于此呢。 “千里兄,我们明天出发!”正在高骈思忖之时,李浈突然说道。 “嗯,在这里逗留了已有五日,是该快些去幽州了”高骈说道。 “是啊,不知阿耶到了没有!”李浈沉吟道。 第一百四十一章 敌我不明 翌日。 对于愿诚和尚来说今天无疑是个好日子,甚至还要胜过盂兰节的欣喜更多一些,因为那个整日缠着自己免费心理咨询的病人终于要走了。 临行之前,愿诚难掩心中激动,口中喃喃自语道:“小施主一路走好,老僧也能睡个好觉了!” “法师说什么?”李浈凑过来又问。 “呃,老僧是说,这几日受教了!”愿诚一脸的惶恐之色。 “呵呵,法师高论,小子受益匪浅,以后一定还会再来讨教的!”李浈大笑。 愿诚一听此言连连摆手,道:“小施主不必客气......” “小子再来之日,便是百年佛光重见天日之时!”李浈紧接着说道。 闻言之后,愿诚当即面色一滞,而后紧紧抓着李浈的双手问道:“小施主此言当真?” “小子在法师面前怎敢打诳语?”李浈笑道。 愿诚连连点头,双目中竟饱含热泪,对于自己来说见证了佛教在大唐的兴盛到衰败,此生唯一夙愿便是能让这佛光古寺重现当年的辉煌盛况,此时听闻李浈所言后自是激动万分,心中暗自庆幸自己这几日的免费心理咨询终是没有白做。 愿诚与众僧一直将李浈等人送至山下后才依依不舍地目送其远去,临了还不忘提醒道:“小施主莫要忘了,老僧在此日夜相盼为切啊!” ...... “千里兄,想必此处离幽州不远了吧!”李浈问道。 “呵呵,照咱们现在这速度的话,怕是还需十日吧!出了此地前方便是镇州,再过易州,然后便是幽州地界了!”高骈答道。 李浈点了点头,道:“让兄弟们快些,近两个月没见到阿耶和二郎,心里着实挂念得紧!” 一路无话,直到两日之后,众人终于进了镇州边境,镇州乃是卢龙节度辖地,自古为幽郡所属,原名为恒州,长庆元年时为避穆宗讳而改为镇州,治所为真定。 周武王平殷封召公于幽地,号燕,战国时为七雄之一,隋置幽郡,唐武德元年时复置幽州,天宝元年改为范阳郡,乾元元年又改回幽州,虽几经易名,但幽州作为河北北部的交通战略地位却始终未变,隋炀帝与太宗皇帝共四次远征高句丽时,集全国之力征调来的粮草、兵马、兵器等等一应用物均于幽州中转。 唐中期之后,北方各族势力渐起,于先天二年置幽州节度使,以抵御奚族、契丹的入侵,而安史之乱时,叛贼安禄山同样也是于幽州起兵,乾元二年时,史思明更是于此自立为“燕帝”。 由此可见,幽州无疑是帝国北方最为重要的军事重镇之一,是以全国以河北三镇兵力最强,而河北三镇又以卢龙节度为最,辖幽州、蓟州、妫州、檀州、易州、定州、镇州、莫州、沧州等九州。 自入恒州以来,李浈一行人便直接上了官道,经过了一个月的漫长行程,终于来到了卢龙境内,使得李浈那颗本已在愿诚和尚开导下安静下来的心再度变得兴奋不已。 然而愈往前行,李浈等人便愈发感到不安,一路行来这官道之上竟是不见半道人影,甚至就连周遭小路上都罕见行人,至于路过的村庄小镇则更是家家紧闭门户,沉重的压抑感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虽一时不知生了何事,但众人心中却都清楚,此地怕是没那么简单。 因李浈心切,所以并没有取道真定,而是选择了一条较为崎岖但路程却大为缩短的小道,不过众人随即发现,越是偏僻之地,途中的村庄便越是一派风声鹤唳之状,甚至在经过几个村庄时竟发现都已化为了一片废墟。 正如眼前这个村子,看上去约莫有几百户人家,但此时此刻却已是片甲无存,虽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但根据高骈的经验来看,显然这些村庄都是最近才横遭不测的。 “显然这村子都是遭到人为破坏的!”高骈面色沉重地说道。 “这不废话么?难不成还是天降神罚?!”严恒一撇嘴说道。 “依我看这绝不是一般的山贼恶匪能做得出的事情,一般的山贼恶匪只为求财,绝不会毁坏整个村子,可咱们连日来途中所见,至少有七八座村子都被彻底毁坏,所以......” “乱兵?”李浈道。 “这倒是不敢确定,不过可以肯定的绝对是军队所为!”高骈紧接着答道。 “若是军队的话,我想肯定不会是卢龙军,张使君素以治军严明著称,以他的性子是绝对不允许麾下兵马做出这等事的,而且他也没有理由这么做!”李浈沉吟道。 “不错,我也不相信是张使君麾下兵马所为,那么在这卢龙地界谁还有本事做出这等大逆之事呢?”郑畋点了点头附和道,一脸的疑惑之色。 而此时一旁的骨朵达却是一脸欲言又止之状,李浈见此不禁问道:“老骨,你想说什么?” 骨朵达闻言后摇了摇头,道:“俺也不太确定,只是怀疑而已,在俺来大唐之前曾遇到过一小队回纥骑兵,原本他们是想杀俺灭口的,但是看俺并非汉人,又是一副以死相拼的架势,这才没有动手!” “回纥骑兵?你们在何处相遇?”高骈预感不妙,马上问道。 骨朵达想了想道:“俺好像记得是刚刚出了云州地界的时候遇到的!” “云州属河东道,毗邻回纥原部属地,想来这支回纥骑兵并非东逃奚族的残部,而是被黠戛斯逼到这里来的残兵败将!”高骈沉吟道。 “那你可知他们有多少人?”李浈紧接着问道。 骨朵达摇了摇头答道:“不知道,当时遇见的那一队骑兵估摸着有百余人,但我相信那只是一小部分!” 闻言后,李浈面色凝重,据此来看这支回纥骑兵应该就在附近,而自己此时只有这三百神策精骑和五十余名靺鞨士兵,如今敌我不明,若是遇到回纥骑兵主力的话那便危险了。 “千里兄,让兄弟们全速前进且随时做好战斗准备,另派几名信使前往幽州通报张使君!”李浈眉头微蹙果断地说道。 第一百四十二章 回纥围城 高骈闻言点了点头,道:“嗯,不过我建议即刻绕至官道而行,既是回纥残兵,想来他们定然不敢明目张胆地在官道上出现!” “好,就依千里兄所言!”李浈当即表示同意,而后又走至牛车前冲不明所以的赵婉露出一抹恬淡的微笑,道:“婉儿,接下来恐怕得委屈你与我骑马而行了!” ...... 与此同时,张直方部自易州出发,越过定州刚刚进入了镇州地界,然而当真正深入镇州之后,张直方才发现自己揽的无疑是个苦差事,在这偌大的镇州地界上要找一千回纥骑兵无异于海底捞针,更何况这些回纥骑兵根本不会与自己正面交战。 短短两日之内,张直方派出数十路斥候深入镇州各地寻找回纥骑兵的下落,但除了那些被毁于一旦的村落之外一无所获。 敌军下落不明,无疑令张直方大为恼火,空有两千兵马却无从着力,而另一方面各地仍在不停地上报回纥骑兵捣毁村落的消息,不过据这些消息来看,回纥骑兵大多聚集在镇州西南一带。 而此前张仲武得到的消息是在镇州北部活动,所以才命李茂勋所率的一千骑兵自镇州以北的蓟州而发,而如今来看显然这些回纥骑兵并不打算偏居一隅,而是采取了游击战术四处袭扰,在这无疑又为张直方的进攻增加了难度,另一方面也使得李茂勋的一千骑兵失去了其原有的功用。 营帐之内,张直方的脸色铁青,原以为至多七日便能拿下的区区一千回纥骑兵,此时看来却已变得遥遥无期,虽然已命人前去通知李茂勋改变原作战计划,但这并不能让张直方那颗原本就暴躁的心镇静下来。 “该打探到的一样没有!本将留你何用?!” 张直方抬脚将一名斥候士兵踹翻在地,扬起马鞭狠狠地抽在其脸上,顿时那斥候的脸上瞬间多了一道殷红的血痕,但即便如此,那斥候还是马上跪倒在地,口中忙不迭地连连求饶:“将军饶命!小人知罪!” 话虽如此,身为军中斥候,他已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但却仍逃不掉张直方手中那根马鞭。 “将军息怒,回纥骑兵本就......” 此时一名偏将着实看不下去,不由得出言劝阻,但话还未说完便只听张直方怒声骂道:“闭嘴,本将如何决断何须你来多言,若有下次本将军法处置!” 闻言之后,那名偏将随即垂首不语,但双目中却划过一道深深的怨恨之色。 与此地氛围截然不同的是,在镇州西南处,一支三百人的骑兵部队正顺着官道快速向前推进,而其前进的方向便是镇州西南侧的一座县城,井陉。 在高骈的建议下,李浈选择从官道而行,既是官道,自然经过的城镇便要多一些,而井陉便是李浈等人前方所遇到的第一座县城。 然而此时此刻李浈等人却不知道的是,就在井陉县外围数十里处,一场李浈前所未遇的危机正在悄然逼近。 “千里兄,我们还有多久能到井陉?”李浈稍稍减缓了速度,冲高骈问道。 而在李浈身后,赵婉紧紧揽着自己心爱男人的腰身,虽还不习惯马背上的颠簸劳累,但此时此刻赵婉的心却是感到无比幸福。 “估计今晚天黑前能赶到!”高骈答道。 李浈点了点头,道:“那告诉兄弟们自现在开始便不休息了,到了井陉我请兄弟们喝酒吃肉!” “哈哈哈!这帮杀才早就馋了,泽远这话还不得让他们都疯了!”高骈大笑道。 “呵呵,兄弟们跟着我从京城到幽州这一路还没正经吃顿好的,这也算是我犒赏兄弟们一顿吧!”李浈笑道。 李浈心中清楚,收买人心也好,体恤部下也罢,要想让别人为自己卖命,那么自己便首先要将别人当做一个人,而不是挥之即来喝之即去的奴仆。 李浈前世本就是贫苦出身,所以他知道也能体会到小人物的不易,而作为社会最底层的他们,所希望得到的也许并不都是高官厚禄、荣华富贵,更多是只是一份尊严和一顿饱餐。 正如李浈所料,在听说到了井陉能有一顿酒肉之后,众兵将无不欢呼雀跃,虽然今日还要挨上一整天的饿,但究其心底对李浈还是心怀感激的。 甚至就连骨朵达听闻之后都有些按捺不住想要快些到达井陉,而在酒肉的催使下,众人快马加鞭向着井陉一路疾驰而去。 于此同时,井陉县城之内。 县蔚张佐与兵曹正在匆忙调集城内可用兵力,原本安宁祥和的县城之内顿时也变得风声鹤唳。 就在几个时辰前,张佐得到消息,自己所在的这座县城周围凭空出现了大量回纥士兵,在将县城周围的所有村庄洗劫一空之后,夹着汹汹之势直扑县城而来。 当时张佐的第一反应便是,这些回纥人疯了! 无疑,张佐虽然不知道这些回纥士兵从何而来,但镇州乃是河北三镇腹地,东面和北面有卢龙军,西有成德军,南有义武军,这些回纥人如今不仅出现在这里,而且竟还妄图进攻县城,这显然大大超出了张佐以往对于回纥人的认知。 然而虽超出常理之外,但回纥士兵的围城却已是迫在眉睫,井陉县城内可战兵力不足八百,便是算上那些老弱残兵也仅仅一千余人,而张佐得到的情报却是城外有不下三千回纥士兵。 三千回纥士兵对于这座小小的县城来说已是一个恐怖的噩梦,更何况县城的城防已是多年未经修缮,想要靠那破败低矮的城墙来抵挡回纥人的铁蹄几乎是不可能做到之事,加之张佐素无守城经验,此番面对回纥围城,已与陷入死境无异。 不过好在张佐虽无半分把握,却也竭尽所能调集城内可用兵力以及发动百姓紧锣密鼓地加强城防,但即便如此,张佐知道,若无援军的话井陉城绝坚持不了两日。 但就在此时,属下一名郡兵急匆匆地找到正在城头指挥百姓修葺城墙的张佐。 “启禀县蔚,城西五十里发现一队骑兵!” 第一百四十三章 艰难抉择 “哪里的骑兵?”张佐面色大变,赶忙问道。 “大唐骑兵,约莫三百多人,正顺着官道火速前来!” “大唐骑兵?”闻言之后,张佐不禁倍感惊讶,据他所知在井陉西侧并无守边士兵,即便是前来剿灭藩贼的卢龙军此刻也尚在井陉东北数百里远的地方,而且还有叱日岭相隔,自己派出求援的人怕是此刻还未越过叱日岭。 那么,这三百大唐骑兵从何而来? 张佐虽感到疑惑,但这三百骑兵无疑正是自己的救命稻草。 “五十里的路程,想必再有几个时辰便到了,真乃天助我也!” “不好了,回纥人攻城了!” 但张佐话音刚落,便只听身侧百姓顿时惊呼一声,而后当即阵脚乱做一团。 “莫要惊慌,弓弩射手准备,待敌军进入射程立刻开始放箭!准备巨石、火油,听我号令......” ...... 与此同时,李浈一行人不得不暂时停下了前进的脚步,因为越靠近井陉县城,被毁坏的村落也便越发多了起来,但同时所有人的心也变得沉重紧张起来,因为在这些被毁的村落中,随处可见被残杀的村民,所过之处无一活口,他们身上的血还未冷,他们脸上的泪也还未干。 “诸位,你们怎么看?”李浈将高骈、郑畋、严恒与骨朵达聚在一起,面色凝重地问道。 “若我猜的没错的话,恐怕现在井陉县城危险了!”高骈想了想后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想进攻井陉?若是如此的话,我想必定不会是大唐的士兵!”郑畋紧接着说道。 “何出此言?”李浈问。 “其实道理很简单,若是唐军的话这无异于造反,但若是造反,他们屠戮这些手无寸铁的村民没有半点用处,那么如此一来便只有两种可能,盗匪与异族!”郑畋缓缓说道。 “盗匪绝不可能,但若是异族的话怎么可能突破边境防线突入大唐境内呢?”严恒面带怀疑地问道。 “呵呵,也不难,既然骨朵达能进来,别人自然也能进来,只是不知对方的人数有多少!”李浈冷笑。 “先派人前往井陉周边查探,我们就地休整!”高骈随即说道。 “嗯,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了!”李浈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李浈起身在周围缓步而行,身后正是先前在河南随行的那五名老兵,此时只见他们个个神色凝重,两前一后,一左一右地将李浈护在中央,手中横刀出鞘,以随时应对突如其来的变化。 自从河南回来之后,这五名老兵俨然已经成了李浈的贴身护卫,而有他们的存在,李浈的心也倍感安宁。 李浈低着头双眉紧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泽远!派出去的人回来了!” 正在此时,只见高骈面色紧张地快步走了过来。 “如何?”李浈赶忙上前问道。 “是回纥人!此时正在攻打井陉县城!”高骈答道。 “回纥人?!他们怎么会在这里?有多少人?”李浈又问。 “估摸着至少三千人,一千骑兵,两千步卒!” “这么多?!”闻言之后,李浈大惊失色。 要知道,自文宗太和元年黠戛斯攻占回纥漠北汗国之后,回纥人便分为了三大支,一支逃亡西州,称西州回纥;一支迁往河西走廊,称河西回纥,其中主力一支投奔天山南北的突厥葛逻禄,而尚有少部分的回纥残部聚于漠北汗庭与大唐边境之处,会昌三年武宗命张仲武率军北上大破回纥,这支回纥残部随即被迫东逃寻求奚人与室韦庇佑。 由此来看,围攻井陉城的这支并不太可能是奚人室韦处的那一支,毕竟那里的戍边军队皆是卢龙军精锐,那么可能性便只有一个,那便是与东逃莫北汗庭的那支回纥人走散的部分残兵败将,当时极有可能隐匿于某处而逃过了唐军与黠戛斯的围剿,但却万万没想到,经过数年之后,这些残兵败将竟敢卷土重来。 “来者不善啊,他们选这个地方已经考虑到援军一时半会无法赶到啊,单是一个叱日岭,大军就需要一阵子才能翻过来,而到了那时,井陉城早已......” 李浈没有说下去,因为他心中清楚,而这些回纥兵的意图也很明显,靠这么一点兵力根本不可能守住身在河北腹地的这个小县城,但若只是杀人的话却已足够,所以照此来看,他们要做的事只是杀人,为了杀人而杀人! 或许是为了报张仲武在会昌三年时那一仇,又或许是他们自知已无处可逃,临死之前在大唐境内大肆屠戮一番,无论是哪一种,对于李浈来说,都面临着一个艰难的抉择。 帮还是不帮? 若此时前往井陉城,那么自己这三百精骑根本无异于送死,而这是李浈今后唯一可以信赖的亲随骑兵,李浈不忍心将他们扔到这场必死的战争中去。 若是不帮,那么只能眼看着井陉城被回纥人凌辱践踏、屠戮一空,眼看着大唐百姓在回纥人的铁蹄之下痛苦哀嚎,然后绝望而死。 无论哪种选择,都是李浈不希望看到的,此次前来幽州的目的便是保幽州边境百年安宁,但现在自己什么都还没做,便要眼睁睁看着辖地百姓面临死劫。 李浈眉头紧蹙,双目紧闭,面色变得异常沉重,久久不曾言语。 高骈见状,而后冲那五名老兵使了个眼色,五人见状随即撤出百步之外,随即高骈轻声说道:“泽远,容我在此时叫您一声殿下!” 李浈缓缓睁开眼睛,望着高骈,道:“千里兄,你说,我该如何决断?” 高骈想了想道:“殿下,或许这些话我不该说,但你我既为兄弟,那我就不能不说,您是皇子,说句违逆的话,您是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人,所以有些事便是死也要去做,有些事则是死也不能做,这天下是李氏皇族的天下,而您身上流着的也是李氏皇族的血脉,既然如此,您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您的臣民被异族屠戮呢?而我们身为军人,保国安民本就是职责所在,战死沙场对我们军人来说是无上荣耀,以往我们面对的敌人是自己的士兵,而如今,我们的敌人是异族贼匪,这些年我们经历了太多内战,而现在,面对外辱,我们如何能畏缩不前呢?!” 李浈听完高骈这番话之后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静静地看着高骈,而后缓缓开口说道:“高骈,听令!” 第一百四十四章 骑兵、骑兵 ...... 井陉县城。 回纥以骑兵闻名于世,自大唐开国之初到现在,回纥骑兵的身影便从不曾在大唐帝国的境内真正消失过,而安史之乱时也正是得益于回纥骑兵的帮助,才使得唐帝国顺利地收复东都洛阳,回纥之功大唐将永远铭记。 但如今,这些曾经帮助过自己的回纥盟友却成了永生的噩梦,虽是骑兵,但这井陉县城的城墙实在太过破败简陋,面对回纥人的疯狂围攻,县蔚张佐感到了深深的挫败与无力。 城防的羸弱、兵力的不足、兵器的短缺以及士气的低落,使得这座小县城如同雪上加霜,好似在狂风暴雨中摇摇欲坠的小树,随时都面临着彻底的毁灭。 虽没有攻城器物,但回纥人的箭矢可以轻易地越过低矮的城墙,射进守城士兵的身体内,而备好的火油巨石等物却对始终不肯近前的回纥骑兵无法造成任何伤害。 张佐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名回纥将领脸上泛起的狞笑,只几轮箭雨过后,城墙之上的士兵已是死伤过半。 张佐绝望地望着前方,向着京城的方向遥遥一拜,而后亲手扬起手中的角弓上箭拉弦。 咻—— 羽箭划破长空,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 张佐知道,待这支箭射出之后,自己所能做的只是等待回纥人爬上城头与其肉搏死战。 箭矢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精准地射入了一名回纥骑兵的胸口。 张佐抽出腰间横刀,他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然而就在此时,张佐却惊骇地发现对面的回纥人的阵营陡然大乱。 而就在回纥人的后方,尘烟骤起,伴随着隆隆的马蹄声与振聋发聩的喊杀声,三队大唐骑兵分左、中、右三路纺若神兵天降一般杀入回纥人的阵营之内。 而回纥人似乎完全没料到在自己的后方竟会出现大唐骑兵,此时虽占人数优势,但一时间却也顿时乱做一团,三队骑兵如同三把利刃一般直插回纥战阵腹地。 “援军,是援军!快!打开城门!”张佐面色大喜,而后纵声喊道。 “小矮子,此番你输定了,论杀人,俺骨朵达还未曾输过!”骨朵达纵马狂奔,手中狼牙棒左突右杀,每一次起落,随之而来的唯有一道道殷红的血雾与凄厉的哀号。 在三路军中,骨朵达这一路无疑是行进最慢的,但也是击杀回纥人最多的一路。 而与骨朵达的策略完全相反的是,高骈于左路率一百精骑却毫不恋战,而是一鼓作气直插回纥中央,只短短的片刻之间便已生生将回纥战团一分为二。 而右路军也是人数最多、行进最快的一支,为首的正是郑畋、严恒与李浈三人,虽然如此,但这一路无疑是三路军中主将实力最弱的,他们的目的只是突破回纥人的阵营以最快的速度杀至井陉城下。 五名神策老兵将李浈围在中央,将所有挥向李浈、赵婉的弯刀统统抵挡在外,且战且进、且进且杀,直至此时李浈方才见识到何为配合无间,何为性命相托。 五人在高速行进中犹如一体,各自将自己的后背交给身侧同袍,若非绝对信任决然无法做到这般心无旁骛,犹如一体同生,他们所看到的只是眼前,也只有眼前,所有挡在自己前进途中的敌人,唯有一死。 这是李浈第一次亲眼见到战场,第一次亲身经历战争,他的心在剧烈跳动,他的眼一片赤红,他的刀寒光四射。 所幸常年修习萧良的那一式剑法使得李浈多少有些自保之力,虽尚且无法做到五名老兵那般娴熟地杀人、突围,但这终究是一个开始。 这是李浈第一次杀人,第一次亲手杀人,而他的心却一如往常般冷静,与其说是萧良教了他一式剑法,不如说是教会了他随时随地保持一颗冷静的心,而这或许远远要比杀人的技巧来得更为重要。 赵婉在其身后紧紧闭着双眼一声不吭,此时此刻,李浈便是她的全部。 “大郎,前面便是城门,你们先冲出去,我殿后!”自幼习武的严恒此时一改以往那般嬉皮笑脸的模样,横刀在握、双眉倒竖,那身沾满了鲜血的战袍已说明了一切。 事到如今,李浈也不再拖沓,口中应了一声后策马狂奔,五名老兵紧紧相随,护着李浈与赵婉率先冲进了早已打开的城门。 “下官井陉县蔚张佐,拜迎将军!” 此时张佐率仅存的两百余名士兵冲李浈按刀行礼。 “婉儿,下马!”李浈沉声喝道。 赵婉这才睁开双目,张佐见状扶着赵婉跨下马背。 “照顾好她!”李浈冲张佐说道,紧接着转而向身后的无名老兵说道:“可还能再战?” “嘿嘿,只要将军一句话!”其中一名皮肤黝黑的汉子咧嘴笑道。 “好!随我杀回去!”李浈大笑,率先一步策马扬刀再度冲出城门。 “小......心......”即便赵婉如何不舍,但始终不会阻止李浈的任何决定,以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同样如此。 张佐见状胸中顿时血脉奔涌,对身后众士兵怒声吼道:“还能拿得起弓的,跟我上城墙!” 城外,中路的骨朵达远远望去犹如一尊来自地狱的恶鬼,狞笑着在战阵中肆意收割着敌人那廉价的灵魂,虽行进缓慢,但却让周围的回纥人胆战心惊。 左路高骈毫不恋战,而是径直向着那面高高飞扬的狼旗冲杀而去,战旗之处,必为敌军将领所在。 唯有右路的郑畋与严恒二人显得颇为吃力,或许是回纥人也察觉到了这一路的实力比较弱一些,再加上经过这段时间的整合,回纥人渐渐稳住了阵脚,大量的回纥士兵向右路聚拢,只片刻之间便已将郑畋等人团团围住。 “台文兄,此番若能活着,你一定得陪老子大喝三天三夜!”严恒狂笑不止,将横刀硬生生地捅进了一名回纥骑兵的小腹,一道血雾喷薄而出,滚烫的血液溅在严恒的身上、脸上...... 第一百四十五章 死战 “莫说三天三夜,便是七日七夜老子也奉陪到底!”虽然郑畋并不知道严恒口中的“老子”是何含义,但显然此刻这个词听上去却是那般的豪情万丈、那般的势不可挡! “哈哈哈!好!”严恒大笑着,脸上回纥骑兵的血液依然温热,正如严恒此时的心,暴戾而凶猛。 眼见自己面前的回纥人越聚越多,严恒与郑畋二人再顾不得多言,而就在此时,却又见李浈与那五名老兵重新杀入战团,六人自城门处纵马而来,凶猛的速度再度将刚刚聚起的回纥人再一次冲散。 “嘿嘿,老子又杀回来了!”李浈冲郑畋、严恒二人大笑,而其右臂之上赫然是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涌出的鲜血将李浈的铠甲染成一片殷红,血液滴落在马背上,犹如一朵朵绽放的血色花朵。 “你......你这痴货!回来作甚!”严恒暴怒,口中骂道。 “回来送死!”李浈狂笑,同时横刀斜斜斩向一把砍来的弯刀,一瞬间,弯刀崩飞,横刀贯喉而入,那名回纥士兵喉中咕咕作响,而后瞪着惊恐的眼睛直直地倒在地上。 李浈清楚地记得,这是自己今日杀的第五个人,皆是贯喉而入,精准而又果断,残忍而又无情。 直到此时,李浈方才体会到什么是战争,而杀人,真的会上瘾。 “兄弟们,前面便是城门,只要你们能活着进了这道城门,今晚老子请你们喝酒吃肉!”李浈调转马头纵声高呼。 身后众士兵闻言之后放肆地笑着、杀着、冲着...... 任谁也不会想到,在河北三镇腹地的这个小小的井陉县城,此时此刻正在上演着一场或许后世的史书中根本不会提及的战争。 但在这场规模并不算大的战争中,所有人都已抱了必死之心,面对外族的侵扰,每一个人选择的不是开城投降、不是弃城而逃,而是明知必死却依旧纵马前行的悲壮与忠诚。 或许在许多年以后他们的名字无人记起,甚至他们在今日所做的一切也无人问津,但他们却明白一个道理,心怀一个信念: 犯我大唐天威者,虽强必战、虽远必诛! 或许这便是大唐的精神,更是大唐的骄傲!与希望! 与此同时,高骈的左路军终于冲至那面狼旗之下,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名雄壮威武的回纥将领,身着回纥人特有的窄袖战袍、头戴尖顶毡帽,背负长弓、手握弯刀、腰挎箭箙,细眉窄目,塌鼻阔额、双颊泛红,嘴角微微上扬,泛着一抹不屑的冷笑。 “本将乌力介,来者何人?” 当高骈冲至其面前后,那名回纥将领扬了扬手中弯刀,笑问道。 “幽州左厢马步都虞候高骈是也!回纥藩贼袭我边境、杀我百姓,今日某定将砍下尔的人头以祭我大唐英灵!” 高骈怒喝一声,而后挺槊直刺...... 另一方面,骨朵达此时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开始,自己周围已经无兵可杀了,那些无耻的回纥人见到自己后掉头便撤,以至于自己竟能大摇大摆地如闲庭漫步一般在回纥阵营中来去自如。 而跟随骨朵达冲锋的神策精骑也顿时被这一奇异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众人怔怔地勒住战马四顾而望,只见此时回纥人以自己这一路为中心分成两部向另外的左、右两路包围了过去,似乎那些回纥人对自己这一路人根本视而不见。 “这些卑鄙的回纥狗贼!”骨朵达恨恨地骂了一声,而后向自己的左右看了看,道:“俺到底该帮哪边?!” “嘿嘿,将军,自然是哪边的回纥人多便帮哪边!”此时骨朵达麾下一名靺鞨士兵不无得意地笑道。 “嗯,那小矮子一时半会死不了,倒是那小娃娃危险了!咱们救那小娃娃去!”骨朵达稍一犹豫之后,紧接着便自顾冲向右路的李浈方向,而其身后的神策精骑生生被其拉开了一大段的距离。 此时李浈等人已是身陷重围,面对越聚越多的回纥士兵,李浈虽心无惧意,但平日素无训练的他却是早已力竭,此时甚至就连挥刀都倍感吃力,若非身侧那五名老兵护佑的话,李浈早已被回纥人斩于马下,饶是如此,李浈的身上还是多了数十道伤口,大量失血的他感到眼前有些昏暗,在马背之上显得摇摇欲坠。 而那五名老兵饶是骁勇无比,但面对此时数十倍于自己的敌人还是感到有些力不从心,每个人的身上都已被鲜血染成一片血红,分不清到底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一百余名神策精骑就此彻底陷入包围,或许只需要片刻之间,这些人便将全部力战而亡。 “哈哈哈!小娃娃挺住,俺来也!” 正在此时,只听得不远处一声大喝,而后便是一阵骨骼碎裂之声,那些面对骨朵达狼牙巨棒的回纥士兵唯有祈求能让自己死得不要太过痛苦。 见骨朵达率部支援,李浈等人强打起精神,奋勇力战,或许是骨朵达那残忍的杀人方式使得回纥人胆战心惊,在见到骨朵达杀来的一瞬间,那些回纥士兵竟是慌不择路地四散而逃。 只片刻之后,骨朵达便咧着嘴出现在了李浈面前。 “小娃娃,看不出你还能杀几个人,俺还以为你是那种只会动嘴皮子耍阴谋诡计的样子货!”骨朵达伸出一张蒲扇大的手用力地拍了拍李浈肩头,开心地笑道。 不料李浈被骨朵达这一拍顿时引得伤口剧痛,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滚落而下,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无比,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憨货!他有伤!”严恒见状顿时骂道,但那张满是鲜血的脸上却洋溢着灿烂的笑。 “老骨,速去接应高骈,不得恋战即刻进城!”李浈强行支撑着身子对骨朵达沉声喝道。 骨朵达闻言后点了点头,道:“你们先进城!俺随后便到!” 说罢之后,只见骨朵达催马直奔高骈的方向而去,而李浈等人也趁此机会率军一鼓作气冲向城门。 第一百四十六章 伏远重弩 “小矮子!莫怕,俺来救你!” 高骈与乌力介激战正酣,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雷鸣般的怒吼,紧接着便只见一名九尺大汉举着一根狼牙巨棒在回纥士兵中上下翻飞。 “救你个憨货!某哪里用得你来救!”高骈见状怒声叱骂,但骨朵达却依旧如风卷残云般向这方喊杀过来。 显然骨朵达的到来使得乌力介阵脚大乱,心中惊骇之时手中弯刀却是慢了一步,在此空当之间,高骈挺槊猛刺,而乌力介猝不及防之下虽扬刀撩拨,但却也被高骈强大的力道伤及左臂。 一瞬间,鲜血喷涌而出,乌力介吃痛之下不仅毫无惧意,反倒是激起心中一股狠戾之意,当即扬刀一值骨朵达,对麾下士兵怒吼道:“有杀此人者,赏钱百贯、绢百匹!” 还不待众回纥士兵反应,骨朵达闻言后却率先啐了一口,对乌力介骂道:“无知狗贼!俺骨朵达的命就值这么一点钱?今日若不杀你,难消俺心头之恨!” 骨朵达说罢之后便径直冲着乌力介杀来,但却早已被无数回纥士兵团团围住,在金钱的诱惑下这些回纥士兵竟是一个个顶着那根狼牙巨棒砸落得危险疯狂地一拥而上。 饶是骨朵达凶猛非常,但无奈身陷重围根本就无法施展,一时间挣脱不得,急得其口中呜呀呀地乱叫不已。 而此时李浈等人却已重新撤回城内,早有城内诸医官候在城内,见众将回城赶忙上前为其包扎止血。 “随我上城头!”李浈一把将医官推开,而后不待稍事休息便直奔城头而去。 而就在其奔上城头的一霎那,李浈眼角的余光瞥到了早已泪流满面的赵婉。 蓦地,李浈心中一疼,但自己已无暇他顾,因为此时此刻城外还有自己的兄弟、自己的士兵在与敌军厮杀。 自己将他们带到了这里,又怎能忍心眼看着他们一个个地死在敌人的弯刀之下。 “准备弓箭!”李浈见状不禁怒喝一声。 “将军......在这里,弓箭根本射不到敌军!”张佐马上苦着脸说道,若非如此,自己又怎会袖手旁观?! 李浈闻言一愣,而后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紧接着又问道:“弩!弩呢?” 张佐闻言却是面色尴尬地说道:“不敢隐瞒将军,本县原本是没有配置弩的,但安史叛军作乱时曾为每县配了三十张伏远弩、三百支弩箭,只是本县郡兵......没人能拉得开......” “三十张?现在可还在?”李浈紧接着问道。 “在,只是许久不曾用过,也不知还能不能使用!” “快去拿来!”李浈命令道,而后冲身后那五名老兵问道:“伏远弩你们可会用?” 还是那名肤色黝黑的汉子,当即答道:“伏远弩乃是每一名神策禁军必须要求熟练操作的,我等自然会用!” 李浈闻言大喜,赶忙对五人说道:“马上去挑些伤势不重的兄弟来!” 五人随即领命而去,而此时只见郑畋不禁面带忧虑地说道:“伏远弩射程三百步,而此时我军与敌军战做一团,若是伤到自己人怎么办?” 李浈闻言后,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恢复了往日那般成竹在胸的神情:“我们的目的只是让这些回纥人知道,在我们的手中有着足够自保的强大武器,至于射不射得中却已没那么重要了!” 少顷之后,三十张陈旧且满布尘土的伏远弩被抬到了城头,伏远弩乃是唐四弩中射程仅次于床弩的重型武器,射程达到后世的四百到四百五十米,而长达一米有余的重型羽箭射入敌阵时往往贯三四人而入,在这个冷兵器时代里,这样的重弩一旦出现,对于敌人无疑将会造成沉重的压力。 不待李浈说话,早已在城头待命的众神策士兵便以最快的速度将羽箭装在弓弦之上。 李浈目视前方,脸色显得无比凝重,高骈与骨朵达二人及其所率的两队精骑此时均已身陷重围,若再无转机的话那里的所有人势必将死于回纥人的乱刀之下。 “记住,不得射人,只射前方空地!”李浈冲那五名老兵吩咐道,不是他不想直接射杀那些回纥人,而是自己的兄弟和士兵均在其间,而如伏远弩这种重弩素来是威力有余而精准不足,若是因此误伤己方士兵的话,李浈于心不忍。 五名老兵随即各站一处,口中号令连发,紧接着便只听一道道沉重的机弦声传来,从士兵们脸上那种略显痛苦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想要拉开伏远弩所消耗的力量是何等巨大。 咻—— 一名神策士兵猝不及防之下将刚刚搭上弦的重箭一不小心射了出去。 “放!” 紧接着李浈一声令下,三十支重型羽箭呼啸而出,在阳光的映照下,森寒的箭头犹如三十颗璀璨的流星,向着敌阵前方急速划去。 砰...... 夹着万钧之势,最先射出的一支羽箭重重地砸在一名回纥士兵身后的地上,沉重的桦木箭杆发出剧烈的震颤之声。 那名回纥士兵回头而望,只见一支四尺木杆斜斜地插在地上,在剧烈震颤中发出一阵嗡嗡之声。 而就在回纥士兵迟疑之间,他蓦地看到了这支“木杆”一端的雕羽。 “是......伏远弩!” 回纥士兵终于反应过来,几乎同时,他惊骇地看到空中数十支重箭迎面而来,见此之后,他的双脚不听使唤地杵在原地再也动弹不得。 砰......砰......砰...... 一阵闷响过后,数十支重箭一字排开贯入坚硬的土地之内,犹如数十名昂首挺胸的大唐士兵,就那么静静地望着面前的这些异族藩贼。 终于,乌力介的脸上划过一丝恐惧,他不曾料到在这个小小的井陉县城内居然还有伏远弩这种重型武器,而就在数年前那场与唐军的大战中,自己的十万大军正是被张仲武的五千张伏远弩生生击溃,而此时此刻,伏远弩竟再度出现在了这里,出现在了自己与麾下士兵的面前,这如何能不让这些士兵们感到胆寒? “撤军!” 即便乌力介此刻有多么不情愿,但在内有高骈、骨朵达两队精骑的冲击,在外则有不明数量的伏远弩虎视眈眈,自己所做的也只能暂时撤退。 第一百四十七章 心生一计 “终于撤军了!” 当李浈看到如潮水一般退去的回纥人之后,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只是那张脸显得愈发苍白。 终于,李浈眼前一黑身子向后重重栽倒,带着满身的鲜血,带着骤然放松的心,昏昏倒下。 ...... 当李浈再度睁开眼睛时,已是夜幕降临,看到赵婉脸上还不曾干涸的泪水,李浈轻轻地笑了笑,道:“我又没死,哭什么!” 却不料赵婉闻言后更是哭得梨花带雨,口中嗔怪道:“你要做什么我都没拦着你,怎么我现在连哭你都要管!你不让我哭也可以,日后你做什么我也要管!” 李浈的面色依然苍白,但此时闻言之后却是忍不住笑道:“那你还是哭吧,我不管了!” 闻言及此,赵婉不禁破涕为笑,转身端来一碗汤药,而后对李浈黑着脸说道:“你不准动,我去把这药热一下!” 赵婉前脚刚走,便只见李浈冲门外笑了笑,道:“进来吧!” 话音刚落,便只见严恒与骨朵达二人咧着嘴推门而入,而严恒双臂之上绑着的厚厚布带隐约可见有殷红的血迹渗出,从那张同样苍白的脸上可以看出,其伤势或许绝不比自己轻上多少。 倒是骨朵达,只是受了些皮肉伤,脸上也依旧是那般憨憨的笑。 “俺就说你死不了的!”骨朵达率先大笑道。 严恒闻言后笑骂:“憨货,能说点吉利话么?别总是死啊死的挂在嘴边!” 骨朵达挠了挠头,而后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道:“俺说的是实话嘛!” 李浈强忍着伤口传来的痛意苦笑一声,而后问道:“回纥人怎么样了?” “暂时退了,不过却在城外五里处扎营,看样子此事还没完!”严恒紧接着答道。 “呵呵,若是这么简单就能完事的话他们就不是回纥人了!这次回纥人是孤注一掷来的,没那么容易撤退!”李浈轻轻说道。 “嗯,现在台文与千里兄都在忙着整备城防,不过依我看若援军不来的话,估摸着也就四五日的时间!”严恒沉着脸说道。 “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能多守一天就是一天,这一次与以往不同,以前回纥人求财,现在却是杀人复仇,一旦让他们进城,井陉的百姓怕是在劫难逃了!”李浈不无担忧地说道。 “这帮回纥獠子,不知在哪里竟整整躲了三年才出来,还真是沉得住气!”严恒不由怒骂道。 “三千人虽说不少,但也不算多,幽州以北多山,随便找个山坳子便能藏得严严实实,官军平日里也不会去山里巡边,至于平日的吃食则能抢便抢,能劫便劫,三年,不长!”李浈缓缓说道。 “明日还不知怎么应付,如今这城里要兵没兵、要箭没箭、就连石头都找不到几块大个儿的,实在不行明天回纥人攻城的话我们只能用牙咬了!高骈现在急得说话都不利落了!”严恒无奈地说道。 闻言之后,李浈似乎陷入沉思,片刻之后对严恒说道:“去将高骈找来!或许我们还不至于走上绝路!” 严恒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李浈,转而冲骨朵达说道:“他说啥?” “他说要你去找小矮子!”骨朵达一本正经地答道。 严恒闻言一撇嘴,一脸嫌弃地说道:“算了,跟你这憨货说什么你都不明白,比俺还笨!” 说罢之后,严恒一脸鄙夷地走了出去,在自己看来,李浈方才那句话显然有些太过自信,就目前这样的形势来说,说是绝路或许都还是乐观些的说法。 少倾,高骈灰头土脸地来到李浈跟前,虽然脸上努力装出一副笑容,但李浈却看得出在其笑容背后隐藏的苦楚和无奈。 “千里兄,辛苦了!”李浈冲高骈笑了笑。 “这说得什么话,咱职责便是如此又何来辛苦一说......” “咱们损失了多少兄弟?”李浈紧接着问道。 闻言之后,高骈面色有些难看,犹豫片刻之后方才小声说了两个字:“过半!” 只见李浈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而后缓缓闭上了双目不再说话,以三百余人对战三千回纥士兵,过半的损失已经是很不错的战绩了,但对于李浈来说,即便是这样的损失,自己也倍感心痛。 李浈明白,战争总归是要死人的,自己也早有这个心理准备,但当这个现实来临之时,李浈还是有些无法面对,也不敢去面对。 这些都是神策军中的精锐骑兵,也是自己仅有的家底,虽然自己叫不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但这却并不妨碍李浈将他们每一个人都视做兄弟。 或许自己的心还不够狠,但若是让自己无动于衷便能算是心狠的话,那自己宁愿永远不去心狠。 李浈的眼角缓缓渗出两行清泪,是为了今日死去的兄弟们而流,也是为即将死去的兄弟们而流。 “泽远......” 不待高骈说完,李浈睁开双目冲其笑了笑了,问:“这城守不住?” 高骈点了点头,道:“至多五日,我也正要和你说此事,趁着现在还有时间,让骨朵达与严恒护着你离开,这里交给我和台文便可!说句让兄弟们寒心的话,这里谁都能死,唯独你不能死!” 李浈摇头,笑了笑,道:“我可以走,但同时也把兄弟们的心一起带走了,人心走了,日后便再也找不回来了!既然我把大家带到这里,便是死也要与大家死在一起!” 闻言之后,高骈苦笑一声,道:“方才我还与郑畋打赌,说你死都不会走的,他瞪了我一眼没与我赌!” “他的钱哪是这么容易就能让你骗走的?!”李浈闻言笑得咳了几声,而后紧接着说道。 说罢之后,李浈浅浅地吸了几口气,稍稍歇息了片刻而后对高骈又道:“我不懂得带兵打仗,但心中却有一计不知能否行得通!” “我知道你所读兵书不比我读的少,尚缺的只是经验罢了!此番你若有良计不妨说来听听!”高骈面色一喜说道。 第一百四十八章 全城戒备 李浈想了想道:“通过今日一战,回纥人对我们的实力定然已经有所了解,之所以他们并不急于攻城也正是因为他们知道,就凭我们这点兵力根本守不住井陉城,若我预料不错的话,今晚稍加歇息一夜,明日才是回纥人全力攻城的时候!” 高骈闻言点了点头,道:“不错,尽管今日我们给回纥人造成了一些麻烦,那也只是因为我们出现得比较突然而已,若是让我们重来的一次的话,我想我们这些人一个都别想活着进城!” “嗯,所以说回纥人恐怕根本就没把我们这点兵力放在眼里,如此悬殊的实力对比对我们来说或许是条绝路,但这却也是我们可以充分利用一下的地方!” 说到这里,李浈紧紧盯着高骈,眼中流露出一丝期许。 而高骈闻言后皱眉陷入沉思,片刻之后方才缓缓说道:“泽远,你的意思是......” 高骈没有说完,而李浈却知道他已经完全理解了自己的意思。 “不错,只要出其不意,虽然不能重创敌军,但至少可以对其士气造成沉重的打击!”李浈紧接着说道。 “好!既然没有别的法子,也只有这条路可以试试!一旦得手的话,便是明日回纥人真的来攻城也会显得力不从心!” 家中世代为武将,高骈的身上具备了一名优秀将领所应该有的一切品质,果断、冷静、勇敢与无畏。 更重要的是他能听得进别人的建议,毕竟对于指挥作战这种事情,素无经验的李浈与高骈相比要差得太远,而此时此刻高骈能够很快地接受这个建议,便足以说明其绝非心胸狭隘之辈。 “那我这便去准备,你好生养伤,其他的便交给我们!老骨,随我来!”高骈冲李浈叉手行礼之后,不由分说地将骨朵达一把拉了出去。 待高骈离去之后,李浈挣扎着撑起身子,对严恒说道:“扶我起来!” “不准起!” 正在此时,只见赵婉端着刚刚热好的汤药走了进来,一脸的阴沉之色。 李浈苦笑道:“今夜所谋之事事关重大,我得去看看!” “那也不许起来,城里的郎中说了你伤及骨肉,必须卧床调养才行!”赵婉固执地说道,而后手持铜匙将一口药汤送至李浈唇前。 严恒见状讪笑道:“你们两个能避讳一下俺么?这也太不把俺当外人了!” 赵婉转而瞪了一眼严恒,道:“要不你来喂?” 严恒闻言连连摆手道:“若是让俺喂的话,怕是要掰开大郎的嘴直接往里灌了!你舍得?” 赵婉脸一红,而后白了严恒一眼,自顾拿起铜匙为李浈喂药,见李浈神情低落,赵婉随即轻叹一声,道:“唉,我知道你便是老老实实躺在这里,心还是不得安宁,待喝完这碗药后我陪你出去,但你得答应我不能待得太久!” 李浈闻言后顿时面色一喜,连连点头称是,而后不待赵婉来喂便自顾端起碗将苦涩的药汤一饮而下。 ...... 李浈等人的到来无疑让县蔚张佐有种绝处逢生的愉悦,而今日在城外众人以区区三百骑兵便让回纥人阵脚大乱的壮举更令人备受鼓舞,然而当真正了解这一队援军的真实状况之后,张佐的心随即也再度跌落谷底。 不可否认,这三百骑兵的战力强悍,也不可否认,无论是凶猛如狼的骨朵达也好、还是睿智孔武的高骈也罢,甚至连看上去文弱书生般的郑畋都表现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顽强而勇猛的一面。 但,这又怎样?回纥人的实力依然存在,对于县城的威胁也丝毫未减,今日的那番苦战不过是让回纥人的士气暂时减弱一些罢了。 在此之后,井陉城依然改变不了城破人亡的命运,自己刚刚上任不久的这个县蔚,依旧要眼睁睁地看着百姓被回纥人残忍屠戮。 没有后续援军的支持,只凭这么一点兵力,绝对无法让回纥人知难而退。 此时井陉城的指挥防备任务已被郑畋与高骈二人全权接管,城内十六至五十岁之间的青壮劳力皆被强行征召起来,没有兵器便拿起家中的农具,没有足够的砖石修葺城防,便将自家空闲的房屋拆除以取其砖石。 在外族的威胁之下,这座小小县城内每一个人的表现都令高骈这些外来之人心生感动,说到底他们只是普通的百姓,在回纥大军面前显得那么地渺小,在杀戮面前显得那么地无力,但即便如此,他们却不甘引颈待戮,不甘让自己生活的这座小城沦为回纥人肆意泄愤和羞辱的目标。 他们在反抗,即便最终的结果是一场仍无法避免的悲剧,但他们却可以昂首挺胸地对天下人说上一句:我们无愧于大唐,无愧于父母妻子,无愧于子孙后代!我们是个男人,我们更无愧自己裆里那玩意儿! 夜风袭来,秋意正凉,李浈在赵婉与严恒的搀扶下立于城头,伤势正重,李浈的身子有些瑟瑟发抖,赵婉随即为其披上一件裘皮袍子。 透过漆黑的夜色,可以依稀看到回纥人大营之内的点点篝火,而身后的井陉城内却同样是灯火通明,在这个时候几乎全城的百姓都动员起来,参与到这场争分夺秒的城防之战中来,张佐瞪着满布血丝的双眼在指挥着人们向城头运送沙石,县令与县丞则正在指挥收集各家的粮草,城内的妇女老人们则正在忙着为那些汉子们准备汤食。 一切看上去忙碌,但却井然有序,在每个人脸上看到的不是惊恐、不是茫然,而是自信,一种天然的自信。 “严恒,你说他们的自信从何而来?”李浈回身望着一群正在忙碌的妇女们轻轻说道。 严恒看了看,想了想,却始终不知如何作答,“俺不知道,反正有你在,俺就不怕!” 闻言之后,李浈苦笑一声,道:“你不怕,我可是怕得要命!” 严恒一手扶着李浈的手臂,另一只手则指了指城下正在搬运沙石的精壮汉子,口中说道:“看见那个人了么?” 第一百四十九章 张佐的恐惧 “正如那个汉子,他不明白什么大道理,他只知道只要官军在一天,井陉城就会坚守一天,回纥人就得乖乖地被挡在外面,其实道理一样,俺认识你近十年,跟你没少干了坏事,但每次我们回家挨揍,唯独你却是总能安然无恙,这便是本事,所以俺信你!俺一直都信你!” “哈哈哈......咳咳......”李浈大笑,伤口骤疼使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严恒你莫要逗他!”一旁的赵婉嗔怪地对严恒说道。 严恒闻言则一脸的无辜,说道:“俺说的可都是真话!” 咳完之后,李浈捂着腹部的伤口,指着严恒强忍着笑意说道:“什么话从你嘴里一说出来听着怎么就那么别扭!” 严恒闻言只顾讪笑,不善言辞的他看上去有些憨憨傻傻,但对李浈的自信却从始至终都不曾有过丝毫的改变。 从江陵到京城,再从京城到幽州,一路走来,严恒永远都是默默站在李浈身侧的那个人,无论李浈的决定是错,还是对,作为兄弟,严恒毫无保留地信任着李浈。 话音刚落,张佐一抬眼正看到城头的李浈,赶忙一溜小跑来到李浈跟前,虽满脸的倦意,但还是显得精神抖擞,向李浈微微行礼之后,开口说道:“将军好生养伤便是了,这里夜凉,免得再收了风寒!” 李浈笑道:“不妨事的,不来看看我也不放心!” 说罢之后,李浈见张佐神色有些不对,随即问道:“张县蔚有何疑问直说便是!” 闻言之后,张佐一咬牙鼓足勇气问道:“原本这些话我也不该问的,但心中实在的担心,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将军见谅!” 李浈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因为他已隐隐猜到张佐心中疑惑。 只见张佐想了想问道:“方才高将军与骨将军二人各挑了麾下六十名精骑自东西二门隐出,不知将军是否有意......撤退?” 显然张佐这一问对于李浈来说是一种不信任,也是一种侮辱。 不待李浈说话,便只见严恒一步上前指着张佐的鼻子怒声骂道:“你说得什么混账话,俺们若要跑的话又岂会等到现在?老子在你这小小的井陉县死了过半的兄弟,你如今不思感谢却还说出这般忘恩负义之言......” “严恒!”不待严恒说完,李浈随即沉声喝道。 闻言之后,严恒高高扬起的拳头缓缓落下,狠狠瞪了一眼面如土色的张佐之后将脸别向一侧。 只见李浈随即示意赵婉暂时回避,赵婉见状虽心中担心,但也生怕误了李浈的事,只得拉着严恒向后退了几步。 而后李浈却冲张佐笑了笑,道:“有劳张县蔚尊驾扶在下一时半刻!” 张佐见状赶忙上前将摇摇欲坠的李浈扶着,一脸的羞愧之色,低着头不敢看李浈一眼。 “呵呵,张县蔚,我们去那里看看!”李浈扬起下巴指了指城头的方向,笑道、 张佐不敢怠慢,扶着李浈缓缓走了过去。 城外,夜色如幕,平日里皎白如盘的月亮在今晚却是已不知所踪,使得这原本就清冷的夜更添了几分寂寥与神秘·。 就在李浈的正前方,透过漆黑的暮色依稀可见一些星星点点的亮光,虽看不出个究竟,却也在这夜色中显得格外显眼。 李浈伸手指着那点点星火,道:“张县蔚可知那是何处?” 张佐极目而望,而后赶忙答道:“那是回纥人的大营!” “是啊,那是回纥人的大营,与我们约莫有五里地的距离,已经很近了,也就是骑兵一个冲锋的时间便到了,那张县蔚可知回纥人为何会在如此之近的距离扎营?”李浈又问。 这一次,张佐摇了摇头,道:“下官不知,还请将军明示!” “呵呵,那张县蔚觉得眼下敌我实力又当如何?”李浈并没有直接回答张佐,而是紧接着又问道。 “自然是敌强我弱......” “三十倍,近三十倍的悬殊差距!”不待张佐说完,李浈便摇了摇头说道。 “正因如此,回纥人才敢在城外五里处扎营,因为他们太强了,强到只需一半的兵力便能让井陉城寸草不生!但是......”李浈说到这里话锋一转,望着张佐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但是如我军出城主动进攻,又会怎样?”李浈紧接着说道。 张佐闻言后面色一滞,而后张着嘴巴、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李浈,喉结上下起伏,却始终说不出半个字来,而其额头却瞬间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这......这......”或许是太过震骇,张佐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呵呵,张县蔚想不到,那回纥人也同样想不到,接下来还请张县蔚睁大了眼睛,一出好戏马上便要开始了!”李浈不无得意地笑道,而后缓缓转过身子,静静地望着前方,一动不动。 而此时此刻,谁都没有注意到,李浈那紧紧攥着的双拳正在微微颤抖,原本尚且还算平稳的呼吸此番有些凌乱,略带喘息。 张佐乃是文吏出身,对于带兵打仗之事甚至还不如李浈了解得更多一些,此番听李浈说竟要主动出击之后,原本就已经提到嗓子眼一颗心终于彻底蹦了出来。 只见张佐此时的面色丝毫不比李浈好上多少,哆哆嗦嗦地站在李浈身旁,时而望向远方的回纥大营,时而转头望着一脸淡定的李浈,目光一时间竟不知落在何处。 对于张佐来说,今夜是自己这辈子里最为漫长的一晚,也是最为煎熬的一晚,李浈的心思他不懂,也不了解,他只知道此时此刻站在自己身旁的这个少年人已经疯了,彻底地疯了。 若非如此,又怎会做出如此疯狂而冒险的决定呢?都说狡兔三窟,就连兔子都知道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但这个看上去精明睿智的少年却不知道给自己也给井陉城的百姓们留一条后路。 张佐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和自己身后的这些百姓们已再无后路,也再无活路,因为他始终坚信,那一百多早已精疲力尽的精骑去了不过只是给回纥人塞塞牙缝而已。 “张县蔚,好戏开始了!” 正在此时,身旁传来了李浈的声音。(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章 李浈的压力 张佐不敢去看,因为他怕自己无法承受这种打击,他怕自己再也无法去面对百姓,更怕自己从此没了坚持下去的勇气。 李浈见状微微笑了笑,而后伸手将张佐的脸缓缓转向前方,正对着回纥人的大营。 张佐不得不去看,也不得不去面对。 显然,张佐看到的是回纥大营出现了一阵不小的骚乱,之所以能确定“不小”,从那些火把的数量和密集程度、移动速度来看不难确定。 紧接着,只见回纥人大营中豁然腾起一道火光,不,是两道火光,一左一右,几乎同时燃起了熊熊烈火。 “这......”张佐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又看了看李浈,似乎有些不太确信。 “呵呵,回纥人在河北三镇素无根基,此番粮草被烧,他便是十万大军也要乖乖的从哪里来的再退回哪里去!” “粮草?”张佐狐疑地说道,虽然他不懂打仗,但这个浅显的道理还是懂的,领兵打仗最重要的不是兵、也不是将,而是粮。 再强悍的士兵一旦饿了肚子,也便不足为虑了,若饿上三天,便是那些拿着锄头、木棒的农夫也能轻易将其打败。 而这些回纥人不善农耕,这些粮草大部分都是抢来的,此番被烧,先不论能烧多少,只这一把大火便足以让回纥人的士气大减。 “将军奇谋,下官佩服!”张佐终于弄明白了李浈意图,此时忙冲李浈躬身行礼。 “什么奇谋,不过是一些兵家用烂了的小把戏而已,这也就是碰到了回纥人,若是碰到汉人的话便可轻易被识破!”李浈摆了摆手笑道,不过这也是实话,这种突袭的策略实在算不得什么高明的计谋,只要读过一些兵书的人便懂得其中的道理。 “不过,张县蔚,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此番若能成功烧毁回纥人粮草的话,那么明日回纥人定然会拼尽全力攻城,若是未能烧毁的,那么我们的危险便依旧没有减弱一分,所以不论此次偷袭成败与否,对我们而言是好事,也是坏事!” 正当张佐悬着的一颗心刚刚放回肚子里的时候,李浈的这番话无疑又让张佐体会到了心惊肉跳的刺激感觉。 也许,这一晚注定要成为张佐一生中最刺激的时刻。 张佐此番哭的心都有了,若非自己有官职在身的话只怕是早跪倒在李浈跟前了。 “李将......将军......求您莫要再吓唬下官了,下官是看出来了,不管怎样您都有主意应对,同时不管怎样,您总能三言两语地便将下官折磨得体无完肤,下官刚刚到任这井陉县蔚,可经不起您的吓唬啊......”张佐的声音中略带着哭腔,显然被李浈吓得不轻。 “张县蔚言重了,在下不过是将眼前这形势说明一下而已,我们要做的是给百姓们生的希望,但同时自己一定要做好最坏的准备!”李浈笑着说道,但眼睛却一直紧紧盯着远方,那双攥紧的双拳也依旧攥得更紧。 显然,此时此刻张佐心中的压力是巨大的,但李浈又何尝不是如此,今晚的偷袭已是将自己所有的家底都押了上去,成也好败也好,对于自己来说都是输家,因为自此之后自己始终都将一无所有。 只是李浈并不是像张佐这般将心中的压力表现在脸上,他更习惯于将所有的压力独自承担,而后深深地埋在心底。 毕竟作为名义上的主将,作为此刻井陉城最高的领导者,李浈不能表现出有哪怕一丁点的惊慌失措,他要做的是自信,成竹于胸的自信,这样才能让所有人都踏踏实实、全身心地投入到这场未知的战斗中去,才能有机会在绝路中寻到一条生路。 给自己的生路,也是给所有人的生路。 直到此时,李浈方才真正体会到为将者所要面对和承担的压力是多么地巨大,在前世的电视里、小说中所描绘的那种在谈笑之间便将敌军打得落花流水的将军们,不过都只是导演和作者一厢情愿的意yin罢了。 这些导演和作者们永远都无法理解那些将军们在面对战争时将要承受如何巨大的压力,世人只看到的是他们做出每一条决策时的睿智和果敢,但却体会不到他们在做这条决策时所要面对的痛苦抉择和成败未知的压力。 李浈望着远方,张佐望着李浈,身后赵婉一脸的担忧和焦急,而严恒则依旧是那副信心满满的样子,似乎在他心里只要有李浈站在自己前面,一切都尽在掌握,一切都将如李浈所需要的方向前进着。 “回去吧!”终于,赵婉忍不住走上前去对李浈柔声说道。 李浈却摇了摇头,道:“我不能与他们并肩作战,我只能站在这里等他们回来!” 赵婉闻言后张了张嘴,却始终没有再说什么,因为她知道李浈做得没错,如果他真的跟自己回去了,那么他也便不是李浈了。 骤然,夜风骤起,使得本就有些清冷的夜变得有些微寒,李浈不禁打了个冷战。 张佐见状随即将自己身上披着的皮袍子搭在了李浈肩上。 “谢谢!”李浈苍白的脸色更显得面无血色。 “请恕下官直言,虽与将军相处的时日不多,也没说了几句话,但就凭将军今日之举,下官佩服,将军是能成大事之人,着实没必要在这小小的县城断送了性命和前途,下官请将军速离此地!” 张佐对李浈拱手说道,这是他的真心话,就在刚才,他害怕李浈离开,但现在,他却由衷地希望李浈离开。 李浈闻言后笑了笑,道:“成不成大事那是以后的事,现在对我来说井陉城的事才是天大的事,既然我来了便没想着就这么灰溜溜地离开!” 张佐闻言后轻轻点了点头,而后冲李浈再度深深地躬下身子叉手行礼,“将军大义,下官受益匪浅,将士们怕是马上便要回来了,下官先去准备一下!” 张佐走后,李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着远方静静地说道:“回纥人,看来黠戛斯打得你们还不够疼啊!”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一章 人尽其才 远方回纥大营之内明亮的火光逐渐黯淡了下来,比李浈预计的时间还要短上一些,显然回纥人反应之快已超出了事先的预料,而此时骨朵达与高骈二人却依旧还是未见归来,这无疑让李浈原本就担忧的一颗心变得更加焦虑不安。 “怎么还没回来!”严恒在李浈身后不安地踱着步子,此时郑畋也跑到城头努力张望着远方,眼前这漆黑的夜色如同一头远古荒兽的巨口,吞噬着所有人的希望。 “要不要我出去看看?”严恒紧接着对李浈说道。 “不行!不管他们能不能回来,我们都不能再有人出去了!”还不待李浈说话,郑畋当即语气严厉地反驳道。 “台文兄说得不错,不管怎样,他们能回来的话始终会回来,回不来的话......” 李浈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不忍、也不敢再说下去。 说罢之后,李浈再度将目光投向城外。 夜风寒凉,凉意彻骨,前所未有的绝望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难道......我真的错了吗?”李浈独立城头喃喃自语,目光微沉,深邃而不起任何波澜。 夜色如故,入眼之处唯有无边的黑暗,看上去让人恐惧而绝望,唯有城头那道清瘦的身影,在夜中好似一盏明灯般照耀着前方,和后方。 青色的纶巾随风飘动,好似一只翩然而起的青色蝴蝶,衣袂翻飞、袍衫轻动,宛如一尊屹立了千万年的雕塑,不屈不挠、不移不倒。 突然,远方的黑暗中隐隐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便只见一尊铁塔般的男人策马狂奔而来。 “老骨!”郑畋见状顿时惊呼一声,而后马上转至一侧对着城下的人大声吼道:“开城门!” 骨朵达的脸上依旧挂着自信的笑,似乎那抹笑就从未自其脸上消失过,紧接着在其身后则是一名手握长槊的魁伟男子,铁甲依旧,雄心未寒,高骈肆意不羁的笑在城外骤然响起,“哈哈哈!这一丈打得痛快!” 逐渐地,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一一在李浈、在所有人的面前出现。 战马嘶鸣、铁甲铿锵,唯有那面血色战旗屹立不倒;热血冷弓、长槊短歌,唯有那颗炽血忠心亘古不灭! 两队精骑合二为一如同一支所向披靡的铁箭,穿透黑暗、穿过一切回到了它本应该回来的地方。 看到这里,李浈的双目微微湿润,反倒是一旁的严恒望着城下策马狂奔而来的众兄弟咧嘴痴笑,只是那张憨憨的脸上分明挂着两行炽热的泪。 吱吖吖...... 随着一道沉闷而难听的声音响起,井陉城并不算厚重的城门缓缓开启,然而这却是所有人听到过的最美妙的声音,因为这代表着生和希望。 “哈哈哈,老骨,这次某比你杀得更多一些!” 人还未至,声已入耳,高骈并非是那种喜形于色之人,但此时此刻却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喜悦,就连这句再寻常不过的话此番听上去都显得豪情万丈。 众人回归城内之后,早有等候多时的百姓迎了上来,捧上一碗水,递过一只胡饼,虽相对无语,但却已远胜千言。 还不待骨朵达与高骈登上城头去见李浈,便只见李浈在严恒与赵婉的搀扶下走下城头迎了过来。 “你怎么出来了?!”高骈略带嗔怪地说道,而直到此时李浈等人方才看清楚在其右臂之上竟还带着半支箭杆。 见李浈目光有异,高骈咧嘴一笑,道:“小伤不妨事的!” “嘿嘿,老骨,看见没,这支箭是某帮你挡下的,以后再敢叫某小矮子的话,便让你先还某这一箭!”高骈随即对身旁的骨朵达笑道。 骨朵达闻言大笑:“哈哈哈,俺偏要叫你小矮子,想要射俺就来吧,俺若是皱一下眉头就不叫骨朵达!” 闻言之后,众人不禁莞尔,同时也为眼下这悲壮凄凉的气氛增添了少许释怀。 “怎么样?”郑畋倒是忙不迭地问道。 “那些回纥人比咱们一开始预想的要警觉一些,不过好在咱们出现的时间比较突然,正是人困马乏的时候,否则结果如何还真不好说,不过那粮草倒是烧了大半,另外还有个意外收获!”高骈说到这里神秘地一笑,而后看了看一旁的骨朵达。 只见骨朵达面上挂着得意的笑,故意扬起下巴抬头看天,高骈见状才又继续笑道:“老骨这憨货平日里痴痴傻傻的,我在放火烧回纥人粮草之时,不想其趁乱竟直奔着回纥牙帐而去,然后......” “将那回纥大将打伤了?!”郑畋迫不及待地问道。 “哈哈哈!老骨直接将那藩贼砸成了肉泥!”高骈大笑道。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目瞪口呆,尤其李浈更是一脸的惊骇之色,怔怔地望着骨朵达,已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骨朵达难掩心中的得意,脸上早已笑成了一朵花。 “老骨,你......你这本事以后必须得教教俺!”严恒吃力地举起胳膊想要拍拍骨朵的肩头,但却蓦然感觉伤口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随即只得作罢。 无疑,这次突袭的收获已远远超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不得不算做一件意外之喜,而这种事情似乎也只有憨直如骨朵达这样的人才能做得出,毕竟此番突袭的目标是袭扰敌军并烧毁其粮草,而骨朵达虽违抗了军令,但对于李浈来说他并不会因此去责罚骨朵达,相反,该检讨的人应该是自己。 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以骨朵达的性子似乎更适合去做冲锋陷阵、奔袭突杀这样直接与敌军交战的事情,而对于偷袭这种拐着弯袭扰敌军的事情他做不来。 此番骨朵达成功则罢,若然失败固然骨朵达违抗军令在先,但最应该检讨自省的人或许是李浈。 为上者,应充分了解自己属下的性格脾性,能扬长而避短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通过此事,李浈又明白了一些事情,在自己正在前行的这条道路上,每一件事都能让他去感悟、去体会到一些道理,从而使得自己变得更加成熟稳重,更加成竹在胸。 不过眼下虽然回纥主将死了,但并不代表回纥人就会退兵,有时候甚至会恰恰相反。(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二章 攻城 这一次的偷袭目的已然达成,而且还有诛杀回纥大将这个意外之喜,但这其间的代价却也是损失了十三名士兵的性命,换做平日的话这是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代价,但此时对于李浈、对于井陉县城来说却无疑于雪上加霜。 整整一夜,井陉县城之内灯火通明,百姓们轮换着登上城头修葺着这座破败的城墙,对于他们来说,这便是全城人的最后一道防线,也是唯一的防线。 “我们还剩多少人?” 李浈背靠着凭几,身上盖着厚厚的裘皮袍子,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滴滴滑落,虽然身上伤口持续不断地传来剧烈的疼痛,但李浈还是坚持坐在这里,哪怕什么都不做,自己也能稍稍心安一些。 高骈想了想答到:“我们自己的弟兄,尚能战斗的还剩一百零三人,若是加上井陉城内原有郡兵的话,统共三百多人!” 李浈闻言后眉头皱得更紧了,“千里兄,能不能将城里的青壮劳力集中起来,或许能挡上一阵子!” 高骈点了点头,道:“嗯,台文已经去做了,这城中的青壮劳力粗略算算能有两千余人,能真正用在城防之上的应该在一千五左右!” 说到这里,高骈叹了一口气,道:“唉!若这一千五百人都是郡兵的话,我能保证井陉城一个月城门不失,只是这些人却都是普通百姓,他们之中有几个人真正经历过战争?又有几个见识过那尸山血海的场面?到时只怕是一见到死人便要先被吓住了!” “嗯,所以真正挡在前面的还得是我们的人和郡兵,这些百姓只需要在旁负责警戒和协助,从现在开始让士兵们先撤来,填饱肚子好好休息,只要回纥人不攻城,他们便不用上城头,至于警戒的任务便让这些百姓去做,如此也不至于让士兵们太累!”李浈紧接着说道。 “嗯,事到如今也唯有如此了,明日想来会有一场恶战等着,你也先休息吧,毕竟现在对你来说养伤才是最要紧的,其他的有我和台文、老骨、严恒来应付!”高骈说着,起身便要离去。 “千里兄......” 李浈叫道。 “嗯?”高骈转身。 只见李浈艰难地站起身子,而后冲高骈郑重地叉手行礼,道:“浈在此先谢过了!” “哈哈哈,莫要来这些虚的,待你伤好之后,你得好好陪某喝上几坛好酒才是正理!”高骈大笑着,而后转身而出。 ...... 翌日,日头未升,天色将明,忙碌了一整夜的井陉百姓们突然被一声沉闷的号角声惊醒,紧接着便只听城头负责警戒的汉子们传来阵阵惊慌失措的呼喊声。 “回纥人攻城了!” 话音刚落,高骈第一个冲上了城头,只见城外回纥人列为左、中、右三阵,中军为骑兵,左右两军分别为步卒,黑色的狼旗在中军后方高高飘荡,似乎能听到其在风中猎猎作响之声。 三军列阵,号角悲鸣,一股浓重的肃杀之气瞬间弥漫于双方之间。 冷风起,飞鸟惊,而远处掀起的阵阵尘雾使得这些回纥人看上去更如来自于幽冥地府的冤魂,狰狞可怖。 “伏远弩,准备!” 高骈一声厉喝,早已候在各自位置上的士兵们奋力地蹬开弓弦,虽然动作看上去并不整齐划一,甚至略显得有些笨拙,但没有人在乎这些,他们要做的不是漂亮的动作,只是以最快的速度拉开弓弦,放置铁箭,而后瞄准敌人阵地。 “怎么回事?那回纥将领不是已经被杀了么?怎么还能整集兵马攻城?”郑畋走上前来疑惑地问道。 高骈闻言摇了摇头,道:“显然,回纥人军中不止那一名大将!” “哼!你待俺下去再将他杀了便是!”骨朵达闻言不忿地嚷道,边说边向外走去。 “站住!”郑畋怒声叱道:“你死不要紧,莫要连累旁人,昨晚不过是侥幸让你得了空子,此番你再去的话无异于送死,枉你为靺鞨大将,若是再这般目无军法,我这便与泽远说明一切,你还回你的渤海国去!” 闻言之后,骨朵达也自觉理亏,虽依然不忿,但却也不敢再莽撞行事,而是乖乖地立在高骈身旁,紧紧盯着远处的回纥战阵。 “动了!” 正在此时,只听一名士兵大喊一声,而后只见远处回纥中军骑兵率先向井陉城奔腾而来。 只见其骑兵共分为前中后三队,每队约莫三百人左右,前队出动百步之后,中队出发,中队百步之后,后对出发。 而每一名回纥骑兵的手中握着的并非弯刀,而是回纥人特有的短弓,回纥短弓较唐军的角弓比起来更为短小精悍,操作起来也更加灵活,往往回纥人三箭完毕,而唐军方才射出一箭,虽在力道上不如角弓,但胜在灵活轻便,往往让敌人还未反应过来时,回纥人的箭却已离弦而出。 城头上的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回纥前队骑兵,而操作伏远弩的士兵也均已做好了射击的准备,眼看着回纥前队骑兵愈发接近伏远弩的射程之内,高骈豁然抽出横刀,而后缓缓扬起。 回纥骑兵入潮水般汹汹而来,而就在其将要进入伏远弩的射程之内时,却陡然又分为三列,分别自三个不同的角度斜斜插向井陉城下。 “射!”尽管回纥人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改变了前进的方向,但高骈还是下达了射击的命令,一支支重弩铁箭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呼啸而出,夹带着万钧之势,射入回纥人的骑兵阵营之内。 噗——噗—— 尽管伏远弩的准头并不怎么好,但进入回纥骑兵阵营中还是显现出了其强大的威力。 铁箭所至,人马俱贯穿而亡,甚至有几支箭生生射穿了三名回纥骑兵。 而就当第二支重弩还未上弦之时,回纥人的中队骑兵已然来到,一如方才那般,又分为三列自不同的方向斜插而进。 但随即,高骈的脸色一变,口中惊呼一声:“不好!”(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三章 危机 只见回纥人这次在分为三队之后竟马上向四周扩散开来,而如此一来就变得更为分散,本就准头不佳的伏远弩此时再也无法如先前那般抓住其兵力密集的弱点对其造成重创。 果然,第二轮重弩射出之后,虽也有某个倒了血霉自己撞上重弩送死的回纥骑兵,但实质却再也无法对其造成任何意义上的伤害。 “好狡猾的獠子!”高骈不禁怒声骂道,显然这一名新的回纥将领远远要比被骨朵达杀掉的那位更不好对付。 而且看样子其对唐军作战策略和兵器颇为了解,由此才能利用伏远弩的弱点而准确规避这种风险。 眼看着伏远弩没了作用,而此时后队的回纥骑兵也旋即而至,但伏远弩第三轮的射击在这一次却已再也无法威胁到回纥骑兵。 因为这一次回纥骑兵之间变得更加分散,只能凭着城头士兵们手中的角弓对其进行单一的瞄准射击,而如此一来势必所伤有限,再加上骑兵机动能力又极为迅速,一轮射击下来回纥骑兵反攻的箭雨却已袭来。 而低矮破败的城墙虽经过井陉百姓们连夜的修葺,但一夜的时间又能做得了什么呢?只不过也才加高了一尺而已,而这个高度却依旧无法抵挡回纥人的箭。 箭如雨至,身在城头的士兵们不得不暂时后撤以躲避回纥人箭矢的锋芒,而就在此时,在箭雨的掩护下,回纥左右两军步卒旋即快速奔袭而来,而令高骈感到心惊肉跳的是那些回纥步卒肩上扛着的那近百架飞梯(类似于钩梯一种轻便登城工具......钩梯也不知道?就是带钩子的梯子!)。 此时此刻,高骈的脸上现出一抹苦笑,井陉城低矮的城墙根本用不到冲车、云梯这种笨重但有效的登城工具,简简单单一架竹木制成的轻梯足以轻而易举地攀上这种高度的城墙,而这对于没有云梯设备的回纥人来说无异天助。 “准备火油!”高骈盯着回纥人接连不断的箭雨大声吼道。 “是攻城槌!” 高骈话音方落,便只听几名郡兵连连惊呼,唯有那仅存的一百余名神策士兵仍然各自坚守岗位,冷冷地盯着城下的回纥人,面如寒冰,静若处子。 城头高骈,城下以及城门处的防卫则是由郑畋负责,只见郑畋面色不为所动,抬头看了看天空,而后大喊一声:“准备刀车!” 少倾之后,只见数十名精壮汉子吃力地推着两架双轮木车缓缓而来,每一架车宽达两丈,共分三层,以木质坚硬的桦木打造,每一层的前端各伸出数十口锋利的刀尖,当城门被攻破时便以这种刀车作为城门的最后一道防线。 而因为刀车极为沉重,前端又有刀尖保护,故而敌军在一时半刻也难以突破,原本井陉城是没有这种重型守城设备的,只是在郑畋的强烈建议并亲自督造下才造了这么两架。 而骨朵达与高骈二人在最初郑畋的这个建议很是不屑一顾,因为就他们的经验来看,回纥人根本不具备威胁性的攻城设备,而直到此时回纥人将攻城槌亮出来以后,高骈心中不禁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同时也对郑畋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又多了些钦佩与敬服。 而此时三队回纥骑兵轮番而上,前队射出一轮箭雨后便靠着骑兵的机动性迅速后撤,紧接着中队而至,当后对的一轮箭雨完毕之后,早已准备好的前队却已然又冲了上来。 如此一来,便直接导致了城头的守军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攻行动,箭雨好似永不休止一般自城下呼啸而上,而后再从守军的头顶上空落下,虽说落下时的劲道小了许多,但奈何头部却也是人最脆弱和致命之处,即便是无法立刻造成流血伤害,甚至毙命,但对于守军来说这就好比自己的头部被从天而降的重物连续不断地敲打,任谁也坚持不了多久便会脑部受创而亡。 而此时反倒是城下的郑畋要轻松许多,刀车已经备好,只需要死死守住城门便可高枕无忧。 而骨朵达对于这种守城战术几乎可以说一窍不通,此番只得两手各抓起一面巨型的木盾为守城众将抵挡从天而降的箭雨攻击。 县衙大堂之内,李浈裹着厚重的裘皮袍子将最后一口苦涩的汤药服下,虽然看上去精神了一些,但面色却是依旧苍白无比。 赵婉心疼地望着李浈,任凭外面人声嘈杂,任凭外面风吹雨打,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李浈双目中满布着血丝,身负重伤后又接连三日不眠不休的他,此时已变得心力交瘁,但即便如此,李浈还是强行打起精神,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比昨日要好一些。 但李浈越是如此,赵婉的心便越发的疼,撕心裂肺的疼、肝肠寸断的疼。 短短三天的时间,让李浈仅仅十六岁的年龄竟生出了几根白发,尽管赵婉在为李浈结发时偷偷地将这几根白发拔掉,但却还是瞒不过李浈的眼睛,望着铜镜里赵婉脸上那抹一闪而过的心碎,李浈无言以对。 如今的自己已变得不再是自己,虽然并不情愿地背负上家国天下的重担,但这却并非是自己所希望的,家国天下四个字,唯有家对自己是重要的,但身为皇长子,自己的家便等同于国。等同于天下,自己无论如何都逃不掉、挣不脱。 除非自己能狠心舍得下这个家,舍得下自己的皇帝老爹,但自己真的能舍得下么? 舍不下的! “听上去,外面似乎很糟糕啊!”李浈喃喃自语,一直陪在李浈身边的严恒闻言后却是咧嘴一笑,道:“千里与台文两个比你更懂怎么守城,你就在这里好好歇着便是!” 大堂外是那五名神策老兵,遵照严恒的吩咐,除了井陉县的县令、县丞与县蔚之外,禁止任何人闯入,毕竟在此纷乱之时,没人能保证会不会有什么回纥人的探子闯进来,所以必须要全力保证李浈的安全。 “严恒,随我出去看看吧!我总感觉要出事!”李浈缓缓站起身子不安地说道。(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四章 那利 嘭......嘭...... 巨大的攻城槌重重地撞击在并不算厚重坚实的城门之上,发出沉闷而又让人心悸的声响,轰碎的土砖伴随着尘土簌簌而落,巨大的门栓在数次撞击之后已然出现了道道裂纹。 无论是郑畋还是高骈,他们时至此时也依然不明白为何回纥人竟会拥有这种重型攻城设备,似乎从一开始回纥人走的每一步都像是经过了精心策划并准备周全的阴谋,而绝不是漫无目的地杀人复仇。 刀车已然准备就绪,当城门被破时能挡上一阵子,但具体能挡多久,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敢去想。 城下郑畋如此,城头高骈却是急得如热锅蚂蚁,恨不得自己就此跳下城去与回纥人通快地贴身肉搏一场。 城外,在那面狼旗之下,一名披发结辫、满脸虬髯的回纥将领静静地坐在马背上,微微眯起双眼望着远处那座破败低矮的城墙,脸上逐渐泛起了一抹淡淡的笑。 他知道,时至今日自己之所以能重新跨上战马,还要多谢昨晚的那两队偷袭的唐军,若非是他们将左厢察葛逻杀死的话(左厢察,回纥官名,相当于一镇节度),等待自己的或许依然是暗无天日的囚牢生活,甚至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死亡。 他叫那利,正是会昌三年回纥大将那颉啜之弟(啜,chuo四声,回纥军事官职名称,相当于大将军),而当年正是那颉率先发动对唐边境的袭扰,才使得张仲武率卢龙军北伐并大破之。 那颉只身北逃,惹怒了唐军后的他随即被盛怒之下的乌介可汗斩杀,并以此换取唐军的饶恕,面对乌介可汗贴上来的热脸,张仲武也不便再兴师讨伐,随后憋了一肚子怒火的卢龙军一瞥眼看到周围的契丹和奚族活得优哉游哉,随即捎带着将其狠狠敲打了一番,这才悻悻班师回朝。 而那颉被乌介可汗杀死后,对其族人也一一问罪,同样为回纥大将的那利便是自那年起被革职问罪,但随即黠戛斯大举进攻漠北汗国,乌介可汗率部东逃至奚族、室韦部落残喘苟活,而当时负责看押那利的葛逻与乌介可汗失散,并于幽州北部的群山峻岭中隐藏了下来。 而那利也一直被葛逻关押起来,这一关便是整整三年,直到前段时间葛逻决定出兵卢龙,这才将那利一并带了出来。 但却不料昨晚葛逻被骨朵达所杀,军中群龙无首之下,众士兵这才想起还有个现成的那利可用,随即将其释放并尊为左厢察。 而深谙唐军兵法的那利为建立自己在军中的地位,打着为葛逻复仇的口号,继续进攻井陉城,但在那利的指挥下,回纥士兵连夜赶制攻城槌与轻梯,虽说不如唐军制造得漂亮结实,但面对这小小的井陉城却已是足够了,而回纥士兵也打出了与先前完全不同的战法,这才使得高骈等人顿时陷入被动。 此时那利的脸上带着自信的笑,虽然他与守军的将领并无交集,但他却有着足够的自信在一天之内攻破这个小小的井陉城。 只要井陉城一破,便算是彻底稳住了自己在军中的地位,日后自己再亲率大军杀入奚族手刃乌介可汗,到了那时自己便自立为可汗,成为与河西回纥、西州回纥同等地位的一方雄主。 不得不说,那利想得很周全,他也的确有这个能力做到,摆在他面前的只是井陉城这个小小的障碍, 狼旗飞扬,那是回纥人自古以来便信奉的草原之神,就连当年不可一世的东突厥汗国都已屈服于这面黑色狼旗之下,如今这面狼旗在大唐境内高高飞扬,一如那利此时的心境,无往而不利。 在骑兵的掩护之下,回纥步卒已全部聚集于城下,并架好了轻梯,而此时回纥人的箭雨依旧还在不断下落,似乎他们的箭矢永远都用不完一般。 “准备滚石、火油!”高骈举起一面圆盾以此抵挡漫天箭雨,同时与几名士兵将一大块圆石推至城头一侧。 “放!” 随着高骈一声大喝,数十块圆石被冒着箭雨的士兵们推落城下,紧接着数十桶桐油沿着回纥人架起的轻梯浇落,顿时火光乍起,城下传来回纥士兵的痛苦哀嚎。 然而正在此时,高骈却只听一名士兵神色慌张地跑了过来,“将军,南......南城......失守了!” “什么?南城?!” 高骈闻言面色大变,甚至眼前一黑险些昏倒过去。 井陉城共有东南西北四道城门,而南城却是最不可能被回纥人攻破的,因为南城说是一道城门,实则完全是被一座山峰所挡,当初在建造之时只是为了风水堪舆而设置的一道伪城门罢了,根本不具备任何城门的功用。 所以一直以来高骈只是在其他三道城门布防,唯独南城不曾派遣一个人,但此时让高骈万万没想到的是回纥人竟偏偏就在南城翻山而入,或许自己面对的一切都不过是回纥人的障眼法而已,而南城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 想到这里,高骈不禁冷汗淋漓。 “小矮子,你留在这里,俺去南城看看!”不待高骈说话,一旁早已淡出鸟的骨朵达抢先说道。 高骈点了点头,这个时候也只有骨朵达最适合去阻击南城的回纥人了。 “好!给你五十人速去南城,务必要给我堵住南城的缺口!”高骈大声吼道。 骨朵达嘿嘿一笑,而后振臂一挥,道:“小杂碎们,跟俺去南城杀尽回纥狗!” 话音方落,便只见数十名靺鞨汉子转身而来,不待骨朵达招呼,便直奔南城而去。 高骈冲骨朵达叉手行礼,道:“老骨,交给你了!” 骨朵达点了点头,手中提起狼牙巨棒,犹如一座快速行进的小山一般向着南城的方向狂奔而去。 “老骨,且慢!” 正在此时,却只听一道虚弱的声音传来。 骨朵达刚跑了几步,却听到身后有人唤住自己,当即转身望去,正是李浈。 “放他们进来!” 只见李浈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狡黠的笑,而严恒见状之后,心中立时大定。 因为他了解李浈,更了解李浈脸上的这种似是而非、似有若无的笑。(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五章 浑莫必 这种笑源于自信,虽然严恒也不知道李浈的自信源于何处,但他却知道的是自己的自信源于李浈。 “放......进来?”骨朵达与高骈满脸的狐疑与不解。 李浈笑了笑,而后轻轻地点了点头,道:“既然他们想进来,那就让他们进来吧!” “可......可是......”高骈不明所以,对于李浈的这个决定完全无法理解。 李浈笑着,笑得有些吃力,“开一道门,给回纥人看到些触手可及的希望,这样,我们能拖得时间久一些,我们开的是城门,但对回纥人来说却是心门!” 高骈点了点头,似懂非懂,对于高骈来说,虽然李浈的经验不如自己,但在有些事情上却似乎比既看得更透彻一些,而且尽管其年龄尚幼,但心中的谋算似乎也要比自己更多一些。 而且更重要的是大敌当前,最忌主将意见不合,而此时李浈为名义上的最高主官,所以尽管高骈似懂非懂,还是选择了服从李浈的决定。 骨朵达闻言后也懒得去动脑子,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你说俺要怎么做?” 李浈想了想道:“怕是要委屈你一些时间了!” ...... 南城。 在井陉四城门中,南城无疑是最小的,毕竟这只是为了不破坏风水而设置的一道并无实际功用的城门,平日里大多处于关闭状态,因为自此门出去便是一座山,挡得严严实实的一座石头山,除了漫山稀疏的杂草之外便只有石头,而且还是碎散的石块,否则高骈等人也不会因为找不到足够的巨石而发愁了,任是猎户还是药农都不会去这样的山上寻找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而也正因如此,即便是有些在井陉城内生活了十几年的百姓都不知道此门的存在,不仅如此,其也是最为脆弱的,甚至大户人家的府门都要比南城的城门更厚实一些,所以在一开始时,任何人都不会想到回纥人不仅知道此门的存在,而且更知道此门才是井陉城最为脆弱的一处地方。 浑莫必一周前刚刚满三十岁,他曾是回鹘漠北汗国的俟利发(回鹘官职,也是回鹘某贵族的称呼,沿袭自突厥。),作为铁勒九姓的浑部直系后裔,浑莫必骨子里有一种天生的骄傲。 在贞观四年时,铁勒九姓助薛延陀真珠可汗一举推翻并消灭东突厥,将东突厥的金账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又于贞观二十年时,助唐进攻薛延陀汗国,正是自己的先祖亲手将薛延陀多弥可汗的头颅斩下,并敬献给大唐太宗皇帝陛下,随后大唐太宗皇帝为表彰先祖之功,特将浑部安置在皋兰州(宁夏灵州),一时间铁勒九姓风光无两,浑莫必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如先祖那般骑着胯下的战马,扬起手中的弯刀,让整个草原,不,让整个大唐都屈服在自己的弯刀之下。 但可恨的是乌介可汗昏聩无能,竟让卑劣的黠戛斯人将曾经强大的回纥汗国驱逐得四分五裂,而大唐更是落井下石的卑鄙小人,他们忘记了当年正是自己的先祖帮他们剿灭东突厥、薛延陀,甚至平定了安史之乱。 这些卑鄙的唐人不仅不思感激,甚至还帮助黠戛斯攻打自己,以至于自己如今落得这步田地,为了躲避黠戛斯人的追杀,作为浑部的直系后裔,浑莫必不得不在这个小小的井陉城内像狗一样生活了整整三年。 浑莫必恨,恨黠戛斯,更恨大唐,所以当昨晚葛逻被卑鄙阴险的唐人偷袭斩杀之后,浑莫必不想就此再退回去,不想再如那般像草原上的羊一样小心翼翼地活着,他要做狼,草原上的狼,大唐的狼。 在这三年的时间里,浑莫必一直与藏匿在幽州北部群山峻岭中的葛逻有着紧密的联系,葛逻许给浑莫必高官厚禄,而浑莫必则帮葛逻收集大唐境内的各种消息。 直到葛逻发兵之后,浑莫必这才逃到葛逻账下,而葛逻虽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但却一直没有交给浑莫必任何实质上的权利。 直到昨晚那些被逼的唐军将葛逻袭杀之后,浑莫必这才意识到天赐良机,马上便将那利放了出来,并亲手杀了几名与自己持相反意见的胆小鬼,而那利也很懂得知恩图报,命浑莫必为左军大将,并将这破城之功交给了他。 破城之功,破的便是南城,身在井陉城整整三年,自己了解这座土城内的一切,包括那个并不为多少人所知的南城门,当葛逻还在时,自己便曾建议其自南城而入,但自大愚蠢的葛逻对自己的建议置若罔闻。 而那利不同,那利比葛逻更聪明,也比葛逻更懂得阴谋诡计,浑莫必的建议呗那利欣然接受,并且将这个任务交给了浑莫必。 最先进入井陉城的人自然便是拥有破城之功的人,浑莫必对于这个任务很满意,于是他早在天还未亮时便亲率五百步卒扛着轻梯翻山越岭地绕到了南城之外。 站在城外的浑莫必望着面前这座破败粗糙的城门,脸上不禁泛起了一抹森寒的笑意。 当浑莫必下达攻城命令后,这些回纥士兵们目瞪口呆,对于他们这些常年与唐人征战的人来说,虽然极少攻城略地,但那是因为大唐的城太坚固、大唐的守军太勇猛。 但眼前这幅景象则完全超出了这些回纥士兵们的理解能力,若非见浑莫必信誓旦旦的样子,恐怕这些回纥士兵真的会以为这不过是唐军的一个圈套而已。 而直到翻越城墙完全将城门大开之后,那些唐人百姓四散惊呼的样子才让这些回纥士兵们欣喜地发现,原来唐军的城不过如此,原来唐军也不过如此。 我们强大的回纥人仅仅用了五百人就破了他们的城、杀了他们的人。 甚至就连浑莫必都不禁飘飘然,先祖的荣耀必将在自己的手中重新呈现在世人的眼前,我要让唐人、要让黠戛斯人看到,我浑莫必才是真正的草原之狼! 而就当浑莫必狞笑着对惊慌呼喊的大唐百姓扬起手中的弯刀时,在某个角落里,一支支闪烁着森冷寒光的铁箭已然蓄势待发。(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六章 圈套 浑莫必狞笑着,以至于他的脸看上去有些微微扭曲,然而他却不知道,死亡之神在另一个方向正对自己泛起同样的笑,甚至要更可怖、更冰冷一些。 陡然,浑莫必扬起的弯刀向一名嚎啕大哭的幼童砍落而去。 而几乎就在浑莫必扬起弯刀的一瞬间,他看到了远处闪出数十道寒光,在太阳的照耀下散发着让人寒至骨髓的光芒。 噗——噗——噗—— 浑莫必微微一愣,高高扬起的弯刀似乎在这一瞬间变得异常沉重,重得自己的身子都要被其压倒。 紧接着浑莫必感觉自己胸腹之处有些刺痛,也有些凉,似乎外面的风透过皮肤吹进了自己的身体,让周身血脉都变得凝滞。 浑莫必僵硬地转动脖子看了看跟随自己而来的那些回纥士兵,他们早已倒在地上,箭尾的羽毛在风中轻轻飘动,似哭,如笑。 浑莫必低了低头,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胸腹之处赫然插着至少十支羽箭,鲜血汩汩地顺着伤口涌了出来,浑莫必瞪大了眼睛望着自己这具血脉渐冷的身体,直到此时他也无法相信,自己该做的什么都还没做,怎么能如此轻易地死去? 浑莫必坚信,这一切都不是真的,直到他的身体重重地倒下,直到他看到远处有一名铁塔般的九尺巨汉肆意狂笑着冲自己走了过来。 当浑莫必倒下的一霎那,周围的回纥士兵四散而逃,正如他们刚一进城时所看到的那些井陉百姓一样,刚刚的猎手在短短一瞬间却已沦为了别人的猎物。 这些回纥士兵破口大骂着,骂浑莫必带自己落入唐军的圈套,唐人的城依旧坚固,唐人的士兵也依旧凶猛,方才那一切真的是个圈套。 回纥士兵跑得很快,但却依旧无法快过守军的箭,箭簇横飞、鲜血四溅,五百名回纥士兵至死都无法相信这一切。 疾风骤雨般的箭雨完毕之后,骨朵达提着狼牙棒逐一查看倒地之后回纥人,每看完一具尸体后骨朵达都要恨得啐上一口,但这么做的后果便是片刻之后骨朵达惊奇地发现自己越发口干舌燥,以至于连声音都变了。 远远地,骨朵达看到李浈与严恒二人缓步而来,不由得咧着大嘴迎了上去。 “死了多少人?”李浈语气有些悲伤地问道。 “不多不少五百人!”骨朵达兴冲冲地答道。 “我问的是百姓死了多少人?”李浈又道。 “估摸着三四百是有的!”骨朵达的脸上也没了方才的兴奋,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自责。 李浈点了点头,闻言后脸色更显苍白,回纥人是自己要求放进来的,但却疏忽了身在此处的百姓,而自己的这个疏忽直接导致了这三四百条无辜生命的消逝。 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将尚且如此,而李浈走的却是帝王之途、天子之路,这又要死多少人? 李浈不敢去想,对身旁的严恒说道:“严恒,统计一下这些百姓的名字,免除其家人十年徭役赋税,家中至亲有贱籍者脱离贱籍,每人每户赐地十亩!此事一定要你亲自去做!别人我不放心!” 严恒点了点头,道:“嗯,放心吧!” “小娃......少郎君,接下来咱们怎么做?”骨朵达紧接着问道,虽然与李浈相处时间不长,但他却已经习惯了去遵从李浈的吩咐。 李浈脸上泛起一丝苦笑,若非自己身体有伤在身的话说什么也得让骨朵达好好吃点苦头,免得以后总是张嘴闭嘴小娃娃地称呼自己。 “回去吃饭,至少今日他们不会再到南城来了!”李浈想了想答道。 ...... 那利似乎也察觉到了南城行动的失败,今日这正面冲锋的不过都是掩人耳目罢了,浑莫必率领的五百勇士才是今日的主角,但迟迟不见城内动静,这让一向谨慎的那利预感到了一丝不妙。 “击鼓鸣金,收兵!”那利沉声喝道。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鼓点之声,回纥人终于如潮水般退去,高骈立于城头,至此仍心有余悸,即便自己所面对的只是佯攻,但在回纥人的猛烈攻击下还是损失了数十名士兵,刚刚加高的一尺城墙竟在回纥人的箭雨下生生削平了近半尺。 高骈不敢想象明日该怎样去面对回纥人的进攻,在自己身侧仍旧可以拿得起兵器的士兵,连带上自己也不过只有一百余人了,其余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已是再无半点战力。 至于跟随自己而来的神策精骑,已是不足五十人,他们的优势在于骑射冲锋,而非守城御敌,但在如此关头,也只能将这些精锐白白浪费在这小小的井陉城内。 高骈感到一阵剧烈的心痛,日暮将落,远处的回纥大营再度变得星星点点。 明日,或许便将是井陉城和自己最终的归宿,渤海高氏一族世代为将,功勋卓著,自己为抗击回纥而战死沙场也算是对得起高氏祖先,也算对得起陛下,对得起大唐。 “千里兄!” 正在此时,只见李浈与郑畋、严恒三人走了过来。 高骈随即换上一副笑脸,道:“你们来了!” 而郑畋则看了一眼高骈,叹道:“千里,你还是别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高骈苦笑一声,道:“照今日这般情形,明日回纥人怕是会孤注一掷了!” “呵呵,是啊,在这么座破败的井陉城前面回纥人整整三日被拒之门外,而且城内兵力匮乏,兵器不足,任谁都会气急败坏的!”李浈笑道。 “唉,我看也就是你还能将这么条死路成是天大的功劳!”高骈叹了口气说道。 “这本就是天大的功劳,若明日我们还活着,若我们还能走得出这井陉城,我一定向陛下请旨,让他狠狠赏你们些金银钱帛,实在不行赏几名胡姬也行!”李浈肆意地笑着。 “俺可不要这些东西,俺只求陛下能赏个一官半职,也如千里兄这般上阵杀敌!”严恒一撇嘴说道。 “那我还是跟着泽远混日子吧!”郑畋笑道。 见高骈不语,李浈随即问道:“千里兄,你呢?要什么?”(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七章 那利的图谋 高骈苦笑,“我还能要什么呢?我还没娶婆娘!” 李浈:“......” “嘿嘿,这个好办,以后你看上哪家娘子尽管找俺,俺当晚一准儿给你扛到榻上!”骨朵达一脸不怀好意地的笑道。 众人闻言不禁莞尔一笑,唯独高骈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正在此时,却只见郑畋一脸严肃地对李浈说道:“泽远,你真的不走?” 李浈点了点头道:“要走一起走,否则我路上孤单!” “嗯,好烂的借口!”郑畋摇了摇头笑道。 “莫要说得这么悲观,说不定明天援军就来了呢!!”严恒插话道。 但却不料一旁的骨朵达沉思片刻后,幽幽地说道:“那不一定,万一今晚回纥人接着攻城呢!” 话音刚落,却只见高骈望着远方的脸色骤然一变,口中喃喃自语道:“你......说对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远处尽是一片火光,紧接着战鼓擂动,喊杀之声震彻夜空,回纥人如潮水般地涌了过来。 严恒的喉结微微动了动,看了看远方,又看了看骨朵达,只见骨朵达同样一脸懵逼地杵在那里,那神情看上去比自己还要精彩万分。 “这......这......”骨朵达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什么,而高骈却早已指挥尚有战力的士兵准备御敌。 李浈见状心中不禁猛地一沉,此时此刻自己面对的不是粮草不足,也不是兵器的短缺,而是士兵。 望着站在城头一侧的一百多名士兵的背影,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瞬间充斥在李浈的心头。 “老骨,你的人还有多少?”李浈冲骨朵达问道。 “还有三十多人吧!”骨朵达马上答道。 李浈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萧索与无奈,沉思片刻之后缓缓道:“过了今晚之后......” 说到此处,李浈抬头仰望夜空,繁星闪烁,皓月当空,只见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逐字逐句地说道:“同归于尽!” 众人闻言后脸上没有丝毫的犹疑,相反却是更多了一些决绝,关于这样的结果,所有人都已经想到过,只是此时此刻由李浈的嘴里说出来后,更让众人感觉有些悲怆。 “火油!” 正在此时只听高骈一声厉喝,而后成桶的火油被沿着城墙倾泻而下,无疑,高骈已经再没有其他办法来面对回纥人,即便再高明的将领,麾下无兵可用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做成任何事的,更何况城外还是杀气腾腾、如狼似虎的回纥人。 火油沿着城墙而下,落地之后迅速向前蔓延而去,刺鼻的气味顿时弥漫于整个井陉城的上空,犹如一只无形的恶鬼正在张开自己腥臭的大嘴,准备着吞噬自己面前遇到的所有人。 上千石的火油被一滴不剩地全部倾倒于井陉城外,借着月光放眼望去尽是一条条泛着油光的溪流,而后汇集成河,死亡之河。 那利静静地望着那座并不起眼的小城,大军已在这小小的井陉城外浪费了整整三天,他的耐心似乎已快要被消磨殆尽,虽然他对这座无足轻重的井陉城并不怎么感兴趣,但毕竟葛逻死于这群唐军之手,自己若是想要牢牢控制这支军队,那么井陉城就必须要破。 那利的目标是奚族、是室韦,因为乌介可汗在那里,自己必须要亲手杀掉他,然后才能名正言顺、理所当然地坐上回纥的汗位,而后再对大唐稍加示好,这样自己便能在黠戛斯与大唐之间谋得一时安宁。 一时安宁,却不是一世安宁,如果那利所求的只是安宁的话,那么他也便不是那利了,至于以后,那利有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追求与期望。 他要的是奚族、室韦诸部,要的是黠戛斯的汗庭、金账,要的是安西、要的是吐蕃、甚至要的是大唐。 想到这里,那利的嘴角微微上扬,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空的那面黑色狼旗,那一脸的虬髯看上去有些狰狞,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无法言说的诡异。 正在此时,一名回纥骑兵来到那利跟前,冲其按胸颔首行礼之后说道:“禀报将军,唐军以火油灌城而下,我们无法靠近!” “哦?”那利闻言之后点了点头,而后紧紧盯着那名骑兵说道:“那便强攻,那些卑劣的唐人用卑鄙的方法杀死葛逻将军,若此仇不报,我那利永不回漠北!更无颜面见乌介可汗!” 而那名回纥骑兵却是面色大变,当即又道:“可是如若强攻的话,我们定然损失惨重,还请将军三思!” 闻言之后,那利的面色阴沉,而后又冲自己身侧的几名回纥将领问道:“你们觉得呢?” “将军明鉴,显然唐军是想与我们同归于尽,火油一经引燃,我们固然一时无法近前,但那城墙经过大火的炙烤也会变得脆弱不堪,只待那大火熄灭,只怕那城墙自己便要先塌了,到了那时我们便能兵不血刃地拿下井陉城!”一名回纥将领笑着说道。 那利闻言后也笑了笑,道:“但是据我所知,卢龙军三千援军已经正准备翻越叱日岭,明日一早便能到达,你觉得我们能胜么?或者你又觉得我们拿下了井陉城,又能不能守得住?若然守不住,我们又能逃得掉么?” 那利一连串的问题顿时让周遭众人无言以对,这其中的每一个问题的答案都是显而易见的,首先自己这些士兵攻打井陉城连日不下,必然士气低落,而对方三千援军却是士气正盛,无论如何都不是其对手;其次倘若自己真的不计代价地在援军到来时拿下了井陉城,到时井陉城的城墙经过大火的炙烤已是形同虚设,而自己这些人又素无守城经验,自然无法面对大唐援军的攻打。 最后,若到了那时自己再逃的话,恐怕为时已晚了。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那名回纥将领结结巴巴地问道,因为他发现不管己方能不能攻下井陉城,面对的都是一个必死之局。 而那利的这一连串问题,甚至让所有人都觉得,葛逻出兵攻打井陉根本就是个愚蠢而且不可饶恕的错误,正是因为这个错误,才使得所有人都陷入了这个泥潭,无法自拔的泥潭。 闻言之后,那利的脸上再度现出一丝淡淡的笑,而后缓缓地说了两个字:“撤兵!”(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八章 但求一醉 ...... 高骈缓缓将手中的角弓拉满,箭簇上的火苗随着夜风跳跃飞舞,看上去比宫里舞姬跳的胡旋舞还要绚丽优美,还要摄人心魄。 他静静地看着,只待城外的回纥骑兵跨过那条无形的线,那么等待他们的便是一片火海,但同样,等待自己的也将是一条必死之路。 呼—— 高骈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平稳一些,也让自己的心变得镇静一些。 锵——锵——锵—— 正在此时,只听城外远处的回纥军阵内传来一阵悠扬悦耳的鸣金之声,紧接着早已在城外严阵以待的回纥士兵便如潮水一般的向后退去。 这样的一幕使得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高骈手中高高扬起角弓缓缓放低,一脸的不解之色。 而李浈则微微眯着双眼望向城外的回纥军阵,显得若有所思。 “就......就这么退了?”严恒喃喃自语,似乎有些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该不会是个圈套吧!”郑畋首先想到的这一定是个阴谋,回纥人再傻也看得出倾倒火油已是井陉城最后的一步棋,只要大火一起,经过一夜的炙烤,明日这井陉城的城墙便会不攻自破。 而在这个时候回纥人竟选择了退兵,这是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的。 李浈轻轻摇了摇头,缓缓开口道:“不,不是阴谋,也并非圈套,回纥人是真的退兵了!” “哦?泽远何出此言?”郑畋忙问。 李浈想了想后,伸手指向回纥军阵,道:“事已至此,回纥人根本无需用什么阴谋诡计,只需耐心地等上一夜,井陉城必为唾手可得之物!所以照此看来,他们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危险,一种足以让他们全军覆没的危险!” 说到这里,李浈似乎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双眉紧蹙沉思片刻之后才又开口说道:“或者,他们另有所图!” “另有所图?那他们所图何物?”骨朵达在旁讶异道。 李浈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不过我敢肯定的是,现在的回纥大将要比之前被你杀掉那个高明了太多!也更加可怕!” “难不成援军来了?”高骈突然开口道。 “也许吧,总之这一次我们躲过了一劫!”李浈不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后笑着答道。 城外。 狼旗之下的那利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这座并不起眼的井陉城,双目中闪烁出一抹炽热,如火般的炽热,映着火光,那利的脸上显现出一抹妖异的红。 虽然井陉城并未如先前所料那般攻下,但在这场持续了短短几日的战斗中,无论葛逻还是城内的唐军都败了,唯有自己才是这场战斗中唯一的胜者。 那利相信这是长生天的馈赠,而自己是长生天选中的儿子,注定要成为漠北汗庭新的可汗,注定要一统大漠,引导十万回纥铁骑踏平所有胆敢冒犯自己的敌人,让卑劣的汉人屈服于自己的弯刀之下。 一座小小的井陉城而已,自己的目标从来都不是这里,虽然不知这小城里有着什么样的高人坐阵,竟让十数倍于对方的回纥铁骑在城外接连数日不得寸进,甚至让葛逻都身首异处,但那利却从未将此城的得失放在心上,只有愚蠢的葛逻才会贸然出兵进攻这样的地方,便是攻下此城又能怎样?便是杀尽这里的百姓又能怎样? 只待唐军援兵一到,还不是得乖乖地推出去,而后又如丧家之犬一般地被围追堵截,被四处追杀?葛逻这样的蠢货根本没有资格统领军队,根本没有资格与自己相提并论,只有自己才是整个回纥汗国的救星,才是那匹让汉人心胆俱寒的草原之狼! 终于,那利率领自己的回纥大军向着大漠的方向撤退而去,数日前那利是坐着囚车来到这里,而此时此刻,那利俨然已成了这支大军的最高将领。 “等着吧,我还会再回来的!”那利心中默默想到,他坚信这一天很快便会到来。 ...... 夜,深邃寂寥;风,清冷孤寒。唯独这座小城的百姓,望着回纥人离去的背影爆发出积郁了许久的嘶吼之声。 劫后余生,或许足以说明此时此刻井陉百姓们内心最深处的情感,他们纷纷涌上城头,对着连日来奋战在此地的将士们报以最诚挚的谢意。 在县蔚张佐的陪同下,年逾六旬的老县令颤颤巍巍地跪倒在李浈面前,任由李浈如何劝说都始终不肯起身。 或许在他看来,甚至在井陉城两千余户百姓看来,在那个最无助、最黑暗、也是最绝望的时刻,正是他们的到来才给了井陉城一线生机,才让“井陉”这个微不足道的名字迸发出强大而不屈的力量。 在他们看来,无论回纥人有什么阴谋诡计,还是另有所图,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全城两千余户的百姓活了下来。 “将军之恩,下官与这全城百姓永生不忘!”老县令稽首行礼,惊得李浈赶忙示意严恒将其连拉带拽地扶了起来。 “这本就是我分内之事,崔县令不必如此,只是日后这城防之事切不可马虎!”李浈微微笑着,但心中却是如刀绞般的疼。 短短四五日之间,跟随自己而来的三百神策精骑如今已剩下不足一百,还未踏进幽州自己便已遭受如此惨烈的损失,这令李浈无论如何也无法享受到丝毫胜利的喜悦,相反却更添了几分悲苦与无奈。 而对于死去的那些兄弟,李浈始终心怀愧疚,自己曾许给他们荣华富贵,但如今这样的结局却让自己曾经的许诺变作了一个笑话。 但,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既然自己已经踏上了这条不归路,那么就要接受这条路所带来的痛苦与折磨。 李浈清楚自己将要面对的一切,也明白自己将要承担的一切,但当这一切到来的时候,自己终究还是心中不忍。 见李浈久久没有言语,一旁的郑畋轻轻扯了扯其袖口,“泽远!” 闻言之后,李浈这才回过神来,只是眼角却挂着一抹晶莹的泪光,紧接着对老县令说道:“今夜,但求一醉!”(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九章 张直方 求醉,自古便是忘却烦忧的灵丹妙药,虽然醒后世事依旧,但至少在这醉生梦死的短短一瞬间可以物我两忘、神游四海。 在李浈的面前安安静静地躺着数百具身体,早已经冰冷的身体,在这其中有跟随自己而来的神策精骑,也有为了保卫自己家园而竭力战死的井陉郡兵,身份不同,但他们所为之事却是相同的。 当李浈等人将碗中的酒洒落在城头的那一刻,井陉城的百姓们早已是泣不成声。 李浈终究还是未能一醉,因为他与所有人不得不提防着回纥人卷土重来,不仅未醉,李浈独自站在城头彻夜未眠。 ...... 翌日,当朝阳重新升起在东方的时候,井陉城下出现了一支军队,为首的是一名二十出头,且身材壮硕的年轻人,当李浈在城头看着他的时候,他正满脸惊骇地望着眼前这堵破败的城墙与方圆数十丈的火油自顾发呆。 “来者何人?”高骈立在城头高声喊道,虽然从这支军队的铠甲上来看确是唐军无疑,但此时高骈不得不变得更谨慎一些。 闻言之后,年轻人这才抬头望着城头的几道身影和指向自己屈指可数却闪烁着森森寒芒的箭矢,正色答道:“本将乃镇州行军总管张直方,奉卢龙节度张使君之命前来剿灭回纥藩贼,还请打开城门!” 高骈看了看李浈,只见李浈轻声说道:“打开城门!” 张直方想象得到城内是何等的景象:凄惨、悲苦以及到处充斥着丧亲之痛的妇人孩童的哭喊声。 因为城外的景象是那般的惨烈,城内又能好到哪里去呢?甚至张直方已经准备好了一套安抚民心的说辞。 而当其真正踏入井陉城内之时,顿时感觉有些措手不及,因为自己眼中所见到的一切都与想象中的景象截然相反,城内不仅秩序井然,而且丝毫看不到战后的狼藉之状。 虽然每个人的脸上都略带着些许悲伤,但更多的却是劫后余生的喜悦与感激。 张直方感觉得到,这些百姓们感激的绝不是自己,因为自己什么都还没做,因为自己终究来晚了一步。 “下官井陉县令崔儒、县丞刘达、县蔚张佐见过将军!”六旬的老县令与县丞、县蔚二人的陪同下走到张直方跟前躬身行礼。 张直方点了点头跨下马背,对崔儒说道:“崔县令辛苦了,本将接到尔等求援之后便马不停蹄而来,无奈路途遥远,又要翻越叱日岭,所以还是来晚了!这几日来可是你等在守城?” “若非将军率先派李将军前来协助,只怕是这井陉城早已片甲无存了!下官代全城百姓拜谢将军大恩!”崔儒闻言后便要再拜,却被一脸懵逼的张直方一把拦下。 “李将军?哪个李将军?”张直方赶忙问道。 崔儒闻言后顿时一愣,而后与张佐相互对视了一眼,惊讶地说道:“怎么?难道那位李将军与那三百精骑并非是您所委派而来?” “难道是李茂勋那货?他怎么可能来得这么快!”张直方闻言顿时一惊,因为李茂勋尚在蓟州,论路程几乎是自己的一倍,即便是接到自己的消息即刻赶来的话,也绝不会比自己更快。 “是李泽远将军,怎么?将军不曾派人前来?”崔儒也被张直方搞得有些发懵,既然张直方不曾派人前来,那么那个总喜欢站在城头的年轻人又会是谁? 崔儒做了三朝县令,对于这些手握兵权的藩镇武将早已再熟悉不过,此地归卢龙军统辖,既非卢龙军所派,那么就更不可能是其他藩镇的军队了,若无利益纠葛,那些藩镇的武将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随意出兵的。 “你说的那位李将军现在何处?”张直方紧接着问道。 崔儒闻言后仰面看了看城头,伸手一指,道:“就在那里!” 闻言之后,张直方不待崔儒引路便率麾下众将直奔城头而去,而当其踏上城头之后,却只见一名青色纶巾的清瘦少年正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 而在其身侧则是一名相貌丑陋的九尺巨汉与五名神色庄重肃穆的老兵。 “哈哈哈!方进贤弟,你可来了!” 正在此时,张直方却只听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笑声,随即回头望去,正是高骈。 见是高骈,张直方更是摸不着头绪,赶忙迎了上去一脸惊讶地说道:“千里兄,你怎么来了?” 高骈大笑道:“日后愚兄怕是要靠你多多照顾了!来来来,愚兄为你引荐一人!” 随即高骈不由分说地拉着张直方走到李浈跟前,笑道:“这位是李泽远,此番陛下委任其为幽州行军司马,日后大家便都是自家人了!” 说罢之后,又对李浈介绍道:“泽远,这位便是张方进(张直方,字方进),横行卢龙的小恶霸,与你在江陵做的那些劳什子事一样!” 话音方落,高骈便立刻同时迎来了两道很不友善的目光。 “李泽远?你便是那个中秋之夜在花萼楼一步一诗的家伙?而且据说还把延庆公主算计了一番的李泽远?”张直方毫不避讳地问道,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之色。 李浈闻言后顿时苦笑一声,一脸冤枉地说道:“中秋诗会那个是我,可是算计延庆公主又从何说起啊!” 不料张直方却是一摆手,大笑道:“做都做了还不敢承认!?那个延庆公主为兄我早看得不顺眼了,要我说你算计得还是轻了些,如果换做是我的话不把他算计到床榻上决不罢休!” 闻言后李浈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而其身后众将也当即四顾左右装作一副没听到的样子,唯独高骈只咧嘴傻笑,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显然其对张直方的为人品性早已熟悉。 见李浈这幅模样,张直方不由朗声大笑道:“哈哈哈,泽远莫怕,此地乃是卢龙军的地盘,无论我在这里说什么绝不会传到京城半个字!” 李浈闻言后不禁暗自叹了口气,心中自忖道:是啊,天下藩镇拥兵自重皆是如此,又何况是战力强横的卢龙军呢? 说罢之后,张直方这才想起正事,赶忙问道:“泽远,那崔县令口中说的李将军,便是你么?”(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章 拥兵自重 李浈点了点头,不由轻声叹道:“若张将军能来得早些便好了!” 张直方想了想,又问:“不知你带了多少兵马?” 闻言之后,李浈苦笑道:“陛下命三百神策精骑同往,如今......” 说罢之后,李浈会身看了看依旧站在身后众将,似乎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张直方见状顿时一愣,从李浈悲苦的神情中已然明白了一切,随即轻声说道:“三百人外加井陉城的郡兵也至多不超过一千人吧,在这座危城中生生守了四五日,最后竟那些回纥藩贼铩羽而归,若非亲眼得见、亲耳所闻,便是阿耶也不会相信吧!” “哈哈哈,何止如此,方进贤弟还不知道吧,那回纥大将也被我们砍下了脑袋!”高骈此时插话道,脸上的得意之色无以言表。 “回纥大将?杀......杀了?!难不成他们攻了进来?”张直方难以置信地望着高骈。 在其看来能守住这座城便已是近乎不可能之事,而在这种情形下要杀掉回纥大将,即便是自己都绝不可能做到。 “嘿嘿,非也,乃是我与老骨深夜偷袭敌营,那回纥大将便是老骨亲手斩杀!”高骈笑道。 “你们还......还去袭击敌营了?”张直方瞪大了眼睛,还只当自己耳朵听错。 此时李浈插话道:“唉,一时无奈之举,就连张将军都不敢做的事,那些回纥人便更想不到了,而且此次偷袭的目的是烧毁敌军粮草,不料老骨却捎带着直奔敌营杀了敌军大将!” “还捎......捎带着......?”张直方闻言后已是彻底不知该说些什么,虽然偷袭敌营不过是很寻常的对敌策略,但在城内本就缺兵寡将的情形下还有偷袭敌营的胆魄,一则说明李浈对麾下兵将有着充分的信任,二则说明这些将领也具是勇武之辈。 “敢问泽远贤弟,能否为愚兄引荐一下这位猛将?”张直方沉默良久之后方才开口问道。 对他来说,虽然李浈这次的冒险取得了最终的胜利,但这实属侥幸,在他看来,那个能杀入敌营取上将首级之人才是真正的猛将。 “这位便是骨朵达,本为渤海国神策军校尉,但因出了些变故这才逃到我国境内,偏巧被在下遇到收入麾下而已!”李浈指了指一旁自顾得意的骨朵达笑道。 虽然对张直方并不了解,但李浈从其眼睛里看得出他的心思,示是以特意强调了“收入麾下”,意思也很明显:这个是我的人,你就别想挖墙脚了。 不料张直方却是嘿嘿一笑,而后走到骨朵达跟前,似乎觉得有些不妥,当即又后退了几步与骨朵达拉来一段距离,口中不由叹道:“好一位悍将,这样的人若不在我卢龙军内......” “哈哈哈!张将军所想正与在下不谋而合,所以这才将其收入麾下,日后都是自家人,自当听使君的差遣!” 不待张直方说完,李浈便打断其言,话也说得更明显一些。 而就在李浈说完之后,却只见张直方看了李浈一眼,接着对骨朵达说道:“骨将军,你若来我麾下效力,想要什么官职尽管开口!” “张将军!” 李浈闻言后面色一变,语气骤然变得森冷。 自己已经两次阐明自己的意思,而张直方却依旧在当着自己的面抢自己的人,如此目中无人让李浈心中怒火顿生,之前对张直方的好感一扫而空。 而一旁的高骈与郑畋、严恒等人也是面色微变。 高骈见状赶忙插话打个圆场,口中笑道:“哈哈哈,方进贤弟......” “闭嘴!本将说话轮不到千里兄插嘴!”不待高骈说完,张直方竟怒声呵斥道。 锵—— 锵—— 话音方落,张直方身后众将却是齐齐横刀出鞘,几乎同时,李浈身后的五名神策老兵跨前一步将李浈等人护在身后,而那近百名神策士兵也瞬间拔刀相向。 而严恒的火爆脾气也顿时被点燃,手中横刀紧握遥遥指向张直方,口中怒骂道:“狗杀才,莫要以为在你卢龙军的地盘老子便怕了你!” 刚刚一派和谐的气氛顿时变得剑拔弩张。 锵—— 高骈随即也抽出横刀,默默地站在李浈身前,冷冷地对张直方说道:“张方进,你若这般的话,那咱们就只能刀兵相见了!” 张直方见状却是面色不变,微微一笑道:“呵呵,好大的气魄,在这卢龙的地界,还没有我要不到的人,杀不得的人!” 李浈有伤在身,虽然这几日已是好了许多,但面色依旧有些苍白,事已至此即便自己再不想惹事只怕也无法息事宁人了,都说河北三镇拥兵自重之势尤烈于其他藩镇,今日看来传言倒也非虚,以管窥豹,仅从张直方这般傲慢无礼的举动便可看出些端倪。 而对于李浈来说,不想惹事是真,但若有人惹到自己的话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只见李浈不怒反笑,对张直方说道:“哦?不知这话是张将军说的呢?还是令尊张使君所言?” “自然是本将说的!”张直方冷笑道。 “哦,既然是张将军说的那便也好办,你要我的人不是不可以,若是老骨答应的话,那么张将军自然可以带走......” 李浈还未说完,便只见张直方呛声说道:“在我的地界,便是不答应也得答应!” 还不待李浈说话,骨朵达的一张黑脸撇了撇嘴说道:“你这小矮子好生不讲道理,小娃娃便比你懂事多了,今日俺还告诉你,你若敢来硬的,嘿嘿......” 说罢之后,骨朵达将手中的狼牙巨棒狠狠往地上一砸,顿时渣土飞溅,落地之处赫然便是一个深坑,紧接着骨朵达咧嘴一笑:“俺便陪你玩玩!” 李浈闻言后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静静地望着张直方一言不发。 而张直方素来横行跋扈,行为乖张暴戾,何曾被人这等轻视过,当即怒喝一声道:“好!既然如此,那你们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想出了这井陉城!”(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一章 李浈的杀意 “张直方!难道你想造反不成?!”高骈顿时一声厉喝,同时横跨一步挡在李浈身前。 此时最重要的乃是保护李浈的安全,高骈了解张直方,生怕其在冲动之下真的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来,否则张直方一死事小,到时定然要牵连到张仲武,无论张仲武反不反,对于大唐来说都将是个可怕的灾难。 张直方闻言冷笑连连,而后面带不屑地说道:“造反?呵呵,谁知道?朝廷钦命的幽州行军总管在井陉县城遭遇回纥藩贼,最终不敌命陨沙场,你们大可放心,到时本将自会奏请陛下为你们请上一功的!” “这全井陉城的百姓都在看,难不成你还能将这全城人都杀了么?!”高骈当即怒道。 此言一出,却不料张直方仰天大笑,而其身后众将也是个个面带嘲弄之意地哄堂而笑。 紧接着张直方望着高骈笑道:“哈哈哈!不错,我杀不了这全城的百姓,但你尽管去问,看这全城几千户的人谁敢与你作证?!” “你......”高骈顿时语塞,此时他才幡然醒悟,自己终究还是太过小觑藩镇的力量了。 “下官愿意作证!” 话音方落,便只听张直方身后传来一道微弱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县蔚张佐不知何时出现在众人身后,虽然脸上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但看上去却充满坚毅之色。 “你?!”张直方冷笑着,而后向周围众将使了个眼色,随即只见一名武将冲上前去,扬起手中横刀搭在张佐肩头,问道:“你再说一遍?” 眼见如此,李浈不顾众人阻拦缓步走向前去,一直走至张直方跟前,张直方面带得意,李浈面目含笑,二人四目相对不过咫尺。 与张直方注视片刻,李浈这才微微一笑,道:“张将军,如果我是你的话便不会这么蠢,念你对大唐尚且还算忠心,我劝你一句,就此罢手!” 虽然与张直方初次见面,但李浈毕竟来自后世,对张直方其人也算颇有了解,此人虽脾性乖张暴戾,也多虐待下属,但归根结底也算是一位忠臣。 史书曾记载,在黄巢兵临长安时,当时身在长安为官的张直方自知京城不保,便率先至灞上迎接黄巢大军以此骗取黄巢的信任,当黄巢率军进入长安后,张直方又冒着生命危险暗中收留保护了许多不愿投降黄巢的朝臣,同时秘密联络时任凤翔节度使的郑畋,且为其提供黄巢军的一应情报,但不料却最终被黄巢察觉而被其诛杀三族。 由此可见,张直方其人绝算不上什么奸佞小人,相反在那样动乱危险的时期仍旧表现出忠君爱国之操守气节,而李浈也正因熟悉这段尚未发生的历史,所以对张直方更多的还是欣赏与敬佩。 而在李浈看来,既然自己已经改变了历史的走向,那么张直方此人还是值得一救的,所以在此之前李浈也不止一次地算计着如何将张直方放在自己身边,有自己时刻盯着他,想来也能避免日后的那个悲剧。 但不料这张直方倒还的确“不负盛名”,蛮横之态竟比江陵府的严恒还要更胜一筹,严恒好歹讲理,而张直方这货简直就如同那些尚未开化蛮夷獠子,凡事只讲拳头,却丝毫不讲道理。 张直方闻言后眉毛微微一挑,倒也尽显恶霸本色,对李浈笑道:“你若是只会动嘴的话,我也劝你一句,莫要再多费唇舌了,本将军长还没真的怕过谁?!” 正在此时,张直方只觉小腹一凉,赶忙低头望去,不由得面色大变。 只见李浈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把通体漆黑的障刀,刀尖正巧透过铠甲的缝隙直达皮肉,只消稍稍一用力,自己这条小命便算彻底结束。 而张直方的异样也使得身后众将意识到了危险的临近,正要上前将李浈拉开,却不料张直方一摆手,道:“站着别动!” 因李浈与张直方二人相距不过咫尺,再加上李浈似乎有意遮挡,所以众将并不知道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状况,而此时听闻张直方之言后,众将这才一脸警觉地退了回去。 面对泰然自若的李浈,张直方这才后悔小看了这个略显瘦削的少年,但口中却依旧不肯认输,只见其冲李浈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若敢伤我分毫,我保你死无全尸!” 李浈闻言却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不说话,右臂只稍稍一用力,张直方顿觉小腹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他甚至能感觉并想象得到自己的血液顺着刀尖缓缓流淌而出的样子。 “张将军,依你的性子恐怕即便我放了你,你也不会饶了我,所以你这句话对我并无太大的威胁,刚才已经说了,我念你还算是名忠直之臣,不想看你一步步走向绝路,现在我还是这句话,就此罢手吧!”李浈脸上泛着笑,但在张直方看来,那张脸却宛若恶魔。 “杀了我,你们一个都活不了!”张直方冷冷说道。 “杀了我,你同样也活不了!即便你能封得住在场众人的嘴,也封不住这全城百姓的口,朝廷终究会知道,到了那时卢龙藩镇面对的势必将是朝廷的讨伐大军,战祸皆因你一人而起,这后世的骂名你是背定了!”李浈说话的声音极轻,以至于也只有张直方一人听到而已。 “呵呵,你以为我会在乎这些虚名?你以为这番话便能吓得住我?”张直方一脸的不屑,但因被人挟持确实有失脸面,所以声音倒也一直不敢太大,也只限于李浈能听到而已。 闻言之后,李浈笑了笑,道:“那么......你可以试试!” “试......试什么?”张直方闻听此言后终于感觉后背有些发凉,因为他从李浈的双眼中看到了一抹异样,在战场混迹多年的他对这种目光再熟悉不过。 因为,那是杀意。(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二章 深州 与此同时,河北道,深州。 深州位于定州与冀州之间,面积并不算大,属下州,隶属于成德节度使辖区,汉初置县,隋初改县置州,治深州,领陆泽、下博、安平、束鹿、鹿城五县。 总体来说,这是一个并不起眼的州郡,但却是由南北上幽州的必经之路。 经过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李承业距离此行的目的地幽州已是越来越近,照此速度来看,至多十日便可抵达幽州。 一个月前李承业返回江陵府后,将府中一应事务安排妥当之后,便带着几名家丁侍从匆匆上路,而江陵府的那座宅子与大部分下人也一并赠与了严朔,只带了些银钱绢帛马不停蹄地赶赴幽州。 随行之人并不多,三五匹马以及一架牛车轻车简从地一路走来,远离了南方的湿热,北方的凉爽气候让李承业等人倍感舒适,所以赶路的速度也明显快了许多。 当走进深州地界之后刚过晌午,一名侍从下马走至一架车舆旁轻声说道:“王婆,郎君吩咐今日便在深州城好生歇息一日,待明日一早再赶路!” “嗯,知道了!你告诉李二,到了深州后寻个好些的驿馆,伶婢子风尘仆仆这一路也需沐浴一番换件爽身的衣服!”车舆传来一道浑厚有力声音,正是王婆。 “明白!”侍从轻声应道,而后径自离去。 车舆之内。 除了王婆之外尚有两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子,其中一人身着淡青色襦裙,外罩半袖披膊,头盘飞云髻,饰以鎏金孔雀步摇,粉面无暇,肤盈似雪,虽不施粉黛,但却却已是艳压群芳,举手投足之间一股似有若无的兰花香气,更是让人怦然心醉。 而此女子便正是程伶儿,另外那名女子则是其贴身婢女月儿。 当日萧良回到江陵府后,将京城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程伶儿,既然李浈如今已父子相认,那么程伶儿与萧良、王婆三人便也算是还了自由之身,但王婆与李浈母亲有故旧之交,另外与李浈多年的朝夕相处早已胜似亲人,所以也一并跟着李承业北上而来。 原本程伶儿的目的地是京城长安,但因实在放心不下李浈,这才跟着一切先到幽州,准备见过李浈之后再前往长安,毕竟那里才是其真正的家乡故土。 自打进入深州地界之后,李承业一行人便没有歇息而是顺着官道直奔深州,所以此时的程伶儿与婢女月儿看上去明显面带倦意,只盼着早些到深州好好休息一日。 而李承业看上去倒是依旧显得格外精神,幽州虽不如江陵富饶,但无疑却是个建功立业的机会,为了这个机会李承业等了数十年,若不是有程伶儿与王婆的话,只怕是李承业连深州都不会停留。 但越是接近深州,李承业便越发感觉有些异样,按理说深州地处河北腹地,虽不似江南那般安定富庶,但这里也是承平已久,百姓们也自当是安居乐业。 而一路走来,李承业却发现这深州竟远远要比自己想象中更加贫苦,虽没有与当地百姓有过什么交流,但沿途却发现这里大片的肥沃土地都处于无人耕种的荒废状态,反倒是被一人多高的杂草所占据。 而以深州目前的状况来看,显然并不在地广人稀的范畴之内,恰恰相反的是,河北三镇的可耕种土地要远远比江陵府更为紧缺,如此一来那么造成眼前这种景象的原因便十分值得怀疑了。 但毕竟李承业自知职权有限,深州又为成德节度使所统辖,即便再有何异常也绝轮不到自己出面,是以李承业虽心中讶异,但却也并没有过多探询。 “唉,好好的土地却徒成这个样子,真是造孽啊!” 此时王婆掀开车舆一侧的垂帘,正看到眼前那一望无际、杂草丛生的荒地,不由得长叹一声。 闻言之后,程伶儿也随手掀开另一侧的垂帘,见此情景,心中也不免暗自惋惜,但这些终究与自己太过遥远,正如自己当初与李浈所说的那样:都是寻常百姓家,有些事看得,却做不得...... 正在此时,程伶儿却只觉车舆缓缓停了下来,正要开口,却只听一旁的王婆语气颇为不耐地喊道:“怎么不走了?” 少倾之后,便只见一名侍从跑了过来,轻声说道:“前面有一队官兵挡住了去路,郎君让稍候片刻!” “官军拦咱们的路做什么?”王婆讶异道。 “倒也没拦咱们的路,只是官军押了几十名犯人,好像有几名犯人昏了过去!那些人聚在官道上所以才挡了路!” “哦!”王婆应了一声,而后冲程伶儿说道:“伶儿,不如咱们也趁着下去透透气,活动活动筋骨吧,人老了这一路坐车也实在是受罪!” 程伶儿莞尔一笑,道:“怎么?您老人家终于承认自己老了!” 王婆闻言白了程伶儿一眼,笑骂道:“这么多年了,你这婢子的嘴还是那么刁!” “哎,王婆您这话就错了,我家娘子是婢子,那我是什么?!”月儿此时却是不乐意地撅着小嘴说道。 “你?你是小婢子,我是看着伶儿长大的,也叫了她这声婢子有十几年了,怎么她还没说话,你倒是不乐意了!”王婆一瞪眼说道。 “呵呵,看您这脾气竟是一点没变,在您眼里我就是您伶婢子,永远都是!”程伶儿轻轻抓起王婆那双粗糙的大手,一脸的幸福。 “唉,当年晴婢子待你如亲生姊妹,如今你却为她的儿子枯守近十年,若然晴婢子在天有灵的话,想来也该欣慰了!”说到此处,又勾起了陈年往事,王婆不免老泪纵横。 程伶儿闻言后也是眼眶湿润,愣了许久方才缓缓说道:“阿姊的情分伶婢子永生难报,漫说十年,便是守着青鸾一辈子,我也毫无怨言!只要青鸾一生安然无恙,我也便算是对得起阿姊了!” 王婆点了点头,而后抽出大手一抹眼泪,笑道:“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们还是下去透透气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三章 深州人犯 当程伶儿与王婆下了车舆之后,却只见前方十几名身着皮甲的官军正围着数十名衣衫褴褛的囚犯大声呵斥着,将本就不算宽敞的官道堵得水泄不通。 好奇之下,二人不由走上前去,却正看见李承业站在前方正与一名官军争吵着什么。 而当程伶儿走近那群“人犯”时,赫然看到其中除了男人之外还有两名中年女人,而在其中一名女人的怀中竟还有一名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 而昏倒在地上的正是其中一名老妇,只见其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周身更是被汗水湿透,倒在地上瑟瑟发抖,而那名年轻些的妇人则跪在地上痛哭呼喊,伴着怀中婴儿的哭嚎声,让人听了不禁心生悲苦之情。 其中一名中年男人则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着一名官军,唯独那些周围的士兵依旧一脸的厌恶与不耐之色,甚至扬起手中马鞭狠狠抽在男人的脊背之上,只片刻之间,男人的后背便已被鲜血浸透,但却依旧不依不饶地跪在地上,手中紧紧拽着一名官军的袍角,痛哭流涕地哀求着。 见此情形,程伶儿不免悲伤莫名,若非真是到了绝路,断然不可能让一个七尺男儿如此这般的低三下四、痛哭求饶。 虽然不知道这些妇孺婴儿究竟犯了什么十恶不赦之罪需要遭受这样的惩罚,但即便是京城刑部牢房里的死囚尚且还能饱饱吃上几顿好的吃食,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便更没理由这般受到虐待了。 然而当程伶儿正欲上前时,却只见在前方伫立了许久的李承业率先走了过去。 “这位兄弟,不知他们所犯何罪?”李承业冲一名队正模样的官军问道。 那名队正上下打量了李承业一番,只说了一个字:“滚!” 闻言之后,李承业身旁一名侍从正欲理辩,却被其一把拦下,紧接着只见李承业掏出朝廷的任命文书递了过去,道:“你可看清楚了,我乃陛下钦命的幽州刺史!见了上官还不行礼?” 那名队正一愣,而后接过文书看了一眼,顿时面色大变,这才赶忙冲李承业叉手行礼,同时口中恭敬地说道:“小人有眼无珠,还望李刺史恕罪!” “先让他住手!你说说吧,他们所犯何罪?”李承业紧接着问道。 那名队正赶忙制止了下属那名士兵对男人的鞭笞,而后转身面露难色地答道:“这......” “怎么?既然犯了王法难道还不便说与别人听?”李承业面带不愠。 “小人不敢,只因这几户没能交齐亩税,又无青苗地头钱,本州段刺史便让他们每户出一男丁以徭役顶替,但他们却连徭役也不肯出,所以段刺史一怒之下便要将他们这些人拿了问罪!”队正赶忙说道。 李承业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不知此地的亩税多少?” “一百文!”队正马上答道。 “什么?一百文?!朝廷规定的亩税为十八文,何况前阵子河南、河北两地大旱,此地虽不如河南旱情严重,但也应适当减少亩税才是,你小小的深州不仅未减少亩税,反而敢私自加收至一百文钱?在你们眼中还有没有国法!”李承业闻言之后当即面色一变,语气骤然变得严厉起来。 队正也顿时苦笑一声,支支吾吾说道:“其实......其实这已经是减少之后的税额,此前的亩税是一百五十文!” “混账!”李承业顿时勃然大怒,伸手指着那名队正,厉声叱道:“是谁给你们的权利私自加升亩税!若是因此激起民变,漫说他一个小小的深州刺史,便是成德节度使何使君都无法向朝廷交代!” 队正闻言后又是一阵苦笑,对李承业说道:“李刺史明鉴,小人只是奉命行事,您说的这些小人都懂,但是小人人微言轻,也是无能为力啊!” 李承业不禁一滞,这才想起在自己眼前站着的不过是一名小小的队正,自己便是说得再多,也终究还是无济于事,更何况这里甚至都并非卢龙节度辖区,即便是张仲武亲至,恐怕对此也是无能为力,毕竟事关两镇的关系,容不得有半点失误。 李承业不禁长叹一声,接着从腰间摘下自己的钱袋递给那名队正道:“这里面有几枚金饼,你拿去与兄弟们换酒吃,这老妇是饥饿过度昏死过去,给她些甜食吃了便能醒来,这一路上不得再虐待于他们!” 队正见状想伸手去接,但是想了想却又把手缩了回来。 “怎么?”李承业讶异道,他了解这些士兵虽是看上去光鲜,但却也没多少俸禄,这几个金饼足抵得过其一两年的俸禄,若是换了江陵府的那些杀才怕是早就哄抢一空了,但眼前这名队正竟还这般犹豫,不由得让李承业倍感疑惑。 只见那名队正一咬牙说道:“李刺史的意思小人明白,只是本州段刺史有交代,任谁都不得对这些人有所偏袒,若是被段刺史知道的话,只怕是小人和兄弟们都得下狱,金饼虽好,但小人等实在无福消受啊!还请李刺史见谅!” “你......”李承业顿时语塞,但却也无可奈何,此事怪不得这些士兵,要怪只能怪这深州刺史和混乱的世道。 而此时程伶儿趁李承业与那名队正谈话之际,早已走上前去查看那名老妇,其他几名士兵见是个美艳女子,一时间也不好强加阻拦。 王婆凑过来查验一番后,将一块胡饼交给那名中年妇人,道:“只是饥饿过度,你将这胡饼喂她吃了便好!” 中年妇人闻言连连磕头拜谢,而其怀中的婴儿却更是哭得声嘶力竭。 程伶儿见状心中顿时不忍,自妇人怀中接过婴儿,对月儿说道:“去拿些水来!” 虽然那名队正没能答应李承业的要求,但却也停在原地直到那老妇缓缓醒转之后方才又对李承业说道:“李刺史,眼下人犯已无性命之忧,小人这便要回去复命了,若是回得晚了少不得要挨一顿板子!” 李承业闻言无奈地点了点头,而就当那名队正指挥众人赶路时,却只见程伶儿轻声说道:“等等!”(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四章 张直方的命运 与此同时,镇州,井陉城。 张直方清楚地感觉到了李浈眼中的杀意,也看到了李浈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狠戾。 “你......不怕死?”张直方突然问。 “怕!” 李浈的回答出乎张直方的意料。 张直方点了点头,“我也怕死!” 李浈闻言后笑了笑,而后张直方只觉一直抵在自己小腹的刀突然撤去,再低头看时,却只发现李浈两手空空,哪里还有刀的影子。 “呵呵,我开始喜欢你了!”张直方伸手将额头的冷汗抹去,一咧嘴笑道。 不料李浈却是一脸严肃地说道:“我不喜欢男人!” 张直方先是一愣,而后不由朗声大笑,道:“哈哈哈,你是第一个敢对我以刀相向的人!” 李浈笑道:“此刀名为障目,萧叔说此刀不详,出鞘必杀生,所以你也是第一个让它出鞘却还活下来的人!” “障目......”张直方沉吟着,“好怪的名字!” “杀的却都是可杀之人,记得上一个死在它刀下的人是一名五品长史!” “江陵府刘睿!”张直方却突然笑道。 这一次反倒是李浈一脸的讶异之色地望着张直方。 “哈哈哈,江陵府的都知兵马使严朔乃是家父一手提携而起,在你尚未到幽州之前便差人送来一封书信,特地嘱托家父一定要对你与令尊多加照料,所以我自然知晓你的过往之事!”张直方又是一阵大笑。 闻言之后,李浈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方才的一切都不过是张直方有意试探自己罢了。 见李浈沉默不语,张直方却是拍了拍李浈肩头,笑道:“方才之事还望泽远莫要见怪,说得直白些,你终究是朝廷任命的官,若非是严叔早有交代的话,恐怕你根本进不了这卢龙的地界!” “所以你在试探我?”李浈脸色有些不悦,虽然对方并无恶意,但这种任人摆布的滋味并不好受。 “也不全是,我不知道陛下为何会封你个武将的官职,而且这官职并不低,若较起真来的话甚至比我还要高上一些,既然你日后要在我卢龙军内任职,那么就要知道我卢龙军的规矩,胆小怕事的娘们我们可不欢迎!”张直方笑着解释道。 李浈闻言不由苦笑一声,但紧接着却听张直方又道:“原本我是不信你有能力和胆子来守卫这井陉城的,不过现在我信了!日后你大可放心,只要有我在,放眼这卢龙军内便没人敢为难于你!” “那我还得谢谢张将军了?!”李浈无奈地说道,对于张直方此人,自己着实生气,但却偏偏又恨不起来。 “哈哈哈,不用谢,日后便是自家人,唤我一声方进兄也显得亲近些!”张直方咧着嘴大笑着,却让身后众将以及高骈等人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泽远贤弟你且在这城内好生歇息养伤,待我前去追上那回纥藩贼杀个痛快,而后再回来与你喝个一醉方休!” 张直方说罢之后,转身便对众将说道:“整集兵马,即刻出城追剿回纥藩贼!” 话音刚落,却只见李浈缓缓说道:“不用追了!” “为何?”张直方问。 “回纥人离开井陉后便一直自北而上,出了北边的阜平县便是飞狐山,飞狐山外围则又是太行山,只要他们随便往山里一钻,任你几万大军找上一个月怕是也一无所获!所以方进兄的这几千兵马去了也只是白白浪费时间而已!”李浈解释道。 闻言后,张直方不由骂道:“这些回纥獠子,难不成还真是从妫州过来的!” 在此之前张直方并不认为回纥人是经过卢龙辖区而来,但根据其后撤的方向来看,只怕是这种可能性极大。 不料李浈却摇了摇头,而后略带狐疑地说道:“从哪里来的倒不好确定,如今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这一次的目的是妫州或者幽州以北,若我所料不错的话,这些回纥人是想要与奚族、室韦处的回纥残部汇合!” 张直方闻言后点了点头,对于李浈的猜测表示同意,想了想后说道:“这些回纥人在我大唐境内终究搅不起什么大的风浪来,而乌介可汗以及部分的回纥王族尚在室韦部落,所以泽远所虑确实不假,虽然这些回纥残部已再无回天之力,但手中的兵马却尽是些精锐骑兵,此番依附室韦之后,立刻让室韦的实力大增,我边境的压力也骤然增大,这些回纥人终究是个祸害啊!只是阿耶似乎并不急于对其用兵,我每每询问原因时,阿耶也总是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始终不肯以实相告!” “想必使君自有他的道理,依我看,明年五月正是用兵的最佳时机!” 李浈不经意的一句天机,却让张直方顿时瞪大了眼睛一脸的惊骇之色。 “你......你怎么知道?此事阿耶也只对我一人说起过,的确他打算明年五月才用兵的!”张直方惊讶道。 李浈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言,只得拍了拍张直方的肩头,而后故作忧郁地望着远方,眼神深邃而神秘,口中轻叹一声说道:“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无意中得到了一本无字天书,上下千年之事尽在此书之中,故而才对后事略知一二,但也正因我窥得天机......” “怎么?折寿了?”张直方神情一紧,问道。 李浈白了张直方一眼,继续说道:“所以才让我一旦沾酒,便必遭毒虫噬骨之痛,唉......喝不得啊......” 张直方:“......” 眼见张直方与李浈二人瞬间化干戈为玉帛,从刀剑相向变成了如今这幅勾肩搭背的模样,虽然高骈等人倍感诧异,但却还是渐渐放松了警惕。 严恒见李浈脸上那抹熟悉而又不怀好意的笑,不由得摇了摇头叹道:“唉,只怕以后这张方进是彻底没好日子过了!” “怎么?难道李浈会......”郑畋说到此处微微做了个杀头的动作,脸上满是惊骇。 严恒见状却是长叹一声,道:“唉,只怕还不如这个结果啊......” 说着,严恒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李浈在江陵府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想想自己被李浈坑去的那些钱财宝物,顿时打了个激灵不敢再想下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五章 事起深州 由于追剿回纥人已变成了不可能,所以张直方一方面派人前往蓟州通知李茂勋部,一方面与李浈一并率军返回幽州。 在离开井陉城时,县令崔儒与县蔚张佐等人率全城百姓将李浈等人一直送至城外十里处,若非张直方黑着脸暴露出其流氓本性的话,只怕是老头儿要一直送到幽州去。 待张直方将崔儒以及满城百姓呵斥离去之后,李浈无力地将身子斜斜靠在车舆内的角落里,面色依旧有些苍白,甚至就连说话声音都小了许多。 赵婉见状不由心中一疼,将一件裘皮袍子轻轻盖在李浈身上,同时略带嗔怪地说道:“你身子伤势未愈本就该多歇着,哪能还如你这般操心劳神的!” 李浈双目微闭,闻言后不由泛起一抹笑意,口中轻轻说道:“这些小伤不打紧的,况且有你在身边陪着我便不累!” 说着李浈轻轻抓起赵婉的手,静静地握在自己手心,闭着双眼感受着那丝凝滑若脂的美好。 “待到了幽州后,为你置办几身新衣裳,再买些脂粉香料,好好打扮一番,我李浈的女人就该艳压群芳,就该光彩夺目!” 李浈说着,笑着,但赵婉却听得出,也看得出,在李浈此言、此笑的背后,始终似有一团云雾,缭绕之间将明未明。 “让这帮杀才快些赶路,咱兄弟有伤在身,要快些回幽州治伤,若是耽搁了兄弟的伤,看本将如何饶得了你们!” 正在此时,车舆外传来张直方的怒骂声,李浈闻言不禁摇了摇头,心中暗自叹道:早知这货有虐待下属的毛病,此番看来却是不假。 张直方与高骈年龄相近,虽同为武将,但脾性却是截然不同,高骈身上带着些儒雅的书生气,即便责备下属也多以更委婉些的方式,而张直方却是典型的武夫性子,张口即骂,挥手则打,恩威不明,赏罚不定,此乃为将者之大忌,而也正因张直方的这般性情,也注定了其日后将为此尝尽苦果。 “唉......”想到此处,李浈不由轻叹一声,却将赵婉的手攥得更紧一些。 就在几个月前,还依旧坚持着自己那个不干预历史的原则,但短短两三个月,自己却已改变了太多事。 世事无常也无奈,李浈身处其中,有些事不得不去想,也不得不去做,正如张直方,自己终究不忍看他一步步走向绝路。 正在此时,却只见赵婉柔声说道:“我知道你心里装着太多事,但无论如何我都陪你!” 队伍前方,张直方瞥了一眼身旁的严恒,说道:“你叫严恒?” “嗯!” 一想起李浈对张直方露出的那抹意味深长的笑,严恒在看向张直方的时候便总是饱含着同情之色。 “你为何总是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张直方讶异道。 严恒叹了口气说道:“唉,很快你便知道了,方进兄,我只劝你一句,凡事想开些便好!” 张直方怔了怔,完全没明白严恒此言何意。 望着张直方一脸的疑惑,严恒策马凑到张直方跟前低声说道:“你今日在井陉城算不算有意刁难泽远?” 张直方先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反问道:“算吗?” 严恒闻言坚定不移地点了点头,“算!” “然后呢?那又怎样?我一来并无恶意,而来泽远也没损失什么!”张直方答道。 “唉,看来你还是不了解泽远,这么说吧,我与他十多年的交情,但凡那些稍微惹他不快的人,几乎都没什么好下场!” “怎么?他还敢杀我不成?”张直方眉毛一竖,冷声说道。 “那倒不至于!”严恒想了想,又问:“方进兄,你最钟爱之物为何?” 张直方不明所以,皱着眉头想了许久才憋出一个字:“钱!” 闻言之后,严恒不由悲呼一声道:“那你完了!” 张直方见状赶忙问道:“严恒老弟,你有什么话要说得明白些,你究竟是何意?” 严恒闻言拍了拍张直方的肩头,道:“莫怕,无论如何,这一次我都会站在你这边的,决不能让泽远占了咱的便宜!” “对了,前方是何地?”严恒生怕说得太多被李浈知道,赶忙岔开话题。 “前方是定州地界,照咱们这个速度的话,估计今晚能到义丰县,在义丰歇息一日,然后便是瀛洲、莫州,出了莫州便是幽州了,估摸着三四日的路程吧!” ...... 深州,安平县。 到了驿馆勘验过鱼符册书之后,李承业一行人随即便安顿下来,驿馆并不大,也很简陋,便是连木杅(音余,洗澡用的盆子)都是驿丞从当地一名富绅家借来的,若非程伶儿自带了些沐浴用的皂荚、香料、澡豆的话,便时只能带着一路尘土和衣而眠了。 当晚,王婆一脸担忧地来到程伶儿面前,说道:“伶婢子,我总感觉今天的事办得有些危险,咱们私自将这深州刺史的人犯放了,他们倒是能逃到定州,就怕咱们要惹上一桩麻烦事!” 程伶儿还不曾答话,却只听月儿一咧嘴说道:“都是刺史,况且咱郎君还比这深州刺史官阶大上一级,就算是见了面也要对咱郎君见礼,难不成他还敢以下犯上?” 王婆瞪了一眼月儿,呛声说道:“你这婢子懂什么,这天下虽说都是大唐的天下,但藩镇之间却彼此相对独立,现如今卢龙的人到了成德的地界,管你是几品的官,一概不作数的!” “那还没了王法?朝廷怎么就不管管这些藩镇?干脆把这些藩镇都撤了!”月儿紧接着问道。 “管?怎么管?现在的朝廷兵力外重内轻,就是想管也是有心无力!况且天下藩镇这么多,撤藩便意味着天下大乱!谁敢撤?谁又能撤?自安史叛乱之后,历任那一朝陛下不都得巴结着这些藩镇,而这些藩镇节度使更是以世袭居多,就拿这成德节度使来说,自上元二年起(肃宗年间),李宝臣为首任成德节度使,而后便是其子李惟岳继任,紧接着出了个张孝忠,而后便是王武俊一直到如今的王元奎,除了田弘正以外都是由王氏一族担任这成德节度使的位子,在成德早已成了军政自理的一方诸侯,谁人敢惹他分毫?” 正在此时却只听外面传来一阵嘈杂之声,王婆闻听之后豁然起身,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六章 泪雨纷飞化素尘 王婆正要抬腿出门,却只见一名侍从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一头撞进了王婆怀里。 “出了何事如此惊慌!”王婆一把将那侍从推开,一张偌大的圆脸凶相毕现。 “外面来了几队郡兵,郎君说让您护着伶娘子自侧门速速离去!”那名侍从赶忙说道。 “那李二呢?”王婆眉头一皱马上问道。 “郎君正与那校尉理辩呢!” “理辩个屁,若能理辩得通还用得着郡兵前来?!我去看看!”王婆说罢抬腿便向外走去,刚走出几步却又折了回来,看了看程伶儿。 只见程伶儿面色坦然地坐在那里,脸上竟是不见丝毫惊慌。 “您尽管去吧,十一年前咱们甘露之夜都过来了,这小小的深州还闯不过去么?!”程伶儿自顾将刚刚摘下的发钗重回插回发髻,轻声说道。 王婆点了点头,转而离去。 “娘子......怎......怎么办?”月儿哪里经历过这等事,顿时吓得花容失色。 “距离这里最近的便是定州,乃是卢龙军所辖之地,你速自偏门离去赶到定州求援!” ...... 当王婆赶到时,却只见驿丞早已倒在地上没了气息,而李承业却也已被几名郡兵绑得结结实实。 “给我搜,若是放走一个,便拿你们的人头凑数!”一名身着校尉铠甲的中年汉子厉声吼道。 “放肆!” 正在此时,王婆一声怒喝出现在众人面前,伸手一指李承业说道:“他乃是陛下钦命的幽州刺史,你们以下犯上论罪当诛三族!” 那校尉眼见跟前突然窜出个膘肥体圆、面大如盘、面目狰狞的老妇,不由得被吓得一怔,过了好一会方才回过神来,冲着王婆骂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疯婆娘,既然你如此说,那定是与这冒充朝廷官员贼人的同伙,你自己出来倒也少了本校尉的麻烦!” 说到此处,那校尉冲身侧几名郡兵喝道:“还不将这疯婆拿下?!” 话音方落,当即便有四名手握横刀的士兵冲将而上,然而当其手中枷锁正欲套至王婆身上时,却只见王婆身若轻鸿翩然而旋,紧接着欺身上前,双拳骤然暴起,猛地砸在前方两名郡兵的前臂之上。 砰—— 一声闷响,紧接着便是骨骼碎裂的清脆之音,两名郡兵吃痛之下手中横刀落地,只见王婆瞬间就地向前一滚,再次起身时却已双手横刀在握。 还不待另外两名郡兵反应,只见王婆双刀起舞,一瞬间刀影翻飞、罡风四起,生生将手中双刀舞成了一团光影,直看得众郡兵目瞪口呆,即便是李承业都看得不免面色呆滞、神情恍惚。 而就在此电光火石之间,那团刀光之内豁然喷出两道血雾,紧接着便只见那两名郡兵怔怔地望着自己只剩下了半截的手臂,直到片刻之后方才倒在地上痛苦哀嚎。 而周围近百名郡兵见状之后竟是无一胆敢上前者,那校尉则自知不敌当即迅速向后退去,同时口中怒道:“上箭,快些将这疯婆射死!” 周围近百名郡兵闻言后这才慌忙摘下角弓,张弦搭箭指向王婆。 “还不快跑!” 此时李承业声色俱厉嘶吼一声,同时闪身一步挡在一支羽箭跟前。 却只见王婆微微一笑,而后双刀翻飞,与此同时百支羽箭齐射,紧接着只见那团刀影之内喷出一道血雾,紧接着刀影渐缓,当王婆的身影重新站定之时,那张脸上却已是老泪纵横,而在其身上赫然是十数支冰冷的箭矢。 那校尉见状不由纵声大笑,而就在此时,却只见王婆拼尽全力将手中双刀飞掷而出。 噗—— 校尉惊恐地低头望着没入自己身上的两把横刀,而后豁然喷出一口鲜血,身子笔直地向后栽倒。 “王婆!” 李承业失声痛哭,而王婆的视线却已渐渐模糊,朦胧之间,她似乎看到了一名年轻的少妇,怀中抱着一名可爱的男婴,而站在少妇身侧的则是那个尚且还叫做“李怡”男人(李怡,李忱登基前的名字)。 “保护......好他!” 说罢之后,王婆眼前的一切都已灰飞烟灭,唯有无法触及的黑暗,和在那黑暗尽头的一线光明。 这是王婆这一生中说过的最后一句话,至死她都在挂念着那个人,至死她都没忘记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 李承业心如刀绞、泪已成河,重重地跪倒在王婆身前,他知道,这一生中若只有一个人值得自己去跪的话,那一定就是王婆,一定就是那个照料了自己和两个儿子十一年的王婆,一定就是那个面目丑陋却又善解人意的王婆。 王婆就这么在自己眼前死去,死得并不高尚,但却足以悲壮! 不知何时,程伶儿缓步走近,望着倒在地上的王婆,她的脸上没有半滴眼泪,只轻轻说了一句:“我会照顾好他的!” ...... 月儿并不会骑马,虽然仓促之间牵出一匹马来,但第一次坐在马背上的她显得是那么无助。 身后传来李承业的嚎啕哭声,但月儿的哭声更甚,如果有一个人死去的话,那个人就一定会是王婆。 因为只有她才能以这种方式死去,也才会以这种方式死去。 月儿双手紧紧抓着缰绳,双腿也紧紧夹着马腹,任由胯下骏马四蹄腾飞,将自己带入前方那一片未知的黑暗。 她紧紧闭着双眼不敢睁开,唯有那猎猎风声自耳畔呼啸而过,唯有那滴滴泪水自脸庞飞洒。 马,奔腾如飞;人,泪湿满襟。 却道是:风尘已然终其事,泪雨纷飞化素尘。 前方是无尽的黑暗,将那个柔弱女子的身影渐渐吞没,正如王婆临死前看到的景象一样,只是王婆看到的光明,似乎正是那个迅速远去的身影。 ...... 义丰县,位于定州东南,与深州只有一条沱水相隔。 当张直方等人到达深州时已近深夜,因事先早已派人知会了义丰县令,所以对一行人的食宿早已安排妥当,当众人抵达之后只草草填了几口吃食便各自回房睡去。 李浈躺在赵婉怀中沉沉入睡,但脸上不知为何竟淌下两行热泪。 赵婉见状将李浈脸上的泪轻轻拭去,却只见李浈陡然惊醒,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何自己心中竟是如此生疼?为何自己竟生出一股莫名的悲伤?为何自己的泪,不会终止......(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七章 兵发安平 “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赵婉一脸的惊讶之色,伸手将李浈搂在怀中,但李浈却早已是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赵婉紧紧地搂着李浈的双肩,虽然不知何故如此,但却同样感同身受,自己从未见过李浈这副样子,如此悲伤,也如此绝望。 赵婉终究没有开口安慰,因为她知道,此时此刻任何安慰对于李浈来说都无异于雪上加霜。 李浈痛哭着,肆意地哭着,却不知为何而哭。 “泽远,这是怎么了?” 门外传来郑畋的声音,依旧是那般镇静。 “大郎,究竟出了何事?你快些开门!” 是严恒的声音,虽粗糙,但却暖人心肝。 “你们哪里那么多废话!” 话音刚落,便只见房门被骨朵达硬生生地撞开。 郑畋、严恒、高骈与骨朵达,外加一个张直方出现在了门外,五人愣愣地望着痛哭的李浈,一脸的诧异之色。 “赵婉,这......这是怎么了?”郑畋的神情终于现出一抹惊慌,而严恒更是有些不知所措,与李浈相识十余年,却也还是第一次见李浈如此脆弱地痛哭落泪。 赵婉闻言后轻轻摇了摇头,道:“不知道,刚才睡得好好的,而后便突然惊醒哭了起来,问什么也不说,只是在哭!” 而就在此时,却只见一名张直方的亲卫士兵走至门外,见到如此景象后也是稍稍一愣,而后才对张直方说道:“将军,方才有一女子夜闯县城,被城防营的人拿了,口口声声说是要去定州请援,县令不敢私自做主,特来请您定夺!” “狗奴,没看见本将现在正忙着么?一个女子来求什么援军,八成是夜里在外面找不到旅肆想进城来的,就让她进来便是了!”张直方怒声叱道。 那侍卫闻言后领命而去,但离去片刻却又折返而回,道:“将军,那女子说是新任的幽州刺史李承业在安平县被官军拿了!” 话音刚落,却只见所有人都为之一惊,而李浈更是豁然起身,双目中竟瞬间迸射出无尽的杀意,只几步便窜到那侍卫跟前,用一种异常森冷的语气问道:“你再说一遍?谁被拿了?” 那侍卫李浈面露凶光,当即吓得支支吾吾,张直方见状抬起一脚踹到那侍卫小腹,怒声骂道:“你这杀才,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来,要你何用!快说!是怎么回事?” “是......是新任幽州刺史李承业!” “那女子现在何处?”李浈此时只觉眼前一黑险些昏倒过去,严恒在旁将其一把扶住,同时口中忙问。 “在县衙之内!” 话音刚落,李浈便飞奔而去,众人见状也紧随其后,张直方同时口中怒喝一声道:“通知各营,整集兵马待我将令!” ...... 县衙之内。 县令王干一脸的焦急之色,不时地向外张望着,而在堂内则是一名双眼哭得红肿的年轻女子,其双手早已被缰绳勒出了一道猩红的血痕,身上的襦裙也褴褛不堪。 当李浈冲到县衙时,月儿正将身子蜷缩一团瑟瑟发抖,脸上的泪依然在流,似乎永不停止。 “月儿!” 李浈箭步上前,双手扶着月儿的瑟瑟双肩。 月儿抬眼见是李浈,当即不顾一切地扑在李浈怀中,哇地一声终于嚎啕痛哭。 “究竟生了何事?快快说来!”李浈紧紧揽着月儿,一刻也不曾放松。 月儿自知此时绝非伤心之时,当即抹着眼泪哽咽着将事情的经过大致讲述一番,而此时众人业已同时赶到,闻言之后不由得俱是冷汗淋漓。 “王婆......”李浈目光呆滞,口中喃喃自语,此时此刻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何流泪,心中为何如刀绞一般的疼。 是王婆死了。 赵婉怔怔地站在李浈身侧,虽与王婆相处时日甚短,但那个彪悍却又宛若母亲般的笑脸始终牢牢印在赵婉心头。 赵婉永远记得当日自己受伤暂住李府时,王婆亲手一口一口地喂自己服药,又是他亲手为自己量身裁衣,亲手将那床火红的锦衾换成了如雪一般的白色。 只见赵婉轻轻蹲下身子将月儿扶起,而后对李浈柔声说道:“我知道你要去做什么,一切小心,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李浈泪眼迷蒙,轻轻点了点头,而后走至张直方面前,缓缓说道:“方进兄,能否应我一件事?” 张直方闻言后轻轻拍了拍李浈的肩头,说道:“兄弟,什么都别说了,这三千兵马都交与你了!” 李浈用力地点了点头,“谢谢!” “你谢个屁!咱卢龙军自打还是雄武军的时候便没受过这等鸟气,此番便是你不去,为兄也要亲自去将那安平县令的人头砍了!” 正在此时,却只见郑畋沉声说道:“泽远,此事你不能去,只让我与千里、老骨三人去便可!” 闻言之后,李浈转而望着郑畋,而郑畋也毫不示弱地与李浈对视着,四目相对,却具是如刀般的犀利。 郑畋知道李浈的身份,但别人不知道,那安平县的县令不知道,甚至成德节度使王元奎也不知道。 也正因如此,一向冷静的郑畋才会口出此言,李浈为皇长子,他于公于私都不能让李浈去冒这个险。 许久,李浈缓缓说道:“你知道眼睁睁看着亲人离自己而去的滋味么?”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因为你的心是冷的!”李浈突然厉声喝道,“我意已决,此事你不必劝我!” 紧接着李浈环视众人,面露狠戾之色,口中逐字逐句地说道:“若你们谁再敢劝我一个字,莫怪我翻脸无情!” “除非你杀了我,否则今日你休想踏出此门半步!”郑畋不依不饶,一闪身又挡在李浈身前。 突然,李浈笑了笑,却让严恒心中猛地一惊,因为对他来说李浈的这种笑再熟悉不过了,因为当日李浈在决定杀刘睿的时候便是这种笑,当在商州救赵婉的时候脸上出现的同样是这种笑。 似有若无,但却叫人寒入骨髓。 “严恒!”李浈大喝一声。 严恒猛地一哆嗦,而后冲到郑畋跟前将其反手牢牢制住。 郑畋见状顿时破口大骂:“严恒你个憨货,快放开老子,你这是让他去送死!” 李浈紧接着对高骈与骨朵达沉声说道:“备马,兵发安平!” 郑畋闻言顿时高声喊道:“李浈,你这蠢货,你莫忘自己的身份!” 李浈正欲迈步而出,闻言后却又停住,背对着郑畋轻轻说道:“是啊,我记得,我是李承业的儿子!”(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八章 段崇简 翌日,深州。 当段崇简便来到了刺史衙门时,值夜的小吏依旧沉浸在睡梦之中。 因为小吏知道,距离月末清户的日子尚且还有七八日,所以段刺史应是不会来衙门的,所以昨夜便与几名守卫吃了些酒,酒是上好的葡萄酿,入口微甜,五六个人整整喝了七坛方才趁着酒意昏昏睡去,以至于日上三竿小吏仍未醒转。 清户,其实是小吏们私下里的叫法,顾名思义,就是清查各县呈上来的“私税”,所谓私税,自然并非是给朝廷上交的税,而是给段刺史所交的税,除了朝廷规定的两税之外,尚有段刺史规定的各种税目,种类繁多,以至于小吏至今还记不全这些税目的名称。 而那些无钱交税的人家便要派出一名壮丁前来抵税,段刺史与深州五品以上官员们的私田很多,这些壮丁们也不用愁没有事做。 当然,也有些既无钱又不愿派壮丁抵税的人家,而段刺史的对策也很简单,州狱里很多牢房都空着,狱卒们也很闲,但所有人都知道,一旦进了州狱大牢,基本就再没了出来的可能。 小吏睡得酣畅淋漓,丝毫没有察觉到段崇简那双几欲杀人的目光,原本段崇简也的确不会在这个时间来衙门,只是昨日突然觉得心中异常烦躁不安,以至于心烦意乱之下彻夜未眠,所以今日一大早便红着眼来到了衙门。 啪—— 朦胧之中,小吏的脸上顿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刚一睁眼便正看到段崇简正黑着脸瞪着自己。 “段刺史!”小吏惊呼一声,同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中不禁连连求饶。 段崇简看了小吏一眼,而后收起眼中的怒火,慢条斯理地说道:“杖二十,罚俸半年,一会办了差事自己去领!” 小吏闻言忙点头称是,他知道,对于段崇简的决定,没有人可以更改,自己最明智的做法便是闭嘴,否则便绝不仅仅是杖二十、罚俸半年这么简单了。 “最近可有何异常?”段崇简问道,同时走至书案前仔细地翻看着那些提早交上来的清户名册。 “回刺史,并无什么异常,这些名册也一一勘查过,确认无误!”小吏赶忙如实回答。 “嗯!”段崇简点了点头,但随即似乎发现了什么,指着手中的一卷名册问道:“安平县有六户未交,人都押来了么?” “还没有,不过估摸着今日便能到了!” “这些刁民的胆子倒也不小,看来还是不知道本官的手段,知会州狱一声,这六户之人好生招待一番,死活不要紧,重要的是能杀一儆百!”段崇简说得云淡风轻,那袭绯袍下的臃肿身子和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庞,看上去倒也般配。 “喏!”小吏点头应了一声。 “另外,今年给王使君的孝敬,可备好了?”段崇简又问。 “备好了!”说着小吏从书案一角抽出一张雪白的藤纸,双手递到段崇简面前,“请您过目!” 段崇简看了看,不由得皱了下眉头,却让小吏心中不由得一紧。 紧接着便只见段崇简拿起一旁的竹笔,在藤纸上勾勾画画一番后,方才对小吏说道:“交趾的瑞龙脑香增十颗,天竺的黑盐增三十斤,泾县的宣纸增百匹,至于这些金银玛瑙之物应适当酌减,往后皆以此为原则!” 小吏点头称是,心中却是明白得很,这些消耗之物用完便没了,但那些金银玛瑙却是货真价实地摆在那里,只是小吏不敢相信的是,这段崇简的歪脑子竟然敢打在了成德节度使王元逵的身上,果真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主儿。 “嗯,待各县将名册都呈上来之后,你重新腾一份送到本官府上,那些既不出钱也不出力的庄户,该抓便抓,决不可姑息一人,另外,这些名册勘验完毕之后全部销毁,不得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你若办得好,本官有赏,若是办不好,本官便赏你几口寿材!” 小吏闻声顿时吓得面如死灰,再度跪倒在地连道不敢。 而就在此时,却只见一名侍从前来禀报道:“启禀刺史,安平县令前来求见!” “他来做什么?!让他进来!”段崇简说着正襟危坐于上首,对小吏说道:“你愣着做什么?还滚不下去受罚!” 小吏忙稽首而退,少倾之后便只见一名身着绿色官服年约三十出头的男子快步而进。 此人便是安平县令刘贯。 “下官见过段刺史!”刘贯躬身行礼。 段崇简瞥了堂下男子一眼,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那六户刁民还劳你亲自押来?” 刘贯今年三十四岁,生得五短身材,粗眉窄目,总之是那种让人一见了就没好心情的模样,不过其相貌虽丑陋,但却既擅长揣度上官的心思,每年的私税和清户也做得最为突出,一言一行颇得段崇简信赖。 “嘿嘿,您这话便说得见外了,莫说下官亲自押那几个刁民,便是让下官在您的田里做上几年的苦力那也是下官的福分!”刘贯讪笑着说道。 段崇简闻言后微微一笑,道:“说吧,什么事?” 刘贯闻言却是立刻现出一副犹疑之状,皱着眉头想了想后方才说道:“不知您可曾听说最近朝廷新任了一名幽州刺史,乃是原江陵府尹,李承业?!” “嗯,这个自然听说了,不过朝廷派的是卢龙的官,关你何事?”段崇简面带不悦之色。 “那六户刁民被途经深州的李承业给放了!” 此言一出,只见段崇简豁然起身,道:“他敢!” 刘贯紧接着说道:“原本下官也是不相信的,以为那几个杀才没抓到人犯所以编了这么个借口,不过最后当李承业在本县驿馆出现时......” 听到此处,段崇简不由得怒声问道:“当真?” 刘贯点了点头:“当真!” “嘶......”段崇简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这李承业放走这六户刁民事小,但自己私加税额却是件大事,而且据说这李承业颇得陛下之心,若是走漏了风声,只怕自己性命堪忧! “人现在何处?” “在本县大牢之内,不过您放心便是,看守的狱卒皆是亲信,绝不会走漏风声的!”刘贯似乎已经猜到了段崇简的心思,压低了声音说道。 段崇简点了点头,几乎不假思索便立刻说道:“此人......不可留!”(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九章 郑畋的计谋 尽管刘贯已经猜到段崇简一定会做出这个决定,但闻言之后仍是不无担忧地说道:“可若是他死在了我们的地界,若是朝廷追查下来如何交代?” 段崇简白了一眼刘贯,道:“死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死?因何而死!” 刘贯闻言想了想,随即脸上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下官明白了!” “真的明白了?”段崇简问。 “真的明白了!” ...... 自义丰至安平不过数百里的路程,只半日的时间,三千铁骑便已横渡沱水抵达深州境内。 而当李浈到达深州之后,望着眼前一处处荒芜的土地,脸上神情显得愈发阴冷。 虽然义丰与安平仅仅一条沱水相隔,但看上去却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义丰之地虽不及安平肥沃,又经历的是同样的一场旱灾,义丰却是鲜见有荒芜之地,而安平虽说不上是饿殍遍野,但却也好不了多少。 “还有多久到安平县城?”李浈冷声问道。 “回将军,还有两个时辰的路程!”身侧一名卢龙旅帅答道。 闻言之后,李浈只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此时只见高骈轻声问道:“泽远,到了安平之后,你有何打算?” 不待李浈答话,便只听骨朵达撇嘴说道:“这还用问,将那县令的脑袋砍了再说!” 闻言之后,李浈转而看了看骨朵达和高骈二人,而后脸上再度泛起那抹森寒的笑,逐字逐句地说道:“凡当晚参与之人,一个不留!” 说罢之后,李浈率先策马向前狂奔而去,而高骈与骨朵达二人相对无言,随即紧随其后而去。 三千铁骑滚滚而去,在身后只留下了一道遮天蔽日的尘幕,如同一条横贯东西的黑色云彩,死亡之云。 与此同时,义丰县。 县衙后庭的一处屋内,被反绑了双手的郑畋已是破口大骂了整整半日,而且似乎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严恒捂着双耳一脸苦楚地守在屋外,口中却不断央求道:“台文兄,求你你莫要再骂了,你若是实在想出气的话,等大郎回来骂他个痛快,如今你在这里便是骂破了大天他也听不到半个字!” “呸!你这憨货,若是此番李浈出了什么岔子,看你那狗头如何保得住......” 正在此时,只见张直方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一脸同情地望着严恒低声问道:“我这饭都吃了三顿了,怎么他还在骂?” 严恒闻言后一把将张直方拉到自己身旁,说道:“要不你来守一会?” 张直方一听此言正要逃跑,却只听屋内传来郑畋的声音:“张方进!你若不想死的话便进来说话!你若是想死的话我劝你赶紧回幽州准备几口棺材!” 闻言之后,张直方顿时来了脾气,一脚将门踹开,指着郑畋怒声道:“你这书呆子凭白咒我作甚?是泽远下的命令,严恒亲手绑了你,与我何干?” 严恒闻言顿时有种想在张直方背后狠狠踹上一脚的冲动。 不料郑畋却是冷哼一声道:“但兵是你给的,不是么?” 张直方闻言一愣,仔细想了想后似乎觉得郑畋说得也有道理,但口中却是不肯服软,道:“那又怎样?一个小小的安平县令,杀了便杀了,况且他们动手在先!” 郑畋闻言却是冷笑一声,道“那我问你,泽远走后你都做了什么?” “自然是在这里等他回来!”张直方立刻答道。 “哼!憨货!那我再问你,这深州的郡兵有多少?”郑畋又问。 “五千!”张直方说完之后,紧接着又说道:“不过这五千郡兵分守在各处,想要短时间内征调起来也绝无可能,泽远只是前去安平,所以有我那三千铁骑足矣!” “蠢货!你就不想想,只凭这小小的安平县令,若没有深州刺史的授意,他怎么就胆敢拘禁朝廷任命的幽州刺史?另外,深州刺史要较幽州刺史低上整整一个品阶,段崇简怎么又敢做出如此授意?”郑畋接连几个问题,却让张直方瞬间如堕冰窟。 郑畋这番话的意思很明显,这一切只怕都是一个人的授意,那便是成德节度使王元逵,即便并非其授意,至少也是王元逵放纵下属而为。 既然如此,那么李浈此去便凭白多了几分危险,即便深州郡兵在短时间内无法迅速调集,但在段崇简,甚至王元逵的默许下,安平周边各县的郡兵必然前往支援,到时只需要将李浈拖住一日,那么深州郡兵主力甚至成德军必然亲至,如此一来,最终鹿死谁手倒是真的不好说了,说不得连李浈带自己这三千兵马都要折进去。 想到这里,张直方不由得冷汗淋漓,严恒也是面如死灰,若非郑畋想到了这一层厉害关系的话,事情恐怕只会越来越糟。 “那......那现在该如何是好?”张直方赶忙上前亲手为郑畋松绑,同时口中焦急地问道。 却不料郑畋一闪身骂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这憨货还顾我作甚,赶紧前去调集定州兵马!” 张直方闻言后顿时一脸的无奈,道:“可调集定州兵马需要阿耶的兵符啊!” “此去幽州需要多久?”郑畋马上又问。 “来回至少需要六七日!” “不行!太晚了!总之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都必须在两日之内调集定州兵马,否则一切晚矣!”郑畋气急败坏地吼道。 张直方闻言也是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见状之后,郑畋略一思索,紧接着问道:“定州兵马使此人如何?” “此人曾是雄武军旧部,对阿耶自然忠心不二!”张直方马上答道。 “如此甚好,若你出了事,想必他也不敢拖延时间!” 闻言之后,张直方恍然大悟,面带喜色地说道:“你的意思是,假借我出兵深州被困,而后向定州求援?!”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只是日后你免不了要受军法处置,你可愿意?”郑畋紧紧盯着张直方,素来冷静的他却早已是将心提至喉咙, 郑畋最害怕的是张直方会断然拒绝,毕竟此番其不仅没有完成张仲武交代的任务,而且私自兵犯深州,又设计诓骗定州兵马,这其中的每一条都足以让张直方的脑袋掉上几次的了,便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张仲武也绝不可能视若无睹。 但却不料张直方几乎想也没想地便立刻答道:“好!便依你所言!”(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章 兵临城下 就连郑畋也没想到张直方答应得竟会如此痛快,似乎其根本就没动脑子去想这么做将会面临怎样的后果。 “你......你可要想好了,日后你需面对的是军法,纵是你父亲也不好偏袒于你!” 在这个节骨眼上郑畋知道自己本不该说这些,但终究还是忍不住好言提醒。 张直方点了点头,缓缓说道:“在下从军多年又岂会不知这其中的道理,记得父亲曾说过,男儿以忠义为立命之本,若我见死而不救,便是躲得过军法,也躲不过父亲的冷眼,更躲不过自己的的心!” “既如此,那郑某便替泽远谢过将军了!”郑畋说着冲张直方颔首行礼。 “谢倒是不必了,若是要谢的话,在下还要多谢你们为我守住了井陉城!闲言少叙,我这便写上一封书信,而后马上派人送往定州!” “方进不可,你若写信的话那定州兵马使必然有所怀疑,取你一件随身之物足以!” ...... 安平县城。 临近酉时,风遮打了个哈欠将身子斜斜靠在城门的角落处,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守军换岗的时间,但他的脸上却并无半分期许之色,相反脸上更多的却是愁苦与无奈。 安平县不比那些大地方,这里原本就是深州最为贫寒之地,甚至那些行商们宁可连夜赶去定州的义丰县,也不愿在这安平城内歇息。 除了那些做小本生意的本地人之外,就连本城百姓都很少出城,所以原本这城守的任务对于风遮来说倒也算得是一个不错的差事,此前风遮也一直很庆幸自己八年前的这种先见之明,因为自打三年前刘县令上任以来,这样白白拿钱的闲散差事若是事先不送上几百贯银钱的话,怕是绝对轮不到自己。 但就在前几日的时候,刘县令却突然告诉自己在半个月之内交上三百贯钱,否则自己便必须让出这个位子。 而刘县令也为这笔钱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俸税”。然而风遮却始终不明白,自己守得是大唐的城,这俸禄也是自己卖命得来的,却为何要给你县令交税?若没了自己这些人为你守城,你这县令就能做得安心? 心中虽是这般的想法,但风遮却是打死也不敢去寻县令理论的,否则到时没了的便不仅仅是差事这么简单了。 三百贯钱,这对于每个月只拿几十文俸禄,同时又要养活一家五口人的风遮来说无异于一笔巨资,即便自己做梦都不曾梦到过这样的一笔银钱。 风遮扶着手中的一杆大枪缓缓蹲下身子,这枪是自己祖上传下来的,从府兵到募兵,风遮祖上八代均是行伍出身,据说自己的高祖曾做到过统领两千兵马的折冲都尉,而自己手中这杆大枪便是高祖跟随汾阳王风子仪平定安史之乱时所用兵器。 对风遮来说,这枪是根、是命、是运,更是代表着风家的无上荣耀,风家为大唐出生入死征战沙场已有一百多年,这样的光辉并不是每个人、每个家族都能拥有的。 虽然不争气地只做了一个小小的城守,但这却并不影响风遮心中埋藏着的那丝炽热,铁马金戈、纵横沙场,这是风遮的梦、的魂。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梦,一个关于英雄的梦,风遮的英雄便是自己的高祖,但此时此刻风遮望着自己手中的大枪,心中的那个关于英雄的梦正在缓缓破碎。 风遮今年已是四十岁了,在军中以自己目前所处的位置,这样的年龄已是基本已经不会再有什么建功立业的机会了,所以风遮唯一希望的便是能够继续站在这里,继续为安平百姓守着这道城门,也继续以自己微薄的俸禄赡养老母,而后将自己手中的这杆大枪亲手交给儿子。 但事到如今,他不得不去考虑自己放下这杆大枪后将去做什么,风遮不知道,不敢想。 “风......风队正......前......前面.......” 正在此时,风遮的沉思被一声战战兢兢的喊声打断。 风遮随即抬头向前望去,只见远方的地平线上赫然出现了一条黑线,浓重的尘雾萦绕其间,让人无法看清究竟。 “敌袭!快关城门!” 风遮多年的经验告诉自己,这根本不是什么黑线,而是货真价实、来势汹汹的骑兵战阵。 虽然不知道这小小的安平县为何会引来如此数量的骑兵,更不知道这些骑兵来自何方,但根据其所摆出的战阵来看,显然是骑兵的冲锋阵式。 当风遮这一声大喊之后,负责城守的其余五名士兵早已没了主意,甚至依旧还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这五人都是交了银钱来军中混日子的,原本不过都是些地痞无赖,平日里吓唬百姓还可以,此番见到这般杀气腾腾的骑兵战阵,不曾接近便早已被吓破了胆子,若非风遮一个个地生拉硬拽将五人扯进城来的话,只怕是双脚连动都不会再动了。 身为队正,也身为目前唯一能处变不惊,甚至昂首挺胸站在城头的人,风遮紧紧盯着前方,血脉喷张,但他的心中却没有丝毫惧意,因为他的手中握着那杆大枪。 枪在,人在! 身在城头的守军眼睁睁地看着那骑兵战阵如风卷残云一般急速掠进,似乎只一眨眼的功夫,本还平静的安平便已兵临城下。 望着城下的三千玄甲骑兵,风遮的脸上终于现出一抹惊慌。 “是卢龙军!”风遮沉声说道,“刘县令现不在城内,调集全城郡兵准备应战!” 风遮不过是一名小小的队正,并无职权调动哪怕一名郡兵,但此时此刻,风遮却如同一名久经沙场、镇定自若的将军,口中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如山军令,都不容置疑! “风......队正......咱......咱们并无调兵的权利啊!”一名士兵苦着脸,哆哆嗦嗦地说道。 却不料风遮一瞪眼喝道:“告诉那帮杀才,就说是我老风下的命令,谁敢来慢半步我便先砍了他的脑袋!若是日后县令怪罪下来,自由我一人担待!” 城外。 三千铁骑静静地立于安平城外,李浈抬头看了看城头上稀疏站着的几名士兵,脸上逐渐现出一抹残忍的笑。(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一章 入城 “城外可是卢龙军的兄弟?不知尔等兴兵至此所为何故?”风遮朗声问道,语气中不仅不见半丝慌乱,反而却是中气十足。 李浈看了身旁的高骈一眼,却见高骈同样略带惊讶之色,要知道,对这小县城来说,三千全副武装的铁骑无异于一个无法醒转的噩梦。 若放在任何一个县城的任何一名守军身上,见城外如此阵势能昂首挺胸站在城头便已算是难能可贵了,而这名士兵不仅浑然不惧,反而还是这么一副大义凛然之状,甚至还以如此的口吻来质询自己,这无疑大大出乎了李浈的意料之外。 “这城内又多少守军?”李浈冲高骈问道。 “安平乃为中县,按制至多一千人!”高骈答道。 “一千守军,却喊出了一万守军的气势,若不是胸有大才,便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李浈轻蔑地笑道,显然在他看来此人属后者要多一些,否则若真的是胸有大才的话,又岂会甘心屈居这小小的安平县做一名守军? “泽远,此番我们并未带攻城之物,如何进去?”高骈问道。 李浈笑了笑,而后催马上前,抬头对风遮笑道:“这位兄弟,我乃是李承业之子,李浈是也,陛下钦命的幽州行军司马,我想无需我多说你们也该知我此来目的,将你们县令唤来!” 风遮闻言后不由一惊,此前早已知道昨晚刘县令抓了一个假冒幽州刺史的人,其正是李承业,不过刘县令却早已说过,那人乃是假冒之人,故而将其拿下,但此番看来刘县令无疑是抓错了人,毕竟眼前乃是货真价实的卢龙骑兵,若真是假冒的话,卢龙军断然不会亲至要人。 想到此处,风遮不禁略显犹豫,想了想后开口答道:“不瞒李司马,本县刘县令今早便去了深州,并未在城内!” “呵呵,既然如此你不妨打开城门,我便在这城内等候县令归来,想必大家是生了什么误会,将话说明白了我便带父亲离去,毕竟此事若是传到陛下耳中,想必你安平县的大小官员都不会好过吧!”李浈语气和缓,完全没有半丝怒火,而且这番话又句句在理,让风遮听了也寻不出什么辩驳的理由。 风遮闻言后陷入沉思,但细想之后也顿觉李浈所言有理,毕竟大家都是大唐臣子,若是李浈真的做出什么事来,想必首先要面对的便是陛下的怒火。 “我劝你还是如我所说这般去做,安平县令胆大包天私自拘谨陛下钦封的幽州刺史,只这一条罪名便足以让他身首异处,只因卢龙与成德同为河北三镇,我并不想将事情闹大罢了,但若你们屡屡相逼的话,你这安平县城便将面对的是我卢龙八万大军,到时你觉得王使君还有可能会为你们这小小的县令而与卢龙大动刀兵么?” 闻言之后,风遮这才冲李浈喊道:“李将军莫怪,小人不过是个小小的城守,若是出了什么事只怕是小人一家五口的命都要搭进去,此番只准你一人进来!你若答应小人这便打开城门,你若不答应,还请您屈尊在城外等候刘县令!” “好,我一人进去!”李浈笑道,但随即却冲身后的高骈与骨朵达等人低声说道:“让兄弟们准备好,只待城门一开我们便直接冲进去!” 高骈闻言没有说话,只是冲身侧那名卢龙旅帅轻轻点了点头,旅帅见状策马而去,只片刻之间,三千铁骑虽未动分毫,但却具已将手按在横刀之上,只待那城门开动。 咯吱吱—— 随着一道刺耳的声响,城门应声而开,并不沉重的两扇木门如同一名行将就木的老人,步履艰难地缓缓向两侧走去。 “稍后倘若他有异动,你等便即刻射击!” 与此同时,风遮却面带担忧地冲城头上的几百名守军嘱咐道。 但话音方落,却只听见城外陡然传来一阵喊杀声,三千铁骑横刀出鞘,原地启动,列出一个箭矢状的冲锋阵式向着城内迅速冲了过去。 “关城门!射!” 风遮见状面色大变,尽管自己已有所防备,但还是小觑了骑兵的冲锋速度,只百步之后,三千铁骑便已入离弦之箭一般夹带着锐不可当的气势冲了过来,而此时那城门却还未完全关闭。 骨朵达冲锋在前,率先擦着门缝冲了进来,面对如此铁塔般的大汉和那根沉重的狼牙巨棒,区区几名守军只瞬间便被砸成肉泥,而其余守军见状早已是吓得肝胆俱裂,扔下手中兵器掉头便跑,哪里还有一战的勇气。 待将守军清除之后,骨朵达坐于马上,双手扶着城门只轻轻一撑,顿时便已完全打开,而正在此时,后续铁骑也正巧冲将过来,战马嘶鸣,杀声震天,犹如一道钢铁洪流自城门由外向内迅速涌入。 “放箭!” 风遮怒声嘶吼道,但不料话音方落,便只觉自己脑后一沉,紧接着身子绵软无力地倒在地上。 李浈救父心切,一马当先冲在前方,即便其有意避开路上行人,却仍是不免接连撞倒数十名无辜百姓,或许他的心已逐渐冰冷,也或许是此刻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李浈对此视若无睹一路疾驰,只消片刻便已来到了县衙之外。 只见李浈下马一脚将门踹开,两一名衙役不明所以正要上前,却只见李浈豁然抽出腰间障刀,继而顺势劈出,其中一名衙役则瞬间胸腹洞穿,倒地而亡。 “李承业在何处?” 还不待那名衙役抽刀,李浈的障刀却早已架在其肩头。 紧接着只见骨朵达高骈以及众将蜂拥而进,那名旅帅不待李浈开口,便直接冲麾下吼道:“将这里围了,不得放走一个!” 那名衙役见状顿时吓得双腿颤抖,战战兢兢地说道:“在......在牢内!” “带路!”李浈冷喝一声,目中杀机毕现。 但却不料那衙役的身子颤栗之下竟是再也不听使唤动弹不得,见状之后,李浈的目光中闪出一丝鄙夷,而后再不理那衙役迈步前行。 “他怎么办?”骨朵达跟在李浈身后问道。 “杀!”李浈声若寒冰,即便身后高骈听了都有些不寒而栗。(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为何? 安平县牢。 整整一晚的折磨并没有让这个年近五旬的汉子松口,甚至从始至终他连头都不曾有过哪怕瞬间的低下。 李承业清瘦的身子遍布殷红的鞭痕,腥咸的血自他的嘴角滴落,一直滴在地上,变作了一朵正在缓缓绽放的鲜红花朵。 “我劝你还是认了吧,只要你在这罪状上签个字画个押,那小娘子便得救,不认,你们两个都得死!”满脸横肉的狱卒坐在地上讪笑着,口中喘着粗气,手中的皮鞭早已被鲜血染成了刺目的红。 “你们......先将那......女人放了......放了......放了我便认......”李承业虽依旧高昂着头,但口中却已是气若游丝,微微睁开那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唯独那目光却依然如火如炬。 狱卒闻言后冷冷地笑了笑,“呵呵,到了这般地步你竟还与我讲条件,某做了十年狱卒,什么样的汉子不曾见过,只要到了这大牢,终究都会乖乖听话的!” 说罢之后,狱卒略显吃力地撑起身子,将手中皮鞭扔到一旁,而后径自走到一张铁案上抄起一把双面铁钩,而后转身走至李承业身前,笑道:“你不认也简单,莫急,咱们一样一样地来,总有一样东西能让你松口的!” 说完之后,狱卒稍稍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痛的右肩,而后扬起铁钩便冲李承业锁骨刺去。 噗—— 一声闷响,殷红的血顺着铁钩喷涌而出,剧烈的疼痛使得李承业面目变得狰狞可怖,但即便如此却依旧没有喊出半个字,因为此时此刻,他再也没有力气去喊。 钩尖绕过锁骨反转皮外,狱卒带着一脸的阴笑将另一端的绳索栓在一处横梁之上,而后又在绳尾挂上一只空桶。 “呵呵,刚刚说了不急,我慢慢往这桶里倒水,您满满思量,想好了告诉我,想不好我就这么一直地加水,这桶满了便再加一桶,这牢里的木桶和水不缺!”狱卒说着,舀起一大瓢水倒入木桶之内。 嘭—— 正在此时,只听一声巨响,牢门被人自外重重砸开,顿时碎屑漫天四射,强大的力道竟将那两扇坚实厚重的榆木门瞬间砸为碎屑。 紧接着只见一名九尺黑脸巨汉一步跨进门内,紧随其后则是一名身披铁甲、头戴兜鍪的清瘦少年。 “你们是何人?!竟敢......” 狱卒终究再没有机会将话说完,因为那少年手中的障刀已在其开口的一瞬间化作一道黑色的流星刺进了他的咽喉。 障刀贯喉而入,又自颈后穿出,迅猛的力道使得狱卒直向后又退了五步之后方才踉跄跌倒。 李浈伸手将兜鍪摘下,望着那个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早已昏死过去的男人,瞬间泪如泉涌。 李浈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李承业跟前的,他只知道自己每走一步,心头就如被斧砍刀劈般地生疼,每走一步,自己的身体便如同被重锤狠狠砸过般地无力。 短短几步,李浈却感觉自己走了许久,直到颤抖着双手将父亲的脸颊捧起的一霎那,李承业却缓缓睁开双眼,而后冲李浈露出一抹难看的笑。 “你......来了!”李承业的声音细若蚊鸣,但在李浈听来却是如同雷鸣震耳。 “儿不孝,让阿耶遭此大难!”说罢之后,早已泪流满面的李浈轻轻将李承业放在地上,而后闭起双眼轻轻将那铁钩抽出。 而此时李承业却早已不省人事再度昏死过去。 “泽远,衙门的人一个不漏都拿了!” 正在此时,高骈冲进牢房大声喊道,但看见躺在地上血肉模糊的李承业之后,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这......”高骈不知该说些什么。 此时只见李浈吃力地将李承业的身子背在身后,骨朵达见状正要上前帮忙,却只听李浈大喝一声:“站住!” 骨朵达当即愣在原地一动不动,而后眼睁睁地看着李浈背着李承业一步,两步,三步,四步......踉跄着,艰难地走出牢房。 李浈走着,哭着,心中恨着,怨着,也疼着,耳后传来父亲微弱呼吸声,身上的血腥之气刺激着李浈。 为何这天,要屡屡伤害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 为何这地,要让那些恶毒之人活得如此长久?! 为何这神,不能让自己安安稳稳地活着?! 为何这佛,不将那俗世恶人都打进无间地狱?! 这一切,却都是为何?! 进入正堂,李浈将父亲轻轻放在长案之上,此时早有人将城内十几名郎中抓了过来。 李浈看了一眼已被吓得战战兢兢的几位郎中,轻声说道:“他,不能死!” 众郎中闻言点了点头,而后赶忙上前查验李承业的伤势。 而紧接着李浈缓步走出正堂,自骨朵达手将自己兜鍪接过,而后郑重地戴在头上。 在其面前则是县衙之内的诸衙役与小吏,此时早已被反绑了双手跪倒在地,从他们每个人惊恐的脸上和那副颤抖的身体看得出,他们早已料到了自己最终的结局。 “那名女子何在?”李浈走到一名小吏跟前轻轻问道,面无表情地问道。 “被......被县令带......带去了......深州......”小吏的声音在颤抖,以至于说完这句话之后竟无端昏死过去。 “深州......”李浈喃喃自语,紧接着又走到另一名小吏跟前问道:“昨夜之事乃是何人参与?” “回......回将军......都是本县的郡兵!”小吏匍匐在地,面如死灰。 闻言之后,李浈转而看了看骨朵达,虽没有说话,但骨朵达却已明白了李浈的意思,当即冲身后两队士兵吼道:“跟俺来!” 走了几步,却只见骨朵达停住脚步转而问李浈:“留不留活口?” “一个......不留!” 李浈站直了身子缓缓答道,脸上的泪水还未干涸,眼中的杀机尚未隐去。 骨朵达领命而去,此时李浈冲高骈又道:“千里,你带一百人将阿耶送回定州!” “你呢?”高骈当即问道。 “呵呵......”李浈笑了笑,轻轻说道:“深州!”(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三章 兵发深州 “不可!我决不答应你去深州!你莫......”高骈当即说道。 却只见李浈缓缓转过身子,对高骈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明白,千里,你可知道我最瞧不起你的是什么吗?” 高骈一愣,不知李浈是何意思。 “你太冷静了,甚至有时候比郑畋还要冷静,冷静得让人害怕,正如此次你并没有如郑畋那般劝我,因为你知道没人能拦得住我,你跟着我不过是想时刻盯着我罢了,似乎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值得你冲动,能值得你不理智,你会是一名好将军,但你却算不得一个男人!”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这个我懂,所以你无需跟我说什么大道理,因为我的道理只有一个,决不能让我的家人受到半点伤害,一个男人在自己一生中总要做些冲动之事,功亏一篑也好,赔上性命也罢,此番若能救得阿姊则罢,若救不得,我李浈在此立誓,整个深州的兵都要去为阿姊陪葬!” 说罢之后,李浈再不理高骈自顾迈步而去,这一次,李浈的步伐坚强而有力。 高骈怔怔立在原地,一旁的旅帅见状低声问道:“高将军,这如何是好?” 许久,高骈方才逐字逐句地说道:“留下一百精骑!” “那这些人......”旅帅指了指跪倒在地的衙役小吏问道。 高骈看了众人一眼,而后冷冷说道:“杀!” 话音刚落,便只见一名士兵自外而入,而后冲高骈拱手说道:“启禀高将军,城头有一城守悍勇异常,兄弟们拿他不住!” “小小城守都拿不住要你们何用?”高骈闻言怒道。 “那人手持一杆大枪,接连挑伤我们十几名兄弟,只因我们人手不够所以一时才......” “十几个人都拿不住?”高骈忙问。 “此人确是极为勇猛!”那士兵当即答道。 “哼!既然如此,那本将便去看看!” ...... 与此同时,定州。 定州兵马使朱玉一脸狐疑地望着手中的鱼符,而后又看了看堂下那名士兵。 “那些回纥藩贼怎么会放着北边的深山老林不去,反而跑到南边的深州了呢?”朱玉自言自语着,脸上显得大为不解。 “我家将军也对此不解,所以才紧追了去,不想到了深州之后竟是找不到回纥人的半点踪迹,反而陷入深州兵马的包围,故而才向您求援?还望将军火速驰援!” 这名老兵言辞恳切,脸上一副焦急之色。 “若你所言属实的话,那么便可以断定成德军与回纥人有所勾结,在这是时候勾结回纥人,那王元逵难道是疯了么?”朱玉依旧一脸的疑惑,因为王元逵对朝廷向来还算是忠诚,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何他会勾结回纥人。 “这个小人倒是不知,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深州的那五千兵马早已事先埋伏妥当,待我们已进入深州之后便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措手不及之下我军死伤惨重!”那名老兵紧接着说道。 “嗯!”朱玉点了点头,略一沉思之后便不再多想,当即起身说道:“不管什么缘由,方进如今身陷重围,我等自当出兵!不过事关重大,此事还需马上禀报张使君才是!” ...... 当高骈带着李承业回到义丰县城后,张直方与郑畋、严恒不见李浈踪影,当即心中猛地一沉,问道:“泽远呢?” 高骈闻言却是一脸无奈,只得如实相告,张直方闻言之后顿时惊得面色煞白,口中连连骂道:“这蠢货,简直是自寻此路!!” “你为何不拦着他?就由着他如此胡来!”郑畋顿时冲高骈大声吼道。 高骈却是一脸颓丧地答道:“你都拦他不住,我又能做什么?” “不行,我这便前去深州助大郎一臂之力!”严恒说着便要往外冲去。 “我随你一并去!”高骈说着也紧随其后跟了出去。 唯独郑畋浑身瘫软地坐在地上,连连摇头道:“完了,都是疯子!蠢货!” “现在说这些没用,快想想办法,我们总不能在这里傻等着!”张直方焦急地说道。 事已至此,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所料,眼看着事态变得越发复杂,张直方此时已是心如乱麻。 “还能怎么办?我们手中哪还有多余的兵力,只能等着定州的援军!”郑畋口中长叹一声,无奈地说道。 但话刚一出口,郑畋却是豁然起身,对张直方说道:“不知你可能调得动义丰以及周边诸县的兵马?” 张直方闻言后顿时明白了郑畋的意思,赶忙答道:“按理我是无权调动的,不过我若亲自出马定能调来!” “那好,可在一日之内调出的县又几个?”郑畋又问。 张直方想了想,道:“算上义丰的话,有五个,唐昌、深泽、无极、鼓城!对了,在鼓城尚有一处骑营,估摸着至少有两千兵马,当初是阿耶为了监视成德军的!若我亲至,当能调出来!” 郑畋闻言大喜,粗略一算的话,也至少有六千兵马,虽说战力不及张直方带来的那三千铁骑,但总比没有要强得太多。 “好!既然如此,你火速前去,务必在日落之前将这些兵马带至深州,到了深州之后切记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妄动刀兵,见了泽远便是绑也要将他绑回来!”郑畋紧接着说道。 张直方点了点头,而后径直离去。 此时只见郑畋抬头看了看天空,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口中自言自语道:“泽远啊,这次你可是闯了大祸!” ...... 除了高骈带走的一百精骑之外,李浈将余下的两千九百名精骑分成两路,右路绕道鹿城,左路径直南下直奔深州城而去。 一直以来卢龙、成德虽同为河北藩镇,表面上虽并无争端,但暗地里却是各不相让,多年以来两镇相互监视,也相互节制,也正因如此,两镇自武宗一朝时便不曾有过大的动乱,对于朝廷的命令也是言听计从。 而这些都不得不归功于两镇边界的那些“耳目”,正因有他们的存在,才使得两镇始终不敢有丝毫异动。 而位于深州边界之上,便有着这样的一群耳目,确切地说是整整三千名成德骑兵。(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四章 藩镇大乱 既为耳目,行的自然便是耳目之事,李浈并没有让骨朵达亲率右军,毕竟卢龙军与骨朵达并不相熟且又为藩将,难免会令众将不服;二来则是因为骨朵达勇猛有余而谋略不足,若是遇到什么突发事件恐难以做出正确决断。 而相比骨朵达而言,那名旅帅无疑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旅帅名为王振,在卢龙军内任职多年,原本不过是一名骑营队正,在会昌三年卢龙军北击回纥时因立“跳荡功”(跳荡功:临阵对敌,矢石未交而先锋挺入,继而破敌者)而被张仲武擢升为正五品的旅帅,麾下五百精骑均是那时起便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而至于其他骑营士兵对于王振这般靠着军功而上位的主将自然心服口服。 且王振虽在张直方麾下,但脾性与张直方截然不同,最重要的一点是王振比张直方更懂得体恤士兵。 为军者,令出而行,再出而止,虽然王振对于李浈这种近乎送死的做法并不赞同,但主将命令已下,自己便是再心有异念也不得不全力而为。 然而让王振没想到的是,自己的行踪早已被驻守在鹿城以西的“耳目”打探得清清楚楚,就当王振绕过鹿城之时,整个深州的烽燧便已燃起了滚滚狼烟。 不过这却并非王振的疏忽,因为绕道鹿城就不可能不惊动西部守军,尽管王振此前已向李浈提起过整个路线的弊端,但李浈还是决定绕道鹿城,对于李浈的决定,王振不解,但却并无异议。 因为,他是军人。 但是令王振如论如何也不曾想到的是,深州三十六所烽燧尽数燃起之后,不明所以的冀州、赵州境内烽燧也相继燃起,而临近冀州的邢州,临近赵州的沧州、德州也相继派斥候前来打探。 而邢州、沧州、德州的斥候在附近接连搜寻打探一日后一无所获,因为就连冀州、赵州都尚且不明所以,更遑论距离深州数百里之外的其他三州了。 然而也正因如此,三州守军毅然决然地将自己辖区的烽燧点燃,毕竟对守军来说,错报敌情至多挨一顿板子,但发现敌情而未报者却是要杀头的。 就这样,因为深州安平县刘贯的一个小小举动,因为李浈一个看似再普通不过的小小“错误”,顿时引得河北中部整整三镇六州的烽燧狼烟四起,不明所以的成德军、卢龙军,乃至魏博军迅速调集军队准备迎战。 虽然至今尚且不知敌军何在,但面对四处燃气的烽燧狼烟,没有人胆敢冒这个风险继续静观其变。 但事情却远远还没有结束,河朔三镇大规模调集军队势必会被周边藩镇所察觉,再加上三镇六州烽燧尽燃,如此一来又使得昭义军、横海军、天平军、义成军、义武军,甚至河东、河阳军都变得异常紧张起来,虽然还不至于马上调集军队,但各藩镇节度使却早已传下整军备战的军令。 短短三日之内,整个河北连带着山西、河南各道都已是厉兵秣马,只待朝廷调令一下,各藩镇军便可马上拔营开赴战场。 冀州。 原本成德军的治所在镇州,只因在建中二年时因“四王二帝”之乱,将原成德军辖区大幅缩小,此后暂定于冀州,而恢复此前成德军所辖州县也便成了历任节度使的目标之一。 王元逵黑着脸将麾下众将大骂一番之后,脸上显得既愤怒,又有些无奈。 “我与张仲武那老匹夫素来不和,却不想他竟敢公然挑起战端,此番若不能断其一臂,我成德军的颜面何存!” 王元逵年方四十正值盛年,原本卢龙军所辖州县就比成德军要多出三州,而且这三州均是出自原成德军之手,虽说此事怪不得张仲武,但王元逵心中却始终对卢龙军心存芥蒂,此番听闻卢龙军无端派兵包围深州之后,自然怒不可遏。 “只是,此次闹得动静也太大了些,不仅我们与卢龙军,据说连带着河北、河南、山西三道统共七个藩镇都正在调集兵马,不过按您的意思并没有将深州的事情泄露出去,此时其他藩镇也只当时回纥作乱!”堂下一名武将轻声说道。 “哼!继续封锁消息,此事闹得越大越好,最好连京畿道的藩镇一并搅进来,张仲武挑衅在先,闹到陛下那里也正好趁机夺回我们三州!”王元逵冷哼一声说道。 “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王元逵想了想后缓缓说道:“增派六千兵马将深州团团围住,但记住一点,只将他们围在深州,不可妄动,他张仲武妄动刀兵,一旦闹到陛下那里,而我们则能落得个顾全大局的好名声,到时害怕三州夺不回来么?” ...... 深州。 左右两路兵马于深州东西两侧顺利汇合,不仅将深州城围的水泄不通,而且还牢牢地控制住了前往深州的援军路线。 而直到此时,段崇简方才明白了刘贯带给自己的是一个多大的麻烦,尽管这其中刘贯实在是听从了段崇简的授意方才有这个胆子,但如今卢龙大军兵临城下,段崇简也只得将这个黑得彻彻底底的大锅毫不迟疑地扣在了刘贯的背上。 无需李浈动手,段崇简第一时间将刘贯那颗血淋淋的人头高高挂于城头,并将程伶儿完好无损地送出城外,同时打出了一面和字旗。 面对城头段崇简那副谄媚的神色,李浈顿觉有些反胃,如今罪魁祸首刘贯已死,阿姊安然无恙,但自己的心中却没有丝毫释怀,因为,段崇简还在。 事到如今,李浈已是本着一不做二不休的原则,誓要将这深州的祸害连根拔除。 或许在此之前李浈只是以复仇为目的,但如今既然来了深州,那么若是不将段崇简这种奸佞之辈除掉的话,日后自己得继大统,又如何对得起深州百姓? 以前的李浈是百姓,所以有些事即便看不过去也不会去管,如今的李浈是最有希望继承皇位的皇长子,所处位置不同,心中所思、所想、所谋划之事自然也较以前有着云泥之别。 李浈不是圣人,他只是在做一位明君该做的事。(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五章 局 “这城还进不进?”骨朵达望着面前高大的深州城墙,心底不由得有些发怵。 李浈闻言后笑了笑,道:“骑兵如何攻城?咱们要的是段崇简,进不进城却是并不重要!” 听说李浈并不打算进城,骨朵达这才放下心来,毕竟要上阵杀敌的话自己绝不会皱一下眉头,但若是攻城......骨朵达仅是想想便觉得头昏脑涨。 “王将军!”李浈轻声唤道。 “末将在!” “昨日派出的斥候可都回来了?”李浈问。 “回将军,回来一部分,据说整个深州已经被成德军团团围住,但不知为何却始终并无出兵的迹象!”王振对此显然也是一脸的疑惑。 但李浈闻言后却是笑了笑,道:“如此看来,王元逵还并不知道我为何兵临深州啊!” 说罢之后李浈不禁陷入沉思,许久之后,才对王振说道:“吩咐兄弟们就地扎营,既然他们没有驰援深州的意思,那我们也不必急于一时!且容我再想想。” 而后李浈径自走入一处营帐,这是在程伶儿出城后李浈命人临时搭建的营帐,以供程伶儿歇息之用。 姐弟二人再度相见之后尚且还来不及多说上几句话,此时见李浈走入账内,程伶儿却是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阿姊受苦了!”李浈冲程伶儿躬身说道。 看样子,显然程伶儿刚刚哭过,因为她脸上的泪痕还尚未干涸,那双弯月般的双眼也略显红肿。 “王婆去陪你阿娘了,原以为我也会去陪她,却还是未能如愿!”程伶儿语气中的悲伤无以言表,令李浈的心再度变得生疼。 “阿姊莫要再胡说了,您与王婆的恩情,浈儿永生不忘,以前是您与王婆还有萧叔明里暗里地护着我,如今我已有力自保,原本想着让她老人家能好好地颐养天年,但......” 李浈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话至此处时他早已泣不成声。 但程伶儿却没有再哭,反而宽慰道:“以前王婆所愿之事便是能看着你一天天长大成人,如今你已成人,也与陛下父子相认,王婆也算是了却了心中夙愿,此去已再无牵挂,她与你母亲亲如母子,当年若非你母亲将你托付于她的话,只怕她早已随你母亲而去!所以你也不必太过悲伤,毕竟这仇也算是报了,人死不能复生,日后只要你相安无事便是给她最大的厚报了!” 话虽如此,但却字字诛心,让李浈听了心中更觉万分悔恨。 见李浈脸上神情愈发悲痛,程伶儿忙岔开话题问道:“不知你何时打算回幽州?” “如今并非小弟不愿立刻回去,只是深州已被成德军团团围住,想动也动弹不得了,只能等着援军前来!”李浈随即答道。 程伶儿则想了想,又问:“适才听一名兵士说,你们自安平兵分两路,其中一路绕道鹿城而来,不知你有何打算?” 李浈闻言抹了抹眼泪苦笑道:“小弟还能有什么打算,绕道鹿城不过是想切断成德援军的后路而已!” 闻言即此,程伶儿缓缓起身,看了李浈一眼后,轻轻说道:“恐怕......不止如此吧!” 李浈闻言大惊,一头雾水地说道:“阿姊何出此言?” 却不料程伶儿却是微微一笑,道:“我随口说说的,其实不论你是何目的,阿姊都始终相信你!” 想了想后,程伶儿紧接着又说道:“按理说王婆与你相处时间最长,但即便是王婆都不能全部看透你,阿姊也不能,虽然不知你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但你却比同龄人更成熟,更聪明,也更懂得利用自己的聪明去达成自己的目标,这对你来说却是好事,只是有时候你还不够心狠!” “心......狠?”李浈一脸诧异地望着程伶儿,不知阿姊为何会如此评价自己。 程伶儿点了点头,道:“不错,若你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这是宅心仁厚,但你是皇子,甚至有可能是当今陛下的继承者,若是再狠不下心的话,便成了优柔寡断,这对你并无半点益处!” 说到此处,见李浈依旧一脸不解,程伶儿紧接着问道:“你与阿姊说实话,你是不是想杀段崇简?” 此言一出,李浈顿时面色一变,事到如今自己只字未提此事,却不料阿姊竟然在这短短的时间里看破自己的意图,这不得不令李浈感到万分诧异。 “不瞒阿姊,我确实要杀段崇简!”李浈也不敢隐瞒,只得如实相告。 “不得不说,你这个局布得很好,若事成一则可让你在卢龙军中立足,二则可削弱卢龙军势力,这两点于你来说无疑是最为至关重要之事,但你可知道你这个局也有着无可挽回的缺点!” 面对程伶儿,此时此刻的李浈顿时汗如雨下,只凭这短短的几句话,便足以证明程伶儿之聪慧绝对在自己之上。 不错,这个局的确是李浈亲手策划,而且就在听到程伶儿被刘贯送往深州之后才临时想到的这个局。 但自己却并无向第二个人说起过哪怕一个字,而如今程伶儿出城还不到半日的功夫便已将自己处心积虑谋划的这个局看得一清二楚,这样的心智绝对是李浈无法企及的。 同样,李浈对于自己这个局的弱点也一清二楚,对此,不是自己不想填补,而是自己不能。 见李浈神情恍惚,程伶儿示意其坐下说话,此时却只见李浈冲程伶儿再度一躬身,口中说道:“还望阿姊恕罪!” 见状之后,程伶儿却是不以为然地微微一笑,只是那倾城的笑颜背后分明带着些许无奈,那温婉的目光背后也闪过了一丝悲伤。 “阿姊不怪你,若真要怪的话,只怪你还是给自己留下了一个纰漏,既然要做,便要做到万无一失,做到不给对手留下任何后路!你可明白阿姊的意思?” 李浈闻言后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道:“不,利用阿姊已令浈儿愧疚自责,若是为此要赔上阿姊的性命,浈儿宁愿什么都不做!王婆已经走了,浈儿不能再失去阿姊!”(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六章 出城 程伶儿闻言之后笑道:“若真能帮得到你,也算是阿姊没辜负了你母亲对我的恩情,只是如今你看似先机在握,实则已落了下成,一旦王元逵知道此事的前因后果,以他的心机是断然不会给你机会的!” 李浈点了点头道:“不错,之所以我依旧围着深州城,便是怕走漏了消息被王元逵知晓,而且上至段崇简,下至知道此事缘由之人一个都不能留!” “安平那边可处理好了?”程伶儿紧接着问道。 “嗯,县衙和驻防的郡兵都已处理妥当!”李浈答道。 “嗯,不错,看来你还不至于太过优柔寡断,杀人,有时候也是救人!”程伶儿淡淡地说道。 闻言之后,李浈神情再度变得有些恍惚。 “怎么?”程伶儿问道。 “哦,没什么,只是阿姊这句话,萧叔也曾对我说过!” “呵呵,那根木头比你的心性要更狠戾一些,这些东西你还真要跟那些江湖人学学才是!”程伶儿笑道。 闻言之后,李浈的脸上略显愧疚之色,毕竟是自己利用了程伶儿的被俘而达成自己的计划,这让他觉得心中难安。 “你可有什么计划?”程伶儿显然更关心的是李浈的计划能否顺利实施。 李浈摇了摇头苦笑道:“实不相瞒,小弟目前还没想出什么法子杀了段崇简,既不能攻城,又无法进去,实在是进退两难!” 不料程伶儿却是一笑,道:“其实也不难,你进不去便让他出来!” “可是眼下这种情形,段崇简根本不可能出城的!” “呵呵,他不敢出城是因为孤立无援,你又封锁了消息,倘若他知道如今成德军已将你困在这里的话,也许胆子会大一些!说得再直白些,这与那瓮中捉鳖的道理是一样的,倘若他成了瓮而你变作了鳖,事情便容易多了!”程伶儿笑道。 李浈闻言后不禁恍然大悟,而后兴奋地一跃而起,笑道:“还是阿姊看得透彻,事不宜迟小弟这便去办,只是还要委屈阿姊在这里暂且待上几日了!” 程伶儿闻言后笑着点了点头,道:“去吧!” 待李浈走后,程伶儿一扫先前的成竹在胸之状,脸上现出一丝疲态,双眸中也再度隐隐泛着晶莹的泪光。 如今的李浈已不再是江陵府的那个纨绔少年,变得心机深沉,变得心冷如冰,但程伶儿知道,这样的转变更有利于其在日后的那条路上走得更远、站得更高。 只是程伶儿希望李浈无论发生怎样的转变,都莫要失去那颗宽容仁爱之心,尽管有些矛盾,而这也正是李浈将要用尽一生的时间去体会把握的东西。 ...... 对于段崇简来说,此时此刻最怕的便是李浈不顾一切地攻打深州城,虽然目前看来围在城外的尽是些骑兵,但谁也不敢保证在外围还有没有卢龙援军。 在深州城被围两日之后,段崇简终于惊喜地发现,城外的卢龙军与此前相比起来显得松懈了许多,而且看上去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段崇简曾随王元逵在军中混迹多年,对于士气的变化也多少能够看出些端倪,此时敌人出现这样的变化对于自己来说绝对是件好事,在这个节骨眼上敌军阵势松懈,便意味着士气大减、军心不稳,由此不难推断出,一定是援军到了,自己的援军。 趁着敌人松懈之际,段崇简派出十余名精锐斥候潜出城外打探消息,虽然最终只回来一个,但却带来了令自己振奋的消息。 成德军的一万兵马已将敌军团团围住,虽然尚且没有出兵的迹象,但此时此刻的主动权却已然握在自己手中。 原本惶恐不安的段崇简在得到消息后随即变得镇静下来,因为他知道,此时此刻应该紧张不安的是敌人,而非自己。 果然,第四日清晨,城外卢龙军送来一封书信,段崇简的脸上现出一抹得意的笑,将信函打开之后,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哈哈哈,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们终于沉不住气了,他卢龙再强,到了我成德的地界也得乖乖低下脑袋!”段崇简端坐于正堂之上,面对麾下不禁放声大笑。 “呵呵,这都是刺史您洪福齐天,为我深州百姓免了一场刀兵之祸啊!” “不错,段刺史深得上天庇佑,区区卢龙蟊贼又怎能动您分毫?!” 众人见状纷纷上前夸赞,段崇简闻言之后喜色更甚,随即瞥了众人一眼,缓缓道:“那李浈邀我出城议和,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闻言之后,只见一名文吏躬身应道:“我成德大军亲至,如今我们已占尽先机,料来定是那李浈怕了,是以断然不敢对您有任何不敬,下官以为当去!” 段崇简闻言点了点头,道:“嗯,我也正是此意,他李浈要的是为父报仇,我已将刘贯那厮砍了脑袋,如今其仇人已死,又遭大军围困,自然不敢有什么异动,我说要议和,我倒要看看他拿出什么诚意来议和!” ...... 为表自己议和的诚意,李浈孑然一身于马背之上静静地立于城门之外,而骨朵达等人却尚在数十丈开外,至于三千铁骑则更是将营帐后撤十里之外。 一切看上去顺理成章,只待段崇简出城。 然而从清晨一直到晌午,城门都未见有开启迹象,尽管如此,李浈的脸上依然没有半点愠怒之色,反而更多了些诚惶诚恐的神色,因为他知道,自己哪怕露出一丝异状或是不满,都难以令段崇简心无旁骛地走出这道城门。 终于,直到午后申时,紧闭了整整四日的深州城门伴着一声悠长的声响缓缓开启。 李浈的嘴角微微泛起一抹弧度,紧接着便只见一名体态微胖的中年男子骑马走出城来,而在其身后则是五名身着绿色官服的文官与一名身着皮甲的六品武将。 李浈见状随即催马走至众人跟前,朗声问道:“敢问哪位是段刺史?”(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七章 无名 只见为首之人瞥了李浈一眼,略带孤傲地答道:“某便是深州刺史!” 李浈闻言赶忙下马,而后走至段崇简马前躬身拜道:“晚辈李浈,拜见段世叔!” 李浈这话说得极为巧妙,李承业与段崇简只怕是连见都不曾见过,而此时李浈口中一个“晚辈”,一声“段世叔”,无疑让段崇简的戒备之心大减,同时也给其造成了自己诚心议和的假象。 而对于段崇简来说,甫一出城便见敌军主将只身一人下马行礼相迎,甚至亲手抓起缰绳为自己牵马而行,这种角色的巨大转变无疑是令所有人都不禁要得意忘形的,段崇简平日里虽见多了这种阿谀奉承的举动,但李浈却是不同。 因为就在四日前,就是这个清瘦少年挟着汹汹之气兵临城下,将自己逼得不得不亲手将刘贯的闹到砍下挂在城头,又将那程伶儿安然无恙地送至城外。 这样的屈辱对于段崇简来说是不可忍受的,但此时此刻,那个骄纵狂妄的敌军主将竟亲自为自己牵马,鞍前马后之状令段崇简的虚荣之心得到极大满足,但他却没有注意到的是,那个鞍前马后的敌军主将,在其眼中有一抹杀机一闪即逝。 “哈哈哈,李将军如此倒是折煞本官了啊!”段崇简肆意大笑,但却依然稳坐马背之上没有任何下马的意思。 李浈心中冷笑,却是颔首说道:“此番因家父遭难,晚辈怒火攻心却是犯下大错,段世叔深明大义亲手将那刘贯绳之以法,晚辈对您之义举深感敬服,若非这几日您有意冷落的话,只怕是晚辈还不知要犯下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李浈说得情真意切,说到最后时眼中竟还挤出了几滴眼泪,段崇简见状看了看身旁下属,心中不由自鸣得意,但脸上却是正色斥道:“我与乃父,甚至是你同为朝廷命官,吃的是朝廷的粮饷,拿得是朝廷的俸禄,自然要为朝廷办事,刘贯以权谋私利欲熏心,其罪当诛,但你此举虽在情理之内,却是国法难容,若是闹到陛下那里的话说不得你人头不保!” 李浈闻言后面露惊恐之色,赶忙稽首拜道:“还求世叔救命才是!” 说罢之后,李浈又低声补充道:“晚辈在营中早已备好了大礼,只要世叔能在陛下面前好言几句,晚辈与父亲另有重谢!” 而远处的骨朵达见状不由得眉头一皱,不忿地说道:“这怎么还拜上了?” 王振见状却是微微一笑道:“大丈夫能屈才能伸,若不做足了姿态,那段崇简是决计不肯入营的!” 骨朵达闻言瞥了一眼王振,而后用一种略带鄙夷的语气说道:“你们汉人就是婆婆妈妈,本来挺简单的一件事,非得勾心斗角搞得这般复杂,既要杀他那便趁他一出来直接杀了,哪用得着这么麻烦!” “呵呵,杀人简单,但李将军不仅要杀人,还要在杀人的同时做一些其他事情!” “什么事?”骨朵达一脸的讶异。 王振则白了一眼骨朵达,道:“我若知道的话哪至于还是个旅帅!” 正在二人说话之时,却见李浈亲自为段崇简牵着马朝营帐的方向走来。 “还不见过段刺史!” 走到二人跟前后,李浈冲二人正色说道。 王振闻言后赶忙见礼,骨朵达虽心中不服,但这毕竟是李浈的意思,只得稍稍颔首便算是见过了礼。 说罢之后,李浈继续朝营帐的方向走去,深州一应官员也紧随其后,而王振与骨朵达直到众人都跟上去之后方才相视一笑地紧紧押在队尾。 片刻之后,李浈行至大军诸营帐之外,而此时众将早已列队整齐地静候多时。 三千卢龙铁骑静静地望着李浈,望着那个面色依然略带苍白的清瘦少年,虽不发一言,但从其神情中可以看出,众人对于李浈为段崇简牵马此举颇为不屑,甚至略带着一丝鄙夷。 卢龙与成德军素来不睦,相互之间虽尚无大的冲突,但那种自上几代人遗留下来的成见却始终在双方每一名士兵的身上挥之不去,更何况这个让李浈牵马之人还是奸名雄霸河北三镇之首的段崇简。 李浈此举无疑使得卢龙军的颜面尽失,所以自然也让人看轻了一些。 段崇简则神态倨傲地将面前的三千铁骑扫了一眼,而后对李浈说道:“李将军,我们还是账内说话吧!” 但李浈却是微微一笑,对面前众将朗声说道:“此乃深州段刺史,我想你们或许比我了解得要更多一些,今日承蒙段刺史肯屈尊出城相见,否则有些事永远也不会明白!” “李浈,你莫要再废话了,快些将备好的东西拿来!”段崇简似乎觉得有些不太对劲,赶忙催促道。 不料李浈却是依旧置若罔闻,只缓缓抬头看了看太阳,申时的太阳虽不及晌午那般炽烈,但却也刺人眼目,教人不敢直视。 “我有一问,还请段刺史指点一二!”李浈转而冲段崇简笑道。 段崇简闻言后冷哼一声道:“李浈,你莫要再卖什么关子,否则本官有这个耐心陪你,但那那一万成德大军可没这个耐心!” 只见李浈轻叹一声,继续说道:“这阳光虽烈,但却为何照不进这小小的深州城?为何当我一踏进深州地界后便顿时感到一阵刺骨的阴寒?” 还不待段崇简说话,李浈便紧接着说道:“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答案在您这里,不过令我更好奇的是,您晚上就不会做噩梦么?就没有那些被你亲手逼死的冤魂来索命么?那些昧着良心到手的钱财你拿着就真的心安理得?” 李浈始终面带微笑,而段崇简的脸上却早已面如死灰,当即怒生骂道:“李浈,休得放肆,既然你并无诚意议和,那么就等着战场之上再见吧!” 说罢之后,段崇简与众人迫不及待地调转马头便欲离去,但身后却只听李浈冷冷笑道:“段刺史,只怕你们走不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八章 各有各的打算 ...... 段崇简终究未能躲过这一劫,当他的人头被骨朵达扔到深州城头上的时候,或许他至死也不会知道,就在距离自己数百里的地方,自己所倚仗的一万成德援军正在悠然自得地等候着消息,等候着段崇简被李浈杀死的消息。 对于王元逵来说,段崇简的死死得恰到好处,也得适得其所,在王元逵看来,李浈杀的人越多,罪孽也便越发深重,也越能让陛下对卢龙军越发忌惮。 以一个段崇简的命来换回自己三州的地界,这笔买卖简直是稳赚不赔。 于此同时,幽州。 定州兵马使朱玉派出的使者尚未到达幽州,所以张仲武至今都不知河北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为保险起见,张仲武已命妫州、幽州五万戍边大军全军备战,同时令诸州兵马使整集各部军队原地待命静候调遣。 而直到定州的兵使将朱玉的手信带来之后,张仲武的脸上显得愈发阴沉,不消多问,张仲武几乎在一瞬间便已猜到了王元逵的目的,同时也为李浈的擅自行动勃然大怒。 “哼!此子太过骄纵,尚未赴任便闯下这等祸事,若是假以时日成了气候那还了得?!”张仲武拖着病躯,仅仅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便已气喘吁吁。 堂下众将闻言后深以为然,李浈的死活他们可以不管,但李浈带走的可是整整三千精骑,这些兵将的命无论如何也不能见死不救。 “使君,话虽如此,但那三千精骑可不能折损在深州啊!”一名武将面色担忧地说道。 张仲武闻言后稍稍沉思了片刻,而后说道:“这个倒是无需担心,他王元逵肚子里的那点名堂本使一清二楚,他若按兵不动,陛下只会打我卢龙的板子,但他若动了兵,陛下便各打一顿板子,这个账他算得比谁都清楚,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绝对不会动兵的!” “如此说来,那我们大可静观其变,那李浈的死活与我们无关!”那名武将闻言后笑道。 不料张仲武闻言后当即怒斥道:“放屁!即便那庶子再惹出什么事端来也是我卢龙军的人,何况严武正又委托本使多加照料,若他出了事岂不是要陷我于不义?!” 闻言之后,那武将顿时一脸懵逼地杵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心中暗自叹道:明明是顺着你的话说的,怎么又错了? 张仲武环视众将,而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传令下去,命镇州、定州兵马向深州边境移动,但却不能跨入深州半步,成德军不动我不动!” ...... 当帝国东部以及中部的大部分藩镇都陷入一种未知的恐慌中之时,远在京城大明宫的李忱却早正在千里之外静静地注视河北发生的一切。 当兵部的战报与御史台弹劾的奏疏呈到李忱面前时,就当众臣都以为李忱会勃然大怒时,天子李忱却以一副了然于心的姿态出现在了群臣面前。 总的来说,兵部的战报很复杂,因形势不明,所以兵部将北部所有可能发动战争的敌人一一列举了一遍,李忱粗略算了一下,上到黠戛斯下到奚族,至少有十几个部落都赫然在列,而针对每一个部落兵部又一一列举了数十条发动战争的可能性,同时又一一给出了截然不同的对策,最后洋洋洒洒数万字,仅仅是奏疏就摞了一人多高。 而御史台的弹劾奏疏同样也很复杂,大致与兵部的情形差不多,其弹劾的对象遍布东、北部几乎所有藩镇的所有五品以上官员,弹劾的理由倒是很简单,只一条:戍边无力,隐瞒军情。 李忱望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奏疏,不由得微微一笑,而后只说了一句话:“朕知道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望着拂袖离去的陛下,群臣面面相觑,但随即只见王归长又折返而来,望着群臣说道:“陛下有旨,宣白敏中、兵部尚书杜让能、御史中丞封敖麟德殿问对!” 三人闻言当即领旨转往麟德殿,当进入麟德殿之后,还不待李忱赐坐,便只见白敏中率先问道:“关于河北一事,陛下可......” “朕知道!”不待白敏中说完,李忱便打断道。 三人闻言后相互对视一眼,白敏中紧接着问道:“臣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李忱先是示意王归长赐坐,而后面带微笑地说道:“这一切皆是李浈所为!根本没有什么藩贼入侵!” 三人顿时大惊失色,而李忱这才将河北发生之事一一说与三人,而后只见白敏中若有所思道:“既然陛下已经知道,为何不降罪于李浈以安抚王元逵?” 闻言之后,只见杜让能开口说道:“白相此言差矣,李浈何罪之有?若说有罪的话那也是安平县令与深州刺史,李浈不过是救父心切罢了,难道还要等着李承业真正死在深州再来请旨么?” 说罢之后,杜让能转而冲李忱说道:“陛下,臣以为李浈忠孝可佳,不应治罪!” 见封敖不言不语,李忱笑问道:“此事御史台怎么看?” 封敖想了想答道:“臣以为如今我等只是道听途说,待将那李浈与一干人等召入京城交由三司会审之后才能决断!” 李忱闻言之后想了想,问道:“诸卿以为河北三镇如何?” 三人不明李忱此问所言何意,白敏中率先答道:“河北三镇以卢龙实力最强,辖区也最广,相比之下成德与魏博则要弱了些,而且三镇之间表面虽相安无事,但暗地里却是相互掣肘,这对于朝廷来说倒也是件好事!” 对于白敏中所言,封敖与杜让能倒是没有反对,所以连连点头称是。 李忱则紧接着说道:“所以换句话说,卢龙乃是三镇中对朝廷威胁最大的,虽然张仲武素来对朝廷忠贞不二,但其已年迈,又有伤病缠身,他在时或许卢龙军还算听话,但他若是不在了呢?谁能保证下一任节度使也能如他那般对朝廷毕恭毕敬?”(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九章 将计就计 闻言之后,三人顿时语塞,李忱说得没错,谁也不能保证下一任节度使还能与张仲武一样听话,一旦其生了反意,河朔三镇最强大的卢龙军无疑将会是朝廷的噩梦。 “那不知陛下......”白敏中一脸疑惑地问道,既然陛下在这个时候提及此事,那其心中也一定有了打算。 李忱笑了笑,道:“所以,这罪是一定要降的,但却不是李浈,而是整个卢龙军!” 三人闻言后微微一怔,似乎不太明白李忱的意思。 见状之后,李忱继续说道:“成德与卢龙积怨已久,但你们可知这根源何在?” “镇、定、易三州!”杜让能随即若口而出。 “呵呵,不错,正是这三州,当年建中之乱令成德三州尽数归于卢龙,因此成德由三镇之首降为三镇之次,王氏一族岂能善罢甘休?”李忱笑道。 “所以陛下的意思是借此机会削弱卢龙,将这三州归还成德王氏,如此一来即便是张仲武死后卢龙生了不轨之心,也自有成德与魏博两军节制,而朝廷便可坐收渔人之利!”杜让能闻言后精光顿现,口中不无惊喜地说道。 “不错,我还了成德的三个州,便算是卖给了王元逵这个人情,介时朕还会忌惮卢龙军么?”李忱开心地笑道。 “但若是王元逵有不臣之心又当如何?”白敏中紧接着问道,毕竟此举削弱了卢龙军,却壮大了成德军,河朔三镇的潜在威胁依然存在,不过只是换了个人罢了。 李忱则是摆了摆手笑道:“无妨,即便是朕给了王元逵这三个州,他也不敢心生不轨,因为在他北面还有一个卢龙,南面还有一个魏博,即便是东面也有横海军,更何况虽然其辖区扩大了,但军力一时半会却不是那么容易便能追上来的!” “哈哈,陛下果然好计谋,如此河北三镇当不足为虑!”白敏中突然大笑道,引得杜让能与封敖两人一脸的嫌弃。 “呵呵,河北安定了,朕便能腾出手来做其他的事,此番李浈误打误撞之下为朕了却了一桩心事,朕又有何理由降罪于他呢?况且无论是深州刺史也好,安平县令也罢,即便没有此事,朕也容不得这样的官员存在于朝堂之上!” 李忱说着,看了看三人,口中缓缓说道:“此事只你三人知道便好,朕目前还不希望其他人知道!至少在朕的旨意还未传到河北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另外,传旨下去,让周边各镇无需太过紧张,此事朕自有决断!” 三人闻言异口同声答道:“臣谨遵圣命!” ...... 延庆公主府。 在听完一名侍从耳语之后,延庆公主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许久方才自言自语道:“这小子果然还是个惹事精,到了哪里便搅得哪里不得安生!” “殿下,此次李泽远闯下如此大祸,陛下为何却不降罪于他?”一名书生装扮的青年狐疑地说道。 延庆公主却是淡然一笑,道:“咱们这个陛下心机之深怕是连李文饶都要自愧不如,寻常人对事只看眼前的得失,而本宫这皇叔祖却能透过表象看到事情的本真,如此也不难解释陛下此举了!” 说到此处,延庆公主稍稍一顿,继而沉吟道:“令本宫感到诧异的并非是这些,而是陛下的耳目!” “陛下的耳目?”那名书生闻言后更为疑惑。 “不错,难道你不觉得此事有些蹊跷么?就连兵部、御史台都不知实情,但陛下却似乎早就知道此事的前因后果,足以相见陛下的耳目有多么可怕!” “而且你别忘了,陛下登基才不过短短的三个月!能有这般通天的手段,若非编排多年的话,绝做不到如此!” 说到这里,即便是延庆公主都不由感到一阵后怕。 ...... 深州城外。 李浈只有走进这座营帐之内后才能稍稍放松一些,因为这里,有自己的阿姊。 “阿姊,你说我变了么?”李浈四仰八叉地躺在程伶儿的榻上,闭着眼睛轻轻问道。 “人总是要变的,但结果却只有两个,一个更好,一个更坏!”程伶儿缓缓答道。 “那你说我算是变好,还是变坏了呢?”李浈又问。 程伶儿想了想,道:“就算是变好吧!” 李浈闻言苦笑道:“阿姊可真会安慰人!” “现在深州五品以上的官员被我杀了个干净,也不知王元逵会不会气急之下发兵!”李浈无奈地说道。 “如果王元逵还有点脑子的话便不会如此冲动,只要他一动兵,那三个州的地界便算是彻底没希望要回来了!”程伶儿答道。 李浈闻言后想了想,突然坐起身子郑重地对程伶儿说道:“阿姊,不如你留在我身边帮我吧!” 不料程伶儿却是摇了摇头笑道:“你阿姊我不过是一介女流,又能帮得了你什么呢?不过我却有一人推荐于你,若他答应帮你的话,日后大事可成!” “哦?谁?”李浈饶有兴趣地问道。 “会稽方千,方雄飞!”程伶儿答道。 闻言之后,李浈不由一怔,突然想起这个名字自己在东都时,李德裕也曾极力向自己推荐过,但却不想此时阿姊竟也提到了此人。 “怎么?你认识?”见李浈一脸诧异,程伶儿不由问道。 “此前在东都时,文饶公也曾向小弟推荐过此人,不过却一时没放在心上,此人究竟何德何能,竟能让阿姊与文饶公如此看重?”话虽如此,但李浈却在心中将这个名字默记于心。 “呵呵,在你未见他之前,我说得再多也只是谬赞,于你来说还是无法领略其才,若有机会你可前往一见!” 说完之后,程伶儿想了想,又继续道:“当然,若是你见得到他的话!” “怎么?难道他还不肯相见?”李浈讶异道。 “不是不见,而是这方雄飞早已隐居山林,闲来无事便与好友遍访名山古刹,想要寻他若无机缘的话只怕是要无功而返!” 程伶儿的话说得含蓄,似乎尚有未尽之言,使得李浈听了依旧还是将信将疑。(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章 粮草危机 在经历了短短七日之后,河北的局势变得渐趋稳定,无论是卢龙军还是成德军,甚至同为河北道的魏博、横海、义武、义成等藩镇,似乎各方都达成了某种默契。 卢龙与成德双方看似剑拔弩张,但却完全没有刀兵相见的意思,而至于其他藩镇则对此不约而同地采取了沉默的态度,至于身处深州城外的李浈则如同被囚禁于笼中的鸟儿,完全失去了自由之身。 而经过段崇简一事之后,李浈在这三千骑兵心中的威望无疑达到了一个顶峰,虽然李浈并没有带领他们打过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胜仗,甚至这些士兵们从始至终都不曾见到自己的主将在战场上杀过一个人。 但在外无援军的情况下依然义无反顾地突入成德军所辖的深州,并当众诱杀深州刺史段崇简,这样的事情或许换做任何一名武将都能做到,但却并不是任何一个武将都有这种胆量去做的。 对于这些士兵们来说,杀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杀的这个人有着怎样的背景。无疑,段崇简无论是官阶还是背景都不能算是一个小人物,在士兵们看来,若成德军是一只凶猛老虎的话,那么段崇简便等同于这只老虎的一只眼睛。 而李浈所为之事,便等于只身深入虎穴,而后又不慌不忙地在这只老虎的一只眼睛上狠狠地戳上一刀。 不仅如此,照目前的形势来看,这只老虎甚至都不敢奋起反抗,要知道,那可是成德军,几十年前的河北霸主,即便是现在的实力在河北诸藩镇中也足以算得是一头庞然大物。 但如今却在李浈的面前不敢妄动分毫,虽然这些士兵们不会想到那些复杂的深层原因,但突袭深州、诱杀深州刺史、成德军敢围不敢战,这种种的结局无疑使得他们的虚荣心得到了巨大的满足。 同时,也令这些士兵们牢牢记住了那个清瘦的身影,李浈,那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但却有着毫不逊色于百战之将的胆魄与雄心,也正是这个人,为自己或许平淡的一生中添上了浓重的一笔辉煌华彩。 但另一方面,在敬服之外,始终困扰在士兵们心头的最大梦魇便是粮草,深州城门紧闭,而外围又有成德军包围,完全切断了与卢龙军的联系,眼看着粮草越来越少,士兵的情绪也变得有些浮躁起来,而王振的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这一日,王振来到李浈的营帐,也不说话,只愁眉苦脸地站在那里。 李浈见状不由笑道:“王将军没睡好?” 王振闻言后无奈地答道:“唉,李将军,只怕是过了今日之后我们便要断粮了啊!” “不是还能坚持一日吗?”李浈倒是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可......可过了明日又当如何?若是没了粮草,只怕军心不稳!若是一两日之内能够突围还好,若是不能突围的话,恐生大乱啊!”王振从军多年,自然知道粮草对于一支军队的重要性。 “哦!”李浈点头应了一声,而后又自顾埋头写着什么。 “哦?没......没了?这是什么意思?”王振一脸懵逼地望着李浈,而后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王将军稍等片刻!” 身后传来李浈的声音,王振随即又转身折返而回,“将军还有何事?” 王振的语气有些不忿。 说罢之后,只见李浈停笔将一封藤纸折好,而后走至王振跟前递了过去。 “派人将这个送到成德军营地!”李浈说道。 王振闻言顿时一愣,双手接过之后讶异地问道:“送......到哪里......?” “成德军营地!”李浈很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 “这......这是何意?” “咦?你不是说没粮了么?这就是咱们的粮草!快去快去,莫要耽搁!”李浈说着摆了摆手,如同赶苍蝇一般将王振赶了出去。 王振瞪大了眼睛一脸的疑惑,但看着李浈将账帘拉下之后也不好再贸然闯进去。 一个时辰后,李浈伸着懒腰走出账外,晌午的阳光正烈,但在这河北却丝毫感受不到半分暑热,反倒是凉风习习吹得人心情也变得爽朗起来。 “李将军......” 李浈身后传来一道带着哭腔的声音。 “咦?!你怎么还在这里?信送去了吗?”李浈一脸兴奋地问道。 “还......还没......末将心中实在没底,还请您跟末将说实话,是不是彻底没法子了?”王振苦着脸答道。 李浈闻言后讶异道:“有啊!”说着李浈伸手一指前面的深州城,道:“如果你能砸开这道城门,咱们立刻带人进去抢粮!” 王振闻言立刻将头摇得如同一支拨浪鼓,道:“不行不行,咱们这些都是骑兵,又没有攻城之物,根本攻不进去!” 李浈随即想了想,又道:“那你就带人突围,联络到援军后再派人把粮草送来!” 王振闻言更是苦笑连连,道:“李将军,都到这个时候了您就莫要再拿末将开心了,那一万成德军将咱们围得水泄不通,就是只苍蝇也飞不出去啊!” “哦,那就只能去跟成德军要粮了!我想看在同为大唐士兵的份上他们应该不会见死不救的!”李浈搓着下巴一本正经地答道。 王振听完之后几乎想哭的心都有了,刚要说话,却只见李浈又摆出一副赶苍蝇的样子,说道:“快去快去,如今咱们这三千兵马的粮草都握在你手上,若是耽搁了军法处置!” “可......可派谁去呢?”王振抹着眼泪问道。 “谁吃得多就派谁去!”李浈理所当然地答道。 王振闻言歪着脖子看了看正在不远处与士兵们吹牛的骨朵达,而后又看了看李浈。 李浈见状一脸嫌弃地看了骨朵达一眼,说道:“那就派他去吧!” 王振闻言正要离去,身后却又传来李浈的声音:“捎带着让他们再送些酒肉过来,这几日尽吃些干巴巴的粟米,肚子里都生米虫了!” 不说则罢,李浈一说完,便只见原本步履维艰的王振顿时撒腿便跑,边跑口中边自言自语,“什么都没听到,刚才一定是我魔怔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一章 借粮 当王振将李浈的命令传达与骨朵达之后,骨朵达先是想了想,而后面露难色。 “唉,老骨啊,我也知道此次凶险万分,但没办法,这是军令啊!我与兄弟们会在营帐之内等你归来的!”王振拍了拍骨朵达的肩头,同时一脸同情地说道。 “他疯了吧!”骨朵达一脸惊诧地说道。 “咦?这可是李将军亲自下的军令,你若不信便亲自去问!”王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心中不禁暗自催促道:“快去看看吧,李将军真疯了!” 不料骨朵达却是梗着脖子说道:“光要粮草怎么行!须得再要些酒肉,如此才不枉俺跑这一趟!” 王振:“......” 不得不说,骨朵达在执行李浈这条军令的时候是最心甘情愿毫无怨言的,甚至连铠甲都来不及披上便抄起狼牙棒跨上马背飞驰而去。 王振望着骨朵达远去的身影,口中不由得长叹一声:“唉!一个疯子带着一个憨货,还真是亲如一家啊!” ...... 成德军大营之外。 数十名手持弓弩的成德士兵将一名黑脸巨汉团团围住,而那黑脸巨汉却是一脸的不屑,伸手将一封手信高高举起,口中喊道:“这是俺家将军给你们的催粮信,你们这些小矮子快去准备,没拿到粮草俺是不会走的!” 少倾,只见一名武将快步走来,当看到骨朵达时不由得一愣,而后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即便如此其依旧还是不得不仰着头对骨朵达说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闯我军营地!” 骨朵达瞥了一眼面前的小矮子,咧嘴一笑,道:“你这小矮子,围了俺们整整七日竟还不知俺是谁!俺是奉李将军之命前来取粮的!” 说完之后,骨朵达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继而补充道:“对了,再备些酒肉!” “取......粮......酒......肉.......” 那武将闻言之后脑海中第一时间涌现出的念头便是:这憨货疯了吧! “这是俺家将军给你的信!”说着,骨朵达将手中的书信递了出去。 早有士兵将书信接过,而后转而交给那名武将。 只见其打开书信后先是看了一眼,而后迅速合上,然后又揉了揉眼睛,这才再度重新打开,但那信中却依然只字未变,很简单的一行字:我军现缺粮草五千石,明日准备突围,请贵军做好迎战准备! 看完之后,那武将的脸上顿时变得阴晴不定,你突围便突围,怎么还将所缺粮草的数量也一并写了上来? 眼见如此,那武将也不敢擅自决断,只得扔下一句“稍等片刻”之后便急匆匆地又跑了回去。 中军大账之内,王元逵望着眼前这封手信气得脸色煞白,自己为将数十年,这般的手信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是什么意思?下战书?可怎么还写着缺粮草五千石? 要粮?他疯了吧! 王元逵喘着粗气面色苍白地捂着胸口,将那手信攥成一团狠狠地扔在了地上。 “黄口小儿,安敢戏弄本使!”王元逵口中咒骂着,但紧接着片刻之后却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众将见状顿时吓得不知所措,同时心中暗道:使君该不会是被气疯了吧! “哈哈哈......”王元逵重又将地上的纸团捡起,而后亲手将其抹平,难掩脸上的笑意,口中说道:“这......这李浈也算是千古第一人了吧!” “使君......身体要紧,莫要气坏了身子!”一名武将拱手说道。 “气个屁!这小兔崽子显然已经看透了咱们的心思!你当他真傻?这货比你们任何一个都要精明!幸亏我跑了这一趟,否则的话恐怕你们明日就真要开战了!”王元逵竟是一扫先前的怒色,换做了一副笑脸。 “怎么......打不得?”众武将一脸的疑惑,不知王元逵所言何意。 “当然打不得!而且是万万打不得!一旦开战,咱们在陛下面前便失了先机,到时候陛下来个不奖不罚,那咱们辛辛苦苦编排的这一切便彻底白费了!” “那......那怎么办?还真的给他们粮草?” “自然要给,要什么给什么!”王元逵一瞪眼说道。 众将闻言顿时惊诧莫名,这些都是虽王元逵征战一方军功赫赫的得力武将,但这种给敌人送粮草的事情还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要的人奇葩,给的人也奇葩,在大唐历史上最奇葩的一幕便在这深州的地界上纷纷上演。 当骨朵达押送着整整一百车的粮草出现在营帐之外时,包括王振在内的所有人都惊呆了,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成德士兵将粮草一一卸在营地之外,而后又眼睁睁地看着那名成德军校尉冲骨朵达拱手告辞,这一切仿佛置身梦中。 但骨朵达看上去却是一脸的不甘,口中骂骂咧咧地自言自语道:“那些小矮子太抠门,只给了三千石粟米,十坛三勒浆!” 望着抱着两坛酒自顾离去的骨朵达背影,王振喉结涌动,而后这才反应过来,冲麾下同样一脸懵逼的士兵们吼道:“还愣着作甚,赶紧搬进去!” 说罢之后,王振如一阵风般地向李浈的营帐跑去。 “李将军......李将军!” 还未曾进账,王振略带沙哑的声音便将李浈生生从梦中惊醒。 王振甫一进账便直接拽着李浈向外跑去,无奈李浈挣脱不得,只得被连拉带扯地带到了那堆积如山的粮草面前。 “李将军......神......神了!你看......粮......粮!”王振一脸的兴奋,甚至连说话都变得凌乱。 “咦?怎么只有三千石?”显然,李浈对于这个结果很不满意。 “够.....够了!足够咱们吃上半个月的了!”王振当即答道。 “半个月?”李浈想了想,而后说道:“嗯,也勉强够了!” 说罢之后,李浈环顾四周,而后诧异地问道:“酒呢?肉呢?” “有......有十坛三勒浆,肉倒是没......没有!”王振咽了口吐沫怔怔答道。 “那怎么够?”说罢之后,李浈转身便走。 “李将军......做什么?”王振小心翼翼地问道。 “待我再写一封手信要些酒肉来!” 王振闻言险些瘫倒在地上,而后紧跟着追了上去,口中边跑边喊:“李将军......莫要胡闹......”(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二章 默 俱伦泊,这里是位于帝国东北部的一颗“明珠”,水做的明珠,其东西之阔绵延近百里,其面积之大于帝国北方都无有出其右者,毗邻大鲜卑山(现大兴安岭),东北部冬长夏短的气候环境使得俱伦泊的冰封期达半年以上,但也正因如此,使得居住于其周边的人们在这天寒地冻的冬日里也少不了肥美的鱼虾食用。 而就是这颗东北明珠,养育了无数生活在这里的室韦人,俱伦泊四面皆室韦,已是雄霸帝国东北数百年之久。 当那利第一次踏上这片丰美的土地时,便被眼前的一切所深深吸引着,贪婪的**又一次占据了那利的全部,虽然贪婪,但那利却还没傻到就凭眼下自己的这点兵力去攻打这个东北霸主。 室韦与契丹同宗,初为契丹一部落,同依附于突厥,自突厥被大唐瓦解之后,其逐渐势大而自成一部,初分南北,后又分为大小二十五部,现大致分九部,雄踞大唐东北部。 因冬季之日绵长,所以大多以狩猎为生,除了俱伦泊附近的和介部稍好一些外,其他部落均较为贫寒,每年至十月底时便要入山穴居,以此来躲避漫长而酷寒的冬日。 当那利走至乌介可汗的牙帐前时,不由驻足停望,没有巨纛(音dao,象征可汗王权的旗帜)高掣,也没有大鼓在侧,有的只是一顶寒酸简陋的营帐,与两面回纥汗旗。 那利心中泛起一丝冷笑,而后缓步走入大帐。 透过大帐中央的火盆,透过那熊熊燃烧着的火焰,那利终于再度看到了那张熟悉而又让自己憎恶的脸。 “哈哈哈!看看谁来了?草原上最伟大的战士、草原之神腾格里的儿子,那利,欢迎你重新回到可汗的王账!” 透过火光,那利看到了那个令自己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他正在张开双臂迎接自己的到来,也迎接着死神的到来。 ...... 深州。 都说饱暖思***但这几日来李浈思的倒并非***而是另一种**,一种深藏其心伴随了整整两世的**。 很简单的一个字:财。 粮草问题的解决,使得王振等一干将士对李浈已是奉若神明,自盘古开天辟地至今,粮草都是重中之重,但却还从没有谁能用这样的手段解决这个关乎军队生死存亡的重要难题,李浈做到了,虽然所有人都不知李浈究竟用了什么法子仅凭一封手信便能要来整整三千石粮草,但越是如此便越是让众人感到李浈的深不可测,似乎这世上没有什么难题能够难倒那个瘦削的少年将军,似乎这天下就没有什么事是他所不能解决的。 以至于当李浈一出现在军营中时,全军的将士便以一种高山仰止的眼神望着自己,那种被人膜拜感觉真的——好苦恼啊! 然而李浈却十分清楚,身在军中若没有真正经过几场酣畅淋漓的胜仗,这种膜拜好似无根之水一般终究还是会散去,但至少现在自己拥有了一个很好的开始,战争总会有的,但却不是现在。 不过对李浈来说,这三千铁骑既然要来,就断然没有再还回去的可能。 然而对于张仲武来说,尽管对于王元逵心中的盘算了若指掌,但却已经失去了翻盘的机会,因为当李浈踏入深州的那一刻,自己便失去了先机,也注定了要失去一些东西,比如镇州、易州与定州。 张仲武对李浈恨之入骨,但却不能不救,严朔的嘱托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朝廷,是陛下。 李承业与李浈父子是陛下钦命的幽州刺史和行军司马,或许在旁人看来这不过是一次简单的任命,但张仲武却看得清楚,这父子二人不过是陛下安插在自己地盘的一双眼睛。 毕竟自己在对奚族用兵的事情上屡抗皇命,势必在一定程度上要失去一些陛下的信任,由此陛下在自己眼皮底下安插一些耳目也便不足为奇。 所以对于张仲武来说,李承业父子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如此或许还能换回陛下对自己的一些信任,深州事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因为所有人都在看,要命的是远在京城的陛下也在看。 一旦自己的营救行动有半点的犹豫迟疑,那么陛下便有足够的理由让自己付出无法想象的代价。 一个小小的深州,一次看似寻常的复仇行动,却成了牵扯着京城、成德与卢龙三地之间那条无形的线,脆弱的线,一旦这根线崩断,那么对于卢龙来说势必将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张仲武有绝对的理由相信一旦到了那个时候,成德军和魏博军绝对会抱着一副“痛打落水狗”的心态帮助朝廷的讨伐大军来攻打自己,而到了那时,自己失去的便不仅仅是这三个州了。 张仲武是个善于权衡利弊的人,否则也不会冒着抗命不遵的风险来拖延对奚族用兵的时间,因为不是他不想打,而是现在打得话自己的卢龙军势必要付出惨重的代价,而攻打奚族,放眼整个帝国也不会有第二个人比自己更有经验,所以张仲武选择了抗命,因为他知道朝廷不会因此而制裁自己。 不过也正因有自己抗命在先,所以在深州一事上就万万不能再出现什么纰漏,绝不能给朝廷对自己开刀的理由,毕竟在面对失去三个州与朝廷的讨伐大军比较起来,自己宁可选择前者。 所以此时此刻在张仲武看来,这三个州已然从自己的地图中抹掉了,只不过现在差的只是朝廷的一纸文书罢了。 无论如何,在张仲武看来自己都是这场博弈中的失败者,败得彻底,也败得毫无悬念。 张仲武、王元逵、李浈构成了这部默剧中的主角,而左右剧情发展的却是远在大明宫的大唐天子。 夜幕降临,深州城外灯火通明,此时的风已带着秋日的寒凉,枯黄的树叶自天空飘落,在地上和风起舞,发出了莎莎的声响,除了巡夜的士兵外,大部分人都已经进入梦乡,连日来的宁静让他们原本紧绷的心逐渐放松开来,睡得深沉,也睡得安宁。 正在此时,只见六名士兵自大营的不同方向迅速潜入漆黑的夜幕之中,悄无声息,甚至连地上的落叶都不曾惊扰,直到距离大营数十丈之后,六道身影这才迅速汇拢在一起。 “将军,马已经备好了!”其中一名士兵低声说道,与此同时,另外几名士兵也纷纷向那个清瘦的身影叉手行礼。 这五人正是李浈带来的那五名神策老兵。 李浈闻言后点了点头,问:“没有惊动其他人吧!” 五人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因为他们知道在这个时候每少说一个字便少了一分暴露的风险。 “走!” 李浈低声说道,而后径自向左侧的一处密林中走去。 ...... 成德军大营。 当李浈出现在王元逵的中军大帐内的时候,王元逵看上去竟是出奇的平静,似乎其早已预料到李浈会来。 “呵呵,李将军少年豪杰,今日一见倒是让本使觉得老了!” 王元逵没有顶盔掼甲,而是穿了一件绯色的缺胯袍,头扎黑色幞巾,身材并不算高,但却尽显武将的壮硕与挺拔,虽然面容生得算不上俊朗,举手投足间却有一种威严之势,而颏下的那一缕青须又为其添了几分睿智,颇具儒将之风。 “呵呵,王使君正值当年,倒是让小子觉得冒昧唐突了!” 李浈说着将兜鍪摘下,露出了头上的黑色幞巾,与王元逵相比起来,年仅十六岁的他确实要显得更稚嫩一些,再加上其本就生得柳眉凤目一脸的清秀,与魁梧的王元逵看上去相差千里。 似乎与常年习练那一式剑法有关,李浈虽清瘦,但却身姿挺拔,如剑一般的挺拔,使得整个人看上去不仅精神矍铄,甚至眉宇之间有种剑的气息,或者说那是一种危险的气息,让人的直觉能够清晰感受到的危险气息。 或许是感觉到了李浈身上的这种危险气息,王元逵望着李浈微微一怔,双目中迅速闪过一抹讶异之色,但却又迅速恢复了正常。 “呵呵,李将军请坐!”王元逵笑道,却伸手指向了账内最末的一张蒲团,而账内众将在看向李浈的目光中也大多夹杂着嘲弄之意。 李浈瞥了一眼那蒲团,而后也不介意径自走了过去盘膝而坐,只是却再也不说半个字。 王元逵见状不得不率先开口问道:“不知李将军深夜前来所谓何意?莫不是粮草又吃完了?” 说罢之后,众将哄然大笑,脸上嘲弄之色更甚。 不料李浈却是故作惊讶地说道:“王使君果然料事如神,那三千石粮草业已用完,还差五千石,还望使君接济一二!” 王元逵闻言后顿时拍案怒斥道:“李浈,你莫要胡言乱语,此番只怕你是有来无回!”(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三章 当局者迷 “呵呵,既然使君不会杀我,又何必故作如此呢?”李浈微微一笑,道。 “哈哈哈!好个大胆竖子,在本使大帐之内竟还敢如此猖狂!也罢,那你便说说本使不杀你的理由,若是说对了则罢,若是说得不对,即便本使不杀你,你也要留下些东西!”王元逵朗声大笑,看向李浈的目光多了一些玩味,也多了一些残忍。 李浈闻言后面上毫无惧色,只轻叹一声,道:“枉我送给王使君这份大礼,不成想王使君您竟如此待我,既然如此,那小子无话可说,是杀是剐悉听尊便,不过在您动手之前可要想清楚才是!” “大礼?”王元逵闻言后环顾众将,而后不由笑道:“礼从何来?” “三州之地,这份礼还不算大么?”李浈当即答道。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王元逵原本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天公作美的巧合,但听李浈此言竟是其一手所为,所以不免心中有些惊讶,毕竟李浈是幽州司马,属卢龙辖内的官职。 “此言何意?”王元逵正色问道。 “事到如今,难道王使君还真的以为这一切都只是巧合么?浈虽愚钝,但却还不至于傻到带着仅仅三千兵马前来攻打深州城!”李浈笑道。 “难道你不是为了救那个女人么?”此时一名武将忍不住问道。 “哈哈哈......”李浈顿时纵声大笑,“女人?难道列为觉得浈像是缺女人的人么?若是换做列为将军中的任何一个,难道你们会为了一个风尘女人而冒险做出这样的蠢事么?” 众人闻言当即一愣,李浈所言不错,因怒而兴兵,对于为将者来说无疑是兵家大忌,更何况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王元逵面色微微一变,陷入沉思默然不语,而李浈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王元逵。 许久,王元逵才换换抬起头,目不转睛地望着李浈,说道:“既然如此,那你此举又是何意?难道你不怕张仲武杀你?” “怕!当然怕,而且很怕,说来不怕使君与众位将军笑话,当前几日在神州城头看到刘贯的人头时,浈吓得接连做了三日的噩梦,当时险些吓得跑回京城!” 李浈一说完,众将不禁再度哄堂大笑,再怎么说李浈也是一名武官,见了人头竟还吓成这幅样子实在也有些丢脸,更何况还是自己仇敌的人头。 但唯独王元逵面上没有半分嘲笑之意,反而看向李浈的目光中又多了些担忧。 而正当众将哄笑之际,却只听李浈再度幽幽说道:“所以,倘若我没有足够把握的话又怎会以身犯险?倘若没有一个足够强力的后台的话,又怎敢跟王使君要粮?此时又怎敢安坐在使君的中军大帐之内?” 此言一出,众将笑声戛然而止,怔怔地望着李浈,又看了看王元逵,脸上纷纷露出惊骇之色。 “所以......”王元逵微微笑了笑,道:“你的后台是何人?” “哈哈哈!”李浈大笑,“难道王使君真的想知道么?” 此言一出,众将沉默不语,而王元逵的脸上也终于现出一抹震惊之色。 “是......”王元逵没有说出名字,但却冲着京城的方向微微一拱手,虽然没有明说,但这个动作却已说明了一切,正是天子李忱。 “不错!正是!”李浈笑道。 而直到此时,众将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李浈竟是受了陛下之命。 片刻,王元逵脸上很快恢复了镇静,想了想,道:“那不知陛下又是......” 话未说完,便只见李浈一伸手阻止了王元逵继续说下去,同时向周围众将看了一眼。 王元逵见状当即恍然大悟,而后向众将说道:“你等暂且退下,我与李将军有要事相商!” 众将原本就越听越心惊,对于他们而言这样的秘密知道的越少越好,心中早就巴不得赶紧离开,此时闻言后赶忙纷纷告退而出。 待众将退下之后,李浈指了指自己身侧的一个蒲团,笑道:“还请使君过来说话!” 王元逵见状不禁苦笑,自己原本是想压一压李浈的风头,此时反倒是给自己设下了一个套,但却也并未反对,起身走至李浈身侧盘膝而坐。 李浈见状冲其微微一笑。道:“使君既然知道,又何必有此一问呢?这样的话埋在心里比较好,说出来反而会伤了别人的心!” 王元逵闻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李浈从始至终都不曾明言,但有些是无需说透也能让人猜得**不离十。 王元逵再度陷入沉默,虽然在此之前没有人看得起这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小辈,但此时此刻,李浈代表着的人却足以让王元逵不得不慎重对待。 对于李浈的话,虽然空口无凭,但这一切若说单纯只是一种巧合的话,那么这巧合也未免有太多无法理解的地方了,所以王元逵即便再不情愿,此时也不得不相信李浈所言。 这一切,都不过只是陛下策划的一个局,为了削弱卢龙节度使张仲武的一个局,为了河北三镇的力量均衡的一个局。 想到这里,王元逵反倒是释然了许多,毕竟这结果对于自己来说乃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不过尽管王元逵不去承认,但在内心的最深处,多少还是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 毕竟河北三镇命运相系,此时陛下这样对张仲武,那么将来一旦自己势大的话也必然会来对付自己。 但另一方面,王元逵也对远在京城的李忱对了一些忌惮之心,能够深谋远虑至此,足以可见当今陛下是何等的可怕。 “不知......陛下可还有什么旨意?”王元逵终于开口缓缓问道,语气中和缓,甚至对李浈也多了些尊敬,尽管这种尊敬是因为李忱的原因,但能让一镇节度使如此态度对待,对于李浈来说也足以自傲了。 李浈摇了摇头,说道:“陛下并无他意,只是希望河北三镇能安稳一些,河北安则天下安!” 王元逵点了点头,道:“还望转告陛下,我王元逵有生之年对大唐、对陛下绝无二心!” 李浈笑道:“呵呵,还望使君切莫多心,陛下这么做也实在是逼不得已,任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家门口有一头凶猛的老虎,即便这只老虎如何温顺听话,但老虎始终是老虎,若不将其口中的獠牙拔掉,始终是一个祸患!” “嗯,这个道理我明白,陛下深谋远虑,我们这些做臣子的焉敢有不臣之心?就河北而言,其他藩镇我无权干涉,只要我王元逵在成德一日,就断然不可能做出那等悖逆臣伦的事来!” “使君明白就好,对于陛下来说,并不希望河北三镇中的任何一方雄霸一方,陛下要的是平衡,是安稳!归根结底,在河北三镇中陛下对于使君的信任还是要更多一些的,否则我来的便不是幽州,而是您的冀州了!也不更会命我冒险前来与使君袒露心扉,还望使君明白陛下的一番苦心!”李浈紧接着说道。 “另外......”李浈有意欲言又止。 “怎么?现在此地只有你我二人,泽远有话便直说!”王元逵神情一紧,赶忙问道。 李浈想了想,而后压低了声音说道:“此事毕竟牵扯甚广,而且陛下还要仰仗张仲武讨伐奚族、室韦等部,所以......” “所以什么?泽远快说便是!”王元逵一脸焦急地问道。 “唉,陛下取卢龙三州之地,对于张仲武来说势必心有怨言,所以自然要对其安抚一二!” “嗯,这是自然,只恨我与奚族、室韦相隔甚远,否则又怎会让陛下如此为难!”王元逵不禁狠狠拍了下大腿说道。 “不错,陛下视使君为肱股之臣,既还使君三州之地,所以这安抚一事么,自然要委屈使君一二!”李浈紧接着说道。 “陛下有什么旨意,我王元逵照办便是!”王元逵拍着胸脯说道。 “其实也不难,陛下希望使君能破财消怨!”李浈对王元逵附耳说道,但嘴角却泛起一抹狡黠的笑意。 “破财?什么意思?” “很简单,使君出些金银绢帛之物,总之很值钱的东西就是了,而后由我带回交给张仲武,虽说这些俗物不能使其平复心中之怨,但总归是聊胜于无!” 王元逵显然没注意到李浈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双目中流露出的那抹贪婪之色,更没注意到此时此刻的李浈看上去尤像是一名见钱眼开的市井小民。 也正因如此,王元逵两眼一抹黑、义无反顾地纵身一跃,彻底掉入了李浈的陷阱。 其实以王元逵的老谋深算识破李浈的诡计也非难事,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李浈竟会假传皇命,更没想到李浈的真实身份,所以才会稀里糊涂地被李浈所言而蛊惑。 毕竟在这样的时代里,没有人胆敢拿当今天子做幌子,更没有人胆敢冒着诛九族的巨大风险去假传皇命。 当局者迷,大抵如此。 总之,李浈很满意,王元逵也很满意,至少对目前这样的结果很满意。 当李浈回到自己的营帐内时,却看见程伶儿正在自己的账内。 第一百八十四章 奸诈的古人 “阿姊,我......” 李浈话未说完,便只见程伶儿莞尔一笑,道:“我知道!” “你......知道?”李浈面色一惊,讶异问道。 程伶儿点了点头,示意李浈坐下说话。 “阿姊怎么还没睡?”李浈在程伶儿对面盘膝而坐。 “你可是去见了王元逵?”程伶儿却突然问道。 李浈闻言点了点头,略显尴尬地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阿姊!” “呵呵,我本想过来与你商量一件事,却被账外护卫拦下了,若非骨朵达帮忙我也进不来!”程伶儿微微笑道。 “不知阿姊有何事?”李浈问。 “先不说这个,你此去见王元逵,他可曾说了什么?”程伶儿虽神色坦然,但李浈还是能听得出其语气中带着那一丝担忧。 “倒也没说什么,我只骗他这一切都不过是受了陛下的旨意,他倒也没有怀疑什么!”李浈答道。 程伶儿闻言后想了想,而后不无担忧地问道:“你真的觉得他会信?” 此言一出,李浈不由一愣,原本自己信誓旦旦地以为王元逵一定会信,但此番程伶儿这一问倒让自己又有些不太确定了。 见李浈不说话,程伶儿紧接着说道:“长庆元年时王元逵之父王廷凑杀田弘正而自立为成德留后,朝廷因此先后派出数道大军镇压,但最后均无功而返,最终不得不承认其留后之职,而王元逵在这其中起到的作用绝非泛泛,然而自其上任之后却对朝廷百般顺从,你可知这是为何?” “自文宗皇帝之后,朝廷对藩镇的态度多强硬,我想与此有一定关系吧!”李浈答道。 “不错,这只是其一,另外更重要的便是朝廷禁军的实力逐渐恢复,而且卢龙的张仲武与王元逵素来不和,而王元逵也看透了这一点,这才对朝廷百般恭顺!” “阿姊,想说什么?”李浈问。 “所以,你是绝不可能单单只凭几句话便能使其信服的!之所以他没有说破,只是因为这个结果对他而言是有利的,仅此而已!”程伶儿缓缓说道。 “对于王元逵此人,此时你们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罢了,凡事三思绝不可轻易相信此人,反倒是被你坑了的张仲武父子却是值得你信任的!” 闻言之后,李浈这才恍然大悟,原本自己以为真的骗了王元逵,现在看来倒是自己有些天真了,尽管自己自后世而来,又自诩深谙官场人心,但此时此刻李浈才真正体会到,在这些一个个老奸巨猾的古人面前,自己终究还是太嫩了。 尽管王元逵默认了自己的那番说辞,但这却只是其选择了相信而已,自己天真地以为骗了王元逵,而如此看来倒不如说是王元逵骗了自己。 见李浈一脸的忧虑,程伶儿不由笑道:“你也莫要担心,在此事上你与他的目标是相同的,所以他也只能帮你将这个谎一撒到底!何况此事的先机还在你的手中,毕竟他并不知道你与陛下的这层关系!” 事到如今,李浈也只得默认了这个事实,但经此一事也让他真正感受到了官场的尔虞我诈,心中也更多了些防备。 “阿姊方才说有事相商,不知是何事?”李浈转而问道。 “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想提醒你,千万不可在深州停留的时间过长!如今已经有将近十日,该是离开的时候了!”程伶儿轻声说道。 “这又是为何?再说如今即便咱们想走,只怕王元逵在陛下的旨意没有下来之前也不会放我们离去!”李浈无奈地说道。 “在你没有去见王元逵之前的确有些困难,我深夜寻你便是商议此事,但现在却也简单了,既然你已经向王元逵说明了目的,那么他也自然不会如先前那般小心翼翼,如今你与他只需演一出戏,事情便迎刃而解!”程伶儿笑着说道。 李浈闻言后若有所思,片刻之后方才对程伶儿缓缓说道:“深州!” ...... 一日后。 成德中军大帐之内,王元逵面带笑意,冲麾下众将晃了晃手中的一封手信,说道:“绕来绕去,这李浈不过是想脱身罢了!” “果然不出使君所料,李浈不过是想议和的缓兵之计,终究还是未能逃出使君法眼!”一名武将也不由得朗声笑道。 “但不知使君如何决断?”另一名武将拱手问道。 王元逵想了想,道:“姑且不论他昨日所言是真是假,眼下这三州之地我已是唾手可得,至于到底是不是陛下的意思,我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另外他所言也确实有些道理,本使便给个面子放他离去!毕竟此事还有诸多疑点,不可不防!” “使君明鉴,属下这便派人到州送信!” 王元逵点了点头,道:“嗯,如今段崇简已死,命深州长史暂代刺史之位,待我大军压上,他便出城佯攻,但是切记与敌稍遇便退,切不可盲目深入!” ...... 深城外。 傍晚时分,只见王振一脸焦急地闯入李浈账内。 “将军,斥候方才来报,成德军兵分三路自东北方向而来!” 李浈闻言大惊,当即问道:“有多少人?” “一万兵马全部出动了!估计这次是来真的了!”王振不无担忧地说道。 “嘶——”李浈倒吸一口凉气,缓缓说道:“看来他终于沉不住气了!” “将军我们现在怎么办?要不您再写封手信过去,或许能让他退兵呢!”王振想到了那三千石粮草,既然王元逵能送给自己粮草,那么说不定事情尚有什么转机呢? 李浈闻言后白了一眼王振,苦笑道:“若没这回事说不定他还不会出兵,那是我假借陛下的旨意诳他的,如此看来一定是被他识破,恼羞成怒之下才率兵前来!” 毕竟事态紧急,王振闻言也来不及多想,苦着脸说道:“那......那该怎么办?要不您再诳他一次?” “胡闹,他又不是傻子,这种事一次便够了,哪里还能有第二次!”李浈没好气地说道。 “不过,事情或许还不像想得那么糟!”李浈紧接着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第一百八十五章 回纥迷局 王元逵兵分左、中、右三路,其中左路由偏将王举率领三千兵马自深州西北的鹿城出发;右路由中郎将仆固温率领三千兵马自深州东北的饶阳出发;而中路则由王元逵长子王绍鼎亲率四千兵马自深州南侧冀州的下博县出发,对深州形成三面合围之势。 既是三面,那自有一面为缺口,而这个缺口便正是深州正北的方向,之所以选择在这里开个缺口,便是为李浈北上返回定州而有意所做的铺垫。 三路大军气势汹汹,但这三路的将领却已事先得到了王元逵的授意,此番只做佯攻,绝不可实攻,毕竟王元逵虽对李浈所言心存疑虑,但却也不敢完全置之不理,另外姑且抛开李浈是否可信不论,眼前的这个结果是实实在在对自己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所以王元逵自然也乐得送李浈一个人情,毕竟若是真的逼急了李浈的话,一旦其奋起突围,那么在北面虎视眈眈的张仲武军势必会前来接应,到时候自己无论怎么应对都已失了先机。 正当李浈装模作样整军准备迎战之时,身在饶阳的右路成德军在仆固温的率领下浩浩荡荡拔营向深州进发,而与左路与中路军截然不同的是,仆固温的行军速度几乎是另外两路大军的一倍。 ...... 与此同时,室韦和介部。 那利端坐于乌介可汗下首处,短短三年的时间,自己由一名阶下囚变作了如今的右贤王,但那利的心中却没有半分感激,而更多的却还是仇恨。 因为自己的家没了,自己的父母兄长、妻儿老小没了,如今孑然一身的那利怎样不恨! 坐于自己对面的是一名身材壮硕的中年男子,相貌与乌介可汗颇有几分相似,但却比那一脸阴鹜的乌介可汗多了几分成熟与深沉,而此人便是乌介可汗的弟弟,葛捻特勤。 而在葛捻特勤身侧,则是一名年近五旬的虬髯老者,而此人便是宰相逸隐啜。 包括乌介可汗,账内不过这区区四人而已,而此时乌介可汗的脸上则透着一丝担忧之色,思虑了许久,方才冲葛捻特勤说道:“葛捻,你以为那利所言如何?” 葛捻闻言后想了想,而后看了那利一眼,说道:“右贤王所言之事对我族而言不失为一个机会,至少可以让大唐的河北三镇大乱,若此时我族再联合室韦、契丹、奚族三部之力进攻幽州,张仲武必首尾不能相顾!” 乌介可汗闻言后没有立刻决定,而是再度向一旁沉默良久的逸隐啜问道:“那不知宰相以为如何?” 话音方落,便只见葛捻转而看了一眼逸隐啜,而那利的目光也紧紧盯着逸隐啜。 只见逸隐啜却是抚须而笑,并没有去看葛捻与那利,而是自顾低着头沉吟道:“呵呵,看来右贤王所思甚远啊,只是本相心中有些疑问,还请右贤王解惑!” 那利闻言后心中一凛,逸隐啜素来老奸巨猾,其性多疑甚至较乌介可汗还要更甚一些,自己在这整个部族中唯一忌惮的也只有他了。 想到此处,那利冲逸隐啜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而后不动声色笑道:“请问!” 逸隐啜想了想后,看着那利的双眼,轻声问道:“若我所记不错的话,方才右贤王所说的浑莫必曾是那颉啜旧部吧!” 那利闻言面色微变,但逸隐啜却紧接着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再不妨大胆猜测一下,那颉啜被可汗诛杀之后,浑莫必便受人指使逃到井陉城隐匿下来,这一隐便是整整三年,期间秘密为葛逻提供唐军消息,而葛逻也对其信任有加,于是在三年后的如今浑莫必建议葛逻进攻井陉城,而愚蠢的葛逻竟信以为真兵犯唐境!” “或者换句话说,即便葛逻不被唐军杀死,也注定会死于浑莫必的刀下,因为只有这样,右贤王才会掌握葛逻的这支军队!而浑莫必在事成之后也没了利用价值,被右贤王假借唐军之手杀死,无论怎样的结果,受益之人都是您右贤王,都说右贤王之谋冠绝天下,今日一见果然远胜其名!”逸隐啜没有看那利,而是望着乌介可汗。 而闻言之后,乌介可汗的脸上瞬间阴沉下来,若事实如此的话,那利无疑是这一切的幕后指使,无论是引兵入唐,还是如今位尊右贤王,都不过是那利一手策划的局,甚至乌介可汗有足够的理由怀疑那利的目的绝不仅仅如此。 乌介可汗没有说话,双目直勾勾地盯着那利,眼神中显然已动杀机。 一旁的葛捻特勤怒声吼道:“逸隐啜,莫要胡言乱语!这不过都是......” “闭嘴!” 乌介可汗怒声叱道,而后望着那利缓缓说道:“右贤王,宰相所言可否属实?” 那利看了看逸隐啜,心中泛起一丝冷笑,而后当即对乌介可汗说道:“可汗陛下,宰相所言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 乌介可汗闻言后眉毛一挑,问道:“那何为真?何又为假?” 那利微微一笑,瞥了一眼逸隐啜,缓缓说道:“呵呵,宰相之言甚为精彩,听上去也似乎有些道理,但可汗陛下......” 说到这里,那利转而向乌介可汗说道:“宰相似乎忽略了一件事,我族是在臣入狱之后才遭到黠戛斯进犯,即便臣再如何深谋远虑,都不可能预料到葛逻会在妫州北部的崇山峻岭中躲上整整三年,我想即便是可汗陛下在此之前都不会知道葛逻手里还有一支大军吧!” 闻言之后,乌介可汗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那利所言不错,自己此前根本不知道葛逻还活着,更不知道他手中握着一支大军在妫州北部的山林里躲了整整三年。 如此一来,方才逸隐啜所言也便没了立足的根本,因为那利根本不可能未卜先知,而既然不知道葛逻的行动,那一切也都只是变成了无端的猜忌。 至少在乌介看来,逸隐啜完全有理由嫉妒荣登右贤王的那利。 逸隐啜闻言后笑了笑,正欲再言,却不料乌介一摆手说道:“宰相勿要再提此事,本汗相信右贤王,日后若再有人质疑右贤王,便等同于质疑本汗!诛三族!” 此言一出,逸隐啜也变得沉默下来,而葛捻则瞪了其一眼,对乌介说道:“此前所言之事,还望大汗早做定夺!” 乌介闻言后点了点头,又冲那利问道:“这个仆固温真的可信?” 那利当即答道:“大汗明鉴,仆固温乃是铁勒九部之一,对回纥汗国素来忠心不二,而王廷凑本为阿布思部,自降了大唐之后被成德节度使王武俊收为养子,仆固温便是王廷凑早先麾下的一名大将,对王廷凑降唐极为不满,之所以留在成德,便是想要寻求机会与我汗国大军里应外合大破唐军,如今这个机会来了!” 乌介闻言不由狼声大笑:“既然如此,那本汗这便去见室韦、契丹与奚族三部可汗,相信以四国十万控弦之士,定能一举摧毁卢龙军!” 而就在此时,葛捻、那利与逸隐啜三人竟不约而同地相互对视了一眼,脸上均是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 如今的仆固温身着明光铁甲,手持长槊腰挎横刀,已完全是一名唐军大将的样子,若非背后那面回纥长弓的话,谁也不会相信他竟是一名地道的回纥人。 仆固温所率的均是骑兵,而且具是成德军的精锐骑兵,当然,经过了十几年的努力,这支精骑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其亲自一手调教而出,对于仆固温,这些汉人士兵的心中早已没了种族之分。 此时此刻,仆固温眼望远方,但却不是深州的方向,而是东北方,因为那里正是自己族人所在之地。 想到这里,仆固温不由悲从心来,曾经雄霸北方的回纥汗国如今却落得个寄人篱下的地步,虽然自己早年便随王廷凑降唐,但与王廷凑不同的是,自己的心始终在回纥汗国的那片土地上。 “将军,信使已经回来了!”此时一名偏将上前对仆固温说道。 “嗯,可是亲手送到深州长史的手上?”仆固温点了点头问道。 “是!” “如此甚好!使君命我联络深州,万万不可出什么差池!传令下去,务必在明日之前抵达深州,卢龙军欺我太甚,此番我军需全力进攻,每杀一名敌人本将赏钱百贯!但是若有临阵脱逃者,本将也定斩不饶!” ...... 与此同时,深州城外,在听完斥候所报消息之外,李浈的心中终于察觉到了一丝危险。 因为此时此刻事态的发展已经完全脱离了事先与王元逵定好的计划,饶阳的那一路兵马行军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似乎其目的根本就并非佯攻,而是实实在在的要取自己的性命。 “不应该如此的!”李浈口中反复沉吟着,却令王振一头雾水。 “将军!什么不会如此?照目前的速度来看,饶阳方向的成德军最早深夜便能赶到,还需早作决断啊!”王振一脸焦急地说道。 第一百八十六章 四方雷动 与此同时,冀州。 “什么?你再说一遍!”王元逵拍案而起,而后绕过低案疾步走至一名斥候跟前,神色俱厉。 “右路军现已距离深州不足百里!”斥候重又说道。 “仆固温这是要做什么!”王元逵怒声吼道,紧接着便又说道:“八百里加急传信与仆固温,命其就地待命,若再敢向前一步,本使要他的脑袋!” 斥候领命而去,堂内众将面面相觑,深感此事绝非如此简单。 “使君!仆固温抗命不尊,其心可诛!末将愿往将其就地缉拿听候使君处置!”一名武将当即说道。 王元逵一伸手说道:“先等等,仆固温曾是先父旧部,不到万不得已还是留他一命!” “使君!此时此刻万万不可瞻前顾后,仆固温本为回纥藩将......” 说到这里,王元逵已是怒目而视,而那武将也意识到自己失言,当即闭口不再言语。 “仆固温与先父征战多年颇有军功,若是就这么杀了他恐让先父旧部心生不满,一切等到此事结束后再做定夺!” 说到这里王元逵微微一滞,而后紧接着又道:“你带五千精骑火速前往与仆固温汇合,若是察觉其心存不轨,无需呈报可就地杀之!”另外,命另外两路大军加快速度向深州移动,若发现仆固温进攻深州,则不惜一切代价驰援李浈,决不能让李浈死在我成德境内!” ...... 与此同时,镇州、定州两地待命多日的八千卢龙军也得到成德军举兵向深州挺进的消息,双方主将再不敢有任何迟疑,一面向尚在幽州的张仲武呈报军情,一面率军赶往深州。 定州、深州边境。 大帐之内的张直方指着深州的方向破口大骂:“王元逵这老匹夫,竟还真敢动兵!若非本将手中兵马不足,此番定杀到他冀州老窝!” “方进,你若信得过,便将这三千兵马交给我!”此时一旁的高骈冷声说道。 闻言之后,严恒目不转睛地望着张直方,而郑畋虽不动声色,但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双手正在微微颤抖。 而张直方则微微一愣,显然这个要求对自己来说确实有些难办,自己根本就没有调兵权,此番将义丰周边的郡兵强行要了来已是犯了军法,若是再贸然动兵深入成德境内的话,显然这罪过就大了,大到自己根本无法承受。 “这......”张直方面色犹豫。 见张直方犹豫,严恒急得泪眼汪汪地拱手说道:“求将军应允!” 高骈虽不言不语,但眼神中的那抹坚毅却更令张直方不敢与其对视。 张直方转而看了看一旁安坐的郑畋,却只见郑畋正看着自己,目光中充满期盼。 见状之后,张直方闭目深思,但仅仅片刻之后,便一咬牙怒声说道:“既然如此,那老子便拼了,也不枉与泽远那憨货相交一回!” “高骈!·”张直方紧接着对高骈说道。 “末将在!” “命你率三千兵马火速前往深州,若救不出泽远,老子跟你没完!”张直方骂道,而后冲高骈摆了摆手。 “我与高将军同往!”严恒紧接着一脸焦急地说道。 “嗯!一切小心!”张直方点了点头。 ...... 八百里加急战报仅仅半日之后便呈到了张仲武面前,而张仲武显然同样没有料到王元逵竟真的会对李浈动兵,毕竟这对于王元逵来说没有半点好处。 “这王元逵究竟想做什么!整整一万五千兵马,难不成他真的要置李浈于死地么!?可这于他又有什么好处!”张仲武满脸疑惑地沉吟着,思索着。 “不管他要做什么,此次李浈怕是凶多吉少了!”一名武将不无担忧地说道。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使君!我们救还是不救?”另一名武将焦急地问道。 “救!必须要救!无论如何他是我卢龙的人,又是必须钦命,若是我们救援不利势必会迁怒于陛下!”张仲武沉声说道。 “若是如此,不知使君调将何地兵马?” 张仲武闻言后想了想,道:“调幽州三千精骑,另外除镇州、定州外,再调莫州、易州五千兵马前往,如此方可与王元逵有一战之力!” ...... 深州城外,李浈望着王元逵的亲笔手信,脸上神情显得犹疑不定,就连一向聪慧深谙人心的程伶儿,在此时此刻都无从分辨这封手信的虚实真假。 “若按王元逵虽说,这完全是仆固温的自作主张,但若是如此的话,那这仆固温又是为什么呢?他根本没有理由这么做!”李浈望着程伶儿疑惑地说道。 程伶儿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此事看上去疑点颇多,不过若是如王元逵所说的话,仆固温的目的便值得我们深思了,若这一切不过是王元逵的障眼法,那我们此次便危险了!” 李浈闻言后想了想又道:“若是如此,那王元逵又是为什么?他明知这么做对他没有半点好处,虽然他不知道我的身份,但毕竟是陛下钦命的五武官,杀了我除了会让陛下兴兵讨伐之外,我实在想不出对他还有什么好处!” “嗯,不错,所以眼下我们更倾向于王元逵所说为真......” 程伶儿话音方落,便只见王振匆匆闯进账来,冲李浈急切地说道:“将军,敌军已发起冲锋!” “这么快!”李浈豁然起身,而后冲程伶儿说道:“阿姊在账内稍后,我已备好快马,若实在抵挡不住我让老骨护你突围!” 此时此刻程伶儿也不再纠缠,当即点了点头,道:“你尽管去吧,无需担心我!” 李浈点了点头,而后转身与王振离去。 营帐之外,骨朵达早已命人将拒马列于阵前,令有一千士兵手持弓弩严阵以待。 而在对面五百步之外,三千成德军精骑列出锥形战阵蓄势待发,其间战旗猎猎,战马昂扬,身着明光铁甲的成德骑兵手持长槊,早已做好了冲锋的准备。 李浈立于阵后,望着对面的成德骑兵,脸上现出深深的担忧之色。 正在此时,只见对面传来一阵隆隆之声,如滚滚天雷挟裹着万钧之势向这厢冲杀而来。 第一百八十七章 攻 “准备!”李浈对身旁的王振沉声喝道。 闻言之后,王振随即向不远处的令兵点头示意,紧急着便只见朱红色的令旗迅速向前压上。 呼—— 一千弓弩手组成的箭阵齐齐发出一声低吼,他们原本是骄傲的骑兵,但此时此刻却不得不跨下战马扬起长弓,对他们来说,手持长槊与手握硬弓并无区别,兵器不同,但目的却是相同, 不过“杀敌”二字,然而杀的,却是异地袍泽。 银弓铁箭,长空犹寒; 青锋所向,血染苍天! 敌军骑阵如长龙横掠,李浈甚至能听得到敌人跨下战马发出的浓重鼻息之声,大地在马蹄之下轻轻颤抖,隆隆之声好似万道天雷滚滚而来,摄人心魄,肝胆惧寒。 这是李浈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骑兵战阵,也是第一次面对真实的战场,仅仅是这股摧枯拉朽般的气势便足以让人心生绝望。 若非百战之兵,绝然无法面对这种骇人之势;若非千军之将,绝然无法做到这般坦然而对。 李浈的心从未如现在这般激动,尽管敌阵在前、尽管命悬一线,但他的心竟全然没有半分惊惧之意,有的只是莫名而起的浓重杀意与坚决狠戾的残酷。 在这一刻,仿佛他本就是为战争而生;在这一刻,战场便是他的全部。 王振紧紧地盯着前方那条无形的线,只要敌人跨入这道线之内,那么等待敌人的便只有漫天箭雨。 “放!” 王振怒吼一声,紧接着只见前方令旗陡然压倒。 咻—— 漫天箭雨齐齐发出一道巨大的铮鸣之声,如黑云压顶般铺天盖地向敌军骑阵倾泻而下,无情而冰冷的箭矢轻松贯入敌军与跨下战马的身体之内,一道道血柱喷涌而出,犹如绽放的殷红花朵,红得是那么刺眼。 “换!” 随着王振一声怒吼,前列箭阵迅速后撤,同时早已续弦待发的后阵穿插压上。 弛弦,箭发。 咻—— 几乎就在前次箭雨方才落定之时,第二轮箭雨便离弦而出,闪烁着无尽寒芒的箭簇如同来自无间地狱的妖魔,在双方阵前肆意收割着敌军生命,箭过之处无不人仰马翻,一瞬间战马悲嘶、敌军哀号,痛苦与死亡充斥在这片战场之上,形若炼狱,如疯如魔。 但箭矢始终无法阻挡骑兵风卷残云般冲锋速度,就在两轮箭雨之后,敌军铁骑已然横扫至阵前。 “退!” 王振暴喝一声,箭阵闻令迅速向后撤退,同时露出了早已布置在箭阵后方一排排坚固而密实的“拒马枪”。 拒马枪以相互交叉的圆木制成,头端削尖,以此来暂时阻挡骑兵攻势。 整整长达近十丈的拒马枪防线将敌军拒之在外,但就在敌骑全速接近之时,却突然兵分两路绕开拒马枪分从两胁而来。 李浈见状双目杀意陡增,口中沉声喝道:“老骨!” 一旁的骨朵达早已等候多时,此番听令之后当即讪笑一声,而后扬起手中狼牙巨棒,冲身后众骑大吼一声道:“裆里长着那玩意儿的跟俺来,给俺证明你们不是娘们儿!” 说罢之后,骨朵达催马而上向敌军数量最多的左路迎击去,而其身后众骑皆是卢龙精锐骑兵,此番听骨朵达言语中略带讥讽之意,心中自然不服,纷纷争先恐后跟了上去。 “王将军!” 李浈看了看身旁的王振轻声说道。 王振见状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与骨朵达的激将法不同的是,王振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话:“莫说我不给你们机会,此战若有跳荡功者,某亲自为尔等到使君面前请功加爵!” 话音方落,众骑无不目露精光,跳荡功的机会本就不多,一般都是直接决定战局胜负的关键战役才能拥有这种功勋,诸如这种而且战略意义并不算很重要的小规模战斗根本没有资格申请跳荡功。 而一旦被承认为“跳荡功”,即便是一名普通的士兵最不济也能直接擢升为六品武将,虽说只有六品,但对于这些士兵们来说无疑是一个光宗耀祖的巨大荣耀。 所以王振此言无疑更能激发士气,短短的一句话却如同一丝星火,在士兵们的心中瞬间形成燎原之势。 “杀!” 众精骑齐齐怒吼一声,催动着战马嘶鸣,紧随王振向右路而去。 “阵前凶险,还请将军暂时后撤!” 五名神策老兵将李浈环伺中央,齐声躬身说道。 这五名老兵对于李浈来说是臂膀、是耳目,更是兄长,一直以来这五名面容沧桑质朴的老兵,也将李浈视作是自己这个团队中的一部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虽然眼前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尚未完全褪去脸上的稚气,但他的心却比任何人都让人难以捉摸,他做出的每一件事都足以让这个天下侧目,都足以影响到其身边的每个人。 闻言之后,李浈看了看五人,口中缓缓说道:“若是突围,你们五人可能做到?” 五人闻言面面相觑,而后毫不犹豫地答道:“便是粉身碎骨我等也定会护佑将军周全!” 李浈笑了笑道:“不,不是我,是阿姊!我命你们五人保护阿姊突围!” 五人闻言面色大惊,道:“将军......” 话未说完,只见李浈轻轻摇了摇头,笑道:“阿姊于我来说,比我的命更重要,所以我希望你们能保护她安全离去!” 说到这里李浈微微一顿,紧接着逐字逐句说道:“这是命令,也是请求!” 五名老兵闻言不禁神色黯然,但却也齐声应道:“谨遵将军之令!” 说到这里,李浈苦笑一声道:“这么些日子里,我却连你们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小人刘关!” “郑大!” “刘三郎!” “王计!” “赵郎!” 闻言之后,李浈点了点头,而后转而望向前方,口中轻声说道:“记下了,去吧!” 五人叉手而拜,然后转身离去,没有丝毫拖沓。 李浈遥望阵前,目光闪烁,口中喃喃说道:“阿姊,一路保重!” 第一百八十八章 异变 与此同时,因仆固温的变故,自鹿城出发的成德军左路偏将王举在王元逵的紧急授意下也加快行军速度向深州进发,以期解决李浈之围。 而高骈率张直方自各县临时征调来的三千郡兵轻装简行正式进入成德军地界向深州火速挺进,但却不料正与王举的左路军不期而遇。 高骈哪里知道王举此去正是为李浈解围,只道是王元逵事先安插在此处截断卢龙援军与李浈退路的伏军,还不待王举解释便立即挥师压上,两军瞬间战做一团。 此三千郡兵虽是各县临时抽调而来,但在高骈的指挥下,一时间竟让王举阵脚大乱,高骈与严恒二人身先士卒杀入敌阵,见主将如此,那三千郡兵顿时士气大振,加之王举对于高骈军的突然出现并无准备,是以麾下兵马战力虽强于高骈的三千郡兵,但一时半刻之间却也难以抵挡高骈锋芒。 面对高骈的汹汹气势,王举虽有心避战但如此一来势必会加重自己的伤亡,无奈之下也只得挥军全力迎战。 而就在两军陷入胶着状态之时,深州城的城门却缓缓开启,在得到仆固温命令下的深州两千守军向李浈背后突袭而来。 “将军,深州守军出城了!” 一名令兵来到李浈跟前面色沉重地说道。 闻言之后,李浈面色惨然一笑,口中冷冷自语:“王元逵,此次我李浈记下了!” 言罢之后,李浈沉声喝道:“随我迎战!” 迎战,这两个字说得容易,但对于李浈来说却是何等艰难,此时此刻骨朵达与王振皆在前方阻击仆固温的骑兵,根本无暇他顾,若不能挡住后方的深州守军,那么身在前方的王振与骨朵达必将陷入死境,所以无论如何自己也必须将这后顾之忧死死挡住。 事态紧急,李浈虽并无冲锋陷阵的经验,但好歹之前在井陉城外时也曾与严恒、郑畋二人率军突围过一次,此时此刻自己身为主将更是没有退缩的理由,也根本无路可退。 一千骑兵列阵整齐地伫立在深州城百丈之外,为首的是一名年轻的将军,银盔铁甲,年仅十六岁的脸上早已褪去了昔日的稚嫩,取而代之的是刚毅,是决绝,也是不屈。 胯下战马不安地在原地踏步,口中不时发出阵阵低鸣,昂扬的头颅时而左右轻摆,时而上下轻点,在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映出的是整整两千名奔驰而来的深州骑兵。 锵—— 李浈自腰间豁然抽出一把横刀,在阳光的映射下,刀锋闪烁着森寒的光芒,剑眉倒竖,凤目微闭,当其再度睁开之时,竟瞬间迸射出一股磅礴之势。 “杀!” 陡然,只见李浈暴喝一声,而后挥鞭催马,迎着敌军率先冲锋而上。 “杀!” 早已蓄势待发的众骑齐齐怒声嘶吼,扬起长槊以锥形冲锋阵列紧紧跟了上去。 一千骑兵如同一支离弦之箭迎着敌军前进的方向奔驰而去,而在这支箭的最前端,便正是那道年轻的身影。 这是李浈第一次如此真实地参与到战争之中,在此之前李浈不止一次地想象过这样的场景,他期待着自己在高骈这位名将的指导下武艺变得愈发精湛,而后也能如前世戏文中的百战将军那般在敌阵中纵横开阖,斩敌将首级于万军之中,那是何等的风光,男儿便当该如此。 因此李浈的内心不止一次地热血澎湃,然而却万万没想到这一天竟会来得如此之快,快到自己根本来不及去准备,更来不及去向高骈学习战场杀敌的本事。 李浈对这场阻击战没有任何把握,或许自己在甫一接触到敌军时便会被不知来自何处的刀枪捅进自己的身体,或许自己的名将之梦、帝王之途刚刚开始便已经结束。 李浈知道,也清楚自己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但自己如今已无路可退。 而也在此时,李浈方才领会到战争的真正精髓,那就是战争永远不会让你去做任何准备。 此时此刻,进,则有可能生;退,则是一条必死之路。 电光火石之间,全速冲锋的两军骑阵甫然对撞,如同两柄顺势挥下的战刀,瞬间迸发出惨烈而夺目的火花。 噗—— 李浈终究经过萧良的多年调教,在与敌军相撞的一霎那,自己于马上闪身避过敌人刺来的长槊,同时手中横刀顺势斜斜挑出,殷红的血液伴随着一声闷响自敌军士兵的胸膛内喷射而出。 滚烫的血液溅在李浈的脸上,灼得生疼,也模糊了李浈的视线。 ...... 冀州大营。 在听完战报之后,恼羞成怒的王元逵将身前低案豁然掀翻在地。 “仆固温,本使若不杀你誓不为人!”王元逵暴怒一声,就连颌下青须都在轻轻颤抖着。 “使君息怒,仆固温杀军使、假传将令,意在何为?!这才是我们应当警觉之事!”一名武将拱手正色说道。 “刘将军所言不错,仆固温居心叵测,意在挑起我军与卢龙军冲突,但此举于他却无半点好处,或者说他还有其他目的,使君不可不早作打算!” 说话的是一名身披战甲的中年宦官,其乃是朝廷所指派的藩镇监军使。 王元逵闻言后眉头紧蹙,因为他何尝不知仆固温居心叵测,但究其真实的目的却也是无从揣测,他实在想不通追随自己父亲十数年的仆固温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想来想去,众人也始终没想出个什么结果,王元逵随即将眼一横,沉声说道:“事已至此,卢龙军已然率军前来,我们须立刻与仆固温划清界限” 说罢之后,王元逵看了看那名中年宦官,轻声说道:“王军使,烦劳你即刻奏报朝廷,说明此事本末!” 而后又对账内众将沉声说道:“众将听令,仆固温心怀不轨意图谋反,即刻免去其军中一切官职,有诛杀此人者赏钱万贯,良田百顷,加官三级,倘有徇私通敌者,诛杀九族!” “另,即刻向卢龙张仲武呈函一封,说明此事原委,同时令其即刻退兵,本使自会将李浈安然无恙地送回幽州,否则我王元逵也不是任人欺凌的孬种!不论怎样,这是我成德军的地界,还轮不到他张仲武来此撒野!本使将亲率四千精骑前往深州!” 第一百八十九章 异族的野心 深州北。 当高骈用手中的长槊将王举的人头高高挑起的一霎那,成德军士兵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被彻底击垮,主将的身陨使得这些士兵们瞬间扔掉手中的兵器四散而逃。 高骈冷笑一声,长槊一挥将王举的人头高高抛向远处,严恒望着远处那颗混血淋淋的人头,嘴角微微泛起一抹弧度,而后转身对对高骈遥遥拱手,说道:“谢了!” 高骈见状白了严恒一眼,当即对麾下士兵说道:“传令下去,不得追击,火速前进!” ...... 李浈身上的铁甲已被鲜血浸染,他已记不得自己杀了多少人,记不得自己挨了多少刀,他只记得一件事,那就是将这些敌军挡住,死死挡住。 李浈所带的这三千精骑均是卢龙精锐,毕竟张直方是张仲武唯一的儿子,无论如何张仲武都多少会偏向其一些,加上此次又是围剿回纥藩贼,所以张仲武也便毫不吝惜将这三千精锐交给了张直方。 但却万万没料到最后竟被李浈带到了深州,但也正因如此,李浈所率的这一千精骑才能在面对深州两千守军时显现出如此悍勇之姿,只一瞬间优劣立判,以至于竟使得这两千守军再也不能前进分毫。 而李浈虽已是疲惫不堪,但却在全军士兵如狼似虎地攻势下变得愈发骁勇,不过尽管其习练一式剑法多年,但这是战场,手中所持的也并非是剑,而是更适合战场的刀,兵器不同、战法不同,尽管李浈已经极快地适应了这种不同,但终究无论经验还是战力均是严重不足,毕竟其所擅长的乃是权谋,而非战斗,更何况在这种双方骑兵如此近距离厮杀的情况下,任何权谋都是无济于事的。 双方所拼的不过是悍勇,也是运气,还有视死如归的气势。 无疑,深州守军在这方面与卢龙精骑相比起来差得太远,若非依仗着人数优势的话,怕是早已被这一千名常年镇守幽州边境的卢龙精骑打得溃不成军了。 此次李浈是幸运的,因为在他周围站着的是身经百战的卢龙精骑,而对于这一千名卢龙精骑来说却又是不幸的,因为自己的主将经验与战力均有些不足,倘若换做了王振或高骈,甚至骨朵达率军冲锋的话,能够更快地稳住局势,也能减少己方士兵的损失。 但尽管如此,李浈在此战中所表现出的决绝与骁勇却远远超出了这些平日里骄纵的卢龙精骑的意料之外,平日里厮杀时己方主将无一不是游刃有余,挥手之间便可将敌军斩落马下,极少见过如李浈这般浑身被鲜血沾染,来回奔杀于敌军包围之内的狼狈将军。 虽看似狼狈,但见主将如此悍不畏死,倒也使得这些士兵们心中顿生敬意,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李浈的这种狼狈无疑又一次俘获了军心,也为自己在军中增添了一些颇有分量的筹码。 毕竟这些身经百战的士兵们清楚,主将分两种,一种是如骨朵达这般的悍勇之将,另一种便是如李浈这般的权谋之将,而决定一场战争胜负的却又往往是后者,因为后者才能以最少的损失去赢取最大的胜利,也能为自己增加更多的生还机会。 而相对于李浈这厢的局势,前方王振与骨朵达二人却是陷入了困境,仆固温所率也均是成德军精锐,王振与骨朵达分兵两路无疑又使得己方实力大减,在面对人数多于自己的成德精骑时难免落入下风。 一时间二人所率之部被成德军死死拖住抽身不得,饶是骨朵达骁勇异常都难以突破重围,更是被不时冒出来的冷箭伤到皮肉,虽不至送命,但眼看着便已是体力不支。 而王振尽管是率自己本部士兵作战,虽较骨朵达好一些,但也难以长久,怕是不消半刻也将步骨朵达后尘。 仆固温在远处静静地望着前方战场,在其身后尚有五百名精骑不曾使用,因为他有着足够的信心将这些卢龙军击垮。 “到底哪一个才是李浈?”仆固温喃喃自语,消灭这些卢龙军不是自己的目的,唯有杀了那个朝廷钦命的李浈才能让自己的计划顺利施行。 只要李浈一死,卢龙军与成德军便再没了转圜的余地,而张仲武也必将全力进攻成德军,只有如此,才能让张仲武不惜一切代价地将镇守幽州边境的卢龙军调离原地,才能给自己的族人带来一个天大的机会。 想到自己的族人,仆固温一直冷若冰霜的脸上方才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双目也不禁向北方远眺而去。 ...... 当帝国北部河北大乱之时,乌介可汗正与众人在账内举杯畅饮,炭火上肥美的羊肉滋滋地冒着热气,浓烈的肉香充斥在牙帐的每个角落。 与乌介可汗并列而坐的是奚族、室韦与契丹三族大汗,但居中的却是室韦可汗,而乌介可汗却只排在了最右侧的角落,不过这并不妨碍乌介可汗的好心情,因为他知道,一场针对大唐的反击行动即将开始。 甚至一开始乌介竟萌生了联络早已西迁至河西、高昌的回鹘部落一同进攻大唐,但在乌介可汗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甫一出口,便立即遭到了宰相逸隐啜与右贤王那利的强烈反对,最终乌介不得不打消这个荒唐且幼雉的想法。 不过好在乌介可汗的行动一经提出便立刻得到了奚族、室韦与契丹的大力支持,并承诺愿意组成四族联军兵发幽州。 无疑,乌介可汗的想法之所以能够迅速得到三族的支持,显然他们已经垂涎大唐这块嘴边的肥肉已久,虽然这块肥肉并不是那么容易吞下,但在他们看来,如今的大唐已经不再是往日的那头凶狠的狼,而是一只温顺而又柔弱的羊。 只要攻入幽州,那么大唐的整个北方就将尽数暴露于自己的视野之下,即便无法得到全部,那么也必将为自己的族人带来一片更加肥沃的土地。 大唐,我来了! 第一百九十章 仆固温的计划 深州战事因仆固温的异变而变得愈发扑朔迷离,一方面高骈怒杀成德中郎将王举,而李浈又身陷成德军的包围,不仅如此,尚有源源不断成德大军自四面八方赶往深州,看上去王元逵是铁了心地要置李浈于死地,虽然事实上王元逵也不过只是仆固温的一颗棋子,但至少在卢龙军看来,此事的一切源头皆在王元逵一人而已,两大藩镇在仆固温这个变数下早已没了转圜之地。 而张仲武在看到王元逵亲笔手书的信函之后,脸上现出一抹冷笑,在他看来王元逵此举除了挑衅之外别无他意,事到如今,李浈的生死已不仅仅是生死的问题,更关乎到卢龙军在河北的声望。 几乎在看完那封信函之后,张仲武便即刻再度抽调五千幽州精骑以及周边各州共一万大军日夜兼程地驰援深州,同时上疏朝廷历数王元逵十大罪状,各种罗织的罪名甚至追溯到了其父王廷凑时代,而每一条罪状都是十恶不赦诛九族的大罪。 而王元逵显然没有料到自己的这封信函的作用竟完全背离了心中原本的意愿,面对气势汹汹而来的卢龙援军,王元逵不得不重新调集兵马抵御来犯之敌。 而对于河北其他藩镇来说,成德与卢龙之战无疑是个契机,因为无论哪一方获胜都必将付出惨重的代价,本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原则,各个藩镇都采取静观其变的中立态度,同时也纷纷上疏朝廷,表示坚决拥护朝廷,绝不参与内战。 长安。 自李浈身陷深州之后,往来于河北与长安之间的八百里加急战报便一刻也不曾停歇过。 长安,大明宫麟德殿。 李忱的眉头皱得很紧,在经过武宗与李德裕的多年经营下,大唐帝国似乎正朝着一个承平的方向稳步迈进,但此时此刻河北之乱令李忱不得不停下手头所有的计划,将目光挪到帝国北方那片动乱不安的土地上去。 望着面前一封封来自于河北各个藩镇,且均加盖了加急封印的奏疏,李忱不胜其烦。 对于这些藩镇心中所想,李忱心中再清楚不过,一句“绝不参与内战”,却隐含了拒不出兵的意思,若朝廷想以武力平息的话,这些藩镇是绝对靠不住的。 殿内,白敏中与兵部尚书崔珙、卢商、御史中丞封敖、中书侍郎蒋伸、御史大夫李景让等一干众臣忐忑不安地坐于两侧,如果说对于河北之乱远远超出李忱掌控之外的话,那么对于他们而言,更多的则是一种不安。 河北藩镇历来是帝国的心腹大患,河北之乱在某种意义上说足以影响到帝国的命运。 “启禀陛下,臣以为......”白敏中率先打破殿内的平静,但却欲言又止。 李忱闻言后抬头看了看白敏中,轻声说道:“白相有话便说!” “臣以为,河北之乱须尽快平定,当务之急便是首先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哼,来龙去脉?朕也想知道!”李忱冷哼一声道。 “其实也不难理解,李浈无端引兵进犯深州,当为罪魁祸首,只要陛下降旨......” “白相所言差矣,李浈兵犯深州事出有因,所为虽然欠妥但却是深州刺史囚禁李承业在先,若说这罪魁祸首也当是段崇简才是!”不待白敏中说完,卢商当即反驳道。 “呵呵,此言不假,但如今段崇简已死,这个罪责总需有人来承担才是,唯有如此,河北之乱方能平定!”白敏中紧紧盯着卢商,脸上俨然一副义正辞严之状,但却不曾注意到李忱那张愈发阴沉的脸。 卢商闻言正欲争辩,却不料李忱摆了摆手说道:“好了!朕让你们来这里不是来看你们吵架的!” 随即转而对崔珙说道:“崔尚书,此在你职权之内,不知你有何高见?” 崔珙想了想道:“臣以为此时局势尚不明了,不如暂且静观其变!” 闻言后,李忱微微笑了笑,又对李景让问道:“李御史呢?” 李景让则轻捋长须,想了想道:“回陛下,臣以为卢龙、成德二镇素来不和,这对于朝廷来说本是件好事,只是此事生得有些蹊跷,臣倒也赞同崔尚书的建议,静观其变,待局势明了之后再做定夺不迟!” “哼!只怕是到时一切晚矣!”白敏中冷哼一声道。 李忱点了点头,看了看一直不曾说话的封敖,还不待发问,却只见封敖起身说道:“启禀陛下,臣赞同白相所言,先将李浈押解回京,” 整整一上午的时间,君臣数人也始终不曾拿出个可行的对策来,但李忱紧皱的眉头却逐渐舒缓开来,看着殿内众臣唇枪舌剑,李忱的心中却早已有了决断。 ...... 与此同时,深州。 骨朵达与王振二人虽身陷重围,但却拼死力战,而后方深州守军也被李浈死死阻挡在外,另一方面,成德中路军王绍鼎,与王元逵亲率的数千兵马的逐渐逼近,仆固温的耐心终于被消耗殆尽,虽然他有足够的信心能够将眼前的这些卢龙军消灭,但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 而且根据斥候禀报,一支卢龙援军已经距离深州仅仅百里之遥,若是再纠缠下去的话,自己便彻底没了退路。 仆固温望着前方已然陷入胶着局面的战场,不得不下达撤退的命令。 战局的结果出乎仆固温的意料之外,双方激战整整一日,自己竟还未搞明白究竟哪一个才是李浈,但尽管如此,仆固温却早已有了下一步的计划,既然要搅乱河北,仅仅卢龙与成德军的参与还是远远不够的。 虽然此战目的尚未达到,但仆固温的脸上却再度洋溢着兴奋的笑意。 “鸣金收兵!”仆固温望着前方淡淡地说道:“传令下去,奉使君之令,取道瀛洲!” “将军,我们可是要至瀛洲休整?”麾下一名校尉小心翼翼地问道。 仆固温闻言后轻轻摇了摇头,道:“不,我们去沧州!” 第一百九十一章 动荡 秋风似刀,残阳如血。 深州城外的空气中弥漫着的刺鼻血腥之气使人闻之欲呕,拒马头端的那一具具尸体早已变得冰冷如霜,一把只剩下半截的横刀斜斜别在两根横木之间,而断刀的一头则赫然是一条血液早已干涸的残臂,残臂的手中却依旧紧握着那面破碎了的黑红相间的战旗,一阵清冷的秋风扫过,战旗随风轻摆,似乎在向世人诉说着刚刚发生的那一切,战旗已残,雄心犹存。 迎着如血夕阳,一名清瘦少年人拖着手中早已残破卷刃的横刀缓缓向远处走去,最终在一截枯木处停住脚步,早已身心俱疲的他无力地坐在半截枯木之上,抬头眯着眼睛望着天边的夕阳,神情一片茫然。 铁甲破败,透过残缺的甲片犹可见到那一条条殷红而醒目的伤痕,或许是因为疼痛,少年的身体在风中瑟瑟发抖,又或许是因为心痛,少年的双眸饱含热泪。 身后战后余生的士兵们在王振与骨朵达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清理战场,不分敌我地将一具具尸体整齐地排列成行,生为大唐士兵,体内流淌的是相同的血脉,便是死了也不能失了大唐军人的仪容与威严,这是对自己袍泽的尊重。 大战之后,他们迫切地想远离这个是非之地,远离这个自己抛撒过鲜血地方,但他们还是留下来了,不是他们不想走,而是如今根本已是无路可走。 一个仆固温撤退了,但还有上万的成德大军正从四面八方赶来,等待似乎依旧是一场惨烈的战斗,也或许是死亡。 “你赢了!” 正在此时,少年只听身后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 少年来不及拭去脸上的泪水,猛然回头,“阿姊!你......” 正是程伶儿。 话刚一说完,少年脸色阴沉地死死盯着程伶儿身后的那五名老兵。 “请将军治罪!” 五人单膝跪地,垂首齐齐说道。 “怪不得他们,是我以死相逼命他们回来的!”程伶儿脸上依旧未施粉黛,但却依旧光彩动人,只是神色略显憔悴, “你们下去吧!”程伶儿对五名老兵说道。 五人闻言后却并没有起身的意思,依旧垂首跪地。 “下去吧!” 李浈长叹一声,轻声说道。 “喏!” 五人齐声应道,而后起身离去,但却并未走远,而是在距离李浈与程伶儿二人百米的地方抽刀而立,如同五尊永恒的雕塑,一动不动。 “阿姊,为何去而复返,此地危险......” 不待李浈说完,程伶儿的脸上现出一抹淡淡的笑,而后走到其身旁缓缓而坐,道:“我会离开的,但却不是现在!” 李浈不解地望着程伶儿。 而程伶儿却望着伤痕累累又面露疲态的李浈,满脸担忧地问道:“伤势如何?” 闻言之后,李浈强挤出一抹笑意,答道:“不打紧的,至少我还能活着见到阿姊!” 程伶儿见状不由柳眉紧蹙,柔声叹道:“这本不是你这个年纪应该承受的痛苦,生在帝王家,本该尽享富贵,不料却又偏偏是个乱世,你命不好!” 李浈点了点头,道:“阿姊的命也不好!” 程伶儿莞尔一笑,而后方才正色说道:“离开这里之后,在途中我听到了一些事,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事!” “哦?不知是何事?”李浈随口问道,能让阿姊冒险去而复返的事情,想来一定极为重要。 “王元逵已下令举兵追剿仆固温,不过他所用的措辞,却是叛贼!” “叛贼?”李浈闻言后顿时吃了一惊,若真是如此的话,那么此事倒的确与王元逵无关,但随即李浈转而又面带狐疑地说道:“可是阿姊如何确定这不是王元逵在掩人耳目呢?” “不错,但这种可能极低,毕竟这样做于他并无半点好处!”程伶儿点了点头答道。 李浈闻言后细想之下也确实如此,卢龙节度的三个州本已经是王元逵的囊中之物,他本可以安安稳稳地在陛下面上呈上一道奏疏参张仲武一本,然后在冀州静待朝廷的旨意,如此根本无需费上一兵一卒。 但就现在的局势来看,成德与卢龙两大藩镇开战,无论是王元逵还是张仲武,在世人面前都成了挑起战乱的罪魁祸首,而王元逵不仅得不到卢龙的三个州,而且因此而损兵折将,甚至会招致朝廷的责罚。 虽说河北藩镇拥兵自重,但在朝廷禁军力量已大大恢复的如今,抗旨不尊无疑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朝廷对藩镇有所忌惮不假,但在关乎帝国根本的问题上,没有人会怀疑朝廷会以倾国之力来平复战乱。 以一镇而对全国,放眼帝国两百多年的历史,还从未出现过这般愚蠢的藩镇。 所以当听完程伶儿这番话之后,李浈的头脑也逐渐变得愈发清醒。 “既然如此,那这个仆固温的目的便值得深思了......”李浈低头沉吟道,心中也不断默念着这个名字。 突然,李浈猛然抬起头看着程伶儿,却只见程伶儿也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 片刻之后,二人竟同时现出一抹担忧之色,而后异口同声地缓缓说道:“回鹘!” ...... 瀛洲。 这里是位于瀛洲南部边境的一片广袤的山林,因常有野兽出没,加之有相当长一段的山势极为险峻,又地处成德境内,所以驻守在此的成德郡兵根本不会巡视至此,因为他们已将更多的力量集中于与卢龙辖区的莫州边境,以此来监视卢龙军的一举一动。 入夜之后的山林没有了白日里的喧嚣,当秋风扫过之后,满山遍野鸣虫山蛙在进行冬眠前的忙碌,依旧生机勃勃。 在夜色的掩映之下,一支数千人的骑兵大军浩浩荡荡行进在山林之中,钳马衔枚,除了铠甲掠过树梢枝叶发出的莎莎声之外,一切都依旧是山林中应该有的景象。 这些士兵并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做什么,也更不知道自己早已被打上了“叛逆”的烙印,他们只知道服从主将的命令,他们也只能服从命令。 只有仆固温知道,在黎明到来之前,自己将会让整个河北都动荡不安。 第一百九十二章 误会骤深 冀州大营。 王元逵尚未出发便得深州来报,偏将王举被卢龙军所杀,所率之部死伤过半。 这一次,王元逵怒了。 王举乃其心腹之将,所率之部也是为解李浈之围,但却不料竟被卢龙军所杀,事已至此就不仅仅是“误会”二字便能揭过的了。 心腹大将死于卢龙军之手,这于王元逵、于成德军来说无异于奇耻大辱,便是王元逵再不愿开战,只怕是麾下众将也断然不能善罢甘休。 “使君,我等一忍再忍,但卢龙却欺我太甚,王将军追随使君多年,此番惨......” “别说了!”王元逵挥手制止了那名武将之言,双目微闭,神色凝重。 账内众将紧紧盯着王元逵,似期盼,同时也是在求战。 许久,王元逵缓缓问道:“可有仆固温的下落?” “回使君,暂时还没有!”一名武将应道。 “整整三千精骑,难不成还凭空消失了不成!通知周边诸镇,便是掘地三尺也要给我将那逆贼找出来!”王元逵淡淡地说道。 “喏!” 随后,只见王元逵环视众将,沉思良久,方才再度缓缓说道:“此事皆因仆固温而起,故此人务必活捉!” 说到此处,王元逵微微一顿,又道:“卢龙军杀我成德大将,此事一则关乎我成德脸面,二则关乎我成德军心,然妄起战乱乃为死生之大事,故本使决定,只要卢龙军交出那杀害王举之元凶则罢,若其不肯交人再启战端不迟,另外,便是闹到陛下那里,我成德军也理直气壮!” 众将闻言之后,不由齐声躬身拜道:“使君英明!” ...... 王举的死,无疑使得这件本就在旁人看来扑朔迷离的事情变得更加繁缛复杂,也使得身处其间的大部分人都变得更加猜忌多疑。 但在王绍鼎看来,此事再简单不过,无非就是打与不打的问题,而以他这个年纪来看,显然更倾向于一战。 这一年,王绍鼎刚满十五岁。 王绍鼎乃是王元逵独子,虽尚且年幼,但却早已被成德军上下视为下一任的成德节度使,而王元逵也对其宠幸有加,所以让其自幼便跟随自己在军中历练,但其毕竟年幼,所以此番出征虽名义上任其为主将,实则真正掌握军权的乃是副将刘戟。 原本奉王元逵之令,王绍鼎率中路军赶往深州,一则解李浈之围,二则将仆固温押解回冀州,但就在大军将要抵达深州之时,却又接到王元逵军令,命其改道北上饶阳、安平一带,一则防御卢龙大军南下,二来防止先前抵达的三千卢龙援军与李浈北逃。 王举的死,让王元逵萌生了与卢龙一战的决心,虽然这个决心并不怎么坚定,但自己毕竟让卢龙压了数十年,此番若是再一味忍让的话,自己在成德军中的声望无疑将受到极大的打击。 所以于公于私,王元逵都必须要做些什么,事到如今,尽管此事对于王元逵也好,还是张仲武也好,都只是仆固温事件的受害者,但世事本就是如此,有时候明知是一个圈套,却逼得你不得不心甘情愿地钻进去。 当王绍鼎的四千兵马绕过深州改道北上安平、饶阳之时,高骈与严恒所率之部也终于抵达深州城外,望着眼前这遍地的狼藉、凄惨之状,所有人的的脸上不由变得万分沉重。 “老骨!泽远在何处?”高骈来不及下马,便冲着不远处正在拄着狼牙棒打盹的骨朵达嚷道。 骨朵达闻言后猛然惊醒,见是高骈与严恒二人,当即喜不自禁冲上前来。 “嘿嘿,俺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来的!”骨朵达兴奋地喊道,而后不由分说地一手一个将高骈与严恒二人自马上直接拽了下来。 “大郎何在?”严恒揉了揉被骨朵达抓得生疼的肩膀,一脸焦急地问道。 “在账内等着你们的!”骨朵达咧着嘴自顾笑道。 “他,他怎么知道我们会来?”高骈不由讶异道。 话音方落,便只见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二人循声望去,脸上瞬间洋溢出一抹欣慰的笑。 “二位,我想死你们了!” 李浈策马行至二人跟前,虽面容憔悴,但脸上的笑却依然如故。 ...... 定州,义丰县。 当张仲武出现在张直方面前的时候,张直方低垂着头立在一旁一动不动。 面对暴怒的父亲,张直方深知此时此刻自己最好的对策便是闭嘴,只有让父亲将心中的怒火完全撒出来之后,他才能听得进去自己的辩解之言。 而本就旧疾复发的张仲武脾气却似乎变得更加暴躁,若非身旁众将阻拦的话,张仲武险些将张直方依军令处斩。 但毕竟是自己独子,在稍稍冷静下来之后,张仲武黑着脸冲张直方说道:“无论如何,此次你违背军令、擅调兵马罪责难逃,即日起除去你在军中一应职务,以儆效尤!” 张直方赶忙点头称是,张仲武这才悻悻作罢,而因李承业伤势未愈仍无法下床,所以此时堂内便也未见其人。 而在听完深州战报之后,张仲武的脸色也变得愈发阴沉,沉思许久方才冷冷说道:“王元逵此次实在欺人太甚,此番若不让其吃些苦头,天下人还真的以为我卢龙军是易与之辈了!” “我已调集五千幽州精骑,再加上相邻诸州兵马共三万大军,若王元逵将李浈乖乖送回则罢,如若不然,我卢龙铁骑定要打到冀州城下!” “使君明鉴,但若是朝廷因此怪罪下来,又如何是好?”正在此时,早已汇合在此的李茂勋开口问道。 “这也正是本使此行的目的!”说到这里,张仲武瞪了一眼张直方,说道:“哼!若本使不来,不知这逆子还会闯出什么祸事来!” “命大军暂时于深州沿线扎营,待本使向朝廷呈上一封奏折说明一切,是他王元逵意图不轨谋杀朝臣在先,本使先礼后兵,若李浈安然无恙地回来,我们便撤兵,若他王元逵不依,到时再用兵不迟!便是朝廷也挑不出什么理来!”张仲武冷冷说道。 ...... 深州城外。 “什么?你将成德大将杀了?”李浈在听完高骈所述之后豁然起身,顿时面色大变。 “完了!这次怕是真没了转圜余地了!”李浈口中喃喃自语,随即抬眼看了一眼高骈等人,想了想后缓缓说道:“如此看来,我必须要亲自去一趟冀州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横海军 “什么?冀州乃是王元逵的老窝,你去了无异于送死,!不行,我不答应!”高骈当即声色俱厉地说道。 “是啊,大郎,不过是杀了他一个大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战场上哪有不死人的!若都如你这般的话,那岂不是主将都要累死了!”严恒也出言劝阻道。 李浈闻言后只得将仆固温之事与自己的猜测详细告知众人,高骈、王振与严恒三人紧接着面色骤变,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已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但高骈随即又心有不甘地说道:“这不过只是你的猜测,倘若真的是王元逵一手策划的圈套,你此番前去定然凶多吉少,所以不如让我去,毕竟人是我杀的,于情于理也该是我!” “不行!你若去了只怕是王元逵根本不容你多说便将你斩首示众!他敢杀你,却不敢杀我!相信我!”李浈断然拒绝了高骈的请求。 “不行!即便......” “启禀将军,王元逵派人送来一封手信!” 高骈话还未说完,便只听账外传来一名李浈亲卫老兵的声音。 “手信?!” 高骈与众人面面相觑。 “拿来!”李浈面色微沉,心中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话音方落,老兵刘关掀账而入,将一封蜡封完好的信笺双手呈到李浈面前。 李浈接过之后轻轻打开,只看了一眼后脸上便已是阴云密布,紧接着只见其随手将信笺撕得粉碎。 “泽远,王元逵说了什么?”见李浈如此反常的动作之后,高骈一脸凝重地问道,严恒与王振也是一脸不解地望着李浈。 “没什么,只是,你我都不必去冀州了!”李浈说着,将早已被自己撕碎的纸屑仅仅攥在手中,同时望向高骈等人的脸上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为何?”严恒紧接着追问道。 李浈莞尔一笑,却并没有直接回答严恒的问话,而是缓缓走至高骈跟前,轻声说道:“千里兄,现有一紧要之事需要你亲自去办!” 高骈闻言豁然起身,而后冲李浈微微拱手。 见状之后,李浈转而返回座位,拿起竹笔奋而疾书,片刻之后只见其将藤纸折好递至高骈手中,道:“烦劳千里兄即刻出发返回安平,若我所料不错,此时张使君应已在安平县内,你亲自将这手信交到其手中!事关幽州安危,万望千里兄小心!” “可......” 高骈刚要说话,却被李浈抬手制止,“这身边有老骨、严恒、王将军三人足以自保!此事唯有你去办,我才能放心!切记乔装易服而行,万万不可让成德军抓住发觉!” 高骈见状,虽心中有意留在李浈身边但却也不再推脱,只得应喏而出。 直到高骈离去,严恒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大郎,说吧,王元逵到底说了什么!” 而王振虽也察觉到了李浈面色的异常,但却始终不如严恒了解李浈,听严恒有此一问,当即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浈。 沉思良久,李浈方才缓缓说道:“王元逵让我交出诛杀王举的凶手,否则便要将我们困死在此处!” “所以你才将高将军支走!”王振闻言后恍然大悟。 李浈点了点头,道:“若是千里知晓此事,定不会独善其身!” 严恒闻言后也不禁对李浈所为深表赞同,以高骈的性子怕是会马上跑到冀州大营自投罗网。 “此事,变得愈发复杂了!”李浈不禁喃喃自语道。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严恒追问。 闻言之后,李浈背靠于凭几之上,双目微闭再度陷入沉思。 在此之前,此事的关键是自己,自己也始终把控着事情的走向,但如今成德军大将王举的死却让此事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把控范围,即便王元逵会相信自己此前关于仆固温的一番推测,但现在王举的死已注定了成德军不会善罢甘休,而张仲武势必不肯想让,两军之战已成了势在必行。 更何况,关于仆固温之事始终是自己的推测而已,便是王元逵信,张仲武也未必能信,如今李浈所希望的唯有张仲武能听从自己的建议,增调兵马前往幽州边境。 但如此一来,没有了幽州精骑的参与,一旦卢龙、成德两军开战,卢龙军势必不敌。 事情已然陷入了一个异常矛盾的困局。 “等!” 许久,李浈方才缓缓说道。 “等?”严恒与王振二人齐声讶异道。 “不错,只有等,等仆固温下一步的行动!或是,等北方藩贼的进攻!”李浈轻轻睁开双眼, “那......到了那时一切晚矣!”王振失声惊呼。 不料李浈却似乎充耳未闻,突然变得眉头紧蹙,似是在苦苦思索着什么。 “大郎,你在想什么?”严恒轻声问道。 “我在想,仆固温究竟去了哪里?他下一步想要做什么!”李浈摇头叹道。 严恒闻言后想了想,随口说道:“这个俺便不知了,你也知道俺这脑子向来不太灵光,不过,若换做是我的话首先必然要让河北大乱!” 闻言后,李浈顿时目露精光,而后一跃而起冲严恒说道:“说下去!” 严恒见状却是讪笑一声,道:“没了!俺就能想这么多了!” 不料一旁的王振想了想,却是缓缓说道:“若让河北大乱,必要将其他藩镇牵扯进来,以仆固温之前所处位置,无法到达魏博,所以唯有......” “横海!” 不待王振说完,李浈便已抢先说道。 ...... 横海节度,沧州,景城。 这里是位于沧州西部的一座县城,对于景城守军来说,今日不过较往日更冷一些,秋风更凛冽一些,地上的落叶也更多一些,除此之外与往常并无不同,仅此而已。 作为河北藩镇中最稳定的横海军来说,战乱始终与他们相距甚远,相对于卢龙与成德两军目前剑拔弩张之势,这里无疑是一片不曾沾染半点血腥的乐土。 然而就在近日,景城守军做梦都不会想到,战争竟会来得如此突然,如此毫无征兆,而面对前方数千精骑扬起的滚滚滔天尘土,景城守军竟吓得直接跑向了县衙,而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关闭城门!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下个目标,平卢! 翌日辰时,沧州城。 当景城的战报呈放到横海节度使刘约面前时,这位年逾五旬的老者以及麾下众将始终都无法相信这一事实,更无法相信进攻自己的人竟会是成德军。 突如其来的战事让横海军上下措手不及,而更让刘约及众将不解的是,成德军在进入景城县城打死屠戮劫掠一番之后竟又迅速原路撤了回去,似乎对方完全就是为了杀人而杀人,为了抢劫而抢劫,根本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而且至今也未见成德军的任何要求。 这一切发生得是那么莫名其妙,又令人费解。 “我与王元逵素无恩怨,此次这王元逵无端攻我,他究竟想要做什么?”须发皆已斑白的刘约,面色阴沉,伸手将案上的战报重重摔在地上,咆哮着,那苍老的身子也在颤抖着。 但话音方落,便只听殿外侍卫朗声奏道:“启禀使君,成德军信使求见!” “信使?哼!老夫倒要看看王元逵打得是个什么名堂!传!”刘约怒声说道。 少倾,便只见一名军卒进得殿内,躬身说道:“小人见过使君,今有我家将军手信一封,还请使君过目!” 说着,信使自怀中取出一封信笺,而后垂首递至刘约跟前。 刘约冷哼一声单手接过,只看了一眼之后便立刻暴跳如雷怒声叱道:“王元逵欺人太甚,想要攻打幽州你自去便是了,却要借道我沧州,如此岂不是要置老夫于不忠不义之地!” 言罢之后,只见刘约对那信使怒声叱道:“你自回去告诉王元逵,我横海军素来不参与诸镇内战,但却不等于老夫便怕了他,此番他无端攻我沧州,今日老夫便记下了,三日之后我横海大军定当加倍奉还!” 信使诺诺而去,但刚离去不久,却又听殿外奏报:“启禀使君,乾宁军战报!” “乾宁军?!” 众将闻言顿时大惊失色,乾宁军驻守于沧州北部的青县,毗邻幽州,不知这战又从何而来。 “传!” 话音刚落,便只见一名骑兵惊慌失措地跑步而入,身上皮甲早已破败不堪,嘴角的血痕也尚未干涸,右臂之上赫然是一道深可见骨的醒目伤痕,殷红的鲜血一直自殿外洒落而进,剧烈的疼痛使其看上去气息微弱,似乎随时都要倒下。 “启禀使君!今日卯时卢龙军突至营前,说是要攻打冀州需借道我沧州,我家将军自然不允,不料卢龙骑兵瞬及攻我大营,猝不及防之下,我军死伤惨重,李将军力战而死!请使君即刻派兵增援!” 说罢之后,那士兵竟再也支撑不住,口中吐出一道血雾后倒地而亡。 “什么!”刘约闻言顿时豁然起身,而后面色瞬间变得苍白无比,紧接着便又重重跌坐回坐榻之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口中喘着粗气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使君万万保重身体!” 众将见状赶忙齐声拜道。 “张仲武!王元逵!”刘约本就苍老的脸上在此刻更显颓败,接连两大藩镇无端入侵,使得这位早已厌烦了战端的老将变得绝望和无助。 “使君!两镇欺我太甚,此辱绝不能忍,末将愿往增援乾宁军!” “末将愿南御成德!” 众将皆是怒不可遏,随即纷纷自告奋勇引兵而战。 ...... 与此同时,青县以北的一处密林之内。 仆固温一脸厌恶将身上的卢龙军铠甲卸下,而后还不忘狠狠啐上一口,而其周围则俨然是一支全副武装的“卢龙精骑”,只是这支“卢龙精骑”中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因为就在今晨,他们轻而易举地为张仲武又拉来一个敌人,因为他们最为敬仰和信赖的将军曾说过,他们将会是成德军乃至大唐帝国历史上最优秀的骑兵,因为当他们此次荣归军营时,得到的将是享之不尽的良田绢帛,等待他们的将是一条通坦大道。 但没有人注意到的是,当仆固温转过头望向远方时,脸上泛起的那抹阴恻恻的笑。 仆固温又一次顺利地完成了自己的计划,成功地将横海军也牵扯到这场混乱的战斗中来,使得这场乱局更加混乱不堪。 而对于李浈来说,自己猜到了仆固温的所有,但却什么都不能做,也什么都做不了,因为没有人相信他的话,也没有人愿意相信他的话。 张仲武终究没有理会李浈的建议,不仅如此,甚至还增掉了三千幽州精骑南下。 而王元逵也依旧死死地将李浈围困在了深州城外,另一面则再度调集大军北上。 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恼羞成怒的刘约调集本镇五万兵马,兵分两路分别进犯幽州与冀州,而这,几乎是横海军的全部兵力。 面对横海军的强力插入,无论是张仲武还是王元逵,都显得有些措手不及,正如刘约不理解为何卢龙、成德两军会突然进犯自己一样,他们同样不知道横海军为何会突然一改往日中立的态度而同时进攻河北最强大的两个藩镇。 仆固温的计划无疑是成功的,但对于他来说,这一切还远未结束,既然要乱,那么就让这战乱波及的范围更广阔一些,就在其率部离开青县的同时,他却早已将目光瞄向了河北道之外。 平卢节度位于河南道,领棣州、青州、淄州、莱州、齐州、登州五地,而棣州则紧邻沧州之南,如今横海军几乎已全军出动,沧州形成外强内弱之势,所以这也便为仆固温南下棣州提供了可能。 至于仆固温为何不选择继续北上,甚至以此为契机与北藩汇合,其实原因很简单,北上不仅有卢龙军,而且尚有一个重兵把守且无法逾越的雄关,渝关。 所以照此来看,仆固温选择南下便是其唯一的出路,但同时也是一条必死之路,因为他知道,自己终究瞒不了太久,也终究会被困死在大唐境内,但仆固温无憾,因为在他看来自己虽然身死,换来的却是回鹘一族复兴的希望,而自己的名字也将会永远地被族人铭记。 但仆固温终究却小觑了一个人,一个在他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一个被自己困在深州城外数日,却始终不曾识得庐山真面目的少年人。 第一百九十五章 成德借兵 当仆固温不顾一切地扑向平卢节度棣州之时,被困于深州城外的李浈却早已身处冀州大营。 不过对于李浈的到来,王元逵却早有预料,在王元逵看来,这一切的因果皆由李浈而起,所以最害怕的人并非自己,也并非张仲武,更并非刘约,而是李浈。 说到底,无论此事如何发展下去,最终将要承受的却必然是朝廷的怒火,而面对朝廷的追责,李浈势必在劫难逃。 所以如此一来,李浈无疑是最希望此事尽快平息之人,最好的结果便是两大藩镇各自撤兵,而后李浈再主动向朝廷请罪,或许朝廷会念及李浈之才而有所宽恕。 不过,这终究是王元逵一厢情愿的想法,在李浈到来之前,他的心中早已筹划万般,甚至早早地便想好了在见到李浈之后的诸般说辞。 但,世事总与愿违,当李浈真的进到自己账内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便让王元逵顿时措手不及。 “敢问使君家小可都安排妥当了?”李浈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甫一见面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王元逵及账内众将为止一愣。 但王元逵旋即恢复冷静,只看着李浈,也不说话。 “怎么?难道使君竟毫无准备?”李浈故作讶异地问道。 “大胆李浈,面见使君还敢口出妄言,该当何罪?”不待王元逵说话,一名壮硕武将便厉声喝道。 李浈则面色更显惊异:“怎么?难道使君准备抗旨不尊?” “李浈!休要再胡言乱语,朝廷至今并无任何旨意,何来抗旨一说!本使倒是要劝你快些将那杀我大将的凶手叫出来,否则......” “否则使君便要兴兵讨伐?但不知使君所伐何人?是卢龙张使君还是区区在下?”李浈紧接着问道。 王元逵正要说话,但却只听李浈马上又道:“然后河北大乱,甚至因此动摇帝国根本,介时不知使君以为朝廷将如何应对呢?” “哼!难不成朝廷还真的敢举兵兴师问罪么?”王元逵冷笑,虽说其对朝廷素无悖逆之心,但若朝廷真的敢举兵镇压的话,自己手握重兵倒也不惧。 “不错!若在此时朝廷必不敢对河北用兵,但若是成德、卢龙二镇大战之后呢?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句话使君不会没听说过吧!介时两镇兵力大损,而朝廷却是兵强马壮,我想陛下是绝不会放弃这个天赐良机的!”李浈负手而立,言谈举止之间谈笑自若、字字诛心。 王元逵与众将闻言后面色微变,对于李浈所言,心中顿生了几分惧意。 大唐藩镇素来拥兵自重,安史叛乱制后尤胜以往,而河朔三镇又为重中之重,甚至天下所有藩镇都在盯着河北的一举一动,现今河北虽暂时相安无事,但以后的事情却谁也说不准,由此看来可以说河北乃是朝廷的心腹之患,而当今陛下新立,若能由此平定河北,那无疑将震慑天下藩镇使之信服,只要头脑稍正常一点的人就绝对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虽然王元逵深知李浈此行就是意图阻止两镇交战,但其所阐述的这个理由却让自己不得不重视起来,毕竟李浈所说的这个可能,发生的几率极高。 见王元逵沉默,李浈心知自己的目的已然达到,但却还不够,只见其再度缓缓说道:“呵呵,方才使君说朝廷至今尚无任何旨意,不知使君可知为何?” 王元逵闻言后顿时面色大变,而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若是单凭李浈方才那番话,或许可以认为这一切不过只是一番推断而已,但李浈最后的这句话却瞬间点醒了自己。 不错,朝廷至今并无半点旨意,即便是河北乱成现在这个样子,甚至冒着动摇帝国根本的巨大风险,朝廷一方也依旧采取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的态度。 这其中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因为朝廷就是想要让这河北两大藩镇大动干戈,甚至朝廷还巴不得魏博节度也搀合进来,反正对朝廷来说,打两个是打,打三个也是打,最好一战能将河朔三镇同时平定了才好。 事到如今,王元逵终于再也耐不住性子,冷冷地看了看李浈,而后伸手指了指身旁,说道:“坐!” 李浈闻言躬身谢坐,而后于王元逵身侧下首盘膝而坐,但口中却不再说话,因为他在等王元逵来问自己,毕竟谈判这种事,主动权要牢牢地握在自己手中,方才那番话不过是个诱饵罢了。 因为,这并不是自己所要的那个结果。 果然,只见王元逵想了想后侧身冲李浈问道:“你乃朝廷命官,深得陛下信任,所想所为皆应与陛下同心同德,此番言论难道不怕被陛下知道么?” 李浈莞尔一笑,道:“呵呵,使君所言不假,正因下官为朝廷着想,所以才不希望陛下对河北藩镇用兵!” 说到这里,李浈稍稍一顿,紧接着又道:“呵呵,说句不怕使君恼怒的话,对于朝廷来说,藩镇之患终究要除,但却绝非朝夕之功,也许十年、二十年,也许一百年!但却绝不是现在,只要边境一日不宁,那么朝廷便绝不能打藩镇的主意,这一点,有些人看得透,有些人看不透,陛下身处京城,难免会被某些小人蛊惑做出一些错误的决断,身为唐臣,下官自然有责任去弥补陛下的错误,所以下官今日的一言一行,并非不忠!而是设身处地地位朝廷着想!” “哈哈哈......”王元逵闻言朗声大笑,伸手指了指李浈,而后对麾下众将笑道:“诸位,你们好好看看,好好听听,十六岁,这娃子不过十六岁,但心中思虑却比那些自诩为国家肱骨的朝臣强了不知多少!方才所言虽说不免有些危言耸听,但对本使却也算是开诚布公!” 说罢之后,王元逵冲李浈咧嘴一笑,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老夫退兵?” 李浈闻言则轻轻摇了摇头,道:“不,我想借兵!” 第一百九十六章 伶牙俐齿 “借兵?”王元逵不解地环视众将,而后再度将目光投向李浈。 “不错,正是借兵!” “借兵何用?另外,你身为幽州行军司马不去向张仲武借兵,却跑来问本使借兵,这又是何故?你们杀了我麾下大将,本使又凭什么要借给你?” 面对王元逵的连续发问,李浈则面带深意地笑了笑,但却没有直接回答王元逵之问,却反问道:“不知使君对横海军陈兵沧州南北边境有何见解?” 王元逵闻言后略一思索,答道:“这也正是本使的困惑所在,那刘约素来中立,不知此次为何竟敢同时与我成德和卢龙为敌,难不成其接到了陛下密旨?” 李浈微笑,摇了摇头,又问:“那不知使君可有攀将仆固温的下落?” “难道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仆固温在作梗?”不待王元逵发问,一名武将便率先问道。 “呵呵,否则你觉得这整整三千成德精骑去了哪里?若非横海军这次吃了一个大亏,从来不得罪人的刘使君又为何会如此大动干戈,不惜一切代价地同时与成德、卢龙二镇为敌?”李浈笑道。 “仆固温本所率乃是我成德精骑,即便他攻打了横海军,那刘约却又为何也对卢龙用兵呢?”那武将再度问道。 “这位将军不妨想一想,仆固温若是弄些卢龙军的军服,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吧,便是将军您也可以轻易办到此事吧!”李浈笑答。 闻言及此,众将不禁恍然大悟,但王元逵却又说道:“这不过都是你的猜测罢了,仆固温虽为判将,但这么做除了会让他死得快一些以外,于他并无半分好处!” “呵呵,使君此言方才说到了正题,仆固温乃是回鹘藩将,使君对朝廷忠心不二,但并不代表他也如使君这般,他的目的便是要让河北大乱,敢问使君,怎么若河北乱,最直接的受益者又是何人呢?”李浈又问。 “北藩!”王元逵恍然大悟,脸上神情也顿时变得阴晴不定。 “不错,正是回鹘、山奚、契丹与室韦四部,河北大乱,卢龙军势必要调走大量戍边的幽州精骑,如此一来幽州防务空虚,北藩四部才有可乘之机,尤其回鹘,自会昌二年大败之后便一蹶不振,其在四部中也是最恨卢龙军的,所以......” “你的意思是怀疑仆固温通敌?不,这不可能!”王元逵强行打断了李浈的话,声色俱厉地吼道。 而李浈却是幽幽说道:“现在补救还为时未晚,使君又何必自欺欺人呢?若是拖延下去让北藩有机可乘,只怕朝廷必会因此而迁怒于使君,介时使君的罪过便不仅仅是受些责骂那么简单了!” 王元逵闻言后陷入深深的沉默,而其麾下众将也是纷纷垂首不语,自己麾下大将通敌,而自己竟一无所知,这无疑与王元逵的失察有着推脱不掉的关系,一旦事大,那么朝廷必然会先拿其开刀。 良久,王元逵缓缓抬起头,望着李浈说道:“你还没有回答本使的问题,为何借兵?又为何会来向我成德借兵?” “为了朝廷,为了下官,更是为了使君的周全!” “这又是为何?若你将这番话告诉张仲武,那岂不是更简单直接一些?”王元逵问。 “不错,下官这番话的确是要告诉我卢龙张使君,但却不是现在,而且张使君对于仆固温并不了解,即便我说了,他也未必全信,而更重要的,却是一旦卢龙军知晓此事,那么还有成德军什么事呢?介时使君在朝廷面前依旧是有过无功,使君也依旧要面对朝廷的治罪!” 王元逵闻言后微微点头表示同意,而李浈紧接着又道:“而且如今张使君已经将大量幽州精骑南调,也便是说北藩犯边势在必行,既然如此,成德军何不趁此机会北上抗敌,即便将来朝廷问责,使君最不济也可功过相抵!” “那你又为何助我?”王元逵不解,他可不相信李浈会这么好心地帮助自己。 “呵呵,方才下官已经说了,是为了朝廷,若是使君因此被朝廷免职,没有人敢保证下一任的成德节度使还如使君这般对朝廷忠心不二!而且下官这次帮助使君,使君便记了下官一个人情,说不得日后下官有什么事会麻烦使君的!”李浈笑道。 “哈哈哈!好个伶牙俐齿的娃子,既然如此,你需要借多少兵马?可有何计划?”王元逵闻言顿时释然,众将也一扫方才的忧虑之色,望向李浈的目光中显然多了些钦佩。 李浈想了想答道:“下官只求使君调拨一千成德精骑,而后由沧州北上,经幽州、蓟州、平州,最后出渝关!” “你......你是想直捣回鹘本部?”王元逵闻言后顿时面色微变。 渝关之外北有契丹,南有山奚,而在契丹以北才是室韦与回鹘乌介可汗所在之处,所以李浈想要攻击回鹘本部,势必首先要先面对的便是契丹与山奚。 不料李浈却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狡黠之色,道:“其中详情请恕下官不能再说,总之,北方四部不动则罢,若他们敢动,下官便要动其根本!” “好!既然如此,那本使便信你一回!若此事办得好,本使不仅会记你李泽远一个天大的人情,日后你若来我成德任何一地,本使有求必应!”王元逵闻言后伸手一拍低案,对李浈大笑道。 紧接着便只见其环视众将,缓缓开口道:“此番随泽远北上,路途虽远,但却是个扬我成德军威的好机会,哪位愿往?” 话音方落,便只见方才提问的那名壮硕武将起身应道:“末将愿往!” “好!徐良听令!本使命你率一千精骑随李浈北击诸藩,期间一应事务均要听从李浈之令,不得有误!” “末将定不辱使命!”徐良应道,而后又冲李浈拱手说道:“末将徐良,愿听从李将军差遣!” 李浈闻言赶忙回礼笑道:“徐将军言重了,我为朝廷,你为使君,但你我的目的却是相同的!” 王元逵大笑,但紧接着又问:“这兵本使是借与你了,但如今本使北有卢龙军,东有横海军,还真是有苦难言啊!” 李浈闻言讪笑道:“嘿嘿,使君莫要担忧,若我所料不错的话,平卢与魏博两镇很快就要掺和进来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屈人之兵 王元逵闻言后轻轻点了点头,若一切真如李浈所料想这般的话,那么仆固温南下攻平卢倒也并非没有这种可能,而平卢又毗邻魏博,所以这两大藩镇势必会成为仆固温的下一个目标。 “平卢节度郑光乃是当今郑太后胞弟,陛下登基之后方才升任平卢节度,如今上任仅三个月而已,对于平卢治下尚未完全了解,若仆固温南下的话,郑光难免会手忙脚乱啊!看来本使有必要助其一臂之力!”王元逵不免担忧地说道。 “哈哈哈,使君差矣!”李浈大笑。 “哦?何出此言?”王元逵讶异道。 “呵呵,其实这道理也简单得很,使君不妨换个角度去想此事,郑使君新任,麾下众将势必难以信服,若能趁此之机大败并擒获仆固温,那么平卢众将必然心服口服,倘若使君横插一脚,败仆固温固然容易,但于使君却无半分功劳,且于郑光也功劳甚慰!所以使君此番只可提醒,而不可动兵相助!一个小小的仆固温,以平卢的实力来说还不足为患!使君此时的首要任务便是让河北尽快平静下来!” 无疑,李浈的一番话使得王元逵顿时如醍醐灌顶,究其根本,倒也并非王元逵想不到如此这些,只是有时身在其中,诸多事杂难免颇有疏漏,如同被一块黑布蒙住了双眼,而李浈便正是撤掉王元逵眼前那块黑布的人。 但,无论如何,这一切终究都出自李浈之口,若非李浈之言,王元逵必然会在这条愈走愈黑得路上继续愈走愈黑下去。 直到,万劫不复。 然而,并非李浈助人为乐,能让李浈以卢龙武官的身份去帮助张仲武的老对头,若无极大的利益驱动如李浈这种人是万万不肯去做的,毕竟王元逵终究不敢杀自己,而自己也只需要在深州老老实实地拖上几日,自己那远在长安的皇帝老爹势必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这里受苦遭罪。 离开冀州大营,李浈返回深州,徐良的一千精骑将在傍晚之前与李浈汇合。 “将军,今日您的气色看上去好多了!”途中,老兵刘关凑到李浈跟前笑道。 刘关生得稍显瘦弱,虽不似萧良那般形同“风干牛肉”,但确实也强不到哪里去,身子虽瘦,但却无半分孱弱与病态,相反,那黝黑的肤色与微微隆起的肌肉看上去倒显得有几分壮硕,是那种瘦子里拔出来的壮硕。 在五名神策老兵中,刘关无疑是其中最为重要的决策者,五人进退之间无不以刘关为重,而每每交战之时,刘关的冷静果决总能第一时间便识破敌人的弱点,从而一举击破。 而另外四人则各有所长,如郑大擅攻,刘三郎擅守,王计擅射,赵郎擅骑。 与这五人相处时间越久,李浈便越能感受到这五人团队的精妙,每个人都独一无二,每个人都缺一不可,而李浈也对这五人越发地依赖。 “嘿嘿,人家打仗靠手,咱李将军单靠一张嘴便可平定万马千军,方才在那王元逵账外听得俺是目瞪口呆,竟生生从王元逵手里骗来一千精骑,啧啧,放眼大唐有这般本事的人,只怕还未出生吧!” 不待李浈说话,郑大便率先插话道。 “那是自然,咱李将军是老奸巨猾......” 李浈闻言后险些自马上栽倒下来。 “放屁!刘三郎,你这狗嘴里怎么就吐不出个象牙来呢?那怎么能叫老奸巨猾呢?那叫什么多谋来着?”生得孔武高大的王计顺手将头上的兜銎摘下,皱着眉头苦苦思索了一会,而后一拍大腿兴奋地说道:“对,奸诈多谋!” 而此时李浈的一张脸早已黑得如乌云压顶。 “哈哈哈......”一旁的赵郎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伸手指着王计笑道:“王计你小子果真蠢得可以,那叫诡计多端......” 李浈闻言后当即想死的心都有了,再不拦着的话估计“千刀万剐”都要出来了,忙开口道:“都给我闭嘴!你们跟了我也有些日子了,看来有必要给你们定些规矩了!” 五人闻言顿时收起先前的笑意,变得无比郑重,同时眼巴巴地望着李浈。 “第一,日后在本将军面前不得再说这些文绉绉的书生话,说一次打一次;第二,此番回去之后,你们五人立刻回家!” 此言一出,五人顿时面色大变,刘关当即一脸哀求地说道:“将军恕罪,我等五人若有什么做错之处将军尽可责罚便是,可千万不要赶我们回去啊!” “请将军责罚!”另外四人则齐齐冲李浈拜道。 “谁说要赶你们了?”李浈讶异道,“此次不过只是让你们回去安顿好家人罢了,日后随我身在幽州,势必不能随时照看家人,故此次给你们些钱财绢帛,回去好生安顿家人,没了后顾之忧,日后在本将军身边才能安心做事!” 五人闻言后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齐声对李浈说道:“多谢将军!” “先别急着谢!”李浈摆了摆手,道:“给你们十日时间,回来之后我要你们帮我组建五支亲卫,五支只听从于我一人的亲卫,人可以不用多,但必须要忠心不二,由你五人分别来做这五支亲卫队的主将,介时我会呈请张使君,为你五人加封七品校尉,可能做到?” 五人闻言则瞬间面面相觑,张大了嘴巴久久无法合拢,脸上惊骇之色无以言表。 他们本只是一介贫民出身的普通士兵,若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一辈子也都只会士兵,以此终老一生,仕途官路,与他们来说无疑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而李浈的这番话在五名老兵听来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只不过这道霹雳带来的不是灾祸,而是无尽的可能。 “怎么?没胆子做?”李浈见状不由笑道。 “承蒙将军信任,我五人万死不辞!”刘关满心激动地说道,说着便要下马跪拜,但却被李浈抬手拦下。 “你们无需拜我,也无需谢我,只要你们能不辱使命,待我回长安之日,便是你们加官进爵之时,若真真做得好,说不得封侯赐地,光宗耀祖!”李浈目视五人,逐字逐句地说道。 “小人定不辱将军之命!”五人齐齐拱手拜道。 “好!时间紧迫,今日我们便不回深州大营了!” “那不知将军要去哪里?”刘关疑惑地问道。 李浈微微一笑,道:“沧州!” 第一百九十八章 幽州告急 关城榆叶早疏黄,日暮云沙古战场。 表请回军掩尘骨,莫教兵士哭龙荒。 一首《从军行》,道出的是战争的残酷,道不尽的却是世事的悲凉。 当奚、回鹘、室韦、契丹四族共二十万控弦之士夹杂着汹汹之势横跨燕山,兵分两路兵临檀州、蓟州境内时,一封又一封的战报如冬日里的漫天雪花源源不断地飞向幽州。 会昌六年十月,朔日。 檀州北口守捉、蓟州盐城守捉告急! 翌日。 敌军破盐城,包括盐城守捉使在内的两千兵马力战而死,同时洪水守捉使告急,雄武军紧急增调五千兵马前往增援;檀州镇远军不敌而撤至檀州城内,敌军紧随其后围困檀州城,威武军增调五千兵马在前往增援的途中遇袭,五千兵马损失过半。 两日后。 五万敌军绕道雄武军本营,雄武军军使霍青告急;同日檀州城破;傍晚,檀州、蓟州全境沦陷,同时两路敌军汇合一处直逼幽州,雄武军、镇远军、威武军、静塞军全线撤退至幽州辖下的通县、潞县一带,幽州全境告急。 而刚刚被张仲武赶回幽州的张直方面对如此突然而至的军情显得有些措手不及,一面直接越过张仲武并以其名义向长安朝廷告急,一面紧急调度周边各州郡兵紧急增援。 但却不料张直方早已被父亲夺去了军中一切职务,手中更无调兵虎符,即便周边各州想要增援,但却终究没有将令而不敢妄动。 短短三四日之间,敌军便已全线攻破檀州、蓟州,而幽州精锐早已被张仲武调往瀛洲、沧州一带与成德军、横海军作战,一时间抽身不得,无暇他顾。 仅仅两日,长安接到幽州战报,举朝震惊,李忱在麟德殿内痛骂张仲武,而就在李忱正准备调集相邻各道兵马驰援幽州时,成德与横海两镇的奏疏同时放在了李忱面前。 随后,李忱犹豫了。 因为两镇奏疏的大致内容几乎相同,只说了一件事:李浈率三千精骑北上。 只见其轻轻将两道奏疏放在案上,眉头紧锁,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殿内众臣一如既往吵做一团,唯有白敏中与李景让二人不言不语,只静静地望着李忱。 “臣启陛下,幽州战事紧急,还望尽早降旨增调相邻诸道兵马增援!”御史大夫封敖率先出列躬身禀奏。 “臣以为不可,相邻诸道节度使各自心怀鬼胎,以往大多为了伸手向朝廷要军饷而诸多借口拖沓不前,若是贻误战机的话,幽州岂不是要落入藩贼手中!依臣之见应调神策军前往!” 说话之人乃是大理寺卿马植。 马植此言一出,当即遭到兵部尚书卢商的反驳,只见卢商神色俱厉冲李忱高声喊道:“臣启陛下,神策军左右二军使马元贽、仇公武皆已年迈,如此劳师动众恐身体堪忧不能胜任,另外神策军距离幽州路途遥远,将士们长途跋涉贻误战机不说,待到了幽州怕是早已士气低落,难免落了下乘,所以臣以为封大夫方才所言极是,当调相邻诸道兵马!” 马植闻言后正欲开口反驳,却只见李忱微微一笑,道:“卢卿所言甚是,战事紧急,神策军远水难解近渴,还是不要去了,命横海、魏博、平卢三镇各调五千兵马增援幽州,另,仆固温通敌叛国,着平卢节度使郑光务必将其缉拿,而后押解入京听候发落!” 说罢之后,李忱再度缓缓说道:“此人,朕务必要活的!” 待退朝之后,李忱依旧独坐于殿内,脸上神情显得有些忧虑,又有些兴奋。 王归长见状忍不住开口问道:“大家可是在担心大皇子?” “唉!这孩子并无统兵经验,此番贸然行动福祸参半,朕也不知该担忧还是该高兴!本来这次让他去幽州一则是跟着张仲武学习些统兵打仗的经验也到军中体验些日子,二来则是建立一支亲卫,日后他用得着,朕也用得着,可万万没想到他人还未到幽州上任便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直接带兵出了渝关!” 王归长闻言后轻轻笑道:“若依老奴看的话,大家大可不必忧心,大皇子此番定能立下一番大功业!” 李忱闻言转而看了看王归长,讶异道:“哦?此话怎讲?” 王归长笑道:“大家不妨想想看,大皇子还未到幽州便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虽说令河北乱成一团,但实际上却是有惊无险,河北三镇并没有因此大动干戈,不仅如此,大皇子竟还生生从王元逵与刘约的手里借走两千精骑,而且张仲武对此也并没有什么的太大的歧义,若非大皇子谋略过人的话,定无法做到如此,而且听说大皇子被王元逵围困深州期间还从王元逵的手里要来二十万石的粮草,那王元逵可不是个傻子,但对大皇子却是要粮给粮,要兵给兵,放眼我大唐之内,能坐到如此的怕是再无第二个人了!” 李忱闻言,脸上不禁泛起毫不掩饰的笑意,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而王归长则再度缓缓说道:“另外,大皇子虽才学满腹,却全然没有那些文弱书生的酸腐之气,相反却有着武将的果敢与勇猛,单凭其怒杀江陵长史、金商防御使与深州大小数十名官员上便可看出,其绝对是那种杀伐果断之人,在这一点上,大皇子完全继承了大家您的脾性,所以以管窥豹,由此可见大皇子此番定能逢凶化吉,此乃大家之福,大唐之福!” “哈哈哈!没想到你不仅会拍朕的马屁,现在连浈儿的马屁也拍得很响亮!”李忱大笑,“不过,朕听了倒是受用得很啊!哈哈哈!” 王归长闻言赶忙躬身回道:“老奴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不过今日朝会之上大理寺卿马植的那番话倒是让老奴有些担忧!” 李忱闻言后面色骤变,道:“不错,不光是你,便是朕听了也担忧!马元贽为神策右军军使,又与马植拜为兄弟,二人素来交往过密,今日朝堂之上马植显然在位马元贽说话,朕自继位以来,除你之外对于内廷宦官素来有意疏远,怕的便是再步前朝后尘,如此看来,这马植不可大用!” ...... 而正当朝廷的旨意还不曾抵达幽州时,问询刚刚赶回幽州的张仲武却是收到了两封手信,来自于成德王元逵与横海刘约的亲笔手信。 第一百九十九章 舌辩 展信而阅,张仲武的脸上不起丝毫波澜,显得异常平静,而后轻轻将两封手信递至一旁的李茂勋手中,直到众将将这凉风手信逐一看过之后,张仲武才缓缓说道:“说说吧,你们怎么看?” “父亲,王元逵与刘约之言断不能信,日后只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张直方不假思索地说道。 闻言之后张仲武看了张直方一眼,而后又向李茂勋问道:“茂勋以为如何?” 李茂勋想了想,沉吟道:“如今战事吃紧,先抛开其是否别有用心不说,末将以为,边境无小事,朝廷对待藩镇之间的争斗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是边境失守,这罪名我们承受不起,朝廷也必不会善罢甘休!” 张仲武闻言后点了点头,而众将此时也纷纷说道:“李将军所言极是,边境事大而藩镇事小,何况此番两镇出兵相助也无需我们来负担军饷粮草等一应所需......” “正因如此,他二人此举方才更值得怀疑,若无好处他们怎会如此好心地慷慨相助?!”张直方怒声喝道。 “好了!都吵什么......” “启禀使君,信任幽州司马李浈求见!” 张仲武还未说完,忽闻殿外军卒禀报,顿时殿内众将哗然。 张直方更是一跃而起,兴奋地说道:“父亲,李浈回来了!” 而相对于张直方的态度,包括张仲武在内的所有人都似乎显得并不那么热情。 “使君!李浈此时不是应该在深州城外被成德军围困么?在这个时候却突然出现在幽州.......” “李茂勋!你什么意思?”张直方怒目而视,冷声怒道。 “呵呵,方进何必如此紧张呢?我不过只是好奇罢了!”李茂勋转而笑道。 “哼!好奇?!只怕是你另有所指吧!我愿为泽远作保,其绝无出卖我卢龙勾结王元逵之心!”张直方不忿道。 “呵呵,方进切莫将话说绝了,毕竟你与他也不过只有数日之交,人心难测,凡事给自己留些余地的好!”李茂勋冷笑道。 “你......” “你们还有完没完了?”张仲武拍案而起,而后冲殿外吼道:“让他进来说话!” 少倾,一名顶盔掼甲的清瘦少年人缓步而入,冲张仲武躬身拜道:“末将李浈拜见使君!” 说罢之后,李浈又冲张直方颔首微笑。 张仲武闻言后看了看殿下那少年,而后面无表情地问道:“你便是信任幽州行军司马李浈,李泽远?” “末将正是!”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张仲武语气森冷,目光咄咄逼人。 张直方闻言却是面色一紧,正要说话却被张仲武狠狠瞪了一眼,随即缄默不语,只是看着李浈,现出一抹无奈之色。 李浈微微一笑,虽目无斜视,但却依旧能感受得到众将投向自己的目光中夹杂着的敌意与警惕。 “本使问话,因何不答?”张仲武的脸色有些阴沉。 “呵呵,使君既已对末将报有犹疑之心,末将不论如何作答使君依然不信,故而不答!”李浈淡然一笑,神情波澜不惊。 “哼!你若让本使信你,便要拿出些证据来!”张仲武冷哼道。 “敢问使君要何证据?王元逵的人头?还是成德节度使的官印、虎符?亦或是......” “放肆!”张仲武闻言拍案怒斥,“李泽远,素闻尔擅诡辩之辞,但你莫要忘了,这里是幽州不是长安,本使也非陛下,这里信的是军功政绩,而不是你的诸多说辞!” “父亲......” “闭嘴!这里还没有你插话的地方!”张直方刚要开口却立时被张仲武喝止。 “不止使君想要听什么?”李浈依然如故,昂首立于殿内,口中平静地问道。 张仲武当即答道:“李浈,你很聪明,但越是聪明人,本使便越是不能不防,本使想知道什么,你清楚得很,若是再这般闪烁其词,莫怪本使翻脸无情!” “使君此言便已无情,又何须惺惺作态!” 话音方落,便只见一名武将当即怒声叱道:“大胆李浈!在使君面前竟如此不敬,若不将你军法处置我卢龙军威何在!” “好!好一个卢龙军威!这位将军好大的威风!但不知藩贼入边时阁下身在何处?檀州、蓟州全境沦陷时,你在何处?北方四军与二十万藩贼浴血奋战之时,你又在何处?而今在下算尽万般计谋骗来了成德、横海两军的两千精骑,你却在此大放厥词,你居心何在?这卢龙军究竟是朝廷的卢龙军还是张使君的卢龙军?难不成你要将使君陷入这等不仁不义之地么?!” 那武将本就不善言辞,此番被李浈一顿数落当即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 而李浈则丝毫不给其反驳机会,当即顺势再度说道:“早在数日之前,我便已向使君建议无论如何勿动幽州兵马,你道为何?仆固温之心早已昭然若揭,只是那时我说了也没人会相信,但结局如何?” 闻言之后,张仲武的脸上变得有些阴晴不定,李浈所言非虚,但张仲武生性多疑,所以对此并未多想,一来其断定藩贼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大举入侵,二来,其对李浈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娃子并无半分信任,但却不想一切终究如李浈所料。 说罢之后,李浈转而望向张仲武,拱手答道:“使君明鉴,末将在心日月可鉴,若对我卢龙军存有二心的话,末将便不会回来,在深州城外虽苦了些,但至少不致有性命之忧,何必千里迢迢出关送死呢?!” “什么?你要出关?”李浈甫一说完,便只见张仲武面色大变,而众将也是纷纷不解地望着李浈。 张直方更是惊呼道:“你......你出关作甚?!泽远,莫要信口胡说!” 闻言之后,李浈的脸上不由泛起淡淡的笑,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方才缓缓说道:“军中无戏言,我既为卢龙之将便应为卢龙百姓做些什么,此事说到底皆因我而起,于情于理我都无法置之度外,我密会王元逵、刘约不假,但却丝毫未损及我卢龙利益,实乃为了借兵罢了,此番藩贼举兵犯边,其族内定然空虚,若能趁此机会直捣其巢,定然可解幽州之危!” “王元逵、刘约二人为何借兵与你?”一旁的李茂勋当即问道。 李浈随即看了看李茂勋,而后笑道:“因利!” “利从何来?”李茂勋紧接着问,而此时殿内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聚集至李浈的身上,毕竟,这才是最重要的。 第二百章 老矣 “仆固温为成德大将,此番通敌叛国,王元逵难辞其咎,此便是出兵之利!” “那横海军呢?利在何处?”李茂勋摆出一副咄咄逼人之势,丝毫不给李浈思索的时间。 “刘约无利!” “无利为何甘愿出兵助你?” 闻言之后,李浈静静地看着李茂勋许久,方才缓缓说道:“将军所言极是,既然无利,他为何要出兵助我呢?” “本将在问你!”李茂勋冷声说道。 言罢之后,李浈不禁神情凄怆,环视众将之后方才面对张仲武逐字逐句地说道:“刘约老矣!” “李浈......”李茂勋方欲再言,却不料张仲武轻轻抬手制止,脸上竟浮现出与李浈一般无二的神情,只是比李浈显得更为复杂些。 “罢了!本使,信你!”张仲武轻声说道。 闻言之后,李茂勋当即缄默不言,而众将的脸上也纷纷显得有些诧异,为何李浈只简简单单的这四个字便能让使君的态度有如此大的转变? 李浈随即冲张仲武深深地躬下身子,无比郑重地拱手说道:“多谢使君!” “你真的决定要出关?本使信你,你可不比如此涉险!”张仲武向前稍稍探了探身子,柔声说道。 “末将出关与使君信任与否无关!” “你可知出关意味着什么?况且你又毫无统兵经验!” 一旁的张直方频频向李浈使眼色,希望其能够收回方才之言。但李浈却似乎视而未见一般。 李浈笑了笑,道:“末将知道,至于经验一说,霍去病在长平侯卫青账下任骠骑校尉前亦不曾统领一兵一卒,但却率八百轻骑深入匈奴腹地斩首数千人,终让匈奴闻风丧胆,成就大汉冠军侯之威名,末将虽不敢自比冠军侯,但其果敢之性、御敌之法皆可为我所用,末将愿立军令状,贼兵一日不退,末将一日不回渝关!” “泽远!你疯了!”张直方终于忍不住厉声吼道。 而众将闻言后也是面面相觑,虽并未多言,但其神情多有嘲弄鄙夷之色,毕竟若是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子能有什么退敌之法的话,那么在座的这些征战一生的大将们又有何颜面呢? 即便是张仲武也不由得面露难色,冲李浈说道:“本使念你年幼无知,方才所说不与你计较,如今你既是我卢龙武将,那么一切便要按我卢龙的规矩行事,出关可以,但你却不能去,本使另择他人!” “使君此言差矣,出关之事非末将不可!”李浈当即断然说道。 “哦?为何?难道我堂堂卢龙节度武将如云,还不如你一个未经世事的娃子不成?”张仲武面色有些不愠。 “并非如此,只是这两千精骑乃是末将亲口自成德、横海两军借来的,两军节度使君也只答应听末将一人之令,若是临阵换将的话恐军心不稳,于此战无益!”李浈立刻答道。 张仲武闻言后随即陷入沉思,片刻之后方才抬头又问:“你当真要去?” “当真要去!” 随即张仲武看了看殿内众将,而后对李浈说道:“既然如此......李浈听令!” “末将在!” “本使封你为伏远大将军,率成德、横海两千精骑,另,本使再拨你一千精骑,共三千精骑东出渝关直捣藩巢!但是切记,只可突袭不可与其正面作战!一旦幽州藩贼撤兵,你便即刻返回,万万不可恋战!” “喏!” 说罢之后,张仲武再度缓缓说道:“这一千精骑均是多次与奚人、契丹作战过的老兵,对于关外地形、民情也颇有了解,此番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多谢使君!”李浈拱手应道。 “好了,去看看你父亲吧!明日一早出发!”张仲武轻轻摆了摆手说道。 当李浈离去之后,张直方不由对张仲武“说道:“父亲......” 然而话还未说完,便只见张仲武一伸手,说道:“你想说什么为父知道,陛下器重李承业父子,严武也托我要照顾好他们,我何尝又想让其以身犯险呢?只是这娃子还未到任便搞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若没几件拿得出手的功劳定难在卢龙立足!” “可是......” “可是他比你懂得这些!” “我......” 张直方正欲再言,却只见张仲武面带不愠之色地说道:“莫要再说了!你退下吧,我还有要事与众将商议!” 张直方闻言只得作罢,待出得殿外之后便直奔后厢房李承业所住之地而去。 殿内,张仲武轻叹一声,道:“我知道你们对这李浈必然心中不服,可他终究是陛下亲自任命的,钉子也好眼线也罢,如今最重要的便是让陛下放心,对我张某人放心,也对你们放心,更对卢龙放心!不论这李浈成败与否,此人我们都动不得,只要他在,陛下才能放心啊!” 众将闻言后虽然心有不甘,但张仲武所言也不无道理,当即也便不再对此事多言,唯独李茂勋想了想后说道:“启禀使君,末将倒是觉得此番这李浈若失败便罢,可一旦成功的话,在军中威信陡增......” 而李茂勋话还未说完,便只见张仲武笑道:“到了那时,我卢龙便又多了一员猛将,岂不是件好事么?” “可......” “好了!还是那句话,此事不要再提了,接下来说说幽州的战事吧!” ...... 正当张直方一路狂奔至李承业门前之时,却被守在门外的老兵刘关等五人拦下。 “张将军恕罪,我家将军交代过,若你来了便稍等片刻!”刘关嬉皮笑脸地说道。 “好!我就在这里等他出来!”张直方索性在门前台阶上坐了下来。 而就在此时,只见高骈也急匆匆地走了过来,同样被刘关一把拦住:“嘿嘿,高将军,李将军交代过,若你来了便稍等片刻!” 闻言之后,高骈瞥了一眼气鼓鼓的张直方,随即坐在其身旁说道:“既然如此,我便在这里等吧!” 话音方落,便只见郑畋与严恒二人相伴而来,还不待刘关说话,一脸气愤的张直方便率先说道:“台文与严恒两位贤弟,李泽远交代过,若是你二人来了便在此稍等!” 说罢之后,刘关一脸的尴尬,对二人说道:“不,不错,李将军是这么交代的!” “哈哈哈!原来你们几个都在这里啊!”正在此时,只听骨朵达敞着怀提着狼牙巨棒大笑而来。 而就在此时,却只见房门应声而开,李浈一脸笑意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第二百零一章 后事 闻言之后,张直方顿时眉毛一竖佯怒道:“泽远你忒不厚道,我与千里、台文与严恒老弟四人等你你不露面,偏偏这憨货一来你便出现了,究竟是何道理!” 李浈随即将手指放至唇边示意其噤声,张直方等人见状顿时心领神会,“李刺史的伤势如何了?” “倒是并无大碍,不过恐怕一时半会还下不得榻!”李浈压低了声音说道,“走吧,我们偏房说话!” 待引众人进入偏房之后,张直方正要开口,却只见李浈一摆手道:“我知道方进兄想说什么,只是小弟心意已决断无更改之理!” 张直方张了张嘴巴,而后不禁长叹一声道:“唉,其实在你的前面有千万条路,而你却偏偏选了一条死路!” 李浈笑了笑,道:“待小弟走后,阿耶还要拜托方进兄照料一二!” “放心吧,为兄自然责无旁贷!”张直方当即应道。 “如此李浈便多谢了!” “都是自家人,只是你一定要活着回来!”张直方郑重地说道。 李浈点了点头,转而又对高骈说道:“千里兄可准备好了?” 高骈一拱手笑道:“在我随你来幽州之前便已准备好了!” “嗯,此番台文兄与严恒留下,有千里兄与老骨二人足矣,人多了反而行动不便!” 严恒闻言豁然起身怒道:“不行!当初阿耶交代过,除了你洞房之夜外,无论你做什么我都得陪着!” “就让他去吧,严恒兄弟的身手不差,不像我只懂得舞文弄墨!”郑畋在旁插话道。 此时高骈也笑道:“台文兄所言不错,堂堂江陵都知兵马使之子,现在闯下一番功业,待日后门荫入仕时也有些本钱,便让他去吧!” “哼哼,你们想得未免太远了些,先有命活着回来再谈功业吧!”张直方撇嘴说道。 李浈闻言大笑,当即对严恒说道:“既然如此,那你也去吧!” 话一说完,只见严恒顿时咧着大嘴嘿嘿傻笑不已。 而此时只见郑畋自怀中掏出一封手信递给李浈,说道:“刘蜕来信告知今年已落榜,有负泽远厚待无颜再在京城住下去了,准备过了年便回老家!” 李浈闻言接过手信随手撕得粉碎,面带怒意说道:“你帮我回信于他,人生不如意十之**,哪能处处都随了他的意,一次不中还有下次,莫要让我小看了他!” 郑畋点了点头又道:“信中还说,上个月刑部来了一个新任的主事,这个人你认识!” “哦?何人?”李浈讶异道。 “原江陵府长史刘睿之子,刘括!”郑畋答道。 闻言之后,严恒顿时怒不可遏,道:“这狗贼竟还敢来京城?!难道陛下真糊涂了不成,还给了他个官做!” 不料李浈却是淡然一笑,道:“刑部主事,正九品的官职吧,无妨,来了便来了,只要他以后老老实实做他的官,我倒也可以既往不咎,不过若他不那么老实的话,呵呵......” 李浈没有再说下去,但其脸上的笑却已说明了一切,如今的自己早已是今非昔比,当初自己在江陵府敢动他刘家,以如今自己的地位即便没有皇帝老子撑腰,一个小小的刑部主事也全然不会放在眼里。 “另外,还有一事,我想知道泽远是怎么想的!”郑畋紧接着又道。 “你是不是想问日后成德、横海的那两千精骑如何处置?”李浈笑道。 “不错,这两支精骑无疑是王元逵、刘约手中的精锐,待你回来之后这两支精骑如何处置必须要早作决断才行!”郑畋沉吟道。 “那还怎么处置,当然从哪来回哪去,难不成还让我们养着他们?”张直方一副理所当然之状地说道。 闻言之后,只见李浈看了看张直方,又看了看郑畋,而郑畋面对李浈投来的目光却是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 “哈哈哈!知我者台文也!”李浈当即大笑。 众人不明所以地望着二人,而后一脸的疑惑之色。 此时只见郑畋笑道:“呵呵,如此我便放心了!” “等等!怎么就放心了,你们在说什么?”严恒一脸懵逼地问道。 “哈哈哈,我们从京城带来的兵马至今早已损失大半,如今已经抓在手里的肥肉怎能再放回去!” “难道你们想......”张直方面色一变。 “不错,这两支精骑日后便是我卢龙军的人了!”李浈大笑道。 张直方闻言后再度张了张嘴巴,而后大惊失色道:“我......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不料一旁的高骈却无奈地劝慰道:“唉,慢慢的你也就习惯了!” “但若是王元逵与刘约来要人怎么办?”严恒此时不免一脸担忧地说道。 “呵呵,他要人我就得给么?”李搓着下巴毫不羞耻地奸笑道。 闻言之后,张直方的喉结上下耸动,而后看了看高骈无奈地叹道:“千里,我想,我已经开始习惯了!” “那这些人若是执意要回去又如何?”严恒早已习惯了李浈的做派,此番闻言后倒也觉得一切理所应当,只是忍不住又问道。 “军饷翻倍,军功记册,若有家人的话可接来幽州,一应日常用物自有我来负责,我就不信还有人想回去!”李浈不以为然地笑道。 不料张直方却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说道:“泽远啊,咱卢龙也不富裕,你这么一搞的话恐让别人心生不满啊!” “呵呵,这个方进大可放心,凡涉及到这些的一切所需全由我自己一人承担,绝不向使君伸手要一文钱的!” 闻言之后,张直方却是顿时双眼放光,忙不迭地问道:“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你哪里来得这么多钱?” “哈哈哈!车到山前必有路,别的不敢说,若是弄些银钱来花,这本事还是有的!”李浈大笑。 而此时只见严恒面色一紧,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钱袋,而后才放下心来,转而对张直方说道:“方进兄,大郎所言十有**是骗人的,唯独这话我信!” 第二百零二章 惜别 张直方看了看严恒,许久之后方才一脸疑惑地问道:“严恒兄弟,你怎么满头大汗?” 严恒闻言赶忙伸手抹去额头的汗珠,而后一脸尴尬地笑道:“习惯了,习惯了,哈哈哈!” 张直方转而向李浈又问:“泽远,方才李茂勋问你为何刘约肯借兵于你,你回答说刘约老矣,父亲闻言后竟没再追问,这是何意?刘约老矣与借兵有何关系?” 李浈闻言后缓缓收起面上的笑意,变得有些严肃,想了想后答道:“刘约如今年逾花甲,观其一生虽兢兢业业忠诚不二,但终究无所建树,甚至可以说寸功未立,而今留给他的时间已不多了!” 张直方皱着眉头想了想,道:“但,我还是想不明白这两者之间有何关联!” “其实很简单,为官一生都希望在后世中留下些什么,无论是良臣还是奸臣,在这一点上无疑拥有着相同的目标,而刘约没有,也许在其百年之后,甚至在其辖地的百姓都不会记得他的存在,这对于如他这种的文人来说无疑是无法容忍的,所以他需要一番功业来证明自己,在朝廷最为难之时,横海节度使刘约摒弃前嫌毅然出兵助幽州抗击北藩,这便是他想要的!在他这样的年纪来说,金银之物已难以打动其心,唯有功业,让朝廷、让后世足以铭记的功业!” 闻言之后,张直方不禁恍然大悟,但随即又问道:“你,又是如何知道他心中所想的?” 只见李浈咧嘴一笑,道:“猜的!” “哈哈哈!好了,该说的都说了,现在泽远也该去看看别人了!”正在此时,只见郑畋起身笑道。 “别人?”李浈有些不解地问道。 不料一直不吭声的骨朵达却满脸鄙夷地说道:“自然是你身边那个貌美如花的小娘子了!怎么?你不要的话可要早说,俺要!” 众人:“......” ...... 李浈父子初到幽州,张仲武尚且来不及为其置办宅院,只得在节度使衙门后院归置了几间厢房供其暂住,当李浈来到赵婉所在厢房内时,恰巧程伶儿正在,而赵婉则哭得梨花带雨。 见状之后,李浈笑道:“阿姊,小弟让你来劝人,怎么还给劝哭了!” 赵婉闻言赶忙擦去眼泪,哽咽道:“不关阿姊的事,什么事都是你自己决定,此番出关如此凶险,怎么事先就不与我说呢!” 程伶儿也笑道:“好了,人还得是你亲自来劝,这妮子与你一样的脾气!” 说罢之后,程伶儿起身便向外走去,经过李浈身旁时低声问道:“她知道你的身份了?” 李浈点了点头。 “知道也好,她跟了你也不知是福是祸,切莫辜负佳人心!” “小弟怎敢辜负了她!”李浈低声笑道。 “油嘴滑舌,快去劝劝吧!”程伶儿莞尔一笑,而后自顾离去。 待程伶儿走后,李浈缓缓走至赵婉身侧,一伸手将其揽入自己怀中,而后将其脸颊的泪痕轻轻拭去,柔声说道:“我又不是不回来,哭什么!” 闻言之后不料赵婉却是自其怀中挣脱,郑重其事地说道:“别人做皇子都是锦衣玉食的,怎么你这个皇子却什么危险去做什么,难道陛下他老人家就一点也不担心?” 说到这里,李浈轻轻捂着赵婉的唇,笑道:“阿耶还不老,你这话若是被他听到了可要龙颜大怒的!” “原本就是这个道理,身为人父怎能让自己儿子如此以身涉险!你们天家的人命便如此不值钱么?” “我们天家?哈哈哈,将来你也是天家的人,你的命可比谁都值钱,谁敢说你的命不值钱我便先让他的命不值钱!”李浈忍不住大笑道。 “莫要嬉皮笑脸的,我要随你同去!”赵婉撅着小嘴正色说道。 “那可不行,这是去打仗又不是游山玩水,况况且阿耶还需人照料,交给旁人我不放心!” “那......”赵婉闻言后显得有些为难。 “那你便乖乖留下,等我回来!”李浈笑道。 “可......” “可行军打仗哪有带女眷的道理,若那些兵士们都带着老婆孩子这仗还怎么打?” 赵婉随即沉默不语,许久后方才抬头看着李浈,轻声说道:“那你答应我一定要平安回来!” “那是自然,我还没娶你过门呢!”李浈再度将赵婉揽入怀中笑道。 赵婉依偎在李浈怀中,缓缓闭上眼睛,曾经,就是耳侧传来的这种温暖让她感到安全,但不知为何,如今的自己努力想去抓紧这丝温暖,但心中却依旧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看不清,也抓不牢。 赵婉的脸颊轻轻滑过两行清泪,泪水滴落在李浈衣角,宛若两朵盛开的花,模糊但却真真切切的存在。 “何时出发?”赵婉哽咽道。 “明日,寅时点将,卯时出发!”李浈深吸了一口气,轻声答道。 赵婉点了点头,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却始终没再说出口,此时此刻,她只想这么静静地依偎在李浈胸前,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就这样一直到海枯石烂,一直到地老天荒。 ...... 当东方天际还不曾泛起一丝鱼肚白,当清冷的秋风还依旧在吹拂着这片苍茫的大地,当夜晚的繁星还不曾隐去自己的形迹,当天空的那轮皎月还依旧在照耀着这座古老的城池。 幽州城外,十里连营灯火通明,三通鼓声作罢,中军大帐之内升帐点卯。 张仲武端坐于上首,一干武将鱼贯而入,在其左手侧的则是一名少年将军,柳眉凤目,银甲熠熠,少了些雄武,但周身却是英姿勃发惹人侧目,便是连张仲武看了都不经意赞赏地点了点头。 待众人到齐之后,少年将军起身冲张仲武微微一躬身,拱手说道:“启禀将军,北藩四族犯我大唐边境、屠我大唐百姓,末将幽州行军司马、伏远大将军李浈恳请出征!” 张仲武闻言后点了点头,而后将案上虎符双手递于李浈,道:“虎符在此,准尔出关荡平藩贼,以安边境,永绝藩患!” 第二百零三章 出征 李浈上前两步,高举双手郑重将虎符接过,而后缓缓转身面向众将。 见状之后,众将面色凛然起身而立,李浈朗声说道:“高骈何在?!” 只见高骈横跨一步拱手应道:“末将在!” 李浈点了点头,随即逐字逐句说道:“点兵出征!” “喏!”高骈应声而道,随即转身高声厉喝:“点兵出征!” 登时,只听得账外鼓声大作,众将随即出账,只见三千精骑跨于战马之上列队而立,横刀在握,周身铁甲亦在火光的映衬下发出耀眼的光辉,好似一尊尊玄甲战神目视东方不怒自威,骤然之间无尽的杀伐之意升腾而起。 虽不动如山却尽显百炼战兵之韵,虽不发一言却尽显天朝上国之威,相比之下,倒让两侧同样列队而立的步卒相形自惭。 张仲武策马前行,走至众骑跟前朗声说道:“诸位!” 话音方落,便只见众骑同时右手按刀行礼。 张仲武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北藩四獠犯我大唐边境、侵我卢龙二州、屠我大唐百姓,杀我袍泽手足,此血海深仇也!我等既已从军,便早已将项上人头交付国家,将身家性命置之度外;蛮獠虽凶,但我等上负皇恩,下恤黎民,乃为天朝王师之名,自行保家卫国之事,生为大唐之兵,死亦为大唐之兵,他日青史之上、市井之间,尔等今日之功业必将令大唐铭记、令后世铭记!” 说罢之后,只见张仲武遥遥拱手,朗声喝道:“待尔功成归来之日,老夫定当犒赏三军!大唐必胜!” 闻言之后,三千精骑齐齐怒吼一声:“大唐必胜!” 或许他们来自不同地域,操着不同的方言,更有着迥然不同的生活习惯,甚至就在前几日他们还刀锋相向,但此时此刻面对外敌,他们却无疑拥有同一个身份,那便是大唐战兵。 无疑,大唐是幸运的,因为他的士兵于终年的内战中始终没有忘却自己的身份与使命,国之荣耀早已深入骨髓;但同时他们又是不幸的,因为如今的大唐早已今非昔比,不复贞观之强,更无开元之盛。 而今面对外敌之辱,他们能做的唯有跨上战马,拿起横刀,化作一道铜墙铁壁、变为一支破甲利箭,让所有胆敢触犯大唐的敌人粉身碎骨,将所有试图染指大唐的敌人灰飞烟灭。 此时,只见李浈跃马而上,豁然抽出腰间横刀斜指东方,口中怒生吼道:“杀!” “杀!” 三千精骑瞬间拔刀怒吼,其声震彻云霄,其势横贯长空! 而此时两侧步卒战阵则齐齐闪开一条道路,一条通向渝关的道路,也是一条通向无上荣耀的道路。 又或许,是一条通向死亡的不归之路。 数万步卒按刀而立,目视着眼前这些甚至叫不出姓名的手足袍泽化作一道钢铁洪流滚滚而去。 与此同时,就在幽州那高大雄伟的城楼之上,两名不施粉黛的女子翘首顾盼,一个泪眼滂沱,一个神色哀愁,借着前方的火光遥遥望去,但除了那道遮天蔽日的尘幕之外,便再无其他。 “阿姊,他......会回来么?”少女泪眼迷蒙,努力地想要看清前方的一切,但却什么都看不清。 “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程伶儿强作笑颜,同时紧紧攥着赵婉的手,但手心中却早已沁出一片微湿。 “他不仅会回来,而且还会是最为耀眼的那一个!” 正在此时,二人只听身后传来一道低微的声音。 “李刺史......您,您怎么上来了?!”赵婉面色大变,赶忙上前扶着李承业的双臂。 李承业的脸色依旧泛着一片惨白,顶着瑟瑟秋风身子也如同枯枝败叶般轻轻颤抖。 而此时赵婉方才注意到,原来李承业的脸上竟早已泪流满面。 “李浈怕您担心,所以才没告诉您确切的出征时间,还望您莫要怪他!”赵婉伸手将自己脸上的泪水擦去,泪眼变笑颜,只是那笑比哭还难看。 “此间风硬,李刺史伤势未愈,还是回去歇息吧!”程伶儿此时也不禁劝慰道。 李承业却是轻轻摇了摇头,在二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走至城楼前,一阵秋风袭来,发丝骤然凌乱,直到此时程伶儿才赫然发现,正值壮年的他竟已是两鬓斑白,宛若一名花甲老者。 “我养了他十一年,他心中所想、所忧、所虑、所为,我又如何不知呢?我不去军中送他,便是因为怕他忧心于我!”李承业佝偻着身子,颤抖得愈发厉害。 “转眼之间他都十六岁了,就在几个月前他还是个孩子,而现在却统驭着三千精骑出关平藩,一切恍然如梦,那么不真实!”尽管李承业已是老泪纵横,却始终不曾伸手去擦拭自己的眼泪,肆意留下的泪水滴落在脚下夯土之上,转瞬之间便渗入其下,彻底融于这座屹立了两百余年的城楼之内。 “您给了他一切,该给的,不该给的都给了,这是他欠您的,陛下欠您的,更是大唐欠您的,如今您已功成,也快到了身退之时了!”程伶儿神情悲戚,口中幽幽说道。 “不!”李承业摇了摇头,道:“他是我的儿子,虽然身上流着的并非我之血脉,但骨子里却有我的一切,我这一生虽碌碌无为,但却有个足以让我自傲一生的儿子,身在帝王家,便身负天下事,他学的还不够多,他的心也还不够狠,这才是我最为担忧的,图大事者,绝不可给人以拿捏之处!” 说到这里,李承业转而看着赵婉,缓缓说道:“婉儿姑娘,你可明白?” 赵婉闻言当即有些不知所措,虽然隐隐明白李承业所指,但依旧还是不知如何作答。 此时只见李承业又道:“浈儿的软处便在于太过在意至亲之人,所以他的软处是我、是李漠,也是你婉儿姑娘,甚至可以是他身边的每一个人!” “李刺史......我......”赵婉紧咬双唇,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我不是在赶你走,浈儿也需要你的陪伴,我说这些的目的只是想让你明白,必要之时你可以是他的眼、他的耳、他的手,也必须随时做好绝别的准备!” 第二百零四章 谋将 赵婉轻轻点了点头,抬头望着远方,口中缓缓说道:“李刺史所言赵婉听得明白,也深知其中利害,不过还请您放心,何去何从皆是赵婉自己选择,李浈于我有恩有情,我绝不负他!” 闻言之后,李承业不免摇头轻叹,不知李浈于赵婉来说究竟是福?抑或是祸! ...... 潞水,起源有三,南源晋地黑熊岭,西源潞州沁县,北源辽州榆社县,南下之后于幽州南部与无定河汇合而成漳水,自古潞水多患,其中又以通县、潞县为重,然而未曾让人想到的却是,如今吞噬了无数两岸百姓、良田的潞水,却成了抵挡四族联军、护佑幽州全境的一道重要屏障。 那利站在潞水之畔望着湍流急下的潞水,脸上尽显焦急之色,无论是山奚、契丹,还是回鹘、室韦,这些习惯了纵马疾驰的民族如今却被一条潞水阻挡了去路而前进不得,而潞水之上的所有渡桥也早被唐军毁坏,若重新搭桥时间势必相对不足。 而另一方面,对于四族联军来说,骑兵之利在于其速、其势,若如此拖延下去,士气必衰,一旦大唐有了充足的时间整集兵马渡水反攻,那么一手那利策划的这一切必将付之东流,甚至在战后的一系列计划都将不得施展。 不过好在檀州、蓟州已尽收联军之手,粮草补给无需有太多担忧,如今之忧唯在如何渡过潞水。 “如今我联军为潞水所拒,不知右贤王可有何良策?” 正在此时,那利只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此人体态微胖,髡发结辫,窄眉细目,正是契丹迭剌部首领、遥辇氏部族联盟左大相耶律撒剌的。 那利回身望去,随即微微一笑道:“左相此言何意?难道您有良策不成?” 耶律撒剌的闻言不由朗声大笑道:“哈哈哈,素闻右贤王智谋过人,怎么面对这区区潞水却无计可施了?” 那利闻言却也并不生气,只是冷笑道:“左相莫要忘了,如今你我乃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总不想就这么无功而返吧!” 耶律撒剌的轻捋发辫,而后转身望着面前的潞水,缓缓说道:“本相确有一计,但毕竟我联军主帅乃是奚王匿舍朗,只是不知其能否应允,故特地前来与右贤王商议一二!” 那利闻言面色大喜,当即迫不及待地说道:“”“哦?左相快快说来!” ...... 平州。 位于蓟州之东、营州之西,原属安东都护府,自肃宗上元二年安东都护府废止之后便属卢龙辖区,其渝关之外便可直达奚族控制的营州、契丹、室韦等诸番,素来为节制诸藩之重地,而也正因如此,当檀州、蓟州先后沦陷与四族联军之手后,拥有重兵戍边的平州才能依然牢牢地控制于唐军手中。 然而联军对于蓟州的控制同时也使得平州成为一座孤城,不过虽是孤城,但平州却始终坚如磐石般地屹立不屈。 当李浈率三千精骑达武清之后,偏将徐良不由忍不住问道:“将军,蓟州如今已落入藩贼之手,而我等若要到平州出关则必经蓟州,我三千铁骑难免不会被藩贼发觉啊!” 徐良祖籍河东,乃是三国曹魏麾下名将徐晃之后,生得五大三粗,浓眉虎目,手中一双宣花大斧尤为扎眼,其在王元逵麾下任中郎将,其性爽直,也常因此顶撞上峰而始终不得升迁,此番受命随李浈出关便是因此。 而徐良却对此毫无怨言,在他看来于战场之上腥风血雨总好过于官场上阿谀奉承,故而对李浈倒也算尊敬,一来惧怕骨朵达,但更主要的还是生怕李浈一怒之下将其赶回成德。 李浈闻言后微微一笑,反问道:“那不知徐将军可有何妙计?” 徐良当即咧嘴一笑,道:“嘿嘿,将军说笑了,我本就是一介武夫,战场之上便是面对千军万马也不会惧怕,但若论起这等费脑子的事情却远远不及将军!” 说到这里徐良微微一滞,而后满脸疑惑地问道:“说来此事也奇,将军本已为我成德大军围困,任谁看来将军都难逃厄运,但却不成想事情竟变成了如今这个结果,将军不仅毫发无伤地回到幽州,反而自我成德与横海军内各借了一千精骑出来,如此智谋末将真是自叹不如啊!” 李浈闻言大笑:“哈哈哈!这哪里是我的功劳,都拜藩贼所赐罢了,我只是与王使君与刘使君说明这其中利害关系,若非两位使君深明大义的话,此时只怕我还被困在深州城外!” “将军便莫要自谦了,此前您从我成德军手中便拿走了二十万石的粮草,据说我家使君还答应了将军,待此战归来,尚有十车金银绢帛之物相赠,真不知您给我家使君灌了什么**汤,竟使其如此厚待将军!” 徐良的脸上写满了不解与惊讶,而也正因如此,才使得其不敢对李浈有所小觑,在他看来,武将虽勇,但杀的只是人命,文臣虽弱,杀的却是人心,而如李浈这般谋将杀的是什么,徐良还始终不曾想明白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徐良永远不想与这样的人在战场之上相遇,更永远不想与这样的人为敌。 徐良想了想又道:“末将虽不懂将军的大计,但末将也看得出来,无论卢龙也好,还是成德也好,但就此事上他们谁都没落着什么好处,反倒是将军您,从始至终末将都没看到您有什么损失,反倒是在这河北三镇中声名大振,在末将前来之前甚至我成德军上下对将军是既敬佩又痛恨!” “哦?”李浈闻言饶有兴致地望着徐良,毕竟成德军如何看待自己这件事或许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自己日后的一应策略。 徐良见状也顿时来了兴致,咧嘴笑道:“将军莫怪,末将是个粗鄙武夫,说话也只会直来直往的,若是因此惹将军......” “哎,在我这里便是要直来直往,你若敢耍什么心机的话,本将可决不轻饶!”李浈一摆手笑道。 不料徐良却是笑道:“呵呵,末将这点心思都写在脸上,即便是有什么心机的话也不敢在将军您面前摆弄啊!” “既然如此,那你便直说!”李浈催促道。 “将军真的要听?” 第二百零五章 渡海 李浈点了点头,而此时却只见严恒与骨朵达二人也一并凑了过来,一脸好奇地盯着徐良,唯高骈虽依旧故作矜持之态,但却也稍稍侧耳以闻其详。 徐良想了想后说道:“我成德军中都流传着这样一句话,说将军行事江湖气颇重!” “江湖气?!”李浈闻言后看了看高骈、严恒等人,不由微微一笑。 见李浈并不生气,徐良这才又壮着胆子说道:“不错,江湖气,凡事不讲利弊只讲道义,就比如将军能为了一个女人而不惜冒死突进我深州,这还不够,又顶着私自诛杀朝廷命官之罪而杀了深州大小数十名官员,不说其他,单这两样罪过若换做了寻常人怕是死上百次都足够了!” “是啊,我李浈死上百次都够了啊!但......”李浈没有再说下去,眼前似乎又浮现出王婆那张胡饼大脸,很丑,但却很亲的脸。 徐良显然没有注意到此时李浈的双目中早已微微湿润,皱了皱眉头而后话锋一转,继续说道:“说实话,当听说将军率军突至深州城外时,我等只当将军是个疯子,定会将身家性命丢在深州城外,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接下来将军竟在深州城外混的风生水起,甚至还跑到我使君面前去借粮,不仅如此,王使君竟还真的应承了此事!啧啧,单是这份筹谋便足以让我辈佩服!” “以往都说勇将伐人,谋将伐心,此前末将还不信,但遇到将军后却是信了!不仅末将如此,成德军上下皆是如此认为,所以末将倒觉得看似是卢龙与成德之间的争斗,但其实这其中得到好处最大的还是将军您!” “哦?那你说说我得到了什么好处?”李浈追问。 “自然是人心,就拿我成德军来说,将军之名早已如雷贯耳,说句大逆不道之言,便是日后在战场之上遇到将军,我军未战便已心怯,先机顿失!” 李浈闻言后微微一惊讶,道:“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到的?” 徐良随即冲李浈一拱手说道:“都是末将妄自揣测之言,还望将军莫怪!” “呵呵,好,好,好!”说罢之后,李浈便不再多言,但却让徐良顿时觉得胆战心惊,而后求助般地看了看高骈三人。 “嘿嘿,我与他自小便在一起,记得上一次他连说了三个好是对刘括,紧接着他便将那刘括狠揍了一顿!”严恒山笑道。 闻言之后,徐良当即面色大变,一脸哀求地望着李浈 “莫要听他胡说,刘括是他揍的!”走在前面的李浈闻言后随即转身笑道。 说罢之后,只见李浈对高骈说道:“千里兄,眼下有桩要事还需你亲自去办!” 高骈闻言顿时收起脸上的笑意,拱手应道:“将军尽管吩咐,末将万死不辞!” “我要你即刻去一趟沧州!”李浈笑道。 ...... 与此同时,卢龙节度使张仲武、成德节度使王元逵、横海节度使刘约三人几乎就在同一天便接到了由李忱御笔亲书的诏书,大致意思便是对于三镇之前的争斗既往不咎,并协助卢龙全力御敌,所需粮草军饷用物均由朝廷一力承担,不得有丝毫懈怠,事后朝廷自会另行论功封赏,另,着卢龙监军使每日务必将幽州战事报送长安。 一日后,平卢军与棣州擒获判将仆固温,郑光深知事大而不敢有所耽搁,当日便将其押送长安。 而对于李忱的这纸诏书,三镇节度使不敢怠慢,王元逵与刘约当日各派遣五千精兵赶赴幽州,并由张仲武随意调遣; 次日,刘约又增派五千兵马携强弓劲弩并自带粮草前往幽州,同时刘约又亲率两万兵马亲赴蓟州南部,以配合幽州对四藩联军形成夹击之势,自此横海军精锐倾巢而出。 显然,刘约此次是拿出了自己的老本,而张仲武听闻之后不由对众将笑道:“刘约老矣!” 而面对众将不解的目光,张仲武并未多做解释,只是其心中反倒对那个清瘦少年更多了些赞赏,并示意张直方亲自照料伤势未愈的李承业,虽未多说,但张直方却也多少察觉到了些什么。 翌日傍晚,李浈率部抵达幽州与蓟州交界处的潞水河畔,此处乃是潞水入海之处,水深浪急,便是渔民也少有在此出海。 望着前方滚滚入海的潞水,众人皆不明所以,徐良见状一如既往地发扬着自己有话就问的良好习惯。 “将军,莫不是您要走水路吧!” 闻言后,李浈笑道:“不错,水路之利有二,一则不会被藩贼发觉,二则较陆路也更快些!” “话虽如此,但我军并未准备船只,如何渡水?”徐良皱着眉头问道。 “呵呵,传令下去,就地休整,今夜寅时出发!” “出......出发?怎么......”徐良正要追问,却不料李浈的身影早已远去。 夜晚,海浪拍岸,稍带着些寒意海风顺着铠甲的缝隙钻入,透过内层的皮甲直达身体,而后又自毛孔而入,冷得人不禁瑟瑟发抖。 李浈独坐岸旁,蜷缩着身子将身后的黑色披风紧紧地裹在自己的铠甲之外,虽说这并不能让自己温暖多少,但终究是又让自己多了一层御寒之物。 “将军,夜里这海风较白日里更觉寒冷,还是寻个避风处歇息吧!”正在此时,徐良走到李浈身侧低声说道。 “现在什么时辰了?”李浈的身子没动,只是又将披风裹得更紧一些。 “丑时过半,再有半个时辰便是寅时了!”徐良答道。 李浈点了点头,而后艰难地将手自披风里拿出来摆了摆,道:“你歇息去吧!” 徐良闻言不由得轻叹一声,而后刚要离去,一抬头正看见严恒走了过来。 “严恒兄弟,将军他......” 徐良话还未说完,便只见严恒冲其摇了摇头,轻声道:“你去吧,我陪他待会!” 待徐良离去之后,严恒一屁股坐在李浈身侧,一言不发,只看着李浈方才注视的方向。 “你在看什么?”李浈问。 “你看什么我就看什么!”严恒咧嘴笑道。 望着严恒那一脸熟悉的欠揍模样,李浈突然心中骤然一暖。 “大郎!” “嗯!” “不知我还能这么叫你多久!” 李浈笑了笑,伸手轻轻拍了拍严恒的肩头,“你是我兄弟,李漠、刘弘,还有江陵府那帮杀才,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你后悔吗?”严恒突然问道。 “后悔什么?”李浈讶异道。 “后悔来长安,后悔来幽州,后悔出关!” “呵呵,有时候会后悔,但现在不后悔,以后会不会后悔我不知道!”李浈笑着,笑得有些难看。 严恒点了点头,轻轻说道:“会死人,会死很多人!” “你怕死么?”李浈问。 “怕!”严恒又点了点头,道:“但我知道你比我还怕,我怕自己死,你却怕别人死!” “哈哈哈!”李浈仰天大笑,一阵海风吹来,脸上骤觉微凉,不知是海水,还是泪水。 “自从来长安之后,我觉得你已变了,虽然我说不出你改变了什么,但在你的脸上再也看不到我们当初在江陵府时那样的笑,有时候虽然看到你在笑,但我看了却觉得很难受,我知道那并非是你真心,别人看不出,我却看得真切!为何?”严恒歪着头望着李浈一脸凝重地问道。 李浈笑了笑,不置可否,“人总是会变的,你也会变,只是你要知道,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你我终是兄弟!日后若有我一口粥,便同样也有你一口!” 严恒闻言后用力地点了点头,随即看了看远方黑漆漆的海面,问道:“你准备如何渡海?” 话音方落,便只见徐良仓皇而至,对李浈拱手说道:“将军,我军南部海面上似乎有大量船只驶来!” 闻言之后,李浈与严恒二人不由起身向前走了几步,而后面向南方极目而望,只见伸手不见五指的海面上突然隐隐出现了点点亮光,于海风的吹拂下忽隐忽现。 李浈见状不由面色大喜,兴奋地冲严恒、徐良二人说道:“来了!我等渡海无忧矣!” 闻言之后,严恒不由恍然大悟,道:“原来你让千里兄去找船了? !” “哈哈哈!不错,此番千里兄立一大功!”李浈大笑。 “找船?哪里的船?此处虽有船,但却皆是民船,而且数量远远不够啊!”徐良当即纳闷道。 “呵呵,此处无船,但横海军却有啊!”李浈笑道。 闻言及此,徐良顿时大惊,道:“难不成高将军是去横海军借的船?” 李浈笑着点了点头,道:“刘使君如此鼎力相助,日后我定要向陛下为其请功!” 说罢之后,李浈冲徐良、严恒二人说道:“传令下去,全军整集准备登船,于平州昌黎登岸,而后直奔渝关!” “喏!”二人齐齐拱手应道。 第二百零六章 平州 蓟州,四藩联军牙帐。 居首而坐的是一名身形微胖的中年男子,髡发结辫,满脸虬髯但却看上去枯黄毫无光泽,此时正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此人便是奚族可汗匿舍朗。 而在账内两侧则正是那利与耶律撒剌的,另外一名披发身着兽皮的中年男子,此人则乃是室韦族和介部莫贺咄乌力罕(莫贺咄,室韦族部落酋长的称谓)。 三人的目光齐齐望向匿舍朗,似乎在等待其做出最终的决定。 许久之后,匿舍朗抬头环视三人,而后仍面带犹疑地问道:“耶律左相与右贤王的意思是我大军主力放弃幽州而南下转攻平州,但如此一来二位不觉得这无形中的风险又增大了许多么?不知室韦族是否也同意如此呢?” 话音方落,便只见那利笑道:“大汗此言差矣,我军并非放弃幽州,只是暂时而为,而且我等已被拦在潞水一侧多日,若再拖延下去唐军必然反扑!” 此时只见乌力罕点了点头,道:“大汗明鉴,依外臣看来此举倒不失为一个可行之策,一旦攻下平州,那么渝关便在我军掌控之内,如此一来便等同于大唐北方尽在我军兵锋之内,檀州、蓟州再加上一个平州,若我能在这三州之地立足,那么攻下大唐北方指日可待!” 不料耶律撒剌的闻言后却是朗声大笑道:“哈哈哈,乌力首领只言中其一,却未言中其要害,诸位莫要忘了,平州石城可是有大量的唐军战船,若被我所占的话,我大军便可自水路而下,近可于幽州南部登陆,远可达沧州、棣州,再远一些的话便是大唐的整个北方!如此一来,岂不是要比直接攻幽州要简单得多!” 闻言之后,匿舍朗与乌力罕二人顿时恍然大悟,面上不禁现出浓浓的欣喜之色。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哈哈哈!”匿舍朗抚须大笑,原本细小的眉眼此时看上去更是窄如缝隙。 “既然如此,不知耶律左相可有明确计划,定于何时出兵?”乌力罕随即开口问道。 耶律撒剌的闻言后当即对账外轻喝一声:“来人,将本相的东西拿进来!” ...... 另一方面,自水路出海而上,从幽州南部出发仅用了一日的时间便已抵达平州石城。 平州驻军三万,其军备力量已经远远超过一个中州所应有的范围,而历代卢龙节度使对此几乎没有一人缩减过平州兵力,哪怕是在安禄山反叛之时,都不曾动过平州驻军,原因无他,只因这里乃是渝关所在,帝国北方最为重要的大门,此门若失,将使帝国整个北方暴露于藩族兵锋之下。 而平州兵力主要集中在柳城军与渝关守捉两地,其中渝关守捉驻军两万,柳城军一万,两军互为犄角,而石城便正在两军之间,又有濡水而下入海,故而此地虽仅为中州,但实乃帝国北方最重要的水陆埠头。 不可失。 “将军,前方便是石城埠头,我等便在此登陆!”徐良轻声说道。 李浈立于船头,海风吹过,红缨曼舞,黑色的披风猎猎而响,清瘦的身子好似一把利剑般巍然不动。 只见李浈微微眯起眼睛看了看不远处稍显忙乱的埠头,轻轻开口问道:“平州共有几处埠头?” 徐良当即拱手答道:“回将军,除此处之外,碣石山东南三十里处尚有一处!” “碣石山?”李浈眉头微皱。 “不错,碣石山位于渝关西侧百里,渝关守捉与柳城军驻地之间!”徐良紧接着答道。 “拿地图来!”闻言之后,李浈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而后径直走入船舱之内。 徐良等人随即紧随其后进入船舱,而后老兵刘关当即取出平州地形图铺于低案之上。 紧接着只见李浈面色骤然一变,而后指了指碣石山的位置,说道:“徐将军方才说此处距离渝关百里,依此图来看,碣石山距离柳城军大营与渝关距离相近,所以也便是说这里距离柳城军同样是百里,那么百里之遥,中间又有碣石山相隔,而且你们再看!” 说着李浈指了指碣石山北部,道:“这里是黄獐谷,我虽不知这黄獐谷是何情形,但就其紧邻碣石山的位置来看,此处必是依山傍谷之险地,诸位,可想到了什么?” 闻言之后,高骈想了想道:“也便是说,无论渝关也好,还是柳城军也好,若有一地遇险,另一地必然不能快速施援!” “千里所言不错,就是如此!”李浈点了点头道:“两军相隔两百里,中间又有山谷险地相隔,但此处之险尚不在此,若我是敌军之将的话,首先要做的便是占领碣石山,如此一来便可轻易切断两军联系,而后再分而击之!” 闻言之后,众人顿时噤若寒蝉,因为李浈所言句句属实,稍有些常识的人便能想到这一点。 “但......”只见严恒面色犹豫地说道:“但若是如此的话,历任卢龙节度使不可能意识不到这些,那为何还要如此布防呢?” 李浈则微微一笑,而后目视舱外缓缓说道:“今时不同往日啊!” 严恒闻言依旧一脸的不解之色,但却只听一旁的高骈开口说道:“不错,以往敌军在关外,所以如此布防碣石山一带便相当于一道天然的壁垒,加上渝关、柳城军,便等于三道壁垒,但如今,因卢龙边防驻军的大量内调,而导致敌军弃渝关而过燕山直达蓟州,那么也就是说敌军很可能是从蓟州而至,而并非渝关!” “所以,这原本的天然壁垒阻挡不了敌军却反倒成了阻挡我军的障碍,如此确是一大祸患!” 闻言之后,严恒方才恍然大悟,如今敌军已占领檀州、蓟州两地,平州已然处于孤立无援之地,若敌军自蓟州而下攻平州,则平州必失,随后渝关失守,那么敌军便可派大量援军自渝关而入,毕竟渝关与燕山比起来要更近得多,也更容易得多! 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同时齐齐将目光望向李浈。 而李浈则微微一思量之后,当即说道:“传我将令,我军于碣石山东南登陆!” 第二百零七章 碣石山 “难道我们不出渝关了?”严恒追问。 “出!只是在出渝关之前我必须要见一见渝关守捉使与柳城军主将!否则一旦敌军攻陷平州,便等于彻底掐断了我们的退路,到了那时,我们就真的是有去无回了!” ...... 与此同时,四藩联军陈兵八万在回鹘右贤王那利与契丹乌力罕的的带领下兵分两路,分别自蓟州盐城、玉田南下,兵锋直指平州石城。 另一方面,当李浈真正来到碣石山面前时,心中不禁再度倒吸一口凉气,其名虽为碣石山,但实乃是由大小百余座群山构成,其东西绵延竟横跨三县之地,其名之由来只是因主峰仙台顶之上有一巨大立石,上书“碣石”二字。 李浈与高骈等人尚且来不及歇息便径直沿着崎岖难行的盘山小道登上仙台顶,东西两侧群山顿时尽收眼底,而南则是茫茫东海,。 自仙台顶而望,东西各有五峰错落而置,其余诸峰状如玉珠,层峦叠嶂,迥出尘寰,其间云雾缭绕,松林密布,虽身在高处但犹不可窥其全貌,见状及此,李浈不免眉头紧蹙,微微沉吟道:“徐将军,依你的经验来看,若是想要翻过这碣石山最快需要多久?” 徐良闻言略一思索后开口答道:“若天气晴好的条件下,大军翻越此山最快也需要两三日,但看此处空气潮湿多雨,若是如此的话便不好说了,甚至五六日也是有可能的!若是骑兵战马的话,这个时间还得延长一两日!” 李浈点了点头,道:“是啊!碣石山、黄獐谷,这两地如今无疑成了横在平州腹地的一处坚城,敌军只需派上些弓弩手据高死守,便是千军万马也难前进半步啊!” “嗯,不过话虽如此,但是这些日子来藩贼似乎倒也没有攻打平州的打算,希望我们只是多虑了吧!”高骈轻声说道。 “不,此前没有攻打平州只是因为藩贼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幽州,但眼下有潞水相隔,藩贼一时难以前进,这个时候平州无疑就成了藩贼的目标,况且你们莫要忘了,平州不仅有渝关,更有大量战船,若是敌军乘船而下的话......” 李浈没有说完,但其话中的意思却已是不言而喻,而且一旦敌军拥有战船,那么不仅仅是河北道、河南道,甚至就连帝国最富庶的江南东道沿海都将暴露在敌军兵锋之下,先不论敌军有没有这样的野心,单是这其中隐藏的巨大危险便是帝国绝对无法承受的。 “平州,断不可失!”李浈再一次重复道。 说罢之后,李浈转而对三人郑重说道:“你们此刻立即回营,率军于碣石山沿线布防,待我去见过柳城军主将与渝关守捉使之后,再让平州守军替换,眼下形势出关倒成了次要的,毕竟若是平州失守,我们出了关也便等于走上了一条必死之路,所以在我们出关之前,必须要保证平州防务万无一失!” “我随你去吧,这一路上若是出什么意外的话......” 高骈话未说完,便只见李浈一摆手,道:“不用,有刘关五人足以,毕竟现在平州尚且还很安全!你们现在就下山!” “那我留下吧,毕竟我对布防之事不是很懂!”严恒仍旧有些不放心。 “正因你不懂,所以才必须要与千里兄与徐将军二人多多学习!莫要再说了,快些下山!”李浈催促道。 三人闻言之后这才转而原路返回,而李浈则与刘关等五名老兵自另一侧继续前行。 当自仙台顶一侧下山之时,李浈这才想起徐良方才所言,仅仅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原本还好端端的天气却突然骤降大雨,虽只下了片刻,但使得山中原本就湿滑的小路变得更加举步维艰,六人跌跌撞撞竟用了整整两个时辰方才走下仙台顶。 而接下来挡在李浈等人面前的尚有数座山峰,虽说不似仙台顶那般巍峨高耸,但其艰难却丝毫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仙台顶多少还有些盘山小路,而至于其他山峰则尽是绵延无尽的茂密松林,根本无路可走,若非在途中偶遇一采药人的话,李浈等人怕是再有十几日也走不出这林子。 纵是采药人早已习惯了这山中环境,此番也仍是走得极为小心翼翼,松林密布于山脊之上,地上常年堆积起来的落叶如同无处不在的陷阱,稍有不慎便会顺着山脊滑落而下。 “这位阿郎,敢问这还有多久才能出山?”紧跟着采药人的刘关此时颇显狼狈地问道。 采药人约莫四十出头,身着一身粗布麻衣,头系一条黑色幞巾,脚下只一双草鞋,双颧高耸,颏下一缕杂乱青须,身子看上去有些羸瘦,其穿行于松林落叶之间虽看似险象环生,但每每却是有惊无险化险为夷,甚至一路之上连个趔趄都不曾有过,相比之下李浈等人却是三步一跌,五步一撞,周身早已被湿漉漉的泥水所浸透。 采药人闻言后却是笑道:“这位军侯,不瞒您说,若不是遇到小人的话,你们十天半月能下山便已是老天保佑了,此番我们在天黑前便能下山了!” “天黑前?可我们下山时才刚刚是辰时,按你所说的话需要一整日的时间才能下山?”一旁的郑大闻言后不禁诧异道。 “哈哈哈!这位军侯,这已是很快了,小人在这山里采药已有二十年了,村子里的村民大都不会来这里,只因城里的贵人需要的药材别的地方没有,故小人才会往这山里一钻便是二十年,几乎每隔个三四日便会来一趟,换了旁人的话根本是来都不敢来的!”见这几位威风凛凛的军侯今日如此狼狈,采药人笑得颇为爽快。 “呵呵,这位老哥,如今我等六人的性命便交到你手上了,何去何从便只听你一人指挥!”李浈此时一面喘着粗气,一面咧嘴笑道。 采药人闻言后连连称是,而后忍不住问道:“几位军侯,小人多一句嘴,您几位怎会到了这里?听你们的口音也并非我平州人士,不知来此有何贵干呢?” 闻言之后,李浈不由笑道:“我等乃是幽州张使君麾下,到柳城军大营有些公务要办!” “柳城军大营?”采药人闻言后却是一脸诧异。 见状之后,李浈不由问道:“怎么?可有何不妥?” 第二百零八章 卢龙塞 采药人随即停住脚步,而后想了想,说道:“看来几位军侯尚且不知此事,早在藩贼兵犯幽州时,柳城军大营的大部分兵马都调往了卢龙塞,柳城军大营如今早已没人了!” “卢龙塞?”李浈转而看了看前方的刘关。 刘关见状当即解释道:“将军有所不知,此卢龙塞始建于东汉,位于平州北部边境,其地处梅山、云山之间,整座要塞依山而建,正巧封住了两山之间的入口,乃是平州除渝关之外的另一关隘!” “如此说来,这卢龙塞倒的确颇为重要,但就眼下来看,柳城军的这一步棋确是走得大错特错了啊!”李浈不由自顾沉吟道。 紧接着只见李浈又问采药人:“不知从此处到卢龙塞需要多久?” “估摸着后日便能到达!” 李浈闻言当即对身旁的赵郎说道:“赵郎!你脚程快些,待下山后你即刻前去与高将军汇合,命他们直接北上石城,一日之内必须到达,而后会同石城县令征集当地郡兵于平州、蓟州边界布防!” “喏!”赵郎拱手应道。 “怎么?将军不准备防守碣石山了?”老兵王计讶异道。 李浈摇了摇头满脸担忧地说道:“只怪我此前对平州了解甚少,对于卢龙塞的存在更是一无所知,柳城军增兵卢龙塞本无错,但错就错在选择的这个时机不对,还是那句话,如今我们的敌人不在关外,而在关内,便是卢龙塞增兵再多也无济于事啊!” “唉,这位将军有所不知,自从藩兵占了蓟州以后,我平州便彻底被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如今对于外面如何是一无所知啊!”草药人不禁摇头叹道。 李浈点了点头说道:“无论如何,我必须要见一见柳城军之主将!我们还是快些赶路吧!” ...... 石城。 石城位于平州东北,紧邻蓟州,与以北的卢龙县同为自蓟州而下的必经之地,虽仅是一座县城,但其战略地位却不可小觑。 石城与卢龙县各驻军六千,此前李浈协防的井陉县也不过驻军三千,六千驻军这对于一座县城来说已是相当庞大的军事力量了,一则因平州本就是出关要塞,二则因平州之内胡汉杂居且胡人数量极多,若无一支强大的驻军势必难以对其起到威慑作用。 石城,已平静了两百年。 或许正因此地平静得太久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危机才悄然而至。 就在李浈等人刚刚抵达卢龙塞之后,就在高骈、徐良、严恒、骨朵达三千精骑正风驰电掣地奔赴石城的途中,室韦乌力罕引兵四万进犯石城。 ...... 卢龙塞。 中军大帐之内,一名年约四十、棱角分明的中年武将起身拱手向李浈行礼。 “末将何睿不知将军驾到,还望恕罪!” 此人便是柳城军指挥使,何睿。 虽说其为柳城军指挥使,散官官职要比李浈的昭武校尉大上一阶,但此时李浈的职事职位却是张仲武亲命的伏远大将军,虽只是战时临时任命,但终究还是要比何睿地位更高一些,所以此刻何睿自称末将倒也在理。 李浈见状赶忙回礼道:“何将军不必客气,此番前来一则是奉使君之命安定军心,二来么,李某尚有一事与将军相商!” 事态紧急,李浈不得不开门见山地搬出张仲武,毕竟自己对何睿一无所知,以张仲武的名义以免使其生疑。 何睿闻言后赶忙请李浈入座,而后便苦着脸说道:“唉,如今我平州已孤立无援,不知外面形势如何,只盼使君能快些解围才是!” 李浈闻言当即面色沉重地说道:“如今檀州、蓟州已尽数落入藩贼之手,好在有潞水阻隔,一时间藩贼难以前进,如今只待朝廷的援军一到,介时平州之围必解!” “怎么?李将军并非前来支援我平州么?”何睿当即问道。 李浈随即摇了摇头,道:“不,实不相瞒,我已奉使君之命率三千精骑出关!” “什么?出关?!这......”何睿顿时大惊。 李浈微微一笑,道:“出关直击敌军老巢,唯有如此,才能乱了藩贼联军的心,军心乱则其便无力再战!不过......” 说到此处,李浈看了看徐睿,继续缓缓说道:“不过此番李某前来却是要与将军说一说平州之事!” “平州之事?愿闻其详!” “何将军可知这卢龙塞的作用为何?”李浈问。 “自然是抵御藩贼胡人!”何睿不假思索地答道。 “胡人在何处?” “在关外!” “此时胡人又在何处?” “在檀、蓟二州!” “所以,何将军将柳城军调往卢龙塞不觉不妥么?”李浈笑问。 何睿闻言后却是争辩道:“将军所言不错,但将军可能有所不知,即便藩贼联军占领檀、蓟二州,但关外之奚族尚有主力未动,若不加以防范的话,卢龙塞势必危险!” “奚族?你又怎知此次奚族主力未出?”李浈反问,毕竟此时平州已孤悬在外,按照常理何睿根本不可能知道藩贼联军的具体情况。 何睿闻言后随即解释道:“将军有所不知,这平州城内胡人极多,不仅仅是奚人,也有契丹、室韦、回鹘,甚至连很多高句丽人都常居于此,早在藩贼联军进攻蓟州之时,末将便得到确切消息,此番藩贼共二十万人,其中契丹、室韦二部居多,统共十二万人,回鹘因黠戛斯之故兵力大减,此番仅有五万人,而奚族只有区区三万人!” “而据末将此前的情报来看,奚族军队应在八万人左右,所以也便是说奚族大部分军队都不曾出动,故而才将柳城军调往卢龙塞,而且卢龙塞距离卢龙县不远,若藩贼攻平州也可就近支援!” 李浈闻言后点了点头,若真是如此的话,那么其此举倒也没有什么不妥,但想了想后还是问道:“那么石城呢?若敌军攻石城又当如何?” 此言一出,何睿当即沉默不语,卢龙塞距卢龙县近,但却距离石城较远,如若敌军攻石城的话,势必难以快速支援。 “那依将军之见......”何睿问道。 “渝关兵马!”李浈当即答道 “那......那若是敌军进攻渝关又当如何?”何睿追问。 “只要我出关,相信敌军便没机会攻渝关了!”李浈答道。 “可......可此事依旧十分凶险,渝关失守,那么平州必失!”何睿一脸担忧地说道。 李浈闻言后轻叹一声,道:“如今已别无他法,只能搏一搏了!” 正在此时,只听账外兵士禀报:“启禀将军,石城守军来报,藩贼四万兵马围攻石城!” 第二百零九章 柳暗 “什么?!”何睿面色大变,立身而起,而后看了看李浈,说道:“将军......” 李浈闻言长叹一声,道:“终究还是来晚一步!” 言罢之后,李浈起身对何睿郑重说道:“何将军,李浈与麾下三千精骑愿听从调遣!” “这......”何睿面带犹豫,毕竟李浈虽幼但官职却比自己要高上一些。 李浈似乎看出何睿所想,当即说道:“论官职我确是要较何将军高上一级,但若论战场上的这些事,李浈不敢托大,并非推卸责任,只是平州得失事关重大,李浈自问没这个本事!” 何睿闻言后也不再推辞,当即对李浈说道:“李将军,那末将便斗胆一次,李将军即刻率部赶赴渝关,命渝关守军换防卢龙塞,同时末将率柳城军驰援石城!” 李浈想了想后,问道:“何将军的意思是,我部即刻出关?!” “李将军大才,正是如此,眼下也只有依李将军先前之计而行,不过李将军切记,出关以后万万不可攻奚,而契丹部落杂多且分散,也不便进攻,故而可攻室韦、回鹘两部,如此方能使藩贼联军主力回援本部!”何睿点了点头答道。 “既如此,那李某即刻便直奔渝关!”李浈说罢之后转身而出,但就在其刚刚掀起账帘之时,却又转身对何睿拱手而道:“平州便交给何将军了!” 何睿见状赶忙拱手回礼,面色凛然道:“何睿在,平州在!” ...... 石城。 面对城外敌军的包围,兵曹严逻一面紧急加高城墙,一面命守军坚守不出,若敌军接近便以强弩远射,乌力罕虽坐拥四万雄兵但一时间却也无计可施。 而另一方面,何睿留下两千兵马坚守卢龙塞,自己则亲率一万兵马驰援石城,去石城则必经卢龙县城,就当何睿途经卢龙县城时,那利率四万联军已然将卢龙城团团围住,顿时何睿陷入两难之地,事情已远超何睿预料,无奈之下只得退守碣石山,毕竟藩人不善攻城,面对两座坚固于数倍的坚城,只要守军坚守不出,短时间内藩贼倒也无可奈何,再退一步考虑,一旦两城失守,那么自己则牢牢将碣石山控制在自己手中,可攻可守,倒也可再坚持一段时日。 毕竟这要比自己率这一万兵马去城外送死要强上许多,两城守军只要坚持上六七日,那么李浈便有时间去进攻藩贼老巢。 ...... 渝关。 其名为关,实则为镇,始建于隋开皇三年,为抵挡东北胡人之军事重镇,其战略地位堪称帝国北方诸道之首。 当日李浈自卢龙塞奔赴渝关之后,仅仅一日之后高骈等人便率三千精骑马不停蹄地跟了过来,但同时也将卢龙县与石城相继被围得消息告知李浈。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使得李浈顿时陷入被动之地,此时其正坐于渝关守捉衙内,眉头紧蹙,似乎在想些什么。 在其左侧则是一名年近花甲的老者,甲胄在身,须发却已皆白,正一言不发地望着李浈,而高骈等人则次第而坐,面色凝重。 此人便是渝关守捉使老将刘合。 许久,只见李浈缓缓抬起头,沉吟道:“我觉得这其中有些不妥!” “哪里不妥?”刘合忙问。 高骈等人也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李浈。 李浈随即摇了摇头,一脸茫然地答道:“不知道,总之事情似乎远比我们想得要复杂些!” 闻言之后,高骈点了点头,道:“不错,我也有这种感觉,泽远此前所料想的都没错,我等也没有丝毫耽搁地去寻求补救之法,所谋得策略也无疏漏,但敌军却总有种料尽先机的感觉,我们走一步便晚一步,!” 李浈闻言搓了搓下巴,先点了点头,而后却又摇了摇头,道:“千里兄说得对,也不对,敌军的确有种料尽先机的感觉,但却并非对我,而是对于柳城军!” “李将军的意思是......柳城军有敌军内间?”刘合的表情有些难以置信。 闻言之后,高骈与徐良、严恒、骨朵达等人不禁面色一紧。 而李浈却是摇了摇头,转而冲刘合问道:“请问刘将军,这平州境内胡人以何地而来居多?” 刘合想了想答道:“原本诸藩各部都有常居于此的族人,数量上即便是有些差距但也是可以忽略不计,但自从黠戛斯攻回鹘以来,此地的回鹘人便多了起来,大多都是逃亡至此的!” “回鹘人......”;李浈闻言后自顾沉吟着。 闻言之后,严恒当即怒道:“又是回鹘人!这一路之上咱们尽与这些回鹘人纠缠了!” 不料李浈闻言却是眼前一亮,随即缓缓说道:“当日在井陉城外便是回鹘人,成德判将仆固温也是回鹘人,如今藩贼联军中同样又有回鹘人,此言倒也不错!” “嗯,而且前些日子听闻回鹘乌介可汗新封了一位右贤王,叫做那利!”刘合紧接着说道。 “呵呵,如今的回鹘早已今非昔比,乌介有此任命不过是想以官收心罢了!”高骈轻声笑道。 然而刘合却是摇了摇头说道:“不,高将军还请稍安勿躁,老夫想要说的并非是这个,而是这那利的来历!” “哦?”李浈顿时来了兴趣。 “据说这那利正是自恒州方向而来!” “恒州?!井陉?!刘将军此消息可靠否?”高骈闻言顿时霍然起身。 刘合当即答道:“虽无十成,却也足有八成!” 高骈闻言随即望向李浈,而李浈则先是一愣,而后轻轻点了点头,冲高骈说道:“千里兄可曾想到了什么?” 高骈不假思索地答道:“若是如此,那当日井陉城外的回鹘将领必是这个那利!” 李浈闻言却是转而又冲刘合问道:“刘将军,你可还有关于这那利的线索?” “不知李将军想知道......” “一切,关于此人的一切!”不待刘合说完,李浈便直接答道。 只见刘合略一思索后便缓缓说道:“这那利本为回鹘特勤那颉啜胞弟,会昌二年那颉啜兵犯幽州被张使君一举击溃,后逃往漠北汗庭,乌介可汗因惧怕我大唐报复而将其一族灭门,当时因那利领兵在外而侥幸逃脱一死,但却被左厢察葛逻囚禁,这一囚便是三年,但就在一个月前,据说葛逻被我唐军大将一击毙命,最终那利被士兵释放并尊为主将,随即那利便带着葛逻的部下回到乌介可汗账下!”说罢之后,刘合冲李浈微微一颔首,道:“李将军,老夫知道的也就这些了!” 李浈闻言后脸上终于现出一抹淡淡的笑,对高骈等人说道:“诸位,可想到了什么?” 第二百一十章 花明 “莫非这那利便是当日井陉城外的那股藩贼?”严恒惊讶道。 “而今看来的确如此了!”高骈随即应道。 “不错!而且我们的计划要变一变了!”李浈突然笑道。 “怎么?难道不出关了?”高骈追问。 李浈摇头笑道:“不,出关,只是此次我们的目标要变,此番出关只攻契丹、室韦!” “回鹘牙帐紧邻室韦和介部,既然已攻室韦为何不攻回鹘?”高骈紧接着又问。 “呵呵,若我没猜错的话,那利此番回去必另有所谋,所以回鹘这些残部根本不需我们动手便会有一场内乱!”李浈笑道。 “内乱?何以见得?”一直不曾说话的徐良问道。 李浈稍想了想后缓缓说道:“其实这也不难理解,乌介将那利一家灭门,若放在回鹘强盛时那利自然不敢生了二心,但如今回鹘衰微,乌介甚至需要室韦的庇佑才能有一处容身之地,而如今那利又手握兵权,于公于私他都不会放过乌介,若说他没有二心的话,怕是没人会相信!” “可乌介不仅给了那利一个右贤王,而且还将自己手中的兵权一并交与他,难道乌介就想不到这些?”高骈满脸狐疑地问道。 “哈哈哈,乌介想得到,但他却不得不这么做,一则因为那利继承了葛逻的兵马,这二来么,我猜乌介身边定还有那利的帮手!” 闻言之后,刘合点了点头说道:“将军的意思是说,这那利想要做回鹘的可汗?” 不料李浈却是摆了摆手,道:“不,即便是那利有这个野心,却也没这个资格,虽然其手握兵权,但硖跌氏历来便是回鹘汗族一脉继承者,那利称汗名不正言不顺,必不能使人顺服,刘将军莫要忘了,在乌介的身边还有一个葛捻特勤,还有一个权相逸隐啜!” 众人闻言不禁恍然大悟,刘合忙道:“将军的意思是,那利要立葛捻为回鹘可汗?” 李浈则点了点头,道:“不错,我想那利此前必定与葛捻达成了默契,葛捻助那利拿到兵权,而那利则助葛捻登上回鹘汗位,如此那利一来大仇得报,二来又身处高位,何乐而不为呢?” 说到此处,李浈搓着下巴想了想,而后继续说道:“所以依我看来,那利此番攻我不过是以此为借口顺利拿到兵权罢了,他根本没心思与我大唐开战,所以我们若是攻回鹘的话,那利不仅不会回援,反而我们倒是帮了他的大忙!” 严恒闻言则想了想后说道:“若我们去提醒一下乌介的话,说不定能让他召回回鹘士兵呢!” “严恒兄弟糊涂,先不说我们说话能不能让其信服,即便是乌介信了,如今那利手握兵权又怎会听他?我们坐收渔人之利岂不是更好些?”不待李浈答话,高骈便抢先笑道。 “千里兄所言极是,对于回鹘,我们只需观望便可,反倒是室韦与契丹两族近年来实力逐渐增强,日后倒是个麻烦!”李浈点头说道。 “那石城与卢龙县之围......”刘合欲言又止。 李浈闻言当即嘱咐道:“此地依然按原计划实行,请刘将军速援卢龙县,何将军则援石城,但是切记,敌动我动,敌静我静,若我没猜错的话,此番进攻平州一定不是那利的主意,即便是他引兵而来,也不过只是应付差事做做样子而已,以他的谋划绝不可能会让自己的兵力损失在我唐军手里!所以,只要两城僵持不下,敌兵必退!” “那不知将军何时出关?”刘合又问。 李浈闻言后却是转而向徐良与高骈二人笑问:“两位将军,不知我们何时出关?” 二人闻言后相互对视一眼,而后异口同声答道:“即刻便可出发!” 闻言之后,只见李浈缓缓起身,而后抬手整理身上铁甲,老将刘关早已将兜鍪递上。 李浈伸手接过,而后一脸郑重地将兜鍪戴好,望着堂下起身而立的众人,李浈轻声说道:“高骈、徐良、严恒、骨朵达听令,即刻整备兵马,带足三日粮草,出关!” “喏!”四人齐声应道。 刘合见状则冲李浈拱手说道:“老夫预祝将军凯旋而归!” ...... 卢龙县外。 那利的目光一如既往地阴鹜,嘴角也依旧一如既往地微微上扬着,只是其面对的却并非尽在咫尺的卢龙县,而是回鹘牙帐的方向。 无论乌力罕也好,还是那利也好,似乎都并没有攻城的打算,虽说二人都并不善攻城,但与二人来时那般的汹汹之态比较起来,这样的平静着实让守军有些摸不着头脑。 乌力罕尚且佯攻几次做了做样子,而那利竟直接命全军就地扎营,似乎其根本就没有攻城的打算。 帅账之内,细嫩的羊肉在篝火的炙烤下发出滋滋的响声,油滴顺着木叉坠落而下,使火焰燃得更旺了许多,将那利及众将的脸庞罩上一层血红之色。 只见那利随手用刀片下一块羊肉,而后肆无忌惮地放入口中大快朵颐,酒香混杂着肉香弥漫于帅账的每一个角落,让人未饮便已先醉上了几分。 “启禀右贤王,大唐援军已到卢龙县!”正在此时,账外一名回鹘骑兵禀告道。 闻言之后,众将忙将刚刚端起的酒碗放下,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利。 而那利却似乎并不担心,只是微微笑了笑,道:“无妨,他不动我便不动!” 众将闻言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多言。 那利眼角轻挑,顺势将手中的弯刀仍在地上,淡然笑道:“怎么?尔等对本王的决定有何不满?” 众将闻言忙道不敢,那利则紧接着说道:“此番联军攻唐,虽说是我族大汗的主意,我族也是精锐尽出,在攻盐城时又是我为先锋,其他三族不过是坐享渔利罢了,此番又让我等前来攻城!” 说着,只见那利起身走至账前一伸手将账帘掀起,指着远处说道:“诸位且看,此城之坚远胜井陉,当日葛逻攻打仅有三千守军的井陉尚且不可,如今面对这卢龙县城又如何去打?即便我们自唐军处剿来些攻城之物,但放眼军中根本无人能够熟练操作,匿舍朗明知如此却还命本王前来攻城,其居心何在?!” 众将闻言后脸上神情无不现出愤慨之色,此时只见一名回鹘武将疑惑地问道:“那不知右贤王准备如何?” 闻言之后,那利的脸上随即现出一抹狡黠的笑意。 第二百一十一章 乌介(兄弟们,求推荐票啊!) 暮秋时节的俱伦泊没有了夏日的繁茂,取而代之的是秋的萧索,茂密的桦林也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和着清冷的秋风左右摇摆。 乌介站在岸旁轻轻伸了伸懒腰,而后望着粼粼湖面自顾有些出神,在其身后左右则是其弟葛捻特勤与大相逸隐啜,二人一言不发,目光之间也并未见有任何交流,只是静静地站在乌介身后,如两尊泥塑一般。 “今日可有前方战事的消息?”突然,乌介转过身子开口问道。 逸隐啜闻言后躬身回禀:“联军仍在潞水一侧滞留,不过据说奚王已派右贤王与契丹乌力罕各引兵四万前去攻打平州!” 乌介点了点头,再度陷入沉默,片刻之后突然又问:“你们觉得那利此人是否真的可信?” 逸隐啜想了想后答道:“当年大汗灭那颉啜一族,最后虽免了那利的死罪,若说其心中没有记恨,怕是谁都不会相信!” 乌介闻言后看了看一直没有说话的葛捻,问道:“你觉得呢?” 葛捻不假思索地答道:“臣弟倒是觉得此人可信!” “哦?为何?”乌介追问。 葛捻抬头瞥了一眼逸隐啜,而后冲乌介微微颔首正色说道:“兄汗明鉴,其兄那颉啜私自引兵犯唐,为我汗国引来刀兵之灾,其死罪有余辜,连坐其族乃是国法,汗兄饶恕那利连坐之罪,此乃宽仁,那利本该心怀感恩,如今汗兄既往不咎加封其为右贤王,将我汗国兵权交与其手,其只会心怀感恩,又岂敢生有悖逆之心?!” “实不相瞒,私下里那利曾多次与弟谈及此事,言语之中反倒是怪其兄那颉啜拥兵自重,不尊上命,如今汗兄对其加以重用,心中不免受之有愧,若非弟出言相劝怕是其连这右贤王的封赐都不敢领受!” “哦?他真的如此说?”乌介随即问道。 “不敢欺瞒汗兄,如上所言句句属实!” 乌介闻言不由朗声大笑:“哈哈哈!如此甚好!本汗也便安心了!” 不料逸隐啜却是冷笑一声,道:“呵呵,特勤自然不敢欺瞒大汗,但那利敢不敢欺瞒特勤便不得而知了,人道人心难测,他若有二心又怎会与你特勤推心置腹呢?” 葛捻闻言顿时大怒,伸手一指逸隐啜喝道:“逸隐啜!你......” “好了!莫要再吵了,你们两个就不能让本汗清净些么?”不待葛捻说完,乌介便是脸色一沉冷冷说道。 “那利此人,本汗心中自有决断,如今我族兵将乏馈,将兵权交与其手不过是本汗的权宜之计罢了!“紧接着又对葛捻说道:“葛捻,今日大相所言万万不可让那利知道丝毫!” 说罢之后,乌介径自向牙帐的方向走去,然而他却没有注意到,就在其转身之后,葛捻与逸隐啜相互对视的目光中,透出了一丝淡不可察的异样。 是夜。 狂风骤起,飞扬的沙粒如同雨点般扑打在帐顶,虽有炭火但葛捻还是将两件兽皮袍子披在身上,双手伸在炭火旁不停地搓动着。 在其对面赫然便是逸隐啜,乌介万万没想到,这对在他看来势同水火的冤家对头,此时此刻正围坐在同一堆炭火旁饮酒自欢。 “今日汗兄所言,倒让我有些不安了!”葛捻伸手抓起一碗酒一饮而尽后说道。 逸隐啜轻轻笑了笑,说道:“怎么?特勤怕了?” 葛捻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事已至此,你我已是再无回头之路,怕又怎样?不怕又怎样?还不是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哈哈哈!想不到我回鹘第一勇士此刻竟如同汉人那般多愁善感!”逸隐啜大笑。 葛捻闻言面色一沉,冷声说道:“大相莫要忘了你现在是在与谁说话!” 逸隐啜逐渐止住笑意,伸手轻捻长须,缓缓说道:“特勤莫怪,我只是想提醒特勤,唯有破釜沉舟自绝后路,如此方能谋成大事!乌介昏聩无能,将我回鹘汗国万里疆土葬送于黠戛斯之手,特勤若再不取而代之,只怕是我族终将难免覆灭之厄运!” 葛捻闻言轻叹一声,道:“可他终究是我的汗兄,待我素来不薄,如今我欲起事心中难免有些不忍!” 逸隐啜不由讶异道:“”“特勤何来不忍一说,您只是取而代之,事成之后不取他性命也便是了,相反若是让他做了亡国之君,背负着千古骂名,那才是对他的残忍!” 闻言之后,葛捻当即一咬牙,道:“也罢,既然已谋大事,便断无后悔之理,日后我好生待他便是!” 逸隐啜点了点头,说道:“乌介素来多疑,即便将兵权交与了那利,心中也必然仍有颇多疑虑,所以此事宜早不宜晚,待那利领兵归来之日,便是特勤荣登汗位之时!” “既然如此,那大相为何还要屡屡在汗兄面前质疑那利,那岂不是只会让汗兄更加生疑?”葛捻一脸的不解。 逸隐啜却是大笑道:“哈哈哈!特勤之勇武放眼我回鹘汗国之内无人能及,但若说起这人心,特勤却仍是难以参悟!” “还望大相直言相告!”葛捻紧接着说道。 逸隐啜将碗中之酒一饮而尽,而后一抹嘴笑道:“特勤方才说大汗多疑,正因其多疑,你我二人才不能都站在那利一面,否则其必然疑心我等坑壑一气欺瞒于他,所以你我之间必然要有一人提出质疑,如此大汗方能放心,如若不然必然适得其反!” 葛捻闻言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对于逸隐啜所言他不能不信,也只能选择相信,毕竟自己要夺汗位,出谋划策之事还要仰仗于他。 账外,狂风如故,听着呼啸的寒风,葛捻的双目中逐渐闪烁出一抹炽热,如同面前炭火般的炽热,似乎即将到来的漫漫冬日也无法熄灭这抹炽热。 ...... 正当藩族联军在潞水河岸止步不前时,正当平州那坚如磐石的城墙将那利、乌力罕大军死死挡在城外之时,正当联军曾经不可一世的气势变得日益衰微之时。 大唐,这个早已千疮百孔的洪荒巨兽终于在敌人的不断撩拨下发出了震彻长空的嘶吼。 第二百二十二章 蛰伏 会昌六年十月,晦日。 在卢龙军枕戈待旦一个月后,张仲武率兵四万由幽州北部的怀柔出发横渡潞水,后又兵分两路于南北方向同时向檀州敌军发起反攻。 同日,卢龙军左厢兵马使李茂勋率军八万收复潞县,后又渡过潞水兵分三路分别进攻蓟州的三河、渔阳、玉田三地敌军。 翌日,契丹乌力罕、回鹘那利奉奚王之命回援,石城、卢龙县之围顿解。 当日下午,渝关守捉、柳城军各派兵五千在柳城军军使何睿的带领下越过平州追敌至蓟州境内,并于一日后与玉田外的卢龙军汇合,对玉田敌军形成合围之势。 几乎与此同时,李浈率三千精骑兵出渝关,于营州沿白狼水向东北方向的契丹乙室部进发。 ...... 白狼水,源于白狼山而得名,自东北而下,汇入栾水,其最宽处约十丈,最深处一丈有余,而契丹乙室部便在白狼水南岸,也是由南自北首个契丹部落。 深夜,在一片白桦林与灌木丛相交丛生的密林之内,夜色将这里罩上了一层浓重的黑,远远望去似乎这里已完全与夜融为一体,似乎这里本就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向所有驻足于此的人们张开自己的狰狞巨口。 远处便是乙室部星罗密布的穹庐(契丹人居住的帐篷,名为“穹庐”),依稀可见几道低矮的木栅纵横交错,点点烛火自穹庐的缝隙中透射而出,远远望去好似满天星辰,伴着清冷的秋风时而传来几声低沉的犬吠和男人们肆无忌惮的笑声。 然而就在此时,穹庐之内的契丹人做梦都不会想到,就在距离自己不足百丈的密林之内,三千双饱含杀意的目光正如同狩猎的黑豹般地注视着自己。 三千匹战马衔枚裹足,在夜色下不安地晃动着那高昂的头颅,马背之上则是手握格弓腰挎横刀的唐军士兵。 为免士兵的铠甲反光而暴露行踪,李浈要求每个人在铠甲之外又罩上了一件黑布短衣,然而这却并没有丝毫掩盖掉甲胄的刚硬,反而为这些孤军深入的汉子们更添了些坚韧。 遥想当年太宗文皇帝率五百玄甲军于战场之上纵横开阖、所向披靡,又怎会料到两百多年后的今日他的子孙率三千玄衣精骑兵出渝关直捣藩族本营。 李浈蛰伏于一处茂密的灌木丛之内,眯着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自渝关而出之后至今,他还没有说过一句话,不仅仅是他,就连高骈、徐良、严恒三人都极少有过多的交流。 严格来说,这是李浈的第一战,第一次主动攻击,第一次孤军深入,更是第一次长途奔袭,对此,高骈三人明白,也了解此时此刻李浈心中的不安和紧张。 此战之重,并不在于对敌军本部造成多么严重的伤害,而在于瓦解敌军士气,更在于向东北诸藩传达一个信息。 大唐虽衰,但却也绝不容藩夷践踏;大唐虽弱,但却也绝不容外敌觊觎,任何胆敢触怒大唐天威者,其所面对的必将是大唐男儿的七尺刀锋,其所承受的也必将是那道来自于九幽地狱的无间烈火。 林内一片死寂,透过稀疏枯败的枝干,幽幽的月光洒落而入,然而这一抹月光却并不能为这里的黑暗增添丝毫的光明,李浈抬头看了看头顶的那轮弯月,脸上不悲不喜,不惊不忧。 “什么时辰了?”李浈张开早已干裂的双唇轻轻问道,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以至于双唇在张开的一瞬间竟伴着一小块的肉皮撕裂而下,李浈当即反咬下唇以免血液滴落。 而在其身侧的正是刘关等五名老兵,五人见状齐齐将头扭向一旁,目光中流露出的是不忍,也是坚毅。 刘关抬头看了看月亮,压低了声音答道:“丑时末,将近寅时!” 说着,刘关将水囊递了过去。 李浈见状摇了摇头:“给兄弟们留着!另外吩咐下去,寅时攻营!” 刘关没有勉强,将水囊重新系在腰间,而后点了点头应道:“喏!” 寅时将至,寒意骤增,尤其在这本就寒冷的营州之地,一阵冷风吹过,这些衣单身寒的士兵们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将身上的黑色披风裹得更紧一些,唯独那一张张格弓却是依旧在手中紧握。 刘关抬头紧紧地盯着那轮弯月,时间却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下来,耳畔的风声呼啸,周围的树枝发出一阵阵悠长而诡异的嘶鸣之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仿佛此地便是无间地狱,仿佛此刻便是生命的终结。 突然,刘关收回目光,轻声说道:“将军,寅时至!” 李浈闻言点了点头,道:“传令,去枚撤足,弓上弦!” 久违了的命令,久违了的战斗,在这一刻终于开始。 伴随着一阵急促而短暂的金戈之声,三千精矢已是蓄势待发,只见李浈翻身跨上战马,黑色的披风迎风骤然激荡,发出阵阵噼啪之声。 “冲!” 李浈陡然暴喝一声,犹如这黑色夜空中的一道霹雳,划破长空,将原本的死寂震得荡然无存。 似乎在宣泄方才压抑了许久的郁愤,一匹匹战马伴随着一声长嘶自丛林之内一跃而出,如风般地向前方那点点光亮疾驰而去。 只见李浈一马当先,与胯下那匹纯黑色的战马融为一体,唯有那黑色的披风迎风招展,恰如一道黑色闪电奔向自己的终点,敌人的终点。 轰隆隆—— 三千战马奔腾而往,震得地面隆隆作响,似乎就在这一瞬,大地都为之颤栗,死神都为之哭泣。 当乙室部的契丹人尚且还在睡梦中时,当藩族联军在大唐的土地上肆意践踏时,就在他们的老巢,死神面对他们的妻儿子女开始挥舞起了自己狰狞可怖又不可抵挡的利刃。 战马疾驰,如风似电,当李浈手中早已蓄势待发的格弓高高扬起的一霎那,乙室部的契丹人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灭顶之灾,他们的可汗势必将为自己所做的那个决定付出惨重的代价。 第二百一十三章 杀戮 咻—— 百步之后,李浈手中铁箭离弦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幽长的弧线后径直自其中一穹庐顶部重重砸落。 随之而来的是穹庐内一声凄厉的哀嚎,打破了这个部落原本早已沉寂了许久的宁静。 但这却只是一个开始。 当部落的男人们争相跑出穹庐之时,迎接他们的却是漫天箭雨。 铺天盖地的箭矢如群蝗而至,夹杂着死亡的气息,漫无目的却又无从闪避。 当众骑行至木栅外围之时,却只听李浈大喝一声:“结阵!” 话音方落,便只见三千精骑迅速分为两队,分里外两层将这个本就不大的部落团团包围,两层骑兵一正一反相对旋转而行,好似陀螺一般围绕部落轮番射击,与此同时也彻底将这身处其中的所有人死死包裹在内不得而出。 男人的怒骂声、妇人的呼喊声、孩童的哭泣声在这一瞬间互相交杂,倾倒的烛火引燃了一座座穹顶,同时也彻底断绝了他们的生路。 愤怒惊恐的契丹男人们拿起手边的武器不顾一切地嘶吼着向外冲去,但面对高速旋转的骑阵最终葬身于马蹄之下,而那些侥幸得活的男人还不曾从地上爬起,便被一把把挥来的横刀剁为肉泥。 冲天的火光将这里的一切都染成了一片赤红,带血的赤红,漫天箭矢在火光的映照下犹如万道星辰陨落,轻易地将一具具或生、或死的躯体轻易洞穿。 浓重的血腥气伴着尸体的焦臭,在热浪的掀动下滚滚而来,使人闻之欲呕,即便是这些见惯了尸山血海的大唐精骑此番也不禁毛骨悚然,没有人知道他们每个人的面具之下的表情如何,更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他们心中所想。 但,无论怎样,在李浈的将令没有发出之前,他们其中的每个人都不会停止手中的杀戮,无论对方是男人,还是女人,亦或是孩童,也无论对方手中有没有握着武器,他们所要做的只是一个字:杀! 此时此刻,李浈独居阵外,刘关五人将其环伺其内,在那张漆黑的面具下是一张没有悲喜的脸,唯有两道冰冷的目光投射于前方,静静地望着这场毫无悬念的杀戮,似乎在观赏一场正旦之夜的烟火,轻松而惬意。 然而,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李浈的心却早已是千疮百孔,这是李浈第一次如此真切、如此细致地面对杀戮,自己虽然不曾真正地去杀一个人,但他们无疑却是因自己而死,因自己的一句话而死。 李浈并非是一个仁慈的人,他信奉的是恩怨分明,或涌泉相予,或睚眦必报,他甚至怀疑“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句话是否真的可信,但此时此刻,李浈信了。 因为这一切正在自己眼前真真切切地发生着,这些契丹人并没有参与到侵犯大唐的联军中去,或许他们只想在家人的陪伴下平静地过完这一生。 但这却并不能成为允许他们活下去的理由,因为他们的死将彻底打乱联军的军心,因为他们的死能换来更多的唐军士兵的活。 而也正因如此,即便是李浈心中如何不忍,也必须做出这个决定,而这也正是这句话的真实写照,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但其背后却背负着多少无奈与血腥。 李浈静静地望着,目光依旧冰冷,虽然源源不绝的悲号声让自己的心变得愈发脆弱,但自己却仍然试图去分辨每一道声音的来源,试图去看清每一个倒下之人的痛苦表情。 因为唯有如此,才能让自己的心锤炼得更加坚硬,毕竟自己将要面对的或许要比眼前正在发生的更加血腥、更加惨烈,也更加容易使人崩溃。 凄厉的呼喊声一直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后方才逐渐归于平静,而原本宁静的乙室部却依然已然在火海中彻底化为灰烬。 “传令,停止攻击!” 终于,李浈轻声说道,或许是因为火焰的炙烤,李浈的双唇变得更加干裂,甚至唇边还挂着丝丝殷红的血迹。 刘关随即喏了一声,而后便策马向正在阵前指挥战斗的高骈与徐良传达军令。 片刻之后,旋转的骑阵缓缓停歇,犹如一台疲倦了的机器,终于停下了自己的轰鸣之声。 只见高骈与徐良二人策马行至李浈跟前,李浈看了看二人,说道:“两位将军辛苦了!” 二人没有说话,只是冲李浈拱手行礼,从二人的表情来看,与李浈比较起来他们的心似乎早已坚若磐石,即便是面对这样的一番残忍屠戮,二人的神情也依旧淡定如初。 “可有活口?”李浈轻轻摘下兜鍪,露出了脸上的一片惨白。 “应该尚有活口,部落虽小,但也至少有数千人,仅凭羽箭不可能杀得干净!”高骈当即答道。 “待我命人前去探查一番!”徐良紧接着说道。 闻言之后,李浈顿时陷入沉默,从其脸上复杂的表情看得出,此时此刻李浈的心早已是一团乱麻,直到许久之后,方才对高骈、徐良二人问道:“你们觉得呢?” 只见高骈想了想后道:“末将觉得不能留!” 随即李浈又将目光望向徐良,只见徐良虽没有说话,但却默默地点了点头,显然其对高骈的意见是赞同的。 李浈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如女子般的眉眼微微闭合,其挣扎之心无以言表。 “将军,既要做便要不留后路,末将知将军心善,但伐兵之道本就是一条血腥之途,敌不死便是我死,我若要活则敌必死,还望将军......” 徐良的话还未说完便只见李浈轻轻一抬手,口中缓缓说道:“那便不留!” “喏!”闻言之后,二人齐声应道,而后转身离去。 少倾之后,便只见三千精骑自四面八方鱼贯而入,同时由外自内仔细搜索着每一寸土地,每一具死尸,刚刚归于平静的此地再度传来阵阵悲号。 一阵冷风吹过,炽热的气息伴着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李浈随即将身子转了过去,目光望向东北处的那抹深邃的黑。 那处,星光闪烁,但朦胧之中却始终萦绕着一团看不清、辨不明的云,黑色的云。 第二百一十四章 新的计划 自李浈手中的箭矢落下的那一刻,到这片土地上再听不到半点痛苦的呻吟之声,乙室部彻底从契丹八部中抹去。 直到翌日将近午时,原本生机勃勃的乙室部永远地化作了一堆焦糊灰烬。 一个时辰之后,契丹七部举族震骇,各部首领甚至还来不及穿好自己的皮袍便忙不迭地向可汗牙帐的方向狂奔而去。 契丹,居潢水之南,黄龙之北,鲜卑故地,距京师东北五千三百里。东邻高丽,西壤奚国,南至营州,北达室韦。 太宗皇帝于贞观二十二年于此置松漠都督府,以契丹大贺氏联盟长窟哥为左领军将军兼松漠都督,并赐姓李氏。? 武曌万岁通天元年,松漠都督李尽忠起兵反唐入侵河北,自称无上可汗。 女皇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武曌并没有忘记这个契丹判将曾被赐予国姓,于是女皇的第一反应便是将李尽忠之名改为“李尽灭”,以此来表达自己内心强烈的愤怒之意,而后才遣左鹰扬卫将军曹仁师等二十八将率军平乱,但却均被契丹所败,唐军近五十万雄兵损失殆尽,武曌先后两次求助于后东突厥趁机进攻契丹本部,如此方才拖住了契丹攻唐的脚步,但却已对松漠、饶乐两府失去了控制权。 而安史之乱后,因回纥的崛起使得契丹与奚族不得不对其俯首称臣,直到黠戛斯攻陷漠北汗庭之后回纥灭亡,契丹这才趁机再度依附于唐,但因此时大唐国力衰微,实际上对于东北的控制权已是名存实亡。 ...... 这里是潢水与铁护真河交汇之地,此处以北则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作为帝国东北部最为肥美的地区,素来都是契丹遥辇氏汗族生活的地方,巨纛高掣之下则正是契丹牙帐。 此时就在牙帐之内,已过中年的耶澜可汗看上去神色有些惊慌,账内各部首领以及一干武将个个含胸垂首、沉默不语。 “这......这可如何是好!难道我契丹族便没有一个勇士站出来为汗分忧么?乙室部三千余口,七千多条性命一夜之间竟被人屠戮殆尽,难道我联军败了么?”耶澜可汗不断拍打着面前的低案,显得焦躁不安。 “启禀大汗,这部分唐军在屠杀完乙室部之后便没了踪迹,而且如今夷里堇(契丹官职,最高军国事将领,契丹族后期实际掌权者)带兵未归,应当不致兵败!”此时一名契丹将领颔首说道。 “既然如此,那这支唐军究竟从何而来?难道从天而降不成?”不待耶澜可汗说话,突吕不部首领便当即反驳道。 闻言之后,那将领面色有些难看,因为没有人知道这支唐军从何而来,兵力多少、将领何人,一无所知。 而正当契丹各部对这支神秘的唐军展开全线搜索之时,一支三千人组成的玄衣骑兵却由松漠向东横插至渤海国境内。契丹所在的松漠之地与渤海国东西相邻,两地之北便是室韦各部所在。 当夜李浈率部于契丹乙室部大肆屠戮一番之后,便直接向东直奔渤海国,并于扶余城一带沿两地边界北上,而因骨朵达本就为渤海国将领,对此处地形极为熟稔,所引之路均是恰到好处地避开渤海国边军。 渤海国与契丹突举部交接处的密林之内,李浈拖着疲惫的身子跨下战马,以及整整三日没有合眼的他此时看上去有些憔悴,双目中也满布血丝,唯独那道目光中不时闪烁出一抹凌厉与寒意。 不仅仅是李浈,这三千名骑兵在这三日来都不曾有过片刻歇息,此番趁着密林的遮掩,李浈这才下令全军休整。 似乎两日前深夜的那一幕依旧在李浈心头挥之不去,每当李浈独处之时总是有些面色沉重,而当其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却又重新变回那个自信而又果决的伏远大将军的模样。 李浈知道,如今的自己不仅仅是自己,三千人的生死就在自己的一念之间,自己从长安带来的三千精骑如今已所剩无几,眼前这三千士兵或许便是自己最后的根基,不容有失。 草草咬了几口胡饼之后,李浈将高骈、徐良、严恒以及骨朵达四人唤至跟前。 对于渤海国,李浈知之甚少,甚至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来自于骨朵达的描述,对此李浈心中感到有些不安,毕竟孤军深入需要的不仅仅是胆识,更重要的还有周密的筹划。 或许李浈的这种想法在大多数武将看来有些幼稚,孤军深入本就充满了种种未知和不确定,没有人预料得到下一秒会遇到什么人,会会发生什么,既然如此那便谈不上什么计划,纵观以往,但凡率军孤军深入敌境者,事前大都没有什么周密的部署。 但李浈不一样,虽然曾被徐良认为其江湖气颇重,但徐良并不知道的是,就在李浈这种看似随性而为的背后,却又处处充满了严谨而又复杂的阴谋。 就如李浈自认为的那样,他从不是一个正大光明的人,无论在江陵府设计杀刘睿,还是长安城算计延庆公主,无一没有经过李浈精心筹划,甚至是在河北搞出的这场举国震惊的动乱,这其中看似巧合的背后,却又处处写满了两个字:阴谋,只是河北之事李浈算漏了一个人,仆固温。 仆固温的出现使得李浈之前所布置的一切都落了空,更引来了四族联军的入侵,对于大唐来说这或许是一件祸事,但对于李浈来说却更像是一件好事,因为通过此事使得李浈变得比以往更加警觉,也更加小心翼翼。 李浈善于阴谋,长于阴谋,即便是如今孤军深入敌境之内,他也绝不会只凭着将士们的勇猛而单纯行事,三千士兵豁出性命跟着自己出关北上,李浈绝不会将这三千条性命交给命运。 在骨朵达将此地形势详细叙述一番之后,李浈不禁陷入沉默,或许在高骈与徐良看来,下一步无疑是要北击室韦,毕竟这是出发前便已制定好的计划,但在李浈看来,这计划却是需要改一改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渤海国 李浈看了看骨朵达问道:“老骨,若是我想请渤海国出兵的话,你觉得如何?” 李浈此问显然是在征询骨朵达的意见,毕竟他已判出渤海国,又与大彝震有灭族之恨,于情于理李浈都该听从一下骨朵达的意思。 骨朵达闻言先是一愣,而后双目中顿时闪出一抹浓重的杀意,而令李浈没想到的却是,骨朵达的这抹杀意稍纵即逝,只片刻之后便只见其一咬牙说道:“俺老骨既然追随于你,你的决定便是俺的决定!只是......” “只是什么?”严恒当即插话道。 骨朵达想了想,而后对李浈说道:“只是这大彝震生性多疑又贪图小利,恐怕他不会答应你的!” 李浈闻言后却是笑了笑,缓缓说道:“所以现在你必须要将关于他的一切都告诉我,包括哪位朝臣最得其器重,后宫哪位嫔妃最得其宠溺!” 骨朵达闻言之后,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大彝震乃是前任国君大仁秀之嫡孙,其对大唐之风颇为仰慕,曾多次派人前往长安朝贡,治国也多效法大唐,甚至就连国都上京龙泉府的布局都与大唐长安城相似,至于朝中近臣们大多也被其赏赐汉姓以示恩宠,在治国方面倒也算是不差,只是为人心胸狭窄,性情多疑,听说他在上京龙泉府内派出了近千名眼线,以此来监视大臣们的一举一动,甚至就连他的那些皇子们也都在他的监视之内......” 骨朵达说得详细,李浈听得也仔细,直到骨朵达将自己所知无所保留地说完之后,李浈才面带笑容地点了点头。 而后紧接着说道:“你似乎忘记说一件事!” “没了,真的没了!俺知道的就这么多!”骨朵达一脸的诧异。 李浈淡淡地笑了笑,而后将目光转到远处,轻轻说道:“我知道你与他有灭族之恨,但关于此事原委,你还需一并告诉我!” 骨朵达闻言之后垂首不语,紧握的双拳发出咯吱吱的响声,他努力地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但片刻之后仍是抑制不住地泪流满面。 此时此刻高骈等三人见这个九尺巨汉如此悲伤之状,心中不免有些不忍,满脸不解地望着李浈,毕竟此事看上去于此行并无任何关联,但对于骨朵达来说却无异于残忍地揭开其心头的一道伤疤。 李浈见状不由轻叹一声,道:“或许此事远没有看上去这么简单,方才老骨说大彝震后宫嫔妃近百,具是花容月貌,但他却曾半年不入后宫半步,甚至一些嫔妃入宫后数月都不曾见其一面,仅凭此点来看其绝非贪恋美色之人,既然如此,那么他也便没有理由去强抢老骨的阿妹,所以此事或许并没有看上去这么简单!” 闻言之后,骨朵达缓缓抬起头,伸手将脸上的眼泪抹去,冲李浈说道:“不错却是如此,当初俺听说此事后也不敢相信,但军中好友冒险传话,俺不得不信!” “军中好友?”李浈追问。 骨朵达点了点头,道:“此人名为阿荣太,乃是神策军步军郎将宿卫禁中,与俺相识多年,当年在高丽战场上俺曾救其一命,自此便与俺情同手足!” “他的话,你信?”李浈又问。 “信!”骨朵达毫不迟疑地答道。 “既然如此,我想见一见此人,你可有办法联络到他?”李浈说道。 骨朵达想了想后,道:“此事俺不能出面,待俺写封手信差人送去!” 李浈点头应道:“嗯,找名随你而来的那些渤海旧部前去送信!” 说罢之后,李浈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望着骨朵达说道:“若他不来......” “不会,只要他看到俺的手信,必然前来相见!”骨朵达坚定地说道。 闻言之后,李浈缓缓站起身子,轻声说道:“其实,我倒希望他不来!” “为何?”骨朵达讶异道。 “呵呵,很简单,若他不来的话便说明如我此前所想,并非大彝震所为,或者说他只是被人蒙骗才杀你一族,至少这背后策划的另有其人,只要这个人不是大彝震,那么这一切便简单了!” “并非大彝震?”骨朵达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不料此时一旁的徐良却是一脸担忧地说道:“或许我不该这么说,但还请将军莫要忘了我们此行的任务,万万不可因小失大!” 而高骈虽然没有说话,但从其表情看得出,此时其心中所想所忧与徐良无异。 骨朵达闻言之后,也不禁劝道:“俺知道你是想为俺报仇,俺虽只是一介武夫,但却也分得清孰轻孰重,若因此时耽搁了......” 话未说完,便只见李浈摆了摆手,道:“三日,我只需三日的时间,若不能说服大彝震的话我们自当北上,若能说服其出兵,于我们便是一大助力,至于老骨的仇,不过只是顺带着的事情罢了!” “顺带着?”徐良闻言面色大惊,骨朵达一族乃是被大彝震所灭,即便这一切都并非大彝震直接所为,那么此事也必然与朝中重兵臣拖不了干系,既然说是报仇,那么自然要将这致使之人除去。 假设一切都如李浈所料想的那般,其此时的身份也不过是个卢龙武将,根本代表不了陛下,甚至代表不了张仲武,也便给不了大彝震任何承诺,说服渤海国出兵之事本已是难上加难,更何况还要在短短三日之内想要除去一名大彝震身边的重臣,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然而徐良虽然心中如此思量,但却还是对李浈的决定没有提出异议,至于高骈与严恒二人倒是似乎对李浈有种盲目的自信,脸上竟没有半分怀疑之色。 少倾,骨朵达对着一张白绢憋得脸色通红,最后终于忍不住说道:“俺......俺不会写字!” 严恒闻言不由大笑道:“你不会写字要来白绢作甚!” “俺本来会写几个字的,但......但不够用!”骨朵达涨红了脸低头争辩道。 李浈闻言后没好气地说道:“拿一件你的随身之物交给阿荣太!” 而后又对高骈、严恒二人说道:“千里、严恒,你二人随我去一趟上京龙泉府!” 第二百一十六章 阿荣太 “将军,我......” 徐良话未说完,便只见李浈随即说道:“烦劳徐将军在扶余城外三十里扎营!多扎旗” “扶余城?那要不要事先通知扶余城,以免引起对方误会!”徐良担忧地说道。 李浈则微微一笑,道:“就是要他们误会!” ...... 上京,龙泉府。 这里是渤海国国都,?与显德府、?龙原府、南海府、鸭渌府并称为渤海五京,其五京制度同样效法于大唐的中京京兆府、西京凤翔府、京河南府、南京成都府、北京太原府,由第五任国君大华屿于唐德宗贞元十年由东京龙原府迁都至此。 其形制参照大唐长安城而建,有城门十座,东西向街道四条,南北向街道五条,其中以正南方向的朱雀大街最为宽阔,里坊、东西两市一应俱全,宫城位于城北正中,宫城之南为皇城所在,俨然是一座长安城的缩小版。 皇城之南两侧的五座里坊便正是朝臣与皇族外戚居住之地,阿荣太的府邸便在其中位置最靠外的安仁坊。 今日的阿荣太身子有些不适,将宫里禁军的事务草草安排一番之后,刚过巳时便已回府歇息。 将身上的笨重的甲胄卸下之后,阿荣太换上了一身轻便的皂色缺胯袍,这是大唐的衣着样式,在渤海国权贵中极为流行,尤其腰间的蹀躞七事,在渤海人看来显得极具飘逸洒脱之风。 或许严重的鼻塞使得阿荣太脑部有些缺氧,服过汤药之后,只见其将身子斜斜倚在凭几之上昏昏欲睡。 “启禀郎君,门外有两名自称是您故友的人求见!” 就当阿荣太正要进入梦乡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名婢女的声音,婢女是地道的渤海国人士,但操的却是一口并不太纯正的长安口音。 闻言之后,阿荣太的脸上顿时现出一抹厌恶之色,闭着眼睛懒懒地说道:“就说你家郎君今日身体有恙,让其改日再来!” “婢子便是这般说的,但是那两人死活不肯走,说是有要事相告!他们还说了一个名叫老骨的人!” 闻言之后,阿荣太豁然睁开双眼,而后竟是一跃而起,方才的疲惫慵懒之态一扫而尽。 “谁?”阿荣太两步跨至门前,一把将房门打开,难以置信地再度追问。 “一个叫做老骨的人!”婢女见状也显得有些惶恐,当即小心翼翼地答道。 “那两人现在何处?” “偏门外候着!” “将其引至后堂,记住万万不可让外人看见!”阿荣太叮嘱道,而后便跨出房门径直向后堂快步走去。 少倾之后,后堂门外再度传来婢女的声音:“郎君,人已带到了!” “进来吧!”阿荣太轻声说着,同时将自己腰间的蹀躞七事整齐地转至腰前,而后又一丝不苟地放在大腿之上。 房门应声而开,只见出现在阿荣太面前的是两名青年,一名体型壮硕,一名则显得有些清瘦,二人一前一后来到阿荣太面前,而后那壮硕青年躬身拜道:“小人哈里赤拜见将军!” 阿荣太闻言之后起身走至房门前,谨慎地检查了一遍门窗之后方才回身问道:“你是靺鞨人?” “小人是土生土长的粟末靺鞨人!”哈里赤不无骄傲地答道。 阿荣太闻言点了点头,再度问道:“是谁让你来此?” “将军的一位故人!” “何人?” “骨朵达将军!”哈里赤说到这里时,声音变的谨慎起来。 “嘶——”阿荣太倒吸一口凉气,甚至脸色都变得更难看了一些:“他......他.......怎么还敢回来!难道不要命了么?!” “骨朵达将军说,灭族之仇一日不洗,他心中便一日不得安生!” “胡闹!那是陛下亲自下的旨意,难不成他还想要找陛下报仇!?”阿荣太气急败坏地说道,脸上神情隐约之间略带一抹慌张之色。 “将军请您今日务必前往一见!”哈里赤恭敬地说道。 “听说他投奔了大唐,怎么偏偏却又如此不知死活地跑了回来!”阿荣太似乎并没有听到哈里赤之言,只是焦急地搓着手在房内来回踱着步子。 “将军何不前往一叙,到时一切自然便知分晓!” 正在此时,只见那名清瘦青年突然开口说道,嘴角微微上扬,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阿荣太闻言后转身紧紧盯着那清瘦青年,不由怒道:“你是何人?” “呵呵,小人乃是骨朵达将军麾下的一名刀笔小吏!”清瘦青年笑着躬身答道。 似乎是其脸上的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让阿荣太有些恼怒,又或许是青年说话时的语气显得有些倨傲,阿荣太竟抬手便是一拳正打在青年肩头,同时口中怒骂道:“小小的刀笔狗奴也敢在本将军面前造次!” 青年的身子顿时向后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阿荣太跨步上前正要追打,一旁的哈里赤见状面色大变,当即闪身挡在青年身前,躬身对阿荣太说道:“将军息怒!怎么说他也是骨朵达将军的人,将军如此怕是有些不妥吧!” “哼!那又如何?骨朵达的命都是本将军救的,打他一个没有礼数的狗奴他还敢说什么?!”阿荣太余怒未消,双目狠狠地瞪着那清瘦青年。 而那清瘦青年则伸手揉了揉有些胀痛的肩头,但脸上却没有半分怒意,甚至依旧挂着那抹淡淡的微笑,只是不再去看阿荣太的脸,而是轻轻垂下了头,一言不发。 “哼!若非看在骨朵达的面上,今日本将军定要剜了你的一双狗眼!”阿荣太恨恨地说道,转而又对哈里赤问道:“骨朵达现在何处?” “城西永兴坊昌盛客舍!”哈里赤答道。 “什么?他都已经进城来了?”阿荣太大惊,旋即又问:“可有被什么人看到?” 哈里赤闻言摇了摇头答道:“我家将军乔装改扮进城,并无旁人看到!” 闻言之后,阿荣太面色稍稍缓和,想了想后,对哈里赤说道:“你且回去,白天人多眼杂颇有不便,待今晚戍时我自会前去相见!” ...... 待得出了阿荣太府邸,哈里赤却早已是满头大汗,直到二人走过几条街道确定身后无人跟踪时,哈里赤方才对身后那清瘦青年躬身拜道:“小人保护将军不利,还望将军......”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关你的事!”那清瘦青年摆了摆手笑道。 闻言之后,哈里赤不禁长舒一口气,口中疑惑道:“也不至那阿荣太会不会来!” 清瘦青年闻言顿时笑道:“来,他一定回来,只不过并非他一人前来罢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原形毕露 “那还有谁?”哈里赤不解地问道。 李浈伸手揉了揉自己仍有些吃痛的肩头,脸上的笑意却是愈发浓烈,片刻之后冲哈里赤说道:“现在,我需要你去做一件事!” ...... 当李浈与哈里赤离去之后,阿荣太不仅睡意全无,且脸色也变得愈发难看起来,双眉成结、焦急不安地在屋内来回踱步。 少倾,只见其面上现出一抹狠戾,而后一咬牙自语道:“骨朵达!” 说罢之后,只见其走至门前,伸手缓缓将房门打开,而后沉声说道:“来人,备马!” 然而阿荣太并不曾想到的是,就当其小心翼翼地走出府邸向临街永宁坊的时候,身后却有一道壮硕且矫健的身影紧紧相随,直到其径直走入永宁坊那座五进府宅之后,那道身影在远处目光森冷地看了一眼那块朱红镶金门匾,而后转身迅速消失在人海之中。 ...... 龙泉府永兴坊。 李浈静静地伫立在窗前,目光所至之处为一座客舍,其名为:昌盛客舍。 单从外面来看,其与大唐长安城内的客舍并无不同,身为汉人,在他乡异地能够看到如此风格的客舍,心中不免凭生了几分感动。 但此时此刻,李浈的心中却并不曾有丝毫感动,相反却更多了几分对人心难测的凄凉。 骨朵达一脸木讷地垂坐在李浈身后,哈里赤则静静地站在骨朵达身侧,而刘关等五人一如既往地如同雕塑一般伫立在李浈身侧,八人一言不发,使得房内的气氛略显得有些紧张。 似乎连李浈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在这窗前站了多久,但最后终于还是缓缓开口说道:“有些事,即便你再不愿承认,事实也依旧如此,阿荣太在这个时候去见崔仲秀,相信无需我说你也能想明白一些事情!” “可......可是我还是无法相信这一切都是他在幕后操控,何况阿荣太去见他或许只是因为......” 说到这里,骨朵达的神情有些伤感,即便不愿说,但最终却还是喃喃说道:“或许只是因为其不愿再与我这个叛将有瓜葛呢!” “忠心?”李浈冷笑,而后转过身子面对骨朵达,道:“若是其对渤海国真的那么忠心的话,那么他需要去见的是大彝震,而不是崔仲秀!” “可是......”骨朵达很想说些什么理由去驳斥李浈,但最后才发现自己真的找不到这个理由。 李浈见状轻叹一声道:“或许是我想得太多了吧!”说罢之后,李浈再度转过身子,望着窗外对面的昌盛客舍,自顾沉吟道:“待到今晚,一切......便知分晓了!” ...... 如果说龙泉府与大唐长安城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么便是宵禁了,若长安城的夜充满肃穆与威严,那么龙泉府的夜便显得轻松自在得多,而且龙泉府的里坊居民可以沿街开门。 或许因位置的关系,昌盛客舍门前的行人并不多,或者说这整整一条街上的行人都并不算多,永兴坊地处偏南,正如长安城的南城一般,达官贵胄寻常不会来此。 戌时将至,李浈在窗前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清秀的脸上显得有些憔悴,原本此事并非自己此行的目的,只是自己既然来到了渤海国求援,那么势必便要与大彝震周旋一番。 而这对于骨朵达来说无疑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三天的时间,李浈不敢保证一定能说服大彝震出兵,也不敢保证能为骨朵达鸣冤诉屈,但李浈终归要试一试,不为什么人间正道,单单只为了对得起自己的本心,如此也不枉骨朵达信任和追随自己一回。 “将军,已经到戌时了!”刘关在李浈身后轻声说道。 李浈点了点头,眯着眼睛看了看街对面的昌盛客舍,一切平静如常。 “我倒真希望阿荣太不会来!”骨朵达语气悲戚地说道。 李浈闻言微微一笑,正欲说话,却只听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之声,继而便是阵阵甲胄碰撞发出的闷响。 “来了!”刘关轻声说道。 骨朵达闻言豁然起身,九尺高的身子弓着腰猫在窗前,静静地望着窗外发生的一切。 只见窗外赫然是一队渤海国骑兵,约莫百人左右,每人手上的横刀已然出鞘,顷刻之间便已将昌盛客舍团团围住。 骨朵达的面色瞬间变得阴冷了许多,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自己视其为兄弟的人,阿荣太! 虽然此刻阿荣太背对着骨朵达,但骨朵达还是一眼便认出了自己曾经的这个兄弟,或许骨朵达一辈子也不愿看到这一幕,但此时的他却无从逃避。 骨朵达转过身子,脸上神情有些呆滞,也许是愤怒,他不想再看下去了,即便粗鄙如他这般的武夫,此刻内心中也宛若刀绞,失望远远大于仇恨。 “叛将骨朵达便在此地,有见此人者格杀勿论!” 当骨朵达刚刚转过身子之时,窗外传来了阿荣太那熟悉的声音,但此刻听上去却让骨朵达如堕深渊。 李浈高高抬起手臂拍了拍骨朵达结实的肩头,而后对刘关说道:“东西可都备好了?” “都已备好!”刘关应道。 李浈闻言后整了整衣袍,而后轻轻说道:“那我们出发吧!” ...... 崔府。 偏厅之内,年逾五旬的崔仲秀将早已煮得乏味的茶汤随手泼在地上,身上那件紫色官服显得格外扎眼,用过晚膳之后崔仲秀便径自来到偏厅,甚至来不及与其新纳的三名小妾缠绵一番。 因为他在等一个人,或者说一颗人头。 崔仲秀想不通骨朵达竟还敢跑回来送死,当日之所以放走骨朵达,不过是忌惮其手中握着的那一万精兵悍将,给其一条生路将其永远驱逐出渤海境内,总比冒着将其逼得走投无路造反要来得轻松一些。 但此时此刻,崔仲秀不禁有些后悔当初没有斩尽杀绝,否则今日也不会如此节外生枝,此事瞒不过大彝震的耳目,而尽管自己已经想好了明日在朝堂之上如何回应大彝震的问话,但终究是桩麻烦事。 正在此时,只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而后便是婢女的声音:“启禀郎君,大唐使臣门外求见!” “什么?!大唐使臣?!”崔仲秀一脸的惊讶与不解,在原地愣了许久方才回过神来,赶忙说道:“快,有请!” 第二百一十八章 崔仲秀 有些人、有些事对于有些事、有些人来说,注定了永远都充满着神秘与向往。 正如大唐,两百年积淀而来风骨神韵、豁达峥嵘早已深入人心,尤其如渤海这般的番邦小国来说,大唐的一切都已在这里刻上了深深的烙印,与兴衰无关,与荣辱无关。 崔仲秀这一生都不曾踏上过大唐的土地,但这却并不影响他对这个神奇国度的了解,不错,他熟悉大唐的一城一池、了解大唐的一切,也向往着大唐的一切。 虽然他并不清楚大唐使臣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自己府邸,但身为渤海国宰相,他没有任何理由将其拒之门外。 崔仲秀起身将自己的袍衫认真地整理一遍,将身上的每一处褶皱都仔细地用手抹平,而后这才跽坐而回。 “启禀郎君,大唐使臣到!”门外传来婢女的声音,纯正的长安官话,至少要比阿荣太府上婢女的长安话纯正得多,就连李浈听了都不免侧目而视,毕竟李浈自幼在江陵府长大,那口蹩脚的长安话在这婢女面前实在是有些难以启齿。 房门自内而开,出现在李浈面前的是一名五旬老者,身着大唐三品紫色官服,除了腰间没有紫金鱼袋之外几乎与大唐官服一模一样。 李浈见状不由一愣,虽然早已知道渤海国对于大唐之风全盘接受,但却也不曾想到即便连官服制式都照抄了来。 崔仲秀见状同样也不由一愣,望着站在自己面前这个脸上尚未拜托稚气的清瘦少年,崔仲秀一脸的难以置信,一时间竟忘记了礼数。 李浈被崔仲秀这个老头子盯着看了许久,直到被其看得有些面红耳赤,这才轻咳了几声以示提醒。 崔仲秀这才反应过来,不由朗声大笑道:“哈哈哈!大唐使臣造访,老夫这寒舍顿觉蓬荜生辉,一时有些失礼还望上使勿怪才是!” 李浈闻言拱手笑道:“倒是小子事先不曾递上拜帖,有失礼数,还望崔相莫怪!” 闻言之后,二人顿时朗声大笑,而后崔仲秀将李浈引至案前,道:“上使请坐!” 待李浈入座之后,崔仲秀这才掀起下裳前摆正襟跽坐。 “不知上使何时莅临我国,今日在早朝之上也不曾听我陛下提起!”崔仲秀亲自将新煮好的茶汤斟满茶盏,而后双手递到李浈跟前笑问。 “呵呵,崔相有所不知,我等刚到了不足半日,还尚未见过贵国陛下!” 闻言之后,崔仲秀面色一变,还来不及抽回的手顿时一滞,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口中忙问:“怎么?还不曾见过陛下?” 李浈摇了摇头:“还不曾见过!” “那上使可有国书?”崔仲秀又问。 “也无国书!”李浈笑答。 “那......”崔仲秀的脸色瞬间拉了下来,与方才满目春风之状竟是判若两人。 “怎么?崔相怀疑我这个特使有假?”李浈笑道,说着自怀中取出自己的随身鱼符。 “大唐昭武校尉,幽州行军司马兼侍御使,伏远大将军李浈!”崔仲秀眯着眼睛轻声诵道,虽然面色稍稍有些缓和,但举止之间却已全然没了方才的拘谨。 “呵呵,既无国书,那上使如何能证明自己便是上使呢?”崔仲秀淡淡笑道。 李浈闻言却是不动声色地说道:“想必崔相也对于四藩联军攻我幽州有所耳闻,实不相瞒,本使奉我大唐皇帝陛下口谕,一则引兵出关进攻藩族本部,二则......” 李浈说到这里却是微微一滞,伸手将茶盏端起放在唇边轻轻啜了一口。 “怎样?贵使莫不是来向我国求援出兵吧!”崔仲秀笑道,言语之中略带嘲弄之意 李浈摇了摇头轻声笑道:“呵呵,崔相错了,说句不敬之言,四藩联军虽强,但我大唐却坐拥百万雄兵,如今其虽连攻我三州,但这区区二十万藩兵却还不曾放在眼中!” “哦?那贵使此来为何?” “为崔相而来,也为贵国而来!” 崔仲秀闻言之后眉毛一挑,却只见李浈冲门外击掌说道:“将东西抬进来!” 话音方落,便只见刘关等人抬着一只沉重的木箱推门而入,崔仲秀见状一脸疑惑地望着李浈:“这是何物?” “呵呵,正如崔相方才所说,我此番前来本为攻敌,仓促之下也只得陛下口谕,而并无国书......” 李浈的话并没有说下去,因为有些话本就应点到即止,说得太明白反而不好。 显然崔仲秀是个聪明人,至少在这种事上很聪明,闻言之后当即微微点了点头,目光随即转向那只木箱。 李浈见状对刘关点头示意,刘关心领神会伸手将木箱打开,却只见崔仲秀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一抹毫不掩饰的笑...... ...... 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新鲜得让人陶醉,李浈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身后刘关将一件皮袍轻轻披在李浈肩头。 “可有人看到?”李浈缓步走向自己的战马,同时口中轻声问道。 “这崔府周围至少有五人!”刘关附耳答道。 李浈点了点头,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弧度:“如此便好!想来此时千里与严恒也已经到了驿馆!” “将军......”刘关欲言又止。 “说吧!” 刘关想了想后,压低了声音问道:“将军,小人有一事不明,若是这崔仲秀便是杀骨将军一族的幕后指使,那为何您还要深夜来见他,甚至还屈尊给他送礼?” 李浈闻言笑了笑,道:“大彝震生性多疑,我此番前来渤海先见崔仲秀而不见大彝震,而且还送予崔仲秀一份大礼,你若是大彝震的话,得知此事当做如何敢想?” 刘关与其他四人相互对视了一眼,皱了皱眉头小心翼翼地答道:“怀疑?” “不错,正是怀疑,而且崔仲秀得了我的好处,明日定会在朝会上帮我说话,所以明日崔仲秀不说话则罢,一旦开口无论其怎么说,在大彝震看来都有卖国之嫌,虽算不上通敌,但以大彝震的脾性定然对其心怀芥蒂!” “可是,这对骨将军平反一案又有何帮助呢?”刘关紧接着又问。 “呵呵,这案子时间不算长,要查起来也简单,其君臣之间有了裂痕,大彝震才会信,也才会去查,很简单不过的事,将当时涉及到的人提来审问一番也便一清二楚了!”李浈轻笑道,翻身跃上马背。 刘关与郑大等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而后问道:“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哈哈哈!去哪里都好,就是不要在这里,阿荣太很快便要来了!”李浈大笑,而后策马径自奔向远处。 第二百一十九章 大彝震 与此同时,龙泉府驿馆之内,高骈与严恒的到来使得这仅有的两名官员顿时忙作一团。 大唐的使臣,天国上使,饶是这两名六品官员见多了各国来使,但面对来自大唐的使者,还是有些惊慌失措,驿丞在第一时间便连夜上报鸿胪寺,鸿胪寺卿自然也不敢怠慢,命鸿胪寺少卿赶往驿馆主持招待事宜的同时,奏报礼部尚书,最终尚书左仆射生生将正在做梦的大彝震从床榻之上拉了起来。 当大彝震瞪大了眼睛满脸惊骇地听完尚书左仆射的奏报之后,不禁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大唐使臣?为何此时来访?” 闻言之后,这名年逾六旬的老头儿很认真地想了想,而后很果断地答道:“不知道!” 最终君臣二人连同一脸懵逼的礼部尚书、鸿胪寺卿大眼瞪小眼地沉默了片刻之后,决定连夜召见大唐来使。 而就当大彝震君臣正在宫内等候之时,只见内侍监宦官匆忙而入,继而在大彝震耳畔耳语一番后,只见大彝震的脸色顿时有些阴沉。 “确定无误?”大彝震的语气略显森冷。 内侍监点了点头:“确定无误!” 大彝震点了点头,陷入沉默,而殿下的尚书左仆射等人见状不免心中一紧,不知究竟出了何事让陛下如此恼怒,虽感好奇但却也不敢多问,相互对视一眼后只得垂首立在原地不敢多言。 许久,大彝震终于开口问道:“诸卿,觉得门下侍郎崔相如何?” 闻言之后,几人顿时喜忧参半,喜的是与自己无关,忧的是这个问题着实不好回答。 众所周知,崔仲秀乃是大彝震的宠臣之一,在朝中虽不说只手遮天,但也是呼风唤雨、权倾朝野,此人有两大嗜好朝野皆知,其一贪财、其二好色,而且其气度狭小,睚眦必报,但凡有不顺其意者长则半年、短则一月必受其害。 而更为重要的是,大彝震虽不止一次地对崔仲秀责斥贬官,但每每过不了多久便会官复原职,甚至宠溺之心更甚以往。 正因如此,朝臣虽屡见大彝震对崔仲秀责斥喝骂,但对此却都不敢多言,因为没有人知道崔仲秀什么时候又会重新得宠,介时倒霉的却还是自己。 见众臣唯唯诺诺不敢应答,大彝震的脸色却变得愈发阴沉,冷哼一声道:“哼!难道在你们心中只有崔仲秀,没有朕么?” 大彝震此言无疑已经说得很重了,闻言之后,众臣慌忙之下跪地而拜,口中连连说道:“臣不敢!” “不敢?做都已经做了,还道不敢?” 大彝震话音方落,便只听殿外內侍禀报:“启禀陛下,大唐使臣到!” 外使来到,大彝震也只得作罢,目光狠狠剜了众臣一眼后才冷冷说道:“都起来吧!莫要在大唐使臣面前给朕丢了脸面!” “传大唐使臣觐见!”内侍监宦官尖细的声音随即响起,在这大殿之内回响不已。 殿门大开,高骈与严恒二人迈步而入,高骈毕竟为禁军骑营中郎将常在李忱眼前晃悠,也见惯了大小番邦使臣,此番觐见渤海国君臣倒也算是不卑不亢,坦然有礼,反倒是从没经历过这种场面的严恒有些谨小慎微,虽然努力装作自己见多识广的样子,但身上那种气势总还是与高骈落了一大截。 待二人走至殿中,只见高骈躬身拜道:“外使高骈、严恒拜见陛下!” 大彝震闻言微微点了点头,之前脸上的阴冷一扫而尽,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如沐春风的笑。 “哈哈哈,说来朕还是在大唐皇帝陛下登基大典时见过一面,如今转眼便有半年了,不知大唐皇帝陛下龙体可还安好?”大彝震朗声笑道。 高骈闻言当即答道:“承蒙陛下挂念,我国陛下龙体盛安,此番临行之时还托李将军向陛下转达思念之意!” “哦?那这位可是李将军?”大彝震闻言后看了看高骈身侧的严恒问道。 “呵呵,陛下误会了,此番特使乃是伏远大将军李浈,我二人不过只是提前一步到驿馆安排一应事宜而已,不想却被贵国误会,鲁莽之处还望陛下恕罪!” 闻言之后,大彝震狠狠瞪了尚书左仆射一眼,老头儿赶忙垂首不语,同时还不忘瞪了身侧的礼部尚书一眼,礼部尚书赶忙躬身,顺带着又瞪了鸿胪寺卿一眼,鸿胪寺卿瞪无可瞪,只得在心中默默地问候了一遍驿丞的全家老小。 “呵呵,那不知贵国特使现在何处?”大彝震云淡风轻地问道。 高骈闻言后当即面露难色,虽然有意掩饰脸上的不自然,但却被大彝震看得一清二楚。 “怎么?贵使可有何难处么?”大彝震笑问。 高骈想了想,而后有意装作为难之状,一咬牙答道:“外使不敢欺瞒陛下,我国特使现在......” 高骈欲言又止,却让大彝震顿时不愠道:“贵国特使现正在我国崔相府中做客吧!” 闻言及此,高骈与严恒二人当即躬身拜道:“陛下恕罪,原本特使首先要来觐见陛下的,但......” “说!”听到这里,大彝震早已是怒火中烧,当即怒声叱道。 高骈与严恒二人顿时面色大变,赶忙回道:“只是来时自贵国百姓口中听闻,崔相乃是陛下宠臣,陛下对其言听计从,朝中一应事务也均由其一手操办,这才......” “放肆!”高骈还不曾说完,便只见大彝震顿时拍案怒道。 “外使无礼,请陛下恕罪!”高骈与严恒二人齐声拜道,而尚书左仆射等人闻言后却更是惊骇不已。 若这话由朝臣来说的话,或许大彝震还不至如此,但此番经由大唐使臣的口中说出,那显然对于大彝震来说已不仅仅是一句话这么简单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句话更代表着的是一个君王,乃至一个国家的颜面。 一个开明睿智的君王,一定不会允许自己的臣子擅弄专权,无论这是否属实,无论大彝震是否是这样的一位君王,都不会允许这样的言论出现,而此时对于大彝震来说,自己的人已经彻底丢到了大唐,日后还有何颜面去见大唐皇帝。 即便大彝震对崔仲秀如何容忍,也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第二百二十章 设计 面对大彝震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包括高骈、严恒在内的所有人都噤若寒蝉,整个大殿之内一片死寂,高骈将头压得很低,手心中沁出的汗水顺着掌心反流入袖管之内,而严恒早已吓得面如死灰,他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但双腿仍是不由使唤地发出阵阵颤栗。 沉默许久,大彝震长叹一声,转而对高骈说道:“二位使者长途跋涉至此想必早已劳累不堪,今晚暂且回驿馆歇息,待明日朕再召见!” 高骈闻言之后如蒙大赦,当即拽了拽严恒,二人这才躬身拜道:“多谢陛下体恤,外使告退,愿陛下万寿安康、福祚永享!” 待离开大殿之后,二人面面相觑,顿时有种劫后余生之感,不由得伸手将额头的冷汗抹去,严恒心有余悸地骂道:“吓死老子了,下次再有这种事千万莫要找我了!” 高骈闻言后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道:“都是泽远的馊主意,方才着实凶险!” “也不知大郎那边如何了,明日见了大彝震不知他又如何应对!”严恒无奈道。 高骈则轻叹一声,道:“今日算是彻底让大彝震颜面全无,明日他怕是不好过了!” ...... 大殿之内,大彝震望着三名老臣,先前的怒意逐渐变为一种失望,对臣子的失望,对人心的失望。 “朕带他不薄!”大彝震语气有些悲伤,“朕也给了他高官厚禄、富贵荣华,说句位极人臣也毫不过分,朕将朕的国家交与他打理,但为何他竟如此负朕,他便是如此来替朕分忧的么?” “臣启陛下,臣有话要讲!”已过中年的礼部尚书此时躬身说道。 “讲!”大彝震摆了摆手。 礼部尚书看了看身旁的尚书左仆射和鸿胪寺卿,二人以目光回应,似乎还未开口,便已知其接下来将会说些什么。 崔仲秀擅弄专权、排除异己,而尚书省的礼、工二部又素来不结朋党,若非礼部是个闲散而又无实权的部门的话,想必早已被崔仲秀赶出龙泉府了,即便如此,每每涉及两部诸事时,崔仲秀总会挑些毛病对两部主官斥责喝骂,甚至有一次崔仲秀竟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礼部尚书打得口鼻溢血,而大彝震听闻此事之后也不过是云淡风轻地责备了崔仲秀几句无关痛痒之言后便就此揭过。 而对于这些文人来说,如此斯文扫地之事无异于奇耻大辱,但无奈势单力薄根本奈何不得崔仲秀,由此之后,礼部上下对于崔仲秀便恨之入骨。 原本礼部尚书方才对于此事并不想多言,毕竟有前车之鉴,没有人知道这一次大彝震心中所想,若自己不慎多言的话,日后崔仲秀少不得一番报复。 所以他不敢说,也不能说,之时不能在这个时候来说。 但现在,他感觉到了大彝震从未有过的怒色,更看到了大彝震眼中的失望,失望莫过于心死,他相信,此时此刻大彝震对于崔仲秀的心已死。 所以他才决定要赌一次。 “臣不知......”他还在小心地试探着。 “说!朕恕你无罪!”大彝震不耐烦地说道。 闻言之后,礼部尚书心下大定,当即说道:“臣启陛下,臣以为方才大唐使臣所言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 “哦?为何不可尽信?”大彝震非常清楚礼部与崔仲秀的恩怨,若此时礼部尚书趁机说些崔仲秀的坏话这倒在情理之中,但此刻其言中之意显然并非如此。 “崔仲秀拜相已有近十年,这十年中恪尽职守、为国分忧在朝中乃是有目共睹,此番仅凭大唐使臣几句话不可轻易决断,况且唐使来此去见什么人自然全屏其自己的意愿,不能以此作为平叛宰相是否悖逆的标准!” 大彝震闻言之后冷笑一声,道:“朕知道你与崔仲秀的那些事,难道你就没有其他的话想告诉朕么?” “臣.....”礼部尚书略一迟疑,而后紧接着说道:“没有!” “没有?还是不敢?”大彝震追问。 “陛下明鉴,臣的确没有!不过,臣倒是觉得可以一试!” “有话便说,这般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臣觉得明日在早朝之上陛下召见大唐使臣,如今大唐面临四族联军兵临城下,此番前来必有所求,介时可一观崔相反应!” 大彝震闻言后并没有说话,只是将身子向后靠了靠,而后冲三人摆了摆手,道:“你们先退下吧,今日之事不得对任何人提起!” 待三人退下之后,大彝震缓缓闭上眼睛,而后对身旁內侍轻声说道:“派人去驿馆!” “喏!”內侍躬身领命,而后悄然离去。 ...... 当李浈来到驿馆时,高骈与严恒二人一脸焦急地迎了上来。 “如何?”高骈赶忙问道。 李浈微微一笑:“一切顺利!” “你是一切顺利了,可苦了我与千里兄,都说伴君如伴虎,今日我可算是领教了,现在一想起那个大彝震在殿上的表情,我这心里还是一阵发毛!”严恒苦着脸说道。 “呵呵,只要你们依我教的那般应对,虽有惊,但却必然无险!千里兄快与我说说,那大彝震如何说的?”李浈忙不迭地将高骈拽到案旁,迫不及待地问道。 高骈随即将殿中的情形原原本本地向李浈复述一遍,而后李浈不由朗声大笑:“哈哈哈,果然一切如我所料,当初老骨说起崔仲秀与礼部尚书这段恩怨的时候我还心有疑虑,如今看来这礼部尚书定能让我们事倍功半!” “那我们要不要去谢谢人家?!”严恒咧着嘴笑道。 话音方落,便只见刘关闪身而入,压低了声音说道:“三位将军,有人来了!” 李浈却是一脸的不以为然,微微一笑,道:“你们退下免得惊扰了他们,既然来了,就该让人家有所斩获才是!” 刘关点了点头随即轻身而出,只片刻之后,门外便再听不到半点声响。 此时只见李浈冲高骈、严恒二人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故意将声音压低了一些,说道:“你们放心,崔相已向我保证,明日早朝之上定然助我一臂之力!” 高骈心领神会,当即回道:“我倒有些不信,那崔相权利再大,难不成还能左右大彝震陛下的意思?” “就是就是,依我看你这三车的金银绢帛都得打了水漂!”严恒一边咧嘴忍着笑,一边又故作担忧地附和道。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不平静 闻言之后,李浈随即将声音压得更低一些,道:“崔相还说了一句话!” “哦?说了什么?”高骈与严恒很配合地同时问道。 窗外,一名黑衣男子努力地将耳朵凑到窗前,但最终还是什么都不曾听到。 “何人?!”正在此时,只听房内传来一声惊慌失措的喊声,黑衣人闻言仓皇之下迅速隐入漆黑色夜色中消失不见。 少倾,房门应声而开,高骈四顾左右,确定周围再无可疑之人后方才又转身而回,而此时刘关等五人却业已围了过来,重新静静地站在门前。 “如何?”李浈问。 高骈轻轻摇了摇头,一脸的笑意。 “是崔仲秀派来的?”严恒不解地问道。 “不,是大彝震,其性多疑,断然不肯轻易信人,若他今夜不派人来反倒是不妙!”李浈笑道:“看来,这位礼部尚书还果真是不负众望啊!” “你是说这是礼部尚书的主意?”严恒又问。 “也不全是,至少这其中有他一半的作用!”李浈笑答。 “那你最后说的那句话为何又不让他们听到?” 李浈看了看严恒,而后又看了看高骈,却只见高骈同样一脸的不解。 “呵呵,其实,这句话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没听到!听到了便只有一种可能,而没听到便有了无数种可能!” 说罢之后,李浈打了个哈欠,懒懒地伸了伸腰,笑着自言自语道:“人类的想象力是无限的啊!” ...... 与此同时,渤海国礼部尚书府内。 鸿胪寺卿的脸上挂着浓浓的笑意,却又略带不解,而礼部尚书看上去倒是淡定得很,至少表面上不露声色。 “李公,今夜殿上你为何要替那崔仲秀说话,难不成他欺压我们还不够么?还是说你怕他会报复?”相对于礼部尚书李承久来说,鸿胪寺卿的年龄尚轻,说话之间也全然毫不避讳。 李承久闻言之后,将幞头摘下轻轻放在案上,而后微微一笑,道:“正因我与崔仲秀恩怨颇深,今夜在殿上才更不能对其横加指责,否则陛下必然当我之言只是为泄私愤而心中生疑,而我在陛下面前越是如此唯唯诺诺不敢实言,陛下对崔仲秀也便越恨!照今夜陛下的表情来看,崔仲秀此次怕是在劫难逃了!” 说到这里,李承久突然眉头微微一皱,对鸿胪寺卿问道:“今夜大唐使臣所言,在民间对于崔仲秀的那番话是否确有其事?” 鸿胪寺卿闻言后摇了摇头,一脸疑惑地说道:“以前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言论,但想来应该非虚,否则大唐使臣也不会无缘无故跑到崔仲秀府上去!” 李承久闻言之后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轻轻地摇了摇头,脸上神情显得有些不置可否。 ...... 当李浈来到龙泉府的那一刻,便注定了今夜的龙泉府必将不会平静,尤其对于阿荣太来说,今夜发生的一切太过蹊跷,也太令人不安。 当自己率禁军赶到昌盛客舍时,客舍的掌柜甚至从不曾见过骨朵达其人,这令阿荣太有些不解。 首先,骨朵达并不知道自己将要派兵拿他,其次,若骨朵达真的想要求助于自己的话,那么必然不会告诉自己一个假消息。 事到如今,阿荣太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一丝危险,虽然依旧说不清道不明,但这却让他察觉到了这似乎是一个圈套,一个针对自己的圈套。 当阿荣太深夜满脸慌张地跑到崔仲秀府上时,崔仲秀刚刚将那只木箱的财物清点完毕,虽然这点东西在李浈看来并不算什么,但渤海国毕竟比不得大唐,即便是衰落下来的大唐也是渤海国无法想象的强大,所以崔仲秀对这笔意外之财很满意,发自内心的满意。 即便如此,崔仲秀还是没有忘记今夜自己要等的那个人,当看到两手空空的阿荣太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崔仲秀心中骤然一沉。 “人呢?”不待阿荣太开口,崔仲秀便厉声问道。 “没......没人!那客舍根本没人!骨朵达压根就没去过昌盛客舍!”阿荣太气喘吁吁地答道。 “没人?!”崔仲秀眉头紧皱,陷入沉默。 “骨朵达会不会发现了什么?”阿荣太一脸焦急地问道。 “你方才说,来的那两个人中有一个是大唐人?”崔仲秀突然问道。 “是,看相貌、听口音都是大唐人士,倒是那个哈里赤是个靺鞨人!”阿荣太答道。 崔仲秀起身在房内来回踱了几步,口中喃喃自语道:“骨朵达、大唐使臣......” 闻言之后,阿荣太面色一紧,道:“您的意思是说难不成骨朵达便是大唐使臣么?!” 阿荣太的神情更显慌张,毕竟若是如此的话,骨朵达便有足够的理由去见大彝震,一旦提及当初之事的话,那自己与崔仲秀的所作所为必然暴露。 崔仲秀闻言白了一眼阿荣太,没好气地说道:“怎么可能!方才来的大唐使臣中并未见到骨朵达,而且他骨朵达怎么可能知道此事的前因后果?!” “什么?大唐的使臣来过府上?”阿荣太闻言顿时一愣。 此言一出,崔仲秀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毕竟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旋即想到阿荣太不过是个无胆无脑的粗鄙武夫,崔仲秀心中随即也便稍稍释然。 只见其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方才来的大唐使臣中并没有骨朵达,而且也未提及此人,由此可见骨朵达并非使团中人,即便是大唐使团中人,他又怎么可能知道这件事背后的真相呢?” “那!那他怎么会引我去昌盛客舍,却又不愿现身?今日我带兵拿他一事,怕是早已被他在暗中发现了!”阿荣太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崔仲秀想了想后似乎也找不到其中的答案,只得对阿荣太说道:“如今唯有静观其变了,先将禁军带回免得落人口舌,今夜便先回府歇息吧,若骨朵达有什么图谋的话,必然还会再与你联系的!” 闻言之后,阿荣太一脸的颓丧,长叹一声道:“唉,只怕是今日之后,他已是对我再无半分信任了!” ...... 夜风凄凄,呜咽阵阵,如同一名闺中怨妇的哭泣,在这一片死寂的坊道中让人顿觉毛骨悚然。 阿荣太独自骑马前行,一路之上他的脑海中始终有一个人,一名手提狼牙棒的九尺巨汉,朦胧中对着自己露出一抹邪异的笑,阿荣太努力地想要将这个身影从自己的脑袋里赶出去,但越是如此这个身影便越是挥之不去。 以至于阿荣太突然出现了一种幻觉,似乎那道身影就在自己前方,同样邪异的笑,同样让自己不寒而栗! 阿荣太用力地揉了揉眼睛。 不,这似乎不是幻觉! 第二百二十二章 绑架 “骨......骨朵达?!” 阿荣太惊呼一声,险些自马上摔落,“是......真的是.......是你?” 此时的阿荣太早已是语无伦次,虽然其努力地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一些,但越是如此,他便越发紧张不安,而其跨下战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惊恐,面对前方的骨朵达打着响鼻步步后退。 “哈哈哈,我最忠诚的兄弟,我回来了!” 面对骨朵达肆意的笑,阿荣太却已是面如死灰,强弩出一抹笑意说道:“哈哈哈,原来是.....是骨朵达!” 骨朵达笑着,手中提着的狼牙棒在地上划出一道浅浅的印痕,同时发出一道刺耳的声响,令阿荣太的心愈发惶恐不安。 满头大汗的阿荣太避无可避,只得咧着嘴笑道:“呵......哈哈哈.......我的兄弟.......你......” “怎么还没死?!”不待阿荣太说完,骨朵达便打断道。 阿荣太面色一滞,摆了摆手道:“你这是何出此言,我......” “你想让我死,我知道!”骨朵达脚步加快,冲着阿荣太快速奔跑而来。 阿荣太见状当即再也顾不得什么调转马头转身欲逃,但就当其刚刚转过身子的时候,却只见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五道黑影,手握横刀,杀机隐现。 “滚开!”阿荣太怒喝一声,同时催马向五人狂奔而去。 几乎就在一瞬间,其中一人顺势抄起手中角弓,弯弓搭箭一气呵成,紧接着阿荣太只见一道寒光激射而来。 噗—— 阿荣太只觉肩头猛地一震,吃痛之下重重摔下马背。 与此同时,骨朵达已奔至其身侧,只一拳下去阿荣太便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 当阿荣太醒来之时,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间陌生的房屋之内,看上去像是一间客舍,但...... 阿荣太来不及多想,也来不及多看,因为自己右肩传来的剧痛让自己无法忍受,“你们,是何人!” 阿荣太忍着剧痛,向面前的那个年轻的身影问道。 “呵呵,阿将军,今晚才见过面的怎么这么快便不认识了?”阿荣太的面前传来一道陌生的笑,但听上去似曾耳闻。 阿荣太忍着痛抬起头定睛望去,顿时面色大变,口中惊道:“你......你是哈里赤身边那个......” “哈哈哈!看来将军的眼力没有想象的那么糟啊,不错,我便是个小吏!”李浈大笑道。 “你们......”此时阿荣太方才看清,就在自己身侧站着的还有几名陌生的汉人外,还有一道自己熟悉的身影,骨朵达。 “狗贼!枉我待你如兄弟,你竟这般害我性命!”骨朵达怒不可遏,若非李浈早有交代的话怕是早已冲上去将阿荣太的脖子拧断了。 见状之后,阿荣太反而变得稍稍镇定一些,只是或许左肩的伤口让他看上去有些虚弱,苍白的脸色也显得愈发苍白。 “骨朵达你与外臣勾结,是何居心!”阿荣太厉声喝道。 “勾结?!当大彝震下诏杀我一族时,我便已不是渤海国的人了,何来勾结一说!”骨朵达怒斥道。 “哼!既然非我国人,那你等今日所为.......” “谁知道?”不待阿荣太说完,李浈便抢先笑道:“或者,谁看见了?今夜我大唐使团皆在这客舍之内,并不曾有一人踏出半步,请问阿将军此话从何谈起呢?” 阿荣太闻言瞬间语塞,面上表情看上去有些绝望,“你......你们究竟想要如何?” 李浈笑了笑,而后向一旁的刘关等人使了个眼色,随即只见刘关将纸笔摊到阿荣太面前。 “我想知道什么,我想将军您一定清楚得很吧,所以我的目的也很简单,写下了,一字不漏地写下来,如此或许将军能救自己一命!” “此地乃是渤海国龙泉府,非是你大唐,你敢杀我我保你走不出这龙泉府半步!”阿荣太冷笑。 “哈哈哈!”李浈闻言后也不禁大笑,而后不经意间看了看其身后的刘关。 刘关心领神会,脚下上前一步,手中横刀出鞘,紧接着一道寒芒闪过。 噗—— 顿时血雾四溅,阿荣太尚来不及反应,怔怔地看了看自己掉在地上的左臂,紧接着方才悲呼一声,滚在地上痛苦哀嚎。 斩落阿荣太一臂之后,刘关退回原位,而郑大等人上前将其架起,用一根早已准备好的麻绳将阿荣太血流如注的残臂紧紧扎住。 只见李浈缓步走至阿荣太跟前,望着那张痛苦得有些扭曲的脸,淡淡笑道:“将军,你可莫要告诉我你是左撇子,否则你留着右臂也无用了!” 阿荣太面如死灰,剧烈的疼痛使其实现有些模糊,以至于根本看不清自己眼前这道清瘦的身影。 “你......你要做......做什么?!”阿荣太咬着牙有气无力地说道,也许是疼痛的原因,以至于此时的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想说些什么。 “没做什么,我只是想告诉将军,你的命在我眼中一文不值,我不杀你是因为你于我还有些用处,你若不说的话,正如你所言,今夜之事绝不可以泄露风声,所以......”说到此处,李浈咧嘴一笑道:“你懂的!” “我......我写了你......你便不......不杀我?”阿荣太努力地让自己保持清醒,此时此刻,他已不敢再有任何怀疑自己面前这个人真否真的会杀了自己。 “杀与不杀,在我,却不在你,你不写则必死,写了或许能活,当然,我不敢保证你一定能活,但至少还有活得可能!”李浈笑道。 阿荣太闻言顿时有种想骂娘的冲动,但求生的**迅速压过了疼痛,此时此刻阿荣太比任何时候都想活,都怕死。 “好......我写!”阿荣太不假思索地说道。 “刘关,伺候阿将军润笔!” 李浈说着,缓缓走至窗前,远方天已微微泛白,风却依旧清冷,当龙泉府的百姓们睡梦正酣之时,没有人知道这一夜对有些人来说也许这将是其一生中的最后一晚,而对另一些人来说,注定了这是一个新的开始,正如那轮缓缓升起的红日,终将绽放出其耀眼的光辉。 第二百二十三章 牵马引绳 一夜无眠,对于李浈来说,这一夜不仅事关骨朵达之仇,更关乎自己的使命,而对于骨朵达来说,没有什么事比自己灭族之仇更为重要,事已至此,凶手是谁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必须知道真相。 而真相,此时就在骨朵达手中。 骨朵达手捧着阿荣太亲笔手书的罪状,这个九尺巨汉不禁泪流满面,泪水中饱含着愤怒,无以言表的愤怒。 此时此刻无论李浈,还是高骈、严恒,并没有想要去劝慰骨朵达的意思,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无法体会得到骨朵达此时的心境,既然无法体会,那么唯有沉默。 “泽远,阿荣太怎么处理?”高骈走到李浈身旁低声问道。 李浈想了想,道:“我不杀他!” 高骈闻言先是一愣,而后似乎又明白了什么,当即点了点头转而冲骨朵达问道:“老骨!” 说罢之后,高骈用眼神指了指一旁早已瘫软在血泊中的阿荣太,“交给你了!” “谢谢!”骨朵达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天快亮了,老骨,解决掉之后我们去见大彝震!”李浈说罢之后,跨步而出,高骈与严恒二人则轻轻拍了拍骨朵达的肩头,同时严恒将一把横刀递了过来。 骨朵达接过横刀:“多谢!” ...... 当太阳自东方天际一跃而出的那一刹那,原本凛冽的寒风便戛然而止,暖暖的阳光洒在身上,让人顿时觉得格外舒坦,迎着刺眼的阳光,李浈微微眯着眼睛,坊道间的人流逐渐多了起来,在朱雀大街之上不时可以看到正在赶着上朝的渤海国文武官员。 李浈与高骈则在鸿胪寺丞的引领下缓缓前行,望着眼前川流而过的大小官员,李浈却似乎并不急于上殿,目光四下探寻着似乎在寻找什么。 “还请上使快些,免得误了时辰!”鸿胪寺丞见状不禁轻声催促道。 正在此时,只见李浈望着不远处咧嘴一笑,道:“敢问李寺丞,前面那位可是崔相?” 鸿胪寺丞顺势望去,而后点了点头回道:“正是崔相!” “哈哈哈!既然如此,那我需得与崔相见礼之后再上殿啊!”说罢之后,李浈径直向崔仲秀走去,任凭身后鸿胪寺丞如何阻拦也无济于事。 “哈哈哈!崔相慢走,崔相慢走!”还不待走至跟前,李浈便高声喊道,引得周遭官员无不侧目而望。 “呵呵,原来是上使啊!”崔仲秀驻足回身,虽然并不太情愿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与大唐使臣有过多交集,但出于礼节也不得不微微回礼。 不料李浈却大笑道:“崔相不必客套,我为晚辈理应向您行礼才是!”说罢之后,李浈不顾崔仲秀阻拦当即深深躬下身子对崔仲秀行了晚辈之礼。 周遭众人见状不禁有些诧异,似乎并没有听说过崔仲秀与大唐的什么官员有过什么关系,怎么这大唐使臣的言谈举止对其如此亲昵,这显然于国礼不符。 崔仲秀见状赶忙伸手将李浈扶起,面色显得有些不太自然,略带嗔怪地说道:“上使切莫如此,你我各为其主,大唐为天朝上国,老夫不过渤海小臣,万万不可坏了规矩!让旁人见了无端惹来非议!” 李浈却是满不在乎地笑道:“崔相言重了,此地并非大殿,我大唐乃是礼仪之邦,晚辈见了长辈自然要见礼的!若是谁人敢有非议,只能说明其不懂礼数,崔相又何必在意!” 崔仲秀闻言不自觉地与李浈稍稍拉开了些距离,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之后,压低了声音说道:“上使有所不知,我国陛下素来不喜朝臣与外臣交往甚密,若是被陛下知道了,恐怕会龙颜大怒啊!” “无妨无妨,若是如此的话,我自会去向贵国陛下解释的,崔相放心便是!”李浈一摆手笑道,同时又向崔仲秀身边靠了靠。 崔仲秀一脸的尴尬,想要再躲又觉得有些不合礼数,而且昨夜人家刚刚给自己送了一份厚礼,若不躲,自己与外使则显得过于亲近,将来于大彝震那里不好交代。 而就在崔仲秀思忖之时,却只见李浈直接跨下马背,将其侍从推开,而后一把抓起崔仲秀坐骑的缰绳,“晚辈为崔相牵马引绳!” 崔仲秀见状吓得险些自马背摔落,让大唐上使为自己牵马,这样的待遇或许在旁人看来是无上的荣耀,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若是让陛下知道的话,自己只怕离死不远了。 果然,李浈此举顿时令周围正在赶着上朝的渤海众臣驻足观望,看得出其每个人的脸上都显得无比惊诧,唯有几名御史大夫见状冷哼一声,而后满脸怒容地赶往大殿而去。 而谁都没有注意到的是,就在不远处,有几名礼部官员却是面带微笑地看着崔仲秀与李浈,其中笑得最为灿烂的一位赫然正是李承久。 “李尚书今日看上去似乎心情不错啊!”正当李承久笑得无以言表之时,却只听身侧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正是尚书左仆射索图。 索图年逾七旬,早已厌倦了朝中纷争,所以一直以来从不参与派系斗争,凡事能躲就躲,能逃就逃,能和稀泥绝不得罪人,能暗害绝不明来,用李承久的话来说:这是举朝文武中最狡猾的一个。 李承久闻言后毫不掩饰脸上的笑意,对索图行礼之后答道:“索公见笑了,今日确实高兴!” 索图又岂会不知李承久心里的算盘,看了看崔仲秀之后也不禁笑道:“看来,今日朝堂之上有好戏看了!” “今日早朝索公可莫要再睡了,若是错过了好戏岂不遗憾!”李承久笑道。 索图闻言后摇了摇头,满脸堆笑地说道:“有时候睡了才是醒着,有时醒着也许便睡了!” 而另一边,李浈紧紧抓着崔仲秀坐骑的缰绳,一脸的得意,似乎倒像是崔仲秀在为自己牵绳一般,没有丝毫的不快,完全就是一副理所当然之状。 “使不得......使不得!快......快扶老夫下来!”崔仲秀吓得面色惨白,还未来得及停下便在侍从的搀扶下跨下马背,而后劈手夺过李浈手中的缰绳惊慌失措地说道:“上使可莫要折煞老夫了!如此万万使不得啊!” “崔相何必如此惊慌,晚辈为您牵马以此来表达对您的敬仰之情,与两国无关,更与旁人无关!”李浈如傻子一般满不在乎地笑道。 第二百二十四章 面圣 崔仲秀闻言之后百口莫辩,奈何李浈将缰绳死死抓住不肯放松丝毫,任凭其如何央求李浈总是摆出一副理所应当之状,让崔仲秀第一次体会到,“尊敬”这个词似乎并不都是好的。 面对朝臣不断投来的目光,崔仲秀终于一甩衣袖自顾愤愤向前一路小跑而去,不远处李承久望着崔仲秀如此狼狈之状不由笑得愈发得意,唯有索图对此似乎视而不见,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念叨着什么。 李承久的目光逐渐由崔仲秀的身上转移到那道清瘦的身影,望着那清瘦少年一脸诧异的模样,李承久心中却忽然有种不寒而栗的错觉,虽然一闪而逝,但还是让他顿时冷汗淋漓。 正在此时,李承久发现那少年的目光突然向自己这边望来,李承久旋即恢复了镇静,礼节性地冲那少年微微颔首致意,而那少年却是对其咧嘴一笑,笑得灿烂无比,但却让李承久心中不由一凛。 “他便是那个不曾露面的大唐使臣?”许久,李承久回过神转而向身旁一名鸿胪寺官员问道。 “不错,其名李浈,字泽远,任幽州行军司马,此次四族联军进攻大唐,又任伏远大将军!”身旁官员恭敬地答道。 李承久点了点头,喃喃自语道:“后生可畏!” “泽远,你认识那人?”高骈见状也凑至李浈耳畔低声问道。 “不认得!但我知道他便是那个礼部尚书李承久”李浈笑道。 “哦?为何?”高骈讶异道。 “呵呵,众人皆惊他独笑,敢明目张胆看崔仲秀笑话的也只有他了!况且他的笑......你不觉得与我一样么?” ...... 在经过殿前金吾卫一番查验之后,众臣鱼贯入殿,李浈与高骈二人则在殿外静候听宣。 今日的大彝震看上去与往日并无不同,至少表面上不见丝毫异样,只见其环视众臣之后,淡然说道:“昨日听闻大唐遣使至我国,不知使臣现在何处?” “回陛下,大唐使臣正在殿外侯旨!”李承久当即回道。 大彝震点了点头,轻声问道:“据说这大唐使臣一无国书,二无大唐皇帝旨意,只带了一道口谕前来,众卿以为如何?” 说罢之后,大彝震看了一眼崔仲秀,却只见其垂首不语,似乎并没有说话的意思。 闻言之后,众臣不禁议论纷纷,按照礼制没有国书、没有圣旨便算不得正式的使臣,仅仅一道口谕便等于空口无凭,另一国完全有理由不予接待,若换了其他任何一国,大彝震或许连见都不会去见。 但此时不同,对方是货真价实的大唐武将,而且又肩负大唐剿乱使命,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大彝震都不能视而不见,若是因这样一桩小事而得罪大唐的话,这个后果并不是渤海国这个弹丸之地能够承受得起的。 “好了!朕让你们各抒己见,却不是听你们在这里呱噪的!”大彝震说罢,转而望向崔仲秀,道:“不知崔相有何高见?” 崔仲秀闻言之后,想了想答道:“回陛下,其实这不难猜到,此时大唐正面临四族联军之困,而这个李浈又身负出关偷袭之使命,这个时候前来定是为求我国发兵!” “呵呵,崔相与朕心中所想无二,但不知崔相以为我们该如何决断?”大彝震笑了笑紧接着问道。 崔仲秀回道:“臣以为还是先见过使臣之后再做决断!” “哈哈哈!好!既然如此,那便宣大唐使臣觐见!”大彝震大笑。 少倾,只见李浈与高骈二人缓步而入,对大彝震见礼之后,大彝震冲李浈问道:“你叫李浈?” “回陛下,正是外臣!”李浈躬身回道。 “既无国书,也无大唐皇帝圣旨,你凭什么让朕信你?”大彝震毫不客气地问道。 李浈闻言则是微微一笑,道:“想必陛下也知道四藩联军攻我大唐一事,所以......” “所以如何?”见李浈欲言又止,大彝震追问。 “所以臣有几句打油诗!” “哦?呵呵,那便吟来!” 只见李浈想了想后,缓缓说道:“锦上添花天下有,雪中送炭世间无。时来易得金千两,运去难赊酒一壶。堪叹眼前亲族友,谁人肯济急时无。” 大彝震闻言之后看了看众臣,而后笑道:“没了?” “没了!”李浈笑道。 “哈哈哈!好一个锦上添花天下有,雪中送炭世间无!朕明白你的意思,但只怕是朕这厢给你送了炭,那厢便为自己引火上身!”大彝震大笑道。 言罢之后,只见大彝震向众臣问道:“不知诸卿以为如何?” 众臣闻言之后连忙口呼“圣明”,却唯独崔仲秀依旧一言不发,迟迟不曾表态。 “崔相,为何不说话?”大彝震转而向崔仲秀问道。 “陛下圣明,臣以为此事关重大,还需众臣商议后再做决定!”崔仲秀轻声回道。 而显然,其并没有注意到大彝震此时目光中一闪而过的怒意,“嗯,崔相所言有理,此事待朕与众臣商议之后再做决断!” “多谢陛下,因外臣使命在身,只能在贵国逗留两日,还望陛下早作决断!”李浈躬身回道。 大彝震闻言后点了点头,答道:“两日之内朕定给你个答复,你们先回驿馆歇息吧!” 待走出大殿之后,高骈不禁埋怨道:“那个崔仲秀似乎并没有上当啊!方才在殿上那番话等于没说!” 李浈则轻轻搓了搓下巴,笑道:“呵呵,千里兄稍安勿躁,依我看来他已经站在我们一边了!” “哦?为何?”高骈讶异道。 “至少他没有出言反对,现在我们已经胜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便要看那个李承久了!我们这便回去准备一下,今晚面见大彝震!”李浈笑道。 “大彝震?你怎么知道他今晚会见我们?!”高骈追问。 “呵呵,道理很简单,大彝震想知道真相,关于我们与崔仲秀之间的真相,他当然不会去问崔仲秀,所以自然便要来问我们了!” “可出兵一事呢?毕竟这才是我们的首要之事!” “哈哈哈,放心,大彝震必然出兵!” 第二百二十五章 李承久 望着李浈信誓旦旦之状,高骈心中虽兀自打鼓但嘴上却也不再多问,毕竟这一路走来李浈的这种自信看似毫无缘由,但事情的结局往往又在其预料之中。 “那你准备何时告诉大彝震骨朵达一事?”高骈转而说道。 李浈抬头看了看天,喃喃说道:“不急,不急!” ...... 傍晚,就当李浈等人在驿馆内静候大彝震召见时,刘关却进门秉道:“将军,渤海国礼部尚书求见!” 李浈微微一愣,但旋即便对高骈等人笑道:“看来大彝震比我想象的还要多疑啊!” 不待高骈发问,李浈便对刘关笑道:“有请!” 待李承久进门之后,李浈起身笑道:“李尚书驾到,李浈有失远迎还望见谅啊!” 李承久躬身回礼,稍滞片刻之后开口说道:“上使远道而来,李某身为礼部尚书本该前来拜会的!” 李浈微笑不语,待众人重新入座之后,只见李承久面色犹疑,似有难言之隐。 “呵呵,李尚书,实不相瞒,你我时间无多,不如我们开门见山如何?”李浈见状不禁笑道。 李承久看了看李浈,又转而看了看高骈与严恒,仍是有些迟疑,片刻之后方才问道:“不知上使的意思是......” “呵呵,李尚书是聪明人,你我虽说不上有什么交情,但此时你我的目的却是相同的!不是么?”李浈说着,目不转睛地望着李承久。 闻言之后,李承久面色微变,但旋即便又恢复正常,干笑了几声后说道:“不知上使所言何......” “崔仲秀!”不待李承久说完,李浈便直接说道。 李承久面色骤然一滞,而后面色紧张地向外四下张望。 “李尚书放心便是,若没有我的命令,没有人能靠近此间三丈之地!”李浈笑道。 李承久闻言之后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一些,垂首思虑片刻之后方才抬头神色肃穆地望着李浈,继而拱手说道:“看来上使来此之前早已对此有所耳闻,既然如此,那还请上使直言相告!” 李浈点了点头,随即问道:“不知李尚书还记得骨朵达此人?” “可是我朝神策军骑营的骨朵达将军?” “正是!” 李承久闻言当即欺身问道:“将军是为骨朵达而来?” “是,但也不全是!不瞒李尚书,骨朵达将军现就在此处!”说罢之后,李浈看了看高骈。 高骈心领神会,当即朗声说道:“请骨将军!” 少倾,房门应声而开,骨朵达推门而入,随即冲李承久笑了笑道:“李尚书,许久不见了!” 只见李承久瞪大了眼睛起身望着骨朵达,而后赶忙叉手行礼,惊诧道:“骨将军怎会在此......” 话未说完,李承久突然恍然大悟,道:“听闻骨将军投奔了大唐,想不到我们今日在此竟还能再见!” 见到骨朵达之后,李承久原本还有些忐忑的心忽然平静下来,事已至此根本无需赘言,骨朵达的出现早已说明了一切。 “李尚书请坐!”李浈笑道:“不知李尚书心中的疑虑可消?” 李承久点了点头,而后看了看骨朵达说道:“骨将军一门惨案皆是崔仲秀一手策划,但在这其中还有一人最为关键,若能得此人......” “阿荣太也在这里!”李浈打断李承久的话笑道。 “什......么?”李承久大骇。 只见骨朵达随即取出一张藤纸,递了过去。 “此乃阿荣太亲笔手书!”李浈笑道。 李承久闻言接过,翻阅之后顿时面色大喜:“哈哈哈!好!有此崔仲秀罪责难逃!” 但旋即李承久又疑惑道:“那上使今日为何不将此呈上?” “因为还不够!”李浈摇了摇头,道:“贵国陛下对于崔仲秀的恩宠想必李尚书比我更为了解吧,依李尚书看来,贵国陛下会如何处置崔仲秀呢?” 李承久想了想后答道:“流放的可能性大一些!” 闻言之后,李浈将身子靠在凭几之上,轻轻闭上双目缓缓说道:“所以,这非是我想要的,我要的是崔仲秀的命!” “他崔仲秀取了骨将军一门三十六条性命,我便要他以命来还!”李浈说得很平静,但言语中流露出的却是浓浓的杀意,以至于李承久闻言后心中也不禁为之一凛。 而骨朵达此时将头深埋、牙关紧咬,虽一言不发,但双拳却早已攥得咯吱作响。 李承久的目光在骨朵达身上停留片刻之后,转而对李浈说道:“那不知上使意欲何为?” 李浈闻言缓缓起身伸了伸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腰身,对于这种跪坐的姿势仍是难以习惯,只见其走至中央来回踱了几步,而后忽然对李承久说道:“不如先说说贵国陛下派李尚书前来想知道些什么吧!” 此言一出,李承久顿时一怔,而后故作镇静地笑道:“上使说笑了,李某来此并非陛下......” “我以诚相待,李尚书却为何一再隐瞒呢?” 李承久语塞,片刻之后方才起身冲李浈再度叉手行礼,口中郑重地说道:“上使聪慧,李某自叹弗如,既然如此那么李某也便不敢隐瞒,李某此行却是受陛下所派,因为陛下想知道一件事!” “何事?” “上使与崔仲秀的关系!” “没了?”李浈问。 “没了!”李承久点了点头答道。 闻言之后,李浈不禁大笑,李承久不禁有些莫名其妙地问道:“上使因何发笑?” “哈哈哈,我在笑贵国陛下还真是对崔仲秀恩宠有加啊!”李浈笑道。 “那李某该如何答复陛下?”李承久问。 李浈笑答:“李尚书既然已经知道如何答复,又何必多此一问呢?” 李承久闻言大笑:“哈哈哈,上使难道就不问问李某,陛下对于出兵之事是如何打算的么?” 李浈则淡然一笑:“李浈既然已经知道贵国陛下的答案,自然也不会多此一问!” 李承久赞赏般地点了点头,笑道:“上使虽年幼,但心智却让李某都不得不刮目相看!真不知上使都经历了些什么,若非看透了世俗间的人情世故,断然不会如此......” “阴险毒辣?还是穷奸极恶?”李浈反问。 李承久闻言一滞,看了看李浈后,二人不禁朗声大笑。 第二百二十六章 黑暗 待李承久离去之后,李浈脸上的笑意缓缓收起,当即对骨朵达问道:“阿荣太现在何处?可还能走?” 骨朵达道:“还在永兴坊的那间客舍里!我将他的右臂也断了,双腿倒是完好无损,应当能走!” 李浈点了点头道:“那便好,将他放了!” “放了?”骨朵达闻言大惊。 “不错,放了,不过不能放得太明显!” “为何要放?”骨朵达不解地问道。 李浈微微一笑,道:“放了他,我们才能抓住崔仲秀!” 骨朵达显然并不理解李浈这句话的意思,但也并未多问,口中应了一声之后转身正欲出门,却被李浈叫住。 “派人跟着他,若不出我所料的话,他必去找崔仲秀!”李浈吩咐道。 待骨朵达走后,高骈皱了皱眉头问道:“泽远,渤海国出兵一事......” 高骈毕竟在军中为将多年,心中所系也均是军国之事,虽说并不介意顺带着为骨朵达报仇,但毕竟这只是其次,求到渤海国的援兵才是最重要的。 李浈摆了摆手笑道:“不是说过了么?大彝震必会出兵相助!” 高骈闻言轻叹:“泽远,此事我本不该多问,但事已至此你须得与我说实话,你凭什么如此笃定认为大彝震必会出兵相助?” “就凭方才李承久只字不提出兵一事!”李浈转身坐至低案之上,见高骈仍是一头雾水,不由笑道:“其实道理很简单,大彝震派李承久前来试探我的口风,但其却并没有询问出兵事宜,更没有问自己能从我大唐得到什么好处,然而他关心的却是崔仲秀与我的关系,若非其心中对出兵事宜早有决断的话怎么可能连问都不问呢?” “但那也有可能是他已经决定了拒绝出兵!”严恒此时插话道。 “不错,的确有这种可能,但你们想过没有,渤海国居于契丹、奚族、室韦三族之间,地肥水美物产丰富,对于三族来说无异于一块放在嘴边的肥肉,大彝震最怕什么?” “自然最怕三族联军进攻渤海国!”高骈当即答道。 “不错,以往三族之间多有隔阂,大彝震又与我大唐交好,但如今三族已形成合纵之势,其联军连我大唐都敢进犯莫说他一个小小的渤海国了!所以对于大彝震来说最可怕的莫过于三族合纵之局,更何况如今又多了一个回鹘残部,如此一来,若他大彝震不疯不傻的话,便一定会出兵相助!” 二人闻言之后方才恍然大悟,只见疑惑顿消的高骈点了点头笑道:“原来大彝震的心思你都已被你看透了,如此一来我们便只剩下一件事可做了!” “什么事?”严恒挠了挠头不解地问道。 “为老骨报仇!高骈大笑。 ...... 当余晖散尽,这人间再看不到一丝光明,黑暗重新执宰一切,正如这人间世事,总有些人或事是永远见不得光的,无关善恶好坏、无关是非对错,恰似光明与黑暗之间的对立,既有青天白日下的风光月霁,便一定会有暗无天日时的蝇营狗苟;既有忠直高士间的谊切苔岑,便一定也有奸佞鼠邪下的尔虞我诈! 没有月光的夜总会隐藏着某些未知,没有人知道前方的黑暗中会有什么,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在这黑暗中能走出多远。 正如此时的阿荣太,当他拖着自己空空的袖管逃出那间客舍的时候,似乎在他的眼前终于出现了一抹生机,于是他忍着常人难以忍受的剧痛在这条并不陌生的坊道上疯狂地奔跑着,他的脸上挂着笑,因为他始终坚信,只要自己不死,变一定会加倍偿还这断臂之仇、切肤之恨! 黑暗中的阿荣太犹如一头因伤而疯狂的野兽,不顾一切地奔向前方,奔向那个他自己认为的希望。 他当然不会察觉到自己身后那道同样在黑暗中紧追不舍的影子,那道如黑豹般的影子在追逐自己的猎物,如同猫与鼠之间的游戏,任凭那鼠如何狡猾,都始终逃不脱猫的利爪。 终于,阿荣太在一座府邸侧门前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 砰砰砰—— 阿荣太疯了一般拍打着门环,身子顺着大门徐徐滑落,最终瘫软无力地坐在门畿之上,两侧残臂的鲜血不住滴落,如珠帘,似微雨。 “何人叫门?”片刻之后,大门之内传来一道略带愠怒的声音。 阿荣太闻言之后挣扎着再度拍打着门环,同时口中无力地说道:“快......开门...,...,是......我!” 当大门开启之后,阿荣太似乎终于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眼前一黑昏死在侍卫脚下。 当侍卫借着手中的纱灯看清地上阿荣太那张苍白的脸之后显然吓得不轻,一面呼喊着来人,一面将头探出门外四下张望,当确定并无旁人看到之后方才嘭地一声将大门紧紧关闭。 而就在大门关闭之后,隐匿在黑暗中的那头“猎豹”也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转身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 ...... 李浈已经整整两天两夜不曾合眼了,按他的话来说,自己还是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休息不好会影响发育的。 或许李浈骨子里便是个心口不一的人,尽管他一再以孩子自居,但他所做的、所承受的一切,无一不是常人难以而为的。 这是李浈第一次以命令的口吻去对高骈、严恒、徐良与骨朵达说话,只三个字:去睡觉! 或许是屋内太过憋闷,李浈随手抓了一件袍子披在身上,而后轻轻开启房门走至这个并不大的小院,这里并非驿馆,能找到一间带小院的客舍已是殊为不易了。 “将军!”身后传来刘关的声音。 “你为何不睡?”李浈没有回身,但语气却显得有些不愠。 “小人睡不着,见将军出来所以也趁着透透气!”刘关一咧嘴,露出一口泛黄的牙齿。 “唉!”李浈轻叹一声,不再说话。 “郑大身手敏捷不会有事的!”刘关说道。 “嗯,我相信郑大!”李浈抬头看了看天色,缓缓说道:“我担心的是李承久!”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不安之夜 “呵呵,小的是个粗人,不懂官场上的这些道道,但小人相信将军,在将军面前没有过不去沟,也没有淌不过去的河!”刘关伸出自己满是老茧的手将李浈的袍子重新披好,依旧咧着嘴傻笑着。 闻言之后,李浈转过身望着刘关,笑道:“呵呵,按年龄我该叫你一声刘叔吧!” 刘关顿时面色一变,不知所措地后退了几步,正欲躬身却被李浈上前一步扶起,“在我这里没那么多规矩,刘叔莫要如此!” “将军使不得,小人是兵,您是将,自有尊卑之分,切莫要折煞小人了!还是唤小人刘关听着舒坦!”刘关不依不饶地说道。 李浈终究没有再坚持,因为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是有一些底线和坚持的,没有什么人可以去触碰他们的底线,也没有什么理由去剥夺他们的坚持。 “郑大回来了!” 正在此时,刘关望着院门毫无征兆地笑道。 李浈为之一愣,尚未反应过来之时却只见院门轻轻被人推开了一道缝,紧接着一道黑影自那看似根本不可能通过的门缝中闪身而进,一切悄无声息,犹如同鬼魅一般。 “将军!”郑大见李浈与刘关正在院内看着自己,赶忙跑了过来。 “如何?”李浈忙问。 郑大点了点头,道:“果然不出将军所料,阿荣太的确去了崔府!” “好!你先去歇息吧!”李浈对郑大说道。 “将军,不知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郑大紧接着问道。 李浈闻言微微笑了笑,而后淡淡地说道:“等!等哈里赤的消息!” ...... 崔府。 时值深夜,刚刚还睡眼迷蒙的崔仲秀此时却早已没了半点睡意,只见其眉头紧锁地看了看躺在床榻上的阿荣太,又瞥了一眼其犹在滴血的残臂,眉目之间泛起一道森冷的杀意。 “可知何人所为?”崔仲秀对一名侍卫问道。 “不知,小人刚看到阿将军时其便已昏死过去......” 话还未说完,便只见崔仲秀抬手便是一巴掌,口中怒骂道:“愚蠢!他不开口你难道就不会自己去查么?顺着血迹一路查过去!天亮之前必须要给老夫一个结果!否则小心你的脑袋!” “喏!”侍卫躬身领命而去,崔仲秀转而对身后总管说道:“吩咐下去,此事若谁敢泄露半个字,便莫要怪老夫无情!” 总管喏喏而应,随即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谁如此大胆,竟敢打神策军将领的主意!” 崔仲秀闻言冷哼一声,转身又看了看阿荣太说道:“无论如何都必须要他开口说些什么!” ...... 相对于此时李浈的紧张、崔仲秀的不安,李承久则要显得悠闲自在得多,崔仲秀的穷途末路使得李承久异常兴奋,以至于在这个看似静谧的夜里都依旧精神矍铄。 案前放着一道奏疏,这是明日早朝时准备呈予大彝震看的,里面详细地记录了崔仲秀这数十年来做过、或没做过的数十桩罪状,每一件都是十恶不赦的死罪,每一件都足以让崔仲秀死上十几次。 如果说骨朵达一案是扳倒崔仲秀的引子,那么这道奏疏便是致崔仲秀于死地的毒药。 在李承久看来,这道奏疏便等于崔仲秀的催命符,一直以来积郁在自己心头的仇恨和怒火在明日终将得报,这对于李承久来说无疑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虽然李承久在见到李浈之后心中曾有过一丝小小的不安,但这种不安却迅速被即将扳倒崔仲秀所带来的巨大兴奋而取代。 ...... 崔仲秀在听完侍卫的禀报之后脸色变得愈发难看,显然这件事看上去并没有那么简单,侍卫并没有在路上发现什么血迹,所以若是想要弄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便只剩下了阿荣太。 好在经过郎中的治疗后,阿荣太这条命算是保住了,只是因为失血过多尚且有些昏迷,药已服下,据郎中所说不出一个时辰阿荣太便可以醒转。 时间对于崔仲秀来说显得有些漫长,他在房内焦急地踱着步子,同时目光不住地向门外望去。 对于崔仲秀来说,阿荣太的死活倒是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一直以来自己所做的每件事都有阿荣太的参与,若是因为这些事情而导致阿荣太至此的话,无疑自己将会是对方下一个目标。 “怎么还没醒?!”崔仲秀一脸恼怒地埋怨道。 “郎君莫急,这刚服下药还不到半个时辰!”总管在旁小心翼翼地答道。 “一帮废物!一帮废物!”崔仲秀不住地骂道,刚坐下不久便又起身继续在房内不安地踱步。 “对!”忽然,崔仲秀停住脚步面色骤变,“两日前阿荣太不是说骨朵达回来了么?难不成是他?!” 还不待总管回答,崔仲秀便当即说道:“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既然如此,那便好办了!”崔仲秀似乎想到了什么,正欲下令之时,却只见一名侍卫匆匆来报:“阿将军醒了!” 闻言之后,崔仲秀当即跨出房门向外疾步走去,待见到阿荣太时还来不及问话,便只见阿荣太有气无力地说道:“崔相......为我报仇!” “可是骨朵达?!”崔仲秀忙不迭地问道。 “是......还有......李浈!”阿荣太气血亏虚太甚,脸上全无血色,声音听上去也是细若蚊鸣,但此言一出还是令崔仲秀面色大变。 “李浈?!可是那个大唐使臣李浈?!”崔仲秀追问道。 “是......”阿荣太的双目几欲喷火。 “嘶——”崔仲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而后向前探了探身子,低声问道:“你可对他们说了什么?” 闻言之后,阿荣太自知犯错,不禁紧紧闭上了双眼。 见状之后,阿荣太虽不曾说话,但崔仲秀已然明白了一切,再度望向阿荣太的目光中不禁泛起浓浓的杀意。 “崔相恕罪......小人也......是身不由己......”阿荣太终于开口说道。 “他们,问了你什么?你又答了什么?”崔仲秀的语气突然变得和缓起来,甚至还伸手为阿荣太抻了抻锦被。 第二百二十八章 正是杀人时 此时此刻,阿荣太哪里敢有半点隐瞒,只得断断续续地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讲述一遍。 而崔仲秀在听完之后却是沉默了片刻,脸上神情显得有些严肃,但却让人无法揣测其心中所想。 “崔相......请您为小人......报仇啊......”阿荣太咬着牙恨恨地说道。 崔仲秀点了点头,而后缓缓说道:“你安心在此养伤便是,此仇老夫一定会替你报!” 阿荣太闻言后这才满脸欣慰地点了点头,此时只见崔仲秀转身缓步而出,待走到院内时不禁抬头看了看那片漆黑的夜空,片刻之后,只见其转而对身后总管说道:“此人,不能留!” 总管闻言后心领神会,当即应道:“小的知道了!”说罢之后转身便要走,但却又被崔仲秀叫住。 “手脚干净些,万万不可被人发现!”崔仲秀轻捻青须,目如鹰隼。 总管点了点头,而后带着两名侍卫重新走进了阿荣太的屋子。 ...... 漆黑的夜让人不安,而不安,又使得这夜变得更加漫长,都说位高则权重,有人十年寒窗、有人以财求位,也许当他们真正登上这所谓的高位之时方才知道,自己也许连个安稳觉都显得那么奢侈。 事已至此,崔仲秀已是睡意全无,此时此刻萦绕在其心头的唯有无尽的烦乱,当然,也仅仅是烦乱。 李浈与骨朵达的出现虽然令崔仲秀曾有过一丝恐惧,但很快,崔仲秀内心的这点恐惧便随着阿荣太的死而烟消云散。 不错,自己的确是骨朵达一门三十六条性命得主谋,但谁知道呢?单凭阿荣太的那张罪状?崔仲秀有足够的自信会说服大彝震并将自己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即便李浈与骨朵达一口咬定自己,但此时阿荣太已死,或许连尸首都不会有人找到,他们拿什么去让大彝震信服?更何况骨朵达还是一名背叛国家的叛将! 不过话虽如此,崔仲秀的心中还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妥,若李浈果真是为了找自己麻烦的话,那么先前却又为何要送自己一份大礼呢? 而且无论是李浈绑架阿荣太这个计划完全就是一个漏洞百出的下乘之策,至少在自己面前这样的计谋甚至根本算不得什么计谋,充其量只是造成一些小小的麻烦而已。 但思来想去崔仲秀都想不出李浈究竟还能有什么后招在等着自己,或许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小娃子还是太嫩了些,以他这样的年龄根本不了解官场,更看不透人心。 终于,崔仲秀的脸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笑,如释重负的笑,只待今晚一过,那个所谓的大唐使臣必然会从渤海国的领土上灰溜溜地离去,而骨朵达,呵呵,就让他永远留下来吧。 ...... 李浈的脸上同样挂着淡淡的笑,与崔仲秀脸上的笑如出一辙,与李承久脸上的笑同样一般无二,显然这三个人都拥有同样的自信,至少在尘埃不曾落定之前,三人此时此刻的心境想必是一样的吧。 寅时过半,天色却依旧黑暗,甚至原本闪烁着的漫天繁星都已不知何时没了踪迹,或许这才是一天中最为黑暗的时刻。 哈里赤与王计、刘三郎、赵郎四人已在一间屋顶上趴了整整三个时辰,在此期间,他们亲眼目睹了阿荣太走进了崔府大门,又眼睁睁地目送郑大如同鬼魅般地离去。 如果跟踪阿荣太至此的郑大是行动如鬼魅般的幽灵的话,那么他们四人便是一尊泥塑,眼前纵有千般戏,耳旁不入半穴风。 在他们面前的那座深宅大院便正是崔府,因为他们要等的人还不曾出现,所以他们必须等待,形若死尸一般的等待。 透过房顶隐约之间不时传来主人低沉的鼾声,睡得很香甜,丝毫察觉不到自己房顶之上已整整待了三个时辰的四个人。 吱吖—— 忽然,崔府的侧门开了一道缝,紧着着一道黑衣人影迅速闪出,四顾张望片刻之后轻轻叩了三下木门。 而后大门敞开,一辆装满柴草的木车缓缓驶出,而后在五名黑衣人的护送下快速向城门的方向奔去。 “终于出来了!”王计伸手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脖颈,轻轻笑道。 说罢之后,四人不约而同自屋顶一跃而下,向着那辆柴车离去的方向紧紧跟了上去。 ...... “什么时辰了?”李浈抬头看了看愈发漆黑的天空,喃喃问道。 “寅时过半了!”刘关答道。 李浈点了点头,道:“月黑风高夜,正是杀人时!差不多了!” “王计、赵郎、刘三郎三人此前曾做过八年的斥候,对于这些事情自是轻车熟路,此番前去定然不会失手!”刘关不无得意地笑道。 对于自己这四个兄弟,刘关有着无比强大的自信,正如他们四人对刘关的自信一样,这是无数次死里逃生、尸山血海里培养出来的兄弟情义,寻常之人很难理解这种性命相托的感情,而也正因为彼此之间这种胜似手足之情的存在,使得五人之间有时仅仅一个微小的动作,甚至一个不经意间的眼神便已能够明白对方的意图,从而做出最为准确的判断。 而也是正因如此,李浈才格外器重刘关等五人,因为李浈觉得重义之人始终要比重利之人更可信一些,至少他们不会在自己身陷绝境的时候掉头就跑,而这一路走来所经历的种种也印证了李浈的这种感觉,无论自己的处境有多么艰险,只要自己一回头便总会能看到刘关无兄弟的身影,不离不弃。 “是啊,所以我才让他们陪着哈里赤前去,此番事大,崔仲秀必然不会派等闲之辈前去抛尸灭迹,一旦不敌的话,我担心王计他们会拼死力战!”李浈不无担忧地说道。 刘关闻言后一滞,他自然明白王计等人的性子,所以李浈的担忧也不无道理,但旋即只见刘关便重又说道:“我等五人既然已追随了将军,为将军而死......” “不!”刘关还未说完,李浈当即摆了摆手打断道:“正因你们追随了我,所以我才更应该珍惜你们的命!我的命是命,你们的命同样是命,在我看来并无不同,一样是**凡胎,一样经不起刀砍箭刺,日后切莫再说这样的话!” 砰砰砰—— 正在此时,只听门外传来一道颇有节奏的叩门之声,声音很轻,但是在这死寂的夜里却显得尤为突出。 第二百二十九章 弹劾崔仲秀 “回来了!”刘关闻声之后不无欣喜地说道,不待李浈发话便几步跨到门前,低声问道:“何人?” “王计!”门外传来王计熟悉的声音,闻言之后,刘关这才轻轻将门开启,只见王计、赵郎、刘三郎、哈里赤四人正咧着嘴傻笑,而哈里赤的肩上赫然扛着一名被塞住了嘴且捆得结结实实的黑衣大汉。 而王计等四人的身上则是衣衫褴褛,几道翻着皮肉的伤口正不住地滴着鲜血,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但即便如此,四人的脸上依旧看不到半点痛苦之色,相反却均是一副兴奋之状,似乎全然不受身上伤口的影响。 刘关冲四人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默默伸手将哈里赤肩上的那黑衣大汉接过,待四人进门之后这才警惕地关好院门。 “将军......”王计一脸兴奋地走到李浈跟前,正要说话,却见李浈摆了摆手略带着一丝紧张地问道:“身上的伤可要紧?” “皮外伤不打紧!崔府上的护卫身手不错,我们几个此前倒是小觑了他们,不过还好总算是没把将军的差事办砸了!”王计咧着嘴笑道,一旁的赵郎与刘三郎、哈里赤三人的表情如出一辙。 “这个是活的,只是被我打晕了!”紧接着王计指了指早已被刘关扔在地上的黑衣大汉笑道。 李浈则紧接着问道:“阿荣太,死了?” “死了!我们先将尸首埋在了城外!”王计答道。 李浈瞥了一眼地上的大汉,而后点了点头,紧接着对刘关说道:“刘关,去让徐良将军看看他们的伤势!然后将他们都叫来吧!” “将军,不用叫了!”刘关指了指李浈身后,只见高骈等四人赫然正站在李浈身后。 徐良见状忙吩咐侍卫将王计等人扶进房内,高骈见状则说道:“泽远,屋内说话!” 进得房内,高骈问道:“如今崔仲秀已是罪责难逃,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李浈笑了笑,而后看了看门外,道:“天,快亮了!” ...... 翌日,大彝震刚刚上殿,李承久的一封弹劾奏疏便直接呈了上来,但这封奏疏却并非昨日摆在李承久案上的那一封。 大彝震翻看了一眼之后便将奏疏轻轻放回到案上,而后看了看李承久,最终将目光停留在崔仲秀的身上。 崔仲秀见状心中骤然一紧,还不待说话便只听大彝震转而对李承久勃然大怒道:“李承久!你好大的胆子!” 李承久闻言猝不及防当即双膝跪倒在地诚惶诚恐地说道:“臣罪该万死!但......” “但你是在质疑朕的决断么?!”大彝震打断李承久,怒声叱道。 “臣不敢!”李承久垂首应道。 “哼!不敢?!做都已经做了还道不敢?!”大彝震冷哼一声,杀机隐现。 众臣见状心中虽暗自惊诧,但却也不敢贸然插话,只得一个个杵在原地默不吭声。 闻言之后,只见李承久缓缓抬起头望着大彝震,而后又看了看崔仲秀,方才朗声说道:“启禀陛下,臣之所以请求陛下重审骨朵达一案,乃是因为昨日朕看到了一个人!” “何人?!”大彝震怒问。 “骨朵达!”李承久答道。 此言一出,众臣皆哗然,众所周知骨朵达一案乃是陛下亲自下旨抄家灭族,此番李承久请求重审无疑是当着天下人的面狠狠地甩大彝震的一计耳光,而且骨朵达早已被大彝震打为叛国之将,此番再度出现在渤海国,无论其目的如何,都将会是一场轩然大波。 “骨朵达?!”大彝震咬着牙双目几欲喷火。 “不错!正是骨朵达,不过此时的骨朵达已是大唐之将!”李承久紧接着说道。 “唐将?!可是随那李浈一并来的?!”大彝震咬牙切齿地问道。 “臣不敢欺瞒陛下,骨朵达的确是随大唐使团而来!” “呵呵,众卿可曾听得清楚?!朕的禁军大将军回来了!”大彝震冷笑不已,“来人!给朕将那叛国之将拿来!朕要亲口问问他到底是何居心!” 话音方落,便只听李承久断然说道:“陛下不可!” “李承久!你藐视天威悖逆臣伦,意欲何为?”大彝震还不曾开口,一旁的崔仲秀便抢先怒声叱道。 说罢之后,崔仲秀紧接着抓呢向大彝震说道:“启禀陛下,李承久身为人臣却勾结判将,其居心叵测,罪无可恕,还望陛下明查察!” 说罢之后,只见其身后众臣忙不迭地紧跟着附和道:“还望陛下明察!” 李承久见状冷笑不已,梗着脖子说道:“陛下若治臣罪,臣无话可说,但在此之前,臣还有一言!” “哼!”大彝震冷哼一声,虽没有说话,但却也并没有立刻将李承久拿下。 崔仲秀见状正欲开口,但此时只听李承久说道:“陛下明鉴,当日崔相向陛下引荐骨朵达之妹索舍里,但崔相却未向陛下说明一件事!” “李承久!你休得胡言乱语......”崔仲秀闻言面色大变,正欲辩解,却只见大彝震看了看崔仲秀后冷冷说道:“让他说完!” “多谢陛下!”李承久瞥了一眼崔仲秀,而后不紧不慢地说道:“在此之前,崔相早已玷污了索舍里!” 此言一出,众臣皆惊,纷纷望着崔仲秀,脸上流露出满意之心之状,而崔仲秀则顿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中悲呼一声道:“陛下明鉴,李承久此言实属污蔑,臣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出此等悖逆之事,还望陛......” “李卿,你可知你说了什么?”大彝震毫不理会崔仲秀,转而冲李承久冷声问道。 “臣之所言句句属实,若陛下不信可传人证!”李承久当即答道。 “人证何在?”大彝震怒问。 “就在殿外侯旨!” “给朕传上来!” 少倾,只见一名中年村妇战战兢兢走上殿来,显然村妇并没有见过什么世面,此番面对大彝震以及众臣,早已吓得面无血色,脚下每迈出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 “你是何人?”不待村妇走近,大彝震便率先问道。 村妇当即吓得一哆嗦,只低着头却忘了回话,而此时只见李承久开口说道:“启禀陛下,此村妇曾是骨朵达家中的婢妇,自然对索舍里之事了若指掌!” 话音方落,便只见崔仲秀一脸愤怒地叱道:“胡言乱语......” “闭嘴!”话未说完,便只听大彝震怒声说道,而后冲那村妇又问道:“将你看到的、听到的一字不漏讲来!” 第二百三十章 国有国法 ...... 正殿一侧的偏殿之内,李浈与高骈、骨朵达三人相对而坐,虽然李浈在这偏殿内觉得憋闷呼吸困难,但在大彝震宣召的旨意不曾到来之前自己也只能在这里耐心等待。 李浈抬头看了看骨朵达那张阴沉得几欲滴水的脸,轻声说道:“放心,崔仲秀今日难逃一死!” 骨朵达闻言看了看李浈,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高骈想了想后问道:“泽远,你真觉得仅凭那名村妇便能让大彝震杀了崔仲秀?” “那名村妇自然不能让大彝震杀了崔仲秀,但李承久可以,大彝震生性多疑,而但凡多疑之人最无法容忍的便是被别人欺骗,此前我送了崔仲秀一份大礼,虽然大彝震并未因此质询崔仲秀,但无疑在其心底种下了一颗种子,而今日之事不过是让这颗仇恨的种子在大彝震心中生根发芽罢了!”李浈缓缓说道。 说罢之后,李浈沉默了片刻,目光缓缓转向窗外,轻声说道:“李承久绝不会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的!” 高骈闻言咧嘴一笑,道:“是啊,对他们这些酸腐文人来说,当众被鞭挞这种侮辱怕是比死还可怕!只待崔仲秀一死,老骨这仇便算是报了!” “是啊,报了,但......”李浈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分明看到了骨朵达眼中噙着的泪光,分明看到了这个九尺铁汉的身子正在瑟瑟发抖。 此时的骨朵达俨然没了冲锋陷阵时的那股豪情壮意,像极了一个将母亲弄丢了的孩子,无助、悲伤,还有绝望。 仇,报了;人,却永远无法再回来。 没人能够体会得到骨朵达心中的痛,正如没有人能体会到李浈心中的压力,人生来或许本就是要承受更多的苦痛,逃不掉、躲不过,自己能做的唯有在这无尽的苦痛中变得坚硬、变得强大。 “呼——”李浈长长呼了一口气,正准备站起身子却只见一名殿前宦官匆忙跑了进来。 “陛下宣上使觐见!”说罢之后又看了看骨朵达,道:“还有骨将军!” ...... 来得殿前,李浈三人堪堪行过礼之后,便只见大彝震竟豁然起身走下殿来,待走至骨朵达跟前方才驻足而视。 而此时骨朵达则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只是双拳却依旧紧握。 “朕的骨将军,回来了!”大彝震双手扶着骨朵达的臂膀,口中逐字逐句地说道。 “谢陛下恩宠,但骨朵达已为唐将,与渤海国再无半点瓜葛!”骨朵达昂着头冷声应道。 大彝震与众臣闻言皆是一愣,显然所有人都不曾料到骨朵达竟敢以如此强硬的口吻对大彝震说话,仅仅凭这一句话大彝震已有绝对的理由将其押入大牢。 “启奏陛下,叛将骨朵达藐视天威,依律当斩,臣请将此判将押入大牢以正视听、以明国法!”此时一名监察御使出列怒声叱道。 闻言之后,不待骨朵达说话,只见李浈微微一笑,而后缓缓走至那名御使跟前。 那御使显然被李浈看得有些发毛,赶忙将目光移向一旁不再说话。 李浈则转而冲大彝震躬身说道:“启禀陛下,我想方才骨将军所言已说得一清二楚,无需外使再重复了吧!” 大彝震闻言后,脸上划过一抹怒色,但此时此刻却已无法再说什么,“大唐使臣”这个名头足以让自己的任何愤怒都烟消云散,也必须烟消云散。 大彝震转身走回到龙位之上,看了看骨朵达,却对李浈说道:“崔仲秀悖逆臣伦,即刻着三司会审,以正国法!” 话音方落,便只见李承久出列躬身说道:“陛下明鉴,崔仲秀欺君罔上已是铁证如山,其人神共愤、罪不容赦,还请陛下即刻将其处斩!” 言罢之后,李浈的眼中突然闪过一抹异样,但旋即便又恢复如初,双目紧紧盯着大彝震。 大彝震闻言环顾众臣,而后无力地问道:“诸卿以为呢?” 众臣闻言之后不禁面面相觑,因为谁也猜不透大彝震此时心中真正的想法,毕竟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看,只要崔仲秀不死,谁也说不准日后大彝震会不会重新起用。 至此关头,无论说什么都无疑要承担巨大的风险,所以除了李承久之外谁也不敢贸然出头说话,大殿之内一片沉默,静得可怕。 “怎么?朕的臣子们都是哑巴么?当着大唐使臣的面,你们要给朕难看不成?”大彝震怒声说道。 而此时只见一名须发皆白的紫袍老者,手持笏板颤颤巍巍地走出队列,躬身说道:“启禀陛下,臣老矣,平日里这朝中的诸多杂事皆是由诸位同僚处置,臣空占其位却不能谋其事,按理说老臣早该致仕回乡,但每每想起一事却又有些于心难忍,故而直到今日还依旧立于朝堂不曾归去......” “好了!你究竟想说什么!”大彝震颇有不耐地说道。 老者闻言后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显得愈发深刻,干笑了几声后方才缓缓说道:“臣想说的只四个字:国有国法!” 闻言之后,包括李承久在内的众臣不禁大为不解,不知其此前所说的那一通废话到底与国法何干? 大彝震则先是一愣,而后不禁陷入沉默。 李浈闻言后则泛起淡淡的笑容,或许别人都不曾听懂这名已年近古稀的老臣言中之意,但李浈却听出了些门道,心中也对这老臣更多了些敬意。 “外使恭贺陛下!”李浈当即躬身说道。 “哦?上使何出此言?”大彝震问。 “恭贺陛下这满朝文武还有人记得这四个字,国有国法......”李浈不由苦笑一声,道:“也正是我大唐所缺的!” “咳咳咳......”老者轻咳了几声,转身看了看李浈,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而此时大彝震也似乎明白了什么,重新环顾众臣,继而对李承久说道:“李爱卿,国有国法,你......可明白?” 李承久闻言当即诺诺称是,转而回到队列不再多言,但其眼中却分明多了一些什么。 第二百三十一章 索隆 索隆在这尚书左仆射的位子上已近四十年,作为渤海国历史上入相年龄最轻、在位时间最长的一任宰相,索隆自有一套为官处事之法,正如今日在朝堂之上说的那番话,看上去虽有着坚定的立场,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不过是自己揣摩对了圣意、看透了结局罢了。 而令索隆尤为好奇的是今日朝堂上那大唐使臣李浈的那一抹淡淡的笑和那一句听上去颇有阿谀奉承之嫌的话,似乎这个来自大唐的少年看上去并不那么简单。 索隆背靠在凭几上昏昏欲睡,在他这个年纪来说正是白天打盹晚上精神的时候。 正在此时,府内总管轻推房门走了进来,“启禀郎君,大唐使臣李浈求见!” 索隆缓缓睁开眼睛,笑了笑道:“让他进来吧!” 少倾,几乎与索隆年纪相差无几的老总管颤颤巍巍地引着一名头扎幞巾的皂衫少年走了进来。 “晚辈李浈拜见索公!”李浈面对索隆躬身拜道。 索隆点了点头,伸手示意李浈入座,笑道:“上使来访,还请恕老夫未能远迎!” “索公言重,晚辈前来拜访怎敢有劳索公远迎,倒是晚辈来得匆忙不曾递上拜帖未免有些唐突!”李浈赶忙颔首笑道。 “呵呵,都说大唐乃礼仪之邦、今日见到上使果不负盛名!”索隆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李浈眼前的茶盏。 李浈见状端起茶盏小口品饮之后笑道:“索公的这盏茶倒是让晚辈想到了我前朝的一位宰相!” “可是文饶公?”索隆笑问。 李浈闻言一滞,旋即笑道:“索公如何得知?” “哈哈哈!你喝的这盏茶便是文饶公所赠!”索隆抚须大笑:“说起来这茶老夫已珍藏了三年,虽是陈茶,但相比新茶来说却少了些燥气,且品饮起来也更有味道!” 说罢之后,索隆看了看李浈,问道:“上使以为呢?” 李浈闻言点了点头颔首应道:“索公高论,晚辈受教了!” “哈哈哈!什么受教不受教的,老夫于文饶公比起来还差得远呢,难得上使年纪轻轻能耐着性子听老夫啰嗦,今日便留在府上用膳让老夫也好略尽地主之谊!” 李浈闻言想了想后说道:“其实晚辈有一事不明,才前来向索公讨教......” “上使无需多言,老夫知道你想问什么,但还请上使先回答老夫一个问题!”索隆当即说道。 “前辈请问!” 只见索隆稍稍沉默片刻,而后才开口问道:“上使,真的是来我国请求援兵的么?” 李浈闻言后轻轻点了点头。 索隆见状不由得笑了笑,苍老的脸上更显得沟壑丛生,“哦?呵呵,如此老夫便放心了,今日朝堂之上的那番话还望上使见谅!” “索公何出此言?”李浈讶异道。 只见索隆缓缓起身,在原地稍适活动了一下身子,而后笑道:“上使与李尚书要崔仲秀死,老夫却向陛下进谏依国法从事对崔仲秀行三司会审,阻了上使的计划,难道上使心中没有记恨老夫么?” 李浈闻言大笑:“索公此言差矣,是李尚书要崔仲秀死,晚辈在朝堂之上对此事从始至终可从未说过半个字!” “上使就莫要在此虚与委蛇了,若老夫连这点都看不破的话怕是早就入土了!老夫了解李承久,他也的确想要崔仲秀死,但以他一人之力......”索隆轻轻摇了摇头,而后对李浈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闻言之后,李浈不由轻叹一声,道:“索公慧眼如炬,晚辈自叹弗如!不错,此事晚辈确实参与了,骨将军一门三十六条性命不能白死,终究需要一个交代,所以崔仲秀必须死!” “那你不记恨老夫多嘴?”索隆眯着眼笑问道。 李浈摇了摇头,道:“审与不审皆是一个结果,晚辈又何必记恨索公呢?” “哈哈哈!一个娃子都看得如此透彻,有人却看不透,只怕他日后难免会记恨老夫了!”索隆大笑。 李浈稍一迟疑,而后压低了声音问道:“索公说的是李尚书吧!” 索隆闻言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抚须笑道:“有人想崔仲秀死太心急了!” “索公与晚辈说这些,难道就不避讳些么?”李浈笑问。 “避讳?避讳什么?难道你大唐的官场上就干净了?你大唐的官员就清白了?只要有权益之争,那这世上就没有干净之地,便没有清白之人!”索隆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浑浊的目光中似乎夹杂着几分惆怅,语气中也略带着一抹哀伤。 李浈点了点头,对于索隆之言深以为然,但李浈今日可并非是来听老头儿无限感慨的,只见其微微沉默了片刻后紧接着说道:“索公,其实晚辈今日......” 话未说完,便只见索隆轻轻摆了摆手,道:“你是来问李承久的!” “索公明鉴!”李浈笑道,他知道索隆是个聪明人,与聪明人说话的好处便是如此,自己话未出口对方便已了然于胸。 “李承久毕竟为老夫下属,无论他做了什么,也无论你想做什么,于公于私老夫都没有理由帮你!你......可明白?”索隆目不转睛地望着李浈说道。 李浈闻言却是心中大定,单凭索隆这句话便可断定这李承久至少在骨朵达这件事上一定不那么干净。 只见李浈微微一笑,而后起身冲索隆一躬身,道:“晚辈明白了,多谢索公指教,晚辈就此告辞!” 索隆闻言后却是略一迟疑,而后问道:“你真的明白了?” 李浈点了点头,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嗯,真的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索隆紧接着又问。 “明白了四个字,国有国法!”李浈笑道。 闻言之后,索隆这才露出一抹会心的笑,冲李浈摆了摆手,“走吧走吧,再不走的话,明日老夫又要多费一番唇舌去向陛下解释了!” 李浈闻言不禁莞尔,再度向索隆叉手行礼之后才转身而出。 索隆瞥了一眼李浈离去的背影,再度轻声道:“小子,记住,国虽有法,但却终究还是龙座上那个人的法!” 第二百三十二章 自尽? 李浈没有再去那间客舍,因为那里终究是个见不得光的地方,李浈不喜欢黑暗。 回到驿馆之内还未坐定,便只见高骈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都安排好了?”李浈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头问道。 “都安排好了,都是哈里赤亲自挑选的渤海国旧部,只要李承久有任何动作,我们可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高骈答道。 “嗯,一定要小心,若是打草惊蛇便不好办了!”李浈点了点头说道。 “泽远,你确定这个李承久一定有问题?”高骈有些不解,在他看来,李承久此人除了心胸有些狭窄之外并没有什么问题。 李浈闻言后摇了摇头道:“原本是不确定的,但自从见过索隆之后便可以确定了!” “为何?难道索隆说什么了?”高骈又问。 “没有,也正因为他没有说什么,李承久才更让人怀疑,索隆看上去老严昏聩,但心里却比谁都看得透彻,能在宰相位子上一坐便是四十年的人,又如何是等闲之辈呢?他知道我已对李承久生了疑心,但却没有任何为其辩驳之意,这便足以说明一切了!”李浈摇了摇头,口中缓缓说道。 高骈闻言之后目不转睛地望着李浈,似乎是在李浈的脸上找寻着什么。 “你用这种仰慕的眼神看着我做什么?”李浈笑道。 高骈轻轻摇了摇头,神情颇为严肃地说道:“有时候我真想敲开你这脑袋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小小年纪初涉官场,却有着一颗似乎能看透每个人的心,以后我心里想什么还不是得被你看得清清楚楚?” “哈哈哈!这其实是有诀窍的,若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教你!”李浈大笑道。 高骈闻言顿时来了精神,忙探着身子问道:“哦?什么诀窍?” 李浈见状不当即伸出五根手指在高骈面前晃了晃。 高骈顿时恍然大悟,而后到死一口冷气,连连摆手道:“哎呀,我还有件急事要办,你先歇息吧,再会再会!” 说罢之后,高骈逃也似地跑了出去,而此时身后却传来李浈嘶吼的声音: “严恒......你给老子滚过来!” ...... 李承久自回到府中之后便有些不安,确切地说是自从下朝之后便有些不安,尽管崔仲秀的死看上去似乎已成定局,但李承久却依旧如鲠在喉。 而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个“鲠”究竟是什么,只有他才知道三司会审审的不仅仅是崔仲秀,更是朝廷中将近半数的官员,甚至......还有自己。 崔仲秀的死,表面看上去对于朝臣来说是个好事,因为这意味着空出来一个宰相的位子,但只有李承久自己心里清楚,这个宰相位子的背后无疑充满着巨大的风险。 李承久将自己关在书房内已有整整两个时辰,上一次他这么做是在遭到崔仲秀鞭笞之后的那年,而如今,又是因为崔仲秀,让李承久的心中烦如乱麻。 “索隆啊索隆,这次你算是将我害苦了!”李承久口中喃喃说道,目光显得有些呆滞无神。 李承久始终弄不明白,那个平日里只会在朝堂上打瞌睡、遇事犹躲不及的索隆今日为何突然一反常态地贸然出头,而那个一向喜欢在朝廷上对索隆冷嘲热讽的陛下竟还对其言听计从。 总之,今日的朝堂处处充满了不可思议,处处充满了阴谋诡计,也许是陛下的诡计,又也许是索隆的诡计,李承久突然有种遭人算计的感觉,但无论如何李承久也想不通,陛下也好,索隆也罢,有什么理由会算计自己。 突然,李承久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脸,那是一张年轻的脸,脸上充满灿烂的笑,人畜无伤但又让人无法忘记的笑。 “大唐使臣?” “不......不可能是他!”李承久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为自己与大唐使臣之间根本没有任何利益纠葛,相反却有着共同的敌人,而且那李浈根本不可能知道那件事,因为知道那件事的人已经死了。 李承久缓缓起身轻轻推开房门,微寒的风扑面而来,李承久不禁打了个激灵。 “来人,备马!” ...... 夜幕将至天色微暗,李浈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榻上爬起,整整一个白天拿来睡觉,此时到了晚上该睡觉的时候却是睡意全无。 打开房门,却只见高骈与严恒二人正在小院内相谈甚欢,见李浈出来,高骈不禁笑道:“我还当你会睡到天亮!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好消息!”李浈笑答。 “那就先说坏消息,崔仲秀死了!”高骈说道。 “死了?”李浈大惊。 “嗯,两个时辰前在狱中服毒自尽!”高骈补充道。 “服毒?哪来的毒?”李浈不解地问道。 高骈摇了摇头道:“不知道,据说大彝震已经下令彻查,将值勤的狱卒一个不剩地全拿了,还撤了三名刑部的五品官员!” “人是在刑部大牢出的事,刑部自然脱不了干系,不过我想除非刑部的人是傻子,否则绝非刑部的人所为!”李浈沉吟道。 “崔仲秀这一死,我想最高兴的人便是李承久了吧!”严恒在旁笑道。 李浈点了点头道:“据老骨说,刑部的人并非是崔仲秀一党,所以应该首先排除刑部,那么接下来能够进入刑部大牢的便只有大理寺和御史台,而御史台的人又与李承久走得颇为亲近,大理寺倒是崔仲秀一党,所以最有可能的便是御史台,其次是大理寺!” “既然大理寺是崔仲秀一党,那为何还有嫌疑?”严恒问道。 “道理很简单,崔仲秀这一审势必会牵扯出许多人,所以平日里与其关系亲密的各级官员不可避免地会受到牵连,这些人希望崔仲秀死的愿望或许比李承久还要强烈!”李浈答道。 “不管如何,这都不是我们操心的事了,还有个好消息要不要听听?”高骈紧接着笑道。 “快说!”李浈不禁催促道。 “哈里赤传来消息,就在刚才,李承久去见了三个人!” 第二百三十三章 匹夫之勇 “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和御史中丞!”不待高骈说话,李浈便抢先笑道。 “不错,想李承久是去当说客了,不过大理寺乃是崔仲秀一党,会听李承久的话么?”高骈不禁疑惑道。 “呵呵,树倒猢狲散,谁都看得出来崔仲秀这棵大树要倒了,况且大理寺的人与崔仲秀多有瓜葛,若是真要审出什么来,大理寺的人岂不是自找麻烦?依我看来,最有可能听话的也就是他大理寺了!”李浈搓着下巴缓缓说道。 “那如此说来,崔仲秀这一死倒是让许多人都安心了!”高骈不禁笑道。 闻言之后,李浈没有说话,脸色反倒是显得有些黯淡,似乎崔仲秀的死并不仅没能为其带来丝毫的快感,反而添了些阴霾。 “老骨呢?”沉默许久,李浈突然开口问道。 “老骨听闻此事后赶去刑部了!”高骈答道。 “去刑部?你们为何不拦着?”李浈豁然起身问道。 只见高骈与严恒二人苦着脸说道:“拦不住啊!他若执意要去我们三个谁能拦得住?” 闻言之后,李浈无奈地长叹一声道:“今非昔比,老骨如今与渤海国已无瓜葛,他这般贸然过去刑部势必阻拦,以他的性子难免要生些事端啊!” “那,那怎么办?”严恒赶忙问道。 “还能怎么办?走吧!” ...... 刑部。 “再说一遍,我只看一眼崔仲秀的尸身便走,你们到底让不让看 !”骨朵达眉毛一横,将手中的狼牙棒重重地杵在地上,铁塔般的身子将刑部大门堵得严严实实,左手死死撑住大门,任凭衙役如何用力那木门硬是不动分毫。 “骨将军,小的们不是说了么,崔仲秀的尸身早已运往大理寺请三司使查验,并不在我刑部大牢内啊!”一名衙役苦着脸说道,脸上赫然是五根清晰通红的指痕,显然是拜骨朵达所赐。 “放屁!我刚刚从大理寺回来,大理寺的人说根本就没见到崔仲秀的尸身!”骨朵达怒声叱道。 “将军,还与他废话作甚,直接闯进去看看!”哈里赤瞪着一双赤红的双眼说道。 闻言之后,骨朵达转而看了看哈里赤等人,当即将心一横,道:“闯!” 哈里赤等人闻言之后豁然拔除横刀,不由分说便向那衙役砍去。 “住手!”哈里赤的刀尚未落下,便只见不远处传来一声断喝,紧接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向此处而来。 骨朵达循声望去,只见一队金吾卫士兵正直奔而来,为首之人是名年约三十岁左右的壮硕男子,身披青灰色的明光铁甲,头戴兽纹兜銎,阔额浓眉满脸虬髯,看上去仿若凶神恶煞。 见状之后骨朵达不由咧嘴一笑,随即将狼牙棒扛在肩头,口中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 而此人便是渤海国金吾卫偏将,乌力,曾在神策军骨朵达麾下任骑营校尉,随后因在军中饮酒而被骨朵达当众杖责二十,随后便被调至金吾卫,不想如今竟也坐到了偏将的位子。 骨朵达见是自己旧部,心中不由一喜,不待乌力走进便迎上前去,笑道:“乌力!许久不见了!” 乌力见状却丝毫没有下马的意图,反而神态倨傲地冷冷说道:“你是何人?” 骨朵达闻言后刚刚伸出的双臂顿时凝滞途中,而后刚要说话,便只听哈里赤怒声骂道:“乌力!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了,这是骨朵达将军!” 话音方落,便只见骨朵达转而叱道:“住嘴!” 而乌力闻言却是泛起一抹冷笑,道:“哦,原来是判将骨朵达!” 话一出口,便只见哈里赤再忍不住,扬刀遥指乌力,口中再度怒骂:“乌力狗贼,你敢再说一遍?!” 而骨朵达反倒是缓缓将头垂下沉默不语,乌力见状面上显得愈发得意,眉毛一挑看了看哈里赤,目中杀机隐现。 “判将就是判将,即便成了大唐的狗也始终是判将,本将军若非念及旧日的情分,单凭你们擅闯刑部便足以将尔等乱箭射死,你若再敢口出狂言,莫怪本将军翻脸无情!”显然乌力这番话是对哈里赤所说,但其目光却始终停留在骨朵达的身上。 “乌力,你找死!”哈里赤怒吼一声,扬起横刀便向乌力冲了过去,而就当其将要杀至乌力跟前时,却只见骨朵达陡然将右臂一横,将哈里赤结结实实挡在身后。 而此时众金吾卫见状不待乌力下令当即将骨朵达众人团团围住,同时百余支闪烁着寒芒的箭矢蓄势待发。 乌力见状不由肆意大笑:“哈哈哈!众人听令,叛将骨朵达擅闯刑部重地,并意图谋害本将,依律当斩!” 闻言之后,骨朵达猛然抬头,对乌力怒目而视,而此时乌力却是讪讪一笑,转而又道:“但念及其随唐使而来,故而......留其全尸!” “乌力,尔敢!我乃唐使......”骨朵达暴喝一声,同时将手中狼牙棒横在身前。 “哈哈哈......骨朵达,你还真当自己是唐使么?你对于大唐来说不过是一只背叛了主人的狗!我若杀你,你以为大唐真的会因此与我渤海国开战?你这脑子还真是半点长进也没有!哈哈哈......” 说罢之后,只见乌力缓缓抬起右手,而后猛然一挥,道:“放箭!” 话音方落,只见百余支森寒铁箭瞬间离弦而出,顷刻之间箭雨呼啸而至,骨朵达扬起狼牙巨棒奋起而舞,哈里赤等人见状也是扬起横刀竭力格挡,一时间金属交集之声如疾风骤雨般响起。 但奈何箭若飞蝗非人力所能阻挡,只转瞬之间,骨朵达便已身中五箭,而其周遭也再无站立之人。 而哈里赤身中十余箭正倒在骨朵达脚下,已然生机全无,骨朵达见状双目赤红,犹如一头发狂的野兽般咆哮着向乌力砸去,乌力见状面色大变,方欲抽刀但骨朵达的狼牙棒却已随后而至,乌力情急之下身子顺势向一侧倒去,紧接着便只听嘭地一声,逾百斤的狼牙棒正中其战马头颅之上。 顿时血雾喷射而出,可怜那战马连一声悲鸣都还未发出便已头颅碎裂倒地而亡,乌力就势在地上一滚,堪堪逃过一劫。 见状之后,乌力怒声吼道:“放箭!” “住手!” 就在此时,乌力只听身后传来一道厉喝,当即回头望去,却只见一名面容清秀的青衣少年正站在不远处。 第二百三十四章 忍 “李将军......”骨朵达不禁失声惊道,正欲抬腿冲过去但双腿却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继而扑通一声栽倒在地,直到此时骨朵达才发现自己双腿之上赫然分别被两支铁箭洞穿,一瞬间血如泉涌,在地上连为一片。 “你是何人?”乌力虽已猜到来人身份,但仍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 “此乃我大唐使臣李浈,李将军!”高骈当即应道。 “哦?既是大唐上使,那便应该知道规矩,你大唐的狗跑到我刑部闹事,甚至意图谋害本将军,这笔账上使该怎么算呢?”乌力伸手整了整自己的盔甲,口中冷笑道。 闻言之后,李浈脸上泛着淡淡的笑,而后缓步走至骨朵达跟前轻轻蹲下身子,看了看其身上的伤口,问道:“如何?” 骨朵达闻言点了点头,又看了看早已倒下的哈里赤等人,这些具是跟随自己从渤海国逃出来的亲信部下,如今倒在乌力的乱箭之下,心中不由悲痛不已,这是李浈第二次看到骨朵达落泪,却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九尺铁汉哭得如此狼狈。 骨朵达没有回答,李浈也没有再问,片刻之后,李浈缓缓站起身子走至乌力跟前,面带微笑,却又让人不寒而栗。 乌力的神色显然有些惊慌,不待金吾卫上前,却只见刘关等五人却早已将其团团围住,而高骈与严恒二人则将骨朵达牢牢护住。 “怎么?上使难不成还想在这里动武?”乌力竭力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一些。 李浈始终不发一言,笑得让乌力愈发惶恐不安。 “你说得不错!”终于,李浈开口说道,但乌力却注意到李浈脸上的笑正在缓缓消失。 “我的确不能在这里动武,不能在你渤海国的地界上动武!”说着,李浈伸手指着骨朵达对乌力说道:“今夜我只想将我的人平安带回去,不知将军能否赏几分薄面?” “不行!骨朵达擅闯我刑部,意图谋......”话未说完,乌力却察觉到李浈的双目中陡然多了一抹浓重的杀意。 乌力终究没有勇气将话说完,面对李浈咄咄逼人又饱含杀意的目光,面对刘关五人手中闪着寒芒的横刀,乌力终于退缩了。 “我可以再说一遍,今夜我只想带我的人平安离开此地,擅闯刑部也好,谋害将军也好,待到明日朝堂之上我自会与贵国陛下有一个交代!”李浈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心中的杀意逐字逐句说道。 说罢之后,李浈稍稍向乌力探了探身子,低声笑道:“若将军执意,我想我有足够的把握在金吾卫动手前留下将军身上的一些东西!” 闻言之后,乌力这才注意到李浈距离自己已不过咫尺,而其右手已然按在腰间一柄通体漆黑的短小障刀之上。 乌力虽不确定李浈的身手,但这个距离对自己来说无疑是致命的,他也并不想拿自己的人头去放手一搏的打算。 “既然如此,那本将军便给上使这个面子!”乌力强做镇定地说道,脚下也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 “多谢将军!”李浈微微颔首,而后对高骈、严恒二人说道:“我们走!” “走......?”严恒闻言一愣,尽管其明白此时此刻己方所处境地,但面对重伤的老骨,面对死去的哈里赤,严恒始终不明白素来见不得自己吃亏的李浈为何竟会说出这个“走”字。 “严恒,没听到我的命令么?”见严恒兀自发愣,李浈不由怒道。 见状如此,严恒这才满脸愤怒地与高骈背起骨朵达恨恨离去。 “刘关,你们速去找辆车将兄弟们的尸身带回去!”李浈转而对刘关说道。 回到驿馆之后,众人连夜绑来一名郎中为骨朵达疗伤,而李浈则自顾将自己关在房内,任凭门外高骈、严恒如何叫门,那扇紧闭的房门始终没再开启。 “我就不明白大郎究竟是如何想的,这口气他怎么就能忍得下去,他变了!这根本不是以前的那个李浈!”严恒回到房中面对高骈怒声吼道。 高骈闻言之后一瞪眼怒道:“那你让他怎么办?杀了那个将军?!然后我们一起跟着陪葬?!你莫要忘了我们此次的任务是什么!” “那又怎样?若如他这般,岂不是让将士们都寒了心?!以后谁又肯跟着他?!”严恒始终不依不饶。 “胡闹!凡事以大局为重,小不忍则乱大谋,岂能因你一己私怨而误国误民?!” 尽管高骈的话不无道理,但在严恒听来却是那么地刺耳,那么地心寒,闻言之后,严恒怔怔地望着高骈,而后红着眼说道:“好!既然如此,道不同不相为谋,恕老子不奉陪了!” 言罢之后,严恒夺门欲出,然而却只见李浈正站在门外。 “你去哪?”李浈脸上的表情平静得像一潭不起涟漪的死水,言语之中也不见丝毫起伏。 “我去何处与你何干?!你自做你的大事去,自此以后我们各不相干!”严恒怒道。 说罢之后,严恒突然看到李浈的眼圈有些潮红,那略显羸瘦的双肩似乎也在微微颤抖着,见状如此,严恒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一句多么混蛋的话。 而话已出口断然无法收回,只得将头一扭不再去看李浈,但却也退回到了房内。 只见李浈转身将房门轻轻关好,而后自顾走至蒲团旁屈膝而坐,“坐吧!” 李浈对高骈说道,而后看了看严恒,冷冷说道:“坐下听我说完,若你依然想走,我不拦你!” “你想说什么便说,我站着舒坦!”严恒黑着脸答道,但却也向李浈挪了几步。 “泽远,严恒脾性如此,方才所说也是些气话,你莫......” 高骈话未说完便只见李浈一抬手,随即将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千里兄,我比你了解他!他是个什么德性我心里再清楚不过!不管怎样,他严恒都是我李浈的兄弟!”李浈说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去看严恒,但越是如此,严恒便愈发后悔自己方才的那句话。 而就在此时,李浈却突然将目光移向严恒,缓缓开口问道:“大郎,真当我李浈不是人?” 第二百三十五章 辞行 严恒正欲说话,却只听李浈紧接着又道:“哈里赤等十余条性命,老骨身中数箭,你觉得我对此就真的无动于衷?” 严恒闻言后神情稍稍缓解,口中说道:“那你怎......” “那我为何不就地将那乌力杀了?”李浈摇了摇头说道:“擅闯刑部重地,这样的罪名即便放在我大唐都是死罪一条,更何况这里是渤海国,若我真的将乌力杀了,你觉得大彝震会让我们这里的所有人平安走出渤海国?” “那......那这仇岂不是还报不得了?”严恒怒而问道。 闻言之后,李浈起身缓缓走至严恒跟前,望着严恒那张黑脸淡淡地笑了笑:“你若信我,便老老实实待在这里,明日我自会给老骨和死去的将士们一个交代!” ...... 翌日,大彝震的脸色略显憔悴,在这短短两三日的时间里发生的一切让大彝震倍感压抑,但屋漏偏逢连阴雨,昨夜发生之事无疑又为其多添了几分烦乱。 骨朵达夜闯刑部重地,金吾卫偏将乌力就地射杀其部下一十五人,而骨朵达更是身负重伤,虽说乌力所为并无不妥,但此时骨朵达的身份毕竟为大唐使臣的部下,若李浈真要兴师问罪的话,大彝震还真的不好交代。 “这个乌力还真会挑时候,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朕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后殿之内,几名內侍正在为大彝震整冠更衣,而大彝震则双臂平伸,双目微闭,紧蹙的眉头似乎从不曾舒展过。 片刻之后,一名宦官随口说道:“乌力将军本就与骨朵达宿怨颇深,此番抓住了他的把柄还不趁机报仇?” 宦官本是无心之言,但大彝震闻言之后却是暴怒道:“报仇?!现在是报仇的时候么?!若因此惹怒了大唐看朕不砍了他的脑袋!” “陛下息怒,毕竟您已撤了乌力将军的官职,若再砍了乌力将军的脑袋,只怕这满朝文武不好交代,何况于情于理来说乌力都并没有做错!” 闻言之后,大彝震的脸上泛起一抹苦涩,轻轻摇了摇头道:“朕又何尝不知呢?但大唐使臣势必不会善罢甘休,朕撤了他的官职就是想保他一命,待唐使离开之后再恢复其位便是了,如今室韦、契丹、奚族、回鹘四族已结成同盟,绝不可在这个时候再得罪大唐!” 话音方落,便只见一名內侍禀道:“启禀陛下,大唐使臣李浈求见!” “速传!”大彝震说着,挥手屏退內侍后于上首端坐。 少倾,在內侍的引导下李浈缓步而入,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不禁让大彝震顿觉意外,显然这并不是一个兴师问罪的态度。 走至殿内,李浈躬身微拜:“外使李浈拜见陛下!” “呵呵,朕记得上使说在我国逗留三日,难不成上使是来向朕辞行的?”大彝震笑道,虽说听上去只是戏谑之言,但这其中多少也有些内心真实的写照。 但大彝震明白,在自己还不曾给李浈一个明确的答复之前,或许他根本就不会离开,毕竟此时大唐与四族联军已陷入胶着,虽然在大唐猛烈的反扑之下四族联军节节败退,但若不出意外的话,这场战争在短时间之内怕是不会结束,所以自己出兵与否对于大唐来说也便成了关键。 “陛下圣明,外使正是来与陛下辞行的!”李浈躬身应道。 闻言自后,大彝震却是一滞,紧接着满脸疑惑地问道:“难不成上使为大唐借到兵了?” 李浈摇了摇头道:“不敢欺瞒陛下,外使尚且不曾借到一兵一卒!” “那为何如此急于离开我国?”大彝震追问。 李浈抬头笑了笑,道:“记得外使此前便已说过,只在贵国逗留三日,三日之后无论陛下肯不肯出兵相助,外使都必须离开,如今三日已到,却迟迟不见陛下回复,想来是陛下有难言之隐不便出兵,既然如此,外使再待下去已无任何意义,故而只能离开贵国了!” “哦?呵呵!”大彝震淡然一笑,道:“看来大唐对此战定是有必胜之把握了!” “陛下有所不知,四族二十万联军攻我河北三地,若说不怕倒也有些托大了,但若这区区二十万兵马想要占我大唐一城半池......呵呵怕是也无异痴人说梦!”李浈笑道。 大彝震闻言后笑了笑,虽然没有明说,但对李浈之言却是一副不置可否之状。 “那么,上使此去可是要北击室韦?”大彝震笑问。 “不,外使此去便要回国了!”李浈答道。 “哦?难道上使的任务并非迂回偷袭四族联军后方本部的么?任务尚未达成为何匆匆回国?难不成是贵国出了什么大事?”大彝震此刻的表情看上去颇为耐人寻味,戏虐中带着几分不屑。 李浈闻言不由笑道:“陛下,难道您真的觉得外使此行的任务是偷袭室韦么?” “哦?”大彝震不解。 见状之后,只见李浈轻叹一声道:“既然外使将辞,那便不妨对陛下坦言相告吧,其实外使此行真正的目的正是贵国,什么突袭室韦本部一说不过只是掩人耳目罢了!至于其中缘由,我想以陛下之圣明此时已经了然于胸了吧!” 闻言之后,大彝震的神情显得有些不太自然,显然他并不能完全理解这番话的意思,但面对李浈最后那句奉承意味颇重的话却又不好多问,只得旁敲侧击地问道:“不知上使所言的掩人耳目,掩的是何人耳目?” 李浈闻言不由笑道:“陛下,这......”说着,李浈转而看了看殿内左右。 大彝震心领神会,当即将左右內侍屏退,而后这才笑道:“上使有何难言之隐,竟还需朕屏退左右方能言说!” “陛下!”李浈拱手说道:“外使此番出关正是为解贵国之危而来,掩的是朝臣百姓的耳目,解的是渤海国后顾之忧!” 闻言之后,大彝震顿时一怔,但旋即却又笑道:“朕有何忧?为何需要上使来掩朝臣百姓的耳目!” “陛下,真的不知?”李浈反问。 第二百三十六章 欲擒故纵 大彝震摇了摇头,面目含笑,只是那笑已变得并不那么自然。 李浈见状则微微一笑,而后缓缓说道:“呵呵,陛下圣明想必定然知道外使此来的目的了!” 大彝震闻言想了想道:“上使的意思是......” 大彝震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显然其对于李浈之言尚存疑虑,因为他实在想不到大唐皇帝有什么理由会千里迢迢地来帮助自己。 李浈自然明白大彝震心中所想,当即笑道:“其实陛下也不必太过困惑,其实这其中的道理再简单不过,眼下我大唐的敌人便是奚族、室韦、契丹、回鹘四族,而放眼东北诸部中,唯有贵国与我国拥有相同的敌人,正所谓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陛下应该明白的!” “哦?”大彝震闻言淡然一笑,道:“上使此言不妥,妄动刀兵毕竟乃是下策,你们汉人的一位先贤曾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即便我国伐谋不成,伐交总是可以的吧,朕为何偏偏要与四族为敌呢?” 话音方落,便只见李浈当即笑道:“若能伐交固然不失为一上策,但渤海国坐拥着东北最为富饶的一片土地,而四族所在多为苦寒之地,陛下即便想要破财消灾,但是敢问陛下,即便贵国富甲一方,却又有多少的钱财粮食来填满四族那永无止境的胃口呢?” “而当渤海国一旦表现出任何抗拒之意时,陛下又有多大的把握来面对四族数十万大军呢?而且介时贵国在四族长期压榨之下,国力又能否还如今日这般强盛呢?” 说着,李浈看了看大彝震,缓缓说道:“这些问题,我想陛下应该比外使更清楚吧!” 大彝震闻言顿时陷入沉默,因为他很清楚李浈的这番话并非危言耸听,他也更清楚自己该怎么做,只是面对外使,作为一国之君来说迫切地想要将这个主动权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 但现在看来,自己已然失了先机,一步受制,步步受制。 李浈紧接着又笑道:“当然,能够取得贵国的支持,这对于我大唐来说无疑将是一大助力,说句冒犯之言,对于我大唐来说,东北可分不可聚,而渤海国与我大唐素来交好,正因如此,我国陛下才命外使不远千里前来造访!” 大彝震始终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地望着李浈,似乎想要从李浈的脸上找到些什么。 “当然,若陛下心存他念,外使也不便勉强,四族联军虽强,但于我大唐百万雄兵而言也不过只算是一个小小的麻烦罢了,解决掉这个小麻烦也只是或早或晚的事,所以......” 李浈望着大彝震笑了笑,又道:“外使方才说掩的是朝臣百姓的耳目,不过只是不想对陛下天威有所损害罢了,呵呵,外使该说的话具已说完,不知陛下......” 大彝震轻轻点了点头,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在李浈这番话出口之前作出出兵的决定,因为李浈说得越多,自己便越是陷入被动,而自己原本是有机会来占据主动的。 忽然,大彝震心中莫名泛起一抹担忧,自己面前这个李浈似乎还有着其他不可言说的目的,因为就事实看来,他根本没有必要将此事说得如此通透,生怕自己有任何不明白的那种通透,毕竟在出兵与否这件事上来看,渤海国才是那个弱者,才是四族合纵之下首当其冲的受害者。 而对于大唐来说,也真的只是个小小的麻烦罢了,所以但凡有一点脑子的人就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由此可见,李浈或许早已知道自己将会作出怎样的选择。 但他还是说了这么多,所以照此来看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将主动权牢牢抓在自己手中,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有资格向自己提出一些条件。 想到“条件”二字,大彝震心中陡然一惊,脑海中也瞬间闪现出一个名字:乌力。 “是了,他的条件一定是乌力!”大彝震不禁恍然大悟,望着李浈那张略带笑意的脸,大彝震突然感到有些头皮发麻。 作为一国之君,大彝震曾自比大唐太宗皇帝,平日里看似不理朝政,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朝中没有任何事能瞒得过自己的耳目,才能将驭下之法运用得得心应手,以至于党争之烈毫不逊色于大唐的诺达朝廷治理得如臂使指,因为他有这样的自信,因为他参得透人心。 但此时此刻,李浈的出现让大彝震有种被人玩弄于股掌的感觉,但偏偏自己又对此毫无办法,因为李浈的身后是大唐,是一个自己不敢、也不能去得罪的庞大帝国,即便这个帝国已不复往昔的强盛,但却仍旧不是自己这个小小的渤海国所能够望其项背的。 李浈的脸上依旧是那抹人畜无害的笑,只是这笑在大彝震看来却是那么地阴险狡诈。 “朕......”许久,大彝震终于缓缓开口,因为他知道李浈下一句将要说什么,因为自己再不想被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牵着鼻子四处溜达。 “朕决定出兵!但朕只能答应你一件事!”大彝震望着李浈,一脸肃穆之色。 李浈闻言之后却是心中一凛,显然他对于大彝震能够如此之快地反应过来而略感惊讶,因为对于自己而言,此次前来面见大彝震真正的目的一个字都还没说。 但大彝震却能够在方才这堆废话里迅速看透自己的心思,这足以令李浈感到意外,而且只有李浈自己知道,今日这个欲擒故纵之计是自己耗费了整整一宿才想到的主意,虽然大彝震成功上当,但其却能迅速意识到这一点,这不得不让李浈感到后怕。 但既然双方已然撕破了脸,李浈也不好再遮掩什么,只见其微微一笑道:“陛下应该知道外使所求的是什么!” 大彝震闻言轻轻叹了口气,脸上先前的凝重一扫而尽,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淡的笑,“可是乌力?” 第三百三十七章 舌灿莲花 李浈闻言躬身应道:“陛下圣明,哈里赤等十余条性命,外使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 “交代?骨朵达带人擅闯我刑部,你可曾给朕一个交代?”大彝震不无恼怒地说道。 “外使自然要给陛下一个交代的!”李浈当即答道。 “哦?你怎么给?”大彝震顿感意外。 “在此之前,外使斗胆请问陛下,奚、契丹、室韦三部中,哪一个对于贵国威胁最大?”李浈问道。 “自然是室韦诸部!”大彝震毫不犹豫地答道。 李浈微微一笑道:“室韦之强居四族之首,号称坐拥百万控弦之士,此言虽略有夸大,但五十万还是有的,以贵国之力实难与其匹敌,所以外使便来为陛下解决这个祸患,不知如此是否能令陛下安心呢?” 闻言之后大彝震顿时双目放光,向前探着身子问道:“此话当真?” “外使不敢欺瞒陛下!”李浈答道。 众所周知,室韦一族觊觎渤海国已久,而契丹、奚族虽然同样对渤海国虎视眈眈互不相让,唯恐对方独吞这块肥肉而互相有所戒备,但不料渤海国却因祸得福安居一隅,如今三族既成合纵之势,眼下虽攻的是大唐,但渤海国君臣上下心中都清楚,自己的好日子或许即将走到尽头。 而此时李浈拍着胸口说要为渤海国解决最为强大的室韦,这对于大彝震来说无疑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只要室韦一除,契丹与奚族便不足为虑。 面对大彝震毫不掩饰的兴奋之色,李浈不禁再度幽幽说道:“以乌力一命,换取渤海国一个强大的敌人,这个结果不知陛下可还满意?” 闻言之后,大彝震心中虽蠢蠢欲动,但旋即又迅速冷静下来,先不论室韦与大唐之间远隔千里,而且又有奚族与契丹居中,即便大唐能够克服距离的障碍,室韦一族以逸待劳,以目前大唐国力,又能有多少胜算呢? “此事固然令朕动心,但此事之难远超上使预料,大唐与室韦相隔千里,恐无法剿灭室韦,更何况空口无凭,你叫朕如何信你?!”大彝震随即眉头微微一皱。 “陛下圣明,室韦于我大唐虽不足为虑,但毕竟远隔千里,我大唐雄兵自然鞭长莫及!所以此事并非我大唐所能为!”李浈躬身回道 “哦?那上使的意思是......” “黠戛斯!”李浈笑道。 “黠戛斯?呵呵,黠戛斯虽与大唐交好,但事关刀兵,上使有何把握能说服其对室韦动兵?”大彝震笑了笑,心中刚刚腾起的希望之火瞬间覆灭。 “既然外使敢应承了此事,便有足够的把握说服黠戛斯对室韦动兵!外使无法让陛下相信,唯有一言相付,君子一诺当千金!当然,陛下可以不信,也可以留着乌力,但陛下莫要忘了,留下了乌力,也便留下了室韦,何去何从、孰重孰轻,还望陛下三思!”李浈不卑不亢,语气也平缓无波,似乎在其心中无论大彝震如何选择,都根本就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 “你是在威胁朕么?”大彝震的语气有些森冷,微微眯着眼睛问道。 “外使不敢,外使不过只是就事论事,说到底哈里赤等人不过只是几个身手不错的步卒罢了,放眼我大唐雄兵百万,这一点损失还是能够承受得起的,再说句令人寒心的话,昨日即便死的是骨朵达,外使至多也就是在其坟前多烧些纸钱罢了!”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还执意要那乌力的性命?”大彝震紧接着问道。 李浈闻言淡然笑道:“呵呵,乌力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行事不计后果,全凭意气用事,实在难堪大任,昨日之事若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不会闹出人命来,正因其记恨骨朵达所以才以国之公器而泄其私愤,这样的人留在陛下身边,难道陛下就真的安心么?” 大彝震闻言后笑了笑,又问:“你的意思是朕还得谢谢你了?” 虽然大彝震口出此言,但在其心中又何尝不知乌力此人秉性低劣,只是此事事关国威,不想在大唐面前有所屈服罢了,而此时李浈开出了这个充满诱惑的条件,大彝震心中哪里还会再在乎乌力的死活,而在国之大运面前,脸面这个东西似乎也就变得微不足道了,更何况在大唐这个庞然大物面前,自己这小小的渤海国根本就毫无存在感可言。 “呵呵,外使言尽于此,究竟如何决断还是陛下裁定!”李浈笑道:“另外,还有一事,外使觉得应当知会陛下一二!” “何事?”大彝震揉了揉有些酸胀的额头问道。 “明年二月,我大唐卢龙军将会进攻奚族!”李浈缓缓说道。 “什么?进攻奚族?上使此言当真?!”大彝震闻言之后竟豁然起身,脸上神情变得异常复杂。 李浈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无疑,李浈的这句话对于大彝震有着更大的冲击,奚族虽不如室韦强大,但却有着与室韦同样的野心,如果说李浈所言当真的话,室韦、奚族两大部族一除,那么整个东北部也便只剩下了契丹,尽管契丹近年来实力迅猛发展,但以其一族之力想要攻打渤海国还是差了许多,至少以目前来看,契丹根本不具备整个实力。 如此一来,渤海国边境之患尽除。 这对于大彝震、对于渤海国来说无疑有着不可抵抗的诱惑力,若此事能成,莫说一个小小的乌力,便是要一名宰相的人头大彝震都会毫不犹豫地双手奉上。 正在此时,却只见李浈再度幽幽说道:“当然,奚族可打,也可不打,毕竟奚族再如何强大都不会对我大唐构成什么实质上的威胁,所以......” 李浈的话还未说完,便只见大彝震当即一摆手,双目紧紧盯着离着李浈说道:“朕知道该怎么做,但还请上使莫要忘了今日之言!君子一诺当千金,这句话朕记住了,希望上使也记住,否则朕倒也不介意与他国联盟!” 第二百三十七章 察言观色 “还请陛下放心,我大唐与渤海国渊源甚深,说一脉相承也并不为过,又岂会食言!如此,那外使便暂且告退,稍后外使会派部将高骈与贵国兵部商议出兵事宜!”李浈躬身笑道。 大彝震点了点头,而后想了想缓缓问道:“不知......上使对崔相一案有何看法?” 李浈闻言一愣,大彝震见状当即又道:“朕没别的意思,毕竟朕的骨将军如今成了你大唐的骨将军,此案既然因他而起,朕自然要问问你的意思!” 李浈想了想后道:“既然崔相已畏罪而死,那么此案自然可结!” “上使果真如此认为?”大彝震追问。 李浈微微摇了摇头微微笑道:“外使如何认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怎么认为!此案说大可大,说小也可小,骨朵达的仇怨只在崔仲秀一人,至于还涉及到什么,那是陛下的国事,外使不便多言!” 大彝震闻言后不禁朗声大笑:“难得上使小小年纪便如此明达通理,既然话已至此,那朕也不妨明言,朕有朕的苦处,还望上使体恤一二!” “陛下言重了,外使明白!”李浈拱手应道。 大彝震闻言后这才点了点头,心中不禁长长舒了口气。 然而正在此时,只见李浈面露犹疑之色,大彝震见状不禁问道:“上使还有何疑虑?” 李浈闻言后轻声说道:“外使确有一事,不过这还是陛下的国事,外使还是不便开口了,外使告退!” “朕恕你无罪,但说无妨!”大彝震挥手说道。 闻言之后,李浈这才诺诺说道:“外使听闻礼部尚书李承久......” “李承久如何?”大彝震闻言后神色立即变得有些严肃。 李浈抬头看了看大彝震,而后才轻轻开口道:“也没什么,关于李尚书与崔仲秀之间的恩怨外使也听说了一些,外使只是替陛下担心李尚书怕是不会轻易放弃,毕竟崔仲秀虽死,但其......” 李浈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看到大彝震眼中流露出的那一抹异样,因为他几乎可以确定大彝震此时心中的想法。 果然,只见大彝震淡淡地笑了笑,道:“难为上使在这个时候还为朕想到了这些,不过朕相信朕的臣子一定会理解朕的苦心!” 李浈闻言笑道:“如此便好,外使也只是不愿看到臣子们不顾大局而使陛下为难,方才莽撞之言还望陛下恕罪!” 说罢之后,李浈低垂的脸上缓缓现出一丝狡黠的笑,虽然其并未抬头,但他想象得到此时此刻大彝震的心中恐怕也不再如先前那般平静了。 ...... 待李浈退下之后,大彝震将身子重重地向后靠在凭几之上,手中摆弄着一只青瓷茶盏,一只来自大唐的青瓷茶盏。 少顷之后,一名年逾五旬的內侍缓步而入,只是静静地立在大彝震身侧,不发一言。 “你都听到了!”大彝震没有抬头,缓缓问道。 “老奴该死,还望陛下恕罪!”內侍颔首应道。 “你以为如何?”大彝震仔细端详着那只茶盏。 內侍想了想后答道:“老奴觉得理应出兵,以乌力一人之命换我国......” “哼!”內侍话未说完,便只见大彝震将茶盏重重地叩在案上,冷声道:“乌力此人平日里做的那些苟且不堪之事,朕比你清楚,你真的不知朕问你的是什么事吗?” “这......”內侍犹豫片刻,而后垂首回到:“请恕老奴愚钝,还望陛下明示!” 大彝震闻言抬头看了看內侍那张苍老的脸,盯了许久方才突然大笑道:“哈哈哈!你可知朕继位之后为何还要继续留你?” 內侍闻言面色略显惶恐。 “在朕这诺大宫里,也只有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该说的即便朕不问你也会说,不该说的即便朕将刀架到你脖子上,你也依然不会说!哈哈哈......” 大彝震说罢之后拂袖离去,內侍闻言缓缓抬起衣袖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而后快步紧跟了上去。 ...... 索隆府。 李承久端起酒樽迟疑了片刻,而后又轻轻放在案上,面色显得有些不安。 索隆见状不由笑道:“有话便说吧,不说出来你这樽酒想必是喝不下去!” 李承久闻言之后干笑一声,道:“索相慧眼如炬,学生还是瞒不过您的法眼!” 说罢之后,李承久想了想道:“索相难道不觉得崔仲秀死得有些蹊跷么?” “蹊跷?崔仲秀畏罪服毒自尽,也算是死得其所,有何蹊跷?”索隆轻轻抿了一小口酒,口中笑道。 “这个时候了,索相就莫要说笑了,谁都看得出崔仲秀死得蹊跷,先不说他的毒药来得不明不白,面对如此重犯,刑部的人岂会如此粗心大意?若没有一个足够分量的人撑着,刑部怎敢......” “那你怀疑是何人在后面为刑部撑着呢?”话未说完,便只见索隆当即问道。 李承久眉头微蹙,而后探着身子压低了声音轻声说道:“索相觉得何人身居高位,同时又是崔仲秀一党呢?” 索隆闻言很认真地想了想,而后又很认真地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你觉得是何人?” 李承久见状不禁没好气地说道:“索相明知故问,自然是中书令达海!” “哦!”索隆闻言后轻轻点了点头便自顾饮酒,口中再无二言。 “索相!”李承久见状不禁有些气结,伸手将索隆手中的酒樽拿过放于案上,口中央道:“索相,就莫要再装糊涂了,我知道您看得比谁都透彻,此番前来便是向您请教我下一步该怎么做!” 索隆笑了笑道:“你想怎么做?” “自然是一查到底,趁此机会将崔仲秀一党彻底铲除,介时这朝堂之上还不是以您为首了!”李承久不无兴奋地笑道。 “你真的如此认为?”索隆说着,又重新将岸上的酒樽端起。 “怎么?此事不可为?”李承久闻言不由面色一紧。 “非是不可为,而是绝不可为!”索隆说着,扬起酒樽一饮而尽。 “为何?若不把握此良机的话日后恐再难铲除崔党!”李承久满脸的疑惑。 第二百三十九章 最后一件事 索隆闻言将手中的酒樽缓缓放下,而后透出一抹凝重,望着李承久缓缓说道:“你若还信得过老夫的话,就莫要再问为什么,无论你知道什么,或是你查到了什么,崔仲秀一案到此为止,交给三司结案!” 见李承久沉默不语,索隆再度幽幽说道:“你若是还想过太平日子,便就此罢手,更何况此事已超出你的职权范围之内,你要做的只是做好你的礼部尚书!” ...... 离开索隆府上之后,李承久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此前他总觉得索隆只是善于装糊涂,而此时他终于明白,索隆是真糊涂,不仅糊涂而且变得谨小慎微,变得懦弱无能,也变得有些陌生。 李承久缓缓取出一封早已拟好的奏疏,这道奏疏原本是先给索隆看的,但此时此刻已完全没了这个必要,对于崔仲秀一党,李承久志在必得,只待明日早朝之上与御史台一并将奏疏呈上,然后便只待崔党的末日来临。 想到这里,李承久脸上的阴霾缓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从未有过的笑。 ...... 当李浈回到驿馆之后不久,骨朵达也缓缓醒转,身中数箭虽未伤及要害,但若换了一个人的话怕是至少也要昏迷一阵子,所幸骨朵达多年行军作战将本就壮硕的体格锻炼得如钢筋铁骨一般,这才能够在短短一日的时间迅速醒转并转危为安。 李浈与高骈、徐良、严恒三人围在骨朵达榻前,除了一直咧嘴傻笑的严恒之外,其余三人均是一副凝重之色。 “俺没死!”骨朵达苍白的脸上强挤出一抹笑。 “你没死!”李浈点了点头说道:“乌力会死!” 骨朵达闻言面色一滞,而后竟是有些伤感地说道:“我知道乌力恨我!”说罢之后,骨朵达望着李浈脸上现出一副坚定之色,道:“但我不后悔,军法无情,换做是现在,我依然不会留他!” 李浈点了点头,不禁笑道:“你若留他,我便不会留你了!” “将哈里赤他们就葬在这里吧,这里终究是他们的故土!”骨朵达又道。 “放心吧,我已经安排好了!”高骈闻言当即答道。 “谢谢!”骨朵达望着众人笑道,只是那眼中分明闪烁着一抹晶莹。 “明日我们便要离开了,你......” “我已与渤海国再无瓜葛!”不待李浈说完,骨朵达便抢先说道。 李浈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只是伸手将骨朵达放在外面的手重新盖好。 似乎刚才的对话已耗尽了骨朵达的力气,又或者是骨朵达不想再说什么,说罢之后便缓缓闭上双眼沉沉睡去,但其脸上却带着一抹淡淡的笑。 走出骨朵达房门之后,李浈的脸上显得更加凝重,高骈见状不禁问道:“泽远,怎么了?” 李浈抬头看了看天空,而后将身上的裘皮袍子裹紧,道:“还有最后一件事!此事不解决,我们这一趟就真的白跑了!” “何事?我立刻去办!”高骈当即答道。 李浈摇了摇头道:“不,非我亲自去办不可!” ...... 李承久回到府中之后便立刻将自己关在书房之内,他在写一道奏疏,一道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奏疏,一道可以将崔党一网打尽的奏疏,至少在他看来是如此。 砰——砰—— 正当李承久奋笔疾书之时,却听得门外传来两道轻轻的叩门声。 “何事?”李承久的思路被打断,显得有些恼怒。 “启禀郎君,大唐使臣李浈求见!”门外侍女诺诺说道。 闻言之后,李承久显得有些诧异,但对方毕竟乃是天国上使,于情于理都不能将其拒之门外,只见李承久顺手将已完成一半的奏疏合上,而后警惕地问道:“还有何人?” “只有他一人!”侍女柔声回道。 “请他进来吧!”李承久心下稍安,当即说道。 片刻之后,侍女轻轻推开房门,一名裹着裘皮袍子的清瘦俊逸少年出现在李承久面前。 “哈哈哈!上使大驾光临,李某不曾远迎,还望上使勿怪才是!”李承久见状当即起身迎上前去,朗声大笑道。 李浈见状微微叉手行礼,笑道:“李尚书言重了,原本一直想来拜访的,只是这杂事颇多不得抽身,一直拖到了现在!” “呵呵,听说上使明日便要离开我国了?”李承久伸手引李浈入座,同时口中笑问道。 “不错,正因如此,才不得不趁着离开之前前来拜访李尚书啊!”李浈将袍子递给侍女,而后瞥了一眼李承久面前的低案。 似乎李承久意识到了李浈那道有意无意的目光,不经意间随手将一沓藤纸盖在那道尚未完成的奏疏之上,而后这才一脸轻松地与李浈再度攀谈起来。 嘘寒问暖一番之后,李承久这才屏退侍女,而后笑着低声说道:“李某多谢上使!” 李浈见状故作讶异道:“李尚书何出此言?” “呵呵,以上使之聪慧,又怎会不知?”李承久微微一笑,反问道。 “崔仲秀一案?”李浈又问。 李承久点了点头道:“若非上使一番筹划,那崔仲秀老贼又怎能如此轻易伏法!” 李浈闻言后笑道:“崔仲秀谋害骨朵达一门三十六命,本该有此结局的!” “唉,只可惜崔仲秀被人暗害于刑部大牢,未能以罪论处啊!”李承久说着,目不转睛地望着李浈。 “怎么?崔仲秀是被人暗害的么?”李浈讶异道。 闻言之后,李承久冷笑一声,道:“想必无需我多言上使也自能觉察到此事并不那么简单,若说别人畏罪自尽我还尚且可以相信,崔仲秀......呵呵,他可舍不得去死,他也没那个胆魄!在防守森严的刑部大牢,他的毒药从何而来?事发之后刑部对这诸多疑点为何连查都不查问也不问?” 李浈想了想后问道:“那依李尚书之见,又该如何处置?” “自然要查!而且要一查到底,崔仲秀一党遍及朝野,平日里没少做了欺男霸女、贪赃枉法之事,骨朵达一门三十六条人命死于其手,而且还让陛下替他崔仲秀背了这个黑锅,这满朝文武都看得明白,崔仲秀必死无疑,所以有人才会怕崔仲秀会说出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这才痛下杀手,简直就是无视国法!诸如此辈祸国殃民者怎能不查!”李承久说得义愤填膺,但李浈却始终微笑不语。 直到李承久慷慨陈词完毕之后,李浈这才幽幽说道:“李尚书真的认为此案应该一查到底么?” 第二百四十章 幕后之手 “自然要一查到底,正如前一日索相所言,国有国法,唯有如此方能肃正朝纲,严明法纪!”李承久毫不犹豫地答道。 李浈闻言微微一笑,而后有意无意地轻声说道:“难道李尚书就不怕么?” “怕?”李承久顿时一滞,旋即正色说道:“我怕什么,该怕的是那些贪赃枉法欺压百姓的贪官污吏才是!” 李浈轻轻摇了摇头,看着李承久淡淡地说道:“听说在崔仲秀死之前,李尚书分别去见了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和御史中丞,不知谈得可还顺利?” 此言一出,李承久面色微变,眼神中似乎有些许慌乱一闪而过,当即辩解道:“我见三司......” 话还未说完,便只见李浈一摆手笑道:“李尚书不必如此紧张,此乃贵国家事,至于你们都谈了什么也不必向在下这个外臣解释,不过......” 李浈话锋一转,而后笑了笑,道:“不过李尚书觉得连我整个外臣都知道的事,贵国陛下会不知道么?” 见李承久沉默不语,李浈则继续说道:“我自然相信李尚书行事光明磊落,但别人呢?或者说您就能保证贵国陛下也如在下这般认为么?” 不待李承久说话,李浈紧接着又笑道:“我相信李尚书比我更了解贵国陛下吧!” 虽然李浈之言只是点到即止,但却让李承久心头骤然一紧,大彝震生性多疑举朝皆知,而自己此前又在崔仲秀临死前一夜分别见了三司臣,如此一来即便自己真的没什么,但在陛下看来也是百口莫辩了。 “上使的意思是......”李承久想到此处一转身坐在李浈身侧。 “到此为止!”不待李承久说完,李浈便抢先说道。 “到此为止......”李承久闻言后双眉紧蹙,口中沉吟着。 李浈看了一眼李承久,而后抻了一下被其压在膝下的袍角,继续说道:“若在下没有猜错的话,方才索相也是这个意思吧!” 闻言之后,李承久满脸惊诧地望着李浈,道:“你跟踪我?!” 李浈闻言却是微微一笑:“说句冒犯之言,索相看似糊涂但却心如明镜,在这一点上,要比李尚书更聪明一些!” “更何况......”李浈说到这里缓缓起身,稍稍舒展了一下有些酸痛的腰身,淡淡地说道:“李尚书就真的那么干净么?” “你此言何意?”李承久面色顿时一沉,语气骤然变得凌厉。 “呵呵,有些事没必要说得那么明白吧,李尚书觉得呢?”李浈笑着,但那双眼睛却让李承久顿时感觉自己内心的所有秘密都在这一瞬间暴露无遗,眼前这个年轻人看似少不经事,但一言一语,甚至一个动作、一抹微笑之间都充满着令人无法捉摸的深意。 李承久望着眼前的少年人突然生出有一种错觉,他像极了一个人,一个在渤海国朝廷之内历经了四朝却依然巍然不倒的老臣,一个让自己永远无法看透、更无法生出小觑之心的老臣,一个令自己在其面前永远小心翼翼的老臣。 不错,正是索隆。 李浈像极了索隆,但非是朝中那个看上去目光浑浊、靡靡不振实则可以洞穿一切的老狐狸,而更像是一个锋芒毕露却又无所畏惧的索隆。 如果说现在的索隆是一只老狐狸的话,那么李浈便是一匹狼,一匹让你永远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突然亮出自己獠牙的头狼。 “你......”李承久起身,而后转过身子望向窗外,口中冷冷说道:“你究竟都知道些什么!” “在下知道什么不要紧,重要的是陛下不知道什么!”李浈答道,说得云淡风轻。 “你就不怕你走不出这龙泉府?”李承久闻言豁然转身面对李浈,几乎是咬着牙挤出几个字。 李浈瞥了一眼李承久,面上恬淡如水,甚至那神色中竟还夹杂着些许嘲弄与不屑。 “怎么?李尚书是要杀了我?”李浈将视线从李承久的身上移开,“若是如此的话,现在当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见李承久语塞,李浈不由负手道:“怎么?李尚书可是怕了?或是你知道就凭自己的力量根本杀不了我?” 显然,李浈对于李承久虽谈不上熟络,但对其心中所想却是一清二楚,虽然李承久杀心已动,但其却没这个胆量击杀一名大唐使臣,更没有足够的力量。 因为李承久毕竟只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他所擅长的是阴谋,而不是武力。 “或者......”李浈再度将视线移开,缓缓向前走了几步后突然又转身笑道:“或者你可以将我的行踪告诉契丹人,如此一来我必定逃不过契丹人的弯刀!借刀杀人不失为一个除掉我的好办法!” 李承久闻言之后却是面色大变,当即说道:“你莫要胡言乱语,我身为渤海重臣怎能勾结契丹敌国!” “呵呵,看来李尚书理智尚存,既然如此为何还看不破眼前这再简单不过的事呢?说得再明白些,难道你真的就想不到崔仲秀之死的真正原因么?” 李承久闻言顿时为之一愣,而后怔怔地望着李浈,显然对于李浈的这番话倍感疑惑。 李浈见状微微一笑,道:“不错,的确有许多人想要崔仲秀死,但有一个人却比任何人都更希望如此,在这个人面前,一切的党派、势力、阴谋都将化为乌有!” “何人?”李承久显然意识到了什么,但仍不死心地问道。 李浈闻言后伸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天,笑道:“李尚书应该猜到的!” 见状如此,李承久竟是顿时冷汗淋漓,“不!不可能的!陛下不可能这么做!” “李尚书不妨仔细想想,以陛下之明察秋毫怎会不知崔仲秀在朝中结党营私,怎会不知在自己的朝堂之上崔党已是积怨已深?但为何陛下却依旧对崔仲秀信赖有加?” “为......何?”李承久伸手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李浈的这番话无疑让其心中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很简单,离不开!陛下需要崔仲秀,不可否认,崔仲秀虽结党营私、只手遮天,但在处理朝政方面我想在贵国还无人能出其右吧!” 李承久闻言后轻轻点了点头,对于这一点李承久并不否认。 李浈则继续说道:“贵国陛下不是一个事必躬亲、圣躬独断的君王,他想要做的是那只把控全局的幕后之手,所以他就必须寻找一个对自己的每一个决定都能够去严格执行的臣子,而崔仲秀正是这样的人!这一点从崔仲秀数次被贬又数次重新启用便能够看得出!” “这些年来,崔仲秀在朝中羽翼颇丰,一家独大,而陛下却对此采取无视的态度,可以看做这是陛下的一种回报,对崔仲秀的回报!” “那......那这一次陛下为何还要杀崔仲秀?”李承久战战兢兢地问道。 第二百四十一章 权力之心 李浈闻言后看了看李承久,笑道:“因为崔仲秀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忘记了自己不过只是一只手,陛下的一只手,如果这只手让陛下觉得用得不那么顺畅,那么李尚书觉得陛下会怎么做?” “杀......杀了他!”李承久此时已是满头大汗。 李浈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因为骨朵达一案,崔仲秀让陛下替他背了一个天下骂名,所以陛下才要杀他?但若是如此,陛下为何不趁机铲除崔党?”李承久旋即又问。 “李尚书聪明一世怎么到这个时候却糊涂了,崔党羽翼遍布朝廷内外,若是铲除干净的话,又到哪里去补这么多的空缺?谁来替陛下做事?所以陛下必须点到为止,而崔党没了崔仲秀这个党魁,自然也便树倒猢狲散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说着,李浈示意李承久入座,而后又道:“而李尚书却在这个时候对崔党穷追不舍,这显然与陛下的决定相悖,如此李尚书岂不是自找麻烦么?而且更重要的是......” “是什么?上使但说无妨!”李承久急切地问道。 “失去了陛下的信任,况且陛下如今失去了一只手,那么便一定会再找一只更听话的手,如此一来,李尚书岂不是白白失去了一个独得恩宠的好机会?”李浈笑道。 李承久闻言之后方才恍然大悟,同时心中又不免暗自庆幸,当即起身冲李浈一躬身,一脸感慨地说道:“今日闻听上使一席话,顿觉醍醐灌顶,多谢上使不吝指教!” 李浈见状上前将李承久扶起,而后笑道:“指教倒是不敢当,只是在下不忍见李尚书凭白误了自己的好前程罢了!” 李承久闻言连连拱手称谢,却并不曾注意到李浈脸上划过的那一抹如释重负的笑。 ...... 待李浈回到驿馆之后已是将近子时,当李浈看到高骈等人一脸焦急之后,脸上终于灰心一笑,这是李浈迄今为止渡过的最为漫长的三天,这短短三天的时间里发生的一切也让李浈感到心力交瘁,这其中虽没有战场上的腥风血雨,但自己所面临的却同样是明枪暗箭,战场考校的是武技,而这里考校的却是人心,同样都是杀人的技巧,一个杀人于有形,一个却是杀人于无形。 李浈有些无力地瘫坐在低案上,而高骈等人早已习惯了李浈这种近乎无礼粗鄙的姿势,自然也不会再多说什么,时间久了倒也并未觉得李浈这种等同于骂人的坐相有什么不妥。 “办妥了?”严恒笑问,尽管他知道李浈只有在胜券在握的时候才会显露出这种颓败之态,但仍是忍不住想问,因为他想听李浈的回答,那是一种李浈独有的自信,让自己也会自信起来的自信。 “办妥了!”李浈点了点头说道,只是那有气无力的语气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人将自信联系到一起。 “如此一来,渤海国就安宁了,我觉得那个大彝震是不是应该犒劳一下我们呢?”高骈笑道。 李浈摆了摆手,笑了笑,问道:“老骨如何了?” “这家伙体壮如牛,只是虚弱了些,不打紧的!”严恒笑道,答得中气十足。 “嗯,那就好!”李浈转而看了看高骈,又问:“出兵计划可与兵部商量好了?” “放心吧,原本我想着明日在路上告诉你的,既然你现在问了,那我便......” 然而高骈还不曾说完,便只见李浈一摆手赶忙说道:“既然如此那便路上再说吧,圣人云,寐而不论兵事!” 说罢之后,李浈连连摆手如同赶苍蝇般将二人赶了出去,高骈则一脸诧异地嘀咕道:“寐而不论兵事?这是哪个圣人说的?” 严恒闻言一脸嫌弃地瞥了高骈一眼,尽带鄙夷之色地说道:“除了他之外,你觉得哪个圣人会说出这般臭不要脸的话?” ...... 翌日。 大彝震亲率一干文武重臣前来相送,然而这却并不能让李浈的心中产生丝毫愉悦,相反却更多了些伤感,虽然自己仅仅在渤海国逗留了三日,但却看尽了这里的官场百态,由此李浈突然想到了大唐,想到了自己还远不曾涉及的大唐官场,那又将会是怎样的一种局面呢? 李浈不敢去想,因为大唐的官场远比渤海国更加凶险,在那里不仅仅是文臣武将,更有藩镇、宦官、皇亲国戚,哪一方的势力都不是自己所能与之为敌的,哪一方的心思都不是自己所能预想猜测的。 此时此刻李浈突然觉得自己的皇帝老爹将自己调至幽州或许不仅仅是为了让自己培养势力,更是为了保护自己,因为以自己目前的实力身处朝廷这个权利中枢,走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权力,这个曾被李浈不屑一顾的东西,这一刻在李浈的心中变得越发清晰明了起来,也变得越发沉重起来,李浈开始有了对权力的渴望,犹如一颗干旱许久的小树,疯狂地吸取着周围的一切水分。 因为李浈知道,在当下这个时代里,只有权力才能让自己活下去,才能让自己有足够的力量去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 人群中,李承久在对着自己笑,那笑容让李浈觉得恶心,他知道李承久并不比崔仲秀干净多少,他甚至知道正是李承久的安排才使得崔仲秀“意外”地发现了老骨的妹妹赫舍里,他知道李承久在骨朵达一门的惨案上甚至罪孽比崔仲秀更加深重。 但李浈终于还是放过了李承久,并非自己做不到,而是李浈知道自己不可能在渤海国待得太久,三日已是极限,而另一方面,若是李承久再被拿下的话,那么渤海国朝廷的平衡势必被打乱,如此也自然会影响到出兵一事。 说到底,李浈赌不起,也耽搁不起,河北之困必须要尽快解除,因为李浈知道,此时此刻就在西域那个叫做沙洲的地方,有一个叫做张义潮的人正在厉兵秣马,朝廷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整军备战,而那一场战斗注定将成为自己鱼跃龙门的那潭深水。 第二百四十二章 李浈的圈 当气急败坏的契丹人在边境布下重兵全力搜索那支神秘消失的大唐骑兵之时,大彝震遣精兵五万兵分三路分别向契丹泊汋城、盖牟、新城三地发起进攻,一时间契丹正当契丹人被渤海国搞得措手不及时,李浈率三千精骑自北而上沿契丹北部边境一路西进,重创契丹品、突吕不、突举三部,突如其来的战争一时间使得契丹本部大乱。 “李将军,再向西百里便是迭剌部了!”徐良不无兴奋地说道,接踵而至的胜利使得军心大振,徐良更是军功卓著,此番看上去顿时豪情万丈。 “迭剌部,这是契丹最强的部落了吧,耶澜可汗应在本部中吧!”李浈将马停住,若有所思地问道。 “不错,耶澜可汗便是迭剌部的首领,此时应在本部!”徐良不假思索地答道。 “这里距室韦有几日的路程?”李浈紧接着又问。 徐良想了想道:“这里本就是契丹与室韦交界,距离最近的室韦部落是乌罗护部,应有不到两日的路程!” “契丹遇袭,必向室韦求援,此时北上室韦正可阻截室韦援军,而后顺势直扑室韦本部!”高骈此时插话道。 “高将军所言不错,迭剌部强悍,我们这一路打过来其定有所防备,所以贸然进攻迭剌部必为凶险之局,不如北上直击室韦来得周全些!”徐良点了点头对高骈的建议表示同意。 李浈闻言看了看严恒,笑问道:“严恒,你觉得如何?” 严恒咧嘴一笑,道:“俺倒是觉得反正都是藩贼,打谁都一样!” 李浈闻言不由朗声大笑,道:“那我们就去打迭剌部!” 此言一出,高骈与徐良二人不由面面相觑,齐声问道:“为何?” 李浈则微微一笑道:“正如你们方才所言,我们这三千兵力这一路上早已不再是什么秘密,以迭剌部的强大就连咱们自己都觉得无异以卵击石,所以你们才认为北上室韦最为稳妥,那耶澜可汗又如何不知?若不出我所料的话,在前面必然有前所未有的重兵宿卫!” “说到底,迭剌部虽强大,但你们别忘了,此时的契丹全族正面临着两线......不,三线作战!”李浈笑道。 “三线?”徐良诧异道。 “不错,除了渤海国的三路大军和我们这三千骑兵,你们别忘了在幽州尚有一支契丹军队,耶澜可汗固然不会惧怕我们这区区三千骑兵,但却不能不怕渤海国的大军,所以我猜耶澜可汗现在巴不得我们赶紧北上室韦呢!” 话音方落,便只见早先被派出的两名斥候仓皇来报,果不出李浈所料,就在前方百里处发现一支两万人的契丹骑兵。 徐良闻言当即不无担忧地说道:“话虽如此,但我们又如何对付得了这两万契丹骑兵?” 李浈思忖片刻之后便对高骈说道:“千里兄,你派人速去渤海国一趟!” ...... 耶澜可汗牙帐。 这是一位年约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生得壮硕威猛,满脸的络腮胡须使其本就黝黑的脸庞看上去更加凶神恶煞,这是那两道目光中不时透出些许阴鹜。 “大汗放心,只要唐军不傻,便必然不敢攻我!”一名契丹武将瓮声瓮气地说道,脸上尽带不屑之色。 “话虽如此,但就是这区区三千骑兵让我们损失惨重,甚至乙室部举部被屠,此仇不报我们迭剌部无法向其他部落交代啊!”其身旁另一名大汉愤而怒道。 “那便待我过去将那唐将的人头提来,如此他们总该闭嘴了吧!”先前那名契丹武将不忿地说道。 “哈哈哈,话说得轻巧,去了之后谁提谁的脑袋还不一定呢!”一旁的大汉趁机嘲讽道。 话音未落,便只听锵地一声,那武将直接抽出弯刀怒道:“你想试试么?” 见状之后,耶澜可汗随手将手中的刀甩出,而后砰地一声,刀身没入营帐内的立木之上,发出一阵微微的震颤之声。 二人见状这才悻悻闭口不言,耶澜可汗用目光斜斜地扫了二人一眼,而后冷哼道:“你们继续,本汗倒要看看是你们的嘴快,还是本汗的刀快!” 说罢之后,耶澜可汗这才又问:“室韦的求援战报可送出去了?” 那武将闻言右手置于胸前躬身答道:“今早已送出去了,约莫明日便到了!” 耶澜可汗微微点了点头,道:“如今我族三线作战已处劣势,虽然不惧那三千唐军,但终究是本汗心头的一根刺,本汗之所以在其前方布下重兵,便是要他们北上室韦,一来我们可以腾出手来应付渤海国,二来可借室韦之手消耗其兵力,说到底他们终究是要返回大唐的,既然要返回大唐,那么就绕不过我们,到了那时再将其一举剿灭岂不是个两全之策么?跟随本汗这么久竟连这简单的道理都看不破,还有脸面在这里呱噪!” 二人闻言之后顿时恍然大悟,口中忙不迭地连连称善,而耶澜可汗的脸上也缓缓浮现出一丝狡黠的笑。 ...... 而就在耶澜可汗正为自己的算计暗自得意之时,李浈却率三千骑兵越过边境沿黄水向西快速进发,绕过迭剌部之后直抵滦河东岸。 耶澜可汗猜得没错,李浈并没有打算正面进攻迭剌部,但却也并没有北上进攻室韦,甚至一路之上都不曾踏入室韦边境半步,而是沿着契丹北部边境的茂密丛林来到了一个耶澜可汗从不曾想到的地方。 奚族,这里正是奚族的所在之地,时至今日,李浈兵出渝关,而后屠戮契丹乙室部又借道渤海国,沿契丹边境辗转反侧抵达奚族所在,看上去这条路线似乎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圈罢了,但若是在李浈随身携带的那张堪舆图上便会发现,这个普普通通的圈完全将契丹一族绕了进去。 当奚王匿舍郎可汗正在牙帐中做着分割大唐河北的美梦时,一场令其措手不及的战争正悄然袭来。 第二百四十三章 徐良的心愿 “老徐,依你看这奚族会不会有埋伏?”严恒枯坐一处,向身旁不远处的徐良问道。 徐良将兜銎摘下夹在腋下,笑道:“既然李将军已下了军令,前面便是刀山火海我们也得冲上去!” 严恒白了一眼徐良,而后没好气地说道:“那不是傻么?若明知前面是刀山火海俺这便回去了!” “回去?”徐良瞥了一眼严恒笑道:“回去吧,临阵脱逃依军法当受斩首之刑!” 严恒闻言后摇了摇头,露出一抹苦笑。 徐良见状走至其跟前,伸手拍了拍严恒肩头说道:“其实我也不懂李将军为何要放弃进攻室韦却绕到这里来打奚族,这里远离渤海国,很明显深入奚族和契丹腹地远远要比北上室韦更为凶险,但将令既出,为军者必不能违,或许李将军还有什么计划呢!” “计划?”严恒苦笑道:“你觉得我们这一路上有那件事是按照原定计划执行的?我比你了解他,他根本就不是那种按计划行事的人!” 徐良想了想后轻轻点了点头,道:“话虽如此,但事情每每总能在李将军的掌控之中,而且结局也总如李将军所预料的那般,单是这一点,我徐良便是心服口服!” 严恒闻言一撇嘴,面带不屑地说道:“掌控?俺看是他运气好罢了!” “呵呵,若是一次两次的话可以归结为运气,但事事如此的话便不是运气能解释得通的了!你跟了李将军这么些年,怎么今日尽说些丧气话呢!若是被别人听到岂不是有惑乱军心之嫌!”徐良笑道。 “正因俺与他相识多年,才更了解他,行事冲动而不计后果,虽总能化险为夷,但这担惊受怕的滋味却着实不好受,若是有得选的话,俺宁可回江陵老家继续做个纨绔子弟!”严恒摇头轻叹道。 徐良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了看严恒,而后沉吟道:“与你不同,我倒是宁可跟着李将军出关杀敌,也不愿躲在河北整日与自己人争斗不休!” 此言一出,严恒转而望着徐良,注视了许久之后方才正色问道:“此言当真?” “自是当真!”徐良郑重地点了点头,道:“李将军虽是及冠之年,但其心中所思所虑却皆是江山社稷之事,不似那些只会争权夺利、尔虞我诈的权臣,而且李将军的身上有一种......” “江湖气?”不待徐良说完,严恒便抢先说道。 “不错!就是江湖气!”徐良一拍大腿笑道。 “你......确定这是在夸他?”严恒不解。 “呵呵,自然是夸赞之词,虽说为将者需以大局为重,但往往也正是这个大局缚住了将领的手脚,反倒是李将军这般随心所欲、行云流水般的战法每每让人无从预料,正如眼前,谁都觉得我们此时北上室韦是风险最小,也最理所应当的做法,但李将军却偏偏绕到契丹迭剌部与奚族之间,生生将自己置于凶险之地!你道为何?” “因为他蠢!”严恒紧接着答道。 徐良却摇头微笑,道:“非也,虽然我也说不出李将军用意何在,但我感觉得到,将军此计必有深意!” 严恒闻言撇了撇嘴,“你如此笃信于他,待回军之后何不干脆跟了他!” 闻言及此,徐良不免摇头长叹,“我本为成德军大将,何去何从又怎能随心所愿?!” “这倒也不难,只要你诚心相投,此事必有转机!”严恒轻笑,只是徐良并不曾注意到,严恒的笑中似乎夹杂着一些异样。 徐良抬头目视远方,摇头轻道:“你从军不过数月,远远体会不到藩镇之间的复杂,成德与卢龙两军素有罅隙,先不论卢龙军能否容得下我,单是王使君那里便绝不会放我离开的!” “哈哈哈,你若信得过俺,此事便不难,难也不难!”严恒大笑。 徐良转过头看了严恒许久,而后才一脸嫌弃地说道:“信不过!” 严恒眉毛一挑,道:“不管你信得过信不过,此事俺严恒管定了!” “你能有什么办法?即便你有办法,李将军那里......” “他是俺兄弟,俺说留下谁他哪里敢说半个不字!”严恒一拍胸脯,显得信心十足。 闻言之后,徐良顿时一泄气,严恒见状不由朗声大笑:“哈哈哈,实不相瞒,俺那兄弟对你也极为欣赏,若你肯留下,他必扫榻相迎!” “此言当真?”徐良心中一喜。 “自然当真了,说实话,此事俺确是没有什么办法,但他却有,既然你有此心,那此事理应由他出面向王元逵要人!”严恒笑道。 事已至此,徐良方才恍然大悟,严恒绕来绕去这句话才是重点,虽然严恒并没有完全如实相告,但徐良此时几乎可以确定,严恒所说的这番话必然是经过了李浈的授意。 想到此处,徐良心中豁然开朗,既然严恒没有明说,自己也不便点破,而且这本就是自己心中所想之意,能借此机会向李浈表明自己的心意也并非坏事。 望着严恒一脸的笑意,徐良那张原本诧异犹疑的脸逐渐变得舒缓起来,虽然自己也说不清李浈究竟有哪些地方让自己如此心甘情愿地追随于他,但冥冥之中在自己内心深处似乎有个声音让自己最终做出了这个决定。 徐良的脑海中逐渐浮现出一道年轻的身影,身着银色明光铁甲,头戴兽纹兜銎,肩系玄色披风,但那张脸却始终有些模糊不清。 蓦地,徐良身躯为之一震,因为他似乎看到其兜銎之上竟盘旋着一条狰狞可怖的金色飞龙。 徐良自这毫无来由的白日梦中陡然惊醒,不自觉中周身已是冷汗淋漓。 徐良看了看身旁的严恒,只见其正目视远方自顾发愣,脸上挂着浓浓的笑。 徐良将目光缓缓移向不远处那道羸瘦的身影,此时的李浈正半蹲在骨朵达身侧说些什么,在其一旁的高骈则连连点头,地上是骨朵达那张黝黑的脸。 就在此时,似乎感觉到了徐良的目光,骨朵达透过李浈与高骈之间的缝隙向徐良一咧嘴,而后微微点了点头。 徐良见状微微颔首回礼,心中顿时感到前所未有过的放松。 第二百二十四章 另一条路 “泽远,你真的要将徐良从王元逵手里抢过来?”高骈低声问道。 李浈微微一笑,“不仅仅是徐良,还有这三千精骑!” “你就不怕其怀有二心?”高骈又问。 李浈摇了摇头,而后转而看了看远处的徐良,却发现徐良正巧也看着自己,二人相视一笑,“怕!” “那为何......” “但我没得选择,而且我相信他在我与王元逵之间,他一定会选我!”李浈转过头对高骈笑道。 “为何?”高骈一脸的疑惑,不知李浈的这种自信从何而来。 “因为他与你是同一类人,他渴望建功立业,因为他清楚得很,只有我才能给他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地!”李浈答道。 高骈闻言后沉默片刻,而后若有所思道:“原来你将徐良任为先锋意在如此!” “呵呵,不错,还望千里兄莫要怪我才是!因为我只有抛出一个希望,他才能看得明白、看得透彻,才能体会到只有跟着我,他才能有用武之地,才能建立不世功勋!而这,才仅仅是个开始!”李浈笑道。 高骈闻言后苦笑道:“你如今将这个天大的功劳都给了他一人,还真是让人有些眼馋啊!” “哈哈哈!千里兄稍安勿躁,一年之内,我保你建下的功勋足以彪炳史册!”李浈拍了拍高骈肩头大笑道。 高骈闻言后无奈地说道:“你莫要诓我,这四藩之乱虽说麻烦些,但不出一个月必然平定,介时四海承平,哪里还有什么战祸!” “哈哈哈,千里兄果真觉得我大唐已四海承平了么?”李浈笑着反问。 “怎么?”高骈不解。 李浈随即将目光移向西南方,而后伸手指着远方缓缓说道:“那里还有一个我大唐的心腹大患!” 话音方落,高骈竟是心领神会地脱口而出道:“吐蕃?!” “不错,正是吐蕃,吐蕃侵占我河西十一州已近百年之久,这笔账也该清算一下了!”李浈说着,面色逐渐变得凝重。 闻言之后,高骈的双目中逐渐迸射出一抹兴奋,但旋即却又黯淡下来,只见其一脸颓丧地说道:“诚如你所言,河西十一州已被吐蕃侵占百年之久,我朝历代陛下虽动过这个念头,但却迫于国力而最终放弃,你如何确定当今陛下就会孤注一掷收复河西?” 李浈神秘一笑,道:“不是陛下动了这个念头,而是有人要为陛下献上一份大礼,而这份大礼让陛下不得不对吐蕃用兵!” “何人?又是什么大礼?”高骈追问。 不料李浈却是摇了摇头笑道:“佛云,不可说不可说!介时你便知道了!” 高骈闻言后面带不屑地笑了笑,但其心底压抑了许久的那团火却隐隐被李浈这番听上去不着边际的话撩拨了起来。 “莫说以后了,先说说眼前吧!眼睁睁地看着你们上阵厮杀,俺却在这里躺着,这滋味着实不好受!”许久不曾说话的骨朵达不由长叹一声。 “你能有命躺在这里便已是谢天谢地了,当日若非我们及时赶到的话你早死在阿荣太的乱箭之下了!”高骈一撇嘴说道。 说罢之后,高骈又想了想道:“不过我倒是真没想到竟会是大彝震秘密赐了崔仲秀一杯毒酒!” “呵,这有何奇怪,崔仲秀一党遍及朝廷内外,若真的让三司查到了什么的话渤海国朝纲必乱,大彝震显然对崔仲秀的所作所为十分清楚,他也很聪明,只要崔仲秀一死,崔党便不再是崔党,而朝廷却依旧是朝廷,一人之命换取朝廷的稳定,换做是谁也会这么做的!”李浈轻笑。 “如此说来,那李承久还果真是蠢得可以,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想着复仇一事,若非你阻拦的话想必大彝震必不会饶他!”高骈笑道。 “李承久只是被仇恨蒙住了双眼罢了,若论心机的话,他不比崔仲秀差了多少!”李浈则摇了摇头道。 “不错,虽然俺与李承久并无往来,但却也知道此人绝非善类,你当初真不该管这等闲事,他是死是活与你又有何干?”显然骨朵达并不知道李承久在自己一门惨案上起到的作用,而李浈也并没有如实相告的打算,毕竟在此事上,李浈的所作所为实乃有愧于骨朵达。 但李浈却别无选择,因为他不能因为李承久的偏执而令渤海国的朝纲大乱,继而进一步影响到大彝震对契丹出兵的决策,至少现在不行。 闻言之后,李浈冲骨朵达笑了笑:“你如今所要做的便是好好养伤,养好了伤日后有你冲锋陷阵的时候,毕竟送死这种事你比我擅长!” 话音方落,三人顿时哄堂大笑。 笑罢之后,高骈似乎欲言又止,李浈见状则笑道:“你是想问我为何放弃室韦而攻打奚族的原因吧!” 高骈紧接着答道:“不仅是我不解,如今便是连那些下属校尉、伍长们都满腹牢骚!我知道你不说有你不说的道理,但这对于军心总归是有些不利影响的,毕竟这远远偏离了我们此前拟定的计划!” 李浈闻言点了点头,对于这一点自己倒是疏忽了,此时既然高骈问起,当下便也答道:“其实我不过是设了一个局罢了!” “一个局?”高骈与骨朵达面面相觑,实在想不通跑到契丹与奚族之间来送死会是一个怎样的局。 “不错,以我们的实力想要对付四族中的任何一个都无异于痴人说梦,此前我们的计划是袭扰四族本部,以乱其军心而迫使幽州敌军回防,但当我真正身处此地之时却发现四族中除却回鹘之外,另外三族本部的兵力远远超处预料之外,单是一个契丹便死死地拖住了我们!” “嗯,这一点我也察觉到了,契丹经过这些年的发展早已是今非昔比,其实力远超奚族直逼室韦,甚至就连大彝震都谈虎色变颇为忌惮,单凭我们这三千精骑确实无法对其造成什么影响!而乙室部不过只是契丹各族最为弱小的一支罢了,加上其毫无防备,这才让我们有了可乘之机!”高骈紧接着说道。 “不错,既然我们无法对其造成有效的打击,那么要完成我们此次的任务便只剩下了另一条路可走!”李浈点了点头说道。 “哦?何路可走?”高骈闻言顿时来了精神。 第二百四十五章 一盘活棋 李浈稍想了想后,缓缓说道:“奚、契丹、室韦三族虽互为邻里,但素来各不相让,但偏偏却在回鹘残部到来之后形成合纵之势,所以我断定一定是回鹘人于其中作祟,既然他们有苏秦,那我们便来做一回张仪!” “你是说破坏四族合纵?”高骈紧接着问道。 “不错,只要瓦解其合纵之势,那么我大唐之危便迎刃而解!”李浈点了点头道。 高骈闻言后面露不解之色,“难不成你要与奚族讲和?” “讲和?”李浈摇了摇头,笑道:“奚族势微,向他们讲和岂不是将我大唐的脸面都丢尽了!” “我们的目的是室韦!只要室韦与契丹之间生了嫌隙,一切便都简单了!”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却又不入室韦?既不入室韦又如何讲和?”高骈听得愈发糊涂,完全无法理解李浈言行之间有着怎样的关联。 李浈笑了笑,道:“既然话说到了这里,不妨将徐良与严恒都叫来一起听听吧!” 说罢之后,李浈转而向严恒与徐良二人招了招手,少顷之后,二人走至李浈跟前。 “李将军有何吩咐?”徐良拱手问道,相对于严恒的随性、高骈的谦和、骨朵达的无礼,徐良在面对李浈时始终有些拘谨,一言一行也严苛地遵照官阶等级而为,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方才高将军问起此次行军计划,我想也是时候向你们说说我的想法了,若有何不妥徐将军尽管直言便是!”李浈笑道。 徐良闻言后点头称喏,对于李浈这种完全无视上下级次序的将领还是有些不太适应。 “我们到了这里你才肯说,便是想跑也跑不了了!”严恒言语之中略显嗔怪,不过话虽如此,但严恒却也从不曾与李浈为难,只是偶尔会发发牢骚罢了,而对于自己这个亲如手足的兄弟的表现,李浈也甚为满意。 “哈哈哈,跑是跑不了的,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后路可退!”李浈招呼众人席地而坐,而后开门见山地说道:“方才我与高将军与老骨已说过,此次我们的目的在于瓦解四族的合纵之局,奚族势弱不足为患,契丹被我们灭了乙室一部,这等仇恨自然也无法化解,回鹘倚仗室韦,所以我们的目标便也只有室韦一族了!” 闻言之后,徐良点了点头,道:“李将军思虑周全,若是能够瓦解四族合纵之局的话,倒也不失为上策之选,只是......” “我知徐将军心中所想,这一路之上我们从不曾与室韦有过任何交集,甚至我要以身犯险孤军深入到契丹与奚族腹地,看上去这无论如何也是个下下之策!”李浈望着徐良笑道。 徐良没有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李浈,显然李浈所言也正是其心中所不解之处。 李浈又看了看严恒,见严恒虽然同样一脸疑惑,但目光中却隐隐透着一种自信,对李浈的自信,对于严恒来说,李浈所做的每一个决定似乎都无法以常理视之,但其每一个决定最终的结局却又都能给人意外的惊喜。 “其实这也是很简单的道理,我攻契丹,不论契丹能否应付得来,他都必然会向自己的盟友求援,若不出我所料的话,此时此刻契丹的求援信早已在奚王与室韦可汗的牙帐之内了!” “既然如此,那将军为何不去截断室韦援军,反倒是来这里呢?”徐良一头雾水地问道。 “哈哈哈,徐将军稍安勿躁,既然方才我说了要在室韦这里做些手脚瓦解四族联盟,那我们对于室韦便不能动一兵一卒,前几日我已差人前往渤海国给大彝震送了一封手信,相信现在室韦的援军已无法抵达契丹了!”李浈大笑。 “仅凭这样,将军的目的怕是无法达成吧!”徐良不免担忧地说道。 “不错,如果仅仅是这样自然无法令契丹对室韦心生不满,但徐将军莫要忘了,这一路之上我们可是对室韦秋毫无犯,甚至在最合适的时间和地点放弃了北上室韦,转而来到这万分凶险之地,如此一来耶澜可汗和奚王匿舍郎便不能不联想到些什么了!” “以室韦之强,突破渤海国的阻击应该并非难事,而一旦如此,岂不是依旧还是功亏一篑?!”徐良又问。 “徐将军所言不错,却是有这种可能,但将军莫要忘了,室韦毗邻渤海国,只要渤海国屯兵于两族边境,室韦便不得不留些后路给自己了,所以我敢保证室韦必然不会全力以赴,由此一来室韦援军依然还是无法抵达!” “而且室韦与契丹实力相差无几,室韦自然不愿在这个时候与渤海国开战而自损实力,先不论大彝震会不会真的对室韦出兵,单单是室韦就绝不会冒这个风险,毕竟虽说四族联盟,但若因此开战损失的还是自己的实力,难保契丹日后不会趁机入侵室韦!” 说罢之后,李浈环视众人,微微笑道:“不知我说得可还明白?” 闻言之后,三人轻轻地点了点头,唯有骨朵达听得头脑发沉昏昏欲睡。 见三人脸上依旧是眉头紧蹙,李浈不禁笑问道:“诸位还有何不解尽可直言!” 徐良想了想问道:“将军此计虽好,但我们此时却是已身陷重围,难道真的要偷袭奚族么?若是此时契丹人在背后合围的话,我们这区区三千兵马便彻底陷入死境了!” 李浈点了点头,道:“不错,所以我们便还需要一支援军,只要我们在此坚守三日,这盘棋便可活!” 说罢之后,李浈缓缓起身遥望北方,口中轻声说道:“或许......不必等到一年后,便可彻底解决奚族与室韦!” 此言一出,众人不禁面色大变,甚至就连骨朵达都豁然睁开双眼,面带骇色地望着李浈。 “将军!此言......何意?”徐良也紧跟着起身,难以置信地问道。 此时只见李浈转而望向徐良,“徐将军,若我留你在此,你可能坚守三日?” “只要我们按兵不动,漫说三日,便是七日末将也能做到!”徐良斩钉截铁地答道。 “好!既然如此,那一切便交与徐将军了!”李浈拍了拍徐良肩头面色凝重地说道。 “将军何往?”徐良惊问。 李浈重新将目光转向北方,口中缓缓说道:“黠戛斯!” 第二百四十六章 互为棋子 俱伦泊的冬季始终要比中原腹地来得更早一些,正当中原腹地依旧草木繁盛之时,俱伦泊的湖面上却已然漂起了薄薄的冰碴。正如现在这个初冬时分,俱伦泊的冰层早已厚到能同时容纳一支千人的骑兵同时横跨而过。 以往的这个时节室韦部的大部分族人早已猫进了暖和的山洞里开始越冬,但与以往不同的是,除了些老幼妇孺之外,大部分的室韦汉子们却依旧坚守在原地枕戈待旦,在等待着一场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战争。 此时此刻,在乌罗护部首领的牙帐之内,室韦七部首领具已到齐,账内中央是一团烧得通红透亮的篝火,一只肥硕的羔羊在火焰的炙烤下发出噼啪的油爆之声,账内肉香四溢,令人垂涎欲滴。 尽管如此,但账内的气氛却显得有些压抑,七部首领面色凝重、一言不发,或沉思、或轻叹、或蹙眉、或恍惚,虽各有不同,但却难掩其心中忧虑。 “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诸位都成哑巴了么?”说话的是一名年逾四十的壮硕汉子,身披兽皮短氅,髡发结辫,正摆弄着手中的一把圆月般的弯刀,一脸的横肉在火光的映照下更显得粗犷、凶悍。 此人便是室韦乌罗护部首领,察尔台。 察尔台的声音虽并不算大,但在这本就紧张压抑的账内却无疑让其余六人闻之一凛。 六人齐齐抬头看了看察尔台,而后又相继对视片刻,最后终于再度归于沉寂。 察尔台见状脸上现出一抹森冷的笑意,而后嘭地一声将弯刀重重地插至地上,伸手挽起袖口丝毫不顾忌羊肉那烫手的温度,生生撕下一条羊腿拿在手中。 “肉虽肥美,但却烫手,若此时吃了肉却要烫了手、也烫了嘴,既然如此,何不放上一放,待凉了再吃!”说罢之后,察尔台将那只淌着油的羊腿仍在一旁,而后环视众人笑而不语。 似乎察尔台的话正戳中众人心思,六部首领闻言后竟是齐齐点头称是,原本紧张的气氛骤然变得轻松无比。 “大汗所言极是,只是如此契丹与奚族怕是难免心生怨恨啊!”说话的乃是和介部首领扎木沙,这是一名年过五旬的室韦老者,其性多疑而狡诈,诸部之人毫不避讳地称其为“老狐”,对此扎木沙也从不恼怒,反倒是将此视为对自己的一种赞赏。 “怨恨?”察尔台微微一笑,而后拾起地上的羊腿,道:“那又如何?我部与大唐相隔甚远,即便是此战大胜,不还是他契丹获利最多么?此战我室韦一族出兵最多,若不是因为乌介的条件,你以为本汗会答应他们出兵大唐?呵呵,笑话!” 扎木沙闻言后点了点头,轻捋短须,缓缓说道:“此言倒是不错,若我出兵相助,渤海国必兴兵来战,虽说我室韦不惧区区一个渤海国,但也必定要损失些战力,介时只怕那些契丹人会趁机反咬一口啊!” “而且......”说到此处,扎木沙的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满脸的皱纹毫无次序地堆在一起,如同一张被揉皱了的藤纸。 “你这老狐狸有话便说!怎的学得尽与那汉人一般”察尔台笑骂道。 众人闻言大笑,此时只见扎木沙方才缓缓笑道:“汉人中有一言,叫做鹬蚌相争而渔人得利,大汗何不趁此之机借大唐之手削弱契丹之力,而后待我室韦大军回兵之时,我等前后夹击一举剿灭契丹!只待契丹一灭,渤海国便必然内附于我,介时便任我室韦予取予求!” “哈哈哈!永恒的长生天怎么会容你这老狐狸活在世上,不过......”察尔台话锋陡然一转,又笑道:“不过,本汗就是喜欢你这只狐狸!” ...... 契丹与奚之间有密林相隔,虽说奚族实力与契丹相差悬殊,但因契丹将太多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室韦与渤海国之上,反倒是让这个小小的奚族腾出了手脚去放心大胆地骚扰大唐边境,而这边茂密的林子也成了两族互不侵扰的中间地带。 而尽管奚族与契丹人都知道那支唐军骑兵就隐匿在密林之内,但在这漫无边际、毒虫雾障横生的林子里想要搜寻一支骑兵,怕是也难如登天。 也正因如此,才使得徐良安心地在林子里藏匿下来,从渤海国带来的粮草尚且足够七日用度,想必也足以支撑到李浈归来。 骨朵达则成日唉声叹气,习惯了冲锋陷阵的他何曾有过这种忍辱偷生的日子,若非伤势未愈的话,怕是早已随李浈去了漠北黠戛斯,也不至整日里对着徐良那张哭脸。 对于徐良来说,李浈的计策虽好,但却无疑担负着巨大的风险,此地相距漠北数百里,其间还有一片荒无人烟的沙漠地带,即便是李浈能够安然去返,对于黠戛斯的态度也依然还是一无所知。 若黠戛斯不肯答应出兵的话,那么自己所面临的处境便真的成了一条绝路了,每每想到此处,徐良的脸上便是一脸苦楚,作为一军主帅,无疑这是一场豪赌,赌赢了便是足以彪炳史册的无上军功,赌输了便是误国误民的千古罪臣。 尽管李浈说三日的时间,但徐良知道,五日之后他们能回来便已是神速了,如今已过两日,想必李浈、严恒、高骈三人已到了克鲁伦河了吧,徐良如此想到。 克鲁伦河。 这里是位于乔巴山动麓的一条河流,与黑水同源,由西向东蜿蜒汇入俱伦泊。 而此时就在克鲁伦河南岸,巨纛高掣,战马嘶鸣,一支千人骑兵分两列而立一名头戴白色貂绒毡帽,身披白色狼皮裘袍的中年男子傲立于前。 而在男子正前方,则是两名身着大唐明光铁甲的骑士,北风虽烈,但却丝毫不影响这两名骑士的前进速度,胯下战马昂首疾驰,撕裂了风,也踏碎了尘。 “那便是李将军?”中年男子点了点下巴,轻声问道。 其身侧一名同样身着唐军铁甲的男子点头应道:“启禀大汗,正是李将军!” “呵呵,高将军如何知道本汗一定回来见你家将军?”中年男子转头冲那大唐将军微微笑道。 第二百四十七章 裴罗可汗 高骈微微颔首一笑,道:“启禀大汗,我家李将军说大汗一定会前来相见,至于其中原委外臣便不知了!” 男子闻言不禁朗声大笑:“哈哈哈,本汗倒是越发想一睹到李将军尊荣了!” 片刻之后,前方二骑如风而至,李浈与严恒二人于百米之外止住缰绳,早有两名黠戛斯武士候在那处,待二人下马之后当即右拳按胸颔首行礼。 “二位将军,我家大汗已恭候多时!”言罢之后,二人这才引着李浈与严恒行至那中年男子跟前。 李浈虽不曾见过黠戛斯裴罗可汗,但从其穿着与身后那只巨纛不难猜到,此时此刻站在自己面前这个面上略带着些许喜色的中年男子,便正是那个将曾经盛极一时的回鹘汗国生生赶出漠北汗庭的一方雄主。 “李浈(严恒)拜见大汗!”李浈与严恒二人对裴罗可汗行大唐叉手礼,神情坦然,不卑不亢。 “你便是李浈?”裴罗端坐于马背之上,微微向前探了探身子问道,一脸的和蔼之色,任谁看了都绝对不会与那个纵横开阖的雄主联系到一起,倒更像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邻家大叔。 “外臣正是!”李浈抬头笑道,虽然只一问一答,但裴罗的那张脸却没来由地让李浈感到格外轻松,甚至比面对自己那皇帝老爹时还要轻松。 “嗯,果然还是个娃子,方才我问高将军,你因何确定本汗一定会前来见你?”裴罗笑问道。 李浈闻言后摇了摇头,道:“外臣不能确定!” 此言一出,裴罗的脸上不禁现出诧异之色,忍不住又问:“在此之前高将军已将贵军所处形势告与本汗,若本汗今日不来,你岂不是要白白赔上那三千精骑的性命?” “可大汗终究还是来了,既然大汗来了,那外臣便此前的不确定也便成了确定。而且......”李浈说着微微一顿,而后只见裴罗却是紧接着问道:“如何?” “而且这份大礼,不知大汗可还满意?”李浈笑道。 裴罗闻言先是一滞,而后顿时朗声大笑:“哈哈哈!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娃子!不过你却深得本汗之心!” 说罢之后,只见裴罗翻身下马走至李浈跟前面带赞许之意,笑道:“随本汗金账之内说话!” 待众人入账之后,裴罗端坐上首,李浈、高骈、严恒三人次第而坐,不待李浈开口,裴罗便率先问道:“李将军,你可能代表大唐皇帝陛下?恕本汗直言,据我所知你前来见本汗从未得到大唐皇帝授意,这大礼虽好,但若介时大唐皇帝不认账的话,本汗岂不是要空欢喜一场,徒做了你大唐的嫁衣?” 李浈闻言笑道:“黠戛斯一族乃前汉李陵将军之后,又与我大唐素来交好,我朝武宗皇帝时便欲为大汗册封尊号,无奈武宗皇帝陛下早崩,我当今陛下前些日子重提此事,相信不久之后便会遣使而至,在这个时候,大汗觉得我朝陛下会做出有损两国邦交之事么?” 裴罗闻言微微点头,显然对于封号一事其早已知晓,况且此时出兵无疑能够为大唐解此燃眉之急,对于李浈之言当下也便信了几分。 李浈紧接着又道:“我大唐素以仁孝治国,尊奉孔孟之道,如今大汗出兵相助乃为义,解刀兵之祸于黎民乃为仁,如大汗这般至仁至义之人,我朝陛下自当以诚相待,所以方才大汗所忧实为多虑,若大汗仍有疑虑,我李浈愿以项上人头作保!” 闻言之后,裴罗的目光自严恒与高骈二人的脸上扫过,却只见二人面如止水,对于李浈这番听似有些鲁莽之言似乎无动于衷,似乎事情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 然而裴罗却做梦都不会想到,此时此刻坐在自己账内的那个少年乃是货真价实的大唐皇长子。 也正因严恒与高骈二人知道李浈的身份,所以二人才能如此神情自若,正因裴罗不知,所以才有方才那一问。 不过既然李浈愿以人头作保这种话都说出了口,裴罗也便不再疑心,当即笑道:“呵呵,李将军好胆识,既然如此,本汗便应了此事,只是不知李将军有何计划?” 李浈闻言心下大定,当即笑道:“常言道大国不尚谋,区区四族联军在我大唐与黠戛斯勇士面前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大汗要的是回鹘余孽,而回鹘的乌介便正在室韦境内,大汗自当直取室韦!” 裴罗闻言点了点头表示赞同,紧接着又道:“我取室韦,其间所得一切用物皆归我黠戛斯汗国所有,大唐不得夺取分文,同理,大唐攻奚、契丹,所得之物尽归大唐,本汗同样不取分文,不知李将军意下如何?” 李浈闻言不禁暗骂一声老狐狸,三族之中以室韦物产最为丰饶,契丹虽强但却物资匮乏,而奚族效法大唐以农耕为主,但在大唐眼里也不过是个东北土著而已。 而裴罗以追剿回鹘余孽为由进攻室韦,在这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下,便将这最大的一块肉不动声色地占了去。 然而尽管李浈知道裴罗心中所想,但此时此刻想要彻底平定帝国东北,便必须要借助黠戛斯的力量,这一点毋庸置疑,所以对于裴罗的这个要求,李浈别无选择只能接受。 “大汗所言甚善,我大唐自当履行承诺!”李浈颔首应道。 裴罗的脸上现出一抹难掩的喜色,当即笑道:“既然如此,还请李将军尽快挥师而进,本汗今日便调兵八万直取室韦!” 不料李浈却是摇了摇头,道:“还请大汗切莫操之过急,外臣另有谋划!” “哦?愿闻其详!”裴罗闻言不禁笑道。 ...... 三日后,幽州。 尽管大唐已向幽州增兵数万,但对于幽州的战事来说却依旧难以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四族联军退守檀州、蓟州一线,形成互为犄角之势,唐军虽收复了过半的城池,但却再也难进分毫。 而对于四族联军来说,虽枯守着两座空城,但却死死扼住了唐军前进的路线,已然形成胶着之势,无论攻城一方还是守城一方均再也难进分毫。 但今日对于张仲武来说无疑是一个幸运之日,起因是两封手函,一封来自于裴罗,而另一封则来自于李浈。 第二百四十八章 郑畋论忠 两封手函由十名据称是裴罗可汗亲自挑选的黠戛斯武士,于当日凌晨送达妫州清夷军,因涉及两国机密,清夷军军使王鹤又亲率一支百人精骑护送入关,当两封手函呈至张仲武面前之时,距离裴罗与李浈会面仅仅不足一日。 连日来张仲武脸上的那抹忧愁已被难以掩饰的欣喜所替代,甚至不顾伤痛的困扰而执意穿上了搁置了许久的战甲,虽面色有些蜡黄,但精神明显好了许多。 账内众将见状虽不明所以,但眼见主将重复昔日英武之姿,心中自然也跟着变得明朗了许多。 而面对父亲这种明显的便好,张直方虽同样不明就里,但他心中却清楚,拖了近两个月的战局怕是即将逆转,因为唯有这种可能才能让父亲如此重新焕发出内心中好战的那抹神采。 这两封手函很简单,而且除了称谓与笔迹不同之外其他几乎如出一辙,在张仲武兴致勃勃地将李浈的计划复述一番之后,众将立时便分为两派,包括张直方在内的一派完全赞同李浈对于奚族与契丹大举兴兵的策略,而另一派则以李茂勋为首对此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李茂勋的担忧则在于黠戛斯,虽说黠戛斯与大唐关系非同寻常,但事关十万卢龙军的生死,一旦黠戛斯一方出现任何差池的话,那么卢龙军势必要被逼上绝路。 而张直方赞同的理由也很简单,此战若成,则帝国东北百年之内再无大忧,而且更重要的是可由此缓解朝廷对于父亲愈发强烈的猜疑之心,毕竟父亲屡抗皇命而推迟对三族用兵,朝廷虽未曾明言,但背地里或多或少都会心生怨恨的。 而虽然张仲武对于此次用兵计划完全赞同,但毕竟若主将意见不合,即便自己以能够以权制衡,也终究难以令众将心生顾忌,而此更是兵家大忌之事。 而面对两派争执不休的局面,让刚刚提起些精神气的张仲武变得有些不胜烦忧,此时的他早已不再是那个在沙场上纵横披靡、杀伐果决的一代枭雄,多年的伤病折磨使其再也无法亲上沙场,面对众将愈演愈烈的争议之声,张仲武似乎有些无能为力。 而就在此时,只见一青年豁然起身,张直方见状却是一咧嘴险些笑出声来。 此人正是郑畋,郑台文,张直方自然知道郑畋是李浈身边亲信之人,加之其多谋擅辨,此时定能将那李茂勋驳得哑口无言。 张仲武见是郑畋,当即出言问道:“郑长史可有话要说?” 此时郑畋任押衙朝议郎行幽州长史一职,虽说只是文官,但此时的身份却是代表幽州刺史李承业前来参知军事,在这满堂文武之中自然有说话的权利。 只见郑畋冲张仲武微微一躬身,而后拱手说道:“启禀使君,下官虽人微言轻,但此次却是代李刺史前来议事,下官来此之前李刺史曾言道,我卢龙军的各位将军们皆是当世英豪,皆是对朝廷忠心不二的忠臣,并嘱咐下官身为文臣莫要对军中之事指手画脚,在旁只管听着便是了!” 张仲武闻言后点了点头,目不转睛地望着郑畋,其为官多年又怎会听不出郑畋此番言外有意。 果然,说罢之后,只见郑畋环顾众人,而后再度昂首说道:“但是,方才听李将军等人之言后......” 郑畋说着,脸上泛起一抹不屑的冷笑,看了看李茂勋后才又笑道:“只怕是李刺史看走了眼、说错了话!” “郑台文!你此言何意?!”话音方落便只见李茂勋豁然起身,横眉怒道。 “李将军何需如此,且听台文将话说完!”张直方此时也站起身子毫不客气地说道。 “都给老夫坐下说话!敌军尚且在外,你等却先吵了起来,也不怕别人看了我卢龙军的笑话!”张仲武当即怒斥道。 二人闻言这才悻悻作罢,唯有郑畋依旧站在原地,脸上的笑也一如方才。 张仲武看了看郑畋,脸上神情显然也有些不愠,毕竟郑畋这一竿子打下去,打的却是张仲武的脸面。 “郑长史,老夫念你年轻气盛,方才所说之言还请给他们一个说法,否则......”张仲武虽然没有说下去,但这话的分量显然极重,毕竟郑畋在质疑卢龙军将领的忠心,而“忠心”这两个字,在又是朝廷最为敏感的一条神经,稍有不慎便将会引火上身。 毕竟,李承业也好,郑畋也好,亦或是李浈也好,都是朝廷指派下来的官员,而且他们与朝廷委派到各藩镇的监军使不同,监军使隶属于宦官,而李承业等人却是直接受命于天子,他们的所思所想,无一不关系到天子对于卢龙的看法,张仲武对此不得不重视。 只见郑畋微微一笑,冲张仲武颔首说道:“使君息怒,下官既出此言,便自然有个说法!” 说着,郑畋缓步走至李茂勋跟前,笑问:“敢问李将军,何谓忠?” 李茂勋冷哼一声将脸别过一侧,郑畋笑道:“既然李将军不愿作答,那便由下官来告诉李将军,忠者,从中、从心,古以不懈于心为敬;必尽心任事始能不懈于位,乃正直之德,于君为忠,于亲为孝,于友为义!” “我等既身为人臣,便应急君之所急,忧国之所忧,如此方才是忠!而今四族蛮夷犯我边境、屠我百姓、辱我国威、伤我国体,此上至天子贵胄,下至匹夫黎民无不同仇敌忾,但诸位却还在这里计较一己之私,李司马数日前亲率三千精骑出关讨贼,诸位皆是统领一方的将军,此路之凶险相信不必下官多言,而今李司马以一己之力说服渤海国相助,更是冒险孤军深入奚与契丹腹地,从而力谏黠戛斯裴罗可汗出兵攻室韦,此可谓天赐良机,而诸位却在此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倘若贻误战机、功亏一篑,不仅陷李司马必死之地,而且将置我大唐于不义,若黠戛斯因此举兵来犯,岂不是将我大唐再度陷于连年战祸之中?!如此荒唐之举,又怎对得起这个忠字!” 第二百四十九章 语定乾坤 “哼!难道郑长史的意思是如此不及后果地贸然出兵,倘若落入黠戛斯的圈套葬送我十万卢龙军便是忠了么?倘若真是如此,那我等倒是忠于朝廷了,但如何去面对这些死去的将士?”李茂勋当即起身反驳道。 郑畋闻言后不禁仰天大笑,而后问道:“敢问李将军怎知黠戛斯有诈?” “那郑长史又如何得知黠戛斯无诈?”李茂勋冷笑。 “哈哈哈!问得好!下官早知李将军有此一问!下官之所以敢断定黠戛斯无诈,其实这其中的原委我想在座诸公都清楚,既然唯独李将军不知,那下官便来为将军解惑!敢问将军可知黠戛斯最怕何事?” 不待李茂勋作答,郑畋紧接着便道:“是回鹘!黠戛斯攻陷漠北汗庭便等同于雀占鸠巢,自然最怕这个鸠再度卷土重来!而如今回鹘虽三分而亡,但将军莫忘了,乌介可汗尚在,而且就在室韦的庇佑之下,倘若哪一天乌介振臂一呼,这三支逃亡的回鹘残部汇聚一处,胜负虽难预料,但黠戛斯势必重新陷入战乱,所以,我敢断定,黠戛斯此次出兵的目的便是杀乌介,而杀乌介必定要攻室韦,如此浅显的道理,李将军当真就想不明白么?况且以李司马之谋,倘若黠戛斯果真有诈又岂会看不出端倪?” 此言一出,李茂勋还尚未说话,便只见其余众人纷纷眉目舒展,频频点头做出一切早已了然于胸状,同时望向李茂勋的脸上中透着一副理所当然之貌。 不料李茂勋闻言却是淡然一笑,口中冷冷说道:“哼,倘若李司马收了黠戛斯什么好处,与其坑壑一气的话......” 话未说完,便只见张直方豁然起身伸手一指李茂勋,口中怒斥道:“李茂勋!你休得血口喷人!” 而郑畋闻言却是轻轻摇了摇头,笑道:“李将军若是怀疑李司马通敌的话,何不上奏朝廷?让陛下亲自砍了李司马的脑袋岂不是更痛快?” “你......”李茂勋当即面色通红正欲反驳,却只见张仲武摆了摆手道:“莫要再说了!” 李茂勋闻言这才狠狠瞪了郑畋一眼后悻悻作罢,而郑畋此时却早已落座而回,再也不看李茂勋一眼。 “台文兄果然生得一副好口舌,今日让李茂勋这狗才吃了瘪,着实痛快!”张直方趁机凑到郑畋耳旁低声笑道, 张仲武此时环顾众人一眼后,缓缓说道:“方才郑长史所言虽咄咄逼人,但细想之下却不无道理,黠戛斯恨乌介入骨,若以一己之力而攻室韦,契丹、奚族兔死狐悲而施以援手倒也不无可能,而此番我大唐与其分兵攻之,黠戛斯定不会放过这等良机,此事老夫与郑长史倒是不谋而合,诸位以为呢?” 面对张仲武的最后表态,加之方才郑畋那一番名讥暗讽,众人哪里还再有异议,当即纷纷表示听从使君之命,而李茂勋虽心有怨恨,但却也自知无力改变,只得口中冷哼了几声便算是同意了。 张仲武见状心中不禁再度豁然开朗,当即部署各方兵力同时上疏朝廷,即刻准备大举反攻。 待回到府衙之后,郑畋方才长舒一口气,面见李承业之后又将方才之事复述一遍,李承业听闻之后不禁抚须大笑:“哈哈哈!这李茂勋本为回纥降将,自然对黠戛斯多有仇视,不过其自投唐以来屡数军功,倒也不曾听说有何不义之举,今日被你这番挖苦倒也难为他了!” 郑畋闻言笑道:“多亏泽远有先见之明,这手函也送来得及时,否则今日下官也是招架不住的!” 李承业点了点头道:“是啊,浈儿出关这趟着实闹出了不小的动静,连我也不曾想到他不仅说服了渤海国大彝震,竟然趁机连黠戛斯也了拉了进来!有他的地方还真是不得安宁呢!” “哈哈哈!如今这东北之地是越乱越好,越乱对我便越有利,此计若能成,我幽州边境可保百年之安定,泽远此番功不可没!”郑畋说到这里稍稍一顿,而后向窗外警惕地看了看,方才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不知陛下此次能否将泽远的身份昭告天下呢?!” 李承业闻言后轻轻摇了摇头,同样低声说道:“陛下自有陛下的打算,昭告天下也好,继续隐瞒也好,对浈儿来说都是好事,对大唐来说也都是好事!你我只需尽心竭力地辅佐他便是了!” 郑畋闻言后点了点头,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当即面色一沉,道:“今日张使君命李茂勋任先锋,是否有些不妥?” 李承业则是微微一笑,摆了摆手道:“此乃军务,并非我等权限之内,况且张使君素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他敢用李茂勋,想必是自有他的安排,我们便无需操心这些了!” “可是......”郑畋正欲再说,却只见李承业笑道:“台文不必忧心,你我虽为朝廷委派,但藩镇自有藩镇的规矩,有些规矩能破,有些规矩便是捅到了天上也不能破!” 郑畋闻言虽听得有些糊涂,但终究还是没有再说话。 此时只见李承业笑了笑,而后自案上拿起一封奏疏,道:“我已拟好了一道奏疏,你差人速速送至长安,若我所料不错的话,张使君的手头怕是有些吃紧了!” ...... 三日后,长安大明宫,麟德殿。 李忱的双目看上去泛着些血丝,脸上也尽是一副疲惫之态,幽州战事久持不下,使得李忱连日来都寝食难安,但同时更重要的,是通过此次战事,让李忱终于看明白了一些事。 虽然李忱在继位之前便曾游历天下,对自己的这片江山有着比历任帝王更深刻的了解,但时至今日方才发现,原来自己这片江山远远要比自己曾经看到的更加脆弱,原来自己这九乘之尊根本就只剩下了一个躯壳,原来一个藩镇可以变得那么强,原来自己可用可信之人那么少,原来自己坚信所拥有的竟不过只是一场恍惚而并不真实的梦境。 “王归长!”李忱独坐于榻,将身子靠在凭几之上,闭上眼睛缓缓唤道。 “老奴在!”身旁传来了王归长那道令李忱熟悉而又亲切的声音。 “李承业近日可有奏疏送来?”李忱轻声问道。 王归长闻言后面色有些不忍,但也不敢有所隐瞒,轻声回道:“回大家,暂时还......” 话音未落,便只听殿外內侍禀道:“启禀陛下,幽州李承业有本呈上!” 第二百五十章 天子的旨意 闻言之后李忱如触电般坐起身子对王归长催促道:“快!” 王归长自然不敢怠慢,当即出外将奏疏接过而后双手递至李忱手中。 不料就在李忱正欲翻开奏疏之时,手中却是陡然一滞,而后又递回至王归长手中,面色也略显恍惚,“你......先阅!” 王归长见状点头称喏,而后伸手轻轻翻开奏疏,但他的手却有些微微发抖,因为他看到了天子的额头上似乎沁出了点点汗珠,王归长忐忑地将目光徐徐移至奏疏,片刻之后紧皱的眉头豁然舒展开来,而后将奏疏重又递至李忱面前,笑道:“是好消息,大家请看!” 李忱闻言后劈手将奏疏抢过,而后细细看去,许久之后方才缓缓将那奏疏放于案上,但脸色却与王归长那毫不掩饰的欣喜截然相反,虽然不似先前那般忧心忡忡,但却变得更加复杂而难以捉摸。 “大家......”王归长有些不解,这奏疏之上明明是接二连三的好消息,但李忱却为何依旧不见半分喜色? 不待王归长说完,李忱轻轻摆了摆手,王归长见状赶忙上前将李忱扶起。 “终于要动了!”李忱缓步走至大殿中央,口中缓缓说道,但语气却似乎变得有些惆怅。 “是啊,张仲武终于要动了,大家应该高兴才是!”王归长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说道。 “你......觉得朕应该高兴?”李忱忽然转过身望着王归长。 王归长闻言顿时语塞,因为他实在不知道此时此刻这位难以捉摸的天子在想些什么,又有什么能让他面对如此喜讯时依旧如此愁眉不展。 “是啊,朕是该高兴才对!”李忱负手而立,目视远方。 伫立许久,李忱方才轻笑一声:“呵呵,朕继位之初便命张仲武攻奚与契丹,张仲武百般推却,如今四族攻我,张仲武连失两州,此番若非青鸾冒险出关谋划,张仲武怕是不知还要龟缩多久!” “你说,朕这个孤家寡人是该高兴呢?还是该感到悲哀呢?”李忱虽然背对着王归长,但王归长却能够想象得到此时李忱的脸上怕是比以往更加痛苦。 “拟旨,张仲武讨夷有功,进检校司徒,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衔!”许久之后,李忱缓缓说道。 “那增兵一事......”王归长轻声问道,毕竟李刺史的这封奏疏已说了,卢龙军兵力不足,恐难以支撑如此大规模的战事。 李忱闻言轻轻摇了摇头,道:“朕知道,但朕不会为其增调一兵一卒,相信张仲武会明白朕的意思,朕也相信张仲武会打得很好!” 王归长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想了想后方才又问道:“此次大皇子功不可没,想来在卢龙军中也能有其一席之地了,不知大家想要如何奖赏于他?” 也许是因为李浈的缘故,李忱的脸上这才展露出一抹欣喜之色,不禁抚须笑道:“朕知道你什么意思,但现在却还并非昭告天下的时候,此事朕自有打算!” 说罢之后,李忱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突然问道:“朕听说吐蕃赞普达玛遇刺身亡?此事可当真?” “回禀大家,据剑南节度使奏报,达玛自继任赞普以来,下令禁止臣民信佛,焚毁佛经、关闭佛寺,迫令僧人还俗,这才激起了僧人反抗,于数月前被一僧徒以箭射死,事后因吐蕃朝廷封闭消息秘不发丧,待传到剑南时已是三个月后,此后剑南节度使又经多方查证之后方才奏报,是以此消息理应属实!”王归长如实答道。 “呵呵,这达玛的做派倒是与朕那皇侄一般无二,只是他的运气却没那么好了!不知达玛可有子嗣?”李忱笑问。 “据说只有一遗腹子!” “哦?”李忱闻言后略显惊讶,而后却是抚须大笑道:“哈哈哈!达玛这一死,吐蕃各方势力怕是要争个你死我活了!若朕所料不错,此时吐蕃已然大乱了!” ...... 幽州。 张仲武默默地将一张明黄色的绢帛放在一旁,伸手揉了揉两侧太阳穴,脸上疲态尽显,颌下长须似乎也变得有些枯槁,无精打采地垂着。 “阿耶,既然朝廷不肯派兵,那我们又当如何?”张直方忍不住问道。 一旁的李承业也低垂着脸,接连暗叹不已,原本想为卢龙求些援军,但却万万没想到陛下竟如此堂而皇之地一口回绝,难道李忱就不怕因此引起张仲武的不满么?李承业不知道李忱为何如此,他只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已无颜面对张仲武。 而卢龙众将不出所料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不满,甚至有人建议张仲武罢兵息战,退回幽州戍防。 张仲武缓缓抬头看了看众将,而后将目光停在李承业的身上,“子允以为老夫应当如何?” 李承业闻言后不由苦笑一声,心中自顾哀叹道:“我又能当如何?”,不过话虽如此,此时此刻自己却绝不能表现出任何不满。 只见其沉默良久方才缓缓开口说道:“回禀使君,此战不仅关乎我大唐国运,更关乎我卢龙安危,此时我等已再无退路!” 话音刚落,便只见一名中年武将冷声笑道:“哼!李刺史如此认为,怕是朝廷不这么以为,我看还是算了吧,只要保住幽州不失,那我们也算是对得起朝廷了!” 此人乃是卢龙都知兵马使张允伸,字逢昌,自雄武军时便跟随张仲武左右,原本只是一名小小的军校,只因其曾为张仲武而身中三箭,自此便深得张仲武器重,从而逐渐成为卢龙军的左右厢兵马使周綝、李茂勋之外的猛将之一,与前二人并称为“卢龙三雄”,足以可见其在军中地位匪浅。 张允伸与严朔在雄武军时的际遇有些相似,不过若严朔不被调往江陵府的话,卢龙节度都知兵马使的位子恐怕还轮不到他来坐。 而面对这样的人物,李承业自然不敢掉以轻心,当即微微一笑,道:“张将军此言怕是要将我卢龙一镇置于死地啊!” 第二百五十一章 张仲武的决定 张允伸白了李承业一眼,冷笑一声道:“李刺史此言不觉有些危言耸听么?如今并非我卢龙军不愿出兵,而是我有心剿贼,无力回天!” “无力回天?张将军此言怕是连你自己都不信吧!我卢龙一镇拥兵十万,河朔三镇为举国之首,而我卢龙又为河朔三镇之首,对此张将军清楚、大明宫里的满朝文武清楚、当今陛下也清楚、天下人更是清清楚楚!” 说罢之后,李承业环顾众人,而后又看了看张仲武,只见张仲武此时面如止水,一副若有所思状,李承业方又说道:“眼下四藩来举兵犯,我们连失两城,如今更是相持日久而不得寸进,想必无需我说,诸位将军也猜得出我卢龙军在天下人眼中的地位如何吧!?难道诸位将军就真的不明白陛下此番的良苦用心么?” “哼!怎么?按李刺史的意思我等难道还要谢恩不成?”张允伸冷哼道。 “张将军所言不错,我等是该谢恩!而且还是个天大的恩情!”李承业当即说道。 “谢恩!呵呵,李刺史的确是该谢恩,令郎谋害江陵长史一案陛下明罚暗升,这份恩宠可不是随便一个人便能享用得到的......” 张允伸话未说完,便只见张仲武轻声说道:“好了!都是自家人,说话何必如此尖酸刻薄!子允慧眼如炬,方才所言句句在理,枉你们混迹官场多年,竟连陛下的意思都摸不透!” 张允伸闻言虽不再言语,但从其脸上神情看得出,其心之内郁郁难平。 张仲武瞥了张允伸一眼,而后面对众人说道:“本使上承皇恩,下秉民意,身为一镇节度,守土戍边本就为职责所在,而今连失两城,上愧于天,下负于地,更令我卢龙军至此蒙羞,如再倚仗朝廷之力,于我卢龙而言虽胜犹败,岂不让天下人耻笑?而陛下之意便在于此,说到底陛下是在保全你我这里所有人的脸面!此番若不能大获全胜,不知诸位作如何感想,总之老夫是没脸再站在这里了!” 说着,张仲武拿起手中的册书,道:“陛下皇恩浩荡,不仅没有斥责本使,反而为本使加官进爵,加了这同平章事衔便为拜相,本使这便上疏陛下,奏请暂缓封相,若不能给陛下、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老夫哪有颜面领受这宰辅之职!” 张仲武微微一顿,面色凛然,而后缓缓起身,众将见状也纷纷起身,将目光望向张仲武,只见张仲武转向西方叉手而拜,而后巍然说道:“天道昭昭,皇恩浩浩,老臣张仲武叩谢陛下隆恩!” 说罢之后,张仲武向长安遥遥三拜方止,紧接着面对众人沉声说道:“蛮夷犯我边境,我等身为唐臣,身负皇恩,如若不能收复失地、清剿蛮夷贼寇,便枉为人臣,老夫在此立下军令状,十日之内若不能尽收失地,老夫愿以死谢罪!” 众人闻言哪里还敢有半点怨言,只得口中高呼愿与使君共荣辱,同时纷纷请命出战。 李承业见状之后方才心下大定,而张仲武则手执兵符,朗声说道:“李茂勋听令!” “末将在!”李茂勋当即横跨一步,叉手而拜。 “命你为左前锋,引清夷军三万,经辽西、燕州直取檀州,本使给你三日时间,若不能收复檀州城,军法无情!” “末将遵命!” 紧接着张仲武又将目光移向张允伸,沉声说道:“张允伸听令!” “末将在!” “命你为右前锋,引雄武军三万,经鲜州进攻蓟州,三日收复蓟州,你可能做到?” “末将愿立军令状!”张允伸同样叉手而拜。 张仲武见状轻轻点了点头,又对令一老将说道:“周綝听令!” 此时只见一年近半百却依然雄姿勃发的老将出列而拜:“末将在!” 张仲武看了看周綝,稍稍一顿之后方才说道:“伯远追随老夫最久,你性情最为沉稳,老夫命你引兵五万,待檀州、蓟州收复之后渡过栾水、直取奚族与契丹诸部......” 周綝闻言当即应道:“末将定不辱使命!” 张仲武闻言之后却是微微一笑道:“且慢!老夫还未说完!” 张仲武紧接着环顾众人,而后方才笑道:“待取下奚族、契丹之后,你可直接北上室韦!” “北上室韦?!”周綝闻言一愣,而众将也是为之一滞,黠戛斯裴罗可汗已明确告知,室韦诸部应由黠戛斯来处置,此时若自己再横插一脚的话岂不是要引起裴罗的不满。 此时就连李承业都不免一惊,如若如此的话,势必会影响大唐与黠戛斯的关系,甚至令两国刀兵相见。 “使君这是何意?”虽说军务之事并不在李承业职责之内,但此时关乎国运,赶忙问道。 张仲武闻言后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自安史叛乱之后,幽州边患日益加重,陛下自登基以来屡次命我扫清边患,但无奈时机未到,如若强行而攻之,也许会胜,但势必损失惨重,因此朝廷上下对老夫这卢龙节度使有诸多误解,但今日不同,黠戛斯攻室韦意在回鹘残部,是以其必不会倾力攻之,而我攻室韦则在于彻底摧毁其战力,使其百年之内无力觊觎我大唐之地,只待黠戛斯撤兵之后,我再以强兵攻之,如此黠戛斯也说不出什么,而室韦之患必除!如此也算是给陛下、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众将闻言之后方才恍然大悟,李承业随即也疑惑顿消,此时张直方面带不满地问道:“请父帅恩准孩儿随军出征,将功补过!” 张仲武见状却是冷哼一声道:“不准!” “为何不准?!”张直方梗着脖子又问。 “不遵将令贻误军机,若非众将为你求情,便是父子本使也斩你不饶,速速退下,否则军法处置!”张仲武当即喝道。 张直方闻言顿时没了脾气,只得将目光望向周綝、张允伸与李承业三人,周綝、张允伸为父亲亲信之人,而李承业虽说只是幽州刺史,但却乃是陛下钦命,父亲自然要给些面子,至于李茂勋......不提也罢。 但周綝、张允伸与李承业还未说话,便只见李茂勋却是微微一笑,横跨出列,叉手拜道:“末将有一言!” 第二百五十二章 天子的手段 张直方见李茂勋欲言,气急之下当即怒声喝道:“李茂勋,你休得胡言!” 二人素有罅隙,在这个节骨眼上李茂勋落井下石这种事情还是做得出来的,毕竟以往李茂勋明里暗里没少说张直方的坏话,是以张直方才会如此恼怒。 不料李茂勋却是对张直方笑道:“方进莫急,我什么都还没说呢!” “你若敢胡言乱语,我定......” “住嘴!”张直方话未说完,便只见张仲武怒声叱道,同时转而对李茂勋冷哼一声:“说吧!” 李茂勋闻言后看了横眉冷对的张直方一眼,而后笑道:“末将觉得方进所言有理,既然其有心悔过,使君自当给其一个机会,况且方进行事虽鲁莽,但却不失为一员猛将,想必在沙场之上定能建立一番功业,介时使君也颜面有光!” 话一出口,张直方顿时为之一愣,万没想到一向与自己作对的李茂勋竟会开口为自己说话,而就在张直方怔怔之时,却又听李茂勋说道:“不如使君便让他在末将麾下任个偏将,有功则升,无功则贬!” 张直方闻言顿时心凉了半截,眼巴巴地望着张允伸、周綝、李承业三人,而三人此时则极有默契地将头转向一旁,张仲武则冷声说道:“看他们作甚,便依李茂勋所言,若立下寸功则功过相抵,若再犯军规,老夫定斩不饶!” 眼见如此,张直方只得诺诺领命称是,同时在心中默默地将李茂勋祖上依次问候一遍方才怏怏离去。 ...... 傍晚,李承业府。 酒菜撤去,郑畋醉意微醺,脸上挂着浓浓的笑意,显得异常兴奋,李承业则要含蓄一些,自顾品饮着刚刚煮好的茶汤。 “原本以为今日张使君会发一番牢骚,但却不料竟如此痛快地便答应出兵,倒省了您的不少口舌!”郑畋不无意外地笑道。 李承业闻言后脸上也泛起一抹淡淡笑意,在知道朝廷的旨意之后自己着实捏了一把汗,生怕张仲武一怒之下罢兵不出,但现今看来自己倒是多虑了,至少张仲武远比自己想象得更聪明些,也更懂得如何去揣摩天子的意图,从而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李承业想了想后,说道:“张仲武雄踞卢龙日久,坐拥十万雄兵,若换了常人自然不免心高气傲,甚至藐视天威、悖逆皇命,尤其又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朝廷不肯委派援兵,消耗的自然是卢龙之兵,但张仲武却依旧能保持澄明之心,实属难得啊!” “如此说来,张使君倒是个聪明人,至少要比麾下那一干武将要聪明得多!”郑畋不由沉吟道。 “呵呵,那是自然,否则当年身为雄武军军使的他,又怎能把握住幽州叛乱的绝佳机会而反入为主做上了卢龙节度使的位子?!而今陛下给了他一个使相的位子,却不给他一兵一卒,其中的意思很明显,表面上看来是奖勉,但实则却是责备,与成德的内乱在先,之后在夷兵手中连失数城,这个罪过他张仲武是无论如何也洗脱不掉的!” “李刺史的意思是说他......心虚?”郑畋有些不解。 “哈哈哈,他心虚什么,那十万雄兵可是实实在在的,更何况河北三镇虽有宿怨,但却同气连枝,虽说不上一荣俱荣,但却是一损俱损,若朝廷真的兴兵讨伐,河北三镇绝对会站在一条线上!”李承业不由大笑道。 郑畋闻言却是愈发疑惑,忍不住开口问道:“既然如此,那他为何还对朝廷唯命是从?” “呵呵,道理很简单,张仲武要的是一个好名声,他是那种权与名都要死死攥在手里的人!”李承业笑道。 “那他又为何拒绝朝廷的封赏,毕竟这使相之名已是位极人臣了,这个名足够在史书中留下一页列传了!”郑畋紧接着又问。 “欲擒故纵、欲受先却,若是他此时接受了使相的封赏,势必不会坐得安稳,难平天下人之口,若待他平定边患之后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接过这个封赏,如此一来既可抹去与成德内乱的罪过,又能让天下人敬服之,这样的好事张仲武又怎会放弃呢!” 郑畋闻言之后顿时恍然大悟,但细想之下却又不禁生出一身冷汗,在此之前自己便自认为已看透了这个官场,但今日听闻李承业一番话之后方才知道,原来自己还差得太远,在这些老家伙面前竟显得那么幼稚。 见郑畋沉默不语,李承业再度缓缓笑道:“台文何故不语?” 郑畋无奈地摇了摇头,一脸颓丧地答道:“承蒙刺史指点,郑畋获益良多!” 李承业闻言大笑:“哈哈哈!台文啊,这些都不过是官场上的一些微末伎俩,上不得场面,身在其中混得久了自然便能领会其中的奥妙,但有一人,才是你最该慎之又慎来应对的!” “何人?还请刺史不吝赐教!”郑畋赶忙叉手而拜,此时此刻酒意已是醒了大半。 “自然是那个人!”李承业说着,同时向长安的方向微微叉手行礼。 “陛下?”郑畋一惊,但细想之后却也顿时领悟了大半。 在这场无言的博弈之中,无论面对成德军还是卢龙军,天子李忱从始至终都将主动权牢牢握在手中,虽然与这二人仅仅一面之缘,但天子李忱却似乎对这两大节度使的脾气秉性了若指掌,尤其对张仲武,原本张仲武雄踞一方、拥兵自重,在扫除边患这件事上占有着天然的主动,但李忱却云淡风轻般地抛出一个虚无缥缈的“同平章事”衔便轻而易举地将主动权夺了过来,单是这份驭下的手段便已直逼太宗文皇帝。 想到这里,郑畋对于这位登基不久的新天子顿时有了一个新的认识,或者说更多的还是一种莫名的敬畏。 “陛下多难,登基之前更是跟随智贤法师云游四海,数载方归,单是这份阅历便是无人能及,若无一双如炬慧眼与过人的手段,陛下也难以熬到今日!”李承业不由感叹道。 郑畋闻言点了点头,但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冲李承业低声说道:“不知陛下是否会将太子之位传与泽远?” 第二百五十三章 皇帝老爹的棋 李承业闻言之后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而后沉默良久,缓缓开口说道:“你我......不可妄自揣摩圣意!” 不料郑畋却丝毫并未有停下的意图,执着地说道:“纵观陛下诸多皇子中,二皇子李温不可不防......” “台文!”不待郑畋说完,李承业顿时面色一沉,出口叱道:“莫要忘了你我的身份,身为人臣岂能妄议皇子!” 郑畋闻言之后当即默不作声,只见李承业随即缓缓说道:“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啊!诸如方才之言日后切莫再议!” ...... 连日来边界的平静让耶澜可汗那颗时刻紧绷着的心稍稍放松下来,耶澜不想知道那支神秘唐军究竟去向了何处,他要的只是一个可以供自己喝酒玩乐的安定日子,若非当初耶律撒剌咄咄逼人的话,耶澜根本不想答应四族联盟,更不想千里迢迢地跑到大唐的土地上去掠夺那份自己根本不可能得到的利益。 而对于耶律撒剌来说,这样的平静多少有些令人不安,尤其是室韦方面的平静,自那封求援手函发出后,便犹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面对室韦这种背信弃义的行径,突吕不、乌隗、突举三部首领已集结三万骑兵欲对室韦兴兵讨伐,只因耶律撒剌率先出言反对,方才不曾兴兵北上。 而迭剌部作为契丹诸部中最强大的部族,耶律撒剌的一言一行都对耶澜可汗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甚至耶律撒剌隐隐有取而代之的意图,而契丹诸部也并非如表面上看来那么团结,至少在对待耶律撒剌的态度上显得尤为突出。 突吕不、乌隗、突举三部对于耶律撒剌趋之若鹜,而品、楮特、涅槃、包括之前被李浈灭掉的乙室部,则对于耶澜可汗忠心不二,而也正因如此,耶澜可汗才对于那支神秘的唐军恨之入骨,但似乎这种仇恨并没有在耶澜可汗的心中停留得长久,尤其是当下这种来之不易的平静到来之后,耶澜可汗便再也提不起为乙室部复仇的兴趣。 或许正因耶澜可汗与耶律撒剌的这种相互牵制的微妙关系,使得契丹对大唐也好、室韦也罢,都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对于耶律撒剌来说还远远未到了与耶澜可汗撕破脸皮取而代之的时候。 而奚族虽在奚王的一统之下,但其主力早已被牵制于大唐,如今根本没有能力去发动大军去搜寻那支消失了的唐军骑兵,更要时刻防范着北部黠戛斯与素来野心勃勃又积极致力于出尔反尔的契丹人,对于后者来说,那支唐军骑兵的影响实在是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正因如此,才使得李浈能够在这密林中安稳地度过了整整五日,虽然没有了契丹与奚族的骚扰,但五日的时间足以使得李浈本就捉襟见肘的粮草变得更为堪忧。 “泽远......”徐良皱着双眉欲言又止。 李浈见状轻叹一声,问:“还够几日?” “几日?”徐良长叹一声:“明日怕是就要断粮了!” 众人闻言无不愁容满面,孤军深入本就是条搏命之路,如今再断了粮草,纵是兵强将勇也难以维系。 “唉,眼下幽州与黠戛斯迟迟不见动静,若是我们再等下去怕是还没与敌人碰面自己便先要被困死在这里了!”严恒看了李浈一眼不禁叹道。 高骈想了想则不无担忧地问道:“黠戛斯该不会是......” 话未说完,便只见李浈摇了摇头说道:“不会,如果裴罗不蠢的话便绝不会放弃这个一举除掉回鹘残部机会的!” “如果他蠢呢?”严恒紧接着问道。 李浈闻言大笑:“短短几年之间便将诺大个回鹘汗国打得四分五裂的人,你觉得他蠢么?” “我想......”李浈话锋一转,想了想后说道:“我想应该是幽州张使君那边出了些麻烦!比如......” “比如什么?”高骈追问。 “比如兵力不足!”李浈道。 “这怎么可能,仅河朔三镇的总兵力便将近二十万,虽说三镇拥兵自重,但只要陛下一道诏命,即便成德与魏博军再不想动,也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抗命不遵的!”高骈当即摇头说道。 李浈笑了笑,轻声说道:“若是陛下根本不想下这道诏命呢?” 众人闻言不禁面面相觑。 “陛下......不想?”徐良一脸的疑惑,不知李浈所言何意,而严恒更是惊诧地望着李浈,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看来,这次只能靠张使君卢龙一镇之力了!”李浈喃喃自语。 “泽远莫急,你方才之言......究竟何意?难道陛下不希望幽州大捷?或是陛下不信任张使君?”高骈忙问。 李浈闻言看了看高骈,而后环顾众人之后方才答道:“陛下自然希望早日将四族蛮夷驱逐出大唐边境,也正因完全信任张使君才会如此!” 此言一出,众人更是茫然不知所措,只见李浈微微一笑,道:“谁闯的祸便应由谁来弥补,以一镇之力独抗四夷,得胜则声震天下!” “若败呢?”严恒问道。 “败?”李浈笑着摇了摇头,道:“不,不能失败!” 李浈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感觉自己这皇帝老爹似乎在下一盘棋,而在这盘棋之中,自己便是其中的一颗棋子。 此战若胜,张仲武加官进爵,而卢龙军却实力大损,由此必然会让河朔三镇的实力变得更加均衡;若败,则皇帝老爹也便可以趁此机会对张仲武进行打压,而那时的卢龙军根本无力反抗。 所以,无论此战是胜是败,张仲武都输了,而赢家始终是自己那皇帝老爹。 想到这里,李浈不禁隐隐觉得心底生寒,自己的皇帝老爹为削弱张仲武而置自己于险境不顾,尽管李浈深知老爹的这个决定高明至极,但这对于最为看重亲情的他来说实在有些难以接受。 或许这也便是李浈更喜欢李承业一些的原因所在,李承业爱权,但在其心中始终有一条不可逾越的底线,正如虎虽凶猛但却不食己子; 而李忱则不同,在他的眼中唯有天下,他是个英明的君王,但却永远做不了一位好父亲,因为在他看来,为了天下任何人都是可以拿来一搏的。 第二百五十四章 再陷僵局 李浈想到这里顿时释然,人总不可能是完美的,若说有错的话,只怪自己错生在了帝王家。 李浈缓缓起身,透过杂乱疏密的枝叶缝隙仰望天空,天很蓝,蓝得有些不太真实,一条带状的薄云横贯长空,在风的吹拂下宛若纱带般飘逸灵动。 李浈知道,严恒也好,高骈、徐良也罢,抑或是骨朵达也好,面对这些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们,有些话能讲,有些话只能让它永远烂在自己的心里。 毕竟,自己要的是这个天下,是这个已经维系了两百多年的大唐江山,既胸怀大业,便一定要抛舍一些东西。 李浈将目光重新收回环顾众人,严恒的脸上依旧挂着傻傻的笑,高骈的神色依旧坚定如初,徐良紧皱的双眉也依旧倔强而不屈,唯独老骨紧闭着双眼自顾酣睡,但其手中紧握着的也始终是那根令人心底生寒的狼牙巨棒。 “我决定......”李浈缓缓开口。 而众人的目光也瞬间聚集到了李浈的脸上,甚至就连骨朵达都猛地睁开双目,满怀期待地望着李浈。 “我决定,今夜攻奚!”李浈逐字逐句地说道。 “攻奚?!”徐良闻言陷入沉默,双眉却皱得更深,显得心存疑虑。 “徐将军觉得不妥?”李浈问。 徐良则想了想后答道:“末将却是觉得不妥,若我军攻奚,便等同于将后背暴露于契丹铁蹄之下,介时势必进退不得被困死其中!” “那便攻契丹!”严恒紧接着说道。 不料徐良却又摇了摇头道:“更为不妥,契丹实力未减,我以弱攻强无异以卵击石!” “攻奚不成,攻契丹也不成,那你倒说说如何是好,总不能坐在这里饿死!”严恒不忿地说道。 徐良闻言不禁面露窘色,尽管对李浈的决定提出异议,但若让其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却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李浈见状不禁微微浅笑,右手搓了搓那已初现峥嵘的一茬青须,对徐良说道:“徐将军所忧甚是,无论攻奚还是攻契丹,我等都并无胜算,险如履冰、危若临渊!” “那将军为何意欲攻奚?不若我等直接沿滦水北上漠北,约摸着三四日也便能抵达黠戛斯了!”徐良望着李浈疑惑地说道。 “哈哈哈哈......”李浈闻言不禁仰头大笑,直教众人疑窦丛生,甚至就连不远处刘关等五名老兵都不禁侧目而望,眼中透着深深的迷惑之色。 片刻之后,李浈笑声方止,看了看徐良,又转而扫过高骈、严恒二人,笑问:“严恒,你当徐将军计策如何?” 严恒闻言挠了挠头,干笑几声道:“好是好,不过俺觉得就这么回去有些憋屈,似乎出关这一趟什么都还没做便要回去了!” 话音方落,便只听李浈当即称赞道:“严恒之言虽听似粗陋,但却正合我意,徐将军莫要忘了我们出关的目的为何!” 徐良闻言顿时色变,随即赶忙起身冲李浈叉手行礼,道:“还请将军明鉴,末将自随将军出关以来,虽说寸功未立,但却不敢忘却使命所在,只是......” “只是徐将军觉得我军粮草已尽,又孤军外悬无法再战?或是敌军前后夹击,我军毫无胜算?” 徐良闻言当即沉默不语,显然李浈之言也正是其心中所忧之事。 只见李浈淡淡一笑,道:“徐将军所忧不假,但不知将军可曾想过,如今卢龙军也好,黠戛斯也罢,为何迟迟不见动静?” 徐良闻言一脸迷茫地摇了摇头,而李浈却是现出一抹狡黠的笑意...... ...... 漠北,波涛滚滚的弓卢水自西向东汇入俱伦泊,当年西汉武帝时,骠骑将军霍去病便正是率五万骑兵横渡此水而大破匈奴,并俘获包括匈奴左贤王在内七万余人,致使匈奴左部几乎全军覆没,建立了了“漠南无王庭”不世功业,自此大汉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之名彪炳千秋,流芳万古。 而今弓卢水依旧奔腾不息,而当年的大汉铁骑的威名也早已随着历史的烟云而一去不返,唯独那位如流星般一纵即逝的年轻身影,依旧在无数人的传说下流传万世。 此时此刻就在河岸一侧,毡帐林立,战马嘶鸣,那面高高扬起的黑色狼旗在漠北的冷风中猎猎作响,似乎在向世人宣示着自己的所拥有的一切。 一名披发结辫的壮硕中年男子在河岸面向西方自顾出神,长袍随风舞动,腰际的弯刀、箭囊在不经意间显露而出,男子的肤色白皙,深目高鼻,双瞳甚至呈现出淡淡的天蓝色,与唐人显然有着明显的差异。 男子周遭则是一队身着黠戛斯服饰的精壮汉子,脚蹬长筒高靴,手执圆月弯刀,环卫于那男子四周。 许久,那壮硕男子轻声开口问道:“唐军还没有动?” 一名侍卫当即右掌按于右胸,口中应道:“回禀大汗,唐军只是围在檀州、蓟州四周,暂时还未攻城!” 中年男子闻言之后面上现出一丝冷笑,道:“呵呵,唐人狡猾不可不防,再探,唐军不动我便不动!” 说罢之后,男子稍稍一顿,又问:“左相可到了望建水?” “回禀大汗,今晨左相已率十万精骑抵达望建水西侧!”侍卫答道。 男子闻言点了点头,道:“想必此时左相已安营妥当,告诉左相若无本汗旨意,不可妄动一兵一卒,更不可踏入室韦半步!既然唐军不急,那本汗更急不得了!” ...... 幽州,节度使府。 “黠戛斯可有何动静?”张仲武阴沉着脸问道。 “回使君,裴罗可汗与左相共率军十三万分别陈兵弓卢水与望建水一侧,但却始终按兵不动,迟迟不见进攻室韦!”一名武将躬身应道。 “哼!藩人无信不可轻信之,此战不仅事关我卢龙军生死,更关乎大唐国运,如今黠戛斯陈兵不动,我等断然不可冒然进攻,若明晚之前藩兵仍无动静,老夫便是脱了这身官服也要向陛下讨些兵马来!” 张仲武神色愤慨,而后紧接着又道:“吩咐李茂勋与张允伸二人,藩兵不动,他二人便不能冒然攻城!” 第二百五十五章 滦仓 滦水东侧。 关外的风总是要比关内更凶猛一些的,以至于这些常年生活在这里的奚族人的脸上始终挂着两团通红,即便是身处中原从未到过此地的汉人也能一眼分辨出他们来自于何地。 传说奚族起源于黄帝十二姓中任姓建立的奚国,起初以游猎为主,历经商、周、秦、汉、魏晋南北朝,自隋唐时期起,其族人多效法汉地,时至今日农耕、畜牧早已占据了其大部分的生活来源,是以虽地处关外蕃地,但生活习性早已与大唐无异,而其粮草相较契丹、室韦诸部来说也最为充足,甚至在滦水西侧的阿会部之内建立了奚族五部最大的粮仓,滦仓。 所以纵观关外四藩,渤海国最为富庶,既有钱又有粮;奚族虽贫,但却粮草丰足,属于没钱有粮;室韦则要差一些,但却守着俱伦泊这块关外宝地倒也生活无虞;而契丹么———基本靠抢,也因此造就了契丹人彪悍凶猛的性子。 子时将至,可度者的账内依旧烛火通明,作为阿会部的首领,可度者不仅仅肩负着部落的安危,更护卫着整个奚族五部的命脉,滦仓。 作为奚族最大的粮仓,滦仓为历任奚王所看重,以至于整个阿会部都因滦仓的存在而受恩匪浅,而现任奚王匿舍朗更是不惜将部族最精锐的勇士和最锋利的兵器都派遣到此,并接受可度者的统一管辖。 而可度者对于滦仓的守卫也一向颇为自信,自其继任阿会部俟斤以来,契丹人先后试图夺取滦仓近百次,以其彪悍骁勇竟无一次成功,在可度者的率领下曾数次将来犯的数千契丹人全部屠戮殆尽,又有多少契丹大将成为可度者箭下亡魂,其中便包括迭剌部前首领耶律匀德实,而此人便是耶律撒剌之父。也正因如此,才使得耶律撒剌对奚族有着无法磨灭的仇恨。 也由此可见,滦仓之坚,可度者之勇。 寒风吹过,账外的旗帜随着呼啸之声猎猎作响,除了例行巡夜的士兵脚步声之外便再无其他,一切都与往常如故。 尽管如此,但可度者的心中却莫名感到有些不安,甚至这不安中夹杂着些许恐惧,可度者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似乎在未知的某处有一双贪婪的双眼在注视着自己,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这双眼之下。 只见可度者随手抓起弯刀,缓缓起身掀起账幕径直向着滦仓的方向走去,这已经是他今夜第五次巡视滦仓了,而其身后的数名亲卫也对此倍感诧异,虽然可度者不发一言,但他们却能感受到空气中充斥的那种不安,没有缘由的不安。 可度者神情肃穆地行走在路上,目光不时扫过站立在两侧的士兵,他们站在原本就该站立的位置上,可度者也记得每一名士兵应该站立的位置,他甚至能叫得出这里每一位士兵的名字,认得每一位士兵的容貌。 一切再正常不过,甚至因为可度者今夜的反常举动,士兵们要比往日更警惕了许多。 可度者边走边向士兵们缓缓点头表示赞许,但即便这样仍然不能让他不安的心变得平静下来。 可度者登上滦仓那巨大的夯土墙,对面滦水缓缓流过,这里是滦水最为宽阔之地,也正因如此,此处水深较浅,水流也最为平缓,也是最不易发生河道决堤的地方。背靠水源,又有重兵把守,再加上那道堪比大唐城池的夯土墙,正如可度者曾经说过的那样:若攻滦仓,无百万之兵不可为也! 虽说此言有些夸张,毕竟若真有百万之兵的话莫说一个小小的滦仓,便是整个奚族乃至四藩都将毫无抵抗之力。但却由此可见可度者对于滦仓戍防的自信。 然而就是今夜,自信如斯的可度者竟感到了不安,虽然其心中明知此时此刻根本不可能有哪怕一万的敌人前来攻取滦仓,而契丹人想必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来偷袭滦仓,毕竟如今关外四族早已达成同盟,既有同盟,那么契丹人怎会在这个时候来攻滦仓呢? “听说......”可度者扬起手中的弯刀指了指滦水对岸,缓缓说道:“那支大唐骑兵仍不知所踪?” “契丹人先后派了近万人,整整搜寻了七八日都无任何发现!”身后一名侍卫应道。 可度者点了点头,道:“此地山多林密,藏个区区几千人根本无从搜寻!如今只要契丹人派兵驻守在这林子四周,便是困不死也必然能饿死他们!不足为虑!” “那......”侍卫欲言又止。 “说!”可度者没有回头,沉声喝道。 “那他们会不会来攻滦仓?毕竟他们过了滦水便可直达此地!”侍卫说话的声音很小,因为他知道可度者对于滦仓戍防的自信。 可度者闻言之后缓缓转过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名侍卫,眼神中陡然闪过一抹凌厉,那名侍卫则战战兢兢立在原地,等候着那场即将而至的暴风骤雨。 不过,预料中的暴风雨似乎并未到来,只见可度者伸手轻抚着那满脸的虬髯,脸上竟逐渐浮现出一抹赞许的笑意。 “你能想到这一点也不枉跟了本汗十年之久,但你莫忘了,那支大唐骑兵不过区区几千人,当年契丹人引兵三万来攻我滦仓都在本汗面前无功而返,如今这区区几千唐军又有何惧?况且......”可度者问道。 说道此处,可度者微微一顿,而后重新将身子转了过去,“况且他们不来便罢,若是真敢不自量力攻取滦仓,本汗必将这数千颗人头扔到檀州城外!大唐......呵呵,早已不再是那头凶猛的老虎了!” 可度者的目光停留在滦水对岸的那丛黑暗之中,脸上现出一丝冷笑。 然而可度者永远也不曾想到的是,就在其目光所达之处,就在那丛无法窥纠的黑暗之中,同样有一双眼睛在死死盯着自己,如同一头饥饿已久的狼,贪婪而又凶狠地盯着自己的猎物。 第二百五十六章 夜袭 黄水作为契丹境内土护真水的源头,由西自东将室韦与契丹完整地分割开来,黄水以北乃是室韦乌罗护部,而其以南便是契丹的突举部。 黄水与滦水之间虽无所交集,但两条大河却相距不远,自滦水北部抵达黄水北部仅仅数百里之遥,若骑上一匹快马不消半日便可到达,契丹人屡次进攻滦仓时走的便是这条捷径,而此地以北则便是一片广阔的沙漠,沙漠再北便是黠戛斯境内的弓卢水。 因有沙漠相隔,契丹人自然不可能知道就在弓卢水一侧,十万黠戛斯大军已是整装待发,更不可能知道此时此刻一支千人铁骑正借着夜幕的掩饰下,沿着黄水步步逼近。 突举部作为耶律撒剌的亲近部族,完全秉承了对于奚族的仇恨,在屡次进攻滦仓的计划中自然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而耶律撒剌也对于突举部寄以厚望,每有要事必亲自前往突举部与其相商。 正如现在,刚刚自大唐檀州城赶回不久的耶律撒剌便正坐在突举部首领迪辇的汗账之内。 曾经扬言三个月攻下大唐河朔三镇的豪言壮语已随着大唐帝国的反攻而烟消云散,事到如今耶律撒剌知道就连檀州、蓟州两城被唐军攻破都已是早晚的事,所以耶律撒剌才急不可待地赶回契丹本部,因为他不想背上败军之将的名声,毕竟在自己离开之时,檀州、蓟州两城仍牢牢地掌控在联军手中。 对于耶律撒剌的心思,契丹各部虽然没有人胆敢明言,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而耶律撒剌也自知自己在这个时候回来必然或多或少都会影响到自己在各族中的声望,虽然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逃兵,但至少在骁勇善战的契丹人心中一定会引起些抵触。 所以耶律撒剌需要一些手段来挽回自己的声望,而这便是其此次前来突举部的目的。 自李浈出关率三千铁骑将契丹本部搅得乱作一团之后,契丹人便将此视为奇耻大辱,但偏偏这支大唐骑兵却又一头扎进绵延千里的密林之内彻底没了踪迹,但对于耶律撒剌来说这却是个机会,若能将这支大唐骑兵永远地留在契丹的土地之上,或许没有人会想起自己曾做过什么,他们只会记得乙室部、乃至整个契丹八部的耻辱与仇恨,终得昭雪。 而耶律撒剌的声望也将达到一个全新的巅峰,距离自己取代耶澜可汗的那一日也将再进一步。 此时的耶律撒剌面带微笑,目不转睛地望着迪辇,而迪辇却是愁容满面,那肥硕的脸庞在篝火的映照下更显得油光四射,两条如刀般的眉毛紧紧蹙在一起,不得解脱。 “迪辇,你可愿助本汗一臂之力?”耶律撒剌笑着,语气中夹带着一丝不耐。 迪辇沉默良久,对于耶律撒剌之言自己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但此事之难以及所要承担的风险却又远远超出自己能够承受的范围,毕竟自己将要蒙骗的是耶澜可汗,虽说如今的耶澜可汗早已权柄旁落,但其毕竟还是整个契丹八部共尊的唯一可汗。 耶律撒剌见状自知迪辇胆怯,当即冷笑一声道:“汉人有句话本汗深以为然,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既然耶澜没有本事将这支唐军找出来,那理应由你我来做!只要此事能成,你我便是契丹族的英雄,介时难不成还怕耶澜刁难?” 说到此处,耶律撒剌微微一顿,而后缓缓起身走至迪辇身前,似笑非笑般地说道:“你我两部历来交好,此事既成实乃大功一桩,来日大业若成,夷里堇(契丹官名,掌各部军事)之位非你莫属!” 迪辇闻听此言当即抬头看了看耶律撒剌,显然对其来说夷里堇的诱惑要远比什么功业更大一些,此时见耶律撒剌神情肃穆不似说笑,当即便咧嘴大笑道:“哈哈哈!你我之情胜似兄弟,说此话倒是见外了!” 耶律撒剌顿时也不禁抚须笑道:“正因你我胜似兄弟,将夷里堇之位交与你,本汗才能放心啊!” “哈哈哈.....”二人相视大笑,彼此眼中流露的唯有一抹贪婪。 陡然,账外战马长嘶,继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待来人掀账而入,迪辇面色一紧当即喝道:“何人喧哗?” “启禀俟斤,一支唐军骑兵沿黄水欲偷袭我部,现已被我部挡在黄水以西!”门外传来一道有些仓惶的声音。 “大唐骑兵?”迪辇闻言将目光移向耶律撒剌,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之色。 只见耶律撒剌闻言之后先是一愣,而后紧接着问道:“有多少人马?” “约摸着三千有余!”门外契丹士兵答道。 “三千......”耶律撒剌显得若有所思,想了想后又问:“唐军所攻何处?” “所攻之地为本部牛羊牲畜所在之处!”账外答道。 闻言之后,耶律撒剌微微一笑,冲迪辇说道:“牛羊牲畜?呵呵,看来他们已是粮草用尽,终于熬不住了啊!” “哈哈哈,来得正好,倒省了我等许多麻烦,今日定让他们有去无回!待我亲自前去将其主将捉来!” 说着迪辇抓起弯刀便欲向外冲去,却被耶律撒剌一把拦住,且慢!” 迪辇正欲相问,耶律撒剌笑道:“待我再调三千兵马前来相助,如此方可万无一失!” 迪辇闻言大喜,丝毫没有注意到耶律撒剌嘴角扬起那抹诡异的弧度。 迪辇出得账外跨上战马,冲着远处的那腾起的冲天火光直奔而去,不消片刻便已至前方战团之外,迪辇极目望去,只见前方方圆百丈之内火光四起,空气中混杂着一股股刺鼻的焦臭气味,除了刀剑相交之声外,尚有牲畜的阵阵悲鸣不绝于耳,成千上百头牛羊等牲畜受惊之下四散而逃,使得本就复杂的场面变得更加难以弭乱。 迪辇四下而望,但却偏偏只闻喊杀之声,不见唐军半只人影,不由怒喝一声:“唐贼何在?!” 第二百五十七章 出乎意料 “回禀俟斤,唐贼狡猾得紧,只在远处放箭,待我等近前后便逃,弟兄们怕是有诈,所以不敢追击太甚!”一名突举部汉子口中喘着粗气应道。 “究竟多少人马?”迪辇的视线无法透过火光,除了一片刺目的红以及漫天而降的箭雨之外便再也看不到其他。 “看其阵势足有三千,但因前方夜色昏暗所以尚且无法确定具体数量!” “无法确定?!”迪辇对于这个回答显然并不满意,微微眯起双眼,前方虽杀声震天,但落下的唯有一波又一波的箭矢和牲畜的悲鸣之声。 “我突举部如今尚有两万控弦之士,却让这区区三千唐贼偷袭得逞,要尔等何用?!”迪辇猛地转身,双目杀机隐现。 那名突举部将领闻言赶忙辩解道:“回禀俟斤,这些唐贼能在一夜之间将乙室部屠戮殆尽足以可见其绝非寻常唐军,我等......” 话未说完,便只见迪辇怒声叱道:“莫论其他,今夜若不能将这些唐贼留下的话,尔等便将脑袋留下!” ...... 就在迪辇与耶律撒剌怀着满腔兴奋整集现有人马准备将这支唐军一网打尽之时,却不知在自己对面有二人正满心焦虑地极目远望。 “千里兄,你说他们会打过来么?”说话之人正是严恒,此时严恒的脸上早已没了往日的那般自信,反而显得忧心忡忡。 高骈闻言后沉默良久,前方的火光将其周身映上了一袭赤红,再配上一具明光铁甲,使得看上去如同火神一般不可逼视。 “打是肯定会打过来的,只是不知他们会不会如泽远所说那般上钩呢?”显然高骈的心中也并不能确定李浈的这个计策能否行得通。 严恒闻言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又道:“咱们这阵势会不会太大了,万一这些鞑子害怕不追来,岂不是前功尽弃?” 高骈摇了摇头道:“再等等看!” 话音刚落,便只见一名骑兵斥候策马前来,而后冲二人一拱手道:“启禀二位将军,迪辇已整顿兵马,兵分两路包抄而来!” “多少?”高骈忙问。 “看样子足有三万!”斥候回答的声音很低,似乎连其自己都无法相信。 “嘶......三万?!”高骈闻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看了看身旁的严恒,却只见严恒已是张大了嘴巴满脸惊恐之色。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你可能确定?”高骈强稳住内心的惊骇。 斥候闻言后怯怯答道:“属下能确定,而且只多不少!” 闻言之后,严恒不禁拽了拽高骈袍袖,压低了声音道:“千里兄,我们......逃吧!” 高骈狠狠剜了严恒一眼,面色有些不太自然,看得出此刻的他正在努力地让自己镇定下来,手中也不由得将马槊攥得更紧一些。 突举部调动的兵力远远超出了高骈的预料,整整超出此前李浈预估兵力的三倍,甚至高骈曾一度认为李浈所估计的一万兵力都太过夸张,按照高骈的预估,突举部所能调动的兵力绝不会超过八千,毕竟四族联军契丹所出兵力便占了三成之多,按理说突举部的所余兵力绝不应有如此之多,而眼下却让高骈不得不面对现实。 “千里兄......” 或许是火焰的炙烤,又或许是太过紧张,严恒伸手将额头及双鬓的汗水抹去,低声说道。 高骈闻言沉默良久,而后回头看了看严恒,深深吸了一口气后,道:“你我重任在身,我渤海高氏从未有贪生怕死之辈,如今横竖是个死,何不搏它一次!” 闻言之后严恒竟是咧嘴嘿嘿一笑,道:“俺跟你不同,大郎曾说过,明知是死还去送死便是蠢!不过俺相信大郎,所以俺跟你留下!” 高骈撇了撇嘴,一脸嫌弃了白了严恒一眼,但嘴角却随即露出一抹微微的弧度,当即朗声说道:“既然如此,众将听令,一切依原定计划而行,凡有临阵逃脱者,定斩不饶!” ...... 此时此刻,耶律撒剌神色凝重,但他的心却是笑的,尽管这支突如其来的唐军骑兵一度将自己的计划打乱,但如今看来结果倒也不坏,至少对自己的突然撤回找到了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 耶律撒剌缓缓抬头仰望天际,一轮弯月孤悬苍穹,而在东南方向却是黑云笼罩,在天空之上形成了一半晴明星朗,一半乌云密布的奇特景象。 “葛捻,我答应你的已经做到了,希望你也莫要食言啊!”耶律撒剌将目光收回,口中喃喃自语,在其身后则是一万迭剌部骑兵。 这一万骑兵具是耶律撒剌自檀州带回的亲卫,更是迭剌部乃至整个契丹族的精锐之士,即便是在与唐军激战最酣之时,耶律撒剌都不曾动用过这支精锐骑兵,由此可见其在耶律撒剌心中的地位之重。 前方火光正艳,远远望去像极了一朵硕大的花朵,泛着妖异的红,伴着牲畜发出的悲鸣声,显得更加诡异而恐怖。 “突举部现在何处?”耶律撒剌嘴角泛着冷笑,缓缓问道。 “回禀大汗,突举部现于北侧与我部齐头并进!”身后一名契丹武士按胸应道。 耶律撒剌闻言后轻轻点了点头,道:“先让迪辇进攻唐军一侧,待其向我处溃逃时我等再予迎头痛击,此番进攻唐军,生死不计,依斩杀敌军人头依功封赏,若有停滞不前者,杀无赦!” 与此同时,迪辇所率两万突举部骑兵业已悄悄逼近高骈、严恒,只是迪辇也好,耶律撒剌也罢,都不曾注意到,这一路走来,就在周遭那一片黑暗中,始终有双眼睛在紧紧盯着自己,在那道无形的目光中,甚至连耶律撒剌嘴角泛起的那微不可察的弧度都不曾放过。 高骈的身上、手心早已被汗水浸湿,为了不使握着马槊的手打滑,高骈不得不将右手紧紧按在裙甲上。 正在此时,只见刚刚离去不久的斥候再度回返,看上去有些仓皇失措,但毕竟是从刀山血海中走出来的老兵,待下马之后脸上便已恢复了平静。 “启禀二位将军,北侧敌军骑兵已向我部奔袭而来!” 第二百五十八章 败退 “千里......”严恒满脸焦躁地催促道。 高骈神情冷峻,而后轻轻一抬手,口中缓缓说道:“再等等!” 话音方落,便只见远处一骑自南飞驰而来,一名黑衣男子左手勒缰,右手一柄横刀斜垂而下,身子紧紧贴在马背之上,犹如一头黑豹般刺破夜幕,裹挟着万钧之势汹汹而至。 此男子并未着骑兵甲,却只身闯入骑兵阵列之内,而这数千精骑竟无一人阻拦,相反却瞬间闪出一条道路。 高骈见黑衣男子之后不由笑着点了点头,轻轻说道:“真好汉也!” 严恒则咧嘴一笑:“泽远看人又岂会有错!” 言语之间,黑衣男子却已策马而至,横刀还鞘、翻身下马几乎只在一瞬之间便已同时完成。 不待男子近前,高骈与严恒便已迎上,男子正欲拜倒便只见高骈一伸手拦下,道:“赵郎兄弟辛苦了,耶律撒剌如何?!” 男子闻言一把扯下黑色遮面,却正是李浈五大亲卫之一,赵郎。 只见赵郎也不拘虚礼,赶忙回道:“回禀将军,是耶律撒剌,其亲率一万精骑正向此处赶来,看样子其是志在必得!” “耶律撒剌?!”高骈闻言面色一滞,而后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严恒。 不料严恒却是咧嘴大笑道:“哈哈哈!真是耶律撒剌!竟又被大郎说中了!” “你可看清了?真是耶律撒剌?!”高骈皱眉又问。 “确是耶律撒剌,属下做的便是这个差事,看人绝不会差,与此前李将军画像上的那人分毫不差!”赵郎斩钉截铁地答道。 高骈闻言后点了点头,道:“好!既如此,你便速去回报李将军,本将与严恒便在此恭候耶律撒剌大驾!” “喏!属下便在滦水之侧静候二位将军凯旋而归!”赵郎拱手说道。 “哈哈哈!刘兄此言差矣,大郎要的可非是凯旋而归啊!”严恒随即与高骈对视一眼后大笑道。 赵郎闻言一怔,一脸茫然地看了看二人,但却也不再多问,只轻轻点了点头后便翻身上马,径直向滦水的方向策马狂奔而去,一如方才那般迅速与夜幕融为一体。 “好快的马!”严恒望着赵郎的背影不禁啧啧赞叹。 “快马也还需赵郎这般的人方能尽其用!泽远看人、识人、用人,我不能望其项背!”高骈随即轻声叹道。 言罢之后,只见高骈脸上缓缓泛起一抹淡淡的笑,而后对严恒说道:“严家大郎,你可愿与为兄一同战他三百回合?!” 严恒闻言不由朗声大笑:“哈哈哈!战!” ...... 李浈抬头望着苍穹之上的那一抹浓重的乌云,许久不曾言语,身旁骨朵达厚重的身躯斜斜靠在树干一侧,神色显得有些焦躁不安。 “将军,俺虽有伤,但杀他几个鸟贼尚不在话下,为何......” 李浈闻言后将目光收起,望着骨朵达微微一笑,道:“陪我在此看戏岂不比到战场之上厮杀要好么?” 骨朵达正欲反驳,却只见前方密林之内传来悉索之声。 李浈还未说话,便只见刘关一步闪至李浈身前,同时向不远处的郑大、刘三郎、王计三人使了个眼色。 四人横刀出鞘相视而望,只瞬息之后便只见郑大率先跨至最前,刘三郎则守在刘关身前一侧,而王计则就地向后一滚,待李浈再抬眼之时却只见王计早已隐在密林之内,唯有一支冰冷的箭矢直指前方声响传来之处。 郑大擅攻,故在前;刘三郎擅守,故在后;王计擅射,故隐匿;刘关擅谋,故居中,四人各尽其能,几乎就在刹那之间便已摆出一个几近完美的阵型,这般默契无间的配合便是连身经百战的骨朵达见了都不禁啧啧称奇,自问便是自己在猝不及防之下也难以全身而退。 而就当四人各就其位之后,那声响却突然消失,紧接着传来一声急促的口哨之声,众人闻声之后当下大喜,刘关回身忙报:“将军,是赵郎!” ...... 徐良伏在林内,揉了揉有些酸痛的双眼,而后抬头看了看滦水对岸那片密林,紧接着又将目光望向无尽苍穹,脸上显得有些焦躁,也有些不安。 “丑时将过,将军切莫错失良机!”徐良心中暗自说道,而后重新望着对面的那一片烛火通明。 正在此时,只见一名士兵轻轻拽了拽徐良的掩膊,望着身后夜空轻声说道:“将军快看!” 徐良闻言顺势望去,只见一点光亮突然划破夜空,虽不及流星般璀璨,但却依旧醒目。 徐良见状不由微微一笑,道:“传令,攻!” ...... 或许是由于太过困乏,又或者因为这一夜折腾得太久,可度者刚刚卸下一身的甲胄和衣而眠。 睡梦之中,那似乎是一团光亮,如火焰般明亮,如火焰般炽热,虽时处十月,但可度者却依旧大汗淋漓。 “报——” 随着账外一道急促不安之声,可度者终于自噩梦中惊醒。 “何事?”可度者来不及披上皮裘便起身撩开帐幕。 “滦仓遇袭!” “何人?多少兵马?”可度者心中一凛,随即问道。 “观其甲胄似是唐军骑兵,因夜色昏暗具体兵马不知,约莫三千有余!” “唐军?!骑兵?!”可度者有些难以置信,虽然自知有一支深入四族腹地的大唐骑兵,但据消息称这支大唐精骑似乎一直对契丹极有兴趣,不成想今日竟越过滦水来攻滦仓。 可度者虽然不明白这支大唐骑兵因何来此,但却清楚以三千兵马想要攻取固若金汤的滦仓,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之事,况且对方还是缺乏攻城装备的骑兵。 虽感此事蹊跷,但可度者仍是不敢怠慢,忙换上甲胄翻身上马直奔滦仓城头而去。 ...... 黄水之侧,只见高骈手中马槊已然脱手掉落,取而代之的是一柄环首素装横刀,身上褌甲、鹘尾具已碎裂,鳞甲之上遍染血污,而严恒一身甲胄业已残破大半,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军,二人之态狼狈至极。 耶律撒剌远远望着已被自己逼得节节败退的唐军与那满地军旗,脸上挂着浓浓的笑意。 “撤!”正在此时,只听高骈一声厉喝,而后竟不顾尚在厮杀的士卒转身向来时之路狂奔而逃。 第二百五十九章 逃兵 “高骈小儿,尔竟敢临阵脱逃?!”严恒见状双目几欲喷火,破口大骂道。 众骑见高骈撤离当即再无斗志,任凭严恒如何喝骂均无济于事,毕竟严恒年少,虽廖有军功,但在这些百战之兵面前依旧毫无威慑之力,甚至已有数百骑紧随高骈之后向来时之路逃去, 严恒见状不禁神情凄怆,仰天痛哭道:“高骈误国!滦仓无望,将军危矣!” “将军,撤吧!,否则我们都得死在这里!”一名骑兵队正焦急地催促道。 “撤!”面对三面敌军,严恒终究还是妥协了,因为他始终记得李浈的那句厚颜无耻但却又颇有道理的话。 活着,方有无限可能! 严恒头脑昏沉地跨上马背,顾不得任何人,也无力去再顾任何人,心中唯有一念:活着。 朦胧之中严恒猛然回望,却正与身后远处的两道目光骤然相撞,虽看不清那张脸,但却感觉得到其目光中闪烁出的那一抹阴鸷,令人如此心寒。 “耶律撒剌!” 尽管严恒对于耶律撒剌此人只停留在传闻之中,但此时此刻,严恒只消一眼便立刻断定那人便是耶律撒剌,毫无来由的感觉,但却如此真实。 严恒转过头,手中横刀一侧重重地排在了马臀之上,战马吃痛之下嘶鸣一声,而后高高扬起前蹄,待落地之后便如离弦之箭向前狂奔而去。 身后众骑见两位主将先后逃离,当即再顾不得恋战,争先恐后地调转马头紧随而去。 “莫让他们逃了,追!”后方传来迪辇歇斯底里地嘶吼,高、严二人一场大火将突举部越冬的口粮和牲畜烧得干干净净,此时此刻让迪辇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眼见唐军败退,迪辇必不会轻易放弃。 而相对于迪辇的气急败坏,耶律撒剌倒显得淡定得多,此时的耶律撒剌正望着眼前遍地的狼藉自顾思索,全然不顾已经愈行愈远的大唐败军。 迪辇眼见如此,不由怒吼一声道:“耶律俟斤,敌军已逃,因何发愣?!若再不追击,恐晚矣!” “莫急,此事恐有些蹊跷!”耶律撒剌伸手指了指地上的一面战旗,道:“你不觉得这地上的战旗太多了些么......” “那又怎样?唐贼烧我粮草牲畜,今夜若任其逃脱,我如何向部族交代?!”耶律撒剌话未说完,便只见迪辇弯刀一挥,冷声说道:“你若是怕便在此处候着,待我去将那些唐贼杀个干净!” 耶律撒剌正欲阻拦,却只见迪辇早已冲了出去,耶律撒剌静静地坐在马背之上,望着迪辇的背影沉默片刻之后,一咬牙催马跟了上去。 滦仓。 与之前惶恐不安的心情截然相反,此时此刻面临唐军的偷袭可度者却反而迅速平静了下来,他已驻守滦仓十年有余,在此十年中特已见惯了各种各样的敌人攻击滦仓,也见惯了各种各样的敌人横尸于滦仓城外,面对着滦仓的高墙壁垒,可度者有足够的自信击退任何敌人,包括眼前这些自不量力的唐军,而且还是唐军的骑兵。 骑兵骁勇在于冲锋野战,而攻城,素来是步军的任务,骑兵所长不在于此。 “将军,为何这些唐军以骑兵攻我?”一名奚族偏将望着城下那些举着简陋粗糙的攻城工具的大唐士兵不禁疑惑道。 可度者俯身而望,笑了笑道:“这些士兵虽身着骑兵甲,但却松散无序,步伐迟滞无力,显然早已是体力不支,唐军深入此地已有一月有余,所携带的粮草早已用尽,能在这林子里坚持这么久已是不易了!” “若我猜得不错,这些唐军早已是饿了多日,此番攻我滦仓不过是为了那一线虚无缥缈的希望垂死挣扎罢了!” 那偏将闻言之后恍然大悟,而后不禁嘲笑道:“那我们只需坚守不出,不消待到天明,唐军必退了!” 可度者闻言侧头看了偏将一眼,冷笑道:“连契丹人都奈何不得的唐军此番送上门来,我等岂有坐视之理?” “将军的意思是......” “传我将令,点五千兵马,随本将出城剿灭唐贼!” ...... 密林之内,李浈百无聊赖地倚在一棵大树旁闭目养神,骨朵达则不安地来回踱步而行,“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听不到动静?要不俺去看看?” 李浈闭着眼睛摆了摆手,道:“若在此处听到了动静,你我的命也就该到此为止了!老骨稍安勿躁,静候佳音便是了!” 话音方落,便只见刘关一脸喜色地自远处林子里钻了出来,而后大笑道:“来了,来了!将军,来了!” 李浈闻言之后缓缓睁开双眼,而后一脸嫌弃地望着刘关,道:“我一直在这里,还能来到哪里!” 只见刘关几步奔至李浈跟前,而后一拱手笑道:“嘿嘿,小的失言,将军莫怪!” “哪里那么多废话,东面究竟如何了?”骨朵达一步跨至刘关跟前,而后单手轻轻一拎,只见刘关顿时如小鸡一般被抓了起来。 “骨将军莫急,先把小人放下说话,放下说话!”刘关赶忙说道。 “说!”骨朵达冷哼一声,甩手将刘关扔在地上。 “将军神机妙算,那契丹人果真追了上来,此时高将军与严将军正依着先前的定好的路线向滦仓逃呢!”刘关赶忙说道,同时脚下后退了几步,恰巧躲开骨朵达手臂的控制范围。 “这有何大惊小怪,若契丹人杀过来,我们逃的时候再叫我!”李浈白了一眼刘关,而后再度闭上了双眼。 唯有骨朵达一脸惊讶地望着刘关,而后又看了看李浈,挠了挠头一脸迷茫地说道:“这契丹人何时竟变得这么蠢了?” “将......将军,那......我们何时北上黠戛斯?”刘关忍不住小声问道,只见李浈无力地摆了摆手,却没有回答半个字。 “唉,这娃娃看样子怕是已饿得说不出话了!”此时骨朵达凑到刘关耳畔低声说道。 正在此时,只听林内不远处陡然响起一阵马蹄之声。 第二百六十章 捕杀 只一瞬间,刘关五人便已各就其位,五道目光紧紧盯着声响传来之处,骨朵达也一脸紧张之色,顺手抄起狼牙巨棒,双目中杀机迸射,唯有李浈依旧紧闭双目,脸上全然没有紧张之色。 紧接着便只听马蹄声戛然而止,而后便是一阵叽里咕噜的轻喝之声,刘关五人闻声之后面色愈发阴沉,虽然听不懂对方在说些什么,但却可以断定对方所说乃是货真价实的契丹话。 而骨朵达本就身处藩外,对于契丹话虽说不出几句,但却能听得大概。 “小娃子,莫要再睡了,是契丹人!”骨朵达用脚跟向后碰了碰李浈的脚,压低了声音说道。 “打得过么?逃命的时候记得叫我......”李浈没有睁眼,索性一骨碌翻在地上,话还未说完便已鼾声大作。 骨朵达闻言顿时一怔,而刘关则低声喊道:“将军快走,至少二十人!” “三个小队,共三十人!”骨朵达当即低声纠正道。 刘关诧异地望着骨朵达,却只见骨朵达嘿嘿一笑:“俺听得懂契丹话!” 刘关点了点头,将目光移向李浈,而李浈却依旧鼾声如雷,对于眼前的危险似乎毫无避讳之意。 正当众人面面相觑之际,却只听李浈闭着眼睛幽幽地说道:“老骨,用你的狼牙棒去解决掉他们便是了!” 骨朵达闻言眼睛一瞪,不忿道:“你这娃子说得倒是轻松,整整三十人,即便是俺没受伤之前,一个人也无法同时与三十人战斗,要去你去,俺不去!” 此时李浈缓缓睁开双眼,瞥了一眼骨朵达,而后徐徐将目光移向刘关等人,脸上泛着一抹不要脸的笑意。 “要不......你们去?” 刘关等五人闻言顿时心中一紧,而后相互对视了一眼,刘关随即一咬牙拱手道:“喏!” 言罢之后,五人再度向李浈微微一拱手,而后竟毫不犹豫地转身向林子身处冲去。 “抓一个活的回来!”李浈在背后毫不顾忌地喊道, “你......你疯了!契丹人素来骁悍,连俺都尚且不敌,他五人去了岂不是白白送死?!”骨朵达一转身冲李浈吼道,他不明白一向自诩精明聪慧的李浈,此时此刻为何竟会做出这样荒唐的决定,而且刘关这五人还是深得李浈信任的得力悍将。 不料李浈此时却是缓缓站起身子,伸手掸了掸裙甲的尘土,而后冲骨朵达微微一笑,道:“他们五个,足矣!” 话音方落,便只听远处密林之内传来阵阵惊恐不安的嘈杂之声,听上去却正是契丹话,李浈虽不懂契丹话,但看上去却气定神闲,丝毫不见半丝紧张之色。 而骨朵达则跃跃欲试随时准备冲上前去,不料李浈一把拽住其手臂正色说道:“稍安勿躁,在此候着便是了!” “怎的?俺去帮他们也不可?”骨朵达紧蹙着浓重的双眉冷着脸说道。 李浈则讪讪一笑,道:“不是不可,只是你走了......谁来保护我?” 骨朵达:“......” ...... 层层叠叠的枝叶藤蔓将本就寥寥的月光尽数抵挡在外,使得这里的夜更显得阴沉而压抑,饶是对此地形颇为熟络的契丹人都不得不变得更加小心翼翼。 毕竟,对他们来说,在前方未知而又不可见的空间里,最可怕的并非是什么毒虫猛兽。 而是人。 咻—— 陡然,一道低沉的声音自后传来,声音虽低,但身处队伍最末的一名契丹大汉仍然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的临近,而就待其转身回望的一霎那,一道血雾豁然喷洒而出。 那名契丹大汉怔怔地站在原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羽箭的末端正在微微颤抖,强大的力道使得整支羽箭穿透了自己的身体,以至于自己仅仅看到了一片飞羽,和喷涌不止的殷红血液。 扑通—— 契丹大汉应声栽倒在地,恍惚之间他似乎看到了暗夜之内的一棵树冠之上有一道黑色身影一闪而过,他本能地想大喊一声以提醒自己的同伴,但他只是张了张嘴,却始终没能再发出任何声音。 而就在这名契丹大汉倒地的一刹那,却又有四支羽箭接踵而至,没有人能够在这样的条件下应付得了如此突然的偷袭,这些习惯了马背上冲锋陷阵的契丹人更不能。 终于,在五名同袍相继倒地之后,契丹人方才幡然醒悟,他们咆哮着,怒吼着,弯弓搭箭漫无目的地向周围进行着徒劳的攻击,他们不知道敌人身在何处,更不敢贸然撤退,因为没有人知道前面或后面有没有一支森寒的羽箭在等待着自己。 而令其出乎意料的却是那些未知的敌人似乎就此销声匿迹,五支羽箭之后似乎便再没了以后,只是敌人,依旧无迹可寻。 契丹人结成五个圆形战阵,这是从耶律撒剌从唐军那里学来的,曾几何时这些契丹人对于唐军的步军战阵嗤之以鼻,因为他们始终坚信在契丹强大的骑兵铁蹄之下,任何步军战阵都将是螳臂当车的愚蠢行为。 但此时此刻,他们却不得不捡起这种战阵为自己所用,因为他们心中清楚,自己失去了战马的速度、骑兵失去了数量的优势,这样的步军防御战阵,已经成为能让自己活下来的唯一。 这些契丹大汉背靠背一脸惊恐地向四周来回巡视着一切风吹草动,他们从不曾惧怕过任何敌人,他们经历过无数残酷的战斗,他们甚至已数不清究竟有多少敌人死在了自己弯刀之下,其中有奚人、有室韦人、有渤海国人、有唐人,甚至有自己的同族袍泽。 但面对如此的未知和这死一般的寂静,终于让他们心生恐惧,有时死亡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等待死亡。 周围除了树叶的婆娑之声以外便再无其他,似乎那些未知的敌人在杀掉自己五名同袍之后便隐遁而去。 再经历了看似漫长的时间之后,三名契丹头目终于无法忍受这样未知的等待,在相互对视一眼之后各自向自己的同袍做个了前进的手势,五个圆形战阵随即向前缓缓蠕动,数十道目光警惕地注视着周遭的一切,箭已在弦,伺机而发。 一步、两步、三步..... 一切似乎并无异常。 第二百六十一章 螳螂捕蝉 没有人知道这些契丹士兵每踏出一步所要承受的巨大压力,那种徘徊在生与死之间的感觉唯有真正置身其中的人方能感受得到,如此真实,又如此虚幻。 战争本就如此,没有人会料到自己还有没有以后,唯有活在当下才算是活着。 十步之后,周围依旧是黑暗,没有之前那样一片死寂,或许那些躲在黑暗中的“箭”早已遁去,又或许这十步走得太久,这些契丹士兵的心不由得豁然放松。 其中一名契丹头领伸手擦了擦额头淌下的汗水,因为那汗水已经阻挡了自己的视线,看得出其脸上的神情已不再如方才那般紧张。 或许,他觉得自己已经远离死亡,此时此刻,他只想快些离开这里。 而就当其刚刚扬起的弯刀还不曾落下之时,就在那未知的黑暗之中。 死亡陡然逼近。 咻—— 影动,声至。 与此前稍有不同的是,上一次是五支羽箭先后而至,这一次则是整整十支羽箭同时而发;上一次是在身后,而这一次,四面八方! 十支羽箭漫无目的地在二十余名契丹大汉之间穿梭而过,而十步之后的契丹人战阵早已不自觉地相互靠拢了许多,密集的站位使得这十支羽箭竟无一落空,而其中一箭正射在那契丹头领扬起的手臂之上,钻心的疼痛使得他再也无力握住手中的弯刀。 弯刀落地,砸在厚重的枯叶之上悄无声息,而突如其来的十支羽箭以及方才沉重压抑的死寂已早让契丹人心中的残存的谨慎与冷静彻底抛之脑后。 没有人再去顾及倒在地上的同袍,而是全部冲着前方疯一般地奔跑逃窜,或许他们不会惧怕面对数倍于自己真实的敌人,但他们却没有勇气来面对这种未知的存在,尤其是眼下这种明知周围敌人的存在,但却对其一无所知的状态之下,无法抑止的恐惧从每个人的心底砰然而发,这些只懂得在马背上厮杀的契丹士兵根本不知如何面对。 而就当众契丹士兵鼠窜之际,在那仿佛无尽的幽暗之中,死亡之箭早已蓄势待发,一支又一支的羽箭接连不断地自周遭袭来,虽没有万箭齐发、狂风骤雨那般的气势,但却胜在箭无虚发,即便是在如此的黑暗之中,每一支箭都如生了双目般精准,且箭矢所至必为要害之处。 只在短短顷刻之间,方圆百步之内便已有二十余名契丹士兵倒地而亡。 ...... 无论是迪辇,亦或是耶律撒剌,他们做梦都不曾想到自己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以至于生性多疑的耶律撒剌都难以抑制自己那颗蠢蠢欲动的心,以至于迪辇根本没有闲暇之心再去理会追逐那支烧掉自己粮仓和数千口牲畜、偷袭自己的唐军精骑。 因为此时此刻他们眼中看到的唯有一事:滦仓城门大开,与可度者那道正在迅速远去的背影。 然而对于戍守滦仓的守军来说,主将可度者那本就高大威猛的英姿更加显得如九天战神一般不可战胜,甫一出城交战便教那些不自量力的唐军四散溃逃,而这也更加印证了可度者之前所夸下的那句海口:唐军不过尔尔! 此时尚在滦仓城墙之上观战的奚族士兵早已将目光聚集在远处,因为那里有自己的主将,因为那里有曾经不可战胜,如今却溃败而逃的唐军,那是将契丹族搅得天翻地覆的唐军,那是连契丹人都无可奈何的唐军,而如今,却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恍恍如丧家之犬。 这如何能不让人兴奋?又如何能不让人心生傲意? 然而任谁都不会料到,就在远处,一支足足有两万人的契丹大军正在贪婪地望着这里,好似一只饿了许久的苍狼正在凶残地注视一只肥美的羔羊。 或许奚族人并没有听说过在汉人之中广为流传的有关螳螂与蝉和黄雀的俗语,而如今,契丹人将真真切切地将这句俗语用实际行动来演示一遍。 “耶律俟斤!”迪辇似乎早已忘记与唐军的仇恨,此时满目皆是无尽的贪婪。 耶律撒剌目不转睛地望着远方那座盛名已久的滦仓,眼神中除了贪婪之外,更多了一丝残忍。 “攻还是不攻,只要你一句话!”迪辇口中虽这样问,但其心中却早已打定了主意,自己部族牲畜死伤大半,正苦无过冬之物,又如何能放过眼前这块唾手可得肥肉? 耶律撒剌注视许久之后方才将目光缓缓收回,想了想后答道:“此时我族正与奚族结盟攻唐,在这个时候攻滦仓,怕是......不妥吧!” 耶律撒剌最后的这三个字说得声音极地,听上去犹豫不决又毫无底气,甚至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三个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攻唐已有两月,不仅毫无进展,反倒是被唐军死死拖住不得而出,四族之间虽表面同心,但俟斤觉得这样的结盟还有多少分量?更何况......” 迪辇话还未说完,便只见耶律撒剌大手一挥,而后笑了笑:“攻!” 这些话本不需要迪辇来说,精明如耶律撒剌如何不知,更何况这个结盟本就是一个阴谋、一场游戏,一个只属于自己与葛捻、那利的游戏,在游戏开局的那一刻便注定了奚不过是颗棋子,一颗注定了会被抛弃的棋子。 对于耶律撒剌来说,攻打滦仓不过是早晚的事,而眼下老天却将这个时机提前些日子而已,更何况一旦错过这个时机再想攻打滦仓的话,那么势必将会付出数倍于今日的兵力,也将会付出数倍于今日的伤亡。 只要可度者一日不离滦仓,那么自己攻打滦仓便始终都是一场无法预估的惨烈战斗。 而如今,忘乎所以的可度者早已忘记了自己的职责所在,对于耶律撒剌来说,这样的机会很可能只有这唯一的一次。 “既攻,必刻!”耶律撒剌抽出自己的弯刀大笑道,因为他知道,耗契丹七部十数年之功的滦仓,在今日终将纳入自己的囊中。 第二百六十二章 我为黄雀 ...... 当骨朵达那双惊骇的目光在那名契丹头领的身上久久不能移开的时候,李浈却双手抱肩冲刘关五人投去一抹赞许的笑意,他不得不为自己当初收留刘关这五人的英明决定倍感自傲,一路走来似乎这五个人带给自己的只有接连不断的惊喜,没有半点失望。 反倒是刘关等五人看上去神色有些不太自然,似乎对于这样的结果就连自己都不曾预料得到,本是抱定了必死之心,但不料最终经将那三个小队的契丹人杀得如此狼狈。 “跑了三个,活捉一个......啧啧......你们五个莫不是还有什么帮手吧!”骨朵达至此都不肯相信这是他们五个的战绩。 “呵呵,回骨将军,只有我们五个,别人都去了滦仓,哪里还有什么帮手!”刘关此时一脸憨厚地笑道,与杀人时的冷酷决绝简直判若两人。 “这......这怎么可能......”骨朵达一脸惊讶地望着李浈,他无法相信即便自己都没有胜算的一场战斗,仅仅就凭着这五个算不上强壮的士兵便能做到。 李浈并没有理会骨朵达,而是缓缓走至那名契丹头领跟前打量了一番,而后冲骨朵达使了个眼色,道:“问问他耶律撒剌带了多少兵马!” 骨朵达随即走至其跟前,一番“鸟语花香”之后,冲李浈答道:“耶律撒剌原本在北上室韦之前便预先在契丹边境安排了一万兵马,待其归来之后直接便到了突举部与迪辇议事,不料正遇见唐军偷袭,所以耶律撒剌直接便带着这一万人一路追了过来,所以此次与迪辇统共带了两万人,他们这三个小队乃是耶律撒剌亲卫,奉命来此查探敌情,却不想遇到了我们!” 闻言之后,李浈一脸诧异地望着骨朵达,直教骨朵达一脸懵逼地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你......这般看我作甚?”骨朵达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虽听不懂契丹话,但他方才明明只说了一句话,怎么你能翻译出这么多?我年纪还小,你可莫要诓我!”李浈瞪着眼睛,一脸的懵懂无知。 骨朵达闻言将脸一横,瞪着眼睛说道:“俺诓你作甚,契丹话本就如此,哪有你们汉话那般复杂!” 李浈将信将疑地看了看骨朵达,又望了望那契丹头领,撇了撇嘴道:“既然如此,你再问他,耶律撒剌去室韦作甚?又见了什么人?” 只见骨朵达想了想后,随即叽里咕噜又说了一通,而那契丹头领则连连摇头,一口气说了许久仍不见停,只听得李浈头昏脑涨如蚊蝇绕耳久久不绝,而就在李浈的耐心逐渐被消磨干净之时,那契丹头领方才戛然而止,用祈求的目光紧紧盯着李浈。 只见骨朵达转过身,冲李浈嘿嘿一笑道:“他说他不知道!” 李浈闻言顿时有些发懵,在原地愣了许久之后方才回过神来,随即向后不自觉地踉跄了几步,用力捶了锤额头一脸懵逼地说道:“等等......老骨......我年纪还小,你当真没有诓我?方才他明明说了那么多,你翻译出来怎的就只有这三个字?” 骨朵达当即再度将脸一横,瞪着眼睛说道:“你这娃子,俺诓你作甚,契丹话本就如此,哪有你们汉话那般简单!” 而刘关五人也是一脸茫然,不由怔怔问道:“骨......骨将军,这契丹话到底是复杂还是简单?” 骨朵达随即站起身子,大手一挥,冲刘关一瞪眼吼道:“反正他说什么俺就翻译什么,怎么你们还信不过俺么?” 五人闻言赶忙将头转向一旁,而后四散而立,做出一副事不关己之状,唯有李浈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骨朵达那洋洋自得之状恨不得狠狠踹上几脚,但一想到骨朵达手中那根棒子,理智才终于占了上风。 “唉!老骨啊,你......学坏了!”李浈无奈地摇了摇头道。 望着李浈缓缓离去的背影,想到那个素来自诩精明一再取笑自己的人终于吃瘪,骨朵达脸上显得更加得意,不由问道:“去哪?” “黠戛斯!” “那这契丹狗贼如何处置?” ...... 不知不觉,可度者已追出唐军近百里之遥,以至于其根本就不曾察觉到天边早已泛起的那抹鱼肚白,更不曾察觉到自己一路追逐的唐军早已改变了“逃窜”的方向,转而向北。 而那,却正是黠戛斯的方向。 而可度者则做梦也不会想到,此时此刻,两万契丹大军正在对自己戍守了数十年的滦仓发起空前猛烈的进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度者很不幸地成为了那只命运悲惨的蝉,而耶律撒剌也终于如螳螂那般高高扬起了自己的刀臂,只是耶律撒剌与迪辇或许被这天大的便宜冲昏了头脑,又或是对那别有用心的偷袭者早已失去了兴趣,总而言之,即便这是个圈套,即便自己是那只螳螂,耶律撒剌也心甘情愿地一跃而入。 “呵呵,千里兄,这耶律撒剌是不是该谢谢咱?”滦仓远处,严恒一脸的精彩。 高骈则一脸苦楚,想了想后道:“那条槊,是阿耶亲手传给我的,今日我却将他抛弃了!” 严恒闻言后点了点头,他并不能完全体会到此时此刻高骈心中的酸楚,因为他除了老爹手中最熟悉的那根藤条之外,甚至连他用什么兵器都一无所知。 “待回卢龙之后,我让大郎为你定做一条更好的!” 严恒只能用这样的话来安慰高骈,而高骈则苦笑一声,回身看了看自己身后又少了许多的众将士,又将目光转向北方。 “我们也走吧,徐良怕是早已快到了黠戛斯边境了,走得快些说不定还能赶上泽远与老骨!” 朝阳之下,一队骑兵绝尘北去,映着那初升的太阳,一具具明光铁甲熠熠生辉,好似银龙一般明亮得有些刺眼。 而就在这对骑兵的前方,就在这条荒芜了许久的北上之路上,同样的一条“银龙”正在游弋而行,只是在这一前一后的两条“银龙”之间,那名原本清瘦少年将军,身前之路却投出了一条笔直的身影,直通远方。 第二百六十三章 互相利用 李浈踏上了前往黠戛斯之路,而这也宣告了这场蝉与螳螂和黄雀的演出终于落下帷幕,正因李浈深知滦仓对于契丹人有着难以抵挡的诱惑,才使得耶律撒剌甘心情愿地“自投罗网”。 自然,以耶律撒剌之心计又如何察觉不出这本就是一场处心积虑为自己布下的一个圈套,但即便如此,对于耶律撒剌来说这场结盟同样只是自己摆下的一盘棋局,既是棋局,这其中的一切便是自己手中的棋子,只是奚族这颗棋子恰好到了被抛弃的时候而已。 或者说,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一切可以被抛弃,同样,为了利益,自己即便是做了别人的棋子又能如何? ...... 李浈的双眉自离开长安之后似乎便一直不曾舒展过,每每当自己摆脱一道困境之后便立刻会有第二道困境在等待着自己,而自己却又偏偏无法逃避。 正如现在,对于李浈来说虽然摆脱契丹人的围困成功抵达黠戛斯,但心中却始终有一个疑问,一个自己必须要尽快解决的疑问。 耶律撒剌在这个时候去室韦究竟想要做什么? 显然对于四族联军来说,作为契丹一族军事实质上的统治者,在这个时候最应该在的地方便是联军的军营之内,而并不是这里。 “泽远,接下来我们做什么?”刚刚追上来的严恒不无兴奋地问道,对于刚刚迈入军营的他来说,虽然已经历过生死,但战争所带来的新奇与刺激要远远大于它的残酷和血腥。 高骈则始终深陷于失掉兵器的苦闷中不能自拔,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李浈脸上的凝重。 李浈想了想后,抬头看了看天空,缓缓说道:“我在想耶律撒剌去室韦究竟做了什么!” “到了眼下这个局面,他们还能做什么,自然是撤兵了!”严恒当即笑道。 严恒所言听上去倒也非虚,黠戛斯的参与使得原本僵持的局面迅速向利于大唐的方向发展,再加上契丹人刚刚厚颜无耻地攻占奚族这个盟友的滦仓,本就不甚牢固的四族联军即将彻底瓦解,大唐的反攻即将到来。 “若是撤兵的话,那这兵撤得也太容易些了!而且前日耶律撒剌在滦仓前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攻了进去,虽说滦仓对于契丹人至关重要,但毕竟四族结盟,除非......” “除非怎样?”严恒见李浈顿住,赶忙追问。 只见李浈眉头皱得愈发深刻,幽幽说道:“除非耶律撒剌根本就不在乎这个盟友,甚至根本不在乎这场战争的胜负!” 闻听此言,一旁的高骈也顿时为之一愣,讶异道:“既不在乎胜负,莫非他另有企图?” “不错,另有企图!”李浈断然应道。 “那......那他到底想做什么?”严恒不解地问道。 “不知道!”李浈摇了摇头,神色有些黯然,因为自己根本想不出耶律撒剌还有其他的什么理由冒着损兵折将的风险入侵大唐。 冥冥之中,李浈似乎觉得滦仓倒成了自己送给耶律撒剌的一份大礼,表面上看来自己是那只笑到最后的黄雀,但细想之下自己倒成了耶律撒剌手中的一颗棋子。 似乎从始至终发生的一切,都不过只是耶律撒剌布下的一个棋局,似乎他早已料到大唐的反攻,早已料到联军的失败。 想到此处,李浈的心中顿时泛起深深的不安,因为他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耶律撒剌的目的,因为这场莫名其妙的战争根本就是一场阴谋。 “或许......”许久,李浈缓缓说道:“黠戛斯人一直按兵不动,我们似乎该再去见见裴罗可汗了!” “见裴罗?我们不回去了?”严恒忙问。 李浈摇了摇头,道:“回去,但不是现在!” ...... 记得裴罗可汗曾说过,唐军不动我便不动,而如今唐军已然突破檀、蓟二州,但裴罗看上去却依旧没有动兵的打算,一如前些日子那般,与自己的左相一个在弓卢水畔,一个在望建水畔,只是每日依旧操练兵马,任凭室韦的探子在外围一次又一次地去而复返。 没有人知道裴罗的目的,即便是他的左相也同样一无所知。 “启禀大汗,大唐李浈求见!”清晨,账外亲卫的禀报声将裴罗从榻上拉了起来。 “呵呵,这小娃子总算来了!” 裴罗和甲而眠,起身稍稍整理了一下裙甲,而后轻声说道:“让他进来吧!” 少倾,账帘被人自外掀开,一张熟悉的笑脸出现在了裴罗视线之内。 “外臣拜见大汗,扰了大汗清梦,心中着实有愧!”李浈脸上泛着一如既往的笑意。 “呵呵,看不出李将军与契丹人关系倒是匪浅,竟将诺大的滦仓拱手相送了出去!”裴罗笑着,伸手示意李浈入座。 “大汗明鉴,实是外臣的无奈之举,我若不送他些大礼,想必他也不会放我出来,保命要紧,保命要紧!”李浈大笑道。 “哈哈哈,听闻大唐将士悍不畏死,怎么李将军却偏偏如此惜命?难道就不怕坏了大唐将士的威名?不怕大唐天子降下雷霆之怒?”裴罗同样大笑道,但语气中却丝毫没有怪罪之意。 “呵呵,外臣一人性命自然不足为虑,但身后还有那数千兄弟,在出关之前外臣曾答应过他们,要带他们回去的!”李浈笑着,神情却逐渐变得有些凝重。 裴罗闻言之后轻轻点了头,道:“嗯,身为将者自当爱兵如兄如子,你小小年纪能有此体悟倒也实属不易,罢了,本汗便信了你这句一本正经的胡言乱语!” “现在,你可以问了!”裴罗紧接着笑道。 “不知大汗想要外臣问什么?”李浈故作讶异之色,一脸懵逼。 “怎么?难道本汗猜错了?也好,稍后本汗送你粮草,你这便回去吧!”裴罗轻捻胡须,朗声大笑。 李浈见状则讪讪一笑,道:“大汗且慢,外臣突然想起的确有些事情需要大汗指点一二!” “哈哈哈!若再在本汗面前装疯卖傻,本汗便将你送到契丹人那里!”说罢之后,裴罗话锋一转,笑道:“在你发问之前,本汗先带你看一样东西!” 第二百六十四章 裴罗的目的 弓卢水,作为狼居胥山最重要的一条天然屏障,在这些北方游牧民族人的心中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一直以来无论是匈奴,还是突厥,亦或是回鹘,乃至如今的黠戛斯,都更习惯于称其为“弓卢水”,而大唐则更喜欢称其为“胪朐河”。 “你可知,此水何名?”裴罗可汗指着面前的滔滔河水问道。 “自然是胪朐河!”李浈正色答道。 裴罗可汗闻言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们更喜欢称作弓卢水!你可知为何?” “外臣不知,还请大汗示下!”李浈拱手说道。 裴罗可汗最终还是回答李浈,反倒是陷入沉默,尽管前方什么都看不清,但其双目仍旧紧紧盯着对岸。 而李浈此时心跳却是骤然加快,虽然裴罗可汗没有明示,虽然自己装作不懂,但这却只是“装作”罢了。 李浈明白裴罗可汗说这句话的意思,也正因为明白,所以他才会害怕,也正因为害怕,所以他才只能装作不懂。 “本汗知道你所为何来!”突然,裴罗可汗静静说道。 “大汗圣明!”李浈强挤出一抹笑意。 裴罗可汗转身看了看李浈,而后重新将目光投向对岸,“匈奴雄踞大漠南北八百年,后被鲜卑取而代之,鲜卑一族继而亡于柔然,此后突厥复灭柔然,而突厥又亡于回纥,谁曾想到尔时盛极百年之久的回纥,今时今日却又被本汗所灭,这茫茫大漠之中权欲的更迭、朝代的兴衰,始终都有其固有的规则,没有人能够打破这个规则!” 说到此处,裴罗可汗微微一笑,道:“贵使可知这规则为何?” “敢问这是大漠的规则,还是大汗的规则?”李浈不假思索地问道。 “哦?有何不同么?”裴罗笑问。 “并无不同!”李浈躬身答道。 “既然并无不同,那贵使又为何有此一问?”裴罗有些好奇,收回目光转过身重新打量着李浈,虽面目含笑,却又不失威仪。 “虽无不同,但在外臣看来大汗方才所言只言其一,却未言其二!”李浈轻声说道,尽管此时的李浈已较以往强壮了许多,但与裴罗壮硕的身躯相比起来仍是略显得单薄一些,只是其挺拔的身姿依旧如同一把剑,看上去像极了一个人,那个像剑一样的人。 “哦?贵使不妨说来听听!”裴罗说着,双脚竟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 李浈闻言微微一笑,而后抬头说道:“匈奴之衰在于强汉,若无武帝之威,柔然绝无可乘之机;而柔然之败在于北魏,若无北魏太武之强,突厥敕勒部怕是还要做上几年奴役;同样,突厥之亡在于我朝太宗、高宗、中宗、玄宗四帝,若无我朝四帝之谋,九姓回纥也断无昔时之盛;而回纥之没落则在于......” 说到这里,李浈突然缄口不言,却不料裴罗却是面色铁青地紧接着说道:“在于何?” 李浈闻言微微一笑,垂首说道:“大汗自是心知肚明,又何须外使言破?” “放肆!”裴罗闻言立时勃然大怒。 锵—— 几乎同一时刻,裴罗身侧数十名护卫抽刀而上将李浈团团围住,只待裴罗一声令下,便可让李浈瞬间身首异处。 见状之后,李浈徐徐抬头环视周遭,而后最终将目光停留在裴罗的脸上,虽面目含笑,但四目相对之时却分明有森森杀意充斥其间。 “你不怕?”裴罗冷冷问道。 “外臣什么都不曾说,惧从何来?”李浈笑答。 “你不怕本汗杀了你?” “若杀外臣一人能让大汗下定决心,那外臣死又如何?或许身后还能得赐一个美谥!况且......”李浈淡定自若,脸上的笑意愈发灿烂。 “如何?”裴罗追问。 李浈看了看裴罗,而后幽幽说道:“况且大汗是不会杀了外使的!” 裴罗闻言一滞,而后不由朗声大笑,同时摆了摆手示意亲卫退下,道:“小小年纪便如此奸猾,你们汉人还果真是青出于蓝呢!” 李浈笑了笑,却没有说话,因为他不确定裴罗知道什么,所以他必须等裴罗先开口。 果然,在经过短时间的沉默之后,裴罗说道:“我黠戛斯一族乃是大汉李陵将军之后,所以我族与大唐素来关系和睦,也正因如此才遭到回纥人屡屡压迫欺辱,说我族亲汉也好,亲唐也好,本汗都不在乎,你可知为何?” “因为大汗如今已拥有大漠南北的广袤土地,因为回纥人已不足为虑,更因为大唐与黠戛斯一族源远流长的血脉亲情!”李浈不假思索地答道,对于拍马屁这种事李浈素来得心应手,而且百试不爽。 不料裴罗闻言后却并未显得有多么开心,甚至脸色看上去反而有些阴沉。 “这些恭维之言外使还是收回去吧,如此反倒让本汗看轻了你!”裴罗瞥了李浈一眼继续说道:“我族与汉人血脉相通不假,但这并不是本汗亲唐的理由!” “唐人无信而善变,回纥便是个例子,当年回纥人在平定安史叛军时出力尤甚,可如今呢?还不是被你们眼睁睁地看着支离破碎、亡国成奴?甚至如今还不忘落井下石!看到今日回纥的下场,难免让人有兔死狐悲之感,你们唐人素来喜好称我们为夷狄,但你们却忘了,大唐李氏的血脉里还流淌着鲜卑人的血脉,这难到不算是忘本么?” 裴罗在说这番话时显得有些激动,看得出这些话已经埋藏在其心中许久。 闻言之后,李浈心中反倒是安定了许多,因为裴罗的这番话最真实,但同时也最危险,若不是绝对信任之人,裴罗决计不会说出口的。 而在李浈看来,此时的裴罗更像是一名牢骚满腹的妇人,而不是那个声震大漠、勇冠南北的黠戛斯可汗。 见李浈始终微笑不言不语,裴罗不忿地说道:“因何发笑?难道本汗说错了不成?” 李浈闻言微微垂首,笑道:“外使在笑大汗只看到了其表,而未见其内,或者说大汗根本就不想看见其内!” 第二百六十五章 不过是一场棋局 裴罗没有再说话,转过身子背对着李浈,“本汗知道你想问什么,只是......” “外使斗胆想起了四个字!”不待裴罗说完,李浈抢先说道。 “说吧!” “兔死狐悲!” 裴罗闻言后竟意外地没有暴怒,反倒是轻笑一声道:“你很聪明,也很善于揣摩旁人的意图,但聪明人若是不懂得掩饰自己的聪明的话......”说到这里,裴罗转头看了一眼李浈,“会死得很快!” “人总会死的,死得聪明一些,至少在身后还能搏个好名声!”李浈笑道。 裴罗闻言不禁朗声大笑:“哈哈哈,好个伶牙俐齿的娃子,你说的每一句话都让本汗觉得如鲠在喉,但却偏偏让本汗又生不出杀你的念头,这样的本事放眼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吧!” 不待李浈说话,只见裴罗转身瞥了李浈一眼紧接着说道:“既然你如此聪慧,那么倒来说说此次这四族联盟所为何由?说对了,本汗即刻出兵,若说错了......” 裴罗轻笑:“那么还请贵使自便吧!” 闻言之后,李浈自顾搓了搓下巴,脸上尽带得意之色,讪笑道:“大汗明鉴,原本外臣正因不解此事才前来拜见大汗以求解惑,不想问题却被大汗先抢了去!” “在你来时本汗便已说过知道你为何而来,所以......也便是说贵使解不出来了?”裴罗虽语中带笑,却依旧背对着李浈,让人无法揣摩其心中所想。 “说到底,大汗之所以迟迟不肯出兵,仍在怀疑外臣、甚至我大唐皇帝陛下的诚意,外臣早已说过,黠戛斯与回鹘不同,以前不同,现在不同,以后也不会相同,所以大汗心中的顾虑尽可放下!” 说到此处,李浈稍稍一滞,想了想后说道:“既然大汗问起四藩结盟之事,那外臣斗胆便来猜上一猜!” 裴罗负手而立,静如山岳; 李浈昂首而视,势若利剑。 “诚如外臣方才所言,对于此事外臣在昨日之前从未去想过,也从未去怀疑过什么,但昨夜耶律撒剌的出现,让外臣不得不静下心来去想,去怀疑!” “哈哈哈,今日一早本汗还与众臣打赌,说此事定是你一手谋划,本汗此生还从未有过看走了眼的时候呢!”裴罗大笑,但依旧不看李浈一眼,语气中尽显得意。 “不敢欺瞒大汗,此事却是外臣所为,只是让外臣没想到的是,耶律撒剌竟也出现在了那里!” “呵呵,继续说下去!” 李浈应声称喏,而后继续说道:“原本外臣的意思是要瓦解四族结盟打破这个僵局,由此促使大汗引兵进攻室韦,但现在看来,即便外臣什么都不做,四族联军不日也必将退兵!” “哦?这又是为何?”裴罗终于转过身子望着李浈,虽有此问,但其脸上却是一副了然于胸之状。 李浈笑道:“说来惭愧,大汗慧眼如炬看来早已参破了这个局,而外臣却刚刚才想到些眉目!” “哈哈哈!如此,倒让本汗越发有兴趣听听贵使高见了!”裴罗大笑。 “大汗莫要折煞外臣了,其实无论四族结盟也好,联合攻唐也罢,此事从一开始便是一个天大的阴谋,只是外臣凑巧成了此局中的一枚棋子罢了,即便没有外臣的出现,即便没有我卢龙与成德军的矛盾,即便没有仆固温的谋反,四族攻唐也势在必行,同样,即便我大唐什么都不做,甚至将檀、蓟二州拱手送出去,四族联军也必将很快退兵!” 闻言后,裴罗轻轻点了点头,对于李浈所言表示赞许,看了李浈一眼示意其继续说下去。 “外臣不知耶律撒剌是何时回来的,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回来后去了哪里,想必这定然瞒不过大汗的耳目,他去了室韦,正值此时,战局显然对联军不利,耶律撒剌既身为契丹主帅,便应当知道阵前没了主帅的后果,那么原因便只有一个,在其离开之前便已铺好了契丹军队撤兵的后路!” “嗯,不错,但你可曾想过,耶律撒剌为何要冒着背信弃义的骂名而临阵撤兵?”裴罗反问道。 “利益,足够的利益!”李浈不假思索地答道。 “利益又从何而来?室韦么?”裴罗也当即问道。 “呵呵,以大汗之谋虑又何须明知故问,若是与室韦有关的话,那么室韦大军又何须死死守着蓟州纹丝不动,大汗莫要忘了,此时在室韦的地界上,还有一族!”李浈笑道,虽然明知裴罗是在有意考校自己,但却仍是不敢有丝毫保留。 “呵呵,回纥!不,如今你们大唐称其为回鹘!”裴罗点了点头,面带微笑,尽管还未得到自己期待中的答案,但却知道李浈此番言论无疑已经句句切中要害。 “贵使距离真相不远了,继续说下去!” 裴罗笑了,这一次是真的笑了。 李浈躬身回敬,想了想后,继续说道:“话已说到了这里,其实事情早已不难猜测,耶律撒剌去了回鹘,至于其见了谁,我想肯定不会是乌介!” “为何?”裴罗问。 “因为乌介除了一个可汗的虚名外已是身无他物,就连兵权都已被那利骗了去,所以乌介给不了耶律撒剌任何实质上的利益,如此一来,便只剩了两个人!” “何人?” “葛捻与逸隐啜!”李浈笑道,方才还有些模糊的思路此时已是变得渐渐清晰明了起来,紧绷了多日的那颗心也变得松缓了许多。 不待裴罗发问,李浈紧接着说道:“外臣虽不知回鹘族事,但却也听说过,其族内政务早已被大相逸隐啜与其弟葛捻操控,乌介稀里糊涂地把兵权又交了出去,只怕是直到此时还沉浸在复国的美梦之中,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了别人刀俎下的鱼肉!” “哦?何出此言?”裴罗故作讶异。 “很显然,乌介若死,那么葛捻毫无悬念地便能成为新的可汗,葛捻做了二十年的特勤,也在乌介之下卑躬屈膝了二十年,若说回鹘族内有谁最希望乌介死的话,那么葛捻必是最渴望的那一个!无奈此前的乌介手中兵权在握,即便葛捻想动也动不得,而那利的出现,却给了葛捻种种可能!” 第二百六十六章 回唐 “嗯,不错,你能想到这一点已是难能可贵了!”裴罗轻轻点了点头,望向李浈的眼中多了些许惊讶。 “多谢大汗谬赞,不知大汗是否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呢?”李浈躬身笑问。 “既然话已至此,那贵使便说完吧!” 李浈点头称是,而后继续说道:“至于葛捻许了耶律撒剌什么条件,外使不得而知,也无从揣测,但仅从表面上看来,四族结盟一事不过是回鹘那利趁机骗了乌介的兵权,而对于耶律撒剌来说,无疑也借此消耗了奚族与室韦的实力,所以耶律撒剌势必不会尽其全力,从这段时间的战事上也可印证这一点!” “嗯,由此你便推断出四族不日即将退兵?”裴罗笑问。 不料李浈却摇了摇头道:“不,若是仅仅如此,还不够,至少不会在近日退兵!” “近日?哈哈哈,不错,若是没有你设计引走滦仓守将,滦仓也不会落入契丹人的手中,如今四族联盟业已瓦解,怕是明日便要退兵了!”裴罗大笑道。 李浈闻言轻叹一声,道:“原本外使不过是想打破如今这个僵局,从而使得大汗尽快出兵,但如今看来,大汗早已洞悉一切,无论滦仓在谁的手中,以大汗之英明,是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裴罗看了李浈一眼,而后目视远方,口中轻声说道:“不错,回鹘余孽一日不除,本汗便一日寝食难安,说来本汗还应多谢贵使才对,这个人情,算是本汗欠你的!” “大汗言重了,若非大汗点拨的话,外臣只怕如今依旧还在为此事伤脑筋!”李浈躬身答道。 “呵呵,点拨谈不上,只是身在这个位子上,有些事、有些人总需考虑周全些,如今我黠戛斯汗国坐拥三十万控弦之士,本汗要在有生之年将所有可能威胁到汗国的危险彻底清理干净!”裴罗点了点头轻声笑道。 言罢之后,裴罗微微一顿,而后才又缓缓说道:“你方才说得不错,本汗确实对大唐心存顾虑,若大唐北境边患尽除,那么谁也说不准你们会不会转过身来对付我黠戛斯!” “可大汗还是决定出兵了!”李浈插话道。 “嗯,虽然本汗出兵势在必行,但还因为一个人的出现,才让本汗最终下定决心!” “何人?”李浈讶异道。 “正是贵使!”裴罗转过说道,神情有些严肃,顿时让李浈觉得有些不太自然。 “外臣?”李浈不解。 “虽说贵使仅弱冠之岁,但心中所谋所虑皆非常人所及,更重要的是......”裴罗目不转睛地望着李浈,神色略显复杂,“贵使深得大唐皇帝的宠爱!” 李浈闻言一愣,而后赶忙说道:“大汗何出此言?若外臣得宠的话,又怎会被打发到卢龙藩镇来遭这份罪?” “哈哈哈!贵使不必辩解了,若本汗连这份眼力都没有的话,便不站在这里了!”裴罗摆手笑道。 “本汗说过今日欠你一个人情,日后若有需要尽可直言!” “如此,那外臣便代我大唐皇帝陛下多谢大汗了!”李浈赶忙躬身说道。 “谢倒是不必了,只是还望贵使莫要忘了你我今日之言!”裴罗正色说道。 “外臣自然明白日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请大汗放心便是!” “嗯,既然如此,那本汗便不留你了,今日戌时,我与左相兵分两路直取室韦!” ...... 别过裴罗,李浈悬而未定的一颗心终于缓缓沉落,心情也瞬间明朗了许多,至少与徐良、高骈二人想比起来轻松了太多。 而对于徐良、高骈来说,此次出关虽搅得契丹与奚族天翻地覆,但与二人原本设想的功业来说还是有些微不足道,就这么打道回府心中着实有些不甘,尤其是高骈连自己的家传马槊都折损的情形下。 “泽远,眼下大战在即,我们真的就这么回去了?”半晌之后,高骈终于忍不住问道。 徐良闻言之后也凑了过来,虽说对李浈不敢如高骈、严恒那般随意,但相比出发时的拘谨,已是放开了不少。 而李浈自有李浈的苦衷,自己攒起来这三千精骑着实不易,实在不愿再有丁点折损,用李浈的话说便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日后打仗的机会很多,没必要在自己立足未稳的情况下全部押上去。 而且如今卢龙与黠戛斯不知多少支大军正虎视眈眈望着关外这块肥肉,即便自己能抢到些许功劳,也总是有限的。 无奈之下,李浈只得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二人细想之下也只能同意。 至于严恒,对于军功倒没什么特殊的渴望,一来其尚未及冠,即便立了功,朝廷也不会有什么实质上的奖励;二来在李浈长期耳语目染的荼毒之下,变得尤为惜命,打仗这种事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严恒是绝不会如高骈、徐良那般趋之若鹜的。 唯有骨朵达,如铁塔一般静静地坐在马背上一言不发,或许还沉浸在大仇已报的惆怅中,这个看似莽撞的粗糙汉子,再无往日的呱噪喧嚷。 行走在漠南广袤的草原之上,众人心中各有所思,气氛显得有些沉闷,唯有接连不断的马蹄声与甲胄发出的铿锵声,一路挥洒。 ...... 待李浈等人率三千精骑出现在檀州城外时,张直方与李茂勋早已候在城外多时。 而此时距离李浈兵出渝关,已是过去了近一个月之久。 “回来了?!”张直方率先策马迎了上去,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回来了!”李浈答道,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发自内心的笑。 此时只见李茂勋也迎了上来,侧身望了望李浈等人身后,表情有些惊讶:“敢问李将军出关带了多少兵马?” “三千精骑!”李浈有些不解。 “那此次回来多少?”李茂勋又问。 “两千七百一十九人!”高骈插话道,他自然知道李茂勋为何有此一问,更明白他脸上的惊讶因何而出。 “只......折损了不到三百人?”李茂勋瞪着眼睛,有些难以置信。 第二百六十七章 至少还活着 张直方闻言后不禁探身而望,只见李浈身后三千铁骑分十队而立,身着玄甲,神情肃穆,虽无战旗招展,但那股隐而不发的肃杀之气却直摄人心魄。 “啧啧,这哪里有深入敌后、长途奔袭半月之久的样子,怎么个个看上去都比我还要精神些?”张直方不由咋舌叹道。 而李茂勋的眼中更是顿现讶异之色,从军十余载,看惯了功成归来时的昂扬,也见多了功败垂成时的颓丧,却从不曾见过眼前这支军队般的云淡风轻,似乎更像是即将出征前的那般庄重,即便是伤兵残将,也依旧是一脸泰然之色。 “这些人......便是你带出去的那些......”李茂勋依旧难以置信地问道。 “让李将军见笑了,此行出关御敌,原想着带他们建功立业,到头来敌人没杀了几个,却凭白折损了些人马未力寸功,倒让李某无颜面对使君了!” 李浈虽没有正面回答李茂勋的问话,但这番话却也足以说明了一切。 “哈哈哈,若你李泽远此番还不算建功立业的话,那此次边患之危便再无立功之人了,昨日阿耶还对众将说,待你伏远大将军归来之日,便是为你上表朝廷请功之时,这次的功劳太大,连阿耶都不敢随便应承你什么,只得请奏陛下降恩了!” 而后,张直方又低声笑道:“阿耶说了,此次让你封个县子的爵位应是问题不大!” 言罢之后,张直方翻身下马,竟一把抓起李浈坐骑的缰绳:“我卢龙素来只看军功,不论出身,今日我张直方便为贤弟牵马捉绳!” 李浈见状抬腿正欲下马,却被张直方一把又推了回去,“莫要婆婆妈妈的,像个婆娘!” “走!”张直方扯起嗓子大喊一声,也不顾自己身后众卢龙将士苦笑不得的目光,只管向着城门的方向径直走去。 张直方走得很慢,身前百骑开路,身后大军随行,而沿路两侧则是檀州城的百姓。 李浈危坐马上,他感受得到众将与百姓投来的那抹炽热的目光,如炭似火,炙烤得李浈周身发烫,大汗淋漓。 这是李浈第二次生出这般异样的感觉,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做那些见不得阳光的事情,阴谋也好,阳谋也罢,心机也好,算计也罢,还从未有哪一次如今日这般将自己置身于大庭广众之下,来承受众人的追捧与喝彩。 第一次,是在大明宫花萼楼的中秋夜宴之上,李浈十步做诗十首,冠绝当朝,名扬长安。 这一次,三千铁骑兵出渝关,灭乙室、入渤海、谋滦仓,甚至在未得到李忱任何承诺的情形下将黠戛斯十万大军引入室韦。 所有人都不曾想到,今日就在这檀州城下,就是这个在马背上战战兢兢、大汗淋漓的少年,他的名字即将响彻河朔三镇。 进入檀州之后,李浈并未做过久停留,翌日清晨便已整集兵马向着幽州的方向开进,而张直方因奉命与李茂勋驻守檀州处理战后事宜并未随行。 从张直方的口中李浈得知,就在黠戛斯大军攻破室韦的前一日,回鹘乌介可汗被大相逸隐啜杀死,而后不出所料地拥立葛捻为新任可汗,那利则继续掌回鹘兵权。 对于那利而言,自己距离那个曾经遥不可及的可汗梦又近了一步,葛捻也好,逸隐啜也好,都不过是其手中的一颗棋子,唯有文韬武略的自己,方能胜任可汗之位。 但那利却不曾想到的是,就在自己回来的第二日,黠戛斯人来了,带着他们的弯刀利箭,带着他们与回鹘人挥之不去的仇恨。 那一日,十数万回鹘人被杀红了眼的黠戛斯人屠戮殆尽,心犹不甘的那利被黠戛斯铁蹄剁为肉泥,葛捻与逸隐啜在数千人的保护下狼狈逃向大唐,而后销声匿迹。 回鹘既灭,裴罗自然不介意捎带着敲打一下室韦人,此战,回鹘就此覆灭,彻底消失在了历史的烟云之中,黠戛斯占室韦和介、乌罗护、山北及西室韦四部之地,生生将室韦赶到了望建水以北、那水以南的弹丸之地。 而卢龙军则兵发奚、契丹两族,与此前早已埋伏在室韦外围的周綝三万兵马,分三路共七万大军对其展开南北合击之势。 三日之后,在奚族兵力尽灭的情形下,奚王匿舍朗率部西逃,最终在妫州北部藏匿于山林之间,再不敢踏出半步。 而契丹一族虽未有覆国之运,但其却也被卢龙军打得精锐尽失,若无十年之功怕是再难恢复今日之盛。 一战之后,大唐北境边患尽除,就连李浈都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毕竟这比史书记载之日整整提前了半年,而直到此时李浈方才明白,改变历史的结果或许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悲观。 至少自己还活着,至少自己没有损失了什么,至少事情正向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着,至少自己在卢龙、在河北总算是立足了脚跟。 更何况自己麾下还有将近三千的铁骑,而这,不过是自己在河北走出的第一步,虽说这三千铁骑暂时还攥在自己手里,但毕竟是卢龙、成德、横海三镇临时抽调来的,他们操着不同的方言,有着不同的习惯,更有着各自不同的军籍。 李浈不知道这将近三千人中有多少人甘愿放弃原属军队来追随自己,即便有,这其中的忠诚又有多少,李浈要的是一支绝对忠于自己的力量,不容外人染指的力量。 对于未来,李浈有着自己的计划,但同时他又是一个不依计划行事的人,他习惯于临机应变,而非按部就班。 对于这三千铁骑,李浈自然不会再还回去,但若这样的话,那么就必须让这些人彻底忠于自己。 训练军队,李浈自认不及高骈、徐良,甚至连郑畋都无法企及,但若论参透人心,笼络人脉,李浈有着对自己无与伦比的自信。 “万事利当先,那么,就让我来给你们想要的一切吧!” 马背上的李浈面带微笑,自顾沉吟。 第二百六十八章 无耻之徒 会昌六年,十二月,晦日,已登基足足九个月李忱几乎在一日之内接连发出了数道敕命。 卢龙节度使张仲武讨藩有功,进检校司徒,加同平章事衔,食实邑五百户,赐帛千匹,钱万贯,然,又因驭下不利而致河北大乱,使藩贼有机可乘,卢龙辖十三州之地,以至军情来往返复恐有延误,今以易州、定州两地纳归成德节制。 成德节度使王元逵,大义为先,助卢龙讨藩有功,进检校司徒,兼兵部尚书,加同平章事衔,食实邑四百户,赐帛千匹,钱万贯。 横海节度使刘约讨藩有功,开府仪同三司,加同平章事衔,食实邑四百户,赐帛千匹,钱万贯,各式滋补珍品不计。 幽州行军司马兼侍御使李浈,兵出渝关深入敌境,忠勇可嘉,擢升游击将军,赐帛千匹,钱万贯。 至于表中所奏其他文武官员,均登记在册论功封赏。 “没......没了?!”张直方瞪着眼睛,晃了晃手中的圣旨,言语中尽是不忿。 “怎么?你还想要什么?”张仲武却是一脸淡然之色。 “连老骨这样的藩将都封了个归德郎将,怎么泽远却只是个游击将军,不过才升了区区一阶,而且还是个有名无实的散官,说好的爵位呢?陛下如此厚此薄彼难道不怕寒了人心?”张直方梗着脖子争辩道。 “够了,够了!”张仲武双目微闭,向张直方摆了摆手,像赶苍蝇般地将其赶了出去。 但当待张直方退下之后,张仲武却又缓缓睁开眼睛,看似浑浊的目光望向西侧。 那是长安的方向。 片刻之后,张仲武的脸上略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自己表中所请奏的有功人等李忱全部毫无异议地应允下来,却唯独李浈。 除了那些金银钱财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实质上的奖赏,即便是散官官职也只是从正六品的昭武校尉升到了从五品的游击将军,至于自己所请允的爵位更是只字未提,即便是功册之上也仅仅只有“忠勇可嘉”四个字。 以至于卢龙军上下怨声沸腾,若非张仲武强压着的话,怕是这些人早已联名上书朝廷了。 所有人都为李浈遭受的冷遇而抱打不平,但唯有张仲武知道,李忱此举或许另有深意,自己目前尚且无法揣测的深意。 张仲武知道,李浈并未失宠,也从未失宠过。 “李浈,呵呵,你倒让老夫摸不透了啊!”张仲武轻叹一声,而后便又合上双目沉沉睡去。 李府。 接连几日,一波又一波前来探望的卢龙大小官员络绎不绝,上至诸司副使,下至通判参军,使得无所事事的李浈整日下来倒也还算充实。 “大郎,今日收了多少?”李浈翘着腿坐在几案之上,一脸的慵懒之色。 闻言之后,严恒咧着嘴笑道:“嘿嘿,单单今日便有两百七十贯钱入账呢,若是加上前几日的话,总共是......一百三十二加上一百......” “台文,我昨日跟你说的是多少来着?”严恒红着脸向郑畋问道。 “哦......忘了......”郑畋不假思索地答道。 严恒:“......” 严恒只得掰着手指头心无旁骛地计算着,只是眉头却越皱越紧。 一旁的郑畋与高骈见状也不说话,只是脸上却挂着笑,不怀好意的笑。 足足半柱香的功夫,严恒的眉头突然变得舒展开来,一伸手抹去额头上的汗珠,抬头对早已酣然入睡的李浈说道:“哈!俺算出来了!这几日加起来足足有三千一百多贯!” “三千一百多贯?多贯是个什么意思?到底是多少?”李浈打着哈欠,对于严恒的答案显然很不满意。 “三千一百三十二贯!”这一次严恒回答得很干脆。 “哦?可我记得昨日你说的是三千两百二十五贯,加上今日的两百七十贯应是三千四百九十五贯啊,另外的三百六十三贯......你吃了?”郑畋故作惊讶道。 “你......你不是说你忘了么,郑台文,你诓俺!”严恒登时起身,指着郑畋怒声叱道。 “哈哈哈!这可是你自己抢着来算账的,怎么算错了倒还赖我了!”见严恒此状,郑畋不由大笑。 而一旁的高骈却早已笑得趴在案上直不起身子。 李浈见状也不禁没好气地说道:“大郎,以后你只负责守着这些钱便好了,算账的事还是交给台文兄比较好!” 言罢之后,郑畋也缓缓收起笑意,对李浈说道:“泽远,如今咱们这个明目张胆地收钱,真的好么?” 李浈却是一摆手笑道:“怕什么,他们自是心甘情愿地送上来的,况且咱们也并没有答应他们什么好处,不过是人家看我可怜,施舍些财物罢了!” “看你可怜?当初若非你频频暗示的话,你当人家愿意给你送钱?”高骈不由笑道。 “哎,千里兄此言差矣,既然是来安慰我的,两手空空地来总是不好的吧,传出去对他们的名声也不好,有损声望的!”李浈一番话说得义正辞严,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诠释着“无耻”这两个字。 光明正大收钱这种事无论郑畋也好,高骈也好,若放在了以前是决计做不出来的,即便是今日李浈所为,二人心中也颇感不妥。 只是他们知道,钱对于现在的李浈来说尤为重要,先不说那三千铁骑的军饷,单是安顿其家人便是一笔巨大的开销,更何况日常的一些封赏总要比其他兵将更优厚一些的。 士兵之所以成为士兵,很多时候并不是为了所谓的家国情仇、民族大义,他们更多的只为了生存下去,为家人免去一份徭役赋税,为妻儿挣些银钱,为自己谋个遥不可及的前途,仅此而已。 若要让他们放弃与家人团聚而死心塌地地待在异乡他处,那么便一定要给予他们更多的东西,包括钱财,也包括前途。 前途,李浈暂时给不了他们,也无法应承什么,所以李浈只能以大量的金钱去买他们的心,但同时李浈也深知,单单靠银钱收买人心始终都是脆弱的,一旦某一天有人能给予他们更多的话,他们会毫不犹豫地离开自己。 唯有前途,一个光明璀璨的前途无疑能让任何人都失去抵抗力,也是最长久和稳妥的。 四人相对无言,片刻之后,郑畋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这回来也有快半月了,你打算何时去跟王元逵和刘约正式要这两千精骑?毕竟这些人的军籍也还都在他们手里攥着,他们不松口的话,怕是我们早晚也得放他们回去!” 第二百六十九章 默契 高骈与严恒二人闻言后连连称是,郑畋所言不错,不仅成德、横海的那两千精骑,即便是张仲武调拨的那一千精骑在归来之后按军律也该马上交还回去。 而如今归来已是半月有余,李浈却仍将这将近三千人马攥在手里,既不还,也不去要人,完全当做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若是放在贞观年间,怕是早已被御使扣上“谋逆”的帽子了。 更令所有人费解的是,即便李浈如此胆大妄为,无论王元逵也好,刘约也罢,甚至就连张仲武在内,对这些人马只字未提,从未有过的默契。 不料李浈闻言后却是讪笑一声,右手摩挲着下巴上已是有些喇手的青须,道:“这都半个月了么?估摸着也快了!” “快了?什么快了?”三人一头雾水。 “军籍啊!这么多人吃我的喝我的,军籍却还不在我这里!”说到此处,只见李浈猛地一拍几案,而后面带喜色道:“难道是王元逵与刘约要帮我发军饷?若是如此的话,那倒是能省好大一笔开销啊!” 闻言之后,郑畋险些喷出一口老血,“泽......泽远莫闹......好好说话,好好说话!” 不料严恒却是在旁笑道:“若能真如大郎所说这般的话,倒也不错!” 高骈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正色道:“嗯,每年再不济也能省个十万贯!” “你们......莫不是疯了吧!” 郑畋目瞪口呆地望着三人,而后竟无言以对。 李浈见状不由大笑道:“哈哈哈!台文兄莫要多虑了,此事......” 话未说完,便只听刘关在门外说道:“启禀将军,成德军、横海军来人了!” 闻言之后,四人相互对视一眼,郑畋则苦笑道:“你看,人家来要人了!” “那不一定!”李浈笑了笑,而后朗声说道:“有请!” 少倾,房门被轻轻推开, 只见两名年龄相仿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李浈面前,均是身着青色文官官服,从其官服规制来看显然是从八品,但其中一人腰间却配着与其官阶不符的银鱼袋。 除非皇帝降恩特赐,否则只有五品官员才有资格佩带银鱼袋,若按规制的话,一个从八品的官员是根本不够资格佩带鱼袋的。 似乎察觉到了李浈等人的目光,只见其有意整了整腰间蹀躞带,恰恰将那银鱼袋拨到了最显眼之处,而后才一脸得意之色地踱步上前,拱手说道:“在下成德节度副使张翰,敢问哪位是李司马?” 李浈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反倒是严恒一脸怒色,双目直勾勾地瞪着张翰。 而其身旁另一人却是微微一躬身,轻声说道:“下官横海节度副使杨如秋,特奉刘使君之命拜见李将军!” 二人官职相同,品阶相同,年龄也相仿,一个自称在下,一个自称下官,一个拱手,一个躬身,一个称李司马,一个称李将军,显然杨如秋的态度显得更为恭敬一些,也更合乎礼制。 李浈年纪尚幼,但却任幽州行军司马兼侍御使,虽说同样为从八品,但其散官官职却已是从五品,更重要的是此番出关讨敌功不可没,在卢龙军内还是有一定声望的。 张翰自称在下倒也算不得无礼,但眼下这种情形下,总会让人觉得太过狂妄些。 所有人都听得出来,张翰的那一声“李司马”的意思很明显,无非想要告诉众人一件事:我与李浈官阶相同。 而反观杨如秋却是毕恭毕敬,一声“李将军”便将自己前面自称的那句“下官”解释得无可挑剔。 毕竟“李将军”指的是李浈从五品的散官官职,若是这么论的话,显然要比杨如秋正七品的散官官职大一些,是以那声“下官”说得名正言顺。 杨如秋很聪明,也很谨慎。 而张翰却是对杨如秋一脸的嘲弄之色。 只见李浈看了一眼张翰腰间的银鱼袋,而后笑道:“不知二位副使前来所为何事?” “在下奉王使君之命,特来为李司马......” 张翰话未说完,便只见李浈冲杨如秋笑道:“杨副使可有话要说?” 话被李浈硬生生打断,张翰不由得面色一变,而杨如秋却似乎有些受宠若惊地躬身言道:“下官奉刘使君之命前来与李将军处理那一千精骑的军籍交接之事!” 此言一出,郑畋、高骈顿时为之一愣,唯独严恒始终直勾勾地瞪着张翰,直将其看得有些脸色微红。 “嘁,一个大男人居然会脸红,像个娘们!”严恒嗤笑一声,这才将脸别过,声音虽不高,但却刚好能让张翰听得清楚。 无端被人辱骂,张翰正欲发作,却只见李浈突然大笑道:“哈哈哈,刘使君这便见外了,我正想着再过几日便将人带马一并交还过去,不料......” “启禀将军,观察判官田云晟求见!” 李浈话未说完,便只听门外刘关通报。 “我正与二位副使说话,先将田判官引至偏厅等候!”李浈应道,面色有些不喜。 但紧接着瞬间便又换做了一副笑脸,继续对杨如秋说道:“上次一别刘使君已是一个月了,不知使君身体可还好?” 话刚说完,便又听刘关在外说道:“启禀将军,井陉县县蔚张佐求见!” “先引至偏厅候着便是了!”李浈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但看向杨如秋时却又立即变得和颜悦色。 待李浈说完,杨如秋拱手说道:“回将军,前几日承蒙陛下恩赐了些滋补珍品,使君如今身体健朗得很!” “哦,那在下便放心了,烦劳副使转告刘使君,再过几日将手头一些杂事理清了,一定登门拜访!” 李浈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特意用下巴向偏厅的方向指了指,而后尽显无奈之色。 张翰见二人一言一语聊得正欢,自己反倒像是个多余的存在,不由故意咳嗽一声,而后张口欲言。 话未出口,便只听门外再度传来刘关的声音:“启禀将军,柳城军军使何睿将军求见!” 闻言之后,张翰生生将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柳城军军使虽说官阶仅为正六品,但其手握一城之军,担任戍边要务,非勇将不能胜任此职。 而就是这么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却屈尊前来拜会一个小小的行军司马,而且看李浈的态度竟丝毫不以为然。 此时此刻,张翰稍稍有些不知所措,而就在其发怔之时,却只听门外又报:“启禀将军,北口守捉使、盐城守捉使求见!” 第二百七十章 书生骨气 “不论何人来见,一律偏厅候着!”李浈怒声呵斥道,而后又对郑畋说道:“烦劳台文兄代我应付一二,便说这厢有要客来访!” 郑畋闻言心领神会,赶忙应声称喏,而后转身离去。 杨如秋的脸上依然一如方才,不卑不亢,波澜不惊,反倒是张翰的神色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仅仅是方才来的这些官员,无论文官还是武将,哪一个都要比自己官阶大上不少,但在李浈这里却被统统赶到了偏厅避而不见。 “杨副使,李,李将军真......真的只是行军司马么?”趁李浈不注意时,张翰凑到杨如秋身旁低声问道。 “怎么,张副使以为呢?”杨如秋反问,略显诧异。 此时却只见李浈稍稍一探身,冲张翰笑道:“敢问张副使是几品官职?” 张翰闻言后顿时一愣,而后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随后苦笑一声道:“在下职事官阶从八品,散官官阶乃是正七品的宣德郎。” “哦,若我没记错的话,宣德郎是正七品下吧!”李浈重新将身子靠在凭几上,脸上漾着的笑,如沐春风。 “李司马所言不错,确是正七品下阶!”虽然张翰并不相信李浈真的会不知道,但还是如实答道。 “哦,不知张副使那银鱼袋......”李浈指了指张翰腰间的蹀躞带。 张翰闻言不无得意地答道:“在下乃是开成元年殿试二甲,文宗皇帝陛下所赐!” “开成元年......”李浈想了想后,又问:“那便是十一年前了?” “正是!”张翰答道。 作为当年殿试二甲,一直以来张翰都以此为荣,也因此对那些非科举出身的官员多有鄙夷之意。 学高,说话行事自然也便张狂些。 “哦,十一年了,敢问张副使怎么还是个从八品的节度副使?这其中可有何隐情?”李浈面带讶异之色,探身问道。 看上去似乎并无取笑之态,听上去却尽是嘲讽之意。、 严恒与高骈二人闻言顿时纵声大笑。 笑得毫无顾忌,笑得丧心病狂。 张翰原本已稍稍恢复正常的脸色瞬间变得赤红无比,正欲说话,却只见李浈丝毫不给其辩驳之机,紧接着说道:“不打紧,不打紧,敢问张副使此行所为何事?” 话音方落,便只听门外刘关又道:“将军,左厢兵马使李将军与方进将军来了!” 不等张翰答话,李浈起身笑道:“二位副使还请暂且歇息,这二位在下可不能再赶去偏厅了!” “李将军还请自便!”杨如秋赶忙躬身说道。 张翰接连被堵了几句话,虽心有不甘,但面对李茂勋欲张直方二人自忖不敢造次,只得连连称是,只是此时的态度已全然没了方才的傲然之色。 杨如秋还好些,至少已是说明来意,而李浈看上去也无明显拒绝之意,但张翰便比较憋屈了,自己被冷落了许久不说,就连来意都不曾说清楚,显然这与王元逵所交代的任务相去甚远。 直到此时,张翰方才有些后悔,原本以为这李浈不过就是靠着门荫入仕的纨绔,与长安城里那些不学无术的官宦子弟一般无二,即便是那些所谓的军功,也不过是由旁人代劳而已。 但仅仅从方才的那番话、那些细枝末叶的一举一动来看,若无一双独到的慧眼,若无一颗洞悉人情世事的心,是断然无法做到的。 张翰虽不敢自诩学贯五车、经纶满腹,但也是进士二甲出身,是经过了文宗皇帝殿试后的博学良才,只是境遇不佳方才在藩镇中谋得一官半职。 但就在面对李浈的时候,张翰心底竟莫名地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是自卑,是恐惧,亦或是懊悔,张翰说不清,他只知道自己从一踏入这个门槛便已被那个少年人看得清清楚楚。 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东西,在这个少年面前竟全部变成了一个笑话,一个名叫“自取其辱”的笑话。 张翰垂着头缓步走出房门,看了看身旁的杨如秋,而后又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己看不起杨如秋那般的唯唯诺诺、毕恭毕敬的样子,读书人便应有读书人的骨气。 但事实再一次无情地证明自己错了,无论何时何地,杨如秋这样的人始终会活得更好些。 骨气,大多时候不仅不能给自己带来任何实质上的好处,甚至还会引祸上身。 “唉......”张翰轻叹一声,却正与张直方撞个满怀。 “咦!你是什么东西?”在卢龙军横冲直撞习以为常的张直方不由怒声骂道。 张翰怒目而视瞪着张直方,只是此时的他早已没了读书人的骨气,在短暂的对视之后,张翰深深躬下身子,轻声说道:“下官成德节度副使张翰,拜见张将军,还望将军恕罪!” “哼!”张直方冷哼一声,而后瞪了一眼张翰,径自推门而入。 反倒是李茂勋对张翰与杨如秋笑了笑,随即便跟着张直方走了进去。 张翰的自尊心又一次被击得粉碎,碎尸万段的那种。 “杨兄,你说我们读书何用?”张翰苦笑一声,却已泪眼迷蒙。 杨如秋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一如刚才见到李浈那样。 ...... “泽远贤弟,你没事吧!我与老李又来看你了!”张直方刚一进门便扯着嗓子喊道,惹得李茂勋一脸的嫌弃。 李浈依旧慵懒地靠在凭几上,一段时间的相处,其早与这二人异常熟络,而二人也对李浈看似无礼的举动毫不介怀。 只见李浈伸着脖子看了看二人空无一物的双手,当下便是不耐烦地说道:“你俩一天来我这八次,却从不见带什么礼物过来,也不学学人家!” 说着,李浈指了指偏厅的方向,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李泽远,你说这话便是忘恩负义了,若不是我张直方在这军中广布谣言......不不,传言......也不对,流言......” “是谣言!”李茂勋很确定地说道。 “胡说!哪里是谣言了!”张直方梗着脖子争辩道。 “不是谣言,你说得我都快拔剑自刎了,怎么是谣言呢!”李浈白了一眼张直方没好气地说道。 “大郎,其实方进兄若不这么说的话,咱们哪来的这么多不义之财!”严恒咧着嘴笑道。 一听此言,李浈气得险些吐血,高骈却是忍不住捧腹大笑。 “严恒兄弟说得不错,如今这卢龙一镇大小官员怕是有一半都来了吧,你这每日的进项比我一年的俸禄还多,不过才吃你几顿酒肉便心疼了?”张直方大笑,自顾找了位置坐了下来。 “嗯,方进说得有理,不过几顿酒肉而已,于你而言九牛一毛!”李茂勋也坐至张直方身旁,笑着说道。 “你们两个以前不是冤家么?怎么到我这里却又成了一丘之貉了!”李浈笑骂。 自从那日李茂勋为张直方求情戴罪立功后,张直方对其态度也大为好转,直到在吃李浈这件事上,二人已是变得不分你我了。 玩笑之后,李茂勋这才正色问道:“泽远,你需如实告诉我,这三千兵马你是真的不打算还回去了么?” 第二百七十一章 揣摩圣意 “还他个鸟!如今王元逵凭白得了我卢龙定州之地,拿他区区一千兵马又能如何!”张直方一派几案,高声骂道。 “方进莫急,虽说朝廷将定、易二州给了王元逵,但实则也只是定州一地罢了,易州不还是在咱们手中么?”李茂勋轻声劝道。 “嗯,李将军所言不错,张使君不过只给了定州一地,朝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你以为易州真的就这么容易糊弄过去?你当朝廷就真的不知道此事?” 说罢之后不待张直方说话,李浈赶忙岔开话题,毕竟此时皆因自己而起,否则说到最后终究还会算到自己头上,介时说不得会被张直方这一根筋指着鼻子骂上一通。 “李将军以为我是该还还是不该还呢?”李浈笑问。 “自然不还了!不仅王元逵那一千兵马不还,刘约那一千兵马也不还!” 张直方的注意力成功地被转移开来,只是说到这里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当下又道:“阿耶那一千也不还!” 闻言之后,李浈、李茂勋、高骈、严恒四人的目光齐齐望向张直方,眼神中具是一脸惊讶之色。 “怎么?这一千兵马是跟着泽远出生入死从关外打回来的,为卢龙立下了汗马功劳,朝廷小气也便罢了,阿耶说什么也要厚待泽远才是,我张方进为兄弟说句公道话怎么了?便是阿耶在这里我也是这句话!” 张直方拍着胸脯,一脸的大义凛然,只是说到最后这句话时明显有些底气不足,说罢之后还不自觉地向门外瞥了一眼。 “哈哈哈,既然如此,那我稍后便去找使君,方进兄不妨同去?”李浈大笑。 “哎,算了算了,这种事我还是不出面的比较好!泽远自去,泽远自去!”张直方顿时吓得冷汗淋漓,连连摆手说道。 众人见状自是一阵哄笑,而李浈虽没有明确回答李茂勋所问,但李茂勋自然也听得出一些端倪,显然李浈并没有打算将这些兵马还回去。 只见李茂勋接着说道:“若泽远真有此打算的话,可想好了善后之法?张使君那一千兵马自是不必多虑,但成德与横海的那两千兵马不可不防,若泽远已有应对之法那自是不必多说,若没有的话......” 李茂勋看了看李浈,而后缓缓说道:“若没有的话,宁可不要!” “哦?不知李将军此言何意?”李浈闻言顿时来了兴趣,似乎李茂勋意有所指。 “哈哈哈,李将军所说的善后之法便是钱吧,这个自是不必担心!”严恒与高骈对视了一眼,而后笑道。 李茂勋闻言微微一笑,道:“有些东西能用钱买得来,有些东西却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 李浈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虽然李茂勋并未直说,但李浈却已明白了其言外之意。 许久,李浈方才轻叹一声,道:“是啊,这几日尽被这些琐事缠着,无暇静下心来想一些事情,若非李将军提醒的话,我只怕是给自己找了个天大的麻烦!” 李茂勋笑着点了点头,张直方与严恒二人却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云,高骈似乎也明白些什么,但也依旧摸不清头绪。 “你们就不能好好说话么?究竟什么麻烦,赶紧说来听听!”张直方一摆手,不耐烦地说道。 李茂勋不禁大笑道:“哈哈哈!方进性子率直,自是对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不屑一顾,倒是泽远对这些事情颇有心得啊!” 李浈闻言白了一眼李茂勋,道:“李将军还真是会夸赞人啊!既然如此,那我便向诸位解释一二,不过眼下我还没想出什么好法子,也请诸位谋划替我一二!” 李浈稍稍一顿,而后缓缓说道:“暂且抛开卢龙军者一千精骑不论,单说这横海与成德的两千精骑,虽然眼下我可以给他们更优厚的军饷,但诸位莫忘了,他们的家始终不在这里!” “不错,而且若我猜得不错的话,方才成德与横海的两名副使前来的目的便是转交这两千人的军籍吧!”此时只见李茂勋插话道。 “李兄莫闹,你当王元逵与刘约是傻子不成?他们会将这两千兵马拱手相让?那可是并非是个小数目,一千精骑,虽说成不了什么大事,但也是足以横行一方的力量了!更何况这些都是各自军中精锐!”张直方显然并不同意李茂勋的猜测。 “呵呵,是精锐不假,但王元逵与刘约也不傻,但方进莫要忘了,此次泽远讨藩功不可没,但陛下只升了他一阶的官职,却赏了与张使君同样数量的钱财,你以为陛下是真糊涂了不成?”李茂勋笑道。 “那,那不是糊涂还能是什么?依我看就是糊涂了,老糊涂了......”张直方毫不避讳地说道,却让李浈顿时觉得有些尴尬,毕竟他骂的可是自己的皇帝老爹。 高骈见张直方越说越离谱,赶忙打断道:“方进莫急,让李将军说完!” “不错,陛下看上去确是赏罚不明,但方进却只看到了表面,更不曾揣测到陛下的真正用意!” “真正用意?那是什么?”张直方此时已是一脸懵逼。 “看似冷落,实则恩宠!”李茂勋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却一直望着李浈。 李茂勋说得不错,以李浈的悟性其实早在旨意到来之初便已猜到了一二,首先自己皇帝老爹是没有理由冷落自己的,既然派自己来幽州,那么便说明他是信任自己的,也应该信任自己。 其次,自己所立之功朝野皆知,按照其一贯的做法,这样足以在史书上留下一页纸的功劳根本不可能被冷落。 所以李忱降下这道旨意的目的就变得耐人寻味了。 李浈的散官品阶由昭武校尉升至游击将军,这样的擢升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但重要的是钱万贯、帛千匹,竟与张仲武的赏赐毫无差别。 显然,自己的皇帝老爹知道一件事,自己缺钱,很缺钱,但若官职升得太快,那么这钱帛之物就必然不能太多,更不可能与张仲武相同。 所以李忱必然不会给李浈太大的官职,况且以李浈的身份根本不可能封爵,因为他是皇长子,日后是要封王,甚至入主东宫的。 既然如此,不妨便实惠些,李浈养兵、练兵需要钱,打造兵器、甲胄需要钱,引进战马更需要钱,虽然这万贯钱、千匹帛并不算多,但至少在这个时候是勉强够用了的。 李茂勋自然不可能猜到最不可告人的这一部分,而这不过只是其一,显然,李茂勋却猜中了其二。 第二百七十二章 此地无银 没有人知道素以太宗文皇帝作为自我标榜的李忱,为何单单对李浈的功劳视而不见,然而在李浈的付出与收获极不平衡的情形下,所有人却又都嗅到了些什么。 同样,没有人知道李浈在李忱的心目中究竟是怎样的地位,或者有没有地位,但有些人却愿意赌上一把。 正如王元逵,正如刘约,正如卢龙节度辖内的这些文官武将,甚至正如张仲武。 因为他们更愿意相信李忱今日的疏远冷落,不过是李浈独得圣眷前的警醒。 都说天威难测、圣心难度,但对于这些混迹于官场一辈子的人而言,天威也好,圣心也罢,不过只是天子宣示主权的工具罢了。 恩威并施,向来是天子们的驭下之法,而李忱这一步棋便是“威”,接下来等待李浈的或许便是一个“恩”字了。 李茂勋很容易便猜到了这一点,同样,王元逵、刘约也猜到了这一点,一千兵马说多不多,说少也绝不算少,他们很愿意让李浈欠下自己一个人情。 既然是人情,那么总有一天是要还的。 “看似冷落,实则恩宠!” 所以,李茂勋的这句话直中要害。 只见李浈笑了笑,缓缓起身在房内踱着步子,步子不大,一如往常赵婉拉着他在草地上漫步时的样子,悠闲而又自在。 张直方闻言却是一愣,而后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我便借将军吉言了!”李浈走到李茂勋面前笑道。 李茂勋却是摇了摇头,笑道:“泽远还是信不过李某啊!” “若是信不过将军的话,那我也不会说这么多了!”李浈说道,而后在李茂勋与张直方中间挤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既然如此,那泽远究竟有何打算?”李茂勋又问。 李浈想了想说道:“这两千精骑的军籍我可以拿过来,也一定要拿过来!” “那你就真的不怕有朝一日两军阵前这些人反水?毕竟军籍虽在你手中,但他们这些人的家却还在王元逵与刘约的辖地!只要他们以其家人相要挟的话,真正忠于你的人又有几个?” 李茂勋讶异道,虽然这两千兵马足以让任何人动心,但却始终有着足以致命的缺陷。 保家卫国这四个字虽说得大义凛然,但“保家”却始终在“卫国”之前,家若不保,谁还能指望这些目不识丁的兵士们去顾及什么是非恩义呢?谁又能保证介时他们会不会杀掉自己的主帅去换取一家老小的性命呢? “所以......”李浈望着李茂勋,而后又看了看高骈、严恒、张直方三人,而后继续缓缓说道:“我不仅要他们的军籍,还要他们的家!” 闻言之后,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李茂勋更是满脸惊骇之色地望着李浈,道:“你疯了!这不是两三个人,而是整整两千人,你要将他们的家迁移至此,简直......简直......” “简直痴人说梦?”李浈笑了,而后轻轻摇了摇头,道:“李兄,我是个贪得无厌的人,送到了嘴边的肥肉我想不到任何理由去拒绝!” 不待李茂勋说话,李浈紧接着又道:“但同时我也很怕麻烦,我不喜欢自己存在什么把柄,即便是有......” “呵呵,我也喜欢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 “可是,泽远,此事先不说王元逵与刘约答应与否,便是真的答应了,这些人谁来养活?即便以后不需你养活,可总需为他们寻一处挡风遮雨的宅子吧!”李茂勋始终不赞成李浈这种近乎疯狂的决定。 只见张直方此时插话道:“这地方倒是容易找,但建造房子的钱......” 张直方没有说下去,因为他始终想像不出来建造两千座宅子所需要的银钱数量,更不敢去想。 无疑,这是一个天文数字,以李浈目前的状况来看,像是一个笑话。 更何况,若按每户三口人来算,两千个家庭便有足足六千人,这初来乍到的六千人在没有找到谋生之法之前,他们的吃饭穿衣、日常生活谁来解决? 按时下的物价若每户每月花费一贯,那么两千户每月便是两千贯,一年便是两万四千贯,加上建造房屋所需的银钱,粗略算来也至少需要将近十万贯。 而这还不包括这三千兵马的军饷、兵器、甲胄等等一应日常所需,而仅仅打造一把横刀便需要两贯,购一匹再普通不过的中原母马便需要四贯多钱,若是一匹西域战马的则足足需要六贯。 更重要的是李浈为了提高这些士兵的军饷,由原本的每人每年十贯,提高到了每年三十贯钱,而这几乎与神策军的军饷毫无差别了。 这样巨额的钱财即便是以卢龙一镇之力都尚且感到力不从心,更何况全部由李浈一人承担。 李浈不可能去跟自己的皇帝老爹去要钱,即便要了,如此庞大的钱财即便李忱拿得出,也给不了。 毕竟此时李浈皇长子的身份并未公开,李忱没有理由也没有足够隐蔽的渠道去支付这笔银钱。 而在这个时期的大唐早已不复开元之盛,曾经李忱在继位之初想重修一下自己的光王府都被朝臣们极力否决了,更何况拿出这么多钱去送给李浈养自己的私兵。 先不说这笔钱户部那些老顽固们会不会出,单是李浈私养家兵这条罪名便足以诛九族了。 所以,这条路几乎已经堵死,但除此之外,李浈又哪里还有其他进项呢? 李浈不知道,高骈不知道,严恒更不知道,但李浈知道自己必须去做,这三千人是跟着自己出关讨藩出生入死一路走过来的,抛开其是否精锐不说,单是这份培养出来的感情和默契便是无可替代的。 何况如果李浈放弃了这个机会,日后若再想招来这样一支精骑的话,怕是难上加难。 即便是张仲武同意其重新招募新兵,没个几年的历练厮杀也无法上得了战场。 而眼前便是一支现成的精锐骑兵,不需要李浈去说什么规矩,因为他们比李浈更懂得战争;也不需要去学习长达数年时间的练兵结阵,因为他们是真正的百战之兵。 他们每一个都负过伤,也杀过人、饮过血,在战场上他们便是足以决定胜负的强大力量。 李浈不愿、也不甘就这么将这支军队交回去,为了自己的锦绣前程也好,为了皇帝老爹的宏图大略也罢。 他们,必须要留在自己身边! 第二百七十三章 还是钱的事 “说到底......”李浈起身走至窗前,两层轻薄的桃花纸将窗子内外完全隔绝开来,除了一片散光之外,别无其他。 “还是钱的事!”李浈缓缓说道,记得自己前世流行过一句话:凡是用钱能解决的事儿都不是事儿。 这句话有时或许是对的,但当“钱”达到你无力支付的时候,介时也许便是天大的事了。 “泽远......可......”高骈张口欲言,但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不忍心去浇灭李浈心头的那团火。 “或许我们还有其他办法,而且也不见得日后会与成德、横海兵戎相见,如此一来便不用这么麻烦了!即便是日后真有这么一天,也未必真如李将军所言!” 高骈改口说道,但声音却越说越小,因为他知道,战场之上不存在什么也许,眼下或许这根本算不上什么弱点,而一旦开战,那这个弱点便足以让李浈死无葬身之地。 “对啊!我倒觉得千里说得有理!”张直方插话道,而后狠狠剜了一眼李茂勋。 李茂勋很无辜地摇了摇头,而后有些哭笑不得。 一直没有说话的严恒此时环顾众人一眼,而后望着李浈咧嘴一笑,道:“嘿嘿,若说别的俺不敢保证,但若说骗钱,便是一座金山大郎也能骗得来!俺信他!” 众人闻言不禁哄堂而笑,在他们看来严恒根本不了解李浈所面临的困难,也无法理解这种困难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意味着绝望。 但在严恒看来,若然李浈做到了,他是自己的兄弟;做不到,他依然是自己的兄弟。 这便足够了,至于其他,严恒没想那么多,也不会去想那么多。 闻言之后,李浈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依旧面向窗子,但双目却已是微微湿润。 “而且......”只听严恒再度幽幽说道:“大郎做了的决定,俺记得还从来没有更改过!” 李浈笑了,若说这世界上有谁是最了解自己的,那便非严恒莫属了,即便父亲李承业也只是了解自己的某一面,而非全部。 “可......” 张直方刚要说话,却只见李浈蓦然转过身子,“可我已经决定了,严恒说得不错,即便最后一无所有,我也要试试!” “唉......”闻言之后,张直方长叹一声,“你这性子倒更像阿耶一些,总喜欢做那些险中求胜之事,也罢,日后若有需要尽管说话便是,只要我张直方做得到,绝无二言!” “从你兵发深州,再到出关讨藩,这做得每一件事无不都让人瞠目结舌,可偏偏最后却都又成功了,但此事......泽远,非是我信不过你,干系太大,牵扯甚广,你办不成!不过你若有需要之处,我与方进一样,绝无二言!” 李茂勋乃回鹘阿布思人,虽然在大唐已生活了几十年,但草原民族身上的那种口无遮拦的爽直却是一点没变。 “李茂勋,你这嘴就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张直方笑骂道,但在其心里却觉得李茂勋说得没错。 此事,李浈办不成! “泽远,既然我高骈跟你来了幽州,需要做什么、怎么做,你来决定!”高骈知道李浈的性子,更知道李浈的身份,所以对于李浈的信任自然也比张直方、李茂勋更多些。 但同时高骈也深知,对于此事,陛下是帮不了、也不能帮李浈任何事情的,所有的一切依旧还是要靠李浈自己去做。 李浈点了点头,而后环视众人一眼,而后一改方才的郑重之色,咧嘴笑道:“既然说帮忙,眼下却有一件小事需要各位帮忙!”、 只在李浈笑的那一瞬间,严恒竟不自觉猛地打了个激灵,紧接着几乎是脱口而出:“各位兄长,俺突然想起了还有些事,这便先告退了,你们聊,你们聊......” 不待李浈说话,却只见严恒早已夺门而出。 “严恒兄弟这是......”张直方一脸诧异地问道。 李浈想了想,而后很认真地说道:“昨日他吃坏了东西,可能肚子有些不舒服吧!” “哦,若是这样还需早些让郎中抓几副药,莫要耽搁了!” 张直方同样说得很认真。 “对了,泽远方才所说何事?”李茂勋问得也很认真。 反倒是高骈不言不语,虽然不如严恒那样对李浈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但方才严恒的异状使其隐隐感觉有些不对。 门外,严恒喘着粗气伸手将额头的冷汗抹去,想起方才情形仍旧感到有些心有余悸。 “幸亏老子跑得快!”严恒自顾言道,神色略显慌张。 “严恒兄弟,你在此作甚?” 严恒抬头望去,正看见徐良缓步走来。 “没什么,没什么,元信兄这是要去哪里?”严恒故作镇静地问道。 “我去寻李将军,军中有些事情需得知会将军一声!”徐良笑道。 闻言之后,严恒忍了忍,还是说道:“元信兄,若你信我的话,听我一声劝,你什么时候去都可以,千万莫要现在去!” “为何?”徐良讶异道。 “这其中缘由不便多说,反正你听我的便是了!”严恒说得信誓旦旦,但却让徐良愈发疑惑。 “只是军务要事,徐某不敢拖延啊!” 说罢之后,徐良径自向李浈所在的正堂走去,丝毫没有觉察到身后严恒向其投去的那一抹同情的目光。 “唉,元信兄,这可是你自愿的,莫怪兄弟我没提醒你啊!”严恒说着,不自觉地又向外逃也似地跑开了。 ...... 张翰在厢房之内如坐针毡,他知道差事办不好的后果,从见到李浈的第一眼,张翰便已隐隐感觉到这个少年似乎不会这么容易上当。 这一千兵马不过只是看上去像是一块肥肉罢了,虽然王使君没有说明,但张翰却猜到了这是块有毒的肥肉,足以致命。 可惜除了张翰之外,成德节度内大小官员都不曾看透王使君的真正用意,使得王使君凭白多费了些口舌。 张翰知道以李浈之聪慧应该能看得出这一点,所以张翰知道自己此行必无法完成使君交代的任务。 “张副使......” 正在张翰思忖之时,却只听门外传来一声轻唤。 第二百七十四章 见面不如闻名 “何人?”思绪被打断,张翰显得有些不悦。 “在下郑畋!”门外应道。 听闻是郑畋,张翰这才上前打开房门,微微叉手行礼,笑道:“原来是郑长史,不知深夜至此,可是李司马有何......” 郑畋微微一笑,道:“呵呵,李将军遣我来问问张副使可还住得习惯?饭菜可算是可口?幽州这地方比冀州还要冷一些,若张副使有需要的话,可吩咐婢女们再拿一床衾被来,这里总要比住在驿馆方便随意些!” “没,没了?”待郑畋说完,张翰显得有些失望。 “没了,不知张副使想知道什么?”郑畋笑问。 张翰闻言,这才发现郑畋还在屋外说话,这才一把将郑畋拽进屋来,而后又将门窗关好,颇为神秘地说道:“郑长史,张某斗胆问一句,李司马对这一千精骑究竟是如何想的?” “自然是要了,王使君既有此意,那李将军自然也不敢驳了他的面子,李将军说了,明日便让高将军与徐将军与张副使办理军籍交接事宜,具体情形张副使还是明日问他们二位吧!”郑畋笑道。 闻言之后,张翰心中竟是涌起一股莫名的感觉,王元逵交代的任务完成,原本自己心中应是喜悦才对,但此时此刻自己为何竟感觉到了,失望。 不错,是失望,对那个少年的失望,原来那个盛名在外睿智果敢的少年也不过如此。 “怎么?张副使不舒服?”见张翰神情异样,郑畋讶异地问道。 张翰摇了摇头,道:“无碍,无碍,多谢郑长史关心了!” 闻言之后,郑畋这才微微一拱手,笑道:“即使如此,那郑某便告辞了,张副使也早些歇息吧!” 张翰点了点头,叉手回礼,只是脸上表情显得有些木讷,整个人看上去了无生气。 不料郑畋还未走至门前,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张翰见状不由为之一动,双目中瞬间恢复了以往的身采:“敢问郑长史可还有事?” 郑畋转身笑道:“李将军方才交待了,张副使若是无事,可在幽州多住些时日,这里虽比不得冀州,但关外的一些稀罕物件儿却不少!” “哦......多谢李将军抬爱,只是要务在身,不敢久留,待明日处理妥当之后在下这便回去交差了!”张翰苦笑,刚刚升起的希望再度破灭。 郑畋这才拉开窗门,向张翰再度施礼之后转身离去。 目送郑畋离去之后,张翰轻轻将门关好,看得出他的手在发抖,以至于几次想拉好门栓却都不得而进。 张翰此行曾满载希望,二甲进士出身的他曾经何其荣耀,张翰甚至清楚地记得那日麟德殿上,面对文宗皇帝问对,自己的何等气宇轩昂。 文宗皇帝胸怀中兴之志,只是无奈当时因甘露之变已遭奸宦软禁,而自己所梦想的不世功业,也随之灰飞烟灭。 张翰虽然身处藩镇幕下,但心底却对藩镇无比痛恨。 奸宦与藩镇,张翰的思绪每每及此,心中便如切肤之痛。 正因藩镇,才将那个睥睨天下的巍巍大唐拖向深渊;正因奸宦,才让那位志存高远的文宗皇帝死不瞑目。 虽在藩镇,但张翰心中的那团火却从未熄灭过,他相信终究会有那么一个人会横空出世,终究会有那么一个人会让这个已病入膏肓的大唐再复开元之盛。 等了十一年,张翰以为自己终于等到了,虽然那个少年只是一个少年,但关于他的种种传闻却已在河朔三镇津津乐道。 张翰相信自己的眼光,他,便是自己要等的人。 但此时此刻,张翰才意识到自己终究是错了,那少年也不过只是个少年罢了。 见面不如闻名而已。 张翰无力地坐在榻上,似乎身体被瞬间掏空一般难受,如今已是四十有五的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再等多少年。 “唉......可惜啊......可惜啊......”张翰仰天不禁长叹,泪眼朦胧。 ...... 房内。 李浈的脸上微微泛着红晕,刚刚将张直方与李茂勋二人送走,酒意这才涌上脸庞。 赵婉将一盏茶水轻轻放在案几之上,随手将一件裘皮袍子盖在李浈身上。 李浈斜斜地靠着凭几,双目微闭。 “阿耶还没回来吧!”李浈轻声问道。 “嗯,他老人家刚养好伤便这么没日没夜地在衙内熬着,总是对身子不好,我说过几次了都不听,明日你劝劝他吧!”赵婉跽坐于李浈身后,伸手轻轻地为其揉捏着肩头。 “嗯,自打我记事起阿耶就是这个样子,在江陵府时这样,如今到了幽州还是这样,怕是我劝也没用,明日让总管去买些上好的山参,熬些参汤补补!” 李浈说着,回身轻轻抓着赵婉的手,道:“不是说了么,在我这里你便是女主人,我坐着你便不需站着,与我一样,万不可自己把自己当下人使!” 闻言之后,赵婉的脸庞微微一红,在烛火的映照下更添几分清丽之色,随后朱唇轻启道:“阿姊在的时候,凡事你还有个商量的人,如今阿姊回了京城,我却什么都帮不了你,能做的也便只有这些了!” 李浈不由笑道:“阿姊这一生见多了尔虞我诈,所以遇事自然也便想得多了些,而你性情淳朴,却比阿姊多了些纯真,你若是变得跟阿姊一样,那我反倒是不自在了!” “你这话若是让阿姊知道了,看她还不跟你翻脸!”赵婉依在李浈怀中,一脸严肃地说道。 “哈哈哈,不会,便是阿姊在这里我也这么说,这世上若是有谁最能容我胡闹的话,一是阿姊,一是王婆!”李浈大笑。 “那萧叔呢?”赵婉问。 “萧叔?”闻言之后,李浈对那个如“风干牛肉”般的冷面剑客泛起浓浓的想念之情。 “萧叔便像是我的......”说到这里,李浈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想不到任何一个词汇去形容萧良。 “师父!”赵婉插话道。 “哈哈哈,不错,是师父,既严且......” 砰砰砰—— 李浈话未说完,突然响起叩门之声。 第二百七十五章 如丧考妣 赵婉闻声赶忙从李浈怀中挣脱,略带慌张地整理着衣衫。 “一定是台文!”李浈笑道,而后起身将赵婉轻轻按在一旁的蒲团之上:“方才不是说了,日后你与我是一样的!何况台文也不是外人!” 赵婉执拗不过只得作罢,李浈这才上前将门打开。 正是郑畋。 “办完了?”不待郑畋开口,李浈率先开口问道。 “嗯,办完了!”说着,郑畋微微一侧身,看了看正在屋内双颊泛红的赵婉。 “我是不是......碍事了?”郑畋冲李浈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李浈回头看了看赵婉,而后一脸严肃地对郑畋说道:“嗯,有点,一贯钱可做补偿,以此抚慰我受伤的内心,若是连带着抚慰赵婉,你还得再加一贯!” 郑畋闻言转身便逃,却不料被李浈一把扯住,笑道:“进来,说正事!” 郑畋这才随李浈走进屋子,“弟妹还没歇息?” 郑畋的脸上略显尴尬。 赵婉见礼之后红着脸点了点头,说道:“你们先坐着,我去煮茶!” “煮那个最便宜的,少放盐!”李浈赶忙嘱咐道。 郑畋闻言白了李浈一眼,道:“泽远,你现在不要脸的时候是越来越不避讳了!” 李浈讪笑一声,问道:“如何?” 郑畋这才将方才与张翰见面的情形如实相告,李浈闻言点了点头,问:“台文兄觉得这张翰如何?” 郑畋想了想道:“初见其时,觉得他不过就是一名酸腐儒生罢了,但今夜见了,却又有些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李浈问。 “他心里有一团火!”郑畋略一思忖,而后答道。 “一团火......”李浈仔细斟酌着这句话,而后点头笑道:“台文兄这个比方做得好!” “泽远也看出来了?”郑畋问。 “呵呵,我倒是不如台文兄眼光毒辣,今早初次见他时只是隐隐觉得此人在演戏,而且是演技很烂的那种!”李浈不太喜欢用后世的词汇去形容今时,但有时候却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词语。 郑畋虽然不太明白李浈时不时莫明奇妙蹦出来的稀罕词儿,但多少也能猜到个大概,只见郑畋有些不解,问道:“泽远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张翰虽是个酸腐儒生,但不是个愚蠢之人,能在藩镇中混得一席之地,虽然混得不怎么样,但多少也懂得些官场上的规矩,今早见我时,很显然他是有意试探于我!”李浈答道。 “有意试探?” 郑畋想了想后恍然大悟,紧接着笑道:“若说试探,倒不如说是考校,考校你的心胸,考校你是否真如传言那般才智过人!” 李浈闻言却是轻轻叹了口气,道:“若是与严恒、老骨说话也能这么省心就好了!” 郑畋大笑道:“论看人,我可不比你差到哪里!” “那这么说,他是诚心来投了!”郑畋紧接着又说道。 “诚心不诚心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能做的绝不仅仅是一个节度副使,至于诚心与否......” 说着,李浈站起身子,对郑畋笑道:“台文兄,你也走吧,就给我省一壶茶吧!” 郑畋:“......” “你去见他?”郑畋问。 “嗯,既然今早他考校我,今晚我便去考校他一次,如此才公平!”李浈边说边往外走,走了几步却又转身对郑畋咧嘴一笑。 “台文兄,快些去告诉赵婉别煮茶了,去晚了我就亏了!” 郑畋:“......” ...... 时近正月,幽州的天气变得愈发阴冷。 深夜,塞外的北风肆无忌惮地横扫而来,将院内的老槐树吹得呜咽作响。 如丧考妣。 尽管两床衾被在身,张翰依旧如堕冰窟,隐忍十一年,终究还是一场空。 砰砰砰—— 扣门之声二次响起,在这空荡荡的院内显得格外刺耳。 但张翰却丝毫没有起身开门的意思。 砰砰砰—— 再响。 张翰呆呆地瞥了房门一眼,依旧没动。 砰砰砰—— 三响。 “在下睡了,有事明日再说吧!”张翰的声音显得无力,也无奈。 “呵呵,看来张副使睡得并不踏实啊!” 门外之人轻声笑道。 张翰闻言顿时打了一个激灵,虽然仅仅半日之缘,但张翰记得这个声音。 确切地说,他记得每一个自己遇到过的声音。 并非什么天赋,而是不愿错过每一个可能错过的机会。 “李将军!?”这一次,张翰唤的是“李将军” “有......何事?”张翰自榻上弹身而起,以最快的速度穿好了衣衫。 “怎么?张副使便让在下门外说话么?”李浈笑道。 虽然李浈什么都还没说,但张翰心中的那团火却已瞬间重新燃起。 只见张翰几步跨至门前,而后抢手将门打开,正看到李浈揣着手满脸笑意地望着自己。 “李将军......请进!”张翰满脸不解,他可以看透所有人,却唯独看不透这个脸上似乎永远挂着笑的少年。 不过弱冠而已,为何此子隐藏得竟如此之深。 张翰的脸上终于稍稍恢复了些神采,至少与方才相比要生动得多。 李浈跨门而入,不待张翰招呼便径自坐于一旁的几案之上。 张翰见状微微皱了皱眉头,毕竟李浈此举太过孟浪莽撞,也有些无礼。 似乎觉察到了张翰的异样,李浈笑道:“张副使,在下这双膝天生便是直的,弯不了,还望张副使莫怪才是!” 张翰闻言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李浈的双膝,也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但听闻李浈解释之后也便释然了许多。 毕竟,人家有病嘛。 “在下不敢,李将军请自便就好!”张翰拱手说道:“不知李将军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张翰口中在问,胸中那团稍稍燃起的火,却是呼之欲出。 “张副使前来所为何事?”李浈反问,双目紧紧盯着张翰。 闻言之后,张翰顿时一滞,李浈既有此问,那么他便势必看出了什么,但究竟看出了什么?张翰依旧不敢确定。 “李将军此意何解?”张翰站在李浈面前,毕恭毕敬,完全没了初次见面时的倨傲。 “这十一年来......”李浈看着张翰,“张副使过得不易啊!” 只这一句话,张翰便已是再难自抑,泪水竟是夺眶而出。 第二百七十六章 张翰 李浈静静地望着张翰,一言不发。 张翰泪出即止,说不清是悲伤,亦或是喜悦。 “十一年了!”张翰稍显颓丧地坐于床榻之上,口中喃喃说道,似乎仅仅是说给自己听而已。 “是啊,十一年了!”张翰缓缓抬起头望着李浈,眼神中多了些释然。 “李将军想问什么?”张翰轻轻说道。 李浈微微一笑,道:“那要看张副使想说什么,想要什么?” 张翰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道:“在下身已至此,还能想要什么呢?倒是李将军,以弱冠之年便已建功立业,又得陛下如此恩宠,让张某汗颜得很啊!” 张翰此言倒也非虚,不仅是张翰,怕是整个河朔三镇的人都要对李浈艳羡几分。 “呵呵,看来张副使还是不肯明言啊!”李浈笑道。 张翰垂着头陷入沉默,而后再度抬头看着李浈,目光如炬,却依旧不言不语,似乎想要从李浈的脸上寻找些什么。 而李浈的脸上依旧挂着一如以往灿烂的笑意,依旧无法捉摸,依旧耐人寻味。 或许张翰并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许久之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李将军真的仅仅是弱冠之年么?” “呵呵,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张副使是第八个问在下这个问题的人,上一个是黠戛斯的裴罗可汗,怎么?张副使信不过李某,还信不过陛下么?”李浈轻笑。 张翰闻言这才想起,今年花萼楼中秋夜宴之后,当今天子亲自为李浈行冠礼,并赐字“泽远”。 张翰轻轻点了点头,“是啊,陛下亲自为李将军行冠礼、赐表字,又如何做得了假呢,倒是张某唐突了,还望李将军莫怪!” 李浈没有再说话,到目前为止张翰依然心存戒备,说了这么多,却又什么都没说。 李浈拿起案上的一只茶盏在手中轻轻摆弄着,似乎完全没有准备开口的样子,只那么坐在案上,一言不发。 屋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张翰似乎也有些不知所措,望着李浈手中的茶盏兀自发愣。 “李将军......”张翰欲言又止,神色复杂,似乎内心正在经历着一番煎熬。 李浈没有说话,只是转而望着张翰,他知道张翰若不能自己冲破这道壁垒,那么即便归附了自己,日后也势必心存芥蒂。 这种事,终究还得要自己来说服自己。 “张某......却是不甘!”张翰终于开口。 “我知道!”李浈答道,显然张翰已稍稍放下了些戒备。 张翰犹豫了片刻才一咬牙,而后站起身子躬身垂礼:“不知李将军可愿......” “张副使之意,李浈明白!” 不待张翰说完,李浈便打断了张翰之言,并上前亲手将其扶起,虽然李浈并不算个酸腐儒生,但他却明白一件事。 作为一个读书人,更多的时候脸面要比性命来得更重要些,而张翰却是抛开了读书人的脸面来投靠自己,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他背叛了王元逵。 “背叛”,无论有着怎样冠冕堂皇的理由,这始终都是一个读书人穷其一生也无法背负的耻辱。 李浈适时打断了张翰之言,也使得张翰无需再去直面自己的背叛,尽管这依旧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但终归要比自己亲口说出来好受些。 “多谢李将军!”张翰自然明白李浈的意思,言语中尽带感激之情。 “浈有一问!”李浈示意张翰重新落座。 “李将军请问!” “张副使何以觉得浈值得信任?”李浈问道,因为他很好奇张翰究竟凭什么觉得自己可托付一生,又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够给他想要的,毕竟连王元逵这样的人都给不了他更多东西。 更重要的是,自己皇长子的身份又并未公开。 李浈迫切地想知道这一点,因为这关乎到自己日后走的每一步,在没有足够的力量之前,还是隐忍低调些的好。 张翰想了想答道:“方才已说过,我已经等了十一年,我自问没有放弃过任何一个机会,但却依旧一事无成,说句李将军不愿听的,将军于我而言只是一个新的机会罢了!” 李浈闻言不禁大笑:“张副使倒也爽快,所以你才向王元逵自荐来此,所以你今日见我时才有意考校一番?” 闻言之后,张翰连连摆手道:“将军言重了,只是既要托付前程,自是少不了要对将军了解得多一些,还望将军莫怪在下无礼!” “无妨,人之常情,那么现在看来张副使已是认可了李浈!”李浈笑道。 此时的张翰早已没了方才的拘谨,话已说明,心中也便再没了戒备之意,就连说话也变得轻松了许多。 张翰点了点头,却是迫不及待地说道:“李将军真的打算收了这一千精骑?” “不知张副使意下如何?”李浈反问道。 “难道李将军就没想到过此事......” “有诈?”李浈抢先说道。 “有诈倒也不至于,只是日后极有可能让自己身处困境!”张翰说道。 “张副使是指这些人的......”李浈笑了笑,才继续说道:“家?” 张翰闻言顿时不解,显然李浈已经想到了这一点,但却为何又敢接收这些人呢? “张副使还是不了解李浈啊!”李浈起身,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腰,说道:“这些人的军籍我要,他们的家......我也要!” 张翰闻言顿时一惊,但却又迅速镇静下来,想了想后,问道:“将军可知此事之难?” 李浈点了点头,缓缓说道:“张副使也觉得此事不可为?” 张翰并没有立即回答,反而又道:“看来,将军已知此事之难了!” 不待李浈说话,不料张翰却又笑道:“不过张某倒是与李将军所想的一样!” 闻言之后,李浈忽然转过身望着张翰,在此之前当自己做出这个决定之时,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疯了,甚至包括郑畋都毫不犹豫地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虽说严恒始终相信自己,但于他来说,根本想象不到此事的困难之处。 但此时此刻,张翰这句话却是让自己大感意外,但同时心中也顿时升起一抹希望。 张翰既出此言,那么想来其必有解决之道。 果然,不待李浈说话,张翰却是微微一笑。 第二百七十七章 贝州故城 “看来张副使自有妙计了!”李浈望着张翰,笑意愈浓。 张翰微微点头,轻声说道:“妙计是有,只是需要将军亲自前往冀州、沧州两地一趟!” ...... 河北道,魏博镇,贝州。 故城县,位于贝州东北,冀州之南,德州之西,是由南自北必经之路,历来便是过往行商落脚歇息之地,又因此地临近冀、德二州,属成德军、横海军与魏博军交界之处。 既是三地交汇,又为行商聚集,自然少不得一些盗匪流寇横行其间,而三镇也因此每每推诿、挣利,虽是一块肥地,但终究难以得到有效治理,继而使得匪患愈发严重。 以至一些行商不得不结伙而行,倚仗人多之势以期盗匪知难而退,但此法终究非是长远之计,日久天长之后,盗匪们也学着行商的法子结伴劫掠,毕竟行商们集结起来的同时,也将各自的货物钱财一并聚集一处,倒是为盗匪们免了四处奔波之苦。 即便是一些大客商雇佣的江湖游侠、青壮大汉,在这些以杀人劫掠为职业的盗匪面前也终究是螳臂当车,难以对行商们的财货起到真正的保护作用,甚至有些胆大的盗匪竟光天化日之下跑到故城县城向行商们公开索要财物。 而故城县蔚也对此无可奈何,每每出兵时,盗匪们却又各自作鸟兽散,人财无踪。 今日的故城县一如往常那般喧闹熙攘,操着各地不同口音的行商们大多会在此地捎带着做上一些小生意,各取所需,或买卖、或置换,赚钱也不算多,一来求个热闹人多,二来寻些结伙上路的朋友。 故城县外,一支约莫有着二三十人的商队正在向着故城的方向缓缓前进。 “少郎君,听说这故城县可不太平,我觉得还是绕道德州吧!” 队伍中一名中年男人向身旁的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说道,男人个字不高,周身精瘦,肤色黝黑,倒是像极了常年在海边生活的渔民,加上其满嘴的江陵口音,很容易便能猜到这支商队从何而来。 而其身旁少年则是中等身材,虽算不上胖,但也是红光满面,体态颇丰,身着一身淡青色缺胯袍,料子却是极为讲究,单看一眼便知道那是来自苏杭地区的锦绣,典型富贵人家的子弟。 少年闻言却是淡然一笑,道:“那又如何?我兄弟可是卢龙的大官,小小盗匪流寇敢拿我怎样?” 中年男人闻言后显得有些焦急,忙道:“少郎君所言极是,可您都说了,您那兄弟是卢龙的大官,这里是魏博、成德、横海交界处,卢龙的胳膊再长也伸不到这里啊!您随口一说,但这些盗匪还得相信才行啊!” 少年人见中年男人这副模样,当即笑道:“哈哈哈,杨叔莫急,方才我与你说笑呢,咱们一路走到这里,眼下天色将晚,若此时再绕道德州的话恐怕我们只能在城外过夜了,还不如先到故城再从长计议!” 说罢之后,少年回身望了一眼身后,道:“况且咱们这还有些好手,真要碰到一两个强盗也不惧他,另外这里毕竟是河北,说有盗匪这话我信,但要说盗匪真的如杨叔说的那般猖狂,呵呵,我却是不信了!” 毕竟少年人,正是倔强时。 劝说无果,中年男人闻言之后也便不再说话,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伴着少年继续前行。 商队共有五辆牛车,根据车辙所压出的轨迹来看,显然这些东西具是不轻。 少年人不时回头打望着车队,脸上露出的表情显得既兴奋,又期待。 这些货物中有三车是运自苏杭之地的绸缎、绢帛,河朔之地虽见惯了关外藩族皮裘骏马,但对于这些东西却是稀罕之物,价格自然也便比其他地方卖得更高一些,有时甚至高达三五倍之多。 既是巨利,便少不了这些送来运往的行商,也亏得这些行商,才让河朔之地的达官贵胄们有了一身光鲜时髦的行头。 而另外两车,一车是江陵盛产的柑橘,一车是...... 少年人想到这里,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个称霸于江陵府的小恶霸,那个没少被某人骗了银钱的小恶霸。 说起某人,少年竟是不自觉地笑出声来,那个一贯秉承着“背黑锅你来,送死你去的”家伙,时隔半年,不知他又变成了什么样呢? “哈哈哈,兄弟们,我刘弘来啦!” 少年不禁大笑一声,惹得身旁众人一脸懵逼地侧目而视。 半柱香的功夫,商队已是能望到故城县的城门了,相较于江陵府来说,故城这个地方称其“弹丸之地”也算是有些夸大其词,刘弘本不愿在这个小地方落脚,并非惧怕盗匪,而是怕失了自己的身份。 毕竟自己曾经也算是官宦子弟,当初跟着某人在江陵府为非作歹时,便是一县县令见了自己也得退避几分,如今虽没了官家的身份,但毕竟自己曾经也是江陵府只手遮天的人物,屈尊来了故城自然有种虎落平阳的感慨。 故城城门并不大,城墙也不高,年久失修的夯土层早已被风化得残缺不全,也正因如此,那些盗匪们才能在这城内来去自如。 城门两侧更没有江陵府那般戒备森严,只有两名老兵,拖着半截快入土的病躯靠着城墙眯着眼睛晒太阳,任由或人或狗、或商或匪来去进出。 待一行人进得城内,却又是一番风景,这里没有江陵府的市坊,有的只是毫无规矩章法的民房商宅,置于路边的贩夫走卒,或横在路中,或斜占着过道,将原本就不宽敞的道路变得更加拥挤不堪。 唯一让刘弘颇为吃惊的倒还是这里的货物,北有黠戛斯的皮毛、毡帽,南有闽地的青瓷、茶叶,东有高丽野参、山珍,甚至还有即便在长安都属奇货可居的西域香料,可谓集全国特产于一地,融各族行商于一体。 单是这一点,便是江陵府也稍有不及,刘弘此番见了自然也是大开眼界。 “啧啧,此地虽小,倒是个中转买卖的好去处,怪不得这些盗匪要打这里的主意!”刘弘不禁啧啧称叹。 身旁中年男人方要接话,却突然听得前方传来一阵嘈杂喊杀之声,刘弘闻声不禁向前望去,这一望之后顿时大吃一惊。 第二百七十八章 军之所属 ...... 成德镇,冀州,武邑县。 这是李浈第一次真正踏上成德镇的地界,虽说上一次在深州将整个河北道搅得天翻地覆,但至少此次之行还算是光明正大。 张翰先行一步已回到冀州向王元逵复命,李浈、严恒、徐良以及刘关五兄弟共八人于三日后抵达冀州。 不过李浈却没有直接去冀州城寻王元逵,反倒是在冀州城东北的武邑县停了下来。 毕竟此行的目的原本也并非王元逵。 武邑县在整个冀州而言位置虽算不上多么重要,但在冀州乃至整个河朔三镇百姓心中却是有着极其重要的分量。 初唐名将苏定方的祖籍便是武邑县,在贞观三年时,太宗文皇帝命李靖北伐东突厥,阴山一役中,苏定方率两百精骑先登陷阵,一举攻破颉利可汗牙帐,为击灭东突厥立下奇功。 高宗显庆二年时,苏定方升任行军大总管,此后征西突厥、平葱岭、夷百济、伐高句丽,先后灭三国,皆生擒其主,将大唐疆域向西开拓直抵波斯,向东延伸至高句丽南部。 后又历任左骁卫大将军、左武卫大将军,封邢国公。晚年又任安集大使,助吐谷浑防御吐蕃入侵。 如此不世功勋,自是要名垂青史,而武邑县的百姓们也因邢国公苏定方而傲视河北,此后更是以尚武为本,以军功为荣,单是武邑一县,便有半数以上的青壮参军。 “将军,便是这家了!” 一行人走至一家铁匠铺前,徐良驻足望了片刻而后转身对李浈说道。 “嗯!”李浈点了点头,而后率先迈步而入。 铁匠铺并不大,只两开间而已,方一进门便已闻到了一股甜腥的铁水味道,带着一丝灼热,让人有些头晕目眩,抬眼望去,周遭以及墙壁上挂着的尽是些锻造完成的农具器物。 “各位郎君,这是......” 见有人进来,一名年逾花甲的老汉颠颠儿地跑了过来,见李浈等人衣着光鲜,完全不似用这些东西的人物,不免有些疑惑。 老汉赤裸着上身,根根可数的肋骨贴在胸腔,倒像是一具行走的骷髅。 “敢问老丈,家中可有一子从军?”不待李浈开口,徐良轻声问道。 老汉看了看徐良,而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焦黄且残缺不全的牙齿,“这位郎君,我共有三子,皆是从了军的,不知你问的是哪个?” “王闰二,可是老丈之子?”徐良笑问。 徐良这一问,老汉不禁大笑一声道:“哈哈哈,不瞒这位郎君,正是我家二郎,说起我家二郎的名声,便是在这整个武邑县也无人能及!” 听得出,也看得出,老汉言语、神情之中尽是不加掩饰的自傲之色,似有满腹之言不吐不快。 “哦?老丈不妨说说,你家二郎如何了得?”此时李浈倒是来了兴趣。 老汉闻言自是满心欢喜,“各位郎君暂且坐着,听老汉慢慢说来!” 随即抻过两张满布尘土的几案,而后抓起一件破烂衣衫正要掸去灰尘,却被李浈一把拦住。 李浈也不说话,只是冲老汉咧嘴笑了笑,而后也不管几案如何破败肮脏便一屁股坐了下去。 “没那么多讲究,这样坐着舒坦!”李浈对老汉笑道。 一旁的严恒、徐良二人见状也如李浈一般坐了下去,而刘关五人则依旧在门外站定,虽是再寻常不过的铁匠铺,却也依旧如临大敌一般不敢有丝毫放松。 老汉见状也随即一愣,心中暗自腹诽,不禁为李浈三人身上的那件袍子感到有些惋惜。 但惋惜之余,更多的却是一种莫名而来的亲近之感,虽双方身价相差悬殊,但老汉竟没有感到半点不适。 “呵呵,几位少郎君,不瞒您说,若是放在以往,原本我们这种出身是根本上不了马的,单是置办那身行头便是把我这老骨头卖了也换不回一只马镫的,更何况那身铁甲、那把横刀,啧啧,没个几百贯可买不来这些家伙!” 老汉说着,神色不由逐渐黯淡下来。 骑兵,无论放在那个朝代,都是富贵人家的特权,毕竟在此之前,从军之后的一应用物都需自备,甚至包括甲具、武器、马匹,对于寻常人家来说,这些东西即便穷其一生也无法得之一二。 “自开元十一年,玄宗皇帝改府兵为募兵,虽说贫苦出身做骑兵的还是少之又少,但至少对我们来说便多了条路!”老汉说着咧嘴笑了笑,而后继续说道:“我家二郎也争气,先是在王使君麾下做步卒,后又做了牙兵,最后不成想竟被调去做了骑兵,而且还不用自己出一文钱!便是城里的那些士绅的儿子都没这样的本事!” 说到这里,老汉脸上的皱纹已是聚成一团,无法掩饰的欣喜之情无以言表。 “那老丈可是生养了个好儿子!那二郎如今在何处?”李浈笑问。 老汉闻言更是不假思索地笑道:“前阵子深州兵乱,便去了深州,然后幽州那边又来了藩贼,便跟着卢龙镇一个叫什么李正的去了关外讨藩,到现在也没回来,不过前几日托人捎了口信,说是暂时在李正将军那里做休整!” “李......正?”严恒诧异地看了看李浈那张似笑非笑的脸,而后又看了看老汉,忍不住大笑起来。 “是李浈,幽州行军司马,李将军!”徐良笑着纠正道。 “对对,就是李浈!”老汉伸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咧嘴笑道。 话刚说完,老汉这才意识到了什么,当即一脸警惕地问道:“三位郎君,到底是做什么的?问这些又做什么?” “呵呵,老丈莫慌,我们并无恶意,只是老丈觉得这李浈如何?”李浈一脸和煦地笑问。 “老汉也没见过这李正将军,不过此次出关讨藩立了大功,想来也不会差到哪去!” 老汉说罢似乎觉得有些不妥,当即又道:“这样的人物我们又怎是我们这些小民能胡乱议论的!” “是李浈!”李浈再次纠正道。 “对,就是李浈!” 显然,老丈改正得也很积极。 “那若是让二郎日后跟随李浈建功立业,老丈可愿意?”李浈又问。 老汉闻言当即一拍大腿,笑道:“那感情好,前几日二郎出关讨藩立了大功,成德军数万人,却也只调了一千精骑出关,我家二郎便是其中之一,啧啧,这样的本事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啧啧,这本事可太牛逼了!”李浈不禁伸出拇指赞叹道。 “牛......啥?”老汉一脸疑惑逼地望着正在自我陶醉的李浈。 “严恒兄弟,啥个意思?”徐良凑到严恒耳畔低声问道。 严恒却是一脸懵逼地摇了摇头,道:“实不相瞒,这词儿......我也是头一次听说!” “哈哈哈,那敢问老丈,二郎年俸多少才好?”李浈大笑。 老汉想了想道:“以前二郎的年俸是十贯,除了他的一应用度之外,能给我老汉剩回来五贯,二郎孝顺,都看着军功好,但这从军过得可都是在刀尖上舔血的要命活儿,别人都花八九贯,我家二郎却只花五贯,我知道他不易,这钱我都给他攒着,日后回来置办些东西,也好讨个好婆娘!” “哦,那老丈觉得若是年俸三十贯,可够用?”李浈问。 “多......多少?”老汉显然觉得自己听错了。 “每年三十贯!”李浈伸出三根手指,笑道。 “三十......贯?!”老汉闻言险些瘫在地上。 “对,三十贯,而且免除那些杂七杂八的税前,徭役自然也不用去,另外若是老丈肯去卢龙的话,还有几亩的田产,虽说不多,但......” 李浈话还不曾说完,老汉听得已是两眼放光,生怕自己承受不住这个“打击”,不得不背靠着墙根,周身早已被汗水湿透。 “老丈......”李浈见状不无担忧地问道。 “不妨事,不妨事!”老汉颤颤巍巍地走到一口水缸前,舀了一瓢凉水一口灌下。 而后一抹嘴转身对李浈轻声问道:“或许老汉不该多问,但话已至此,老汉还是想问个明白,几位少郎君究竟是何人?” 李浈闻言微微一笑,一旁的徐良插话道:“老丈,这位便是李浈,李将军!” “谁?”老汉揉了揉眼睛,又使劲掏了掏耳朵,难以置信地望着李浈。 “李浈,李将军!”徐良大笑。 “你......你便是那个李......李正,李将军?!”老汉惊得瞪大了眼睛,满脸骇然之色。 李浈点了点头,笑道:“李浈,是李浈!” “啊?!”老汉顿时惊呼一声,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语无伦次地说道:“草民有眼不识泰山,还望李正将军......” 不待老汉说完,李浈上前将老汉一把搀起,笑道:“二郎忠心为国,这都是他应得的!只是不知老丈可愿意让二郎追随于我?” “愿......愿意,遇到将军,这是二郎他前生修来的福分,我老汉哪还敢说二话!”老汉受宠若惊似地连连点头。 “既然如此,若是老丈愿意去卢龙的话,七日后在瀛洲自有人接应,若是不愿去的话,也不打紧,我每月遣人来送些银钱,不光是老丈,此前所有随我出关的一千儿郎皆是如此!” 李浈稍稍一顿,将老丈扶着站定,自己后退三步,紧接着冲老汉缓缓躬身。 “这......这如何使得?”老汉正要去扶,却只见李浈笑道:“老丈应得的,自家的儿郎为国浴血杀敌,大唐又怎能怠慢他们的至亲家人!” 话音方落,李浈冲严恒使了个眼色,只见严恒上前自怀中取出一块银饼放于案上。 “这枚银饼老丈收着,日后可去瀛洲官衙换兑铜钱!” 说罢之后,李浈转身而出,却不曾看到老汉脸庞那两行浑浊的老泪。 “将军,这成德的一千精骑,我们如何都看得过来?”徐良出门后不免有些担忧地稳定。 “谁说我们要都看一遍的?”李浈笑道。 第二百七十九章 客自幽州来 ...... 贝州,故城。 都说商贾最是无情人,显然刘弘还算不得是一名真正的商人。 因为他还做不到无情。 当他看到那三五大汉光天化日之下当众撕扯那女子时,当他看到周遭所有人都双眼放光地盯着女子身体的某处时。 刘弘忍不了。 刘弘记得当年在江陵府时,某人便是这个样子,虽做尽了坏事,但那坏事却又都不是坏事,他甚至不允许自己看到有人做坏事。 坏人中的好人,好人里的坏人。 刘弘清楚地记得某人在说这句话时,正在指使严恒暴揍几名偷了卖汤饼婆婆银钱的泼皮。 偷了十文钱,某人让严恒生生把那几个泼皮的腿打断了。 所以今日,刘弘不顾阻地拦站了出来,颇有某人当年的风姿。 然后,女子安全了。 再然后,刘弘被带走了。 刘弘临走前对杨叔说了四个字。 幽州李浈。 也幸亏杨叔不傻,否则真若直奔幽州寻那个叫做李浈的人,待再回来时,只怕是连刘弘的尸首都找不到了。 仓惶之下的杨九章直奔县衙,却被县蔚一句话给堵了回来。 县蔚说:“这伙人原籍在冀州,平日里都是来贝州抢掠一番后便逃回冀州,冀州属成德镇,我们是魏博镇,咱们无权越界抓人啊!” 无奈之下的杨九章便又去了冀州,可诺大的冀州,他根本不知要报哪个衙门,要寻哪个强盗。 “杨叔可去冀州城报节度使衙门!” 旁人的主意很馊,但如此情形下的杨九章除此之外便也别无他法。 杨九章将旁人安顿在故城后,便买了匹快马直奔冀州,待到了节度使衙门前,杨九章还一句话都不曾说,便直接被王元逵的牙兵给踹了出来。 结果不出意料,堂堂一镇节度,总揽诸州军政大权,岂是你这等小民说见便见的? 这一次,杨九章彻底绝望了,少主人被贼人掳了去,若是有个好歹断然无法向郎君交代。 更何况少主人又是郎君独子,若他有个三长两短,那刘家也就离三长两短不远了。 杨九章坐在节度使衙门对面嚎啕大哭,牙兵见状也没了脾气,又架着杨九章走远了几丈,但杨九章的声音也变得更大些,总之是那种只要进出节度使衙门便一定能听到的那种音量。 王元逵自然不知道在自己衙门不远处正有个伤心的老人嚎啕大哭。 因为他此时正在见客,当然,即便不见客,他也不大可能知道。 客自幽州来。 这是王元逵第二次见李浈,但却像极了一对许久不见的故友。 二人年龄虽相差悬殊,但这却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交流,王元逵所谈所论,李浈总能插得上话;而李浈所问所答,王元逵也总是频频称赞。 但李浈就是闭口不谈军籍之事,而王元逵也绝口不论易州归属之事,听得严恒在旁已是昏昏欲睡。 时过半晌,已近黄昏,王元逵笑道:“我与贤侄相谈甚欢,今夜便与我同饮几杯如何?” 严恒打了一个激灵,醒了。 李浈看了看徐良,笑道:“小侄可否带两个人?” 王元逵笑着点了点头,虽笑容满面,但却意味深长。 待回到西厢房之后,徐良不免有些忐忑,虽说王元逵已将军籍交接,毕竟他曾经也是成德军的人,如此毫不避讳地跟着李浈,恐王元逵心生不满。 “不满又能怎样?”李浈笑问。 “他还能杀了你不成?”李浈又道。 “当然,他若杀你,我也拦不住!”李浈继续说道。 徐良:“......” “放心,他若杀你,俺日后定替你报仇!”严恒一如以往般地讪笑着。 “走吧!” 李浈说着,转身出门。 “去哪里?”严恒问。 “今晚赴宴,我可不想就这么两手空空地站在王元逵面前!” ...... 三人在前,刘关五兄弟在后,一行人自侧门而出,也不耽搁,直奔市坊而去。 “哪里有人哭?”徐良侧耳倾听,讶异道。 “好像哭丧一样,真丧气!”严恒摆手,有些厌烦。 “伤心人,自有伤心事!”李浈看了一眼哭声传来的方向,摇了摇头叹道。 “要不要去看看!”严恒说道。 李浈犹豫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道:“罢了,世间伤心人太多,管不过来的!” 市坊在城西,节度使衙门在城东,若去市坊必经衙门正门。 哭声依旧,惹得过往行人纷纷侧目而视,见是一衣着光鲜的花甲老者,不免暗自揣测,但却又猜不出个所以然。 自有好事者上前相问,一问才知,原来是老者的亲人被贼人掳了去,无奈之下才到这节度使衙门报官。 来节度使衙门报官,又在衙门对面嚎啕大哭,这在冀州城还是头一遭听说,是以顷刻之间便是全城尽知,但却又都将此当做了茶余饭后的闲趣逸闻。 毕竟都是老百姓,即便想帮忙也没那个能力。 “这老汉哭得倒是真伤心!”严恒不免摇头轻叹。 这若放在了江陵府,不需李浈多说,严恒便第一个冲过去了,但此地终究是冀州,严恒虽然有心,但却也无力。 望着老人周遭围着水泄不通的百姓,李浈无奈说道:“世人皆爱看热闹,尤其喜欢看别人的不幸,似乎如此心中便能稍稍觉得安慰些,这......” “是病!”李浈说着,不由想起自己前世,自己曾经遭受的所有不幸,对于旁人而言也不过都是酒足饭饱之后的谈资罢了。 正如眼下的这位老者,他的不幸没人能够理解。 犹豫再三,李浈终究还是拨开人群走上前去。 “老丈,何事伤心至此?又为何在这节度使衙门哭泣?”李浈蹲下身子,轻声问道。 “你可是这官门里的?”杨九章止住哭泣,抬头看了一眼李浈等人。 毕竟自己之所以在这里哭,便是希望能遇到管事人。 “不是!”李浈摇了摇头。 杨九章顿时有些失望,“那我与你说了也没用,快闪开些,我要等这里的官人!” “可我认识这门里之人!”李浈紧接着说道。 “真的?”杨九章突然一把抓住李浈的手,吓得刘关险些拔刀。 “真的!只是不知老丈有何冤屈?”李浈又问,同时右手握住杨九章的手,轻轻拍了拍。 杨九章闻言后忙将事情前因后果详细讲述一遍,而后哭诉道:“我家少郎君被贼人所掳,官家若是不管,那少郎君岂不是要命丧于此了?!这世间的好人没得好报,却让贼人逍遥自在,公理何在?天理何在?!” 杨九章在说这番话时特意提高、拉长了声音,以至于听上去悲怆莫名,倒让衙门口的牙兵有些愧色。 周遭百姓也不免纷纷出言相慰,同时做义愤填膺状指责贼人可恨。 听完之后,李浈回头看了看严恒。 “大郎,江陵府人士,与咱是同乡,这个忙你得帮!”不待李浈说话,严恒抢先说道。 “几位少郎君也是江陵府人士?”杨九章似乎看到了些希望。 李浈点了点头,指了指身后的严恒,对杨九章说道:“这位乃是荆南都知兵马使,严将军之子,老丈可认得?” 严恒挺了挺胸,站得笔直。 杨九章歪着脑袋看了看严恒,而后摇了摇头,道:“老朽祖籍江陵,却是在江州长大,半年前才回到江陵府,做了刘家的总管,我家郎君被贬谪前乃是江陵府法曹参军,不知少郎君可认得?” “刘法曹?” 李浈与严恒同时惊呼一声。 “可是刘正,刘法曹?”李浈紧接着问道,心中生出一股不祥之兆。 “正是,正是!”杨九章欣喜地点了点头。 “那你家少郎君可是叫......刘弘?”严恒一把将杨九章扶了起来,声音有些发抖。 “正是刘弘!”杨九章就这么被严恒拎着,更被严恒如此模样吓得不轻。 “刘弘!”李浈起身,面目含笑。 这是徐良第二次看见李浈脸上这种略带着怪异的笑,第一次是在渤海国杀阿荣太时。 “刘弘现在何处?”严恒失声问道。 杨九章闻言面露难色,摇头道:“老朽若是知道也便不用到这里来了,不过那故城县蔚说是冀州的贼人!” 李浈点了点头,示意严恒放开杨九章。 “老丈,你暂且在此处歇息,此事交给我!”李浈说道。 而后又对徐良说道:“徐将军,烦劳你为老丈寻一个周全些的客舍!” “两位少郎君,你们认得我家少郎君?”杨九章有些不放心。 “认得!”李浈应道:“他还欠我几贯钱!” 杨九章还想再问,却已被徐良引开。 “刘三郎,你去寻张翰,冀州我不熟,地点他选,但要隐秘不可暴露!” “刘关,你去城内打听一下,银钱不计,越详细越好!” “赵郎,你速回幽州调兵,而后在瀛洲等我消息!” “调多少兵马?可还知会使君?”赵郎问道,毕竟用兵之事还需张仲武发话。 “就调那三千精骑,无需知会使君,但要知会方进与李将军!”李浈说道。 如今的张仲武旧伤复发,已是无力监管军政,所以便将军政大权交与了张直方与李茂勋二人,也便是说,这两个人如今才是卢龙真正的掌权者。 “速去!”李浈话音方落,三人转身各自朝着三个方向疾驰而去。 “那......那我们做什么?”严恒焦急地问。 “去见王元逵!” 第二百八十章 伸手便是天 当李浈重新出现在王元逵面前时,王元逵显得有些意外。 “怎么?开宴还有些时辰,贤侄倒是等不及了?”王元逵笑道。 “小侄有一事,还望世叔解惑!” 李浈说话很少这么直截了当。 “何事?” “敢问世叔,这冀州界内可有什么盗匪?” 王元逵闻言后想了想,道:“自会昌三年河南、河北的那场大旱之后,漫说这冀州,便是整个河北道、河南道,这盗匪便从未断绝过,怎么?难不成贤侄遇上了盗匪?” 李浈摇了摇头,又问:“那世叔为何不出兵剿匪?” 王元逵闻言后轻轻笑了笑,道:“有些地方的盗匪可以剿,我也的确剿了,但有些地方的盗匪不能剿,所以便没剿!” 说罢之后,王元逵看了看李浈,问:“贤侄,可明白?” 李浈沉默了片刻,王元逵言外自有深意,李浈明白,也理解。 但却无法接受。 “我相信卢龙张使君也是如此吧,又或者,贤侄还不知道,不知道也好,若是......” “小侄想向世叔求一支兵马!”不待王元逵说完,李浈便强行打断。 闻听此言,王元逵却是一愣,而后笑道:“何用?” “剿匪!” “要多少?” “五百步卒即可!” “可以!”王元逵应得很痛快,但旋即对李浈笑了笑,道:“贤侄可知在做什么?” 李浈微微躬身,答道:“小侄自然知道!” “哈哈哈,那便好,待贤侄需要时,直接去寻犬子绍懿便可!”王元逵大笑,笑得出人意料。 至少出乎李浈的预料。 ...... 自节度使衙门出来之后,一脸懵逼的严恒忍不住问道:“大郎,王元逵方才所言是何意?为何他竟如此痛快地答应借兵给你?” 李浈想了想,道:“若刘弘救得出来,他欠我一贯,你若想知道答案,两贯!” “算了,就当我没问!” 严恒刚刚建立起的求知欲,瞬间被李浈生生扼杀在萌芽状态。 其实对于王元逵的言外之意,李浈也只是隐隐猜到了几分,只是他懒得为这些与自己无关的东西去劳神。 劳神的结果必定是费力,李浈并不想在这些事情上面费力。 “你说,刘弘会死么?”严恒问,很悲伤地问。 “不知道!”李浈答,很平静地答。 但严恒却注意到,李浈的手有些发抖,双肩也有些发抖,整个身子似乎同样在发抖。 ...... “老丈,你暂且先在此委屈几日,待事情办好了我再来接你,若有什么需要便直接去寻掌柜!” 徐良将杨九章送到客舍交代一番之后,转身便要离开,却被杨九章拉住袍袖。 “这位恩公,你们真的能救出我家少郎君?”杨九章追问道。 毕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几个人,就这么轻描淡写、无缘无故地说要帮自己救人,任谁都是无法相信的。 徐良笑了笑,道:“能不能救出来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家将军说出来的话,似乎还从未食言过!” “你家将军?哪......哪个?”杨九章突然感觉有些懵。 “便是方才与你说话的那个?那便是幽州行军司马,李将军!” “李将军?幽州?”杨九章顿时觉得有些耳熟。 “可是叫李浈?”杨九章终于想到了刘弘口中时常念叨的那个名字。 “正是!” “原来少郎君所说竟是真的!”杨九章显得有些激动。 他乡遇故知本已难得,更何况这个故知偏偏还是自己要寻的故知。 做大官的故知。 待杨九章再想多问几句时,徐良却早已出门离去。 “少郎君有救了......少郎君有救了......”望着徐良远去的方向,杨九章双手合十,遥拜不已。 ...... 城西,某处。 李浈望着房间四壁挂着的肉干,有些无奈。 “这是舍妹住处,妹婿是屠户,脏是脏了些,但却隐秘!”张翰尴尬地笑了笑。 李浈点了点头,自顾坐下。 “张副使,对冀州盗匪知道多少?”李浈问道。 张翰闻言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自会昌三年那场大旱......” “这个我知道了!”李浈打断张翰说话,直接说道。 这一次,张翰想了想后才缓缓说道:“其实冀州的盗匪并不在冀州作恶,正如贝州的盗匪也不在贝州作恶一样,甚至在本州时他们都是些良民,本州没有犯案,自然也便没理由去抓他们,这似乎成了这些盗匪间的某种默契,抓不绝,剿不尽!” “嗯,这些盗匪倒也聪明,如此一来官军即便有心剿匪也无法越境抓人!”李浈点头说道。 “将军所言不错,而且我们也曾知会过魏博军,甚至在会昌五年时成德、魏博两地联合剿匪,虽抓了一些,但大部分盗匪却又跑到了德州,那是横海军的地界,我们也只得作罢!” “那就不能再联合横海军么?”严恒插话道,在他看来,事情永远是那么简单。 “唉,试过,但这一来一往的时间,这些盗匪早不知又跑到了何处!更何况......” 张翰没有继续说下去,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你倒是说完呐!”严恒有些恼怒。 他最恨别人只说一半话,但自己身边的这些人却又都喜欢说一半,留一半。 眼下这个张翰又是这个德性。 张翰摇了摇头,显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更何况,有些人根本不想剿!”李浈起身,随手从身旁扯了一小块肉干。 “太淡,放些盐会好些!”李浈放进嘴里,味同嚼蜡,但还是咽了下去。 “将军见谅,盐太贵了,放这上面着实有些浪费,也用不起!”张翰说道。 “张副使可知冀州盗匪所在?”李浈紧接着问道,旋即又更正道:“不,那些良民所在!” 张翰闻言有些犹豫,但终究还是点了点头,道:“知道,只是不知将军意欲何为?” “救一个人!”李浈道。 “只是救人?”张翰有些不放心。 李浈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道:“对,也不对,若人活着,我便只是救人!” 稍稍一顿,李浈笑了笑,依旧是徐良见过的那诡异的笑。 “若人没了......”李浈缓缓起身走至张翰跟前,微笑。 而后逐字逐句说道:“若人没了,从此往后这冀州,甚至整个河北道,都不会再有盗匪!” 李浈虽然在笑,但张翰却依然感到深入骨髓般的寒冷,尤其是李浈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张翰甚至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并非是人。 而是一把剑,一把出鞘的剑,一把杀人的剑。 “将军何时动身?”张翰向后退了几步,小心翼翼问道。 “今夜!” ...... 尽管在冀州刘关是客,但这并不妨碍他得到任何他想得到的消息,更何况是盗匪这种尽人皆知之事。 无非多花些银钱而已。 刘关得到的消息很多,这也意味着所花费的银钱也很多。 李浈望着刘关,像看败家子似地望着刘关,肝有些疼。 “如此说来,这些人在枣强县?”李浈问。 刘关闻言摇了摇头,道:“只是听闻枣强至故城这一路上的盗匪较其他地界还要多些,这些过往行商在这一带几乎无一幸免,不过这些人只为求财,很少伤人性命!” “而经城到南宫一带的盗匪却是凶悍些,经常闹出人命,所以这些行商们宁可自故城北上,也不愿去经城,至于德州、棣州,乃至河南道诸州,盗匪皆猖狂得很,所以山南、江南乃至淮南诸道的行商们大多都会经由贝州的故城北上!” “呵呵,如此说来,这故城岂不是肥得流油?”李浈嗤笑道。 “也不尽然,听闻这故城县尉与盗匪暗中勾结,使得近年来盗匪愈发猖狂,即便肥,怕是也只肥了县尉一人,这些盗匪屡剿不灭,怕是正因如此!” 刘关的思路尽管很清晰,但其看到的也仅仅是表面而已。 一个小小的县尉,伸手能遮住的地方毕竟有限。 在其背后,一定还有一个人。 而这个人,伸手便是天。 听刘关说完,李浈陷入沉默,似乎自己遇到的事永远都不会如表面上这么简单,江陵府如此、商州如此、长安如此、幽州如此。 李浈不得不感叹,这一路趔趄走来,自己还能活着倒也真算是个奇迹。 李浈自然动不了这个人,但河北的安稳,也许将从此开始。 “走吧!”李浈笑道。 “去哪里?”严恒问。 “去寻王绍懿,去故城,去救刘弘!” 李浈说着,同时早已迈出门去。 ...... 王绍懿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尽管李浈在旁人的眼中同样如此。 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在一个十六岁的孩子面前,表现得毕恭毕敬。 李浈对王绍懿的表现很满意,他自然也知道王元逵的用意,无论如何,王元逵不希望自己在成德出什么岔子,所以便让自己儿子跟着。 是监视,也是震慑。 监视自己,震慑那些所有能震慑的人,至于那些王绍懿不能震慑的,自然由李浈去震慑。 至少在成德界内,还没有王绍懿震慑不了的人。 第二百八十一章 那人 那寨 冀州,枣强县。 石村,村子虽说隶属枣强,但距离贝州还是更近些,距离故城不过半柱香的时间。 昏暗的屋子内,散发着一股陈年已久的霉味,让人闻了几欲作呕,刘弘已记不得在这里度过了几个日夜,他只知道自己吃了五个胡饼,但依旧还是很饿。 除刘弘之外,屋内还有三人,一瘦,一胖,一个不胖不瘦。 “我说,这位少郎君,看你衣着光鲜得很,怎么身上只带了这几个铜钱?虽说俺们兄弟几个不伤人性命,但若是你们交不出银钱,呵呵,可莫怪兄弟几个破例了!” 说话的是一名羸瘦的中年,个子不高,尖嘴猴腮,让人只看一眼便绝不想再看第二眼。 “这都过去三日了,钱没见着,倒是赔了几个胡饼,看他这行头按理说二十贯钱不算多吧,我看十有八九是没人来了,干脆将他剁了扔林子里,一了百了,只当是咱兄弟几个认倒霉白忙活这一趟!” 不胖不瘦的那中年人有些不耐烦,毕竟有耽搁这些天的功夫还不如再出去截一趟。 “不行,既然已经耽搁三天,如今只能接着等了,眼看给寨子交供奉的日子到了,再截一趟怕是时间已来不及了!” 这一次是身材略胖些的男人,虽然看上去一脸愚钝,但却是这三人中说话分量最重的。 “对对,这位壮士说得不错,还是再等等吧!”刘弘口中连连称是。 “或者还有第二种选择!”刘弘紧接着咧嘴笑道。 “嗯?快说!” 这一次,三人异口同声说道。 刘弘笑道:“其实也简单,便是三位壮士先将我放了,我回去亲自去取二十贯钱送来......” “实在不行,三十贯也行,全当我交了三位这个朋友!” “哈哈哈,你这娃子怎么尽说胡话?你哪时见过没拿到钱便先放人的?你为那小娘子出头之时怎么不先将钱交出来呢?”胖男人仰头大笑。 “你们也没要啊......”刘弘喃喃自语,一脸懵逼。 就在此时,只听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三人闻声顿时抄起手旁短刀,而后凑至门前屏气凝神、侧耳倾听。 “是我!” 门外声音轻声说道。 三人这才长舒一口气,而后打开门栓,只见来人是一名精壮大汉,手拿着一把剔骨尖刀,刀尖上犹淌着血迹。 这是刘弘第一次看见三人之外的陌生人,当看到那人手中的尖刀后,顿时惊呼一声。 “壮士手下......” 刘弘还未说完,便被那瘦男人冲上来死死捂住了嘴。 “若不想死便闭嘴!” 刘弘闭嘴了,确切地说是男人手上那股腥臭的味道成功地让刘弘闭上了嘴。 那精壮大汉瞪了一眼刘弘,而后面色凝重地说道:“寨子来人了!” “谁?”三人依旧异口同声。 “黑狗!” “只他一人?”胖男人表情有些紧张。 “恩,估摸着这便要到了!” 三人神色一凛,几乎就在同时,门外脚步声再次响起。 “都给我滚出来吧!” 显然,门外的那个人并没有进来的意思。 四人闻言相互对视一眼,而后示意刘弘闭嘴,这才放下手中短刀开门走了出去。 院内一人。 五十岁上下,皮肤生得黝黑发亮,六尺身材,形瘦如狗,却偏偏蓄了一脸虬髯,看上去不伦不类有些可笑。 “再过两日便到了交供奉的日子,可备好了?”黑狗呲着牙,似乎是在笑。 “狗兄莫急,这屋里有一个,待他们赎了人也便够了!”胖些的男人也呲着牙,的确是在笑。 “大当家说了,若交不了,这贝州的地界便再没你们四个的名号了,好自为之吧!” 黑狗说罢,转身便走。 但刚迈了一步,却又退了回来,依旧呲着牙说道:“对了,大当家说,这次再多交三贯!” “多交三贯?这......这是为何?”胖男人心头一惊,赶忙问道。 “嘿嘿,你自己去问大当家!” 黑狗转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四人面面相觑,目中带着一抹狠戾。 砰—— 房门被狠狠踹开,刘弘心头顿时为之一颤。 ...... 故城。 故城的客舍很多,以至于杨九章带着李浈等人寻了许久才重新找到此前住下的那家。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因故城属魏博,带兵前来多有不便,所以也只带了严恒、徐良以及刘关四人。 还有小屁孩王绍懿。 “杨叔,你可回来了,官军何时去救少郎君?” 说话之人是个小童,与王绍懿差不多大小的年纪。 杨九章点了点头,道:“官军就在冀州,李将军随我前来打问些事!” “李将军?”小童看了看李浈等人,面露疑色。 半年的时间,让李浈变得更高,也更壮了些。 虽然还是很瘦。 “哈哈哈,雀儿,怎么?不认得我了?”李浈大笑,上前使劲捏了捏小童的脸蛋儿。 “还有俺!”严恒一侧身,自李浈身后闪了出来,学着李浈那般不由分说地冲小童脸蛋儿又捏了一把。 “啊?!李......严......,两位少郎君,你们还活着!?”小童赶忙躬身便拜,却被李浈一把拉了起来,再抬头时早已泣不成声。 小童乳名叫雀儿,大名也叫雀儿。 雀儿自小便做了刘弘的伴读,自然对李浈与严恒再熟悉不过,此时见了二人不免泣不成声。 “谁说我们两个死了?”李浈笑道。 “我家少郎君啊!”小童揉了揉被捏得通红的脸蛋儿,抹着眼泪说道:“我家少郎君说,你们两个这么久了也不回去看他,八成是死外面了!” “走,走,不救这憨货了!”李浈拔腿便往外走,却被小童死死拽住。 “少郎君莫走,求你们救救我家少郎君!”小童拽着李浈袍角,坐在地上哭着央求道。 严恒见状不由心中一软,对李浈嗔怪道:“大郎,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逗雀儿!” 说着,严恒将小雀儿抱起,笑道:“雀儿莫哭,我们若不救那憨货,那憨货岂不是死定了?” 雀儿闻言吓得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徐良与杨九章也不禁连连摇头,李浈狠狠在严恒身上拍了一巴掌,骂道:“你这憨货,劝人都不会劝!” 言归正传之后,李浈将那商队之人召集一处,这才知道自杨九章走后不久便有人前来送信,那些盗匪要求五日之内以二十贯钱来赎人。 否则...... 没有否则,至少这些盗匪们还没遇到过拿不出钱来的人,况且拿不出钱的人他们自然也不会去截。 “难道这盗匪的说辞自古以来便是这么统一么!”李浈暗自思忖,但悬着的一颗心却已安定了些。 五日未到,至少说明刘弘还活着。 “果真还是在枣强啊!”李浈说道,笑着,同时看了看王绍懿。 王绍懿被李浈这一看吓得一惊,虽然与李浈相处时间并不多,但王绍懿却偏偏最害怕李浈脸上的这种笑。 “阿兄莫要看我,又不关我事!”王绍懿有些委屈。 事实上也确实委屈。 王元逵的心思又岂会向一个尚未及冠的孩子说起。 “二郎,你可知这周遭有什么大的山寨?”李浈问,不过他知道王绍懿答不出来。 果然,只见王绍懿摇了摇头,“不知道!” “那你可知道我们该去哪里找?”李浈又问,他依然知道王绍懿答不出来。 “不知道!”王绍懿很配合。 “唉......”李浈轻叹一声,面露失望。 王绍懿见状后,脸色稍稍一红。 “若是大郎来的话,想必会知道吧!”李浈说得很轻,但恰恰让王绍懿能够听到。 李浈口中的大郎便是王元逵长子,王绍鼎。 王绍懿脸色更红。 “也罢,既然如此,只能另寻他法了!”李浈说着,轻轻拍了拍王绍懿的肩头。 “刘关,你去寻个当地人,一个时辰之内,我要知道这贝州、乃至冀州境内最大的山寨!”李浈转而吩咐道。 刘关领命而出。 ...... 青云寨。 位于故城东北的团山之上,山并不高,林也不深,寨子却很大。 作为冀州、贝州,乃至德州三州界内,规模几乎最大的山寨,起存在时间已有三十年之久。 要想在周遭大大小小不下百座山寨中生存下来,青云寨靠的是人多、且杂。 这其中有附近的农户、山民,甚至还有会昌灭佛时被遣散又不愿回原籍的僧众。 大部分的农户还是农户,只不过捎带着干些劫掠行商的买卖而已,平日里也各回本州务农,只是出来劫掠时会打着青云寨的名头。 毕竟若遇到了同行,一个名头很响的山寨,自然也会让对方知难而退。 这并非青云寨所独有,周遭大小山寨几乎无一例外。 只不过这些农户们每月需得向山寨交些供奉,背靠的山寨越大,所交的供奉也便越多。 就如青云寨这般的山寨,每月足足需要五贯银钱才能借用他的名头,而一些小的寨子,则两三贯即可。 ...... 冀州、贝州交界处。 李浈正在去青云寨的路上。 带着五百成德军。 还有小屁孩王绍懿。 “大郎,你如何确定刘弘便在青云寨?”严恒憋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冒着破财的巨大风险问道。 “不知道!”李浈答。 “那为何......” “这个问题便需要给钱了!”李浈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在严恒面前晃了晃。 “我们挑最大的打,然后放出话去,那些盗匪自然便知道了!只要将青云寨灭了,他们也便该放人了!” 小屁孩王绍懿笑道,完全没注意到李浈那张铁青的脸。 第二百八十二章 要的更多 严恒听得很认真。 王绍懿也讲得很详细,甚至连李浈攻打青云寨的过程都提前向严恒预演了一遍。 “我估摸着,青云寨虽大,但也应该用不了两个时辰!” 临了,王绍懿终于做出了最后总结。 “二郎啊……”李浈的脸已是阴云密布,“你要对自己的话负责啊!” “话已出口,自是要负责的!”王绍懿显然对自己的一番分析颇为得意,完全没注意到李浈的那张冷脸。 更没注意到在一旁频频冲自己挤眉弄眼的严恒。 “那你如何负责?”李浈问。 “阿兄说如何负责?”王绍懿答。 “唉,二郎终究还是太年轻啊!”阻拦无效之后的严恒不由仰天长叹。 李浈没说话,伸出一只手晃了晃。 “什……什么意思?”王绍懿有些不解。 “五贯!”严恒并没有看李浈一眼,但显然对李浈的价目已经了若指掌。 “五……钱?”王绍懿努力理解着李浈的套路。 “五匹绢也行,只要你方才说错了半点,便给我五贯,若你对了,我赔你五贯,如何?” 李浈的冷脸终于换做了笑脸。 王绍懿闻言一撇嘴,道:“那不行,万一阿兄有意拖上一时半刻,或者本该先攻侧门,却先攻前门,那我不是输定了!?” 闻言之后,严恒不由稍稍宽慰些,“还好这孩子不傻!” 却见李浈一摆手笑道:“若这些都算的话,那阿兄我也太欺负小孩子了!” “那阿兄赌什么?”王绍懿又问。 李浈想了想,道:“就赌青云寨会不会还手,我说他们甚至连一支箭都不会放出!” “青云寨虽是匪寨,但却是三州地界内最大的一个,若咱们攻他,他却不反击?”王绍懿摇了摇头,道:“我不信!” “哈哈哈,不信就好,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李浈的心情瞬间变得明朗起来。 “好,五贯便五贯,若他真的不放一支箭,那我再赔你五贯!” 王绍懿素来很有自信,在他看来,青云寨绝不可能坐以待毙。 李浈也很自信,在他看来,青云寨还是青云寨,以前是,以后也是。 “将军,这是魏博地界,我们这么贸然带兵前来是不是有些不妥?”徐良有些担忧,毕竟李浈前有深州之鉴,谁也说不准他会不会再来一次贝州之乱。 李浈想了想,道:“徐将军所言有理,不如你去与何弘敬打个招呼,看他会不会同意我们带兵过来!” 徐良:“……” …… 当五百成德军出现在青云寨那并不算大的山门前的时候。 当李浈下马在山门前驻足观望的时候。 当王绍懿信誓旦旦地准备攻寨的时候。 青云寨原本紧闭着的山门,突然缓缓开启,使得所有人都为之一愣。 李浈看了王绍懿一眼,指着前方来人笑道:“你看,他就比你聪明些!” “敢问尊下来此贵干?” 山门前站着一名大汉,四十岁上下,但却是披着僧袍,大汉的脸很糙,唯独身上的那件僧袍却很干净鲜亮。 “一个时辰后,本将率兵攻寨!” 李浈朗声笑道。 那大汉闻言一愣,看得出他很生气,但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毕竟五百步卒虽不算多,以青云寨的实力应付起来倒也不惧。 但对方是官军,今日来了五百,明日或许便是五千。 “无论尊下是何人,我青云寨该给的一样没少给,今日带兵前来,总该有个理由吧!”大汉高声说道, “半个时辰后,本将攻寨!” 李浈依旧面带微笑。 这一次,大汉双目瞬间凶光毕现,指着李浈冷笑一声,道:“既然尊下不讲情面,那我青云寨便奉陪到底!” 见状之后,王绍懿的脸上泛起浓浓的笑意,目光中带着得意,一如以往的得意。 大汉冷哼一声,转身欲回,此时只听李浈又道:“三刻之后,本将攻寨!” “你……!”大汉显然被李浈咄咄逼人的言语彻底激怒,瞪着眼睛怒骂道:“狗官出尔反尔,青云寨岂会惧你!” 李浈闻言后不禁笑道:“看来这里还真的不那么干净啊!” “怎么?拿了我的人,却还敢在这里口出狂言?今日我便告诉尔等,若是放人,你青云寨要消失!若不放人,你青云寨要陪葬!” 李浈扬了扬手中横刀,冷笑着说道。 大汉闻言微微一怔,抬头看了看山门两侧箭楼上的盗匪,而后冲李浈遥遥叉手行礼,道:“此事我却不知,可否先待某回寨查明之后再请定夺,若真有此事,只怪他们有眼不识泰山,瞎了狗眼,要杀要刮悉听尊便!” “若是没有此事,我青云寨就当交了将军这个朋友,还望将军退兵!” “朋友?”李浈笑了笑,道:“你还不配!其它的倒是可以允了你!” 大汉闻言面色微变,但却也不敢发作,只得一拱手,转身退回。 “阿兄,你明知道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的!”王绍懿有些不解。 “我知道,他却不知道!”李浈笑道。 王绍懿正要追问,却只见李浈冲徐良笑道:“徐将军,点齐一百人稍后随我搜寨!” 话音方落,便只见山门再度开启,那大汉依旧孤身一人,只是脸上却已挂着浓浓的笑意。 “这位将军,我这寨子里已接连数日都不曾有外人进来,这只怕是一场误会!”大汉拱手笑道。 “哦?真若如此,我须得进寨搜查一番!”李浈故作讶异。 大汉闻言想了想后,道:“搜寨可以,只是……” “我只带一百人进去!”不待大汉说完,李浈便紧接着说道。 “好!只是若搜不出来,还请将军退兵!” 即便大汉再不情愿,但面对货真价实的官军,也不敢再有半点异议。 李浈闻言之后冲王绍懿笑道:“二郎,太年轻……太年轻啊!” 待得进入青云寨,李浈这才发现号称三州界内最大的山寨确实并非徒有虚名,山门虽小,但其内却是别有洞天。 仅那藏在暗处的箭楼便有数十座之多,这些盗匪虽然身无甲具,但手中所持却是官军所用的横刀、格弓,单单是手中的这些东西,便是寻常盗匪所无法比拟的。 山寨很大,以至于李浈怀疑这整整一座山都被青云寨给围了进来,行道两侧是有序排列建造的木屋,多有盗匪出入其间,至于来往巡视的盗匪,多以军制小队为单位穿插而行,如此一来便保证了山寨之内几乎不存在任何死角。 “将军,这青云寨……不简单!”徐良四下观察一番后对李浈说道。 李浈点了点头,道:“想来这其中定有高人坐镇!” 看得出,单是这严密的巡逻制度,若无多年领兵经验怕是难以完成。 而这样一个盗匪山寨,却为何能做到如此? 但越是如此,李浈心中反倒越踏实了许多。 一个懂得运筹帷幄的人,始终要比一个不知所谓的人更容易合作。 从始至终,李浈就没有打算真的来攻打青云寨,这一点,李浈从故城离开时便已愈发笃定。 李浈从来都不是一个按计划行事的人,他习惯于在做一件事的同时,让自己得到最大的利益。 就如深州,李浈救了父亲和阿姊,但却得到了三千精骑;在关外,李浈搬来了黠戛斯的援兵,但却让裴罗欠了自己一个人情。 正如这次,他要救刘弘,但却不甘心到此为止。 他准备要的更多。 在那大汉的带领下,李浈终于见到了青云寨真正的主人。 当然,李浈原本就没打算真的去搜查寨子,因为他知道刘弘并不在此地。 “敢问这位将军贵姓?” 说话之人是一老者,五十岁出头,宽额阔面,剑眉虎目,面泛红光,发有亮色,颇显得精神矍铄,即便连步伐都比李浈要更有声势些。 身着一袭皂色缺胯袍,身披一件玄色裘绒披风,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间透着一股凌厉果决之气。 “免贵姓李,字泽远!”李浈笑道,冲老者微微颔首,便算是见礼了。 毕竟李浈为官,对方是匪,若以晚辈见礼的话还是有损官军威仪的。 老者也不以为然,冲李浈叉手行礼,道:“老夫田文胜,见过李将军了!” 李浈点了点头,待各自就坐之后,田文胜笑道:“呵呵,看来将军并没有搜寨的打算啊!” “的确没有!”李浈道。 “那将军又何故编此大谎呢?” 李浈想了想道:“也不全是,我确实有位兄弟被盗匪绑了去,只是不知其身在何处!” 田文胜闻言大笑道:“哈哈哈,将军此意老夫明白,只要此人还在这三州界内,只要他还活着,三日之内老夫定将其完好无损地送到将军手上!” 李浈却是摇了摇头,道:“三日太长,一日!” 田文胜闻言一愣,面色稍露难色,毕竟要想在一日之内找遍三州之地,决计无法做到。 李浈笑而不语,只四顾左右,就是不看田文胜一眼。 少顷,只见田文胜一咬牙,道:“也罢,既然将军亲自登门,那老夫便应了此事,明日此时,老夫给将军一个交代!” 李浈笑着点了点头,距离五日期限还有两日,明日此时想来刘弘也不致有性命之忧。 就在此时,却只见田文胜冲李浈微微一笑,道:“将军此行,怕是不止此一件事吧!” 第二百八十三章 也只是曾经 闻言之后,李浈笑道:“寨主果真不知?” “或是不愿知道?” 田文胜面色微变,尽管李浈从不曾说些什么,但他却隐隐猜到了些什么。 无论什么,田文胜知道,对自己都绝不会是个好消息。 “呵呵……”田文胜的脸上旋即恢复了方才的镇静,“田某的确不知,还望将军不吝赐教!” 李浈却是不禁朗声大笑,而后缓缓起身走至窗前,透过那扇并不算大的雕花格窗,一抹夕阳自西方斜斜抛洒而入。 正打在李浈的身上。 “在下有一事,还望寨主如实告知!”李浈轻声说道。 田文胜淡然一笑,道:“将军尽可直言!” 李浈负手而立,沉默良久,将视线自窗外远处那高耸的箭楼上移开。 “青云寨自元和年间的十余人发展至今,怕是已有数千人不止,这还不算寨子之外的那些闲散庄户,这三十年朝廷围剿的匪寨不计其数,但却唯独青云寨纹丝不动!” 说到此处,李浈缓缓转身,冲田文胜微微一笑,道:“寨主可知为何?” 李浈的笑在田文胜看来是那么不可捉摸,但却偏偏让自己感觉寒彻骨髓。 田文胜陷入沉默,他不知道李浈来此的目的,但却知道李浈所问的一切,都已无须自己的答案。 李浈重新走至蒲团前缓缓坐下,他的确不需要田文胜的答案,因为当他进入青云寨的那一刻,心中便已有了答案。 “这些年来青云寨给了他们多少好处,我想寨主要比我清楚!” 李浈轻轻掸了掸袍角的尘土,将蹀躞带上的银鱼袋仔细摆正,而后自顾笑道:“今日寨主帮我寻人,这个情我领了,实不相瞒,我乃是陛下钦命的幽州行军司马兼侍御史!” 当田文胜看到李浈腰际挂着的银鱼袋时,面色微微一怔,而后眼神中闪过一抹异样。 有些恍惚,有些颓废,但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 但所有的这一切却都不曾逃过李浈的眼睛。 “若我猜的不错,寨主想必也是军伍出身吧!”李浈之言听似无意,但却令田文胜心中为之一凛。 “你……究竟是何人?”许久之后,田文胜轻声问道,眼神中却充满悲伤。 “方才说了,在下乃是幽州行军司马兼侍御史,不过只是个六品微末小官罢了!”李浈笑道。 “卢龙军的人……”田文胜更像是喃喃自语。 “哪里的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寨主能否看得清眼下的形势!”李浈说着,将蹀躞带上的银鱼袋轻轻取下,“此为陛下钦赐,我想寨主应该认得!” “认得……怎会不认得……”说着,只见田文胜轻撩袍角,腰际现出一枚精致小巧的鱼袋。 只不过这鱼袋却是金色的。 “此为宪宗陛下钦赐!”田文胜郑重地将金鱼袋取下,而后捧于掌心,视若至宝。 显然,这一幕却是李浈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的,宪宗皇帝御赐的金鱼袋。 显然,这田文胜是个有故事的人。 徐良、严恒二人见状更是面露惊讶之色,不知如何是好。 “寨主……是魏博田氏的人……” 李浈轻声说道。 “不错,老夫原名田文,田布乃是家兄!” 此言一出,李浈与徐良、严恒三人不禁面面相觑,虽然隐隐猜到田文胜与魏博田氏有关,但却万万没想到其竟会是田布之弟,也便是说他的父亲乃是田弘正。 田弘正乃是宪宗元和年间成德节度使,而田布则是穆宗长庆年间魏博节度使,除李愬之外,自田承嗣至田布,田氏一族曾雄霸魏博近六十年之久,若将如今的魏博何氏比作是一棵参天巨树的话,那么魏博田氏便是一整座森林。 当然,也只是曾经。 闻言之后,李浈与徐良、严恒一并起身,向田文胜深鞠一躬,毕竟其父田弘正在宪宗时曾大义放弃藩镇割据自愿归顺朝廷,并出兵讨伐淄青、成德、淮西三镇,并继任为成德节度使,为“元和中兴”立下不世功勋。 但也正因如此,才导致其被时任成德军都知兵马使的王廷凑所杀,而王廷凑便是当今成德节度使王元逵之父。 “当年家兄乃是魏博节度使,而老夫为魏博裨将,我兄弟二人为父报仇而讨伐王廷凑出兵成德,却不料被奸贼史宪诚所害,就在此贼调任河中节度使前夜,何进滔助老夫亲手手刃此贼,终是为兄报仇,从此易名田文胜,卸甲归隐。”说到此处,田文胜竟已是老泪纵横。 而听罢之后,李浈等人此前的疑惑方始解开,田文胜原本便是魏博军中裨将,更是田氏一族嫡系,自然也对战场上的这些事了若指掌,部署这区区一个山寨又岂在话下。 李浈此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忠臣名将之后如今落入这般田地,自己又何忍算计于他呢? “那田公,又为何……”李浈没有说完,因为他不想再说下去。 而田文胜又怎会猜不到李浈的意思,只见其轻叹一声,伸手将眼中泪水抹去,缓缓说道:“如今的魏博早已不是田氏的天下,何进滔也好,何弘敬也罢,都要比老夫更适合做魏博之主!” 李浈想了想后说道:“那田公便忍心在此劫掠过往行商?这与忠愍公(忠愍,田弘正谥号)平生所为却是完全相悖了!” “我这青云寨上下有三千多张嘴等着吃饭,他们有灾荒时逃至此地,有会昌年间被遣返的僧众,一无手实,二无公验,三无户籍,若不如此岂不是要让他们饿死?何况我严令下属只求财,不取命,即便劫掠些财物也只是在冀州的地界上,贝州、德州秋毫无犯,做到如此,我已是尽力了!” 闻言之后,李浈这才想起,王廷凑与田文胜有杀父之仇,而王元逵又是王廷凑之子,所以田文胜才如此仇视成德军。 想到此处,李浈不由暗自庆幸没有将王绍懿带进寨子,若是被田文胜知道王绍懿身份的话,想必定然不肯善罢甘休。 毕竟杀父之仇,虽说与王绍懿无关,但他姓“王”,更是王廷凑之孙,对田文胜来说,这便够了。 见李浈默不作声,田文胜紧接着说道:“该说的老夫都已经说了,现在该将军说了!” 李浈笑了笑,道:“其实在下来此的意思,田公想必已经猜到一二了,河北匪患日渐深重,我不管这其中与多少朝廷官员牵扯,但……” 李浈微微一顿,而后又道:“陛下不希望河北乱,军不能乱,民更不能乱,所以……” 李浈没有说下去,但田文胜却明白了李浈的意思。 “在下是陛下钦命的幽州行军司马,在寨子外的是成德军,如今却在魏博的地界上,还望田公好自为之!”李浈接着说道。 “说句大言不惭的话,今日之行在下原本的确是准备攻寨的,即便你们交了人,青云寨也没打算留着,但纵有千般筹划,却万万不曾料到您竟是忠愍公之后,只凭这一点,我便不会,也不能将事情做绝!” 李浈终究还是说了谎,因为事到如今已不仅仅是自己的利益问题,更关乎到田文胜的安危问题,河北匪患迟早都要解决,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皇帝老爹说过:河北不能乱! 只要皇帝老爹的一道旨意下来,诸如剿匪这样的事,无论王元逵也好,何弘敬也罢,想必都很乐意以此微薄之力来讨朝廷的欢心。 田氏功勋之后,绝不能亡于朝廷之手。 田文胜自然明白李浈的意思,卢龙的将,成德的兵,魏博的地界,既然这三者联系到了一起,事情已是一目了然。 朝廷终于着手剿匪了。 此时只见李浈微微一笑,道:“当然,河北匪患郁积数十年之久,也绝非朝夕之功便能彻底清除,但常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青云寨这些年做得太大了!” 田文胜的神色顿时变得有些复杂,但世事本就如此,朝廷容得了你一时,不可能容得了你一世。 而对于魏博军的这些官员来说,当自己尚有利益可取时,他们自然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当自己成为众矢之的时。 自己便是那颗弃子。 不论你的山寨有多大,都依旧无法与朝廷抗衡。 “唉……在老夫做了寨主那一天,便知道迟早都会有今日这一步,老夫为军十数载,走至今日终究没有脸面去面对父兄之灵!”田文胜仰天长叹,语气有些颓丧。 “老夫一人生死事小,只是我这寨子三千余人的生计却没了着落,老夫在时尚能加以约束不致生出事端,若老夫一走,只恐生乱啊!” 田文胜望着李浈说道,眼神中有些担忧,又有些恳求。 李浈明白田文胜的意思,这三千人皆是流民,所在原籍只怕是早已被销了户,没有户籍,在大唐可谓寸步难行。 由此一来,这些人必然继续落草危害一方。 但李浈等的便是田文胜这番话,只见其沉默片刻之后,抬头望着田文胜,缓缓说道:“田公若是信我,我倒有一两全其美之法!” 第二百八十四章 我只求财 田文胜看了看李浈,却没有马上说话。 被田文胜盯了许久,李浈无奈地摇了摇头,道:“田公还是不信我!” “你让老夫如何信你?!” 此时的田文胜似乎恢复了原本的镇静,变得警惕,也变得多疑。 李浈想了想后,面露微笑地说道:“在下的确没有办法让您相信,但田公以为还有其它选择么?” “你在威胁老夫?”田文胜面带愠怒。 “呵呵,威胁不敢,但这却是唯一一条将这青云寨引入正途的法子!” “引入正途?!”田文胜愈发狐疑。 “不错,正途!”李浈答得很干脆,也很自信。 “正途……”田文胜轻声说着,而后身子向后轻轻倚在凭几之上,显得若有所思。 李浈不再去看田文胜,再度起身走至窗前。 窗外的夕阳已经落尽,一股冷风隐隐袭来,自那镂空的窗格透入屋内,使得那处变得不再温暖。 李浈负手而立,这是他喜欢的姿势,因为他觉得只有这个姿势才能让自己显得更神秘,也更自信。 最重要的是,这个姿势的确很牛逼。 李浈没有去打扰田文胜,因为他明白,此时的田文胜需要安静。 有时, 适当的缄默不语比滔滔不绝更容易触动人心。 突如其来的安静倒让徐良与严恒有些不自在,虽然他们对李浈的计划依旧一无所知,但他们相信,李浈一定能够得到他想要的。 只是田文胜与李浈互有默契的安静,让他们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尽管他们看上去的确是个局外人。 身处其间,难免会被某些东西蒙了双眼,看得不会那么清楚,想得不会那么周全。 正如田文胜。 又或者他牵挂的东西太多,有太多的放不下,所以一向沉稳果决的他,在此时突然变得犹豫不决。 引入正途自然是好的,但仅凭其一面之词,自己如何能相信眼前这个少年? 又或者,这从头到尾都只是朝廷的一个圈套? 但若不如此,正如这少年所说,朝廷终究有一日会腾出手来整顿河北,宪宗、穆宗、文宗、武宗没有做到的事情,或许当今天子能够做到呢? 田文胜不敢用寨子去赌一场未知。 “你……” 仿佛过了一季那么久,田文胜终于开口,“你究竟想要什么?” 田文胜突然想起,自己从始至终都在被这少年牵着鼻子走,而自己却忽略了一个问题。 闻言之后,李浈轻轻转身,冲田文胜露出一抹浓浓的笑意。 “我若说无所求的话,想必田公无法相信吧!”李浈笑道。 田文胜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求财!”李浈笑道。 “求财?!” …… 既然身为冀州、贝州、德州界内最大的山寨,那自然便有些常人乃至官军所不能及的本事。 没有人知道青云寨依靠什么能够在一日之内将消息传遍三州,更没有人知道青云寨有什么本事能让三州界内所有的盗匪们如此战战兢兢。 总之,一日之内三州界内大小百余座山寨,都在向青云寨努力证明着自己的清白和无辜。 在这一日,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却让这些横行无忌的盗匪们尤恐避之不及。 这个名字叫“刘弘”。 一个让成德军不惜兴师动众围攻青云寨的名字; 一个让青云寨以最严厉的措辞以及最残酷的手段去寻找的名字。 这一日,青云寨如发了疯般地横扫三州大地。 拒不搜寨者,杀! 胆敢反抗者,杀! 不听调遣者,杀! 有意拖延者,杀! 没有人知道青云寨究竟面临着多么大的压力才会做出如此横行暴虐之事。 人们只知道,这一天,在三州的土地上至少有十余座山寨被连根拔起,寸草不生。 同时,人们也看清了一件事,无论是当地县尉,还是辖区守捉,甚至魏博节度使何弘敬本人,对青云寨之事竟是不闻不问。 在魏博军的眼中,这一切似乎从未发生过。 即便连原本跨界行事的成德军,都似乎从未来过一般。 这一天,魏博军静得出奇,甚至连日常的操演都莫名其妙地取消了。 而直到此时,人们才知道青云寨的可怕,才知道田文胜的可怕。 但人们却无从知晓,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是一名年仅16岁的少年。 总之,在被困了整整四日之后,刘弘终于重见了天日。 是被青云寨众匪抬出来的。 并非是刘弘走不了,而是他不想走路。 至于那三名盗匪,没有人在乎他们活不活,正如没人在乎他们死不死一样。 毕竟,连他们所依附的山寨都没了。 当刘弘看到李浈与严恒二人时。 他笑了,也哭了。 “别走了!”李浈笑道。 “走,当然得走,我得赚钱啊!”刘弘一撇嘴说道。 “帮我,能让你赚到更多的钱!”李浈说。 “好!” 刘弘没有追问,答应得很爽快。 因为他信李浈。 从小就信,以后还会信,没有理由的相信。 …… 成德镇,冀州。 这是李浈第一次看到王元逵脸上的犹豫不决。 与田文胜的犹豫不决如出一辙。 李浈笑了,依旧缄默。 正如在青云寨如出一辙的缄默不语。 “贤侄的意思是,为这些过往行商提供保护?”王元逵双眉紧皱。 在这样一个重士轻商的时代里,为商人提供保护无异于自贬身份。 “我求财,他们求个周全,各取所需!”李浈没有做过多的解释,他相信王元逵能想得明白,正如田文胜能想明白一样。 王元逵再度陷入沉默。 但旋即又问:“那我每年得多少?何弘敬得多少?你们卢龙又得多少?” 在任何时候,只要有足够的利益,这世上就没有撼动不了的操守。 李浈笑了笑,而后伸出五根手指,而后翻了一翻。 “每年一万贯?”王元逵的眼神中似乎闪着一团火。 李浈摇了摇头,笑道:“十万贯!” “十……十万……贯?”王元逵惊得几乎昂身而起。 “不错,世叔每年十万贯,至于别人得多少,还望世叔见谅,小侄不能多言!”李浈点了点头答道。 李浈相信,仅凭大唐如今的生活水准,每年十万贯银钱足够装备一支两千人的骑兵了。 王元逵给了自己一千兵马,而现在自己还了他装备两千兵马的银钱,李浈相信这个买卖没有人会拒绝。 王元逵自然不会拒绝,正如他从没有拒绝过李浈一样。 “答应你也可以……” 身为一镇节度,王元逵自是不愿失了身份,只见其看了看一旁的王绍鼎,对李浈说道:“我却有个条件!” “我答应!”李浈直截了当地应承了下来。 “可我还什么都没说!”王元逵有些讶异。 “无论世叔什么条件,晚辈自然不敢拒绝!”李浈笑道。 “哈哈哈,贤侄这份心思,放眼整个大唐,怕是只有那个人能比了!” 王元逵说着,向长安的方向遥遥一拜。 他指的自然是李忱。 “前几日前去贝州,绍懿对贤侄颇为仰慕,既然如此,那便让绍懿跟着你吧!”王元逵笑着,而后冲一脸兴奋的王绍懿使了个颜色。 王绍懿心领神会,当即冲李浈躬身一拜,笑道:“阿兄可莫要嫌弃我才是!” 李浈随即一脸嫌弃地白了王绍懿一眼,道:“世叔的面子自是不能驳了,但你欠我的十贯钱也不能抹了去,来吧!” 李浈冲王绍懿一摊手。 “干嘛?”王绍懿一脸懵逼。 “还钱啊!” 李浈虽然在笑,但他却没有在说笑,紧接着又冲王元逵说道:“世叔,绍懿跟着我可以,但这每日的吃喝用度、惹祸破财,总需得有个说法吧!” 王元逵:“……” …… 待李浈离去之后,王绍鼎面带疑色,想要开口,却始终没有说什么。 “想问什么便问!”王元逵瞥了一眼王绍鼎说道。 对于这两个儿子,若说没有偏爱那是敷衍之辞,王绍鼎固执而欲念深重,王绍懿灵活而头脑聪慧。 王元逵自然喜欢王绍懿更多些。 “阿耶为何屡屡相信这个李浈?”王绍鼎问道,言语中略带不满。 “因为他能给我们的永远比我们给他的要多!” “那阿耶就不怕他另有所图?”王绍鼎又问。 “那又如何?”王元逵反问,“即便他另有所图,只要他能给我们想要的,这边够了!” 不待王绍鼎说话,王元逵再度说道:“这一点,你还是要跟二郎学学,取人之长补己之短方才是正道!” 王绍鼎闻言顿时语塞,忙点头称是,但却无法掩饰他眼中流露出的浓浓不满。 …… 冀州之行,让李浈收获颇丰,这是意料之外的事,但却也在意料之中。 李浈已经习惯了随机应变,习惯了将坏事变成好事,或者将好事变成坏事。 刘弘将商队交给杨九章继续北上幽州,毕竟有些东西只有在那里才能卖出几倍的高价。 而刘弘则跟着李浈直奔魏州。 因为那里住着一个人:魏博节度使,何弘敬。 想要自己的赚钱计划得以实施,必须要打通这其中的所有重要关节。 而何弘敬便是其中重中之重。 第二百八十五章 态度很重要 魏博镇,于河北道南部,领魏州、贝州、博州、相州、卫州、澶州六州之地。 自代宗广德元年立镇至今,已有八十三年之久。 而魏州,位于贝州以南,为魏博镇治所之地。 若说河朔三镇中战力最强,自当属长期与关外诸藩担任戍边之重任的卢龙镇。 而财力最强,又有成德镇为首。 至于魏博镇,战力不及卢龙,财力又不及成德,但却是河朔三镇之首。 究其原因除首任节度使田成嗣一生尽忠大唐深得君心之外,最重要、也是最不可忽略的原因便是,魏博镇兵力最多。 卢龙可战之兵于七万左右,成德为五万左右。 而魏博,控弦十万。 虽说此时三镇都有不同程度私募兵马的情形出现,但至少在朝廷在册的兵力中,魏博为三镇之最。 所以也便是说,仅仅河朔三镇的兵力至少在二十万以上,加上三镇中私募之兵,应能达三十万以上。 而这,也便是大唐历代皇帝对河朔颇为忌惮的原因之一。 三十万雄兵,这是一支随时随地都足以颠覆国家社稷的庞大力量,没有哪位国君敢于小觑这支力量。 对于河朔三镇的每一项政策,都必将让之前以及以后的所有大唐天子不得不慎之又慎。 河北安则大唐安,河北乱则大唐乱。 这句话是李忱说的。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河北不容乱,但若是河北有一天真的再乱了,没有人怀疑以当今天子的行事作风会不会以倾国之力去赌上一把输赢。 所以无论河北对于大唐,亦或是大唐对于河北,都须得小心翼翼、履冰临渊。 但恰恰也正因如此,无论是李承业也好,李浈也罢,甚至包括高骈、郑畋在内,都不得不让所有人更为重视。 因为这是李忱的态度,对河北的态度。 而河朔三镇对于李承业等人的态度,也便等于是对李忱的态度,对大唐的态度。 尽管何弘敬对李浈所为早有耳闻,但以自己堂堂节度使的身份去见一个六品幽州司马,心中仍是并不情愿。 虽然不情愿,但该见却还是要见的,因为他是李浈,是李忱钦命的人。 魏州城,何府。 何弘敬没有在节度使衙门见李浈而是安排在了自己府中,无论对于任何人来说,至少都已做足了态度。 态度很重要。 但当何弘敬真的看到李浈时,仍是有些出乎意料。 “你......便是李浈?”何弘敬有些惊讶。 “回使君的话,下官便是李浈!” 李浈很恭敬。 这也是态度。 何弘敬四十岁出头,身材略瘦,身着一袭紫色缺胯袍,脚蹬皂靴,尤其腰间那枚紫金鱼袋显得格外引人瞩目。 皮肤看上去倒比李浈还要白一些,加之略为精致的眉眼和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优雅,让人感觉更容易亲近些。 比之张仲武的粗犷、王元逵的精明,何弘敬更具一种儒将风度,这让李浈天生便对其有种好感。 何弘敬点了点头,现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早便听闻李浈胆大妄为,今日一见倒还真是如此!”何弘敬笑道,同时一伸手示意李浈入座。 李浈闻言应道:“胆大妄为不敢,至少是不敢在您这里妄为的!” “不敢?青云寨一事又做何解?你带着五百成德兵马私入贝州又做何解?”何弘敬这次没有笑。 李浈却是笑道:“下官此次便是来向您赔罪的!” “赔罪?既然你已经见过了田公,那么想必也知道我与田家的关系,单凭这个,那日本使便能将你永远留在贝州!”何弘敬端起茶盏,细抿一口。 “这茶......不错!”何弘敬并没有让李浈立刻回答,而是指了指李浈面前案几上的茶盏笑道。 李浈回礼致谢,而后端起也学着何弘敬的样子细细品茗了片刻。 “这茶是福建的!”李浈放下茶盏笑道。 “哦?你竟精通茶道?”何弘敬显得有些好奇。 “精通谈不上,只是如此好茶却偏偏糟蹋了!” “糟蹋?何出此言?” 何弘敬爱茶,自然对茶道深有研究,即便煮茶的侍者,都是被其亲自调教一番之后才能胜任,但此时却不知李浈这句话是何含义。 “若下官猜的不错,此茶乃是今年清明产自太姥山的新茶,而且是头采,此茶产量极低,加之今年清明前后太姥山雨水较多、天气湿热,所以这头采的茶不出五十石!” 待李浈说完,何弘敬的脸色顿时变得异常精彩,李浈只品饮了一口,不但准确分辨出茶叶产地,甚至连当地气候都了若指掌,若非精研此道,势必不能说得如此精准。 当然,李浈爱茶,但却不爱大唐的茶,至于这些名堂,也只是听真正精研此道的李德裕说来的。 对于李浈来说,茶仅仅是一种饮品,而对于大唐人来说。 茶,也是药。 “哈哈哈,本使此生犹爱此道,但这河朔之地距离茶地千里之遥,终究难觅知音,今日听泽远这番话,倒让本使今日终于见到一个志同道合之人,来来,泽远,将你所知尽可拿来说说!” 何弘敬说着豁然起身转而坐至李浈身旁,脸上的欣喜之色无以言表。 李浈闻言微微探身示敬,而后笑道:“此茶应是太姥山绿雪芽处所产,再以丹井水浇灌,头采之茶其形如针,密披白毫,熠熠生光,犹如白毫银针,世人都知如此,但却不知此茶可冲不可煮,若煮了,便彻底品饮不到此茶的绝妙之处了!” “可冲不可煮?何解?”何弘敬不解,煮茶之道自古以来便是这么个煮法,即便是陆鸿渐所创的煎茶,也从未提及李浈口中的冲茶,自问精研此道的何弘敬自然也便来了兴趣。 李浈微微一笑,道:“下官斗胆,请向使君借些茶来,以作演练!” 何弘敬闻言当即命人取茶前来。 少倾,侍者端来一个精巧的瓷碟,大小不过方寸,通体呈淡青色,釉色通透,将碟内的银针衬得更为鲜亮。 “啧啧,白毫银针再配着越州青瓷,使君倒让下官想起一人!”李浈不禁赞道,而后用手轻轻捏起一支茶毫嗅了嗅。 “哈哈哈,可是文饶公?”何弘敬大笑。 李浈略带惊讶地点了点头,道:“使君怎知?” 只见何弘敬颇为神秘地笑了笑,而后指了指李浈手中的瓷碟,笑道:“这便是与文饶公学来的!” 李浈不由恍然大悟,只是没想到对藩镇强硬了一辈子的李德裕又怎会与何弘敬的关系如此亲密。 “我与文饶公虽没见过几次面,但却也是同道中人,从文饶公那学来了不少,记得第一次品这太姥山的茶还是在长安文饶公的府上!”何弘敬笑道。 但李浈听到最后却偏偏品出了些唏嘘。 李德裕一生忠于大唐,即便被后人诟病的党争,在李浈看来也只是正确与错误之间的矛盾,谈不上弄权,更谈不上误国。 李浈来到这个大唐,有些事能改变得了,有些事却是无法改变的。 显然何弘敬这句话的语气中带着些惋惜之意。 李浈不由怅然道:“放眼大唐,下官最敬文饶公,只是......” 李浈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何弘敬轻轻抬起的手已说明了一切。 “还是说这茶!”何弘敬笑道。 李浈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此茶甘冽清甜,清新香甜之气犹重,若是以煮茶之法烹之势必坏其香,毁其味,而陆鸿渐所创煎茶之法,只适合老茶,新茶却是不能的,否则那烟火气同样破坏了其原本的味道!” “原本的味道?”何弘敬虽听得一头雾水,但却也隐隐觉得李浈所言颇有些道理。 显然何弘敬平日里都以煮茶品之,所以对于李浈所说的“原本的味道”大为不解。 李浈笑了笑,道:“请使君上一壶沸水便知!” 片刻之后,沸水呈上,只见李浈捏了一小撮茶叶置于盏内,而后倒入沸水。 顿时一股清香之气扑鼻而入,没有煮茶那般无味皆具的浓烈味道,只有最原本的茶青之气,单是闻了便让人心旷神怡。 “好......好了?”何弘敬指了指案上已冲泡好的茶,满脸疑惑。 “使君稍候半刻,待茶青中的味道逸散出来后,茶汤才最是甘甜清冽!”李浈笑道。 何弘敬的目光紧紧盯着茶盏,热气升腾,清香四散,让何弘敬在大为不解的同时却又迫不及待。 “下官以为,茶道便是天道,天道便是花开花落、日升日落,所以这茶,也唯有最简单的方法才能品悟!”李浈轻轻说道,似乎生怕惊扰了这升腾的茶气。 闻言之后,何弘敬似乎陷入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 少倾,李浈笑道:“使君请用茶!” 何弘敬将信将疑地看了看李浈,而后轻轻端起依旧有些发烫的茶盏。 茶汤还很烫,至少李浈不会喝这么烫的茶。 “小心......”李浈的“烫”字还未出口,何弘敬却早已饮了一大口,看得李浈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凉气。 不知是否因为烫的缘故,何弘敬的脸色看上去并不太好。 “使君......没烫着吧......”李浈心有余悸地问道。 何弘敬许久没说话,只是端详着手的茶,若有所思。 “泽远贤侄,这法子......你自己想到的?”片刻之后,何弘敬终于开口问道。 李浈点了点头,道:“只是不入流微末之论,让使君见笑了!” 何弘敬摇了摇头,道:“茶道便是天道,天道便是花开花落、日升日落,所以这茶,也唯有最简单的方法才能品悟!此言甚好,正如这茶,以沸水冲之,法子简单,但却是茶叶原本的味道!” “好......好......好!”何弘敬接连说了三个好字,将剩下的茶汤一饮而尽。 “使君,这茶至少还可再冲三泡,每一泡的味道皆不相同!”李浈见何弘敬要将残茶倒掉,赶忙说道。 何弘敬闻言后又是吃了一惊,赶忙再倒入沸水,品饮之后却是不禁朗声大笑道:“哈哈哈,贤侄高论,今日倒是让我受教了!” 紧接着,只见何弘敬豁然起身,笑道:“贤侄今日便住在府中!” 李浈刚要婉拒,却只听何弘敬紧接着笑道:“住下了,一切才有的商量!” 第二百八十六章 腾出几间房来 ...... 魏州的夜,清冷而宁静。 没有幽州的风沙漫天,更没有冀州的喧嚷嘈杂。 更像是一位悠然的老者,自顾闭门静坐,即便这气温都不似幽州、甚至关外的冬日里那般冰寒刺骨,连带着这里的人都变得随和了许多。 戌时方过,李浈已记不得冲了几泡,但案上的茶汤却依旧滚烫。 何弘敬显得意犹未尽,不时将茶盏端起深深嗅上一番,沉浸在醉人的茶香之内,似乎已忘却了李浈的存在。 连喝了三个时辰的茶,李浈有些想吐。 “在你来之前......” 何弘敬终于舍得将手中的茶盏放下,说了三个时辰以来的第一句话。 “田公送来了一封手信!”何弘敬望着李浈,面带微笑。 李浈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对于这一点,他早已想到。 因为何弘敬见到自己时表现得太过镇定,也太过坦然,否则自己在贝州逼得青云寨四处杀人,何弘敬又如何能如此淡定。 田氏于何家有恩,若非田文胜当初厌倦了庙堂的话,魏博节度使的位子又怎会轮到何进滔来坐。 何进滔,便是何弘敬的父亲。 田家对魏博的影响仍在,只要田文胜愿意,何弘敬这个位子未必就能继续坐下去。 更何况何弘敬并非忘恩负义之人,所以田文胜的死活安危,他便不得不在乎。 “你不觉得应该对我说些什么?”何弘敬有些讶异李浈的镇静。 李浈想了想,说道:“这茶......至多五泡之后便已乏味了!” 何弘敬笑了笑,道:“你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说,什么时候不可以说!” 李浈点了点头,依旧没有说话。 短暂的沉默之后,何弘敬突然开口道:“我只问你一句,这是陛下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是下官的意思!”李浈哑然失笑,这种事怎么可能和皇帝老爹扯上关系,难道让他去算计这些行商?或者告诉他官匪勾结? 何弘敬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李浈对自己的答案也很满意。 “你就不怕陛下知道此事之后迁怒于你?”何弘敬又问。 何弘敬是个谨慎的人,在没有百分之百确定安全以前,他从不会随便应承什么。 李浈闻言微微一笑,道:“知道此事的人不会说,不知道此事的人又谈何告密?” 何弘敬笑着点了点头,而后笑道:“我答应你!” “使君难道不想知道自己能获利多少?”这一次,轮到李浈有些讶异。 何弘敬指了指案上的茶,笑道:“这便够了,获利多少我并不关心,但你每月需得亲自将东西送来!” 何弘敬所说的“东西”,指的是钱。 “这个下官自然不敢怠慢!”李浈会意地笑了笑。 紧接着只见何弘敬探身冲李浈神秘一笑,道:“今晚我再让你看些我私藏的好宝贝!” “使君该歇......”李浈刚开口,便只见何弘敬已对侍者吩咐下去。 仅转眼之间,只见五名侍者端着两套茶具和十几饼茶呈上前来。 “哈哈哈,泽远,这些便是我珍藏多年的好茶,今夜我们便来一一品鉴一番!” 李浈:“......” ...... 待李浈回房,已是将近子时,可怜严恒、刘弘二人眼巴巴地等了近五个时辰。 见李浈回来,却早已没了问的兴趣,也便各自回去歇息了。 只剩李浈。 独自抚着饱涨的肚子,边抚边吐......边吐边骂......边骂边抚...... ...... 翌日一早,李浈匆匆别过何弘敬,拉扯着严恒、刘弘二人逃似地离开魏州。 “真不该那么草率答应何弘敬的!”李浈一想到日后每月总会有那么几天,不由得有些心有余悸。 “大郎,何弘敬对你做了什么,竟让你骂了一路!”刘弘有些不解。 李浈白了一眼刘弘,没好气地说道:“你没看到我还吐了一路么?” “他莫不是想毒死你吧!”严恒大惊失色。 李浈不由长叹一声,道:“倒真还不如毒死我算了!” 喝酒会醉,喝茶同样会醉。 李浈醉得不轻,以至于让自己依旧看不透何弘敬。 “大郎,首先,我没钱!” 同样心有余悸的严恒想了想后说道。 “没钱不好办事啊!”李浈有些为难地说道。 “可我还没说做什么!”严恒有些不服气。 “做什么都需要钱啊!”李浈也有些不服气。 “那......”严恒有些犹豫,到底该不该松口。 “好吧,看你这么虚心求教,今日我便勉为其难一次吧!”李浈在说这话时候,突然心疼了一下。 “你究竟想做什么?”严恒赶忙问道。 刘弘闻言也凑了过来,虽然自己无条件地信任李浈,但毕竟直到此时自己还对李浈的计划一无所知。 “自然是赚钱了!”李浈说得理所当然。 “如何赚?”严恒追问。 李浈看了一眼严恒,而后很认真地说道:“你看,我已经免费回答了你一个问题,你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我没钱!” 严恒没说谎,这次出来是真的没带钱。 李浈紧接着看了看刘弘。 刘弘见状忙摆了摆手,道:“我没问!” “唉!”李浈长叹一声,而后摇头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 “快说快说!”不待李浈说完,严恒便迫不及待地催促道。 李浈狠狠剜了严恒一眼,而后才缓缓说道:“其实这一路走来,想必你们也猜到了一些......” 说着,李浈看了看严恒与刘弘,二人一脸懵逼地望着李浈,不知所云。 “好吧,这句话全当我没说!” 李浈很无奈,突然有些怀念与郑畋在一起的日子。 “很简单,既然河北、河南两地多有匪患,而且这匪患一时也除之不尽,那么我们何不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呢?”李浈说到这里,仿佛已看到了大把大把的银钱源源不断地流入自己的口袋。 “嗯,这么多的钱以后可没地方放,回去后得多腾出几间空房才行......” “大郎!”严恒一声大喊,将李浈从美梦中生生拽了回来。 李浈瞪了一眼严恒,而后重新整了整思绪,这才接着说道:“盗匪劫掠过往行商,那我们便给行商们提供保护,而他们付给我们相应的报酬,就这么简单!” “剿匪这些事不是应该由官军来做么?”严恒不解。 “官军只剿匪,不收钱,况且这些盗匪若真这么容易剿的话,你当他们能存在这么久?” 见严恒依旧一脸懵逼,李浈只得耐着性子解释道:“就比如刘弘,他自江陵到幽州,这一路上不知要遇到多少盗匪,而我们为他提供保护,一路将他护送到幽州,而他只需要付出一定的报酬便能免于盗匪侵害,岂不是一举两得?” “可你是官,他是商,自古官商无往来,你就不怕被御史弹劾?你就不怕陛下怪罪?” 这一次,严恒听懂了,但却有些担心。 “我不动用官军,我也不会出面,谁知道?”李浈说完,警惕地看了看严恒。 严恒赶忙连连摆手,道:“我自然不会说出去!” “可若不动用官军,你用什么保护?你不出面,谁来?”刘弘插话道。 “所以青云寨便不会再是青云寨!至于这出面之人么......”李浈看了看刘弘。 “我?”刘弘反问,一脸惊讶。 “自然是你了,严恒的父亲是官家的人,自然不能出面,你父亲如今被白敏中削了官职,又正在经商,你最合适不过了!”李浈笑道。 “你就不怕我搞砸了?”刘弘问。 “你信不信我?”李浈反问。 “自然信了!” “那我也信你!”李浈笑道。 不待刘弘说话,严恒紧接着说道:“即便是青云寨,也只有区区三千余人,于河北、河南两道的行商来说,还是有些少啊!” “此事......”李浈看了走在前方的刘关一眼,而后说道:“记得我曾对刘关说过,让他们兄弟五人各去招募一支队伍,现在......机会来了!” 想了想后,李浈又道:“青云寨的这些人我有用处,既然答应了田文胜将他们引入正途,日后便让他们入了卢龙军,只是在没找到合适的替换者之前,先让他们盯着此事,毕竟对付盗匪,他们比任何人都有经验!” “入卢龙军?可他们连户籍都还没有!”严恒撇了撇嘴说道。 “所以此事便须得将张方进那货拉进来了,户籍之事自然不难解决!”李浈脸上泛着笑,是那种不怀好意的笑。 “那......”刘弘有些犹豫,但想了想后还是开口问道:“我们能得多少利?” “嘿嘿,终于问对了问题!” 紧接着李浈摇了摇头,道:“可是我不知道!” “不知道?!”严恒、刘弘二人闻言大惊。 “不知道你就敢如此兴师动众?不知道你就敢答应王元逵每年十万贯?还见了两镇节度使?”刘弘有些气急。 “我不知道,可有人知道!”李浈不慌不忙,似乎胸有成竹! “谁?”二人异口同声。 李浈指了指刘弘。 “我?我怎么会知道?!”刘弘不解。 “你不知道,但你身边那个杨叔应该知道!”李浈道:“算账这种事我做不来,每次收多少银钱?怎么个收法?那个杨叔看上去很精明的样子,应该知道,回去让他算算就是了!” “哦,对了,我腾出三间厢房来,应该够了吧?”李浈转而又问。 “做什么?”刘弘问。 “放钱啊!” 第二百八十七章 阿兄这个狗官 一行人自贝州而上,又到冀州接了王绍懿之后,这才进入卢龙瀛洲地界。 此前徐良先行一步至武强县与返回幽州搬兵的赵郎会合,毕竟以赵郎的声望是无法统驭这三千精骑的,而徐良原本便是成德军裨将,而且这其中还有一千兵马本就是徐良麾下。 有徐良坐镇,自然名正言顺。 对于这三千精骑,李浈是不打算带回幽州的。 瀛洲是个好地方,处于三镇交界处,无论北上,还是南下,或是东行,都有着先天的便利条件。 田文胜说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去做准备,而李浈只给了他半个月,毕竟自己在幽州的时间已经不多。 李浈的下一个目标在剑南道、在陇右道,因为那里将会是自己的练兵场。 更因为那里有一个人此时正在谋划一桩大事,一件对大唐来说意义非凡的事。 那个人叫张义潮。 ...... 既然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去准备,李浈所性便让那些来自横海、成德两地的兵士回家省亲几日,一来可以收拢些人心,二来让这些士兵带些银钱回去也算是对自己吹过的牛逼有个交代。 钱不多,每人不过两贯而已,算上此前李浈受贿所得的三千七百多贯,还额外向张直方借了三百贯。 的确不多,但这却是这些士兵每年军饷之外第一次额外得来的钱。 这是李浈的一个态度,只有看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才能让这些人死心塌地跟着自己,这是李浈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一支军队,也是他保命的本钱。 当然,还有一支算不上军队的军队,青云寨。 也许是这两贯钱的缘故,又或许是上次自己在武邑县王润二家中的事起到了应有的宣传作用,仅仅三日之后,便已有士兵的家人陆陆续续赶赴瀛洲投奔了李浈。 家安在,则军心定,至于这些人怎么个安排法,李浈将问题统统抛给了远在幽州的郑畋和瀛洲刺史陈琼。 不是李浈不想亲自处置,只是李浈觉得有些事自己可以不必亲自去做,也不能去做。 既然自己信任他们,那就必须让他们去做一些事情,或大或小,以此来证明自己的信任。 在有些人看来,这或许算是驭下之法,而在李浈看来,这却是处世之道、做人之本。 秘密招募新兵的事情交与了刘关等五人,原有士兵家属的事情交与了郑畋,行商们的事情交与了刘弘。 张翰则依旧留在成德王元逵身边,至少现在他留在那里比留在这里要有用得多。 即便是严恒与徐良,每日里都见不到人,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至于高骈与骨朵达,鬼知道他们两个在幽州做什么。 而此时最闲的人反倒成了李浈。 当然,还有小屁孩王绍懿。 每日带着王绍懿在冻了冰的沱水中凿冰钓鱼,便成了李浈每日唯一的一项活动。 “阿兄,再过半个月便是元日了,你若去长安的话一定得带着我才是!”王绍懿很少走出家门,此次到瀛洲是其第一次离开冀州,对于那个繁华的京城,自然有着无限向往。 李浈白了一眼王绍懿,道:“带你也可以,花销自理!” “我......没钱......”王绍懿撇着嘴说道,紧接着又咧嘴笑道:“不过你可以从阿耶的那份里面扣!” 李浈很认真地想了想后,显得有些勉为其难:“这样真的好么?” 王绍懿也很认真地想了想,而后点了点头道:“好吧!” “好!”李浈大笑,笑得很开心。 紧接着王绍懿转身看了看身后不远处,道:“阿兄,这个人每日跟着咱们,你就真不打算跟他说点什么?” 那人,瘦且面黄肌瘦,却身着深绯色官服,正是瀛洲刺史陈琼。 只见其身披一件裘皮大氅,站在原地不停地踱着脚步,在寒风中似乎有些发抖,但看上去却更像是在随风轻摆,唯有其眼神却一刻也不曾自李浈身上离开,脸上写满了焦急与迫切。 李浈歪着身子扭头看了一眼,而后冲陈琼面色和善地招了招手,示意其过来说话。 不料陈琼却是摆了摆手,脸色略显尴尬。 “你看,是他自己不过来的!”李浈一撇嘴冲王绍懿说道。 王绍懿看了看四周将李浈与自己围成了一个圈,横刀出鞘满脸杀意的步卒,说道:“他怎么敢过来?” “既然你阿耶将你托付给我,我必须得对你的安全负责!”李浈说得很认真。 王绍懿回头看了看瘦得跟一根棍似的陈琼,道:“我觉得......他打不过我!” “哦?”李浈闻言后放下手中钓竿,而后面色凝重地望着王绍懿说道:“既然如此,今日我便为你上这第一课,我们的故事要从头说起!” “讲故事?我最爱听故事!”王绍懿闻言顿时将陈琼抛之脑后,一脸兴奋地凝神倾听。 “这是关于一个人的故事,一个瘦得像剑一般的人......” 王绍懿听得很认真,李浈讲得很敷衍。 因为对于那个像剑般的男人,他了解的并不多。 甚至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如今又去了哪里。 除了那把通体漆黑的障刀之外,似乎他原本就不曾出现过。 “那......阿兄的剑术一定也很厉害了?”王绍懿兴致勃勃地问道。 “想学么?”李浈问道。 “想学!” “若想修习剑术,除了要有一颗坚韧不拔的心之外,还需一样东西!” “还需什么?”王绍懿追问。 李浈向王绍懿一摊手,道:“拿来吧!” “什么?”王绍懿一脸懵逼。 “钱啊!” 王绍懿:“......” 红日西沉,残阳落尽,冷风自沱水对岸横扫而过,使得气温陡然下降了许多。 陈琼将大氅裹得更紧了些,望着面前的一名带甲军卒,赔笑道:“这位兄弟,方才李司马唤我过去,还请通融一下吧!” 那名军卒回头看了看李浈,而后摇了摇头,道:“将军说不行!” “可......可李司马什么都没说啊......”陈琼苦着脸说道。 “什么都没说,便是不行!”军卒说得很干脆,态度很坚决。 陈琼无奈地看了看渐渐昏沉的天色,而后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在原地踱着步子。 “让陈刺史过来吧!” 只见李浈再次冲陈琼招了招手。 那军卒这才闪出一条路,“陈刺史请!” 陈琼这才千恩万谢地跑了过去。 “陈刺史,冷吗?”李浈笑问。 “还行,还行!”陈琼强挤出一抹微笑。 “陈刺史跟了我已有五日了吧,可是有什么事么?”李浈又问。 陈琼干笑了一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李司马前几日交代的事情......” “办不了?”不待陈琼说完,李浈抢先问道。 “不是办不了,只是李司马有所不知,若找一处地方安置那些人尚能办到,只是本州耕地有限,若是再分他们几亩田的话,只怕是只能从本地乡绅、富户那里要了,但如此一来,恐怕激起民怨啊!” 陈琼有些为难地说道,李浈将五百户军卒家属分给了瀛洲,每人要求要分得十亩田、一头牛,然而田是固定的,凭白要分出去五千亩田、五百头牛,这对陈琼来说似乎有些棘手。 李浈闻言面带讶异,道:“怎么,乡绅富户们不愿意分?” “凭白让他们割出几亩田,任谁也不愿意啊,此事着实让在下有些难办,还请李司马明鉴!”陈琼赶忙说道。 “呵呵,陈刺史年纪比我大,官阶也比我大,既然此事办不了,那便办不了吧,无需向我解释的!”李浈笑道。 陈琼闻言之后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李浈竟这么容易松口,尽管自己是从四品,李浈只是从五品,但就李浈在卢龙的地位来说,要远远在自己之上。 更何况此时的李浈手里还握着三千铁骑,陈琼便是官阶再大上一级,也不敢在这里托大。 “李司马,这是说......真的?”陈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这五日来求见了李浈多次,可李浈就是装疯卖傻避而不见,但此时竟如此顺利在,这让陈琼感到有些意外。 “自然是真的,下官怎敢诓骗陈刺史呢!”李浈笑着,伸手拍了拍陈琼的肩头。 显然李浈的这个动作很无礼,但陈琼却似乎并不以为然,只是王绍懿见状却是微微一撇嘴。 “不知礼数,阿兄这个狗官!”王绍懿转过身子抓起钓竿,嘴里小声嘟囔道。 “如此便好,那我这便告辞了,李司马尽兴......尽兴!” “陈刺史请便!”李浈笑道。 陈琼转身便走,但走了几步似乎又想到了什么,随即又折返了回来。 “怎么?陈刺史还有事?”李浈讶异道。 “也没什么,只是敢问李司马准备如何安置这些人?”陈琼笑问道,眼神中似乎有些不安。 李浈想了想后,道:“既然陈刺史不便出面,那下官便亲自去向这些乡绅富户解释便是了,明日让台文去查查,这瀛洲界内谁的田产最多,下官亲自去一趟,想必他看到下官如此诚意,定会同意的!” 闻言之后,陈琼顿时面色大变。 第二百八十八章 清河那个崔 “李司马......”陈琼欲言又止,在这寒冬腊月天里竟已是汗流浃背。 “哦?陈刺史觉得......不妥?”李浈故作讶异。 “此事......此事还是......交给在下去办吧!”陈琼擦了擦额头的汗,低声说道。 “陈刺史方才不是说不好办的么?可万万不敢勉强的!” 这次,李浈没有笑。 “不勉强......不勉强的......”陈琼赶忙说道。 “哦,那不知陈刺史需要几日能办好?”李浈又问。 “半......半个月......?”陈琼抬头看着李浈的脸色,小心翼翼地答道。 “几日?”李浈侧耳又问。 “十......日”陈琼慌忙改口。 “几日?”李浈依旧在问。 陈琼见状微微一埋头,而后一咬牙说道:“七日,七日之内在下一定办妥!” “好,那就七日!” 这一次,李浈笑了。 “那......在下......”陈琼望着李浈指了指身后,示意告退。 李浈转身摆了摆手,没有再看陈琼一眼。 王绍懿回头看了看陈琼的背影,而后又看了看李浈,问道:“阿兄不喜欢他?” 李浈白了王绍懿一眼,道:“怎么?你有断袖之癖?他不合适,太老了,改日阿兄给你相一个年轻的!” 王绍懿置若未闻,又问道:“他似乎很怕你” “我也很怕他啊!”李浈笑着摇了摇头。 “你不怕他到张使君那里去告状?”王绍懿又问。 “哈哈哈,怕,但我赌他不敢!”李浈大笑。 “赌?”王绍懿闻言后想了想,又道:“记得阿耶说过,在赌局上若想永远不输,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去赌!” “嗯,算句人话!”李浈点了点头,说道:“所以我让徐良去了平舒城帮忙训练青云寨的人,又让刘关去了高阳城招募新兵!” 王绍懿闻言后咧嘴笑道:“原来阿兄早已胸有成竹!不过虽说北上幽州只有这两条官路,但却绝不止这两条路,他若想去,怕是这也难不住他!” “不错!”李浈又点了点头,无耻地笑道:“所以我还让高骈留在了幽州!” “哈哈哈!阿兄好无耻!”王绍懿不由大笑道,笑得也很无耻。 ...... 是夜。 瀛洲刺史陈府。 陈琼今日很生气,确切地说自李浈来了瀛洲之后,陈琼便一直很生气。 一名堂堂从四品的刺史,却偏偏要在一个小小的幽州行军司马面前如此低声下气,这对于任何一名尚有尊严的刺史来说,无异于奇耻大辱。 陈琼为官二十年,从最初的新城县丞,一直坐到瀛洲刺史的位子;从最初的破瓦寒窑,住上了这五间九架远超四品规制的深宅大院;从入仕前家中那半亩贫田,到如今拥有千亩良田的一州之主。 这其中所经历的种种,陈琼已不愿再去回忆。 所以陈琼害怕,害怕失去今日所拥有的一切,但越是害怕什么也便越要来什么,只是陈琼万万没想到来的竟是一个小小的幽州行军司马。 即便是散官官职也不过只是一个从五品的游击将军,如此微末小官,陈琼平日里是看都懒得看上一眼的。 但如今就是这样一个微末小官,竟让自己心惊胆战、临渊履冰,甚至不得不低三下四去拜会央求于他。 陈琼不甘,不甘自己的田产,更不甘自己的尊严。 只见陈琼半仰着凭几,双目轻闭,手中的茶汤已凉了许久。 “李浈小儿,你以为我见不到使君便奈何不得你么?在瀛洲这地界,还是我说得算!这田产......怕是你还没那么容易拿到手!”陈琼口中轻声自语。 突然,陈琼坐起身子,而后拿起案上笔墨,稍一思忖之后在藤纸上写了四个字。 清河崔氏。 ...... 翌日,沱水岸边。 今日李浈没有再去沱水中央凿冰,反倒让人在岸边砸了个冰窟窿,虽然也不知有没有鱼,但李浈与小屁孩王绍懿还是将鱼钩扔了下去。 “阿兄,这里似乎没鱼!” 在将近两个时辰的一无所获后,王绍懿忍不住开口说道。 李浈抬头看了看王绍懿,而后指了指远处冰面上数十个窟窿,说道:“你看,那里已经被你砸成筛子了,很不安全!” “诺大的沱水,我们可以去别处啊!”王绍懿说道。 “去别处?”李浈摇了摇头,道:“去别处别人就找不到我了!” “谁?就是那个狗官?”王绍懿问。 “那个狗官怕是不会来了!” “那会是谁?” 李浈白了一眼王绍懿,理所当然地说道:“人都还没来,我哪知道谁会来?” 王绍懿:“......” 正在此时,只见一名步卒走上前来,道:“启禀将军,有人求见!” 李浈闻言回头看了看,而后向远处那人咧嘴一笑,问那军卒:“他姓崔?姓王?姓卢?还是姓郑?” “姓崔!”军卒躬身答道。 “让他过来说话!” “清河崔氏还是博陵崔氏?”王绍懿问。 “应该是清河崔氏,不过也只是旁支罢了,若真是清河崔氏倒也好办了!” “为何?就连历代天子都不敢得罪的望族,难道你敢抚清河崔氏的逆鳞?”王绍懿不解。 “我是不敢的!”李浈摆了摆手,笑道:“清河在贝州,何弘敬敢!” “哈哈哈!”王绍懿不由大笑。 少倾,军卒将远处那人带至李浈跟前。 此人年约三十,身材不高,但却显得更匀称,眼睛也不大,但也显得更精神些,头戴白色软脚幞头,身着一袭白色缺胯袍,腰间一条鹿皮蹀躞带,七事俱全。 典型一副诗书文人模样的打扮,而且还是那种极为讲究的文人,否则那腰间的蹀躞七事也不会如此齐全。 见了李浈,那人赶忙叉手行礼,道:“崔彦召,拜见李将军!” 李浈从上至下打量了一番之后,方才笑道:“久闻清河崔氏,上次去贝州时原本便该去拜会的,只是当时公务在身,着实抽不开身,却不想烦劳崔先生亲自上门,实在让浈有些过意不去!” 崔彦召闻言笑道:“将军大名也是如雷贯耳,小小年纪便能有如此功业,将军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哈哈哈!得先生如此谬赞,浈愧不敢当!只是不知先生来此可是有什么事么?”李浈大笑,双目紧紧盯着崔彦召的脸。 崔彦召闻言却是摆了摆手道:“素问将军高风亮节,今日来此只是拜会而已,并无旁的事!” “如此,那便请先生随浈回府一叙!”李浈向崔彦召一伸手,而后冲王绍懿使了个眼色。 “这位小郎君看上去有些面熟,不知......”崔彦召一瞥眼看到王绍懿,当即笑问。 “哦,方才忘了向先生介绍,这位便是魏博节度使何使君家的二郎王绍懿,年岁比我还要小一些,却是恶贯满盈,何使君托我好好管教约束一二!” 李浈说得一本正经,丝毫没看到王绍懿那张铁青的小脸。 “狗官!”王绍懿瞪了李浈一眼,嘴里轻声嘟囔着的同时向崔彦召叉手行礼:“绍懿见过崔先生!” 崔彦召伸手拍了拍王绍懿的肩头,笑道:“小小年纪便该学人向善,万不可行那些顽劣之事,日后二郎在李将军身边也算是寻了个好先生!” 王绍懿有些伤心,毕竟从出生到现在,今日是被诬陷得最惨不忍睹的一次,而且却还偏偏申辩不得。 ...... 李浈口中的“府”,其实不过是一处两间四架的民宅,居中有一处小院,一间客堂,两间正房,东西各有两间厢房,仅此而已。 “看不出,将军所居之所竟是如此简单!” 进入客堂落座之后,崔彦召笑道,他说的是“简单”,而非“简陋”,只这一字之差,便让主人心中舒坦了许多。 虽然李浈并不在意,但由此却看得出崔彦召是心思缜密之人。 不过李浈却喜欢与这样的人说话,因为有些话就不用说得那么直白,有些事也不用做得那么绝对。 “浈对这些倒是没什么讲究,有一处容身之地便好,其余的倒也不敢奢求太多,更何况在这里也住不了多久!”李浈笑道。 “哦?将军可是要离开?”崔彦召问道。 李浈点了点头,道:“不错,再过几日便是元日了,浈要随家父进京朝贺,再回来时也便要回幽州了,毕竟浈是幽州的行军司马,总在瀛洲待着也不合律令!” “哦......”崔彦召若有所思,稍后又问:“那不知将军打算何时出发?” 见李浈神色不对,崔彦召赶忙又笑道:“将军莫要多疑,在下只是想代表崔氏一族送送将军而已!” “先生好意浈却之不恭,只是也不知家父哪日来瀛洲,若是有消息了,浈定当告知!”李浈笑了笑说道。 或许因为笑了太久,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 崔彦召点了点头,而后自怀中掏出一封手信,双手递到李浈面前,笑得:“将军一定想看看这个!” “这是......” 但李浈并没有伸手去接。 “将军何不亲自看看,有些事亲眼看到,比听到更来得真切!” 崔彦召的手也没有收回。 第二百八十九章 八朝元老的意思 但崔彦昭只是稍稍挪开了些手指,正露出信札上的一行小楷,字迹规矩娟秀,颇有初唐书家欧阳询之风。 幽州行军司马李泽远亲启。 短短十一个字,却让李浈心中不得不为之一动。 原本李浈以为这不过是陈琼写与崔氏要挟自己的密函,所以李浈不愿去看,因为他怕自己忍不住会做出什么事来,毕竟在眼下这个时候,能够用脑子解决的事情便尽量不要动手。 而崔彦昭让自己看这封信不过是想以此对自己示好,从而保护崔氏的利益不受损害,仅此而已。 但现在看来这封手信显然并非陈琼所为。 李浈见状之后这才双手接过手信,而后缓缓打开,崔彦昭则退回原位,也不看李浈,只是自顾吃茶。 而李浈打开手信之后不看正文,目光却直奔那最末一行。 因为李浈觉得首先要知道写信之人是谁,然后才会知道这封信值不值得自己去看。 显然,这封信值得去看。 因为署名人是崔珙。 崔珙,博陵崔氏,德宗贞元十八年进士及第,至今已历八朝天子,先后任少府监、同州刺史、凤翔陇州节度观察处置等使、光禄大夫、检校尚书右仆射、凤翔尹、京兆尹、御史大夫、吏部尚书、刑部尚书、右金吾大将军等等等等,四十年来几乎将大唐王朝的各级京官都做上了一遍。 会昌年间因与时任中书侍郎的李让夷不和,被人构陷而被贬恩州司马,李忱继位之后,将原会昌年间被贬官员一一召回,崔珙就任太子宾客,位列太子少师,爵封安平郡开国公、食邑两千户。 如今已年近天命,虽多次请旨致仕但均未被恩准,只是不再参与朝中机务,但若论这朝中德高望重之人,唯崔珙一人而已,便是连白敏中等人都不敢在其面前造次。 面对如此人物,便是李浈再不情愿,都无法驳了这个面子,甚至如果崔珙进一步要求些什么,李浈也都无法拒绝。 但李浈相信崔珙不会要求些什么,这样能够经历八朝而不衰的人物,有些事看得比谁都明白,眼光也会更长远些。 清河崔氏也好,博陵崔氏也罢,都属同宗同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崔珙明白这个道理,而作为崔氏一门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便不能不为自己的子孙后代着想。 崔氏一族自东汉时便已是名门望族,如今屹立八百余年而不倒,若说这其中缘由,除了崔氏多出俊才之外,更重要的便是四个字。 审时度势。 正因为崔珙知道审时度势,所以才屈尊给李浈写了这封手信。 毕竟对于河朔三镇的事情,即便是天子李忱都不会过分插手,更多的还是那种用以宣告天家威仪、近乎聊胜于无的过问。 河朔三镇的事自有河朔三镇的人来处理,即便是名门望族也要遵循这个规则。 所以对崔珙来说,此事只能示好,而决不能对立,尤其是与一个风头正盛的少年将军的对立,是极其不明智的选择。 八百年来,崔氏一族的枝叶已遍及大唐每一个角落,自是名门望族,那么便不会因为那区区几百亩、千亩的田产而殃及存亡。 说到底这对于崔氏来说不是生死攸关的事,此事可大可小。 大,则与李浈针锋相对,为崔氏开罪了一名得宠的将军,甚至引起卢龙节度使的反感; 小,则卖给李浈个人情,为崔氏笼络了一名前途无限的朋友,更为崔氏赢得卢龙当权者的支持和庇佑。 孰重孰轻,一眼便知。 “安平郡公身体无恙吧,上次在长安时不曾拜会,倒让崔公折煞小子了!” 李浈合上手信,对崔彦昭笑道。 手信的内容李浈无需去看,也猜得到其中内容。 “家叔素来爱才,更爱广交才俊,将军在花萼楼上作的那十首诗文,家叔听了后赞不绝口,此后家书中也多次提到将军,不料今日才有幸得见!” 崔彦昭一番话说得密不透风,但关键的部分却是只字未提。 李浈喜欢与聪明人说话,但与聪明人说话却又分两种,其一,双方言简意赅点到即止;其二,拐弯抹角避重就轻。 显然此时的崔彦昭便属于后者,既不提条件,也不提目的,只顾左右而言他。 “崔先生......” 李浈笑道,虽然崔彦昭喜欢拐弯抹角,但李浈却没时间奉陪。 崔彦昭目不转睛地望着李浈。 “崔先生不妨有话直说,无论看在崔氏一门,还是看在安平郡公的份上,什么话都好说,什么话......” 李浈伸手端起茶盏小抿一口,看了看崔彦昭,才又继续说道:“都可以说!” 显然,李浈没按照常理陪崔彦昭玩那些心计,而李浈的直接也让崔彦昭有些猝不及防。 闻言之后,崔彦昭刚刚端起的茶盏瞬间一滞,旋即轻轻置于案上,笑道:“将军还真如传闻中那般行事怪异、无法揣度呢!” 李浈笑了笑没有说话。 崔彦昭见状稍一沉思,而后抬头拱手言道:“实不相瞒,将军在瀛洲所行之事,崔某此前早已禀明家叔,今日刚刚得到家叔回示,命我崔氏一门唯将军马首是瞻,只是......” “只是崔先生觉得有些不甘心!”李浈打断说道。 “不错!正是不甘!” 崔彦昭缓缓起身,面色微沉,再度拱手说道:“将军可知我崔家这一支在瀛洲立足,有今日之局面,花费了多少年么?” 不待李浈回答,崔彦昭便又道:“五十年,整整一个甲子,将军可知有多少崔家先辈为此积劳成疾,甚至郁郁而终么?崔家名望八百年,靠的不是作奸犯科,也不是巧取豪夺,靠的是无数崔家人的心血!” 崔彦昭的情绪有些激动,声调也陡然增大了许多。 “而将军一来到瀛洲便要我崔家献出五百亩良田,敢问凭什么?崔家一门23位宰相为大唐尽忠,便是历朝天子都不曾盘剥崔家田产,将军却要逆其道而行之,难道将军以为手中有兵,便能为所欲为了么?” “若论忠,我崔家无愧于先祖,无愧于大唐,难道将军便是如此对待忠臣么?” 此时的崔彦昭与方才判若两人,似乎这番话在心中郁积了许久,更像是一名牢骚满腹的妇人。 说罢之后,崔彦昭的情绪渐渐平复,而后走至李浈面前微微一躬身,说道:“将军明鉴,我崔家此次愿献出良田千亩用以安置那些士兵的家人!” “先生可是说完了?” 见崔彦昭不再说话,李浈笑道,同时起身将崔彦昭扶回原位。 “良田千亩!”李浈在堂内缓缓踱步,“想来这是安平郡公的意思吧!” “家叔虽出自博陵,但却是崔某的堂叔,堂叔之言,崔某不能不听!”崔彦昭说道,言语中夹杂着不忿。 “方才先生说用来安置这些士兵的家人?”李浈问。 “不错!将军不就是为此么?”崔彦昭答道。 “好,崔氏一门忠于大唐不假,但这些士兵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他们愿意去战场上送死么?”李浈反问道。 “这......”崔彦昭有些语塞。 “忠有许多种,如崔氏家族这般为朝廷出谋划策、造福的是天下黎民,为地方鞠躬勤勉,造福的是一方百姓,但......” 李浈走至崔彦昭面前,笑问:“敢问先生,若有敌来犯,毁我社稷、屠我百姓,这时,靠的是何人?” 同样,李浈没有给崔彦昭说话的机会,马上便说道:“士兵!靠的正是这些将士,官场之上输了,也许还可以从头再来;但若是战场上输了,输的却是人头!” “若说我李浈没有私心,呵呵,这话便是我自己都不信,论私心,我有,说句有谋逆之嫌的话,我想要建一支军队!” 崔彦昭闻言顿时一惊,李浈这句话若是传到了长安,是要诛灭九族的大罪。 李浈敢说,崔彦昭却不敢听。 “崔先生莫怕,我要军队不假,但我却是要用这支军队来杀敌、平乱、讨贼、安民的,自安史叛军以来,这个大唐早已不是那个万邦来朝的大唐,早已不是那个春秋鼎盛的大唐,崔先生看得见,也听得见,敢问,崔先生这便是你、是你们崔家想要的大唐么?” 李浈没有去看此时的崔彦昭究竟是个什么表情,有些话李浈原本不想去说,也不能去说,但面对崔彦昭,李浈不得不说。 因为李浈知道,崔彦昭不坏,即便是将来也会是大唐的肱股之臣,一如他的祖先那样,待民宽仁,事母至效,尤其精于吏治,擅于经济。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李浈来自后世,对于这些自然会料于先机,也正因如此,李浈才会将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都说了。 他相信崔彦昭听得懂、也听得明白,更能理解自己所做的一切。 若然换了陈琼,李浈怕是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崔彦昭陷入沉默,自己方才那一番话虽更像是发牢骚,但同时他又有着自己的目的。 千亩良田自己可以出,但自己必须要让李浈明白,明白他在今日欠了崔家一个人情。 “崔先生的意思,李某明白......”李浈依旧笑容满面,不见半点不愠之色。 第二百九十章 还有三家 “李将军......” 崔彦昭正欲说话,却只听李浈紧接着说道:“先生的意思无可厚非,无论对崔家也好,对先生也罢,怎样的要求都不过分!” 说罢之后,李浈向着崔彦昭弯腰深深鞠了一躬,道:“浈,多谢崔家深明大义,多谢先生坦诚相对!” 崔彦昭见状赶忙将李浈扶起,道:“若将军真能如方才所说,便是大唐之福、黎民之福,崔氏一门自当鼎力相助!” 李浈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敢问将军,剩下的这四千亩田......”崔彦昭略带忧色,即便自己献出一千亩田,但还剩四千亩没有着落,依旧还是一个庞大的数目。 “陈琼说七日之内一定办好,但我相信他一定办不好,也一定不会去办,不过我既答应了他,那便给他这七日的时间,机会我已给过,只看他能不能把握了!”李浈轻声说道。 “陈琼就任瀛洲刺史这五年来,可不仅仅是手脚不干净那么简单,但其素来谨慎,所占得的大部分田产都不在其名下,想抓住他的把柄怕是不那么容易!”崔彦昭点了点头说道。 “呵呵,这世上从没有什么事情是完美无缺的,他既然做了,即便收拾得再干净,也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更何况......” 李浈笑了笑,带着些不屑,“更何况我李浈做事,有没有证据并不是那么重要,更多的时候要看他有没有这个......” 说着,李浈轻轻点了点自己心口的位置,道:“心!” “若无证据,将军怎能奈何得了他?恕我直言,将军的官阶不过从五品,而陈琼却是从四品的一州刺史!” 李浈闻言,不由朗声大笑:“哈哈哈,若为良臣,便是九品县尉我敬之如良师;若为奸佞,便是三品宰辅我杀之似狼豕!” 崔彦昭先是微微一怔,而后却也大笑道:“哈哈哈,好一个杀之似狼豕,将军豪气干云,请受崔某一拜!” “先生若是不弃,今日不醉不归!” ...... 崔彦昭的出现,对于李浈来说纯粹是个意外,瀛洲城内崔、卢、郑、王四大望族,属崔家势力最大,也最难已通融。 虽然崔家事实上并不像崔彦昭口中所说那般光明磊落、门风高古,但放眼天下,哪一个名门望族又真的是干干净净?若真都干净了的话,便不会有什么名门、什么望族了! 李浈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便不会去和崔彦昭去论这口舌之争。 既然崔彦昭来示好,那自己便没有理由拒之门外,更何况得到崔氏一门的支持,对自己而言,无论是当下,还是将来,都会是一大助力。 至于陈琼,虽说李浈并无权处置,但其若是真的触怒了自己的底线,那自己会有一百种方法置其余死地。 ...... 崔彦昭的归附让李浈不由心情大好,尽管李浈的心情也一直不错。 同样,也正因崔家的这一步棋,却让陈琼怒不可遏,失去了瀛洲最大家族的支持,陈琼先机尽失。 然而却还不至满盘皆输,失去了一个崔家,还有三家。 相对于崔家来说,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和琅琊王氏。 这三家与瀛洲崔家一样,不过都是家族旁支,但却依然有着不可小觑的势力,单单是这三个姓氏便足以说明一切,更何况其与各自家族同气连枝,一损俱损。 翌日。 陈府。 啪—— 一只茶碗被狠狠摔在地上,瓷片凌乱、汤水四溅。 这是陈琼今日摔的第三只茶碗,算上昨夜摔的那四只,七只茶碗就这么化为碎片。 客堂之内还有三人,年纪相仿,五十余岁,看上去面色从容,即便被那汤水溅湿了袍角,却依然一副坦然淡定之状,与陈琼的气急败坏截然相反。 “呵呵,陈刺史又何必如此动怒,小心气坏了身子!” 一名白发老者笑道,而后弯腰捡起了一只瓷片,而后啧啧叹道:“可惜了这汝州的青瓷!” “为德公还有心思顾及这些,崔家吃里扒外,李浈小儿又逼我太甚,如何能不心急,难不成还真给他千亩良田?!” 陈琼虽心中恼怒,但却也不好对老者发火,只是言语中略带些埋怨。 此人名为王允,字为德,肃宗宝应元年时,其高祖自太原迁至瀛洲,不足百年间,已隐隐成为瀛洲城内仅次于崔家的第二望族。 王允不由笑道:“难道陈刺史在这里摔几只茶碗便能让那李浈回心转意了?” “那不知为德公有何高见?”陈琼赶忙问道。 只见王允看了看其他两人,而后三人相视一笑,道:“李浈不过一黄口小儿,即便得到了崔家的支持,在瀛洲这地方还翻不了天!” “那......那又能怎样?他手里握着三千兵马,北上的沿途暗中又有埋伏,即便我出得了瀛洲,也到不了幽州,到得了幽州,也见不到使君,如今我已是砧上之肉任人宰割了!”陈琼摊开双手,似乎已无计可施。 “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幽州行军司马罢了,即便是手中握有兵权,也不敢将陈刺史怎么样的!” 说话之人名为卢田,字广元,为范阳卢氏旁支。 “有兵权就够了,就凭李浈往日里所做的那些事,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陈琼当即说道,羸瘦的身子似乎有些发抖。 此言倒也不错,在江陵,李浈设计杀刘睿;在商州,又将金商防御使吴灼送入大牢;便是在长安,都让延庆公主甘拜下风;而后平定宣武叛军,又在深州杀了包括深州刺史段崇简在内的数十名大小官员。 一个彻头彻尾、不顾后果的疯子,又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呢? 既然他能杀一个深州刺史,便也能再杀一个瀛洲刺史。 李浈这样的经历,让陈琼有些担心,这也是其对李浈唯唯诺诺的原因之一。 而更让陈琼惊惧的是,在李浈杀了这么多人之后,朝廷竟不见有丝毫苛责,即便是言语上的责怪都不曾有过,不仅如此,李浈此后竟是更为得宠。 虽然在讨藩这件事上朝廷看似有些冷落,但明眼人都知道,这只是表面上的文章罢了,能得到与张仲武相同的那些赏钱、绢帛,便足以说明李浈得宠依旧。 陈琼已是来不及去想朝廷为何能够容忍李浈如此肆意妄为,因为眼下这把火马上就要烧到自己身上了。 见陈琼如此方寸大乱,卢田索性便直接说道:“陈刺史看到的只是其一,却不知还有其二!” 不待陈琼说话,卢田继续说道:“李浈此子胆大妄为不假,但据其以往所为,这每一桩事都有个由头,说到底行事倒也规矩,并非那种枉杀无辜之人!” “陈刺史这些年来小心谨慎,凡事做得干干净净,李浈单凭这么一个办事不利的理由,还不至于动刀的!” 说罢之后,卢田看了看陈琼,微微一笑,继续说道:“这是其二,还有其三!” “广元公快些说来听听!”陈琼迫不及待地催促道。 卢田闻言不禁大笑,道:“这其三么,据我所知,自李浈来到瀛洲那一天,便开始四处招募兵马,但却不见募兵的告示,也便是说,此事张使君是并不知情的!” 陈琼闻言后想了想,道:“广元公的意思是李浈......” “私募兵马!”卢田笑道。 “嘶——” 陈琼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私募兵马按大唐律令是诛九族的重罪,而且永不赦免。 仔细想来,陈琼这才恍然大悟,自己每日只顾着应付李浈,但却忽略了李浈在做什么。 但旋即陈琼又脸色一变,道:“各个藩镇都有私募兵马之事,可朝廷还不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了,除非将此事告诉张使君,但眼下即便我写了,也无法送到使君面前啊!” “陈刺史糊涂,以往各个藩镇虽私募兵马,但均是各地节度使所为,朝廷自然不便干预,但如今一个小小的幽州行军司马私募兵马,此事说大便大了,更何况他还是陛下钦封,又深得恩宠的人!” 说话之人名为郑伦,与荥阳郑氏同宗同源。 “不错,也许陛下不会亲自出面,但至少会知会张使君,你觉得张使君会如何?”王允问道。 “以张使君的性子自然容不得他!”陈琼大喜过望,兴奋地说道。 “恩,正是如此,所以这奏折还是得给朝廷!”卢田紧接着笑道。 “好!那我马上便写!”陈琼几步冲到案前,正欲提笔,却见卢田上来将其手中竹笔轻轻拿起。 “瀛洲距长安数百里,这一来一去的功夫,岂不是都耽误了!”卢田笑道。 “那......”陈琼面色再变。 “哈哈哈!陈刺史莫怕,这奏折自然有人代劳了!”王允大笑道。 “代劳?何人?”陈琼满脸的疑惑。 “呵呵,陈刺史可知家兄是何人?”卢田笑道。 陈琼闻言顿时陷入沉思,片刻之后,紧皱的双眉才豁然舒展开来,不由大笑道:“哈哈哈,我倒是忘了广元公的兄长!” 第二百九十一章 东都有位留守 卢田的脸上略显得意,笑道:“早在五日前我便将此事禀明家兄,想必奏折现在早已到了陛下面前了!” “有京兆尹为臣公在,陈刺史还担心什么,若顺利的话,也许京城的人已经在去往幽州的路上了!”郑伦也微微一笑对陈琼说道。 “不仅有为臣公,还有义敬公,有他二人在,义敬公一生忠直,以他的性子,是断然不会对此事坐视不理的!” 郑伦口中的“为臣公”,便正是京兆尹卢商,卢为臣。而义敬公,则正是当朝尚书右仆射,郑肃。 当初李浈因刘睿一案入京接受三司会审时,在尚书省都堂之内是见过面的,当时郑肃还为此将白敏中赶了出去。 ...... 长安城,延英殿。 冬日的夜总要来得更早一些,也更长一些。 已近亥时,王归长已将殿内的灯油填了三次,有些昏黄,但还算是明亮。 李忱缓缓将手中的《贞观政要》放于案上,抬手轻轻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太阳穴,原本坐得笔直的身子微微向后靠了靠,正倚在凭几之上。 “大家,该歇息了!”王归长将那件稍稍滑落的裘袍轻轻为李忱披好。 李忱双目微闭,登基虽然不足一年,皱纹却早已爬上了这个年仅三十六岁汉子的额头,便是两鬓间也多了些银丝。 而这些,本不应是这个年龄应该出现的。 “王归长,你觉得朕该如何处理此事?”李忱闭着眼睛,轻声问道,言语中尽显疲惫。 王归长闻言后想了想,道:“卢府尹与郑仆射皆是国之柱石,此举也算是忧国忧民,至于如何定夺,老奴相信大家自有分寸!” 李忱闻言睁开眼睛瞪了一眼王归长,不忿道:“你这老货说话从来都是滴水不漏,朕的分寸怕是你早已知道了吧!” 王归长不由笑道:“老奴就全当大家这句话是夸赞了!” “你这老货!”李浈白了一眼王归长,但旋即却又忍不住笑道:“青鸾这孩子行事太过张扬,也不知像谁,反正是不像朕的!” “如大家这般能屈能伸才是处世之道,大皇子还是太年轻了!” 李忱点了点头,道:“青鸾这次太大意了,私募兵马这种事怎么能这般轻易便被人发现了呢,以郑肃与卢商的性子,怕是不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王归长想了想后,道:“倒不如大家先拖上几日,待青鸾那边的事情差不多了,自然也便过去了!” 李忱冷笑一声道:“呵呵,你说得倒轻巧,此事说大便大,说小便小,郑肃与卢商身在长安,瀛洲那边若没什么人的话,他们又怎能得知?” “大家的意思是说这背后有荥阳郑家和范阳卢家?”王归长问道。 “怕是还不止这两家,瀛洲还有清河崔家和太原王家,估摸着是青鸾做了什么事,损及了这些名门望族的利益,只要青鸾不罢手,此事便算不得完!” 李忱有些担忧,李浈身在卢龙,孤家寡人一个,又怎会是这些名门望族的对手。 “那大家的意思是......”王归长不解地问道。 此时只见李忱缓缓起身,而后在殿内来回踱着步子,在烛火的映照下,脸色更显憔悴。 正在此时,一名内侍端着一碗参汤缓步走来,王归长将参汤接过,而后双手呈到李忱面前,道:“夜里风寒,大家先把参汤喝了暖暖身子!” 李忱接过参汤,双眉微皱,面色略显迟疑,手中玉匙轻轻舀动,但却始终不曾入口。 “李德裕现在何处?”突然,李忱问道。 王归长闻言马上答道:“大家忘了?前阵子文饶公刚刚被贬为东都留守,此时定是在东都!” 李忱点了点头,转身将参汤又塞回王归长手中,几步走至案前。 竹笔蘸墨,运腕如飞,苍黄的藤纸之上几行小楷跃然而现。 笔锋如刀,转折犀利,虽不过十余字,但字里行间却流露出一道凌厉之气。 写罢之后,李忱将手信递给王归长,道:“你即刻找人将此信送与李德裕,两日之内必须送到!” 王归长领命而去,但却旋即又被李忱叫住。 “就让周规去办,带朕的口谕,命李德裕即刻做口头回复!” “大家放心,老奴这便去办!” ...... 两日后,东都。 东都留守是个闲差,闲得不能再闲得差。 在大唐的潜规则中,一旦坐上了这个位置,那便几乎等于再没有再次复职起用的可能。 所以李德裕的心在坐上这个位子之后,便已经死了。 最大的失望莫过于心如死灰,但对李德裕来说,这是绝望。 一生追逐权利,最后必然也会被权利所累。 李府已不再是当年的李府,李德裕却还是当年的李德裕。 武宗时代那个只手遮天的一代权臣,到如今终是体会到了门可罗雀的冷清,与无所事事的绝望。 茶汤温热,映出李德裕那张苍老不堪的脸和满头的银丝。 “大雄真迹枕危峦,梵宇层楼耸万般。日月每从肩上过,山河长在掌中看。仙峰不间三春秀,灵境何时六月寒。更有上方人罕到,暮钟朝磬碧云端。” 李德裕口中轻声吟诵的是光王李怡在钱塘出家时所作的诗文。 光王李怡,便是登基前的天子李忱。 “呵呵,好一个日月每从肩上过,山河长在掌中看!” 李德裕的笑,显得那么难看。 砰砰砰—— 正在此时,只听门外敲门之声响起。 “郎君,京城来人了!” 门外老总管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激动。 正值深夜,京城来人,这让李德裕有些不知所措。 京城已经许久没来人了。 “何人?”李德裕问道。 “内侍,周规!” 李德裕并不记得内侍省中有这么一个名字,随口说道:“带他去歇息,明日再见吧!” “郎君......是带着旨意来的!” “旨意?先带他去书房吧!”李德裕闻言这才将茶盏放下,重新穿上官服,推门而出。 待来到书房之内,周规上前躬身行礼:“内侍省主事周规,拜见文饶公!” 李德裕摆了摆手,道:“周主事还是直接宣旨吧!” 说罢之后,李德裕正欲跪倒接旨,却被周规一把拦下。 “文饶公,陛下说了,这是一道暗旨,不便宣读,文饶公还是自己看吧!” 说着,周规将一封手信双手递至李德裕面前。 满脸狐疑的李德裕接过手信,而后缓缓打开,周规注意到李德裕的手有些发抖,以至于许久都不能将藤纸搓开。 “文饶公,我来吧!”周规接过藤纸搓开之后,将藤纸的背面朝向自己,再度递给了李德裕。 李德裕的眼神有些恍惚,望着藤纸上的字迹久久没有说话。 “陛下的字,还是如此凌厉!” 凝望许久,李德裕缓缓开口。 “陛下口谕,文饶公看过之后即刻回复!”周规说道。 似乎李德裕已料到这个结果,步履蹒跚地走至案前,正欲捉笔,却只听周规又道:“文饶公,陛下说了,口头回复便可,无需动笔!” 李德裕又怔了许久,这才点了点头,道:“是啊,这种事又怎能见著于纸上呢!老夫老糊涂了!” 言语间带着些无奈,更多的却还是夹杂的那一抹凄凉。 李德裕颤颤巍巍地坐了下来,双目微闭,轻捻银须,神色略显哀伤。 “周主事请记!”李德裕说道。 “文饶公请说!”周规上前几步,轻声说道。 “老臣以戴罪之身留守东都,承蒙陛下不弃咨臣以事,陛下信中所言,增损裨益事关国体,不可不察;商、肃二人身为国臣,风闻言事妄议藩镇之事,以利其家门之业,此,罪在社稷,不可不罚......” 李德裕说到此处,脸色已是变得苍白无比,甚至就连气息都变得粗重了许多。 在经过极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李德裕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又继续说道:“依老臣只见,商罢为武昌节度使,肃迁中书侍郎,罢为荆南节度使......以儆效尤!” 说罢之后,李德裕原本坐着的身子向旁一歪,若非周规眼疾手快将其扶住的话,怕是便要摔倒在地。 “文饶公......”周规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李德裕如今这个模样怕是坚持不了几日了。 “无妨......无妨......”李德裕重新坐正,双臂重重拄在案上,似乎有些脱力。 “周主事可都记住了?”李德裕有气无力地问道。 “文饶公放心,周规都记下了!” 李德裕这才点了点头,而后冲周规挥了挥手,道:“周主事快些回去复命吧!” “文饶公保重!”周规行礼之后转身而出。 待周规离开,李德裕终于无力支撑,身子再度缓缓滑落在地。 ...... 长安城,延英殿。 李忱在听完周规叙述之后,脸上逐渐泛起一抹淡淡的笑。 李德裕看上去虽年老昏聩,但仅凭其复命这番话,便足以看出其心思丝毫不减当年。 “朕的身边竟无一人堪比李德裕,朕好羡慕李炎!” 李炎,便是武宗,那个在位期间与李德裕惺惺相惜的唐武宗。 “老奴倒是也没想到,文饶公竟是如此应对的!”王归长在旁连连摇头,满脸的不解与惊讶之色。 “王归长,你可是觉得李德裕无情?”李忱转而问道。 王归长闻言点了点头,道:“卢商、郑肃在武宗一朝与李德裕关系极为亲密,想不到如今李德裕竟说出如此绝情之言,唉......” 李忱却不由大笑道:“哈哈哈,枉你在朝中数十年,却还不曾了解李德裕此人!” 第二百九十二章 强臣 王归长讪讪一笑,道:“老奴这辈子听的、看的和做的,都只是分内之事,至于朝臣们如何,老奴不敢打问,也不想打问!” 李忱点了点头,笑道:“朕喜欢的便是你这一点!” “所以,朕很多时候有许多话,便可以说给你听,即便你不想听,也非听不可!”李浈大笑,伸手拍了拍王归长的肩头。 王归长闻言连连点头,也不说话只是讪笑。 今日李忱的心情很好,话也便说得多一些,尤其对于李德裕,李忱心中更多的还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 李忱无法否认李德裕的治世之才,更无法抹杀其在武宗这六年间所取得的巨大成效,但却又不得不将他赶出自己的朝堂之外。 武宗李炎这一生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便是任李德裕为相,还有对其毫无保留的信任。 李忱做不到,因为以往的痛苦经历告诉自己,这世上没有自己可以绝对相信的人,甚至包括自己的儿子。 放眼这天下,唯自己可信,唯自己可用,唯自己可知。 既然做不到绝对的信任,那么李德裕就绝不能为自己所用。 所以,李忱的强势就注定了他绝不可能容忍在自己的朝廷里,有一个与自己同样强势的臣子。 武宗书读的不多,不及他的皇叔李忱,更不及其皇兄文宗皇帝; 武宗喜欢声色,钟爱骑射,但却又不似敬宗那般置国家社稷于不顾。 所以武宗任用李德裕,而李德裕的强势又注定了武宗不能进行过多干预。 这便是君臣之间的那个平衡点。 纵观其一生,武宗李炎并不是一位合格的君王,更不懂得如何让大唐重现辉煌。 但他却有一位合格的臣子,而他所做的,不过是对李德裕报以绝对的信任。 仅此而已。 在武宗短短的六年时间里,灭回鹘、清佛教、整吏治、平宦权、击藩镇,将行将就木的大唐力挽于狂澜,以至于呈现出中兴之状。 这一切,仅凭单单一个武宗或是李德裕是无法做到的。 说到底,唯“信任”两字而已。 李忱明白这一点,因为他做不到对臣子绝对的信任,所以李德裕便不能留在朝中,所以自己也就必须事必躬亲。 “李德裕......”李忱欲言又止。 “李德裕如何?”王归长小心翼翼地问道。 李忱想了想后却还是一摆手,道:“罢了,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王归长微微一躬身,向后退了几步不再说话。 李忱随即说道:“传白敏中、封敖、崔珙,麟德殿问对!另外,让周规去一趟瀛洲,再派些你信得过的人分头去趟太原和荥阳!” “那......范阳卢氏和清河崔氏呢?”王归长问。 李忱面露微笑,道:“范阳在卢龙,我相信青鸾自己能解决,至于清河崔氏么,崔珙那老狐狸鼻子灵醒得很,朕不担心!” ...... 瀛洲。 沱水岸旁,李浈望着满目疮痍的冰河,脸上写满了无奈。 “二郎你看,自打你来了瀛洲,连这沱水都被你祸害成了这样,这笔钱......可怎么算啊......”李浈叹道。 “我凿冰,你还钓鱼了呢,为何要我出钱,更何况待开春冰融雪消,还不是恢复如初!”王绍懿白了李浈一眼,一脸嫌弃。 李浈当即说道:“钓鱼?这七日来我可是一条鱼也不曾钓到,可你却将沱水凿成这个样子,你不觉得欠这沱水一个说法么?” “沱水要什么说法?七日期限今日已到,陈琼那狗官却还不曾露面,要说法也应该找他要去啊!” 李浈摩挲着下巴,感觉有些扎手,只得作罢,说道:“那......不如去寻他?” “不好吧,万一他生了歹意杀了你怎么办?”王绍懿答道。 “当然不是我去!” “那谁去?” “你!” 王绍懿:“......” ...... 当王绍懿的脚步迈进陈府的那一刻,心情是绝望的,精神是崩溃的。 当陈琼见到来人是王绍懿的那一瞬,精神是欢脱的,心情是愉悦的。 “陈......陈刺史,阿兄那狗官说期限已到,不知那件事办好没有?”王绍懿战战兢兢地说道。 在此之前,陈琼早已做好了无数种准备来应对李浈的问责,但当看见来人竟是十三岁的王绍懿时,心中不由得彻底放松下来。 “怎么?李司马为何不来?” 陈琼并没有回答王绍懿的问题,而是略带惊讶地反问道。 “阿兄那狗官差我来问你!” 王绍懿同样没有回答陈琼的问题。 陈琼闻言微微一笑,道:“哦......” 说罢之后,陈琼端坐如常,不发一言。 王绍懿瞪着两只大眼看着陈琼,一言不发。 王绍懿不知说什么,陈琼不想说什么,气氛立刻变得有些尴尬。 似乎过了很久。 王绍懿转身而出,没有向陈琼告辞。 陈琼望着王绍懿的背影,满脸春风。 ...... 当满心憋屈的王绍懿向李浈痛诉完陈琼的罪状之后,李浈满脸春风,与陈琼脸上的春风一般无二。 “阿兄,你竟还笑得出来,陈琼那狗官如此不将你放在眼中,你居然还......” “那又怎样?”李浈打断笑道:“更何况,他是不将你放在眼中而已,干我何事?” “你......”王绍懿语塞,小脸气得通红。 “呵呵,泽远,你便不要再与绍懿说笑了,陈琼看来已是有恃无恐了!”郑畋在旁笑道。 李浈闻言这才对王绍懿笑道:“二郎放心便是,这个仇阿兄替你记下了!” 说罢之后,李浈又问郑畋:“台文兄可有何高见?” 郑畋想了想道:“陈琼的态度之所以有如此大的变化,一定是得到了某些人的支持,而放眼瀛洲界内,也只有五姓七望这些高门世族能够有如此大的势力做到!” “经过我这几日在瀛洲得知,五姓七望中,陇西二李和赵郡李氏在瀛洲并无势力,至于京兆韦氏、河东裴氏、弘农杨氏的势力虽有些,但影响却是有限,而崔氏已向我们示好,所以也只剩了太原王氏、荥阳郑氏和范阳卢氏三家!” 李浈点了点头,郑畋来瀛洲的时间不长,且一直忙于田产分配安置事宜,有时接连几日都见不到面,能够得到这些消息也实属不易。 “所以陈琼的有恃无恐,势必与这三家的支持有关,而且据我所知......” 郑畋说到此处,微微一顿,冲李浈笑道:“泽远可知郑氏和卢氏在朝中是何人在支持?” 李浈正要说话,却只见郑畋紧接着说道:“尚书右仆射义敬公和京兆尹为臣公!” 李浈闻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尽管自己早已想到这三家在朝中定然有足够分量的人物,但却仍没想到竟是这二位。 尚书右仆射郑肃与京兆尹卢商,在武宗时便与李德裕关系深厚,若说李德裕是武宗皇帝的手,那这两位便是李德裕的手。 况且自己初入长安时,虽与这两位没有太多交集,但李浈感觉得到,在对白敏中的明争暗斗中,他们是更倾向于自己的。 这是李浈最不愿听到的事实,但此时此刻,李浈已别无他法,只得希望这两位莫要插手此事。 正在此时,只听门外赵郎轻声禀道:“将军,京城来人了!” “京城?!” 李浈与郑畋二人齐齐起身,相视之中尽显惊讶之色。 “请!” 二人稍整衣衫,起身相迎。 少倾,屋门推开,周规一脸笑意地出现在二人面前。 “周规?!” 李浈惊呼一声,郑畋也是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周规。 “小人周规见过少郎......呃不,是李将军与郑长史!” 周规正欲躬身行礼,却被李浈一把扶起,笑道:“你我具不是外人,这些诉礼便免了吧!” 说罢之后,只见李浈一把揽住周规的脖子,低声笑道:“周兄,这次带来多少?” “什么......多少?”周规一脸懵逼,不知所云。 “钱啊,每次见你都有钱,这次带了多少?眼下兄弟我正却这个!”李浈说得一本正经、理所当然。 “泽远,别闹......这次是来传陛下口谕的......没钱......”周规哭笑不得。 李浈闻言不由一脸失望,不料郑畋却是正色问道:“周主事,陛下有何口谕?” 周规赶忙从李浈手中挣脱,整理衣冠正欲传旨,一瞥眼却看到王绍懿噘着嘴一脸怒色。 “这小屁孩是谁?”周规讶异道。 “哦,这是成德节度使王使君家二郎,王绍懿!”郑畋说道,而后又对王绍懿道:“二郎,快来见过内侍省周主事!” 王绍懿闻言看了看周规,不以为然地说道:“听说内侍省很有钱,是真的么?” 周规闻言一愣,而后看了看李浈,笑道:“王使君居然放心将二郎交到你手中,可见王使君的心不是一般的大啊!” “唉,小孩子学坏了,王使君托我好好管教一番!”李浈笑道,而后瞪了一眼王绍懿。 “周主事,快些宣旨吧!”郑畋笑道。 周规这才重新整理衣冠,正色说道:“陛下口谕,幽州行军司马李浈,朕要你办的事急不得,凡事需得多想想后果,免得落人口舌,最后还连累了朕!” “没......没了?”李浈讶异道。 第二百九十三章 帝王之术 “没了!”周规摇了摇头。 “周兄确定没忘了点什么?”李浈又问。 “小人干的便是这个差事,陛下就说了这么多,一字不差!”周规笑道。 李浈的脸上略显失望,兴趣索然。 “周主事,可是朝中有人上了奏折?”郑畋旋即问道。 周规点了点头,道:“不错,听说是右仆射郑肃与京兆尹卢商二人,被陛下按下了几日,二人似乎还不依不饶,最后陛下命小人去了一趟东都!” “东都?去东都做什么?”郑畋不解地问道。 “是去见文饶公吧!”李浈搭话道。 “不错,正是去见文饶公!” “文饶公......可还好?”李浈急切追问。 周规摇了摇头,道:“有些东西,文饶公还是放不下!” 李浈点了点头,周规说得不错,有些东西,李德裕是永远放不下的,即便他自知已绝无可能被李忱起用,但他仍旧放不下。 放不下,却又得不到。 这是心病,对于一个花甲老人来说,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听说......”周规欲言又止,因为他知道李浈与李德裕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感,尽管周规并不知道这种情感从何而来。 “如何?”李浈追问。 “听说陛下有意将文饶公贬至崖州司户!”周规轻声说道。 “崖州司户......”李浈神色一紧,这才想起李德裕最终的归宿便是崖州司户。 崖州,位于岭南道儋州,距东都洛阳不下五千里之遥,这对于一名花甲老人来说绝对是一场生死之劫,显然自己的皇帝老爹并不想让李德裕活得太久。 见李浈绝口不问周规去东都做了什么,郑畋却忍不住问道:“周主事,敢问陛下命你去东都见文饶公,所为何事?” “自是为了此事!”周规答道。 郑畋看了看李浈,没有说话。 李浈看了看郑畋,摇了摇头。 周规看了看两人,轻叹一声:“泽远,有些事,我们无能为力!” 李浈点了点头,道:“义敬公与为臣公二人如何了?” “郑义敬罢为荆南节度使,郑为臣贬为武昌节度使,估摸着现在已经上路了!”周规答道。 郑畋闻言后想了想,道:“嗯,陛下这步棋走得太完美,借文饶公的手,去铲除文饶公在朝中的势力,最后却还把这个黑锅放到了文饶公的背上,捎带着还为泽远撇清了后顾之忧,一石三鸟,陛下高明!” 许久,李浈长吸了一口气,道:“是啊,陛下太高明,高明得让我有些害怕!” 郑畋与周规自然知道李浈的身份,但王绍懿却并不知情,闻言之后,郑畋生怕李浈失言,忙道:“泽远的意思是,我等臣子不可妄自揣度圣意!” 周规自然明白郑畋之意,也随之附和道:“那是自然,当今陛下圣躬独断、明察秋毫,又岂是我等做臣子的能够揣度的?” 李浈一言不发,尽管自己已经熟知这不过是所谓的天子“驭下之术”,但却还是无法接受这种近乎残忍冷酷的做法。 李德裕也好,皇帝老爹也罢,都只是“权术”之下的一颗棋子。 在这个胜者为王的世道里,有人胜,便有一定人败。 李浈沉默良久,缓缓走至案前提起竹笔,在藤纸之上默默写下了四个字,而后小心翼翼地用蜡封好,亲手交与周规。 “周兄,烦劳将这个交给陛下!”李浈攥着周规的手,面色凝重。 周规点了点头,将信收好。 “既然如此,那小人便先走了,陛下还等着我回去复命!”周规说道。 李浈点了点头。 “泽远......多加保重!”周规刚要离去,但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转身驻足,“对了,此次陛下还派人分别去了荥阳和太原!” “多谢周兄告知!”李浈笑道,只是那笑容看上去有些不大自然。 ...... 待周规离去之后,郑畋不由兴奋地说道:“泽远,有陛下出面,想来郑家和王家不会再暗中作梗了!” 还不待李浈说话,一旁的王绍懿却是一脸惊讶之色,道:“台文阿兄,你不也是荥阳郑氏的人么?怎么你这么高兴?” 郑畋闻言笑道:“荥阳郑氏堂号遍及天下,虽都是同一个郑姓,但彼此之间大多互不认识,就如这瀛洲郑氏,怕是连族谱中也记不清是哪一支了,而且我以前曾问过义敬公,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自己出自哪一支,更不必说这小小的瀛洲了!” 身为荥阳郑氏最为正宗的一支,郑畋对自己的出身有着天然的自豪感,而对如瀛洲郑氏这种查不清来路的支脉,也有着天然的鄙夷。 “既然如此,想必与荥阳郑氏的关系甚远,那么陛下派人去荥阳又有何用?”王绍懿紧接着问道。 “呵呵,既然其自称是出自荥阳,那么他们就一定会听话,否则岂不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脸?”郑畋笑道。 王绍懿点了点头,见李浈沉默不语,随即问道:“阿兄,看来陛下待你不薄啊,连这种罪名都能替你抹平,你是不是陛下的私生子?” 此言一出,郑畋顿时面色大变,当即上前将王绍懿的嘴巴捂住,压低了声音说道:“这种大不逆的话万万不敢乱说!” 李浈却不以为然地白了王绍懿一眼,道:“我倒希望是这样!” 言罢之后,李浈却再度陷入沉默。 李浈说不清,自己心中真的希望是这样么? ...... 王绍懿的到来,让陈琼感到无比轻松,李浈始终没来见自己,迄今为止甚至连面都不曾露过一次。 在陈琼看来,即便没了崔家的支持,郑、王、卢这三家也绝非李浈这个小小的幽州行军司马所能够撼动的。 陈琼的如释重负,恰恰也注定了他在与李浈的博弈之中会败得体无完肤。 而在周规离开的当天,李浈命赵郎赶回幽州,同时带走的还有一封手信。 一封需要交给张直方与、李茂勋的手信,一封张仲武永远无法看到的手信。 李浈自然明白皇帝老爹的用意,他替自己摆平了郑氏与王氏,范阳卢氏在卢龙镇的地盘,所以这王家自然由自己亲自来摆平。 幽州。 张直方看完李浈手信之后,兴致勃勃地对李茂勋笑道:“嘿嘿,你说这算是敲诈么?” 李茂勋笑道:“算是吧,只是这一次咱们却帮他做了一次坏人!” “哈哈哈,真看不出,这个李泽远看似文弱,但行事左派却阴险狡诈......不过,我喜欢!哈哈哈!”张直方大笑,随手将手信撕得粉碎。 “放进打算怎么做?范阳卢氏可不同于那些寻常士族,若真是将其惹恼了,怕是我们应付不来!”李茂勋还是有些担心。 “怕他个鸟,在卢龙这地界还没有我张方进害怕的人!”张直方一拍案几,高声嚷道。 李茂勋见状,赶忙说道:“既然如此,那这坏人还是我去做得好,若真出了什么岔子,使君那里也不好交待,而且此事万万不可让使君知道!” 张直方闻言后想了想,也觉得李茂勋所言有理,另外这种需要劳心劳神的事情自己也的确做不来,倒不如交给李茂勋去做,自己也落得个清闲。 “好吧,多带些兵马过去,一言不合便揍他个鸟!”张直方很认真地嘱咐道。 李茂勋:“......” ...... 荥阳。 自太始祖桓公受封立国,郑武公建都荥阳至今,郑珏作为荥阳郑氏第六十四代家主,肩负的不仅仅是荥阳郑氏一门的荣辱兴衰,还有天下各个荥阳郑氏堂号的溯源之本。 无论如何,荥阳郑氏不能败,即便这天下败了,荥阳郑氏也依旧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风光无限。 这是历任家主的本责,也是各大望族生存的准则。 既然要活下去,那么在历朝当权者面前,有时候便不得不放弃一些东西。 正如今日,不过是内侍省的一名小小主事,来到郑家之后却依旧颐指气使。 因为他代表的是当今天子。 尽管这名不知名的主事并没有带来什么圣旨,甚至连一道口谕都没有,但敏锐的郑珏知道,能以这种口吻说出这句话的,除了那个人之外绝不可能有别人。 一名内侍省主事,从长安路途迢迢地跑到荥阳,只为了说一句话,虽然对方并没有说明这句话是受何人指使,但郑珏感觉得到。 那个人一定是当今天子。 内侍主事带来的话很简单,只一句。 “荥阳郑氏堂号太多,难免约束不周,望郑家主莫要因此伤了根本,比如瀛洲!” 听完之后,饶是在这寒冬腊月,郑珏仍是瞬间汗流浃背。 “伤了根本”,这四个字便足以让郑珏胆战心惊。 若这句话是由朝廷官员所说,哪怕是当朝宰辅,郑珏也不会如此惊慌,但这话却偏偏出自一名小小的内侍省主事之口。 “郑氏一门日后定当对各堂号严加约束,至于瀛洲郑氏,郑某今日亲自去一趟,还请主事放心!” 郑珏的态度很恭敬,恭敬到只差一支蹈舞礼。 待那主事走后,郑珏的面色变得愈发阴沉,道:“瀛洲,这些不肖子孙不知又闯了什么祸事!” 说罢之后,郑珏不敢再有半刻耽搁,即刻踏上瀛洲之途。 第二百九十四章 事极必反 同样的一幕,发生在太原王氏家族之内。 不同的一幕则发生在范阳卢氏,因为李茂勋的礼貌并没有换来卢氏家主的认同。 反倒是暴怒的张直方带着一千铁甲步卒,在卢家连杀了三个人之后,卢氏家主才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而就在此的第二日,卢商、郑肃被贬的消息才传到河朔三镇。 从未有过的恐慌在各大家族之间迅速弥漫开来,当然,除了清河崔氏。 无疑,清河崔氏在这场博弈中是胜利的,虽然此时的胜利看上去暂时并没有带来什么实质上的好处。 但身处惊涛之外,笑看他人在那浪中垂死挣扎,本就是一种意外之喜。 瀛洲不过只是一个河北道界内的小小下州,却使得五姓之三为之惶惶不安。 李浈依旧没有去见陈琼,陈琼自然也不会傻到去见李浈,七日之期早已过去,瀛洲也一如往常那般的安静,只是没有人知道,在这表面的安静之下,一场波及大唐北方各大望族以及瀛洲官场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 瀛洲郑府。 当郑珏出现在郑伦面前的时候,郑伦显得有些意外,论年纪二人相差无几,但若论辈分的话,郑伦应管郑珏叫上一声“族叔”。 郑珏黑着的那张脸早已说明了一切,尽管郑伦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竟惹得这位郑氏家主不辞劳苦、拉着一张黑脸地跑来。 但郑伦却丝毫不敢有所怠慢,毕竟对方不仅仅是辈分那么简单,更是天下郑氏一族的共同之主,拥有着可以将任何一名郑氏族人从族谱中抹除的绝对权力。 “瀛洲郑伦!你真是郑氏的好子孙!”郑珏方一进门,便指着郑伦的额头怒斥道。 “世叔,何......何出此言?”郑伦的脸色大变,周围郑氏族人更是一脸惊恐,不知所云。 “哼!老夫还未问你,你倒先问起老夫来了!”郑珏怒不可遏,若非旁人阻拦,险些一巴掌拍在郑伦的脸上。 “世叔息怒,小侄实在不知究竟做了何事,竟让世叔如此恼怒!”郑伦说着,忙上前将郑珏搀扶进客堂。 “你为郑氏招了大祸还不自知,不知悔改的东西,你非得逼得老夫将你瀛洲一门从族谱中抹去不成么?!” 显然郑珏这句话说得极重,重到郑伦竟扑通一声跪倒在郑珏面前。 郑伦面色大骇,口中忙道:“世叔息怒,请容小侄仔细想想,定然想得起来的!” “想!你若想不出来,老夫定然家法处置!”郑珏将案几拍得啪啪作响,脸色铁青,胸口也在剧烈起伏着。 郑伦见状不敢耽搁,赶忙皱眉哭思,可偏偏越急便越是毫无头绪。 正在此时,只见一名青年在旁低声说道:“阿耶,会不会与那个幽州行军司马李浈有关?” 郑伦闻言摆了摆手道:“一个小小的行军司马,如何能惊动得了你世叔祖?” 但苦思一番之后,郑伦也实在想不到最近惹到了什么大人物,只得唯唯诺诺地对郑珏说道:“世叔,莫不是真的与那个李浈有关?” “李浈?”郑珏闻言想了想,对于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但却一时也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这李浈便是几个月前新来上任的幽州行军司马,前阵子讨藩中立了些功劳,但却不知怎的,陛下并没有过多实质上的赏赐,前几日来了瀛洲......” 郑伦随即将李浈在幽州的种种事迹一一道来,郑珏听了似乎也有些犹疑,毕竟一个小小的行军司马,基本不会让当今陛下如此大动干戈,甚至为了他竟将当朝尚书右仆射和京兆尹两名重臣贬至千里之外。 更何况其还是幽州行军司马,所为之事又是在幽州之外,以他的官职来说,胳膊再长也不可能伸到瀛洲来。 “世叔祖,据说这李浈原是江陵人士,而且还在江陵府杀了江陵府的长史,后来被押送长安三司会审你,最后居然被判无罪,真不知朝廷怎么断的案子!”那名青年补充说道。 “哦?可是那个在商州杀了金商防御使吴灼的李浈?”郑珏立刻想到了传闻中那个江陵少年。 “恩,应是同一人!”青年点头应道。 “对了,据说他这个幽州行军司马也是陛下钦命的!” 青年这句话让郑珏顿时面色一凛,随即起身问道:“便是他要你们的田产?” “倒也没直接开口,只是瀛洲刺史陈琼有些不甘心,这些年占了不少田产,若是真查起来,他第一个说不清!”郑伦答道。 “既是他的事,你又跟着掺和什么?”郑珏怒问。 “这些年,小侄为了扩充家门基业,给了陈琼不少好处,也从他那里得了些照顾,所以......” 郑伦没有说完,毕竟这些见不得光的事说起来不是那么理直气壮。 “肆意妄为!”郑珏怒骂一声,气得不知如何是好。 郑伦慌忙说道:“不仅小侄一人,崔家、王家、卢家,还有其他小的士族门庭都是如此!” “都是如此?那你们便都要受其牵连,你怎么不学学崔家?该拿的时候要拿,该放的时候也要放!我郑氏一门之所以千年不倒,靠的是眼、是心!如此不知所谓,此番就连义敬都被你连累了!” “是是,世叔教训得是,可事已至此,该如何是好?”郑伦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郑珏闻言想了想,问道:“那李浈现在何处?” “回世叔祖,李浈自来了瀛洲后便每日在沱水凿冰钓鱼,现在想必也在那里!”那青年赶忙答道。 “凿冰钓鱼?他倒是有这份闲心,写张拜帖,老夫亲自去会会这李浈!” ...... 长安城,麟德殿。 当李忱看到周规带来的那张藤纸之后,脸色立时变得有些阴沉。 那纸上写着四个字。 到此为止。 李忱明白李浈的意思,他是让自己在剪除李党这一事上到此为止。 他在求情,为李德裕求情,也为他的同党求情。 “放肆!他竟教训起朕来了!” 李忱大怒,将手中的藤纸撕得粉碎,而后负着手在殿内不停地来回踱步。 “朕这么做还不是为了祖宗的基业,李党势力庞大,若不将其剪除,朕如何能坐得心安?!黄口小儿,不知替朕分忧,竟还敢教训朕!” 自登基以来,李忱罕有如此激动,这让王归长感到大为吃惊,忙劝道:“大家息怒,大皇子对李德裕素来敬仰,今日所为也是人之常情,这说明大皇子心性宽仁,乃是黎民之福!” “放屁!什么黎民之福,你莫要为他说话,寻常百姓可以心性宽仁,王公大臣可以心性宽仁,若一国之主心性宽仁的话岂不是要误国误民?朕从没有听说哪一个心性宽仁的国君能够坐得长久的!”李忱伸手指着王归长,怒声吼道。 王归长闻言立刻跪倒在地,口中央求道:“大家恕罪,老奴老严昏聩不知所言,老奴罪该万死,请大家责罚!” 李忱见状冷哼一声,而后说道:“起来吧,朕气得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竖子!” “多谢大家不杀之恩!”王归长的脸色有些难看,因为自从接李忱入宫之后,李忱便永远是一副从容冷静又成竹在胸的样子,如今日这般口不择言,实在让人无法想象。 少倾,似乎消了些气,李忱重新坐回原位,双手托在案上沉默不语。 王归长则再不敢多嘴,默默站在殿下垂手而立。 似乎过了许久,李忱缓缓抬起头,说道:“朕做得真的那么过分?” 王归长闻言抬起头,答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何况有李德裕这个李党魁首在侧,大家自然无法心安!” “哼!连你都懂得这个道理,那个竖子却偏偏看不透!”李忱冷哼道。 “以大皇子的聪慧,日后想必定能明白大家的难处的,只是他与李德裕的关系实在......” “实在什么?”李忱追问。 “实在......老奴也不知怎么去说,只是觉得大皇子似乎对李德裕颇为欣赏!”王归长如实说道。 “欣赏?”李忱讶异道,他从没有想过王归长竟会用欣赏这个字眼。 欣赏,便代表着认同,而李浈认同李德裕,这让李忱有些担心。 李忱无法否认李德裕的才能,但在这才名之下,在那个耀眼光环的阴影之下,却还有着另一样东西。 那是极为危险的一种东西,身为天子,若是运用得当,那便如虎添翼。 若是为其所困,那势必会动摇大唐之根本。 那样东西叫做:结党营私。 在李忱看来,李浈是自己的儿子不假,但却还不是太子。 若他是太子,那么结党营私便是收拢人心。 若他不是太子,那么结党营私的最终目的,也就变作了“谋大逆”。 李浈对李德裕的认同,对于李忱来说无疑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一个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信号。 沉默良久,李忱长长吸了一口气,道:“看来,朕是对他纵容得太多了!” “传知制诰郑从谠,他要朕到此为止,朕便要让他看个清楚,何为帝王之术!” 第二百九十五章 传说中的那个少年 瀛洲。 沱水冰道。 有一人,静静地站在岸边,面向沱水兀自出神。 他已来了两日,就在此处。 他在等一个人,可那人却从未现身。 “唉......” 郑珏披着厚厚的裘皮大氅,口中轻叹一声。 郑珏曾去过李浈府上,去了五次,却都扑了个空。 他知道李浈就在府内,却并不知道李浈为何不见自己。 但郑珏心中无怨,也无恨,否则郑氏一族千年来积攒下的恨怨,岂不是要日日不得安宁? 既然郑氏子孙站错了队伍、做错了事,那便要去承担这个后果,身为郑氏家主,自然义不容辞。 郑珏就在这里等,因为他知道,那少年将军一定会来见自己。 “好端端的一条沱水冰道,生生被凿成了这副模样,此人定是个祸害,郑家主以为呢?” 郑珏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很轻的声音,言语中带着些惋惜。 郑珏没有转身,因为他知道他是谁。 “呵呵,凿冰取鱼,不过是祖先们流传下来的生存方法而已,若说祸害,岂不是连祖先们都骂了?”郑珏笑道。 李浈很认真地想了想,而后点了点头,道:“也是这么个道理,看来在下所为,还不算坏!” 郑珏此时缓缓转身,望着李浈,笑而不语。 李浈微微躬身行礼,道:“李浈见过郑家主!” 郑珏见状不禁点了点头,道:“将军是官,老夫是民,这礼过了!” “郑家主为长,李浈为幼,这礼,应该的!”李浈答道。 “哈哈哈!年少而知礼,位高而守节,难得......难得!”郑珏大笑。 “呵呵,郑家主前日去府上找过我!”李浈笑问。 “不错!” “我......在府内!”李浈又道。 “老夫知道!”郑珏说道。 “郑家主不生气?”李浈问。 “敢问将军,老夫为何要生气?”郑珏反问。 李浈沉默了片刻,而后说:“义敬公的事......” 话未说完,便只见郑珏一摆手抢先说道:“老夫相信将军还操控不了朝局,所以此事自然也怪不得你!” 李浈点了点头,道:“义敬公与我有恩,事情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小子心中有愧于他!” “呵呵,即便没有将军此事,义敬也终究逃不过这个局,将军不必自责!”郑珏笑道。 李浈立在郑珏身侧两步处,沱水岸边便多了一人。 “郑家主寻我,所为何事?”李浈问道。 “将军以为老夫寻你所为何事?”郑珏依旧反问。 “那件事,郑家确实不该牵扯进来的!”李浈轻叹。 “可如今已经牵扯进来了,将军想要什么不妨直说!”郑珏这一次直接问道。 “我想要,郑家主便能给?”李浈笑道。 “能给则给,不能给则不给,将军请说!” 李浈想了想,道:“小子什么都不要!” 郑珏显然没料到李浈竟会如此回答,先是微微一怔,而后不禁抚须大笑,道:“哈哈哈,将军要的,老夫倒是还能给!” “小子多谢郑家主!”李浈躬身行礼,面带喜色。 郑珏笑了笑,紧接着自蹀躞带上取下一枚白色玉玦,而后递给李浈道:“此玉玦为老夫钟爱之物,上刻有老夫名讳,今赠与将军,日后无论何地,若有需我郑氏之处,尽可拿出此物!” 李浈双手接过,而后郑重地放入怀中,拱手笑道:“小子多谢郑家主成全!” 郑珏见状点了点头,笑道:“将军很特别,比老夫见过的那些人都要特别!” “以前坏事做过一些,好事也做过一些,以后做的坏事怕是也少不了!”李浈笑答。 “若老夫猜的不错,王、卢、崔三家,将军也什么都没要吧!”郑珏问道。 “除了卢家,另外两家倒真是没要,当初崔家应承了一千亩良田,五百头牛,现在想想却是有些后悔没要了!”李浈笑道。 “卢家呢?”郑珏有些不解,既然李浈能与三大望族和解,为何就偏偏落下个卢氏。 李浈闻言长叹一声,道:“有人在范阳杀了卢氏三个人,这仇怨算是彻底结下了!” 郑珏一惊,道:“张使君杀的?” “自然不是!”李浈答道。 见李浈没有继续透露的意思,郑珏自然也不好过多询问,想了想后,轻声对李浈说道:“老夫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将军......” “郑家主尽可直言!” 既然拿了别人的东西,此时自然也不好推脱,李浈顿时有种上当的感觉。 “日后若我郑家有难,还望将军能相助一二!”郑珏望着李浈,轻轻说道。 李浈闻言顿时有种想将那玉玦再塞回去的冲动,但事已至此,自己也只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 “郑家主放心,若小子能做到,定当竭力相助!” 李浈说着,心中却暗骂了一声老狐狸,明明是他登门致歉,他欠了自己一个人情,临了却让自己也欠他郑家一个承诺。 对于郑珏来说,这笔买卖很划算。 对于李浈来说,今天过得很憋屈。 待回到府中,李浈当着王绍懿的面将郑珏的祖先依次问候了一个遍,那场面极其凶残,听得王绍懿连连咋舌,听得郑畋气血上涌,险些将手中的茶盏冲李浈扔了出去。 李浈这才想起,郑畋似乎与郑珏同宗,只得惺惺作罢,一溜烟躲得郑畋老远。 不过问候归问候,李浈对于郑珏的印象还是不错的,毕竟身为一家之主,所做作为都要为这个家族去考虑,李浈可以理解,若真有那么一天,也愿意去帮助郑氏一族。 说是为了郑玦,但明眼人都看得透,李浈更多的还是为了郑畋。 李浈对郑珏说了谎,因为崔、卢、郑、王四大望族,李浈只见了郑珏。 前两日之所以不见,是因为当时不仅仅一双眼睛在盯着李府,若李浈见了郑珏,那便不能不见卢氏和王氏。 郑珏去了五次,第五次的时候他想通了此事,所以郑珏径直去了沱水岸边。 而在此同时,郑珏也对这个不曾蒙面的传说中的少年更多了一丝敬畏。 不错,是敬畏。 敬畏于这少年的城府,敬畏于这少年的心机。 而见李浈之后,郑珏心中又多了些欣慰。 欣慰于这少年的爽直,欣慰于这少年的善良。 是善良。 因为从那一刻起,郑珏便知道这少年的目标从来都不是四大望族,更没有妄图从四大望族手中得到什么。 因为他的目标是陈琼。 当四大望族纷纷屈尊去拜访李浈时,陈琼便知道自己已是穷途末路。 但陈琼没有金商防御使吴灼那般的胆识,更没有深州刺史段崇简那般的丧心病狂。 所以陈琼为李浈献上了自己的“礼物”。 一份请求致仕的奏折,和一百三十二张田契。 奏折自然不是交给李浈的,但田契是。 整整三千零八十亩田产,即便以张仲武的官阶,食实邑也仅仅是两百户,而这三千零八十亩良田,以每十亩一户来说,也相当于食实邑有三百户。 一个小小的从四品下州官员,食实邑竟达三百户,而这仅仅是陈琼上任五年内搜刮来的田产。 以管窥豹,足以想见在大唐之内还有无数个陈琼这样的官员,在阳光无法顾及的角落里,啃食着大唐这棵似朽非朽的参天巨树。 李浈终究没有杀了陈琼,因为他知道自己杀不过来。 转眼之间,元日将近,李承业与赵婉的到来让李浈那颗压抑了许久的心得到了暂时的放松。 李浈在临去长安的前一日,向张直方举荐了一个人来继任瀛洲刺史。 井陉县县尉,张佐。 便是那个在井陉县殊死抵抗那利的张佐。 至于其他…… 田文胜的青云寨被分为数十部,分别驻扎在卢龙、成德、魏博三镇各地,以方便接受各地行商的雇佣。 在杨九章的帮助下,在刘弘名下被李浈冠名以“镖局”的组织正在有条不紊地运转着,这将是李浈建立军队的资本来源。 而在河朔三镇节度使的暗中支持下,即便有几个不长眼的盗匪山寨劫了几趟镖,也都被各地驻军迅速铲除干净。 每日的进项也源源不断地被送到了幽州,那三间厢房想必很快便会被占满。 至于刘关五兄弟,招募来的新兵不多,五人也总共才招募了一千人而已,加上李浈原有的三千铁骑,四千人的军队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但至少这是李浈自己私人的军队。 边患已平,手中有兵,半年前皇帝老爹交给的任务似乎已经完成,而在经过了这半年间的种种,李浈却依旧是那个李浈,除了对钱依旧渴望如初之外,似乎现在已变得不那么冲动,有些事也能耐得住性子。 对于未来,李浈始终有着明确的目标,既然上了这个贼船,有些事自己就不得不去做。 比如西域。 自肃宗乾元元年起至今,西域已丢了八十八年,这是大唐的耻辱,此后历代皇帝虽有心收复,但无奈力不从心。 但李浈知道,此时就在遥远的西域沙州,有位名叫张义潮的人正在谋划着一件事,一件足以让历史铭记的不世功业。 …… 少年游,别离愁,一剑霜寒十九州。 青凤台,花萼楼,谁羡当时万户侯。 本卷结束。 第二百九十六章 长安 长安的冬,比不得河朔之地那般的凛冽,更多的是一种孤寂的冷,在悄无声息之间沁入骨髓。 郑从谠、郑颢、刘瑑三人到了城门口时,却正看见李府总管吴申带着几名下人侍从早已候了多时。 李浈离开长安之后,李府这诺大的宅子便成了郑从谠这些人的风流消遣之所,每隔三两日便会招呼些好友前来吃酒吟诗,若非吴申拦着,这些人险些连平康坊的胡姬都招了来,以至于吴申每每看到这几位,心里就一阵发毛。 “吴总管,今晚莫要忘了在府里摆几桌酒席,我等与泽远定要一醉方休!” 还不待走近,郑颢便冲吴申连连摆手。 吴申闻言笑道:“只要我家少郎君应承,小人自然是没得说!” ...... 记得别时,长安城内轻衫凉笠、夏树苍翠。 今日重逢,却已是雪虐风饕、天凝地闭。 半载时光,似乎就在转瞬之间便已倏忽而过,让人来不及回味,更来不及想念。 未进城门,便只见郑从谠等三人便迎了上来,见李浈胯下那匹黑鬃马,郑颢箭步上前,伸手摩挲着马鬃,道:“噫?好俊的马,到底是做了行军司马的人,就连这马都比我们的要金贵!估摸着得花不少银钱吧!” 郑从谠闻言看了看,也不禁赞道:“这马精神,若我猜得不错,此马产自漠北,若是放在南市的话,至少可卖三十贯!” 刘瑑闻言撇嘴说道:“三十贯?此为漠北战马,便是一百贯也无人敢卖,无人敢买啊!” “泽远,改日你再回长安,定要帮我牵一匹来!”郑颢当即说道。 “我也要一匹!”郑从谠附和道。 刘瑑闻言冲李浈笑了笑,拽了拽缰绳,笑道:“我便不与他们凑那个热闹了,我看这匹就不错,为兄将就着用吧!” 李浈闻言笑道:“马呢,倒是可以送与子全兄,只是......” “只是如何?”刘瑑面色一喜,当即问道。 “只是这马认生,此前已有八个人被它甩得筋断骨折了,子全兄若有意,需得好好调教一番!” “调教......”刘瑑闻言面露难色。 “怎么?子全兄难不成不会驯马?”李浈讶异道。 “唉,为兄哪里会这些东西,不知泽远可知道如何调教?”刘瑑问道。 “略知一二,驯马之难......在于费时费力......”李浈眉头轻皱。 “费时不怕,费力也不怕......只要......”刘瑑摆手说道。 “可是费我的时,费我的力啊!”李浈插话道。 “那如何是好?”刘瑑有些着急。 “这个么......”李浈故作沉思。 严恒见状终于耐不住性子,抢先说道:“子全兄,他与你要钱呢!” 李浈闻言顿时一瞪眼,怒道:“憨货!我与子全兄情同手足,你怎能说出如此世俗之语!” 严恒闻言,不屑一顾地撇了撇嘴。 言罢之后,李浈又对刘瑑说道:“子全兄,这马小弟定然会帮你训好,哪怕小弟废寝忘食、不分昼夜、日日操劳、鞠躬尽瘁......” 李浈滔滔不绝还未说完,便只见刘瑑一阵感动,当即一拍胸脯说道:“泽远义薄云天,为兄又怎能让你白白操劳!” 刘瑑想了想,而后说道:“便按这马三十贯来算,为兄再多给你二十贯,如何?” “子全兄,这如何使得,我怎能要兄长......” 李浈话未说完,便只见刘瑑一把拽过缰绳,道:“泽远莫要再推脱了,就这么定了,这马我现在先牵走,今日傍晚我再将钱送来,日后你驯马时可来府上寻我!” 李浈闻言只得下马,看着刘瑑牵着马一路小跑着进城而去,李浈脸上的笑意愈发灿烂。 “唉,可怜的子全兄啊!”严恒不禁扼腕长叹。 “你懂个啥,子全兄还得谢谢我!”李浈说得。 话音刚落,便只见刘瑑突然转身,冲李浈叉手行礼,道:“多谢泽远!” 严恒:“......” 见状之后,郑颢不禁朗声大笑道:“子全爱马众人皆知,只是花五十贯钱买匹马,果然非是我等常人能够理解的!” 郑从谠也笑道:“泽远爱财,众人皆知,一匹马换了五十贯,这笔买卖......划算!” “哈哈哈......” 众人相视而笑。 唯独一旁的李承业与赵婉连连摇头轻叹。 “也不知这孩子跟哪个雪学来的,读书人怎能如此贪财,日后若是执掌一方,岂不成了百姓之祸!” 尽管李承业有些生气,但还是不便当众苛责,只得将满腹牢骚都说与了赵婉。 赵婉闻言笑道:“阿翁又不是不知他这顽劣的性子,他爱财,却不贪......” 说到这里赵婉微微一怔,似乎感觉自己这句话有些违心,但却又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随即笑了笑便不再言语。 郑颢、郑从谠依次与李承业、赵婉见礼之后,吴申这才走上前,见礼之后,对李承业笑道:“郎君此番便在长安多住些时日,上元节的长安可是其他地方比不得的,放夜三日、乐舞百戏,热闹得很!” “此言当真,那我一定得多待几日!” 正在此时,只听得一道略显稚嫩的声音从赵婉身后传来,众人这才看到一名年约十三四岁的少年,与赵婉同乘一马,正一脸兴奋地探出头来。 “噫?泽远,何时有了这么大的儿子?”郑颢惊道。 王绍懿闻言一撇嘴,道:“你才是他儿子!” 众人随即大笑,李浈又将王绍懿介绍一番之后,众人这才相顾进城。 当李浈一行人再入长安,长安依旧是那个长安,只是对李浈来说,除了身边这些人之外,长安的一切已变得有些陌生。 若非吴申提醒的话,李浈甚至忘了自己的宅子在安邑坊。 一路之上,众人自顾谈笑,高谈阔论间常引得路人侧目而视。 少年得意,不拘小节放浪形骸,大概说得便是如此。 待进了宅子,昔日的回忆这才一一浮现,尤其那亭子,名字依旧叫做“不自在”。 当年李德裕在江陵府时,花园中那亭子唤作“自在”,李浈来到长安后,便将园子里这亭子该做了“不自在”。 其中含义,或许唯有李浈自己方才知道。 李承业因旧伤在身,加上长途奔波,身体难免有些吃不消,与众人告辞之后便回房歇息了。 李浈与郑从谠、郑颢二人则在客堂依次落座,方一坐定,便只见郑从谠压低了声音说道:“泽远,有一事怕是你还不知道!” 第二百九十七章 一人,一马,十金吾 “何事?”李浈随口问道。 “五日前陛下命我拟诏,将文饶公贬至崖州司户!”郑从谠低声说道。 “什么?!” 李浈豁然起身,面色微寒。 “崖州司户?那蛮夷之地文饶公可如何去得?”严恒闻言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泽远莫急,我等知道你与文饶公素来亲近,但此事怕是谁也无能为力!”郑从谠赶忙说道,同时将李浈按回座位。 “是啊,正求所言不错,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这是摆明了打压李党,如今放眼朝中,但凡与文饶公有些关系的差不多都已被排挤出去了,你与李刺史能依旧独得圣眷,已是莫大的幸运了。”郑颢在旁也安慰道。 “敕书可发出去了?”李浈径自问道。 “拟好的当日便发出去了,着河南府牧监察,就连三省和几位宰辅都不知情,陛下当时很生气,就连平日里最喜欢的那本贞观政要都在地上扔着,不过这却不是重点!”郑从谠说着,起身将门窗仔细关好,而后坐回原位。 众人一脸疑惑地望着郑从谠如此反常的举动,不料郑从谠却是压低了声音说道:“那日,陛下说了两个字!” “你莫要婆婆妈妈的了,有话快说!”郑颢忍不住催促道。 “对对,快说快说!”严恒却是一脸兴奋。 “陛下说......逆子!”郑从谠将声音压得更低。 严恒一脸懵逼,口中喃喃说道:“逆子?!陛下竟然骂文饶公逆子?!这就有些过分了!文饶公怎么也比陛下年龄大......” 噗—— 郑颢闻言忍不住捧腹大笑,道:“严大郎你这憨货,这话万万不敢传出去的......哈哈哈哈.......” “即便陛下对文饶公再不喜,也断然不会说出如此粗鄙之言的,所以这两个字便值得好好揣摩一番了!”郑从谠说道。 李浈闻言却是心中一凛,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五日前差不多正是周规带着自己写的那张手信回京复命的日子。 而这“逆子”二字,只怕说得便是自己。 李浈的脸上现出一抹冷笑。 “也许是在说郓王、夔王、庆王、雍王......陛下九子,随便哪一个都有可能,这又有何奇怪!”郑颢随即笑道。 “不错,若放在平日,陛下骂谁都行,但为何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在这个时候命我制诰将文饶公贬至崖州司户,陛下之所以生气显然是因为口中的这个逆子,不过这只是原因,而结果却是......” 郑从谠没有说下去,因为他不敢说下去。 “结果却是贬谪了文饶公,你的意思是说文饶公和某一位皇子关系......”郑颢一脸的惊骇,同样没有继续说下去。 显然,若如二人所想,李德裕与某一位皇子暗通款曲,那么他们的目的或许已经不那么重要,因为一定会有人联想到那个不可触及的罪名。 若真如此,便可以解释陛下那日为何会将怒火迁至李德裕身上的原因。 显然郑从谠与郑颢二人所想的并没有错,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事那个皇子是李浈。 此时严恒转而看了看李浈,却只见李浈冲其轻轻摇了摇头,而面色也早已恢复了平静。 “不知文饶公何时动身?” 李浈生硬地将这个话题转移开来。 “陛下允了七日的期限,估摸着现在还没上路!”郑从谠说道。 “七日......”李浈沉吟着,面色微沉。 当日傍晚,郑从谠、郑颢、刘瑑三人齐至李府,因李德裕之事,李浈也无心吃酒,但心有烦忧,只两三杯下肚便已有些醉意,待将三人送走之后,李浈这才将严恒唤至身边。 “大郎,你且去备马,我这便去见陛下!”李浈说道。 “备马何用?再说现在坊门已闭,你如何出得去?”严恒不解地问道。 “待我回来再向你解释,事不宜迟,快些去吧!”李浈催促道。 严恒应了一声随即出门而去。 “你要去为文饶公求情?”一直被当做空气的王绍懿此时终于开口问道。 李浈点了点头,道:“我若不去,便再无人为文饶公说句公道话了!” “你当你是谁?陛下会听你的?” “听不听是陛下的事,但说不说便是我的事了!”李浈说着,整理袍衫自顾出了门去。 王绍懿望着李浈的背影,摇头轻叹。 此时赵婉正端着一碗茶汤走了进来,见李浈不在,不禁轻叹道:“他去见陛下了吧!” “阿姊快些去劝劝阿兄吧!”王绍懿赶忙说道。 “没用的,他若能听得进去,便不是李浈了!”赵婉将茶汤轻轻放在案上,面若沉思。 “有时真不知阿兄如何想的,有些事情明明知道不可为,可他却偏偏要去做!”王绍懿叹道。 不说此言还好,一听王绍懿此话,赵婉的双眸竟缓缓溢出两行清泪。 “是啊......”赵婉轻拭泪眼,道:“真不知他是如何想的......” “从我遇到他的那天起,他做的这每一件事都是如此,我也从未劝过他哪怕一个字,二郎,你可知为何?” “不知道!”王绍懿摇了摇头,在他看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只有两种。 一种是疯子,另一种便是成竹在胸。 但若真的成竹在胸了,也便不能称作“不可为”了。 所以,这种人都是疯子,没有例外。 赵婉笑了笑,泪眼迷蒙中带着一抹坚定的笑。 “因为无论他做什么,我都陪着他!” 说罢之后,赵婉缓步离去,只留下了一道柔弱的身影。 “唉,两个疯子!”王绍懿端起那茶汤一饮而尽,眼神中带着一抹淡淡的笑,而后自顾追着严恒跑了出去。 ...... 长安的夜,寂静如昨,除了巡街武侯和金吾卫士兵的脚步声和甲胄的声响之外,显得了无生气。 李浈不喜欢这样的气氛,所以在入夜后李浈极少出门,尽管他拥有着自由出入长安市坊甚至皇宫的特殊权利。 安邑坊距离大明宫并不远,李浈却骑着马。 突兀的马蹄声在这寂静的街道上显得异常刺耳,以至于将正在相邻几条坊道巡街的金吾卫一并都引了过来。 “幽州行军司马李浈,有要事启奏陛下!” 李浈的马没有停,随手将那面玉牌扔了出去。 一名金吾卫队正稳稳接过,确定玉牌真实无误之后,微微一怔:“幽州行军司马......” “跟上!”那名队正当即喝道。 ...... 大唐,会昌六年,腊月,晦日。 长安夜,一人,一马,十金吾。 一路疾驰,十金吾步步相随,竟无一人落下。 “秦队正,何人如此大胆,可需要帮忙?” 相邻坊道的一支金吾卫小队跟了过来,冲那队正一招手说道。 其身后金吾,箭已上弦。 “幽州行军司马李浈,有要事启奏陛下!” 秦椋脚步未停,话音落下时,人已跑远。 “幽州行军司马......” 那队正同样的一怔,似乎想起了什么。 他很想跟上去,甚至有些羡慕秦椋,但他终究没有跟上去,因为他的职责并不在此。 “队正,他可是那个在幽州出关讨藩的李浈,李将军?”一名金吾卫士兵问道,神色竟有些激动。 那队正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而后向着那马离去的方向默默按刀行礼。 众金吾卫士兵见状无需多言,单是“李浈”这个名字已代表了一切。 大唐士兵各司其职,自己无法上阵杀敌,如今唯一能做的只有...... 收箭, 按刀, 致敬。 “幽州行军司马李浈,有要事启奏陛下!” 一路之上,这句话秦椋已记不起说了多少遍、跑过了多少坊道,路过了多少同袍,从最初的剑拔弩张,到身后的按刀致敬。 秦椋心中,更多的是骄傲。 便是跟在那少年身后,亦是一种骄傲。 ...... 朱雀门前。 羽林卫士分立两列,守护着这座大唐王朝至尊无上的宫邸。 陡然,马蹄声起,由远及近,两列羽林军卫士当即横作一排,挡在宫门之前。 一人,一马,十金吾。 箭上弦,刀出鞘。 “来者何人!” 为首值夜的羽林军队正厉声喝道,深夜策马入宫,身后还跟着一队金吾卫,这样的景象显然并不正常。 “幽州行军司马李浈,有要事启奏陛下!”李浈下马,将鱼符呈上。 “可有奏折?” “并无奏折!” “可有门籍?” “并无门籍!” “将军请回,明日再奏吧!”羽林军队正将鱼符递回给了李浈。 秦椋见状赶忙将李浈先前扔给自己的玉符递上:“这是李将军的玉符!” 那名羽林军队正看过玉符之后,而后这才冲李浈一拱手,道:“李将军请进!” 厚重的朱雀大门缓缓开启,早有内谒者候在内门,见有人进宫,又将鱼符勘验无误后才引着李浈向着紫宸殿东侧温室殿的方向走去。 大明宫的夜,一如长安城那般的寂静,只是比宫外多了些灯火辉煌,多了些人影攒动。 一路之上内谒者一言不发,这是他们的本分,也是大明宫的忌讳,尽管这个忌讳早已名存实亡,但对于这些底层宦官来说,却依旧不可逾越。 过了紫宸门,便是紫宸殿,自紫宸殿向右再走百步便是温室殿。 殿内的烛火依旧明亮,显然李忱还未歇息。 “何人?”殿外谒者轻声问道。 “幽州行军司马李浈,求见陛下!”李浈答道。 “陛下熬了一夜,将军不能明日再......” “让他进来!” 话未说完,便只听殿内传来一道声音,有些疲惫,有些气恼。 第二百九十八章 模样生得嫩了些 殿门轻启,缓步入内。 李忱的身子似乎永远都是那么一副看似慵懒的姿势,斜倚凭几,屈膝半卧。 手中拿着的似乎也永远是微微污损些,不知看了多少遍的半卷《贞观政要》。 王归长也依旧地静静伫立在旁,似乎永不知疲倦。 “臣幽州行军司马李浈,拜见陛下!” 李浈躬身行礼,言语中带着的,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李忱没有说话,更没有去看李浈一眼,唯有王归长在旁不断地向李浈使着晦暗不明的眼色。 李忱不应,李浈未起。 “大家,青鸾到了......” 尽管王归长知道李忱知道,但还是装作其不知道那样提醒道。 李忱闻言瞪了王归长一眼。 紧接着又捎带着瞪了李浈一眼。 但因李浈躬身未起,所以并未看见。 “哼!”李忱冷哼一声,道:“朕知道你为何而来!你若为此,便回去吧!” “臣知陛下因何恼怒,若真为此,臣愿受罚!” 李浈依旧未起身。 “你知道!” 李忱厉喝一声,将手中书卷摔落在地。 此时李浈终于明白那卷《贞观政要》为何有些污损。 “朕真是生养了个好儿子!”李忱冷笑。 李浈轻笑:“陛下只是生了臣而已......” “大皇子......”王归长在旁听得不由冷汗顿出。 “放肆!”李忱暴怒,一把将面前几案掀翻,汤盏笔墨散落在殿下,满目狼藉。 王归长从未见过李忱如此,平日里那个沉着冷静、一切了然于胸的大唐天子形象,在这一刻丧失殆尽。 更像是一位教子不成的暴躁父亲。 “大家息怒!”王归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睛却望着李浈,眼神带着些嗔怪之色。 出言之后,李浈似乎也觉察到了自己的失言,将身子压得更低了些,但依旧一言不发。 只见李忱几步走至李浈面前,怒声叱道:“看来朕是对你太过纵容,才让你如此不知孝悌,莫要拿朕的亏欠,来当做你恣意妄行的资本!” 李浈不语,因他不知该说什么,一言既出,便再无挽回之机。 激起了皇帝老爹的怒火,所以自己最好还是保持沉默。 “你以为在幽州立了几件功劳便能在这里与朕口出狂言?朕还未老眼昏聩,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朕!” 李忱在殿下负手来回踱着步子。 “即便朕真有那么一天,也轮不到你!” 王归长闻言一愣,而后赶忙说道:“大家息怒,大皇子尚且年幼......” “年幼个屁!也只有你这老货还敢说他年幼!”说着,只见李忱伸手指着李浈,冲王归长说道:“除了模样生得嫩了些,他这脑袋里装的东西不比朝中哪一个臣子少,栽在他身上的人还少?” “呃......”李浈欲言。 “呃个屁!”李忱怼了回去。 “臣......的确是个孩子!”李浈自顾说道。 李忱闻言怒目而视,王归长却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道:“对对,的确是个孩子!” 李浈知道,自己的失言显然触动了皇帝老爹心中的那根红线,而让皇帝老爹暴怒,于自己来说实非明智之举。 更何况,自己接下来所说的事情,绝不是在这种气氛下能够谈得妥的。 见李忱瞪着自己,李浈躬身说道:“儿臣,知错了!” 闻言之后,李忱冷笑一声,道:“方才顶撞朕时的气概哪里去了?哼,你无错,是朕有错,错在朕就不该将你生下来!” “可您还是生了!”李浈却是笑道。 李忱闻言抬腿便是一脚,正踢在了李浈屁股上。 李浈揉了揉并不怎么疼的屁股,道:“真疼!” “哼!下次若再敢如此,朕便将你关到宗正寺去!”李忱冷哼道,但脸色却已缓和了许多。 “大家,大皇子还没个名分,关到宗正寺怕是不妥!”王归长笑着提醒道。 “闭嘴!朕难道还需你提醒?!”李忱怒声呛道。 “大家圣明,老奴多嘴了!”王归长俯身而笑。 只见李忱又看了看李浈,说道:“方才朕说了,你若为了李德裕之事,便回去吧!” “儿臣并非为了李德裕!”李浈笑道。 李忱点了点头,问:“今日回来的?” “是!” “嗯,看上去倒是壮了些,也黑了些!” “幽州不比长安,风大了些,日头也烈了些!”李浈答道。 “深更半夜见朕,所为何事?”李忱问。 “儿臣有紧急军务,需当面禀明阿耶!”李浈答。 “紧急军务?讲!”李忱讶异道。 李浈想了想后,道:“儿臣听闻吐蕃近年灾荒不绝,人饥疫,死者相枕藉,不知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李忱答道。 “儿臣还听说,吐蕃赞普朗达玛被僧人所杀之后,宰相尚恐热与大将尚婢婢之间征战不断,不知可有此事?” “嗯,据河湟两镇巡边使刘蒙奏报,的确如此!可这与你说的紧急军务有何关系?”李忱问道。 “难道阿耶就打算放弃这大好时机么?”李浈紧接着问道。 李忱闻言一愣,紧接着双眉紧皱,陷入沉思。 无疑,河西之地是大唐王朝的痛,痛在骨髓,痛入脏腑,李忱既然将自己标榜为明君圣君,那么这个痛也就必须要抚平。 “阿耶明鉴,河西七关十四州被吐蕃侵占已久,西域之路近乎阻断,历任先皇想收而不敢收,如今......” 只见李浈望着自己的皇帝老爹,缓缓说道:“时机到了!” 此言一出,李忱豁然抬头,目不转睛地望着李浈,双目之中似是有一团火,正在熊熊燃起。 许久之后,方才开口说道:“朕何尝不想收复河西,只是......” “只是阿耶还难已下定决心!”李浈抢先说道。 “不错!收复河西绝非经年之功,但连年征战势必会损及百姓,若动了根本,怕是会适得其反!”李忱点了点头说道。 “阿耶所忧儿臣也想过,但如今回鹘已灭,东北安定,我大唐诸藩归心、兵马强健,但吐蕃却是内乱不断、民心向背,此千载难逢之机,若就此错过,只怕河西之地日后再难收复!” 见李忱沉思不语,李浈紧接着说道:“若依儿臣只见,阿耶所欠缺的只是人!” “人?”李忱不解。 “一个能统驭全局的人!”李浈说道。 “何人?”李忱追问。 但此时李浈却是闻言不语。 只一瞬间,李忱便已明白李浈所指,当即怒道:“你说这些,只是为了替李德裕求情?” 李浈点了点头,道:“是,也不是,文饶公对儿臣有恩,儿臣不能知恩不报,此其一......” 见李浈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李忱当即问道:“其二呢!?” 李浈闻言后看了看李忱,这才轻声说道:“阿耶可还记得,任河湟巡边使的刘蒙,是何人举荐?又是何目的?” 李忱闻言随即再度陷入沉默。 李浈也没有再多言,因为他知道,以皇帝老爹的明察沈断,河湟巡边使这样重要地位的官员,一定早已了若指掌。 刘蒙为会昌三年时,由李德裕举荐,当时武宗意图收复河西,但因条件尚不成熟,李德裕遂谏言阻止,同时将刘蒙推荐为巡边使,意在整顿军备、打造兵器、储备军粮,以及窥探吐蕃兵力、驻防等一应情报。 若李德裕无收复河西之心,断然不会如此,所以也便是说,当时的李德裕便已经为日后收复河西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儿臣有一言,斗胆先请阿耶恕罪!”李浈随即说道。 “说吧!”李忱摆了摆手说道,态度已松懈了许多。 “假若武宗皇帝还在,儿臣断定,李德裕必会在一年之内进攻吐蕃,收复河西!” 李浈说得声音很轻,但在李忱听来却是如雷灌顶,只见其豁然起身而立,望着李浈,但依旧一言不发。 只是李忱的胸膛却在剧烈起伏着,目中的那团火也愈烧愈旺。 “阿耶恕罪!”李浈赶忙说道,但此时心中却明白,皇帝老爹已经动心了。 “一年之内?”李忱问,声音有些颤抖。 “一年之内!”李浈答,从容淡定。 许久,李忱望着李浈,缓缓说道:“你是说.....李德裕便是那统驭全局的人?” “不错,李德裕既然做足了准备,心中便一定有万全之策,儿臣只是觉得,即便阿耶要将其贬谪崖州,也不必急于这一时,更何况以他现如今的身体,怕是已不久于世,阿耶何不趁此时机,好好利用一番呢?” 李浈望着皇帝老爹,父子二人的眼中竟是同样的热切。 李忱自然不会知道将会有“张义潮”这个内应的帮助,否则任李浈说出大天来,也必然不会同意留下李德裕。 李浈知道,所以才明白只有在这个切入点,才能让皇帝老爹收回成命。 果然,只见李忱沉默良久,而后突然转身对李浈说道:“朕让他留下,但绝不会让他官复原职,这一点,你......明白?” 李浈闻言随即点了点头,道:“儿臣明白,此事只需阿耶点头便可,接下来的事自可交给儿臣!” 李忱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你即刻启程东都,务必将李德裕留下!” “儿臣遵命!”李浈闻言大喜,但面上却依旧淡定,随即转身而出。 正在此时,只听李忱说道:“朕决定,元日昭告天下,给你个名分!” 第二百九十九章 比他还老的总管 李浈闻言一愣,而后转身望着李忱,神色略显呆滞。 “怎么?你可是不愿意?”李忱与王归长相视而笑。 “阿耶,此话当......真?” 李浈的脸色看上去并不是那么好看。 “君无戏言,自然是真的!”李忱看了看李浈,转而又问:“怎么?你不愿意?” 李浈点了点头,道:“儿臣斗胆恳请阿耶收回成命!” 李忱面色微变,冷声问道:“为何?难道做朕的儿子......不好?” 李浈闻言忙摇头说道:“儿臣只是觉得时机未到!” “时机未到?朕倒是觉得时机已到!”李忱绷着脸,逐字逐句地说道。 “儿臣怕被关进宗正寺!”李浈又道。 “你......”李忱咬牙切齿,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李浈见状这才微微笑道:“阿耶明鉴,儿臣只是觉得有了名分之后,需要顾及的事太多,有些人、有些事自然做得也便不那么得心应手,眼下河西之事为重,不如待儿臣了却了阿耶这桩心腹大事之后,再要这些虚名也不迟!” “虚名!?”李忱起身,指着李浈佯怒道:“你说朕给你的名分是虚名?” “嘿嘿,儿臣一时口误,口误.......”李浈咧嘴讪笑。 李忱见状自然也便没了脾气,一甩手说道:“走走走,赶紧从朕面前消失!” “多谢阿耶成全!”李浈躬身笑道,这才转身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朕怎么生养了这么一个油嘴滑舌的儿子......”李忱指着李浈的背影,对王归长哭笑不得地说道。 “呵呵,大皇子宅心仁厚,虽说有些顽劣,但也正是这么个年纪......”王归长笑道。 李忱一瞪眼说道:“宅心仁厚?朕倒看他是老奸巨猾!你当朕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是想再往自己身上揽些功劳,免得封王之后受人奚落!” 王归长想了想后,轻声说道:“这个老奴倒是没想到,不过......” “不过什么?”李忱问。 “不过大皇子若真的这么想的话,这个王位还真急不得!” 李忱闻言不由骂道:“你这老货聒噪个甚,让周规去向马元贽要一百神策兵,跟着那竖子,免得又给朕捅出什么篓子来!” ...... 出得宫门,李浈马不停蹄直奔安邑坊与严恒会合,见严恒与刘关、郑大、王计三人与王绍懿早已准备妥当。 刘三郎与赵郎二人因在瀛洲训练新兵,所以只有这兄弟三人跟了过来。 见李浈赶回,严恒忙上前问道:“皇帝老爷子可同意了?” 李浈点了点头,道:“嗯,不过我们需即刻赶往东都!” “俺们早就准备好了!”严恒大笑,听闻李忱豁免李德裕,心中也不由跟着爽朗了许多。 “将军,何时出发?”刘关问道。 “即刻出发!” “不与李叔和赵婉道别了?”严恒问。 “两三日便回来了,何况阿耶早已睡了,赵婉......”李浈话未说完,一抬眼正看到赵婉一脸阴沉地站在门口。 李浈咧嘴一笑,道:“两三日便回来了!待我回来时,给你摘几朵牡丹!” 赵婉闻言噗嗤一笑,道:“傻子,牡丹五月谷雨时分才开,你现在上哪里摘去!你要去便去,我也拦不住你,莫要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胡话来哄我!” 李浈闻言也不说话,只咧嘴讪笑。 严恒见状不禁叹道:“平日里精明如鬼,一见了赵婉便愚蠢如豕!” 正说话间,便只听远处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 众人回望,只见周规引着百余名骑兵追了过来。 “周主事?”严恒讶异道。 待周规走近,李浈问道:“陛下让你来的?” 周规点了点头,道:“陛下说怕你再捅了什么篓子,让我跟着!” 李浈闻言一撇嘴,说道:“陛下真不会说话!” 与赵婉别过之后,众人即刻出了长安,直奔洛阳而去。 ...... 一路无话,东出潼关,众人于官道之上马不停蹄,于翌日晚近子时便已抵达洛阳。 城门未开,周规随即上前朗声说道:“内侍省周规奉陛下口谕见东都留守李德裕,请开城门!” 少倾,自内走出一队兵士,勘验过众人鱼符与玉牌之后,这才打开城门引众人入内。 “文饶公可还在城内?”途中,李浈向一名兵士问道。 “应是今日出发,刘府牧催得紧,前几日刚抄没了李府!”那名兵士答道。 “抄没李府?”李浈大惊,随即向周规问道:“陛下可曾有这个旨意?” 周规想了想,道:“应该是没有,陛下只说了命河南府牧监察,并未说抄家之事!” “这刘府牧什么来头?”李浈又问。 周规摇了摇头,道:“你也知道,陛下忌讳这些,这个怕是帮不了你了!” 李浈点了点头,道:“是啊,待明日我倒想会会这个刘府牧!” “恩,不过现在我们是去驿站还是......” 不待周规说完,李浈直接说道:“去李府!” 东都留守是个闲职,李德裕极少上衙门,即便是去了也只是无所事事地坐着喝茶,所以其大部分的时间里都只是在府中待着。 也不见客,只是寻个安静之处自顾品茶。 虽已近子时,但李德裕却依旧无法入睡,并非不舍眼下这些身外之物。 只是纯粹是因为——太冷。 三日前河南府牧刘英抄没了李府,府内但凡有些值钱的物件都被其拿了去,甚至包括府内那两车木炭。 洛阳的冬天虽不及幽州,但没有木炭取暖依旧有些难熬,加之李德裕年近花甲,又是体弱多病,此时再加上这么一冻,身体受了风寒有些吃不消。 无奈之下,比李德裕还要老一些的总管只得将府内一些木质物件劈了当柴烧,如此李德裕才能勉强喝上了一碗热汤。 子时方过,温度也降至最低,眼前的劈柴火苗却越来越小,老总管望着周遭差不多已经干干净净的屋子,眼里流出两行浑浊的老泪。 “郎君,我去向周围邻居借些木炭来吧!” 这是老总管今日第五次提出这个要求,但却均被李德裕制止。 “算了吧,将就这一夜,天亮也便该走了,借了人家的,还不了!”李德裕将身上披着的衾被又裹紧了些。 “那也总......” 只见李德裕无力地摆了摆手,老总管刚要说出的话也便生生咽了回去。 砰砰砰—— 正在此时,扣门之声响起,在这冷清的夜里,显得尤为刺耳。 第三百章 寂若长安 “这都子时了,莫不是那刘英又派人来了吧!”老总管的脸色一脸惊恐。 李德裕闻言无力地说道:“听这叩门声便不会是刘英,去开门吧!” 老总管这才心下大定,迈着颤颤巍巍的脚步正欲向正门走去。 李德裕抬头看了看眼前那道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倒下的身影,不由轻叹一声,道:“我去吧!” 老总管闻言怔了证,望着李德裕同样老态的脚步,笑道:“呵呵,郎君啊,你也不比老朽好上多少!” “你这老货,忒不识好歹!”李德裕回头骂道,脸色却挂着久违了的笑。 府门并不厚,也不重,但李德裕却似乎费尽了力气方才缓缓打开。 随着木门轻启,一张久违了的笑脸出现在李德裕面前。 “文饶公!” 那少年一如半年前那般的灿烂,甚至就连脸上的笑都依旧不改如初。 “李......李浈?” 李德裕怔了一怔,似乎难以相信眼前所见。 “小子李浈,拜见文饶公!” 李浈躬身而拜。 “小子严恒,拜见文饶公!” 严恒依然。 “你......你是严武正家的大郎!” 李德裕笑着,一如半年前初见那般的笑。 “是......是二位少郎君来了?” 老总管认得这两名少年。 见如故人。 李浈又将王绍懿向李德裕介绍之后,李德裕这才上下打量着李浈与严恒,笑问: “你们......怎会到此?”李德裕说着,伸出一双苍老的手将二人扶起。 “特为文饶公而来!”李浈笑道。 然而紧接着,李浈脸上的笑却渐渐凝固。 因为他看到了李德裕的身后。 因为他什么都没看到。 “刘英做的?”李浈笑问,眼中含着泪。 因为他无法想象眼前这个为大唐倾尽一生心血的老人,到头来竟会凄凉至此。 那个将大唐力挽于狂澜的老人, 不该至此! “刘英这狗官!”严恒咒骂着,双拳紧攥。 李德裕摆了摆手道:“世道如此,人心如此,怪不得他!” “哼,什么怪不得他,还不是因为当年郎君任吏部尚书时将刘英革职了一年,才遭其如此报复!” 老总管插话道。 “为官而无为,老夫要他何用?若老夫今时在位,依然容不得他!”李德裕冷声说道。 “莫要说这些事了,郎君还不请几位进去说话!”老总管催促着,而后迈着颤颤巍巍的脚步将大门关好。 李德裕这才笑道:“外面风寒,还是进去说话吧!” 李浈与严恒一左一右,搀扶着李德裕缓步走回那个空无一物的客堂。 客堂有客,却无物。 王绍懿四周打量一番之后,微微撇了撇嘴。 “随意坐吧!我与乃父王茂远在会昌三年刘稹叛乱时曾有过几面之缘!”李德裕指着地上的几个蒲团,笑容略显尴尬。 李德裕紧接着笑道:“当时昭义节度使刘从谏薨亡,其侄刘稹擅领军务,老夫见不得这些,遂让茂远,联魏博、河中诸镇讨之,后刘稹被诛,茂远亲自传其首级至长安,掐指算来至今已有三年,却是最后一次见他了!不知乃父可还安好?” “家父一切安好,绍懿代家父多谢文饶公记挂,记得前些日子家父还向绍懿说起过文饶公,言语之中亦是钦佩赞誉之词!” 王绍懿很会说话,听得严恒在一旁连连撇嘴。 窗子有些漏风,以至于一阵冷风袭来,屋内炭盆内的火苗更细弱了许多。 “这......” 李浈指着居中的那个炭盆,指着那个尚且燃烧着半条案腿的火盆,面色冷若冰霜。 “木炭呢?”严恒问,“难不成那刘英连木炭都......” 话未说完,李德裕摆了摆手打断了严恒的问话,“今日便该启程了,要那些也没什么用!” “周主事,我们又见面了......”李德裕看了看周规,笑道。 “文饶公的气色不佳,还需多多保重才是!”周规微微一探身,叉手笑道。 “呵呵,这把老骨头暂时还死不了的!只是不知这次,周主事又有何事?”李德裕又问。 周规闻言指了指身旁的李浈,笑道:“此次只是随李司马前来探望文饶公,并无旁的事!” 李德裕点了点头,转而又冲李浈笑道:“泽远,在幽州的这些日子,不太安生吧!” 李浈稍稍沉默片刻,而后缓缓起身,冲李德裕微微躬身,道:“请恕小子无礼,容小子暂且告辞片刻!” 李德裕没有说话。 “严恒、周主事!”李浈说着,转身而出。 严恒与周规再次向李德裕见礼之后紧随其后,推门而出。 老总管望着李浈等人的背阴,脸上泛着笑,道:“这两个娃子仁义!” “仁义......”李德裕抬头喃喃自语,“是好事,也是坏事啊......” ...... 子时已过,夜色正深。 洛阳城内贼风乍起,天寒雾重、 一切寂若长安。 百名神策骑兵奔驰在洛阳坊道之上,动静很大,大到几乎将洛阳城内所有正在巡夜的金吾卫都引了过来。 而当他们看到神策军独有的那副甲胄之后,却又各自离去。 不闻不问,甚至连一名金吾卫裨将看到之后都只是挥了挥手自顾离去。 神策军,背后站着的是当今天子,谁又能怎样? 谁又敢怎样? “那位将军,还请留步!” 李浈叫住了那名正欲离去的裨将。 裨将躬身行礼,神色有些紧张。 “请问将军,河南府牧陈英现在何处?”李浈问,同时将手中的玉牌晃了晃。 “陛下有口谕带给陈府牧!”李浈笑道。 裨将闻言后指了指西北方向,道:“陈府在西北仁德坊!” “将军能否带路?”李浈又道。 裨将点了点头,有些忐忑,有些不安。 ...... 德仁坊位于洛阳宫宫城之外,坊内具是东都官员的府邸,极好的位置。 没有那个坊正敢于将这些全副武装的兵士关在门外,更何况对方还是神策禁军。 德仁坊不大,也不小,而陈府却很大,几乎占去了坊间三分之一。 砰砰砰—— 与其说是叩门,似乎更像是砸门。 “哪里来的狗杀才,竟敢......” 府门开启,几名壮硕护卫捉刀而出,但那半句话却再未说得出口。 因为一只硕大的拳头迎面而来,正中为首那护卫面门。 显然严恒这一拳已用尽全力,以至于那护卫的鼻梁瞬间便塌了下去,鲜血自断裂的鼻骨流淌而下,经由两只已经歪斜了的鼻孔滴溅在地上。 分外好看! 其余护卫正欲上前,一抬眼却被那一片映着火光熠熠发亮的甲片惊得跪倒在地。 “主恶则奴恶!”李浈嗤笑着扔下一句话,几乎连眼皮都不曾抬一眼,直接迈步而入。 严恒掰着手指头想了想,而后冲那早已昏天黑地的护卫咧嘴笑道:“嘿嘿,恶奴,你是第十六个被老子一拳打断鼻梁骨的人!” 说罢之后,严恒抬腿又冲那护卫胸口踹了一脚,这才心满意足地跟了进去。 王绍懿看了看那护卫,轻声叹道:“我家的护卫就比你懂事!” 王绍懿抬了抬腿本想自那护卫身前跨过,但让抬起腿来才发现。 自己的腿太短了,随即作罢,只得老老实实地跟了上去。 李浈没有去寻陈英,因为他的目的本就不是陈英。 百名神策兵将前院围得水泄不通,尽管如此,前院还是空出了好大一片地方。 李浈站在院内,看了看左右两侧厢房及正中的那间诺大的客堂,笑道:“将这里面的木头都运到李府去!不许剩,一条案子腿都不许剩!” “泽远,这不太好吧,怎么说陈英也是从二品,我们无旨......” 周规话未说完,李浈笑道:“陈英也无旨意,却抄了李府,我只是取些劈柴而已,不打紧的!” 说完,李浈拍了拍周规的肩头,脸上的笑愈发浓厚,周规见过李浈的这种笑,只是已记不起在何时何地。 “阿兄......我能去么?”王绍懿指了指那些一拥而上的神策兵。 “莫要弄坏了陈府牧的东西!”李浈笑道。 王绍懿闻言顿时一脸兴奋,而后几步冲进了客堂,紧接着便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嘈杂声。 “啧啧,年轻人就是不知轻重!”李浈摩挲着下巴,摇头轻叹。 早已乱作一团的陈府处处充斥着哀嚎声,百余名护卫气势汹汹执刀而来,但在看到那一把把亮着寒光的横刀之后,却又纷纷狼狈而退。 “是何人!?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 人未见,声先至,声音很难听,尖锐刺耳,这或许是李浈这辈子听到过最难听的声音。 李浈撇了撇嘴,满脸的厌恶之色。 少倾之后,自人群中走出一中年男子,年约四十,面白无须,有些胖,但不肥,只是那肚子高高隆起,让人生厌。 此人便是河南府牧,陈英。 显然陈英是刚从睡榻上爬起,衣冠未整,散发凌乱。 “你是何人?” 陈英的语气不再如方才未见那般的凌厉,因为他知道,神策军意味着什么。 “幽州行军司马李浈!”李浈背对着陈英,随口说道。 “幽州......行军司马?”陈英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尽管李浈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但这已不重要。 “你们到此,可有陛下旨意?” 陈英很警觉,至少比李浈处理过的那些官员都要聪明一些。 “没有!”李浈答,依旧没有转身。 “没有旨意为何擅闯我陈府?你可知我是谁?”陈英问,气势稍涨了一些。 “河南府牧陈英!”李浈答道。 话音刚落,便只听门外马蹄声骤然响起。 陈英笑了笑。 “启禀将军,是东都幾防的人!”一名神策士兵前来禀报。 第三百零一章 续职留用 “东都幾防营的人,呵呵,倒是故人又相见!”李浈喃喃自语,脸上却不见丝毫慌乱。 “呵呵,李司马,本府不知你一个幽州行军司马到此作乱是何目的,但你冒充神策军,擅闯朝廷二品官员的府邸,这两样无论哪一个都是死罪!” 陈英幽幽笑道:“不过,若你肯束手就擒,本府倒也可留你个全尸!” 李浈闻言这才缓缓转身,冲陈英一笑,道:“陈府牧还果真是宅心仁厚,都这时候了还为在下考虑,那本将倒是要先谢谢你了!” 说着,李浈叉手行礼,而就在陈英自顾得意之时,却见李浈微微抬头,紧接着笑道:“看来陈府牧靠的只是这东都幾防的人了?” 陈英闻言冷笑:“怎么?难不成你这区区一百人还能在东都幾防营数千兵马眼皮子底下逃了?” “想必陈府牧初任河南府牧不久吧!”李浈突然问道。 陈英闻言大笑:“哈哈哈,你这是在拖延时间么?难不成还有同党?也罢,今日便先擒了你,再将你的同党一网打尽!” 言罢之后只见陈英大喝一声,道:“门外幾防营的人听着,我乃河南府牧陈英,今日这院中逆贼,不得放过一人!” 话音方落,便只听门外一阵嘈杂之声,紧接着便只听得喊杀之声骤起,显然幾防营的人与门外神策军已战作一团。 “陈英,我乃内侍省主事周规,速让你的人退下,否则......” 说到此处,周规顿时语塞,因为他实在不知否则将会怎样,李浈一无旨意,二无职权,如今擅闯二品官员府邸着实寻不到什么理由,难不成要自己说为李德裕报仇? 即便自己是得到天子授意,也无凭据,而且天子的意思是不让李浈捅娄子。 而眼下,却正是一个天大的篓子。 陈英闻言冷笑一声,道:“否则怎样?你说你是内侍省主事,本府倒看你像乱贼同党!” “既然如此,那李某真的要去外面向幾防营的兄弟束手就擒了!”李浈笑道,而后不顾周规与严恒阻拦,自顾出门而去。 陈英见状,偷偷伸手将额头的汗水抹去,本想跟着李浈出去,但一看到李浈身侧凶神恶煞般的那三名护卫,当即又退了回去。 “将军,的确是幾防营的人!”刘关此时在李浈耳畔低声确认。 见李浈出来,神策军众兵士随即回收阵型将李浈围在中央。 而此时就在陈府周围,数百名幾防营兵士与城内金吾卫已牢牢将陈府围住。 百矢相对,剑拔弩张,只是因为李浈的出现,双方再度形成对峙之势。 对于这些神策士兵来说,这是大唐禁军的脸面,便是死,也不能失了脸面。 而对于东都金吾卫来说,跟在幾防营后面似乎比较安全些。 但对于幾防营的这些士兵来说,这个少年似乎有些眼熟。 “王府尹可到了?” 陈英终归还是忍不住走出门外,溜进了幾防营众兵士的包围之内。 “回陈府牧,王府尹已去调拨兵马以备万全!”一名幾防营裨将拱手答道。 陈英闻听此言,不由喜上眉梢,此刻身处幾防营兵士之内,又有河南府尹前去调拨兵马,面对李浈这区区一百兵卒,已是再无后顾之忧。 “陈府牧,你安全了!”李浈笑道。 “哼,你若再不束手就擒,本府便将你就地正法!”陈英面带得意。 “陈英你敢!”周规闻言大惊,当即将李浈护在身后,即便自己死了也绝不能让李浈出了什么意外。 甚至周规已做好了危及关头暴露李浈皇子身份的打算。 见李浈负手而立,一脸的淡定从容,看上去并无束手就擒的打算,陈英此时冷笑一声,而后说道:“众将听令,将此一干乱臣贼子射于箭下!” 众兵士闻言当即向李浈举箭张弦,只待手指稍稍一松,包括李浈在内的所有人都将成为箭下之鬼。 “住手!” 正在此时,只听远处一声大喝,而后一队兵马疾驰而至。 为首一人身着绯色官服,年方而立,神色略显焦急。 只见其翻身下马,而后冲入人群之内,冲陈英躬身拜道:“王凝见过陈府牧!” 正是河南府尹,王凝。 “王凝,你来得正巧,便是此人冒充神策军擅闯我陈府,还不将其射杀!?” 王凝闻言回身而望。 但看到的,却是一张熟悉的笑脸。 “泽......泽远?!”王凝惊呼一声。 “王府尹,时隔半年未见,近来可好?”李浈笑道。 陈英见状不由一怔,显然这两位早已熟识。 “王凝,他是何人?”陈英怒问。 王凝闻言忙道:“启禀陈府牧,此乃幽州行军司马,李浈,李泽远!今年九月宣武叛将郭盛作乱时,李浈任河南道巡查副使,联合忠武军才将叛乱平息,当时......陈府牧还未上任,所以......” “废话,那又怎样?一个小小的行军司马便敢擅闯我陈府,何况这里是东都,并非他幽州!”陈英大怒。 “陈府牧明鉴,或许这其中有些误会,待下官问明......” 话未说完,陈英当即怒声喝道:“王凝,我命你即刻将这乱贼拿下,一切本府自会向陛下禀明!” 王凝闻言脸色有些为难,看了看李浈,而后急忙上前问道:“泽远,这是为何?” “还不是因为这陈英私自抄没了文饶公府上!”严恒插话道。 “这......文饶公已被陛下贬至崖州司户,这种事便是陛下也不会多问......” “陛下只是将文饶公贬至崖州司户,但却没说抄没李府,更没说要了文饶公的性命!”李浈正色答道。 “怎么?陈英要......”王凝脸色大变,若真是如此,事情便大了。 “数九寒冬,李府却无一取暖之物,你觉得以文饶公的身子能撑多久?更何况......”李浈笑了笑,继续说道:“陛下已收回成命!” “收回成命?”王凝一惊,忙问:“可有敕书?” 李浈这才掏出一卷亮黄绢布,“在此!” “文饶公可知道?”王凝又问。 李浈摇了摇头,道:“还不曾宣旨!” 王凝见状这才心下大定,忙回至陈英身旁说道:“回禀陈府牧,陛下已收回贬谪李德裕的旨意,这李浈手中拿的便是新的敕书!” 陈英显然没有料到事态的变化竟会急转直下,更没想到陛下竟会收回成命。 “可......陛下打算重新启用李德裕?” 陈英最担心的便是这个,因为一旦重新启用李德裕,那么自己定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王凝闻言应道:“下官也不知,不如下官陪陈府牧一并去李府听旨,到时自然便知!” 对于陈英来说,此时此刻李浈带兵擅闯陈府倒成了无关紧要的事。 而李德裕的起用与否已成了关键。 “陈府牧,可愿意与下官一并前去李府听旨?”李浈晃了晃手中的圣旨,笑问。 陈英也不答话,冷哼一声径自返回府内。 少倾,冠冕穿戴整齐的陈英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脸色阴沉。 “本府料你也不敢假传圣旨!”说罢之后,陈英骑马直奔李府。 “泽远,走吧!”王凝催促道。 李浈点了点头,严恒正欲跟上,却被李浈一把拦住,也不说话,直接用下巴指了指陈府,严恒随即心领神会地笑了笑。 ...... 再入李府,陈英的神色显得有些紧张,直到李浈宣旨完毕,陈英这才长舒一口气。 旨意的内容很简单:东都留守李德裕,续职留用,以观后效。 而对于这道晦暗不明的旨意,陈英也不及多想,毕竟这虽然不是最好的结局,但却也不算最坏。 续职留用,也就是说李德裕依然还是东都留守,依然还是手中没有半点实权的闲差。 “陈府牧,陛下的旨意你也听到、也看到了,抄没李府此事下官可以不向陛下禀明,但......” 李浈说着,指了指这空无一物的府院。 “哼,既然陛下有旨,那本府自会奉旨,但你带兵劫掠陈府一事,本府自会上疏天听!” 陈英说罢拂袖而去。 王凝见状也不禁放下心来,说道:“想必陈英也不敢再为难文饶公了,估摸着明日便会将抄没之物送回来!” “我倒是巴不得他不送回来呢!”李浈笑道。 “莫要闯祸了,此事陛下究竟是什么意思?”王凝紧接着问道。 “陛下准备对河西动手,这个局是文饶公此前早已布好了的,所以自然也应由他来完成!”李浈毫不避讳,直接向王凝说道。 “怎么?陛下真的决定了对收回河西?”王凝的神情略显得有些激动。 “嗯,所以为了这个局能够顺利地执行下去,文饶公不能走,更不能有任何闪失,你以为陛下会舍不得一个河南府牧?” 王凝闻言点了点头,李浈所言没错,河西是大唐之殇,为了河西,大唐已耗费了太多的精力。 所以正值此关键时期,对于李忱来说,任何人、任何事都是可以牺牲的。 李浈与王凝的对话显然并没有被李德裕听到,此时的李德裕一脸茫然,心中也无半分喜悦,因为他不知李忱究竟何意。 对于这位大唐天子,饶是自忖阅人无数的李德裕也无从揣度。 “李浈竖子,本府今日定于你不死不休!” 正在此时,只听门外传来陈英暴怒的声音。 第三百零二章 李浈被抓走了 “陈府牧因何去而复返?”李浈笑问。 “李浈!黄口小儿,为何毁我府中之物!?”陈英携着数十名侍从,怒目而视。 “泽远......你这又是为何?!”王凝面色大变,有些气恼。 李浈随即走向陈英,其身侧侍从正欲阻拦,却只见刘关箭步上前,抬腿一脚踹翻在地。 锵—— 横刀出鞘。 “动,死!” 刘关面目狰狞着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 人狠,话不多。 陈英虽有数十侍从,但面对刘关三人却依旧不敢造次。 百战之兵,凭的是杀人的手段、练的是活命的本事,养的却是那一身的杀伐之气。 若真与这数十名侍从交战的话,刘关三人必不能挡,但三人流露出的杀气却让敌人未战先怯。 陈英见状大骇,连连后退,道:“你......你要做什么?” 只见李浈走至陈英跟前,而后右臂一把揽住其肩膀,左手指了指李府院内,笑道:“陈府牧,你看......这里除了柱子和人之外什么都没了,就连门板都被当柴烧去了,所以......这里很冷!” “李......李浈......我定要上疏陛下!”陈英再退后几步,自李浈臂中挣脱,而后又对王凝喝道:“王凝,你还不将李浈拿下?” “拿......拿下?为何?”王凝闻言一怔。 “私自带兵损毁朝廷二品官员府邸,按律当徙千里!”陈英指着李浈,冲王凝吼道。 “可他是陛下宣旨的使臣,拿了不好吧!”王凝面露难色。 “一切自有本府承担,你只需将其拿下!”陈英已是急不可耐。 李浈闻言冲王凝一笑,道:“王府尹,那便将我拿了吧!” “泽远,莫胡闹!”王凝使着眼色,低声说道。 “王凝,你若再不拿他,本府自有别的法子,但你这河南府尹的位子便别想再坐了!”陈英冷道。 “王府尹不必为难,拿了便是!”李浈冲王凝同样使了个颜色。 王凝见状之后,只得一咬牙道:“既然如此,拿了!” “谁敢!”刘关三人一前两后瞬间将李浈围在中间。 周规见状也是面色大变,当即说道:“泽远......” “无妨,还请周主事如实禀明陛下!”李浈冲周规笑道。 而后又对刘关三人说道:“你们暂且退下,留在这里保护好文饶公,莫要让那些跳梁小丑污了李府的门楣!” 此时只见李德裕缓缓走至李浈跟前,笑了笑,道:“还是那个性子,何时能改改?” 李浈闻言轻叹道:“还记得宁恩寺外您说过,要做那手执鱼竿之人,小子觉得不妥,鱼竿终究太小,若换做渔网岂不是更好?” 李德裕闻言不禁大笑,道:“渔网虽大,但也少了垂钓之乐!” ...... 李浈被抓走了。 就关在河南府尹的衙门大牢里。 当周规满心忐忑地将此事原原本本向李忱禀明之后,李忱淡然一笑,只说了两个字。 “活该!” 原本李忱想说“罪有应得”的,但转念一想,这个词太重,只得改口。 按照李忱的意思是让李浈在牢里待上几日,也好挫一挫他的锐气,毕竟年少成名,锋芒太露不好。 更何况其身份特殊,日后若仗此无法无天,于国于民皆是祸事。 陈英的奏疏也随后而至,李忱看也不看便直接放在了案头那个最容易被人遗忘的位置。 陈英是个什么货色,李忱自然明白,让他上位不过纯粹是因为要打压李党。 当然,还有一个人的推荐。 而这个人,李忱虽说不喜,但也不愿、也不能驳了他的面子。 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 消息传得很快,短短一日之间,整个长安城已是家喻户晓。 虽然人们也许并不记得李浈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但对那个曾经在花萼楼步步成诗的少年,对那个将河朔三镇搞得天翻地覆、然后又出关讨藩的将军还是记忆犹新。 而表面上最应该紧张的地方,此刻却成了长安城内最平静的地方。 李承业也好,赵婉也罢,对于李忱的做法并无异议,当然,有没有异议他们也都必须接受这个结果。 但对于李浈来说,这或许是件好事。 除此之外,李浈的遭遇,长安城的街头巷尾早已成了一桩逸闻。 ...... 延庆公主府。 延庆依然美丽,正值双十年华,正是一生中最值得怀念和炫耀的时光。 自听从李浈劝告之后,延庆将府中门客尽数散去,由当初的骄横跋扈,变做了一位不问政事的自在公主。 毕竟现在是皇叔祖李忱的天下,凡事低调些好。 但今早听闻李浈入狱的消息之后仍是不免大吃一惊。 延庆自然不知道李浈的真实身份,否则也便不必如此牵挂。 “陈英是马元贽的人,看来连陛下都还不敢直接向陈英要人啊!” 说话的是公主府王总管,年纪不大,三十出头,原是公主府的一位门客,用延庆的话说,“此人脑袋还灵光些”,于是便做了公主府的总管,颇受赏识。 延庆自顾对着铜镜扶了扶髻间步摇,轻声笑道:“陛下非是不敢,而是时机未到,以本宫这位皇叔祖的脾性,又岂会受那些阉宦的摆布?” “嗯,只是可怜这李泽远,偏偏在这个时候得罪了陈英,怕是要吃上些苦头了!” 延庆闻言不禁笑得花枝微颤,道:“让他吃些苦头也好,谁教他回长安不先来看看本宫的!” “听说郑从谠、郑颢和刘瑑今日早朝上联名上书,请求陛下宽恕李浈的罪名,却被陛下给压下去了!白敏中与他那位刑部主事的外甥倒是力主将李浈治罪,不过陛下也没有回话!” “嗯,马元贽那里可有什么动静?”延庆问。 王总管摇了摇头,道:“暂时还没听说有什么动静,再说这时候也无需他亲自出面!” “这些阉宦将好好的朝局弄得乌烟瘴气,将马元贽仔细盯好了,他不动则罢,若他敢打李浈什么主意,本宫倒要领会一下他究竟能有多大的能耐!” “毕竟他手里掌控着神策军,又与诸多朝臣有些往来,公主还是小心些为好!” 延庆闻言瞪了一眼王总管,而后面带不愠之色,道:“你何时变得如此啰嗦了?” 王总管闻言笑了笑,又道:“听闻三日后黠戛斯使团便要到了,据说带了上百匹好马,公主殿下届时可向陛下求一匹来!” 延庆闻言顿时大喜,道:“这倒是个好消息,多替本宫留意些,免得被别人抢了先!” 旋即,延庆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忙问:“本宫让你给河朔三镇送去的手信可送出去了?” “两日前便送出去了,小人亲自挑的些好手,骑的又是千里良驹,估摸着今日也该到了!” ...... 河北道。 魏博镇。 何弘敬手中拿着的正是延庆公主的亲笔手信,脸上泛着浓浓的笑。 “哈哈哈,这小子居然被陈英关进了东都大牢!”何弘敬摇了摇手中的信,冲众人笑道。 “李泽远行事虽有些狂妄,但心思却也缜密,否则也不会在河朔三镇混得风生水起,怎么却偏偏栽在了陈英手里!” 说话之人是一青年武将,乃是何弘敬之子,何全皞。 “哈哈哈,真想知道这小子此时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你去好好准备一下,明日随我去一趟东都!也顺便看看文饶公!” 何弘敬笑得很开心。 ...... 成德镇。 “这小子终于在陈英手里吃了瘪,看来他也不过如此!” 王绍鼎笑得很得意,阿耶经常拿李浈来与自己做比,甚至还不惜将二郎送到李浈身边,而如今李浈却成了阶下囚,这样的反转如何能不令王绍鼎开心呢? 王元逵闻言也是笑道:“他砸了陈府三间房子,据说还把其中所有的木头都劈了给李德裕当柴烧,如此精明的一个人却偏生做了这样的蠢事,陈英乃是二品,其官阶比我还要大上一级,更何况他有马元贽撑腰,这下即便是陛下想救他,也要有所顾忌了!” “那不知延庆公主给阿耶写这封信的目的是......”王绍鼎问道。 “目的?还能有什么目的?无非就是想让我帮着向陛下求情!”王元逵答道。 “那阿耶是帮还是不帮?” “帮,自然要帮的,现在那小子手里攥着咱们每年十万贯的银钱,他若有个闪失,我与谁去要钱?” 王绍鼎闻言点了点头,说道:“那阿耶准备何时写奏疏?” 王元逵想了想,道:“马上便是元日了,怎么都得进京参加朝会,明日我先去趟东都,免得那小子日后又找什么借口埋怨于我,顺便也看看绍懿!” ...... 卢龙镇。 当张直方第一眼看到延庆公主手信之时,与李茂勋相视片刻,而后二人不禁哄堂大笑。 “哈哈哈!真想不到,他李浈李泽远,把河朔三镇祸害成那样的人居然被陈英关进了大牢!?哈哈哈......” 张直方捧腹而笑,险些将案上的茶盏扫落在地。 李茂勋虽然不似张直方那般夸张,但也是面带笑意地说道:“的确想不到,如此精明的一个人竟然也有马失前蹄之时!” 高骈自然知道李浈的身份,所以从得知此事之后,除了笑,便是陪着张直方一起笑。 笑罢之后,还是李茂勋理智些,对张直方说道:“不过泽远终归还是我们卢龙的人,就这么被陈英关了,便是我们脸上也无光......” 不待李茂勋说完,张直方一摆手笑道:“明日我亲自去趟东都,不过此事便不要告诉阿耶了,元日朝会我代去便可,相信陛下也能体恤阿耶的身体!” “千里可愿与我同去?”张直方笑问。 “同去同去,我还未见过泽远如此狼狈过,想来那场景定是让人难忘啊......哈哈哈......” 第三百零三章 使君快坐 东都洛阳。 对于陈英来说,若放在此前,李浈这样一个小小的幽州行军司马,自己从来都不会正眼瞧上一眼。 即便是现在,也依旧如此。 陈英相信即便是李浈如何深得陛下恩宠,在此事之上也不会偏袒于他,不仅仅是因为马元贽的关系,更是因为李德裕。 毫无疑问,李浈是李德裕的人,而李德裕是陛下极力打压的人。 这便足够了。 但自从李浈入狱之后,各方面的反应却是让陈英始料未及的。 先是宣武军节度使在没有知会自己的情况下去了东都大牢,然后是忠武军节度使崔延。 只不过崔延要比宣武军节度使知道些礼数,至少来拜会了自己。 但却是在去东都大牢之后。 几乎就在同一日,长安延庆公主府来人,又去了一趟东都大牢。 原本以为事情就此结束,但令陈英没想到是,自长安来东都大牢的人如潮水一般源源不绝。 使得狱卒不得不单独指派出几个人,专门用以接待前来探望李浈的朝廷贵要。 是夜,本是夜深人静之时,东都大牢却是依旧烛火通明,甚至就连河南府尹王凝都不得不陪在一旁。 一间宽敞的牢房之内,四人对饮正欢。 其中一人便是王凝。 狱卒做梦都不会想到,这间小小的牢房里在这短短两日间,迎来了多少自己怕是一辈子都难以见到的大人物。 而此刻,在其间坐着的,竟还是传闻中的一方豪雄。 魏博节度使,何弘敬。 即便是延庆公主府来人,狱卒都从未像这般兴奋过,此时只见数名狱卒分列两排,静静地站在牢门之外,眼中流露出的是无比的期待。 牢内坐着的是李浈、何弘敬、何全皞和王凝。 王凝是纯粹被拉来做陪酒的,面对这父子二人,李浈自忖自己被喝趴下的可能性较大,遂让狱卒去叫了王凝。 魏博节度使亲至,即便是王凝都不曾想到,一个李浈竟引得如此之多的人物来探视。 “唉!”王凝举杯轻叹一声,脸上更多的是无奈。 “王府尹为何叹气?”何弘敬笑问。 “我在想,若是换做了我,怕是也招不来如此多的人来探望,泽远果然还是不可小觑啊!”王凝仰头一饮而尽,原本的好心情却因这一顿酒,瞬间变得低落。 “哈哈哈,若是换了王府尹,也不敢去砸了河南府牧的府邸!”何弘敬大笑。 李浈闻言笑道:“王府尹明日去陈府试试便知,也许陛下亲自来东都探望呢!” 王凝白了一眼李浈,正欲说话,却只见一名狱卒砰地一声撞开牢门,而后满面仓惶地跑了进来。 王凝正欲发火,却只见那狱卒结结巴巴地指着门外说道:“王府尹......来......来人.....了!” “来人?何人?莫不是陈府牧吧!”王凝赶忙问道,毕竟自己身为东都府尹与囚犯在牢里饮酒,已是落了别人的口舌。 何弘敬可以免于责罚,但自己可没那么大的脸面。 “王......成......” “王成?”王凝仔细回忆着这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不......不是......成德......王......王使君!”狱卒经过一番“垂死挣扎”之后终于说了一句完整的人话。 “何人?!”王凝大惊,便是李浈也不禁一愣。 “成德节度使......王使君来了!”狱卒再度答道,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喜。 而众狱卒闻言之后不禁面面相觑,呆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倒好像王元逵来看望的是他们自己一样。 “在何处?”王凝追问道。 “小的不敢做主,先让王使君在门外......” 狱卒还未说完,便只见王凝抬腿便是一脚,骂道:“你个憨货,还不快将王使君请进来......” “王使君也来了,还好我早有准备!”李浈大笑,随即自屁股下面抽出一张皱皱巴巴,却又写得密密麻麻的藤纸。 “这是何物?”何弘敬问。 “钱!”李浈答得很干脆。 少倾,在狱卒亦步亦趋带领下,王元逵显得很开心。 “哦?何使君竟也在?” 王元逵笑道,同时向何弘敬微微行礼。 说罢之后,王元逵又冲王凝笑道:“王府尹,许久不见了!” 还不待二人回礼,王元逵一眼瞥见略有些狼狈的李浈,不由大笑道:“哈哈哈,真想不到这世上竟然也有能让你吃亏的人!陈府牧好手段,改日我定要登门拜访一番!” 李浈看了看王元逵,竟是也大笑道:“哈哈哈,王使君说得哪里话,正巧小子也有些事要与你商议,快坐快坐!” 说着,李浈将王元逵让至自己的座位之上,而后将那张藤纸轻轻放在其面前。 “这是什么?”王元逵不解。 “呵呵,这是绍懿这几日在我这的一切日常花销,若是王使君没异议的话,那我便直接从那笔俸钱里扣了!”李浈笑道。 王元逵闻言一愣,而后抬眼望去,刚看了两行,只见王元逵指着藤纸,佯怒道:“这是什么?!” 李浈扫了一眼,道:“使君有所不知,这是绍懿前几日砸了陈府牧的两间房子,砸了别人东西总要赔的吧!” “你自己砸的为何却赖到绍懿身上?!”王元逵怒道。 “是啊,所以我进了牢里,绍懿砸的那部分总不能也赖我吧!”李浈满脸委屈地说着,而后又冲何弘敬与王凝说道:“何使君、王府尹,你们说句公道话!” 何弘敬闻言托腮想了想,而后很认真地答道:“泽远所言,没毛病!” 王凝却是哭笑不得,不知如何作答。 一旁的何全皞虽一言不发,但却是强忍着笑意,自顾将头转向一旁。 “此事总需向绍懿问个明白,单凭你这一张嘴,我是万万不敢信的!” 王元逵说着,又指了指藤纸叱问道:“怎么会这么多?” “使君明鉴,绍懿砸的那一间屋子尽是些瓷器,听说还有几件琉璃碗,而且单是那满屋的紫檀木器便是价值不菲,据说都是自扶南运送过来的,三千贯,已是不多了!” “什么?三千贯?!” 何弘敬闻言惊呼一声,而后一把将那藤纸拿在手中,仔细看过之后,不禁连连摇头,道:“还好,还好!幸亏本使没让全皞随你一起来长安!” 说罢之后,又指着李浈,对身旁的何全皞语重心长地说道:“儿啊,看到这个人了吗?记住他的样子,日后有多远躲多远!” 第三百零四章 那个人的意思 陈英无眠。 因为此时此刻,他已经开始怀疑,将李浈关入大牢是否真的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虽未曾踏入牢中半步,但其间发生的一切陈英都了若指掌。 但越是如此,陈英的心也便愈发烦乱。 河朔三镇中的两大节度使此时就在牢中,正与李浈把酒言欢。 陈英不知道这个李浈究竟有什么能耐能做到如此,但自己如今已是骑虎难下。 弹劾李浈的奏折已经呈报长安,那便意味着李浈的去留已不再是自己所能决定的了,在陛下没有做出明确批复之前,李浈就必须待在牢里。 “启禀陈府牧......” 突然,门外传来侍从的声音,使得陈英心头为之一震。 这句话,今日陈英已听得太多,每次带来的也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说!”陈英无奈地说道。 “卢龙,张直方张将军来了!” 陈英闻言苦笑一声,李浈本就是卢龙的人,所以卢龙来人早已在意料之中。 “来了便来了吧,河朔三镇齐聚一堂,倒还真是难得!” 陈英缓缓说道,如今自己也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也只有这样似乎才能让陈英心中好受一些。 “陈府牧,张将军就在门外!” “什么?门外?他没去大牢?”陈英有些疑惑,毕竟何弘敬和王元逵可是都直接去了东都大牢,根本就没有来拜会自己的意思,怎么这张直方却直接来见自己? “听他的意思应该是还没去过大牢!” 陈英面色略显犹豫,但终究还是整了整衣冠,说道:“先带他到客堂吧!” 陈英并不想见张直方,至少不愿在这个时候去见,但张直方的身份有些特殊,因为他不仅是张仲武的儿子,更是卢龙镇未来的主人,那个河朔三镇最强大的卢龙的主人。 少倾,陈英缓步走入客堂,却只见张直方正四处打量着什么。 陈英强挤出一抹笑颜,道:“呵呵,方进贤侄许久不见,可是越发英武了!” 张直方回身叉手行李,而后笑道:“听说东都大牢今夜很是热闹,所以便先来陈府牧这里讨杯茶喝!” 张直方这两句话说得毫无头绪,让陈英听了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张直方见状不由笑道:“陈府牧见谅,我是个粗人,不懂得那么些歪歪道道的东西,说话也喜欢直接一些!” 陈英闻言干笑了几声,道:“既然如此,那方进便有话直说吧!” “陈府牧应该知道我因何而来吧!”张直方问道。 “李浈是幽州行军司马,你们卢龙的人,你自然也是为他而来!”陈英答道。 “不错,方才我也看见了那三间被毁了的房屋,我不知里面还有什么东西被我那兄弟毁坏,所以还请陈府牧开个价码吧!”张直方笑道。 陈英闻言一愣,心道这憨货也忒直接了些,但陈英毕竟不比张直方,终归是进士出身的文人。 既是文人,有些话、有些东西便不能轻易出口。 比如钱。 文人爱财,但不言财,否则与那些重利轻义的行商们又有何区别。 尽管有些所谓的文人虽然满口的仁义道德,背地里做的却尽是些男盗女娼之事,但在人前,始终是一副正义凛然之状。 陈英先是一愣,而后不由笑道:“哈哈哈,方进贤侄想必是误会了......” “一千贯!”不待陈英说完,张直方直接说道。 陈英笑了笑,没有说话。 “两千贯!”张直方又道。 陈英依旧不语。 “一万贯!”张直方面色有些阴沉。 一万贯,即便对于陈英这样的人来说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莫说被毁掉的那些东西,便是将陈府整个买下来都已足够。 “呵呵,都说河朔三镇财大气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方进贤侄,你可知道如今李浈有罪与否,已不是我能决定得了的了!” 一万贯,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一笔巨大的诱惑,陈英自然也不例外,但陈英却明白,现在已不是钱能够解决的事了。 “我知道,陈府牧的奏折已然到了长安,只要陛下不说话,谁也不敢私自将李浈放了!”张直方笑道。 “不错,正是如此,我不知道李浈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力量,竟能让半个朝廷都为之震动,但此时此刻,不想让李浈出来的人,不是我!” 陈英看了看张直方,而后又继续缓缓说道:“贤侄啊,我这个河南府牧只是个闲职,手中攥着的权利也少得可怜,虽说手里握着的是整个河南道的兵马,但放眼这几个藩镇,真正能听我的只怕是一个都没有!” 张直方点了点头,想了想后问道:“那陈府牧的意思是......” 陈英苦笑一声,而后冲长安的方向拱了拱手,道:“方进贤侄还不明白么?” “是陛下?!”张直方恍然大悟。 陈英点了点头,道:“若陛下想让李浈出来,能找到一万个理由抹平此事!但你也看到了,陛下到如今一个字都没说!方进与其来这里,还不如直接去找陛下!” 张直方点了点头,而后心情豁然开朗,咧嘴笑道:“既然如此,那小侄便先告退了!” 说罢之后,张直方转身便欲出门。 陈英见状赶忙说道:“贤侄,那毁坏的东西......” 张直方闻言之后不假思索地答道:“赔,让李浈那货赔!一文都不能少!” 说罢之后,张直方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陈英见状不禁悲从心来,仰天长叹。 ...... 东都大牢。 王元逵一脸愁苦地端详着手中的那张藤纸,开始怀疑自己这一趟来得是否是个错误。 李浈则笑吟吟地望着王元逵,“王使君,有些事既然发生了,便要去努力面对,毕竟能用钱来解决的问题都不是什么问题!” 王元逵瞪了一眼李浈,而后叹道:“看来我也该将绍懿接回去了,若是以后学得如你这般奸猾,我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 “王府尹......不......不好了......” 就在此时,只听得那名狱卒再度踉跄着跑了进来。 第三百零五章 天下剑的手信 “又是何人来了?”王凝直接问道。 “不.....不知道,一个黑脸大汉,也不说话......直接便打......打进来了!” 那人下手很重,狱卒的脸很青。 李浈笑得很开心。 “泽远,这又是谁?”王凝的脸色很难看,不管对方是谁,擅闯东都大牢俨然是对自己的挑衅。 “除了张方进那憨货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敢闯东都的大牢!”李浈笑道。 “那货打伤了几个人?可砸坏了东西?”李浈转而问道。 狱卒正欲回答,却见李浈一摆手说道:“赔,一定要让他赔!” “哈哈哈,泽远忒不厚道,为兄替你出气,你却在这里与他们坑壑一气......” 一道雷鸣般的声音自外传来,紧接着只见张直方一手提着一名狱卒的衣领缓步而入。 话未说完,张直方先是一愣,而后赶忙扔下两名狱卒,冲何弘敬与王元逵二人躬身行礼。 “方进拜见二位世叔,怎么,二位世叔这是犯了什么罪,竟也被关了进来?”张直方那张惊骇的脸告诉众人,自己是认真的。 何弘敬正欲说话,却只见张直方一瞥眼看到一旁的何全皞,当即惊道: “啊?全皞兄弟竟也在?!王凝这狗官,诸位世叔、全皞贤弟,切莫惊慌,且待方进前去将王凝那狗官捉来!” 言罢之后,王凝的脸已是变得青白相间,气得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张直方说罢之后抬腿便走,紧接着只见李浈指着身旁的王凝,笑问:“方进欲寻王府尹?” “这是自然,我定要问问这狗官,为何将我两位世叔何全皞贤弟关入这大牢!” 李浈随即指了指脸色铁青的王凝,而后冲张直方笑道“哦......既然如此,那这便问吧!”。 张直方:“......” 王凝很生气,但后果却并不严重,因为他面对的是张直方。 卢龙未来的主人。 张直方的到来,使得东都大牢成为大唐绝无仅有的一次盛况,河朔三镇事实上的主人齐聚一堂,而且还是在大牢之内。 这件事本身就充满了让人无限遐想的可能。 ...... 没有人知道那一夜在东都大牢内,那几位大人物究竟说了些什么,狱卒们只知道,待天色将明之时,东都大牢内又只剩了李浈一人。 且自此之后,李浈不再见任何人,即便是李德裕,都未能再见李浈一眼。 ...... 长安,麟德殿。 李忱的脸色有些不佳,并非恼怒、并非生气,而是说不清的复杂。 因为李忱此时不知该高兴、该欣慰,或是该愤怒。 第一个是郑从谠、郑颢与刘瑑三人联名上疏,然后是延庆公主,紧接着是御史大夫封敖,还有那个八朝元老崔珙、李景让、李景庄。 李忱原以为不会再有人来为李浈求情,但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只是第一波。 随着时间的延长,第二波为李浈求情的人汹汹而至。 第一个是故人,李忱的故人,也是李浈的故人。 程伶儿。 程伶儿自幽州回到长安之后,便重新隐身于烟花之地,只是不再靠卖艺为生。 而自从六年前李忱登基的那一刻,程伶儿便有着与大明宫隐秘的联系方式,所以程伶儿若想对李忱说些什么,并非难事。 程伶儿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早已在李忱的意料之中,毕竟她与李浈的感情并不比自己少。 而如果说程伶儿是意料之中的话,那么另一个人的出现便不能不令李忱正色以对了。 那是一名剑客,天下剑,一剑动天下。 萧良的存在是个谜,甚至就连李忱都说不清萧良究竟因何而存在。 因何而存在于大唐王朝那个最神秘、最强大的组织。 当萧良的手信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李忱案头的时候,李忱没有惊慌于宫禁的疏漏,因为他知道。 萧良若想去这天下,那这天下自可任其所去。 手信的字很难看,李忱确信这是出自萧良之手。 因为那只拿剑的手,从来都不屑于握笔。 而手信的内容也很简单。 只四个字。 适可而止。 李忱看到这四个字之后不禁面露微笑,若说这天下有谁胆敢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的。 只两个人,萧良算一个。 另外一个正在东都大牢里花天酒地。 “呵呵,萧仲离的字还是那么难看!”李忱毫不避讳地将手信扔给了王归长看。 王归长看过之后也不禁笑得:“单看这几个字,谁又能想到竟是出自天下剑之手呢?!” “朕想做一件事!” 突然,李忱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王归长不敢问,俯首看地。 “老货!朕与你说话呢!”李忱骂道。 王归长闻言之后才不太情愿地抬起头,道:“大家觉得萧仲离会回来帮忙么?若没了天下剑,这件事便做不成!” 显然,王归长知道李忱话中所指。 李忱闻言点了点头,道:“是啊,这件事若没有天下剑,谁也做不成!” “而且......” 王归长缓缓说道:“而且没有人知道萧仲离在哪里,他这性子向来只有他寻人,别人寻不得他!” “呵呵,那是以前的萧仲离,那时的天下剑心无挂念,一肚子的铁石心肠,但现在不同,十六年的感情,不是说放便能放下的!” 李忱笑道。 “大家的意思是说大皇子?”王归长恍然大悟。 “不错,青鸾让王婆、伶儿和仲离守在江陵府十六年,十六年啊......”李忱略显惆怅。 “朕无法想象这十六年里他们三个是如何坚持下来的,但既然坚持下来了,那便绝不是能轻易放下的,正如现在!” 李忱指了指王归长手中的手信,道:“青鸾入狱,这两个人的手信还不是放在了朕的案头?” 王归长点了点头,道:“即便如此萧仲离出现,也未必便能同意这件事啊!” 李忱闻言微微一笑,道:“那要看这个主事人是谁了!” “大家的意思是......”王归长欲言又止。 “朕的意思是让青鸾来做这个主事人!仲离知道此事的危险,所以他必然会来相助,毕竟当年萧仲离是其中最耀眼的一个!” (求点推荐票!) 第二百零六章 不良人 王归长闻言后随即陷入沉默。 李忱看了其一眼,而后说道:“想说什么便直接说吧!” 王归长这才点了点头,轻声说道:“自太宗文皇帝敕命建立不良人之初,至文宗皇帝密旨解散为止,一直都用的是那些市井番役,即便不良帅也仅仅是由一些江湖人士就任,官不入品,大家此时让一名皇子......” “朕知道你的意思,但有些事,也只有交给青鸾,朕才放心!” 李忱稍稍一顿,而后沉默了片刻,才又缓缓说道:“毕竟,有很多事都是见不得光,且又是必须要做的,从这皇宫大内到宫墙之外,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算计着朕!” 说着,只见李忱缓缓起身,稍稍舒展了一下有些酸痛的腰身,脸上泛着一抹淡淡的笑,“朕是皇帝不假,但朕手中有多少力量可用、可信,怕是你比朕还清楚!” 听闻此言,王归长忙躬身俯首,正欲说话,却只听李忱又道:“你不必惊慌,朕并无他意,朕只是觉得有些东西可以给他们,而有些东西,他们却必须要还给朕!” 王归长明白李忱的意思,也知道其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更知道李忱所说的“有些东西”是什么。 但王归长不敢有所回应,也不能有所回应。 见王归长不说话,李忱笑了笑,道:“朕知道你的忠心,所以你在朕面前也无需如此小心翼翼,朕需要的是一个敢说话的人!” 王归长闻言,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大家的意思老奴明白,只是老奴觉得此事万万记不得,稍有不慎便......” 王归长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不敢继续说下去。 因为那个词太大,大到谁都无法承受,即便是李忱,也不能。 李忱点了点头,道:“正因为朕知道此事记不得,所以才有此意,除了青鸾,便是萧良,除此之外无论交给谁,朕都不放心,但萧仲离这性子你也知道,他可以为保护青鸾付出一切,但却不愿为朕分担,所以青鸾任不良帅,萧仲离便无法拒绝!” 王归长闻言之后方才恍然大悟,显然李忱此计意在以李浈引出萧仲离。 “只是......” “没有什么只是,朕将这个天下最神秘的组织交给青鸾,所希望的便是他能永远为朕、为大唐守住这最后的一道底线,也是为臣、为子的本分!” “大家......”王归长听出了李忱的言外之意,不由的心中大惊,顿时冷汗淋漓。 “哈哈哈......”李忱望着王归长诚惶诚恐之状,不由朗声大笑,道:“你怕什么,为难的是朕,又不是你,近些日子那些大臣们催得厉害,朕不胜其烦,倒不如遂了他们的愿!” “那大家准备何时......”王归长虽然不愿多问,但还是忍不住多问。 李忱看了王归长一眼,而后缓缓走至殿门之前,看了看天际泛起的那一抹淡淡的白,缓缓说道:“元日.....大朝会......昭告天下!” ...... 距离元日还有两日,长安城内外早已笼罩在一片节日的喜庆之中,各坊之间以灯火相接,待日落之后,整个长安城灯火连天,宛若金蛇蜿蜒盘曲,时不时传来几声爆竹声响,使得平日里寂寥无趣的夜晚,有了许多生气。 而诸藩使团也早在几日前分次抵达,这其中包括南诏、新罗、日本、室韦、渤海国等,虽无法与开元时万邦来朝的盛况相比,但这个正在缓缓复苏的大唐也还是足以周边藩国仰视的庞然大物。 再者,此为李忱登基之后的第一个元日,改元之年带来的必是恩泽普降,诸藩带走的东西远远要大于带来的东西,这样的好事,即便是如新罗这样不大听使唤的藩国都要不远万里地走这一遭。 而今日最后一批抵达长安的,事黠戛斯使团,且黠戛斯大相亲至,足以可见裴罗可汗对此是何等重视。 连日来,若说长安城内最为忙碌的地方,便非鸿胪寺莫属,除了要勘验诸藩使团带来的朝贡之物外,尚有食宿、出行、朝会礼仪等等一应繁杂之事。 黠戛斯大相名为吾合素,年逾花甲,看上去很是精神矍铄,待与鸿胪寺官员交接相关事宜之后,吾合素将鸿胪寺卿李璞拽至一旁,说道:“实不相瞒,此次本使奉我大汗之命需见一人,烦劳向李寺卿打听一二!” 早在会昌三年时,李璞便曾接待过吾合素,所以两人相对旁人而言便显得熟络一些,李璞闻言之后笑道:“大相尽管开口便是!” “上个月贵国讨藩时,有一人前去见了我国大汗,大汗对此人颇为欣赏,即便是此后的一段时间里也还时有提及!” 李璞想了想后,笑问:“敢问大相此人名讳?” “姓李,名浈,字泽远,当时任幽州行军司马,不知此人现在何处?本使也好前去拜访!” 李璞闻言一愣,李浈现在尚在东都大牢,但此事却不能道与外人,尤其对方还是黠戛斯大相,否则于大唐、于陛下都颜面无光。 吾合素见李璞面色迟疑,当即问道:“怎么?李寺卿可有何为难之处?” 李璞闻言当即摆了摆手笑道:“大相误会了,只是此人现如今并不在长安,几日前李浈奉陛下之命前往东都办差,至今未归!” “那不知他何时能回来?本使愿在长安多等几日!”吾合素当即说道。 李璞闻言顿时觉得有些棘手,若吾合素在长安死等的话,此事迟早都会暴露,届时出丑的依旧还是陛下。 李璞想了想后,道:“具体归期在下也并不清楚,不如这样,待明日早朝,我代你问问陛下,而后再给大相回复!” 吾合素笑了笑,道:“既然如此,那便不劳烦李寺卿了,今日我拜见贵国陛下时亲自问上一问便可!” 李璞闻言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陛下今日是无论如何也要先召见吾合素的,倒不如让其直接问陛下,也省了自己一番口舌。 第三百零七章 注吾合素 温室殿内,李忱的脸上现出了久违的笑。 王归长见惯了李忱脸上的笑,但今日面对注吾合素时,脸上的笑明显与平日大不相同。 今日的笑显得更真实些。 注吾合素对于大唐礼仪并不陌生,但对这温室殿却有些陌生,当年拜见武宗皇帝时,是在麟德殿,武宗皇帝的脸上没有这样的笑。 更多的是一种天朝君主的威严和肃穆,而武宗皇帝壮硕挺拔的身躯更使得注吾合素不敢直视。 而李忱不同,身材略胖些,但同样的英姿勃发,而且李忱的脸上总是挂着笑,使人生不出丝毫抗拒。 但注吾合素依旧小心翼翼,因为他总觉得李忱的笑容里,包含着世间一切。 一切无端虚妄,一切蝇营狗苟。 注吾合素立于殿下,忽然想起了临行时裴罗可汗说的那句话。 大唐李氏,唯李怡与太宗相类。 李怡,便是李忱,光王时的李忱、被武宗杀过得李忱。 活下来的李忱。 “朕听说,大相在会昌三年时便来过长安?”李忱笑道。 “回禀陛下,当年外臣奉我大汗之命,前来长安请求大唐皇帝陛下册封尊号!”注吾合素躬身答道。 “朕也听闻,武宗皇帝并未恩准?” 注吾合素闻言笑了笑,道:“回禀陛下,原本武宗陛下是恩准了的,只是天有不测风云,终未成行!” 李忱不由朗声大笑:“哈哈哈,朕再问大相一个问题,若大相的回答让朕满意的话,朕即日便写国书,为裴罗可汗册封尊号,如何?” 注吾合素闻言心中不喜反忧,能让李忱以此作为赏赐,那足以想见这个问题一定不是什么单纯的问题。 “外臣愿闻其详!” 注吾合素别无选择。 “朕问你,朕与武宗皇帝相比,谁更像昏君一些呢?”李忱微微探着身子,面目含笑。 注吾合素闻言顿时语塞,李忱与武宗之间的矛盾早已众所周知,而李忱此时此问,使得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但,武宗并非昏君,至少在痴迷丹药之前不是,若注吾合素的回答是李忱心中所希望的那个,那么对武宗而言又有些太不够公平。 若非如此,势必触怒李忱。 见注吾合素迟迟不答,李忱随即笑问:“大相是不想回答,还是不敢回答?” 注吾合素想了想后,躬身应道:“回禀陛下,此问不应由外臣来答,外臣也相信,天朝史官定会秉笔直书,至于陛下所问,自有后世评说!” “若朕非要你答不可呢?”李忱追问,脸上的笑愈发浓烈,竟与李浈那笑如出一辙。 注吾合素俯身执礼,轻声说道:“望陛下恕罪!” 李忱脸上的笑渐渐消失,似乎一场雷霆之怒即将爆发。 注吾合素则依旧如故,殿内一片死寂,甚至李忱粗重的呼吸声与注吾合素剧烈的心跳声都清晰可辨。 许久,注吾合素听到了一声叹息。 李忱的一声叹息。 很轻。 “与贵国国书......朕会拟好!”李忱缓缓答道。 注吾合素闻言这才抬头望着李忱,脸上有些难以置信。 李忱摆了摆手,示意注吾合素退下。 “启禀陛下,此次外臣奉大汗旨意,特来见一个人,还望陛下恩准!”注吾合素说道。 “何人?”李忱问。 “幽州行军司马李浈!” “李浈?”李忱面露疑惑。 “不错,李浈曾与我大汗在弓卢水畔长谈半日,大汗对此人颇为欣赏,故此次临行前大汗特意交代一定要见李浈一面!” “哦......”李忱看了看一旁的王归长,只见王归长垂首而立,默不作声。 “李浈不在长安!”李忱随即答道。 “那外臣便在长安等他回来!只是不知李浈何日归来?”注吾合素说道。 见李忱久久未答,注吾合素又道:“当日大汗说欠下李浈一个人情,此番只是想问问李浈,这人情,可曾想好了!” “你是说裴罗可汗欠了李浈一个人情?”李忱略显惊讶地问道。 “不错,我大汗曾言,若李浈有何需要尽可直言!” 李忱闻言显得若有所思,王归长看了看李忱,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却什么都不曾说出口。 “既然如此,那朕答应你,元日朝会之上,大相定能见到李浈!” ...... 东都。 陈英已近崩溃,已是整整一日粒米未进,李浈只是其一,更多的还是那个人迟迟不见回复。 陈英之所以能坐上河南府牧的位子,多半是因为那个人的帮助,也正是因为这层特殊的关系,才使得牛党之外的陈英,在短短的半年时间官居二品。 尽管河南府牧手中并无多少实权,但众人皆知陈英与大明宫里的那个人关系匪浅,所以自然也便给足了面子,而对陈英来说这已足够。 作为回报,陈英一丝不苟地执行着那个人的指令,包括抄没李德裕府。 甚至陈英已准备让李德裕出不了都畿道。 但这一切只因为李浈的出现而被彻底打乱,尽管那个人并没有说什么,但陈英却由此迁怒于李浈,即便李浈不去砸陈府,陈英也势必要将李浈置于死地。 只是令陈英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李浈这个小小的幽州行军司马的能量远超自己预料之外,甚至远超自己的能力之外。 陈英在第一时间向那人禀报了此事,接下来陈英要做的便是等待。 一天、两天、三天...... 那个人似乎已将陈英完全忘记一般,没有传来任何只言片语。 这使得陈英有些害怕,惶惶不可终日。 与此同时,长安城,翊善坊。 若说长安城内最有权势,也最特殊的一坊,便非翊善坊莫属,说其最有权势,因为历代居住在此地那些人,曾左右了数次大唐王朝的命运。 君王更替、把持朝政、专权骄奢,甚至六年前的那场宫廷之变,亦是因他们方才使得皇城血流成河。 他们,便是宦官。 而若说翊善坊内最大,也最威严的那一处府邸,便非马府莫属。 宅子几经易名,它更早的主人叫高力士。 而如今的主人,叫做马元贽。 第三百零八章 马元贽 高宅变作了马宅。 换了的是主人,换不了的,是手中握着的那些东西。 年近花甲未到花甲,对于马元贽来说,正是风头正盛时。 他已不屑于王归长内侍监那个虚无缥缈的位子,因为他手中握着的是大唐禁军。 神策军。 作为左神策军中尉,马元贽拥有册立之功,即便是天子李忱都对其毕恭毕敬。 但另一方面,马元贽心中却又有些后悔当初的这个决定,原本以为痴痴傻傻的“光王”登基之后,自己便能一手操控朝局,但当李忱登基后马元贽才发现。 原来光王不傻,不仅不傻,而且其暴露出来的那种凌厉果决、沉稳老练,让自己都无法捉摸。 李忱锋芒太甚,所以马元贽选择了暂时隐忍,但同时也在等待着一个机会。 眼下,这个机会似乎就要来了。 因为仇士良快死了。 仇士良是另一个宦官,右神策军中尉。 只要仇士良一死,那这两支神策军便可全部纳入自己手中,马元贽相信,没人和自己争。 也没人敢和自己争。 但在此之前,马元贽必须小心谨慎。 此时此刻,马宅之内,一紫袍老者正在亭子里闭目饮茶。 亭子很小,但很别致,别致到就连那四根立柱都被刻画上了精美的云纹,别致到每一块瓦都光彩夺目、熠熠生辉。 老者略显清瘦,面皙而无须,鹤发却非童颜,即便是脸上的皱纹都要比同龄人少一些、浅一些。 正是马元贽。 几上茶汤已凉,马元贽倚着凭几似已睡去,唯独腰间那根宝带,在阳光下格外璀璨。 宝带以犀牛皮为脭,带扣、带箍皆以白玉磨制,再镶以金丝,只是那带箍之上空无一物,总显得有些空空荡荡。 “郎君......” 一声轻唤,马元贽缓缓睁开双目:“何事?” “马寺卿来了!” “哦!”马元贽稍稍坐正了些,道:“让他来这里吧!” 少倾,一名中年人缓步走至亭内,神色略带焦虑。 正是大理寺卿,马植。 “外面乱成一锅粥,兄长还有心思在此品茶?”马植的语气中略带嗔怪。 马元贽笑了笑,道:“今年的新茶、新盐,存之要不要尝尝?” 马植倒也不客气,直接坐至马元贽面前,道:“李浈被陈英关在了东都大牢,您可知道了?” 马元贽点了点头,道:“嗯,知道了!” “第二日延庆公主便派人去了东都大牢,而且根本没有去见陈英!”马植又道。 “呵呵,知道!”马元贽笑了笑。 “就在两日前,成德王元逵、魏博何弘敬和张直方,三人齐聚东都大牢,这您可知道?”马植有些焦急地说道。 “知道!”马元贽依旧笑道。 “今日陛下召见注吾合素,向陛下提出要见李浈,说是裴罗欠了他一个人情!”马植的语气变得更加焦躁。 “那又如何?”马元贽略带诧异地问道。 “如何?!难道您看不出这李浈深得恩宠,放人是迟早的事?”这次是马植有些诧异。 “哈哈哈,人是陈英抓的,存之若想让他放人,自去和他说去,为兄人在长安,鞭长莫及啊!”马元贽大笑。 “兄长......”马植说着,看了看四周,而后压低了声音对马元贽说道:“朝中谁都知道陈英乃是兄长一手提拔上来的,如今他闯了祸,陛下若真怪罪下来,恐怕会连累兄长啊!” 马元贽想了想,问道:“那依存之的意思,我该如何?” 马植当即说道:“立刻让陈英把人放了,千万莫要等着陛下发话!” 马元贽闻言不禁朗声大笑,道:“存之啊,你若如此以为,便是大错特错了,现如今谁都能说话,唯独为兄不能说,不仅不能说,而且还得老老实实待在府中!” “为何?”马植大惊。 “存之方才也说了,如今朝中谁都知道陈英是我提拔起来的,但没人敢说我结党营私,你可知为何?” 马植想了想,道:“兄长又没让那陈英做什么,即便是陈英送来的孝敬都被您挡了回去,谈何结党营私!” “不错,既然如此,若此时我让陈英将人放了,存之以为别人会如何看我?”马元贽笑道。 马植闻言不禁恍然大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所以越是在这个时候,兄长便越是不能对陈英有所示下!” “呵呵,此事我若不说话,陛下便怪不到我头上来,但我若说了话,便难逃一个勾结朝官的罪名,所以为兄还是躲在府中喝茶比较好啊!”马元贽笑了笑,而后亲自为马元贽斟上一碗茶。 “噫?” 马植一瞥眼看到马元贽腰间的宝带,不禁惊叹了一声,道:“这宝带着实漂亮!” 马元贽闻言,当即将宝带解下,而后递给了马植,笑道:“此带名为通天犀带,存之若是喜欢,便赠与你了!” 马植闻言一喜,道:“那小弟便不客气了!” 说罢之后,马植直接将自己的蹀躞带解下,将通天犀带系了上去。 马元贽见状笑道:“还是存之待着比较英武些啊!” 而此时,马植并没有发现的是,马元贽这笑容之后,悄悄地闪过了一抹狡黠。 “最近陛下可曾提起过仇士良?”马元贽紧接着问道。 “前些日子听说赐了些珍品名药,还让太医署的人去看了,太医署的人也束手无策,怕是命不久矣!”马植用手小心翼翼地摩挲着通天犀带,头也不抬地答道。 “哦......”马元贽点了点头,又问:“那陛下也曾说过这右神策军中尉的位子准备让谁来坐?” 马植闻言抬头看了看马元贽,道:“还不曾听说过,依小弟看,这位子八成是兄长的,放眼朝中,除了兄长,谁还有资格统领神策军?” 马元贽闻言笑了笑,道:“如今的陛下再也不是十六宅的那个光王了,我感觉得到,陛下的手想抓些东西!” “抓什么?”马植问。 “呵呵,比如......神策军!”马元贽笑道。 “神策军?”马植想了想,道:“即便陛下有这个心思,至少现在也不敢轻举妄动!” “是啊!现在不敢,以后呢?所以为兄要将神策军全部抓在手里,如此,为兄的心中才能稍稍安定些啊!” 第三百零九章 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马植闻言后点了点头,脸上却现出一抹担忧,“只是......陛下的心思谁也无法预料啊!” “是啊,无法预料啊......”马元贽笑了笑,没再说话。 ...... 东都。 虽未在朝中,也与京官多无交集,但陈英终于嗅到了一丝不安而又危险的气息。 因为陈英收到了一封手信,一封空无一字的手信。 一封没有署名的手信。 但陈英知道,此信定是马元贽所为,也知道马元贽想要表达的意思。 所以陈英有些害怕。 因为一切太安静了,因为李忱终究没有任何旨意。 大牢之内,陈英静静地望着睡梦香甜的李浈,自己无论如何也叫不醒的李浈。 陈英确定李浈醒着。 因为醒着,所以自己根本不可能叫得醒他。 沉默良久,陈英隔着早已开着的牢门自顾坐下,缓缓说道:“李浈,无论你想做什么,本府都不再为难于你,你自由了!” 说罢之后,陈英起身离去。 “等等!” 正在此时,只听牢内传来一道声音。 陈英止步,然后又退了回来。 他本不需如此,但他终究还是耐不住自己的好奇之心。 “你醒了!”陈英道。 “醒了!”李浈跽坐而起,显得有些无理。 陈英见状微微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陈府牧,我与你并无仇怨,你可明白?”李浈笑道。 陈英点了点头,依旧没有说话。 “文饶公府上可归置妥当了?”李浈问。 “一切如初!还多了三车木炭!”陈英答道,完全没有河南府牧的威严。 李浈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下官有句话不知陈府牧可愿听听?” “说!” 李浈想了想,而后起身走出牢门,对着陈英微微一笑,道:“其实陈府牧这位子坐得不那么稳当!” “呵呵!”陈英淡然一笑,显得有些不屑。 “其实做官如做人,做人需要朋友,做官需要靠山,此话虽不那么好听,但却很中肯,比如这东都大牢,我李浈进得来,也出得去,陈府牧可知为何?”李浈笑问。 陈英依然没有说话。 “呵呵,我相信陈府牧此时已明白了一些事,若我李浈不愿,陈府牧以为你能抓得了我?并非下官大言不惭,放眼整个东都,敢抓我李浈的人怕是还没有!” 李浈负手而立,目不转睛地望着陈英,继续说道:“我也知道陈府牧背后那个人是谁,但陈府牧在看到神策军的那一刻起,便应该觉察到了什么,可惜陈府牧总是后知后觉啊!” “你,你是说......”陈英闻言脸色大变。 “不错,正是陈府牧所想的那个人!”李浈打断了陈英说话,抢先说道。 “这......这怎么可能!”陈英满脸疑惑,颜色略带不安。 “这有何不可能?即便那个人手中握着的是神策军,但终究还是要听陛下的,而在利益面前,陈府牧觉得那个人有什么理由因为你而开罪陛下?”李浈笑道。 虽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但却让陈英听得心胆俱寒。 因为陈英太在乎自己的荣华富贵,因为陈英曾失去过一此。 所以比任何人都舍不下如今拥有的。 而李浈之所以说了这么多,只是因为自己察觉到了些什么,所以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陈府牧应该知道,庙堂之事历来如此,今朝的朋友,明日或许便是将你推下悬崖的那个人,这道理不难,连初出茅庐的下官都明白,更何况陈府牧了!不是么?” 陈英闻言木讷地点了点头,心中早已是一片乱麻。 “所以......我说陈府牧这位子有些危险,因为你已不再是别人手中的棋子,而是一颗弃子!” “不可能,今日他还送来了一封书信!”陈英争辩道,因为自己心中始终仍是不愿相信。 “哈哈哈,那敢问陈府牧,下官在这牢中待了几日?他若真想点拨的话,那陈府牧也不必受这三四日的煎熬之苦了!” “而且......”李浈微微一顿。 “如何?”陈英赶忙问道。 “而且朝中的事,他比你知道得更多、更快,为何直到今日才说?”李浈反问。 “这......”陈英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我相信,抄没文饶公府上也是那个人的主意吧,若真是如此,那陈府牧便要小心了,这黑锅背得不轻啊!” 李浈笑了笑,对陈英附耳说道。 “什么......意思?”陈英脸上一片茫然。 对于陈英的无知,李浈实在有些无语,尽管自己说的半真半假,但至少都在理,稍稍有点脑子的人便能想得通,但陈英却依旧是白纸一张、浆糊一团,可见当初李德裕将其革职并非不无道理。 李浈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耐着性子解释道:“陈府牧不妨想想,陛下并无旨意抄没李府,而陈府牧却这么做了,此事可大可小,若陛下真追究起来,陈府牧逃不脱一个滥用职权的罪名,此为其一!” 陈英听得很认真,额头的汗也逐渐冒了出来。 “其二,陈府牧莫要忘了下官的身份!”李浈继续说道。 “幽州行军司马!?”陈英答道,像个白痴。 闻言之后,李浈顿时有种狠狠抽上自己几巴掌的冲动。 “下官此行是代陛下传旨,虽是口谕,但却还是为陛下办的差事,即便有罪,也应该呈奏陛下后,由陛下亲自定夺,而陈府牧就这么将下官抓进牢里,难道陈府牧当初就没想到这些么?”李浈有些气结,即便是严恒都要比这货灵醒些。 “啊?!” 陈英大喊一声,顿时冷汗淋漓。 而从这一声“啊”,李浈确信这货当初是真的没想到这些。 “白痴!”李浈不禁低声骂道。 “什么?”陈英一脸懵懂无知。 “唉,陈府牧没想到这些,但你背后的那个人不肯能也想不到这些,所以若他想救你,当日便会快马来信,但陈府牧可曾得到其半点示意?” 陈英摇了摇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所以下官说,陈府牧这位子危险了,恐怕不日陛下便有旨意要下来了啊!” “啊?李......将军救我!”陈英闻言面如死灰,当即央求道。 第三百一十章 爆竹 看到一名从二品的河南府牧如此怯懦不堪地央求着自己,李浈的心中却生不起半分快感。 生出的只是对这官场、这世道和这贪欲的鄙夷和不屑。 虽然鄙夷、尽管不屑,但李浈知道,只要自己身处其中,便无法逃得开眼前这一切,而自己也根本无法改变什么。 即便日后自己有能力整顿吏治,也终究无法摒除如陈英这般的官员。 水至清则无鱼,李浈总觉得这道理在官场上依旧行得通。 既是官场,便少不得那些暗地里的蝇营狗苟,只不过操纵这一切的人,有时是好人,有时是坏人。 李浈想要做个好人。 “唉!”李浈轻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陈英见状心中更骇,当即拽着李浈说道:“将军若能助我度过此劫,本府愿以万贯相赠!” 李浈闻言笑了笑,道:“陈府牧莫急,下官助你并非是为了这万贯财物,只是觉得上次砸了你的府邸,心中有些愧疚罢了,实在无需言他!” 李浈说到此处,沉思片刻,而后才继续说道:“而且......你背后的那个人无论对谁来说都是一尊庞然巨物,甚至就连当今陛下都要对其忌惮三分,所以此事只要他开口,便不难解决!” “可......可方才你也说了,他又怎会助我?”陈英一脸焦急之色。 李浈闻言不禁大笑道:“投其所好这种事,相信陈府牧比下官要熟悉得多吧!” 陈英闻言,脸上全然没有半丝愧疚,反倒是充满如获至宝般的开怀。 “投其所好!”陈英口中默念,就连皱着的眉头都稍稍舒展开来。 片刻之后,陈英猛地一拍大腿,道:“既然如此,那我现在便去准备!” 说罢之后陈英抬腿便走,却被李浈一把拦住,道:“陈府牧去做什么?” “自然是准备钱财、绢帛!”陈英答道。 “准备这些何用?”李浈再度气结。 “方才你不是说要投其所好么?”陈英说得理所当然。 李浈闻言顿时气急败坏地说道:“陈府牧以为马中尉喜好的是这些?” “不......不然呢?”陈英一脸懵逼。 李浈有些哭笑不得,对于陈英这种货色,自己已是无言以对。 但事关李浈此次计划成功与否,所以便不得不耐着性子解释道:“陈府牧好糊涂!那马中尉如今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当他喜欢的是这些金银之物?” 陈英闻言依旧是一脸茫然,显然他并不理解这世上怎会有人不爱钱财这种东西。 “马中尉现已是左神策军中尉,权倾朝野,你当他会看得上你这万贯家财?”李浈白了一眼陈英,没好气地说道。 “那......那他喜欢什么?”陈英懵得很纯粹。 “据我所知,右神策军中尉仇士良已是病入膏肓了吧!”李浈强压着内心的烦躁,挤出一抹难看的笑。 陈英闻言点了点头,道:“确有此事,那又如何?” 话音方落,陈英似乎想到了什么,内心顿时为之一震,惊道:“是右神策军中尉的位子?” 闻言至此,李浈胸口一直压着的石头终于如获重释,笑道:“不错,没有人能够面对这个诱惑而能够不为所动,而放眼内廷,也只有马中尉有资格将这个位子接过来!” “那可是十万神策军啊,若陈府牧能够帮马中尉得到这个位子,呵呵,剩下的不必我说了吧!” 陈英闻言大喜,但旋即却又再度愁容满面。 “好是好,不过此事终究还是陛下说得算,我又有什么办法?”陈英苦着脸说道。 李浈闻言不禁笑得:“哈哈哈,慢说是陈府牧,便是白敏中也做不了什么!” “那......岂不还是镜中花水中月!”陈英叹气道。 “陈府牧错了,此事并不在于你能不能做到,而在于你做不做,以马中尉的实力,其实右神策军中尉这个位子已是囊中之物,即便他不说,陛下也一定会将这个位子推到马中尉身上,但此时你若说了,谁敢说这其中有没有你的功劳?况且在马中尉你自然也便......” 李浈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实在不想说了。 所幸,陈英这一次听明白了,听得很明白,只见陈英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了浓浓的笑意。 “听明白了?”李浈笑问。 “听明白了!”陈英连连点头,笑逐颜开。 “那陈府牧还愣着做什么?”李浈问道。 “可仇士良还没死啊!”陈英瞪大了眼睛答道。 “可他早已卧榻不起!况且神策军那里每日一定有许多事情要处理的吧!” 闻听此言,陈英这才恍然大悟,笑道:“那我这便回去拟一封奏折!?” “快去,若被别人讨了先,你便落入被动了!”李浈像赶苍蝇般地摆了摆手,一脸的嫌弃。 待陈英走后,李浈这才将狱卒唤至跟前,道:“速去备马,老子要去李府!” 狱卒闻言后显得有些失望,不禁小心翼翼地问道:“李将军要不再住几日?说不得还能再见些大人物.......” “哎呦......李将军脚下留情......小的这便去备马......” ...... 李德裕府。 因为李浈的出现,李德裕没有如史书所说那般就任崖州司户,这似乎意味着李德裕应该能活得更长久些。 而对李浈来说,只要李德裕活着,这便够了。 “几日了?”李德裕的脸色看上去比几日前好得太多。 “差不多快五日了!”老总管答道。 “嗯!”李德裕点了点头,道:“也该出来了!” 话音刚落,便只听门外传来一道急促的叩门声。 “何人?”老总管的气息很足,嗓门也很大。 “李浈!”门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但却带着些兴奋。 李德裕闻言抚须而笑,“引他进来吧!煮一壶好茶!” 刚刚说完,李德裕似乎又想到了什么,道:“只煮茶叶,其余的便不放了!” 老总管点了点头,满脸堆笑地走了出去。 少倾。 “哈哈哈!文饶公,我李浈出来啦!” 人未见,声先至,李德裕闻言笑了笑,又往炭盆内填了几块木炭,炭火通红,劈啪作响。 像极了明日即将炸裂的那声爆竹。 第三百一十一章 那人站在最前 李浈立在门前,笑吟吟地望着李德裕。 李德裕指了指一侧的矮榻,笑道:“比老夫预想的晚了一日!” 李浈也不客气,径自坐至榻前的几案之上,点了点头,道:“倒是比小子预想的还要早了几日!” “看来此次陛下是有意让你吃些苦头,你日后行事也收敛些吧,毕竟你的身份还未公开,有些事即便是陛下也有心无力!” 说着,老总管将煮好的茶汤端了上来,笑道:“少郎君快些尝尝这茶,这可是我家郎君新学来的吃法,保你连见都不曾见过!” 李浈闻言赶忙接过茶盏,只看了一眼后便笑道:“怕是出自何使君之口吧!” 闻言之后,李德裕与老总管对视一眼,而后略带惊讶地说道:“怎么?你也听他说了!?” “嘿嘿,实不相瞒,这法子是小子教与何使君的!”李浈望着茶盏中清亮泛黄的茶汤,笑道:“茶道便是天道,天道便是花开花落、日升日落,所以这茶,也唯有最简单的方法才能品悟!” 李德裕闻言后稍稍一怔,而后又笑着点了点头,道:“老夫此生最爱此道,却不料今日被你参破天机,茶道便是天道,老夫深以为然!” 李浈笑了笑,而后突然问道:“文饶公,您方才说有些事就连陛下都有心无力,此言怕是另有玄机吧!” 李德裕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举盏轻啜一口了茶汤,似乎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李浈有过多纠缠。 李浈见状沉默片刻,而后抬头神色肃穆地望着李德裕,轻声说道:“文饶公所指......小子明白!” 李德裕闻言看了看李浈,神情显得有些凝重,道:“既然知道,那便莫要掺和进去,即便是老夫当年都不敢对他们逼得太甚!凭你现在的力量根本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可小子似乎已经掺和进去了!”李浈笑道,很严肃的笑。 闻言至此,李德裕刚刚举起的茶盏顿时停滞,抬头看着李浈久久不曾说话。 “唉!”李德裕将茶盏重重置于案上。 微烫的茶汤四溅而出,如晨风吹露,落成了朵朵晶莹。 “陈英?”李德裕问。 “嗯!”李浈答。 李德裕想了想,而后问道:“难不成你看上了仇士良的位子?” 李浈大笑:“哈哈哈,这便是小子最爱与文饶公说话的原因!” 李德裕白了李浈一眼,道:“老夫若是连你的心思都捉摸不透的话,便枉此一生了!” “文饶公以为如何?”李浈笑问。 “仇士良病重命不久矣,他这个位子马元贽势在必得,你凭什么与他争?即便你争了,陛下也未必给你!即便陛下想给你,也只怕是有心无力!” “文饶公误会了,与马元贽争的不是小子!”李浈笑道。 “哦?那又是何人?放眼朝中,谁又有这个胆子去争?”李德裕讶异道。 李浈望着李德裕,脸上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 ...... 千官望长至,万国拜含元。隔仗炉光出,浮霜烟气翻。 飘飘萦内殿,漠漠澹前轩。圣日开如捧,卿云近欲浑。 轮囷洒宫阙,萧索散乾坤。愿倚天风便,披香奉至尊。 一首《南至隔仗望含元殿香炉》,道出的是天朝中国的无上威仪,道不出的却是盛世之下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境。 元日的长安城,让人突然有种重回“开元”的错觉,如梦似幻,但却又无比真实。 銮驾初升,李忱静静地站在含元殿前,衮冕金饰,通天冠、金博山,四旒三章,坚定而执着的目光中透着的,是睥睨天下的帝王之意,是胸怀天下的悲悯之情。 旭日东升之时,朝霞将第一抹阳光洒落在此,明黄色的衮服赫然发出耀眼璀璨的光芒。 这一刻,让李忱觉得自己便是天下。 天下便是自己。 金吾执旗,猎猎而响,金瓜羽林,甲胄铿锵,此地之上,甚至连鸟儿都就此胆怯不前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万国使臣齐呼万岁,面对这一切,李忱似在梦中,却又想起了被武宗追杀的那些日子。 曾经,光王李怡活得像条狗,甚至不得不出家为僧以避祸端。 如今,天子李忱终究握住了天下,既然得到了,李忱就从未想过再交出去。 哪怕是宦官、哪怕是藩镇、哪怕是番邦外敌。 李忱的脸上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似是嘲弄,有些冷酷。 这一刻,李忱终于做回了自己; 这一刻,李忱终于不必瞻前顾后。 “皇帝臣忱,敢用玄社,昭告皇皇后帝,眷顾降命......” 李忱的声音铿锵而有力、掷地而有声,似乎整个天下在此时都屏气凝息,似乎九天神祇在此时都俯身而望。 望这位人间之君究竟是何等的风华正茂,是何等的意气昂扬。 元日诏书是李忱亲笔撰写,只是他觉得应该自己去写。 “......卜之守龟,兆有大横,筮之三易,兆有革兆,谨择元日,与羣寮登坛受帝玺绶,年号大中,告类于尔大神;唯尔有禅,尚飨永吉,兆民之望,祚于有唐世享!” 诏书宣读完毕,众臣高呼万岁,次第上前行蹈舞礼,群臣共舞之间,气势澎湃尤甚以往。 这是李浈第一次亲眼看到元日朝贺,又恰逢皇帝老爹祭天改元大典,身处期间,李浈却似乎平静得出奇。 李浈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在一个人的身上,从不曾移开。 那人站在最前,甚至比白敏中的位置都要靠前些。 那人唯唯诺诺,即便是蹈舞礼都做得比别人更认真,望着那具略显苍老的身躯,李浈的脸上渐渐泛起一抹微笑。 “李浈!果真是你!” 正在此时,只听一道声音自背后传来,李浈回首望去,一道胖得有些油腻的身影出现在自己面前。 似曾相识,李浈有些恍惚。 正是刘括。 刑部主事刘括。 李浈看了看刘括,似乎比半年前更胖了些,但仅此而已,因为对于此人,李浈心中早已生不起任何波澜。 包括仇恨。 李浈只看了刘括一眼,而后转过头重新将目光放到那个人的身上。 “李浈狗奴,我的仇还未报,切莫死得太早!”刘括咬着牙,目呲欲裂。 骂声之后,李浈只是稍稍一顿,而后背对着刘括轻轻摇了摇头,始终一言未发。 因为他的目标从来都不是身后的那个刑部主事。 见状及此,刘括心中更恨,几步冲到李浈身侧,狞笑着说道:“此生,我必杀你和那个贱婢!” “你......说什么?” 终于,李浈侧过身子,面露微笑。 第三百一十二章 朕拿什么赏你 刘括微微一愣,他见过李浈脸上的这种笑。 那是半年前的一个正午。 让自己永生难忘的一个正午。 那日,杀意滔天,是父亲的杀意,也有这抹看似漫不经心的笑意后隐藏的杀意。 冰凉的汗水不争气地在刘括脊背上流淌而下,他竭力让自己抬起头怒目而视,但甫一与李浈的目光交汇时,心中却总是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不错,是恐惧,这种感觉很真切,真切到让刘括毫不怀疑下一刻自己面对的,将会是那把漆黑色的障刀。 刘括的头终于缓缓垂下,因为他始终生不出勇气去面对这样的杀意。 因为这道杀意已变得更加强烈,也更加锋芒毕露。 刘括始终不曾经历过战场的历练,始终不曾见过战场上尸山血海的场面,更不曾有过那种在战场上视人命为草芥的残酷感觉。 更重要的是,刘括从未杀过一人。 但李浈杀过,不止一人,甚至残忍地将契丹乙室部屠戮殆尽。 老幼不分、男女不计。 李浈的心早已不再似半年前那般柔软,变得更坚硬,也更残忍。 “我若不杀他,那么当日死得便是我与赵婉,你若寻仇,我随时奉陪,今日此言,我只当你是一句戏谑之言,日后若再被我听到诸如此类之言!” 李浈伸手轻轻拍了拍刘括肩头,却教刘括顿时一激灵,连连后退了几步。 李浈见状笑道:“看在你我同乡,劝你一句,莫要轻言杀字!” 说着,李浈凑到刘括耳畔,轻声说道:“否则我很确信,你一定会死在我前面......死得......尸骨不全!” 言罢之后,李浈转过身子再不看刘括一眼。 怔了许久,刘括伸手擦去额头的汗水,缓缓抬头望着就在自己身前的李浈。 不知为何,刘括心中的恨意竟是再难涌起。 因为他害怕。 害怕面对那一抹笑,害怕面对那一把刀,更害怕面对那一句: 尸骨不全! “哈哈哈,泽远——泽远快上前来,李茂勋那憨货说你不会蹈舞礼,我与他打了赌,莫要让为兄输了脸面,快来快来!” 刘括循声望去,只见一名魁梧大汉一步冲到李浈跟前,拍了拍李浈肩膀,大笑道:“何使君与王使君在前面跳得像两只山羊,贤弟莫要折了咱卢龙的脸面!” “呵呵,本宫倒也想看看我大唐第一少年才子是如何行这蹈舞礼的!” 香风扑面而来,延庆公主不知何时已来到李浈面前,明眸皓齿,眉目含笑,引得众臣不禁为之侧目。 显然与李浈早已熟识。 刘括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因为他知道,自己或许永远都无法站在李浈面前,永远都会如今日这般站在他的身后,望着他的项背。 半年的时间,李浈早已成为自己永远无法逾越的那道鸿沟。 ...... 大中元年,元日,李忱下诏大赦天下。 祭天大典结束,李忱大宴群臣,赐栢叶、椒柏酒。 夜宴结束,李忱独坐殿上,殿内虽烛火通明,但却更显形单影只。 李浈静静地望着自己的皇帝老爹,多少能体会到“孤家寡人”这四个字背后的意义。 “阿耶!”李浈轻声说道。 李忱闻言这才将思绪拉回现实,笑了笑道:“来了多久了?” “半个时辰了!”李浈答道。 “东都之事,你莫要怪朕!”李忱说道。 李浈摇了摇头道:“文饶公说,有些事阿耶也是有心无力,儿臣明白!” 李忱点了点头道:“李德裕的身子......” “不好,可也不算坏,文饶公说了一句话,儿臣觉得他是对阿耶说的!” “哦?”李忱略显讶异。 “文饶公说,河西一日不收,罪臣一日不死!”李浈说着,抬头看了看李忱。 “他......真的这么说?”李忱问。 李浈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李忱沉默良久,神色略显复杂。 “朕......” 不待李忱说完,李浈紧接着说道:“文饶公明白阿耶的苦衷,心中并无半点怨恨!” 李忱轻轻点了点头,道:“朕贵为天子,但谁又知道天子却永远不得自由!” 说到此处,李忱突然正色问道:“朕有十三个儿子,你为长子,朕......” “儿臣只求为父皇分忧,为大唐尽瘁,至于其他,儿臣从未多想!” 李浈直接打断了李忱的话,垂首躬身,毕恭毕敬。 李忱笑了笑,道:“你不让朕昭告天下,却又自愿去收复河西,若此事功成,足以彪炳千秋,名垂万世,朕......拿什么赏你?” 李浈闻言顿时冷汗淋漓,因为他不确定皇帝老爹这句话究竟蕴含着怎样的含义,更不确定自己该怎样回答才会令他满意。 “为何不答?”李忱追问不舍。 “阿耶可知道儿臣此生夙愿?”李浈反问道。 “哦?说来听听!”李忱笑了笑。 “记得在江陵府时,儿臣便梦想着一日有花不完的钱财,享不尽的荣华,寻一幽静山林,筑二三茅舍,邀四五好友,品茗清谈......” “做个闲散王爷?”李忱直接问道,脸色有些不悦。 “做个闲散王爷!”李浈答道。 “朕......欲立夔王李滋为太子,但......”李忱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浈,继续缓缓说道:“朕不想让你做你的闲散王爷!” 李浈看了看李忱,愣了许久,没有说话。 “朕要你辅佐夔王、效忠夔王、效忠大唐!你可愿意?” 李忱说道,掷地有声。 许久,李浈方才缓缓躬身说道:“儿臣......愿意!” 李忱闻言点了点头,而后拿起案上一封奏折,道:“这是陈英的一封奏折,你知道他说了什么?” 不待李浈说话,李忱直接将奏折重重摔在地上,道:“他让朕将右神策军中尉一并交给马元贽!” “哦......”李浈应了一声,便再没了下文。 李忱看了李浈一眼,道:“这可是你的主意?” 李浈正欲否认,但却只听李忱紧接着说道:“莫要告诉朕此事与你无关!” 李浈心下骇然,他不知道当日自己与陈英的那番对话,皇帝老爹怎会得知,更不知皇帝老爹究竟想要说什么。 若说这世上李浈唯一看不透的人,那必属眼前这位大唐天子,似乎自己所做。所说的一切,都瞒不过他。 “你一定很奇怪朕是如何得知这一切的吧!”李忱原本严肃的脸微微泛起了一丝笑意。 不无得意的笑。 “父皇乃是真龙天子,自然能够耳听千里......” 李忱一摆手,一脸嫌弃地说道:“好了,朕不想听你胡言乱语,不良人......你可曾听过?” 第三百一十三章 迈入黑暗 “听过,不过儿臣以为都是些坊间传闻罢了!” “并非只是传闻!”李忱当即说道。 闻言之后,李浈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皇帝老爹之所以能够做到手眼通天,竟与这传闻中的神秘组织有关。 不良人,乃是当年受太宗文皇帝敕命组建的谍报机构,由一些市井泼皮或者身负重罪的囚犯组成,故而名为“不良”,旨在负责侦缉、打击一切危及大唐帝位及帝国安危的人或事。 其首名为“不良帅”,不入品级,不受节制,而直接受大唐皇帝调遣。 也便是说,不良人只听从于皇帝一人之命。 后因大和九年的那场甘露之变,使得文宗皇帝不得不解散不良人,以此来向宦权示好,自此之后不良人彻底销声匿迹。 但李浈却没想到这个大唐帝国内最神秘的组织竟还存在。 李忱似乎看到了李浈脸上的不解,微微笑了笑,道:“是朕那个不安分的侄儿!” “武宗皇帝?”李浈说道。 “嗯,说不得这其中有李德裕的作用!”李忱点了点头说道。 “那阿耶的意思是......” 李浈虽然有此一问,但却已多少猜到了李忱的意思。 “朕......想将不良人交与你!” “不良帅?”李浈故作惊讶,但心中却早已有了计较。 李忱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可儿臣是好人啊!”李浈辩解道。 “萧仲离是好人还是坏人?”李忱立刻反问。 “萧叔......您的意思是萧叔......”李浈有些难以置信。 “不错,自太和八年时,萧仲离便已是不良帅,甘露之夜朕求他带你逃出去,于是,他杀了一十八人,而后带你去了江陵府!” “那阿耶又怎会与萧叔认识?”李浈有些疑惑,毕竟那时的皇帝老爹还是光王,而且正是装疯卖傻的那些日子,如何会与萧良熟识至此。 李忱闻言后笑了笑,道:“萧良任不良帅之前,朕常外出游历,太和六年在嵩山之巅,他与释远禅师论剑二十一次,当时,朕就在场!” “那......”李浈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但却又觉得这个想法太过荒谬,是以有些犹豫不决。 “想说什么便说吧,有些事你总该知道的!”李忱轻声说道。 李浈闻言后,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儿臣斗胆,敢问这一切阿耶是否......” “不错,这一切都是朕在谋划,从朕见到萧良的那一刻起,朕便已决定要做这件事!只因甘露之夜那场惨剧将朕的计划全盘打乱,否则你当真的会轮得到李炎?”李忱答道,语气中略带着些愤恨与无奈。 李浈闻言心中顿时大骇,太和六年,也便是说早在十五年前皇帝老爹便已经在谋划登上皇位,如此心机与谋算,便是放眼天下怕是也无人能及。 李忱望着李浈,目光中透出一股柔软,缓缓说道:“太和六年,那年你刚一岁,当朕看到你阿娘带着你随朕四处奔波流浪时,朕便对自己说,此生定要站在万人之上,定让你母子坐享荣华,再不受旁人欺凌之苦!” “如今,朕做到了,可你阿娘......”李忱说到此处不禁潸然泪下。 “儿臣听王婆和阿姊说,阿娘死于甘露之夜!”李浈紧接着问道。 “不错......”李忱似乎想继续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李忱虽然没有说完,但李浈却是已经猜到了一些事和一些人。 “仇士良!”李浈冷声说道。 答案显而易见,甘露之变正是以仇士良为首的宦官集团对文官集团的大肆残杀,谁也说不清那一夜有多少无辜的受害者,即便连当夜参加此次兵变的神策军士兵,都说不清自己究竟杀的是谁。 李忱闻言微微一愣,而后无奈地点了点头,他知道李浈一定会猜到这些。 李浈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虽然自己从未见过阿娘,但骨子里始终却流着她的血液,那种骨肉至亲的感觉,李浈体会过,也渴望过。 “仇士良快死了!”李忱轻轻说道,就连他自己都不知这句话到底是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李浈。 李浈沉默许久,抬起头缓缓说道:“是啊,快死了,死得这么容易!” 李忱闻言面色微微一变,道:“朕知道你在想什么,莫要胡来!” 李浈随即冲李忱笑了笑,道:“儿臣明白,不过这不良帅的位子还恕儿臣不能应允!” 李忱正欲说话,却只听李浈紧接着说道:“不过儿臣向阿耶举荐一人,此人与儿臣自**好,亲如兄弟,更重要的是,他比儿臣更懂得如何与这些不良人相处!” “哦?是何人?”李忱颇有兴趣地问道。 “荆南都知兵马使严朔之子,严恒!” “严武正之子?”李忱想了想后,继续说道:“不良人事关重大,朕希望将其交到一个足够可信和忠心的人手中,你可知道?” “儿臣了解严恒!” 尽管李浈的回答很简单,但却透着无比的自信。 李忱闻言微微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明日朕要见见这个严恒!你也先回去歇息吧!” 李浈躬身告退,但刚走了几步却又退了回来,道:“儿臣还有一事!” “说吧!” “右神策军中尉的位子,阿耶可有了合适的人选?”李浈问道。 李忱看了李浈一眼,道:“怎么?你又要向朕推荐什么人么?” 李浈闻言忙道:“阿耶误会了,儿臣只是随口问问而已,儿臣告退!” 言罢之后,李浈转身而出。 “王宗实!” 正在此时,只听李忱轻声说道。 李浈闻言顿时愣在原地,回身忙问:“怎么?不是马元贽?” “哼!”李忱冷哼一声,并没有直接回答李浈,反而冷冷说道:“当年仇士良便是左右神策军中尉!朕不会再犯李昂那样愚蠢的错!” 李浈点了点头,皇帝老爹说得没错,左右神策军决不能同时交到一个人的手中,而放眼内廷,也只有王宗实与马元贽不合,如此一来,似乎右神策军最好的继任者便只剩了王宗实一人。 李浈笑了笑,这才离开大殿,迎着微寒的风,李浈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件事情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但越是如此,李浈的心也便越安静。 “宦官,呵呵......”李浈笑了笑,而后昂首阔步地进入前方那一抹黑暗。 第三百一十四章 长安未眠 元日之夜,长安未眠。 金吾不禁、烛火不息,长安城的夜焕发着与白日里截然不同的华彩。 俯瞰而望,坊道灿若星河、纵横交错,将长安城分割为一百零八坊,仿若一张金色棋盘。 人处其间,正如棋子。 “棋子”如织,正有一少年缓步而行。 任凭人流穿行不止,少年的脸上却无半分喜色,更多的是一种莫名袭来的焦虑,和不安。 酒肆乐坊之内的莺歌燕舞似乎都与这少年无关,唯有身后在坊道上投去的那道随行不弃的身影,漆黑如夜,茕茕孑立。 此刻的李浈已来不及去顾及储君之位,尽管自己的目标从一开始便是如此,但这世上总有些事是人力无法改变的。 更因为此刻李浈的脑海之中萦绕着的唯有一个名字,再容不下其他。 这个名字叫做:仇士良。 但真正让李浈感到无助的是,仇士良快死了。 这并非李浈想要的,尽管自己最终还是要他死。 但过程却不一样。 “崇仁坊......” 冥冥之中,李浈的脚步在一处里坊前停了下来, 奚琴琵琶切切如语,羌笛箜篌萧萧似鸣,即便那花灯之内摇曳的烛火,都较其他里坊更为妩媚一些。 不远处有几群孩童,围着火堆正将截好的嫩竹投入其中,嫩竹遇火爆裂,噼啪作响,竟丝毫不比后世的鞭炮逊色多少。 “那位可是李将军!?” 正在此时,只听身后一声轻唤,李浈回身望去,只见一名青年手捧着几个油纸包,正笑吟吟地冲自己走来。 “哈哈哈,小人见过将军!” 正是延庆公主府的王总管。 “呵呵,原来是王总管!”李浈笑道,而后指了指其手中的几个油纸包,问道:“王总管这是......” 王总管笑道:“殿下突然想吃辅兴坊的胡麻饼,不敢耽搁太久,便去买了些回来!将军可是要去公主府么?” 李浈闻言后这才想起,延庆公主早已搬到了崇仁坊,随即笑道:“也罢,那便去看看公主殿下!” ...... 公主府。 “啧啧,本宫这里有日子不见生人了,却不成想今日竟来了稀客!” 人还未现,声音先至,客堂正门轻启,一阵香风扑面而来。 李浈见状赶忙起身行礼:“李浈见过殿下!” 或许是因为元日佳节的缘故,今日延庆公主穿得格外喜庆,朱红色襦衫,外套一件淡粉色披帛,下着红色瘦长裙,腰间金丝佩绶,头顶飞仙髻,饰以镶金孔雀步摇。 眉间花钿似血,双腮斜红如霞,隐隐之间粉胸微现,半掩半映处更是凭添了几分春色。 延庆瞥了一眼李浈,虽然语气中显得有些不悦,但从其目光中看得出,更多的还是难以名状的复杂。 “李将军大驾,怎么想起在这个日子来看本宫了?”延庆说着,示意李浈入座。 李浈正要坐下,却只听延庆又道:“本宫知道你的癖好,莫要装模作样的,坐那案上吧!” 李浈闻言微微一愣,而后看了看一旁的王总管,笑道:“王总管,可让太医看过了?” 王总管闻言顿时一头雾水,道:“看......什么?” 不料延庆公主却是笑骂道:“若非今日不宜见血,本宫定将你那舌头割了,免得你再胡言乱语!” 李浈讪笑一声,道:“若割了浈的舌头,那殿下岂不是更寂寞了?” 说罢之后,李浈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王总管在旁听得却是心惊肉跳,生怕延庆盛怒之下做出什么事来。 但延庆公主闻言后却先是微微一怔,而后双颊绯红地端起茶盏掩面轻啜。 王总管见状不禁诧异地看了看李浈,脸上写满了疑惑。 而李浈则干笑几声,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听闻前些日子你去了东都?” 延庆有意岔开话题,轻声问道,尽管她对李浈的去向早已一清二楚。 “哦,浈还要多谢殿下仗义相救!”李浈赶忙顺势说道。 “不知你对陛下说了什么,竟让陛下改变主意留用李德裕!”延庆随即笑道。 李浈正要答话,却只听延庆紧接着说道:“本宫不问朝政,你也不必多说!” 李浈点了点头,笑道:“看来殿下已经明悟了!” “还不是拜你所赐!”说罢之后,延庆公主稍稍一滞,而后缓缓说道:“自父皇驾崩之后,本宫府上清静多了,如今就连陪本宫饮酒作诗的人都寻不到一个了!” 李浈听得出,延庆公主的语气中带着一抹淡淡的忧伤,看似不在意的背后,却隐藏着世态炎凉的漠然。 “只要殿下不嫌李浈聒噪,浈随叫随到!”李浈笑道。 延庆公主闻言抬眼望着李浈,眉目之间隐着一抹痴色。 李浈脸色一红,赶忙举起茶盏一饮而尽。 “呵呵,只可惜你也在京城待不了几日,否则本宫倒还是想与你再比上一比!”延庆轻笑一声,媚眼如丝,不禁让人意乱心迷。 “说说吧,有什么心事?”延庆不再看李浈,专心侍弄着案上白瓷瓶内插着的几束红梅。 “殿下说笑了,浈并无什么心事啊!”李浈笑道。 延庆随即看了一眼李浈,而后对着手中花瓶柔声说道:“花不能语,故以香悦人,人如此花,即便你再想遮掩,但这香气却是无论如何也遮不住的!” 李浈闻言随即面露惆怅,摇了摇头道:“殿下慧眼如炬,浈却是有些心事,但此事殿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免得日后受此牵连!” 话音方落,只听“啪”地一声,延庆将那白瓷花瓶重重放在案上,凤目轻挑,冷声说道:“说与不说随你,只是本宫见不得别人这幅模样,说是来看本宫,却是一脸愁容,便是笑都勉强,好似本宫得罪你一般!” 李浈闻言赶忙躬身笑道:“殿下言重了,只是......” 不待李浈说完,延庆当即说道:“只是烦劳你心情好了以后再来,免得让本宫看了凭白坏了兴致!” 闻言之后,李浈怔了证,而后躬身说道:“那......浈先告退了,还请殿下恕罪!” 说罢之后,李浈起身欲走,却不料延庆又道:“站住!你当本宫这里是何地?说来便来,说走便走!” 李浈一脸苦笑,道:“那殿下......” “坐下!” 延庆冷声说道:“今日闲着也是闲着,你若不讲话说明白了,便休想离开!杀你不得,打你几顿板子相信皇叔祖还是不会怪罪的!” 无奈之下,李浈只得重又坐了回去,并非信不过延庆,只是心中之事太过复杂,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本宫给你时间去想,想好了再说!”延庆似乎看出李浈心中所想,只是语气依然不容置疑。 言罢之后,延庆对王总管使了个眼色示意其退下,单从此细微之处来看,延庆公主之聪慧便不逊于李浈。 “殿下......真的要听?”李浈一改先前的戏谑之色,变得有些凝重。 延庆看了看李浈,虽然没有说话,但那神情却早已表明了一切。 “殿下以为仇士良如何?”李浈试探性地问道,毕竟不知延庆与这些宦官有没有什么交集。 延庆瞥了一眼李浈,而后冷笑道:“阉宦而已,在本宫的眼中不过都是些六根不全之人,便是阎王都不肯收的!” 闻言之后,李浈心中稍定,这才接着说道:“仇士良快死了!” “死得好,本宫还嫌他死得慢了!” 单听此言便知,延庆公主对于仇士良的恨,显然不比李浈少了多少。 “可我不想让他死!” 李浈说道:“确切地说,应该是不想让他死得这么容易!” “哦?为何?”这时延庆似乎来了兴趣,问道:“你与他有何仇恨?” 李浈却摇了摇头笑道:“殿下的秘密浈不敢多问,浈自有些难言之隐,还望殿下见谅!” “那你打算怎么做?”延庆追问。 李浈苦笑一声,道:“浈若知道的话,便不会这么容易被殿下猜中心事了!” 闻言之后延庆公主柳眉轻蹙,沉默了片刻后不禁笑道:“呵呵,空有才名却无才实,那日你设计陷害我时脑袋怎么那么灵醒?” 李浈无奈地笑了笑,脸上显得有些疲惫。 “仇士良是右神策军中尉,就凭你是无论如何也动不了他的,既然你动不了,那便找个能动得了的人!”延庆随即笑道。 李浈闻言似有所悟,轻声说道:“陛下?!” 延庆点了点头,道:“这便是了,只要陛下动了心思,仇士良又岂能善终?” 李浈闻言后不禁陷入沉默,在延庆公主点拨之下,心中似乎想到了些什么。 见李浈不语,延庆公主接着说道:“所以你现在要做的便是如何让陛下对仇士良动心思,但你莫忘了,以仇士良的地位,等闲罪名是无济于事的,要做......便要做得不留后路!” “谋逆!”李浈抬头望着延庆公主缓缓说道,脸上泛着一抹淡淡的笑。 “这本宫便不得而知了,论挖空心思害人,你比本宫厉害得多!”延庆公主撇了撇小嘴,略带俏皮地说道。 “多谢殿下指点,浈先行告退!” 说罢之后,李浈转身便走,延庆见状笑道:“本宫可什么都没说,不过倒是非常愿意帮忙!” “哈哈哈......少不得会麻烦殿下!”李浈大笑,边走边挥了挥手。 待李浈走后,延庆起身走至李浈方才坐着的那张几案前,玉指轻轻捏起那茶盏,脸上现出一抹醉人的笑。 “得罪谁不好,偏偏得罪了这灾星,这仇士良怕是要死无全尸了呢......” 第三百一十五章 亦真亦假 安邑坊,李宅。 无论对于长安城的百姓,还是李浈来说,今日都注定了是个不眠之夜。 当李浈回府时,严恒与郑从谠、郑颢与刘瑑三人宴饮正欢,父亲李承业多少饮了几杯椒柏酒,脸色微微泛红,但看上去要比前几日精神了许多。 而王绍懿毕竟年幼,早早便拉着赵婉去逛长安夜市。 众人见李浈回来,遂将其强拽了过去,郑从谠脸色通红地眯着一双醉眼笑道:“泽远,方才我等与世叔说起你们在河北的那些经历,都说藩镇......” “都说藩镇什么?” 话还未说完,便只听门外一声大喝,惊得众人顿时酒醒了一半,唯独李浈与严恒二人相视大笑。 砰—— 一声闷响,房门豁然被人自外重重推开。 只见总管吴申一脸苦楚地站在门外,其身后还有一人,正咧着嘴讪笑不已。 正是张直方。 吴申苦着脸说道:“少郎君,我本要先通报的,可他偏生硬闯了进来,拦......” “东都大牢都拦不住他的!”李浈笑道,而后又对吴申说道:“正值元日,明日你从府里带些绢帛银钱也回家看看,今夜便早些歇息去吧!” 吴申闻言连连称谢自顾退下,而后只见张直方几步跨至堂内,先向李承业问了安,这才自顾举起李浈案上的酒一饮而尽。 李浈随即笑道:“你家的龙膏酒比这不知好了多少,怎么偏偏到我这里蹭酒来了?” “怎么?在你府里我是客,哪有跟客人这般说话的?”张直方也不需让,自己抻了一块蒲团坐在李浈身侧。 郑颢笑问:“这位是?” 郑颢等人与张直方并不熟识,今日大朝会上又是一派群臣乱舞的景象,自然无法注意到其中每一人。 李浈闻言这才向众人介绍而过,郑从谠笑道:“方才我等正说起藩镇,方进兄莫要误会,非是什么坏......” 不待郑从谠说完,张直方随即一摆手道:“我与泽远是兄弟,他信得过你们,我便信得过,来京城这几日实在闲淡,今日好不容易有个热闹,闲话不说,喝酒便是!” 说罢,张直方又是一饮而尽,众人见状连连称善,倒是李承业似乎不胜酒力,嘱咐了几句后便自顾回房歇息了。 “泽远......你自东都回来之后便似乎有心事,不知可说否?” 刘瑑的感觉素来敏锐,尽管李浈与众人说笑依旧,但他还是觉察到了其眉间的那一抹忧愁。 众人闻言,不禁侧目而视,李浈则轻轻摇了摇头,笑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些心事,有些事能说,有些事说了也无用,今夜我们只管喝酒!” “哈哈哈!这才像句人话!来来,喝酒便是!” 张直方大笑,接连牛饮三碗而面色依旧,单是这份酒力便让在座之人看着酣畅淋漓。 似乎方才刘瑑那句话提了醒,众人虽喝得欢畅,但却多少都看出了些李浈那笑容之后的淡淡忧愁。 此时只见严恒举碗冲李浈一咧嘴,笑道:“大郎,我是个粗人,你我兄弟多年,无论何事,叫着我!” 言罢,严恒举碗一饮而尽。 “严大郎与你是兄弟,我与你是知己,你若信得过便说!” 郑从谠说着,同样一饮而尽。 “同饮!”郑颢与刘瑑闻言纷纷举碗饮尽。 张直方却是嘿嘿一笑,道:“贤弟也知道,我最喜看热闹,但......” 说着,张直方一把将李浈肩头揽住,附耳笑道:“但为兄更爱凑热闹,若有热闹把我忘了的话,可不饶你!” “哪里有热闹?我也要!” 正在此时,王绍懿与赵婉推门而入,赵婉随即对王绍懿笑道:“你只要与他在一起,哪天没有热闹?!” 与众人见礼之后,赵婉对李浈柔声说道:“尽顾着把酒言欢,怎么也没去看看阿姊?” 李浈闻言不禁一拍大腿,自己回长安夜有些日子,竟忘了去看看阿姊,不由笑道:“明日一早便去!” 赵婉点了点头道:“反正现在我也闲着,虽然晚了些,顾及阿姊也没心思睡觉,我这便去看看!” 李浈想了想后,点头说道:“也好,不过得让刘关与郑大跟着你!” 赵婉莞尔一笑,应声离去。 待其走后,刘瑑满脸艳羡地笑道:“赵婉贤惠,泽远可莫要负了人家!” 众人大笑,而后便只见郑颢起身将门窗关好,又往炭盆里扔了几块木炭,这才对李浈说道:“说说吧,究竟何事?” 李浈闻言环视众人,缓缓问道:“诸位,真的要听?” “泽远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婆妈,快些说来听听!”张直方将酒碗重重放在案上,口中催促道。 “仇士良此人,诸位怎么看?”李浈随即问道。 “阉宦乱政,乃是我等的耻辱,天下士子无不欲杀之而后快!”郑颢当即冷声说道。 “好在他已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当真乃是社稷之幸,百姓之福!”刘瑑此时笑道。 “为兄此生最厌恶两种人,一是卖主求荣,二便是这阉宦,这些残缺不全之人能做出什么好事来?!”张直方愤愤说道。 “泽远,你究竟想做什么?难不成你要争这右神策军中尉的位子?”郑从谠不解地问道。 李浈笑了笑,道:“神策军的位子虽好,但我对此却无半点兴趣,我还是更喜欢领兵在外那种无拘无束的日子,神策军......呵呵,太拘谨了!” “那你究竟意欲何为?”郑从谠追问。 “实不相瞒,陛下有意让王宗实接替右神策军中尉!”李浈说道。 刘瑑想了想后说道:“嗯,这倒也在情理之中,宦官掌控军权始于肃宗至德年间李辅国,此后禁军便一直为阉宦所控,如今几乎已成定律,陛下让王宗实接替右神策军中尉,旨在与马元贽分庭抗礼,细想之下,也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了!” “话虽如此,但王宗实是仇士良一手提携起来的,而且听说仇士良身体素来硬朗,但却在几个月前突然病倒,而且王宗实更是由仇士良向陛下举荐的,此事诸位不觉得有些太过凑巧了么?”李浈轻声说道。 “泽远......你究竟想说什么?”张直方直接问道。 “你的意思是仇士良这病是装的?”郑从谠面带狐疑地说道。 第三百一十六章 六人帮 李浈摇了摇头,道:“不知道,这不过只是我的猜测而已,仇士良如今已年过花甲,权倾一方、名动天下,可谓风光无两,若是换了诸位,最渴望的是什么?” 众人闻言顿时陷入沉思,严恒却是不假思索地答道:“若换了我,自然是喝酒吃肉买胡姬......” 说到此处,严恒想了想似乎觉得不大合适,赶忙又道:“我倒是忘了,那阉宦对女人怕是已有心无力了!” 众人闻言顿时哄堂大笑,不过李浈却是点了点头笑道:“严恒此话听似不着边际,但却是正理!” 郑颢随即笑道:“嗯,不错,阉宦虽权势滔天,但真正得以善终的却没几个,仇士良要的便是个善终,但同时他却明白,只要自己在这个位子上一日,便始终是临渊履冰,陛下的忌惮与猜忌,旁人的陷害与嫉妒,无不令仇士良胆战心惊,与其这般,还不如将手中的权利主动让出来!” 郑从谠紧接着说道:“同时给人以自己病入膏肓的假象,如此一来,陛下也好、宿敌也好,都得了个安心!” 一旁的刘瑑闻言后缓缓说道:“所以他举荐了王宗实这个自己一手提携起来的人,既向王宗实卖了个天大的人情,也为自己日后安排好了后路,甚至还有可能将右神策军间接地掌握在手中,若真是如此,仇士良倒还真是令人生畏!” 严恒闻言后惊得目瞪口呆,未见仇士良一面,未听其言半字,这四个人竟无端想出了这么多。 “仇士良是不是令人生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们四个才是真的令人生畏!” 半晌之后,严恒幽幽说道。 张直方也在旁听得连连咋舌,满脸诧异地摇着大脑袋,道:“你们这些文人士子们难不成整日都在琢磨人心?” 郑从谠闻言笑道:“若非泽远率先质疑,我等也不会想到这些的!” 李浈想了想后又道:“不过这些终究只是我们的猜测,阉宦为祸已久,此祸不除,朝堂便一日不得安宁!” 说到此处,李浈微微一顿,环视众人之后缓缓起身,道:“铲除阉党若是一场战斗,那我愿首当其冲,若有人为之肝脑涂地,我希望......只我一人!” 众人闻言不由面露慷慨之色,不由起身望着李浈。 郑从谠大笑道:“如此功盖千秋、名垂青史之事,岂能让你一人占了便宜!?” “仇士良只是第一个,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但无论是谁,只要我郑颢一息尚存,便绝不容阉党为祸朝纲!” 刘瑑笑道:“呵呵,今日既然泽远起了这个头,那便一定有了主意,需要怎么做,你尽管直言!” “好好一桌酒席生生被你们吃成了诀别宴,不过......”张直方话锋一转,咧嘴笑道:“京城不是我的地界,但有用到我的地方,尽管说话便是!” 而后,张直方一瞥眼看到案上已经斟满的酒碗,一把抄起冲众人说道:“都在酒里了!” 言罢,一饮而尽,而后却仍是一副意犹未尽之状,又自顾斟了一碗。 严恒本就不善言语,此时众人一番慷慨陈词,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什么。 张直方见状赶忙笑道:“严恒兄弟什么都别说,都在酒里了!” 言罢,又是一饮而尽。 “二位阿兄莫要忘了,你们一个是卢龙留后,一个是是幽州行军司马,大朝会已经结束,三日后再不离京,那些御史能绕得了你们才怪!” 一直在角落里胡吃海塞的王绍懿此时幽幽说道,将郑从谠等人一语点醒。 “是啊,泽远,你只有三日之期,这么短的日子我们什么都做不了!”郑颢不禁担忧地说道。 李浈闻言微微一笑,道:“问题出自哪里,那我们便先从哪里入手便是!” ...... 丑时已过,大明宫内依旧灯火辉煌,而温室殿内的那盏长明灯,更是愈发明亮。 李忱早已卸下厚重笨拙的冕服,只穿了一件明黄色的缺胯袍,十只炭盆内的炭火正旺,使得温室殿变得更加温暖如春。 不知为何,李忱尚且是光王时便少有睡意,那时的他无时无刻不在谋划,无时无刻不在担心。 登基之后,李忱却依旧夜夜无法入眠,此时的他依旧在谋划,也依旧在担心。 “大家,明日不上朝,这些奏折大可留待明日再批复的!”王归长轻声说道。 李忱笔耕不辍,头也不抬地说道:“朕不敢懈怠啊!” 说罢之后,李忱手中的竹笔一滞,而后抬头望着王归长说道:“你说,他若知道的话......会怪朕么?” “大家指的是......” 王归长知道李忱话中所指,但却依旧问道。 “莫要跟朕装傻!”李忱当即说道。 王归长闻言想了想,道:“大家心系社稷、为国为民,大皇子自然理解的!” “可朕终究是利用了他!” “大家与大皇子所说的俱是实言,既是实言,又何来利用一说?”王归长当即笑道。 闻言之后,李忱不禁陷入沉默,许久之后方才长叹一声,道:“唉,只怪这满朝文武,竟无一人令朕相信之人,唯一信得过的,也只有他了!” “老奴有一言不知......” “讲!”李忱冷声说道。 王归长微微躬身,说道:“老奴以为其实大家并非无可信之臣,只是大家不愿去信罢了,也正因如此,大家才会如此事无巨细躬亲独断,长久以往只怕会熬坏了身子!” 李忱伸手指了指王归长,笑道:“只可惜你这老货是个宦官,否则朕定给你个宰辅做做!” “呵呵,老奴可做不来那些事,还是伺候大家更得心应手些!”王归长笑答。 “你说......”李忱转而又问:“青鸾斗得过仇士良么?若是出了什么危险,让朕如何向他死去的阿娘交代?” “老奴倒是觉得眼下这却不是最重要的!” “哦?” 王归长看了看李忱,笑道:“老奴以为,眼下大皇子最重要的事便是想法子留在长安,毕竟按律再有三日便需离开京城回到幽州,若能留下此事才有了接下来的可能,若不能,也便没什么危险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严常之 李忱闻言稍稍舒展了一下腰身,而后笑了笑,道:“朕倒要看看这小子究竟能有什么花招!” ...... 翌日。 元日佳节,上至天子,下至朝臣,难得地享受着三日休朝,或外出游玩,或足不出户闲赋在家,在这三日之期内,似乎朝堂的一切都已与自己无关。 当然,这也仅仅是“似乎”而已。 毕竟对于有些人来说,机遇随处存在,在仕途的路上更容不得半刻歇息。 而对于长安朝局来说,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右神策军中尉归属一事,面对这块肥肉,朝臣不免揣测纷纷,但在天子没有明确之前,终究没个定论。 即便向李忱举荐了王宗实的仇士良,此时也对这位天子的态度无从揣度。 但就在大朝会之后的第二日,一股席卷全城的传闻蔓延开来。 传闻的来源已无从查证,但对于有些人来说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传闻的内容。 只要传闻足够引人瞩目,便总会有那么一部分人对此充满激情。 传闻的内容很简单,也很顺理成章。 陛下欲让王宗实继任右神策军中尉。 王宗实现为右神策军副使,距离神策军中尉不过一步之遥,看似顺理成章,但却依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因为在众人看来,无论是地位、声望还是恩宠,马元贽无疑有着当仁不让的优势,毕竟其有策立之功,就在前几日,陛下还将自己最钟爱的通天犀带赐予马元贽。 于情于理,陛下都有足够的理由让马元贽来执掌整个禁军,盛宠之下,换来的也将会是马元贽的忠贞不二。 一切都看似那么顺理成章。 但就在这个关键时刻,这样的传闻不胫而走,也正因为这样一个关键时刻,才使得这则传闻更加可信,更加让人有足够的想象空间。 传闻起于朝堂,传于市井,但最先做出反应的却是御史台。 毕竟右神策军中尉位高而权重,事关社稷,令这些过了许久闲淡日子的御史们不由心血来潮。 一则传闻,成功地将御史们的视线引到了王宗实的身上。 激动的是御史,不安的却是王宗实,毕竟传闻与自己有关,既是被御史抓住了什么小把柄,也可能因此而被无限放大。 其害甚远。 但王宗实显然并不如御史台反应得那么快,直到傍晚时分王宗实才被告知此事的严重性。 而告诉他的人,正是已病入膏肓的仇士良。 虽然仅仅是一封密信,但却让王宗实不得不慎重面对。 大明宫,麟德殿。 王宗实就跪在殿下,但却不止他一人。 王宗实认得李浈,但却不认得李浈身旁的那名青年。 而王宗实眼中的那名“青年”,却正是严恒。 尽管长得老并不是严恒的错,但这却成功地让王宗实记住了这名“青年”。 趁着王宗实埋头叩礼时,李忱狠狠地剜了一眼李浈,因为他知道,一日之间传遍长安城的这则传闻,始作俑者正是李浈。 理由很简单,李忱只对李浈一人透露过此事。 当传闻有了事实根据,那便不再是传闻。 尤其对于王宗实和仇士良来说,多少都难逃干系。 李浈明白这个道理,李忱也明白这个道理。 王宗实是来请罪的,尽管罪名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但这是个态度,尤其在天子面前,态度很重要。 “王宗实!”李忱随手抓起案上的一沓奏折,说道:“仅这半日的时间,御史台参你的奏折便已多达十数份,朕便是有心偏袒于你,你也要干干净净才行!” 王宗实闻言苦着脸说道:“陛下明鉴,老奴着实不知这传闻因何而起,御史台素来瞧着老奴不顺眼,如今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构陷忠良的......” 闻言之后,李浈不禁心中暗道:“这王宗实还真是个榆木脑袋......” 果然,王宗实话未说完,便只听李浈拍案冷喝道:“住嘴!你是说朕的御史台都是些构陷忠良的奸佞之徒了?!” “老奴不敢,还请陛下恕罪!”王宗实匍匐在地只是苦苦哀求,但始终也不知该如何辩解。 看上去既蠢又笨,就连一旁的严恒都向其投去一抹鄙夷的目光。 正在此时,只见李浈躬身说道:“启禀陛下,王军使素来忠心,此事来得蹊跷,不排除有些宵小之人恶意中伤构陷,细想起来,若是王军使所为得话,对其也并无半点好处!” “陛下圣明,李司马所言极是,若是老奴所为,岂不是有些作茧自缚了?!” 说着,王宗实向李浈投去一抹感激的目光。 少倾,李忱怒意渐消,白了一眼王宗实说道:“罢了,朕若不信你的话,你面对的便是马植了!” 马植乃是大理寺卿,又与马元贽关系甚密,对于王宗实来说,一旦落入马植手里,基本便没了活着的可能。 闻言之后,王宗实心有余悸地拜道:“陛下圣明!陛下圣明!” 李忱摆了摆手说道:“算了,你且退下吧,此事朕心中自有计较!” 王宗实闻言如获大赦般赶忙退了出去。 待其走后,李忱并未对李浈多说什么,反倒是对严恒说道:“严恒,你方才可听得清楚?” “臣听清楚了!”严恒回道。 “李浈向朕举荐了你,你要做的便是为朕洞悉一切、掌控一切!” 说着,只见李忱微微向前探了探身子,面色变得无比凝重,逐字逐句地继续说道:“必要的时候,也需要抹杀一切!你......可准备好了?” 严恒闻言躬身答道:“臣誓死效忠陛下,愿为陛下分忧!” 李忱点了点头,又对李浈说道:“人是你举荐的,日后办事若有什么差池,朕拿你是问!” 李忱只简单一句话,却又将李浈与不良人绑在了一起。 不待李浈答话,李忱紧接着向严恒说道:“严恒,因你尚未及冠眼下朕还不能给你任何封赏,择个好日子尽快行了冠礼,届时朕自有敕命!” 不料李浈却紧接着说道:“还请陛下赐字!” 李忱闻言一愣,而后不禁冷哼一声,道:“他还未说话,你却着什么急?!” 话虽如此,但只见李忱稍一思忖之后,便对严恒说道:“恒者,常也,朕便赐你表字常之,如何?” 严恒闻言大喜,而后咧嘴笑道:“臣叩谢陛下隆恩!” 第三百一十八章 高人自在高处 对于王宗实来说,今日面圣实属有惊而无险,但更重要的是自己似乎觉察到了一个信号。 原来陛下对自己还是信任更多一些的,至少在此事上对自己并没有太多的怀疑。 而这更表明了陛下的一个态度,对于右神策军中尉的位子,自己仍然有着很大的希望。 自麟德殿出来之后,王宗实的脸上便挂着浅浅的笑,他甚至感觉到一路之上遇到的那些内侍、宫女都对自己投注了更多的关注与尊敬。 事已至此,这传闻的源头似乎已不那么重要,而御史们弹劾的奏疏越多、措辞越强烈,便说明自己在朝臣们的心中越拥有着足够的分量。 否则,那些御史们又凭什么去关注一个根本没有希望的人呢? 回府之后,王宗实原本不安的心瞬间变得明朗起来,晚膳时也破例地饮了几杯酒,而后取出心爱的那把回鹘弯刀舞得虎虎生风,直到出了一身大汗之后方才作罢。 看到此状,就连府中的几名侍女都变得开心起来,因为她们知道,每当看到王宗实取出这把弯刀时,心情便一定不会差到哪里。 这也便意味着,今日一定不会再受到什么皮肉之苦了。 ...... 传者依旧在传,闻者也依旧在闻,各方立场不同,反应也不尽相同,正如马元贽。 每一个传闻的背后,一定都有着某种的事实根据。 马元贽对此异常笃定,所以他有些不安,与王宗实对陛下的不安不同的是,马元贽的不安来自王宗实。 原本在马元贽看来,王宗实根本没有资格与自己争,至少无法与自己光明正大地争。 既然光明正大不行,便只能另辟蹊径。 而这则传闻便是王宗实的“蹊径”,在马元贽看来,王宗实此举意在造势,传闻传得多了,最后也就变成事实。 而让马元贽感到不解的是,这个法子显然并不是王宗实那个榆木脑袋能够想得出来的。 其背后定有高人指点。 ...... 那“高人”,正在高处。 延平门,正对着的是西八坊道,坊道北侧便是丰邑坊。 李浈正站在延平门城头,遥遥俯视坊内那一处宅子。 “大郎,你在看什么?”严恒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那便是王宗实的宅子吧!”一旁的王绍懿说道。 “你怎么知道?”严恒诧异道。 王绍懿一脸嫌弃地看了严恒一眼,而后说道:“今日你们再麟德殿内卖了一个人情,现在该是拿回来的时候了!” “人情?”严恒看了看李浈,而后所有所思。 在李浈身边待得久了,严恒似乎已经学会了自己思考和琢磨。 思考一些事,琢磨一些人。 “嗯,这倒是个接近王宗实的好法子,只要接近了王宗实,便离仇士良近了些!”严恒学着李浈的样子摩挲着下巴,缓缓说道。 闻言之后,李浈看了看严恒,笑问:“然后呢?” “然后?” 严恒重新陷入沉思。 “留下来!” 王绍懿年龄比李浈小了两岁,但心智却丝毫不比李浈差了多少,有时就连李浈都不得不对其刮目相看。 李浈毕竟两世为人,又有着对大唐历史走向的先天优势,而王绍懿仅仅活了十四年,凭着的只是一颗绝顶聪慧的头脑。 这一点,让李浈自叹弗如。 王绍懿说得没错,李浈若想做点什么,首先便要留下来。 许久之后,严恒终于一拍脑门,无从揣测。 “大郎,你便直说吧,我们怎么做才能留下来?”严恒有些沉不住气。 李浈微微一笑,转身下了城门,道:“走!” “去王宗实的宅子?”严恒追问。 “去鸿胪寺!” ...... 尽管注吾合素向李忱说明要见李浈,但最终却并没有去见李浈,至于京城中的传闻,注吾合素并不关心。 因为他关心之事,并不在此。 注吾合素并不住在鸿胪寺,至于李浈为何要去鸿胪寺,理由很简单。 因为他并不知道注吾合素住在何处。 虽然以李浈的名头想要打听出注吾合素的住处并不难,但他还是先去了鸿胪寺。 出了鸿胪寺,李浈直奔兴化坊。 当李浈见到注吾合素时,注吾合素的面前放着一把短刀。 很华丽的黠戛斯短刀,刀体黝黑,仅仅刀柄之上镶嵌着的珍珠玛瑙,便让人望而却步。 这让李浈不经意地摸了摸藏在腰间的那把叫做“障目”的黑色障刀。 “很值钱吧!”李浈笑道。 “五千贯!”注吾合素笑答。 “哦!”李浈点了点头。 “此次临行前,大汗让我来长安毋必看看你!”注吾合素笑道。 “可现在却是我先来看了大相!”李浈笑道。 “哈哈哈!都一样的,何须分得如此清楚呢!”注吾合素大笑。 “不一样,这是在下的诚意和心意!”李浈微笑。 “哦?既然如此,那想必老夫要有所回报才是了!”注吾合素同样面带微笑。 “既然大相慧眼如炬,那我也不必赘言,此番前来还请大相帮个忙?”李浈起身行礼。 “什么忙?你又为何确定老夫会帮你?”注吾合素饶有兴致地问道。 “东都大牢一事大相已帮过在下一次,再帮一次就当是还了大汗的人情!对于大汗来说这是很划算的一笔买卖!”李浈笑道。 注吾合素闻言轻抚长须,点了点头笑道:“听上去还不错,不妨说来听听!” ...... 丰邑坊,王府。 天色已晚,若非三日节期金吾不禁的话,李浈还真不好在城内四处走动。 王宗实将李浈引至上坐,尽管李浈仅仅是个六品小官,但谁都知道这个少年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更重要的是今日麟德殿内,李浈为自己申辩的那句话。 “今日王副使的府上一定很是热闹吧!”李浈率先开口。 王宗实笑了笑,道:“还不是京城里那传闻闹的!陛下还没说什么,这些朝臣们倒先按捺不住了!” 王宗实的语气显得很是骄傲,虽然仅仅是传闻,但却依旧让那些嗅觉如狗的朝臣们率先闻到些甜头。 同样,没有人在意传闻的真实性,只要有一丝可能,这些朝臣们便绝不会放过这个示好的机会。 右神策军中尉,那是连陛下都忌惮三分的位子,虽然算不得雪中送炭,但这种锦上添花的事情,这些朝臣们还是不会错过的。 “不过,都被我赶了出去,一个都不见!”王宗实笑道。 李浈闻言点了点头道:“嗯,如今御史们正盯着府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哈哈哈,不错,今日这事来得稀奇,幸亏本使想得多了些,否则还真是凶险呢!” “呵呵,王副使吉人天相,又深得陛下信任,不过有惊无险而已!”李浈笑道。 说着,只见李浈整了整袍带,而就是这样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却让王宗实眼前顿时一亮。 第三百一十九章 对宦权的首次冲击 “李司马也是爱刀之人?”王宗实的视线始终不曾离开李浈腰间的那把精致的短刀。 李浈见状笑了笑,而后将短刀取下置于案上,道:“爱刀谈不上,只是一位好友所赠,盛情难却罢了!” 王宗实目不转睛地盯着案上的短刀,不待李浈介绍便抢先说道:“若不出本使所料,此刀为百年陨铁煅造而成,需由经验丰富的刀匠反复锻打千次,再以桐油淬火,覆土烧刃,所得宝刀通体黝黑,其纹如霜花、如松叶、如水波,如月晕,虽其貌不扬,但无论韧性还是硬度皆属神兵之类,至于吹毛断发、削铁如泥更是不在话下!” “只是.....这些镶嵌的宝石倒显多余!” 王宗实侃侃而谈,显然对刀具的煅造颇为熟络。 李浈闻言笑道:“哈哈哈,既然王副使对此刀如此厚爱,那浈便将此刀赠与副使!” 说着,李浈起身将短刀双手呈上。 王宗实见状当即目露精光,但却是连连摆手道:“李司马友人所赠,那本使怎......” “宝刀赠英雄,留在浈这里只会埋没了一把宝刀,王副使切莫推辞了!” 王宗实闻言当即不再推辞,赶忙伸手接过,同时口中笑道:“既然如此,那本使便......却之不恭了!” 接过短刀,王宗实的脸上现出一抹欣慰,而后轻轻抚摸着刀身,一丝凉意瞬间由指尖直透体肤。 “好刀,果真是好刀!”王宗实赞不绝口地笑道。 “只要王副使喜欢便好,也算是为此刀寻了个好归宿!”李浈轻轻笑道。 “哈哈哈,客气,客气了!”王宗实笑逐颜开,手中仍不肯将那短刀放下。 李浈见状稍稍顿了顿,而后轻声说道:“听闻仇中尉病重,如今神策军内的许多事便由王副使一人打理,想必是极为辛苦,还望王副使保重身体才是!” 王宗实闻言微微一滞,而后将短刀轻轻放下,笑道:“本就是份内之事,须得尽心竭力只求不负圣恩,至于其他,倒也未想得太多!” 李浈点了点头,又道:“呵呵,陛下自然明白王副使一片忠贞之心,但难保有些人心怀叵测,王副使还是小心些的好!” 王宗实冷哼一声道:“你是说马元贽?哼!只要仇公尚在一日,他马元贽便不敢造次!” 李浈闻言轻叹一声,道:“唉,话虽如此,可毕竟仇公病重,倘若真到了那么一天......” “呵呵,若马元贽所想如此的话,只怕是他要空欢喜一场了!” “哦?!”李浈讶异道。 此时只见王宗实面色微微一变,似乎觉察到了自己的失言,当即一摆手说道:“有些事不便多说,无论怎样,仇公的人脉非是他马元贽所能相比的,人脉这东西,只要运作得当自可如臂使指!” 李浈闻言不由躬身笑道:“既然如此,倒是浈杞人忧天了,日后还望王副使在朝中多多提携才是!” ...... 翌日。 天还未亮,鸿胪寺卿李璞便已出现在了李忱面前,脸上显得有些焦虑。 “若朕没记错的话,今日尚在休朝吧!” 李忱难得好好睡上一觉,却不想被李璞惊扰,心中自然有些不快。 只见李璞面露惶恐,赶忙说道:“陛下恕罪,原本臣是不愿叨扰圣躬的,只是昨夜出了些事,特来奏请圣裁!” “哦?出了何事,还必须朕来裁断?” “今晨黠戛斯大相注吾合素来报,说是昨夜丢失一物!” “何物?”李忱问。 “一把刀,原本是要献给陛下的一把刀!”李璞回道。 “献给朕的?!”李忱的脸色有些难看。 ...... 安邑坊,李宅。 “泽远你怎么还在这里?今日若再没动静,明日你便该启程了!” 郑颢一进门劈头盖脸地对李浈说道,一脸的焦急之色。 “好戏今日才开始,养正兄急什么!”李浈仔细擦拭着一把漆黑色的障刀,头也不抬地说道。 “你便如此胸有成竹?多少也该去探探风声吧!” 郑颢话音方落,便只见郑从谠不待通报便直接推门而入,一脸笑意地说道:“好戏开始了!” 李浈笑而不语,郑颢闻言赶忙问道:“陛下有旨意了?” 郑从谠点了点头,道:“嗯,宫里刚刚得来的消息,陛下命大理寺严查此案,据说只给了三日的期限,相信很快便会查到泽远头上了!” “这只是第一步,那些御史们还没动静呢!”李浈将“障目”置于案上,口中笑道。 “这个倒是不必担忧,以那王宗实的性子得了宝刀自然不会藏着,御史台的人此时都在盯着王宗实,瞒不了今日的!”郑从谠大笑道。 李浈点了点头,道:“看来小弟我又要被请去大理寺喝茶了啊!” “哈哈哈,一旦你到了御史台,明日便是想走也走不了的!”郑颢也不由笑道。 “不仅如此,马植本就是马元贽的人,此案又涉及王宗实,马植极有可能借此之机将王宗实彻查一番,以王宗实平日里的做派,想要查不出些什么都难啊!” 郑从谠显得很兴奋,毕竟这是本朝第一次对宦官有所冲击,成败与否直接关系到士子们的士气。 “一石二鸟,泽远好计策!”郑颢不由夸赞道,但随即其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追问道:“不过,即便扳倒了王宗实,岂不是便宜了马元贽么?” 李浈闻言笑道:“眼下几乎已经可以肯定仇士良在装病,至少到不了病入膏肓的地步,而一旦王宗实出了什么差池,仇士良必然不会坐视不理,至少仇士良绝不会让马元贽得逞,既然如此,便给了我们无限的可能,最后花落谁家,还真说不准!” “如此说来,泽远心中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郑从谠笑问道。 “是啊,快些说说,究竟是何人?”郑颢也在旁催促道。 李浈却是微微一笑,神秘地说道:“在事情还未正式向着我们所期望的那样发展前,此事还需得保密些,毕竟我也不确定那个人是否真的可信,又是否能胜任这个位子!” 第三百二十章 祸水东引 黠戛斯使臣敬献于大唐天子的宝刀丢失,无论对于天子本人,还是大唐帝国,都是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 并不在于丢失之物价值几何,更不在于是敬献与何人,而是在于当着万国使臣的面,在天子脚下的长安城,竟有贼人胆大如斯,这使得大唐的颜面随着宝刀的丢失而荡然无存。 李忱自然怒不可遏,而大理寺更是不敢有丝毫怠慢,虽然尚在休朝期间,但朝野内外已是一片哗然。 至于李浈,更是第一时间便被大理寺传唤,毕竟当日注吾合素见的最后一个人便是李浈,而那宝刀更是在李浈离开之后才发现被盗,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李浈想要开脱也是难上加难。 不出所料,鉴于李浈在此案中的重要性,而作为大理寺卿兼刑部侍郎的马植第一时间向李忱呈报了上去,而李浈也便这样被暂时留在了长安。 李忱自然知道李浈的用意,所以对于马植所奏也便没有任何质疑,那么顺理成章地应允了下来。 但对于李浈来说,这不过才是自己计划中的第一步,毕竟引火烧身并不像李浈的做派。 李浈要的,是祸水东引。 计划归计划,严恒的冠礼还需得尽快进行,毕竟加冠之后,严恒的手中便多了一个重要的筹码。 以不良人的分量和地位,先不论其具体效用如何,单是其神秘莫测的行事风格便足以让所有人畏之如虎。 为此,李浈特地嘱咐郑颢去了趟钦天监,最终将加冠的日子定于元月初五。 ...... 崇仁坊,马元贽府。 今日对于马元贽来说无疑算是个好日子,长久以来的低调隐忍,让马元贽几乎闭门不出,但尽管如此,长安城乃至朝中发生的一切都无法瞒得过马元贽的耳目。 毕竟在朝中经营了多年,有些人有些事表面看来与其素无瓜葛,但暗地里早已联结成党,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也是朝臣们最不愿提及的事情。 既然身在庙堂,便少不得要去用心经营,就连马元贽都清楚,自己与仇士良以及其同党之间不知互相安插了多少耳目。 正如马元贽面前的这个人,或许就连马元贽自己都不清楚此人在王宗实府中隐藏了多少年,自己甚至已叫不出他的名字。 这是何六第二次踏入马元贽的府上,第一次是在三年前,而后自己便被派往了王宗实身边做了一名内侍。 何六平生最厌恶宦官,并非是出于什么国家大义,而是纯粹地厌恶这个群体。 但如今,何六却不得不为宦官做事,因为只有如此,自己才能活,自己全家上下十三口人,才能继续活着。 马元贽静静地望着何六,似乎想要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些什么名堂。 何六努力地让自己看上去很平静,尽管自己并未撒谎,但自己面对的终究是连当今天子都礼让三分的人物,稍有不慎,自己与家人或许便再无活着的可能。 “你......所言当真?” 或许马元贽并没有从何六的眼中找到什么,终于开口问道。 “小人亲眼所见,王宗实那宝刀与大理寺画像上的一般无二!”何六赶忙说道,显得胸有成竹,因为他知道只有如此,才能打消马元贽的怀疑。 “是李浈所赠?”马元贽又问。 “不错,就在黠戛斯使臣报官的那一夜!”何六躬身回道。 马元贽闻言点了点头,双眉紧蹙,显得有些不解。 “如此说来,是李浈先盗取了注吾合素的宝刀,而后又将其献给了王宗实?可那李浈又为何如此?”马元贽自顾沉吟着,完全不理解李浈此举的意图何在。 “若无他事,小人先行告退!” 何六很恰合时宜地告退,因为他知道,有些事自己永远不需要知道那么清楚。 马元贽看了看何六,摆了摆手道:“出去时小心些,莫要被旁人发现!” 何六应声称诺,而后宛若一只飞燕般自窗前纵身跃出,从始至终不曾发出半点声响。 直到完全确定何六离开之后,马植这才插话道:“无论李浈的目的是什么,这场火终究是引到了王宗实的身上,这对兄长来说是件好事!” 马元贽闻言却是不置可否,沉默片刻之后说道:“话虽不假,但在这个李浈的目的尚未弄清楚之前,我们还是小心为妙!” 马植点了点头,道:“嗯,兄长放心便是!” 少倾,马元贽又道:“至于这何六所言之事,万万不可让旁人知道,既然事已至此,那我们不妨就暂时将李浈放在一边,先送那王宗实一程!” “可王宗实毕竟不蠢,其定然不会坐以待毙,若真的让他率先开了口,想必......” “呵呵,贤弟还是没明白为兄的用意!”马元贽不由笑道。 马植则不解地望着马元贽,问道:“那兄长的意思是......” “宝刀被盗一案不过是个由头罢了,你真正要查的并非是这些,能查的也不止这些!”马元贽笑道。 马植闻言不由恍然大悟,而后微微笑道:“兄长的意思小弟明白了!” “真的明白了?”马元贽一脸得意。 “真的明白了!”马植笑答。 ...... 王宗实从未如今日这般战战兢兢,心情更没有如今日这般巨大涨落过,甚至宝刀带来的欣喜还尚未完全褪去,便瞬间坠入冰谷。 尽管王宗实很确信府中除了自己之外绝无第二个人知道这把宝刀之事,但他还是惶恐不安以致夜不能寐。 虽然他并不确定李浈这把宝刀与注吾合素失窃的那把是否是同一把,但王宗实却始终不敢去求证。 也不愿去求证。 因为他对此刀实在太过喜欢,喜欢到让他甘愿去冒险一试。 也正因如此,也才让王宗实犹豫了整整一日,从而错过了让自己以证清白的机会。 而让王宗实万万没想到的是,马植来得很快,快到让自己根本没有做出反应的时间。 当大理寺与刑部的差役将王宗实的府邸团团围住的时候,就在沿街不远处的对面。 一间茶舍之内,一名青衫少年正举盏轻啜。 在其对面坐着的,正是注吾合素。 第三百二十一章 马植的补刀 “让老夫如此帮着你诓骗天下人......真的好么?” 注吾合素皱了皱眉头,轻声说道。 李浈笑了笑,道:“大相莫忘了,贵国大汗尚欠我一个人情!” 注吾合素闻言一愣,而后急道:“此次便算是还了,怎么还欠!” 李浈看了看注吾合素,幽幽说道:“这次是你我之间的情谊,无关大汗的!” “你......你那日可不是如此说的!”注吾合素不由气由心起。 “以今日所说为准!” 李浈笑道,笑得很无赖。 “你......”注吾合素语塞,当即又道:“那老夫这便去......” “去向陛下请罪?便说您堂堂黠戛斯大相与我合谋诓骗陛下?”李浈大笑。 注吾合素先是一愣,而后豁然起身怒道:“你敢戏耍老夫?!” 李浈微微举盏笑道:“大相言重了!” 说罢,李浈指了指对面,道:“如此戏码在贵国怕是也鲜有一见吧,亲身参与其中,也是一种乐趣!” 注吾合素闻言之后,终是重又坐回原处:,眯着眼睛望着对面,缓缓说道:“戏倒是好戏,只是......” “便当是小子欠了大相一个人情!”李浈打断说道。 注吾合素白了一眼李浈,冷哼道:“哼!你的人情倒是值钱啊!” 说罢之后,注吾合素又问:“接下来,你准备如何?” 李浈摇头浅笑:“接下来的主角是马元贽!” ...... 马植的正职是刑部侍郎,之所以兼任大理寺卿,是因为前任大理寺卿刘蒙被贬至了外地,而大理寺的两名少卿一职又空缺了多年,而刑部倒是有三个侍郎,李忱一时也寻不到合适的人选,便只能让马植兼任。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原因,其更真实些的原因只有一个。 马元贽的举荐。 只因二人同姓,由此便结成异性兄弟,来往甚密。 一个是手握禁军、又有拥立之功的当朝权宦; 一个是身兼刑部侍郎与大理寺卿,掌握大唐刑狱、诉讼两大机构的当朝宰辅。 二人珠联璧合,在朝中虽不说呼风唤雨,但也足以让人忌惮几分。 正如王宗实一案,正让马植身兼两职的优势凸显而出。刑部抓人,大理寺审案,马植自可一气呵成,免了来往协调之苦。 王宗实做梦都不曾想到,仅仅一日之间便让自己深陷牢狱,更要命的是马植不提不审,更不得外人探视,即便自己想要辩驳都无处申诉。 在何六的帮助下,想要从王宗实府中搜出这把宝刀并不难,当宝刀呈放于李忱面前时,李忱显得很平静。 刀握于手,李忱只看了一眼,道:“可曾向注吾合素确认过了?” “已确认过,正是此刀无疑!”马植躬身答道。 李忱点了点头,又问:“王宗实可曾说了什么?” 马植闻言摇了摇头,道:“人赃俱获,便是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不过除此之外,臣倒是另有所获!” “哦?”李忱双眉微挑,随后将刀置于案上。 马植这才缓缓说道:“臣在王宗实府上搜寻宝刀时,发现其私藏兵器!” “多少?” “明光甲八副、皮甲二十副、横刀三十把、陌刀五把、擘张弩三张、槊五把、具装四十副!” 说着,马植抬头看了看李忱,而后又道:“而且......” “说下去!”李忱的声音有些森冷。 “而且这些兵器甲胄皆非出自军器监!”马植垂首说道,嘴角微微上扬,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显然,马植最后这句话的分量极重,按唐律,私藏弩五张或嘉三副,便可处以绞刑,王宗实所藏军器显然已经远远超出了这个数量,其罪足以致死。 但毕竟王宗实的身后是仇士良,而仇士良虽宣称病重,但终究尚在人世,只要在世,其在朝中的人脉便还在。 谁也说不准有什么大人物来向陛下求情。 正因如此,所以马植又补了一句,既然兵器并非出自军器监,那便表示这些兵器均是王宗实私自打造。 而据大唐律法:私造兵器者,罪加一等。 无疑,这等于在已经悬在梁上的王宗实身上又补了一刀。 结结实实的一刀。 闻言之后,李忱轻轻揉了揉太阳穴,而后摆了摆手,轻声说道:“依律处置吧!” 马植笑着告退,连走路都带着笑。 因为他知道,身为仇士良左膀右臂的王宗实,已再无翻案之机。 待马植走后,李忱缓缓抬起头,眼神中透出一抹坚定之色,“青鸾终究没有负了朕的一片苦心!” 王归长笑了笑,没有说话。 李忱重又拿起案上那把短刀,有意无意地问道:“王归长,你现任何职?” “蒙大家垂爱,老奴现任内枢密使!”王归长躬身回道。 李忱点了点头,道:“嗯,内枢密使......朕已习惯了你站在这里,若换了旁人,朕不适应!” 李忱看似前后不搭的一句话,却让王归长的心中陡然一震,当即不假思索地答道:“老奴老了,也只有侍奉大家这件事做得比较得心应手,别的也做不来!” 王归长明白李忱是不想让自己对神策军心生觊觎,听似无意的一句话,却暗含玄机。 而对王归长来说,这是李忱的警告,是天子对自己划的一条线,一条自己永远都不能逾越的线。 李忱闻言之后抬头看了看王归长,而后缓缓说道:“仇士良的病,也快好了吧?!” ...... 李宅。 “你是说仇士良的病快好了?” 严恒一面将笨拙的礼服脱掉,一面略带诧异地问道。 冠礼方过,严恒显然还很不适应身上的这套行头。 李浈闻言笑了笑却没有回答,而是问道:“以后我该唤你常之呢?还是严大郎呢?” “随你怎么叫,不过你须得帮我!”严恒咧嘴大笑。 “帮你什么?”李浈问。 “我新任不良帅,想必那些田舍奴定不服我,我该如何让他们听话?”严恒凑至李浈身旁问道。 “在江陵府你能让那些泼皮无赖服服帖帖的,怎么这种事反倒问我?”李浈白了严恒一眼说道。 “那不一样,在江陵府谁敢不听话我便揍谁,这是不良人,以往的手段怎么能用在他们身上?若是被你阿耶知道,岂不是要治我的罪?” “驭下之法并无不同,无非是两个字!” “哪两个字?”严恒追问。 “恩威并施!” 闻言之后,严恒想了想,而后很认真地说道:“这是四个字!” 第三百二十二章 其病在心 崇仁坊于大明宫之东,与其遥相对应的便是布政坊。 马元贽居于崇仁坊,而仇士良便居于布政坊。 似乎是上天的有意安排,站在大唐帝国权势顶峰的两大权宦,就这么分隔东西,也预示着两人之间的战场就在这夹缝中的大明宫之内。 ...... 仇士良的确病了,但他的病却从来都不在身体。 而是在心。 仇府之内,那个躺在病榻之上的老人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但他却从未忘记一件事。 那就是自己躺在这里已经半年了。 卧榻半年,让仇士良看上去真如病重,只当在夜深人静之时,仇士良才会从榻上坐起,而后在房内稍稍活动一下筋骨,也正因如此,才使得他未因久卧而沾染恶疾。 毕竟对于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来说,久卧于榻绝不是一件好事,尽管自己如今是“带病”之身,但却不想真的就这么病了。 不过今日的仇士良却起得早了些,天色尚明便已披衣着履,甚至坐在书案前拿起了自己依旧半年不曾碰过得竹笔。 王宗实一案使得仇士良不得不冒着暴露的危险而有所行动,尽管他知道救出王宗实的几率小得可怜,但他依旧需要做些什么。 事已至此,王宗实的生死或许已变得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绝不能徒做了他人嫁衣。 所以,仇士良决定反击。 ...... 善和坊,位于朱雀大街西侧,毗邻太平坊,其对面便是大明宫,而宫墙之内便是鸿胪寺,素为达官显贵居住之所,仅本朝之中便有三位宰辅居住其内,足可见其位置之优越。 不过严恒对此却并不为然。 “居然没想到,这里竟如此寒酸!” 严恒望着坊内东南侧的一处院落感叹道,脸上写满了失望。 今日是严恒这位史上最年轻的不良帅第一次上任的日子,因不良帅官不入品,所以严恒并没有什么制式官服,甚至除了李忱御赐的那枚白玉帅符之外,连个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都没有。 而原本以为定是一处奢华之地的公堂衙门,如今也随着眼前这座只能称得上宽敞的院子而瞬间破灭。 悲叹之后,严恒显得有些颓丧,但事已至此,自己也只能接受这个现实,随即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雁翅影壁,其上雕刻的是鹤鹿同春图,单是这萧墙便足可见此宅先前的主人定然非富即贵。 锵—— 随着一声清脆的金属之声响起,严恒只觉眼前闪过两道白光,随即下意识地矮身避过,同时顺势抽出腰间佩剑,举剑直刺而去。 严恒虽自幼与严朔习武,但多是战场之上的拼杀之技,用的也都是刀、弓、槊、枪之类的士卒兵刃,并不擅于用剑,至于佩剑也纯属文人士子那般附庸风雅之用,而非真正拼命格杀之器。 来剑落空之后,两名黑衣剑客这才一前一后将严恒围在其间,却见严恒长剑刺来,前方那剑客忙挥剑格挡,与此同时后方剑客却又弓步欺身而上,只一瞬间,严恒只觉颈部一凉,再低头看时,一柄长剑早已搭在自己肩头。 “你是何人?!”后方剑客冷声问道。 严恒也不说话,伸手将御赐帅符扔了过去。 那剑客稳稳接过一看,面色微微一变,这才收回长剑,叉手行礼道:“属下见过不良帅!” 前方那剑客闻言当即也是一愣,而后赶忙行礼,道:“属下不知,还望不良帅恕罪!” 闻言及此,严恒这才心有余悸地将长剑入鞘,而后将二人扶起,笑道:“无妨,也怪我事先不曾知会一声,这才引起今次误会!” “昨日陛下派人传话过来,道近日将有不良帅就任,只是属下们没想到您会来得这么快!”一名黑衣剑客说道。 严恒点了点头,而后看了看院内四周,讶异道:“怎么只有你们两个么?” 其中一名黑衣剑客笑道:“您新来乍到,怕是对不良门尚不了解,此处乃是不良人在长安的一个落脚之地,平日里若无要事也只有三人戍卫待命,若陛下有差事要办,属下们自会通知相应各营!” “三人?那另外一人呢?”严恒问。 “回禀不良帅,他本是京畿蓝田县人士,只因离家久了有些想念老娘,属下便私自做主放他回去了,明日一早便回来了,望您恕罪!” 严恒点了点头,道:“无妨,回乡探望老娘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在我这里没那么多规矩,只是日后需得知会我一声!” 二人闻言点头称诺,而后才引着严恒向院内深处走去。 绕过萧墙,是一条抄手游廊,进了垂花门后,便是正院,居中正对着的是四开的正房,两侧为东西耳房,院内两侧各有三盆松柏盆景,盆景之后便各是三间厢房。 “这些屋子都空着?”严恒随口问道。 “平日里倒是空着的,不过若是各营的兄弟们来了还是有些不够用的!” “我们总共有多少人?”严恒又问。 “在籍的共有三千,不过长安城周围只有不到一百人,大多数兄弟都分散各道各州各县隐藏着身份,若有差事自有人通知他们!” “在籍的?难不成还有不在籍的?”严恒有些不解。 “不错,新老更替之需,新来的须有三年的考校之期,考校期内自然不能入籍!本朝考校期内的新人共有六千人,不过最终能入我不良门的也仅有不到三百人,所以尽管每年咱们都在招募新人,但现如今也是有些青黄不接!” 严恒闻言点了点头,不良人直属天子管辖,所行之事也极为隐秘,接收新人自然要严格一些。 进入正房之后,二人将严恒引至上座,一名剑客接着说道:“正房之后还有一处小院,前任不良帅建了个院子,环境倒也算清净安逸,平日里您可以在罩房内歇息!” “前任?可是萧叔?” 在此之前,李浈早已将萧良的身份告予严恒,所以严恒自然也知道一些。 “萧叔?”二人闻言微微一愣。 “呵呵,便是天下剑萧仲离,他是我一位兄弟的至亲之人,在江陵府时也曾多少指点过我些剑招!” 严恒笑道,显然后面这句话多少有些水分,以萧良的脾性怎么可能随便指点别人,便是李浈也只学了一式剑法而已。 但严恒此言却让二人为之一愣,萧仲离这个名字对于所有不良人而言仿若传说,既是传说中的人物,那么便是等闲之辈无缘得见的,而现在严恒竟以萧叔相称,显然二人关系非同小可,至于其口中那个“兄弟”,便更非常人。 “属下敢问您的那位兄弟是......” 第三百二十三章 凡事皆有因 严恒闻言微微一笑,道:“幽州行军司马,李浈,李泽远,你可曾听说过?” “便是那个在花萼楼九步作诗、平了金商节度使叛乱,后又在幽州出关讨藩的李泽远?” “自然是了!”严恒不无自豪地笑道:“那是我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弟!” 二人闻言不禁面面相觑,李浈的大名虽不说名震天下,但至少在长安、河北两地是如雷贯耳的存在,而不良人做的便是情报消息,对于李浈自然更是了若指掌。 “哈哈哈,改日我让他过来给大家认识认识!”严恒见二人面露惊讶,不由大笑道。 二人闻言却是赶忙劝道:“严帅切莫如此,一入不良门,终身不良人,自古进入不良门的除了自家兄弟外,便是......” “便是什么?”严恒满脸疑惑。 “便是死人了!” ...... 元月初五拜财神,这是开元时期流传下来的习俗,也是长安城内大小商户节后正式开户的第一日。 自星君庙请来的财神被虔诚的人们抬上大街,接受沿途百姓的顶礼膜拜,稍大些的商号更是不惜花费重金,以恳请财神在自己门前稍作驻足。 无论寻常百姓家,亦或是大小商户,都会在这一日团聚在家中喝财神酒,吃元宝鱼,以期在新的一年里财源广进。 但对于仇士良来说,财,早已是身外之物。 天色微明之际,一骑快马自长安城狂奔而出,向着东南方绝尘而去。 而就在其离去之后,一名面容略显沧桑的中年在城门处勒住坐骑遥遥而望。 中年身着玄色胡服,腰身挺得很直,一双眸子里在不经意间透出隐隐的杀伐之意,若是有经验者不难看出,若非百战老兵的话,身上决计无法透着这般浓重的杀意。 似乎是觉得自己跟得太紧,老兵在城门处稍稍停了半刻之后方才催马向前,但与那人相比,老兵的马蹄声虽然很轻,但速度却极快,只瞬间便已消失在东南方。 而其身后,也只是腾起了淡淡的尘灰,顷刻之间便又重归于土,仿若未曾来过一般。 ...... 蓝田县,位于长安东南,县城不大,但却早已闻名已久。 只因一处重要关隘,蓝田关。 蓝田关若失,也便等于长安的东南门户大开,敌军自可长驱直入。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涌蓝关马不前” 蓝田关之重,在韩愈的这两句诗中可见一斑。 而正因如此,大唐历代天子对于蓝田县的关注也便格外多了些,以至于自大唐开国之初至今,足足有八任蓝田县县令是有天子直接任命、考核。 当然,不包括现任县令,马煜。 ...... 冯尨(long),蓝田县人士,年方二十五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在文宗皇帝开成五年腊月时,因琐事而误伤人命,本已判了死刑。 但世事难料,没过了几日武宗李炎登基而大赦天下,冯尨这才捞回了一条性命。 而就在那一年,冯尨被招入了大唐一个极为神秘的组织,本已踏入鬼门关的冯尨不仅保全了性命,反而因此有了一个正经差事,甚至朝廷还拨给了三亩田产,每月的薪俸虽不多,但养活老娘却已是绰绰有余。 三亩的田产并不算多,但对于冯尨这样的家况来说却是喜忧参半,喜自是不消多说,而忧的却是这三亩田产根本无人耕种。 冯尨自幼丧父,家中唯有自己与老娘两人,老娘年迈,而自己却又办着朝廷的差事,田产虽好,但对于自己来说却成了鸡肋。 终于,前几日在同袍的启发下,冯尨决定将这三亩田产租赁出去,一来不致使好端端的田地继续荒芜下去;二来自己与老娘每年也能多了些进项。 冯尨这才寻了个空闲,自长安回了老家着手此事。 脱掉了那袭黑衣,摘掉了腰间的长剑,冯尨重又换上了庄户们穿得粗布麻衣,而当来到自家耕地时,冯尨却不禁怒由心起。 本该荒芜的自家的耕地,竟不知被谁家种满了冬麦。 “阿兄?!” 正在此时,身后走近一人,冯尨转身望去,正是隔壁家二郎。 “果真是阿兄?!” 二郎肩上扛着铁锄,长得比冯尨还要壮硕些,见是冯尨之后脸上不由泛着浓浓的笑。 “哈哈哈,二郎,许久不见长得壮了不少!”冯尨用力地拍了拍二郎结实的肩头,大笑道。 “干的都是力气活,不比阿兄在京城里舒坦!” 二郎咧嘴笑道,至于冯尨究竟在长安城里做些什么,他从未提起过,二郎也从没有问过,只知道冯尨极少回家,以至于其老娘都是街坊邻里相互照料着。 但冯尨每次一回来,总是会挨家挨户地前去致谢,临走前也总是会留下几贯银钱。 “阿兄这次什么时候走?” 二郎问道,虽有此问,但他也知道,冯尨每次回来至多待上三日。 冯尨闻言却并未答话,而是指着自家的田产,问道:“这是谁家的冬麦,种便种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冯尨确实并没有打算因此而向谁问责发难,毕竟大家都是同乡,甚至自己可以什么都不要,只是不管谁种,至少也须得招呼一声。 这是起码的礼数。 二郎闻言后面色显得有些无奈,看着四下无人,拉着冯尨低声说道:“上个月来了些佃农,说是马县令派来的,还带了县衙的文书,说是县里征用了,不仅阿兄一家,还有几家的田产也被占了去,既是马县令说了话,所以也没人敢去争辩什么!” “马煜!?”冯尨怒道。 “阿兄千万声音小些,官家的事咱们吃罪不起,全当这些田产喂了那些猪狗!” “呵呵!”冯尨冷笑一声,道:“我倒要去问问,到底是朝廷的政令,还是他马煜强占民田!” “阿兄切莫冲动!” 说着,二郎又压低了声音说道:“阿兄忘了五年前,周乡绅一家是怎么被灭门的了?!” ...... 县衙后堂,马煜近来的心情很好,凭白多了上百亩的田产不说,便是京城也传来了一件天大的好消息。 正因如此,马煜琢磨着再过上两三日备些好礼去趟京城,毕竟也该去那个做宰辅的堂叔家里尽尽孝了。 正这么想着,忽闻门外传来一道声音。 “启禀明公,衙外有一人求见!” 第三百二十四章 不良门人 长安,李宅。 “被大理寺待职纠察的日子还真是难熬啊!” 李浈四仰八叉地躺在鲤鱼池旁高筑的石阶上,沐浴着难得的阳光,手中的橘子已是吃了整整一个晌午。 似乎李浈的埋怨并没有人响应,唯有刘关倚在一旁亭子的立柱上自顾打盹。 李浈斜着眼瞟了一眼刘关,手中剩着的半个橘子随手扔了过去。 啪—— 然而就在橘子即将砸到刘关身上时,看似睡着的他却猛地一伸手稳稳接住。 “你不是在睡觉么?”李浈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同时一伸手道:“橘子还我!” 刘关讪笑一声,道:“属下做的便是这个差事,便是身子睡着,三魂七魄也得随时醒着!” 说着,刘关将橘子扔还给了李浈。 李浈撇了撇嘴,问道:“方进与阿耶此时也不知到了幽州没有!” “这才刚走了三日,连京畿道都还没走出去呢!”刘关笑道。 “唉,小屁孩呢?”李浈又问。 “跟着少夫人出去了!” 李浈闻言看了看刘关:“少夫人?谁教你这么叫的?” 但随即便笑道:“不过听着很舒坦嘛!哈哈哈!” 正在此时,只见刘三郎轻轻走了过来,冲李浈拱手说道:“属下见过将军!” “可还顺利?”李浈眯着眼睛,继续晒着自己的太阳。 “一切顺利!属下亲眼见那人自仇士良府里出来,出城之后,换了赵郎跟了过去!”刘三郎笑答。 李浈点了点头,道:“嗯,看来比我预想的还要顺利些!” 想了想后,李浈又道:“也不知严恒这货如何了,可是整整两日不曾回来了!” ...... 善和坊,不良门。 “这冯尨出去已有两日了,怎么还不见回来?” 空旷的宅子内,唯有严恒与武沅、李岐三人,不免显得格外枯燥无聊。 但无奈,不良人虽不受律法约束,但在门内却有着较于律法更为严苛的规矩,其中一条便是若无重大情报或者不良帅的命令,严禁进入汇合之处,以防位置暴露。 所以严恒唯一的念想便是那个素未蒙面的冯尨了。 “严帅莫急,最多休假三日的规矩他是忘不了的,明日定能回来!”武沅一面打扫着院内的枯枝败叶,一面笑道。 因为涉及隐秘,所以平日里即便是打扫院子这种事都是由武沅等三人完成。 “开门!” 三人正说着,只听门外传来一声厉喝。 严恒闻言一愣,而武沅与李岐二人却是警觉地纵身跃过萧墙。 “何人?!”武沅问道,声音很轻。 “入门人!”门外的声音答道。 此时严恒也跟了过来,武沅随即向严恒说道:“自己人!” 严恒闻言后诧异地说道:“你们的暗语......都是这么简单粗暴么?” 大门轻启,只见一衣衫褴褛的老者出现在三人面前。 老者见有生人,随即警惕地看了看武沅与李岐,二人向其介绍过之后,老者这才向严恒躬身行礼。 “属下乞丐,见过不良帅!” “乞丐?!”严恒笑了笑,道:“连名字也这么简单粗暴,如此看来我们不良门还果真是藏龙卧虎之地啊!” “不良帅有所不知,除外武沅他们这样的守门人之外,其他人都只能以别号相称!” 乞丐不苟言笑,俨然一副世外高人之状。 “可是出了什么事?”武沅紧接着问道。 既然乞丐主动进门,那便表示外面一定出了什么事。 闻言之后,乞丐这才说道:“刚刚得到其他兄弟传来的消息,冯尨被蓝田县令马煜抓进了大牢!” 说罢之后,乞丐等三人同时望向了严恒,既是新官上任,这种事自然要由严恒来处置。 而这对严恒来说却是个机会,若处置得当,自然可收了人心;若处置不当,即便是严恒这不良帅能继续做下去,想必也做得异常辛苦。 只见严恒几乎不假思索地说道:“先将此事来龙去脉细细与我道来!” ...... 李宅,不自在亭。 “你是说......那人大老远地跑到蓝田,只是见了一个马夫?” 李浈有些不解,虽然知道仇士良一定会奋起反击,但却不明白一个小小的马夫又能帮得到什么忙。 “嗯,这马夫所住之处虽属蓝田县,但却极为偏僻,甚至距离同州的华县要更近一些!”赵郎继续说道。 “而且......”赵郎有些犹豫。 “如何?”李浈追问。 “而且属下事后发现,这马夫的房屋破败不堪,但屋内却有些不该有的东西......书!” “哦?”李浈顿时来了兴趣,“你是说这马夫的屋子里有书?” “不错,而且数量不少,即便属下粗略识字,但却也认不得那些书上的意思!”赵郎显得有些为难,自己虽然认识几个字,但大都搞不清其中含义。 “呵呵,一个爱读书的马夫,看来这其中定然有个励志的故事!”李浈不由笑道。 “要不要属下去查查此人!”赵郎紧接着说道。 李浈却是摇了摇头,笑道:“查人这种事,有人做得比你们更好!” “少郎君!方才门外有人送来了一封手信,特地嘱咐一定要亲手送到少郎君手上!” 正在此时,总管吴申走了过来,将手上的一封信递到了李浈面前。 李浈接过,只看了一眼便豁然起身,脸色瞬间变得有些凝重。 “将军,出了何事?”赵郎忙问。 李浈看了看赵郎,而后缓缓说道:“严恒这货怕是要闯祸了!” “要不要去看看!”刘关紧接着说道。 李浈摇了摇头,道:“不良门所在素来机密,就连我也不知在何处!” “那如何是好?”刘关追问。 李浈稍一思忖,道:“备马,我要去见见马寺卿!” ...... 善和坊,不良门。 “严帅,您确定要召集所有在长安城的弟兄?若陛下问起来,这不是件小事!” 武沅记得清楚,上一次不良人齐聚一处,是在大和九年的某一个深夜。 那一夜,长安城内风声鹤唳,大明宫中血流成河。 那时的武沅虽未亲身经历,但不良人的一些前辈却忌讳莫深,以至于仅仅留下了些只言片语。 但就是这些只言片语,却让武沅感到身临其境、心惊胆战。 严恒闻言看了看武沅等人,而后逐字逐句地说道:“既入不良门,便是不良人,我的人我动得,别人......动不得!” 第三百二十五章 麻烦 蓝田县。 冯尨的出现让马煜觉得有些麻烦。 是那种麻烦,不是那种麻烦。 对于这种小人物,马煜很好奇他们是哪里来的狗胆,竟敢如此堂而皇之地闯到自己的衙门来。 不过既是小人物,那么处理起来也便简单些。 无非是知好歹与不知好歹的区别。 所谓知好歹,便是将其抓进牢里吃些苦头,何时撑不住求饶了,也便将其放了。 所谓不知好歹,那便是死不求饶,如此的话只能遂了他的愿,而后随便找个由头将家属搪塞一番也便结了。 正如五年前那个姓周的乡绅,不过那个周乡绅要更惨些,因为他更不听话一些,但却也不用找什么由头去搪塞家属。 因为,他的家属也死了。 想到此处,马煜原本觉得有些麻烦的心情,顿时放松了许多,以至于在晌午时多吃了一碗粟米饭。 日头正高,用过晌午饭之后困意骤袭,马煜斜着身子倚在凭几上打盹,正入梦乡之时,顿听得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纷乱之声。 虽在内堂,但马煜还是能够听得出这声音似乎自衙外传来,声音愈发杂乱,让马煜顿时睡意顿消。 正欲起身查探之际,却见侍从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 “郎君不好了,外面有一伙人将衙门围了!”侍从面如死灰失声喊道,显然其被吓得不轻。 毕竟,还没有人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包围县衙。 “他们......是何人?!衙役呢?” 马煜本想冲出去,但最终似乎理智占了上风,在不清楚对方来路之前,还是不要冒然出去的好。 马煜行事素来谨小慎微,也正因如此,才能在五年前周乡绅一案中筹划得那般天衣无缝。 “皆是些黑衣剑客,看不出什么来路,他们也不曾说起,只说是要见郎君!衙役们只一个照面便被他们拿了,根本拦不住他们!”侍从心神稍定,摇头轻道。 “黑衣剑客?”马煜心神微敛,仔细揣度着这些剑客的来历。 无奈,任马煜如何冥思苦想,但终究却是一无所获。 “莫非是些江湖客?”马煜自顾沉吟,但却记不起自己何时与这些江湖人生过什么罅隙。 便在此时,一道声音自外传来。 “马煜小儿若再不出来,便莫怪我等无礼了!” 声音听得很清楚,显然此人业已穿过正堂,但却并未走到内堂,看似无礼,但似乎多少还顾及些什么。 这让马煜的心中稍稍安稳了些,遂对侍从说道:“自侧门出去,速速寻县尉调集人手前来解围!” 侍从不敢耽搁,抬腿正欲出门,却被马煜一把拉住,道:“若实在不行,可去蓝田关寻张将军!” 闻言之后,侍从点了点头,飞奔而出。 而马煜则稍稍整理衣袍直奔前堂。 ...... 严恒本不必如此,单凭着不良人的名头,放眼大唐境内的大小官吏便不敢有所为难,毕竟没有谁受得了不良人的纠察。 毕竟,没有那个官员敢保证自己这辈子就真的那么干干净净。 但严恒依旧这么做了,因为他只是觉得若想要别人对你始终保持忠心,首先便要当别人是个人。 这是严恒的处世之道,而对于李浈所说的驭下之法,严恒相信,但并不全信。 一百黑衣剑客几乎将这个并不算大的县衙大堂塞满,严恒并没有坐上县令的大坐,而是择了并不起眼的地方坐了下来。 坐在几案之上,因为严恒觉得李浈每每这样坐着的时候很是威风。 “你......是何人?” 马煜对严恒说道,没有严恒想象中的盛气凌人,更没有唯唯诺诺。 严恒瞥了一眼马煜,道:“你抓了我的人!” 说着,严恒冲门外说道:“带上来!” 黑衣剑客随即向两侧闪开一条通道,而后便只见两名早已血肉模糊的人被抬了上来。 马煜看了一眼,其中一人是冯尨。 另一个人似乎像是典狱,之所以并不那么确定,只是因为那人只剩了一口气,早已难辨容貌。 ...... 马府。 事实上,这是李浈第二次与马植真正地交谈,第一次是自己因刘睿案而接受三司会审时。 马植对于李浈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而李浈对于马植的并不意外却感到有些意外。 “马寺卿似乎知道下官要来?”李浈问道。 马植笑了笑,道:“呵呵,怎么?王宗实的案子还未结,李司马倒是已经忘了自己做过什么?” 若非马植说起,李浈倒还真的忘了。 闻言之后,李浈大笑,道:“马寺卿慧眼如炬,什么都瞒不了您的!那下官便多谢马寺卿手下留情!” 说着,李浈起身躬身而拜。 马植笑道:“李司马莫要误会,本官只知律法,不知什么手下留情一说,之所以未缉拿你,只是因为没有证据,注吾合素矢口否认在那夜曾见过李司马,而王宗实么......” 说到此处,马植看了看李浈,笑道:“不过只是将死之人的胡乱攀咬罢了,算不得什么证据!” 李浈闻言笑了笑,道:“下官自然知道马寺卿忠心为国,所以才更不忍看到朝廷栋梁之臣凭白遭受牵连!” 马植闻言微微一愣,而后不解地望着李浈,道:“李司马此言何意?” “在下听闻马寺卿有个外甥,现任蓝田县令,叫做马煜,不知可有此事?”李浈随即问道。 “不错!”马植点了点头答道。 “这便对了,马县令今日抓了一个人,我想马寺卿应该过问一二!”李浈随即笑道。 “哦?马煜身为地方父母,抓人放人也定会依律行事,若本官都要过问的话......” 马植话未说完,便只听李浈接着说道:“马县令做的那些事,我想您应该比下官更清楚,此番抓人更是公器私用,但下官要说的并不是这些!” “那李司马究竟何意?”马植显然并不喜欢李浈的这种态度,尤其是对于马煜的那番说辞,尽管他说的句句属实。 李浈见状却是微微一笑,道:“马县令做了不该做的事,也抓了不该抓的人,但这个人的身份却有些特殊!” 第三百二十六章 一剑 一指 一命 马植静静地望着李浈,似乎想要看穿这个少年,但这少年却始终面带微笑,便是那双眸子都清澈明亮。 虽然看上去毫无心机,但其一字一句听上去都暗含玄机。 “什么身份?”马植轻声问道。 李浈却是摇了摇头,笑道:“这是个秘密,马寺卿是不会想知道的,但下官所言却是句句属实!” 说着,李浈扭头看了看窗外,道:“此时若快马过去兴许还来得及!” 言罢之后,李浈遂起身冲马植叉手笑道:“下官言尽于此,非是不愿以实相告,而是实在不能说破,但下官却并无谋害马寺卿之心,至于能听进去多少,还望马寺卿尽快斟酌,否则大祸将至矣!下官告退!” 说罢,李浈转身而出,尽管自己不能说破严恒以及那个冯尨的身份,但李浈相信马植定能悟得透。 不过只是早晚的问题。 ...... 蓝田县衙。 马煜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沉,即便面对如此众多的黑衣剑客,马煜依旧显得不卑不亢,俨然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 “私闯府衙、劫狱伤人,天子脚下你们难道不怕王法么?”马煜沉声叱道。 “呵呵,看来马县令还知道是天子脚下,既然如此,那在下便更无须多言了!”严恒冷笑,而后冲身旁一名剑客问道:“武沅,按规矩,冯尨该如何处置?” 武沅想了想,道:“滋事者不问缘由,去一指,伤人者去二指,杀人者,斩!” 闻言之后,严恒俯下身子向冯尨问道:“冯尨,你可伤了人?” 冯尨身上衣衫尽破,血痕遍体,但还是挣扎着答道:“并未......伤人!” “你可杀人?”严恒又问。 “并未......杀人!”冯尨似乎拼尽了全力说道。 闻言之后,严恒点了点头,冲武沅说道:“依规矩办!” 武沅不敢抗命,只见其缓缓走至冯尨跟前。 抽剑,断指。 断指之痛,痛入骨髓,冯尨大汗淋漓牙关紧闭,但却始终不曾喊出半个字。 断指之后,武沅赶忙扯了一块衣角将冯尨的伤口包扎起来。 马煜望着地上的半截断指,脸上的肌肉微微有些抽搐。 此时只见严恒缓缓走至马煜跟前,咧嘴笑道:“马县令,我的人已经按规矩处置妥当,不知你可满意?” 马煜自然不满意,但他始终无法正视严恒那双包含杀意的目光,在他看来,严恒有如一座冰山,而冰山之下却是一触即发的炽热熔岩。 “满......满意!”马煜避开严恒的目光,咬牙说道。 “呵呵,满意便好!”严恒轻笑,而后转身指了指奄奄一息的典狱,冲武沅说道:“这个人......要死!” “属下领命!” 武沅笑着答道。 “且......” 马煜的一个“慢”字尚未出口,便只见一道白光闪过,紧接着鲜血喷涌而出。 马煜再看时,一颗硕大头颅滚落在自己脚下,殷红的鲜血染红了地面,缓缓沁入了青砖之间的缝隙。 “你......你们大胆!” 话音方落,便只听门外战马嘶鸣,紧接着便是一阵颇有节奏的脚步声。 “将这里围了,不得放走一个贼人!” 随着一声厉喝,马煜的脸上泛起了浓浓的笑意。 “严帅,门外是蓝田守捉的人!”李岐走到严恒身旁附耳说道。 “哦......”严恒看了看严恒,笑道:“看来马县令是有恃无恐啊!” 马煜冷笑道:“哼哼,你若束手就擒,本官或许可让你们死得痛快些,若是不然,本官一定让你们尝尝王法的滋味!” 正说着,一名中年武将砰地一声将门踹开,紧接着一队手持弓弩的士兵冲了进来,将严恒等人团团围住。 本就不大的正堂此时更显得局促,几无立足之地。 严恒瞥了一眼那武将,问道:“可是蓝田守捉的人?” “哼!大胆蟊贼,竟敢私闯县衙,今日本将军便让你们有去无回!”中年武将狞笑着说道。 “怎么?蓝田关何时变得这么闲了?!”严恒大笑道。 那武将闻言面色显得有些难看,毕竟蓝田关的兵马调动必须要有天子的兵符,而如今显然李忱并不知道此事。 私调兵马,不论有何缘由,都已是重罪。 此时却只听马煜大笑道:“哈哈哈,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好大的口气!”严恒冷笑,而后看了看堂内众不良人,朗声问道:“你们怕么?” 众人没有回答,而是报以一阵哄笑。 严恒见状不禁点了点头,而后冲马煜笑道:“你看,他们不怕死!所以马县令尽可试试看,我这里有一百剑士,看看在他们死完之前,能不能杀了你......” 说着,严恒又伸手指了指那名武将,一咧嘴,笑道:“还有你!” 显然,这不是战场,环境的局促注定了这些士兵无法展开更有效的攻击,即便以弓弩射杀,给对方造成的伤害也必然有限。 反观对方,看上去却都是些江湖剑客,既是江湖人,便一定更杀人之技,无论身法还是技巧都远胜于这些士兵。 马煜几乎可以肯定,在对方被杀完之前,自己一定会死,而且会死的很惨。 显然,那名武将并不傻,既然分得清轻重,便不会随性而为。 马煜的脸色显得有些难看,这些人杀不得,更放不得,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不料严恒却是笑道:“既然马县令不敢杀人,那我等便先告辞了!” 说罢之后,严恒冲众不良人摆了摆手,道:“还不向马县令告辞?!” 众人闻言后先是一愣,而后却是齐齐向马煜一拱手,道:“告辞!” 马煜的脸有些扭曲变形,便是那名武将的神情看上去也颇为精彩,但二人却偏偏不敢下令放箭。 众人鱼贯而出,看上去竟是丝毫不担心对方会在背后放箭。 “就这么放他们走?!”那武将趁机来到马煜身前说道。 马煜看了看严恒的背影,冷笑道:“待他们出了衙门便放箭!” 之所以要等对方出了衙门才放箭,是因为马煜确定只有在这个安全距离下,才能确保自己的安全。 飞檐走壁,只存在于传说之中,所以严恒与众不良人只能从衙门口走出去。 而之所以要这么堂而皇之地走出去,只是因为严恒觉得这样才更显得自己运筹帷幄。 但更重要的是,严恒在赌一个人,正如那个人经常在赌命一样。 他相信李浈,毫无缘由地相信,所以他很确定李浈一定会在自己走出去之前出现。 严恒压后,当最后一名不良人迈过门槛之时,马煜的手已渐渐抬起。 只待落下时,万箭齐发。 第三百二十七章 传说中的剑意 三步。 三步之后,严恒将跨过那道门槛。 或生,千般荣耀;或死,万箭穿心。 突然,严恒心中泛起深深的恐惧,从未有过的恐惧。 这让严恒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即便自己跟随李浈做过那么多生死攸关之事,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但只一瞬间,严恒便已明白了自己这种恐惧的缘由,只有一个。 自己的身边少了一个人。 李浈。 以往无论何时何事,李浈似乎总会在最紧要的关头化危为安,严恒将此归为李浈与自己的好运气。 但却从未想过,人始终不可能一辈子都有好运气的。 正如现在。 严恒不禁在想,若李浈不来,自己还会有以往的那种好运气么? 马煜的脸上已经泛起了一抹冷笑。 手起,斩落。 “放箭!” 马煜的声音很大,甚至将严恒的耳膜震得嗡嗡作响。 严恒的脸上微微现出一丝苦笑。 “呵呵,原来......好运气一直都是大郎的!” 严恒喃喃自语。 离弦之箭,气贯长虹。 三百支羽箭划破空气,宛若飞蛇般向着一众黑衣剑客伸出自己最尖利的毒牙。 最后一个离开的,也将是第一个死去的。 严恒知道,自己今日必死无疑。 后胸一阵温热,严恒的脚步有些趔趄。 “严帅......” 眼光迷蒙,严恒似已看不清前方。 “走!” 严恒咬着牙发出一声怒吼。 震彻云天。 不良人有不良人的规矩,便是死也不可暴露身份。 所以严恒只能选择死,而不是亮出自己的帅符。 严恒的身子晃了晃,微微回身,身后似乎有一把剑。 之后,严恒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剑。 剑在。 然后,严恒便再也感觉不到了然后。 马煜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发生的这一幕。 他看到了一个男人,一个像剑一般的男人。 望着满地掉落的箭矢,马煜惊骇莫名。 “他......他竟斩断了箭!” 那武将惊呼一声,这已完全超出了他有限的想象,以为妖孽。 众黑衣剑客见状不禁呆立。 “萧......” 今人换旧人,但依旧还是有人认出了那把剑。 认出了那把被背在后背上,漆黑如夜,斩断一切的剑。 “走!” 萧良冷叱。 萧良面无表情地望着马煜、望着裨将、也望着手持弓弩的所有人。 “再射!” 马煜壮着胆子吼道。 众人这才搭箭于弦。 萧良一动未动,如一潭死水。 而就当众人搭箭完毕之时,剑意骤起。 尽管此前所有人都不曾体会到什么是剑意,但当真正面对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时。 所有人确信,这便是剑意,传说中的剑意。 那是一种精神的力量,强大到足以碾碎一切敌人的意志。 马煜从未想象过一个人的精神力量可以强大如斯,甚至让自己完全生不起半分勇气去面对。 “动,死!” 萧良依旧习惯于用最少的字去表达自己的意思。 两字出口,所有人的身上竟瞬间被冷汗湿透。 哐当—— “不......要......杀我!” 一名年轻的士兵拼命地摇着头,汗珠四溅,将自己手中的弩扔在了地上。 哐——哐——哐—— 恐惧会传染,更何况是在面对滔天剑意之下。 萧良转身而去,再不回望一眼。 而直到此时,马煜这才发现。 那人从始至终,似乎。 都不曾出剑。 “妖......妖怪!” 那裨将面色惨白,口不能语。 正在此时,只听门外马蹄惊起。 少倾,便只见进来一人。 “阿......阿叔?!” 马煜惊呼一声,而后打着软腿迎了上去。 啪—— 马煜身还未近前,便见一只大手扇了过来。 “阿叔......这是为何?” 马煜惶惶不安地望着满脸怒色的马植,这是第一次看到马植如此恼怒,更是第一次对自己动手。 马植并未理会马煜,而是低头环顾四周,断箭四落,唯有大门处有一滩血迹。 血迹未干,显然战斗刚刚结束不久。 “人呢?”马植几乎是咆哮着问道。 “什么......人?” 啪—— 又是一记耳光,马煜的脸竟瞬间肿了起来。 “你要杀的人!”马植揪着马煜的袍领,嘶吼着。 “逃......逃了!”马植战战兢兢地答道。 闻言之后,马植本已提到喉咙的心稍稍下落,一把将马植推开,追问道:“没死?!” “没死!”马煜赶忙答道。 马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要人没死,事情便不至于到了最坏的地步。 “你可知已经闯了大祸?!”马植气急败坏地说道。 “小侄不知,还望阿叔明示!”马煜显得很无辜。 “你可知那少年是何人?!” “小侄不知啊!” 从马植的语气中,马煜似乎感到了事情有些不妙。 “不知不知!既然什么都不知道,为何还敢做这些掉脑袋的事!我马家迟早要被你连累至死!”马植破口大骂。 马煜见状赶忙冲那裨将摆了摆手,那裨将心领神会,赶忙率部退了出去。 “你还敢让蓝天守捉使私调兵马!?”马植指着马煜的额头,已是气得浑身发抖。 “阿叔,究竟出了何事?那些人究竟是谁?竟让阿叔如此失态?”马煜一面央求着,一面将马植引入内堂。 待二人进了内堂,马植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可知不良人?!” 马煜点了点头,而后表情瞬间凝滞。 “阿叔.....是说,他们......是不良......人?!” “哼!何止是不良人,为首那少年便是新任不良帅!前几日陛下亲赐的表字,严恒,严常之!今日你若杀了他,明日我马家便不复存在!”马植冷哼一声说道。 闻言之后,马煜竟险些瘫倒在地,不良人是天子的眼睛,是天子的双手,自己若是杀了不良帅,无异于戳了天子的眼,砍了天子的手。 这样的罪名,自己无论如何也是承担不起的,更何况在此事之上,自己本就理亏。 马煜无法想象盛怒之下的天子会做出怎样的裁断,自己甚至是整个马氏一族将会面对怎样的浩劫。 “没......没死......还好没.....死......还好......那把剑......”马煜已是面如死灰、语无伦次。 “那把剑?什么剑?!”马植随即问道。 第三百二十八章 赌徒 “一把黑色的剑......不,一个人......”马煜想了想,似乎已经分不清救走严恒的究竟是剑,还是人。 “被一个像剑一样的人救走了!” 有些拗口,但马煜觉得这便是事实。 “像剑一样的人......” 马植似乎想到了什么,缓缓说道:“萧仲离!” ...... 当痛意再一次从后背传来之时,严恒确定自己没死。 否则,又怎会这般的疼? “萧叔......”严恒睁开双眼,看到了李浈口中时常念叨的那位“风干牛肉”。 萧良看了严恒一眼,没有任何回应。 “严帅,你终于醒了!” 武沅与众人围了过来。 “冯尨......可还好?”严恒无力地问道。 “无妨,都是些皮肉伤,修养上几日便好了!”武沅答道。 “你......不适合做这些!明日我去见陛下!” 萧良面向窗外,声音细弱蚊鸣。 严恒闻言竟是平静如水,轻声说道:“萧叔是觉得我不如大郎聪慧么?” “还是.....我不如他的运气好?” “运气好......有时也是一种资本!”萧良缓缓说道:“何况,这是他的命,他逃不掉!” “我不信命,大郎也不信!”严恒说道。 闻言,萧良缓缓转身,冲武沅等人说道:“你们先退下!” “萧帅......”武沅欲言又止。 “退下!”萧良再度说道。 萧良虽已不再为不良帅,但关于他的传说永远都会在不良人之间传唱。 因为他已成为不良人永远的骄傲。 待众人退下之后,萧良走至严恒跟前,问:“是他的主意?” 严恒摇了摇头,虽有些虚弱,但还是强打起精神,道:“萧叔,我不想永远都在大郎的庇佑下活着,他要做什么我不在乎,但我不想做他的拖累,这个机会......” 严恒目不转睛地望着萧良,逐字逐句地说道:“我不想放弃!” “下次,或许你没这么好运!”萧良说道。 “下次......我要将好运握在手中!” 严恒咧嘴笑了笑,一如往常那般憨傻,但却让萧良不禁为之一震。 “好自为之!” 说罢,萧良推门欲出。 “萧叔要去哪里?”严恒忙问。 “见一个人!” ...... 李宅。 “他没大碍吧!” 李浈本想去看看那个憨货,但却被萧良拦下。 “他比你结实,死不了!”萧良答道。 “也比你运气好!”萧良紧接着又补充道。 “嘿嘿,我的运气也不差的!”李浈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此时咧着嘴笑道,像极了严恒那样的傻笑。 “若非萧叔出现的话,那货还真是危险了!” 每每想到这里,李浈总是一阵心惊肉跳。 “他若死了,便是你害的!” 萧良依旧沿袭了以往不出三句必将天聊死的风格。 “他若死了......”李浈话说一半,却突然不知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因为李浈从来就没想过严恒会死,更没想过他会因自己而死。 “那憨货不会死的!”李浈笑着改口,但语气分明带了些感伤和懊悔。 说罢之后,李浈随即陷入沉默,萧良看了看李浈,说道:“去见陛下,这个位子不适合他!” “这一定不是他说的吧!”李浈问。 “我说的!”萧良答。 “萧叔,我不能说!” “为何?你忍心看他死?” 李浈摇了摇头,道:“我了解他,他若真的死了,我会为他报仇!” 萧良望着李浈,沉默良久之后,缓缓说道:“赌徒!” ...... 仇府。 “劫狱?” 凭空多出这么一桩事,让仇士良倍感意外。 “嗯,看上去倒像是些江湖客,原本蓝田守捉的人到了,但最后这些人却被一人救走!” 一名侍卫模样的男人说道。 “等等!你是说蓝田守捉的人也在?”仇士良忙问。 “不错,我们的人亲眼看见蓝田守捉调了兵马出来!” 仇士良闻言却是微微一笑,道:“呵呵,这个马煜还真是蠢得别具一格,如此看来,咱家又要重新拟封折子了!” “仇公是准备亲自上折子?难道不怕陛下.......” “折子是咱家所写,但署名却不一定就是咱家!” 仇士良大笑,笑得很开心。 “周家那个人怎么安置?” “这是咱家的剑,在没有出鞘前自然要藏着,好好藏着!” ...... 马植的心很乱,尽管他知道严恒此行并未请旨,甚至或许陛下直到现在都一无所知。 但对方终究是不良人,以马煜平日所为,不良人想要查到什么的话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若事情仅此而已,马植还不必如此忧心,至多虢了马煜的官爵,贬为庶人,再严重些流放千里。 但事实远非如此,因为马煜的手里还有个周家灭门案,更要命的是自己当年便是此案主审。 一旦被不良人查到这些,恐怕便不止流放那么简单了。 望着马植心不在焉之状,马元贽似乎猜到了什么,缓缓说道:“此事的关键在不良人,在这个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严常之!” “阿兄说的极是,但事已至此,我总不能去求他手下留情吧,何况便是我去了,这一箭之仇怎么能说了便了!” “如今萧仲离也出现在京城,有他的帮助,想躲过此劫怕是难了!”马植显得颓废无比。 “你方才说,那个李浈与这个严恒关系甚密?”马元贽突然问道。 “不错,据李浈说,他二人在江陵府时便一起长大,此事若非他报信的话,还真得捅破了天!”马植答道。 “既然如此,那你何不去寻李浈?”马元贽笑道。 “寻他?他二人是兄弟,自家兄弟受了伤,他又如何能帮忙斡旋?!”马植不以为然。 “那李浈既已帮你一次,便一定会有第二次!更何况王宗实一案,你确实放了他一马,只要王宗实的案子一日不了,他的把柄便永远握在你的手中!”马元贽说道。 闻言之后,马植想了想,道:“可行?” “可行不可行,总是一个法子,试试总没有坏处的!”马元贽笑道。 马植闻言随即起身说道:“那我现在便去!” “存之......” 马植刚走了几步,便只听马元贽轻轻说道:“此事能了便了,若真到了最后那一步!” 马植转身而望。 “大义灭亲也不失为一步好棋!” 第三百二十九章 此间无情是天家 闻言之后,马植脸色微变,看了看马元贽,而后似有若无地点了点头。 ...... 大明宫,温室殿。 就连李忱自己都已经记不清究竟有多久不曾到后宫走动了,至于侍寝,那似乎还是自己登基之前的事情。 在李忱看来,有道明君便该如此,只是自己做得更决绝一些罢了。 即便是在温室殿,李忱的睡眠也少得可怜。 今夜,更是如此。 萧良坐于李忱对面,天下剑,即便是坐着的样子,也像极了一把剑。 “陛下的气色大不如前!”萧良说道,也只有他敢如此直言不讳。 也只有他说出这句话,李忱才不致火冒三丈。 “呵呵......”李忱摸了摸自己的脸,笑了笑道:“身边可用之人太少,可信之人......更少!” 萧良明白李忱的意思,所以他并没有任何回应。 “仲离,回来帮朕吧!”李忱直接说道。 “臣的心早已不在这庙堂之上,江湖才是臣的归宿!”萧良的拒绝也很直接。 对于萧良的答案,李忱早已料到,只是依旧心有不甘罢了。 “青鸾已经向宦官动手了!”萧良紧接着说道。 “我知道!”李忱答。 “在陛下看来,他只是你的一颗棋子么?”萧良的语气略带着质询的味道,但李忱似乎不以为意。 “他首先是朕的儿子!” 显然李忱并不否认萧良的这种说法。 “更何况......这是他自己的决定,朕并没有逼他,也不会逼他!”李忱紧接着说道。 “那便可以不顾他的安危?”萧良反问。 李忱闻言缓缓起身,在殿内踱了几步,道:“朕为了这九五之尊的位子可以谋划十一年,他的智谋不输于朕!” “可他终究还是个孩子,这么做,陛下不觉得有些残忍么?”萧良看着李忱说道。 “残忍?身在天家,有些事终究是逃不掉的,这是他的命!”李忱神色冷峻地答道。 见萧良不再说话,李忱紧接着又道:“朕永远记得十一年前的那个夜,大明宫内血流成河,便是连皇族宗亲都不能幸免,李昂如丧家之犬任凭那些阉宦摆布,甚至朕心爱的女人都被无辜残杀,你可知道当时朕是如何想的?” 萧良依旧不言不语,因为自己经历过那一夜的巨变,因为自己同样对阉宦恨之入骨。 李忱微微俯下身子,对萧良说道:“朕在想,朕终有一日会坐上那个位子,终有一日要将这颗毒瘤彻底铲除!而现在,朕坐上了这个位子,但阉宦还在、毒瘤还在,他们让朕寝食难安,让朕不得清静,是时候该动手了!” 说着,李忱不由笑了笑,面带苦涩地说道:“但朕不敢,因为这些人手中握着禁军,朕的禁军!” “阉党虽在,但终究尚在陛下的控制之内!”萧良说道,似乎像是在安慰李忱。 不了李忱猛地一挥手,道:“不,这不是朕想要的,朕要他们死!朕要将禁军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闻言之后,萧良忽然想到了什么,随即问道:“所以陛下在十一年前便料到了今日?来借青鸾之手......” 萧良没有说完,因为那样的事实自己无法接受。 李忱闻言却是笑了笑,道:“不错,朕不敢相信任何人,但青鸾是朕的儿子,体内流淌着的是大唐李氏的血脉!” “难道陛下便如此笃定青鸾能做到?”萧良问道,语气有些不愠。 李忱摇了摇头,道:“朕赌的便是如此,平庸与不凡,有时总须得试过以后才知道!” 萧良看了李忱一眼,道:“这一点他倒是与陛下很像,不过现在看来,陛下赌赢了!” “哈哈哈,不是朕赌赢了,而是大唐的江山社稷赌赢了!” “只是......”萧良欲言又止。 “只是如何?”李忱问。 萧良想了想后,道:“只是既然陛下无意将太子之位传予青鸾,难道日后不怕......” 萧良还是没有说完,因为他知道李忱一定想过此事,毕竟当年玄武门的那场变故,至今仍旧是李氏皇族心中的一根最深重的刺。 “朕不会犯高祖那样的错,朕既然能给予,日后便能够再收回!”李忱语气坚定地说道。 “难道陛下认为青鸾做不好皇帝?”萧良追问。 李忱这样的做法在他看来有些无法理解,既然自己这个儿子注定了不凡,那为何又要将皇位传与他人?凭白让兄弟之间互生罅隙,甚至反目成仇。 李忱闻言陷入短暂的沉默,而后方才反问道:“你不觉得青鸾的朋友太多了么?既然要做孤家寡人,那便要对所有人都心怀戒备,青鸾做不到,重义是他的优势,但却也是他最致命的弱点,身为天子,不能给朝臣们留下这样的弱点!” 但旋即,李忱又笑道:“也正因青鸾重义,所以朕相信他不会做出那些大逆不道之事,朕要他辅佐李滋,庇佑大唐!” 萧良却是摇头说道:“人的欲望可以从无到有,陛下看得到现在,未必看得到将来!” “所以朕要再赌一次,输了是命,赢了......也是命,但至少在朕活着的时候,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臣不敢苟同,既然是命,那便谈不上赌,既然要赌,那便绝不是命!” “那又如何?只要禁军掌控在天子手中,朕永远是赢家!” 萧良闻言脸上现出一抹无奈,而后起身轻声说道:“都说天家最是无情,臣今日领会到了,臣告退!” 李忱没有再出言挽留,因为他知道从现在开始,或许萧良的去意会更加坚决。 “仲离!” 李忱望着萧良的背影缓缓说道:“朕知道你与青鸾关系最为亲密,但朕希望日后,你分得清轻重!” 萧良依旧没有任何回应,李忱望着萧良离去的背影,仿佛看到一把剑刺破了黑暗,又湮没于黑暗。 ...... 安邑坊,李宅。 黑夜始终是黑夜,充斥其间的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光明正大。 李浈对于马植的到来显得有些意外,也有些淡然。 表面的意外,内心的淡然。 因为他知道马植会来,但没想到会是自己清梦正浓的时候。 第三百三十章 见招拆招 但当李浈看到马植脸上写满了焦急之色之时,顿时睡意全无,反倒是精神了许多。 “马寺卿深夜至此所为何事?” 不待马植说话,李浈便率先问道。 “泽远还没睡吧!”马植强挤出一抹笑,问道。 李浈还未回答,便只听马植紧接着说道:“没睡便好,眼下还真有一件要事,还望泽远切莫推脱!” 李浈:“......” “记得泽远今日说过,严常之与你关系甚密,此话当真否?”马植直接问道。 李浈方欲答话,马植却又马上说道:“今日之事想必泽远也知道了,今日前来不为别的,只求泽远......” “充当马寺卿的说客?”这一次,李浈终于抢先说道。 马植闻言点了点头,道:“说客听上去不太好听,但事已至此,便顾不得这么多了,泽远切莫推辞!” 李浈搓了搓下巴,想了想道:“此事......难啊......” 不待马植说话,李浈紧接着说道:“我与严常之虽是兄弟,但今日毕竟是他险些在马煜的手上送了命,即便他答应不再追究,那些人未必答应啊!” 马植自然明白,李浈口中所说的“那些人”是谁,但事关重大,也只好硬着头皮说道:“若是可以的话......泽远可带我去见见常之!” “呵呵,那些人的行踪素来隐秘马寺卿是知道的,严常之虽为其首,但却也不能坏了规矩,说实话,便是下官到现在也还未见到他一面,若是知道他在哪里,马寺卿今夜也不会在府中见到我了!” 马植细想之下,也确实如此,不良人的行踪只有陛下知道,便是不良帅本人也不能向外人透露半点,这一点李浈倒是并无虚言。 想到如此,马植脸上焦急之色更甚,搓着手来回在屋内踱着步子,口中不断念叨着:“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李浈见状不由笑道:“其实马寺卿还是没想明白!” “哦?此言何意?”马植讶异道。 “堂堂不良帅,险些被一个小小的蓝田县令在县衙内击杀,这样的事便是说出去想必也不会有人相信,难道马寺卿就没想过这其中有什么问题么?”李浈笑问。 马植闻言想了想,而后似是有所顿悟,道:“难道是......” 李浈点了点头笑道:“马寺卿想明白就好!” 对于严恒私自调集不良人围攻蓝田县衙,这样的事自古未有,因为以不良帅的身份,对付一个小小的蓝田县令根本无需如此,即便事出紧急救部心切,也大可写张条子差人送过去。 虽然不良帅的真正身份鲜有人知,但只凭借不良帅的那只玉印,便是当朝宰辅都要给几分薄面,更何况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 但问题就在于严恒亲自去了,不仅亲自去了,而且还将长安城周边的不良人悉数征调了来。 李浈自然知道严恒单纯只是为了竖一竖自己的威风,以此收服人心。 但重要的是,别人却不知。 而正因为不知原委,所以自然也便将这件本就有违常理的事看得更为复杂一些。 加之李浈本就擅于见招拆招,索性也便将计就计乱了马植的心。 李浈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能够调动不良人的放眼天下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不良帅本人,一个便是当今天子。 既然并非不良帅所为,那便只剩了一个人。 马煜本就不那么干净,更何况身上还背着一桩命案,此事若真是陛下的意思,那马煜怕是性命难保了。 想到此处,马植顿时面如死灰汗如雨下,因为马煜能坐上这个位子,虽然自己并未亲自举荐,但说这其中与自己毫无关系也是绝无可能的。 更何况周乡绅的那件案子,正是自己所经手并批复结案的。 “陛下......”马植险些摊坐在地上。 “马寺卿......又想多了吧!”李浈不失时机地说道,与其是说,语气更像是问。 马植抬头看了看李浈,连连摇头,道:“既是陛下的意思,那......” “那马寺卿还是没明白陛下的意思啊!”李浈轻叹一声道。 “哦?泽远......快说......” 以马植的头脑若是静下心来细想,应该不难发现此间的破绽,至少在冯尨的身上便说不通。 因为若是李忱想要调查马煜的话,不良人有无数种手段可以让马煜在毫不觉察的情形下迈入大牢,根本不需要找冯尨这样拙劣的由头。 但此时的马植早已被李浈扰乱了心境,此时马植的脑海中萦绕的只有一件事。 周乡绅一案。 若重审此案的话,不难查到真正的凶手,马煜自然死罪难逃,而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此案与自己有关,但一个办案不利、徇私枉法的罪名是逃不掉的,轻则贬官削爵,重则流放徙千里。 这对于好不容易才被重用的马植来说是绝对无法接受的,所以马植的心中很乱,乱到根本没有心情去抽丝剥茧般地细细斟酌。 更重要的是,马植既然已经错过了这个机会,便再没有第二次重新斟酌的可能。 因为李浈知道此事的重点在于冯尨,马植方寸大乱不代表马元贽也会乱,只要马植回去将此事的来龙去脉细细讲一遍,马元贽也定然能够察觉到这一点。 所以李浈要将这个漏洞补上。 只见李浈笑了笑,道:“马寺卿不妨想想,若陛下想要纠察马煜的话,你觉得会用如此拙劣的手段么?” 马植随即陷入沉默,李浈紧接着又道:“话说得难听些,马煜平日里所作所为,虽说不至于满朝皆知,但也绝称不上是问心无愧,要想调查他,随便找来些当地百姓一问便知,而后大理寺、刑部再派人调查一番,马煜便是有是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李浈所言不假,马植自然也便没理由去怀疑。 见马植一言不发,李浈又道:“派一个冯尨前去大闹县衙,而后不良帅又亲自率部前去劫狱,如此荒诞不经之事,马寺卿竟然就这么轻易地信了!?” “严常之受伤倒的确是个意外,那是因为陛下根本没料到马煜竟然会去蓝田关借兵,更意外的是蓝田守捉竟然就真的派兵来了,不过这也仅仅是个意外,马寺卿应该关注的是这意外之外的事!” “意外之外?”马植双眉紧蹙心有所想。 李浈随即笑道:“其实与其说这是个意外,不如说这是个信号,一个对马寺卿发出的信号!” “陛下的意思是......” 马植面色骤变,不由得双腿有些发抖。 第三百三十一章 另一种可能 “陛下的意思下官不敢妄自揣度,这只是下官自己的一些猜测,原本是不愿说的,毕竟这是个大不敬的罪名,只是王宗实一事马寺卿高抬贵手,下官着实心存感激,这才斗胆猜测几分,还望马寺卿仔细斟酌,切莫当真!” 说到此处,李浈突然笑了笑,道:“马寺卿是个聪明人,既是下官的猜测,那么有些东西下官便不敢猜得太深,话也不敢说得太透,还望马寺卿见谅!” 马植此时的神情有些木讷,只是机械似地点了点头,而后便陷入深深地沉默。 李浈望着马植,面色有些凝重,内心却一片春风。 李浈自忖长于谋算,但更习惯于将计就计、见招拆招,因为即便再精细的谋算也无法做到万无一失,也会有诸多思虑不及的疏漏,甚至常常因为百密一疏而致满盘溃败。 而将计就计则不同,因为这本就起于一个随机发生的事件,没有任何规律可循,也便谈不上什么阴谋,一切自然发生,更不容易让人生疑。 正如现在,严恒随机的一次自作主张的行动,马煜随机的一次蓝田借兵,蓝田裨将随机的一次命令,使得严恒很自然地身负重伤,同时严恒的身份又使得今日马植的方寸大乱。 一切皆是随机,也正因如此,才使得马植戒备之心逐渐消弭,从而一步步地落入李浈随即布下的圈套。 不仅如此,李浈在布局的同时,也极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漏洞,查漏补缺这种事李浈一向得心应手,直到将这个局做得看似天衣无缝。 马植脸上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复杂,复杂到就连李浈都不清楚此时他究竟在想什么,唯有一点李浈倒是可以确认。 那便是马植的心已经开始动摇,因为他此时并非无路可走,不仅如此,而且摆在他面前的还有很多条路,所以他完全没必要去选择最决绝的那条路去走。 更没必要去陪着某些人去与天下最有权势的人去作对。 但李浈知道,若是仅凭这样便能使马植下定决心还是有些太过乐观,有些事需要去想才能让人醒悟,有些人也需要去看才能看得清楚。 所以李浈不急,因为马植比自己更要急一些。 这是一盘棋,李浈既然得了先手,那便不必急于一时,攻守之间较量的是谋略,对峙之时讲究的是耐心。 先动者未必得先,后发者未必居后。 “马寺卿......” 话未说完,便只见马植一伸手,道:“泽远不必多说了,此事若真是陛下的意思,马植甘愿领罪!” “马寺卿言重了,下官方才已经言明,所有这些只是下官自己的一些猜测,也许此事根本与陛下无关呢,至于严常之,若我见到他之后,必然会劝他大事化小,毕竟事无完全,谁也说不准日后会不会有需要马寺卿帮忙的地方,官场之上宜友不宜敌,他会明白的!” 人便是如此,李浈越是竭力否认自己说过什么,马植便越发笃定以上这番话的真实性,以至于越陷越深而无法自拔。 闻言之后,马植冲李浈微微一拱手,道:“泽远今日所言,老夫多谢,早些歇息吧!” 言罢之后,马植转身而出,李浈刚要迎上去,却只见马植回身而道:“留步留步,今日所言之事,还望泽远切莫向旁人提及,也只当老夫不曾来过!” 李浈躬身笑道:“马寺卿放心,今夜浈一直在睡觉,而且睡得很好!” 马植点了点头,而后自顾离去。 待马植走后,王绍懿却是走了进来。 “你怎么还没睡?”李浈讶异道。 “见有人来了,以为是严恒,便过来看看,谁知是马存之!”王绍懿一脸失望地说道。 “窥探别人隐私可不好!”李浈白了一眼王绍懿说道。 “你们敢说还不让人听了?再说我又不是故意的!” 王绍懿说着,话锋一转,问道:“你就不怕马植向马元贽告密?” “我什么都没说,何来告密一说!?” 王绍懿想了想后感觉确实如此,从始至终李浈只不过都是旁敲侧击地点到即止,一切都是马植自己悟到的意思,随即点头笑道:“阿兄果然奸诈!” 李浈看了看王绍懿,而后拍了拍其肩头,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这样的孩子,在书里通常活不过三页纸!” 言罢之后,李浈轻轻摩挲着下巴,道:“不过我敢打赌,马植一定不会将今夜的半个字透露给马元贽,甚至任何人!” “哦?为何?”王绍懿很配合地问道。 “首先,尽管马植隐隐猜到了什么,但他并不确定,若就此贸然告诉马元贽,以马元贽的能力和手段,一定不会这么坐以待毙,事成则好,若事情一旦败露,马植便与马元贽一样是诛九族的大罪,这个后果他承担不起!” 王绍懿随即说道:“既然不确定,那他便一定会想方设法去求证、去确定,那么然后呢?” “哈哈哈!若是他确定了便更好办了,你猜他会在陛下和马元贽之间选谁呢?” “不知道!”王绍懿摇了摇头道。 李浈笑道:“各有一半的可能,那就要看谁能取得先机了,不过我相信,他若足够聪明的话,便一定会选陛下!” “为何?马元贽的手中可是握着数万禁军!”王绍懿疑惑道。 “陛下不是文宗皇帝,马植应该明白一件事,陛下为了登上皇位隐忍了十一年,可谓厚积薄发,既然陛下敢对马元贽动手,那便说明其早已有了万全之策,想要再来一次甘露之变?呵呵,马元贽又岂是那么容易得逞?” 说到此处,李浈心中顿时掠过一个念头,使得原本平静的心骤起波澜,甚至额头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阿兄怎么了?”王绍懿显然察觉到了李浈的异样。 李浈许久没有说话,少倾之后方才摇了摇头,而后拭去前额的汗水,口中自言自语道:“不会的,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应该不会发生的!一定没有这种可能!” 第三百三十二章 罅隙初生 而此时只见王绍懿目不转睛地望着李浈,而后缓缓说道:“阿兄......有这种可能!” 李浈闻言微微一怔,而后惊讶地问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王绍懿一撇嘴道:“若仅仅是马元贽一人那还好办些,但若是......” “待下朝后你立刻去将养正、子全和正求三人叫来!另外,让萧叔去找一趟严恒......” ...... 李浈本来会睡得很好,但整整一夜却是未合一眼,因为这个漏洞太大,以至于一旦真的发生,形势将会被彻底扭转,再无翻盘之机。 翌日一大早,王绍懿便已候在了宫城之外,只等着下朝时“活捉”郑从谠、郑颢和刘瑑三人。 萧良似乎很不愿意再去善和坊的那座宅子,尽管那座宅子里有着自己的过往,但萧良本就是一把可以斩断一切的剑,更何况是那些不愿去回忆的过往呢? 但萧良还是来了。 “萧叔!” 两日的时间,严恒的伤势已有好转,尽管走路还有些趔趄,还至少可以独自下来走动片刻。 见是萧良,无论是武沅等人,还是严恒,看上去都永远是那么的激动。 “他要见你!”萧良直接说道。 “大郎?好的!”严恒咧嘴笑道,两日不见,自己似乎还有些离不开那张欠抽的脸和那张脸上挂着的那抹阴险的笑。 “待我向武沅交待......” “不必了,现在便走!”萧良打断了严恒的话。 严恒想了想,而后道:“也好,反正也没什么事需要我!” ...... 郑从谠等人还未下朝,严恒先到了李宅,萧良依旧保持着来去无踪的风格,将严恒带到之后便不知去了哪里。 李浈与严恒二人相互注视了许久,而后不约而同地放肆大笑,直让赵婉看得心里发毛。 “哈哈哈,憨货,就说你一定死不了的!”李浈上前搀着严恒的手臂。 “哈哈哈,老子还没享受,怎么能死?!”严恒咧嘴大笑。 “你们两个莫要胡说!”赵婉在一旁佯怒道,但脸上却挂着醉人的笑。 而后只见李浈冲赵婉使了个眼色,赵婉随即对严恒笑道:“这次回来便好生养伤,我去西市称些肉回来!” 待赵婉离去之后,严恒发现李浈的脸上的笑似乎正在逐渐消失。 “大郎,可是出了什么事?”严恒忙问。 闻言之后,李浈并未马上回答,反而目不转睛地望着严恒。 “大郎......这......这是怎么了?”严恒的心中突然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二郎,你可信我?”李浈终于开口问道,神情显得异常严肃。 “你我兄弟,自然信你!”严恒答道。 李浈点了点头,而后走至严恒跟前扶其双肩,又问道:“你可愿意听我一次?” “呵呵,大郎,自打认识你那天起,我哪次没有听你的!?”严恒笑了笑说道,只是笑容有些难看。 “回江陵!”李浈道。 严恒闻言顿时呆立当场,“什......什么?” “我让你回江陵府,不良帅这位子不适合你!”李浈转身背对着严恒,逐字逐句地说道。 “为何?”严恒追问,语气中充满不解。 “没有为什么,你若不想回江陵,回幽州也行,总之不要再做不良帅了,明日我会去向陛下说明!” “是因为我私调不良人去劫狱?” 严恒极少落泪,今日却已是双目湿润。 “还是因为我太愚笨,折了你的脸面?” 李浈摇了摇头,道:“都不是,我自有我的苦衷,总之你尽快动身吧!” “不,我不走,大郎,我留下还可以帮你,若我有什么错,你尽可骂我,我也可以去学,只是莫要赶我走......行么?” 严恒拽着李浈的衣袖,完全没了以往勇武刚猛的模样,反倒是像极了一名满是忿怨的妇人,或是一名做错了事的孩子。 至少李浈从未见严恒如此低三下四地去求过谁,包括自己。 见状如此,李浈的心突然有些软,但甫一想到最坏的那种可能,心却又瞬间变得坚硬起来。 李浈的朋友很多,但真正能以命相交的不过严恒、刘弘二人,再加上一个二郎李漠,兄弟四人的情谊无法言说,但却铭心刻骨。 所以李浈不愿严恒参与其中,在这场命运的赌博中如果真的有人要死,李浈希望死的是对方。 若自己一方非得有人要死的话,李浈最不希望的那个人便是严恒。 至于赵婉,李浈已经决定明日便派人将其送回幽州。 但同时李浈却又不能向严恒说得太过清楚,因为以严恒的性子若是知道此事的危险,想必便是用刀逼他也不会离开自己半步。 为了兄弟,李浈情愿严恒因此而记恨自己。 李浈摇头轻叹道:“二郎,非是我责怪你,只是以你的脾性更适合在战场上厮杀,这是官场,这其中有多少尔虞我诈?你应付不来的!” “不,我应付得来,你让我恩威并用收服人心,现在我做到了,武沅那些人......” “你以为你看到的就是真的?你以为你挨了一箭便可以让那些人对你推心置腹?呵呵,二郎,你太简单,注定了你无法在这复杂的官场生存!回去吧!” 李浈的语气有些不愠,也阴冷了许多。 闻言之后,严恒微微一怔,尽管他并不清楚李浈为何如此对待自己,但似乎这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因为就在此时,严恒似乎看到了一件东西在慢慢碎裂。 “不,我是不会走的,总有一天我会证明给你看,你今日的这些话是错的!” 言罢之后,严恒转身便走。 “二郎!你若不走,莫怪我无情!” 李浈厉声喝道。 “无情?你若还惦念你我的兄弟之情,也就不会说出这番话了,后会有期!” 言罢,严恒再未回头看上一眼,只是眼前的视线却早已变得模糊不堪。 李浈怔怔地望着严恒的背影,望了许久,方才长叹一声摊坐在案上。 李浈印象中的严恒并不是这样,那是一个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严恒,但今日看来,自己终究还是小觑了这个兄弟。 人总要成长,有人在苦难中磨平了棱角,也有人在逆境里化为了一把利刃。 没了棱角的人自然要变得圆滑世故,化为利刃的人则自然要变得锋芒毕露。 本就是两种不同的人生,前者如李浈,总会在谈笑之间未雨绸缪;后者或如严恒,没有人能看得清这个少年。 即便李浈,也不能。 第三百三十三章 最坏的可能 严恒刚刚离开,王绍懿与郑从谠、郑颢和刘瑑三人便走了进来,见李浈神色呆滞,郑从谠随即道:“泽远,可是出了什么事?” 李浈这才回过神来,不待招呼众人入座便直接说道:“确有一事,还需与诸位兄长商议!” 李浈随即将心中所担忧之事细细道来,却是听得郑从谠三人大汗淋漓。 “你可有确切的消息?”郑颢当即问道。 李浈摇了摇头,道:“还没有,但是确实有这种可能!” 一旁的王绍懿此时插话道:“阿兄还是太乐观了些,若依我看,这种可能性还很大,只是他二人暂时还没被逼到那一刻而已!” 四人不约而同地看了看王绍懿,而后眼神中相继现出一抹惊恐。 因为王绍懿所言确是实话,只是自己没胆量说出来罢了。 “此事太大,你们四个......怕是要完蛋了!不如禀明陛下,将这个锅甩出去!” 王绍懿随手抓起面前的一张胡饼,将嘴里塞得满满的,以至于说话有些不清不楚。 “绝不可让陛下知道,否则岂不是凭白连累了陛下?!”刘瑑也顾不得王绍懿出言不敬,当即出言否决。 “不错,此事只能我们来做,而不能让陛下插手!”郑颢点头表示同意刘瑑所言。 “话是不假,但事情若真的发展到了那一步,我们几个拿什么与神策军抗衡?”郑从谠担忧地说道。 李浈想了想后说道:“所以......我们现在的问题是兵马!” “是啊,可是又有谁能借兵给我们呢!”刘瑑不由长叹道。 郑从谠随即冲李浈说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但今日早朝上,已有一名御史上疏弹劾马煜和蓝田守捉使,显然仇士良已经开始反击了,但奇怪的是陛下竟给压了下来!” “一名御史显然还不够分量,皇帝老爹显然还在等!” 李浈心中想到,尽管自己从不曾向皇帝老爹透露过自己的计划,但由此来看,皇帝老爹却一直在配合自己。 只是不知皇帝老爹是否也考虑过最坏的那个可能,若是如此的话,事情或许还好办些。 “眼下王宗实的案子未结,马煜又被御史弹劾,陛下的反应也在常理之中,毕竟马植是主审,在这个时候若因马煜而牵扯到他,对审案颇为不利,不过这倒是说明这二人均有把柄握在对方手中!”郑从谠说道。 “但还是仇士良要更高明些,以一个神策军副使换对方的大理寺卿兼刑部侍郎,看上去虽两败俱伤,但事实上还是马元贽亏了些!”郑颢点了点头说道。 此时一直沉默的李浈突然开口问道:“三位兄长,依你们看,若是事情真发展到那一步,最快需多久?” 三人闻言眉头微蹙,郑从谠率先说道:“事无绝对,关键在于二人握着对方什么把柄,还有陛下如何决断,怕是没个一年半载发展不到那一步!” 其余两人闻言随即也点了点头,道:“嗯,若真是如此的话,留给我们去准备的时间便很充裕了!” 李浈缓缓起身在屋内走了几步,而后说道:“马植昨夜来找过我!” “为了马煜?”郑颢当即问道。 “嗯,他求我去向严恒说情!”李浈答道。 “你答应了?”刘瑑忙问。 李浈摇了摇头道:“没有,不过我向他透露了一些事!他看上去有些害怕!” “害怕?你将事情推到了陛下身上?”刘瑑又问。 李浈无奈道:“小弟已别无选择,不过却得到了一些很有用的信息,根据马植当时的反应来看,显然他还是对陛下有敬畏之心的,只要有敬畏之心,想必他便不会走到那一步!” 郑从谠闻言后吗,缓缓说道:“只事这敬畏之心在马元贽的诱惑面前,不知又能保持多久呢!” “所以我决定帮帮马植,至少要给他一个希望,只要希望还有,他便不致走出那一步......” 说到此处,李浈稍稍想了想,又道:“至少不致于走得那么快!” “你真要为了马植去找严常之当说客?”郑颢问道。 李浈闻言顿时苦笑,现在只怕严恒最不愿看到的人就是自己了,更何况自己根本就没想过让他继续留在这里。 李浈随即笑道:“帮忙有很多种方法,不一定要选那个最直接的!”。 ...... 大理寺狱。 王宗实进来已有七日,马植的不提不审策略使得这位平日里蛮横惯了的宦官变得无比狂躁。 但对于王宗实来说,心中最恨之人,莫过于那个阴险奸诈的少年。 虽然自己并不知道李浈为何要陷害自己,但似乎现在都已不那么重要了,因为自己落入了马植的手里。 王宗实早已放弃了活着出去的打算,所以他决定绝食,与其死在敌人刀下,还不如自己做个了断。 今日是王宗实绝食后的第三日,三日不吃不喝对于普通人来说无疑是无法忍受的,但对于王宗实来说,这倒是个解脱。 王宗实的眼前早已是一片模糊,体力得不到补充,即便连站立都变得有些困难。 正在此时,朦胧之中似乎是牢门打开的声音,紧接着王宗实嗅到了一股酒肉的浓香。 咕噜—— 王宗实的肚子不争气地发出了自己的“抗议”。 王宗实缓缓睁开双目,一张笑脸映入视线。 “你......卑鄙.....小人!”王宗实有心起身,却顿感浑身无力,最终又倒了下去。 “王副使,身子最重要,你若死了,还怎么寻我报仇?” 李浈将酒肉推到王宗实面前,微微笑道。 “黄口......小儿......我若做了鬼......” “也不会放过我?呵呵,王副使,我从不信鬼神一说,你若相信的话不妨先死一次试试!”李浈笑道。 王宗实闻言更是怒不可遏,但此时的他却是再没有气力碰到李浈分毫。 “王副使,我劝你还是吃些东西,要怪便只怪你的贪念,你若不贪便不会有今日之灾,更何况我也只是替被人办事,还真由不得我!” “是......马元贽?!”王宗实怒问。 第三百三十四章 点拨 “呵呵,是谁并不重要,对王副使来说重要的是能不能活着出去!”李浈并没有回答王宗实,但越是如此,便令王宗实越发笃定马元贽的作用。 “哼!我早该想到是他的!如今既已落入你们手中,要杀要剐只求痛快些!”王宗实怒声喝道,似乎就连气力也比方才大了许多。 “王副使!”李浈厉喝一声,而后弯下身子缓缓说道:“想死容易,但你真的甘心就这么死去?” “什么......意思?”王宗实不解地望着李浈。 “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王副使若这么死了有些可惜,毕竟对于王副使来说还有第二条路可走!”李浈笑道。 “哼,若是让咱背叛仇公的话,马元贽那狗奴还是莫要白费心机了!”王宗实冷哼道。 “没有人让王副使背叛谁,我来这里也与旁人无关,若是偏要说别有所图的话......” 李浈看了看王宗实,而后笑道:“我想,应该是为自己谋个前程吧!” “前......程?” 激动之后,王宗实看上去愈发虚弱,额头更是冷汗淋漓,似乎有些晕厥的征兆。 李浈见状笑道:“王副使不如先吃些东西,是打是骂、是杀是刮,只有吃饱了才能做,更何况......也许事情并没有王副使想得那么糟呢!” 王宗实闻言仍有些将信将疑,但面对眼前的酒肉已有些食指微动。 李浈见状随手抓起一块肉塞进嘴里,而后又灌了一口酒,道:“如此,王副使可以放心享用了!” 王宗实又稍愣了片刻,见李浈毫无异状后,这才不再抗拒,伸手抓起酒食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风卷残云般地将酒肉下肚,王宗实的脸色这才稍有好转,看上去也精神了许多,见李浈始终不言不语,不禁问道:“说吧,咱家倒要看看你有何说辞!” 李浈微微一笑,道:“王副使可吃饱了?” “莫要说旁的,想说什么尽管说便是!”王宗实瞪着眼睛说道。 李浈闻言,随即笑问道:“王副使以为,仇公待你如何?” “咱家能有今日,自然全仗仇公提点!” 说罢,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妥,随即又道:“当然,更多的还是陛下的信任和恩宠!” “呵呵,此处仅你我二人,这些官话王副使便不必多说了!”李浈笑道,随即又言:“既然仇公如此厚爱王副使,那为何明知那些甲胄兵器并非王副使所藏,至今却仍不见仇公的只言片语?” “仇公病重,自然......” 王宗实还未说完,便只见李浈大笑道:“王副使,事到如今这样的借口还是不要再说了,仇公这一病已是半年有余,期间太医也看了多次,你以为仇公的病还能瞒得了谁?太医?陛下?群臣?还是马中尉?” 不待王宗实说话,李浈紧接着又道:“若真要说仇公有疾的话,其疾在心!” 王宗实闻言微怔,他自然知道李浈言外之意,但却不知李浈究竟想要说什么,只得一言不发陷入沉默。 李浈见状,又道:“难道王副使就没想过,仇公执掌右神策军十余年,为何会突然舍得放下手中的权利,难道真就如外界传言的那样所谓的明哲保身?当今陛下是位明君,拥立之功更不是一件小事,王副使......” 说着,李浈凑至王宗实耳畔,道:“王副使应该明白吧!” 王宗实自然明白,但却从未真正地去想过此事的来龙去脉,事实上以王宗实这样行伍出身的宦官,对于人心还是把握得不够透彻,此番经李浈点拨,不由恍然大悟。 不错,既然陛下以明君自诩,那么便绝对不会对有拥立之功的仇士良动手,至少在仇士良还活着的时候不会。 否则仇士良这大半年的装病时光,陛下又怎么会佯作不知?因为仇士良的“病”终究瞒不过太医署的那些人。 那么这就是问题的所在,既然陛下不会动仇士良,那仇士良又为何要装病?为何要表现出一副行将就木、不问朝政的样子呢? 显然,王宗实想不通,但至少觉察到了事情似乎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为......为何?” 因为想不通,所以王宗实想要试着去搞明白。 “王副使真的不明白?”李浈显得有些惊讶。 李浈越是如此,王宗实便越发感到此事越有蹊跷。 但问题是,他真的不明白。 “有话直说便是!”王宗实冷哼道,他讨厌李浈摆出这样的嘴脸,因为这样显得自己很蠢。 尽管李浈的内心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李浈轻轻摇了摇头,道:“没有人会抗拒权利这种东西,正如王副使,在外人看来神策军副使已是仅次于神策军中尉的大人物,但王副使明白,您想要的不仅于此,所以这其中的道理是一样的......” “你是说仇公要的是......全部神策军?” 在李浈的不断点拨下,王宗实终于想到了这一点。 “呵呵,在这方面,仇公要比马元贽清醒些,即便想要,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李浈随即笑道。 “此言何意?”王宗实的脑子再度陷入一片浆糊。 “很简单,王副使若能升任右神策军中尉,无疑离不开仇公举荐,王副使知恩图报必然对其一切决定不敢有丝毫违逆,而那时只要再扳倒马元贽,王副使以为陛下会将左神策军中尉的位子给谁?” “可......可仇公病......” 王宗实的话又未说完,李浈便直接打断道:“病是可以痊愈的,更何况那时心病已了,你当仇公还会继续装下去么?” 王宗实闻言恍然大悟,不由大笑道:“既然如此,那仇公定然救我!” 面对王宗实这种头脑简单的动物,李浈顿时有种想抽死自己的冲动,无奈王宗实尚有利用价值,只得耐着性子、压着心头之火继续点拨。 “王副使糊涂!” 李浈一副痛心疾首状,让王宗实顿时为之一愣。 “王副使糊涂啊!”李浈凑到王宗实跟前压低了声音重复道。 “怎......么?” 好在王宗实很虚心,至少不会不懂装懂。 李浈继续压低了声音问道:“王副使以为是何人以那些违禁之物栽赃陷害于你?” 第三百三十五章 反间 “自然是马元贽和马植!”王宗实愤而说道。 “那便是了,连王副使都明白的事,难道仇公就不明白?!既然如此,那为何仇公迟迟不愿为王副使鸣冤?以仇公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想要彻查此事应该不算难吧!” 王宗实想了想,似乎却是如此,不由满脸疑惑地问道:“那......你说为何?” 李浈闻言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着心火说道:“对于仇公来说,蒙冤而死的王副使与活着的王副使相比,哪个结果更严重些?” 显然,李浈的这句话令王宗实真正感到了一丝胆寒,就连其一直油盐不进那张脸也顿时变得有些惨白。 王宗实终于听懂了李浈的话,更明白了此事背后隐藏着的那些见不得光的龌龊。 见状之后,李浈不由长舒了一口气,若王宗实再这么继续蠢下去的话,自己怕是真要舍弃这颗棋子了。 “弃车保帅的道理,王副使想必不会陌生吧!”此时李浈再度补充道。 “你是说......一旦咱家蒙冤致死,那仇公便可以此为由而扳倒马元贽和马植,介时......” 李浈紧接着说道:“介时左右神策军皆归一人,王副使以为会是谁?” “仇公......”王宗实咬着牙说道。 “呵呵,王副使终于想明白了!阴差阳错之下,仇公的面前便已是柳暗花明,这本是两条不同的路,但不得不说,对仇公而言这第二条路要更有诱惑力一些!” 说着,只见李浈随即起身,微微笑道:“既然王副使已经明白,那我也便告辞了!” 还未走出牢门,便只见王宗实赶忙说道:“等等!” 李浈嘴角微微上扬,而后转身讶异道:“王副使还有事么?” 只见王宗实的眼神中闪过一抹狠戾,缓缓说道:“我......要怎么做?” “这......便让下官有些为难了......”李浈搓着下巴,面露无奈。 王宗实看了看李浈,言道:“你来这里说了这么多,最该说的却还没说!” 李浈闻言笑道:“终究还是瞒不过王副使的一双慧眼!” 说罢,李浈重新走到王宗实面前,郑重地说道:“王副使好好活着便好!活着才会充满无限种可能!” ...... 李浈的到来,对王宗实而言似乎宛如一盏黑暗中的明灯,让自己看清了一些人,也摸透了一些事。 然而王宗实永远不会想到的是,当李浈走出大理寺狱的那一刻,有一个人正在一脸焦急地候在门外。 “马寺卿久等了!”李浈拱手笑道。 “如何了?”马植迫不及待地问道,对于如今的马植来说,王宗实的生死已变得不那么简单。 “带进去的酒肉倒是吃得干干净净,我想以后他的胃口也会很好的!”李浈笑道。 马植闻言不由长舒一口气,点了点头笑道:“若非泽远及早......” 话未说完,便只见李浈做了个禁声的动作,而后低声说道:“马寺卿,此地是非多,不如换个地方!” 马植当即心领神会,引着李浈转身而出。 待出了大理寺狱,马植又将李浈引至大理寺内衙的一处厢房,又将门窗仔细关好之后,马植这才回身笑道:“泽远年纪轻轻心思便如此缜密,怪不得能独得圣眷、平步青云!” 李浈闻言却是摇头叹道:“青云路虽好,但终究太高太远,非我所愿啊!” 尽管在马植看来李浈的这番话颇有些矫情,但毕竟李浈拥有矫情的资格,若照此发展下去,李浈的前途必将无可限量。 就眼前来说,马植最关心的还是王宗实。 原本王宗实的绝食正合马植之意,到最后也只需向陛下上一道王宗实畏罪自尽的奏疏便算是结案了。 毕竟对于马植和马元贽来说,王宗实怎么死并不重要,关键是他必须要死,只有他死了才能彻底斩断仇士良一臂。 但当李浈说出周乡绅这三个字的时候,马植这才意识到了王宗实的命直接关系到自己。 “王宗实说了些什么?”马植紧接着问道。 “马寺卿放心,王宗实自然看穿了仇士良的阴谋,只是马寺卿在此期间还需得万分小心,难保仇士良不会暗中与王宗实联络!” “这个自然没问题,我早已交代下去,就连王宗实一日两餐都是由我的亲信送去,至于旁人,绝无可能见到王宗实!” 马植颇有自信地说道,但紧接着又问:“泽远,依你看,那仇士良真的会弃车保帅么?” 李浈摇了摇头,道:“虽不敢说有十成的把握,但至少也是十有八九,否则仇士良手握着周乡绅一案的重要人证,为何迟迟不见有所行动呢?” 马植点了点头道:“若真是如此,那仇士良此人还真是难缠些,今日若非泽远及时相告,我那不争气的侄儿怕是......” 闻言之后,李浈看了看马植,原本自己对于马植的印象还不算太差,但今日看来也不过如此,终究还是做了徇私枉法的勾当。 但旋即李浈又瞬间释然,毕竟这人间世事本就如此。 有人为祸一生,有朝一日突然做了件善事,必为世人所铭记其善,而无视其恶;有人清廉一世,若行了一件恶事,世人则必定谨记其恶,而无视其廉。 正如马植,若说为官清廉或许有所不及,但却属干吏,且知人善用,对于李唐皇室倒也算是忠心。 就在前几日还因大赦一事而劝诫李忱,这才使得那些犯有极恶之罪的囚徒而没有因为此次大赦而被释放。 但周乡绅一案却成了马植一生中永远抹不去的污点。 不过也正因如此,才得以让李浈借机反间成功,甚至就连王宗实都在自己“点拨”之下对仇士良萌生恨意。 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天大的机缘,因为依照此前李浈的计划,是将王宗实与马植彻底清除出去,如此来减弱仇士良与马元贽二人在朝中的势力。 但现在看来,将这二人不声不响地收拢过来,远远要比清除他们来得更妙一些。 至少现在来看,自己已然掌握了先机,马元贽也好,仇士良也罢,正向着自己设好的圈套中缓步前行。 只见李浈望着马植缓缓说道:“马寺卿放心便是,只要王宗实一日不死,仇士良便不会轻易放出手中的杀招,不过在下官看来,马寺卿此时应考虑的却并不是这些!” 第三百三十六章 朝堂 “哦?泽远的意思是......”马植轻声问道。 “马寺卿真的不知道?或是......”说着,李浈微微一笑,道:“或是马寺卿不愿知道?” 马植闻言微怔,而后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唉,泽远的意思我明白,但马元贽与我情同手足......” “情同手足?”李浈笑着反问道,“情同手足只是尚未到了危难时,倘若周乡绅一案暴露,马寺卿真的以为这世上有谁还会念及手足之情么?” “弃车保帅这样的事仇士良做得出,马元贽便一定也能做得出!或许介时马寺卿无性命之忧,但若是想让马元贽保住令侄,呵呵......您信么?!” 闻言,马植顿时想起了自己离开马元贽府上时,其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大义灭亲也不失为一步好棋。 这是马元贽的原话,李浈自然不可能知道,但无疑却与李浈的推断惊人的吻合。 不错,在这个关键时刻,马元贽绝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影响到自己的前程。 或许自己对其尚有些价值,但马煜对其来说只是一颗随时都有可能拖累自己的死棋。 马植自然知道马元贽的行事作风,所以马煜的结局便显而易见了。 “他从没有想过,马煜是我的亲侄儿,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马植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但却也对李浈毫不避讳。 李浈见状随即说道:“马寺卿既然能为马煜放弃自己一世清誉,便足以可见您对亲情是何等看重,下官明白,所以不忍看到马寺卿再为亲情牵绊而再损清誉,这才前来如实相告,至于马寺卿究竟如何选择,已非下官所能决定的了!” “陛下的意思是......”马植抬起头追问道。 毕竟按照李浈所言,陛下早已知道马煜身上牵扯的案子,但却当着朝臣的面将奏疏压了下来。 这显然只是仇士良的一次谨小慎微的试探,试探朝臣的反应,试探陛下的反应,更是试探自己在朝中的影响力。 但马植却并不知道,其实李忱只是在等一个时机罢了。 李浈自然不会说破,但李忱的这个看似顺理成章的举动却足以让马植误判形势,也间接地给了马植一个错觉。 让马植误认为是李忱在让自己选择,在马元贽和天子之间的选择。 李浈当即笑道:“陛下的意思我们做臣子自然不敢妄自揣度,但若真到了陛下开宗明义的那一天,马寺卿觉得那时的选择还有什么意义么?” “是啊......是啊......泽远说得极是......” 马植连连点头,脸上的笑显得有些尴尬,也有些苦涩。 不知何时,马植的额头已渗出了些许汗珠。 “马寺卿很热么?”李浈笑道。 马植闻言赶忙抽出汗巾将汗水拭去,而后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了!” 李浈闻言之后,身体顿时放松了下来,在此之前还真有些怕马植油盐不进,但现在看来,似乎没有人会选择一条看似必死无疑的绝路。 而对于马植而言,绝路逢生固然值得欣慰,但更重要的是自己日后将如何面对马元贽,一旦其有何要求,自己究竟又该如何去做? 马植还不想与其撕破脸皮,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但李浈又如何猜不透马植的心思,当即笑道:“马寺卿也不必为难,继续待在马元贽身边对陛下才更有用!” “还请陛下放心,马植自当不负皇恩浩荡!”马植向宫城的方向遥遥拱手,对此自然心领神会,虽然内应间者这种事自己并不在行,但事已至此,也只能老老实实地挑起这个担子。 “既然如此,那下官这便告退了,马寺卿想必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吧!”李浈笑道,躬身行礼。 做出最终的选择之后,马植的脸上显得轻松了许多,伸手将李浈扶起,笑道:“本该我向泽远致谢的,只是今日身着朝服不便行礼,泽远也不必客气了!” ...... 出了大理寺狱,李浈顿时变得一身轻松,稳住了王宗实和马植,便等于间接稳住了仇士良和马元贽,至少在目前的局面来看,二人已成对峙之势,或者说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至少在事情没有进一步发展之前,二人谁都不会贸然行动,但接下来的战场将会由大理寺,转至真正的朝堂之上。 而作为回报,马植翌日一早便上了一道奏疏,大致的意思是在王宗实一案未结之前,李浈都不得离开长安。 不出所料,李忱在经过一番“慎重考虑”之后在奏疏上写了两个字:准奏。 如此一来便使得李浈继续留在长安变得冠冕堂皇,彻底堵上了那些御史们的嘴。 而对于马植的这道奏疏,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高兴。 马元贽府。 马元贽的脸色自马植一进门就瞬间变得格外难看,对于马植的态度也有些冷淡。 马植自然知道其中原委,只是在马元贽的面前却显得有些委屈,看上去也是一脸茫然之状。 “阿兄.......可是小弟做错了什么?”马植小心翼翼地问道。 马元贽看了看马植,似乎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最终还是忍不住大发雷霆。 “王宗实一案为何迟迟不结案?” 马元贽的手不停地拍打着几案,突然变得有些歇斯底里。 马植见状不禁心头一紧,口中却是讶异道:“怎么?阿兄不知?” 闻言之后,马元贽倒是为之一愣,就连脸色都微微一变,问:“怎么?” 马植紧接着说道:“此案陛下已钦定御史台的人监审!” “御史台?!何人?”马元贽追问道。 “陛下命御史中丞韦广负责监审此案,昨日便来了两名侍御史进驻大理寺!”马植说着,目不转睛地望着马元贽。 “韦广......”马元贽的脸色似乎变得更加难看,因为他知道,韦广与仇士良的关系甚密,如今他掺和了进来,便表示王宗实一案已经由一桩铁案变得充满了不确定性。 “这是......陛下的旨意?!”马元贽难以置信地望着马植。 第三百三十七章 一封奏疏引发的闹剧 马植点了点头,道:“嗯,韦广与御史大夫封敖不合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此次便是由封敖提出严办王宗实,韦广这才谏言御史台监审,表面上看是在附会封敖,但他究竟打的什么心思朝臣们都知道,不过只是阴奉阳违,暗中相助王宗实罢了!至于陛下,似乎更乐意看到这个结局!” “这步棋的背后......还是仇士良!” 马元贽的拳头狠狠地砸向几案。 “封敖年迈,而韦广有觊觎御史大夫的位子已有多年,结交仇士良也是为此,只是仇士良这一病便是多半年,朝中的关系想必也有所疏远,此次若非为了王宗实的案子,他怕是也不会轻易动用这层关系,毕竟对韦广来说,仇士良的一句举荐之言,可要比其他朝臣管用得多,尽管仇士良在陛下面前收敛了些,但王宗实毕竟职位不低,这么来看的话,韦广的背后倒也的确是仇士良!” 马植说得很仔细,听着也颇有几分道理,马元贽不禁点了点头说道:“存之所言有理,韦广的这个人情仇士良必然是要还的,而且在朝中诸如韦广之类的人必不会少,仇士良这一病断了不少人的希望,现在病好了,他们还不得争抢着去献殷勤?!” “呵呵,论起在朝中的势力,我们终究还是不如仇士良啊!”马元贽不由叹道,语气中显得有些无奈。 “你那侄儿如何了?”马元贽紧接着又问。 “陛下将御史弹劾的折子压了下来,看来仇士良还没打算真的与我们撕破脸皮!”马植答道。 “哼,那是因为王宗实还没死!韦广的介入让这桩死案有了生机,也让王宗实多了些希望,他仇士良自然不愿在这个时候彻底激怒我们!” “这么说,仇士良愿意和解?”马植问道。 马元贽看了马植一眼,冷哼一声道:“仇士良行事睚眦必报,现在不出手只是因为王宗实还捏在我们手里,倘若王宗实案子一结,不论其是死是活,你那侄儿都在劫难逃!” “当日我便说要做便要做得干净彻底不留后患,可他偏偏却留了一个活口,现在好了,被仇士良死死地抓在手里......若依我看,马煜此次......难活......” 马元贽说罢之后便一直紧盯着马植,不料马植沉默了片刻,而后说道:“该做的我会去做,但若是真要到了那一步,我也无能为力了!” 马元贽点了点头道:“存之知道就好,我知道你们叔侄二人感情至深,但有今日之果也只能怪他不争气,你莫要太自责,我们尽力而为便好!” 马植闻言赶忙拱手言道:“小弟代马煜多谢阿兄!” 马元贽笑道:“哎,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 马植笑了笑,而后问道:“那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马元贽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既然那些朝臣们那么愿意帮仇士良,那我们不妨也做个顺水人情吧!” “阿兄的意思是......”马植有些不解。 马元贽微微一笑,道:“他想要什么,我们便给他什么!” ...... 仇府。 近日,仇士良的心里有些不安,尽管事情进行得异常顺利,甚至与自己事先预料中的那般丝毫不差,但越是如此,自己便越觉得不安。 这种感觉就如同在永恒的黑暗中,正在被不知何处的一双眼睛偷窥一样,说不上危险,但却让人感到心悸。 自王宗实入狱之后,仇士良彻底断了与外界的一切往来,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但仇士良病渐好转的消息还是传遍了朝堂,既已好转,那便少不得有人来献殷勤。 献殷勤的方法有许多种,当自己带着礼物被拒之门外后,敏锐的朝臣们便领会到了什么。 ...... 与仇士良一样,早朝过后的李忱,心中有些不安,但更多的却是胸中难以自抑的那团怒火,和地上散落的八只琉璃盏碎片。 一直以来,尽管自己知道仇士良的病并非看上去那么简单,但毕竟其收敛了许多。 直到今日早朝之前,李忱依然如此认为。 御史台下属台院、殿院与察院,台院侍御史负责纠察中央百官,参与大理寺审断判案,例如韦广,便属分理台院,所以他有足够的资格上疏天子介入大理寺断案; 殿院殿中侍御史,负责纠察朝仪,兼知库藏出纳及宫门内事,与京畿纠察事宜。 察院监察御史则负责分察百僚、巡按郡县、纠视刑狱、肃整朝仪。 总的来说,御史台三院虽职责各有侧重,但界限却划分得不那么清楚,例如监察御史,重在巡按郡县,但京官也在其监察之内,而侍御史虽重在纠察中央百官,但地方官员若有不法也可以监察弹劾。 甚至看上去只负责纠察朝仪的殿中侍御史,有时也会捎带着履行一下其他两院的职能。 然而事情的起因便源于殿院的一名殿中侍御史。 这位殿中侍御史名为李扈,原本是个没人会注意到的小角色,但今日却不知为何竟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上疏弹劾一个人。 仇士良。 弹劾的原因也很简单,无非是与王宗实结党营私这种查无实据的罪名,即便李忱也没有真的在意。 但毕竟是朝臣的奏疏,李忱也便象征性地翻开看了几眼,而当李忱还未看了几个字的时候,殿内文武众臣竟有一多半站出来叱骂李扈。 一开始这些朝臣们还收敛些,但随着叱骂的人越来越多,各人所指的罪名也便越发离奇。 到最后甚至有人指责李扈名字里的“扈”字与本朝太祖皇帝李虎的“虎”字谐音而不避讳,并以此为由要求将李扈夷三族。 好端端的早朝一瞬间就变成了一场闹剧。 当李忱听到这里时,终于忍不住勃然大怒,甚至在朝堂之上直接拂袖而去。 这才有了李忱在温室殿内连摔八只琉璃盏的滔天之怒。 先不论仇士良的病是真是假,但在榻上躺了大半年却是真的,原本以为他已经真的淡出朝堂,但就今日朝堂上发生如此荒唐之事来看,显然李忱想得还是太过乐观。 “是狼,终究还是会吃肉!”李忱咬牙切齿地说道。 “大家......” 门外是王归长小心翼翼的声音。 “不见!朕谁都不见!”李忱怒吼道。 话音刚落,便只听门外传来一道声音:“臣李浈,有要事启奏陛下!” 第三百三十八章 试探 李忱稍怔,而后脸色这才有所缓和,“进来吧!” 待李浈进来之后,看着满地的琉璃碎片,不由连连摇头。 “你觉得很意外!”李忱看了李浈一眼,说道。 “阿耶可是为了今日早朝的事?”李浈问。 “哼!仇士良的病刚刚好了一些,朕的臣子们便如此奉迎趋附,你让朕如何能安心?!”李忱稍稍按捺下去的怒火似乎正要重新燃起。 “儿臣斗胆,其实......这也不算是坏事!” “什么?我大唐的臣子奉迎一个阉宦,你竟说不是坏事?”李忱质询道。 “一次小小的意外便让这些人原形毕露,总比日后生了什么变故时才幡然醒悟更要好一些!何况......” “嗯?有话便说!”李忱稍有不愠。 “何况儿臣觉得与其说这些大臣们奉迎趋附,倒不如说是害怕!” “他们害怕什么?!”李忱追问。 “害怕甘露之夜的重演,害怕仇士良的报复!” “难道他们就不怕朕?”李忱又问。 “怕!只不过他们更怕甘露之夜时的那种绝望!” 闻言之后,李忱不禁陷入深深的沉默,显然李浈所言颇有几分道理,毕竟甘露之夜已然成为宫闱之内、朝堂之间永远的痛,也许这些人并不怕死,但他们怕的是死在这些的阉宦之手。 这是一种耻辱,更是一种绝望。 此时只见李浈继续说道:“仇士良势大,倘若阿耶再不下定决心,恐为时已晚!” 显然李浈并不知道李忱早已下定了决心,甚至自己走的每一步,都是皇帝老爹一手安排。 “那个李扈,是你安排的?”李忱忽然问道。 闻言之后,李浈并没有否认,只是笑了笑道:“阿耶放心,并不是每一名臣子都惧怕仇士良,您不是孤家寡人!” 李忱轻轻点了点头,问道:“你准备怎么做?” 李浈随即笑道:“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阿耶直接下旨将仇士良杀了!” 李忱闻言嘴角微微抽搐,而后正欲开骂,却只见李浈赶忙又道:“但这法子行不通!” 李忱险些气昏,指着李浈骂道:“你若再胡言乱语,朕便将你赶回幽州去!” 李浈讪笑一声,又道:“所以儿臣只是觉得既然阿耶想对河西用兵,那便一定要先清除内患,如此方能无后顾之忧!” “朕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但......” “但阿耶没有把握一次清理干净!”李浈抢先说道。 李忱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如今这些阉宦安稳了许多,朕若是将他们逼得太紧,恐生变故,到头来不仅延误了河西事宜,反而有动摇大唐根基之忧!” “对付阉宦,想要一次性清理干净很难,毕竟这些人控制禁军已久,势力更是遍及朝堂内外,但若是他们自己先打起来的话,那便不一样了!” 李浈说着,脸上笑意更甚。 “哦?你的意思是......”李忱不由问道。 “儿臣的意思是既然仇士良称病已久,而且还举荐王宗实接替他的位子,那么阿耶不妨便做了这个顺水人情!” 李忱闻言目不转睛地望着李浈,而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 李宅。 自李浈将自己的计划透露给了郑从谠等人之后,李宅似乎已经成了四人密谋聚集之地,不过等闲之下,郑从谠三人极少登门,主要是为了避人耳目,毕竟走得太勤难免会引人注意。 但今日当李浈回府之后,却见三人早已等候多时,见李浈进门,郑从谠当即埋怨道:“都是你的馊主意,李扈今日在朝上险些没撑住!” 李浈闻言大笑道:“若是没些胆魄,他哪里做得了正求兄的妹婿!” 郑从谠一撇嘴道:“你倒是乐得自在,今日舍妹登门好一顿骂!” 刘瑑不由大笑道:“哈哈哈,泽远有所不知,正求那妹妹,端的是一位巾帼女豪,曾经尚在待嫁闺中时便横行清河一带,谁料想偏生看上了老实巴交的李扈!” “李扈只是为人老实罢了,但若论骨气,怕是比你我都不差,否则今日又怎能顶着满朝文武上了那封奏疏呢!”郑颢也随即笑道。 李浈闻言点了点头道:“嗯,这个李扈倒也是个值得信任之人,有时间正求兄不妨代为引荐一下!” 闻言之后,郑从谠连连摆手道:“算了算了,若是被舍妹知道了,怕是你这宅子要不得安宁了!” “怎么?我就那么不招人待见?”李浈撇嘴说道。 郑从谠点了点头,而后一脸严肃地说道:“不是不招人待见,只是谁粘了你谁就离倒霉不远了!” 一旁的王绍懿闻言后点了点头正要搭话,便只见李浈一瞪眼说道:“你闭嘴,你再说就把你赶回冀州去!” 众人见状不禁一阵哄笑,而后郑颢开口问道:“泽远,有日子不见常之了,他的伤势如何了?” “是啊,多日看不见这货,竟还有些想念!”刘瑑笑道。 见李浈不言不语,郑从谠问道:“莫不是你们两个生了什么矛盾吧?” 李浈闻言笑了笑,正欲说话,却只听门外总管吴申说道:“少郎君,少夫人说,伶儿姑娘来了,她们正在厢房说话,让你一会儿过去一趟!” 闻言之后,郑从谠不由一脸惊讶地说道:“伶儿姑娘?真看不出,贤弟这后院竟如此和谐?!” “是啊,泽远究竟有何秘诀不妨说来听听!”刘瑑随即笑道。 郑颢则因为还未婚娶,所以对这些自然也便不怎么在意,反倒是对这伶儿姑娘有些好奇,随即问道:“泽远,这伶儿姑娘又是谁?” 王绍懿终于忍不住一撇嘴嗤笑道:“一帮酸腐书生,连程伶儿都不知道,还有脸说自己混迹酒肆乐坊之内么?!” “何人?程......伶儿?!红袖招的那个......程伶儿?!”郑从谠闻言当即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问道。 “此程伶儿应该非彼程伶儿吧,你何时见过红袖招的那位抛头露面过?深王李悰为了一睹程伶儿的芳容,七进红袖招,但也生生被拒了七次,据说半年前自程伶儿回到长安后,就从没见过一人,怎么可能是那位呢?!” 刘瑑说着看了看李浈,当看到李浈脸上的那抹笑意时,刘瑑脸上的表情逐渐凝固。 第三百三十九章 黑衣人 “真......的是......那位?”刘瑑顿时有些语无伦次。 郑从谠与郑颢二人也是满脸不可思议地望着李浈,尽管此时李浈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但二人却始终无法相信。 早在十年前便享誉长安城的头牌都知,将无数京城权贵乃至亲王都拒之门外的程伶儿,今日竟亲自踏进了李浈的门槛。 然而更令三人难以置信的是,似乎程伶儿与李浈的关系都不那么寻常。 “请你都不来,我只好亲自来看看了!”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道温婉的声音,随即只见房门被人轻轻推开。 正是程伶儿。 还是那袭素装,还是那张不施粉黛的脸庞,也还是那一抹淡淡的兰花香气。 一切依然是那么熟悉。 “阿姊......”李浈赶忙起身,笑着迎上前去。 ...... 善和坊,不良门。 伤势已近痊愈,但心头的那道伤痕却依旧那么铭心刻骨。 接连几日,严恒一直在等,等着那道早该下来的敕命,严恒也早已做好了卸任的准备。 越等,心也就越发不安,因为严恒根本不知道自己将要去何处,又有何处可去。 但那道本该到来的敕命却始终没有出现,这让严恒的心下稍安,但即便如此,也依旧让严恒无法再回到那所宅子,无法如以前那般面对那个自己曾经以为最亲的兄弟。 “严帅,陛下来了旨意!” 冯尨的话打断了严恒的思绪,同时令其心中一凛。 “看来他真的很无情!” 严恒低声自语,同时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 “严帅,是一道口谕,陛下命我们找一个人!”冯尨紧接着说道。 “找人?”严恒有些诧异。 “何人?”严恒又问。 “姓名未知,相貌未知,只说是与王宗实私藏兵甲的案子有关!”冯尨答道。 被严恒下令斩断的手指伤口已然愈合,但这却不仅让冯尨生不出半点恨意,反而令其心生感激。 劫狱的事不是谁都能做,也不是谁都敢做的,但严恒还是做了,而且做得豪气干云。 收服人心这件事,严恒做得很干脆,也很彻底,不良人已经习惯于在阴影中做事,但这一次,他们终于走到了阳光下。 这令大多数不良人觉得,似乎这个少年不良帅能带给这个神秘组织一些不一样的活法。 正如现在,严恒极为大胆地下令长安城周边的不良人不再分散各处,而是聚集一处集中所有力量去做一件事。 按照严恒的话来说,这样叫做“人多好做事!” 听完冯尨所言之后,严恒点了点头,既然陛下并没有将自己换掉的打算,那自己就要做到最好。 “吩咐下去,将京畿道的兄弟们全部调来......” 严恒缓缓伸出三根手指,道:“三日......若三日内找不出这个人,所有人自断一指......包括我!” “诺!” 冯尨几乎没有犹豫地应了一声,而后便自顾离去。 望着冯尨离去的背影,严恒的脸上变得无比凝重,但片刻之后,却被一抹森冷的笑意代替。 ...... 近日来,马植一直在担心一件事,甚至为此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对于马植来说,王宗实始终都是一个变数。 他不知道马元贽是否觉察到了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走出的这一步是否真的能否明哲保身。 但他更怕的,是甘露之夜的重演。 或许,今夜,马植依然难以成眠。 ...... 节日后的长安夜,已经恢复了一片死寂,唯有坊内依旧延续着白日里的嘈杂外,一切如昨。 就在翊善坊内一间并不起眼的酒肆之中,一名紫衣老者正独自饮酒,饮的是再便宜不过的醪糟,吃得也是再寻常不过的春韭。 老者的对面放着一只空碗和一只竹箸,碗内的酒还满着,竹箸也不曾有人动过。 显然要等的人还未出现,但老者却已饮了三碗。 一碟春韭已然见底,老者的第四碗酒也刚刚斟满。 “没想到是你!” 正吃着,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老者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指了指面前的空碗。 那人近前坐定,一袭黑衣,并未下雨头上却戴着斗笠,压得很低,加之此处本就是个角落,教人难以看清其容貌。 那人看了看案上放着的一大坛醪糟,摇了摇头道:“喝这么多酒,小心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老者没有抬头,笑了笑,道:“这世上有很多人希望我死,可到头来还不是我活得好好的,他们却都死了!” 那人闻言后点了点头,道:“这话倒也不错,这些年来你害死了不少人!” “可你不是还活着?”老者终于缓缓抬起头。 赫然便是仇士良。 黑衣人却是不禁笑道:“你还没死,我又怎敢先死?” 仇士良闻言竟也不怒反笑,道:“有人想要我死,所以我也不敢先死,否则便真的遂了他们的愿了!” 黑衣人冷笑一声,道:“既然如此,有话直说吧,我的时间不多!” 仇士良指了指黑衣人面前的那碗酒,道:“喝了它!” “我不喝酒!”黑衣人道。 闻言后,仇士良并未强求,而是放下手中的竹箸,说道:“想要我死的人,也想要你死,所以我们现在是一路人!” “哦?何以见得?我倒是觉得他只想要你死!”黑衣人依旧冷笑。 “当初我们都犯了个错误,看错了一个人,或者说我们都被他骗了!”仇士良缓缓说道。 “那又如何?”黑衣人反问。 “鸟尽弓藏、兔死犬烹这种事并不少见,不是么?更何况他本就非是池中之物!迟早要走那一步棋的!”仇士良看了黑衣人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似乎接下来要说的这件事,根本与自己无关。 黑衣人闻言后陷入沉默,他知道仇士良说得没错,但自己却依旧无法相信他。 “怀疑是对的,你也有一些时间去想,不过我还是希望不会太久,因为......” “因为什么?”黑衣人问。 “因为那一步棋很快就会落子了!”仇士良说着,缓缓起身伸手揉了揉有些酸痛的双膝。 黑衣人抬头望着仇士良,双眸中似有杀意隐现。 第三百四十章 要么说,要么死 安邑坊,李宅。 时间似乎并没有在程伶儿的身上留下半点痕迹,她依然美丽,正如十七岁那年,正如多年前她带着那名小童离开长安的那一夜。 如今,小童已然成人,而她也依然美丽如初。 “阿姊一定不会怪浈儿没去看望你的!”李浈讪笑着说道,伸手将程伶儿搀扶到正座。 似乎只有当李浈在程伶儿面前时,才会恢复一名正常少年应有的顽劣本性。 “怪你又有何用?你如今是幽州行军司马,天子面前的宠臣,又怎会记得我这个......” “谁说的?看我不把他舌头割下来,然后......” 李浈抢先说道,同时扭头看了看一旁的月儿。 “我说的!” 程伶儿看了李浈一眼,说道。 “这......” “少郎君,我看你八成是忘了我家娘子!”月儿不由在旁讥笑道。 “莫胡说!”李浈瞪了一眼月儿,而后赶忙又对程伶儿赔笑道:“阿姊莫要听月儿胡说,小弟真的是......” “好了,你就莫要解释了,我明白的!”程伶儿笑道。 “阿姊真的不生气?”李浈有些不放心。 程伶儿点了点头,道:“我若生气今日便不来了!” 闻言之后,李浈这才又笑道:“我就说阿姊定然明白小弟的!” 月儿在旁撇了撇嘴没有说话,但眉目之间却是笑容满面。 “方才被你赶走的那三人是刘瑑、郑从谠与郑颢吧!”程伶儿突然问道。 “阿姊见过他们?”李浈有些惊讶,程伶儿在红袖招闭门不见客,又如何会认得他们。 “门虽是闭着的,但眼睛却还是睁着的!”程伶儿莞尔笑道。 李浈虽好奇程伶儿的消息来源,但却也不敢多问,紧接着只见程伶儿又问道:“王宗实的案子,与你有关吧!” 李浈顿时一怔,此事只有郑从谠三人与严恒知道,至于赵婉本就对这些事情没有兴趣,所以就连她也毫不知情,不料现在竟被程伶儿一语说破,不得不让李浈感到有些意外。 看着李浈一脸诧异的神情,程伶儿又笑道:“我还知道严大郎做了不良帅!” 闻言至此,李浈顿时恍然大悟,笑道:“定是萧叔说的!” 程伶儿对此并未有过多解释,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收起,缓缓说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近十年里,程伶儿看着李浈一点一点长大,李浈也已经习惯了程伶儿的关心呵护,虽未言明,但李浈却明白程伶儿的意思。 思忖片刻,李浈点了点头道:“知道!” “知道?”程伶儿反问,“他呢?” 程伶儿口中的“他”,自然指的是当今天子。 “也知道!”李浈不敢欺瞒程伶儿,如实答道。 程伶儿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原来真是他授意你做的!” “我想要为阿娘报仇!”李浈紧接着说道。 “但你阿娘不想!”程伶儿的情绪有些激动。 “弑母之仇若还能忍得下去,那浈儿便无颜苟活于世!”李浈争辩道。 “你若死了,谁又来为你报仇?”程伶儿质问。 李浈闻言摇了摇头,轻轻说道:“我没想过!” “现在去想想也不晚!” “嗯!”李浈应了一声,而后咧嘴笑道:“等我做完了这件事再去想!” “你......”程伶儿顿时气结,柳眉轻蹙。 “娘子......”此时只见月儿劝道:“少郎君一直便是这个性子,娘子您比谁都清楚!” 许久,程伶儿才轻叹一声,道:“是啊,我比谁都清楚!” “阿姊放心便是,此事目前尚在掌握之中!”李浈赶忙安慰道。 程伶儿闻言看了看李浈,而后柔声说道:“我今日来此便是为了此事!” 见程伶儿一脸严肃,李浈不禁问道:“阿姊是何意?” ...... 三日未过,武沅便提着一个人带到了严恒面前。 乍一看去,此人不过是寻常百姓装扮,但整个人显得无比精壮,至少要比严恒还要壮上许多,双臂肌肉均匀粗壮,这不禁让严恒想起了李漠。 此人虽较李漠有所不及,但明显要比那些江湖习武之人还要孔武有力一些。 “你......是铁匠?”严恒问道。 “小人却是铁匠,家中世代为朝廷军器监打造兵器之物!”此人看上去很老实,全然不似是在说谎。 “你叫什么名字?”严恒又问。 “小人刘三牛,家中还有两位兄长,叫做刘大牛、刘二......” 啪—— 刘三牛话未说完,武沅抬手一巴掌扇了过去,骂道:“废话,问你什么答什么便是了!” 刘三牛匍匐在地,口中连连求饶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锵—— 严恒将一把横刀扔在了刘三牛面前,道:“此刀可认得?” 刘三牛只看了一眼,便赶忙说道:“认得,此刀正是小人打造!” 严恒点了点头,道:“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刘三牛闻言抬头环顾四周,见与寻常宅子无异,小心翼翼地答道:“小人......不......不知!” “不良人你可听说过?” 闻言之后,刘三牛面色大变,当即连连叩首,口中哀求道:“小人世代为朝廷打造兵器......从......从不敢有半点......懈......懈怠,还望将军明察......明察啊!” 只见严恒起身走到刘三牛面前,而后蹲下身子笑道:“没人说你怠慢了朝廷的差事,我只是想知道除了朝廷,你还为谁打造过这样的刀?” 刘三牛闻言微微一愣,而后结结巴巴地说道:“小......小人只......除了......除了朝廷,小人不曾为谁......打造......” 话未说完,严恒随即向武沅使了个眼色,而后只见武沅随手抽出长剑径直向刘三牛脚踝刺去。 剑入三分遇骨即止,但却足以断筋切脉。 血如泉涌,刘三牛当即惨嚎一声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严恒抬起刘三牛下颌,脸上现出一抹森冷的笑:“今日我既拿你,便对你做的那些事一清二楚,要么说,要么死,你自己选择!” 豆大的汗珠自刘三牛的额头坠落,强忍着剧痛,但却依旧闭口不言。 严恒见状随即起身,对武沅说道:“去将刘大牛和刘二牛的脑袋提来!” 武沅应声正要离去,此时方见刘三牛瘫在地上咬着牙说道:“我说!” 第三百四十一章 宦官不早朝 除了早朝上的几名内谒者以外,大唐宦官几乎不早朝。 说得好听些是“不必”,说得难听些是“不准”。 大唐律令如此,意在约束宦官权利,以防其干政乱政,但自玄宗之后,宦官权利日盛,甚至一度左右新君承继之事。 既然势大,便一定会有趋附之人,正因如此,宦官虽不得早朝,但对于早朝之上发生的一切都了若指掌。 李扈的风波尚未完全褪去,马元贽却得到了另外一个消息。 同样发生在早朝,同样源自一封奏疏。 只不过这封奏疏看上去与王宗实和马煜二人没有任何关系,与马元贽与仇士良更谈不上什么联系。 奏疏来自于李浈。 鉴于吐蕃内乱日益渐深,李浈建议提早对河西用兵。 不仅如此,李浈甚至还对此做出了相对周密的部署,包括调动灵武(原朔方)、泾原、凤翔、西川等四镇共八万兵马,灵武节度使米曁为甘凉道行军总管、凤翔节度使石雄为岷成道行军总管、西川节度使李回为松维道行军总管、泾原节度使史宪忠为会原道行军总管,四道以征西大元帅史宪忠为首,兵分四路进击吐蕃。 李忱看到这道奏疏后没有说话,而是让内侍一字不差地诵读了一遍,李忱并没有明确表态,而是以廷议的形式让文武百官各抒己见。 当然,让马元贽真正感兴趣的并非廷议本身,而是这道奏疏的作者。 显然,李浈身为幽州行军司马,在朝中并未担任任何职位,而幽州又与河西相隔千里,按理说这道奏疏满朝文武任何一人都可以上,但唯独与李浈没有半点关系。 更重要的是,李浈目前是因王宗实一案有所牵连才被留在京城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还没有洗清自己的罪名。 既是戴罪之身,那么自然应该是努力去洗清自己的冤屈才对,但却又毫无缘由地上了这么一道奏疏。 其中缘由便值得让人细细揣摩一番了。 马元贽想不通李浈有什么理由去这么做,因为一旦对河西用兵,表面上看来与自己没有关系,但事实上神策军必须做好随时出兵的准备。 因为虽说要调集四镇八万兵马,但谁也说不清这四镇中谁会真出力,谁又只是逢场作戏。 介时一旦兵力不足,神策军的作用便显得尤为重要了。 而仇士良虽说病见好转,但毕竟老迈,长途领兵作战更是力不从心,所以到了那时,马元贽总领左右神策军的机会便会大大提升。 先不论李忱是否会采纳李浈的建议,单就奏疏的内容来说,对马元贽有百利而无一害。 马元贽不知道李浈与仇士良究竟有何过解,但却知道李浈似乎是在帮自己。 只不过帮得隐晦一些,也出人意料一些。 “这个李浈,你知道多少?”马元贽对马植问道。 马植想了想后,道:“此前了解并不多,前几日去见他时,觉得此子似有大谋!” “大谋?!”马元贽有些惊讶。 马植随即点了点头,道:“此大谋倒也并非什么经天纬地之才,只是按他这个年龄来说,心智要远胜旁人,心机也更深一些!” “那你可知他与仇士良有何冤仇?”马元贽又问。 马植摇了摇头,道:“这便不知道了,不过以仇士良如今的势力,便是真有冤仇,等闲人也不会明目张胆地表现出来的,更何况他只是个小小的幽州行军司马!” 马元贽闻言陷入沉默,显然马植这番话还是有些道理的,但却还不能让马元贽感到信服,毕竟此前远在江陵府,与仇士良并无任何交集,更谈不上什么仇怨,甚至其父李承业与仇士良都无更多的接触,更遑论一个刚刚及冠的少年了。 “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见见这个李浈!”马元贽突然说道。 马植闻言微微一怔,而后想了想后说道:“在这个时候见他,只怕......” “寻个安全僻静之地应当无妨!”马元贽直接说道。 “那......他若不肯呢?”马植又问。 马元贽随即笑道:“我倒是觉得他一定很乐意见我的!” ...... 李宅。 “自然要见,一定要见!”李浈手中捏着一封手信,神情略显得意。 “素闻马元贽老奸巨猾,你就不怕被他看出或问出什么破绽?”郑从谠有些不解。 “人总会有什么破绽的,他想看出我的破阵,我自然也想看出他的破绽!”李浈笑道。 此时只见郑颢却缓缓说道:“马元贽也好,仇士良也罢,我们对他们都知之甚少,此次倒也是个了解他的好机会!” “机会是好,但危险也极大,值得冒险么?”郑从谠反问道。 “值!” 一直没有说话的刘瑑此时突然说道。 郑从谠闻言看了看三人,而后随即轻叹一声,道:“既然你们都同意,那便如此吧,只是介时万万小心,一旦被他看出什么破绽,前功尽弃事小,祸乱朝局事大!” ...... 崇业坊。 玄都观内的桃树还未发芽,单看那些凌乱的枯枝怎么也与“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毫不相干。 但若是待到早春三月再来看时,数百株桃树的花朵连接成海,举目望去尽是一片粉红,宛若置身十二洞天、七十二福地。 玄都观为天师道子孙庙,即由师徒之间继承衣钵,其间庙务也由师徒一手管理,一般新出家的弟子均住在子孙庙。 玄都观的山门并不大,但其内却是别有洞天,至于那数百亩的桃园,更使其闻名遐迩。 这是李浈第一次进玄都观,但对于观内美景看上去却并无太大兴趣,因为今日他要见一个人。 当李浈被一男官(道士的别称)引至一处僻静的厢房后,马元贽早已候了多时。 李浈从未见过马元贽,但这似乎却并不影响他对马元贽的判断,几乎在见面的瞬间,李浈便断定此人便是马元贽。 “李浈拜见马中尉!”李浈微微躬身,叉手行礼。 第三百四十二章 试探 马元贽起身上前,伸手轻扶李浈双臂,笑道:“久闻李司马文武兼备、才貌双全,今日一见果不负盛名!” 李浈笑道:“马中尉谬赞,倒是浈仰慕马中尉已久,今日得见也算了却了一桩心愿!” 二人寒暄好一阵子方才双双落座,李浈稍稍打量四周,笑道:“玄都观一向不接待世俗人,今日还是托马中尉的福方能一窥其貌啊!” 马元贽闻言大笑道:“我与观主清尘道长乃是挚友,平日里军务缠身,偶尔得闲时便来这观内坐坐,京城俗世烦忧,难得有个清净之处!若李司马喜欢,稍后我与清尘道长打个招呼,日后李司马随时可来!” 李浈苦笑一声,叹道:“唉,只可惜如今是戴罪之身,只求早日洗脱罪责也好回幽州,这京城......倒是一日也不敢多留了!” “李司马说的可是王宗实一案?”马元贽望着李浈,笑问。 李浈点了点头,道:“说来也着实让人哭笑不得,我与王宗实别无仇怨,甚至在此之前都不曾见过一面,谁知他竟一口咬定是我所赠,直到如今我尚且不知何时得罪了他!” 马元贽大笑道:“你若只看到王宗实,怕是难有什么发现,有些事你须得看到其背后那些鲜为人知的东西!” “哦?马中尉的意思是......”李浈佯做讶异之态。 “呵呵,今日唐突来见李司马,只是心中有一事不明!” 显然马元贽并不想直接回答李浈的问题,反倒是将自己心中的疑问先提了出来。 而李浈也不追问,只是微微一笑,道:“马中尉但说无妨!” 马中尉闻言却也并不急于发问,反倒是指了指李浈面前案上的茶汤,道:“听闻李司马喜茶,此乃清尘道长赴温州永嘉县亲手采摘,李司马不妨先尝尝味道如何!” 李浈闻言轻啜一口。 咸,很咸,而且是那种伴随着葱花和生姜味道的咸,与李浈所喜的泡茶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好茶!果然是好茶!”李浈昧着良心赞道。 “既然如此,那不妨多饮几碗!”马元贽笑道。 李浈闻言顿时色变,赶忙说道:“马中尉还是先说正事的好,否则这茶也饮得不安心!” 马元贽大笑,而后轻声说道:“听闻李司马昨日上了一道折子,是关于河西用兵一事!” “不错,确有此事!”李浈笑答。 “难道李司马不觉得此时用兵,是否操之过急呢?” 马元贽自然巴不得朝廷赶快动兵,但有时候心中所想并不等于口中所言,欲擒故纵的道理便是此意。 李浈自然明白马元贽只是想探探自己的虚实,当即摇了摇头道:“马中尉此言差矣,朗达玛赞普早在会昌二年便因废除佛教而被僧众所杀,吐蕃化整为零各自为政终年内战不断,此时正是出击吐蕃收复河湟的大好时机,而且据我所知,以沙州为首诸州县一心向唐,此时出兵正可与其里应外合一举收复失地,迟则恐变,故而出兵之事宜早不宜迟!” 马元贽自然不可能知道此时的沙州城内,正有张义潮密谋反抗吐蕃政权。 不过李浈此番所言的内容对马元贽来说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李浈说的这番话究竟有几成的可行性,是否能够说服陛下和群臣。 显然,马元贽觉得李浈的这些话分量还远远不够。 只见马元贽沉默了片刻,道:“李司马如何得知沙州会反?” 李浈闻言微微一笑,道:“马中尉可知严常之?” “严常之......”马元贽微微一愣,而后想了想道:“可是那个在蓝田县衙劫狱的严常之?” “正是!” “那又如何?”马元贽紧接着问道。 “马中尉不会不知道他的身份吧!”李浈答。 “呵呵,多少听说一些,据说是新任不良帅!”马元贽轻笑。 此时只见李浈向马元贽微微探了探身子,压低了声音说道:“严常之与浈乃是竹马之交!” 尽管马元贽早已知道此事,但仍是一脸惊讶地说道:“果真如此?” 李浈点了点头,笑而不语。 马元贽见状不由点了点头,道:“那与此事又有什么关系?” “不良人为天子之耳目,自贞观年间时,太宗文皇帝便已在沙州等共十一州县内设置常驻不良人,至今两百余年从未废除,所以......” 李浈的话没有说完,但马元贽却已明白了一切,毕竟以不良人的手段,还是有很大的几率突破吐蕃人封锁线的,更何况如今吐蕃内乱对于边境疏于防范,更给了不良人来往于两地的可乘之机。 当然,以上这些纯属虚构,因为李浈实在不可能对马元贽说自己来自后世,对河西之事早已了若指掌,好在有严恒这条很难让人怀疑的线索,这便使得马元贽不得不信。 “那如此说来,陛下也定然知道此事了?” 显然,马元贽依旧在试探。 “不良人只遵天子令,陛下又如何不知?至于那道奏疏......”李浈笑了笑,道:“不过是故友送与浈的一份厚礼罢了!” 马元贽闻言之后不由点了点头,大笑道:“哈哈哈,李司马的这步棋走得着实高明,陛下既知此事,便必然有所心动,李司马的这道奏疏无疑正合了陛下之意,接下来只看群臣的反应了!” 在马元贽看来,李浈的这道奏疏不过是奉迎天子而投机取巧罢了,只是正巧与自己所求不谋而合。 但紧接着李浈却又笑道:“此为其一,浈还有第二道奏疏不曾发出!” “哦?愿闻其详!”马元贽饶有兴致地问道。 李浈没有说话,而是自内袖中取出一道奏贴递到马元贽面前。 “这......不好吧!”马元贽口中笑道,但却伸手接了过来。 “这道奏疏本就与马中尉有关,更何况此处别无他人,马中尉但阅无妨!”李浈叉手笑道。 马元贽闻言不由笑道:“既然如此,那咱家便斗胆一阅!” 话未说完,马元贽手中却早已将奏疏翻开。 第三百四十三章 暗潮 仇士良府。 与马元贽相比较起来,仇士良似乎一直过着离群索居的孤独生活,即便自己的心腹王宗实入狱,仇士良依旧没有与朝廷诸臣有过多的往来,除了精神比原来好了许多之外,一如以前卧榻不起的那些日子。 但,他是仇士良。 一个曾经一度左右大唐帝国命运的人;一个将上至天子、下及群臣玩弄于股掌的人;一个注定会在史书中留下一页文字的人。 所以他这一生将注定不会平静。 而眼前的平静,只是用来掩饰内里暗潮汹涌的幌子罢了。 既然权重于斯,便自然会有人来投怀送抱,非是雪中送炭,而是锦上添花。 放眼朝臣,几乎没有谁能够无视仇士良的存在,虽一言不发,但足以威慑群臣。 对于仇士良来说,王宗实一案已经拖得太久,甚至就连一度欲置王宗实于死地的马植,近日来都没了什么动静,尽管其每每声称会尽快结案,但最后总会以各种借口推脱些日子。 这让仇士良多少感到有些不妙,而韦广身为御史中丞只负责监理此案,对于具体审理过程并无权插手,其所能做的也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向陛下告状。 起初李忱还象征性地责问马植几次,但韦广告得次数多了,李忱难免有些厌烦,到最后干脆避而不见。 李忱的态度足以说明了一切。 而这,却足以让仇士良寝食难安。 仇士良在房内缓缓踱步,在其身侧还有一人,只是在晦暗不明的烛火下,那人的面目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突然,只见仇士良走至案前,拿起一封有些发皱的手信,不由皱了皱眉头。 纸上的字写得很难看,单一个“丑”字都不足以形容其丑。 很丑。 但仇士良还是眯着眼睛反复端详着只有寥寥数行的手信,只是目光在落款之上停留得更久一些。 “既然他有意,那么咱家便给他个机会!” 盯了许久,仇士良才缓缓说道。 “您真的信得过他?”站在暗处那人轻声说道。 “既然想要咱家保他,他便要拿出一些诚意来!”仇士良的嘴角微微上扬着,似笑非笑。 “您准备要让他做什么?” 仇士良将手信揉作一团,而后缓缓说道:“杀一个人!” “何人?” “一个该死的人!” ...... 大理寺狱。 不知不觉,王宗实在狱中已待了十日,尽管那日李浈说了很多,听上去也颇有些道理,但他的心中却仍存着一些希望。 他不相信仇士良会希望自己死,正如他不相信自己会死一样。 尽管马植似乎真的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但谁也说不清这究竟是不是仇士良起了作用。 “王副使......” 正思忖间,牢门外突然响起一道似乎有些陌生声音。 王宗实抬头望去,只见一名狱卒模样的人正面带微笑地望着自己。 “仇公!” 狱卒的声音压得很低,但王宗实却听得清清楚楚。 闻言之后,王宗实心中大喜,此时狱卒也轻轻打开牢门,手中提着一只精巧的食盒。 “仇公何时救我出去?”王宗实迫不及待地问道。 狱卒闻言也不着急答话,而是走至牢门四下张望一番后才回身笑道:“王副使莫急,仇公手里抓着马煜的把柄,眼下马植是不敢对你怎么样的!” 闻言之后,王宗实这才恍然大悟,不由笑道:“仇公诚不欺我,险些上了李浈小儿的圈套!” 闻听此言,狱卒似乎微微一愣,而后这才将食盒打开,顿时酒香四溢,“这是仇公慰劳王副使的,吃完之后还有一桩要事相告!” 王宗实也不谦让,当即倒上一碗酒一饮而尽。 ...... 红袖招。 从醉月招到红袖招,程伶儿似乎注定了后半生将为那个少年操心劳肺。 月儿看在心中不免有些伤感,但又不敢多言,因为就连自己似乎都在暗暗为那少年担惊受怕。 “娘子,又在为少郎君伤神呢!” 每每看到程伶儿对窗蹙眉,月儿便已猜到了一切。 “唉......”程伶儿轻叹一声,道:“身在长安,身边无兵无将,便是连个商量的人都少得可怜,让我如何放心得下!” “少郎君每次都能化险为夷,这次想必也是有惊无险!”月儿劝慰道。 程伶儿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月儿不通朝政之事,更不懂庙堂之争。 但自己却心里清楚,这一次李浈面对的是仇士良和马元贽,在朝中皆是呼风唤雨的人物,更重要的是他们手中握着的是神策军,便是连天子都要忌惮几分。 稍有不慎便是个粉身碎骨,甚至重演当年甘露之夜的惨剧。 “他......可来了什么消息么?”程伶儿忽然问道。 虽然程伶儿并没有指明“他”是何人,但月儿却明白,当即答道:“暂时还没有!” 闻言之后,程伶儿的眼中似乎更多了一些忧郁。 ...... 李浈望着马元贽,脸上依旧泛着淡淡的微笑,他看得出,此时马元贽的双目中正在闪烁着炽热的光芒。 马元贽手中的奏贴似乎看了许久,李浈确信他看了不止一遍。 “这......”马元贽终于抬起头望着李浈,虽一脸严肃,但李浈感觉得到他的心跳正在逐渐加快。 “马中尉可有何指教?”李浈笑问。 “这怕是不妥吧!”马元贽将奏贴递回到了李浈的手上,看上去不动声色。 “有何不妥?”李浈反问。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于德于才,咱家都难以胜任,若误了陛下其千秋大业,咱家万死难辞其咎啊!”马元贽看上去似乎略带忧色。 尽管如此,但李浈知道,马元贽不过只是欲拒还迎罢了,否则这后半句话是完全没有必要说出来的。 李浈心中不禁冷笑,只是口中却说道:“马中尉于陛下有拥立之功,如今仇士良老迈昏聩,放眼内廷,除了马中尉之外陛下难道还有其他更合适的人选么?” 马元贽闻言微微一笑,道:“自古左右神策军皆为二将,李司马所奏即便陛下应允,朝臣们怕是也不会答应的!” 此时只见李浈微微躬身,笑道:“若是马中尉信得过,浈愿助一臂之力!” 第三百四十四章 王宗实之死 马元贽微微一怔,而后随即起身将李浈扶起,笑道:“你我同是陛下的臣子,自当为陛下分忧、为大唐尽忠,若为人臣者都如泽远这般深明大义,我大唐何愁不复开元之盛!” 虽然马元贽并没有直接回答,但其此时的反应足以说明了一切。 待出了玄都观,李浈驻足回身而望,若非亲临其内,谁又曾想得到这座并不算大的山门之内,竟还隐藏着这样的秘密。 李浈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气息悠扬地缓缓呼出,在这一吐一息之后,似乎内心都变得澄明了许多。 事情正在一步一步向着自己预想的方向发展,这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很好,这种胸有成竹的感觉很好。 李浈的脸色挂着笑,有些飘然,转身,步履轻盈地继续前行。 少倾,马元贽跨门而出,脸上同样挂着笑,尽管李浈早已离去,但马元贽却向着李浈离去的方向驻足而望。 在其身侧,是一名紫袍道人,面白长须。 “你信得过他?”道人问。 马元贽只笑了笑,却没有回答。 ...... 温室殿。 “死了?” 李忱放下手中的《贞观政要》,语气中显得有些惊讶,但神色却是波澜不惊。 “臣监管不力,还望陛下降罪!” 马植跪倒在殿内,神情慌乱。 “你确定是中毒而死?”李忱追问,似乎并没有降罪马植的意思。 马植点了点头,道:“臣命三名仵作先后勘验尸体,得出的结论具是中毒而亡!” “哦......”李忱轻轻点了点头,皱了皱眉陷入沉思。 马植紧接着说道:“另外,负责给王宗实送饭的一名狱卒,今晨被发现死于家中,是被人用剑刺中咽喉而死,财物具在,只是腰牌没了!” “你的意思是这名刺客先将狱卒杀死,而后自己带着腰牌冒充狱卒,又将王宗实毒死?”李忱轻声问道。 “就目前所掌握的证据来看,确实如此!”马植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轻轻答道。 “那......”李忱看了看马植,缓缓沉吟道:“这刺客又是受何人指使呢?” 闻言之后,马植冷汗复出,王宗实的死就表面来看,无疑马元贽的嫌疑最大,而马元贽与马植的关系又是举朝皆知,马植纵有百口,也是难以推脱干净。 见马植如此惊慌失措,李忱不由微微一笑,道:“朕信得过你!” 马植闻言抬头看了看李忱,而后俯首又拜:“多谢陛下信任,臣罪该万死!臣定当全力纠察刺客!” 李忱点了点头,冲马植轻轻一摆手,道:“你先下去吧!” 马植微微一愣,显然没有料到李忱竟如此轻描淡写地处置此事,更是不见有丝毫深究此事的意思。 如果说王宗实的死让马植感到手足无措的话,那么李忱的态度便更让马植感到吃惊。 “下去吧!”李忱又重复了一遍。 马植闻言这才诚惶诚恐地讪讪退下。 待马植走后,李忱看了看一旁的王归长,道:“你觉得是何人做的?” 王归长皱了皱眉头,道:“老奴......不知!” “不知,还是不说?”李忱紧接着说道。 王归长赶忙俯首躬身道:“老奴不敢欺瞒大家,的确不知!” “哈哈哈!”李忱大笑,而后指了指王归长,道:“你去将封敖叫来!” 王归长领命而出,约莫两刻过后,封敖步履蹒跚地走进殿来,正欲见礼,却见李忱直接说道:“免了,你可知朕为何叫爱卿来?” 封敖闻言摇了摇头,道:“老臣不知,还望陛下明示!” “王宗实死了!” “什么?”封敖大惊,显然对此事毫不知情。 “就在今晨,就在大理寺狱!”李忱又道。 “可抓住了刺客?”封敖紧接着问。 “若是抓住了刺客朕便不问你了!”李忱笑道。 封敖想了想后道:“大理寺狱防卫森严,若无内应外人绝无进入之理,马植身为大理寺卿自然难辞其咎!” “爱卿的意思是马植?”李忱似乎有些失望。 封敖摇了摇头道:“倒也并非是马植,但这刺客一定有内应!” “刺客杀了一名狱卒并假扮于他,从而得以混入大理寺狱......” “呵呵,这不过是些掩人耳目的伎俩罢了!”封敖抚须轻笑。 ...... 李宅。 “你的意思是仇士良?”郑从谠闻言之后面色微变。 “不错!马元贽很聪明,至少要比仇士良聪明一些!因为他等得了,但仇士良却等不了!”李宅笑道。 王宗实的死无疑又将李浈的计划打乱,但另一方面却也透露了一个信息。 仇士良等不及了,因为只有王宗实死了,才会将所有的矛头都指向马元贽,毕竟到目前为止他的嫌疑最大。 郑颢与刘瑑闻言后也不由点了点头,刘瑑随即说道:“事实上王宗实一死,倒也是仇士良收益最大,一来自己右神策军中尉的位子在短时间内不会被取代,二来,若真能将马元贽拉下水,左右神策军无疑将全部纳入仇士良的麾下!” “那依此来看,仇士良下一步便该走马煜这步棋了!”郑颢紧接着说道。 “嗯,不过仇士良千算万算,却终究算错了一步棋!”李浈不由笑道。 “你是说......陛下!?”郑从谠反应极快,但却又不太确定。 “正求兄正解,仇士良谋划了这么多,却从没有想过陛下的态度会是如何?”李浈笑道。 “那陛下的态度究竟如何?”郑从谠追问。 “陛下......”李浈笑着,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 马元贽府。 望着马植那张愁苦的脸,马元贽也不禁叹了一口气,道:“没想到仇士良还真的走了弃车保帅这步棋!” “如此一来,我们怕是要处处受制于人了!”马植不无担忧地说道。 马元贽闻言沉思片刻,而后说道:“马煜......怕是保不住了!趁如今仇士良还未更进一步之前......” 马元贽没有继续说下去,但马植却大惊失色地说道:“兄长不可!还请万万留马煜一命!” 第三百四十五章 该死之人 红袖招。 程伶儿的手中握着一封手信,字不多,两行而已,但每个字都很难看,以至于程伶儿足足看了半个时辰才连蒙带猜地弄懂了其中含义。 看完之后,程伶儿无奈地冲身旁的那个男人笑了笑。 如剑一般的男人。 “这个局很大!”萧良静静地说道。 “所以我才将你叫了来!”程伶儿的声音依旧很好听。 萧良没有回答,对他来说沉默便是不拒绝,事实上他也无法拒绝。 “你说什么我做什么,其他的我帮不了太多!”萧良很认真地说道。 “这便够了!”程伶儿笑道。 终于,萧良又按捺不住说道:“你这么做是逼着他动手,很危险!” “有时候只有将人逼急了,才会原形毕露,既然早晚都有这么一天,那还是早一些的好!”程伶儿笑了笑,显得成竹在胸。 “娘子,少郎君来了!” 门外,响起月儿的声音。 “让他进来!” 说着,程伶儿将手中的信纸收好,同时冲萧良说道:“你不避一避?” “为何要避?”萧良反问。 程伶儿轻笑,不语。 少倾,房门自外而开,那张灿若阳光的笑脸出现在了门外。 “难得你还知道来看看阿姊!”程伶儿笑道。 李浈抬腿而入,将门关好后转身看到了角落里的萧良,显得有些意外。 “萧叔?!你没走?!” 萧良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也好,正好有些事还请萧叔帮忙!”李浈讪笑着自顾坐在了程伶儿的榻上。 “无事不登三宝殿,看来你还真不是专程来看我的!”程伶儿微嗔,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阿姊莫生气,待忙完了这阵子,小弟将全京城的兰花香粉买了来看阿姊!”李浈起身咧着嘴笑道。 闻言,程伶儿不禁莞尔笑道:“也是做了官的人,怎的还是这般油嘴滑舌!” 此时只见萧良忍不住问道:“来这里究竟何事?” 李浈这才收起脸上的笑意,道:“萧叔、阿姊,你们知道么?王宗实死了!” “死了?”程伶儿惊道,反倒是萧良依旧是一副冷若冰山之状。 “嗯,今晨发现被人毒死于大理寺狱中!”李浈点了点头说道。 “被人毒死?何人能进得了大理寺狱?!”程伶儿不禁讶异道。 李浈遂将此事前因后果细细讲述一遍,而后却是笑道:“看来仇士良等不及了!” “你怎么确定是仇士良做的?”萧良插话道。 李浈闻言笑道:“昨日我给阿耶上了一封奏疏,关于河西用兵一事!” 话音方落,便只见程伶儿沉吟道:“一旦对河西用兵,势必会动用神策军,仇士良年迈定然不堪奔波之苦,如此一来,马元贽也就有希望统领左右神策军了!” “阿姊聪慧,所以仇士良才会如此急于将马元贽拖下水!”李浈笑道。 程伶儿想了想后轻声说道:“可既然仇士良不堪胜任,那一旦对河西用兵,谁又来统领神策军呢?倘若有人以此为由力保马元贽,终究是一桩麻烦事!” 不料李浈却是神秘一笑,道:“小弟正是为此而来!” 闻言之后,程伶儿看了看萧良,而后笑问:“你又有了什么主意?” 李浈随即冲萧良笑道:“这便要有劳萧叔出手了!” ...... 翌日。 果不其然,三位御史大夫联名上疏弹劾蓝田县令马煜,于会昌五年六月因田地之争而将周乡绅一家十余口灭门。 大理寺卿马植公器私用、包庇真凶、欺君罔上,并请革除马植大理寺卿之职,着三法司会审,以正视听,以彰国法。 李忱观后,随手将奏疏仍至马植面前,怒道:“马植,你可有话要说?” 马植正欲辩解,只见御史中丞韦广出列冲马植说道:“马寺卿若有疑惑,本官这里倒是有一人证,正是那周乡绅族弟,不妨与其对峙一番!” 马植闻言面色大变,匍匐在地不敢多言。 此时却见封敖冷哼一声说道:“朝堂之上又岂是断案之地,是非曲直,一切自当有三法司会审之后才能定夺!” 言罢,封敖又冲李忱躬身说道:“陛下圣明,老臣建议先将马植革职,并羁押马煜,再由三法司会审之后再行处置!” 李忱闻言随即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便如封爱卿所言,不过,此事大理寺便不必参与了,由刑部与御史台共同审理此案!” ...... 与此同时,蓝田县。 在提心吊胆了一阵子之后,马煜原本紧绷着的心逐渐放松了下来,在他看来,放眼整个朝堂,敢得罪族兄马植的人似乎并不存在,更遑论这背后还有左神策军中尉马元贽。 即便在接到马植的警告之后,马煜依旧劣性难改,只是比以往稍稍收敛了一些。 正午时分,马煜推门入得内堂,正欲脱下官服,却陡觉颈部一凉,低头望去,一把铁剑正搭在自己肩上。 “何人?!”马煜面色大变。 “你该死!” 声音很冷,让马煜觉得坠入冰窟。 马煜正欲说话,却只觉头顶先是一阵闷痛,而后又觉胸口微凉,而后又是一阵温热。 低头再望时,一朵殷红的血花早已浸透官袍。 马煜的视线逐渐模糊,他努力地转过身子,试图看清楚刺客的相貌,但就在其转身的一刹那,那刺客却早已投窗而出。 马煜只看到了一道影子,很瘦的影子,瘦得像一把剑,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他却终究没能想得起来。 而就在马煜倒地不久,还是那扇窗子,还是一道黑色的影子。 但那黑衣刺客看到已然倒在血泊中的马煜顿时微微一愣,而后走至马煜身旁,伸手确认鼻息全无之后,方才起身环顾四周。 锵—— 黑衣刺客抽刀而出,正欲将马煜头颅砍下,却忽然听闻门外响起一阵嘈杂人声,似乎正向此处奔来。 黑衣刺客只得作罢,再度夺窗而出,却正与门外侍卫撞个正着,但黑衣刺客并不恋战,匆匆虚晃了几招之后便纵身跃出墙外。 众侍卫正欲追赶,却只听屋内大喊一声:“马县令遇刺而亡!” 而正当众人乱作一团之时,却见百余名金吾卫破门而入。 为首一人厉声喝道:“蓝田县令马煜何在?!” 第三百四十六章 庙堂迷雾 大明宫,麟德殿。 自登基伊始,满朝文武便从没有见过李忱的脸色如今日这般的难看,以至于诺大的殿内,完全没了平日里众臣面红耳赤争论不休的那般局面。 大殿很静,静得似乎只剩下李忱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马植跪在大殿中央,脸色的泪痕还未干去,即便连抽噎都变成了无声的动作。 “朕......” 李忱缓缓开口,看似平静,但谁都听得出这个字的背后夹杂着怎样的愤怒。 “朕以为自己与其他天子不同......” 李忱伸手指向众臣,“朕以为,你们......与其他臣子不同!” 环顾众臣,李忱缓缓说道:“但今日,朕总算是看明白了!” 闻言之后,众臣面色俱变,诚惶诚恐般地跪倒在地,口中齐诵道:“臣等愧对陛下,还请陛下责罚!” 李忱冷笑一声,道:“你们愧对的并非是朕!” 言罢,李忱拍案怒斥:“你们愧对的是天下、是大唐,更是百姓!” “想我大唐百年基业,如今竟沦为尔等争权夺利之地,你们让朕有何颜面去面对列祖列宗?!” 众臣闻言再度高呼:“臣等罪该万死!” 李忱双目微闭,口中喝道:“白敏中!” “臣在!”白敏中跪地横过殿中。 “你位列宰辅,又是刑部侍郎,七日之内,朕要你给朕、给天下一个交代!” 即便白敏中再如何不情愿,但此时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只得躬身领命道:“臣遵旨!” ...... 温室殿。 严恒静静地立在殿内,一言不发。 李忱则望着严恒许久方才缓缓说道:“朕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严恒闻言躬身回道:“回陛下,那铁匠俱已如实交代,那些甲胄兵器确实是受人指使私自打造!” 严恒没有说明是受何人指使,只是自怀中取出一张绢纸,道:“这是......” 不待严恒说完,李忱便直接打断道:“朕不想看,此物你代朕暂为保管!” 严恒轻声称诺,而后又将绢纸收好。 “马煜之事,你可听说了?”李忱又问。 “听说了一些!” “朕要你去查!”李忱说道。 “可白相......” 李忱一摆手道:“白敏中没那个本事,朕让他去查,只不过是想稳住幕后那只手罢了!” 严恒闻言微微一愣,而后赶忙回道:“臣遵旨!” “几日?”李忱直接问道。 “五日!”严恒答。 李忱摇了摇头,道:“三日!朕只给你三日!” “臣遵旨!”严恒躬身答道。 ...... 仇士良府。 “三日足够了!”仇士良微微笑道,这是他这几日来第一次露出如此释然的笑。 “想不到马元贽竟真的对马煜下手!” 说话之人依旧隐在暗处,依旧让人辨不清容貌。 仇士良抻了抻身上的鹤氅,而后笑道:“既然咱家能对王宗实下得了手,他马元贽便一样能对马煜下得了手!” “如此一来,我们岂不是又失了先机?”暗处那人轻声说道。 “先机?”仇士良轻笑,“与其说是我们失了先机,倒不如说给陛下提了个醒!” “仇公......何意?”那声音有些不解。 仇士良闻言缓缓走至那角落处,原本看似浑浊的目光中竟瞬间精光隐现。 “记住......咱家不喜欢问题太多的人......” ...... 马元贽府。 四目相对,气氛变得异常紧张。 当愤怒的马植出现在马元贽面前之时,马元贽的脸上却并无太大的波澜,似乎马煜之事与自己毫不相干一般。 而事实上,也的确与马元贽并不相干,因为马元贽也想知道究竟是谁捷足先登杀了马煜。 尽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名神秘刺客帮了自己一个大忙,但马元贽却总有种被人偷窥的感觉,似乎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监视之下。 这种感觉很不好。 “我从未想过,你竟真的下得了如此毒手!”马植咬牙切齿地说道。 尽管马煜非自己所杀,但马元贽似乎也没有解释的意思,而是反问道:“且不说马煜究竟死于何人之手,倘若没有发生此事,你以为马煜能活得了?” 闻言之后,马植语塞,马元贽所言不错,即便马煜今日不死,不日也必将死于朝廷律法之下。 见马植不语,马元贽随即走上前去,伸手轻轻拍了拍其肩头,轻声说道:“为兄早就说过,马煜保不住的,如今其身已死,对谁......都是一桩好事!” 马植闻言冷笑:“难道在阿兄的心中只有利益,而无有亲情么?倘若有一日,阿兄会不会也如此待我?” “亲情?”马元贽笑了笑,道:“难道你要的便是这种玉石俱焚的亲情?倘若如此,那你明日便可上疏陛下,将自己以前所做的那些事交代清楚,如此也能早日与马煜于泉下互诉叔侄之情!” 马植闻言微怔,论这些口舌之利,其远非马元贽的对手,只三言两语便已是哑口无言,唯有自顾在旁愤愤难平。 马元贽见状这才好言劝道:“存之啊,为兄知道你已认定此事定是咱家一手策划,但为兄又何尝不想知道究竟是何人所为呢?” 见马元贽并不似说谎,马植不由一愣,道:“此事非你所为?!” 马元贽轻叹一声,道:“实不相瞒,那日为兄确实派人去过马煜那里,但当到了府上时,马煜早已被人一剑穿胸而亡!” 马植面色大变,不由惊道:“那......究竟是何人所为?!” 马元贽苦笑一声,道:“为兄也想知道呢!” “莫不是......仇士良?”马植随即说道,但话一出口便又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毕竟仇士良辛辛苦苦谋划的这个局就是想借马煜之案,将自己乃至马元贽拖下水,对仇士良来说,活着的马煜才能够发挥更大的价值。 而如今马煜一死,即便最终的结局认定马煜有罪,但当事人已死,便等于死无对证。 同样,马植即便罪责难逃,在缺乏佐证的情形下也必然会被轻判,更别提会牵连到马元贽身上了。 显然,即便所有人都希望马煜死,仇士良也不会,至少在目前这个时间里绝不会是他。 突然,马植似乎想到了一个人,而马元贽也立刻觉察到了马植脸色的异样,当即问道:“你可想到了什么?!” 马植闻言后摇了摇头,说道:“不太确定,而且我也想不出杀了马煜对他有什么好处!” “究竟是谁?”马元贽追问。 只见马植想了想,道:“严恒!” 第三百四十七章 探和究 “那个新任的不良帅?”马元贽有些诧异,他不知马植为何竟会想到此人。 但旋即,马元贽的脸色大变,道:“若真是他的话,那么这幕后之人......” 马元贽没有说下去,而是看了看大明宫的方向。 马植的脸色也瞬间面如死灰,尽管只是自己的猜测,但根据刺客精于用剑的特点,似乎也只有不良人了,而且也只有不良人有这个能力。 但若果真如此的话,那幕后之人也便只有一个了。 当今天子。 想至如此,马元贽竟是不由朗声大笑。 马植满脸不解地望着马元贽,道:“阿兄因何发笑?” 马元贽却是摇了摇头,笑道:“倘若此事真是那严恒所为,那你我还担忧什么呢?” 显然,马元贽说言颇有几分道理,若真是李忱在幕后指使的话,那么足以说明李忱并不愿意看到马元贽被仇士良拖下水,毕竟马元贽统领神策军多年,无论威望还是经验都是出征河西的最佳人选,所以面临无将可用的李忱必须要留着马元贽。 马植自然明白马元贽的意思,但仍是不无担忧地说道:“但这仅仅是咱们自己的猜测而已!” “所以我们现在所要做的便是来证实这个猜测!”马元贽笑道。 ...... 李宅。 寒夜如刀,残月似钩。 孤亭之内,一人一剑。 人是少年,剑是男人。 “为何叫不自在?”萧良看着亭子门楣上的三个字,皱了皱眉头。 “人生在世,处处不自在!”李浈斜倚在亭子最外侧的一根立柱上,抬头望着天空,脸上笑着。 “马煜该死!”萧良的话锋转移得很生硬,完全没有任何过渡。 “何止该死,挫骨扬灰亦不为过!”李浈点了点头道。 “那为何如此?”萧良问。 远处。王绍懿牵着赵婉的手,二人遥遥望着不自在亭。 “阿姊,那人是谁?” 王绍懿很好奇地问道。 因为李浈很少引人去那亭子,但凡去过的无一不是绝对信任之人。 比如严恒、严恒和严恒。 甚至郑从谠、郑颢与刘瑑三人都不曾去过那亭子。 “他是亲人!”赵婉笑答。 “那......我算是阿姊与阿兄的亲人么?”王绍懿又问。 赵婉白了一眼王绍懿,道:“你觉得呢?” 王绍懿曾无数次去那亭子玩耍,甚至三天前还在那亭子的每根柱子上各撒了泡尿。 想念及次,王绍懿不由讪讪一笑,道:“我觉得算是吧!” “日后再说这般蠢话,就让你阿兄把你赶回河北去!”赵婉笑道。 “我不想回去!”王绍懿一撇嘴说道:“不过......过几日却真的要回去一趟!” 最后这句话,王绍懿说得极轻,以至于赵婉完全没有听到。 亭内。 “明日是该让吴总管好好打扫一番了,这里总闻着有股尿骚味!”李浈起身,捂着鼻子说道。 萧良看了李浈一眼,道:“你还没回答我!” 李浈想了想后,道:“看了萧叔真的不适合走仕途这条路!” “其实很简单,因为活着的马煜比死了的更有用!” 萧良点了点头,似懂非懂,但却没有再追问下去,也许是懒得问,也许是不屑于问。 见萧良不再问,李浈也未再有过多解释,因为他了解萧良。 “你似乎从没问过李漠的消息!”萧良的话题再度转移。 “二郎跟着萧叔,我不需要多问!”李浈答道。 “他的刀练得很好!”萧良说。 李浈看了看萧良腰间的剑,讶异道:“萧叔为何不教练剑?” “他更适合用刀!”萧良答。 “可我从未见萧叔用刀!” 萧良看了李浈一眼,淡然说道:“没机会用!” 李浈看了看天空,眼前出现了一道壮硕的身影,手中举着一只铜鼎。 “我想二郎了!” “还不是时候!”萧良说道。 “明日我便要回去了!” 李浈点了点头,道:“嗯,阿姊告诉我了!” “待你出征河西之时,便是李漠回来之日!” 说罢,萧良转而望着李浈,“希望你能活着见到他!” 李浈闻言不由苦笑,“萧叔还真是会聊天!” ...... 白敏中接过了一颗山芋,烫手的山芋。 他知道自己根本查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即便如此,但他却无法拒绝。 相对于李忱登基之初,白敏中身上的恩宠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李忱脸上的厌烦。 白敏中也很有自知之明,所以在朝堂之上也变得很少说话。 少说话则少犯错。 但这一套今日突然变得不灵了。 “舅父,这可如何是好,马煜的尸首早已下葬,根本就是一桩死案!” 说话的是刘括,相对于白敏中的冷静,刘括还是太嫩了些,尽管白敏中没有任何头绪,但至少看上去要冷静得多。 “慌什么!”白敏中呵斥道,而后站起身子,将幞头摘下轻轻置于案上。 白敏中在屋内来回踱着步子,步伐缓慢而矫健。 “陛下知道老夫根本查不到什么的!”白敏中沉吟道。 “知道?那为何......” 不待刘括说完,白敏中一伸手阻止了其继续说下去。 “祸从口中!”白敏中压低了声音说道。 刘括用力地点了点头,低声又问:“那为何陛下还让舅父去查?” “或许......陛下正是不想查到什么,才让我去查!”白敏中说道。 闻言之后,刘括一脸懵逼地望着白敏中,心中顿时涌出无数个问题,但却完全不知从何处问起。 “也许......”白敏中的声音变得更低了一些,道:“陛下根本就知道谁是凶手,甚至......” “甚至什么?”刘括忙问。 “甚至马煜之死便是陛下所为!”白敏中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但却让刘括顿时大惊失色。 “为......为何?若......若真是如此,那舅父岂不是注定要无法交差了?” 与其说刘括在担心白敏中,倒不如说担心白敏中倒台以后会直接影响到自己。 所以他根本不在乎这其中隐藏着多大的阴谋,幕后指使又是何人,他关心的只是白敏中究竟有没有一个万全之策来化解此次危机。 白敏中沉思片刻,而后缓缓说道:“倒也不至于完全没有法子,只是......” “只是如何?”刘括大喜。 “只是需要先探一探陛下的口风!” 第三百四十八章 验尸 翌日早朝。 李忱将手中的奏疏缓缓合上,而后看了看殿下的白敏中,面无表情地说道:“白爱卿想要开棺验尸?” 闻言之后,群臣不由议论纷纷,赞同者有之,反对者亦不在少数,只是马植因为革职在家,是以不曾听到白敏中的请奏,否则必难逃一番臭骂。 此时只见李忱自案上又拿起一封奏疏,冲白敏中说道:“看来有人倒是与白爱卿想到一起了!白爱卿可想知道这道奏疏是何人所请么?” 白敏中闻言随即答道:“陛下明鉴,若要查清楚刺客身份,验尸便必不可少,有经验的仵作可以根据伤口的深浅、位置推断出刺客的某些特征,臣欲将京畿道所有经验丰富之仵作全部召来,对马煜的尸身进行更为详尽的勘验,还望陛下恩准!至于另一道奏疏是何人所奏,此并不在臣的职权之内!” 白敏中所言确实颇有几分道理,闻言之后,群臣中倒是又有不少人表示赞同。 但白敏中知道,臣子中有多少人赞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李忱是否赞同。 “朕......”李忱目不转睛地盯着白敏中,而后缓缓说道:“准了!” 显然白敏中并没有料到李忱竟会如此痛快地应承了下来,甚至白敏中根本就没有料到李忱会答应验尸。 毕竟,一旦真的开棺验尸,有些秘密便势必会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既然如此,那么也便等于间接告诉了白敏中一件事。 马煜的死,与李忱无关。 李忱表现出的态度让白敏中有些措手不及,原本白敏中几乎笃定是李忱授意之下才导致了马煜的死,但如今看来,事实远非如此。 白敏中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全然忘记了君臣之礼。 群臣则有些诧异地望着白敏中,陛下允其所奏,但在白敏中的脸上却看不出半点高兴,反倒是杵在原地发呆,这反常的一幕不由让人感到不明所以。 “白爱卿......” 李忱看上去并没有生气的样子,反倒是一脸和悦地对白敏中说道:“朕允你所奏,但却有个条件!” 白敏中这才回过神来,忙躬身说道:“请陛下示下!” “开棺验尸毕竟有悖人伦,卿欲调集将京畿道所有仵作未免太过招摇,有对逝者不敬之嫌,所以朕只准你调集三名仵作验尸,同时不得公开勘验!” ...... 李宅。 李浈难得享了几天的清净,甚至破天荒地亲自将不自在亭彻底打扫了一遍,看得总管吴申在旁直跳脚,连连说道:“哪有主家亲自做这些事的道理!” “这是尿渍!” 李浈望着亭柱背面一处角落里的白色痕迹,说道。 “王二郎!你给我滚过来!”李浈咆哮着。 王绍懿一吐舌头,一脸惊讶地跑了过去,“阿兄,你竟能闻尿识人?!” 李浈一把将王绍懿揽了过来,指着立柱角落的白色尿渍,笑道:“你看,一泡尿十贯,这里一共五根柱子,所以总共要额外从你阿耶那里扣除五十贯,如何?” 王绍懿原本会有一顿皮肉之苦,闻言之后顿时撩起袍角,笑道:“让你扣六十贯,我又憋不住了......” 李浈:“......” 正于此时,一名婢女走了过来,道:“少郎君,郑拾遗来了!” “养正?只有他一个么?” “嗯,只有郑拾遗一人!” 李浈闻言有些讶异,平日里都是郑从谠、郑颢和刘瑑的三人行,怎么今日却少了两个。 来不及多想,李浈赶忙拽着刚掏出家伙的王绍懿便直接向书房走去。 书房之内,郑从谠正在屋内一脸急躁地搓着手踱步,见李浈与王绍懿进来,当即将门窗关好,不待李浈说话便直接说道:“泽远,出事了!” “何事?”李浈很少看到郑从谠能急成这般模样。 “今日白敏中请奏对马煜开棺验尸!陛下准了!”郑从谠急道。 “准了?”李浈又问。 “准了!” “哦......”李浈点了点头,沉思片刻,而后缓缓说道:“或许......不是件坏事!” “不是件坏事?若是被白敏中发现了什么,我们岂不是......” 郑从谠话未说完便被李浈阻止,而后轻声说道:“白敏中......不蠢!” “不蠢......吧!”李浈低声沉吟,但看得出,其眼中仍然带着几分担忧。 ...... 翌日正午。 正是开棺验尸之时,但白敏中却依旧在刑部衙门里不肯走出半步,尽管他迫切地想知道最终的结果,但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去面对现场。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白敏中的心中变得愈发焦急,派去现场的人至今仍未传来什么消息,这让其本就难安的心变得更加烦乱。 “舅父,要不小侄去看看?”一旁的刘括忍不住说道。 “不!”白敏中坚决地摆了摆手,道:“还是等着吧,等着吧!” “若真是不良人所为,舅父难道还真的去查他们么?”刘括紧接着问道。 闻言之后,白敏中目不转睛地望着刘括,直盯得刘括心中有些发毛。 “查谁都不要紧,现在最要紧的是想办法弄明白陛下的意思!”白敏中说道。 “那如何......” 话未说完,便只听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启禀白相,有......有结果了......”听得出,门外的声音有些惊慌失措。 “进来说话!”白敏中面色一凛,当即喝道。 房门推开,先后进来四人,为首之人则是白敏中先前派出去的那名心腹,其余三人正是负责此次勘验尸体的仵作。 看得出三人的身上还带着些血迹,但四人的脸上却均是一副惊恐不安之色。 刘括见状忙将门窗关好,白敏中随即问道:“如何?” 三名仵作面面相觑,迟迟不敢作答。 白敏中心中更是一阵慌乱,也顾不得三人身上的污秽之物,当即抓起一人手臂,压低了声音喝道:“快说!” 三名仵作闻言却是齐齐跪倒在地,连连顿首道:“小人等不敢欺瞒白相,那具尸身......并......并非是.....马......马煜!” “什么?!”白敏中面色大变,刘括闻言也是险些站立不稳。 白敏中一把将一人衣领拽起,强压着声音喝:“你说什么?!” 第三百四十九章 扑朔 那名仵作面色惨白,口中断断续续地说道:“所验尸身......并......并非马......马煜,马县令!” 白敏中随即冲那名官至刑部主簿的心腹问道:“你可看清了?!” 主簿随即点了点头道:“下官看得清清楚楚,那具尸身虽与马煜身材相仿,但绝非马煜本人!” “这......”白敏中向后踉跄了几步,而后摊坐于榻上,面色已然变得如三名仵作一般的惨白。 “舅......父,怎,怎会如此?这,这可是欺君之罪!”刘括也是顿时慌了神,口中结结巴巴地说道。 此时白敏中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起身冲主簿问道:“除了你们,可还有谁知道此事?” “遵照白相的吩咐,验尸时并无旁人在场,事后下官深知事关重大,更不曾泄露半点!” 闻言之后白敏中这才长舒了一口气,点了点头道:“记住,这是诛九族的欺君之罪,绝不得外泄,否则,你们自己知道有什么后果!” 三名仵作闻言当即顿首再拜,口中连连说道:“一切谨遵白相吩咐!小人绝不敢泄露半点!” 白敏中随即摆了摆手,道:“下去吧,若有人问起,只说陛下有旨不得外泄!” 三人闻言这才如蒙大赦般地退了出去。 紧接着白敏中冲那主簿说道:“这三人不能留!” 主簿点了点头,道:“下官自会处理妥当!” 白敏中这才稍稍平静一些,而刘括却依旧仓皇失措地问道:“舅父,我们到底该如何是好?!” 白敏中轻轻摆了摆手,双目微闭,同时伸手轻轻揉了揉肉太阳穴。 刘括则与那主簿对视了一眼,而后面色紧张地望着白敏中。 片刻之后,只见白敏中缓缓睁开双目,看了看二人后,轻声说道:“是陛下!” ...... 李宅。 “白敏中果然不蠢!”李浈翘着腿,一脸得意。 “可他终究知道了这个秘密,难保不会泄露出去!”郑从谠依旧有些担忧。 “呵呵,只要他不蠢,就不敢多说半个字,现在白敏中怕是有苦难言了!”李浈笑道。 “那......明日那出戏还演么?若一切如旧的话,白敏中又会不会从中作梗?”郑从谠追问道。 “演,自然要演下去,而且还要演得情真意切,演得感天动地!而且......” “如何?”郑从谠忙问。 “而且明日朝堂上怕是不光只有我们啊!”李浈说着,竟不由得笑出声来。 “你是说马元贽的人?”郑从谠问道。 “那还用说?若我猜得不错,另一封请求验尸的奏疏便是马元贽所为,这里面没一个蠢人,白敏中想以此试探陛下,马元贽自然也会想到这个法子,毕竟对他们来说马煜死得太过蹊跷,陛下的态度又始终晦暗不明,对他们来说,终究是个疑问!” “此言倒是不假,如今白敏中已经勘验过尸身,马元贽自然想知道真实的结果,而恰恰白敏中又不敢透露,看了明日的确的热闹得很了!”郑从谠点了点头说道。 “啧啧,可惜明日那样的盛况小弟是无缘得见了啊!”李浈不由轻叹道,但脸上却是不加掩饰的笑。 此时只见郑从谠想了想后说道:“泽远,你觉得陛下会不会已经知道了什么?” 李浈闻言一凛,而后问道:“正求兄何出此言?” 郑从谠随即说道:“你看,自从注吾合素的宝刀丢失一直到现在,虽说没过了多少时日,但这其间发生的事着实不算小,而陛下对此做出的每一个决定,似乎都在朝着我们有利的方向,你不觉得很奇怪么?” 李浈想了想后说道:“若真是如此......倒也不错!” “不错?”郑从谠闻言顿时气急,豁然起身走至李浈面前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要知道,天威难测,谁也说不准陛下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倘若......” 郑从谠话未说完,李浈笑着拍了拍其双臂,而后笑道:“天威难测不假,但我们也无需去揣度圣心,而是只需要知道一件事便可以了!” “何事?” 李浈起身垂首不语,沉默良久后方才缓缓说道:“圣躬独断!” 郑从谠闻言,双目中透着些许迷茫,而后看了看李浈,脑海中的一切似乎逐渐变得澄明起来。 ...... 翊善坊某处,隐秘的某处。 屋顶正脊之上,一黑衣少年昂身而立,整个翊善坊尽收眼底,少年喜欢这种纵观全局的感觉。 “呵呵,难怪大郎如此痴迷于这些东西,原来这种感觉真的很好!”少年的脸上略带着一抹淡淡的笑,口中的声音微不可闻。 寒风割面,有些疼,但却让人变得更加清醒,而温室虽好,但却容易让人头脑昏沉。 此时眼见一人自外而入,少年竟是纵身跃下,虽然落地时没那么轻盈,但这却并不影响院内这些黑衣剑士恭敬的目光。 “如何?”少年冲刚进门的黑衣人轻声问道。 黑衣人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少年见状不由笑问:“本帅说五日,但陛下只给了本帅三日的时间,仇公说足够了,你们说够不够?” “够与不够,全在严帅一念之间!” 说话的黑衣人叉手行礼,其左手少了一根小指。 “那你们说本帅该如何向陛下交差呢?”少年又问,但从其脸上的笑意来看,显然其早已有了决断。 “这个......”几名黑衣剑士垂首不语,也许是真的不知道答案,也许是知道了答案却不敢直言。 而少年似乎也没有追问的意思,径自走向先前站立的那间屋子,抬头看了看屋顶后,眉头微皱,道:“下次准备个结实些的梯子!” ...... 翌日。 早朝之上,李忱的心情比昨日好了许多,至少脸上多少有了些笑容。 殿内,群臣之间,一身着绯色官服的青年躬身而立,口中侃侃而谈,引得李忱探身倾听,脸上更是不时露出会心之笑。 青年官员在讲一个故事,一个关于本朝玄宗明皇帝的故事,一个关于骊山大阅的故事。 “......明皇初立,集二十万大军列阵渭川,旌旗连亘五十里而不绝,兵甲灿烁八万尺而未匿,与日同辉、光耀寰宇,是时威服四海,震慑八荒,天下莫不以我大唐为尊,而今陛下欲讨河湟,何不趁此之机效法明皇,以彰大唐之威,以明复疆之志,臣请陛下,大阅骊山!” 言罢之后,还不待李忱说话,便又见几名文臣齐齐出列,手持笏板躬身和道:“臣请陛下,大阅骊山!” 第三百五十章 迷离 “刘子全所言一派胡言,还请陛下明断!” 相对于大多数臣子的附和,显然这道声音听起来有些刺耳,顺着群臣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名身着深绯色正四品官员出列,昂首挺胸目不斜视,与旁人垂首躬身的臣子之礼显得粗鲁而傲慢。 正是御史中丞韦广。 “哦?韦爱卿此言何意?”李忱的脸上虽然笑容不改,但看上去总是少了些什么。 见李忱发问,韦广这才收起倨傲之态,躬身说道:“启禀陛下,近日朝中多事,接连两宗要案悬而未决,若此时大阅,恐悖天道,吉凶未辨,刘子全身为翰林学士,不思为陛下分忧,却反而劝谏陛下做出如此吉凶未辩之事,其心必异,其罪可诛!” 众臣闻言不由色变,据方才李忱对此的态度来看,显然韦广此言有如当堂浇下一盆凉水,而且还是凉得很彻底的那种。 而反观刘瑑却只是低着头站在原地,似乎根本没有辩解的意思。 果然,只见李忱面色微变,见刘瑑并不辩解,不由有些恼怒,口中微嗔道:“刘爱卿可有何话说?” 刘瑑闻言这才抬起头,微微一笑,道:“臣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李忱勃然大怒,叱道:“那你方才所言便是欺君之罪!” 刘瑑跪地未起,顿首说道:“臣无话可说只是因为韦中丞那番漏洞百出、狗屁不通的话根本不值得臣说什么,而非欺君,还请陛下明鉴!” 韦广闻言顿时大怒,指着刘瑑脊梁骂道:“朝堂之上你竟口出污言秽语,有辱斯文、有失臣礼,此为大不敬,臣请陛下将其拿入大理寺问罪!” “大理寺?”刘瑑闻言不由看了看一直不说话的白敏中。 白敏中看戏正酣,心中自然乐得二人吵个天翻地覆、你死我活,最好让陛下忘了马煜验尸之事,不料此时刘瑑竟顺着韦广的话头对准了自己,心中有些发慌。 此时白敏中一面在心里问候着韦广与刘瑑的祖宗先辈,同时又生怕刘瑑会扯到自己,当即出列义正辞严地说道:“启禀陛下,臣觉得刘学士所言情真意切、句句在理,至于韦中丞所言......” 说着,白敏中看了一眼韦广,眼神中颇显复杂,而韦广此时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妙,冷哼一声将头扭向一旁。 白敏中这才缓缓说道:“韦中丞所言难免有牵强附会、恶意中伤之嫌!” 闻听此言,刘瑑冲白敏中笑着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 “臣反对白相所言!” 白敏中话音方落,便又见一名文官出列。 众臣望去,正是郑从谠。 不待李忱发问,郑从谠便直接言道:“臣倒是觉得韦中丞所言有理有据,大阅之事不是不可为,而是此时不可为!只有待这两桩悬案结案之后,一切方才顺应天意!” 说着,郑从谠看了看白敏中,笑道:“说到这两桩悬案,昨日......” 白敏中顿时汗如雨下,不料不待郑从谠说完,此时却又见郑颢出列,道:“韦中丞与郑制诰只看其表,却不曾看到其内,依臣看来,这大阅非但不可推延,反倒应越快越好!” “哦?养正快来说说,说给他们听!” 李忱闻言不由催促道,但同时这句话也直接向群臣摆明了自己的态度。 郑颢躬身而道:“兵事主凶,刑狱亦主凶,而今刑狱之事一时难以决断,何不借以兵事而冲抵刑狱之事,此法臣已问过钦天监,可行!” 见郑颢将话题岔开,白敏中不禁长舒一口气,随即附和道:“郑制诰所言极是,臣附议!” 众臣见状,自然看得明白,当即齐齐躬身说道:“臣附议!” 反倒是一干武将对此事显得有些冷淡,见大多数文官如此,也只得不太情愿地向李忱躬身行礼。 李忱见状,不由会心一笑,直起身子笑道:“既然如此,那便依众位爱卿所奏,着钦天监卜算良辰吉日......” “启奏陛下,臣已问过,上元节之日正是吉日!”郑颢当即说道。 “还有三日便是上元节,可还来得及准备?”李忱追问道。 “这个......自然需得征询马中尉!”郑颢笑道。 ...... 玄都观内,马元贽笑容满面地望着李浈,道:“哈哈哈,想不到泽远竟还有如此通天的手段,陛下已应允此次大阅由咱家与兵部尚书崔铉共同操办,只字未提仇士良!倘若大事能成,咱家定要重谢于你!” 李浈闻言却是笑道:“马中尉客气,谢便不必了,你我不过各取所需罢了,何况仅仅三天的时间,马中尉就这么有把握能够准备妥当?可莫要忘了先天二年时的给事中唐绍和兵部尚书郭元振!” 李浈所说的这二人,乃是在先天二年玄宗骊山大阅时的司礼官,当年二十万大军集结于骊山脚下,因人数众多导致大阅现场异常混乱,玄宗大怒,遂以制军礼不肃罪将给事中唐绍斩首、兵部尚书郭元振流放新州。 马元贽闻言大笑,道:“咱家还记得当年左军节度薛讷与朔方道大总管解琬,因治军严谨而令玄宗皇帝圣心大悦!” “哈哈哈!看了马中尉已是成竹在胸了!” 李浈大笑,而后拱手言道:“那浈便提前恭祝马中尉旗开得胜!” ...... 仇士良府。 这是仇士良半年来第一次见韦广,更是这间屋子半年来的第一位客人。 韦广的脸色看上去很差,甚至比仇士良还要差一些。 “仇公,今日朝堂之上那白敏中、刘瑑与郑颢显然是受了马元贽的恩惠,明知仇公身体有恙无法参加大阅,他们便趁机将马元贽推了出来,万万没想到陛下竟然应允了,如此对仇公是大为不利啊!” 韦广说得义愤填膺,俨然一副抱打不平之状。 “大阅......” 仇士良幽幽说道,脸上看不出此时的他是悲,是喜。 “马元贽何时变得聪明了!亦或是......” 仇士良没有说完,眼神中划过一抹疑色。 “或是什么?”韦广追问,但看此时其表情,对于仇士良的事显然要比仇士良在乎得多。 仇士良看了看韦广,而后缓缓说道:“或是其背后,另有高人指点!” 第三百五十一章 福兮祸兮 韦广闻言面色微变,而后沉吟道:“莫不是马植?” 仇士良大笑:“马植只怕是还没这个脑子,更何况自今日朝堂上的情形来看,刘瑑与郑颢、白敏中三人,必然有所关联!” “刘瑑、郑颢二人资历尚浅,在朝中影响甚微,倒是白敏中有些可疑,但白敏中与马元贽平日少有往来,今日怎么会突然......” 韦广话未说完,便只听仇士良打断道:“此人定然隐藏于暗处!” 说罢,仇士良略一沉思,而后突然说道:“派人盯住刘瑑、郑从谠和白敏中三人,另外再查清楚近几日他们与何人来往较为频繁,除此之外,那个郑从谠也寻个机会接触一下,无缘无故地向咱家来表忠心,必有所求......而且......咱家有种不好的感觉!” “哦?仇公何意?” 仇士良随即缓缓说道:“咱家隐隐觉得近来发生的一切,都出自一人之手!” ...... 李宅。 “今日之事闹得总觉得有些太过张扬了,若是被仇士良觉察到什么岂不是得不偿失!” 郑从谠一想起朝堂之上的那一幕,心中便有些懊悔,以往马元贽与仇士良虽对立,但却从未真正撕破脸皮,但经过今日这一闹,便等于是当众掀开马元贽与仇士良的嫌隙。 马元贽作为直接受益者倒还好,而仇士良无疑难以完成大阅这种操心劳力的差事,对其而言无异于暂时交出手中军权。 而对于仇士良来说,这是自己的底线,是绝对无法忍受的。 “仇士良比马元贽聪明,也更耐得住性子,若不将他逼得紧一些,我们又如何能抓住他的把柄呢?他若查便尽管去查,反正近来子全兄与养正兄二人都不曾来过!” 说罢,李浈想了想又道:“昨日......王二郎回河北了!” “王绍懿?”郑从谠问,有些不明白李浈说这件事与仇士良有什么联系。 突然,郑从谠似乎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变问道:“你是担心......不会的,他没这个胆子!” 李浈笑了笑,道:“那么多人都杀了,你以为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么?” “可河北据此数百里,如何兼顾得了?”郑从谠又问。 “距离不是问题,能不能赶过来也不是问题......” 说着,李浈微微一笑,而后走至窗前负手而立,隔着轻薄的窗纸,窗外的一切清晰可辨。 沉默良久,李浈方才缓缓说道:“我只是想让他明白一件事......在老子的身后,是整个河朔三镇!纵然他手握十万禁军,也依然要掂量掂量够不够资格!” “更何况,他只有一半!” 说罢,李浈轻轻将房门推开。 冷风灌入,将屋内的炭盆吹得更旺了些,隐隐有淡蓝色的火焰升腾而起,如龙息吞吐,如火凤涅槃。 狰狞,而张狂。 李浈昂首而立,青色的逍遥巾在脑后随风拂动,仿若置身画卷之中, 画面很美,但却让郑从谠竟不敢直视。 ...... 大明宫,温室殿。 一名年约十四岁的少年正危坐一侧,身着石青色常服,其上刺有金蝉纹饰,头戴远游三梁冠,腰系金色革带,面白唇红,眉眼间更是流露出些许顽劣之色,双目更是不时望向门外。 少年便是郓王李温,也便是此后史书中的懿宗李漼。 不过此时的李漼还不曾更名,也只是一名比李浈小几岁的孩子罢了。 见李温心不在焉,李忱不由有些恼怒,瞪着眼睛叱道:“你若不喜这些,那便出去!” 李温闻言顿时大喜,正欲起身谢恩,却正看见李忱那张铁青的脸,随即又重新坐了回去,躬身说道:“阿耶息怒,儿臣知错了!” 李忱随即冷哼一声,道:“哼,“小小年纪不思进取,整日与那些优伶厮混一处,尽学得那些奢靡浮夸之物,空负了大好年华!” 见李温垂首不语,李忱见状更是怒由心起,又问:“昨日韦学士侍讲禁中,因何不来?” 李温正欲作答,却只听李忱又道:“朕要听实话!” 闻言之后,李温面色微红,而后怯怯说道:“听......听曲去了......” “听......”李忱顿时气结,微微颤斗着指向李温,怒骂道:“不肖逆子,朕......朕怎就生出你这样的儿子!二郎比你年幼三岁尚且知道虚心求学,你大......” “咳咳......” 不待李忱说罢,一旁的王归长赶忙咳嗽了几声,李忱这才意识到自己险些说漏了嘴将李浈暴露,这才愣了愣,而后长叹一声道:“也怨不得旁人,只怪朕平日对你少有敦促!” 说着,李忱望着李温又道:“过些日子朕让你见一个人,日后要多与他交往!” 说罢,李忱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说道:“不过,他身上的那些坏毛病绝不许学来!” “敢问阿耶,他是何人?”李温有些好奇地问道。 李忱冷哼一声,道:“一个你一辈子都需要向他学习的人!” ...... 今日早朝逃过一劫的白敏中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宁,尽管暂时将马煜验尸的事遮掩了过去,但其总觉得似乎又落入了另一个圈套。 而且不知不觉中竟得罪了仇士良,又不知不觉地与马元贽站在了一条路上。 “也不知这刘瑑究打得什么主意!”刘括在旁想了许久,最终做出了最后总结。 白敏中瞪了刘括一眼,正欲教训几句,却只听门外侍者说道:“启禀郎君,中书舍人刘子全与翰林学士郑养正求见!” “他们来做什么!” 刘括瞬间说出了叔侄二人共同的疑问。 白敏中闻言沉思片刻,而后摆手说道:“不见!” 侍者闻言离去,但少倾便去而复返,道:“启禀郎君,他二人说......” “说什么?”白敏中不屑地问道。 “说郎君若不见的话,只怕命不久矣!” “放肆!”刘括拍案而起,但却立刻被白敏中按下,而后冲门外说道:“让他们去书房候着!” “舅父,你真要见他们?”刘括急问。 “事已至此,或许......我已真的别无选择了,且听听他们有何说辞!” 说罢之后,白敏中推门而出,径直向书房走去。 当见到刘瑑与郑颢二人时,白敏中的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但刘、郑二人却是一脸喜色,这让白敏中觉得很讨厌,因为当一个人但凡有什么坏主意之前,脸上大多都是这副表情。 不待白敏中说话,刘瑑率先叉手笑道:“多谢白相今日朝上相助!” 刘瑑不说这些还好,一提这个白敏中顿时火冒三丈,怒道:“竖子害我!” 尽管白敏中出言不逊,但刘瑑却也并不生气,只是赔笑道:“白相想必是误会下官了,今日前来也正因此事!” 第三百五十二章 严恒的阴暗面 白敏中遂冷哼一声,道:“哼,那老夫便要听听你们究竟有何说辞!” “马煜的事......” 刘瑑话未说完,便只见白敏中面色大变,当即回身关好门窗,低声喝道:“你们都知道些什么?!” 白敏中不蠢,还很聪明,虽然刘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但其瞬间便已明白他想说什么。 刘瑑与郑颢相互对视一眼,而后笑道:“白相莫要担心,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想知道!” 白敏中自然不信,当即又问:“究竟何人派你们来的?” 郑颢笑着插话道:“今日朝堂之上白相说得那番话难道忘了么?” 白敏中心中一凛,道:“是马元贽?!” 郑颢随即大笑:“哈哈哈!白相是聪明人,我等官职低微,这种事可不是一件小事,也并非我们二人便能扛得起来的!” 闻言之后,白敏中虽不置可否,但也明白郑颢所言非虚,无论刘瑑也好,郑颢也罢,担不起这样的欺君之罪,背后若没有一个足够强大的力量支持,便是自己这当朝宰辅都不敢触动这根底线。 而马元贽不同,其拥有策立之功,又手握五万禁军,即便是这样的欺君之罪,但对于马元贽来说,也足以掩饰得天衣无缝。 正如此时的自己,即便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但却依旧不敢多说半个字。 “老夫原本以为此事是......” “以为是陛下的意思?”郑颢笑道:“若是白相如此认为倒也不错,你我同朝为官,做得皆是为陛下分忧的差事!” “哼!休得花言巧语,若是如此也算为陛下分忧的话,那陛下岂不成了无道之君?!”白敏中黑着脸说道。 不待二人说话,白敏中紧接着又问:“说吧,你们究竟是何目的,有何居心?若是要老夫做哪些悖逆臣伦之事,老夫便是拼着一死也要向陛下禀明一切!” “白相言重了,我等具是忠于大唐之良臣,又岂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呢?不过......马中尉想要什么,白相真的不知道?”刘瑑笑道。 “那为何马元贽不亲自来找老夫?!”白敏中满脸狐疑地问道。 “方才说了,白相是个聪明人,而一个聪明人是不会问这个问题的!”郑颢望着白敏中,笑道:“不是么?” 白敏中闻言,想了想后沉吟道:“马煜之事是陛下亲自过问的,此事瞒得了一时,却瞒不了太久!” “那三名仵作白相不是已经处理好了么?”刘瑑随即说道。 “你们......”白敏中显然没有料到自己的一举一动竟全部已在马元贽的监视之下,甚至连那三名仵作的消息都已经掌握。 “最重要的是陛下那里,若陛下问起,老夫该如何交代?!”白敏中将声音又压得低了些,满脸怒容,但却又偏偏无能为力。 郑颢笑道:“陛下那里自有别人去解释,白相大可不必忧虑!” “谁?”白敏中追问,尽管自知马元贽远非表面看上去这么简单,但还是不由暗暗吃惊。 刘瑑随即说道:“这个便不需白相操心了,而今白相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何事?”白敏中问。 刘瑑微微一笑,缓缓说道:“一道正式的诏书!” ...... 仇士良府。 “如此说来,马元贽倒的确拉拢了白敏中,那郑颢与刘瑑呢?” 仇士良无须,但右手却不断地轻轻搓着下巴。 角落处的那双眼睛望着这一幕,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韦广闻言后摇了摇头,道:“这二人除了今日去见了白敏中之外,倒是没查到与其他人来往的证据!” “李浈!” 正在此时,角落处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紧接着一直隐于暗处的那道身影终于缓缓出现,正是严恒。 此时的严恒早已没了以往的憨气,取而代之的是脸上的那一抹略带着邪异的笑。 似笑而又非笑。 “李浈?!” 显然韦广早已知道了严恒的身份,更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 仇士良闻言也不由望着严恒。 严恒笑了笑,道:“郑颢、刘瑑与郑从谠三人都曾是李浈府上的坐上之宾,韦中丞的人似乎并不怎么好用啊!” “严恒,你此时莫要说这些风凉话,倘若你肯去做的话,又何苦本官劳心费力!”韦广冷笑道。 严恒闻言目不转睛地望着韦广,而后撇了撇嘴笑道:“好啊,若你不怕被陛下察觉,又嫌自己活得太久的话,那我马上就去办,明日一早保证连他们三个睡了几个女人都告诉你!” “你......”韦广气结,正欲开口怒斥,却见仇士良摆了摆手,笑道:“好了,你们二人都是咱家颇为信任之人,怎么到了一起就变得势同水火了呢?!” 说罢,仇士良望着严恒说道:“常之,你方才说他们三个此前与李浈走得较为亲近,此事可当真?” 严恒淡然一笑,道:“我与李浈原本情同手足,仇公是知道的!” 闻言之后,仇士良点了点头,叹道:“可惜如今你与李浈的关系已然决裂,否则咱家倒是有意将那后生拉到身边来!得到此人便等同于得到河朔三镇的支持啊!” 仇士良的脸上透着毫不掩饰的惋惜,丝毫没有察觉到严恒目中一闪而过的那一抹杀机。 “有他,无我!还望仇公莫怪!”严恒静静地说道。 “哈哈哈......”仇士良闻言朗声大笑,而后走至严恒跟前轻轻拍了拍其肩头,笑道:“倘若你不说这句话,咱家倒是看轻了你呢!” 趁着严恒不注意,韦广狠狠地剜了一眼,而后说道:“仇公,既然这三人与李浈走得亲近,那会不会李浈也参与了其中!甚至......” 韦广看了看仇士良,而后一脸凝重地说道:“甚至李浈便是幕后的这只手!” 仇士良闻言一愣,而后看了看严恒,笑问:“常之,你最了解这个李浈,你觉得他是否真如韦中丞所言呢?” 严恒看了韦广一眼,而后说道:“李浈此人心思缜密、阴险狡诈,绝不可以常理度之,韦中丞所言倒也并非没有这种可能!” 闻言,韦广不无得意地看了看严恒。 “哦?”仇士良笑了笑,而后又问:“理由呢?咱家与他无冤无仇,甚至连一面之缘都不曾有过,他为何要帮着马元贽陷害咱家?” 第三百五十三章 等着 显然仇士良并不是真的想征询韦广与严恒的意见,只见其紧接着说道:“李浈......呵呵,咱家此前多有耳闻,据说是个到了哪里便会搅得哪里不得安生的祸害,年轻人么......总有一颗不安分的心!” 突然,仇士良转而问道:“据说其深得陛下恩宠?” 严恒点了点头,道:“这倒是不假,陛下亲赐表字,在河北闹出那么大乱子,陛下连问都不问一声!” 说这话时,严恒的语气明显有些不忿。 韦广闻言也随即附和道:“虽然此子顽劣不堪,但陛下的恩宠是举朝尽知的!” 仇士良随即点了点头,笑道:“这样的一个人,你们觉得他会迁就于马元贽?不......他的内心一定不屑于马元贽,若是换做了咱家,回河北好生经营一番,日后做那一方霸主岂不更好,何苦来淌这趟浑水呢?” 韦广与严恒闻言后陷入沉默,此时仇士良又笑道:“而事实上,他也是这么想的!” “何以见得?仇公方才也说了,与这李浈尚且无一面之缘!”韦广疑惑地问道。 “呵呵......”仇士良轻笑,“有时候看一个人,不一定要用眼,也不一定用耳,只要知道他做什么便足够了!” “仇公指的是此前的那道奏疏?”严恒笑了。 “哈哈哈,常之聪慧,正是那道出兵河湟的奏疏!”仇士良大笑,向严恒投去一抹赞许的目光。 这是严恒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聪慧”这个词来夸奖自己,虽然还有些不适应,但却很受用。 “不知他听了仇士良这句话会作何感想呢?”严恒暗自思忖,但随即心中又是一阵怅然,因为他发现自己直到此时,也还依旧这么在乎他的看法。 此时只见仇士良紧接着说道:“那道奏疏虽并未提到河朔三镇,但他最终的目的一定是调用河朔三镇的兵力作为增援,因为只有如此他才能得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毕竟对于河朔三镇的那些骄兵悍将来说,他只是一个外来人,一个陛下安插到那里的钉子,若想真正融入进去,唯军功不能做到!” “但出关讨藩已是一件奇功,此时再来趟河湟的水,胃口未免太大了些!”韦广说道。 “呵呵,但凡有大魄力之人,胃口又怎会小得了呢?!甚至包括附会马元贽,都只是他前进路上的一块台阶而已!” 显然,未曾谋面的仇士良给了李浈极高的评价,这似乎让严恒很不舒服,因为他发现无论自己走到哪里,都依旧逃不开他的影子。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或许严恒已经感到厌烦,于是迫不及待地将话题岔开。 “这李浈倒是不必在乎,让他继续去做他的军功梦,介时马元贽自然会尝到今日自己亲手种下的苦果!倒是白敏中需得盯防一些,虽然陛下的恩宠不再,但他手中还是有些实力的,若实在不行......” 说罢,仇士良看了看严恒,而后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笑道:“杀了便是!” 严恒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原本自己对白敏中便没什么好感,这样的人多杀一个也无妨,只是善后比较麻烦些而已。 但一想到背后有仇士良这棵大树,严恒也便释然了许多,毕竟当年甘露之夜,有四位宰相都死在了仇士良的刀下,经验不可谓不丰富。 ...... 夜,翊善坊。 酒肆还是那间酒肆,依旧是那个最不起眼的角落,依旧是那紫衣老者。 也依旧碗箸成双,碗里盛着的还是那泛着苦涩味道的醪糟。 似乎,缺了一人。 这一次,仇士良并未自饮,两只酒碗的酒满着,不曾饮上一口。 尽管那个人说自己从不饮酒。 坊道之间的寂静与坊内的喧嚣形成一种极大的反差,犹如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仇士良双目微闭,他已枯坐在此一个时辰,但要等的人却还未到。 酒肆的小二似乎已经习惯了紫衣老者的存在,所以便完全忽视了他的存在。 “你的胆子越发的大了!” 仇士良的身后响起一道声音,声音压得很低,以至于连在一旁打盹的小二都不曾惊醒。 等到了要等的人,但仇士良看上去并没有想象中的欣慰,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睁开。 “虚度了多半生,什么都没了,剩下的唯有一颗苦胆了!”仇士良缓缓说道。 “什么都没了?!你难道还不满足?”黑衣人坐在仇士良对面,黑色的斗笠往下压了压,依旧容貌难辨。 闻言,仇士良这才缓缓睁开双目,淡淡地笑了笑,道:“我老了,早已没了争强好胜的斗志,但这世上想让我死的人太多,所以有些东西还不能放得太彻底!” “有人倒是真的觉得你老了!”黑衣人笑道。 仇士良闻言看了看黑衣人,指着其面前的酒碗,道:“喝了他!” 黑衣人微微一滞,略显犹豫,但片刻之后却端起酒碗将那苦涩的醪糟一饮而尽。 “看来你已经决定了!”仇士良笑道。 “我只是不想跟你一样!”黑衣人答道。 仇士良将自己面前的酒推到黑衣人面前:“心有所惧是好事,知道畏惧才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这一次,黑衣人没有犹豫,直接端起一饮而尽。 饮罢,黑衣人将面前的两只空碗轻轻倒扣在案上,缓缓说道:“曾经错了一次,我不希望下一次也错!” 仇士良笑了笑,道:“这一次......不会错了!” ...... 安邑坊,李宅。 不知不觉,李浈已经滞留长安近一个月,王宗实死得蹊跷,但任谁都不曾再有过多地去探究什么,即便当初对此龙颜大怒的李忱,似乎都已忘记了这桩悬案的存在。 正如所有人似乎都忘记了这位幽州行军司马的存在一样。 对于京城中的所有人来说,李浈不过是个小人物,即便沐浴在浩荡的皇恩之中,也依旧无足轻重。 “小人物也是人物啊!” 李浈翘着腿围在暖和的炭盆旁边,将最后一口汤饼塞入口中含糊不清地说道。 “可是谁又曾想到,这一切竟都出自于你这小人物之手呢?”郑从谠笑道,手中捧着的那碗汤饼早已微凉。 李浈抹着嘴,将口中之物咽下,道:“小人物才自在,做起事来也没那么多顾忌!” 郑从谠闻言点了点头,“泽远这话便说得有些轻佻了,有些事不是谁想做便能做、敢做的,正如眼下之事,天下士人无不憎恨阉宦,可真敢站出来做什么的少之又少,偶尔有几个,最终还是败在了人心上!” “嗯,所以我也只是敢在背后搞些明堂,若真让我站出来明目张胆地做,我也不敢啊!”李浈苦笑道。 郑从谠闻言大笑,而后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有些事原本我是不想问的,但终究还是耐不住好奇......接下来我们怎么做?” “什么都不必做,等着!” 仇士良在此时已经由李浈察觉到了背后那只手一定是李忱,只是佯作不知掩人耳目 第三百五十四章 上元 大明宫,温室殿。 “今日......仇士良上了一道奏疏!” 李忱指了指面前几案上的奏疏,冲李浈说道。 “他按捺不住的!” 虽然李浈并未看到奏疏的内容,但却早已猜到了一些。 “嗯......”李忱点了点头,问道:“这也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 李浈微微一笑,道:“在人心面前,任何计划的作用都不过是廖以宽慰罢了,所以儿臣不太喜欢依计划行事!” “那你觉得朕应该如何应对?”李忱又问,但看其脸上表情似乎心中早已有了决断。 “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李浈笑道。 “你的意思是答应他?”李忱问。 “自然是要答应的,否则没了主角儿,便称不上戏了!”李浈点了点头道。 显然,李忱对于李浈这个答案很满意,紧接着说道:“马元贽建议上巳节,仇士良则建议上元节,你觉得如何?” “上元节,仇士良的话还是要听的!”李浈不假思索地答道。 “哦?为何不采纳马元贽的建议呢?”李忱讶异道,但脸上却带着笑。 “只是儿臣的直觉罢了!”李浈笑道。 显然李忱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但却也没有追问,只是笑了笑,而后说道:“若朕问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想必也没有什么答案了!” 李浈闻言摇了摇头道:“不是儿臣不说,而是真的不知道!” 这一次,李浈说的是真话。 但李忱对此却不置可否,又道:“那你想让朕如何配合你?” 李浈想了想道:“无论仇士良所奏何事,阿耶准了便是!” “无论何事?”李忱有些不解。 “无论何事!”李浈点了点头,笑容依旧。 李忱见状微微一怔,而后面带无奈地点了点头,道:“好吧,不过朕希望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 翌日早朝。 接连几日讨论无果的事情终于得到了李忱的回复。 上元节骊山大阅,同时命马元贽与仇士良各监其部,而司礼官除了兵部尚书崔铉之外,白敏中赫然其列。 尽管御史大夫封敖等一干老臣并不赞同骊山大阅,但在韦广与白敏中等更多重臣的拥护下,封敖等人的抗议显得太过渺小。 李忱端坐于首望着满朝文武,脸上在微笑,但心中却泛起一抹冷笑。 这让李忱忽然明白了眼下这个现状,这个朝廷终究还不是自己的,自己终究还没有彻底摆脱傀儡的命运。 而与此同时,李忱也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那个看似少不经事的儿子,远比自己要看得透彻。 李忱甚至怀疑李浈之所以操纵这一切,其最终目的不过是想要让自己看清楚一些事和一些人。 但李忱终究不知道李浈接下来想要做什么,毕竟大阅之后,马元贽还是马元贽,仇士良也还是仇士良。 禁军之权也依然旁落他处。 但事已至此,李忱唯有选择相信李浈,也只能相信李浈。 朝会之后,李忱的心情显得有些低落,毕竟没有哪一个天子甘愿受人摆布,更何况李忱为了这一天足足谋划了十年。 “王归长,你说朕真的适合做天子么?”李忱一脸疲惫地倚在凭几上,双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 王归长闻言赶忙一脸惊恐地躬身应道:“大家是天之子,此乃天意,更是民意!” “天意?民意?”李忱笑了笑,道:“那臣意呢?” “大家忘了,正是......” 王归长没有说完,便只听李忱冷哼道:“莫要说那二人!他们不过是想寻个可以摆布的傀儡罢了!” “大家怎会是傀儡,您是明君!”王归长说道。 李忱摆了摆手,无力再辨,缓缓说道:“将严恒叫来!” ...... 马元贽府。 “上元节骊山大阅......呵呵,看来我们还是低估了那个老狐狸的手段啊!”马植冷笑道。 马元贽看了马植一眼,神色看上去不悲不喜,缓缓说道:“那个老狐狸不足为虑,倒是陛下这一次出了一手好棋!” “陛下?”马植不解。 “陛下的意思很明显了,他并不想让神策军中只有一名中尉,只有两个人的神策军才能让他更安心一些!”马元贽说道。 马植闻言面色微变,道:“那岂不是我们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成了无用之功?到头来陛下还是会另寻一个右军中尉,阿兄你还是左军中尉!” 马元贽点了点头,道:“目前看来的确如此!” “那阿兄可有何对策?”马植追问。 “对策?”马元贽瞥了马植一眼,而后起身负手走至马植跟前,笑道:“前几日为兄见了一人,他说了一句话!” “哦?”马植疑惑道。 马元贽微微一笑,道:“他说的是,先天二年时给事中唐绍和兵部尚书郭元振!” 马植闻言沉思片刻,而后恍然大悟道:“阿兄的意思是......” 马植的话还未说完便被马元贽抬手打断:“明白了就好!为兄早有安排,介时看那老狐狸如何向陛下交代吧,只要他倒了,咱家倒要看看有谁敢接这个位子!只要无人敢接,对咱们来说这结局还不是一个样?!” 马植闻言不由笑道:“阿兄神算,小弟受教了!” 马元贽不由大笑,而后转身望向窗外,缓缓说道:“日后,你我兄弟二人还须得恪尽职守为陛下好生守着这诺大的天下!” 说这话时,马植并没有看到马元贽脸上的那抹冷笑,而马元贽同样也不曾看到马植眼中一闪而过的那一抹惊恐。 ...... 温室殿。 严恒躬身而立,事实上严恒很少抬头去正视李忱,以至于李忱不得不三番五次提醒其答话时要抬起头来。 但尽管如此,严恒依旧如我,一副谨小慎微之状,提醒得多了,李忱索性也便不想再说,只要严恒不嫌累也便由他去了。 “常之,朕让你查的马煜一案,可有了结果?”李忱问道。 严恒想了想,略显犹豫。 “怎么?直说便是了!”李忱催促道。 “陛下真的要听?” 这一次,严恒终于抬起头。 “说吧!”李忱道。 “萧仲离!”严恒轻轻说道。 第三百五十五章 丌元实 “什么?” 李忱手中的书卷瞬间跌落。 “臣已查出,那日刺杀马煜的刺客正是萧仲离!” 严恒又一次将头垂下。 “你如何确定是萧仲离所为?”李忱显然并不相信这个结果。 “臣并不确定!” “严恒,你莫不是在戏耍朕吧!”李忱沉着脸问道。 “天下之大,江湖之广,谁也说不准除了天下剑以外还有没有第二个用剑高手,倘若真有的话,那便不是萧仲离!” 尽管严恒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但这句话已说明了一切。 因为普天之下只有一个“天下剑”。 李忱闻言之后陷入沉默,而后摆了摆手道:“你先退下吧!” “臣告退!” 说罢,严恒躬身而退。 李忱看了看一旁的王归长,道:“都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王归长回道。 “你觉得严恒的话可信否?”李忱又问。 “这要看大家愿不愿意相信!”王归长躬身笑道。 听上去显然王归长并没有明白李忱的意思,只见李忱看了一眼王归长,道:“你这老货忒是奸猾!” 王归长讪笑一声便不再言语,这么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了将自己当做空气,也习惯了别人将自己当做空气。 如今面对侍奉新君,王归长也依旧希望自己是那方最不引人注意的空气。 而于李忱而言,自己需要的不仅是一名奴婢,更是一个可以信赖和偶尔能够倾心长谈的人。 而王归长虽然可以信赖,但终究太过谨小慎微,以至于李忱每每想寻个可以说话之人的时候,却始终看不到王归长的脸。 正如现在,王归长垂首而立,让李忱依旧看不到他的脸。 李忱顿时兴趣索然,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那张少年的脸,微微上扬的嘴角似乎戏谑着一切。 李忱的脸上不经意间露出一抹淡淡的笑,自顾沉吟道:放眼天下,也许只有他才敢跟朕那样肆无忌惮地吵闹吧! 也许王归长听到了些什么,在李忱说完之后,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而后又再度垂了下去。 ...... 临近上元之日,整座长安城似乎都变得忙碌起来,依大唐律,正月十四、十五、十六日京城放夜三日,金吾不禁,百姓可自由出入各个坊间。 而与以往不同的是,今年上元节天子于骊山大阅,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件大事,天大的事。 事大如天,朝臣们自然不敢怠慢。 对于百姓来说,骊山大阅阅的是军队,于自己并无直接利害关系,反倒是即将到来的上元节更值得庆贺一些。 既是节日,谁也不愿去骊山沾染那些肃杀之气,远不如去看灯轮旁的旱船、斗鸡舞马、摔跤相扑来得更痛快。 上元未至,但节日的气氛却早已弥漫于长安城内。 整车整车的新竹被抢购一空,只为了节日里将其投入篝火中后发出的那阵阵爆裂声,预示着祛除邪佞灾疫。 各坊间在坊正的主持下扎起五彩的灯轮、灯楼和灯树,只为了节日里获取驻足者发出的那一阵阵赞叹声,预示着来年的五谷丰登。 酒肆之内,文人雅士的酒令声和寻常百姓肆意的呼喊声,让长安城的夜变得无比喧闹。 在这样的气氛里,没有人在意角落里那个略显落寞的身影,更没有人在意其脸上现出的那浓浓的忧虑之色。 中年男人四十出头,面白无须,身着一身蓝色缺胯袍,整个人看上去正如其头上的幞巾,绵软无力。 男人已饮了整整一坛葡萄酿,稍显醉意,任凭周围人们如何高谈阔论,只是自顾饮酒。 “丌副使好兴致!” 正在此时,一清秀少年自顾坐在男人对面,脸上挂着笑,端起剩下的半坛葡萄酿便径直灌了进去。 “你......”男人似乎没想到少年会出现在这里,脸上显得有些意外。 “丌副使很意外?”少年抹了抹嘴,而后咧着嘴笑道。 “李司马何故到此?”男人问道,脸上多了些警觉。 少年正是李浈,而男人则是右神策军副使丌元实。 “怎么,丌副使来得,李某便来不得?”李浈又笑。 丌元实闻言摇了摇头,道:“李司马自然来得,既然李司马有兴致,那丌某就不便打扰了!” 说罢,丌元实起身欲走。 李浈环顾四周,而后笑道:“丌副使似乎应该在军营之内整备军务吧!” 丌元实冷笑一声,道:“李司马,论官职丌某要比你大一些吧,所以丌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提醒!” “丌副使看上去脸色不太好!”李浈端起丌元实的酒碗,将碗里的酒洒在地上。 丌元实本就已经起身,闻言之后微微一愣,而后面色更冷,道:“管得太多......不好!” “哈哈哈,丌副使提醒得在理,那在下便不管了,丌副使请自便!”李浈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大笑道。 “哼!”丌元实冷哼一声抬腿便走。 “可笑啊,看来有人又要步王副使的后尘了啊!” “你胡说什么?!”丌元实登时面色大变,而后转身怒道。 “没什么,李某信口雌黄胡说的,丌副使自便,自便!”李浈头也不抬,自顾举箸拨拉着案上丌元实吃剩下的一碟青菜。 而李浈越是如此,丌元实便越是心中不安,索性再度坐回原位,压低了声音说道:“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听音辨意,显然丌元实知道一些事情。 李浈此时抬头笑道:“怎么?丌副使不走了?” 丌元实哪有心思言他,直接问道:“王副使的事,你究竟知道多少?” 李浈看了看丌元实,而后笑道:“丌副使知道的在下都知道,在下知道的丌副使却不一定知道!” “你......” 眼见李浈始终不肯透露半点,丌元实不由怒意更甚,猛地一拍酒案,强压着声音说道:“莫要仗着陛下的宠幸,便口无遮拦,有些事不是你一个小小的行军司马能担待的!” 李浈摇了摇头,自顾笑道:“丌副使,这可不像是一个求教的态度啊!” 第三百五十六章 疑窦 丌元实面色微沉,目不转睛地望着李浈,但却一言不发。 “在下听说丌副使与王副使情同手足......”说着李浈看了看丌元实,而后摇了摇头笑道:“看来,这传闻似乎不怎么准确啊!” “你......究竟想说什么?!”丌元实面色愈发阴冷。 “没什么......”李浈起身笑道:“既然传闻有误,那李某告辞便是了!” 说罢,李浈起身便走,但却被丌元实顺势一把拽住。 “坐!”丌元实四下望去,未见可疑之人,这才低声说道。 李浈闻言轻笑:“呵呵,丌副使还有事?” 丌元实强压着火气,说道:“虽然本使不知你意欲何为,但就凭你方才那句话,便暂且与你一叙!” “哦?这么说,传闻是真的了?”李浈故作讶异道。 丌元实点了点头,道:“我与王宗实同年入宫,这些年来相互照应,说是情同手足也不为过!” 李浈闻言这才重新坐了回去,自顾又倒了一碗葡萄酿,说道:“既然如此,王副使的死,难道丌副使就从没有怀疑过什么?” 丌元实微怔,而后咬牙叹道:“怀疑过又怎样?此事丌某有心无力!” “有心便好,至于有没有力,自当别论!” “此言何意?”丌元实追问。 李浈轻轻抿了一小口葡萄酿,而后伸手在碗中蘸了些酒水,紧接着在案上写了一个字。 “仇?”丌元实看了一眼,不由心中大骇。 “丌副使明白了?”李浈笑问。 丌元实摇了摇头,道:“你莫要胡言乱语,我与王副使跟随仇公多年,仇公怎会如此?!分明是马......” “看来......丌副使还是不明白!”李浈打断道:“官场上的这些事,丌副使比在下更清楚,马元贽固然希望王副使死,但却绝不是在这个时间,更不是这种死法,弄巧成拙这种事你觉得马元贽会做么?” 丌元实闻言顿时陷入沉默,显然李浈所言是有着充分依据的,王宗实被人毒死在大理寺大牢,首先嫌疑最大的便是马元贽。 片刻之后,丌元实的面色显得有些悲怆:“真的是仇公?!” 李浈紧接着又道:“之所以要说这些,在下只是想让丌副使看清楚眼前的处境,至于王副使的死,你我都无能为力!” 丌元实望着李浈,道:“你想说什么便直说吧!” 李浈随即说道:“浈既受皇恩,便要为主分忧,如今陛下即将对河西用兵,而王副使又横死狱中,倘若丌副使再出什么意外的话,恐禁军生变,误了军国大事!” 丌元实闻言面色大变,问道:“李司马何意?难不成仇公意欲加害于我?” 李浈摇头说道:“丌副使于仇中尉来说并无利害关系,但有一人丌副使却不得不防!” “何人?”丌元实追问。 话音方落,李浈却早已在案上又写了几个字,丌元实顺势望去,不由惊呼道:“是他?!” ...... 李宅。 当整个京城都陷入一片忙碌之中时,李浈似乎成了最清闲的那个人,尽管他看上去一直都很清闲,甚至就连御史们都已经忘记了他这个一直赖着不走的幽州行军司马。 但只有赵婉才知道,这个看似京城中最闲在的人一刻都不曾闲在过。 每当李浈独自在亭子里发呆时,赵婉总会莫名的心疼,可偏偏自己却帮不了什么,有时她真的想去找严恒解释些什么,但却总未能成行。 一来她根本不知道严恒所在何处,二来李浈曾明确说过,不准寻他。 无助之下,赵婉只得去寻程伶儿,因为她知道,程伶儿的话,李浈永远是听得进去的。 红袖招之内,赵婉脸上的泪痕未干,梨花带雨。 “还求阿姊帮帮李浈,若再这么下去,他怕是要扛不住了!” 程伶儿点了点头,柔声道:“他的脾性我最了解,一旦做了决定只会不管不顾地去做,从不会去想什么后路,严恒我倒是见过几次,他与李浈只是生了些误会罢了,多年的手足情分,还不至于就这么轻易放下!” “那为何严恒至今都不曾露面?如今李浈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我从不问他要做什么,他心里如何为难也只是自己硬撑着,但他越是这样,我心中便越是难受!” 程伶儿闻言轻轻抓起赵婉的手,笑道:“傻妹妹,李浈是男人,他只是不愿让你担心罢了,至于他与严恒之间的误会,也许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呢?” 赵婉闻言看了看程伶儿,将信将疑地说道:“阿姊说的可是真的?” “怎么?信不过阿姊么?”程伶儿笑道。 赵婉这才露出一抹笑意,道:“阿姊的话我信!” 程伶儿又是一番安慰之后才将赵婉送走,待其走后,程伶儿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担忧之色。 “月儿,仇士良那边可曾有什么消息?”程伶儿问道。 月儿闻言想了想道:“暂时还没什么消息,大阅在即,只是在整备军务而已!” “马元贽呢?”程伶儿又问。 “自然也是整备军务!”月儿答道。 程伶儿想了想后突然又问:“你可知道先天二年骊山大阅时,都有哪些兵马?” 月儿闻言柳眉轻蹙,想了片刻后,道:“难道不是禁军?” 程伶儿摇了摇头,道:“若我没记错的话,除了禁军,还有朔方、陇右、剑南、河东四道兵马,总共二十万大军!” 月儿想了想,却始终不明白程伶儿想说什么。 “那你可知道此次骊山大阅都有哪些兵马么?”程伶儿随即又问。 “这一次除了禁军之外倒是没听说还有其他兵马!”月儿不假思索地说道。 程伶儿点了点头,道:“不错,这一次大阅只有禁军!” 不待月儿说话,程伶儿自顾沉吟道:“先天二年时的禁军只有五万,而这一次却有整整十万!” “娘子的意思是?”月儿满脸疑惑。 “速将李浈叫来!” 月儿见程伶儿面色凝重,自然不敢耽搁,当即转身而出,但仅片刻之后却又折返了回来。 “还不快去?!”程伶儿催促道。 话音方落,却只听一道声音自月儿身后传来:“阿姊,我来了!” 第三百五十七章 马元贽的字很丑 月儿方要说话,却只见李浈一步斜跨向前,一伸手将月儿拽了进来,而后又对刘关使了个眼色,刘关心领神会,当即将房门关好而后警惕地守在门外。 “阿姊找我?”李浈说道,脸上没了以往的戏谑,变得有些凝重。 “先说你的事吧!”见李浈如此慎重,程伶儿心中也不免为之一惊。 李浈闻言后看了看月儿,又看了看程伶儿,脸上的担忧之色更甚,“阿姊,你不觉得整件事从始至终似乎哪里有些不对么?” “你说的究竟是何事?”程伶儿随即问道。 李浈沉思片刻,而后却是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只是一种直觉而已,这种感觉很......” “危险?”程伶儿插话道。 “对,就是危险!”李浈望着程伶儿说道。 “我方才想到了一些事,不知你担心的是不是这些?!” 程伶儿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而后说道:“方才我与月儿说起,当年玄宗大阅骊山时除了禁军,尚有朔方、陇右、剑南、河东四道兵马,而此次大阅,似乎只有禁军的十万兵马!” 李浈闻言之后双目精光闪现,而后霍然起身道:“不错,阿姊说得不错,正是此事!仇士良与马元贽势同水火,二人虽然手中的兵力相同,不同的是仇士良老迈,但在朝中的势力却是要更大一些;而马元贽年盛,但......” 话未说完,程伶儿接着说道:“但最不应该着急的便是他!” 李浈点了点头说道:“不错,若我是马元贽的话,首先要做的便是熬死仇士良,只要仇士良一死,区区一个王宗实怕是还斗不过马元贽,而朝中的那些大臣们自然要另寻庇佑,对马元贽的话也便言听计从,介时只要对陛下稍以劝谏,右神策军还是逃不脱马元贽的手心!但马元贽没有这么做,反倒是与仇士良针锋相对,而仇士良似乎也并不急于将马元贽置于死地,二人之间看似互有损伤,但实则暗地里始终保持着一种默契!” 程伶儿讶异道:“默契?!此话又是从何说起呢?” “阿姊不妨想想,若按常理的话,仇士良让位后谁最有可能继任右神策军中尉的位子?”李浈问道。 “自然是王宗实了,可他依旧死了!”程伶儿道。 “不错,是王宗实,他死了,那么接下来便只剩了一个副使丌元实,而丌元实无论声望还是实力,显然还不足以与马元贽去争这个位子,如此一来,马元贽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得手!但马元贽却有一处死穴!” “马......马煜?”程伶儿试探着说道。 李浈紧接着说道:“正是马煜,按理说马煜与马植的关系最为亲密,但据我所知,当年周乡绅一案中,真正动手的便是马元贽的人!?” “马元贽的人?你可确定?”程伶儿大惊。 李浈点了点头道:“不仅如此,我还可以确定是神策军的人!” “什么?!”程伶儿面色大变,因为如果此事真如李浈所说的话,那么马元贽便是私调兵马的重罪。 “阿姊忘了刘关等五人正是我从左神策军那里向陛下要来的,刘关五人在左神策军十余载,在军中自然有些过命的交情,所以要想弄清楚此事并不算难!” “倘若如此,那么马煜还真的是马元贽的一个死穴了!”程伶儿沉吟道。 “所以说,最想要马煜死的不是别人,正是马元贽,只是他以马植作为掩饰罢了,而仇士良本可以顺着马煜的线索查下去,但却偏偏在这个时候马煜遇刺身亡!” 说罢之后,李浈又道:“若非萧叔出手,马煜就真的死了!而当日就在萧叔将马煜假意刺死之后,又来了一个人!” “何人?”程伶儿追问。 “我!” 正在此时,却听门外传来一道声音。 李浈面色一喜,指着门外说道:“就是他!” 紧接着只见房门被人自外轻轻拉开,一道壮硕的身影出现在李浈与程伶儿面前。 “严恒?!”程伶儿讶异道。 严恒先是冲李浈点了点头,而后对程伶儿叉手行礼道:“不敢欺瞒阿姊,确切的说应该是不良人!” “是仇士良的授意?!”程伶儿忙问。 严恒点了点头,道:“不错,当日事出紧急无法通知大郎,原本我是要亲自去的,也好暗中对马煜做些手脚,但仇士良那个好狐狸却竭力反对,所以小弟无奈之下只得派了一名心腹,幸好萧叔提前做好了一切,否则当日还真说不好会不会露了马脚!” 程伶儿闻言却是苦笑一声,道:“你们两个连我也一起骗过了!” 李浈却是咧嘴一笑,道:“事发突然,早知这憨货不会离开京城的,所以干脆便让他去做了内应,这个阿姊是知道的!” 程伶儿没好气地说道:“这个自然知道,但一直以来都是我与严恒联系,谁知你们两个暗地里竟然也有所联系,若是被人发现了岂不是前功尽弃!” 严恒瞥了一眼李浈,不屑地说道:“哼!他若不向我道歉的话此事永远不算完,至于联系他也是事出无奈,毕竟有些事再通过阿姊的话难免会耽搁些时间,恐误了大事!” 李浈点了点头,对严恒道:“我们的事以后再了,先说眼前!” 此时只见程伶儿又道:“若按你的意思,那么王宗实的死则是马元贽做的?” “不错,正是马元贽!”严恒不假思索地说道。 “你又为何如此确定?”程伶儿问。 严恒紧接着说道:“因为在王宗实死之前,仇士良收到了一封信!” 说着,严恒看了看程伶儿,道:“是马元贽向仇士良示好的信!” “你又如何确定是马元贽的信?”程玲儿问。 “因为那日我就在场,仇士良是当着我的面拆开的!” 说罢,严恒想了想又补充道:“马元贽的字很丑,比我的还丑一些!” 程伶儿闻言柳眉紧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只听严恒又道:“仇士良在看完信之后,说,既然想要咱家保他,他便要拿出一些诚意来!然后便有了王宗实被毒死狱中!” “如此说来,他们两人倒的确是在互相为彼此清除障碍啊!”程伶儿不由面色沉重地说道。 但随即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冲李浈问道:“但这个局是你做的,一切皆因你而起,倘若他们事先有所默契的话,又怎会一步步落入你的圈套呢?” 第三百五十八章 未占先手 “这......”李浈看了看程伶儿与严恒,道:“也是小弟想不通的地方!” 严恒闻言则白了一眼李浈,道:“枉你自诩聪明,这般简单的事情都看不透!” 程伶儿不由笑道:“好了,你想到了什么便快说吧,你俩的事日后再论!” 见程伶儿这般说,严恒方才收起对李浈的忿怨,正色说道:“其实很简单,将计就计而已!” 闻言之后,李浈看了看严恒,而后又与程伶儿相互对视片刻,脸上的神情似乎逐渐变得明朗起来。 “将计就计......”李浈口中微微沉吟着,短短的四个字却如一柄长剑般直刺心间。 “倘若如此......”李浈的脸上担忧之色更甚,“倘若真的如此,那此次大阅......” 李浈话没有说完,但身上的衣衫却几乎在一瞬间湿透。 严恒微微皱了皱眉头,因为他看到李浈藏在袖间的双手在微微发抖,自己已记不清上一次看到李浈如此紧张是什么时候,但能让李浈如此失态,此事必不寻常。 程伶儿显然也注意到了李浈的异样,与严恒不同的是,程伶儿知道李浈在担心什么,因为自己的心中同样担心。 但毕竟程伶儿曾经亲眼目睹了十年前的那场甘露巨变,心中所能承受的东西要远较李浈更为强大。 “阿姊......” 严恒轻声问道。 “我要马上进宫!” 李浈说着,转身欲走,却被严恒拦住。 “恐怕你进不去了!” 严恒说道。 “为何?”李浈问。 严恒看了看李浈与程伶儿,缓缓说道:“今日我冒险来此见阿姊是因为两件事!” 李浈与程伶儿闻言面色骤然一紧。 只听严恒紧接着说道:“其一,昨晚仇士良去见了一个人!” “何人?”李浈与程伶儿异口同声地问道。 “杞王!” “杞王李峻?!”李浈惊道,心中那丝危险的预感变得愈发清晰。 杞王李峻乃是武宗长子,较李浈年长一岁,武宗即位后于开成五年封王,当初仇士良与马元贽正是以李峻年幼为由转而拥立光王李忱为皇太叔,继而使其荣登九五。 “其二呢?”程伶儿追问。 “其二便是,今日晌午,仇士良在府中设宴!” “设宴?宴请何人?”李浈的眉头紧锁,沉声问道。 严恒随即深吸了一口气,道:“北衙八军统领!” “北衙八军?” 如果说方才李浈只是有一种危险即将来临的预感的话,那么现在便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种危险的存在。 李浈面色大变,北衙禁军共为十军,分别为左右羽林、左右龙武、左右神武、左右神威和左右神策。 其中实力最强的左右神策各掌握在马元贽与仇士良手中,而剩余八军虽然实力大不如前,但却是负责整个宫廷戍卫的重要力量。 而仇士良在这个时候宴请其余八军统领,而且又提早与杞王见面,其心早已昭然若揭。 “然......后呢?”也许是太过紧张的缘故,李浈说话有些结巴。 严恒此时面色凝重地说道:“庆幸的是八位统领还是忠于陛下的,不幸的是,仇士良将八位统领已秘密软禁起来,而且由右神策军接管了宫廷戍卫!” “什么?!仇士良他竟......竟敢......”李浈向后趔趄了几步,面色变得苍白无比。 原本以为在这一局对弈中自己已占先手,不料直到这最后一刻才知道,原来自己只是别人棋盘之上的那一枚棋子。 “怕是不仅仅只有仇士良那么简单!”程伶儿紧接着说道,脸上的担忧之色丝毫不比李浈差了多少。 “阿姊是说马元贽也参与其中?可这些日子里我的人并未查到他二人之间有什么联系啊!”严恒诧异道,他相信自己的属下,正如他相信李浈一样。 李浈摇了摇头道:“没查到并不代表没有,单凭此前二人互有默契这一点便足以说明,马元贽一定知道仇士良的计划!” 程伶儿此时插话道:“不错,右神策军接替北衙禁军戍卫宫廷,马元贽不可能不知道,但你可曾看到马元贽有什么动作么?” 严恒摇了摇头,道:“这倒是的确没有,马元贽一如往常那样督促左军操练,并没有什么异常!” “所以,此时马元贽没有什么异常才是最大的异常!”程伶儿说道。 “再过两日便是大阅之日,谁也说不清仇士良会在何时动手!”程伶儿坐回榻上,面露忧色。 李浈想了想后说道:“仇士良既然一手促成了此次大阅,那么他便一定会多等这两日,况且若我猜得不错,仇士良的准备还远没有那么充分,否则他也不会这么急于去见杞王!” 严恒点头表示同意:“嗯,如此也有些道理,因为就在仇士良见过杞王之后,杞王府的护卫便增加了许多,应为神策军假扮!” 此时只见李浈突然对严恒说道:“我进不得宫内,你可能进得?” 严恒想了想后,道:“我试试,但不保证一定能见到陛下,毕竟仇士良素来谨慎,若其有心谋逆,怕是会更加小心!我需要怎么做?” 李浈点了点头,道:“你若见了陛下,一则提醒,二则务必使陛下不露声色!” “没了?” 严恒诧异道,在其看来,即便是神策军也依旧要听从陛下的命令,只要陛下一声令下,仇士良自然无法得逞。 李浈摇了摇头,道:“没了,军权在握,仇士良可以有无数种理由让这些士兵拒绝执行陛下的命令,眼下陛下的安危是最重要的,只要陛下在,一切就都还有转机!” “李浈说得不错,眼下不仅我们进不去,怕是连某些大臣们也进不去了!”程伶儿插话道。 “某些?”严恒不解。 “自然是诸如封大夫一类的老臣!”李浈说道。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严恒问。 李浈闻言之后陷入沉默,自己身在长安,手中无一兵一将,即便是想要出去临时借兵,一来无陛下旨意,二来时间似乎也并不允许,三则如果仇士良不蠢的话,此时此刻的长安城怕是早已进得来出不去了。 但随即,李浈缓缓说道:“我要去见一个人!” 第三百五十九章 那人 延庆公主府。 李浈的眼神有些闪烁不定,他不敢去看延庆有意无意间投来的目光,说不清道不明,但总让李浈感觉有些不对,但偏偏自己却又不能多说些什么。 对于李浈的到来,延庆看上去似乎并不意外,反倒是带着些欣慰,或者别的一些什么,这种感觉延庆也说不清道不明,只知道每次看到李浈那张脸的时候,心中的烦忧似乎瞬间一扫而光。 “怎么?来找本宫却又不说话,再这么下去本宫可没兴致陪你在这里枯坐!” 延庆笑颜如花,话虽如此,但延庆知道,即便是就这么默默地看着李浈,自己也心甘情愿。 闻言之后,李浈无奈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声道:“每次来殿下府上,总有些不自在!” “不自在?!”延庆佯怒道:“如此不知礼数,还吃了本宫这么多橘子,还将橘皮扔得满地,你说不自在?!” 李浈低头看了看地上,而后将屁股从几案挪到一旁的蒲团上,又拍了拍袍子上散落的橘皮,笑道:“我只是以此来掩饰一下自己不自在的心境罢了,殿下莫要这么小气!” 延庆闻言笑着望着李浈,道:“既然不自在,那日后便不要来了!” 李浈忙道:“其实吃东西更多的时候是在掩饰心中的紧张,殿下莫要见怪!” “紧张?为何紧张?”延庆笑问。 闻言之后,李浈却是缓缓收起脸上的笑意,而后向四周看了看。 “看什么,这房里只有你我二人!”延庆一脸嫌弃地说道。 李浈这才低声问道:“殿下觉得杞王如何?” “李峻?”延庆讶异道,虽然不知李浈为何突然会问起自己这个三弟,但还是认真地想了想后才说得:“李峻排行老二,今年刚刚十七岁,虽为父皇长子,但却从没有皇室贵胄的恶习,为人还算是忠厚,只是......” “只是如何?”李浈见延庆有些犹豫,急忙追问。 延庆看了一眼李浈,这才缓缓说道:“只是因为陛下登基之事,一直有些怨言!” 说罢之后,延庆赶忙又补充道:“当然,陛下是我们的皇叔,而且陛下又不失为一位明君,慢慢地他的怨气自然也便消了!” 李浈自然知道延庆心中所想,当即笑道:“殿下不必担心,我的记性不好,出了这门,就什么都忘了!” 延庆点了点头,问道:“为何突然会问起杞王?” 李浈闻言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又问道:“殿下与杞王关系如何?” 延庆不由笑得花枝轻颤,而后冲身后的屏风笑道:“他这个问题还是你来回答吧!” 李浈见状不由惊得面色大变。 ...... 大明宫,温室殿。 今天一早,李忱的头疾突然发作,以至于在榻上躺了整整一天,更是水米未进,看上去脸色有些苍白,精神也差了许多。 关于头疾之症,历来是困扰大唐皇室难以祛除的顽疾,早自高祖皇帝,近至武宗皇帝,都不可避免地患上头疾之症,否则高宗皇帝也不至于让武曌摄政,也自然不会有了后来的武周政权。 这是一道魔咒,一道大唐皇族似乎永远都不可能幸免于难的魔咒。 王归长一脸焦急地守在床榻旁,将李忱额头上的热棉巾换了又换。 李忱缓缓睁开双目,看了王归长一眼,无力地说道:“怎么是你?” 王归长见李忱睁了眼,不由喜极而泣,连连说道:“原本吴昭仪是要过来的,只是......” 王归长不敢说下去,但却又不敢不答,显得有些犹豫。 “只是有人拦着!”李忱缓缓说道。 王归长这才点了点头,道:“不知怎的,昨日宫里的羽林卫全换成了神策军,奴婢去问仇士良,却连他的面都没见到!” 李忱闻言不由冷笑道:“这老狐狸的尾巴终于要露出来了!” “大家......的意思......”王归长一脸惶恐地望着李忱。 “莫要装模作样了,朕虽然犯了头疾,但心中却是无疾!” 王归长闻言忙躬身说道:“大家此前的预料一一应验,奴婢着实不知该高兴还是担忧!” “高兴,自然是高兴了!”此时李忱的精神似乎突然好了许多,说话也变得有力了一些。 “仇士良反意已现,但其手握禁军,大家可调用的兵力......” “哪里有什么可调的兵力,朕现在手中无一兵一卒!”李忱轻轻说道,只是听不出、也看不出,此时的他究竟是悲还是喜。 王归长闻言竟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诚惶诚恐地说道:“大家乃是真龙天子,便是皇天后土十方功曹都会庇佑的,此次自然会逢凶化吉的!” 李忱瞥了一眼王归长,无奈地说道:“这些哄人的废话便不要在这个时候说了,朕手中无一兵一卒,但并不代表朕会输!” 说罢之后,李忱稍稍顿了顿,而后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事实上朕还从来不曾输过,仇士良将朕扶上皇位恐怕是他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事了!” “你猜......现在仇士良在做什么?”李忱歪着头问道。 “奴婢......奴婢不知!”王归长垂着头颤颤巍巍地答道。 李忱笑道:“呵呵,枉你也是经历过甘露之夜的人,怎么今日还是这般胆小!” 不说此事还好,一说起此事王归长更是吓得脸色苍白,顿首说道:“奴婢一介内臣,只知道侍奉大家,自然比不得大家的心怀!” “你说......”李忱想了想后说道:“青鸾在做什么?朕最担心的也是他!” “大皇子自然会不惜一切代价助大家一臂之力!天佑大唐、天佑大家、天佑大......” “好了!这些话留着三日后再说,朕问你不是想听你说这些的!”李忱有些不愠,将额头上的棉巾一把扯掉仍在王归长面前。 王归长见状忙捡起棉巾,而后又快速跑到铜盆旁换了一块新的,将温水挤干净后又双手递了过去。 李忱见状气也消了一半,没好气地接过棉巾,问道:“严恒可来过?” 第三百六十章 杞王李峻 延庆公主府。 延庆话音方落,便只见自屏风后走出一人,正笑吟吟地望着李浈。 此人年纪与李浈相仿,中等身材,头戴黛色幞头,身着紫色缺胯袍,腰间蹀躞七事,面若皎月,眉如双钩,目似清泉,唇若丹霞,尤其那微微上扬的嘴角,竟是像极了李浈。 “杞......杞王......殿下!” 李浈面色惊骇地望着李峻,已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峻并没有理会李浈,反而是冲着延庆大笑道:“哈哈哈,阿姊,本王又不是什么妖怪,怎么让这位大唐才子如此惊慌失措,若是将他吓坏了,阿姊可莫要责怪小弟才是!” 延庆闻言也不禁莞尔一笑,冲李浈说道:“方才你来时杞王正在府中吃茶,只因你李泽远的声名远播,所以他有些害羞!” 李随即苦笑道:“阿姊又在外人面前戏耍小弟了!” 而后又冲李浈微微一叉手,笑道:“本王方才略有唐突,还请李司马见谅才是!” 李浈见状忙躬身回礼:“杞王殿下言重了,方才浈言语之间不敬之处,还望杞王殿下恕罪才是!” 延庆闻言当即笑道:“好了!你们两个平日里都不是这酸腐之人,怎么见了一面说话就变得酸不可耐了!” 李浈面色有些不太自然,杞王李峻的突然出现使得李浈心中顿时紧张起来。 他不清楚李峻来找延庆是何用意,但就眼下的形势来看,李峻的一言一行势必不可等闲视之。 见李浈沉默不语,李峻随即笑问:“李司马方才问阿姊我们姊弟之间关系如何,现在......可有了答案?” 李浈微怔,但旋即又是微微一笑,躬身回道:“杞王殿下与公主殿下自然姊弟情深,实不相瞒,浈方才问及此事着实是有些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李峻闻言顿感诧异,看了看延庆,只见延庆也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李浈,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了,在这里任你胡说八道也不会传出去半个字的!”延庆随即笑道。 李峻点了点头说道:“是啊,李司马较本王年长一岁,叫你一声泽远兄应是不为过的,你与阿姊私交笃深,在本王这里自然也无需那些虚礼,有话直说便是了!” 李浈闻言之后,方才面带难色地低声说道:“既然二位殿下如此垂爱,那浈也便直说了!” 说罢之后,李浈想了想,而后略显尴尬地笑了笑,道:“实不相瞒,浈这个幽州行军司马不过只是个外表光鲜的空壳子罢了,手中无兵无权,便是家父也早已被张仲武与张直方父子暗中架空了权柄,如今已成了别人砧上之肉,只差任人宰割了!” 李峻闻言后眉头微皱,道:“藩镇拥兵自重,对朝廷之命多阴奉阳违,你父子二人有次境遇倒也不足为奇,既然如此,那为何不向陛下禀明实情?” 相对于李峻的反应,延庆的目光中却是闪过一抹异样,对于李浈父子在卢龙的待遇,自然是瞒不过她的,但面对杞王,李浈为何会有这番说辞? 延庆对于李浈的目的不得而知,但却也没有当场拆穿,只是自顾沉默不语,似乎在想些什么。 李浈闻言摇了摇头,苦笑道:“家父呈上去的奏疏无数,但最终却都杳无音信,也不知当初陛下是怎么想的,明知实情,却还是将我父子派往藩镇,而且还是河朔三镇中最......” “哦?”李峻满脸狐疑地看了看李浈,而后又道:“若是如泽远兄所言,将河朔三镇搅得天翻地覆,而后又出关讨藩立下赫赫功勋,这又做何解释?” “唉......”李浈闻言长叹一声,道:“殿下啊,您该不会真当这趟差事是浈自愿的吧?!” 李浈摇头苦笑:“当初四藩进犯卢龙,转眼已达到了幽州城外,稍稍正常些的人便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出关,如今侥幸获胜在别人看来自是奇功一件,但在当时,若非被逼无奈,谁又愿意走上一条必死之路呢?” 对于此言,李峻倒是并不否认,在当时看来,出关便意味着永远也不可能再活着回来,否则也不会有文人士子间传颂的那般悲壮,也不会有后来的那样居功至伟。 见李峻不说话,李浈紧接着说道:“即便是如此,我父子二人也并未得到张仲武的半点优待,甚至还有意贬低军功,已至于陛下只赏不封,而上次大闹深州一事,若非河朔三镇坑壑一气,一个小小的深州刺史又如何敢囚禁陛下钦命的官差?浈只是为了救父一命,才带人大闹深州,也只有如此,事情才会闹大,而只有事情闹大了,张仲武才不敢胡来!” 李峻点了点头,而后又道:“只是本王依旧还是不知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延庆闻言后也抬起头望着李浈,只是那张俏脸上已没了方才的笑意。 似笑,而非笑。 似怒,又非怒。 李浈并没有去看延庆,而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李峻,但脸上的神情看上去并无太大异常,有的只是应该出现的尴尬和无奈。 “言以至此......浈也便不再遮遮掩掩了,浈请杞王殿下救我父子脱离苦海!” 说着,李浈躬身行礼,言语之间多有悲戚之色,只是因埋头向下,看不清他的脸上究竟是何神情。 “李浈......” 此时只见延庆瞥了一眼李浈,而后缓缓开口说道:“杞王不过只是一介闲王,与朝臣并无往来,更不会参与朝政之事,你今日所言不觉得有失体统么?” 李峻则皱了皱眉头,望向李浈的目光中闪烁着一抹异样,有些森冷,又有些不安。 李峻并未说话,只是看着李浈,一动不动。 “公主殿下......”李浈没有起身,口中说道:“还望公主殿下看在以往的交情上,向杞王殿下......” “李浈!” 不待李浈说完,延庆拍案而起,而后走到李浈跟前,怒道:“你莫要胡言乱语,你这个忙杞王殿下帮不了,你若再纠缠此事,便休怪本宫无情!” “阿姊息怒......” 正在此时,却只见李峻走上前去,望着延庆微微笑道。 第三百六十一章 要的是天下 出乎意料,严恒进宫很顺利,至少当严恒亮出自己的鱼符时,那些神策军士兵并没有刻意刁难,态度也还算是恭敬,这不禁让严恒如释重负。 当严恒见到李忱时,李忱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欣喜,有的只是一如往常那样的不苟言笑,甚至就连语气中也夹杂着些许怒意。 “你可满意了?”李忱毫无征兆的一句话让严恒顿时呆立当场。 “陛下......此话从何说起?”严恒顿首说道。 “哼!”李忱冷哼一声,将额头的棉巾扯落在地。 “朕让你做朕的不良帅,你却做了些什么?!” 严恒闻言一脸惶恐地望着李忱,完全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群臣见朕不得,吴昭仪见朕不得,你却如何见得?”李忱的脸上怒容骤现。 李忱虽未明言,但言语中隐含的意思却已经很明显了,只差那一句:你与仇士良坑壑一气。 严恒闻言大惊失色,频频顿首辩道:“陛下恕罪,臣见陛下是因为......” “因为什么朕心里清楚得很,只怪朕当初错看了你!” 李忱丝毫不给严恒说话的机会,满腔怒火只在此刻倾泻而出。 “既然你今日来了,那不妨便传出话去,朕是大唐天子,让那些人早些收手,莫忘了君臣之礼,做出那些欺君罔上、大逆不道之事,如若不然,朕定让他们......” 不待李忱说完,一旁的王归长赶忙说道:“陛下旧疾复发切勿动怒,以免伤了身子!” 李忱看了王归长一眼,而后这才冲严恒怒哼一声,道:“你退下吧!” 严恒闻言忙道:“陛下明鉴,臣有......” 话未说完,王归长一脸急色地说道:“陛下龙体欠安,严帅还不退下!” 严恒见李忱也转过身子背对着自己,似乎根本不想听自己的辩解之言,当即轻叹一声悻悻退下。 待严恒走后,王归长将一块新换的棉巾递到李忱面前。 李忱抬头看了看王归长,没有说话,但眼神中却隐隐透出一抹异样。 王归长见状随即笑了笑,口中高声说道:“还请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哼!这些乱臣贼子,朕定饶不得他们!” 说罢,李忱笑了笑,自顾躺回到了榻上。 ...... 延庆公主府。 延庆有些诧异地望着李峻,不知何意。 李浈躬身未起,只见李峻走至其跟前双手将其扶起,笑道:“泽远兄言重了,诚如方才阿姊所言,本王只是个闲散王爷,对......” 不待李峻说完,李浈紧接着又道:“哪怕在神策军中做个校尉,也好过在幽州过那寄人篱下的日子!” “李浈!你放肆!” 延庆闻言顿时吓得花容失色,谁都知道神策军是仇士良和马元贽的天下,而李浈的这番话无疑暗示了李峻与仇士良、马元贽二人关系匪浅。 而这,足以让李峻顶上一个“谋大逆”的不赦之罪,轻则贬为庶人,重则人头不保。 而就李忱与武宗李炎的关系来看,李忱将有极大的可能会选择后者。 李峻闻言也是一惊,缓缓向后退了一步,满脸惊骇地望着李浈,“你......你这是何意?!” 李浈则微微一转身,背对着延庆,但望向李峻的脸上却露出一抹异样的笑,躬身说道:“杞王殿下,整个京城的人都在说您与神策军仇中尉关系甚密,还望殿下成全!” “整......整个京......京城?!” 李峻终究涉世未深,至少在李浈面前,李峻的一切心机、算计,都显得那么幼稚。 仅仅三言两语之间,李浈却已试探出了李峻的内心,而李峻却对李浈心中所想一无所知。 尽管李峻并没有说什么,但此时他的表现早已说明了一切,至少李浈已经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 “浈不敢欺瞒殿下,还请殿下......” “李李峻,他说的可是真的?” 延庆豁然起身走到李峻面前,而后一双杏眼怒目而视。 李峻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面对延庆的质询,他无法回避。 几个兄弟姊妹中,延庆与李峻关系最亲,彼此也最为了解,见李峻此状,延庆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只见延庆转而面对李浈,银牙紧咬,“李浈,你......你究竟从何处听来的?!” 李浈抬头望着延庆,而后又看了看李峻,轻声说道:“殿下若是不信,自可派人出去打听一二便知!” 延庆闻言后狠狠瞪了一眼李浈,而后快步走了出去。 李峻望着李浈,李浈望着延庆的背影,相继无言。 少倾,延庆去而复返,对李浈说道:“本宫已派人出去打听,若是你敢撒谎,本宫......” “自奉人头!”李浈抢先说道,只是脸上却带着笑。 延庆转而望向李峻,“你究竟想做什么?!” 尽管延庆已将声音压得极低,但语气中的怒意却是有增无减。 李峻显然并不擅于撒谎,更不擅于掩饰自己心中的紧张,支支吾吾许久也未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而对于李浈,以延庆的聪慧,又怎能不明白其如此大费周折背后的真正用意,毕竟李浈在准备动仇士良之前便曾想起透露过一些东西。 只是延庆不知道的是,李浈如何知道李峻会在自己府上。 片刻之后,公主府的一名侍从在门外轻唤,延庆急忙推门而出,只顷刻之后便又重新回到房内,而后警惕地将门窗关好。 紧接着延庆再度来到李峻跟前,而后只听“啪”地一声,李峻的脸上瞬间多了五道猩红的指痕。 李浈见状不由撇了撇嘴,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 “父皇驾崩那日,我与你说得那些话都忘了不成!?”延庆怒声叱道。 只见李峻捂着自己的左脸,一股钻心的疼痛袭来,双目中竟是隐隐闪现出一抹晶莹。 “我没忘!”李峻答道,斩钉截铁。 “那你为何如此?!”延庆怒问。 李峻目光狠戾地瞪着李浈,而后咬牙说道:“我只是要夺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 “你的东西?!” 啪——延庆抬头又是一巴掌,气急败坏地说道:“你的东西都在杞王府,你还想要什么?!你还能要什么?!” 李峻闻言竟是仰头大笑,而后逐字逐句地说道:“我要的,是父皇的这个天下!” 第三百六十二章 有些事总是躲不掉的 “大逆不道!” 延庆闻言更是又惊又怒,正欲抬手,只见李峻一伸手正将其牢牢抓住,面若冰霜一般冷声说道:“我只是遵循父皇遗诏而已,我才是真命天子!” 李浈在旁面无表情地望着李峻,一言不发。 “你这是将自己逼上死路!”延庆凄声喊道,双目之中已是泪如雨下。 李峻冷笑一声,道:“若是成功便是帝王之路,阿姊应该助我一臂之力以谋大业!” “可是仇士良逼你?!”延庆怒而问道,同时挣扎着想摆脱李峻的手,但却始终被李峻死死抓住挣脱不得。 李峻笑道:“仇士良?呵呵,他不过是想弥补自己当初的错误而已!” 说罢之后,李峻却是突然放开延庆,转而拔出腰间佩剑,冲李浈笑道:“不论今日你是何目的,本王都不会让你活着走出这里!” 说罢,李峻举剑遥指李浈,延庆见状却是闪身挡在二人之间,对李峻喝道:“这里是公主府,容不得你放肆!” 不料李浈却是微微一笑,道:“杞王殿下果真好胆魄,若是信得过在下,浈倒是愿意助殿下一臂之力!” 延庆不由回身惊道:“李浈,你想做什么?!” 她自然知道李浈的目的正是仇士良,而李峻如今已与仇士良达成同盟,所以李浈此言必定意有所为。 延庆聪慧不假,但终究是一介女流,在面对这种事的时候自然有些心慌意乱,她不想在李峻面前揭穿李浈,更不愿李峻自寻死路,甚至当着自己的面杀死李浈。 但事实就是如此,李浈要仇士良死,而李峻若想谋逆篡位必然少不了仇士良的帮助,这二人早已到了势同水火、不死不休的局面。 此时只见李峻冷笑道:“呵呵,本王还不需要一个小小行军司马的帮助,要怪只能怪你的口无遮拦吧!” 说罢,李峻举剑欲上,李浈则不闪不避,笑颜相对。 “来人!” 延庆一声怒喝,早有十余名侍卫推门而入冲了上来,李峻见状挺剑直刺。 剑入半分,李浈右肩瞬间血流如注。 锵—— 李峻正欲深入,但却被一名侍卫格开,同时自己也瞬间深陷包围之中。 “阿姊!”李峻面露焦躁,“你莫忘了谁才是你的亲弟弟!” 延庆美眸含泪地望着李峻,哽咽地对侍卫说道:“将他赶出公主府,日后再不许踏入半步!” “阿姊,你难道宁可帮外人也不愿帮我?!” 李峻咆哮着,嘶吼着,但延庆却再也不看他一眼。 在众侍卫的拉扯中,李峻被带了出去,但延庆却再抑制不住地伏在凭几上失声痛哭。 李浈则静静地站在延庆身旁,不知该说些什么。 ...... 仇士良府。 严恒的心有些乱,自己明明是要对李忱示警的,但最终该说的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还凭白遭了一通骂。 “你今日有些心神不宁!” 仇士良看了严恒一眼,轻声说道。 “让仇公见笑了,方才在宫中被陛下痛骂了一番!”严恒笑道,笑得有些难看。 “呵呵,你终究还是学不会撒谎!”仇士良轻笑。 “下官不敢对仇公有丝毫隐瞒,今日确实去了宫中!”严恒叉手说道。 仇士良点了点头,道:“咱家知道,在你一进了建福门之时,咱家就知道了!” 严恒闻言心中一凛,尽管自己知道终究逃不脱仇士良的耳目,但还是暗自吃了一惊。 而细想之下,严恒也不禁为自己进宫的真正目的暗暗捏了一把汗,幸而当时自己没有说话的机会,否则定然还是逃不过仇士良安插在宫内的眼线。 而直至此时,严恒似乎才稍稍明白了为何李忱在见到自己时会有如此反常的表现,倘若当时真的给了自己说话之机..... 严恒已不敢继续想下去,因为此刻的他,早已冷汗淋漓。 见严恒不说话,仇士良抬头看了看,而后笑道:“陛下骂得对,你这顿骂也挨得不冤!” 果然,严恒心中大骇,听仇士良此言,显然他早已知道当时发生的一切。 “不过......”仇士良话锋一转,笑问:“难道你不觉得需要向咱家说些什么?” 闻言辨意,严恒自然明白仇士良是指自己今日进宫的目的,随即躬身回道:“还望仇公恕罪,下官进宫只是想......” 严恒欲言又止,仇士良则眉毛一挑,面色瞬间变得有些阴冷,“只是想做什么?” “下官只是......想去求证些事情!”严恒显得有些吞吞吐吐。 “哦?那你可有了答案?”仇士良面色更冷。 严恒摇了摇头,道:“没有!” “为何?”仇士良追问。 “因为他并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严恒答道,神色也沉稳了些。 “哈哈哈!”仇士良闻言大笑,“年轻人懂得为自己留条后路本不为过,若换做了咱家也会如此,只要你忠心为咱家做事,待日后谋成大事,自然少不了你的那一份功劳!” 不料严恒却是摇了摇头,道:“仇公知道我意不在此!” 仇士良闻言起身走至严恒跟前,轻轻拍了拍其肩头,笑道:“那个李浈自然会交给你发落!” 严恒这才躬身行礼,道:“多谢仇公成全!” 仇士良点了点头,问道:“让你送的消息都送到了?” “一切依仇公吩咐,李浈已去了公主府!” 仇士良这才又笑道:“去了便好,去了才能见到杞王!” “怎么?杞王也在?”严恒略感讶异。 仇士良却是看了看严恒,笑道:“记得咱家说过,不喜欢别人问得太多!” 严恒闻言连道不敢,便不再追问下去。 ...... 延庆公主府。 李浈几次想出言相劝,但最终却还是没能说出口,因为他知道,也能体会得到,此时延庆心中的悲怆和绝望。 似乎哭了许久,以至于延庆的双目有些红肿,只见其缓缓起身望着李浈,视线停留在其右肩的伤口处。 “你本应该躲得过的!” 延庆哽咽着说道,虽然不曾亲眼得见,但她却知道李浈的身手绝对要比李峻强上不止数倍。 “但有些事总是躲不掉的!”李浈苦笑道。 延庆沉默良久,而后突然说道:“我此生从未求人,但今日我想求你一件事!” 第三百六十三章 顺势而为 李浈苦笑一声,“殿下的意思我明白......” 紧接着却是话锋一转,对延庆缓缓说道:“可此时,殿下觉得我的胜算又有多少呢?” 延庆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你的胜算几何,我只知道杞王一定会输!” “那殿下该去求仇士良才对!”李浈无奈道。 “这......可是你的真心话?”延庆转而又问。 李浈旋即摇头,望着延庆缓缓说道:“我不知道会不会输,但我一定会努力去赢!” ...... 十六宅,杞王府。 李峻静静地站在府院之内,面色阴沉地望着一队队的“护卫”穿行而过。 这些护卫全部来自于仇士良的指派,当然,他们还有另一个身份。 神策军。 “公主府一行如何?”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带着些戏谑。 李峻没有回头,冷冷地说道:“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一条狗而已!” “哈哈哈!” 身后之人不禁大笑,道:“难道你不是?” 李峻豁然回身,怒目而视。 而其身后那人正是严恒。 “李浈必须要死!”李峻面目有些狰狞。 “那也要我先出了气他才能死!”严恒笑道。 “听说你与他曾是兄弟?”李峻冷笑。 “殿下都说了是曾经!”严恒又笑。 “背叛自己的兄弟,你连狗都不如!”李峻瞬间笑得很开心,就连微胖的身躯也跟着在轻轻颤抖。 严恒闻言却不以为意,望着李峻笑道:“要怪只能怪他太自以为是,在他的眼中,别人永远都像是一个笑话,殿下在公主府想必已经领教过了吧!” 闻言之后,李峻渐渐收起脸上的笑,眼神中闪过一抹杀机。 “自以为是的人都该死!” 严恒点了点头,道:“是啊,自以为是的人都该死,不过他会死在我的手里!” 李峻并没有反对,转而问道:“你来这里不只是对本王说这些废话吧!” 严恒轻笑,“仇公,两日后大阅,殿下是否已经准备好了?这一步一旦走出去,便再没了回头路!” “那么,仇士良又可曾准备好了呢?”李峻反问道。 严恒负手而立,缓缓走至李峻面前,轻声笑道:“朝堂之内君权旁落,陛下听信奸佞,以致荧惑守心,河洛大旱,故而民怨不绝,今内患未平而妄动刀兵,大阅于骊山,神策军众将忠君护主,逐君侧之恶臣,还君权于圣主,不料被奸臣挟持,驾崩于骊山华清宫,神策护军中尉迎立先皇长子杞王李峻为新帝!” 说罢,严恒看了看李峻,而后逐字逐句地说道:“不知殿下可还满意?” 李峻微微皱了皱眉头,问道:“哪里来得什么荧惑守心,难不成仇士良敢戏弄天下人?” 严恒笑道:“若大事成,殿下说有那便是有,难不成天下人还敢质疑什么?” 李峻不置可否,紧接着又问:“仇士良觉得那个恶臣是谁?” 严恒又道:“恶臣之恶,在于其权,权越大则臣越恶,殿下觉得当今朝堂谁的权利最大呢?” “白敏中?!”李峻有些惊讶。 闻言之后,严恒没有否定,也没有承认,而是又问道:“那么殿下准备如何惩治恶臣呢?” 李峻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严恒,问道:“那马元贽呢?” 严恒笑了笑,指了指眼前走过的一队“护卫”,缓缓说道:“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无需殿下费心!” ...... 马元贽府。 “咱家还是低估了仇士良那老贼的胆量!” 马元贽轻捻着自己并不存在的胡须,摸着光秃秃的下巴,脸色显得有些难看。 “若让仇士良得逞的话,那下一个针对的必然是兄长,所以......” 不待马植说完,马元贽紧接着笑道:“所以我们一定不能轻举妄动!” “哦?这......难道兄长便甘愿屈居仇士良之下?”马植惊讶道。 马元贽摇了摇头,道:“屈居其下?呵呵,为兄不过顺势而为罢了,陛下为了登上皇位装疯卖傻了整整十年,拥有如此心机又怎会轻易被仇士良任意摆布,仇士良虽手握重兵,但谁也说不准会不会被陛下夺了先机!” 说着,马元贽缓缓起身,在屋内踱着步子,又道:“倘若陛下占了先手,仇士良便难逃一死,而我们便是忠心护主的功勋之臣,倘若真被仇士良占了先机,那便顺势讨伐仇士良这个逆臣贼子,介时另立新君,我们仍是大功一件,如此才是顺势而为!” 马植闻言不禁恍然大悟,而后笑道:“阿兄果然老成持重,愚弟受益匪浅!” 马元贽随即大笑道:“无论如何,仇士良此次都必死无疑,想来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辛苦谋划的这一场棋局,不过只是徒做了你我兄弟的嫁衣!” 马植此时也笑着附和道:“只是不知道仇士良在临死前究竟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哈哈哈,快了,快了,马煜的仇也快报了!” 听到“马煜”二字,马植的脸色微微一变,但旋即便又恢复了正常,而马元贽显然极为敏锐地注意到了马植脸色的细微变化,但却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重又将身子转了过去。 ...... 白敏中相府。 距离大阅之期仅仅两日,白敏中那颗紧绷的心显得越发不安起来,为官多年,他嗅得出朝堂之上的任何细微变化,尽管这种变化在表面上看来波澜不惊。 接连两日取消早朝,这本身就充满了不寻常,尽管朝臣们私下里议论纷纷,但谁都没有在这个时候进宫面圣。 一切显得那么安静,只是这种安静充满了诡异。 “不行,今日我要进宫面圣!” 犹豫了许久,白敏中终于决定要进宫一趟,哪怕什么都不说,只是单纯见陛下一面;哪怕被陛下痛骂一番,然后自己再灰溜溜地回来。 “舅父可是觉察到了什么?”刘括似乎感受到了白敏中的不安,也一脸警惕地问道。 白敏中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但以陛下的性情,接连两日不早朝却是有些反常!” 边说着,白敏中一边换好了朝服,正欲出门,却见门外进来两人。 第三百三十四章 白敏中的底线 “是你们?” 白敏中微皱皱了皱眉头,显然对于这两位来客并不欢迎。 此二人正是郑颢与刘瑑。 二人身后的总管一脸苦楚,正欲开口解释,却被白敏中一摆手赶了出去。 “你们来做什么?” 不待白敏中发问,刘括率先挡在其身前,沉声质问。 刘瑑见状也不说话,一脸厌恶地直接将身子转了过去,唯有郑颢看了看刘括,摇了摇头道:“本官乃是会昌二年先皇钦点的壬戌科状元,你一个小小刑部的主簿哪来的勇气用这种口气与本官说话?” 刘括脸色一红,气急道:“放肆,这里是相府......” “既是相府,本官自是来寻白相的,至于来做什么......”郑颢白了刘括一眼,冷笑道:“呵呵,你怕是还没资格问!” 刘括顿时恼羞成怒,正欲复言,却被白敏中一把拽了回去。 只见白敏中看了看二人,道:“说吧,寻本相何事?” 刘瑑这才转过身子,与郑颢一并叉手行礼。 郑颢笑道:“敢问白相这是欲往何处?” “哼!本相去哪里也没必要告诉你们吧!” “白相去哪里自然无需告诉我们,但下官二人前来却有一事相告!”郑颢笑道。 “说!” “如今大明宫内的戍卫早已被神策军接管,没有仇士良的手令,任何人怕是都见不到陛下!” 闻言之后,白敏中脸色一变,而后冲刘括使了个眼色,刘括心领神会当即将门窗仔细关好。 白敏中这才一把拽住郑颢的衣袖,冷声问道:“此言当真?!” 此时刘瑑插话道:“白相若是不信自可前去试试,不过若换做是下官的话,绝不会在此时前去的!” 白敏中闻言稍稍一滞,刘瑑所言不假,倘若事实果真如此的话,此时前去求见陛下,除了只会引火烧身之外,没有任何好处。 “仇士良......这是要造反?!”白敏中面色苍白,向后踉跄了几步,口中喃喃说道。 “仇士良早生反心,只是谁也没料到会是在这个时候!”郑颢紧接着说道。 白敏中闻言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忙问:“马元贽呢?” 郑颢笑道:“我等正为马公而来!” 刘瑑插话道:“马中尉身负皇恩,又岂会与仇士良坑壑一气,今日我等便是得马中尉授意,前来与白相商讨应对之策!” 白敏中闻言却是将信将疑,缓缓说道:“那马元贽为何不亲自来?” “白相糊涂,若马中尉亲自前来,岂不是让仇士良心生警惕,若是因此伤及陛下,我等便是那千古罪人!”郑颢一脸急迫地压低了声音说道。 白敏中闻言轻轻点了点头,道:“那马元贽的意思是......” “仇士良之所以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白相觉得他倚仗的是什么?”刘瑑反问道。 “自然是五万禁军!” 刘瑑点了点头,道:“不错,但却不仅如此!” 白敏中闻言皱了皱眉头,而后轻捻胡须,面色颇为凝重地说道:“还有朝中的那些趋炎附势之徒!” 话音方落,便只见刘瑑紧接着说道:“此为关键!” “正如眼下,陛下整整两日未曾早朝,那些朝臣们难道就都真的不知道事情的原委么?即便有不知情者,两日未见陛下也总有些人会如白相一样前去宫中求见,但事到如今,宫中巨变的消息又可曾传出来半分?!” 郑颢一脸义愤填膺之色,沉声说道:“子全所言不错,这些人害怕,他们怕重演甘露之夜那一幕的腥风血雨,他们怕丢掉身上的官袍和头上的官帽,他们甘愿向仇士良摇尾乞怜、苟全性命也不愿去做白相敢做之事!” “哼!那些鼠首两端的卑鄙之徒又怎能与本相相提并论!”白敏中一甩袍袖随即愤而说道。 郑颢当即叉手说道:“正因如此,马中尉才相信白相而不是那些人,希望白相此时此刻摒弃前嫌,与马中尉联手救国于危难,扶广厦而将倾!” 刘瑑又道:“马中尉与朝臣素无来往,否则今日也不会托我二人前来拜会白相!” 白敏中口中轻轻哼了一声,心中暗自冷笑道:“既然素无来往,那你们两个又是什么?” 虽然心想至此,但白敏中自知此时并非纠缠这些之时,随即也顺水推舟般地点了点头,道:“马元贽需要本相做什么?” 二人随即对视一眼,面色显得尤为凝重。 ...... 待二人走后,在一旁听得冷汗淋漓的刘括不由战战兢兢地问道:“舅父,您真的要......” 白敏中一抬手阻止刘括继续说下去,眉头紧蹙的他看上去瞬间苍老了许多,再不是那个在朝中呼风唤雨的宰辅,再没有当初打压李德裕时的雷厉风行。 此时的白敏中看上去更像是一名比李德裕还老上几岁的垂暮老者,虽还不至于了无生趣,但却同样让人同情。 白敏中并没有李德裕的治世之才,但却并不影响他有一颗报效大唐的忠心,如果非要说他与李德裕有什么相同之处的话。 那便是他与李德裕一样,对这些权宦都有着零容忍的坚决态度。 即便此时不得不与马元贽联合起来,那也不过只是权宜之计,更不能代表其与马元贽就此坑壑一气。 对于刘括的疑问和担忧,白敏中从未想过,甚至有些庆幸。 庆幸自己身处这场漩涡之中,庆幸自己有机会做天下士子一辈子想做而又做不到的事情。 “名垂青史”这四个字,听上去是那么美好,因为它对于天下士子有着足够的诱惑。 但从没有人真正想过,当自己身处其间之时,又有几个人敢于昂首面对,又有几个人敢于为此走上那条绝路。 这是一场赌博,只有心怀天下且敢于付出足够勇气的人才是胜者。 无论怎样,这种人都是胜者。 死,为名垂青史;生,为天下楷模。 白敏中沉默良久,而后转身对刘括轻声说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只不过要去做一件正确的事罢了,是生是死,皆是运数!” 说罢,白敏中伸手扶着刘括的肩头,逐字逐句地说道:“我不管你以前的那些作奸犯科之事,也不论你以后是否还会如此,但你一定要记住,你是大唐的臣子,永远不可做出悖逆臣伦之事,这是我的底线,希望......这也是你的底线!” 第三百六十五章 生死劫 锦里开芳宴,兰缸艳早年。 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 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 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 一首《十五夜观灯》,道出的是大唐盛世下的市井百态,道不出的却是市井百态下的瘴气灰烟。 对于长安城的百姓来说,明日是上元节,也不过只是上元节。 而对于身处这场未知漩涡中心的所有人来说,明日是上元节。 更是生死劫。 李忱的头疾依旧未愈,不仅如此,甚至还有逐渐加重的迹象,以至于太医署的医官们一个不落地整夜陪在温室殿,不敢有半刻远离。 宣政殿内,居首那张背北朝南的软榻上依旧空荡,正如这大殿一样,孤寂而清冷。 没有人知道这张软塌上还会不会有人坐上来,还会不会是那个人坐上来。 亦或是......其他人。 行经此处的内侍无一不显得行色匆匆,没有人敢在此处逗留片刻,甚至连偷偷看上一眼都不曾有过。 朝臣们依旧被两面高不可攀的丹凤门挡在宫城之外,然而事实上,丹凤门并没有挡住任何人。 因为直到今日,尚且没有一个人前来求见这座皇城的主人。 安邑坊,李宅。 马植的亲笔手信就静静地躺在案上,而李浈就坐在手信旁边,眉头紧锁,右手食指有意无意地敲打着案子,发出“哒哒哒”的轻微声响。 “看来马元贽是真的准备坐收渔人之利了!” 郑从谠的脸色显得很难看。 李浈看了看郑从谠,脸上的表情显得不置可否。 “泽远,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你究竟有什么计划便说出来吧,否则我这心中着实难安!” 郑从谠一脸的担忧之色,从始至终,李浈似乎从不愿将自己心中真实的想法说出来,但让郑从谠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的是,即便如此,自己对李浈竟从来都不曾有过丝毫的怀疑。 这让郑从谠不禁想起了严恒曾反复说过那句话。 不管他做什么,我都信他! 曾经,郑从谠对此嗤之以鼻,如今,郑从谠对此乐此不疲。 但终归是一场生死劫,郑从谠即便再相信李浈,面对李浈的缄默不语,他都难以再继续心安理得地等下去。 李浈依旧看了看郑从谠,而后轻轻地摇了摇头,道:“没有什么计划!” “什么?!” 闻言之后,郑从谠险些原地栽倒,一步跨至李浈跟前,竭力强迫自己和颜悦色地说道:“泽远......你莫要吓我!” 李浈无奈地笑了笑,道:“所谓计划,无一不是建立在了解对手的基础上,但正求兄觉得我们真的了解对手么?” 郑从谠闻言一愣,而后指着案上的手信说道:“难......难道这还不够么?” 李浈却是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不过你不觉得我们这一步步走来太过顺利了么?” “顺利?难道不好么?”郑从谠反问,紧接着又道:“按马植的消息来看,马元贽准备坐收渔人之利这并不完全是一件坏事,只要他与仇士良依旧敌对,那对我们而言就有百利而无一害!” “可正求兄难道没有想过,马植的消息就真的可靠么?” 李浈正色说道,“或者说,马元贽就真的那么信任马植么?” 不待郑从谠说话,李浈紧接着又摇着头说道:“不一定,倘若这其中一旦有任何疏漏,我们的结局都是万劫不复!” “那依你之见......” 对于李浈所言,郑从谠并没有否认,但却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没有怀疑过马植。更没有想到这一点。 此时经李浈点破,郑从谠一时也没了主意。 而此时李浈有所舒展的眉头再度皱了起来,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方才的那句话只说了一半。 至于没有说出口的另一半,李浈不敢说。 只见李浈抬头望着郑从谠,缓缓说道:“我要亲自去见见马元贽!” ...... 马元贽府。 这是李浈第一次踏进马元贽的府上,之所以这么明目张胆地进来,是因为李浈觉得马元贽多少都会有些害怕。 而当李浈见到马元贽时,马元贽的脸上却显得并不意外,似乎其早已料到李浈会有此行。 “明日大阅,看样子......马中尉已然成竹在胸了?”李浈笑道。 马元贽不由大笑,道:“若说没一点把握的话,这话倒真有些敷衍,咱家统领左军十余年,自己带的兵多少还是有些信心的,明日大阅,虽不敢说万无一失,但至少不至于在陛下面前出丑!” 李浈笑了笑,虽然明知马元贽顾左右而言他,但还是顺水推舟般地笑道:“马中尉不必过谦,左军治军素来严谨,只需依平日操练而为,便足以令龙颜大悦了!” 马元贽闻言笑道:“哈哈哈,咱家最喜听你说话,只是泽远今日前来,想必不单单是对咱家说这些恭维之言吧!” 闻言之后,李浈面色微变,而后不禁压低了声音说道:“马中尉可曾听说宫中之事?” 马元贽佯作不知,当即问道:“何事?” “听闻......宫中的羽林军全部换成了仇士良的右军,怎么?马中尉竟不知情?”李浈故作惊讶地问道。 马元贽皱了皱眉头,而后摇了摇头,道:“咱家这几日忙于大阅之事,便是连陛下都还不曾见过!” 说罢之后,马元贽紧接着又问:“你确定是仇士良的右军?” 李浈想了想后,随即说道:“其实下官也是听别人说来的,并未亲眼得见!” “何人所说?”马元贽紧接着问道。 “这个......”李浈显得有些犹豫。 马元贽又道:“泽远,此事非同小可,若仇士良真的做出这等悖逆臣伦之事,那咱家断然不能置身事外,所以咱家必须要确认此事是否属实!” 闻言之后,李浈犹豫再三之后,终于一咬牙说道:“是......丌元实!” “丌元实?!仇士良的副军使?”马元贽脸色微变,显然没有料到李浈会说出这个名字。 只见李浈随即做了个禁声的动作,而后压低了声音说道:“正是此人!” 马元贽看了看李浈,脸色有些难看,在屋内踱了几步之后,突然又问:“你......与丌元实什么关系?!” 第三百六十六章 无疾之疾 李浈笑了笑,似乎并不打算回答马元贽的这个问题。 “因何不答?”马元贽的脸色有些冷。 李浈看着马元贽,微微笑道:“马中尉......人,总要为自己留些秘密的,有时候守着一些秘密才能让自己活下去!” 马元贽却随即笑道:“可也有些秘密,只有说出来才能让你活下去!” “显然我的秘密还不能说,至少现在还没到了说出来的时候!”李浈的目光从马元贽的身上挪到窗外,窗外的精致并不算美,除了不远处一堵灰色的墙之外,再无他物。 马元贽望着李浈沉默片刻,而后微微笑道:“泽远切莫见怪,只是事关重大,咱家不得不小心些!” 李浈点了点头,道:“若不是被王宗实平白无故地牵扯进来,我早便回了幽州,朝中的事并不是下官这个小人物能左右得了的,下官也管不了这么多,今日前来别无他意,纯粹只是下官敬佩马中尉为人,若真让仇士良得了势,我相信马中尉的日子并不好过,倘若日后马中尉有意,多多提携下官一些便好,浈不贪,很容易知足的!” 闻言之后,马元贽顿时朗声大笑,道:“哈哈哈,看来泽远倒是比朝中那些酸腐文臣来得更直接些,不过咱家喜欢的便是你这个样子,人总要趋利避害的,雪中送炭远比锦上添花更容易让人记住!” 李浈闻言起身冲马元贽躬身行礼,笑道:“多谢马中尉体恤,既然如此,那浈这便告退了,朝中的事情还恕浈帮不了什么忙,只盼着此事尽快过去,浈也好早日回幽州与父亲团聚!” 李浈转身欲走,但刚走了几步却只听身后马元贽轻声说道:“你觉得此事还有谁知道?” 李浈没有回头,背对着马元贽摇了摇头,道:“不该下官打听的,下官不会打听,看来要让马中尉失望了!” 马元贽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 大明宫,温室殿。 李忱已经接连几日不曾从榻上起来,在此期间,除了王归长与太医署的医官之外,便再无他人。 对于李忱的头疾,医官们虽各执一词,但唯有他们自己知道,陛下无论是气色,还是脉象似乎一切正常,除了一脸疲态和莫名其妙的头痛之症外,医官们找不出任何异常的病症。 但天子既然说头疾发作疼痛难忍,医官们又哪里敢有所怠慢,只得开了几剂温和解表的汤药,然后再静静地守在殿外。 身为医官,他们能做的不多,天子说自己有病,他们便绝不敢说没病,对于宫中发生的种种,医官们管不了,他们能做的只是每日准时将一剂无关痛痒的药送进这座大殿。 “外面如何了?” 医官刚离开,李忱一把扯掉额头的棉巾从榻上坐了起来。 “还没什么动静!”王归长答道。 李忱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明日便要大阅了,今日应该不会太平!” 闻言之后,王归长犹豫了片刻,而后低声说道:“宫外倒是有些动静!” “哦?”李忱绕有兴趣地问道:“说说看,但凡在这个时候闹出的动静,大抵不会太小!” “听周规说,今日一早尚书右仆射白敏中、左仆射裴休和御史大夫封敖求见陛下,然后被禁军拦住了,三人便跪在丹凤门外,也不知此时还在不在!” “他们三个?”李忱显得有些意外。 “裴休与封敖倒并不奇怪,居然连白敏中也掺和了进来!?” “奴婢有些话,不知......” 王归长还未说完,便只听李忱说道:“想说什么便说,朕何时阻止过你?!” 王归长躬身笑了笑,道:“奴婢以为,白相虽有些私心,但终究还是忠于陛下、忠于大唐的,能有此举实在不足为奇!” 李忱看了王归长一眼,而后冷哼道:“有些私心?朕倒是看他私心极重,若非当初朕需要他来对付李德裕的话,是断然不会将宰辅的位子给他的!” 说罢之后,李忱却是微微一笑,道:“不过今日能有此举,他倒也算没辜负朕的一番恩宠!” “这是大家的福泽,也是白相的荣幸!” “好了,这时候便不必说这些套话了,那些朝臣们心里在想什么,朕不说,但并不代表朕不知道,而经此一事,让朕更有了些决心去做一些事!” 李忱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显得极为云淡风轻,倒是一旁的王归长听得心惊胆战,也只有他知道,李忱今日做出的这个决定,日后将会令整个朝廷都天翻地覆。 “大家......” 这一次,李忱没有让王归长说下去,因为他知道王归长想要说什么。 “这些人终究是别人的臣子,朕用着不顺手!” 王归长没有再说话,低着头、躬着身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王归长沉默不语,李忱随即问道:“明日大阅......你觉得朕会赢么?” “大家乃是真龙天子,自有上天眷顾!”王归长答道。 “真龙天子?呵呵,朕从不信这些,若这一切真是上天注定,那这位子也轮不到朕来坐,朕只相信......人定胜天!” 说罢之后,李忱的目光显得有些忧郁,口中喃喃说道:“该来的总会来的,朕还等得起,也输得起!” ...... 丹凤门外,三名老臣并排跪在那里,看上去有些可笑。 悲壮着的可笑。 白敏中的手中举着一封黄封奏疏,这是所有奏疏中的最高级别,代表着陛下必须亲自批示,而且容不得有丝毫延误。 若按以往,这样的奏疏会在第一时间呈奏到陛下面前,任何胆敢阻拦和延误的人,都将是必死的罪名。 这样的景象在往日是绝不可想象的。 但现在,一名小小的禁军校尉便将这道奏疏挡在门外,甚至逼得三名当朝宰辅长跪于此。 “白相,小的劝三位还是回去吧,今日小的如论如何也不能让你们进去的!” 或许心中动了些恻隐之心,校尉第十五次走到白敏中等三人面前,重复着说着自己早已厌烦的话。 长跪半日,三人的脸色都有些苍白,虽然正是春寒之时,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白敏中冷哼一声,道:“不见陛下,本相绝不会离开!” “哦?既然如此,那咱家愿意为三位代劳!” 正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道声音,让所有人不禁为之一愣。 第三百六十七章 败亦称雄 白敏中三人回头望去,脸色顿时变得寒若冰霜。 来人正是仇士良。 校尉见状赶忙迎上前去,冲其躬身行礼,正欲说话,却只见仇士良摆了摆手,道:“这三位均是朝廷的肱股之臣,你们的胆子也忒大了些,竟让三位宰辅长跪于此,若是生出个好歹来,你让咱家如何向陛下交代?!” 校尉不敢申辩,口中只能连连称罪,只见仇士良缓缓走至三人面前,笑道:“裴相、白相、封大夫,手下人一介粗鄙武夫不懂得朝廷的规矩,让三位受苦了!” 说着,仇士良伸手欲将白敏中扶起,却只见白敏中猛一抽手,将仇士良伸出手打落,口中怒道:“他们不懂规矩?哼!只怕是有些人不懂得规矩!否则也做不出这等悖逆臣伦之事!” 仇士良闻言当即故作诧异道:“哦?竟有此事?那还请白相明示,究竟是谁如此大逆不道,只要咱家还活着,便绝不允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相对于白敏中言语之间的含蓄,一向脾气火爆的封敖却是再也按捺不住,豁然起身指着仇士良的鼻子怒声骂道:“你如此祸乱朝政、悖逆臣伦,怎对得起陛下对你的信任与恩宠,你就不怕遭了天谴?!” 仇士良闻言之后不怒反笑,伸手将封敖抬起的手指轻轻压了下去,笑道:“封大夫想必是对咱家有些误会,明日便是骊山大阅,咱家只是将羽林军换成了神策军,这其中的道理谁都明白,若论实力的话,神策军不知比羽林军强了多少倍,如此安排也是对陛下的安危负责,怎么到了封大夫的嘴里便成了大逆不道之事了呢?” 一旁的裴休正欲说话,却只见仇士良紧接着笑道:“三位无非就是想见陛下,但近日来陛下头疾复发,为了保证明日大阅的顺利进行,陛下正在安心养病,三位若是不信大可去太医署问问那里的医官,若还不信,那便再等上半日,明日大阅之上咱家保证陛下会毫发无伤地出现在骊山行宫!” 说罢之后,仇士良不由轻叹一声,指着丹凤门外的神策军,道:“唉,其实这还是陛下的意思,陛下说不见,咱家又能怎么办?我等都是陛下的臣子,君命难违啊!” 封敖闻言冷笑一声,道:“君命难违?!老夫看你是胆大包天!今日你让我等进去便罢,若是不然,我等便长跪于此,让天下人看看你这阉宦究竟是如何欺君罔上、逼死老臣的!” 封敖越说越急,看上去竟有些动手的势头。 裴休见状赶忙将封敖拦下,同时口中说道:“封大夫何必与他废话,与这种人纠缠不休岂不是自损了身份!” 仇士良不由朗声大笑,道:“裴相骂得好,但既然是为陛下办事,该做的咱家还是得做,方才三位说有要事启奏,若真那么要紧,也不能耽误了国事,不如便将奏折交给咱家,由咱家代为转呈陛下!” 说着,仇士良伸手便要去拿白敏中手中的奏疏,白敏中见状向后退了几步,而后将奏疏藏于袍袖之中,冷声说道:“国之要事,自由我等朝臣亲自面呈圣上!” 说到这里,白敏中看了仇士良一眼,而后冷笑道:“你?哼哼,还是算了吧!” 仇士良闻言将已经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咋舌道:“啧啧,咱家本是一番好意,看来三位并不怎么领情,既然如此,那咱家这便进宫向陛下禀明,至于陛下见不见你们......便不是咱家能做主的了!” 说着,仇士良一转身,冲那校尉微微使了个眼色,校尉见状忙向城头守军挥了挥手,片刻之后,雄浑厚重的丹凤门缓缓开启,仇士良嘴角微微上扬,冲校尉笑道:“一定照看好了三位老臣,若是出了岔子,咱家饶不了你!” 校尉闻言连连称是,顺带着一伸手将已经冲上前去的封敖生生拽了回来。 仇士良这才心满意足地向宫城之内走去。 然而还未进宫门,却见仇士良又折返了回来,而后一脸笑意地走至三人面前,摇了摇头道:“我劝三位千万莫要试着硬闯!” 说着,仇士良一指那名校尉,笑道:“咱家自然是不敢对三位怎么样的,但他们便没有那么多的顾忌了!” “你敢......”封敖满脸怒色,但却终究没将话说完。 望着仇士良略显蹒跚的背影,三人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正如他们此时心中所想的那样。 没有人怀疑仇士良这句饱含威胁的话中带有多少真实性,因为十年前仇士良这么做过一次,所以他并不介意再来一次。 仇士良赌得起,因为他手握五万禁军。 白敏中三人却赌不起,因为他们手中握着的。 只有一杆竹笔。 裴休抬头望着天空,他努力试着让自己的泪水不流出来,至少不流得那么懦弱和无力。 但眼泪终究还是控制不住地汹涌如泻,但他更控制不住的,还是自己的心。 万念俱灰。 白敏中则静静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丹凤门,他曾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而恩将仇报让李德裕一党万劫不复,也曾为了自己这身官服而奉迎趋势。 即便在后世的史书中,白敏中都算不得一位良臣。 但此时此刻,站在丹凤门前这位已过知命之年的老臣,却为百官之先,昂首傲立于风口之内、巨浪之巅。 也许这其中他依旧多少夹杂着一些私心,毕竟仇士良一旦另立新君,那白敏中的仕途必然会就此终结。 但即便如此,在帝国中枢即将掀起巨浪之时依然能够挺身而出。 这本就是值得让所有人铭记的。 成,则为忠; 败,亦为忠! 在三名老臣身后,朱雀大街空无一人,长安城的百姓并不知道官军为何要将整条朱雀大街全部戒严,他们只知道明日天子大阅,只知道几经磨难的大唐帝国似乎正在缓缓复苏。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在这一片宁静祥和的气氛之下,是三只被困在牢笼中的恶兽。 一旦让它冲破那层脆弱的桎梏,势必会将整个帝国重新拖回无尽的深渊。 而现在,其中的一只已然挣脱了缚于其身最后的那一道枷锁。 第三百六十八章 抉择中的抉择 仇士良的出现并没有让三位老臣就此罢休。 因为对于他们来说。 死,或许是一种荣耀,一种足以彪炳千秋的无上荣耀。 所以他们并不怕死,如果可能的话,甚至只求一死。 而仇士良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不会让这样的人死,至少在尚未达到自己的目之前,这些人还不能死。 暮色渐昏,天气渐冷。 刘括焦急地在屋内踱着步子,不时向外张望着什么,白府上下沉浸在一片悲伤和不安的气氛中, 面对这场未知的风暴,他们无能无力,正如白敏中一样的无能为力。 “少郎君......” 房门外想起老总管有些哽咽的声音。 “何事?”刘括急忙开门,表情却瞬间凝滞。 “是你?!” 刘括望着老总管身旁的少年,语气寒若冰霜。 “是我!” 李浈冲刘括点了点头。 “舅父不在,有何贵干?” 刘括的心中依旧放不下杀父之仇,也没人能放得下这样的刻骨仇恨。 “我来找你!” 李浈说道,然后向屋内扬了扬下巴。 “我已说过,舅父不在,白府不欢迎你!”刘括并没有理会李浈的暗示,在这个时候他没心情与杀父仇人多说半个字。 “我为白相而来,如果你不想他丢了性命的话!” 李浈紧接着说道。 刘括闻言微微一愣,他知道尽管自己心中再不情愿,此时也不能拒绝李浈。 对于李浈,刘括了解最深、也最透,甚至比严恒对李浈的了解还要更多一些。 刘括虽然看起来有些蠢笨,但或许只有白敏中才知道,自己这个外甥在这具肥硕的身躯之内,还藏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所以刘括了解李浈,甚至比了解自己还多。 之所以没有拒绝李浈,是因为刘括知道,自己这个不共戴天的死敌有多么的可怕,甚至刘括曾一度怀疑这些事情的起始本末,都与李浈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刘括终究还是让李浈走了进来,尽管在此期间他曾不止一次地在脑海中闪现出想将李浈杀死的想法。 但刘括还是忍住了,因为他隐隐觉得,李浈或许是个关键。 “说吧!”刘括直接说道,语气依旧很冷。 李浈转身望着刘括,道:“我知道你想杀我,方才你也有机会杀我!” 刘括咬着牙,双拳紧握,但却不发一言,只是一脸杀机地盯着李浈。 李浈接着说道:“但你没这么做,所以......我打算对你说一些实话!” ...... 严恒独自站在空荡荡的院落之内,本就落寞的身影看上去显得更加落寞。 严恒将京城周边的不良人全部派了出去。 三百八十三人。 严恒清楚地记得这个数字,但他不知道这个数字最终能够起到怎样的作用,他只知道自己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香风袭来,一道倩影缓缓走进严恒的视野。 “月儿姐?!” 严恒望着眼前突然出现的月儿有些惊讶。 “门没关着,我便进来了!” 月儿笑着说道,弯起的眉眼正像是夜空中的弦月。 “可是阿姊有什么交代?”严恒问道。 月儿点了点头,警觉地看了看四周。 “放心,这里现在只有我一个!”严恒笑道。 “你应该待在仇士良身边的!”月儿担忧地说道。 “听说白敏中、裴休与封敖三人长跪于丹凤门外,他一早便进宫去了!”严恒微微笑着,一面招呼月儿屋内说话。 月儿摆了摆手,道:“娘子问你一句话,问完了我便走,你这地方待得久了不舒服!” 严恒闻言也不勉强,随即问道:“阿姊说什么?” “明日你可随仇士良去骊山?”月儿问。 “我这个差事见不得光,他不会让我去骊山的!”严恒答道,“不过......依照先例,不良人会在骊山周围监察,以确保万无一失!而这些......仇士良并不知情!” “仇士良真要反?”月儿又问。 严恒点了点头,神情有些严肃:“真的!” 月儿想了想后,说道:“娘子问,若是陛下与李浈之中你只能保护一个,你选谁?” 严恒闻言微怔,摇了摇头,道:“不......不知道......” “你必须知道!”月儿当即说道,“你摆脱不掉这个问题,倘若明日真的发生了,仇士良不会给你想的时间!” 严恒缓缓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选.....大郎......”严恒咬着牙答道,紧紧握起的双拳咯吱作响。 月儿摇了摇头,道:“不!你要选陛下!” “为何?!要我眼看着大郎去死,我做不到!”严恒咆哮着吼道,面目有些狰狞。 月儿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严恒,一言不发。 少倾,严恒的神情渐渐变得有些颓丧,哀求着说道:“告诉阿姊,我......真的做不到!” “可是你必须做到,这个天下可以没有李浈,但不能没有陛下!娘子说......李浈也会要求你这么做的!” 严恒抬头望着月儿,眼中没有泪水,有的只是无尽的绝望和愤恨。 这是严恒心中第一次生出这么强烈的悔意,后悔当初为何要来长安,要来面对这样痛苦且难以抉择的抉择。 “娘子对李浈的感情比你们任何人都更深、更切,但这就是天意,这就是运数!” 月儿柔声说道,“这句话......是我说的!” “若真如此......” 严恒抬起头双目紧闭,咬着牙逐字逐句地说道:“不论他是谁,不论他在哪里,不论要用多少年!我都会用他身上的每一块皮肉......去为大郎陪葬!” 闻言之后,月儿早已泪眼迷蒙,用力地点了点头,强挤出一抹笑容,说道:“也许事情不会如我们想象的那么糟呢!” 严恒神情木讷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 白敏中相府。 刘括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神情也由最初的惊骇逐渐变得镇静了一些。 直到李浈说完,刘括才开口问道:“没了?” “没了!”李浈答。 片刻沉默之后,刘括望着李浈缓缓说道:“可是我不相信你!” 而李浈紧接着说道:“现在你只能相信我!” “舅父这辈子也许做过许多错事,但他的心依旧是属于大唐的!”刘括望着李浈,面无表情地说道:“希望你不要害他!” “我若害他,今日便不会来!” 刘括点了点头,道:“你可以走了!” 李浈微微一笑,转身而出,但旋即却又回身冲刘括说道:“你变了许多,相较于江陵府的那个刘括来说,我更喜欢现在你这个样子!” 刘括闻言冷哼一声,道:“拜你所赐!” 李浈苦笑,冲刘括叉手行礼,道:“这一次,我们是朋友,而非敌人!” 刘括转过身背对着李浈,缓缓说道:“日后我还会杀你!” 第三百六十九章 被小觑的刘括 “你打不过我、算计不过我,怎么杀?” 刘括闻言皱了皱眉头,回身望去,却只见李浈早已不见了踪迹。 刘括的脸色有些难看,并不是因为李浈最后说的这句话,而是因为,李浈说的是事实。 刘括曾亲眼见过李浈徒手将父亲射出的箭矢接住,也见过李浈双目中流露出的杀意是如何凌厉和可怕。 刘括并不确定当自己再次面对李浈那样的杀意时,还有没有勇气做些什么,尽管自己脑海中曾出现过不止一次杀死李浈的场景,但却绝不包括这种。 至于李浈口中所说的算计,刘括相信自己不会太差,但要命的是自己并没有李浈那样的人脉,更不认识什么皇亲贵胄,即便身边连个严恒那样的生死之交都不曾有过一人。 想到此处,刘括不免有些绝望,但他知道,此时此刻最重要的,还是劝说舅父与另外两位老臣离开丹凤门,离开朱雀大街。 至少,要离开仇士良的视线之外。 ...... 大唐京都,长安本就是全天下的长安。 只是长安城的百姓们谁都没有注意到,守城的金吾卫早已换成了神策军,即便守城人数都增加了一倍。 而面对即将到来的上元节和骊山大阅,这样的异常景象并没有吸引长安城百姓太多的注意力。 同样,对于被突然调去换防的神策军来说,在这样重要的日子里,进城的百姓多一些也并没有什么异常。 更何况所有这些外地来的百姓,看上去也真的没什么不同。 当然,除了那名身高八尺有余、满脸横肉的魁梧巨汉。 这是骨朵达第二次来到长安城,第一次是在自己还是渤海国神策军步军副将时候,陪同索隆和崔仲秀前来朝贺武宗荣登九五。 对于骨朵达来说,长安城还是那个长安城,充满了繁华和各种诱惑。 “方才若不是你拦着,俺就将那个守城的小矮子一巴掌拍死了!” 当李浈还在白敏中的相府与刘括以诚相待的时候,长安城街道上的骨朵达看上去很不高兴,嘴里不住地嘟囔着。 在其身旁随行的是一名青年,眉清目秀、气宇轩昂,除了那身并不引人注目的靛蓝色缺胯袍外,倒也像是一名文人士子的模样。 他叫郑畋。 闻言之后,郑畋有些哭笑不得,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让高骈先行去了骊山,而将骨朵达这一根筋的货色留在身边。 “你若将他拍死了,我们现在就已经在刑部衙门了!”郑畋哭笑着说道。 骨朵达低头白了一眼郑畋,随即一脸严肃地说道:“先说好了,俺可不是你的仆从,方才跟那小矮子说的话不得当真!若不是那小屁孩说李浈那小矮子快死了,俺才不会跟你来这里!” 郑畋顿时语塞,索性也懒得去解释什么,只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向着安邑坊的方向走去,任凭骨朵达在身后絮絮叨叨地抱怨个不停。 ...... 当刘括挺着肥硕而笨重的身躯艰难地走到丹凤门外的时候,正看到裴休晕倒在白敏中与封敖之间。 三人年龄相仿,只是裴休要稍稍年长三四岁,若不是还未进食便被白敏中拉出来的话,也不至如此。 封敖的骨头要硬一些,当然,脾气也更倔一些,倔得就连晕倒这种事都不屑一顾。 眼睁睁地看着白敏中与封敖两人手忙脚乱地在裴休的脸上乱摁,刘括像个球般地跑了过去。 三人忙活了半刻之后,裴休终于幽幽醒转,看了看刘括后一脸茫然,气色虚弱地问道:“这位是......” “这是老夫的外甥刘括,在刑部任主事!”白敏中赶忙答道。 没有人注意到此时刘括脸上的尴尬和羞愧,因为一个小小的刑部主事,着实不会让裴休这样的当朝宰辅注意到。 即便他是白敏中的外甥。 “若站在这里的是李浈,想必裴休又是另一种反应吧!” 刘括暗自腹诽着,心中有些苦涩。 “你为何来此,还不快些回去!” 白敏中冲刘括瞪着眼睛,怒声叱道。 “外甥来寻舅父、左相和封大夫回去!”刘括躬身答道。 “胡闹!国难当头,岂是你能妄议的?!还不快些回去!”白敏中很生气。 尽管他知道,一旦自己有事的话,刘括必受株连,但依旧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刘括掺和进来。 只见刘括抬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丹凤门,又扫过那一班严阵以待的神策军守卫,脸上泛起一抹冷笑。 “若舅父随外甥回去,外甥自有办法相助!” 待刘括说完,白敏中三人相互对视一眼,封敖眼神依旧充满了藐视一切的高傲,裴休的眼中也依旧是那么无力和绝望。 唯有白敏中的脸上浮现出些许淡淡的神采。 因为只有他知道,在自己这个外甥肥硕的身躯里,装着的不只是肥肉。 还有一些常人难以企及的东西。 “有何办法?” 尽管白敏中知道此时此地并不是询问这些的时候,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只见刘括轻轻摇了摇头,而后看了看不远处的神策军守卫。 白敏中心领神会,虽然仍有些狐疑,但却还是冲裴休与封敖二人点了点头。 二人转而又看了看刘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个肥硕的胖子能有什么能耐让事情出现哪怕一丝转机。 “我们......也许能做些更有用的事情!” 刘括缓缓开口说道。 闻言之后,白敏中一咬牙踉跄地站起身子,叹道:“是啊,我们应该做些更有用的事!” ...... 安邑坊,李宅。 昏暗的天空中漂浮着整片灰色的云,月光无法穿透如此厚重的云层,以至于整座长安城看上去如堕幽冥。 诡谲而可怖。 李浈立在后院已有半个时辰,赵婉陪在一旁也有半个时辰,只是与李浈一脸凝重截然相反的是,赵婉的俏脸之上却洋溢着无以言表的幸福。 因为就在半个时辰前,李浈说:明日我若还活着的话,便求阿耶为我们赐婚。 对于赵婉来说,这便足够。 而对于李浈来说,却还远远不够。 因为李浈并没有足够的把握活过明日,因为他无法想象一旦仇士良得逞,自己能不能忍着不去报仇。 毕竟,现在自己的手中无兵可派、无将可遣,更无人可用。 “少郎君......少郎君......” 是吴申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慌张。 在李浈的印象中,总管吴申很少这样失态,遂转身迎了过去。 “少郎君,来......来人了!”吴申有些气喘吁吁,但脸上表情却是笑着的。 “谁?”李浈不由向吴申身后望去,只是夜色太黑,并看不到什么人。 “在......在客堂.....郑......台文......和......一位好汉!” 第三百七十章 富豪刘弘 李浈闻言后面色微微一滞,不待吴申引路便自顾向客堂飞奔着跑去。 郑畋的突然到来,让李浈心中突然有些慌。 在李浈并不算多的这些亲信中,若论武力,李浈可以闭着眼睛轻易找出许多。 但论智谋,唯郑畋一人,甚至就连郑从谠等人也有所不及。 李浈将郑畋留在幽州的真正目的有三。 一来是看住张直方,免得闯了什么祸事;二来则是在何弘敬、王元逵与张仲武之间有所斡旋,以维持三镇之间并不怎么牢固的友谊;最后,也是李浈认为最重要的事情,那便是协助刘弘将“镖局”的事情顺利地进行下去,以帮助自己赚取更多的资本。 而现在郑畋在这个时候入京,李浈不免担心河北出了什么问题。 但当看到郑畋脸上那一抹浓浓的笑意时,李浈悬着的一颗心才安稳着陆。 “台文你怎么......” 李浈有些讶异,毕竟此前自己让王绍懿传达的意思是高骈与骨朵达二人进京。 郑畋还未答话,便只听一旁的骨朵达抢先说道:“自然是救你来了!” “救我?”李浈看了一眼郑畋,只见郑畋这才笑道:“河北近来还算是安稳,刘弘那边有田文胜,也没什么太大问题,我在那里反倒成了闲人,听绍懿说了这边的情况,我便跟着来了!” 闻言之后,李浈点了点头,问道:“千里去了骊山?” “嗯,千里兄带着郑大、刘三郎、王计和赵郎按你的吩咐先去了骊山!” 紧接着李浈低声又问:“带了多少兵马?” 郑畋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三根手指在李浈面前晃了晃。 “那三千兵马都带了来?!” 李浈大惊,毕竟这是自己手中唯一的一支军队,而且京城不比河北,一旦这些兵马有所暴露,势必将掀起一场更大的风波。 郑畋却是摇了摇头,道:“带了三千不假,但不是全部,真正的那些精锐老兵,只带来了五百!” 看着李浈一脸的茫然,骨朵达开心地笑道:“咱们现在手里可是有将近一万的兵马,这不过只是区区三千而已!” “将近一万?”李浈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自你离开之后,募兵一事进行得异常顺利,甚至到最后竟还掺杂着一些从三镇私逃出来的老兵,若不是我拦着,怕是早已惹出大祸来了!” 说到这里,郑畋也不由地压低了声音说道。 “还不都是刘弘那小矮子出得钱多,便是俺都有些心动了!”唯有骨朵达的声音依旧高亢有力。 “钱多?多......多少?!”闻言至此,李浈的嘴角不由微微抽动了一下。 “每月十贯!”骨朵达不无得意地说道。 “十贯......”李浈面色大变。 神策军每年军饷不过五十贯,至于地方诸军每年军饷也不过三四十贯,而刘弘每月便要支付每名士兵十贯钱,一年下来便是一百二十贯钱,足足比神策军多了一倍有余。 以长安城每斗米四十文钱来算,每月便是二百五十斗米,也就是说足够一个三口之家吃上三年的用量。 而这,仅仅是一名士兵一年所得的军饷。 若是将近一万人的军队,一年所耗费的军饷...... 李浈无法想象,刘弘将要如何去支付如此庞大的一笔巨款。 见李浈哑口无言,郑畋不由笑道:“哈哈哈,如今的刘弘已是今非昔比,早些时候倒真没看出来竟是个行商的好手,在王使君和何使君的引荐下,如今咱们的买卖早已不仅限于河北三镇,甚至还做到了周边十余州的地界,单是每月的纯进项便有十余万贯,而且据刘弘说,在三年之内,将要将买卖做到整个北方各道!” 李浈闻言顿时惊得目瞪口呆,而后怔怔地望着郑畋与骨朵达,依旧有些难以置信。 即便是李浈自己都不曾料到,这个直到此后近九百年才出现的“镖局”,竟会在大唐席卷出一笔庞大到难以想象的巨额财富。 而这,不过是自突然一时兴起的结果。 而令李浈更加难以想象的,是曾经在江陵府被自己骗了不知多少钱的刘弘,如今居然能够经营起如此繁缛复杂的利益链条,这让李浈心中不禁有些暗自得意。 这个也许将是天下最能赚钱的家伙,也曾无数次地栽倒在自己的小伎俩之下。 但尽管如此,李浈还是为刘弘的阔绰感到有些肉疼,毕竟,这笔钱不是一笔小数目,而且还是一笔目前看来没有期限的支出。 “你要的东西我已带了来,不知你会如何安排?” 见李浈一脸的痛心疾首,郑畋随即岔开话题。 闻言之后,李浈这才将自己从无限的懊恼中抽离出来,想了想后问道:“现在何处?” 郑畋笑答道:“自然是由最精于此道的人保管着!” “刘弘也来了?”李浈诧异道。 “原本是没打算让他跟来的,结果这胖矮子说这么多钱交给俺们不放心,死活非要跟着来!” 说起此事,骨朵达便是一脸的不忿。 郑畋不由笑道:“刘弘先我们一日来了长安,距离你这里最近的落脚处在宣平坊!” “最近?”李浈听得有些糊涂。 郑畋大笑道:“哈哈哈,来此之前我与老骨先与他见了一面,短短一日的时间,这货居然一下子置办了七处房产,又将那些珍宝财物分别藏于其中,由田文胜挑选出来的三百名高手守着,虽然奢靡了些,但安排得倒也还算是周全!” “七......处房产......?!”李浈闻言后,除了一阵阵逆涌的气血之外,已是无话可说。 ...... 天色依旧阴沉,对于右军副使丌元实来说,这样的一个夜,注定了不会平凡。 在丌元实面前的案上,摆着是一个并不好看的箱子,观其纹理似乎像是榆木,很新鲜的榆木。 目光在木箱上停留了许久,丌元实依旧没有足够的勇气将其打开。 尽管如此,丌元实却知道木箱中所盛何物。 钱,很大的一笔钱,虽然丌元实并不知道具体的数目。 他并没有见到送来这只箱子的人是谁,他只知道是谁送来的这只箱子。 更知道自己收下了这只箱子,将意味着什么。 啪—— 丌元实的手猛地按在了木箱之上,面色逐渐变得有些狰狞。 “换甲!” 第三百七十一章 子时鼠出 “几时了?” 刚刚换上冕服的李忱眼中的血丝依稀可辨,看上去有些疲惫,而身上沉重的冕服更使其感到有些周身乏力。 “回大家,刚刚子时!”王归长一面为李忱整理冕旒,一面轻声答道。 或许因为头戴冕旒的原因,李忱就连点头的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 “几时出发?”李忱又问。 “辇辂早已备好,随时可出发!” 李忱侧耳听了听窗外,似乎隐隐有甲胄之声传来。 “殿外是禁军吧!”李忱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王归长微微一躬身,并没有回答。 只是他这个细微的动作,早已说明了一切。 李忱看了王归长一眼,抬手亲自稍稍整了整冕冠。 “起驾!” ...... 夜子时,阴极而阳始至。 鼠出。 杞王府。 李峻的双手在微微颤抖着,尽管他曾无数次地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终究捱不过胸膛里那颗剧烈跳动着的心。 曾几何时,李峻做梦都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然而当这一刻近在咫尺之时,却陡然心乱如麻。 地上的纸灰早已燃尽,化作了黑色的飞尘四散而去,但纸上的那几行字,李峻却早已刻在脑海。 “阿姊.....”李峻紧咬着双唇,直到唇间泛白。 “启禀杞王,陛下的辇辂已出了大明宫!” 闻言,李峻轻轻地点了点头,在其面前次第而立的,是五百死士。 李峻自己的死士。 “诸位......”李峻面色稍缓,但声音听上去依旧有些颤抖。 “当今圣上信谗臣而远贤臣,以致幽州边患不绝,诸道大旱,饿殍千里,民不聊生,而今不顾民间疾苦,妄动刀兵之事,本王身为李氏皇族,自有匡扶天下之任,今举义军以清君侧、正朝纲、扶正道、诛佞臣,大事若成,尔等自当名垂青史,功盖千秋!” 言罢之后,五百玄甲死士不由按刀而立,口中低喝:“誓死追随杞王!” 李峻抬头而望,目光似乎想要透过厚重的乌云寻找些什么,但寻觅许久,却只等来了两道滚滚而来的春雷。 ...... “是雷声?” 李浈走出亭子仰首顾盼。 “是雷声!” 赵婉的脸上现出一抹忧色。 “距离惊蛰还有些日子,这雷声倒是先来了!”李浈摇头笑道,看上去反倒是平静得出奇。 “是啊,离惊蛰尚有些日子......” 赵婉想接着说下去,但却见李浈轻轻摇了摇头。 “去将我的官服拿来,该上路了!” 赵婉的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正欲转身离去,却只听李浈轻声说道:“若卯时我还未回来,刘关等五人会带你去延庆公主府,她自会送你们离开这里!” 赵婉没有转身,因为她不想让李浈看到自己的泪。 “无论怎样,我都在这里等你!” ...... 骊山位于长安东北,两地相距不足百里,初为周幽王在此修建骊宫,而其为博宠姬褒姒一笑,不惜点燃烽燧戏虐诸侯,以致江山断送。 此后历代各朝均在此兴建行宫,至于始皇帝更是索性将自己的茔冢安置于此。 而本朝玄宗皇帝与杨贵妃则在此留下了一段既缠绵悱恻,又让后人无不扼腕叹息的传奇。 对于大唐来说,骊山不仅仅是骊山,其代表的是每一个朝代最美好、最让人铭记的那段岁月。 骊山是一种高度,一种让无数帝王都趋之若鹜的高度,只有最强大的帝国才有资格攀登的一种高度。 而骊山大阅,则是在这种高度之上,不遗余力地向天下展示着自己的强大和兴盛。 始皇帝也好,玄宗皇帝也罢,无不如此。 甚至就连遭后人诟病的周幽王,也是继承了“宣王中兴”之后的西周帝国,才得以肆无忌惮地去败坏国本,才有足够的底气去挥霍宣王积攒下来的所有。 毕竟,“盛极而衰”这四个字一定是先有盛,而后才有资格去衰。 而骊山,象征的便是一个“盛”字。 ...... 早在数日之前,骊山方圆数十里之内便已被神策军完全隔离开来,没有仇士良的手令,任何人都无法靠近分毫。 与此同时,神策军也将营地扎到了骊山脚下,日常操演之事也依大阅步骤而行。 不过至于操演的是什么,除了神策军之外,没人知道。 ..... 这是仇士良和马元贽第一次同时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也是左右禁军第一次真正地合兵一处。 只是仇士良也好,马元贽也罢,两人依旧相互保持着视而不见的默契。 而作为司礼官的崔铉与白敏中,看上去倒是与平日没什么不同,只是因为丹凤门外的事,白敏中并没有与仇士良有过多的交集,反而对马元贽看上去要更亲近些。 崔铉比白敏中的年纪要小上几岁,而白敏中又为尚书左丞,所以有些事崔铉也不敢擅自决断,总是要问过白敏中之后才会做最终的决定。 尽管崔铉才是真正的司礼官。 也正因如此,在旁人看来,白敏中多少都有些以势欺人、越俎代庖之嫌,尽管其心中所期望的也正是这个意思。 “白相,距离寅时还有些时候,不如您先进账歇息片刻!”崔铉拱手行礼,显得不卑不亢。 白敏中撇了一眼崔铉,道:“你若累了便先去歇息,老夫可不想学那郭元振与唐绍,若是得了个制军礼不肃的罪名,你我都担待不起!” 崔铉本是好意,但不想白敏中却并不领情,虽是轻描淡写的一番话,但却让崔铉的脸上有些难看。 正在此时,只见仇士良迈着略有些颤颤巍巍的步子走了过来,白敏中见状眉头微皱。 因为现在的仇士良似乎与丹凤门外的仇士良略有不同,脸上也不见了那种阴测测的笑。 但白敏中却似乎嗅到了一丝危险。 “呵呵,白相昨日一别,看来精神变得好多了!”仇士良叉手行礼,恭顺得让白敏中害怕。 “哼!”白敏中冷哼一声,将头转向了一旁。 仇士良见状也不生气,又冲崔铉微微颔首示意之后,依旧对白敏中笑道:“昨日丹凤门外,咱家说过,今日陛下定会出现在骊山,方才已有消息,陛下与诸臣已出了长安城!” 第三百七十二章 伺机而动 长安城外,笔直的通途官道向远方无限延伸而去,似乎永无尽头。 这条官道李忱曾走过无数次,但今日却是其继位之后第一次重新踏上这条官道。 官道两侧肃穆而立的禁军,默默地守护着眼前这一支长达数里的庞大队伍。 队伍最前为“导驾”,六车先行,其上依次为下级京官,后为两支百人骑兵,骑兵之后为六队着甲步卒,名为“清游队”,意在清除道路。 又有两队步卒则手执龙旗紧随其后,龙旗之后则是指南车、记里鼓车、白鹭车、鸾旗车、辟恶车、皮轩车等一干车队,每车四乘、驾士十四。 导驾之后接“引驾”,前为两列卫队,配横刀、弩箭,其后为随行乐仗,仅乐仗一队便达七百余人,乐仗之后为旗阵,各执幡、幢、旌旗,此外各有青龙、白虎旗队若干,部分朝官与护卫骑兵、步卒夹杂其中。 引驾之后为“玉辂”,也便是天子所乘之驾,由太仆卿驾驭,前后共四十一位驾士相随,而两侧护驾之人本应为左、右卫大将军,但此时此刻却换成了左、右禁军副使,而其中位于右侧的正是丌元实。 三百禁军骑兵紧随其后,禁军之后又为仪仗,多为内侍及宫娥,各手执团扇、方扇及玄武幢等一干用物。 仪仗之后则是一支略小些的乐仗,有乐工三百,其后乃是数十乘各式车架,诸如大辇、小辇、金辂、象辂、革辂、四望车、羊车、豹尾车之类,其间又有数百手执大戟的护卫相随。 其后为后卫军队,由两名将军引四十八队着甲步卒,分做前后两个方阵随队前行,皆身披五色明光铁甲,分别手持弓、刀、盾、戟相间而行,两方阵之中为黄麾仗,共一百二十名步卒,手持鹅毛氅、鸡毛氅等仪仗。 后为“殳仗”,手持礼兵,在其之后又为骑兵旗阵,各执麒麟、龙马、玄武等瑞兽旗数百。 队伍最末又为步卒组成的黄麾仗,且各有骑兵护卫。 至此,整个仪仗方算结束,不计车马等物,仅人力便达五千余,一时间长安官道之上旌旗遮天蔽云,兵卒甲胄交错,车乘马嘶人喝,将整个本应该宁静的夜生生扰得天翻地覆。 丌元实居玉辂之右,左侧的乃是左军副使王作恩,自出了宫城,丌元实的心中便有些不安。 因为自始至终,他都不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需要怎么做,唯有那四个字深深地烙在脑海。 伺机而动。 没有人来为自己解释这四个字的真正含义,机在何处?又如何去动? 丌元实一概不知。 因为天子玉辂的阻隔,丌元实没有机会去留意左侧的王作恩,事实上他与王作恩也并不熟识,只是限于“认识”的层面罢了。 若丌元实有机会看到此时的王作恩的话,那么丌元实也许会稍稍好受些。 因为王作恩的脸上更加不安,尽管这位并不受马元贽太多器重的副使很珍惜此次伴驾而行的机会,但看得出,王作恩并没有表现得很兴奋。 王作恩此时的惆怅满腹,不过是因为那一箱的珍宝,和同样的四个字。 伺机而动。 机在何处?因何而动? 同样没有人去做任何解释。 无论是丌元实也好,王作恩也罢,金银财物这些东西似乎并不能成为他们接受这四个字的理由。 但他们最终还是接受了,对于丌元实来说,意在王宗实的仇,和仇士良的狠。 而对于王作恩来说,意在马元贽的冷落。 人总是希望自己是最重要的那一个,哪怕只是别人手中的棋子,也一定要成为最受重视的那一枚。 显然,这二人都不是,却又都想是。 所以有人告诉他们,若伺机而动。 唯有如此,你才能成为自己想做的那个人。 对于自己身侧的这两位禁军副使,自然不会引起身在銮驾之内李忱的注意。 因为他在思考另一个问题。 自李浈在温室殿内向自己吐露真言的那一刻,李忱心中的那团火便被瞬间引燃。 这一步棋原本是要在收复河湟之后才要走的,但现在因为李浈的一句话,李忱决定提前一步。 但李忱知道,自己还远远没有准备好。 而没有准备好的代价便是如此,受制于人。 李忱很不喜欢受制于人,甚至连装装样子都不喜欢,因为他更擅长的还是胸有成竹。 即便是此时的受制于人,李忱的心中也始终在计算着自己究竟有多少胜算。 但此时此刻,胸有成竹的或许另有其人。 李浈默默地站在队伍最前端的导驾车队,虽不是京官,但也是五品的游击将军,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出现在这里。 李浈并没有太多心思和身旁的京官们说话,因为他同样在思考着一个问题。 “李泽远!” 正在此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很熟悉的声音。 李浈回头望去,一具肥硕的身子正站在自己身后,以至于将自己的视线全部遮了去。 “刘兄......” 李浈冲刘括点了点头,对于这个胖子,李浈的心中已没有了最初的厌恶和仇视。 刘括瞥了李浈一眼,艰难地挪到车架之前,顺着李浈的目光向前望去,尽管前方仍是一片漆黑。 “你在想什么?” 刘括静静地问道。 “我在想,他在想什么!”李浈笑了笑。 “你不觉得现在这个时候去想这个问题,太晚了些么?”刘括问道。 就连他自己都有些诧异,面对这个曾经的杀父仇人,自己竟还能如此平静地说话。 “那也总比不去想的好,想得周全些总不是坏事!”李浈同样平静地答道。 闻言之后,刘括望向李浈的目光中隐隐透着一抹不屑,冷笑了一声后,说道:“你也不过如此!” 而面对刘括的嘲讽,李浈倒是不以为意,笑道:“你倒是让我刮目相看了!” “我曾说过,我做出的一切改变都是拜你所赐,我的最终目的也只有一个!” 说着刘括微微探了探身子,低声说道:“杀了你!” 李浈闻言后轻轻点了点头,笑道:“大阅之后,我等你!” 刘括没有再说什么,而是静静地站在李浈身旁,与其一并凝望远方。 片刻之后,刘括突然问道:“你要我做的事,我已经做好了,我要你做的,你可能做到?” 第三百七十三章 夜色正浓 “放心,只要我活着,白相便不会有事!” 话音方落,便只听刘括冷声说道:“即便你死了,舅父也不能有事!” 嘭—— 记里鼓车沉闷的鼓点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李浈回头向身后看了一眼,道:“还有三十里!” 刘括的神情略有些诧异,他不明白这个时候李浈为何还有如此闲淡的心思去为记里鼓车计数,在自己看来,三十里和三里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箭已在弦,射出去只是早晚的问题罢了。 ...... 与此同时,距离官道的远处,数骑黑衣人借着夜色的掩护与官道上的车队缓缓并行。 “还有三十里,杞王那里如何了?” 严恒显得有些神色不宁。 身侧的冯尨颔首回道:“杞王已出了长安,只是似乎并不打算去骊山!” 严恒轻笑道:“在没得到仇士良这边的消息之前,他是不会出现在骊山的!” “那我们要不要趁机请些援兵?”冯尨紧接着问。 严恒摇了摇头道:“已经来不及了,况且调兵需陛下的兵符,现在我们无法接近陛下,即便我们拿到了兵符,就凭京城周围这点兵力,也根本不是禁军的对手,介时只会弄巧成拙!” “严帅......”冯尨欲言又止。 “说!” “您......真的相信那些人?他们能斗得过仇士良?”冯尨终于鼓足了勇气。 严恒的神情有些冷峻,想了许久后方才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我信他们!” 冯尨无从理解严恒言语中的矛盾,既然不知道,为何又要选择相信呢? ...... 崇仁坊,玄都观。 今日的玄都观大门紧闭,将无数前来供奉的香客们拒之门外,悻悻而归的香客们虽然心中颇多抱怨,但在这样的日子里倒也并不意外,毕竟那些皇室贵胄总要比寻常百姓要金贵得多。 客堂之内,一名体态微胖的青年正怡然自得地品着茶,新茶的味道很好,淡淡的咸味夹杂着青草的香气萦绕在口舌之间,香炉内燃着的是来自于西域的上等檀香,炊烟袅袅而升,沁人心脾。 而那青年,赫然便是杞王李峻。 “杞王殿下可准备好了?”一旁的清尘道长微微笑道。 “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李峻伸手轻托茶盏,将浮在表面的茶沫吹开。 清尘道长微微一笑,又道:“听说延庆公主殿下......” 话未说完,便只见李峻将茶盏重重放下,冷声说道:“此事不劳道长忧心,本王自会处理妥当!” “呵呵,殿下切莫生气,贫道只是不想殿下有后顾之忧罢了!” 李峻豁然起身叱道:“即便有什么后顾之忧也是本王自己的事,与道长何干?” 清尘道长抬起头看了一眼李峻,而后淡然笑道:“贫道劝殿下还是稍安勿躁的好,若是被贼人听了去,岂不是要前功尽弃了?” 李峻闻言这才怏怏坐回原处,冷哼一声道:“哼,就凭严恒和他的那些市井莽夫还不配跟本王斗!” “呵呵,殿下不会真的以为只有严恒一个吧!” 李峻微微一怔,而后问道:“此言何意?” 清尘道长拂尘轻扫,将李峻案上已有些微凉的茶汤倒掉,笑道:“严恒不过只是个小人物罢了,真正值得我们在意的,是他背后的那只手!” 李峻面色一紧,旋即问道:“背后的手?谁?” 清尘道长却是微微摇了摇头,道:“贫道若是知道的话,事情就会简单得多了!” 闻言之后,李峻不由现出一抹轻蔑的笑。 而此时清尘道长却是笑了笑,紧接着说道:“不过贫道倒是查到了一些眉目,只是还不确定罢了!” “哦?”李峻眉毛微微一挑。 “这人殿下也认得,据说与延庆公主殿下关系不错!” “呵呵,那道长不妨说来听听!”李峻轻笑。 “李浈!” 李峻顿时神情一滞,那日在延庆公主府的情景尚且历历在目,而也就在那时,自己心中的秘密也不再成为秘密。 “那日本王没机会杀他!”李峻紧接着说道。 “哦?殿下为何要杀他?”清尘道长显得有些意外。 李峻看了一眼清尘道长,缓缓说道:“因为他知道本王的秘密!” 清尘道长闻言之后并没有显得意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看来他的确该死!只是......” “如何?”李峻问。 “只是马中尉似乎并不想如此!” “他见过马元贽?”李峻诧异道。 “见过,不止一次,而且看上去相谈甚欢!” “他们说了什么?”李峻又问。 清尘道长摇头轻笑,道:“他们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想什么!” 李峻正欲再问,却只见清尘道长起身看了看窗外,转而笑道:“寅时快到了,殿下还请稍坐,恕贫道失陪片刻!” “你去哪里?”李峻问。 “去帮殿下杀人!” 说罢之后,清尘道长竟是自窗内一跃而出,飘若惊鸿,轻如飞燕般刹那消失在夜色之中。 李峻起身快步走至窗口,望着茫茫夜色,脸上充满忧色。 ...... 天子的玉辂依旧还在官道上前行,只是前方的骊山在沿途火把的映照下已经依稀可辨,周遭的禁军护卫也骤然增加了许多。 浓重的乌云依旧高悬于顶,使得天际依旧不见丝毫光明。 李浈揉了揉有些干涩的双眼,前方陡然增多的火把变得有些刺眼,虽然亮堂了许多,但却让人感觉并不舒服。 李浈扭头看了看身旁的那个胖子,刘括的眼中略带着些血丝,同样时不时地揉着双眼,不过动作却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快到了!”李浈轻声说道。 “我知道!”刘括的回答很生硬。 “从现在开始你最好离我远点,免得遭雷劈的时候连累到你!”李浈依旧在笑。 刘括有些不解地望着李浈,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该不会想在这里动手吧!” 李浈白了一眼刘括,道:“也许有人会动手!” “谁?!” 刘括一惊,赶忙回头望去。 因为这个字并不是自己说的。 第三百七十四章 刺客 李浈看了看说话之人,不由笑道:“子全兄似乎上错了车驾吧!” 正是刘瑑。 刘瑑闻言也顾不得其他,一脸紧张地问道:“你方才说谁要动手?!” 李浈摇了摇头,而后说道:“不知道,小弟只是觉得我们不应该就这么顺利地到了骊山!” 李浈将生死说得云淡风轻,似乎这是旁人的生死。 “此处方圆几里之内都已被禁军包围,谁有这么大胆子?” 很显然刘瑑这句话是用来安慰李浈的,但此时此刻他的脸上反倒是变得异常紧张不安。 还不待李浈说话,刘瑑紧接着又道:“要不要我去通知陛下!?” 李浈依旧摇了摇头,笑道:“告诉陛下这一切都只是我的胡乱猜测?子全兄觉得陛下会信?” “可是,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你......是不是露了什么马脚?” 此时一直不吭声的刘括突然问道。 刘瑑警觉地看了看刘括,“这位是......” “刘括,刑部主簿,白相的外甥!”李浈笑着介绍道,紧接着又补充道:“自己人!” “见过刘舍人,上次在舅父府上见过的!”刘括叉手行礼,缓缓说道。 刘瑑这才想起上次与郑从谠去白相府中时,似乎确实见过一面,这才叉手回礼,而后却紧接着问李浈:“你真的露了马脚?” 李浈想了想道:“算是吧!” “谁?”刘瑑与刘括竟异口同声地问道。 李浈正欲答话,便陡然面色一变,厉喝一声:“躲开!” 刘瑑本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刘括,单从这身材也看得出,绝不可能是什么深藏不露的货色,不过二人虽不明所以,但却也本能地向下一蹲。 李浈话音方落,只见数十支羽箭分自两侧直射而来,紧接着接连几声闷响,而后鲜血迸射,数名文官已是再无生机。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使得六乘“导驾”瞬间乱作一团,即便“清游队”以及两百名骑兵护卫也一时间方寸大乱不知如何是好。 而与之截然相反的则是官道两侧的禁军,几乎就在羽箭袭来的同时,便已迅速聚拢一处,将六乘导驾马车团团围在中央,长戟挺立,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周遭的一切。 直到禁军结阵完毕之后,清游队步卒方才稍稍稳住阵脚,而那两百骑兵则各自向两侧奔突而进,试图找出刺客所在方位。 因“导驾”与其后的“引驾”之间尚有“指南车”、“记里鼓车”等一干车队,二者之间更是相隔甚远,以至于“引驾”的卫队之隐隐看得前方乱作一团却根本不知发生何事。 众卫队步卒只是本能地停住脚步,而后原地等待斥候回报。 只转瞬之间,车驾之上便只剩了李浈一人,望着面前倒下的几具尸身,李浈的脸上却挂着浅浅的笑,腰挺得更直了些,头也抬得更高了些。 但也就在此时,第二轮箭雨又至,但这一次的目标却似乎并不是李浈,而是四周的禁军以及清游队步卒。 待箭雨落下时,原本刚刚结成的阵型似乎变得有些凌乱,即便训练有素的禁军,也经不住清游队步卒仓皇无措的胡乱冲撞。 此时两百骑兵已各自向两侧散开搜寻刺客,短时间势必无法回防,而其他禁军则紧缩防线,并向天子玉辂靠拢,但因车队着实过于庞大,以至于大部分禁军都还在向后靠拢的途中。 如此一来便造成导驾与其后的引驾乃至整个车队完全脱离开来,毕竟纵观古今,还从没有人胆敢行刺天子玉辂,以至于除禁军之外,其他从诸卫抽调来的护卫都有些措手不及。 南衙诸卫、北衙禁军,除了左右神策军之外,其余各军早已沦为皇室仪仗,此时遭遇突变,哪里还有半点往日的雄姿,与周围冷静果敢的神策军相比起来,高低立判。 清游队的胡乱冲撞、官员的奔逃呼喊、受惊狂奔的马匹,无一不再使得本已凌乱的场面变得愈发不可控制,甚至最后即便是神策军也有些厌烦,直接抽刀向几名撞上来的清游队步卒和官员的脖子上砍去。 即便如此,对于这些从未见过鲜血和死亡的人来说,逃,才自己是唯一的生路。 导驾车队的脱节,使得李浈彻底被孤立开来,而周围的神策军绝不会为了李浈这样的六品小官而舍身相救,毕竟他们的职责是保护王驾。 李浈的双手伸入袖中,因为袖中有一把刀,一把通体漆黑的刀,它有一个并不怎么好听的名字。 障目。 每每手中握着它时,李浈的心中似乎便多了一丝安全感,更多了一些信心,尽管这样的安全感和信心在眼下看来并没有多大的用处。 箭雨散落,似乎凭空出现,因为李浈根本看不清它们来自何方。 “你......为什么不逃?” 声音在李浈的身后,但李浈前一秒还刚刚确定自己身后无人。 如鬼魅一般的人。 李浈回身望去,很老套的刺客装扮,从头黑到脚的那种。 “逃有用么?”李浈反问,不见丝毫惊慌。 闻言之后,黑衣人对于李浈的淡定也有些诧异,短暂的沉默之后不由笑道:“看来我真的小看了你!” “能否让我死得明白些?”李浈笑问。 黑衣人却是摇了摇头,道:“有人告诉我,你说的一切都不能信!” “能说出这句话的,除了严恒,我想不出第二个人了!”李浈轻叹道。 显然黑衣人对于李浈的回答有些意外,但随即又笑道:“呵呵,你的确很聪明,只是聪明人往往会死得很惨!” 几乎就在同时,黑衣人已是一跃而起举剑刺来,李浈忙向后连退几步,他看到黑衣的微微弯起的眼眉,看到那目光中夹杂着的不屑。 周遭的神策军静静地望着这一幕,没有一人上前,因为他们不会去救一个死人,更不会去救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芝麻小官。 因为他们在等待着一个机会,当那把剑刺入李浈身体还未抽拔的那一刻,便是群起而计之时。 甚至站在某种角度来说,他们希望那把剑刺入那具身体,最理想的状态是贯穿而入,因为他们知道只有如此,才能稍稍拖延住此刻的动作。 刺客看到的是李浈有些慌乱的神色,却始终不曾注意到李浈的始终藏于袍袖中的双手。 第三百七十五章 江湖人 “李浈!” 李浈的耳畔响起刘瑑近乎绝望的喊声,但他却偏偏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即将刺入李浈胸膛的剑越来越接近它的目标。 刘括怔怔地望着这一切,眼中闪烁着的似乎是泪水,但泪水遮掩住的却是。 杀机。 “他是我的!” 刘括面目狰狞,几乎是撕扯着自己声线喊出这四个字,除了绝望。 更多的竟还是——杀机。 几乎就在黑衣刺客飞身跃起的一霎,刘括昂着头,挺着胸,毫不犹豫地将自己肥硕而笨重的身躯砸向车驾。 剑还未至,刀还未出,刘括却先到了。 这是刘括第二次真正地面对死亡,第一次他在父亲面前退缩了,更是残忍地目睹了父亲的死亡。 这一次,刘括终于没有退缩。 但他要救的,竟是自己的杀父仇人! 刘括笨重的身躯在这一刻却成了最有效的进攻武器,化作万钧之锤狠狠地砸向前方,砸碎一切。 嘭——轰—— 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把剑上时,没有人会注意到那个从车驾之上狼狈滚落的胖子,更没有人会料到那具肥硕的身躯内藏着的,是一颗如此决绝的心。 刘括沉重的身躯重重地撞在车驾一侧,巨大的冲击力使得车驾猛地一偏,以至于黑衣人在落地的一瞬间彻底失去了平衡。 李浈感觉有些发懵,踉跄着的身子终于随着黑衣人的摔倒而一同滚了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使得所有人都为之一愣,怔怔地望着那个早已倒在血泊中的胖子,面色复杂却又带着些不解。 躺在地上的刘括痛苦地呻吟着,从未有过的疼痛游走于每一寸皮肤,在这一刻以至于连死亡都变得有些奢侈,这是刘括第一次如此地渴望死去,却又偏偏感受不到死亡临近。 除了疼痛,还是疼痛。 但就当所有人的注意力又都被刘括吸引时,黑衣人的剑在落地的一刹那再度扬起,不过与方才不同的是,就在自己的剑刚刚举起的那一刻,一道黑色的影子向自己迎面而来。 那是一道闪电,黑色的闪电,避无可避的闪电。 黑衣人的双瞳骤然一缩,因为他想要看清这道“闪电”,同时手中的剑本能般地回收格挡。 噗—— 铁剑扫空,那道黑色的“闪电”瞬间没入黑衣人右胸,强大的力道使得并不算锋利的障刀直接刺断肋骨,而后贯胸而出。 直到此时,黑衣人才真正看清楚这道“闪电”。 那是一把黑色的刀,甚至分不清那黑色究竟是锈迹,还是其原本的颜色。 障刀入体,滴血不流,唯有黑衣人沉重而艰难地喘着粗气,紧接着喉中泛起一阵腥气。 黑衣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喉中涌起的鲜血强行压了下去,而后缓缓抬头看着李浈。 “我见......见过这把刀......”黑衣人面上挂着淡淡的笑。 李浈这才颇为狼狈地站起身子,静静地望着黑衣人。 “受何人指使?说出来你可以不用死!” 李浈不止一次地面对死亡,但依旧做不到萧良的那般镇静。 黑衣人笑着,看上去笑得很开心。 “你与天下剑什么关系?” “你不怕死?”李浈显然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有过多纠缠。 “他说......天下剑死了......”黑衣人冷笑着说道。 李浈闻言则淡淡笑得:“萧叔不会死,而你却快要死了,留给你的时间不多,现在说还来得及!仇士良?马元贽?或者是杞王?” “江湖人......皆知天下剑用剑,却不知......天下剑真正的秘密.....却是......它!”说着,黑衣人低头看了看自己胸趟上的那把障刀,脸上竟毫无惧色。 李浈闻言微微一怔,而此时却只见黑衣人强压着即将喷涌的鲜血,缓缓开口说道:“早知如此......我便不该来此......替我......转告天下剑,上一次恩情,唯有......来世再还......” “杀......你的......人是......” 话未说完,李浈双瞳一紧,而后厉喝一声:“小......” 一个“心”字还未出口,便只见一道“银蛇”自黑衣人的背后迅疾而至,紧接着“锵”地一声,那道“银蛇”竟顺着障刀刀尖而入,一道刺耳的金属交错声之后,障刀骤然退出体外。 然而“银蛇”刚猛的力道使得障刀退势不减,紧接着刀柄嘭地一声狠狠地砸在李浈胸口。 李浈只觉胸口传来一阵剧痛,而后一道血雾自口中喷涌而出,脚下踉跄着退了十数步后,这才止住了去势。 接连发生如此匪夷所思的几幕,使得所有人都为之瞠目结舌,唯有李浈静静地望着匕首飞来的方向,目光深邃而又无法捉摸。 显然背后的那个神秘人并不想真的杀了自己,否则这把匕首的目标便不是黑衣人,而是自己了。 只见李浈捂着胸口,艰难地弯腰捡起那把障刀,而后又踉跄着走到刘括跟前。 “你......没死......”刘括抬起眼皮,表情依旧痛苦。 “没死!”李浈笑道,“我欠你一条命!” 刘括缓缓闭上眼睛,许久之后方才艰难地说道:“我.....一定会杀你!” “我等你!”李浈说着,抬起头看了看周遭仍旧在发愣的禁军,目光中带着一抹不加掩饰的轻蔑,逐字逐句地说道:“他若死了,你们要......陪葬!” 而就在此时,身着亮甲的羽林卫方才赶到,望着地上的几具尸体,又抬头看了看李浈,此时一名裨将走至李浈跟前躬身说道:“陛下命我等前来......” 不待其说完,李浈随即说道:“知道了!烦劳回禀陛下,刺客已身亡,可以继续赶路!” “将军,陛下命你随驾前行!”裨将紧接着说道。 李浈微微点了点头,道:“待我善后完毕,自会向陛下请安!” “这......”裨将正在犹豫间,却只见李浈早已回到刘括身旁,直到太医署的医官确认性命无虞后,李浈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而此时惊魂未定的刘瑑则走至黑衣人的尸体前,将其面纱一把扯下,却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看样子是江湖中人!”李浈瞥了一眼后缓缓说道。 刘瑑点了点头:“至少不像是军卒!不过据我所知,无论是仇士良还是马元贽,似乎都与江湖人素无瓜葛,而且以他们的权势,也不屑与这些江湖客为伍!” 说罢之后,刘瑑抬起头看了看李浈,道:“他的目标......似乎是你!” 李浈点了点头,“不错!”。 “如此看来,一定是你泄露秘密的那个人了!不知......是谁呢?” 第三百七十六章 新的棋局 “杞王!” 李浈云淡风轻般地说道。 刘瑑闻言却是微微一笑,道:“果然我没猜错,以你与延庆公主的关系,也只有杞王能让你说点什么了!” 李浈一撇嘴,问:“我与延庆公主什么关系?” 刘瑑随即说道:“你自己都不知道,我又如何知道?” 李浈闻言后颇感欣慰,因为他觉得刘瑑要比自己更不要脸些。 “那个胖子要杀我!” 李浈望着被七八个人抬着重新安放到车架上的刘括说道。 “杀你?你抢了他女人?”刘瑑有些心不在焉。 “我杀了他父亲......”李浈说道,同样云淡风轻,“还辱尸!” 说罢之后,李浈顿时觉得似乎哪里不对,但一时间却又想不起什么。 刘瑑瞪大了眼睛望着李浈,道:“就是江陵府那个案子?是......他父亲?” 李浈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这就活该了,换了谁也得杀你!”刘瑑说完后顿时眉头一皱,道:“那刚才他为何要罔顾生死地救你?” 李浈想了想,道:“或许他是想亲自动手吧!” “哦,若真有这么一天的话,一定莫忘了知会为兄一声!” “干嘛?” “没见过,随便看看!” 李浈:“......” “当年他父亲让他用箭杀了我,但他没动手!”李浈道。 “否则死得就是他了!”刘瑑说道。 李浈不置可否,又道:“现在看来,他其实并不坏,至少要比他父亲善良太多!” 刘瑑轻叹一声:“唉,可惜这胖子生错了人家!” 李浈静静地看着眼前正在清理道路的禁军,突然说道:“这些人不是杞王派来的!” “哦?”刘瑑不解地望着李浈。 “他们只是想将这盆脏水泼到杞王身上罢了!”李浈又道。 刘瑑顿时觉得有点懵,完全搞不懂李浈想要说什么。 “甚至这些人根本就没想真的杀我!否则方才那支匕首刺入的便是我的身体了,而且我根本躲不开!” “不是杞王,那又会是谁?总不可能是仇士良吧,除非他脑袋进水了!”刘瑑随即说道。 “马元贽!” 李浈的脸上重新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 “马元贽?他......为何要演这么一出?难道你又在他面前露了马脚?”刘瑑神色一紧,赶忙问道。 李浈摇了摇头,道:“正因为没有露出什么马脚,所以我才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为何还如此笃定地认为是他?你这岂不是自相矛盾了?”刘瑑有些哭笑不得。 “因为谁也不会怀疑到他头上,这是一石二鸟的计策!” “你是说他想嫁祸仇士良?若仇士良动手,则是谋逆之罪,若没动手,他这护驾不利的罪责也逃不掉,做与不做皆有罪!可这其二呢?”刘瑑问道。 “其二便是杞王,他想让我去找杞王的麻烦!” “你......找杞王的麻烦?!”刘瑑难以置信地望着李浈。 李浈则看了刘瑑一眼,道:“杞王是先帝之子,是当初最顺理成章的帝位继承人,在这件事上,再贤明的君王也做不到宽宏大量,杞王终究是陛下的一根刺,迟早要拔掉的,只是苦于没有借口罢了!而现在,只要有一个人质疑杞王,陛下便会欣然接受!” 刘瑑想了想,李浈所言似乎颇有几分道理,随即又道:“他是想要借你的口,除掉杞王?但问题是杞王与马元贽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厉害冲突,他有必要如此?” “不错,表面上看马元贽与杞王并无什么厉害冲突,但这仅仅是表面上罢了,这是一份大礼,马元贽献给陛下的大礼!” 见刘瑑依旧一头雾水,李浈只得再度耐心解释道:“若其成公地将我的怒火迁就于杞王,那么依子全兄之见,我该如何?” 刘瑑想了许久,方才说道:“揣摩圣意,嫁祸杞王!” 李浈点了点头笑道:“子全兄果然奸诈!” 刘瑑脸一黑正欲说话,便只听李浈紧接着说道:“那时仇士良大势已去,马元贽顺理成章地成为禁军之首,若陛下想要彻查杞王,便一定需要众臣的支持,而只要马元贽说可以,甚至什么都不说只保持沉默,众臣谁还敢有异议?介时陛下就算是欠下了他这个天大的人情!” 虽然有些绕,但刘瑑还是听明白了,点了点头说道:“让陛下欠个人情,这步棋走得着实高明!” “所以说这是个一石二鸟的计策,而且如此看来,马元贽一定已经见过了杞王,而且杞王也一定对其极其信任,否则绝不会将此事透露出去!” “确有这种可能,但泽远你可曾想过,若真是如此,那这事情就变得更加复杂了!”刘瑑忙道。 李浈点了点头,脸上现出一抹忧色,缓缓说道:“是啊,若真是如此,那么仇士良与马元贽就一定事先暗通款曲,只不过马元贽还给自己留了一招后手!” 刘瑑的脸上则忧色更甚,不由悲叹一声道:“如此一来,仇士良就彻底被逼上了绝路,再无转圜之地了啊!” “呵呵,真没想到,最后竟让马元贽占了先机,怕是连仇士良自己都不会想到,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到头来只是徒做了他人嫁衣!” “泽远......” 刘瑑想了想后说道:“我觉得我们该去告诉陛下了!” 闻言之后,李浈随即陷入沉默,尽管皇帝老爹知道自己的计划,也尽力地配合着这场演出,但对于马元贽的估判仍旧一如之前,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有必要提醒皇帝老爹必须提防马元贽。 毕竟,仇士良的目标已经非常明确:废皇帝老爹,拥立杞王。 而马元贽的目标却并不是那么明确,他的胃口可大可小。 大,则行仇士良所为只是;小,则骗取皇帝老爹的信任,彻底接管左右神策军,权倾朝野,成为第二个加强版的仇士良。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李浈所希望的,更不是皇帝老爹所希望的,对大唐、对天下,都将是个巨大的灾难。 “泽远......”见李浈久久不答话,刘瑑不禁催促道。 李浈随即抬头笑了笑,而后道:“我亲自去说!” 第三百七十七章 影夜之雀 李忱的双目紧闭,他努力地让自己看上去镇静一些,尽管玉辂之内并无任何人侍驾。 只其一人而已。 即便王归长,都被李忱赶到了车驾驭手的位置。 至于太仆卿去了何处,又有谁会在乎呢? “启禀陛下,前方刺客已被禁军斩杀,官道业已清理完毕,还请陛下尽快赶路才是!” 车舆之外,是王宗实的声音。 “伤亡如何?”李忱猛地睁开双目,急切地问道。 此时此刻李忱心中牵挂着的,唯有李浈。 而当王宗实依次说出那一长串的名字之后,李忱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 他不在乎刺客是谁,又受了何人指使,甚至连死去的那些官员都不在乎。 因为他在乎的,只有一人而已。 “陛下......” “朕知道了,赶路吧!”李忱轻声说道,言语中听不出任何波澜。 “陛下,幽州行军司马李浈求见!” 王宗实看了看李浈,二人的目光中并无太多交集,尽管王宗实很好奇李浈究竟是怎样将刺客杀死,但终究还是将已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车舆内的李忱久久不曾回应,以至于王宗实不得不再次说道:“启禀陛下,幽州......” “让他进来吧!” 短短的几个字,但王宗实却听得出李忱语气中的异样。 闻言之后,李浈冲王宗实微微一躬身,而后抬脚迈至车舆之上,帘幕轻启,李浈躬身拜道:“臣幽州......” “罢了,坐吧!”李忱的脸上带着与李浈一模一样的笑。 “你受伤了?”李忱察觉到李浈的脸色有些泛白,不禁关切地问道。 “无碍,臣经历过比这次更凶险的!”李浈笑道。 “刺客的身份可知道?”李忱紧接着问道。 李浈摇了摇头,道:“臣来此就是要说这件事的!” ...... 冯尨从没有看到严恒的脸色如现在这般难看,阴沉得几欲滴水,比之天上的乌云还要更厚重一些。 “你确定是玄都观那贼道?!” 沉默良久,严恒才咬着牙说道。 “属下们办得便是这等差事,但凡有一丝不确定都绝不会呈报!”冯尨在严恒面前从来都是小心翼翼,但唯独在说这句话时是抬着头、挺着胸的。 严恒再度陷入沉默,因为他清楚玄都观清尘道长与马元贽的关系,既然清尘贼道出现在了这里,那么这背后一定有马元贽的影子。 “他......为何要刺杀李浈?”严恒沉吟着,百思不得其解。 冯尨想了想后说道:“刺客来自江湖,姓名一时半刻难以查得清楚,杀那刺客之人是玄都观的清尘贼道,不过当时情形来看,清尘贼道似乎并无意杀李司马,否则以最后那支匕首的功力来看,李司马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况且这贼道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来,这足以说明其自有过人之处!” 闻言之后,严恒看了看冯尨,道:“继续说下去!” 冯尨讪讪一笑,道:“属下愚钝,能想到的便只有这么多了!” 严恒白了一眼冯尨,而后又道:“若是照你所说这贼道的目标并非李浈,但为何又要多此一举呢?” 说到此处,严恒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问道:“你可确定杞王已经出了京城?” 冯尨点了点头道:“武沅和李岐二人亲眼看到杞王的车驾出了京城的,应是不会看错!” “可亲眼看到杞王本人?”严恒又问。 冯尨有些犹豫,想了想答道:“这个倒是没有,从始至终杞王都在车舆内,不曾露面!” 闻言之后,严恒沉默良久,而后缓缓说道:“若我猜得不错,杞王不仅没有出京城,而且就在玄都观内!” 冯尨面色一紧,“严帅的意思是杞王与那贼道勾结?” 严恒摇了摇头,道:“杞王的秘密只有李浈知道......” 说到此处,严恒不由面色大变,道:“马元贽与仇士良必有所勾结!” 冯尨闻言也是面色骤变,方要张口欲言,却只听严恒紧接着说道:“附近最快能联系到的兄弟能有多少?” 冯尨不假思索地答道:“一个时辰之内,全部能联络到!” “命所有兄弟将玄都观围了,没我的命令不准放出一只苍蝇来!” 冯尨显得有些犹豫,道:“可若杞王在里面的话,他那五百死士......” 严恒看了看冯尨,问:“能解决么?” “能是能,只是一旦动起手来,这动静便闹得太大了!”冯尨不无担忧地说道。 “若其不动则罢,若有任何妄动......”严恒笑了笑,“杀!” ...... 李忱的眉头紧蹙,时而盯着李浈,时而陷入沉思,许久之后方才缓缓说道:“依你所言,马元贽倒是比仇士良更聪明些!” 李浈闻言点了点头,即便在此事之前自己都一直认为仇士良才是最难缠的那一个,但现在看来,马元贽有过之而无不及。 能在仇士良这盘棋局之内不动声色地操控全局,这样的心机便是自己都有所不及。 此时只见李忱轻声说道:“但这一切都只是你的猜测,并无实据!” 李浈随即说道:“即便只是猜测,我们的计划也应有所改变才是!” 李忱看了看李浈,笑道:“朕如今只是一个傀儡,你想怎么做便去怎么做,朕的羽林卫和严恒的不良人随你调遣,至于其他朕帮不了你太多,但唯有一点......万万不可株连太广!” 说罢之后,李忱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朕要的是江山稳固,不是血流成河!” 李浈点了点头,道:“臣告退!” 而李浈刚刚起身,却又听李忱说道:“记住,杀人并非上策,诛心才是万全!” ...... “嘿嘿,倒看不出来,李浈那小矮子竟还有些斤两!” 一处矮坡之上,骨朵达咧着嘴笑得很开心。 因此处距离官道尚远,所以骨朵达与高骈二人率领的三千精锐并不在禁军侦查的范围之内。 只是骨朵达也好,高骈也罢,始终都不曾注意到就在距离自己不远处的一棵古树上,有一双眼睛始终注视着这里。 一刻都不曾放松过。 高骈则抬头看了看天空,虽然天色依旧阴沉,但不远处隐隐传来的鸟叫声似乎有些奇怪。 “老骨,你有没有发觉这鸟叫得有些不同寻常?” 第三百七十八章 清君侧 骨朵达仰着头侧耳倾听了片刻,而后咧嘴笑道:“这胡哱哱吉祥得很,俺估摸着这一次定能大获全胜!” 高骈狠狠剜了一眼骨朵达,随即说道:“你何时听过成片的胡哱哱鸟叫过?!” 此时只听一直不曾言语的王计皱了皱眉头,而后插话道:“咱们怕是被人盯上了!” 闻言及此,高骈与骨朵达四目相对,显得有些惊讶。 “你如何知道?”骨朵达将信将疑地问道。 王计随即答道:“早前属下做禁军斥候时,同袍之间相互联络用的便是这法子,只不过当初我们学的是鸦鹊子!” “那你可知道对方是什么身份?”高骈追问道。 王计随即摇了摇头,道:“总之不会是禁军!” “为何?” “因为禁军大部分的兵力都集中在骊山大阅,即便需要抽调一部分负责警戒,范围也是极其有限,我们此地距离骊山不止三十里,他们绝不可能扩大到这里。” 王计稍稍沉思片刻,而后继续说道:“不过......对方似乎都撤走了!” “撤走了?”高骈与骨朵达异口同声说道,眼神中显得有些难以置信。 “不错,属下做了十多年的斥候,对军中的这些联络暗语还是有些了解的,各军虽各有不同,但这声音的长短、声调的锐钝却是万变不离其宗的,方才那一片的胡哱哱声短促而尖锐,应是发生了什么紧要之事,而后全部撤退了!” “紧要之事?全部?” 高骈虽也是世代军伍出身,但却均是门荫入仕,做的是号令全军的将军,却从不曾有过普通小卒的经历,所以自然对这些细节一无所知。 至于骨朵达...... 他是不屑于做这些事的。 王计点了点头,道:“没错的,全部撤走了!” 闻言之后,高骈的面色有些阴沉,他担心的并非对方的身份、目的为何,他担心的是自己这一路走来,被人盯得一览无余而自己竟不自知。 要知道,这可是河朔三镇最精锐的力量,这三千人中无一不是征战沙场且经验丰富的老兵,更不乏数量可观的斥候兵,但饶是如此,自己竟还是被对方当做猎物般地死死盯住。 想到此处,即便是在这寒潮未退的暮冬时节,高骈的身上也不禁冷汗淋漓。 此时王计抬头倾听了片刻,而后神色冷峻地说道:“这些人是天生的捕猎者,属下自叹不如!” 骨朵达此时也是一伸手将额头上的冷汗抹去,口中周骂道:“若是被老子知道是谁,偏要扒了这些猪狗辈的皮!” 骨朵达的粗口,使得高骈与王计不禁侧目而视,这是高骈第一次听到骨朵达用“小矮子”以外的词来骂人,甚至将李浈的那句“老子”都借用了去。 但骨朵达越是表现得反常的愤怒,便越是说明其心中是如何害怕,高骈轻轻拍了拍骨朵达的肩膀以示安慰,毕竟无论事情多么凶险,作为一名主将,都绝不能表现出有哪怕一丝的慌乱。 骨朵达自然明白高骈的意思,冲其点了点头,道:“放心,俺没事,只是接下来万万要小心些!” 能从骨朵达嘴里说出“万万小心”这个词,足以可见这件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背后,包含着的是怎样的凶险。 高骈随即冲王计沉声说道:“王计,你是斥候出身,我将军中斥候全部交给你,你该明白怎么做!” 王计点了点头,拱手应道:“将军放心,那些人绝不可能有第二次机会了!” ...... 夜幕渐退,但天色却依旧不见丝毫光亮,浓重的乌云似乎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其内,隐隐传来的冬雷声更是为这抹阴霾填了些许诡谲。 李浈抬头看了看天空,无奈地摇了摇头。 尽管刘括并不知道李浈为何总在摇头,但此时此刻他发现自己心中的恨竟是淡了许多。 太医署医官在李浈的威逼利诱之下,为了这个胖子已是拼了老命,但他们却不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晕的胖子。 李浈对医官们的威逼和利诱,刘括听得一清二楚,但听得越是清楚,自己的心也便越不清楚。 他不清楚自己心中的恨为何竟正在逐渐淡去? 那......是自己的杀父仇敌啊! 没有人注意到在车驾角落里躺着的那个胖子,眼角缓缓流出的泪水,和他正在经历着的究竟是怎样的复杂和痛苦。 “李浈,我还是会亲手杀了你的!” 刘括一遍又一遍地告诫着自己,说服着自己...... “我说过,我会等着你来杀我!” 刘括的耳边传来一声低语,使他不得不睁开自己的一双泪目。 李浈正弯着身子看着自己,脸上挂着笑,与半年前的笑不同。 见刘括睁开双眼,李浈这才直起腰转过身子。 “你该减减肥了......” ...... 骊山脚下。 仇士良的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马元贽,几欲喷火。 即便连白敏中和崔延都有些莫名其妙。 “仇公,何故如此?”马元贽笑道。 “你自己做了什么心里清楚!只怪我看错了你!”仇士良怒声叱道,毫不避讳一旁的白敏中与崔延。 事已至此,避讳反倒显得心中怯懦。 而现在仇士良最不需要的情感便是“怯懦”。 “仇公此话怎讲?”马元贽故作讶异道。 “陛下车舆遇刺,你不会不知道吧!” 仇士良此言一出,白敏中与崔延二人险些晕了过去,只见白敏中一步跨到仇士良面前,追问道:“陛下遇刺?!你......你们好......好大的胆子!” 面对白敏中的质询,仇士良似乎并不在意,只是盯着马元贽道:“谁做的谁自然清楚,这个罪名咱家承担不起!” “你......你做的?!”白敏中转而望向马元贽,面目显得有些狰狞。 马元贽不由朗声大笑道:“哈哈哈,陛下的护卫由仇公负责,即便是清道的禁军都是仇公所属,仇公不自请谢罪,却在这里血口喷人,你说是我所为,可有何证据?” 闻言之后,仇士良冷冷地说道:“证据总是会有的!” “你......你们果真要.....要造反!老夫这便......” 白敏中话未说完,便只见仇士良猛地一转身,怒道:“如何?!” 不待白敏中说话,仇士良随即向左右使了个眼色,当即便有四名步卒上前将白敏中一把拿住。 “你.....你要做什么!你敢拘禁当朝宰辅!?”白敏中大惊,而此时的崔延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缩在一旁瑟瑟发抖。 “白相,你身为当朝宰辅,不思为臣之事,却悖逆臣伦、蒙蔽圣听,以致......” 白敏中此时只觉天旋地转,任凭仇士良滔滔不绝地列出自己数条“罪状”,自己却已是百口莫辩、任人宰割。 “将罪臣白敏中拿下,今日咱家要......清君侧、正朝纲!” 自始至终,马元贽都不曾再发一言,只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恍如置身事外。 直到白敏中被押走之后,仇士良这才转而向马元贽冷声说道:“马元贽,事已至此有些话咱家不妨与你挑明了说,咱家已准备拥立杞王登基,你若识时务,便知道该怎么做?今日之事咱家可以不追究,你若不识时务,莫怪咱家不留情面!” 只见马元贽面色不改,看了看周遭不远处隐隐露出的寒光,随即微微一笑,道:“如此看来,仇公已是成竹在胸,倒是让咱家没得选择了!” 仇士良冷笑一声,而后看了看有些魂不附体的崔延,道:“崔尚书是聪明人,你崔家上下七十余口都在等着你回府!” 崔延闻言更是面色苍白,竟是缩在地上向仇士良连连拱手,口中结结巴巴地说道:“崔......崔某唯......唯仇公......马......马首是瞻......” 仇士良见状这才笑了笑,冲马元贽说道:“马中尉,这便随咱家前去拜见陛下吧!” 第三百七十九章 车舆之内 长安。 崇业坊,玄都观。 李峻静静地看着清尘道长,满脸怒容。 清尘道长静静地看着李峻,如沐春风。 “你是失手?还是留手?”李峻黑着脸问道,他想要李浈死,但清尘道长却带回了他还活着的消息。 而且,几乎毫发无伤。 这样的结果显然并不是李峻想要的。 清尘道长笑了笑。 李峻的愤怒在他面前的威慑力近乎于零,所以他并不在乎,只是觉得有这么一个人在自己面前颐指气使,总有些聒噪, 而且这个人却还偏偏杀不得。 至少暂时自己并不能拿他如何。 所以清尘道长决定简单解释一下,尽管自己并不想这么做。 “殿下还请息怒,李浈不是不能杀,而是杀不得,这是马中尉的意思......也是仇中尉的意思!” 清尘道长笑着,他觉得自己的这个解释近乎完美,至少能够让这个总是摆不正自己位置的年轻人闭上自己的嘴。 李峻笑了笑,面色很冷,果然终于不再说话。 清尘道长很欣慰地点了点头,到:“殿下还请先回房歇着,两位中尉交代过,一旦骊山有了消息,即刻便来迎请殿下!” “本王的五百死士何在?” 李峻很憋屈,因为自己刚一出府便被这贼道骗了来,甚至自己随身的五百死士都不知所踪。 否则,自己何苦在此受这等鸟罪? 清尘道长皱了皱眉头,正欲说话之时,却是骤然一转身,目如鹰隼般地紧紧盯着山门之外。 李峻不解何意,咄咄逼人道:“你若不将本王的侍从交出来,便休想让本王从命!” 李峻突然有些后悔,本以为这是上天赐给自己的一次机会,却不料最后发现这机会是别人的。 清尘道长没有回答李峻的问题,因为李峻的话还未说完时,他已纵身跃出。 “等着吧!”李峻盯着那道厚厚的山墙,面露狡黠,“不过一群将死之人!” ...... 玄都观外。 一袭青色法衣、颏下银须一缕、一支麈尾拂尘,再加上那双无风自鼓的袍袖,这一切都让清尘道长看上去俨然一已经位超脱凡尘的仙人。 高不可攀,又难以战胜。 观外平静如常,除了一片漆黑之外看上去并无异常。 清尘道长笑了笑,随即气贯丹田,而后升发于喉,朗声说道:“世俗人终究是世俗人,有些事并不是人多就可以做到的!” 回应他的除了受了惊的几只飞鸟之外,便只剩了一片死寂。 清尘道长冷笑着,随手拈起一粒石子而后云淡风轻般地信手掷出。 紧接着,黑暗中传来一声惨叫。 再然后,自黑暗中淅淅索索地闪出五队人马。 黑衣,黑马,即便连刀都被涂成了黑色。 “我等乃是杞王殿下死士!”一人开口说道,言语之间饱含杀意。 清尘道长眯着眼睛看了看,而后摇了摇头自顾叹道:“果然都是些送死的好苗子!” “殿下在这里比较安全些,你们可以滚了!” 清尘道长挥了挥手,像是在赶苍蝇。 然而,这些死士看上去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清尘道长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回去。 只是在转身之前,顺手扔了一些东西。 噗——噗——噗—— 三声闷响之后,是三具尸体倒地的声音。 三把小巧而精致的匕首完全没入身体,以至于其他人根本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还不滚?”清尘道长背对着这些人,开始有些不耐烦。 “我等乃是杞王殿下......” 话未说完,迎接他的又是一把匕首。 他终究没把话说完,然后同样变成了一具尸体。 “滚!”清尘道长怒吼一声。 这一次终于没人再说话,但似乎仍无一人有离开的意思。 即便顷刻之间已有五人倒下,依旧没有使他们脸上甚至有半点的惧怕,甚至这些人的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一群行尸走肉!”清尘道长骂了一句,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回去。 似乎刚刚是被怒火扰乱了心智,清尘道长在进入山门的一霎,内心终于重归平静。 驻足山门之外,清尘缓缓转身,目光停留在那些死士的背后、左右,乃至那些不辨轮廓的树梢上。 没人知道他在看什么,甚至就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看什么。 因为目光所及之处,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 官道上的车队依旧在前行,只是速度似乎加快了许多。 最前方的一乘车驾之上,只站着李浈一人。 原本这车上有八人,死了三人,惊魂未定的剩下四个甚至宁愿跟在其他车驾之后一溜小跑,也再不愿站在李浈身旁担惊受怕。 “那是个灾星,荧惑!” 四人经过一番激烈而紧张的讨论,终于给李浈下了最终的评价。 “几时了?” 李浈问驭手。 “回李司马,再有半刻便是寅时了!” 驭手是一名年轻的羽林卫裨将,显然这是李忱的意思。 “哦!”李浈应了一声,又道:“还有多久能到?” “半个时辰吧!”驭手虽年轻,但却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兵。 李浈抬头看了看天空,乌云依旧,没有下雪的意思,也没有散去的意思。 “不对......”李浈轻轻说道。 “李司马,什么不对?”裨将有些莫名其妙。 “太安静了!”李浈说道。 “安......安静?”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劫杀,裨将并不觉得这叫做安静。 “停!”李浈说道。 不得不说,裨将的手艺很好,当李浈话音刚落时,车驾便已稳稳停在道旁。 “李司马......” “你引车先行,我要去见一个人!”不待裨将说完,李浈紧接着说道。 ...... 在车队中的某一乘车舆,李浈直接闯了进去,之所以就这么直接闯了进去而没有被阻拦,是因为李浈与那名驭手很熟。 内侍省主簿,周规。 周规只笑了笑,李浈便进去了。 车舆之内是名老人,身着大唐四品官服,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因为按制,四品官员是不可以坐在车舆之内的。 可他偏偏就坐在那里,即便李浈粗鲁地闯了进来,老人的却也没有丝毫不愠。 “老夫等你好久了!”老人笑着说道。 第三百八十章 不确定 此人竟是黠戛斯大相注吾合素。 行礼之后,李浈盯着注吾合素许久,而后不由赞叹道:“啧啧啧,大相的相貌虽与我们汉人有异,但还是穿着我大唐的官服比较合适一些,不如便在我大唐落了户,陛下总是不能亏待的!” 注吾合素轻捋长须,朗声笑道:“枉我大汗如此看重于你,这个节骨眼上你竟还有心思打本相的主意,若是被大汗知道的话,你猜他会如何?” 李浈讪笑道:“大相面慈心善、心胸海阔,定不会与小子一般见识的,况且裴罗大汗距此千里之外,不过一个玩笑罢了!” “哈哈哈......”注吾合素大笑,“你诓骗本相冒充胡人隐姓埋名在长安待了快一个月,直到如今连一个道歉都没有,还想让本相帮你保密?!” “大相此言差矣,如何能说是诓骗呢?小子付出的可是每年三十万斤的铁器啊!” 注吾合素瞪了李浈一眼,道:“你怎么不说每年我汗国还搭出去一万匹战马呢?” 李浈目露狡黠,笑道:“所以这便叫互惠互利嘛!” 注吾合素顿时语塞,不由笑骂道:“小小年纪便学着逞口舌之利,你近一个月没来看望老夫,在这个时候前来想必是没什么好事吧!” 李浈讪讪一笑,道:“大相先前答应小子的事情......” “自然是作数的!”注吾合素当即答道。 闻言之后,李浈随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么还请大相移驾!” ...... 玄都观内。 李峻在房内来回踱着步子,紧蹙的眉间有些不安。 已近寅时,李峻紧握的右拳早已沁满了汗水,以至于将手心之物攥成了一撮纸浆。 那是半块黄色的藤纸,汗水将纸条上的墨字晕染开来,使得李峻的右手沾上一小片漆黑的墨迹。 就连李峻自己都不知已经攥了多久,他只记得藤纸上短短的那一行字,于自己来说如千钧之重。 李俊的手有些颤抖,当他看到自己手心中的那团黑色纸浆时,眼中竟似有泪光闪烁。 正在此时,房门被人缓缓推开,李峻忙将身子背转过去。 “滚出去!”李峻冷喝道。 “殿下的心情似乎不太好啊!” 是清尘道长。 李峻转身看了清尘一眼,冷声说道:“本王心情好不好还轮不到你来说!” 清尘道长也不生气,只是笑了笑,“贫道此来是想告诉殿下,观外那些死士......” 李峻闻言面色一喜,当即说道:“他们在观外?那还不让他们进来!?” 清尘道长想了想,笑道:“殿下莫急,在观外的不光只是他们!” 李峻眉毛一挑,道:“你的意思是还有其他人?” 清尘并没有直接回答,拂尘轻掸后幽幽说道:“所以他们还是在外面比较好些!” “究竟是什么人?”李峻面露紧张之色,口中追问道。 清尘看了看李峻,而后将目光挪到其紧紧攥着的右手上,“殿下......似乎很紧张?” 李峻随即重又转过身子,同时将右手在袍袖内用力地蹭了蹭,这才缓缓说道:“此时此刻,本王又如何能不紧张?” 清尘笑道:“只要殿下不出这玄都观,贫道便可保这里固若金汤!” “固若金汤?” 李峻的语气中充满不屑。 “只是......”清尘道长似乎欲言又止。 “只是如何?”李峻问。 清尘道长微微一笑,“外面的敌人不足为虑,但若是内里出了问题倒是一大祸患啊!” “哦?道长此言何意?”李峻的双目紧紧盯着清尘道长。 清尘却是将视线缓缓移开,轻踱了几步,笑道:“呵呵,殿下是果真不知?还是装作不知?” “你这是在怀疑本王么?”李峻沉着脸,依旧注视着清尘。 “这倒是不敢,贫道只是觉得有些好奇罢了,殿下那五百死士究竟是如何得知您在玄都观的呢?” 李峻轻哼一声,道:“本王的人皆是万里挑一,但凡你露出半点马脚,他们......” “哈哈哈!” 不待李峻说完,清尘便朗声大笑,“若是连这些臭鱼烂虾都能察觉到贫道手段的话,那贫道便不知死了多少此了!” “你......”李峻登时气结,而后深吸一口气强压着怒火说道:“那你的意思是本王泄露的了?难不成本王还将自己置于险地?” 清尘道长看了看李峻,而后摇了摇头,笑道:“想来殿下是误会贫道的意思了,贫道也不敢对殿下有所怀疑,只是此事生得蹊跷,又事关殿下安危,贫道不得不小心些!” 李峻随即冷哼一声,转过身子不再说话。 清尘道长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那还请殿下移步!” “何为?”李峻怒声问道。 “出去告诉殿下的人,让他们稍安勿躁,安心在观外候着罢了!” ...... 玉辂之内,李忱看了看李浈,道:“你确定仇士良会来?” “不确定!只是感觉罢了!”李浈很确定地答道。 “感觉?!只凭你虚无缥缈的感觉便要让黠戛斯大相出现在朕的玉辂之内,你让朕如何向众臣解释?”李忱有些恼怒。 而一旁的注吾合素则躬身笑道:“陛下息怒,若到了解释的时候,自有外臣去应付!” 李忱看了看注吾合素,又看了看李浈,不由轻叹一声,“唉,也罢,只是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便好!” 李浈闻言连连称是,而后退出玉辂之内。 李忱这才对注吾合素说道:“阉宦当道国门不幸,此次有劳大相仗义相助,事成之后朕自有厚报!” 注吾合素随即笑道:“陛下乃是英明圣主,此番若能一举清除阉患,自是名垂青史的丰功伟业,外臣能亲身参与其中便已是莫大的福运,又怎敢妄自尊大奢求陛下的赏赐呢!” 李忱显然对于注吾合素的回答颇为满意,不由笑道:“大相客气了,朕素来恩怨分明,先前答应大相的条件,朕定不食言,而且朕还要每年再追加二十万斤生铁以作酬谢!” 注吾合素闻言当即喜不自禁,赶忙俯身便道:“承蒙陛下隆恩,外臣代大汗谢过陛下!” 而就在此时,原本行进的玉辂骤然止步,紧接着前方隐隐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第三百八十一章 仇士良的顾虑 玄都观。 清尘道长的笑似乎永远都那么自信,即便此时观外已被那些人团团围住,也依旧无法从他的脸上看到丝毫不安。 “你真的不准备出手?” 暗处站着一个人,红衣,似血。 “外面不是还有杞王的人守着么?还远远不到我们出手的时候!”清尘道长幽幽笑道。 “你就那么确定那些乌合之众会乖乖听话?” “之前不确定,但当他们看到杞王出现之后便能确定了!” “你让杞王现身便是此意?”那人问道,声音很冷。 “不然呢?”清尘大笑,“待他们杀得两败俱伤,我们坐收渔人之利岂不是更简单些?” 那人稍稍沉默,而后问道:“你觉得那些是什么人?” “呵呵,有本事跟踪贫道而不被发现的,除了那些人之外还能有谁呢?!”清尘道长轻笑,脸上却是带着些鄙夷。“不过,他们的本事也仅限于此了!” “是仇士良的授意?” 清尘道长摇了摇头,却未说话。 “难道你不关心究竟是谁泄露了杞王行踪的么?”红衣人自暗处走至灯前,轮廓也顿时变得清晰起来。 年逾花甲,很瘦,一条纵贯前额的伤疤尤为显眼,刀疤是红色的,与其手中那把刀一样的红色。 而其身上的那袭红衣,竟是一件袈裟。 只是这一僧一道,探讨的却并非道法佛言,而是那些最不可告人的蝇营狗苟和本该远离的权欲谋利。 “那又怎样?都到了这个时候,想必马中尉已经出发了!只待陈兵御前,大事既成!”清尘道长笑道。 “仇士良呢?”红袍老僧问道。 清尘道长抬眼看了老僧一眼,淡然说道:“看来......血和尚也不像江湖中传闻的那般冷傲不逊,至少对这些世俗事倒是关切得很!” “身处这俗世之内,又怎能真的放下一切?!”老僧的神情木讷而呆板,像是说给清尘听,但却又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哈哈哈!恐怕你放不下的只是那个人、那件事吧!”清尘道长大笑。 沉默良久,血和尚方才缓缓说道:“不错,我若能放得下当年之事,今日便不会出现在这里,更不会堕入魔道被逐出少林了!” 清尘道长点了点头,道:“嗯!这个代价着实大了些,不过那个人应该很快便会出现的!” “自会昌三年之后,贫僧寻了他整整四年,今日终于要再见面了!”说着,老僧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袈裟,“这身血衣,也该换下了!” 老僧在说这句话时竟意外地嘴角微微上扬了些,而其手中的刀也握得更紧了些。 但就在此时,观外喊杀之声骤起,但清尘道长也好,血和尚也罢,似乎都置若罔闻,甚至连目光都不曾有分毫的移动。 ...... 李浈依旧静静地站在车驾之上,而其身前的羽林卫早已横刀出鞘列阵待发。 仇士良冷冷地盯着羽林卫,目光自李浈的身上扫过,没有做任何停留。 整个车队已被禁军团团围住,冰冷的箭矢隐隐散发着彻骨的寒意。 “再说一遍,咱家要见的是陛下,尔等若是退下咱家可保你们性命无虞,若是不然......”仇士良扬起马鞭指了指周围的禁军,“万箭之后,此地便是尔等埋骨之地!” 群臣闻言当即面如死灰,继而纷纷走下车乘泣而跪拜,同时对面前的羽林卫大喝道:“仇中尉既要拜见陛下,自当前去,尔等不得阻拦......不得阻拦......” 见状之后,仇士良冷笑一声,道:“方才陛下遇刺,咱家理应前去问安谢罪,尔等御前妄动刀兵,难不成要造反么?!” 闻言之后,众羽林卫不由面面相觑,唯有为首那裨将怒而叱道:“陛下不曾传召仇中尉,若仇中尉要问安的话,还请前往骊山行宫候驾!” 话刚一说完,只见仇士良扬起马鞭便扫了过去,那裨将躲闪不及,被马鞭正中面门。 只听得啪的一声,一道殷红的血痕瞬间出现在裨将的脸上,甚至将其头上的兜鍪打落在地。 而那裨将竟是面不改色,缓缓将地上的兜鍪抓起,而后重新戴好,双目紧紧盯着仇士良,杀机骤现。 突然,只见其抽刀指向仇士良,口中怒道:“仇中尉若想见陛下,便自我等的尸体上踏过去!” 仇士良见状不由大笑:“哈哈哈,既然如此,那咱家便成全了你们!” 而后冲左右喝道:“此等反贼欲挟持陛下,将其就地格杀!” “杀!” 周遭禁军齐喝一声,而后右臂张弦欲弛。 “慢!” 而就在箭发之时,却听得传来一声轻喝。 正是马元贽。 只见马元贽端坐马上位于仇士良身后,抬起双臂向下压了压,同时笑道:“且慢......且慢!” 仇士良闻言转身冲马元贽冷声说道:“怎么?难不成你要为这些逆贼说话么?” 马元贽随即笑道:“仇公稍安勿躁,他们不过职责在此罢了,若真杀了他们,到了陛下那里也不好交待,况且......” “如何?”仇士良黑着脸问。 马元贽随即向仇士良附耳低声说道:“况且若在这里动武,难免会落人口舌,岂不是凭白让那些酸腐文官们抓住了把柄?” “那又如何?!咱家还怕了他们不成?”仇士良怒道。 “哎......仇公莫忘了,这些文官手中握着的那支笔,若真的在史书中写上什么有辱仇公威名的东西,想必......”马元贽没有说完,但仇士良却明白了。 仇士良年事已高,手中的权利早已到了无以复加之地,此时此刻他最在乎的不过是一个好归宿和一个好名声。 若不是看出李忱在有意削弱自己的实力,仇士良也决计不会在这个时候走这一步险棋。 仇士良终究不再年轻,若非被逼上了绝路,谁又愿意如此? 年轻时候的仇士良不在乎名声这种身外之物,他要的是权利、是独断朝纲,因为他还有大把的时间去杀人,去杀掉所有对自己不利的人。 但现在,仇士良的时间不多了,所以他不得不为自己的身后事去谋划。 另立新君是其一,名垂青史是其二。 第三百八十二章 名利 显然马元贽清楚仇士良需要什么,也清楚仇士良在乎什么。 望着仇士良此时略显犹豫的神色,马元贽不禁想起了那日某个年轻人对自己说的一句话。 “当一个人拥有了无上的权利之后,接下来所求的便是一个‘名’字,世间事如此,世间人更是如此! 仇士良怔了许久,而后看了看马元贽,轻轻点了点头,说道:“既如此,那咱家一人前去拜见陛下!” 说着,仇士良翻身下马自顾前去。 但却被那裨将伸手拦下。 “怎么?你仍要阻拦?!”仇士良右手按刀,口中淡淡说道。 裨将则指了指仇士良腰间佩刀,躬身说道:“还请仇中尉解下兵刃!” 仇士良冷哼一声,解下佩刀重重扔与裨将手中,道:“此刀乃先帝亲赐,好生给咱家拿着!” 说罢之后,仇士良转而对马元贽说道:“这里便有劳马中尉了!” 马元贽叉手笑道:“还请仇中尉安心前去!” 望着仇士良离去的背影,马元贽的脸上现出一抹淡淡的笑,目光不自觉地望向那个始终不发一言,却又不肯走下车驾的年轻人。 李浈同样正望着自己,依旧笑颜如初。 马元贽颔首微笑,李浈遥遥叉手行礼。 “都是自家人,还不速速退下!”马元贽冲周遭禁军轻喝一声,而后策马迎着李浈走了过去。 ...... 车队很长,仇士良走了很久,以至于本就体力不济的他需要不时地停下了歇上一会。 无论护卫也好,内侍也罢,静静地闪出一条通道以供仇士良缓缓前行,而每当仇士良停下来休息的片刻,总有些人会奉上一只皮囊和一个蒲团。 皮囊内的水还温着,甚至就连蒲团也都是温着的。 显然是有人在递上来之前便用自己的身体温过。 递上温蒲团的人或绯、或紫。 有壮硕的武官,也有文弱的士臣。 这其中的有些人,仇士良认得,但大多数还是不认得的。 仇士良笑着,所以所有人也都在笑着。 每一次短暂的休息之后,仇士良的腰便挺得更直了些。 因为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卑躬屈膝。 这样的景象让仇士良不禁想起了十年之前的那一个早朝在经历了前一夜的洗礼之后,就连那个叫做“李昂”的人都要在自己面前低下其高不可攀的头颅。 而那一年。 李昂是皇帝,是天子。 那一年的天子尚且如此,这一年的天子注定了也将会如此。 自己每向前一步,天子的头颅便会低下几分。 这是一种很让人留恋的感觉。 ...... 玄都观外。 冯尨、武沅、李岐三人静静地站在树梢,似暗夜中的蝙蝠,悄无声息地盯着猎物。 前方的战斗依旧在继续,死士虽不畏死,但在面对帝国中最黑暗的那把剑时仍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不良人的战斗从来都没有正大光明过,处处充斥着卑劣的欺骗、偷袭、暗器、浸毒、群杀、甚至嘴咬、手撕。 他们的武器是剑,也是身体。 死士五百,确切地说是四百九十五人,因为此前清尘道长杀了五人。 不良人三百六十八。 但人数却并没有成为死士们的优势。 甚至不良人根本不需要击中他们的要害,不过浅尝辄止地轻轻划破敌人的皮肤,剑口之上的毒液便会立即随之入血。 仅需三次呼吸之后,毒液扩散全身。 冯尨等三人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一切,不见丝毫胜利的愉悦。 只因战果,早已在预料之中。 而玄都观内的那些人,才是自己真正的对手。 “不知严帅那里如何了!”冯尨不无担忧地说道,毕竟严恒只身一人。 武沅与李岐没有说话,但从其脸上的忧色来看,丝毫不比冯尨差上多少。 玄都观内,清尘道长的眼中略带着些血丝,一夜不曾合眼,即便是武艺高强之人也难以捱得过身体的局限。 这是规律,也是天道。 再强大的人,终究也无法胜天。 血和尚早已不见了踪影,但清尘道长却不担心他会离去,因为他要等那个人,就必须留在长安。 整个计划之内,清尘道长最担心的便是那个人的出现,所以他找来了血和尚。 因为血和尚是天下唯一能与那个人一较高下的人,尽管四年前他输了。 但这四年间,血和尚已强大到就连自己都要仰望的高度。 这一切,皆因那个人。 四年前,血和尚位列少林十大武僧之首。 法号,释远。 以剑为长,冠绝天下。 但自从遇到那个人之后,释远扔掉了手中的剑,也弃去了心中的佛。 四年后,血和尚想要用回自己的剑,寻回心中的佛。 但在此之前,他必须要杀了那个人。 ...... 仇士良已记不得自己用了多久才走到李忱的玉辂前,或许他根本没有去记,也无需去记。 因为这一切唾手可得。 “老奴救驾不利,还请陛下责罚!” 仇士良双膝跪在一只新的蒲团上,蒲团之上尤有余温。 “此事怪不得你,朕恕你无罪!” 玉辂之内传来李忱的声音,似乎不单单只有李忱的声音。 仇士良看了看一旁的丌元实,轻声问道:“谁还在里面?” 丌元实忙躬身答道:“黠戛斯大相注吾合素!” 仇士良闻言一愣,追问:“不是已经离开长安了么?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丌元实摇了摇头,道:“这个......属下便不得而知了!” “几时来的?”仇士良又问。 “自出宫之后便一直在里面!” “因何不报?!”仇士良狠狠瞪了丌元实一眼。 但注吾合素终究只是外臣,更何况这里早已被禁军包围,所以仇士良也并未有过多警觉,紧接着说道:“老奴请见陛下!” 玉辂之内似乎有些沉默,片刻之后李忱的声音才再度传来,“朕已说过,此事不怪于你,你还是回去好生准备大阅之事吧!” 仇士良微微一笑,道:“臣有一事奏报,事关重大非当面呈奏不可!” 接踵而至的又是一阵沉默。 “既然如此......”李忱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那你便进来吧!” 仇士良笑了笑,冲丌元实使了个眼色,而后起身迈上脚踏。 第三百八十三章 战马欲催 “寅时了!” 马元贽抬头看着天,李浈转头看着他。 “寅时了!”李浈点头应道。 “你确定仇士良回不来了?”马元贽收回目光看着李浈。 李浈则环顾周围。 马元贽心领神会,当即对众官言道:“尔等滚远些!” 仇士良走了,马元贽拥有同样的威慑力,在有些人的眼中,二人唯一的区别。 就是一个姓仇,一个像马,仅此而已。 同样都是那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既是高山,便需要仰止。 所以当马元贽喝令出口的一瞬间,于二人车驾周围一丈之内,便再没了人。 马元贽看了看众官,笑了笑,“再滚远些!” 然后五丈之内空无一人。 “权利......真是个好东西!”马元贽笑道,“李司马觉得呢?” 李浈很认真地想了想,而后说道:“确实是个好东西!” “此番助我......咱家愿许你一世荣华!”马元贽拍了拍李浈的肩头。 众官遥遥看着这边,见此情形不禁错愕,但同时也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唉......若早知李浈与马中尉如此熟络,方才如论如何也该走得近些的!” “嘿嘿,李司马对我笑过!” “放屁,从始至终李司马只对我一人笑过!” “笑过又能如何?本官的靴子还被李司马踩过......两次......” “咳咳咳......” 当百官喋喋不休时,在一乘车驾上的角落传来一声剧咳。 “是......那个胖子......” 众人终于记起了那个胖子,重要的是那个胖子似乎与李司马关系匪浅...... 然后,一阵人潮向那乘车驾涌了过去...... 远处的马元贽面带轻蔑地看了看这里,而后对李浈说道:“你似乎还没有回答咱家的问题!” “仇士良么?”李浈轻轻摇头,“他不会再回来了!” 紧接着,只见马元贽的脸上瞬间洋溢着春风般的笑。 ...... 玉辂内。 “方才爱卿说有要事奏报?”李忱如沐春风。。 仇士良抬头看了看一旁的注吾合素,没有说话。 李忱见状不由笑道:“黠戛斯汗国与大唐同气连枝,大相算不得外人,卿不妨直言!” “更何况......”李忱看了看注吾合素,而后对仇士良笑道:“此次大相来使,着实给朕带了一份厚礼!” “哦?”仇士良略感讶异。 注吾合素此时冲仇士良微微一笑,“我国大汗特命本相向大唐皇帝陛下进献战马万匹,以酬谢陛下所赐的三十万斤生铁!想来护送的大军已快到夏州了!” “夏州?!”仇士良闻言顿时色变,但很快便又平静了下来,不由问道:“敢问贵国派了多少兵马护送?” 注吾合素笑答:“一万匹战马、三十万斤生铁,兹事体大出不得任何差池,得陛下应允,我汗国共派了三万铁骑前来护送!本相特地先行一步先来禀报,不巧正赶上了陛下骊山大阅,得陛下盛宠特邀本相一并前来观礼!” “三万......”仇士良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忙又问道:“不知陛下欲如何安置这一万匹战马!?” “哈哈哈,眼下欲征吐蕃,朔方与凤翔各得五千匹!”李忱大笑,同时目不转睛地望着仇士良。 仇士良的脸色似乎变得有些难看,心中蓦地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崔珙,不错就是崔珙。 ...... “凤翔节度使崔珙?”马元贽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浈,失声惊呼道。 “不错,此前安平国公与下官倒是有些交情,碰巧陛下几个月前刚刚将其调任凤翔节度使,歪打正着之下也只得求助于他老人家了!”李浈笑道。 “哦?这个咱家倒是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如此看来仇士良此去倒真的有些危险了!”马元贽望着李浈,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 “至少他不敢妄动,安平国公自是不用多说,崔氏素来忠于朝廷,而凤翔节度使史宪忠得了陛下的五千匹战马,自然也不敢置身事外,仅仅两镇兵马便十万有余,再加上黠戛斯的三万铁骑,他仇士良便是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动手!” “呵呵,既然他不敢动,那么陛下就会动,不过......” “他的五万禁军么?”不待马元贽说完,李浈便抢先笑道。 “是啊,现在陛下的周围尽是仇士良的人,便是咱家想救,只怕也难保陛下全身而退!” “哈哈哈!马中尉大可放心,只需将您的人布置于外围,仇士良那里下官自有安排,介时一旦生变,马中尉只管带人冲过去便是大功一件!” 马元贽怔怔地望着李浈脸上那肆意张狂的笑,心中莫名地觉得有些害怕。 愣了许久,马元贽才缓缓开口说道:“李司马......” “你......究竟是什么人?或者你究竟经历过什么?” 李浈闻言后满脸诧异地望着马元贽,“马中尉此言何意?” 马元贽随即摆了摆手,笑道:“李司马莫要误会,咱家只是好奇你小小年纪,心中竟有千般谋略,这样的才能在大唐无有出其右者,日后前程定不可估量,说不得日后咱家还要劳你照拂呢!” 李浈闻言不由朗声大笑,“马中尉莫要折煞下官了,若非不想在幽州那地方待着,下官是打死也不愿掺和到这些事情中来的!” “说到这里,马中尉可莫忘了答应下官的事才好!” 马元贽伸手拍了拍李浈肩头,笑道:“咱家平生爱才,尤其是泽远这般的旷世之才,莫说将你调离幽州,日后若有可能便是将整个幽州给你也未尝不可啊!” “哦?那浈可是记下了......” 二人四目相对,而后不由纵声狂笑。 笑罢之后,马元贽稍稍整了整战甲,而后冲李浈一拱手道:“想来此时仇士良已见到了陛下,咱家也该上路了!” “恭祝马中尉马到功成!”李浈当即躬身遥拜。 跨上战马,马元贽显得异常兴奋,自怀中取出一张黄绢,朗声喝道:“仇士良欲图不轨,本使受陛下密诏,特前往救驾,如有阻拦者视其同党,格杀勿论!” 羽林卫诸将见状再不敢阻拦,忙躬身而拜。 “李司马,在此等着咱家的好消息!” 言罢之后,马元贽率三万左军催马而去。 第三百八十四章 逼宫 待马元贽离去之后,那羽林卫裨将凑了过来,一脸担忧地问道:“李司马,那密诏......应是真的吧......” 李浈白了一眼裨将,答道:“自然是真的!” “那......那小的们接下来做......做什么?”裨将战战兢兢地问道。 李浈环顾四周,见身边再无马元贽亲信,而后这才转过身子极目远眺,幽幽笑道:“去送信!” ...... 玄都观外的战斗依旧在继续,一边倒的局面注定了这些死士终究难逃一死。 不过,似乎不良人并不急于尽快结束战斗,反而更像是在拖延时间,原本阴险卑劣且不失凌厉的攻势逐渐变得正大光明、迟钝缓慢。 原本应刺入敌人身体的剑,却不知怎的猛地一滑落向虚无,更有甚者将敌人本已掉落的兵刃再度踢了回去。 敌人一脸懵逼地望着面这颇为诡异的一幕,不由得瞠目结舌。 他们本就是死士,自然无惧生死。 但面对这些黑衣人如此反常的行为,已远远超出他们能够理解的范围之内。 身为失败的一方,他们只能将此归结为敌人的嘲弄。 士可杀,不可辱。 仅剩的不足百名死士被不良人彻底激怒,他们狂吼着、咆哮着,更加勇往直前。 因为,他们只求一死。 于是局面突然变得愈发诡异。 本已人数占优的不良人被区区不足百名死士逼得节节败退,甚至原有的优势瞬间变得荡然无存。 看上去只有招架之功,却没了还手之力。 而死士一方却是反守为攻,口中不断喝骂着冲向不良人,但当他们举起手中的刀挥向不良人时,他们才知道自己错了。 因为他们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对这些黑衣人造成任何实质上的伤害,战局依旧一如之前,自己依旧被对方玩弄于鼓掌之中。 尽管对方在不断退却,但却退得轻松自如,如果对方愿意,自己也依旧可以在下一秒永远地倒下。 没有任何改变。 唯一的改变就是,不良人的人数越来越少,但地上的尸体却并没有增加。 显然,这些黑衣人在井然有序地离开战场。 “你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一名死士终于无法忍受不良人肆无忌惮的戏弄,声嘶力竭地吼道。 然而回应他的除了一声冷笑之外,便再无其他。 “这样......真的好么?”树梢上的武沅皱了皱眉头说道。 冯尨看了看他,无奈道:“不然又能怎样?严帅命我等守着此处不得放一人出来,外面的这些人就必须要死!” “可又何苦这般戏弄他们?一剑杀了便是!”武沅摇头轻叹。 李岐笑了笑,道:“若不如此,里面的人怕是要不安了!” 武沅想了想,道:“你是怕引起里面那些人的警觉?” 冯尨点头笑道:“不错,从始至终里面的人都不曾出来,显然是想借这些死士之手消耗我们的力量,既然如此,我们何不遂了他们的愿!” “与敌示弱?”武沅笑道:“难道你想要违背严帅的命令不成?” “呵呵,与其这般在外面守着,不如引里面的人出来一并杀了!”冯尨轻声笑道。 “你们就不怕严帅责怪?”武沅又问。 李岐看了看武沅,而后笑道:“怎么?你难道不是这么想的?” 说罢之后,三人心领神会地相视一笑。 ...... 官道,玉辂之内。 仇士良目无焦点,脸色有些难看,他万万没想到黠戛斯会在这个时候给李忱带来了一万匹战马,更没想到李忱会将这一万匹战马给了朔方军和凤翔军。 不仅如此,黠戛斯还有三万铁骑随行,倘若李忱一声令下,仇士良丝毫不会怀疑朔方、凤翔两镇与这三万黠戛斯铁骑会直奔长安。 单是朔方、凤翔二镇便足以让仇士良焦头烂额,若再加上那三万铁骑,仇士良无法想象事情将会怎样的一种结局。 仇士良的前额逐渐沁出细细的汗珠,很冷,让仇士良觉得有些懵。 “仇中尉......你的脸色很差,可是操劳过度......身体欠安?”李忱不由关切地问道。 而就在这一瞬间,仇士良一咬牙,心中已有了决断。 随即脸色挤出一抹笑意,道:“多谢陛下体恤,老奴这身子还撑得住!” “呵呵,如此便好,方才你说有要事启奏......不知是何事?”李忱笑了笑,问道。 闻言之后,仇士良忽然抬起头盯着李忱,双瞳微缩,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地说道:“老奴启奏陛下,白敏中笼络朝臣,结党营私、蒙蔽圣听、意图谋逆,现已被老奴羁押,请陛下降旨彻查其党羽诸如裴休、封敖之徒,并严加惩办,务必整宿朝纲,以正天威,以明律法,方可保我大唐国祚万年!” 闻言之后,只见李忱没有说话,脸上隐隐带着笑,但双目中却似乎在喷着火。 尽管一旁的注吾合素早有准备,但听到仇士良此言之后仍是一脸惊愕。 私自羁押朝臣等同谋逆,更何况其羁押的还是当朝宰相,不仅如此,就连大理寺卿封敖与尚书左仆射裴休都在仇士良参劾之列。 三名朝廷重臣谋逆,这样的重罪自仇士良口中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这本身就是对天子的大不敬。 李忱与仇士良对视良久,气氛俨然已经剑拔弩张,注吾合素甚至觉得此时此刻连呼吸都有些困难,甚至他开始有些后悔不该上了李浈的当来趟这趟浑水。 毕竟无论谁来做大唐皇帝,对黠戛斯的态度应是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注吾合素心中不禁苦笑一声,但既已上了贼船,也只能配合着将这出戏演下去。 “你......”李忱终于开口,“你说白敏中、封敖与裴休结党营私意图谋逆?!” “老奴身负三朝圣恩,断不能看着君权旁落、社稷危倾,恳请陛下彻查此三人及其党羽!”仇士良躬身说道,但目光却始终不曾离开李忱的眼睛。 “君权旁落?社稷危倾?你真的这么认为?”李忱笑了笑,面容有些僵硬。 仇士良闻言忽然跪倒在地,口中说道:“还请陛下降旨!” “朕......”李忱看了看仇士良,淡淡地笑了笑,“若是不降旨呢?” 第三百八十五章 逆臣 仇士良抬头看了看李忱,脸上笑得愈发灿烂。 因为自己要的,便是这个答案。 只有李忱拒绝,自己才能名正言顺地将其废掉,才能名正言顺地拥立另立新君。 “若陛下不允......那老奴只能......” 仇士良挺直了一直弯着的腰,逐字逐句笑得:“清君侧!” “来人!” 仇士良轻喝一声。 话音方落,只见丌元实率数名步卒直接闯了进来。 “还请陛下移驾!”丌元实沉声说道。 李忱看了看仇士良,冷笑道:“移驾何处?” “骊山行宫!”仇士良道。 “若朕拒绝呢?” “逆臣乱政,老奴无法保证陛下的安全!” “逆臣在何处?”李忱追问。 闻言后,仇士良环顾四周,笑道:“方才说过,逆臣白敏中已被老奴羁押,而其党羽尚在,方才陛下遇刺便是其党羽所为,而且......” 说到此处,仇士良走至李忱跟前,缓缓笑道:“老奴断定还将有刺客前来行刺,为了陛下的安危,陛下还是移驾的好!” “哦?如此看来,朕是必须要随你去了?”李忱面不改色,目光中透着一丝狡黠。 而就当仇士良正欲说话之时,却听得周遭杀声骤起,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马蹄之声,而后只听一道声音高声喝道。 “仇士良意图谋逆,本使奉诏前来救驾,如有阻拦者格杀勿论!” 闻言之后,仇士良面色大变,当即对丌元实使了个眼色,道:“还不护送陛下移驾!?” 李忱闻言不由朗声大笑:“朕若不想走,还没人逼得了!” 言罢,只见丌元实横刀一扫,竟直接架在仇士良肩头。 仇士良见状一惊,口中怒道:“丌元实,你敢!” 此时却只见李忱附耳轻笑,道:“他敢不敢,是由朕来决定的......不是你......” 仇士良顿时面色苍白,高喊一声道:“来人!” 话音方落,便只听车乘之外一道声音传来:“启奏陛下,神策军左军中尉马元贽前来救驾!” 闻听此言,仇士良咬牙切齿地骂道:“马元贽!咱家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李忱随即笑道:“只怕你永远没这个机会了!” 而后只见李忱朗声笑道:“马爱卿救驾及时,朕给你记一大功!” 仇士良闻言顿时双膝一软,而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死死揪着李忱的冕服央道:“老奴有罪,老奴有罪,还望陛下看在老奴有拥立之功恕老奴不死!” 李忱轻蔑地撇了仇士良一眼,而后笑道:“你是有罪,但你可知你罪在何处?” 仇士良涕泪横流,连连说道:“老奴罪在不该违逆圣命,不该......” “错了!”不待仇士良说完,李忱当即喝道,而后弯下身子盯着仇士良,缓缓说道:“你的罪就在当初不该迎立朕登上皇位!你的罪就是......” 说着,李忱缓缓起身,幽幽说道:“跟朕作对,你永远都是输家!” 说罢,李忱对丌元实说道:“将这奴才带下去吧!” 就在此时,只见仇士良又扑倒在地,口中恶狠狠地说道:“陛下明鉴,马元贽......为了今日谋划多年,只要老奴一死,禁军尽为其所得,介时陛下危矣,若论罪,马元贽当与老奴同罪!” 李忱当即喝道:“说马元贽与你同罪,你可有证据?!” “这......”仇士良顿时语塞,细想之下自己竟拿不出半点证据。 “带下去!” “马元贽意图谋反弑君,当与老奴同罪......” 仇士良呼喊着、挣扎着,然而其心中的不甘和愤怒却都已与那滚滚冬雷一瞬而逝。 因为,他将永远不会再有机会。 当披头散发的仇士良经过马元贽身旁时,他看到了马元贽脸上的笑,看到了马元贽心中涌起的那团火。 “你今日叛我,他日必作厉鬼索尔狗命!” 仇士良狠狠啐了一口,但随即他的嘴便被封堵起来,于是他不再挣扎,也不再呼喊,疲惫的脸上缓缓现出一抹微笑,解脱的微笑。 李忱缓缓走出玉辂,还未从惊变中醒来的众臣慌乱之中跪倒在地,发出阵阵山呼。 “陛下圣明!” 李忱环顾众臣,目中最终落在马元贽的身上。 “卿救驾有功,朕如何赏你?” 马元贽顿首回道:“奴婢职责所在,不敢邀功,更不敢求赏!” 李忱点了点头,道:“马元贽听令!” “奴婢在!” “朕命你总理神策军,待大阅完成之后再另行封赏!” “陛下......这......”马元贽有些犹豫。 “怎么?你也敢抗命?”李忱面带不愠。 “奴婢谨遵圣命!” 说罢之后,马元贽又道:“敢问陛下,仇士良如何处置?” 李忱冷哼一声道:“暂由你羁押,待大阅之后交由三司会审!” ...... “终于完成了么?”李浈站在车驾之上遥遥望向天子驾乘的方向。 “嗯!看样子应该成了!”一旁的刘瑑点了点头笑道。 “倒是没想到如此顺利,先前安排的那些竟都没用上!”李浈摇头轻叹,语气中似乎有些失落。 刘瑑白了一眼李浈,道:“如此岂不是更好,你非得弄得天翻地覆才满意?” 李浈讪笑一声,而后讶异道:“怎么没见正求兄和养正兄?” 刘瑑顺着李浈目光的方向看了看,道:“一个中书舍人,一个知制诰,他们两个可是天子近臣,此时自然在陛下身边,怎么会来咱们这引驾的车上!?” 说罢之后,刘瑑不禁低声沉吟道:“也不知陛下如何处置仇士良!” “谋逆之罪,还能如何处置?!”李浈如看白痴一般看了看刘瑑。 刘瑑闻言当即压低了声音说道:“仇士良一人自然死不足惜,但若是真的要三司这么一审,必然牵连出众多朝臣,朝局也将随之动荡不稳......” 李浈则笑道:“所以,陛下是不会让仇士良有机会说话的!” “你怎么知道?”刘瑑讶异道。 李浈看了看远处,缓缓说道:“也许......现在仇士良已经没机会说话了!” 第三百八十六章 本章无名 囚车上的仇士良双目呆滞,浑浊的目光中看不出任何生气,装病装了数年,也骗过了无数人,直到今日看上去才真正像个病人。 病入膏肓的病人。 在仇士良看来,这本是一场近乎完美的局,自己几乎想到了所有,但却偏偏看错了一个人。 马元贽策马与囚车并列而行,期间任凭仇士良如何辱骂,却始终不曾看上其一眼。 而现在,仇士良已再没了力气去骂,甚至连看马元贽一眼的力气都变得异常吃力。 “你可想明白了自己为何会输?”马元贽终于开口。 见仇士良没有说话,马元贽脸上的笑意更甚,“你错在不该轻易相信别人,从你我在那间小酒肆里见面的那一刻起,你便已经注定会有今日!” 说着,马元贽瞥了一眼仇士良,“你太迫不及待了!” 闻言之后,仇士良艰难地转过头望着马元贽,目光中夹杂着无限的幽怨。 “你要的......无非是咱家手中的兵权,呵呵......可是......咱家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 马元贽闻言不禁朗声大笑,而后幽幽说道:“你以为咱家要的仅仅如此?” 仇士良面色一滞,紧接着瞪大双目凄声说道:“你......你竟......” 话未说完,便只见马元贽随手递过一只水囊,“不妨先喝点水润润嗓子,否则以仇公的年纪,受不了大理寺那些刑具的!你是知道的,陛下可不想你说得太多!” 仇士良闻言冷笑一声,缓缓说道:“不知这水中的毒可够用?” 马元贽大笑,“上好的毒药,没多少痛苦,忍一忍便过去了!” 仇士良缓缓抬起头,口中悲叹一声,而后颤颤巍巍地接过水囊,径自灌入口中。 直到眼看着仇士良连喝了几口后,马元贽这才又笑道:“枉你聪明一世,如今却栽在一个毛头小子的手里,这算不算是造化弄人呢?” 仇士良蜷缩在囚车角落,药力引发的剧痛使其双手紧紧掐着自己的喉咙,面色通红目呲欲裂,看上去显得异常狰狞可怖。 但饶是如此,在听闻马元贽这句话之后,仇士良还是扑向马元贽,口中咿咿呀呀地呼喊着什么,目光中透出一丝不甘。 马元贽自然明白仇士良之意,脸上笑得却是愈发得意,口中自顾啧啧叹道:“如今的年轻人果真还是不可小觑,个个有颗七窍玲珑心,脑袋里也装得尽是些阴谋诡计,若非亲眼所见,便是咱家也不敢相信这一切都出自他的手笔!” 仇士良闻言变得愈发狂躁,双手死死地抓着囚车,口中发出阵阵嘶喊。 “哦,他叫李浈!很歹毒的一个年轻人!歹毒得连咱家都要忌惮几分呢!”马元贽戏谑地望着仇士良,颇显得意。 “呵呵,从王宗实盗取宝刀,到那个不良帅严恒投靠你,再到今日你输得一败涂地,这其中的每一步皆是李浈所为,如何?是不是你也一样的难以置信?啧啧啧......” 闻言之后,仇士良的脸上除了悲愤之外,似乎又多了些惊骇,不错,他无法想象这一切都是那个小小的幽州行军司马的杰作,他难以置信自己纵横宦海数十年,今日竟会栽在那个乳臭未干的少年手中。 然而他更想不通的是,李浈与自己究竟有何仇怨,竟能惹得他如此煞费苦心地将自己置于死地。 然而,这一切终究没有答案,因为即便是马元贽都无从知晓李浈的目的为何。 望着仇士良此时的凄苦之状,马元贽或许有种兔死狐悲的伤感,沉默良久,而后抬起头缓缓说道:“放心,李浈也好,严恒也罢,咱家终究是不会留的,看吧,用不了多久,咱家便可以为你报仇了!” 说罢,马元贽又讪讪一笑,道:“只可惜你看不到了!” ...... 寅时半刻,冬雷终于砸开盘桓了整夜的乌云,大片的雪花扑簌而落,只片刻之后已是举目皆白,将原本昏暗的前方映得晃如白昼。 骊山的轮廓已是依稀可辨,官道旁,早已候着的大小官员跪列两侧,这其中的大多数均是仇士良的下属,每个人的脸上显得神情肃穆,但同时又略显不安,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此时坐在玉辂之内的人还是不是天子。 天子的车队依旧井然有序,只是仇士良并没有出现在最前方、最耀眼的那个位置。 “是......马,马中尉......” 人群中不知何人低吟一声,紧接着众人顺势望去,正看到马元贽神态自若地策马前行,虽不苟言笑,但看得出其眉眼之间散发的那种快意。 “仇中尉......” 终于,还是有人注意到了马元贽身后的那乘囚车,和囚车上蜷缩的那只身影。 而就当众人手足无措之时,却只见马元贽朗声说道:“仇士良大逆不道意图谋逆,本中尉奉旨救驾并将其羁押,待大阅之后交由三司会审!” 说罢之后,众人面面相觑,面色更显惶恐不安,毕竟仇士良为右军中尉,在场的大多数均为其属下,若真追究起来,这里所有人都逃不掉一个“同谋”的罪名。 然而就在众人仓皇无措之时,却只听马元贽再度说道:“承蒙陛下垂爱,特命本中尉总理神策军及主持大阅,尔等拿的是陛下的俸禄,受的是陛下的恩泽,望你们好自为之!” 言罢之后,众人这才口中齐呼万岁顿首而拜。 马元贽环顾众人,显得颇为满意,稍稍歪了歪身子,对李浈笑道:“人就是如此,谁的刀更锋利便会听谁的,他们效忠的从来都不是哪一个人,唯一个利字罢了,放眼这些人中,怕是没一个是真正忠心不二的!” 李浈点了点头,轻声说道:“趋利避害乃是人之常情,仇士良这棵树倒了,马中尉这棵树却是风华正茂,他们看得清,也还年轻,没必要为了仇士良搭上自己的大好前程!” 说罢,李浈看了看马元贽,有意无意地说道:“如今仇士良已倒,不知马中尉有何打算呢?” 第三百八十七章 雪落无痕 “打算?”马元贽失声而笑,双目紧紧盯了李浈片刻,而后悠然说道:“自然是好生地效忠陛下,效忠大唐!” 李浈点了点头,显得若有所思。 “不知泽远又有何打算呢?”马元贽紧接着问。 李浈想了想,而后看了看四周,轻叹一声低声说道:“下官倒是没想那么多,只想着能早些与阿耶离开幽州那鬼地方,免得再受那寄人篱下之苦!” 马元贽闻言笑道:“泽远这话若要被陛下知道了,可是要触怒天威的!” 李浈讪讪一笑,道:“触怒天威的话自然需得谨慎些,但在马中尉面前,下官还是做个真小人的好!” “真小人?”马元贽点了点头,露出一抹浓浓的笑,“咱家喜欢的便是泽远这般的爽直,总比那些满腹阴谋诡计,却又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的人好上太多!” 李浈随即拱手笑道:“下官对这些人亦是深恶痛绝,恨不得杀一个,少一个!” 马元贽轻轻一摆手,道:“哎,咱家平生最见不得杀人,甚至就连血腥气闻了都恶心!” 话音刚落,李浈紧接着低声说道:“下官倒是见惯了杀人之类的腌臜事,若需要做这种事情,下官倒是拿手得很呢!” 马中尉闻言后看了看李浈,二人对视一眼,而后不禁相视一笑。 ...... 与此同时,就在骊山以北三十里处。 这是一座野松林,林子很密,密得连小小的雪花都无法穿透,以至于雪落三刻之后,这里的落叶层依旧不见半点雪色。 只是偶尔飞掠而过的勃勃鸟不时被惊得发出略显凄厉的叫声,似乎这林子的上空隐藏着某种东西,看不透、摸不到,却真真切切的存在。 那是杀气。 那是三千精锐骑兵所散发出来的杀伐之气。 这种杀气只有在经验最丰富、杀人最多的士兵身上才能感受得到。 难以言说,但却足以让人胆寒,区区飞鸟走兽,又如何能抵挡得了这种杀气呢? 骨朵达半倚着一株小树,直将小树的枝干压得几欲断裂。 “那小娃子都说了些什么?”骨朵达眯着眼睛、打着盹,倒像是梦呓一般。 在其不远处,高骈双眉紧蹙,神情显得异常凝重。 与骨朵达相比较起来,世代从军的高骈始终保持着军人应有的样子。 盔明甲亮、一丝不苟。 箭囊中的十支羽箭、腰间的横刀、手中的马槊,甚至于盔甲上的每一只甲片都始终一尘不染。 但骨朵达对此却是不屑一顾,他认为军人的身上就应该染着鲜血,刀上就应该浸着血泥,否则都如高骈这般干干净净小白脸一般,岂不是明摆着成了敌人的攻击目标么? 高骈有高骈的理由,骨朵达有骨朵达的道理,这并不妨碍二人成为所有军人的榜样。 高骈并没有马上回答骨朵达,而是向面前那名身着羽林卫战袍的裨将问道:“你确定李司马安好,或者没有受到任何人的胁迫么?” 高骈曾在禁军和金吾卫供职,羽林卫裨将自然是认得的,只见其拱答道:“回高将军,属下确定李司马安好,并没有受到任何人胁迫,而且......” “如何?”高骈面色一紧,追问道。 “而且李司马看上去和马中尉颇为熟络,二人一路上也相谈甚欢,惹得那些文武官员羡慕得很!” 高骈点了点头,又问:“李司马可还有其他事情交待?” 裨将摇了摇头,道:“李司马说该说的都在这信中了,望高将军依计行事!” 高骈闻言这才收起手信,而后整了整本已异常平整的盔甲,一把抄起插在地上的马槊,朗声说道:“老骨,我们该出发了!” ...... 玄都观外。 这场一边倒的战斗在持续了半宿之后终于重归寂静,只是地上除了五百具尸体之外,便再无其他。 没有人,也没有鬼。 皑皑白雪覆盖了血流成河,没有人知道不良人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目的为何,似乎只是为了杀人而杀人。 雪,依然在下,甚至下得愈发的大,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突然,雪地中出现了一抹红色。 不是血,而是一名穿着血红色僧袍的人。 明亮的雪将血和尚的脸映照得清晰可辨。 单是起脸上的皱纹,似乎已近耄耋之岁,只是这张苍老的脸上并没有应有的淡然和煦,而是充斥着一抹邪异。 血和尚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四周,而后双手合十,口中轻诵:“我佛慈悲!善哉善哉!” “你去了哪里?” 是清尘道长的声音,只是不见其人。 “去见一个人!”血和尚轻声说道。 “他来了?” “没有!” “那你应该在他应该出现的地方!” 血和尚摇了摇头,道:“贫僧回来只是确定一下道长是否还活着!” “哈哈哈!” 清尘道长在一声大笑之后,终于出现在了血和尚面前。 依旧仙风道骨,依旧满面春风。 “贫道若不想死,这世上便没人能让我死!” “哦?那他呢?”血和尚笑道。 “他?”清尘道长撇了撇嘴,道:“他是你的!” 血和尚没有反驳,看了看地上轮廓不清的尸体,道:“没有他的不良人,手段已是如此不堪了么?” 清尘道长笑道:“既要杀人,又何必讲求手段?只要人死了,其他的并不重要!” 血和尚摇了摇头,道:“贫僧杀人是为渡人,你杀人是为杀人!道不同,所以杀人的过程很重要!” 清尘道长一脸嫌弃地白了血和尚一眼,道:“你去和那些死在你刀下的冤魂去说!” 血和尚想了想,道:“他们并无冤屈,又何来冤魂一说呢?” 清尘道长闻言后笑了笑,而后伸手指了指血和尚身后,道:“那你看他们有没有冤屈呢?” 血和尚摇了摇头,“阿弥陀佛,他们要的是祁王,你将祁王交出去便是了,又何必枉造杀孽?” “不过妖僧、淫道,也敢在此口出狂言?!” 声音自血和尚身后传来。 “你......”血和尚没有转身,“可是他的接班人?” 第三百八十八章 朕不是文宗 血和尚缓缓回首,却只见一黑衣少年执剑傲然而立,眉眼带笑,只是那眼神中却带着不加掩饰的轻蔑。 竟是严恒。 “只小施主一人?”血和尚讶然问道。 “一人足矣!”严恒笑道。 血和尚轻轻摇头,道:“看来他在乎的真的只是皇帝一人的生死!” “你错了......”严恒轻笑,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张笑脸,笑得很灿烂,但心中却是蓦地变得复杂起来,轻声说道:“还有一个人!” “哦?何人?”血和尚不禁有些好奇。 在他的印象中,那个人从未笑过,即便当年试剑得胜之后,他的脸上也依旧冷得像冰。 在血和尚看来,一个不会笑的人,心中一定也是冷的,更不懂得去关心其他人。 当然,除了皇帝。 闻言之后,严恒扬起手中铁剑,冷冷说道:“你没资格知道!” 此时一直不曾说话的清尘道长不由对血和尚桀桀笑道:“你的话太多,比以前还要多一些!” 血和尚摇了摇头,顿觉索然无味,“贫僧告辞!” “又要去何处?”清尘问。 “去见一位故人!” 话音方落,血和尚只一闪身,竟已消失在了原地。 而与此同时,玄都观内喊杀之声骤然响起,清尘道长回头看了看,而后对严恒笑道:“少年人,终究还是沉不住气,太心急了些!” ...... 骊山,华清宫。 华清宫为骊山北麓的一处温泉,北魏、北周和隋三朝建为汤池,由本朝太宗文皇帝于贞观十八年扩建修殿,赐名“汤泉宫”,玄宗皇帝天宝六年改名为“华清宫”,虽不及大明宫那般恢宏雄壮,但却也是画阁亭楼、殿宇堂皇,其间松柏翠绿、氤氲旖旎。 而此时在这漫天飞雪之下,银妆素裹,更是凭添了几分妖娆,正如诗中所云: 四郊飞雪暗云端,唯此宫中落旋干。 绿树碧檐相掩映,无人知道外边寒。 但自安史兵变之后,或许是那段往事太过惨烈,历代天子极少游幸于此。 大唐之殇,留下的不仅仅是一段刻骨铭心,更是一段无以名状。 九龙殿内。李忱的脸色看上去好了许多,至少有了些血色,也多了些笑容。 白敏中跪于殿前,脸上显得有些激动。 他的激动在于仇士良的伏法,更在于天子的明察秋毫和稳重果敢。 一侧站着的是马元贽,相对于白敏中的激动,马元贽的脸上倒显得更镇静一些。 “此番让爱卿受苦了!卿之忠心朕心中了然,待回朝之后,朕自有重赏!”李忱不由笑道,喜悦之情无以言表。 白敏中顿首拜道:“臣只是尽其本分,实不敢邀功请赏,倒是马中尉,此番救驾劳苦功高,更是一举识破仇士良不臣之心,理应重赏才是!” 马元贽随即笑道:“白相言重了,方才您说尽其本分,效忠陛下自然也是咱家的本分,亦不敢邀功请赏!” 李忱朗声笑道:“二位爱卿皆为朕之肱股,朝臣之表率,若此时不加封赏,朕岂不是要让天下士子寒了心,日后谁还愿来为朕分忧解难。此事二位爱卿不必推辞了!” 二人闻言忙顿首谢恩,旋即白敏中又道:“不知陛下准备如何处置仇士良?” “依卿之见呢?”李忱反问。 白敏中想了想后说道:“仇士良在朝中根深蒂固,此番若无完全的准备,断然不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既然仇士良已伏法待诛,依臣之见不如趁机将其党羽一网打尽,方能永绝后患!” 李忱闻言沉默片刻,而后又问马元贽,“马中尉之见呢?” 马元贽闻言忙道:“陛下让老奴领兵打仗还行,对于朝中之事,老奴实在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单凭陛下做主!” 李忱笑了笑,没有追问,又对白敏中说道:“白爱卿真的认为应该如此?” “若陛下信得过老臣,老臣万死不辞!” 李忱点了点头,笑道:“白爱卿想必受了些惊吓,今日暂且好生歇息吧,大阅改为三日后!” “三日之后?这......”白敏中一脸诧异地望着李忱,却只见李忱面带微笑地挥了挥手。 见状及此,白敏中也只得悻悻告退。 待其走后,李忱看了看马元贽,又道:“马中尉不妨直言!” 马元贽先是一愣,而后瞬间又笑道:“陛下圣明,方才白相所言虽不无道理,但却有些疏忽!” “哦?”李忱笑了笑,道:“那依你之见,朕当做什么?不当做什么?” 马元贽随即躬身说道:“据老奴所知,仇士良有意迎立杞王,而杞王此时就在玄都观内,甚至已布下五百死士以行不臣之事,至于朝中众臣,虽有不少依附于仇士良,但却对仇士良所为之事知之甚少,若因此牵连其中,恐引起朝局动荡,最后伤及的还是我大唐的根本!依老奴之见,只罚罪首足矣,而那些依附仇士良的朝臣们,必然感念陛下仁爱,从而不敢再有二心!” 李忱点了点头,道:“杞王之事朕已知晓,朕已派严恒率不良人前去缉拿,想来现在也差不多了!” 马元贽闻言面色微微一滞,而后说道:“原来陛下早有安排,倒是老奴多虑了!” “哈哈哈!”李忱不禁朗声大笑,“朕可不是朕的那个文宗皇侄,这满朝文武谁忠、谁奸,朕心中自有一面镜子,另外,黠戛斯的三万精骑和崔珙的三万凤翔军三日之后即将至此,介时崔珙与你的神策军一并参加大阅!” “三日之后便到了?”马元贽顿时一惊。 “不错,朕之所以要延后三日便是为此,介时朕要让天下看看朕的大军,让那些心怀叵测之人看看,朕不是文宗,更不是他们想推便能推得倒的!” 马元贽闻言面色一变,但旋即又恢复了镇静,忙顿首而拜:“陛下圣明!” 李忱摆了摆手笑道:“你一定要给朕看好仇士良,千万莫要让他死了,朕也要让他看看,他错的是多么可笑!” 马元贽顿首再拜,脸上仍是挂着微笑,只是那眼神中却稍稍多了些异样。 ...... 行宫北侧王母祠。 这里原本是供奉西王母之所,而现在却成了仇士良的禁锢之地。 如今的仇士良已身陷囹圄,活着,对他来说似乎已成了屈指可数。 此时的他不再是右军中尉,更不再是那个在朝中呼风唤雨的一代权宦,披散着的白发将他的脸尽数遮挡了去,宛若幽魂。 在其囚车旁站着一少年人,脸上不见丝毫胜利的快感,反倒是更添了些愁云。 他已站在这里许久,一言不发,只这么一动不动地盯着囚车中的仇士良。 似乎被盯得太久,仇士良颤颤巍巍地拨开散发,看了一眼李浈,口中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只是此时的他早已是声不成言、语不成句。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李浈终于开口。 第三百八十九章 漫天梨花落 仇士良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浈,只是那目光中已尽是浑浊。 李浈看了仇士良一眼,而后毫无顾忌地跽坐在囚车旁,眉目带笑一脸恬淡,目光清澈,神识悠然。 “谋划半生,想必你一定不会想到竟是这个结果吧!”李浈背靠着囚车,笑道。 似是被李浈揭开心中最痛的那一处,仇士良面目狰狞,无声地嘶喊着,浑浊的目中尽是愤恨。 “你可还记得十年前的那一夜?你可还记得死于你刀下的那些冤魂?呵呵......” 雪在落,像是漫天冰冷的梨花。 李浈缓缓抬起头,任由雪片肆意地洒落在脸上,而后慢慢融化,化成水,融于泪,顺颊而下,最终砸落在地上,和着悲伤泛成了一朵梨花。 “你当然不会记得,因为你得到了无上的权利,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但......” 李浈笑着,也哭着。 “但你也夺去了阿娘活着的权利!” 仇士良蜷缩一处,深藏在发丝内的脸填满了笑,有些诡异,又带着些残忍。 李浈依旧不曾看仇士良一眼,依旧背靠着囚车,任由自己的后背暴露于仇士良的视线之内。 袍袖内的“障目”不再冰冷,因为它早已被李浈紧紧攥着的手焐得温热。 此时此刻,李浈多么希望仇士良发疯般地冲过来攻击自己。 因为只有这样,自己的“障目”才能出鞘。 但仇士良没有,此刻的他静得像一尊石雕。 或者,更像是一头蛰伏的野兽。 “我原本以为你比马元贽更聪明些,所以我花在你身上的力气也便更大些,呵呵,现在看来你终究还是老了!” 李浈缓缓抽出揣在袖中的手,指着前方一队队穿梭巡防着的禁军,道:“他们曾是你手中的刀,当你深陷囹圄时,他们不还是一样弃你而去?马元贽说权利是个好东西,不过他只说对了一半!” 李浈回头看了看仇士良,“现在你知道另一半是什么滋味了吧!” “哦,对了,你现在已经说不出话了!”李浈将头别过,目视前方,“这是陛下的意思,都说帝王最是无情种,以前我并不相信这些鬼话,但现在我信了,朝中的那些人并不比你干净多少,他们做的那些勾当一样该死,跟你一样该死!” 说到此处,李浈长叹一声,“可陛下还是留着他们的狗命,那些冤死其手的亡魂们,就......这么白白死了?” “哈哈哈......这他妈就是世道,现在如此,几千年后也依旧如此!权利永远比人命更重要!” 李浈纵声狂笑,比仇士良更像个疯子。 仇士良静静地盯着李浈,望着莫名其妙、语无伦次的李浈,若有所思。 笑罢之后,李浈伸手拭去眼角的泪,盘膝而坐。 “那日阿耶说,给我三年,让我拥有一支属于我的力量!呵呵,我只用了半年,手中便已有了一万大军!” “一万大军啊!”李浈轻轻摇了摇头,“又有何用?许多事依旧还是由不得自己,甚至都不能亲手杀了你为阿娘报仇!” 闻言之后,仇士良的目中凶芒骤现,同时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有些惊讶。 李浈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在仇士良听来无异于晴天霹雳,尽管他并不相信李浈所言,但同时他知道,在这个时候,李浈没有任何理由用一句谎言来欺骗自己。 因为自己早已没了被欺骗的资格。 所以,他相信李浈说的是真的,这个少年人的手中或许真的有一万大军。 区区的幽州行军司马,甚至连实权都没有的行军司马。 他的一万大军从何而来?难道张仲武就这么放任他私募军队不成?难道卢龙一镇兵马就都这么被他骗了? 不,绝不可能。 整整一万大军,这样的规模绝对无法骗过别人的眼睛,更遑论张仲武那般的老狐狸。 除非这一万大军是张仲武授意李浈所建立的私兵。 显然,这样的结论对仇士良更有说服力一些。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李浈回头瞥了一眼仇士良笑道,“对了,有一个秘密或许你还不知道吧!” “你查了所有人,却唯独看不起我这小小的幽州行军司马,或者是萧叔在十年前的那夜,已经毁灭了所有证据?” 李浈玩味般地看着仇士良,看着那丛乱发之内藏着的那张脸。 李浈摇了摇头,重新转过头去。 “你可还记得十年前萧叔手中抱着的那名孩童?”李浈缓缓说道,“呵呵,你当然不会记得,他孩童......是光王的长子!” “啊......” 此言一出,仇士良脸上的神情瞬间凝滞,口中竟是不由惊呼出声。 仇士良双手拨开挡在面前的发梢,浑浊的目光豁然变得无比清晰,他瞪大了眼睛望着李浈,口中更是不断咿咿呀呀地呼喊着。 “我便是那个孩童,呵呵,你一定后悔当时没能杀了我吧!” 李浈笑了笑,“你是第一个知道我真实身份的外人,不过你快死了,甚至连话都说不了,知道这样的秘密又偏偏不能说出来,这滋味想来不会太好受吧!” “哈哈哈!”李浈大笑着,看了看仇士良的双手,又道:“对了你还有手,还可以写出来的!” 说着,只见李浈锵地一声抽出袖中的“障目”。 “这刀叫障目,是萧叔的,十年前的那夜,萧叔杀了十八个人!” 说着,李浈望着仇士良,“放心,我不会杀你,只是要剁了你的手!” 仇士良闻言惊得豁然起身,但无奈囚车低矮,身在其中的他根本无法直得起身,直得拼命地拍打着囚车的木笼,口中疯狂嘶喊着。 李浈见状更是肆意大笑道:“放心吧,这里没有别人,更不会有人来救你,此刻的你在想什么呢?” “绝望?求死?”李浈伸手拨开囚车笼门,笑道:“你可以出来,你出来我便可以给你一个痛快些的死法!如何?” 仇士良拼命地向后靠,连连摇头,口中的呼喊也似乎变得更像是哀求。 “你在求我?十年前的那夜,那些人求你的时候,你心中又可曾有过丝毫的怜悯呢?” 李浈连连摇头,将障目握在手中,笑道:“要么出来痛快地去死,要么躲在里面,然后给我你的双手!” “住手吧!” 正在此时,李浈却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冷喝。 第三百九十章 知白守黑 李浈回身望去,只见李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自己身后。 卸去了厚重的冕服,李忱换上了轻便的青色缺胯袍,脑后幞巾似雪中的精灵般曼妙轻舞。 “阿耶?!”李浈躬身轻道。 见此一幕,囚车内的仇士良早已是满脸骇然之色,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咿咿呀呀之声,不明其意。 李忱看了一眼仇士良,将视线落在李浈身上。 “你觉得朕断事不公?”李忱冷声问道。 “儿臣不敢!”李浈回道。 “不敢?哼,说都说了,还说不敢?” “阿耶的心在天下,儿臣明白!”李浈颔首应道。 李忱缓缓走近,负手而立,“哼,你无需解释什么,当年朕如你这般年纪的时候,心中与你一样觉得天下事不过非黑即白,但直到朕登基之后,才明白一个道理!” 说着,李忱看了看李浈,轻叹一声说道:“知其白,守其黑,方为天下式!这世间既然有白,就一定要有黑,你也必须允许黑的存在!” “否则......天下之白也必然将会变成了黑!” 李忱的话有些深,不过李浈却听得懂。 三千年读史,读的便是天下黑白,习的便是知白守黑。 至于方才那一段牢骚,也不过只是牢骚罢了。 “儿臣明白了!”李浈点头应道。 闻言之后,李忱伸手指了指仇士良,道:“你觉得他......是白是黑?” 仇士良脸上的神情逐渐变得麻木, 李浈望着仇士良,道:“自然是黑!” “既然是黑,那为何他手中权柄滔天,十年前甘露之夜竟胆敢枉杀皇室宗亲、满朝文武,如今更是让这朝中无一人敢言?” 闻言之后,仇士良缓缓抬起头看着李忱父子,目中依旧满是浑浊,宛如行尸走肉一般。 李浈想了想后,轻声说道:“正有昨日之因,方有今日之果,天道昭昭,黑的......终归不能长久!” 李忱闻言冷笑一声,道:“世间之事,又岂是简简单单‘因果’二字便能一言概之的?” 李浈正欲再说,却只听李忱冷哼道:“好了,今日你的话已经够多了,朕还不希望你的身份过早被人知道!如此......对你、对朕、对大唐都好!” “那父皇打算何时给儿臣一个名分?”李浈固执地问道。 李忱满脸怒色道:“怎么?一个亲王的身份对你来说就那么迫不及待?” 李浈见皇帝老爹已然动怒,口中连道不敢,李忱这才瞪着眼睛说道:“到了该给你的时候朕自然会给你!还不退下!?” 李浈这才悻悻而退。 待李浈走后,李忱长叹一声,而后缓缓走至仇士良的囚车前,冷冷说道:“朕原打算让你全身而退的!” 仇士良有些木然地望着李忱,目光中再没了一丝神采。 李忱看了看仇士良,轻声说道:“他......是朕的儿子!” “十年前,你杀了他的母亲,但即便如此,朕也打算让你全身而退,甚至朕还打算在你致仕那日赐你个爵位!” 李忱的面色有些冷峻,伸手轻轻敲了敲囚车的木梁,发出轻微“梆梆”的声音,异常清脆。 “呵呵,可你信不过朕,你后悔拥立朕继位,但不得不说,这却是你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不是么?” 说罢之后,李忱又笑了笑,“去吧,你曾经犯下的罪孽朕会让史官秉笔直书,只有你的大奸大恶恶,才能成全朕的明辨是非!你的死,会让朕在天下人面前站得更直些!” 李忱说着,缓缓转身一边往回走,一边说道:“你不过想要的的一个虚无缥缈的身后名......” 说到此处,李忱不由仰天大笑:“可是朕绝不会给你!” 仇士良怔怔地望着李忱缓缓消失在自己眼前,直到身旁再无一人。 雪依然在下,单薄的衣衫之下,是仇士良瑟瑟发抖的身躯,但此时此刻,那张原本神情木然的脸上却微微泛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原本浑浊呆滞的目光也渐渐闪烁着异样的神采。 “大皇子......呵呵......” 原本服毒口不能言的仇士良竟抽动着嘴角清晰地说出了三个字。 “今日的惊喜倒还真是不少啊!” 望着李忱父子离去的方向,仇士良喃喃自语,“只是......你们还是不明白,若手中的力量足够强大,即便是黑的,最终也会是白的;即便白的,也会便黑!” ...... 华清宫的围墙之外,是一条环绕着整座宫城的缭墙,缭墙之外西侧,有宅第十余所。 玄宗年间,曾将此赐予杨国忠、虢国夫人、秦国夫人既韩国夫人等一干贵胄,但此后因历代天子极少游幸华清宫,所以这些宅子也便闲置下来。 如今李忱索性将这些宅子用来安置这些品级不高的随行官员,而李浈便在其中。 一间并不起眼的厢房之内,李浈褪下官服,半倚在凭几上,眉头紧蹙,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在其面前安坐的则是刘瑑、郑颢与郑从谠三人,三人脸上显得并不轻松,虽然不似李浈那般苦大仇深的表情,但也是愁容满面。 气氛显得有些紧张,而压抑。 “泽远......”郑颢率先开口。 “你方才说马元贽会反,可有何证据?” 李浈闻言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只是我的感觉罢了!” 三人闻言不禁面面相觑,刘瑑有些气急败坏地说道:“难不成就凭你的感觉,便要冒如此大的风险?” 郑从谠也缓缓说道:“是啊,先不论能不能将凤翔的兵借来,便是真的借来了,若马元贽并无反心,你让陛下如何向马元贽解释?” “陛下调何处的兵,难不成还要向马元贽解释?”李浈反问道。 “话虽如此,但毕竟马元贽今非昔比,在他手中可是有足足十万禁军啊,如今除掉了仇士良,却养肥了一个马元贽,日后怕是比仇士良更加麻烦!”郑颢叹道。 李浈闻言笑了笑,道:“所以......既然做了,那便要做到底,养虎为患的事情我不会做,陛下也不会做!” 三人顿时面露惊骇,“怎么?难不成这是陛下的......” “幽州行军司马李浈可在?” 话未说完,便只听门外响起一道声音。 闻言之后,李浈微微一笑,道:“我们的帮手来了!” 第三百九十一章 祸事 刘瑑三人正欲追问,却只见李浈早已起身迎上前去。 房门轻启,刘瑑三人定睛望去,口中不由发出一声惊呼。 “白相?!” 来人正是白敏中,脸色阴沉,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三人见状赶忙起身一并上前,见过礼后,李浈将白敏中引入屋内落座,李浈笑道:“下官已恭候白相多时了!” 白敏中闻言环视四人,最终将目光落在李浈身上,略带讶异地问道:“你......知道老夫会来?” 李浈先是摇了摇头,而后却紧接着又点了点头,“知道,也不知道!” “老夫没心思听你拐弯抹角,有话直说便是!”白敏中面带不愠地说道。 李浈笑道:“那下官还是听白相说吧!” 白敏中看了李浈一眼,一脸的厌恶之色,他不喜欢李浈,与刘睿无关,纯粹是不喜欢李浈这个人而已。 因为这个人像极了另一个人,一个连自己都要忌惮的人。 李德裕。 对于李德裕此人,白敏中天生便有一种不自信,尽管连白敏中都说不清这种不自信从何而来,但却真实地存在于自己心中。 所以只要这朝中有白敏中,那便绝不能有李德裕,反倒是李德裕当年一手将白敏中提携到了大唐帝国的最中央,只是李德裕做梦都不会想到,正是自己亲手提携的这个人,将自己一步步逼入了绝境。 至于李浈,白敏中在见其第一面时,心中便生了这样的感觉,无论他的强势也好,心机也罢,似乎都太像李德裕。 对于白敏中来说,若论李德裕之错,便在于其锋芒毕露,以至于将其周围所有人的光芒都掩盖了去,只要李德裕在朝中一日,其他人便永远不可能有出头之日。 而现在,李浈亦是如此,严恒、刘弘也好,高骈、郑畋也好,甚至连官职比李浈大太多的刘瑑、郑从谠、郑颢三人,在李浈面前似乎都失去了颜色。 而白敏中则敏锐地感觉到了李浈再不经意间暴露出的那种锋芒,这对白敏中来说是绝对不允许出现的。 所以白敏中竭力地去打压李浈,并不是因为复仇,而是纯粹的因为朝中绝不能出现第二个李德裕。 但今时今日,白敏中还是来了,来见自己最不想见的这个人。 只见白敏中最终还是缓缓开口说道:“老夫今日见你是因为刘括!” “哦?刘括的伤可好些了?”李浈趁机问道。 白敏中点了点头,道:“终归是肥肉多一些,并未伤及筋骨!” “说到刘括,下官亏还是欠得太多,这次又欠了他一条命!”李浈苦笑。 白敏中冷哼一声,道:“你欠他的又何止是一条命?!” 说到此处,白敏中似乎意识到话题有些跑偏,当即摇了摇头道:“若非刘括竭力举荐,老夫便是死也不会来见你的!” “刘括举荐?”李浈看了看刘瑑三人,面带讶异之色。 白敏中点了点头,道:“不错,据刘括所言,仇士良之事,完全是出自你之手?” 白敏中在说这句话时,满脸尽是狐疑之色,显然对于刘括所言并不相信,所以他想要听李浈亲自对自己说。 当然,李浈亲口所说似乎同样并不可信。 但白敏中知道,李浈太像李德裕,而李德裕是绝不屑于说谎的。 李浈闻言之后轻轻点了点头,笑道:“不过只是下官的运气好些罢了!” 说罢之后,李浈似乎觉得有些不妥,紧接着又补充道:“当然,只是要比仇士良好一些!” 白敏中闻言之后皱了皱眉头,陷入深深的沉默之中。 他自然相信李浈绝不仅仅是“运气好”的原因,因为相对于虚无缥缈的“运气”来说,白敏中更愿意相信的是李浈的胆魄。 当年李德裕力排众议平定泽潞之乱、大破回纥时,靠的不仅仅的手段,更重要的是胆魄。 如今,仇士良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被一个小小的幽州行军司马扳倒,除了手段,同样是胆魄。 放眼这满朝文武,绝对不乏心思缜密、手段高明之人,但在面对仇士良时,却没有一人敢于挺身而出,他们缺乏的也正是胆魄。 即便是自己,都没有如此胆魄去向仇士良叫嚣。 “白相......” 见白敏中久久沉默不语,李浈轻声说道:“若下官猜得不错,白相此次前来,想必定有要事吧!” 李浈的话将白敏中从复杂的思绪中拉扯回来,轻轻点了点头,长叹一声道:“却有大事!” 说罢,白敏中望着李浈,又转而看了看刘瑑三人,阴沉着脸说道:“你可知此次闯下了多大的祸事?” “祸事?”郑颢闻言一愣,言道:“难道扳倒了仇士良不好?难道救出了白相不好?” 见李浈笑而不语,白敏中更是怒上心头,冷哼道:“哼,你们只看眼前,却不曾看到身后,如的祸事正是来自于身后!” “身后?”刘瑑讶异道,一脸的疑惑。 “不错,仇士良老迈,便是让他再做几年右军中尉又当如何?他活不了几年的!倒是马元贽正是年富力强,如今没了仇士良的牵制,禁军已全部纳入其麾下,你们扳倒了一只病猫,却扶起了一头猛虎!这难道不是天大的祸事么?” 面对白敏中此言,刘瑑三人不禁面面相觑,显然白敏中此言不无道理,以往有仇士良的牵制,不仅神策军一分为二,也使得马元贽锋芒不敢太露。 而如今仇士良入狱,禁军尽归马元贽统领,若假以时日,马元贽的势力绝对要比当年的仇士良更恐怖。 手中的权利大了,人心的欲望也必然会随之增长,介时朝中再无一人能够制衡马元贽,这自然是一桩祸事。 待白敏中说完之后,不料李浈却是微微一笑,道:“白相所言不错,这的确是一桩天大的祸事!” “那......那你还有心思坐在这里?”白敏中怒声叱道。 “不知白相以为下官又该如何?”李浈笑问。 “自然是禀明陛下,将右军的兵权转交他人!” “白相以为交给谁合适呢?”李浈又问。 此言一出,白敏中顿时语塞。 第三百九十二章 信任的力量 李浈笑了笑,缓缓起身,在房内悠悠踱着步子,同时口中轻轻说道:“自代宗广德元年时,阉宦鱼朝恩为天下观军容宣慰处置使,并统率神策军,一开宦官掌管神策军之先河,至朱泚叛变之后,德宗以文武臣僚不可信赖,而广任阉宦,神策军就此彻底沦为宦官之手,此后至今莫不如此,敢问......” 说着,李浈冲白敏中微微一笑,“白相以为......除了宦官,还能给谁?或者说谁又敢接过这个烫手的山芋?” 白敏中愣了愣,而后一瞪眼,辨道:“怎么?难不成这禁军的兵权反倒成了烫手的山芋?” 李浈摇头轻笑,心中暗道:白敏中终究还是白敏中,单凭这句问话便知其永远不堪大用。 若是李德裕在此的话,是决计问不出这么幼稚的问题的。 虽说白敏中的问题略显幼稚,但在面对李浈脸上的自信时终究显得有些底气不足,是以声音也小了许多。 李浈见状只得耐心解释道:“军权固然惹人垂涎,但却也要看自己有没有足够的实力去拿,白相莫忘了,除了护军中尉之外,两名中护军同样是宦官,甚至判官、长史、录事参军都有宦权介入,难不成白相有本事将这些人都换了不成?” 见白敏中沉默不语,李浈紧接着说道:“如今拿掉一个仇士良,对这些人来说不过只是换了一座山、移了一棵树,只要禁军中尉还是宦官,他们就仍会安安稳稳地待在原地,但若是换了武将,便无异换了一片天,挪了一片地,那么禁军势必生变!” 李浈稍稍抬起头,幽幽说道:“说到底,只能让这些人居安,而不可思危!” 闻言之后,白敏中哑口无言,显然李浈所言句句在理,权利这种东西一旦交出去,再想拿回来便难如登天,否则宦权也不会成为困扰大唐帝国的沉疴痼疾之一。 试问哪一任大唐天子不想彻底地清除宦权,但又有哪一任真正做到了?就连一向对宦权深恶痛绝的武宗皇帝也都只是在李德裕的协助下做到了对宦权的削弱,而非清除,可见其势力之强。 “居安?!”饶是白敏中并不否认李浈所言,但依旧还是无法接受现实的残酷,“难道就任凭这些阉宦祸乱朝政?难道......” 不待白敏中说完,李浈抢先说道:“难道连文饶公都无法做到的事情,白相就能做得到么?” 显然李浈这句话多少夹杂了些个人恩怨,毕竟李德裕落得如今这个下场,白敏中必然难辞其咎。 此言一出,刘瑑等三人不由瞠目结舌地望着白敏中,只见白敏中顿时面色通红,嘴唇微微抽动着,似乎想要辩解些什么,但最终却是没有说出半个字。 “泽远!”郑从谠轻唤一声,而后冲李浈连连摇头。 见白敏中此状,李浈心中顿时洋溢着无限的快感,面带挑衅似地望着垂首不语的白敏中,目光中透着浓浓的嘲意。 “泽远,不可无理......”郑颢见状赶忙说道,毕竟得罪了当朝宰相,李浈往后的日子怕是要不太好过了。 但就在此时,只见白敏中轻轻摇了摇头,口中长叹一声,“唉......老夫告辞!” 说罢,白敏中不顾郑颢三人的阻拦转身向外走去,但就在其将要开门之时,却突然转身目不转睛地望着李浈。 “李司马......”白敏中缓缓开口说道,语气显得有些失落,“论治国,老夫不能望文饶公之项背,论筹谋,老夫也不及其一二,但若再来一次的话,老夫也依旧会这么做,因为......” 说到此处白敏中稍稍一顿,目露凄怆之色,“因为老夫别无选择!” 言罢,白敏中推门而出,前脚还不曾落地,便又收了回来,转而又对李浈说道:“括儿说,你可以被相信,所以老夫便来了,不论你如何想,如何做,老夫既然身为大唐宰辅,便绝不会让那些阉宦继续祸乱朝政,李德裕做不到的事,老夫愿意试试!” “纵是一死,又能如何?” 白敏中在说这句话时脸上挂着笑,而后便再不看李浈一眼,夺门而去。 “等等!” 或许是白敏中的这番话触动了李浈心中的某个地方,又或许白敏中的态度让李浈选择了相信。 白敏中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李浈。 “白相若还信得过晚辈,万请留步!” 李浈冲白敏中微微躬身。 白敏中点了点头,一瞬间似乎变得更苍老了许多。 白敏中没有说话,犹豫片刻之后最终还是又折返了回来。 面对此举,郑颢三人不由心中为之一震,白敏中的性子三人再了解不过,面对李浈言语间的羞辱,拂袖而去、破口大骂才是情理之中,但此时此刻,白敏中不仅没有半点恼怒,反而就凭李浈的一句话竟又折返了回来,这几乎是不可能见到的事情。 但白敏中却真真切切地回来了,甚至看向李浈的眼中也不见半点怒意。 而在李浈的眼中,白敏中永远算不上一位能臣,更与贤臣毫不相干,但至少当得起“忠臣”二字。 面对忠臣,李浈永远无法狠得下心,即便白敏中构陷李德裕,即便白敏中排斥异己。 那又怎样?他的心终究还是属于大唐,只要心中还有一个“忠”字,就永远比那些趋炎附势、祸乱朝政的人更值得尊敬。 李浈上前亲手将白敏中扶上正座,而后缓缓说道:“白相可否听晚辈一言?” 白敏中点了点头,“说吧!老夫来这里本就是听你说的!” 李浈想了想后,道:“白相现在要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 “这......这是何意?”白敏中有些不解。 “因为我们需要等,眼下看似大局已定,但实则暗藏杀机,在情势尚不明朗之前,我们什么都不能做,若贸然行动反倒会弄巧成拙!” “等什么?”白敏中紧接着问道。 而就在此时,只见门外响起一道声音:“将军!” 是刘关的声音。 李浈面色一变,“进!” 第三百九十三章 藏在暗处的狼 当刘关推门出现在李浈面前时,李浈的心不由猛地一颤。 只见刘关满头大汗,神色中显出从未有过的慌张和惊恐,甚至就连双腿都在不自觉地轻轻颤动着。 李浈从未见过刘关如此,作为李浈麾下经验最丰富的五名亲卫之首,李浈了解他们每一个人,战场上的杀伐果断和执行命令时的坚定不移,刘关在这方面甚至比高骈还要更胜一筹。 李浈对刘关有着毫无保留的信任,足以托付生死的信任。 “出了何事?”李浈在说这句话的同时,心中突然泛起一抹不详的预感。 尽管刘关举止仓惶,但还是看了看白敏中与刘瑑等人,微微皱了皱眉头,脸上的惊恐一瞬间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戒备之意,显然其心存顾忌,即便面对刘瑑、郑颢、郑从谠这三位李府的常客,也依然不敢有半点松懈。 李浈心领神会,忙道:“都是自家人,尽可直言!” 听李浈此言,刘关脸上的戒备之意才渐渐消散,惊恐不安之色重又浮现,只见其目不转睛地望着李浈,叉手说道:“将军......出事了!” ...... 玄都观。 严恒一脸苦楚地望着天空,任由冰冷的雪花坠落在脸上、手上、和身上的每一处伤口,最终融于余温犹存的血液中。 “好......冷啊!”严恒抽动着苍白的嘴唇,喃喃自语,尽管他知道没有人会来,也没有人听得到。 严恒已经记得不自己躺在这里多久,也不知自己醒了多少次,又昏过去了多少次。 当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瞥到即将淹没自己身体的积雪时,严恒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倒下了很久。 剑仍在手,只是握剑的手却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任由剑柄静静地躺在手心,却再无剑的凌厉之意。 严恒艰难地在原地动了动脖子。 身旁,是数百具早已冰凉是尸体。 黑衣,执剑,剑未离手,人却已与雪融为一体。 两行清泪缓缓滑落,最终冻结在脸颊两侧。 “大郎......我能为你做的只......只有这么......多了......” 尽管没有听众,严恒依旧艰难地诉说着,说与天、说与地,说给这场大雪。 “好......冷......” 严恒努力地让自己保持清醒,因为他不想让自己就这么死去,更不想让自己死在这小小的玄都观里。 漫天的雪花迷蒙了天地,也迷蒙了严恒的双眼。 看不清这天,更看不清这地。 又或许,这天地本就是一片混沌,不辩黑白,难分善恶。 终于,严恒的眼睛再无力睁开,似乎整个天都瞬间暗淡了下来,自己的身体好似被一个巨大的阴影所笼罩。 那的确是一道影子,瘦削而又挺拔的影子。 像一把剑。 “愚蠢,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命更重要!” 那道影子将严恒的身体抱了起来,口中喃喃说道。 但话虽如此,这个被自己称为“愚蠢”的少年,又何尝不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呢? ...... 当李浈看到眼前这名奄奄一息的黑衣剑客时,顿觉一阵头晕目眩,若非刘关一把抓住李浈的手臂,怕是他要真的昏死过去。 “严恒那蠢货在何处?!”李浈已顾不得黑衣剑客是否还能说话,抢先一步扑了过去。 黑衣剑客身上那数十道伤口还在流血,只见其艰难地睁开双眼,对于李浈,他无比熟悉。 不良人做的便是监察百官、暗杀行刺的事情,掌握职责范围之内每一位大小官员的履历,是他们必须要做的功课,只是如此直接地面对李浈,他还是头一次。 “严帅......玄都观......都......兄弟们......都死了......救......驾......” 黑衣剑客毫无逻辑的话让李浈感到前所未有的天昏地暗,仅有的一丝理智也被巨大的悲痛彻底击溃。 “我让他......守着玄都观的!他......他为何要进去送死......” 李浈的心仿佛被一只重锤狠狠砸落,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严恒竟会就这么死去,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严恒竟没有听从自己的指令,而是选择了独自面对清尘。 但现在,说这些依旧毫无意义,因为严恒已经死了,那个永远跟在自己身后、毫无保留地相信自己的兄弟死了。 “清尘......贼道!” 李浈紧咬着牙关,滔天的杀意犹如已经爆发的火山一般瞬间充斥着整间屋子,让在场的所有人不禁冷汗淋漓。 白敏中双瞳微缩,如果说此前的李浈像极了李德裕的话,那么此时的李浈在白敏中的眼中更像是一头野兽,一头任何人都无法驯服的野兽。 比李德裕更可怕,也比李德裕更冷酷,一种来自于血液中的冷,一种天生属于上位者所独有的冷。 “李司马,老夫这便去通知禁军!” 白敏中说罢转身便走,一则天子有难急需救驾,二则这房中充斥着李浈强大的杀意,白敏中也着实有些吃不消。 “白相且慢!” 郑颢赶忙将白敏中拦住,紧接着说道:“既然那和尚敢孤身一人来此行刺,那么这华清宫内便必有内应!” 白敏中想了想后面色大变,“你是说马元贽?!” 郑颢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一旁郑从谠插话道:“无论是不是马元贽,在这个时候我们都不能相信任何人!” “那还有羽林卫呢!”刘瑑也顾不得安慰李浈,一脸焦急地说道。 白敏中却是摇头叹道:“若真是马元贽的话,只怕是现在羽林卫也早已被困住了!别忘了,这里的十万禁军已全部统归马元贽节制了!” “白相所言不错!” 是李浈的声音,只见其缓缓转身,泪眼未干,赤红无比。 而就当李浈转身的一刹那,先前还如此凌厉的杀意竟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但所有人都知道,李浈的杀意并没有消失,也绝不会消失。 说是杀意,倒不如称其为“势”更合适些,一个足够强大的势无疑会让自己看上去更加不可侵犯,但在某些时候也必然会成为暴露自己的致命弱点。 而一个懂得隐藏自己“势”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毕竟,身在明处的猛虎并不可怕。 而真正可怕的,是藏在暗处的狼。 第三百九十四章 要杀你的不止是贫僧 众人凝望之时,李浈也正在环顾众人,最终将目光落至白敏中身上。 “我一人去!” “你?!”白敏中一愣,“一人?” “泽远不......” 郑从谠正欲说话,却只见李浈摆手,笑道:“只有我去,也只能我去!” “老夫与你同去!” 白敏中的脸色很差,看上去满脸疲态,毕竟这个年近花甲的老人已经接连数夜没有合眼,更没有正经地吃过一口吃食,甚至连身上的那件官服都已变得满是尘污。 李浈望着白敏中,没有同意,但也没有拒绝。 郑颢张口欲言,却又见李浈轻轻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榻上的那名黑衣剑士,道:“将他救活!” 郑颢回身看了看刘瑑与郑从谠二人,而后用力地点了点头,终究没有再说一个字。 “白相!”李浈笑着,冲白敏中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我们上路吧!” 而白敏中不曾注意到的是,就在其刚刚转身的一刹那,李浈不经意地冲刘关点了点头。 ...... 这是血和尚第一次来到关中,第一次踏入长安,第一次来到华清宫,也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站在大唐天子的面前。 而当李忱看到这名一身血衣的和尚时,脸色显得有些惊讶,但旋即却又朗声大笑。 “哈哈哈,朕等了整整三日,倒是没想到等来的竟是释远大和尚!” 李忱自然认得释远,因为当年其与萧良试剑时,他就在场。 他见证了萧良胜利后的冷漠,也见证了释远失败后落寞。 只见释远单掌立于胸前,显得若有所思,“释远......原来,贫僧的法号叫做释远!” 李忱嗤笑一声,道:“朕听闻当年试剑之后,释远大和尚便自此销声匿迹,而江湖中,却多了一位残酷嗜杀的血和尚,朕本不信,但现在看来,这传闻竟是真的了!” 血和尚抬头望着李忱,目光略显呆滞,思绪似乎依旧沉浸在往事中不能自拔。 许久之后,血和尚立起的右掌终于缓缓垂下,口中轻诵一声佛号,只是那张脸上挂着的早已不再是慈悲。 而是无尽的愤恨、憎恶,与不甘。 “十年未见,施主可还安好?”血和尚笑着,很邪异的笑。 李忱端坐于榻上,冷冷地望着血和尚,“你是来杀朕的?” 血和尚没有说话,只是同样注视着李忱。 “是朕的十万禁军放你进来的?”李忱冷笑着。 血和尚依旧不答,只静静地站在距离李忱一丈处。 “那个少年郎......是谁?” 血和尚突然开口,而就当李忱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却只见大殿正门被人猛地推开。 几乎就在同时,李忱面色大变,豁然起身暴喝一声。 “滚!” 来人面带轻笑,轻浮而又不屑,显得颇为无礼。 大殿的门重新被关上,只是那少年却留在了殿内。 “朕,让你滚!” 这是李浈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皇帝老爹如此失态,甚至连脸上的肌肉都有些微微扭曲。 见状如此,一股暖流自李浈心中洋溢而出,继而流遍全身,温润着每一处毛孔、每一寸体肤。 李浈轻轻摇头,躬身说道:“请恕臣不能从命!” 说罢,李浈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些,转身望着血和尚,笑道:“一个道不道,一个僧不僧,还有一个人不人,倒也算是绝配!” 血和尚看了李浈一眼,不悲不喜,只是悠然说道:“父不父,子不子,倒也算是世间奇闻!” 闻言之后,李浈双瞳猛地一缩,目中杀机隐现。 而李忱只是微微一怔,沉默片刻之后,缓缓说道:“不错,他是朕的儿子!” 血和尚面露微笑,收回目光转而望向李浈。 “你要杀的是朕......放他走!”李忱冷声喝道。 “不!”李浈微微笑道:“他在等!” 血和尚闻言后顿时饶有兴趣地笑道:“那小施主觉得......贫僧在等什么?” 李浈还未答话,忽然便只听殿外兵甲之声骤起,厚重的拕泥遴踩过积雪,发出整齐划一的声音。 “妖僧释远行刺圣驾,万不可让他逃了!” 这声音对李忱来说再熟悉不过,正是马元贽。 话音方落,便只听一阵吱吱呀呀之声响起。 正是弩机的机括之声,显然马元贽并不想还有人活着走出这座大殿。 李忱的脸上渐渐浮现出森冷的笑,眼神中却尽是失望之色。 血和尚回头瞥了一眼,转而笑道:“看来,要杀陛下的不止是贫僧!” 李浈闻言不由放声大笑,对外喝道:“陛下就在殿内,马中尉可是要弑君么?” 说罢之后,殿外先是沉默片刻,而后却只听马元贽厉声喝道:“陛下已命陨妖僧之手,尔等切莫听那妖僧妖言惑众,待咱家令下,定要将那妖僧万箭穿心,以为陛下报仇雪恨!” 将令既出,众兵将齐声怒喝,此时只见马元贽抽刀高举,脸上泛着浓浓的笑。 血和尚闻言不由大笑几声,望着李忱颇为戏谑地说道:“人心终究都是向恶的,当年若不是萧良夺了贫僧的剑,贫僧也断然不会参透,只是......” 血和尚静静看着李忱那张早已铁青的脸,笑道:“只是陛下还没有参透!” “看来,你要等的是萧叔!”李浈此时幽幽说道。 血和尚看了看李浈,道:“若不是等他,你以为你们父子二人还能活这么久么?” 李浈闻言后点了点头,右手缓缓伸入左臂袖间,口中缓缓说道:“只是......” 话未说完,便只听殿外马元贽怒喝一声,“备箭!” 殿内。 几乎与此同时,李浈右手猛地抽出,一柄漆黑色的障刀赫然出现在手中,飞身冲着血和尚直刺而去。 刀身漆黑如墨,即便是在这烛火通明的大殿之内,也依旧泛不起任何光泽,仿若一条隐匿的毒蛇,悄无声息地向猎物张开自己淌着毒液的獠牙。 殿外。 马元贽话音未落,扬起的横刀还未来得及落下,便只听“锵啷”一声。 刀落于地。 马元贽顿觉虎口一阵剧痛,抬头望时,只见一道殷红的血痕赫然在目。 第三百九十五章 秘密 马元贽反应极快,也不待看清来人,横眉一挑,只待一个“射”字出口,大势便无可挽回。 但马元贽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的是,有一把剑更快。 就在其张口的一瞬间,劲风划过,一柄铁剑恍如凭空出现,待其顿时,剑尖已然刺入马元贽的颈部半分,只消稍稍一送,其咽喉立断。 在成事与性命之间,马元贽终究还是选择了性命,毕竟没了性命,便是杀尽天下人,也无济于事。 马元贽认得这把剑,更认得持剑之人。 “是你?!”马元贽望着眼前这个像剑一般的男人,眼中尽是不甘。 ...... 与此同时。 宫外的剧变似乎并没有影响到这个并不起眼的角落,甚至先前的喊杀声对于此地来说,都显得太过安静。 又或者,是有人根本不想听到。 对于仇士良,马元贽显得格外慎重,以至于在此地部署了整整十个小队的士兵。 当然,这些士兵均是来自马元贽的左军。 风雪依旧,眼看着地上的积雪没过了脚踝,却仍没有停止的迹象,老天为了弥补自己整整一个夏季的干旱,于这暮冬时节来做一个彻底的补偿。 据老兵们讲,上次下这样大的雪,还是在十年前。 那一年,文宗励精图治的雄心刚刚淹没于甘露之夜的血里。 那一年,仇士良正站在宣政殿的门前,一脸嘲弄地望着三省六部、文武百官。 乃至大唐李氏的整个天下。 而那时的马元贽,正站在仇士良身后,一脸阴恻恻的笑着。 十年之后,当年风光无限、权柄滔天的人已沦为阶下之囚,而始作俑者却正是当年站在其身后的那人。 远处,一人正踩着厚厚的积雪向此地走来,或许是因为风雪太大,使得逆风行进的他不得不弯腰垂首,也让这些守卫根本看不清其面貌。 “来者何人?!” 一名队正右手按刀,警惕地喊道。 “不长眼的东西,连咱家都不认得了?!” 那人抬起头骂了一句,却呛了一口风,干咳了几声之后,人已走近。 众守卫看清其相貌之后,不由笑了笑,随即拱手拜道:“属下见过丌副使!” 正是左军副使丌元实。 丌元实口中“嗯”了一声,径直向仇士良的方向走去。 守卫见状忙一伸手,道:“副使莫怪,马中尉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丌元实抬头看了一眼守卫,冷哼一声道:“方才李浈来过了!” 守卫闻听此言顿时吓得面色大变,道:“副使......这.....这话从何说起?” “李浈出手素来阔绰,咱家不想知道你们得了他多少好处,马中尉自然也不会知道!” 丌元实说罢,便自顾向前走去,再不理会众守卫。 众守卫闻言心领神会般地对视一眼,而后笑道:“副使请便,小的们就守在外面,有事招呼一声便可!” 丌元实冷笑一声不再说话,对于自己手下的这些兵,丌元实了如指掌,在战场之外,能让他们屈服的只有两样东西。 钱财和权利。 自己没有李浈那么大方,一甩手便是十几枚金饼,自己拥有的只是恰如其分的权利。 走至囚车跟前,丌元实看了看仇士良,轻声说道:“该来的,已经来了!” 仇士良蜷缩在一角,显得落魄而又凄凉。 仇士良久久没有答话,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丌元实的话。 直到许久之后,仇士良才艰难地伸手将散在眼前的发梢撩开,看了看丌元实。 依旧凄凉,只是原本浑浊的目光却变得无比深邃。 “唉......”仇士良轻叹一声,“倘若咱家不知道这个秘密,或许又是个不一样的结果,不过既然知道了,便该好好利用才是啊!” 丌元实听不懂,因为仇士良并没打算让他听懂。 秘密之所以被称作秘密,正是因为知道的人极少,所以才更具利用价值。 显然仇士良并没有向丌元实解释的打算,只见其微微一笑,饶有兴趣地问道:“你不去帮风头正甚的马元贽,却来帮咱家这个阶下之囚......而且还冒着被马元贽发现的危险将毒药换掉......为何?” 丌元实笑了笑,道:“你确定要听实话么?” 仇士良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丌元实。 “其实原因很简单!”丌元实笑着,“因为你老了,马元贽还很年轻!” 闻言之后,仇士良轻轻点了点头,道:“你的野心很大!” “我只是不想步了王宗实的后尘,不能将自己的命运由别人掌控,所以我只能做那个掌控别人命运的人!” 仇士良闻言赞许地点了点头,笑道:“不错,只有手中有足够的权利,才能不被别人左右!” 说着,仇士良重新换了个姿势,道:“咱家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只有选择咱家,你才能最快地爬到这个位子,但你想过没有,即便你坐上咱家这个位子,你的命运依旧由不得你自己!” 丌元实沉默片刻,突然开口说道:“所以,我们需要重新扶持一个天子!” 仇士良不由朗声大笑,问道:“杞王么?” 丌元实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紧接着只见仇士良摇了摇头,道:“杞王不及当今陛下,你可知为何?” 丌元实依旧没有说话。 仇士良笑道:“当年光王骗了所有人,甚至让咱家以为他才是诸多皇室宗亲中最值得信任的,这一点,杞王不如当今陛下,因为他不懂得用这种下作的手段去赢得别人的信任,或者说他忍受不了这种屈辱!” “一个不懂得忍耐的人,你难道还期望他登基后能容得下一位军权在握的强臣?” “当今陛下不也还是向你动手了么?”丌元实笑得,言语中不无讥讽之意。 仇士良也并不在意,继续说道:“那是因为陛下的身边多了一个变数,针对咱家的一个变数!” “什么变数?”丌元实问。 仇士良摇头轻笑,“你终究会知道的,但却不是现在!” 丌元实没有继续纠缠,又问:“既然杞王不行,那你为何还要如此大费周折?” “呵呵,方才说了,杞王的野望太大,无论他做不做得成皇帝,都将是个变数,所以他必须要死,而且最好是死在他那个皇叔祖手里!” 丌元实点了点头,问道:“那你觉得哪位亲王可以?” 第三百九十六章 谁是棋子? 华清宫,后殿。 血和尚依旧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而在血和尚的脚下,是一具虚弱的身体,虚弱得就连喘息都变得有些困难。 李浈艰难地在原地翻了个身子,仰面朝天地望着血和尚并不高大但现在看上去很高大的身子。 “障目”静静地躺在在李浈手边,但面对血和尚,李浈却再没了拿起它的勇气。 脸上略带着些尴尬,终究还是太高估自己的实力了,在血和尚这样的高手面前,自己的一切算计和偷袭都变得像个笑话。 李忱紧张地望着李浈,在确定李浈还活着以后方才稍稍松了口气。 “放了他,朕跟你走!”李忱说道。 即便是现在这个时候,李忱的一言一行依旧充斥着帝王的气势,强大到了早已超越生死。 尽管李浈没有力气去稍微转一转头看看李忱,但依旧却感觉到一件事。 自己这个老爹似乎从骨子都洋溢着帝王的气息,以至于 血和尚没有理会李忱,反而低着头看了看李浈,笑道:“看来,他只教了你这一剑,虽有了八分样子,但那两分精髓却是没学了去,否则这一剑应该能伤到贫僧的一些皮肉!” 李浈苦笑,深吸了几口气,道:“萧叔是个骗子!” 血和尚闻言不禁仰头大笑,而后冲着殿外笑道:“这厢都说你是骗子了,怎么?还不打算现身?” 正说着,只见殿门轻启。 剑气无形,却有剑意。 这是李浈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那股似乎并不存在,但却又无比真实的东西。 剑意。 并没有李浈想象中的寒光四射和那种玄而又玄隔空杀人的威力,只有一股强大的意。 一股让人生不起任何抵抗之心,同时又感到深深绝望的剑意。 或者说,这是一股让人濒临死亡的感觉。 尽管李浈此时并没有真正地面临死亡,但心中却还是生出了这样的感觉。 因为这道的剑意的目标是血和尚,而李浈是距离血和尚最近的人。 人虽未至,剑意侵袭,但血和尚却是笑了。 那笑,依旧邪异。 李浈的喘息声愈发急促,苍白的脸色也愈发苍白,身在这道剑意的攻击范围之内,让李浈觉得此生无望,但求一死。 但血和尚却是不动如山,老僧已然入定,任凭山崩于前,依旧面不改色。 天下没有几个人能够正面接下萧良的剑意,而且还是真正动了杀机的剑意。 血和尚算一个,似乎也是唯一的一个。 天下剑,一剑动天下,却难动这老僧分毫。 剑意渐消,方才那道强大的压力骤然消失,李浈这才有机会抬头望去。 不知何时,萧良凭空出现在了殿内。 但血和尚和李忱却看得真切。 因为李忱并不在剑意的笼罩之下。 因为血和尚并不惧剑意的攻击之强。 是的,萧良在殿门开启的一瞬间便已进来,只是因为李浈已完全被剑意所伤,五感不明、事物不分罢了。 萧良手中的铁剑缓缓低垂,在其身旁一侧,是马元贽。 马元贽的脸上微微带笑,因为他还没输。 因为血和尚还没输。 只要血和尚杀了萧良,局面就依然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萧......”李浈咧嘴笑道,同时伸手将一旁的“障目”重新攥在手中。 说到此处,李浈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将那个“叔”字生生咽了回去。 萧良没有理会李浈,只看了李忱一眼,而后将目光落在血和尚的身上。 “萧施主,别来无恙?”血和尚笑道。 萧良身形如剑,直插地面。 “我该叫你释远法师......”萧良依旧冷得像冰,“还是血和尚?” 血和尚摇了摇头,笑道:“释远也好,血和尚也罢,都是大和尚!” “只是大和尚已不是当年那个大和尚!”萧良的话似乎比往日多了一些。 血和尚闻言摊开双手,笑道:“贫僧手中已无剑,今日便是来拿回铁剑的,拿回了手中的剑,贫僧便可以脱掉这身血色袈裟,重新做回释远大和尚了!” 萧良皱了皱眉头,终于不再说话。 而此时只听李忱却冲马元贽冷声说道:“马元贽,朕待你不薄!” 马元贽摇了摇头,沉默良久。 “陛下......装疯卖傻演了整整三十六年,骗过了所有人,仇士良怕,老奴更怕,自陛下登基以来,老奴日日夜不能寐、茶饭不思,生怕有一日失去这所有的一切!” 说着,马元贽面带惨笑,“陛下口口声声说待老奴不薄,但老奴却看得明白,陛下只是借老奴之手除掉仇士良罢了,他死了,下一个便是老奴了!不是么?” 李忱一脸厌恶地望着马元贽,缓缓说道:“这天下都是朕的,你的命同样是朕的!” “哈哈哈......”马元贽大笑,“陛下还不是被困在这后殿之内?还不是一样被别人掌握生死?” “是啊......” 此时只见李浈挣扎着站起身子,而血和尚似乎也并没有阻拦之意,任凭李浈踉跄着向马元贽缓缓走去。 李浈发丝凌乱,虚弱不堪,唯独面目含笑。 马元贽一脸鄙夷地看了一眼李浈,笑道:“李司马,只要你为咱家做一件事,你要的一切,咱家都可以给你!” 李浈闻言会身看了看李忱,转而又冲马元贽笑道:“可是杀了陛下?” 马元贽笑道:“何去何从皆在你一念之间!” 李浈想了想,而后点了点头,只是脚步依然未停。 “倒也是桩不错的交易!” 正说着,李浈却已走至马元贽身旁。 血和尚一脸笑意地望着李浈,依旧没有阻拦的意思,尽管他已猜道李浈想要做什么。 李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障目”,摇头叹道:“原本是想要救驾的,却不想现在要变成弑君的逆贼了!” “谁知道?逆贼也好,忠良也罢,全在咱家怎么说,咱家说你是忠良,你便是忠良!” 马元贽毫不理会身旁的萧良,因为他知道,萧良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杀了自己,因为殿外还有十万禁军,因为那里还有自己的亲信。 “哦......”李浈恍然大悟,目不转睛地望着马元贽,“既然如此......” 李浈缓缓转过身子,望着李忱。 马元贽见状,脸上愈发得意,因为他知道,只要李浈出手,那么萧良必定会抢先一步杀了李浈,而萧良出手,血和尚也就必定出手。 高手对决,胜败全在瞬息之间,萧良顾此失彼,血和尚必胜。 马元贽算计得很精明,在他看来,李浈不过是个即将被丢弃的棋子。 马元贽望着血和尚,目光中闪烁着得意之色。 但。 就在马元贽心中的希望逐渐丰满之时,却只见李浈陡然一转身,或许是早已体力不支的缘故,李浈在转身的一瞬间身体突然向前栽倒。 而就在此时,李浈怒吼一声,拼尽全力将手中的“障目”重重向前一送。 噗—— 马元贽怔怔地望着李浈,右手拼命在腰间摸索着,紧接着“锵”地一声,横刀出鞘。 李浈无力地闭着眼睛,任由马元贽胸口温热的血滴落在自己脸上。 而就在马元贽的刀劈落之时,萧良终于动了。 血和尚却是微微一笑,顺势自袖中捻出一粒佛珠,挥手之间直奔萧良面门。 这一连串的事情正如马元贽所算计的那般精准,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竟成了那只被丢弃的棋子。 第三百九十七章 刀剑如梦 佛珠夹杂着犀利、刺耳的疾风直奔萧良。 倘萧良回剑阻挡,那么虚弱无力的李浈必然要被马元贽的横刀砍中。 而若萧良为李浈挡下马元贽的刀,那则势必无暇自顾而被血和尚的佛珠击中要害。 要么李浈死,要么自己死,这对于萧良来说似乎是一个难以抉择的困境。 这一刻,就连时间似乎都变得缓慢,李浈甚至可以轻松判断出马元贽的刀将要落在自己身上的准确部位,甚至可以看得出血和尚那颗佛珠的木质纹理,也看得见萧良脸上泛起的异样。 比哭还难看。 看不清的,只有萧良手中的剑。 嗯? 就在此时,李浈心中一怔。 不,萧良脸上的异样分明是一种比哭还难看的笑。 对,那就是笑,尽管李浈这辈子似乎还没见过几次萧良的笑,但直觉告诉自己。 那就是笑。 他,为何会笑? 时间依旧缓缓前行,在疾风骤雨中缓缓前行。 同时,马元贽的生机也在缓缓消逝,尽管这并不影响这一刀落下的力道和准头。 陡然。 血和尚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继而猛地一回身向后方的李忱望去。 而几乎就在血和尚转身的同时,萧良手中的剑蓦地一转,原本的迅疾如电瞬间转化为一股更为强横的力道,向自己前方飞来的佛珠削去。 萧良竟放弃了李浈! 马元贽的刀依旧在下坠,但血和尚的脸却变得一片铁青。 他想再度出手,但却已然来不及。 因为一把精致且镶满了宝石的匕首已经从自己的身后飞出。 那是一把来自于漠北的匕首,就在一个月前,正是这把匕首掀开了大唐帝国朝堂上的一场滔天巨浪。 正是这把匕首,让王宗实毒毙狱中、让仇士良起兵造反,也让马元贽有机可乘。 只是如今,也还是这把匕首,再一次义无反顾地射向马元贽的心口。 是李忱。 血和尚做梦都不会想到,那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大唐皇帝,竟还隐藏着如此凌厉果决的招式。 噗—— 马元贽手中的刀终究还是落了下来,但也终究还是偏离了原有的方向。 锵啷—— 横刀落地。 清脆,但不悦耳。 一颗颗的宝石径直贯入马元贽的心口,在强大的力道下,柄入三分,只露出了一颗血红的玛瑙。 马元贽惊恐地望着李忱,此时的他早已忘记了自己胸口的两处致命刀伤,因为在他看来,站在大殿正首的那个人,要比死更加可怕。 “好快的刀!” 血和尚的脸上同样挂满了惊讶,但也仅仅是惊讶而已。 马元贽的双瞳正在迅速散大,鲜红的血从其口中汩汩涌出,好似一口喷血的泉。 马元贽的目光终于落在地上的那把刀上,因为他看到就在刀的不远处,是两瓣整齐的佛珠。 扑通—— 马元贽还是倒下了,他至死都无法想象,这一切明明都已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但到头来为何第一个死的,却是自己?! 无数的不甘、无数的愤恨、无数的懊悔,此时此刻全部随着自己心跳的停止而彻底地烟消云散。 李浈躺在地上,静静地感受着这一切,虽不曾亲眼见到这把匕首来时的迅疾如电,但却看到了它去时的雷霆万钧。 马元贽的死,早已在他的意料之中,因为自从萧良还未出现时,李浈便已料定会有这一幕。 所以李浈要在距离萧良最近的时候杀了马元贽,能杀则杀,杀不了依然有萧良在侧。 只是李浈没想到的是,最后出手的竟是自己的皇帝老爹。 不出则已,出则便绝不会给敌人留下任何存活的可能。 这倒是像极了自己这老爹的行事风格。 李浈笑了笑,愈发觉得这是一个局,一个看似自己引起但却始终被别人捏在手中的局。 而这个人,便是皇帝老爹。 李浈甚至觉得即便自己不主动提出向仇、马二人动手,自己的皇帝老爹也一定会动。 只不过自己恰好成了老爹手中的刀罢了。 对自己的复仇计划来说,似乎是偶然中的必然; 而对于老爹的宏图大业来说,却只是必然中的偶然。 一切,都是个局。 李浈笑得愈发开心,以至于将血和尚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你找的人是我!” 见血和尚转向李浈,一旁的萧良横跨一步挡在李浈身前。 血和尚抬头看了看萧良,又回头看了看李忱。 “想不到最让贫僧意外的,竟是皇帝!”血和尚笑道。 “朕想要的东西,还没有得不到的!” 李忱的言语依旧盛气凌人。 血和尚没有反驳,因为李忱要什么本就与自己无关,自己要寻的只是萧良一人。 “既然如此,那便请萧施主移步殿外!”血和尚环顾四周,笑道:“免得毁了这座精美的后殿!” 萧良看了一眼血和尚,冷冷说道:“就在此地!” 血和尚望着萧良,带着笑,血红色的袈裟显得异常刺眼,且似乎有种摄人心魄的妖艳,久望之必心神不宁。 “哦......”血和尚轻轻点了点头,转而对地上的李浈笑道:“这位小施主,若贫僧杀了那个人,你会如何报仇呢?” 几乎就在血和尚说话的同时,其右手自袖中陡然向后一甩,李浈见状面色大变,口中高呼一声:“阿......” “耶”字还未出口,便只见一道白光激射而出。 那是萧良的剑,剑影如电,在空中拖出一道绚丽的芒,如彗星一般闪耀。 李浈终于看清了。 虽然这个世界并不存在什么剑气纵横,更没有什么光芒四射。 但只要足够快,仅那一道剑芒。 依旧夺目。 血和尚并没有阻拦的意思,反而身形微微一侧将萧良让了过去,脸上的笑容依旧,甚至在有意无意间目光自李浈的脸上一撇而过。 李浈双瞳猛地一缩,顿时如坠深渊般绝望。 因为他知道,这一次血和尚是真的要杀了阿耶,而且势在必得。 十枚佛珠出手即散,分自十个不同的方向射向李忱全身十处要害。 萧良虽强,也只是血肉之躯;虽快,也不过双手一剑,又如何挡得下这十颗佛珠? 刺耳的破空之声同时响起,同时刺破的,还有李浈的心。 第三百九十八章 剑气无形 剑光如电。 锋芒所至,玉珠顿化齑粉,而后散作一团云雾袅袅而升。 剑势如虹。 目之所及,云雾氤氲初结,继而充斥一方天地骎骎而去。 萧良眼随身动,身随步移,手中铁剑忽而如灵蛇吐信,忽而又似韩信点灯,映着殿内烛火,剑尖瞬间幻化出点点金芒,远远望去竟是灿若星辰。 佛珠快,萧良更快,只刹那之后,已有半数被萧良的铁剑斩落。 但血和尚终究是先发制人,任凭萧良如何挽救,还是无法将全部的佛珠挡下。 十枚佛珠哪怕有一颗击中,李忱也还是难逃一死,更遑论五颗! 萧良面上青筋暴起,口中怒喝一声,“还不闪!?” 李浈闻言微微一愣,显然这句话是说给李忱的,但李忱却依旧没有任何躲避之意,甚至还将身子向前微微探了探。 噗—— 接连五声闷响,玉珠入体,激起五道血柱,喷洒向空中。 李忱面带着笑,目光移到李浈的身上。 温柔了许多,也复杂了许多。 “阿......耶......” 李浈的泪夺眶而出,口中喃喃唤道。 “离......开......长安,永远......不要......回......回来......” 李忱笑着,也哭着,泪珠顺着脸颊滑落,终究与地上的血迹混为一色。 望着李忱的身体缓缓倒下,李浈紧紧闭上双眼,早已泣不成声。 萧良怔怔地望着李忱倒下的身体,喉结微微抽动,那只握剑的手似乎也在轻轻颤抖着。 唯有血和尚,一脸的从容淡定,似乎并不在乎自己刚刚杀死的男人,是大唐的皇帝、是天下身份最尊贵的那个人。 在血和尚的眼中,似乎大唐皇帝和那些死在自己手中的贩夫走卒并无区别。 他们一样都是肉体凡胎,一样抵不过自己杀人的招数。 即便天下剑又怎样?他依旧救不了所有人。 见萧良面有异色,血和尚笑意更甚,因为他知道,在李忱倒下的那一刻,天下剑的心便已乱了。 血和尚口诵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他本不必死,是你杀了他,是你杀了大唐皇帝!” 萧良望着李忱的尸身,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血和尚的话,只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像一把剑。 此时只见李浈挣扎着站起身子,踉跄着跨过马元贽的尸体,弯腰抽出“障目”,而后盯着血和尚。 “我,会杀了你......” 血和尚微微一笑,“可你活不到明日!” 言罢,只见血和尚右掌变爪向前一探,直取李浈咽喉。 然而就在其出手的一霎,一柄铁剑横空怒斩而来。 爆裂的破空之声如冬雷炸响,夺目的金色剑芒似星河璀璨。 萧良恍若九霄雷神,铁剑将周遭空气极度压缩,而后形成一道无形的威压,向血和尚的后心铺天盖地般地压迫而去。 这才是真正的剑气。 尽管萧良的目标是血和尚,但在这一刻,强烈的濒死感却瞬间涌上李浈的心头。 剑气无形,充斥天地。 即便血和尚早已料到萧良必然出手,但当无形剑气出现的一霎那,还是让血和尚惊出一身冷汗。 为保万全,血和尚索性就地一滚,虽显狼狈,但却堪堪避开剑气锋芒。 但剑气之后,却是那把货真价实的剑。 剑锋所至,万物皆破。 而同时破开的,还有血和尚颈间的皮肉。 虽早有防备,但血和尚却依旧有些措手不及,不过终究还是避开了萧良这必杀的一剑。 李浈再抬眼时,却只见血和尚早已站在殿门之前。 血和尚心有余悸,伸手擦掉颈间的血痕,而后冲萧良微微一笑,“施主的剑势依旧凌厉,只是今日施主心神不宁,倒不如择日再战,想必萧施主知道去何处寻我!” 血和尚说罢反掌推开殿门,却只见殿外箭矢如林,数千禁军瞬间一怔,而后紧接着便是一阵弓弦的拉扯声。 李浈顺势望去,却只见一人正满脸笑意,如同鬼魅般地望着自己。 正是仇士良。 自殿门打开的一霎那,仇士良的目光便始终停留在李浈身上,面无表情,同时又充满杀意。 只见仇士良微微一抬手,本已张弦欲射的众禁军顿时驰弦垂弓。 血和尚回头看了萧良一眼,而后留下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之后,纵身而去。 尽管仇士良的出现让李浈有些措手不及,但面对至亲离去,李浈还是目光呆滞地走向李忱。 “方才为什么不杀了他?” 李浈跪在李忱身旁,有些木讷。 “还不是时候!” 萧良答,似乎并不愿过多解释。 李浈转头望着萧良,目中怒意骤现,“他杀了阿耶,杀了大唐的 皇帝......你不忠!” 这一次,萧良没有说话,转身望着殿外的仇士良,淡淡说道:“退下!” 面对萧良如剑一般的目光,仇士良毫无惧意。 因为在一个早已准备好了直面生死的人的面前,任何有形或无形的威胁都已失去了意义。 仇士良并没有理会萧良,因为他的目光一直在李浈身上始终不曾移开。 而李浈却始终背对着仇士良,未看一眼。 萧良有十足的把握将仇士良一剑击杀,他不确定的只是在仇士良死后,那数千禁军究竟会选择哪一条路。 萧良回身看了看李浈,却只见李浈依旧捧着李忱的脸,不发一言。 “唉......” 只见仇士良轻叹一声,喃喃说道:“咱家这便送你们父子师徒泉下相会!” 说罢,仇士良轻抬右臂,而就在仇士良抬臂的一刹那,萧良面色骤变,向前急跨数步,而后一跃而起将殿门紧紧闭合。 紧接着只听仇士良厉声喝道:“逆贼萧良、李浈谋逆弑君,天地不容,人神共愤!我等既为人臣,理应替天行道诛灭二贼!” “放箭!” 话音方落,只见萧良一脚踢翻宝座挡在李浈身前。 正在此时,只见一道箭雨自窗外呼啸而至,顷刻之间整座后殿之内数千羽箭如林而立,门窗之上尽是千疮百孔,甚至就连马元贽的尸身之上也已是遍插冷箭,让人看了不禁头皮发麻、心惊胆战。 “你的人何时能到?” 萧良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李浈听了不禁一愣。 第三百九十九章 京城剧变 “我......的人?”李浈伸手抹去眼中的泪水,故作诧异道。 毕竟身处险境,也只得暂且放下此前的悲伤。 萧良瞪了李浈一眼,道:“在我来之前,你的三千卢龙军已在向行宫靠近,何时能到?” “还有何人见到?”李浈面色一紧,追问道,看上去显得有些紧张。 毕竟这是自己手中的一支奇兵,既是奇兵,便在于行踪隐秘,被萧良发现还好,若是被禁军发现的话,必然要坏了大事。 李浈已将身家性命全部押在这支奇兵之上,容不得出现半点闪失。 “很多!”萧良答。 “很......多......?”李浈脑海中突然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萧良看了李浈一眼,又道:“都是自己人!” 李浈:“......” 殿外,接二连三的箭雨呼啸而至,仅三轮箭雨下来,诺大的后殿之内便已再无立锥之地,而挡在李浈与萧良身前的御榻也早已千疮百孔。 李浈面色凝重,将身体抵在父亲身前,阻挡着不时飞来的流矢。 大唐皇帝,即便驾崩,也依然要有威服天下的尊严,容不得宵小之辈的任何亵渎。 “若不出意外......”李浈看着萧良,不无担忧地说道:“现在便应该到了!” 话虽如此,但殿外的箭雨仍未有片刻停歇,显然高骈等人还没出现,这不由让李浈忧心忡忡。 因为这不仅仅关乎自己与萧良的性命,更关乎着大唐王朝的命运。 既然已经向宦权亮出了自己的刀,那么就必须要有个了断,绝无妥协之理。 ...... 而就在李浈、萧良深陷禁军箭雨流矢之中的同时,远在帝都长安,同样面临着一场滔天巨浪。 文人士子眼中不可言喻的美妙雪景,但更多的却是黎民百姓心中挥之不去的忧愁。 因为即将耕作的土地,将会在这场大雪之后变得坚硬如石。 而就当长安城的贵人们捧着手炉享受着这份安逸时,却并不知道左右金吾卫早已将十三道城门牢牢封锁。 深可没膝的积雪让绝大多数的百姓断绝了出门的念头,尽管所有人都想前往骊山观看皇帝大阅的盛况,但这这样的日子里,没有马也便等于没了出门的资格。 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有耐心等待着积雪融化。 相对于城内的风声鹤唳,或许,只有这些寻常百姓家才算得上真正的安宁。 何仁厚抬头看了看上方的额匾,“延庆公主府”五个大字依旧醒目,这是先皇武宗陛下御笔亲题,字体遒劲有力,正如武宗皇帝的一生,强势而又自信。 在何仁厚的身后,是两百名金吾卫兵士,身体在铁甲的包裹下自缝隙中隐约散发出淡淡的雾气,雾气升腾却又让他们的睫毛上凝着晶莹的冰碴。 何仁厚的神色冷峻,抬手重重地扣响门环。 “何人?” 厚重的大门内传来一道有些慵懒的声音。 “金吾卫奉旨缉拿要犯!” 尽管何仁厚知道这道旨意并非真的出自陛下,但他却并不能改变什么。 除了遵旨,还是遵旨。 片刻之后,大门应声而开,紧接着何仁厚看到了一张年轻俊秀的脸。 “呵呵,敢问将军贵姓?缉拿要犯怎的跑到公主府来了?”青年似乎并不将何仁厚放在眼中,甚至都不曾拿正眼看上一看。 “你是何人?公主殿下何在?”何仁厚似乎并不生气。 “在下乃是公主府总管,公主殿下昨日偶感风寒不便见客,将军有事尽可直言!” 都说公主府内多男色,今日何仁厚才真正见识到,就连一个总管都是这般俊秀,只是终究还是个狗眼看人低的废物。 何仁厚暗自腹诽,瞥了一眼王总管,道:“在下乃左金吾卫裨将何仁厚,奉旨缉拿朝廷要犯,不论皇亲国戚,还是宰相王侯,都要逐一搜查!” “哦?”王总管淡然一笑,问:“奉旨?陛下远在骊山行宫,敢问何将军奉谁的旨?又搜的是哪里的要犯?” 闻言之后,何仁厚看了王总管一眼,自怀中取出一张黄绢,冷声说道:“奉三省台的旨,搜钦命的要犯!” 王总管先是一愣,而后又笑道:“三省宰辅早已随陛下骊山大阅,敢问将军这道旨意是何人所发?!” “放肆,奉谁的旨岂是你能过问的,你快些让开便罢,如若不然......” 何仁厚话未说完,便只听门内又传来一道声音:“如若不然又要怎样?” 话音方落,便只见延庆公主在一干护卫簇拥之下缓步走来。 何仁厚微微躬身行礼,语气稍有缓和,轻声说道:“末将何仁厚,见过公主殿下!” 延庆微微一笑,道:“不知本宫可否问得,这道旨意是何人所发呢?” 何仁厚面露难色,犹豫再三之后方才轻声应道:“回公主殿下,是兖王!” 兖王李岐乃是武宗第三子,较延庆小四岁,虽为同父异母,但与杞王李峻和延庆的关系并不和睦。 延庆闻言之后,柳眉微蹙,兖王在朝中并无官职,按理并无权利支配三省官员,至于发什么所谓的“旨意”,更是无稽之谈。 延庆公主看了看何仁厚,嗤笑道:“兖王?呵呵,谁给他的权利来指挥三省的官员?!” 何仁厚自知再无法隐瞒许多,只得躬身说道:“是陛下!” “陛下?!”延庆闻言顿时面色一滞。 而此时只见何仁厚再度低声说道:“陛下于骊山突遭不测,已将朝政事务全权交与兖王殿下!” 闻言之后,延庆公主面色大变,口中惊呼一声:“什么?!” 何仁厚继续说道:“事关国之安危,兖王殿下特地交待过,望公主殿下万万保密!” 延庆公主的脸色逐渐变得有些苍白,在原地惊魂未定愣了许久,方才说道:“那么敢问将军要抓的......” “白敏中、裴休、封敖三人勾结江湖逆贼,弑君罔上,兖王已下旨将其三人诛九族!”何仁厚紧接着说道。 延庆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追问道:“他三人不是已经随陛下......” “但他们的家人还在,而且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待末将赶到时,府中早已空空如也!” “那......杞王呢?”延庆的声音有些颤抖。 “杞王也已身遭不测!” 第四百章 李峻的恐惧 延庆公主的脸瞬间变得无比苍白,眼神似乎也有些呆滞,“何......何人所为?” “据兖王殿下说,是左神策军中尉马元贽,伙同玄都观内的清尘妖道!另外还有......” 何仁厚欲言又止。 “还有谁?”延庆紧咬银牙,问。 “幽州行军司马,李浈,李泽远!” 延庆公主与李浈的交情匪浅,甚至京城内常有传言说延庆公主与李浈暗地里暗通媾和,而杞王李峻又与延庆公主是同胞姐弟,所以何仁厚一时不知不知该如何开口。 “李浈?!”延庆公主的娇躯微微有些颤抖,“果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本宫早就该看透了他!” 何仁厚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延庆公主,然后发现延庆公主的眼中似乎带着泪,何仁厚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延庆咒骂着,而后身子一软瘫倒了下去。 王总管及众人见状面色大变,赶忙一拥而上忙作一团。 何仁厚有心上前,但想了想后却又退了回去,微微皱了皱眉头后便转身挥了挥手,带着众兵士自顾离去。 片刻之后,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公主府的大门终究还是闭上了。 “将军,我们不进去了?” 身后一名旅率轻声问道。 何仁厚摇了摇头,“不进去了!” “可若是兖王殿下问起......”旅率有些紧张。 何仁厚止住脚步,回头看了看旅率,脸上冷色渐浓。 “金吾卫听的是大将军的命令,是陛下的命令,兖王?”何仁厚冷笑一声,“呵呵,似乎没权利命令金吾卫吧!” “可......” “没有什么可是,一切自有我来担待!” 何仁厚说着,整了整身上的甲胄,目光中透着一股坚定。 ...... 延庆公主府。 延庆公主的脸上并没有多少悲伤,也没有多少悲愤,甚至就连一丝忧虑都遍寻不到,至于方才发生的一切,对她来说不过只是一场游戏。 一场胜券在握的游戏。 而此时此刻在其身旁坐着的,是一名略显肥胖的青年,在这个时候能够与延庆公主并排而坐的人,只有一个。 杞王李峻。 “阿姊,我很好奇一件事!” 相对于延庆公主的冷静,李峻的脸上倒是有些忧虑。 “你想问李浈为何断定你不会谋反?”延庆公主笑道。 “还望阿姊为小弟解惑!”李峻的忧虑顿时被巨大的好奇所取代。 “其实他并不确定你会不会反,他能确定的只是你绝不会与阉宦为伍罢了!” 说罢,延庆公主嗤笑一声,叹道:“说来也惭愧,想不到他只见了你一面,对你的了解竟还比我多一些!” 李峻瞠目结舌地望着延庆公主,怔了许久之后,脸上才逐渐泛起了一抹淡淡的笑,“原来如此......” 李峻的笑显得不太自然,更像是苦笑,只是那苦涩中似乎又夹杂着些别的什么东西。 稍稍一顿,李峻又紧接着笑道:“此人倒还真是神机妙算,只是不知他可料到了兖王呢?” 延庆公主看了看李峻,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世间哪有什么神机妙算之人,他不过只是比常人看得远一些罢了,至于咱们这个二弟的出现,怕是谁也预料不到!” “呵呵......”李峻笑了笑,略带不屑。 “不过虽然他不曾料到兖王会反,但也还不是不无准备的......”此时延庆公主却又笑道。 “哦?有何准备?”李峻将刚刚举起的茶盏又放回案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延庆公主。 只见延庆公主美眸含笑,眼波流转中似有一丝异样的神采,笑道:“便是你咯!” “我?”李峻指了指自己,面带不解只色。 “你道是那严恒为何要冒死前去玄都观,便是为了救你出来,你以为你那所谓的五百死士就那么可靠?那不过都是仇士良、马元贽掩你耳目的伎俩罢了,迎立皇叔祖登基时他们已经犯了一次错,所以他们是绝不会再迎立一个自己没有把握掌控之人登基的!” 听到这里,李峻的脸上有些难看,当初自己之所以答应仇士良和马元贽,确也动了些反心,一旦大事既成,那么这二人便首当其冲是自己清除的对象。 但李峻却万万没想到,自己却也成了二人利用的棋子。 只是李峻想不通,既然他们不会迎立自己登基,那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呢?直接与兖王联系岂不是更直截了当些? 延庆公主似乎看出李峻心中所想,而后缓缓说道:“你是父皇嫡长子!” 话虽然并未说完,但李峻却顿时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不错,自己是父皇的嫡长子。 假如仇、马二人真的弑君成功,那么继承人无疑将会在武宗的子嗣当中选择,其原因有二。 一则当今陛下诸位皇子年幼,最长的郓王李温也不过十几岁;二则因为仇、马二人对无论哪一位皇子来说都有着杀父之仇,日后难保不生变数。 如此一来便只有在先皇武宗的子嗣中选择,毕竟当今陛下与武宗的关系并不和睦。 但若是如此的话,那么第一顺位继承人就只有武宗的嫡长子杞王李峻,而仇、马二人若想选择兖王的话,那么杞王李峻就必须要死。 而要想名正言顺地杀死一位亲王,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为其扣上一项天大的罪名。 而私募死士等同谋逆,所以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法子了,而那些所谓的死士,不过都是马元贽事先编排好的棋子罢了。 所以只待二人弑君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此事公之于众,介时人证物证具在,李峻也便再无生还之机。 想到此处,李峻不禁惊得冷汗淋漓,但同时又为李浈如此缜密的筹谋感到害怕。 如今五百死士均已被严恒清除得干干净净,而自己此时又身在延庆公主府,即便事后有人想以此诬告,也寻不到任何实证。 而另一方面,以自己先皇嫡长子的身份即便仇、马二人事成,兖王也彻底绝了登基的可能。 李峻的手有些发抖,以至于不得不将双臂撑到腿上,他害怕,但怕的不是仇士良、马元贽,而是那个将仇、马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 李浈,那个看上去清秀的少年人,究竟有着怎样的能量,竟让整个朝廷都为之疯狂。 李峻想不通,但他唯一确信的是,自己绝不能与这样的人为敌。 但慌乱之后,李峻还是察觉到了整件事情中的一个关键。 当即陛下是否还活着!? 第四百零一章 我要做皇帝 骊山行宫后殿。 当整个世界归于平静之后,李浈终于有机会重新打量了一下这座半个时辰前还气势恢宏的大殿,只是入眼之处,尽是一片残破,皇家的威仪早已不复存在。 身后,是父亲余温尚存的身体;心中,是自己无法形容的悔意。 萧良背靠着翻到的木榻,心中不知在想什么,只是眼中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冰冷。 “他们来了!” 李浈望着刺猬般的殿门,说道。 “嗯!”萧良点了点头。 李浈望着父亲的身体,缓缓说道:“我要做皇帝!” 萧良将目光转向李浈,没有说话。 李浈同样望着萧良,四目相对,却又都陷入沉默。 “这条路,不好走!”萧良终于开口。 “我知道,但没有人能比我做得更好!”李浈稍稍一顿,又道,“至少不会丢了大唐李氏的脸面,更不会丢了阿耶的脸面!” 萧良欲言又止,随即将视线转至李忱的身上,重新陷入沉默。 “还会死很多人!” 许久之后,萧良还是轻轻说道,只是目光依旧停留在李忱的身体上,似乎这句话本就是说给李忱听的。 “我知道!”李浈答道,“但值得!” 此言一出,萧良再度望着李浈,只是那目光却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甚至就连李浈自己,在这一刻都觉得自己变得无比陌生。 转世大唐的这些年中,自己经历的已远远超出自己能够承受的范围,而在这样巨大的压力之下,也最能锤炼一个人的心。 如今的李浈早已不能抱有偏安一隅的期望,这已不再是活得好不好的问题,而是能不能活下去的问题。 为了活着,李浈的心必须要变得更狠,至少要比自己的敌人狠一些。 “你以为想让你死的只有仇士良?仇士良再阴毒,现在也不过只是一支明枪,京城里的那些暗箭,才是最要命的!” 这是萧良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和李浈说话,也是第一次对李浈说了这么多。 李浈冷笑一声,问道:“是兖王么?” 闻言之后,萧良有些惊讶,难以置信地望着李浈,“你如何知道是兖王?!” 李浈望着萧良,缓缓说道:“看来萧叔早就知道是兖王要反了!” 萧良轻叹道:“谈不上很早,不过是在我来这里之前刚刚知道的消息!只是我当时无暇他顾,想必现在京城早已被兖王控制了!” “是啊,京城早已被兖王控制了!而且阿耶的死,他也早已知道了!” 萧良沉默片刻后,突然想到了什么,忙问:“杞王呢?!” 反观李浈,却是笑而不语。 只见李浈指了指殿外,冷笑道:“他们不敢进来!” ...... 尽管仇士良并不确定李浈是否已经死于乱箭之下,尽管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冲进去将那二人碎尸万段,但理智还是告诉他。 万万不能。 甚至自己不能让旁人看到活着的李浈。 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李浈是皇长子。 也就是说在李忱死后,李浈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而李忱虽然还未正式昭告天下承认这个儿子,但谁也不知道有没有留下什么密诏,而一旦李浈拿出任何证实自己身份的证据,那么没有人能够保证这支禁军是否还会不会听命于自己。 而至于朝中众臣、乃至天下士子百姓,仇士良自忖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去封堵住所有人的悠悠众口。 所以李浈必须死,而且必需要以死人的状态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而这,才是仇士良始终不肯冲进去的真实原因。 但令仇士良没有想到的是,也正因如此,才让自己错过了杀死李浈的绝佳时机。 因为大军来了,而仇士良也永远没有了机会。 就在此前,仇士良便已知道黠戛斯将有三万铁骑携一万匹战马行至夏州,以护送从大唐所换来的三十万斤生铁。 尽管仇士良并不相信李忱真的会让三万黠戛斯铁骑进入大唐国境,但这还是让其加快了计划实施的步伐。 而令仇士良更没想到的是,前几日还在夏州的黠戛斯大军,竟在短短几日之间便到了骊山。 这样的行军速度无疑证明了一点,那就是大唐境内各个关隘提前知晓并一路放行,甚至仇士良有理由相信,李忱似乎早已觉察到了什么。 而这,才是仇士良最担心的事情,毕竟黠戛斯的三万铁骑容易应付,但关外还有崔珙的凤翔军和史宪忠的朔方军,两路大军合计二十余万,远非自己这十万神策军所能抵挡得了的。 而事已至此,仇士良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但眼下,也只能先稳住这三万黠戛斯大军。 所以仇士良决定暂时放弃李浈、萧良,在他看来,李浈若无双翅,便决计飞不出这座大殿,而他的死也是早晚的事。 因为他要先去见一个人。 ...... 注吾合素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厢房之内,似乎外面的嘈杂与其并无关系,事实上也确实没有什么关系。 而其之所以整日都待在房内,只因门外不知何时多了数名军卒。 不过注吾合素的心远非看上去这么平静,他猜得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但猜不到将会有怎样的结局。 “大相可在?” 门外,传来一道声音,紧接着一名军卒回道:“回禀中尉,大相尚在房内歇息!” 话音落罢,便是一阵轻缓的叩门声。 “昨日惊扰了大相,今日仇士良特来向大相赔罪!” 房门缓缓开启,出现在仇士良面前的是注吾合素那张满是惊诧的脸。 “仇中尉不是已经......”注吾合素惊道。 仇士良见礼之后微微一笑,道:“这其中有些误会,承蒙圣躬明鉴,咱家早已官复原职,逆贼马元贽与其党羽也已伏诛,其中原委,还望大相容禀!” 将仇士良引入房内,注吾合素便迫不及待问道:“敢问仇中尉,陛下可还安好?” 仇士良闻言,不由得面带悲怆之色,眼中竟是落下了两行浊泪。 注吾合素见状不由心中一惊,尽管其在听到仇士良的声音之后便已猜到了什么,但依旧还是无法确定,此时见仇士良之状,心中顿时有种不祥之兆。 “陛下已遭逆贼马元贽所害,龙驭宾天了!” “什么?!”注吾合素当即眼前一黑,身子向后踉跄了几步,跌坐到了坐榻。 第四百零二章 仇士良的先机 注吾合素的脑中瞬间一片空白,这个结果并不是他想要的,甚至他都从未想过此事到最后竟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大唐皇帝龙驭宾天,而且还是为宦臣所害,这无疑将会成为大唐帝国继敬宗皇帝之后的又一耻辱。 当然,其非唐臣,耻辱与否并不是注吾合素所关心的,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 仇士良显然知道注吾合素心中所想,掩面将脸上本已干涸的泪痕拭去之后,摇了摇头不无悲怆地说道:“皇天后土之下,竟生了如此奸佞悖逆之贼子,此为我大唐之耻,亦为我大唐之哀,咱家已密报京城,尽快另立新君,以安民心,更免朝纲动荡,期间多有怠慢冒犯,还望大相见谅才是!” 注吾合素惊骇未定,连连点头称是,同时犹豫片刻之后,小心翼翼地问道:“只是不知哪位皇子......” 注吾合素的话没有说完,但显然意思已经非常明白了,尽管其自知这些机密之事本不是一个外臣应该问的,但权衡之后,却还是问了。 只见此时仇士良眉头微微一蹙,看上去似乎有些为难,但最终还是开口答道:“黠戛斯汗国与我大唐素来交好,裴罗可汗与大相更是与先皇陛下颇有渊源,所以也算不得是外人,既然如此,那咱家便直说了吧!” 说到此处,仇士良微微探了探身子,轻声说道:“陛下诸位皇子尚且年幼,君幼则生强臣,所以几位宰辅决定立先皇二子兖王殿下为新君!” 嘶—— 注吾合素不禁倒吸一口气,追问道:“既然如此,那杞王呢?” 仇士良不由怒哼一声,道:“马元贽勾结江湖贼子,将杞王殿下诱骗至玄都观,而后为妖道清尘所害!” “啊?!”注吾合素不禁惊呼一声,“怎......怎会......是这样......” 仇士良此时再度说道:“唉......只怪咱家愚钝,若是能早些看破马元贽的阴谋,也不至闹到如此境地了!” 注吾合素望着仇士良,欲言又止,似乎有些犹豫不决。 仇士良却是微微一笑,道:“此为我国内政,大相的周全自由咱家保证,只待新君登基,咱家一定亲自派人将大相送返归国!” 注吾合素闻言却是面露难色,犹豫一番之后,低声说道:“其实有些事本不该在这个时候提,但老夫受了大汗的王命,若是就这么回去,怕是无法向我大汗和汗国百姓交待,此前陛下应承的那些事......” 仇士良面上微微一怔,但心中却是一阵窃喜。 因为他要的便是注吾合素这句话,眼下注吾合素并不知道黠戛斯大军已经抵达骊山,而要想取得注吾合素的合作,那么自己就绝不能提起只言片语。 只要注吾合素率先提起此事,那么自己便能把握先机,只要稳住注吾合素,那黠戛斯的三万铁骑便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注吾合素的态度无疑将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对于仇士良来说,注吾合素终究只是番邦外臣,只要有足够的利益,想必没有谁会节外生枝的。 仇士良面上故作犹豫,片刻之后,才又缓缓说道:“兹事体大,咱家着实不敢自作主张啊!” 注吾合素闻言不由面色一紧,正欲说话,却只见仇士良又道:“毕竟,贵国的三万铁骑,实在让有些人不安呐!” 说罢之后,仇士良微微一顿,又道:“当然,咱家绝对相信大相与黠戛斯汗国绝无异心,但在这个时候,朝中的那些文臣武将,乃至兖王殿下,难免会往坏处去想的!” “仇中尉功勋卓著,对大唐更是忠心耿耿,若您出面的话,此事应该还有转机的!” 望着注吾合素一脸的焦急之色,仇士良心中甚慰。 “既然如此,承蒙大相信赖,咱家便去卖一卖这把老骨头,不过......” “只要此事能成,仇中尉尽管直言!” 似乎生怕仇士良返回,注吾合素赶忙说道。 仇士良皱了皱眉头,缓缓说道:“众臣与兖王殿下忌惮的是贵国的三万铁骑,若是此心病不能解决,怕是只凭咱家这张老脸也无济于事啊!” 注吾合素闻言当即说道:“此事仇中尉尽管放心,只待老夫写封手信,仇中尉再派人送与葛禄将军,老夫保证其在七日之内必然归国!” 说罢之后,注吾合素突然微微一怔,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仇士良不由大喜,伸手挽起注吾合素双臂,笑道:“既然如此,那咱家也向大相保证,此前所议之事如旧,且再增加十万斤生铁,以示我大唐诚意!” 注吾合素闻言不禁朗声大笑,而就在此时,一缕阳光自雕花窗格斜斜地直射而入,洒在地面上,映出了一簇牡丹的影子,绽放得最是繁茂。 ...... 骊山外,百里。 一小队骑兵正踩着厚厚的积雪缓缓前行,为首的是一名身高丈许的巨汗,满脸虬髯,手中倒提着一只狼牙巨棒,看上去凶神恶煞一般,让人不禁望而生畏。 而其身后骑兵从装束来看,皆身着皮甲,腰胯弯刀长弓,头顶毡帽,显然是黠戛斯骑兵的制式装具,但从其相貌来看,却又是汉人无疑。 远远望去,那一面面狼旗尤为显眼。 似乎这队骑兵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行踪早已被不远处的两名唐军斥候看得清清楚楚。 毕竟,在这样一片雪白的世界里,这队骑兵的出现格外引人注意。 而似乎这队骑兵也并无隐蔽之意,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行进在大唐境内,显得有恃无恐。 两名唐军斥候相互对视一眼,彼此的眼中均流露出深深的不安。 “果然是黠戛斯骑兵!” 说罢之后,两名斥候转身策马疾驰而去。 ...... 望着殿内残缺而又凌乱的阳光,李浈终于觉得身子有些冷,沉默了许久的萧良瞥了一眼缩在一旁瑟瑟发抖的李浈,缓缓站起身子。 “你方才说的话可是真的?”萧良问,面色凝重。 李浈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能出去的话!” 萧良没有说话,转身走向殿内的一根朱红色的蟠龙柱。 起手,挥剑。 锵—— 蟠龙柱上的一只龙首应声而落。 正当李浈瞠目结舌之时,却只听身后传来一阵沉闷的机括之声,再回头望时,只见一处密道正在缓缓开启。 萧良小心翼翼地将李忱的身体扛起,淡然说道:“走吧!” 第四百零三章 棋道 狭长的甬道似乎永无尽头,黑暗中除了两人的脚步声之外,便只剩了呼吸声。 平缓,而均匀。 李浈没有追问关于这条密道的一切,因为这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的只是那只被斩断的龙首机关罢了。 既为天子行宫,又怎会没有些隐秘的应急逃生之处呢? 至于萧良,即便这个男人知道天底下所有的秘密,李浈都不会感到任何意外。 “萧叔......” 李浈突然停住了脚步。 萧良转身望着李浈,一言不发。 “我需要知道一些真相!” 黑暗的甬道之内,李浈看不到萧良的脸,也看不到父亲的脸,只看到那个如剑般的影子,挺拔依旧。 ...... 京城,延庆公主府。 尽管李峻不敢去怀疑当今陛下的死是否真实,但当这一切如抽丝剥茧般被层层揭开之时,心中还是忍不住去想这个问题。 倘若当今陛下真的为马元贽所害且已龙驭宾天,那么无疑,仇士良是这场棋局中最大的受益者,甚至有足够的理由怀疑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仇士良。 但若是陛下没死,或者说陛下的死只是掩人耳目的假消息,那么在这场棋局中,谁又是棋子?谁又是操纵棋局的人呢? 对于这个答案,李峻不得而知,更无从揣测什么,因为毕竟目前自己对于骊山行宫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那......” 沉思许久之后,李峻缓缓说道,“眼下京城早已为兖王所控,本王倒要看看,他远在骊山的李浈如何运筹帷幄,挽回败局!” 闻言之后,延庆公主不由笑得花枝轻颤,“败局?你如何料得李浈会是败局?” 李峻略带讶异地看着延庆公主,似乎觉得有些陌生,在其印象之中,自己这阿姊以往虽豢养男宠,但他却知道,阿姊是瞧不起男人的。 但面对李浈,阿姊虽没有什么赞誉之词,但从始至终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里,都透着欣赏之意,这让李峻极为不解。 李浈虽聪明,但在李峻看来也不过是个巧言能辩、投机取巧的官场商贾罢了,其何德何能令阿姊如此? 恍惚之间,李峻甚至觉得阿姊对这个李浈的好感超过了自己这亲弟弟。 想到此处,李峻不由撇了撇嘴,嗤笑一声道:“怎么?在阿姊看来,这样的局面还算是胜局?” 延庆公主起身冲李峻微微一笑,道:“倘若是败局的话,你就不会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了!” 李峻微微皱了皱眉头,有些无奈,又有些苦涩,而后摇头轻叹道:“唉,这还不都是阿姊的功劳,与他李浈何干?” 延庆公主闻言不由掩嘴轻笑,“若说是我的功劳这也不错,只是与你想的不太一样!” “哦?” 李峻正欲拿起茶盏,闻言后却是又回去,抬眼望着延庆公主,面色略有不解。 案上那只端了三次却又放下三次的茶盏,茶汤依旧满满当当地由热变凉,竟是一口也没能喝下去。 延庆公主玉步缓行,走至窗前时却是忽然转身,道:“反正我们也是个闲人,不如今日对弈几局,也好趁着诉诉我们的姐弟之情!” 说罢之后,也不管李峻是否愿意,延庆便直接命王总管取来棋具,四枚座子摆好之后,延庆笑道:“记得上次对弈时,你输我三子,今日便让你执白子,行先手!” 李峻苦笑一声,虽无心对弈,但对于阿姊,自己似乎还没拒绝过什么。 只见李峻随即捏起一子,而后不假思索地置于棋盘一角。 延庆见状笑道:“你可知李浈与你有什么区别么?” 不待李峻作答,延庆随即又道:“或者,李浈为何是李浈?而别人又为何是别人?” 闻言,李峻面带惊奇地望着延庆公主,也许延庆公主很随意的一句话,但在李峻听来,却品出了些许味道。 似乎此时在阿姊心中,世间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李浈”,另一个是“别人”。 “呵呵,看来阿姊对这李浈颇为赏识啊!”李峻望着延庆公主,面上依旧不屑。 “只是,还恕小弟眼拙,看不出此人身上有甚特别之处!” 身为武宗之后,李峻生来便有种天然的骄傲,即便他不得不承认李浈在某些方面确实要强于自己,但却依旧不觉得这样一个小人物能够在京城翻出什么风浪来! 延庆公主微微一笑,眼神中竟泛起一抹意味深长的暖意,“记得我第一次与李浈对弈,也是在此处,也是他执白子行先手,你可知他将第一枚子置于何处?” 李峻嗤笑一声,但凡棋局博弈,必以四角的星位为先,而后以此将对手围而歼之,此几乎成为古今博弈开局的定律。 “怎么?莫非他放弃了四角星位而占天元?”李峻笑道。 却只见延庆公主默不作声,只面带微笑地望着自己,李峻不由朗声大笑:“哈哈哈,看来还真是个不遵常理之人,但若放在棋局上,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笑话?”延庆公主掩嘴轻笑,玉指轻抬,将李峻的黑子拿去,而后将一粒白字置于“天元”处,笑道:“那不妨试试!” 闻言之后,李峻也顿时来了兴趣,随即将黑子落于白子一侧。 延庆公主也不说话,又将一白子置于黑子对应处。 此后无论李峻将子落于何处,延庆公主只是于其对应处落子,直到五十手后,李峻再忍不住,不悦道:“阿姊这般的下法,怕是到明日也分不出个胜负来!” “那又如何?我又不曾违反了什么规矩,便是下到明年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延庆笑道,笑得很开心。 “可......可......”李峻顿时语塞。 “看来,你已输了!”延庆只盯着棋盘,看也不看李峻,笑道:“如此下法虽近乎无赖,但无疑能令对手方寸尽乱,只待那时......” 说着,只见延庆公主玉指轻轻捏起一子,而后轻轻置于一处角落,李峻顺势望去,顿时面色骇然。 原本的僵局竟在这枚白子的作用下连接成片,隐隐有将黑子分割切断之势,只一子之后,黑子的颓势骤现。 “这......怎会这样?!”李峻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延庆公主。 延庆公主笑了笑,随手将棋盘上的棋子尽数收去,道:“当日我也是这般说的,他只说了四个字!” “哦?”李峻有些好奇。 延庆公主缓缓说道:“成王败寇!” 说罢之后,延庆公主不禁哑然失笑,又道:“我自然不服,第二日我便去翰林院寻了顾待诏,将棋局重新演示了一遍,你可知他又是如何答的?” 闻听是顾待诏之后,李峻双眉一挑,顾师言长于棋道,也正是如此才被罩入翰林院做了一名棋待诏,放眼当今天下,若顾师言的棋艺称第二的话,怕是没人敢称第一。 看出李峻眼中的好奇之后,延庆公主才又缓缓说道:“成王败寇!” 啧—— 李峻口中轻响,面色有些难看,心中却是不由暗道:“是啊,成王败寇,自己看重的是对弈之中的乐趣,而忽略最后的结果,而有些人却单纯只是想赢,与这样的人对弈,或许自己一开始就已输了!” 延庆笑着将四枚座子重新布好,笑道:“罢了,我们重新来过!” 见李峻有些不太情愿,随即将四周侍婢摒去,只留了王总管一人,幽幽说道:“你不是很好奇李浈的这盘棋究竟是如何下得么?” 李峻抬眼望着延庆公主,双目中竟是充满期盼之色,而后捏起一子正欲落下,却被延庆公主伸手拦住。 “这盘棋,是李浈的先手!”说罢之后,延庆公主笑着捏起黑子缓缓落下。 而其落子之处,却依旧是正中“天元”。 第四百零四章 光明初现 骊山行宫。 甬道之内,李浈面无表情地望着萧良肩上的那个人,尽管在这一片黑暗中并不能看清那人的轮廓。 突然,李浈伸出双手,在那人的脸上轻柔而又仔细地抚摸着,那眉眼、那鼻尖,自己与他竟是如此相像。 “你不恨他?”萧良并没有阻止李浈,反而开口问道。 李浈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自己虽然无法看得清萧良的表情,但他确信萧良看得清自己的表情。 不过当李浈得知这一切的真相之后,心中的确曾闪过一丝恨意,不过在李浈看来,那并不是恨,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怨。 怨这是非不辨的世道,怨这混沌不分的局势。 至于眼前这个人,李浈着实生不起半分恨意,有的只是同情。 “他说......” 萧良缓缓说道,低沉的声音轻轻回荡在甬道之中,又添了几分浑厚,“这盘棋......他已为你布好了前半局,后半局由你来下!” 李浈轻轻点了点头,“还请萧叔毋必保证他的周全!” 说罢之后,李浈闪过萧良自顾前行而去。 “当他醒来时,我会让他看到一个全新的朝局!” 萧良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最终却又改口道:“向前三百步右转走到尽头,自会有人在出口等你!” ...... 自注吾合素的房内出来,仇士良显得格外轻松,甚至就连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少了许多,正如这血后的日头,将接连几日的阴霾一扫而尽。 丌元实紧紧跟在仇士良身后,亦步亦趋,自打转奔新主子之后,丌元实做事变得格外卖力,毕竟形势越危险,就越是表现自己忠心的时候。 见仇士良心情大好,丌元实一直底下的头也逐渐抬了起来,满脸堆笑地说道:“仇公,这个注吾合素真的会这么乖乖听话么?” 仇士良微微一笑,道:“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外臣,他要的只是一个利字,与我们作对,一则风险太高,二则新君登基,性格、脾性一概不明,反倒是顺了我们所求,这利益要来更痛快些!” “况且此刻他人在我们手中,便是想耍什么花样,也需得掂量一番!” 丌元实闻言之后想了想,似乎有话要说,但却唯唯诺诺不敢开口。 仇士良用余光扫了一眼,笑道:“你想说什么便说就是了!” 丌元实这才躬着身子轻声说道:“若依属下之见,此人还是需得多提防些,毕竟此前他与陛下都说了什么、应承了什么,我们并不知道,若是在这个紧要关头出了什么岔子,我们......” 不待丌元实说完,仇士良轻轻抬起右手,丌元实见状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仇士良停住了脚步,转身看了看丌元实,面色显得有些凝重,道:“依你之见,当如何?” 丌元实略一思索,随即问道:“不知注吾合素的这封手信,由谁来送?” 仇士良眉头微微一皱,答道:“是他带来的一名侍从......” 说罢之后,仇士良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若是注吾合素真的别有所图,想要另外送出些什么风声的话,那么最有可能做手脚的便是这送信之人。 想到此处,仇士良不免暗暗心惊,自己百般筹谋了这个局。几乎想到了可能发生的一切,但终究还是有所疏漏,若非丌元实提醒的话,当真还是一着险棋。 对于冒险的事,仇士良很少去做,即便去做了,也是在有了应对之策以后。 而与仇士良的“成竹在胸”截然不同的是李浈,他更年轻,也更喜欢冒险,头脑也更灵活多变,甚至其大多数的时候都是临时起意,信奉的是“车到山前必有路”的相对消极思想。 既然觉察到了危险,那么仇士良就绝对不会让自己处于险境之中,他明白丌元实的意思,但却并无解决之法。 “若换了咱们的人,与对方言语不通,恐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而且......鸿胪寺的那些人......咱家信不过!此事需得寻个灵醒些的人去才好!” 说着,仇士良又将目光落在丌元实的身上,道:“依你之见,派何人去好呢?” 丌元实闻言面色略显尴尬,皱着眉头思摸了许久,才结结巴巴地应道:“属......属下也......也不知!” 仇士良见状伸手轻轻拍了拍丌元实的双肩,笑道:“依咱家看,你最合适了!” ...... 黑暗之后,一定会是光明。 李浈心中这么想着,正如这甬道,自己正在经历着黑暗,但前方一定会有光明在等着自己。 李浈不知走了多久,也记不得摔了多少次跤、碰了多少回壁,此时此刻,在那遥远的前方似乎终于出现了一个白点。 李浈知道,那是光,只是由于距离自己还太远罢了。 也许在经历这番动荡之后,李浈已疲惫不堪,索性背靠着墙壁瘫坐了下来,口中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睛却始终在望着前方的那道光点。 没有人看到李浈此刻的表情,甚至就连李浈自己都感觉不到,自己竟是在笑。 不是在笑自己死里逃生,更不是在笑阿耶谋划的这个局有多么狗血,他只是单纯地在笑自己。 “呵呵......哈哈......哈哈哈......”李浈的笑变得越发痴狂,也越发地肆无忌惮,直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胸腹剧痛。 “阿兄......” 正在此时,前方似乎隐隐传来一道声音,一道令李浈无法相信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奔跑声,越来越近,李浈仔细听着,一手撑着墙壁缓缓站了起来,眯着双眼想要竭力地看清前方那道黑影。 “阿兄......是你么?” 无论声音还是称呼,对李浈来说都熟悉无比。 李浈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声音和那张看上去有些呆傻的脸庞。 “二......郎......?”李浈犹豫着,小声回应着。 “阿兄!” 几乎就在声音传来的同时,那道黑影已站到李浈跟前。 藉着前方那聊胜于无的昏暗光线,李浈只看到一双大手迎面而来,紧接着自己被凌空抱起,而后被紧紧勒在一堵肉墙上,喘息不得。 “哈哈哈!果真是阿兄,师傅这次终于没诳我!哈哈哈......” 来人正是李漠。 第四百零五章 李漠的礼物 长安城,延庆公主府。 天色渐昏,棋局却仍在继续。 只是这一次,是李峻不肯收盘。 因为他心中疑问太多,想要知道的东西太多。 不过延庆公主似乎迟迟没有解释的意思。 终于,百手之后,李峻再也按捺不住,率先开口问道:“阿姊为何不说话了?” “你还没开口问啊!”延庆公主美眸如月,显得很无辜。 李峻顿时气结,稍稍整理了一番思绪之后将即将落下的棋子收回,问道:“我想知道陛下是否还活着?” 显然,这是李峻最想知道的问题,同时也是眼下时局最紧要的问题。 延庆公主闻言后想了想,道:“你要听实话,还是......” “自然是实话!”李峻打断道。 “不知道!” 虽然略感失望,但李峻对这个答案却是很满意,因为他着实不想自己从最一开始,就成为别人棋盘上的一颗子。 “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陛下还活着!”延庆公主紧接着说道。 “哦?为何?”李峻问。 “因为若陛下真的为马元贽所害,那么即便这盘棋赢了,最终也还是输了,因为这并不是李浈想要的结果!” “哼,又是李浈!”李峻有些不忿,他不明白阿姊为何独独对这个李浈情有独钟。 “呵呵,你似乎对李浈有些成见!”延庆公主并不懊恼,反倒用一种略带玩味的目光望着自己这个弟弟。 事已至此,李峻似乎再也无法忍受“李浈”这个名字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自己的耳旁,尽管正是这个人救了自己,但这却愈发让自己觉得很没用。 “不错!说来也不怕阿姊生气,本王的确不懂,为何这么一个小小的幽州行军司马能得阿姊如此垂青,他不过只是陛下这盘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再说得难听些,若大事能成,无他半分功劳;若大事不成,他也只是别人的替罪之羊而已,真正操纵这盘棋的是陛下,怎么在阿姊眼中倒好似操纵这盘棋的是他?!” 李峻一口气将心中的不满和愤恨一股脑地说了出来,好似一个被冷落深闺的怨妇。 延庆公主也不生气,冲王总管使了个眼色,示意其将早已凉了的茶汤撤去。 直到房内再无外人之后,延庆公主这才收起脸上那丝隐隐的戒备之意,缓缓说道:“你说得不错,操纵这盘棋的人正是李浈!从始至终都是李浈一人在谋划,甚至......” 说到这里,延庆公主走至李峻身旁,俯下身子轻声说道:“甚至就连今日你我的这盘棋局,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这一次,李峻瞪大了眼睛望着延庆公主,喉结不自觉地上下耸动着,眼神中充满犹疑,和恐惧。 “这......这怎么可能.....阿姊莫要说笑!”就连李峻自己或许都没发觉,自己说话竟有些结巴。 延庆公主微微嗤笑,于李峻身旁坐下,望着窗外黄昏的余晖,缓缓说道:“原本这些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告诉你的,可他说,你一定会问,所以说了也无妨!” 说着,延庆公主将目光转向李峻,一改此前的春风满面,变得有些凝重。 “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非同小可,现在你可记下,但出了这个门,你便要忘得干干净净!” ...... 李浈做梦都不曾想到,萧良竟安排了李漠在出口处等着自己,兄弟二人虽分别不过一载,但彼此间的情分却变得愈发浓烈。 虽无骨肉之实,却有骨肉之情,前世的李浈孤身一人,他知道那种孤苦无依的痛苦,每每夜深人静时,便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所以此世的李浈格外珍惜这种感情,父子、兄弟、朋友,甚至是敌人,李浈都小心翼翼地揣摩、去维系,也正因如此,李浈的身边总是能够围绕着许多人,乃至与其有着杀父之仇的刘括,都可以义无反驱身为李浈挡上了一刀。 大多时候,只要懂得珍惜,终究会有回报的。 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原本就比李浈高上一头的李漠,此时站在李浈跟前,已使李浈不得不抬头仰望才能看得到他的脸。 李浈不知道这一年来李漠在萧良的调教下经历了怎样艰苦的训练,但望着眼前这副如小山一般的身躯,和那如金似铁般的肌肉,不难想象这其间的痛楚。 望着那张早已棱角分明的脸,李浈的拳头狠狠砸在李漠的小腹上,李漠挺直了腰身,憨憨笑道:“阿兄,还是快些出去吧,我怕黑!” 李浈:“......” 有了李漠的陪伴,前方那光亮也变得愈发明朗起来,约莫半刻之后,兄弟二人终于走出了身后的黑暗。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浓密的树林,其间灌木丛生,荆棘满布,等闲人是不会走到这里来的,倒是一处绝佳的隐蔽之处。 而身后的甬道出口,则恰巧设在一片荆棘之内,光是那数不清的针刺便已彻底绝了人进入其中的念头,只是李漠早已事先将那片荆棘砍去了大半,倒显得那黑洞洞的出口异常突兀。 李浈回身呆呆地望着出口,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李漠笑道:“阿兄莫担心,这些东西长得极快,待开春之后不消几个月便又将这里挡得严严实实!” 李浈笑了笑,没有说话,因为他担心的倒不是暴露了出口,毕竟这里是骊山,皇帝行宫所在,便是往常也有驻守的兵士巡逻,更何况这里的环境恶劣,一般人是不会走到此地的。 “这里何处?”李浈问道。 “后山!阿兄若是去报信,向西走上不到十里有一处烽燧!若是调兵,此处往北十二里便是昭应县城,往南三十里则是蓝田县,距离蓝田关的兵马倒也不算远,不知阿兄要去哪里?” 李浈点了点头,面上露出一抹微笑,而后转身向西,伸手指了指前方,道:“去那里!” 李漠顺势望去,满脸狐疑道:“那里是骊山行宫的入口,阿兄刚逃出来,难不成又要回去?” 李浈则摇了摇头,笑道:“那里不仅是行宫入口,更是我们的援军所在!” 说罢之后,李浈抬腿欲行,却被李漠一把拦下。 “阿兄且慢!”李漠讪笑道,随即将食指伸入口中,而后发出一声悠长的哨声。 李浈诧异地望着李漠,道:“二郎,这是做什么?” 李漠笑而不语,转过身用下巴向前方的林子指了指,紧接着便只见林间林木枝叶翻动,而后传来一阵有节奏的脚步声,单据声响判断,竟足足有近千人不止。 只数息之后,便有数百人自林间向此地跑步而来,观其装扮,竟是身着环锁甲,手中握着的更是大唐制式横刀。 不待李浈反应过来,数百兵士便是走至二人跟前,见李漠之后,众人齐齐垂首按刀行礼。 “这......”李浈满脸诧异,李漠并非军人,而眼前的这些大唐士兵竟是对其行军礼,这显然有违常理。 不待李浈说话,李漠紧接着冲众人喝道:“见礼!” 话音方落,众人随即面向李浈齐声拜道:“属下见过李将军!” 李漠则嘿嘿一笑,道:“阿兄,这些人从今日起便只听你一人差遣!” 第四百零六章 一份大礼 “这......这是何意?” 突如其来的一幕,使得李浈心中既兴奋,又好奇,不禁想知道李漠这一年来究竟随萧良做了什么,竟还能拉一支数百人的精悍军卒。 李浈虽从军时间尚短,但至少也经过了不止一次的惊心动魄、死里逃生,对于战场的一切早已了然于心,单从眼前这些士兵的站姿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杀伐之意来看,若非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生死搏杀,决计无法是这样的眼神。 凌厉,而又毫无感情,仿佛只是为了杀戮而存在。 “他们......”李浈指着站在自己面前这些看上去无比恭顺的士兵,“他们不是大唐战兵!” 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因为李浈熟悉的士兵在战场上虽同样冷酷无情,但心中却始终存在袍泽之情、家国之情和至爱亲情。 而在这些人的眼中,李浈看不到任何感情,只要一声令下,即便是站在他们左右的袍泽兄弟,亦可长刀相向。 绝不留情。 闻听此言,李漠眼中的悲怆一闪而逝,淡淡说道:“阿兄说得不错,他们并不是大唐战兵,这些人不过是些死士罢了!” 说到此处,李漠看了看李浈,道:“一群只忠于阿兄的死士!” “忠于我?”李浈有些讶异,他确信单纯以李漠的力量,绝对无法聚集这样的一群人,在其背后一定还有...... 正想到这里,李浈突然失口说道:“萧叔?” 从萧良的突然出现,到殿内挥剑斩断龙首机关,再到安排李漠在此地接应自己。 所有的这一切,让李浈觉得萧良似乎早已预知了所有的事情,甚至李浈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早在当初萧良带着李漠离开江陵府那时起,便已料到会有今日的局面。 而面前这些死士,不过是萧良送给自己的一份大礼罢了。 或者说,送给皇帝阿耶的大礼。 又或者,这根本就是出自皇帝老子和萧良二人的手笔。 直觉告诉李浈,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毕竟要训练这数百名死士,这背后不仅仅需要庞大的财力支持,更需要一个强大到足以封住朝廷眼线和地方官僚的势力。 而放眼天下,拥有这个实力且又对萧良绝对信任的人,只有一个。 当今天子。 但李浈还是没有说得太过直白,因为他知道,萧良不可能告诉李漠全部,而李漠对于萧良或者皇帝阿耶来说,不过只是一颗可以用得很顺手的棋子。 李漠终于没有否认,但却也没有承认,缓缓说道:“萧叔告诉了我一些关于阿兄的事情,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与萧叔无关!” 说着,李漠指了指那些死士,道:“这也是他们自己选的,与阿兄无关!” “你是阿耶唯一的血脉,我不想你出任何意外!”李浈默默说道。 李漠咧嘴笑了笑,摇头轻道:“可你若是出了什么意外,那阿兄觉得阿耶和我就能平安无事么?” 李浈张口欲言,李漠却紧接着说道:“阿兄,萧叔有一句话说得不错,从当年阿耶将你收留的那一天起,便注定了我们这辈子只能同舟共济!” 闻言之后,李浈顿时语塞,因为他实在找不到任何理由再去劝说李漠,因为李漠说的这番话,就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 李浈终于点了点头,用力拍了拍李漠的肩头,他突然发现,自己眼前的这个兄弟,眼神中再也寻不到以往的憨傻。 曾经在江陵府的那个李漠,似乎......已经死了。 ...... 骊山行宫。 仇士良小心翼翼地将一封手信上的蜡封融掉,仔细看过一遍之后,先前紧紧皱着的眉头稍有舒展。 “属下亲自盯着注吾合素写的,而且写的是唐字,便是其想做什么手脚也是不可能的,不过看样子此人倒还算合作,只是不知仇公可还满意?”丌元实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地望着仇士良。 仇士良点了点头,脸上难得地再度露出一抹微笑。 萧良与李浈的逃脱本就已让仇士良心中烦躁难安,此时唯有将全部希望寄托于这封信上,只要黠戛斯的三千铁骑不动,那么整个京畿道还是自己的天下,局势也就依然还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但让仇士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丌元实不知又给注吾合素灌了什么迷魂汤,竟使得这个老狐狸反过来愿助自己一臂之力,居然主动提出南下渭南。 渭南自古便有“三秦要道,八省通衢”之称,其东有潼关,南与蓝田县毗邻,只要死死盯住渭南,那么也便等于彻底断绝了中原通往京畿的咽喉要道,即便有外地藩镇援军到来,也依然无法入关。 这无疑等于彻底解决了仇士良的后顾之忧,使其有足够的时间来解决京城里的一切问题。 但也正因渭南之地如此重要,这让仇士良迟迟无法下定决心,毕竟一旦这些外族人生了什么二心,便无异于引狼入室。 “这......”仇士良目不转睛地盯着丌元实的眼睛,问道:“这是那老狐狸主动提出的?” 仇士良之所以有此一问,因为若是注吾合素主动请缨,那么其动机便有些值得商榷了。 不料丌元实面色一变,赶忙躬身说道:“属下自作主张,还望仇公恕罪,若仇公不允,属下这便回去让那老狐狸重拟一封!” 仇士良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丌元实,似乎想要从这张脸上看出些什么破绽。 只见丌元实一脸仓惶之色,虽不敢与仇士良正视,但却绝不似在说谎。 盯了许久,仇士良略微向后靠了靠身子,将手信重新叠好,而后小心翼翼地用蜡封住,对丌元实笑道:“看来你倒是比王作恩灵醒得多,既然那老狐狸已经应承了,那咱家岂有拒绝之理!” 说着,仇士良提起竹笔,只寥寥几笔,之后又盖以官印,伸手递给丌元实,道:“按理说应当持符示以沿途禁军,但咱家还另有他用,这封手信中有咱家的官印,料来也无人敢说什么,咱家再给你拨两百精骑,你便随那些黠戛斯人留在渭南,一旦那些獠子有什么异动,即刻回报!” 丌元实闻言连跨几步,垂着头双手接过手信,口中连连应道:“还请仇公放心,若办不好此事,属下提头来见!” 仇士良点了点头,换了一副笑脸,道:“咱家老了,待此事成了之后,巴不得能清净清净,左军中尉这位子也该换你们年轻人来坐坐了!” 丌元实闻言面色大喜,当即鞠躬至膝,笑道:“承蒙仇公栽培,属下定不辱命!” 说到这里,仇士良将目光缓缓移向大明宫的方向,喃喃说道:“王作恩想必早已回了京城,也不知事情办得如何了?” 第四百零七章 兖王李岐 长安,太极宫。 承天门高大巍峨的城楼之上,一名青年正昂首而立,其身着紫罗铭襟背绣袍,头戴进贤冠,两条朱红色的绦绶笔直地垂在前襟,腰佩鎏金玄铁剑,剑柄以鱼皮包覆,上等的金丝楠木剑鞘,饰以错金银缠枝纹,单看一眼便知此剑绝非俗物。 剑非俗物,那么佩剑之人必然也非俗人。 此人便是兖王李岐。 李岐身长六尺有余,身形略瘦,肤色白皙,但五官却是生得棱角分明,虽说不上俊秀,但却也隐隐透着一股雍容华贵之气。 在李岐后,则是十余名文武官员,其中官职最大者是一名身着明光甲的正三品上将军,从其肩吞上的豸兽来看,显然隶属金吾卫,官职最小者则为一名从五品文官,头戴獬豸冠,无疑来自于御史台,其余各为四、五品文武官员。 承天门正对着的便是朱雀大街,在此临高俯瞰,便可将整座长安城尽收眼底,李岐难掩脸上的兴奋,指着远处某处笑道:“看,那里是平康坊!” 闻听此言,李岐身后众人不由面面相觑,身在承天门,眼睛却看的是青楼艺伎所居的靡乐烟花之地,实在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而此时李岐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妥,改口笑道:“记得本王上次登上承天门,还是会昌六年元日,那是先皇陛下在位时的最后一个元日,那时本王就站在先皇身后,还从未有今日这般的眼界!” “咳咳咳......” 那名金吾卫上将军轻咳了几声,而后正色说道:“回禀兖王殿下,臣已命金吾卫接管京城和皇城的城防,并全力缉拿乱党,时至此时,白敏中、封敖和裴休的府邸皆已抄没!” 说到此处,只见其向身旁的一名御史使了个眼色,御史见状忙自袍袖中取出三封手信递上前去,道:“启禀殿下,这是自三人府中搜出的三封手信,三人结党营私、祸乱朝政,并勾结玄都观清尘妖道等江湖贼子,其弑君谋逆证据确凿,还请兖王殿下决断!” 李岐没有去接手信,似乎也并没有看的意思,而是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既然如此,便依大唐律令待仇中尉将一干乱党押解回京后与其族属一并交由三司处置!” 言罢之后,李岐向那名武将招了招手示意其近前说话。 待其走近之后,李岐附耳问道:“郭睿将军,不知仇公可有吩咐,本王何时才能登基?” 郭睿闻言皱了皱眉头,躬身回道:“越快越好,迟则恐生异变!” 李岐闻言顿时笑道:“既然如此,那本王今日便登基!” 闻听此言之后,郭睿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新君登基乃是国家大事,至少也待文武百官自骊山回京之后,上一封请就皇帝位的奏疏,而后再由太常寺拟定吉日并昭告天下,由此才算是遵循法礼登基。 即便不去演什么“三请三辞”的戏码,但也应由三公及宰辅们联名诏封“皇太侄”之后才能确立登基事宜,虽说越快越好,但那些该有的步骤一样也少不得,毕竟祖宗礼法在此,谁也触碰不得、悖逆不得。 更何况如今李忱的尸首还未见到,于情于理都不该如此仓促。 郭睿的脸色有些难看,犹豫片刻之后还是轻轻说道:“殿下稍安勿躁,一切还是等仇公回来之后再做定夺吧!” 闻言之后,李岐显得有些失望,但此事对自己来说本就纯属意外之喜,此间的一切还要仰仗仇士良的帮助,想到此处,李岐心中也便舒畅了许多,何况如今无论京城还是骊山行宫,乃至整个京畿道都在禁军的控制之下,即便有人想要从中作梗,终究还是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想到已经唾手可得的皇位,笑意重新出现在李岐的脸上。 “殿下,还有一事......” 郭睿躬身说道:“杞王......还没有找到!” “杞王兄?!” 李岐转身盯着郭睿,“不是已经死在玄都观了么?!” “臣亲自查验了玄都观内的所有尸体......并没有发现杞王!” 这是令郭睿心中有些不安的原因之一,因为按照先前的计划,在血和尚抵达骊山行宫并杀死皇帝李忱之后,杞王就应该为清尘道长所杀,而后趁机一并嫁祸于白敏中等一干乱党。 而至于清尘道长,不过只是这场棋局中那颗最无足轻重的棋子罢了。 但事实似乎却并非这样,当郭睿赶到玄都观之后,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有些不知所措。 在玄都观之外,是五百死士的尸体,而这些人都是仇士良自军中挑选出来的,一则为了防止清尘道长有变,二则护在玄都观外围以备不测。 而当郭睿在清点尸体之后发现,五百具尸体竟是一个不少。 至于玄都观之内,其中景象更令郭睿骇然,观内不仅躺着百余名年轻道士的尸体,竟还多了三百余名黑衣剑士的尸体。 郭睿虽不认得其人,但却认得他们手中那把拥有特殊印记的剑。 京都不良人。 其实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天下诸道、州、县的不良人均以横刀为兵器,唯有京畿道的不良人才以剑作为兵器。 而造成这种区别的原因,只在于一个人。 萧良。 众所周知,萧良善剑,所以京畿道的不良人在其亲自调教之下,也全部选择用剑。 而死去的那些道士也均是由军伍出身的士兵乔装扮成,也就是说仅仅在玄都观内外便埋伏着至少六百名士兵,但此时此刻却被人全部斩尽杀绝。 这是何等的手段,又是何等战力?! 但一想到是萧良,郭睿旋即又有些释然,毕竟那个人亲自调教出来的属下,拥有什么样的战力都是有可能的。 当然,郭睿的这种想法不排除在经年不断的传闻中萧良已被逐渐神化的可能,但至少眼前这些不良人做到了。 甚至包括早负盛名的清尘道长,也依旧无法逃脱死亡的命运。 在经过短暂的惊骇之后,郭睿便开始逐一查验每一具尸体,因为他的目标是杞王,否则即便这里死再多的人,也依旧无济于事。 终于,最令郭睿担心的事发生了。 杞王不见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第四百零八章 计划之外的变数 闻听此言之后,李岐的脸上果然出现了一抹慌乱,只见其一把抓住郭睿的手,厉色说道:“不是说他会死在玄都观的么?!” 郭睿随即答道:“依照计划的确是这样,只是谁也不曾想到不良人会横插一脚!” “不良人?!”李岐面目有些狰狞,他努力回想着一个人的名字。 “那个江陵府的严常之?本王见过他,就在仇公府上,还是他帮仇公杀了王宗实的,他......他难道不是仇公的人么?!” 李岐终于记起了什么,当日仇士良让严恒去杀已在大理寺狱的王宗实时,自己就在暗处。 当时李岐还问过仇士良是否真的信得过这位新晋不良帅,冒着被大理寺发现的危险而深入狱中毒杀王宗实,难道这个人还不是自己人么? 直到此时此刻,李岐依旧不敢相信,严恒居然会背叛了仇士良,更要命的是,这个严恒还救走了整个计划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因为李岐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只要杞王李峻还活着,那么第一顺位继承人就永远轮不到李岐,在这整个计划的最后极有可能只是为杞王徒做了嫁衣。 这如何能不令李岐感到惊恐? 见李岐几近失态,一旁的那名御史走上前来,笑道:“殿下莫慌,杞王虽生死不知,但只要他不出现在登基大典上,我们便依旧是赢家!” “你保证得了?!”李岐厉声吼道。 御史名为曾泰,为封敖下属御史中丞,主持台院一应事务,因其行事干练深得封敖重用,甚至一度引为心腹,只是封敖不知道的是,自己这位心腹之属,早已投奔了仇士良这棵大树。 而郭睿从封敖府中搜出的那封伪造手信,不仅出自曾泰的手笔,更是其偷偷藏于封敖府内,以备今日之用。 然而李岐的色厉内荏并没有让曾泰生出哪怕一丝的惊恐,反倒是一脸恬淡地笑了笑,躬身说道:“臣保证不了,但殿下莫要忘了,如今京城的一应防务都在我们的手中,只要郭将军能保证摒绝一切闲杂人等接近皇城,那么无论杞王是死是活,对我们来说都没有区别!” 郭睿闻言顿时面色一沉,心中将曾泰祖上的女性一一问候了一遍,而后躬身说道:“臣定当殚精竭力,断绝后患!” 李岐这才点了点头,但神色却依旧有些惶恐不安,抓着郭睿的手不由再度用了几分力道,“还请郭将军务必护本王以周全,待本王登基之后必有重赏!” 郭睿点了点头,看了曾泰一眼,没有说话。 只有郭睿自己知道,真正危险的并不是杞王,也并非严恒,而是那个一剑至清尘道长于死地的人。 郭睿想到了一个人。 不过却并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知道,一旦说出这个人的名字,这位内心无比脆弱的兖王殿下,怕是连做皇帝的心思都没了。 不过这终究只是郭睿的一个猜测,仅仅为了自己的一个猜测,而动摇了李岐的决心,对郭睿来说,这并不值得。 ...... 大中元年,正月十六,骊山。 丌元实的心情还从未如今日一般的舒爽过,美好的前程就在眼前,无上的权利就在眼前,自己很快就不再需要看别人的脸色行事。 那一天,似乎已经不远了。 拿着仇士良的调兵虎符,丌元实却没有立刻上路,因为在出发之前,他需要先去一个地方。 ...... 骊山行宫,老母殿。 老母殿据说由商朝时的女娲祠演变而来,后历朝历代均对此进行过数十次修缮,直到大唐玄宗皇帝在次兴建华清宫,由此改名为“老母殿”,由此可知,其内供奉的是“女娲娘娘”。 千百年来,“老母殿”不知迎接过多少位王侯将相、市井小民,直至本朝依旧香火不断。 尽管天子莅临,因“老母殿”在周边百姓心中的特殊地位,李忱格外开恩依旧允许周边百姓来此祈神还愿,以彰天子之仁厚。 放眼整座骊山,由山脚通往“老母殿”的小路,是唯一不被禁止的。 所以当李浈兄弟二人来到“老母殿”时,并没有受到任何盘查,至于李漠带来的那几百名死士,就连李浈都不知去了哪里,但李浈却相信,如果需要的话,他们将会第一时间出现在自己面前。 倒并非对这些人有多大的信任程度,而是因为李浈相信萧良,也相信李漠。 “阿兄,我们不是要去蓝田么?来这里做什么?” 在李漠的印象中,李浈不信佛,也不信道,他相信的只有自己的判断。 被马元贽打伤的胸腹依旧传来隐隐的疼痛,这让李浈觉得有些恼火,因为有时候,疼痛会影响到自己的判断。 只见李浈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道:“去蓝田之前,我们需要见一个人!” “哦!”李漠应了一声之后便不再说话,他并不想知道阿兄要见什么人,因为无论怎样,自己都必须陪在阿兄身边,至于他想见谁,这并不是自己关心的事。 动脑子的事由阿兄来做,而自己,只负责动手的事。 一直都是如此。 黄昏已过,夜幕即将降临,“老母殿”的那些虔诚的香客们也渐渐散去,天子虽没有封闭下山之路,但到了晚上也依旧要被禁止通行。 而任谁都不会注意到,在大殿上的那座女娲神像背后,竟还隐藏着两名青年。 ...... 这是丌元实第一次来到“老母殿,丌元实原本是信佛的,但由于会昌毁佛事件后,便改信了道教,听上去似乎对佛有些不敬,但在丌元实看来,天子的喜恶,要远远比佛祖来得更为重要。 不过此次来得匆忙些,丌元实并没有时间去准备什么供品。 女娲为上古大神,需行三叩九拜之理,此间过程有些繁琐,但丌元实却显得异常认真,叩拜完成之后,丌元实才走至香炉前燃了三炷香,而正当其准备插入香炉时,眼角的余光却似乎闪过两道人影。 “是谁?!” 丌元实怒喝一声,右手习惯性地摸向腰间,却陡然响起自己在进殿前早已解去了兵刃。 而就在此时,丌元实却蓦然发现,自己面前站着一个人。 “这位可是丌副使?!” 丌元实抬头望去,面色微微一凛,问道:“你是何人?!” 第四百零九章 延庆的棋局 话音方落,便只听此人身后又传来一道声音。 “丌副使来此,可是为了求个前程么?” 随即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丌元实面前,只见丌元实双瞳微微一缩,干笑了一声,道:“是你......” ...... 长安,延庆公主府。 戌时将近,原本早已放晴的天空竟又洋洋洒洒地飘起了雪花,京城里的贵人们将一车又一车的木炭从东市运回自己的府邸,然后又好似不要钱般地一块又一块地投进火盆中。 就如这延庆公主府,仅仅一天的光景便已用掉了整整五车木炭,以至于来往的牛车在公主府偏门前的积雪中,生生趟出了一条平整的路来。 公主府的偏门位于崇仁坊东侧的坊墙之上,正对着的是胜业坊,与兴庆宫也仅仅一坊之隔,这是武宗皇帝在世时,赐与杞王李峻的一处宅院,只是李峻住惯了十六宅。 半年前因黠戛斯的和亲事件和李浈的那一席话,让延庆公主决意远离宫城,这才向李峻讨了这处已荒废了数年的宅子。 不过此处虽远离宫城,但距离皇城却并不远,崇仁坊位于皇城东南侧,距离皇城东大门景凤门紧紧一街之隔,延庆公主从来都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女人,也便注定了她即便是逃,也绝不可能会逃离得太远。 因为只有在那道高高的围墙之内,才有她需要的一切,才有她梦寐以求的东西。 堂内的炭火在李峻的强烈要求下已添了三盆,但即便如此,在一身皮裘包裹下的李峻,却依旧不断地搓着手,尽管手中捧着的手炉刚刚才续过了木炭。 李峻突然有些后悔,后悔不该听阿姊说了这么多,后悔不该知道关于李浈的一切。 但现在,一切早已没了转圜的余地,所有该知道和不该知道的,都已经深深地刻在了李峻的脑子里。 窗外的雪花簌簌飘落,不时传来干枯树枝被积雪压断的脆响,扰得李峻愈发心神不宁。 案上的棋局从一个时辰前就再也没落过子,只是由最初的“手谈”,换做了“握槊”。 这是李峻最擅长的一种博戏。 精巧的红、绿琉璃双色棋子在炭火和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更加温润剔透,在棋盘上投下一道道五彩的光芒。 真的很好看。 在李峻的煎熬中,延庆公主终于话音落定,他曾经不无大胆地想过,李浈做的这一切很有可能是针对朝中的某一个人。 但后来他惊讶地发现,李浈要对付的竟是马元贽。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李峻最初的预料。 而此时此刻,李峻终于知道了所有的真相。 李浈要对付的不仅仅是马元贽,还有仇士良,甚至包括他们身后那张庞大而恐怖的“网”。 而这个“网”的名字,叫做“宦权”。 不错,李浈从始至终想要对付的就是“宦权”,不是一个,也不是两个。 而是全部。 李峻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冷汗源源不断地从全身每一个毛孔渗透而出,虽只有短短的一个时辰,但却早已衣衫尽湿。 汗水带走了体内更多的热量,使得李峻冷得有些发抖。 “你怕了么?” 延庆公主美眸含笑,玉指轻抬将两枚骰子投于案上。 “是三和六!看来这一局我又赢了两分!”延庆公主笑颜如花,将所有棋子移回到己方棋盘,而后单手托腮,目不转睛地望着李峻。 面对延庆公主的嘲弄,李峻早已无心他想,因为现在的他不得不去考虑一些事情。 见李峻眉头紧蹙不言不语,延庆随即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李峻抬头看了看延庆,脸上尽显无奈之色,长叹一声道:“今日我真不该来阿姊这里的!” “可你回得去么?我敢说现在只要你出现在京城,便有人敢让你悄无声息地死去!” 李峻顿时语塞,他绝不会怀疑延庆公主这句话的真实性,因为它本就是真实的。 苦笑一声之后,李峻重新将滚烫的手炉捧在手心,又将身子重重地倚在凭几之上。 “阿姊,你......难道不怕么?” 李峻缓缓问道,很显然,阿姊对于李浈这个近乎丧心病狂的计划了若指掌,甚至不惜成为李浈手中的一颗棋子。 而以阿姊的心智,对于此间饱含着的巨大风险不可能不清楚,但阿姊又为何如此? 在李峻的印象中,阿姊聪慧过人,甚至就连长安城的才子们都要逊色不已,但同时阿姊又极擅于保护自己,以至于无时无刻都将自己嚣张跋扈的那一面展现于所有人的面前。 这种情况自父皇驾崩之后尤为明显。 世人皆知阿姊跋扈,但只有自己才知道,阿姊的跋扈只是为了掩饰她心中一直以来便存在的不安全感。 所以,阿姊从不会主动将自己置于险地。 但,这次似乎是个例外,而且其所承担的风险,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延庆公主府那么简单。 “怕?”延庆公主依旧笑着,像是反问,但却更像是答案。 “你可还记得父皇驾崩前说的话?” 这一次,延庆在问。 李峻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事实上,延庆根本不知道武宗皇帝在驾崩前说了什么。 因为那句话是李峻转告延庆公主的,所以李峻才是唯一知道那句话的人。 “父皇说,禁军乃我李氏皇族之命脉,毋再使其落于阉宦之手!”李峻在说这句话时倒是显得平静了许多,语气中也更多了些坚定。 “是啊!”延庆公主轻声说道:“只是阿耶不曾想到,正是因为这些阉宦,才让看似憨傻的皇叔祖继承了皇位,也让你......与皇位失之交臂!” 说到这里,李峻的眼中逐渐现出了一抹火热,但随即便又黯淡了了下去,转而变得有些悲愤。 “不过也幸好是皇叔祖!” 延庆这句话顿时让李峻怒不可遏,当即叱道:“阿姊此言何意?” 延庆公主也不生气,莞尔一笑道:“若换做了你,真的能完成父皇的遗愿么?真的敢完成父皇的遗愿么?” 李峻闻言顿时泄了气,沉默良久之后,才摇头叹道:“小弟......不知道!” 此时却只见延庆公主咯咯大笑,而后走至李峻跟前,轻轻说道:“所以,你若还想做皇帝的话,机会来了!” 第四百一十章 虚实难辨 李峻闻言登时一愣,而后面色骇然道:“阿姊......你......你的意思是......” 李峻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那个字眼即便只是说说,都将会是万劫不复的境地。 延庆点了点头,望着李峻脸上的惊惶无措,眼神中不经意间露出一抹淡淡的鄙夷。 “不错,这皇位本就应该属于你的,现在我们不过只是拿回来而已,只有做了皇帝,你才能完成阿耶的夙愿!不是么?” 李峻惊恐地抬头仰望着延庆,他突然发现,阿姊的眼中有一团火,愈烧愈烈,似要将这天底下所有的一切彻底焚化,毁灭,最终只剩下一样东西。 权利。 “可......李浈......” “李浈?”延庆公主嗤笑着,右手轻轻按在李峻肩头,“他不过是你我姐弟用来扳倒仇士良的一件工具罢了!” 李峻满脸疑惑地望着延庆,刚刚在说到李浈这个名字时,延庆公主的眼中还似有千般温柔。 而现在,她的眼中却只剩下了浓浓的阴郁和渴望。 李峻不知到底哪一个才是自己熟识的阿姊,在这一刻,他似乎觉得眼前的阿姊竟是比李浈还更加难以捉摸。 和可怕。 终于,李峻再忍受不住延庆公主那道咄咄逼人的目光,黯然垂下了头。 “阿......阿姊......我答应你!” 李峻并不是没有想过重新夺回皇位,否则也便没必要掺和进这场复杂诡谲的阴谋之中,但这样一个结果,却并非李峻想要的。 见李峻应允,延庆公主咯咯笑道:“你我本是同胞姐弟,在这个时候,阿姊不会害你的!” “那阿姊接下来打算如何?” 李峻有些矛盾,但更多的还是好奇,如今仇士良、李浈、兖王李岐和生死未明的皇叔祖,几方势力相互纠缠着,让这盘棋变得愈发复杂。 而阿姊又有什么样的手段成为最后的赢家?这其中又有几成的胜算? 对于这一切,均还是个未知数。 ...... 自骊山以东的官道之上,两队精骑一路飞驰,丌元实不敢有一丝耽搁,只因积雪深厚,在经过驿站时才不得不停下来暂且歇息片刻。 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在丌元实的身旁多了两名青年贴身护卫,虽身着神策军军服,但却面生得很。 不过这却并没有引起那些神策老兵的怀疑,毕竟十万神策军,即便在这两百精骑中也有许多人相互之间并不认得。 “你要我做的咱家都已做了,你究竟还想怎样?” 驿站的客舍之内,丌元实的脸色显得颇为沉重。 李浈笑了笑,伸手将兜鍪摘下,亲手为丌元实斟上一盏茶送到其手边,笑道:“前阵子送去的那些银钱,不知丌副使可还够用?” 丌元实冷哼一声道:“若非为了替王副使报仇,咱家是断然不会收你的东西的!” 李浈转而笑道:“所以,在没有替王副使报仇之前,丌副使就必须继续做下去!” 丌元实嗤笑一声,道:“如今马元贽已死,仇士良一人掌控十万禁军,咱家不觉得你有机会杀死他!” “事情还远没有结束,不是么?”李浈望着丌元实,继续说道:“只要还没有结束,丌副使就不可妄下论断,更何况......” 李浈将视线挪开,缓缓踱步而行。 “如何?!”丌元实问。 “更何况丌副使既然做了,就必须要撑到最后,否则若是被仇士良知道的话,你觉得他会如何对你?” “你在威胁咱家?!”丌元实腾地站起身子,对李浈怒目而视。 不料一旁的李漠却是大手一伸,运起千钧之力生生将丌元实又摁了下去。 丌元实瞪了一眼李漠,眼神中多了几分惊骇,语气也渐渐缓和了许多。 “说吧,你究竟想要咱家怎么做?” 李浈缓缓走至丌元实跟前,附耳说道:“我想要告诉丌副使一个秘密!” “哼哼,你的秘密已足够多了!”丌元实冷笑着,在他的眼中,李浈的身上有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而令其最好奇的,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幽州行军司马,为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去同时挑战两名军权在握的神策军中尉。 这其中的隐情,丌元实不得而知,他只知道的是,自己悔不该当初竟踏上了这条贼船。 李浈幽幽说道:“丌副使要去的地方并没有黠戛斯铁骑,更没有三万那么多!” 闻言之后,丌元实的脸色顿时大变,刚要起身,却又被李漠按了回去,只得结结巴巴地说道:“什么......你......你说什么?!” “而且丌副使也不必去见黠戛斯的葛禄将军了,因为他根本就不在!” 丌元实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惊骇道:“难不成......仇士良的军情有误?!” 李浈摇头轻笑,道:“呵呵,仇士良的军情无误,不过那只是我需要他知道的军情罢了!” 丌元实闻言,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自己肩上的那只大手。 “你......你究竟做了什么?!”丌元实几乎咆哮着吼道。 李浈随即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而后笑道:“我做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丌副使是否明白了一件事?” 不待丌元实回答,李浈旋即笑道:“丌副使当初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的,你只要明白这个,便已足够了!” 丌元实拼命地摇着头,他无法相信李浈所说的一切,因为这一连串的事情从始至终,自己都亲身经历过,他并不觉得这其中有任何可疑之处。 “怎么?丌副使不信?” 李浈冲李漠使了个眼色,李漠这才将一直按在丌元实肩上的手拿开。 而此时的丌元实已顾不得有些酸胀麻木的肩头,起身紧紧盯着李浈,“你让我如何信你?” 李浈习惯性地伸手搓了搓下巴,冒出的胡茬依旧有些扎手,“丌副使可还记得黠戛斯大相注吾合素写给葛禄的手信?” “自然记得,咱家也是依你之言向仇士良那般去说的!” 李浈大笑,随即将注吾合素的手信一子不落地复述一遍,直听得丌元实后背生凉。 “你......你们......” 丌元实有些语无伦次,直至此时他才明白,原来这一切都是注吾合素与李浈做的一个局,而李浈又借自己之口,让生性多疑仇士良确信无疑。 尽管丌元实当时并不认为李浈能有多大胜算,但他还是照做了,而且取得了仇士良极大的信任,而这对于丌元实来说更是进退自如的一步棋。 进,可将仇士良彻底扳倒,而后自己独揽禁军大权; 退,即便李浈失败,自己也依然可以得到仇士良的重用。 而自己付出的不过只是多费些口舌而已。 “呵呵......”李浈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嘴唇,笑道:“如何?这次丌副使可是信了?” 沉默良久,丌元实方才长叹一声,道:“为了这一天,看来你已做足了准备,只是咱家不明白的是,那些冒充黠戛斯铁骑的人......究竟是谁?” 第四百一十一章 另有所图 正月十七,长安。 对于长安城的百姓来说,今年的这个元日过得并不如往年那般的热闹,先有天降大雪,又有天子车舆被刺、玄都观遭屠,紧接着便是金吾卫全城戒备,甚至将原本负责守卫城郭与皇城诸门的左右领军卫都撤换了下来。 这一切反常的迹象,无不预示着京城内将有大事发生。 雪从昨日戌时开始,直到今日午时依旧没有停下来的兆头,金吾卫将京城东、西、南三面的城门尽数戒备了起来。 不过,自今日的“六街鼓”响过之后,京城的百姓赫然发现,自己生活的这座都城竟已被全面封锁。 即日起,京城九门封闭,不得出城,凡门钥、勘符、门籍等一应废止,启用时日由三省重议后择日榜示。 除了这份莫名其妙,且简单得有些离谱的榜示之外,无论金吾卫也好,京兆府也罢,均没有给出过多的解释。 成百上千的百姓聚集在东、西两市和各个城门口的榜文前议论纷纷,低声揣测着这座看似平静的京城内,将会或者已经发生了怎样的变故。 安邑坊,李宅。 转眼间,刘弘与郑畋已在京城待了四五日,骊山之事用不着两人去操心,京城的事也轮不到两人去染指,他们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等。 等待京城大乱之时,去东都寻一个人。 这是李浈临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至于这是个什么样的乱子,二人一无所知。 不自在亭之内,不时有雪片随风飘入,刘弘将身上的皮裘大氅又裹紧了些,头上那顶黠戛斯客商“孝敬”的毡帽更是将其大半个脸都遮了去,即便身上的肥肉比郑畋多了不少,但这似乎并不能为他抵御这刺骨的倒春寒。 相反倒是清瘦些的郑畋只穿了一件圆领缺胯袍,那顶已经戴了三个春秋的软脚幞头也早已磨破了边沿。 “有暖和的屋子你不待,却偏生要来这里,我可没心思陪你赏雪吟诗!”刘弘将手炉揣入怀中抱怨着。 对于刘弘的抱怨,郑畋似乎充耳未闻,紧紧皱着的眉头始终不曾有丝毫松解。 “记得你说过,泽远出发前说了一句话!”郑畋问。 “待京城大乱时,去东都寻个人!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么?!”刘弘有些不耐烦,将毡帽又向下抻了抻。 “早上吴总管说,京城九门封闭,只许进不许出!”郑畋又道。 “那又怎样?” 话一出口,刘弘顿时呆住,望着郑畋那张愈发严肃的脸,缓缓说道:“你的意思是......” 郑畋点了点头,“京城已然大乱!” “可......可乱从何起呢?京城内百姓们不都还好好的?”刘弘追问。 “前日负责城郭及皇城戍卫的左右领军卫突然换成了金吾卫,而后又搜查十六宅、各公主府和王宫贵胄的宅子,今日又封闭了城门,甚至连缘由都没有解释一句,所以我猜这乱子一定来自于......” 郑畋没有说下去,而是向着北方微微拱了拱手。 而那里,正是宫城所在的方向。 刘弘顺着郑畋所指的方向看了看,正看到对面有一人同时在望向这里。 “严恒!”刘弘讶异一声,而后一溜烟地跑了过去。 严恒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在雪中显得愈发苍白,加之手下不良人尽失,让他看上去更是形同枯槁。 当日若非萧良来得及时,怕是他根本没有机会活着离开玄都观,而今能保住一条命,又在短短的两三日之内站起来,已堪为奇迹。 当然,这与延庆公主府送来的那些上好金疮药不无关系。 刘弘跑到严恒跟前,不由分说地将自己的皮裘和毡帽套在了他的身上,最后又将手炉塞入其怀中。 “你这憨货,伤还没好就跑出来作甚!还不快些滚回去!”刘弘咒骂着,同时推搡着将其往堂屋的方向赶。 此时郑畋也走了过来,担忧道:“若你有个闪失,泽远回来怕是饶不了我们,还是快回去吧!” “我听吴伯说,今日金吾卫封闭了京城九门?”严恒固执地站在原地,并没有回去的意思。 “这与你没关系,你只管好生养伤才是!”郑畋板着脸说道。 严恒摇了摇头,若有所思道:“此前大郎曾说过,仇士良一定会杀杞王,所以才让我前往玄都观,原本以为对付玄都观的那些妖道没什么问题,但没想到的是那些道人早已被换成了禁军,不良人先在观外与五百死士厮杀之后,难免力所不逮,这才......” 说到这里,从未流过一滴泪的严恒竟已是泪流满面,虽与那些属下相处时间甚短,但严恒却已然将他们视作兄弟,此时惨遭全军覆灭,心中如何不痛。 闻言之后,刘弘轻轻拍了拍严恒肩头,道:“这个仇终究会报的!” 严恒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杞王还活着的消息怕是他们早已经知道了,仇士良欲立新君,陛下诸子均年幼,唯有立武宗之子!” 郑畋闻言紧接着说道:“而武宗诸子中,对仇士良来说杞王虽称不上贤明,但也绝不似昏庸之辈,恐难以驾驭,而如今在京城的只有一位兖王李岐!” “仇士良如今还在骊山,那么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兖王?”刘弘讶异道。 郑畋点了点头,道:“应是错不了,而且若我所料不错,延庆公主应该早就知道了!” “什么?那......那她为何要瞒着我们?!”刘弘不解,在他看来,延庆公主分明就是和自己是一伙的。 郑畋冷冷地笑了笑,道:“只怕是这位公主殿下所图不小啊!” “她要拥立杞王登基!” 严恒冷不丁的这句话顿时将刘弘惊得目瞪口呆,结结巴巴说道:“这......那......那我们需得快些告诉大郎才是!” 郑畋想了想,又道:“所以这便是泽远所说的京城大乱,至于他说去东都寻一个人,我想......” 郑畋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陷入沉思之中。 “都到了这个时候,你想说什么快说便是了!”刘弘催促道。 良久,郑畋抬头看了看二人,缓缓说道:“应是文饶公!” 第四百一十二章 程伶儿的手信 闻言之后,刘弘面带惊讶之色,道:“李德裕?!” “不错,无论杞王登基还是兖王登基,都必须要有一位足以能够在朝中震慑百官的重臣支持,如今前朝的官员贬得贬、死得死,而距离京城最近的,便只有东都的文饶公!但同时也只有他才能让百官信服。所以我猜兖王也好,延庆公主和杞王也好,都会派人前往东都去请李德裕回京主持大局!” 说罢,郑畋想了想又道:“说不定......现在有人已经出发了!” “既如此......”刘弘若有所思,“那为何一开始时大郎不直接说明?反而留下这么一句意晦难明的话,若是我们揣测失误,岂非要误了大事?” 郑畋转而笑道:“呵呵,对于泽远来说,总有些事是无法预知的,若骊山那边的事情顺利,京城便安全无虞,此前不过都只是他的一种猜测,只是今日却都一一应验了!” “那你的意思是说,骊山那边......不顺利?”刘弘问道。 郑畋点了点头,道:“至少有些事并不在泽远的预料之中,至于是什么事,我们便不得而知了!” “咳......咳咳......咳咳咳......” 也许是无法耐受天气的寒冷,剧烈的咳嗽让严恒感到有些呼吸困难,同时全身本已包扎好的伤口因为震动,隐隐渗出了些许血渍。 “严恒!” 正在此时,赵婉的一道娇喝将三人的视线吸引了过去。 只见赵婉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站在堂屋门前,怒气冲冲地望向这里。 刘弘与郑畋二人这才想起严恒伤势未愈,随即不由分说地将其拉扯着走回堂屋。 三人老老实实地被赵婉训斥一番之后,走至郑畋跟前道:“方才阿姊让月儿送来一封手信,说是交给你的!” “程都知?!” 郑畋早已知道程伶儿与李浈的关系,所以对此也并不觉得意外,只是让他好奇的是,这封信中的内容。 蜡封完好。 但令郑畋感觉不太正常的却正是这枚蜡封。 平康坊距离安邑坊仅仅一个十字街的距离,按理说程伶儿根本没必要用蜡封的。 除非...... 红袖招是平康坊内最大的一间青楼,其内多以达官贵人和书生士子居多,所以这里能得到的消息也多为庙堂之事和那些大人物的风流韵事,而程伶儿在这个时候送来一封手信。 直觉告诉郑畋,这其中定是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 果然,郑畋打开手信后只扫了一眼,面色便骤然变得有些泛白。 “究竟出了何事?”刘弘忙问。 郑畋没有说话,神色有些凝重,将信递给了刘弘。 严恒则半倚在榻上,虽闭着眼睛,但头却是微微侧倾着,时刻关注着二人之间的对话。 至于赵婉,自从李浈离开后,似乎还不曾笑过,而程伶儿的这封信无疑令她变得更加不安和紧张。 刘弘的手有些微微发抖,以至于那张藤黄纸上的字都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这......这是......真......真的?!!” 确认三遍之后,刘弘手中的藤黄纸飘然落下。 郑畋没有说话,但那张愈发阴沉的脸,早已说明了一切。 郑畋不相信程伶儿会在这件事上如此轻率,在无万全把握之前,以程伶儿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写这封信的。 “出了何事?” 似乎感到了气氛的紧张,严恒艰难地睁开眼睛。 刘弘转头看了看严恒,又看了看同样紧张不安的赵婉,缓缓说道:“陛下在骊山行宫遇刺......龙驭宾天了!” “怎......怎会这样?!” 赵婉失声惊呼,不过她关心的并不是天子,而是天子的儿子,自己最爱的那个男人。 严恒瞪大了眼睛盯着郑畋与刘弘,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直到片刻之后才稍稍缓过神来,忙问道:“刺客是谁?!” 闻听此言之后,郑畋与刘弘缓缓垂下了头。 “到底是谁?”严恒强撑着坐直了身子,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发觉自己竟是周身无力。 而就在此时,只见赵婉俯身一把将地掉落在地的手信捡了起来,只看了一眼,目光顿时变得呆滞无神。 信,从赵婉的手上再一次飘落在了地上,同时掉落的,还是赵婉的泪。 “是......李浈!” 赵婉喃喃自语,她自然不相信李浈会杀死自己的父亲,她自然知道这并不是事情的真相。 但她,无能为力。 “大郎?!” 严恒闻言一愣,而后将右拳重重地砸在榻上,“这定是仇士良那阉狗的诬陷之词!” “不光是泽远,还有萧良!” 无论何时何地何事,郑畋似乎永远是最先冷静下来的那一个。 “还有白相、裴相、封大夫、马寺卿......朝中大小官员近百位,皆被仇士良视作了乱臣叛党!” “那李浈可还安全?!”赵婉脱口而出。 对于这些事情她并不关心,即便天塌了又怎样?即便天下的人都死了又怎样? 她要的只是那个男人还活着。 郑畋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但我相信泽远一定有法子离开那里!何况高将军、老骨和王计都在骊山附近,应该不会有事的!” 不过只有郑畋知道,这番话的可信度就连自己都不知有多少。 “绍懿回去多久了?” 突然,郑畋开口问了一句听似与此事毫无关联的话。 刘弘当即答道:“约莫有六七日了,一路上我已安排好了人手接应,一天换一匹马的话,此时应该到得了冀州!” 郑畋点了点头,“关中十万神策军,若无援军,我们毫无胜算,其他藩镇我们并不了解,所以此时唯有借河朔兵马!” 说罢,郑畋抬头叹道:“看来泽远早已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他若让绍懿走得再早些便好了!” “只是绍懿又怎会知道京城的变故?毕竟他离开时这一切还未发生!”刘弘问道。 郑畋点了点头道:“他自然不会知道,但你们莫忘了,在京城还有冀州、幽州、魏州的进奏院!” 刘弘闻言这才恍然大悟。 进奏院,为地方藩镇驻于京城的联络机构,设进奏官数人,杂役小吏无算,一则负责为本镇奏递表文,二则向藩镇传达朝廷诏令、文牒,及办理本镇在京的一应事务。 而对于藩镇来说,其更重要的作用,却是为藩镇刺探朝堂的一切动向和势头。 正因其本职如此,所以这些人天生便有着对京城大小事务的敏感力,郑畋相信,像这样天大的消息,进奏院绝对是第一个知道的地方。 所以当自己正在看这封手信的时候,三州的进奏院怕是早已派出八百里加急的快马直奔河北了。 但随即,郑畋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缓缓说道:“你们......有没有发现这封信中的另一条线索?” 第四百一十三章 百般筹谋皆因怕死 “什么线索?”刘弘问,他并不想在这些看似毫无关系的问题上浪费时间,他只想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自己又能做什么? 但同时刘弘却也自知,自己没有这个能力去揣测到更多的东西,反而倒是郑畋对官场上的这些事了若指掌,如果说这京城中还有一个人能帮到李浈的话,那这个人就一定是郑畋。 所以刘弘也只得顺着郑畋的话说下去。 “这其中没有马元贽!”一旁的严恒倒是率先说道。 刘弘这才发现,在仇士良列出所谓的这些“叛党”中,并没有马元贽的名字。 “因为他已经死了,仇士良从一开始就没信任过马元贽,所以他要利用马元贽的仇,来换取左军将士的忠心!” “你怎么知道?!”刘弘惊讶地望着严恒。 严恒本是个粗人,能说出这番话来倒是让刘弘感到大为意外。 严恒微微一愣,眼神迅速黯淡下去,“大郎说的......” 郑畋闻言后不由点了点头,若是如此,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所以呢?”刘弘追问。 “所以我们必须派人去东都!” “那我去!” 正在此时,门外响起一道声音,紧接着大门应声而开。 来人正是李浈五亲卫之一,刘关。 郑畋面露微笑,道:“也只有你去最合适了,五大三粗得最像个船夫!” 不料刘弘却是面露难色,道:“如今九道城门皆被金吾卫封闭,我们如何出得去?” 郑畋朗声笑道,“大雪骤降,天寒如冬,京城里的贵人们最需要什么?” 闻言之后,赵婉突然说道:“是柴薪!” “不错,正是柴薪,今年的天气反常得很,而去年的柴薪早已用得差不多了,即便金吾卫封锁城门,可终南山的柴薪还是需要运进来的!这不仅仅关系到京城那些贵人们的冷暖,更关系到整个京城百姓的生计,谁也不敢在这种事情上顽固不化!” 刘弘点了点头,道:“终南山的柴薪都自长安县西侧金光门的漕渠进来,而后再运到西市,只要刘关能混入运送柴薪的船夫中就可顺利出城,我这就去办此事!” 刘弘起身整了整袍服,脸上现出一抹得意的笑。 待刘弘走后,赵婉担忧地问道:“希望刘弘此去一切顺利!” 郑畋笑道:“一定会顺利的,那些船夫们辛辛苦苦将这些柴薪运进来,不就是为了一个钱字么?而刘弘唯一不缺的便是钱了!” ...... 渭南县。 渭南县距骊山不过百里,当李浈兄弟二人引着丌元实抵达渭南县城之外时正值翌日辰时。 “李将军,你口中说的那些人呢?你不会告诉咱家都在城内吧!” 前方渭南县城的城门已依稀可见,但这一路上却并未见到什么兵马,甚至连匹战马都不曾见到,这不能不令丌元实心中生疑。 数千人的兵马,即便是乔装易容,进入城内也必然会惊动当地巡街捕快,甚至驻防于当地的神策军。 李浈微微一笑,道:“是啊,那不妨我们便不急着进城了!” 丌元实冷哼一声,没有说话,到了如今这般田地,也只能任由李浈摆布。 “丌副使!”李浈再度开口,指着南面一座看上去像是人工堆砌成的土丘,道:“那里地势高些,想必能看得更远吧!若丌副使不介意的话,我们不如上去看看!” 丌元实点了点头,率先策马向那土丘走去,李浈与李漠二人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丌元实先行一步,当李浈与李漠刚刚上到一半时,丌元实却已登上丘顶。 望着丌元实的背影,李漠的脸上有些难看,不时地望着李浈,似乎有话要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李浈索性勒住缰绳。 闻言之后,李漠终于忍不住问道:“阿兄,你真的要如此?难道就没有其他法子么?” 李浈摇了摇头,指着丌元实的背影,道:“你可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不待李漠回答,李浈紧接着说道:“他在想如何能在我们与仇士良之间尽可能多地得到最大的好处,为了这个目的,他可以杀了仇士良,也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掉我们,你觉得到了那时,他是否会仁慈些呢?” 李漠没有回答,因为他不知道答案,也不想知道。 而后李浈又指着土丘脚下的两百名精骑,道:“当丌元实下了这道命令之后,这些人又是否会对我们手下留情呢?” “可他们是士兵,他们只服从上峰的命令!”李漠争辩道。 “是啊,他们是士兵,正如你手中的刀,当你的刀指向敌人时,它便是精忠报国的利器,但当你指向自己的同袍和无辜百姓时,它便是你作恶的凶器!” 李浈望着李漠,轻轻拍了拍其肩膀,道:“所以,要想战胜敌人,就必须先要毁掉敌人的凶器!” 面对李浈的解释,李漠并不赞同,但却让本就不善言辞的他无可辩驳。 说罢之后,李浈没有再理会李漠,而是催马自顾向丘顶走去。 望着兄长的背影,李漠顿时觉得有些陌生,但即便如此,他知道,自己依旧会留在兄长的身边。 丌元实已站在丘顶许久,而令人不解的是,他依旧保持着一个姿势,面向南方,双手低垂。 到得丘顶,李浈下马与丌元实背对而立,从始至终李浈没有看丌元实一眼。 丌元实面向南方,而李浈面向北方,没有人知道两人在看什么。 “李将军果然好算计!” 终于,丌元实率先开口。 李浈将目光收回,俯身望着脚下的那两百精骑,笑道:“在下只是不想死而已!” “咱家以为仇士良是我此生遇到最可怕的人,可今日才发现,最可怕那个人竟是你!” “丌副使过奖了,纵有百般筹谋,到头来却是怕死二字!” 丌元实冷笑一声,道:“看他们的相貌乃是唐人无疑,可恨那些愚蠢的斥候,竟被如此轻易地骗了去!” “神策军乃是大唐精锐,要想骗过他们确实也颇费了些脑子,从河北弄些黠戛斯士兵的衣服、兵器并不难,仿制些旗帜也不难,难就难在既要与禁军斥候保持足够的距离,既让他们看得清衣服,又不能看不清脸面!” 李浈淡淡说着,似乎在说一件手到擒来之事。 而此时李漠也终于跟了上来,刚要说话,眼角的余光却不经意间瞥到了丌元实的前方。 而就在这一刹那,李漠的表情竟瞬间凝滞,伸手指着丌元实前方,惊骇地说道:“他......他们是......” 第四百一十四章 相残 李浈笑了笑,没有说话。 即便是现在,他也不曾去看一眼丌元实对面的丘腰上究竟有什么。 因为这一幕,始终在自己的计划之内。 因为这一切,依旧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倒是丌元实冷笑一声,冲着自己对面大声说道:“高将军,许久不见,何时成了黠戛斯的人?!” 高骈原本为右神策军都虞候,所以二人熟识并不稀奇,不过高骈虽并非归丌元实下属,但若论官职,丌元实要比其大得多。 而在丌元实对面丘腰上的,正是高骈。 不过,却不止高骈一人,而是整整千骑。 显然高骈已在此等了许久,甚至整个土丘南侧的积雪都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掣弩待发之间,千余支铁镞散发着森寒的光芒,只待一声令下,丌元实便将血溅当场。 高骈立于马上,手中长槊一横,厉声应道:“倘若朝廷需要,高某可以成为任何人!” 言罢之后,高骈向前挥了挥手,顿时千骑行进,在距离丌元实百步时再度停了下来。 这个距离能让丌元实看得更清楚些,但由于仍未到丘顶,所以在土丘另一面的神策军铁骑依旧只能看到李浈、李漠和丌元实三人的身影,对于即将到来的这场杀戮一无所知。 李漠明白兄长将要做什么,此时再也抑制不住地吼道:“他们都是大唐的士兵,你怎下得如此杀手?!!” “哈哈哈……”丌元实仰天大笑,“你这个兄长远比你想象中要狠毒得多!” 李浈却依旧没有回应的意思,而是望着自己脚下的那些神策铁骑,对高骈说道:“高将军可准备好了?” 高骈面无表情,应道:“只待将军下令!” 李浈点了点头,终于转过身子,望着丌元实和李漠沉默良久。 “阿兄!”李漠的眼眶有些湿润,因为在他看来,那些都是大唐的士兵。 既为同袍,岂有相杀之理?! 但…… “杀!” 李浈终于说出了那个字,即便自己再不情愿,即便自己再心痛,也必须要这么做,因为他不确定在这些人中,有多少还忠于这个大唐,又有多少只忠于仇士良。 而一旦这其中有哪怕一个人逃脱,也终将会令自己筹谋已久的计划毁于一旦。 到了那时,将会是整个大唐的灾难。 欲得,必有所失。 而高骈同样没有丝毫将欲杀敌的兴奋,有的只是一脸的深沉,和无奈。 令既出,必践行。 只见高骈挺槊而起,四尺槊锋遥指前方,口中断喝一声。 “杀!” 瞬间,马蹄声大如雷,三千铁骑分为三路,分别自丘顶和东西两侧奔腾而出。 两百神策精骑只见土丘凭空升腾起三道雪幕,继而便是雷声滚滚而来。 如此突如其来的一幕,若换做旁人怕是早已肝胆俱裂、亡命奔逃,但他们是神策军,是大唐帝国最精锐的军队之一,他们的前辈来自西北边军,同样也继承了西北边军的无畏和勇武。 只在雷声传来的一霎那,两百精骑便已明白发生了什么,因为这是他们无比熟悉的声音,因为这是只有在骑兵冲锋时才会发出的马蹄声。 惊天动地,摧枯拉朽。 这是将会摧毁一切的强大力量。 面对危机,两名并不熟识的禁军旅率只对视了一眼,而后竟是异口同声吼道:“结阵,迎敌!” 丘顶之上,李漠眼睛通红,发狠似地骂道:“这些蠢货竟要迎战!” “神策军的兵从来都不会逃跑!” 一旁的高骈喃喃说道,他的眼睛噙着泪,尽管心中不忍,但他还是执行着李浈的命令。 “神策军从没出过逃兵!” 与此同时,位于土丘东侧的王计也默契般地说道,只是他眼中的泪早已夺眶而出。 王计出自神策军斥候,他知道,身为神策老兵,似乎每个人都有着一种天然的骄傲,这种骄傲早已浸透在每个人的骨子里。 即便是死,也要看着敌人的眼睛。 西侧的骨朵达对此倒是不以为然,不过他不以为然的却是“弩”这种兵器。 对于这些神策骑兵的表现,在骨朵达看来,军人本就该如此。 至于逃?不存在的! 战马嘶鸣,三路骑兵列队突进,而就当神策骑兵列阵完毕即将反冲锋时,却骇然发现,敌人却已停止前进。 两名旅率双瞳微微一缩,心中却是暗道不妙。 此时两军相距不足百米,且对方居高临下。 对于这些神策骑兵来说,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片刻之后,只见对面土丘之上泛起了点点星芒。 那是铁镞的寒光,更是阎罗的狞笑。 大唐骑兵极少配盾,一来增加战马和士兵的负重;二来战场之上骑兵的优势是冲锋,而盾无疑会极大地影响到骑兵的机动性。 在这样的距离之内,当对面亮出这三千张劲弩时。 结局便已注定。 几乎没有给神策骑兵更多的反应时间。 劲弩上弦,手扣悬刀,在亮出劲弩的一刹那,三千铁镞便夹杂着凄厉的嘶鸣声倾泻而出,如三片巨大的黑云,似泰山压顶般地直扑而下。 妖魔终于张开了它的巨口,野兽终于伸出了它的爪牙。 血色在前方迅速蔓延开来,如一朵朵诡异妖艳的花,刺得人无法睁开眼睛。 这一切,已再无挽回之机。 高骈、王计二人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双眼,泪水自他们的眼角滑落,这并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但却是无法选择的结局。 李漠瞪着自己的阿兄,如此的陌生。 “唉......” 李浈轻轻叹了一声,望着丌元实,幽幽说道:“他们不会白白死去!” 丌元实再度仰天大笑,“小小年纪心肠便如此歹毒,只怪咱家看错了人!” 李浈冷笑,“丌副使在想什么,浈一清二楚,浈只是想奉劝丌副使一句,要想活得清白,需得放弃一些东西!” 丌元实闻言微微一愣,虽然李浈没有说得太多,但出于对某种东西的敏感,丌元实似乎嗅到了什么气息。 丌元实正欲再问,却只见李浈早已走到高骈身旁。 “千里兄!”李浈轻轻拍了拍高骈的肩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理解高骈的感受,所以他不会去说那些无关痛痒的劝慰之言。 高骈点了点头,而后转身冲身后众兵士喝道:“换衣服,三刻内!” 第四百一十五章 雪化 冰消 长安。 初春的雪终究还是无法坚持得太久,在下了两天之后已经逐渐开始有了融化的迹象,雪水顺着房檐滴落,宛如道道雨帘,仿如置身瀑布之内。 雪化冰消时的寒冷让大多数人对于外面望而却步。 不过每当到了这个时候,平康坊的青楼酒肆总是最热闹的,胡姬的胡旋舞、乐伎的琵琶曲和文人士子们的诗词雅赋,似乎永远都是大唐最富丽华美的那一页。 ...... 十六宅,兖王府。 几名年轻的婢女正在不停地向五个炭盆内添着木炭,使得原本就已烧得通红的木炭怦然窜出一道道火舌,噼啪作响不绝于耳,顿时将几名婢女吓得花容失色。 “贱婢!滚出去掌嘴三十!” 李岐拍案而起,怒声呵斥道。 自从听到杞王兄生死未知的消息之后,李岐便有些心神不宁,眼下仇士良迟迟不归,虽说城郭和皇城以及宫城的戌卫已被郭睿的金吾卫接管,但李岐知道,这不过只是权宜之计罢了。 只要仇士良的神策军一日不归,自己便无一日之宁。 或许正因如此,当金吾卫进行全城封锁之后,似乎便没了任何更进一步的行动,就连目的都变得有些莫名其妙。 一时间,整座京城都陷入一种异常诡异而不安的气氛中, 不过,这种诡异和不安在有些人看来,却显得再正常不过。 ...... 延庆公主府。 派往东都洛阳的人去了已有一日,相对于李峻的紧张来说,延庆公主却一如往常般的镇静。 “阿姊,难不成我们现在就只能这么等着?” 尽管李峻已经做到最大限度的忍耐,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当李峻问这句话时,延庆正站在窗边发呆,似乎已经许久不曾移动过。 闻言之后,延庆公主这才缓缓转过身子。 “阿姊,你......” 李峻有些惊讶,因为他发现阿姊的脸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两道浅浅的泪痕。 帕巾轻拭,将泪痕抹去之后,延庆摇了摇头,笑得有些难看。 “我们只能等待,如今着急的不该是我们,而是兖王才对!” 延庆公主轻声说道。 “为何?”李峻问。 “戍卫京城的金吾卫不过万人,羽林卫虽然大部分都被皇叔祖带去了骊山,但戍卫宫城的羽林卫至少还有两千人,况且北衙还有左右神武军、英武军,加起来至少应有三万,郭睿虽然囚禁了几名将军,但不可能将各军的将校全部抓了去,若这些人一旦觉察到了什么,可不是这些金吾卫能挡得住的!” 延庆说得云淡风轻,但语气中却透着深深的自信。 “可兖王至少近有金吾卫,远有神策军,而我们却无一兵一卒,如何与他去争?!”李峻似乎变得愈发急躁不安。 延庆的脸上终于又恢复了先前的笑容,伸手将发髻上的一朵山茶花摘了下来,而后轻轻插到李峻头上,笑道:“这山茶花原本只在会稽才有,五年前才引入京城,你可知是何人引种来的?” 尽管李峻并不知道这句话与自己的问题有什么关系,但还是木讷地摇了摇头。 “李德裕!”延庆莞尔笑道。 “那又如何?”李峻显得有些不耐烦。 “无论于我们还是兖王,眼下最重要的便是看谁先能将李德裕拉拢了来,只要李德裕一日不进京,李岐便一日不敢登基!时间对我们来说,并不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李峻听完之后似乎愈发不解,一脸茫然地望着延庆。 “可......可我们手中还是无兵无卒,将来如何应付仇士良?!” 延庆笑了笑,伸手指了指宫城的方向,道:“我们的兵马在那里......” ...... 渭南县。 王贲自文宗朝开成二年开始,一直到如今的大中元年,已是做了足足十年的渭南县尉,却从未见过像今日这般蹊跷之事。 堂堂的神策军副使,竟还要看一名长史的脸色行事。 虽觉蹊跷,但神策军的事情还不是自己一名小小的县尉能够过问的,自己能做的也只是依令而行罢了。 神策军除一部分戍卫京师之外,大部分的兵力分屯于长武、兴平、好时、普闰、良原、安平、奉天八镇,此八镇均为京畿腹地,成为拱卫京畿的一道坚固屏障。 但眼下陛下大阅骊山,以至于神策军的兵力大部分都被抽调去了骊山,虽说大阅的时间并不长,但毕竟在这段时间里京畿戍防空虚,上面派些人下来巡阅再正常不过。 所以王贲对于丌元实的到来也未多疑,只是副使身边那位年轻的“长史”,看上去倒是来头不小。 “禁军行事素来诡秘,也许人家是为了掩饰身份呢!” 王贲心中这般自我解释道,而这也是他能够想到可能性最大的一种解释了。 此时的王贲正端详着手中的一张纸条,上面记着一个地址,只有三个字。 樊家村。 十年渭南县尉,王贲早已将所属的大小数十个村落牢记于心,樊家村位于渭南县南十里,村子不过百户而已。 纸条来自于副使身边那位神秘的“长史”,王贲自然不敢怠慢,天还未亮,便引着那位“长史”直奔樊家村。 这是王贲第一次跨上禁军的战马,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那种战马欲催、热血沸腾的奇妙感觉,这不禁令王贲极为受用,到得樊家村口时,王贲伸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战马的鬃毛,一副不舍之状。 “喜欢?”那名年轻的长史似乎注意到了王贲的神情。 “嗯......不不,下官不敢......”王贲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赶忙连连摇头,同时将手缩了回来。 年轻的“长史”笑得很灿烂,令王贲紧张的心情顿时缓和了不少。 只见其牵着手中的缰绳,走至王贲跟前,“伸手!” 王贲赶忙低着头,忐忑地将手伸了出去。 “它是你的了!” 年轻的“长史”将缰绳塞到王贲手中,笑得依旧灿烂。 “这......下官不敢......”王贲顿时冷汗淋漓。 正当王贲想要将缰绳送回去之时,却听“长史”身旁的那名护卫略带不满地说道:“喜欢就拿着便是了,扭扭捏捏地像个婆娘!” 王贲再抬头时,却只见“长史”已经转过身子。 “王县尉,战马送你了,你若喜欢,本长史还可以多送你几匹,只是不知你的口风可紧?” “长史”问道。 王贲看不到“长史”的表情,但却听得出这句话中隐含的言外之意。当即应道:“回长史,下官知道该怎么做!” “嗯!你先回去吧,若有人问起,你该知道怎么答!” 王贲讪讪一笑,道:“下官从没来过此处,更未见到长史去了何处!” 第四百一十六章 一位故人 大唐太大,那些朝堂之上的王公贵胄们永远不知道,诸如樊家村这样的村子在大唐不知还有多少。 但也正因无数个这样的村子,才成就了大唐纵横万里的广阔疆域,若将大唐比作一个人,那这些村子便是其身上的每一个毛孔。 没有人会刻意观察自己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但对于身体来说,毛孔却是不可或缺的。 今日的樊家村一如往常那般宁静,朝堂的纠葛似乎永远不会影响到这里,李浈望着近在咫尺的袅袅炊烟,心中也不禁安宁了许多。 “将军,我们这是要去见谁?” 一路之上,王计并没有多问半个字,但到了樊家村后确是忍不住问道。 “村子是个好村子,只是这路太泥泞了些!”李浈低头看了看脚下因积雪消融而变得无处下脚的小路,无奈地说道。 王计笑了笑,没有追问,回道:“雪化冰消,便是京城里的路也好不到哪里去呢!” 李浈点了点头,道:“一个多月前我救了一个人,现在去看看他是否还活着!” 王计轻轻“嗯”了一声,没有追问,不过他注意到李浈在说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有些厌恶。 一个讨厌的人,不知道也罢。 李浈皱了皱眉头,道:“可我不知道他住在何处!” 王计笑道:“这个好办,属下做的便是斥候,在这小村子里打听一个人,还是不难的!只是不知此人是何名讳?” 李浈看了看王计,轻轻说道:“大理寺卿马植的侄儿,马煜!” ...... 骊山,某处。 相较于华清宫来说,这昏暗潮湿的地下简直让人难以忍受,几盏昏黄的油灯和那一盆炭火,也并不能让此地看上去舒服多少,不过只是变得不那么阴冷罢了。 石榻之上正坐着一人,披着厚重的裘皮袍,怀中抱着一只手炉,身上的五处伤口虽已被简单包扎过,但殷红的血痕依旧清晰可见,或许因为受伤,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 火盆旁是一名瘦得像一把剑的男人,正在不时地填着木炭。 此地虽处僻野之外,又极其阴暗潮湿,但一应吃食和一些必备的生活用物却是无所不有,甚至在一旁的石壁处,还堆放着几坛龙膏酒。 显然,此二人早已是有备而来。 “你打算何时出去?”如剑般的男人开口问道。 “呵呵!”石榻上的男人笑了笑,起身抱着手炉走至火盆前。 升腾的火焰将男人的脸映照得愈发清晰。 冷峻,而刚毅。 “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男人笑道。 “你就真的放心让他独自去面对这件事?”如剑般的男人往火盆中扔了两块木炭,没有抬头。 “朕......” “朕的儿子,自然最像朕!”男人颇为自信地笑道。 “他不适合做皇帝!” 闻言之后,男人低头看了看,沉默许久。 “朕知道!” ...... 渭南县,樊家村。 马煜跪在地上,虽是天寒地冻,但身上却已是冷汗淋漓,因为他知道,如今自己这条命早已不属于自己。 李浈翘着腿,静静地望着马煜,笑道:“马县令何必如此,快快请起!” 话虽如此,但李浈却并没有去搀扶马煜的意思,而马煜也并没有起身的意思,只是不住地摇头说道:“恩公面前,小人岂敢,小人岂敢!” 李浈点了点头,笑道:“当初若非马寺卿竭力恳求李某留你一条命,想必马县令此时已被马元贽......” 李浈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知道马煜是个聪明人,与聪明人说话,永远不必说得那么直白。 马煜闻言点头如小鸡食米,口中连连说道:“承蒙恩公搭救,马煜做牛做马愿报将军之恩!” “做牛做马倒是不必,若是李某没有记错的话,马县令依旧还是马县令吧!”李浈紧接着说道。 马煜闻言一愣,当日自己被那黑衣刺客以剑刺杀,只是那剑尖偏离心口要害一寸,加上惊吓过度昏厥了过去,这才保住了一条小命,至于以后的事,自己却是并不知情。 见马煜不解,李浈随即笑道:“马县令还是马县令,这......是陛下的意思!” 一听“陛下”二字,马煜更是惊慌失措,口中连连说道:“小的不敢......” “我已说了,这是陛下的意思,你......可明白?”李浈向前探了探身子,轻轻说道。 马煜先是一怔,而后赶忙俯首又道:“马煜谢主隆恩,谢主隆恩!只是......” “只是不知陛下有何吩咐?”马煜小心翼翼地问道。 李浈笑着点了点头,缓缓说道:“马元贽死了!” 马煜闻言顿时一惊,已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李浈紧接着又道:“仇士良谋反!” “啊?!这......这......”马煜瞪大了眼睛望着李浈,面色顿时变得苍白无比。 “所以......”说着,李浈这才将马煜搀扶了起来,附耳说道:“陛下需要你继续去做蓝田县令!” “臣定当万死不辞以报皇恩!” 马煜正欲再拜,却被李浈一把拦住,笑道:“死倒是不必,只是需要你回去做一件事!” “但凭将军吩咐!” 李浈将身子向后靠了靠,笑道:“若我没记错的话,蓝田守捉与你的关系不错吧!” 马煜当即回道:“回将军的话,蓝田守捉使李岘与下官乃是八拜之交,只要下官一句话,李岘必然鼎力相助!” 李浈点了点头,道:“嗯,这便是了,否则当日严恒闯县衙时,他也不会私自派兵去救你,既然如此,那你便去带一句话!” “将军请讲!” 马煜应声说道,尽管他知道自己将要做的必然会凶险万分,但此时此刻,自己绝没有第二个选择。 更何况,此番若是能助陛下平叛成功,自己不仅能够洗脱戴罪之身,甚至因此平步青云也不是没有可能。 事到如今,马煜知道,自己必须去奋力一搏。 正在此时,只见李浈取出一封书信递了过去,同时口中说道:“你务必将此信送到李岘手中,而后再回县衙待命!介时我自会派人与你联络!” 马煜双手接过书信,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拱手说道:“还请将军放心,马煜定当送到!” 第四百一十七章 什么都说了 待马煜出发后,李浈环视了一眼这间连简陋都称不上的小屋,缓缓说道:“这马煜倒也算是个人物,竟能在这样的地方住得下去!” 王计对此并不以为然,道:“属下以前生活的地方比这里强不了多少!” 李浈笑了笑,“可你莫忘了一句话,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王计点了点头,道:“将军说得倒也不错!” 说罢之后,王计似乎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李浈笑道。 王计神情略显尴尬,挠了挠头问道:“属下只是不解,将军难不成想借蓝田关的兵马?” 李浈摇了摇头,道:“无陛下的旨意,蓝田关的兵马可动不得!” 说罢之后,只见其抓起案上的一支竹箸,而后走至屋外,借着地上的湿泥划出了一条长线。 冲王计微微一笑,道:“此为商山路,以北为蓝田关,以南你可知道是何地?” “商州!”王计几乎是脱口而出。 “不错,是商州!” 说着,李浈将这条线又向南延伸了一些,而后轻轻划了一个圈,继续问道:“此地又是何处?” 王计想了想,道:“莫不是江陵吧?” 李浈大笑,道:“正是江陵!” 闻言之后,王计显得愈发疑惑,眉头紧皱地盯着这条线,不知李浈究竟是何意思。 李浈见状随即笑道:“蓝田关的兵马我们动不得,但......” 说着,只见李浈指了指商州和江陵两处,笑道:“这两地的兵马,我应该能动得了!” 王计面色微变,口中惊道:“您的意思是要调金商防御使和荆南节度的兵马?” “请!”李浈纠正道:“是请,我一个小小的幽州行军司马可无权调动这两地的兵马!” “可......可他们会......会帮忙么?” 王计很难相信李浈这个近乎疯狂的计划,对他来说,李浈虽来自江陵,但李承业早已从江陵府尹调至幽州刺史,况且当年的荆南节度使李德裕早已被贬东都留守。 而现在的荆南节度使为曾经的尚书右仆射郑肃,于会昌六年被当今陛下贬为荆南节度使,不过却依然挂着使“使相”的名头,而他又怎会顾及一个小小的幽州行军司马的面子? 至于金商防御使,虽不如荆南节度使那般的位高权重,但也算是把握金州、商州两地军政大权的一方豪强。 两位这样的人物,又岂是李浈说请便请的? 而王计生出这样的怀疑也是不无道理的,毕竟他是在洛阳兵变之后才跟随李浈,并不知道李浈与郑肃的关系,更不知道荆南兵马真正的掌权者都知兵马使严朔,便是严恒之父。 至于金商防御使崔碣,王计更不会知道,当初若非李浈将吴灼从金商防御使的位子上推进了大理寺狱,崔碣到如今也许还是个商州刺史。 更何况崔碣本为李德裕门生,而以李德裕与李浈的关系,一切早已水到渠成。 “也许......会吧!” 李浈的回答有些含糊不清,这更令王计心中有些不安。 随即却只见李浈再度取出两封手信,“你将此信一封送到商州,一封送到江陵府,毋必当面交与崔使君和义敬公!” 王计接过之后应声称诺,但转身刚走了几步,却又忍不住问道:“即便义敬公同意出兵,可江陵府距离京城不止千里之遥,这一去一回怕是......” 不待王计说完,李浈笑了笑,道:“我知道,所以也没打算让荆南的兵马真的来京城......” ...... 渭南县。 丌元实压抑了许久的怒火终于爆发,抬手一把将面前的几案翻倒在地,指着对面的高骈怒声吼道:“高千里!你们软禁咱家在此究竟想做什么?!若李浈不给咱家个解释,可莫怪咱家......” “如何?”高骈端坐案前望着丌元实,目光陡然变得无比锐利。 丌元实顿时语塞,原本他想说便将一切告诉仇士良,但倘若如此的话,自己怕是根本没办法活着走出这间屋子。 事已至此,自己已是连生死都被李浈死死地握在手中了。 “咱家要......要见李浈!”丌元实改口说道,语气中尽显不忿。 “呵呵,泽远去见一位故人,还不曾回来!”高骈收回目光,口中笑道。 正说着,却只听门外一声轻笑,“哈哈哈,我以为丌副使并不喜欢在下,看来倒是我错了!” 话音方落,李浈便推门而入,正看到丌元实怒气冲冲地站在一片狼藉之中。 “李浈!你将咱家软禁在此却又躲着不见,究竟意欲何为?!”丌元实当即怒声质问道。 李浈摆了摆手,将翻倒在地上的几案扶正,而后翘着腿坐在丌元实面前笑道:“丌副使可是误会在下了,方才千里兄也说过,浈不过去见一位故人而已!” 说到此处,李浈却是一拍脑门,道:“要说这位故人怕是丌副使也知道些!” “何人?”丌元实问。 “蓝田县令马煜!” 丌元实当即冷笑道:“哼!满口胡言,那马煜早已遇刺身亡,当初可是有仵作验过尸的,而且此事陛下也亲自遣不良人去查了,你说去见马煜岂不是在诓骗咱家!?” 闻言之后,李浈也不说话,只是一脸微笑地望着丌元实。 片刻之后,丌元实逐渐收起脸上的不屑和愤怒,转而变得有些错愕。 “你......你说得可......可是真的?!”丌元实的声音有些颤抖。 “怎么?浈现在这个样子就那么像是在说谎?”李浈一脸无辜。 “这怎么......怎么可能?!你们难道欺......欺君?!”丌元实难以置信地望着李浈,他实在无法相信,李浈胆大妄为竟到了如此地步。 闻言之后,李浈故作紧张地连连摆手,“欺君?这句话丌副使可不敢乱说!” “那......” 丌元实突然顿住,甚至就连表情在这一刻都已凝滞,因为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莫......莫非......”丌元实终究还是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那个猜测已不是自己应该知道的。 而此时李浈却是轻轻点了点头,笑道:“丌副使......说得不错!” 丌元实什么都没说。 但一旁的高骈却明白,其实他什么都已经说了。 “陛......下......” 丌元实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着骊山的方向伏首不起。 第四百一十八章 周墀 潼关。 即函谷关,因毗邻潼水,于东汉末改名为“潼关”,今隶属京畿道华州潼关县,自战国时便为关中要塞,有“三秦镇钥”、“四镇咽喉”之称,为河东道、京畿道、都畿道三地交汇之处,更是通往八百里秦川的必经之路。 潼关若失,京城势必无所倚仗,整个京畿之地将完全暴露在敌人的兵锋之下。 正因潼关之重,在其必经之地的陕州、虢州以及所在的华州三地,一度经过十数次易革,仅安史之乱后便先后置有“陕虢华节度使”、“镇国军节度使”、“奉诚军节度使”、“同华节度使”等,而至本朝,则为华州刺史兼领潼关防御使,而其守军前身则为“镇国军”。 区区一州之地,却拥有着与天下藩镇同等的地位和权利,甚至在朝廷的特允之下,在京城中设置了“华州进奏院”,由此可见一斑。 ...... 正月十八。 华州距离长安一百五十里,这个距离并不算远,加上华州进奏院的存在,所以京城里发生的一切很难瞒得过一个人。 华州刺史兼潼关防御使,周墀。 “陛下......驾崩?” 已年逾花甲的周墀在听完进奏官的呈报之后,苍老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惊讶,更没有怀疑进奏官的呈报是否属实,只是将眉头皱成一团,显得若有所思。 尽管华州距离京城并不远,但当进奏官最终将呈报放到周墀案上的时候,已是过去了整整三日。 三日不长,却也不短。 周墀知道,自己失去了整整三日的时间。 “使君......”进奏官是一名四十出头的男人,瘦而不弱,肤色白皙,额上甚至连一道皱纹都没有。 周墀轻捻长须,抬眼看了看进奏官,眉头依旧紧紧皱在一起,“说!” 闻言之后,进奏官略显犹豫之色,但最终还是轻轻说道:“朝堂巨变,使君......” 尽管此前已将这句话在心中默默预演了许多遍,但当真正说出来的时候,进奏官还是有些胆怯。 “如何?”周墀的眉头逐渐舒展,似乎略带微笑。 “使君......当尽早决断!” 话已到了嘴边,但还是没有足够的胆量说出来,只说了这么一句无关痛痒的话。 周墀微微一笑,缓缓说道:“你要说的,似乎......不只是这些吧!” 进奏官的额上瞬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伸手将幞头轻轻摘下置于案上,面色变得极为难看。 尽管这里只有自己这二人,可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再无回转的余地。 轻则人头落地,重则九族皆灭。 “你是要劝老夫尽早向那些人示好吧!”周墀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紧紧地盯着进奏官。 一滴汗水从进奏官的额上滑落,摔在案上,如同一朵小巧的花。 而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竟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 见进奏官垂首不语,周墀缓缓起身,在屋内踱了几步,突然问道:“杨邳,你跟了老夫已有十年了吧!” 杨邳想了想,回道:“属下自文宗开成二年跟随使君,至今确实已有十年了!” 周墀点了点头,道:“记得当年李德裕为相,对牛僧孺一党竭力排挤,老夫也因此饱受牵连,由尚书右仆射、集贤殿学士,转考功员外郎贬为这华州刺史,当初你为何执意不肯弃老夫而去?” 杨邳闻言赶忙起身,冲周墀俯身而拜,道:“使君当初虽受牛僧孺恩惠,但却身系朝堂社稷,无心朋党之争,属下素来敬仰使君风骨,又怎敢离使君而去!” 周墀闻言后陷入短暂的沉默,而后望着杨邳缓缓说道:“你既然深知老夫脾性,此时又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你让老夫去与那些阉宦坑壑一气不成?” “可......可若不如此,使君怕是......” “那又如何?老夫忠得是大唐,不是他仇士良,更不是白敏中!” 话音方落,便只听门外侍从说道:“郎君,神策军丌副使求见!” 闻言之后,杨邳面色骤变,“使君......” 话未说完,便被周墀伸手阻了回去。 “呵呵,丌元实!”周墀笑道,“看样子这是要逼着老夫做一个选择啊!” “那......属下先告退......”杨邳说着转身欲走,却被周墀伸手拦住。 “不妨我们一起听听,他究竟意欲何为!”周墀说着,稍稍整了整袍袖,道:“请他进来!” 少倾,房门轻轻推开,一行三人出现在周墀二人面前。 居中的正是丌元实,而在其左右则各有一名年龄相仿侍从模样的少年,看上去二人均是十六七岁。 一高一矮,一壮一瘦。 壮者如一尊铁塔,巍然不动。 瘦者...... 似乎更像是一把剑,一把将要刺破一切的剑。 “周使君......许久不见,下官特地前来拜会,不曾递上拜帖,还望使君莫怪才是!” 丌元实躬身笑道,只是那笑在周墀看来多少有些不太自然。 “丌副使说得哪里话,老夫怎敢!”周墀拱手回礼。 一个“怎敢”,让丌元实心中不禁苦笑一声,自知自己并不受欢迎。 “这二位是......” 周墀只一眼便看出这两名少年绝非丌元实的侍从。 李浈本想先探探周墀的口风之后再表明身份,但不知为何,当自己看到周墀那双眼睛时,心中竟生出一丝异样。 “下官幽州行军司马李浈,拜见周使君!” 李浈最终还是决定如实相告。 “这位是下官胞弟,李漠!” 说罢,二人同时躬身行礼。 周墀点了点头,说道:“嗯,若老夫没记错的话,你是幽州李刺史之子吧!” “回使君的话,正是晚辈!” 李浈笑道,又冲周墀行了个晚辈礼。 周墀却似乎并不领情,冷笑一声,道:“看来李刺史日后定是前途无量啊!” 李浈微微一笑,心知周墀已然认为自己已投靠了仇士良一党,但李浈却似乎并不急于解释,口中笑道:“周使君说笑了,家父既受皇恩,理应为陛下、为朝廷分忧,至于其他的,却是从没想过,也不敢去想!” “呵呵,是么?”周墀无意与李浈争辩,抬眼看了看丌元实,道:“丌副使此行前来,想必是有很重要的事情吧!” 第四百一十九章 不一定会输 丌元实看了看李浈,没有说话,只是脸色显得很差。 周墀见状之后,目中微微闪过一抹惊讶,但旋即又恢复正常,紧接着瞥了一眼李浈,幽幽说道:“看来......李司马不仅仅是李司马吧!” 李浈微微一笑,道:“怎么?周使君不请我们坐下说话么?” 周墀没有说话,用下巴指了指一旁的坐榻,“坐吧!” 尽管周墀此举显得有些无礼,但李浈却也只是笑了笑,而后向丌元实一伸手,道:“丌副使先请!” 众人次第落座,随后周墀看了看李浈,又将目光落在丌元实身上,说道:“丌副使此行可是奉了仇中尉之命?” 丌元实再度看了看李浈,见李浈并无开口之意,随即冷哼一声,道:“既然周使君问了,那下官也便实言相告,此行并非仇中尉之意,而是......” “是下官之意!” 不待丌元实说完,李浈开口笑道。 “哦?”周墀望着李浈,不解地问道:“李司马?” 只见李浈此时看了看周墀身旁的杨邳,道:“若下官猜得不错,这位想必是从京城而来吧!” 杨邳闻言一愣,从始至终自己都不曾与李浈有过任何交流,即便在京城,自己也只是对李浈有所耳闻,更不曾见过其人,但为何今日对方只见了自己一面,便知自己来自京城呢? 杨邳下意识地看了周墀一眼,支支吾吾不敢随意作答。 周墀却是一脸镇静之色,点了点头,道:“不错,这位是京城华州进奏院的进奏官杨邳!” 李浈点了点头,紧接着又冲杨邳笑道:“想必现在京城诸门早已被封锁了吧!” “怎么?你们不是自京城而来么?”周墀有些诧异地问道。 “实不相瞒,我们自骊山而来!”李浈随即答道。 “骊山?!” 周墀双眉一横,将手重重地拍在案上,将杨邳吓得顿时为之一颤。 对方自骊山而来,又有禁军副使在侧,周墀几乎已经可以断定李浈的目的就是为了拉拢自己。 不待李浈发问,周墀紧接着说道:“老夫为官数十载,承蒙圣恩隆眷,自问此生从未负过大唐,即便在当年的牛僧孺对老夫有提携之恩,也不曾依附过谁!” “敢问周使君究竟想说什么?”李浈笑问。 周墀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浈,字正腔圆地说道:“老夫的意思是,以前不会,现在......更不会!” 尽管从始至终周墀都不曾给李浈一个好脸色看,但此时此刻听完这番话之后,李浈的心中仍是生出了一些感动。 但李浈知道,周墀也许是一位好臣子,但却不是一位聪明的臣子。 闻言之后,李浈摇了摇头,道:“看来周使君知道的消息不仅晚了整整三日,而且还不是全部!” 周墀与杨邳二人随即对视了一眼,但谁都没有说话。 李浈紧接着说道:“若是这位进奏官知道得更多一些的话,使君也许是另一种态度吧!” “此言何意?”周墀当即问道。 “若下官猜得不错,现在下官早已是朝廷缉拿的要犯了!” “要犯?”周墀微微一愣,面带不解地望着李浈。 “不错,至少是仇士良所要缉拿的要犯!”说罢之后,李浈看了看一旁的丌元实,笑道:“若非丌副使仗义相救,怕是下官早已成了仇士良箭下的冤魂!” 丌元实闻言之后冷哼一声,而后将脸转向一旁,没有说话。 “骊山......”周墀有些犹豫,但想了想后还是开口问道:“究竟出了何事?陛下是否真的已经......” 而当周墀看到李浈逐渐垂下的头之后,脸上顿时泛起一抹凄怆之色。 既然李浈是仇士良缉拿的要犯,那便说明李浈至少不是仇士良的人。 当然,周墀此时无法证明李浈这番话的真实性,但根据丌元实此时的反应来看,显然这其中另有隐情。 此时的周墀顿时陷入沉默之中,屋内的气氛静得可怕。 片刻之后,周墀正欲开口,却只听李浈抢先说道:“可否容下官问这位进奏官几句话,然后再回答使君的问题?” 杨邳面色一紧,将目光移向周墀。 周墀冲杨邳微微点了点头,而后说道:“问吧!” 李浈颔首致谢,而后冲杨邳叉手行礼,道:“敢问杨进奏,此时的京城之内可是兖王做主?” 杨邳点了点头,道:“正是兖王!” “皇城诸门可还是左右领军卫负责戍卫?” 杨邳摇了摇头,道:“是金吾卫!” 说罢之后,杨邳紧接着又补充道:“不仅皇城,宫城及郭城诸门都已换成了金吾卫!” 闻言后,李浈微微皱了皱眉头,自顾沉吟道:“看来北衙诸军的将领已被兖王的人控制了!” 想了想后,李浈又问:“不知......延庆公主府,可有什么动静?” 杨邳闻言顿时有些疑惑,仔细想了一阵子后,摇头答道:“公主府倒是不曾留意过,不过应该是没什么大事,否则应该瞒不住的!” 李浈点了点头,这才冲周墀说道:“下官的话问完了,该使君了!” 周墀随即看了看一直不曾说话的丌元实,说道:“怎么?这些事情难道丌副使不是应该最清楚的么?” 丌元实面色略为尴尬,自己虽为禁军副使,但一直以来都在骊山,对于京城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而仇士良更不可能将他的计划告诉自己。 此时只见李浈笑了笑,说道:“使君明鉴,丌副使虽为仇士良下属,但却并非同路之人,否则也不会冒险将下官救出来了!” 周墀点了点头,轻抚长须,口中说道:“既然如此,那老夫便暂时相信你们所说之言,说吧,你们找上门来,究竟想做什么?” 李浈笑了笑,说道:“说来也不怕使君怪罪,在来见使君之前,下官心中不免有些忐忑,但此时此刻,下官相信使君对大唐仍是一片忠心!” 尽管李浈有恭维之意,但周墀对此却似乎不以为然,口中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其实下官想借使君手中的一样东西!”李浈缓缓开口。 “什么东西?”周墀问。 “潼关!” 周墀闻言顿时拍案而起,口中怒声喝道:“放肆!” 而丌元实与杨邳也是顿时一怔,如看怪物般地望着李浈。 李浈见状依旧面带微笑,道:“使君先请息怒,且听下官仔细说来!” ...... 待辞别了周墀,一直被当做空气的李漠这才抹了一把汗,口中不由长长舒了一口气。 而此时丌元实也忍不住问道:“你如何知道周墀会合作?” “不知道!”李浈答道。 “那你就敢闯进这华州刺史府?倘若他有二心,或是不与你合作,我们岂不是连这门都走不出来?”丌元实顿时大惊失色。 “倘若如此的话.......”李浈冲丌元实露出一抹神秘的笑意,附耳说道:“那我们便杀了他,再取了他的官印!” “杀......”丌元实顿时又是一身冷汗,在刺史府刺杀刺史,而且还是手中握着重兵的华州刺史,这样的想法即便是自己连想都不敢去想的。 “怎么?丌副使不信?”李浈笑道。 话音方落,便只见李漠长长地打了声口哨。 然后,似乎便没了然后。 也许是方才的一番惊吓,丌元实突然觉得在自己四周不知何时多了些大汉,虽看上去与周围的百姓并无区别,但直觉告诉丌元实,这些人绝不是百姓。 丌元实用力揉了揉眼睛,再向四周张望时,却已再无异常之状。 “你......”丌元实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少年。 似乎,不一定会输! “我们接下来去哪?”丌元实改口问道。 他惊讶地发现,现在自己似乎对李浈将要去做每一件事都充满好奇,自己似乎更像是一名观棋者,对于博弈者每一个决定、每一步落子,都充满了好奇与期待。 李浈灿烂地笑道:“去东都!” 第四百二十章 活着也是死了 骊山行宫。 当李浈在京南各地转战奔波时,当兖王李岐在京城焦躁不安时,身处骊山的仇士良却静得出奇。 因为他不得不静下来。 只要一日没有李忱的下落,仇士良就一日不敢回京。 而只要自己还在这里,骊山便依旧是一只密不透风的铁桶。 进不来,更出不去。 仇士良并不在乎萧良的逃脱,即便他是名动天下的“天下剑”。 在仇士良看来,无论“天下剑”的剑如何锋利,在自己这十万禁军面前也终究只是螳臂当车罢了。 仇士良从来就不曾惧怕过什么“天下剑”,更不曾惧怕至今生死未卜的皇帝李忱。 而真正能令其感到害怕的,也许只是在“天下剑”保护下的李忱。 如今,又多了一个李浈。 李浈的身份无疑是让仇士良真正忌惮的,所以他必须要在这里继续等下去。 其实对于如今的仇士良来说,无论是李忱也好,李浈也罢,他们的死活并不重要。 倘若死了便好,如若没死,那么重要的是在李岐登基之前,他们绝对不能走出骊山。 但话虽如此,仇士良依旧还要确定一件事,尽管这件事的结果在目前看来已无关重要。 军帐之内。 尽管仇士良此时成为此时此地的绝对掌权者,但他还是不愿坐镇行宫,因为他知道,无论自己手中的权利有多大,也终究只是大唐的臣子,这天下依旧还姓李。 这是一种态度。 对此,仇士良轻车熟路。 仇士良更不想在自己百年之后,还成为那些御史以及史官们口诛笔伐的目标。 军帐再厚,也比不得那些宽厚的宫城殿墙,外面的雪水已经融化大半,将本就不多的热量尽数都吸了去,使得此间变得愈发得寒冷。 仇士良凹陷的眼圈看上去微微有些泛青,眼白中更是满布着血丝,厚重的裘袍似要将他那瘦弱的身躯压倒一般。 也许没有人会相信,先后两次将大唐帝国搅得不得安宁的一代权宦,早已迈入了风烛残年的日子。 “咳咳咳咳......”仇士良口中一阵轻咳,将手中茶盏中的茶汤洒落了出来。 “看上去......你的时日无多了!” 闻听此言,账内待侍的几名婢女顿时吓得冷汗淋漓,垂着脸偷偷地瞄向仇士良。 放眼大唐,在仇士良面前敢用这样近乎诅咒的言语,似乎再找不出第二个。 说话的是坐在仇士良下手一名身着朱红僧袍的和尚,其双手交叠地置于膝上,右手掌中攥着一串白玉佛珠,只是在那玉绺之内,隐隐沁着些许血红色的纹路。 就当几名婢女战战兢兢等待着一场“暴风雨”来临之时,仇士良却是微微笑了笑,将盏中剩下的茶汤一饮而尽。 “那又怎样?咱家想做的事一样能做成!”仇士良笑道,示意身旁一名婢女将茶汤续满。 血和尚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显得不置可否,“那个兖王看上去可并不算精明,你就不怕他在京城捅了什么篓子?” “太精明的人咱家反而不放心,如今文武众臣皆在骊山,至于京城留守的那些人......”仇士良看了血和尚一眼,“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又敢掀起多大风浪呢?” “杞王还活着!”血和尚紧接着说道。 “咱家知道!”说着,仇士良的脸上现出一些懊恼,“若不是清尘无能,咱家此刻会轻松得多!” “他并非无能,只是运气不好罢了,谁能想到萧良不来骊山救驾,反而先去了玄都观呢!说起来,若非你的消息有误,贫僧也不会急着来骊山,若贫僧还在,萧良也不会得手!” “哼!”仇士良闻言冷哼一声,道:“是马元贽的消息有误,与咱家何干?” “嗯!”血和尚点了点头,道:“马元贽还是太蠢了些,不过......” 说着,血和尚微微一顿,而后说道:“贫僧总觉得这背后似乎并不如看上去那么简单!” 仇士良想了想,问:“你是说萧良来骊山的假消息?” 血和尚点了点头,道:“显然,若非有人事先通知萧良的话,他又怎会知道杞王在玄都观?而对方营救杞王的意思很明显,就是与兖王争夺皇位!” 仇士良微微一笑,道:“是李浈!” “哦?”血和尚略显讶异。 “你别忘了,当日萧良救走的不仅是杞王,还有一个严恒!”仇士良笑道。 “那你又如此笃定是李浈所为?” “在整件事当中,能惊动萧良的只有两个人,陛下与李浈,而这对父子里,能够不惜一切代价去救严恒的,就只有李浈了!” “为何不是皇帝?”血和尚又问。 “皇帝?呵呵......”仇士良冷笑一声,道:“能够装疯卖傻隐忍数十年的光王殿下,又怎会为了一个小小的不良帅去动用天下剑?多救一个人也便多了几分危险,这个道理......我想我们的陛下不会不明白!” 血和尚点了点头,笑道:“不过幸好,皇帝已经死了!” 闻言之后,仇士良抬头瞥了一眼血和尚,笑道:“只要一日不见到尸首,咱家便一日不能相信他已经死了!” “怎么?你信不过贫僧?”血和尚的脸上略显不愠。 仇士良摇了摇头,道:“是咱家太了解这位皇帝陛下了!能连咱家都骗过去的人,绝不会如此轻易地便死了!” “只要击中五道死穴中任意一道,他都活不过一日,何况贫僧五道皆中!”血和尚颇为自信地说道。 仇士良笑了笑,说道:“人有时太自信了不好!” 仇士良说话的声音很低,听上去更像是说给其自己听的。 说罢,仇士良紧接着笑道:“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只要咱家还守在这里,他即便还活着,也是死了!” “你之所以在这里不肯回京,便是为此?”血和尚问。 仇士良摇了摇头,缓缓起身稍稍活动了一下腰身,而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咱家在等一个人!” “何人?” 仇士良随即向东南方扬了扬下巴,道:“东都,有位留守!” “那你为何又让贫僧至此?”血和尚紧接着问道。 “哈哈哈......”这一次,仇士良笑得很开心,走到血和尚跟前,俯下身子笑道:“因为天下剑还活着,而且就在骊山!” 第四百二十一章 四进洛阳城 大中元年,正月十九。 长安,崇仁坊,延庆公主府。 李峻在这里已将近五日,每度过一日,李峻心中的不安和恐惧便又增加一分。 不安来自于对局势的不确定,而恐惧却来自于自己最亲近的那个人。 延庆公主。 李峻不明白,为何权利会对一个女人拥有如此大的诱惑,甚至有时候李峻已经隐隐预感到,倘若自己真的能够登基,那么真正掌权的人应该会是自己的阿姊吧。 每念及此,李峻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出两个人。 一个是睿宗孝皇帝。 而另一个,是太平公主。 曾几何时,李峻无数次地觉得自己多谋善断、远见不凡,倘若自己做皇帝的话,应不比先皇差上多少。 但现在,李峻突然觉得自己当时的想法是多么可笑,自己终究还是缺了一样东西。 狠。 自己不够狠,阿姊可以为了权利去利用所有人,甚至包括自己。 仅此一点,李峻自问自己无法做到。 有时他希望这一切不过只是自己一个漫长而又备受煎熬的梦。 梦醒之后,一切如故。 甚至在内心深处,他宁愿自己和阿姊失败。 “他......”李峻不禁想起了那个如剑一般的少年,“真的能斗得过阿姊和仇士良么?” “希望吧......”尽管李峻对李浈并不抱有多大希望,但其心中却抑制不住地这样想着。 见李峻面色苦楚地不言不语,延庆柳眉轻蹙。 这是她的胞弟,这世上与她血缘关系最近的那一个,但她却不怎么喜欢这个弟弟。 或者说,她不喜欢太懦弱的人。 无论这个人是谁。 在延庆看来,李俊是犹豫不决和优柔寡断的,至少现在如此。 “你在想什么?”延庆朱唇轻启。 正陷入思绪中的李峻被吓了一跳,“啊?......哦,小弟在想......李德裕真的会帮我们么?” “呵呵......”尽管延庆知道李峻的脑子还不至如此蠢笨,但还是笑道:“他不是在帮我们,而是在帮他自己!” ...... 东都洛阳。 显然,东都的雪较京畿来说要小了许多,除了一些背阴角落处还依稀可以看到零散稀薄的雪层之外,入眼之处几乎看到不到任何雪的痕迹。 四进东都,李浈的心中并无太大波澜,这里的一切依旧如此陌生。 洛水横贯东西,将洛阳城分为南北两城,北城西侧为皇城,东侧为二十九坊,李浈等人自南城东侧的建春门而入,而后再经南市向北,便是洛水。 洛水河畔,上元节巨大的彩色灯轮还未拆除,尽管是在白天,高达十丈的庞然大物看上去也依旧气势恢宏,令过往行人无不驻足观望,以致洛水沿岸人头攒动、摩肩擦踵。 “嗯......比前年江陵府的那个还要大上不少!”李漠仰着脖子赞叹道,高大壮硕的身子挤在人群中,如铁塔一般巍然不动。 “这算什么,若是京城花萼楼前的那个,比这个要大上将近一倍!”一旁的丌元实一脸的不屑。 “一倍?!啧啧啧,赶明年上元节我一定要亲眼看看!......” 闻言之后,李漠瞪大了眼睛啧啧叹道。 “明年?呵呵,那也得有命活到明年再说!”丌元实冷笑道。 说罢之后,丌元实下意识地看了看李浈,却只见李浈的目光始终在那灯轮之上,对于丌元实之言似乎充耳未闻。 “的确很大......”李浈口中附和道。 对话索然无趣,丌元实白了一眼李浈兄弟,而后说道:“你们若看够了便快些去办正事,咱家可不想给你们陪葬!” 闻言之后,李浈略显尴尬地笑了笑,而后转身冲丌元实做了个请的姿势,“丌副使说得极是,莫耽误了正事!” 丌元实冷哼一声,方欲抬脚,却是立刻又收了回来,“莫不是你糊涂了不成?李德裕的府邸就在前面的玉鸡坊!” 显然,李浈的这个姿势与丌元实口中的“玉鸡坊”一南一北截然相反,但李浈却是笑道:“文饶公不在玉鸡坊!” “你......你怎么知道?”丌元实讶异道。 “猜的!” 丌元实:“......” “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胡闹!” 丌元实瞪着李浈吼道,若非自知打不过李漠的话,怕是现在早已一巴掌扇在李浈脸上了。 但就在此时,丌元实发现李浈脸上的笑意已渐渐消失。 丌元实见状心中不禁打了个冷战,他发现即便到了此时,自己依然看不透眼前这个少年,甚至连其脸上的表情都是那么难以捉摸。 “那......他在何处?”尽管丌元实并不相信李浈的话,但还是下意识地问道。 闻言之后,只见李浈伸手指了指城南的方向,“那里......” “那......既然如此,那你来城北做什么?”丌元实不解地问道。 李浈随即望着不远处的巨大灯轮,不免有些意犹未尽地说道:“看它!” ...... 平泉庄。 位于洛阳城南三十里平泉山环抱之下,原本为一位姓乔处士所有,但自安史叛乱之后逐渐荒废,于长庆二年被李德裕置入。 而后李德裕不惜花费重金,甚至不惜将大全国各地所产的奇石珍草收集于此,前后历经三年才将此地重新修葺扩建,才成了今日洛阳城最负盛名的园林之一。 平泉庄占地方圆近十里,其内亭台楼阁近百座,山泉飞瀑、清流翠莜,树石幽奇、语鸟莺歌,至于从各地收集来的奇花异草、珍木奇石更是数不胜数。 这是李德裕钟爱之地,但即便如此,李德裕也仅仅在此小住过两次。 如今,是第三次。 然而当每一次平泉庄迎来自己主人的时候,无一例外地却是主人官场上的失意。 东都的天,不冷。 但李德裕依旧披着厚厚的裘袍,书房内的三个炭盆不时发出噼啪的声响。 这位刚刚过了花甲之年的老人显得很疲惫,半倚在凭几之上昏昏欲睡。 “郎君......” 尽管张总管的年纪比李德裕还要年长上三岁,但精神看上去却要比李德裕好上太多。 李德裕微微睁开双眼,看了看张总管,旋即却又再度闭上。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还不到时候,再等等,再等等......” “那些人已等了一日,再让他们等下去......怕是会......” 张总管的话不忍说完,因为他怕李德裕会伤心。 “他们不敢......”李德裕却紧接着说道。 “可是李家少郎君如今已经被禁军通缉,他无论如何也走不出京畿道,更不会来这里的!” 闻言之后,李德裕的脸上竟极为罕见地现出一抹狡黠,幽幽说道:“我倒是觉得,那小子此时也许就在洛阳城呢!” 第四百二十二章 平泉庄 “文饶公可是在等人么?” 正说着,只见一人直接推门而入。 正是禁军副使王作恩。 而在其身后,赫然便是三名顶盔掼甲的禁军步卒,正虎视眈眈地望着李德裕。 见状之后,张总管怒而叱道:“你们......” 话未说完,李德裕轻轻摆了摆手,笑道:“看来王副使是等不及了!” 王作恩微微一拱手,冷笑道:“文饶公此言差矣,非是下官等不及,而是兖王殿下等不及、仇公等不及、这大唐的万万百姓等不及了!” 不待李德裕说话,王作恩紧接着又道:“天下不可一日无主,百姓不可一日无君,文饶公在这里每拖延一刻,大唐便多一刻危机,我想......文饶公不会不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吧!” 李德裕轻轻点了点头,道:“看来......老夫这一趟是势在必行了!” “自文饶公被贬东都,兖王殿下与仇公心中便替您不平,奈何天威难测、圣命难违,而今......” 王作恩笑着,没有继续说下去。 李德裕轻抚长须,满脸凄怆道:“自先皇驾崩,老夫以为此生再不会踏进长安,如今看来......” 说着,李德裕向着端陵的方向遥遥而拜,颤抖着声音说道:“承蒙先皇不弃,老夫必当竭力辅佐兖王殿下,以报吾皇厚恩!” 闻言之后,王作恩的脸色却是一沉,相较于此前竟是变得更加难看了许多。 自从见到李德裕的那一刻起,这一套说辞王作恩已是听了不下十遍,尽管明知李德裕就是在拖延时间,但却又偏偏寻不到什么漏洞。 对此,王作恩在气愤的同时却又感到无可奈何。 在李德裕这个一生都在宦海浮沉的四朝老臣面前,王作恩终究还是太嫩了些。 “文饶公!” 尽管王作恩得到的命令是将李德裕恭恭敬敬地请到京城,但此时此刻,他还是不得不考虑使用武力。 李德裕将目光缓缓转向王作恩,王作嗯顿时一愣,因为他发现李德裕的眼中竟已是老泪纵横。 虽然王作恩不相信这眼泪是真的,但心中还是不由得乱了些方寸。 “请......请文饶公快些随下官回京,事关社稷万万耽误不得!况且兖王殿下和仇公那里下官也不好交差!”王作恩改口说道,但语气似乎更重了些。 李德裕点了点头,但紧接着又摇了摇头,而后长叹一声道:“非是老夫不愿随王副使回京,而是此刻......” 李德裕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 “文饶公有话直说便是了,一切自有兖王殿下和仇公担待!”王作恩焦急地说道。 闻言之后,李德裕缓缓起身,而后迈着颤颤巍巍的脚步走至王作恩跟前,附耳说道:“事到如今,有些话老夫也便直说了,敢问王副使杞王殿下现在何处?” “杞王?”王作恩一愣,看了看李德裕,答道:“杞王殿下已被玄都观妖道谋害!” “果真如此?”李德裕紧接着问。 “怎么?文饶公信不过下官,还信不过兖王殿下和仇公么?”王作恩言之凿凿地说道。 “哦!”李德裕点了点头,缓缓说道:“但据老夫所指,杞王殿下不仅还活着,而且就在京城!” “什么?这......这怎么可能!”王作恩惊道。 “王副使若不信,那看看这个吧!” 说着,只见李德裕自袍袖中取出一封信,而后递给王作恩,道:“这是在王副使来之前,延庆公主差人送来的!” 说罢之后,李德裕又道:“哦,人还没走,就在西厢房!” 王作恩忙展开书信抬眼望去,脸上瞬间变得有些凝重。 “这......这......” “王副使现在应该知道老夫为何不愿回京了吧!”李德裕幽幽说道。 王作恩显得有些语无伦次,而后想了想道:“下官可否能见见此人?” 李德裕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指了指西厢房的位置。 王作恩随即一拱手,紧接着转身而出。 待其走后,李德裕不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张总管满脸惊喜地推门而入,不待李德裕开口,随即说道:“郎君......” “来了?”李德裕抢先问道。 张总管点了点头,“来了!不过随少郎君同来的还有一个人!” “哦?” “丌元实!” 李德裕闻言后先是一愣,而后却是抚须而笑,“哈哈哈,这小子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郎君,要不要请进来?”张总管问。 李德裕却是摇了摇头,道:“不急,不急!” ...... 李德裕拿出的那封信,让王作恩有些措手不及,杞王的消息让原本顺理成章的事情顿时变得越发复杂起来。 王作恩不敢擅自决断,尤其在这个时候,尤其在这里。 尽管李德裕默许了王作恩去见送信之人,但他却并没有去西厢房,而是径直来到平泉庄中心潭。 平泉山之所以叫做平泉山,是因为此处平地生出一眼泉水,而平泉山庄正是以这眼泉水形成的为中心扩建而成。 而后李德裕以怪石为山,泉水自假山飞流直下,形成一汪潭水,名为“中心潭”。 只见王作恩独自一人驻足此地,任由飞瀑溅起的水花洒落在身上,让王作恩的心中变得更加烦躁不安。 “王副使......想不到你我竟在此地见面了!” 正在此时,只听身后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王作恩旋即回身望去。 来人竟是丌元实。 “你?!”王作恩显然没有料到丌元实竟会出现在这里,目光不由自主地向丌元实身后望去。 “王副使在找人么?”丌元实笑问。 “丌副使不是应该在渭南县与黠戛斯的人在一起么?”王作恩反问道。 只见丌元实不由长叹一声,道:“你我同是渡江人,又何必多此一问呢?” 王作恩沉默片刻,而后缓缓问道:“他......来了?” 丌元实点了点头,道:“比王副使晚了一日!” “现在何处?我有要事!”王作恩忙问。 丌元实随即指了指西厢房的位置。 “怎么?他......知道了?”王作恩惊讶地问道。 丌元实苦笑一声,道:“从你我做这个决定那时起,便注定了要受他的摆布啊!” 第四百二十三章 总管王昱 王昱,出身于太原王氏,祖上曾是武德年间官至通直郎太史丞的王孝,也便是那位写出了《缉古算经》的初唐算学大家。 或许是因祖上余荫,王氏家族中的这一支脉对于算学的成就即便是放眼大唐,也无人能出其右者,而到了王昱这一代,算学之道已是日臻完备。 或许是对于算学之道痴迷过深,以致其他学问倍显疏落,所以王氏这一支脉在仕途上的成就始终逃不开“国子监”,久而久之,族人对于仕途也便再无进取之心。 毕竟国子监虽不涉朝政,但若能做到“国子祭酒”和“司业”的位子,却也是从三品、从四品的显赫官职。 但,王昱不想如此。 同样精于算学的他宁愿去公主府做一名普通的门客,也不愿穷极一生去追求仕途上的未知。 对于延庆公主,王昱宁愿如此。 几年之后,王昱在公主府从一名普通的门客,成为极受青睐的总管。 尽管门客的待遇总要比总管更高些,但为了留下来,王昱宁愿如此。 对于王昱来说,做什么并不重要,只要能每日陪在她的身边便已足够。 正如现在,王昱从京城来到东都,又从东都来到这平泉庄,他十分清楚延庆公主需要什么,也知道她要做什么,更知道此事背后隐藏的那个万丈深渊。 对于算学的精通并没有让他变得多么理智,恰恰相反,却让他成为一个甘愿临冰履渊的投机者。 当然,在王昱如此毫无理智的背后,永远是那位天香国色,却又被权利蒙蔽了内心的美丽女人。 王昱还要比王作恩早来了一日,而且王昱得到的答复也和王作恩如出一辙。 与王作恩不同,王昱看上去似乎并不着急,自从递上了那封信之后,也仅仅见了李德裕三次。 一次问早安,一次问晚安。 最后一次是连李德裕都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主动去见了王昱一面。 而令李德裕更好奇的是,王昱从始至终都没有再提一句回京城,似乎他的任务就只是一名信使。 不同的是,这位“信使”竟心安理得地在平泉庄住了下来。 就连李德裕这样擅于识人心、断人意的老狐狸都摸不清这个年轻人的意思。 所以,李德裕将这个年轻人交给了王作恩。 不过令李德裕没想到的是,王作恩没有去见王昱,而是去自己的中心潭见了另外一个人。 但王作恩并没有见到那个人。 因为那个人去见了王昱。 这一切看似只是毫无关联的巧合,但冥冥中却又存在着必然的因果。 好似这背后有一只无形的手,凌乱但又遵循着某种规律,去拨弄着这盘棋上的每一个棋子。 “王某是唤您少郎君呢?还是李司马?” 王昱见到李浈时,竟无半点意外。 “王总管随意便好!” 李浈见到王昱时,同样波澜不惊。 “公主和杞王殿下,还好吧!”李浈站在屋内,没有落座的意思。 “既然少郎君知道,又何必问呢?”王昱坦然答道,似乎也没有让座的意思。 李浈尴尬地笑了笑,而后叹道:“公主府能有你这样的总管,想必公主殿下能省心不少吧!” “少郎君谬赞了,为公主殿下分忧解难只是在下的本分而已!” 王昱的语气不卑不亢,看上去倒比李浈还要镇静些。 “我知道你来此地的目的,但没想到来的是你!”李浈索性开门见山地说道。 王昱这才微微一笑,躬身道:“在下也知道文饶公并不是兖王和公主殿下就能请得动的!” “哦?”李浈讶异道:“那你为何还留在这里?” 王昱不假思索地说道:“所以在下在等少郎君!” “你知道我会来?” 李浈顿时对王昱来了兴趣。 王昱点了点头,道:“公主殿下想得到,仇士良也想得到,郑台文更想得到,而以少郎君的才智,又怎会想不到文饶公是其中之关键呢?” “台文?”李浈笑了笑,道:“若我猜得不错,台文派来的人是刘关吧!” 王昱点头应道:“少郎君识人善用,刘关确是一位值得信任的下属!” 李浈想了想,而后望着王昱,笑道:“看来你们见过面了,希望刘关安然无恙,否则......” 虽然李浈与王昱此前并无交集,但仅仅通过今日这短短的几句话,李浈知道,若论脑子,刘关与王昱有着云泥之别。 尽管王昱有意避开李浈的目光,但他还是能感觉得到,李浈这句话中隐含着的浓浓杀机。 “少郎君言重了,在下手无缚鸡之力,又怎会是刘关的对手呢?想必他此时还在府尹衙门等着文饶公呢!”王昱轻声说道。 李浈这才点了点头,道:“我不管你为公主殿下出了多少谋、效了多少力,我只想让你明白一件事......” 说着,李浈缓缓走向王昱,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逐字逐句地说道:“只要是我的人,无论他是谁、无论他是官,还是是卒,你一个都不准碰!” 说罢,李浈稍稍挺直了身子,在王昱一旁坐了下来,接着说道:“当然,这些话你也可以转告公主殿下和杞王殿下,我们各有各的目的,只要不触及我的底线,我便不会插手!” 王昱笑了笑,道:“少郎君言重了,您于杞王殿下有救命之恩!” 说完之后,王昱想了想又道:“至少在眼下,公主殿下和杞王殿下都还在您这条船上!” 李浈冷笑一声,道:“看来公主殿下是想让我将文饶公请回京城!” 王昱笑道:“呵呵,公主殿下并不知道您来东都,这......只是在下擅自做主,因为只有您能够请得动文饶公,而且在下刚刚得知,王作恩也是少郎君的人!” “那文饶公回京与否于我又有什么好处?”李浈笑问道。 闻言之后,王昱笑了笑,道:“那少郎君为何还要主动来见区区在下呢?!” 李浈微微一滞,而后不禁朗声大笑,“王总管果然好算计,既然如此,那想必你也一定知道我要什么!” 王昱点了点头,道:“公主殿下一定会答应的!” “你知道?”李浈问。 “若少郎君信不过公主殿下的话,又怎会将这整盘的计划透露出来呢?况且......还有在下呢!” 闻言之后,李浈满面笑意,起身稍稍整了整袍衫,缓缓走至门前。 “既然如此,我们今晚回京!” 第四百二十四章 三成兵马 当李浈再一次见到李德裕时,李德裕正在侍弄着一盆兰草。 兰草来自江南东道的漳州,初春时分,正值兰惠排铃,高大挺拔的花剑、纤细飘逸的兰叶、拙朴厚重的陶盆,为这房内的万卷诗书更添了几分文静素雅。 李德裕的精神看上去比前几日好了许多,只是身上依旧披着厚厚的裘袍。 手中握着一把剪刀,将那些已经焦枯的叶梢斜斜剪去少许,让整盆兰草看上去更加富有生气一些。 李浈恭敬地静地站在李德裕身后,一言不发。 而李德裕似乎也毫不理会李浈的存在,只是仔细地对着兰草剪了看,看了又剪。 “见过那个王昱了?” 李德裕轻轻将兰盆转了个方向,又向后退了几步仔细端详着,轻声问道。 “见过了!”李浈答。 “你打算让王作恩做什么?”李德裕又问。 “回去,如实向仇士良禀告!” 李德裕点了点头,忽然问道:“你可知如何才能让这兰惠开花么?” 李浈笑道:“自然是施肥,有了足够的养分,花才能开得更好!” 李德裕摇了摇头,道:“施肥虽好,但若是不辨时令,必然适得其反,反倒不如不施!” 闻言之后,李浈面带不解。 李德裕这才转过身子,冲李浈笑了笑,缓缓道:“每年大寒前后,待兰惠的花芽出土至一寸时便停止生长,此时便要使其保持一个月的低温期,以增粗花芽,增多花苞,而在此时兰惠是无法吸收更多养分的,若是施肥的话,轻则花芽干枯萎缩,重则整株腐烂死亡!” 李浈旋即笑道:“晚辈不懂得侍弄花草,不过今日倒是长了些见识!” 李德裕放下剪刀,而后轻轻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笑道:“微末之道罢了,算不得什么见识,不过上至王道下及官道,乃至万物之道皆不过如此!” 李浈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明白了?”李德裕笑问。 “明白了!” “哈哈哈,你不明白!”李德裕大笑,而后向李浈指了指一旁的坐榻,道:“驭人之术在于恩威并施、赏罚兼明,君子之风固可贵,但有时却难免为时势所不容;小人之习虽低鄙,但有时却可通达八面、逢源左右,所谓千秋盛世,并非良臣之功;国运衰败,也并非佞臣之过,你可知在何?” 李浈略一思索,而后伸出食指,指了指天。 李德裕点了点头,道:“猎狗去追什么样的猎物,全在于猎户的手指向何处,所谓为君之道实则乃驭人之道,这一点......” 说罢,李德裕笑了笑,轻声说道:“先皇与陛下都做得很好,只是现在却被你打乱了!” 尽管李德裕这番话听上去有些云山雾罩、不知所以,但李浈却似乎隐隐明白了一些言外之意。 见李浈一眼不发,李德裕不由微微一笑,道:“陛下......龙体尚且安好吧!” 闻言之后,李浈突然抬头望着李德裕,犹豫再三之后,方才点头应道:“一切都瞒不过文饶公!” “哈哈哈......”李德裕闻言后抚须大笑,“说句大逆不道之言,老夫平生阅人无算,看不破的却唯陛下一人,这也不过是老夫斗胆妄自揣测之言而已!” “这可是大不敬之罪,也就是文饶公敢这么直抒胸臆了!”李浈随即笑道。 闻言后,李德裕的脸上不禁现出一抹淡淡的得意之色,而后继续说道:“前阵子陛下将崔珙赶去做凤翔节度使的时候,老夫便猜到会有什么大事发生,但没想到竟是对马元贽、仇士良动手!” 说着,李德裕看了一眼李浈,道:“看来这定是你的主意了!” 李浈讪笑一声,道:“只是没想到还是陛下想得更周全些!” 李德裕白了李浈一眼,口中冷哼道:“但凡陛下思虑稍有不及,你葬送的便是大唐的百年基业,便是大唐的罪人!” 李浈虽然点头称是,但脸上似乎并没有太多惭愧之意,连连说道:“全赖陛下英明!” 闻言之后,李德裕不禁长叹一声,道:“只是老夫没想到的是,陛下为了你,竟早已做好了面对死亡的准备!” “这......又从何说起?”李浈闻言顿时面色大骇。 只见李德裕摇了摇头,缓缓说道:“陛下贬崔珙为凤翔节度使,退可兵控散关,进可兵发京畿,此为其一,倘若陛下真的出了什么意外,那么只要新君略施恩泽将崔珙官复原职,便可将其牢牢攥在手心,而以崔珙的声望,足以咸服百官!” “新......君?”李浈目中透着一抹难以察觉的异样。 李德裕望着李浈,脸上似乎略带着些许无奈,但在无奈的背后,更多的却是一种鼓励。 “呵呵,既然陛下龙体安好,那么有些话便不能说了。若老夫没猜错的话,你来东都不仅仅是劝老夫回京这么简单吧!” 李浈笑道:“文饶公慧眼如炬,那晚辈也便直说了,晚辈请调东都幾防兵马!” “仅仅一个东都幾防,怕是难解眼前之危吧!”李德裕笑问。 “自然不止东都幾防,在来见文饶公之前,晚辈已派人去了商州!” “金商防御使崔碣!”李德裕恍然大悟。 “此前镇压原金商防御使吴灼叛乱时,晚辈与崔使君曾有过一段交情,想必崔使君应该不会忘记的!”李浈笑道。 言罢,李浈紧接着又道:“不仅如此,晚辈还派人去了江陵!” “荆南的兵马终究距离太远,不过......”李德裕莞尔一笑,道:“严武正那憨货可不管这些,必然会调动大军,而大军异动必然惊动监军使,仇士良很快也会知道的!” “敲山震虎......这一步棋着实高明!”李德裕不禁拍掌大笑,脸上的忧郁之色也瞬间一扫而尽。 “另外......” 显然,李浈的话并没有说完。 李德裕闻言后微微一愣,而后摆了摆手笑道:“难道你还想打河朔三镇的兵马不成?先不说那三只老狐狸肯不肯动弹,即便他们想动,也绝对入不了潼关的!” 李浈没有说话,只是笑吟吟地望着李德裕。 李德裕见状,缓缓收起脸上的笑意,而后将身子重重地向后仰在凭几之上,同时摇头长叹。 “唉......谁能想到,天下兵马竟被一个小小的幽州行军司马征调了三成,仇士良......死也值了!” 第四百二十五章 河东三镇 是夜。 三乘飞驰的车驾急速通过之后,城北本已关闭的安喜门再度徐徐合拢,洛阳城重新陷入一片沉寂。 一切如旧。 ...... 与此同时,河东道,潞州。 潞州位于河东道东部,毗邻河北魏博镇治下的相州,属昭义镇,会昌四年时,时任昭义节度使的卢钧奉朝廷之命戍守代北,激起素来骄横蛮纵的昭义军哗变,竟公然反攻潞州城门,监军使率潞州守军殊死抵抗,直至当晚才抚平叛乱。 而不得不耐人寻味的是,就在一个月前,李忱以此事为由将卢钧调回京城,同时命左金吾将军李执方接任昭义节度使。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任命,当时令朝臣们感到诧异的并不是天子翻出这桩陈年旧事将卢钧调离昭义。 毕竟当年卢钧是由李德裕的举荐才被武宗任命为昭义节度使,而今以李党的地位,卢钧不被贬往边塞已是天子的格外开恩了。 而真正令朝臣们揣测纷纷的,是左金吾将军李执方的任命。 李执方此人年近不惑,相貌平平、才学平平,弓马不娴熟、兵略不通晓,甚至用射程在两百步的角弓弩都无法达到四发三中。 而这,只是一名大唐士兵最基本的要求。 而李执方之所以能做到左金吾将军这个位子,完全是因为其拥有一副三寸不烂之舌,恰恰因为如此,使得其从一个正五品的军器监少监,在短短的一年之内便被擢升为从三品的金吾卫将军,甚至一度深得李忱的器重。 无疑,无论在朝廷还是昭义军中,比李执方更适合做昭义节度使的文臣武将不胜枚举,但李忱却偏偏让一个如此平庸之辈去坐镇一方节度,这样的安排曾一度让朝臣们觉得李忱是在有意培植自己的亲近势力,但在知人善用这件事上,这无疑是一个算不上高明的选择。 河东十八州,其中以河东节度辖地最广,但却以昭义军实力最盛,即便在会昌四年时因刘稹叛乱而被成德、河中、魏博三镇联军围剿中损失惨重,昭义军依旧在短短的数年时间迅速恢复了其在河东的霸主地位。 乃至河东几大节度使无不以其马首是瞻,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认为,昭义军的态度,便等同于河东十八州的态度。 ...... 关于京城中的种种传闻,李执方早已多有耳闻,以致接连数日里,李执方都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毕竟若那传言为真,一旦新君登基之后,自己这昭义节度使的位子必将受到威胁。 而就当李执方为此惶惶不可终日时,泽州司马将一份紧急军情的呈报放在了李执方的案上。 而正是这封呈报的出现,却令李执方似乎看到了一丝光明。 此时此刻,在李执方的面前坐着两个人。 其中一人虽已年过花甲须发皆白,但却面泛红光、孔武壮硕,只看一眼便知其年轻时定是一名骁勇悍将,而此人便是河阳节度使石雄。 而另一人的年纪甚至比石雄还要大上一些,整个人的气势看上去也更儒雅文弱些,其名为崔郸,乃是现任河中节度使。 若依常理,藩镇邻里之间更多的是明争暗斗、互不相容,罕有如此能让三镇节度使亲自坐在一起的时候,更何况无论石雄还是崔郸,对于李执方这样依靠口舌之利而上位的人,从来都是心生鄙夷的。、 但话虽如此,此时此刻石雄和崔郸二人的脸上却尽显忧虑之色,反倒是此前一直郁郁不得解的李执方,显得无比释然。 “呵呵,李某得二位使君亲自拜会,实乃三生有幸,今日定要与二位使君开怀畅饮一番!” 见二人面色沉重,李执方的心情不禁变得又开怀了些。 二人闻言,不由相互对视了一眼,而后崔郸连连摆手,率先开口道:“这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李使君还有心思吃酒?难道你就不担心么?” “哦?崔使君此言何意?”李执方明知故问道。 只见石雄抚须说道:“河朔三镇的五万兵马都到你的泽州边境了,李使君不会还不知道吧!” 李执方闻言后猛地一拍前额,做恍然大悟状,而后拿起案上的那封呈报,起身递给了二人,同时口中笑道:“二位使君说得可是河朔兵马进京勤王一事?” “勤王?!”二人闻言一愣,而后崔郸接过之后不由定睛望去,当即面色一变,这竟是成德节度使王元逵、卢龙留后张直方和魏博节度使何弘敬三人联名所书。 石雄见状也赶忙凑了过去,片刻之后,只见石雄拍案而起,怒声叱道:“一派胡言,他们这是要造反!” 而崔郸则显得要镇定一些,待看完之后一脸凝重地望着崔郸说道:“崔使君......以为如何?” 李执方闻言不假思索地说道:“我等俱受皇恩,如今仇士良弑君谋反,身为臣子自当为君解难!” “胡闹!”石雄当即喝道,而后指着李执方说道:“京城情况未明,你怎知这其中不会有诈?若我等将河北这五万兵马放过去,一旦有变,你我便是挫骨扬灰也难弥补!” 崔郸紧接着说道:“子英说得不错,此时还望李使君三思啊!” 李执方闻言将石雄轻轻按回到了坐榻之上,而后确认门窗全部关好之后,这才走至二人跟前,低声说道:“二位使君此言差矣!” 见李执方神色紧张,二人不由面色一滞,而后李执方沉思片刻,紧接着说道:“如今京城形势并非不明,而是已然明了,所以我们才必须将河北这五万兵马放过去!不仅如此,李某建议我们三镇还应各派兵马一同前往!” “哦?李使君何出此言?”崔郸忙问,一旁的石雄也满脸诧异地望着李执方。 李执方见状,遂缓缓说道:“二位使君以为河北这五万兵马,与仇士良的十万禁军比起来,谁更强一些呢?” “自然是仇士良!”石雄说道。 “那与我河东三镇的十二万大军比起来,谁又更强些?”李执方又问。 “河朔三镇虽强,但此时派来的也不过五万兵马,自然比不得我门三镇的十二万大军!”石雄又道。 李执方点了点头,又问:“既然如此,以王元逵、张仲武和何弘敬三人之精明,又何苦去趟这趟浑水?而且二位莫忘了,在前面还有个潼关!” 第四百二十六章 诡辩之才 “若要进京,必过潼关!但如果要硬闯的话,莫说五万,怕是再来五万都无济于事!”崔郸脱口而出。 “不错!”李执方的音调陡然变高,而后伸手指着河北的方向,微微眯着眼睛说道:“但王元逵三人若不蠢的话,就绝不会硬闯!” “那若是他们事先买通了潼关守军呢?”石雄紧接着问道。 话音方落,只听崔郸断然说道:“不可能!潼关防御使若还做了别人尚有一丝可能,但周墀......” 崔郸看了看石雄,“是绝不可能背叛朝廷的!” “崔使君所言不错,以周墀的性情,怕是死也做不出这等事来!”李执方插话道。 见二人不说话,李执方再度说道:“所以既然河朔的兵马敢入京,那便是说有足够理由让周墀放行,而这个理由......” 此时只听崔郸幽幽说道:“天子有难!” 李执方点了点头,将目光移向了石雄。 石雄的面色逐渐变得无比凝重,自己的年龄大了,只求固守一镇安稳养老,着实不像掺和到这趟浑水中来,但眼下的情形却似乎又不得不做出一个选择。 石雄又将目光望向了崔郸,眼神中尽显犹疑之色。 只见崔郸眉头紧蹙,似乎陷入沉思之中。 尽管李执方所言颇有几分道理,但无疑,这依旧是一场豪赌,对于崔郸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天子是谁并不重要,他在乎的只是自己这后半生能不能安然度过。 崔郸的心态或多或少都代表了大多数藩镇的心态,对于绝大多数藩镇来说,天子更多地像是一种仪式感的存在,只有手中的权利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但求一镇终老,然后尽可能多地位自己谋求一些利益,这已经成为大唐帝国诸多藩镇中不言而喻的秘密。 “此前关于各进奏院的呈报,想必二位使君都已知道,京城以及皇城的戍卫已全部换成了金吾卫,兖王主理朝政,显然仇士良是想拥立兖王登基,但仇士良却依旧守在骊山不肯回京,这又说明了什么呢?” 李执方不紧不慢地说道,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崔郸。 “那又如何?既然陛下已龙驭宾天,自然便须另立新君!”石雄反问道。 “呵呵......”李执方随即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说道:“既然陛下龙驭宾天,那么仇士良为何迟迟不肯回京?” “莫非......”崔郸抬头看着李执方,“陛下......还活着......” “只有陛下还活着才能让仇士良如此忌惮!也才有勤王一说!” 崔郸随即又问:“但若果真如此,那么河北三镇的兵马又如何得知?观其动向,似乎早已洞悉一切,若非事先得知真相,那么又是谁提前告知的呢?而且以王元逵、张仲武、何弘敬三人之奸猾,平白无故又怎会冒险勤王?佯做不知、坐山观望岂不是来得更周全些?” 崔郸也好,李执方也罢,自然不会知道李浈在此事中所起到的作用,更不可能知道李浈的真实身份。 不过尽管李执方并不清楚仇士良留在骊山真正的目的是李浈,而非其自认为已经被释远杀死的李忱,但这却并不妨碍其作出自己应有的判断,至少李执方说出了一个事实。 那就是,在骊山必然有一个让仇士良忌惮的人,而且这个人将是成败之关键所在。 有些时候,只要形势正在向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去发展,真相便永远没那么重要。 而现在从崔郸和石雄脸上的表情来看,李执方知道,他们心中或许已经做出了一些选择。 尽管这个选择也许并不是自己所期望的全部,但这对自己来说已经足够了。 “哈哈哈哈......”李执方肆意地大笑着,甚至笑得弯下了腰,脸色涨得通红,如疯似癫。 崔郸与石雄见状皱了皱眉头,但却都默契地没有开口说话,只静静地望着举止近乎夸张的李执方。 李执方笑了很久,直到涕泪横流,直到发髻凌乱。 崔郸与石雄也看了很久,直到李执方挺直了腰、抹干了眼泪。 “二位使君可知陛下为何会将卢钧调离昭义,又为何会让李某人接任他的位子?” 李执方的神态终于恢复了正常,但表情却显得极为神秘。 方才李执方毫无来由的大笑,本就使得崔郸与石雄二人心中疑窦丛生,现在经此一问,二人似乎隐隐猜到了什么。 不待二人说话,李执方紧接着向京城的方向遥遥一拜,同时口中说道:“陛下乃千古明君也!” 李执方深谙诡辩之道,自然明白一个道理。 有时候悔意不明的一句话,要远比直截了当更让人恐惧,尤其对于崔郸、石雄这样浸淫官场数十载的老狐狸,更是如此。 闻言之后,崔郸与石雄面面相觑,而后只见崔郸轻轻点了点头,脸上略带着些许无奈。 一旁的石雄在不经意间,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事到如今自己也只剩了唯一的一个选择。 “既然如此......”崔郸看了看李执方,又看了看石雄,而后抚须笑道:“身为大唐臣子,理应为国尽忠,还请李使君代为转告成德王使君,老夫这河中五州必当开关相迎!” 石雄紧接着说道:“河阳镇三城五州,愿保王师一路西进!” ...... 河北,相州。 王元逵坐镇于军帐之内,两侧则分别是张仲武之子卢龙留后张直方、何弘敬之子魏博军副指挥使何全皞,以及三镇派出的各级武将,而王绍懿与其兄王绍鼎赫然在列。 这是河北三镇第二次以联军的形式出现在天下人的面前。 同样是西进入京,与上一次安史叛军截然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代表的是天子、是王师。 河北,从来都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地方。 自赵武灵王开始,这里便已被打上了骁勇骄纵的烙印,这里是游牧民族和汉人血液交融之地,亦忠亦奸、亦正亦邪,在河北的土地上被发挥得淋漓尽致。 为奸,可弑君谋逆; 为忠,可精贯白日! 长安,我河朔三镇来了! 第四百二十七章 致命的疏忽 一路之上,李德裕始终紧闭着双目一言不发,直到过了潼关,方才缓缓睁开眼睛。 李浈笑了笑,道:“想必此番陛下定能体会到您对大唐的忠心,待过了此事,我便向陛下提请......” 李浈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只见李德裕轻轻摆了摆手,眼神中似乎多了一些惆怅。 “你年少聪慧,这样的糊涂话以后切莫再说了!” 闻言之后,李浈神色黯然地低下了头,这本就是一句安慰李德裕的话。 自己又何尝不知,即便李德裕的功劳再大,阿耶都不可能再起用,能留在东都而不被赶到崖州,这已是阿耶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武宗皇帝之所以信任李德裕,是因为他需要一个足够能干的助手来让自己变得稍稍轻松些。 而阿耶不同,他不允许自己有丝毫的清闲,他能够记住自己所见过的所有人的名字,甚至能够将宫里负责杂役的宦官和侍女的牢牢记住,以至于需要之时直呼其名,而不是那声被叫了数百年的“来人!” 他所效法的人是太宗文皇帝,所以他只能用比太宗文皇帝更严苛的条件来约束自己,所以对他来说,事无巨细、事必躬亲也仅仅是最基本的要求罢了。 所以这样的天子是绝不允许让自己的朝堂之内出现一名如李德裕这般的强臣的。 说到底,这根本就不是什么信任与否的问题,而是强君与强臣之间能不能共生的问题。 很显然,阿耶需要自己把控朝廷,而不是由臣子代劳。 李德裕明白这个道理,李浈也明白,只是事实太过残酷,谁都不愿去面对罢了。 “还有个问题,您似乎一直都还没问!”李浈只有岔开这个令人悲伤的话题。 李德裕笑了笑,道:“呵呵,兖王与杞王都不过是这场博弈中的失败者,无论站到哪一边都是一样的结果,所以无论选择谁都没有区别!” 李浈点了点头,道:“其实也只是希望能多拖上几日,待援军一到,仇士良必然会将兵力分散各处,介时我们便有机会去骊山救出陛下和萧叔!只要陛下回京,这个危机也便算是过去了!” 李德裕随即看了看李浈,而后探头望着官道两侧雪化之后的淤泥,缓缓说道:“关内的雪下得不小,想来今年的收成一定也很好吧!” 而后,李德裕向后仰了仰身子,重新将身上的锦衾盖好,轻叹一声道:“此次若非陛下安排得周全,你怕是要成了大唐的罪人!” 李浈苦笑道:“确实是晚辈想得太简单了,没想到仇士良竟藏得这么深!” 李德裕紧接着说道:“不过以陛下的性子迟早都会向仇士良动手的,只是因为你的出现,他不得不将计划提前了些,但话又说回来,若无你的百般谋算,陛下也绝不可能如此轻松地便将仇士良推向死境!” “轻......松......您难道觉得这样还算是轻松么?”李浈撇着嘴,苦笑中带着些唏嘘。 “怎么?”李德裕白了一眼李浈,道:“若此前按老夫的估计,此事没个六七年的功夫是绝无可能做到的!” 闻言之后,李浈顿时释然了许多,笑道:“如今的仇士良西有朔方、凤翔军、东有河朔联军,南有东都幾防和金商防御使,他虽坐拥十万禁军,但要分散兵力应付这么多大军,怕是要难以为继了!” “哼哼......”李德裕冷哼一声,道:“你若如此以为的话那便太小觑仇士良此人了啊!” “哦?”李浈有些诧异,在其看来,于这样的形势下,甚至根本发生不了大规模的战斗便会以仇士良的失败而告终。 “你只想到了可能性最大的那个结果,却没想过事情还有可能出现另一种结果!”李德裕轻轻说道。 闻言之后,李浈面色微变,沉默片刻之后,说道:“仇士良不分兵,而是集中兵力戍守京城,拥立兖王登基!” 李德裕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只要兖王一登基,这些勤王的大军瞬间就变成了叛军,仇士良完全有理由征调其他藩镇进京平叛!” “可......”李浈的心情瞬间跌落谷底,但仍是有些不甘心地说道:“可其他藩镇就一定会服从征调么?” “你未免太过天真了!” 李德裕摇头轻叹,“只要将这些叛军的辖地随便划出去几个州作为赏赐,调来十个镇的兵力毫无悬念!” “可陛下还活着!就在骊山!我们只要将陛下救......” 李浈明知道这是徒劳,但依旧在争辩着。 不待李浈说完,李德裕便抢先说道:“陛下?!哼,到了那时,陛下就只有京城那一个!说句大逆不道之言,在绝对的利益面前,谁会在乎一个没有一兵一卒的陛下?!” 闻言之后,冷汗瞬间从李浈的额头滑落,身上更是衣衫尽湿,心脏在胸腔剧烈的跳动着。 李德裕说得不错,在兵力悬殊的巨大压力下,这几乎成了仇士良必然的选择,而一旦如此,自己的优势就完全成了劣势,也将自己和所有人都置于几乎必死的境地之中。 “这......”李浈变得有些语无伦次,显然自己已被唾手可得的胜利冲昏了头脑,竟疏忽了如此至关重要的一种可能。 “怎么?怕了?” 只有李德裕依旧镇静如初。 李浈没有说话,因为他依旧沉浸在巨大的危险中无法自拔,他的脑海中正在飞速地掠过一个又一个的应对之策,最终一个又一个地依次否决。 “唉!”李德裕长叹一声,“你终究还是太嫩了些,仇士良能活到现在,又坐上了神策军中尉这个位子,你以为都只是巧合?” 尽管心中不甘,但李浈终于还是承认了自己所犯的这个致命的错误,两世为人又深谙历史的他熟知大唐的一切,但只有真正地置身其中时,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无知。 他似乎忘记了一件事。 人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历史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 在这些浸淫官场数十载,早已看透了人心的古人面前,一旦稍有不慎,等待自己的依旧是万劫不复。 见李浈神色恍惚沉默不语,李德裕伸手轻轻拍了拍李浈的肩头,幽幽说道:“你可还记得一个人?” 第四百二十八章 廉颇未老 大中元年,二月初一。 当李德裕重新站在长安城春明门外驻足而望时,眼中竟是饱含着滚烫的泪水。 会昌六年九月,李德裕从春明门离开长安赴任荆南节度使,虽至今不足半年,但对李德裕来说却似乎已过完了一生。 原本以为自己早已回京无望,但一场蓄谋已久的变故却让自己再度踏上了回京之路。 对李德裕来说,这并不是自己想要归来的方式,但却也许是自己最后一次向天下证明自己的机会。 廉颇未老,自己还拥有足够的力量去力挽狂澜。 大唐将会以其独特的方式铭记住自己,历史将因自己的再度出现而彻底改变。 “文饶公......” 李浈的一声轻唤将李德裕从万千思虑中重新拉回到了现实。 “换马!” 李德裕将浑浊的泪水轻轻拭去。 字正腔圆。 “换马?可郎君的身子......”一旁的老总管满脸忧虑。 李浈刚要开口想说些什么,但当与李德裕的目光相对的那一刻,却又改口说道:“晚辈为文饶公牵马引缰!” “莫忘了你的身份,一个弑君谋逆的逃犯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京城,还为老夫牵马引缰?”李德裕白了李浈一眼,“老夫还想活着回东都养老呢!” 李浈苦笑一声,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普通侍卫服,而后又看了一眼李漠,“那便让二郎来吧!” 李德裕抬头向前方城门扬了扬下巴,“不必了,自有人来!” 话音方落,便只见春明门正门缓缓开启,而后只见一队金吾卫步卒小步跑来,而后分立两侧,紧接着便是数十乘车马缓缓而出。 与身后车舆不同,为首之人却是策马前行,正是兖王李岐。 因朝中大部分五品以上官员均还被仇士良软禁骊山,所以此时在其身后随行的是留京各级官员。 只见李岐身披锦缎裘皮袍,一切未变,只是头上的进贤冠已换做了皇太子方有资格佩戴的远游三梁冠,且加了金铛附蝉,其上点缀的几枚珠翠尤为醒目。 而就在其后,则赫然是一驾四乘金辂,朱黄盖里、轮画朱牙,左侧建旗九旒,旗首以金色龙首结绶,金辂之前各有侍女执雉尾障扇引路,在一派华贵中尽显皇家威仪。 “呵呵,他竟用了太子仪仗!”李浈在旁低声冷笑道。 李德裕脸上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若无其事道:“倘若他不如此才真正令人不安呢!” 虽有车舆仪仗在后,但李岐却并无乘坐车驾之意,甚至其身下坐骑也不过只是寻常的大宛马。 李德裕稍整衣袍驻足望去,紧接着向李岐遥遥而拜。 “罪臣李德裕,拜见兖王殿下!” 李岐还不曾走近,远远见到李德裕躬身而拜,惊得赶忙翻身下马一溜小跑地朝着李德裕奔来。 李德裕乃是四朝老臣,又得先皇器重,即便被贬东都,在朝中乃至整个大唐的士族门阀中也是有着极大的声望,李岐便是再胆大妄为,也不敢在李德裕面前造次。 更何况,李德裕的立场将会直接决定李岐能否顺利登基以及登基之后自己的日子能否过得安稳。 所以对于李岐来说,李德裕这一拜自己无论如何也受之不得。 转眼之间,李岐气喘吁吁地跑到李德裕跟前,探身将李德裕扶起,上气不接下气地笑道:“文......文饶公何罪之有!这......如何使得......莫要......折......折煞本王了......” “老臣救驾......” 李岐脸色泛白,将双手拄在膝上,弯着腰冲李德裕无力摆了摆手,看上去颇有几分狼狈,“文饶公慎言......” 李德裕闻言故作讶异,道:“怎么?殿下难道还未......” 李岐忙点了点头,附耳说道:“仇公尚在骊山缉拿逆贼,陛下的事还未诏告天下!” 紧接着李德裕指了指李岐头上的远游三梁冠,而后又侧身看了看其身后的太子仪仗,“这......” 李岐笑了笑,“杞王兄生死未知,这是仇公和诸位臣工的意思,昨日礼部已择吉日,就等文饶公进京主持大典!” 李德裕点了点头,面色显得尤为凝重。 李岐紧接着笑道:“呵呵,若文饶公能助本王登基,本王必然......” 话未说完,只见李德裕抢先问道:“方才殿下说,杞王殿下生死未知?” 李岐点了点头,而后长叹一声道:“不错,尽管本王已派人竭力搜寻杞王兄下落,但......” 说着,李岐无奈地摇了摇头,“若非如此的话,本王倒也乐得做个闲散王爷逍遥一生!” 一旁的李浈心中不禁冷笑一声,在其看来,李岐的演技拙劣不堪,说话更是自相矛盾,若是这样的人登基称帝的话,那大唐怕是便真的不可救药了。 显然李德裕的演技要比李岐高明得多,面对李岐漏洞百出的一番话,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冲李岐附耳笑道:“殿下的意思是一旦杞王殿下出现,那么......” 李岐闻言后面色犹疑地说道:“杞王兄......真的会......回来么?” 李德裕摇头轻笑:“这完全取决于殿下!” 李德裕的直接令李岐有些意外,原本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全然没了用处,一时间李岐不禁有些措手不及。 见李岐不说话,李德裕指了指其身后的太子仪仗,道:“若殿下只是勉为其难才登基的话,那又为何如此心急呢?” 李岐闻言之后,脸上不禁浮现出一抹冷笑,道:“文饶公慧眼如炬,不错,本王想要坐这个位子,至于杞王兄......” 李岐看了看李德裕,冷哼一声道:“他若死了倒也省心,他若活着的话,又凭什么与本王争?!” “凭他是先皇嫡长子!”李德裕紧接着说道。 “那又如何?本王手中有十万禁军!有文武百官!更有文饶公您!”李岐肆意地笑道。 “他有天下人心,有史官手中之笔,更有那些蠢蠢欲动的藩镇!”李德裕正色说道。 终于,李岐的面色微微一变,而后一把抓住李德裕手,压低了声音说道:“文饶公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李德裕抚须轻笑,“若非如此,那老臣便不必回京了!” 第四百二十九章 延庆的承诺 骊山。 王作恩暗自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竭力地想让自己的心跳变得慢一些,他不敢去看仇士良,因为哪怕自己脸上出现丝毫的不自然,都有可能被仇士良察觉。 仇士良的眼睛紧紧盯着王作恩,一刻不曾离开,神情阴沉得好似一团浓重的乌云。 “你是说......” 终于,仇士良开口了。 “李浈......不仅还活着,而且已将李德裕从东都带回了京城?” 仇士良并没有怀疑王作恩所说内容的真实性,他只是感到有些难以置信。 “不错!”王作恩躬身答道,“属下亲眼所见!” “那他身边的禁军又是怎么回事?”仇士良紧接着问。 王作恩想了想道:“依属下之见倒也并不一定是禁军!” “哦?” 王作恩皱了皱眉头,缓缓说道:“听那些士卒的口音,倒像是陇州人士!” “陇州?”仇士良紧接着沉吟道:“你是说凤翔军?” 王作恩忙答道:“属下只是听着口音相似,并不敢断定就是凤翔军的人,况且凤翔军据此有七百里之遥,怎么可能就到了京畿呢?” 说罢之后,王作恩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仇士良一眼,而后又快速垂了下去。 而仇士良则重新陷入沉默。 王作恩见状小心翼翼地说道:“依属下之见,李浈极有可能会请李德裕拥立杞王登基!” 仇士良看了王作恩一眼,却依旧一言不发。 “此前陛下有意将李德裕贬崖州司户,李浈连夜入宫,虽然不知他与陛下说了什么,但最后此事便不了了之,照此来看,李浈与李德裕的关系必然匪浅,所以我们若再在这里等下去的话,京城的形势恐生变故!” 王作恩自然不知李浈与李忱的关系,但仇士良却知道,所以此时仇士良担心的不仅仅是杞王,而是李浈。 倘若李德裕拥立李浈登基,对自己来说那无疑是一场无法挽回的灾难。 “咱家已将骊山围得水泄不通,那个李浈......究竟是如何逃出去的呢?而且那些陇州兵又从何而来?”仇士良说着,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在自己身边的这些人,似乎并不是那么可靠。 紧接着,仇士良如刀般的目光望向了王作恩。 王作恩见状面色大变,当即躬身说道:“属下对仇公的忠心天地可鉴,便是万死也不敢背叛仇公!” 仇士良摇了摇头,道:“你追随咱家多年,自然知道你的忠心!” 王作恩这才抹去额头的冷汗,紧接着说道:“多谢仇公栽培,只是......此事还需尽早决断,以免夜长梦多啊!” 仇士良点了点头,而后起身走至王作恩跟前,笑道:“依你看......咱家身边的这些人,究竟哪一个是人,哪一个是鬼呢?” 王作恩眉头紧皱,思索了片刻之后摇头答道:“请恕属下直言,丌元实本为马元贽旧部,而且最近只有他离开骊山,此人后脑生有反骨,其心必异!” 仇士良闻言笑了笑,似乎对王作恩的这个回答颇为满意, 王作恩与丌元实二人有着必然的利益矛盾,所以他们两个本就应该是一对仇敌,而绝不应该成为朋友。 迟迟不见仇士良表态,王作恩欲张口再说些什么,却只见仇士良轻轻拍了拍王作恩的肩头。 “咱家自然是最信你的,左军中尉这个位子永远是你的,别人抢也抢不去!” 说罢,仇士良笑了笑,而后将视线移向大明宫的方向,“不过,咱家倒想看看,这个李浈和李德裕究竟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 长安,延庆公主府。 当李峻看到李浈站在自己面前时,脸上多少带着些惊讶,他无法想象李浈究竟是怎样才能从禁军的重重包围中安然无恙地逃出来,而且看上去依旧是那副欠揍,但又信心知足的样子。 而延庆公主反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似乎如果李浈逃不出来倒是一桩稀奇事。 至于王昱,自从李浈进门之时起,王昱便始终没有多看其一眼,言谈举止间似乎早已将二人在东都的那番谈话忘得一干二净。 “这位是......” 延庆公主一瞥眼看到李浈身旁的李漠,不由对这个面生却又生得一副不俗相貌的少年有些好奇。 “回公主殿下,这是在下胞弟李漠!” “呵呵,早就听闻你有个兄弟,今日才有幸一见,只是你们两个差得太多,若不是你亲口说了,本宫着实不敢相信!” 延庆笑着招呼二人入座,只是相对于李浈的不拘小节,李漠显得有些拘谨。 毕竟这是其第一次在京城看到皇家的人,对于其中礼仪多少有些陌生,生怕一不小心为阿兄闹出些笑话。 延庆见状不由轻笑一声,道:“记得你这兄长第一次来这里时,可没你这么拘谨!倒像是个泼皮无赖!” 李漠望着李浈讪笑了几声,凭他对兄长的了解,若是如自己这般拘谨的话才最让人出乎意料。 李浈苦笑一声,道:“那也是殿下您逼的,实在不是浈的本意!” “本宫又没怪你!”延庆笑道,而后紧接着又道:“听说......兖王亲自出城迎接李德裕!” “嗯!”李浈应了一声。 “而且他用得是太子仪仗?”延庆又问。 “不错!文饶公说是太子仪仗,至于究竟是不是,浈也不太清楚!”李浈笑答。 延庆点了点头,将目光移向一直不吭声的李峻,道:“既然都是自己人,那本宫也便直说了,我与杞王商量过,那日在东都你与王总管说的话,我们答应了!” 闻言后,李浈抬头看了看一旁立着的王昱,却发现王昱目不斜视,好似全然未听到般。 而李漠反倒是听得一头雾水,那日东都见王昱时自己也在场,但却并没有听到兄长提了什么条件。 李浈摇头笑了笑,道:“难道公主和杞王殿下就没想过,一旦仇士良回来,又将如何应对?” “十万禁军么?”延庆嗤笑一声,反问道:“不知北衙诸卫的兵力加起来,这京城能守得了多久呢?” “七日应不成问题!”李漠抢先说道。 李浈点了点头没有反对,紧接着冲延庆公主微微一笑,道:“这么说来,殿下不仅有把握从金吾卫手中将北衙诸卫的将军救出来,而且还能让他们俯首称臣了?” “咯咯咯......”延庆笑得花枝轻颤,而后走至李浈身旁,耳畔低语道:“本宫只能做得到后者!” 第四百三十章 做个猎人 长安,万年县新昌坊,护国寺。 护国寺原名“青龙寺”始建于隋文帝开皇二年,会昌灭佛后曾一度废止,李忱登基后重新启用,并于大中元年改名为“护国寺”。 对于这间寺庙,李浈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那个来自于倭国的圆仁法师,但曾经应承下来的事情倒被忘得一干二净,这让李浈心中觉得有些不安,若非李德裕执意要住在护国寺的话,李浈怕是打死也不愿面对寺中的这些大和尚。 至于为何来此,李德裕没有多说什么,李浈也没有多问。 会昌五年,李德裕的一纸奏疏将大唐境内将近八成的寺庙全部毁于一旦,天下诸郡各留一寺,还俗僧尼达二十六万余人,充没金银佛像、土地田产无计。 对于佛教来说,李德裕造下的罪业无疑应该同“提婆达多”一样堕入无间地狱;而对于大唐帝国来说,李德裕代表的却是一个值得后世称颂的伟大时代。 因李浈逃犯身份的原因,所以即便再不情愿,也只得随李德裕暂住护国寺。 寺院的一间寮房之内,李德裕眉头微皱,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正在此时,李浈轻轻推门而入。 李德裕抬头看了一眼李浈,问道:“见过延庆了?” 李浈点了点头,“见过了!” “答应了?”李德裕又问。 “答应了!” 李德裕点头笑道:“北衙诸卫的那几位何时曾受过这等窝囊气,只要她有法子救他们出来,一个郭睿便不足为虑!” “她问我陛下的事了!”李浈突然说道。 “情理之中,延庆那丫头天生聪慧,理应想得到此事的关键便是陛下的生死!” 李浈的眼神透出一抹淡淡的忧伤,轻叹一声,道:“希望她不会恨我!” 李德裕冷笑一声,道:“他若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会更恨你!” 李浈摇头苦笑,“若有可能的话,我倒真不愿做这个皇子!” “你本可以有另一条路走,但却偏偏选了最凶险的这条路,要怪只能怪你太好强吧!” “我是被算计的!”李浈争辩道。 “谁?陛下么?”李德裕笑了笑,望着李浈说道:“从十年前陛下把你交到萧仲离手中的那一刻,你的命运便已注定,若说你是被谁算计的话,那只能是......” 说着,李德裕意味深长地伸手指了指天。 李浈面露无奈之色,事已至此,自己以无力改变太多,只能顺着命运的安排继续走下去。 自己能做的,也只是让这条路尽可能地多些光亮。 “也不知阿耶何时才能回京!” 李浈岔开了刚才那个毫无讨论意义的话题。 “陛下还在等!” “等什么?”李浈讶异道。 李德裕微微一笑,道:“这满朝文武中哪些是杞王的人,又有哪些是兖王的人!” “那又怎样?难不成阿耶还真准备将他们全杀了?若是如此,必将动摇朝廷的根基,这个道理阿耶不会不懂!” “哈哈哈,有时老夫真的很好奇你这脑子里究竟都装了些什么,有时老谋深算得就连老夫都自叹不如,有时却又天真愚蠢到像个孩童!” 李德裕摇头大笑,望向李浈的眼神中充满了好奇。 望着李德裕如看白痴一样的目光,李浈一脸凝重地说道:“其实我还是个孩子!” 闻言之后,李德裕不禁哑然失笑,而后摇头笑道:“记得老夫此前与你说过,所谓驭下之道,不过一个恩字,一个威字;若想立威,何须杀那么多,取一两颗人头便足矣,而那些剩下的便是恩!” “不过,我倒觉得陛下更想要知道的是谁可信,谁不可信!” “那又如何?总不能将他们都换掉,该用的还不是一样得用!”李浈说道。 “呵呵,话虽如此,但陛下还是想弄清楚些!” 说罢,李德裕摇了摇头,叹道:“陛下始终没走出这那十年里的影子,在他心中,信任这两个字胜过一切,但......” 李德裕没有说下去,也许是不忍,也许是不想。 片刻的沉默之后,李浈却是缓缓说道:“但阿耶这次要失望了!” 李德裕默默地点了点头,依旧没有多说一个字。 “能赢得他信任的人......不多!”李浈紧接着说道。 “那是因为当年欺他的人太多!”李德裕插话道。 对此,李浈没有反驳,因为他知道,若换做了自己,也许做得会更加决绝。 “河朔的兵马估摸着已到潼关,相信仇士良很快就会知道,东都和金商的兵马动得会晚一些,到时蓝田关会直接放行,最多两日之内便可直达长安,希望在仇士良得到消息之前,公主殿下可以救出北衙诸位将军,介时我们只要将京城控制住,仇士良的禁军便困于进退两难之地!” 李浈在说这番话时,眼中不见丝毫雀跃,有的只是一股淡淡的伤感。 “话虽如此,不过你别忘了,满朝文武中有一半都被仇士良软禁在骊山,陛下能逃得出来,他们可逃不了,若仇士良以此为要挟,也是一桩麻烦事!”李德裕不无担忧地说道。 李浈笑了笑,道:“所以现在我们只能将希望寄于两位副使身上了!” “你就那么相信他们?” 闻言后,李德裕的脸上现出一丝厌恶之色。 武宗一朝,李德裕与宦官斗了整整六年,一直将宦权死死地压在一个极小的范围之内,此时要他与那些六根不全的人合作,心中着实有些难以接受。 “与其说是相信他们,倒不如说相信他们心中的欲望!”李浈笑道。 “只是你要小心引狼入室,养虎为患!”李德裕说道。 “记得在东都时您说过一句话,猎狗去追什么样的猎物,全在于猎户的手指向何处,若小子没记错,初次在江陵府宁恩寺外见到您时,您也说了一句话!” 李德裕想了想,笑道:“鱼有没有危险完全取决于拿着鱼竿的人!” 李浈大笑,道:“您这两句话的意思差不多,所以小子要做的是猎人,更那个是拿着鱼竿的人!” 闻言之后,李德裕同样朗声大笑,道:“你可知道你说的这句话乃是谋逆的大罪!” 正说着,只听门外李漠的声音响起。 “阿兄,有人来了!” 第四百三十一章 等 “台文兄?!” 当郑畋出现在李浈面前时,李浈的脸上现出久违了的笑。 拜见过李德裕之后,郑畋的神色却显得异常凝重。 在向郑畋介绍了李漠之后,郑畋迫不及待地说道:“泽远,你万万不该回来的!” “可是出了什么事?”李浈问道。 “你回来的消息已被兖王知道了,现在京城的金吾卫正四处拿你,那声势可要比抓杞王时大得多!”郑畋搓着手焦急地说道。 “我与文饶公和阿兄回来得极隐秘,这......究竟是谁走漏的风声......” 李漠说到此处突然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定是公主府那总管!” “王昱?”郑畋闻言讶异道,“王昱也去东都了?” 李浈点了点头,笑道:“去是去了,不过不可能是他!” 郑畋闻言后点了点头,道:“如果王昱是延庆公主派去的话,那倒的确不可能是他!” “为何不可能是他?不是又会是谁?总不可能是那两个阉宦吧!”李漠争辩道。 “两个阉宦?”郑畋瞪大了眼睛望着李浈。 自李浈离开京城后,郑畋对于此后发生的事情知道的并不多。 “丌元实与王作恩!”李浈笑道。 “怎么?还有王作恩?你竟连......”郑畋说到这里,只见李浈轻轻摇了摇头,而后又指了指窗外。 “台文兄小心隔墙有耳!”李浈颇为神秘地笑道。 郑畋点了点头,旋即又恢复了焦急之态,压低了声音冲李浈说道:“你还是快些离开京城的好,否则金吾卫迟早会找到你!” 见李浈不说话,郑畋随即看向一直不言不语的李德裕,但李德裕似乎根本就不看郑畋一眼。 郑畋随即又望向一旁的李漠,不料李漠却是讪笑一声,道:“阿兄在哪我在哪!” 郑畋顿时气结,瞪着眼睛怒道:“你若不走,无辜连累文饶公不说,此前我们所做的一切必将前功尽弃,你便是大唐的罪人!” “往哪里走?”李浈紧接着反问道,“既然兖王已经得到消息,你觉得现在我们还有机会出得了京城?” 闻言,郑畋面色一滞登时语塞,李浈所言不错,既然兖王已经知道了李浈在京城,就绝不会再放他出去,想必此时的京城的守备远比之前更为严峻。 “他若就这么走了,延庆那丫头岂不是更无法无天了!” 说话的是李德裕,略带着一抹隐晦的笑,似乎意有所指。 李浈闻言脸一红,“您莫要说笑了!” “唉......”郑畋长叹一声,“那我让刘关过来吧!” 李浈指了指李漠道:“这里有二郎足够了,刘关还是在你们身边比较好......” 说到此处,李浈稍一沉默,问道:“赵婉还好吧!” 郑畋白了一眼李浈,道:“我以为你已将她忘了,你回来的事情我没告诉他,只有我与严恒、刘关知道!” 李浈点了点头,道:“嗯,还是不告诉她的好,免得她担心,等此桩事了,回幽州好好陪她一阵子!” 郑畋点了点头说道:“这倒算是一句人话,每日看她担惊受怕、茶饭不思,任谁都看多了都难受!” 短暂的沉默之后,郑畋又问:“接下来你究竟有什么打算?我们需要做什么?” “等!”李浈说道。 “等什么?等金吾卫来拿你?!”郑畋略带不满地问道。 在郑畋看来,李浈行事太过独断,以至于在做每一件事前极少与身旁的人商量,而这样的结果便是,每当有任何突发事件时,就会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尽管郑畋知道李浈的皇子身份,但仍不免担心继续如此下去,会让其身旁的人彻底陷入被动,即便最后想帮忙做点等什么,也会变得有心无力。 见郑畋面色不悦,李浈随即笑道:“还请台文兄稍安勿躁,其实我回京城的消息是故意让王作恩透露给仇士良的!” “什么?!你......这是何意?”郑畋惊讶道。 “骊山被仇士良的禁军围得水泄不通,只有我的出现才能让他相信陛下已经驾崩,相信这一切都是萧叔所为,毕竟也只有萧叔有这样的实力,如此一来丌元实才不会被怀疑!” 李浈笑了笑,继续说道:“更何况,延庆公主和杞王这里,还需要我来从中斡旋!” 闻言之后,郑畋点了点头,道:“这么说,陛下还活着......” 说到这里,郑畋略一思索,而后不安地说道:“那如此一来,仇士良岂不是很快就会回京?” 李浈点了点头道:“不错,但在此之前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因为北衙的诸位将军还在郭睿的手中,而且......” 说着,李浈看了看李德裕,缓缓说道:“而且现在满朝文武有半数都被困于骊山,只有仇士良回京,他们才有机会,陛下和萧叔的压力也能轻松些!” 闻言之后,郑畋摇头轻叹,“唉,只是这一步走得着实太过凶险了,一旦稍有不慎......” “所以现在我们只能等,只要公主殿下成功,只要仇士良还未回京,京城便能为我们所控制!” 李浈接着说道:“而且大军调动总是需要些时间的!另外,以防万一的话,仇士良应该会将部分兵力布置在散关、萧关,甚至若我没猜错的话,仇士良很快会将大量兵力集中在武关、潼关一带,如此一来,也会大大拖慢其回京的速度,我们......” 李浈看了看郑畋,笑道:“我们的机会还是有的!” “所以现在的关键就在延庆公主?你就没想过,她若失败了呢?”郑畋追问。 李浈摇了摇头,道:“不会的,她对权利的渴望比我们这里的任何一个都迫切,所以她一定会成功的!” 郑畋紧接着说道:“可她手中无一兵一卒,如何从重兵把守的皇城中救人?更何况她连那些人关在何处都不知道,偌大的皇城又从哪里去寻?” 李浈随即拍了拍郑畋肩头,笑道:“台文兄便无需多虑了,就让我们静观其变!” ...... 郑畋没有在青龙寺过久逗留,因为他知道,安邑坊的李宅很快就会被金吾卫盯上,如今能够保证李浈安全的地方,似乎就只有在李德裕的身边。 而当郑畋形色匆匆地离开青龙寺之后,丝毫没有注意到,就在十字街的某处,一队金吾卫士兵的目光正停在了青龙寺。 第四百三十二章 队正秦椋 “秦队正,要不要进去?” 一名金吾卫士兵舔了舔嘴唇,目光中尽透着森森杀意。 “嘿嘿,队正,兖王殿下说了,有抓住李浈者,赐绢千匹、钱万贯,若李浈真的在里面,那您便是首功,我等兄弟也好跟着沾些油水,可莫让旁人将这功劳抢了去!” 此言一出,众人脸上皆是露出毫不掩饰的笑,充满贪欲的眼神如同两团烈火,愈烧愈烈。 此时此刻,那炽热的“火焰”蒙蔽了所有人的眼睛,以至于全然不曾察觉到,队正眼中那截然相反的异样。 似乎是忧虑,但却又更像是失望。 秦椋清楚地记得,就在一个多月前的夜里,就在这坊道之上,那少年策马疾驰入宫面圣,这些人还将其视作大唐的英雄,这些人还立在坊道一侧按刀行礼。 但现在,曾经的英雄已成了大唐弑君谋逆的奸贼,而自己身后的这些人也将其视作了邀功讨赏的战利品。 但秦椋不信。 他永远不会相信,一个能将自己孤选蕃外最终力挽狂澜救幽州于水火的英雄会弑君谋逆。 自古英雄出少年,他既选择了做英雄,就没必要去做弑君谋逆这样的蠢事。 “队正,快些下令吧!” 此时,身旁的兄弟在不断催促着,眼中的“火”也越烧越烈,散发出焚毁一切的热量。 但这却让秦椋觉得脊背有些发凉,身为一名小小的金吾卫队正,秦椋不可能知道得太多,甚至不比那些街头百姓知道得更多。 但生性略带些偏执的他绝不相信李浈会背叛大唐。 所以他决定要为李浈做点什么,即便自己并不确定李浈是否真的就在青龙寺之内。 只见秦椋摇了摇头,缓缓说道:“不行,文饶公就在青龙寺内,如果我们贸然闯了进去,拿到了人还好说,若拿不到人,一旦兖王殿下怪罪下来......” 说着,秦椋回身看了看身后众人,“你们谁能担待得了?!” 不待众人说话,秦椋紧接着又道:“以兖王殿下的性子,极有可能用你我的脑袋去为文饶公赔罪!” 嘶...... 众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面面相觑间一时没了主意。 但随即只听一人怪笑道:“那也好办,咱们去将那郑畋抓来审问一番便知!” 闻言之后,秦椋瞪圆了眼睛破口大骂:“放屁!那郑台文乃是幽州长史,无半点真凭实据,若最后问不出个什么,却反倒得罪了整个卢龙的人,兖王殿下一样能要了你我的脑袋!” 众人听闻之后,一时无言以对,但那一双双眼神告诉秦椋,这些人的心中依旧藏着一群饥饿的狼,丝毫不会放弃这即将到来的美食。 即便可能为此将要付出难以估量的代价。 “秦队正,你究竟在怕什么?!大不了将那郑畋杀了,到时候将尸体随便在南城找个地方埋了,谁知道是咱们兄弟做的?” 此时的秦椋才终于知道,自己或许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劝服这些人,望着青龙寺的山门,秦椋眼中的狠戾一闪而逝。 “既如此......”秦椋紧咬着牙,目中凶光毕现,“那我等兄弟便一不做二不休!” 说着,秦椋转过身子望着自己身后已追随自己数年的九个兄弟,而就在这一刻,秦椋突然觉得自己面对的并不是往日那九张熟悉的面孔,更像是九只穷凶极恶的野狼。 是非不分,善恶不辨,为的只是自己心中的贪欲。 秦椋胃中一阵翻涌,面色变得有些难看。 “队正,有什么法子快说吧!兄弟们都听你的!” 众人催促着,也怂恿着。 强压住胃中的不适,秦椋缓缓说道:“如今之计我等唯有一条路可走,一部分人随我前去截住郑畋,剩下的在此盯着,待得从郑畋口中问出什么,我们便可直接闯进去拿人,有了真凭实据,兖王殿下也占理!” 众人闻言无不欣然而笑,秦椋紧接着吩咐道:“胡大、何才、李七斤,你们三人随我去截郑畋,剩下的好生在此盯着,在我们没回来之前,万万不可贸然闯进去,否则兖王那里谁也保不了你们!” 一番嘱咐之后,秦椋率三人朝着郑畋离开的方向火速追了上去,望着四人的背影,剩下的六人不由得相视一笑。 “秦队正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太小了些!”其中一人摇头不无抱怨地说道。 “嘿嘿,不然整整五年只有他到头来还只是个队正!他这样死板不知变通的人能活着便已是奇迹了!” “依我看,这李浈一定在里面,整个京城都快搜一遍了,只有这里没进去过!” “兖王殿下的命令谁敢违抗?冲撞了文饶公可是要掉脑袋的!” 就在众人一言一语说话间,秦椋一行四人早已出了新昌坊。 新昌坊与安邑坊相隔不远,出了新昌坊在十字街的西北侧便是安邑坊,所以郑畋很快便进了安邑坊的南坊门,而李宅又在安邑坊的西北,由南至北约莫有着一炷香的脚程。 时近傍晚,因为坊内宵禁的缘故,所以坊道上的人并不多,即便有一两个经过的也各是一溜小跑行色匆匆,急着赶在宵禁前赶回家中。 路上行人稀少,而巡夜的武侯还未值夜,此时无疑成了安邑坊最安静的时刻。 “队正,再跑快些!” 望着已被自己甩在身后的秦椋,三人的眼中现出一抹焦急之色,在不断回身的同时,口中催促道。 秦椋弯腰喘着粗气,右手按在刀柄之上,双腿看似艰难地向前移动着,始终与前面三人保持着七到八步的距离。 “好......好......年纪大......了......跑不动......动了......快,莫让他逃了!”秦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但谁都没有注意到,那只一直按在刀上的右手,抓得似乎更紧了一些。 闻言后,三人不再理会秦椋,径直向前追去,而刚刚还气喘吁吁的秦椋却瞬间挺直了身子。 锵—— 腰间横刀陡然出鞘。 八步的距离,让秦椋仅仅在两息之后便已追了上去。 没来由的一阵寒意让李七斤的脚步稍稍放慢了些,并回头向后看了一眼。 “队正......” 第四百三十三章 毒酒 噗—— 李七斤再没了说话的机会,他瞪大了眼睛望着秦椋,望着这个自己追随了五年的队正。 惊恐的双瞳泛起了浓重的血色,他努力地想要开口呼喊,但除了一口鲜血之外,便再无其他。 他永远无法弄清楚秦椋为何会向自己挥起横刀。 在李七斤倒下的一瞬间,他看到秦椋的刀并没有停下,那道寒光的前方,正是何才。 秦椋的刀很快,甚至他觉得这是自己这辈子里出刀最快的一次,没有任何炫丽的技巧,没有任何虚实的变化。 有的只是直取这三颗头颅的决绝和刚猛。 何才似乎感觉到了危险的临近,还不待回身右手习惯性地摸向腰间的横刀,但就在其将欲拔刀的瞬间,秦椋的刀顺势下滑。 紧接着,何才看到自己的右手飞了出去,同时撒向空中的,还有那一抹刺目的红。 “秦......” 何才惊恐狂呼,但却依旧没能快过那把迎面而来的刀。 嘭—— 横刀自何才的后背透体而出,秦椋抬起一脚将何才的身体踹倒在地,顺势将横刀自其体内抽出。 “秦椋,你想造反不成?!” 随着胡大的一声暴吼,刀锋划过。 秦椋仰头、矮身,双膝带着裙甲自地上急速擦过,而就在其抬头的一瞬间,秦椋看到了天空的那一汪湛蓝。 蓝得如此透彻,也如此纯粹,像个刚刚降临凡尘的婴儿。 秦椋的嘴角微微上扬,他还从未如此仔细地去看过自己头顶的这片天。 原来竟是这么的好看。 锵啷—— 秦椋的兜鍪应声落地。 胡大虽一刀砍空但刀势不减,顺着秦椋避开的方向反手欲再补一刀。 但秦椋的刀似乎要更快些,就在其堪堪避过胡大的刀之后,手中横刀顺势砍向胡大的双膝。 “啊——” 惨叫之后,胡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膝关节处骨骼尽断仅剩了少许皮肉相连,森森白骨夹杂着血肉裸露在外,喷涌的鲜血迅速在地上汇成了一条血色的“溪流”。 剧烈的疼痛让胡大几欲昏厥,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咬着牙倔强地瞪着秦椋,双目中流露出的杀意让此时的他看上去如同一头野兽。 失去了双腿的野兽。 胡大没问“为什么”,秦椋也没有答“为什么”。 二人之间,只一道杀气相隔。 “若此事能了,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为兄弟几个争个好名声!” 秦椋眼中带泪,紧接着轻轻闭上了眼睛。 手起,刀落。 ...... 青龙寺外,随着坊门的关闭,除了寥寥几个扫地的沙弥之外,便再无其他。 “一个时辰了,怎的还不见回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转眼之间,天色渐暗,刘洄在一旁焦急地踱着步子,不时探着头向远处张望着。 除刘洄之外,另外两人的视线均在前方青龙寺处,或许是盯得有些眼乏,二人闻言后各自将目光转移开来,而后相视一笑。 其中一人笑道:“秦队正行事板正,对于胡大、何才那一套兴许一时难以接受,耽误些时间也算是情理之中吧!” “慢些便慢些,方才若那秦愣子真不同意的话,咱兄弟们岂不是更要费些周折,如今他同意了便好,胡大他三人难道还扳不过一个秦愣子?!” 刘洄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抬头看了看渐渐昏暗的天空。 弦月初升,状如娥眉,空气干净透彻,却又夹杂着些凛冽,以至于连云都隐去了踪迹。 刘洄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皱了皱眉头,尽管一切看上去并无异常,但他还是感觉有些不妥。 至于哪里不妥,他并不清楚。 “方才你们说的那家汤饼店在何处?”刘洄突然问道。 “呵呵,你今日怎么变得如此紧张?那三个不过就是去吃碗汤饼,难不成你还担心会出什么危险?” 尽管话虽如此,但说话之人还是伸手指了指右侧的一条小巷,道:“过了这巷子,十字街对面的第二条坊道便是,那是距离青龙寺最近的一家汤饼铺了!” 刘洄闻言点了点头,道:“你们先盯着,我去看看!” ...... 王记汤饼铺,是新昌坊内数十家汤饼铺中的一家,店面不大,味道也不算最好,甚至就连酒都是最便宜的醪糟,所以买卖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汤饼铺的老板姓王,四十出头,因早年丧妻,所以熟识的人只称其为“王鳏”,慢慢的竟已无人记得他的真实名讳。 整整一日,汤饼铺没迎来一位客人,然而这对王鲧来说却早就习以为常,而就在王鲧准备收拾妥当准备关门歇业时,却来了三位军爷。 三人看上去心情不错,只要了三碗汤饼,而就在三人快要吃完时,却又来了一人。 此人王鲧倒是认得,左金吾卫秦队正,待人还算是和善,但今日看上去却让王鲧觉得有些害怕。 王鲧没有与秦椋有过多交集,只遵照秦椋的吩咐开了一坛醪糟。 四人对饮,王鲧则坐在一旁自顾忙着收拾杂物,同时心中也庆幸着这来之不易的一桩买卖。 酒过三巡,王鲧突然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原本还有说有笑的四人竟变得异常安静。 王鲧下意识地向秦椋四人的方向张望了去。 “这......” 只看了一眼,王鲧便冷汗顿出,只见除了秦椋之外,其余三人均一动不动地趴在案上。 王鲧了解自己亲手酿制的醪糟,只凭着区区三碗,万万不可能让这三个魁梧大汉醉成这副模样。 “王鲧是吧......” 正值手足无措之际,只听秦椋一声轻唤,王鲧猛地打了个激灵,而后一溜跑了过去。 “你这酒......有毒!” 秦椋说的轻描淡写,而更令王鲧惊惧的是,秦椋在说这句话的同时,竟又端起一碗一饮而尽。 既有毒,为何还要再饮。 “秦......秦队正,莫要......与小的说笑......”王鲧尴尬地笑着,同时伸手去触摸其中一人的颈部. “啊?!” 王鲧惊呼一声,顿时吓得瘫倒在地,脸色变得如同死灰。 秦椋撇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王鲧,冷冷说道:“大胆刁民,竟敢毒杀金吾卫!” 第四百三十四章 不怕死 走得越近,刘洄的心中便越是不安,尽管他并不清楚这种不安来自何处。 不过当看到店门紧闭的王计汤饼铺的时候,心中的不安却瞬间释然了一些。 刘洄的脸上逐渐泛起一抹淡淡的笑,这是距离青龙寺最近的一家汤饼铺,而除此之外的另一家,尚在新昌坊的东门之南,据此至少还有一炷香的时间。 转身回返,刘洄顿时轻松了许多,但刚走出了几步,身后却隐隐有脚步声响起。 “刘......” 身后那道熟悉的声音让刘洄心中一颤,忙回身望去,“秦......队正?!” 只见秦椋浑身血污地倒在地上,看上去已是奄奄一息。 刘洄几步跨上前去,一把扶起秦椋肩头,惊骇道:“究竟是......” 话未说完,刘洄只觉腹部一凉,而后怔怔地望着秦椋,却只看到一张夹杂着血和泪的脸。 如此陌生和可怕。 “你......” 刘洄的嘴角缓缓淌出一道血痕,伸手想要握住腹部的刀,但那刀却被快速抽出。 刀身离体,鲜血豁然喷溅而出,将秦椋的胸甲彻底染上了一片鲜红,以至于竟完全掩去了甲片原本的色泽。 扑通—— 刘洄的身体重重地向后栽倒了去,秦椋将沾着血的刀送回鞘内,转身冲那间紧闭的店门缓缓说道:“收拾好!” 言罢,秦椋抬腿跨过刘洄的尸体,一步步地向着青龙寺的方向走去,裙甲上的血迹尚未干涸,一滴圆润的血顺着甲片间的缝隙缓缓滴落在地。 没有人知道这一滴血的主人姓何、姓胡,还是姓刘,更不会有人在乎。 因为当黎明到来时,它终究会被尘土掩埋,这条街上的一切依然如旧。 秦椋渐渐走远,王鳏颤抖着双腿,吃力地将刘洄的尸体拖回店内,对于秦椋曾许下的那些荣华富贵,王鳏不敢要,更不敢去想。 直到此时,王鳏才知道,原来自己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竟是如此让人怀念。 但,他无法选择,因为若不如此,那么躺在屋内的或许将会是自己。 王鳏不想死,即便日子过得并不如意,甚至在旁人看来有些难以为继。 但,终归是没有人想死的。 秦椋自然不知王鳏的想法,否则或许他会静下心来好好与他谈谈。 男儿身死为国,这是一种莫大的荣耀,军人如何?百姓又如何?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所以,秦椋是不怕死的,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说,他渴望一死。 坊内巡街的武侯还未开始值夜,坊内的四条正街上空无一人,自兖王得到李浈就在京城的消息之后,便下令全城诸坊内施行宵禁。 而这对于城防戍卫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负担,单靠金吾卫是远远不够的,甚至加上各坊武侯在内都依旧显得捉襟见肘。 不过也正因人手的不足,才为秦椋赢得了些许时间。 “秦队正......” 当披着血色铠甲的秦椋出现在青龙寺外时,武庆与赵七郎并没有迎上前去,而是警觉地抽出横刀,站在原地静静地盯着秦椋。 “出了何事?”来自朔方军的武庆显得异常镇静。 无数次的战斗厮杀告诉武庆,在秦椋身上似乎隐藏着一种致命的危险。 秦椋眼中带泪,嘴角微微抽搐着。 “我们......中了郑畋的圈套......” “其他人呢?”赵七郎失声问道。 秦椋摇了摇头,“兄弟们都......都死了!” “什......什么?!” 赵七郎面色骇然,随即看了看身旁的武庆,目光顿时变得有些呆滞。 “不过......兄弟们没有白死!” 说着,秦椋指了指青龙寺,“李浈就在里面!” “既如此,那我们便冲进去将他人头割了!”赵七郎不由分说转身便欲冲进去,但却被武庆一把拉住。 “慢着!” 武庆低喝一声,而后一脸狐疑地冲秦椋问道:“队正的消息可准确?难道这青龙寺内便没有伏兵?” 秦椋摇了摇头,冷笑道:“若你怕了的话,那我一人进去,今日定要手刃李浈为兄弟们报仇!” 说罢,秦椋抽刀便向青龙寺山门走去,赵七郎见状便要跟上去,却又被武庆拦住。 “你做什么?!”赵七郎怒声叱道。 武庆望着秦椋的背影,嘴角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随后瞥了一眼赵七郎,道:“我总觉得这秦愣子心中有鬼,不管别的,先让他进去,你在此盯着,我这便去禀告何将军!” “这......”赵七郎有些犹豫,正要再说什么,却只见武庆早已向着皇城的方向狂奔而去。 ...... 秦椋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变得平缓些,他没有把握将武庆与赵七郎杀死,所以只能冒险一搏。 索性,生性多疑的武庆还是被自己骗了过去,自己可以独身一人进入青龙寺。 至于李浈究竟在不在里面,秦椋不知道。 大不了一死,秦椋不是个怕死之人,至少能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李德裕。 嘭—— 秦椋抬腿重重地踹在了那两扇宽厚的木门之上,震得那副匾额微微晃动了几下,尘土簌簌而落,正落在秦椋那身血色的明光铁甲之上。 ...... 青龙寺内。 秦椋并没有见到李德裕,因为等待他的是李浈。 秦椋认得李浈,但李浈却对这个小小的金吾卫队正全然没有印象,即便秦椋仔细地将几个月前朱雀大街上发生的那一幕完整地叙述了一遍,李浈也依旧毫无头绪。 “说吧,你究竟想做什么?”李浈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 在秦椋进来的那一刻,李浈的心中便早已决定了这个小小队正的生死。 或者说,李浈就从没打算让秦椋再活着离开青龙寺。 “我杀了自己的同袍兄弟!”秦椋泪流满面。 李浈没有说话,只静静地望着秦椋,倒是一旁的李漠见状之后有些动容。 紧接着,秦椋才将此前发生之事详细向李浈叙述一遍,言罢之后,秦椋面色凄怆地冲李浈叉手行礼。 “还请李将军快些离开这里!若再晚上半刻,怕是便来不及了!” 李浈点了点头,陷入沉默。 ...... 与此同时,皇城太常寺。 何仁厚死死地盯着武庆,面色变得愈发难看。 “你......是说,李浈在青龙寺?” 何仁厚的手不停地在摩挲着腰间的横刀,缓缓走至气喘吁吁的武庆面前。 “此乃队正秦椋亲口所说,应是不假!” 第四百三十五章 何仁厚 “既然你觉得秦椋杀了你的袍泽兄弟,那你为何又要信他?”何仁厚转过身子背对着武庆,淡然问道。 何仁厚在刀柄上不断摩挲的手指逐渐加快,长年累月的擦拭抛光,以至于上面的铁制虎头装具都已被磨得铮亮,远远望去形成了一个泛光的斑点。 武庆笑了笑,道:“属下追随秦椋多年,他并不擅长说谎,而且每次说谎时他的嘴角都会微微抽搐,属下不敢断定是他杀了那些袍泽兄弟,但至少他说的绝不是事实,而唯独李浈在青龙寺那一句,他的嘴角没有抽搐!” “哦......”何仁厚点了点头,“若依你之见,本将该怎么做?” 武庆抬头看了看何仁厚,他不知道何仁厚为何会这么问,但在他看来,这不过只是自己在上峰面前表现的一个开始。 “这个......”武庆结结巴巴地说道:“属下一介莽夫,怎敢在将军面前胡言乱语!” 尽管武庆很想说,但他还是忍住了。 因为他知道,在自己没有成为大人物之前,有些话永远轮不到自己来说。 何仁厚笑了笑,重新转过身来拍了拍武庆肩头,道:“带路!” ...... 青龙寺。 李浈说仔细想想。 这一想, 便过去了半个时辰。 秦椋也盯了李浈半个时辰,除了满心的焦躁之外,他没有任何办法。 “呵呵,这位兄弟,莫急莫急,我阿兄一定会想出法子的!” 见秦椋一脸焦急之色,李漠忍不住宽慰道。 “快劝将军离开此地,再晚就真来不及了!”秦椋用一种近乎哭腔的声音说道。 “哈......” 正在此时,李浈突然拍着大腿笑道:“我终于想起你了,那夜我进宫面圣,你一直跟着我到了朱雀门!” “将军!” 秦椋厉喝一声,目光陡然变得无比凌厉。 “将军既然无意逃脱,那小人便唯有与将军生死与共!” 说罢,秦椋一把扯下兜鍪,抽出横刀便向外冲,却不料被李漠一伸手险些栽倒。 “阿兄!”李漠转而看着李浈,道:“莫要辜负了好人!” 李浈闻言笑了笑,而后走至秦椋面前,缓缓说道:“秦队正,我又何尝不知此地危险呢?” 说着,李浈长叹一声,“可京城虽大,我又能逃到何处?只怕是我连这青龙寺都已踏不出去!” 正说道此处,只听门外沙弥仓惶禀道:“几位施主,金吾卫已将寺院围了,方丈师祖吩咐,诸位万不可出来!” 闻言之后,李浈苦笑一声,“看来金吾卫......秦兄是回不去了!” ...... 客堂之上,何仁厚负手而立,在其对面的是一须发皆白的老僧,着紫衣、金襕袈裟,身后五侍者双手合十,面向庄重。 正是青龙寺方丈空闻法师,也是整个京城中唯一一名“空”字辈的高僧,辈分极高,与玄宗朝倭僧空海同入当时大唐最负盛名的惠果法师门下,空海归国之后,惠果法师又将方丈传于空闻。 而当年随遣唐使来到长安的另一倭僧圆仁,便是在空闻座下修行。 当年武宗灭佛焚寺驱僧,但对于空闻和尚和青龙寺,却是秋毫未犯,足以可见空闻在当世有着怎样的地位。 何仁厚见状之后先是一愣,而后躬身行礼,讶异道:“今日并非说法日,大和尚为何穿金襕袈裟?” 空闻眼眉低垂,宝相庄严,口中轻诵一声佛号,缓缓说道:“这件金襕衣乃是开成元年文宗孝皇帝御赐,每及佛心未坚时便藉此固守禅心!” “怎么?大和尚也有佛心未坚之时?”何仁厚紧接着问道。 “菩萨入世渡人,既入俗世,便要受俗世之苦,贫僧亦然!” 何仁厚笑了笑,道:“呵呵,大和尚说得这些道理何某不懂,今日来此只是为寻一人!” “既入佛地,便为佛众,贫僧不知将军欲寻何人,但怕是要让将军失望了!” “若他是妖魔呢?”何仁厚近身说道。 空闻口诵佛号微微一笑,道:“佛家清净地,又何来的妖魔?!将军还是请回吧!” 闻言之后,何仁厚大笑,“大和尚怕是还不知青龙寺闯了怎样的祸事吧!” 空闻随即双手合十,口中高诵道:“南无地藏菩萨!” 何仁厚见状当即说道:“若大和尚执意如此,那只能求佛祖宽恕本将军擅闯佛地之罪了!” 言罢之后,何仁厚厉喝一声:“来人!” “慢!” 话音方落,便只听屏风后传来一道声音。 紧接着只见李德裕缓缓走出,望着何仁厚笑道:“将军口中所说的妖魔,难不成是老夫?” 何仁厚微微一躬身,而后笑道:“文饶公乃是朝廷的肱股之臣,兖王殿下曾有吩咐,不可随意惊扰,末将又怎敢造次?” “那不知将军所指何人?”李德裕紧接着问道。 “末将麾下一名叛贼而已!” “哦?”李德裕双眉微微一挑,道:“老夫怎么不知有金吾卫在青龙寺?” 何仁厚笑了笑,冲门外唤道:“进来吧!” 紧接着房门应声而开,武庆躬身垂首而入。 何仁厚随即冲武庆说道:“武庆,告诉文饶公你都看见了什么!” 武庆随即又将先前发生之事复述一遍,何仁厚笑道:“文饶公明鉴,末将治下无力才出了这等的逆贼,明日自会亲自向兖王殿下谢罪,但今日却必须将此人拿获,以正国法,也好给兄弟们一个交代!” 说罢之后,何仁厚突然抬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李德裕,似乎有话要说,但却始终不曾开口。 李德裕见状笑了笑,而后冲空闻笑道:“无端惊扰法师清修,还望法师恕罪才是,不如此地便交由老夫处理!” 空闻闻言之后微微点了点头,而后这才率五侍者离去。 而待空闻离开之后,李德裕看了看何仁厚和武庆,道:“何将军可以说了!” 武庆闻言不明所以,正暗自思忖之间,却不料何仁厚竟豁然抽刀而出,紧接着手起刀落。 一道血雾喷洒而出,武庆瞪大了眼睛惊恐地望着何仁厚,而后身子一软,登时气绝而亡。 李德裕见状表面虽不为所动,但心中却已百转千回,而就在其惊诧之时,却只见何仁厚弯腰将刀身的血迹在武庆的尸身上擦去。 “现在,文饶公可以说了!” 第四百三十六章 转机 李德裕淡然一笑,不待说话,便只听房门被人自外重重推开。 “何将军,您要抓的是小人,莫要为难文饶公!” 何仁厚转身望去,却正见秦椋一脸杀气地站在身后,而在其身旁则是一名壮硕男子,只是五官看上去略带着些稚气。 秦椋已看到了地上武庆的尸体,眼中划过一抹惊骇之色,但旋即又恢复了正常,目不转睛地望着何仁厚。 “呵呵......”何仁厚微微一笑,道:“怎么?还寻了个帮手?你以为如此,本将便不敢拿你?” 秦椋看了一眼身旁的李漠,随即对何仁厚说道:“他是文饶公的人,与小人无关!人是我杀的,要杀要剐全凭将军发落!” 何仁厚闻言冷笑一声,幽幽说道:“似乎......还缺了一个啊!” 闻听此言,李漠双瞳微微一缩,顿时杀机隐现。 秦椋随即说道:“小人方才已说过,此事与旁人无关,将军只管拿小人一人......” 话未说完,便只见何仁厚抽刀指向秦椋,笑道:“你以为你杀了整个小队的人,他就安全了?这诺大的京城已全部都在金吾卫的掌控之下,除此之外,尚有兖王府和禁军的暗哨,你以为凭你一人就真的可以瞒天过海?!” 秦椋与李漠随即对视一眼,彼此眼中流露出一丝诧异,唯有李德裕眉目低垂间,看似双目浑浊,却有一抹灵光隐现。 锵—— 横刀入鞘。 但何仁厚的手却依旧紧紧按在刀柄之上,同时目光扫过秦椋与李漠,眼神如鹰隼般犀利。 危险莫名临近,李漠下意识地挡在秦椋跟前,目光紧紧注视着何仁厚那只按在刀柄的右手。 “怕了?” 何仁厚冷笑。 “何将军......” 正在此时,只听李德裕发出一声轻叹。 “既然有心向明月,却又何故如此咄咄逼人呢?” 李德裕的眼睛缓缓睁开,原本浑浊的目光竟瞬间变得清明澄澈,深邃间却又隐隐透着一抹欣慰。 何仁厚转身回望,冲李德裕微微一笑,道:“文饶公知道,可有个人却不知道!” “敢问何将军是在说在下么?” 正在此时,只听门外传来一道声音,紧接着房门被人自外轻轻拉开,李浈面带笑意地出现在何仁厚眼前。 “李将军......”秦椋惊呼一声,却被李浈轻轻阻止。 只见李浈缓缓走至何仁厚面前,叉手笑道:“李浈见过何将军!” 何仁厚见状这才将按在刀上的右手松开,上下打量李浈一番之后,轻声说道:“李司马出来得可是晚了些!” 李浈想了想,而后很认真地答道:“因为害怕!” 何仁厚望着李浈不由朗声大笑:“难道李司马在深州城外杀段崇简时就不怕?在卢龙兵出渝关时就不怕?或者在骊山面对仇士良的十万禁军时就不怕?” “与此不同!” “有何不同?” “在深州,我要杀段崇简、出渝关,我要杀强敌、在骊山,我要杀仇士良,但在此......” 说着,李浈稍稍一顿,而后与何仁厚目光相对,缓缓说道:“在此地,我却不知道要杀谁!” “你?杀?”何仁厚冷笑。 李浈深吸一口气,笑道:“若何将军执意拿我,或许今日浈必死无疑,但在我死之前,却有足够的把握让将军先走一步!” 何仁厚闻言却是不见怒色,微微笑道:“哦?凭什么?” 李浈随即指了指李漠与秦椋,笑道:“就凭我们三个!” 显然,何仁厚对于李浈所言并无异议,尽管并不清楚李漠武艺如何,但看那健硕的身躯和目中不经意间释放出的杀意,何仁厚并没有足够的把握杀死此人。 更何况,旁边还有秦椋和李浈。 “那李司马因何又改了主意呢?”何仁厚紧接着问道。 李浈用下巴指了指武庆的尸体,“因为他死了!” 接着,李浈又指了指秦椋,“秦兄还活着!” “哈哈哈......” 何仁厚大笑若狂,横刀豁然再度出鞘,刀尖遥指武庆尸身。 “不错!我杀的便是这等不分黑白、颠倒乾坤、不忠不孝的逆贼,仁厚做了整整十年金吾卫裨将,眼看着一个又一个的阉宦,专权跋扈败坏朝纲,恨不能为国杀尽天下阉狗,却又怎奈人微言轻,有心杀贼而无力回天!” 锵啷—— 说着,何仁厚将横刀弃之于地,冲李浈躬身一拜,面色凄怆地说道:“李司马所为之事正是仁厚不能为,今日还请受仁厚一拜!” 秦椋见状之后也不由潸然泪下,李漠却是咧着嘴自顾嘿嘿傻笑,唯有李德裕在旁轻轻点了点头,眼中现出一抹赞许之色。 “何将军大义,实乃苍生之福,社稷之福,更是我大唐之福!” 李浈伸出双手将何仁厚扶起,而后又弯腰捡起地上的横刀递于何仁厚手中。 何仁厚双手接刀,而后转身又冲李德裕躬身而拜,道:“自今日起,何仁厚愿听从文饶公差遣!” 李德裕闻言却是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指了指李浈,道:“老夫也是被他从东都掳来的,要说差遣,咱们都得听他的!” 何仁厚闻言一愣,而后转身看了看李浈,“李司马......” 李浈顿时苦笑,望着李德裕说得:“文饶公倒是推得干净!” 李德裕不由笑道:“年轻人本就应多担待些,总不能让我将死之人还去做那些掉脑袋的事吧!” “您的意思是送死的事情......我去?”李浈没好气地说道。 “去吧去吧!老夫还需得去打个盹!”李德裕摆了摆手,而后一脸笑意地自顾负手离去。 待其走后,李浈这才对何仁厚笑道:“将军切莫见怪,这人一老,便不中......” “咳咳咳......” 李德裕的咳嗽声顿时回荡于房内。 李浈一愣,而后忙改口道:“便需要多休息才是!” 话音一落,何仁厚、李漠与秦椋三人不禁哑然失笑,而就在此时,何仁厚突然发现,李浈脸上的笑意已渐渐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凝重和担忧。 “李司马......”何仁厚张口欲言。 李浈抢先说道:“将军杀了武庆,却又拿不出秦椋和我,该如何向寺外的金吾卫交代?” 不料何仁厚却是笑道:“李司马勿忧,末将既然敢带到这里的,便皆是可信之人!” 说罢之后,何仁厚似乎想起了什么,赶忙又道:“末将有一事需得告知李司马!” “何事?” “杞王殿下,就在延庆公主府!” 第四百三十七章 反击的开始 “哦?”李浈讶异道。 何仁厚接着说道:“当日末将受命明是搜查逃犯,实则是搜查杞王殿下!” “搜到了?”李浈显出一副饶有兴致之状。 何仁厚摇头笑道:“末将连门都不曾进去!” “那......” “原本是要进去的,只是延庆公主听闻杞王死讯之后便晕了过去,所以末将也便没再进去!” 李浈静静望着何仁厚,也静静听着,一言不发。 何仁厚紧接着笑道:“但末将看得出,公主殿下不过是装晕罢了,所以末将断定杞王殿下定在府中!” “哦!” 李浈淡淡地应了一声,似乎对此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 何仁厚显然已经注意到了李浈脸上的异样,尤其当李浈听到“杞王”二字时,眼神中闪过那一抹不易察觉的轻蔑。 何仁厚皱了皱眉头,在他看来,陛下既然已经龙驭宾天,那么继承皇位的最佳人选必定是杞王。 所以当李浈不经意流露出的那一抹轻蔑时,立即引起了何仁厚心中的不快。 见何仁厚沉默不语,李浈笑了笑,缓缓走至其跟前,轻声说道:“何将军觉得杞王和兖王相比,谁更适合做皇帝?” 何仁厚不假思索地说道:“兖王为庶子,杞王为嫡子,兖王骄奢,杞王贤德,自然是杞王更适合!” 李浈紧接着又问:“那杞王和当今陛下相比呢?” “陛下清正贤明,乃是一代明主,自然是陛下,可......” 何仁厚话未说完,李浈却抢先说道:“若陛下还活着呢?” “什......什么?!陛下还......活着?” 此言一出,不仅何仁厚目瞪口呆,一旁的秦椋也是惊得瞠目结舌,目光紧紧盯着李浈,似乎要从其脸上寻出一些破绽。 只见李浈轻轻点了点头,“陛下此时就在骊山!” “骊山?”何仁厚惊道:“可仇士良......” “不错,就在仇士良的团团包围之中,仇士良之所以迟迟不愿回京,便是因为陛下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何仁厚沉默片刻,而后望着李浈说道:“李司马,不怕您见怪,如今整个京城都知道陛下龙驭宾天,现在就凭你一句话,叫末将如何信你?” “呵呵,将军若不信我,又何苦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来此相见呢?”李浈笑道。 “将军......” 只见秦椋望着何仁厚,郑重说道:“我信李司马!” 闻言之后,何仁厚面色稍显复杂,沉默良久之后,随即一咬牙说道:“既然如此,那仁厚便信李司马一次,但......” 何仁厚望着李浈,逐字逐句说道:“若李司马怀有二心,仁厚便是拼了这条贱命也必当取你首级!” ...... 一间禅房之内,空闻将一杯刚煮好的茶轻轻推到李德裕面前,热气升腾,袅袅而起,在空中幻化出万千姿态。 李德裕望得出神。 “七年未见,难得李施主还记得贫僧!” “七年未见,大和尚可还记恨老夫?” 李德裕将目光收回,落在面前的茶盏之上。 空闻口诵一声佛号,神色不悲不喜,“既入佛门,便已没了世间的那些恩怨纷扰,又谈何记恨一说!” “倘若佛门子弟都如大和尚这般看破世事,老夫当年也就不必如此了!” “佛无红尘、无欲、无无欲,倘若人人都能做到,岂不是人人都成了佛,李施主又何必挂怀!” 李德裕闻言不由笑道:“原以为大和尚不会收留老夫,现在看来老夫倒的确抛不开这世俗之见!” “只是......” 李德裕略一犹豫,“只是此间事大,倘若成功还好,如若失败,怕是要连累大和尚了!” “阿弥陀佛!”空闻双手合十口诵佛号,“贫僧虽心入空门,可身却依旧还在俗世之中,既在俗世中,又如何躲得开这俗世之事,佛心向善,若能使苍生免于涂炭,却也是无上功德,又与李施主何干呢?” “哈哈哈......”李德裕朗声大笑,“与大和尚说话倒是宽心得很,当今陛下素来敬佛,相信用不了多久便会恢复佛家诸事的!” 说着,李德裕端起茶盏将茶汤一饮而尽,而后缓缓起身,冲空闻躬身说道:“想来前边的事谈得已差不多了,老夫还是得在这俗世中继续受俗事之苦!” 说罢之后,李德裕径自出了禅房,而后向着方才离开的厢房走去。 当李德裕来到厢房时,正看见李浈皱着眉头冥思苦想,见李德裕进来,当即上前一把抓住李德裕的手,埋怨道:“文饶公可来了,您方才跑得倒是痛快,也不怕晚辈出了什么岔子!” 李德裕随即笑道:“哈哈哈,你若是连一个金吾卫的裨将都应付不来的话,能活到现在也算是个奇迹了!” “倒并非应付不来,只是由此想到了一件事!” “哦?何事?” 李浈想了想后说道:“若延庆掌控了北衙诸卫,便有足够的能力能平定兖王,但整个京城也势必在其控制之内,倘若她真有二心扶杞王登基,而拒绝陛下......我们岂不是又养虎为患了?” 李德裕闻言却是微微一笑,道:“延庆虽有野心,但却不傻,只要仇士良一死,京城便还是陛下的京城,天下也还是陛下的天下!” “话虽如此,但总是再想得周全些好!”李浈望着李德裕笑道。 李德裕见状一愣,而后大笑:“黄口小儿,又在算计老夫!” 李浈讪讪一笑,道:“此事非文饶公出面不可!” 李德裕摇了摇头,无奈道:“也罢,延庆那里便交给老夫好了!不过只有一点,仇士良绝不可活着进京!” 李浈点了点头道:“此事自有晚辈安排!” 一旁不善言语的李漠听得一头雾水,终是忍不住问道:“文饶公、阿兄,难道你们就不担心那个什么公主若救不出人?仇士良就真的会失败?” 李浈闻言大笑,道:“延庆公主根本就无需去皇城救人,至于仇士良么,呵呵......如今的他看似手握十万禁军,实则已如瓮中之鳖、案上鱼肉,便让他守着骊山作茧自缚吧!” 说罢,李浈起身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望着将明的夜色,缓缓说道:“明日,将是我们反击的开始!” ” 第四百三十八章 非常之法 延庆公主府。 “阿姊,你打算如何去救他们?” 自李浈离开之后,李峻便有些担忧,事实上,自打从玄都观回京之后,他的担忧便从未消失过。 延庆看上去一如往常的美丽,随着气温的逐渐回暖,外面的积雪已全部融化,而这让京城的大小坊道变得有些泥泞,所以延庆极少出门。 即便答应了李浈救出北衙的诸位将军,延庆也不见有任何实质上的动作,似乎李浈从未来过,而延庆也从未答应过他什么。 “谁说我要去救他们了?”延庆眉眼如画,是武宗的几位公主中最好看的一个。 “那......你为何还要答应李浈......”李峻面色微变。 倒并非因为担心李浈,而是他实在摸不清自己这阿姊又准备想要做些什么。 只见延庆微微一笑,道:“人是一定要救的,待平了兖王之后,这些人将会是我们手中最重要的一只力量,介时整个京城将为我们姐弟所控制,也算是为你的登基再添些保障吧!” “那阿姊......”李峻说到此处微微一怔,而后恍然大悟道:“借刀杀人?” 延庆闻言不禁咯咯笑道:“明明是一件好事,怎么你说出来偏生就这么难听,我一没借刀,二没杀人,只是送他们一个顺水人情罢了!” 说罢之后,李峻想了想道:“此事阿姊不便出面,便让小弟跑这一遭吧!” 尽管李峻并不想真的跑这一趟,但若是再让他在公主府待下去的话,怕是很快便要疯掉,还不如找个借口出去看看。 不料李峻此话刚一出口,却见延庆柳眉一撇,“不行!你莫忘了,兖王的人和金吾卫正在拿你,一旦出了什么差池,你我这一番苦心便要功亏一篑了!” 说罢之后,延庆微微一侧脸,目光落在王昱的身上。 王昱心领神会,躬身说道:“还是我去吧!” 延庆点了点头,“兹事体大,交给别人本宫也放心不下,那便辛苦你了!” “只是......”王昱欲言又止。 “说吧!”延庆白了一眼王昱。 “只是,北衙诸军营地想必已是被金吾卫牢牢封锁,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进去怕是不太可能!” 延庆正欲开口,却只听门外婢女禀报,“幽州行军司马李浈求见!” 闻言之后,延庆随即笑道:“你看,能让你进去的人来了!” “李司马?”王昱讶异道。 “阿姊莫忘了,李浈同样是金吾卫和兖王缉拿的逃犯,你这岂不是让他自投罗网么?”李峻也在旁说道。 延庆摇了摇头,笑道:“那便要看他的本事了!” 说罢之后,延庆冲门外说道:“带他进来!” 少倾,李浈、李漠在婢女的引领下推门而入,见礼之后不由笑道:“二位殿下可是在等在下?” 延庆闻言噗嗤一声笑出声,“如今你是我这公主府最不欢迎的人,若是被兖王发现的话,怕是要连累本宫府上这百十口人的性命了!” “如瘟神?”李浈大笑。 “比瘟神更可怕些!” “哈哈哈,若是来帮二位殿下的呢?”李浈又笑。唯独不善言辞的李漠杵在一旁,形同空气一般。 此时李峻沉声说道:“想说什么直说便是了!” 李浈笑了笑,道:“不知二位殿下想怎么进北衙禁军的营地呢?” “你怎么知道我们要进去?”李峻反问。 而延庆闻言却是笑而不语,在她看来,李浈和自己一样,都是个聪明人,自己能想到的法子,他一定也能想得到。 “呵呵,怎么难不成殿下想要去皇城直接救人?”李浈调笑道。 李峻闻言后面色一红,怒道:“李泽远,你......” 话未说完,只见延庆摆了摆手,道:“先莫要动怒,让他说下去!” 李浈这才继续笑道:“去皇城救人实在不是一个高明之法,想必公主殿下也绝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吧,与其如此,倒不如去北衙禁军营地!” “嗯,继续!”延庆一伸手笑道。 “北衙诸军近年来一直唯神策军独大,如今只剩了左右羽林、左右神武军和左右英武军,左右羽林已被陛下带去了骊山,所以尚在京城的便只有左右神武、英武四军,加起来应有三万兵马吧!” “这些我们自然知道!”李峻插话道。 “殿下莫急,且容李浈说完!”李浈笑道:“与其我们以身犯险与皇城救人,还不如好好利用这三万兵马,只要我们能够让这些人相信他们的将军被兖王软禁,那么他们自然会去闯皇城救人,而以金吾卫的兵力,怕是死也挡不住的!” 李峻当即反问:“哼,你倒是说得轻巧,要想去禁苑,必先入宫城,即便你入得了宫城,只怕此时的禁苑早已被金吾卫封锁,你又如何去得?” 李浈随即笑道:“呵呵,若是没法子的话,那么浈又怎敢如此冒失地求见二位殿下呢?” 此言一出,一旁的王昱顿时一怔,忙道:“李司马莫不是说笑吧,您可是金吾缉拿的要犯,如何有法子通过金吾卫的封锁?” 延庆却是始终沉默不语,只是望向李浈的目光中多了些不言而喻的意味,仿佛她本就知道李浈会有法子一般。 李浈脸上笑意愈甚,只见其自怀中取出一面腰牌,而后递给了李峻。 李峻接过仔细端详一番,脸上神色却是愈发难看。 “李浈!你竟敢杀了金吾卫裨将?!” 李浈却是笑而不语,只静静地看着延庆。 “愚蠢!”李峻将腰牌又递给了延庆公主,同时口中说道:“这可是货真价实金吾卫的东西,若非杀人,你一个逃犯之身如何能得到此物?!” 李浈却是淡然说道:“一个小小的裨将,杀了也便杀了,非常之时需有非常之法,若不如此,我们根本连宫城都进不去!” 而此时延庆公主却是笑着点了点头,道:“裨将虽小,这若无此物的话倒也没法子进去!” “阿姊!”李峻再欲说话,却被延庆阻住。 只见延庆公主将腰牌又递给了王昱,转而对李浈说道:“非常之时,需有非常之法,你倒是又让本宫学到了不少东西!” 李浈却是讪讪一笑,道:“此后的事情便交给王总管了!” 第四百三十九章 崇政殿 自公主府出来之后,李漠压着嗓子一脸疑惑地问道:“阿兄,你明明没有杀何仁厚,却为何要骗公主和杞王?” 李浈自顾摇了摇头,无奈地叹道:“若非公主的贪欲太大,我又何尝想骗她?我们总归要为自己留些后招的!” 说罢,李浈转身望着皇城的方向有些出神。 “阿兄在看什么?”李漠好奇地问道。 李浈笑了笑,“也不知兖王那里,文饶公办得如何了!” “今日一大早文饶公出去是为了见兖王?”李漠惊讶道。 李浈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如今宫外的事我们已做得差不多了,只差宫里的那位了!” 闻言之后,李漠皱了皱眉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却最终没说出口。 李浈大笑,道:“想问什么直接问便是,你我兄弟间没什么好隐藏的!” “不知宫内还有何人?”李漠讪笑道。 “如今的宫里除了那位太皇太后之外,还能有谁呢?” ...... 东宫,崇政殿。 自得到京城戍卫权之后,兖王便自十六宅搬到了东宫,一则此地位居皇城太极宫,距离朝廷的中枢三省六部最为接近;二则有“先入为主”之意,同时也向世人昭示自己身为皇位继承人的合理性。 而崇政殿原本为太子诏见百官之处,李岐身居于此,自有受百官朝贺之意,从而为自己的顺利登基奠定坚实的基础。 当然,李德裕明白,以李岐的头脑是决计想不出这个主意的,至于这背后又有何人支持,李德裕并不想知道。 或者,不愿知道。 当走到崇政殿台阶下时,李德裕停下了脚步,抬头望着崇政殿的方向,脸上带着一抹复杂的神色。 人还未进殿,便只听得一道清脆之声传来。 李德裕笑了笑,这是箭矢撞击银壶的声音。 他记得这声音,说起来自己已有十数年不曾碰过这东西了,而上一次玩这种游戏是与白乐天,那是在文宗大和七年的东都,自己于长安初登相位,而白乐天因病免河南尹改太子宾客分司。 李德裕还记得,就在当时的几个月前,白乐天刚刚为好友元稹撰写完墓志铭,元家以七十万钱相赠,而白乐天则将其全部布施于香山寺。 分文不剩。 而自己与白乐天就是在当天晚上,金樽对月把酒言悲,兴至浓处时,白乐天四投未中连饮四觞,而后便倒在一处弹剑而歌。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宿草八回秋...... 然而诗未唱完,人却先醉。 自那一别之后直到会昌六年白乐天病逝,自己便再未能见其一面。 整整十三年。 如今箭簇入壶之声依旧清脆,但自己身旁却再没了白乐天。 此时此刻,甚至就连李德裕自己都不曾注意到,不知不觉间自己竟已是老泪纵横。 当步履蹒跚的李德裕出现在崇政殿门外时,李岐正踞坐于殿内台阶之上,左手执觞,右臂微微扬起正欲举簇投壶,在其面前三尺处立有一银壶,壶内及周围地上几支箭簇凌乱地躺在那里。在其身侧拥着的则是五六名着半袖襦裙的侍女,只是妆容妖异,眉眼之间媚态尽显。 五只炭盆烧得正旺,使得大殿之内竟是温暖如春,几名身着常服的官员早已酩酊大醉,东倒西歪地或躺、或倚,只是口中对李岐的赞誉之词却是声声不绝。 见殿外有人,李岐醉意微醺的目光顺着阳光的方向望去,或许是因为太过刺眼,使其不得不眯起双眼,但却依旧看不清来者何人。 “目无礼法,放肆!”李岐大怒。 李德裕冷笑一声,“哼,目无礼法的恐怕不只是老臣吧!” 言罢之后,李德裕便转身径自拂袖而去。 李岐闻言顿时一愣,而后仓惶向外追去,口中连连说道:“还请文饶公留步!” 见状之后,众人顿时酒醒过半,一脸惶恐地立在原地,不敢再发一言。 李岐几步追上李德裕,躬身行礼笑道:“本王不知文饶公到来,有失礼数,有失礼数,还望您老人家莫要生气才是!” 李德裕看了李岐一言,而后长叹一声,道:“眼下还远未到饮酒作乐的时候,殿下行事如此荒唐,可知这宫里宫外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这里?” 闻言之后,李岐连连称是,而后轻轻抓起李德裕的手便欲返向殿内,李德裕见状正色说道:“原本老臣是来向殿下商议正事的,看殿下兴致正浓,还是改日再来吧!” 李岐见状面色一慌,手中抓得更紧了些,而后冲殿内众人喝道:“还不快滚!” 待众人退去,李德裕这才随李岐返回崇政殿,望着满地狼藉,李德裕摇了摇头,“虽说如今殿下已掌控京城,看似高枕无忧,但依老臣之见,却若是想要顺利登上皇位,依旧如同火中取粟,万不可掉以轻心!” 李岐却是不以为然,口中笑道:“如今只待仇公回京,介时还不是一纸诏书的事?” “一纸诏书?”李德裕大怒,“谁的诏书?三省宰辅都是陛下的人,没有三省首辅签署的登基奏疏,殿下这个皇帝做得便永远不合礼制!永远要受天下人的质疑!” 李岐一听此言顿时冷汗淋漓,此前的酒意瞬间全无,忙扯着李德裕的手,央道:“文饶公为先皇重臣,此番一定要助我才是,待本王登基之后,定然......” 不待李岐说完,李德裕摆了摆手,道:“方才殿下说了,就差一纸诏书!” “可......可这诏书由谁来下?难不成要后宫?郑氏?”李岐无奈道。 “郑太后乃是陛下生母,殿下觉得她会给你下这道诏书?” “那便如何是好?” 李德裕想了想,而后望着大明宫的方向缓缓说道:“难道......殿下忘了太皇太后了么?” “太皇祖母?” 李德裕点了点头,道:“如今后宫之内,以太皇太后为尊,虽然陛下有意冷落,但今时不同往日,况且太皇太后又是殿下的太祖母,单论这份亲情便是旁人比不了的,若是她老人家下一道懿旨的话......” 李岐闻言顿时摇头说道:“可......可后宫不得干政这是高祖皇帝定下的规矩,我朝并无先例啊!” “那么殿下就来立个先例!” 李岐面色略显犹豫,“可本王许久不曾看望太皇祖母了,不知她......” 只见李德裕微微一躬身,道:“若殿下信得过老臣,请允许老臣面见太皇太后!” 第四百四十章 浑水 万年县,永兴坊。 永兴坊位于皇城东侧,其西南为皇城景风门,西北为延喜门,左金吾卫便屯驻于永兴坊内西侧,自兖王掌权之后,这里便成了东宫与整个京城联系最为紧密之地。大将军郭睿更是常驻于此,以随时接受东宫旨意,保证金吾卫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郭睿抬头看了看窗外,脸上挂着一抹浓重的阴霾,身后的何仁厚则是望着郭睿的背影,一脸忐忑。 “那......”郭睿开口道:“整整一个小队,就这么死了?” 何仁厚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尽管此时郭睿正背对着自己,看不到自己的任何动作。 “你......确定是李浈所为?”郭睿又问。 何仁厚又点了点头,“根据队正秦椋所描述的特征,行刺之人应是李浈,而且还不止一人,至少还有两至三名同党!” 嘶—— 郭睿倒吸一口凉气,“青龙寺......你去过了?” “去过了!” “李德裕也见过了?” “见过了!” “可有什么异常?” “有!” “哦?”郭睿猛地转身,而后几步走至何仁厚跟前,“说!” 何仁厚想了想后,眉头微微一皱,而后缓缓说道:“末将每次在提到李浈时,文饶公的神色看上去有些紧张!” “没......没了?”郭睿讶异道。 何仁厚紧接着说道:“文饶公与李浈的关系众所周知,如今李浈蒙难,放眼整个京城,能够庇佑李浈的也只有文饶公一人!” 郭睿眉毛微微一挑,“你是说......李浈就藏在青龙寺?!” 何仁厚点了点头。 “有几成把握?”郭睿追问。 “七成!” “七成......”郭睿眉头再度皱作一团。 七成的把握对于郭睿来说顿时变得有些难以抉择,若真搜到李浈便罢,若搜不到李浈,便等于彻底得罪了李德裕,而在这个时候得罪李德裕,自己将要承受的将会是兖王的冲天之怒,甚至有可能使整个计划功亏一篑。 郭睿目不转睛地望着何仁厚,一言不发。 “另外......”何仁厚有些犹豫。 “说!” “末将查到了一些关于杞王的消息!”何仁厚道。 “杞王?什么消息?”郭睿的面色显得更为紧张。 “杞王就在延庆公主府!”何仁厚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郭睿一眼。 “而且......据说有人看到李浈曾经去过公主府!” “嗯?!”郭睿开始在房内来回踱步,急促而不安。 “那你为何不进去搜查?”郭睿质问。 何仁厚紧接着说道:“末将只是一个金吾卫中郎将,根本无权搜查公主府!况且消息的可靠性不明,也有人说......” “说什么!都这个时候了还吞吞吐吐!”郭睿大怒。 何仁厚战战兢兢地说道:“也有人说,杞王昨日已混进了大明宫!所以事实究竟如何,末将也不敢擅自定夺!” 郭睿看了何仁厚一眼,在其面前停下脚步,犹豫再三之后方才缓缓说道:“随我去见兖王殿下!” ...... 崇政殿。 李岐的脸上显得阴晴不定,即便是他,如今也不敢轻易得罪李德裕,更何况李德裕已答应自己去说服太皇太后。 “青龙寺......绝不可擅闯搜查!” 说到此处,李岐稍稍一顿,又补充道:“至少现在不行!” “你方才还说,杞王有可能混进了大明宫?”李岐紧接着又道。 何仁厚点了点头,道:“至少按照目前的消息来看,杞王不在公主府便在大明宫!” “诺大的大明宫,你让本王从何处去查?!”李岐有些恼怒。 此时只见郭睿微微一躬身,轻声说道:“殿下忘了,平日里最宠溺杞王的那一位......” 闻言之后,李岐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失声惊呼道:“太皇太后!” 说罢之后,李岐后退了几步,重重跌坐在了榻上,事情发展到现在这步田地,似乎杞王的的危险早已远远大过李浈。 毕竟,一旦太皇太后支持杞王的话,即便自己能够登基,但终究还是得不到天下人的认可,自己的皇位也将永远受到天下人的质疑。 “若......”李岐紧咬牙关,对何仁厚说道:“本王给你足够的权利,你能在几日之内找到杞王!” 何仁厚想了想,道:“七日!” 李岐摇了摇头,道:“本王只能给你三日!” 何仁厚点了点头,道:“末将尽力而为!” “不!”李岐豁然起身,色厉内荏道:“本王要的是必须!” 说罢,李岐的语气有些无奈:“即便搜不到,也绝不能让杞王见到太皇太后!” “可若杞王现在已经见到了太皇太后呢?”何仁厚紧接着问道。 “不可能!”李岐断然否认,“太皇太后在慈宁宫,从前殿到后宫本王已安排了重重守卫,他绝不可能这么快就混进慈宁宫的!” 闻言之后,何仁厚随即拱手道:“末将定不辱命!” 李岐这才点了点头,正色说道:“陛下驾崩,本王暂代君权主理朝政,何仁厚听封!” ...... 与此同时,青龙寺。 李浈满面春风地为李德裕将茶盏续满,而后轻轻推至其面前,笑道:“文饶公准备何时去慈宁宫?” “明日吧!”李德裕轻抿一口茶汤,脸上露出一抹愉悦的笑。 李浈点了点头,笑道:“这趟浑水是越来越乱了!” “延庆那里你可曾都交代好了?”李德裕放下茶盏,问道。 “明日王昱便会去禁苑,至于如何来做这名说客,我相信他比我更清楚怎么说!”李浈答道。 “可单凭那个小小的裨将腰牌,能进得了禁苑?”李德裕又问。 李浈闻言不禁大笑,道:“怕是今日起,他便不再是一个中郎将了!” “哦?那你为延庆招了麻烦,她能放过你?!”李德裕讶异道。 李浈摆了摆手,道:“无妨!晚辈断定兖王一定会先搜大明宫!” 闻言之后,李德裕看了看李浈,而后又笑着摇了摇头,“老夫老了,连这脑袋都不够用,如今已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哈哈哈,文饶公老而弥坚、老当益壮、老......” “好了!这些虚头巴脑的话便不必废话了!你快走吧,老夫乏了,明日还有一场好戏等着呢!” 第四百四十一章 禁苑 翌日。 禁苑。 在大明宫周围共有三座园囿,共分东内苑、西内苑和禁苑,其中禁苑位于大明宫东侧,其北达渭水,东至灞水,南为皇城,东西二十七里,南北二十三里,为三苑之中面积最大的一座,甚至一部分东内苑也在其范围之内。 在禁苑之内设有柳园、葡萄园、梨园、桃园,至于其中豢养的珍禽异兽则数不胜数,甚至还专门僻出一处用来专门饲养老虎。自太宗皇帝时便时常来此游畋赏玩,至玄宗皇帝时更是于梨园旁设置院属,将优伶集中于此以潜心研习音律舞蹈。 而太和门作为大明宫的东大门,左英武军正屯驻于此的禁苑之内。至于东南的左银台门则为左神武军屯驻之所,兖王夺取京城戍防权之后,将左右英武、神武军的大将军孟奢、段延、岑煜、霍无靖软禁于皇城,又假借其兵符将右英武军、神武军全部调至太和门以东,并命金吾卫将禁苑封闭。 而正因如此,才使得数量远远大于金吾卫的四支禁军形如笼中困兽,动弹不得,更是将京城内的一切信息完全隔绝于外。 兵将分离,将京城内大唐王朝唯一一支能够与兖王抗衡的力量死死地禁锢于禁苑与皇城两地。 兖王虽无能,却也知道这支力量的可怕之处,是以在金吾卫的封锁线之外,又安插了数量庞大的神策军暗哨,再加上兖王府的私兵,使得禁苑成了一处禁地中的禁地。 而此时的太和门,俨然已成为整座大明宫乃至京城戍防最严密的地方,没有之一。 守了几日,似乎一切平静依旧并无异常,但即便如此,也绝没有人胆敢有半点松懈。 时至今日,身处此地,即便再蠢笨的人也能从这紧张的空气中隐约嗅出些什么。 因为,那是血的气息。 太和门内,一名年轻的金吾卫士兵抬头看了看眼前这座高大宏伟的宫门,而后缓步向前走去,丝毫不介意门前数十名守卫警惕的目光和那只紧紧按在刀柄上的手。 虽然来人同为金吾卫,但所有人都知道,在这道宫门后的禁苑之内,是神武军和英武军的整整三万兵马,那是全城唯一一支可以反抗金吾卫的强大力量。 尽管北衙禁军的实力每况日下,但金吾卫却也并不比他们强上多少。 “大将军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太和门三十步内,违者斩!” 一名金吾卫旅率冲着年轻的金吾卫士兵遥遥喝道,不知是否出于同袍的原因,旅率并没有抽弓,更没有拔刀。 前方的金吾卫士兵终于停住了脚步,“奉何将军令,禁苑问事!” 说着,士兵晃了晃手中的腰牌,尽管他知道在这个距离,对方根本看不清自己手里的东西。 闻言之后,旅率满脸嘲弄地笑了笑,道:“你听清楚了,本旅率奉的是大将军的令,你说的何......” 话未说完,只见一名队正凑上前附耳低语。 旅率的面色微微一沉,而后皱了皱眉头,冲那金吾卫士兵说道:“近前说话!” 待得上前之后,旅率这才看清对方相貌,但却随即微微一愣。 “启禀旅率,小的受何将军之命,前去禁苑问些事情!”那士兵笑道,“您也知道,据说昨日有贼人混进了宫里,何将军奉兖王殿下之命在三日之内彻查大明宫缉拿贼人,这可苦了咱们这些......” 不待其说完,旅率看着士兵,满脸犹疑地说道:“你......不像是军伍出身!” 那士兵闻言后稍稍挺了挺胸,道:“不瞒您说,小人也算是读过几年圣贤书的,却无故被抓来入了行伍......” 旅率闻言大怒,道:“怎么?你看不起咱们这行伍?” “小的哪敢,只是小人这拿惯了纸笔的手再也拿不动刀了,若非何将军赏识将小人留在身边的话,小人怕是真撑不了这么久!” 说着士兵将手中腰牌递了上去,道:“这不,自从昨日兖王殿下给何将军从中郎将升了将军,小人......” 不待其说完,旅率便一脸厌恶地摆了摆手,催促道:“莫要再聒噪,还不快些去办差!” 尽管士兵似乎意犹未尽,但闻言之后也只得连连躬身施礼,而后迈着小碎步向着禁苑的方向走去。 待其走远后,旅率一旁的队正狠狠啐了一口,道:“呸!一身的酸臭气!” 旅率皱了皱眉头,无奈地长叹一声,道:“唉,想不到如今的金吾卫竟已沦落到去抓人凑数!” 说着,只见其指了指那步卒离去的方向,“可都若是这样的货色,这金吾卫要不要还有什么区别......” “旅率说得极是,如今那些青壮兵源都被神策军挖了去,哪里还轮得到我们?怕是再这样下去天下只知北衙神策军,而不知......” 话未说完,便只见旅率一抬手,道:“莫要再胡言乱语了!带几个人跟着他,虽说何仁厚受命彻查大明宫,但禁苑万万不可出了什么岔子!” ...... 慈宁宫。 懿安太皇太后为汾阳王郭子仪孙女,宪宗嫡妻、穆宗生母,敬宗继位后尊其为太皇太后,一生历经七朝,所谓七朝五尊,地位极其尊贵。 甚至就连李忱生母郑太后都曾为其侍女,后因郑太后诞下皇子,郭氏自此与其关系颇为不睦。 李忱登基后,自然对郭氏心生不满,只是碍于其太皇太后的地位而不便有所刁难。 不过尽管如此,郭氏在名义上依旧还是后宫之主,只是实权早已被郑太后取而代之。 当李德裕出现在郭氏面前时,这位早已年过花甲的太皇太后竟已是泪流满面。 对于李德裕的拜见,郭氏却显得并不意外。 “本宫知道一定会有人来,只是没想到是你李文饶!”郭氏轻轻拭去眼中的泪水,显得有些激动。 “老臣早该来拜见太皇太后的,只是......” “罢了!本宫虽老迈,但却还未昏聩,有些事由不得你,更由不得我!” 说着,郭氏向身旁婢女使了个眼色,婢女见状忙将门窗关好,而后躬身退去。 李德裕看了看四周,而后望着郭氏躬身说道:“看来,太皇太后已经知道老臣的来意了!” 第四百四十二章 太皇太后 禁苑。 尽管顺利出了太和门,但王昱的心中却似乎并没有多少轻松之意,相反却更有些忧心忡忡。 因为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多大把握能够说服这些不通圣贤书的糙汉子,之所以毛遂自荐,只是不愿让延庆孤身犯险而已。 尽管如此,王昱的神情看上去却并无任何异样,即便他知道此时在自己身后,还有着至少一队的金吾卫守卫正远远地跟着自己。 左右神武和左右英武军的营地相距甚远,因为无论兖王也好、郭睿也好,都还没傻到把这三万人集中在一起,甚至每军之间的通信也被金吾卫彻底切断。 虽同驻禁苑之内,但每支军队却又形同孤军,所以王昱想要同时说服所有人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但若自己踏遍四军驻地的话,势必会引起身后金吾卫的怀疑,而且自己仅靠着双腿单单走一趟怕是也要用去半日的功夫,一时之间,王昱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这位兄弟慢走!” 正在此时,王昱只听身后远远传来一道声音,心中不由一紧,回头望去,只见一名金吾卫队正向着自己驱马而来。 战马四蹄如飞,数息之后便已来到王昱跟前,只见其翻身下马,而后也不说话,只是一脸狐疑地望着王昱。 王昱见状顿时有些脊背发麻,冷汗瞬间自背心流淌而下,“这位兄台,可......可是有什么事?你也知道,何将军催得紧,在下着实不敢耽搁!” 王昱重新恢复了先前那般令人厌恶的嘴脸,摆出一副酸腐之态,甚至眼神中都带着些对军卒行伍的鄙夷。 但那名队正似乎对此不以为然,只目不转睛地盯着王昱,之后方才缓缓说道:“你......是公主府的王总管!” ...... 慈宁宫。 面对李德裕的先发制人,郭氏却显得并不意外,一袭淡雅素服的她看上去依旧面目慈善,只是目光中似乎隐隐多了些什么。 “为何二郎不亲自来呢?”郭氏手中捻着一串紫檀念珠,浑厚而富有光泽的包浆闪烁着迷人的光芒。 二郎指的是兖王李岐,当叫出这个称呼之后,郭氏微微怔了怔,就连她也记不起上一次李岐来这里问安已经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李德裕微微一笑,躬身回道:“本来兖王殿下是要亲自来的,只是朝中事务繁杂,着实脱不开身,这才嘱托老臣前来!” “事务繁杂?呵呵......”郭氏笑了笑,道:“若本宫没记错的话,你历经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四朝,两度拜相,你父李吉甫更是深得宪宗孝皇帝器重,其所编撰的那套......” “元和郡县图志!”李德裕稍稍挺了挺身子,笑道。 郭氏点头笑道:“对,就是元和郡县图志,还记得当年宪宗孝皇帝接连熬了几宿才将它读完,而后还对百官言道‘我大唐宰相之善读书者,吉甫为第一人矣’!” 李德裕躬身答道:“皆是先皇陛下圣恩隆宠,先父自然不敢有本点懈怠,便是在病中时亦是经常秉烛夜读,若论勤奋好学,老臣实不及先父万之一二!” “你李文饶读书不及令尊,但在兴邦治国上却丝毫未有逊色,武宗一朝天下咸服,各地藩镇始终未生大乱,就连那些阉宦都安生了许多,这些都是你李文饶之功!” 李德裕正欲说话,却不料郭氏抬了抬手,道:“本宫虽身处后宫不摄朝政,但对于朝中之事,却还是知道一些的,该是你的功劳始终是你的,别人抢不去,也抢不了!” 李德裕连道不敢,但却蓦然发现,不知不觉中话锋竟已完全由郭氏抢了去。 “启禀太皇太后,老臣......” 郭氏依旧没有让李德裕说完,反倒是抢先说道:“今日......你不该来的!” 李德裕闻言顿时一愣,“请恕老臣愚钝,不知太皇太后此言何意?” 郭氏看了李德裕一眼,而后缓缓说道:“你李文饶是个聪明人,既是聪明人,便应知道本宫这太皇太后是如何来的!你若知趣,便速速离去,也免得坏了你李家世代忠良的好名声!” “太皇太后......”李德裕张口欲言,却只见郭氏摆了摆手,而后便双目紧闭不再说话。 李德裕见状悻悻起身,但刚转身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转而跪倒在地,口中说道:“太皇太后难道就不为大唐这百年江山想想么?” 闻言之后,郭氏缓缓睁开双目,而此时李德裕豁然发现,其眼中竟是噙着点点晶莹的泪花。 面对李德裕的不依不饶,郭氏盯了许久,而后将手中的念珠置于案上,神情顿时变得尤为凝重。 “既然你一门心思为二郎前来说情,那么本宫也不妨与你直说,不过在此之前,本宫先问你一些陈年旧事!” ...... 禁苑。 尽管王昱绞尽脑汁,依然对眼前这名金吾卫队正没有任何印象,只见其笑了笑,道:“这位兄台,你怕是认错了人,在下从未去过哪位公主的府上,更别提什么总管了!” 不待那队正说话,王昱紧接着又道:“若是能去公主府做总管的话,在下倒是巴不得脱了这套行头!” 尽管王昱否认,但那队正却是冷笑一声,道:“王总管自然不会记得小人,不过小人却记得王总管,而且......” 说着,只见那队正指了指王昱腰间,笑道:“只怕是那块腰牌也是偷来的吧!难道王总管就不好奇,何将军为什么还活着么?” 王昱闻言顿时一惊,自己在刚进宫时便听说何仁厚已升作了右金吾卫将军,与当初李浈所说杀人夺牌的事完全不符,只是当时自己已进入宫城,也只得见机行事以求蒙混过关,而且事后便进入禁苑根本来不及多想。 而此时竟被这个金吾卫队正一语道破,王昱心中自然又惊又骇,饶是素来沉着冷静的他也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你......究竟是何人!”王昱冷声说道,心中自知事已至此,一个“躲”字怕是难以应付过去。 只见那队正的脸色瞬间一变,低声说道:“小人受李司马之命前来相助!” 第四百四十三章 皇族之殇 “李司马......李泽远?!”王昱满目骇然地望着面前这名队正,心中无法想象一个幽州的行军司马,竟会让京城的金吾卫都俯首听命。 “正是!”队正点了点头,而后警惕地向后看了看,才继续说道:“小人名叫秦椋,李司马恐王总管此行不便,特嘱咐小人前来相助!” “那......李司马在宫里还有什么......” 话未说完,只见秦椋微微一笑,拱手说道:“小人只是秦椋,其他的还请总管去问李司马!” “那这腰牌......”王昱紧接着又问,他想要搞清楚自己手中的腰牌到底是真是假、究竟是如何得来的,至少此后若有人问起的话,自己不至陷于被动。 “此乃何将军亲手送与李司马的,自然是真的了!”秦椋答道。 嘶—— 王昱闻言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他不明白李浈在公主府时为何要说谎,更不明白这个何仁厚与李浈究竟有着怎样的联系。 但此时此刻显然不是去想这些的时候,只见王昱看了看秦椋身后的战马,道:“此马能否借我一用?” 秦椋笑道:“小人正是此意!” ...... 青龙寺。 阳光正好 在连续阴霾多日之后,终于迎来了初春的第一个好天气,暖暖的阳光透过窗子洒在身上,让人顿觉舒爽百倍。 李浈慵懒地伸了个腰,显得尤为惬意。 李德裕也难得地脱掉了一直披在身上的裘袍,站在李浈身旁稍稍活动着腰身。 “年纪大了,该时常活动活动!”李浈笑道。 闻言之后,李德裕面带不满,“你将老夫从东都骗来的时候怎么不说老夫年纪大了!” 李浈讪讪一笑,道:“这么一场好戏若不让您老人家掺和进来的话,想必您得骂我一辈子!” “哈哈哈......”李德裕大笑,“太皇太后那里老夫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李浈点了点头,而后又想了想,道:“太皇太后能答应这件事着实让晚辈有些意外,于情于理来看,她不是都更应该支持兖王的么?” 李德裕却是莞尔一笑,道:“你错了,于情于理她都不应该支持兖王!” “哦?”李浈不解地望着李德裕。 “呵呵,其实道理很简单,其实太皇太后并非不支持兖王,而是因为仇士良!” “仇士良?难道太皇太后和仇士良有什么过解?”李浈又问。 李德裕白了李浈一眼,“亏得老夫人前人后地那般夸赞你,怎么连这些都看不透?” 李浈闻言笑道:“晚辈便是再聪明,也是与文饶公差上许多的!” 李德裕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目光渐渐移向窗外远处,口中缓缓说道:“说到底,这并非是太皇太后与仇士良有过什么过解,而是与整个内廷宦官都有着解不开的仇怨,以至于自敬宗驾崩之后,太皇太后身边都容不得一个内侍!” 闻言之后,李浈这才突然想起了一些事。 李德裕紧接着低声说道:“太皇太后先被宪宗皇帝册封皇贵妃,又为穆宗皇帝生母,敬宗皇帝的皇祖母!” 说罢之后,李德裕看了看李浈,“话说到这里,你可想到些什么?” 李浈点了点头,眉头微微一蹙,道:“宪宗、穆宗、敬宗和文宗皇帝都直接或间接死于宦官之手!” 闻言之后,李德裕轻抚长须,道:“不错,宪宗皇帝于元和十五年暴毙,但对于宪宗皇帝的死,宫内乃至整个朝廷都讳莫如深,其实即便不说,也无法改变那个事实!” “这么说......宪宗皇帝真是被陈弘志和王守澄毒害驾崩的?” “哼!你可知就在宪宗皇帝驾崩不到一个月后,所有为其诊治过的御医全部死得死,充军的充军,名义上是为皇帝诊治不力,实际上这些御医都是对宪宗皇帝的死提出过质疑的人!” 李浈闻言沉默不语,显得若有所思。 李德裕则紧接着说道:“穆宗皇帝继位后,尊郭贵妃为皇太后,不过穆宗皇帝虽然喜好宴乐畋游,疏于朝政,但在郭太后的劝诫下,天下倒也并无大乱,而就在身边内侍的怂恿下,穆宗皇帝开始服用金石之物,以致在长庆四年的那场马球之后暴疾崩俎!” “唉......” 李浈轻声叹了口气,没有言语。 李德裕继续说道:“而后便是敬宗皇帝继位,此时的郭太后已是太皇太后,无奈敬宗皇帝奢侈成性,不理朝政,以致宦官王守澄与李逢吉之流把持朝政、败坏纲纪、排除异己,于宝历二年被宦官刘克明谋害!” 说罢之后,李德裕又看了看李浈,“接下来是文宗皇帝,我想这便不用老夫多说了吧!” 李浈点了点头,稍稍理了一下思绪而后缓缓说道:“经此前诸多异变,文宗皇帝对宦官已是恨之入骨,于大和五年时与宰相宋申锡密谋除掉王守澄,不料事情败露,宋申锡反被诬告致死,此后文宗皇帝不甘继续受制,终于在大和九年时,再度决定向宦官动手!” 说到此处,李浈不由长叹一声,“只可惜文宗皇帝太急了些,李训、郑注二人又是无谋诡谲之辈,难堪大任,最终还是被仇士良、鱼弘志察觉,而导致十一年前的那一夜惨剧!” 李德裕随即拂袖怒道:“当时若非他二人将老夫排挤在朝堂之外,甘露殿的那场惨剧绝不会发生!” 李浈随即劝慰道:“那时不止是他们,尚有牛僧孺等人同样对您心怀不满,所以无论怎样,您都无能为力!” 说罢之后,李浈紧接着又道:“抛开太皇太后的身份不说,单是自己的一夫、一子、两孙皆为宦官所害这件事,就已是世间最大的仇恨了!所以面对宦官、面对仇士良这样的切肤之痛,即便太皇太后对阿耶的不敬有再多不满,都不再是什么问题了!” “此前晚辈倒是对这些往事太过疏忽了,不过幸得文饶公提醒,才将太皇太后这棵大树也一并挪了过来!” 李德裕点头说道:“陛下冷落于太皇太后,实乃是因为陛下的生母郑太后曾是太皇太后身边的一名侍女,郑太后得宪宗皇帝宠幸之后,二人便因此反目,所以陛下对于太皇太后也一直颇有偏见,倘若抛开这些不说的话,太皇太后一生都无愧于大唐、无愧于你们李氏皇族!” “我们?”李浈讶异道。 李德裕笑了笑,道:“事到如今,你这个隐皇子怕是隐不了多久了!” 话音方落,便只听门外李漠的声音响起,“阿兄,何将军带人来搜寺了!” 第四百四十四章 搜查青龙寺 当李德裕出现在青龙寺前殿之外时,寺内百余名僧人早已被金吾卫统统赶了出来。 除因空闻在大唐佛教中的特殊地位是被恭敬有加地请出来之外,其他僧众便少不得一顿呵斥了。 甚至就连何仁厚,也与前几日来时变了一副模样。 “何将军!这是何意?” 李德裕的语气有些不忿,对何仁厚怒目而视。 何仁厚背对着李德裕负手而立,一如前次那样。 闻言之后,何仁厚的嘴角微微扬起,转身冲李德裕微微一拱手,道:“文饶公若有什么话可以向兖王殿下说,下官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奉命行事?难不成兖王殿下让你来搜青龙寺不成?!”李德裕怒道。 何仁厚微微一笑,道:“这倒是没有,不过殿下限下官三日之内缉拿朝廷要犯,这眼看已过了一日,下官的时间不多了!” “哼,你的意思是怀疑青龙寺窝藏朝廷要犯了?”李德裕冷哼道。 “有没有窝藏要犯,总归要搜了才知道的!”何仁厚笑答。 李德裕顿喝一声,道:“青龙寺岂是你想搜便搜的?!” “呵呵......”何仁厚看了看李德裕,而后淡然说道:“兖王殿下曾交代过,这京城、皇城,甚至宫城之内,无不可搜查之地!” “你......”李德裕顿时气结,颤颤巍巍地伸手指着何仁厚怒声说道:“那老夫这便去找兖王殿下!” 言罢之后,李德裕拂袖而去,何仁厚却是面色一冷,对麾下众兵将叱道:“依还不快搜,便是连老鼠洞都要给本将搜上几遍!” 众兵将得令之后便四散开来,唯有一队金吾卫却是直奔后殿而去,何仁厚随即冲空闻法师笑了笑,微微一颔首,道:“今日叨扰佛祖宝地,大师受惊了!” 空闻双目微闭双手合十,口中轻诵了一声佛号,缓缓说道:“自佛法东渡至今,历经万万劫,佛祖依旧还是佛祖,将军还请自便!” 说罢之后,空闻便自顾闭目打坐,何仁厚却是静静伫立在原地,显得若有所思,口中喃喃说道:“是啊,佛祖依旧还是佛祖,大唐也依旧还是大唐!” ...... 与此同时,禁苑。 不得不说,王昱除了精通算学之外,还是一名合格的总管和聪明的说客。 但自左右神武军驻地离开之后,王昱的脑海中便隐隐升起一抹不详的感觉。 这一切似乎都太过顺利了,尽管王昱知道其中少不得李浈的暗中相助,但越是这样,王昱便觉得李浈越是另有所图。 但究竟所图为何?王昱不知道,至少现在还没有想到。 战马如飞,在禁苑广阔的草地上一路疾驰,他的下一个目标是左右英武军。 两军驻地相隔不算近,不过这也尽在意料之中,毕竟这种事情封锁的消息越严密越好。 马上的王昱眉头紧锁,他努力地回想着这一切,自李浈进京,到那名叫做秦椋的队正禁苑献马。 看似在情理之中的事情,但在王昱看来,这其中一定也隐含着某种不同寻常。 就连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阴谋的味道。 整整一柱香的时间之后,英武军驻地的箭楼已是清晰可辨,正值正午时分,营地的上空扬起袅袅炊烟,王昱也顿时觉得腹中饥肠辘辘,夹着马腹的双腿不由更用了几分力道。 数息之后,王昱突然只觉眼前一道箭影闪过,手中随即一紧,生生拉住了战马的去势。 战马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之后,在其面前的地上赫然插着一支羽箭。 “来者何人?!” 王昱顺着箭楼望去,只见一名身着皮甲的步卒正将第二支羽箭指向自己。 王昱刚要掏出腰牌,却似乎想到了什么,而后又将腰牌重新塞了回去,又自腰间蹀躞带上摘下一枚金色的鱼符。 ...... 青龙寺。 何仁厚终究还是没能搜出什么,临走时何仁厚的脸色看上去阴沉得似乎要滴出水来,极少打骂下属的他狠狠地在几名步卒背上抽了几鞭之后悻悻离去。 只是任谁都没有注意到,在何仁厚身边似乎多了一个人,虽是金吾卫的铠甲,但是却面生得很。 但面对气急败坏的何仁厚,躲尚且唯恐不及,又有谁能注意到这个陌生士兵的出现呢。 ...... 崇政殿。 李岐怒气冲冲地将一张几案掀翻在地,郭睿则始终一言不发地瞪着垂手而立的何仁厚。 “殿下......”何仁厚张口欲言。 不待其说完,李岐随手又将一只银盘摔在何仁厚身上,“本王何时曾说过准你去搜青龙寺了?!” “微臣......知错了!”何仁厚诺诺说道。 “知错?!”李岐快步走到何仁厚面前,指着鼻子骂道:“你这田舍奴,若非李文饶前来告状,你还准备要瞒本王多久?!” “殿下说过,暂时不要搜青龙寺!”何仁厚低声说道。 “呵!你也没忘了本王有过此言!” “您说只是暂时,而微臣得到消息,青龙寺极有可能便是李浈的藏匿之处!” “人呢?!你可搜到了?!”李岐当即怒问。 何仁厚沉默不语。 李岐在何仁厚面前快速地踱着步子,有几次张口欲言,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李文饶前脚刚刚帮本王说服太皇太后,你后脚便去搜了青龙寺,你这是成心要坏了本王的大事!” 何仁厚闻言赶忙躬身说道:“微臣不敢!” “你已经这么做了!”李岐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目光如同一头发狂的野兽。 “殿下......”一旁的郭睿终于忍不住说道,“既然已经搜了,说什么也都无济于事,不过还好方才文饶公来时并没有提及其他事!” “哼!若非如此的话,本王早便拿他的人头去谢罪了!” 说罢之后,李岐又瞪了何仁厚一眼,冷声说道:“何仁厚,本王再重申一遍,眼下我们的敌人是杞王,至于那个李浈,权且让他再多活几日!单是杞王......” 说着,李岐重新走到何仁厚跟前,等着双目逐字逐句地说道:“必须要死!” “微臣知道了!” 闻言之后,李岐稍稍放松了一些,道:“延庆公主那里可曾搜过了?” “搜过了,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何仁厚答道。 李岐点了点头道:“杞王与延庆公主乃是一母所生,即便没搜出什么也要严密监视公主府!” 何仁厚连连称是,李岐这才一脸厌烦地冲其摆了摆手,“滚吧!你的任务是搜查杞王,若再给本王惹了什么乱子,到时可莫怪本王不讲情面!” 待何仁厚出了崇政殿,才蓦然发现自己的身上早已被冷汗浸透。 “李浈啊李浈,接下来便都交给你了!” 第四百四十五章 世事千年 皇城。 皇城位于长安城正北,太极宫承天门正南,由承天门大街分隔东西,而皇城之内便是整个大唐帝国的核心所在。 上至三省六部,下到诸监各坊、上至三品宰辅,下到刀笔小吏,就这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在这里支撑维系着帝国的百年基业。 这是李浈第二次进入皇城,第一次是在半年前自己被押解入京三司会审,那时位于尚书省都堂首座的还是郑肃。 如今,都堂依旧还是那个都堂,只是曾经的义敬公却已然作古。 经过尚书省都堂时,李浈不自觉地多看了几眼,虽不过短短半载时光,但恍惚之间却好似已过三千年。 “李司马......” 见李浈凝神而望,一旁的秦椋轻声说道,“我们还是快些去殿中省吧!” 殿中省,位于承天门大街东侧,掌舆乘服御之事,操办的皆是天子的衣食住行,也是距离太极宫和东宫最近的地方,也是李浈此行冒险进入皇城的唯一目的。 “你本不必陪我赴险的......”李浈重新迈开脚步向前走去,与第一次来这里时候相比,今日走得更慢,也更稳健。 秦椋讪讪一笑,道:“记得昨日何将军跟小人说过一句话,他说功劳不能只给您一个人,小人祖上做过太宗文皇帝麾下的玄甲军,而后便世代从军,论军功倒也挣不少,但自高祖之后便再没有一件拿得出手的军功,倘若此次......” 话未说完,便只见李浈拍了拍秦椋肩头,笑道:“倘若此次功成,我亲自上奏圣上,为你官升三级,爵进两级!” 秦椋闻言顿时面色大喜,咧嘴笑道:“此处不便行礼,小人便先谢过李司马知遇之恩了!” 李浈却是摇了摇头,而后缓缓说道:“这是你自己挣来的,若要说谢谢的话,也该是我来说,这些封赐对于你秦家世代为大唐付出的东西来说,还是太微不足道了!” 闻言之后,秦椋顿时陷入沉默,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有人对自己说这些话,尽管效忠大唐是每一位大唐子民应尽的本分,但不可否认的是,哪怕对于地位最卑微的军卒来说,得到别人的肯定依旧是一件无上荣耀的事情,有时甚至远远要比实际的封赏更让人铭心刻骨。 不经意间,李浈瞥了一眼秦椋,他发现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眼中竟已满是热泪。 李浈说得不错,秦家一族为大唐付出了太多,自太宗文皇帝的玄甲军开始至今,秦家便先后有五人战死沙场。 一个“忠”字,便已是秦家的全部。 李浈知道,大唐还远未到了众叛亲离的时候,同时也深信,只要自己还在大唐一日,便绝不会让这个庞大的帝国走到那一步。 ...... 当李浈与秦椋距离殿中省越来越近的时候,禁苑之内的王昱却早已进了英武军的中军大帐。 尽管左右英武军已合兵一处,但因主帅孟奢、段延的缺席而分为两派。 左右自然各成一派,分由将军高英、淳于佑统领,而通过双方简短的对话来看,王昱知道,虽然表面上看为两军之间的矛盾,但实则还是高英、淳于佑之间的矛盾。 但王昱并不想知道二人之间究竟有何矛盾,因为他关心的并不是两军是否团结,而是他们敢不敢起兵冲到殿中省去救出各自主帅。 因为只要救出了孟奢、段延,哪怕二人之间有着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在主帅面前也依旧要听令行事。 望着顶盔掼甲却又虎视眈眈高英与淳于佑,王昱微微一笑,将延庆公主的金鱼符轻轻置于案上。 “实不相瞒,在下并非什么金吾卫,而是延庆公主府的总管王昱!” 闻言之后,二人齐齐望向王昱,但始终一言不发。 见状之后,王昱继续问道:“怎么?难道二位就不想知道孟、段二位大将军现在身在何处?” 二人依旧一言不发,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王昱。 “难道你们就真的不知道这些日子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骊山究竟发生了什么?” 或许先前说服神武军太过顺利,面对不动如山又始终对自己保持高度戒备的高英与淳于佑,王昱有些着急。 “呵呵......”王昱哑然失笑,伸手将金鱼符重新收回,而后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既然如此,那王某便不再叨扰了!告辞!” 言罢之后,王昱抬腿便向账外走去,但就在其刚要掀起账帘之时,却只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你究竟想说什么?” 王昱回身望去,见说话之人正是高英,至于淳于佑,索性闭起双眼连看都懒得再看。 “并非在下想说什么,而是公主殿下想说什么!不过看样子二位将军并不想听!”王昱冷笑道。 高英瞪了一眼淳于佑,缓缓说道:“既然来了,那便说完再走,否则你真当这里是公主府,说来便来说走便走?” “仇士良已反!”王昱直接了当说道。 “我知道!” 高英的回答显然令王昱有些意外。 “孟奢、段延两位将军已被兖王软禁于殿中省!”王昱紧接着说道。 闻言之后,淳于佑豁然睁开双目,瞪着眼睛望着王昱,高英也显得有些意外,直接起身走到王昱跟前。 “为何?”高英厉声问道。 或许是高英身上散发出来的戾气让王昱觉得有些不适,只见王昱稍稍侧了侧身,而后又向一旁让了一步。 “为何?”王昱反问。 “因为孟、段二位将军都是陛下的人,凡是陛下的人都要死!” 一旁的淳于佑此时终于开口说道:“那为何还要软禁段将军?一刀杀了岂不更痛快些?” 王昱笑了笑,冲淳于佑说道:“现在杀了?那在座的两位将军和账外这一万兵马,岂能善罢甘休?” 不待二人说话,王昱紧接着说道:“杀是一定要杀的,只不过不会是现在,而是待兖王登基之后,说得简单些,现在杀人是背地里的阴谋,登基之后杀人,却是名正言顺的圣旨!” 闻言之后,二人极其罕见地相互对视了一眼,似乎依旧有些将信将疑。 见状之后,王昱又道:“如今陛下在骊山已经龙驭宾天,而陛下诸子年幼,按照祖制应是杞王殿下继位而非兖王!如今摆在二位面前的唯有两条路,一是起兵救出孟、段二位将军并拥立杞王登基做从龙之臣;二是按兵不动,待兖王登基之后或被革职查办,或继续维持现状!” 第四百四十六章 那人回来了 皇城,殿中省。 这里是皇城的最北端,曾经显赫一时的南衙禁军有半数都驻扎于此。 不过这也仅仅是曾经,自天宝八年玄宗下令改府兵为募兵以后,南衙十六卫更多的只是一种荣耀的象征,而不再拥有任何实权。 取而代之的,正是北衙十军。 但世事千年,即便强如北衙十军,也依旧逃不开那个必然的结果。 而自德宗皇帝对文武百官彻底失去信心的那一日起,宦官以其在内廷独有的地位,将这支百战之军彻底地牢牢把控于掌心之内,以至于此后历任大唐天子都不得不对自己身边这支强大的势力曲意逢迎。 即便强如宪宗、武宗二帝,都依旧不敢彻底剪除李氏皇族乃至整个大唐天下的心腹之患。 即使在继位之初的李忱,也依旧对平宦一事讳莫如深。 直到李浈的出现...... 藏在李忱心中已久的那个局,才有了重见天日之时。 但此时身在骊山腹地的李忱也许并不会想到,自己亲手布下的这个局,早已远远超出了自己的预料之外。 而他更不会想到的是,李浈的出现影响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这个局。 而是整个大唐。 此时此刻,李忱所布下的这个局,似乎正在逐渐偏离它既定的方向,而即便是当今天子,对此也是无能为力。 “李司马,前面便是殿中省正堂了,四位大将军便是被软禁于此......” 说罢之后,秦椋又想了想,道:“至少在三日前,他们还在这里!” 而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秦椋发现此处并无想象中的重兵把守,甚至只有两个小队的金吾卫慵懒地守在门外,绝无半分监管要犯的样子。 李浈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显得格外凝重。 “我们......回去吧!” 此言一出,秦椋不禁讶异道:“怎么?不进去了?” 李浈摇了摇头,道:“他们早已不在此地了!” 秦椋微微一怔,对李浈所言并无过多怀疑,毕竟这样的结果连自己都猜得出来。 只是因为此行冒着的风险极大,若就这么回去的话,着实有些不甘心。 “要不小人自己进去看看!毕竟现在仗着何将军还没人敢强行阻拦!”秦椋低声说道。 “不必了!”李浈缓缓说道,“若我没猜错的话,四位将军怕是已......” 闻言之后,秦椋当即面色大变,“什么!?兖王竟敢......他就不怕那三万人哗变?!” 李浈点了点头,同时转身退至一处角落,面色阴沉地说道:“单单一个兖王自然不会如此,至少他还没这个胆子,若......” 说到此处,李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尽管四下无人,但还是改口说道:“只怕是有人回京了!” “那......我们该如何是好?!”秦椋看上去有些慌神,毕竟这四个人一死,一切又都充满了未知。 李浈看了看秦椋,轻声说道:“这也仅仅是我的猜测,你速去通知何将军,今晚无论如何我要见他一面!” ...... 禁苑。 王昱的心有些乱,尽管此次说客的角色扮演得异常出色,但心中那一抹疑虑依旧未消丝毫。 不知不觉胯下战马前进的速度减慢了许多,因为王昱始终不敢确定自己这名说客将要为延庆公主带来的是希望还是绝望。 王昱看不破那少年,正如延庆公主同样看不破那少年一样,而自己与延庆公主的区别就是。 自己面对那少年时有自知之明,而延庆公主却没有。 有时一个人越聪明,便越是容易看轻了别人。 延庆公主是个聪明的女人,而那少年却是个更聪明的男人。 所以当延庆公主看到李浈掏出的那腰牌时,全然不曾想到这背后隐藏着的阴谋。 唯有王昱知道,在那张看似人畜无害的笑脸背后,隐藏的是机关算尽、包藏祸心的险恶。 突然,王昱似乎想到了什么,双手狠狠勒住缰绳,战马嘶鸣一声止住去势,而王昱的脸上却显得有些犹疑不决。 不过也仅仅在片刻之后,王昱便一咬牙折返了回去。 因为他要做一件事,尽管他并不清楚这件事将会带来怎样恶后果,但他还是决定去做了。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正如他永远不相信那张笑脸一样。 ...... 青龙寺。 巍峨的山门前,一名老者注目而望,瘦弱佝偻着的身子让那身铠甲显得有些宽松肥大。 老者信道,所以尽管身处京城数十年,但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青龙寺,事实上即便是宫城他都极少走出来,今日若非要来见一个人的话,他巴不得先回去好好睡上一觉。 在骊山的这些日子对他来说太过难熬了。 这是他回京的首日,先去殿中省杀了四个人,然后又来此见一个人。 片刻之后,山门之内的那条路上出现了一个人,老者这才将目光收回,满是皱褶的脸上挤出一抹淡淡的笑。 “呵呵,老朽可有些日子不见仇公了!” 李德裕的笑依旧从容,单从表情上始终让人无法看到更多。 或许是因为过于疲惫困顿,仇士良的精神看上去并不是很好,至少与去骊山之前相比要萎靡了许多。 见状之后,仇士良翻身下马迎了上去,步态有些不稳,与李德裕的稳健相比起来略显狼狈。 李德裕身后无僧,仇士良身后无兵,似乎仅仅是两位早已熟识的老友再次重逢,并无过多的寒暄,唯有二人微微拱起的双手。 “呵呵,文饶公越发老当益壮了,不似咱家这般苟延残喘地活着!”仇士良笑道,看上去并无半分作假。 李德裕笑了笑,而后看了看仇士良身后,“怎么?只有仇公一人?” 仇士良则笑道:“文饶公还不也是一人么?” “哈哈哈,此地寒凉,仇公快随老夫进去说话!” 二人相视大笑,竟是手揽着手一同向寺门的方向走去。 待回到厢房之后,仇士良望着前来敬茶的小沙弥,对李德裕笑道:“当年文饶公一句话便让这天下半数僧众还了俗,想不到今日竟还能为青龙寺所容,咱家着实佩服佛家的气度!” 李德裕不由朗声大笑,“仇公若是有意,我想空闻法师会更欢迎的!” 仇士良摇头轻笑,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待小沙弥离开后方才缓缓说道:“想必文饶公知道咱家前来的目的吧!” 李德裕想了想,道:“知道一些,不过我想并不是全部!” 仇士良点头笑道:“果然还是什么都瞒不过文饶公,实不相瞒,咱家此次回京还未见兖王!” “哦?这是为何?”李德裕问。 仇士良的神色变得有些凝重,而后看了看李德裕,轻声说道:“此次骊山之行咱家护驾不力以至于陛下遭贼人谋害、京城巨变,这个罪责咱家万死难辞其咎,不过......” 说着,仇士良微微一顿,而后又将声音压低了一些,道:“在陛下驾崩之前,有一道口谕!” “口谕?”李德裕大惊。 “不错,事关皇位继承人的口谕,咱家自忖还不够分量,特地前来寻文饶公商议!” “哦?究竟是什么样的口谕?”李德裕追问道。 “文饶公可记得幽州行军司马李浈,李泽远?” 闻言之后,李德裕顿时心中一紧。 第四百四十七章 新的羁绊 见李德裕面带讶异之色,仇士良不由笑道:“怎么?难道文饶公还不知道?” “他......不是谋逆的逃犯么?”李德裕面带犹疑地问道。 “逃犯?哈哈哈,那不过只是兖王口中的逃犯罢了!” 仇士良大笑,而后却是戛然而止,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德裕,道:“文饶公......真不知?” 李德裕摇了摇头,犹疑中似乎还带着一些木讷。 仇士良见李德裕面色不似有假,心中便也信了几分,随即缓缓说道:“李浈乃皇长子!” 李德裕面色大变,豁然起身望着仇士良道:“什么?!仇公......此事可万万说笑不得!” 仇士良抬头与李德裕对视一眼,淡然说道:“文饶公觉得咱家的样子像是说笑么?” 李德裕的喉结上下微微抽动着,双目中透着惊恐之色,“这是陛下亲口所说?” 仇士良微微一笑,道:“陛下的口谕便是将皇位传于皇长子李浈!咱家便是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在这种事上作假!” 李德裕缓缓将目光收回,负手在屋内缓缓地来回踱着步子,而仇士良也不说话,只静静地摆弄着手中的茶盏。 少倾之后,李德裕突然开口道:“这么说,仇公的意思是......” 仇士良笑了笑,道:“文饶公错了,这并非是咱家的意思,而是陛下的意思!” 言罢之后,仇士良紧接着又道:“咱家听闻文饶公在江陵府时与李家养父子颇有些交情,倘若文饶公知道大皇子下落的话,还望尽快告知咱家,倘若被兖王先找到......你我负的不仅仅是圣恩,怕是终将成为大唐的千古罪人啊!” 闻言之后,李德裕显得有些动容,想了想后说道:“老夫与李承业有些交情倒是不假,只是这李浈身在何处却是一无所知啊!” “真的不知?”仇士良紧接着问道。 “老夫怎敢有所隐瞒,况且这对李浈来说乃是天大的幸事,倘若李浈登基的话,那老夫......” 说着,李德裕轻抚长须,“实不相瞒,老夫之所以秘密返京,虽受兖王所请,但......” 话未说完,只见仇士良起身笑了笑,道:“文饶公的心思咱家多少也能猜到一些,自陛下继位之后,对文饶公来说多有不公,这满朝文武都是看在眼里的!” “但......” 仇士良随即凑到李德裕耳畔,“此事这对你我来说都是个机会,还望文饶公好好把握才是!” 不待李德裕说话,仇士良紧接着笑道:“既然如此,那咱家便不打扰了,兖王那里还得去应承一二,若文饶公有了大皇子消息的话,还望毋必告知!” 李德裕叉手笑道:“仇公放心便是,老夫自然明白!” 仇士良转身而出,但刚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转而冲李德裕微微一笑,道:“文饶公觉得大皇子会不会已经知道咱家回京的消息了?” 说罢之后,不待李德裕答话,仇士良却早已推门而去。 而就当仇士良离去之后,自屏风后闪出一道人影隐在角落阴暗处,李德裕却是看也不看,望着门外微微笑道:“仇士良返京,你想到了什么?” 闻言之后,那人影随即自阴暗处缓缓走了出来。 赫然便是李浈。 只见李浈想了想,道:“我们的援军到了!” 李德裕点了点头,道:“此为其一,还有呢?” 因为李德裕始终背对着李浈,所以他并没有看到此时李德裕脸上的神情。 那是一种忧虑中的恨,无以言表,无可名状。 “他......”李浈刚说了一个字,却又立刻收了回去,神情显得复杂。 而李德裕同样不曾看到李浈此时的神情。 否则他会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 竟是,另一个自己。 “甘露之夜!” 李浈与李德裕竟是异口同声地说道。 “有我在,他杀不了你们!” 就在此时,屏风之后又响起一道声音。 正是李漠。 “那别人呢?”李浈轻声说道。 李漠陷入沉默,除了阿兄,他本就不在乎其他任何人的生死。 “只要老夫不死,便绝不允许出现第二次甘露之夜!”李德裕说道。 李浈轻轻地点了点头,转而向李漠问道:“我们的人进来多少?” “不到五百!”李漠想了想后又道:“金吾卫查得紧,若要动的话,怕是立刻便会被发现!” 李浈微微皱了皱眉头,不再说话。 而此时李德裕却是突然问道:“那个王昱......可靠么?” 李浈摇了摇头,道:“对于延庆公主来说可靠,于我们而言不可靠!” 说罢之后,李浈紧接着又道:“否则我也不必让秦椋过去了!” 李德裕道:“既然如此,有些事还是靠自己的好!” 李浈点头说道:“原本我是有意让王昱生疑,而后以此拖住神武、英武两军将士为解救四位大将军赢回些时间,不过却万万没想到仇士良突然回京痛下杀手,所以现在王昱这步棋倒成了我们最大的羁绊!”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此之前李浈料定王昱会察觉到自己心生二意,所以一定会将这二军将士暂时稳在禁苑,而后弄清李浈真实意图之后再伺机而动。 但不料仇士良提前下手将四名大将军杀害,如此一来李浈倚仗四名大将军掌控两军的计划便彻底落空,此时最希望两军起兵的反倒成了李浈。 但若此时再向王昱或延庆公主说明一切的话显然已没有时间,更遑论如此一来必然会影响到自己与延庆二人之间的信任。 虽然二人之间在这件事上从来就没有过真正的信任。 闻言之后,李德裕却是笑了笑,望着一脸苦楚的李浈笑道:“你忘了一个人!” 李浈闻言面带疑惑地盯着李德裕,“何人?” 李德裕却是笑而不语。 李浈见状,眉头紧蹙,但少倾之后却是突然面带喜色,望着李德裕指了指北方,笑道:“您是说......宫里的那位?” 李德裕点了点头笑道:“除了那一位,谁还能有这样的声望呢?” 第四百四十八章 京城危机 东宫,崇政殿。 仇士良的出现,终于让李岐心中最后的一块石头轰然落地。 至少,李岐是如此认为。 但当看到仇士良脸上愈发凝重的神情时,李岐的心顿时又悬了起来。 “仇公......”李岐欲言又止。 仇士良看了看李岐,又看了看一旁的郭睿,“那个李浈还是没找到?” 郭睿点了点头,道:“还没有,前几日据说杞王混入了大明宫,所以这些日子都在......” “那杞王可找到了?”不待郭睿说完,仇士良打断道。 郭睿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哼!”仇士良冷哼一声,道:“那咱家在骊山这些日子,你们在京城又都做了些什么?” 闻言之后,郭睿垂首不语,李岐则面带尴尬之色,笑道:“仇公有所不知,能将这诺大的京城控制在手里,金吾卫就这么点人,还要腾出手来防着禁苑的那三万禁军,着实不易啊!” “哼!不易?咱家早就嘱咐过,那四人不可久留,若咱家不回京,殿下打算留他们到何时?” 李岐讪笑道:“仇公莫怪,那四人好歹也是当年父皇亲自敕封,就这么杀了的话先不说引起朝臣不满,单是禁苑的那些老弱病残也难以交代!”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既然你没把握说服那四人归顺于你,那么他们就绝不能留,至于朝臣们如何......” 说着,仇士良瞥了一眼李岐,幽幽说道:“那便要看你手中有多大的实力!” 闻言及此,李岐面色一喜,问道:“不知仇公此次带回了多少兵马?” 不料仇士良一听此言之后顿时怒意顿现,道:“哼!我们都小觑了这位天子陛下,这一切都是个圈套!” 闻言之后,李岐与郭睿一脸惊骇地对视一眼,而后仓惶问道:“仇公此言何意?” 仇士良冷哼一声道:“就在数日前,河北三镇、朔方、凤翔、东都幾防、金商纷杳而至,甚至昨日咱家得到荆南监军使的密报,荆南节度有大规模兵马调度迹象,若非早有安排,这些藩镇绝不可能同时调集,而放眼大唐,也只有天子有这样的权利!” “什......什么?!那......那我们岂不危矣?不......不如就这么......算了......”李岐在说到最后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变得细弱蚊鸣,双手不知所措地无处安放,脸色更是变得苍白无比。 而郭睿闻言也是大惊失色,怔怔地望着仇士良不知如何是好。 不料仇士良却是冷笑一声,道:“怕什么,这盘棋我们还没输,他们也还没赢,即便他李忱再高明,不还是死在咱家手里?只要京城还在咱们手中,一切就还有机会!” “那......那仇公打算如何?”李岐早已是冷汗淋漓,一脸紧张地问道。 仇士良一脸厌恶地瞪了李岐一眼,道:“殿下可还记得十年前在甘露殿的那一夜?” 闻言之后,李岐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不禁向后退了几步,结结巴巴地说道:“仇公的意思......是........” “杀人!既然有人不服,那咱们便杀到所有人心服口服为止,介时只要殿下一登基昭告天下,那么咱们便可调集其他藩镇前来勤王!” “可......”郭睿想了想后说道:“可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啊!” “所以咱家今日才回京,而且十万神策军也并非易于之辈,想要在短时间内打到京城也绝非易事!” 说到此处,仇士良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对我们来说,有足够的时间完成我们的事了!” 闻言之后,李岐顿时又面上一喜,道:“一切但凭仇公安排!” 郭睿则转而问道:“那不知我们接下来先做什么?” 仇士良想了想,道:“刚才咱家去了趟青龙寺!” “怎么?仇公打算杀李德裕?”李岐忙问。 对于李岐这样近乎白痴般的想法,仇士良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也正因如此,李岐才是皇位的最佳继承人。 毕竟,仇士良可不想再扶植一个“李忱”。 “李德裕还有用!咱家去见他只是为了确定一件事!” “哦?何事?”李岐又问。 “李浈的下落!”仇士良答。 “李浈?现在何处?” 仇士良摇了摇头,道:“这个还不知,不过李德裕一定知道!” 郭睿想了想后轻声说道:“一个小小的幽州行军司马,值得我们......” “幽州行军司马?!”仇士良瞪了一眼郭睿,而后缓缓说道:“你们可知他的真实身份么?” “真实身份?难道这个李浈还能是什么大人物?”李岐笑道。 “哼!”仇士良轻轻哼了一声,逐字逐句地说道:“他是名副其实的皇长子!” 闻言之后,二人顿时面面相觑,早已是惊骇得无法言语。 ...... 慈宁宫。 在听完李德裕的一番话之后,郭氏依旧静得如一潭秋水。 经历得太多,似乎这世间早已没有让这位太皇太后惊慌失措的事情。 “还望太皇太后早作决断!”李德裕躬身催促道,因为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已不多。 郭氏缓缓睁开眼睛,不动声色地望着李德裕,许久之后方才缓缓说道:“前日你让本宫拖住杞王,今日却又让本宫去策动禁苑兵变,杞王终究是本宫的孙儿,你让本宫做何决断?去亲手杀了杞王么?” 闻言之后,李德裕略一犹豫,而后说道:“难道太皇太后便忍心将大唐的万世基业交给那些阉宦么?难道太皇太后便忍心亲眼看着又一次甘露之夜的惨剧么?” 郭氏摇了摇头说道:“本宫老了,朝廷的事早已轮不到本宫插手了!” “可大唐的江山终究还是要延续下去的,恕老臣斗胆,若宪宗孝皇帝在天有灵,相信也不愿看到大唐江山落入阉宦之手!” 闻言之后,郭氏的脸上顿时现出一抹怒色,瞪着李德裕说道:“那又怎样?你觉得就凭本宫和你一个李文饶,便能对抗仇士良的十万禁军?!” 李德裕随即抬头望着郭氏,而后叉手说道:“若太皇太后应允,一切自有老臣担待,即便要死,老臣也必将会是第一个!” 郭氏静静地望着李德裕,似乎在其脸上想要寻找些什么,而李德裕也目不转睛地望着郭氏。 那张苍老的脸,似乎已给出了答案。 终于,郭氏轻轻叹了一口气 “说吧,你要本宫怎么做?” 第四百四十九章 强辩 延庆公主府。 当王昱回府迫切地想要将自己心中所想告诉延庆时,却只见李浈赫然坐于堂内。 见王昱回府,李浈没有说话,只是冲其微微点了点头,而后报以一抹灿烂的笑。 而杞王李峻则依旧在一旁不言不语,尽管他才是此事的真正主角,但看上去却似乎与其并无多大关系。 这让王昱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原本准备好的千头万绪顿时没了说下去的勇气。 此时延庆公主却是抬头问道:“事情办得可还顺利?” “还......顺利!”王昱点了点头,警惕地看了看李浈。 延庆公主随即说道:“我们的计划稍有些变化,禁苑那里还得劳烦你再去一趟!” 王昱闻言面色一紧,问道:“全凭殿下吩咐!” 李浈则笑道:“怎么?王总管就不想知道为何有变?” 王昱笑了笑,冲延庆公主微微一躬身,道:“小人只知道为殿下分忧解难,至于其他的......小人不需要知道!” “哈哈哈!”李浈大笑,冲延庆公主说道:“殿下府上这位总管可着实让人不敢小觑!” 说罢之后,李浈扭头看了王昱一眼,却只见王昱垂首不语,让人根本无法看到其表情。 延庆正欲说话,却不料王昱猛地一抬头,直接开口说道:“殿下,小人有一事禀报!” “何事?”延庆问。 王昱却是先看了看李浈,似乎有些避讳。 延庆见状不由笑道:“现在这屋子里的人都在一条船上,无所避讳但说无妨!” 王昱闻言后先是有些犹豫,而后又一咬牙说道:“既然如此,那请问李司马,此前为何要对二位殿下说谎?不知李司马意欲何为?居心何在?” 此言一出,延庆与李峻面色一滞,而后将目光移至李浈,紧接着又望向王昱。 “王昱,此言何意?”延庆沉着脸问道。 反而李峻的目光却始终在李浈身上,久久不曾挪开。 王昱随即掏出何仁厚的腰牌,说道:“回禀殿下,此前李司马说此腰牌为其杀人后所得,但事实却是,腰牌的主人不仅活着,而且还在几日前被兖王封为左金吾卫将军,并受命搜查大明宫!” “搜查大明宫?”李峻一脸诧异地望着王昱。 “不错,而搜查大明宫的目的,正是您杞王殿下!” 说罢,王昱冷笑着望着李浈,却只见李浈面色不改,依旧是那般的春风满面。 “哦?......哦!” 李峻轻描淡写般地应了两声,没有说话,也没有再看李浈,反而将目光落在延庆公主的身上。 因为他想知道自己这阿姊究竟会如何处置。 此时此刻,看得出延庆公主脸上的笑意正在渐渐消失,望向李浈的目光中多了一种失望。 还是失望。 一直立于李浈身后的李漠虽不动声色,但右手却早已伸入左侧袍袖之内。 袍袖之内是一把障刀,通体漆黑的障刀。 名曰“障目”。 “今日......” 终于,李浈缓缓开口,“本不想再提及此事的,但既然王总管问起,若浈不加解释的话,恐二位殿下心生嫌隙!” 言罢,李浈缓缓起身,见李漠手中动作,不由伸手轻轻拍了拍其肩头。 李漠见状这才将双手释放而出,但目光却紧紧盯着门外一刻不敢放松。 见李浈起身,王昱及李峻的面色不由一紧,刚要开口却被延庆伸手拦了下来,笑道:“既然如此,那泽远便说说吧,免得让杞王多有误解!” 李浈冲延庆微微点了点头,脸上的笑显得愈发灿烂了些。 只见其缓缓走至客堂中央,转身望着王昱,缓缓说道:“此腰牌的主人姓何名仁厚,我想王总管已知道了吧!” “那是自然!”王昱答道。 “那王总管又从何得知?”李浈紧接着问道。 “乃是一名金吾卫队正所说!” “那队正可是叫做秦椋?”李浈又问。 “正是!” “那浈再请问,若此腰牌的主人已死,王总管可还能进入禁苑?” 王昱不假思索地答道:“自然不能!” 李浈笑道:“所以,这便是答案!” 此时只见李峻微微一笑,道:“呵呵,李司马似乎有些答非所问,本王更想知道的是李司马为何要说谎?这何仁厚明明还活着,可为何你要说已经为你所杀呢?” 李浈随即回身望着李峻,朗声言道:“因为何将军是我们在兖王身边唯一的一双眼睛,在没有绝对必要时,浈必须要保证他的安全!” 李浈在说这句话时声调稍稍提高了些,语气也变得坚定不移。 “难道你到了此时还是信不过我们?”李峻紧接着问道。 “非是信不过......”李浈又将目光移向延庆,缓缓说道:“而是时机未到!” “时机未到?”李峻冷笑,“若今日王总管不说的话,怕是这个时机永远都不会来吧!” “哈哈哈......”李浈大笑,而后走至王昱跟前,目光却转向李峻,缓缓抬起右手,正指向王昱。 “若王总管今日将这些事情隐瞒不报,那么公主殿下便可以清理门户了!” 闻言之后,王昱顿时面色如土,冷汗瞬间浸透脊背,不由向后退了几步,望着李浈怒声叱道:“你......你莫要血口喷人,我若对公主殿下有半分不忠,便......” 话未说完,便只听李浈抢先说道:“但今日王总管之言,足以证明他对公主殿下的忠心......日月可鉴!” 王昱怔怔地望着李浈,口中竟是再说不出只言片语。 闻言之后,李峻顿时陷入沉默,而延庆却依旧面无表情地望着李浈,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李浈随即笑道:“王总管今日知道的这些,不过只是浈想要他知道的,同样,也是浈想要对二位殿下坦言的!” 李峻想了想后,依旧一脸狐疑地问道:“既然如此,那李司马又对何仁厚封左金吾将军,搜查大明宫作何解释!?” 闻言之后,李浈哑然失笑,随即答道:“殿下莫不会以为就凭着那块中郎将的腰牌就真的能进入禁苑吧!” 不待李峻答话,李浈紧接着又道:“若何仁厚无法取得兖王信任的话,自然也便做不了这左金吾将军,更不会将搜查大明宫这样的权利交给他!” 说罢,李浈转身冲王昱微微一笑,道:“那么王总管怕是连宫门都进不去吧!” “好了!” 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延庆公主终于开口说道:“既然事情已经明了,我们便无需再纠缠下去了!” 说罢,延庆冲李浈使了个眼色示意其坐下说话,而后又对王昱说道:“还不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而后只见延庆公主玉指轻拈,端起茶盏冲李浈微微一笑,“泽远方才的话,似乎......还没有说完吧!” 第四百五十章 风烟再起(上) 尽管延庆公主没有明言,但李浈却知道其言外之意,举盏轻轻抿了一口茶汤,而后笑道:“这也正是浈今日此行的目的!” 说罢,李浈略一思忖,而后轻轻说道:“仇士良回京一事,想必二位殿下已经知道了吧!” 延庆公主点了点头,“我们也是刚刚得到消息不久!” “那么在软禁在殿中省的四位大将军被杀的消息,殿下可知道?” “什么?!” 闻言之后,李峻竟是豁然起身,面色狰狞地望着李浈。 不料延庆却是笑道:“想必是死于仇士良之手吧!” 李浈点了点头,道:“不错,杞王殿下不必如此紧张,以仇士良的手段来看,这也在意料之中,而且仇士良回京后还抽空去了一趟青龙寺!” “那么,仇士良见文饶公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延庆问道。 “我!” 李浈答得很干脆。 “你?”延庆讶异道。 此时李峻冷笑道:“你一个小小的幽州行军司马,值得仇士良如此?” 李峻此言虽尽显轻蔑之意,但却也在常理之中,毕竟仇士良与李浈的身份有着云泥之别,单就官职而论,即便是丌元实、王作恩之流都要比一个幽州行军司马大上许多。 延庆随即调笑道:“希望文饶公没把你扔出去!” 李浈的面色显得异常严肃,看了看延庆与李峻之后,郑重说道:“因为只有我才知道陛下和萧仲离的下落!” 闻言之后,延庆随即陷入沉默。 谁也不知道当日在骊山之上发生了什么,单凭李浈的那番说辞来判断,今日仇士良青龙寺一行倒也能说得过去。 毕竟对仇士良而言,当今陛下无论死活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因为那日在骊山行宫之内,而且还活着逃出来的,只有李浈一人。 陛下也好,萧良也罢,似乎就那么从世间蒸发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而仇士良也并非不相信血和尚,只是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罢了。 也正因如此,仇士良才如此迫切地想找到李浈,而后一问究竟。 而对于李浈来说,他毫不怀疑延庆公主在兖王身边,甚至仇士良身边一定会安插其他耳目。 如此一来,自己的真实身份无疑将会彻底暴露在延庆和李峻的耳目之下。 尽管此事还未发生,但李浈却不得不有所防范。 说到底就是既然这个谎已经撒了,那么自己就必须用无数个谎言继续圆下去。 也许只是一时,但李浈却不知这“一时”会是多久。 “但文饶公并不会告诉仇士良,这个......仇士良应该是清楚的!”李峻随即说道。 “不错,所以他说了一个谎!”李浈答道。 “哦?”延庆有些好奇。 “对于文饶公而言,没有什么比扶植一个关系亲密的皇长子身份更有诱惑力了!”李浈轻声说道,语气中有些无奈。 “什么?皇......长子......?”李峻瞪大了眼睛惊讶地望着李浈,“哈哈哈哈.......皇长子!没想到仇士良竟如此幼稚可笑!” 不过延庆却是点了点头,道:“这谎言虽太过荒诞,但对于文饶公也确实有着足够的诱惑力!” 说罢之后,延庆同样轻叹一声,道:“有时人就是如此,越是荒诞不经的谎话,却最是能够打动人心!” 随即延庆抬头望着李浈说道:“希望文饶公还没有昏聩到如此地步吧!” 李浈点了点头笑道:“仇士良对文饶公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就在屏风后听着,倒是险些笑出声来!” 说罢之后,李浈皱着眉头想了想,而后一本正经地冲延庆问道:“依殿下之见......仇士良说的有没有可能是真的?” 闻言之后,延庆随即柳眉倒竖,佯怒道:“李浈,你这是在公然占本宫与杞王的便宜么?!” “田舍奴!看本王不扒了你的皮!” 怒不可遏的李峻登时起身便向李浈扑了过去,却不料李浈讪讪一笑,道:“殿下息怒,接下来浈还有一桩更要命的事!” ...... 崇政殿。 “什么?仇公......这......真的要走到这一步么?” 李岐面色如土,瞪着眼睛惊恐地望着仇士良,以至于连声音都有些颤栗。 而一旁的郭睿倒是显得颇为镇静,甚至神色间竟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李德裕已说服太皇太后,如今我们已成功了一半,我们无需如此的!”李岐有些不甘心,近乎央求地向仇士良说道。 “呵呵,说服太皇太后?”仇士良冷笑一声,目中杀机隐现,“殿下也太小觑了李德裕!” “怎么?难道他还敢诓骗本王不成?!”李岐当即反问。 “骗?哈哈哈......”仇士良闻言不由大笑,而后等着李岐逐字逐句地说道:“那老贼自一开始就从没有真的帮过你!” “这......这怎么可能,那太皇太后那里......” 即便仇士良言语至此,李岐依旧无法相信。 “咱家担心的便是这个,谁也不知道李德裕对太皇太后说了什么、太皇太后又答应了什么!” 李岐紧接着说道:“她是本王的曾祖母!” “可也是杞王的曾祖母!”仇士良随即喝道,“你怎知李德裕不是在位杞王效力?!” 见李岐陷入沉默,仇士良的语气稍有缓和,缓缓说道:“对于李德裕来说,殿下和杞王二人无论谁登基,都是一样的结果!” “那仇公又如何笃定李德裕会帮杞王?!”李岐追问道,似乎试图想要从仇士良口中得到些什么。 闻言之后,仇士良看了看李岐,目如鹰隼般犀利。 “因为......杞王比你更适合做皇帝!” 此言一出,李岐顿时面色通红,心中尚存的所有问题就此止住,紧攥着双拳恶狠狠地盯着仇士良。 而郭睿则站立一旁垂首不语,在这场争论中始终置身事外。 对于李岐此举,仇士良的脸上并未见多少恼怒,目光只是如一阵风般地扫过李岐,而后落在殿门之外。 紧接着,是许久的沉默。 “本王......一定要登基!” 李岐终于开口,眼神中闪过一抹凶意。 “只要殿下依咱家所言,大唐皇帝便是你的囊中之物!” 仇士良没有再看李岐。 “一切依仇公所言!” 这一次,李岐没有犹豫,更没有拒绝。 仇士良点了点头,收回目光重新望向李岐。 “自现在起,全城不准任何人出入......尤其是后宫和禁苑!” 言罢之后,仇士良又看了看郭睿,道:“传令下去,京城所有五品以上官员崇政殿议事!若有不从者......杀!” 第四百五十一章 风烟再起(中) 青龙寺。 当李浈自李德裕的手上接过这一张黄绢时,脸上现出前所未有的郑重。 黄绢来自后宫,出自那位已是垂暮之年的女人之手。 即便其身份尊贵,但手中却已无半点实权。 除非...... 尽管李德裕没有明言,但李浈已知其意。 “真的......” 说话之人是何仁厚,以其现在的身份来一趟青龙寺并不容易,甚至充满未知的凶险。 但他还是来了。 因为他知道,既然已经选了这条最危险的路,便再无回头之日。 即便这代价是身家性命。 “真的要走这一步么?” 何仁厚并不是质疑李德裕和李浈的决定,而是想要做最后的确定。 因为他并不觉得后宫里的另一位太后会同意,尽管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还活着。 李德裕没有说话,李浈倒是点了点头,“郑太后无疑是临朝称制的最佳人选,但......” 李浈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太皇太后最适合!”李德裕补充道。 听上去与李浈的话有些矛盾,但何仁厚却明白。 郑太后身为当今陛下的生母,在号令群臣方面无疑有着先天的优势,但若论对付群臣甚至仇士良的手段,还是太皇太后郭氏有着旁人无可比拟的头脑。 历经四朝的郭氏,早已看惯了争斗、看透了人心,该杀人的时候她绝不手软,该封赐的时候也绝不吝惜。 即便已是垂暮之年,但有些东西、有些仇恨总是深深沁入骨子里的。 忘不掉,也改不了。 而何仁厚之所以有此担忧,只因郭氏与郑氏并不和睦。 在郭氏贵为侧妃时,郑氏还是其身边的一个婢女,在受宪宗宠幸之后郑氏的地位才逐渐有所提高,以至于最后竟与郑氏平起平坐。 这自然引起了郑氏的不满,二人的罅隙也便由此而生。 李忱登基后自然对郑氏多有不尊,加之此前武宗对皇叔李忱曾动了杀机,便更让李忱对郑氏心生怨恨,以至于如今郑氏虽贵为太皇太后,但在后宫的地位却远不及太后郑氏。 而“临朝称制”为后宫摄政,单凭一个郭氏远不足以服众,所以便必须要取得郑氏的支持。 李浈手中的诏令由李德裕亲笔草拟,上有郭氏的印玺,只是还缺了一个。 “下官还是觉得文饶公亲去必将合适些!”何仁厚紧接着说道,毕竟李德裕的分量远远要比一个幽州行军司马重上太多。 闻言之后,李德裕微微一笑,指了指李浈说道:“此事非他莫属!” 李浈知道李德裕的意思,自己作为李忱的长子,郑氏长孙,无疑有着先天的优势。 但如此一来,李浈的身份也必将暴露。 李浈没有立即回答,想了想后望着李德裕,道:“您真的认为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李浈并不确定在这个时候暴露身份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若自己的身份在此时泄露于后宫的话,那么日后自己将永无宁日。 毕竟,除自己之外,阿耶还有六位皇子,而每一位皇子的背后,都将会是后宫一股无形的力量。 一想到自己日后将要面对的困境,李浈不禁有些头皮发麻,尽管如今六位皇子年纪尚幼。 但人终究会长大的。 李德裕笑了笑,只说了一句话。 “此事功在千秋,焉惧哉!” 闻言之后,李浈不由苦笑一声,道:“您这是在逼我!” “难道你没有此意?”李德裕紧接着笑问。 李浈摇了摇头,“小子只想......” 话未说完,便只见李德裕摆了摆手,一脸嫌弃地说道:“还不快去,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尽管何仁厚听不懂二人的言外之意,但还是冲李德裕微微施礼之后,拽着一副金吾卫扮相的李浈快步走了出去。 待二人离去之后,李德裕脸上的笑意渐渐凝结,深邃的目光望着空旷的窗外,似乎在担忧着什么。 ...... 在去紫兰殿的路上,李浈一言不发,从紧蹙的眉头看得出,此时此刻其心中并不安宁。 又如何能安宁得了呢。 何仁厚似乎张口欲言,但每每却又吞了回去。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尽管李浈一直跟在何仁厚身后,竟也能猜到了几分。 “在下无意探究李司马的身份,但为何文饶公如此笃定非李司马莫属呢?” 何仁厚没有回头,脚步不停,但却终于有了开口的勇气。 李浈摇了摇头,若要向何仁厚解释的话,就一定要说明自己的身份,但此时...... 李浈咬了咬牙,有些纠结。 自己并非信不过何仁厚,而是他并不能确定何仁厚在知道自己的身份之后会有怎样的反应,乃至是否会影响到此后一系列的计划。 而且一旦自己的身份泄露,阿耶回朝之后也就不得不面临一个天大的难题。 那就是自己的封赐,毕竟在不久的将来,河西将会迎来一个新的局面,而自己前往河西也已在阿耶的计划之内。 到了那时,亲王的身份势必会为自己带来诸多不便。 突然,李浈停下了脚步。 何仁厚驻足回身,有些不解地望着李浈。 “何将军,你可愿往河西?” 李浈毫无头绪的一句话,顿时让何仁厚有些不知所措。 “河西?为何要往河西?”何仁厚怔怔问道。 “驱逐吐蕃,收复河西十一州!” 何仁厚顿时一愣,“李司马为何突然说起此事?” “回答我,你可愿往河西?”李浈神情严肃,再度问道。 “身为军人,能为大唐战死沙场、一血前耻,是何某的福分!” 何仁厚答得一丝不苟,眼神中充满火热。 “只是,此事并非何某......” 何仁厚的话未说完,李浈便点了点头,道:“那好!” 何仁厚试图开口追问,却只见李浈走至其面前,缓缓说道:“接下来我将要说的每一个字,何将军都不曾听到过,可敢立誓?” 何仁厚突然感到有些口干舌燥,喉结微微耸动,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李司马......” “何将军可敢立誓?”李浈再问。 “何某若泄露李司马今日之言,必死无......” 李浈一抬手,何仁厚的誓言依旧还是没有说完。 “我乃当朝皇长子!” 第四百五十二章 风烟再起(下) “皇......皇......长子?” 何仁厚双瞳骤然一缩,紧紧地盯着李浈,直到许久之后,目中神采渐退,短暂的迷离之后,旋即现出一抹凶戾。 “李泽远!” 何仁厚止住脚步,断喝一声。 “单凭你这一句话,便足以诛你九族!” 李浈身形稍稍一顿,背对着何仁厚笑了笑,而后又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声呢喃道:“有时......我......也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最好是一场梦,梦醒之后我还是那个穷困潦倒的学生!” 李浈的声音很低,以至于何仁厚只听到了只言片语,甚至无法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 李浈没有再理会何仁厚,自顾前行。 看着李浈的背影,何仁厚怔怔地望了许久,尽管他依旧不相信李浈的话。 但,最终却还是跟了上去。 ...... 崇政殿。 仇士良目如鹰隼,一脸肃杀之气,殿内文武官员各分数排垂首而立,尽管朝中重臣几乎全部都去了骊山,但驻京留守的官员中也不乏数名三品宰辅,毕竟朝中政事还需有人来处理决断。 “陛下驾崩于骊山行宫,国不可一日无主,民不可一日无君,陛下大行之前立下遗旨,立兖王李岐为皇太侄!” 说罢,仇士良微微一顿,目光缓缓扫过群臣。 只见群臣面面相觑,尽管这个结果早已是意料之中,但当真的听到仇士良这番话时,却依旧有些不知所措。 没有人傻到认为这个决定真的是李忱的遗旨,但同样,也没有人敢在仇士良面前质疑这番话的真伪。 因为凌驾于胆量之上的,永远是权利。 毕竟对这里的大多数人来说,谁做皇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是否还能拥有现有的和将来拥有的一切。 仇士良似乎对群臣的反应极为满意,脸上的肃杀之意渐渐转变为一片和煦。 “不知......” 突然,一道声音轻轻响起。 仇士良寻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四品文官官服的中年人抬头望着一旁的李岐。 正是李景庄胞弟,现任尚书左丞的李景温。 仇士良面色随即一沉,不待老者说完便冷声问道:“怎么?难道李左丞对此还有异议不成?” 只见李景温对仇士良之言充耳未闻,仍旧面向李岐缓缓说道:“不知兖王殿下可有遗诏?” 仇士良当即叱道:“陛下遭贼人谋害,只留下一句遗旨,又如何备得下诏书?!” 李景温随即又问:“那可有宰相批签?” 闻言之后,仇士良怒色更甚,“连遗诏都没有,又哪里来得宰相批签?!” 李景温依旧不看仇士良一眼,冲兖王说道:“还请殿下亲口回答!” 李岐随即看了看仇士良,转而低声说道:“仇公所言即为本王之言!” 李景温点了点头,而后躬身说道:“那再请问殿下,可有太皇太后与郑太后......” 话未说完,便只见仇士良豁然拔出腰间横刀,遥指李景温缓缓说道:“看来,李左丞是准备抗旨不遵了?” 见状之后,群臣顿时将头垂得更低,唯李景温脸上却是毫无俱意,望着兖王继续说道:“那么还请殿下稍安勿躁,待诸位宰辅回京之后再行商议继位事宜!” 仇士良喝道:“黠戛斯三万铁蹄已入关内,若此时生了什么变故,你怕是承担不起!” 李景温冷笑道:“可请太皇太后与郑太后临朝称制!” “两位太后皆已年迈,恐有心无力!” “那也可先请两位太后临朝称制,而后再决诸君之位!” “有陛下遗旨在先,不劳两位太后费心!” 闻言之后,李景温竟是仰天大笑,而后抚须望着仇士良,“谁能证明这是陛下遗旨?” “杂家可证!” “哈哈哈哈......”李景温狂笑不已,引得群臣纷纷侧目而视。 “只怕你还没这个资格!” 此言一出,仇士良竟是不怒反喜,望着李景温笑道:“李左丞倒是如你那兄长一般迂腐,今日若再任你祸乱朝政、蛊惑人心,那杂家倒真成了大唐的罪人!” 言罢之后,仇士良环顾群臣朗声说道:“李景温悖逆臣伦、抗旨不遵,依律应诛九族!” 话音方落,便只见自殿外冲进数名禁军,不待仇士良发话,便直接将李景温官服扒下,而后押至殿外,只待仇士良一句话,李景温便即刻人头落地。 而就在此时,只听一道声音自殿外幽幽传来。 “看来此地倒是比青龙寺更热闹些!” 李岐闻言顿时打了个激灵,而后豁然起身,正欲出迎时又看了看仇士良,刚刚抬起的腿却又顿时缩了回去。 ...... 紫兰殿。 紫兰殿位于大明宫太液池西侧,与太液池不过百步之遥,单凭其所在位置便可想象得到,能够居住此处之人的身份定然是尊贵无比。 事实也正是如此,作为李忱的生母,郑氏无疑是这整个后宫中的真正主宰者。 有了何仁厚的帮助,李浈进入紫兰殿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障碍。 甚至就连已经颇为熟络的内侍周规,在看到李浈后也仅仅稍微怔了片刻,而后便形同陌路般地引着一干宦官匆匆离去。 但就当二人正欲进门时,却被数名羽林卫拦下。 羽林卫本不应出现在此地,但李忱在前往骊山之前,特地抽调二十名羽林卫驻守在此,以护卫郑氏安全,并降旨严令一切闲杂人等不得接近紫兰殿。 即便何仁厚揣着李岐搜查钦犯的口令,都不敢擅自闯进紫兰殿。 “李司马,这里即便是我也不敢擅闯,这可如何是好?”何仁厚苦着脸望着李浈说道。 李浈见状也顿时犯了难,面对这几名油盐不进的羽林卫士,只怕是没有阿耶的旨意,谁也进不去半步。 “李司马想进这里?” 正当二人为难之际,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闻言之后,李浈面色一喜,转身冲那人笑道:“看来周主事有办法进去!” 来人正是周规。 只见周规微微一笑,道:“碰巧,陛下临去骊山之前特地让小人去服侍太后,进倒是能进得,但李司马总得有个说法吧!” 第四百五十三章 双管齐下 骊山深处。 明黄色的龙袍早已褪下,被整齐地平铺在石榻上,除了沾染了些污渍之外,甚至连一处褶皱都不曾出现。 李忱已不知自己在炭盆前坐了多久,正如萧良不知在洞口前站了多久一眼,甚至两人之间连最基本的对话都少得可怜。 似乎时间在此处早已凝滞,似乎两人都已化作两尊石像,保持着亘古不变的姿势,和神采。 炭火数团,在盆内劈啪作响,像极了元日京城里燃起的爆竹。 也许已枯坐得太久,李忱的目光略微显得有些呆滞,唯有双瞳中的两团火苗。 依旧火红,而炽烈。 “仲离......” 李忱干燥的双唇微微开启,这是他几日来第一次说话。 “嗯!” 萧良没有转身,依旧望着洞外的一片漆黑。 “我想出去!” 李忱也依旧在望着炭火。 这一次,萧良缓缓转过身子,面无表情地望着李忱。 李忱抬头看了萧良一眼,伸手将一块木炭仍进炭盆,轻轻说道:“我担心,青鸾终究太年轻了,恐怕不是仇士良的对手,况且......” “你还是信不过他!”萧良粗鲁地打断道。 李忱摇头,“我不能将他一人置于险地,若因此出了什么岔子,我一生难安!” “他经历的危险还少么?你对他的亏欠还少么?” 闻言,李忱微微僵滞,本已拿起的木炭却又轻轻放了回去。 而后缓缓起身,轻轻拍了拍手上的碳灰,神色落寞,眼神孤寂。 “是啊,朕已亏欠他母子太多!” 这句话,李忱用了“朕”。 “但朕,是大唐皇帝!” 说这句话时,李忱脸上的落寞和眼中的孤寂竟是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决绝,和冷漠。 炭火的光芒将这位大唐皇帝的影子投照于石壁之上。 形如峰峦,神似山岳。 竟将身前那把“剑”的影子尽数遮盖了去。 ...... 紫兰殿。 再见李浈,让周规数日来惶恐难安的那颗心多少多了些欣慰,而在此之前,周规并不理解李忱对于自己的这个安排。 毕竟对于后宫、对于郑太后都太过陌生,直到今日遇到了李浈,周规才明白了李忱的真正用意。 “太后......” 周规正想着,突然身后的李浈缓缓开口。 “李司马宽心便是,太后和善得很,便是待我们这些内侍婢女都极好!” 周规笑道。 李浈点了点头,看了何仁厚一眼,心中稍稍安稳了些。 对于这位素未蒙面的祖母李浈并无多少感情,更多的只是一种对长者的敬畏罢了,所以此时此刻徘徊在李浈心中的。 唯有忐忑。 “若台文在这里就好了!” 李浈口中喃喃自语,不禁想到了远比自己更冷静沉着的郑畋。 “有些日子没见郑长史了,不知他可还好?”周规笑问。 “他活得比我好!”李浈苦笑一声,因为此事,自己的宅子早已被金吾卫盯得死死的,即便上次去青龙寺也是冒着极大的风险才出来。 闻言之后,周规又笑了笑,有意无意地说道:“那是成德王使君的宅子,的确要比外面更安全些!” 李浈随即看了看周规,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正说着,一行三人已走到紫兰殿外,四名羽林卫还未开口,周规便率先说道:“这二位是太后宣来问话的!” 说罢之后,便径直引着二人进入正殿。 紫兰殿名虽为“殿”,但实则为一处五进院落,内里亭台花谢、曲径通幽,远远要比李浈的宅子大上数倍有余,而这正殿不过是一座客堂罢了。 “二位在此稍后,待我前去通禀太后!” 说罢之后,周规径直向着后殿走去。 待周规离开之后,何仁厚脸上的神情愈发显得疑惑。 “看得出,李司马与这位内侍的关系非同寻常啊!” 李浈却转而笑道:“何将军随浈如此涉险,可曾后悔过?可曾怕过?” 何仁厚摇了摇头,道:“若说不怕却是假的,但若说后悔?” 何仁厚笑了笑,“何某行事似乎还从未后悔过!” 说罢之后,何仁厚稍稍一顿,问道:“不知李司马可有把握说服太后?” “有!” “哦?为何?”何仁厚对李浈的自信有些怀疑。 “因为......” 话未说完,便只见周规神色匆匆地跑了进来,“太后同意诏见,不过只是李司马一人!” ...... 崇政殿。 李德裕的到来让仇士良有些措手不及,更让李岐感到有些胆战心惊。 毕竟李德裕在武宗朝时便已是威慑群臣一代权相,即便如今没了实权,但留在李岐心中的阴影却已无法抹除。 更何况尽管李忱登基后剪除了李德裕大部分党羽,但谁也说不准在这个时候,李德裕是否依然人心所向。 此时见李德裕不请自来,李岐心中自然惶恐难安。 不待李岐开口,仇士良率先笑道:“呵呵,原来是文饶公!” “看来,兖王殿下和仇公并不欢迎老夫啊!” 李德裕的步态有些迟缓,但每迈出一步却又都异常有力。 只见李德裕并不急于进殿,而是走到李景温面前停了下来。 “李左丞一门三杰,为大唐尽忠职守,我想这其中定是有些误会吧!” 说罢之后,李德裕转身冲李岐遥遥一拜,朗声又道:“更何况其兄李后己如今任浙西观察使,领镇海军军使,有兄长如此,李左丞断然不会做出什么悖逆之事的,还请殿下明察!” 李德裕之所以要提及李景温的长兄李景庄,其原因正是镇海军军使一职,镇海军军使统辖浙西十州之地,而浙西又为江南财赋重地,无论富庶程度和兵力,都为举足轻重之要职。 若仇士良私斩李景温,那么势必引起李景庄的仇视,对于李岐与仇士良来说,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而李德裕的意图正是如此,既解救李景温不死,又有一个冠冕堂皇的正当理由。 闻言之后,李岐转而看了看仇士良。 仇士良却是一言不发,但脸上的神情早已给出了答案。 只见其冲李岐微微点了点头,李岐见状随即大笑道:“哈哈哈,文饶公所言极是,若非文饶公及时赶到,本王险些酿下大错!” 说罢之后,李岐亲自走出殿外为李景温披上官服,而后又笑道:“让李左丞受惊了!” 李景温却是冷哼一声,刚要开口再骂,却只听李德裕笑道:“经此一事,李左丞想必是受了些惊吓,还请殿下准暂时其回府歇息!” 不待李岐说话,李德裕径直冲几名禁军说道:“好生护送李左丞回府!” 李岐闻言冲几名禁军点了点头,而后也不顾李景温如何挣扎,径自被拖了出去。 正在此时,只见仇士良缓缓走上前来,冲李德裕微微一笑,道:“文饶公来得倒正是时候,既然如此,那么就由文饶公出面来拟这道诏书吧!” 第四百五十四章 郑太后 大中元年,二月初三,天晴,无风。 骊山行宫。 王作恩抬头看了看天色,面上略带着些愁容。 “什么时辰了?”他问。 “申时刚过!”身后,一名禁军裨将答。 王作恩点了点头,回身看了看身后的这座偏殿。 “我们真的要这么做?”那名裨将问。 “除非你想做一辈子裨将!”王作恩轻轻说道。 “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我们只可以成功!” 闻言之后,裨将冲身后的两队禁军步卒使了个眼色。 两队步卒随即如一阵风般地冲向殿门,守殿禁军正欲阻拦,却不料还未抽刀,便已倒在乱刃之下 嘭—— 殿门被粗暴地撞开,木屑翻飞。 “你们想做什么?!” 说话之人是白敏中,不过短短几日,已让这个天命之年的大唐宰相变得苍老无比。 在其周围席地而坐的,正是伴驾而行的百余名文武官员,见状之后纷纷起身。 或怒目而视,或沉默不语,或面如死灰,或涕泪横流。 王作恩缓步迈入殿内,环顾众人,目光森冷地说道:“还请诸位移步,随本副使去一个地方!” “本相哪里都不去,尔等阉宦......” 话未说完,便只见郑从谠与刘瑑二人箭步上前,一把将白敏中的嘴捂住,而后刘瑑附耳低声说道:“白相切勿多言!” 话音方落,便只见一旁的封敖梗着脖子怒声骂道:“老夫乃大唐宰辅,岂能向阉狗妥协,今日你要杀便杀,但休想让老夫走出此地半步!” 郑从谠、刘瑑二人不由面面相觑,方才只顾着阻拦白敏中,却忘了身边还有个脾气更火爆的封敖。 众人的目光不禁望向王作恩,似乎在等待着一场顺势而行的杀戮。 果然,只见王作恩冷笑一声,而后冲左右点了点头,随即两名步卒一拥而上将封敖直接按倒在地。 随即王作恩缓缓走至封敖跟前,轻抬脚尖托起封敖下巴,戏虐地笑道:“早便听闻封大夫骨头硬,怎么今日却趴在地上了?” 言罢,左右哄堂大笑,封敖挣扎欲起、张口欲骂,却被王作恩反脚将脸踩在地上,已是再动弹不得。 见状之后,白敏中一把将郑从谠的手拨开,正欲上前争斗,却被身旁一名步卒一脚揣在小腹重重向后栽去。 而后那步卒正欲再上前,却只见郑从谠跨步上前,口中厉喝一声:“王副使,尔敢!” 言罢,刘瑑同样上前一步,与郑从谠并排而立,满脸怒色地望着王作恩。 “就凭你们?!”王作恩冷笑着瞥了二人一眼。 “哈哈哈......”郑从谠不由朗声大笑,而后幽幽说道:“王副使莫忘了自己上的是哪条船!” 闻言之后,王作恩脸上的笑瞬间凝固,尽管郑从谠不曾言明,但似乎却点出了那个让王作恩惶恐不安的秘密。 不错,王作恩早已背叛了仇士良,上了一条注定无法回头的“船”。 王作恩知道,自己可以将当朝宰辅一个个地踩在脚下,但却永远要对那个小小的幽州行军司马心怀惧意。 而这,也正是让王作恩无法释怀的痛,这种痛只有将面前这些高高在上的朝廷众臣狠狠在脚下,才能让其心中好受一些。 当王作恩将封敖的脸踩在脚下时,极大的满足感让王作恩忘记了一个事实,也忘记了一个人。 李浈。 就是那个小小的幽州行军司马,却在数日之内调动了河朔三镇、金商防御使、东都幾防近十万兵马。 甚至就在几日前,连凤翔、朔方两个西北重镇都引兵入关。 也正因如此,才逼得仇士良返回京城安排兖王登基事宜。 当然,王作恩并不相信这仅仅是李浈一人之力能够办到的,他有足够的理由可以肯定,在李浈的背后,一定还有只手。 一只足以翻天覆地的手。 此时此刻,王作恩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因为他知道,在场的这些人一个都不会死,不仅如此,自己还要保护他们的周全。 也便是说,白敏中还会是白敏中,封敖也还会是封敖,他们手中的权利一丝也不会减少。 王作恩的心情迅速颓丧下去,这才明白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注定只是一场徒劳。 王作恩没有再说话,将脚轻轻从封敖的脸上挪开,冲郑从谠说道:“你们若还想活着回京的话,必须马上离开此地!” 言罢,王作恩拂袖而出。 ...... 紫兰殿。 当李浈确定眼前这一切并非幻象之后,心中顿时生出了同情之意。 因为他看到的似乎并非是“太后”,而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老妪”。 普通得就连身上的袖衫、披帛都与华丽无关、普通得连举手投足都历经磨难。 甚至就连向炭盆里添加木炭这样的事情都要由她亲自去做。 这绝不是李浈想象中的太后,眼前的这名“老妪”哪里还有半分后宫之主的威严,哪里还有圣人之母的风姿。 而这名老妪,便正是当今圣上的生母、李浈的祖母,郑氏。 “太后......”周规轻声禀报:“李司马到了!” “臣李浈,拜见太后!” 郑氏背对着李浈,直到将最后一块木炭亲手投入炭盆之后,才缓缓转过身子。 长子如母。 自那眉眼之间,李浈清楚地看得到了阿耶的影子,更想象得到数十年前的郑氏有着足以吸引任何男人的资本。 即便面无妆容、即便身着素衣,都依旧无法掩盖那张脸上应有的风韵。 “你便是李浈?”郑氏不苟言笑,与此前周规所说的“和善”似乎毫不相干。 “臣就是李浈!”李浈垂首应道。 “我听怡儿(李忱在登基前名为“李怡”,登基后改名李忱)说起过你!” 郑氏正说着,早有两婢女端了清水和棉巾上前,郑氏盥洗完毕之后屏退侍女,周规见状正欲离开,却只听郑氏说道:“你便留下吧,有些事情还需你来说!” 周规轻声称诺,而后便垂手退至一旁。 “抬起头来说话,在紫兰殿没那么多规矩,不必拘谨!” 即便此时,郑氏的脸上依旧不见任何笑容。 闻言之后,李浈这才缓缓抬头。 而就在李浈抬头的一刹那,郑氏忽然僵住,呆呆地望着李浈,嘴角微微抽动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第四百五十五章 星河璀璨 怔了许久,郑氏方长长叹了口气,口中喃喃说道:“都这么大了!” 因与其相隔较远,是以李浈并不曾听清郑氏所言,但观其神情,李浈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你阿耶......还好吧!” 郑氏的声音听上去充满悲凉之意,但却让李浈不由为之一愣。 “阿耶......”李浈的脑海中思虑万千,最终还是应声答道:“阿耶尚在幽州,微臣也许久未......” 话未说完,便只见郑氏轻轻抬了抬手,而后打断道:“我问的是另一个!” 闻言之后,李浈惊骇地看了看周规,只见周规没有说话,只是笑着冲自己点了点头。 瞬间,李浈便已明白了一切。 “阿耶......在骊山,有萧叔的保护,太后......” “你还在叫我太后么?”郑氏再一次打断李浈的说话。 “您是......是何时知道的?” 尽管李浈知道这个问题并不重要,但最终还是问了。 只见郑氏缓缓起身,而后柔身走至李浈面前,二人近在咫尺,郑氏伸手轻轻抚摸着李浈的脸庞,只是不知何时,郑氏早已是泪流满面。 “记得你刚出生时便瘦得很,这一晃十多年了,竟还是这么瘦,待日后见了李承业我定要好生问问他,这些年是如何亏待了你!” 郑氏流着泪,也笑着,并不温润,甚至有些略显粗糙的手在李浈的脸庞轻轻滑过,而后落在李浈的双手之上。 李浈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只呆呆地望着郑氏,一言不发,心中虽对郑氏并无多少复杂的亲情,但却也生出一道暖流,瞬间涌入心头,流遍全身。 “婆......婆婆!” 就连李浈自己都说不清楚,当自己叫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为何心中会有如此浓重的酸楚,眼中为何会有如此模糊的泪水。 或许李浈已承受得太多的压力,又或许在这世上又多了一位亲人。 无论缘由如何,此时此刻李浈感受到的,不再是阴谋诡计、不再是人心叵测、更不再是虚伪狡诈。 唯有亲情万屡徘徊萦绕于心中最深、最重的那个角落。 郑氏轻轻点了点头,将李浈脸上的泪轻轻拭去,而后缓缓说道:“你阿耶瞒了我十多年,直到去骊山的前几日才告诉婆婆你还活着,婆婆本不愿让你涉险,但事已至此便再无还转之地!” 而后只见郑氏冲周规点了点头,周规随即转身而出。 “把你的东西拿来吧!”郑氏冲李浈一伸手,笑道。 李浈满脸诧异地望着郑氏,迷茫,而又不解。 郑氏见状,随即笑道:“待你阿耶回京你亲自问他好了,婆婆现在也只是你这盘棋上的一颗棋子罢了!” 话音方落,只见周规去而复返,只是手中却多了一样东西。 当看到那张绢布的一瞬间,李浈便已猜到了周规手中捧着的。 正是太后印玺。 ...... 延庆公主府。 也许已在这“牢笼”中关得太久,又也许是李峻的心早已无限接近崩溃的边缘。 今日,李峻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退出这场争斗,退出这场游戏。 即便胜利在望,即便粉身碎骨。 无论如何。 “阿姊......” 这是今日李峻第一次与延庆公主说话。 当李峻决定开口时,延庆公主依旧坐在棋盘前,棋局还是三日前的棋局。 一子未动。 “你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开始了,便再不能回头!” 延庆公主的目光依旧在棋盘上。 尽管李峻的话未说完,但似乎延庆已经洞悉一切。 “可.....” “可你是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 这一次,延庆注视着李峻,目光犀利,如一位母亲呵斥自己犯了错的孩子。 李峻沉默了,尽管心中早已备好了万千说辞,在这一刻终究还是沉默了。 “只待太皇太后临朝称制之后禁苑兵变,到了那时你便是皇太侄,你便是大唐皇帝!你还不满意么?” 延庆公主的语气变得愈发严厉,望着自己这个怯懦不争气的弟弟,目光中满是责备。 “我......只是不相信李浈!” 尽管李峻想说的并不是这句话,但他终究无法面对延庆公主的目光。 从小到大,无不如此,只消延庆公主的一道目光,李峻心中便再生不起任何反抗的念头。 “呵呵,难道你以为我便信他么?” 延庆公主冷冷地望着李峻,紧接着说道:“你想说的并非是这些吧!” 闻言之后,李峻竟再也坚持不住,软着身子摊坐在一旁。 此时此刻,他只想逃离,但却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若有来生,他或许再不愿投生帝王家。 ...... 何仁厚自离开紫兰殿,便再没有停留,因为接下来的事情只有他能够做到,也只有他能做到。 怀中的诏令依旧温热,那是太皇太后郭氏与太后郑氏联名拟定的诏书。 临朝称制的诏书,同样也是平叛诏书。 此刻,他要赶去禁苑。 三万兵马,虽不及仇士良的十万神策军,但此时此刻仇士良早已将大部分神策军分别调往京畿四关,以牵制四方前来的各地援军。 这是仇士良犯下的一个致命的错误。 若其将神策军主力调回京城,那么无论任何人都不可能阻止兖王的登基。 但仇士良太自信了,本是一盘天衣无缝的棋局,如今却偏偏被他下得漏洞百出。 何仁厚知道,当李浈手捧着诏书出来的那一刻,仇士良便已注定了失败。 尽管何仁厚很好奇李浈究竟用了怎样的手段说服郑太后,但现在却已不重要了。 因为即将登基的并不是兖王,而是杞王。 至少在何仁厚看来,除了杞王之外,再无他选。 未免遭遇金吾卫盘巡,何仁厚没有走最近的太和门,而是自太液池直登龙首原,最后再由龙首原南下,便可直达禁苑。 尽管远了许多,但这却是最安全的一条路线。 ...... 皓月当空,星河璀璨,初春的夜最为清澈,初春的风也最为清冽。 李浈裹着厚厚的裘衣,抬头望着寂静的夜空,脸上现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阿兄,文饶公还未回来,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李漠一脸担忧地问道。 自李德裕去了崇政殿后,整整一日依旧未归,这不由让李漠有些担心。 “放心吧,老夫的命还硬得很!” 正说着,只见老总管搀着李德裕蹒跚归来。 第四百五十六章 前戏 李浈迎上前去笑道:“今日对于文饶公来说,定是难熬得很吧!” 李德裕满脸疲惫之色,无奈地摆了摆手,道:“无论如何,今日算是过去了,但到了明日,老夫也不敢保证还能不能压得住!” 李浈仰头大笑:“哈哈哈,待得明日,文饶公只管看戏便是了!” ...... 大中元年,二月初五。 晴天旷日,春风和煦,接连几日的清冷和阴郁似乎就在一夜之间变得温柔疏朗。 曲江池畔的桃林不知何时也已变得如小娘子脸上的脂粉团,透着诱人的水嫩;和风徐徐,迎面而来的也只有醉人的清香,沁入心脾,欲罢不能。 成片的粉红夹着柳稍的新绿,让整座曲江池变作了诗、映成了画。 ...... 崇政殿。 尽管暖风拂面,但仇士良的身上却依旧披着裘袍,倒是刚刚换上了一身崭新衮服的李岐,看上去显得异常兴奋。 二人身后,则是似乎永远只会垂首站立、沉默不语的郭睿,让人永远看不清他的脸。 李岐身旁两侧,则是几名内侍,正在忙碌地整理着早已舒展得不见一丝褶皱的衮服。 “仇公,今日之事可都安排妥了?” 李岐感到从未有过的激动。 仇士良没有立刻答话,只是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兀自发呆。 “仇公......”李岐小心翼翼地轻声唤道。 仇士良这才稍稍收回心神,目光落在一侧空旷却又戒备森严的朱雀大街之上,缓缓说道:“是个好日子,只是差了一场春雨!” 仇士良在说这句话时,脸上不见一丝笑容,更无兴奋激动之意,有的只是似有若无的一抹担忧和眼神中一闪而逝的狠戾。 “郭将军......”仇士良缓缓开口,“杂家只要你保证一件事,从京城到南郊的这一路上......” 说着,仇士良转过身紧紧盯着郭睿,“万无一失!” 郭睿闻言竟顿时大汗淋漓,望着仇士良,又看了看兖王,“可禁苑......” 不待其说完,仇士良紧接着说道:“不过是些乌合之众罢了,杂家已调三千神策军前往禁苑平乱,足以免了你的后顾之忧!” “那城外......”郭睿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突然看到仇士良脸上一闪而逝的那股浓浓的杀意。 “只要你能保证殿下顺利登基,城外那些人便不足为虑!”仇士良缓缓说着,但眼中的担忧却是愈发深重。 郭睿随即说道:“仇公何不将神策军主力调回京城,如此一来......” 仇士良闻言怒声叱道:“还轮不到你来教杂家该怎么做!” 郭睿见状顿时噤若寒蝉,而后无奈退去。 待其走后,李岐先前脸上的兴奋不知何时已变做了无助的仓惶,只见其抬脚将身前的一名内侍踹开之后,快步走向仇士良,不安地说道:“仇公,方才郭睿所言极是,为何不将神策军调回京城?” 仇士良看了李岐一言,没有说话,目光再度顺着朱雀大街延伸向了远方。 “若现在将神策军调回京城,不消半日,那些叛军必将兵临城下!” 仇士良无力地说道:“更何况......” “如何?”李岐的面色有些泛白。 闻言,仇士良再度陷入沉默。 良久之后,只见其轻轻叹了口气,“太晚了!” 仇士良在说这三个字时声音细弱蚊鸣,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 寅时。 人们尚沉浸在睡梦之中不曾醒来,而朱雀大街上却早已被数不清的火把照得如同白昼,两侧兵甲林立的金吾卫直通南郊圜丘。 那是大唐历代皇帝四时祭天之处,也是李岐的皇帝梦开始之地。 或许这是大唐帝国百年来最仓促的一次登基,甚至仓促得不足以用简陋来形容。 而就当李岐的车舆驶出承天门时; 当延庆公主和杞王李峻踌躇满志地将一张“暗网”撒向整座京城时; 新昌坊青龙寺之内的某个人却是睡梦正酣,似乎此时此刻发生的一切都与其无关,仿若置身事外。 唯有惴惴不安的李漠,满脸忧愁地坐在榻旁,盯着自己的阿兄一筹莫展。 正在此时,房门应声而开,李漠下意识地抓起身旁横刀,回头却见来人正是李德裕。 虽已入春,但李德裕的身上依旧披着厚重的裘袍,脸色也比之前更苍白了些,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闪烁着让人无从揣测的神采。 见是李德裕,李漠如看到救星一般,也不待施礼便径直跨到李德裕跟前,一脸焦急地说道:“您老可算是来了,都这个时候了可阿兄这货一直在睡,叫也叫不醒!” 李德裕稍一侧身看了李浈一眼,笑道:“呵呵,你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他要睡便睡吧,何时醒了,唤他去找老夫一趟便是了!” 说罢,李德裕转身便走,正在此时,却只见榻上的李浈豁然翻身而起,笑道:“您老留步,在这被二郎这货一动不动地盯了大半宿,晚辈现在比外面的人还累!” 李德裕闻言大笑,而后缓缓走至一旁坐定,笑道:“老夫倒是真睡了一会儿!” 李浈随即起身伸了伸懒腰,笑道:“您老心比天大,晚辈自是不能比的!” 说罢,李浈又问李漠:“二郎,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过寅时了!”李漠答道,见李浈醒来,此时脸上的焦急也顿时不见了踪迹。 对于自己这位兄长,李漠就从未有过丝毫怀疑,似乎只要李浈站在那里,那么一切就都尽在掌握。 李浈点了点头,冲李德裕道:“该出门的应该都出门了!” 李德裕随即抚须笑道:“何止!不该出门的也都出门了!” “哦?您是说延庆公主和杞王?”李浈讶异道。 “还能有谁呢?你若真以为那姐弟二人就这么束手无策了的话,便是太天真了些!” 闻言之后,李浈沉默片刻,而后笑道:“那照此看来,兖王殿下这登基大典怕是更热闹了!” “亏你还笑得出来,我早就说过,这姐弟二人绝不是那么好应付的,自武宗皇帝时,延庆在朝中便颇有势力,即便在几个藩镇中也是有着相当大的背景,可你偏偏就是与她凑到了一起!” 李浈想了想,问道:“那您觉得延庆和杞王会怎么做?” 第四百五十七章 不见波澜 李德裕微微一笑,道:“这姐弟两个怎么做都在意料之中,最重要的是他们并不知道你会怎么做!” 闻言之后,李浈笑道:“是啊,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们又怎会知道呢?” 李德裕抚须轻笑:“对别人总是要保留一些神秘的,这一点,你比老夫强!” 李浈随即苦笑道:“您莫要再取笑晚辈了,若我能有您一半的狡猾,又何苦如现在这般疲于应付!” “疲于应付?”李德裕白了李浈一眼,道:“凭一己之力调动河朔三镇、朔方、凤翔、东都、金商近二十万兵马,而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又策动仇士良身边两大副使,甚至还将手伸到了金吾卫内部,你跟老夫说疲于应付?” 闻言之后李浈摇头长叹一声,道:“若这番话从旁人口中说出来尚有情可原,但若从您嘴里说出来......晚辈便只能当是挖苦讥讽了!” 说罢之后,李浈扬起下巴指了指李漠,又道:“就连二郎都是阿耶早已安排好了的,若说这其中最狡猾的,还是......” 说着,李浈向着骊山的方向微微一拱手。 李漠却是不满地哼了一声,道:“阿兄莫要胡诌,我来这里是萧叔的安排,与陛下何干?!” 李浈白了一眼李漠,“就连萧叔都是陛下安排好了的,你以为萧叔会平白无故地收你为徒?你以为那三千死士怎么来的?就凭萧叔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能供养得起?” 李漠闻言顿时语塞,对于这些问题自己倒是从未想过,也懒得去想。 李德裕则轻轻点了点头,道:“陛下虽贵为天子,但身边却无可信之人,心智自然非比常人,也唯有如此方能步步为营!” 李浈随即抱怨道:“现在倒好了,阿耶躲在骊山迟迟不肯回京,却将我一人推在这风口浪尖之上,哪里有这般做父亲的?!” 李德裕沉默良久,而后缓缓说道:“天下又怎会有不疼惜自己儿女的父亲呢,只是这诺大的一座江山......” 李德裕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突然发现,在李忱的身上似乎有着自己的一些影子,为了追寻一些什么,又失去了一些什么。 但,自己穷极一生去追寻与失去的,与李忱如今正在追寻与失去的,究竟又是什么呢? 见李德裕突然陷入沉默,李浈笑道:“待此事结束之后,我求阿耶让您回京养老!” 李德裕笑了笑,道:“京城太大了,总不如老夫的平泉庄自在!” 李浈转而望着李德裕,缓缓说道:“阿耶不可能让您回朝的!” 李德裕点了点头,笑道:“我知道,所以我也没打算回来!” 说罢,只见李德裕缓缓起身,而后认真地将袍衫上的褶皱舒展开来,紧接着冲李浈微微一笑。 “今日老夫是向你兄弟二人来辞行的!” 闻言之后,李浈、李漠二人面色一变,口中急道:“大事未成,阿耶也还未回京,您为何现在要走?” 李德裕笑道:“明日大军围城,介时老夫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李漠赶忙说道:“那我差人送您一程!” 李德裕摇了摇头,道:“既然万事俱备......便让老夫去做那最后的一场东风吧!我本为风,又何须相送?哈哈哈......” 李漠正欲说话,却只见李德裕轻轻摆了摆手,“放心,老夫这把骨头还硬得很,你兄弟二人若有心,便时常去平泉庄陪老夫说说话,也不枉此番来这一遭!” 说罢之后,李德裕便径自推门而出,李漠转头看了看李浈,却正看见李浈面色凝重地冲李德裕的背影躬身而拜。 “阿兄,你就真的放心让文饶公独自前去么?”李漠问道。 李浈笑了笑,道:“放心又怎样?不放心又能怎样?这本就是一场杀局,文饶公或留、或走,都永远无法逃开将要面对的那些事情!” “难道我们只能躲在这里,什么都不做?!”李漠倔强地问道。 闻言之后,李浈缓缓走至窗前,抬头看了看崇仁坊的方向,轻声说道:“现在京城还太安静,我们动不得,也出不去!” “所以呢?”李漠有些焦急。 “等!” ...... 崇仁坊,延庆公主府。 “阿姊,我们究竟还在等什么?只要兖王一登基,我们便都成了叛逆!” 尽管李峻害怕那一刻的到来,但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因为既然躲不掉,那还不如让这一刻来得早一些。 等待,对李峻来说早已变成了一种煎熬,只会让那颗脆弱的心濒临崩溃。 而相对于李峻的焦躁不安,延庆则似乎变得愈发平静,平静得如一潭秋水。 不见涟漪,不起波澜。 “放心便是了,他这个登基大典可不会那么顺利的!”延庆轻轻捏起一支箭镞,而后瞄着前方的双耳铜壶掷了出去。 当啷—— 一阵清脆的金属撞击之声响起,箭镞应声落入壶内。 延庆的脸上现出些许兴奋,“平日里十投一中,今日却是十投十中,如此看来倒的确是个好兆头呢!” “如今已是迫在眉睫,阿姊竟还有心思做这些事情,你就真的那么相信李浈?已过了整整一日,禁苑却未传来半点消息,若我们再等下去,你我姐弟二人迟早都成了兖王的刀下冤魂!” “二位殿下,人回来了!” 李峻话音方落,只听门外响起一道声音。 “进!”不待延庆发话,李峻便抢先说道。 房门轻启,只见一道黑影如风般掠进,那人刚要行礼,却又听李峻说道:“免了,快说!” 黑衣人这才轻声说道:“李德裕已离开青龙寺前往南郊!” “几个人?”李峻追问。 “只李德裕与仆从两人!” “李浈呢?” “应该还在青龙寺!” “禁苑可有消息?”李峻迫不及待地问道。 黑衣人随即摇了摇头,道:“自昨日起,宫门便已被神策军关闭,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传不出任何消息,所以......” 李峻正欲发怒,却只见黑衣人随即又道:“不过.....就在半个时辰前,通化门的守卫被杀了!” 第四百五十八章 做人还是做鬼 青龙寺。 李漠去而复返,冲一直在房内枯坐着的李浈咧嘴一笑。 “阿兄,一切顺利!” 李浈点了点头,神情稍显木讷,更不见半点笑意。 “这么说,何仁厚已进了夹城!” 许久之后,李浈方才缓缓说道。 李漠点了点头,笑道:“是啊,秦椋果然悍勇,区区百余人据说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占了通化门,否则何将军也不可能那么顺利的!” “这倒也算不得什么稀奇,毕竟......背后的冷箭最是难防!” 李浈看上去似乎并无多少兴奋,甚至言语间竟夹杂着一些唏嘘之意。 李漠紧接着又道:“文饶公离开后,外面延庆公主的人也撤去了一部分,估摸着现在也得到消息了!” 李浈没有再说什么,手指伸入早已凉透的茶盏中,蘸着茶汤在案上轻轻画了一条线,而后又在其下方轻轻点出两个圆。 继而缓缓说道:“夺通化门易,但接下来的春明门与延兴门便不那么容易了,仇士良必在此地调集大量禁军!” “那又如何?禁苑不是有三万禁军么?”李漠显得不屑一顾。 李浈摇头轻叹,“三万不假,但这些人早已过久了太平日子,与神策军可谓云泥之别,另外夹城毕竟太过窄小,如此庞大的军阵,进去了便是一场灾难!” 说到此处,李浈稍稍一顿,而后逐字逐句说道:“只可进,不可退!” 李漠闻言顿时色变,“既如此凶险那阿兄为何还要选择经夹城去南郊?!我们岂不是自投罗网?!通化门一旦失守,这三万人便是死路一条!” 李浈面色凝重,缓缓起身望着已泛起了鱼肚白的天际,缓缓说道:“狭路相逢,勇者胜!我相信何仁厚!” “要不要动咱们的人?!”李漠紧接着问道,毕竟城内尚有萧良亲自训练出来的三千死士。 闻言之后,李浈抬手说道:“这是咱们最后的底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动!” “难道......现在还不是万不得已么?”李漠不解。 李浈摇头轻笑,拍了拍李漠的肩头缓缓说道:“自仇士良回京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也没有资格做我们的对手了!” “那......”李漠正欲追问,却忽然恍然大悟道:“阿兄说的是......” 李漠没有说下去,而是伸手指了指西北方向。 李浈笑着点了点头,幽幽说道:“二郎啊......你记住,有时候朋友不一定是朋友,只有敌人才永远是敌人,莫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闻言之后,李漠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轻声问道:“难道公主和杞王殿下知道我们的计划了?” 李浈抬眼看了看李漠,答道:“这倒也未必,毕竟也只有文饶公一人知道而已!” “那为何......” 李浈随即苦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若换了旁人,即便想不通,怕是也不会追问下去,即便问了,自己也未必想回答。 但对于涉世未深的李漠,自己没有理由拒绝,也不能拒绝。 “二郎,这官场之事要远比你想得更为复杂艰险,对于任何你潜在的敌人来说,你说的每个字、做的每件事,势必都会暴露你的意图,正如眼下,当日延庆公主命王昱前去禁苑做说客,你当为何?” 李漠想了想道:“自然是笼络人心了!” 李浈点头又道:“但如今我请了太皇太后和太后的诏令,那么这个人情便被太后抢了去,所以禁苑这三万兵便与延庆公主再无半点瓜葛,失去了这三万兵马,无异于断其一臂,你以为延庆公主会就这么善罢甘休?” 李漠撇嘴说道:“那也是她与二位太后间的事情,况且太皇太后那里还是文饶公亲自去的,与我们何干?” 话没说完,李漠随即面色一紧,急忙又道:“阿兄的意思是说延庆公主已经知道你与太后的关系......” “她若知道的话,你觉得我们还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么?” 说罢之后,李浈面色微微一沉,轻声说道:“看着吧......这京城很快便要乱做一锅粥了!” 言罢,李浈将案上早已备好一封手信递于李漠。 “送至何处?”李漠接过,并没有追问手信的内容。 李浈负手轻笑。 “通化门!” ...... 夹城。 夹城实为一条位于长安城东侧的夹道,原为玄宗皇帝为方便自己与杨贵妃到曲江游玩所修,其直贯南北,可由宫城不经朱雀大街或坊道而直达曲江芙蓉池,在极大地保证了隐秘性的同时,又提升了天子出行的安全性。 这是何仁厚第一次进入夹城,似乎也是第一个引兵进入夹城的人,更是大唐历史上第一位同时领左右英武、神武四军主帅的武将,虽是暂领,但这也足以光耀门楣、震动朝野。 更何况今日之事足够自己在史书上留下几笔浓墨重彩,但尽管如此,何仁厚的心情依旧无比沉重。 当李浈提出取道夹城之时,何仁厚便已料定了战事的惨烈,但他仍没有拒绝,因为他明白,这着实不是一个聪明的决定。 自己如此以为,自然仇士良也如此以为。 兵贵于奇,将贵于谋。 就连何仁厚自己都不曾料到,原本自己并不抱多少希望的那个队正秦椋,却在通化门一战中起到了如此重要的作用,以至于从开始到结束,自己仅仅损失了不足百人,更是在不到半个时辰之内便完全占领了通化门。 于何仁厚来说,这不能不算个意外之喜。 何仁厚伸手将兜鍪轻轻摘下,沁出的汗水早已将发际浸透,顺着稍显凌乱的发丝缓缓低落,迎着初升的旭日,何仁厚微微眯起眼睛目视前方。 逆光而望,一座高大巍峨的城门在刺目的光芒中时隐时现,看不到方向,也看不到希望。 何仁厚将兜鍪重新戴好,而后回身看了看一眼望不到尾的军队,脸上渐渐浮现出一抹狰狞。 “诸位兄弟!”何仁厚扯着嗓子吼道,伸手指了指前方。 “前方......便是春明门......” 言罢,何仁厚稍稍一顿,双眉微微一挑,继而又道:“今日我不说什么忠君救国,更不谈什么光耀门楣的屁话!” 话锋再顿,何仁厚的嗓子有些发干,下意识地向腰间水囊摸去,却犹自苦笑一声。 何仁厚的目光中渐渐闪出一股浓重的杀意,锵啷一声抽出腰间横刀,厉声喝道:“我只想告诉诸位兄弟,今日我等......冲过去便活,否则便为叛军刀下之鬼,做人还是做鬼,尔等自断!” 第四百五十九章 目标,武库 通化门。 秦椋抬头满脸狐疑地望着面前这位高大壮硕的少年,而后将手中的藤纸揉作一团。 “怎么?你难道怀疑有假不成?”李漠见状顿时满脸怒色。 秦椋摇了摇头,道:“我认得李将军的字迹,此信不假!” “那你这是何意?”李漠指着秦椋手中的纸团质问道。 秦椋也不答话,只是将案上的一张地图铺开,而后指着其中一处说道:“此处为皇城,太皇太后和太后在大明宫,为何我们不先迎两位太后却要先取皇城?!如此岂不是置两位太后的安危而不顾!” 闻言之后,李漠却是微微一笑,道:“阿兄说,你若有十足的把握能活着杀进大明宫并安全地将两位太后接出宫,他倒也不反对先救二位太后!” 秦椋面色一滞,顿时语塞,自何仁厚公然叛离金吾卫之后,仇士良便在大明宫布置了重兵防守,目的便在于彻底切断宫城内外的一切联系,尤其对于两位太后的寝宫更是尤为重视,只怕此时的大明宫早已都换成了神策军。 而秦椋此时手中只有戍卫通化门的区区几百步卒,无论如何也无法攻入城建壁厚的大明宫宫城。 见秦椋始终犹豫不决,李漠继而笑道:“若无把握,那么还请秦校尉先取皇城!” 一声“秦校尉”,使得秦椋心中不禁为之一凛,这才恍然想起,自己这“振威校尉”还是李浈从太皇太后那里请来的。 自己能从一名小小的队正一跃擢升为从六品的“振威校尉”,虽是郑太后的恩赐,但这其中李浈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 秦椋自知,这个人情自己怕是再也偿还不起。 秦椋的面色顿时黯淡下来,尽管他已猜到李浈先取皇城并不像其所说的那般冠冕堂皇,但他却别无选择。 而兵力不足只不过是李浈所为自己所开脱的一个理由罢了。 “李将军究竟想要什么?” 秦椋不知道李浈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但心中却已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哈哈哈,军器监!” 李漠放声大笑。 ...... 青龙寺,大雄宝殿。 老僧空闻静静地坐在蒲团之上,甚至在一旁待侍的小沙弥都不记得方丈大师已在此坐了多久,似乎唯有释迦牟尼佛祖那双微闭的双眼,永远透着洞悉一切的智慧。 殿门未闭,李浈缓步走入,在空闻身后向大佛深深鞠了一躬。 李浈不信神佛,前世不信,现世依旧不信,所以行的也并非佛家之礼。 见李浈进来,小沙弥冲李浈双手合十微微行礼。 “施主既然心中无佛,便无需施礼!” 空闻好似背后生了双目,洞悉一切。 “大和尚心中有佛,但佛又如何救得了天下?渡得了众生?” 李浈面色有些凝重。 空闻微微睁开双目,双手合十口中轻道:“佛只渡可渡之人!” “哦?那若如此的话,众生平等这四个字岂不是成了一个笑话?” 闻言之后,空闻起身转而笑道:“施主来此应该不是与贫僧谈论佛法的吧!” 李浈微微颔首应道:“大和尚可知外面发生了什么?” 空闻摇头轻笑:“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佛家清净地,化外山野僧,尘世间的一切早已与此地无关......” 说着,空闻起身望着李浈,笑道:“更与大和尚无关!” 闻言之后,李浈的嘴角微微泛起一抹笑意,似不屑...... 还是不屑。 然而李浈的不敬似乎并没有激怒眼前的空闻,依旧是一脸淡然的笑,和那双始终悬在胸前的双手。 之见李浈紧接着缓缓说道:“那敢问大和尚,会昌五年四月的那件事,可还算是俗事?” 闻言之后,空闻顿时一怔。 因为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会昌五年四月发生的那件事。 武宗灭佛。 这对于整个佛教来说是场不可磨灭的灾难,尽管青龙寺所受波及极小,但对于在中土佛教中有着崇高地位的空闻来说,是绝对无法置若罔闻的。 见空闻沉默不语,李浈笑道:“自陛下登基以来,一度废除了武宗一朝的诸多政令,但唯独毁佛一事始终不肯过多提及,大和尚可知为何?” 空闻虽为得道高僧,但精通佛理的他却对朝政之事知之甚少,此时被李浈提及,心中便再难平静。 “施主的意思是......” 在说这句话时,空闻便已不再是刚才的空闻。 “事关中土佛教之兴衰,大和尚应该明白怎么做的!”李浈笑道。 言罢之后,李浈随即躬身说道:“在此叨扰了许久,多谢大和尚收留,今日的恩情,请容日后再报,告辞!” 说罢,李浈转身欲走,却只听空闻说道:“施主且慢!” ...... 皇城,景凤门。 景凤门位于皇城东侧,本由金吾卫戍卫,但此时此刻的金吾卫大多已被兖王调至南郊,而皇城内朝廷诸部各司的重臣又大多还在骊山,即便是剩下的一些官员也已随兖王前去了南郊,所以皇城倒成了此时长安城里戍防最为薄弱之地。 以至于秦椋攻下景凤门也只用了短短半个时辰不到,此时的秦椋正站在景凤门高大的城头之上向着皇城之内俯身而望。 目光最终落在一处宽阔的院落之内。 军器监。 秦椋的手中紧紧握着一张纸笺,那是李漠刚刚送来的,而纸笺之上,则是秦椋下一个进攻的目标。 太极宫武库。 秦椋为金吾卫出身,对于皇城和太极宫自然再熟悉不过,如果说军器监是金吾卫贮存军器之地的话,那么太极宫的武库贮存的便是所有禁军甲胄兵器。 尽管除神策军之外的其他禁军已几近衰败,但左右武库所藏的兵器仍足以装备一支完整编制的金吾卫,也就是说这里有整整一万人的武器装备。 秦椋的手心早已沁出了汗水,因为他清楚,禁苑兵变的禁军各有自己的装备,根本无需再额外补充。 而李浈进宫武库的背后,无疑说明了一件事。 那便是在京城之内,李浈尚有一支隐秘而庞大的力量,尽管这对于秦椋和参与兵变的所有人来说是个好消息,但他依旧还是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将军,我们接下来该如何?” 身后,是士气正旺的禁军步卒,接连的胜利对于刚刚解脱了囚禁的他们来说,无疑是个宣泄的最佳途径。 此时他们早已不在乎自己所做之事是对,还是错,他们在乎的只是将自己的刀插入失败者的胸膛。 秦椋沉默片刻,而后缓缓说道:“我要先去见一个人!” 话音方落,便只听远处一道声音传来。 “秦将军要见的人可是我?” 第四百六十章 默契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 这是诗仙的《关山月》,却不是李浈的大唐梦。 然而既入了大唐乱世,便逃不开战乱纷争,李浈要做的只是要在这乱世活下来。 要活得比别人好。 当李浈与秦椋站在景凤门城头并肩而立时;当兖王与仇士良在南郊圜丘焚香祭天时;当延庆与杞王在公主府万般谋划时;当王作恩引着文武重臣踏出骊山行宫时;当李忱与萧良站在洞口沐浴久违了的温暖时;当隐匿在黑暗角落里的死士扒去身上的伪装时...... 长安城乃至整个京畿道,却已在悄无声息中陷入一场前所未有的变故。 潼关、武关、散关和萧关,分别控制着中原、东南、巴蜀和西北的必经之道,四塞险固,闭关可自守,出关可进取,合称“关中四塞”。 然而就在数日之前,四塞尽失,随之而来的却是十万兵锋。 既无调令,亦无虎符,没有人知道这十万大军是因何而来,唯一知道的只是素以悍勇著称并赢得了无上荣光的大唐神策军,在绝对力量面前的孱弱和不堪一击。 其中河朔联军与东都幾防先后入潼关,凤翔军入散关,朔方军兵分两路分别入萧关、武关,而金商军则取道蓝田关,六路大军在沿途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有效抵抗的情况下,前锋精骑仅仅用了两日便直逼长安。 而这,对于神策军乃至整个京畿道的戍防来说,无疑是莫大的耻辱。 更是个笑话。 但所有人不知道的却是,这个笑话远不仅如此,因为早在藩镇大军未到之前,在骊山周围便已被李浈深深地刺入了一把利刃。 而在这把利刃尚未展露锋芒之前,他们依旧是长安城外最黑暗的那个角落。 长安九门。 幡旗如林、战马嘶鸣。 在惶惶不安中,长安城的百姓们似乎想起了那个口耳相传的黑暗年月。 不错,此城此景,竟是如此熟悉。 天宝十五年的那个六月,那个险些让大唐万劫不复的黑色六月。 安史叛军带来的阴霾还未完全散去,而就在今时今日,大唐却再度堕入藩镇带来的黑暗之中。 延平门外,一名白老将端坐战马之上举目而望,浑浊的双目中似有点点晶莹闪烁。 正是安平郡公、凤翔节度使,崔珙。 而就在几个月前,崔珙才刚刚离开京城远赴凤翔。 尽管崔珙已隐约猜到了李忱此举定有所谋,但却万万没想到李忱这步棋竟是走得如此凶险。 “陛下啊,希望老臣没有来迟!” 崔珙的声音很低,银白色的长须在风中轻摆,凭添了几分悲意。 “使君,何时攻城?” 身侧,一名魁梧大将沉声问道。 崔珙闻言,眼前缓缓闪过一道清瘦身影,和一张看似顽劣却又让人无法看透的笑脸。 “等等吧!” ...... 延兴门外。 张直方一脸焦躁地在阵前踱着步子,相互摩擦的甲片不时出阵阵清脆的响声。 唯有王绍懿百无聊赖地坐在地上双手托腮,目光随着张直方左右变换。 “方进兄,你很着急?” 终于,王绍懿忍不住问道。 张直方瞪了一眼王绍懿,指着前方的延兴门愤愤说道:“城门就在眼前,我就不明白何使君为何不下令攻城!他若是怕了,我愿率卢龙军当先锋!” 王绍懿随即笑道:“开远门、延平门、安化门、启夏门不都还没动静么?人家不急,你急什么?” 张直方当即一摆手,道:“去去去,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懂个屁!” “那你为何不去向何使君说?”王绍懿笑问。 闻言之后,张直方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忙凑到王绍懿身旁笑道:“你去将你兄长叫来,与我一同去见何使君!” 王绍懿一撇嘴道:“临行前阿耶曾再三叮嘱阿兄,定要听从何使君之令行事,万不可听旁人怂恿!” 张直方一愣,问道:“旁人?谁是旁人!?” 正说着,却只见一掼甲少年走了过来,笑道:“你们可是在说我?” 正是王元逵长子,王绍鼎。 张直方抬眼望去,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几步迎了上去笑道:“贤弟来得正好,快随我一同去见何使君!” 王绍鼎微微一笑,道:“不必了,何使君传令,诸军总管以上者进账议事!” ...... 中军大帐之内,何弘敬端坐位,张直方与王绍鼎自然居于次座, 各军总管分列两侧。 依大唐军制,两万人的军队可分为七军,每军各设“总管”统领,而此时账内仅各军总管便足足有二十余位,足可见此次河朔三镇已是精锐尽出。 何弘敬环视众将,而后最终将目光落在张直方的身上。 “张方进,你可有话要讲?” 张直方先是一怔,而后便梗着脖子说道:“我只想问问使君,既到了城下,却为何迟迟不攻城?” “哦?”何弘敬微微一笑,反问道:“为何要攻城?” 张直方随即不假思索地答道:“自然是勤王诛逆!” “勤谁的王?”何弘敬紧接着问道。 “勤......” 张直方顿时语塞,而今陛下早已于骊山驾崩,至于要扶植哪位皇子继位,张直方却是一无所知。 见状之后,何弘敬缓缓起身在账内轻踱了几步,随即笑道:“你连勤谁的王都不知,又如何敢轻言攻城?” 张直方脸一红,脱口说道:“这......自,自然有泽远一手安排!” “李泽远?”何弘敬随即大笑:“你又怎知李泽远还活着?即便他还活着,你以为区区一个幽州行军司马便能左右朝政,行新君废立之事?” 不待张直方说话,何弘敬紧接着沉声说道:“既然令尊与王使君推举我统帅三军,那这里便轮不到你说话!” 闻言之后,张直方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何弘敬随即向众人喝道:“传令下去,大军就地扎营,若有再敢妄言攻城者,莫怪本使军法无情!” ...... 几乎同时,京城九门之外的各路藩镇大军竟保持了惊人的默契,纷纷在城外就地扎营,全然没有攻城之意。 又或者,像是在等待一个信号,至于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信号,也许只有各军统帅才知道。 。m. 第四百六十一章 忌惮 皇城,安上门街。 尽管正午的阳光为整座京城带来了久违的暖意,但地上厚重的积雪却还未完全消散,一片凌乱繁杂的脚印深深印刻在宽敞的街道之上。 让天地间的这片雪白顿时变得泥泞,而又令人生厌。 今日的皇城显得格外地安静,死一样的安静。 也许正因如此,才让街上的那两道身影显得如此惹眼。 青袍少年略显清瘦的身形与身侧那具高大壮硕的身躯相比起来,则更让人觉得有种莫名的冷傲之意。 二人身后,远远赘着一大队兵士,或持弓弩,或举横刀,或神色戒备,或杀意凛凛,始终与前方的二人保持着丈许的距离。 不远不近,却正是出手最快却又不至听到只言片语的距离。 秦椋要见李浈,如今见了,却始终一言不发。 李浈来寻秦椋,此刻寻了,却始终形同陌路。 唯有二人脚下的积雪不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却更让此时的气氛显得剑拔弩张。 你说要见我? 李浈终于率先开口。 嗯!秦椋答,一如往常的木讷。 李浈点了点头,停住脚步。 紧接着向着前方的街道扬了扬下巴,道:你可知道地上这些脚印的主人,哪个是忠?哪个是奸? 秦椋看了看李浈,沉默不语,他并不想与李浈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来讨论这个听上去毫无意义的问题。 你分不清,我也辨不明,怕是只有天知道了...... 李浈执拗地自言自语,丝毫没有注意到此刻秦椋脸上的不耐。 又或者说,李浈根本不在乎秦椋脸上是何表情,心中有何想法。 李将军究竟想说什么?秦椋忍不住打断道。 李浈转而望着秦椋,微微一笑,缓缓说道:我们分不清忠奸,辨不明好坏,我们甚至不知道要去信谁,既然如此,有些事便只有我们自己去做! 说着,李浈拍了拍秦椋肩头,秦将军可明白我的意思? 如一位长者在训勉自己的晚辈,看上去有些难以置信,毕竟秦椋的年龄要比李浈大上许多。 但听上去却又偏偏并无任何违和之处,甚至就连秦椋自己都觉得这似乎并无不妥。 只是,此时此刻秦椋的脸色早已变得一片铁青。 秦椋抬头目不转睛地望着李浈,脸上的肌肉在不自觉地微微抽动着,咬着牙逐字逐句地说道:李将军......可是要......造......反?! 李浈的视线缓缓下落,最终落在秦椋不知何时已按在刀柄的右手上。 秦将军可是要杀我?李浈轻笑。 闻言之后,秦椋这才发觉已紧紧握住刀柄的手,随即缓缓松开,沉默良久之后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道:秦某出身非富非贵,靠的是当年安史叛乱时家父平叛杀敌有功,而今才让秦某得以进入金吾卫供职! 说着,秦椋冲李浈叉手行礼,道:秦某断不能做那些让家父蒙羞之事,承蒙将军赏识,还望将军允许秦某卸甲回乡! 李浈望着秦椋,轻轻将其双手按了下去,笑道:将军觉得我会反? 将军......何意?秦椋不解地问道,李浈方才那番话虽未明说,但却有反叛之意,秦椋自忖虽是一介武夫,但却也能听得出其言外之意。 但当秦椋看到自己面前这张脸的时候,却又将自己刚刚笃信无疑的判断瞬间全部否定。 直到此时,秦椋才赫然察觉到,自己对于李浈想做什么想要什么,从来都不知道。 李浈淡然一笑,转而回头望向身后,尽管在秦椋看来,身后的这片狼藉并没有什么值得流连之处,但还是顺着李浈的目光望了过去。 不过依旧还是一片狼藉罢了。 不错,我是要反! 李浈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似乎要看清些什么。 秦椋紧咬着双唇,依旧还是听到了自己最不想听到的这个答案,心中最后的那一丝希望也随即幻灭成空。 但...... 李浈再度开口,我要反的却并非天子,更非大唐,将军可知我要反的是谁么? 将军......秦椋再度心悬在喉。 若将军还信李某,何不待明日之后再决定去留? 李浈似乎依旧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 秦椋怔怔地望着李浈,望着这张自己曾无数次奉之标榜的年轻的脸。 终于,秦椋用力地点了点头,叉手说道:希望将军所为之事无愧于大唐! 呵呵......李浈笑了笑,将军莫忘了,这是将军的大唐,也是李某的大唐! 李浈在说这句话时早已继续向前迈步而去,只留一道背影深深刻入秦椋的双瞳。 秦椋见状快步跟上,低声问道:攻下武库之后,将军...... 攻下武库之前,烦劳还需去一趟青龙寺送封信!李浈打断道。 秦椋点了点头。 烦劳将军亲自跑这一趟!李浈紧接着又补充道。 ...... 南郊,圜丘。 尽管李岐的继位大典草率且简单得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甚至在连尚宝司的宝案教坊司的中和韶乐都空缺未置的情形下,仇士良便迫不及待地命司礼官宣读诏书。 先皇骤崩,归于五行,诸皇子年幼,朕奉大行皇帝之遗命,入奉宗祧,文武众臣合辞劝进,至于再三,辞拒弗获,谨于今时,祗告天地,即皇帝位...... 宣诏完毕,群臣旋即跪拜山呼万岁,李岐心满意足地环顾群臣,却登时双瞳骤然一缩。 因为他清楚地看到,就在跪拜的群臣之间,有一道苍老的身影却是挺拔如松,更似山岳一般巍然不动。 文饶公! 李岐的脸色骤变,在这样一个时刻,无论是谁都不能破坏自己的登基大典。 哪怕他是李德裕。 李岐看了看一旁的仇士良,眼神中杀机迸射。 但仇士良却似乎并不理会李岐,而是遥声喝道:大胆李德裕,新君继位因何不跪?! 对于仇士良而言,李德裕的命并不值钱,而让其真正有所忌惮的,却是李德裕的另一样东西。 :。: 第四百六十二章 大风 闻言及此,群臣不由暗暗心惊,纷纷侧目望向李德裕。 只见李德裕面色坦然,似乎全然没有听到仇士良之言,反而四下环顾早已跪倒在地的文武群臣。 “陛下......待尔等不薄,诸公皆为大唐肱股,上承皇恩,下禀民意......” 说至此处,李德裕冷冷一笑,幽幽说道:“只是老夫不知,今日诸公跪的是哪个!又因何要跪!” 自始至终,李德裕都不曾看李岐与仇士良一眼。 李德裕虽早已被李忱排挤出权力中枢,但毕竟曾是武宗皇帝唯一宠信的重臣,纵观会昌一朝,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李德裕”这三个字代表的是赫赫天威,代表的是朗朗乾坤。 而今一代权臣虽已败落,但在朝中余威犹存,所有人都知道李德裕那一声冷笑的背后,藏着的是怎样的怒火,即便是现在,依旧没有人胆去敢触逆那具苍老身躯内埋藏的那颗权臣之心。 李德裕没有再多说半个字,但群臣之中却已有人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子。 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紧接着四、五、六...... 只片刻之间,群臣已站起了大半,也许这并非是他们心中真实所想,但在面对李德裕这番并不算严厉的斥责时,他们本能地选择了屈服。 “放肆!” 仇士良不由大怒,而在这满腔怒意的背后,仇士良更清楚,李德裕的可怕之处远不及此。 因为他太了解李德裕了,甚至比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更了解。 仇士良知道,李德裕从不会做没有把握之事。 而现在李德裕既然敢在此时此地向自己公然宣战,那么其势必有着不为人知的底牌。 一个真正的杀招。 说到底,对于仇士良来说,李德裕的可怕之处并不是其手中的权柄,更并非那尚未消逝的余威,而是他的心。 一个能在武宗一朝将权宦与藩镇时时刻刻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仇士良不相信他会做出如此草率鲁莽之事。 是的,李德裕一定有所倚仗,在他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一个天大的阴谋。 仇士良坚信如此。 言罢,只见仇士良抓起案上一纸黄绢,朗声说道:“太皇太后的诏命在此,岂容你在此蛊惑人心,来人!李德裕藐视天威、祸乱朝政,其罪当诛,速去其官服暂归禁军收押,待回京后交与三司处置!” 话音方落,便只见数名禁军一拥而上,而就当李德裕身上的官袍即将被禁军扒去之时,却见群臣中闪出一人,高声呼道:“陛下不可!”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说话之人竟是金吾卫上将军,郭睿。 见状之后,仇士良的脸色微微一沉,不待李岐说话,便瞪着郭睿沉声问道:“怎么?难不成郭将军要为李德裕这等祸乱朝政的逆臣贼子求情么?” 郭睿一如往常般谨慎谦恭,向仇士良躬身遥遥一拜,道:“事关紧要,还望陛下、仇公容臣近前禀明!” 郭睿此言一出,群臣无不侧目,显然这个请求并不合时宜,尤其在现在这样一个重要场合下,就更显得不可理喻。 但对于李岐与仇士良来说,郭睿毕竟为自家近臣,尤其对于李岐而言,郭睿没有仇士良的咄咄逼人,看上去更像是一名普通的臣子,而不是仇士良那般的权宦。 不待仇士良说话,李岐紧接着说道:“既然如此,那便准卿所奏!” 李岐在说这句话时并没有看仇士良一眼。 尽管此时此刻他的心中早已乱做一团,尽管他的话在刚一出口后便已有些后悔。 “仇公应该不会怪罪吧......”李岐心中这样想着,眼神却不自觉地瞟了一眼仇士良,却只见仇士良一脸凝重地目视前方。 李岐不知仇士良在看什么,他只是感觉到了仇士良胸中的那满腔怒火。 郭睿谢恩之后垂首缓步上前,在距离李岐不足五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是一个很近的距离,近到让李岐顿时感觉到了有些不适。 “爱卿有什么话便说吧!”李岐又看了一眼仇士良,而后略带着些怯懦地向郭睿说道。 郭睿想了想,而后缓缓说道:“李德裕切不可轻动!” “为何?”李岐紧接着问道。 一旁的仇士良闻言之后也随即将目光移至郭睿的身上,神情却是依旧波澜不惊。 “李德裕在朝中余威犹在、余势未去,若贸然动了,怕是连现有的这些人都要心怀不满了!” “呵呵......”仇士良没有说话,只是冷笑一声。 “况且......”郭睿欲言又止,面色立时变得有些忐忑不安。 “如何?都到了这个时候,郭将军有话便直说吧!”李岐见状心中不由一紧,当即催促道。 郭睿此时却是转而看了看仇士良,而后一咬牙说道:“方才得报,通化门、春明门已被禁苑叛军攻陷,现正赶往延兴门,皇城军器监、太极宫左右武库业已落入叛军之手!” 闻言之后,李岐瞬间面如死灰,再顾不得什么天子威仪,一把扯住仇士良袍袖,仓惶失措地说道:“仇公......这......这可如何是好?!” 仇士良狠狠剜了郭睿一眼,而后将李岐的手一把甩开,冷冷说道:“陛下有十万禁军,又何须怕这些乌合之众,如今您贵为大唐天子,如此惊慌失态,岂不落了群臣笑柄!” 然而李岐闻言之后心中却并未有丝毫镇定,反而变得愈发慌乱,依旧不依不饶地央求道:“还望仇公早些应对才是,禁军虽有十万,但这京城中却不足办成,远水难解近渴,如今皇城与太极宫皆已落入叛军之手,若再被占了京城九门,那我等岂不成了瓮中之鳖?!” 而此时不待仇士良说话,郭睿紧接着摇了摇头又道:“陛下还是想得有些轻巧了,殊不知这城外也早已被河朔三镇、朔方、凤翔、乃至金商的十数万兵马团团围住,如今......” 郭睿长叹一声,缓缓说道:“我等早已是瓮中之鳖了!也正因如此,李德裕便越不能轻动!” 见仇士良迟迟不肯开口,李岐转而向郭睿恳求道:“郭将军可有何妙计助朕渡此难关?朕必有重赏!” 郭睿闻言后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已是一脸铁青的仇士良,低声说道:“一切......还请仇公定夺吧!” 仇士良沉默良久,而后双目微微一闭,道:“既然如此,那老臣便亲自去剿灭叛军!” 第四百六十三章 另一场棋局 闻言之后,李岐顿时大喜,竟向仇士良微微一躬身,笑道:“有仇公亲自出马,朕之危可解矣!” 仇士良的脸上微微泛起一抹冷意,却是冲郭睿淡淡说道:“陛下的周全便全靠郭将军了,待杂家夺回宫城再迎陛下回宫!” 言罢之后,仇士良便再不看李岐一言直接拂袖而去。 待仇士良离去之后,李岐的脸上才渐渐浮现出一丝欣慰之色,向郭睿说道:“有仇公出马,此番定能剿灭叛军!” 郭睿点了点头,道:“仇公神武,陛下可安心了!” 而此时李岐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面色再度一变,道:“可城外的叛军......” 不待李岐说完,郭睿便笑道:“只要我们剿灭城内的叛军,陛下便可下一道勤王诏书,命天下藩镇进京勤王,介时外患可除!” 闻言之后,李岐这才点了点头,尽管心中似乎觉得哪里有些不妥,但却一时也想不出什么,随即笑了笑,伸手将郭睿扶起,道:“此番郭将军功不可没,待此事平息之后朕必定重重有赏!” 郭睿满脸堆笑躬身谢恩,但那笑中却显然带着些异样。 ...... 延庆公主府。 今日的延庆脸上淡淡施了一层粉彩,便是连平日里最钟爱的腮红、眉间的花钿都尽数省了去,双颊的“酒晕”也已换做了稍浅一些的“飞霞”,不见了往日的雍容华贵,但却多了些清新淡雅。 无论如何,那张精致而小巧的脸庞依然美丽得不可方物,也依然冷静得安之若素。 申时已过,雪化时的清冷并没有为李峻带来多少凉意,倒是额上的汗珠多少将其心中的恐惧释放了一些,至少现在李峻的内心并不像看上去的这样忐忑不安。 就连府上无处不在的内侍女官们都似乎消失了踪迹,公主府上下呈现出从未有过的沉寂。 唯有王昱知道,在这样的沉寂背后,究竟隐藏着多么巨大的惊涛骇浪,也唯有精于算术的王昱才知道,这场由李浈一手操控的惊心动魄的朝堂争斗,其中的主角早已由仇士良变做了延庆公主。 王昱终究还是凡人,他能推算出这场争斗幕后之人,却推算不出那人与公主殿下之间,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二位殿下,方才南郊传来消息,仇士良已亲往平叛!”王昱小心翼翼地说道,生怕惊扰了延庆的宁静。 尽管这宁静让人害怕。 延庆闻言转而看了看李峻,而后轻轻点了点头,朱唇轻启:“看来......郭睿这枚棋子倒是起了大作用......” “李浈呢?”延庆又问。 王昱顿了顿,因为他感觉得到延庆每每在提到这个名字时,语气中夹杂着的异样。 这让王昱感到无比愤怒,尽管他知道自己与延庆公主永远没有可能,但也绝不希望是那个名字。 “刚刚攻下太极宫武库!”王昱还是据实禀报。 延庆柳眉轻蹙,幽幽说道:“李浈手中并没有足够的兵马,与其冒险攻占武库,还不如多攻占几座城门来得实在......” 正说到此处,延庆忽然起身,疑惑道:“莫非这京城之内还有李浈的人?” “这倒是不大可能,骊山兵变之后,金吾卫便在第一时间封锁了京城......” 话未说完,王昱忽然一拍大腿,担忧地说道:“当日京城许进不许出,莫非是在那个时候......” 紧接着王昱又摇了摇头,道:“可他手中又是哪里来的兵马?总不该是卢龙的人吧!” 王昱话音刚落便只见延庆摇头轻道:“这倒不可能!” “为何不可?”李峻在旁一脸疑惑地问道。 延庆随即笑了笑,对...王昱使了个眼色,王昱见状忙向李峻解释道:“杞王殿下有所不知,卢龙兵的口音与关中有别,若京城内进来大量卢龙口音的生人的话,我们布置在京城的眼线必然会有所察觉的!” 李峻闻言顿时一惊,忙又问道:“难不成阿姊你......” 不待李峻说完,延庆花枝轻颤地笑道:“若无完全准备,你当你阿姊我当真就敢以卵击石?” 李峻心中不禁骇然,用一种近乎陌生的目光呆呆地望着延庆公主,口中已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延庆见状却是莞尔一笑,轻抚李峻肩头,笑道:“阿姊做的这些不过都是为你铺平道路罢了,你若能顺利登基便算是给阿姊最大的安慰了!” 李峻木讷地点了点头,沉默良久方才又问道:“那么......李浈呢?阿姊将仇士良引到了李浈面前,你真的认为李浈能敌得过仇士良那老狐狸?” 延庆随即嗤笑一声,起身抻了抻裙摆,顿时香风扑面,李峻微微皱了皱眉头。 这是来自交趾国的“瑞龙香”,天宝年间,玄宗皇帝曾将宫中仅有的十粒“瑞龙香”全部赐予杨贵妃,而多年以后,杨贵妃所用衣物上还依旧留有“瑞龙香”的香气,足可见此香的浓郁持久非寻常香料所能比拟。 尽管李峻早已熟悉阿姊身上的这股香气,但此时却第一次觉得这香气浓烈得有些刺鼻。 显然延庆并没有注意到李峻神情中的不适,反而冲王昱笑道:“王总管,你觉得我们还需要李浈么?” 王昱先点了点头,而后赶忙又摇了摇头,道:“公主殿下大略,又岂是小人能够揣摩的!” 言罢之后,王昱心中苦笑,他太了解延庆了,以至于根本无需察言观色便能猜到延庆公主心中所想、所思、所念。 听上去似乎延庆早已抛弃了李浈这颗棋子,但王昱知道,她可以放弃所有人,但却绝不会放弃李浈。 至少,她会千方百计让李浈活下来。 延庆笑了,笑得很干净,不夹杂一丝异样。 唯有李峻一脸忧心忡忡,对于未来已无半点奢望。 “李浈......”延庆朱唇轻启。 “至少还有些用处吧!” 延庆喃喃自语,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 太极宫,武库。 “李将军,我们还等什么?”秦椋显得一脸疲态。 当秦椋从青龙寺回来时,李浈早已率兵将左右武库尽数占领,环顾四周,秦椋的视线之内没有尸体、没有鲜血,甚至连一名伤兵都不曾出现。 尽管秦椋知道李浈曾在卢龙立下赫赫战功,但却也不曾想到李浈会在如此短暂的时间之内,以这样的方式攻占武库。 不错,攻占武库,李浈未动一兵一卒。 尽管秦椋很好奇李浈究竟用了怎样的方法说服武库守军,但此时此刻他更好奇的是李浈将要走出的下一步棋究竟是什么。 “东西送到了?” 李浈静静地坐在武库门前的一片空旷场地,这里曾是金吾卫的演武场,秦椋无比熟悉的地方。 “嗯,送到了!”秦椋答道。 李浈点了点头,“那便等吧!” 。m. 第四百六十四章 无形之墙 当王昱突兀地出现在李浈面前时,李浈并未表现出哪怕一丝的惊讶,似乎王昱本就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点。 倒是秦椋突然变得警觉起来,毕竟延庆公主的人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这似乎就已说明了一些事情。 “来了?”李浈笑了笑,显得不太自然,只是目光却始终注视着前方,未再看王昱一眼。 王昱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秦椋微微侧身立于李浈一旁,既不致阻碍二人视线,却又是向王昱发起攻击的最短距离。 王昱见状笑了笑,依旧没有说话,转过身如李浈那般注视着承天门的方向。 “王总管在看什么?”李浈不禁问道。 “李将军在看什么我便看什么!”王昱答道。 “我在等人!”李浈笑。 “那将军等的人一定不是王某了!”王昱也笑。 “总管来此要看的怕是也并非李某吧!”李浈又笑。 王昱缓缓转身,道“在下是代公主殿下来的!” 李浈点了点头,“我知道!公主殿下还舍不得我死!” 说罢,李浈起身走向王昱,“我猜仇士良已离开南郊了吧!” “那你还不走?你莫不是觉得靠这些乌合之众真的能打败仇士良的禁军吧!”王昱有些好奇。 李浈哑然失笑,“王总管这话可莫要被他们听到,否则便是李某也救不了你!” 王昱笑了笑,略显轻蔑之色,“我说的是事实,李将军未按照约定攻打城门,却跑来占了武库,尽管公主殿下对你很失望,但她还是让我来劝你离开这里!你不是仇士良的对手!” “是啊”李浈轻叹一声,“公主殿下很失望,可公主殿下的眼线暗哨遍布京城和朝廷,李某又何尝得到过什么消息呢?至于仇士良他的对手不是李某,而李某的对手也不是他!” “说到底,这一切不过都是李某的自保之法而已!” “自保?!”王昱冷哼一声,“武库所藏军器足可装备万人,只怕将军不单单是自保这么简单吧!若在下猜得不错的话,李将军所等的便是你最后的杀招吧!” “王总管是个聪明人,但”李浈闻言大笑,“聪明人却往往是最难以善终的!” “呵呵,将军觉得王某怕死?”王昱冷笑。 李浈摇了摇头,“王总管自是不怕死的,但公主殿下的生死呢” 不待李浈说完,王昱顿时怒目圆睁沉声喝道“李浈!你此言何意?难不成你敢” 李浈摆了摆手,笑道“王总管莫要曲解了李某的意思,在下与公主殿下远还没到了生死相拼的地步,恰恰相反,李某绝对不忍看到公主殿下走到那一步!” “哪哪一步”望着李浈一脸淡然之色,王昱突然觉得有些心慌。 李浈看了看王昱,而后附耳轻道“太平公主!” 闻言及此,王昱顿时面色煞白、冷汗如雨。 “你你莫要胡说” “是非曲直,相信王总管心中早已有了计较,李某这番话不怕被公主殿下听到,因为李某并无恶意!” 王昱随即陷入沉默,他自然明白李浈口中的“太平公主”是何人,自然知道那位在中宗一朝权倾朝野,却最终因“谋反”而被玄宗皇帝赐死的大唐公主。 只是李浈并不知道的是,延庆公主所崇拜的正是这位至死都不肯放开手中权利的大唐公主。 但,王昱知道。 所以当李浈说出这个名字时,王昱着实被吓得不轻,但同时也明白李浈的言外之意。 但让王昱无法理解的却是李浈为何会突然提到这些?即便其已经察觉到延庆公主的目的是推举杞王李峻登基而后逐步掌控朝政,但在此时此刻,李浈首要关心的事情难道不应该是如何击败仇士良么? 除非 王昱不敢继续想下去了,尽管此前心中对此已有所准备,但当自己真正面对李浈时,却依旧惊骇莫名。 不错,李浈手中一定有所倚仗,而且这个倚仗足以轻松扳倒仇士良,甚至左右朝局变幻、新君废立。 只是王昱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李浈手中的倚仗究竟从何而来,隐匿在京城之内,但又绝不可能是卢龙军,那这支神秘而又强大到左右胜负结局的军队究竟从何而来? 沉默良久,王昱的心思也稍稍平静了一些,只见其目不转睛地望着李浈,苦笑了一声,而后缓缓说道“将军这盘棋走得神出鬼没,王某自叹弗如!” 李浈先是愣了愣,而后咧嘴一笑,“我以为王总管会问我一个问题!” “问了将军也不会说,那在下又何苦自讨无趣呢!” “王总管不问,又怎知我不会说?”李浈笑着反问。 “那” “算了,我不会说的!” 王昱“” 延庆公主府。 “见到他了?” 不知为何,就连延庆自己都奇怪,为何自己一提起他,心中便有些心神不宁。 不过是个狡猾而又奸诈的小狐狸而已。 “见了!”王昱恭敬地答道,心中不断思忖着自己究竟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他不肯走?”延庆又问。 “嗯” 听罢,延庆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悲伤。 “看来,他终究还是有事瞒着我!” 王昱闻言后察觉到了延庆言语中的伤感,轻声说道“殿下放心,他永远不会威胁到您的!” “这是他说的还是你说的?”尽管延庆心中已知道答案,却依旧不依不饶地问道。 “他是这个意思!”王昱答道。 “呵呵”延庆的柳眉稍稍舒展了一些,但眼神旋即又黯淡了下去,“看来这场争斗终究会在我与他之间开始!” “殿下”王昱欲言又止。 “说吧!” “殿下会杀他么?”王昱小心翼翼地问道。 延庆顿时陷入沉默。 少倾。 “若他赢了,你觉得他会杀我么?”延庆反问。 想了想之后,王昱摇了摇头,“不会!” “为何?”延庆追问。 “因为小人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王昱低着头,不敢正视延庆的一双美眸。 延庆笑了笑,而后转身离去,紧接着王昱的耳畔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声音。 “如果有必要,我会杀了他!” 王昱抬头,望着延庆公主离去的曼妙背影,眼眶微微湿润。 他终究还是没有勇气提到李浈所说的“太平公主”。 是不忍,也是不甘。 正如此时的延庆,双眸中同样噙着泪水。 因为她清楚,当李浈守在武库不肯离去的同时,便在自己与他之间竖起了一道无形而又难以消弭的屏障。 是无奈,更是无助。 。 第四百六十五章 血的味道 李浈知道,当那个原本张扬刁蛮的延庆公主变得沉默冷静的那一刻起,自己在这朝堂之上便多了一个敌人。 因为他始终相信当一个人从天堂骤然跌落凡间的时候,其内心隐藏着的那头野兽便会复活。 那是对权利的渴望、对现实的不甘,更是对上位者的不满。 而这诸多的忿怨终究会化作那头嗜血的野兽,或得势,或败亡,无论是哪种结局,必然都是不死不休。 然而更要命的是偏偏延庆公主不仅拥有翻盘的能力,更拥有足以谋划一场巨变的头脑。 正如那位被高宗皇帝和武皇后宠坏了的太平公主。 但李浈却不希望延庆一步步走向那条暗无天日的道路,所以他决定在阿耶回京之前便将京城的局势牢牢把控在手中,他要将延庆心中对权利的欲望彻底抹杀干净。 因为李浈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自己的皇帝老爹在面对任何潜在威胁时绝不是一个念及血脉亲情的人,尤其是对于武宗皇帝的子嗣而言,更是如此。 眼前的局面绝不能被延庆所掌控,因为无论延庆多么心思缜密,在皇帝老爹面前,一切都将无所遁形、烟消云散。 毕竟,一旦阿耶回京,甚至他都无需开口,单是那张冷峻孤傲的脸便足以震慑群臣、威服天下,任你延庆如何未雨绸缪,在绝对力量面前都依然不堪一击。 所以延庆必须要败,而且要败得彻底、败得永无翻身之日。 倘若延庆要恨,那便恨好了,因为在李浈看来,活着终究是要比任何东西都更为重要的。 哪怕是权利。 尽管李浈对于延庆可能连怜香惜玉都算不上,但在其内心的最深处,似乎永远都残存着一些不忍。 也许这是骨子里的血脉亲情,也许...... 又是其他。 “其实,她该叫我一声叔父的!” 李浈的目光由正前方承天门的方向转向天际,哪怕此时的天空干净得像一张脸。 “是堂叔!” 说话的是郑畋。 再一旁,则是同样配着李浈望着天空发呆的李漠。 二人刚到不久,原本以为马上便是一场血腥搏杀,但到了之后却只看到一派悠闲的李浈和一脸懵逼的秦椋。 “来了?”李浈歪着头看了看郑畋与李漠,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猜......”郑畋笑吟吟地说道:“此时此刻,你是这京城中最悠闲的一个人!” 李浈笑了笑,起身整了整袍衫而后环顾四周,原本宽敞的场地顿时变得拥挤不堪,除了秦椋之外竟再无一张熟识的面孔。 三千死士尽在于此,升腾而起的肃杀之气占据了整片天空。 鸟雀绝飞。 “唉,难怪这天变得这么干净!”李浈摇头轻叹。 郑畋笑道:“何止是此处,此时便是整座京城的天上都是这般的干净!” 稍稍一顿,紧接着又说道:“仇士良自南郊由曲江池入夹城,而后一路向北,已夺了延兴门、通化门,估摸着用不了半个时辰便能到这里!” “这么说何仁厚那里一切顺利?”李浈笑问。 郑畋点了点头,道:“顺利得很,也许这是他败得最心安理得的一次!” 闻言之后,三人不禁哄堂大笑,唯有秦椋不明就里地杵在原地瞠目结舌地望着三人。 ...... 何仁厚败了,败在仇士良的手中,尽管并不情愿,但却正如郑畋所言那样地心安理得。 败退后的何仁厚依原路返回,最终由龙首渠过灞桥,看似是被仇士良逼得步步向北撤退,一切是那么顺理成章。 而仇士良也无暇追击,转而出夹城直奔太极宫而去,但仇士良似乎忽略了一件事。 何仁厚北退之路,却正是去骊山的必经之地。 由此,何仁厚与两万“残军败将”顺利踏上了去往骊山的官道。 因为他要去迎接一个人,至于是谁,李浈只说了是一群“大人物”,仅此而已。 一路疾驰,顺利得就连何仁厚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似乎京畿戍卫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踪迹。 何仁厚的脸上渐渐泛起了一抹笑意,如果说此前还在为有意败给仇士良而对李浈心存疑虑的话,那么此时此刻占据何仁厚内心更多的便是欣慰。 至于李浈口中的一群“大人物”,何仁厚猜也能猜到一些,无非是那些被仇士良软禁在骊山的文武重臣罢了。 “骊山少不得一场恶战啊!”何仁厚一面疾驰,一面口中喃喃自语。 想到刚刚在仇士良手中的“惨败”,何仁厚不免来了些精神,既然不能手刃仇士良,那么便将这口恶气彻底撒在骊山吧! 想到此处,何仁厚心中希冀着守在骊山的神策军千万要死战到底,因为只有如此,自己才能离梦想更近一步,甚至一步登天,成为如郭子仪那般的一代名将,名垂千古。 这是身为将者的荣耀,也是身为臣子的荣耀。 ...... 尽管仇士良嗔怪于郭睿的多嘴,从而打乱了自己的计划,但仇士良依旧还是决定入城平叛。 因为对其而言,仇士良绝不允许李忱的皇长子出现在众臣的眼前,为此仇士良可以放弃兖王李岐,毕竟再找一个傀儡皇帝很容易,甚至可以是李忱的次子郓王李温登基,再退一步,仇士良可以扶植任何李氏宗亲登基,但却绝不可以是李浈。 所以,李浈必须要死。 “仇公,进入太极宫后,我们......” 即将进入承天门街时,一名裨将欲言又止。 尽管话没有说完,但仇士良却知道他的意思,太极宫毕竟是命门所在,大军攻入之后什么人能杀,什么人不能杀,这是个不可回避的现实。 顺着承天门街抬头望去,仇士良的眼神中似乎升腾起了一簇火焰,这让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十一年前的那个血流成河的夜。 仇士良不经意地耸了耸鼻子,似乎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那是血的味道。 正如那一夜,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刺鼻的血腥之气,有人闻之欲呕,也有人趋之若鹜。 仇士良显然是后者。 只见仇士良笑了笑,而后缓缓说道:“既然进去了,我们碰到的大抵都是叛军吧!” 第四百六十六章 兵之气 骊山脚下。 官道之上,一名身着神策军军服的男人端坐于马背之上,正顺着官道一头举目眺望。 正是丌元实。 在其身后,则是百余名神策军士兵,横刀出鞘围作一个大圈,一脸的戒备之色。 在这围圈之内,赫然便是白敏中等一干文武重臣,只是每个人的身上早已没了往日的孤傲,与周围精神抖擞的神策军士兵相比起来,倒显得分外狼狈。 马背上的丌元实看上去有些不安,一脸疲态地回头瞥了一眼白敏中等人,而后重又用手搭在前额义无反顾地望向前方。 “丌副使如此,就不怕被仇士良诛了九族?”白敏中此番身形狼狈,但嘴上总要找回些颜面。 “哼......”丌元实冷哼一声,口中反问道:“白相还是自求多福吧,倘若李浈还不派人来接你们的话,本副使便将你们送到仇士良面前去!” 白敏中闻言不由朗声大笑,反唇相讥道:“哈哈哈,恐怕现在最怕见到仇士良的人是丌副使你吧!” 丌元实面色一红,冷声说道:“激怒丌某对白相并无好处!” 白敏中却依旧不依不饶地笑道:“杀了老夫对丌副使也并无好处,我想丌副使应该明白的!” 若论起这嘴上的功夫,丌元实又哪里是白敏中的对手,只见其顿时语塞,再度冷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正在此间,只见官道之上隐隐绰绰出现一队黑影,丌元实心中骤然一紧,眯着双眼定睛而望。 只转瞬之间,那队黑影竟又变作三队,而后再为五队,最终在官道之上出现了整整十队兵马,向着丌元实的方向疾驰而来。 而此时丌元实的心早已悬在喉中,一道道冷汗不经意地自后背滑落。 “丌副使......如......如何是好?” 身后一名神策军士兵忐忑不安地问道,手中的横刀不由攥得更紧了些。 丌元实狠狠地剜了那士兵一眼,咬牙切齿喝道:“事已至此,自有天命!若真要死,本副使陪着你们便是了!” 身后白敏中却是朗声大笑:“哈哈哈,丌副使不必死了!” 丌元实转身正欲追问,却见那士兵指着前方惊呼道:“丌副使快看,是北衙禁军!” 闻言之后,丌元实忙定睛又望,只见前方数队精骑的服饰正是龙武军,而其两侧却又变成了神武军,显然这些精骑正是先前被软禁于禁苑的北衙禁军。 而为首之人丌元实也顿觉有些眼熟,但却一时想不出姓甚名谁,正思忖间,数队精骑便已逼近,只见为首之将手中横刀出鞘,口中遥遥大喝一声:“前方可是神策叛军?!” 一句“神策叛军”,让丌元实的脸色骤然变得铁青,心中不禁怒火升腾,而就当丌元实正欲开口之时,眼神却顿时一滞。 只见对面五队精骑迅速变化为左、中、右三路向此处冲锋而来,其中两侧翼速度极快,快得甚至让丌元实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而恰恰相反的是,此前尚有些忐忑不安的神策军士兵当看到敌人冲锋而来的那一刻起,瞬间杀气升腾,犹如一头头嗜血的野兽,手握强弩瞪着猩红的双眼凝望着即将到来的杀戮。 没有冲天豪情,更没有群情激奋,有的只是无尽的戾气。 杀不尽、抹不去,似乎永远都无法消逝的暴戾之气。 此谓兵之气。 即便守势、即便寡不敌众,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无形杀意,也依旧要比对面发起冲锋的三路精骑要更加凌厉逼人。 而就在此时,丌元实的脸上现出一抹诡异的笑,缓缓抬起右手,轻声说道:“退!” 将令一出,众神策士兵微微一愣。 但也只是微微...一愣而已,因为就在刹那之后,众兵将齐齐向两侧退去,却正将白敏中等文武重臣暴露于何仁厚的兵锋之内。 尽管何仁厚还看不清对方面容,但却看清了那一袭袭微微晃动的紫红官袍。 紫为三品以上,红为五品以上,尤其在夕阳的映照之下,一大片的紫与红相互交错而立,竟如晚霞般的摄人心魄。 此时此刻即便何仁厚如何迫切欲战,也依旧不敢兵锋相向,大唐王朝超过半数的文臣武将皆在自己的兵弦之内,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有哪个过度紧张的士兵将箭矢脱弦而出,介时莫说何仁厚,即便是李浈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停!” 何仁厚暴喝一声,吼声顿时响彻云霄。 但这些早已疏于征战的北衙禁军又怎能迅速止住去势,便是胯下这些来自漠北的御马也被尚乘监养得体态臃肿,再无半点彪悍之貌。 本就全力冲锋的三路精骑生生又向前奔驰了近千米之后才缓缓止住去势,而此时已是距离白敏中等人不足三丈。 这一次,何仁厚终于看清了那一张张虽无交集但却早已无比熟悉的脸孔。 “白相......”何仁厚大惊失色,不知该下马迎拜还是该对丌元实立下杀机。 “何将军,这些人便交给你了!” 此时丌元实缓步上前盈盈笑道。 何仁厚闻言后怔怔地望着丌元实许久才不知所措地问道:“你......” “身负皇恩受人所托罢了,何将军无需多虑!” 何仁厚满脸狐疑地望着丌元实,即便是白敏中等人也对丌元实所言颇感意外,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丌元实见状不由笑意更甚,这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让他觉得很是受用,便是连白敏中等这样的当朝宰辅都呆若木鸡地站在这里,似乎在这一刻,世间的一切都被自己牢牢攥在了手中。 “哈哈哈哈......”丌元实仰天而笑,笑得狂妄,笑得目空一切。 “怎么?诸位莫非还舍不得杂家么?”说着,丌元实转而又面向何仁厚,“何将军不也是受命与人才来到此地的么?说到底你我不过都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哈哈哈......” 这一次,丌元实的笑似乎多了另一种味道。 更多的像是在笑自己。 “莫非丌副使......也是......” “李浈......李浈.......” 丌元实摆了摆手,转而又向着原路折返而去。 何仁厚面色微变,直到丌元实走远才又遥声问道:“丌副使欲望何处?” 闻言之后,远处的丌元实停住脚步,背对着何仁厚高声回道:“事已至此,杂家唯有助他剪除逆党方才不负皇恩浩荡!” 。 第四百六十七章 算不尽芸芸众生微贱命 骊山,西绣岭。 一处早已破败的烽燧之上,两个男人并肩而立,默默地注视着远处山脚下的一切。 “朕真的不想杀他们!” 一名身着深灰色粗衫的男人缓缓说道,看上去有些蓬头垢面,但眉眼之间却透着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冷漠与孤傲。 正是李忱。 “杀与不杀,他们都是大唐的军人,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李忱转而看了看萧良,而后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反驳萧良的这种说法,因为李忱知道,自他们穿上这身戎装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要走一直下去。 无论生死、无计成败、无关荣辱。 “有时”李忱缓缓说道,声音低沉,“赦人比杀人难!” “为兵者,他们接受的训练便是唯命是从,正如我手中的这把铁剑!”说着,萧良轻轻摩挲着剑柄,幽幽说道“我若用它杀良臣,便是邪佞之兵,若杀奸臣,便是忠直之器,那依陛下看来,此剑是忠还是奸?” 闻言之后,李忱眉头紧锁,许久没有说话。 “朕,明白你的意思了!” 萧良却再度说道“陛下是大唐的陛下,是天下的陛下,而他们也是大唐的兵卒,天下的兵卒” 不待萧良说完,只见李忱摆了摆手,道“朕想要有自己的兵!” “有可信之将,自然便有可信之兵!” “朕拥天下万民,却无可信之将!” “那陛下”萧良鲜有地露出一抹微笑,“何不去学学李浈?” 短暂的沉默之后,李忱的神情变得有些忧郁不安。 “朕无需学他,只要他是朕的皇子便足够了!” 说罢之后,李忱转而向着下山的方向缓缓走去。 “陛下何往?”萧良驻足而问。 “回京朕想去看看朕这个儿子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萧良再度微微一笑,只是他始终没有看到,此时此刻李忱脸上的阴云却变得愈发浓重。 待丌元实离去之后,何仁厚不禁长叹一声,而后缓步走至白敏中等人面前,叉手说道“白相受惊了” 不待其说完,只见白敏中一把抓起何仁厚的手,一脸焦急地说道“何将军无须赘言,快随我等回京才是!” 封敖见状也随即附和道“白相所言极是,此时还需尽快回京!” 众臣闻言当即纷纷附议称是,却不料何仁厚摇头苦笑,同时自箭囊中取出一支鸣镝,口中叹声说道“此前下官还不解李泽远为何要令勤王之师在城外按兵不动,直到此时方才真正明白!” 白敏中等人见状不解,问道“怎么?既然勤王之师已到,为何按兵不动?!” “舅父糊涂了,彼时朝中文武重臣皆在城外为敌所困,纵然勤王之师攻破城门,也必师出无名,介时恐遭兖王与仇士良反诬为叛逆之辈,我等自知忠奸,但天下人却不明真伪,此时文武重臣皆在,忠奸立判,正邪立分,我等是为王者之师、正义之军,如此胜败可分、人心可定!” 一番话直说得众人如醍醐灌顶,不禁寻声望去,只见一张简单的竹榻之上,躺着一个身形滚圆的胖子,说完这番话之后立时变得气喘吁吁、面色苍白。 正是先前为救李浈而重伤不起的刘括。 刘括身体本就虚浮羸弱,加之受伤不轻,此时又耗费心神说了一通,此时望去早已是再无开口之力。 “这位是”何仁厚见状不禁感到有些诧异,这胖子所言竟是与李浈说得一般无二。 刘括闻言无力地摆了摆手,口中自顾喘着粗气,一旁的白敏中却是笑道“此乃老夫的外甥刘括,任刑部主事!既然如此,那还请将军快些知会王师吧!” 何仁厚不禁多看了刘括几眼,而后将鸣镝搭于角弓弦上。 咻—— 一道刺耳的啸声骤然划破长空,响彻云霄。 片刻之后,在长安城四周鸣镝之声四起,就连天际那团浓重的黑云都为之四散开去。 于此同时,骊山崎岖的山路之上,李忱驻足望向天际,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 长安城内。 “这是鸣镝?!自城外而来!” 秦椋惊呼一声,脸上是狂喜,是错愕,但更多的还是欣慰。 李浈见状却是讪讪一笑,伸手指了指西侧开远门的方向,说道“开远门,秦将军可有把握?” 秦椋闻言赶忙躬身回道“定不辱命!” 言罢,秦椋回身断喝一声,道“今日我等若不能攻破开远门,当一死以谢皇恩!” 而后李浈又对郑畋说道“台文兄需多少兵马能攻破延平门?” 郑畋先是微微一愣,而后咧嘴笑道“我可不想死,不过一千应是够了!” 李浈大笑,“哈哈哈,还是台文兄实在!”,说罢之后,冲李漠使了个眼色。 李漠心领神会,当即提出一千死士交与郑畋。 紧接着李浈又对李漠说道“延兴门在东南,倒是远了些,你需快些才是!” 李漠点了点头,道“用不了半个时辰!” 李浈却是摇头说道“久了些,不过延兴门外是河朔兵马,又是何使君亲领,城内的压力倒是少了许多,你带一千五百死士只需在内牵制守军便可,万不可主动进攻!” 李漠刚要争辩,却见李浈摇了摇头,道“这是军令,不可违!” 之所以如此安排,只因李漠虽勇,但也不过只是初出茅庐,并无半点统兵作战经验,所以攻城这种事自然要交给城外的河朔联军,而延兴门此前本就已受到秦椋的大举袭扰,此时守军已替换为仇士良的神策军。 然而神策军虽强,但其中大部分早已被仇士良带去了皇城,留在延兴门的守军自然兵力不足,难以支撑太久。 “那阿兄呢?”李漠追问道。 李浈微微一笑,看了看崇仁坊的方向,道“此番算计了太多人,也死了太多人,是到了救人的时候了!” “阿兄去救谁?可有危险?不如我与你同去!”李漠忙不迭地又说道。 李浈摇头轻笑,指了指剩下的五百死士,道“为兄是去救人,并非杀人,有他们足矣!” 。 第四百六十八章 回头看五味杂陈奈何天 崇仁坊,延庆公主府。 当鸣镝之声响起的那一刻,延庆的心也随之剧烈跳动着,那声音好似一簇火星引燃了一方森林,又如一阵狂风吹乱了一片阴云。 “你我姐弟二人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延庆腰肢舒展地站在窗前,妖娆得像一朵花。 “恭喜阿姊” 尽管李峻的心变得愈发不安,但还是不愿多说什么,因为他知道,如今的阿姊早已坠入了一场虚无缥缈的梦中。 “错了错了,阿姊该恭喜你才是,你即将成为大唐新君,我们终于可以告慰父皇在天之灵了!” 延庆转过身,笑颜如花。 “二位殿下,李浈求见!” 正在此时,门外响起了总管王昱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不安。 延庆随即看了看李峻,笑道“你猜,他此时来见有何意图?” 李峻摇了摇头,默不作声。 “带他进来!”延庆稍稍整了整襦裙转而坐回到榻上,稍侧着身子慵懒地靠在凭几上。 少倾,李浈缓步而入,稍稍见礼之后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榻上,而后自顾倒了盏茶一饮而尽。 李峻见状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没有说话。 而延庆看上去却是全无异色,只眉目含笑地盯着李浈,直到其连饮三盏茶之后,才缓缓开口说道“你比本宫预料的来得早了些!” 李浈闻言豁然起身,而后冲延庆与李峻躬身一拜,道“下官是前来向二位殿下请罪的!” 此言一出,李峻先是微微一愣,而后豁然起身直接跨过低案,迈到李浈跟前,冷声说道“将话说明白些!” 延庆却是不动声色地望着李浈,脸上依然带着浅浅的笑。 李浈稍稍向后退了一步,而后再度躬身轻声说道“杞王殿下仍是杞王殿下” 李峻闻言后面色一滞,心中顿时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但一看到李浈的脸,却瞬间又腾起一股无名之火。 “无耻鼠辈安敢欺我!” 锵—— 只见李峻豁然抽出腰间佩剑,而后劈手便向李浈咽喉刺去。 正在此时,李浈却是大喝一声“陛下还活着!” 长剑在距李浈咽喉不足一寸处戛然而止,李峻瞪大了眼睛望着李浈,持剑的手在剧烈颤抖着。 此时只见延庆却是不惊反喜,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直笑得花枝轻颤,让李峻听了不禁心中发毛。 “公主殿下不信?”李浈反问。 “信自然是信的,若你千言万语中有一句是真话的话,那么我猜一定是这句!” 延庆依然在笑,也依然不见半分怒色。 李峻见状再度怒从心起,“阿姊待我杀了这田舍奴!” 话音未落,只见李峻回身举剑再度向李浈刺去,却只觉眼前一道黑影划过。 锵啷—— 待李峻回神之后,手中长剑却早已坠落在地。 再看李浈,手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把通体漆黑的障刀。 “阿姊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害她?”李峻目呲欲裂地咆哮着,冲上前一把抓起李浈的袍领。 正值此时,却听延庆公主幽幽说道“大郎退下!” “阿姊,到了这时你还为他求情!”李峻怒吼一声,似要将此前心中所有的不满、忿怨悉数释放而出。 对于李峻而言,李浈似乎早已不再是李浈,而是其深埋于内心深处的压抑。 “他若杀你,方才便已动手了!” 言罢之后,延庆走至二人跟前,轻轻将李峻的手自李浈袍领上移开,便再也不理会李峻,而是冲李浈微微一笑,道“你说陛下还活着?” “不错!”李浈点了点头答道。 “谁知道?”延庆紧接着又问。 “待陛下回京,天下人皆知!” “若陛下回不了京呢?” 说到此处,李峻顿时向后趔趄了几步,而后惊恐地望着延庆,“阿姊你你要做什么?!” 尽管李忱登基未满一载,尽管仇士良、兖王正在密谋篡位,但李忱终究还是大唐最为正统的皇帝,此时从延庆公主的口中说出如此悖逆之言,让李峻心中顿时感到了如堕冰窟般的寒意。 不料延庆却对李峻之言充耳未闻,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浈,缓缓说道“你若想杀我的话最好现在便动手,杀了我也算不得你忤逆犯上,说不得皇叔祖还会赏你个大好前程!” 延庆虽冷笑着,但眼中却早已泪流成河。 李浈向后连退几步,心中突然有些不忍,原本准备好的一套说辞此时竟是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我” “你若不杀我,那本宫的皇叔祖、你的那位陛下、大唐的圣人、便永远回不了京城!” 延庆轻轻拭去脸庞的泪痕,似笑非笑地望着李浈。 “怎么?还不动手么?” 李浈微微垂首片刻,而后抬头望着延庆公主,道“正如公主方才所言,我若动了杀机,今日便不会来了!” “呵呵” 延庆轻轻摇了摇头,“若我没猜错的话,我这公主府已被你围得水泄不通了吧!” “我已说了,此番前来乃是救人,而非杀人!眼下兖王已在圜丘行祭天大典,而仇士良就在太极宫,公主以为他的目标就真的是下官这个区区的幽州行军司马么?公主就真的以为这些过惯了太平日子的北衙禁军能挡得住仇士良的神策军?” 一旁的李峻冷笑一声,“难不成这阉狗还真的敢杀阿姊与本王?!” 李浈看了一眼李峻,而后轻轻说道“殿下错了,但凡能对兖王登基有半点威胁的,他一个都不会留!” 此言一出,李峻顿时瞠目结舌地愣在原地,已是惊得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唯有延庆公主轻轻拂了拂衣袖,不以为然地看着李浈一眼,而后轻声说道“那也要看仇士良能不能先护得住兖王!” 不待李浈说话,延庆紧接着再度说道“杀吧,杀得再快些才好,本宫巴不得他把其他亲王、郡王都杀得干净,最后只要兖王先死了,仇士良若想活命便只能拥杞王登基!” 闻言及此,李浈双眉微微一沉,心中暗道一声不妙,即便自己算到了一切,却还是不曾料到延庆竟有如此大的能量,甚至足不出户便可定兖王生死。 “如此的话,那公主想必也已想好如何向城外那数万勤王大军去解释了?”李浈转而问道。 延庆随即嗤笑一声,道“呵呵,你无需以此威胁本宫,若皇叔祖活着,他们便是勤王,若死了,便是乱军,你以为他们会如何抉择?” 闻言之后,李浈顿时心中猛地一沉。 。 第四百六十九章 捉刀人 骊山行宫。 玉辂仍在、旗幡犹存,气势恢宏的天子车驾也依旧安静地伫立在夕阳之下,闪烁着耀眼的金色华芒,让人不可逼视。 人去楼空之后的华清宫早已没了昨日的喧杂,处处透着一种破败的死寂。 宫阙自然不朽,破败的只是人罢了。 ...... “尚有多少兵马?” 丌元实抬头看了一眼这座巨大的宫阙,眼神中闪出一抹鄙夷之色。 “回副使,骊山尚有骑兵五百,步卒一千!” 身后一名裨将叉手回应。 丌元实轻轻点了点头,又问:“可都还信得过?” “具是跟随了副使近十年的旧人!” “你可知今日我们要杀的是何人?”丌元实再问。 裨将摇了摇头,道:“不知!” “可想知道?” “副使要杀的自然是大唐的敌人!”裨将垂答道。 “敌人?哈哈哈.......”丌元实朗声大笑,“不错,就是大唐的敌人,一个与大唐朝廷为敌的江湖游侠儿!” “敢问副使,此人身在何处?” 丌元实转而向西看了一眼,而后伸手指向一处不远处的山峰,缓缓说道:“降圣阁!” ...... 长安,延庆公主府。 望着李浈紧锁着的眉头,延庆却是显得很开心。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些什么?”延庆伸手轻轻拂过李浈的脸,带起了一阵扑鼻的清香。 李浈想了想,而后说道:“有萧叔在陛下身边,殿下确定丌元实一定能成功么?” 闻言之后,延庆略有些讶异地望着李浈,道:“你怎知是丌元实?” 李浈轻笑却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殿下的眼线耳目遍及朝廷内外,如此阵仗怕是已谋划许久了吧?!” 延庆的脸上随即现出一抹不加掩饰的得意,“记得阿耶还在世时便曾说过,若不想成为刀下鬼,便唯有成为捉刀人!” 话音方落,一旁的李峻却是忽然一愣,而后怔怔地望着延庆,目中竟是淌下两行热泪。 延庆则瞥了一眼李峻,幽幽说道:“看来你还记得父皇的这句话,这句话本是在集贤殿说与你听的,只是现在由阿姊来执行罢了!” 言罢之后,延庆又将目光转向李浈,轻声说道:“不过都是还忠于父皇的一些旧臣罢了,本宫根本无需谋划什么!” 李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而后又问:“如此看来,殿下自然也不惧仇士良了?” 说到此处,李浈的心在剧烈跳动着,因为他怕延庆说出那个自己最不愿听到的答案。 若是那般,便是自己也救不了她姊弟二人。 然而延庆却并未立刻回答,只是莞尔一笑,“你猜呢?” 李浈微微闭上双目,心中犹如荡起滔天巨浪,再也无法坦然处之。 如若延庆与仇士良有任何瓜葛的话,那么等待她的便唯有一死。 再无其他。 眼见李浈如此,延庆不由心中一软,咯咯笑道:“不过一条阉狗罢了,她还没资格与本宫合作!若非是他,皇位又怎会轮得到皇叔祖?!” 李浈闻言这才想起,会昌六年武宗驾崩之后,正是仇士良拥立阿耶登基,自此彻底断绝了武宗一脉继承大统的机会,若照此来看,延庆所言应当不会有假。 毕竟若非如此的话,作为皇长子的杞王李峻自然会顺理成章地坐上大唐皇帝的位子。 这是延庆心中的一个结,无论仇士良做什么都永远无法解开的一个死结。 “公主今日说得太多,想来浈今日应是无法活着离开公主府了?” 不知为何,在听到延庆这句话之后,李浈却瞬间平静了许多。 但似乎......又更像是欣慰。 延庆笑了笑,将唇凑到李浈耳畔,轻声笑道:“命在你手,只看你如何决断罢了!” ...... 骊山,降圣阁。 降圣阁本为老君庙,只因为玄宗孝皇帝所建,故世人称其为“降圣阁”,其内供奉有一白玉老君像,毁于“安史叛乱”。 如今的降圣阁早已没了开元盛世时的香火鼎盛之状,出自工部最精巧工匠之手的“老君像”,而今业已只剩了一副残缺不全的身躯,断裂的双臂早已不知所踪,在那张圆润丰腴的残躯之后,已是再也看不到当年大唐全盛日的半点影子。 这是李忱第一次来到此地,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手指在石像上轻轻划过,李忱感到的只有沁入骨髓的冰凉。 “终究还是一尊石像!”李忱言语中透着一丝悲凉与失望。 “它本就只是一尊石像!”萧良头也不回地站在门外,依然清瘦如剑。 李忱陷入沉默,自顾寻了一处石阶上坐了下来,任由积攒了百年的尘土沾染在自己并不干净的袍襟上。 “你确定会有人来?”门外的萧良似乎永远都不会坐。 “敢用这种口气与朕说话的,普天之下也只有你萧仲离了!”李忱笑了笑,似乎从不会担心什么。 见萧良不再说话,李忱紧接着说道:“若是李浈已见了阿娘的话,那么朕活着的消息对于某些人来说便已不再是秘密了!” 萧良稍稍一侧目,“你指的是谁?” 萧良极少提问,在李忱面前尤是如此,李忱闻言之后显得很开心,道:“自然是那些不想朕做皇帝的人!” 萧良没兴趣去猜,也懒得追问,对他来说,方才那句话根本就不该去问。 既无答案,萧良便重又陷入沉默,目光如剑般笔直地刺向远方。 李忱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他了解萧良,今日说的话已经要比他一辈子说得都要多了。 “等着吧,总会有人来的,朕这辈子还从没有看错一件事的时候!” 李忱将双手枕于脑后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刚刚浮现在脸上的笑意不知何时却已化作了一片愁云。 ...... 延庆公主府。 延庆说了许多,李峻也听了许多,只是到最后却要比李浈还更要惊诧些。 或者说,惊惧。 李峻从未想到,那个平日里刁蛮跋扈的阿姊竟会有如此心机,更未想到,自己最信任的阿姊宁愿告诉李浈这个敌人,也不愿向自己透露半个字。 自己究竟该信谁?又该怀疑谁?李峻分不清,也辨不明。 他只知道自己如李浈一样,不过只是阿姊手中的一颗棋子。 正在此时,李浈忽然想到了一个人,随即问道:“若浈猜得不错,殿下的消息定是来自于郑太后那里吧!” 若延庆已知道阿耶还活着的话,那么这个消息便一定来自于郑太后。 郑太后自然不会泄露什么,但其身边的人...... 一个名字,已是在李浈心中呼之欲出。 第四百七十章 大人物 南郊。 李岐突然觉得有些害怕,从未有过的害怕。 尤其是当那一阵阵喊杀声震彻云霄,一道道火光似要将半座京城都点亮了的时候。 李岐知道,自己或许已距离这近在咫尺的皇位越来越远了。 李岐不敢回城,因为不想死,更不愿后半生如猪狗一般被幽禁于十六宅,然后还要每日朝着宣政殿的方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些所谓忏悔的说辞。 更不敢南下,因为他知道,自己或许根本走不出十里,便会被不知何处伸出来的乱刀刺死。 便是待在原地,李岐都不敢有丝毫放松,因为他清楚,这些刚刚还在自己面前俯首称臣的人,或许下一刻便会将自己当做送给新主子的礼物。 人,总是阴险而卑鄙的,在朝堂之上更是如此。 李岐突然有些后悔让仇士良离开了自己,只要有仇士良在,尽管自己永远都是一个傀儡,但至少自己还有用处,只要对他还有用,便没人敢伤害自己。 李岐将一直紧紧抱在怀中的旒冕仍在一旁,任其滚落在自己的脚下,同时落下的,还有额头沁出的汗珠。 这一幕顿时引得群臣注目而视,而郭睿则敏锐地注意到,旒冕并非是李岐有意放弃,而是因为他的手在颤抖,剧烈的颤抖,以至于根本无法将那顶沉重的旒冕继续搂在怀中。 “陛下” 郭睿低声说道,同时用手指了指李岐脚旁的旒冕。 李岐自觉失态,面上现出一丝尴尬的笑,方要伸手去捡却只见郭睿已将旒冕双手呈上,同时脚下又微微向前迈进一步。 “陛下莫慌,有臣在此!” 李岐闻言略感欣慰,口中言道“还是郭卿最得朕心!” 与此同时李岐正欲伸手接过旒冕,却发现郭睿手中呈上的却不仅仅只有一顶旒冕,脸上顿时现出骇然之色。 骊山,降圣阁。 日渐黄昏,气温陡然下降了许多,萧良在篝火旁盘膝而坐,双目微闭,铁剑在侧,从不曾远离其半步。 连日来的操心劳神让李忱看上去憔悴了许多,斜斜在距离萧良不远处的草垛上沉沉睡去,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位游历了大唐山南海北的落魄王爷。 那年,萧良在,王婆也在,还有那位自己早已记不起样貌的女婢和她不知从何处捡来的女童。 如今,却只剩下了萧良一人。 或许也只有在萧良在自己身边时,李忱才能睡得如此安稳和深沉吧。 陡然。 萧良双目半睁,铁剑缓缓出鞘,有如一条在黑暗中正欲伏击猎物的毒蛇。 虽悄无声息,但却足以致命。 颇为应景的是,屋外的天色正在迅速地黯淡下来,似乎是在无声地配合着即将到来的一场伏杀。 与此同时。 此时的何仁厚,心中多少有些忿怨,尤其是将白敏中等一干众臣亲手交到何弘敬手上之后。 无疑,这是一份天大的功劳,一份足以让自己封侯拜爵的功劳,但如今却白白便宜了何弘敬。 这自然是李浈的安排。 尽管心中不忿,但何仁厚还是照做了。 因为李浈说了,此时在骊山,还有一位大人物。 何仁厚想不出当今天下还有谁能比白敏中那些人的地位还要尊贵,但他还是选择了相信。 于是,整整逾万精骑在抵达延兴门后几乎没有做任何休息,便立刻掉头北上,浩浩荡荡地再度直奔骊山而去。 以至于就连何弘敬都想不通,何仁厚将如此大的功劳拱手相赠之后,不仅连一个条件都不曾提起,甚至还谢绝了自己犒慰的粮草补给。 他究竟为了什么? 何弘敬可绝不会相信那套冠冕堂皇“忠君为国”的说辞,但除此之外却似乎也寻不到什么其他的理由。 所以,何弘敬决定用最简单的方法来搞明白这件事。 那便是跟踪。 而这个最佳人选,除了张直方之外别无他人。 一来是因为张直方属卢龙军;二来何弘敬最讨厌的便是卢龙军。 有时候,一个最简单的“讨厌”二字,便足以改变一个最重要的决定。 如此一来,卢龙军便无法参与到攻城的战斗中,此间的一切功劳也便与其无关,而这也是能够打压盛气凌人的卢龙军嚣张气焰听上去最冠冕堂皇的理由了。 何弘敬很快乐。 张直方是个直肠子,但却不傻,自然猜得到何弘敬的用意,但无奈对方是三军主帅,即便自己再怒火中烧,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去挑战主帅的威严。 三刻之后,张直方引三千卢龙精骑,在王绍懿兄弟二人同情的目光中飞驰而去。 “何弘敬这狗奴,居然在这个时候坑害老子!” 当张直方从李浈的口中明白了“老子”的含义之后,已然将这句来自于后世的国骂运用得炉火纯青。 一路骂骂咧咧,张直方用词之别出心裁,诅咒之恶毒,直教一旁的裨将听了后,愈发感慨自己的学问之浅薄,眼界之短浅。 无论是马上兵还是胯下马,卢龙的实力都要比何仁厚那些北衙兵要强上数倍不止。 仅仅半个时辰之后,张直方便不得不压下了速度,亲自带着一百精骑冲做先锋跟进,以免被何仁厚发现,毕竟三千战马发出的声响便是个聋子在数里之外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偌大个骊山,李浈究竟要让本将军从何处寻起!” 何仁厚在骊山脚下驻足而望,但在昏暗的天色中却一无所获。 没有人猜得到李浈的心思,但却不得不听从他的安排,因为何仁厚知道,自己的这个机缘是拜李浈所赐。 权当是还了这个恩情吧。 “将军,天色已晚,我们还上山么?” 一名校尉满脸愁容地问道,毕竟在这个时候搜山,犹如大海捞针般困难。 何况更要命的是,就连何仁厚自己都不知道要找的那个“大人物”是谁。 何仁厚闻言瞪了校尉一眼,咬着牙吼道“搜,一定要搜,便是天塌下来也得给本将上山!” 校尉闻言应声称诺,但随即又怯懦地问道“敢问将军,若是遇到神策军的人” 闻言之后,何仁厚的眼神中闪出一丝狠戾,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道“若碍事,杀了便是!” 。 第四百七十一章 天子之势 ...... 骊山虽不大,但要想在夜色中找出一两个人来也是难如登天,何仁厚不得不将所有人分散开来,由山脚开始同时向上缓缓推进。 战线顿时被拉长十数倍不止,如此一来,一旦遭遇敌袭,势必无法迅速做出反应。 此,兵之大忌。 何仁厚自然明白其中的风险,但这或许是唯一一个能够行得通的办法了。 ...... 张直方望着如潮水般的火光缓缓向山头蔓延开去,心中暗暗又骂了何弘敬一通,而后翻身下马驻足发愣。 “将军,跟还是不跟?”裨将小心翼翼地问道。 张直方眉头紧蹙想了许久,而后转身问道:“你说......他们在找什么?” “倒像是在找人!”裨将回道。 “找人?”张直方又向前迈了几步,不再说话。 “将军......跟不跟?”裨将又问。 闻言之后,张直方咧嘴一笑,道:“既然何弘敬让咱们跟,那咱们跟着便是了!” 言罢之后,张直方转身喝道:“都给老子点上火把!” “将军不可,如此一来岂不是......” 裨将话未说完,便只见张直方抬腿一脚便踹了过去,口中骂道:“老子偏生就要让何仁厚看见!” ...... 骊山,降圣阁。 丌元实伏在暗中,默默地注视着那道距离自己不算太远的光亮。 微黄,而又刺目。 就连丌元实自己也不记得已伏在此处有多久了,不是不愿进,而是不确定能不能进。 十年前的那个夜、那个人,在丌元实心中已烙上了一个永远无法磨灭的印记。 若非亲眼所见,否则丌元实永远也不敢相信一个人的力量可以恐怖如斯。 那个瘦得像一把剑的人,如同一条嗜血狂暴的毒蛇,将挡在其面前的所有生灵一一抹杀。 如今,丌元实却不得不去面对那条“毒蛇”和那个噩梦。 或许因为紧张,丌元实的喉咙有些发干,微微咽了口唾沫,又舔了舔即将干裂嘴唇。 “将军,只要我们放上几轮箭便可将里面的人射死!” 丌元实苦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叹一声道:“若能这般的话,杂家倒也不必如此犯难了!” 而后丌元实稍稍一顿,眯着眼幽幽说道:“或许......活的比较有用吧!” 尽管口中言语如此,但丌元实自己也不知道京城里的那两位,为何会允许这里面的那两位活着。 死了,不就一了百了么? 无奈,既然自己选择了效忠京城那两位,那么总归要拿出些诚意的。 今日莫说一个萧良,便是十个萧良丌元实也必须得闯进去。 “富贵险中求”这句话,是永远都颠扑不破的。 “宗实兄啊,待过了今日,为兄的定取仇士良人头祭你!” 丌元实的声音细弱蚊鸣,但说完之后,却是挺了挺身子,望着眼前的那抹火光,轻声说道:“既然你们选择了跟着杂家,那抹进去以后无论看到什么人都不必慌乱。人若抓住了,杂家和你们都能活得大富大贵,若没抓住......杂家陪你们一起死!” 言罢,丌元实微微向前扬了扬下巴,“去吧!” 话音方落,便只听一道悠长的口哨声响起,而后原本蛰伏于黑暗中的神策军士兵瞬间涌向了降圣阁。 几乎同时,伴随着一声闷响,破败的木门竟自内向外瞬间爆裂开来,首当其冲的几名神策士兵立时被尖锐的木片刺入面门。 喷涌的鲜血顿时洒向天空,紧接着一道漆黑的闪电如毒蛇点信般凌厉刺出,每个落点都伴随着一道血柱,每道血柱都伴随着一声哀嚎。 仅仅数息之后,地上便多了七八具尸体。 而这一切在这些已习惯了与敌正面战斗的普通士兵眼中,无异于鬼魅。 突如其来的一幕使得门前众神策士兵的冲锋戛然而止。 当然,萧良的剑再快,也无法同时应付如此众多的神策士兵,而真正让这些士兵驻足不前的。 是一个人。 尽管那人衣衫不整,尽管那人狼狈不堪,但那种由周身内而外散发出的气势,却足以震慑千军。 李忱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门前,环顾四周一言不发,仅那种无形中睥睨天下的强大威压便使得所有人呆若木鸡。 这便是天子之势,这便是真龙之威,足以让一切宵小之辈肝胆俱裂。 “陛......下......” 这些神策士兵自然认得这位自己守护了多年的大唐皇帝,一时间呆呆地望着李忱,不知该如何是好。 “朕......”李忱缓缓开口。 “此人假冒陛下,还不将其拿下!” 话音方落,便只见丌元实拨开人群手中横刀一指,冷笑道:“原本杂家还不信世上竟有与陛下如此相像之人,今日也算是开了眼界,只是杂家听闻陛下早已被李浈刺死于骊山行宫,若是知罪便随杂家回京!” 李忱面色不改,目光缓缓移向丌元实,轻声说道:“你是左神策军副使丌元实......仇士良的部下......难怪,难怪......” 丌元实闻言放声笑道:“哈哈哈,仇士良不过是个逆贼罢了!杂家岂会与虎狼为伍!” “哦?”李忱微微一笑,道:“这么说,你已有了新主子?” 丌元实顿时一愣,自知再说下去对自己无所裨益,当即大喝一声,“速与杂家拿下此二人,尔等自此便是大唐功勋之臣!” 闻言及此,众神策士兵不禁打了个激灵,无论面前之人是真是假,或许自己都再没了退路,事已至此,唯有依丌元实的将令行事。 方才的犹豫与惊骇随着丌元实的一句话顿时烟消云散,众将纷纷横刀身前,口中叫骂再度冲了过去。 ...... “前面可是何将军?” 随着张直方扯着嗓子的一声叫喊,成功地迎来了前方禁军士兵端起的数百张劲弩。 “在下卢龙张直方,特来增援何将军,还请何将军容我近前一叙!” 张直方不无得意地笑道,既然何弘敬有意支开自己独享功勋,那自己又何必听命于他! “张直方?他来此作甚?”何仁厚面色微微一滞,顿时警觉起来。 “他带了多少兵马?”何仁厚向左右问道。 “估摸着千数来人!” 何仁厚点了点头,思忖之后说道:“只允他一人过来!” 待张直方近前之后,不待何仁厚开口,张直方直接笑道:“何将军,我与李浈胜似兄弟,你我自然便是一家人!” 何仁厚一愣,而后问道:“你怎知我与李司马有什么关系!” 张直方不由朗声大笑,“莫看我这兄弟瘦得像根柴火,但却是一肚子的阴谋诡计,此番若非有他坐镇,我敢说就连皇帝都不知换了几个人了!” 不待何仁厚说话,张直方紧接着又道:“既然何仁厚是自己人,那我想或多或少都与李浈有些关系吧!” 张直方一番话虽不堪入耳,但却也说到了要害之处,这京城之内暗流涌动,但若说在这个时候还与仇士良作对抗的,怕是与李浈都有些关联。 毕竟,这整件事的起源,便是拜李浈一人所赐。 闻言之后,何仁厚的警惕稍稍放松了些,但方要开口,却听得前方士兵传来一阵惊呼。 何仁厚寻声望去,只见前方山腰处火光冲天,更是隐隐传来了阵阵喊杀之声。 何仁厚当即面色大变,不待与张直方过多解释,当即朗声喝道:“速去救人!” 尽管何仁厚也并不确定那里是否真的有李浈口中所说的那位“大人物”,但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去一探究竟!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四百七十二章 一切都不会改变 降圣阁。 丌元实想不通为何萧良要将整座降圣阁引燃,让自己与李忱彻底暴露于兵锋之下,如此岂不无异于自绝了退路? 但当丌元实在不经意间隐约看到山下如潮水般蔓延而来的点点火光时,瞬间便明白了一切。 “快!杀了此二人!” 此时的丌元实再也顾不得许多,也不能再顾及许多,一旦让李忱活着回京,那么自己便再无活路。 “你以为杀了朕......你便能活?” 此时的李忱依旧波澜不惊,即便在此命悬一刻之时,脸上依旧不见任何仓惶之色。 而与李忱截然相反的却是丌元实那张时刻都紧绷着的脸,和那只紧握横刀的手。 “也许吧,至少比你要活得久些!”丌元实眉目低垂,压着嗓子说道。 “哈哈哈......朕看......未必!” 李忱话音方落,便只见萧良闪身向前急跨数步。 挥臂,剑起。 丌元实的头刚要微微抬起,却只觉眼前一道黑影闪过,如一道黑色的闪电。 阴狠,却又不可抗拒。 望着自己胸前汩汩冒出的红色液体,丌元实久未舒展的眉头终于彻底变得平静。 死一样的平静。 众神策士兵怔怔地望着萧良,望着丌元实胸前还不曾被拔出的铁剑,双目中泛着呆滞的目光。 众人虽与丌元实近在咫尺,竟谁都不曾看清萧良那一剑是如何刺出的。 看上去毫无技巧和美感可言的一剑,却就这么在千百双眼睛面前轻而易举地夺去了丌元实的性命。 士兵们自然不会知道这世间除了“天下剑”,便再无第二人拥有如此超绝的剑术,他们只知道,眼前这个瘦弱如剑的男人,绝非自己能够抗衡的。 “朕......” 李忱幽幽开口。 “恕你们无罪!” 此言甫一出口,便见众人悉数跪倒在地,口中声呼“圣人万岁!” 直至此时,丌元实那具早已没了生机的躯体才轰然倒地。 ...... 崇仁坊,延庆府。 望着眼前的延庆公主,李浈突然觉得有些害怕,纵然李浈自诩前世读史三千年,当自己真正面对历史中那一个个熟悉的人物时,也依旧显得力不从心,甚至有时稚嫩得可笑。 就如延庆,李浈纵是绞尽心思也无法想象得到,在其刁蛮无理的表面之下,竟还隐藏着如此深重的心机。 在阿耶登基的这短短一年里,从后宫到军队,从庙堂之高到藩镇之远,竟都被延庆公主的势力渗透。 单单是这份深谋远虑的心思,怕是仇士良也要逊色几分吧。 想到此处,李浈忽然记起,在青龙寺时李德裕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 而能够真正看清延庆公主的,或许这天下间也只有李德裕一人了吧。 见李浈许久不说话,延庆望着李浈的目光中不知是落寞,还是欣慰。 此时此刻,往日里那个伶牙俐齿的李浈似乎不见了,变得不善言辞,变得笨嘴拙舌。 又或者,他根本不想说什么。 “殿下......”李浈长出了一口气,“方才说了这么多,就不怕今日浈将这公主府上上下近百口人......” “如何?”不待李浈说完,延庆抢先问道,“杀了?或是押去大理寺?还是刑部?” 被延庆这一问,李浈又顿时不知如何应对。 轻轻叹了口气之后,李浈缓缓说道:“丌元实回不了京城!” 闻言之后,延庆嗤笑一声,“北衙的那些老弱病残早已被仇士良打得不知去向,你凭什......” 说到此处,延庆突然看到李浈脸上似乎泛起一丝淡淡的笑,熟悉无比的笑。 突然,延庆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快步走至李浈跟前,问道:“他们......去了哪里?” “殿下觉得呢?”李浈反问道。 随即,只见延庆微微向后踉跄了几步,原本自己只是想借仇士良的手将李浈手中仅有的力量彻底击溃,却不想无形中竟让自己陷入了无法弥补的困境之中。 “外面那些人......不是北衙禁军!”此时此刻,延庆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似乎无论做什么,都永远要慢李浈一步。 “殿下若想回头,此时还不算晚!至少现在,陛下还未回京!”李浈紧接着叉手说道。 “回头?”延庆拂袖冷笑,“自从皇叔祖登基的那一日起,我姐弟二人便永远回不了头!” “阿姊!” “住口!” 脸色苍白的李峻张口欲言,却被延庆厉喝一声阻了回去。 “你以为皇叔祖回京之后便会饶了我们?你莫忘了,皇叔祖最恨的人是谁!是阿耶!是你我的父亲!” 延庆声色俱厉,几近失态。 原本运筹帷幄、胜券在手的延庆公主,仅仅只凭李浈一句话,便瞬间接近崩溃。 丌元实的死活延庆并不在乎,但丌元实之死换来的,却是李忱的活。 延庆并不怀疑李浈这句话的真伪,因为她确信,李浈既然敢闯到这里,便拥有足够的底气。 而这个底气便是,李忱可以安然回京。 因为只要李忱回京,那么这一切的一切都将重新归于原点,而伴随着的,必然是无数的人头落地、血流成河。 “你......你为何要帮皇叔祖?!”延庆玉指一伸,不解地望着李浈,是气愤,也是无助。 这一切本如自己设计的那般顺利,只因李浈的出现,让这唾手可得的胜利重新又堕入万劫不复。 “因为浈是陛下的臣子,更是大唐的臣子,朝廷不能乱,大唐不能乱!”李浈垂首答道。 “李峻登基,一样可以让大唐重现辉煌强盛,一样可以给你需要的东西,甚至更多,你为何不能助我?”延庆依然心有不甘。 李浈轻轻摇了摇头,“也许吧,但只是也许,浈不能拿整个大唐去做赌注,天下输不起,百姓更输不起!” 闻言之后,延庆的身体如被抽空一般软弱无力,泪如泉涌地望着李浈,眼中满是绝望,尽是无助。 “殿下,回头吧!” 说着,李浈意味深长地看了李峻一眼。 李峻无奈地摇了摇头,冲李浈摆了摆手,“你走吧!” 李浈再度叉手行礼,轻声说道:“今日......李浈不曾来过公主府,不曾见过二位殿下,不曾听到什么,不曾见到什么,外面那些人只是来保护二位殿下的,他们不会踏进公主府半步,也不会离开公主府半步!” “若二位殿下还信得过李浈,一切自有浈去处理!杞王还是杞王,延庆公主还是延庆公主,一切都不会改变!” :。: 第四百七十三章 恩威 延庆明眸含泪,冷冷地看了一眼李浈,道:“为何要帮我?” 李浈微微一笑,“欠你的人情还没还完呢!” 言罢,不待延庆说话,李浈早已转身离去。 公主府外,早有死士候于门外,待李浈出来便迎上前叉手行礼。 “你叫什么名字?籍贯何处?”李浈问。 “小人黄戚,曹州人士!但凭少郎君差遣!” “黄芪?”李浈抬头看了一眼黄戚,只见此人看上去年约二十出头,生得魁梧壮硕,乍一看去倒也颇有几分勇武之色,只是这名字却似乎有些太过补中益气了。 “回少郎君,是黄.....戚......” 黄戚脸色通红地纠正道。 李浈笑了笑,问:“你跟了萧叔多久?” 黄戚想了想,“我与兄弟们追随萧郎五年应是足够了!” “五年?”李浈大惊,自己与萧良自江陵一别不过半年有余,而黄戚跟了萧良五年,更重要的是自己完全不知道这些人的存在! 这让李浈顿时觉得今日的一切,似乎并不像表面上看来那么简单。 李浈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而后自顾离去。 “少郎君......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留在这里,不准一个人出来,也不准一个人进去!” “可你......” 李浈微微一笑,道:“萧叔和李漠都不会怪罪你们,而且......我命硬得很!” 走了几步,却只见李浈又折返回来,冲黄戚咧嘴一笑,道:“记住,以后你们只听我的命令!” “这......”黄戚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我自会去和萧叔和李漠说的!”言罢,李浈这才慢慢悠悠地踱步离去。 ...... 如果说满朝重臣的出现,依旧不足以让何弘敬倾尽全力去进攻早已被李漠拖住大部分守军的延兴门的话,那么当李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延兴门外时,何弘敬感到的除了无尽的悔恨之外,便再无其他。 因为何弘敬做梦都没有想到,李忱不仅还活着,而且对此时的境况更是了如指掌。 甚至李忱能准确说出京城诸门之外的兵力所属以及主帅姓名,这让何弘敬在悔恨之余更觉得有些后怕。 此时的李忱依旧一袭布衣,面无表情地扫过账中诸将之后,缓缓开口说道:“朕......治国无方,治下不利,以至朝廷离心失德,使得朝中奸邪之辈有机可乘,才有今日之祸,朕自是难辞其咎,然,朕一人生死事小,殃及黎民事大,今日若不能一举平复叛乱......” 言及此处,只见李忱缓缓起身,包括何弘敬在内的众将见状顿时叉手施礼。 李忱目如鹰隼般地扫过众将,而后落在何弘敬的身上。 “朕.....自戕于太宗文皇帝的昭陵之前!” 此言一出,何弘敬面色大变,当即双膝跪地,厚重的盔甲之内,衣衫竟已瞬间被冷汗浸透。 账内众将闻言也是顿感心惊肉跳,众人虽多为武将,但终究还是混迹官场多年,察言观色、听音辨意之道还是明白一些的。 李忱的这番话乍一听上去像是明志之言,但细细思量之下却更似是立威之意。 倘若真的平叛失利,姑且不论李忱是否真的会自戕于昭陵之前,但在其“自戕”之前,账内这一个个的人头必定要先行一步。 毕竟这不是在河北,而是在关内、在京畿道,甚至就在长安城之外,即便平叛失败,李忱也拥有足够的力量将在座的所有人永远地留在这里。 李忱用的是“一举平叛”,也便是说今日平叛之战何弘敬只有一次机会。 一战不成,那么何弘敬便背定了这个黑锅。 李忱自然可以仰仗凤翔、朔方和都畿道的兵马,甚至调集天下藩镇再举、三举去平叛,去赢得已经注定的胜利。 但若是那般,却与何弘敬无关了。 李忱的这番话是敲打、是警告,同时也是告诉何弘敬乃至河朔三镇。 只要朕还在,你河朔之地就永远都要俯首称臣。 望着何弘敬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身躯,李忱很满意,上前将何弘敬轻轻搀起,露出春风般的笑容。 “子肃一门忠烈,令尊官至太傅,深得文宗皇帝信赖,自子肃继任魏博节度使以来,对朕、对朝廷更是忠心不二,朕看得见,也听得见,今日朕便将身家性命、将大唐江山,一并交与子肃手中了!” 闻言之后,已过不惑之年的何弘敬竟是涕泪横流,除了连连点头之外,已是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紧接着李忱转而对众将正声说道:“方才,朕与子肃之言诸君都听到了!” 言罢,李忱微微叉手,道:“今日事成,朕必有重赏,若不成.....” 李忱没有继续说下去,话锋一转,正色说道:“朕......便仰仗诸君了!” 还沉浸在深深的惊惧中不能自拔的众人闻言后,又顿觉雨过天晴般的温暖,纷纷伏地跪拜道:“臣必当殚精竭虑,为陛下分忧!” 望着跪伏在地的众将,李忱微微点了点头,一脸疲态地坐了回去,冲何弘敬说道:“子肃且下去准备吧,将王归长和白敏中那些人唤来!” ...... 南郊。 杞王瞪大了眼睛望着郭睿,目光中闪现着深深的恐惧,他无法相信自己最信任的郭睿竟会做出如此悖逆之事。 郭睿手中的刀映着晦暗不明的月光,依旧闪烁着森寒的光芒,让李峻感到了绝望,也感到了死亡的临近。 “你......为何要如此?”李峻颤抖着身子,虽强作镇定,但却依然难以镇定。 “杞王不知?”郭睿反问。 李峻不语,只瞪着郭睿。 郭睿轻声一笑,“杞王放心,末将会为您留个全尸,也不会有任何痛苦!” 闻言之后,李峻轻轻闭上双目,沉默良久,“你何时成了兖王的人?” 郭睿笑了笑,“杞王错了,末将自始至终都是兖王的人!只是说得更贴切些,末将应算是延庆公主的人!” “延庆?!”李峻猛地睁开双眼,似乎难以相信郭睿之言。 “呵呵,杞王难道真的以为仅凭那位胆小怕事的兖王,便能谋划出今日这场好戏么?” “延庆......这一切竟都是延庆......”李峻的身子无力地向后栽倒,却被郭睿一把拉住。 “杞王,末将这便送您上路!” 第四百七十四章 破 与此同时。 在何仁厚毫无保留地猛烈攻击下,延兴门竟不消半刻便向河朔联军敞开了一条通往大唐西京的道路。 这还是李忱登基以来第一次经过延兴门,站在延兴门所在的乐游原之上极目远眺,整座京城顿时俯视如掌。 曲江池的轻波潋滟,大慈恩寺的晨钟悠远,青龙寺的禅音婉转,相互交汇于孤寂的夜,在一片风声鹤唳中显得宁静而和谐。 “仲离”李忱缓缓开口,“你可还记得十年前的那个夜?” 站在李忱身后的萧良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尽管他知道李忱并看不到自己的这个回应。 “朕知道你不会忘,朕也不会忘,甚至千百年之后的后人也不会忘!”李忱冷笑一声,继续自顾说道,“呵呵,那是李氏皇族的耻辱,也是大唐的耻辱,又怎会轻易忘却呢?!” 说着,李忱伸出右手指向自己的右前方,“看,那十六宅那是皇城那是太极宫朕从未如此清楚地看过它们!” 言罢,李忱的神色渐渐变得冷峻,回头看了一眼一直默不作声的萧良。 “朕知道你在想什么!” 萧良沉默依旧,如同一尊毫无生机的石像。 李忱没有嗔怪于萧良的无理,在李忱的眼中,似乎唯有这般,才算是真正的萧良。 倒是一旁的王归长轻轻碰了碰萧良,低声道“仲离大家问话呢,怎的这么多年了还是这副模样!” 李忱笑了笑,道“朕就在此处等他,虽说仅仅相隔十数日,但朕竟也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他了!” 萧良看了看李忱,这才终于开口说道“难得你还念及骨肉之情!” 王归长顿时闻言色变,却又不好出言指责,只得将头转向一旁装作充耳未闻一般。 只是李忱却是微微一愣,而后冲王归长笑道“你去将白敏中那些人唤来,今夜这出好戏朕要他们陪朕一起看!” 而此时李忱却不曾注意到,萧良的脸色已是变得愈发难看。 夜空,早已深邃得仿若黑洞,此时的长安城坊外,没有金吾卫,坊内更不见巡街武侯,倒却比以往更安静了许多,甚至让人感到有些害怕。 东市与安邑坊的十字街上,一名青衣少年停住了匆忙的脚步,尽管隔着坊墙,但他依旧能感觉得到在坊墙的另一边,定是熟悉的温暖。 因为,那是自己的家;因为,那里有自己牵挂的人。 而李宅似乎也并没有因为李浈的缘故而遭到仇士良的报复。 这是仇士良的疏忽之处,因为在仇士良看来,此刻李宅之内不过是些无关紧要之人罢了,他也并不认为因此会威胁到李浈的任何行动。 不得不说,这是仇士良犯的第二个致命的错误。 而此时此刻,仇士良再不会有机会了。 此前没有,此后也不会再有。 因为就在此刻,李浈的耳畔已响起了熟悉的战鼓声。 那是卢龙军冲锋的声音,也是李浈听到过最斗志昂扬的声音。 只顷刻之间,一具具熟悉的战甲便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如席卷一切的浪,将挡在前方所有的障碍尽数吞噬。 李浈眼眉低垂,侧身横在十字街中央,正挡在了这道巨“浪”前进的方向。 “前方何人,若要活命,快些滚” 熟悉的咒骂声戛然而止。 “泽远兄弟!” 张直方自马背一跃而下,欣喜若狂地奔至李浈跟前,伸手狠狠地拍在李浈的肩头。 李浈抬头瞪了一眼张直方,看了一眼张直方身后,道“李漠呢?” “李漠?”张直方一头雾水,地回头看了看,“谁是李漠?” 但甫一出口,便又恍然大悟,不无兴奋地说道“便是你提起的那个天生神力的二弟?” 李浈点了点头。 但张直方随即又一脸失望地说道“李漠倒不曾看到,不过进来时却是顺利得很,守城的神策兵已被杀得差不多了,但却不知何人所为?难不成是李漠?” 李浈闻言心中顿时一紧,道“给我一匹快马!” 张直方随手一指自己的坐骑,道“你去何处?” 李浈也不答话,冲着张直方的坐骑便奔了过去飞身上马,而后一指安邑坊的坊墙,道“这是我家!” 言罢之后便匆匆策马向春明门狂奔而去。 “陛下在乐游原等” 张直方的话还未说完,李浈却早已隐没在夜色之中。 见状之后,张直方转身向身后一裨将吼道“带三百精骑跟着!若泽远出了什么差池,尔等便不必回去了!” 裨将领命而去,张直方站在原地望着身前的这面坊墙,口中嘟囔道“这宅子竟比老子的还大些!” 一番艳羡之后,张直方指了指坊墙,道“留下三百人外面守着,不得任何人出入!” 说罢之后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妥,遂更正道“不得任何人进入,莫要惊扰了人家!” “嘿嘿!剩下的,跟老子进皇城!” 当兖王的身体颓然地倒在郭睿脚下时,方才还在山呼“万岁”的众臣,此时除了惊恐不安外,便再也没有勇气说些什么,更不可能去做些什么。 更不敢去正视身旁那些刀已出鞘的金吾卫士兵。 郭睿一脸厌恶地将兖王的身体一脚踢开,而后环顾众人朗声说道“兖王谋逆,现已畏罪自尽,尔等皆是良臣只是受了兖王蒙蔽,今陛下驾崩,诸皇子年幼,理应由杞王继位” 说到此处,郭睿脸色微微一沉,“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众臣闻言不由面面相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竟是杞王所为,但此时此刻面对手握重兵的郭睿,众人再也提不起半点异议,只得齐齐叉手回道“承蒙杞王不弃,我等愿追随杞王左右!” 郭睿的脸上逐渐透出一抹满意的笑,而后走至李德裕身前躬身笑道“杞王此生最敬重文饶公,还望文饶公随我一同面见杞王与延庆公主!” “哈哈哈哈哈哈” 李德裕闻言不由抚须肆意大笑,而后伸手轻轻拍了拍郭睿肩头,道“将军以为杞王和延庆能赢?” 。 第四百七十五章 最后一步 快马如风,在身后的坊道上扬起一阵尘雾,将此间映衬得愈发迷离和不安。 李浈心急如焚,因为只有他知道李漠去了何处; 只有他知道,李漠将会面对怎样的绝境。 “二郎这蠢货!我早该料想到他要做什么的!” 李浈心中是自责,也是懊悔,策马疾驰在空旷的坊道间,左手在不经意间触到了隐在袍间的黑色障刀。 一道寒意顿时沿着指尖透入骨髓,李浈猛地打了个激灵,而后双手死命地向后拉扯着缰绳。 伴随着一声长啸,胯下战马前蹄高高扬起,在原地生生转了半圈才止住了凶猛的去势,暴躁地摇头喘着粗气,四蹄不住地在原地打转。 幸好身后三百精骑未曾追得太近,否则李浈怕是先死在自己人手里了。 “李长史!” 一名旅率遥声喊道。 只见李浈眉头紧蹙,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李漠究竟去了春明门,还是去了...... 李浈抬头看了看远处,而那里,正是太极宫的方向。 春明门位于延兴门正北,相隔不过四坊,河朔联军主力虽集结于延兴门外,但若攻城的话,绝不会拘泥于一处,而作为毗邻延兴门的春明门,自然也在河朔兵马的包围之内。 所以李漠在不费吹灰之力打开延兴门后,势必会直奔春明门,介时两道城大开,对于河朔兵马的快速入城必然会提供极为有利的条件。 所以李浈才会马不停蹄地赶往春明门,非是不信李漠,而是自己太了解战争的残酷。 他不能让李漠受到半点伤害,以前不能,现在不能,以后更不能。 “李长史,春明门外尚有些兄弟......” 不待旅率说完,李浈缓缓问道:“若换做是你,会是去攻春明门,还是去太极宫?” “太......太极宫?作甚?”旅率不明所以。 “杀一个人!”李浈紧接着说道。 “何人?” 李浈目光如炬,缓缓伸手指向太极宫的方向。 “仇士良!” 闻言之后,旅率顿时一愣,“神......神策军中尉?......” 不待其说完,便只见李浈径自向左调转马头已是绝尘而去。 正月二十,卯时,伴随着一阵紧促的开市鼓声,和朱雀大街上那一队奔腾的马蹄声,长安已从睡梦中渐渐醒来。 ...... 太极宫。 仇士良面无表情地跨过一具女官的尸体,一如十年前那般的决绝和冷酷。 十年前,仇士良想让自己日后多一些选择,所以他决定与鱼弘志大开杀戒。 但十年后的今天,他发现自己仍然没有更多的选择,甚至比十年前的选择还要少一些。 十年前,仇士良杀人是排除异己,是立威。 十年后,仇士良杀人除了活下去,便再无其他。 仇士良始终相信,只有让别人真正体会到死亡的逼近,才能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当年身为大唐皇帝的文宗李昂是这样,所以仇士良坚信即便李忱活着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更何况,如今的大唐不仅皇帝李忱已命陨骊山行宫,就连那些文武重臣都已沦为自己的阶下之囚。 而此时让仇士良唯一忌惮的便只剩一人。 李浈。 仇士良做梦都不会想到,原本一个平日里自己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幽州长史,竟是大唐皇长子。 不仅如此,此时此刻竟成了足以危及到自己身家性命的最大威胁。 仇士良知道,在这场自己看来几近荒唐的“局”中,李浈无疑是最为至关重要的一个。 只要李浈彻底消失,那么自己便足以挽回一切,甚至由此得到的也必将远胜以往。 不得不说,仇士良始终保持着极为清醒的头脑,即便是长安城已被勤王大军团团包围的现在,他也能够敏锐地抓住事情的关键所在。 但仇士良似乎忽略了一样东西。 人的贪欲。 大唐的中枢虽然早已由太极宫转移到了大明宫,但却依旧是大唐重要祭祀、大典等活动的首选之地。 正因如此。 太极宫所藏的珍宝金银之物更是不计其数,当这些士兵肆无忌惮地闯入太极宫那一刻起,便注定了这不仅仅是一场血腥屠戮,更是一场无法挽回的浩劫。 士兵们瞪着血红的眼睛去抢夺他们所看到一切在他们看来的值钱物件,惊慌失措的内侍和女官们蜷缩在一处,惊恐地看着这些曾经让整个大唐都引以为傲的神策禁军,如今如野兽般肆意地践踏着这座他们曾经守护过的宫殿。 仇士良没有丝毫阻止的意图,面无表情地从一个又一个内侍的脸上扫过,然后再如牲畜般地被拖走,远处的惨叫声响彻天空。 仇士良已记不清杀了多少人,他只记得,自己依然没有看到那张让自己憎恨的脸。 蓦地,仇士良尽显苍老的脸上微微一滞,而后抬头向远处驻足而望。 初升的红日将此间的一切都映得如血一般,尽管朱红色的高墙挡住了仇士良的视线,但他的目光却似乎早已穿过一切障碍,落在大唐帝国的心腹之处。 落在那座叫做“大明宫”的地方。 “太皇太后!” 仇士良口中嘟囔着,脸上的笑却愈发阴森可怖。 倘若现在这京城内还有第二个人知道李浈的真实身份的话,仇士良相信这个人一定是太皇太后,也便是李忱的生母。 同时,也是李浈的祖母。 即便此时李浈不在大明宫内,那么只要太皇太后在自己手中,那李浈就一定不会弃之不顾。 “呵呵......” 仇士良淡淡的笑了,他知道,自己在十年前不敢走出的那一步,今日终归还要走下去。 ...... 辰时。 早已从沉睡中苏醒的长安城失去了往日的喧嚣,处处充斥着不安,而空气中弥漫着的淡淡的血腥,更是让所有人感到绝望。 因为这一次所有人都搞不清楚敌人是谁,他们能做的只是紧闭着家门与父母妻儿蜷缩一处,口中再颂上一声“阿弥陀佛”。 如此而已。 长安的街清冷如昨,倒是天空的云,依旧变幻无常。 急促的马蹄声响过一条又一条坊道,让城内百姓已紧绷着的心弦绷得更紧。 芳林门位于长安西北,毗邻太极宫,将北侧的芳林园与南侧的长安城分隔开来。 一队身着禁军服饰的精骑不安地徘徊在芳林门前,士兵们崭新的铠甲还不曾沾染到一片尘土,甚至箭囊中羽箭上的鹅毛还不曾散开,依然保持着其原本的紧致。 为首之人是一名高大壮硕的少年,此时正端坐在马背上抬头望着芳林门兀自发愣。 “这......便是你说的芳林门?为何还不如江陵府的城门气派?” 少年一脸狐疑地向身侧一名早已战战兢兢的僧人问道。 显然,这少年是第一次来到京城。 那僧人闻言后忙道:“将军有所不知,这芳林门本就是芳林园的一处偏门,与皇城的朱雀门自然是无法比较的!” 少年想了想后微微点了点头,道:“我相信出家人不会诳我才虏来你带路的,希望莫要让我后悔!你可以走了!” 僧人闻言顿时如获大赦,连连双手合十道:“多谢将军,小僧自是不敢诓骗将军的,况且小僧就在布政坊的龙典寺,若将军有何吩咐,随时传唤便是了!” 少年这才咧嘴一笑,冲那僧人叉手言道:“我叫李漠,今日若能一举解了长安的围,我定让阿兄在陛下面前为你龙典寺僧众记上一功!”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四百七十六章 李忱的口谕 吁—— 一声长啸,在嘈杂的马蹄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这是李浈第二次在疾驰中勒住缰绳,愤怒的战马用力地甩动着脖颈,高高扬起的前蹄狠狠踏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而后不安而焦躁地嘶鸣着,似是在宣泄着自己内心的不满。 李长史!旅率再度迎了上去。 李浈调转马头仔细地打量着自己身后的这些人,眉头皱得愈发深重。 李长史,可是又想到了什么? 旅率叉手行礼,口中轻声问道。 不够啊! 李浈摇了摇头说道。 旅率自然明白李浈的意思,苦笑一声道:大军还未全部进城,即便进来了,一旦在城中与敌交战,人多反而碍事! 李浈想了想,而后缓缓说道:倘若如此势必祸及完,李忱随即再度点了点头,是啊,朕也该给他个合适的身份了! 合适?陛下觉得什么样的身份才算合适? 那仲离觉得什么样的身份才算合适呢?李忱反问道。 萧良却随即陷入沉默,再不说一句话。 二人谁都没注意到,在萧良说完这句话之后,王归长不自觉地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 芳林园的樱桃树不知何日已生出了鲜嫩的绿芽,错落有致的枝条上伴着或白或粉的花苞,凭白为这清冷阴郁的天气增添了些许生机。 这,本是一副美景。 只是似乎美得有些不合时宜罢了。 因为此刻,高高扬起的横刀正在将那些挡在面前一条条一枝枝的嫩叶花苞无情地砍落在地,再任由马蹄践踏如泥。 喝——喝—— 马背上的士兵不断地催促着战马向前疾驰,只在身后留下了一道道凌乱不堪的沟壑。 此去玄武门尚有多远? 李漠有些心焦,因为他并不确定仇士良究竟会不会经过玄武门,更不确定仇士良还在不在太极宫。 据那僧人说,芳林园东南便是玄武门,应是不远了!只是不知仇士良此时是否还在太极宫! 李漠马不停蹄,不由朗声笑道:在不在又有何干,仇士良注定要死在我的刀下! ...... 与此同时。 开远门之外,已年过五旬的史宪忠尽管数日都不曾卸甲,但看上去依旧精神矍铄,脸上更是难掩欣喜之色。 呵呵,老夫就知道,以陛下之英明神武,又怎会为那阉宦所害,实乃我大唐之福,万民之福! 与其截然相反的却是身后众将,脸上不仅不见半分喜色,反而倒是多了些愤愤不平,此时只见一人终于忍不住愤而说道:只是这李浈又是何人,陛下竟传口谕让使君一切听他的调遣,他算个什么东西!莫不成陛下糊涂了! 此言一出,众将无不点头称是,紧接着便是响起了一片喝骂声。 只见史宪忠微微皱了皱眉头,而后轻声说道:又何止是咱们,凤翔节度使崔珙河朔三镇的何弘敬金商防御使崔碣,都须听那李浈调遣,不仅你们想不通,老夫也想不通,估摸着那三人更想不通,既然陛下口谕如此,那我等也只能依令行事,不过...... 史宪忠稍稍一顿,而后才又缓缓说道:老夫倒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见见这李浈究竟是何许人也! ...... 延平门外。 同样是天命之年,崔珙脸上的皱纹却要比史宪忠更多一些,而连日来的长途奔袭又让这些皱纹变得又深刻了许多。 唯有那一把花白的长须,依旧梳理得整洁有序一丝不苟。 相对于史宪忠的疑惑,崔珙倒是显得有种意料之中的气定神闲。 使君,您确定要如此? 面对属下的疑问,崔珙微微一笑,道:当年李浈在河朔招惹了清河崔氏,若非老夫出面的话事情也不会那么顺利,所以他欠老夫一个人情,今日不料他又欠了一个,日后清河博陵崔氏两脉至少五十年无虞了! 使君何意? 崔珙却是摇头轻笑,顺手指着太极宫的方向,道:走吧,咱们去助李浈一臂之力! 第四百七十七章 萧大将军 尽管延兴门已破,部分河朔联军已顺利进城,但何弘敬始终没有踏入延兴门半步。 因为何弘敬知道,尽管自己是勤王之师,但只要李忱没有开口,自己便永远不能和大军同时出现在京城之内。 这是做臣子的本分,更是庙堂之内的生存之道。 尤其在这个时候,李忱的态度越是晦暗不明,何弘敬便越要小心翼翼。 有时候,退一步是“功劳”,而进一步便成了“罪过”。 忐忑之间,何弘敬等来了一道口谕,这让何弘敬紧绷着的心顿时舒畅了许多。 无论口谕内容为何,至少说明了李忱的一个态度,至少说明了自己在李忱心中尚有一席之地。 或者说,尚有可用之处。 而这,对于此时的何弘敬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何弘敬缓缓走出账外,望着乐游原的方向遥遥叉手施礼,尽管卢龙军已被张直方先行一步带了进去,但大部分的兵力依旧还在城外。 而且这其中不乏魏博军与成德军的绝对精锐。 王绍鼎见何弘敬出账,随即走至其跟前问道:“世叔,进城吧!” 何弘敬却突然问道:“这李浈究竟是何人?” 王绍鼎闻言一愣,随即答道:“幽州长史!” 何弘敬摇了摇头,道:“你觉得一个小小的幽州长史,何德何能让陛下如此垂青,甚至不惜将四路兵马的指挥权拱手相赠!” 王绍鼎顿时陷入沉默。 这的确不是一句“圣心难测”便可以解释得通的,更不是一个五品幽州长史应该有的权利。 即便他圣眷得宠,即便他年少有为,即便他拥有着同龄人所不曾拥有的心智与果敢。 这一切都不能成为李忱下达这道口谕的理由。 于情于理、于法于律,都无法说得通。 “整顿兵马,随我进城!” 何弘敬终于决定遵旨行事,无论陛下因何缘由,都不是一个做臣子的能够质疑的。 “都已整顿完毕了!”王绍懿紧接着应道。 何弘敬点了点头,这才跨上战马向着延兴门走去。 战马垂首而行,正如此时的何弘敬,无论面容还是内心,都充满着着阴郁和不安。 行至城门时,何弘敬蓦地抬头而望,心中顿时升起一股寒意,不由打了个冷颤。 再行半步,何弘敬便抵城门,而这半步之遥,却让何弘敬猛然惊醒。 依稀之间,他似乎看到城头一张熟悉的脸,此时正静静地望着自己。 “世叔......为何不走了?” 王绍鼎有些诧异地问道。 沉默良久,何弘敬方才收回目光,口中喃喃说道:“这京城......我还是不进去了吧!” ...... 乐游原。 李忱身上裹着厚厚的皮裘,手中摆弄着一只算不上精致的手炉。 “大家......” 王归长缓步而至。 李忱没有抬头,手中继续摩挲着已经裹着厚重包浆的铜炉,“我猜何弘敬没进城!” 王归长笑道:“还果真被大家说中了,何弘敬原本是要进来的,但走到城门口却突然停住了,然后让王绍鼎带着兵马进城,自己却又折返了回去!” 闻言之后,李忱这才将手炉放下,颇感欣慰地笑道:“何弘敬是聪明人,越是关键时刻,聪明人就越不会犯错!” 说罢,李忱看了看萧良,道:“仲离以为如何?” 萧良闻声缓缓睁开双目,口中轻轻“嗯”了一声,总算有了个回应。 似乎无论萧良做什么、说什么,或者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李忱也永远都不会生气。 而普天之下,也只有王归长对二人之间这种并不寻常的君臣关系见怪不怪。 “大家......”王归长欲言又止。 李忱看了王归长一眼,道:“你什么都好,偏偏就是这种吞吞吐吐的样子最让朕不喜!” 王归长闻言却是咧嘴一笑,道:“老奴老了,人老了便是这样子,说话也总有些顾忌!” 李忱冷哼一声,“若下次这般,朕便让你去景陵养老!” 王归长当即又笑,“嘿嘿,若老奴这把老骨头能为宪宗孝皇帝守陵,也算不枉此生了!” 李忱闻言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莫说这些好听的,想说什么便说!” 王归长这才躬身正色说道:“大家既然如此防备何弘敬,却又为何对史宪忠、崔珙和崔碣三人毫无戒备之心?” 而后还不待李忱说话,王归长赶忙又道:“老奴又多嘴了,望大家恕罪!” 李忱白了一眼王归长,道:“朕平日里问什么你都顾左右而言他,现在你的问题倒比朕还多!” 王归长却是看了看一旁的萧良,笑道:“萧大将军不善言辞,老奴只是陪大家说说话而已!” 闻言之后,萧良睁开双眼看了一眼王归长,眼神中似有些一样。 而李忱却也是为之一愣,而后轻叹一声道:“你若不提起,朕倒忘了仲离也是宝历二年李湛亲赐的冠军大将军!” “是啊,当年敬宗皇帝不顾群臣申斥广邀天下游侠以武入仕,当时还是羽林校尉的萧仲离在校场横刀三日连战四十八人,竟无一人能胜,一时间名动京城,敬宗皇帝欲赐右羽林大将军,却遭群臣阻挠,只得封了个冠军大将军的散官,虽无实职,但也算是位列正三品上的高位了!” “呵呵,那时的天下剑还不是天下剑,可是今日谁又想得到,天下剑最擅长却并非是剑,而是一把从不曾示人的陌刀呢?” 李忱说着,目光不自觉地转向萧良,只见萧良面目深沉,眼中竟泛着点点晶莹。 见状之后,李忱却显得格外开心,偷偷冲王归长扬了扬下巴,道:“也不知此生还能不能再见萧大将军舞一次陌刀!” 王归长闻言长叹一声,道:“只怕是要让大家失望了......” 此时萧良突然开口,神色肃穆地说道:“我已发誓再不用陌刀,陈年往事还请陛下不必再提了!” 闻言,李忱的脸上不经意地划过一丝失落,王归长的面色也显得有些尴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但随即萧良方又继续说道:“萧良虽不再用刀,但可为陛下举荐一人!” “哦?何人?现在何处?”李忱面色一喜,赶忙问道。 萧良指了指太极宫的方向,缓缓说道:“无需太久,陛下便知道了!” :。: 第四百七十八章 围军 无论再严明的军纪,都无法约束一群几近疯狂的士兵,尤其是当这些曾经的大唐守护者变成掠夺者之后。 什么大唐律令,什么父子君臣,都抵不过眼前的一只玉盏、一枚金簪、一尊银壶 在这些数之不尽的珍宝面前,任何对皇权的畏惧都将不再是畏惧,而是化作了嫉妒、贪婪和无尽的仇恨。 这是一种病态的疯狂,远非一句苍白无力的军令所能控制的疯狂,同时也是远远超出仇士良预料的疯狂。 然而这种疯狂终究还是在十数颗血淋淋的神策军士兵人头面前被逐渐浇灭,当畏惧重新萦绕在士兵们心头之时,当所有人重新拾起丢弃的羽箭放回箭囊之时,仇士良却已在皇城耽搁了数个时辰之久。 而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抵达大明宫后庭,出西内苑经翰林门无疑是最佳选择,而入西内苑便必然要过玄武门。 这一次,仇士良没有迟疑,因为他知道时间对于自己来说已是一种奢求。 玄武门。 玄武门位于太极宫以北,大明宫以南,一道城门恰将两宫分隔开来,与其他诸门不同的是,玄武门只有一道城门,分别由左、右羽林军的左、右营飞骑担任戍卫之职,共约万人,各设骠骑将军一名,由此可见玄武门地位之重。 虽说李忱的骊山之行已带走了大部分羽林军,但对于玄武门这般的咽喉重地,却是一刻也不敢放松。 即便京城发生如此惊天之事,对于玄武门这万名守军来说,都也不过只是门外之事,他们要做的只是牢牢地守住此门,绝不让旁人踏入半步。 当然,这对于混进了西内苑的李漠来说,亦是如此。 李漠望着前方戒备森严的飞骑营,眉头不由得皱了皱。 一名死士向后看了看身后随行众人,有些犹豫地说道“少郎君,如此状况,莫说是杀仇士良,我们怕是根本出不了玄武门!” “若硬杀过去,可行得通?”李漠不假思索道。 随行死士闻言却是苦笑一声,道“若论杀人之法,小人倒算精通,但若说这战场上的引兵攻守之道,却是一窍不通!” “那便寻个懂的人来!” 那死士闻言随即冲身后众将嚷道“你们哪个懂得攻城,近前说话!” 众人闻言皆是面面相觑,他们追随萧良已久,虽说学得均是战场之上的杀人之法,但是对于排兵布阵、攻城略地的战术却是毫无涉猎,此时被问及此事,除了茫然无措之外,便再也答不出什么。 见状之后,那死士悻悻骂了一句,而后冲李漠无奈地摇了摇头。 李漠当即一咬牙,转身正欲下令进攻玄武门,却不料身旁死士望着前方玄武门惊呼一声。 “少郎君且慢!” 李漠闻言回望,只见原本只在城头戒备的守军突然增加了数倍之多,且城下守军仍在源源不断地涌上城头,虽因距离尚远听不到什么声音,但只看那些守军架势便知,定是有人前来攻城。 “定是仇士良来了!”李漠大喜。 如果说此前长安百姓感受到的是恐惧的话,那么此时此刻,充斥在他们心头的便只有绝望。 大中元年,正月二十五日,午时。 河朔联军、朔方军、凤翔军、金商军以及东都幾防五路共八万大军分别自开远门、延平门、安化门、明德门、延兴门、春明门好好荡荡涌入长安城、涌入朱雀大街、涌入了各条坊道,最终将太极宫与皇城围成了一只结结实实的铁桶,密不透风。 即便如此声势,而真正进城的不过只是全部兵力的一半,尚有八万大军守在京城外围,将这座旷烁古今的大唐都城生生围成了一方孤城。 对于长安城的百姓来说,没有人知道这其中的原委,更不知道哪个是好,哪个是坏。 深深的绝望如同一只洪荒猛兽,在咆哮声中摧残着长安百姓的身心。 而更令所有人都不曾想到的是,造成这一切的,不过是一名小小的幽州长史、行军司马。 当巨大的恐惧笼罩在整座京城时,李浈的心却并不轻松,尽管与李漠失去了联络,但他却知道自己依旧做不了更多。 “泽远!二郎果真在太极宫?” 匆匆赶来的郑畋有些怀疑李浈的判断是否正确,毕竟任何一个思路正常的人都不可能会有带着一千多人去妄图在数万神策军之内诛杀仇士良的荒唐想法。 更何况此人还是李浈自幼长大的兄弟。 李浈苦笑一声,道“换做你我必不会去,但二郎”说着,李浈看了看郑畋,无奈道“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闻言之后,郑畋想了想,幽幽说道“二郎骁勇,说不定真的” “你见过他?”李浈打断道。 郑畋摇了摇头说道“从未见过!” “那你怎知他骁勇?” “能做出此事者,非蠢即勇,既然不蠢,那定是骁勇了!” 李浈“” 二人正说话间,只见高骈与骨朵达二人拨开层层叠叠的围军,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不待李浈说话,骨朵达喘着粗气,连连摆手道“小矮李将军,俺与这高可是一路跑来的!日后可莫忘了与俺请功!” 高骈闻言紧接埋怨道“也不知哪个蠢材的命令,竟放了八万大军进城,我与老骨自通化门进来便是骑不得马了!若非绍懿持令引路,怕是再过两三个时辰都到不得此处!” 郑畋闻言苦笑一声,冲李浈扬了扬下巴,道“你说的蠢材就站在你面前!” 高骈闻言一愣,而后讶异道“泽远,这为何如此?你可知这八万大军进城一旦交战,连平日的三成战力都发挥不出!” 李浈随即指了指身后的皇城,道“仇士良就在此地,加上皇城与太极宫的神策军,怕是有十万之多了吧!” “十万?!”高骈闻言顿时痛心疾首般地嚷道“泽远,枉你在幽州也算是大小经历过不少战斗,怎还会犯如此忌讳!进城巷战比不得城外” “谁说我想要与仇士良交战了?”李浈直接说道。 “那那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网址77dus 第四百七十九章 玄武门从来就不是用来被攻的 李浈想了想,而后向着乐游原的方向看了看,轻声说道:“二郎这憨货已将我的计划全部打乱,若想救他,唯有将......” 李浈没有说完,但郑畋却第一时间明白了什么,不由惊呼一声道:“莫不是陛下已进京了?” “若非如此,你真当我有这么大的本事让这五镇节度、八万大军大军都听我使唤么?” 正在此时,郑畋的脸色猛地一变,急问:“泽远,你去过武库?” “去过!”李浈答。 “可将攻城用物一并毁了?”郑畋追问。 李浈木讷地摇了摇头,而后却是蓦地一愣,口中疾呼一声:“大事不好!”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李浈转而厉喝一声:“赵郎何在?” ...... 玄武门。 照常理来看,羽林军两万飞骑足以让这道城门变得牢不可破,但这仅仅是依常理度之。 当神策军士兵将整整七架笨重的“床弩”推至玄武门前时,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结。 众羽林飞骑相视而望,眼中流露出的惊恐早已是无以复加,这惊恐之中不仅仅是对于玄武门失守的担忧,更多的是对太极宫与皇城的担忧。 太极宫与皇城之内存有床弩之地唯有武库,也便是说,此时此刻的太极宫已彻底被仇士良所掌控。 羽林飞骑的职责只在守护玄武门,对于皇宫内外,乃至京城内外生的一切浑然不知,但当所有人看到这七架床弩之时,瞬间便已明白了一切。 武库之内虽存有的攻城用物数量虽不多,但诸如床弩、云梯、冲车之类的常规装备还是一应俱全的,而且太极宫与皇城共四座武库,其内的攻城用物若是集中到此,那么玄武门被破也只在旦夕之间。 而作为两宫之间的屏障来说,玄武门却并不具备应对大型攻城作战的能力,因为即便是武德九年那场震动天下的变故,太宗文皇帝也只是在玄武门前布下埋伏;而在中宗景龙元年,太子李重俊策动兵变,玄武门挡住的也只是数百人的叛军。 而今日,羽林军飞骑面对的不仅仅是数万神策军,而且还有四座武库所存的全部宫城利器,攻破一个小小的玄武门几乎没有任何悬念。 况且,驻守此地的“万骑”也并非那些真正经历过战阵厮杀的百战之兵,而是伴驾骑射的禁卫之军。 尽管左右万骑早已成为玄武门的专职戍卫,但无论如何也无法与仇士良的神策军相抗衡。 “文礼兄......以为该如何?”满脸虬髯的左营将军望着城下已是蓄势待的七架床弩,眼神中透出深深的无奈。 在其身侧,则是一名稍稍瘦些右营将军,脸色并不比其好上多少。 “若战,你我必死!若退......”右营将军苦笑一声:“呵呵,我没想过!” 闻言之后,左营将军劈手将一直握着的障刀扔到地上,右营将军瞥了一眼地上的刀,静静说道:“我方才若说退,你会杀我?” “会!”左营将军不假思索地答道。 闻言之后,右营将军在身后轻轻摆了摆手,只见十余名早已将羽箭搭在弦上的士兵轻轻驰弦恢复待命状态。 “看来,你我的心思倒是不谋而合了!”左营将军笑道。 “既如此......今日便让你我兄弟二人并肩作战吧!” 二人相对,拱手长揖。 但,礼未罢,箭已至。 七支长达近四尺的巨型箭矢,在十二石床弩强大的推力下,在空中出一道尖锐的呼啸声,裹挟着万钧之力向着玄武门的城门重重砸去。 嘭——嘭——嘭—— 随着七道震耳欲聋的声响,玄武门那两道厚重的门板出一阵轻颤,七支巨箭虽强,但却还不足以将城门就此砸开,只是箭头却已没入其内,再难撼动分毫。 似乎仇士良并不打算用云梯、冲车等物强行破城,因为当七支举箭离弦之后,又七支举箭已蓄势待。 只是此次,箭尖已是轻抬了几寸。 虽是几寸,但离弦之后便是城头哨楼所在。 左右二将见状厉声断喝:“今日我等,皆与此门共生共死!” 喝声方住,便只见前方七箭离弦前来,城门之上两侧的四座哨楼当其冲,床弩最强,但准度却是稍差了些,七箭之中只有三箭正中哨楼,但尽管如此,小小的木质哨楼在一击之下便已轰然碎裂。 其余四箭自守将头顶横空划过,直直地刺入后方西内苑的围墙之上。 七箭之后又是七箭接踵而来,只是这一次随之而至的还有一道漫天箭雨。 ...... 西内苑。 仇士良的进攻吸引了玄武门守军的全部注意力,以至于完全不曾觉,此时此刻身后正在迅靠近的一队身份不明的甲士。 嘭—— 一声沉重的响声之后,碎石四散而落,刺入城墙上的巨型羽箭被一只粗壮有力的大手轻松拔出,只剩下了一个醒目而深刻的凹坑。 “床弩!”李漠低声说道,眼神中透着深深的担忧之色。 “仇士良夺了武库,看来已是孤注一掷了!” “刚刚得到的消息,城外各路援军皆已进城,将太极宫与皇城围得结结实实!” 闻言之后,李漠轻笑,“阿兄还是不放心我!” “是否回去与李将军会合?” 李漠摇了摇头,道:“越是如此,我便越不能回去,阿兄自幼护我,今日总归要为他做些什么!” “嘿嘿,既然如此,那全凭少郎君安排便是,只是我等与仇士良有玄武门阻隔,如何去得?” 李漠轻笑,用下巴指了指玄武门,道:“我想他们此时应该需要帮忙吧!” ...... 玄武门。 密集的箭雨轮射,虽然尚未造成严重伤亡,但也守军完全无法起任何有效的反击,只能任由门外神策军步步推进。 十余辆冲车齐头并进,轰鸣的巨响已近在耳畔,只待冲车行至城门之下,城破便只在瞬息之间。 “将军!”正在此时,一名守军跌跌撞撞地登上城头仓惶禀报:“内......苑......后面......有人求见” 闻言之后,二将面面相觑,皆是一脸茫然,追问:“何人?所属何部?” “幽州李司马所属!” 第四百八十章 八成 “李司马?” “便是那个幽州” “正是!” “来人何处?”虬髯大将沉声问道。 “城下,已被兄弟们卸去兵刃围起来了!” 话音方落,虬髯大将当即言道:“文礼兄且候片刻,待我先去看看!” 言罢,虬髯大将不待引路便直接向城下奔去。 下得城去,只见数十名羽林军将士围作一团,正杀气腾腾地盯着一名壮硕少年。 “来者何人?”虬髯大将不待走近,便高声喝道。 “幽州李漠!” 李漠本不属行伍,此时只能报出李浈所属的幽州兵马。 言罢之后,虬髯大将早已拨开人群跨步上前,将李漠上下打量一番,厉声说道:“既属幽州兵马,因何至此?” 之所以有此一问,乃是因为此地实在太过封闭,即便听闻一二,所知之事也实在有限。 闻言之后,李漠指了指城外,道:“平叛!” “何人叛乱?” “仇士良!” 虬髯大将自然是明知故问,只是他不明白的是仇士良为何要叛乱。 “幽州兵马又因何身着禁军甲胄?!” 此言一出,众羽林将士手中横刀当即又握紧了几分,外围更是又多了数十支泛着寒光蓄势待发的铁箭。 只待一声令下,李漠便再无生路。 显然,李漠无法解释得清这一身禁军甲胄的来由,毕竟这不是一两句话便能够说得通的。 李漠性虽直,但却也不蠢,自知无法说得圆满,也便不再解释,指了指对面城外,道:“将军若再耽搁下去,只怕玄武门必破!” “你又如何证明自己不是叛军?事关宫城安危,某不得不问清楚!”虬髯大将紧接着问道。 “还请将军移步哨楼一观!” 言罢,李漠自行卸去甲胄,笑着冲虬髯大将做了个请的姿势。 见虬髯大将面色犹豫,李漠又道:“将军不敢?” 虬髯大将闻言登时大怒,道:“某便是连死都不惧,又怎会怕你?” 言罢之后,虬髯大将挥手示意左右散去,而后引着李漠登上一座哨楼。 只见李漠伸手一指前方,笑道:“将军请看!” 虬髯大将顺势望去,只见三队骑兵正列队整齐地候在远处,不由得面色大变,正欲说话,却只听李漠抢先说道:“我若为叛军,将军与这羽林军万骑此刻怕是会更忙些吧!” 虬髯大将的脸色阴沉地望着李漠,久久不曾开口。 被人如此紧迫地盯着,李漠虽然觉得有些不舒服,但也只得学着李浈的样子,努力地笑颜以对,只是那笑看上去要比李浈难看了许多。 “你究竟是何人?”虬髯大将竭力地想从李漠的脸上寻找些什么。 “家父幽州刺史李承业!” 闻言之后,虬髯大将面色一紧,问道:“李浈与你” “家兄!” “逆贼,李浈骊山行刺陛下,你竟还敢来此!” 说罢之后,虬髯大将伸手正欲抽刀,却不料李漠抬手便将其手腕抓住,任虬髯大将如何挣脱,竟是再也无法动弹分毫。 一时间只觉右腕似被一只人肉铁钳牢牢夹住,似有万钧之力让自己的骨肉筋脉无限地接近碎裂的边缘。 右腕极度吃痛,虬髯大将本能地伸出左手去钳制李漠颈部要害,却见李漠微微一侧身,顺势又将其左手一并抓了过来。 仅仅瞬息之后,李漠仅靠一手便将虬髯大将双手牢牢控制,若想取其性命,也只在一念之间。 李漠轻声说道:“将军,我已说过,今日我只是来帮忙的,至于其他,且容我事后再做解释!另外陛下还没死,说不定此时已进城了!” 说罢之后,李漠的手稍稍放松了些,虬髯大将这才将手挣脱开,双腕的剧痛依旧难掩脸上的欣喜之色。 “陛下果真还活着?” “我若有歹心,今日便不会孤身前来!还请将军相信李漠!” 正说着,又是一轮箭雨袭来,若非此哨楼位置偏僻,怕是也在劫难逃。 虬髯大将心中此时再无疑虑,对李漠一拱手,道:“你随我去见闫礼将军!” 当二人登上玄武门城头时,城下早已是杀声四起,尤其冲车的隆隆之声更是振聋发聩。 待将李漠之言复述一遍之后,右营将军望着李漠沉思良久。 “文礼兄,或许今日有些话说得不合时宜,更有负圣恩,但如今城破已成定局,既然李漠兄弟愿来趟这条浑水,你我又何必拒之门外!” “你信他?” 虬髯大将点了点头,道:“信!” 闻言之后,李漠叉手施礼,不待开口,便只听闫礼直接问道:“我想知道你有何退兵之策?若只凭你那三千精骑,怕是无济于事!” 李漠闻言莞尔一笑,道:“我方才上来时看到了一件兵器!” “哦?是何兵器?”二人略感讶异。 “陌刀!” 半年的时间并不算长,尤其对于一位武者而言,相对于旁人动辄数十年的习武生涯来说,半年的时间或许可以忽略不计。 但对于李漠这般对武力拥有着绝对天赋的少年来说,半年的学习或许达不到什么精绝天下的程度,但杀人,却已足够。 更何况,其师从有着旁人无可比拟的优渥条件。 天下剑,这个名字便足以说明一切。 然而世人皆知天下剑的剑术精绝天下,但鲜有人知的是,天下剑真正精绝天下的并非是剑。 乐游原。 李忱握着手中的一方绢布,望着上面歪歪斜斜的几行小字,脸上现出一抹淡淡的笑。 “仲离,你可知朕为何不愿迟迟现身?” 萧良想了想,很诚实地答道:“不知!” “朕想看看,这些年来你训练的那些死士究竟有何本事!” “那便等着!”萧良道。 “等?”李忱大笑,扬了扬手中的绢布,“李浈可不愿让朕在这里等着看戏!” 见萧良沉默不语,李忱又道:“他说李漠带了三千死士去诛杀仇士良,呵呵到底是初生牛犊,若依朕看,这李漠此去怕是羊入虎口,生机无存了!” 闻言之后,萧良却是依旧一脸平静,道:“不,八成!” “八成?呵呵,这又有何区别?”李忱满脸犹疑。 萧良紧接着又道:“八成的把握诛杀仇士良,然后活着回来!” 第四百八十一章 执意如此 皇城之外,除了郑畋与高骈等人外,没有多少人知道李浈就这么围在太极宫与皇城外究竟意欲何为。 若论兵力,此时各路大军的数量已远远超出太极宫内的神策军; 若论战力,除了东都幾防与金商军之外,其他几路大军的实战能力与经验更是丝毫不输神策军。 而且这几路大军实际意义上的指挥者都不曾进城,只是象征性地派了几名低阶裨将,这便等于将自家兵权全部交到了李浈的手中。 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此时的李浈拥有大唐境内绝大部分藩镇都无法超越的强大兵力。 强大到足以左右大唐的皇权更迭。 但即便如此,李浈依然选择按兵不动,只这么不声不响地围着,只是脸上的焦躁之色变得越发严重。 李浈望着乐游原的方向已经许久,就这么站在原地,搓着手,一言不发。 “回来了!” 王计惊喜的声音将所有人从的视线从高高的围墙上拉回到了马蹄声传来的方向。 不待赵郎下马,李浈便跨步上前,“如何?” 但旋即,李浈便从赵郎的脸上找到了答案,不由现出难以置信之色。 “陛下不肯?” 赵郎苦涩地摇了摇头,“陛下什么都没说,只让我回来复命!” “什么都没说?”高骈一脸怀疑地望着赵郎。 便是郑畋也是一副不可思议之状。 李浈的要求并不过分,而且李忱的现身对于快速稳定朝局有着决定性的作用,甚至说兵不血刃生擒仇士良也并非没有可能。 但李忱却为何如此?甚至连一句暗示都不曾给予。 李浈向后踉跄几步险些栽倒,眼神中是不解,更是不忿。 “几时了?”李浈缓缓开口,在这一刻只觉从未有过的疲惫涌上心头。 “再过半刻便是申时了!”郑畋轻声答道。 “申时玄武门已快被攻破了吧!”李浈倍感无力。 “管他破不破,若俺手中有这些兵马早便进去了!”骨朵达愤怒地将狼牙巨棒砸在地上。 闻言之后,郑畋厉声叱道“莫要胡说!这里是太极宫,没有陛下旨意,便是里面被人一把火烧了旁人都不得入内,更何况此时还要引着数万兵马进入!” 此时高骈满脸无奈地叹道“是啊,若冒然进去,便是最后平叛成功,便是遮住了幽幽众口,在陛下心里也总是会留下一条无法填补的沟壑!” 说到此处,高骈稍稍一顿,继而缓缓又道“即便泽远身份特殊,对他来说也依然有百害而无一利!” 话音方落,郑畋忙向高骈使了个眼色,生怕其不经意间将李浈皇长子的身份说漏了去。 忙道“千里兄慎言!” 李浈,始终紧闭双目沉默不语。 骨朵达却是不以为意,一步跨至李浈跟前,嚷道“再不进去,你那兄弟怕是活不成了!” 闻言,李浈蓦然睁开双目,望着郑畋与高骈二人说道“台文、千里,可还信我?” “信!” 尽管郑畋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但还是不假思索地应道。 高骈随即附和道“若不信你,我便不会跟来了!” “好!” 李浈用力地点了点头,而后转向皇城,缓缓说道“高骈听令!” “在!” “命你引兵三千,攻含光门!” 高骈微微一愣,而后拱手应道“得令!” “郑畋!” “在!” “引兵五千,攻朱雀门!” “骨朵达,引兵三千攻安上门!” 言罢,二人各自领命,而后郑畋稍有迟疑,正欲说话,却只见李浈摇了摇头,道“我知道台文兄想说什么!” “那为何执意如此?” 郑畋很难理解李浈此时的举措,此三座大门为进入皇城的正门,无论坚固程度,还是防御力量,都已不是一句“易守难攻”可以概括的。 仇士良只需派几百人守在城头,便足以抵御自己这八万大军,更何况己方根本就不曾准备任何攻城之器。 而李浈原本的计划是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将仇士良的神策军团团围在其中,只待皇帝老爹圣驾亲至,便可将神策军的心理防线彻底摧毁。 但此时看来,自己这皇帝老爹似乎并不打算帮助自己,倒更像是一个兴致勃勃来看戏的局外人。 这让李浈感到无比愤怒,从未有过的愤怒。 或许在李忱看来,任何人都可以是自己手中的一步棋,又或许在其眼中,亲情永远都是可以随时放得下的。 但这却正是李浈的底线,若不触碰,一切自有可能,而一旦触碰到了这个底线,纵是将这天下搅个天翻地覆也在所不惜。 正如此时,或许没人在乎李漠的生死,虽非同胞兄弟,但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感情甚至已远远超越了李浈与李忱的父子之情。 越是无人在乎李漠的生死,李浈心中的愤怒便越强烈。 “因为他是我在这个世上不多的亲人之一!” 李浈笑着回答郑畋所问,那笑容看上去如此可怕。 “可你清楚,我们没有任何攻城器具,纵有八万兵马,一时半刻也依然无法攻进去,而仇士良却随时可以攻陷玄武门见到李漠!” 郑畋虽然了解李浈,但依然试图挽回些什么。 李浈看了看郑畋,缓缓说道“有些事,做与不做总是会有很大的区别的!” 郑畋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转身领命而去。 “秦椋可在!” 待郑畋走后,李浈轻声唤道。 “在!”一直守在李浈身旁不远处的秦椋应声上前。 “除此三座正门之外,尚有何处可以直接进入太极宫?”李浈问道。 秦椋不假思索道“皇城西侧芳林门,可直接进入禁苑,再由禁苑可绕至玄武门以北!” “只这一条路?”李浈追问。 秦椋摇头答道“不止这一条,但最直接也最容易的只有这一条,但李漠应该不知道!” 李浈点了点头,道“是啊,他并不清楚京城布局,但若在京城里抓一个熟悉的人却很容易!” 秦椋转而问道“将军若想绕过去,秦椋愿做先锋!” “你不怕?圣驾就在乐游原,但我并没得到任何攻打太极宫的旨意!”李浈问。 “怕!”秦椋答,“但将军方才说的话,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同胞兄弟!” “哦?他在何处?” “死了,两年前在凤州死在吐蕃人手里了!”秦椋的语气略带悲怆。 “哦”李浈点了点头,“今日之事自有我一人承担,你只是奉命行事!” 秦椋正欲说话,却只见李浈摆了摆手,道“能否攻入太极宫,便只看你了!” 网址77dus 第四百八十二章 陌刀阵 秦椋没有说话,只是向着李浈微微一叉手,正欲转身离去时,却只听李浈又道:“你可想过报仇?” 秦椋转身望着李浈,有些不解。 “你可曾想过找吐蕃人报仇!”李浈又道。 闻言之后,秦椋已是再也抑制不住,眼泪汹涌而出,用力地点了点头。 “跟着我,那个日子便不会太久!” 言罢,李浈摆了摆手便再不发一言。 ...... 玄武门。 当看到那两扇已布满残矢断箭的两扇城门缓缓开启的一刹那,门外神策士兵刚刚扬起的角弓不自觉地微微一沉,甚至已行至门外不远处的冲车都稍稍后退了一些。 随后接踵而至的欢呼声如雷鸣般响起在这方天空之下。 “这是终于要投降了吗?” 这个强烈的念头不约而同地闪现在每个人的脑海之中。 甚至就连仇士良的脸上都泛起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笑。 似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不过,翘首以盼的神策士兵却久久不曾看到城内再有任何响动,玄武门的两扇大门就那么孤零零地悬在那里,如同两位满目疮痍、瘦骨嶙峋的老者,将倒未倒,却又满脸倔强地望着所有人。 蓦然。 嘭—— 铁蹄落地,山崩地裂。 紧接着,隆隆之声如海啸般自那两扇大门之内席卷而来。 待众人再抬眼看时,却只见千逾玄甲铁骑已是疾驰而来。 即便面对城外于己十数倍的神策军,亦不曾有丝毫犹疑,更不曾见半分胆怯,有的只是无尽的战意,与不竭的杀意。 仿若只为赴死而来,但求杀人而往。 完全不像是为了脱困而战,倒更像是单单只为了杀人而战。 “他们......要做什么?” “放他们进来,快些解决便是了!” 仇士良垂着眼皮,语气听上去有些疲惫。 片刻之后,一阵急促有序的鼓点骤然响起。 “结阵!” 军令既出,原本身在后方的槊兵随即穿插而上,同时箭手与弩兵向后齐齐退去,两侧翼向前压上而中路后撤,只瞬息之间便已形成一个“u”型军阵,只待玄甲铁骑冲杀进来,便可将其迅速围在军阵之中。 但就在神策军阵变化的同时,玄甲铁骑也随即由冲锋阵型迅速展开,形成“一”字阵型。 显然,以这种阵型来冲锋是个极其愚蠢的决定,即便初入战场的将领都不会犯此禁忌。 但事实如此,玄甲铁骑就这么排成长长一列向一脸茫然地神策军阵冲了过来。 “弓弩准备!” 只待玄甲骑兵踏入一百五十步之内,迎接他们的便是足以洞穿铁甲的强劲铁弩。 而六十步之内则是紧列弩兵之后的箭手,更有长槊穿插其中,形成四道密不透风的坚固防线。 尽管如此,玄甲铁骑依然不见有丝毫变化,固执地保持着一字长蛇冲锋而来。 “弩射!” 一百五十步转瞬即至,一声军令之后,千弩齐发,夹杂着呼啸的风声无情地刺入玄甲铁骑的胸铠之内。 一时间鲜血迸射,战马连带着骑兵哀嚎地跌落在地,只一轮弩箭,便有百余名骑兵再也无法起来。 尽管由此造成的队列缺口被迅速填补,但已近在咫尺的神策士兵还是看到了一些什么。 就在玄甲骑兵身后不远处,一道黑色的人墙正在飞速狂奔、挺进。 而令所有神策士兵心中为之一震的,却是那道人墙中一把把高高扬起的长刀。 “那......是......是陌刀!” 只在一瞬间,原已结好阵型的神策士兵骤然炸裂开来。 陌刀未至,阵型已乱。 “快......放箭!” 短暂的混乱之后,终是有人想起了后方箭手。 但,箭虽在弦,却再也没了六十步的机会。 玄甲铁骑迅疾如风,转瞬之间便已杀至跟前,区区箭手再也挡不住横扫而来的长槊和战马的铁蹄,只得四散后撤。 而箭阵大乱直接导致身后的槊兵面对并非敌人,而是回冲而来的箭手。 自此,唯一能够对铁骑构成威胁的槊阵也随之崩溃。 只几个来回之后,玄甲铁骑已将神策军的阵型彻底打乱,短时间内再也无法构成有效反击。 另一方面,又因玄武门东侧北海池的阻挡,这便使得数万神策军不得不全部收拢一处。 无疑,收拢兵力之后的神策军看上去拥有万夫莫挡的声势。 然而这样的阵型一旦被打乱,那么造成的便是无可收拾灾难性的局面。 若放在平日,仇士良断不会犯这种愚蠢的错误,但仇士良做梦都不会料到玄武门守军竟还敢主动出城反击,不仅如此,无论这从天而降的玄甲铁骑,还是勇猛无匹的陌刀阵,都让仇士良更加措手不及。 终于,玄甲铁骑停止了继续冲杀,迅速让出了一条通道。 而在通道的另一头,则是早已严阵以待的陌刀阵。 “杀!” 数百手持陌刀的玄甲步军齐齐发出一声怒吼。 其声震天,其势如虹。 紧接着,由三百逾玄甲士兵组成的陌刀军阵就这么齐头并进而来,因陌刀沉重,所以行进速度并不快,但每前进一步,都卷积着无可披靡的狂暴杀意。 如同一堵行进着的城墙,摧毁着前方阻挡着的一切。 而李漠,便在其中。 身长八尺的魁梧少年此时看上去格外耀眼,周身紧绷着的肌肉将一身略显局促的铠甲撑得几欲爆裂,唯有手中扬起的陌刀,始终散发着凌厉而又让人绝望的熠熠寒光。 仇士良被极度收拢的神策军士兵紧紧围在中央,虽退不得,但却又足够安全。 而此时的仇士良心中所想的却并非是如何逃离,而是这些手持陌刀的士兵究竟从何而来。 陌刀,作为大唐军队战场上的绝对杀器,曾经令无数敌人肝胆俱裂,几乎拥有着不败的辉煌战绩。 但自安史叛乱之后大唐国力衰微,兵员素质也不复初唐时的鼎盛,而陌刀对于士兵的要求极高,虽不说万里挑一,但百里挑一总是不为过的。 同时陌刀造价百贯以上,而一把横刀才不过两贯钱,一匹上好的战马也不过一百贯钱,如此巨额,足以在京城购置一处宅院。 以此时大唐国力是无论如何也承受不起的,所以包括各地藩镇在内,陌刀的身影已近乎绝迹。 而此时眼前的这些陌刀兵,不仅刀法娴熟,对阵临敌更是不见半点慌乱,绝非临时凑数之用,倒更像是习练多年的百战老兵。 想到此处,仇士良心中不得不泛起一丝寒意。 显然,陌刀这种作为大唐绝对禁止民间私有的武器,而各藩镇乃至两衙禁军都无力装备的重要兵器,同时又能够在自己完全不曾察觉的情况下训练出如此强悍的士兵。 能做到这一切的便只有一个人。 皇帝李忱。 也只有李忱才能做到这一切。 仇士良的内心第一次感觉到了濒临死亡的寒意。 第四百八十三章 弃门而出

“李将军,此地乃是芳林园,东侧便是西内苑,这也是不经过皇城直接抵达西内苑的唯一一条路!”秦椋躬身说道。 李浈回身望着空荡荡的芳林门,眉头微微一皱,道:“既然如此,那为何这一路走来不曾见到一兵一卒?” 秦椋忙道:“原本此地是左右神武军驻守,此事之前被仇士良调至大明宫东侧的禁苑软禁,而后经将军妙计得救,再被何将军带去攻打通化门、春明门,紧接着又佯败退至龙首原,所以......” 闻言之后,李浈微微点了点头,幽幽说道:“何将军......此时应已入东内苑了吧!” 秦椋却是一愣,诧异道:“进......东内苑做什么?” 李浈看了秦椋一眼,神情略显严肃,但还是进而说道:“东内苑毗邻后宫,倘若我等无法阻止仇士良入大明宫,那么何将军便是那个可以拯救大明宫的人!” 秦椋闻言恍然大悟,道:“将军深谋远虑,竟谋划得如此周详!” “呵呵,深谋远虑?......那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孤家寡人一个!” 显然,李浈此言带着些怨气,秦椋自然知道这怨气何来,但却一时也不该说些什么,只轻轻说道:“陛下隐匿不出,想必自有道理,将军也不必担忧,玄武门尚有两营羽林军驻守,仇士良想要短时间内攻破也绝非易事!” “是啊!”李浈长叹一声,道:“可是......他跑去玄武门本就不是为了守住那里!” “唉!”秦椋轻叹一声,便不再多言。 ...... 玄武门外。 陌刀阵悍勇无匹,于骑兵让出的通道迅速穿插而上,只向着神策兵最密集之处凶狠挺进。 李漠并不认识仇士良,不仅如此,跟随而来的众死士更是无人认得,而仇士良闯宫更不可能带着幡旗战车,此时身处神策士兵的重重包围之内,想要在这人海之内迅速找出其人,几乎没有任何可能。 陌刀军阵就这么毫无目标地冲入敌军之内,虽挡无可挡,但却总有力竭之时,待到彼时,仇士良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将李漠等人尽数斩杀。 显然,这看上去并不是个好主意。 尽管仇士良的内心曾出现过一丝丝慌乱,但当其环顾四周,心中却又立即平静了下来。 “好一队猛士!”仇士良不得不承认,远处那三百陌刀士兵所释放出的杀意已远远超过自己身边这群神策兵。 但面对人数的绝对优势,仇士良相信,等待他们的注定是尸山血海。 “只是......不能为我所用,可惜了......可惜了......”仇士良兀自叹道,而后向左右挥了挥手,“速战速决!” 不曾拒步临刀,便永远无法体会那种无力抗拒的绝望。 正如此刻,身在后方的神策士兵,永远无法体会到那厚重的陌刀在自己面前狠狠劈砍而下的绝望。 那种手中的横刀还未及挥出,便已先被紧紧挤在一起的自己人掣肘的愤恨和无助,使得陌刀之下的神策士兵再也无法生出拒敌之意,唯有不停地向四周散去,而后毫无理智地后退。 但如此一来,却又造成了面积更广的混乱,如同水中涟漪一般迅速扩散开来,最终连仇士良都被拥挤着不断退却。 此时玄武门城头之上,羽林飞骑左右二营的两名将军正一言不发地盯着那堵正在缓缓行进的陌刀人墙,口中无言,但心中却早已澎湃万千。 “不愧为大唐第一神兵,陌刀果真所向披靡!”虬髯大将见状不由啧啧称叹。 闫礼微微点了点头,紧接着又道:“陌刀再利,终归还是要看谁是捉刀人!” “嗯,李承业这一双子嗣,一文一武,怕是在整个大唐都难找出第二家来!” “只是这李漠虽神勇,但神策军终归太过庞大,单凭一己之力终究还是差得太多!” 闫礼说着,眼中似有精光闪烁。 虬髯大将闻言后摹地一拳砸在城墙之上,口中骂道:“只恨职命在身不敢擅离,否则我定要与那少年并肩而战!” “职命?”闫礼轻笑一声,“你我的职命是保玄武门不失,仅此而已!” 虬髯大将闻言一怔,而后猛地抬头望向闫礼,随即眼中闪烁出同样的精光,“若是失败,你我便再无活路!” “出城进攻也好,驻守原地也罢,只要失败,你我必将战死,我们,还有退路么?”闫礼反问。 虬髯大将稍稍一滞,而后大笑道:“今日,我便与文礼兄战个痛快!” ...... 陌刀阵依旧在向前缓缓挺进,只是已隐隐现出力竭之兆,李漠虽不认得仇士良,但他知道,只要一往无前,终究还是有些胜算的。 混乱的神策军阵早已没了先前的那般气势,但终究人数众多,便是放下兵器任由李漠去杀,最终倒下的依旧还是李漠。 饶是李漠天生神力又能如何?只要是这肉体凡胎,便有无以为继的那一刻。 而此时的陌刀阵,已是完全凭着心中的执念缓缓前进,不断扬起又落下的刀锋,依旧在收割着敌人的生命。 仇士良看在眼中,心中泛起的滔天巨浪似乎也随着陌刀阵的前进速度而慢慢平息。 陌刀虽强,但终究还是人力驱使。 “传令下去,有诛杀此人者,赏钱万贯,爵升一级!” 仇士良望着前方那名犹如天神下凡般的神勇少年,厉声说道。 话音方落,仇士良张开的嘴还不曾闭上,便只见铁蹄之声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来自前方,来自玄武门内。 循声望去,仇士良心中不由苦笑一声,伸手轻轻摘下头上兜銎,口中喃喃说道:“果真还是天不助我!” 只见玄武门之内数列铁骑鱼贯而出,向着陌刀阵两翼冲锋而去。 军令如山,凡守城将士不得随意出击,更不可弃城而出。 等待他们的也许是功过相抵的胜利,也许是无可挽回的失败,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是英雄,大唐的英雄。 援军的突然到来,使得陌刀阵的压力骤然减轻数倍,眼见如此,烈火般的昂扬斗志重新熊熊燃烧在陌刀阵内每个人的心里。 “李漠!”虬髯大将驱马行至李漠后方,挥刀向前一指:“那便是仇士良,我与闫礼二人由两翼突进,将仇士良赶出来,而后便看你的了!” 第四百八十四章 一人一马

李漠循着虬髯大将所指望去,只见仇士良发髻散乱地被神策士兵包围在人群最深处,模样显得有些狼狈,此时正巧与李漠的目光相对。 李漠冲着仇士良嘿嘿一笑,也不管其听到与否,口中高声吼道:“今日我必取你狗命!” 言罢,李漠转而向虬髯大将说道:“将军可否给我一匹好马!” 虬髯大将闻言竟毫不犹豫地拍了拍胯下战马,而后翻身落地“此马,不知少郎君可满意否?” 李漠大笑,也不答话,扬了扬手中陌刀冲虬髯大将说道:“将军可使得此刀?” “少郎君莫要小看了本将!” 话音方落,只见李漠扬手一甩,二十余斤的陌刀竟是被轻松扔了过去,虬髯大将见状心中一凛,刀手相接之时只觉双臂仿若受了百斤之力,身子竟是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五步,这才将陌刀之力尽数卸了去。 虬髯大将不由暗自称叹:“此少年臂力竟是雄厚如斯!” 只见李漠翻身上马,顺势抽出腰间横刀,冲虬髯大将笑道:“将军只管在此拖延些时间,待我去取仇士良狗命!” 虬髯大将也不阻拦,朗声笑道:“哈哈哈哈,少郎君若有还命回来,本将定与你一醉方休!” 言罢,李漠手中横刀微微一侧,用刀身狠狠地拍在马臀之上,战马吃痛下,口中长嘶一声而后双蹄高高扬起,也不管前方槊利刀尖,只管闷着头踏着地上的尸身猛冲而上。 “哈哈哈,真个少年英雄!”虬髯大将纵声大笑,手中陌刀毫无技巧地向前横扫而去。 如果说陌刀军阵像一把无坚不摧的铜锤的话,那么骑兵便是一把可刺穿一切的利剑。 每当战斗陷入一片胶着之时,一支突如其来的骑兵,往往足以扭转战局胜负。 神策军骑兵虽较这万骑拥有更丰富的经验和搏杀技巧,但在这皇城之内终究无法发挥太大用处,战马反倒成了一种拖累。 只是仇士良万没想到,这小小的玄武门竟成了自己最大的障碍,更不曾想到守门的万骑竟会弃门主动出击。 是啊,这一场策变中出现了太多的意料之外,便是仇士良这等人物也事事落了下乘。 十年前,仇士良与鱼弘志策划了甘露之变,诛杀郑注、李训等百余名朝廷重臣与李唐皇室;十年后,仇士良故伎重演欲再控朝廷,只是朝廷之上再没了郑注、李训之辈,龙榻上坐着的也并非文宗李昂。 十年前那一夜,李唐皇室将其视为奇耻大辱,十年后的这一日,李氏皇族再次面对相同的朝堂巨变。 只是结果,或许还是个未知。 显然,对于此时的李漠来说,虽说此番取仇士良性命志在必行,但万骑的到来无疑为自己增加了更多胜利的筹码。 而对于仇士良来说,既是孤注一掷,便不再有更多选择,自己已在玄武门外拖得太久,此时万骑主动出击,却也为自己敞开了那两扇通往胜利的大门。 仇士良的眼中迸发出一抹火热,此时他的眼中除了玄武门便再无其他,哪怕危险正在步步逼近。 “传令,兵分三路,两侧翼向玄武门迂回而进!” “仇公,若是如此,那左右万骑便无可阻挡了!”身旁裨将失声说道。 仇士良冷笑一声:“那便要看谁的运气更好些了!” 仇士良所言不错,此时比拼的已不再是谋略,而是纯粹的运气。 若神策军率先攻入玄武门,那仇士良便可安然无虞,若左右万骑率先冲杀过来,那仇士良便再无生还的可能。 将令既出,左右两侧神策军士兵原本凌乱的阵型终于稍稍有了些改变,毕竟躲开对方骑兵终究要比搏命拼杀更容易些。 眼见对方避而不战,冲杀正酣的闫礼不自觉地回头望去,只见神策军两翼如潮水般向着玄武门扑去,甚至已隐隐看到几人率先进得门去。 闫礼随即大吼一声,“众将快随我回防!” 虬髯大将闻声望去,心中顿时吃了一惊,万没想到仇士良竟敢冒着暴露自己的危险而直取城门,正欲随闫礼回防,却正看见前方李漠已是冲至距离仇士良不足百步。 当即咬牙心中一发狠,冲侧翼骑兵吼道:“尔等务必护那少年周全!” 言罢之后,手中陌刀挥得更猛,只是双臂力道始终不如李漠,只数十个横扫之后,便已有力竭之像。 饶是如此,虬髯大将也不敢有丝毫怠慢,因为他知道,即便闫礼回防已无回天之力,玄武门的得失已尽在那少年郎一人肩上。 却说李漠陌刀技惊四座,便是马上功夫也是过人一筹,手中陌刀变做横刀,双臂没了重量的束缚,竟是显得更为灵巧。 而李漠也不管左右,只一味将挡在自己前方的神策士兵劈砍倒地,故虽然已近仇士良不足百步,但无论自己双腿还是胯下战马,都已是血肉模糊。 但越是如此,那战马竟越是不敢止步,是不是扬起前蹄将地上的尸身踏得血肉四溅。 远远望去,这一人一马竟如恶魔一般狰狞可怖。 即便如此,仇士良的视线也始终不曾在李漠的身上,因为他已看到玄武门内涌入的神策士兵,甚至看到了城头之上那面摇摇欲坠的神策军军旗。 仇士良的脸上逐渐现出一抹舒心的笑,而就在此时,却只听身侧数名裨将齐声惊呼:“仇公速去!” 然而话音刚落,仇士良却只见眼前一片猩红,甜腻腥臭的味道在仇士良唇间瞬间蔓延开来,紧接着便是身旁一名裨将绝望的呻吟之声。 “仇......公......快走!” 望着那名裨将似连非连着的脖颈,仇士良抬头望去,只见一名壮硕异常的少年披着满身的鲜血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几乎就在同时,仇士良身侧数名裨将及士兵将其团团护住,同时向后迅速后撤。 就在此时,李漠胯下战马却是再也无法支撑,轰然栽倒在地,口鼻中不断涌出鲜红的血液,瞬息之后便再没了生机。 李漠顺势一倒,百余斤的身子重重砸在一名神策士兵的身上,就在这士兵倒地的一刹那,李漠左手一伸,竟是准确无误地自其腰间箭囊抽出一支羽箭。 而后只见李漠就势猛然一掷,羽箭如毒蛇一般直奔仇士良身旁一名士兵面门。 李漠本就臂力过人,掷出这支箭虽不如角弓所发那般迅捷有力,却也让人猝不及防挡无可挡。 只见那士兵闷哼一声猝然而亡,众人见了脸上更为惊惧,便是赶来的万骑士兵,心头也是不由为之一震。 世上竟有人恐怖如斯。 满脸鲜血的李漠,狂吼一声挥刀遥指仇士良,道:“今日李漠便来替阿兄取你狗命!” 第四百八十五章 一刀两命

仇士良微微眯着双目,似要努力地看清眼前这少年,但越是如此,目光便越是变得迷蒙,于是他用力地揉着眼睛,努力让自己变得澄明如前。 李漠犹如神将般的出现,让仇士良身旁的一众裨将顿时方寸大乱,但终归是久经沙场的百战老兵,虽方寸已乱,但却依旧将仇士良牢牢护在身后,不肯离开半步。 尽管自知绝不可能在那少年手中走上一个回合,但却依旧甘愿赴死。 或许这便是兵卒们的宿命,明知这是一条错误的路,但却依然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这便是命,更是运。 李漠瞪着一双血红的双眼,双臂似要将横刀扬至天际,“挡我者死!” 言出,刀落。 同时落下的尚有苍穹中的一道炸雷。 然而当震耳欲聋之后,却是两道如泉涌一般的血幕。 紧接着,两具毫无生机的尸体轰然倒下。 一个是挡在李漠前方的裨将,一个是被裨将挡身后的仇士良。 一刀,两命。 一代权宦就这般死在少年李漠的手中,曾掀起了无数腥风血雨,让朝中无数权贵畏之如虎的仇士良,也终究经不起刀锋之利。 “仇公!” 众裨将见状顿时惊呼一声,同时转过头面目狰狞地瞪着李漠挥刀而去。 仇士良已亡,单凭着一口怒气撑着的李漠却是迅速脱力,身子一晃重重向后栽倒在地。 幸而身后几名万骑骑兵用身子抵住,同时周遭万骑士兵迅速将几名裨将的横刀挡了下来,这才堪堪救了李漠一命。 仇士良虽亡,但靠这几名裨将终究无法迅速传令全军,于是眼下的神策军该冲锋的依旧在冲锋,该攻打玄武门的也依旧在攻打玄武门,甚至隐隐已有重组阵型的迹象。 而左右万骑也终究无法前后兼顾,以至在神策军兵力占绝对优势的情形下,逐渐陷入困境。 ...... 当身处禁苑内的李浈看到前方玄武门城头的那面神策军军旗时,心中不由猛地一沉。 “玄武门......破了?!”秦椋瞪大了双眼结结巴巴地说道。 李浈只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对于此刻的他来说,玄武门的得失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李漠的生死。 啪—— 马鞭炸响之下,胯下战马如电一般向玄武门的方向冲去,秦椋等众兵将更是不敢怠慢,如海啸般地紧随李浈之后。 与此同时,高骈、郑畋、骨朵达三人先后自含光门、朱雀门与安上门攻入皇城,毕竟面对长安城内集结的数十万勤王大军,饶是神策军再能征善战也无法生出抵抗之心,所以面对三人的进攻,根本无法形成有效战力。 而三人攻入皇城之后,也不敢有丝毫停留,由广运门、承天门与长乐门直取宫城,而此三门的神策守军更是在毫无抵抗的情形下便直接后撤,将三门拱手让了出去。 见状之后,高骈三人也便一路跟着行至玄武门前,因为攻城出奇的顺利,三人带兵到玄武门时,竟与抄近路的李浈不遑多让。 当看到玄武门已是一片大乱之后,李浈努力地向四处张望着,却始终不见李漠身影,不仅如此,就连李漠带去的数百名死士也毫无踪迹。 这让李浈本就沉重的心变得更加急切,因为种种迹象早已告诉自己,李漠怕已是凶多吉少。 秦椋等人将李浈护在中央,不时将砍来的冷刀尽数挡去,同时不断地抓来行至身旁的万骑士兵,询问那个叫做“李漠”的少年。 但无奈,万骑士兵虽知道有一勇武少年,却不知其姓甚名谁,李浈问来问去却也终究问不出个结果。 “二郎!”李浈嘶声狂喊,汹涌而出的泪水顿时让双眼变得朦胧不清。 李浈用力地揉着眼睛,却有更多的泪水涌了出来。 秦椋从未见过李浈如此狂躁脆弱的一面,不免吓得有些不知所措,只能不断地抓住来往士兵,不断地重复那个叫“李漠”的名字。 ...... 当李漠体力不支陷入昏迷时,周遭的神策士兵也终于幡然醒悟,那个如杀神般的人也终究只是个人,任其蛮力过人,也终究有用尽的那一刻。 或许,他也扛不住一刀吧。 想要护主李漠回撤的万骑士兵终于还是陷入神策军的重重围困,这让方才被杀得狼狈的神策士兵顿时变得疯狂起来,无数的横刀长槊不顾一切地砍刺在万骑士兵的战马和身体上,甚至自己的同袍身上。 一名又一名的万骑士兵瞬间便已粉身碎骨,鲜红的血柱一个又一个地喷薄而出,将整个世界映染得妖艳无比。 ...... “李漠在何处?!” 李浈终于靠着那身羽林军铠甲认出一名跟随李漠的死士,当即怒声问道。 手持陌刀的死士看上去早已奄奄一息,血肉模糊的脸颊早已辨不出眼耳口鼻。 死士没有说话,也无法说话,只抬起手艰难地指向了一个方向,然后便再没了呼吸。 李浈将死士的尸体轻轻放在地上,自地上捡起一把横刀发狂似地朝着那个方向跑去。 “所有人跟着李将军不得恋战!”秦椋一面高呼,一面紧随李浈冲去。 ...... “这......” 郑畋皱着眉头,有些疑惑地望着眼前这一场乱局。 “这什么这,快说,俺帮那一边?” 骨朵达有些焦急地催促着,因为其中混杂着神策军、左右万骑、羽林军以及零散的禁军,每个军种的铠甲都有不同,骨朵达一个外族人自然分不清谁是好,谁是坏。 “凡披膊为赤者皆杀!” 一旁的高骈说罢,也不管二人如何,率先催马杀了上去。 骨朵达嘿嘿一笑,怪叫着跟了上去,郑畋见状也急忙带兵追了过去。 ...... 面对不断涌来的神策士兵,让意欲回撤的万骑士兵顿时阵型大乱,便是战马也无法在这重重包围下突出困境,反倒被各式兵器杀得纷纷哀嚎倒地。 或许是身处绝境时的本能,本已陷入昏迷的李漠竟逐渐醒转,见自己早已身陷重围,李漠努力地撑着身子想要从一名万骑士兵的背上站下来,却始终无法动弹分毫。 万骑士兵将李漠护在中央,苟延残喘般地一点点挪动着脚步,每挪动一次,便有人永远地倒在脚下。 李漠苦笑着,方才陷入这种困境还是仇士良,想不到转眼之间竟轮到了自己。 他闭着眼睛,努力地让自己想些什么,却已是一片混沌。 “狗贼,还我二郎来!” 正在此时,李漠耳畔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第四百八十六章 就像小强一样活着

当李漠手握横刀再次倒下时,李浈终于看清了,那血染玄甲的少年分明便是李漠。 因为那张淹没在鲜血之下的脸,依旧稚气未脱;那副隐藏在玄甲之内的身体,也依旧如花绚烂。 李浈无法想象在这短短的几个时辰内,李漠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战斗,也不敢去想。 此时此刻,李浈只想将这世上最亲的兄弟揽在怀中,护他一生周全。 “阿兄......我杀了......仇士良!” 李漠努力地想睁开眼睛看看李浈,却终究还是没能睁开,只得强挤出一抹笑,声音细弱蚊鸣。 李浈点了点头,尽管他知道李漠看不到。 “你要活着!”李浈将李漠脸上的血渍拭去,悲笑着说道:“就像小强一样活着!” 秦椋见状,忙向李浈说道:“此地不宜久留,我等掩护将军撤退!” 李浈点了点头,尽管此刻的他想杀尽这些叛军,但李漠却再也耽搁不起了。 仇士良经营神策军十余年,上至将军下到旅率,早已唯其马首是瞻,对其之忠心甚至已远超天子。 正如此刻,即便仇士良已死,神策军中主要将领却依旧在负隅顽抗,尽管高骈、骨朵达、郑畋引援军而至,依然无法让这些走投无路的将士束手就擒。 这其中自然有叛逆者死的无情铁律,但多少也有对仇士良的愚忠之心。 而此时援军虽已占尽上风,但却终究难以迅速解决战斗,且必定要付出极大代价。 在秦椋的掩护下,李浈迅速退至玄武门外,望着身后胶着的战斗,李浈的脸上现出一抹森森冷笑。 “传令勤王大军即刻进入皇城!” 秦椋闻言顿时大惊失色,道:“将军......这......” 秦椋的话未说完,因为他知道李浈不可能不知道这道命令所带来的后果有多么严重。 或许这对于太极宫来说将是灭顶之灾。 甚至此次平叛之功也无法弥补这道命令所带来的罪孽。 见秦椋呆在原地不动,李浈拍了拍其右臂,“去吧,这是我的命令,与你无关。” 秦椋这才脸色煞白地看了看李浈,当再次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后,终于寻了一匹战马疾驰而去。 望着秦椋离开的背影,李浈转而又望向龙首原的方向,口中冷冷说道:“既然你见死不救,那我便让你的神策军永远消失!” ...... 龙首原。 尽管铜炉内的炭火早已熄灭多时,但李忱却依旧轻轻摩挲着,似乎想用手中的体温去温暖些什么。 李忱的目光已停留在太极宫方向很久,尽管看到的只是些火光,但却依然让其心中焦虑不安。 萧良抱着剑双目微闭,若不是站着的话,王归长甚至都以为其已经睡着了。 “萧大将军!”王归长轻轻捅了捅萧良。 “说!”萧良依旧闭着眼。 “杂家觉得还是你过去看看得好,免得生了什么岔子!” 王归长知道李忱在担心什么,也知道李忱绝不会主动去要求萧良去做什么,所以这些话必须由自己去说。 毕竟只要萧良愿意,他甚至可在万军之中取仇士良首级,而不必如此大费周折。 李忱虽没有说话,但却微微侧了侧脸。 萧良没有再说话。 王归长见状,只得轻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李忱的神色显得有些失望。 “回禀陛下,方才李司马调动城内所有勤王大军......” 来人没有说完,似乎接下来的话有些大逆不道。 “进皇城?”李忱不待来人答话,紧接着又问:“仇士良还没死?” “据说仇士良被一不明身份的少年诛杀在玄武门外!” 李忱闻言有些吃惊地看了看萧良,他自然明白这少年便是经萧良亲自调教后的李漠,只是有些不敢相信这李漠果真如此勇猛罢了。 萧良却依旧如老僧入定一般一言不发,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睁开。 李忱轻轻点了点头,而后缓缓起身伸了个懒腰,终于将手中的铜炉放入王归长手中。 “既然如此,那便回去吧,朕若再不出现,怕是整个神策军都要没了!” 言罢,李忱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对来人说道:“你去传朕的口谕,城内所有兵马按兵不动,更不得擅入皇城!” ...... 自会昌元年元日至此,这场足以载入大唐正史的叛乱终于在李忱的出现后乃告结束。 历经整整七日,近万名大唐将士及宫女侍者血洒长安,唯一令人欣慰的便是此次叛乱中并未过多殃及百姓,故而并未动及根本。 同时神策军众将士也在李忱的赦免下得以保留,只是一番换血已是无可避免。 当东方的晨曦再度普照长安时,当惶惶不安的百姓再次走出家门时,一切似乎并没有改变什么。 会昌元年,正月二十三。 这是平叛之后的第一次朝会,当李忱此生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身着衮冕出现在众臣眼前时,满堂文武竟是不由泪流满面。 “朕......” 李忱端坐龙榻之上环视众臣之后,先是面色一沉,而后才缓缓开口:“多谢诸位爱卿!” 群臣忙齐齐躬身施礼,口中山呼“圣人万岁” “朕还要谢谢仇士良,谢谢朕那位亲子侄,谢谢所有背叛于朕的那些人!” 说至此处,李忱稍稍一顿,紧接着又道:“是他们让朕看明白了一些事,也让朕下了一些决心!” 言罢之后,李忱轻唤一声:“翰林学士承旨!” 话音方落,只见刘瑑侧步上前,王归长则将一明黄色绢帛递与其手,刘瑑双手接过,而后缓缓展开绢帛朗声念道:“门下,会昌元年元日,有阉宦神策军军使仇士良、兖王李岐上受皇恩,下承民意,然其不思忠君,不敬万民,悖逆臣伦......” 显然,这对有些人来说是一道催命符,对有些人来说却是一张功劳簿,其中仇士良、丌元实三族自然无可恕免,兖王李岐虽已被郭睿谋害,但仍被削去王号,逐出宗庙贬为庶人。 至于郭睿,李忱没有提及,但群臣都知道,在平叛当晚郭睿便被带到了大理寺,再也没出来。 金吾卫裨将何仁厚,封轻车都尉,任羽林郎将;金吾卫巡街使秦椋,封骁骑尉,任左羽林军副使...... 宣读完毕,群臣不禁面面相觑,御史中丞封敖不免略有不满之色,移步出列躬身说道:“陛下,似乎忘了一个人!” 《大唐顽主》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手打吧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手打吧! 喜欢大唐顽主请大家收藏:()大唐顽主手打吧更新速度最快。 第四百八十七章 首功不赏

“凡此次平叛有功之臣皆已一一封赏,不知封相何出此言?”李忱笑问。 “幽州司马李浈,与其胞弟李漠。李浈临危不乱,于骊山救陛下于危难,于京城救百姓于水火,便是我等这把老骨头也是承李浈相救,今日才得以再见圣颜,再蒙圣恩,而那李漠更是于玄武门外于万军之中诛杀阉宦仇士良,此兄弟二人忠勇可嘉,因何不见陛下封赏?” 封敖性情本就爽直,便是在李忱面前也依旧不见收敛,神色言语之间尽显愤怒之意。 此言一出,群臣之中顿时陷入沉默,即便与李浈有些过节的白敏中,虽不曾附和封敖,但也没再说什么倾向于李忱的言辞。 至于大理寺卿刘蒙、中书侍郎蒋伸以及其他六部尚书、侍郎,甚至郑从谠、郑颢、刘瑑三人都始终保持沉默。 封敖言罢,黑着脸转头瞟了一眼群臣,口中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 李忱闻言之后笑了笑,说道:“朕有些累了,今日便退朝吧!” 说完之后,李忱起身便往外走,就在此时却听封敖又道:“明日老臣还会请奏,陛下一日不提,老臣便不会罢休!” 显然,这种略带有威胁意味的话似乎只有封敖才说得出来,也只有他敢说出来,而群臣闻言后也似乎见怪不怪,甚至神色之中也不曾有什么变化。 李忱闻言不动声色退出殿外,除了封敖义愤填膺立在原地不肯离去以外,群臣则更是鲜有默契地充耳未闻,而后一一退去。 ...... 安邑坊,李宅。 饶是李漠这种天赋异禀的身子,也足足昏迷了一天一宿方才逐渐醒转过来。 为其诊治的郎中来自延庆公主府,倒并非延庆主动派来,而是李浈到公主府掳来的。 此人姓葛名臣,乃是东晋名医葛洪之后,葛氏一族本为医道世家,集医道与丹术大成,只是自隋末之后家道逐渐中落,至葛臣这一代虽有所好转,但仍不复其先祖当年之盛。 会昌六年,皇太叔李忱继位,延庆心中自然不服,在筹谋大事的同时也有意收拢当世名医,而葛臣又专攻疡症,对于延庆日后起事必有所裨益,故而将其收拢门下。 所以若论金伤疡病,便是宫里的御医都要逊色几分,李浈自然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葛臣。 而葛臣也终究不负盛名,只为李漠行了几次针、服了几剂药之后,便已止住了出血、稳住了心脉。 此时见李漠醒转,葛臣倒是显得有些意外,不由向着李浈赞道:“再重的金伤疡病老夫都见过,但如少郎君恢复这般神速的却是只此一次,若非亲眼所见,老夫是断然不会相信的!” 不待李浈说话,葛臣紧接着又道:“受伤如此之重,原本老夫料定少郎君此生再无站起来的可能,现在看来,倒是老夫胡乱妄言了!” 李浈正要说话,却只听骨朵达扯着嗓子喊道:“你这人说话啰嗦得很,你就直说,这小子以后还能不能拿得动刀?” 李浈闻言瞪了一眼骨朵达,却也同样急切地望着葛臣。 只见葛臣也不生气,抚须笑道:“拿得动拿不动刀老夫不知道,老夫只知道他以前能作什么,以后还能做什么,只是这三个月内万不可再动刀兵!” 闻言之后,在场众人无不欣喜,倒是躺在榻上动弹不得的李漠嘟囔着说道:“三个月?还不如死了算了!” 众人不禁莞尔。 此时只见赵婉端着一碗参汤走了进来,严恒凑上去闻了闻,口中赞道:“好参好参!” 赵婉笑道:“这是张直方离开时找遍了京城买来的,就这样他还抱怨太差,说是过些日子差人送些室韦的真正好参来!” 李浈笑了笑,对身旁的郑从谠、郑颢、刘瑑三人轻声说道:“此次河朔三镇出力不小,想必陛下的封赏也是极为丰厚吧!” 闻言之后,郑从谠三人对视一眼,而后说道:“还是先让二郎好生休息吧,我等出去说话!” 言罢,赵婉笑道:“你们自去说事,我在这里照顾二郎便好!” 众人这才退出房间,而后随李浈到了正堂,骨朵达自是不喜这种场合,自顾回去睡觉了。 众人方一落座,郑颢便是轻叹一声,道:“此次几个藩镇都是赏了紫金鱼袋,几个节度使也封了爵位,便是王绍鼎兄弟两个都分别给了个县子的爵位,至于其他金银布帛更是难以计数!” “哈哈哈,如此便好,此前我还担心几个藩镇会因封赏之事有所埋怨,如此看来倒是我多虑了!”李浈大笑。 刘瑑白了一眼李浈,道:“你倒还有心思操心别人,到现在为止都已经四天了,你的封赏呢?二郎的封赏呢?陛下可是只字未提过!” 郑颢劝道:“子全莫急,依我看,陛下定是另有安排,毕竟此番泽远兄弟二人当为首功,若是如此都无封赏,恐难以向天下人交代!” “封大夫每日上奏此事,陛下从未给过回应,一开始我倒也觉得是陛下另有重赏,可这四日过去了,陛下提也未提,我倒真的有些担心了!”郑从谠插话道。 严恒、郑畋与高骈三人自然知道李浈的真实身份,对于李忱这种首功不赏的做法背后也隐隐猜到了些什么。 但郑从谠等人却并不知情,心中自然为李浈所受的不公待遇感到有些不忿和难以理解。 郑畋等人见状也不好说什么,毕竟现在还不是公开李浈身份的时候,而且也不应该由自己这些人来公布。 李浈闻言后轻轻摇了摇头,道:“什么封赏不封赏的,我不在乎,倒是前几日去公主府时,延庆公主给了些甜瓜,据我所知甜瓜盛产于吐蕃,而距离吐蕃最近的便是瓜州,而自安史叛乱后,河西诸州皆已被吐蕃占了去,此番公主府里出现甜瓜,不知可是瓜州来了人?” 作为中书舍人,陛下身边的事刘瑑自然最为清楚,只见其一脸诧异地摇了摇头道:“瓜州来人?从未听陛下说起过,倒是见陛下看过一道凤翔崔使君送来的奏疏!” “哦?可说了些什么?”李浈忙问。 《大唐顽主》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手打吧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手打吧! 喜欢大唐顽主请大家收藏:()大唐顽主手打吧更新速度最快。 第四百八十八章 宫里的消息

刘瑑摇头,道:“这便不知道了,不过陛下对那奏疏很是重视,因为我接连几次面圣时,陛下手中拿着的都是那一封奏疏,因那奏疏用的是吐蕃独有的黄纸册,工艺较大唐粗糙些,印象也便更深些!” 李浈口中“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郑颢笑道:“你自己的事还没个说法,倒是还有心思操心这些?” 李浈大笑,“那里的甜瓜好吃得很,若是瓜州真的来人,下次也好帮我捎些来!” 郑颢撇了撇嘴,心中自然不信,但也不再追问,正在此时只见总管吴申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人。 “阿姊!?”李浈大喜,忙起身迎了上去。 来人正是程伶儿。 只见程伶儿一身男装打扮,白衣皂靴,头戴一顶黑色软脚幞头,脸上虽不施脂粉,少了些美艳,但却更多了些素雅。 众人自然都已知道李浈与程伶儿的关系,所以程伶儿虽是京城都知,但心中也并无轻慢,忙起身施礼。 倒是严恒,因早与程伶儿相识,也便将其当做了姐姐一般。此时见了倒是与李浈一样的心情。 程伶儿一一还礼见过众人后,对李浈、严恒嗔怪道:“你们两个倒是快活,既然你们两个不愿去看我,那我今日便来看看你们!” 李浈与严恒面面相觑不知如何答话,程伶儿见状莞尔一笑,又道:“今日我是来看二郎的,与你们两个无关!” 李浈这才笑道:“阿姊随吴总管先去,小弟将这些乞索儿打发走了再与阿姊赔罪去!” 众人闻言也不恼怒,又在堂内胡扯了一番后方才各自散去。 见李漠醒转,程伶儿也松了口气,与李浈、严恒与李漠说道:“此番行事太过冒险了,我原本想与你好好筹划一番再行事,岂不料你竟瞒着我做了这一切,也亏了你时运不差,否则我可如何向你死去的阿母交代!” 闻言之后,李浈忙冲程伶儿使了个眼色,毕竟李漠尚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而此时也并非告诉他的时机。 程伶儿白了一眼李浈,道:“你当二郎不知?” 李浈忙看了看李漠,只见李漠笑道:“阿兄日后若是封了王,可要给我打几把趁手的陌刀!” “你......如何.....” “自然是萧叔告诉我的!” 闻言,李浈这才叹了口气,道:“这世道变了,萧叔竟也如妇人一般了!” 赵婉插话道:“胡言乱语,莫要说萧叔坏话!” “还是我家婉儿懂事!”程伶儿拉着赵婉的手柔声笑道。 言罢,程伶儿有意无意地问道:“你可知陛下为何对你和李漠不封不赏?” “杀仇士良只是为了给阿娘报仇,我又不稀罕他给什么封赏!”李浈摆手说道。 “我稀罕啊!”李漠苦着脸说道。 “出了这门你可莫要再这般胡说!”程伶儿正色说道:“我虽未亲历,但你的所作所为还是能知道一二的,那日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勤王大军进皇城!” “最后不是陛下给拦下了么?”严恒忙道。 因为严恒当时正在养伤,所以对于自己没机会参与此事感到懊悔万分,只得事后拉着郑畋、高骈、郑从谠等人问了个清清楚楚,只是听完之后变得又更懊悔了些。 “若陛下没来得及拦下呢?”程伶儿反问,“整个神策军便片甲不留了!” “自天宝十三年玄宗孝皇帝于洮州置神策军至今,已是整整九十三年,神策军外击吐蕃,内平安史,为大唐立过多少功勋,就凭你一句话便要不复存在?莫说是陛下,便是天下百姓也无法接受!” 程伶儿的语气愈发严厉,饶是李浈有心争辩,见状之后也不敢再说什么。 倒是李漠叹道:“唉,只怪我立功心切擅自出击,而阿兄为救我才犯下大错!” 程伶儿闻言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冲李漠道:“如今你还未曾进入军中,否则不遵将令擅自行动,依军令是要杀头的,便是你立了大功,虽可免一死,但也免不了要被流放千里!” 程伶儿稍稍一顿,接着说道:“若是真如前几日那般,死了一个仇士良,却搭进去了整个神策军,即便你是首功也必然难逃一死!” 闻言之后,李漠这才恍然大悟,不自觉中身上已是被冷汗湿透。 便是李浈听了也有些后怕,心里暗自庆幸在这紧要关头自己的皇帝老爹给拦了下来。 严恒更是伸手摸了摸李浈的脖子,连连骂道:“平日里精明得很,怎么一遇到大事还不如我灵醒!” 李浈一把将严恒的手打开,回道:“若听你的,我还能活到现在?” “好了,你俩莫要胡闹了!”赵婉显得有些焦急,冲程伶儿问道:“阿姊,那陛下不会真的降罪吧!毕竟李浈是......” 程伶儿白了一眼李浈,道:“若陛下真要降罪的话还会等到今日?只是有些生气罢了,这才接连几日不见他!毕竟他们是父子,便是降罪他也死不了!” “如此便好,我也不要什么封赏,只要日后能守在阿兄身边便好!”李漠咧嘴笑道。 正说着,却只见李浈突然对程伶儿笑道:“阿姊不会是他派来的吧!”毕竟阿姊的信可是能直通大明宫的!” 程伶儿闻言笑骂了一句,说道:“陛下的气还没消呢,怎会派我来看你?!我今日见你只是让你知道,你自己错在哪了,免得过几日面圣时还稀里糊涂!” “过几日?”严恒忙问,“阿姊,陛下可是要见大郎了?” 程伶儿答道:“见是肯定要见的,而且前几日萧良说了,估摸着这次陛下是准备要昭告天下了!” “昭告天下?何事?”李浈反问。 “自然是你们的父子身份!”程伶儿白了李浈一眼。 “啊?”严恒惊呼一声,“那岂不是说,大郎要......封王了?!” “也可能是太子呢!”榻上的李漠也挣扎着坐了起来,一脸的惊喜之色。 “若是这样,那我便不见他了,我才不稀罕做什么王!”李浈不屑道。 因为李忱没有及时进宫制止神策军,致使李漠身负重伤,对此,李浈心中始终有个解不开的结。 程伶儿闻言不禁怒道:“若不如此,那你阿娘就永远没有身份!” 《大唐顽主》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手打吧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手打吧! 喜欢大唐顽主请大家收藏:()大唐顽主手打吧更新速度最快。 第四百八十九章 进宫面圣

李浈顿时语塞,程伶儿所言不错,自己真正的身份已不仅仅关系到自己,更关乎到自己生母的名分,毕竟一旦被李忱所承认,那么自己的生母也必然会因此得到追封。 “唉!”李浈轻叹一声陷入沉默。 程伶儿此时站起身子柔声说道:“自你走出江陵府的那一刻,你的命运已不再由你做主了!也许这并不是你阿娘或你想要的结果,但即便是你阿娘,在她与陛下两情相悦时,便已注定了今日的结局!你所能做的只是在接受命运的前提下,努力让自己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很好!” “捉刀人?”李浈忽然想起了延庆公主说的那句话。 若不想成为刀下鬼,便唯有成为捉刀人。 程伶儿点了点头,“意思差不多吧,而你比别人都要幸运些,因为你身边有萧大将军,有我,有王婆,有婉儿,有李漠、严恒、刘弘,也有郑畋、高骈、骨朵达,以及很多真心想帮助你的人!” 李浈点了点头。 “所以,日后莫要轻言放弃,因为你不仅仅是你自己,更是你身边所有人的希望!” 程伶儿笑道:“可能你会活得很累,但却要活得比任何人都要精彩,都更幸福!” “幸福?”李浈看了身旁赵婉一眼,幽幽说道:“希望吧!” ...... 太极宫,立政殿。 作为曾经太宗皇帝与长孙皇后的寝宫,立政殿坐落于弘文馆的西北方,毗邻太极殿,单从其位置和名字上不难看出,当年太宗皇帝对于政务的踌躇满志。 自平定仇士良叛乱之后,李忱便将寝宫从大明宫搬到了此地,以向天下表明自己效法太宗皇帝的决心。 此时的李忱脸上神色看上去很好,手中攥着一封已拆了蜡封的黄纸册,尽管表面已经揉得有些破损了,但李忱依然将其视若至宝一般。 一旁站立的王归长看上去同样很高兴,倒也并非完全因为那封黄纸册,纯粹是因为李忱很高兴。 “大家......”王归长轻声唤道。 “嗯?”李忱正低头仔细看着手中的那封奏疏,尽管他已看了无数遍,甚至能将其中的内容倒背如流,但这似乎仍不能减少他的兴趣。 “是不是可以见见李浈了?那孩子......” “几日了?”不待王归长说完,李忱头也不抬地打断道。 “到今天已是整整十日了!” “哦!”李忱应了一声,便没了然后。 王归长不敢再追问,原本微微弓着的身子却弯得更低了些。 不知李忱又看了多少遍,而后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睛,抬起头问道:“是该见见他了,这十日朕的气也消了,他的气想必也消了吧!” 在王归长听来,李忱这句话倒更像是问句。 “那老奴这便去传他觐见!” “回来!” 王归长说罢转身便往外走,却被李忱叫住,而后想了想后说道。 “让他在甘露殿候着吧!” ...... 半个时辰后,太极宫甘露殿内。 在大明宫建成之前,甘露殿作为大唐皇帝的真正寝宫,一直以来极少有外臣踏入其中,便是大明宫建成之后,历任天子也常在甘露殿内就寝,比如文宗李昂。 当然,此处更让天下人所铭记的,还是十二年前那个血腥之夜。 今日李浈没有着官服,而是一如以往那般的打扮,青衣皂靴,黑色的软脚幞头,腰间的蹀躞带上也未见李忱亲赐的银鱼袋,干干净净。 身处其中,李浈此前对于甘露殿的种种好奇逐渐烟消云散,因为这里看上去本就并无不同。 “这便是甘露殿?”李浈站在外殿大量一番后,颇感失望。 “这便是甘露殿!”王归长笑道。 “陛下在何处?” 王归长皱了皱眉刚要说话,却听闻殿外传来一声轻哼。 “在此处也要唤作陛下么?” 言罢,李忱面带不悦地走了进来,手中依然攥着那封黄纸册的奏疏。 王归长赶忙躬身退至一旁,李浈却不紧不慢地躬身行礼,“臣李浈见过陛下!” 任王归长在一旁使尽眼色,李浈却依旧视而不见。 李忱则同样无视李浈般地径直走到侧殿内的一张榻上坐了下来,“还愣着做什么,坐下答话!” “是!” 李浈毕恭毕敬地走了过去,却始终不肯落座。 李忱见状也不生气,开口问道:“十日的功夫还没让你的火气散了么?” “臣不敢!”李浈躬身答道。。 “你有胆子灭朕的神策军,就没胆子承担后果?!”李忱的语气突然严厉了许多。 李浈闻言陷入沉默,良久之后,方才开口说道:“臣在这世上的亲人不多,不过家父和兄弟李漠二人而已,也许在陛下看来他们只是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但在臣看来却是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朕才是你的生父!”李忱勃然大怒。 闻言,李浈抬头望着李忱,“那陛下可曾将臣当做儿子?” “放肆!”李忱猛地将手中的奏疏重重拍于案上,说完之后,李忱看着李浈那张执拗的脸,语气却又瞬间缓和了许多。 “朕知道你与李漠兄弟情深,但你可知道,他不遵将令擅自行事,若真有一日身处军中......” “我不会让他进入军中的!”李浈打断道。 “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 “我不同意,他便不会去!” “哼,自以为是!”李忱冷哼一声,道:“李家二郎的志向便是在军中立功建业,单凭你这一句话便能抹杀得了?!” “陛下怎知李漠有何志向?” “朕自然不知,但有人了解他!比你更了解他!” 李浈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是萧叔!” “仲离从不求朕什么,但前几日临走时却告诉朕,可留李漠在军中效力!” “为何?”李浈喃喃自语,“萧叔明知战场凶险,为何还要将李漠置于险地?!” “因为他了解李漠!”李忱答道,“正如朕了解你一样!” 见李浈再度沉默,李忱才又缓缓说道:“此番朕若不让他吃些苦头,他便永远不知战场凶险,更不懂遵从将令,真若有一日领兵在外,依他的性子怕是迟早要送了性命!” “可陛下又如何笃定李漠不会死在仇士良手中?” “你当朕为何将京城所有的勤王大军交与你一人手中?”李忱反问。 “可即便如此,陛下依旧不能保证李漠无虞!” “战场上的事谁又能保证万无一失?!” 李浈不再说话,因为自己其实并不像李忱所说的那样,自己了解李漠,比谁都了解。 更明白李忱说的又没错,因为战事本就充满变数,任何的纰漏大意都可能招致难以挽回的后果,甚至粉身碎骨。 自己也根本阻止不了李漠从军,既然如此,也只有让李漠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吸取哪怕一点点的教训。 仇士良虽死于李漠之手,但其付出的代价无疑是巨大的,这或许能成为李漠人生中的一次教训。 但是如若不能,那么就让它成为自己的教训,来将所有未知的凶险一一化解,以保李漠不死。 “好吧!”李浈说道:“但我要求李漠跟在我身边!” “不行,朕对他另有安排!” 《大唐顽主》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手打吧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手打吧! 喜欢大唐顽主请大家收藏:()大唐顽主手打吧更新速度最快。 第四百九十章 李浈的条件

“那我明日便回幽州!”李浈紧接着说道。 “不准,这几日朕准备将你的真实身份昭告天下!你即将封王,自有封地所属,此后不必再去幽州供职!” 说着,李忱的目光紧紧盯着李浈,似乎想要寻找些什么,但却始终一无所获。 “我尚未准备好,此事为时过早!”李浈梗着脖子说道。 “此事由不得你!”李忱断然拒绝。 紧接着,二人再度陷入沉默。 片刻之后,李浈又道:“既然如此,那陛下须得答应我些条件,若陛下恩准,我便应了,若不准......” “怎样?” “若不准,我便到青龙寺剃度为僧!”李浈在说这句话时明显有些犹豫。 “哦?”李忱微微一笑,道:“去吧!朕会让礼部为你发放祠部牒!” 李浈:“......” 见李浈脸色阴晴不定,李忱不由再度大笑,“说说吧,你都有些什么条件!” 李浈的脸上这才有些笑意,自怀中取出一张藤纸,而后递与李忱。 李忱见状皱了皱眉,接过藤纸扫了一眼,只见其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若只此还好,可偏偏那字迹歪歪扭扭,有如蟹走蛛爬,莫说辩字,单是看一眼便已让人头疼欲裂。 李忱一脸嫌弃地将那藤纸又甩了回去,“你念给朕听!” 李浈闻言也不看那藤纸,直接开口说道:“其一,重修五台山大佛光寺,这是去幽州时路过五台山臣替陛下应下那些和尚的,也是为陛下积累功......” “等等!”李忱打断道:“你莫要糊弄朕,去幽州并不路过五台山!” “陛下莫要多问,待臣说完!”李浈不苟言笑,说得大义凛然,“其二,你已经不需要阿姊再做什么了,需替她赎出身子,在安邑坊置一处宅子,每月再另给些银钱布帛用物,不能让她再受什么苦!” 李忱望着李浈微笑不语。 “其三,为阿娘正明身份,怎么也得追封个贵妃,谥号一定也要让礼部选些好的,字数越多越好!” “其四,此前我所带的那些兵马具归我所有,刘弘在河朔一带的镖局朝廷不得干预!” “其五,不能再追究文饶公的罪责,毕竟此次平叛文饶公功不可没,陛下可以不赏,但也不能再罚,便让他回东都养老吧!其六......” “好了,你莫要得寸进尺!”李忱有些不耐烦地打断道。 “最后一条了,其六,每年得给我银钱十万贯以资家用,凡有什么地方进贡的好吃食,得想着赐我些尝尝,时令鲜果、布帛、木炭一斤都不能少,而且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你不能阻拦!” 说罢,李浈又努力地想了想,确实也再想不出什么了,只得悻悻说道:“暂且就这些吧!以后想起了什么再说!” “前面几条朕皆可应允,这最后一条么......”李忱看着李浈,笑道:“你打算做什么?就此做个闲散王爷,整日饮酒作乐不思上进?” 李浈闻言兴奋得连连点头称是,“对对对,我又没什么高远的志向,就盼着能一生荣华富贵,整夜花天酒地了此残生!” 李忱如看怪物般地盯着李浈许久方才说道:“这与此前的你判若两人,朕真的怀疑你是不是朕的儿子!” “不是也好,陛下便放臣回幽州去!”李浈随口说道。 “胡言乱语!”李浈再次拍案而起,顺手将案上的奏疏扔到李浈面前,冷声说道:“你先替朕办了此事,办的好朕便允你,办不好你就给朕去昭陵守一辈子!” 李浈顿时苦着脸捡起地上的奏疏,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会后问道:“这尚恐热是何人?” 李忱重又坐回榻上,缓缓答道:“吐蕃大将,自安史叛乱之后,吐蕃陆续占我河西十一州,这尚恐热为吐蕃洛门川讨击使,自会昌六年开始屡犯我盐州之地,朕已命河东节度使王宰领代北诸军清剿,以图永绝后患!” “这奏疏是哪来的?”李浈又问。 “这哪是什么奏疏,只是一封书信罢了,上面写得明白!”李忱白了一眼李浈。 李浈这才又重新看了一遍,望着李忱疑惑道:“这沙洲张义潮臣倒是知道,瓜州张淮深是何人?” 李忱随即回道:“朕也不认得此人,便是群臣之中也无人认得!你觉得此信是真是假?” 言罢,李浈忽然想到了什么,追问道:“你方才说你知道沙洲张义潮?朕与众臣都不认得的人,你怎会知道?” 李浈这才察觉自己失言,自己知道张义潮只是因为前世记忆,心中不免连连后悔,不知怎么圆说。 正思忖间,却又听李忱说道:“罢了,朕不管你是怎么知道的,朕只问你,你觉得信中所言是真是假?” 李浈当即长舒一口气,问道:“沙洲早为吐蕃所占,这信又是如何来得?” 李忱长叹一声,道:“自然是来往两地的行商带来的,说来也颇费了些周折,那行商先交与了长安县衙,然后县令又递到了京兆府,京兆府又到吏部勘察之后并未查到张义潮和张淮深的任何官职,便直接将那行商关押到了府牢,准备上报大理寺,大理寺少卿审也未审便定了个通敌的罪名,幸好那行商的夫人也是位刚烈女子,竟直接闯了监门卫去敲刑部的登闻鼓,在刑部和尚书省的过问下几日前才传到朕的手中,说起来距行商返唐已是过了十几日了!为此朕免去了马植的大理寺卿,又将原大理寺卿刘蒙召了回来官复原职!” 说完之后,李浈这才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此信所言应不会有假!” “为何?”李忱不免好奇地问道。 “如若有假,那张义潮和张淮深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没好处,而风险却极大,如今吐蕃内乱不休,他二人不论站在尚恐热一边还是尚婢婢一边,都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一旦站错了位置,那便是一条死路!所以他不可能是吐蕃那一边的,既然如此,那自然是真的了!” 李忱点了点头,道:“朕不了解他们的实力,想要在吐蕃人的眼皮底下某事,何其难?” “可既便不成,那我大唐也不会损失什么,毕竟我们只是在外策应,败了大不了再退回来,河西诸州让吐蕃人再占上几年,数十年都占了,也不必在乎再多几年!” 闻言之后,李忱脸上的肌肉明显抽搐了几下,口中骂道:“竖子切莫胡言乱语!河西诸州乃我大唐之地,岂可再容吐蕃人肆虐其中、为害百姓!” 李浈摆了摆手,道:“臣失言了,陛下所言极是,陛下已经问完了,臣也答完了,那臣的第六条总能应允了吧!” “此事......”李忱也不理李浈话茬,盯着李浈自顾说道:“朕要交给你去办!” 第四百九十一章 这辈子都不走玄武门

李浈正欲说话,却只听李忱紧接着说道:“好了,朕有些累了,出宫前去一趟珠镜殿,你皇祖母昨日还埋怨朕不让你进宫呢!” 李浈听罢撇着嘴嘟囔道:“也好,我便跟皇祖母说说,别人都是千方百计保护自己的儿子,你倒好,专挑要命的地方让我去!” 李忱闻言也不理他,跟赶苍蝇一样冲李浈摆了摆手。 待李浈走后,本已躺下的李忱却突然坐了起来,口中竟是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一旁的王归长见状也顿时忍俊不禁,口中连连说道:“到底还是个孩子,说话偏偏没个轻重!” 李忱笑道:“他若是那般恭恭敬敬的话倒是没意思了,朕就是喜欢他现在这个样子!” “大家真的要让殿下去收复河西十一州?那吐蕃人素来凶狠善战,大家真的就不怕殿下出什么意外么!”王归突然说道。 李忱重又将那黄纸册拿了起来,看了一眼后扔到案上,缓缓说道:“怕,他是朕的儿子,朕怎会不怕呢?他不是要为重修五台山大佛光寺么?朕打算让他亲自督办此事!” 显然,李忱的回答与王归长的疑问毫不相干,只见王归长愣在原地思忖许久,方又追问道:“大家这是何意?” 闻言之后,李忱伸手指了指王归长,道:“今日你的问题太多了!罚你噤声一个时辰!” ...... 出了太极宫,李浈直奔玄武门,打算经右银台门进入大明宫,再去珠镜殿,正常来说外臣进入大明宫需要经固定的线路,而不似李浈这般随心所欲,但李浈倚仗着李忱亲赐的玉牌,在太极宫内倒是无人敢拦。 甚至有些已经熟络的禁卫将领,见到李浈后莫说勘验令牌了,恨不得亲自将李浈护送过去,。 虽说这驻守玄武门的“万骑”与李浈并不熟识,但却对李漠却是极为崇敬,在这个地方,李漠的名声始终要比李浈更大一些。 甚至大多数人在谈起李浈这位风口浪尖上的人物时,总是要称作“李漠的兄长”。 尽管李漠在那日之后便再没来过此地,但这却丝毫不妨碍李漠成为拯救玄武门、诛杀仇士良盖世英雄。 行至此地之后,李浈便被几名“万骑”拦了下来,当李浈亮出随身令牌之后,四名万骑逐一传看了一遍,而后双手交还给李浈,郑重地说道:“不认得,不能过!” 李浈闻言后有些懵逼地看着四人,而后又仔细地看了看自己的玉牌,再三确认没拿错以后,笑问:“四位新来的?” 四人齐齐点了点头。 “那你们可认得我是谁么?”李浈又问。 四人齐齐摇了摇头。 李浈顿时无语,正要再说话,却只见不远处一名虬髯大将走了过去,“那位将军......” 虬髯大将闻言回头,见是李浈顿时大喜,忙不迭地跑了过来,问明来由之后,冲那四人屁股上结结实实地各踹了一脚,口中骂道:“田舍奴,尔等竟连李漠的兄长都不认得了,平日里看来还是打得太轻了!” 李浈闻言有些哭笑不得,从江陵府到长安,再到幽州,活了这么些年,还从未有人叫自己“李漠的兄长”,但见状之后也忙劝道:“将军莫生气,想必他们四个定是从藩镇征调来的吧,不认识这令牌也是正常,责罚便免了吧!” 虬髯大将轻叹一声,道:“可不是么,经那一战,左右万骑着实死伤不少,若不是李漠兄弟,想必这玄武门便要被叛军攻破了!一旦城破,那叛军便可长驱直入大明宫,我们这些人便是百死难赎其罪啊!” 李浈笑道:“也是李漠命好遇到将军,否则凭他一人,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难活命!” 虬髯大将拍着李浈的肩头放声大笑,直将李浈的耳膜震得生疼。 正在此时,闫礼也走了过来,与李浈见礼之后笑道:“看来李司马不仅深得陛下器重,竟连太后她老人家也如此惦念,日后必是飞黄腾达!” 虬髯大将闻言更是连连称是,只是旋即又好奇地问道:“听闻陛下此次论功封赏,但为何却没有你与李漠?” “我也想知道啊!”李浈实在不想在这里耽搁太久,漫不经心地应付道。 李浈话音刚落,那虬髯大将却是再度问道:“怎么李漠兄弟不见过来?那日某曾说过,若我二人还活着,定要请他吃酒去!” 李浈张口欲言,却只听那洪钟般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也罢也罢,想必是他伤还未痊愈,你告诉某他住哪里?今日晚些时候某去看看他!” 一旁的闫礼见李浈神色有些尴尬,一把将虬髯大将拉了过来,笑道:“李司马还要去珠镜殿,若是被你耽搁了,太后那可不好交待!” 虬髯大将闻言恍然大悟,来了拍了拍自己脑门,道:“怪我怪我,李司马先走,待会回来时定要再走玄武门!” 李浈闻言苦笑一声,如释重负般地向右银台门跑去,心中暗道:“再走玄武门?老子这辈子都不走玄武门了!” 显然,驻守右银台门的右神武军对李浈倒是极为客气,因为那日平叛时,何仁厚奉命领部分神武军、羽林军阻击神策军,而后又包抄去了龙首原以保障大明宫安全。 而李浈作为何仁厚的直接上峰,有相当多的一部分人还是极为熟悉的,此番见了也不曾勘验令牌,只问了几句去向后便直接放了进去。 进得珠镜殿后已是晌午,因早就得了消息知道李浈要来,郑太后便置办了些好吃食等着,只是李浈在玄武门到底耽搁了些时间,老太太已是半仰着身子睡着了。 内侍见李浈来了正要去唤郑太后,却被李浈拦下了,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将铜炉里的炭火又烧得旺了些,也不说话,只在一旁守着铜炉,不时地往里加着木炭。 对于李浈来说,现在这个日子便是到外面也不觉得冷,但郑太后毕竟年岁大了,受不得风寒,所以铜炉一时半刻也是离不开的。 约莫过了半刻,郑太后幽幽醒转,见李浈正背对着自己往铜炉里填木炭,不由心中欢喜,笑道:“既然来了也不叫人!” 李浈忙回身施礼请安,却被郑太后拦下,笑道:“这么久了,你也不说来看看皇祖母!” 李浈闻言大惊,现在自己的身份还未公布,这殿内内侍尚有许多,不料郑太后竟这般直接。 似乎知道李浈心中所思,郑太后拉过李浈的手,笑道:“过不了几日陛下便要册封了,还避讳什么,再说他们几个哪个不知道你是哀家的孙儿!” 《大唐顽主》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手打吧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手打吧! 喜欢大唐顽主请大家收藏:()大唐顽主手打吧更新速度最快。 第四百九十二章 试探口风

不知为何,李浈与郑太后相见的次数并不多,甚至一只手便能数得过来,但心中却对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极为信任,或许是因为血缘关系,放眼整座大明宫之内,能让李浈有此感觉的也只有郑太后一人。 郑太后见了李浈也不聊其他,只一个劲地让李浈吃喝,嘘寒问暖一番后才又笑道:“说来也是皇祖母老了,平日里那些琐碎之事记得清楚,一些真正的大事却是忘得一干二净,此前有意传旨让赵婉进宫来看看我,今日见到你了方才想起来,明日说什么你也得带她进宫!” 李浈将刚刚塞进嘴里的一块鹿肉咽了下去,忙不迭地说道:“赵婉出身乡野,宫里规矩多,我怕......” 郑太后却是当即打断道:“只要你皇祖母还在后宫一日,便无人可怕!便是见了你耶耶都不必怕他!” 李浈讪笑着抹了抹嘴,而后长叹一声。 “好好的叹什么气!莫不是没吃好?”郑太后忙问道。 “只是日后孙儿怕是不能常来看皇祖母了!”李浈抽着鼻子努力让自己挤出几滴眼泪来,但却没有成功。 “为何?”郑太后疑惑道。 李浈撇着嘴说道:“方才阿耶说了,要派孙儿去收复吐蕃侵占的河西诸州,若是孙儿命大,也得过个三年五载才能回来,若是命薄,皇祖母怕是再也见不到孙儿了!” “哦,此事他倒是与我提起过,只说打算让你去河西带兵历练些日子,却没说要收复河西诸州!”郑太后说着,眉头微皱沉思了片刻。 紧接着又问道:“你不愿去?” 李浈有些为难地说道:“为大唐收复失地孙儿自是义不容辞,只是河西的兵总不如自己的用起来方便,若是哪个阴奉阳违耽误了事,怕是对我大唐不利啊!” “想说什么便直说罢了!况且此事你阿耶还未有定论,你又怎知他让你带哪里的兵呢?”郑太后嗔怪道。 李浈闻言稍稍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阿耶准备让何人领神策军?” 郑太后闻言自是明白李浈的小心思,当即指着李浈笑道:“你是看上了神策军吧!” 李浈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一味地嘿嘿讪笑。 不料郑太后却马上板着脸说道:“神策军的左右中尉历来由宦官担任,如今仇士良、王宗实、丌元实皆已死得干净,按理说王归长最有资格担任此职!” 不待李浈说话,郑太后紧接着又道:“但王归长却对侍奉陛下更感兴趣,那么宫里这些老货里也便挑不出谁了!” 听到此处,李浈笑道:“既然如此,还不如将这指挥权交给孙儿!” 话音方落,却只见郑太后面色微微一变,谨慎地说道:“李浈,我知道你自幼在江陵府李承业家长大,李承业又不敢过于管束,但现在你是皇子,皇祖母知道你并无他意,但在这长安城、在这宫里,有些事是万万不能想的,有些话是万万不能说的!皇祖母自是信你的,但别人可就未必了!”说着,郑太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浈一眼,“你可明白皇祖母的意思?” 李浈自是明白郑太后所指,对于哪一朝哪一代的皇族来说,兵权都是极为敏感的东西,因为掌握了兵权便等同于掌握了帝国命脉,没有人保证哪位皇子在掌控兵权之后,不会生出其他想法。 正如太宗文皇帝,如若当年太宗皇帝不曾领兵,手中也不曾握有兵权,那么想必大唐帝国就不会有所谓的“玄武门之变”,如今的大唐或许也会是另外一个大唐。 李浈知道,自己方才所言确实有些莽撞,但这却是经过这几日反复思虑之后的结果,只是自己的真实想法没有说出来罢了。 在自己前世的记忆中,让大唐帝国走向覆灭的原因有三:宦官、藩镇、朋党、赋税。 宦官乱政则君权旁落,而宦官能够夺取君权最重要的原因便是掌控军权。 神策军掌握近畿八镇,总兵力约十八万人,京畿环伺着如此强大的军队,宦官自然有恃无恐。 李浈正是因为这一点才在诛杀仇士良的同时,设计又将同样在神策军中担任中护军的王宗实、丌元实二人除掉。 只要此二人一除,那么宫内宦官中便再无神策军内供职者,那么神策军的军权自然也便会交到朝臣之中。 至于是不是自己,李浈反倒是无所谓的,方才之所以这么问,只是李浈探探口风罢了。 神策军只要不是交到宦官手中,李浈不在乎那个人是不是自己。 见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李浈也便没有追问,只是应承了几句后便离开了珠镜殿。 在离去之时,郑太后握着李浈的手,语重心长地劝慰道:“你阿耶装痴卖傻十余年,什么样的苦他都受过,也从没有想要争什么皇位,或许正因如此,上天才会如此眷顾!” 话说到这里,李浈早已明白郑太后想要说什么,只是没有打断。 只见郑太后接着说道:“有些东西若注定是你的,你不必争也是你的,若不是你的,你便是争了也得不到,皇祖母对你没什么期许,只盼你不要受你阿耶受过的苦,安安稳稳地过这一辈子便好!” 李浈点了点头,这也正是自己曾经的梦想,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地过完这一生,甚至是所有普通人的梦想。 但李浈知道,对于自己这个身份来说,要做到这样却很难,因为在有些人看来。 无论你有没有异心,对别人都是一种威胁,别人都会想方设法拉拢你,或者杀死你。 而避免这种结局唯一的方法便是自己的实力,只要自己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足以粉碎一切阴谋、阳谋的力量,方才能够保证自己和家人、朋友的安全,才能让自己有资格去花天酒地、醉生梦死。 毫无疑问,李浈想要兵权,但却绝不是神策军,因为想要把手真正地伸进仇士良经营了数十年的神策军之中,无疑这是一件费心费力,甚至随时有着生命危险的事情。 对于李浈来说,这绝不是一件划得来的事情。 第四百九十三章 见延庆

李浈没有再走太极宫,而是由望仙门而出,刚要路过十六宅坊门,却看到延庆府上的总管王昱正脸色阴沉地挡住了只见的去路。 “王总管,你怎会在此地?”李浈讶异道。 行礼之后,王昱面无表情地说道:“李司马消失了这许多日子,行踪难觅,不得已我只得日日守在这里等你了!” “等我?作甚?”尽管李浈知道,但还是佯作不知地问道。 “自然不是我,是公主殿下!”王昱说着,微微一伸手,示意李浈跟自己走。 “公主殿下找我作甚?”李浈追问,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 “李司马见了殿下自然知晓!”王昱有些不耐烦。 李浈皱了皱眉头,面露难色道:“唉,今日怕是不行了,浈要去一趟青龙寺,明日我亲自登门看望公主殿下!” 王昱闻言顿时脸色一变,上前拉扯着李浈便要进十六宅,同时口中恨恨说道:“殿下已等了你几日,李司马今日便是有天大的事也得去一趟!” 李浈被拽着走了几步,而后猛地一甩手,反手将王昱手腕遏住,面带愠怒之色,“王总管,我不喜欢有人逼我,谁都不行!” 王昱乃是一介书生,而李浈好歹随萧良练过些功夫,虽不如李漠那般惊世骇俗,但对付王昱也是绰绰有余了,此时被李浈死死钳住手腕,一时疼得满头大汗,口中连连说道:“小人从无此意,还请李司马快些放手!” 李浈这才将王昱的手腕松开,只见王昱拼命地向手腕处吹着凉气,缓了一会之后才对李浈央求道:“李司马,你便随小人去见见殿下吧,这几日来每日到你府中寻你总被吴申搪塞回来,每次寻不到你,便要被殿下一顿训斥,这还事小,殿下说了,若再寻不到你,小人可要被赶出公主府了!” 见王昱面露痛苦,说得言真意切,李浈不禁心生惋惜,王昱好歹是一名书生,也读了不少诗书,腹中也有些才华,本该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不想他却甘心去做了公主府的总管,若非对延庆一往情深,断然也不会如此。 只是二人终究身份悬殊,即便于此无关,只怕以延庆的性子也不会对其心生爱慕,说到底,这只是王昱的一厢情愿罢了,只是这种一厢情愿不知对王昱来说究竟是好是坏。 见状及此,李浈也只得心中一软应了下来,尽管这并不在自己的计划之内,尽管他对延庆这么急于见自己的原因一清二楚。 进了公主府,李浈首先感受到的便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压抑,似乎在这其中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充满着无比压抑的气息,便是那些婢女侍从的脸上似乎都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变得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甚至见到自己便会远远躲开。 李浈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他自然知道造成如今这种情形的原因为何。 那场没有成功的叛乱,对于任何身处其中的人来说都是绝望的,尤其是作为始作俑者的延庆公主和杞王李峻。 尽管李忱直到现在都没有降罪,但并不表示不会追究,更不表示李忱对此一无所知。 只是,时机未到罢了。 跟着王昱来到书房,李浈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毫不拘束地抓起案上的橘子大口塞进嘴里,王昱见状也没说什么,只是回身去请延庆。 出去没多久,便只听门外脚步急切,而后延庆公主推门而入。 李浈见面也不行礼,颇为傲慢地指了指身旁的蒲团,道:“我知道你找我何事,坐下说吧!” 延庆原本一脸急色,见状之后却是瞬间平复了下来,笑道:“既然知道,那我便不问了,你说吧!” “我以为你不怕死!”李浈继续往嘴里塞着橘子,含糊不清地说道。 尽管延庆今日脸上未施粉黛,但眉眼之间却依旧勾人心魄,只见其缓缓走至李浈身旁,也拿起了一个橘子,玉指微伸慢慢将橘子皮剥了去,甚至将橘子表面的经络也仔细除了去,最后才递给李浈。 “既然做了,本宫自是不怕死,但杞王却是无辜的!” 李浈接过橘子,抬眼看了一眼延庆,笑道:“那日他一直在你的公主府,他说了什么我也听得清楚,你现在告诉我他是无辜的?” 闻言之后,延庆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浈,直将李浈看得面红耳赤赶忙将目光移向手里的橘子。 “所以我才要见你!”延庆逐字逐句地说道,说完之后,又拿起一个橘子剥了起来。 “呵呵,那你找错人了,从陛下对我的态度想必你也能看得出来,我不那么受待见了,圣恩也不会降临到我头上!”李浈尴尬地笑了笑。 “可是今日陛下还是见了你!”延庆的目光让不离李浈,似乎想要从他身上看到些什么,“虽然不知陛下与你说了什么,但我猜,陛下一定答应了你什么,或者你答应了陛下什么!” 李浈闻言大笑:“殿下此言说得天衣无缝,不论陛下与我说了什么,都在你这句话的意思里!” 延庆紧接着又道:“若你能救杞王,我愿在临死前助你一臂之力!” 李浈闻言一愣,而后却是面带微笑地自顾拿过延庆手中已经剥好的橘子,“助我一臂之力?呵呵,难不成殿下知道我要什么?” “神策军!” 李浈的话音方落,却只听延庆立刻答道。 说罢之后,延庆望着李浈略带惊讶的脸色,仿若弯月的眼睛有些得意。 “错了错了,神策军也能是我一个小小行军司马可以染指的?殿下可莫要胡说了,若被别人听到,是要杀头的!浈只想与二郎早日回幽州与家父团聚,而救杞王这件事浈也是爱莫能助啊!”李浈赶忙连连摆手否认。 “本宫平日里待你如何?”延庆正色追问。 “除了殿下烧了我家房子那次以外,其他都还不错!”李浈点头应道。 “那本宫求你救杞王!” 说着,延庆公主竟腰身微微弯曲,向李浈行礼。 第四百九十四章 世上最聪明的女人

李浈没有伸手去扶延庆,反而笑道:“殿下不必如此,既然当初做了那个决定,想必也能想到失败的后果,便是浈有心想帮,也是人微言轻无能为力!” 延庆没有起身,也不与李浈搭话,自顾说道:“若你能保杞王不死,我愿助你掌控神策军!” “还是免了吧,我家二郎杀了仇士良,我可不愿再去招惹神策军了!”李浈摆了摆手说道。 “我只问你愿不愿意?”延庆追问。 “呵呵......”李浈微微一笑,说道:“若殿下真有如此本事,难道还需求我救杞王么?” 闻言之后,延庆沉默良久,脸上神情也有些阴晴不定,紧接着轻轻叹了口气,望着李浈缓缓说道:“我知道你是陛下的长子!” 说完之后,延庆的眼睛紧紧盯着李浈的双目,倒是李浈顿时为之一惊,神色顿时有些不太自然,竟是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李浈正要说话,却只听延庆紧接着又道:“你也无需否认,此事我并未说与旁人,便是连杞王都不曾透露过只言片语!” “好吧!我是陛下的儿子!” 李浈没有否认,既然自己的身份过几日便会天下皆知,若现在否认的话倒显得有些矫情。 延庆满意地点了点头,问道:“你为何不问我如何得知?” 李浈笑了笑,“自然是丌元实告诉殿下的了,他是殿下的人,我的身份仇士良是知道的,所以丌元实知道此事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你需要神策军!同样,如果说这世上只有一人能救杞王的话,那个人一定是你!”延庆似乎并不想给李浈过多的思考时间。 “哦?”李浈饶有兴趣地笑了笑,“那殿下为何笃定地认为我需要神策军?我对权利并不感兴......” “可你需要权利来保护自己!”不待李浈的话说完,延庆马上打断道。 李浈随即大笑,“哈哈哈,不日我便将封王,何人又敢谋害一位藩王?” 延庆有些嘲弄地看了看李浈,脸上现出一抹轻蔑的笑,“站得越高,你的敌人也便越多,尤其是一个为大唐立过赫赫功勋的藩王,你身上的功劳越大,你也就越危险,我想......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紧接着延庆又道:“你我都不是傻子,我以诚相待,你又何必装疯卖傻?!” “即便如此,那我也无需神策军来保护!”李浈马上说道。 “那你靠什么?卢龙军?萧良?还是你家二郎?呵呵......”延庆嗤笑一声继续说道:“藩镇是最不能相信的,自安史之乱至今,短短不足百年的时间,卢龙军已易主十四次,即便张仲武真心助你,但你能保证卢龙军能一直姓张么?至于萧良......” 延庆瞥了一眼李浈,接着说道:“若萧良真的如传说那般的强大,那么十年前的甘露之变就不会带你逃到江陵府上了,而你的阿娘也不会......” 延庆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她发现李浈的脸上隐隐现出一抹怒色。 “你......”李浈想了想,道:“如何助我?我又凭什么相信你一定能成功?” 闻言之后,延庆不由得淡然一笑,“你可知瓜州送来一封信?” 李浈一愣,心中暗暗有些吃惊,即便自己对延庆手眼通天的本事早有领教,但还是无法相信她竟对陛下身侧之事也如此清楚,同时不由有些庆幸。 毕竟自己虽然算不上是延庆的朋友,但也绝不是敌人。 李浈点了点头,道:“我今日进宫时,陛下与我说了些!” “既然陛下与你说了,若我猜得不错的话,陛下应该对你有些交待吧!” “什......什么交待?”李浈似乎有种被看穿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并不好。 延庆顿时莞尔,“待你封王,陛下会派你攻打吐蕃!” “倒是没......没说让我去攻打吐蕃,只是说......” “让你收复河西十一州!”延庆立即打断道。 李浈望着延庆,看着眼前这个心中对当今陛下充满了愤恨与哀怨的女人,心中竟有种说不出的害怕。 不可否认,延庆是李浈此生,乃至前世见过最聪明的女人,没有之一。 只是她错生了女儿身,若是男人的话,或许坐在龙椅上的还真不一定是自己的皇帝老子。 “唉......”李浈不由得长叹一声,道:“你走到今日这般田地,就是因为你太聪明,而不知道收敛,若你能装装傻子,或许会是另外一个结果!” “呵呵,我不是皇叔祖,更装不了傻子,要怪便怪阿耶驾崩得太早!”延庆冷笑道。 李浈微微一伸手,示意延庆继续说下去。 “今日的吐蕃早已分崩离析,若有人在内策应,收回河西诸州势在必得,这个功劳有多大,我想你比我更清楚些,而接下来便是问题所在,你身怀如此不世功勋,而陛下又未立太子,你说将来的太子会是谁呢?谁又有资格呢?” “我!”李浈这次毫不避讳地答道。 “若你不掌控神策军,那便必为宦官所控,谁也不能保证下一任神策军中尉是不是第二个鱼朝恩、仇士良,若陛下龙驭宾天之日,你觉得那些宦官会让你这样的人来做大唐天子么?矫诏这种事,这些宦官最在行不过了!” 说罢,延庆的脸上浮现出浓浓的笑意,尽管自己努力地想说服李浈帮自己,但自己说的这些话却也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一旦宦官再度掌握了神策军,那么他们一定会重立一个更容易摆布的皇帝,绝不可能是李浈这种身怀不世功勋,在藩镇和边军中又有人望的强硬派。 闻言之后,李浈无奈地点了点头,因为延庆所说的这些话,也正是自己早已考虑到的,只是自己没有延庆想得如此周全罢了。 原本自己并不想插手神策军,但现在看来,似乎有些身不由己了。 “只怕是陛下早已有人选了,只是还未下诏罢了!” “只要还未下诏,我便能助你!”延庆笑道,因为她知道,李浈终于答应了。 第四百九十五章 又见李德裕

李浈不动声色地望着延庆,既未答应,也未不答应,而延庆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浈。 空气仿若凝固。 “好吧!” 许久,李浈缓缓开口,“只是我救杞王,可不包括你在内!” “足够了!” “足够了?”李浈有些讶异。 “足够!”延庆斩钉截铁。 离开时,延庆忽然又叫住李浈,而后微微躬身,“儿谢过叔父!” 闻言之后,李浈身形微微一颤,但随即背对着延庆摆了摆手,一言不发地向门外走去。 直到李浈离去许久,延庆的身子方才轻轻舒展开来,只是不知何时,那张如桃花般粉嫩的脸颊上多了两行炽热的泪。 ...... 青龙寺。 这是李浈自幽州回京后第一次踏上青龙寺的山门,还未进山门,便远远看到有三道人影正在山门外自顾交谈。 待走近之后,李浈顿时有些懵,除了圆仁与李德裕以外,另外一个竟是黠戛斯大相注吾合素。 见注吾合素出现在青龙寺,李浈莫名有些惊诧。 待得走上前去,李浈冲着正笑吟吟望着自己的三人一一见礼,而后不待三人说话,李浈向注吾合素问道:“大相......怎的还未回黠戛斯?怎又与文饶公混在一起了?” 注吾合素还未答话,李浈转而又向圆仁问道:“若浈没有记错,会昌五年时,大师可是将文饶公痛斥得体无完肤,险些还让武宗陛下将您逐出大唐,怎么今日见了文饶公也不生气?” 圆仁面带微笑,口中轻诵一声佛号,道:“正因文饶公曾造下无边业果,老僧才要渡他,否则普度众生岂不成了一句妄语?” 李德裕闻言却是不屑一顾,只是脸上也依旧带着会心的笑意,“老夫造下的业果又何止这一桩,法师若真要渡的话,怕是再也回不去日本了!” 圆仁闻言当即摇了摇头,双手合十说道:“昔日慧文禅师读中论时,因缘所生法......” 话未说完,便只见李德裕苦笑一声打断道:“法师佛理精深,老夫改日再行讨教,今日咱们还是先说正事要紧!” 圆仁当即反驳道:“施主造业万千,老僧渡你走出无边苦海重修正道果业,免你百年之后业火灼身之苦,难道这还不算正事么?” 李德裕正欲争辩,却不料一旁的注吾合素笑道:“法师莫怪,文饶公毕竟尚在红尘俗世内,便难免会被些俗事牵绊,法师何不待他了却红尘事,再佛度有缘人呢?” 圆仁闻言自知难以劝服,便又诵了声佛号不再多言。 李德裕见状随即冲李浈笑道:“昨日你信中说巳时到,现下已是申时,我猜你今日见的人不止只有陛下吧!” 李浈苦笑一声,回道:“实不相瞒,今日浈还去了趟珠镜殿,然后又被逼着去了趟十六宅,这才耽搁许多时辰!” 言罢,李浈转而又道:“不过这一趟倒是收获颇丰!” 见李浈笑意狡黠,李德裕轻捋长须,而后指了指圆仁笑道:“今日若是无事,你可愿陪着老夫尝尝法师这里的斋饭?” 李浈当即喜道:“那便叨扰法师与空闻大师了!” 圆仁摇了摇头笑道:“听闻施主曾上柬请命重修大佛光寺,如若获准必是功德无量,莫说一顿斋饭,便是为施主立碑做传都是应该的!自然,这也是空闻大师的意思!” 李浈还未答话,便只听圆仁又道:“几位施主还是快些随我入寺吧,空闻大师还交代了一些东西!” 闻言之后,几人这才随圆仁进入青龙寺,入寺之后圆仁径直将三人引至后殿一处禅房,却只见案上放着一串紫红色的佛珠。 圆仁上前将佛珠拿起,而后交与李浈说道:“这是空闻大师的随身之物,乃是西域佛国所产檀木所制,今赠与小施主!” 李浈顿时面露喜色,双手接过后说道:“那便谢谢空闻大师了!” 李德裕笑道:“你倒是来者不拒,也不问个缘由!” 李浈将佛珠小心收好,而后笑答:“佛家有云,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必是不会白要的!” 圆仁皱着眉头想了想后,双手合十道:“佛家没这句话!” “胡言乱语,此句出自诗经,哪里是佛家的了!”李德裕嗤笑一声,而后招呼李浈与注吾合素入座。 圆仁此时说道:“施主与我青龙寺有缘,我虽非青龙寺主持,但也在此修行数十年,今日老僧替空闻大师谢过小施主了!佛讲因果,小施主所为之事,日后必有善报!” 言罢,圆仁便去准备斋饭了,李德裕不禁轻叹一声,“昔日我主废佛,不想今日却要在佛祖坐下讨个安身之所!” “文饶公可是后悔了?”李浈笑问。 李德裕摇了摇头道:“不后悔,若重来一次,老夫依旧要废佛!” 李浈点头笑道:“文饶公不怕佛祖听了去怪罪与你?” “若能换个大唐盛世,老夫自愿堕入无间地狱!” 一直没有说话的注吾合素此时不禁啧啧叹道:“若大唐多几位文饶公这样的直臣,盛世可期!” 李德裕苦笑着摇了摇头,而后向李浈说道:“接下来说说正事吧,若我猜得不错,父子相认的日子应该不远了吧!” 李浈点了点头,道:“是这个意思!” 一旁的注吾合素闻言却是满腹狐疑,随即问道:“父子相认?何意?” 李德裕看了看李浈,而后又看了看注吾合素,却没有说话。 注吾合素似乎明白了什么,盯着李浈许久才说道:“李将军是......” 李浈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注吾合素却是面色大变,难以置信地说道:“竟......竟是真的!?” 闻言之后,李浈却是诧异地问道:“大相此言何意?” 注吾合素这才笑道:“去年李将军自我汗国离开之后,我大汗便曾说起过,说李将军与陛下的关系必不简单,不想将军竟是陛下之子!” 李浈闻言后怔了许久,而后才摇头苦笑道:“幸亏裴罗可汗并不是我大唐的敌人,否则这也太可怕了些!” 李德裕一摆手道:“又说得远了,除了陛下之外,你还见了何人?” 《大唐顽主》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手打吧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手打吧! 喜欢大唐顽主请大家收藏:()大唐顽主手打吧更新速度最快。 第四百九十六章 背后玄机

“文饶公不如猜猜!”李浈反问。 李德裕抚须大笑,道:“你便直说吧,延庆公主许了你什么?” 李浈闻言连连摆手,道:“没意思,没意思,与您说话很是没意思!” 但随即话锋一转,轻笑道:“不过,她可是送了我一件大礼,连我都没法子拒绝!” “哦?高官厚禄她给不了你,你也不需要,那么一定是通天的权柄了!”李德裕饶有兴趣地望着李浈。 “神策军!”李浈脱口而出,“您说这让我如何拒绝?!” 不料李德裕闻言后却并未显得意外,想了想后说道:“看来先帝在位时,延庆便已做了不少打算,只是连老夫也不曾想到,她竟将手都伸到了神策军里,而且还瞒过了马元贽、仇士良二人!” 言罢之后,李德裕看了看李浈,沉吟道:“还好你不是她的敌人!” 李浈摇了摇头,同样笑道:“方才在延庆府这句话我便说过了,而且我一直相信,此次若仇士良叛乱成功,那么能笑到最后的一定是延庆!” “哦?何以见得?”注吾合素好奇地问道,作为黠戛斯大相,对大唐内部的这些事还是很感兴趣的,只是一直以来对于大唐宫廷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并不清楚,所以听闻李浈所言之后,不免有些疑惑。 不待李浈回话,李德裕却是朗声一笑道:“原本老夫还对延庆为何要与素无来往的仇士良一同作乱,今日听到你说这些,老夫才恍然大悟!” 言罢,李德裕又向注吾合素缓缓说道:“这些事情本是些见不得光的,更难以对大相启齿,但大相毕竟在骊山途中曾助李浈一臂之力,今日与你说了也便说了!” 注吾合素当即叉手笑道:“与文饶公旧识多年了,该帮的还是要帮,况且李将军少年得志,才勇双全,仅凭一己之力便扳倒阉宦仇士良、王宗实和丌元实三人,便是我国大汗都对其赞不绝口,能有幸帮得一点小忙,老夫荣幸之至,又岂敢不从呢?!” 李浈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苦笑一声,道:“浈也想凭一己之力便能办到,但最后才发现,自己只是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自己的每一步都已被算计在内了!” 此事之后,注吾合素对此事的缘由以及事后李忱、李浈父子的对策也听李德裕说了不少,此时自然明白李浈言语之外的意思,只是碍于自己一个外臣终究不便对大唐朝堂上的事情有过多评价。 听李浈此言后,注吾合素当即笑道:“这话别人说得,李将军却说不得,既是父子便应心无芥蒂,无论如何陛下都不会加害于你,想来是因为这一场局事关国运,陛下才不得不谨慎行事!” 李浈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尽管注吾合素的话不无道理,但每当李浈想起二郎深陷玄武门外,而陛下又迟迟不愿现身相救,心中总是有一道抹不去的裂痕。 那日自己但凡晚到一两刻,李漠必然战死。 李德裕见气氛顿生尴尬,将话题再引回到延庆身上,随即对注吾合素笑道:“大相可知仇士良欲立谁登基?” “自然是兖王李岐!”注吾合素答道。 “延庆公主呢?”李德裕又问。 “杞王李峻!” 李德裕接着说道:“这便是了,这整个叛乱过程中,做为直接参与者,仇士良无疑承担的风险最大,仇而士良之所以胆敢叛乱,便是因为其手握神策军,若没了神策军,那仇士良便如雀断双翅、马去四蹄,不具半点威胁!” “反观延庆,若仇士良的叛乱失败,任谁也不会把罪责怪到延庆身上来,若叛乱成功,那么延庆只需在神策军内部稍做手脚,便足以夺了仇士良的双翅四蹄,任人宰割!” 注吾合素闻言后想了想,又问:“可仇士良败了,但延庆公主和杞王依然会被追责治罪,尽管陛下还未下诏,但朝堂中已是早有传闻,说陛下欲杀延庆与杞王!” 李德裕笑了笑,对着垂首不语的李浈扬了扬下巴,“若非那日他多此一举地派人将延庆公主府围得水泄不通,陛下根本不会怀疑到延庆身上来!” 闻言之后,李浈也是一脸懊恼之色,自己的本意只是看住延庆公主,防止她暗中联络叛军,但却不想引起了陛下的注意。 时候大理寺只用了两日,便将延庆在那一晚说得每句话、做的每件事打探得清清楚楚。 只是所有人都不明白,既然陛下已经掌握了延庆充足的证据,但为何迟迟不做处置。 至于朝堂上的那些传闻,没有人知道是谁、又是何时传出来的,似乎那个传闻凭空就在朝臣间散播开来,而李忱也对此充耳不闻,完全当做没发生过。 而也正是这个传闻,让延庆不得不想法自保,延庆自知作为首罪难逃一死,而杞王却是受自己胁迫不得已而为之,故而才求李浈去救杞王。 闻言之后,注吾合素顿时恍然大悟,在暗叹延庆公主谋略无双的同时,又为李忱感到有些后怕,如果说仇士良的叛乱早已在李忱的掌握之中,那么延庆公主的参与则完全超出了李忱的筹谋之外。 若非李浈的干预决断,那么最后坐在大明宫里的是何人还真未可知。 “唉,时也,运也,命也!”注吾合素长叹一声,也不知是在感叹何人。 “你想保杞王?”李德裕转而问李浈。 李浈点了点头,“还有延庆!只是不知能不能保得下!” 李德裕闻言笑道:“嗯,依老夫看,能保得下!” “为何?”李浈问。 “哈哈哈,这还不简单!”一旁的注吾合素笑得很爽朗,震得李浈的耳膜有些不适。 “想来陛下还未查清楚延庆公主神策军内做了什么手脚吧!”注吾合素说得很肯定。 “哦?大相如何知道?”李浈对于注吾合素的话有些怀疑,一个外臣不大可能对大唐的事情知道得太过详细,尤其此事过于机密,便是满堂朝臣想必也没几个知道。 不料注吾合素却是直接说道:“老夫自然不知道这些密事,只是猜到的!” 第四百九十七章 心术

“猜到的?”李浈面色有些诧异,显然注吾合素的解释并不能让自己信服。 “哈哈哈!”注吾合素大笑,却向李德裕说得:“敢问文饶公,这还是那位善辩人心,机敏老成的李将军么?” 李德裕也随即附和道:“越是简单的道理,有时他越是揣摩不透!” 李浈讪笑一声,“其实浈多少也猜到一些,只是不太相信延庆真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颠覆了陛下眼皮底下的神策军!” “哎,说是陛下的神策军,其实自宪宗以后神策军便只知阉宦不识天子了,所以她只需要瞒过仇士良便足以了!”李德裕白了一眼李浈说道。 注吾合素此时也插话道:“自古军权至于延庆公主具体如何做到的老夫不知,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陛下一定还未察觉,否则延庆绝不可能能安安稳稳地活到今日!” 说到此处,李德裕却是想了想后说道:“或者还有一种可能,便是陛下已经查到一些蛛丝马迹,只是还在等!” “等什么?”李浈追问。 李德裕目不转睛地望着李浈,缓缓说道:“等你!” “等我?为何?”李浈不解。 “等你出面保延庆或杞王不死!” “这......这又是为何?若陛下不想,不杀便是了,又何苦等我去求?他若执意要杀,我求了又有何用?” 注吾合素却是微微一笑道:“显然陛下并不想杀延庆或杞王,也许甚至不想治姐弟二人的罪,否则的话绝不会等到现在,既然已等到了现在,文饶公的意思李将军还没明白么?” 李浈眉头微皱,想了想后似是明白了一些,略带犹疑地说道:“文饶公的意思是......陛下已经掌握了延庆的所有手段,甚至包括在神策军内的影响,但仍不想杀她二人,只是等我去求情,而后借用延庆的手段帮我掌控神策军!” 闻言之后,李德裕这才赞许地地点了点头。 但李浈随即又问:“即便如此,那陛下如何知道延庆会求我帮忙?据我所知,武宗一朝仍在位的有不少老臣,她完全可以去求他们而不必与我交换什么条件!” “又糊涂了不是!”李德裕刚刚舒展的眉头再度皱成一团,“平叛首功非你莫属,但陛下为何对你不封不赏?” 不待李浈回答,李德裕紧接着说道:“一则因你即将封王,但这封王不过是早晚的事,所以此为其次;更重要的原因便是陛下要欠你一个人情,只有如此,才能有足够的理由答应你的请求!” 最后,李德裕幽幽说道:“这一点,延庆比你看得更透彻,在揣摩圣意上面,你还需多与她学学才是!” 闻言之后,李浈心中的疑问顿时迎刃而解,若非李德裕与注吾合素,自己也许永远只能看到表面。 但自己听得越是透彻,心中便越是害怕,这绝不是李浈想象中的父子君王,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难道身在帝王家便真的就要摒弃父子间的坦诚么? 这让李浈又想起了玄武门外的兄弟李漠,想起了乐游原上的父亲李忱,心中愈发不寒而栗。 李德裕似乎看出李浈心中的痛苦,不紧不慢地说道:“得到了天下,便需得抛弃一些东西,但无论抛弃了什么,心中却还是要守住些什么的,陛下忍辱负重十余年方得今日之天下,若论亲情,他比谁都更加珍惜,只是身处龙榻上,便心系天下事,想得多了也便有些牵绊,也就注定有些事不能说得太直白,更不能做得太直白!你......可明白?” 李浈默默地点了点头,而后紧接着又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注吾合素此时也轻声叹道:“无论你对谁有怨恨,都不可对陛下有恨,他若真不信你,便不会一次又一次地让你身负重任,更不会将兵权交与你,那日在京城内可是将十数万勤王大军的兵权都交给了你,但凡他对你哪怕有一丝怀疑,都不会如此!” 说罢,注吾合素将目光移向窗外,星星点点的月光透窗而入,却让窗外的夜变得愈发地阴沉,“那可是十万大军勤王大军啊,那可是长安城啊!即便老夫这个外臣想起来,心中都有些后怕,自古以来弑父夺天下的事情还少么?” 注吾合素说完,李浈的神色看上去有些复杂,他当然更愿意相信这些,即便是在内心最深处,李浈也同样认为父亲李忱是疼爱自己的,但就是无法认同李忱的种种所为。 李浈更愿意看到的是无论何事,父亲李忱都会毫无保留地告诉自己所思、所想,任何困难都与自己一同面对。 也许这只是一种奢望,他明白身为天子所要面对的巨大压力,身处高位必然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更遑论天子。 想到此处,李浈心中多少有些释然,既然自己无法改变,那就试着去接受,这也是李浈上一世悟到的事理,绝不钻牛角尖或许能活得更轻松些。 见李浈眉头舒展,李德裕笑问:“想明白了?” 李浈点了点头,“没想得太明白,但不再去想了!” 李德裕抚须大笑:“这便对了,你现在要想的不是这些,而是另外一件事!” “哦?还有何事?”李浈问。 李德裕随即与注吾合素相互对视一眼,而后笑吟吟地问道:“眼下陛下还未立太子,你就真的没想过要更进一步?” “当皇帝?!”李浈当即摆了摆手,道:“不干,太累!” “那你可曾想过,凭你的功勋,陛下诸子之中还有谁能与你相及?若你不做太子,无论谁登上皇位都会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你的闲散王爷就真能平平安安地做下去?” 李浈顿时一滞,李德裕所言与此前延庆的意思一般无二,而自己也曾想过这些,只是李浈单纯地觉得只要自己日后辞去一切官职,交出一切实权,便能做得一世富贵。 但事实上这种可能性几乎没有,无数的历史教训都反复地说着一句话:身负不世之功,必无安身之地。 《大唐顽主》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手打吧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手打吧! 喜欢大唐顽主请大家收藏:()大唐顽主手打吧更新速度最快。 第四百九十八章 买马

“不!” 李浈终究还是摇了摇头,“我不想做阿耶那般的天子!” 说罢,李浈莞尔一笑:“但我也不想做个昏君......所以,我只能选择做个规矩的臣子!” “规矩?”李德裕也是微微一笑,佝偻着身子略显艰难地站了起来,目光浑浊地望着门外,“早已过了斋饭的时间,这圆仁和尚怕是将我们忘了吧!” “浈不饿!”李浈随即也起身笑道。 李德裕白了一眼李浈,“我饿!” “那我这便去看看!”李浈说着便要出门,却被李德裕一把拽住衣袖。 “斋饭时间已过,你去了便是坏了规矩!”说着,李德裕盯着李浈,“青龙寺的规矩!” “可莫把您老饿坏了!”李浈依旧笑着。 “那便看你如何选择了!” 李浈有些为难,苦着脸望向笑而不语的注吾合素。 注吾合素摇了摇头,自顾斟上一盏茶汤,幽幽说道:“若日后有人要杀你亲近之人,若守规矩便坐而待毙,若反抗便坏了规矩,你当如何?” “这是两回事......” “这是一回事!”李德裕冷冷说道,“自古以来功高盖主都不是一件好事,更何况一位李氏亲王!” “若是昏君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倘若是位明君......” 李浈还未说完,李德裕却是沉声喝道:“尽说些糊涂话!明君也好昏君也罢,都不会容你!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便是这个道理!” 言罢之后,李德裕却是反问:“这些道理你心里明白得很,你就真的甘心日后任人鱼肉?” “唉!”李德裕随即长叹一声,颤颤巍巍地拉开房门,“今日说这些倒并非老夫想在你身上得到什么,大唐不缺忠直之臣,缺的是中兴之主!” 说罢之后,李德裕自顾离去,月色洒于其身,本已苍白的发髻此刻显得愈发憔悴。 待李德裕走远之后,注吾合素起身将房门轻轻关上,而后掸了掸身上似乎并不存在的尘土,以一种似有若无的声音缓缓说道:“若......李将军有意,我黠戛斯汗国必当愿倾囊相助!” 李浈猛地将目光移向注吾合素,似笑非笑地问道:“在下很贪婪,贪婪得只想得到,却不想付出,倘若大相想要与浈做什么交易的话,怕是要失望了!” 注吾合素闻言却是哑然失笑,“我大汗与将军一见如故,自然不能算作交易!” 言罢,注吾合素却是又莞尔笑道:“不过倒是有一事,还需将军在朝中稍做疏通一二!” “呵呵,大相直言,无论浈的身份是什么,就凭大相在骊山相助那一次,浈都会尽力而为!”李浈笑道。 无论注吾合素出于什么目的,骊山那一次确确实实地帮了自己和皇帝老爹,所以李浈也并未想过要驳了注吾合素的面子。 注吾合素闻言大喜,忙道:“会昌六年时,武宗皇帝曾答应册封我大汗,只是最后武宗驾崩后此事便搁置了下来,当今陛下登基后我国曾再次递请国书恳请册封,但陛下却始终未做什么答复......所以......” “除了此事,还有什么?”不待注吾合素说完,李浈便问道。 “没了!这也是我一直不曾归国的原因!”注吾合素不由叹道。 “没了?”李浈显得有些出乎意料,不敢相信注吾合素饶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居然是为了册封之事。 而且即便注吾合素不提此事,册封裴罗可汗的事情也即将提上日程,只是还未公布罢了。 李浈顿时松了口气,笑道:“去年贵国助我卢龙军进宫奚族和室韦,当初是浈一口应下了的事自然责无旁贷,还请大相放心!” 注吾合素闻言忙起身行礼,叉手说道:“李将军一言九鼎,我便替大汗谢过了!” 李浈摆了摆手笑道:“大相客气了,若说恳请的话,浈倒是有件事真的要大相帮忙!” “将军请说,只要我汗国能做到,老夫可先替大汗应了!”注吾合素看上去显得很高兴,但话刚说完却一瞥眼看见李浈脸上那抹似有若无的笑,心中便当即有些后悔。 但话已出口,心中只能期望李浈所说之事自己真的能替裴罗可汗做主。 只见李浈将身子往注吾合素身旁凑了凑,低声说道:“记得上次裴罗可汗送我国有几千匹战马!” “嗯......有此事,记得贵国陛下将这些战马都拨给了凤翔军!”注吾合素如实答道。 李浈点了点头,讪笑道:“不知贵国可否再......” 不待李浈说完,注吾合素面露难色道:“李将军也知道,这几千匹战马着实太过金贵,这才隔了一个月,便是我国盛产之物,也不好接二连三地往外送......” “哎......”李浈摆手打断道:“大相意会错了,浈不是要,而是买!” “买?”注吾合素讶异道,“战马不是军需之物么?怎么要将军自己掏钱买?若将军所要不多,我送与将军几匹便是!” “几匹可不够!”李浈摇头笑道。 “十几匹也问题不大!”注吾合素略一犹豫后说道。 “不够!” “那......五十匹以内,我便做主送与将军了!”注吾合素咬了咬牙。 “差得远呢!”李浈依旧笑道。 “啊?!那......将军究竟需要......多......多少?”注吾合素面色有些难看。 只见李浈伸出一根手指在注吾合素面前晃了晃。 “一百匹?!”注吾合素面色惨白。 “一千!”李浈纠正道。 “什么?!将军莫......莫要说笑......”注吾合素连连摆手,便是连说话的音调都有些颤抖。 李浈当即笑道:“大相莫怕,方才说了不是要,而是买,只要大相应允,浈愿以市价买入,唯一的要求是必须为百里挑一的好马!” 注吾合素闻言才稍稍有些安心,只是不免好奇地问道:“将军买来何用?而且贵国陛下可知情?战马这东西可不是能为私人买卖的!” 李浈大笑:“这个大相不必担心,浈自然不会让大相冒险,只是这价格需得谈好!” 注吾合素闻言想了想,道:“如今一匹战马市价在七十贯钱,倘若卖给将军的话......” “一匹五十贯......如何?”注吾合素又咬了咬牙。 “哎,好!那便依大相所言!三十贯说定了!” 第四百九十九章 脑子抽风的白敏中

“老了,老了啊!”注吾合素抬头望着漫天星辰,而后又回头望着自己亲手关上的房门,竟不自觉地泣如孩童。 三十贯一匹上等战马,竟这么被自己卖了出去,此刻的注吾合素内心已濒临崩溃,口中却是苦涩叹道:“罢了,只要大汗得以顺利册封,三十贯便三十贯吧!” 想到此处,注吾合素抹着眼泪走回了自己客房,此时此刻其唯一想做的便是快些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夜将过半,李浈走至一间僧房前轻声唤道:“文饶公,浈这便要回去了!” 不见房内回应,李浈轻笑一声,“文饶公若想留在京城的话留下便是,若不想留,回东都也好,只要浈还活着,日后您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不想去哪里便不去哪里!” 说罢之后,房内仍是不见回应,甚至隐隐响起阵阵鼾声。 李浈摇头失笑,向房门轻施一礼后转而离去。 直到半晌之后,房门却是微微开启,披着裘袍的李德裕缓步走出房门,呆呆地立在门前望着前方,目中尽是苦楚。 “这天下里不想做皇帝的,恐只他一人吧!” 注吾合素的声音幽幽响起。 李德裕苦楚之色随即顿逝,转而看了注吾合素一眼,讶异道:“大相哭了?” 只见注吾合素伸出三根手指,苦涩地说道:“三十贯,一匹上等战马,他坑我黠戛斯三十贯钱一匹!” 李德裕闻言顿时为之一滞,而后叹了口气,似是自言自语道:“还是心软了,十五贯,一文钱都不能加!” 注吾合素:“......” ...... 大中元年,四月,朔日。 大明宫,含元殿。 李忱身着衮冕,玄衣纁(xun)裳,顶戴白珠十二旒,腰系大带,佩玉剑,双手自然垂于膝前,双目缓缓扫过群臣,强大的帝王威压纵贯整座大殿,凛凛可畏。 平日里习惯了赤黄袍衫、翼善冠的他,显然并不适应这等沉重的冕服,端坐如山。 殿内,诸王次立殿首,文武群臣分立两班,各镇使臣各列其位,均是手持笏板神色庄重。 “今......”李忱正欲开口,却似乎发现了什么,面色顿时有些阴沉,“幽州司马李浈何在?” 殿内一片安静,并无作答。 李忱面色更沉,厉声喝道:“礼部侍郎魏扶!” 话音方落,只见一人跨步而出,躬身回道:“臣在!” “李浈何在?” 魏扶闻言冷汗顿出,忙不迭回道:“臣.....不知!” “不知?!”李忱怒问:“此为你礼部职司......” “陛下,李浈到了,正在殿外候着!” 一名内侍急匆匆地凑到王归长耳畔耳语一番后,王归长立即低声禀奏。 “滚......” 李忱的话甫一出口,却只听王归长轻咳几声,李忱随即改口道:“让他进来!” 片刻之后,只见李浈缓步而入,其身着绯色五品官服,头戴三梁冠,见群臣目光望向自己,李浈却是逐一回以笑脸,丝毫不顾及朝堂之礼,甚至忘了自己即将面对李忱的狂风骤雨。 “李浈!”李忱终于按捺不住,厉声喝道。 闻听此言,李浈忙一路小跑至殿前,双膝跪地口中高呼道: “罪臣,幽州司马李浈,拜见陛下!” “哼!朝会之上因何迟到?”李忱愤而问道。 “罪臣......睡得太沉,起晚了!”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一侧的刘瑑、郑从谠、郑颢三人更是拼命冲李浈努嘴,示意其莫胡言乱语,无奈李浈的目光根本不在此处。 “哼!”白敏中冷哼一声,持笏说道:“李浈枉顾朝仪,目无圣上,臣请陛下严加惩治!” 言罢,白敏中垂首四顾,却只见平日里的那些门生故旧个个闭口不言,恍若未闻。 而各部尚书、侍郎或面露急态,或神色阴沉,或窃笑观望,虽各有主张,但均是无人回应。 唯有队列最后的刘括面色焦急地看着白敏中,却又不敢出言提醒,只得低声叹道:“舅父啊,糊涂!” 而李忱的脸上显然有些不悦,看了一眼白敏中,问:“依白相之见,朕该如何惩治?” 白敏中顿时一愣,这才察觉自己的失言。 尽管李忱从未明示,但关于李浈身份的消息早已传遍整个朝堂,而今日正是李忱与李浈父子相认,也是李浈封王之日,否则李忱不会早在一月前便命司天台监正亲自勘察天象,遴选吉日。 因为遴选吉日必然要知所为之事,李忱便是再想保密也不可能对司天台保密,而这世上的秘密一旦说出去,便也就不再是秘密了。 虽然白敏中与司天台监正并无往来,但通过门生故旧却也得知一二。 而对于李浈的身份,朝堂之上总是猜忌大过喜悦的,尤其是白敏中以及诸位后宫外戚。 白敏中倒还好些,纯粹是出于李浈杀了自己的妹婿而计下的私仇,而诸多外戚的心思便不那么纯洁了。 对于外戚来说,大唐什么都可以多,唯独“王”不可多,尤其是李浈这般军功赫赫,却又杀伐果断的亲王,简直一个也不能有! 但即便心中诸多忌恨,在这个场合之下出言诋毁李浈,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聪明的选择,故而谁都不愿插话。 因为说到底,李浈迟到也好,戏谑朝堂也罢,都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事,别人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改变这对父子相认,也不会改变李浈的王位。 当然,除了白敏中。 白敏中自然不傻,更不蠢,平日里处理起天下大事,结党营私时比谁都要精明些,谁知道他今日脑子抽了什么风。 还好,白敏中的理智将其从危险的边缘拽了回来,忙改口道:“臣不敢妄言,还请陛下恕罪!” 说完之后,白敏中退回朝列,微微闭着双目再不发一言。 刘括见状不禁长舒了一口气,身上却已是被汗水湿透。 李浈见状口中轻轻哼了一声,转而对李浈问道:“礼部可曾教了你朝堂礼仪?” 李浈随即侧目看了看礼部侍郎魏扶,只见魏扶正一脸央求地看向李浈,神色之中尽是讨好。 “教了教了!”李浈躬身答道。 魏扶闻言不由抹了抹额上的冷汗,对李浈报以无声的感激。 “那你为何如此?”李浈皱了皱眉头追问道,声调不由提高了许多。 “臣昨晚去了趟杞王府,连夜写了封奏疏!” 说着,李浈掏出一封奏疏双手呈上,“杞王李峻密谋造反证据确凿,其罪当诛,臣请陛下将其赐死,并贬为庶民逐出宗庙!” 第五百章 佑王李浈

此言一出,满殿文武均是面色骇然地望着李浈,唯有李忱面无表情地望着李浈一言不发。 此时只见大理寺卿卢商出列言道:“李司马此言不妥!” 而后卢商转而向李浈又道:“杞王谋反之事无论是否属实,依大唐律法都需三司会审,同时宗正寺监理,待一一查明之后方可据证定罪,而非李司马一句话便轻易将一位亲王定罪,还请陛下圣裁!” 闻言之后,李浈依旧双手托举奏疏不言不语。 此时白敏中却是趁机附和道:“臣附议卢寺卿所言,事关宗族,万万草率不得!” 见白敏中再度出头,诸多外戚也终于纷纷进言附议,唯独李浈始终一言不发,只是似乎托得奏疏的双臂有些酸软,不自觉地往下放了少许。 李忱随即也向王归长使了个眼色,王归长见状随即走下殿接过奏疏,而后置于李忱面前龙案之上。 李忱却是看也不看,口中说道:“既如此,便依卢寺卿所言!” 言罢,李忱转而望向李浈,缓缓说道:“散朝之后,李浈思政殿候旨!” 李浈应声称是,而后退至队列之后,正站在刘括身后。 “刘主事,好久不见,身上的伤看样子是痊愈了!”李浈低声笑道。 刘括闻言冷哼一声,“不管你是谁,我还是要杀你!” “刘兄莫闹,与你有杀父之仇的是萧良,不是我啊!” 刘括随即冷笑一声,“莫急,你们谁都跑不了!” 李浈正欲说话,却只见身旁一位兵部主事低声说道:“李司马可莫要再说话了,陛下正看着这里!” 李浈闻言偷偷抬眼瞥了一眼,却正与李忱四目相对,随即咧嘴嘿嘿一笑便不再说话。 李忱白了李浈一眼,而后环视群臣,沉默半晌后缓缓说道:“诸卿可有谁还记得十年前的光王宅?” 闻听此言,群臣皆是垂首不语。 李忱微微一笑,目光闪烁间似乎回想起了自己那些最不堪,却又最让自己值得感激的日子。 “是啊,那时的朕还是个装疯卖傻的光王,又有谁会关注一个傻子呢?”李忱语气凄怆,却又绝不曾动怒。 毕竟,这本就是人之常情。 群臣闻言却是面露惶恐之色,纷纷躬身呼道:“臣等有罪!” “何罪之有?”李忱却是反问,而后自己又先笑道:“朕不怪你们!” 言罢,李忱接着说道:“甘露之前,朕与一郑姓侍女生有一子,因初生襁褓尚未取名,恰逢鱼、仇二贼屠戮十六宅,朕无奈之下请冠军大将军萧良携幼子安顿于故友江陵府尹李承业族下,赐名李浈!” 说完之后,李忱的目光再次扫过群臣,却只见群臣并无惊讶之色,不由笑道:“朕知道你们都已多少听到些消息!” 此时却只见司天台监正出列跪倒在地,颤抖着身子说道:“臣罪该万死!还请......” 话未说完,便只见李忱抬手说道:“起来吧,今日朕不降罪于任何人!” “谢陛下!”司天台监正这才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子退回原位。 李忱接着说道:“之前李浈的种种所为,皆为朕之授意,他若是哪里冒犯了诸卿,看在朕的情面上便就此揭过吧!” 群臣闻言齐齐躬身称是,却不料李浈低声嘟囔道:“你们应得倒是痛快,我都不知何时得罪了你们这么多人!” 刘括冷笑,“你已是诸般恶名在外,便是做了王也不得长久!” “滚你个乌鸦嘴!你再说话我便告到陛下那里去!治你的十二族!”李浈低声骂道。 刘括闻言一愣,随即骂道:“愚蠢,上自四世高祖下至四世玄孙,不过九族而已,怎生来得十二族!” “倘我为王,说诛你几族便诛你几族,便是你二十族也能诛得!” “李司马......不,李......”一旁的兵部主事想来想去也不知该如何称呼李浈,最后所幸什么也不叫,颤抖着声音低声说道:“你二人莫要......再......再说话了,陛下方才瞪了我三次!” 三人正说话间,却只见中书舍人刘瑑不知何时已站于殿首中央,双手托着一面黄金册书,口中朗声说道:“幽州司马李浈听宣!” 李浈闻言忙闪身出列,而后躬身走上前去双膝跪地。 刘瑑随即高声宣读,“维大中元年,岁次乙亥,四月丁申朔,皇帝若曰:於戏,咨尔浈,器识方重,兢庄无怠,勇冠孙吴,功侔益稷,朝典攸宜。是用命尔为佑王,食邑三万户,受兹河、洮、渭、岷四州之地,苴以白茅,往钦哉,恭膺宠命,可不慎欤!” “唉......” 宣读完毕,李浈口中轻叹一声,尽管声音极轻,但在这鸦雀无声的大殿之内,却还是显得有些突兀。 但饶是如此,李忱的脸上却丝毫不见愠怒之色,反倒是一脸灿烂地笑道:“李浈,还不快些接旨受封!” 李浈闻言满脸苦涩地双手接过金册,口中悻悻问道:“敢问陛下,这河、洮、渭、岷四州,可是河西的河、洮、渭、岷四州?” 李忱闻言大笑,“我天下难不成还有第二个河、洮、渭、岷四州么?” “可这四州皆是被吐蕃占了去啊!”此时的李浈早已将诸般朝仪抛之脑后。 “你夺回来便是你的了!”李忱郑重其事地说道。 “若夺不回来呢?”李浈不死心,追问道。 “那......呵呵......”李忱只轻笑了几声,而后径直又向王归长使了个眼色。 王归长随即又将另一张明黄丝绢交与刘瑑,只见刘瑑双手接过后再度朗声宣道,“佑王李浈接旨!” 李浈闻言一愣,而后极不情愿地再度双膝跪地。 但这一幕却是让群臣都有些紧张起来。 此前册书封王是意料之中的事,而其封地却在河西四州,显然这是李忱已决意拿回吐蕃所占的河西诸州。 而吐蕃自然不会拱手想让,所以接下来便难免一战,既然要战,那么便要有军、有将。 所以接下来的这道制书,才是今日的关键。 只是今日里心中最酸楚的,便是三省中的那几位了,因为依大唐律法,无论册书还是制书敕旨,都要由中书舍人草拟,而后交由三省依次审查,待三省主管签署通过之后,再由天子画“可”方能成文生效。 但偏偏今日里李忱竟绕过三省,全由其一人草拟并当堂宣敕,显然这是不合礼法的,倘若李德裕一党执宰,必会据理力争,但自李忱登基之后,便先将三省主管轮番换了一遍,那些不听话的或贬斥在外,或削官降职,只剩下了如白敏中这等顺言听命的臣子。 所以尽管如此,群臣也只能在心中愤愤不平,却无一人敢出言顶撞。 而此时此刻,群臣更感兴趣的,只是李忱将要授予佑王李浈怎样的权柄。 毕竟对于李浈这个新晋的亲王,这满朝文武中势必有人欢喜,但更多的却是惧怕和忌恨。 第五百零一章 没有秘密

群臣各有所思,各有所虑,虽目的不同,但心中所愿却是大抵相同。 那就是若李忱真的授予李浈滔天权柄,那么群臣必将不遗余力地上疏驳回,无论如何也要让李忱收回成命。 只是白敏中却出奇地对此并无反应,只站在那里双目望地,一副事不关己之状。 而刘瑑此时已展开黄绢,字正腔圆地高声宣读道:“门下自肃宗乾元元年至德宗建中二年,吐蕃羌寇夺我河西十一州,荼毒百姓、蹂躏州县,所经之地饿殍茫茫,朕未及天子之时,每思至此耳不忍闻,目不忍视,今朕受命于天,得道于民,倘不能救黎民于水火,夺失地于羌寇,上累于祖宗,下负于蒸庶,故复援旌擐甲,席卷起征,以复我大唐疆土,救我大唐黎民,以慰祖宗,以告万民。今授凤翔节度使崔珙为征西大元帅,引凤翔、西川、朔方三镇及神策军,征讨羌寇收复河西十一州,赐荆节、紫金鱼袋,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衔,勋封如故;佑王李浈,授行营兵马副都统,领左神策军军使,赐紫金鱼袋;内侍省周规,体备刚柔,艺殚文武,授其神策军中尉,食邑三千户,赐紫金鱼袋,其余各级将领任免另行敕命。中书侍郎臣蒋伸,中书舍人臣刘瑑,给事中臣郑从谠,制书如右,请奉制付外施行,谨言,大中元年四月初一,制可......” 终于宣读完毕,因崔珙、周规二人未在朝堂,便只有李浈一人略有些发怔地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而这显然出乎了李浈的意料之外,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更是让已准备好了拼死力谏的群臣有些措手不及。 唯有白敏中做面带微笑状,不言不语。 李浈抬头望向李忱,却只见李忱目视前方根本不与自己对视,见状如此,李浈微微张了张嘴,却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 思政殿。 散朝之后,李忱便径直来了这里,只是却迟迟不见李浈,李忱的脸上不由有些怒色。 “给朕将那逆子寻来!”李忱冲王归长恨恨说道。 话音方落,却只见殿外内侍轻声禀报:“圣人,佑王到了!” “滚进来!”李忱骂道。 殿门轻启,李浈缓步走入,脸上没有丝毫受封后的喜悦,有的只是满目迷茫。 “李浈拜......” “心里不愿拜那便不拜了吧!”李忱打断道。 “阿耶为何让周规做神策军中尉?这样的教训还不够么?”李浈直截了当地问道。 “你想做?”李忱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 李浈摇头,道:“若儿想要的话,便直接开口了!” 李忱点头轻笑,“嗯,也是,你倒是能做得出来!” “那么便是你不相信周规了?”李忱紧接着问道。 一旁的王归长闻言面色稍显尴尬,毕竟周规是他的义子,尽管自己也曾向李忱透露过,周规并不适合做神策军中尉,一来太过年轻,在军中难以服众;二来让佑王屈尊其下,对谁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 但李忱心意已决,王归长的这番话只说了一半便被李忱用六个字怼了回去。 “妄议朝政,当诛!” 此番李浈质疑,王归长心中自然有苦难言,毕竟在旁人看来,周规这神策军中尉之所以得来的这般容易,自然是王归长在天子面前吹了耳边风。 便是李浈也不由得看了王归长一眼,但见王归长一脸难色地冲自己摇了摇头,李浈也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若王归长真有如此野心,那么今日坐上神策军中尉宝座的便不会是周规,而是他自己了。 “这与我信不信周规无关,这是弊政!”李浈回道。 “你是在说朕昏庸无能么?”李忱有些不悦。 “臣不敢,只是不希望圣人重蹈覆辙!” “重蹈谁的覆辙?穆宗?文宗?还是武宗?”李忱已是面色铁青。 王归长在一旁努力地向李浈使着眼色,额上已是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李浈终于没再说话,因为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如果这是李忱已经决定了的事情,任凭自己再说什么都无法改变,更何况制书已经发布,断无再收回之理。 见李浈沉默不语,李忱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一些,起身负手走至李浈面前,缓缓说道:“朕是大唐天子,朕比你更明白什么是弊政。” 李浈依旧沉默。 “怎么?今日那个伶牙俐齿的李浈不见了?”李忱的语气略带轻蔑。 “说了无用,不如不说!若阿耶再无他事,儿便告退了!” “你心中有怨气!” “儿不敢!” “朕叫你来,定是有事的!”李忱白了一眼李浈,“你在含元殿所奏杞王一事,是真是假?” “是真是假,待三司会审后阿耶自然知晓!” “哈哈哈哈!”李忱闻言大笑,冲王归长说道:“如何?朕就说其实他就是故意将三法司拉下水的!” 王归长闻言也是满脸堆笑地连连点头,“大家圣明!大家圣明!” 李浈闻言后顿时反应过来,自己的奏疏中是极力要求将杞王即刻处死的,李忱方才发问,自己理应竭力罗列杞王罪状,并再请将其处死,而绝不该提起三司的。 “好奸诈!”李浈低头翻着白眼,口中嘟囔着。 “你说什么?”李忱显然没有听清。 “阿耶圣明!”李浈补充道。 李忱笑得更甚,问道:“说吧,那姐弟二人许了你什么好处?” 李浈一惊,问道:“什......什么姐弟,什么好处?请阿耶明示!” 李忱大手一挥,而后走至李浈跟前,附耳说道:“你可知朕为何迟迟不治那姐弟二人的罪么?你不会觉得她们做了什么朕真的一无所知吧!” 李浈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哼!那一晚亏你还派人保护她们!简直敌我不分!”李忱佯怒道。 言罢,李忱转而又叹道:“不过若非你如此,也讨不来今日的造化!” 既然已被看穿,李浈索性也便不再遮掩,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阿耶可否能免她姐弟二人一死?” “呵,朕若想治她们的罪,还会留到今日?”李忱轻哼一声。 李浈闻言心中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说吧,她姐弟许了你什么好处?”李忱追问。 见李浈有些犹豫,李忱不禁又道:“是神策军吧!” 李浈又是一惊,他无法理解阿耶究竟用了怎样的手段才能做到这般手眼通天,似乎天下的秘密在他面前永远都算不得秘密。 “是!”李浈如实回答。 李忱满意地点了点头,幽幽说道:“而且是左神策军!” 第五百零二章 李忱的用意

刚刚已经平复了一些的李浈闻听此言后,再度惊得面色大变,因为即便是自己都不曾了解这些,毕竟延庆还从未与自己详细说过此事。 “阿......阿耶,如何知道的?” 然而当李浈问完之后便后悔了,即便是父子,这种极其隐秘之事又怎会对自己言说呢? 不料李忱却是笑了笑,道:“你以为严恒的不良人只管些缉拿钦犯之类的琐事么?自宪宗皇帝时,便将不良人一分为二,一是你看到的那些不良人,他们负责缉拿钦犯与搜集些别人知道我不知道的秘密;二是看不到的不良人,他们可以隐匿在任何地方,去搜集那些别人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的秘密!” “严恒从未与我说过这些!”李浈喃喃自语。 “所以他活得很好!”李忱似笑非笑。 李浈没有再追问其他,因为他知道总有些秘密是自己不能知道的。 见李浈再度沉默,反倒是李忱笑问:“怎么?你不问问朕谁是右神策军军使么?” ...... 永宁坊,白敏中宅。 白敏中并不喜欢今日这般景象,可今日偏偏无论朝堂还是府邸,都是这么一副令人生厌的光景。 太过热闹了。 朝堂之上自不必说,回府之后却也依旧如此让人心烦意乱。 因为与白敏中一同回来的并不只有自家的那架牛车,还有其他牛车。 这其中包括吏部尚书晁雍、户部尚书吴士绅、兵部侍郎史嶨,中书舍人吴怀山、御史晁显虞,以及诸多大小官员,林林总总不下十余人。 此时正聚在客堂你来我往嚷得白敏中头痛欲裂。 “都给老夫闭嘴!莫要聒噪了!”白敏中猛地一拍堂案,怒声叱道。 众人这才聚在客堂中央,眼巴巴地望着白敏中不再说话。 白敏中随即使了个眼色,示意众人入座,脸上透着无尽的烦乱。 “国事繁多,尔等怎么就这般自在,还有闲心在老夫这里吵闹!”白敏中没好气地说道。 “都到了这般时候,我等可没白相这等气量!”说话的是一名较白敏中稍小些的中年,身着紫色官袍,宽阔的下巴上蓄了一丛稀疏短须,看上去倒也显得忠厚,正是吏部尚书晁雍,乃是当朝晁美人叔父,郓王李温的叔祖。 “是啊,便是李浈有些微末之功,也当不得三万户的食邑、四州封地,便是我大唐建国以来都不曾有过这等先例!” 说话的是比白敏中还年长些的户部尚书吴士绅,乃是吴昭仪的大伯,而吴昭仪则是夔王李滋的生母。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通咬牙切齿的犀利斥责,生生将李浈骂成了当世第一奸邪之辈。 白敏中怒而叱道:“怎么?这是圣人的意思,你们若有不服明日尽管去上疏弹劾,看圣人会不会因为你们收回成命!”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阵沉默,显然并没有人敢这么做。 “白相息怒,我等也只是一片忠心,那李浈为皇长子,又为穷兵黩武之辈,今日陛下又将神策军一半的军权给了他,待其从河西归来之日,便是我等这些老臣......” 不待吴士绅说完,白敏中便立刻打断道:“如何?吴尚书,说话要小心些,莫要给自己惹了灾祸!” 吴士绅闻言连连点头称是,生生将后半句话又咽了回去。 “若非李浈这等穷兵黩武之徒,仇士良作乱之时在座的诸位怕是永远都要留在骊山行宫了!” 一直站在角落的刘括略带些阴恻恻地低声说道。 “刘主事,莫忘了谁是你的杀父仇人!”众人中一绿袍青年冷笑说道。 “我比天下任何人都想要李浈的命!只是经过仇士良叛乱之事后,让我明白了一些事!”刘括的神情有些阴郁。 “哦?何事?”那青年问道。 只见刘括白了众人一眼,幽幽说道:“你们这些人加起来也斗不过李浈!” “放肆!目无尊长,不知礼数!”白敏中当即冲刘括怒声吼道。 刘括也不反驳,当即冲众人躬身施礼,口中说道:“括口无遮拦,还请诸位长辈海涵!” 白敏中狠狠瞪了一眼刘括,而后又向众人说道:“圣人虽给了李浈三万户的食邑、四州之地,但诸位别忘了,他真有本事从吐蕃人的手里抢过来么?!” 一名年轻御史当即提醒道:“白相莫忘了,此次的征西大元帅是崔珙,合三镇四军之力,莫说现在这个内乱羸弱的吐蕃,便是其鼎盛时也尚有与其一战之力啊!” 后辈插话,白敏中倒也面无愠色,微微笑道:“崔珙已是年过七旬,你当李浈这行营兵马副都统是做什么的?” 众人闻言顿时了然,年过七旬的崔珙纵有建功立业之心,也必然力有不逮,所以大军的指挥权依然在李浈手中。 “那周规呢?他可是神策军中尉!”那青年御史红着脸又问道。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哄堂大笑,晁雍当即笑道:“侄儿糊涂了,周规不过是个小小的内侍省主事,此前又从无领兵经验,你以为李浈会听他的?” “呵呵,左神策军军使,仇士良经营神策军十余年,你别忘了前阵子是谁在长安城将神策军杀得一败涂地!单是一支神策军便够他李浈折腾一阵了!而且圣人至今还未公布右神策军军使的人选!”白敏中随即点头笑道。 “既然如此,那陛下为何还将神策军交与李浈?” 闻言之后,白敏中望着晁雍笑道:“晁尚书可知道怎么办了么?” 晁雍想了想后,望着白敏中缓缓说道:“白相的意思是由我们来推荐右神策军军使的人选?” 白敏中摆了摆手道:“是你吏部来推荐,关老夫何事!” ...... 这大唐的天子凭白多添了一位皇子,而且还是皇长子,对天下百姓们来说晋封新王反倒成了小事,尤其长安城内的百姓们,关心的自然是这位皇长子的种种秘闻,比如相貌如何,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特殊癖好,那位佑王府的王妃又是哪家门阀的千金,皆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首要谈资。 只是人们想不到的是,这位新晋的佑王此时正窝在一间酒肆的角落里孤独地喝着闷酒。 第五百零三章 两坛醪糟

酒肆并不出名,只是在通济坊内一处偏僻处,房主私自临街开了一扇门,门内两间破屋,怕是雨天时还要比外面下更大些。 尽管长安城严禁百姓临街凿墙开门,但长安城那么大,对于通济坊这样偏僻之处来说,便是坊正和武侯们也懒得去计较许多,更何况每月还能从这些人手里抠些不少的银钱出来。 酒肆虽小,但客人倒是不少,只是大多数人都是将酒打回去吃,愿意在这破屋里吃酒的却是寥寥无几。 酒是寻常的醪糟,只是不知老板在酿制时加了些什么佐料,使得此处的醪糟与别处在味道上要好上了许多。 但也更烈了些。 角落处的一张破旧几案上,凌乱地堆了七八只酒盏和两坛已启封的陶罐,一张胡饼和一碗羊肉却是动也未动,浓烈的酒气充斥着整间屋子,不胜酒力的青年贵人早已有些头晕眼花,两颊的红晕变得愈发鲜艳。 又饮一盏酒后,那贵人竟是趴到案上沉沉睡了过去。 酒肆老板是个年过四旬的瘦弱中年,此时正与妻子忙着招呼络绎不绝前来打酒的客人们。 一个盛酒,一个收钱,夫妻二人虽忙碌,但不难看出各自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男人还不时地扭头看着那贵人,每看上一眼,男人的眼中便流露出一丝疑惑和不解。 这是男人第一次在自己的小酒肆里看到穿着如此华贵的贵人,自然也便照顾得格外精心,也格外谨慎。 男人并不好奇这位贵人的身份,他好奇的只是这位贵人看上去竟是如此愁苦,这已远超出了男人的理解,在他看来这些衣食无忧的权贵们难道不应该是整日里逍遥自在的么? 正想着,男人不自觉地摸了摸钱袋里那只沉甸甸、黄灿灿的金饼,这是男人第一次摸到,也是第一次看到金子做成的东西。 以至于那位贵人将金饼交给男人时,他先是有些恍惚,紧接着便是由内而外的恐惧。 这样一个小小的金饼足以让自己在通济坊购置四处不小的宅院了。 男人自然不敢接,但却被那贵人硬生生地塞进了男人腰间的钱袋,而后那贵人才笑着说道:“老子的钱花不完,今日你的醪糟若实至名归,以后每月都送到府上一些,保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若不如其名,老子便砸了你这酒肆!但这金饼也够你再重新修葺一次了!” 这句话听起来无论如何也像是自己得了便宜,但那贵人却说得凶神恶煞一般,让男人一时不知该感激还是该害怕。 男人将妻子唤了出来,毕竟女人终归要比男人细致些,免得自己招呼不周,贵人再将金饼要回去。 不过男人没告诉妻子金饼的事,女人见识短,怕她听了以后吓得走不动路。 但那贵人似乎并不喜欢有人招呼自己,酒吃干了便自己到前面再拎一坛,胆小的妻子怕生出什么是非来,便壮着胆子与男人一起忙活了起来,任男人怎么劝都不肯回后院。 “要俺说,你还是回去照看娃们,这里不用你了!”男人将视线从那贵人身上挪了回来。 女人撇嘴道:“娃们自己玩得挺好,俺陪你忙会!” 女人的视线却从男人的身上挪到了那贵人身上。 男人随即笑道:“明日俺去坊正和武侯那里一趟,把三年的银钱一并交了!” 女人闻言却是面色一白,压着嗓子说道:“你莫不是魔怔了,咱们哪有那么多钱!” 男人只嘿嘿一笑,却不再说话。 “冯阿大,今日的买卖不错!” 夫妻二人正说着,却只听外面传来一道声音,二人只听声音便被吓得一激灵,抬头望去只见四五个武侯走了过来。 男人下意识地便要将腰间的钱袋摘下来藏到酒坛里,却被一名武侯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 “噫?还真是买卖不错,比平日里要沉上不少!”络腮胡子的武侯掂量着钱袋,向左右武侯咧嘴笑道。 男人见状上前便要去抢,却被那武侯一脚踹了回去。 “今日怎么胆子大了?敢从我手里抢东西!”武侯显得有些惊讶,但随即便是愣住了。 因为武侯的手从那钱袋里抓出一枚金灿灿的饼子。 “金......金饼?!”武侯惊呼出声,引得旁人也是一脸错愕。 女人见状面色吓得更加苍白,看了看身旁的男人,又看了看武侯手中的金饼,顿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双腿不住的在颤抖。 “说!这金饼哪里偷来的?!” 众武侯一拥而上,将男人死死地压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俺没偷,是客人给的!”男人的脸被一只脚踩着,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女人哭闹着试图用身体挡在男人身前,口中不断苦苦央求着,却不料被一脚踹到了一旁。 武侯当即叱骂道:“猪狗辈满口胡言,这是大唐贞观年造的二十两金饼,够买你这十个破酒肆了,哪个客人凭白无故会给你这个!” 男人咬牙倔强地说道:“俺没说谎,分明就是客人给的酒钱!” 女人也哭着劝道:“你便说了实话到底是哪个客人给的,这等物什咱们可消受不起啊!” 男人闻言竟顿时泪流满面,冲女人哭着吼道:“这是俺挣来的,俺不偷不抢,凭啥消受不起?!” “嘿嘿!”武侯环顾左右,与众人相视一笑,随即冲男人说道:“这金饼显然是圣人封赏之物,定被你不知从哪家贵人的府上偷了去,今日既然被我等撞见了,自然要充公的,待查实之后再物归原主,至于你么......” 女人闻言哭着爬到武侯脚边,哭哭啼啼央求道:“这金饼便请各位武侯拿去,求你们放过俺家男人!” 武侯闻言又是一笑,道:“也行,不过自明日起,例钱加三倍!要么就随我去见王县丞!” “三倍?!俺这买卖哪挣得了那么多钱,”男人努力地想从地上爬起来,换来的却是又一番拳打脚踢。 女人见状再不敢犹豫,哭着说道:“只要放了俺家男人,三倍便三倍!” 几人吵闹间却是谁都没发现,那锦袍青年已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第五百零四章 杀人

似乎酒意未消,锦袍青年起身时不慎将案上的两个空坛打翻在了地上,发出两声脆响后顿时陶片四溅。 众武侯随即循声望去,这才发现屋内竟还有一人。 本欲发作,却观此人穿着华贵,众武侯在心中不由有些犹豫,毕竟在不清楚对方背景之前,万万不敢贸然动手。 “你是何人?”络腮胡子的武侯攥了攥腰间的短刀。 那青年闻言也不答话,甚至连回身的动作都没有,径直又坐了回去,口中嘟囔着:“酒没了,再来一坛!” 说罢又夹了一口羊肉,但随即便呸地一口吐在了地上,“这肉也凉了,再去换一碗热的,钱还算两碗的!” 见青年如此,一干武侯心中却是又多了几分畏惧,但转念一想,今日自己这般作为已被这青年看了去,若是日后计较起来,自己虽不至被押去审问,但金饼却定是要被县丞拿了去的。 一念及此,众武侯相视一眼,顿时心中都已了然。 “今日之事,与尊下并无关联,还请尊下早些回去歇息,日后若在这通济坊有需要之处,自可来武侯坊寻我!” 武侯说罢,一脸紧张地盯着那青年,却只听那青年有些烦躁地嚷道:“方才的话没听到么?上酒、换肉!若是慢待了,待老子砸了你这酒肆!” “老子?!”武侯显然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词,却一时也想不起来,只得冷声说道:“尊下今日是不肯给兄弟们这个方便了?” 话音刚落,却只见自后院走出一个男娃,看样子有五六岁,手中抓着一把软木切成的短刀,口中哼哼道:“阿娘陪俺玩!” 话刚说完,一眼看见爹娘被摁在地上,嘴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锦袍青年却是伸手一把将娃子揽到怀里,而后无奈地摇了摇头,指着案上的羊肉说道:“男娃子哭个什么,来,把这碗肉端到后院吃去!” 而后不由分说地将肉塞到娃子怀里,然后一把抱起径直去了后院。 片刻之后,青年折返了回来,看了看众武侯,又看了看被按在地上的男人,指着武侯手中的金饼说道:“这金饼是我给他的酒钱!” 武侯闻言一愣,小心问道:“敢问尊下名讳,这金饼又是哪里得来的?” “别人送的!”青年又是自顾坐了回去。 “何人送的?”武侯追问,似乎铁了心要弄清楚这锦袍青年的背景。 “说了,你未必敢听!”青年懒懒回道。 闻言之后,那武侯已是凶相毕露,狠狠说道:“既然如此,那尊下便走不得了!私藏金饼乃是大罪,先随我等去武侯坊,待你何时想说了再走不迟!” “想要金饼?”锦袍青年冷笑,而后将钱袋自腰间摘下扔至面前地上,“来拿!” 众武侯见状面面相觑,无法掩饰眼中的贪婪之色。 但即便如此,依旧无人上前。 长安城内权贵诸多,谁也不知站在面前的这位是哪家公子,金饼固然美妙,但却要有命去花。 既然做得了武侯,自然明白这偌大的京城里哪些人不可以欺辱。 锦袍青年见状森然一笑,“既不敢来拿,便滚!” “我等乃万年县武侯!”说着,那武侯一指被自己踩在地上的男人,道:“此人临街私开坊门,想必少郎君也知道这是个什么罪名吧!” “如何?”锦袍青年笑问。 “若少郎君决意要过问此事,那么敢问少郎君名讳,我等也好报予明府有个交代,莫让小的们为难!否则少郎君护得了他一时,却终究护不了一世!” 话音方落,不知男人哪里来的胆色,竟是挣扎着吼道:“少郎君莫要听他胡言,他们想要的只是银钱而已,单是这通济坊私开坊门的不下数百户,哪个不是提前向县衙呈报过的,每月仅是交上去的银钱便有数十贯,这尚且不够,每月还要给这些武侯们例钱数贯不等......” “你找死!” 男人话未说完,便只见那武侯目色血红,提刀欲刺,眼见那男人便要被洞穿后背。 陡然,一道黑色光影如闪电般划过。 噗—— 沉闷的响声应声而至,再见那武侯左胸处已是多了一把黑色障刀,猩红的鲜血顺着刀身血槽滴落成一道血柱。 吧嗒吧嗒...... 温热的鲜血滴在男人的脸上,模糊了视线,变做了一片红色的幕布。 生机迅速消逝的武侯惊恐地望着锦袍青年,他至死都不明白这锦袍青年究竟哪里来得胆量,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击杀武侯。 当武侯的尸身道在男人身侧时,男人已是颤抖着身子缩至一团,而女人却已是吓得昏死过去。 “我就在此地,若有本事便来拿我,否则......滚!”李浈狞笑着,状若魔煞。 此言一出,早已惊呆的众武侯这才回过神来,望着锦袍青年似乎欲提刀上前搏杀,但当那锦袍青年阴冷的目光扫视而来时,却又纷纷向后退了几步。 因那目光中充满了滔天杀气,而这杀气与寻常江湖中的游侠儿眼中杀意又迥然相异。 更像是沙场上历经无数血雨腥风的老卒,那种悍不畏死、以命搏命的决绝,是无论如何也假装不来的。 “你......你是军卒?!” 终于,一名武侯用颤抖的声线脱口而出,手中紧握的刀竟是不自觉地松了许多。 “大唐卢龙军!”锦袍青年的声音很低,“就算是吧!” 闻听此言,众武侯面色一凛,竟是头也不回飞奔离去。 紧接着锦袍青年看了一眼地上瑟瑟发抖的男人,“起来吧,记住今日之辱,日后莫让别人再将你踩在脚下!” 男人闻言却是嚎啕大哭,翻身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哀求道:“求少郎君救命,今日少郎君杀这武侯,小人一家老小必不能活命,求少郎君救命!求少郎君救命!求少郎君救命......” 男人迷蒙着泪眼不住地用前额撞在地上,转眼间已是血流满面。 锦袍青年也不阻拦,自顾提起一坛酒向口中猛灌几口,而后任由醉意翻涌,竟是纵声笑道:“哈哈哈.......,今日我救你一家性命,可试问天下人谁又能救我?” 言罢,锦袍青年伸手指着男人,怒声叱道:“起来!今日之后无人值得你跪!” 男人闻言不敢不从,战战兢兢地站起身子,却又转而扑在女人身前,见女人呼吸尚存,口中却是依旧哭道:“娘子快些醒醒......” “扶她回房去吧,今日你们死不了!”锦袍青年眯着醉眼缓缓说道。 “谢少郎君......” 男人话未说完,却只听那锦袍青年又道:“再端一碗羊肉来!” 第五百零五章 县丞秦木

长安,万年县县衙。 今日难得县衙无事,秦木手中正摆弄着一把精致的鱼皮横刀,刀身镌刻着的“恒记”小篆格外显眼,这是整个京畿道最有名的刀铺,据说店主祖上五代均为制刀名将,汾阳王郭子仪手中宝刀便是其曾祖亲手打造,而店主更是在军器监供职二十一年,手中打造的宝刀利刃不计其数,经常被天子用来赏赐朝中猛将。 后因年老体迈离开军器监,与三子在西市共同开了一家刀铺,因大唐自募兵制之后便禁止民间买卖军制横刀,所以恒记刀铺所产多为民用刀具,偶尔为一些官家权贵打造少量的定制横刀。 造价虽较普通横刀贵了十数倍不止,但恒记所出仍是一刀难求,便是那些朝廷权贵也需提前三个月预订,且买主需提前付全部刀资,期间催不得、看不得。 只是若买主反悔,可随时退回全部刀资,只是这许多年来还没有一个人去退钱。 秦木是会昌二年的进士,当年常科登第,又过了吏部选试,本以为雁塔题名之后便能入朝供职,但却不料被人顶替了下来,只得陷入无尽的等待之中。 而这一等便是整整五年,直到前几日时才等来了一个万年县县丞的位子。 当然,若非族中一位在大明宫当职的堂弟新升了官,怕是这小小的八品县丞也还轮不到自己。 说起来,自己这位堂弟之所以能由一个小小的金吾卫巡街使连升数级,还需得要感谢那阉宦仇士良,若非仇士良策动京城兵变,自己这堂弟便没有机会去平乱,没有平乱便没有军功,又何谈升官呢? 自然,这第二位要感谢的人便是几日前新封的佑王。 据这堂弟讲述,当日正是义无反顾地追随了佑王,才立下了这天大的功劳。 听闻这佑王文武双全,手中却总是拿着一把黑漆漆的障刀,就冲这颜色估么着也不是什么好刀。 这刀原本是要送给堂弟打点上峰的,毕竟族中只他一人在朝中做事,虽只是个小小的金吾卫巡街使,但总归要先助他升了官,自己才有机会入朝为官,只是这幸福来得太过突然,刀还未送出去堂弟便因军功连升数级,自己也在堂弟的打点下顺利做了万年县县丞。 而这刀自然也要再送给更值得送的人。 秦木这才盯上了佑王。 自己这小小的八品县丞自然是见不到佑王的,所以还需自己那堂弟的引荐。 秦木日前已与堂弟相约好今日去佑王府递拜帖,只是堂弟还不曾到来,秦木索性便将这刀拿出来仔细地擦拭一番。 正在此时,秦木只听得堂外嘈杂之声骤起,吵得自己顿时没了兴致,当即喝骂道:“哪个田舍奴在外喧哗,还不快些滚去!” 话音方落,便只见一名巡街武侯仓皇失措地闯了进来,秦木见状忙将刀收好,开口正欲再骂,却只听那武侯颤抖着声音说道:“禀......禀秦明府,杀......杀人了!” 秦木闻言先是一惊,但紧接着却又暗自欣喜,自己上任不过几日,正需要操办些大事来为自己立些威名,却不料正巧出了人命案子。 想到此处,秦木正了正心神,故作镇静般地问道:“慌个什么,天大的事自有本官做主,你需得细细说来!” 武侯随即将在酒肆中的事情详细叙述一遍,只是将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尽数隐了去。 “你是说那人出自卢龙军?”秦木有些犹豫,因为他知道,那位佑王便出自卢龙,若那人是佑王属下,此事却是有些难办了。 正当秦木思忖间,却见堂外进来一人,顿时让秦木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忙起身迎了上去。 “长儒来得正好,为兄正需你相助!” 只见来人身长七尺有余,身形魁伟,颏下蓄了一丛短须,宽额虎目,让人看了有些不怒自威。 怎么也与那个“儒”字毫不相干。 因其未着官服,一时也看不出其官职几品,或文或武。 秦木当即不由分说将男人拉至堂内,又命那武侯将前因后果详细叙述了一遍。 “哦?”男人讶异一声,随即笑道:“堂兄这才上任几日,治下便出了人命案子,真不知你是个什么命!” 秦木苦笑道:“长儒莫要说笑了,快些替为兄出个主意,这人究竟是抓还是不抓!” “自然是要抓的!”男人笑道。 “倘若是佑王属下......” “那又如何?佑王素来公正,今日属下无故伤了人命,自当有律法处置,佑王必不会偏袒的!”男人显得极为自信。 秦木闻言仍有些犹豫,缓缓说道:“倘若佑王真的怪罪......” “堂兄放心,若此人真的枉杀人命,佑王那里小弟亲自去说!” “如此,为兄便放心了!”秦木当即面色一沉,冲那武侯道:“速去带人将那凶犯捉来!” 武侯闻言面色又变,不由想起那锦袍青年包含杀意的眼神,当即哭丧着脸说道:“秦明府开恩,那凶犯乃是百战老卒,方才只一招便杀了人命,我等恐非其敌手啊!” 男人随即笑了笑,自腰间取出一面铜牌交与武侯,道:“你拿此牌去寻本坊的金吾卫巡街使,让他带上十几名金吾卫随你同去!” 武侯闻言当即笑逐颜开,千恩万谢之后匆忙离去。 秦木此时一把抓起男人手臂,朗声笑道:“长儒自升任左羽林军副使后,便极少回家,就连为兄想见你一面都不能如愿,今日晚些时候你我兄弟二人定要好好喝上几坛好酒!” 男人摇头苦笑,“兄长不知,小弟随佑王平乱之后,金吾卫与羽林军损失极大,军中事务也一时半刻不得头绪,更不敢有丝毫懈怠,哪有半日空闲!” 秦木点头称是,而后又问:“不知这位佑王性情如何?待会去见了不知又有什么喜好,你先说与我听听,免得拜见时犯了忌讳!” “哈哈哈,佑王生性豁达宽仁,只要兄长诚心便不会有事的!” 二人一言一语相谈甚欢,不自觉已过了半个时辰,秦木正思虑着凶犯因何迟迟未捉到时,却只见那武侯又踉跄闯了进来,只是这一次与他同来的还有一名金吾卫巡街使。 “属下见过秦将军!” 那金吾卫巡街使冲秦木身旁的中年男人叉手行礼,中年男人随即笑道:“杨兄与我相识多年,这些俗礼还是免了吧,你我一切如旧!” 金吾卫巡街使点了点头,而后示意男人移步说话。 而此时武侯也走至秦木跟前如实禀报。 中年男人见状自知不妙,当即低声问道:“杨兄,可是出了什么事?” ...... 第五百零六章 拜见佑王

少倾之后,武侯与金吾卫各自禀报完毕,秦木与中年男人相互对视一眼,眼中竟是纷纷露出一丝恐惧。 “你如何确定那人便是佑王?!”中年男人面色紧张地转而向金吾卫巡街使问道。 秦木则紧跟着凑了过去。 金吾卫巡街使当即回道:“不能确定,小弟也是平乱时远远见过佑王几面,哪里能看得真切,今日见那青年只是觉得有几分相似罢了,但饶是如此,此事也绝非小弟能轻易插手的,还需秦兄前去辨认,倘若真是佑王,以秦兄与佑王的交情,想必能说上些话的!” 言罢,金吾卫又道:“或者我去一趟京兆府......” “不可!”中年男人当即阻止道,“若真是佑王的话,最好不要惊动京兆府,否则那些御史言官们还不反了天?佑王新立,万万不可给他找麻烦,我这便过去一趟!” “我与你同去!”秦木闻言也稍稍整理了一下官服跟了上去。 而那武侯却是面如死灰一般,双腿一软瘫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金吾卫见武侯如此异状,心中虽有不解,却也没说什么紧跟在了秦木兄弟二人身后。 ...... 酒肆之内,锦袍青年醉意似乎更甚了些。 又是两坛醪糟。 案上的那碗羊肉已是见底,一张胡饼也被啃去了大半,此时的他正半倚在门框旁,醉眼迷蒙地望着远处。 一队金吾卫士兵远远地守在那里,惴惴难安地望着门框旁的锦袍青年,不曾后退一步,但也不敢上前半步。 “金吾卫......”锦袍青年喃喃笑道,却依旧没有离去之意,似乎在等些什么。 少倾,自十字街的另一端出现数人,面色深沉,行色匆匆地正向此处跑来。 “见过秦将军!”众金吾卫兵卒齐齐向那中年男子叉手行礼。 中年男子摆了摆手,而后径直走至金吾卫队列最前方,秦木与金吾卫巡街使紧随其后,紧张地看了看那锦袍青年,又看了看那中年男子。 此处距离那酒肆尚且有一段距离,所以那中年男子一时也难以瞧得清楚,只是觉得那身影极是熟悉,但又不敢确定。 “来人可是秦椋!” 正在此时,那锦袍青年的声音远远传来,犹如一把利刃将中年男子的心狠狠劈开。 “佑......佑王?!” 秦椋面色骤变,而后竟不顾一切向着酒肆那方狂奔而去。 秦木见状更是面色大骇,抬腿便要追上,却不料脚下一个踉跄身子随即向前栽倒在地。 即便如此,秦木也再顾不得其他,不及掸去官服上的泥尘翻身而起再度追了过去。 众金吾卫心中虽早有准备,但当秦椋喊出“佑王”二字时,也难掩心中惊骇,好在巡街使反应极快,在秦椋“佑王”二字出口那一刻,便厉声喝道:“封锁十字街,不得任何人出入!” 众金吾卫领命之后迅速四下散开,两人一伍牢牢守住十字街四个方向,心中却是紧接着升出一股无边战意。 金吾卫。 自那日之后,这支衰败得近乎被天下所遗忘的宿卫禁军,一夜之间便成了与羽林军齐名的两大禁军之一,在诸衙禁军中的地位也随之一飞冲天。 以至于再无人胆敢对金吾卫如以往那般颐指气使,同时兵源也得到迅速补充。 而造成这一切的那个人便叫做“李浈” 佑王李浈。 正因如此,金吾卫上下将士对于佑王便有着极深的感激之情,此时见了李浈,使众人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动乱的夜,随佑王血战厮杀的夜,充斥着无边战意的夜。 “小人秦椋,见过佑王!” 秦椋率先冲到李浈面前,眼中含泪,双膝跪地。 “下官万年县县丞秦木,拜见佑王!” “金吾卫通济坊巡街使杨平拜见佑王!” 李浈笑着,没有说话,依旧醉眼迷蒙地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三人。 “起来吧!”李浈淡淡地说道,言语间不含一丝感情。 此时那酒肆店主也不知何时冲将过来,扑通一声跪在李浈身后,口中战战兢兢地说道:“草民史有三拜见佑......佑王!” 李浈回身将史有三扶起,笑道:“我说过,保你一家性命无虞!” 史有三此时已是泪流满面,口中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不住地点头。 当今佑王,对于史有三这样的草民来说,那是住在天上的人物,尽管都住在长安城,但一个北城一个南城;一个皇亲贵胄,一个草芥贱民,若非冥冥中注定的因果,怕是一辈子都不可能见上一面。 然而秦椋三人却似乎依旧没有起身的意思,只一动未动地跪在那里,垂首含胸,一言不发。 李浈随即将史有三引至秦木跟前,道:“你是万年县县丞?” “正是下官!”秦木不敢抬投,唯唯诺诺答道。 “你来看看,拿了你许多银钱的可是他?”李浈指了指跪在地上的秦木,面色阴冷地冲史有三问道。 史有三闻言上前端详了一番,而后摇了摇头道:“不是这位县丞!” “怎么?万年县有两位县丞?”李浈讶异道。 闻言之后,秦椋忙道:“佑王有所不知,这秦木乃是小人堂兄,刚上任不过几日,此前县丞已升任刑部郎中!” 李浈闻言不由冷笑几声,道:“好大的本事,竟能连升三级!” 说罢,李浈这才冲秦椋三人说道:“今日之事与你们无关,都起来吧!” 三人这才缓缓起身,紧接着李浈又问秦椋:“你这堂兄刚刚上任数日,此前在何处供职?” 秦椋闻言面色有些难看,尽管堂兄进士及第,但终究还是靠自己的打点才能入仕,而非吏部的正常委任途径,此时听李浈发问,心中不免有些发虚。 但即便如此,秦椋还是没有半点隐瞒地将事情原委说与李浈,说罢之后秦椋悲怆道:“小人父母早亡,与大哥被叔伯一家养大成人,而后从军数年,大哥却又在凤州死于吐蕃人的刀下,如今只有堂兄这一个兄弟了,小人知罪,还望佑王开恩莫要责罚堂兄!” 秦木闻言也是面露悲戚,再度跪倒在地央道:“还请佑王开恩,小人愿辞去官职,以保长儒留在军中为国效力!” 李浈看了一眼秦木,轻声言道:“既做了大唐的官,那便好生做下去!只是要知道那些事做得,那些事做不得!” “小人必当铭记佑王教诲!”秦木连连叩首道。 “至于你......”李浈盯着秦椋,幽幽说道:“刚做了几日羽林军副使,看来学会了不少东西!” 秦木闻言大惊失色,正欲开口为秦椋辩解,却只见秦椋摇了摇头说道:“小人知错了,请佑王责罚!” “甘愿受罚?”李浈神色冷峻。 “甘愿受罚!”秦椋斩钉截铁。 “好!那你这羽林军副使便不要做了吧!” 第五百零七章 替罪

秦木闻言面色大变,正欲跪倒求情,却只听李浈说道:“你还没资格替他求情!” 秦木顿时身子一僵,苦笑着望着李浈跪倒也不是,起身也不是。 却只听秦椋颔首说道:“全凭佑王发落!” “将那几个武侯带来!”李浈对秦木冷冷说道。 秦木闻言不敢怠慢,忙回身望去,却不知那武侯去了何处,只得起身向万年县县衙跑了回去。 “金吾卫巡街使?”李浈随即看了看杨平。 “佑王有何吩咐!”杨平忙躬身回道。 李浈点了点头,“让你的人都撤回来吧!” “可......”杨平侧身看了看躺在酒肆之中的那具武侯尸身。 “无妨,人是我杀的,你自去报与京兆府!” “报......京兆府?”杨平惊骇道。 “在你的地界死了人,难道不该报京兆府么?”李浈反问。 杨平愣了许久,见李浈不似说笑,却发现一旁的秦椋冲自己微微点了点头,这才心有会意地领命而去。 少倾,秦木回转此处,身后跟了五名面色苍白的武侯,待走至跟前,还不待李浈说话便扑通跪倒在地,只是口中支支吾吾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浈瞥了一眼五人,冷声说道:“做武侯多少年头了?” “回......回佑王......已是十年有余......”其中一人结结巴巴地说道,身上衣袍却已是被冷汗湿透。 “十年武侯......不短了,想必例钱也拿了不少吧!”李浈轻道。 五人闻言口中连呼万死,前额连连撞于地上,发出声声闷响。 “我若想杀你们的话,方才你们踏不出此门!”李浈冷笑,转而却是又道:“金饼好么?” 五人闻言更是心胆俱骇,颤抖着身子伏在地上连连求饶。 不待李浈再说,只见秦椋上前轮番将五人踹翻在地,怒斥道:“佑王问什么便答什么!” 五人这才抬头看了看李浈,发现其眼中并无杀意闪现,这才战战兢兢地说道:“不......不好!” 李浈轻笑,并未说话。 秦椋却是上前又是一番腿脚,五人再度被踹翻。 “重新回答!”李浈道。 “好......好......”五人齐声回道,却再也不敢正视李浈。 李浈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既如此,那我便给你们一个能得到金饼的机会!” 五人闻言面面相觑,便是秦木也有些诧异,不知李浈此言何意。 “不日我将去河西征讨吐蕃,若你们能挣得一份军功,莫说几块金饼,便是封爵也未可知!”说着,李浈话锋一转,“若战死沙场......便当做还这十年的债吧,不过你们的父母妻儿自会衣食无忧!” 言罢,李浈盯着五人不再言语。 五人闻言心中不知是喜是忧,但口中哪里还敢说个“不”字,齐齐拜道:“小人誓死追随佑王!” “是追随圣人!”李浈纠正道,而后冲秦椋说道:“既然你今日伤了人命,那便随我去京兆府走一趟吧!” 言罢,李浈自顾前去,将众人的满脸惊诧远远甩在身后。 不料走了几步后却又折返回来,对秦木道:“既是新官上任,有些旧习便要改改!” 秦木自然明白李浈所言之意,口中连连称是。 “史......”李浈指了指那酒肆老板,有些尴尬。 “史有三!”酒肆老板赶忙跪倒在地。 “对,史有三,自明日起,佑王府上每日三坛醪糟,银钱月结,若是有一日忘了,老子还是要拆了你这酒肆!” 撂下一句狠话之后,李浈这才甩袖离去,却不曾看见史有三的脸上瞬间便已泪流满面。 秦椋一言不发紧跟了上去,秦木张口欲言,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唯有眼中满是难以言明的苦涩。 ...... 光德坊,京兆府。 京兆府尹卢商面色阴沉地端坐于大堂之上,堂下一人负手站立,一人双膝跪地。 正是李浈与秦椋二人。 卢商缓缓开口向李浈问道:“敢问佑王,可是亲眼所见秦椋在酒肆之内诛杀武侯?” “亲眼所见!”李浈道。 转而卢商又问秦椋,“你可知即便你贵为左羽林军副使,依旧不能保你不死?” 秦椋头也不抬,口中答道:“知道!” 卢商点了点头,而后又看了看李浈,口中缓缓说道:“秦椋毕竟为羽林军副使,此事还需三法司会审之后方能定罪,不知佑王意下如何?” 李浈微微一笑道:“一切但凭为臣公定夺!” ...... 当走出京兆府时,天色已近黄昏,李浈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酒气也淡了许多。 “时间不多了啊!”李浈看了看天边那抹火红色的晚霞,口中自言自语道。 言罢,李浈没有回安邑坊,而是直接向大明宫的方向走去。 ...... 永宁坊,白敏中宅。 “秦椋杀人?”白敏中的脸上现出一抹难以置信只色。 刘括点头说道:“方才京兆府递来的帖子是这么说的!” “还是李浈亲自送到京兆府的?”白敏中依旧不解地问道。 “是!”刘括答道。 “这是为何?秦椋不是李浈的人么?”白敏中诧异道。 “是!”刘括依旧面无表情,“舅父难道不想知道秦椋为何杀人么?” 白敏中却摇了摇头道:“这不重要!” “为何?” “李浈定有其他目的!”白敏中笃定地说道。 刘括想了想,问道:“现在京兆府请三法司会审,舅父觉得我们该怎么做?” “你觉得呢?”白敏中反问。 刘括不假思索答道:“保下秦椋!” 白敏中点头说道:“想必李浈也知道,一旦三法司会审,秦椋诛杀武侯乃是死罪,便是死罪不成,除官削爵也是必然,既然如此,那我们总不能遂了他的愿吧!” 刘括也随即点了点头,道:“小侄知道该怎么做了!” ...... 大明宫,思政殿。 李忱面色阴沉地望着李浈许久,“武侯该死,但绝不应由你来杀!” “儿知错了!”李浈躬身回道。 李忱冷哼一声,又道:“既是你杀的,为何要让秦椋替罪?” “秦椋之才,应在战场而非禁军!”李浈恭敬地答道。 “他在何处应由朕来决定,而不是你!”李忱怒声叱道。 “儿尚有他意!”李浈却是咧嘴笑道。 第五百零八章 纯真父子情

李忱闻言后却并未追问究竟,反倒是沉吟道,“杞王.....朕替你保下了!” 李浈却是显得有些讶异,问道:“三司的人会答应?尤其是封大夫和那帮御史们,竟没再纠缠?” 李忱白了一眼李浈,恨恨说道:“朕还想消停些日子呢,哪里敢惊动他们?!” “那阿耶如何保得?”李浈更是疑惑。 “朕让知情之人全消失了!”李忱说得很痛快,没有丝毫保留。 “杀......杀了?那些不良人也都......”李浈大惊,即便自己无从知晓牵涉其中的人有多少,但可以想象得到这个数字绝不会少,而且这其中必定有朝廷内外大小官员。 而让李浈感到震惊甚至无法接受的是那些为李忱搜集情报的不良人,就因为他们探寻到了这个秘密,便要因此丢了性命? 见李浈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李忱则有些不悦,道:“你放心,朕还没昏庸到去杀为自己做事的人!” 言罢,李忱却又紧接着自语道:“至少现在不会杀!” 显然李浈并没有听清李忱的后半句话,只见其面色稍有缓和,却也没再详细追问。 见李浈不说话,李忱缓步走至李浈跟前,轻声说道:“明日你可以去找延庆了!” 闻言后,李浈似乎想到了什么,口中急道:“那延庆呢?” “朕答应你保杞王不死!”李忱面无表情地说道。 虽未明言,但这句话的背后早已说明了一切。 “儿子斗胆求阿耶饶延庆一命!”李浈躬身拜道。 李忱没有说话,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浈。 李浈紧接着说道:“延庆本心非恶,只是性子偏激了些,况且她也几次相助过儿子,还望......” “仁慈,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李忱直接冷声打断道。 “可儿子总该要报恩的!” “你可曾想过,她为何要助你?” 李浈摇了摇头,“至少她没害儿子!” 李忱冷哼一声,“她倒是没害你,她害的是朕!” 李浈闻言顿时无语,显然这是个不争的事实,也是个无可回避的现实。 想了半晌之后,李浈这才低声说道:“若阿耶不能赦免延庆,那儿子便不去河西了!” “胡闹!”果然,李浈成功地将自己的皇帝老子激怒了,只见其伸手指着李浈,气急败坏道:“此等国事岂是你随意拿来......” “让她去三清殿守着那些青灯黄卷,又在阿耶的眼皮底下,料来不会出什么事的!”李浈直接说道。 “朕若不答应呢?”李忱沉声说道。 “那儿子这趟河西之行......” 李浈没有说下去,只目不转睛地望着李忱,眼中尽显狡黠之色。 “你是在威胁朕?” “儿子不敢!”李浈躬身回道。 李忱顿时陷入沉默,气氛一时间显得有些诡异。 “你......果真要救她?” 半晌之后,李忱终于问道,尽管他已知道答案,但还是忍不住再问。 李浈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唉......”李忱轻叹一声,“朕答应你!不过你也需得答应朕一个条件!” “我就知道!”李浈小声嘟囔道,“在每一个美好承诺的背后,总还是要跟一个厚颜无耻的条件!” “你说什么?”李忱显然又没有听清李浈之言。 “没什么,阿耶快说吧,什么条件?儿子快等不及了!” 眼见李浈如此无赖之状,李忱白了其一眼,而后缓缓说道:“此次征讨吐蕃收复河西十一州,朕志在必得!” “儿子知道,必定不负阿耶厚望!”李浈答道。 “嗯!”李忱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你可还记得沙洲张义潮?” “知道!” “朕不管你是如何知道此人的,但有一点你不仅要记住,而且要不惜一切代价办到!” 李浈顿时心中一沉,以他的经验来看,但凡事用到这种递进关系的句子时,一般来说都很难做到。 见李浈不语,李忱逐字逐句地说道:“朕要的是河西十一州,而不是另一个藩镇!” 李浈闻言一愣,显然没有料到李忱提出的是这样一个条件。 “怎么?做不到?”见李浈神情有异,李忱不禁面色微沉。 “不不,儿子能做到!阿耶放心便是!”李浈赶忙躬身应道,只是脸上不自觉地带着浓浓的笑意。 那样子,似乎很得意...... “果真能做到?!”这一次,轮到李忱的脸上充满诧异。 “果真能做到!” 当听到李浈肯定的答复之后,李忱竟是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毕竟此次收复河西,朝廷只是作为援军,若无人自吐蕃内部起义的话,势必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既为援军,那么真正起作用的还是河西内部的义军,而直到今日朝廷知道的也还仅仅是一个叫做“张义潮”,一个叫做“张淮深”的两个名字而已。 而据此不难猜到,一旦真正收复河西十一州,那些自己一无所知的“义军”极有可能要求朝廷割据一方,甚至成为远超河朔三镇那般的祸乱之源。 当然,朝廷有能力击败这些所谓的“义军”,只是一旦开战势必两败俱伤,介时吐蕃人必会趁机作乱,甚至将河西十一州再度占了去。 而这显然是李忱所不能接受的,所以对于李忱,甚至对于大唐来说,河西十一州的军政大权必须要紧紧握在朝廷手中。 至于那些义军首领,李忱自然不会吝啬官爵厚禄,若其归顺自然为妙,若不归顺,李忱同样也不会吝啬手中的屠刀。 而这把刀,便是李浈。 显然,在李忱看来,这样一个条件近乎苛刻,便是自己亲征也无十全把握做到,但李浈却如此轻松地一口应承了下来,这让李忱有些难以置信。 “你可知其中艰险?”李忱还是有些不放心,尽管他知道李浈聪慧,但还是想一再确认。 李浈点了点头,“儿子知道,阿耶放心!” 李浈的回答依旧如方才那般轻松,脸上的笑意也更灿烂了些。 李忱正欲再说什么,却只听李浈说道:“不过,儿子倒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听到此处,李忱却是笑了,既然李浈敢提条件,那想来也是有些把握的。 “儿子要用些自己人,阿耶必须得答应,否则打起仗来也难做到如臂使指,介时耽搁了军机要事,阿耶莫怪儿子!” 第五百零九章 你这走狗

李忱瞪了李浈一眼,幽幽说道:“你就不怕御史们说你结党营私?” “结党倒是有的,营私却是万万不敢!”李浈笑道。 李忱闻言也是轻声一笑,“这个条件朕倒是可以依了你,只是你需得将事情做得漂亮些,否则待你回来时,自己去堵住那些御史们的嘴!” “那是自然!”李浈笑道,而后略微一顿,又舔着脸央道:“儿子从黠戛斯那里为我国购了一千匹战马,阿耶看何时让户部将银钱付了?” 见李忱面色不善,李浈皱着眉头叹道:“唉,儿子也知道此时国库并不充裕,仅此次神策军征讨河西的粮草便是一笔极大的开销,按理说儿子理应为阿耶分忧,只是儿子手头也实在拮据......” “放屁!”李浈还未说完,李忱便开口骂道:“你当朕不知?那个刘弘北至河东,南至江陵府搞的那个所谓镖局,每年的纯利便有数十万贯之多,你若还算手头拮据,那朕岂不是要做乞丐去了!?” “可......可那是刘弘的钱啊,与儿子可没半点关系!”李浈苦着脸委屈地说道。 “放屁!”李忱忍不住又骂了句,“小小年纪满口胡言!刘弘搞得这镖局还不都是你出的主意!而且卢龙每月都会有一支商队到你府上,你别告诉朕那一车车上装东西都是柴火!” 听到此处,李浈顿时一愣,而后剑眉倒竖满脸怒色,口中不禁骂道:“严恒你这走狗,居然出卖老子!” 李忱则伸手一指殿外,骂道:“户部一分钱也不会给你!快些滚去!” 李浈见状怏怏离去,刚走到殿门时却只听身后传来李忱略带喜色的声音。 “你若是敢将那一千匹马退了,看朕不剥了你的皮!” 待李浈走后,李忱仍不解气地骂道:“不知哪里学得这些商贾习气,竟还敢跟朕胡搅蛮缠!朕活了这辈子还没被谁骗过呢!” “大家......”一直未说话的王归长似乎欲言又止。 “说!”李忱不忿道。 “方才大家应了佑王几个条件?”王归长小心翼翼问道。 片刻之后,李忱恍然大悟,本是自己以赦免延庆为条件,逼迫李浈去收回河西十一州军政大权,可似乎最后又稀里糊涂地应了李浈结党一事。 想到此处,李忱顿时面色通红,指着李浈离去的方向破口大骂:“李浈你这不孝子!” 可怜这大唐天子,此时倒真像个市井泼妇。 ...... 安邑坊,佑王宅。 似乎一夜之间,原先的李宅便唤做了“佑王宅”,引得周边的那些民宅也跟着扬眉吐气起来,尽管居于此坊之人大多非富即贵,但还从未出过一处王宅。 尽管这只有区区四进的王宅看上去寒酸了些。 既有王宅,连带着整个安邑坊的武侯与金吾卫都增加了许多,何况佑王本身便极受恩宠,又与金吾卫、羽林军等禁军以及朝中许多“大人物”交情匪浅,对于安邑坊的百姓来说虽然有些遥不可及,但与这么一位受宠的亲王做邻居,怎么都不算一件坏事。 宅子里唯一的那座攒顶木亭,依然名为“不自在”,只是这三个字的牌匾已换了新的。 李德裕亲笔手书。 此时的严恒垂首立在一旁,脸色通红,眉眼只见尽显愧疚之色。 哪里还有半点长安“不良帅”的威风。 李浈则与高骈、郑畋二人坐在其对面,怒目而视。 “你这走狗!” 这一句,李浈不知骂了多少遍,但似乎也只骂了这一句。 “对!你这走狗!”高骈满脸怒意地附和道。 “你这走狗,还不快些如实道来!”郑畋似乎怒意更甚一些。 严恒苦着脸看了看三人,用近乎哀求地语气说道:“可你们在这骂了半天,到底想让我说什么啊?” 郑畋闻言一愣,看了看李浈,茫然道:“是啊大郎,咱们让他说什么?” 李浈闻言白了一眼郑畋,而后向严恒叱道:“就说你如何成了皇帝的走狗!如何将我等的秘密出卖给了皇帝,你又得了什么好处?!若有半点隐瞒,老子剥了你的皮!” 严恒闻言不禁嘟囔道:“你这话若是让圣人听了去,可是大不敬!” “放肆!”李浈猛地一拍石案,指着严恒如泼妇般骂道:“你这走狗,再说这等废话,老子便让你去给刘弘手下做镖师去!” 严恒这才撇着嘴说道:“圣人问我的事,我总不能有所欺瞒吧,况且这钱还不都是你们父子拿了去,又有何区别?” 李浈闻言更是怒不可遏,道:“放屁!老子的钱是老子的,圣人的钱也是天下的,这能比么?你若不多嘴,今日我这一千匹战马的钱一文都不用出,现在倒好,不仅没讨来一文钱,反倒被训斥了一顿!更重要的是刘弘这买卖算是废了!” “圣人早知道刘弘镖局的事情,又不是我说的!”严恒争辩道。 “可卢龙每月送来的几车东西却是你说的!”李浈冷哼一声,道:“那可是每年几十万贯的买卖,看吧,我这阿耶迟早得把手伸到刘弘那里去,废了废了!” 李浈连连顿首叹息,惹得严恒此时竟真有些觉得自己是个出卖兄弟的走狗。 郑畋与高骈二人也用眼神将严恒虐杀了一遍又一遍,尽管每月刘弘送来的钱都被李浈不知廉耻地拿了大半,但多少还能良心未泯地分给自己一些。 倘若日后真如李浈所说被皇帝占了去,这钱怕是就与自己再也无缘了。 “阿兄,这是怎的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此时只见李漠不急不缓地走了过来,见三人这副模样,不由好奇问道。 李浈头也不抬,指着严恒,骂道:“这走狗将我们的钱出卖了!” “多少钱?”李漠随口问道。 “每年几十万贯啊!”郑畋痛心疾首道。 “哦!”李漠竟是不动声色,而后自顾转身离去,不过走了几步却又折返回来,问道:“这些钱......能买几杆陌刀?几具鳞甲?几匹战马?” 郑畋:“......” 高骈闻言则不假思索地答道:“约莫两千杆陌刀,一千六百具......” 不待高骈说完,李漠张开两只大手便向严恒冲了过去,“严大郎!我要掐死你!” 第五百一十章 难言之隐

这“走狗”的名头终究还是被严恒坐实了去。 尽管在严恒看来,堂堂大唐天子怎会看得上你这几十万贯的银钱,况且这还是自己儿子的钱。 翌日,思政殿内。 李忱将手中奏疏轻轻放于案上,朗声说道:“昨日佑王呈奏,左羽林军副使秦椋于通济坊击杀武侯,想必大理寺已呈报三司了吧!” “臣等已接到大理寺呈报,只是不知佑王的意思是......” 说话之人正是白敏中,其身兼刑部尚书,显然对于此事有着绝对的话语权。 李忱笑了笑,轻声说道:“佑王奏言,其罪不容赦,请斩秦椋!” 白敏中闻言却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道:“佑王所奏极是,秦椋身为左羽林军副使,酒后杀人自然罪不容赦,臣等附议,望陛下准佑王所奏!” 言罢之后,大理寺卿刘蒙看了看白敏中,却并未说话。 不料封敖却是冷哼一声道:“白相此言差矣,便是天大的罪过也须待三司会审,查明缘由之后再据证定罪,怎能不审不问便定了罪名?” 白敏中闻言却不辩驳,口中言道:“一切全凭陛下定夺!” 李忱见状转而问道:“兵部的意思呢?” 此时只见一绯袍中年闪身出列,躬身回道:“臣以为封大夫所言在理,便是有罪,也自当一一查明之后再行定夺!” 李忱点了点头,道:“嗯,蒋侍郎倒也公允,既如此,三司便尽快审理吧!” 话音方落,只见李忱紧接着又问道:“杞王与延庆的事查得如何了?” 此言一出,却只见白敏中等众人面露男色,甚至就连素来昂首挺胸一脸桀骜的御史大夫封敖都面带愧色。 “这是何意?”见状之后,李忱眉头微皱。 “白相,陛下问话呢!”封敖瞥了白敏中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 白敏中却是瞪眼说道:“你大理寺也同为三司之一,为何要老夫来......” “就是你!”不待白敏中说完,李忱指着白敏中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闻言,封敖竟出奇地嘴角上扬了些许,露出了十年难遇的笑意。 白敏中则垂首狠狠剜了一眼封敖,心中暗骂一声“老匹夫”。 “回陛下,经三司合力查了这许多日,并未查到杞王与延庆公主谋反之实据!” 白敏中如实答道,尽管他知道这并不是李忱想要的结果,毕竟李忱与武宗之间恩怨极深,而这种怨恨极有可能会牵连到武宗诸子女。 言罢之后,白敏中微微抬目扫了一眼李忱,果不其然,只见李忱的脸色瞬间便阴沉了许多,使得白敏中的目光慌忙又放了下去。 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当年武宗皇帝是如何对待李忱,所以自李忱登基以来,一切与武宗有关的东西尽数都被推翻,甚至就连武宗所重用之臣都被全部贬谪,足以可见李忱对武宗之恨笃深。 既然如此,又怎会轻易放过杞王与延庆呢?更何况此二人的所作所为并不是那么干净。 到最后一个“查无实据”,三司是怎么也无法交得了差的。 “既如此,杞王与延庆是清白的了?”李忱面无表情,但语气却冷得让人窒息。 白敏中自是有苦难言,自己不仅身兼刑部,更是当朝宰辅首领三司,这查证不利的罪过怕是难以推脱。 白敏中微微点了点头,即便这是一个连自己都不会相信的结果,但事实就是如此,但凡涉及此案的人都已先后被杀,凶手更是行踪难觅,似乎一切都在对方掌控之中,而三司不过是被对方戏耍于股掌之间的玩物。 这是白敏中的难言之隐,也是三司的难言之隐,既是难言之隐,那么便不足与旁人道之,即便是皇帝也不能。 否则,除了能凸显自己以及三司的无能之外,又能说明什么呢? 便是刚直如封敖,此时此刻都选择了沉默,他能做到也只是与白敏中一并,将这难言之隐继续“隐”下去。 至于大理寺卿刘蒙,他刚刚被李忱从浙西调至京城,取代马植的大理寺卿,其急需的是政绩,无论如何也不是这等的“难言之隐”。 显然,这是三司首次并肩站在了一条沉默的线上,无论如何也不能说破的线。 “哦......”李忱也点了点头。 出人意料的是,李忱似乎并没有生气,甚至原本阴冷的语气也渐渐变得缓和起来。 李忱将身子向后靠了靠,而后又拿起案上的一道奏疏。 那是李浈奏请降罪于杞王的奏疏,其言辞之激愤,让李忱觉得似乎自己这儿子才是那个最想将杞王置于死地的人。 李忱随意翻看了几眼,而后当着群臣的面将奏疏一撕为二。 “也许朕还真是多心了呢!”李忱将奏疏随手扔在殿前,“既然查不出个什么,那便到此为止吧!你们也好腾出人手来彻查秦椋一案!” 闻听此言,白敏中并没有抬头,而是转过头看了看封敖与刘蒙二人,显然二人同样对此大感意外。 “怎么?白相莫非有何难言之隐么?”殿上传来李忱的声音,只是语气似冷非冷,似笑非笑。 “不不,不敢,陛下圣明!” 白敏中连连摇头,竟不自觉双膝跪地,心中顿时如蒙大赦般的轻松。 ...... 青龙寺。 二人相对而坐,二人中间是一副残破棋局。 李德裕眉头微皱拈子不定,盯了许久始终不曾落子。 李浈笑道:“文饶公为何还不落子?” 李德裕摇了摇头,将手中黑子放了回去,而后缓缓说道:“方才那一着走错了,能不能......” “您已悔棋七次了!”李浈提醒道。 “那又如何?只要能赢,便是悔个十次百次也是值得!”李德裕说得理直气壮,全无半点羞愧之色。 李浈苦笑,喃喃自语道:“不要脸啊!” 显然李德裕并不清楚这四个字的含义,只当是李浈胡言乱语,紧接着却是将棋盘一推,道:“今日你来此地,不止是为了赢老夫几局吧!” 李浈点了点头,直接说道:“阿耶不再追究延庆与杞王了!” 李德裕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李浈。 见状之后,李浈恼道:“罢了罢了,我便直说了吧,尽管阿耶不再追究,但延庆毕竟有谋反之实,所以这罪还是要领的!” 李德裕依旧沉默。 “以后延庆怕是要在三清观待一辈子了!”李浈直接说道。 “然后呢?”李德裕问。 “我不知如何与她说才肯答应,毕竟以她的性子,与其在三清观待一辈子,还不如死了!” 《大唐顽主》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手打吧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手打吧! 喜欢大唐顽主请大家收藏:()大唐顽主手打吧更新速度最快。 第五百一十一章 希望

闻言之后,李德裕重又收拾棋盘,道:“还是再下一局,老夫或许能赢呢!” 李浈苦笑:“若您能有个主意,以后都让您赢!” “你自己惹下的麻烦,老夫能有什么主意!” “那您忍心看延庆被阿耶处死?” 李德裕白了李浈一眼,道:“三司都查无实据了,陛下又有什么理由杀延庆呢?” “可毕竟是我答应阿耶在先......” “那又如何?结果是你想要的不就行了?” 李浈顿时语塞,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盯着李德裕,无法想象如此赖皮的话竟是从武宗朝第一权臣的嘴里说出来,这已是彻底颠覆了李浈对李德裕的认知。 “可......可我毕竟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啊!” 李浈这话说得毫无愧色,且义正辞严。 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圆仁那贼秃说过,说谎是要造口业的,当心死后入不了轮回堕入畜生道!”李德裕笑骂道。 李浈闻言也是咧嘴一笑,口中央求道:“您老便替小子出个主意,如何才能让延庆去三清观!” “去了三清观以后呢?一辈子守着青灯黄卷,鉴纳祈祷、普佑世人?”说罢,李德裕笑着摇了摇头,“不,那不是延庆,正如你方才所言,若是如此,她宁愿一死!若想要她忍辱苟活,那便一定要给她个希望!” 李浈闻言面色大喜,口中连连称善,忙问:“那如何才能给她以希望?” 李德裕看了看李浈,笑而不语。 李浈顿觉莫名其妙,“您有话便直说好了!” 李德裕这才笑道:“延庆最不喜被束缚,还有比自由更让人期待的么?!” “自由?”李浈先是一喜,但旋即又泄了气,“我怕是无法说服阿耶还其自由之身了!” “那便无解!”李德裕当即说道,“一会你去趟西市!” “去西市作甚?”李浈讶异道。 “买上三尺白绫给延庆捎去,让她留个全尸也好!” 李浈:“......” 见李浈一副呆傻之状,李德裕不由气急败坏道:“陛下还能做一辈子陛下不成?” 此言一出,李浈更是一脸骇然地望了李德裕许久,“文饶公,您这话足够诛九族了!” 而后,李浈缓缓伸出三根手指,补充道:“而且是三次!” 李德裕闻言后当即起身一甩袍袖,“今日老夫不想再与你说话,快些从老夫眼前消失!” 李浈赶忙起身赔笑,“小子说笑的,好歹陛下与我是父子,您说话总该要避讳些的!” “哼!”李德裕冷哼一声,道:“若是在你面前避讳的话,你就不会来找老夫了!” 李浈点了点头,道:“也是,那您就说说,方才之言究竟何意?” 李德裕伸手狠狠地点了一下李浈,这才又重新落座说道:“话都说到如此不加避讳的地步了,你竟还装傻?!” “唉......” 李浈轻叹一声,其实自己早已明白李德裕之意。 自己的确说服不了阿耶还延庆自由,但这仅仅是眼前,李德裕的意思是倘若阿耶百年之后,下一任天子继位,那延庆便有了重获自由的可能。 而显然,只有自己继天子位,才能将这个可能便为现实。 “若放在前些时候,我倒是的确动了争储之心,但现在......”李浈摇了摇头,“我只想离那皇位越远越好,最好待收复河西之后,我便在封地待上一辈子,做个自在王爷!” 李浈继续喃喃说道:“那皇位也许是天下最危险的地方了吧!” “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与危险相伴,你逃不掉的,除非你离开大唐,否则无论你身在何处,都休想安稳!” 李德裕这番话说得极重,有时他根本无法理解李浈,既然要去建功立业,但却又为何对皇权如此漠不关心? 毕竟依照李浈此前以及眼下的种种作为,怕是除了李德裕之外,天下再无第二个人相信李浈对皇权毫无觊觎之心了吧。 人就是如此,身处高位,有些事、有些想法,不是你说没有就没有的。 只要天下人说你有,你便是有。 这个道理,李浈明白,甚至比谁都明白,深谙历史、两世为人,这一点便是李德裕都无法比拟,对于一些事、一些人,也许比李德裕还看得透彻。 但当局者迷这个道理,并不是凭着这些书本上得来的经历便能轻易戳破的。 “说到底......还是逃不过这一步!”李浈感到无奈,也更加无助。 “你口口声声为了大唐、为了亲朋挚友,但你想过没有,只有你爬上最高的那座山峰,他们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安全!” 李浈闻言心中一动。 或许真是这个道理。 见李浈不言语,李德裕摆了摆手道:“你走吧,其实说到底,延庆的命唯有她自己能掌握,你能做的已经做了,而她能为你做的事,全在你一念之间!” “你走吧,离京的日子不远了,好好利用延庆手中的人脉,无论你日后是否争储,对你来说都没坏处!这朝中看似波澜不惊,但暗地里远比你想象的更加波涛汹涌!” ...... 出了青龙寺山门,李浈驻足回望许久,眼神清澈不见半分涟漪,也许李德裕说得不错,只有自己爬上最高的山峰,才能保证所有人的安全。 但......争储之路危机四伏,谁又能保证得了在自己还没有到达这山巅之前,身边人不会出什么危险呢?而且这途中的危险似乎更高一些吧。 李浈终究还是想试试,倘若这天下能容自己做个闲散王爷便好,如若不然,纵是捅破了天自己也定要坐上那个位子。 至于延庆,李浈也并不介意给她一个希望,哪怕这希望只是个希望。 想到此处,李浈心中顿时释然,转身向着十六宅的方向走去。 当李浈离去之后,自山门之内远处闪出两道身影。 正是李德裕与注吾合素。 “我猜他并没有听进去多少!”注吾合素有些幸灾乐祸地笑道。 李德裕无奈地摇了摇头,“从他的棋路就看得出来,他是不逼到绝路就绝不会回头的那种人,心中一旦做了决定,纵然别人抬出千般理由都不会改变。这样的性子有好处,但总归还是坏处更多一些的!” “佑王的棋艺果真超绝?”注吾合素转而问道。 李德裕大笑,“距离超绝倒是差得远了,只是他那种不要命的野路子,着实有些让人防不胜防,不过终究难登大雅之堂!” 第五百一十二章 许诺

十六宅,延庆公主府。 延庆今日穿了一件红色窄袖短衫,配着一条淡绿长裙,披帛、腰带皆是绿色,尽管面无粉黛,但胸前的那抹雪白却是将所有的光彩都夺了去。 见李浈负手而立,延庆略带苦涩地莞尔一笑,躬身施礼:“延庆见过皇叔!” “皇......皇叔?”李浈诧异得脱口而出,但旋即便又反应过来,皇帝老子是武宗的皇叔、延庆的皇叔祖,自己可不就成了她的皇叔了么! 即便如此,李浈还是一时难以接受如此德高望重的称呼,忙笑道:“日后若无外人你还是叫我李浈吧,皇叔祖这称呼听着有种时日无多的感觉,不吉利!” 言罢,李浈上下打量了延庆一番,而后啧啧叹道:“这红配绿的穿搭也就你能驾驭了,便是两千年后的那些女人,穿上这一身都逃不出个傻字!” “延庆只当您是夸我了!”延庆笑道,而后微微一抬手,示意李浈入座。 李浈一边落座一边说道:“嘁,这话说得!勇敢一点,就是夸你呢!” 见李浈落座,延庆却并未就坐,而是冲着李浈再度躬身行礼,“延庆多谢皇叔保杞王不死!” 李浈见状瞪着眼佯怒道:“你若再这般客套,以后我便不来了!” “以后?”延庆苦笑着摇了摇头,“只怕延庆也没有以后了!” “谁说的?只要我佑王想保,这天下便没有保不了的人!” 言罢,李浈指了指延庆,“包括你!” 延庆闻言心中一暖,眼眶已是微微有些湿润,“延庆谢皇叔垂爱,只是......” “只是不要叫我皇叔了!”李浈打断道。 延庆强挤出一抹笑意,点了点头却没再说话。 李浈示意延庆入座,待落座后冲屋内侍女说道:“你们先下去吧!离此地越远越好!” 待众侍女走后,李浈这才开口说道:“我需要你的帮助!” 延庆闻言一愣,微微一笑,道:“您放心便是,神策军那里不会有人为难的!” 李浈一摆手,“不是这个!” 言罢,李浈压低了声音说道:“陛下还未立太子!” 延庆看了看李浈,没有说话。 见状之后,李浈笑了笑,缓缓说道:“我知道这些年你在朝中笼络了不少关系!” 延庆闻言正欲辩解,却见李浈伸手阻止,紧接着说道:“我既然敢这么说,便有足够的证据,你也无需否认,我若想害你绝不会等到今日,更不会在阿耶面前极力保你!” 延庆沉默良久,终究还是没有否认,指了指兴庆宫的方向,轻声道:“东宫?” 李浈闻言笑道:“与聪明人说话着实省心!” “那您需要延庆做什么?”延庆直接问道。 “我需要你去三清观住上几年!”李浈说道,但见延庆面色一变,马上又道:“当然,只是暂时的,因为只有你去了三清观才能不死,只要你不死,日后便能助我入主东宫!” 闻言之后,延庆再度沉默,看得出她的脸色并不好看, “这是陛下与你交换的条件吧!”延庆语气哀伤。 “不......”李浈摇了摇头,“是我与陛下交换的条件!” 延庆摇了摇头,苦涩地说道:“与其在三清观幽禁一生,延庆宁愿一死!” “我说过,我需要你助我入主东宫!”李浈重又说道。 “以佑王之功,又何须别人相助?若陛下无意立你为太子,又何必这般苦心栽培?”延庆笑着,但眼中却分明淌着泪。 李浈心中苦笑,与聪明人说话却是省心,但有时又伴着深深的无力和挫败。 因为你会逐渐发现,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无情地反驳,而且是那种让自己无力争辩的反驳。 “唉!”李浈长叹一声,望着延庆一脸凝重地说道:“因为我要的并不是这样的一个大唐!” 延庆闻言有些不解低望着李浈。 “我要的是一个没有藩镇之乱,没有阉宦专权,没有强敌环伺,只有一个天下归心、万国来朝的大唐帝国!” 见延庆不说话,李浈深吸一口气,逐字逐句地说道:“我要做万世雄主!” 延庆抬头望着李浈,眼神中竟闪过一抹火热,尽管一闪而逝,但还是被李浈敏锐地察觉到了。 李浈笑了笑,“我虽有功勋,但对于朝堂上的那些事知之甚少,更无可用可信之人,你应该知道,入主东宫并不是能者居之!” “我不日即将前往河西,对于朝中之事便彻底没了掌控之力,所以我需要你留着性命,留在大明宫!” “即便如此,我身在三清观,又能知道什么呢?即便知道,怕是陛下也不准我去做什么!”延庆紧接着说道。 “你大可放心,介时自有人与你联络,需要做什么,需要怎么做,你只管出谋划策便好!倘若陛下察觉,自有人替你顶着!” 延庆缓缓低下头重又陷入沉默,而这一次李浈却也不再说话,只静静地望着延庆。 “好吧!”许久之后,延庆抬头说道:“我去三清观,但朝中一切事宜都要由我决定做什么,怎么做!” 闻言之后,李浈心中顿时长舒一口气,尽管方才所说的那些话自己并不会真的去做,但这样至少瞒过了延庆。 这就够了,至于以后,李浈没想过那么多,自己本来就不是善谋远虑的人,一切见机行事就好。 李浈起身,将压得有些发皱的袍角舒展开来,口中笑道:“好了,今日的说话便到此为止了!” 延庆见状不禁好奇地问道:“你似乎从没问过我如何在神策军中安插了自己的人,又都是哪些人!” 李浈笑了笑,“我相信你不会害我,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既然如此,知道太多反倒给了自己胡思乱想的由头!” “听说神策军中尉是周规?”延庆又问。 “嗯!”李浈点了点头,问道:“你认识他?” 延庆摇了摇头,道:“我从不与阉宦来往!只是有些担心罢了!” 李浈笑问:“担心什么?” 延庆皱了皱眉头,道:“右神策军军使陛下迟迟不见任命,这才是我担心的!” 第五百一十三章 右神策军军使

李浈闻言笑道:“陛下在等!” 延庆瞥了一眼李浈,不无好奇地问道:“等什么?” “等你!” “等我?”延庆更是不解。 李浈见延庆这副表情,随即重又坐了下来,将手边绘着缠枝纹的青瓷茶壶拽了过来,“这是神策军!” 紧接着李浈四下张望了一番后,将一旁条案上的白瓷花瓶拿了过来,将瓶内的一枝桃花扔在地上,道:“这是神策军中尉,也就是周规!” 而后又从从延庆面前拿起那只白玉盏,与青瓷茶壶、白瓷花瓶放在一起,道:“这只白玉盏是左神策军军使,也就是我!” 转而问延庆:“看出什么了吗?” 延庆见状之后抬头看了看李浈,又低头看了看案上的花瓶和茶壶,轻轻摇了摇头,道:“没有” “嘿!”李浈急得一跺脚,道:“你就没发现有什么不一样么?” “一个花瓶,一个茶壶,一个茶盏两个是茶盏!一个白瓷,一个青瓷,一个白玉!”显然,延庆的回答很严谨,严谨得无懈可击。 李浈用眼神剜了一眼延庆,道:“就是这么回事嘛,现在陛下为神策军这个茶壶,搭配了一个毫无统兵经验的花瓶和一只曾经围剿过神策军的白玉盏,你觉得神策军这只茶壶能俯首听命?” 答案显而易见,延庆随即摇了摇头,但没有说话。 “所以......” 说着,李浈将自己面前那只绘有相同缠枝纹的青瓷茶盏向前推了推,问道:“明白了?” 延庆见状点了点头,朱唇轻启道:“所以陛下觉得右神策军军使一定要由神策军的人来担任!” 李浈笑了笑,“倘若左右军使与神策军中尉都出自旁支,难以服众事小,引发士兵哗变事大,此番征讨吐蕃收复河西,经不起任何意外的!” “可是你方才说陛下等我!”延庆话音刚落,却又立刻恍然大悟,道:“陛下是想让我推举一人来担任右神策军军使?!” “你不是说在神策军中有诸多心腹么?”李浈笑着反问。 延庆当即冷笑,“我的心腹陛下怕是早已一清二楚了!” “你这语气里似乎带着些怨恨!”李浈抓起茶壶倒了一盏凉茶。 “不敢,阶下之囚怎敢心生怨恨!”延庆笑着,笑容凄美。 李浈摇了摇头,“你是不该心生怨恨,倘若陛下杀了你,你那些所谓的心腹只需要赦免他们和家人的死罪,便能让其死心塌地地效忠陛下,但陛下没这么做,你的心腹还是你的心腹,你难道不该谢恩么?” “那是陛下想让我来辅佐你!”延庆答道。 “那又如何?现在的结果是你和杞王都活着,不仅活着,而且王位犹在,食邑未减!” 言罢,李浈又道:“即便你去三清观,那也是我的主意,而且又并非让你真的出家,待时机合适我会奏请陛下放你出来的,还做你的公主,还在这十六宅,甚至你拥有的权利比其他亲王、公主都要更大些!” “那延庆谢过佑王不杀之恩!”延庆的语气尽带幽怨。 “若陛下执意杀你,我便是再劝也无用,所以你要谢的只有一人,那便是陛下!而不是我!”李浈心中生怒,语气也陡然变得凌厉起来。 延庆没有再说话,只垂着头紧咬双唇。 见状之后,李浈岔开话题问道:“你打算举荐何人任右神策军军使?” 延庆闻言抬手将脸上泪痕轻轻拭去,而后抬头望着李浈说道:“左神策军统军,韦庄!” “右神策军中没有你的心腹?”李浈好奇道。 “有!” “那为何要从左军中调人?留着给我用不是更好?” 延庆瞪了一眼李浈,道:“韦庄原为右军统军,会昌四年时由我举荐升任左军将军,在左右两军中都已根深蒂固,若是由他担任右军军使,你在左右两军都不会遇到太大的麻烦!” 李浈点了点头,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忙问:“不会遇到太大的麻烦?这么说来还是会有些小麻烦了?” 延庆没好气道:“你在玄武门下令围攻神策军,那势头可是要将神策军彻底消失的,而今你到了神策军中遇上些小麻烦已是最无足轻重的了!” 李浈闻言苦笑,“看来自己做的孽还是得自己来还啊!” “而且你莫忘了,神策军中真正执权的还有护军中尉、中护军,这些均是宦官担任的,这些人的实权哪个都比你这大将军军使还要大些!”延庆又补充道。 李浈闻言却是大笑,“由我开始,这规矩怕是要改改了!我并不介意多杀几个宦官,况且连周规都要听我的,他们这些人我倒还真没放在眼里!” “呵呵......”延庆略带戏谑地笑了笑,道:“希望一切如你所愿吧!” 见延庆言语中带着嘲讽之色,不由摆了摆手,转身说道:“走了!” 刚走了几步,李浈却听延庆的声音幽幽传来。 “在神策军大营记得带些信得过的侍卫,夜里莫要睡得太沉,免得被那些悍卒砍了脑袋,连累我在三清观孤苦一生!” 李浈停住脚步怔了证,喃喃自语道:“......怎么听着像是个怨妇!” ...... 大中元年,四月二十。 李忱再下敕命,其中包括数道任命,如左神策军将军韦庄升任右神策军军使,幽州左厢马步都虞候摄监察御史高骈升任左神策军统军,幽州押衙朝议郎郑畋任征西行营长史,食邑如旧;幽州刺史李承业之子李漠杀敌平叛有功,赐游骑将军剑南西川道成都府司马,上骑都尉,食邑一百户。 同时命神策军整备兵马,户部征收粮草兵部协同诸道,太史局择吉日,兵发河西。 安邑坊,佑王宅。 严恒苦着脸坐在李浈对面,口中不住地发出阵阵叹息。 “有话直说!”李浈白了严恒一眼。 严恒咧嘴一笑,道:“你能不能奏请陛下,将我也调去河西?” “不!”李浈斩钉截铁地答道。 “为何?”严恒又是满脸愁容地问道。 “不知什么时候又被你出卖了都不知道!”李浈看到严恒就仿佛看到一把把的金饼被严恒洒向了大明宫。 “我又......” 严恒的话未说完,便只见郑颢、刘瑑、郑从谠三人直接走了过来。 “你们能不能好歹尊重一下我这佑王府?也不通报就这么直接闯了进来!”李浈佯怒道。 三人同时大笑,郑颢自顾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笑道:“我们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 “哦?”李浈好奇道。 “你亲手把秦椋送进了大理寺,怎么这就给忘了?”刘瑑皱着眉问道。 第五百一十四章 出征前的诸多事宜

李浈笑道:“他死不了的!” “你怎知道?前几日是谁上疏请奏将秦椋处死的!” 郑从谠冲严恒点了点头,而后自顾坐下。 郑颢闻言也笑道:“他这是欲擒故纵,他怕是早料到白敏中、晁雍、吴士绅那些人会力保秦椋吧!” 郑颢与刘瑑闻言愣了愣,而后齐齐望向李浈。 “那你何故如此?”刘瑑不解地问道。 “此去河西若不多带几个信得过的人,如何能管得了神策军那些骄兵悍将!” 李浈话音刚落,便只听严恒腆着脸笑道:“那你不如带着我,便是士兵哗变了也能替你挡上几箭!” 李浈瞪了一眼严恒,“带着你?我怕是回京时连个买酒的钱都剩不下!” 严恒正欲再说,却被郑颢打断道:“今日朝会上,白敏中、晁雍、吴士绅将罪名尽数加在了那武侯上,说其欺压百姓、巧取豪夺,以致通济坊民怨沸腾,生生将秦椋说成了是为民除害的英雄!” “哈哈哈哈,这还不算,最诡异的是白敏中请奏陛下准许秦椋随军西征,你可知白敏中给求了个什么官职?”郑颢大笑道。 “什么官职都好,总之不会离我太远!” “哈哈哈,就在你行营里任步军都虞侯!” 李浈点了点头,这倒也与此前预计的差不太多,原本自己以为会是个行军司马之类的闲职,现在看来白敏中和那些外戚比自己想象的要着急了些。 上来便是个步军都虞侯,虽不比羽林军副使的官职大,但这中郎将手中握着的兵权可绝非羽林军可以比拟的,在征西行营内无论凤翔军也好,神策军也好,任何一支军队都可受都虞侯节制,而作为行营高级将领,也势必会时刻与自己这兵马副使待在一起。 “这么说来,白敏中是打算利用秦椋来监视你?”郑从谠问道。 李浈点了点头,脸上现出一抹狡黠,“可他不知,秦椋本就是我的人!” “可监视你有何用?难不成他还敢在征西大军里做些什么手脚?”刘瑑仍是不解地问道。 李浈摇了摇头,道:“便是给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征西这里动手脚,说到底他在朝中虽势力庞大,却不涉及军中,秦椋只是他涉足军队的第一步罢了!” “难不成白敏中想插手军务?”严恒在旁疑惑道。 李浈也不解释,没好气地冷哼一声:“哼,你这不良帅只想着出卖我的银钱!” 严恒闻言面色一红,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几句,却没人听得清他到底说了什么。 倒是郑从谠解释道:“原本陛下立谁为太子对白敏中来说都无甚区别,无外乎郓王温和夔王滋,因为这两家的外戚与白敏中的关系都还算亲近,但现在不同了,泽远做了佑王,而且是最有可能被册封太子的皇长子,在军中颇具威望,显然已经威胁到了太子之位,所以自然不会看着泽远一家独大!况且在军中安插些心腹,对他们日后争夺太子之位时总是利大于弊的!” 严恒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而后笑道:“依我看,这太子之位迟早也是大郎的,除非他自己不想做,否则谁也抢不去!只大郎阴险狡诈这一点,便是三个白敏中加在一起也不如他!” 李浈闻言怔了证,道:“我权当你在夸我了!” “自然是在夸你!”,言罢,严恒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说道:“昨日刘弘送来一张地契,说是你做了佑王,该重新置办一处宅院的,便让人在胜业坊选了一处,说是那里离兴庆宫近些,讨个吉利!” “胜业坊?位置倒着实不错,与兴庆宫仅一墙之隔,那地方的宅子可不便宜!”郑颢随即说道。 李浈也不问花了多少银钱,指着严恒说道:“你多与刘弘学学,莫要整日想着用老子的钱去讨好圣人!” 言罢,李浈又道:“等搬过去以后,这宅子便留给阿姊住,你得空去平康坊给阿姊赎了身子,高低要让她搬过来住,然后多找些灵醒些的侍女伺候着,阿姊这辈子不容易,以后的日子我来做主了!” 严恒闻言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问道:“可这得花费不少银钱呢!” “这我不管,你来出钱也好,出去抢也罢,我只要结果!”李浈没好气地说道。 严恒苦着脸说道:“我每月那点俸禄连为阿姊赎身的钱都不够!” “或者去跟圣人要钱,阿姊这几年也为他做了不少事,多少该赏点吧!” 严恒闻言忙不迭地摆了摆手,道:“算了,这事你别管了,我办好就是了!” 言罢,严恒又问:“你没想着把你阿耶调到京城来?”说完之后似乎又觉得哪里不对,忙补充道:“我说的是江陵府的李叔!” “算你还有点良心!”李浈笑骂,说道:“他在幽州比在京城安全,也舒心,无论张使君还是张直方,对他都不错,若是到了京城......” 李浈没有继续说下去,只轻轻地摇了摇头。 郑颢点头说道:“这话不错,京城这朝堂上看似风平浪静,但暗地里却是派系林立,李刺史来了未必是好事!况且以他和泽远的关系,怕是要成为众矢之的!” 李浈点了点头,伸了伸懒腰缓缓说道:“西征的日子怕是不远了,太史局那边应该是得了旨意,说是择吉日出征,但关键还是阿耶等不及了,吉日不吉日的只在阿耶一句话,他说哪天是吉日,哪天便是吉日!” “神策军那边可都安排妥当了?”郑从谠问道。 “韦庄你可认识?”李浈反问。 郑从谠摇了摇头,“我与神策军素无往来!” “延庆打算让他担任右神策军军使!”李浈说道。“他现在是左神策军将军!” “如此甚好,这么一来有他在,左右神策军想必生不出什么乱子!”刘瑑说道。 “只是......”刘瑑似乎欲言又止。 “想到什么直说便是,在我这里没那么多规矩!” 刘瑑接着说道:“我总感觉这个周规似乎并不像看上去那么老实!” 第五百一十五章 严恒的苦楚

李浈只笑了笑,没有说话。 刘瑑见状又道:“难道你就不好奇,这些日子周规始终不见踪迹的原因?甚至就连前些日子在含元殿颁下封他为神策军中尉的敕旨时,周规都未曾露面,据说他一个月前便离开了京城,具体去做了什么却是无人知晓!” “去了凤州!”李浈当即说道。 “凤州?去河西作甚?”刘瑑脱口而出,紧接着郑从谠、郑颢,都不约而同地望向李浈,眉眼之间尽是疑窦丛生。 唯有严恒,倒是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 “我那阿耶行事素来谨慎,此番征西事关重大,对于那个张义潮、张淮深二人始终心存疑虑,便早早派去了凤州查探,毕竟凤州还是距离沙洲和瓜州近些,来往行商也较密集,打听起来也方便些!” “这些你是哪里听来的?”刘瑑惊讶道。 李浈笑着向大明宫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圣人?与你说的?”刘瑑追问。 只见李浈又摇了摇头,目光转向严恒。 此时严恒咧嘴笑了笑,不无自傲地说道:“圣人与我说的!” 李浈接着补充道:“广撒网才能多捕鱼,单凭一个周规自然不够,偷鸡摸狗这种事怎么少得了不良人呢!” 严恒撇嘴说道:“其实圣人是让我派人去凤州协助周规的,毕竟他的身份是官,一些暗地里的事多有不便!” 刘瑑三人闻言后恍然大悟,即便三人再朝中日久,对于不良人也知之甚少,此番听了这些却更觉得不良人愈发神秘。 只是虽与严恒交情不错,但却始终不敢过多询问,身在朝廷中,他们知道哪些事可以问,哪些事不可以问,哪些事甚至连听都不能去听。 不料严恒却似乎并未罢休,挺了挺胸脯说道:“若非我不良人昼夜不断地打探军情,圣人也不可能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下定决心征讨吐蕃的!” “怎的不见台文与千里?二郎与老骨也有些日子不见了!”眼见严恒的话越说越多,郑从谠赶忙岔开了话题。 毕竟说的敢说,但听的却未必敢听。 “台文与千里先去吏部领了官印文书,然后便直接去了神策军行营,毕竟有些事总需要提前熟悉和交接的,至于二郎与老骨么......每日除了打架还能作甚,自打二郎伤愈那一天,老骨就与他高低要分出个高低来!”李浈说到最后显然有些无奈。 说到李漠,严恒不由满目狐疑地问道:“二郎当日在玄武门外勇冠三军,单枪匹马亲手将那仇士良的头颅斩下,如此的好本事前往河西才算是人尽其才啊,怎么便去了成都府做司马?!” 李浈白了严恒一眼,道:“我倒觉得这样还不错!” 对于李忱如此安排,李浈一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不过在成都府做司马总要比河西战场上安全许多,所以尽管李漠多次恳求李浈去向圣人说些好话让他改去河西,但李浈始终也不曾答应,也正因如此,李漠这几日与骨朵达二人这驾打得也是愈发激烈,甚至有几次险些将骨朵达的右臂废掉。 而骨朵达又是个争强好胜的武夫,李漠打得越是不留情面,他心里便越是亢奋,甚至就连李浈出面阻止都于事无补。 好在李漠下手有些分寸,每每看似要重伤骨朵达前便先收了几分力道,否则骨朵达此时想必早已躺在榻上了此残生了。 严恒此时再度插话道:“此去河西我虽不能亲往,但我不良人已在河西诸州布下一张巨网,甚至许多已混入吐蕃商队之中,此番我大唐将士必将凯旋而归!” 显然,严恒凭着自己的本事生生将话题又拉了回来,惊得刘瑑三人面面相觑,就在严恒正欲再度开口之际,刘瑑三人面色铁青地匆忙告辞离去。 目送三人离去之后,李浈瞥了严恒一眼,幽幽说道:“以前的你可没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 严恒无奈摇头叹道:“我也不想如此,只是在这京城待得越久,心中想的便越复杂,就好比方才,若是以前的我怕是打死也想不出以这种方式赶走他们三个,现在......” 严恒没有说完,但李浈却是听得明白。 “说吧,你究竟想说什么!”李浈正色说道。 面对严恒时,李浈极少用这种严肃得让人无法呼吸的态度。 “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去河西是不想我以身犯险!”严恒说道。 李浈微微讶异,而后点了点头,“你果真变了,以前的你可绝看不出这一层意思!” “我是变了,但我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变成了这样!”严恒苦笑一声,“我不喜欢这样!” 李浈闻言面色顿时温暖了许多,当年严恒随自己走出江陵府来到这诺大的长安城,仅仅一年的时间虽不足以让他们的容貌发生太多改变,但性情却是变得如此陌生。 严恒变了,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严恒说不喜欢现在的样子,自己难道就喜欢么? 往日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的一对挚友,如今却对彼此隐瞒了太多的秘密,但李浈相信,与严恒之间的互相隐瞒绝非二心,更多的是为了保护彼此。 严恒的秘密李浈知道一些,但李浈的秘密严恒却一无所知,因为李浈从未与任何人说起。 李浈缓缓站起身子,清风拂面,好似一双柔软的手,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自己脸颊的皮肤。 “不喜欢又能怎样?我们的一切变化都是自己选的,有时是为了顺应时势,有时是为了逃避危险,有时又是为了保护家人,是你自己选择变成了这样,所以你必须得接受这种变化!” 李浈的话严恒大部分听懂了,但却不理解李浈为何要用“我们”这个词,在严恒看来,李浈唯一变了的就是身份而已。 “你是不是还想说服我去河西?”李浈突然问道。 严恒用力地点了点头,“我想和你一样建功立业,我不想再让江陵府的那些高门士子们骂我严家是田舍奴,我祖上是以种田为生,但种田就有罪了么?就应该被那些自诩满腹经纶的门阀士子们辱骂么?” 紧接着严恒又摇了摇头,“这与我想的不太一样,阿耶的官做到了江陵府都知兵马使,但严家还是逃不出个田舍奴的骂名,我不知道种田何时成了如此卑贱的事,所以我要建功立业,我要做比阿耶还要大的官,我要让那些门阀士子们看看,就是我严家这样的田舍奴,日后见了也需得让他们跪在地上与我说话!” 李浈微微有些动容,他从未想过在严恒的心中竟还藏着这般苦楚。 严恒,或许从来都不像看上去那么心宽似海。 “我答应你终有一天会如你所愿,但不是现在!”李浈缓缓说道。 第五百一十六章 驾临青龙寺

青龙寺。 山门之外,百余名香客聚集一处与几名僧众正在激烈争吵,虽说前来上香的香客大多笃信佛教,但此时也不免在这佛门宝地大动肝火。 究其原因,乃是今日青龙寺在毫无事先预示的情形下宣布闭寺一日,据说是寺内来了什么大人物,甚至使得已闭关大半年的空闻法师提前出关。 但即便如此,这些千里迢迢赶来的香客们又岂会罢休,饶是守山僧众们磨破嘴皮,也依旧无法平息香客们的怒火。 众人纠缠不休高低要讨个说法,眼看几名僧人抵挡不住,只见一老僧缓步走来。 几名僧人见状纷纷施礼,口中唤了声:“圆仁法师”。 圆仁望着众香客微笑不语,众香客中大多对青龙寺众僧颇为熟悉,自然知道这位日本遣唐使在青龙寺内的地位极高,见其出面后倒也安分了些不再硬闯,只是口中依旧不依不饶。 圆仁口诵佛号,朗声问道:“敢问诸位施主可是要上香礼佛?” 人群中一名香客高声说道:“法师明鉴,我等一大早来此为的便是上着头柱香,既是闭寺为何不提前告知,今日既然来了,若不给个说法我等万万不会离去!” 圆仁依旧微笑道:“既是如此,那便请诸位施主进寺吧!” 众僧闻言一愣,而后看了看圆仁,但见圆仁好似胸有成竹,随即也不敢多问,只侧身闪出一条路来。 众香客见状大喜,遂争先恐后向寺门奔去,但还未到寺门,便只见两队着甲骑卒立于寺门之外,横刀立马虎视眈眈地盯着众人。 “羽林军?!” 终于,一眼尖香客遥遥瞥见骑卒左胸前挂着的长条木牌,面色骤变失口喊出了声。 此言一出,众人遂纷纷望去,确实羽林军无疑。 “圣......人......在寺内?”一香客回身向圆仁问道。 圆仁也不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 眼见今日这青龙寺当真是进不得了,众香客虽心有不甘,但却也没胆子硬闯,只得悻悻而归。 与此同时,青龙寺的一间禅房之内,李德裕双膝跪地,在其面前站着的赫然便是天子李忱。 今日的李忱身着一袭赤黄袍衫,头戴平巾帻,腰系九环带,脚蹬六合靴,虽未饰真珠宝带,但周身却自有一股威严之势。 “起来吧!”李忱开口说道,却未如常理般伸手搀扶。 李德裕缓缓起身之后便垂首立于一旁,也不说话,只等李忱率先开口。 “坐!”李忱轻声说道。 李德裕却没有动,只是将身子弯得更低了些,“罪臣不敢!” “你有何罪?”李忱嘴角微微一扬,勉强算是笑了笑。 “陛下说臣有罪,臣便有罪!”李德裕低着头答道。 “你这话里听着有怨气!”李忱也不生气,端起案上的茶碗闻了闻,随即又放了回去。 “罪臣不敢!”李德裕似乎始终不愿多说半个字。 “朕让你坐你便坐,否则便是抗旨!” “谢陛下赐坐!”闻言之后,李德裕这才缓缓屈膝落座,只是仍低头不语。 “朕记得,你与武宗时可不像现在这般谨小慎微!”李忱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陛下说笑了,臣无论何时都恪守做臣子的本分!” “朕知道,你在怪朕将你贬去东都!” “臣不敢!” 李忱却紧接着说道:“你可知道若非李浈求情,朕还欲将你贬去崖州做司户?” “臣听说了,多谢陛下念臣老迈,不忍降旨!”李德裕将头垂得更低。 “你该谢李浈才是!”李忱笑道,这一次是真的在笑。 不待李德裕答话,李忱问道:“听说这几日李浈与你相谈甚欢,不知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闻言之后,李德裕终于抬头,叉手施礼道:“臣与佑王在江陵府时便有些交情,来往之间谈得也只是些......” “好了,莫要再糊弄朕了,朕既然问了便并非一无所知,你不愿说朕也不怪你,今日朕来见你,只是告诉你一件事!” 李德裕抬头望着李忱,只见李忱正色说道:“皇储一事,朕还未做打算,所以朕不希望有人在这个时候有任何图谋,便是想都不能去想!” 李德裕顿时汗如雨下,垂首应道:“臣不敢!” “不敢?”李忱笑了笑:“呵呵,这天下岂有你文饶公不敢想、不敢做的事么?” 李德裕的面色顿时变得有些苍白,只是口中一再重复着那句听似自欺欺人的四个字。 “罪臣不敢!” “你可知道朕最终让你留在京城的原因么?”李忱忽然问道。 李德裕略带木讷地摇了摇头。 “记得李浈自东都返回京城后,告诉朕你说过了一句话!”只见李忱向前探了探身子,逐字逐句说道:“你说,河西一日不收,罪臣一日不死!” “这话可是你说的?”李忱盯着李德裕问。 李德裕点了点头,“确是罪臣所说!” “呵呵,这句话救了你!”言罢,李忱却又喃喃自语道:“也救了朕和朕的天下!” “陛下圣明,如今收复河西指日可待,罪臣便是死也瞑目了!”说到此处,李德裕竟是双目泛起点点晶光。 李忱点了点头,语气稍有缓和,将自己面前的茶碗推到李德裕面前,“朕知你有治世之才,但朕却不能用你,这其中的诸般苦衷,朕希望你能明白!” 李德裕点头称是,其实这些话李忱不说,李德裕心中也极为清楚,自己终究为武宗一朝重臣,而李忱与武宗之间旷日持久的罅隙,注定了李德裕不会被重新启用。 这并非是李忱之意,而是当今这满朝文武之意,毕竟一旦启用李德裕,势必会让武宗朝那些被李德裕贬谪的官员心生不满,而这些官员又绝非少数,所以李德裕便是再有经天纬地之才,李忱也绝不能用。 这一点,李德裕心中自是清楚,所以他知道李忱的苦衷,只是作为一代权臣来说,从百官之首到被贬东都,这样巨大的落差绝非一时半刻能接受得了的。 饶是如此,李德裕从始至终也没有真正怨恨过李忱,否则也不会在仇士良作乱时从东都回到京城,并力挺李浈最终平叛成功。 “臣......斗胆有一问,还望陛下恕罪!”李德裕站起身形,叉手行礼。 “朕知道你想问什么!”李忱看也不看李德裕,随口笑道。 第五百一十七章 李忱的秘密

但渐渐的,李德裕发现李忱脸上的笑意正在缓缓消失,取而代之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忧郁,又或者是颓丧。 李德裕无法确定,因为那神情一闪即逝,当李忱再度开口时,却又恢复了先前的笑,只是这笑在李德裕看来并不自然。 “朕答应过吴昭仪,立夔王滋为太子!” 此言一出,李德裕面色大变,竟顾不得君臣礼数,进而问道:“陛下为何如此?依我大唐律,应立嫡长子为皇储,陛下虽从未立后,但也应以长子为嫡才是,为何......” 李德裕话未说完,便只见李浈轻轻摆了摆手,无奈道:“你说的这些朕都知道,于法于理,这位子都该是李浈的!” 李德裕没有再说话,因为他知道李忱一定有足够的理由这么做,此时自己应该做的是静静地听,而绝非不知深浅地发问。 果然,李忱随即起身,缓步走至李德裕跟前,缓缓说道:“想必你知道户部尚书吴士绅与吴昭仪的关系吧!” 李德裕闻言点了点头,这吴士绅乃是吴昭仪的大伯,在会昌三年时被自己从礼部郎中贬去了青州做司马,李忱继位后才又将其调回京城任户部尚书。 只见李忱紧接着又问:“那你可知这吴士绅在会昌二年时认了个义父?” 李德裕闻言又摇了摇头,“这个臣便不知了!” 毕竟对于会昌年间的李德裕来说,吴士绅这样的人还不值得自己去过多关注。 “那你更不知道,他这义父是何人吧!”李忱将声音压得极低,“马元贽!” 闻听此言,李德裕顿时面色骇然,甚至双脚竟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但其心中的诸般疑问也随即迎刃而解,因为当年武宗驾崩之后,正是仇士良与马元贽拥立李忱为皇太叔,从而使其继承大统。 只是当李忱登基后,二人才发现,原来自己认为的那个不慧的傀儡光王,竟骗了自己、骗了武宗皇帝、也骗了天下人。 吴士绅在这其中的作用自是不必言说,而李忱正是以立李滋为太子的条件来作为交换。 李德裕此时的表情似乎让李忱生了些兴趣,只见其就站在李德裕面前五尺处,稍稍歪着头,双目紧紧盯着李德裕。 “文饶公竟也有如此失态之时,朕倒是第一次见!”李忱笑着说道。 “臣......明白了!”李德裕点了点头。 李忱却是摇了摇头,“不......你不明白,你永远不会明白......” 李德裕神色有些难看,因为他心中忽然生出了另一个疑问。 想问,但不敢问。因为他明白,这一定是李忱深藏着的秘密。 历史的教训告诉他,任何臣子知道君王的秘密之后,换来的一定是死亡。 李德裕终于还是忍住了,身虽老迈,但还远未到了找死的地步。 但李德裕还是不曾想到,自己不敢问的事,李忱却敢说出来。 只听李忱幽幽说道:“你道朕为何纳吴昭仪为妾?” 李德裕瞬间冷汗又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抖着声音伏首拜道:“陛下乃天命真龙,自有福祚万世,又岂非人力所能改变!” 李德裕终究不愧一代权臣,在回避李忱提问的同时,又将答案升华至了天道,言外之意就是无论你用了什么手段登上皇位,这不过都是天意。 是上天大道让你做了皇帝,至于这其中用了怎样不可告人的手段便没那么重要了,因为一切不过天命尔尔。 李忱闻言大笑,而后伸手双手将李德裕扶起,“朕若想杀你,便不会留你到今日了!” 李德裕口中连连谢恩,伸手将额上汗珠抹去,惶恐不安地说道:“老臣明白陛下之意!” “真明白了?”李忱笑问。 李德裕点了点头,“真明白了!” 李忱见状又道:“朕是想让你明白一件事!” 李德裕赶忙躬身垂首。 “只要朕愿意,这天下之事便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但有些事朕可以装作不知道,有些事却不能装,话已至此,文饶公想必已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李德裕赶忙躬身回道:“老臣明白!” 李忱这才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问道:“此次河西之战,文饶公怎么看?” 李德裕不假思索地答道:“自会昌二年吐蕃赞普朗达玛被僧众所杀之后,其子云丹、沃松二王便各自为政,而这尚恐热表面支持沃松,不过是想却借清除异己罢了,以吐蕃国法不呼本姓,王族称‘论’,官宦称‘尚’,尚恐热虽自称为‘论’,但却并非王族,只此一点便可看出其极具野心!” 说罢,李忱指了指一旁的蒲团示意李德裕坐下说话,李德裕也不推辞直接跽坐而言:“同年,尚恐热纠集党项、温末、吐谷浑与云丹麾下大相尚思罗大战于渭州,并将其斩杀;后尚恐热再度挥师二十万攻鄯州,被鄯州节度使尚婢婢击退,会昌三年,尚恐热再攻鄯州,于大夏川又被尚婢婢所败,此后二人数次交锋,尚婢婢均大获全胜!” “这些朕都已知晓,文饶公到底想说什么?”李忱忍不住打断道。 李德裕笑了笑,道:“老臣想说的是,尚恐热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他的目光此时全在尚婢婢身上而无暇东顾,却正是我大唐收复河湟失地的最佳时机!” 李忱满意地点了点头,问道:“朕听闻会昌五年时,你上奏设置备边库以充日后军资,不知可够几年之用?” 李德裕想了想后缓缓说道:“老臣当年令户部每年入库钱帛十二万匹,度支、盐铁使”每年入库十二万匹,此外诸道进奉财货皆划入备边库收纳,并由户部度支郎中主管,若陛下没有其他旨意的话,这两年应有六十万缗匹,若以四十万大军来算的话,当够十个月军资!” “一年?”李忱闻言大惊,即便早知军资消耗巨大,但却仍没料到竟会恐怖如斯,千方百计攒了两年的钱财却只够十个月的军资。但同时也不由庆幸自己并没有全盘推翻李德裕所制定的一切政策,否则只怕这十个月的军资也难以凑齐。 李德裕点了点头,道:“四十万大军开拔,仅是行军途中每日便要消耗粮草三万斛,一旦开战,所耗更巨,至于兵器、甲具、战马折损还需另算,原本老臣打算至少五年之后再收河湟,但现在看来......” “你是说朕贪功冒进?”李忱笑问。 李德裕连忙摇头道:“若是这张义潮、张淮深二人没有出现的话,确是如此,但现在么......实乃绝佳之机!” 李忱笑着点了点头,随口问道:“依你看,我大军需多久可收复河湟?” 李德裕想了想,道:“那要看陛下欲用何人,又能赐予多大之权!” 第五百一十八章 祭天大典

李忱闻言点了点头,口中只轻轻“哦”了一声,而后起身缓步向着房门走去。 “听李浈说你想回东都?”李忱忽然转身问道。 李德裕慌忙起身躬身言道:“还望陛下......” 不待李德裕说完,李忱直接打断道:“文饶公年迈体弱......东都太医署的医师终究还是比不得京城,日后身子若有什么不适,留在京城方便些,朕也好安心,若你出了什么闪失的话,李浈怕是又要到朕面前聒噪一阵子!” 李德裕闻言面色微微一变,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还是将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因为李德裕明白。 只有自己待在京城,李忱才能够安心。 是啊,这便是君臣,这便是人心,这便是自己一生追求权力、声望最好的结果。 自己曾击败了一个又一个的政敌,赢得了一次又一次的胜利,但始终还是个臣子,甩掉那些过往的种种荣耀。 也只需天子一句话而已。 ...... 大中元年,五月初一。 长安城,南郊圜丘。 李忱着衮冕,率三省六部依文官左,武官右,次第列队而立,类祭昊天上帝,宜社山河土地,告庙李氏列祖列宗。 日昼漏上水五刻,捶三鼓三严后,黄门侍郎奏请銮驾动,天子自承天门而出,诸祀官着朝服结佩,谒者引立次前,通事舍人分领文武百官策马随驾而行。 至圜丘,方圆两百步禁断行人,天子亲祀昊天上帝,有乐章十首,祭坛前各有五牲、五谷及一应祭器,赞者呈表祭文,太卜令受龟笠卜,而后进言道五月上旬大吉,中旬不吉,下旬不吉。 诸般礼仪极尽繁杂,李忱身后为三公,三公之后为太子,因李忱尚未立太子,所以诸王位列之后。 李浈因为长子,自然便站首位,身后依次为郓王李温、雍王李渼,因雅王李泾、夔王李滋年幼,故未到场。 除李浈之外,李温与李渼则身着紫色具服,配束金玉带,李浈又因身兼征西行营兵马副都统及左神策军军使,故而未着具服,反倒是身上那具山纹甲格外惹眼。 大典之后按例由黄门侍郎呈表征吐蕃檄文:夫屯亨有数,否泰相沿,如日月之蔽亏,似阴阳之愆伏。是以汉朝方盛,则莽、卓肆其奸凶;夏道未衰,而羿、浞骋其残酷。不无僭越,寻亦诛夷...... 或许是这骈文太过晦涩,李温终于按捺不住,伸手轻轻捅了捅身前的李浈,埋着头低声问道:“阿兄,这黄门侍郎怎生不好好说话?” 李浈自是不敢异动,挺着身子尽可能让自己的嘴型不那么明显,含糊不清说道:“莫要胡说,听不懂便站着就是了,你看李渼就很老实!” 不料李温一撇嘴不屑道:“他就这么站着都睡半个时辰了,能不老实么?!” 李浈闻言不由好奇地稍稍向后看了一眼,只见李渼紧闭双眼冒着鼻涕泡站在原地,身子虽左摇右晃但偏偏就是不倒,这不禁让李浈都自叹弗如。 ...... 繁杂冗长的大典终告结束,李浈于思政殿内候旨,当李忱重新出现在其面前时,已换上了一袭常服,脸上全然未见祭典之后的疲态,反倒是看上去无比轻松惬意。 “带甲入殿,看来这羽林军该换上一批人了!” 李忱话虽如此,但却也不见愠怒之色。 李浈将兜鍪摘下夹于腋下,笑道:“阿耶莫要责怪他们,是我以权压人,他们不敢不让我进来!” “以权压人?” 对于李浈言语之间的百无禁忌和肆无忌惮早已习以为常,故作严肃道:“若是换个人说这句话,朕是要他掉脑袋的!” “换个人也不敢说!”李浈赔笑道。 李忱佯怒:“莫要与朕胡言乱语,明日便要出征了,朕想知道你有几分把握收复河西?” 李浈讶异道:“这话阿耶该问崔使君,他才是征西大元帅,儿子不过只是个行营都统,还是个副职!” 李忱瞪着眼叱道:“虽是副都统,但你在上面朕可没有安置都统,而且也仅有你一人,大元帅之下便是你这副都统了!” “既无正职,那阿耶便直接让儿子做了都统岂不是更好!” “你的身份特殊,又新封王位,你知道这朝廷内外有多少人盯着朕、盯着你呢?若以你以往军功,朕完全可以让你来做征西大元帅,但你要懂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况且以你的资历尚不足以威服各军,恐贻误战机!” 李忱在说这番话时神情有些激动,这让李浈多少有些意外,这显然与李忱平日里那般老谋深算的样子截然相反,但也正因如此,让李浈觉得这番话的可信度更高了些。 李浈点了点头,正正色说道:“儿子明白,此番应有九成把握!” 之所以李浈没有说十成,完全是因为此时的历史发展已经完全脱离了自己所知的范围之内,这一世的大唐始终存在着一个变数。 而这个变数正是自己。 正因为自己这个变数的存在,让王宗实、丌元实二人提前死了十余年,更引发了一场从不存在的神策军叛乱,李浈几乎可以肯定,这个结果甚至可以直接影响到以后郓王李温的继位与否,至于更大胆一些的猜测,也许将会影响到大唐王朝的国祚。 “九成?!”李忱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李浈,在他看来如有六成把握便已值得一赌,万没想到李浈竟张口说了个“九成”。 “此关乎大唐根本,你万万不可信口开河!”李忱郑重地说道,但却难掩脸上的欣喜,此时此刻李忱目不转睛地望着李浈,期待着李浈说出那个自己最想听的答案。 “九成,儿子已是很保守地说了!”李浈笑道。 “呼......” 李忱不由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对他而言,今日似乎是自己迄今为止听得好消息最多,也最对令人振奋的一天了。 “哈哈哈哈!”李忱喜不自禁,全然将天子威严抛在脑后,纵声大笑着。 因为他相信李浈,因为到目前为止,自己的这个儿子似乎从未让自己失望过,他完成了一件又一件足以彪炳史册的惊天之事,而河西之战也必将为他在史书的“列传”里上再多写上一页。 李浈望着毫无天子威仪的阿耶,心中却是异常冷静,他就是如此,当别人越是激动兴奋时,他便越是冷静;当别人冷静时,或许他又是那最为鲁莽冲动的一个。 他在想一件事,一件自己之前从未想过的事。 在阿耶之后,这大唐的天子该由谁来继位?继位之人真的能留住这个自己几度为之付出了生命的大唐盛世么? 那个继位之人是那个合适的人么?他又真的了解这个大唐么? 李浈摇了摇头,不敢再想下去,但脑子却始终不听使唤地越陷越深...... 第五百一十九章 胆战心惊

似乎察觉到了李浈眼神中的迷离,李忱稍稍平复了些心情,轻咳一声问道:“若此战功成,你可有何要求?” 李浈也随即将思绪拉回到了思政殿,摇头回道:“没有!” “没有?”李忱眉头微微一皱,似乎有些不太甘心,又问:“以你的功绩,朕便是许你东宫之位都是应当的!” 说罢,李忱有意无意地将目光撇向别处,但李浈却感觉得到那双目光却从未离开过自己的脸,而在这句云淡风轻之后,隐藏着的却是让自己都感到阵阵寒意的心。 李浈心中随之猛地一颤,紧接着只觉心脏在胸膛之中剧烈地跳动着,这让李浈感觉有些呼吸困难,随之而来的便是手脚麻木,一阵晕眩之后,李浈便再没了意识。 隐约之间听到的则是一句 “速传太医!” ...... 当李浈再度睁开双目时,看到的是赵婉那张早已梨花带雨的脸庞。 “我不打紧的!”李浈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笑。 见李浈醒转,赵婉脸上的惨淡愁云终于消散,嗔怪道:“平日里身子好好的,怎么今日就偏偏晕倒了呢!方才太医署的医师看过了,说你是受惊所致,太医令亲自调了剂镇静安神的药,还没来得及喂你便醒了,我倒是不知你受得什么惊吓了,只知道我是有些心惊肉跳的!” “你也是做了王妃的人了,遇事自当镇静些,否则怎么收拾得了府里上下那几百人!” 赵婉撇嘴道:“这府里统共不过二十人,哪里来得几百人!” 李浈白了赵婉一眼,道:“按大唐律,亲王府下有亲事府、账内府,又有傅、长史、司马、诸曹参军、主簿等等等等,单是账内府便有六百余人,亲事府三百余人,虽说现如今困难了些,但四五百人还是有的!” 紧接着李浈又道:“现在是没有,不过很快就会有了!毕竟我在河西厮杀,家里人的安全总得有人来管吧!” 赵婉眨了眨眼睛,正欲张口说话,却被李浈出言打断:“免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在战场上哪有带家眷的,便是我允了,大唐律法也不允,那些御史们不得往死里弹劾我?!” 赵婉轻叹一声,难掩脸上的失望之色,口中哀怨道:“也不知此去多久才能回来!” 李浈自然给不了答案,唯一能做的便是抚摸着赵婉的手,相对,却无言。 “二郎他们几个还在外面等着,要不要让他们进来陪你说说话?”赵婉笑道,只是那笑看起来很苦涩。 李浈点了点头,尽管他很珍惜与赵婉相处不多的日子,但临行之前总还是有很多事需要交代。 “记得把药喝了!”赵婉留下一句话,满眼不舍地走了出去。 少倾之后,李漠、严恒、郑畋、高骈、骨朵达以及郑颢、郑从谠与刘瑑一窝蜂地挤了进来。 李浈冲众人一笑,眼前这些人便是自己为数不多的朋友了,似乎也只有他们才会如此明目张胆地不顾及自己如今的身份,如此毫无礼数、目无尊卑地闯了进来与自己说话。 但这却是李浈最喜欢和最能感受到温暖的感觉。 李漠凭着一股无与伦比的蛮力,生生将冲在最前面的骨朵达拽到了自己身后,而后张开如铁棒般的双臂又将所有人拦住,自己理所当然地冲了进来。 “阿兄,你总算是醒了!” 李漠粗鄙,但唯独对李浈却是心思细密,只见其走到李浈榻前,而后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在李浈前额探了探,感觉温度似乎正常,这才放下心来。 紧接着骨朵达随后而至,咧嘴嗤笑道:“听太医署的人说你是受惊吓所致,快些说来听听,在宫里到底受了些什么惊吓,竟还将你吓晕了过去!” 李浈摇头苦笑,不知如何解释,虽日后免不了要遭受骨朵达长久的无情耻笑,但这总要好过让自己去回答那个让人胆战心惊的问题。 “莫要多问,与你这粗人说了也不会明白!”郑畋凑了过来,冲李浈微微一点头,虽然李浈只字未言,但郑畋似乎已猜到了什么。 而郑颢三人更是绝口不提此事,只说了些近日河湟地区传来的一些消息以及大不多数人不能了解的宫中密辛。 毕竟郑颢、郑从谠与刘瑑三人作为中书舍人与黄门侍郎,与李忱走得要比寻常臣子更近些,知道的自然也便比别人多些,有些事情甚至比李浈还要更为清楚。 正如此刻,若非郑颢说起,李浈根本不知关于出兵这件事背后竟是另有隐情。 之所以李忱如此急切出兵,收复河西只是其一,而另外一个原因才是让李忱甘愿冒着粮草尚未齐备的情况下,冒险提前出兵的真正缘由。 而这个原因便是,论恐热于半个月前率五千吐蕃骑兵进犯盐州,沿夏州、麟州一路东进,最后竟打到了代州,河东节度使王宰率军拒敌,但王宰却只将论恐热赶出了麟州后便死活不再推进,朝廷命王宰率代北诸军追击,王宰却以种种理由推脱,以至于论恐热竟在夏州肆无忌惮地长住了下来,李忱遂大怒,这才动了提早出兵的念头。 关于这些,李忱从未向李浈透露过只言片语,但对此李浈似乎也并不在意,毕竟自己既然已上了这条船,除了接受以外便再无选择。 见李浈有些无可奈何,郑从谠笑道:“据说是你提出绕道五台山在先,陛下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那为何不直接去夏州杀了那论恐热,而是选择去河东?”严恒问道。 尽管这些事情与严恒没有半点关系,但严恒知道,如果自己日后想要立足于朝堂之上,那么自己就一定要明白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规则,明白圣人如何治臣,明白臣子如何奉君。 刘瑑似乎更有耐心为严恒解释一些,开口说道:“去河东的目的自然要敲打王宰,作为河朔与关内的中间地带,河东对于朝廷的态度至关重要,陛下是绝对不会让一个不听自己话的人去坐镇河东的!佑王此番河东之行,怕是没那么顺利!” “难道就让论恐热在夏州就这么长住下去?”严恒有些不解,现在这个时候难道不是应该首先对付外敌么? “呵呵,论恐热?”郑畋微微一笑,而后喃喃说道:“他的到来也只不过变成了陛下的一颗棋子而已!” 严恒闻言更是一头雾水,唯有李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而后脑海中的那个念头一闪而过。 第五百二十章 再入征程

兴庆宫。 这或许是李忱这一生第一次踏入兴庆宫,第一次登上兴庆门。 至少在他的记忆中,这是第一次。 作为一座见证了大唐极盛与奢华的宫阙,它却早已被闲置了数十年,曾经万众瞩目的花萼相辉楼,此时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犹如一位日益衰弱但却又残存了几分风韵的妇人,茫然而孤独地伫立在她原本应该在的地方,无助地望着眼前这片曾经盛极万邦的庞大帝国。 曾几何时,所有人都认为大唐帝国将会永远这么强盛下去,大唐天子永远都会坐在含元殿里那个最璀璨夺目的龙榻上,接受那些番邦异国的顶礼朝贺;大唐子民也永远都会在这片充满荣耀的土地上,世代繁衍生息下去。 但如今的大唐仅仅在不足百年的时间里便颓势初现,大唐似乎早已不再是所有人想象中的那个样子,人们总会在不经意间嗅到一丝腐臭、看到几眼糜烂、听到数声哀嚎。 如果说这天下只有一人还愿意相信大唐将会在不短的时间里恢复往昔荣光的话,那这个人就一定是李忱。 李忱“痴傻”了十年,他知江湖之远,更知庙堂之高,甚至知道那丝腐臭、那眼糜烂、那声哀嚎的来源所在,所以他十分清楚究竟该去怎样应对。 李忱唯一的希望便是自己能够活得长久些,让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去抚平一切、去重塑辉煌。 李忱没有去花萼相辉楼,反倒站在兴庆门的城楼上,向西而望。 “听说李浈在胜业坊置了一处宅院?”李忱轻声问道。 而他面对的地方,正是胜业坊。 王归长不敢隐瞒,点头称是,只是最后又补充道:“据说是刘弘送的,倒也不能算是佑王置办的!” “得花不少银钱吧?”李忱又问。 王归长想了想,回道:“据说刘弘是依亲王府的制式置办营造的,据我朝营缮令所载,王公及一品大臣堂舍应为五间九架,厅厦五间五架......” “你就直接告诉朕花了多少银钱!”李忱有些不耐烦。 “不知道!”王归长的回答也很干脆。 李忱闻言先是一愣,而后不由大笑,指着王归长骂道:“你这老奴,只怕你是不敢说吧!” 王归长也咧嘴笑道:“老奴确实不知,大家若真想知道,老奴这便去问佑王!” 李忱笑着摆了摆手,道:“不必了,朕就是想看看这未来的佑王府是何种气魄。” 言罢李忱莞尔一笑,似是无心般地问道:“你觉得这兴庆宫与佑王府相比,哪个更气魄些?” 王归长闻言顿时面色大变,赶忙压低了身子诺诺言道:“自然是兴庆宫!” 李忱笑着点了点头,而后却又轻轻地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大家不去看看佑王么?听太医署的医师说佑王已经醒了!”王归长赶忙岔开了那个要命的话题。 李忱笑道:“朕若去了,他怕是又要演戏给朕看了,如此拙劣的伎俩朕懒得再看!” 此言倒也非虚,在李忱这样的高手面前,李浈的演技简直漏洞百出,又怎能骗过李忱的眼睛。 王归长闻言也笑了笑,显然他也看穿了李浈在思政殿晕倒时的拙劣表演。 “韦庄是延庆的人,可曾见过李浈了?”李忱突然问道。 王归长躬身回道:“方才不良帅禀告过了,二人还未见过面!” 李忱闻言看了看王归长,脸上露出些许欣慰,轻声说道:“还算他知道分寸,所有人都知道人是他向朕推荐的,若来往过密,恐是难逃那些御史的眼睛!” “大军出征在即,御史们便是有些意见,想来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要求佑王交权!”王归长说道。 “是啊,他们没胆子让朕撤换李浈,但他们敢逼朕将韦庄换掉!” “为何必须是韦庄?” 王归长的话音刚落,便只见李忱狠狠瞪了其一眼,口中冷冷说道:“今日你的问题太多了,罚你噤声两个时辰!” 王归长闻言倒是显得极为开心,将双唇紧紧闭上之后便闪到了一旁。 李忱俯首看了看不远处佑王府内那些忙碌的工匠,幽幽说道:“这等事情理应工部出面才是,明日你去工部知会一声,佑王府营造法式应严格遵守我朝营缮令,其内一应制式不得僭越,但也不必苛减!” 王归长在李忱身后紧闭着嘴用力地点了点头,不料李忱却又瞪了一眼,不满道:“朕吩咐你办事,为何不应?” 王归长苦笑着跪倒在地,但却又不敢开口,只眼巴巴地望着李忱。 李忱见状不由大笑,指着王归长骂道:“老奴,起来说话吧!” “谢陛下开恩!”王归长喜笑颜开地站起身子,“一会老奴便去工部!” 李忱却摇头说道:“待明日李浈离京后再去!” 王归长连忙点头称是,虽不动声色,但却也猜出了个大概。 李忱转而将视线挪向西方天际,夕阳渐落,一抹淡淡的绯红铺在云端,看上去分外妖娆。 李忱喃喃自语:“看来,明日倒真是个好天气!” ...... 大中元年,五月初二。 朱雀大街两侧聚集着成千上万的长安城百姓,左右神策军依骑兵在前,步军在后的顺序分列数队,诸营战旗迎风舒展。 自皇城太庙由朱雀大街直至明德门,放眼望去尽是一派肃杀之意。 李浈着山文甲,头戴红缨兜鍪,身披红色锦袍,腰挎横刀、挂角弓,于太庙前代征西大元帅崔珙受斧钺、旌节,礼官祭牙纛、所经山川水泽。 一番繁杂礼仪之后,李忱亲率百官送大军出明德门,至此,李浈再度踏上又一个征程。 自李浈出江陵府至今,虽仅仅一年,但却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活得精彩,也更惊心动魄。 尽管这并不是李浈最初想要的生活,但就目前看来,已是距离最初的梦想越来越远。 但李浈却又必须如此偏离地走下去,正如一支已经射偏了的箭矢,除了一往无前之外,无法再做出任何改变。 李浈跨坐马上,回眼望去,身后就是那支名垂千古的神策禁军,有威名,也有恶名,有战功卓绝,也有一败涂地。 李浈不知这支八万大军在自己手上将会走上一条怎样的命运,只知道自己和这支军队不过都是冥冥之中的一颗棋子,所能主宰的只有敌人的命运而已。 见李浈一路沉默不语,一名同样身着山文甲的武将策马赶了上来,叉手行礼道:“见过佑王,末将韦庄!” 第五百二十一章 仓促出征

李浈抬眼望去,只见一名颏下几缕青须,神形略显肥硕的中年武将正一脸笑意地冲自己叉手施礼。 乍一看去,估摸着应有四十余岁。 李浈点了点头,问道:“韦将军贵庚几何?” “回佑王,今日正是末将二十五岁生辰!”韦庄在说这句话时,脸上透着不加掩饰的骄傲。 李浈闻言一愣,满脸犹疑地问道:“你二十五岁?” 韦庄笑道:“末将这副样貌确是显得年轻了些,可不敢诓骗佑王!” 李浈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强压着想要骂人的冲动,看似心平气和地问道:“韦将军真觉得自己这模样很年轻?” 韦庄一脸郑重地点了点头。 李浈口中轻轻“哦”了一声,而后心中仔细掂量着延庆看人的眼光是否出了什么问题。 见李浈再度陷入沉默,韦庄毫无礼数地凑到李浈耳畔,低声道:“佑王放心,延庆公主都已向末将交代清楚,这左右神策军若是有哪个不服,自有末将处置!” “玄武门之事,你在何处?” 面对李浈突然发问,韦庄微微一愣,而后惊讶道:“佑王怎知末将当日并未在场?” 李浈看了看韦庄,缓缓说道:“你若在场,今日说话必不会与我这般客气!” 韦庄原本只当是延庆告与李浈,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 话已至此,韦庄只得如实答道:“仇士良早知末将是延庆公主的人,在去骊山时便将末将软禁于营地了!” 说罢又补充道:“其实不止末将一人,但凡与延庆公主有关的将领都被软禁起来了!” “嗯!”李浈点了点头,笑道:“早在预料之中,延庆与仇士良虽目的相同,但却终究不是一条路的人,能不杀你们已是不错了!” 韦庄闻言却是面色大变,惊慌失措地向四周看了看,见无闲杂人等后方才稍稍安定了些,口中连连说道:“佑王慎言,佑王慎言,延庆公主对陛下绝无二心,可不敢与仇士良这等叛贼相提并论!” 李浈大笑,冲韦庄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韦庄忙自随身皮茄袋取出一张藤纸,而后双手递与李浈,口中说道:“佑王请过目!” “这是何物?”李浈淡淡问道,却并未伸手去接。 “这些人都是在这军中的自家人,此为名册!”韦庄笑道。 “嗯!”李浈应了一声,道:“你暂且收回去吧!” 韦庄不依不饶道:“佑王还是看看得好!” 李浈顿时心生不悦,冷声说道:“你记住,自今日以后,神策军内皆为同袍,若今日我看了你这名册,日后在战场之上便难免厚此薄彼,你也统兵多年,应该知道此为领兵大忌吧!” 韦庄闻言立时面色通红,不无尴尬地收回名册,而后叉手言道:“佑王英明早有耳闻,今日一番话,倒是让末将无地自容了!” 李浈摆了摆手,缓缓说道:“有些话我不便与延庆说明,行军作战最忌兵将二心,日后你只需踏实做事,只要此番能收回河湟失地,至于你与延庆有什么关系,我不在乎!” 韦庄忙躬身回道:“末将敢不尽心竭力!” 李浈这才笑道:“韦将军言重了,在这神策军中我与将军同级,自当一同为国效力!” 韦庄连道不敢,而后才讪讪退下。 此时一直跟在李浈身后的郑畋策马追了上来,笑道:“韦庄可是来向佑王表忠心的?” 李浈点了点头,道:“告诉千里与老骨,日后你们三个对此人还需小心些,演技着实不错!” 郑畋闻言不无得意地笑了笑,“我已告诉他们了!” 李浈看了郑畋一眼,道:“你既看出来了,为何不告诉我?” “你若是连他那点心思都看不出,就活不到今日了!” 李浈白了一眼郑畋,“目无尊卑,当心我将你赶回京城去!” 郑畋当即大笑,迫不及待道:“那便太好了,而且最好向陛下举荐我去吏部做事,日后升迁也能快些,再不济去门下省也可以,或是......” 不待郑畋说完,李浈幽幽说道:“我向陛下推荐你去内侍省做事如何?那里离陛下更近,升迁也更方便些!” 郑畋闻言一撇嘴,悻悻说道:“若不必挨那一刀,内侍省也不错!” 李浈白了一眼郑畋,正色说道:“莫要闲扯了,此番出征我总感觉有些太过仓促,你以为如何?” 郑畋也随即收起方才的不恭,点头应道:“何止是仓促,说是粗略也不为过!” 李浈看了郑畋一眼,郑畋随即说道:“依大唐开元礼,制遣大将出征虽不如天子亲征声势浩大,但也绝无可能短短两日便能结束的,,仅仅出师前礼仪便有类天礼、宜社礼、高庙礼、軷礼、命将礼,而诸礼之前仅斋戒一项便需七日,而后便是出师礼,其中更有劳遣、誓师、祭牙纛等礼仪,而当年隋文帝一次劳遣之礼便持续了两个月之久!” 对于这些,李浈显然知道的并不多,此番听郑畋一番讲述之后,心中越发觉得此番出征实在有违常理。 即便河东节度使王宰对朝廷阴奉阳违,但也绝不大可能会让论恐热在河东肆虐,毕竟河东之地是王宰所辖,自己的地头上出了事情,首先颜面无光的便是王宰。 李浈皱了皱眉头,问道:“依你看,陛下为何如此?” 郑畋笑道:“末将可不敢妄揣圣意!” 李浈又看了郑畋一眼,轻声说道:“既然如此,此番让你去做先锋如何?” 郑畋则摇了摇头道:“其实也很简单,其一,河西战事已刻不容缓,当然,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沙洲张义潮、张淮深二人,或许他们已经开始有了初步动作,急需我大军援助接应!” “其二呢?”李浈追问。 “自然是敲打王宰,但......” “莫要吞吞吐吐,继续说下去!”李浈催促道。 郑畋却并未立即回答,而是眉头微蹙了片刻之后方才说道:“自去年开始,突厥残部时常抢掠河东漕米、行商,而王宰显然戍卫不利,而此番灵武节度使何清朝竟放任论恐热袭扰夏州,这诸般因果结合起来,陛下的用意也不言而喻了!” “台文所言不错,但依我看还有第三个原因!”李浈略带神秘地笑道。 第五百二十二章 五台山

郑畋先是好奇地看了一眼李浈,而后竟与李浈异口同声道:“代北沙陀!” 言罢,二人相视大笑。 郑畋当即言道:“既如此,那我们便直接去见朱邪赤心!” 李浈却是摇了摇头,道:“先去五台山,再去见朱邪赤心!” 郑畋皱眉说道:“重建五台山诸佛寺你完全可以交与其他人,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 “不过是顺道为之,不会耽搁太久的,况且去年我也曾答应过愿诚和尚重修大佛光寺,既然来了总还是要见一见的!” ...... 八万神策军由长安东北出京,经坊州、丹州,出乌仁关入河东,再经慈州、隰州、石州、岚州,绕过太原府后正式进入代州境内。 显然,李浈并没有想惊动王宰的打算,但毕竟八万大军入境,无论如何也是一番大阵仗,王宰即便是个瞎子,也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不过照目前来看,王宰似乎也同样没有露面的意思,因为自慈州到代州的十余天的时间里,不仅王宰没有出现,甚至连途径各州的刺史、司马也不见踪迹。 毕竟若依常理而言,朝廷大军开拔,虽严令不得擅入沿途各城,更不得骚扰百姓,但一般所属各地主官都要亲自出城相迎,即便不能亲迎,也要派人带些礼物前去犒劳慰问一番,便是拿不出什么犒劳大军的用物,也总得奉迎几句吉言,毕竟这数万大军保不齐有些个悍卒私自跑出营地骚扰地方,若抢了些平民百姓还好说,随便寻个由头便糊弄过去了,若是真抢掠了当地门阀大户,便不是这些刺史、县令能应付得了的。 而此种状况的发生自然与主将治军不力有关,但更多的主将却是采取默许的态度,毕竟上了战场以后没人能保证自己一定可以活着回来,只要不将事情搞得无法收场,寻常主将也不会去追究什么责任,便是遇到当地主官前来质询,也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 但显然河东这地方不能以常理度之,在这十余天的时间里,神策军所经官道未见任何河东官员拜谒,李浈倒是对这些潜规则不以为意,但韦庄却是骂骂咧咧地抱怨了一路,若非李浈在场,韦庄怕是早已派了些悍卒入城去胡闹一番了。 相对于韦庄的愤怒,李浈的脸上却始终保持着那种波澜不惊的笑,似乎那些在韦庄看来有“不敬”之嫌的河东官员,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自己眼前。 尽管李浈心中十分清楚,包括王宰在内的这些河东官员并不那么老实,但李浈完全没必要为此耽搁太多时间。 而且李浈更明白,虽然王宰并未露面,但自己和这八万神策军的一举一动怕是他比谁都要更清楚些,甚至包括此时此刻自己跟在老僧愿诚身后的恭敬之态,一样逃不过他王宰的眼睛。 愿诚和尚依旧拄着那根干枯树枝,两侧颧骨也依旧高高耸起,看上去甚至比李浈上一次见到时还要更清瘦一些,但此时愿诚的气色却是较上次好了许多。 毕竟从新皇登基后一切种种举措来看,佛教复兴已是大势所趋,愿诚身为佛门之人,自然不甚欣慰。 只是让愿诚万没想到的是,一年前的那个少年将军,再见时已变作万金之躯,当今天子座下最为得宠的皇长子。 不仅如此,其更是带来了重修大佛光寺的敕旨,这让年近七旬的愿诚和尚觉得生命中又多了些责任,只是修了半辈子的清净心,到头来却还是重新堕入了世俗。每念及此,愿诚竟不知自己此时的心境该当如何。 故地重游,李浈望着依旧残破两座偏殿,心中同样不知悲喜,倒是骨朵达似乎回想起一年前的那一幕幕往事,脸色着实有些尴尬。 只是每每想到迫使自己屈服的那个小矮子如今已是无比尊贵的大唐佑王,心中才多少好受了一些。 日渐西沉之后,韦庄率大军山脚扎营,只李浈、郑畋、高骈、骨朵达四人进寺歇息,草草吃了一口斋饭之后,愿诚问道:“不知工部何时遣人前来五台山?” 李浈无奈道:“大军西征乃是国之大事,国库耗财无算,户部无论如何也得先保证战事用度,最快也得战事结束后再说了,不过法师放心,既然陛下应了此事,便一定会重建本寺的!” 愿诚点了点头,心中虽有些失望,但却也深知此战关乎大唐气运,不敢再有索求,只得寄希望于李浈顺利收回河西十一州。 见已夜深,愿诚自是离去,郑畋等人留在李浈房内,说道:“依我之见,不如我们明日便启程吧,莫要耽搁了战事!” “王宰这狗奴不知有什么坏心肠,我就不信他真的会不知道我们的行程!既然他不知礼数,依我看明日我们便去敲打敲打他!况且这也是陛下的意思!”高骈反驳道。 李浈并未立刻作答,稍稍沉思了片刻后正欲说话,却只听门外响起一道声音。 “禀佑王,韦庄将军有要事告知!” 正是赵郎的声音,自打从幽州开始,赵郎等五名亲卫便肩负着操练亲兵之重任,只是这一路走来,李浈身边的亲兵损失大半,又经京城平叛之战,李浈从幽州带来的那几千兵马更是所剩无几。 赵郎等五人自然也便重新回到李浈身边,只是极少露面,甚至在京城平叛中赵郎等五人也只被李浈留在府中负责赵婉的安全,也正因如此,五人这一年来寸功未建,成为李浈身边最重要,但得到的回报却是最少的。 此番李浈将五人带往河西,也正包含了这一层的意思。 毕竟建功立业是每一名大唐士兵的愿望,五人虽心无怨言,但李浈却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 待赵郎进门,却见其面色平静,全无慌张之色,但李浈知道,韦庄能派赵郎前来,足以想见事情已是紧急到了极点。 “何事?”李浈问。 赵郎见房内并无外人,躬身叉手道:“斥候探得在我大军扎营十里之外,有数道兵马合围!” 第五百二十三章 去定州

众人面色稍稍一滞,而后齐齐望向李浈,高骈则同时眉头微微一皱,目光转向赵郎,神情略带不满。 只见李浈却似乎并不惊讶,只是看了看郑畋等人,而后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腰身,用一种近乎慵懒的语气问道:“韦庄的斥候......” “那你们又探到了什么呢?” 赵郎竟是露出一抹淡淡的笑,躬身回道:“共三路兵马,分别位于我军营地西南、正南和东南方向,其中正南方兵马数量最多,约一万左右,西南和东南方不超五千!” 赵郎稍稍一顿,抬头看了看李浈,而后继续说道:“看军服制式,大部分应属河东军,但......” “什么叫大部分!?有话便说,莫要吞吞吐吐的!”高骈急不可耐地催促道。 赵郎继而说道:“高将军有所不知,在河东军中很多士卒又穿着沙陀军的布甲,甚至属下还看到了有些士卒身着吐蕃人的扎甲!” 此言一出,高骈顿时有些糊涂,若说沙陀人与河东军混在一起尚能理解,而吐蕃人也出现在河东军中便是让人无法置信的了,毕竟即便王宰再胆大妄为,也绝不可能与吐蕃人为伍,何况还是如此明目张胆地出现在李浈的面前。 毕竟王宰不是个蠢人,河东兵马便是全部调集起来也不过五万,而神策军则有八万之众,尽管经过仇士良叛乱折损了不少精兵悍将,但新补而进的兵源无一不是各禁军精锐,即便战力有所下降,凭着兵力数量的优势也足以让河东军不敢轻举妄动。 李浈转而看了看郑畋,郑畋随即开口笑道:“这是向我们示威来了!” 高骈则叫嚷道:“勾结吐蕃乃是通敌之罪,给我一千兵马,待我去取了王宰的狗命!” 李浈则示意高骈稍安勿躁,口中笑道:“通敌他倒是不敢,” 郑畋也随即附和道:“不错,漫说他河东这五万兵马,便是再给他十万也不敢通敌!” “既不敢通敌,那何故如此?”高骈讶异道。 “也许示威,也许装可怜,谁知道呢!”李浈不由大笑。 高骈摇头轻叹一脸的迷茫之色,索性也不再说话,自顾与骨朵达闲谈去了。 “不知你有何打算?”郑畋问道。 李浈想了想,而后说道:“由他去吧!” “不打算去见见他?多少给王使君些面子吧!”郑畋笑道。 李浈摇了摇头,笑道:“我为王,他为臣,哪有我去见他的道理!” 郑畋点了点头,“也好,不过你总不会想在这里与他耗下去吧!” “明日我先行动身,在西去之前,有些人、有些事总要见一见、办一办的!” 郑畋若有所思地问道:“你知道,我们不可能耽搁太久的!” 李浈莞尔一笑:“七日,再耽搁也就七日的功夫,我可不想与吐蕃人打起来的时候,有人在咱们背后捅刀子,这是后顾之忧,必须要解决的!” 郑畋没有再反对,只是轻声问道:“明日我让千里带五百精骑随你同去!” 李浈摇了摇头朗声笑道:“算了吧,这阵势容易让人误会,又不是去寻人打仗,带着老骨,再加上赵郎他们五个足矣!” 言罢,李浈转而又道:“秦椋在何处?” 郑畋撇嘴言道:“他是你的行营步军都虞侯,自然随军!” 李浈点头道:“再加他一个!” “何时动身?” 李浈走至窗前看了看夜色,幽幽说道:“越早越好!” ...... 虽已五月,但五台山的夜却仍带着季春的薄凉,寡淡的月色并没有为夜晚增添多少光亮,让那八道身影悄无声息混入夜色之中,待混杂的马蹄声向东南方渐行渐远之后,一切又重归寂静。 定州城。 义武节度使,卢弘宣府。 书房之内,一名年逾花甲的老者正禀笔沉思,案上一张浅灰色的麻纸,空无一字。 案头一侧是一册新拓的秦篆碑文,虽多了些碑文的金石之气,但仍不难看出其笔法精致婉转,无疑为名家之作。 老者已对着碑文枯坐了几日,笔尖的松墨干了湿,湿了又干,但那麻纸上却仍点划全无。 “唉!”老者长叹一声,满脸的惆怅之色,心有不甘地将竹笔轻轻放下。 “禀郎君,门外有人求见!” 正在此时,老总管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声音极轻,生怕惊扰了老者的兴致。 “今日老夫谁也不见!”老者思绪尚未从那碑文中走出,此时自然没心思见客。 “那我这便回了他们!”老总管摇了摇头,心里兀自发愁该怎么去打发那几位外地人,毕竟那个满脸横肉的大个子似乎并不好相与,若动用侍卫,又还是惊扰了郎君的兴致。 老者转身刚走了几步,便又听闻书房内传来一句问话:“哪里来的?” “京城来的!” “知道了!” 言罢之后,书房内便再无动静,老总管摇头轻叹转而离去。 侧门之外,一锦袍少年负手而立,笔直的身子似一把剑,在来往行人中显得尤为惹眼,而其身侧的那高大壮硕的虬髯大汉更是让人纷纷侧目。 在二人身后,则是五名身着粗布的中年人次第而立,看似漫不经心,但却将那锦袍青年紧紧围在中心。 还有一人则站在锦袍身前,一脸谦恭地候在门外。 少倾之后,侧门缓缓开启,老总管一脸无奈地冲最前方那中年人叉手说道:“我家郎君今日不见客,烦劳几位明日再来吧!” 闻言之后,那中年叉手回礼,口中笑道:“我等只带了文饶公几句话,说与使君之后便离开,还请总管再禀!” 老总管听到“文饶公”三字之后顿时一愣,而后满脸狐疑地问道:“真是文饶公带了话来?” “此等事,怎敢诓骗使君!” 闻言后,老总管点了点头,刚欲转身,却只听身后一道声音传来。 “周总管,郎君请他们进去说话!” 老总管回身看了那侍者一眼,而后转身冲几人笑道:“几位请吧!” 老总管正欲引着几人前往客堂,却不料那侍者出声道:“郎君让他们去书房!” “书......房?”老总管难以置信地看了那侍者一眼,而后又看了看面前这几人,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自打老总管做了卢府总管以来,从剑南到长安,又从长安到定州,除了文饶公以外,似乎还从未见过第二个人出现在郎君的书房。 但饶是如此,老总管还是有些担心,毕竟除了锦袍青年与那中年人之外,其余那六人看上去似乎并不像什么好人。 似乎看出老总管的心思,那锦袍青年终于开口道:“只我一人进去便好!” 第五百二十四章 义武节度使卢弘宣

书房的门微微虚掩,锦袍青年并未顾及其他直接推门而入,惹得身后的老总管撇了撇嘴,还是忍住了即将出口的斥责。 进得房内,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些字画,其中以字为多,上自先秦下至本朝,锦袍青年似乎在这区区书房之内看完了一道完整的书体演变流程,着实让人有些叹为观止。 “文饶公可还安好?” 突然响起的声音,方才让锦袍青年意识到这书房是有主人的。 声音自然出自那老者,此时的老者依旧保持着那个掐笔观贴的怪异姿势。 “卢使君?”锦袍青年似乎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可是佑王?”卢弘宣同样也并不想回答锦袍青年的问题。 “正是李浈!”锦袍青年如实答道。 即便如此,卢弘宣也依旧不曾抬头,蹙眉凝神地盯着案上那侧拓文。 眼见如此,李浈不由走上前去,看了案上那拓文一眼后笑道:“李斯的琅琊刻石!” 卢弘宣这才抬头看了一眼李浈,神色稍稍显得有些意外。 李浈随即笑道:“李斯精于小篆,而这琅琊刻石更是为其扛鼎之作,古往今来无人能出其右者,我虽不好此道,但也知其中大概,这也不算意外吧!卢使君何故如此看我?” 卢弘宣这才放下手中竹笔,摇头说道:“让老夫意外的是佑王的年纪!” 李浈又笑:“既知我是佑王,卢使君为何如此不顾礼数?难不成欺我年幼?” 卢弘宣淡然一笑,“佑王虽年幼,但所到之处无一不是搅得天地色变,这可并非弱冠之年能做到的!” 李浈撇嘴正欲说话,却只听卢弘宣紧接着说道:“佑王西征吐蕃,却擅离职守出现在定州,难道就不怕老夫上奏圣人?还是自恃圣眷在身枉顾国法呢?” 李浈闻言后心中暗骂一声,卢弘宣这老狐狸看似忠厚老实,但从自己进门那一刻,他便始终没有放下心中的戒备。 只见李浈不紧不慢说道:“卢使君应该知道我为何而来!” 卢弘宣陷入沉默,而后自顾翻开案上的那册碑拓,自内页中取出一张藤纸,缓缓说道:“文饶公与我有知遇之恩,前几日送来这道书信,要我务必见你!” 李浈心中不禁又自顾叹道:即便有李德裕的手信在先,卢弘宣的言语之间也依旧咄咄逼人。 不由想起李德裕对其做出的那句评价:其忠可嘉,唯谨慎多疑,你怕是要颇费一番口舌了! 李浈并没有去接的意思,只是口中叹道:“文饶公深谋远虑,李浈万幸与他是友非敌!” 卢弘宣见状竟将那藤纸撕得粉碎,道:“我却觉得佑王最不该来的地方便是定州!” 李浈却也不恼,点头笑道:“义武军身处河东与河朔三镇之间,乃是遏制河朔三镇的首要位置,而河朔三镇又与我颇有渊源,我最不担心的也只有河朔三镇,而卢使君与文饶公为故交,似乎我也不该担心!” 卢弘宣却是满脸不悦之色,冷声问道:“那佑王为何还来此?是信不过文饶公,还是怀疑老夫?” “我只是想亲自确定一件事!” 卢弘宣没有说话,只是抬头望着李浈。 紧接着李浈说出了一句令卢弘宣时隔多年之后仍旧胆战心惊的一句话。 只见李浈用一种近乎冷漠的声音缓缓说道:“陛下听闻卢使君与代北行营多有往来!” 此言一出,卢弘宣原本镇静的脸上终于现出一抹难以掩饰的慌乱。 李浈口中的代北行营正是沙陀部落,原为西突厥别部,宪宗元和三年时,其首领朱邪尽忠与长子朱邪执宜率众三万归顺大唐,被安置于盐州,后又因其部众多朝廷恐其生乱,又将其一分为二,以朱邪执宜为首将部分沙陀部众改置于定襄川,是为北沙陀。 而即便如此,朝廷依旧对其心有疑虑,又经多次分割,将沙陀部众分散各地,这才让朝廷多少安心了些。 但即便如此,朝廷对于沙陀人的一举一动也极为敏感,平民商贾之间的行走通商自然是被允许的,而藩镇与沙陀军队间的来往虽没有被明令禁止,但其中隐含的意味自是谁都清楚的事。 尤其正值朝廷与吐蕃动兵之际,此中玄妙便更是让各藩镇都避之犹恐不及了。 至于李浈口中所言卢弘宣与代北行营往来之事,自是其信口胡诌的,至于其卢弘宣为何会如此惊恐,其中道理便很难说得清楚了。 众所周知,朝廷并不限制与沙陀人的正常行走通商,但谁敢保证这过往行商会不会充当藩镇与沙陀军之间的信使呢? 显然卢弘宣更说不清,因为有时候捕风捉影远比证据确凿更容易让人害怕。 所以卢弘宣怕了,因为他从未与沙陀军有过任何来往。 因为身正,所以才怕影子歪。 “佑王莫要轻信谣言,卢某......” 卢弘宣话未说完,李浈却是摆了摆手,笑道:“方才我已说过了,是陛下不放心,既然文饶公信你,我便没有理由怀疑你,只是陛下既然交到了,我总要亲自过来一趟的!” 卢弘宣闻言这才心中大定,但对于李浈的态度已是变得愈发恭谨谦和。 将李浈引至座首之后,卢弘宣的脸上露出了平日里极少见的笑容,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李浈环顾四周,笑道:“文饶公说卢使君写得一手好篆字,今日一见果然名副其实,待我的新王府建成,有劳使君替我写几幅匾额,也能添些风雅之气!” 卢弘宣笑道,“若论风雅,佑王当属本朝士子之魁首,去年在花萼楼上十步十诗,冠绝天下啊!老夫有幸拜读过几首,着实是自叹不如!” 李浈连道不敢,但就在卢弘宣猝不及防时,李浈话锋陡然一转,道:“今日尚有一事,还需卢使君承情!” 卢弘宣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也来不及多想,忙道:“佑王请说!” “不日黠戛斯将有三千匹战马运往河西,欲借道定州,卢使君能否给个方便?” 第五百二十五章 借道定州

卢弘宣闻言点头说道:“朝廷收复河西失地,老夫只恨不能亲赴沙场为国尽忠,又怎敢觊觎这三千战马呢?佑王此番倒是多虑了!” 不料李浈却是微微一笑,向卢弘宣的方向稍稍探了探身子,低声笑道:“卢使君怕是误会了,这些战马并非朝廷所有!” 卢弘宣怔怔地看着李浈,心中生出一丝不祥之兆,小心翼翼地问道:“三千匹战马非朝廷所有,难不成是佑王所有?” 李浈轻笑,只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卢弘宣脸上骤变,神色冷峻地问道:“佑王可得到陛下首肯?” “阿耶自是知道的!” 卢弘宣随即一伸手,道:“可否让老夫一观?” “并无明文!”李浈笑了笑,又补充道:“似乎连口谕都算不上呢!” “那还请佑王的战马绕道而行!”卢弘宣的脸色已是变得无比凝重。 李浈脸上毫无愠色,只是抬手拿起案上随意堆放的一副篆体小字端详了一会,而后问道:“使君可知这三千匹战马需要多少贯钱?” 卢弘宣不明所以,略一思索后答道:“依每匹七十贯的市价来算,应至少二十余万贯!” “是二十一万贯!”李浈纠正道。 卢弘宣没有作答,只是静静地望着李浈。 李浈则瞥了一眼卢弘宣后轻笑道:“想必卢使君应该知道,便是将全部京官一年的俸料钱都拿来,也不够买这三千匹战马吧!” 卢弘宣点了点头,“这倒是不假,只是不知佑王想说什么?” 李浈随即又道:“自安史叛乱至今已有八十四年,朝廷外御夷敌,内平藩乱,国库早已入不敷出,此番收复河西更是所耗甚巨,卢使君觉得朝廷能拿得出这二十一万贯么?” 卢弘宣闻言后却是冷哼一声,不屑道:“呵呵,难道佑王拿得出?” 言语之中尽带讥讽之意,面目之间更显嘲弄之意。 “哈哈哈哈......”李浈不由放声大笑。 就当卢弘宣倍感莫名其妙之时,李浈止住笑意开口问道:“敢问卢使君可知镖局?” 卢弘宣当即回道:“自然知道,镖局乃是一名为刘弘之人所创,最初仅在河朔三镇之间替人来往运送财货,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其已遍布京畿道、河南道、河东道,乃至陇右道都有其踪迹,诸道客商巨贾为保财货周全多委托其镖局运送,据说这刘弘每年所得钱财不下百万贯!” 李浈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说道:“卢使君每年从刘弘那里也能得些好处吧!” 卢弘宣闻言顿时面色通红,口中辩解道:“我与刘弘私下绝无往来,只是其镖局生意在老夫所辖各州均有备册,每年所缴商税颇巨,老夫见他也只是例行公事罢了,佑王难道想栽赃不成?!” 李浈却是摆了摆手,不以为然地笑道:“使君莫要气恼,浈只是胡乱说说,莫要当真,莫要当真!” 但随即李浈又看了看案上的那方凤足砚,有意无意地问道:“这方砚不错,应是来自端州吧?” 卢弘宣闻言先是面色一变,而后竟是越发恼怒,若非碍于李浈的身份,怕是早已将其逐出府宅了。 只见其强压怒火冷声说道:“事关老夫清誉,还望佑王莫要左右言他!” “清誉?!”李浈嗤笑一声,“这世上又有谁真正能够清白一生呢?” 卢弘宣正欲复言,却只见李浈再度摆了摆手,“使君清白与否,你心中自然清楚,这并非我所关注,其实我想要告诉使君的是,刘弘与我乃是总角之交,而这所谓的镖局也是我之授意!” 言罢,李浈看了卢弘宣一眼,“现在,卢使君该知道我能不能拿得出这二十一万贯了吧!” 此言说罢,卢弘宣顿时面露惊骇之色,但旋即又转为苍白,怔怔地望着李浈的脸,已是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卢弘宣纵有万般心计,却也无法想象得到那个名震半边天下的“镖局”,后面站着的那个人竟是李浈。 “卢使君的脸色很差!”李浈不动声色,依旧笑容满面。 卢弘宣这才缓缓起身,神情略带木讷地冲李浈躬身行礼。 “佑王所托,老夫定当尽心竭力办好!”卢弘宣的语气有些悲哀,但其中更多的是恐惧和无奈。 李浈笑着点了点头,而后起身径直打开房门。 秦椋与骨朵达早已候在门外。 “卢使君莫怕,今日之言待我出了这房门便忘了,希望使君也一样!” 言罢,李浈飘然而去。 卢弘宣向着李浈背影再度施礼,心中却早已是五味杂陈。 待李浈离去许久,卢弘宣六神无主地坐回原位,目光不自觉地转移到了那方凤足砚台之上。 卢弘宣精于书道,自然对笔墨纸砚这类东西极为喜爱,至今他还记得,那个叫做刘弘的年轻人第一次将这方砚台捧至自己面前时,自己心中是何等地欣喜若狂。 但直至今日卢弘宣才幡然醒悟,原来这一切竟都出自佑王的手笔。 “唉......” 房内,传来卢弘宣长长的一声叹息。 ...... “三千匹?若小人没有记错的话,您与黠戛斯买入的是一千匹战马!何时又变做了三千匹?而且您是以三十贯一匹的价格买入,怎么又变成了七十贯?若是按这个价钱从楼烦马场或河朔三镇买马不是更方便些么?” 在得知李浈定州之行的目的之后,秦椋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李浈笑道:“便是三千匹我都嫌不够,一千匹又怎么够呢?至于价钱么,自然还是三十贯一匹,对付卢弘宣这般老狐狸,自然不能说实话的!” 秦椋点了点头,紧接着又问:“三千匹战马,黠戛斯就甘愿三十贯一匹的价格卖给咱们?怕是连豢养成本都不够呢!” 李浈大笑:“若是平日自是不可能的,但现在不仅可能,而且心甘情愿!” 见秦椋满脸疑惑,李浈心情大好,耐心解释道:“黠戛斯往日曾受尽吐蕃欺凌,今我大唐远征吐蕃,黠戛斯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复往日之仇,更可借机交好大唐,裴罗可汗可不傻! 秦椋顿时恍然大悟,只是觉得这其中的道理着实有些费脑筋,索性不再去想,转而问道:“那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恒州!”李浈答。 “恒州?您要去见成德节度使王元逵?” “既然打算从人家手里要一个人,自然是要见见主人的!” 第五百二十六章 不请自来

恒州,作为成德镇的首府,恒州西临河东太原府,东临定州城,自德宗皇帝将定、易、沧三州从成德镇分出成立义武镇以来,虽几经废黜,但最终还是在去年李浈将河朔搅得天翻地覆之后再度重立。 所以这便使得成德镇被河东与义武生生夹在其中,但即便如此,成德镇也依旧是河朔三镇中不容小觑的力量。 只是每每提及此事,王元逵总是要指着长安城的方向大骂一通方才作罢。 但骂过之后,王元逵所能做的也唯有接受而已,此时的河朔早已不是那个三镇同心的时代,表面上的一团和气依旧掩盖不了内里的剑拔弩张。 王元逵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只要自己有所异动,背后的张仲武绝对会是第一个往自己身上插刀的那个人。 更遑论那个表面钟情于书道,其实却无比奸猾的义武节度使卢弘宣了。 总的来说,自李浈去年到达河朔的那一天开始,也便是王元逵无比郁闷的开始。 话虽如此,但凡能够在这个游戏规则下混得风生水起的人,大都绝非善类。 因为他们都懂得遵守游戏规则,甚至某些人本身就是游戏规则的制定者。 而王元逵正是其中之一。 正如此刻,当李浈突然出现在其面前时,王元逵的脸上现出了毫不掩饰的欣喜,似乎全然忘记了就在几个时辰前,自己破口大骂的正是眼前这个人。 王元逵的礼数远比卢弘宣周全得多,这让李浈顿时有些受宠若惊。 倒是王绍懿、王绍鼎兄弟二人并不那么见外,虽在王元逵面前举止不敢太过放肆,但脸上却显现出无比的兴奋。 各自落座之后,王元逵率先问道:“佑王西征吐蕃收复河西,为何却到了恒州,可是有什么事么?” 李浈见王元逵问起,索性便开门见山说道:“说来也不怕使君笑话,此去河西我这心中烦乱得很,特来向使君求教!” 王元逵闻言大笑,“佑王乃当世第一少年英雄,本使又怎敢妄自尊大呢!” “使君莫闹,若非束手无策,我又怎敢冒着延误军机的罪过来恒州见您呢?”李浈故作一脸苦楚状。 “哦?”王元逵笑着,“佑王该不会又来我这里借兵吧!” 不待李浈说话,王元逵紧接着又道:“若真如此的话,只要佑王拿出朝廷诏令,本使定当派兵!否则......” 王元逵看了李浈一眼,笑道:“那佑王还是免开尊口吧,本使虽有心相助,可担不起这诛九族的大罪啊!” 言罢,王元逵一脸同情地望着李浈,露出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哦......”李浈轻轻点了点头,而后便低着头不再说话。 见状如此,王元逵不禁有些诧异,李浈的反应显然与自己所预想的完全不同。 见李浈久久不再说话,王元逵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王绍懿、王绍鼎二人,正看见二人同样一脸懵逼地望着自己。 “佑王......”王元逵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 李浈却似乎充耳未闻一般,依旧低着头思索着什么。 “佑王!”王元逵将声音又提高了些。 李浈这才猛地抬起头,而后一脸歉意地笑道:“方才忽然想起些杂事,还望使君莫怪!” 王元逵笑着摆了摆手,道:“军机不可延误,佑王还是早日赶赴河西,待佑王功成之日,一定要来恒州住些日子,也好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言罢,王元逵起身,显然是准备送客的意思。 李浈见状也随即起身,而后笑道:“借使君吉言,日后一定前来叨扰几日!” 说罢,李浈转而又冲王元逵身后的王绍鼎笑道:“日后大郎在京城供职若遇到什么难处尽可去寻我,毕竟在京城,我这佑王还是有些薄面的!告辞告辞......莫送莫送......” 说着,李浈转身便走,却被王元逵一把拦下,只见其面色阴沉地问道:“佑王方才所言何意?” 紧接着王元逵回头看了看王绍鼎,见王绍鼎一头雾水,又看了看李浈,“绍鼎在京城供职?” 李浈闻言一脸诧异地问道:“怎么?使君尚且不知此事?” 王元逵满脸狐疑地摇了摇头。 “京城的留后院就没传来什么消息?”李浈的神情显得更为诧异。 见王元逵又摇头,李浈随即大笑道:“倒是我糊涂了,一定是阿耶还不曾正式下诏,估摸着三省那些人都还不知道,京里的留后院又怎么会知道呢!” 王元逵闻言随即又言语恭敬地将李浈请回到座位上,正色问道:“还请佑王将此事详细说来!” 李浈看了一眼王绍鼎,又看了看一旁的王绍懿,二人皆是一脸疑惑,最后又将目光转向王元逵,故作惊叹般笑道:“说来此事也简单,当日仇士良叛乱,使君着绍鼎、绍懿兄弟二人进京勤王,事成后陛下宴请群臣时对绍鼎、绍懿之少年英姿尤为赞赏,就在出发前陛下说起,兵部原职方郎中暴毙,而此正值西征吐蕃之时,高低要尽快选个人出来担任此职!” 说罢,李浈稍稍一顿,而后又轻叹一声道:“使君也知道,职方郎中掌管天下舆图、烽燧、镇戍及蛮夷内附之事,其职责重大,万不敢草率任命,陛下对此颇费了一番心思!” “然......然后呢?圣人怎么就想到绍鼎了?”王元逵心有不甘地问道。 “自然是我向陛下推举的!”言罢,李浈毫不顾忌王元逵那张泛起青光的脸,紧接着摆手笑道:“使君倒也不必言谢,都是自家人无需客套,不过陛下似乎还未下定决心,这倒也不难,只待我明日再上一封奏疏,陛下定能应允,大郎便等着进京吧!哈哈哈哈......” 啪—— 陡然,王元逵的右拳重重地砸在案上,紧接着霍然起身,目露凶光地瞪着李浈。 见状及此,王绍鼎、王绍懿兄弟二人正欲上前劝阻,正要伸手时却只听王元逵厉喝一声:“站在那——莫动!” 守在门外的秦椋与骨朵达二人闻声不对,正欲推门闯入,却只见四周瞬间闪出百余名弓弩手,冰寒的箭矢早已蓄势待发。 第五百二十七章 两派胡言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然而面对王元逵杀机骤现的目光,李浈似浑然未觉,自顾端起茶盏细细品饮几口后,竟还不忘连连点头称赞。 王元逵始终一言不发,只一动未动地盯着李浈,任由其展露着并不算多完美的表演才能。 半晌之后,王元逵脸上凶光渐渐散去,而后竟是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浈反倒是如看白痴般地盯着王元逵,而后又一脸不解地看了看王元逵身后的绍鼎、绍懿兄弟二人,执着地继续自己有些拙劣的表演。 “阿耶......莫不是疯了吧!” 王绍懿一脸担忧地低声对王绍鼎说道。 王绍鼎摇了摇头,“不像,不像真疯,我看阿耶八成是装疯!” “佑王!” 正在此时,却只听王元逵的笑声戛然而止,同时口中轻唤一声。 李浈闻言忙颔首微笑,回道:“使君!” “敢问佑王欲借我多少兵马?”王元逵竟是毫不避讳地问道。 “借兵?”李浈故作诧异道:“我何时说要借兵了?” 闻言之后,王元逵却是被李浈说得一头雾水,心中无名火再度点燃。 李浈见状冲王绍鼎兄弟二人咧嘴一笑,问道:“绍鼎、绍懿,我方才的确未说借兵之事吧!” 兄弟二人忙不迭点头,齐声道:“确是未说起过,是阿耶误会了!” 王元逵随即狠狠剜了兄弟二人一眼,而后冲李浈一叉手,说道:“佑王西征劳苦,身为一镇节度,王某理应为国效力,倘佑王有何难处,尽可告知,王元逵定当尽心竭力为国分忧!” 闻言之后,李浈连连摆手笑道:“使君多虑了,我今日来此绝无他意,只是来看看绍鼎、绍懿......和一名故人的!” 李浈还未说完,王元逵当即打断道:“我成德一镇愿为佑王西征供甲五百具,战马五百匹,佑王莫要推辞了!” 李浈却是连连摆手道:“使君这份大礼可教浈如何受得?” “此为国事,佑王莫要推辞!”王元逵不由分说道。 “国事?”李浈犹豫再三,仍是举棋不定。 “必定是国事,陛下虽是仁厚,不忍强征我成德百姓徭赋,但身为大唐臣子,又怎能忍心不为陛下分忧解难呢?每想及此处,本使心中如......” 眼见王元逵的表演愈陷愈深,李浈当即点头应道:“既如此,那我便收下了,待他日收复河西,这表功册上使君定为首功!” 闻言之后,王元逵这才面露微笑,旋即又道:“只是绍鼎年幼,才疏学浅,举止莽撞无礼,言语唐突少德,恐贻误军机大事,若非如此,此番定然让绍鼎随行,如能习得佑王百之一二,也能为我王氏宗族光耀门楣了!” 李浈闻言看了看王元逵身后的绍鼎、绍懿,又看看了王元逵,略一思索之后,轻叹一声,道:“既然如此,这兵部兵部职方郎中的人选还需再议议啊!” 王元逵轻轻地皱了皱眉头,却是并不甘心,口中又问:“佑王西征粮草可还够用?” 李浈笑道:“够了够了!户部那些人虽狂妄,但大军所需粮草还是不敢克扣的,半个月前陛下已着户部将粮草先运去了陇右,又在剑南诸道征了些,想来应够大军三个月所需!” “哦!”王元逵竟显得有些失望,正欲再问,却听一旁的王绍懿开口道:“方才佑王说此行尚要探望一位故人,不知此人是......” 闻言之后,王元逵顿时幡然醒悟,这才想起刚刚李浈说起过,此行只是为了看看绍鼎、绍懿和一位故人,只因自己心绪被李浈搞得有些烦乱,竟把这后半句话忽略了去。 闻言之后,王元逵目不转睛地望着李浈,心中笃定李浈恒州之行的目的必然在此人身上。 李浈顿时赞许地向绍懿点了点头,心中不免大为庆幸,否则任凭王元逵再这么胡乱问下去,估摸着最后连整个成德军都得交出来。 随即笑道:“徐良!” “徐良?”王元逵纵是想破了脑袋,也绝没有想到让李浈不辞劳苦地跑到恒州的那个人竟是徐良。 “使君可还记得去年出卢龙塞剿灭东北诸夷时,使君遣徐良带一千骑兵随我一同出征,不知此人可还在使君麾下?”李浈紧接着问道。 王元逵自然记得此事,上一次也是中了李浈奸计才不得已出兵,也因此所谓有功而将卢龙手中的易州、定州重归成德,但也仅仅在三个月后,朝廷宣布重建义武镇,又将易、定二州拿了去。 如此一来,等于王元逵白白派了一千精骑,却什么好处也没捞着。 眼看着还没捂热乎的易、定二州又被人捡了便宜,王元逵在府中将上至天子皇帝,下至李浈,中间捎带着张仲武、卢弘宣四人骂了整整七日,惊得同为军卒出身的总管唯恐将王元逵那些足以诛灭九族的污言秽语泄露出去,本着宁可错杀十个,绝不放过一人的宗旨,生生杀了三十七人,才将周边各镇以及朝廷安插在府中的耳目暗桩拔了个干干净净。 此时李浈重提王元逵心中痛事,又怎能不令其怒意横生、杀心骤起。 眼看着王元逵的脸色由青到白,再由白到红,李浈长叹一声又道:“关于易定二州之事,浈心中有愧,只是迫于当时人微言轻,无法左右朝廷政令,另白相与浈素有嫌隙,纵然浈有心谏言,也......唉......” “白敏中?”王元逵冷冷说道。 “重建义武镇正是白相提议,经三省合议后才决定的!”李浈点头说道。 “哼!”王元逵冷哼一声,虽对于李浈所言有所怀疑,但白敏中那厮也并非什么好货。 只是此时绍鼎是否进京全在李浈掌握,王元逵纵是心存千刀万箭,也无法在此时撕破脸皮。 只听王元逵轻唤一声,道:“绍鼎,还不去将徐良叫来!” 王绍鼎应声而去,少倾之后,还未卸去甲胄的徐良便出现在李浈面前。 “李将军......” 徐良见是李浈,脸上的喜色一闪而过。 王元逵当即喝道:“放肆,此乃佑王,莫要失了礼数!” 徐良这才想起,眼前这位早已不是那个卢龙镇的小小行军司马,而是深得天子宠幸的大唐佑王。 赶忙躬身施礼道:“末将徐良见过佑王,方才言语鲁莽,还望......” 李浈大笑:“哈哈哈哈,这些俗礼便免了,你我还是顾念同袍之谊的好!今日看将军风姿更胜往日,浈心中也便放心了,待我西征归来,还要与将军好好喝上几坛!” 言罢,李浈冲王元逵笑道:“今日几位故人也见了,浈也该告辞了,还是待西征归来再来叨扰使君!” 眼见如此,王元逵心中冷笑,但口中却是笑道:“不如就让徐良随将军西征,鞍前马后也好有个故人照应!” 李浈推辞道:“不可不可,这不合礼数,况且......” 一旁的王绍懿见二人的表演似乎有些过火,强忍着干哕的冲动劝道:“佑王还是依了阿耶吧,莫不是嫌弃我成德大将无能么?” 王绍懿的一句话将二人的表演生生打断,王元逵连道:“是啊是啊!” 李浈点了点头回道:“好吧好吧!” 徐良难掩脸上的兴奋,叉手说道:“徐良必不辱佑王与使君厚望!” 至此,表演终归结束。 临别之时李浈望着王绍鼎不无惋惜地说道:“今日一叙,一则向你兄弟二人辞行,二则是替陛下有所考量,兵部职方郎一职至关紧要,绍鼎多才,唯不善言语,心思单纯,难免被兵部那些老狐狸蒙骗,还需多向令尊学习,将来必堪大用成为朝廷肱股,只是现在还不是最佳时机啊!” 王绍鼎闻言用力地点了点头,道:“绍鼎知道了!” 说罢,低声又道:“过几日,我求阿耶让我也跟你去河西!” “胡闹!”王元逵闻言当即叱道:“军国大事,岂能容你任性!” 李浈也赶忙说道:“要谨遵乃父之言!谨遵乃父之言啊!” 口中如此说着,心中却是暗骂:“若是将你拐到了河西,王元逵怕是拼得造反也得杀了老子!你还是莫要添乱了!” ...... 出得恒州城之后,李浈显得格外轻松,恒州一行不仅如愿以偿要来了徐良,更是白白得了五百具甲和五百匹战马,眼看着后面十几车的“意外之喜”,李浈竟是不自觉地笑出了声。 骨朵达与徐良早已熟识,此时再见难免心中欢喜,策马并立而行,聊得着实自在。 秦椋见状却是略带埋怨地说道:“方才在王元逵府中时,小人还真当王元逵要造反!” 李浈摇头笑道:“他要是想造反,能有一万个理由,他若不想造反,却有一个理由便够了!” “什么理由?”秦椋问。 “他不敢!哈哈哈哈!”李浈肆意大笑道。 秦椋点了点头,又道:“您让王绍鼎入京,分明就是去做人质,万一王元逵一冲动真动了杀机,我们三人便都要死在恒州了,只是求您以后做事多少与我们透个底,也好有所准备才是!” 李浈却是笑道:“我若不了解王元逵,也不会拿此事诓他,放心便是了!” 秦椋无奈地摇了摇头,问道:“这次我们该回营了吧!” 李浈摇头说道:“你将这甲具与战马带回去,告知千里与台文领左军向太原方向出发,韦庄引右军前往代州待命!” “至于我么......”李浈露出一抹狡黠,“也该去见见河东的主人了!” 第五百二十八章 监控天下

当李浈还未走出恒州时,却早有一匹快马向着长安城的方向绝尘西去。 王元逵不相信李浈,也从未相信过李浈,妥协只是他生存的一种手段,却不是他处事的准则。 若王元逵仅凭着几句话就能轻易相信别人的话,也绝不可能在成德节度使的位子上坐了这么久。 佑王又如何? 敬你,你为佑王;不敬,你便是举手可诛的蝼蚁。 王元逵知道,若要分辨李浈所言虚实,不难。 也只需上都进奏院而已(即京城留后院)。 但王元逵却疏忽了一点,疏忽了那个最不该小觑,却又是这天下权利最大的那个人。 河朔三镇,号称大唐动乱之源,曾有好事之人戏言,“河朔定则大唐定,河朔乱则大唐乱!” 虽为戏言,但却绝非危言耸听,自安史叛乱之后,河朔三镇对于朝廷早已是阴奉阳违,上至官员任免,下至徭役赋税,几乎已完全脱离朝廷监管,俨然好似一方诸侯。 正因如此,朝廷对于河朔三镇虽管不得,但却在监视上从未有过丝毫松懈。 自李忱登基以来,除不良人之外,更有御史台、兵部、吏部、甚至内侍省都在河朔三镇安插了大量暗哨。 后者为阳,前者在暗,至于内侍省么,似乎亦明亦暗。 而正因这些数之不尽的阳钉暗哨,自武宗开始时,朝廷对于河朔三镇的一举一动便已了若指掌。 记得会昌六年十二月时,内侍省一名内侍宦官曾在酒后失言道:“河朔三镇又如何?王(王元逵)、张(张仲武)、何(何弘敬)三人便是一日三食用了什么饭、吃了什么酒、夜里睡了哪房小妾,圣人怕是比他们自己还清楚许多!” 话虽狂妄了些,但却也基本属实,当然,这名内侍的下场也可以想象得到。 翌日,旧疾复发,暴毙而亡。 至于李忱,他是绝不会相信任何人的,因为他热衷于一切尽在掌握的快感。 所以对藩镇如此,对近臣同样如此。 就这样,在李忱继位的半年时间里,难以计数的暗哨被安插在大唐帝国的每一个角落,而不良人的队伍也变得愈发壮大,而不良人历来只在受刑入狱之人中挑选,至大中元年时,全国牢狱中的轻犯已是供不应求。 更有甚者,前一日尚为阶下囚,后一日可能便成了连县令都要让去三分薄面的大唐不良人。 而在此情形下,每日来自帝国各地的情报源源不断地被送往京城,送往安邑坊的某座宅院。 而那个地方,京城之人只知其曾为佑王府,却不知此地早已成为大唐帝国的情报之源、暗线之始。 ...... 长安城,安邑坊,佑王府。 严恒百无聊赖地扫了一眼案上早已堆积如山的手信,脸上现出一抹苦涩。 面对如此之多的暗线情报,只看一看还好些,可大多数还是要靠猜的,毕竟那些戴罪之人大多目不识丁,所呈报而来的情报只能用图画表达,若画得好些还能猜出个大概,可偏偏有许多人连笔都不知怎么个拿法,也就不能妄想这些人能画出一个详细完整的内容了。 但即便如此,该做的事总归是要做的,纵然再不完整,严恒都必须汲取出些许有用的信息,而后转为文字上呈天子。 在严不良帅鞠躬尽瘁的背后,每每伴随着的,是入夜后阵阵惨绝人寰的悲泣。 严恒的脑子并不适合做这些图文之事,但纵观全国数万不良人,识字最多的怕是也只有他这个不良帅了,身为不良帅,自然推脱不得,更不可能将这些机密要事转与外人去做。 但,除了一个人。 程伶儿最终还是听不得严不良帅的悲嚎,最终将这份工作揽了过来。 而对此,没有人提出异议,更没有人怀疑程伶儿的用心何在。 包括李忱。 李忱是第一个发现程伶儿在做此事的人,因为有一日他忽然发现,严恒送来的帖子再也不需要自己去费力猜测,呈现在自己面前的是条理清晰、逻辑缜密的最终答案。 那娟秀的笔迹是如此的熟悉和赏心悦目。 李忱在看到那封帖子后很开心地笑了,甚至还与王归长调侃道:“这严恒的字是愈发清秀了!” 王归长憨憨地笑着,他知道,当今这世上能让李忱真正信任的不过两人而已。 一个是萧良,一个便是程伶儿。 便是李浈,李忱似乎都刻意地保持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谨慎。 不良人的图终究还是比王元逵的人抢先一步抵达长安,当严恒一一脸懵逼地看着手中那张鬼画符时,程伶儿却早已将心中的答案完整地写了出来。 “告诉陛下,这出戏还需演得真些,否则李浈便有难了!” 程伶儿将帖子递到了严恒面前,同时口中嘱咐着。 “阿姊怎知大郎心意?毕竟这只是不良人送来的一张图!”严恒说罢便立即后悔了,自己早已厌倦了这些打灯谜似的鬼画符,也懒得去听,赶忙伸手接过帖子。 但程伶儿还是笑了笑,似是看出严恒心中之意,柔声道:“你只管去做便好了!” 严恒咧嘴一笑,道:“这不良帅做得着实无趣,不如我去请奏陛下,让阿姊来做不良帅!我也好去河西陪着大郎!” “这京城比不得江陵府,这朝堂也比不得你那严大将军府,能由得你们胡闹,我知你志不在此,但事情总需得一步一步去做,记不得的!” 严恒默默点了点头,“阿姊说的我都知道,只是这不良帅权柄太大,上至朝廷官员,下至黎民百姓,外至诸夷,内至藩镇,皆在不良人监控之下,我这脑袋着实有些吃力,若非阿姊帮忙,怕是不知要耽误了多少大事!” 程伶儿笑道:“你若信得过我,这些事情自然由我来做,你只管出力便好!” 严恒闻言大喜,但随即又蔫了下来,嘟囔道:“好是好,但若是陛下知道了......” “你当陛下不知道么?” 严恒顿时一愣,而后看了一眼手中的帖子,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而后冲程伶儿一叉手,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是啊,他们不过也才是舞象之年!” 望着严恒的背影,程伶儿喃喃自语。 ...... 河东道,太原府。 当京城的那出戏还未开演之前,李浈却已准备好了下一出戏。 第五百二十九章 为王宰布下的局

大中元年,六月初一。 河东节度使司之内,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忙碌,来往兵将手中各执令旗、脚下疾步如风,脸上更是一副神色慌张之状。 正堂之上,诸军副将以上均已在列,居中一年逾花甲的紫袍老者,鹤发垂须、面泛红光,显得格外精神矍铄,腰间紫金鱼袋更是尤为引人夺目。 正是河东节度使,王宰。 相对于诸将脸上显露出的不安,王宰倒是镇定自若,但在那副看似镇静的表情之后,唯有他自己知道,此时此刻心中是何等的不安。 九万神策军就驻扎在太原府城外三十里处,让王宰如何能心安得了? “使君?” 副将王勉轻声问道:“佑王本该前往河西,此时却率军兵临太原城下,意欲何为?” 然而王宰还未开口,便听门外传道:“使君,佑王遣人来报,请使君城外想见!” 众将闻言面露惊色,齐声嚷道:“使君万不可出城!” 王宰却是淡然一笑,缓缓说道:“我若不去倒是显得小气了!” ...... 太原城外十五里处,此处本无亭,但此时却凭空多了一座亭子,与空旷的四周相比,显得尤为突兀。 亭是最简陋的四角凉亭,高不足丈,亭外一马,亭内一人,外加一盘黑白弈局,便再无他物。 蓦地,远处马蹄声骤响,亭内青年起身负手而立,毫无表情的脸上随着马蹄声的接近也变得愈发笑意十足。 两队约三百精骑在距离木亭百丈之处停了下来,王宰安坐马上举目眺望。 “这佑王也忒荒唐了些,竟在此处搭了座亭子!” 言语之间,王勉尽带不屑之色。 王宰没有回应,自顾说道:“你们留在此地,我一人前往便好!” 王勉闻言赶忙阻拦道:“使君莫要大意,听闻这佑王乃诡诈之辈,倘若中了他的埋伏......” 王宰又瞪了王勉一眼,道:“此地放眼三五里之内一览无余,你以为他能在何处设伏?!” 王勉顿时噤声,王宰抬眼看了一眼远处那亭子,口中冷哼一声,策马迎了上去。 王宰的马跑得并不算快,与其说是跑,倒不如称其为“快走”更合适些,百丈之途竟是足足跑了半柱香的功夫。 而亭内那青年却始终立在原地,笑吟吟地望着王宰前来的方向。 不待王宰靠近,那青年竟是走出亭子迎了上去。 “使君竟是好胆色!”青年牵过缰绳,口中赞道。 王宰闻言虽心中有气,但见青年经为自己牵缰引马,不免心中的火气也便消了大半,赶忙跃下马背躬身施礼道:“不知佑王大驾光临,老夫心中倒是愧疚难安了!” “哎,使君多虑,浈本该进城拜见使君的,只是......”说到此处,尽管四下无人,李浈还是探到王宰耳畔低声说道:“形势所迫......形势所迫啊!” 言罢,李浈大笑,王宰却是不明所以,只口中干笑了几声,问道:“佑王此言何意?” 李浈笑了笑,而后指了指奕局前的蒲团,“使君请坐!” 王宰虽心存疑虑,但还是坐了下来,瞥了一眼那奕局后,笑道:“佑王这又是何意?老夫公务繁忙,佑王若想与老夫对弈,不如在太原府待上几日......” 话未说完,李浈当即笑道:“使君莫要说笑,此番西征已是延误了十数日,若再耽搁下去,怕是要被阿耶削去王位的!” “哈哈哈......”王宰大笑,“既然如此,佑王便莫要言他直抒胸臆吧!” 李浈却是不急,指着那棋局道:“若使君执黑,看此局如何?” 王宰眉头微皱,低头扫了一眼后便不假思索道:“攻紧宜宽!” “何解?”李浈紧接着又问。 王宰微微一笑,道:“此时白子似乎已在黑子包围之中,但白子尚有转机,若黑子强攻,则白子必孤注一掷,反倒是胜算难料,此时黑子宜行宽攻,以牵制白子为主,如此百步之内白子必输!” “原来如此!”李浈作恍然大悟状,望着王宰脸上不经意现出的那抹得意,李浈却是突然开口说道: “想必论恐热便是那白子了!” 闻听此言,王宰的目光顿时变得警惕了许多,但却又迅速缓和了下来,望着李浈不由连连点头,竟是朗声笑道:“久闻佑王年少多谋,今日单凭这一句话,老夫便是信了!” 李浈却是轻叹一声,轻描淡写般地说道:“使君倒是慧眼如炬,只是朝廷里那些人又有几个能如使君一般呢?” 王宰闻言似乎并不在意,一摆手说道:“老夫一心为国,朝廷自会有人看得见,更会明白老夫一番苦心!” “哦?”李浈嗤笑,摇头叹道:“那使君以为......浈不惜耽搁十数日的行程来这河东道,就真的是为了与使君在太原城外下这一盘棋么?” 此言一出,王宰顿时愣住,低声问道:“这是圣人的意思?” “也是,也不是!”只见李浈随手拿起案上的三枚棋子,而后分出一枚轻轻放在王宰面前。 “第一道旨意,是兵部的意思!” 紧接着又将一枚棋子推到王宰面前,“第二道旨意是几位宰辅的意思!” 稍稍一顿,李浈将最后一枚棋子按在王宰面前,“最后这道旨意才是圣人的意思!” 王宰盯着面前这三枚棋子,自觉周身瞬间被汗水浸透。 “文饶公对浈说过,使君用兵莫测,唯独对朝政之事、同僚人情极为厌恶,正如前几日,使君早知浈来了河东,却始终不肯露面,若浈心怀恶意,今日这太原城怕是......” 李浈没有说下去,而王宰也始终沉浸在这三枚棋子的思绪中无法自拔。 因为王宰直至此时方才知道,前两道催战的旨意并非圣人的真实本意,完全是对朝臣做出的妥协,在自己连抗两道旨意之后,最后那一道才是圣人的意思。 王宰也终于意识到,那个将全天下都牢牢握在手中的人,是绝不会允许自己的臣子接连违逆自己两次的,说到底令李忱愤怒的是王宰胆敢抗旨两次,而不是论恐热究竟有没有被赶出大唐。 “那......圣人是要老夫的......” 王宰还未说完,李浈便笑道:“要使君一句话便足够!” 第五百三十章 别有它意

李浈却不急于解释,轻声说道:“倘若依使君本意,打算何时攻打论恐热?” 王宰即刻答道:“经这许多时日的按兵不动,论恐热防备正逐渐松懈,我已与夏绥节度使米曁商定,十日之后我与其分四路大军围剿论恐热,倘圣人能多宽限些日子,我此番出击必取论恐热首级!” “那使君为何不向圣人承旨说明?” 王宰摇头轻叹,“非是我不愿承旨禀明,只是一道奏疏上去要经多人之耳目,实乃不愿走漏军机大事!” “哈哈哈哈......”李浈闻言大笑,“使君此言浈必会向圣人说明,还使君一个清白!” 王宰忙起身躬身道谢,而后满脸狐疑地问道:“还不知圣人的意思是......” “放论恐热回去!” 此言一出,王宰顿时目瞪口呆,众所周知,论恐热袭扰大唐边境十数年,抢掠财物无数,屠戮大唐百姓不计,此时正有一个将其彻底剿灭的时机,为何竟要放虎归山? “这......真是圣人的意思?”王宰仍是难以置信地问道。 李浈笑道:“使君盯着的是论恐热,而圣人看到的却是整个吐蕃!” “整个吐蕃?”王宰不解。 李浈反问:“敢问使君,对论恐热威胁最大之人为何人?” “自然是鄯州节度使尚婢婢,会昌二年时论恐热大败吐蕃宰相尚思罗后自封宰相尚恐热,当时鄯州节度使尚婢婢不服,会昌三年时,论恐热以二十万大军攻打尚婢婢,却为其区区四万兵马大败几近全军覆没;会昌四年,论恐热再讨尚婢婢,又被其所败,论恐热接连两次战败损失惨重,否则此次也不敢来我大唐抢掠,所以说起这最大的敌人,尚婢婢自是首当其冲!” 王宰与论恐热兵戈多年,对其乃至对吐蕃之事自是如数家珍。 李浈点头笑问:“那......使君可明白了陛下的一番苦心?” 王宰略一思索,不禁放声大笑,向着长安的方向叉手施礼,对李浈笑道:“圣人谋天,贤臣谋人......如老夫这般的愚臣,却只能谋战,陛下之宏图大略,眼中看到的是天下之势,老臣除了负弩前驱还能做什么呢?” 言罢,王宰似乎突然想到什么,又问:“只是论恐热生性多疑狡诈,我们该如何做才能使其心不生疑呢?” 李浈笑道:“听闻代北诸郡近年来蠢蠢欲动,也该敲打敲打了!” 王宰随即看了看李浈,而后脸上逐渐浮现出毫不掩饰的笑,一身轻松地叉手说道:“既然如此,本使预祝佑王万事顺遂,待他日功成归来,还请佑王定要再来这太原城与老朽一醉方休!” “哈哈哈,好说好说!”李浈回礼笑道。 王宰转身正欲离去,但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脸色一沉又转了回来,问道:“老臣还有一问,既然佑王并无他意,为何还要大军压境?” 李浈大笑:“既然这是一出戏,总要演得真切些才能让别人相信啊!倘我不如此气势汹汹,代北的那些蛮子如何信得?” 王宰闻言恍然大悟,竟是不由笑出声来,而后再不回头,纵身上马向着太原城驰骋而去。 ...... “此前我还真的担心你冲动之下攻打太原城,现在看来还是台文了解你多些!”高骈端坐马背,一脸的轻松。 郑畋则笑而不语,显然他并不否认高骈的这种说法,父亲郑亚教他的东西并不多,但却唯独教会了郑畋如何去了解一个人,尤其是身边之人。 李浈闻言却是不以为然:“此事也只你一人看不出来罢了......” 紧随其后的骨朵达在马背上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高骈话锋一转又道:“只是......我们已是耽搁了不少日子,现在又要去代北诸郡,只怕陛下会怪罪......” “千里放心便是,收复河西需待一个时机,如今时机未到,所有人都得陪着等下去!”郑畋插话笑道。 “什么时机?”高骈问。 李浈缓缓说道:“吐蕃一日不乱,我大军便一日不可进攻!” “那吐蕃何时才能乱?” 郑畋不由泛起一抹坏笑,道:“那便要看论恐热何时回去!” 高骈闻言更是不解,“既然如此,那我们何不直接带兵打过去,把那狗奴论恐热打回吐蕃岂不更省时省力些?” “千里兄啊!”郑畋摇头轻笑,“若天下事尽可以刀兵解决的话,那这天下也能太平许多了!” 李浈一言不发默默地望着前方,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高骈则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无从说起。 “台文兄,依你之见,我该如何说服朱邪赤心前往夏州攻打论恐热?”李浈突然问道。 郑畋则不假思索道:“威逼利诱!” “哦?”李浈似乎对郑畋此言很感兴趣。 郑畋淡然一笑,“千里兄与徐良改道楼烦关,我与韦庄率右军出雁门关,至于朱邪赤心么,你自可放心去见他便是!” “台文你莫要说笑了,沙陀人反复无常,怎能让泽远一人去见朱邪赤心!”高骈当即表示反对。 “有老骨与秦椋,又有刘关五人相随,必然万无一失!” “台文糊涂,即便如此又怎能与......”高骈话未说完,便只听李浈大笑一声,道:“好,就依台文之意!” 高骈正欲再言,却被李浈挥手拦下,“便有劳千里兄与徐将军走一趟楼烦关了!” ...... 众人随即兵分三路,李浈与骨朵达、秦椋以及刘关五人径直快马经代州入朔州,高骈与徐良因左神策军绕道岚州至楼烦关,郑畋则与韦庄会合,而后直逼雁门关。 “此代北一行,你们怕么?”李浈策马前行,回过头冲二人大声问道。 骨朵达白了李浈一眼,愤愤道:“别的不怕,只怕你畏首畏尾的辱没了大唐亲王的名头!” 秦椋则肆意笑道:“小人只怕不能多杀几个吐蕃蛮子,不能为兄长报仇!” 刘关五兄弟相视一笑,附和道:“承蒙佑王垂爱,我们五兄弟方才有今日,若是怕的话当初便不会离开东都了!” 第五百三十一章 三清观内有黄冠

相对于李浈在代北的步步深入,京城内的那座朝堂上,明里暗里竟也是毫不逊色。 虽说成德进奏院的进奏官们着实胆战心惊了了一阵子,但当他们颇废了一番气力弄清楚其中内幕之后,心中多少也安定了许多。 毕竟搜集情报不利的罪过,对于这些小小的进奏官来说是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了的。 那些京城的各个进奏院,有哪个不是在经年消耗着所属藩镇的大量人力财力,对于藩镇来说,给你进奏院多少钱都可以,但给了你钱却办不成事,是万万不能忍的。 好在这钱并没有白花,在几经周折买通了宫里一位神秘老宦官之后,惶惶不可终日的成德进奏官们一刻不敢耽误,连夜拟好了一封手信,着人八百里加急送去了恒州。 ...... 大明宫,甘露殿。 李忱正捉笔轻书,王归长缓步自殿外走近,“大家,送出去了!” 李忱手中竹笔未停,口中轻“嗯”了一声,见王归长仍未有离去之意,问道:“还有何事?” 王归长轻声说道:“佑王去了代北!” “嗯,我知道!”李忱头也不抬。 “佑王这一路耽搁的太久,朝中已有了不少闲言碎语,尤其是兵部和白相那里......” “哼!”李忱轻哼一声,放下手中竹笔,但旋即又道:“李浈此行确是太肆意了些,朕准他绕道五台山,可并未让他去代北,还险些惹恼了王元逵!他可倒好,留下一身脏还得让朕来给他擦干净!” 说到此处,李忱想了想,道:“明日殿上朕会向李浈发一道敕令,但朕也不想再听白敏中和兵部那些人的唠叨!” 王归长闻言心领神会,躬身说道:“老奴这便去办!” ...... 三清观,位于大明宫西北侧青霄门内东侧,供奉有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三位道教天尊,观内又以三清殿为首。 因大唐以道教立国,所以大明宫内除三清观之外,尚有大角观、玄元皇帝庙等诸多道教祭祀之处,但随着接连几位大唐天子尊佛抑道之后,这些观宇也便愈发变得冷清了许多。 正如这三清观,除了每年的三元日之外,极少有人莅临此地。 紧邻着三清殿旁有一座静室,静室之内一名素袍女黄冠正静心打坐,案上一盏尚在燃烧的油灯早已苟延残喘,显然这女黄冠已是一夜未眠。地上杂乱地丢弃着几本装订精美的纸册,细一看去,有“通玄真经”、“淮南子”、“黄帝帛书”等等,具是些道家经典之作。 只是被这般胡乱丢在地上,怎么也看不出有任何尊敬可言。 “公主,师祖出关了,说今日有客让公主过去!”门外响起一名小道童稚嫩的声音。 女黄冠缓缓睁开一双美目,即便是没了浓妆粉黛,那张脸也依旧生得美艳绝尘不可方物。 “知道了!”那美艳女黄冠轻轻应了一声,脸上现出一抹厌烦之色。 未及一月,延庆便已厌倦了这青灯黄卷的枯燥乏味,对于延庆这种一生都钟情于权欲的女人来说,将自己一生禁锢于此,还不如轰轰烈烈地死去更让人痛快些。 延庆缓步走下床榻,看都不曾看上一眼被自己丢弃在地上的道门经典。 “可曾有什么消息?”延庆祈盼似地问道。 门外小道童平淡地回道:“没有,不过听观主说今日宫外佑王府一位贵客要来上香!” 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小道童抬头看了一眼,顿时惊诧得有些失利,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位寡言冷漠的公主脸上出现了一抹淡淡的笑。 “原来公主笑起来如此好看!”小道童心中暗自腹诽,竟是有些失了神。 “是谁要来上香?”延庆并未计较小道童的失礼,有些迫不及待。 小道童这才缓过神来,赶忙重新垂下小脑袋回道:“不知道,玄真道长也只是提了一句,并未细说!公主去了就知道了!” 延庆白了那道童一眼,“怎么玄真这老货的徒弟都是这般不知礼数,枉我平日里最疼你了!” 那道童也不害怕,冲着延庆吐了吐舌头,转身飞快地跑开了。 “公主快些,今日佑王府带来了好多美味吃食,去晚了就没了!” ...... 一间客室之内,早已年逾古稀的玄真道长鹤发垂须地端坐一侧,当真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 正首是一名妙龄女子,身披一副貂裘大氅,内着青色蚕丝披帛,头戴鎏金单凤步摇,单是颈间那串镶嵌着七色宝石的水晶珠链便已是价值连城, 那女子年纪不过二十,除却这满身的珠光宝气之外,脸上倒是显得太过朴素了些,但即便如此,也依旧难掩女子那副美艳脸庞。 而与这女子同坐首位的同样是一名美艳娇娘,只是穿着要更朴素些,额间也仅有一处鲜红欲滴的梅花花钿,容貌亦不输后宫里那些争奇斗艳的瑰丽花朵。 显然这两名女子的身份极为尊贵,否则又怎能让这个已闭关大半年的玄真道长再度出关亲自相迎呢? “听闻观里今日来了贵客?” 正在此时,门外响起延庆略带不忿的声音。 也难怪延庆如此,来这三清观已近一个月,佑王府便是连半个人也不曾前来,今日虽是来了人,但却让她这个堂堂公主亲自去见,若是放在几年前,延庆怕是早已差手下护院将这人打出门去。 听闻延庆的声音,那两名女子忙起身,唯有玄真道长依旧低垂着双目,不动声色充耳未闻。 虽身在道观,但这观中之人依旧是皇家的人,观中之事也依旧是皇家之事,既然如此,那自然轮不到这道门中地位极高的玄真道长说话。 这一点,玄真道长看得比谁都通透,道门讲究入世修行,既已入世,那便要遵守这世俗的规矩。 两名女子起身正欲开门,却不料房门倒先被人自外拽了开。 不待延庆再度开口,那为首那女子微微躬身,道:“赵婉见过公主!” “民女程伶儿见过公主!”另一女子莞尔笑道。 见此情景,延庆神色顿时一滞,显然她并未料今日来的竟是她们二人! 第五百三十二章 女人的秘密

“怎么是你们?” 延庆曾去过李宅,所以自然认得赵婉,至于程伶儿虽未曾见过,但听李浈不止一次提起这位思谋不逊于武朝那位天下第一女执宰的美妙人儿,便是叫做程伶儿。 到底是程伶儿心思聪敏,柔声回道:“佑王离京时再三嘱托,说当年承蒙公主多方照拂才有他今日之万全,如今到这三清观也是为大唐社稷祈福苦修,这般大仁大义并非是寻常皇家贵胄所及,日后要常来与公主说说话,如此他走得也安心些!” 见延庆依旧神色冷漠,程伶儿自顾又道:“其实我与婉儿前些日子便该来的,只是佑王新选了府邸,一切都要婉儿做主,事情颇为繁杂,民女本想着自己来此看看公主,只是自知身份卑微,也便不敢独自来,还望公主体恤才是!” 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密不透风,让原本有些轻视的延庆也不禁心中为之赞叹,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延庆若还端着便多少有些不近人情了。 赵婉此时也趁机说道:“李浈往日时常提及公主,更将公主视作自家人,这次着实来得晚了些,公主可莫要见怪!” 若论起辈分,延庆尚且要叫赵婉一声“婶娘”,但此时赵婉不仅未论尊长,反倒向延庆这个晚辈执礼好言,不免让延庆心中的不满再找不到倾泻的理由。 而延庆望着这个比自己年纪小上许多,且出身卑微的赵婉,也实在叫不出“婶娘”二字。 “罢了!”延庆侧身看了一眼二人身后的玄真道长,听似无意实则有意地说道:“都是自家人何须如此客套,我在这三清观待了有一月,虽说日子过得寡淡了些,但被那些俗世烦扰了半辈子,如今得了这份清净也殊为不易,今日有劳......” 说到此处,延庆突然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个年纪比自己小上许多的佑王妃,虽说按理应唤一声“婶娘”,但高傲如延庆是如何也张不开嘴的,若直呼其名又有失了礼数。 “公主,私下里你我便不依那些俗理了,唤我婉儿便好!” 延庆闻言略显尴尬地笑了笑,转而向那木头似的道人说道:“玄真道长可否行个方便?女儿家的私谈,您听了也无趣,我们说着也拘谨!” 玄真道人口中嗯了一声,“今日的早课公主还未做,那通玄真经公主已看了五六日,不知可会背了多少......” 见那臭牛鼻子道人还要喋喋不休,延庆顿时将脸一沉,冷声说道:“怎么?道长就这么急着向圣人禀报么?若如此,道长尽管去求圣人将延庆赐死,如此也好过这笼中鸟雀的日子!” 见状如此,程伶儿莞尔冲那道人笑道,“还请道长行个方便,佑王妃与延庆已是许久不见,今日总要说些闺中密事,在来此之前已是得到圣人恩准的!” 临了程伶儿又压低了声音说道:“今日佑王妃亲自从京城的各家食肆里选了些拿手的时令小菜,又带了一车去年新酿的葡萄酒,今年佑王府的香火钱只多不少,整整一万贯!” 不知玄真道人对酒菜的兴趣多,还是对香火钱兴趣更多些,总之听完此言后眉眼顿时舒展开来,扬了扬手中拂尘,口中诵道:“无量天尊,既然是圣人恩准,那贫道自然不敢违逆,至于那些俗物,倒也是佑王妃有心了,老道便代为谢过了!” 言罢,玄真道长飘然而去。 “哼!”延庆冷哼一声,直到房门关好,不由又轻叹了一声,“佑王害我!” 只这四个字,让人听了心中生不出半分怒意,反倒是生出无限怜悯。 彼时的延庆公主是何等倨傲,什么朝臣、什么权柄,在她延庆眼中不过只是些跳梁小丑罢了,只要她愿意,便可在朝夕之间让一个鼎盛门阀万劫不复。 可如今的延庆,也只能在这清冷的道观内说一句:佑王害我! 程伶儿见状也不想说那些不痛不痒的宽慰之言,只是开门见山地说道:“佑王离京时交代过,凡事不论大小大,每月都需得与公主通报一二,紧要事则速传,万勿耽搁!” 延庆闻言心中忧愁顿时散了许多,只是嘴上说道:“佑王行事不计后果,胸有大谋,心无小计,我是忧他遭人利用还不自知,不过既然有你坐镇,我这里传与不传都无妨的,每月来这里与我说说话便好了!” 赵婉点头说道:“公主说得极是,不过赵婉可没这份心计,有公主与阿姊帮衬着,我也便能将心放在肚子里了,至于那些劳心费神的大事赵婉做不来,跑跑腿的活计还能做一些,公主有什么吩咐尽管说便是了!” 程伶儿也笑道:“好了,你们莫要再客套了,白白浪费了时间!” 又对延庆说道:“这些日子倒也没什么大事,前阵子佑王传来一封手信!” 紧接着程伶儿将李浈离京后发生的诸多事情原原本本向延庆讲述了一番。 延庆闻言后显得若有所思。 “怎么?公主可觉得有何不妥?”程伶儿敏锐地察觉到延庆神情的担忧。 “职方司属兵部,即便有空缺也应由兵部拟些人选,再由三省商议,最后才交由圣人定夺最终人选,如此才算是正常,直接由圣人推举一个正六品的微末小官,你觉得王元逵会信?” 程伶儿哀叹一声,“公主所说极是,但事出突然,仓促之下也只能如此,此为机要,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谁也说不准兵部和三省那些人有没有与王元逵扯上关系,这才让内侍省的一位少监有意向进奏院透了风声,虽有破绽,但只求能拖到李浈安全离开成德镇便好!” 延庆却是摇头道:“即便王元逵瞧出了破绽也不敢对佑王如何,况且佑王手中还有十八万神策军!” “那公主担忧为何?” 延庆摇头轻声说道:“佑王从黠戛斯买来的这三千匹战马,只怕是保不住了!” 言罢,延庆又莞尔笑道:“也罢,佑王从王元逵处诓了五百具甲和五百战马,折算下来也不算亏得太多!” 程伶儿想了想,道:“倘若这三千战马不走成德,而绕道代州呢?” 延庆闻言眼前一亮,笑道:“那要看佑王代北一行有没有连朱邪赤心一并诓骗了呢!” 第五百三十三章 朱邪赤心

河东道,朔州,大同军行营。 一名高鼻深目的年轻武将踞坐于首位,年轻人生得格外雄壮,将身上那具山纹甲撑得鼓鼓囊囊,一头栗色卷发更是汉人武将迥异,只是那簇粗短而浓密的栗色胡须使其看上去粗犷了许多,也老了许多。 此人便是大同军军使,朱邪赤心。 而相对于军使的来说,其另一个身份听上去要更唬人一些——沙陀部首领。 自宪宗元和三年,其祖父朱邪尽忠率沙陀人自凉州举族东迁至灵州,而后其父朱邪执宜又率部自灵州迁至代北,最后又是几经挫折将原沙陀部分散在代北诸州。 这其中每一次迁徙的背后,这些沙陀人何尝不是饱受了寄人篱下之苦呢? 说得更直白些,这数次迁徙、分割的背后,哪一次不是背负着不被信任的屈辱呢? 而为了赢得大唐王朝的信任,沙陀人一次又一次地冲锋在战阵的最前列,不就是为了换取如今难得的这份安稳么? 但就在前几日,朱邪赤心得到了一个让人几近绝望的消息。 十六万神策军兵分两路扎营楼烦关与雁门关,大有随时都要举兵出关的迹象。 而出关的目的显而易见,那便是沙陀。 大同军内士卒大多为沙陀人与汉人混杂,而高层将领除了朱邪赤心以为却几乎都是汉人,之所以如此安排,这背后的隐意谁都瞧得出来。 只要条件允许,大唐王朝将不遗余力地将沙陀族分散、再分散,直到沙陀人彻底融入大唐,或者直到再也没了首领。 正如现在,即便自己心中有怨,也从不敢升帐在这些汉人部下的面前显露分毫,无数的冤屈与委屈只能在自己一人时默默倾泻。 朱邪赤心自然明白这些背后的种种不言而喻,但他不明白的却是一项安分守己的自己,为何会招致神策军的咄咄逼人! 啪—— 朱邪赤心重重地将案上的一只铜碗摔落在地上,忿怨着吼道:“为何如此待我?!” 只此一句话,又有多少不为外人道的辛酸苦楚? 话音方落,便只听账外有人禀报:“报将军,营外有人求见!” “不见!”朱邪赤心正心烦意乱,自然没兴趣去接见旁人。 “此人说要与将军唠叨些雁门关内的事!” 闻听此言,朱邪赤心摹地起身掀开账帘,“何人?” 账外士卒摇了摇头,“此人不说,只说要见将军!” “几人?” “一人!” ...... 初见朱邪赤心,李浈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因为面对身材魁伟并不输于李漠的朱邪赤心,李浈并不矮小的身躯仍是显得瘦弱了些。 朱邪赤心斜着眼睛打量着面前这位一言不发的年轻人,“你自京城来?” 李浈顿感讶异,不过还是点了点头,自腰间摘下鱼符递了过去。 朱邪赤心接过之后面色一变,而后叉手行礼,“末将朱邪赤心见过佑王!” 李浈又点了点头,自顾寻了一张蒲团坐下,“若我没记错,将军上任没多久吧!” “蒙圣皇垂爱,自会昌六年十月,末将升任大同军军使,至今五个月零二十天!” 朱邪赤心心中冷笑,只是脸上不显本分异样。 李浈摆了摆手,起身走至对面的龙门架前,这是一套正统的大唐明光甲,暗灰色的山纹甲片不沾染一丝尘土,就连两侧肩吞的兽口凹陷内,也是纤尘不染,兜鍪上猩红色的红缨更是被打理得柔顺服帖,显然这是被经常擦拭保养过的。 李浈将手微微抬起,却只见朱邪赤心眼神顿时一紧,似乎并不想这具甲胄被任何人所污染。 李浈笑了笑,伸出的手轻轻放下,“这些不过是朝廷明升暗贬的小伎俩罢了,将军心里该有一万个不服才是!” 李浈仍未转身。 朱邪赤心闻言顿时有些错愕,心中顿时有些吃不准这位佑王究竟意欲何为。 但朱邪赤心没有说话,因为他明白,在尚未了解对方意图之前,自己说什么都有可能是引火烧身,一言不发才是最好的选择。 “呵呵!”李浈缓缓转身,面对朱邪赤心笑道:“代北行营招抚使虽说官阶不如大同军使,但统管的是代北沙陀部全军,在那里将军的每一句话都是铁律,无人敢于触怒将军;而大同军中却是汉兵、汉将多如牛毛,这其中又有几人能真正听命于将军?又有几人不是对将军阴奉阳违?” 朱邪赤心面无表情,依旧不语。 “我有办法让将军重领沙陀军!”李浈突然说道。 朱邪赤心盯着李浈的双眼忽然笑了笑,缓缓叉手说道:“多谢佑王美意,朱邪赤心既身赴大唐,便再无二意一切只听圣人之命!” 虽已归唐数十载,但说到底终归还是寄人篱下,朱邪赤心不得不小心翼翼,天晓得这位无故带兵造访的佑王是不是圣人派来试探自己的。 李浈摇头叹道:“将军处处小心倒也正常,只是凭白要错失了一次机会,既然如此,那本王便告辞了!”、 说罢,李浈抬腿便走,却只听朱邪赤心问道:“佑王此番带兵关内驻营究竟是何意?” 李浈随即止住脚步,道:“将军莫怕,本王只是听闻有些吐蕃人与代北诸州来往甚密,眼下我国欲收回河西之地,又有论恐热袭扰河东、盘踞夏州,欲攘其外必先安其内,这一点还请将军放心!” 朱邪赤心面色一沉,“佑王怀疑有人通敌?” 李浈转身,莞尔一笑:“自然不会怀疑到将军头上!” “佑王准备如何查出通敌之人?”朱邪赤心步步紧逼。 “呵呵,何须劳心费神地去查,只要抓些吐蕃人回来,严刑拷打一番自然知晓!” “哼,代北诸州除大同军外,皆为我沙陀军所在,佑王倒也不必遮掩了,直接禀明圣人,说我沙陀族通敌岂不是更爽快些?!”朱邪赤心咬着牙狠狠盯着李浈。 “将军莫要误会,将军自然是不会通敌的,但沙陀族又不止将军一人,难免......” “不可能!”朱邪赤心厉声吼道。 似乎将诸多年来压抑在内心深处的屈辱与不忿统统归在这“不可能”三字之内。 李浈与朱邪赤心相互对视,寸步不让。 “呵,将军如此笃定沙陀族无人通敌?” “我沙陀族绝无可能通敌!”朱邪赤心语气坚如磐石。 李浈点了点头,逐字逐句地说道:“证明给我看,证明给圣人看,也证明给天下人看!” 第五百三十四章 芦子关

李浈率兵出征已近两月,本为征西,但这一路似乎却在向东、向北。 此事本就怪异,朝廷内三省六部弹劾李浈拖延军情的奏疏堆在一起怕是已有丈余,本该御史台做的事却迟迟不见动静。 大中元年,七月初一,李浈北行的脚步终于终止在了朔州,八万神策军开始西行。 而就在神策军之前,代北沙陀部以千骑绝尘之势率先西出雁门关,直奔夏州而去。 正当朝廷上下大为惶恐之际,一道奏疏安静地呈放在李忱手中。 与此同时,成德节度使王元逵怒而摔碎了三只价值千文的邢窑细胎白瓷盏,并严令诸州有黠戛斯战马入境,不论数目一并扣留。 ...... 大明宫,思政殿。 中书侍郎蒋伸、给事中郑从谠、中书舍人刘瑑及御史大夫封敖垂首而立,李忱向王归长使了个眼色,王归长随即将案上的一封奏疏转交于蒋伸。 蒋伸等四人依次看过之后,神情各有不同,蒋伸面带欣喜,郑从谠既刘瑑则相互对视一眼,眼中均是透出一抹赞许之色,唯有封敖依旧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如何?你们觉得如何?”李忱显然难掩心中喜悦。 蒋伸率先说道:“虽说佑王耽搁了些时日,但此番能教代北沙陀精骑先攻夏州论恐热,倒也算是一石二鸟之计,甚好甚好!” 郑从谠及刘瑑本就与李浈交好,此时更是少不得一番夸赞。 但封敖则是思忖许久后方才点了点头,“这几日我御史台可是为佑王抵了不少骂名,不过如今看来倒也值了!” 见此情形,众人不由莞尔,李忱笑道:“待佑王回京后,朕让他带两坛上好的龙膏酒亲自去府上赔罪!” 封敖也不苟言笑,嘴里只云淡风轻地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封敖坐镇御史台近十年,当初文宗皇帝看重其忠耿直谏,不为权贵俯首,不以贫贱待人,至武宗继位,几乎将文宗朝臣换了个遍,唯有封敖稳坐御史台。 记得会昌二年时,李德裕有一远房子侄在长安县任县令,所行之事多为鱼肉百姓,当时李德裕正如日中天,朝臣皆不敢言,唯有封敖接连上疏十二道弹劾李德裕的奏疏,告其治家不严、任人唯亲,甚至最后把欺君大罪的帽子都扣在了李德裕的头上,逼得李德裕不得不上疏请辞致仕,闭门思过了整整五日。 武宗皇帝只得将李德裕那子侄撤官去爵,暗示封敖此事到此为止,但封敖毫不理会武宗暗示,又接连上疏数道弹劾奏疏,最终逼得武宗将李德裕那子侄流放千里方才作罢。 自此事之后,封敖便多了一个政敌,因其家中排行老三,也随即多了一个诨名“癞三郎”。 至李忱继位,自然又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封敖依旧岿然不动,李忱曾笑言:封敖此人看着烦心,但又却不能没有。 而耿直至此的封敖却能放任李浈在河东肆意妄为视而不见,甚至严令属下御史们不得弹劾,这其中的因果恐怕没人能晓得。 “不知陛下要如何处置朱邪赤心?”封敖直截了当地问道。 “封大夫以外呢?”李忱又将问题甩了回去。 封敖冷哼一声,道:“朱邪赤心素来对朝廷拆分沙陀部不满,又有传言其与吐蕃的关系不清不楚,此番去夏州攻论恐热怕也是遭了佑王与神策军的威慑才肯就范,除非他能将论恐热的人头送到京城来,否则还须提防此人,以威慑为主才是!” 李忱大笑,“他若真将论恐热的人头送来,朕便先要了他的人头!” ...... 关内道,芦子关。 芦子关始建于穆宗长庆四年,朔方节度使李彝,于芦关建造城防以御塞外。以后历朝对芦子关皆设重防,对抵御吐蕃东出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然而极为凑巧的是,论恐热自洛门川一路率军杀到河东道,却正是途径芦子关,不仅东出顺利,在河东道抢掠一番后的论恐热依旧又从芦子关退到了夏州,仍是出乎意料的顺利,生生让一座拒北雄关声名尽失。 据说李忱听闻此事后于朝会之上震怒道:“芦子关守将便是死上三百回,也依旧难以涤清其罪!” 至于芦子关的年轻守将周冲,本出自陇右世家,据说其醉心兵法韬略,尤喜大唐名将李靖所著卫公兵法,及冠之年门荫入仕,得了个昭武校尉的正六品散官,入职第二年便被派驻芦子关,所领步卒三千,骑卒五百,本想着一展拳脚为自己博个大好前程,却不料遇到杀气腾腾的论恐热。 若唐军死守芦子关,论恐热绝无可能破关而出,但偏又遇到了年轻气盛又极度自负的周冲,周冲随即率兵主动出关进攻,只一战便被论恐热杀得大败,所幸周冲也算极有风骨,率部誓死拒敌,只是最终仍被论恐热杀得干干净净。 也正因有此一役,论恐热部士气大盛,一路挥刀猛进打到了河东道。而芦子关的失守让河东节度使王宰措手不及,好在王宰临危不乱紧急调兵拒敌,否则论恐热怕是能一路打进太原府。 此时的李浈站在芦子关城头,俯视城外仍能嗅到那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味,满地的残兵败甲似乎正在默默地诉说着那一场本不该发生的战斗。 “唉!可惜了这三千兄弟!”高骈重重地将拳头砸在城垛,语气悲怆莫名。 言罢,高骈看了一眼李浈,极为不满地说道:“沙陀军本为骑兵,为何令其去攻夏州城池?你既让朱邪赤心去攻论恐热,为何却又不给其攻城用物?以骑兵去攻坚城?这便是你的谋算?!” 不待李浈说话,一旁郑畋缓缓说道:“千里莫不是忘了?此前早已说过活着的论恐热,比死了的论恐热更有用!” 高骈指着城下的一片狼藉,怒声吼道:“我不管你们那些算计,我只知道这三千兄弟不能白死!那些沙陀人本就靠不住,若你们怕了,给我五日时间,定能夺回夏州取了论恐热的人头!” “然后呢?”李浈突然发问,“让尚婢婢一统吐蕃?让我们在河西寸步难进?让那些河西十一州的大唐子民继续受人鱼肉?!” 第五百三十五章 一步落子

高骈终于没有再争辩下去,尽管他依然觉得李浈与郑畋口中那些所谓的道理放在战场上是行不通的。 两军交战以武致胜,靠的是手中刀,靠的是谁能斩去谁的头颅。这才是高骈的道理。 “放便放吧,论恐热的脑袋早晚还是得被我砍了去!” 高骈扔下一句话,自顾下城整备兵马。 郑畋指着高骈的背影笑骂道:“会做几首诗,骨子里却还是个武夫!” 李浈轻叹一声,自知高骈虽执拗,但终归还是奉行军令至上。 “走吧,估摸着朱邪赤心也已到了夏州城下!” “那这芦子关怎么办?”郑畋问。 李浈摇头:“还是夏州城比较重要些!” 见郑畋欲言又止,李浈脚步未停:“你是否想问朱邪赤心的沙陀骑兵如何能逼论恐热弃城西逃?” 郑畋摇了摇头道:“我是想问论恐热的骑兵如何能进得夏州城!” 李浈依然脚步未停:“台文觉得呢?” 郑畋垂首凝神,并未作答。 ...... 大明宫,麟德殿。 七月仲夏凉热适宜,昨日黄昏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将这座瑰丽的宫殿洗刷得格外艳丽。 御史们压抑了许多日的愤郁也随着这场大雨一扫而尽,尽管封敖严令京城属下御史言官们对于佑王延误军情一事三缄其口,不仅如此,还将来自河东、成德两地御史们的弹劾奏疏一并扣压不奏,但终究还是被下属们寻到了泄愤的门道。 很不幸,夏绥节度使米曁便是这个门道。 作为刚刚在几个月前被李忱从振武节度使的位子上调去做了夏绥节度使的米曁,这一次平级调动虽说好歹从关外到了关内,但终究不过是将敌人从回鹘人换做了吐蕃人。 用米曁的话来说就是:关内的风比关外的风还要大上许多! 果然,就在米曁收到调令的同时,那个自称“尚恐热”的吐蕃大相正率骑兵出洛门到了定远城,而后米曁马不停蹄到夏州赴任的第五天,便眼睁睁地看着论恐热经过夏州城外二十里直奔芦子关,最后被河东节度使王宰灰头土脸地打了回来,原承想着论恐热退回洛门也就算了,不料其在夏州城下竟是赖着不动了。 那王宰也忒可恨了些,见论恐热刚一退出河东地界,便早早收兵撤了回去,将这只癞皮狗完完整整地甩给了夏州。 虽说论恐热不过千逾骑兵,无奈原本驻守夏州的朔方军因征西在即,尽数被李忱的一道敕命调去了宥州,直接导致城内守军寥寥,米曁索性也便破罐子破摔,直接弃城跑去了宥州。 毕竟宥州的朔方军战力强悍,便是论恐热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去找朔方军的麻烦。 这才让论恐热讨了个便宜,不费一兵一卒盘踞夏州数月之久。 显然作为夏绥节度使的米曁不战而逃罪无可赦,然而更要命的是夏州城作为通往河西的重要通道,城内不仅有数万百姓,更有十数万石的粮草储备,也就是说只要论恐热愿意,在不依靠外来供给的情形下,这区区千逾骑兵能在夏州城衣食无忧地待上几年不止。 谷米曁的失职让御史们顿时生得心花怒放,将天底下最是能让人万劫不复的罪责一一罗列堆砌于那一道道奏疏之上。 以至于最后,便是封敖都对此有心无力。 于是,每日多如牛毛的弹劾奏疏被源源不断地送到御史台,这一次,封敖原封不动地将所有奏疏上呈三省,再由三省递交李忱。 最后由李忱亲手把这些奏疏原封不动地扔到一旁,任由其堆积如山。 每每有朝臣问及此事,封敖便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回道:“憋得太久,总得找个出气的地方不是?!” 但很快,封敖此言便被人告到了李忱那里,斥其玩忽职守、将国之大事置于儿戏,如此云云。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无论对于米曁失职,还是封敖大不敬,李忱似乎都未作出太大的反应,这不免让那些混迹朝堂数十载的老狐狸们揣测纷纷。 ...... 三清观内,那位或许是天下最美的女黄冠依旧将观内几任道长珍藏的道家巨著散落一地,看得程伶儿一阵心疼。 倒是赵婉望着这看地狼藉,神情莞尔。 “那些混迹官场多年的御史们算是白活了!” 延庆一脸鄙夷。 程伶儿闻言不置可否,轻声说道:“这也怪不得御史们,陛下最近的种种举措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既然决定让论恐热活着回到路门,却又为何容他在夏州盘踞了这么多日?再说那镇守关外十多年让回鹘人吃了不少苦头的米曁,怎么到了夏州却如此胆小怯懦?” 延庆抬眼看了一眼程伶儿,冷笑一声,“呵,难道你还没看出来,这不过只是陛下在河西这盘棋中的一步落子么?若论恐热入不了夏州城,怕是李浈还未到了云州他便早逃回路门去了,还怎么骗沙陀军入局?” 程伶儿柳眉微蹙,点头回道:“起先我确是想到了,陛下想以此为借口调沙陀骑兵入局,而后随佑王一同征西,但米曁这一步我是如何都想不通,陛下总不能下一道敕命让他放弃夏州城吧,而且据我所知,陛下与米曁之间除了那道调令之外,从未有过任何联系!所以米曁又是如何知道陛下心意的呢?” “据你所知?”显然,延庆对于程伶儿的这句话格外警觉。 程伶儿笑道,“公主忘了,严恒如今可是主管天下不良人!而且朝廷并无公文往来夏州!” 延庆闻言轻叹,“想不到曾经的辑事番役,如今竟成了大唐最为隐秘的间谍,更是大唐皇帝的耳目!” 程伶儿点头附言,“自肃宗皇帝始,不良人便由那些作奸犯科之辈改为自民间挑选出的武士担任,大唐兼容天下,也最是鱼龙混杂,而这些人也最是能够得到些官家不知道的东西!” “那陛下就敢将这不良人交给那个严恒?”不待程伶儿说话,延庆紧接着又道:“我见过那个严恒,勇武有余,心智不足......” 话及此处,延庆忽然一愣,随即笑道:“这个李浈还真是无孔不入啊!” “不过......这也许并不是件好事!” 延庆闻言没有说话,但从其神情来看,显然并不反对程伶儿这句话。 程伶儿随即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赶忙笑道:“怎么说着说着便跑题了?公主殿下觉得米曁是如何做到与陛下心意相通的?毕竟陛下没有旨意,无论如何,这个不战弃城而逃的罪名是逃不掉的!” 第五百三十六章 只等一人来

“周规?!” 高骈闻言后顿时恍然大悟,尽管其对这个并不怎么显山露水的年轻宦官印象很是模糊,但经李浈提起这个名字后,脑海中已是依稀有了几分影子。 “周规早在一个月前便被陛下秘密派往河西,所以最有可能是与米曁见过面的,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让米曁敢冒杀头的罪过也甘愿放弃夏州城!” 李浈缓缓说道,之所以想到了周规,还是韦庄不经意间的一句抱怨,抱怨这个自己连名字都第一次听说的年轻宦官,何德何能被陛下钦点为神策军中尉,这官位居然比佑王还要大。 就因为他是王归长的义子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顿时让李浈此前的种种不解伴随着周规这个名字迎刃而解。 尽管这只是一个猜测,但却无疑拥有着最大的可能性。 郑畋闻言也点了点头,“自武宗朝文饶公上任后便立即着手夏州城的粮仓储备,目的便是为了有朝一日我大唐收复河西失地所用,论恐热自然是知晓的,也正因如此,他才敢打夏州城的主意,或许他没想到的是一切来得这么容易,不费一兵一卒便拿下夏州!若没这个诱饵,论恐热怕是也不会在此逗留!” “诱饵?”高骈听得一头雾水。 “不错,正是诱饵,引论恐热在夏州城多待上几日!”李浈笑道。 “然后呢?”高骈追问。 “然后?”郑畋朗声笑道:“自然是等一个人!” 说着,郑畋的目光看向了李浈,后者同时露出一抹狡黠的笑。 ...... 大中元年,七月初十。 朱邪赤心亲率沙陀军三万,号称十万大军,对夏州城东、南、北三个方向展开猛烈攻势。 初战,沙陀军以床弩、攻城车、云梯等各类攻城用物主攻北侧德化门,而论恐热只以火油、滚石便让沙陀军功亏一篑。 翌日再战,朱邪赤心改攻南侧怀远门,论恐热则自城头投下无以数计的铁蒺藜,而后待沙陀军清除障碍时再以弩箭射杀,在折损了近千人的巨大伤亡后,朱邪赤心不得不再度退兵。 第三日,正当朱邪赤心瞪着血红双眸准备亲自上阵攻城时,却见李浈出现在了自己账中。 “今日,我必破此城!” 朱邪赤心咬着牙狠狠说道,尽管他知道攻城守城本就不是沙陀人所擅长之事;尽管他知道纵是将这三万沙陀铁骑都扔在夏州城下,自己依旧无法破城;尽管他什么都知道......但却必须去做。 李浈今日着了一身素袍,那张年轻的脸上不知何时已褪去了稚嫩,多了些老辣与世故,也多了些深沉与阴鸷。 李浈看了看早已急火攻心的朱邪赤心,摇了摇头。 “将军回去吧,我明日便会上奏朝廷,为沙陀将士请功!” 此言一出,朱邪赤心不仅未露半点喜色,反倒是怒意更甚,“城未破,何来功?” “沙陀骑兵勇冠天下,本就不善攻城,今日我见到了将军的一片忠心,这便是功!” 不待朱邪赤心开口,李浈旋即又道:“回去吧,何必在此徒加伤亡呢?夏州城交由我神策军便可!” “回去?!”朱邪赤心怒极反笑,“沙陀勇士出征必建功勋,佑王辱我可以,但不能辱没了我沙陀勇士!” 李浈再度摇头,“若这是陛下的旨意呢?” 话音方落,却只见朱邪赤心蓦地单膝跪地,“请佑王准我沙陀三万将士西征吐蕃!” 李浈陷入沉默。 “将军本不必如此的!” “请佑王恩准!”朱邪赤心不依不饶。 “唉!”李浈掀账而去。 “请将军退兵十里,在神策军右翼扎营休整!” “佑王打算如何攻城?”朱邪赤心追问。 “进去和他谈谈!” 朱邪赤心猛地抬头,眼中满是迷茫。 ...... 大明宫,三清观。 三言两语间,延庆无疑已将河西局势说得明明白白,这不由得让程伶儿都自叹不如,同时自顾心中庆幸,幸而延庆未掌实权,否则这朝堂之上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既然陛下有意让李浈去见论恐热,为何不下一道明旨?何必如此绕老绕去的让人猜着做事!”一旁的赵婉不由替李浈打抱不平。 程伶儿随即笑道:“傻妹妹,陛下一道明旨不难,可若是走漏了消息,论恐热怕是便没那么容易上当了!” 延庆则不以为然,道:“其实明旨倒也并非不妥,只是眼下还不是时候,毕竟单凭论恐热的能耐还不足以与尚婢婢一较高下,重点在于尚婢婢,此人心机深沉,难保他得知消息后不会自降身段与论恐热联手!” “不错,其实只要李浈见过了论恐热,尚婢婢知道与否便已不那么重要了,但在此之前,绝不可让尚婢婢有所察觉!”程伶儿附和道。 闻言,延庆莞尔一笑,“一个四分五裂的吐蕃,对我大唐来说才是最有利的啊!” 赵婉仍是眉头紧蹙,担忧地说道:“只是不知大郎此去夏州城,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延庆妩媚一笑:“呵......他?若论那些乌七八糟的歪脑筋,便是三个论恐热加起来怕也不是对手!” ...... 日当正午,夏州城内严阵以待的吐蕃守军并没有等来沙陀人的第三次进攻,暖带着温度的光线自每个人的头顶直射而下,似乎让所有人都忘记了就在不久前,这里还是一片腥风血雨。 一名身着吐蕃扎甲的士兵将头盔轻轻摘下,轻柔地抚弄着那一支轻羽,身侧的藤甲早已破裂,仅残留了不足一半。 突然,不远处的一名吐蕃士兵厉声高呼:“城外有人!” 几乎就在同时,士兵顺势将头盔重新戴好,随手向箭囊中捻出一支羽箭,上弦、弯弓一气呵成。 “一人?” 士兵满脸狐疑地望向周遭同袍,手中羽箭也不由放松了几分。 “我乃大唐佑王李浈,不知你们那位尚恐热大相可敢与我一见?” 一名吐蕃千户长冷着脸,右手将紧攥着的箭羽猛地松开,随即箭矢如电,待再看时,那支羽箭却早已钉入城外那人身前半尺。 千户长冷哼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道:“速去禀报大相!” 第五百三十七章 给你一个大好前程

夏州城,节度使府。 一身披吐蕃扎甲的中年男人缓缓摘下那顶镶嵌着近百颗宝石,同时又象征着无比尊贵身份的五尖凤盔,不无挑衅般地向那来自大唐的不速之客扬了扬下巴,用并不太标准的大唐官话缓缓说道。 “本相本姓为末,乃苏毗王室之后,自当称‘尚’,承蒙达磨赞普赏识敕封为洛门川讨击使,身兼使相十余载,拥兵二十万坐镇河西,使你大唐铁骑不得西进寸步,治下牛羊肥美,民众不生二心,你可知本相为何要杀尚思罗,讨伐尚婢婢?” “因他二人欲拥立乞离胡为新任赞普!”李浈淡然答道。 “不错,扶植一个外戚之子乞离胡,既非王室血脉,又无寸功在身,不过是为了他二人操弄政权罢了,达磨赞普无后,本相因何不能取而代之?” “哈哈哈哈......”李浈竟是放声大笑,使得论恐热不由杀意骤现。 “因何发笑?” “尚思罗既已被大相所杀,大相不去一鼓作气杀那尚婢婢图谋吐蕃大业,却跑来我大唐境内做起了强盗,这岂不好笑?这刺史府难不成比那吐蕃赞普的位子还要让人垂涎?” 论恐热闻言大怒,正欲发作,却又戛然而止,随手自案上抄起一把宽厚长刀,也不出鞘,只那么捧在手中,幽幽说道:“此乃唐人所创尚玛刀,长五尺三寸,为我吐蕃名匠尚萨错莫亲手打造,耗上等波斯镔铁七斤二两,锻造十八日乃成,可破九层铁甲!” 言罢,长刀缓缓出鞘,刀锋遥指李浈。 “用你唐人所创之刀,砍下一个大唐佑王的头颅,倒也算是应景吧!” 李浈面不改色,点头笑道:“确是好刀,不过倒是可惜了!” “哦?”论恐热略感讶异。 “杀了我,乞离胡这吐蕃赞普的位子能坐得安稳些!” “杀你与乞离胡何干?” 李浈抚了抚袍角,昂首正色说道:“奉我大唐皇帝陛下口谕,前来问大相一事!” “何事?”论恐热手中长刀微微下垂了几寸。 李浈稍稍一顿,而后缓缓说道:“倘吐蕃能还我大唐河西十一州,我大唐将以举国之力助大相登上赞普之位,大相以为如何?” 论恐热不置可否,却是讥笑道:“与你唐人同流合污?大唐皇帝也忒看轻了本相!” “呵呵,各取所需罢了,大相莫不是真以为我大唐铁骑收不回这河西失地吧!” “哈哈哈,既然有这本事,为何却来与本相求和......” 话未说完,李浈当即摇头嗤笑一声,打断道:“非是求和,实乃迫不得已!” 李浈语气中似乎充满无奈。 论恐热不无开心地大笑道:“哈哈哈,笑话!何人敢胁迫你大唐皇帝?!” 李浈摇头轻叹,垂首低吟:“大相误会了,是我那皇帝阿耶胁迫我啊!” 论恐热的笑声顿时戛然而止,只盯着李浈,却未说话。 李浈再叹一声,有意向前探了探身子,故意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原本依我之意是征集四十万大军亲征吐蕃,待收回这河西十一州后,再去布达拉宫、大昭寺看看的,顺带着也尝尝那酥油茶,骑骑那吐蕃马,再带回几名吐蕃美妾......” 听至此处,论恐热顿时面色铁青,方要破口大骂,却只听李浈紧接着说道:“可阿耶不准,不准便不准吧,却偏要让我来见一见大相,既然大相不肯,也省去了我的一番口舌,我这便回营差人去回报阿耶!” 李浈说罢转身便走,却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道:“有一事还需告知大相,明日午时我会命神策军攻城,大相若是想走,可走西侧抚远门!” “笑话!你以为就凭这区区八万神策军便能攻得进来么?便是加上沙陀人那三万人,也......” 论恐热话说到一半,只见李浈嗤笑一声,道:“大相最好希望我攻得进来!” 见论恐热迷茫不解,李浈又往回走了几步,笑道:“若我久攻不下,朝廷必派宥州的朔方军增援,若朔方军久攻不下,想必河东军也会被调来,夏州城粮草储备充足、城防坚固不假,可凭大相这区区几千人又能守得了多久呢?而且不知大相想过没有,破城时间越久,朝廷对大相的记恨也便越深!” 说到此处,李浈伸手轻轻抚了抚论恐热刚刚放回岸上的尚玛长刀,“果然是能破九层铁甲的好刀!” 言罢,李浈随即话锋一转,“这城,早晚会破的,可到时......大相真的就能全身而退么?待到城破之日,我大唐伤的是脸面,可大相伤的......便是性命了......” 显然李浈没有说谎,夏州城不可能永远被论恐热攥在手里,大唐也定会倾尽全力收复城池,而论恐热的结局也是显而易见的。 “那你......又为何要放我离去?”论恐热的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只是仍夹杂着浓浓的犹疑不定。 “哈哈哈哈!”李浈不由放声大笑,“自然是放大相回去继续与尚婢婢一争高下!” “你想趁我吐蕃内乱坐收渔利?!”论恐热杀机隐现。 李浈摇头否定,“难不成大相与尚婢婢还有重修于好的可能?我要大相活着,可尚婢婢却无时无刻想要大相去死啊,这一点大相心中比我更清楚吧!” 见论恐热沉默不语,李浈紧接着又道:“大相也可以现在杀了我,只是不久之后大相一定会死在我大唐的横刀之下,总比死在尚婢婢手中要好!” 言尽于此,李浈便决然转身离去,但不料刚走至门口,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且慢” ...... 大中元年,中元节前夜。 夜色正浓,夏州城西的一处宅院内。 王福在这座宅子里做总管已有十余年,主家是城内颇有名望的客商,此地不过是其诸多宅院中的一座,或许因生意繁忙,主家很少来此,多数日子里都由王福打理。 数月前的那场兵灾至今仍让这个年近五旬的老总管心有余悸,以至于这几个月的时间里,无论白昼王福始终紧闭大门,任谁叫门都不敢轻易开启。 但即便如此,在那些蕃兵在进城的第二日,还是将宅自子里的值钱物件尽数抢了去,后来王福听说,蕃兵在城内大肆搜刮了整整二十日,被抢掠的财物整整装了百余辆牛车。 再后来,王福便一无所知了,主家平生酷爱瓷器字画,幸而那些吐蕃蛮子对这些风雅之物一窍不通,这才让宅子里那些价值连城的珍品幸免于难。 至此,王福再不敢开门,只是过了今日,府中存的吃食便所剩无几了,除了王福之外,尚有婢女护院十余口人,能坚持到现在已是王福精打细算到了极致。 一日三餐变作了两餐,每人每餐定量而食,实在没吃饱便去水井里打几碗清凉甘冽的井水充饥,顿时让这些平日里生活还算优渥的下人们吃尽了苦楚。 “明日一早,我去趟南市弄些黍米回来!”看了一眼早已面黄肌瘦的下人们,王福咬着牙说道。 “可府里莫说是银钱,便是仅有的几匹绢都被吐蕃蛮子抢了去,如何买得黍米!”一名年纪稍长些的婢女满脸愁苦。 “凭主家的名望应该能赊些的,大不了等到吐蕃退兵后咱们再多还他几匹绢就是了,这账又欠不下他的!”王福口中安慰着,但心里却着实没有半分把握。 这并不是能不能赊到的问题,而是能不能找到的问题。 毕竟自打吐蕃蛮子进城以来,家家户户过得都胆战心惊,南北两市的好多铺子都已关了。 “总管......总管......” 正在众人发愁时,只听廊外传来一声轻呼。 “莫要大声呼喝!莫要大声!”王福压低了声音斥责道。 只见一名护院疾步跑了进来,大惊失色道:“外面有......有兵马!” 第五百三十八章 李忱的封赏

“是吐蕃蛮子!” 透过门缝中的夜色,王福依稀辨得出吐蕃骑兵的那一身丝毫不逊色于大唐精骑的铁制扎甲。 “这吐蕃蛮子竟还想着在城里抢掠财物!” “要么索性把门打开让那些蛮子来抢,反正这宅子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咱们郎君那些瓶瓶罐罐、破书烂纸的他们也看不上!” “胡说!”王福瞪了下人一眼,想了想后,依然满腹狐疑地说道:“便是真要抢掠东西也得趁着白天不是?依我看.....吐蕃蛮子这是要出城啊!” ...... 夏州城外,李浈慵懒地抬头看了看挂在当空的那一轮弯月,问:“几时了?” 身侧韦庄回道:“寅时三刻!” 不知是两次攻城无果影响了心情,还是对李浈三更半夜整备全军嗤之以鼻,朱邪赤心的脸色看上去很差,斜瞥了一眼李浈后淡淡问道:“佑王莫不是没谈拢,想趁着夜色攻城吧!” 李浈没有说话,倒是一旁的郑畋笑道:“将军不妨先等等,好戏稍后开始!” “好戏?”朱邪赤心冷哼一声,回头看了看身后披甲结阵的本部骑军,又转头看了看李浈等人身后那逾百座步骑分明的神策军战阵,满心不屑。 “城门开了!” 正在此时,立在一座步军战阵前方的徐良高呼一声,引得众人视线齐齐转至城门方向。 朱邪赤心见状当下面色微变,而后竟是心中大喜,不假思索地喝道:“结阵,准备冲锋!” 毕竟相对于攻城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来说,沙陀骑兵最擅长的还是野战冲锋。 不料李浈却是笑道:“将军稍安勿躁,莫要惊到了百姓!” “百姓?”朱邪赤心眯着眼睛向前望去,除了看到一团团凌乱的黑影攒动外,再也看不清其他,甚至若不是城门打开,都无法分辨前方究竟是不是人。 待得片刻之后,终于能依稀分辨出那些黑影呈现出了人的轮廓,坐下无马、手无弓刀、周身无甲。 百姓无疑。 但饶是如此,李浈身后依然迅速闪出几伍步卒,抽刀而立将李浈等人护在中央。 待更近些时,众人终于看清对面来人,见其密密麻麻竟有千人之多,为首之人乃一白发老者,看其穿着倒也讲究,一袭缎面缺胯袍,一双靛蓝软底靴,单是腰间那方佩玉便知价值不菲。 老者精神矍铄、健步如飞,只向此处扫了一眼,便径直向李浈走了过来,但刚挪了几步,却被三名步卒横刀拦下。 “收刀,莫要惊到了老人家!”李浈说着,自顾向那老者走去。 “夏州王士郎,见过将军!”老者不卑不亢,向李浈叉手施礼。 “王侍郎?你是哪个侍郎?又是何时供职?”一旁的韦庄略感讶异地问道,自己在京城这许多年,尚书省那些大小官员也都算认得,却唯独不曾见过这老者。 老者微微一笑,纠正道:“草民不过一介布衣,哪里是什么侍郎!”言罢,老者看了看李浈,道:“方才听老管家王福报信,那些吐蕃蛮子已自抚远门西逃,这才告知邻里前来迎接王师入城!” 李浈下马点头笑道:“王师迟到,倒是让夏州百姓们受苦了!” “吐蕃蛮子逃了?!”朱邪赤心瞠目结舌地望着老者,又看了看李浈,“这......怎么可能?!” 老者笑答:“此等大事,怎敢欺瞒将军?” “末将愿率沙陀铁骑追击敌寇,必将论恐热那蛮子的脑袋带回夏州!”朱邪赤心不由大喜,当即向李浈叉手言道。 李浈没有说话,只是笑着将其双手轻轻按下,而后朗声说道:“进城!” ...... 大明宫,麟德殿。 “进城了?”李忱的神情有些诧异。 “进城了!”郑颢笑着又重复了一遍。 “哦......”李忱点了点头,“比我预想的还要快些呢!” 郑颢离得远些,似乎并未听清这最后一句话,轻声问道:“陛下,您说什么?” 李忱这才浮现出一抹喜色,“佑王此行深得朕意,王归长!” “老奴在!”王归长忙躬身应道。 “让少府监选些上好的玉器、丝绢、马匹给佑王府送去!” 王归长正待领命而去,却听得李忱再度开口:“对了,前几日渤海国大彝震送来的那些卢城稻米也一并送去!” “都......都送去?”王归长有些为难,要知道大彝震可是送来了整整五万石稻米,仅是这些稻米便用了数百辆牛车。 说起这些,王归长不禁有些哭笑不得,渤海国距离大唐京城何止千里之遥,大彝震派太子大之萼不惜路途奔波、耗时费力,就为了送这五万石稻米?据说单是途中消耗的粮草便是近万石之多。 虽说这卢城的稻米闻名天下,但何至于如此大费周章?据说鸿胪寺官员在看到这五万石稻米后,望着那浩浩荡荡的进贡队伍瞠目结舌地愣了许久,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处置。 以至于此事在翌日朝会上成了诸臣争论的主要题目,兵部认为这五万石稻米应送往河西以充军粮;吏部和户部尚书兼京兆尹卢商等认为,都畿道陕州、怀州、郑州等地蝗灾频发,麦枯死,禾无苗,百姓食无粥,饿殍不绝,这五万石稻米理应调拨灾区、以资民生。 李景让与大理寺卿刘蒙等人则建议将其一分为二,河西与都畿道各分两万五千石。 表面上这个建议不偏不倚,似乎最为可取,但李忱心中自知,如此一来河西大军的军粮与都畿道的灾情都无法得到根本上的缓解,还不如全部调往一处,解了一地后顾之忧来得更为妥帖。 便是白敏中等当朝宰辅也分做了几派,虽争得面红耳赤,却也始终没个结果,使得素来善断的李忱也一时不知如何处置。 也正在此时,李浈收复夏州城的奏报传至京城。 “都送去!”李忱不假思索地回答。 郑颢闻言顿时一惊,同时努力地想看清楚李忱此时的表情,却瞧不出丝毫异样。 “都......都送去?”王归长生怕自己听错,又问了一遍。 李忱瞪了一眼王归长,显然答案已经很明确了。 “陛下......”郑颢开口:“自开国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封赏,还望陛下......” “佑王功高,理当如此!”李忱直接打断道。 郑颢不敢多言,垂首不语。 王归长深吸了一口气,领命躬身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