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美人骨》 第零章 楔子 只见皮相,未见骨相 雨水淅淅沥沥的,把西安弄得如同烟雨江南。 明明是三秦大地,却已不见长安古城。 时宜靠在窗边,看车窗外刚才掠过的路牌。 “你想要吃什么?”身边的宏晓誉,笑著将叠成小册子的地图展开,用手机边翻着美食攻略,边规划下榻后的路线。 “先把你的采访搞完吧?” 时宜笑著提醒她。 三人下了车,绕过安静的街,辗转数个错落的平房,终是找到了地方。 开门的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只有二十岁出头的模样。而宏晓誉的采访对象,就是这个女孩的老公,一个憨憨厚厚的男人。 几个人进门后,夫妻俩都有些羞涩,招呼着时宜他们坐下。 “不用紧张,就像随便闲聊。”晓誉笑的和善,示意男人坐在自己面前。 阴雨天,房间很暗。 只有黄橙橙的一盏灯,放在被访者和受访者之间。 在一问一答的访谈中,时宜渐渐了解了这样一个故事。 面前的男人来自非常贫困的地方,勤劳数年,赚了些钱后,却一分不留,投资到家乡的教育,帮助比他更穷的家庭。 没有家产,没有房子。 是个人格高尚的人。 而这个故事之所以吸引媒体,却是因为他的小妻子。面前这个眉目清秀的女孩子,是个大学毕业生,也是这个男人的同乡,只因在报道里看到了他的故事。 就找到他,然后嫁给他。 故事的前半段很感人,而后半段才是真出人意料。 阴雨天,这房间里又没有什么取暖设备。 时宜和宏晓誉始终坐着,早已手脚冰冷。 幸好采访已到结尾,最后,宏晓誉终于转向那个姑娘:“按照普通人的标准,你丈夫真不算好归宿,你们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那姑娘笑笑,看了眼男人:“我们都有赚钱的能力,身体也健康,等过两年回家后,一定会过很好的生活。而且,”姑娘低声笑了会儿,“我不怕他做任何伤害我的事,他是好人。” 小妻子的话,为今天的采访收了尾。 工作结束。 他们就近去了米家泡馍,非常小的店面,人挨人,环境嘈杂,却生意格外好。时宜边吃,边看四周,竟发现还有人捧着碗,站在一 旁边用手掰馍,边耐心等着有人空座位。 宏晓誉也有样学样,掰了块馍:“看今天的采访,有没有什么特别感触的话?” 时宜嗤地笑了声:“是不是想写博客,缺引言?” “死女人,”宏晓誉瞥了她一眼,“快说。” 时宜喝了口汤,想了会儿,才说:“世人大多眼孔浅显,只见皮相,未见骨相。这个小姑娘很少见,能一眼看到这个男人的本质。” 宏晓誉唔了声:“这话听着有味道,我喜欢,”她往汤里加了辣,忽然想到了什么:“你昨天说,那个在广州机场认识的什么研究员,这几天也在西安?” 时宜嘴里还含着东西,唔了声:“他的大学最近在和中科院做项目交流,在这里出差。” “说实话,我看不出那个人有多特别,长的也普普通通。没想到你竟然主动去认识他,”宏晓誉笑嘻嘻看她,“这就是所谓的看对眼了?” 她翻着眼睛,瞅了宏晓誉一眼:“我只是想认识他,没有任何不良企图……” 话未说完,肩上微微一沉,搭上了只男人的手。 宏晓誉顺着那只很漂亮的手看上去,不禁暗暗笑起来,真是巧呵,来的正是两人谈论的人。 这个男人眉宇间书卷气极浓,面容普通,说不上难看,却是过目即忘。他穿着实验室内通用的白大褂,却没有系上钮扣,只是这么敞开着,露出里边的衬衫和长裤。 非常整洁,没有任何的不妥,就是和周围的环境极不搭调。 时宜则含着口汤,傻愣愣看着他。 她很偏执地觉得,他这样的容貌非常好,不会有太多的攻击性。除了在书卷气中,有浅浅的距离感外,这张脸真的是再好不过,再舒服不过。 他不紧不慢地收回手,坐下来,把手腕搭在桌子边沿,说:“好巧。” 话音未落,就对老板轻轻招了招手。 “世人大多眼孔浅显,只见皮相,未见骨相,”待老板应了声,他这才又去看时宜,“这话不错。” 第一章看不穿前尘(1) 宏晓誉也感叹了声真巧,颇有意味地,看了眼时宜。 若论外貌,时宜绝对是上上品。眉眼,轮廓,都仿佛用手工笔精心描绘所成。她的美毫无攻击性,却不同于周生辰的平凡,尤其看你的时候,眼睛很亮。当你真正在社会上阅览过无数美女后,会发现,真正的美人,她的眼睛一定很亮,而并非是浑浊不堪。 最主要的是,时宜很传统,从来不肯穿露出肩膀的衣服。 一个非常传统的美女,简直是少见的宝贝。 宏晓誉再去看这个男人。 算了,只要好朋友喜欢,男人的脸也没那么重要。 “是很巧,”男人说话间,拿了副一次性筷子,掰开,把两个筷子相互摩擦着,去掉上边的碎木毛刺,“你们来西安旅游?” “晓誉来这里采访,”她说,“我们准备趁着这次公差,在这里玩几天。” 始终在埋头吃东西的摄像师,咂巴了下嘴,放下筷子,热情地递出了一张名片。 男人接过,单手探入裤子口袋里,摸索半晌,也没找到该回赠的东西:“不好意思,没有随身带这种东西的习惯,”他简短地介绍了自己,“周生辰,伯克利化学学院副教授。这段时间,在中科院西安分院,有机化学研究所高分子材料研究室做交流项目。” 一连串看似专业高深的名词,更让摄影师刮目相看。 “生辰?好名字,”他笑著说,“叫我小帅好了,我是宏晓誉的同事。” 周生辰很礼貌地笑了笑:“复姓周生,单名辰。” 小帅哦哦了两声:“周生先生。” 时宜忍不住笑了,这个姓的确少见,也难怪别人会觉得奇怪。 小帅似乎觉得自己说错别人的姓氏,十分不妥,于是很认真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对周生辰说:“我觉得,时宜的那句话真不错。” 晓誉没等周生辰说什么,倒是先乐了:“你懂什么意思吗?” 小帅骑虎难下,只得继续掰扯:“当然懂,不过这种话,绝对是只可意会。” “别意会了,我告诉你这句话出自哪里,”晓誉好笑问他,“《醒世恒言》知道吗?” 小帅一愣。 “三言二拍知道吗?” 小帅觉得有些耳熟。 “高中历史书上的提到过,明末小说,”晓誉拿出一束还没掰 开的筷子,敲了敲他的碗,笑著说:“这句话的意思呢,就是现在的人啊,只能看到别人外在的条件,什么票子车子房子,还有样子,惟独就看不到内在的品质。” 小帅很长地喔了声,尾音还拐了弯:“佩服。” “该佩服的是时宜,”宏晓誉刻意地看了眼周生辰,“这些,都是她从□着我读的。” 周生辰居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笑。 晓誉还以为他真的赞誉的笑,时宜却明白,他的笑,只因为识破了宏晓誉的小心思。宏晓誉知道自己对他有好感,自然会拐着弯地夸她,让周生辰上心。 但是宏晓誉并不知道,周生辰对她真的算是印象深刻。 他们是半年前在广州机场遇到的,那时两个人分别在不同的安检入口,接受机器的扫描,又都引起了特殊的警报声,当她脱掉鞋子检查金属物时,看到了他。 只是这么一眼,她就知道是他。 虽然容貌不同,声音不同,任何的外在都完全不同。但是她就知道,一定是他。 他被检查完,拿起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很快就向着安检口外走去。时宜只记得,当时自己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光着脚就追了上去,这个人她不敢错过,自然就忘了自己身处在什么环境。 于是,他看到时宜的第一眼,非常滑稽。 身后有机场工作人员追上来,像怕她是暴徒,而她只是着急地看着他:“等等我,我需要和你说句话。”周生辰当时的表情是什么,她真没顾得去看。 那真是她初次觉得自己的外貌,还有些用途,比如机场工作人员对她还算是客气,只当她是碰到多年的朋友,有些忘形。她边穿着鞋,还在用余光看着他,生怕他离开。 幸好,周生辰真的就没走,始终在等着她。 这场相识很唐突。 后来她无法解释,只好对周生辰说,他像极了自己的朋友,不管信不信,他没太反感就是了。只不过在她更唐突地想要手机号码时,他竟以没有手机的理由,拒绝了时宜。 当时她很尴尬,幸好,他主动留下了电子邮箱。 从认识到现在,不觉大半年了,两个人再没见过面,都只是邮件往来。而且在邮件里也说不出什么特别的话,周生辰是搞高分子有机化学的,而她则是个配音演员,没有任何交集的两个职业。 就是这样,时宜也养成了每天登录邮箱 的习惯。 有几次被宏晓誉发现了,都被嘲笑不止。所以这次宏晓誉来西安出差,一听她说周生辰就在西安出长差,不由分说就把她拉了来。时宜昨晚出了机场,甚至在踌躇,要不要约他出来,如果约,用什么借口?没想到这么巧就碰到了。 周生辰吃饭的习惯很好,从开始落筷就不再说话。 宏晓誉几次看时宜,都被她低头躲开了。 “周生老师,”店门口跑进个大男孩,收了伞就往这里走:“我下月发了薪水,送您部手机算了,我负责充值充电,只求您为我二十四小时常开,”他估计一路是走得急,牛仔裤角都湿透了,“我都跑了好几个地方了,要不是看见研究所的车,还不知道要找多久。” 他一路进来,只顾着看吃饭的周生辰,却没有留意背对着自己的时宜。 待到走近,不免怔了怔,大男孩没想到周生老师对面所坐的,竟是如此个美女。 他磕巴了半天,勉强找回声音继续说:“那什么……周生老师,研讨会,估计要迟到了,我找了你半小时……估计我们已经迟到了……” “知道了,”周生辰又慢条斯理地继续吃了两口,放下筷子,“我有事先走,有机会再联系。”时宜看他站起来,感觉腿被狠狠踢了下。 回头看,宏晓誉已经清了清喉咙,对周生辰说:“听说青龙寺最近樱花开的好,我们都不是西安人,难得来一次,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周生辰的脚步停住。 抬起头,看了眼外边的雨势:“这两天西安一直在下雨,等雨停了,如果你们还没走,我们再约时间。” “那就说好了,”宏晓誉揽住时宜的肩,说,“到时候让时宜邮件你。” 他点头,算是答应了。 等到两个人回了酒店,裤腿角都彻底湿透了。 时宜冲了个热水澡,在屋子里翻了半天也没找到速溶咖啡,只得拿简易纸袋的菊花茶,烧了热水,泡了满满两杯。 递给宏晓誉,她随手放在床头柜上,边看邮箱,边扯着卷筒纸擦鼻涕:“通过今天这顿简陋的午饭,我终于勉强发现了周生辰的另一个优点,就是够男人、不扭捏。这么说也不对啊,”她抬头看时宜,后者只是把长发草草挽起来,这么个邋遢造型就够拍杂志硬照的,“从小到大,我只要以你为借口,还真没有约不到的人。这么看,他也不算特别。” 时 宜没有理她的调侃,拿过来电脑,登录邮箱。 看到是0收件,莫名有些失落。 她很快合上了电脑,说:“再好看的脸,最多从十六岁看到三十六岁。” “我喜欢看漂亮的东西,尤其是一对最好,”宏晓誉狠狠擦着鼻子,“而且有利于下一代的基因。”时宜抿嘴笑笑,眼睛亮亮的,真是漂亮极了。 两个人白天冻坏了,此时就依偎在白色的棉被,互相用脚靠近对方取暖。 “时宜,你真的喜欢他啊?” “也不是,”她说话的时候,觉得自己都没底气,“只是觉得,他很特别。” “哪里特别?” 时宜找不到借口,只好说:“名字特别。” 真的是名字最特别,和她记忆中,曾经他的名字是相同的。 “我名字更特别,”宏晓誉索性脱下牛仔裤,拉过棉被盖上,“‘晓誉天下’,可怎么没见你对我另眼相看?” “这个解释不好,”时宜有意把周生辰的话题避开,转而逗宏晓誉,“我给你想个更浪漫的,方便你以后能嫁出去。” 宏晓誉听得兴致勃勃:“快说快说。” “让我想想,”时宜仔细想了想,终于再次开口,“虽然有些牵强,但你肯定喜欢。你听过纳兰性德的一句诗吗?”她挨着宏晓誉,说“‘愿餐玉红草,长醉不复醒。’” “没有,”宏晓誉摇头,“有什么说法?” “传说中有一种玉红草,只长在昆仑山中,若有人采集误食,会长醉三百年不醒,”她刻意换了个语气,用配音演员的声音,幽幽地念着她的名字,“宏晓誉,宏誉,玉红,你说你这个名字,会不会就是玉红草的意思?” 宏晓誉被她说的直乐:“你怎么忽然神叨叨的?不对,你从小就神叨叨的。是有点儿牵强,不过挺文艺的,我喜欢,以后就这么解释了。” 忽然,窗外有几声惊雷。 宏晓誉得了便宜,很快就恢复了原状,笑著嘲她:“看来这雨这要下上几天了,也不知道青龙寺的樱花,还没有没有机会看。” “看不到,就不看了呗,”时宜皱了皱鼻子,长长呼出一口气,“又不是一辈子不来了。” 次日清晨,她是被手机叫醒的。 接起来,是录音室的电话,头脑还没清醒着,就听那边絮絮叨叨说着工作安排:“你可 真是红了,多少人都点名要你配音。光是你去西安这四天假期,你知道少赚多少吗?” 她翻了个身,宏晓誉还睡得沉,没有任何醒的迹象。 怕吵醒晓誉,她轻声说把录音的时间安排发过来,就挂了电话。轻手轻脚从地上拿起笔记本电脑,放在膝盖上打开。收件箱里很快进来了四封邮件,她匆匆扫过标题,发现其中一封是无主题邮件,寄信人是周生辰: 4:36分走出实验室时,没有下雨。如果11:30还没有下雨,12:00青龙寺见。 周生辰。 第二章看不穿前尘(2) 时宜看到这封邮件后,视线移到了显示屏右下角,刚刚7:36分。 她有些担心,这次又如同先前一样。会因为天气突变、忽然染病、工作繁忙,或是各种奇怪的突发事件而取消。 没想到老天忽然开了窍,雨倒真停了。 摄像师本就是陕西人,虽然没有出生在西安,对这里倒也熟悉。时宜怕迟到,紧张兮兮地让宏晓誉和摄像师确认这里到青龙寺的时间,早到了足足二十分钟。 或许是樱花时节,又难得放晴。 青龙寺门口来来往往,颇显拥挤。她们挑了个醒目的地方,约莫十分钟后,看到周生辰独自一个人,从远处走过来。 时宜迎着日光,眯着眼便认清是他,心悄然安了下来。 “时宜,你中毒了……”宏晓誉低声说,“我看你脸都红了,别告诉我是晒红的。” 她摇头:“我不和你解释,反正也解释不清楚。” “早到了啊,周生老师,”宏晓誉抿起嘴角,笑著招呼,“早到了十分钟,这是你的习惯吗?”周生辰伸出手,递出了两张票给时宜:“我一般和别人约见面,都会早到十五分钟,刚才用了五分钟的时间,去买了门票。”余下那张,他顺手给了摄像师。 时宜说谢谢,接过来,狠狠把其中一张拍在了晓誉手里。 宏晓誉没有来过这里,自然不知道自己约的这个地方,小的可怜。 几个人进了寺,兜转了会儿,樱花是张扬肆意的,飞檐是股色斑驳的,只不过那些树下三两坐在报纸上闲聊的人,淡化了不少赏花的意境,更像是一场普通的春游。即便是如此拥挤的小寺庙,却还有几批游客,在导游的解说里肩并肩走着。 “……1986年,青龙寺从日本引进植于寺院的,有12个名贵品种,早期开放的有彼岸樱、红枝垂樱……”导游一板一眼复述着解说词。 时宜听得有趣,拿出手机偷偷录了一段,可惜那个导游很快就走了。她试听了几秒,发觉声音很嘈杂,犹豫要不要删掉。 如果想要回味,或许用像机拍几张解说牌好一些。 “我刚来的几天,这里研究所的人送了本西安城市笔记,如果喜欢,可以送给你,”周生辰口气平淡地告诉她,“这个城市,到处都是故事。” 时宜颔首,视线从他身上飘过去,像是对樱花很感兴趣。 “你喜欢 看书吗?”她忽然问。 “每天都有固定时间用来看书,”他说,“不过,也并非是海纳百川,要看书是否有趣。” 时宜喔了声,试探性地继续问他:“那你去过那种很老式的藏经阁吗?有一层层的木架,无数的书卷?” 她脑海里的藏经阁,不是非常清晰,可却和他有关。 那里不经常有人,有时候打开窗户通风,会有风吹过,架子上的书都被吹翻了数页,哗啦作响。 周生辰不大懂她的话,薄笑道:“我经常去的地方,也有一层层的木架,不过架子上都是瓶瓶罐罐,各种危险仪器,轻易不能碰。” 时宜笑笑:“听得挺有趣的。” “有趣?”他兀自唇角带笑,“轻则烧伤,重则爆炸。” 时宜真被唬住了:“高危职业?如果照你这么说,谁还愿意进实验室?” 岂不是整日草木皆冰,战战兢兢的,那还做什么科研。 “也不会这么可怕,很早就习惯了,”他话说的浅显,像是说着平常不过的事情,“刚开始这个专业的时候,我曾经有天晚上想起忘在实验室的东西,早晨六点就到了那里,当时没有任何人在,却碰上了爆炸。半个实验室就在面前炸没了,幸好晚起了五六分钟,保住了一条命。” 她听得哑口无言:“然后呢?” “然后?”周生辰略微想了想,“还好,我做的十几个材料都还在,当天下午就把它们转到隔壁实验室,继续做耐受测试。” 周生辰语气说得太随意,像说着阿猫阿狗的事情,她却听得后怕,忘记避开身侧樱花树枝。直到周生辰的手臂从她面前抬起来,拨开了满枝的馨香,时宜这才有反应,忙不迭说了句谢谢你。 寺庙不大,逛了会儿也就结束了这场春游。 反正时间还早,他们就近找了间茶楼内休息,楼内几近满座。周生辰的那个学生却坐在二楼靠窗的位子上,像是等了很久,一看到他们出现,就站起身招呼:“周生老师,这里这里。” “诶?周生老师还真有心,安排自己的学生占了位置?”晓誉拉过椅子,先坐下来。 “不是老师安排的,”那个学生忙不迭解释,“这是我爸爸开的,我今天正好休息,昨天和老师半夜昨晚试验,老师说今天要来青龙寺赏花,我就特意留了位子给你们。” 那个大男孩边说,边亲自去端了茶来,挨个 放到各人面前。到时宜时,大男孩竟有些不好意思,腼腆地笑了笑:“忘了说,我叫何善。” 她喔了声:“挺好记的。” 何善对这个漂亮的大姐姐很有好感,特意把茶递到了她手里。 宏晓誉从小和时宜是邻居,早对这种情形见怪不怪了,倒是瞥了眼周生辰,又去看时宜。还别说,这个姓周生的人真挺特别的,起码没有因为美色,乱了阵脚。 “来来,玩会儿双升吧,”宏晓誉乐悠悠地摸出了两盒纸扑克,倒出来,把桌面摊的满满的,“时宜不会打牌,正好我们四个人来。” 时宜看她牌瘾发作,马上配合地让到了最里处。最后周生辰和摄像师对家,恰好就坐到时宜的身边。她看到窗台上有本书,随手拿过来准备打发时间,不知道是哪个游客落下的新周刊,她翻着内页,随便看了下去。 周生辰摸牌的动作不紧不慢的,和几个人随便说着话。 他坐姿很正统,看起来像是习惯如此,即便是陪他们在玩扑克牌,也能从细微处看得出来,他有很好的教养。时宜只是在他出牌的时候,用余光悄悄看他,非常有趣的是,他手里的牌也整理的非常整齐,随时保持着对称的扇形弧度。 恰到好处。所有的一切都恰到好处。 可也是这样,才让她有距离感。不管坐的多么近,都像是隔着无形的一道线。 摄像师话最多,扯了会儿,就扯到了自己当年的成绩:“说起来,我当年成绩那叫一个差,高考刚才过一本线,悬悬考了大学。周生老师,你是不是属于为科学献身的那种人?” “不算是,”他抽出一张牌,放到木桌上,“我只是一直想不好,除了科研还能做什么。” ……摄像师不说话了。 宏晓誉咂巴咂巴嘴巴:“周生老师,不要这么有距离感,聊些大众话题?” “好,你说。” “你有没有什么……特庸俗的爱好?”晓誉问他。 “很多,比如看电视剧。” “看电视?不算多庸俗啊,”晓誉笑了两声,“你平时看得最多的是什么?” “寻秦记。” “正常正常,”晓誉终于找回了正常人的底气,“原来化学教授也爱看穿越,还是寻秦记,我大学时的男朋友也特别喜欢看,看了足足四遍。” “我可能看了七十多次,”周生辰不 大在意地笑了笑:“准确一些说,是七十九次。” ……宏晓誉也不说话了。 整个下午,这几个人就和112张牌较劲,周生辰的那个学生显然很崇拜他,时不时透露些唬人的事迹,不过大多数和科研有关。他们听不懂,只是频频表达佩服之情。 到傍晚,茶楼的人渐渐少了些。 而时宜手里的杂志,却翻了不到三页。 天黑下来,窗口这里也有些冷,店里的服务员过来关上窗,还殷勤地替几个人拿来了小碟的点心。宏晓誉终于想起她这个空气一样的存在:“你看什么呢?” “脱北者。”时宜晃了晃手里的书,“讲北朝鲜的。” “什么叫‘脱北者’?”何善扔下两张牌,好奇问。 “一些受不住北朝鲜□的人,会选择逃到中国、韩国,在一定意义上,他们属于没有国籍没有祖国的人,”周生辰声音很平稳,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如果被捉回国内,就会是叛国罪。” “叛国罪?这么严重?”何善唏嘘,“冒着死罪也要逃走?” 摄像师笑了,拍拍他的胳膊道:“我曾经跟着采访过一些脱北者,他们说每个人提到自己家谁谁是被饿死的,都觉得很平常。如果是你,你逃不逃?” 摄像师说的煞有介事。 时宜拉过装点心的小碟子,挑了个瞧着味美的,咬了口。 没想到,周生辰忽然就用手指,把她手里的书翻过去了一页。她这才发现,周生辰虽然在陪着他们玩牌,视线却落在杂志上。 他读完最后几行字,收回视线看手里的牌,抽出两张,轻飘飘掷到了桌上。 宏晓誉还在兴奋说着“脱北者”,扫了眼他扔的牌,马上哀嚎:“完了,彻底输了。” 就这么耗费了整个下午,等到几个人走出茶楼,天已经黑了。摄像师热情招呼着,想要请大家吃晚饭,没想到周生辰就这么抬起手腕,看了眼表:“晚上还要开会。”何善是他这几个月在西安的助理,纵然有心吃饭,却只能跟他回研究所。 两批人分开,周生辰带着何善去做公交车。 时宜他们则在另一侧等出租,隔着一条马路,远远地,都能看到彼此。 周生辰站在大片拥挤的人群后,等着返回研究所的400路,这个时间正是高峰,接连开来了三四辆车,却都是人满为患。 而他们在相隔十几米的地方,也因为人多,抢不到出租车。 时宜丝毫没有等车的不耐。 她觉得这样很好,隔着不远的地方就是周生辰,身边的何善在和他抱怨着什么,他脸上的笑容很快浮起来,说了两句话,同样的不急不躁。 时宜看着他,在猜想他会说什么样的话,来安抚身边的小研究生。 “没坐过400路,你绝对体会不到什么叫挤公交,”摄像师小帅看着周生辰,笑著感叹,“不过我们也差不多,还不知道谁能先回去呢。” “要不要我们打到车,带他们一程?”时宜马上提议。 “我们现在还站在人海中,前途渺茫呢,”晓誉彻底被她逗笑了,趴在她肩膀上低声说,“时宜美人,从幼儿园开始,不管谁要扮演什么王子公主,你都是那个公主。所以还是安心做公主好了,这个人好像真的对你没什么意思,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你不是他的那杯茶。” 晓誉的几句话间,又一辆公交车进站。 周生辰和何善终于挤上车,消失在了时宜的视线中,从始至终,周生辰都没有再看这里一眼。 第三章看不穿前尘(3) 隔天,摄像师带着她们逛了些西安有名的地方,时宜在如潮的游客中看这些名胜古迹,总有种熟悉感,但是却不再记得清楚。 她的印象中,小时候对于那些前世的记忆,还曾如数家珍。 可慢慢地随着幼儿班、小学,到初高中的时间推移,所有相关的记忆都慢慢淡化了,再想起来,更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倘若不是这么多年,她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我要见他”,那些有关周生辰的回忆,也注定会消失无踪。 到最后一天,两个人搞得比上班还要累,最后一天趁着摄像师回家看父母的机会,都躺在酒店里,边休息,边整理回去的工作资料。 她把经纪人发来的资料,拿到酒店前台打印。 前台的小姑娘听到她的要求,倒是很客气,接过usb:“请问你是哪个房间的?打印好我会让楼层的工作人员送上去。” “谢谢你,1212房,”她说完,又觉得不对,“算了,我就在这里等好了,不要拷贝出来,直接打印就可以。” “1212?”小姑娘听到房间号码,很快追问,“时小姐?” “是。” “这里有你的一本书,是一个先生刚才拿来的,还没来得及送上去,”小姑娘从旁边拿起个牛皮纸的大信封,放到柜台上,“那个先生姓周生,”说完,很可爱地嘟囔了句,“这姓真挺奇怪的。” 时宜低头看信封,没有任何字迹:“他刚走?” 试了试重量和手感,应该是一本书。城市笔记? “差不多十分钟,”小姑娘拿着u盘,示意身边人帮忙照看,自己则走出了柜台,“如果文件很重要,客人可以自己操作打印,时小姐这边走。” 她听到周生辰的名字,已经有些心神不宁。 小姑娘打开文档,看到是影视剧的大段台词,不免又多看了她几眼,暗叹这个女客人难怪如此漂亮,原来是演员,可这张脸并没有什么曝光率,估计是新晋的? 小姑娘欣赏地看着她的脸,想,如果有这么个真正的美人出现在影院里,应该是非常赏心悦目的。 时宜没留意小姑娘的表情,只是看着信封出神。 等到匆匆打印出自己要的资料,一走进电梯就拆开了信封,果真是他在青龙寺说过的书。书页不是很新,封角也有了些磨损的痕迹,看上去真的是别人拿给他读的,书的封面黏了张蓝色的便签纸 : 这本书是研究所的同事送的,你如果喜欢,就不用还了。 周生辰。 字迹漂亮,但和记忆中的不同。 她回到房间,仍旧对着那便签看了又看,忍不住给他发了一封邮件,问他实验室是否有装着电话,方便不方便打过去。 邮件发出去后,她翻开书,竟然发现有些页,被他贴上了白色的便签纸。简单标记了与书中介绍有不同的观点。或许科研出身的人会很较真,如果是旅游景点,还标上了是否免费,门票价格和对外开放的时间。如果是小吃饭庄,就肯定有认为好吃的特色菜。 时宜知道,这一定是他早就写出来的,而并非是为了自己。 但是看着黏贴在城市笔记之上的“独家笔记”,仍旧忍不住想,他没有拿走这些便签纸,起码也是为了自己看起来方便。 她看了眼邮箱,已经收进来周生辰的邮件。 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只有一串数字。时宜拿起手机,输入数字后,咳嗽了两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在最好的状态后,终于拨了他的电话。 “拿到书了?” 这是周生辰的第一句话。 “拿到了,谢谢你。”她只是想给周生辰打电话,可是真接通了,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这本书写的还可以,不像是普通为了出版赚钱的游记,都是大段华而不实的个人抒情,”好在他没冷场,很自然地给她解释,“也不像很多的城市介绍,大半版都是软性广告。” 她嗯了一声:“好,我一定认真看。” 算起来,这还是两个人认识以来,第一次通电话。 两个人从前天400路公交如何挤,说到昨天的城市一日游,到最后还是周生辰先提出了结束:“我好像要开始工作了。” “我一直很好奇,研究所是什么样,”她厚着脸皮,说,“方便带我看看吗?” 始终在她身边偷听的晓誉马上瞪她:能矜持点儿吗? 她努嘴:我就是好奇。 晓誉翻着眼睛,摇头又叹又笑。 “很枯燥,”周生辰像是在拒绝,可停顿了几秒后,又继续说道,“不过你运气很好,今天是星期日,大部分的研究员都在休假,带着你看看也没什么问题。” 她很快说好,记下周生辰说的地址。 他最后说:“ 你到了门口后,仍旧拨这个电话,我会下楼去接你。” 时宜挂断电话,拿着化妆包冲进了洗手间。 晓誉跳下床,光着脚追到洗手间门口,从镜子里看她的眼睛:“你能告诉我,他到底是什么地方,让你这么喜欢吗?” 黄橙橙的灯光下,她在用化装棉沾着卸妆水,给自己的脸做彻底清洁,动作仔细而一丝不苟,完全暴露了她的忐忑和期待。等到彻底清洁完,她拧开水龙头,很严肃地从镜子里回视:“我觉得我上辈子肯定认识他,而且欠他很大一笔债。” 晓誉嗤地笑了,揶揄她:“原来是前世今生的缘分。” 她抿唇笑笑,何止欠了债。 倘若他记得稍许,怕不会愿意看到自己。 坐上出租车后,她把周生辰发来的短信拿给司机看,司机马上笑了,说自己一个小时前刚才从这里载了男客人过去,路很熟。时宜猜到司机说的是谁,只是没想到这么巧。 路途不算远。 时宜走下出租车,刚才摸出手机,就先接到了经纪人美霖的电话,要和她商量接下来的配音工作。美霖是个工作狂,她不敢轻易打断,只好对着中科院西安分院的牌匾,漫无目地的来回踱步,讲着电话。 她因为声线的特别,刚入行就拿到了难得机会,配了些很有名的角色。再加上美霖的人脉,慢慢地身价涨起来,更有许多见过她的制片人,反复劝服,让她直接转到幕前。 对于美霖来说,配音演员自然不如露脸的明星。 但无奈如何说服,时宜都没有任何兴趣,到最后说得乏了,美霖也放弃了这个念头。只不过偶尔还是会开开玩笑,试探她的意思。 “昨天杜云川还在问我,你是不是早有人包养了,才对钱财名利这么没兴趣。当时把我笑坏了,就和他说,我们时宜长了一张端正的正室脸,要嫁也肯定是名正言顺,”经济人美霖说完了正事,开始和她八卦闲扯起来,“时宜,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早嫁了个隐姓埋名的富豪?要不然怎么一年到头在外边玩,说不接工作就不接?” 时宜低头,慢慢一步步走着,笑著说:“我对有钱人没兴趣。” 美霖笑:“那喜欢什么?告诉我,姐姐给你留意。” 她的视线飘过半人高的封闭大门,看到楼前空旷的空地上,已经出现了一个人影。他走得很快,由远至近地向着她的方向而来,仍旧是实验室的白大褂, 里边是浅色的格子衬衣。在时宜看到他时,周生辰似乎也看到了她,抬起右手,指了指大门侧紧闭的小门。 时宜看着他,很快点点头,对着手机那一端的谈话做了收尾:“我喜欢的人,一定要是教授,最好是研究高分子化学的。”她低声说着,如同玩笑。 “你说什么?什么教授?”美霖吓了一跳。 “不说了啊,晚上给你电话。”她看周生辰走近,忙收线,跑到小门前,好好站着等他。 在这里的他,似乎和平常很不同,说不出来的感觉,看上去严谨了不少。 “什么时候到的?”他边问她,边从保安室的小窗口拿出登记册,签上自己的名字和时间,“身份证带了吗?” “带了。”她低头从包里翻出身份证,隔着栏杆递给他。 等到所有妥当,保安室有人打开门禁,把她放了进去。 果真如他所说,因为是周末,这里并没有太多走动的人。 两个人一路走着,偶尔有人经过,颔首招呼,没有过多言语交谈。时宜被这里的安静感染,连走路都有小心翼翼,可无奈是穿着高跟鞋,走在大理石地板上,总避免不了声响。 越有声音,越小心;越小心,越显得声音大。 “这里的女研究员也喜欢穿高跟鞋,”他停在双层玻璃门外,输入密码和指纹,“你不用太在意。”她颔首,不好意思笑了。 玻璃门解密后,他伸手推开,带着她又路过很多不透明玻璃房,终于停在了办公室外。直到推门而入,进入了封闭的房间,时宜才终于如释重负:“我始终觉得,进这种科研机关,就像是窃取国家机密一样。” “所以呢?”他笑著坐在办公桌后,“是不是很失望?” “失望算不上,”她环视他的办公室,吸了吸鼻子,“这里的味道还是很特别的,你平时都是做什么的?我是说,会做什么试验呢?” “无卤阻燃硅烷交联poe复合材料。” 除了最后“复合材料”四个字外,一律没听懂。 她默默指了指他手边的白纸:“能写给我看吗?你刚才说的那几个字。” 周生辰无可无不可,抽出笔,写下这些字。 时宜看着纸沉默了会儿,仍旧不懂:“有没有简单的说法,能试着让我听懂?” 周生辰略微思考了一会儿:“简单说,就是做电线 外层材料的,耐腐蚀、耐高温、抗老化、阻燃,明白了吗?” 他微微笑起来。 “明白了,”时宜仔细想了想,忍不住也笑了,“可你这么一解释,马上就显得很没技术含量,这种东西不是已经存在了吗?” “差不多,但基本都是十几年的技术,世界上现在仍没有大的突破,所以谁先做出来,就是十几年的跨越,”周生辰递给她一小瓶子的纯净水,“比如,现在在中国一线城市,大部分的电线外层都已经老化了,大概有80%必须要更换,这是非常大的消耗。如果技术前进一步,可以延长寿命哪怕多一年,就是天文数字的巨额创收。” 时宜感叹看他:“这么一解释,又变得很伟大了。” 她还想要继续问,办公室的门忽然就被叩响。周生辰说了句进来,门马上被人从外推开,何善探头进来,笑得有些得意:“果然是时宜。” 她有些惊讶,也有些不好意思:“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我们实验室都有摄像头的,刚才我从外边回来,听到几个师兄在说周生老师带来个仙品,我就猜到是你了。” 摄像头?还真是门禁极严。 周生辰好笑地嗯了声:“所以呢?” “所以,”何善正色道,“周生老师带我们辛苦了,大家想今晚请老师吃个便饭,顺便招待客人。” 第四章今生的前世(1) “你想去吗?”周生辰似乎觉得有些不妥,征询她的意见。 “没关系,正好还没吃晚饭,”时宜倒没觉什么,“就是有个要求,能不能先看看你们的实验室?好不容易走过重重封锁,不去看就太可惜了。” 何善本来只是碰碰运气,未曾想真就答应了,马上主动请缨带她去逛实验室。周生辰反倒是拿出一叠要签的资料,只说自己处理完剩下的工作,给他们十分钟闲走。 她察觉出他的冷落,跟着何善出了门,听他热情介绍着一路走过的各种实验室,只是礼貌笑著,话却很少。她很怕自己擅自作主来这里,是不是让他觉得很不礼貌。 她从没有这么任性。 偶尔一次为之,反倒有些惶惶不安。到最后,她只记住这个的名字:电气绝缘与热老化实验室。起码也算是了解到了他在做什么。 “我们这里,有国内唯一一台能进行最高电压60kv,最高温度200c热电联合老化试验的大型箱体式老化设备。” 她点点头,唔,基本听不懂。 结果连何善都看出她的心情,腼腆笑著说:“周生老师对谁都这样,好像和谁都没什么关系似的,你别太在意。” 她嗯了声:“看出来了,他做什么都看心情,想要搭理你的时候就多说两句,不想搭理,就彻底不说话,完全不留情面。” “对对,”何善忙不迭颔首,“就是这样。” 她笑:“他一直这个样子。” “你和周生老师认识很久了?”何善倒是奇怪了,“我还以为你们刚认识。” 时宜没吭声,等到和他走到一楼大厅,终于澄清:“的确不算久,半年前在机场偶然认识的,后来也没怎么见过。” 她不是个擅于应酬的人。 幸好来吃饭的人不算多,大概五六个,都因为不是西安本地人,周末留在了这里。他们找了间离西安交大很近的饭店,要了个小包房,有些负责点菜招呼,有的则热情地和时宜闲聊。 葫芦鸡,蘑桃仁汆双脆,温拌腰丝。 上桌的都是她曾听人念叨过的名字,却真还都没尝过。 美女有很多种类,大多属于各花入各眼,有人稀罕有人不屑。 时宜就是那种少数的公认美女范畴,并且是毫无攻击的长相,脾气又好。等到差不多菜都上来了,已经和实验室这些人混熟了,颇得大家 好感。 周生辰和她相邻而坐,始终在和身边一个研究生交待今晚的试验。 她则咬着筷子边尝鲜,边听这些人说着自己从没接触过的世界。众人的话题,很快就放到了周生辰身上,最奇怪的是,除了何善以外,都像是和他不太熟的样子,甚至还问一些只有初次见面才会提出来的问题。 不过依照周生辰的脾气秉性,倒也不难理解,别看他到西安已经一个月多,或许真的和在座的这些人没说过什么话。 很多的问题,他回答的很礼貌,时宜也听得认真。。 她非常想了解有关他的一切。 最后所有人都问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终于有女孩子笑著收尾:“我听院长说,邀请周生老师的地方非常多,为什么会想到来这里?” “家里有些事情,需要我回国,”周生辰说,“只是顺路而已。” 科研机构的邀请,对他来说,“只是顺路而已”。 明明是非常让人不舒服的话,可偏偏他说的非常诚实,反倒让众人又对他的崇拜添了一层。时宜倒觉得他就该是如此的。 结果围攻完了周生辰,众人把话题很顺利地放到了她身上:“时宜你是做什么的?” “配音演员。”她笑。 “就是给外语片配音的?” “对,不过也不全面,”她很简单地解释着,“国家引进的外文片比例还是很少的,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给国产片子配音,或者是动画片、广告什么的。” “国产的片子?”列席的唯一女孩子有些奇怪,“都是中国人,还用特意配音吗?难道不是那些演员自己说?” 何善叹了口气:“说你土吧,你不知道有种片子叫‘港剧’吗?” 时宜配合着,也叹了口气:“你才土,还说别人。大多数电视剧电影,不管国语粤语,除非演员声线特别好,否则,都需要我们这种人来配音。” 她说完,何善马上被众人好一阵哄笑。 “那配音演员都是幕后的吗?你这么好看,怎么不考虑自己演?” “这个要看个人性格了,”她喝了口西柚汁,继续说,“比如张涵予就是配音出身,他也很适合走到幕前。我性格不好,不喜欢被很多人围观,所以只能呆在录音棚里工作。” “那你平时,能见到很多明星吗?” “演员吗?经常会见 到,这就像一个行业,他们只是幕前的小部分,还有幕后很多很多人和他们合作,其实大家都一样。” 完全不同的世界。 互相听到对方的领域,都会觉得很玄妙。 那些研究员,颇觉她的职业有趣,七七八八问着各种问题。 她回味着刚才吃过的菜,想到哪个好吃,就又去夹到自己盘子里。在低头吃东西的时候,她总是下意识听他说的那些话,大多数都是自己听不懂的词语,或许都和化学有关。 声音不同,外貌不同,所有都不同。 可是她还是忍不住,想要从他举手投足间,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周生辰终于交待完工作,看了眼放下筷子的时宜:“吃得这么少?” 她蹙眉看他:“不少了,只不过你一直在说话,看不到我和他们抢了多少吃的。” 他说:“这里的食物,味道还不错。” 她嗯了声:“是不错,基本临着大学,都能找到味道不错的饭店。” “周生老师,我们被你朋友说得,都想转行了,”有人笑著说,“多好啊,工作就是‘说话’,不像我们做的这么辛苦。” 周生辰笑了一笑,竟没说话。 时宜怕人家觉得冷场,很善解人意地接过来话题,替他回答:“告诉你哦,配音演员是要经过很长时间学习的。” “这么麻烦?是不是和播音员一样?”另外个人好奇问她。 “不一样。” 时宜在众人好奇的视线里,忽然一本正经地放下筷子,模拟了一个经典动画片里的角色——唐老鸭。谁都没想到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孩嘴里,能发出这种搞怪奇异的声音,连上菜的店员都傻了。 “明白了没?”时宜的声音恢复了正常,依旧温柔。 何采叹了句我靠,终于佩服的五体投地了。 酒菜过半,有人趁着周生辰短暂离席时,笑嘻嘻问时宜是不是他的女朋友,她愣了愣,没做声。倒是有人替两个人澄清:“别乱说,我听说,周生老师是有未婚妻的。” 那个八卦的人听到这句,忙对她说不好意思。 时宜当作不再意,低头把玩着手机,像是在查看短信的样子。 告别的时候,周生辰并没有跟着众人离开,而始终站在她身边,等到众人吵吵闹闹地拐过路口,他招手拦了出租车,替她打 开后车门:“我送你回酒店。” 时宜坐进去,他则打开前门,坐在了副驾驶位上。 一路上司机都在听着老歌,两个人是前后排,自然也不会有太多的语言交流。她看着窗外的夜景,回味刚才席间的话。 他有未婚妻了。 所以,应该是所有的普通人一样,在正常的轨迹中,过着生老病死、娶妻生子的生活。没有任何不同,也不会有任何不用。其实她自己也很清楚,除了能看到那些奇奇怪怪的前世,她和旁人也没什么不同。 生老病死。 所以时宜,是你来晚了。 冥冥中早有了安排,他根本不会等你。 时宜看着非常晴朗的天空,夜色如昨,圆月仍在,而这里已不再是那个往来熙攘,鲜衣怒马的长安城。周生辰,除了这个名字,所有都不同了。 到两个人下车,周生辰就站在酒店大门外,示意告别。时宜说了再见,刚才走出两步,却又鬼使神差地转过身。而他,仍旧看着自己。 她走回到他面前,忽然说:“你相信算命吗?” “在一定意义上,不相信,”周生辰笑了笑,“不过如果算出的结果非常好,应该会潜意识告诉自己,这可能是真的。”时宜伸出手:“我给你看看手相可以吗?” “你会?” “学了一些,”时宜信口胡说,“但没什么大用,也许并不准。” 周生辰把手伸到她面前,时宜轻握住他的手指。或许因为常年实验室的洗礼,手指有些男人特有的粗糙感,温度适中。她有一瞬的怔忡,很快就用声音掩饰了过去:“我只能看到你的过去,可看不到以后发生的事。” “过去?” 她很轻地嗯了声,依旧握着他的手指,抬起头,看进他的眼睛里:“你相信前世吗?我或许能看到你的前世。” 门口保安好奇地看着他们,搞不懂这两个人在做什么。 恰好有辆出租车开到酒店大门前,周生辰因为正对着车灯,微微地眯起了眼睛,声音带着笑意:“说说看。” 第五章今生的前世(2) “我总有种感觉。” 时宜沉默着,慎重措词。 周生辰很有涵养,没有追问什么,只是任由她看着自己的掌心。 “我们可能在前世,有相识的缘分。”。 她不知道如何去说,最后也只能给出这样含糊其辞的话。放在现在的社会,如果她是个男人,而周生辰是个女人,她想,自己一定是个纨绔。 可惜性别换过来,这种话就显得很诡异。 究竟要说什么呢? 要说我们很早就认识,或许经过了许多的轮回,终才有幸再遇? 这些让人啼笑皆非的话,也许,只有自己会相信。 她握了太久,只得放开他。 他收回手的同时,忽然说:“我相信你说的。每个人的相识,都会有因果缘分。”这话,真不像他能说的话,时宜尴尬笑笑,听到他又问:“明天回去了?” “好多工作,不得不做了。” “如果方便的话,给我留一个电话号码,”他说,“有时不方便上网,或许能通过这个联系你。”时宜以为自己听错了,脑中有短暂空白。 他微微笑笑:“不方便?” “方便。”她脱口而出,却不知拿什么抄写给他。 “念给我听,我可以记住。”他看破她的疑虑。 时宜念出一串数字。 想要再念第二遍,周生辰已经颔首说:“记住了。” 日次,她返回上海。 西安的意外旅程,耗费了她整整一周的时间。时宜在经纪人美霖的压迫下,不得不每日午饭后就进棚录音,往往工作结束,就已经是半夜了。 她工作的时候,非常认真,通常会拿着a4纸,从头到尾默念两遍。 念的过程中,找到最佳状态,立刻就会要求录音师开始。当然,偶尔也会念错字,只要重新补录这句对白,余下的皆很完美。 “时老师,好了,我这里没问题了,等导演来了,再听听效果。” 她走出工作间,到走廊的饮水机前,接了杯,握在手里要喝不喝的。 看着窗外出神。 有录音棚的助理,从电梯走出来,手里提着大小塑料袋子,装着饮料和宵夜,甚至还举着个白色一次性塑料盒,装着马路边的烧烤,一簇竹签尾巴露出来,甚是诱人。。 那个助理和她毕恭毕敬打招呼。 她点头,笑笑。 一颦一笑皆销魂。 那个助理脑袋里蹦出这个词。 时宜这个名字,在配音界早已如雷贯耳,可见过她真人的很少。她是业内的金牌配音员,有最华丽的声线,也很专业,只要是她的工作都很轻松。可惜,她的时间也最难约。偏偏就这个声音这个人,很多人都无法抗拒。 就算预约排期半年多,也要等她来配音。 这些常年混迹录音棚的人,来往无数,她的声音再特殊,也总有相似的替代。可惜,腕儿都是这么追捧出来的,她越是难约,就越有名。 说起她的容貌,业内流传过一个段子。 在她尚是新人时,有位名制片,在录音棚里偶然遇到时宜,非常直接地说她就是自己理想中的女主角,在她婉拒数次后,腰缠万贯的制片人当场光火,惹得众人寒颤若噤。最后的结局是,时宜沉默离开,再也不去那间录音棚。 多年后,她一举成名。 仍旧是那个制片人,听到时宜的录音demo,惊艳不已,千方百计约了她见面。 结果不言而喻,她不肯再露面。 这种剧情波折的小故事,众人乐此不疲提及,隐约都成了她抬高身价的助力。 约莫到十一点多,所有的工作竟然提前结束,时宜离开前,取消手机机静音,发现手机上有一个陌生号码,曾经打过来,而且是两次。 是骗子电话? 她把手机扔到包里,撞到了钥匙,发出钝钝的金属声响。 是周生辰。 脑海里浮出这个念头,就抑制不住地蔓延开。她又拿出手机,回拨那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很快有人接听,却不是他的声音。 “时小姐?”陌生的声音,竟准确说出她的名字。 “不好意思,可能打错了。”她说。。 电话很快转手。。 出现了另外的声音:“是我,周生辰。”。 她很自然地嗯了一声。 也因为太过自然,两个人都是一愣。幸好不是面对着面,避免了很多尴尬 片刻的安静后,忽然有来电的提示音,时宜看了眼,很快对他说:“稍等我几分钟,我要接我妈妈的电话。” “没关系。” 时宜得到他的答案,略微安心,接通了和母亲的电话。 因为她的“特殊”,自幼和父母并不是非常亲近,是个家人眼里奇怪的孩子。甚至在六七岁时,因为她奇怪的言语,母亲曾悄悄带她去见过心理医生,当然,这件事只有寥寥数人知道。否则家中远近亲戚,恐怕都会背地里有所议论。 母亲因为她,操心不少。时宜很清楚。 在成年后,她也开始尝试性让自己感性回应。偶尔电话撒娇,渐渐习惯了,反倒是将两世对亲情的眷顾,都倾注在现在的父母身上。所以她才会因为母亲,暂时让周生辰等待。 母亲说的不多,大意是最近她电话来的少,有些担心。 虽然说的不明显,但她知道,母亲担心的是她又开始有“幻觉”。 她安抚了会儿,总算结束电话。。 切换回周生辰的电话:“我好了。”。 “刚刚工作结束?”。 “是啊,”她笑,“所以没有看见你的电话。”。 “如果方便的话,一起宵夜?”。 这是初次,他主动约她。 时宜没有任何的犹豫,答应下来:“好。” “告诉我你的地址。” 她念给他听。 “我到了会告诉你,不要提前在路边等。” “好。” 她在走廊的沙发上坐下来,录音室的人已经开始收拾东西,除了两个工作间还有光亮外,余下的都暗了灯。不断有人离开,和她打招呼,她只是握着手机,想周生辰为什么忽然会找自己,可惜没找到答案。 或许只是路过。 周生辰很快到了地下停车场,时宜走出电梯时,看到他独自站在电梯外,等着她。 他像是换了个人,穿着非常妥帖的白色长裤,淡色的格子衬衫,甚至还有蓝色休闲西服外衣。非常出人意料的着装,颠覆了先前身着实验室白大褂的印象。品味非常好。。 有风度,却并非是风度翩翩。后者略显浮躁,而他,恰到好处。 她不可思议看着他,慢慢地走过去,绕到他身前。 那双明净的眼睛,也在看回她。 他笑了笑:“很意外?” “非常,”她打量他,“你今天的样子,感觉上非常配你的名字。” “配我 的名字?” “周生辰,”她念他的名字,“应该给人感觉,就是这个样子。” 周生辰。 同样的名字,在那个历史时间里,就应该是如此的样子。不是皮相,而是风骨。 他笑,没有说话,却又觉得她说的有趣。 “为什么站在这里等我?”。 “车停的比较远,怕你会找不到位置。” “这里我常来,恐怕比你还熟。”。 他笑:“已经过了十二点,这里又只有两个保安,不怕遇到什么意外吗?” 真是理科人的习惯。 只是偶然来,就留意到停车场只有两个保安了吗? 时宜抿嘴笑笑:“谢谢你。” 他们走过去的时候,一位中年绅士始终在车旁等候,时宜没留意,直到他走近,那位中年人忽然就笑著说:““时小姐,你好。” “你好。”她看周生辰。 后者已经为她打开车门。 没想到偶然一次宵夜,能见到不同的他。包括这样的气度风骨,还有这样的车和私人司机。她虽然好奇,却没好意思追问他,只在车开出停车场后,细细看了看司机。 驾驶座上的人年纪看起来有五十岁上下,握方向盘的手非常稳,双手戴着手套,竟也穿着面料很好的西装,细节考究。看起来,更像是多年用下来的人。。 车一路在开,老司机只问过一句,是否需要水。 周生辰拒绝了。 真是安静,时宜用余光看他,想,总要说些话:“你这个样子,应该是刚刚见了很重要的人?”周生辰颔首:“几位长辈。” 时宜点点头。 真是什么话题到他那里,都能一句话回答,且毫无延展性。 她转头去看车窗外,忍不住笑起来。 周生辰,你可真是个怪人,幸好我不计较。 她在这个城市这么久,还没到过今晚吃饭的餐厅。 应该说是个别院。 有人早早等候,有人引路端茶,甚至还有人在屏风外,添香剪烛,往来供食铺灯。 她越发好奇,看屏风透过来的人影,轻声说:“午夜十分,我们误入了什么幻境了吗?” “我只是大概推测,喜欢看三言二拍这种书的,应该会喜欢这种地方 。” 她笑:“真的很喜欢,不过三言二拍也就是小说集,没什么值得炫耀的,有人喜欢读现代文体,有人喜欢古文体裁,口味不同而已。” 周生辰眼中有潋滟波光:“有时候,我会发现你和我,有相似的地方。” “比如?”。 他坦言:“我喜欢收集吴歌的刺绣。” 时宜有些哑然,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笑着,扭头继续去看屏风外的人影:“这不一样的,好不好。你的爱好……非常特别。” 第六章今生的前世(3) 如果换作宏晓誉,肯定只会觉得,“吴歌”这个东西,光是听名字就甚是风雅。 可她却知道的多一些。比如,吴歌大多是优雅的淫词艳曲,闺房密诗。所以,虽和诗经出现的时间相差无几,却……总之,在学生时代的课本上,绝不会出现。 她轻咳嗽声,换了个话题:“你们平常做那些实验,会不会很辛苦?” “还好,”他说,“要看是什么方向,我这里,很少有女孩子。” “为什么?” “很辛苦。” 再深问,又将是外行与内行的对话,她很识趣,没有继续问下去。 到真正吃宵夜的时候,两个人没什么语言交流,却并不显得尴尬。 食不言,寝不语。是她自幼的习惯。 听起来很有教养,在家里众多亲戚眼里,却非常怪异。比如逢年过节时,大人们总习惯把十几岁的小孩子,都安排在一个小圆桌旁吃饭,嘻嘻哈哈中,只有她一个人把饭安静吃完,再喝了汤。 然后,放下碗筷坐在原处,安静坐着,等所有人吃完再离席。 起初如此,都会被夸赞好懂事,渐渐地,却成了堂兄妹口中的“怪人”,私下也被评价为很傲气的小女孩。 那时,她不懂得圆滑。 后来慢慢长大了,总要去适应这个社会,比如在学校食堂,总要配合女孩子们边吃饭边闲聊,工作后,也要在偶尔在应酬时的晚餐,也要陪着别人闲聊。 这么多年,倒真是初次,遇到了和自己有同样习惯的人。 而最幸福的,这个人就是周生辰。 整个吃饭的过程中,他只是亲自用糕点匣中的木质筷箸,给她夹了块醉蟹膏,然后再换回自己的筷子继续吃下去。时宜对他笑了笑,忽然觉得,这样的画面很熟悉。很多记忆早已被打散,但他的一举一动,都让她觉得似曾相识。 在过去的某个时间,某个地点,一定曾经有过这样的画面。 周生辰把她送到住宅小区,并没有让司机开车进入,反倒是走下车,步行把她送到了楼下,说:“我最近三个月,都会在镇江和上海往返。” “镇江?” “是,镇江,很奇怪吗?” “也没有,我父亲的祖籍就是镇江,”她笑,“虽然不怎么回去,但听到这个地名,还是觉得亲切。” 他笑起来:“很巧。” “是啊,真巧,”她想了想,还是比较好奇地问了句,“还是不习惯用私人手机吗?” “不是很习惯,”他笑,“你手机里的那个号码,可以随时找到我。” 她点点头。 然后,两个人都安静了。 值夜班的保安坐在大堂里,他认识时宜这么个大美女,却是初次见她和个男人在一起,忍不住好奇地用眼睛瞅这里。 “我走了?”最后还是时宜先开口。 “好,再见。” 她转过身,从书包里找门卡的时候,门已经嘀地一声打开,她怔了怔,听见保安的声音从玻璃门里传出来,招呼她进门,这才恍然。 时宜忽然又回过头,看着他,再次说:“我走了。” 她甚至想象的到,自己的表情有多么舍不得。 周生辰微微展颜:“再见。” 她把那个号码存下来,却一直没找他。 她想,自己应该还是顾忌到了偶然听到的那个“未婚妻”,二十几年的生活,从稚儿到一个普通的女人,她起码学会了认清现实。 她的愿望,只是再见到他。 连这种亿万分之一概率的心愿,都让她达成了,再有奢求,就是妄念。 那晚过了不久,就是清明节。 因为去年爷爷去世,就葬在江苏镇江,所以今年的清明节,自然就要回去扫墓。大概凌晨五点多,父亲就开着车,带着母亲来接她。 时宜睡眼惺忪地坐在车后排,靠着母亲,时睡时醒地,竟然快三个小时了,仍旧堵在沪宁高速公路。从天黑睡到了日光明媚,母亲始终在和她闲聊着,估计也是怕后排两个人都睡着了,作为司机的父亲就会犯困,出什么危险。 当然,自从大学毕业,聊的内容十有□,是婚事。 “最近有没有交什么男朋友?” “没有,”时宜靠着母亲的肩膀,嘟囔着说,“没有,没有,没有” “遇不到喜欢的?” 她没吭声。 母亲察觉到她的异样:“遇到了?” “遇到了,”她笑,“但是他可能,快要结婚了吧?” 母亲微蹙眉:“是不是工作中遇到的?” 父亲也从后视镜看两个人。 时宜这才有所察觉,自己的话,太像是寻常的家庭剧中,貌美女子插足别人爱情的故事,忙不迭摇头:“只是认识了一个人,有些好感,其余的什么也没有。” 父母都略微松口气。 她把头歪在车窗上,听母亲继续感叹,生个太漂亮的女儿也很耗费心神。从时宜初中起,母亲就开始担心社会上的少年骚扰她,放学上学,都要亲自接送,幸好时宜看上去除了喜欢读书和古筝,就没什么别的爱好。 所以母亲只需要防外贼,而不需要看管自己女儿是否会和坏小子跑掉。 “有时候呢,你妈妈很矛盾的,”父亲笑著补充,“既担心你眼光太高,嫁不出去,又担心你因为太漂亮,被一些有钱有势的人,骗了做不好的事情。” 时宜抿嘴笑:“不会的,我不喜欢钱。” 见过生死轮回的人,根本不会被这些东西俘虏,否则那一趟阎王殿就算白走了。 车到收费站时,他们终于看到了堵车的源头。有整整三个收费站出口,都被隔离开,其中一个,是空置的,而两外的两个车道,不断进出着各式轿车。 “特权车?”母亲问父亲。 “不应该是,”父亲忽然想起小叔叔说的话:“想起来了,时峰说过,这十天镇江都在进出一些富商,在做什么投资项目。” 母亲更奇怪了:“镇江这个地方,能做什么大投资项目?” “不是投资镇江,只是会议地点在这里,”父亲简单解释,“中国的工人费用世界最低,很多跨国企业都在中国建厂,再销到海外,所以,长江三角洲最发达的就是制造业。” 时宜笑起来:“这就是madeinchina的典故。” “差不多,”父亲是大学老师,自然会比较关心这些东西,说起来倒是头头是道,“不过,这几年,这里的工人工资上涨的厉害,很多企业开始撤去东南亚。所以,很多小企业都陆续倒闭了,估计再有五年,制造业会有颠覆性的地震。大批工人失业、工厂倒闭,三角洲震荡,必然波及全国经济。” “好了好了,”母亲听得头疼,“这和堵车有什么关系。” “所以,才有人邀请各大富商来投资啊,”父亲笑,“这就是经济学的魅力,你预测到数年后的灾难,就要先想办法,在灾难未发生前,进行拯救。” “很有远见。”时宜评价。 “不仅要有远见 ,而且还要有实力,可以吸引更多的投资。”父亲下了定论。 时宜喔了声:“还要有良心,挽救民族经济。” “对,良心。” 父女的对话,彻底把母亲逗笑了。 他们说话的间隙,从远处来开来了几辆黑色的轿车,车速不快,根本不像在高速公路上行驶的速度,但仍有车礼貌避开。 几辆车,从唯一空置的出口,穿行而过。 车牌一晃而过,时宜没太看清楚,却总觉得,非常像是周生辰的车。 这么一路说着,他们终于蹭出高速。 到公墓,已是九点多,明明是两个多小时车程,却耗费了四个小时。扫墓时间并不长,父母这次来,也是为了和父亲家的叔伯聚聚。这些长辈中,小叔叔家境最为殷实,也算有几个制造工厂,所以自然承担了招待亲友的任务。 众多长辈在客厅闲谈,时宜百无聊赖,走进堂妹房间。 小姑娘还在念高中,正是勤奋读书的时候,看到她很是欣喜,一把拉住她,要她帮自己看作文题目。时宜扫了眼,与清明有关,还真是应景。 她想了想,列了个大纲给堂妹。 放下笔时,看到书桌的角落里,放着几张请柬。 正是来时父亲所说的那场活动,非常华丽的名单,绝大多数是跨国企业,甚至还有很多和制造业毫无关系。时宜平时不太关注这些,但请柬的水印却吸引了她。 套色木刻水印。 专为做请柬刻的版画,手工印制而成。 不过时宜手中的这个,只是普通印刷版本,并非是正本,起码不是亲自递给那些金融大鳄的请柬,而只是复制的外围请柬。 而最吸引她的,是水印上,用小篆书写的“周”。 是周,不是周生。 可为什么会想到她? 时宜想到的,是那个深夜的周生辰,低调,而又与众不同。 “堂姐,手机,”小姑娘埋头做题,头也不抬,“你手机响。” 她回神,拿起来看,心忽悠地飘了飘。 堂妹在,她不好意思清嗓子,直接接听了电话。 “时小姐,你好。”是上次那个司机的声音。 “你好。”她似乎已经习惯,这样的方式。 周生辰很快接过电话:“抱歉,我 不太会用手机拨电话。” 她嗯了声:“没关系。” “在镇江?” “刚到不久,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他笑:“你刚刚通过高速收费站,我就知道了,只是抽不出时间和你说几句话。” 第七章昔日的镇江(1) “高速收费站?”。 “你应该有所耳闻,”周生辰倒是没有隐瞒,“这段时间镇江很特殊,所以,往来的车辆都会有记录。”。 时宜明白了一些:“我听说了,但是——”。 即便是有所记录,怎么会这么快知道,这辆车上坐着是谁。 除非从他们进入镇江后,就有人如影随形,查清了车上人的身份。 时宜这么想着,并没问下去。 “我这里,有你及你家庭的资料,非常详细,所以只要你父亲的车进入镇江,我很快就会知道,”他的声音有些抱歉,声音更是难得的温和,“具体原因,我会当面和你解释。现在,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时宜有些奇怪,但仍没犹豫地说:“你问吧。” 会是什么问题,能让他忽然打来电话。 周生辰的语气,非常特别,可她让他说的时候,他却安静了。时宜倒是不急,靠在书桌旁,拿起笔,敲了敲堂妹的额头。 后者捂住头,狠狠剜了她一眼,低头继续做题。 “我现在,需要和一个人订婚。”他忽然说。 出乎意料的话题。 像是冷风吹过心底,冷飕飕,竟有难掩的苍凉。 她淡淡地嗯了声。 投胎再为人,本该抹去所有记忆。是她违背了自然规则,由此带来的心酸无奈,也只能自己吞下去。她很快就换了个姿势,靠着书桌,脸朝向窗外。 她相信周生辰再说下去,自己一定会忍不住哭出来。 所以面朝无人的地方,会好很多。 周生辰再不出声,她甚至会想,电话是不是断线了。 结果还是她说:“我听说了,你有个未婚妻。” “听说?” “嗯,在西安的时候。” “我并不认识她,只是当时,接受了长辈的好意。” 时宜听不懂,也有些赌气,不想追问下去。 视线逐渐模糊着,不知说什么好。 “但是,我现在想要改变计划,”他继续说着,“时宜,你,愿意和我订婚吗?” 时宜以为自己听错。 没有任何准备,难过的情绪还在,他忽然这么问,让她一时竟分不清时空和时间。周生辰,他说……他要订婚?。 “你可以拒绝。”周生辰的语气,很淡。 她想起很多,又什么都不记得。 只是好像,在上一世的记忆里,他都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时宜?”他叫她的名字。 “嗯……”她终于开口,带着淡淡的鼻音,“你说的,是……” “是真话,”他说,“愚人节已经过去四天。” 真是无厘头的话。 偏还说的这么理所当然。 时宜轻咬住下唇,听他继续说下去。 “这么做是有一些我个人的原因,”周生辰说,“我们彼此都不算是陌生人,也有一些相互的好感,或许可以尝试订婚。” 她真的被他的逻辑,弄得混乱:“有好感就订婚吗?”。 “我认识的女孩子不多。如果一定要订婚,我希望是和你,而不是一个陌生人。” 忽然,有椅子拖曳的声响。表妹已经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仰着身子去看她。 时宜竖起食指,抵在唇边,暗示表妹不要出声。她的眼睛里还有水光,都是眼泪,却带着笑,那种根本掩饰不住的温柔笑意。 周生辰说话的逻辑,非常诡异,可偏就是他这么说,时宜根本没有任何还击的力度。 试想,如果是曾经追求她的那些各色人等,肯定早就挂断了手机。 老死不相往来。 可只有他,这么说,只会让她失去思维能力。 纵然在他口中,他只对她有好感,胜过一个陌生人。 “你可以拒绝,”他第二次重申,“或许你会有更好的选择。” 她脱口而出:“我没有。” 语气有些急。 倒是把周生辰逗得笑了。她窘窘地听着他的笑声,非常不自在,幸好他很快就说:“抱歉,应该是浪漫的一件事情,让我做的非常没有情趣,事出紧急。” “我不介意……” 该死,我都在说什么。 时宜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白色拖鞋,又一次嘎然而止。 周生辰似乎在完全隔绝的房间,说话倒是坦然:“我想你对我,或许不太讨厌。如果你发现深入接触以后,你对我好感全无,我会给这件事一个非常合理的结束方式,不会让你有任何为难。” 时宜嗯了一声。 越来越诡异的逻辑。 可惜,他并不知道,他谈判的对象早已自投罗网。 “我这个人很慢热,对一件事物的感情培养,时间会非常长,比如化学,到今年接触了十四年,却还不太确定是不是真的很喜欢。所以,如果你以后发现,不能接受这样的我,我们也可以取消婚约。” 她从纸巾盒子里拉出一张面巾,擦干净眼角的泪水。 阳光透过窗口,照在她的小腿上,有些暖。 不知不觉,他已经说完所有话。 在等待她的答复。 时宜轻声,提出了第一个问题:“你有我所有的资料,甚至还有我父母的,可是我对你,几乎是一无所知……”。 “你很快就会知道。” 她迟疑了几秒,其实也只是脑中空白着。 一瞬的勇气,让她终于开口说:“好吧。” 或许是周生辰没料到,她答应的如此直接,迅速。 或许是两个人都没什么经验。 气氛忽然尴尬了。 所以,忽然一个电话同意订婚后,他们该做什么? 最后,他犹豫了会儿,又问了一个让她瞠目结舌的问题:“是否方便,告诉我你的身材尺寸?”他说完,很快补充,“可能,需要给你准备一些衣服。” 理由很充分,但是时宜看看身边的堂妹。 “92,62,90。”她低声说。 周生辰嗯了声:“这是……” “女孩子的三围。” 她尽量压低声音,无奈周生辰问得太详细。 堂妹的表情,一秒几变。 “嗯,我知道了,你稍等。” 时宜听话地等待着。 到现在为止,仍旧觉得如在梦里。堂妹再无心思算题,不断在她面前手舞足蹈,让她一定要给自己老实交待。时宜努嘴,示意她锁上门,堂妹非常听话,咔嗒一声落了锁。 他归来,继续问:“还需要颈围,手臂上部、小臂、腕部,大腿、小腿和脚腕的尺寸。” 这倒真的不知道。 时宜手忙脚乱地指挥,让表妹去找出家里的皮尺,逐一量下来,告诉他。他记下来,叮嘱她尽快告知父母,明日他会亲自登门拜访。 等到通话结束,她这才意识到,这件事 在家中会掀起的轩然大波。 父母都是老师,又思想传统怎么能接受这么突然的事情? “时宜美人,”堂妹按住她的肩膀,凑过来,“这一定是个天大的八卦,我还没听,就已经热血沸腾了。”。 的确是个天大的八卦。 她甚至都没有力气解释:“让我坐一会儿,想想清楚。” 她如是对表妹说。 这个惊天的事情,从午饭一直拖延晚饭结束,时宜仍旧找不到好的时机,告诉母亲。该怎么说?或者不说?但似乎不可能。 虽然只是订婚,虽然这个时代的人对“订婚”看得非常随便,但从周生辰的语气态度来看,起码对他的家庭来说,这很重要。 拖又拖不得,否则他明日登门,恐怕会引起大地震。 到临近休息,时宜才磨磨蹭蹭,把母亲拉到自己屋子里,说有件要紧的事,需要商量。母亲像是有第六感,很快就问她,是不是早晨她口中所说的“那个人”。时宜轻点头,母亲神色立刻郑重起来,坐到她身边:“说说看吧,看妈妈能帮到你什么。” “他说,”时宜轻呼出一口气,“要和我订婚。” “订婚?”母亲的错愕,毫不掩饰。 “嗯,订婚。” “什么时候?” “可能就这一两天吧。”她猜想。 “这一两天?”母亲哭笑不得,“小孩子过家家吗?我们这几天都在镇江,不会回上海。况且,我和你爸爸还没有见到他更别说了解了。”。 “他在镇江,”时宜小心措辞,“明天会来拜访你们。” “为什么这么快?”。 “不知道。”她坦言。 “你同意了?” 时宜点头。 “你们认识多久了?” “大概半年多,”虽然总共也就见过四次,当然她不敢这么说,“他也是大学教授,人品很好,很单纯。”。 “很单纯?”母亲被逗笑了,“这个词,用来形容男人可不好。” 时宜安静地看着母亲,神情非常坚定。 “好了,知道了,”母亲摇头,“让他来吧,既然你们已经认识了一段时间,也算是有了考虑。幸好不是结婚,订婚这件事,对你们年轻人来说,也只是走个形势。” 母亲的欣然接受 ,让她松了心弦。 离开她房间前,母亲忽然问:“他也是镇江人?” 时宜愣了愣,反射性回答:“是的。”。 幸好,没再说不知道。否则母亲不知道要怎么想。 临睡前,周生辰来电确认。 时宜偎在棉被里,和他一问一答的讲着电话,提到明天他的拜访,非常忐忑。 这种感觉,就像你只想喝一口水解渴,佛祖却给了你整口水井,会反复怀疑,这件事的真实。况且,两个人只见过四次,刚才彼此适应。 再次天亮后,却已经要订婚。 她甚至很怕,明天见到他。到底该说什么?才不会紧张错乱。 “除了订婚,我们所有的相处,都按部就班,不需要打乱,”他今日说了不少的话,声音有些哑,但仍是理智清淡,有着让人镇定和安心的力量:“就像我做研究的时候,会定好一个研究方向,再进行实验,这只是一个很合理和科学的方式。”。 她被他逗笑。 “时宜?” “嗯。” “不要有太多心理负担。” “好。” 第八章昔日的镇江(2) 次日上午,周生辰如约而至。 她打开门的一瞬,再次惊讶。面前人难得带了一副无框架的眼镜,纯黑的西装内,是银灰色泽的衬衫。非常严谨和郑重。这样的西式服装,更显得他身形高挑。 时宜扶着门,忘了让开,两个人就这么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倒是把旁人都当了摆设。 他含笑看她:“不方便让我进门?” 她让自己尽量恢复正常,好奇地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有近视度数?” “有一些远视。” 她笑,轻声嘟囔:“远视?那不是老花眼吗?” 他身后,仍旧跟着那个司机,还有两男两女。 听时宜这么说,都有些想笑,却都礼貌地低头,掩饰住了。 周生辰倒不太在意,打量她:“睡的不好吗?” 她疑惑:“没有啊。” 他用手指,从自己眼下放比划了一个弧线:“你这里,像是没有睡好。” 他因为礼貌,说的声音很低。 可惜身后跟着的人,都听到了耳朵里。时宜被他当着这些陌生人的面,点破了昨夜辗转难眠的事实,有些小尴尬。。 万幸,父母已经从客厅走出来,给了她避开的时间。 时宜的小叔叔和婶婶,作为这个家的真正主人,也迎接着客人。从进入房间,到最后坐下,接过茶水,他都做的滴水不露,就连有些不快的父亲,都开始露出欣赏的笑。时宜始终旁观着,到此时才算放下心。。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铭记于心,自然也希望父母能真的喜欢他。 而如今看来,家里的长辈除了对他身后的五个人,有些奇怪外,对他的印象都极好。 “母亲因为身体原因,不方便外出,但也让晚辈带了些心意,”周生辰说话的时候,他身后的中年男人已经把一个六七尺长的黄花梨木的匣子,放在桌上,“这是给伯父的。” 匣子展开,是并列九个袖珍屏风。 多为绿色翠料,惟有底座,翠色青白。所有人都有些惊异,时宜仔细看了几眼,发现最巧妙的反倒是那些屏风上的浮雕秋雁横空,亭台楼阁,更有楼中宫女,云鬓高梳,或坐或卧,形态各异 “这有几个宫女?”堂妹实在绷不住,轻声问。 “刚好是九百九十九个,”周生 辰略微偏过头,很礼貌地直视堂妹说,“据说,和它没有缘分的人,是数不全人数的,有机会你可以试试。”。 母亲有些想拒绝,连连说太客气了。 可惜周生辰早就把话先铺垫好,是“家母”的心意。而那位非常大方的母亲又未到,怎让人再把礼物都带回去?。 礼物一件件铺陈开。 最后满室都有些安静,他只是在堂妹好奇时,才会简单说出这些东西的名字,不问就绝不细数来历,只当作普通的礼物。从一套六只的青花松梅纹高足杯、银鎏金龟的摆件,到白釉珍珠花卉纹梅瓶,每个长辈都有,惟有任何遗落。 甚至连堂妹,都拿了个绿的吓人的玉桃儿挂坠。 她的震惊,丝毫不少于家里人。 可却不能表现出来,只能装作她知晓一切,明白周生辰的背景,甚至在母亲频频递来质疑的目光时,都坦然笑著点点头,暗示母亲接受。 这种非常脱俗的骇人礼物,让所有的长辈说话,都开始文绉绉的。 到最后,婶婶趁着倒水的机会,把她拉到厨房间里,非常紧张兮兮地问她,到底午饭能到哪里吃,才会不让时宜太丢脸?时宜被问得哭笑不得,轻声说:“不用吃午饭,他说,他妈妈想要请我吃午饭,所以我一会儿就会和他走。” “那就好,”婶婶呼出口气,很快又觉得不好意思,“不是不想招待你男朋友的意思,我实在是没招呼过这种人,真不知道,他平时吃什么。” 吃什么? 时宜想到自己和他在西安,也没什么特别,甚至还在米家泡馍吃过。 不过现在说,显然婶婶也不会信。 周生辰为了不吃午饭,想要带时宜先离开的事,反复说着抱歉,连父母都被说的不好意思,连连说是应该的,只是没有准备见面礼,才真是抱歉。 时宜听着他们抱歉来,抱歉去的,最后实在绷不住了,轻轻扯了下周生辰的衣服:“好了,我们走吧?你等我几分钟,我去换身正式一点儿的衣服。” 他微微颔首。 时宜原本是准备了衣服,现在又开始忐忑,轻声问他:“你妈妈,喜欢女孩子穿什么?” “穿什么都可以,”他说,“不用刻意。” “不可以啊,”时宜有些急,“这是尊重她,毕竟第一次见面。” 她说的急,就有些撒娇的意思。 母亲听着微笑,离开了她的卧房。 可也因为母亲的离开,反倒让气氛又紧张了。 时宜发现,自己说话的语气,非常依赖。 “他们昨晚准备了一些中式的旗袍,我家里人比较传统,女孩子习惯穿这些,”他微笑,丝毫没有勉强她的意思,“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让她们拿进来。” 当然不会介意。 没有什么,她想要给他母亲一个完美的印象。非常想。 况且,经过那个夜晚的宵夜,还有今日的礼物,她大概猜到他家庭是什么类型。非常传统、甚至会有很多桎梏人的规矩,如同历史中曾有的王公贵族。 吃穿住用一概有着范本,不是讲究,只是传承如此。 时宜非常奇怪,在现在这个社会,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家庭。 仿佛遗世独立。 或许这个答案,她很快就会知道。 她欣然接受他的建议,跟随周生辰来的两个中年女人,开始有条不紊地,从随身的手提箱里拿出了旗袍,还有随身携带的现代设备,时宜看着她们熨烫旗袍时,忍不住低声对周生辰感叹:“好高的规格。”。 周生辰笑一笑,没说什么。 他很快离开房间,给她留出换衣服的空间。 其中一个女人替她换衣服时,忽然笑着说:“时宜小姐不要太介意,这次时间太仓促,在家里时,若这么草草熨烫,是要被管家扣工钱的。”她顺着旗袍一侧,开始检查不合身的地方,尺寸和现场试穿终归是有差别。。 时宜好奇:“那在家,是什么样子?”。 “老话常说,三分缝,七分烫,”她笑,“讲究的很。” 她不再说话,非常娴熟地把有些松的腰线收紧。另外的一个人,则很小心打开另外的暗红色的木匣,开始给她佩戴首饰。 胸前是翡翠颈饰,腕子上扣着的金镶玉镯子,两枚戒指,无一不古朴。时宜并不太喜欢首饰,只在耳垂上有一对小钻的耳钉,为她戴首饰的女人征询性地问她,要不要换下来。她不太在意:“是不是他的父母,不喜欢这些东西?”。 两个女人对视,笑一笑:“是不喜欢这种东西。”。 “那就换吧。”她自己摘下来闪着细碎光芒的耳钉,换上翠的仿佛能滴下水的耳坠。 刚才周生辰在这间房间,都说绝不 会勉强她,她们两个还以为时宜是个十分难搞的女孩子,没想到,这么好说话,都有些意外。待到整套上了身,她看着镜中自己。 活脱脱倒退了百年。 她离开卧房,走到客厅时,母亲更是惊讶。但好在是通情达理,没有追问。 周生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她刚才的舒适随意都没了,有些紧张地看着他,自信乏乏。倒是堂妹轻轻地,轻轻地,像是不敢大声说话一样地嘟囔着:“我要疯了,真是倾国倾城。” 时宜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堂妹这才目光闪烁,取笑她:“美人,不是说你,是说你身上的东西,价值半壁江山啊。”。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忍俊不禁。 而她看到的,却是周生辰毫不掩饰地,欣赏的目光。 到了车上,周生辰又亲手递给她了一个纯金的项圈,还挂着块百岁锁。看得出来,这个的价值比不上她身上的任何一个物事,可也能感觉到,这个东西很重要。时宜戴上,用手心颠着脖子上挂着的这个小金锁,轻声问他:“你家从政?”。 他摇头:“周生家规,内姓不能从政。” “内姓?是直系的意思?” “范围更窄一些,”他简单解释,“只有每一辈直系的长子,才能姓周生。” “旁系呢?” “姓周。”。 “就是说,如果你父亲有两个儿子,你是长子,你就会姓周生?而你弟弟就会姓周?”他的神情,有一瞬的微妙,很快就笑了:“差不多。”。 她喔了声:“那么是从商?世代为商?” 否则如何积攒这种深厚的家业? 岂料,他再次摇头:“老一辈人观念老旧,不认同后辈从商。”。 她再想不出。 “很复杂,”他无声地,缓慢地笑着,“大多是老辈人积攒下来的家产,后辈人并不需要做什么,所以,大多选择自己喜欢的事。” “比如,像你?” “我的职业很特别吗?”他笑:“和我比较熟悉的,还有个外姓的弟弟,他是核工程师,而且并不效忠于任何国家,是个危险而又传奇的人。家里奇怪的人很多,不过大多数人我都不熟悉,我从十四岁进入大学开始读化学,大多数时间都在实验室,生活非常单调。” 时宜听得有趣,纵然周生辰这么说,她还是觉得他最特别。 对她来说,周生辰是唯一的,不论前世今生。。 第九章昔日的镇江(3) 镇江这个地方,虽然是时宜父亲的祖籍,他们却并不常回来。 和大多江南城市相似,有湖,也会有寺,还会高高低低的山和故事。车自湖边看过,能看到远处的金山寺,在雨幕中,朦朦胧胧的。 早晨还是阴天,现在已经有大雨瓢泼的预兆。 会在这附近停?还是会继续开下去? 每隔几分钟,她就会猜测,车会不会随时停下来。 可惜,车一路向南,到入山了,还没有任何停靠的征兆。 山林中的路,被雨雾渲染的,十分怡人。 “我母亲,”周生辰忽然开了口,“她可能,会对你有些冷淡。”。 时宜听他的语气,有些严肃,不禁又紧张起来:“因为我家庭太普通?” “不是你的原因,是我的家庭有些特别。” 这很明显。 时宜无意识地转着自己手腕上的金镶玉镯子:“那有没有什么忌讳?比如说你母亲,不喜欢别人说什么?或是见面了,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 “没什么忌讳,”他说,“我家人也并非是猛虎野兽。只是,你不是她知道的女孩子,可能,她会需要一些时间来了解你。” 她喔了声。 想到了他曾说的话:“你说,你有我完整的资料?甚至是我家里人的。” “很详细,”他简单地说,“详细到,你从小到大,每一年的资料。” 时宜有些不敢相信。 “我们——”他似乎想起了初识那天,慢慢笑著说,“认识的太特殊,所以,需要一些必要的程序来了解你。”。 她没想到,这么浪漫的事情,被他说的如同有意接近。 不过几秒后,就释然了,她真的是有意接近。若说无意,恐怕连自己都不会相信。 他胳膊肘支在一侧木质扶手上,欠了欠身子,似乎想要脱下外衣。因为个子高,车内空间不太够他伸展,脱下来的动作略有些不自在。时宜很顺手地,替他拉住一侧的袖管,帮他脱了下来。 两个人,一个是觉得束缚脱下外衣,一个呢,只是随手帮了个忙。 她这么帮着,衣服就到了自己手里。 还带着稍许的温度,她捧抱着,忽然有些昏悠悠的。 “我来拿。”周生辰说着,已经接过来,放在自己的腿上。 就这么一个小插曲,莫名就让两个人之间,有了稍许的亲近。她觉得心跳的有些燥,偏头,继续去看雨雾种的山林,她对他,是真的忘不掉摆不脱,而他呢?为什么忽然订婚?如果按照他所说,是“需要和一个人订婚”,究竟是为什么需要。。 她后知后觉地思考这些问题。 不知道,自己和他,该怎么做一对未婚夫妻。 周生辰看她像是在出神,也没再出声打扰,他习惯独处,当然也习惯不打扰别人。 到她终于看到有错落的建筑物出现,同时,也听到周生辰说:“慢慢你就会了解,我并不是在质疑你,这些,都是一些必要的程序。”他说的冷静而轻缓,语气没什么特别,但是显然是为了让她舒服一些。时宜回头,对他笑了笑:“慢慢你也会了解,我这个人很大度,一般小事情,都不太会生气。” 车停靠在非常古朴的老宅前,门口有人侯着。 他下车时,将西服外衣递给了门口侯着的年轻男子,伞撑在手中,他回身看时宜,比了个轻勾起手臂的姿势:“这样,可以吗?” 她颔首,觉得两个人真像是在演戏。 周生辰微微含胸,迁就她从车内出来的高度,时宜伸出一条腿,踩到湿漉漉的地砖上,很快就挽住了他的小臂。她穿着长袖旗袍,他则是单薄的衬衫,隔着两层轻薄的布料,却仍能感觉到彼此体温。 她心猿意马,走了十几步出去,才认真看这院子套住院子的地方。 虽然是老宅,排水却非常好。 这么大的雨,一路而入,都未有任何积水。 “你从小住在这里?”她很隐晦地打量沿途景象。 “十四岁以前,住过一段时间,”他说,“时间不长。” 她点点头。 因为他说在这里住过,顿时觉得这雨幕下的古寂老宅,多了三分亲切。 时常能碰到些匆匆走过人,都是从旁门、小道而过,看到周生辰都会停下步子,欠欠身子,远了就不作声,近的就唤声大少爷。时宜听这么玄妙的一个词,拿余光瞄瞄他,后者倒是冷淡的很,大多时候都没什么反应。 只对那个领路的年轻男子说,直接去见大夫人。 在机场时行色匆匆的周生辰,在青龙寺偶尔谈笑的周生辰,在上海略显神秘的周生辰,都和现在的这个人,毫无关系。 直 到两个人走进避雨亭,有人小心替他们擦掉鞋上的水渍,这种感觉,越发清晰。避雨亭里本有十几个中年妇人和女孩子,都在轻笑着,闲聊着,到他们走进来时,都很自然起身,或是坐的端正了些。 所有的视线,都隐晦地落在她这里。 而周生辰也没有任何人寒暄,似乎对她们,都不太熟悉的样子。 惟有西北角落,坐在藤木椅上的女人,没有任何变化。 单看仪态、坐姿,时宜约莫就猜出,这个看上去非常端庄的中年女人,是周生辰的母亲。在她猜想的同时,那个女人已经开了口:“这位小姐是?” “她就是时宜。”周生辰扣住她挽住自己的手,轻轻握住。 众人神情各有惊异,甚至有些,显然没太明白。 时宜听见自己的心,猛烈地撞着胸口,不安,而又忐忑。 周生辰母亲,看了她几秒,微微地,慢慢地笑起来:“时宜小姐,你好。” “伯母,你好。”她说。 恬淡的声音,轻轻撞入每个人耳朵里。 她让自己笑得尽量谦逊,接受他母亲的审视。 很大的雨声,渲染着此时此刻的气氛。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他母亲,并非是他所说的“冷淡”那么简单,而是真心不喜欢自己。 接下来的事情,也验证了这个事实。 周生辰母亲只是非常和善地,问她是否吃过午饭,在知道时宜并未吃过后,很自然地柔声说:“时宜小姐,非常抱歉。这几日清明,也是周生家的寒食日,不会有明火烧煮食物,我就不留你吃午饭了,就让我儿子来尽地主之谊,在镇江挑个合适的地方招待你,好不好?” 很婉转的逐客令。 她完全没有选择,只是顺着点点头,说,谢谢伯母。 就看着他的母亲,在旁人搀扶下,从藤椅上站起来,好整以暇地裹好披肩:“抱歉,时宜小姐。”她仍旧含笑,对时宜颔首时宜后,轻轻地拍了拍周生辰的右手臂:“送时宜小姐回去后,来陪妈妈说说话,好久不见,我们母子都生疏了。” 周生辰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我今晚,可能不会回来。” “如果今晚没时间,那就明日上午。” 母子两个视线交错而过,他的母亲离开了避雨亭,留了这一亭子不相干的人,继续神态各异地,打量时 宜。周生辰握了握她的手:“我们走。” 纵然是做了准备,却仍旧难堪。 如此精心装扮,忐忑期盼的会面,却草草结束,这是时宜想都未曾想过的。 后来两人又坐车离开那里,从历史感浓厚的老宅,进入现代城市。 两人在二楼包房里吃了午饭,窗外临着湖。 她没吃多少东西,只是喝着热茶,看他在吃。 越是接触的多,越是能看得出,他自幼的家教一定非常好。甚至是拿竹筷的手势,还有夹菜的习惯,都非常严谨。规矩中有随意,这恐怕就是他的性格使然了。 “我以为,我事先和你说过她的反应,你会做好准备,”周生辰抿了半口茶,不太在意地说,“起码让自己,不会这么难过。” 她尴尬笑笑:“我没想到,你母亲会这么排斥我。” “在她眼里,我订婚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而且早在我十几岁开始,就挑选了一些合适的妻子人选,”他轻轻靠在座椅上,口吻倒是认真的很,“一个人,在十几年前就开始准备礼物,却发现,最后毫无用处,失落总是难免的。”。 她恍然,难怪他母亲看自己的眼神,有质疑,也有失落。 不过,十几年就开始挑选妻子,也真是闻所未闻。 “她挑选了一些,然后会给你最后甄选?” 他喝了口茶,有意忽略这个问题。 她低下头,想,为什么他总有让人难以靠近的身世。 可是也只是这样,才算是配得上他。 “还在生气?”他问她。 时宜抿嘴,想笑,却没笑起来,只得玩笑着说:“没有,只是好奇,你们家里人,会让你怎么去挑自己的妻子。”。 “很好奇?” “一点点,”她有意刁难,“如果你肯给我讲讲,我说不定听得有趣,就不生气了。” 他似乎在思考:“如果你能开心起来,可以考虑,让你看看。”。 他很快就侧过头,唤进来在门口守候的中年司机,说了句话。 司机忍不住微笑,莫名看了眼时宜。 等两个人坐上车时,司机忽然递来了一本极厚重的夹册,竟是临时回去取来的。时宜翻开来看,竟然是非常详尽的人物介绍。或许,准备这本书的人不喜欢高清照片的感觉,与文字相配的,都是各种手工 画像。 “真有人肯把女儿这么印在这里,让你看?”她如此翻着都会别扭,真是不敢想象,周生辰拿着这些,旁边还会有人追问他对谁会有好感。 “都是周生家的世交。”他回答。 她喔了声,再不好意思翻下去:“你真像是过去的王侯将相,娶妻规矩这么复杂。” 遴选世家女儿,匹配生辰八字,非常正统的方式。 可如果出现在二十一世纪,会不会太玄妙了? 他要有如何的家庭,才能让这些千金小姐甘愿奉上画像。虽然时宜听说过,现在有很多家族企业,都有着自己的庞大家庭,而总有女孩子会被养在深闺里,专为门当户对的婚配而生。她虽是道听途说,却也明白,这样门当户对的婚配,需要的,是绝对的资产引力。 她想的越多,就越想去看他。 周生辰倒是把视线移到她的手上:“这两枚戒指,尺寸适合你吗?”。6c4b761a28b7 时宜用手指轻轻,转了转戒指,做实回答:“稍微松了一些,不过,不会掉下来。” 他点点头。 “怎么了?” “大概知道你的尺寸了,挑订婚戒指的时候,就不会出大错。”。 第十章故事在城内(1) 她心里静悄悄的,听见自己的心,在缓慢跳动着。 周生辰笑一笑。 她忽然听见房门外,有鞋踩在木质地板上的声响。这一层雅间的数量不多,所以招待的人也有限,整顿饭下来,听到如此往来的脚步声,仅有两三次。 而这最后一次,堪堪就停在了门外。 有一只手推门而入,探出个小小的脸,是个男孩子:“大哥哥。”周生辰有些意外的神情,门被推开,不止是一个男孩子,还有两个穿着旗袍,披着披肩的女孩子。走进来时,时宜看到有个女孩子已经小腹微隆起来,显然是有孕在身的模样。 她惊讶于这个女孩子的年纪,看她尚未褪去的少女婴儿肥,应该未到二十岁。 意外来客,让安静的雅间热闹起来。 “你们怎么也出来了?”他问他们。 几个人对视,小男孩子抢先解释:“我们被寒食节弄的没有食欲,不是冷盘就是冷盘,所以约出来打打牙祭。” 他们都很礼貌,除了见面招呼,没有把视线过多放到她身上。只是在看到她胸口的金锁时,都有些讶然,却很快地掩饰了情绪。 时宜坐到周生辰手边,将自己宽敞的位子让给了那个孕妇。 在简短的介绍中,努力记住他们的名字,一个是他的堂妹周文芳,有孕在身的,是他的堂兄嫂唐晓福,而最先进门的男孩子叫周生仁。 没想到,竟还有个男孩子姓周生。如果按照周生辰的说法,他是长房长孙,那么这一辈不会再有另外的人,和他同姓。 那这个男孩子,为什么会姓周生? 她脑子里蹦出“儿子”这个词,很快扫了眼他们两个。看上去应该差了十三四岁周生辰像是看出她的想法,有些好笑地说:“他是我弟弟。” 他说的时候,小男孩子没异样。 但另外两个女人,明显静了静,很快就聊起了别的话。 那个唐晓福,听起来,是头次到镇江来。 非常不习惯那个老宅子,难免抱怨,夜晚睡觉时总怕有妖魔鬼怪出现。周佳人不以为然:“如果我是你,就仗着怀宝宝,逃开那个鬼地方。” “我已经仗着怀宝宝,没有祭祖,再不住过去,怕会有长辈教训了。” 周佳人轻轻吐出口气:“好在四年一次,否则常住在那个地方,真会发疯。” 周 生辰听了会儿,视线就移到窗外的湖面,像是看雨,又像是出神。 时宜看他一眼,猜测他会想什么。 忽然,他回过头来,看她。 太直接的对视,她躲都来不及,眨眨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你在想什么?” “早晨他们发来的试验报告,并不理想,”他轻描淡写地回答,“我想,他们的实验方法应该出错了。”她噢了声,又问了不懂的话题。 时宜啊,活该你冷场。 他温和地笑了笑,继续说:“所以我想,尽快结束这里的事情,回西安,否则我怕前期的所有工作,都会前功尽弃。” 她点点头,想起他穿实验室白大褂的样子。 非常干净和严谨。 在返家途中,她问起那个小男孩是否是他弟弟? 周生辰摇头:“严格来说,小仁是我的堂弟,是我叔父的儿子。” “那他,怎么也姓周生?” “五岁时我父亲过世,周生只剩我一个人,”他说,“为周生家业,我叔父就继承了周生这个姓,所以,他的儿子小仁和我一样姓周生,但必须过继给我母亲。” 她点点头。好复杂的关系。 “我订婚后,算是顺利成年。叔父和小仁都会改姓。” 好复杂的关系。 时宜顺着他的话,构架出如此家庭。 “你母亲,只有你一个儿子?” “还有弟弟和妹妹,是一对龙凤胎,”他的眼神忽然就温柔下来,“可惜都是性情乖僻,从不回家祭祖。以后有机会,你会看到他们。” 周生辰把她送回家,两个人在门口告别时,她欲言又止,想要问他接下来需要做什么。她不知道,在他母亲明显反对后,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灯光橙黄,没有温度,却让人感觉暖意融融。 她舍不得回去,他也没有立刻离开。 两个人,此时此刻的样子,倒真像是约会整日,依依不舍告别的男女恋人。 他问她:“你父母的计划,是什么时候离开镇江?” “大概是后天。” 他略微沉吟:“我把订婚仪式,安排在一个月后的上海,会不会让他们不舒服?” “上海?”她脱口道,“不是镇江?” 说完,就后悔的 不行。 好像真是急不可待。 他笑了声:“时间上来不及,而且,你下午也听到我堂妹和兄嫂说了,四年一次祭祖才会来,所以没必要在这里。” 她嗯了声。 不太安心,犹豫问他:“你妈妈的意见,真的不重要吗?” “在这件事情上,只有一个女人的意见,值得采纳,”他难得开玩笑,“就是你自己。” 很舒服的解答方式,语气也很笃定。 “我把这个送给你,就代表了我的立场,其它人都不会有权力干涉,”他伸出手,用手指碰了碰她胸前的纯金项圈,顺着细长的圆弧,捏住那个金锁:“每个姓周生的人,生下来都会打造这个东西,里边会有玉,刻的是我的生辰。” 他的手,就在胸前。 时宜的两只手在身后,自己握住自己,甚至紧张的有些用力。抬头想说话,却暮然撞入了那双漆黑的眼眸中,虽映着灯光,却仍是深不可测。 她看着他。 他也直视她。 然后,听到他说:“在订婚前,这个东西会送给未婚妻。而你收下了,就已经定了名份。” 她的两只手在身后,已经搅的发疼。 “我需要每天都戴吗……” “不用,”他不禁一笑:“收好它就可以了。” 他说完,松开那个金锁。 她松口气。 他其实早已看出她的紧张,好笑着说:“晚安。” “晚安。” 她转身,打开门。 回头看了看,他已经走进了电梯间。身影颀长。 在叮地轻响里,他看了这里一眼,轻颔首后,走进了电梯。 后来母亲追问她,那天和周生辰父母见面的情景,时宜都一语带过,倒是记得他说的话,认真征询父母意见,是否介意一个月后在上海订婚。 这是个非常仓促的决定,但幸好,他给父母的印象很好。 不傲不浮,有礼有节。 从这些来看,就赢了长辈的高分。 他们离开镇江的清晨,周生辰特意来送,和时宜约定在上海试礼服的时间,并亲手递给他父母,订婚地点的详尽介绍,另有四个备选。 时宜坐进车里,他还特意弯腰,低头和车内的她道别。 “上了高速,要系安全带。”他说。 她忙拉过安全带,老老实实扣好。 回程路上,母亲坐在她身边翻着那本小册子,竟发现是人工手绘,文字也是中规中矩的小楷抄写,不免和父亲感慨:“这孩子,真是用心了。” “何止用心,”父亲笑,“这孩子啊,真是规矩做的足,没有丝毫的浮躁傲气,像是搞科研的人。” 母亲嘴角待笑,看时宜:“平时你们一起,会不会觉得无聊?” 时宜想了想:“不会。” “不会吗?”母亲觉得有趣,“每天准时三个电话。早晨七点,中午十一点,晚上十点半,每次电话都不会超过三分钟,会不会太死板了?” “不会啊。” 这样多好,每次快要到固定时间,她就会避开所有事,等他的电话。 谈话的内容也很简单。 她从没想过,可以这样有规律地和他联系。 没有任何的不适,甚至会很享受。 周生辰真的如他自己所说,把两个人的相处,当作了一个研究方向,非常耐心地执行每个必须的步骤。无论多忙,也要每天三通电话联系。每天早晨,一定会让人送来不同种类的鲜花。 他人在镇江,却就像是在上海。 因为清楚她特殊的工作时间,每当她在录音棚做到深夜,都会准时在十一点有宵夜送过来。而且总很细心地,为工作间每个人都备了一份。 到最后,连和时宜合作五六年的录音师都开始好奇,边吃着热腾腾的宵夜点心,边问时宜是不是有男朋友了?还是追求者。 时宜说是男朋友后,就不再多做解释。 有晚,经纪人美霖来视察工作,也碰上了爱心牌宵夜,颇为诧异地看时宜眼睛里幸福的笑,都觉得自己和这小姑娘恍如隔世了。短短十几天没见,怎么她就有了个从不露面的二十四孝男友了? 美霖是急脾气,百般威逼利诱下,时宜终于说,是个化学教授。 “科学家?”美霖很是被颠覆了价值观,“你会喜欢整天在实验室的科学家?” 她笑,把港式红茶握在手里:“智商高啊,我喜欢高智商的人。” 美霖摇头,不太相信地笑著。 她轻声说:“而且,我们马上订婚了。” 美霖足足怔了五六秒,拍了 拍她的手腕,长长地,呼出口气:“幸好是订婚,否则,我真是要被吓死了。订婚这种事,都是富家公子常玩的伎俩,你可切忌,不要太当真。” 时宜没理会她的调侃,反倒是认真地问她:“你觉得,如果一个人什么都不缺,送他什么比较好?我说的是订婚礼物。” “什么都不缺?”美霖立刻抓住了重点。 “他这个人,看起来什么都不太感兴趣。”时宜刻意避开敏感话题。 “一个化学教授,什么都不感兴趣……”美霖无能为力,“我对化学一窍不通,你男朋友对我来说,和外星人没差别。” “算了,不问你了。” “好了,我也不问你了,反正你不是露脸的艺人,我不怕你被狗仔队偷拍,”美霖笑,“告诉你个好消息,你获奖了……” 她看看表,还有一分钟,他就要来电话。 只要是工作日,晚上的那通电话,他都会改到十一点半打过来。 “让我打个电话。”她打断美霖,把她推出阳台,关上玻璃门,拿出自己的手机。 他为了她专门配了手机,号码薄上,只有她的名字。 细想想,何尝不是浪漫至极。 工作室的露台下是步行街道。春夏交接的季节,梧桐树已经开始郁郁葱葱地,绽出大蓬的绿叶,有清新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 时间从11:29跳到11:30。 忽然就有来电显示,周生辰三个字闪烁着,在漆黑的夜色里,格外的醒目。 第十一章故事在城内(2) 他的声音,非常平稳。 询问她何时开工的,又需要何时收工,宵夜是否合胃口。时宜一一作答,两个人忽然都静下来,她忍不住笑著,问他:“是不是每天,你都要问我这些问题?” 周生辰也笑,一时词乏。 “听你的声音,好像很累?还是生病了?” “昨晚受了些凉。” “吃药了?” “还没有。” “那不说了,”她有些心疼,“快去吃药。” “现在?” “是啊。” “手边没有药。” 她有些埋怨:“家里没有常备的药吗?” 她是真想说,我的大少爷,你该不是连生病要吃药的道理,也不知道吧? 忽然,远处有消防车开过,时宜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却发现,在电话的那端,也有同样的声音由强至弱,直到彻底安静。她像是猜到了什么,马上看楼下四处,透过梧桐树枝叶的缝隙,看到街角处有辆车,而有个人就站在车边。 十层楼,太高。障碍太多,看不清。 “你在楼下?” 周生辰嗯了一声,带着些淡淡的鼻音。 她一时觉得感动,一时又觉得好笑。 这个人忽然出现,本来可以当作非常浪漫的事,却莫名其妙被消防车揭穿。然后?非常冷静地承认了,再没有多余的一句话。她不敢再让他多等,只听他这种说话的鼻音,就好像感冒成了天大的事情,很快挂断电话,回到工作室迅速交待工作后,拿起包就往电梯跑。幸好已经录音完,在进行最后的mixing,否则一定败坏了她认真负责的名声。 不过,还是让经纪人和录音师吓了一跳。 看她脸发红,急的不愿多说一个字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家着火了。 在电梯关上的瞬间,美霖终于记起,还没有和她交待入围奖项的事。 最让美霖哭笑不得的是,这姑娘真是半点儿都不上心。 电梯迅速降落,她还在因为刚才的快跑,轻轻喘气。 下降的速度太快,让心有些稍许不舒服。 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因为失重。 就在电梯门打开时,她一步跨出去,险些就撞到了一个人。有双手,稳稳扶住她:“别跑了,我就在这里。 ”太突然的出现,时宜有些傻,看近在咫尺的周生辰。 他解释自己的突然出现:“我猜你会跑下来,怕你穿马路太着急,就先走过来接你。” 她还在喘着气。 二十一天,整整二十一天没有见了。 期间她试过很多套他送到家里的礼服和首饰,收到他的花,还有父母也定时会收到一些礼物,偏就是见不到他的人。 也曾试探问过,他的回答是,我不想对你说谎,所以最近我在做的事情,不要问。 语气很严肃,她想,他一定有很重要的事。 对时宜来说,周生辰这个名字,永远都是最值得信任的。 “你今晚,还走吗?”她脱口而出。 周生辰嘴角微动,像是在笑:“走去哪里?” “我是说,”她想了想,“你今晚就留在上海?” 他颔首。 她掩不住的好心情。 “先送你回家。” 她点头:“嗯。” 他松开她,和她并肩走出去。 时宜刚才准备上车,手机就拼命震动起来,是美霖,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刻意压低了声音说:“我看到你了,还有你的化学教授。不过十层楼太高了,怎么看,都只能看到他比你高很多——”时宜嗯嗯两声:“晚安。” 很快就收了线。 周生辰替她打开一侧车门:“这么晚,还有工作?” 她笑笑:“没有,”坐进去,对着前排善意笑著的人叫了声,“林叔。” “你好,时宜小姐。” 见了几次他的司机,她终于知道这位穿衣考究,做事一丝不苟的中年人也姓周。周生辰简单解释过,家的一些老资历的管家,都姓周,多少都有些远亲的关系在。但为了和直系有所区别,总会叫名字最后个字。 越是知道的多,她越是感叹他家庭的传统。 钟鼎世家,却也是书香门第。 这样的教养出来的孩子,很难想象出,会献身现代科学研究。时宜想到他口中所说的,那对双生弟妹,也有些好奇。会是什么样子? 过了二十几天,已要进入五月,城市的夜晚也不再寒冷,非常舒服的天气。 他替她打开车窗,她摇头,又把窗子都关上了。 或许因为车上有 林叔,或许是很久未见,略显生疏的同时,她甚至不太好意思,当着第三人的面和他闲聊。每日三个电话的默契,荡然无存。 甚至他坐在身侧,稍微动动手臂的动作,都会被无限放大。 直到周生辰把她送到家门外,再没有外人了,时宜才试探问他:“到我家里坐坐?” “会不会太晚?” “我想给你泡杯驱寒的药,”她低声说着,声音在空旷的楼梯间里,仍旧听得清晰,“大概二十分钟,最多半小时。” 周生辰笑了笑:“我只是掌握不好分寸,因为,从没单独进过女孩子家里。” 很坦然,坦然的让人想笑。 时宜轻声嘲笑他:“你不是说,你很喜欢吴歌的刺绣?怎么会,这么——” “这么无趣?”他了然。 “有一点儿,”时宜想到他的试验派理论,“我想问个问题。” “问吧。” “你说,我们……嗯……是你的一个研究方向,”她看着他,“如果,研究方向是错的怎么办?”周生辰笑意渐浓:“我记得,你是中文系?纯文学学科?” 她颔首,不解他的问题。 “所以,你有了个概念性错误。” 时宜更困惑了:“什么概念性错误?” “研究方向本身,并没有对错的分别。” 时宜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只有试验方法会出错。” “那……如果试验方法错了呢?” “方法错了,就换其它方法,但是,研究方向不会改变。” 听上去,很有说服力。 可这段话的比喻,说的却是他们之间的事。 他们在一起的事实,不会改变。如果有任何差错,那就换一种方式相处。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 时宜从来都以为,文字的力量最能蛊惑人心,而此时此刻,却从周生辰含笑的眼睛里,看到了更动人的方式。她轻笑了声:“科学技术不止是第一生产力,也是最好的……语言。” 她转动钥匙,终于打开门。 因为工作时间的关系,她已经搬出父母家,独自住了三四年。家里除了几个好朋友,从来没有外人来过,更别说是男人。房间里到处都是女孩子独居的痕迹,周生辰坐在沙发上,尽量目不斜 视。 他因为感冒的疲累感,背靠着沙发,坐的略显随意。手臂搭在一侧,手指碰到了毛绒绒长型抱枕。嗯,触感……很特别。 时宜给他泡了驱寒的中药包,端过来。 他接过,试了试,还很烫。 “老人家有句话,□捂秋冻,”她拉过来一个更加毛绒绒矮坐,类似于小凳子模样的东西,坐在他面前,“春天不要这么急着穿薄衣服,这十天天气反复的厉害,很容易感冒。” 她说的很认真。 周生辰真的穿的不多,只有单薄的衬衫和长裤。 这么深的夜晚,衬衫的袖口还挽到了手肘,根本就不像个病人。 他低头,喝了小半口药汤:“只是感冒,按照定律,吃不吃药,七天都会好。” “这是驱寒的草药包,”时宜指点他,“如果是寒症,到明天你就会好转了。” 他扬眉:“这么好?” “当然。” 时宜看他半信半疑,忍不住笑:“你是不是想,我是找借口让你进来的?” “我的话,并不是拒绝,”周生辰的声音,因为感冒,有些微微泛哑,倒更让人觉得好听起来,“是慎重。对于订婚的要求,是我做的太唐突,所以想要慢一些相处。” 她没想到,他会回答的这么认真。 有些词乏。 没想到他却笑了声:“想不想听句实话。” 时宜被吊起好奇心,点点头。 “其实,我很想进来。” 她讶然,他却已经低头,继续去喝着那烫手、烫嘴的药汤。 最后他离开时,差不多真的是半小时之后。时宜发现自己和他接触越久,就会越来越守时。她穿着拖鞋,把他送到电梯间,周生辰左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另外的手,去按电梯。在电梯门打开时,他却忽然想起什么,用手背抵住电梯门,看她:“我这次回来,是因为你入围了提名奖项。” 时宜怔了怔,隐约记得,似乎美霖说过这件事。 “所以,你是来看颁奖的?” “差不多,”他抽出左手,替她把披着的外衣拢在一起,“剩下的时间,用来准备订婚仪式。” 忽然亲近的动作,却做的自然。 她还在为近在咫尺的“订婚”而神游,他的手已经松开。 然后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臂:“快回去。” 第十二章 故事在城内(3) 他走出时宜家时,已经是12:45分。 抬头看她的家,是十二层。这个位置,黄橙橙的取暖灯光,应该是在洗手间洗澡。舌尖上还有酸苦味道的药,刚才看她拿过来,他其实很想说,因为十几岁的时候喝了太多的中式汤药,早已对这种味道抗拒。 可是很难拒绝,不是吗? 就像在广州白云机场,她光着脚追上自己,要求留下来等她时,也是很难拒绝。 这个女孩子的眼睛,太干净。宛如水墨中走出的人。他曾以为,自己是被蒙蔽了。 却在拿到她长达两百多页的资料后,找不到丝毫疑点。周生辰驻足立了会儿,看到取暖灯的光灭了。 接着,就是卧室灯亮。 低头看了眼腕表,25分钟。嗯,她洗澡需要这样的时长。 “大少爷,”林叔走过来,“时间差不多了。” 林叔的车,安静地停靠在路边,远远地,有四五辆车也在停着。他颔首,转身头也不回地坐上车,开始那四五辆车只是远远随着,车速非常快,从上海到镇江的老宅,只用了两个多小时。老宅灯火通明,车水马龙,完全不像是凌晨四点的样子。 他下车,觉得有些冷,把衬衫袖口拉下来,扣好。 忽然就想起时宜说的话。 对林叔说:“春捂秋冻,林叔,你听过这句话吗?” “百姓家的常话,时宜小姐说给大少爷听的?” 周生辰不置可否。 从镇江到上海不算是长途跋涉,但也耗了些体力,尤其他还在感冒。但没有任何办法,他现在仗着老旧家族的规矩,想顺利接手周生家大小的事情,就需要按部就班,按照规矩来。比如,六点晨膳,是规矩,必须在镇江。 不过因为他早起的习惯,改为5:00。 他不觉得什么,但落在别人眼里,就是上百年的规矩,硬生生改了。看上去,只是晨膳的时辰,别人口舌心底里,想的却不止是吃个饭这个简单。这个十四岁进入科研轨迹,从不关心家族事情的男人,用无声的方式,宣告了地位。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灰色格子的手帕,轻轻按住口鼻,避开庭院里的花粉气味,一路无声向内而去。不断有人欠身,唤句大少爷。待到正厅,十三桌上的人,都差不多到了。 他认的不全,也都一一颔首招呼。 走到主桌上坐下来,身边只有两 鬓雪白的周生行和频频瞌睡的小仁,母亲与辈分长些的女眷都坐在临近桌旁,依旧是一丝不苟的盘发,描了双狭长的凤眼。 安静的一顿晨膳,放了碗筷,天才朦朦亮起来。 他想走,母亲却硬要留他,待只剩了他和叔父、小仁和母亲后,气氛却比方才更冷了。 周生仁自从生母意外身亡后,就不太爱说话。 倒是和他亲近,拿了本书,靠在他身边的椅子上,看书。看到不解处,用笔勾了递给他。周生辰笑笑,接过来,随手写了几个推导公式。 “昨晚睡的如何?”叔父嘘寒问暖。 他把书推回去,给小仁:“昨晚在上海,还没有时间睡过。”叔父精神矍铄,已经和他开始聊起,家中大小事宜。 周生家到他这一代,不止是内姓谢绝从政,甚至是直系也开始禁止,与其说是中庸,倒不如说是避世。而祖辈又思想老旧,始终认为商人地位不高,所以从商者也是少数。 只是积累两百多年,根深叶茂,经过几次国门开放和紧闭,百年来,每每在新兴行业露头时,都乐于扶持一把,之后也从不插手经营,只做最原始的股东。 渐渐有了如今的财富。求稳,不求变。是祖训。 可惜,他这次回来,要做的就是颠覆性的改变。 “记得南家吗?”叔父微微笑着,说,“几年前,在赌船上和你母亲合作,已经和伊朗当地的政府合资,打通了当地汽车市场。南淮很大方,回馈丰厚,我和你母亲商量下来,决定送给你未婚妻。另外,如果有可能,让她跟着你母亲三年,开始学着如何管家。” “时宜?”他略微沉吟,“她不需要。” 母亲淡淡地看他:“嫁过来,都要开始学。” “她不适合。”他丝毫不留情面。 “你也不适合,但也要接手,”母亲柔声说,“既然你挑中她,她就必须适合。如果你已经发觉她不适合,还来得及换个乖顺听话的。” “婉娘,”叔父摇头,试着化解两人的争执,“那个女孩子的画像我见过,很乖顺,或许比那些自幼养着,专学管家的小姐们,要好些。” 母亲笑得冷淡生疏。 周生辰也不说话。 母亲微笑:“做的都是哗众取宠的行当,有名声,也是人捧出来的。看不出什么好。” “她很适合我。” “你这个理由很单薄。” 他不再理论。 小仁低头排列他给自己的公式,终于磕磕绊绊把题解开,出声唤来人,要把点心换成七返糕,茶也要从‘神泉小团’换成了‘恩施玉露’。小少爷是出了名的怪脾气,好的时候怎样都好,不好的时候,最会刁难下人。 小仁说换,另外三个大人当然不会和他计较。 很快就有人上来,悄无声息,撤换每人手边的茶点。 有闲杂人在,周生辰的母亲又恢复了安静。 他想找借口离开时,小仁很快又推过来书。他以为又是甚么题,扫了眼,不禁微微笑著,曲指敲了敲男孩子的额头。龙飞凤舞的几个字: 你的那个时宜,很喜欢你。这个,我倒是看得出。 电影节的颁奖典礼,她总是能避就避。别说红毯,就是列席都一律推拒,早几年美霖还做了些努力,想要把她扶起来。可惜,她是典型的,扶不起的阿斗。所以,就连被提名这件事都到最后才告诉她,料定她必然会拒绝参与。 这次却出乎美霖预料,她竟然一口应承。 对时宜来说,原因很简单,因为周生辰那句话。 她甚至开始期待,在那一天,和他并肩坐在某个角落里,看着台上的庆典,让他坐在台下,看自己被提名,甚至是获奖。 周生辰送来的订婚礼服里,有些并不适合订婚仪式,反倒很适合电影节。 她看着衣柜,甚至开始猜测,他是不是早知道了这件事,所以才送来这些? 她这么想着,就已经忍不住好心情。 挑来选去,仍旧踌躇不已,到最后,反倒是坐在了衣柜里。有记忆纷沓而至,绵延不绝,她记得,曾经的自己初次和他有约,是怎样的装扮。月青色宽袖对襟衫,臂间有鹅黄披帛,而他呢?记不起来了。是什么原因,让她连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 她向后仰靠,整个人都躺倒在数件礼服中,有什么呼之欲出,却抓不住。 时宜,你又庸人自扰了。 她笑笑,用脸蹭着礼服的下摆,现在这样多好。 能看到他,能和他说话,就已经很好。简直是,好到不能再好。 她特意叮嘱美霖,给自己安排两个空位。 可惜周生辰忽然来了电话,要迟一些,她只好把美霖的手机说给他听,要他如果到了, 自己又不方便接听电话时,能有人带他进场。 在确认他记住后,她挂了电话,趴在自己的座椅上,看往来的、寒暄的、吹捧的、握手的、拥抱的各色人。“笑什么呢?难得看你这么高兴。” 美霖安排好所有签约的艺人后,终于想起这个被‘放养’的美人。 她笑,指着自己座椅上的字条:“时宜。” 美霖颔首:“你没坐错,这是你的位子。” 她的手指,又去指身边没有任何字条的座椅:“时宜的某某。” 美霖忍俊不禁,摸摸她的脸:“看你这样子,是不是快幸福死了?” 她抿嘴笑,侧脸靠在前座椅背上,嗯了声。 “搞科研的,能有这么大魔力?”美霖真是对那个‘外星人’非常好奇,“万一哪天你们吵架了,他会不会一怒之下,让你人间消失了?比如搞点什么浓硫酸之类的。” 时宜好笑瞥她:“真没文化,就知道浓硫酸。” “你知道的多。” “比你多一点点。” “比如?” “h2so4。” 美霖愣了愣:“这是什么?化骨水吗?” “浓硫酸,”她自满地看美霖,“换种说法,是不是显得很有文化。” “嗯”美霖有些挫败,“这好像是初中学的,我怎么就忘了?”她兀自在脑子里绕了会儿化学式,忽然发现自己非常不务正业,竟陪着时宜在聊化学。而面前这个穿着样式复古的月青色长裙的美人,竟也非常投入。 “说好了,今晚庆功宴我也不去了,就单独和你,还有你家化学教授吃宵夜,”美霖被好奇心折磨的不行,主动邀约,“我一定要看看,他是什么样子。” “好,”时宜想了想,补充说,“如果他来得及赶来的话。” “这么重要的事,他不来?” “说不定,”时宜也有些忐忑,“他这段时间都很忙。” 如果周生辰真的不来,她肯定会失望,但是会生气吗?时宜假设着情景,发现自己根本不会对他生气。只是,她真的没料到,自己的这个假设,在一个个奖项揭晓后,慢慢变成了现实,他真的没有来。 时宜有些心不在焉,甚至在嘉宾念出自己的名字,从座椅上起身时,仍旧心不在焉。 这是她第一次现场领奖,从后排,一步 步走上去,穿过不断鼓掌的人群。 还有嘉宾主持的调侃和寒暄。 配音演员的奖项非常少,她的名字很多人知道,但她的脸,鲜少有人见过。台下,很多红得发紫的女演员的影视剧配音,都出自于时宜。在她走上台之后,绝大多数人都惊讶于这个陌生的脸,对应的竟是那个熟悉的名字。 她谦虚地笑著,想要马上接过,就退场。 却在视线滑过第一排时,惊讶地停驻了目光。 满座衣冠,都已淡去。 只有那一双漆黑的眼眸,在看着她,略有疲倦,却有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那一排坐着的都是业内前辈、最当红的演员、大投资人。周生辰就坦然地坐在最右侧,非常低调地穿着银灰色西服,白色长裤。 这个位置有些偏,不会有直播镜头拍到。 而他为了怕人打扰,还刻意空出了身边的位置。 只可惜,他不了解这个地方,这并不是他曾经去过的国际学术会议。以这种方式,坐在这样的位置,分明就是高调的出现。那些和他整晚坐在第一排的人,都在猜测着,这个男人是谁?又是为谁而来。 没人知道答案。 除了台上那个仿佛是因为获奖,而紧张的说不出话的她。 第十三章陈年的旧曲(1) 嘉宾轻轻用手,在时宜身后,拍了拍 她恍然:“谢谢。谢谢各位。” 她接过玉白塔,因为自己站在舞台最光亮的地方,看每个人都只能是个轮廓,她看到,周生辰轻轻地把右腿,搭在左腿上,调整了坐姿。 “我是个不太擅言辞的人,”时宜很谦虚,“所以,只想到,要说谢谢。希望我的声音,可以一直为你们的每部电影、电视剧、纪录片、译文片配音。” 非常简单,简单的,所有人都以为她还没有说完。 所以,都还在安静的等待着。 时宜略沉默了会儿,不得不扬起嘴角,再次说谢谢。 然后微微,举起手里的塔型奖杯。月青色的曳地长裙,本该是春光无限,她却硬要挑了袖口到手肘的复古款式,全身上下仅有一件饰品,是那日见周生辰母亲时,他送给自己的翡翠颈饰,翠的仿佛能滴下水来。 没有刻意大方自然的微笑,甚至有种迫不及待,想要离开的感觉。 所有人,这才有意识,她真的说完了。 后知后觉的掌声里,她离开舞台,手提长裙,从最光亮处下来。身后已经有当红的艺人登台,在不断喷出的干冰中,出场表演。 时宜从台下的黑暗中,悄悄地,走到他身边。 周生辰看她穿着高跟鞋,伸手,轻握住她的手,引到身侧坐下来。 “你怎么坐在这里?”她刚才落座,就轻对着他耳边问。 他略沉吟,也觉自己做的位置,太过醒目:“我只和他们说,想要给你个惊喜,坐在能看清楚你的地方,这是林叔的安排。” 她哑然,轻声笑:“你知道,你坐的是什么地方吗?” “大概猜到了。”他的神情,有些无可奈何。 “那……我们现在就走?” “你不需要等到结束?” “不需要,”她摇头,“我无所谓的。” 只他这个局外人在这喧嚣的地方,也为他难受。 周生辰偏过头,看了她一眼。 她疑惑看他。 “今日,我母亲问我,为什么会想要和你订婚。” 她嗯了声。 “我说,你很适合我。” 因为此处喧闹,两个人都是近乎耳语,才能听得清彼此。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就在时宜的耳边,甚至还能感觉到淡淡的温热气息。她有些耳根发烫,渐渐地脸也烫起来。再坐不住,轻轻动了动自己的手。 从刚才坐下来,他始终不紧不松地握着她的手。 她动,周生辰自然有感觉,他兀自笑了笑,起身带着她,悄无声息地向偏门而去。太醒目的位置,还有时宜这个今夜最让人惊艳的美人,都足以引人瞩目。时宜感觉到很多人在看这里,看了看他,周生辰倒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们离开大厅,甚至还有人在议论。 尤其是坐在第一排的那些,都没料到,这样一个神秘来宾只是为了个配音演员。不过再想想,以时宜的品相,这也并不过分。不娇不艳,不俗不傲,合该就去古装电影里的仙品女主,有人轻声问了句:“大陆四大女声之一,没想到这么漂亮,她经济人是谁?” “东视的美霖,”后者笑,“我都不敢相信,她手里有这种王牌,至今还不捧出来,也不知道是在等什么。” “等什么?”那人摇头,“你是不识货,她今晚脖子上的那串老种翡翠,都够再拍一个黄金甲了。我猜,是她不想出来而已。” 后者咋舌:“难怪,美霖这种金牌经纪人,都能忍着,不捧她。” 时宜并不知道,周生辰忽然的出现,让她成为庆功宴的热门话题。 有人私下透露,坐在那个位置上人,姓周。 再深入,已无人熟悉他的背景。 他们出来时,不到九点。 车从车库开出来,能看到大剧院门口有很多等待的人。灯火通明,车来人往。 林叔询问是否要去试礼服,周生辰不置可否。 “试礼服?”时宜有些奇怪。 他拿走了她的详细尺寸,送来了各式礼服,甚至还和她品味相似地,都是不太□的复古款式。这么多,真的足够十次订婚了,却还要试礼服? “今晚看到你穿这身衣裙,觉得很好看,”他坦然,“所以临时预约了这件礼服的裁缝,想要给你做一件新的。”“这件不好吗?” “很好,”他笑,“只是,忽然想让你订婚的时候,穿新做的。” 她恍然。 直到车开出上海,她才开始猜想,他是否要带自己回镇江。幸好,她认得去镇江的公路,并不是那个方向,倒是开到个不知名的小镇。 这里并不像大城市,到夜晚灯火醒目,只有一家一户,自点着灯。 时宜穿着礼服,披着周生辰的西服外衣,下车走了会儿,到了个小宅院前。看起来像是住户,而非是什么缝制礼服的店面。她疑惑打量四周,周生辰这才出声解释:“这家人家,十几代都是裁缝,到年轻一代,也是如此。” 时宜想了想:“别告诉我,这里有什么隐秘的国际设计师。” “这倒没有,”他笑,“他们的家底也很丰厚,已经不需要为人缝制衣服。只是祖训不能丢掉家传手艺,年轻一辈喜欢这些的,都会去四处游学,再回来继承家业。” “所以,中西合璧了,”时宜低头看自己的礼服,“难怪,所有你送来的衣服,都很特别,却也精致的吓人,不像寻常礼服。” 林叔叩门不久,就有人开门。 看到是林叔,都恭恭敬敬地唤了声,倒不认得周生辰。 他们跟着进了院子,倒是不大。青石地雕,石雕门楼,楼层不高,皆隐于树木中。幸好早已用复古的壁灯,取代了灯笼,否则时宜真会怀疑,某个地方,会走出红衣女子。 时宜轻声说:“这样的院子,还像江南的老宅。” 周生辰说:“你的意思是,我的祖宅不像?” 时宜摇头:“你家太大了,我都数不清是几进。” 他颔首:“听起来,像暴发户?” 她摇头,一本正经说:“不是暴发户,像香港电影的鬼片拍摄地。” 他摇头,笑起来:“那里也不常住人,只有祭祖时才有人回去。” “平常有人看管?” “每一代都会有,基本都是最老的管家去养老,”他说,“半是看管,半是给他们颐养天年。”他们说着,来接的老妈妈已经撩起绣线软帘:“林老先生,先在这里坐坐,我去叫太太来。”林叔颔首:“告诉太太,今日是正主来了,要亲自挑选衣服样子。” 老妈妈应声去了,不大会儿就有人端茶来。 时宜刚和周生辰拿起茶杯,没来得及抿一口,就见有两男两女前来,除却一个年迈的婆婆,余下三个都是年轻人。两个男人,一个穿着长袍,另外那个倒是西服革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到了某部民国片子的片场。倒是女孩子,穿着简单的体恤长裙,手里抱着画册,还算正常些。 也只有那个时代,能看到这么中西夹杂的衣 着。 时宜有些愣,那个穿长袍的眼睛扫了扫,就落在时宜身上:“我猜,这位肯定是时宜小姐。”女孩子笑起来:“废话啦,只有这个是女孩子,当然是她。喏,二哥哥,她穿着的是你打的样,这次二哥胜了。”。 “你们三个,”老婆婆笑著挥挥手,“要尊重客人。” 老婆婆走过来,看到林叔是站在一侧,就大概明白了周生辰的身份,微笑颔首:“大少爷,我还是你四岁时见过。这么多年了,给你做了不少衣服,却一直没见到人,没想到,竟然再见,是带了新娘子来。” 周生辰欲要起身,老婆婆却先落了座:“婆婆我啊腿脚不好,就先没规矩,坐下了。” “婆婆请便,”他倒不大在意,“抱歉,这么晚来。” “没关系,你是忙人,科学家,”老婆婆很欣赏看他,笑眯眯地说,“周家人呢,就是聪明的多。老一辈也是,小一辈也是。” 他们闲说了会儿话,老婆婆就开始认真打量时宜。 先前周生辰虽给了些尺寸,却比不得见到真人,衣裳终归是要配人的,不止是尺寸,甚至是容貌气质。做了一辈子的衣裳,倒真难碰到时宜如此身材容貌俱佳的,自然欢喜,不止是老婆婆,那几个孙子辈的,也像看到珍宝,看时宜的神情都像是看宝贝。 重新量了尺寸,因为时宜是女孩子,自然那个穿着便服的女孩和她亲近,低声和她交流着衣服的细微末节处,甚至说到兴起,又拿来各色料子,一一品评建议。 “时宜,你的腿好长,”那个女孩感慨,“我记得,我有个表妹考舞蹈院校,要求,一定要腿比上身长14厘米,你大概,超出标准快2厘米了。” 她笑一笑。 由始至终,除了腿脚不方便的婆婆,倒真的没人坐下来。 看起来,他们都很尊敬周生辰。 整个过程中,周生辰都在一旁安静坐着。 非常耐心。他没有看书,偶尔和老婆婆说上几句话,在几个年轻设计师的询问中,表达自己的意见。离开时,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 此处离镇江不远,时宜以为,她大概会在镇江住一晚。 却未料,周生辰坚持把她送回了上海。 待看到她房间的灯亮起来,他坐回车上。 如果不是非常时期,他也不想如此长途跋涉,送她回来。 他 忽然说:“我希望,她能一直都平安无事。” 林叔颔首:“大少爷放心,如今周生家的人,都在静候订婚日。在这之前,时宜小姐不会发生任何事,否则,所有人都会怀疑周生行,他不会出此下策。” 周生行掌权已二十几年,心思缜密,谋算深重。 他的确不会这么做。 周生辰等到她浴室的灯灭,卧室灯亮后,习惯性看了眼手表。 这次用了38分钟。所以……她习惯的时间,应该是25-38分钟之间。。 第十四年陈年的旧曲(2) 林叔继续说道:“周生家规森严,无人敢破。大少爷放宽心,周生行不敢不让权。” 他的将手搭在车窗边沿,说,“走吧。”。 车内并未有照明灯,只有月光透过车窗,照进来。 很安静。 林叔把车开上路,平稳行驶着,“大少爷为何忽然想要扭转时局?逆市引资,扶持江南经济。”周生辰因为累了,说话的语速有些慢,“五到十年内,中国不再有全球最低廉的劳工,内陆制造工厂陆续关闭,madeinchina,会变成madeincambodia,madeinvietnam。庞大的失业人群,会造成巨大冲击,一定要提前缓冲。” 林叔在沉默。 这个大少爷,和旁人不同。 从他十四岁进入大学开始,就已经注定他和旁人不同。5-10年的逆市投资,需要的,是庞大的人脉和资金。如今替周生辰出面的,只是外姓和一众幕僚,但如此长期项目,必须要他真正的支持,而此举,必然违背周生不得从商的家规。 倘若没有周生行这个叔父,或许,还简单些。 时宜本以为,他会如先前一样,白日返回镇江,深夜再来。却未料,次日清晨,她从公寓附近的酒店健身房回来,周生辰已经等在楼下。她有些惊讶,他却说:“我来陪你吃早饭。”清晨七点,忽然出现的人说要陪你吃早饭。。 她忽然觉得,这种场景,极像是读书时,那些等在宿舍楼下、校食堂边的清晨早饭。 可惜不巧,她已经吃过了。 可他却还饿着。 时宜试探问他,要不要上楼,她给他随便做些早饭吃?周生辰没有拒绝,她带他上楼后,后知后觉地发现家里只有牛奶和一些水果。厨房的 架子上,有雀巢的蛋奶星星,哗啦啦倒了大半碗,倒了奶,切好一盘水果,端给他。。 他坐在餐厅的桌子旁,低头看了眼奶中形态可爱的星星,有些怔愣。 “我不知道,你习惯不习惯吃这个,”时宜有些不好意思,轻吐舌头,“挺好吃的。” “习惯。”他忍俊不禁。 她怕他不够吃,还特地把盒子也拿出来。 周生辰刻意扫了眼上边的说明:6-12岁食用。 他笑,低头舀了口奶和星星,吃起来。 她耐心陪着。 仔细去看,他双眉间拢着的淡淡倦意,脸色也显苍白。时宜忍不住伸出手,想要碰碰他的额头,他察觉了,微微抬起眼睛看向她。 短暂的安静。 她不知道是该收回手,还是坦然去试他额头温度。 就在她尴尬徘徊时,周生辰轻轻往前凑近了,配合着,贴上她的手。 她碰到他的额头。果然烫着。 “是低烧。”他说。 她嗯声。 他们牵过手,都是在大庭广众下发生的。 此时此刻,在明亮安静的餐厅里,她忽然触碰他的皮肤,手竟然有些忍不住的颤抖。幸好很快离开,他没有察觉:“是一直没退,还是又受寒了?”。 “一直没退。”他放下调羹。 她沉吟了几秒。 他好笑看她:“又要给我泡药包?” “现在不管用了,”她遗憾看他,“那个是紫苏叶,泡水喝可以散寒。但是现在你已经不是简单的寒热了,上次应该让你喝完,在这里睡一晚渥汗,很快就好了。”时宜说完,反应出自己的措词非常暧昧,虽然是要订婚,但和他之间似乎刚才有了比朋友多一些的关系。 若是真留宿。 周生辰仿似没有察觉异样,继续去吃水果,动作慢条斯理的:“睡一晚?可能不会有这么完整的时间睡觉。”。 “那现在呢?”她忽然问。 “现在?” “嗯,”她说,“你刚吃了东西,过二十几分钟,我给你吃些退烧的药,在客房睡一觉,烧也就退了。”她的眼睛看着他,倒是认真。 周生辰有些意外,但很快就颔首:“也好,我大概有几个月没有好好睡了。” 时宜的提议, 是真的为他着想。 所以也不觉得什么,只是迅速把客房腾出来,边给他换干净的被褥,边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等到他吃了药,躺到床上,她就走出房间,收拾早餐的碗碟。 在清凉的水流中,她慢慢清洗碗碟。 眼前似乎仍是他的模样。眉目清秀,并不深刻的五官,惟有鼻梁很挺直,躺在床上的时候非常地安静,像是刚才闭上眼睛就已经沉沉睡去。如此坦然,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完全信任。 方才把洗净的碗碟放好,她却想起来,他吃了药肯定会发汗。 醒来了怎么办。 难道还要穿着一身汗湿的衣裤? 她一念刚起,就听到有人轻叩门。打开来,是林叔,也没有过多的话,只说送来少爷常备的干净衣服。时宜放下心,越发感叹他的严谨,任何事情都准备稳妥,做的滴水不漏。她把衣服放到干净的藤编篮子里,推开房间门,放了进去。 这个公寓设计的非常好,不论主卧还是客房,都有自己的洗手间和浴室。 她想,不用自己提醒,周生辰醒来也肯定会去洗澡。 整个上午,因为周生辰在客房里睡着,她的心就像是飘着,始终落不下来,索性就拿了一盒影碟,看起电视剧。她的工作时忙时紧,不可能像母亲那些,每日准时坐在电视前追电视剧集,只有休息了,找些感兴趣的片子,从头看到底,也免得惦记。 因为日光太烈,只能拉拢了窗帘,让房间暗下来。 怕吵到他休息,就戴上耳机,仔仔细细盯着字幕,看得入神。 一集集连下来,浑然忘了时间。 忽然身边的沙发沉了沉,她猛地回头,看到他坐下来。头发还湿着,显然已经在睡醒后洗了澡。浅蓝色的绒料长裤,白色衬衫,干净的像是个尚未离校的学生。 “怎么醒了?”时宜摘下耳机。 “不习惯睡很长时间,”他看电视里的无声画面,“你一直在看电视?” 她点点头,去试他额头温度。 幸好,烧退了。 “你没有家庭医生?为什么发烧了,都不吃药?” “有,不过这种低烧,我通常都自己会痊愈。” 她噢了声,耳机挂在脖颈上,看他还微湿的头发:“如果不急着出门,就多坐一会儿。” “没有急事,我这一个 星期,都会空出来陪你,”他松了周身力气,靠在沙发上,“可能之前已经很忙,订婚之后会更加忙。” 她嗯了声,看着他。 “有话想说?”他了然一笑,声音疲倦,略有柔软。 “没有正经话,”她也侧身靠在沙发上,和他面对着面,“只是忽然好奇,为什么你会做科研,真是因为想还能做什么,才随便选择的吗?”。 “做一些事情,可以对别人有益处,”他倒是认真考虑着,如何回答时宜的问题,“而科研这种东西,可能帮到的人会更多一些。” 她嗯了声。 “我家里这样的人,不多,但还是有几个。比如我妹妹,”他说,“她生下来,心脏就是天生性的供血不足,身体不好,却一直读医科,也就是想做一些事,多救几个人。” 他说起妹妹的声音,有种温暖的感觉。 她在家里看东西时,总习惯戴着眼镜。而现在,坐在面前的周生辰,也戴着眼镜。 两个人眼睛,隔着薄薄的镜片,时不时对视一眼。 她靠在沙发上,和他慢慢地闲聊。只是如此,就已觉得享受。 从这里,能看到的客厅和餐厅之间的玻璃墙。玻璃上,映着她和周生辰。 轮廓清晰,面容却是模糊。 她想起,前世的初见。她在城楼上,扶着城墙,有些费力才能借着黎明的日光,看到远处的他,也是如此面容模糊,只见背影。那时身边有人说,十一,他就是你未来的师父。她轻轻颔首,早被眼前所见震慑。在偷偷来见他之前,就已听过无数次的名字:周生辰。听起来儒雅清贵,仿佛饱读诗书。 可所见,却完全不同。 她所想的,是手持书卷的先生。 而她所见的,却是金戈铁马的小南辰王。 那一日。 长夜破晓,三军齐出。狼烟为景,黄沙袭天。 他立于高台,俯瞰大军,素手一挥,七十万将士就已跪于身前。这才是真正的周生辰,家臣千人,拥军七十万的小南辰王。 是色授魂与?还是情迷心窍? 六七岁的她,并不懂得这些,只是紧紧扣住城墙青砖,心跳若擂。 第十五年陈年的旧曲(3) 曾经的她和他,隔着师徒的名份,隔着她早有的指腹婚约。自七岁至十七岁,琴棋书画, 为人处世,甚至每一卷书,每一句诗词,都是他所教授。从懵懂无知,到深入骨血。 色授魂与。 情迷心窍。 她用十年,懂得这八个字。 “累了?”周生辰忽然问她。 时宜摇头:“想到一些事,”她怕他追问,很快说,“工作的事。” 她自知道他没有工作和家事的安排后,就刻意说,自己前一夜工作太晚,有些累。两个人在家里呆了整天,消磨时间的东西很多,而他,偏偏就选了围棋。他执棋的手势,非常漂亮,也非常熟悉。 时宜有时候会借着斟酌棋局,去悄悄瞄他下棋的样子。 她想,他会有所察觉,只是任由她这么做而已。。 他带她去他们的房子。 不大的庭院,还有幢三层小楼。室内装饰的如同一纸素笺,色彩并不浓烈,却有着让人沉静下来的氛围,她走进来,就不自觉会压低声音说话。她忽然想,如果不是自己,是其它的人做他的未婚妻,会不会每件事都觉得十分违和?一种年代的违和感。 可惟独是她,从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 作为即将和他订婚的人,她理所应当要参与所有的事。周生辰并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裁决一切,甚至连请柬所需的套色木刻水印,也要亲自给她看,问询她可有偏好的字体。他们说这些的时候,是在他与幕僚谈话的间歇。 深褐色的桌面上,排开了木刻水印,每个版刻旁,还有张裁成长条的宣纸。 是他让人刻了她的名字,复又印在纸上,其实,她认得这其中的每个字体,甚至是背后的每个故事。她问他:“通常,你喜欢用什么?”“老辈人崇尚唐风,喜欢周正的楷书,具体哪家的字,只看个人喜好。” 她颔首,楷书四家,惟有赵孟頫是元代人。她理所当然,排除了那张字。 然后,非常准确地把另外三家的字挑出来,摆在两人眼前。 却没留意到,周生辰眼底的稍许惊讶。他没想到,时宜能认的这么准。 “我很喜欢颜真卿的字迹,可他算枉死,会不会不太吉利,”她莫名的迷信,“柳公权的字,太过严谨,会不会不适宜订婚的请柬?”她轻声喃喃的,有些犹豫,转而又觉得自己过分。不过是请柬的字体,何必如此较真。 周生辰倒不觉如何,抽走唯一没被她否决的字条,“骨气劲峭,却不失风 第十七章色授谁魂与(2) 她回到家,把椅子搬到阳台的落地玻璃前。 从这里,能看到不远处的高架桥,车如流水。 坐了很久。 她忽然想要完整拼凑出前世的记忆,她和周生辰是如何相识,如何相知,又是如何的结局。可偏偏幼时如此清晰的画面,到如今,反倒像蒙太奇的画面。 层层叠叠,碎片无数。 她只记得,曾美好的不可思议的相处片段。 记得,一定是自己负了他。 故事的结局究竟是怎样的?或许太令人难过,她真的忘记了。 漆黑的房间里,忽然亮起了白色的光,这么晚,竟然他还打来电话。 时宜心跳的有些飘,拿起来,却又有些莫名担心。通常送她回到家,他都不会再来电话,因为在门口,已经道过晚安。 她把手机贴在脸边,喂了声。 周生辰的声音,淡淡的:“还没有睡?” “我?”时宜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今夜的那个吻之后,听到他的声音,就有些兵荒马乱,“嗯,我在客厅坐着。” 他略微沉默了会儿。 不知道想说甚么,总之,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说了声晚安。 时宜也轻声说了晚安。 等到周生辰挂断电话,林叔才在前排,低声问过来:“现在回去?”他颔首,公寓楼下的车缓缓开出小区,向高架而去。 他刚才,只是看她的房间始终没有亮灯,完全不像她平日作息。按照平时的习惯,她应该一进房间,大概十分钟内就会去洗澡。可是今天,却始终没有这么做,以至于他会忽然有些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 而打这个电话,也还有别的原因。 这么特殊的一晚,是不是应该和她说些什么。 要说什么?他最后发现,电话接通后,什么也不用说。 他能听到,手机里,她的呼吸有稍许克制,和平时有很大差别。周生辰将手肘撑在车窗边,用两根手指撑住脸,视线落在窗外的夜色中。 过了会儿,忍不住,微微扬起了嘴角。 提前三日,她随他返回镇江老宅。 而父母要晚一天抵达。 时宜路途中,忐忑难安,怕再见他母亲,甚至是他那一族人的情景。当山路深入下去,她却发 现,轿车经过了曾经到过的地方,却并未停驻,反倒是更往绿影深重,宁谧的山林内深入。到最后开始有高耸的石雕牌坊,两侧的树木亦变得愈加高耸。 沿着路,左侧有溪水潺潺,右侧则是青石搭就的一层层石阶。 她望着路边的景色,猜测着,这是什么地方。 不久,就看到有两三个女孩子,在沿着石阶,慢悠悠走着,似乎在闲聊。轿车开过时,女孩子们忽然转头过来,有个认出这辆车,忙不迭招手:“大哥。” 声音叠在山谷中,略有回音。 轿车慢慢停下,周生辰先下车来,年轻女孩子想跑,却不太敢跑,只是从最近的碎石小路上快步走过来,待近了,周生辰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出汗了,从山上走下来的?”女孩子嗯了声,笑著绕过他的身子,走到时宜面前:“时宜小姐,你好,我是周文幸,你未来的妹妹。” 她略看周生辰,猜出这就是他的那位疼爱的妹妹。 迄今为止,他们家这一辈,她见了四个。果然如同他所说,除了他和周生仁比较特殊外,余下的人,听过去就“文”字辈的人。名字没有任何差异,无论远近亲疏,嫡系旁系。 周生辰似乎担心她的身体,坚持让她上车,不再让她攀爬。 岂料周文幸竟然很欣喜,将两位同族的小姐妹也招来,自作主张地撞上门:“大哥,你陪时宜小姐走上去吧,希望你能赶上午餐的时间,”她催促林叔开车时,忽然又说,“对了,今日是要试菜的,千万不要迟到。” 轿车很快离开,转过环山弯路,就不见了踪影。 她这一刻的感觉,如同进入了无人的风景区。 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只有她和他。 周生辰笑中有些无奈:“还需要走一段路。” “没关系,”她已经慢悠悠走起来,“这里风景很好,走起来,应该不会觉得累。” 他抬腕看表:“你这样的速度,可能,大概需要走50到60分钟。” 她脚步顿一顿:“你妹妹说,中午你要试菜?” 周生辰颔首,把西服外衣脱下来,搭在手臂上,显然做好了徒步上山的准备。 现在时间已快午饭,如果要走将近一小时,岂不是让所有长辈都等着?念及至此,时宜不敢再耽搁,拉起他的手腕:“我可以走的很快,非常快。” 握住了,方才 觉这是种亲近。 不过周生辰倒不觉什么,只是拨开她,反过来握住她的手:“不用走得太快,他们会一直等我们。”因为是上行坡度,他要带着她走,自然就攥得紧了些。 起初她还小鹿乱撞,心神不宁,到走了20分钟的上行山路,已经有些轻微的喘气。 两个人到老宅大门,她已经额头有些汗湿。 “很累?”他松开她。 时宜微哂。 依旧是深宅,不过看起来略微比先前去的老宅温暖些。她想起那里,仍旧是绵延的细雨,湿漉漉的老式地砖,亭台楼阁皆在雨幕中,包括她母亲的语气也是阴沉沉的。 可这里却漫溢阳光。 庭院很深,数不清是几进,雕梁画栋,一路走入,常能看到阳光透过石雕砖雕,落在地面的奇异形状。两个人并肩而行,她忍不住轻声说:“我喜欢这里。” 好像这样的地方,能阻断时光。 他笑而不语。 两个人终究还是迟到了。 周文幸轻轻地,对她笑,如同奸计得逞了。只是辛苦两个人,走得腿酸脚疼。 她再次见到他的母亲,还有他曾经提过的,暂时帮他照顾周生家业的叔父。还有很多的长辈,他并未一一给她介绍,最后,让她最为不安的是。这些人她也只是走马灯的招呼过,然后就分桌落座。 惟有她和他,坐在单独的桌子上。 周生辰似乎还考虑到,有十几桌的陌生人在,刻意嘱咐人,搬来屏风,堪堪遮住两人所坐的位置。除了林叔,还有两位看起来像是总管的人,随侍在身旁,再无他人。 他看出她的不自在。 随手把西装外衣,递给林叔,接过温热的湿毛巾,边擦手边说:“其实今天来,主要是让你试菜。那些长辈只是难得一聚,趁这个机会来叙旧,这么隔开来,也好让他们安心吃饭。”时宜应了声,看了看身边立着的三个男人。 他了然,让三个人都下去用餐,最后,只剩了他和她。 一道道上来的,倒都是很新鲜的食物。 雪夜桃花、莲蓬鱼肚、驼羹、八卦山药,她吃起来,倒都觉得不错。更享受的是,周生辰每样都很熟悉,没有旁人在,就亲自给她介绍:“鱼肚要过油浸泡12个小时,待软后,再用180度高温发涨,而后,再次低温浸泡,浇入上汤调味,煨小火1分钟……” 他说的十分详细,时宜忽然笑出声:“这道菜,你会做吗?” “完全不会,我厨艺很差,”他笑,“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厨艺。” “那你这么清楚?” “之前挑菜的时候,会有厨师详细介绍,听过了,也就记住了。” 她噢了声,握着筷子,扭头看窗外偷笑。 如果不了解他,一定会以为他在炫耀自己的过耳不忘。 高智商,而不知遮掩的人,也真是有些可恨。 她视线飘回来。 周生辰正在看着她。 屏风外,安静地像没有人。 两个人莫名对视了会儿,他忽然轻咳了声:“所以这些菜,你觉得还可以吗?” 时宜嗯了声。 再精致不过的菜品,毫无瑕疵。最主要的,他刚才说,这些菜都是他之前挑选的,只是这一个理由,就完全足够了。她根本不会有任何多余的意见。 两个人住在单独的院子里,房间仅是隔壁。 或许是因为他的要求,室内装潢都是极舒适的现代设备,除却墙外环境的古朴,她如同住进了私家酒店。在她进房间,洗过澡后,房间电话竟然很快响起来。 一墙之隔,他还不嫌麻烦地来电话,道晚安。 时宜忍住笑意,感叹说:“好巧,如果早十分钟,我就还在洗澡。” 还没等他说话,就听到窗外,有稍许吵闹。 离得远,她听不清楚。 他似乎也听到了,仍旧礼貌和她解释:“我需要先挂断这个电话。” “好。” 电话挂断不久。 很快,就有脚步声从楼下上来。 木质楼梯和地板,掩不住这样的快步行走声。而后,是隔壁房间门打开的声响,时宜按住扶手,犹豫了几秒,还是打开门。看到林叔已走下楼,而周生辰的背影刚巧就在楼梯口,听到她走出来,微微转过了身:“有些小事情,你先休息。” 他看来起,神色略有不同。 时宜刚才颔首,他就匆匆离去。 第十八章 色授谁魂与(3) 这样陌生的环境里,她很难立刻入睡。 尤其还有深夜莫名的喧闹声,让她更加心神不宁。幸好周生辰很快就返回这个院子,她听见他的声音从楼下传上来,悄悄走到窗边看下去。 月色中,他面对着五六个黑衣的男人,其中一个正是试菜时出现过的总管之一。说话的声音不大,她听不到具体内容,只见他很快就挥手,众人散去。 院落中,只剩了他自己。 住在一楼的两个负责饮食起居的女孩子,问了句明日晨膳的时辰。他只说照旧,又低声说了句话,便上了楼。时宜从窗边离开,就听到房门被敲响。 打开来,看到周生辰左手手肘撑在门框上,站在门口,笑了笑:“我回来了,和你打个招呼。”她也顺势靠在门上:“有很严重的事情吗?” 他略微沉吟:“上次你见到的一个怀孕的兄嫂,刚刚不慎跌倒,可能要早产了。” 她心头一跳,未料忽然出这种事,追问了几句。 只是奇怪,他一个大男人去管这种事?实在说不过去。 不过他既然没有说出完整的故事,那她也无需深问。毕竟她现在还不是未婚妻,哪怕是未婚妻了,想要真正成为这家庭的一员,或许都要有很长的路要走。 两人说话间,小姑娘连穗走上楼,端着一盏茶,在微微对两人欠身行礼后,将茶端入了时宜的房间。待连穗走后,周生辰才解释:“这是莲子心芽泡得水,喝一些可以助眠,不过不要喝太多,晚上醒了口渴了,也可以润喉。” 难怪,有很淡的莲子清香。 时宜心有些软绵绵的,又点点头,想要抬头和他道晚安时,他却已经忽然低下头来。如此近的距离,甚至能感觉到他的鼻尖已经碰上自己的,轻轻摩擦,却不再进一步。 她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晚安吻,可以吗?”他微微偏过头。 时宜轻轻说了个好字。 两个人离的这么近,都能感觉彼此呵出的气息。 倘若不答应呢?他会怎么办? 她意乱情迷,闭上了眼睛,感觉到有柔软,碰到自己的嘴唇。 起初,她以为只是稍许碰触。 却未料竟是如此绵延深入的一个吻,唇舌间有淡淡的莲子清香,混杂着苦艾的薄荷味道,并不十分浓烈。似乎和那夜不同,但为什么不同,哪里不同,她说 不出确切的理由。只感觉他的舌尖轻扫过自己的上腭,竟像被碰到了最脆弱的地方,直觉退后一步,却被他一只手扣住了后腰,退无可退。 他发现她的反常,倒有了些研究精神,开始慢慢试着,找出哪里才是最敏感的地方。 那个地方碰一碰,就难受的要命。可离开了,却又有些空落。到最后她也不懂,是好受还是难受,在他终于放开自己时,已经有些空白昏眩,迷惑地看着他。 “还好吗?”他用手指,碰碰她的脸。 很烫。 手指滑下来,摸到她的嘴唇,已经有些肿。 时宜轻轻避开,几不可闻地嗯了声。 到现在她终于明白,不同之处在哪里。周生辰一定很认真地研究过,怎样去接吻,面对如此有研究精神的一个男人,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或许是因为山里的寂静,她次日醒来,比平时晚了半个多小时。 周生辰不在,她独自在小厅堂里,慢悠悠吃着早餐。连穗和连容,都待她十分尊敬,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她忍不住笑:“你们吃早餐了吗?如果没有吃就去吃吧,不用陪着我。” “吃过了,”连穗年纪小些,鬼灵精怪地笑著,“时宜小姐肯定不知道,自从大少爷准备订婚以来,这里的晨膳都是五点呢。所以除了时宜小姐,这里上上下下的人,早就用过晨膳了。”她低头笑了笑,继续吃紫糯莲子羹。 这个晨膳的规矩,他没有和她提到过,只是让她舒舒服服地自然醒后,安静地吃早餐。时宜握着调羹,抿了口,紫糯合口,莲子香甜。 却都不及他的细心让人沉醉。 原本上午的安排,是他陪她去寺庙进香。 她耐心等到了十点半,周生辰仍旧没有出现,她拿出来时带来消遣的书,翻着打发时间。时针缓慢地移动着,她看得入神时,钟摆的撞击声骤然响起来,非常有规律的沉重响声,持续到第十一下后,恢复了安静。 十一点了? 她从窗口望下去,周生辰依旧没回来。院子里的连穗似乎也在等着大少爷回来,来来回回走着,看起来有些焦虑。忽然有人影闪进来,是年纪大一些的连容。 楼层不高,两个小姑娘的说话声很快就传上来。 连容叹口气:“越来越麻烦了,孩子没了。” 连穗啊了声,压低声音说:“没了?” “是啊,说是她生辰八字不好,克的。” “什么克的?昨晚明明姓唐的那位,仗着自己有身子,先冲撞了她。你说提什么不好,偏偏就在众人面前提她被退婚的事?倘若她不退婚,说不定如今我们的小小少爷都生下来了,谁敢这么冷嘲热讽——”声音骤然消失。 显然是两人之间,有人记起楼上还有时宜,很快停止了议论。 时宜短暂地品味这几句话,震惊于早产后,那个孩子的死去。她还记得,当初在金山寺旁吃饭,忽然闯入的唐晓福。 这个话题中那个克了唐晓福的“她”,时宜猜不到身份。 但显然,曾和那个“她”有婚约的人,是周生辰。 她首先想到的,是在西安听说过的未婚妻。但很快就推翻了这个可能,按连穗说的话,这个“她”若不和周生辰退婚,早已有机会生下孩子。那时间上来说,应该是比较远的事情了。 所以,还有别人吗? 他在过去二十八年里,有过怎样的故事,她一无所知。 如今看到的文质彬彬,波澜不惊,似乎对男女□不太热衷的周生辰,究竟有怎样的过去?像个迷,越接触的多,越不懂的多。 时宜,你要耐心,慢慢去了解他。 午后,周生辰姗姗而归。他今日穿着深蓝色的衬衫,黑色长裤,周身上下色调暗沉,惟有袖扣泛出了细微的银灰色光泽。他安静地在她身边坐下来,松开袖扣,轻轻吁出口气。 “下午去接我爸妈?”她给他倒杯水。 “事情可能会有些变动,”他似乎在思考如何措词,“家里出了一些事情,确切说,有了白喜事,不宜在最近办红喜事。” 时宜恍然。 这个道理是对的,所以她点点头,倒是没有追问。 周生辰看她并不惊讶,猜到了什么:“听到连穗她们说了?” 她吐了吐舌头,轻声说:“是偷听到的,你千万别怪她们。” 他眼底有隐约的笑意:“这个宅子,大小院落有68座,房屋1118间,人很多,也很杂。所以——”他停顿下来,时宜疑惑看他:“所以?” “所以,总难免有闲言碎语,真真假假的,听过便罢,不要想太多。” 她笑:“知道了。一般电视剧里的大家族,都这么演的。” 这场订婚仓促取消,她虽能 理解,却总要和父母交待。 两人大概商量了一些措词。 周生辰给她父母打了一个电话,很诚恳地抱歉,寥寥数语交待清楚。幸好只是订婚,母亲也觉得人家家中出现了白事,无论如何现在订婚都有些不妥,况且,也有些不吉利,所以很快就释然,取消了行程。 只是母亲多少有些微词,自始至终,周生辰的母亲都没有任何礼貌的交待,丝毫不像是即将结为亲家的态度。时宜含糊笑著,解释说他母亲对这件突发的白喜事,很伤心,所以顾不及这边的礼数。 “时宜,”母亲的声音有些心疼,“妈妈并不需要你嫁的多好,那样的家庭,如果你觉得不适应还来得及。说实话,你们这些年轻人,结婚离婚都像儿戏,何况订婚,你还有很多机会考虑清楚。虽然我挺喜欢那孩子的,但也不想你处处要比人低一等。” “知道了知道了,”她笑,玩笑说,“我会慢慢树立我的地位的,女权至上。” 母亲被逗笑,嘱咐她不要亏了礼数,探望下早产的亲戚。 母亲这么一提醒,她也想起,是要去探望探望唐晓福,毕竟也算和这个兄嫂有了一面之缘。问周生辰时,他却解释说人已经离开了镇江,时宜只能作罢。 周生辰临时改变行程,准备明日就送她返沪。 他午后去处理余下的大小事宜,刚走不走,周文幸便忽然而至,说受了哥哥叮嘱,要陪时宜四处走走。时宜本就对如此庞大繁复的老式建筑很感兴趣,自然乐得闲走。 这种江南老宅,皆是长廊接着长廊,院落紧挨院落。 不像西北的大宅子,每个院落中都有分明的进出大门,规整刻板。 “我大哥哥说,一定要带你去一个地方,”周文幸笑得时候,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可爱极了。时宜猜不到:“是什么地方?祠堂吗?” 周文幸噗地笑了:“那种地方平时不太好去,而且去了也没什么好玩的。我现在不告诉你,到了你就知道了。” 她们走得深入了,附近的植物已经渐渐都被竹子取代。 竹子并不浓密,称不上是林,但伴着水声和微风,就让人有种清凉感。穿过一道窄门,竹林愈发茂密,却已经能看到有三层高的老旧建筑,在不远处安静矗立着。 “喏,就是那个藏书楼,”身边的周文幸告诉她,“我大哥哥说,你曾问他关于藏书楼的事情,所以他猜,你应该会喜欢 这个地方。” 有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 她想起,她在青龙寺的时候,问他可曾去过那种老式的藏书楼,有一层层的木架,无数的书卷。彼时他看似听不懂的神情,只薄笑著,似是而非地说他经常去的地方,是一层层木架上,放置着试验所用的器具。 未曾想,这里当真有这样的地方。 第十九章 十八子念珠(1) 藏书楼,总有很多故事。 她不知道眼前这个往来过多少人,隐藏过多少的□。但此处是江南,而曾经记忆中的那座楼,却远在西北。早已尘归尘,土归土。 周文幸从身上摸出老旧的长型铜钥匙,开了锁。 兴许是怕时宜爱干净,边推开门,边告诉她,这里每日都有固定的人来打扫,不会有任何的灰尘:“对了,你对灰尘和花草过敏吗?” 时宜摇头。 “我大哥哥对灰尘和花草过敏。”周文幸低声笑笑。 时宜点点头:“记住了,以后家里要一尘不染,而且不能养花花草草。” 周文幸笑起来:“他过敏不算很严重,”她忽然压低声音,像是偏向着时宜般,“所以你和他吵架了,就让他闻花香,他就会身上发出红色的小肿块,不多,但是特别有趣。” 时宜实在怀疑,面前这个女孩子是学医的。连她都知道,过敏是不容忽视的事情,虽大多病发不严重,但真严重起来,还是非常可怕的。 室内果真是一尘不染。 时宜从一楼到三楼,像是欣赏古物似的,从每个角落的摆设,到仰头看到的木雕,都觉得有趣。周文幸看起来对古文学没有任何兴趣,也说不出所以然,任由她走到楼顶。因为是古建筑,所以楼高足有十丈。 三楼的东面和南面,是有悬窗的,十几排的书架上,摆放着各色书籍。有书卷也有书册,幸好没有竹简,否则她真要怀疑自己所在的年代了。 周文幸接了个电话,因为信号不好,匆匆下楼。 她站在书架旁,随手拿起一本书,就听见有脚步声。 很快,周生辰就出现在楼梯口,他手搭在楼梯尽头的木雕扶手上,透过一排三米高的书架缝隙,很快就看到了她:“有没有喜欢的书?” “我才刚到不久,”她放下书,“你不是说,家里有事情要处理?” “结束了,”他微微笑著,“余下的那些妯娌间的事,应该不需要我插手。” 他的神色坦然,声音里仍有些不太自在。 毕竟都是一些家庭矛盾,的确不需要他来作主。 所以他匆匆离开,甚至走的步子有些快,只是想看看时宜看到这样的礼物,会有什么反应。而此时看到了,却发现她的态度并不重要。 背对着窗外的夕阳,她这种恬淡而又古典的气质, 像极了传说中一顾倾城的女子。 “为什么不到窗边去看看?”他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时宜愣了愣,瞥了眼半敞开的窗子,竟然踱步动步子。有种深刻的恐惧感,让她甚至有些手指发抖,呼吸困难。她并不恐高,十丈也不过是十层楼房的高度,可为什么会这么怕。她轻轻地深呼吸了下,怕他看出自己的反常。 他却已经先走到窗边,彻底打开窗子,将支撑的钩子挂上。 如此一来,视野更加开阔。 有风吹进来,临近窗边的书架上,有书刷刷翻过数页。 他靠在窗边,回身看她:“来,看看这里。” 时宜不敢动,觉得周身都有些疼痛,那种从骨缝里渗出来的疼痛,让她紧紧攥住拳头。 他看着窗外,未曾留意她的异样:“站在这里,你能看到整个老宅的全景,还有落日。” 声音淡淡的,在清凉的晚风里,让人如此熟悉。 时宜克制住自己心底里的恐惧,慢慢地,一步步地走过去,把手递给他。直到被他轻轻握住,带到窗边。她扶上窗棂的一瞬,眼前只有血红,他的声音明明那么近,却像是隔了曾水雾,听不清。 “身体不舒服?”周生辰单手撑在她身侧,低头看她脸色竟有些微微的泛白,“时宜?” 他唤她的名字,耳边是他的气息,还有他的体温。 所有现实的触感都把她从噩梦中渐渐拉回来,直到眼前恢复清明。 血光散去。 只是夕阳余晖。 连绵的白墙黑瓦,还有浓郁的绿,都被余晖拉长了。真的是一眼看不到边界的老宅,那些似乎是边界的风火墙,都隐在了暮色里。 美极了。 她想,他是想让自己看美景。 她额头有些浮汗,此时在即将散去的日光中,才被他看清楚:“忽然出了这么多汗,真的不舒服?”她摇头,还未待说话,周文幸已经走上楼来。 周生辰本想给她拭去额头的汗,刚才伸出一半的手,也因此而中途收回来,插入了裤子口袋里。好像他在第三人面前,永远都很矜持,矜持的像个不近女色的和尚。 时宜被他这个动作逗笑。 所以周文幸走上来,看到的是时宜笑得有趣,自己哥哥却一本正经地看时宜,面上毫无笑意,眼底却有着细微的愉悦。 周文幸越发对自己这个未来嫂子有了好感。 要知道,这位科学家哥哥,可是对女人历来没兴趣的。 晚上周生辰带她去见外婆。 让她非常奇怪的是,他的外婆那么大年纪,竟然不住在老宅子里。 车开出山区,拐入不算太繁华的临近小镇,见到了独居在两层小楼的老人家。接近百岁高龄,老眼昏花,却思维清晰。 她坐在摇椅边,陪着外婆说话时,周生辰始终在耐心地四处检查着用具、设备。甚至淋浴头都要亲自检查,是否有任何细孔的阻塞。 “再耐心的人,终年对着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老人,也会失去耐性。无论安排多少人在这里,总难免会有不尽心的时候,还是自己检查的好。”他对走过来,看自己劳作的时宜轻声解释。 时宜颔首:“陪护不是亲生子女,总会有怠慢。” 他笑一笑:“感同身受?” 她解释说:“以前我妈妈和几个舅舅轮流照顾外婆,就是因为发现,陪护不陪外婆说话,给她老人家晒的日光不足。都是些小事情,但做子女的就会照顾到。” 她看着他,忍不住去想,他在实验室是不是也是如此的耐心。 周生辰检查完浴室,拧开水龙头,清洗自己的双手。 她如此仔细看,发现他手心似乎是有伤疤的:“你的手,受过伤?” 他嗯了一声:“这很正常。” 他说的正常,自然是身处在实验室内,总有这些那些的小危险。时宜抿起嘴唇,有些心疼,却也觉得这是他的工作,没什么好多说的。 她看他差不多检查完了,就离开了浴室,继续去陪外婆说话。 周生辰低头继续洗手,一丝不苟,却不禁微微笑著,兀自摇了摇头。 时宜回到老人家身边,被摸索着,戴上了一串翡翠珠子。 外婆攥住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她未曾细看,就听见外婆说起话来。 “我啊,生了个女儿,一辈子对不起周生家,”外婆的口齿已不太清楚,她勉强弯腰凑过去听,“大少爷啊,不该娶她啊,要知道她和二少爷的事情,就不该娶她啊。” 时宜听得云里雾里,猜想,外婆说的大少爷并非是周生辰,而是他父亲。 外婆重重地叹了口气。 然后又握着一串一百零八颗的 翡翠手串,默默地诵起经来。 周生辰恰好出来,看到她手腕上的十八子翡翠手串,竟有惊讶自眼中一闪而逝。回程的路上,他才说出这个十八子手串的来历:“周长28厘米,十八颗翡翠珠,”他的手指顺着珊瑚珠下的绳带滑下来,“粉色雕花碧玺,还有珊瑚珠、珍珠。” 她抬起腕子:“很精致。” “这是明末清初的东西。” 时宜恍然,忍俊不禁:“周生辰,你送我个保险箱吧?我要好好把它们锁起来。” “这是念珠,多少代用来诵经念咒的手串,戴着吧,”他笑,“佛祖会保佑你。” “这个我知道,”她用食指一颗颗拨弄着珠子,“这个是最小的,还有二十七颗,五十四颗,一百零八颗的,都是念经的手串。” 车在山林中开着,盘山路上很安静,空气更显得好。 有微风从半开的车窗吹进来,吹起她脸颊边的碎发,如此笑吟吟的神情,还有明显在小小炫耀自己博学的那份骄傲,让时宜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可爱。 他看了她一会儿,也不说话。 倒是把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也不再说什么。 他的轿车,还有随后跟随的四辆车,都保持的一定距离,相继向老宅而去。 却在快到时,远远看见,有很多的警车听在大门外。 那些警车倒是安静,只是都开着车灯,四五辆车的苍白灯光交错着,将老宅门口的路和石雕照的清晰。林叔很快戴上耳机,低声吩咐后边车选小路走,不要跟上来。 时宜不解是因为什么,匆匆偏过头,看了眼周生辰。 他没有任何惊讶。 只是将挽起的袖口放下来,独自系好袖扣:“林叔,把时宜小姐的护照交给我。”林叔左手握着方向盘,继续平稳地向着老宅门口开过去,右手则从车内的储藏格内,拿出了四本护照,递过来。 “时宜,你记住,”周生辰拿过她的皮包,把四本护照放进去,“你现在拥有四国国籍,而我在这里是有外交豁免权的,你名义上是我的妻子,所以,你也同样享有豁免权。” 他说的很平淡,时宜有些难以理解。 “简单来说,”他冷静的告诉她,“无论发生任何事,你都可以不必理会。” 车缓缓停下来。 林叔先摘下手套,折叠好放 在驾驶位,轻轻理了理西服,先一步走下车。时宜错愕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有两位警察走近,十分礼貌地和林叔握手,低声说着什么。 林叔很快摇头,欠身看车内,解释着。 安静的画面,听不到任何交谈内容,她却能感觉出事态的严重。 第二十章 十八子念珠(2) 仍旧在交谈。 窗外无声,却已经胡思乱想了很多。 手边皮包里护照,甚至从未见过,更别说对这件事有什么了解。以为周生辰只是个家族长房长子,却未猜到他有如此能力,将自己籍彻底换掉,甚至不需本人知晓。 而眼前四五辆警车,平淡应付林叔。 也说明他早就清楚这些,预料到了,所以先把两个人放置在最安全身份上。 他有“外交豁免权”?他是哪外交使节? 林叔已经返身而回,走到周生辰那侧,替他开车门,很快又跑到时宜这里,以同样欠身姿势,为也打开了车门。 时宜下车后,很快挽住他手臂。 如此多警车停靠在大门口,说不忐忑是不可能,手握有些紧。 “周生先生,好。” 为首中年警察和位亲自前来检察官走上前,握手后,公事公办说出此行来意。 周生辰始终微笑沉默,时宜眼睛垂着,直看着地面。直到听到关系到唐晓福谋杀案,手指忍不住扣更紧了些。 中年警察表示,已知晓他有外交豁免权。 但此次案件,不止简单刑事案件。系列非法拘禁、强制失踪、谋杀、实施酷刑等罪名,都或多或少牵扯到他,甚至有些罪名是跨而来。听得胆战心惊,始终紧紧攥着他手臂,让自己不露出任何异常表情。 他仍旧什么都不说,直到最后他才非常礼貌地道别。 沉默力量,让人畏惧。 可又何尝不是令人遐想黑洞。 这个面容清淡华裔男人,是伯克利化学学院副教授,在十天前公开身份已是俄外交官。如此诡异转换身份,甚至还有他身边这个女人,也在立案前脱离籍,成为他在俄罗斯合法妻子。所有切,根本就是为了应对这些指控。 “周生先生,们希望可以停止在西安学术交流活动。” 他略微沉吟:“很遗憾,但定会尊重们意愿。” 出于礼貌,他以主人礼仪,目送所有不速之客离开。 时宜想要动动,却腿骤然发麻,竟是长时间紧绷着神经所致。他没有留意,往前迈出两步,再察觉已经来不及。 因为他移动,跟不上,腿软就跪在了地面上。 很疼,蹙眉。 丝袜摩擦粗糙地面,黏连在擦破伤口。 “抱歉,时宜,”他单膝半跪着,蹲在面前,细细去检查伤口。 因为太疼,被扶着胳膊,顺势就要坐在地上,却被他阻止:“不要做地上,这里光线不好,也不太方便让人出来检查,抱进去。” 不等回答,他已经身出手臂,把打横抱起来。 很快迈上十几级青石台阶,林叔快速推开大门,他路不停怠慢,几乎可以说是健步如飞。路上不停有人躬身唤大少爷,还有些略微熟悉面孔,都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们。 时宜头靠在他肩膀上,听着他跳很急心跳,呼吸竟然也快起来。 因为疼,也因为这样横抱。 看着自己膝盖上银灰色丝袜,沾着血,还有层层跳丝,显得非常狼狈和难看。有种非常隐秘心思,竟然盖过了刚才恐惧,还有摔倒疼痛,想遮住自己膝盖,很不想让他看到任何糟糕地方…… 周生辰当然不知道心思。 直到走入自己院子内,看到被林叔唤来中医和西医,才算是松了些心弦。 等在厅堂,不止有家庭医生。 可真是坐满了人。 时宜认识,有他母亲、叔父,还有弟弟周文川、弟媳佟佳人。不认识,自然是家中远近长辈,同辈似乎还没资格参与这件事。那些人看到这幕,神色各异,他母亲和佟佳人都有些色变,倒是周文川觉得十分有趣,感叹大哥越来越有情调了。 “很快就会下来。”他简短说完,抱着他走上楼。 四个家庭医生都跟了上来。 等把抱到房间木椅上时,周生辰终于留意到自己手,靠着胸口。 他看到瞬间,也看到了。 他很快抽离开手,嘱咐那些医生要快速处理后,头也不回地走下楼。 楼下很快传来争执声音,有些大、有些小。措词非常激烈,却态度克制。 老式小楼并不十分隔音,大概听出,他在受母亲责备,叔父口气也非常严肃。很快就有女人抽泣声音,想了想,唯年轻些女人就是佟佳人了,可为什么会哭呢? 连穗递给温热湿毛巾。 接过来,看到连穗也分神在听着楼下声音,忽然想起那天说话。难道唐晓福早产,就是因为佟佳人?刚才那个检察官说谋杀案,定也脱离不了关系。 就如此纷繁猜想着。 四个家庭医生倒是神色平淡,像是 什么也不知道。 其中个西医处理好伤口,另外三个仍旧不肯怠慢,重复检查。小小膝盖伤口,被他们看得比谋杀案还严重。 骤然有瓷器碎裂声响。 楼下安静了片刻,渐渐地争执都变成了他叔父说话,内容有些模糊,努力听了会儿,大意不过是如此大规模逆市注资,周期会长达二十到三十年,违背家规。并且这次唐晓福意外身亡,已经引起来唐氏不满,所以才将这件事晒到太阳底下,不肯私了。 “周生数百年蛰伏避世,不能毁在手里。” 清晰听到这句话。 心跳太急,甚至有些疼。 对他家规,并不清楚。 但依稀从他话中,猜到这是个家规比人更重要家族。否则他也不会为了想要做什么,而和自己马上订婚。但现在令婚期推迟白事,已经演变成了命案,虽懂得外交豁免权会让他避免刑事起诉,但却避不开,被驱逐出境后果。 周生辰。 到底想做什么呢? “时宜小姐看上去有些累,是不是要休息会儿?”连穗轻声问。 点点头,觉得自己需要安静会儿。 楼下渐渐恢复安静,悄无声息地,有风从窗口吹进来,带着潮湿闷热感觉,好像要下雨了。想起唐晓福脸,甚至还能记起轻声妥协着,住在阴森老宅感受。 很快有人走进来,关上窗。 侧着,蜷缩在躺椅上,睁开眼睛。 周生辰为了和面对面,坐在了琉璃矮几边沿,幸好是老旧红木底座,撑住他这么高大个男人。 “直没问过,配音有趣吗?”他开口,竟然是这样话题。 笑:“很好玩,但要很有想象力。比如,录音师经常要求‘时宜老师,要想想自己这走在倾盆大雨,在失恋,要欲哭无泪’,”回忆着,低声说,“那时候很无奈,看他们表演时候,还能对戏,只能对着稿子和麦克风,纯想象,是如何欲哭无泪。” 时宜举着各种例子。 周生辰倒是听得认真。 渐渐地有雨声,能想象外边应该是电闪雷鸣,可惜看不到,他刚才在关上窗子时候,也同时合上了窗帘。 端起茶杯,喝了口润喉,然后就听到他问:“和在起,会不会不习惯?” “会有些,”也给他倒杯茶,递给他,“会觉得很多事看不懂, 怕忽然遇到什么事,会不知道该怎么办。”周生辰抿了小口,想了想:“会怕吗?” 笑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生死轮回,连死都不觉得神秘,会怕什么呢? 认真算起来,只怕再也不见到他。 “说,”转而问他,“换了籍。” 周生辰颔首:“很抱歉,没有事先和商量。” “没关系。”想,总有必要道理。 “关于父母和家人,也希望能为他们这么做,但毕竟是长辈,”他略微沉吟,“怎么看?”看他:“非常必要?” “以防万。” 想了想:“等想到个好理由再说吧,如果是为了……嗯,规避法律才想这么做,他们可能会……”犹豫着,不知如何措词。 周生辰哑然而笑:“确是为了规避些东西,但是,”他略微瞧了眼,“时宜,不会做任何不好事情。” “知道。” “知道?” “是说,相信。” “哪怕是今晚面对这么多指控,也相信?” 今晚这么多指控,换作普通人,完全无法想象。 沉默地看他手,骨肉均匀,手掌比大了不少。男人骨骼,总是比女人要粗大、长些。起初想,这双手和不样,科学家手肯定和大脑样,和普通人构造不同。今晚却发现,不止是这点不样,这双手握住权力,也很难去理解。 他可以随意转换身份,让人摸不透。面对那么多可怕指控,都坦然以对。 很怕,有天醒来,周生辰这个人就人间蒸发了,再无踪迹。 他看纤细手,放在自己手背上,轻轻攥住自己。 有种陌生情绪,悄然流淌在两人之间。 他抬起眼睛看。 时宜回视他,轻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只要你让我和你在一起,我会无条件相信你。” 第二十一章 十八子念珠(3) 她一念恐惧,怕他突然离开自己。 所以这是第一次,她真正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有些忐忑地,告诉他,他对自己有多重要。 越是不了解这个家庭的真正背景,越是害怕,像是已经被人推到了漩涡边缘。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缘分,想要了断有多容易,可能一个人行横道的转弯,就已天人永隔她甚至会想,会不会她松开手,自己就是这个老宅里的下一个唐晓福,毕竟她对这个家庭来说,也是新的来客,也是如此格格不入。 而显然,连他的母亲都敌视自己。 时宜攥着他的手,迟迟不肯松开。 “时宜,”他有些动容,用右手,轻拍了拍她攥住自己的手,“你对我来说,一直是个意外。我好像总把握不好,怎么和你相处,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你的问题,”他略微沉吟,声音有些低下来,“谢谢你,相信我。” 非常正式的回答,简直可以写成标准的感谢邮件。 她抽回手,继续往躺椅上一靠,颇有种怒气不争的感觉,低声笑著,用影视剧里被用烂的话抱怨:“真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她的声音,当真是好听。 他笑了声:“说错了,没什么沟渠。你现在是我的合法妻子。” 他不说,她倒真是略去了这句。 她噢了声,蜷缩着腿,脸贴在藤椅上,刚刚落下去的心又飘了起来。藤椅上垫着柔软的白色狐毛,和他曾经喜欢坐的椅子相似,她记得,自己总喜欢悄悄地爬上去,趁着他读书写字,甚至是他在珠帘外怒斥部下时,靠在上边安静听着。 他的声音,曾经好听极了。 她在心里演练过成千上万次,如何学他说话的音调,从起音到收尾,那时的她想过,只要自己能开口说话,第一个念出的就是周生辰。 “周生辰。”她叫他。 “嗯?” “周生辰。”她换了个声音叫他。 “嗯。”他看出她的意图。 “周生辰。”她坚持又叫了一遍。 “嗯。”他配合她的小心思。 觉得自己开心极了,要开心的疯掉了。用脸蹭蹭狐狸毛,眯起眼睛看他,看这个已经是自己合法丈夫的男人。他今晚穿的是淡蓝色的衬衫,纯色的,袖扣是深蓝色,银灰色 的裤子,非常舒服的颜色。原本和自己的丝袜颜色很搭配,可惜现在她只能光着两条腿,膝盖被包上了白色纱布。 “是5月11日。”他告诉她。 “是什么?”她奇怪。 “以后的结婚纪念日,取了你名字的谐音,很好记。” 她有些恍惚,觉得好不真实:“好记?难道你会记不住?” “不会,我对数字很敏感,况且,”他顿了会儿,清淡地笑著,“总有几个重要的日子,必须要记住。” 那晚她就只记得,真是开心极了。 后来想起来,都只记得是开心的,竟然连多余的华丽语言都没有。她两世记忆加在一起,开心的日子并不多,尤其深刻的是纵马长安城,还有这夜他说,她是他的合法妻子。 时宜记得,后来自己和他说话的时候,都不太有逻辑性,总是忍不住笑。窗外是电闪雷鸣,倾盆大雨,可房间内却暖意融融。最后他和她道晚安离开后,她留意到躺椅的狐狸毛下有个很古旧的雕紫檀蟠龙的木盒。 小心翼翼打开来,并列着两枚戒指。 祖母绿戒指,还有一个非常简约的黄钻戒指。她想,这应该是他早已准备好的。 盒子的盖子上,别着张纸。 他的字迹,简单写着:祖母绿是订婚戒指,尊重家族传统。黄钻是结婚戒指,方面平时佩戴,希望你喜欢。 最后,他竟还龙飞凤舞地写了四个字:新婚快乐。 好吧,这样的方式送戒指,还有祝自己合法妻子新婚快乐的男人,或许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他做的出来。她捧着盒子,思考了很久,自己把那个黄钻戒指戴上了。 对这种实验室在自己面前爆炸后,还能冷静转移材料,继续到其它实验室工作的男人,她想,自己真的不能有太多要求。 单单是5月11日,这样的日期选择,就已经足够了。 5月11日,511,我的时宜。 凌晨五点,她听到他离开的声音,跑过去打开房门,问他是否要自己陪着吃晨膳。他站在楼梯口,略微沉默了会儿,告诉她今天不是个好时机。时宜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怪自己被好心情冲昏了头,忘记如今正是多事之时。 周生辰察觉她的失落,从楼梯口又走回来:“不要多想,我只是怕你太难堪,”他低声说,“因为今天早晨,我会遇到一些难堪的事情。” “我知道,我知道,”她重申着自己的理解,“我在这里等你回来,如果在那里没有胃口吃,回来这里,我陪你吃早饭。” 他颔首:“好。” 他离开后,时宜反思刚才自己的表现,活脱脱个小媳妇她有些窘意,也有些担心,昨晚的激烈争吵,她并没有旁观,却听了七七八八。只是这么听着,就已经能推测出,他刚才所说的“难堪”,会是如何的情景。 她在房间里,有时坐,有时又站起来。 天从五点的朦朦黑,到日头初升的透亮,不觉就过了一个小时。连穗连着问了三次要不要准备早饭,她都说再等等。却不料等来了他母亲的传话,要她陪着一道去进香。 连穗说的时候,她有些不敢相信。 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身份已经变了。 她本想问连穗,大夫人偏好什么衣服,在话要出口时,堪堪止住。周生辰提醒过她的话,她记的很清楚:这个宅子,大小院落有68座,房屋1118间,人很多,也很杂。她感同身受,并非真源于什么影视剧,而是曾经的真实体会。 昨天的事情并不难理解,他也被困在这样复杂的漩涡里,步步为艰。所以在这里,除了他以外,时宜告诉自己,对每个人都要小心一些。 腿有伤口,还包裹着纱布,不能穿裙子,也穿不了贴身的裤子。 带来的衣服,倒是有运动服能穿。 她想到他的家规,还是咬咬牙穿了旗袍,自己把纱布拆了几层,勉强穿上了不透明的黑色丝袜。还算妥帖,只是高跟鞋穿不得了,有些怪异。 因为要拆卸纱布,小心穿上丝袜,耽误了些时间。 她到大宅门外,已经是此起彼伏的车门闭合声,却没有任何车发动。周生辰远远站在第二辆车旁,在等她,在看到她的衣着装扮,神情有瞬息的怔愣。 “姐姐,”第一辆车的副驾驶座被推开,穿着黑色背带西裤的周生仁探出头,“我母亲让你和我们坐一辆车。”时宜刚走了两步,就停下来,看他。 周生辰不动声色,微微颔首。 她忐忑着,尽量以最快的步子走到车前,周生仁跳下车,替她开车门。在打开的一瞬间,她看到他母亲独自坐在后座,身着暗色花纹的旗袍,搭了件深紫色的披肩,妆容一丝不苟,笑容也非常有涵养:“时宜小姐,请上车。” 疏远的称呼。 他母亲难道不知道,周生辰已经和自己合法夫妻?还是真的不肯承认?她越发忐忑,余光里看了眼仍旧站在车旁的周生辰,坐了进去。 车队很快离开,她和他母亲并肩坐着,竟然格外安静。到开了好一会儿,倒是他那个十几岁的弟弟,从前排扭头看过来:“时宜姐姐,一直没有机会和你说,你很好看。” 她笑:“谢谢。” 周生仁也笑笑。 她能感觉到,这个看起来话不多的男孩子,在试图缓解车内几近凝固的气氛。或许因为他们两个的简短交谈,真的起了作用,他母亲终于轻轻摇头,笑著说:“小仁,看人不能只看脸。我告诉过你,‘靡曼皓齿,郑卫之音,务以自乐,命之曰伐性之斧’,还记得吗?” 她怔了怔。 周生仁悄悄递给时宜安慰的眼色,却在一本正经回答自己的母亲:“记得。母亲说过,这句话是说,美色和俗曲都会乱人心性,切忌沉溺。” 小男孩坐的角度,恰好足够和她交流眼神。 时宜悄悄地,也自嘴角扬起个弧度,感激于周生仁的善意。 自此一路再无话。 她正襟危坐,想,或许他母亲真的很生气,毕竟周生辰没有按照家里的安排娶妻。或许就像高门大户的婆婆,总要给未来媳妇一个下马威。她悄悄安慰自己,幸好是这样的家庭,他母亲再性格怪异,该有的礼数却一个不少,总不会当面给什么难堪。 长久维持一个坐姿,她膝盖有些隐隐作痛。 想着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就如此又保持了二十几分钟。最后耐不住,轻轻地挪动自己的腿,看到窗外,已经有了山林古寺的风景,暗暗松气。车停下来,周生仁先跳下车来,给他母亲打开车门。 “时宜小姐,”在车门打开时,他母亲说了句话,“关于你们的合法夫妻关系,周生家不会承认,希望你能慎重考虑,是否坚持要和我儿子在一起。” 她始料未及,身侧人已经下车离开。 第二十二章 总有离别时(1) 这里出乎意料的清静。 时宜很庆幸,他母亲虽要她全程陪同,却并没再说什么。时宜进香当真是虔诚,双手合十,跪在了早已有两道深痕的跪垫上,对佛祖拜了三拜。 抬起头,看微微含笑的佛像。据说信与不信的人,善与恶的人,眼中的佛像是不同的。慈悲的,怜悯的,含笑的,不一而足,而在她记忆中,佛祖永远都是微微含笑,从未变过。 她忽然想,为什么要这样安排。 她记得所有,而周生辰什么也不知道。 时宜跪下去时,忘记了自己还在恢复期的膝盖,站起来,后知后觉地有些疼。有只手握住她的手臂上侧,将她扶起来:“如果有下次,不用为了穿旗袍这么做。其实穿运动服也挺好看的。”他记得上次在她家小睡,从客房出来时,时宜就穿着身淡蓝色的运动服,盘膝坐在有些暗的房间里,戴着耳麦看电视。 尤其在没发现他前,捂着嘴笑那些电视情节的动作。 他现在还记得清楚。 “没关系,没有完全取下来,所以不会有问题,”她轻声问:“刚才一直没看到你?” “我是无神论者,”他低了声音,回答她,“所以一直站在大殿外,看风景。” 两个人走到大殿外,千载古刹,只是站在这里,就觉得心慢慢变得宁静。 “可是我很信佛,”她笑,“怎么办?” 他回头,去看了眼殿中佛祖:“完全尊重。” “你看到的什么?”她好奇。 “看到的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看他,是什么样子的?” 周生辰因为她的问题,略微多看了会儿:“慈悲。” 她看着他的侧颜,一语不发。 有些人即使忘记了所有,改变了音容,却还是不会改变的。 这一瞬,有身影和眼前的他叠加,那个影子也曾说过,释迦牟尼抛却妻儿,入空门,就是因为对苍生的慈悲。她记得清楚,所以她从没怪过他所说的:不负天下,惟负十一。 周生辰察觉她的沉默,低头回视:“怎么?难道和你看到的不一样?” “不太一样。” “你看到的,是什么样子?” “笑著的,”她轻声说,“看起来,像是很喜欢我,所以总是笑著。” 他讶然, 旋即笑起来。 视线从她的眼睛,落到了她的无名指上,她手指纤细白皙,戴这样的戒指很好看。 他们站的地方,有斑驳的白石围栏,他似乎是怕她被太阳晒到,把她让到阴影处。这个位置很僻静,他始终在陪着她说话,像是怕她会无聊。其实经过这么多天的接触,她发现周生辰这个人应该不太喜欢说话,尤其是没必要的闲话。 惟独和自己一起,总会想些话题,和她聊下去。 他在努力,她看得出来,所以她也心甘情愿为他而努力。 午饭是在山下的饭庄吃的,周文幸走在她身边,低声说,因为母亲很信佛,所以早年在此处建造这个地方,专为招待周生家人、朋友而设。 吃的自然是斋饭。 饭罢,有今日来的客人,听说这里有周生辰即将订婚的女孩子,竟当场写下一副字。周生辰并不认识这个人,倒是他母亲好意告诉他们,这是周生辰父亲的朋友,写的一手价值千金的字。 礼物送的突然,时宜收的时候,发现身边竟无一物可回赠。 她悄声问周生辰怎么办,他倒不在意,低声安抚她。这种当场馈赠字的事,并不常见,即使没有什么回赠也不算失礼。她想了想,对那位世伯笑问:“世伯的字是千金难换,时宜的画虽比不上,却还是想能够回赠,不知道世伯是否会嫌弃?” 她语气有些客套,那位世伯听罢,欣然一笑,当即让出书案。 他们交谈的地方是饭庄的二层,刚才为了观赏这位世伯的字,很多周生家的客人都起身观看,此时又听说是周生家未来的长孙长媳,要现场作画,更是好奇。 这位家世寻常,却生的极好的女孩子,会有怎样的画技? 周生辰也未料到,时宜会如此坦然,说要作画。 他对她的过去太过熟悉,熟悉到,能清楚记得她从幼儿园起,一直到大学所有同学、朋友的名字。这期间的资料,并未说明,她曾师从何人学画。 他站在书案旁,看她拿起笔,略微思考着。 时宜的脑子里,回想着自己曾经最擅长的那些,那些由他亲手传授,他最爱的静物。便很自然地落了笔。 起初是芦草,独枝多叶。 层层下来,毫无停顿,仿佛是临摹千百遍,笔法娴熟的让人惊奇。 到芦草根部,她笔锋略微停顿,清水涤笔,蘸淡墨,在盘子 边上括干些,再落笔已是无骨荷花。渐渐地,纸上已成一茎新荷。 那些不懂的,只道此画当真的清丽空潆。 惟有世伯和他几个好友,渐从长辈的鼓励笑意到欣赏,到最后,竟是毫不掩饰的惊艳与赞颂的神情。 画的是荷花芦草,笔法洒脱轻盈,风骨却有些清冷。 她怕自己耽误时间,刻意快了些,到结束整副画时,那位世伯禁不住摇头叹息:“可惜,可惜就是画的稍嫌急切了,不过仍是一幅值得收藏的佳作,”世伯很自然地叮嘱她,“时宜小姐,不要忘记落款,这幅画我一定会珍藏。” 她颔首,再次涤笔,落了自己的名字。 岂料刚要放下笔,那位世伯忽然又有了兴致,问她可否介意自己配首诗?时宜自然不会介怀,世伯接过笔,洋洋洒洒的写了两列诗,却为尊重画者,不肯再落自己的名字。 周生家未来的长房长媳如此画技,出乎所有人意料。 在场的周生家的长辈和世交,都因这位德高望重的世伯,而对时宜另眼相看,甚至纷纷开着玩笑,说要日后亲自登门求画。她不擅应酬,更难应对他家里人各种语气和神色,到最后都不知道说什么好,频频去看周生辰,用目光求助。 他似乎觉得有趣,但看她如此可怜兮兮,便寻了个借口,带她先一步离开。 坐上车了,他想起她的那幅画,还有她明明是被人称赞,却显得局促不安的神情,仍旧忍不住笑着,去看坐在身边的人。 时宜察觉了,不满地嘟囔了句:“不要再笑我了。” “很有趣,”他笑,“明明画的很好,却觉得很丢人的样子,很有趣。” “你也觉得好吗?”她看他。 “非常好,你的国画,是师从何人?” 她愣住,很快就掩饰过去:“没有师父,只是有人送过我一些画册,我喜欢了,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练,当作打发时间。” 他毫不掩饰惊讶。 “是不是很有天赋?”她继续混淆视听。 他兀自摇头感叹:“只能用天赋来解释了。” 她笑,十年的倾心学画,最擅长的就是画荷。 而他,便是那莲荷。 回到老宅,正是午后艳阳高照时,周生辰让她回房去换衣服,自己则坐在二楼的开放式书房里,对西安的交流项目做最后的交接。时宜 照他的嘱咐,换了运动服走出来,看到他正在打电话,说的内容完全听不懂。 只是在电话结束时,忽然交给她,说何善想要和她说再见。 时宜接过来,听到何善的声音有些雀跃,还有些紧张:“那个……时宜……不对,现在应该叫师母了。”她嗯了声,悄悄看周生辰,脸有些微微发烫。 “真可惜啊,周生老师忽然就离开了,但是一日为师,终身是父,所以时宜你也一辈子是我们的师母,”何善嘿嘿笑著,“你知道吗?周生老师就是我们的偶像,那种看上去好像就不会娶妻生子的科学家,我们都觉得他要是结婚了,就很怪异。可是想到是你,我们又觉得真是绝配,才子佳人,这才是最高端的才子佳人啊。” 何善继续念念叨叨。 她听得忍俊不禁。 周生辰看她在笑,饶有兴致坐在她面前,看她接电话。 时宜用口型说:他好贫啊。 他笑,伸手,拍了拍她的额头。 很自然的动作,可是碰到她后,却不想再移开。慢慢地从她额头滑下来,顺着她的脸,碰到她的嘴唇。时宜没有动,感觉着他的动作,看着他漆黑的眼睛。 他征询看她。 时宜无声闭上眼睛。 他细看了她一会儿。 少时有背诵吕氏春秋,其中曾说“靡曼皓齿,郑卫之音,务以自乐”。 可真能配的上“靡曼皓齿”这四字的,又能有几人。 周生辰悄无声息吻上来,也不管电话有没有挂断。离的这么近,甚至能听到何善那小子还在反复念叨着,说着什么才子佳人的话,忍不住边吻边笑,微微离开,对着电话说:“好了,把你需要我看的论文发过来,自己先检查一次,上次的英文拼错太多了。” 他说完,就把她握着的手机挂断,放到手侧。 “继续?”他低声问。 时宜刚刚睁眼,听到他说,马上又紧紧闭上。 有红晕悄悄从耳根蔓延开来 。他每次亲吻,都会先询问她的意见。明明很死板的做法,此时此刻,如此轻声,却莫名给人以调情错觉,是那种很诡异很认真的……调情。 第二十三章 总有离别时(2) 有阳光,落在手臂,暖暖的。 他的手,顺着她的肩膀滑下来,碰到她的腕子,轻轻握了握:“多吃些。” 她嗯了声,脸红的有些发烫。 “我可能要离开国内一段时间。” “因为那件事?” “不是,”周生辰笑一笑,“那件事情,的确是为了让我离开这里。不过,我这次走的目的,是为了我的研究项目。” “无卤阻燃硅烷交联poe复合材料?” 时宜真的是生记硬背,记下了这个拗口的名称。 周生辰没想到,她能说的如此顺畅,倒是有些意外地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问什么。过了几秒,却又作罢。“那个是西安的研究项目,并不是我这几年所做的。” 她疑惑看他。 “简单来说,我这几年在欧洲的一个中心,复制金星环境,研究居住可行性。” 她喔了声。 这么听着呢,的确比那个名词听得懂了。 可是怎么离她更遥远了:“金星的居住可行性?金星可以住人?” “地表炙热,温度480摄氏度左右,表面压力接近90倍地球大气压强,”他简单回答,说起这些,就想教科书的有声读物,“但是它的大小、质量,甚至是位置都最接近地球,在太阳系里,和我们算是双胞胎。所以,以后它应该有机会住人。” 她又喔了声。 他笑:“听着会不会无聊?” “不会,”她摇头,“挺有意思的,因为不懂才听着有意思。” 他继续讲了些。 她记性不错,虽然基本不懂,却记得清楚。比如金星的4天环流,极低漩涡,等等,还有他所做的对微量组分的分布情况的研究。她想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悄悄补习补习,起码在他偶尔想到时,不再坐在阳光里傻乎乎地听着。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他说:“三个月。” 她点头,想,三个月会很快过去的。 “时宜?” 她嗯了声。 “为什么会是我?” 她没听懂:“为什么?” “在白云机场,为什么你会想要认识我?” 周生辰说话的时候,不经意碰到了她腕间的十八子念珠。翠色 的珠子,触手微凉,让他有些奇怪的感觉。他蹙眉,不太适应这种瞬间失神的感觉,像是有什么呼之欲出,却完全抓不到方向。 时宜也恰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过了会儿才说:“是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他重复。 她点点头,无法解释,那些存在在史书中的过去。 只好如此形容故事的缘起。 三个月。 周生辰简单交代了这个时长后,就真的在次日离开。 他只给了她大概归返的时间,从头到尾,都没提过要带她同行。 她猜,他口中所谓的项目,或许只是他离开的原因之一。他出生的家庭,是个诡异的存在,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都仿佛没有任何震荡,出了那个深夜的不速之客,还有一系列爆炸性的涉嫌罪名外,没人再提过那个轻易殒命的唐晓福。 那个家族像在另外的空间,有着自己的守则。 如果她不是记得他,怎么敢接近这样的家庭? 他离开不久,夏天早早就来了。 除了每天三个电话,他似乎远离着她的世界。 美霖为了给公司造势,整个月都在筹办配音选秀活动。她因为获奖的缘故,不得不配合一些活动,其实也只是录了一段宣传语,仍旧坚持不参与活动。 那天美霖拿给她十几个录音听,大多是参赛者自己写的稿子。 “那一年,佛祖在菩提树下结跏跌坐,用七七四十九日顿悟。他顿悟的是四大皆空,忘却的是爱恨癫痴。我想,你我相识四百九十日,四千九百日,四万九千日,我都没有勇气结跏跌坐,宁要金身儿忘记你……”她听着demo,忽然有些感动。 美霖笑起来:“好像当初我听你demo的感觉,那么多的样带,竟然只有你念了一首《上林赋》,念的我们是云里雾里,却觉得真是好听。” 时宜笑:“我对《上林赋》最熟,所以读着最有感觉。” “时宜?” “嗯?” “你那个科学家的未婚夫……” 她回过头,伸出手晃了晃:“看清楚我戒指戴在哪里,已婚了。” “已婚?”美霖不敢相信,“你这两个月都和我厮混在一起,算是已婚?房子呢?车子呢?蜜月呢?最重要的是,你的化学先生呢?” “他在罗马的国 家天体物理研究院……”时宜实话实说。 “天体物理?”美霖有些茫然,“他不是做化学的吗?” “界限没有那么分明,他现在主要做的是金星地表的微量组分和半微量的测试分析……”她尽量说的不专业,实际上她也说不了多专业的话。 美霖沉浸在这些词语里,仍旧不理解金星和时宜的婚礼有什么关系。 “我一直不知道,你喜欢的是以人类发展为志向的科学家,大爱无私啊?这种人,对男女之间的感情,应该会看得很淡。” 大爱无私? 她视线飘开,落到大厦外的空地上:“可能吧。有时候我看历史题材的东西,都在想,如果我生在古代,肯定会喜欢上心怀天下的男人。一个男人总要做些事情,和名利、爱情无关,天天谈情说爱……不太适合我。” 美霖又说了什么,她没留意。 只是看到空地上有熟悉的一对儿人影,是他的弟弟周文川和王曼。在纷扰穿走的人群中,他们两个像是一对简单的情侣,低声说着什么,很快就上车离开。 时宜看得太专注,美霖也留意到。 忽然就说:“挨?这个男人我认识。” “你认识?” 美霖大致给她讲了讲,公司来了个大学毕业生,顶头上司太过强势,天天被骂。忽然有天这个男人来公司,说是要找最大的老板谈些事情。具体谈了什么,美霖自然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大老板点头哈腰把人送走后,直接把毕业生分给最强的项目组。 “老板事后感叹了句话,都说香港等于‘李家城’,是李家的城市。而这个人背后的家族更难招惹一些,他的背景,绝不限于某个地方和城市……”美霖继续自言自语,“你说,那个小姑娘背景这么强,怎么还留在公司,哎,谁让人家乐意呢,就喜欢在这里混着玩着……” 时宜想起那个深夜。 面对突如其来的指控,周生辰的化解简直无懈可击。 她想,这样的说法不夸张。这个姓氏看起来普通,甚至在平时都不会有人像阅读八卦一样,看媒体分析爆料。 好像他们的存在,就只是一个秘密,而曾经的她根本不会有机会接近。 她和他的法律关系已经是夫妻的事实,包括她的国籍改变,时宜至今都不敢和父母提起。如果匪夷所思的事情太多,她怕,父母对他的家庭会更加排斥。 午饭后,她被强留下来,帮美霖审demo。 两个人边听边讨论,很快就到了两点,周生辰的电话准时进来,她比了个手势,跑到小房间里,关上门。比起最初的开始,现在两个人说话的时间长了不少,他甚至有时会说起和她无关的事情,当作趣事讲给她听。 当然,这也是她的要求。 毕竟两个人的生活交集太少,总会找不到话题。直到某天,时宜终于忍不住说,其实你可以说些身边的小事。比如你今天吃了些什么?或者是哪里不舒服,或者天气,都随便,这样我会多些话题,多了解你些。 她想,正常情侣都是如此做的,零碎小事交流着,也不觉得无趣。 周生辰起初还不太习惯,她就问他,他来回答,渐渐感觉自然了很多。这样说着,她就觉得离他很近,而且她也私心地感觉到,周生辰从没和人如此交流过。 “接下来的一周,我会在德国不莱梅,”周生辰的声音虽然平淡,却对她尽量的温和,“你想来吗?” “想,”她毫不犹豫,“大概什么时候……不过会不会来不及签证?” “不会,”他笑起来,“你来德国不会需要任何手续。” 她恍然,忘记了自己被他改变的国籍。 第一次发现这件事的好处,可以让她随时随地见到他。 周生辰简单解释着他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国际空间研究委员会的会议,从星期一到星期日,行程很满。时宜听着他说,或许没有太多时间来陪她的时候,已经思绪涣散开,想着要准备什么,见到他时候会说什么。 等待电话结束,她很快和美霖说自己要离开一周。 美霖听到理由后,非常不满她的主动:“时宜,你知道男女之间相处,是要有技巧的,哪怕你们已经是合法夫妻,也要适当用些心思,不要一味迁就他……” “美霖,美霖,”时宜笑着阻止她说教,“我26岁才遇到他,就算幸运可以活到80岁,也只剩了54年,19710天。你也说了,他是做研究的,很容易就像现在这样离开几个月,或许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不到一万天,”她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告诉美霖,“我没时间用心思、用技巧,我要争分夺秒和他在一起,知道吗?” 第二十四章 总有离别时(3) 航班准时抵达不来梅。 她按照他的嘱咐,取了行李,无处可去,就在大厅里等着。她坐的地方正对着一个门店,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店内行色的人,也可以看到自己淡淡的影子。她微微偏头,对自己笑了笑,周生辰,我们有两个月没见到了。 两个月,六十一天。 很多交杂的人影,来来去去。 她看到镜子里出现了几个人,有他。今天的他穿的很简单的,也很普通,白衫黑裤,戴着眼镜。时宜很快回头,看清了余下的那些严谨的深蓝衬衫和黑色西裤的男人们,有两个还提着黑色公文包,惟有和周生辰并肩走着的男人,看上去随意的多,大概有三十五六岁的模样。 她起身,他已经走到身前。 “我妻子,时宜,”周生辰轻比了个手势,告诉身侧男人,同时也看向她,“这位是我大学时的同学,也是我的老朋友,梅行,字如故。”这个名字有些特殊,能有表字的人比较少见,周生辰如此介绍,想必又是周家的世交。 时宜友善地笑笑:“梅如故?残柳枯荷,梅如故。”很好的名字,她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就如此隐晦地表达着,很快说,“你好,梅先生。” 梅行有些意外,去看周生辰,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胳膊。 “怎么?”周生辰笑起来。 “好福气。” 梅行有些好奇,礼貌问时宜:“时宜**第一次见你先生,是不是也很快就明白了他的表字含义?”时宜摇头:“我不知道他有表字。” “抱歉,”周生辰很快说,“不太常用,就忘记告诉你。” 他的抱歉非常礼貌。 面前男人的神情,从意外、欣赏,换成了疑惑。 幸好梅行很知分寸,没再问。 从机场到酒店,他安排妥当后,很快把时宜交给了梅行,只是和她说要有些手续会由梅行来帮她理清、办妥。待到周生辰走后,四五个男人有条不紊地打开公文包、电脑,梅行开始很耐心地给她解释,需要接手些什么,大多是周生辰私人的财产。纷繁复杂的词句,她渐渐有些听得发昏,也开始明白这个梅行,应该是充当着他的私人理财顾问。 而这些人,其实只是梅行的助手。 她听到最后,只是明白他要给自己一些财产。但具体如何,梅行解释的很清楚,所有的动产、不动产都不需要她来亲自管理。今日所 做的,都只是必要的程序。 “相信我,他名下的财产都是干净的。”梅行把眼镜摘下来,折好,放入上衣口袋里。 时宜听不太懂,但隐隐能感觉,这个男人所说的“干净”是在和周家其它人比较。梅行看她想问又不敢问的眼神,有些想笑:“怎么?听不懂?又不敢问?” 她颔首。 “其实,我也有些事情不懂,也不敢问,”梅行把钢笔扣好,放在文件旁,“你对他知道的有多少?就已经成了他合法妻子?而且据我所知,还是未经周家点头的婚姻。” 这是个意料之中的问题。 唯一值得奇怪的是,周生辰并没有告诉他真实情况。 时宜想了想:“除了知道他喜欢科研外,什么也不了解。” 她所了解的,只是他给人的那种感觉,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事情在她的预想内。甚至她隐隐有种感觉,她刚才接触到了最边缘、最无关紧要的那些事情。真正的核心,他的背景,他的为人,甚至他的喜好,她都一无所知。 梅行的眸光很深,端详她,过了会儿,笑起来:“他表字,长风。” “长风。”她重复。 “想到了什么出处?” 时宜笑:“长风至而波起兮,若丽山之孤亩。” 梅行也笑,接了后半句:“势薄岸而相击兮,隘交引而却会。你果然能猜出出处。” 这么有名的《高唐赋》,她很难不知道。 只是深想这个表字的含义,并不太附和周生辰的性情。这些话分明是形容巫山川水,磅礡汹涌,难以匹敌。而他的性情却很冷清,不咸不淡的。 这个梅行也是传统背景出身,说话又偏风趣随意些,他们聊得很开心。到最后处理完所有事务,他问她,是否来过不莱梅。时宜摇头,他似乎很有兴致邀她一同外出用餐,时宜很委婉地拒绝了,独自留在酒店。 她喜欢安静,并不怕无聊。 时间充裕了,就上网看看这个城市的介绍,想要等到后几日周生辰再忙的时候,自己到处走走。就如此戴着耳机,翻看网页,偶尔听听邮箱里新进来的比赛demo,消磨了整个下午。忽然有淡淡的茶香进来,时宜终于察觉,客厅有人在。 走出去,看到的是周生辰。 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竟然非常有情调地泡着茶。他身前是整套完备的茶具,应该是 刚才拿出来的,水已经烧开,在一侧汩汩冒着热气。 他虚握着小巧的茶壶,将水倾倒而出,添了水,再倒出。 手势很随意,应该早已习惯了自己泡茶喝,她视线很快停在一点,看到了他无名指上的戒指。刚刚在机场时,她记得他还没有戴着,难道是因为看到自己特意准 备的? 周生辰听到脚步声,没有抬头,随手添了个茶杯,倒了些水:“刚才看你听得很专注,就没有打扰你。” 她笑,默默地想,她刚才都不知道自己听得什么。 整个下午,唯一专注做的事情,就是在想着他。 时宜在他身边坐下。 仍旧忍不住去看他手上的戒指,他察觉了,回视过来,看到她的目光,略微有些不自然地用手指轻轻转了转,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前几天洗手时摘下来,丢了原本的那个,这个是下午刚刚才送来的。” 她嗯了声。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解开了她的疑惑。 “时宜?” “嗯?” “晚饭时,出去走走?”他提议。 这是他的提议,她以为他很熟悉这里,是为了陪自己散心。结果却发现他还不如自己了解不莱梅,那种有人提议陪你逛一个陌生城市,到最后反倒你成了他的向导的感觉,让时宜觉得这个已经是自己丈夫的男人,忽然添了些可爱。 她猜想,他是不是除了科研和家族中的事,再无暇去看这个世界? 又或者,他看这个世界的角度,和她不同? 两个人像是初来此地的旅行者,所到处都是最大众的必游景点。此时已傍晚,微有夕阳余晖,有游客状的人们,在美景前留影。她带他走入弯弯曲曲的窄街道:“刚才我在网上看这里,觉得很有意思。” 十五十六世纪的木质小房子,紧挨彼此,色彩艳丽。 有些地方窄的只能走一人。 因为脚下都是石板弹硌路,高低错落,让她走起来有些吃力。她的鞋跟并不算高,但总免不了一次次卡入弹硌路的间隙,她微微趔趄,被一只手稳稳扶住:“走慢一些。” 她站稳时,有一对老夫妇迎面走来,周生辰很快又松开手,插入自己的裤子口袋。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国?” “没有具体计划,想要回去,还有些事情 先要解决。” 她想想,提议:“如果你不回去,我们就住在国外好不好?” “好,”周生辰答应的很痛快,“在我完成这次十年引资计划后,我们可以定居在任何你喜欢的城市。” 这是他第一次和她说起自己要做的事。 时宜还记得,第一次关注这个引资是在清明节时,和父亲随口闲聊了两句。她记得,当时自己和父亲的评价是,想要挽救这个大势的人,既要有实力,也要有良心,只是她没想到这个人会是周生辰。 “这几年,国内人工成本上涨的厉害,很多企业开始撤去东南亚,五到十年内,必然会有大批工厂倒闭、工人失业,对吗?所以你才会想要逆势引资?”时宜回忆父亲说的话,她并不十分懂这种经济话题,但道理浅显,她也就记得七七八八。 他倒是没想到,她会关注这种话题:“背后有很多原因。比如,人民币连续走高六年,对外贸易成本已经上涨了30%。成本上涨30%,非常可怕,这时候最需要的是扶持的政策,在美元下跌时,人民币也该……” 时宜看着他,努力听明白。 周生辰忽然止住,微微低头,兀自一笑:“抱歉,难得陪你,竟然说这么无趣的事情。” 她摇头:“没关系,你继续说。” 周生辰看她真的很认真,便又多说了几句。时宜听着,想,自己不论轮回多少世,都会始终爱着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他骨子里并非是为一人一家一姓而活,在这个社会里,这种人可算是傻,傻到应该很少人理解他。 她听了会儿,试着去总结:“所以,简单来说,你想要做的就是把白花花的银子扔进去,缓冲这个过程?”换句话就是,拿自家的银子和大势对冲,结果很难改变,最多让十年的制造业崩塌延长到十五年、二十年。 周生辰不置可否,若有所思地感叹:“所以,过程会有些痛苦。” 他所说的痛苦,应该是指的那个盘根错节的老旧家族,要历经数十代的蛰伏,才能积累如此家业,恐怕不止是他的叔父和母亲,任何一个人都会成为他的阻碍。 她想起周生辰的表字,忽然觉得自己的理解错误了。 这个男人的内里,何尝不是磅礡汹涌,难以匹敌? 迎面又有游客走来,道路太过狭窄,他很自然地退后两步,让出了路。而同时,时宜却忽然轻轻地,主动去拉住了他的手。他们 鲜少在室外如此亲昵,周生辰竟有些不太自然。 时宜有些撒娇的嘟囔:“我累了,你拉着我走,好不好?” 她的周生辰,如此动人。 既然他不懂男女相处之道,那就让稍稍懂的多些的自己,来一步步靠近他好了。 他忽觉好笑,反倒放松了:“好,我拉着你走。” 第二十五章 情爱如何解(1) 时宜独自在酒店时,就已发现周生辰的日常用具和衣物,也在这套房里。换而言之,他并没有打算和她再分房住,白天还不觉什么,到两人吃过晚饭回到酒店,她就有些心猿意马。幸好时间尚早,有梅行和助理在,不至让她直接想到今晚的独处。 男人之间的谈话,稍嫌严谨。 她旁听的一知半解,低声问他:“我给你们泡茶?” 周生辰莞尔:“是不是听得无聊了?” 她抿起嘴角:“不是,我看你喜欢喝茶,而我刚好也会泡茶。” 声音有些轻,淡淡的,甚至能听得出来有委婉隐晦的感情,告诉他,其实她想要让他开心。周生辰原本想要说稍等片刻,自己结束,亲自给她泡来喝,可听她这么说,想说话反倒被压了下去:“学过茶艺?” 她笑,不置可否。 两人的对话,倒是吸引了梅行,他饶有兴致地看时宜:“我猜,周生你的太太,应该不止会泡茶,或许会给人更加意外的惊喜。” 周生辰怕他为难时宜,抬手,用食指对梅行指了指:“好了,不许拿她开玩笑。” “我没有啊,我只是觉得你太太或许很喜欢茶文化,”梅行看时宜,“时宜,我呢,也很喜欢喝茶,而且只要你能做到的,我都备有器具。” 时宜听得懂,这个男人所说的,是各代的饮法。 这些实在是难不倒她。 她不是个很喜欢显示自己的人,或许今夜有周生辰在身边,而面对的又是他的挚友,她自然不愿意认输:“我呢,读过陆羽的《茶经》,也喜欢研究这些饮法。如果梅先生想要试试,倒不难。” 梅行很是欣喜:“煮茶,如何?” 时宜忍俊不禁:“这个还是算了,以葱、姜、枣、桔皮、茱萸、薄荷等为佐料,煮之百沸。我煮起来并不麻烦,就怕你们喝不下去。” 梅行笑着劝说:“试一试,又不会如何。” 时宜想起那个味道,有些踌躇时,手臂已被周生辰拍了拍:“不用理她,泡茶就好。” “诶?”梅行摆手,“有懂行的人在,怎能浪费?既然煮茶不妥,我现在就让人去取饼茶和器具,我们尝尝你太太的煎茶。” 梅行很快让助手去取器具和饼茶。 因为这个意外的提议,他们的话题倒是落到了茶上。时宜正坐,听他们低声闲聊着曾经有关茶的经历,脑 中浮现的画面,也渐渐清晰。 曾经的他闲坐书房,素手煎茶。 备器、选水、取火、侯汤、炙茶、碾茶、罗茶、煎茶、酌茶,她看得仔细,不愿错过他的每个动作、只为消磨时间。她看着,他来做,并不觉无趣。 此时此刻,她做起来也不觉烦躁。 她甚至喜欢这漫长的过程,将他曾授与她的,再还给他。 梅行是个爱茶人,连茶具都备了四套。而时宜却是个名符其实的懂茶人,从开始选择茶具,到候火定汤,到炙茶的火候,都极像是一场艺术表演。梅行起先还和周生辰说几句,到最后两个男人都看着时宜。 倒是那画境中的人,只专心做自己该做的。 有茶香飘来,却只成了点缀,让这画境如染釉色,越发怡然。 周生辰看着她,也看得很专心。 他不懂女人的心思,更不懂时宜,哪怕她已经成了自己的太太。她如此一个人,为何会到二十六岁还没有任何感情经历?他不相信任何虚无的解释,比如注定,或者说缘分,可现在,却只能用这些词语来解释她对自己的感情。 而自己对她呢? 梅行告辞前,毫不掩饰对时宜的欣赏。 她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频频向周生辰投去求助目光,后者心领神会,慢悠悠地拍了拍梅行的肩,一语不发。男人之间的沟通不需要语言,比如现在。 梅行微微笑著,拎起西装外衣就走,头也不回。 门锁啪嗒一声合上,留了两人独处。 时宜看了他一眼:“你们两个还真是默契。” “我从五六岁就认识他,”周生辰笑,“他历来如此,见到好看的女孩子就喜欢多说几句,你也别太介意。” 好看的女孩子? 时宜总觉得这么说有些怪异,原则上来说,她应该不只是好看的女孩子,还是他的太太,虽然两个人现在相处仍旧像男女朋友。 他边走到卧室,拿了干净的衣物,习惯性地解开了几粒衬衫钮扣,很快像是想起什么,又潦草地系好两粒钮扣,走入浴室。到有水声传出来,时宜终于想起今晚,他要和自己睡在一个房间,一张床上。 她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就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来。 如果睡在一起,那么……应该会……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很快从浴室走出来,衣服穿的规整,给人一种即将出门的错觉:“你稍等一会儿再洗,我让人来收拾干净。”他说着,已经走入卧室。 “没关系的……”时宜站起来,想要去拿干净衣服,却看到他拿了件黑色外衣,边穿边走出来。她有些奇怪:“你要出去?” “嗯,”周生辰说,“实验室有些事情,需要有个很长的电话会议。” 他说的很快,自然地看了下腕表。 “那今晚还会回来吗?” “会,就是会很晚,”他兀自笑了笑,“刚才喝了茶,应该不会觉得很困。” 他很快交待两句,离开了酒店。 说不失望是假的,可也松了口气。虽然有些心理准备,但她却感觉两个人之间少了些什么。鱼水之欢,首先要有鱼和水相融的关系,才能顺利成章的发生,不是吗? 她长途而来,又和他逛了大半个不莱梅,经热水一冲洗,疲惫感尽显。她穿着睡衣坐在床上,能感觉得出这些床上用品都不是酒店公用,格外柔软。 躺在床上没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因为潜意识在等他,自然睡得浅,听到房间里有响动,很快就清醒了些。只是还有些昏沉得感觉,她睁开眼,天已经有些朦朦亮。周生辰靠在沙发上,正打算随便躺在那里补眠,房间暗,看不出他的脸。 “几点了?”时宜忽然开口。 他动作停顿,抬腕看了眼:“五点四十七分。” “那上床睡一会儿吧……”她轻声说,“睡沙发会很累。” 周生辰又停顿了几秒,把西服外衣放到沙发上,走到床的另一侧,躺到了她身边。床很大,她能感觉他有些拘束地躺着,忍不住微微笑起来,很快翻过身,把被子盖在他身上,手也顺势搭在他腰上。或许还有些困顿,她难免比平时随意了些,带了稍许揶揄:“周生辰,你和太太睡在一张床上,很为难吗?” “没有,刚才只是怕吵醒你。”他声音有些低。 “已经醒了。” 他笑:“不睡了?” “睡,”时宜坦白回答,“因为你没回来,所以睡不太踏实,现在头昏沉沉的,还想睡。” “那就睡吧,”他伸手,把她揽到怀里,“我下午才有会,可以陪你睡久些。” 她脸贴到他身前,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听他这么顺理成章地说 着,却想偏了些。靠在他怀里睡觉,这还是第一次,他虽然穿着衬衫和长裤,可她却是睡衣…… 就如此安静了会儿,她觉得自己心跳的开始不稳,忍不住挪动了身子。 “睡不着?”周生辰察觉了,低头看她,“还是习惯一个人睡?” …… 她决定换个话题。 “今天……你朋友夸了我很多,你还没有说过什么。” 她的声音里,有些失望。 周生辰略有疑惑,很快明白:“我不太会夸人,但你总能给我惊喜,多的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微微扬起嘴角,轻声说:“那你拿什么回报呢?” “回报?”他想了想,“说说看,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你负责让我睡着吧。” “好,”他倒不介意,“你通常怎么样,会容易睡着?” “听歌……或者听诗词,慢慢听一会儿,就睡着了。” 周生辰噤声了会儿。 她闭上眼睛,等他给自己惊喜。 “就诗词吧,我念些和茶相关的,慢慢念。” 时宜嗯了声:“我能点想听的吗?你不用念全,随便一两句就好。” “可以。”周生辰还是初次发现时宜的难缠,却觉得如此也很可爱。 “白居易?” “他留了两千多首诗词,有近六十篇和茶有关……” 她好笑打断:“随便就好。” 还真是认真,稍微不留神,就会陷入严谨思维的科学家……还真是…… 周生辰倒也不再深想,随口应对:“白瓷瓯甚洁,红炉炭方炽。沫下曲尘香,花浮鱼眼沸。盛来有佳色,咽罢余芳气。” 时宜没出声,他便多挑了三四首。 “嗯……”她似乎满意了,继续说,“苏轼。” “活水还须活水烹,自临钓石汲深清。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枯肠未易禁三椀,卧听山城长短更……” 起初她还说些名字,后来累了,他就自己随便挑些,念给她听。 从李白到刘禹锡,再有那些不甚有名气的,边回忆边念,倒也不成障碍。这还是他初次发现自己的好记忆力,也能做如此有趣的事情。 时宜听得舒服,不再 出声。 她知道,他并不懂这些的意义,虽然诗句不同,但自己也曾如此被哄睡过。渐渐地,在周生辰刻意放慢压低的声音里,她渐渐有些模糊了意识。他闭著眼睛给她念,越来越放缓速度,直到终于停下来。 房间里悄无声息。 因为靠的近,似乎能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 周生辰睁开眼睛,耐心看了她会儿,确认她真的陷入沉睡后,才又闭上眼睛,让自己真的睡着了。 第二十六章 情爱如何解(2) 他睡了大概两个小时,到七点半自然醒过来。 时宜仍旧睡得很沉,从周生辰的角度,能看到她侧脸的弧线,到颈部,甚至能看到她领口内细腻的皮肤。他就如此看了会儿,心底有些不可名状的感觉,时宜轻轻地动了动,攥住他衬衫领口的手,微微松开了一会儿,却又很快攥紧了。 他略微撑起身子,轻声叫她:“时宜?” 她不知是在梦中,还是迷糊着,嗯了声。 他略微思考了会儿,最终还是选择低头,吻住了她领口露出的皮肤。隔夜露出的胡渣,轻摩擦过她的脖颈,时宜下意识避开来,他便沿着她的锁骨亲下去,解开睡衣的两粒纽扣,透出了些许旖旎□。 “周生辰”她醒过来,模糊着声音。 “嗯。” 两个人身子贴着,严丝合缝。 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还有那半梦似醒般的桃色氛围,她嗓子有些发干,忍不住扭动身子,面红耳赤地避开自己大腿和他□的接触:“要不要先洗澡” “不用,”他低声说,“我就是想抱抱你。” 他的行为和语言有所差别。 时宜也没有在出声,感觉他的嘴唇,真的就只亲吻、摩擦着自己的脖颈,锁骨和胸前,不进也不退,两个人在薄薄的棉被里,亲昵着,甚至有些折磨的感觉。 “你有没有读过《上林赋》?”他问。 时宜淡淡地嗯了声。 她从来没有和他提到过《上林赋》,却没有想到他会先说起它。 “我第一次见你,就想到《上林赋》,里边形容女人的词句,”周生辰觉得想要放开她,竟然比预料的难,只能低声说话,来打断自己身体对她的欲望,“绝殊离俗,妖冶娴都,用来形容你很合适。” 这是他第一次说起两人的初遇。 也是他初次对她说类似于情话的话。 时宜闭著眼睛,笑起来。 她伸手,试着去摸他的脸。周生辰配合地停住话语,任由她的手指抚过自己的眉骨、眼睛和鼻梁,时宜的动作非常温柔,甚至有种他难以理解的感情在。 “再好的皮相,也有年老色衰的时候,你在我心里是最好的,”她轻声说,“美人骨,世间罕见。有骨者,而未有皮,有皮者,而未有骨。世人大多眼孔浅显,只见皮相,未见骨相。我能摸到你的美人骨。” 这样的细微曲折,鼻梁和眉骨,没有丝毫改变。 国际空间研究委员会的这次会议行程很满,虽然有足足一周,但两人相处的时间并不长。时宜倒也会自娱自乐,了解他很详细的时间表后,就自动消失,在不莱梅附近闲走。 正好碰上德甲的赛季,她甚至还饶有兴致,现场观摩了一场球赛。 她以前没有过男朋友,倒是身边的宏晓誉是铁杆的德国球迷,不断和她灌输各种知识,以至于她坐在赛场看台,甚至能认得出那些出名的后卫和前锋、中锋。 她告诉宏晓誉自己正在赛场,宏晓誉立刻拨来电话,非要感受现场气氛。 幸好她身边的位子都空着,不至于干扰别人。 “时宜时宜,下次带我去好不好?”宏晓誉在电话那头,带着哭腔说,“你找到一个富二代就把我抛弃了,我自费机票,只要你提供食宿就好啊~” “好,好,下次我给你出食宿,”时宜乐不可支,想了想又补充说,“不过下一次也不一定会来德国。” 宏晓誉嘀嘀咕咕,继续抱怨。 她听着,随手去摸身边的矿泉水,却未料先被人拿起来,递给了他。 她抬头,没想到遇到的是周文川。 “好巧。”她感慨。 “不算巧,”周文川挨着她坐下来,“我在不莱梅一周了,一直想来见见你。” 时宜有些不解,但没追问,她接过自己的矿泉水瓶:“你也在不莱梅?我没有听你哥哥说起过。” “他没说过?” “嗯。” 周文川了然笑笑:“或许他怕你误会。” “误会?” “误会他和我太太,”周文川倒是没想隐瞒,“你可能不知道,我太太佟佳人和他曾有婚约,还是他们年纪非常小的时候。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太太念书时基本是跟着他的脚步,始终是他的师妹,换而言之,他们也算是一起长大的。” 之前几次遇到佟佳人,她就感觉到她对周生辰那种在意,只是没想到会有如此深的渊源。他前半生大部分时间,是和佟佳人一起的吗? 周文川继续说着:“后来因为一些原因,婚约取消了,而后又因为一些原因,我娶了她,”周文川也觉得自己说的很含糊,自顾摇头笑笑,“这背后有很多复杂的故事,如果有机会,我想你可以问问我哥哥。” 她颔首,猜到周文川隐而不谈的话,一定会牵扯很多灰色地带的事情。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好准备,要听周生辰说周家的背景,所以她没有追问。 “所以你这次来,你太太也来了?”她想到周文川最开始说的“怕你误会”。 “她和我哥哥一样,立志献身科学,”周文川轻耸肩,“其实我不太理解,他们所做的事情,这次也是巧合,都受邀来了。” 周文川又说了些话,大多只是闲聊。 时宜边陪他说话,边去佯装看球赛,仍在想他有意相遇的意思。或许是出于女人的直觉,她能感觉到周文川对周生辰的感情,并没有他同胞妹妹那么深。不管是因为佟佳人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都明白自己不能完全信任这个人。 球赛结束后,两人离开赛场。 周文川有车来接,她能看得出那些他身边的随从,还有司机,都和周生辰一样是世代跟随的,也是彬彬有礼,极有规矩,张口闭口唤的都是“时宜小姐”和“二少爷”。 周文川低声询问佟佳人是否已经回酒店了,身穿黑色西服的中年男人轻颔首,他这才询问时宜:“我哥哥是否安排了车来接你?需要我送你回酒店吗?” 时宜摇头,随口说:“不用,我约了朋友。” 周文川轻扬眉,似乎识出她的借口,却没有点破。 他从身侧人手里,接过一个普通的信封,递给她:“这个东西,我想,应该是属于你的。周家的婚姻从来都是父辈安排,感情大于利益。从家族角度,我很珍惜我的婚姻,希望时宜小姐和我一样保持沉默,但同时也要让这件事解决。” 她接过来,看着他上车离开后,摸了摸密封的信封。 能感觉到整个信封里只有一个非常小的东西,形状应该是戒指。 她没立刻拆开。 回到酒店洗干净手,给自己倒了杯热水,这才拆开了信封,把那枚和周生辰手指上一模一样的戒指拿出来。很素净的戒圈,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甚至是花纹,她看得仔细,很快就在戒指的内侧看到“辛卯年,四月初九”的刻字。 她虽然不常记农历日子,却不会忘记这是今年5月11日。 这是他丢的那个戒指,不会有错。 时宜把戒指套在自己手指上,她手指纤细,套上他的戒指自然是大。就如此在手指上轻轻转了会儿 ,刚才那稍许的醋意倒是都没了。虽还有些在意佟佳人和他自幼相伴,却肯定他并不知道此事。 没有人这么傻,会把刻有结婚日期的戒指送给别人。 更何况周生辰的智商 她轻轻呼出口气,门同时被人从外推开,周生辰边走进来,边反手合上房门。 时宜抬头看他,莫名就想到今天早晨两人之间的亲昵,视线很快飘开:“我今天碰到你弟弟了。”周生辰把外衣放到沙发上:“他找你了?” “嗯,还陪我看了半场球赛。” 他本想坐下来,看到她手指上的戒指,略微怔了怔,片刻间就把来龙去脉猜清楚了:“这是他给你的?” “嗯。” “是不是还告诉你,我和佟佳人的关系了?” “嗯。” “说的有多清楚?”他坦然坐下,“需要我做什么补充吗?” 时宜看他泰然自若的,倒是奇怪了:“你不怕我生气吗?” 周生辰兀自笑笑:“你智商还可以,应该有自己的思考能力。” 她噗地笑了:“多谢夸奖。” “我和她自幼相识,一直在相同的学校读书,包括现在,也会偶尔有交流合作,”周生辰似乎有些口渴,看时宜放在桌上的杯子,很自然地拿过来喝了口,“后来她妹妹嫁给了我的叔父,我和她取消了婚约。再后来,我也不太清楚是什么原因,她和文川结婚了。” 简短的补充,非常直接地解释了这些问题。 她想,自幼一起长大,又始终有着婚约,却因为这样奇怪的事情而取消婚约,佟佳人的心里应该始终会有他。更何况周文川也说,她和周生辰志趣相投,是同类人。 她转着戒指,思绪乱飘地想着。 视线游荡回来的时候,发现他在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第二十七章 情爱如何解(3) “我明天要回去了,”他说,“是明早的航班。” 她把戒指放到桌上:“我也该回去了。” 周生辰早就说过,这次在不莱梅只会留一周,她只是不知道具体离开的日期和航班而已,所以听他这么说也不觉意外,只是有些舍不得。 时宜从没掩饰过对他的依恋。 他也看得出:“这次会议已经结束。但我稍后需要出门处理一些私事,大概晚饭时间会回来。” “一起去吧?”她征询问他,“我不会干扰你做事情的。” 只是想尽可能多的时间和他一起,哪怕是坐在车里等他。 他略微思考了会儿:“好,你告诉林叔喜欢看什么书,我让他准备一些在车里。” 她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拿来桌上的便签纸,用铅笔随手写了几个名字,都是想看而没买到的书。她的字很漂亮,甚至可以说极有风骨,周生辰拿过来,有些意外地仔细看了会儿:“你的字,应该不会比刘世伯的差。”他说的上次她作画时,给她题字的那位世伯。 她笑一笑,倒是不否认。 毕竟师从于曾经的他,总有些骄傲在。 他把林叔唤来,递出纸笺,吩咐准备这些书给时宜下午读。等林叔退出房间,周生辰才认真看她:“时宜,很抱歉,我们虽然已经是夫妻关系,却连你的字迹都不了解。等这次事情彻底结束,我会空出很长一段时间,让我们彼此了解。” 这个人,总在匪夷所思的地方认真。 她笑,看了眼桌上多余的那枚戒指。 周生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从外衣的内侧拿出钱夹,将这枚戒指放了进去:“这种事不会再发生。” 两个人稍作休息,很快离开酒店。 车内果然备好了她喜好的书,周生辰抵达目的地,下车前征询她的意见,是留在车内等他,还是一起上去找个休息的地方。她侧靠在那里,想了会儿说:“你会去很久吗?” “不会,”周生辰把外衣脱下来,放在她手侧,“最多半小时。” 他时间观念极重,说是半小时就一定不会超过。 “我在车里等你好了,”她扬了扬手里的书,“还能看半小时的书,否则和你上去,都是不认识的人……其实我挺不喜欢见陌生人的。” “发现了,”他笑,凑过来低声说,“你会脸红。” 她睁大眼睛:“真的?” “真的。” 他笑著下车,把她留给了林叔。 不过从周生辰离开后,林叔也离开了驾驶位,立在车子靠前的位置。 这幢大厦的停车场在三层,视野开阔,她扫了眼,只觉得林叔是考虑到她的身份,才没有和她一同坐在车内。她低头继续翻看这本书,野史奇说,百千年流传下来的故事,写的人文笔不错,凄烈处令人动容,慷慨处也自然让人心潮澎湃。 字字句句延展开,几十年几十年地掠过。 直到,出现他的名字。 简单的白纸铅字,寥寥十几行,她却盯了足足七八分钟,不敢看下去。 心脏撞击着胸口,沉闷而又紧张的声音,就在耳畔。 她不是没有找过关于那些半梦似醒的记忆,可大多数句带过,身为逆臣贼子,无人会为他撰书立说。他一生风华,在数千年的历史里竟毫无存在感。 她靠在那里,过了许久,终于逐字逐句地读完了这段野史。 后人著说,大多下笔过狠。 笔者将他描述为少年掌兵,权倾朝野的佞臣,言之凿凿,仿佛自己所写的才是历史真相。时宜沉默了会儿,把这页纸撕下来,撕成碎片,放到了长裤的口袋里。 她没了再看书的心思。 把书放到手边,看到他下车前脱下来的外衣。 忍不住就伸出手,摸了摸,手指顺着衣衫的袖口,轻轻地滑了个圈。只是如此,就已经脸颊发热,像是碰到了他的手腕。 他曾经的“不负天下”,到最后都被淹没。 而现在他想要做的事,在数百数千年后,或许连记载都没有。 他的抱负,他的慈悲,他的所作所为,能懂的有几人? 她脑子有些乱,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休息,让心静下来。 就在眼眸合上,黑暗降临的一瞬,忽然传来了刺耳的枪声,猛烈连续。时宜猛地睁开眼,不敢置信地从后车窗看出去,看到有四个人完全没有任何蒙面遮掩,举着手臂在射击,目标虽然不是这里,但枪声击碎车窗、车身的声响都完全真实。 “时宜小姐,”身后林叔已经迅速打开车门,“不要动,就坐在车里。” 她反应不及,已经有四辆车急刹在车前,挡住她的视线。 那些纷纷走下来的 人,都静默立着,护住时宜这辆车。那些远处的枪击和跑动尖叫的人,都像是和这里没有关系。 仍旧有枪声,她再看不到画面。 手控制不住抖着,紧紧攥住身边他的衣服。 完全没有任何思考能力,只能记住林叔的话,不要动。 很快,枪声就平静了。 可是那些护着她的车和人都没有动,她不敢眨眼,纵然什么都看不到,也紧紧盯着刚才看到的方向,慢慢地告诉自己,时宜你要冷静,冷静…… 忽然,车门被打开。 她猛地抱住他的衣服,惊恐地看着车门。 “时宜。” 周生辰在叫她。 她想答应,张了张嘴巴,没发出声音。 “时宜,”他再次叫她,声音有些轻,人也跟着坐进车里,“没事情,什么也没有,不要害怕,完全没有任何危险。”这是他头次说话,完全失去条理,只是拣最能让她安心的话,一句句告诉她没有危险。 刻意温柔的声音,不断安慰着她。 周生辰攥住她的手,把自己的衣服拿开,把她的两只手都攥在自己手心里:“和我说句话,时宜,叫我的名字。” “周生辰……”她听他的话,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继续叫我的名字。” “周生辰……” “继续叫。” “周生辰。” 他的声音,引导她忘记突如其来的枪战。 那些尖锐的,残酷的子弹射击声,都慢慢在他和她的对话中退散。周生辰的手心有些薄汗,温热有力,紧紧攥着她的手,甚至有些太过用力。 可也就是因为他攥的用力,手被挤压的痛感,让时宜渐渐恢复了镇定。 “好些了吗?”他低声问。 “嗯,”她勉强笑笑,“对不起,我真的从没遇到过……” 包括前世,她也从未有真正见过冷兵器的厮杀,还有死尸。 “没关系,你的反应很正常,”他用右手,把她的长发捋到耳后,手指碰到她的脸,竟然摸到了一些汗,“没有人是不怕枪战的。” 除了影视剧,这还是她初次遇到这样的场面。 可是他却很镇定。 时宜看得出来,他没有任何恐惧感,更多的是对她的 担心。 繁华地段的枪战,很快引来了警察,一辆又一辆的车不断开入停车场。周生辰不愿让她再留在这里,在警察封锁停车场时,他们一行很快就获得特许,离开了这个地方。时宜坐在车里,不自主地用眼睛去搜寻刚才发生枪战的地方。 有车窗破碎,玻璃乱了一地。 有西方容貌的路人,在警察的安排下等待着询问。 他们的车离开的很突兀,自然吸引了一些人的目光,包括那些警察也有些投来奇怪的目光。她知道他们不可能透过车窗看到自己,仍旧避开来,余光看到周生辰在看着自己。她回头,笑了笑,轻声说:“我好多了,别担心。” 周生辰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回去好好睡一觉。” 时宜应了。 她忽然很怕,如果自己或是他在刚才被流弹击中,来不及抢救,会不会真就再次分开了?这种情绪,盘旋心头,始终难以消散。 周生辰似乎也是顾忌了,没有和她在外用餐,而是让人把饭菜准备在房间里。 银制的筷子握在手里,稍嫌冰凉,她心神不宁,周生辰也看得出她没什么胃口,倒也不劝她多吃,很快让人撤去饭菜,给她准备了些茶点。 林叔在饭菜撤走后入内,像是有什么话要说,时宜很识相地回避开,到卧室换身随便的衣服,却在脱下外衣时,抖落了一些细小的碎纸。 是下午曾撕了那页书。 因为当时没有地方扔这些碎纸,她只是随手放入了长裤的口袋里,现在伸手进去,真是一手的纸屑。时宜怕被他看到,把长裤拿到洗手间,彻底翻过口袋,把所有的碎纸都抖落在马桶,冲了个干净。 再走出去时,周生辰已经走进来。 “怎么拿着裤子?”他有些疑惑。 “没什么,怕你进来,就在浴室换的衣服。” 他微微展颜:“怕我进来?” 声音隐有揶揄。 时宜听得出,却没有玩笑应对。她把长裤放到沙发上,转过身时,周生辰已经走到很近的距离:“还在想刚才的事情?” “嗯。” “是个意外,”他简短解释,“那个大厦是个大的华人市场,里边的商铺长期雇佣两家物流公司,这次是两家公司起了纷争。你知道,物流是暴力行业,各个公司相互的纠纷在世界各地都很严重,暴力解决的也很多,我们只是 碰巧遇到了。” 她点点头,接受他的解释。 然后两个人都安静了。 他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却很容易就失去。 不管是他的身份,还是刚才那场意外让她认识到的生命脆弱,都让她很不安。 周生辰看出她的情绪,还想说什么,她已经轻轻握住他垂在身侧的一只手,另外的手,攥住他衬衫的边沿,很快凑上来,吻住他。 她紧紧闭上眼睛,感觉他搂住自己的腰,回吻着自己。 不管曾有多少次的亲密,她总能在两个人亲近时,心跳急速,呼吸难以为继。 过了许久,她才松开他的手,去试着解他的衬衫。 周生辰感觉到了,轻声问:“想做什么?” “周生辰,”她也轻声说,“我长得很好看,对不对?是不是在你认识的人里,算是很好看的……或者会有比我更美的,但是……” “没有,没有比你更好看的女人,”他笑,“以前读历史,最不相信的就是美人计。不过遇到你之后,我倒是信了。” 他说的隐晦,形容却很夸张。 她知道自己长得好,却还没有到如此夸张的地步。可纵然是个姿色平庸的女人,有最爱的人这么夸奖,都会觉得很美好。情人眼里出西施,这话之所以如此动人心魄,重点并非是你被比拟为西施,而是认为你最美的人是你的“有情人”。 时宜轻轻呼出口气:“所以,我不会配不上你,对不对?” “不会,”他低声告诉她,“你可以满足一个男人的所有虚荣心。” 她抿起嘴,隐晦笑著。 继续去解他的衬衫。 周生辰没有再问她,也没有阻止,只是在她有些紧张的动作里,低下头,去亲吻她。 他记得, 在那些过往历史中,美人计是亡国之计,却有人甘愿倾国倾城。 第二十八章 一如你初妆(1) 时宜临时换了晚上的航班,周生辰把她送到飞机场。他让身边人离开……时宜临时换了晚上的航班,周生辰把她送到飞机场。 他让身边人离开,两个人站在安检口,话倒是格外少。 “我想起第一次遇见你,”时宜看了眼安检门内,“你拿着电脑和证件,其余什么都没有,可是却被要求重新安检。” “是第一次,”他说,“我第一次被要求重新安检。” 第一次吗?她想起他看自己的第一眼。 是因为自己太过露骨地盯着他。 他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 她知道差不多要走了,用食指勾住他的手,轻轻搭住:“我走了。” 她舍不得他,可还是要很懂事地离开。 周生辰嗯了声,看了看她,忽然说:“口渴吗?” “有一点儿。”她舔了下嘴唇,有些微微发干。 刚才来的路途中,只顾得和他说话,忘记了喝水。 她想说没关系,过了安检随便买些就可以。可没等开口,周生辰已经示意她稍等,转身去买了瓶水来,拧开递给她。时宜有些意外,喝了两口又觉得浪费:“其实我可以进去买的,这样喝两口又不能带 进去,浪费了。” “没关系,我带走路上喝。” 两个人最后的对话,竟然是不要浪费半瓶矿泉水。 时宜后来登机了,想到刚才这件事,仍旧觉得好笑。 夜航很安静。 她很快就有了困意,渐渐又回想起,那场刚才开始就结束的旖旎□。她记得,他如何替她穿好衣服,问她,为什么忽然这么焦虑?聪明如此的人,轻易就看出她的反常,她想要匆匆落实关系,害怕有任 何变故的焦虑和恐慌。 她没有回答他。 如果说“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会显得太煽情,或是矫情。 或者又会让他觉得匪夷所思。 她想了会儿,听到身边两个人在轻声说着白日的枪战,内容和周生辰的解释相似。只不过落到两个欧美人口中,又是另外的视角,无外乎那个大楼是华人市场,经常会被临近的人举报有“中国黑手党” ,什么“福建帮”之类的。说的神乎其神,仿佛华人就是这个城市最不稳定的存在…… 描述者不 经求证,却说的逼真。 她在低语的英文中,想起了周生辰和他的朋友梅行。在数百年家族文化熏陶后,那两双漆黑的眼睛,同样是波澜不惊。只不过梅行更像魏晋时的人,追求随心随行,而他时宜想到他,心很快软化下来。 她无法用一字一句,一个时代的特征来形容他。 她的假期结束,立刻进入了高压的工作状态。 美霖将大赛总决赛,定在了乌镇新建的西栅,也算是和新建的景区合作。这个新建的景区和老旧的那个东栅相比,一切都显得簇新,却也能看出商业化的痕迹。 幸好,景区还没有正式对外开放。 她作为主办方的人员,有提前进入的权力,宏晓誉听说了,也顺水推舟地要来一起闲住。这种江南水乡在夜晚很美,又没有多余的游客,这种机会简直可遇不可求。 宏晓誉电话里,隐约提到自己的新男朋友。 时宜没有多想什么,让美霖多留了一间房给他们。 两个人来的迟了,到傍晚时分才到这里。 时宜站在景区入口处等他们。远远看着宏晓誉背着相机,走在一个男人身边,有说有笑的,那个男人长得周正,眉目很英气。 时宜匆匆从他面上扫过,宏晓誉已经看到她,快步跑过来:“你说,我见你一次真不容易,明明都住在上海,可这两个月你总行踪不定的,最后竟然是在上海周边相会。哎,不是我说,时宜大美人,你 这个人重色轻友的程度,绝对可以载入史册了。” “你可以等两三天,我就回上海了,”她懒得理宏晓誉的调侃,低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为了和他有实质发展,才以我为借口,来这里的。” 宏晓誉瞥了她一眼,为两人做了简短介绍。 那个人的职业和宏晓誉相似,只不过一个是新闻记者,一个是摄影记者。 可时宜总觉得这个人,骨子里掩不住一些凌厉。 她直觉向来很准,不免在三人一路走入景区,闲聊中,仔细打量了这人几次。不过后来听宏晓誉说起他战地记者的身份,也就释然了。 她记住他的名字叫杜风。 公司来了一些人,都是绝美的声音。 宏晓誉平时不太有机会见到这些人,这次因为时宜的关系,终于见了个便,大家都是很随和的人,时宜介绍时也随便了些。大多 都是说,这个就是xx纪录片的旁白,这个就是某某热播剧的男一号,女一 号…… 宏晓誉不停意外地,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但是那个杜风,时不时总笑着,大多是笑宏晓誉的大惊小怪。 “这种水乡,大多都有故事在里边,”美霖用手捏着螺壳,笑著看dwang,“我记得上次你给我讲西塘的事?就是经常有人住在那里,就会走失几个小时?再回来……” dwang摇头,打断她:“时宜胆子小,不要晚上讲这些。” 他说的自然。 可是这里很多人,都知道他和时宜的事,有的笑得别有深意,有些已经开起玩笑。这种善意玩笑很常见,无伤大雅。 时宜为免他太尴尬,只是笑,倒没有多排斥。 宏晓誉从没见过dwang,倒是很好奇,低声问她:“他怎么知道你胆子小?” 时宜轻声说:“我经常半夜录音,每次都要等人一起,才敢坐电梯下楼,合作久了的人都知道,很正常啊。” “不对,不正常,”宏晓誉眯起眼睛,“非常不正常。” 时宜轻捏了下她的手背:“不许八卦了。” “那最后一句,”宏晓誉好奇问她,“你那个老公知道有人喜欢你,会不会吃醋?” 会不会吃醋? 时宜倒是对这个问题很没底气。 她想,周生辰是喜欢自己的,有多喜欢?她心里没有底。 所以才会焦虑吧?就像在不莱梅。 “你不会连这点儿自信没有吧?”宏晓誉蹙眉,“所以我说,嫁人还是要爱自己多一些,我眼看你怎么喜欢他,怎么开始,甚至莫名其妙没有任何仪式就结婚了。你太上心了,明明自己是传世珍宝,偏 就当地摊珍珠卖了……” 时宜忍不住笑:“都什么比喻?” “本来就是……” “嘘,”时宜拿起手机,轻声说,“我要出去接电话了。” 她起身,走出去。 这里是老式的木质小楼,他们吃饭的地方是临河的二层,排列着七八桌。他们占了两桌,靠东侧,她就走到西侧窗边的地方。 周生辰准时打来电话。 她靠在木窗边,压低声音和他说话。 周生 辰已经被她训练的非常娴熟,从晚饭的饭菜开始,事无巨细汇报自己的行程。也亏他真的是记忆力好,连具体时间都能说出来。到最后时宜听得心情极好,想到宏晓誉问得话,装着无意地说:“最 近好像……有人在追求我。” 周生辰略微沉默:“是那个dwang?” “嗯……你怎么知道的?” “我一直知道。” …… 时宜想到,他掌握着自己所有资料,顿时有种被识破的尴尬。 她一时没说话。 倒是周生辰察觉了:“想知道,我会不会介意?” 她不好意思承认,也没有否认。 周生辰笑了声:“你可以这么想,我是因为会介意,才会随时掌握你的动向。” “真的?” “真的,”他顿了顿,轻声说,“千真万确。” 她笑出了声音。水的远处,能看到有几艘停泊的木船,挂着灯。 景区没有游客,只有这次的主办方、媒体、还有参加总决赛人,所以这种游船在晚上时不会开放,只停靠着,自成风景。 周生辰继续说了几句话,断了连线。 众人饭罢,被景区负责人安排了活动。 泛舟或者是去大戏院听评弹。 时宜不喜欢深夜在河边上的感觉,就去评弹。整个戏院坐了半数,夏日有些闷热的风吹进来,她有些不在意地听着,轻轻转着手腕上的念珠。 这样炎热的夜晚,环境并不算惬意。 却莫名地,让她记起了一些,曾经早已模糊的事情。 那一世,她自幼学唐史,对唐玄宗所作的《霓裳羽衣曲》极有兴趣,可惜却因安史之乱而失传,再无人得曲谱。终有一日听闻,南唐后主李煜与周后,竟复原了大半。 她当真想听,周生辰也宠着她,让人请来曲谱。 可惜那日她犯了错,错过了那场《霓裳羽衣曲》,一切只源于一杯茶。她自幼喜茶,周生辰便为她搜集名茶,那日她想为他泡他最爱的,却因水质缘故,倒了又倒。 名茶价值千金,却被她任意挥霍。 那是他初次斥责她,眉目显有怒气,却隐忍不发。 只是不让她去观歌舞,将她留在书房内,站立持笔,字字句句写着历代名茶。写到唐 代时,她委屈的红了眼眶,听着远远的歌舞乐曲声,却不得不继续握着笔,一字字继续去写:蒙顶,紫笋……神泉小 团、碧涧明月、方山露芽、邕湖含膏、西山白露、霍山黄芽 她努力眨眼,想屏注眼泪,却还是落在纸上,晕成一片。 “十一,”他微微俯身,看她写的密密麻麻的纸,终于开口说话,“你倒一杯茶,便是百姓数日,甚至是整月口粮。你有品茶的喜好,我便为你买茶,但不想你骄纵成性,不知百姓辛苦。” 她攥着笔,微微颔首。 “你是未来的太子妃……”周生辰继续说着。 她却忽然抬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她不想因为自己是太子妃,才要记得这些。她只是他的徒儿,甘愿受他责罚。 含泪眼睛里,尽是倔强。 周生辰欲言又止,忍不住微微含笑,直起身子:“继续写吧。” 有夜风吹进来。 评弹仍旧继续着,时宜靠在木制的长椅一侧,仍旧难以将思绪拉回来。 她眼前仿佛就有着抄写满满的宣纸。 而余光里,只有他。 第二十九章 一如你初妆(2) 晚上住的地方,装修并不算精致。 更如同寻常的人家。 不知道是因为晚饭后听得那段评弹,还是因为这里的氛围,她想起他离开前,两人在镇江的那段子。短暂而又玄妙,当时只是紧张于和他奇怪的家庭相处,现在想起来,却越发感慨。 他存在于这样的家庭,是否是注定的。 钟鼎之家,隐匿于世。 睡到三点多,那段抄写茶名的片段,反复出现,她辗转起。想了很久,终于拨了他的电话,在漫长的等待音里,几次想要挂断。 他是在短暂休息?还是仍旧在实验室?还是在开会? 她把手机举到眼前,看着未接通的提示,拇指已经滑到挂断的选项。忽然电话就接通了时宜马上拿起来,贴在了耳边。 “怎么这么晚,还没有睡?”周生辰的声音,有些疑惑。 “我做了一个梦,”她的犹自带着睡音,“一个同样的梦,反复重复很多次。我知道是在做梦,可是醒不过来,就只能看着。” “梦魇?” “嗯,梦魇。” “那些水乡多少都有故事,”周生辰不知道是在哪里,穿过来的声音,伴着些轻微的回音,“我听说过一些,大多有些中邪的迹象。不过我不太相信,或许你白天没有休息好?” “嗯或许吧。” 梦是相同的,都是他和她,时宜并不觉得可怕。所以醒过来,也只是有冲动听他的声音,好像要求证他真的存在,和自己在一样的年代和空间里。 “梦到什么了?”他问。 “梦到我在抄历代的名茶,”她低声说,“你能背的出吗?唐代的茶?” “差不多,都知道一些。” “比如?” “比如?”他笑了声,“想让我给你背茶名,哄你睡觉?” “嗯”她本来是平躺着,现下侧过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想听。” “好像我太太,是四大好声音之一?”他揶揄她,“我只是个搞研究的,声音实在没有什么特别,怕你听久了会厌。” “不会”她笑,“一辈子都不会厌。” 那边略微沉默,叫了声她的名字。 “嗯?” 时宜以为他想说什么。 未料,他当真开始给她念,那些茶的名 字。蒙顶,紫笋、神泉小团、碧涧明月、方山露芽、邕湖含膏、西山白露、霍山黄芽 有些或许是记载问题,单独的字有些出入,她没有出声纠正。 她坐起来,靠在木制的头,看窗外稀疏的灯火。这里的建筑设计,都具有年代感,在那一世清河崔氏及长安都在长江以北,江南是什么样子的?她没什么太大的印象。只在李、杜的诗句中,获悉江南“女如雪”。 而数百年后,她坐在这里,听周生辰远在大洋彼岸,给自己念有些无聊的茶名。 他的声音说不上有什么特点。 念的很慢,却很有耐心。她发现,周生辰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耐心,不知道他是不是对谁都是如此,起码从初相识到现在,他对她始终如此。 “婺州东白、祁门方茶、渠江薄片、蕲门团黄、丫山横纹、天柱茶、小江团、鸠坑茶、骑火茶、茱萸寮”他略停顿,“差不多了,就这些,你还要听别的朝代的吗?” “嗯”时宜犹豫着,想要问他会不会很忙。 忽然,门外传来细微的声响。 像是金属落地的声音,这个声音刚才也听到了,只不过,她太想听他说话,都忽略了。“时宜?”周生辰忽然又叫她,“怎么了?” “我好像听到奇怪的声音”她低声说,安慰自己,“不会是你说的‘这里都有些故事’吧” 他笑了声,略有取笑:“你信佛,又不做恶事,为什么会怕鬼怪?” “不知道,天生的吧?” 她仔细想想,经历过轮回的人,的确不该这么怕黑,或者惧怕鬼怪。 周生辰又说了些话。 时宜很少这么主动给他电话,而他也出乎意料地,主动和她闲聊一些自己试验的事。时宜听得认真,走过去把窗子关紧,走到门边检查门锁的时候,听到了一些脚步声。 她凝神,想要听清楚。 “还怕吗?”周生辰像就在她边,看得到她的心里变化。 “一点点”她低声说,“可能有人太喜欢水乡风景了,我听到有脚步声。” “有时候人越是恐惧什么,就越想要接近什么,”周生辰的声音,有着让人安心的力量,刻意的温柔着安慰她,“不要开门,回上试着睡着。如果睡不着,我会一直陪你说话。” 她的确有些怕,很听话地上:“会不会耽误你的正事” 他笑:“不会。” 周生辰和她说了很久的话,慢慢声音就都没有了。时宜一觉睡到了九点多,被宏晓誉叫醒,一起吃早饭,她问宏晓誉昨晚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晓誉很惊讶说没有,又看看边的杜风,去问他有没有听到。 杜风只是用筷子夹着菜,摇摇头。 时宜见两人如此反应,更是有些后怕了,在下午决赛前,低声和美霖说自己要换个地方住。美霖咬着笔帽,乐不可支:“给你换,你肯定也还是怕,要不然你接下来两天就和我睡一间房吧?”时宜自然乐意。 美霖问她半夜怕鬼,怎么不给自己电话,时宜想到那个陪自己直到天亮的电话,很隐晦的笑了笑。她是略微低着头的,笑得连美霖这个同都一时移不开目光,轻声嘟囔了句:“我打赌,你真有让男人倾国倾城的冲动。” 时宜伸手,轻推了她一下,示意比赛开始了。 两个人这才端正做好,看那些决赛选手的表演。 中午周生辰准时电话来,问过她晚上的安排,听到她和美霖住在一间房,才算是放心。到下午三点多结束了今天的比赛,她忽然接到一个电话,非常意外的电话。 是周生仁。 她记得周生辰的这个过继的弟弟,对自己算是非常友善的,甚至比周文川这个同胞兄弟还要亲近些。小男孩在电话里说,自己刚好这几天有些空闲,想要来陪陪她这个未来的兄嫂,时宜虽然觉得很奇怪,却没有拒绝。 对于“未来兄嫂”的这个称呼,她早就有心理准备。 只要周生辰的母亲不承认这门婚事,就连周生辰边的林叔都要一直称呼她为时宜小姐,或许这就是大家族的规矩。她和周生辰明明生活在现代社会,是合法的夫妻,在这个家族里却不被认可。 对于这些,时宜有时候想起来,也觉得委屈。 但是这种绪只是稍纵而逝,对她来说,没什么比周生辰更重要。从他和自己求婚起,她就认定了这一生自己要和他一起。 名份和认可,都不重要。 周生仁是晚饭时到的,随行而来的除了两个女孩子,就都是男人。不同于在镇江的见面,他私人出行就随便了很多,只穿了条浅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短袖体恤,像是个初中刚毕业的普通男孩子。 时宜坐在离景区入口较近的小石桥边,站在凉处等着接他。 没想到他就如此堂而 皇之进来了,走到时宜面前,扬起嘴角,叫了声时宜姐姐。 “你直接进来了?”她有些奇怪。 毕竟现在景区没有开放,只接纳了她们这次比赛的人和媒体。 周生辰点点头:“母亲怕我出意外,特意安排人做了准备。” 他说的一本正经,颇有些周生辰的影子。 时宜噗嗤笑了声:“你这么和我说话,我以为看到了你哥哥,”她手掌轻轻摸了下小男孩子的额头,“出汗了?很?” 小男孩长得快,已经和她差不多高。 或许是家里没有一个姐妹敢这么对他,以至于略微有些愣,很快就笑了,点点头。 她见过小仁几次,知道他不太说话,就也没多说。 周家果然是做了安排,景区的负责人已经安排好了小仁及随行人员的住处。时宜陪他到阁楼房间时,两个女孩子已经迅速打点好一切,连茶具都换了全 小仁似乎没有喝茶的习惯,等两个女孩子出门后,从房间的小冰柜里拿出两瓶可乐,打开来,倒给时宜一杯:“我听梅家的人说,时宜姐姐很会泡茶?” 时宜接过玻璃杯:“还可以吧,就是一个小好。” “姐姐好像天生就是要嫁给我们家的人。” “有吗?”时宜笑起来。 “没有吗?”小仁仰躺在竹椅上,认真看时宜。 她知道小仁说的,是她那些琴棋书画,还有对古文学的:“可能我偏好喜欢古文学”小仁摇头,打断她:“不只这些,我听说你们在德国的事姐姐,你怕吗?如果让你看到枪战,流血,死人,还有很多非常凶残的事,你怕吗?” 男孩子的声音很清澈,却问着如此的问题。 时宜一时未反应,联想到德国的事,仍是心有余悸:“会怕。” 周生仁握着玻璃杯,继续端详她。 眼睛里有着十四岁少年不该有的冷静。 过了会儿,他抿起嘴角,反倒安慰时宜:“我刚才说的,是吓唬姐姐的。” 第三十章一如你初妆3 她有一些天生的敏感度,尤其是对人的态度。 稍有微妙,就有察觉。 所以她想,小仁忽然来探望她这位未来的兄嫂,一定不只是如他所说的“顺路”。小仁吃住比周生辰要讲究不少,或许因为是周生辰叔父唯一的儿子,虽然过继给了周生辰母亲,却依旧宠爱的厉害。 举手投足,多少有些侍宠而娇的意思。 不过对时宜倒真像有好感,起码她没有感觉到任何的不友好。 这个小弟弟过来,顺路来带来了一箱子衣服,搬到时宜和美霖住的房间。搬箱子的人前脚离开房间,美霖后脚就打开了没有缩的箱子。满满一箱子的衣物,从贴身的到外边穿的,一应俱全。 时宜穿过王家人做的衣服,知道他们喜欢在袖口的内侧缀两粒珍珠。 所以翻了两下,就明白这些衣服都是王家人做的。 美霖还在翻看衣服的时候,就有人又搬来了整箱的水。 “我听哥哥说,昨晚听到奇怪的声音,”小仁简单对她简单解释,“所以如果有可能,接下来的两天,我们就尽量避免喝这里的水,吃这里的饭。这些,和我同来的人都会解决。” “这么严谨?”时宜忍俊不禁。 小仁也笑,半真半假地回答她:“不管是阴间鬼,还是阳间鬼,周家人都遇到不少,自然也学的小心多了。” 时宜只当作是玩笑,随口逗他:“你遇到过吗?” 岂料小男孩竟没回答。 看他的表情没觉什么,可时宜总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晚上她和周生辰电话时,说到了这件事,周生辰略微沉吟:“小仁的母亲是一次意外死亡,而且原因有些特殊,所以他有时候说话和做事,会有些奇怪。” 周生辰的解释很含糊。 说实话,时宜并没有听懂,她难得追问他:“是什么原因?” 他没有回答。 时宜想了想,又说:“这些事,我迟早要知道的。” “周家有些特殊,资产96%都在海外,也会有些阳光以下的生意和朋友,”他说,“小仁母亲的家庭,虽然和我们是世交,但她个人嫁到周家的原因,主要是因为想要调查周家的一些事情。后来是意外死亡。” 时宜靠在窗边,继续听他补充说明这段过去。 大概□年前,周生仁 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曾和父母一起登上一艘赌船。赌船是周家的,当时为了分配一个归属不明的需床,周家牵头做了这场交易,而小仁的母亲也在这艘船上被发现后,被家族处决的。 当时为了不给小仁带来影响,将这件事做成了“意外身亡”的假象。 但是当小男孩慢慢长大,有些真相自然会知道。 所以他才会对“阳间鬼”这个话题,保持了沉默。 她惊讶于周生辰对自己家庭的描述,却没有多的追问。 将过往那些串联起来,她越发觉得,自己和他生活的环境根本不在一个世界。 “某些方面来说,我并不是周家的人,”周生辰说,“等这件事结束,所有人和事都会回到最初的轨迹。” “所以你并不想继承周家?” “完全没有打算。” 他身边,有人在用她不懂的语言说话,看上去像是工作。 时宜没有再说什么,结束了这场对话。 窗外的风有些大,在水面上打着旋儿,吹起渔船里船客的衣裳。随之而来的,自然是嬉笑吵闹的声音。 她想,她理解他的意思。 如果说周生辰两世的信念都是扭转大势,少些不幸的家庭,那么她这两世就简单了很多,她信他,也会一直站在他这一边。 次日晚上,是这次比赛的最后决赛。 小仁表示要去看,时宜一本正经告诉他不能特殊化。比如只能单独入场,坐在媒体席的一个角落,她以为这个骄傲的小男孩不会遵守,没想到他真的来了,就一个人,还带着本书。时宜坐在评审席上,大部分时候照顾不到他,等比赛结束时,才得空去看他。 没想到翻了眼他手里书,竟然外文教材。 她没仔细看内容,扫了眼眼熟的公式,是物理。 “你以后,想学物理?”时宜终于在他身上看到了普通人影子。 “嗯。”小仁颔首,合上书,平放在大腿上。 “挺好的,”她低声说,“这些学的越深入,学科分界就越不明显,说不定以后你能超过你哥哥。” “不可能,我不可能超过他,”小仁笑,而且难得略带腼腆,“他是天才,12岁收到深造邀请,14岁进大学,19岁舀到化学工程博士学位。我已经14岁了,可还没有进大学” 这段话她听过 ,从周文川的口里。 但是显然小仁说的时候,是真的很自豪,还有分明的崇拜。 “是这样啊,”时宜故意装作刚知道,配合着,惊讶着,“好厉害。” “是很厉害,”小仁看她,“要不然,我二嫂也不会现在还喜欢他。” “二嫂?” “佟佳人。” “噢”她笑,“我听说过,她们以前有过婚约。” “是,”小仁倒没有想法隐瞒,“佟佳人也是我生母的姐姐,总之,关系很复杂。当时因为我生母嫁给父叔父她自己主动取消了婚约。” 是她主动的? 时宜噢了声。 “不过也只是我听说的,那时候我还没出生。” 或许因为话题牵涉到周生辰,小仁难得话很多。 时宜陪他说了会儿话,倒是认真翻看了看他的那本书,不太能看懂。这个孩子看起来一部分也和周生辰很像。她想,如果小仁能有机会跟着周生辰读书,说不定,这些被家族培养出来的“骄娇二气”,可以彻底磨平。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时宜就对美霖找了个借口,先单独陪小仁吃了晚饭。 这是决赛的最后一晚,到明天下午,所有人都会离开这里,回到各自所在的城市。所以时宜在所难免的,总要陪众人喝茶闲聊。 小仁坚持陪在她身边,也不多话,只是偶尔在宏晓誉好奇搭讪时,应付两句。 到最后,那些老一辈的配音演员都去休息了,只剩下了年轻人,众人讨论玩些什么,不知怎地就说到了牌九。 “我可没有准备这些,”美霖笑著打击他们的热情,“现在出去买,恐怕来不及了吧?” “不用那么认真,我们可以找些东西,现做工具。” 众人兴致高昂,时宜不太懂这些玩意,就纯粹地旁听。 倒是小仁忽然低声唤来了不远处的一个小姑娘,低声说了两句话,那个跟随他的女孩子很快离开,再出现已经抱着一个长型的匣子。 “是什么?”时宜好奇问他。 “牌九,也可以叫骨牌。” 时宜惊讶看他。 两个人身侧,坐着宏晓誉和杜风,晓誉听到了倒是很有兴趣:“真的有人带来了,正好的,打开来大家一起玩。” 小姑娘只看着小仁,小仁点点头 后,她才把狭长的匣子,放在了桌上。 莹润微黄的象牙骨牌,被四张叠在一起,迅速码放了八排。 小姑娘没有离开的样子,反倒是站在桌前,俨然一副做庄家的模样。众人有些安静,起初都以为时宜的这个弟弟是个娇生惯养的富二代而已,而身边跟着小姑娘肯定是照顾饮食起居的人。 可看这桌上的骨牌,再看那小姑娘刚才码牌的手势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旧日社会的赌场,而他们这些则是贵客,被单开了一桌。 “家里长辈喜欢这些,所以为了哄老人家,大家多少都学了一些,”小仁很善意地解释着,“这个姐姐是经常陪父亲玩这些的,所以很熟悉。” 这个解释有些玄妙,但也不难理解。 有了骨牌,刚才那些热衷玩这个的人都很快转移注意力,上桌下注。因为都是玩玩,美霖又严禁众人加入金钱交易,坐庄的小姑娘就象征性地分了每人一些筹码,当作是资本。 那边厢热闹起来,时宜倒是奇怪了,轻声问小仁:“你父叔父很喜欢这个?” “家里人都很喜欢,”小仁看时宜,“我哥哥没说过?” 她摇头。 “你们家人真有趣,”宏晓誉觉得这个小男孩的言谈举止,都有意思极了,“你会吗?” 周生仁颔首:“会。” 宏晓誉噗嗤一笑,扯了扯杜风的手臂:“你要不要试试?一会儿?” “既然不带钱的,倒是能玩玩,”杜风也甚是有趣地看小仁,“没想到一个小男孩也会牌九,玩的好吗?” 周生仁看他:“不是非常擅长,但陪你们玩还是绰绰有余的。” “呵,”杜风乐了,“好大的口气,我去澳门时,可是不常输。” 小仁想了想:“你知不知道‘倾城牌九’的说法,”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人,或是事,声音有些带着笑,“在牌九的生死门中,一夜就可以让你输掉一座城池。所以这个东西,不要随便去碰,尤其是在意气用事的时候。” 第三十一章 初妆一如你(1) “‘倾城牌九’?”杜风笑得若有所思,“这个说法,不太经常听到。” 周生仁低头,又开始翻自己带来的书:“杜先生似乎对这些,非常感兴趣。”他语气忽然就冷淡疏远了,杜风倒是不以为意。 或许是小仁给人的骄傲感,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时宜觉得他和杜风似乎很不友好。 众人玩的兴起,时宜却觉无聊。 她看小仁认真读书的模样,忽然有些自责,他这么爱读书,却要陪着自己在这里和人闲聊。她从包里拿出笔,悄悄在面巾纸上写:我们回去? 然后,用食指点了点他的手背,将面巾纸盖住了他所看的书。 小男孩愣了愣,抿起嘴,笑了。 他们很快离开,时宜回到自己房间里拿了些书和纸笔,两个人找了个安静的茶楼,坐在二楼窗口的位置,各自看书。 时宜时不时抬头,看小仁一眼,忽然有种做人家长的错觉。 而这个孩子绝对是那种最喜好读书的,完全不用你操心,从开始一心看书起,就再不管身边的水流蝉鸣,只拿着笔不断在纸上随便写着东西,眼睛不离纸和书。 时宜低下头,继续看自己手里的书。 她也有边看边写的习惯,有时候看到喜欢的词句就随手抄一遍,也就记住了。不知是这里的氛围太好,还是周生仁的安静感染了她,她手里的笔,写着写着,就停下来。 鬼使神差地,起笔写了一句话: 夏,六月,己亥,帝崩于长乐宫。帝初崩,赐诸侯王玺书,南辰王…… 她再次顿住笔,笔尖悬在纸上,迟迟不肯再写下去。 她能清楚记得是六月初一,是因为她便是这日所生。先帝驾崩,她降世,而同时,先帝驾崩后,十四岁的小南辰王不肯接玺书,质疑玉玺印太小,怀疑宫中有异变,险些酿成内乱祸事…… 他十四岁,她始才降生。 她在见到他之前,所听说的事,足可写成一本书。 时宜写的那行字很小,笔迹也淡。她自己怔忡看了会儿,或许因为太过入神了,引起了周生仁的注意,小男孩放下书,看了眼她写的东西,有些惊讶:“你写的是古时候的那个周生辰?” 她也意外,有些忧疑不定地看他:“你也知道?” “知道,”小仁越发对时宜欣赏起来,“周生家的族谱上有他,虽然史记 并不多,但对他很感兴趣,涉嫌谋反多次,也很……风流。” “风流?”时宜错愕。 “敢和太子妃一起,能不风流吗?”小仁说的笑起来,“太子妃是什么人?未来的中宫之主,为他什么都不要,跳楼自尽,岂不是风流吗?这可比旁人都要风流多了。” 小仁半是玩笑的说着。 时宜更是错愕。 “听母亲说,我哥哥就是特意取这个人的名,”小仁笑笑,“所以我对这个人更有兴趣了,可惜记载太少。” 记载太少,而且并不甚好。 这也是她所遗憾的事。 两人说了会儿,小仁继续去看自己手中的书,时宜却再也安不下心。她看着那行字,犹豫了会儿,继续写了下去: 南辰王得书不肯哭,曰:“玺书封小,京师疑有变。”…… 她忽然有个想法,想要把脑海中存留的记忆都写下来。 不管还记得多少。 这个想法让她一夜没有睡踏实,当你特别想做一件事的时候,潜意识总会反复去想,这是完全无法控制的。她辗转整晚,半梦半醒,都是那些曾听说过的事:水淹绛州,朔州鏖战,六出代州…… 到最后,美霖都难忍了,在天初亮时,伸手软软推了她一把:“我恨死你了……一晚上翻身,我也跟着没睡着……” 时宜也困顿,喃喃说:“总是做梦,还都是兵荒马乱的梦。” “所以啊,”美霖睁眼,看她不太好的脸色,“所以说不定前一晚根本没有声音,是你做梦而已……” 时宜也不好和她说,自己和周生辰讲电话讲到天亮,只摇头笑:“不知道。” “时宜?” “嗯?” “你觉得不觉得,你有时候活的不太真,”美霖低声说,“你什么都不太感兴趣,工作也只是因为需要一份工作,我从认识你,就没发现你对什么有兴趣。除了你那个忽然认识就结婚的老公。” 时宜翻了身过来,也觉得,自己活的太平淡了。 或许以为上辈子活得太精彩跌宕,出身名门,定下最富贵的亲事,师承最让女子倾慕的男人……还有一段最让世人不齿的心思。 有些东西得到过,就不会在意了。 她大约从懂事起,就只执著于“与君重逢”的念想,也只因为这个想法,设法让自 己融入这个社会,用最正常的身份遇见他。 “你说,如果人有轮回,你觉得钱财有用吗?和别人明争暗斗,有意义吗?”她想了想,“我觉得挺没意思的。” “是啊……可是我不信轮回,所以我活的比你现实多了,我喜欢钱,喜欢别人都尊重我,”美霖长出口气,“你呢,好像只重感情。所以你这种人做朋友最好,我永远不会担心你会做什么伤害朋友的事。” 时宜笑,没说话。 美霖想到她心心念念的自家先生,忍不住感叹,还没有机会真实接触过。一个生活在地球,反倒去研究金星的男人,倒真让人感兴趣。 时宜也不知道他何时会回国,只能说,下次有机会一定约到一起吃饭。 这场决赛圆满结束,美霖成功又签了三位新人。 两男一女,很有资质。 美霖坐在船内,和那些专业配音演员喝着小茶,说着小笑话,几个新人坐在当中,略有腼腆。其中一个男孩子,时宜非常欣赏他的音色和天生的戏感,忍不住在离开西栅前,和他多说了两句。 船行的非常缓慢,从一座石桥下穿过时,她恰好结束了对话,随便看了看岸边。 有人在微笑着,看她。 他穿着浅米色长裤和天蓝色的有领短袖,干干净净,也普普通通。他没拿着任何行李,简单的站在岸边的阴凉处,手里就拎着自己的框架眼镜。 他是远视,自然取下眼镜会看得清楚些,而且看他的样子,显然已经看了好一会儿。 如果不是现在景区尚未开放,他很容易就会埋没于人流中……时宜急着扭转身子,抓住美霖的胳膊:“快靠岸,靠岸。”美霖小惊了下,看到岸边的人,认了会儿,不太确定问她:“你老公来了?” 这一句话,倒是引来了船上所有人的好奇。 众人对美女的归属,总归会好奇过普通人,更何况自从上次颁奖典礼,大家都已知道时宜有个好到令人羡慕的归属,如今人来了,也肯定要仔细看看。 当然,dwang一定是看的最认真的一个。 时宜只应声,想着赶紧靠岸。 她很怕这么多人八卦的眼神,让他不自在。 周生辰倒是比她想象的要淡定的多,看众人看他,便很自然地颔首,算是招呼。船在最近的石阶暂时停靠,周生辰也走到那里,在时宜上岸时,伸手去扶住 她。 “周生先生,你好啊,”美霖站在船头,非常冠冕堂皇地打量,招呼着,“每次都错过见你,这次总算见到本人了。” 周生辰用一只手稳稳扶她,让时宜跨上台阶,站在自己身边。 “你好,美霖,”他礼貌笑著,“时宜经常会说起你,谢谢你这么久对她的照顾。” 时宜略微惊讶。自己从来都怕他觉得烦,并不会说工作中的事。 美霖笑著,和他寒暄了几句。 周生辰在船离开时,再次看众人,颔首说了句再见。 他的视线和dwang交错而过,相安无事。 等船再次离岸,时宜终于忍不住拉住他的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会忽然回来?你那边的事情呢?这里的入境问题也解决了?” 问题是一个连着一个。 他笑起来,随手戴上眼镜,竟意外地揽住了她的腰。 动作不算大,力道也不算重,但足以将她带入怀。时宜被吓了一跳,待靠上他的身体,才觉得他手臂有些汗涔涔地,贴着她的手臂。肌肤相亲,并不需要真的在房间里坦诚相见,就如此,在现在,已经足够她脸热。 “今天上午到的上海,主要怕你自己在这里有什么事情。我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了,包括研究和入境问题,”他把她每个问题都回答了,薄笑反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嗯,还有一个……”既然他光天化日下这么亲近了,她也很自然地,两只手臂搭上他的肩膀,低声问他:“除了怕我有事,有没有一些原因,是因为……想我了?” 有他在身边真是好,感觉天更晴了。 时宜太明白,自己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拴在他一人身上,但她甘之如饴。 她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笑著看了会儿,终于颔首。 “是,我很想你。” 第三十二章 初妆一如你(2) 时宜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又太亮了一些,有什么要涌出来。 最后,她自己略低了头:“刚才看什么要刻意去看dwang?” “?”周生辰揽住她的肩,带着她往内里走,玩笑着说,“向失败者致敬。” 时宜一瞬错愕,噗地笑了。 见到他,她难得话多,掩饰不住的心情好。从抱怨那晚的古怪声音,到这里的美食,不一而足。他似乎对这里布局很熟悉的感觉,甚至两走过观赏用的染坊时,立刻就认出是哪里,时宜有些奇怪:“这里刚建,还没有对方开放过,怎么会这么熟悉?” “因为住这里,让给看过平面图。” 她噢了声,看着烈日下的染坊。 布被挑的很高,一道道狭长的深蓝的布匹,被风微微掀起,复又落下。 这样的小风景,让她想到的却是,曾听说过的那场长达二十日的攻守战。他率骑兵一万日夜不停,增援青城,当时的敌军,有十三万。 二十日后,援军至。 当家臣早已不报任何期望,却忽见城墙上,被数投挂了数条鸦青色的长布,破败不堪,烈风中飞扬着。 鸦青色,是小南辰王的王旗。 这数条城墙上辗转飞扬的布匹,昭告着城池未破。 她记得,对她讲述的先生,当时说到这里时有多情绪激动。先生说,二十万援军,顷刻欢呼震天,声嘶力竭。 她记得,当时的自己听得心砰砰直跳,仿佛身临其境。 两走过染坊,狭长的街道,到小仁前住过的房间。这个孩子也很奇怪,来的突然,走的也悄无声息的,只留了一张纸做告别。 短短一行字:两位,就不打扰了。 周生辰扫了眼,递给她,示意自己要先冲凉:“这里太热,出了不少汗,稍等会儿。”他说完,从柜子里拿了一些别替他备好的衣物,走进了浴室。 时宜拿着遥控器,开了空调,又把窗口都关上。 房间里因为开着窗通风,非常热,过了好一会儿,温度才降下来。她觉得温度舒服了,又去调高了一些,怕他一会儿洗完澡出来会感冒。 她举着遥控器,研究温度的时候,周生辰已经从浴室走出来。 “研究什么?” “温度,怕太冷感冒。” 从身后看过去,都 能感觉到她的认真。 他忽然身体有些发热,想要她。 这种感觉,不莱梅有过几次,都被压制下去了。可是现面前明明穿的规规矩矩,却对他有种吸引力,难以挣开。 或者,没必要挣开。 周生辰走过去时,时宜已经调好温度,随手把遥控器放书桌上。他走近她,低下头,用嘴唇碰触她的脖颈,时宜忽然就绷紧了身子,却下一秒又软化下来。 她喜欢穿有领子的棉布连衣裙,露的地方不算多。 周生辰用手指勾住,把领口往下扯了一些,露出了一些后背的皮肤。他继续吻上去,莫名的触感,让她有些难过,微微动了动。 “不用调的太高,一会儿会出汗。”他低声说。 时宜嗯了声,紧闭上眼睛。 他始终站她身后,流连于她脖颈和后背,他低声叫她,毫不掩饰自己身体的变化,将她抱身前,紧紧贴着自己。 时宜感觉他这次,是真的想要。 越发紧张。 她想给他,可是又怕。 临到眼前,竟然开始害怕,怕他会对自己身体的失望。怕自己不够懂这些,会让他觉得索然无趣……她越想就越怕,到最后周生辰都察觉了:“不方便?” 她轻声说:“没有……” “还是不喜欢这样?” “不是……” “害怕?” 她想说是,可想了想,上次不莱梅,两个房间里都坦诚相见了,还是自己主动。现为什么忽然就害怕了……她也不知道。 周生辰两只手提起她裙子下摆,从下至上,把她连衣裙脱下来,轻抛到书桌上。 他没有脱掉衣裤,贴着她的皮肤,开始更加深入的亲吻,从锁骨到肩膀。时宜面红耳赤地想要避开身后和他□的接触,却被他一只手按住,不让她离开。不急不燥,渐渐深入,他的手开始解她内衣时:“记得说过,喜欢收集吴歌吗?” 时宜嗯了声,微乎其微。 她感觉内衣被解开,落到地上。 “对吴歌熟悉吗?” “不熟……”那些曾经民间流传的,闺房情趣诗词,她如何能熟读? 周生辰的手掌有些粗糙,起码对她的皮肤来说,存感非常强。他手抚上她胸口时,她轻喘了口气,眼睛闭的越发紧,甚至连睫毛都 微微颤抖。 耳边是他的声音,很轻很低:“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她隐约听得出其中的桃|色旖旎。 却已经神思游离,第一次的肌肤相亲,实太敏感。 无论他的手滑到哪里,都让她想躲。究竟是亲昵,还是折磨,她早已分不清了。 “古用‘莲荷’的莲,代替爱怜的‘怜’,”他低声说,“莲即是爱。” 他的手臂出了汗,和她的身体摩擦着。 日光透过玻璃,落身上,没有任何衣物的遮掩。 最后终于把她转过来,低头,边亲吻她的嘴唇,边脱自己的衣裤。 朦胧间,他一直没停过,低声给她念着那些从未听过的,爱间才能说的诗词。大部分都过于隐喻,他就解释给她听。言语低沉,却认真,将这些桃色满满的淫词艳曲,讲的如同学堂授课。 两个身体贴一起,严丝合缝。 他却迟迟没有再进一步动作,时宜已经觉得意识飘忽,不知道该做什么。她甚至有一瞬觉得这是幻觉,质疑自己真的和周生辰如此肌肤相亲,毫无阻碍地一起…… 他低声说:“开始了,可能会有点疼。” 有红晕她身上蔓延开。 她甚至不敢呼吸,明明自己都懂的事情,经他一说,却是引诱。 认真的,引诱的做|爱。 所有的神经都被吊起来,他稍许动作,就让她紧张的轻吸气。 “小时候,背过吕氏春秋,家里长辈都说,‘靡曼皓齿,郑卫之音,务以自乐’,”周生辰的声音像是被打磨过,有些轻微缺水的沙哑,“美和消遣的音乐,都不能太沉迷,听过吗?这句话。” 她咬着嘴唇,嗯了一声。 “不屑一顾,认为这两样,都不值得沉迷。现,不这么想了。” 他尝试,她痛的发抖。 有汗从他身上流下来,落到她身上,周生辰不敢贸然动作。她痛得有些轻了,就鼓起勇气凑上去,迎着他。周生辰有些惊讶,稍停顿,看她略微发白的脸满是汗…… “时宜?”他忽然叫她。 时宜睁开眼睛。 这是她印象中,所有的开始。 有很多回忆,不管是前世的,还是今生的,都层层叠叠涌上来。有飞沙走石,有狼烟四 起,有他独坐书楼,有他带她策马横穿长安……如果那一日,两个没有勒马止步…… 周生辰很有耐心,不断轻声问她,还好吗? 她起初还应声,后来只是断断续续地轻嗯着,紧紧抓住身子下的床单。手紧了又松,那些脑子里纷乱的都远去了,真实的这个,和自己一起的,是他,也不是他。时宜手心都是汗,伸手去摸他的脸:“周……生辰。” 他低声应着。 “爱。”她哑着声音,告诉他。 他低声嗯了声。 手摸他脸上,都是汗,两个的身体压床单上,潮湿炙热。 最后,他抱她,翻过身来,让她趴自己身上休息,随手扯过单薄的锦被,盖住两大半身子。时宜累得睁不开眼睛,脸贴他胸口,听他的心跳。 漫长时间的安静,安静到她几乎睡着了。 手指却还是忍不住,去摸摸他的腰间的皮肤:“之前,有没有和别……” 他闭著眼,笑了声:“没有。” 时宜也笑,倦倦地,低声说:“以后也不可以。” “是,以后也不会。”他手放她后背上,轻轻滑过。 “如果先死了,就委屈一段时间,下辈子再补偿。”时宜觉得自己煽情的过分,可是还是忍不住想说,也就是这个时候,她敢和这个大科学家说这些话。 他笑了,浅浅地嗯了一声。 时宜满意地抬头,轻轻吻了下他的嘴唇,然后继续温柔地,摸着他腰间的皮肤,呼吸声渐平缓下来。真就趴他身上,安心地睡着了。 第三十三章 初妆一如你(3) 她醒来的时候,感觉他轻轻抚着自己的背脊。 并不含有情|色的感觉,像是抱着一只猫,只是这么下意识地哄着抚摸着。时宜睁开的眼睛,复又悄悄闭上。 周生辰,爱。 她觉得,自己和他不止是上辈子,甚至是上上辈子,生生世世都有着牵扯。 那么应该是什么时候呢?会发生多少事情? 生生相付。 是的,是生生相付。 她慢悠悠地想着,想了会儿就微微扬起嘴角,悄无声息笑了起来。 他察觉了,低声问她:“睡醒了?” “嗯。” “们今晚住这里,明天回上海,好不好?” “嗯。”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需要住镇江。” “回去住?” “回去住。” 时宜想了想:“辞职,陪回去?” 周生辰并没有立刻回答,似乎权衡。她想周生辰顾虑的应该是他的家,可是她不想他回国后,仍旧和他分开两地。 “还是住上海,镇江不远,可以每隔一天回来。或者,也可以周末时候,和镇江住两天。”他做了建议。 时宜没有再争论:“也好,如果隔一天回来一次,住的房子好了。那里太大,如果不的话,自己住不习惯。” 她想,他做的决定一定是对两个最好的。 “好。” 他们傍晚的时候,出门吃饭。 周生辰并不像小仁那么讲究,并没有刻意安排什么吃食,只说到附近的地方,随便吃些东西。时宜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似乎她所认识的他,除了镇江和家一起外,始终维持着自己的生活方式。 普通,而又不随便。 衣着干净妥帖,随身物品精简,不喜欢应酬,更不喜欢用手机这种浪费时间的东西。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做有规律的事情。吃饭喝水,是生活必须,余下的时宜挽着他的手臂,努力想了会儿,笑了。 周生辰看她。 她解释给他:“想,和别的男相同的地方,可是想不到太多。比如也看没营养的电视剧,可能把寻秦记看七十九遍的……也实……” 他兀自笑着:“是真的,消遣的时候看。不想再费精力去找别的电视剧,就重复来看,当看到 上一个场景,能立刻想象出下一个的场景和台词,也挺有趣的。” 她笑,像个小孩子一样,紧紧挽着他。 时宜电话了宏晓誉,约她一起吃晚饭。 两个到个小饭店,说了会儿话,宏晓誉和杜风就到了。这种水乡景区的小饭店,做的都是当地的家常,或是特色菜,除了几样外倒没什么出彩。 一道红烧羊肉端上来,周生辰刚要下筷,时宜就开始低声说,羊肉忌夏日吃,会上火云云的。周生辰颔首,转而去吃白水鱼,真就不碰羊肉了。 宏晓誉见此景,唏嘘不已:“说,点菜的时候不说,要吃了,就劝老公别吃,说什么怕上火……果然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眼里彻底没了。” 时宜笑:“到哪里,都喜欢吃特色菜,知道,肯定劝不住,就不多费口舌了。” 两个自幼相识的女,真正斗起嘴来,有说不尽的话。 谁都赢不了谁,却让旁观的两个陌生男觉得有趣。 杜风倒了酒,推一杯给周生辰。 他笑着婉拒了:“抱歉,不喝酒。” 杜风不以为意:“意思意思,抿一口。” 宏晓誉也不以为然:“男认识,都要多少喝一些的。” 周生辰略微思考了会儿,拿起酒杯,可马上就被时宜拿过去。 她看了眼宏晓誉:“不许逼他喝酒。” “啊?哪里有逼,”宏晓誉哭笑不得,“只劝了一句,就一句,的大小姐。” 时宜拿起酒杯,凑鼻子口闻了闻:“酒精含量不低呢。” 她话里的意思非常明显,宏晓誉真是被她这种维护周生辰的态度气死,轻轻用筷子敲了敲她的杯子:“过分了啊——” 杜风笑了:“这样吧,们就放过老公,不过……” 时宜怕他们再说什么话,让周生辰为难,竟然没等杜风说完,就自己喝了一大口。 谁也没料到,就都没拦住。 待她放下杯子:“好了,替他喝完了,们不许再提要求了。” 宏晓誉知道她也滴酒不沾,看她这样是认真了,不敢再造次,忙抚了抚胸口:“这才是真爱啊,和比,差远了。” 她笑:“初次见面,没关系的。” 她知道自己护周生辰,护的有些不给好朋友面子。 可是她就是看不 得他受一点儿委屈,哪怕微微蹙眉,略微犹豫,她都不愿意看。 时宜又去喝茶水,压下让不舒服的酒精味道。 她搭椅子边沿的手,有温热覆上来,周生辰握住她的那只手,她偏过头看他。感觉的到,他正把自己的手攥他的手心里。 他不是个外面前,能坦然表现私感情的。 所以时宜只是抿嘴笑笑,暗示他不用说,自己知道。他想说的,自己都知道。 他有些责怪,也有些自责的意思,估计是怪她忽然喝酒,而他又没来得及拦住,眼神略严肃。时宜低头笑了笑,扭过头去不再看他,忽然就联想到,是不是实验室里出了什么事故问题,周生辰也是这样的神色? 时宜当真是没有半点儿酒量。 离开饭店的小楼时,她已经有些面颊泛红,笑的表情始终收不回来。所以有喜事,总喜欢喝几杯,就是这个道理吧?她带他去听评弹,因为这次比赛的工作员、参赛者和媒体都下午离开了,这里只有几个因为各种原因被景区免费招待的散客。 台上评弹声声,台下一排排的长椅,几乎都是空着的。 他们坐西北的角落里,她起先靠他肩上,后来借着那几分酒意,慢慢滑下来,躺了他的腿上。就这么仰头看着他,百看不厌。 周生辰被她看了会儿,也就手臂搭前座的靠背上,额头低着手臂,低头去看她。 或者说是,让她更自由、更尽兴地看自己。 他穿着纯黑色的有领短袖,脸刮的很干净,非常干净。 也许因为常年简单的实验室生活,所接触的、所做的都是和研究有关的,他丝毫都没有一个三十岁男的样子。最多像是二十几岁的研究生。 时宜伸手,摸了摸他的下巴:“今天上午,这里还有些……嗯,新长出来的。” 周生辰兀自一笑:“是不是上午刮到了?” 他问得很清淡,她却浮想联翩,脸更红了,嘟囔了句:“不和说这个了。” 酒精的蛊惑,让所有的心底波澜都被放大。 她的手,摸着他的脸,轻声说:“记得亦舒的书里,有句话。” “什么?” “一生渴望被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惊,免苦,免四下流离,免无枝可依。” 他嗯了一声,这种小女的心思,他大概懂,但并不认同。 但此时此刻,他觉得如此躺长椅上,头枕着自己腿的时宜,很适合被这样对待。 她看他,嗤地笑了:“肯定想错了,周生辰,想错了的意思。” “是吗?”他笑。 “想的是,等到想要做的事情做完,只需要每天去研究的金星,余下的都交给。给做饭、泡茶,妥善照顾,免累,免苦,免四处奔波,免无倚靠。” 她眼睛亮晶晶地、憧憬地看着他,像看着最珍惜的东西。 他是她最珍贵的东西。 周生辰回视她,一时沉默。 片刻后,他用手背去碰了碰她的脸:“脸很红。” “真的?”时宜马上用两只手捂住自己的脸,感觉自己脸颊的微热温度,“不能喝酒,一沾就醉——” “不过,这么红着,也很好看。” 时宜不敢置信地看他。 他笑:“真的。” 或许因为酒精的刺激,她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只觉得自己鼻子酸酸,很快就要流出眼泪了,忙侧过身子,用双手环住他的腰,脸埋他一侧大腿上。 “怎么了?”周生辰的声音问他。 “头有点儿昏……”她声音闷闷的,说话时,已经有滚烫的眼泪流出来。 “如果难受,们先回房间?” “不用……让抱一会儿就好。” 她脸贴着他的裤子布料,小声回答着。 周生辰也没发现她的异样,用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是哄她睡觉的样子。 评弹一曲结束,整个戏院都很安静。台上的几个演职员,似乎看着观众寥寥无几,商量着是否提前结束。 不过那里的事情,早已经和这里无关了。 第三十四章 何曾无挂碍(1) 周生辰既然正式回来了,时宜总要带他正式到家里去一次。 没有正式的婚宴,时宜就婉转解释,两个人是决定在一起,只是因为他家规矩繁琐,婚宴的事情要延后一些。至于合法夫妻的身份,她是真不敢交待,否则父母肯定会气到不行,都是合法身份了,双方的长辈还没有见过……连她也知道,这真是过分了。 父母虽然不太开心,但看时宜这么坚持,也勉强算是接受了两人“在一起”。 “女大不中留啊,”母亲趁着时宜洗脸的时候,站在她身后,低声说,“幸好,小周看起来还算是个老实可靠的孩子,否则我真是——” 时宜擦干净脸,拿了木制梳子:“嗯,我也觉得他老实……可靠。” “可是,两个人光是两情相悦是不够的,还需要合法的保障,”母亲接过梳子,替她梳起一个马尾,简单扎好,“还有,不要太早同居。” 时宜意外没吭声。 母亲察觉出异样,看她表情有些别扭,马上就明白了。 用手拍了拍她的后脑,蹙眉:“算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和我们那代不同了。” 时宜接过梳子,放回原位,低声说:“反正,我这辈子,就和他一起,不会变的。” “一辈子?一辈子长的很——” 母亲还想再说,她已经错开身子,笑著避开了这个话题。 家里的习惯是父亲做饭,她走出来的时候,发现周生辰也在厨房间,忙走进去。他正在和父亲慢悠悠说着话,她走进时,看到他在递给父亲一把剥好洗干净的小葱,对他抿嘴笑笑:“你出去吧,我来帮忙就好。” 他看她,用右手手背,碰了碰她绑起来的马尾辫子:“没关系。” 第一次见到她这么梳头发,就自然多看了两眼。 两个人在做饭的老人家身后,对视两眼,时宜被他看得有些脸红,伸手把他衬衫的袖口挽高了一些,然后,悄无声息地掂起脚,在他脸上亲了亲。 在父亲转身的瞬间,退后了两步:“那……我出去了,你好好表现。” “小周啊,来,把葱给我。” 周生辰还握着那把葱,反应慢了半拍,这才递出去。 而她,已经逃离了现场。 一顿平和的家常午饭。 周生辰和时宜并肩坐着,安静吃饭的样子非常合拍,就连 颇有微词的母亲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实在太合适。到临走前,他被拉住,陪时宜的父母闲聊。 约莫都是父母在问,他一一作答,完全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母亲的姑母,曾是过去旧上海的富贵小姐,母亲见的多了,自然以此来揣测周生辰的母亲。试探着问,是否他从小都是保姆带着,母亲没有太照看过,周生辰倒是没否认。时宜母亲笑笑,也算是释然了,在时宜走前,轻声嘱咐:“她母亲家里,估计就是过去有些钱的小姐,这种家庭的人,和孩子都不算亲厚,也有些脾气。” 虽然有些出入,但也有些雷同。 时宜答应着,说自己会好好和他母亲相处。 父母家离她住的地方,车程有半小时左右。 两个人到路口的地方,就下了车,并肩沿着小马路往小区走。她想起刚才他和父母的谈话,假装很随意地问起来:“你小时候,不是在你妈妈身边长大的?” “算是,也不算是,”周生辰笑起来,“怎么忍到现在才问?” 她被戳穿,抿起嘴,想了想才说:“怕直接问你会生气啊……” “和你父母想的差不多,我母亲不是亲自带孩子,我和我弟弟妹妹,都是外人带大的,而且每个人的乳娘都不同。” 她噢了声:“难怪,我觉得你和你弟弟……关系很远的样子。” 他倒没否认:“的确不太熟,我离家太早,到他要结婚的时候,才接触的多一些。” 她说着话,有两条很小的泰迪狗,绕着她转,忽然就狂吠起来。 周生辰忙伸手把她搂在怀里护着,直到狗的主人很快冲上来,喝斥住它们,又很快道歉后,他才放松下来。她起初是被吓了一跳,但也没有这么害怕,倒是周生辰的维护让她有些意外了。 他握了握她的手,两个人手心里都有些汗。 她被狗吓得出汗,他,是因为她而紧张。 “我没有那么怕狗。”时宜被他松开来,轻声念叨了句。 他似乎嗯了声,略停顿后,说:“我怕。” “啊?”时宜看他。 他很冷静地看着她,过了几秒后,却忽地笑了,摸摸她的马尾辫子:“怕它们咬你。” 淡淡的,亲昵感。 就是如此,她就已经心都软了下来,伸手握住他的手。 他在护着 自己,怕自己受伤。 两个人回到家,时宜给他把书房收拾出来,放了他搬来的常看的书和电脑。他的生活用品真的不算多,除了男人必备的一些东西、书、两个电脑,和衣物外,就再没有多余的东西。电脑似乎一个是实验室专用的,一个是私人工作的。 她平时在书房,只需要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和一盏台灯,插座是最简易的那种。 现在摆了两台,倒是怕不够用了。 “你这两个电脑,会同时打开吗?” 周生辰在客厅回答:“会。” “那插座好像不够了,”她思考着,“你先坐一会儿,我下楼去便利店买个大一些的。” “楼下便利店?”他走到书房门口,问她。 “嗯,要不然就不够插台灯了……” “好,知道了。” 他说着,已经转身而出。 等他关上大门,时宜才发现,自己刚才仍旧把他当了个客人。 可是他显然已经把自己当了男主人。 她手撑在书桌上,有种不太真实的幸福感。从乌镇回来,有些东西在改变着,细枝末节,却清晰可见。并非是指那些男女之间的肌肤相亲,而是……更多的,她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在乎。 像是曾经,他对自己的那种在乎。 虽然他都不记得了。 这个除了对科研和经济有热情,对余下的任何事情都兴趣乏乏的男人,开始护着自己,开始像个普通男人,会去自然地由自己指挥,去买日用品……她拿着白色的抹布,擦着书房的每个角落,过了会儿,慢慢地蹲下来,看着书柜最底层那一本本历史书籍。 大多是装帧精美,没有翻过的模样。 也的确,很多买回来只翻了一次。 看到这些,她想起自己包里夹在杂志里的纸,找出来,放在了新文件夹里,非常小心地收放在了那层书的上面。关于这段记忆,她不知道要写多久,只希望自己不要忘记的太多,能尽量详实地记录下来。 那些,关于他的,只有她知道的事情。 晚饭随便吃了些凉菜和葱油拌面,他就进了书房。 时宜自己在阳台的小桌子上,拿了几张纸,构架这本书的年代表,很快几个小时就过去了。她的工作时间本身就是从下午到深夜,到十一点多,也不觉得困,看书房里还安静着, 就去用瓷盘装了些点心,敲门后,推开来。 周生辰似乎是习惯了一个人,回头看了她几秒,这才从工作中回神过来:“困了?” “没有,”她走进去,把点心和一杯热牛奶放在他面前,“我怕你饿,如果饿就吃一些,不饿就喝了牛奶?” 他笑,把杯子拿起来,喝了口牛奶。 放下来,把身边空着的椅子拖过来:“坐这里,我陪你说会儿话。” 她嗯了声,坐下来。 虽然说法有些怪,但意思总是说要陪陪她,估计是觉得整个晚上有些冷落她了。 两个人说着闲话,他就随手打开了自己的私人邮箱。 整理的非常整齐。 她看到十几个人名字里,有专门的文件夹叫“时宜”,立刻就想到了曾经那些和他邮件来去的日子。大半年都没有任何别的交流方式,当时她别提多灰心了。可是现在了解他了,再想想,这就是他习惯的交流方式。 很直接,而且回复时间可以自主选择。 处理私人关系尤其有效率…… 周生辰忽然问她:“看到这行字,你能不能找到类似的。” 时宜看了眼他的电脑,word上只有一行字: 一萼红,二色莲,三步乐,四园竹,五更令,六幺令,七娘子,八拍蛮,九张机,十月桃,百宜娇,千年调。 她了然,笑起来:“这是词牌名,不过列出这个的人也挺有趣的。” “想出什么类似的没有?” 时宜略微想了会儿,中药里倒是有些:“一点红,二叶律,三角草,四季青,五敛子,六和曲……七叶莲,八角枫,九里香,十灰散……嗯,百草霜,千日红。” “全是中药?”他未料她用中药来应付。 她点点头。 他很快把她的答案写下来,黏贴在邮件回复里。 很快又敲下一行字:这是时宜给的答案。 “发给谁?”她看到他写自己的名字,好奇问了句。 “梅行,”他笑,“他总喜欢群发这种东西,当作娱乐。” 她想到那个男人,嗯,倒是符合那人的脾性。 周生辰把牛奶喝完,合上电脑:“我凌晨四点离开,你明天有工作?还是在家休息?” “没有工作……”她拿起空杯子 ,“我和美霖说……我在蜜月。” “蜜月,”他略微沉吟,兀自笑笑,“的确算是蜜月。” 如此夜深人静。 他简单做着肯定。而她,看了他一眼,莫名就脸热了。 第三十五章 何曾无挂碍(2) 阴历七月,是鬼月。 因为这个月的特殊,周家夜晚有门禁,周生辰不便在深夜往返镇江和上海,时宜就请了一个月的假,住在镇江的老宅。美霖不无感慨,嘲她索性去过少奶奶的生活,不要继续留在上海了,反正这种灯红酒绿、衣香鬓影的大城市也不适合她家那位科学青年。 她笑,没说什么。 虽然前几周的周末和他回去,吃住同行,但总感觉像是空气。 或许他们家真的很看中名份这种东西,包括和她关系很好的小仁,在人前也只礼貌地称呼她时宜小姐。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段时间,他母亲并不在国内。 那个地方移动信号不好,她只是晚上在房间里上上网,用固定电话和家人、朋友联系。 白天的时候,看书写东西累了,周生辰又不在,就坐着看外边发呆。 桌上的书倒都很难得。 几本都是藏书楼里收藏的一些绝版书籍,大多数都是竖版繁体,还有些索性就是手抄版。她对藏书楼有一些抵触,所以都是他陪着她去挑回来,等看完了,再去换一些。 大概过了十天左右,家里有了年轻人,气氛才有些融洽。 这日午后,周文幸和梅行同时抵达。彼时,周生辰和她正慢悠悠地踩着石阶往山下走,大片的阳光都被厚重绿叶遮住了,有水有风,倒也不觉得热。 走得累了,她就停下来。 溪水里有非常小的鱼,不多,恰好就在这转弯处聚了一群。 水上,还有几只蜻蜓,盘旋来去。 她看着它们,思维放空地坐在一个大石头上,权当休息。周生辰就站在她身边,略微静默了会儿,看了看腕表:“文幸和梅行该到了。” 他说该到了,就肯定2分钟之内会出现。 时间观念太好的人,自然会约束身边的人,包括她,现在也养成了守时的习惯。 果然,很快就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沿着蜿蜒的山路开上来,很快停在了两人不远的路边。车门打开,梅行先从车里走下来,随后就是文幸。两人从高耸的树下穿过,停在小溪的另一侧,文幸偏过头去,笑了声:“大嫂。” 时宜笑:“他刚说你们该到了,就真的到了。” “我大哥对时间要求很严的,”文幸佯装叹气,“搞得司机也很紧张,不敢迟到。” 这算是控诉?还是撒娇 ? 她觉得每次见到周文幸,她都对自己很亲近,算是这家里不多对自己和善的人。她略微对梅行颔首招呼,就笑着和周文幸一唱一和,控诉周生辰严苛的时间观念。 被指控的人,倒是毫不在意。 “这里蜻蜓啊,萤火虫啊什么的,都特别多,”周文幸看时宜在看蜻蜓,半蹲下来,试着伸手去捏蜻蜓的翅膀,“我小时候偶尔回来,经常捉来玩。” 她的手非常瘦,应该是先天心脏病的原因,让整个人都看起来有点儿憔悴。 上次见面不觉得,这次的精神状态却明显差了许多。 “我的小美女啊,鬼月,是不能捉蜻蜓的。”梅行笑著提醒周文幸。 “为什么?”周文幸倒是奇怪了。 梅行隐隐而笑,偏就不继续解释。 周文幸咬了咬嘴唇,气哼哼地喃喃:“欺负我在国外长大,不懂你们这些邪说。” 时宜听得笑起来:“这只是民间的避讳,通常呢,都认为蜻蜓和螽斯是鬼魂的化身,所以在鬼月……最好不要捉回家,免得有‘好朋友’来做客。” 她也是小时候扫墓,被几个阿姨教育过,才记得清楚。 “啊?”周文幸即刻收手,“我通常回这里,不是清明扫墓,就是鬼月啊……还经常捉一堆回来玩……”她略微有些胆寒,忍不住追问,“螽斯是什么?” 时宜来不及回答,梅行已经告诉她:“是蝈蝈,我记得你小时候也经常玩。” 周文幸脸更白了。 时宜倒是真怕吓到她,笑了声:“别怕,都是说着玩的。” 其实她自己也怕这些民间传说,自然理解小姑娘此时心情。 她刚想要继续安慰,周生辰已经轻摇头,长叹了口气:“蜻蜓,又称灯烃、负劳、蟌、蜻虰,属蜻蛉目差翅亚目的昆虫。常在水边飞行,交尾后,雌虫产卵于水草中,和魂魄没有任何关系。” 这就是无神论者的解释。 纯科学。 梅行忍不住揶揄他:“大科学家,存在即合理,我呢,是信佛信轮回的。” 周生辰也半蹲下身子,很轻巧地捏住了蜻蜓的翅膀,轻薄笑著,以理反驳:“它现在在产卵,之后是稚虫,再羽化为成虫,然后又是一轮繁殖,很严谨完整的过程。对不对?” 梅行嘲他两句,二人自幼相识,早已习 惯了如此你来我往。 如果说周生辰没有信仰,也不尽然。 他信的应该是科学。 时宜听他们说着话,用手指拍了拍水面,冰凉惬意。 不知道千百年前的他,醉饮沙场,可想得到今日,会站在绿荫浓重的山林间,闲聊着物理化学拼凑成的世界。或者说,自己记得的,都不过是颠倒梦想?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那些诗词都在,而作词的,和词作中的人,都已是历史。 有周生辰如此的人在,自然就打破了刚才的神鬼氛围,让周文幸的心踏实不少。可是小女孩虽然学医,却终究是少女心性,又生长在这样古朴的家族,仍旧对鬼神忌讳不少。 走之前,周文幸还似模似样的,对着几个蜻蜓拜拜,念叨着什么“对你们前辈不恭,切莫怪罪”之类的话。 在鬼月,周家吃饭时,都会空置着一桌,摆上相同菜色。 周生辰还要象征性地代表这一辈人,将每个酒杯都满上,当作是孝敬逝去长辈的。 时宜起先不觉得,经过下午的事情,倒是觉得他真是个矛盾体。也难怪他会直接对自己表示,最终不会生活在这个家族里。 因为梅行和周文幸到来,晚上的生活总算有些人气。 梅行坐着陪周文幸和时宜闲聊,周生辰也陪坐着,不过是对着电脑翻看那些她根本看不懂的资料。她靠在他身边,周生辰自然就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半搂着她,继续看自己的东西。 她也不想打扰他,就这么当听众,听另外两个说话。 梅行是个很会讲话的人,偏也很会吓人,话题说着说着,就扯到了各种灵异鬼怪的故事,还非常“体贴”地联系着周家这座老宅的建筑。 “那座藏书楼啊——”他讲了几处,终于扯到了藏书楼。 “停,停,”周文幸本是靠在时宜身上,马上坐起身子,“不能说藏书楼。” 梅行倒是奇怪了:“为什么不能说?” “我嫂子最喜欢去的地方啊,”周文幸很认真地阻止他,“你如果说了,她以后不敢去了,怎么办。” 梅行意外地,看了眼时宜。 她想了想,也慎重地说:“还是别讲这里了,我怕我真不敢去。” “那里的书,我倒是也读了不少 ,”梅行感慨,“好像,很多年没有人去看了。” 时宜想了想,也的确,虽然打扫的一尘不染,却没有任何人气。 周文幸盘膝坐在沙发上,随手拿起面前的茶杯,抿了口:“你喜欢古文学嘛,应该生在我们家才对。我看你们家兄弟姐妹,其实喜欢这些的不多。” 梅行嗤地一笑,眼眸深沉:“是啊,的确不多。” “上个月初,你出的那道题目,有人解出来了吗?” “题目?” 周文幸提醒他:“就是你群发给大家的,一串词牌名字的。我后来问你这个做什么用,你悄悄告诉我,是以后用来选太太的初试题。” 时宜听到这里,想到她帮周生辰答的那道题。 她愣了愣,余光去看周生辰。 后者显然没有听到,仍旧在翻看着手里的东西。 梅行轻咳了声:“那是开玩笑。” “没人有答案?”文幸试探问。 “嗯……有,”梅行用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木椅扶手,“你大嫂。” “时宜?”文幸先是惊讶。 时宜忙解释:“我只是随便帮周生辰答的。” 文幸轻轻歪了歪头,小声说:“你和我哥哥比,差的远呢,千万别觊觎我大嫂噢。” 她开的是玩笑,梅行却咳嗽了声,眼神示意这个小妹妹不要乱说话。 时宜也有些尴尬了,动了动身子。 “怎么了?”周生辰察觉,视线终于离开了电脑。 “我去给你们泡茶。” “让连穗去泡?”他低声建议。 “我去好了。”她把他的手臂挪开来,亲自去给他们泡茶。 到临近九点时,只剩他们两个。 仍旧是习惯的相处模式,只是休息的时候,偶尔有交谈。 时宜仍旧想着白天他对神佛鬼怪的排斥,在躺椅上,有些心神不宁地看书,或许是翻身的次数太多,引起了他的注意。 周生辰走过来,坐在她躺椅的一侧,两手撑在两侧,低声问她:“有心事?” “没有,”她呼出口气,“只是在胡思乱想。” “想什么?” “我很信神佛这种东西,你会不会不高兴?” 他恍然一笑:“这个问题,你问过 我,在五月的时候。” 真是好记性。好像真的是初次来,陪他母亲进香的时候。 那时他就站在大殿外,并没有入内的意思,然后告诉她,他是完全彻底的无神论者。 她看他,想了想,转换了话题:“真是难为你,每天还要给……‘长辈’倒酒。” 周生辰笑了一声,用手指碰了碰她的脸:“再有自己的坚持,也逃不开人和人的关系,有时候为身边人让一小步,不算难为。” 她嗯了声,任由他用手摩挲自己的脸。 “何况,只是倒酒而已,”他低了头,凑得近了些,“比实验室里倒试剂,容易多了。” 有些自嘲,有些玩笑。 第三十六章 何曾无挂碍(3) 室内是暖色的壁灯,室外就是灯笼。她本就坐在临窗的位置,能看到和视线齐平的一串灯笼,而此时,眼前人挡住了那一道风景。 中元鬼节前后一日,周家夜不灭灯。 接连三夜,彻夜通明。 这样的地方,像是能阻断时光。 分不清何朝何代,分不清姓甚名谁。 “我想送你一些东西,你想要什么?”他声音略低。 光线作祟,还是深夜的时间作祟,他浓郁的书卷气息被掩去不少,大半张脸背着光,竟然让她觉得好熟悉。其实除了清澈眸色,已再无任何相同之处。 “怎么忽然想送我东西?” “不太清楚。”他微微笑起来。 “不太清楚?” “我是说,不太清楚原因。” 她忍俊不禁,轻飘着声音,揶揄他:“你想送我东西,可你不知道原因?” “可能是本能。” “本能?” 他似乎在措词,略停顿片刻:“一个男人,对喜欢的女人的……本能行为。” 时宜动了动身子,轻声说:“你想送什么,就送什么吧。”那些存在的都是外物,生不随来,死不携去,她不在乎他送的是什么。 这一句话就足够了。 她穿的是睡衣,领口有些低,身子稍许挪动,便已是一方□。他斜坐在卧榻边,贴着她一侧的腰,短暂的安静中,他的视线,从她的脸移到胸前,再到腰间的弧线。时宜被看得有些昏沉,在这让人心浮气躁的寂静里,动了动手指,起先只是想分散这燥热的不适感,最后却是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摸他的脸。 不知道他是想要,还是只是想看。 她看不透他的想法。 “送玉吧,你习惯戴什么?”他终于抬起眼,去看她的眼睛。 “为什么是玉?”她想想,明白过来,“倒也是,你们家比较传统。” 他笑了声,伸手从她睡裙领口进入,直接滑到后背,一只手臂就把睡裙剥落了大半:“看过《说文解字》没有?” “看过一些,记得不太清楚了……” 内衣被解开,缠绕在手臂上。 他俯身上来:“‘玉乃石之美者’,”他低声说,“送你,很合适。” 她的胸口贴上他的衬衫,和布料贴合 着,有些摩擦的不适感。两个人的身体在卧榻上,颇显拥挤,她受不住出声时,恰好听到窗外的院子里连穗和连容说话,女孩子交谈的声音嘎然而止的瞬间,她的嘴唇也被他堵住了。 楼下的两个女孩子,马上就猜到楼上的事情。 所有声音都退散去。 只有阵阵蝉鸣,节奏催动,耳鬓厮磨。 “时有美人,宜家宜室。”他在她耳边,解读她的名字。 时宜。 时有美人,宜家宜室。 她的名字,他如此以为。 次日清晨,时宜醒来,周生辰已经不在。 她独自在小厅堂里,慢悠悠吃着早餐。连穗和连容,都小心翼翼陪着。前几日早餐时她还会和她们两个女孩子闲聊,可是因为昨夜……她有些不好意思,没太和她们多说什么话。等她放下调羹,连穗收拾桌上的碗碟,终于打破尴尬:“今日是中元节,会放灯。” “这里会放灯?”她倒是从未在中元放水灯,只有在上元灯节见过一两次陆灯。 “会的,”连容笑起来,“每年都有。” 人为阳,鬼为阴,陆为阳,水为阴。 水灯和陆灯,都是风景。可惜在上海那种太过繁华的都市,这些习俗都不在了,她记得每年鬼节时,最多会把当天的录音提前结束,大家各自念叨句“鬼节啊,早点儿回家,不要在外边瞎跑了”,如此而已。 “刚才二少爷和二少奶奶到了,”连穗想到什么,“二少奶奶怀孕了,不会去放灯。” 放灯照冥。 是忌讳有身子的女子去,免得影响了胎儿。 时宜忽然想起上次自己来,那个突然陨命的女人,有些不舒服。可是好像所有人都把这种事看得极淡,包括连穗她们提起佟佳人怀孕的事,也只是完全叙述的语气,毫无喜悦。她本来想追问两句,最后就只嗯了一声。 她记得周生辰的那句话: 这个宅子,大小院落有68座,房屋1118间,人很多,也很杂。 所以,还是少问少说的好。 晚上他意外没回来,晚饭也是留她在这个小院里吃的。 她知道,他母亲是和周文川夫妻一同抵达,应该是怕母亲给自己什么难堪,他才如此安排。幸好还有个周文幸,总能在恰当的时候出现,让她能安下心。她在时宜晚饭后赶到,特 意陪她去放灯。 “我妈妈今晚不会去放灯,”周文幸一笑,就露出颗虎牙,“你不用太紧张。” 她嗯了声:“她身体不舒服?” “可能吧,不太清楚,晚饭时候看着还可以,”周文幸想了想,“可能就是不想去。” 两人说着话,手里的灯已经放到水面上。 水面上有风,飘着的荷花灯忽明忽灭,影影叠叠。 岸边都是周家的人,老少都有,三五个凑在一处,随便说着话。 起初时宜并不想坐船,但文幸坚持,她就没再说什么。 文幸坐在船边上,说到高兴了,忍不住低声笑:“有一年鬼月我去新加坡,看到有露天的演唱会,明星在上边唱,有座椅却没人坐……我啊,就很开心地跑过去坐了……”她边说边笑,忍不住咳嗽起来,“后来被我同学拉起来,才知道,那是给鬼坐的地方。” 看上去是开心的,却不知道为什么,咳嗽的越来越厉害。 时宜轻拍她后背:“风大,要不要回岸边?” “嗯,好。”文幸的脸都有些白了,吃力地呼吸着,轻轻按着自己的胸口。 她摸了摸文幸的手腕。 心跳的好快,也很弱。 她不懂,只觉得很不好。而且看文幸的脸色,更确认了这种想法。 “麻烦,回岸边吧。”时宜回头,看撑船的人。 那个人很快应声,开始调转船头,向来时的地方去。 “嫂子,我头昏,坐在这里。”文幸声音发涩。 时宜忙伸手,想要扶她换到里处去坐,船却忽然晃了几下,她站不稳,猛向一侧倒去。重心偏移的刹那,只来得及松开文幸,就骤然跌入了河水里。 没顶的冰凉,还有黑暗。 她不会水,连喝了好几口,早已没顶。 这一瞬间就好像过了几个小时,所有光影都在水面上,无孔不入的水,还有下沉和黑暗。她在无知觉前,只是拼命让自己闭气…… 直到,意识渐离渐远。 …… 身边再没有水。而她,半跪靠在竹椅旁,真实地碰触到竹椅的扶手。 棱节分明。 身前的人倚靠在书房的竹椅上,有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斑驳的影子落在他身上,半明半暗中,他眸色清澈如水,抬起 头来。 看的是自己。 那双眼睛里,有自己的清晰倒影。 她想要伸出手,去摸他的脸,到中途却又不敢再靠近…… “时宜?” 古旧的画面很快就消散了。 她头疼欲裂,腹部也是疼的厉害。 从艳阳高照到黑暗中,很吃力地清醒过来,视线朦胧中看到了周生辰。 他衬衫前襟是湿的,整个人都跪在她面前,双手撑在地面,去叫她的名字:“时宜。” “嗯……”她用尽力气,想回答他。 “醒了就好,”他的声音有些紧,也有些哑,“不要说话。” 她很听话,重新闭上了眼睛。 很快又开始意识模糊,好像有人在给她吸氧。 有人在说话,似乎是“急性缺血缺氧”什么的,她想听清已经很难,只是知道他在自己身边。刚才那片刻的幻觉,太美好,也真实的可怕。在那些幼时对过去的记忆里,她始终都是个旁观者,只有这一次她身临其境……心临其境。 甚至在昏睡前,有些奢望,可不可以再有这样的幻觉。 哪怕是一次也好。 再清醒天已经是天亮。 她睁开眼,视线朦胧了会儿,渐恢复清明。看日光,应该快要接近正午。 “醒了?”周生辰的声音问她。 她牵扯起嘴角,有些疲累地嗯了一声,寻声偏过头去,看到他就靠在床边上。身上的浅蓝色衬衫,还是昨晚换上的那件,双眸漆黑,安静地看着她。 他低声说:“昨晚,是文幸把你救上来,现在还睡着。我离开一会儿,十分钟就回来。” 文幸? 那样的身体,还跳到那么冰的水里救自己? 时宜蹙眉,心忽然跳的有些急:“她怎么样……” “她水性很好,就是受凉了,”周生辰说,“你可能还要严重些,需要做些后续的治疗。” “她身体不好……”她没继续说,因为知道周生辰是安慰自己,文幸的身体状态并不乐观,“你去吧,我觉得好多了。” 周生辰很快唤来人,却并不是连穗,而是陌生的女孩子。 大概低声叮嘱两句,很严肃的语气。女孩子安静地点头,表示自己都记住了,他这才离开房间。时宜也就趁着这 段时间,又闭目养神休息了会儿。 再听到门响,却是周文幸和周生辰一起进来。 文幸让周生辰放心,说自己会陪一会儿大嫂,让周生辰放心离开。待到房间里只有时宜和她,还有那个陪在一侧的小女孩,文幸才在床边坐下来,轻声说:“嫂子,你吓死我了。昨晚真的吓死我了。”她难得画了淡妆,却还是显得气色不好。 “对不起,”她去握文幸的手,忘记手背上的针头,刺痛了一下,只得又收回来,“我应该小心一些,害得你跳下去救我。” “幸好我水性好,”周文幸的眼睛瞬间就红了,“上岸时,你心跳都停了……” 她有些意外,没料到会这么严重。 “我们都被吓坏了,哥哥脸是白的,抢救的时候,什么也不说,就知道在你身边叫你名字……都怪我,非要坐什么船……” 第三十七章 解不开的迷(1) 周文幸细碎说了两句,就真的哭了. 哭得非常伤心。 时宜倒真是被吓到,反倒去安慰她:“我现在没事情,真的,文幸。” “我后怕死了,”周文幸哽咽着,鼻音浓重,“真的很后怕。如果你真的就这么……哥哥一定会恨我。” 她安慰文幸:“不会的,他很爱你。而且只是意外,对吗?” 每次周生辰提起这个妹妹,都是温柔的神情。她知道他一定很喜欢文幸,对小仁也是如此,在这个老宅子里,这几个人是难得温暖的存在。 文幸说了会儿话就很累的样子,仍旧连连愧疚地说抱歉。 最后倒是成了她安慰文幸,好说歹说,终于劝她回去休息。周生辰留下的那个女孩子,非常娴熟地给她换了袋营养液,然后对她和善地笑了笑。 “谢谢。” 女孩子还是笑:“少奶奶放心,大少爷很快就回来。” 她愣了愣,笑了。 到了午饭时间,他还没有回来。 本来女孩子是要喂给她,她笑著拒绝了,要了个摆放在床上的小木桌,自己慢慢吃着。倒不觉得饿,就是吃的时候胃有些疼,女孩子安慰她,头昏和胃疼,都是溺水之后的症状,毕竟大脑缺氧了一段时间,又是溺水呛水,这些都是难免的。 现在主要是营养神经和护肝的治疗。 她想起文幸说的心跳停止,也有些后怕,就没有追问。 她低头吃着东西,总觉得众人的反应都出奇的谨慎,就像……这并非是一场意外。 门被推开。 周生辰走进来,视线先投向床上的人。 白色的睡衣裤,显得她很虚弱。他挥手让女孩子离开,时宜也同时察觉了,抬头去看他:“回来了?吃饭了吗?” “吃完了,”他在她身边坐下来,低声征询,“我喂你吃?” 时宜眨眨眼睛,笑了:“好。” 初才醒来,他就离开,她难免会有一种失落感。 可现在想想,他衬衫未换,应该是寸步不离地守了自己一夜,等到自己醒过来,才终于能抽出时间来看自己的妹妹。 “昨晚外婆状况不太好,”他从她手里接过调羹,舀起一匙白粥,递到她嘴边,“事情都凑在一起了。” 她讶然:“现在呢?好些没有?” “好多了,刚才我去看她,还在和我说过去的笑话。” 她松口气,想到文幸,欲言又止。 “想问什么?”他微笑看她。 “文幸是不是身体……” “是,所以才安排她回来修养。” “那昨晚……” “昨晚她比你好一些,但不算太乐观。” “那你还带她过来看我?” “她坚持,”周生辰一时词乏,“拦不住。” 他又喂了一口,时宜乖乖张开嘴巴,吃到嘴里。 她能感觉到他今天的心情不是很好,就没有多说什么,倒是周生辰放下粥碗和调羹时,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拿出项饰。暗红的绳子打着琵琶绳结,绳结下坠着白润的平安扣。 “平安扣?”她抿起嘴角。 “是,平安扣。”他声音疲惫,略有些柔软。 “帮我戴一下,”时宜指了指自己的脖颈,有些撒娇,“一定要保我平安。” 这也是他选这个的本意。 他把平安扣拿出来,给她松开绳结,从前胸绕过来戴上:“昨晚,你是怎么落水的?” “昨晚?”她摸着他送给自己的礼物,仔细想了想,“船在调头,有些晃,当时文幸坐在船边,说头昏,我去扶她,没有站稳就掉水里了。” “没有站稳?” “嗯,可能站的位置不好,脚下也不平,就摔下去了。” 那么一瞬的事情,又太突然,她实在不觉得有什么特别。 绳结重新打好。 他从身后抱住她,让时宜靠在自己怀里:“我困了,想睡会儿。” “那你脱掉外衣躺上来吧。”她把手放在他手背上,觉得好暖。 “就这样靠着吧,”他的轻着声音说,“我睡觉时间不长,这样抱着你,稍微闭眼休息一会儿就可以。” 他说着,已经把眼镜摘下来,放在手边。 略微将她抱的舒服了些,就真的不再说话,慢慢睡着了。 她怕吵到他,不敢动。 坐到最后身子都僵了,还是不敢动,只能噘噘嘴,好笑地暗暗嘀咕:我最爱的科学家,有你这么陪病人的吗…… 他怕她热,房间里是开了冷空调的,或许又是怕她觉得闷, 窗户也是开着的。温度很舒服,刚才那种想动又不敢动的想法淡去了,反倒是想起了文幸的话。 她记得,她在岸边短暂清醒时,他是跪在自己身旁,看着自己的。 而文幸所说的脸色苍白,不肯说任何话,只是叫她的名字。应该就是用那样的姿势,靠近自己,一遍遍轻声把自己从幻觉中拉回来。 从艳阳高照的书房,到灯火通明的水岸边。从过去,到现在。 她想着想着,就觉得很幸福。 想笑。 过了会儿,倒是真的笑起来,悄悄把他的手抬起来,低头亲了亲,然后再轻放回原位。 女孩子来给她取下针头,周生辰这才醒过来。 她征询问他,是不是能陪他一起去看看外婆。周生辰似乎在犹豫,时宜马上又说,外婆那么喜欢自己,去的话,老人家肯定能高兴些,更何况有他陪在身边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他最终还是同意了,吩咐林叔去准备车。 到的时候,很凑巧遇到了周文川和佟佳人。 两人正在陪老人说话,她进门,略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对于周生辰这个弟弟和弟媳,她总找不到好的态度相处,反倒是祈祷少见到的好,不过如此碰到了也没什么办法。 “不知道,还能不等看到他出生。”老人家轻用手抚着佟佳人的腹部,淡淡笑著,一面说话,另一只手却仍旧不间断地转着念珠。 “怎么能见不到,”佟佳人小声笑著,说,“还等着您给起个小名呢。” “是啊,”外婆心情似乎很好,“你的名字,都是我给起的,一晃啊,就这么大了。” 她们说着话。 外婆对佟佳人和周生辰,是格外的疼爱。 听交谈也知道,佟佳人当真是和周生辰一起长大,那时老人家似乎照顾了他们两个很久。青梅竹马,应该就是形容这种感情吧? 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身边不远是周文川。 两个暂时被冷落的人,都沉默着。 只不过时宜是看着老人家,等外婆看过来,就笑一笑,让老人家知道自己一直在这里陪着。而周文川,只是看着佟佳人,看起来很在意这个妻子。 “母亲一直想来看您。”佟佳人忽然提起了周生辰的母亲。 老人家淡淡地嗯了一声。 没有任何回答,也轻易地转开了这个话题 。 “我看你们兄弟两个,也不太经常见面,”外婆转而去看周文川,“怎么难得碰到了,也不说说话?” 周文川笑了声:“您外孙媳妇多陪陪您就好,我们都是旁听、陪坐的。” 周生辰也是微笑著,说:“今天主要来看您,我们小辈想要说话,有很多机会。” 看起来,兄弟两个似乎是一唱一合。 不过也只是看起来。 时宜想,自己这样最后进门的都能看出,老人家又何尝看不出。 果然,外婆轻轻叹口气,慢慢地说:“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她疑惑,看周生辰。 周生辰似乎猜到老人家想说什么,略微笑了笑。 “你们两个,正是壮年时,切忌为了身外物,起什么争斗……”外婆很快点破了那层含义,“手足兄弟,是难得的缘分啊。” 周文川好笑摇头:“您啊,就是想的太多了。” 佟佳人也温柔地摸摸老人家的手:“外婆,不会的,他们就兄弟两个。若真有什么隔膜,也还有我呢。” 老人家似笑未笑,继续去捏自己的一百零八颗念珠。 认真的虔诚。 或许每个敬佛的老人家,都是如此。 诵经念佛着,就随时忘记了身边陪伴说话的人。 四人离开那幢小楼,也接近晚饭的时辰,佟佳人看看两个兄弟,忽然提议说不如一起在外边吃个饭。也算是许久未见,叙叙旧。 “去吧。”时宜在周生辰征询看自己时,低声表达自己意愿。 这里离周家用来招待客人的饭庄不远,索性就去了那里。 四人一桌,临着窗。 窗外是荷塘,水中荷花未衰败,却已没有盛夏时的繁华。 “我听母亲说,上次时宜小姐来的时候,曾作画一幅?”佟佳人亲自拿起茶壶,给她添了茶,“能让陈伯伯赞口不绝,我也真想见一见。” 她笑,说了句谢谢:“我也只会画一些莲荷,画的多了,就熟练了。” 佟佳人笑而不语,放下茶壶。 正巧有人端了两盅汤过来,分别放在了佟佳人和时宜手边。 四人都有些奇怪,这还没吩咐做 什么,怎么就送来汤了? “这是夫人吩咐的,”端来的管家,马上就做了解释,“一盅给二少奶奶养胎,一盅给时宜小姐补身子。” 她有些惊喜,太意外了。 佟佳人说知道了,很快打开来,闻了闻:“嗯……估计不太好喝。” 周文川笑着摇头:“喝不喝呢,随你。” 时宜也打开来,浓郁的汤水,有清淡的中药味道。 她拿起汤匙,略微搅拌了下,就舀起一匙。 刚想要喝,却被周生辰的手,攥住了:“你在用着西药,不太适合喝有中药的汤。” 他的声音不高,虽然是突然的阻止,话也算在理。 可是……时宜略微想了想,还是轻声表达了自己的意愿:“我就喝一两口,你妈妈知道会开心的。”周生辰仍旧在犹豫着什么,看不出情绪。 她已经低头抿了一小口,蹙起眉。 “怎么?”他也蹙眉,低声问他。 有些紧张。 “苦——”时宜吐了吐舌头,笑了。 周生辰哑然,继而也笑了声:“一会儿,让他们给你做些甜的吃。” “嗯。” 第三十八章 解不开的迷(2) 自从落水之后,周生辰对她身边人的安排更加谨慎. 在这个老宅里走动,都是女孩子和林叔和她一起,时宜有时候怕麻烦,反倒更加安于在自己的房间里,想着等鬼月过去了,也就好了。 毕竟在上海,还能有她自己的朋友圈子,这里真的除了文幸,就没有什么能够说话的人了。不过也有了安静的地方,让她好好写书。 有时候一天能写几千字的片段,再摘出认为好的,最后抄写在正式的纸上。 字字句句,都很讲究。 周生辰母亲的态度,真的在慢慢转变。 甚至有的时候会请她过去喝茶。 她怕周生辰会担心,只在他陪着的时候,才会去。幸好有“身体不好”来做借口,否则估计父母知道了,也会说她不尊重长辈。 她妈妈总会单独给她准备一些补品,让她当面吃了。 这个做法很奇怪,就像周生辰对她一样,吃什么用什么,都要亲眼见了才安心。 “我听文幸说,你读过很多的古书?”他母亲等她放下汤匙,这才说话。 “读过一些,”她笑,“觉得古文的字句都很美。” “比较喜欢哪些?” “很杂,嗯……大概市面上出版过的,都读过,还有一些藏书。” 她不喜欢太复杂的人际关系,所以这一世的二十多年,大部分的时间也都用在了阅读上,读那些之后的朝代更迭,诗词歌赋。 “读书的女孩子,我很喜欢。”他母亲微微笑著,看她。 这是这么久来,他母亲对自己第一次的肯定。 她笑了笑。 “可是——我还是坚持我的想法,你不适合我们这个家庭,”他母亲看着她,继续说下去,“你家庭很好,并非达官显贵,却也是书香门第。父母和睦,没有兄弟姐妹,成年后的社会圈子也很简单,固定的作息,固定的事情,很规律,也很随意的职业。对不对?” 她想了想,说:“是。周末陪父母,工作日上午阅读,下午到午夜十二点左右,都是录音棚录音,只需要对着稿子和录音师。” 周生辰看了她一眼。 他似乎想阻止自己母亲的发问,但却不知为何,放弃了这个想法。 “除了同学关系,还有配音演员,你的上司,你的邻居朋友,你的社会圈子从来没有扩大过 ,对不对?” “是,”她回答的也很认真,“我喜欢把时间放在专业配音和阅读上,余下的大部分时间用来陪父母,所以简单的人际关系,很适合我。” 周生辰的母亲略微笑起来:“你把自己的生活安排的很好,也过得很平稳,为什么不重新回去,继续你的生活呢?” 时宜愣了一瞬,想要说话,却被制止。 “时宜小姐,听我说下去,”她眉目间的气度,都绝非是一朝一夕可就,“我给你举个例子。十年前,从沿海某个码头驶出了一艘游轮,游客都以地下生意为主,辐射各种政治、矿产、土地、珠宝、毒品和军火交易。” 她记得类似的话,周生辰曾说过。 关于小仁生母的死因。 “而这艘游轮的主人,是周家,”他母亲略微挽住自己的披肩,似乎在回忆,“当时,船上死了十九个人,有一个是周家自己人,也就是小仁的生母,其余都是外人。赌场上流通的资金、物产,涉数十亿美金。而我们,在自己的船上,拿到了进驻了伊朗车市的代理权,同时也拿到了世界唯一一处碲独立原生矿床。” 他母亲略微停顿下来,唤人换了新茶。 是碧涧明月。 “听着,像不像你配音的电影?”他母亲示意她喝茶。 她略微颔首。 如此具象的例子,轻易就描绘了周家的生活。过往猜测的都得以应征,这是个完全不同的家庭,生活在“地下”,有着自己的版图。 其实,真的更像听故事。 太远离现实生活,听着只像是传奇。 “你的接受能力很好,起码在上次的事情里,反应都很得体,”周生辰的母亲轻轻叹口气,声音渐温柔,“但是,你并不会适应周家的生活。对不对?” 时宜嗯了一声。 不适应,也不认同。 他母亲淡然笑著,不再说什么。 点到即止,她已经说完她想说的一切。政局、时局、人情关系这些不谈,倘若是让她见到当初小仁生母的遗体,都会让这个女孩子崩溃。 更何谈,那些法理情理外的家法和地下交易。 时宜去看手执茶杯的周生辰,黑衣白裤,戴着黑色金属框的眼镜。他喝茶,他说话,他做任何事情都没有什么特别,就像当初她站在西安的研究所外,看他穿着实验室的白大褂,大步 向自己走来时的样子。 严谨低调,不论生活还是工作。 她问过他,为什么会投身科研。他的回答是,可以造福更多的人。 这句话她记得很清楚,他和她说的每句话,她都很清楚。 所以她很坚定。 她能陪着他,做他真正想做的事。 时宜和周生辰母亲的交谈,他全程没有参与。 只是有时累了,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摘下眼镜,略微揉捏着自己的鼻梁和眉心,或是偶尔去看看时宜。他母亲说完想说的话,话题很快又回到了文学和诗词歌赋,文幸陪佟佳人来时,听到他们的谈话,也饶有兴致地加入。这次不止是佟佳人,甚至文幸都提到了时宜曾作的那幅画,还有那位世伯对她的赞赏。 “陈老是我的老朋友了,”他母亲微微笑著,回忆着说,“孤傲的很,极少夸奖别人。” “嫂……”文幸及时收口,“时宜小姐,我是真的很想看你那幅画,可惜送给了陈伯伯。”佟佳人笑了声:“不如今日再作一幅,收在周家好了。” “好啊,”文幸笑眯眯去看时宜,“好不好,时宜?” 她倒也不太介意。 刚想要应承,周生辰却忽然出了声音:“作画很耗精力,她身体还没有恢复。” “也对。”文幸有些失落。 “不过,”他不紧不慢地说着,给出了另外的提议,“我可以试着临摹一幅。” 声音淡淡的,像是很简单的事情。 众人都有些愕然,毕竟这幅画刚才作完,就已被收起,哪怕他见过,也只是那日一次而已。临摹出一幅只见过一次的画,说来容易,真正落笔却很难。 时宜也有些忧疑不定,直到看到他站在书案旁,落笔。 起初是芦草,独枝多叶。 层层下来,略有停顿,像是在回忆着。 到芦草根部,他笔锋再次停顿,清水涤笔,蘸淡墨,再落笔即是她曾画的那株无骨荷花。他很专注,整个背脊都是笔直的,视线透过镜片,只落在面前的宣纸。 一茎荷。 也相似,也不同。 当初她笔下的荷花芦草,笔法更加轻盈,像夏末池塘内独剩的荷花,稍嫌清冷。 而如今这副,笔法却更风流,若夏初的第一株新荷。 画境, 即是心境。 周生辰母亲笑著感叹,这幅虽意境不同,却已有七八分相像。文幸和佟佳人都看着那幅画有些出神,各自想着什么。周生辰略微侧头,看她:“像吗?” 时宜说不出,轻轻笑著,只知道看着他。 他在乎自己。他始终遵守最初的承诺,认真学着在乎和爱护自己。 匆匆一次观摩,便可落笔成画。 若非用心,实难如此。 周生辰也看她,微笑了笑,换笔,在画旁又落了字: “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 这是孟浩然的句子。 她认得这句话,也自然知道这句的含义: 你看到,这莲花出淤泥而不染,也应警示自己,不要被世俗困扰,守住自己的心。 简单十字,字字入心。 她的视线从画卷,移到他身上。 “这是孟浩然的句子?”文幸很欣喜,发现自己认得,“倒也配这幅画。” 佟佳人也笑了笑,轻声说:“是,很配。” 在这个房间里,只有周生辰母亲和时宜看得懂,他借孟浩然的这句诗,在说什么。 刚才的谈话,他未曾参与。 却并非是在妥协。 他所作的事,所选择的人,从始至终都不会改变。 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 他心里的时宜,便是如此的时宜。他的时宜。 第三十九章 解不开的谜(3) 夏末荷塘,总有些落败感,可时宜走在水上蜿蜒的石桥上,却不觉得,这些都是衰败的景象。入秋后的枯萎,冬日厚重的冰面,再来年河开后,又会蔓延开大片浓郁的绿。 夏去秋来,一年复一年。 她转过身,倒着走着,去看自己身后两三步远的周生辰。不管是曾经素手一挥,便可让数十万将士铿然下跪的他,还是眼前手插裤子口袋,闲走白色石桥的他,都无可替代。 时宜在笑,他也微微笑起来。 “我……真的不适合你们家。” 他不甚在意:“我也不适合。” “你从小就是这样吗?” 他笑了一声:“和你从小差不多,不太合群。” 她想到他对自己的了如指掌,略微觉得不自在:“你手里的……我的资料,到底有多详细?”“有多详细?”周生辰略微回忆,“详细到你喜欢喝咖啡,加奶不加糖。” 还真的很细节。 在两人初相识,甚至还未见第二面时,他就已经知道了这些。 曾经在西安短暂的接触,她已经完全透明的被他熟悉,而他对她来说,始终是个迷,每段时间,甚至每一日都会让她察觉,过去所知道的都是假象。 她慢慢停住脚步,周生辰也自然停下来。 “你过去,也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习惯吗?” 政治、矿产、土地、珠宝、毒品和军火交易。 她觉得,这些都违背了他的价值观。 “我?”他似乎在考虑如何说,略微沉默了一会儿,“我不习惯,也不喜欢,但无法摆脱,血缘关系是唯一无法摆脱的人际关系。我喜欢简单的生活。” 她嗯了声,轻声玩笑:“喜欢金星,胜过喜欢自己居住的地球。” 他被她逗笑,低了声音,语气认真:“但首先,要保护脚下的土地。脚下的土地都守不住,同胞就没有赖以生存的后盾,对不对?” 时宜顺着他的话,想到了很多。 过了会儿才颔首说:“对,就像……过去犹太人之所以被屠杀,是因为他们没有自己的祖国。” 她想,她懂周生辰的意思。 纵然,你移民数代后,仍旧是华人。 不管你生活在世界哪个角落,如果没有强大的祖国,你随时都会朝不保夕。 时 宜略微看了他一会儿,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心口:“你的心,装了太多的东西,我只要占一小部分就可以了。” 晚膳,她和他在自己的院子吃的。 这也是这一个月来,难得两个人安静地坐在一处吃饭。时宜特意开了简单的方子,自己给他做了药膳,周生辰似乎对中药味道很排斥,吃进去的瞬间表情,竟然像个十几岁的男孩子。她讶然猜测:“你小时候,是不是吃太多,心理抵触了?” 他却已低头,继续去喝那烫手、烫嘴的汤。 似乎不太愿意承认的感觉。 她嘴角微动,像是在笑:“怕吃药就承认嘛。” 他再抬头,已经恢复了平淡的表情:“嗯,不太喜欢。” 一本正经,不苟言笑。 她掩不住的好心情,又取笑他两句。 林叔见了也忍俊不禁,难得见大少爷被人逼的承认弱点。 周生辰轻轻咳嗽了一声,轻声说:“好了,再闹,就执行家法了。” “家法?”她脱口而出,瞬间恍然。 那暧昧不明的,却又情爱分明的话。他难得说,却一说便让她面红耳赤。 她再不敢揶揄他,开始去吃自己的那份饭。 或许是他饭间的玩笑,或许是他今日不同的举动。 平日用来看书的时辰,她却再也安心不下,坐在窗边的书桌旁,余光里都是周生辰。他背靠着沙发,坐的略显随意,穿着简单的衬衫长裤。手臂搭在一侧,无意识地在玩着沙发靠垫的流苏,静悄悄的,看起来很投入。 她动了动身子,想要投入到自己的书里。 “时宜?” “啊?”她回头。 他看她:“有心事?” “没有啊,”她随口搪塞,“我不是一直在看书吗?” “你每隔两分钟,就会动一动,”他微微笑著,揭穿她,“不像是看书的样子。” “我……”她努力想借口,可转而一想,却也笑了,“喏,你也没有认真看书,竟然知道我一直心神不宁。” 他扬眉:“让我看看,你今晚看得是什么书。” 她嗯了声,拿着书走过去,把书放到他腿上。 却忽然被他挽住腰,直接压在了沙发上,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她一跳。惊吓刚才散去,已经感觉到他 身体贴在自己身体上,早已有了明显的变化。 热息慢慢地贴近脖颈和胸口,她很快就闭上眼睛,心猿意马。 他抱她上床。 很快,睡衣的扣子都被他解开来。 她的手不自觉抓住他的衬衫,轻轻地辗转身子。但不知为何,腹部隐隐有些不适的感觉,可又不像腹部,像是胸口辐射开来的隐痛。 她想要开口,告诉他,自己好像忽然不太舒服。 淬不及防地,门外传来了一声轻唤:“大少爷。” 很突然。 通常不是急事,这个时间不会有人上二楼。 他有一瞬的意外神情,停下来,替她拉拢好睡衣的前襟,略微收整,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那个小女孩子,看到他开门,轻声说着来意。 因为是刻意压低声音,时宜听不到状况,只看到周生辰的背影。很快,他转过身对她说:“家里出了些事情,我需要马上离开。” 她颔首:“你去。” 他没有任何交待,匆匆离去。 看得出是非常紧急的事情。时宜轻轻呼出口气,腹部疼痛仍是隐隐的,索性就拉过锦被,躺在床上休息,渐渐就陷入了睡梦中。梦魇,一个接着一个。 她难以从梦魇中脱身。 只觉得浑身肌肉骨骼,甚至血脉中都流窜着痛意。 胸口早已被痛感逼的透不过气,她想要从睡梦中脱身,挣扎辗转。 很痛,撕心裂肺。 醒不来,困在梦和疼痛里。 最后从沙发上滚到地板上,在落地的瞬间,痛得失去了知觉。 *********************************************************** 在老宅的另一侧,同样也有人承受着痛苦。 在场的家庭医生都很熟悉文幸的身体状况,在低声交流着最有效的治疗方案。其实这次回来前,文幸就已经要接受手术,但她执意回国。 周生辰母亲说服不了她,只能最快安排所有的治疗。 那天夜里,她救时宜,已经吓坏了所有人,幸好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可是眼前,却是迟来的后果。 刚才清醒的她,朦胧地看着四周人的迷茫神 情,略微在众人后的梅行那里,停顿了几秒。直到梅行对她微笑,她才慢慢地,移开视线。 陪伴的人并不多。 周生辰就站在母亲身后,看着她。 她手指动了动,被母亲轻拢住手,却又无力地挣脱开,手指的方向,一直指着自己的大哥哥。周生辰看懂了,靠近了半蹲下身子。 在他握住文幸的手时,文幸食指开始滑动。 很虚弱,很缓慢地写了两个字母:go 她看着周生辰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带着期冀,希望周生辰能懂自己的意思。 离开这里,离开镇江这个老宅子。 海阔天空,任你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周生辰也回视她,漆黑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波澜,或者说,自己这个妹妹的想法,他早就很清楚。因为她和时宜一样,问过他,是不是不喜欢这个家的生活,他没否认过。 她很慢地,又画了两道竖线:11 然后执著地,又写了一次go。 文幸努力地眨了下眼睛,很吃力地吸着氧。 这简短隐秘的交流,除了周生辰和文幸两个人,没人看得到。她很快又陷入了沉睡,周生辰母亲非常冷静地站起来,和身后的四位医生低声交谈,大意都不过是需要尽快安排手术,情况很不乐观。 周生辰在一旁听着,等到房间里所有人都离开了,只剩他和母亲的时候,母子两个竟然没有交流。“这次你妹妹的事情,”终究还是母亲先开口,“本没有这么严重。” “这件事,并没有时宜的错。”他说。 母亲看着他,语气平淡,声调却很低沉:“我认为,这个女孩子不祥。” “她很普通。是有不祥的东西,一直缠着她。”周生辰丝毫不留情面。 “你觉得,我们的家庭,如果想要一个女孩子消失,需要用这么温和的手段吗?” 母亲眼神冷淡生疏。 周生辰也不说话。 为了让文幸静养,这里很安静,连蝉鸣都没有。 他就站在窗边,陪了整个晚上。 到天快要亮起来,大概晨膳的时辰,小仁才被告知周文幸这里的事情,匆匆赶来。他推门而入,就察觉到气氛很低沉,空气几乎凝固的感觉。 小仁走到周生辰母亲身边,忽然说:“叔父回来了。” “你叔父回来了?”周生辰母亲倒是很意外。 “刚到,”他眼里有很多话,不方便开口,只是看向周生辰,“哥哥要不要去看望下?” 第四十章 繁华若空候(1) “好,”周生辰颔首,身体已因整夜站立略微僵硬,“我很快回来。 小仁目光闪烁,他看得明白。 是什么事情让他想说,又不敢开口?他走下楼,都在思量小仁奇怪的表现,一楼有两个女孩子在打扫房间,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深蓝格子的手帕,轻轻按住口鼻,避开可能会扬起的烟尘。 避而不谈……在母亲面前避而不谈…… 他略微顿住脚步,想到了时宜。 在想到她的瞬间,已经加快脚步,沿着青石路,大步向院外走去。 整个院子因为文幸的病,处在绝对隔离的空间,任何人想要进入,都要是周生辰母亲遣人去请,才能被放进来。他忘了这点,太牵挂文幸而忘了这个问题。 果然走出院子,看到林叔的心腹,在不远处,非常焦急却无望地看着他。 他走过去,那些守住的人才被迫让开一条路。 “时宜怎么了?”周生辰一把抓住那人手臂,五指紧扣。 “时宜小姐在抢救。” “抢救?” 男人马上解释:“昨晚,半夜时……” 周生辰已经容不得他再说什么,推开他,快步而去。这个宅子,大小院落有68座,房屋1118间,人很多,也很杂。他永远冷静,永远旁观,这些人与人的关系,都能直接分离,为了利益,没有感情是不能拆分的。 目的性,利益性,人性。 这些他都自负能应付。 只有时宜,只有一个时宜,他看不透,解不开。 无法冷静,无法旁观。 他想要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已经在棋局收官阶段,却仍旧不能保她。可是完全没有思考的能力。还有恐惧,从没尝过的恐惧感,紧紧缠绕,捆绑住他的手脚。 他走上楼梯,只不过听到二楼抢救人员的交谈,竟不敢再走上去。 一步都不敢。 他信奉自然科学,不怕死。 可他怕她会死。 出离的恐惧,残忍地,腐蚀着神经、血脉。 周生辰忽然狠狠攥紧拳头,砸向楼梯扶手,过大的力气,让整个楼梯都震动不已。所有在场的人都惊住了,二楼正走下来的小女孩,也被吓傻了,怔怔地看着他: “大少爷……” 慢 慢地,她不再做梦。 该睡醒了,差不多,该睡醒了吧? 她再次努力从梦魇中醒来,眼睛肿胀着,硬撑着睁开来,看到一线光。不太刺眼,像是被一层布料遮挡住了,只留了舒服的光亮,这布料的颜色和上海家里的窗帘相似……似乎是完全相同…… 在家里?真的在上海? 她一瞬怀疑,自己还没挣扎出来,只是进入了另外的梦魇。 直到真的看清楚了他的脸和眉眼,她勉强扬起嘴角,却没力气说话。 “急性阑尾炎,”他轻声说,“怕家里的医生看不好,就带你回了上海。” 急性阑尾炎? 还真是痛的要死。她不想再回忆那种痛,只佩服那些曾经历这种问题的人。 不过为了急性阑尾炎回上海,是不是太小题大作了? 她闭了眼睛,轻轻抿嘴,嘴唇有些发干,嗯……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身体太虚弱,她莫名地有些感伤和恐惧。 怕离开他。 时宜啊时宜,你越来越娇气了。 她暗暗鄙夷自己,却仍旧被什么诱惑着,轻声叫他:“周生辰?” “嗯。”他俯身过来,离得近些,让她说话可以省力些。 眉眼真干净。 时宜仔细看他:“我告诉你个……秘密。” “说吧。”他的声音略低,很平稳。 “我上辈子死后,”她轻声说着,略微停顿了几秒,“没喝过孟婆汤。” 也不知道,他能否听懂什么是孟婆汤。 他微微笑起来:“在地府?” 她笑,他真好,还知道配合自己:“是啊。” 他嗯了一声:“那么,那个老婆婆放过你了?” 时宜微微蹙眉,她在回忆,可是记不清了:“是啊,可能因为……我没做过坏事。” 他忍俊不禁:“那我一定做过坏事,所以,被迫喝了?” “不是,”她有那么一瞬认真,很快就放松下来,怕让他觉得奇怪,“你很好。” “我很好?” “嗯。” 很好很好,再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他低声问:“你知道我?” “是啊,”她轻轻笑著,“上辈子,我认识 你。” 她看着他。 我认识你,也会遗憾你不再记得我。 但没关系,我一直记得你。 周生辰仍旧俯身看着她,直到她闭上眼睛,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吻。 他渐渐进入了不带任何感情的,客观的思考模式。 他记忆力很好,仍旧记得自己是怎么走下二楼,走出文幸住的院子。林叔以最简洁的方式,告诉他时宜的突发情况,毒性不大,古旧成分,长久侵蚀。 是什么诱发?一盏茶,或者是一炷香,或者是精致茶点,皆有可能。 “你觉得,我们的家庭,如果想要一个女孩子消失,需要用这么温和的手段吗?” 这也是他怀疑的原因所在。 既然目的明确,如果是母亲,又何须如此点滴渗透? 或者是自己太容易信任了?能自由接近时宜的人,很少,除了心腹,也有梅行……最怕的事情终究会发生。身边的每个人都是多年跟随,每个人都牵扯了太多背后的关系。人的行为,最终都是为了某种目的,是什么,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她的命? 他在清算着,所有人背后的关系,以及各种目的的可能性。 时宜再入睡,显得踏实了很多。 很快就呼吸均匀。 周生辰不经意地抬起手,轻轻弯曲起食指,碰了碰她的脸。 静养的日子里,周生辰都在家里陪着她,到最后时宜都开始了,让他去做自己需要做的事情。有些话,她没好意思说,像他这样二十四小时在自己身边,她也基本做不了任何事情,总是分神去留意他。 倒是周生辰,该看书看书,该工作工作。 她怕他长久住在这里不习惯,提出要去他为新婚准备的独幢小楼。他拒绝了,只是稍许对这里的格局和摆设做了些变动,让环境更适合她修养。 处处舒适,细节用心。 这场病,她真是元气大伤。 父母来时,真是被她的憔悴模样吓到了。 时宜怕父母怪周生辰没有好好照顾自己,连连说是自己最近半年很少去健身房,身体太差了,以至于阑尾炎就搞成了这个样子。 对于治疗,周生辰说当时他选择了保守治疗,没有手术,她也觉得如果能药物消炎,最好不要进手术室。“我怕疼,”她用手指轻轻地,在他手背和胳 膊上敲打着,“这么想,我其实很娇气……不仅怕疼,还怕黑,”她开玩笑,看他,“你会觉得我娇气吗?” 在乌镇时,因为一些若有似无的声音,会让他陪自己说话到天亮。 周生辰一丝不苟地,用湿热的毛巾擦干净她每根手指:“不会。” “认真的?” “很认真。” “我除了会读书,会画画,会做饭,会收拾房间,会配音……” 他笑了一声:“很全才了。” 其实最让人骄傲的那些,都是他曾经教给她的。 他给她擦干净手,随手替她把羊绒毯拉上去一些,给拿来糕点。她看他刚才洗完澡,还微湿的头发,随手摸了摸:“都秋天了,总这样,你会感冒的。” “不怕,有你的秘方。”他笑笑,声音略有柔软。 她知道他说的是,曾经给他泡的紫苏叶。 两个人眼睛,隔着薄薄的镜片,对视一眼。 某种感觉,悄然滋生。 他轻咳了声,从沙发上站起来,去翻影碟柜里的碟片:“看个电影?” 时宜觉得好笑,想了想:“看寻秦记吧,可以看好几天,打发时间。” “好。”他倒是无所谓,弯下腰去插影碟机开关。 从她这里,能看到未开启的电视屏幕上,有他的影子。 很清晰的轮廓。 他看影碟机,她看他。 浅蓝色的绒料长裤,白衬衫,和上次住在自己家里穿着相同。干净简单,时宜看得意乱情迷,顺着沙发侧躺下来,脸埋在毯子里,看得都快痴了。 周生辰终于弄好碟片,从电视旁拿起黑色遥控器,回头想和她说什么。 但一看她这种姿态,立刻识破了她的小心思:“你有时候看我的感觉,真能让我觉得,我是什么明星。” “我有那么肤浅吗?”时宜用毯子蒙着半张脸,闷着声音说,“周生辰,我爱你。” 他应了声,绷不住就笑了。 44番外心头血 太子五岁才懂得,自己降生那年,宫外诸王怀疑宫中内乱,皇帝死的不明不白,他这太子也得的不明不白。可他也冤枉,皇后没有子嗣,便捡了个年纪最小的,做了太子。 这是他,捡来的便宜。 五岁时,他便 懂得这道理。 不争,不抢,不夺,不想。 太后让他行,他便行,让他停,他便停。 太子病弱,自幼吃药比进食还要多。太后训斥,他捧着药碗,站在宫门前一昼夜,不敢动不能动,那时的他也不过七岁。爱鸟,鸟便死,贪恋鱼游水中,便自七岁到十六岁,都未曾再见过鱼。生杀大权,连同他这个小人儿的性命,都在那个自称太后的女人手中。 他渐不再贪恋,任何有生命的物事。 直到见到她的画像。 清河崔氏之女,时宜。 眉目清秀,也只得清秀而已。身边两个太监,躬身低声说着:“殿下,这便是您未来的太子妃。”他看那画中不过十岁的少女,执笔作画。 她,是他唯一被赏赐的东西。 他欣喜若狂,却不敢表露。 自那日起,便每月都拿到她的画像,她的起居笔录。她不会言语,只喜读书作画,读得书是千奇百怪,也有趣的很。作画,只肯画莲荷,莲荷?莲荷有何好?许是小女子的情趣,他不懂,也无需懂。 不过,那莲荷却真是画得好。 他每每临摹,总不得精髓。 时宜,十一。 她在小南辰王府的徒儿里,不过排行十一。七岁那年,入府被欺负,不能言语,处处忍让。后常常隐身在藏书楼中,整日不见踪迹。可如自己一般,不喜与人交心?无妨,你日后便是这宫中最尊贵的女子,你不喜与人交心,便只有你我。我断然不会欺负你。 过了几年功夫,年岁渐长,她已被一众师兄师姐呵护备至,得南辰王独宠。 收集天下名茶,搜罗前朝遗落曲谱。 小南辰王与命定的太子妃间,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太后生辰那日,有人递上小南辰王谋反的奏折。 这奏折,年年有,年年压下来,这一年倒是多了一条与太子妃的传闻。太后朝堂横眉,扔了折子,厉声质问:哪个奏了,哪个站出来,若能将南辰王拉下马来,那数十万家臣便是你的。 无人敢应,皆是寒蝉若噤。 笑话,南辰王少年领兵,从未有败绩。 太子在东宫得知,也未曾开口。 这傀儡,在此位十年,素来是个哑巴太子,谁人不知? 太后何尝不怕,当日诸王叛乱,便是 这小南辰王的一句话所致: “疑宫中有变。” 他若想要这天下,便只得拱手相送,区区一个太子妃又有何妨。太后如此对身边内宦说着,这世人角色都是互相给个薄面。她让那西北江山,不管不顾,只求一生太平,能让小南辰王留了这皇宫皇朝,能自己这半老之人安享富贵。 然世事无常,太后暴毙内宫。 太子封禁皇城,不得昭告天下,以太后之笔,写的第一道懿旨,便是太子妃入宫完婚。同日,密诏清河崔氏入宫。 那日,清河崔氏行过重重宫门,跪在东宫外,足足两个时辰。雪积有半尺,衣衫尽湿,膝盖早已冻得麻木。跪到半夜,才有宦官引入。 东宫太子,宫外从未有人见过,清河崔氏父子,可当得无上荣宠。 卧榻上面色苍白,却眼如点墨的男人,裹着厚重的狐裘看他们,足足看了一个时辰。 不言不语,偶尔喝水润喉。 近天明时,有人捧来药,蒸腾的白雾中,他面容模糊,始才咳嗽起来。 偌大的东宫,悄无声息,唯有他阵阵低咳。 清河崔氏父子,忙不迭叩头,将来时商议的如何以十一为饵,谋陷小南辰王的话说出。太子静听着,却有些不快:“小南辰王终究是朕的叔父,你等的计策……太过阴毒了。若让皇后得知,要朕如何交代?” 未曾有继位大典,却自称朕。 “陛下……”清河崔氏父子忙叩头,“周生辰乃大患,不除,则难定江山!” 他继续低头喝药,眉目被雾气浸染的,不甚分明。 这场谋算,终是困住了那个小南辰王。 他自为太子来,初与这王相见,却是在灯火昏暗的地牢内。他是君,他为臣,他立于他面前,他却不跪他。 彼时太子,此时天子。 能得天下,却得不到他一跪。 也怪不得他,他已死了。 他披着厚重的袍帔,仍旧受不住牢内阴冷湿气,宫中十年,他拜太后赏赐,日日饮毒,如今只得日日以药悬命。 他所想要的,不过是他唯一被赏赐,所拥有的人。 “当日圣旨,朕要你认她做义女,便是要将这江山换美人,”他冷冷清清地笑着,略有自嘲地对着已死的人说着,“朕最多十年阳寿,十年后,天下谁还敢与你抢?” “朕对得起你,你的身世之谜,这天下只有太后与朕知道,太后已死,朕也不会说。” 夜风打散了烛烟。 他离去,命厚葬,仍留谋逆罪名。 都是你们在逼朕。 若非太后想要成全你与她,朕怎会毒害母后。 若非你抗旨不从,朕又怎会谋陷你?小南辰王一死,朝堂谁能担此天下?无人可担。生灵涂炭,百姓流离。 朕不想,也不愿,可朕…… 45后记 东陵帝,自幼被困东宫,终日不得见光,后有清河崔氏辅佐,俘逆臣小南辰王,正朝纲。帝因太子妃秘闻,恨小南辰王入骨,赐剔骨之刑。 小南辰王刑罚整整三个时辰,却无一声哀嚎,拒死不悔。 后得厚葬,留谋反罪名。 登基三载,帝暴毙。未有子嗣。 江雨菲菲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六朝尽空,仇怨已去,长安仍在。 前朝无缘一见,此生,你可能让我真的,见一见你。 九月下旬。 王家婆婆突然而至,跟着的是曾有一面之缘的王家长孙和几个衣着精致的中年女人。距离上次相见,已是数月,年迈的婆婆待她依旧客气,甚至还多了几分亲厚。婆婆在沙发上坐下时,轻轻拽着时宜的手,也坐下来,像是很清楚她身体不好。 “这位大少爷呢,性子急了些,婚期太近,不给婆婆多留些时间,”婆婆微笑著,轻握住时宜的手,“只有六套,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时宜恍然,去看周生辰。 不自觉地抿起嘴角。 他把沙发让给了她们,坐着木椅,手肘撑在扶手上,也对她笑。 “这只是初样,”婆婆将他两个的反应看在眼中,忍俊不禁,“估摸着,还要过来三四次,你先看看这些。” “下次我过去好了,”时宜实在不好意思,让这么大年纪的婆婆到处跑,“婆婆下次做好了,提前告诉我们,我可以过去的。” “无妨的,”婆婆笑,“你大病初愈,文幸又在上海的医院,我来一次,能看两个人。否则啊……还不知道文幸什么时候能痊愈,来小镇看我。” 文幸住院的事,周生辰告诉过她。 不过因为她身体的原 因,始终没有同意她去医院探望。 婆婆如此一说,她倒也有了机会,顺水推舟说,自己恰好一同前去探病。周生辰这次倒是没有拦她。 有人拆开匣子,不多会儿,就有了悬挂衣物的暗红色架子。 六套中式、西式的结婚礼服,都被一一挂出来。 她穿过多套衣服,都出自王家的手。 不过大多是小辈缝制。 这次是婚宴的礼服,王家婆婆亲自打样,到底是不同。说不出的华贵,却又内敛,无论从选料,样子,还是缝制的手工,都无懈可击。 时宜试衣时,是在书房,只有王家婆婆和周生辰在。 不经意就问了句,王曼为何这次没有来?她知道王家因为她是女眷,所以大多时候,都出于避讳,会让王曼陪时宜试装,就算有王家婆婆来,估计也会相同的做法。 时宜如此问,本是关心。 却不料,坐在身边的婆婆有些沉默,她察觉时,婆婆已经略微叹气,说:“她也在上海,不过是在养胎。” 养胎? 时宜记得王曼还是未婚。 怎么会…… 她不敢再追问。 倒是周生辰很轻地咳嗽了声,说:“王婆婆,很抱歉……” “都是那丫头自己选的,”王婆婆摇头,“大少爷无需抱歉,那丫头明知道二少爷已成婚,还要……如今她已经搬离王家。周家的规矩她是懂的,正氏之外,都不得入祖宅。” 时宜恍然。 她试好衣服,王婆婆先出了书房,时宜这才轻声说:“王曼是什么时候怀孕的?” “和佟佳人时间差不多,”周生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去换衣服。” “嗯……可惜了。” 照着王家婆婆的“正氏之外,都不得入祖宅”,王曼应该已经“嫁”给周文川了。古旧的周家,能准许多房的存在,并不奇怪。 究竟可惜的是什么? 她也说不清。 曾求而不得,于是委曲求全。 只是真得到了,可算是偿了心愿? 两人在试衣间换衣服。她为他穿上衬衫,轻轻地,从下至上,逐一系好每粒纽扣。他手撑在壁柜上,微微含胸,配合她的动作。待她扣好,手指在他领口滑了一圈,确认细节妥帖,周生辰这才低声 解释:“周家有些事,你如果看不习惯,只当作不知道。” 她嗯了一声。 文幸检查指标一直不合格,手术日期推了又推。 她自己读的医科,自己注意修养,情况似乎开始好转。 王家婆婆年岁大了,和文幸说了三两句,便离开了医院。时宜和周生辰陪着她,到草坪的长椅晒太阳。文幸坐下来,时宜便伸手问周生辰要来薄毯,压在她腿上。 初秋的午后,日光落在人身上,暖暖的,却不燥热。 她挨着文幸坐,周生辰就在一旁,站着陪着。 “农历已经……九月了?”文幸笑,眼睛弯弯地看时宜。 时宜点头:“九月初七。” “农历九月……是菊月,对吧?” “对。” 文幸蹙眉,有些抱怨:“也就九月和十二月好记,一个菊花开的季节,叫菊月,一个是冰天雪地的,叫冰月。其余的,我小时候被逼着记,说是记下来了吧,现在又全都忘了。” 时宜被她逗笑:“这些都用不到,不记也罢。” “可是,”文幸轻声说,“梅行喜欢……名门闺秀一样的女孩子。” 她愣了愣,约莫猜到文幸的意思。 这个小姑娘,她心里放着的人,是那个“残柳枯荷,梅如故”。 或许先前有些感觉,但并未落实。算起来,文幸比梅行要小了十二三岁,梅行那个人看起来深藏不露,三十五六岁的未婚男人,没有故事是不可能的吧?就像周生辰不太热衷男女□的人,也曾为应付家人,订婚过两次。 她不了解梅行,但却知道文幸在吐露隐藏的心事。 而她,恰恰也最不会开解人。 幸好,文幸换了个话题来说。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时而弯弯,时而又睁大,非常的入戏,像是好久都没有说话了,难得碰上投契的人。就如此坐了四十多分钟,被周生辰和时宜送回房间,脸颊还红扑扑的,兴奋不已。 到最后,他们离开时。 文幸忽然对她嘱咐:“王曼身份特殊,大嫂……尽量不要去探望她。” 说完,还去看周生辰:“记得了哦。” 周生辰笑着,轻摇头:“好好养病,不要想这些事情。” “我挂念你们,”文幸抿嘴笑,“还有,你们的婚宴呢,我是一定要去的 第四十二章 繁华若空候(3) 过了两天,她和周生辰去看文幸。 她看起来状态很好,指标却始终不合格,就这半个月,已经错过了一个合适的供体。这些都是周生辰简述给她的。她不懂器官移植,却懂得,先天性的,一定比后天危险系数高很多,由此更不免心疼文幸。医人者,始终难以自医。 这次去,她遇到了梅行。 文幸的病房有自己的客厅和沙发,时宜在周生辰去和医生谈话时,先进了文幸的病房。文幸披着浅蓝色的运动服外衣,低声笑着,梅行也摇头笑,摘下眼镜,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擦拭。 “嫂子?” “嗯。” “嫂子,我这里有好茶,泡了两杯,”文幸把自己拿盏,轻轻推到时宜面前,“我不能喝,你喝。”时宜觉得好笑:“你的确不能喝茶,怎么还要给自己泡一杯?” “看到梅行来,一高兴就忘记了,”文幸轻飘飘地去看梅行,“梅祸水。” 梅行尤自笑着,却是笑而不语。 有护士进来为文幸例行检查,她在单人沙发上坐下来,想要去拿那杯茶,手刚碰到茶杯底座边沿,梅行却同时按住了底座的另外一侧。 梅行眼若点墨,眸光更是深不可测,看了她一眼。 时宜疑惑着回看她,却听到文幸在叫自己,就暂时没去深想。 后来周生辰来了,和梅行在小客厅说了会儿话,梅行离开前,若无其事地嘱人倒了那两杯茶。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想起刚才对视的一瞬,竟被梅行的气场感染,认为那杯茶有什么问题。 他和文幸相比,远近亲疏应该很明显…… 她不该怀疑的。 时宜身体好些了,就补自己离开两个月落下的工作,准备下周进棚录音。美霖听说她要开工,边细数工作,边抱怨自己要被各个制片人逼死了,当天下午就快递来最新的文档,足有一本书那么厚。为了配合她的声线,又以古装角色偏多。 她随手翻看着,熟悉角色。 倒是自己那本书,反而搁置了。 书到收尾阶段,写的很慢,因为她记不清他的结局。 记不清他是为何而死,又是如何死的。记不清,就只能返回去修改前面的,却又因为太看重,纠结在词句上,改了又改。 周生辰最近很忙,她绝大部分时间,都自己吃饭,也很习惯他晚归。上午去看完文幸,他把 她送回家就离开了。 她看了会儿剧本,就开始分心修改自己的手稿,一改就改到了七点多。 她脑子里斟酌着字句,两只手握着那一叠纸,不由自主地轻敲打桌面。过了会儿就偏过头,将脸贴在了书桌上。那眉头蹙起来,放松,渐渐地又蹙起来,入神到了一定境地,竟没察觉周生辰回来。 他挂起还有些细小水滴的外衣,透过敞开的门,看到她在书房。 他走进书房:“遇到什么难题了?” 时宜下意识合上文件夹,想要起身,却被他按住肩。 他半蹲下身子,示意她如此说就好。 她想了想,不得不承认:“心结。” “心结?” “我在写一个东西,总想写到最好,遣词用句太计较,”她轻呼出口气,“是心结。” “嗯,”他表示懂了,“让我想想,怎么开解你。” 她噗嗤笑了:“这就不劳烦你这个大科学家了。” “嘘……让我想想,好像想到了。” 她觉得好笑,点头。 “记得我曾经回答你,二月被称作什么?” “绀香。” 他颔首:“这只是我习惯性的说法,认真说起来,二月有很多别称,出处各有不同,硬要说哪个略胜一筹,是不是很难?” 她承认,他说的是事实。 “就像在实验室,我从不要求学生完全复制我,每个人都有自己适合的方法,”他略微思考,又说,“我不太写文章,但我知道过去的文人墨客,也都有各自偏好的,习惯使用的词句。做科研和写文章,核心都是这里,”他用食指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用你习惯的方式,写你想要的东西。” “嗯。” “没吃饭?”他拍了拍她的小腹,“饿不饿?” 她老实回答:“饿了。” “走吧,”他起身,“我们出去吃。” “现在?”她听到雨声,能想象外面的电闪雷鸣。 “我看过天气预报,一个小时后雨会停,我们慢慢开车,到车程远一些的地方吃。” “天气预报?”时宜对天气预报的印象素来不好,“万一不准怎么办?” 时宜跟着他的脚步,亦步亦趋,和他说话。 周生辰忽然停下来,转 身:“也有雨停的概率,对不对?” 她仍在犹豫:“我是怕麻烦林叔,下雨天还要接送我们吃饭。” “这次我开车。” “你开车?” 他忍不住笑了声:“我会开车。” 她不是不相信他,而是真没见过他开车。直到在地下车库,坐上副驾驶位,仍旧仍不住看他手握方向盘的模样,总觉得有些微妙的违和感。不过车开上高架后,她倒是渐渐习惯了,他做任何事情都很专注,包括开车,也是安静平稳。 雨刷不停摆动着,看起来有越来越小的趋势。 到车开出上海时,雨真的停了。 上海周边总有很多小镇,如同王家的宅院,她只去过那么一次,也是深夜,至今也搞不清是什么地名。今晚他开来的地方,她也不认得。 他把车停在小镇入口的停车场。 雨刚停,石板路还有积水。 幸好她没穿高跟鞋,在他手扶下,跳过过大的水洼。 临河岸,靠着几艘船,岸上便是小巧的饭店。船都不大,最多都是容纳两桌,周生辰定了其中一艘,两个人坐上船,船家便递来了菜单。 “今晚就这艘还空着,两位真是好运气。” 时宜笑,低头翻看简单的只有两页的菜单。 由不得挑拣,来这种地方,吃的只能是风景了。 她怕他吃不饱,点了几个硬菜。 “二位稍等,菜好了,就离岸。” 船家跳上岸,就剩了他们两个在船上。两侧只有齐胸高的围栏,有烛台,没有灯,最舒适的竟然是座椅,相对着,都是暗红色的沙发式样,身子小些完全可以躺着。如此端坐,也是深陷进去,舒服的让人想睡。 “你来过?”她好奇看他。 周生辰笑着摇头:“第一次来,临时问的别人。” 她估计也是,这位大少爷,绝对不是享受这种生活的人。 船微微晃动,船家折返,有些不太好意思地问:“岸上有两个年轻人,也想上船,我说这船被包了,他们……想要我和两位商量商量,能不能将空着的桌子让给他们?” 船家指岸上。 两人同时望了一眼,看上去最多二十出头的模样,小情侣。 男孩子很紧张地望着他们,看到他们转头,忙悄悄双手合十, 拜托他们一定要同意。时宜笑了声,听到周生辰说:“我没问题,我太太也应该没问题。” “嗯,让他们上船吧。” 船家越发对这一对眉目良善的男女有好感,招呼那两个小青年上了船。两桌之间本就有竹帘,放下来也便隔开了。菜上了,船也开了。 才离开河岸没多久,竟又下起了雨。 她听到珠帘后年轻男女的小声说话,大概在算着这一日的话费,核对的十分仔细,从头到尾女孩子都在哀怨,这里多用了,那处该省下:“你看你,钱这么少了,还要在这船上吃饭……” 声音很小,她听清了。 她想起,刚毕业时进棚录音,有个实习的录音师和他的小女友。两个人每天精打细算,从周一到周五每顿饭是什么菜都安排好,就是为了,周末能吃顿好的,或者每月末到周边去走走。这是绝对属于年轻人的浪漫。 她忍不住对他打眼色,小声笑。 “怎么了?” 周生辰靠在沙发上,右手臂搭在一侧,不解看她。时宜换到他身边,悄悄在他耳边,重复那个女孩子的话。她说完,想要简述自己的心情,周生辰却懂了的神情:“羡慕?” 她笑:“嗯。” 他兀自笑起来。 外边雨没有立刻停的迹象,船家把船暂停在一侧古树形成的“帷幕”下,对他们说,要避会儿雨,免得水溅到船里,湿了衣裳。 临着岸边,又有风,看得到水浪拍打石壁。 烛台在竹帘上,摇曳出一道影子。 “你看没看过手影戏?” “手影戏?” “嗯……估计你没看过。” 她记得小时候看电视里,有手影戏的节目,连着好几期。电视里两个人各自挽指,做成动物和人形,编纂出短小的故事,或是调侃事实。那时候她看到这些节目,隐约记得自己无聊时,也曾在藏书楼里借灯烛做过手影。 因为是自学,会的样子不多。 倒是看到电视节目时,跟着学会了不少。 时宜做了个兔子,想要说什么,忽就顿住:“今天是九月初九?” 难怪,桌上菜中有粽子和花糕。 他嗯了声:“你在做兔子的影子?” “看出来了?”时宜笑着动了动手指,竹帘上的兔子耳朵也微晃了晃,即兴 给它配了音:“哎……这广寒宫真是清冷,转眼就过了中秋,到重阳节了,倒不如去人间走走。” 因为怕隔壁那对年轻人看到,她声音很轻,却戏感十足。 他偏过身子,端详她的表演。 时宜轻轻吹了下烛台。 烛影晃了晃,兔子消失了,她转而跪坐在沙发上,自己的影子落在竹帘上,清晰而又单薄:“这位公子,我们……可曾在何处见过……” 淡淡的,温柔的。 这是她最擅长的古风腔。 他兀自扬起嘴角,配合着她,低声反问:“哦?是吗?” “公子贵姓……”她双眼莹莹,声音越发轻。 他略微沉吟,去看她的眼:“周生,单名一个辰。” 第四十三章独留半面妆(1) 周生,单名一个辰。 周生,辰。 周生辰。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船外细雨绵绵,没有风。 船内,那竹帘上的光影被无限拉长着,微微晃动着,隔壁的年轻人也怕打扰他们,并没有大声说话。所以她只听得到他,他也只能听到她。 她轻轻呼出口气,低声说:“公子的名讳……小女曾听过。” 他眸光清澈:“于何处听到?” 她仿佛认真:“公子盛名在外,自然是百姓口中听到的。” “哦?”他笑,“都说了些什么?” 时宜轻着声音,望着他的眼睛,“醉卧白骨滩,放意且狂歌。一壶酒,一匹马,世上如王有几人?” 周生辰略微沉默,仔细品味她的话。 他想,他猜到了她所指何人:“你很喜欢那个小南辰王?” “你知道?” “知道,”他告诉她,“他在周生族谱上,我的名字就取自他。” “对……”她恍然,“小仁和我说过。” “你族谱上的人,记载可比民间的多些?” “只有寥寥几句。” “那个太子妃呢?” “崔氏女?” 女子名讳,本就难有记载。如“崔氏女”这种,已是因为她身份尊贵,有所厚待。 “嗯,有吗?”她轻声追问。 周生辰略微回忆,摇头说:“没有。” 悠悠生死别经年。除了她,真的不会有人再记得。 她有一瞬失神。 船微微晃动,船家说雨似乎要下整晚了,还是尽快靠岸,让客人都来得及回去。船从古树围就的帷幕下驶出,沿来时的路回去。离开屏障,有不少雨水溅入,两侧有雨水,躲自然是没处躲的,周生辰随手把外衣脱下来,盖在她腿上。 他自己的裤子,没一会儿就淋湿了。 今晚之前,仍旧还有些夏日余温,可这雨,却真是落了秋意。 她只是湿了裤脚和鞋,就觉得冰冷难耐。 他去车里拿雨伞接她,一来一回,连衬衫都湿透了。两人上车后,他从后备箱的小箱子里拿出两条运动裤和衬衫,折身回来,放下座椅,把其中一条长裤给她:“有些大,先换 上。”幸好此时时间晚了,停车场已经没有人。 “嗯。”她接过来,在狭小的空间里,慢慢脱下长裤和鞋袜。 再套上他的,何止是有些大,还很长…… 她光着脚,踩在裤脚,完全都不用穿鞋。 她长出口气:“今天才发现,你比我腿长这么多。” 周生辰觉得有趣,多看了两眼。 他拿着一件干净的衬衫,叠好放在她脚下,手碰到她的脚,冰冷吓人:“很冷?” “有一点儿。”她已经有些淡淡的鼻音。 他就势握住她的两只脚,放到自己膝盖上,轻轻给她揉搓着。 时宜有些意外,顺从地任由他这么做。 他从来不擅长说表达感情的话,却会在两人相处时,偶尔做些事情,让她能踏实感觉到他的感情。不炙热灼人,却慢慢深入。 有空调热风吹着,还有他的动作,让她脚慢慢暖和起来。 时宜动了动脚。 他抬眸看她:“暖和了?” “嗯,”她催促他,“你快换衣服吧。” 她收回腿,踩在他垫好的干净衬衫,把放在后座的衣服递给他。 周生辰迅速换着衬衫和长裤,等他穿好长裤,她接过湿衣服,扔到后座,忽然感觉他靠近自己。清晰温热的气息,模糊她的意识,她也侧过头,碰到了他的嘴唇。 两个人无声地在车里亲吻。 从身体冰凉,到有些燥热难耐,她手指搅着他的衬衫,碰到他的胸口。 忽然察觉这里是停车场。 她推推他,低声说:“回家了。” 他吻了吻她的脸,说了个好字,这才把衬衫纽扣都系好。 车开出停车场,他忽然想起什么:“等到婚礼日期确认,安排我母亲和你父母吃饭,好不好?”时宜愣了一瞬,意外地看他,眼睛里都是惊喜:“真的?” 他莞尔:“真的。” 两人的婚期并没有最后确定,这是时宜的意思。 她想在文幸的手术后,再举办婚礼。毕竟在这之前,周生辰的半数心思都在文幸身上,而她也和他一样。不过,她倒是很肯定地告诉父母,已经开始准备婚礼了,她相信周生辰,既然已经安排王家婆婆订做礼服,就说明他在家族的事情上,已稳操胜券。 这天 她在录音棚录音,而这个录音棚刚好在电视的大楼内。 顺便和宏晓誉约了吃午饭,准备聊一会儿,就正式开工。 两个人没太讲究,就在附近的小饭店吃的。 菜上来没多会儿,宏晓誉就说起了她那个男朋友:“时宜,我和你说,我觉得我真心实意了,我想结婚了。” 她笑:“先让我吃饭。” “不行不行,你要陪我说话……” “好,你说,我听着。” “嗯……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就觉得,他人品很好,那种从骨子里的好,能感觉的到,”宏晓誉想了想,说,“和你那个科学家不同。你的科学家感觉有点儿不食人间烟火……让人很有距离感。” “有吗?”时宜倒是觉得挺正常的。 “不食人间烟火形容男的,好像有点儿怪,总之就是好像绝大部分事情,他都不太在意。你们一起……和谐吗?” 时宜被问得真是……看了她一眼,没吭声。 “很好?很不好?” “好了好了,”她推给宏晓誉一杯茶,“换个话题。” 平时她工作时间,都是从中午十二点到晚上十一二点。 因为刚才大病初愈,她开工前半个月,都会录到九点结束。今天因为录音师有事,到八点多,就已经收工了。 她给周生辰打了个电话:“我提前结束了。” “好,我大概三十分钟后到。” “不急,”她坐在沙发上,从身边架子上抽出本业内杂志,“我在这里有地方休息,你做完事情再过来好了。” “好。” 周生辰挂断电话,看坐在身侧的佟佳人。 他刚才进停车场,就看到她站在自己的车旁,有了四五个月的身子,身边却没有跟着任何人。他不知道她来的目的,只是请她先上车再说。 他们在车上谈话,林叔便下了车。 “是时宜?” 周生辰笑了笑,没说话。 佟佳人没有立刻说什么,只是轻轻拉了拉自己的手套,用余光去看他。 身边坐着的周生辰,仍旧是喜欢素色的长裤,淡色的格纹衬衫,套上西服便能会客,换上白色长褂就能进实验室。这才是她放在心里的男人,和各种肤色的人一起,毫无国界地交流,做着对人类有益的事。 她想起,她第一次见到实验室外的他,不同于往常的周生辰。 他正在和一个黑人争论着什么,专注而激烈,她听不懂。 他十四岁进大学,就已经和她隔开了两个世界,她拼命地追,也只有资格在某些形式大于实质的会议上,可以和他一同被邀请,如此而已。 他的精神世界,是她一生的目标。 佟佳人一瞬,想到的是曾经的过往,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为了什么来见他。是为能安静地和他相处几分钟,还是为了…… “我不会把事情做到最坏。” 最后,却是周生辰先开口。在她未说话前,先告诉了她要的答案。 他坦言:“我们始终是一家人。” 他的宽容,让她再无话可说。 自从叔父回来,周文川做出的种种动作,都让她为之不齿。 她从未见过如此动荡的周家,老辈都充耳不闻,小辈都蠢蠢欲动忙于选择,是依附在名正言顺的大少爷这里,还是选择根基稳固的叔父和周文川。就在几日前,始终沉默的周生辰母亲,终于开始承认时宜的地位,也就等于站在了自己大儿子这里。 叔父再如何,也并非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而周生辰母亲的选择,为所有人指明了方向,包括周生辰父亲过去的至交好友,都渐渐表露了态度。 “对不起。”她说。 他看她。 “我说的是,她在乌镇时的事。” “我知道。”周生辰的语气,很淡。 “我……是因为嫉妒。” 他笑了笑,没说话。 佟佳人想,对着他这么聪明的人,好像说什么都只是在重复他已经知道的事。她是因为嫉妒,所以在知道周文川让人掳走时宜时,没有阻拦,或者连示警都没有。她记得,周文川每次提到这件事,都会嘲笑自己:“我的好太太,我当时是真信你,因为你一定会嫉妒她。” “抱歉,佳人,”他看了看腕表,“我要离开了。” 这里车程到时宜那里,需要十五分钟,而刚才的谈话已经用去十分钟。 她勉强笑:“是我该说抱歉。” 她知道他的守时,没敢再说什么,开门下了车。 林叔也同样在看表,在看到佟佳人下车后,颔首问:“二少奶奶需要安排车来接吗?” “不用,很快有车来接我。” 林叔再次颔首,上车后,很快就开离了车库。 她站在路边,完全看不到车窗内的人,却能轻易在脑海里勾出了一个坐着的身影。 背脊的弧线,手臂的位置,还有对林叔说话的神情。 她几岁就和他坐过一辆轿车,到十几岁,到大学毕业,到婚礼之前,她是唯一和他共坐过一辆车的女孩子。以至于到现在,她仍旧不太习惯周文川坐在自己身边的感觉,太浮躁,无论如何掩饰,周文川的心都因为欲望而浮躁。 不像他,也不可能像他。 第四十四章 独留半面妆(2) 晚上到家,已经快九点。 两个人都还没有吃饭,时宜随手把头发绑起来,从冰箱里往出拿小牛排,准备给他煎牛排,再炸些土豆什么的。她洗干净手,开始切土豆条的时候,门铃忽然就响起来。 有人在轻轻拍着门,听起来急切的,却拍的并不重。 一听就是小孩子。 果然,马上就有小女孩的声音喊她的名字。 “帮我开下门,是隔壁的邻居。” 周生辰依言,去开门。 有个看上去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抱着古琴,站在门外。 她看到周生辰傻了,周生辰看到她也有些无言。 “时宜姐姐……搬家了吗?” “没有,”他微弯腰,说,“她在做饭。” 时宜很快切完土豆,擦干净手出来,从周生辰身后绕过来,伸手拧了拧女孩子的脸:“换新弦了?来……”话音未落,忽然从女孩子身后蹿出一个白影。 时宜眼前一花,没来得及反应,猛就被周生辰打横抱起来。 只差一步,狗就扑到身上了。 狗拼命汪汪着,不停蹿上来,真就想去咬她。 她傻了。 女孩也傻了,很快就低斥了声:“卡卡,回家去。” 狗在连番喝斥下,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摇着尾巴回到自己家。女孩子很不好意思跑回去,关上自家门,又过来说:“卡卡特别傻,认生。” 周生辰心有余悸,小心把她放下来。 这个小插曲,她倒是没放在心上。从小猫狗都喜欢凶她,时宜早就习以为常了。 她把古琴放在桌上,试了试声音。 这个小姑娘很喜欢时宜,每次给自己的古琴换了新弦,都一定要拿来让她试音。时宜也乐得陪她玩,断断续续,弹了首自己熟悉的曲子。 她不常弹琴,未留指甲,声音有些瑕疵。 但瑕不掩瑜。 她弹得如何,小女孩辨别不出,周生辰却听得明白。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他想到这句诗。 虽然诗中说的是箜篌,而她面前的是古琴。 时宜玩的开心,浑然忘了他。 “这次换的弦,有些软了,”她最后告诉小女孩,“还是上 次的好。” “我也觉得是,”女孩子虽然小,却对琴的态度非常认真,“明天再换。” 她噗嗤笑了:“小败家,习惯用什么,记住牌子就不要换了。” 这么折腾了二十几分钟,她倒是真饿了。 送走了小邻居,马上就钻进厨房。 牛排的香味,很快就溢满了房间,她余光能看到他站在厨房门口,随口问:“你喜欢吃几成熟,快说哦,现在已经差不多五成了。” “就五成熟好了。” 时宜关上火。 他递给她盘子,她将牛肉夹出来,浇汁。 “你刚才弹琴,让我想起了一句诗。” “啊?”她看他。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她噗嗤笑了:“我的大少爷,那句是用来说箜篌的。” 他笑,低声说:“是意境。我借来夸你,李贺……应该不会说什么。” “是啊,他早就轮回千百次了,怎么还记得自己做过这么一首诗。” 他笑:“你的琴,是师从何人?” 她微微怔住,很快笑了笑:“自学成才。” 周生辰越发觉得不可思议,虽然他不记得,她真的系统学过古琴。 “嗯……”她握着装土豆条的盘子,两只手臂虚架在他肩上,“是啊,看影音教材。” “很……” “好听?” 他笑了一声:“非常。” “非常好听?” “是。” 她笑:“过两天我去买好些的琴,多练几次,再让你听,”看着油热了,催他离开,“把牛排端出去,等我炸土豆,很快就好。” 他把牛排端出去。 她却回味起他说的话。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一曲箜篌。 消融了长安十二道门前的冷光,也惊动了天上凡间的帝王。 这是何等的厉害,才能让人如此感叹。她回想起,他曾经教过自己的那些曲子,声动十二门,只有他……才能做到。 “土豆真不能再炸了。”周生辰曲指敲了敲她的额头,顺便替她关了火。 时宜惊呼骤起,可怜这一锅了…… 炸得太过,全炸焦了。 这顿晚饭真是多灾多难,幸好牛排是完好的。时宜觉得自己实在对他不住,又要去拿一堆水果,想要给他补一份沙拉。周生辰马上阻止:“不用这么麻烦。” 她想说什么,就听到家里电话响起来。 这么晚? 肯定不是她父母。 周生辰很快走过去,非常简短地听完,几乎不发一言。挂了电话后,刚才那些放松的神情一扫而空,时宜觉得肯定出了什么大事。果然,他告诉她,文幸在急救。 时宜吓了一跳,周生辰和她说过,自己生病那晚,文幸已经被抢救过一次。 可是前几日看她情况还好,为什么这么突然…… 她没敢多问,和他迅速换好衣服,直接去了医院。不知道为什么,她能感觉到他的状态变得非常不好,甚至,鲜少能感觉到隐忍的怒意。 两个人从电梯出来,整个走廊有十几个人。 周文川和王曼站在病房外,透过玻璃在看文幸,余下的人都分散在走廊的各个角落。周生辰跨出电梯时,那些分散的人都端正了站姿,微微向周生辰躬身。 “大哥。”周文川走过来,对时宜颔首示意。 他意外地保持着沉默,只是取下自己的眼镜,折叠好镜架,放到自己的裤子口袋里。时宜觉得有些奇怪,侧头看他…… 在一霎那,亲眼看见他拎起周文川的衣领,右手成拳,狠狠挥到了周文川的脸上。 用了十分的力气,甚至能听到撞击骨头的声响。 下一秒,他已经松开周文川衣领,紧接着又是一拳。 冷静的动作,不冷静的目光。 时宜惊呆了,看着近在咫尺人周文川脱离重心,砰然撞到雪白的墙壁上,瞬间就有猩红的血从周文川鼻子里流出来。他想要再上前时,王曼已经惊呼一声,扑到周文川身上,紧紧把他护在身后,惊恐地看着周生辰: “大少爷……” 不止是王曼在惊恐,时宜、所有人,都不敢动。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周生辰为什么会这样。 他背脊挺直,沉默地看着周文川,时宜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他背影,还有灯光拉出的影子投在周文川和王曼身上。 “你最好祈祷文幸这次没事情,带二少爷去看医生。” 有 人上来,搀走周文川和王曼,很快唤来医生检查包扎。 那些医生也没想到刚才这人还好好地,来探病,怎么转眼就成这模样了。而且真是被打得不清,可这一层楼本就是这家人的vip病房,也不能多问什么,迅速联系楼下检查的人,低声说要为周文川做脑部检查。 周生辰示意时宜到自己身边来。 她走过去,轻挽住他的手臂。 整个走道渐渐清净下来,有医生过来,递给他一些报告。周生辰接过来,略微蹙眉,从口袋里重新拿出眼镜戴上,边他们说,便一张张翻看。 本来身体修养的不错,只是指标不合格。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和周文川见面后,两个人关在病房里大吵了一架,文幸就彻底受不住了。短短两三个小时,已经向着最坏的情况发展…… 他时而隔着玻璃,去看一眼文幸。 时宜陪着他,看着病房里陷入昏迷的文幸,偶尔也用余光看看他。 就如此,一动不动看了一个多小时。 一个小时后,周生辰母亲也到了医院,很快有人说了这里的状况,她惊疑未定,却在同时有医生走来,非常礼貌地低声询问:“周夫人,有官方的人想要见见二少爷。” “官方?”周生辰母亲更是惊讶。 “让他自己去应付。”周生辰忽然开口。 声音清晰,甚至冷淡。 “周生辰……”周生辰母亲不可思议看他。 “让他自己去应付。”他重复。 母亲蹙眉:“他是你弟弟。” “我只有一个妹妹,现在生死未卜。” 母亲看了眼时宜,欲言又止:“你和我到房间里来。” 显然,她不想让时宜听到他们母子的争执。 周生辰没有拒绝。 两个人在走廊尽头的房间,谈了足足半个小时。 她坐在文幸病房外的长椅上,回想着刚才的一幕,将手握成拳。 文幸,你一定要没事。 周生辰走出房间,她母亲也走出来,时宜略微对他母亲点头,紧跟着周生辰离去。两个人走出电梯,果然就看到一楼大厅里,周文川已经站在那里,半边脸肿着,被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询问着问题。她目光匆匆扫过,却意外地看到了杜风。 杜风站在大门口,在低声讲手机。 他看到周生辰和时宜,略微停顿,目光落在了周生辰身上。周生辰清淡看了他一眼,揽住时宜的肩,带她上车离去。 车从街角拐出去,平稳地开上灯火如昼的主路。 时宜看见他关上了隔音玻璃,他把两人之间的扶手收起:“让我抱抱你。”话音未落,已经把她抱到怀里。时宜顺从地让他抱着,也环抱住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她声音很轻。 他回答的声音,也很低:“这么久,文幸手术检查都不达标,是文川做了一些手脚。” 心跳忽然减缓。 她轻轻呼出口气,尽量地,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为什么……” “为了争取时间,”他说,“我和你婚礼后,我会正式接手周家所有的事情。他需要婚礼时间延后,最好是……无限延后。” 周生辰解释的不多,慢慢松开她,独自靠在那里。 时宜没有做太多追问。 比如,周生辰和周文川之间的事。 她想,这些一定涉及了太多的周家隐秘,如果连文幸的身体都能漠视,那么也一定有更多的惊心动魄和无法容忍。生命本就脆弱,抵挡不住天灾疾病,而在周家,却还要去挡那些有心的人祸…… 还有杜风。那个宏晓誉心心念念想要嫁的人。 她想起最初遇到杜风,就有种奇怪的直觉。而后来,或许是因为周生辰陪她一起,和这个人吃过饭,谈笑如常。渐渐地,这种感觉就被她漠视了。 好像在他身边,每个人都是如此,转身就变成了另外的人。 他们到家时,已经是凌晨。 电梯间出来,她低头从包里拿钥匙,周生辰却略微顿住脚步。她疑惑抬头,看到走廊的窗户边站着人,是身着便装的梅行。 第四十五章 独留半面妆(3) 深夜到访,不用说,一定是为了文幸。 梅行并非是周家人,这件事发生后,周生辰母亲自然要避免所有人靠近文幸。他得了消息,却不能看到人,最后只能来找周生辰。 两个人在客厅里谈话,时宜给他们泡了茶。 关上门,自己在书房里看书。 本来挺安静的,忽然就听到一声碎响。 时宜吓了一跳,拉开门。梅行顺着门开,看了她一眼,非常抱歉地笑笑。然后又转去看周生辰,强行把情绪压了下来,声音也低沉了很多:“抱歉,我刚才太激动了。” 周生辰摇头:“没关系,我在医院时,比你激动的多。” 两人同时弯腰去捡碎片。 “不要用手捡。”时宜忙阻止,从厨房拿了干净的毛巾。周生辰自然接过来,将所有碎片一一捡起,用毛巾仔细包住,再递给她。 “还需要给你泡新茶吗?”她问梅行 “不用,很晚了。”梅行笑了笑,从沙发上起身,就势告辞。 送走客人后,她收拾了他的茶杯,拿到厨房清洗。 客厅里始终安静着,她觉得有些异样,匆匆收拾好,走出去,看到他仍旧沉默地坐在沙发上,竟然拿着一张纸,在不停对折着。 纸不断被折小,直到已经小到无法再对折。 他听到她的脚步声,抬眸看她,忽然笑了:“一张纸,最初所有人都认为,它只能真实对折八次,后来又有理论证明,用机器对折,可以达到九次。” “然后呢?”她猜,肯定还有人推翻过。 “后来,又有人算出来了十二次。” “算出来?” 他嗯了一声:“这是一道数学题。” “真的?”时宜在他面前半蹲下来,拿过他手里的纸,“学数学的人,真奇怪,折纸也要拿来算吗?” “奇怪吗?”他兀自带笑,“你小学没学过?” “小学?”时宜更惊讶了。 她努力回忆,自己应该……没学过吧? 学过吗?这种问题要怎么算? 她想的认真,凝神看着那张被折成一叠的纸。 “假的。” “啊?”她茫然看他。 “我说的是假的,”他笑了一声,“你小学不可能学过。” 时宜这才意识到,他在和自己开玩笑。周生辰已经站起身,走到浴室去放水洗澡,他难得会有闲心用浴缸,她给他拿了干净衣物,抱到浴室时,看到他正在脱长裤。 或许因为周生辰母亲很高。 他们家兄弟姐妹三个,都不矮。 他站在浴缸旁,双腿修长笔直,因为从小注意培养的关系,站姿坐姿,包括现在这种半弯腰试水温,腰身的弧度……都很好。 时宜把衣服放竹筐里。 在他躺在浴缸里后,走过去,低声说:“我帮你洗吧。” “好。” 淡淡的水雾里,她在掌心里倒了些洗发液,替他揉着头发:“别睁眼。”周生辰也很听话,任由她摆弄指挥,最后她用温热的毛巾,叠好垫在他脖颈下,然后拿着淋浴喷头,仔细给他冲洗干净头发。 被水冲洗后,发质变得很柔软。 略微擦干后,他坐直了身子,额头有些短发滑下来,凌乱地挡了眼睛。 “舒服吧。”她自得其乐,伸手替他拨开挡住眼睛的头发。 那双眼睛,波澜不惊。 她低头,在他眉骨上亲了亲:“我知道你难过,不知道怎么劝你。” 他轻捏住她的下巴,让她头压得更低了些:“你以前,难过的时候会做什么?” 时宜回忆了会儿,笑:“看《说文解字》,因为不用动脑子。” 他也笑:“上次我问你,看没看过《说文解字》,你说看过一些,我就觉得挺有趣的。为什么喜欢看……嗯,”他略微措辞,“古代的‘字典’。” 她笑:“我有那么多时间,能翻的就都翻翻了。” 那么大的藏书楼,她看了十年,也不过看了两层的藏书。 余下的,只是记得一些名字。 他额前的头发又滑了下来。 眼睛里,除了灯光,就只有她。 她的手顺着他的头发,滑过脸侧,到肩膀,再滑下去。最后捧起一捧热水,淋到他身上,轻轻替他揉捏起肩膀。她的手也烫,他的身体也热,揉捏了会儿,他就捉住她的腕子:“时宜?” “嗯?”她看着他,眼睛里也只有他。 周生辰伸出手,把她整个人都抱进了浴缸里,放在自己身上。 时宜的睡衣被水全浸湿了。他的手轻易就穿过所有的屏 障,很温柔地进入她的身体,始终很有耐心地撩拨着她。 足足一个小时,两个人都耗在水里。 到最后竟让她筋疲力尽,被他直接抱出了浴缸。两个人都擦干躺倒床上,周生辰才轻声说:“对不起,今天……不是很有心情。” 时宜没吭声,疲累地和他的腿缠在一起,侧躺着搂住他的腰。 她很快就要睡着了,却又挣扎着从梦里迷糊地醒来一瞬,叫他的名字:“周生辰。” 他摸了摸她的手,应了声。 “我爱你。” 他嗯了一声:“我知道。睡吧。” 她踏实下来,沉沉睡去。 迷糊中,她感觉手腕冰凉着,好像是被他套上了什么。 次日很早就醒来,时宜发现他竟拿出自己一直仔细收藏好的十八子念珠,在昨晚给自己戴上了。她身上本就戴着他送给自己的平安扣,现在又是十八子念珠,虽然周生辰不说,但是她能感觉得到,他怕自己真的出什么事情。 这一波几折,她都开始怕。 怕稍有一步走错,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她和周生辰到医院时,昨晚楼下的那些人已经不见了。但是仍旧在各个出入口留着人,负责监视周文川的一切动向。周生辰亲自带着梅行一同入内,不再有人敢阻拦,毕竟周家的人也都知道这位梅少爷和周家的关系。 他们坐在楼层单独隔开的餐厅。 落地窗,将外边看得清晰。 他们坐在南侧,而周文川和王曼就坐在餐厅的另外一侧。 非常诡异的场面。 但是除了时宜,似乎所有人都觉得如此很正常。她想,或许这种家族内斗,真争出你死我活后,还是要为对方筹办不失体面的丧事。 坐了会儿,周生辰就暂时离开,去看今天出来的报告。 这里只剩了她和梅行。 时宜随便看了眼楼下,却又看到了杜风。 这个人……究竟是什么存在?她始终没有问周生辰,一定程度上来说,她有些愧疚自己还给周家引来了这个“麻烦”。她的视线停顿的时间过久,梅行也发现了,顺着她看了眼,随口道:“这不是你朋友身边的国际刑警吗?” “国际刑警?” “他们这些人,负责调查恐怖活动,毒品,军火走私……”梅行略微 沉吟,似乎在思考,“从不莱梅那次的枪战开始,他就开始调查周家了。” 一瞬间获取了太多信息。 时宜脑子里飞速地将从德国回来后,所有的事情都串联起来。 所以不莱梅那场枪战根本就不是意外,那么……很有可能是周文川做的。后来她回国,这个杜风就出现了,周生辰知道不知道?他一定知道,就连梅行都这么清楚,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刑警的身份。 她看着一楼杜风的背影,有些出神:“他现在……在调查周文川?” 梅行不置可否,冷淡地笑了笑:“周家的二少爷,也的确值得他们好好调查一番,我觉得……差不多快有结果了。” 周生辰始终在和医生说话,她心里发慌,没有接话。 比起周文川如何,她更担心的是文幸的生死…… “昨晚……”梅行眸光很深,看着她。 “啊?”时宜不太明白,回看她。 “很抱歉,打坏了你的茶杯。” 她恍然,笑一笑:“没关系的。” 都不是什么值钱的茶杯,不知道为什么能让他再提起。 他也笑了:“让我请你喝杯茶吧?” 他没等时宜回答,已经起身去,问餐厅的人要了两杯热的港式奶茶。 他亲自把茶端来,放在时宜面前。 “谢谢,”时宜笑,“我以为你会请我喝中式茶。” “中式茶……应该都比不过你泡的。” 他说的时候,声音有些低沉,有些玩笑的感觉,可是又像是发自肺腑。 时宜有些尴尬,她想要找个话题带过去:“文幸她……” 梅行低声打断她的话:“文幸如果这次能度过这关,我会带她离开中国,在国外定居,”他说,“我会照顾她一辈子。” “一定会的,”时宜笑着说,“她知道你这么说,肯定会好的。” “不过要先帮周生辰,做完他想要做的事,”梅行摇头苦笑,“我不知道上辈子欠了他什么,就这么义无反顾陪着他,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语气转换的很快,这次真是玩笑了。 时宜噗嗤笑了:“上辈子啊?欠他的人,太多了。” 梅行忍俊不禁:“真的?你知道?” “真的,我知道。”时宜笑着 ,用玩笑的语气告诉他。 如此的笑容…… 梅行有些出神,时宜不解看他。 他忽然轻声说:“时宜,不要对着我笑。我真怕,我会和他抢。” 她愣住。 梅行这一瞬看她的眼神,让她想起在周家老宅时,文幸说起的那个用来选妻子的对子…… 很快,她就认真告诉梅行:“好,我记得了。” 梅行坦然笑了,有种说出心意的怅然感,举杯去喝自己的那杯奶茶。 曾经她机缘巧合替他泡过茶,他记在心里,也还给了她。 情不知所起,爱而不能得。 却只有这么一杯茶的缘分而已。 第四十六章 世人的角色(1) 不停有医生进出,周生辰也走进了病房。 她更慌了。 不停去看艳阳高照,看树影斑驳,看楼下寥寥无几的几个国际刑警和周家人。过了会儿,又有些心神不宁地去拿奶茶,十八子念珠的绳带晃荡着,绳带下的粉色碧玺撞击着玻璃,发出轻微的声响。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 她找寻让自己不舒服的目光,是周文川。 可是当她发现他时,后者已经避开了视线,轻轻伸手去摸王曼的小腹。 王曼低头去看他,轻轻按在他的手上,两个人的手都放在孩子在的位置。王家并不像是周家那么家大业大,但也从来都过得平稳。她为周文川一退再退,却不懂为什么事情会越来越复杂……楼下的那些官方的人,渐渐把调查的圈子缩小到他一个人身上。 偌大的周家,何止他一个人沾手不干净的生意?却只有他一个人泥足深陷…… 病房门忽然被打开。 有个中年医生大步走出,指挥护士电话给另外几个医生,表情非常的严肃。所有在病房外的人都紧张的站起来,看着进出奔走的人。 从今天早晨到现在,已经有三次病危,这是第四次…… 十几分钟后,周生辰忽然从病房里走出来,对梅行和时宜这里看了一眼。他已经脱下了隔离服,白色衬衫被隔离服长期压得褶皱,整个人站在那里,看起来憔悴极了。 时宜觉得眼睛发酸,也看着她。 她和梅行走过去,她轻轻握住周生辰的手,周生辰也反手握住她的手,说:“文幸想最后看你们一眼。” 她喉咙一涩,眼泪险些夺眶而出。 本来应该是无菌病房,但显然,后来的进去的人已经不要求套上消毒隔离服。他们穿过两道自动门,走进去。周生辰的母亲已经站不住,坐在病房的一侧,不断用手帕擦着眼泪。文幸躺在病床上,睁着眼睛,看着时宜和梅行。 他们两个走过去。 文幸先握住了时宜的手,在她手心里很艰难地写了几个字:手机,录音,听。 时宜颔首,回头问周生辰:“给我文幸的手机。” 周生辰立刻走出去,不一会儿就拿进来一个袋子,从里边拿出手机,递给时宜。文幸看到时宜接过手机,就慢慢移开视线,去看梅行。 她已经没能力再说什么话,氧气罩 里不停有淡淡的白雾喷出来。 很淡,连呼吸都很费力。 她就是看着梅行,一眨不眨地看着。 梅行蹲下身子,配合她的视线,让她看得舒服一些。 时宜不忍心再看下去,低头打开手机,戴上耳机。 录音存储文件里,有个文件就叫11。 她知道一定是这个,点开来,是文幸的声音: “嫂子,抱歉。 我是个自私的人。如果我要死了,一定会把死前的时间都留给梅行。我要记住他,下辈子才能找的到他。所以这段录音很早就准备好,要送给你。 这段录音……我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从小长在国外,和家里人并不算太熟,唯一对我好的只有两个哥哥。当然,对我最好的一定是大哥。但是,小时候我就有感觉,妈妈并不喜欢大哥。 后来慢慢长大了,我知道了一个秘密。” 录音里有文幸的笑声,略微停顿后,她继续说下去:“但是这个秘密,我不能告诉你,我觉得每个知道这件事的人,都不会有好运,比如我,比如二哥。” 时宜听得很困惑。 但她直觉,文幸要说的重点在后边。 “我好像又说了很多没用的话,开始浪费时间了。 时宜,其实……我想对你说,非常非常的对不起。 你在乌镇住的那几天,我的二哥想要对你做不好的事情……我想,这件事大哥一定没有对你说过,如果不是他事先有准备,可能你就会受到伤害。这件事发生后,有很多人都在第一时间知道了消息,但大家选择保持沉默。 这其中也包括我自己。我承认,我们家的人都很自私,都护内。 后来只有小仁在大哥回国前,去了乌镇……你知道,小仁在周家很特殊,他在那里陪着你,就不会有人再去靠近你们……我承认,我比不上小仁。 后来,你来我们家住。 我回来看病……后来……你落水,你中毒昏迷,这些都不是意外。 我不知道你能猜到多少,能靠近你的人,安排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时宜,我多希望你能猜到,这样我的内疚就会少一些…… 能让大哥无条件信任的人,只有我和梅行,对不对? 好像也不对。大哥他甚至怀疑过梅行…… 时宜,你那么聪明,我说到现在,应该可以猜到是谁了对吗?” 时宜抬头看文幸。 她的录音就在耳边,可是她现在眼睛里,只有梅行。 或者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肆无忌惮地,用这种方式让梅行陪着她。 “我……没有伤害你的本意,可我真的伤害了你很多次。 害你落水,我去救你。 害你中毒,我也让自己进行抢救。 我想用这样的方式,让大哥最在乎的两个人都伤害的方式,让他害怕失去你,害怕牵连我,让他放弃……这个家,离开这里。时宜,我是个很自私的人,最关键的时候我只能顾及到自己的家人,我不想看到他们真的分出你死我活。 所以,我现在的一切结果,都是我自己造成的。 你信佛对不对,因果轮回,现世报应。 时宜,对不起。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会补偿你。” 录音就此结束。 时宜攥着手机,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 很多她不知道的事情,都浮上水面,而这之后又有着很多的因果纠葛。或许是当时落水窒息和腹部绞痛的痛苦已经过去了,也许是因为她知道死后,一定还有下一段的生命旅程,所以她并没有那么大的怨。 她脑子里有些空,不知道自己要想什么,只是很难过。 在压抑的安静里,眼泪毫无预兆地流下来,再也止不住。 文幸眼睛,轻轻地眨了一下。 看得太久,她累了。 眼睛很酸,很想闭上休息一会儿…… 她似乎想要对梅行笑笑,只是不知道经过十几个小时的抢救,自己是不是已经变得不能看了,狼狈憔悴,还是面容可憎…… 她轻轻动了动手。 梅行似乎明白她想要什么,将脸贴上她的脸。 他记得,她小时候坐在自己腿上,就喜欢这样贴着自己的脸,然后眨着眼睛笑。如果想要放她下去,她立刻就会捂着胸口说:“不要放不要放,我会不高兴。我一不高兴就会心疼,哎呦,心疼了……” 孰真孰假,少女的情怀,变成如此深刻的感情。 文幸看他看到累极,毫无征兆地,闭上了眼睛……在令人窒息的安静里,梅行慢慢将额头低下来,压在了文幸的手心上。 时 宜哭的难以自抑,抬起手,拼命咬住自己的手背,让自己不要发出哭声…… 病房里监测的仪器,静默宣告她离开了。 她真的说到做到,自私地,把最后所有的力气都留给了梅行。 始终未被允许进入病房的周文川站在病房外,看到所有人的反应,明白事情已经到了最坏的结果……他紧紧攥住拳头,瞬间红了眼眶,推开那些拦着自己人。 进入第一道自动门。 可是第二道门始终紧闭着,他使劲拍玻璃,病房里的人都仿佛没有听到。最后他又狠狠砸了一下,周生辰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 很冷的目光,从未有过的。 周文川在一瞬间竟然觉得恐惧,就在他愣住的时候,周生辰已经让人打开门,走出来揪起他的衣领,把他整个人都拎到了病房里,狠狠对着他的腿踹了一脚。 周文川扑通跪到地上,几秒后,黝黑的枪口已经顶住了他的后脑。 拿枪的就是周生辰。 他一语不发,垂下眼眸,没有任何感情地去看周文川。 眼睛因为痛苦的情绪,已经红得吓人。 “周生辰……”周生辰母亲惊呆了,扶着椅子站起来,“周生辰……你放下枪,我问过医生……那些药没有多大伤害,你弟弟也不想……” 王曼也扑身跪到周生辰脚下,抽泣的几乎要昏厥过去,不停磕头叫大少爷。 周生辰没有任何反应,手指扣在扳机上。 王曼忽然哭的没有了声音,紧紧揪着周生辰的长裤,渐渐缩成一团,有大片的血从长裙浸透过来:“大少爷……求你……”她痛的脸完全扭曲了,骤然的小产,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 周文川忽然就转身,紧紧抱住她,打横抱起来。 就这么顶着周生辰的枪口,站起来。 兄弟两个这么想对望着,眼睛同样的赤红。 “小辰……”周生辰母亲紧紧揪着自己的胸口,眼泪刷地就流下来了,“妈妈求你这一次,你不能让妈妈刚没了女儿,又要没有一个儿子……” 第四十七章 世人的角色(2) 周生辰看了一眼病床,视线又移到了时宜的身上。 她也看着他,心口砰砰直跳。她知道,周生辰现在的心情,包括之前周文川对自己做的那些事……包括文幸对自己做的事,他一定也都加诸在了周文川的身上。 时宜费力地呼吸着,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小辰……”周生辰母亲脸色苍白地看着他,真的有些站不住,“妈妈求你,放下枪好不好……小辰……” 没有人敢说话。 周生辰整个人立在那里,和枪像是一体的,轻易就将室内的气压降到了最低点。他的眼睛,隔着薄薄的眼镜片,看不出任何的感情波动。 周文川抱着王曼,自己的裤子也被血染了一片:“周生辰,你现在拿枪指着我,是为了文幸?还是为了你老婆?文幸走了,你终于能找我算账了?啊?” 周文川笑了两声,眼泪就下来了。 王曼紧紧咬着嘴唇,在他臂弯里痛得五官扭曲。 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人,终于紧咬住牙关,一字一句地对他求饶:“你放我去救王曼,我回来还你一条命,”他说着说着,忽然就跪下来,明明恨的想杀人,却还是跪在了周生辰面前,“大哥,我求你放我走……” “小辰……”周生辰母亲泣不成声,却不敢上前一步,唯恐周生辰做出什么事,“小辰……你弟弟给文幸吃的药,真的不是致死原因。还有时宜,时宜的事也和你弟弟没有关系……你听妈妈说,除了乌镇那一次,所有的事情,都是妈妈安排的,完全和你弟弟没有任何关系……” 哽咽的恳求。还有王曼的痛苦呻吟。 时宜脑海中,反复都是文幸的那段录音。 所有的一切真相,都会被人知道,但不应该是这么爱着文幸的周生辰…… 生死一瞬,只有弥漫不散的寂静。 周生辰在漫长的僵持后,终于缓慢地放下了手中的枪。 周文川没有任何的停留,抱着王曼大步而出。 他和王曼都属于被监控的人,就在刑警的注视下,将王曼抱到推车上,迅速有医生上来,将车推进电梯,离开这个楼层。 电梯门关上后,周文川手臂都有些发软,俯身搂住王曼,有眼泪流下来,落到她的身上:“曼曼,谢谢你。过了这关,我们就还有机会……” 他边说着,脸已经埋在王曼的手臂上。 王曼痛得脸色青白,却还是紧紧抱住他。流产的药,是他亲自交给她的,她要在生死一线拿自己和孩子来赌,赌周生辰的于心不忍,哪怕自己微不足道,也可以压上最轻的那个砝码……如今佟佳人已经提出解除婚姻关系,周文川身边唯一能支持他的,只剩下了她一个。 王曼紧紧攥住他的手臂,让自己稍微减轻痛楚,渐渐陷入了昏迷。 …… 周生辰的母亲又颓然坐下来,轻声对床上的文幸说着话。 病房里太过让人窒息,大悲过后的大惊,让她有些承受不住。时宜删掉文幸的录音,把手机放在了窗边。走过去,安静地靠在了周生辰的身边。 林叔在病房外,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文幸的后事。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很快,也很慢。 当所有都妥当后,文幸被带离医院,准备在镇江安葬。等到所有都安排妥当,众人离开医院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半。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间。 周生辰母亲留在医院里,陪着周文川和王曼,当他们走出医院大楼时,守在底下的刑警开始例行公事上前,询问登记每个人离开的去处。梅行始终一言不发,却在此时和他们发生了冲突,杜风拨开自己的人,上前说:“抱歉,周生先生、梅先生,我们只需要了解各位的去向。例行公事而已。” 周生辰看了杜风一眼,林叔立刻上前,低声交涉。 他们的人,和周生辰几个人,只隔着一个林叔,却始终没有任何语言的交流。就在这种压抑的安静里,杜风身后忽然变得混乱起来。 时宜听到非常熟悉的声音,宏晓誉? 她听到的同时,杜风也听到了,立刻就转身拨开众人,边示意拉扯宏晓誉的人松开她,边对身边人低声嘱咐:“每个离开的周家人,都要有一组人跟着——” 啪地一声重响,彻底打碎了杜风的话。 宏晓誉一把推开身边杜风的同事,狠狠扇了杜风一巴掌。 所有人都愣住了。 “宏晓誉,你不要在这里胡闹——”杜风压抑着情绪,深深吸一口气。 下一秒,宏晓誉竟然把手里的相机砸向他:“我去你妈的,杜风!” 离得太近,杜风来不及躲过,被相机狠狠砸中额头,瞬间就有血流下来。 宏晓誉也惊呆了。 眼泪夺眶而出, 怔怔看了他三秒,就冲向了时宜。 那些训练有素的刑警竟然被这种胡闹场面唬住,忘了去拦住她。还没等时宜反应,她已经把时宜整个人都抱住。虽然带着哭腔,却还是抖着声音不停告诉她:“时宜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我来采访,我知道周家出事,知道有警察……时宜,时宜,我不知道他是警察,我不知道这个王八蛋要害你。时宜,你别怕,我从小就保护你。我不会让他对你怎么样的……” 时宜抱住她,不停说:“好了好了,没事没事。” 杜风所有同事听到这一串话,终于明白了七八。可是也对这个突然闯出来的女人很无奈,明明是公事公办,却被这个女人白说成黑的。 害周家人? 他们自从调查周家开始,真算得上是举步维艰。好不容易有点儿进展,还碰上周家自己人出现问题,正是越搅越乱时,又冒出个完全不知道状况的女人……看起来还是头儿的女人…… 有人让杜风去巴掌,杜风只匆忙摸出手帕,按住自己的伤口:“你们拉开那个女人!还有,登记完,让他们走,一组人负责监控。” 宏晓誉立刻就被两个人拽走。 杜风狠狠闭了下眼睛,擦去挡住视线的血:“周生先生,我们只是例行公事。” 周生辰终于开口:“没关系。” 毕竟杜风重点监视的是周文川,很快就对他们放行。时宜看着那些拉住宏晓誉的人,直觉杜风不会真的为难她,就先跟着周生辰离开了医院。 她怕牵连宏晓誉,给她匆匆发了个短信:我没有事情,不要关心任何周家的事。忘记这件事,我会照顾好自己。 很快就关上了手机。 对于文幸的那段录音,周生辰只在文幸下葬的那天,问过她。 她没有告诉他真正的内容。 本来她以为,这一辈子她都不会有任何事情会瞒着周生辰,一定对他知无不言。但是这件事,时宜还是决定要瞒到底。不管周生辰对母亲的话有多少相信,他一定不会去怀疑已经离世的文幸,这就足够了。 她不想,反复去推敲一个已过世人的行为。 更不想,让周生辰尝到另外的一种难过。 下葬的那天,意外地秋高气爽,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周家的墓地,就在曾经上香的那座寺庙的后山,大片的先祖埋葬在这里,时 宜站在林立而不拥挤的墓地,远近都是周家的人,只有梅行一个外人。 没人阻拦过梅行,每个经历过文幸最后时刻的人,都知道这是她最想见的人…… 周生辰穿着黑色西装和衬衫,从头到尾都没有其它颜色。时宜也是一身黑色的大衣和长裤,站在他身边。 深秋的后山,总会有风,卷起一层又一层的落叶,无休无止。 所有人都在看着墓碑,默默出神。 文幸。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地府有地藏菩萨,生前是女儿身,对待死后的女人一直很宽容。 如有女子样貌丑陋,体弱多病,生前向善,在菩萨面前志心瞻礼,下一世就会相貌圆满,身体康健;如有女子生前不嫌弃自己是女儿身,心中有善,在菩萨面前志心瞻礼,下一世,她必然会成为门楣显赫的女子,或为王女王妃。 周家如此家大业大,你能生在这里,那么……前生一定也个向善的人。 没有人会记恨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死了,就和这辈子再没有关系了。 所以,我一定不会再记得那些事情,让你做过的事情困住我,也困住你的哥哥。他很爱你,真的很爱你……安心去吧,如果真的想偿还我,请和我一起护佑你的哥哥。 第四十八章 世人的角色(3) 两个人从墓地回老宅,并没有坐车。 从山下一路向着山上走,约莫一个小时后,看到了熟悉的高耸石雕牌坊。 这里的树木更是高耸,落叶铺满了整条路。 没有浓密的树叶,阳光轻易就穿过那些高耸的树枝,落到地上,叠出影子。 “你妈妈说……过几天是你外婆的九十大寿,要在这里办。” 周生辰清淡地嗯了一声:“外婆身体和精神都不太好,我们都没有把文幸的事情告诉她。”时宜颔首,表示自己明白她的意思。 “佟佳人也会来,”他想到什么,告诉她,“外婆很喜欢她。” 时宜再次点点头。 在来镇江之前,周生辰就已经告诉她,佟佳人已经和周文川在办离婚。 两人并没有太多的纠缠,离婚也是离的你情我愿,而且周文川对于自己和佟佳人的孩子并不执着,不知道是因为调查缠身,还是因为王曼的缘故,他很爽快地同意孩子生下来后让母亲扶养,并没有强行要来放在周家。 “你当初和她……”她欲言又止,也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 佟佳人和周家的关系,错综复杂。 她和每个人似乎都有着那么一层关系。和周生辰两小无猜的婚约,和周文川的夫妻关系,和周生仁的血缘关系…… “我和她,就像我和你说过的那么简单。” 时宜笑:“我知道。” 她相信周生辰的为人,如果真有过一段情,他也一定会告诉自己。 对于佟佳人主动放弃婚约,时宜多少也能猜到。 毕竟周生辰从十四岁进大学后,就始终对科研表现出热情。如果一家里有两个姐妹,一个喜欢掌管整个周家的叔父,一个喜欢有名无实的周生辰,那么这个家庭一定会选择拉拢那个已经掌握实权的叔父。 周生辰把外衣脱下来,搭在自己的手臂上,感觉她在看着自己:“时宜。” “嗯?” “我一直对你很内疚,”周生辰忽然词乏,“或者说不止是内疚,我想和你说些真话。” “嗯,你说。” “你遇到我之后,曾有过很多危险,甚至都威胁到生命,”他轻轻吁出一口气,“我的亲人,都多少做过伤害你的事情。比如,你遇到的那几次意外。” 时宜猜到,他说的就是这些 。 她保持着沉默。 周生辰或许真的是内疚,没有再继续深入说下去,反问她:“怕过吗?” 她略微颔首。 最怕的是那场在异国的枪战,硝烟弥漫,是她从来没有面对过的场面。剩下的那些,她都被隔离在了真相之外。乌镇对她来说,是和周生辰拥有最美好回忆的地方,而第一次落水,谁都不会怀疑那是场阴谋…… 只有最后一次,让周生辰带着她离开周家那次,她是真的害怕。 他不在她身边,她却觉得自己痛得能死过去。 …… “如果全部告诉你,你会发现,从你到过周家第一天起,这里就是全世界最可怕的地方。这里的人,每个都心怀鬼胎,每个人都有秘密……” 周生辰略微沉默,停下了脚步,转身面对她。 他比她高了很多,这个角度去看自然是逆光的,他的眉眼,他的轮廓,都让她觉得很安心。即使是背对着阳光,却不会给人任何的阴霾感。 时宜在等他说下去。 周生辰却忽然想起,自己和她第一次名副其实的约会。 那天她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样子,笑着绕了一圈,才非常赞叹地告诉他:“你今天的样子,感觉上非常配你的名字。” 周生辰。 这个名字在她心里似乎非常完美。 他想起十年前在那艘赌船上,小仁在母亲死后,在他怀里哭了睡,睡了哭,始终都在说要报仇。后来小仁长大了,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知道自己的母亲只不过是因为内鬼身份,被家族查出后,怕面对残酷家法,而被迫选择了非常残忍的自杀方式……他不再提任何报仇的事情,除了有些内向之外,似乎早就忘记了自己母亲的事情。 因为小仁懂得了一个道理: 周家的人,很难被外人要了性命。真正能威胁到他们的,只有自己的亲人。 周生辰。 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美感,只代表了各种危险。 “周家的事,我一直不想说的太明白,是因为……” 山路的尽头,忽然有落叶扬起来。 他停住话。 两人的视线里出现了二十几个人,非常有序地分成两路,由山顶往下边走边清扫着落叶,都是周家的人。 他们看到周生辰和时宜 ,很快就停下来,唤了句大少爷、时宜小姐。 周生辰示意他们继续扫落叶,很快就有辆车从转弯的地方开下来,车停在身边,探头出来的是先他们一步上山的小仁。 “我到了一个多小时,你们竟还在这里,”他莫名地从上至下看了看时宜,悠悠叹口气,“姐姐穿着高跟鞋,从山下走上来很累吧?” 小男孩自嘴角扬起一个弧度,说自己下山有事情,很快就离开了。 车从视线里消失,周生辰这才低头看她:“累吗?” “有一点儿,”时宜老实交待。 他略弯腰,勾住她的腿和身子,横抱起她。 她看了看身边,低声说:“快到了,我自己走吧?” 四周扫落叶的人,完全把两个人当了空气,没有任何人敢侧目看一眼。只有哗哗清扫的声音,这种安静,更让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倒是不以为然,已经开始往山上走。 “周生辰?”她靠在他身上,抬头看他。 “嗯?” “你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她倒还记得,“为什么,你一直不肯对我说实话?” “你猜不到?” “猜不到。” “如果告诉你,某间旅店经常会有鬼出没,你会入住吗?” “不会……我怕鬼。” “我也怕,”他略停顿,告诉她,“我怕如果你知道这里到处是鬼,会选择离开。” 他说,他会害怕。 而且怕的是,她会离开。 这是他第一次说自己会害怕什么。 除了文幸的事,他会让自己置身其中,余下的那些人和事,他都更像是个旁观者,始终保持着应有的理智、态度和价值观。 甚至对文幸的死,他最后还是保留了自己的价值观。 她相信,那天让他放下枪的人,不是别人多少的解释,是是他自己的内心。他终究和周家人不同,不会任由自己宣判罪名,定夺任何人的生死。 山路蜿蜒,稍许转弯后,那些清扫落叶的人,就已经看不到了。 她手勾住他的脖颈,抬起头来。 他停住脚步,低头看她:“怎么了?” “如果现在吻你,你抱得动我吗?”她轻声问。 他有些意外, 旋即声音轻下来:“没问题。” 周生辰稍微调整手臂力度,把她的身子抱高了一些。 他感觉到她想要主动,便任由她凑上来。时宜闭着眼睛,像猫一样慢慢地舔着他的嘴角,嘴唇,然后深入,和他吻在一起。 情至深处,最怕失去。 怕无端情淡,怕生离,更怕死别。 她记得,她曾经也很怕,甚至在两个人有夫妻名分后,都会怕他忽然离开自己。然,君子一诺,重若千金,他从那个求婚的电话起,就始终谨守承诺。 接受她,熟悉她,了解她,爱护她。 而她对他,就如棋局:无论生死,落子无悔。 两个人到老宅时,正是下午三点,一天中日光最好的时候。 他们到自己住的院子里,非常意外看到厅里坐着叔父和周生辰的母亲,还有家里的几位长辈,自从时宜和周生辰订婚以来,这还是初次直面周生辰的叔父。 这位周家现任掌舵人,两鬓头发雪白,却目光矍铄。 周生辰母亲仍旧是精致装扮,也是刚从墓地回到周家,仍旧穿着黑旗袍,眼神暗淡。 “时宜小姐,”周生辰叔父对时宜微微颔首,“你好。” 时宜应声,礼貌地颔首说:“你好。” 简单的招呼,如同一个表态,他接受时宜的身份,同样也会和平交出自己的权柄。 所有在座的长辈都笑起来,纷纷对时宜嘘寒问暖,像是寻常长辈般,慈爱地看着她。毕竟所有人都知道,很快,周生辰就将是周家做主的人,而这位看起来善良无害的女孩子,也将接手周生辰母亲手中所有的生意。 对于如此一个家族来说,没有什么比和平过渡更让人欣慰的了。 毕竟这数月来,周生这个姓氏太过动荡,如今的结果,是众人期望很久的。 周生辰似乎并不喜欢她应酬周家人,示意她可以先上楼。 时宜独自上楼后,坐在来时最喜欢坐的书房,翻看上次来时从藏书楼里拿的书,书签的位置都没有变,甚至连书摆放的位置也没变。 她手翻着书,就有两个女孩子分别端着茶和香炉上了楼。 香炉内的香粉,已被香印压成了梅花形,此时被放在香几上,点燃了。 楼下隐约有谈话的声音,但是很快就消失了,看来并没有什么正经事。时宜听到周 生辰的母亲和他说了一句话:“小辰,我只有一个要求,善待你弟弟。” 时宜没有听到周生辰的答案。 很快他就从楼梯走上来。她斜依靠在沙发上,听着他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直到他慢慢地出现在视线里,才低声问他:“都走了?” “走了,”他问,“要不要先睡一会儿?” “现在?”她想了想,“我不太累。” 主要是他选的是伽蓝香,本就有醒神的功效。 伽蓝香。 千年才得,是沉香里的上品,过去皇室常用。 她隐约记得,那时小南辰王府里的伽蓝香,周生辰都会送到她那里,却又唯恐香氛太浓郁,只准许用在她住得院子里,而非房内。 “我好像从没见你喜欢这个,”她有些出神,问他,“怎么今天忽然有兴致了?” “是梅行的建议。” “梅行?”这个答案很意外。 他思考着,如何给她解释这个问题:“狗是非常敏感的的动物,在国外曾经有几个病例,都是有人得了癌症,自己并未发现,却忽然被家中狗发疯咬伤后,就医检查出了自己的癌症,”他笑,“我只是几次见你遇到狗吠,联想到这些,所以翻了翻你最近体检的记录,但发现你身体很健康。” 时宜听得忍俊不禁:“我的大科学家,你还真是小心。所以呢?和沉香有什么关系?” “然后,偶然和梅行提到这件事,他用他的异教邪说,成功影响到了我。” “异教邪说?” 周生辰哑然而笑:“他说,或许还有另外一种情况,狗能看到一些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特殊的魂魄?而沉香蕴含灵气,能感格鬼神、拂污秽,或许会对你会比较好。” 时宜有些不可思议看着她。 他笑:“怎么?” “就为了狗对我叫,你们两个男人真的就从现代科学理论,讨论到了古代神鬼魂魄,”时宜双手搭在周生辰的肩膀上,“而且,你竟然会相信这些……” “是,”他回答的很坦然,“我相信了。” 第四十九章月光照故里1 点点滴滴,他所做的一切都在慢慢浸透她的生活。 不管前世今生,周生辰始终都没有变过,不谈情不言爱,却能让她知道,他在乎她。 接下来的几日,周生辰一如既往的忙碌。到外婆九十大寿的前一日,他略微清闲,回到他们住的院子。还未来得及换衣服,时宜就像是想起什么:“你累吗?” “不是很累。” “我们去藏书楼好不好?” “藏书楼?” “嗯,”时宜从沙发上站起身,“还有……能不能让人准备一些,笔墨,不要研磨的那种,就大桶的墨汁好了。” 周生辰觉得有趣,很快吩咐人去准备。 两个人换了衣服,来到藏书楼。这里平日并没有人来,现在也只有他们两个,时宜要的东西已经准备好,放在了书架旁。她走上来,手搭在楼梯尽头的木雕扶手上,透过三米高的书架缝隙,去看那面挂着字画的墙壁,似乎在思考什么。 周生辰倒也不急着打扰她,走过去,随手从最近的书架上,拿了一册书。 他翻看着书,和整个空间融为了一体。 时宜的视线,从墙和三米高的书架移到了他的身上,天蓝色长裤和白衬衫,戴着一副银色金属框架的眼镜,西装上衣被他随手搭在了书架旁的木梯上。 已近黄昏,这书楼里的灯烛都早早被点燃了。 窗外夕阳余晖,明亮的烛火,还有他,在她眼中就如同一幅水墨图。背景浅淡,而至人影,笔锋由淡转浓……时宜走过去,从伸手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他身上。 他一只手覆在她的手上:“想好要怎么写了?” “嗯。” “这书楼都过百年了,”他笑,“你还是第一个想要在墙上留墨宝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想在墙上写字?” 他不置可否。 好吧,她意图很明显。 这里果然是一尘不染,即便从墙上取了字画,仍旧没有明显的久挂印记。时宜从备好的笔架上挑了笔,站在三层木质扶梯上,一字一句,写下烂熟于心的《上林赋》。盛墨的小桶被挂在扶梯一角,随着她不时调整的姿势,微微晃动着。 她写得专心,周生辰也安静陪着。 洋洋洒洒一路下来,堪堪停在了那句话。 “忘记了?”周生辰神色有 趣,温声问她。 她抿起嘴唇,转过头来,看他。 他笑了声:“后半句是: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她神情有一瞬的恍惚,有什么叠加了,重合了,让她再难静心写下去。她从扶梯上跳下来,把笔放在架子上。 “怎么不写了?”周生辰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夜色。 不知不觉天已全黑,这里能望见大半个老宅,灯火通明,已经开始有老人家九十大寿的氛围。周家极看重这些,自然早就筹备好,今晚就开了彻夜赌场和老戏。 三天三夜,明天就是寿宴。 藏书楼虽然位置偏僻,但也隐约能听到一些声音。 他在思考,要不要先让人送饭来,时宜已经悄无声息吹灭了所有的灯烛,走过来。她的手,从他的腰滑到胸口,然后手指停在了他衬衫的第二粒钮扣上。 手心有些热,她的身体也有些烫,贴上他。 嘴唇也贴到他的皮肤上。 她想要他。 “时宜?” “嗯。”她轻轻咬住他的锁骨,并不重的力度,如同猫狗轻舔掌心的痒。 周生辰随手把窗关上,他环住她,让她靠在上边:“这里有些冷。” “嗯。”她抽出他衬衫下摆,手滑到他衣服里。 真是冷,冷的是她的手,热的是他的身体。 他的手也有些冷,怕冰到时宜,只是隔着她的上衣,覆在她胸口。很快就摸到她的下巴,抬起她的头,低头,去吻她。 四周静悄悄,黑漆漆的。 关了窗,就只能看到他的眼睛和脸的轮廓。 她轻轻呼吸着,感觉他的手,隔着衣衫,在她身上流连。 起初是她主动,到后来却开始不受她的控制。周生辰一边去解她的衣裳,一边分神去听整个楼内的动静,她衣衫半褪,他把自己的上衣垫在她身下,两个人的身体就已经贴合在一起。时宜咬着下唇,闭着眼睛,后背贴在窗上,紧紧搂着他。 他的鼻尖擦过她下巴,锁骨。 手臂环住她,让她的衬衫不至全掉落。 她和他亲吻,又分开。 遥远的喧闹声,都被一扇窗隔开。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他的声音,压在她耳边,“独有时宜,为我所求……” 她身子酸软,靠在他身上,温柔地和他亲吻着。 前朝旧梦,她一笔笔封在了纸笔下。 此生此地,此时此刻,她辗转承欢,尽心爱着的是他,是眼前的这个人。 …… 两个人收整好衣衫,下了楼。周生辰将褶皱的上衣搭在自己手臂上,并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现,正经的像是一直只在楼上看书而已……但灯灭了那么久,楼下人又岂会不知他们在做什么,却也和他一样,镇定自若。 唯有时宜,眼睛湿润润的,目光有些闪烁。 他带她去昼夜不息的私人赌场。入口的回廊上,都是龙飞凤舞的诗词,时宜能认出不少是他喜好的那种“淫诗艳曲”,忍不住笑。 周生辰自然知道她晓得是什么,略微曲指,弹了弹她的额头。 两个人往深入走。 整个空间都被一道道垂下的珠帘分割开,围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赌桌。有吆喝声,有下注声,还有无数骰子在青花瓷碟里上下翻滚的声响。 珠帘里,影影绰绰的都是人。 珠帘外,只有几十个招待的女孩子,端着酒水和薰香,到处穿走。 都是前来祝寿的都是内外姓的亲朋好友,大家也多少知道,这位大少爷很快就会接手周家,往来寒暄,都很是尊敬。他穿行而过,时宜也跟在他身边,看这从未见过的场面。 也难怪周文川虎视眈眈这个位子,身为周家二少爷,他所缺的绝不是钱财,而是……如此风景,如此身份。 周生辰只闲走了一个过场,便和她回到自己的院子。 她真是累了,趴在窗边的卧榻上,懒懒地看着他换衣服。他侧身对着她,隐约能看到腰上刚刚被抓下的两道痕迹,时宜瞬间就红了脸,去看窗外。 脸贴着软绵的狐皮,很快上下眼皮就有些贴合。 困意上涌。 腰上有温热,他手环过来,俯了身子看她:“困了?” “嗯。” 耳鬓厮磨,她却想起来,墙壁上的字还没有抄写完,恰好就停在了那一句,莫名就有些心神不宁。周生辰察觉了,她这才告诉他原委,他倒是不以为意:“等明天晚上,我再陪你去一次。” “好……” “时宜?”他仔细思考,“你想不想要孩子?” “想。”要个他的孩子,估计她天天抱着都 不舍得放下来。 他沉吟片刻:“要几个?” “啊?”这个…… “想要男孩女孩?”他继续问。 “这个还能选的吗……” “可以,如果有特别的要求,”周生辰笑了声,“比如喜欢双胞胎,三胞胎?里边性别分配?这些都是可以达成的。” “真的?” 他笑了声,不置可否。 “科学真伟大……”她已经睁不开眼。 他替她脱下长裙,盖上毯子。 时宜仍旧趴在那里,迷迷糊糊地,感觉他的手在毯子下,从她的腰滑到大腿、小腿,然后是脚踝、脚。她觉得痒,却躲不开,最后他松开,侧躺在她身边。 手在她身上,慢悠悠地抚摸着。 她在困意中,又被他撩拨的有些浮躁,微微动着身子:“困……” “睡吧。” “……你这样,我睡不着。” 他低声说:“等你睡熟了,我再做。” …… 她磨不过他,由着他又要了一次。 到半夜,开始下雨。 雨不小,敲打着窗户。 她被吵醒,发觉两个人身上只有一层毯子,有些凉。她反手摸摸他的后背,竟然被他随便扯了衣服,半遮住了。估计是睡着前怕她着凉,把大部分的毯子都用来裹着她,自己乏了,也懒得去床上,就摸了衣服遮住了事。 大多数时候,他真的是个不太讲究,随意的人。 身上这么凉了,难道都不觉得冷? 时宜用手轻轻暖着他的腰,轻声叫他。 迷糊着,他应了声,然后似乎让自己清醒了会儿,才暗哑着声音问:“冻醒了?” “嗯。” “刚才看你睡着,就没叫醒你。”他光着身子下床,把她连人带毯子抱到床上,扯过锦被盖住两人后,又把她抱在怀里,很快就沉沉睡去。 她把温热的手心,覆在他冰凉的后腰上,轻轻摩挲着。 慢慢地,也就睡着了。 第五十章 月光照故里(2) 寿宴当晚,外婆被接到老宅。 老人家喜欢听戏,老宅里长久未用过的戏楼都开了。 灯辉摇曳。 他们到时,戏院已坐满。一楼大堂是三位一桌,分散了三四十桌,仰头看上去,能看见二楼和三楼的珠帘,其后影影绰绰,却不分明。 如此景象,竟如老旧民国。 在座无论老少,男人都无一例外都穿了中式的服装,女人皆是旗袍加身。一楼大多是比周生辰辈分小的人,都纷纷起身,周生辰只是微笑颔首,并未顿步。 时宜竟然意外地,看到大厅角落坐着杜风和两个男人。 周生辰察觉到她的异样,也看了一眼:“他们需要对周文川寸步不离的监控。” 她犹豫着,问他:“杜风的真是身份,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他颔首:“从他出现在你朋友身边,我就已经知道。” “周文川……”她想问,他想如何做。 他了然,简单告诉她:“在正式指控前,我会给他安排好去处,只是不能再离开那里,否则谁也保不住他。这样,对他,对所有人都是最好的结果。” 两人沿着楼梯,已经走到二楼。 这层倒是老辈居多,他和她这才略顿了脚步,停下轻声的交流,和长辈们一一招呼。这些长辈在她初次来老宅时,也曾匆匆见过,只不过此时彼时已全然不同。 底下当真是热闹,倒显得三楼安静。 敞开的空间里,除了端茶送水的女孩子,也不过寥寥数人,都是周生辰的同辈人。 甚至如此大事,周生辰叔父都没有露面。 周家,在悄无声息地交接着所有的家业,前任隐退的速度,出乎意料的快。 时宜不知道周生辰是如何在盘根错节的关系中,从掌权多年叔父手中接过周家……但她想,他既然能以周生的姓氏降生,到三十岁都没有遭遇任何“意外身亡”,也足以说明,他是个合格的继承人。 外婆早早坐在珠帘后,落座,等着看戏。 老人家身边陪着的是周生辰母亲和佟佳人,两个人陪着老人家低声笑着,说着一些闲话。如此其乐融融的氛围,完全看不出佟佳人和周文川已无关系。 单看此景,佟佳人更像是最贤惠懂事的外孙媳妇,深得老太太的喜爱。 他们到时,几个往来奉茶的女孩 子,都唤了声大少爷。 老人家听到了,自然就回头来,自珠帘后向时宜招手:“时宜啊,来。” 周生辰微笑,示意她过去。 时宜忙穿过那道帘子,在老人家面前蹲下来。 “你坐这里好了,”佟佳人托着自己隆起的腹部,低声说,“这里空气不太好,我想去楼外走走。”她边说,边笑着站起身子。 她虽没说什么,但大家都明白今日一别,佟佳人和周家再无关系。 时宜在珠帘后,只看到佟佳人最后让个小姑娘扶着,和周文川擦肩而过,两个人甚至连目光都没有交汇过…… 珠帘后的那些人,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像是一场场事先编排好的戏。和睦、温情,如同从未有勾心斗角、你死我活;如同文幸当真只是出国疗养,赶不及来贺寿;如同佟佳人仍旧和周文川夫妻和睦…… 唯一特殊的是,周文川身边跟着两个人,看起来,似乎只是二少爷的随从,明显是要限制他行动的自由。为了让外婆不察觉什么,周文川应当出现,或许,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因为需要而出现。 时宜略微出神,看周生辰在小仁面前落座。 他闲闲地捻起一枚白子,夹在两指间,小仁低声叫了句大哥,他笑了笑。 “坐啊,时宜。” 外婆轻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她摇头:“不用,外婆,这样就好。”她如此半蹲着,刚好适合和老人家说话,老人家微微笑:“你和文幸似的,和我这老人家说话,总喜欢蹲在我面前,”她说着,还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膝盖,“她小时候,还喜欢趴在这里……” 时宜也微笑,嗯了声。 楼下渐渐安静下来,戏开了场。 时宜不太听得懂,倒觉得新鲜,只觉得这戏剧的伴奏清新悦耳,唱腔婉转。外婆倒是好兴致,听到妙处,少不了夸赞一句,清曲功底如何的好。 她应着声,不时去看一眼珠帘后的周生辰。 他时不时会微笑,提点小仁。 这感觉,有些熟悉。 就像他曾经对文幸的宠溺。 一场戏结束,外婆称颂连连。 她轻轻呼出口气,发觉腿有些麻了。 “看你啊,总是看外边,”外婆笑着,低声说,“陪我这老太太看整场戏,真是难为你了, 出去透透气吧。”老人家轻轻拍着她的手,视线落在了那串十八子念珠上,略微的出神后,轻叹口气:“周家正统,你才是名副其实的长房长媳,幸好啊……幸好……” 外婆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说着的,是她听不太懂的话。 她听得模糊,欲要深想,周生辰的母亲已经按住她的手:“时宜,外婆要休息了。” 声音淡淡的,甚至有些冷。 她颔首:“好。” 她站起身,因为腿有些麻,便停在珠帘后,略微顿了几秒。 “母亲,”周文川人走到珠帘外,低声说,“我想和外婆说几句话。” 周生辰母亲似乎不觉什么,淡淡地应了声。 这里空间并不大,看戏所用。 只容得下四张木椅,二少爷掀开珠帘进来,跟着的两个人自然无处可去,就在珠帘外候着,当真是寸步不离…… 她想要回避开周文川,起身去掀珠帘。 这一瞬间,就被握住了手腕。 周生辰猛地站起身,却堪堪停住。 他看得见,一把明晃晃的刀抵在了时宜的后心。 周文川早被卸了枪,这刀,是如何拿到?他已无暇去想。 周文川低声笑,如同耳语:“大嫂。” 时宜僵住身子。 两个人挨的近。 她能听到自己骤然急促的心跳,还有周文川略微混乱的呼吸声…… 背对着他们的周母,很快就察觉异样,回过头来,看到枪:“小川……” 周文川却抢先一步,无声用口型对母亲说:我现在,是您唯一的儿子。 他微笑,周母却慢慢地蹙起眉:“你不可以……” “我可以。”周文川不置可否。 “小仁,外婆累了,”周生辰开了口,却是对着身边早就眼眸冰冷,紧紧盯着周文川的小仁,“你去陪着外婆一起下楼。” 他明白,周文川既然如此,就是做了最后一搏。 他说完,轻轻在小仁的肩膀上,拍了拍。 小仁终究忍住,沉默走到珠帘后,弯腰说:“外婆,我们回去休息吧?” “啊……小仁啊,”外婆笑呵呵地说,“好啊好啊……休息……” 老人家似乎也真是累了, 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颤颤巍巍地任由周母和小仁搀扶起来,慢悠悠地走到楼梯口。那里早就有人等着,小心翼翼背起老人家,下楼。 这一层里,安静的吓人。 只有楼下有人在丝竹声中,闲聊着。 老人家的一举一动,都像是慢放的电影。 直到离去,她都没察觉,自己的身后的人早已悄无声息举枪,上膛、瞄准了周文川。 周文川倒是不以为意。 刀从时宜后心滑上来,抵住了她的脖颈:“麻烦大哥,把你的枪给我。” 周文川笑吟吟看着周生辰。 在所有无关的人离开后,周生辰一言不发,把身上的枪拿下来,扔到了珠帘后。啪地一声,枪落在了周文川的脚下,他轻易用脚一勾,枪被踢上来,落到了他空着的右手。 周文川没有耽搁,拿到枪,很快上膛,直接瞄准了周生辰。 “还想要什么?”周生辰双眸深沉,看着他。 周文川笑了声:“想要你死。” “然后,你接手周家?” 周生辰慢慢说着。 挥手示意,所有人都不能有任何动作。 甚至为了让周文川不为难时宜,他所有要害都完全暴露,对着周文川的枪口。 “这周家,只有你和她是外人,”周文川的声音,近在咫尺,有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嘲讽,“我是小仁的亲哥哥,是母亲唯一的儿子。你死,就是我活。” 惊人而疯狂的言论。 所有秘密都不再是隐秘。 周生辰是父亲唯一的骨肉。周母作为他的“生母”,在他真正的母亲死后,抚养了他近三十年,作为回报。他在知道这对弟妹不可告人的身世后,保持了沉默。 可惜,人情冷暖。 他在周家,能感受的到的,永远是冷甚于暖。 “放了她。” “周生辰,”周文川打断他,“不要躲,如果你躲,她就死。向着我走过来。” 周文川知道,自己可以现在开枪。 但是他不相信,他怕自己射偏,更怕周生辰真的会在生死瞬间,躲开他的子弹。 他需要周生辰走近。 近到躲都没得躲,才是万无一失。 “管好你的刀,”周生辰说,“她死,你也一 定也会死,我死,你或许还有活着的机会。”他毫不犹豫,走向微微晃动的珠帘。 “无论发生什么,不许开枪。”他告诉所有的人。 越来越近。 只有十步之遥,避无可避的距离,一枪就可以正中要害。 楼下忽然爆出喝彩声,台上的戏渐入□。 没人注意到三层的这场大戏。 所有人能看到的,只是低矮的围栏前,二少爷的一个背影。 时宜听着周生辰的声音,拼命想要出声。 大片的眼泪涌出来,却被刀柄狠狠压住咽喉,丧失了语言能力。 “时宜,不要说话。” 周生辰低声说着,有着安抚的力量。 却蒙着水雾,听不分明……她已经濒临窒息。大片的白光从眼前划过,枪柄的按压,让她完全哑住,只有眼泪止不住地流着。她不知道他是否已走近,是否已经避不开周文川的枪……绝望的情绪,自内心最深处蔓延开来。 忽然,一声扣动扳机的轻响。 她一瞬的恐惧,猛地握住周文川的手臂,把他整个人撞向围栏。 她要他活。 哪怕自己死。 紧接着,又有两声枪响。 措手不及的力度,周文川失去重心,和时宜从围栏摔了下去。 第五十一章 月光照故里(3) 谁也不知道当时三楼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听到枪响,看到二少爷和大少奶奶坠下高楼,砸碎了整张桌椅。不论是台上台下,还有二楼,都瞬息静下来。 幸好有林叔在楼下守着,马上就上前,看时宜和周文川。 “林叔,”周生仁从一楼的东南角走出来,十几岁的男孩子,脸上却比别人都要镇静的多,“你去楼上,楼下的事交给我。” 他没有说楼上发生了什么。 大哥的枪是有消音器的,他不知道周文川是否开了枪。 而他真实地,听到了两声枪响,除了自己的……他的视线落在了杜风身上,他的枪仍旧握在手里。没想到关键时刻,竟然是外人出了手。 整个周家乱了套。 不管是同时进行抢救治疗的周生辰、时宜,还是已经确认死亡的周文川。所有的变故都太突然,整个老宅的彻夜通明,再不是为了寿宴,而是这一连串的意外。 所有的人,包括周母、叔父周生行,甚至是周生仁,都不被允许靠近抢救的人。 叔父终于在后半夜出现,匆匆让人料理周文川的后事,让身边的心腹将周母带回了山下的大宅子。周母眼神完全已经涣散,不停流着眼泪。 周文川身中两枪,不论周生仁的那枪是否中了要害,他都开枪了。 车子里,周生仁就坐在前座。 周生行关上了隔音玻璃,重重叹了口气:“婉娘,我不知该如何劝你。” 周母双眼尽红,缓缓扭头去看他:“我的孩子,我的两个孩子……如果你肯帮文川,他就不会这么拼命一搏……” “周生辰会在十年后把周家交给小仁,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文川也是你儿子,”周母哽咽得说不下去,“他也是你儿子……” 周生行微微闭合双眼,不再去看周母:“就算所有人都知道了文幸、文川的身世,我也不能承认,你在周家这么多年,还不懂吗?就像大哥他多么不甘心,也要娶你进周家,就为了给他第一个儿子,最爱的那个儿子一个名正言顺的母亲,因为只有你配得上。” 那年,婉娘带着“未婚先孕”的传闻嫁入周家,只为给周生辰这个早产又丧母的大少爷一个名分。他和婉娘年少相识,却不得不为周家放弃。可朝夕相对,终究情难自己,有了这对不该有的同胞兄妹…… 因果循环。 没 有当日因,何来今日的果? 若不是他为了周家清理内鬼,亲自命人在十年前的游轮上追杀小仁的母亲,她又怎会因为爬上高温锅炉,服毒自尽? 若能将周家在十年后交给小仁,也算是补偿。 这一生谁无过错,又如何偿还的清,所有的人情亏欠。 周生辰在深夜醒来。 他中枪的位置并非要害,而是手臂,或者说原本是要害,子弹却因时宜的阻挡而偏了。身边有人给他做着检查。 周生辰要起身,所有的医生都慌了,却又不敢劝说他。 林叔忙走上前,周生辰用完好的那只手臂,撑起自己的身体:“时宜在哪里?” 林叔略微沉默。 “时宜在哪里!”他一把抓住林叔的手臂。 伤口瞬间爆裂,有血慢慢从纱布里渗出来。 “时宜小姐……一直没有醒。” 他手指紧扣住林叔,紧紧闭了闭眼睛,掀开身上的白色棉被,下床。有医生要上前阻止,被林叔挥手都挡下来。他推开门,带着周生辰走向时宜的房间,为了防止再有意外,所有的医护人员都被安排在这里,她的房间已成了病房。 他走到门口,竟然就止步了。 手臂的疼痛,远不及蚀心入骨的恐惧和痛苦。 一而再,再而三。 他护不住她。 他手撑在门上,渐渐握成拳,有温热的眼泪夺眶而出。 林叔和走廊上的人都不敢出声,就看着他慢慢将头压在自己的手臂上。长久地,就这样隔着一道门,紧紧靠着门,却不敢入内。 忽然,房间里有人说了话: “她手指是不是动了……” 周生辰猛推开门,里边的医生都停住,回头看向他。 而他,只是看着床上躺着的人。 心电诊断装置的跳跃……非常平稳,慢慢地消融着,他血脉中蔓延的恐惧感。 她活着,他亲眼看到了,才敢相信,她还活着。 他记得她说过的每句话,是那些话慢慢地渗入他的心。 如今说话的人,在睡着,却像是随时都会醒过来,和他说话。 她对他,像是永远都小心翼翼,唯恐失去…… …… “等等我,我需要和你 说句话……” “我一直很好奇,研究所是什么样子,方便带我看看吗……” “你相信前世吗?我或许能看到你的前世……” “你今天的样子,感觉上非常配你的名字。周生辰,应该给人感觉,就是这个样子。” “有好感……就订婚吗?” “你妈妈……喜欢女孩子穿什么?” “到我家坐坐?我想……给你泡杯驱寒的药。” “我不知道……你习不习惯吃这个,挺好吃的。” “为什么你会做科研,真是因为想还能做什么,才随便选择的吗?” “柳公权的字,太过严谨,会不会不适宜订婚的请柬……” “那戴完戒指……需要吻未婚妻吗?” “只要你让我和你在一起,我会无条件相信你……” “我累了……你拉着我走,好不好?” “周生辰……你和太太睡在一张床上,很为难吗?” “对不起……我真的从没遇到过枪战……” “所以……我不会配不上你,对不对?” “除了怕我有事,有没有一些原因,是因为……想我了?” “如果我先死了,就委屈你一段时间,下辈子……我再补偿你。” …… “你肯定想错了,周生辰,想错了我的意思。 我想的是,等到你想要做的事情做完,你只需要每天去研究你的金星,余下的都交给我。我给你做饭、泡茶,妥善照顾,免你累,免你苦,免你四处奔波,免你无人倚靠。” 有阳光,隔着白色窗帘,落进来。 在时宜身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她看上去并没有任何痛苦,只是闭着眼睛,像是每次他凌晨四五点醒来,她躺在他身边的样子。从不为俗世烦恼,连睡着,都是这么安然。 她安静地,就这么躺着。 ******************************** “十一,一会儿走上高台的,就是你以后的师父哦。”三哥哥抱着她,她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边,微微动了动身子,有些激动。 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只是望着城外。 从这里,只能看到天边有晨光,慢慢渗入 黑暗中,融成了青白色。 城下的高台上,空无一人,却有数面大旗在狂风下,翻卷在一起,已不见字。 她觉得手冷,却只能继续扣住城墙,否则三哥哥也抱不住她……若不是这个师父的传闻太多,她怎么都不会随着三哥哥只带了四名随从偷跑出来,只为看看这个三日后就能见到的小南辰王。 周生辰。 听起来儒雅清贵,彷佛饱读诗书。 他应该是书房中,长身而立,眉目清润的王爷。 而非…… 这城门外的数十万大军,都风尘加身,静默地立着,远看上去彷佛一片死寂。自远处有数匹马前来,为首的男人看不清面貌,只看得出那身白色,着实晃人眼。 “来了来了,十一,”三哥哥哎呦了声,“小丫头别乱动。” 马上人行至高台前,骤然勒马。 几声嘶鸣下,为首的男人跳下马,一步步走上了那空无一人的高台。 长夜破晓,三军齐出。狼烟为景,黄沙袭天。 他立于高台,素手一挥,七十万将士铿然跪于身前,齐声喊王。那冲天的声响穿破黄沙,透过所有的雾霭,穿入她的耳膜……有人用手捂住她的耳朵。 这就是真正的周生辰,家臣上千,手握七十万大军的小南辰王。 是色授魂与?还是情迷心窍? 六七岁的她,并不懂得这些,只是被眼前所见震慑。双手紧紧扣住城墙青砖,心跳若擂。 很快,天就彻底大亮。 清河崔氏的小公子,自然知道此处不能常留,看时辰差不多了,拉着十一的小手,从城墙的另一侧走下去。十一人小,步子也小,又因着不愿离开,自然走得更慢。 “哎呦,我的小祖宗,”三哥哥都带了哭腔,一把抱起她,“你哥哥我才十二岁啊,你都快七岁了,竟然还要我抱着到处走……” 她搂住哥哥脖子,用脸蹭了蹭,小小地笑了。 “……”三哥最疼这个妹妹,看她如此模样,心都酥了。 也不再抱怨,抱着她就三步并着两步地,往外走。清河崔氏算来算去,就十一这么个女孩,又早早定了太子妃的身份,当真是金贵的很,比他这个妾生的可要紧多了。 这样是被爹发现他们偷溜出来,保不准又是一顿家法。 三哥走得急,十一怕他 被风吹冷了,还不住拿手去拉扯他袍帔。 两人在四个护卫的围拢下,顺利下了城墙,还没走出两步,就被人喝止了…… 十一吓了一跳,眨着眼睛看三哥。 “不怕,有三哥。”三哥拍拍她后背。 有十几匹马近前,仍旧在轻轻喷着鼻息,历经沙场的战马,也当真自带着煞气。 她紧抓着三哥的衣襟,仰头去看马上的人。在两人身后的那个人,手握缰绳,背对着日光,略微仔细去看他们两个半大的孩子。 那一双漆黑清润的眸子,越过了四个护卫,悄无声息地望进了她的眼睛里。 十一小心翼翼地回望着他,四周好静……静得只有她自己的心跳。 醉卧白骨滩,放意且狂歌,一匹马,一壶酒,世上如王有几人? 若非我,你本该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王。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倘知因果,你可曾后悔收我为徒…… 56尾声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雨水淅淅沥沥的,把西安弄得如同烟雨江南。 明明是三秦大地,却已不见长安古城。 米家泡馍,非常小的店面,人挨人,环境嘈杂,却生意格外好。 有人男人坐在角落里,眉宇间书卷气极浓,面容普通,说不上难看,却是过目即忘。他穿着实验室内通用的白大褂,却没有系上钮扣,只是这么敞开着,露出里边的素色格子衬衫和长裤。 非常整洁,没有任何的不妥,就是和周围的环境极不搭调。 他不紧不慢地收回手,坐下来,把手腕搭在桌子边沿,说:“好巧。” 话音未落,就对老板轻轻招了招手。 “世人大多眼孔浅显,只见皮相,未见骨相,”待老板应了声,他这才又去看时宜,“这话不错。” 泡馍端来,男人拿了副一次性筷子,掰开,把两个筷子相互摩擦着,去掉上边的碎木毛刺,安静地吃着午饭。 身边有年轻人在讨论着,长江三角洲地区,忽然有大区华侨注资。 年轻人讨论的,无非就是那些企业的背景,还有诱惑人心的工作机会。 周生辰吃饭的习惯很好,从开始落筷就不再说话。 他随便听着,这些都是梅行最擅长的,交给他来运作,完全不需要他来费心。 “周生老师。” 有人从门口跑进来,收了伞就往这里走,是何善:“我每天负责给您手机充电,好不好?只求您为我二十四小时常开,”他估计一路是走得急,牛仔裤角都湿透了,“我都跑了好几个地方了,要不是看见研究所的车,还不知道要找多久。” 何善话没说完,周生辰口袋里的手机就响起来。 何善忙停住话,他知道这是周生辰的私人手机,只有师娘有事情的时候,才会响。 周生辰听着电话那边说的话,忽然就站起来。 他向外大步走,竟然无视了站在自己桌旁的何善。 直到他上了研究所的车,何善才转过身子,看着扬长而去的车,哑口无言。 窗外,有风雨。 他坐在她的床边。一如两个月以来的模样,她始终是这样睡着,活在自己的梦境里。倘若不是午后的电话,他甚至不敢相信她曾经醒过来几秒。或许是因为没有看到他,她又睡着了,他不急,他等着她醒过来。 周生辰眸色清澈如水。 静静地看着她。 过了很久,时宜的睫毛微微动了动,像是感觉他在,手指也略微动了动。 “时宜?”他握住她的手,俯□子。 她听到他的声音,努力想要睁眼,可是眼皮太重,竟然一时难以睁开。 “不急,慢慢来。” 她从漫长的黑暗中,终于看到了一线光。 他怕她醒来不适,将整个房间的光线调的很弱,弱到她起初只能看清他的轮廓,渐渐地适应了,才看清他的眉眼。她想告诉他,自己从梦境中醒来,是因为想见他,这次的梦像是前世的轮回,很美好,可是她……想见他。 她怕他等,等到不耐。 时宜想说话,但太久的昏迷,让她一时难以开口,只是轻轻动了动嘴唇。 “这里是西安,”他声音略低,平稳温柔,“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 西安?长安…… 她眼睛里,有难掩的情绪波动。 他微微笑起来:“想在城里骑马很难,不过,我还是可以带你走遍这里。” 她愣了愣,视线瞬间就模糊了。 他握住她的手,引着她的手,去摸自己的脸。 她的手指从他的眉眼,鼻梁滑下来。 每一寸,都很慢。 这样的细微曲折,鼻梁和眉骨,没有丝毫改变。 …… “上林赋,我写完了,一字不落。”他轻声说。 她笑,眼泪流下来。 “美人骨,有骨者,而未有皮,有皮者,而未有骨。然,世人大多眼孔浅显,只见皮相,未见骨相,”他的声音,清澈如水,重复着她写在书扉页的话,“时宜,叫我的名字。” 她眼睛模糊着,早就看不清他。 却被他声音蛊惑着,开口叫他:“周生辰……” 他应了一声,低声说:“我想,我应该是用一身美人骨,换你的倾国倾城,换你能记得我,换你能开口,叫我的名字。” 她笑,如此煽情,太不像他。 他也笑:“似乎,不算太亏。” “那……,”她佯装蹙眉:“下辈子呢……” 他忍俊不禁:“你继续倾国倾城,这个……我不太需要。” 时宜轻轻笑着,看着他。 她听到他说: “我不记得,但我都相信。时宜,你所有写下来的,我都相信。”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千载荒凉,白骨成沙,独有时宜,为我所求。 ——(网络版)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长出口气,这个故事,算是至此终年后,我的心头血。 不敢写的太快,怕字句用错,也不敢写的太慢,怕心境改变,文也变了味道…… 谢谢你们陪我,下篇文见。 虽然偶有断更,更得略慢……阿宝坑品还是很好的,哈哈。 至此,网络全文结束。 书版里结尾会加长,会有几篇番外,全文的逻辑和语言bug也会重新修订。 番外大概有:两人的前世(我很喜欢古风师徒,想详细写一些),两人之后的生活,会有……应该会有三胞胎?(这个不确定)…… 上市应该很快,现在已经开始去做封面了,具体上市会在微博/文下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