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行天穹》 1.第1章 扬州雪,来人意 万里江南飘雪,一直以来四季如春的扬州城此时也未能幸免,虽是午时,但街上竟没几家铺子开了门,连平日里被称为“三更热包子”的那家一向早起开张的包子铺都偷了懒,也兴许是门前积雪太厚,开了门也不见得有客人会掏钱买包子,但这便苦了某个蜷缩成一团,坐在街角蓬头垢面的年轻人,年轻人手里头攥着两枚铜钱,瞧着那紧闭着的包子铺门面,只觉腹中有千军万马作响,苦不堪言。 年轻人摆弄着两枚铜钱,也不知是自嘲还是嘲弄地自言自语:“真是偌大扬州城,偌大扬州城啊,大白天的连个包子铺也不开张,实在不行路过一两个俊俏姑娘饱饱眼福也行,一点生气没有,白瞎了江南大城的名号。” 年轻人姓余单名一个锦字,本是来扬州城里打算锦衣玉食讨取一番成就的,他在家乡那边凭着乡试前三的成绩,以此为踏脚石背着行囊系着香袋走进扬州城,虽然本事不大但嘴皮子利索,在昔日一位四品官的府中当了一位吃白饭的小小客卿,客卿这身份在江南道上算是极为普遍,大户人家府邸中都会养上不少客卿,如同比丫鬟比珠宝一样,都是拿出去和其它人家用来攀比身家价码的东西,不求这些人有多少腹中才华有几分用处,只求面相过人巧舌如簧,本来江南道便是士林群立的地方,有钱有权者数不胜数,若是如凉州道那边比高头大马,如晋北道那边比护卫本领就显得太过俗套了一些,于是比客卿变成了某种不成文的士林新风。 只可惜余锦虽说卖相不错嘴巴利索,但观人观事的本事还是差了许多,押错了筹码,那四品官为了买一幅传世名画放在书房中作镇房之宝,贪了朝廷发下来的银子,官帽子被摘了不说,府中财物俱被抄走,大客卿不必说,自然是落了个坐连罪名,而像他这样的小客卿,朝廷的人连瞧都不愿意瞧上一眼,算是大祸中的大运气,不过经历了人生大起大落的他也一下子从吃喝不愁还有闲钱存着的客卿变成了个流落扬州城的小混混,那些本来准备存着做些买卖的钱财也没过多久就被花得所剩无几。余锦做客卿的时候从未觉得这扬州城的东西有多贵,一点钱财花了就花了,但后来才发现真他娘的贵得肉疼,等到所剩无几的时候,就是一个铜板都要斟酌半天的光景了。 时值大寒过后,北边的寒意随着北风吹入江南,一时间大雪纷飞,舍不得换件衣服的余锦现在也开始盘算着要不要咬咬牙置办件厚些的衣裳,虽然贵是贵,但撑得过这个要命的寒冬才是火烧眉毛的事情。 好不容易熬到午后,天气渐渐转暖了一点,那些缩在被褥中不愿起身的扬州城百姓也终归是必须得起身了,余锦在一家刚刚开门才一会儿的小酒店里坐下,吃着一碟花生米,就着一壶温酒,深深呼吸两下,感叹人生不易,但幸福感却是易得。 正当余锦快要喝完温酒的时候,从店门口钻进来一个有些矮小的身影,坐在余锦对面,一边抖动着棉衣上的落雪,一边啧啧道:“真冷,不过这衣服也真暖和呀,瞧瞧,前两天才在老李家定做的,这棉摸起来都是暖和得不要不要。” 余锦骂了一声:“滚蛋,有件厚衣裳了你小子就要飞上天了?还不是个要跑到这里欠债喝酒的穷光蛋。” 来人是个常年在扬州城里厮混的大混混,叫林堡,靠着家里还算是丰衣足食也不去找些正经事情做,就是整天想着要去江湖里头拜个有名气的大侠学一手本事,但他身材矮小,面相也只是平平,并不能靠脸吃饭,也没几个瞎了眼的江湖人会说他是什么天生适合练武的好胚子,其实在余锦眼里,那些江湖上的人物也不见得有什么一眼就能瞧出一个人天分的本事,终归还是看脸,若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的年轻人,就算是个痨病鬼,那些江湖人也会称赞上一句“来日必成气候”,其实还不是和士林家族的攀比风气没两样,收个卖相好的徒弟,以后江湖里也能给自己长长脸,仅此而已。 林堡厚着脸皮找面色不善的掌柜继续欠债买酒,那掌柜也心知肚明,此人虽然欠债但是是个靠家里还得起钱的主子,若是余锦去欠债,那掌柜的是绝对不允的,生意人有大有小,但哪个不是精明人,在钱财问题上一向眼睛明亮。 林堡喝掉一杯热酒,砸了一下嘴皮子,还是那套老话:“余锦,在这扬州城里有个屁的前途,还不如跟着我一起跑到江湖里头去找师父,你瞧你卖相这么好,再花言巧语两句,保管有个大侠会收你当徒弟,到时候你美言两句说我是个武学奇才,再把我给收进师门,等到咱们练成一番本事,以后的江湖,什么胭脂女侠还不是乖乖进了咱们的手心。” 余锦摇头嘲讽道:“能不能用你那颗装不了几两东西的脑袋瓜子好好想想,练武哪有那么简单,要是真能随随便便练成,江湖还不早就到处都是御剑飞行的人物了?再说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从来没有过想来从武的想法,在刀尖上往上爬的人大多结果不都是被刀尖收走了性命,这事情不靠谱,还是安安分分做点生意,赚点钱财来得实在。” 林堡笑道:“不不不,这次不一样,我这次是跟你说正经的,前几天我和家里老头子商量过了,反正他也巴不得我赶紧去自己学点本事以后不怕讨不到个好媳妇,你知道的,人年纪大了,想要抱孙子的心思是越来越重的,都恨不得我马上就能找个婆娘生出个大胖儿子来给他开心开心,免得到了前脚都进棺材的年纪,瞧着人家孙子都能孝敬老头子了他还在眼巴巴地光羡慕,所以听我说让我去江湖里头学本事,换你一个做大生意的机会,也就答应下来了,如果不是这事情已经板上钉钉就等你点个头,我也不会这么大冷天的跑过来找你。” 余锦一下子来了精神,坐直问道:“怎么说?” 林堡搓了搓手,嘿嘿笑着:“先别激动嘛,听我说完,我和老头子说的意思就是你去给我找个师父,你靠你卖相加上一点嘴上的本事让我拜好了师父,然后我家老头子就会给一笔钱你,大概一百两银子左右,也不用你还,顺便还能靠着他和扬州官府的一点关系免费给你弄家铺子,这个自然是要你自己花钱的,但是做生意嘛,你自己也知道是这么回事。” 余锦面上不由得一喜,但又沉下脸色,问道:“事情是好事情,但是我自己去拜师倒是不难,若是把你给弄进去,就有点困难了,再说你家也不是没钱,为什么不花点钱给你找个好师父呢?” 林堡摇头道:“不行不行,花钱找的师父在我看来都是些半吊子,你见过哪个江湖大侠对那些金银财物趋之若鹜的?更何况来扬州城的江湖人瞧见你说你是个好胚子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所以你不用担心,想想也就明白了,一个练武奇才推荐的人物,虽然长得不是特别英俊,但肯定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嘛,加上你去多说两句,说你等到我出师的时候也说不准会拜到那大侠门下,借着你这股东风,我拜师这档子事肯定是十拿九稳了。” 余锦喝了一口酒,待酒入喉暖意入身,方才说道:“行,你都这么说了,我不可能不同意,不过呢,扬州城里没那么多江湖人,更没几个真正有本事的大侠,所以估计这事情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做好的,你自己眼睛尖一点,遇着什么好本事的江湖人就赶紧告诉我好了。” “你还别说,最近我就看上一个了,还不错,虽然比不上什么江湖榜上那些一剑动层云,一刀听雷响的绝顶大侠,但也肯定不是沽名钓誉的半吊子,那人背着一把很长的铁剑,看起来就不是一个普通人能够背得起来的,而且最关键的是,那个人的眉毛生得好,是一双剑眉!剑眉呀,你看那些评书里头说的大高手,哪个不是一双剑眉,英气逼人呀!” 听到林堡激动不已的语气,余锦心里头虽然不是很赞同什么长了剑眉就是高手的观念,也不觉得那些评书里编造出来的东西有几分是真的,但这对于他而言本身就是一份机缘,而且既然林堡一心向江湖,也不好说太多,最终只能点了点头。 林堡一拍余锦肩膀,说道:“行,有你这么一个点头就够了,那大侠现在估摸着在城西的哪座酒楼或者客栈里,就那么点地方我早就把位置给摸得差不多了,走走走,别磨蹭,要是晚了和那大侠失之交臂,那就扣你十两银子的本钱!” 余锦咳了一声,也不管那碟子里的花生米有没有吃完,浪费掉的花生米值几枚铜钱,站起身来道:“带路。” 2.第2章 两个混混 扬州城很大,是真的很大,西城很大,东城也很大,只是东城那头大多都是士林家族根深蒂固的府邸建筑,极少会有普通百姓会往那头走,但凡是来到扬州城的外来行人无论闲暇忙碌都会去东城看上一遭,不是去瞧那头的文人风气究竟如何鼎盛,而是去看那边真正的江南风光,都说江南风光一路随春秋两季和风吹遍江南道两千里,但其实大家都清楚得很,扬州城东城在整个江南道的风光里独占鳌头,文人爱景,稍微穷一些的攒起来的闲钱购置文房四宝,琴棋书画这些必不可少的东西,而真正有钱的人家,则会花大价钱修建园坛,光是居住在东城的一侍郎,府邸外头就如同一处名胜,不仅花树成行一路延伸香气扑鼻,甚至还有一潭私人浅湖,除却散步散心,还可供其垂钓畅泳,真真是有钱人家才能有的闲情逸趣。 而扬州西城那头,却是与东城全然不一,条条飘香深巷与座座歌楼酒家连绵纵横,是最为繁华的地段,也是让扬州城能够成为江南道大城的真正原因,这里每日光是来往客商以及城中百姓花出去的银两就已经不是一个小数目了,若说东城士林是江南道风光所在,那西城便是烟火所在,虽是寒冬时节比不上平日里那般繁华鼎盛人潮鱼涌,但那酒楼里飘洒而出的菜肴美酒香味比起平常显得更为诱人了。 余锦随着林堡走到西城,林堡轻车熟路,问过几个路人后便马上在一家酒肆里头找见了那位大侠的身影。 余锦定眼看去,只瞧见那人年轻不大,从面相身材来看大约三十出头,背后正如林堡所说背负着一柄巨大铁剑,那铁剑比起余锦以前偶然见过的江湖人物所佩兵刃都要厚重许多,尽管是被布条给结实地缠住了大部分剑身,但他看到那柄铁剑就不由自主生出了某种错觉,仿佛这铁剑不是用来刺人也不是用来削人的,而是用来砸人的,如此巨大结实的一柄铁剑,比起那些北地江湖里的草莽武夫经常运在手中耍动的铁锤也有过而无不及。 在路上一边快步行走间,林堡就已经提醒了余锦许多遍,让他嘴巴甜一点儿,别给人家大侠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此时林堡依然有些不放心地侧眼看着余锦,叮嘱道:“一定要说点好听的啊,把你这辈子吹过的牛皮都给我吹出来,当然也别太过了,但是嘴巴一定要和涂了蜜一样,蜜你知道不,就是那种甜得让人只尝一口就舌头发腻的蜜。” 余锦撇了撇口唇:“你小子是不是激动得语无伦次了?这事情对我的好处不比对你的少,只要你家老爷子不反悔,咱心里头有底呢,保管那大侠把你给教成他那个样子,以后你也背着把铁剑,比他那把还大,走哪儿人家都得吓一跳。” 林堡骂道:“少跟老子废话了,赶紧的赶紧的,等会那大侠走了怎么办?” 余锦不像林堡,嘴上说着快点,腿脚都在打着寒颤,不是被冻的,而是因为太过激动而有些控制不住,他倒是心里头轻松得很,反正自己也没什么要练武的志向,对那些江湖人物也没什么像林堡那种被评书戏文给洗了遍脑袋的崇敬之心,拉着林堡径直走过去,坐在那背重剑的江湖人对座,向店小二点了两壶热酒,喊酒的时候,他心里头却是一阵肉痛,刚刚才奢侈了一番现在又得多花一笔钱了,不过想到等到事成之后林堡家父承诺给的那一百两银子的本钱,那肉痛的感觉也就淡了些许。 他心里头怀疑的东西仅仅只是林堡的眼光准不准,跟着这江湖人练武能否练出点东西,毕竟是收人钱财替人办事,而且林堡还是唯一一个在他饿得不行时能够送上一桌好吃食的狐朋狗友,但他从没怀疑过林堡跟他说的承诺是不是假的,因为这人他很清楚,混账是混账,缺德是缺德,没本事也是真没本事,但不是个有城府的家伙,口直心快做事干净磊落,否则一个稍微有点脑子的人,是绝然不会在明明家里有些钱财的条件下还整天白日做梦要去当大侠的。 那江湖人瞧见余锦和林堡两个年轻人后,剑眉微微抬起,也不知是奇怪还是惊讶,总之一改先前淡然得冷漠的神色,对着余锦和善问道:“年轻人,有没有兴趣和我去杭州?” 林堡狠狠在桌子底子踩了一下余锦的脚,余锦疼得心里头友善问候了一遍林堡家中长辈,但面上还是挂着笑意,对那江湖人笑道:“这位大哥,不好意思,我可能没什么兴趣去,不过我旁边这位兄弟倒是很想跟着你去。” 江湖人摇头道:“他不行,你去就行。” 桌子底子是比刚刚还要更为猛烈的第二脚,余锦深深吸了一口气,笑意减了两分,喝了杯酒:“大哥,我瞧你不是什么特别好说话的人物,也就不和你转什么弯弯肠子了,实话和你说,想收我当徒弟的江湖人已经不是一个两个了,我都没答应过,但这次不一样,只要你收了我旁边这位兄弟当徒弟,并且把你的本事都好好教给他,以后我一定会去杭州那边拜访你一番的。” 江湖人微微笑了笑:“这话很直,也很有趣,你连你能够说这话的资本都没有搞清楚就和我就地谈价,江湖里头也没多少人能这样了,今年这一年,包括去年大半年,你是第一个。” 余锦笑道:“大哥你过奖了,只是我不是什么江湖人,你就算是大高手对于我而言也没什么意义,所以我说话也就直了一点,还请多多见谅了,我也不知道我究竟为什么会被你们江湖人看重,好事坏事我也不清楚,不过至少在现在看起来,还算是件好事。” 江湖人仿佛有了些兴趣,双手随意抱胸,问道:“我只能和你说,你是个不错的练武胚子,而且是很不错的那一种,这和你身份面相年纪都没关系,仅仅只是因为你根骨比起常人要好上许多罢了,若是以后学出了本事,在江湖里头翻云覆雨,岂不是件人人羡慕的好事情?” 余锦说道:“我倒是觉得赚多点钱,多买些地,修座大宅子应该是更好的事情。” 江湖人摇了摇头,转眼看着林堡,正色道:“你很想练武?” “是。” 林堡面对他一向仰望的江湖人提问,措手不及,结结巴巴半天,总算憋出了一个字,而且是一个连他自己都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蠢得不能再蠢,连余锦都直翻白眼的字。 江湖人笑道:“我叫叶苏绍,和你一样都是江南山水养出来的人,只不过我是杭州人,离这儿稍微远了一点而已,你别看我背上这剑很重的样子,其实等你也到了差不多的境界就会发现兵刃根本没什么轻重大小之分,不过是顺不顺手,顺不顺心的区别罢了。” 林堡勉强摆起一张笑脸,说道:“叶大侠,我估计不是特别适合练武,可能也学得不快,要练到你说的那种境界,都不知道到什么时候了,不过叶大侠只要你稍微教上一点皮毛,我一定尽力练到你满意为止。” 叶苏绍放下抱在胸前的双手:“你叫什么?” “林堡,林家堡的林,林家堡的堡。” 叶苏绍笑道:“最近江南道上那些说书人的段子里头一直都有林家堡这么个地方存在,看起来你是因为听了评书里头的那些大侠风采才会如此想要练武的,不过我丑话说在前,练武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像你旁边这位若是想要练武倒是容易,因为有些人的天赋就是要比普通人好,学剑则成剑意,学刀则成刀锋,像你这样的,就得吃上一番苦头了。” 林堡笑着说道:“叶大侠,没事,你尽管让我吃苦头吧,只要能学成一点儿本事,那都不算事,我这人其它的没有,也没个正经事情做,家里头想让我找个媳妇早早生个娃了事,我也一再推脱,扬州城里认识我的也只当我是个没用的小混混,我也就认命了,这辈子就当个混混好了,但在扬州城里混,肯定不如在江湖里头去混,在扬州城里我还能靠着家里头一点儿钱财不至于饿死,但是到了江湖里没点本事肯定不是饿死就是被打死了。” 叶苏绍笑意不改,问道:“你为什么会觉得扬州城比不上外头的江湖呢?” 林堡猛地仰头喝掉一杯快要凉下去的温酒,忽地正色起来:“因为我虽然是个混混,但小混混就是比不上大混混!” 叶苏绍说道:“从前我有个兄弟,叫白以河,也是个混混,比起你来要更像一个混混,从没个正形,虽然后来和我一起学了点本事,有了点境界,但还是个混混,在江湖里头帮人家宗门办事,赚到的钱不是拿去喝酒就是花在青楼里头了,以前一起闯江湖的时候其实我很不想承认我有这么个兄弟,你想呀,当你跟人家介绍你师门以及一些江湖功绩的时候,你一旁的兄弟就盯着身边走过姑娘们的身材脸蛋,恨不得一眼洞穿,这种兄弟其实真的特别丢人,不过他为人还算仗义,路见不平会拔剑,收人恩泽会涌泉相报,也曾给快饿死的流浪汉买白馒头吃,所以也就一直没一拍两散。” 林堡正听得入迷,虽然这事情没评书里那么跌宕起伏,但这可是真大侠讲的真故事,又与他有些相同,所以丝毫没有打断的意思,但余锦却很不合时宜地打断了叶苏绍的话,他没多大兴趣去听一个与他毫不相关的人曾经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 余锦问道:“那他现在怎么没和你在一起呢?” 叶苏绍淡淡笑着说完,当他说到最后时,杯中酒水依然凉下,但余锦与林堡都没有喝掉的意思,连一向抱着不浪费一枚铜板的余锦都没有喝,而是陷入了一阵久久的沉默。 叶苏绍看着神游万里也不知是悲是喜的林堡,说道:“我叶苏绍,收你林堡这个徒弟,自今日起,白以河曾经的那一剑,你来接着。” 扬州城起寒风。 那个故事的后来,是白以河嬉笑着佩挂着铁剑,踏上了江湖往沙场的路途,他说江湖虽然很大但是却已经没什么意思了,他混得差不多了,见识过了大剑客的剑,美人的风采,是时候应该换个地方厮混一番了,没事,不过是血腥一点儿罢了,我要是想溜之大吉,他们也拦不住我。 再后来,是某个鬼方蛮子将领屠村,老幼妇孺皆不得幸免,但敌众且马力迅疾,将士们只能通红了眼睛咬牙盯着那些鬼方蛮子长啸疾驰而去。 白以河披着普通士卒的甲胄,单剑入鬼方骑兵阵,出一剑,鬼方将领死。 而他的衣冠冢,就立在边关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3.第3章 友人 叶苏绍喝完了酒后,便带着林堡走了,林堡虽说心里头激动得如疯鹿乱撞,但对于这座久居其中的扬州城,以及生养他的扬州山水还是有上那么一点点恋恋不舍,临走前,他怎么说也要去和家里老头子借上了五十两银子,跑到城里有名的铁匠铺买了把铁剑,剑身纤细,放在叶苏绍背上那柄铁剑前头就仿佛雨滴见洪水,蜉蝣望高树一般,但兴许是先前叶苏绍那句话让他实在信心过盛,恨不能马上学成描述中白以河的那一次出剑,虽然叶苏绍只是一语带过不想提及更多,但越是如此,林堡越是觉得那一剑必然是天下剑客都要仰望的仙人剑,风流绝代得不要不要的。 林堡将一百两银子放在余锦手里头,余锦如获至宝,赶紧收进怀里拍了拍才放心得吐了口气,随即笑道:“林堡,以后要真练出了个剑道宗师的境界,记得照顾照顾兄弟我,免得到时候还有人狗眼不识泰山要寻我的麻烦。” 林堡大笑道:“嘿,这话说的就不对了,等我真练成了以后就第一个去找你的麻烦,以前我找你的麻烦你能跑得掉躲得了,等我心系飞剑,万里取敌的时候,我看你怎么躲怎么跑!” 余锦作势要踹,林堡一下子跳开三尺。余锦收回脚,脸色不再是一味地嬉皮笑脸:“跟着人家学武功,累是累了点,苦是苦了些,但其实也是最安全最实在的,等以后出去了江湖,可别死了。” “哪有那么容易死,几十年的江湖人没有百万也是数十万往上走,照你这么说还混个屁的江湖,都乖乖躲在师门里好了。”林堡很是不服气,应道,“若是大家都这么想,没一点儿敢闯的意思,那这武林江湖,早就是死水一滩。” 余锦摇了摇头,而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叶苏绍却是点头说道:“林堡,你这话说得不错,也许是评书里头的大道理,但的的确确就是这么一番道理,凡是武夫,要往更高的境界攀爬,光靠演练和修行是不够的,必须去真刀真枪找些对手厮杀一番,以实战磨练武学,以对手境界磨练自身境界,武道三重天往后暂且不提,就说那些二重天往前的高手们,大多数都是在死斗决战后破境,或更厉害的就一边打着一边就破了境。” 林堡仿佛未见世面的花痴女子望向心仪的俊俏公子一般,问道:“那师父你算是什么境界呢,有二重天么?我听说只要到了二重天就算是在武道上登堂入室的武人了,在江湖里头也是人人都会放低三分身价的大人物,好多宗门里头的长老都是二重天的高手呢。” 叶苏绍摇头笑道:“二重天?呵,一剑足矣。” 余锦和林堡都只当这是前辈在晚辈面前为了不落颜面而吹的老牛皮,二重天一剑足矣,谁信啊,要知道二重天的武人在这江南道里都没有多少,扬州城里那些知道的和不知道的估摸着加起来也才是一双手一双脚指头加起来的数量,要是真和白菜一样那么好杀,这高手也太不值钱了吧。 林堡背着剑,叶苏绍背着剑,两人背剑往扬州城外走去,往杭州走去。 林堡问的那些关于去做什么,有什么好玩的的之类的无聊问题,叶苏绍是闭口不答的,只是听见他问出既然叶苏绍是想找个人继承白以河的那一剑,为什么不找余锦呢,余锦虽然不愿意,但一定是比他林堡要好得多的选择这么一番问题后,终于张口说道:“余锦不适合这一剑,就算他是天生的极好胚子也练不成这一剑的,倒是你,虽然可能练得慢了些,但却是最有可能继承到那一剑的人了。” 看着林堡一脸茫然的样子,叶苏绍也不多作解释,只是继续说道:“剑不是死物,剑法也不是谁都能练成一模一样的,像白云观观主门下的剑就是出尘剑,给你一辈子你也练不出来,而韩氏一脉的剑则是帝王剑,只属于那么一小部分人,江湖人就算拿到了剑谱,打破了脑袋也别想练成,术业有专攻,心境决定剑境,就是这么个不成文的道理。” 叶苏绍眯了眯眼睛,继续道:“那个余锦心思很重,城府也不浅,而且对于江湖没有一点儿向往的意思,真是白白浪费了这么一副天生练武的好骨架,你们俩还真是该互换一番,你有他天分,他有你钱财,那可真是皆大欢喜了,到时候你做你的一重天剑道宗师,他做他的腰缠万贯大商贾,这辈子能不见就不见,也没什么见面的必要。” 林堡摇头道:“但若真是那样,我也就不会认识他这么一个朋友了。” 叶苏绍笑道:“你把他当朋友,他却不一定把你也当成了朋友,或许你只是个给他当陪衬的绿叶子,或许不过是贪恋你承诺的那一百两银子而已,总之无论是江湖还是哪儿,心思都得精明一些,世上人都讲究一个利字至上,如何在这其中权衡度量,都得自己去慢慢体会琢磨。” 林堡不明所以,只是跟着笑道:“其它的我不是很清楚,但是我知道余锦是我朋友,最好的那种,虽然他总是会蹭我的酒菜吃食,有时候会溜进我家里头来弄两件衣裳,虽然他确实在很多方面比我强,人家姑娘从来都是冲着他笑把我当成个透明的,人家江湖大侠也都是像把他当成宝贝一样捧起来,而我只能空空去羡慕得要命,但是啊,有时候我欠了债还不能找老头子要钱的时候,他都会咬着牙帮我付清,要知道钱财对于那小子而言,真是和命一样重要的东西,也有时候我被几个杂种追着打的时候,他也会提起袖子去帮我和那些人拼命,被打得鼻青脸肿还要骂我一声废物。” 林堡开心地笑着,看着身旁的叶苏绍道:“我不知道这究竟算不算江湖里头的真朋友,但在我眼里,这已经是最好的朋友,就够了。” 叶苏绍说道:“有一剑,叫定风波,我现在心情不错,把口诀告诉你,你记着,自己练。” 林堡一边挠着头,一边努力记着那些晦涩的口诀。 近第二日清晨时分,叶苏绍披衣起身,推开小旅店的木窗,看到下头的庭院里头,林堡胸前抱着那柄纤细的剑,就那么靠在石桌上睡着了,也不知道他究竟练剑练到了多晚,叶苏绍微微笑问:“姓白的,这新江湖,瞧见了么?” 而在扬州城中,某个一夜未睡,坐在某个街尾角落的年轻人双手托着下巴,看着远方泛起的鱼肚白,愁眉苦脸喃喃道:“一百两银子,尴尬尴尬啊,要说做笔大买卖,本钱肯定不够,我也没什么信心能把本给赚回来,要说做点小生意算了吧,一百两银子又多了不少,而且那种小生意,混吃等死,没什么意思,到底做个什么呢,当时竟然没把这个问题给想明白,烦死人了。” 街道边有个衣冠极正,穿着得体的书生走过去,步履匆忙,却因一下子没注意到脚底结冰的地方,不慎滑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疼得眉头紧皱,他正要爬起来继续赶路,却瞧见身边竟然坐着个年轻人,直勾勾地看着他。 书生问道:“你有何事?” 年轻人亦是问道:“你有何事?” 书生说道:“最近学府上有好几把琴都坏了,急缺长琴,但这扬州城里头竟然没几家卖琴的店铺,文房四宝倒是不少,也不知道那些做买卖的是怎么想的,文房四宝琴棋书画,皆是文人雅趣,房中必需,也不是有钱人家才用得起琴棋书画这四件东西,都说这扬州乃江南宝地,若是连这点领悟都没有,连琴棋书画的铺子都开得不全,那岂不是让外头的文人笑掉大牙,说咱们扬州城的文人都是一群土包子?” 年轻人沉思片刻,一拍大腿,激动道:“是啊!” 书生皱眉,问道:“你激动个啥?” 余锦在当客卿的时候,除了嘴皮子好,面相也好,其实琴艺倒也不错,以前在家乡的时候,他就对乐艺一方面很感兴趣,但那边哪有什么琴,最多就是有几把笛子,后来机缘巧合,有人送了他一把琴,顿时一发不可收拾,他自学两年,竟然将这琴中精髓给掌握了个七七八八,只是后来做客卿的时候,他没什么机会能告诉那些大人物他是会琴艺的,说出去也是徒增笑柄罢了,再到后来大祸临头,琴艺这方面也就荒废了下来。 一百两银子,做大事是少了,开个琴店倒是不嫌多,他在心里头默默盘算了一番,也没注意那个书生早已走远,最后心里头有了个底子,大概七八十两银子就能开个琴点,留十两作个防备,剩下十来两当做打点费,这事儿,有戏,还不仅仅是有戏,应该是很有戏,正好这扬州城里没几家琴店,他要是稍微抬些价格,只要嘴皮子利索些,将那些琴稍稍装饰一番,除了外表各有千秋,再加上些假的故事情结在里头,想靠这种小本生意赚大钱,倒也不是痴人说梦的妄想,而是真真有可能实现得了的。 他一下子站起来,仿佛前一夜休息得很好一般,神采奕奕。 4.第4章 听雨 有钱是好事,但收铺子却是个难题,西城店铺看似一家一家没什么交集,但却是如同一条船上的蚂蚱,暗中系的稳稳的,虽说每一条街道上的店家都对旁边的铺子清楚得很,无论是进货卖价,放出去的银子都能背下来,细微心眼比起庙堂上的暗流涌动丝毫不落下乘,但面对新开的铺子却是奇妙得很,心口一致对外,听说余锦要来问铺子的事情,马上苦着脸色连连摇手,都说这生意不景气,其实余锦也清楚,他们闲着的铺子要留给官府或者有钱的公子哥心血来潮时给他们开大钱,面对余锦这一百两银子一点儿胃口都没有。 一直到快要日落的时候,余锦嘴皮子都要说破了,才遇着个有些兴趣的买家,那老头子说有家店铺闲着也是闲着,因为地儿不好在巷子里头所以也不准备留着坐地吃价,看在余锦说得真诚的分子上,可以便宜些给他。 到了地方,余锦感叹还真是巷子里头,不过这也太里头了点,和外头的繁华景象简直如隔世,周围开着零零散散几家铺子,连百姓居所都不怎么多,不过景色倒还不错,在如此寒冷的冬季也有许多梅花盛放,大树铺张,加上实在是找不到什么好地方了,价钱也还算公道,六十两银子的铺子租价加上五两银子的修装费用,对于余锦来说正是可以接受的范围。看过铺子之后,等到和老头子商量好,签了张契,就算开门了,较之其它大商贾店铺开张时的张灯结彩宾客满座太过寒酸了些,余锦倒也不计较这些有的没的,瞧见天色已黯淡下去,在老头子家里吃了顿平常饭,就开始打扫铺子,到深夜才打理完毕。 整理两日,琴也购置得差不多了,余锦看着那光秃秃的招牌,心思一动,研墨铺纸写下“听雨”两个字,贴在招牌上挂在了高头。 第一个客人是那个老头子,老头子抚了抚稀松的几缕白须,在铺子里头逛了两圈,点头道:“年轻人有些意趣,这铺子里的风格很像那些大文豪的书房,加上外头那有板有眼的‘听雨’二字,老朽在这里就先祝你开张大吉了。” 余锦摇头苦笑道:“您就别搁在这说风凉话了,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但我又不是酿酒的,我一个卖琴的,总不能每天找个茶楼里头有名的琴师在这里弹琴吸引客人吧,所以估计这开头一段时间的生意得亏出血来,而且旁边几家铺子都不太瞧得上我这个看上去就是个门外汉的小家伙,他们开棋行的开棋行,卖茶叶的卖茶叶,本来与我都算是一赚俱赚,但现在呢,连个打招呼的都没有。” 老头子笑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平常百姓没什么底子,做生意本来就要像文火煮茶一样久而久之才会有香气扑鼻,你就别着急了,好好开着铺子,以后只要有了几个老顾客,让他们觉得你这儿的琴还不错,后面自然就水到渠成,哪个做生意的刚刚开张就有如此多的抱怨,这样的店家做不长的,这儿风光也算不错,每天弹弹琴看看风景,也是修身养性嘛。” 余锦觉得自己和这老头子有点无法交流,修身养性这种话放在生意人嘴里就是放屁,也许是他们年纪大了的人对于钱财看得就会淡了些,毕竟赚的钱再多自己也没多少时日可以挥霍了,而且对于那些年轻人热衷的事物也不太关心,所以修身养性这种老学究的学问自然就经常被他们挂在嘴边上。所谓人与人之间隔上十年的年纪就没什么可以聊的东西了大概就是这么个道理,所以忘年交最是难成。 余锦送走老头子,取了一把桐木材质的普通木琴,这种琴虽然值不上多少钱也比不过那些名贵宝琴,但他却十分喜欢这种琴弦拨动时的音色,有些像夏日蝉翼擦过树叶的响动。 他拨动琴弦,手有些生,一边想着以后这铺子怎么做得大些,一边又想着林堡现在跟着那叶苏绍是不是已经到杭州那边开始学剑了,他那小子嘴上说得一套一套,但真要他去吃那个苦头也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咬牙坚持得下去,左想右想心思驳杂,那琴弦上的音律也就开始乱了起来,开始还有些意味可言,过了一会儿就成了杂乱无章的乱弹一气。 余锦摇了摇头,收琴,抬头时看见门外有个人站着,吓了一跳,差点把木琴都吓出了手,定眼看去时,发现是个女子,穿着普通的外衫,普通的布鞋,一双还算挺好看的秋水眸子看着他,瞧见他也看了过去,收起目光,望向别处去了。 余锦认识这个女子,是旁边开茶铺的,虽然和其他店家一样从没跟他打过招呼,但不是那种刻意为之的举动,那些店家都是对着他拉长了脸,可是自己一边聊起来都是欢声笑语,而这个女子不一样,一眼看过去就给人一种冷淡的感觉,也很少看见她出铺子,和别人说话,遇着买茶的顾客都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上几个字,总之冷冰冰的,和这冬天一样。 想了一想,既然他们都不怎么搭理自己,那自己就去搭理下他们吧,有个说得上认识的同行,做买卖也安稳些。 于是余锦放好木琴后,对着那女子背影问了一句:“要不要进来吃个午饭?没吃过的话,我这里正好马上要吃饭了,多一双筷子的事情,不过我手艺不是很好,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女子怔了怔,看了他一眼,过了片刻才慢步走进来,也没句谢谢。 余锦笑着去后头多拿了一双筷子一个碗,将两碟菜摆在桌子上,说道:“以前很少会做饭的,刚刚炒白菜的时候差点给炒糊了,不过幸亏发现了,可能有点不好吃,将就将就吧。” 女子坐下,看着旁边摆放着的琴,出人意料地主动问道:“那外头的‘听雨’两个字,是你自己写的?” “是啊。” “字还不错。”女子夹了片白菜叶子,放进嘴里随即皱了皱眉头,“可惜琴弹得很差,菜也做的很差。” 余锦暗暗翻了个白眼,耸了耸肩道:“没办法,都是半吊子。” 女子安静吃着饭,待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撩了撩掉到耳朵前面的头发,说道:“在这里开铺子都是赚不到几个钱的,你要是真想赚钱还是换个地方吧,在这里做生意,都只是图个轻松清静罢了,只求不亏本钱。” 余锦点头道:“生意是挺惨淡,不过我才刚刚开始做生意,这里也挺便宜的,等把行情给摸得差不多了再去考虑其它的事情,而且我看这扬州城里没几家卖琴的,要是运气好碰着什么好路子就好了,那些文人雅士哪个家里没把琴的,今天这个缺明天那个缺,说不准就有问到这里来的人,能赚一点是一点,要是真一点儿都赚不到,就要另作打算了。” 女子不置评论,放下筷子坐了一会儿,说道:“你这儿挺冷的,也不关个门,我还是回去好了,这顿饭记着了,哪天你没饭吃就到我那儿吃吧,一两步路的事情,顺便让你看看什么才算是菜。” 余锦细细吃了一口,咀嚼半天,问道:“真有哪么难吃。” 女子留了个背影:“这种菜在我家乡,都是用来喂猪的。” 余锦瞧见那女子出了门,暗暗骂了一句:“说话这么难听,难怪没什么朋友,再说我是要赚钱的好不好,再冷的天气只要关上店门,哪个人会进来买东西?” 他吐出嘴里头还没咽下去的菜叶子:“不过,蹭饭这种事情还是挺不错的。” 5.第5章 琴客 蹭饭蹭饭,除却蹭着那一顿可有可无的吃食,更多的其实是蹭人情,都说一回生二回熟,余锦自己懒得做饭,每次都会带点小菜跑到旁边的茶铺子里去找那女子,虽然依然不能算是什么熟人更谈不上朋友,但至少不像最开始那样见了面连句起码的问候都没有了。女子对这个因为自己一句无心之语而整天嬉皮笑脸跑进来蹭饭的年轻人也没什么恶感没什么好感,加上可能是自己一个人无聊惯了有个唠嗑多的一起吃饭总归是给这个毫无生气的冬天增添了几分生趣,就任由他吃了一顿又一顿。 余锦如坐在自己家中一般,抽了两双筷子拿了两只碗,瞧见桌子上热腾腾的菜,笑道:“这鬼天气越来越冷了,估摸着再过几天就得下雪了吧,以后吃饭吃快点好了,稍微吃得慢了等菜凉了就不好了,虽然姐姐你做得菜凉了也好吃得不得了。” 女子坐下,淡淡道:“你就夸吧,说得更天花乱坠点,不过明天你该买肉还是得去买肉,如果不去的话以后就别来这儿吃饭了,我反正习惯了这种日子,多一个也不多,少一个也不会怎么样。” 余锦顿时愁眉苦脸,一个劲地低头吃饭。 他吃完了一碗饭,砸了砸嘴:“你做的菜这么好吃,还开个什么茶铺,去西街花多点银子开个酒楼绝对能赚得流油,不说能做成什么大规模的盛世酒楼,但不出两年就肯定能在这扬州城里买个大宅子。” 女子收起碗与筷子:“没兴趣。” 他与这女子也算是稍微熟了一点,知道她那种骨子里头的冷淡不是不通人情的冷,她通人情也明白处事之道,甚至很多时候知情识趣比之余锦都要掂量得透彻,只是她也不知道是经历过什么,如同返璞归真,知如何与人打交道却从不主动与人打交道,知如何处理人脉人情却从不去在这方面下功夫,就好像那座清虚山上的大雪一般,使外人不能轻易接近,自身又一年四季从不消泯。 吃过饭后,坐了一会儿也没什么话说,余锦就打了个招呼回自己铺子里头,开门,连屁股都还没坐热乎就迎来了一个客人。 这几天也有人到他这里来买琴,只是有钱人家不怎么瞧得起他这里材质普通的琴,所以说了半天也就卖出去了两把,开张差不多十天了,卖了两把琴,勉勉强强,至少当时他自己的那个灵机一动是正确的,若是开个什么纸笔店铺在这种深巷里头,恐怕十天也不会有一个顾客了。 今天的客人不像是个文生,也不像什么有钱人家出来购置物件的管事人,来人一身浅色布衣,不到四十岁的年纪,进了铺子以后不先看琴,而是静静站着,看着余锦片刻后,问道:“你懂琴么?” 余锦愣了一愣,摇头道:“这位客人,我不是很懂琴,但是你要是问材质一类的我倒是还能答得上来。” 来人微微笑道:“懂琴的人是不会说材质这种只会让人发笑的话的,一把真正的好琴,不胜在材质亦不胜在音品,而胜在种类繁杂各有千秋,只要能让琴师用得顺手的琴就算是好琴,而用不惯,即使是再好的材质,再名贵的做工,也称不上好琴。” 余锦也是笑了起来:“那照这位客人的说法,我这里的琴虽然不怎么名贵,但要是正巧遇上了能和客人你配得上的琴那就算得上是对于你来说最好的琴了,若是这个意思的话,客人你就看看,有没有能顺得了手的。” 来人说道:“外头那‘听雨’两个字,很好,我也就不看了,你应该最清楚你铺子里头的琴,你看哪一把琴最配得上‘听雨’这两个字里头的意味,那你就直接卖给我吧,十两银子,不还价。” 余锦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激动道:“十两银子?不过客人你想清楚呀,我也跟你说句实在话好了,这里的琴根本值不了这个价钱,甚至连一半都还远远不到。” 余锦不是不愿意让客人用十两银子来买一把琴,但他也知道这么糊里糊涂做生意肯定是会影响自己口碑的,要是想要把生意做得长久肯定得把事情给说清楚,若是让客人被坑了一笔钱,一传十十传百,自己这生意也就不用做下去了,十两银子和以后生意路上的前进,余锦毫不犹豫会选择后者,不过,十两银子啊,也太他娘的诱人了。 谁知来人只是笑着说道:“就是十两银子,不还价,不过我有个条件。” “你尽管说!” 来人笑道:“请我吃顿饭。” 余锦眨巴了两下眼睛,笑道:“客人,不是我不想请你吃,而是我做的菜真的很难吃,而且是那种让人生无可恋的难吃,你可得想清楚呀。” 来人摇了摇手,道:“别废话了,快挑琴,我看着在呢。” 余锦斟酌片刻,将自己用过的那把桐木材质的木琴递了过去,说道:“这琴我很喜欢,刚刚开铺子的时候也试了试弦,有点像夏夜蝉翼过樟树的那种感觉,听雨两字的意味在我看来嘛,大概也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一下子也想不出特别适合形容那种感觉的好词,客人你不妨自己试上一试,如果是那么个意思,这事就算成了。” 来人接过木琴,动弦,弦上起音。 不过一两个音后,来人按了按弦,点头道:“这事儿,成了。” 余锦都不知道自己接过那十两银子的时候心里是有多激动,他很明白自己那时候想的是,要是每个懂琴的都这么有钱,这么舍得花钱,那自己开这琴铺子岂不是不要半年就能开到城东去了?他心思一飘就飘到千万里之外,不觉想到自己以后年轻尚轻就已经腰缠万贯,成了在天底下都数一数二的有钱人,然后功成名就身退,找个浮华流水的精制地方建座园林,以供后辈瞻仰。 当然很快余锦就从梦想走进了现实,当那几碟菜端上桌子的时候,来人还是面色挂笑,但是等他下筷子尝了第一口之后,终于忍不住变了变脸色,如同吃了一记直入咽喉的极快利剑,不过很快平复下面色,咳了两声,道:“这菜……有点斟酌。” 对于这个委婉到不真实的中肯评价,余锦皱着眉头,一只手撑起下巴,说道:“看起来是挺难吃的啊。” 来人开始吃饭,一边吃着一边说道:“对了,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萧有墨,不嫌弃就叫我萧大哥好了,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找我,要是有什么更好的琴也可以找我,不过我要是有什么事情自然也会来找你。” 余锦说道:“我叫余锦,没什么大本事。” 萧有墨笑着,意味莫名道:“我看得出来,你是没什么大本事,不过估计藏着一手不错的使剑本事,有这本事在这里开个铺子混吃等死不太好,如果我碰上解决不了的麻烦事情,就会过来麻烦你一下了。” 余锦筷子在半空停住,然后继续落下,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巴里,他抬起头,摇头道:“我不会用剑,在这扬州城里碰上个小混混都打不过,你说的麻烦事我肯定是帮不上什么忙的,最多就是给你多添个乱子。” 萧有墨笑道:“藏着掖着多没意思,其实只看你的人的话,顶多能看出来你是个不错的练武胚子,但是看到那听雨两个字的时候我就能确定你其实除了是个好胚子,还有一手很不错的剑招,那听雨两个字里头藏着的剑意尽管很淡,淡得不仔细去看根本看不出来,不过还是有的,想来你自己写字的时候也没有注意到,无心之时,有时候用剑和用笔是一码事。” 余锦叹了口气,说道:“行了行了,萧大哥,你就别说了,我是以前学过一点儿半吊子的剑法,不过根本没打算用上过,你要是想找我掺合进那些麻烦事,真的还是算了吧。” 萧有墨点头道:“人各有志,不过江湖这么大,可惜了。” 余锦问道:“萧大哥,看你这样子不像个江湖人,你是做什么的,是琴师么?” 萧有墨说道:“算是吧,我在扬州城里做过一段时间的琴师,不过后来因为一点私事就没做了,现在我在城东李侍郎府上做客卿,算是个大客卿吧,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找我,不过我也不能白帮你,你找我一次,我就会找你一次,做生意嘛,当然讲的就是你来我往,否则我光去帮你,岂不是让你嘴巴都笑到耳朵旁边去了。” 余锦嘀咕道:“那我还是别去了,怎么看都是麻烦事。” 萧有墨大笑起来,瞧了瞧置在一旁的木琴,说道:“余锦,这名字,也不适合去江湖里头打磨,帮我把琴包起来。” “好嘞。” 送走萧有墨,余锦看着外头那“听雨”两个字,沉默了好一会儿。 6.第6章 种桃 扬州城在大雪这天下了一场大雪,鹅毛一般仅仅片刻功夫就染白了一整座城,大多百姓都是不喜欢这个鬼天气的,只有那些有钱人家会在这个天气开始架起一座座暖炉,穿起狐裘大衣,而生意人也都不怎么喜欢这个天气,除了一些大酒楼一年四季皆是高朋满座的景象,其它小铺子都差不多到了该关门存年货准备过年的时候了,更别谈余锦这条小巷子里头的店铺,那些拧成了一根绳子的店主数了数今年赚的钱,纷纷结伴跑去喝酒吃肉,跟家里头的婆娘说是去卖人情,但私下都是准备酒足饭饱就溜进青楼里头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余锦打了把伞,走到那女子的茶铺子里头,敲了敲紧闭起来的店门,看到女子慵懒的模样,笑道:“真冷啊,以前诗人说的千山鸟飞绝指的是山中情景,但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扬州城也是一样的嘛。” 女子瞧了一眼余锦手中的袋子,问道:“懒得出去买菜,也没存什么新鲜的东西,你带了些什么?” 余锦笑道:“我买了点肉,你上次做的肉丝是真的把我给吃得神魂颠倒,这次虽然多花了点钱不过想到在如此寒冷的天气能吃上你做的肉,也就不觉得心疼了,不过还是得留点存货,不然等到过年的时候家家闭户造炉就买不到东西了,过年的时候要是没肉吃,这年过得多没滋没味的,我以前穷的叮当响的时候,过年也会去找我一个朋友到他家里头蹭饭吃,那段日子想起来现在真觉得不算什么贫苦,自有一番趣味。” 女子淡淡提着袋子走进去,放在桌子上,一边去找切肉用的刀子和钉板,一边说道:“过年过年,说起来还不只是个普通日子,平时怎么过就怎么过。” 余锦帮女子剥着菜叶子,接了一盆清水将新鲜的菜泡在里头,听到女子说的话,抬头道:“虽然的确是这么个意思,但毕竟入乡随俗,既然有过年这么个习惯,瞧见人家都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冷冷清清多少会有点寂寞。” “习惯了。” 女子一刀切开肉,刀落在钉板上,一声闷响。 余锦搅和着菜叶子,自嘲一笑:“我和你不一样,我一点都不习惯这种独在异乡的感觉,以前那个朋友去江湖上学艺了以后在这扬州城里我也就和你走得稍微近一些,跟你说句心窝里头的话,当时我爹娘都死得早,是个教书先生带我长大的,我从小被书香熏陶,就想着好好读书,以后出去赚够了钱能够给那教书先生个更大的院子,他一直抱怨那院子太小,教不出几个学生,他这辈子就想能把快要烂在肚子里头的东西教给更多人,尝尝那种学子满天下,桃李一树高的感觉,我就冲着这个念头在乡试里考了个不错的成绩,来了扬州城,这一来就好几年过去了,结果钱一点没赚到自己还差点饿死了,现在不敢回去,没脸见他,就算他不介意这些,我自己也介意。” 听着余锦一个人有些絮叨的呢喃,女子眼波流转,但语气依然平淡得很,她将切好的肉丝倒进锅里,看着气流涌起,说道:“有个能叫作‘家’的地方,不容易,能回去看看就回去看看吧,那教书先生肯定还挂念着你,就算赚不到什么钱,让他心安也算一件功德。” 余锦低着头,看着飘在清水上的几片菜叶,说道:“他早就死了,不然我当时也不会想着那么急就考乡试,也不会那么急着到扬州城里来赚钱,要是不赚那给他买棺材的钱,我现在说不定就能顺着那乡试成绩的劲头做个小官呢。” 女子转头疑惑道:“那你现在赚钱是为了什么呢?” 余锦说道:“我不想练武,也不想在江湖里头厮混,仕途这方面也是错过一次所以一辈子都很难再有一次机会了,所以想来想去,也只有做生意这一条路了,至少现在是这样。” 女子说道:“你至少比我强,你还年轻总有机会,而我已经没那么年轻了,所以这辈子呢大概也就这样了。” “不打算换个地方么,或者,让自己活得稍微有趣一些?” “这样就行。”女子将碟子放在桌子上头,一股子香味扑鼻而来,“今天我还有点事情,吃完了你就回去吧。” 余锦尝了一口那好吃得不能再好吃的肉丝,满意地呼了一口气,然后将筷子敲了敲,说道:“对了,这么久了也没问过你名字,今天想起来就顺便问一句,我叫余锦,余年的余,锦绣的锦。” 女子低头吃菜:“沈寒。” 余锦笑道:“这名字还真适合你,听起来也还挺好听的,至少比我这名字要好多了。” 吃完了饭后,余锦帮着沈寒收拾了碗筷,还没稍微歇息一下,沈寒就一如既往地毫不客气,直接说道:“你先回去吧,等会我要出去一趟,铺子马上就关门,不过你要是好心想要帮我收铺子,也随你。” 余锦问道:“去哪儿?” “私事。” 余锦点了点头,正准备撑开伞出去,突然见到外头大雪更大,在地上积了数层,古语有“鸿爪踏雪泥”,但此时连雪上鸿都没了踪迹,只能瞧见树梢上本来就已经枯败但还迟迟不肯坠下的叶子也开始坚持不住,落在雪上,然后马上被铺天盖地的雪花覆入其中,来年便是一捧尘土。他见到此时气候,回头心血来潮,看了一眼沈寒,说道:“雪下得这么大,你一个人估计不方便吧,不如我跟你一起去。” 沈寒摇头道:“都说了是私事。” 余锦笑道:“什么私事不私事的,又不是什么见得不人的事情,如果你说你是去杀人的那我肯定不会跟着了,现在雪下得太大,我在这里白吃白喝了这么长的日子,也该稍微报答下你。” 沈寒极其出乎意料的微微笑了笑,撩了撩头发,拿起一把伞和一个包裹,说道:“走吧。” 她平日里冷冰冰的,基本没见过她笑,无论是微笑冷笑都没有,此时笑起来倒是让余锦瞧见了比外头如此大雪更为稀罕新奇的风景,其实她笑起来也算是挺好看的嘛,有那么一双秋水眸子,本来就该多笑笑嘛。 余锦想着,撑开伞,与沈寒走在雪地上。两人转过巷子,七拐八弯地走了好几条街,余锦这么个在扬州呆得久的家伙都差点被绕晕了过去,但沈寒却是轻车熟路,看起来的确是走过了很多次相同的路。一路走到一处湖水边上,这里是扬州城里风景极佳,春夏两季游人络绎不绝的地方,在几十年前本来还只是一条普通的湖堤,连柳树都没有几颗,但在那个叫燕士先的文人走过这条路说出“不输苏杭”四个字之后,便越发吸引他人前来。 湖上结冰,不见湖水也不见游鱼,岸边柳树也是柳条枯败,只有那大花石筑起的湖堤不曾变样。 沈寒站在湖堤边上,伸手,手掌间马上落满了雪花,又马上全部消弭,余锦没想到她这么个好像看透了世事就差没去道观里一坐到白头的女子也会有这般童趣的时刻,不觉好奇,站在她身后瞧着她。 沈寒忽然转头看着余锦,问道:“知道清虚宫么?” 余锦点了点头,望向更北的远方,说道:“听说过,那地方是天下修行之地的老祖宗,千年底蕴,很多人都想去亲眼瞧一瞧那些听说和仙人一样能够御剑千千里,化虹炼宝的修道者,只不过那地方常年都笼在雪里,比起这江南扬州的雪还要冷上许多倍,所以就没多少人去得了。” 沈寒看着手心渐渐化作无形的雪花,喃喃道:“都是雪,应该差不多吧。” 都是隆冬。 都是大雪。 沈寒从包裹中取出一个小盒子,盒子里头放着零零散散十几颗种子,她取出一颗,然后徒手在地上挖开了一个小小的坑,因为冬天土壤甚为坚硬,徒手很是费力,余锦想要帮忙她却丝毫不肯,将种子给埋了进去,又将坑给慢慢盖上,才站起身子。 余锦在后头帮她打伞遮雪,看她这一番举动后,不禁笑问:“埋这么浅,过了这么个冬天还能发芽么?” 沈寒拍了拍手上冰冷得发硬的泥土,淡淡道:“没关系,种子多了总能长出一两颗,反正这桃树长不长得出来,我估计都看不见了,我种在这里,是想让该看见的人在以后某一天路过能看见。” 余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索性闭嘴不语,跟着沈寒打道回府。 大雪纷飞,已近新年。 7.第7章 年夜酒中事,清虚人间仙 年声渐浓,家家挂春联,新桃换旧符,扬州城是江南大城,四通八达从未缺过什么必备之物,每一户人家都挂起了大红灯笼与早早预备好要当年货的腊鱼腊肉,江南道以前是没有腊货习惯的,但在近年来官路越发通顺,南北两地人脉越发接壤,许多旧的习惯都随着这种新风气的到来被扫去,当然扬州官府是最乐意看到这样的景象的,商贾聚集得多了,对物对事的要求逐渐高起,他们是从里头捞到最多油水的那一批人,商贾地位不高,但官府对于商贾一向依赖得很,每逢年关都会给予他们一些帮助,对于大商家,也会送上许多礼物以资鼓励。 年味浓起来,浓在雪花里,飘到了扬州每个角落,包括这些冷冷清清的小巷子,周围店铺早就关门大吉回家过年,而像余锦这种无根飘萍,则去沈寒那边更为频繁了,他在这儿就认识这么一个只能算是半个朋友的人,一起过个年情理之中。 余锦翘着腿,看着雪落成堆,合起双手哈了一口,对身后的沈寒说道:“这世道可真好啊,除了雁门关外头的那些地方,整个大楚都可说是鼎盛如日中天,在这么好的世道里面就算穷了点没志气了一点也比起乱世的豪杰要过得痛快。” 沈寒摇头道:“没出息。” 余锦笑了笑,然后指着某个方向:“听说那边的街市上开了一场年关庙会,可热闹了,反正在这个时候无论是当官的还是做生意的,包括那些江湖人都是轻松得很,于是那庙会毫无疑问变成了一场年关盛会,好像还有青楼里头平日里都见不到只能耳闻的花魁都去到那边去了,花魁啊,也不知道会有多漂亮,人都是一张面皮一副身段,她和普通人又会有多大的区别呢,还真想去看看。” 沈寒淡淡看着壶中茶水已沸,说道:“也只是个普通人吧,只是在风月里头打滚久了,自然就染出了一身能够让你们这些没见识的男人神魂颠倒的姿态,那算不得什么大本事,不过也算是种本事。” 余锦嘀咕道:“羡慕就羡慕呗,说得那么冠冕堂皇的。” 沈寒叩了叩杯子边缘,也不说话,余锦只觉得浑身一冷,转头笑脸灿烂道:“那个,我先走了,今天收拾一下铺子里头一些零零碎碎,明天晚上是大年夜,我来找你一起吃个饭吧,大户人家团聚是龙凤归巢,咱们这样的就当是冬鼠抱团好了。” 沈寒微微低了低眉头,问道:“是明天么?” 余锦眼中满是不可思议,像看着一个深山老林的老怪物。 来日,才清晨的时候就有人们吆喝着新年新气象,互相庆祝,在扬州城里头回旋连绵,在这大冬天里不由得让人们感受到一股暖暖的春意,长久未停,一直到黄昏时分准备年夜饭的时候才有了些许停下来的意思,不过大家都知道,到了晚上,满城的人声只会越来越响,吃饭早的人家里头已经有欢声笑语,碗筷作响,那香味传出大街小巷,成了一股只有在一年一次的这个晚上才会有的特别意境。 余锦将置办好的年货都放在了沈寒的铺子里头,沈寒根本没把过年当成其他人认为的那么重要的事情,只是当做了一个算是热闹点的普通节气,她炒了两碟肉食,三碟素菜,然后煮了一锅汤,这年就算是这么过了。余锦正要落座动筷子,沈寒那边却一下子好像想起了什么,从柜子里头拿出一小坛子酒,揭开封口的时候,酒香浓烈,不像是江南风味的酒水。 余锦捏了捏鼻子,问道:“这什么酒,这么冲人?” 沈寒微微笑了笑,不过表情也只是在脸上停留了一瞬便平复如常:“清虚宫上的仙人酒,不过说是极其珍贵,但也不知道喝了以后到底能不能成仙人,不过估计是不行。” 余锦看着沈寒倒了两杯酒,笑道:“我估计也是不行的,要是真能靠着喝酒就能飞升成仙,那人家修行的修行者岂不是大牙都要气歪了,都说三十年寒暑才悟得大道边角,咱们喝酒就行,有趣有趣。” 沈寒直接一杯饮尽,然后倒上第二杯。 余锦也没什么想要去说上一声少喝点少喝点的意思,大过年的该喝酒就喝酒该放纵就放纵,人之常情,但余锦总是觉得这个叫沈寒的女子心里头藏着很多很多事情。 看沈寒又喝了一杯,将头发稍稍往后头拨动了两下,余锦摇头问道:“你要是有什么事想说就说吧,平日一个人藏着掖着累累够了,大过年的也该吐一吐,否则就这么憋着,迟早哪天给憋出病来了。” 沈寒目光如钉:“我的事你别管。” 余锦开始吃菜。 沈寒继续喝酒。 过了一会儿,余锦看着自己手边上的一杯酒,抬起杯子对沈寒说道:“光喝酒不说话没意思,来,这杯算我敬你的,说句心里话,吃了你这么多次饭我就已经把这里当自己在扬州城的新家了,你虽然平时冷冷的,不笑,说话也不好听,但对于我来说无所谓,我只是觉得你这样自己憋屈着不怎么好,至少对自己很不好,既然我们现在过年能坐在一起也就算是没有名分的一家人了,你跟我这么个弟弟,有什么话其实都能说,就当自言自语也行。” 窗外有一声夜雪中的惊雷,起于无声,然后落于不知何处,年关的雷,已经称不上冬雷了,而更像是来得早了些的第一声春雷,辞旧迎新,那春雷声带着过年的意味,响彻千家万户。 沉默了很久,只有偶尔响起的筷子碰在碟子和碗上的声音。 沈寒又喝掉了一杯酒,没放下杯子,看了一眼酒坛子,又看了一眼窗外遥遥北方,淡淡道:“这酒我不是和你开玩笑的,而是真正的仙人酒,以前不是但现在是,是个修道的道士送给我的,说他们清虚宫很冷,平时师兄弟之间明面上不说但私下都会藏着一两坛这样的酒,要是师父让他们去寒雪天池里头修行,他们就会揣着一瓶子酒在怀里,等到冷得发抖的时候就偷偷灌上一口,我不知道寒雪天池是什么一个地方,不过听他说,那地方是清虚宫最冷的地方,常年大雪聚集。” “那个时候扬州还不像现在这样,隔着一年两年就会下一场大雪。”沈寒秋水眸子里有些醉意,稍稍用双肘撑着桌沿,“那个时候卧春楼还没关门,我在那里做着招袖跳舞的行当,虽然明面里都说是花魁风采,但说白了就是个舞妓罢了,虽然每当我出台的时候给我撑场面的人不算少,不过人终究是会老的,这行当吃的是年华饭,等个几年就人走茶凉无人问津了,不过来做这一行的也都有这个觉悟,也早就给自己铺好了后路,我本来是打算等以后差不多了就随便找个人嫁了好了,别看当时捧者成群,等到以后没几个人会真心娶个青楼的姑娘。” “后来呢,误打误撞,有次被几个地痞给缠上有点难脱身,突然那个道士就过来了,帮我解了围以后,我为了表示感谢请他进来坐坐,他也不知道青楼是个什么地方,进来以后后悔也就晚了,他也不敢出去怕被人家告诉他师父,受一顿责罚,要等到深夜才敢偷偷溜出去,我怕他无聊就和他讲了许多这里头的趣事,包括扬州城里的一些事情,他也跟我讲了很多关于清虚宫的事情,我以前很是瞻仰那些修行者,听他说过后才发现那儿真的很无聊,很没有意思。” 窗外雪似乎小了一些。 沈寒吐了一口酒气,继续说道:“他在扬州里停了一段时间,本来是早该回清虚宫的,我带他去看了扬州春堤还有许多好看的地方,他一辈子在山上都没看过这么眼花缭乱的风景,一下子沉醉其中,不过我也没看过清虚宫那边的雪,后来我与他做了个约定,他说以后会带我去山上看雪,我说每次他来扬州,我都会带他看些新鲜事物。” 余锦也喝了一杯酒,他本来不想喝酒也不擅长喝酒,但听到沈寒说的话后,只觉得不喝酒不痛快,他一杯下肚,皱着眉头,问道:“后来呢?” 沈寒摇了摇头:“没后来了,要说后来,就是他后来下山斩妖除魔,说想和我成亲,让我等着他,我等了他很久,最后他也没再下山了,听说已经是仙人了,仙人嘛,哪还有什么七情六欲呢。” 后面的事情,纵然沈寒不说,余锦心里头也有了个大致的概念,她心中有执念,做不得花魁,于是在这里开了个茶铺子,那每年冬天在春堤边上种的桃树种子,现在想来,也是有因有果有迹可循。 窗外有第二声早来的春雷响起。 沈寒喝得太多,终于趴在桌上睡着了,睡得很死,余锦给她披了条厚的被褥在身上,收拾好桌上碗筷,然后吹了灯,在外头坐了一会儿,冷风冬雪吹打在脸上,很冷很刺骨,但对于醒酒也是很有帮助。 其实有很多事情,也不知道沈寒自己是不是心知肚明,总之她没有告诉余锦,也不知道是她自己不敢说,不愿意说,还是根本就已经不想记起来了。 那道士在江湖榜上,位列第一。 先修出尘道,再修红尘道,最后斩自身,斩情斩心,终成大道,一柄飞剑万里,当世无敌。 那道士在以剑斩自身之前,在山顶上站了一天一夜,不望清虚宫,不望天穹上,只望向南边,江南,扬州。 那时有师弟在他身后作揖疑问:“师兄,你在看什么?” 道士微微笑起来,用手指着天池方向,目光依然不变,不知是在对师弟说,对自己说,还是对某个人说—— “看,雪。” 武道修为,无论修行者还是江湖武人,都是从五重天初起,到一重天巅峰,方为造微入妙,被称为绝顶高手,再往上走,洞玄,转世两境便是将普通武夫与大宗师隔开了一道鸿沟,洞玄转世两境无分高低,只是法门不同,各有玄妙利害,被称为人间最高。 但在那一日,道士斩己,过洞玄转世,成就天君境。 8.第8章 此夜难为情(一) 年夜一过,春节就算到了,算是一年最为轻松的日子里头没有铺子开门,余锦瞧见实在没有人光临,路上连行人都十分罕见于是就索性关了铺子,前一段时间几个客人加上萧有墨那仿佛天上馅饼一样的十两银子,还有自己剩下的一些钱财,这个春节也不会寒酸到没有钱去买点肉逛会街,正好大雪在昨夜春雷后稍微停歇,于是他出门闲逛,走到沈寒铺子门口,看见她在里头喝茶,神色平淡,应该酒意已醒。 余锦本来不打算去打扰她,她昨夜借着酒意一诉往事,此时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情,他们算不上什么特别好的朋友,顶多是一条街上相逢着各有前事的半个友人,他琢磨一番人情深浅,觉得现在打个招呼难免尴尬,但他正往外头走时,却被沈寒给喊住。 沈寒看着有些迷茫站在原地回头的余锦,说道:“进来。” 余锦走进去,笑了笑,问道:“什么事?” 沈寒放下手上冒出热气的茶杯,说道:“昨夜的事情,你就当没听见好了,以后该怎么就怎么,我今天起来的时候想了一段时间,觉得以后这铺子闲着是闲着,你要是真打算在做生意这条路上走,就让给你了,租金你付,里头的东西你要是想就这么开着也行,要是想给你琴铺当作其它用途也随你,以后成或不能成事,就看你手段和运气了。” 余锦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问道:“要走了么,去哪儿?” 沈寒说道:“去办件事情,可能很麻烦,所以估计这铺子就开不下去了,我在这里没什么认识的人,你还不错,就留给你好了。” 听沈寒这么说,余锦知道肯定不会是什么小事情了,他清楚沈寒本来是打算在扬州这里平淡到老的,她心中挂念着那清虚宫上的仙人,尽管这辈子可能也遇不上了,但执念所在,去了其它地方人安心不安,还是过不安稳。 余锦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捏了捏鼻子,问道:“什么时候走?” 沈寒说道:“就这两天。” 余锦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怀念起了过去的日子,他常常会去茶铺里蹭饭以及和沈寒有时聊上两句的日子,他在扬州城里头这么久,做客卿强作欢颜看人脸色行事过得不算很好,而流落成个小混混的时候就更不用说,只有在这里才算有个家的感觉,尽管他与沈寒无亲无故,这小巷子里也是清静少行人,但有种莫名的感觉很奇怪,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抬头看着沈寒,说了一声:“谢谢。” 这谢谢两字很没道理,也很没意义,惹得沈寒微微一笑,她抬起手,拍了拍余锦的肩膀,也回了一句没什么道理没什么意义的话:“没关系。” 余锦诚心地说:“其实你笑起来要比不笑的时候好看多了,不笑的时候就和寻常女子没一点儿区别,但笑起来的时候还真有点像个花魁的样子,以后要是有机会,多笑笑自己开心,想来你那个在清虚宫里头的老情人也会开心的。” 沈寒沉默片刻,说道:“说不定……也许吧。” 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为人在某个环境里头成长起来逐渐由嫩芽变茂叶,在这其中会养成某种习性,这种习性可以说是心性也可以说是习惯,一旦有了就很难再改变,说得好听些,故事完整些,便叫做执念。余锦知道自己三言两语,尽管是肺腑之言但肯定是没办法让这个吃够了悲欢离合人生百态的奇妙女子一下子就改变过来的,但他还是由衷希望她以后能够过得好一些,至少要比现在要好一些。 余锦眨了眨眼睛,笑道:“我觉得吧,一个铺子我现在都手忙脚乱了,加上一个肯定没办法好好做生意,干脆等你走了以后我把这铺子租给别人,顺便趁着这段不愁亏本的时间多了解了解这扬州城里头的商家风气和基本结构,方便以后的事情,这么一说起来的话我还挺想你早点走的,虽然说吃不到那么好吃的东西了,但能多赚一点多一条财源,以后就能去酒楼里头吃好的了。” 沈寒冷冷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被他这个不算很好笑的玩笑引起什么情绪波动,她吹了一口杯中茶水,低头见涟漪晃动:“其实你这个人,还不错,虽然好吃懒做,整天想着一边做梦一边发财,什么都是个半吊子没一点儿本事……” 余锦愁眉苦脸,赶紧插了一句:“咱能不说了么?” “不能。” “行行行,你说吧,想到以后没个人能这么跟我说话了,也挺寂寞的,你干脆趁着还没走的时候都说了,我不怪你,也不会让你把那些我买的肉都给吐出来还给我。” “恶心不?” 余锦摇头晃脑,看着初霁天空,说道:“风景不错,我出去逛逛。” 看到余锦背影,沈寒眼神微微柔和下了一下,她与这个年轻人其实归根结底只是萍水相逢,若不是正好铺子相隔,他们注定这一辈子都不会有任何交际,她口里头虽然一直损着这个年轻人,说他一无是处,一事无成,但其实这个年轻人比起其他很多同龄人都有闪光之处,特别说他说过他的家乡和那个教书先生之后,沈寒越发觉得这个年轻人以后不会仅仅在这一隅之地平淡到终身,她也不希望这样一个年轻人以后自甘堕落,但这些话她不会说,她不是个擅长煽情和说话的人,只是经历过那些事情之后,她的这种习性越发明显了起来,在以前还在做花魁的时候,很多人都说过她若是能够笑颜如花,懂得处世之道,那么早就不会在这扬州城里头了,说不定都能去京都里头看看那些真正的大花魁风采,然后与她们变得一样,不过这么一来的话,她也就遇不到那个道士了,那个道士不遇见她,修不出红尘剑,也就成不了大道,所以一切归根结底,缘分冥冥由不得。 沈寒走进铺子后头,从柜子底下取出了一本书。 她忘了和余锦说,今年的大年夜,是她这几年来过得最痛快的一个,所以她给余锦多留了一件东西,以后余锦若是愿意去好好做生意,这铺子是留给他的,若是他有了其它更为高阔的想法,那么铺子就没用了,而这本书则会成为新的礼物。 逢年过节,特别是这种大节气,江南的习惯就是给朋友亲人送上一份好的礼品,只是她一直不知道该送什么好,以前都是人家送给她的胭脂水粉珠宝首饰一类的东西,她没怎么送过人家东西,若是真要算起来的话,也就给那个道士腰间佩剑柄上剑穗挂了一条流苏。 想得多了,她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忘了茶杯盖子没盖上,茶水凉了下来,她也没发现。 其实在很多方面,她就像个孩子。 这话,好像那道士说过。 念头里更乱了,像浆糊一样。她揉了揉太阳穴,在那柜子里头翻翻找找,好半天,头发都乱得披散在了脑袋边上,才从里头找到了一个红木匣子,上面都沾上了点灰,她拍了拍匣子上的灰尘,眼色凝然,像是看着一位久散重逢的故人。 她打开匣子,里头静静躺着一柄细剑。 入夜,灯笼如红色星辰,虽然没有下雪,但寒风依然凛冽。 余锦坐在铺子里头,灯火摇晃,他把手里头的一只簪子凑在离灯火近的地方,细细瞧着,过了半天才自言自语悻悻骂道:“他娘的,那店家巧舌如簧,坑人的手段倒是不见血比起见血的还厉害,这簪子做工不错,但这材料能值二两银子?” 他打算明天把这簪子送给沈寒,就当做送别礼了,顺便连着过年礼一起送了,他这样的人能够咬着牙送支不错的簪子就已经算是他的极限了,若是还要将送行和跨年礼拆成两份送出去,那只会是两个字,不可能!别说是要走了,再如何都不可能! 夜色平静,只有冬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余锦把手中簪子小心翼翼地放回盒子,然后打了个哈欠,准备洗漱后就睡下。他洗漱了一番后,使劲拍了拍脸颊,想要直接去睡觉,但看见铺子里头未吹的灯火照映下的那些琴,不知怎么的,睡意全无,那把被萧有墨拿走,意境上与“听雨”二字最为符合的木琴已经不在铺子里头了,他随手拿起一把琴拨动琴弦,然后放下,再拿起一把同样拨动,再放下,如此反复,直到满意其中一把琴的时候。他缓缓轻抚过琴弦,听到上头有些沉闷不够清脆的声音,喃喃道:“听雨是很好的意境,但这琴上的感觉,应该能算是‘冬雪’了。” 茶铺的门被轻轻推开。 有人一身黑衣,佩剑而出。 9.第9章 此夜难为情(二) 宁天坐在火堆旁边,往火堆里头加了些柴火,如此凛冬,就算是能够烤火喝酒但还是不好熬过,他看着身边几个与他一起守夜,已经困倦至极把头埋在手臂里头的同僚,也不想去如同平时一样厉声喊起让他们清醒一些,一是这大过年的想来不会出什么问题,换做平时他们还得去街上巡逻一番,但逢此年关百姓们都在家里头享受团聚之乐,连县令大人都一整天没出现在衙门里头了,平时县令大人总会笑侃自己家里那个黄脸婆脾气不好以后有机会休了完事,但现在过年还不是只能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头陪着他媳妇过年。二是他的这些同僚本来都是他铁爪帮的手下兄弟,以前在扬州一带的江湖即便不能算是一方霸主但还是有着很高地位的,但在被县令大人带入仕途后,一个个的江湖气息也就随着年月慢慢散去了,他们每日巡逻,逢年过节还得守夜,家中没妻儿的还稍微好些,反正无牵无挂,而那些家里头有莫大牵挂的……真是苦了他们了。 宁天加了些许柴火,看着火光明亮,被冻得僵硬的脸上露出些笑意,他看着旁边喝了口酒的一位同僚:“李老北,听说你家里头的那位又怀了,不知道这次是不是个男娃?” 李老北憨憨一笑,说道:“那必须是啊,我都跟街边上算命的求了好几副上上卦象了,这次肯定是个能够传我家业的儿子,不过呢其实是个女儿也无所谓,做咱们这行的比起江湖里头还更加危险,要说在江湖里是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那现在还不是一样的,以前打不过人家还能跑,现在要是遇上什么高手要进城杀人,咱们能跑么,不能吧,所以是个男娃,我希望他能多读点书,要是能考取一番功名就最好了,反正别学他老子这样,要是个女娃娃倒也不错,嫁出去以后,就算我哪天死了也没什么牵挂,死得瞑目。” 宁天摇头道:“尽说些这种丧气话,扬州城虽然也出过几件事,不过怎么说也是太平世道,又是江南地方,咱们做这行的,就是混吃等死拿银子这么简单。” 他坐了一会儿,听冬风滚动,只觉得眼皮子也开始打起架,于是起身,看着包括李老北在内几个以前的老江湖,现在身边最得力的几个同僚,说道:“反正坐着也是坐着,在这儿睡着了明天早上一醒过来肯定是头痛欲裂,干脆咱们几个去街上巡逻一番,看看有什么不长眼的家伙趁着过年要去百姓家里头偷东西,前一段日子扬州城实在太安稳了,没个能够用来练练手的家伙,真是无趣。” 李老北也是笑道:“那走着呗,我李老北也是手生的厉害,以前学的一套斩铁刀都还没机会用出来呢。” 宁天转头骂道:“碰上个小贼,不准动刀子,要是一个不留手把人家给捅死了那你就准备被县令大人扣银子吧,我看你这厮本来就没什么银子,再给扣一笔,还能剩个屁!” 结果走去巡逻的,也就只有宁天和李老北两个,其他人实在是冷或者困得不行,摇了摇手,继续闷头。 两人往街上走着,宁天手里头提着灯笼,而李老北手里头则是挂着一个铜锣。 转了半圈,快到城西的时候,宁天哈了哈手,说道:“这鬼天气冷得,差不多了咱们回去吧,估计也碰不上什么不长眼的小贼了,明天白天都好好回去睡上一觉,晚上的时候我做东,请兄弟们喝上一杯,吃点好的。” 李老北笑道:“好好好,宁老大,咱们其实就等着你这句话了,都大半年了不宰你个从八品官帽子一刀,咱们做兄弟的心里头都不怎么踏实,等你也成了穷光蛋和以前一样,那兄弟们可就开心多了。” 宁天正想给这个憨汉子一拳让他知道什么叫当老大的,但拳头刚刚抬起,马上又落下,按住腰间佩着的楚刀刀柄。 李老北问道:“宁老大,咋了?” 宁天摇头道:“马上回去,和兄弟们说大家赶紧一起往城东过去,虽然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但刚刚那掠过的黑影身上杀气甚浓,极其凌厉,看起来是个高手,这种人往城东去,可能不会是什么好事情,虽然城东那边自然有人坐镇,但以防万一,咱们也凑上人手过去压阵。” 李老北舔了舔干枯的嘴皮:“什么杀气不杀气的,我怎么感受不到?” 宁天给了他屁股一脚,骂道:“赶紧的,他娘的,说了你个四重天的半吊子武夫和我这个二重天的武人隔着十万八千里,很多东西我能看到你看不到的,让兄弟们挂好刀,放亮一对招子。” 李老北问道:“老大你不跟我一起?” 宁天说道:“我先自己过去。” 李老北问道:“要是那是个一重天的武人怎么办?” 宁天摇头道:“哪有那么多一重天的高手,不说咱们扬州城,就是江南道里头的一重天高手绝大部分我连名字与气势都记得清楚,本来就属于站在最上头的那一批人,咱们衙门里头都有小本子记着在,要是到处都窜得出来一重天的高手,那这江湖里头早就乱了套了,要是有那么多人都能一步一人,以一挡百,那边关还打个屁的仗,咱们直接用一重天的高手弄死那些蛮子。” 李老北听得一知半解,只听得明白话上的意思,听不懂话里头的意思,他往衙门那头赶过去,而宁天也开始往城东疾行,二重天境界,体内经脉早已气机通畅,流转无碍,平常人极速奔跑行走,不出半支香的时间就会精疲力竭,而二重天高手几乎可极速奔行几个时辰,而且无论是速度还是轻盈敏捷程度都要远远比普通人要高明得多。 此时城东,有一剑起于三十丈外。 然后剑光陡然前进如奔电,一眨眼穿过三十丈,破窗入宅子。宅子是好宅子,长廊楼亭,即使寒冬也有精心护养的一小园子花木,没有个几百两白花花的银两,恐怕连个宅子的地皮都买不到,更何况其中事物了。 宅子里头的正五品江南道别驾,文彦炳,本来是极少出现在扬州城里头的,他做事的官府在有些远的苏州,是江南道偏北的地方,也是官味最重,权柄最大的地方,只是因为过年回家,才和在这边除了正房的其余四房妾室聚上一聚,他虽然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但是对于女色依然喜爱至极,欲望比起年轻时候只多不少,平时在苏州的时候,就是几家大青楼里头的常客座上宾。 文彦炳面色虽然惊得一变再变,但终归没有到恐慌的时候,他对这扬州宅子里头的四房妾室宠爱有加,官场上风云起伏人心难测,以防万一他这宅子里头有两个二重天的小高手坐镇,加上他自己贴身的一位即将踏入一重天的高手,他并不觉得区区扬州地域,会有什么真正的大高手能够攻得破如此防卫。 那一剑来。 有两柄刀迎上。 那是两个二重天的武人动手了,两柄刀与那剑光搅在一起,一遇之后,两个二重天武人显露出身形,都是沉沉吐息一番,横刀在前。他们两人动手,那一重天的高手还藏在暗处未动,也不知道是不屑于掺合起来,还是等两个二重天武人把对手高低给试出来以后再过来抢下功劳。 一袭黑衣,一柄细剑,来人停下步子。 然后,是整整一屋子的剑光落下。 10.第10章 此夜难为情(三) 当宁天来到那火光通天的宅子前头的时候,他揉了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火海外头已经有许多被惊醒过来的百姓开始打水过来救火,而那几个正梳洗完毕等待着文彦炳宠幸的妾室都靠在一旁,有茫然,也有痛哭,当然更多人都是在指指点点,许多与这别驾文彦炳有着某些渊源的从仕官员都披起厚衣,站在更远处,眼神眯成了一条缝,他们心里头还在惊奇于文彦炳忽遭杀手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挂念起那个坐空的别驾位置,这从五品官帽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了,在扬州城可以说翻云覆雨,就算是在那边那座势力纵横复杂的苏州城里也有一席之地,当然他的死不会成什么大事情,不过是给其他人一些上位的机会,很快之后,这件事情就会随着新官上任而渐渐被埋下去,加上官员死后那些把柄不再有制衡力,黑历史被纷纷曝光出去,普通不大不小当官的,死亡的影响力甚至在很多时候都不如一个江湖上同样不大不小的武人。 当然,文彦炳死在扬州城里头,还是会掀起一番风浪的,站在外头的宁天想到日后那位县令大人和他这个衙门主事将会面临的事情,不觉脸色发白,但很快就平复下心思来,深深呼吸一口,吩咐周围人赶紧灭火,待到火光渐淡,快步走进去。 宅子里头死了三个人,包括文彦炳在内,另外两个人是两个江湖武人,虽然已经被火海烧得面目全非,但和文彦炳还是有根本的区别,其中一个皮肉俱烂骨头发黑的应该是普通的三重天或是境界稍微低些的二重天武人,而那个皮囊虽然已经如同焦炭但却没有一点裂开毁坏的武人则肯定是个不折不扣的即将要踏入一重天的二重天顶尖高手了,看到那二重天高手浑身密密麻麻的剑伤,他眉头跳了跳,这种伤势不够致命,但能够在一个二重天武人身上留下如此多伤痕的,绝非凡俗,而真正的一记杀手,则是在二重天武人的头颅正中间,是剑,一剑贯穿。 宁天吸了一口冷气,忽然有些庆幸自己和自己的人没有在第一时间赶过来,若是他们到了这里正巧遇上一番恶斗,当然只能硬着头皮上去厮杀,但结果呢,无论是多他一个二重天武人还是加上那些没一个境界能及得上他的兄弟,都只有死这一条路。 他本来以为这两个个便是刺客,但转念一想,在那几具尸身边上翻来覆去摸了摸,摸到两块令牌,都是苏州制造,专门给官员护卫发的,这牌子的用途一是将自己与普通江湖人隔绝开来,二是证明自己的身份以后走路做事都会方便许多。 既然这两个人都是文彦炳的护卫,那刺客就是另有其人,宁天在屋子里外细细看了看,本来以为那刺客是个他们绝然惹不起的角色,面对一个普通二重天和一个二重天巅峰武人的合击竟然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那么这样的人别说他们惹不起,扬州城也惹不起,甚至加上苏州城的整个江南道,都没几个人能够惹得起,既然如此,干脆就随便找个理由把案子结了好了,反正这些当大官的家伙,活着的时候再风光八面,再万人敬畏,等到死了以后一切东西马上就会烟消云散,随着位置更迭上下调整,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抹掉过去想要留下的东西。 正当宁天摇了摇头,往外走去时,他眼睛一亮,看见围墙边上有一道细细的血迹延伸出去,从围墙外一路到后头漆黑的巷子里头去了,若不是刚刚一点火星闪过透亮照过来,就被这浓烟不散的散落物件给遮住了痕迹,等到天亮就几乎不可能再发现得了。看到血迹,宁天心里头马上知道,这刺客不是他想象中的一重天顶尖高手,要么是个刚刚入一重天不久境界还不稳定的人物,要么就是个靠着一些阴险本事或拼上了性命才做到以一敌二的二重天武人。 无论是一重天还是二重天武人,受了伤,又在逃窜,血气不稳,只要被他给抓上都会是他的功劳,这一笔大功劳,足够让他连升数级,做个足以让许多人都眼馋得不行的一州武官。 他抬足出去,却迎面碰上了一个人。 来人看着他,目光淡然。 宁天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撇了撇嘴巴,然后声音肃然起来,问道:“你既然在城东,怎么不过来帮个忙,死了个正五品的大官在扬州城里头,就算你不怕县令大人的责罚,难道就不怕你头顶的那位大人怪罪于你?” 来人笑道:“怕?我干嘛要怕,又不关我的事情,而且我跟你说,这也不关你的事情,这事情你捞不到功劳的。” 宁天冷笑道:“我不去,让你去捡便宜?” 来人摇头,笑容依然,但其中多少有了些寒意:“我想要杀你,不过是一招两招里的事情,既然我没有过去抢这份大功劳,自然有我的意思,而你要过去捞这一摊浑水的话,你肯定会死,而且就算你真捞到了,也别以为自己捞到了功劳,其实你捞的东西是给你催命的孟婆汤。” 宁天沉默片刻,然后问道:“那就让这刺客跑了?” 来人打了个哈欠,转身往回走,留下一句话:“死的两个二重天武夫不过是小卒子,而那刺客也是拼了命才杀了文别驾,放火是个阻碍追击的小伎俩,文别驾身边的一重天武人已经追上去了,他没能挡得住刺客拼命,所以现在估计心态不好,你过去,应该也是个死,而那刺客的死是注定了的事情,若是那一重天武人还杀不死,那我不介意过去补上一刀。” 宁天问道:“你和那刺客有仇么?” “为什么这么问?” “你以前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以前是不会,那是因为就算天大的事情,与我无关就没有我去认真做的意义,而这件事情不一样,和我有很大关系,那刺客不死,这事有些难成,所以那刺客不管怎么样都得死,必须要死。” 冬风刺骨,宁天打了个激灵。 风从城东到城西,吹到春堤上,吹到小巷子里头,来的不仅仅是冬天凌厉如刀锋一般的冷风,还有血迹,血迹一路蔓延而来,沿着冬风到了春堤,然后又到了小巷子的里头。 某个发须已微微发白,年纪不浅的男人慢慢往前走着,嘴角上挂着一丝捉摸不透的奇怪笑意,很是邪异,而脸色上却是不挂一点笑容,他随着血迹和冬风而来,是来杀人。 那刺客以铺天剑光不惜自己空门毕露也要杀掉两个二重天的废物,那两个家伙是有点境界,但都是从宗门里头跑出来志满意得没经历过什么生死之战的家伙,这种人他从来不相信,没经历过那种能让人毛发尽竖,心胆吊起,一个吐纳一个闪失就会立刻丧命的战斗,尽管有些境界不过也只是柄未加精练未能开封的宝剑,模样再好也不了大风浪。所以尽管文别驾说不需要他跟着,他还是跟了上来,毕竟文别驾不仅仅是他的顶头上司,还是曾经给他递上过一碗饭一杯清水救他一命的恩人,他就算不拿这区区银两也会尽心尽责,江湖人不重恩不重义,就少了那一股子江湖气息,尽管现在的江湖也没啥真侠义可言,但还是有的,再者文别驾这人好色归好色,在细枝末节上是个不折不扣的浑蛋,但大是大非上绝不含糊,这样的官,不错。 但文别驾死了,他那一剑没能刺到刺客的心脏上,只是刺透了刺客的左肋部分,不够致命,这一击他出手本是稳妥妥得手的,但只可惜那刺客反应的确很快,生死之间有大决断,拼着剧痛不要命地逼退他三步,然后杀了文别驾,电光火石间,那一剑很快,他挡不住,尽管他是一重天的顶尖高手,在江南道也属于站在顶头能够横着走的人物,但那一剑真的快到了奇怪,快到了连他都挡不下来,甚至连出剑的机会都没有。 若是这一剑不是刺文别驾,而是刺他,他估计得被逼到运尽体内气机来抵挡,虽然不至于受伤,但肯定会因为气机流转不畅而退后一步,两步,到许许多多步。 不过这受了伤,拼上了性命的刺客终归是把那一剑送到了文别驾的面前,这样算是功德圆满,但后果也很简单,那就是被他给杀死,只不过那刺客很顽强,先是以点火烧府这种手段想要阻挡他的追击,然后在他即将追上的时候,在那春堤边上以体内剩余的全部气力递出一剑让他的追击步伐稍稍变慢,不过他现在也不急了,那刺客留下的血迹就和一条线一样能够让他准确地知道方位,而且那刺客动了那般凌厉的一剑接一剑,又极速狂奔,估计用不了一盏茶的工夫就会因为精疲力竭透支过度而倒下,轻则晕厥过去,重则直接死掉。 他走得沉稳,但一直在走,每一步都是杀机。 城西小巷子里。 余锦听到木门被敲响,他走过去,开门,看到沈寒捂着左肋处,脸色苍白,手捂着的地方,血从黑衣里头渗出来,不算很多,但一点一点在指缝里落下,染红了半边黑衣,成了红衣。 红衣在夜色里,很起眼。 沈寒看了开门的他一眼,低头狠狠晃了晃头,满脸懊悔道:“脑袋里真是一团乱,走错了,你别开门,就当什么都没看到。” 11.第11章 此夜难为情(四) 风声呼呼。 余锦没有过于吃惊,只是扶着她进来,放在椅子上,快速将她左肋处的伤口绑住,然后打开柜子,看到还有一包准备留着总有用处的止血汤药,松了口气,倒出来,用热水煮好,给她喝下。 沈寒面色稍稍比起之前有了些生气,余锦看着她不知道在看着哪里的秋水眸子,说道:“好像有人追过来了,不是很快,但看这个样子,也用不了多久就能找到这里,你现在肯定打不过要来的人,我肯定也打不过,所以你就这么走进来,我会死,你也会死,因为我救了你,那个人估计不会放过我,你也不用说让我现在就跑,我能跑到哪里去呢,你现在这个样子,我要是跑了,也就一辈子不用做人了。” 沈寒淡淡笑了笑,眼睛看向他,问道:“你就不怕死?” 余锦摇头道:“废话,当然怕,所以我就算有那么一点儿会用剑的本事,也绝对不去江湖里头,也绝对不想让那些江湖人收我当徒弟,就是因为很容易死掉,而我一点儿都不想死掉,我不像你,平时冷淡淡的,但却不言不语间就能跑去杀人。” 沈寒咳了一声,很重:“要是能活下来的话,我建议你还是把我的铺子给接着,然后好好做个生意,我本来还打算给你留个东西的,要是你真不愿意做生意了或者没办法做生意了就拿着好了,那是本书,是清虚宫上的那道士留给我的,写得很絮叨很无聊,上头那些关于修行和大道的东西我从没有去看过,我怕我看了以后就会也变成那道士那样绝情绝欲的人,不过里头一些剑法写得倒很好,我只学了其中比较厉害的一剑,没有那一剑,我估计现在早就死了,还能坐在这里和你说这些么?” 余锦说道:“绝情绝欲,不算什么坏事,虽然要断了红尘断了缘分,但却能够修成大道,总之是件祸福相依的事情。” “你说是死更恐怖,还是绝情更恐怖?” “死吧。” “所以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差别,也是你理解不了我做法的原因了。”沈寒淡淡道,“生死是大恐怖,但生死之上,还有偌大恐怖。” 余锦坐在她身边,问道:“你干嘛要去杀人?” “当然是因为有人该死。” “江湖,还真是很没有意思。” 沈寒看了他一眼,说道:“我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做花魁的时候就不怎么通晓人情没什么朋友,但还算有个朋友,是在我旁边服侍我的丫头,那丫头想赚点银子回去孝敬她娘,她娘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她在外头的时候也是沉默寡言,但就我们俩呆在一起的时候会说多些话,偶尔也会开怀,后来我走了之后,她也做了个舞妓,有天那个叫文彦炳的当官的喝醉了去青楼,看她跳舞,要扯她衣服,她不从,然后那文彦炳就直接把她脑袋给砸在了桌子边上,头都砸破了,但因为文彦炳是个当官的,青楼不敢管,事情也就被压了下来。” 余锦苦涩道:“再好的世道,不平事还是多啊。” “也不知道她娘还活着么,若是尚在人世,听不到她的消息,会不会一直等着,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是生死之上的恐怖。” 余锦问道:“所以你就去杀了文彦炳?” 沈寒说道:“他逢年过节才偶尔会回扬州城一趟,机会很少,以前我还有些犹豫,但如今我自己身体也不好了,就没再犹豫什么,我这辈子看起来很复杂但其实很简单,本来唯一的念头就是等等那个道士,看看他会不会回来,回来的时候会不会带我去清虚宫看大雪,不过现在我没这么浓的念头了,我读的书不多,但一直记得有句话叫‘心死则死’。” 余锦说道:“很近了。” 沈寒问道:“还不跑,就那么准备赴死?” 余锦摇头道:“我不想死。” 沈寒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抬头淡淡道:“这事是我拖累了你,你与我无亲无故,要是现在跑,我能尽最后一点力让你尽量跑到来人追不上的地方,但你若是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我虽然看得出来你是个有点武功的家伙,但是你是四重天的半吊子混混,还是三重天的刚刚摸到边缘的小家伙呢,面对一个一重天的高手,一招都不用你就会人头落地。” 余锦抖了抖袖子,里头落出一柄短剑。 他握住剑柄,说道:“我在家乡的时候,除了教书先生教我读书认字学道理,还有个只见过两面的老家伙,第一面的时候他只跟我说过一句话,我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他说‘公孙氏的剑,就你这小毛孩,怎么能铸得出来呢?’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第二面的时候他就没和我说那些稀奇古怪的话,而是教我学剑,我当时想着以后学一点本事能够保护自己也能保护教书先生,就跟着他学了。不过后来教书先生死了我才发现,剑只能杀人,不能救人,再后来到了扬州城之后我更加发现,剑连杀人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沈寒神色有些许诧异。 余锦说道:“但我现在想试试,这破剑能不能救人。” 沈寒一下子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她看到周围摆放着的琴,说道:“那看这个样子,就算你能活下去,这琴铺子也不用再开下去了,都打烂了,还怎么做生意呢。” 有人轻轻推开门,走进来后,看着手中握剑的余锦和坐在一旁脸色苍白的沈寒,笑着说道:“看你们聊得很轻松,不像是快要死的人,这气魄不错,但这小子不走的举动也很蠢,一个勉强算是三重天的小子对着一个一重天境界已久的老头子拔剑,这真的是够愚蠢的举动,你为了那个青楼里头的小姑娘杀人是气魄,那是因为你有那个本事,而这小子做的事情,只能说是愚蠢,气魄和愚蠢里头的区别,就在于又没有本事而已。” “顺便说上一句,我听文别驾说过那桩子糊涂事,他很喜欢那个小姑娘,打算收她做一房妾室,别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一个青楼里头的舞妓,又缺钱给家里的老娘治病,进了文别驾房中就是她最好的出路,可惜那天晚上文别驾喝得太多,脑子糊涂把她给杀了,关于你们说的白发人送黑发人,那不是我关心的事情,我关心的是,你说的留给这小子的那本书,你学了一剑就能逼退我,那我学了一剑的话,就更有意思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说道:“这一趟来的,果然是时候,运气很好。” 余锦往前踏了三步,为抢占先机,他一连踏前,将手里头的剑往一重天境界的来人身上递了出去。 那人视之若无物,再往前踏一步,余锦剑还未出尽,招式还未用老,就已经往后退去,连退三步。 沈寒摇了摇头。 一重天武人和三重天武人之间,果然是隔着一道如同阴阳般辽阔的鸿沟,无论是对自身气机的控制,还是一气之下的磅礴程度都是天差地别,余锦这看似凌厉的一剑连他透体而出的滚滚气机都攻不破,胜负就是早成定局的事情了。 她慢慢阖上眼睛,感觉很累了,支撑到了现在也再也坚持不住了,此时她别说去帮余锦挡一下那一重天武人的攻势,就说让她抬一抬手,都已经成了难如登天的事情。 她想起很多事情,过去种种在脑内一闪而过。 但最后停留着的,还是那个道士。 “你说这扬州城里咋那么多人呢,咋那么多好看的风景呢,完全不像我们山上,山上大家都在闭关修行很少会出来,而且就是茫茫的白色,一点儿都不好看,也一点儿都没意思。” “我就想去看,以后,你带我去。” “有啥好看的……不过,你愿意的话也行,只是那边很冷,又是大雪不停的,我怕你冻着。” “你不会抱我么?” “我是修道之人,我是修道之人,我是修道之人,我是修道之人……” “哈哈,逗你玩的。” …… “道士,你要走了么,回你那无聊的清虚宫?” “是啊,必须要走了,再不走我师父又会吹胡子瞪眼的,说不定会直接抓着我屁股打了,我好歹也是做师兄的,要是当着那么多师弟和后辈弟子的面被打屁股那多丢人呀。” “道士,我和你约定一件事情,你一定得答应我。” “你说呗。” “以后你有机会下山来了,我不管你去干什么,一定得到扬州来看我,我带你去看扬州外头最好看的桃花林,当然你也得带我去你那山上看雪,还有啊,得让你那些师弟都乖乖喊我一声姐姐,不准喊什么女施主。” “放心吧,有的是时候。” “那是你们修道的木头有的是时候,不是我,我现在不大也不小了,再过几年就老了,我老了以后你肯定就不会再找我了,什么修道的道士,还不是和那些男人一样,都是负心汉,瞧着女子年轻貌美都上去甜言蜜语,等到女子人老珠黄就马上甩到一边去了!” “……” “不说话,承认了?” “放心吧……你老了,我娶你!” …… 余锦一步退后,然后步步退后,准备抢占先机的举动成为了最大败笔,让他气喘吁吁又没有时间去大口呼吸,从开始还能递出一两剑勉强挡住那一重天武人到此时已经连出剑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颓然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口喘气。 那一重天高手也不急着杀掉他,只是转头看向闭着眼睛的沈寒,看着她嘴角微微扬起时的那一丝奇怪笑意,说道:“该死了。” 他在沈寒那快到不可思议的两剑上吃过亏,尽管沈寒已经是强弩之末,也依然不敢贸然出拳击杀,而是拔剑出鞘,以浑身气机作本,以剑招为引,送出去气势滔天不可阻挡的一剑! 余锦再度爬起来,将手中短剑当做飞剑,朝着一重天武人的胸口甩了过去。 但飞剑没能有一点儿作用,一重天武人将一层气机放在周身,这一掷之下的飞剑仅仅是在他那护体气机上打了个转,仿佛飞蛾扑火,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剑原来杀不了人,也救不了人。 余锦低头,咬着牙齿,低语道:“我不想,再也没有一个家了。” 风起。 云低。 人抬头。 12.第12章 有剑自北方来 余锦站了起来,吐了口气,然后朝着一重天高手扑杀而去,他手上无剑,但抬手间,就仿佛真有一柄淬血利剑在从他的手中刺出! 一重天高手转头,手上那一次全力出剑不觉停滞下来,他惊异道:“心剑法门?这小子古怪。” 这等手上无剑心中有剑的法门,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没几个练武之人会去修行了,因为起手难,有成果更难,而且在未能大成之时,在武道上也只是大多数人不屑一顾的屠龙之技,看似是大本事,但这种本事在江湖里头却是一点儿作用都没有,若不是真到了一定武学境界,哪个有手上家伙的人会怕一个看上去手上有家伙其实只是心里头有家伙的人呢,心里头的家伙,岂能杀人? 那一重天武人之时微微惊异后便立刻不再有丝毫顾忌,虽然还是有些奇怪于这小子的气机陡然回转,又有了全力以赴的模样,但还是转手一剑。 余锦步子一动,整个人晃开那一剑的锋芒,然后钻入空隙之中,双手齐刺出去! 一重天高手护体气机一顿,后退一步,看着余锦的眼神变了变,这小子的心剑法门原来并不是只是手上若有剑,而是浑体皆是剑,以人作剑,才能够将他的护体气机给打乱,不过尽管如此,这种没啥大用的本事对于他而言还是挥手可破,毕竟人血肉之躯若不是顶尖的修为,根本比不上真正好剑的作用大,刚刚那一下若是一柄绝世好剑,他恐怕早就重伤。 一重天武人摇头道:“若就这点本事,你马上也就是个死人了。” 余锦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一定:“起。” 那短剑自地上凭空而起。 转眼间,一重天武人左肋处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鲜血流出。 一重天武人震惊道:“御剑之术?” 余锦什么都是个半吊子,这一点没得错,读书是,写字是,弹琴是,做饭做菜连半吊子都算不上,被沈寒说了句这在她家乡都是喂猪的东西,当然剑上本事也是一样,那见过两面的老家伙曾经教了他很多种剑中法门,说他无需贪多,精一则一重天,精二精三,便有机会过了普通凡俗武人的那一道墙,看到更为壮阔的风景。但余锦没听老家伙的话,每一样都学了一点,所以才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心剑是个半吊子,打不过人家,全力一击也只是让人家退了一步。 但御剑不一样。 他很适合这个法门,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一练上,心中就畅快舒服,比起练其它的法门不知快了几倍。 所以这一剑起,马上建功。 一重天武人沉下面色,不再如同先前那样仅仅是当一场无聊的游戏,而是真正打算认认真真把这个两个经常能弄出些连他都措不及防手段的家伙给赶紧杀死,最快时间,杀死,那个女人不说,是他的必杀目标,那个屡出奇招的小子倒是个大变数,他若是抱着惜才的念头,如此剑胚,他肯定不会杀,但此时的情景也容不下他想什么惜才,起什么留情的念头了,现在那小子不死,用不了十年,也许就是他死,或者不是也许,而是他肯定会死。 余锦凝神,短剑再起。 一重天武人稍稍低身,一股子气机从经脉里头瞬间迸发而出,他整个人化成疾风一般,带着一道剑光朝着余锦而去。这一剑代表了他此时的巅峰剑招,不再如同先前,也不再如同对着那女子时的随手出剑,他这一剑比起女子先前那奇妙一剑毫不逊色,气势上压过了那女子的剑招一头。 余锦看着眼前那道越来越近的剑光,短剑从下往上,划过一条流光,挡在了那剑光的前头,而那剑光熟视无睹,直接以偌大气势破开了短剑的防御,落进了余锦身前三尺。 有鲜血涌出。 余锦该死了,三重天武人对着一重天武人的全力一击,本来就是该死,无论奇招再多,变招再巧,终归是在力道和气势上差了太远,加上这一剑是直刺余锦头颅,他当死,不得不死。 但余锦还没有死。 一重天武人皱了皱眉头,看着他左边肩膀那个血洞,有些不解,但当他看到余锦身边落着的一柄细剑,也就释然,看起来是他在生死关头以全力将那女子手边上的细剑给招了过来,布下了第二道防御,他的出剑被这第二剑挡下,出现了一些斜度,没能直接钻进他的脑袋瓜子里头,而是落进了他的肩膀处,运自己的剑已经是大本事了,而运别人的剑,则根本不是那小子的这个境界能够做到的,应该是那女子与他相交相识有了些莫名缘分,人与剑之间也有了些奇妙的连接,在这种情况下,他才能够运起女子的细剑为自己所用。 一重天武人摇头,看着这个肩膀上鲜血淋漓已经没有再战之力,但眼中依然满是坚定的年轻人,说道:“给你个七八年,要想杀我估计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了,但很抱歉,我不能给你这个时间。” 余锦笑起来:“用不了七八年,给我四年就够了。” 看着眼前的人一剑落下来,余锦突然有些不解,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明明只是打算在这里做个安安稳稳的生意人,就算赚不到什么大钱也不错,以后给家乡那个枯瘦的教书先生留下的破书院翻修一番,让他在坟里头也能够瞧一瞧自己书院那些小童穿着统一的服装,手里头握着文章,摇头晃脑,书声琅琅,这便是他本来想好的事情,但在这里开了个琴铺子,认识了个冷淡的女子之后,他开始渐渐有了种家的感觉,这感觉就是冬天里的一座大火炉,是雪夜里头的厚实被褥,很好,好得不真实,他本来以为家的味道他这辈子也没什么机会能够体会到了,也许以后成了家有了个孩子会有,但那是太遥远的事情,他在扬州城里头,以前和林堡混在一起,在林堡那儿,他只是感觉到了真朋友的暖和,但没有家的味道。 好不容易有个家的感觉,好不容易,但就这么没了。 他马上就要死掉,而他死掉了之后,沈寒也肯定会死。 他在心里头默默叩问自己,再给他一次机会,他是会跑,还是会选择留下拼命,但在这个念头刚刚出现之后的一个刹那间,他就明白了,就算回到先前那个脸色惨白衣裳染血的女子敲开他铺子门的时候,他还是会义无反顾选择留下,尽管是再一次无力,然后再一次死掉。 因为那个教书先生死的时候,他没办法救他,教书先生的病藏了太久,已经救不了了,那个时候,教书先生躺在床上,咳得厉害,看到他站在边上,伸手,手臂上骨瘦如柴,青筋毕露。 教书先生眼神有些浑浊,和他说了一句话:“读书人,不在乎自己,可以,不在乎自己的亲人,可以,但不能不在乎那些以后说不定能给天下,能给这世道带来一阵新风的桃李,余锦,我没能给你留下什么,你别怪我。” 后来余锦才知道,教书先生不是不知道自己有疾病缠身,也不是没钱给自己治病,但他却把那些钱用在了给书院里头穷得吃不起饭,但依然想要读书的孩子身上,他是那么想看着那些孩子成材,但最后还是没能看到。 那不是酸腐,而是书生的风骨。 江湖人有江湖人的意气,那是为义为情,死则死矣的意气。 而读书人,也有读书人的风骨。 教书先生身形枯槁,站在高处,在小乡村里头,看尽整个天下。 余锦没钱给教书先生买棺材,于是进了扬州城,放弃了去考省试的大好机会,当了个客卿,就是为了能够最快赚到第一笔钱,他从小就没什么家的感觉,爹娘都死得早,所以把这种家的感觉看得比谁都重,这也许也就是沈寒说过的,生死之上的事情。 “对不起。” 剑已近在眉睫,余锦转头看着已经昏迷过去生死不知的沈寒,轻声说了一句。 来年的时候,那桃树种子说不定会发芽吧。 但,那剑在他眼前停住,然后猛地向后回旋,一重天武人将那柄剑双手握紧,面朝北边,眼神之中不仅仅只是先前有过的惊异和紧张,而多了一些不可置信的恐惧,就是恐惧,是面对生死的恐惧。 有剑从北往南,一路而来。 没有人,只有剑。 从北往南,从清虚宫,到扬州小巷。 如果此时有一重天巅峰,已经看到了那更高天地模样的武人举目望去,就可以看到天地间极其罕见的一幅玄妙风景。 那剑隔开了冬风,隔开了滚滚云涌,在天地间留下一道笔直的线。 是天下第一剑。 13.第13章 旧流苏 有人站在小巷子不远处,衣袂被冬风吹得扬起,他举目望去,看到天穹之上的那道神妙剑影,将指尖已经拉长的一根细线收回去,那细线在夜色中泛起微微银光,他靠在一堵墙上,整个人的背脊从墙面上滑了下去,坐在地上。 他淡淡笑了笑,喃喃道:“这事情有些意思了,看来想要杀那女子已经成了不可能的事情,不过那女子也应该差不多到了极限,那一剑虽然快得如同九天雷光,但还是慢了一些,毕竟只是人间仙不是真仙人,否则说不定那女子还真能转危为安,那这笔买卖就亏大了,只是可怜了那一重天武人,在这扬州城里头莫名其妙就要死了,不过也只是个废物而已,杀个人用了这么久,死就死了。” 天上有气旋,茫茫黑云中,仿佛有万丈狂风卷在了一团,将那云层都给撕裂开来。 “江湖人人都说一重天武人是一州之武,洞玄转世两个境界则是一国之武,本来以为一国之武已经是可以让天下瞩目,纵横无敌的本事,但此时瞧着这一剑的风采,才知道天下之上别有洞天,学武之人,若是见不到这般绝世风光,那这学武二字也就成了小娃儿过家家一样的笑话,不过是井底之蛙间的磕磕碰碰,今夜有幸瞧见这等仙人手段的武人,想来都会有一番心得,那些跨不过去的门槛和望不透的瓶颈,都有可能一举踏过。” 宁天从后头的黑暗中缓缓走出,他也抬头看到了那天上意象,面色阴晴不定。 他看着那坐在墙角的人,迟疑片刻,问道:“若是我先前不听你的劝告,带着那些兄弟跑过来抓刺客,那现在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那人笑着:“你说呢?” 宁天双手在脸上狠狠地搓了搓,将冻得有些僵硬的脸搓得发红,他摸了摸腰间楚刀,问道:“幸好只是个与世隔绝的出尘之人,要是个站在大楚对立面的敌人,那他若是决心杀掉一个大人物,咱们大楚有没有人能够挡得住?” 那人说道:“那些大人物的事情,我们哪能说得清楚,大楚重武将轻文臣是因为天下看上去太平,但毕竟有北边的蛮子和许多内乱频频发生,武人的地位才看上去高一些,用处也要大一些,但你要知道,真正站在后头出谋划策设局拆招的那些人物都是看上去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你去县令手下做个衙门管事是因为你在江湖里头混不出个名堂,还不如混个功名混点银子来得安稳实际,而我心甘情愿在我上头的那位大人手下做事,是因为他是个真正有大本事的文臣,他们那些人站得高高的,不把江湖武人和庙堂中的武将捧起来,不是他们瞧不起,而是他们不怕,文人的本事和武人的本事不一样,但无高低之分,也无上下之别。” 宁天摇头,不解道:“但终究是一刀一剑的事情。” 那人笑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大人物的事情不是你我能够说得清楚的,但我能在这里给你说句大实话,就算是两三个洞玄境界的武人联手闯进京城紫禁,最后的结果也只能是悻悻然离去,什么便宜都捞不着,要是执意行事,说不定都得交代在里头。” 宁天坐在一旁,看着天上缓缓逼近的云层裂痕以及里头越来越清晰的剑影,说道:“我读书读得不多,也不懂什么文人的道理,你说的或许是实话,但其中原因我还是一点儿都听不明白。” 那人骂道:“真是个榆木脑袋!” 宁天撇了撇嘴,不以为意。 那人看着他,说道:“武人境界,在于气机,由丹田入浑身经脉,然后化作武力,这是无论五重天还是绝顶境界都逃不出去的基本,而文人的境界,则在于气运,一人的气运是气运,一国的气运更是气运,这里头玄之又玄,我也讲不清楚,但是当年那个走进过扬州城,一路走马观花吟诗句的燕士先,就是个有大气运的人物,这些东西不是入其中境界看得清楚的人,谁说得清,这是理由其一,而其二则是因为紫禁城里头不知道藏着多少境界高深得可怕的老怪物,那些家伙都是在江湖里头绝迹多年的人物,但真要面对上,比起当年可能还得厉害上许多。” 宁天嘲讽道:“你从哪知道的这么多奇妙事情,不会是从那些说书先生口里头听到的吧?” 那人笑道:“我走的江湖路比你多,在这官场里头厮混的日子也比你多到不知道哪儿去了,你这些心思说白了都是杞人忧天,还是想着好好找个婆娘生个娃娃出来吧,那才是正儿八经的大事。” 宁天也是笑起来,说道:“你还别说,我看西街上那个卖布老头儿的女儿就不错,跟我挺对眼的。” 那人问道:“你喜欢她么?” “不知道,应该算是喜欢吧,反正我有时巡逻过去瞧着她的时候,心里头总是觉得一紧,又有点麻麻的痒痒的,很怪。” “那就是喜欢了。” “那等这些麻烦事风波过了以后,我就过去瞧瞧探探口风,要是行的话,明年就把事儿成了算了。” “你那些兄弟的喜酒钱可不是几个铜板就能解决得了的啊,到时候要是连个嫁妆钱都凑不出来,那可就算是丢了大脸,你也就别说你以前还是在江湖里头混过的江湖人了。” 宁天突然一拍脑门,摆出一副谄媚笑脸,看着那人道:“那个,咱们商量个事?” “有屁快放!” “今天晚上这事情,很麻烦,不过既然清虚宫有那一剑过来了,对于咱们来说也就不算我们管得到的事情了,当然估计县令大人也不会想着去掺合进去,到时候县令大人问起来,就麻烦你在旁边说一两句好听的话,什么宁天兄弟不顾安危为扬州城啊,什么宁天兄弟劳苦功高啊就行了。” “凭什么?” “等我办喜酒那天,你坐最前头!” “听起来不错。” “行不?” “算了,便宜你了。” 看着宁天在那头喜不自胜,那人沉下眉目,看着剑影如电光落下,在长空之中,天地之间划开滚滚冬风,沉默着吐了口气,随后缓缓自语道:“一来一去,天下道理,我不是不救,只是目光放到了更远,以后再看,我也能说上一句问心无愧。” 那剑来。 整个小巷,甚至整座扬州城,都被一股无形的浩瀚气势压了下来,仿佛五月极南铺天盖地的海潮。 一重天武人放下了手中的剑。 当他感受到那剑直指向他而来的时候,他还有一些抵挡的念头,毕竟是一道飞剑而已,他全力抵挡不至于连一击都挡不下来,但当那飞剑落下,气势骤然而出的时候,他就明白了,这一剑他现在挡不下来,就算给他十年时间,他也挡不下来,于是他放下手中的剑,看了一眼倒在一边的余锦,和在椅子上不知生死的那女子,摇了摇头。 他困惑。 他只是来杀个刺客,加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子,但为何,为何会引来这举世无双的一剑?! 这很不公平,尽管他做的事也不算公平,但此时才能够算得上真正的不公平。 那剑来。 从一重天武人心口穿过,然后带着血花,浮在沈寒的身前。 那是一把很普通的木剑,普通的材质,普通的做工,一切从简,上头没有一点儿看起来能够显得精致些的装饰,只有一条流苏挂在剑穗上,微微随着入室寒风摆动着。 “这条流苏送给你,你这破剑看上去就不像个大侠,以后你变得厉害了,挂着这么把破剑,那多丢人。” “这次就是你说错了,真正的大侠才不需要靠着剑来告诉人家自己是个大侠。” “我不听!挂着!” “哦……好……” 14.第14章 新天地 沈寒睁开眼睛,看到一片虚无,虚无后头有茫茫落雪景象。 她想动了动,但挪不动身子,仿佛没有身子一样,她看得见眼前虚无,感受得到那茫茫落雪间的寒意,但却仿佛只是一个旁观者,一切都是触不可及,她本来以为自己那一闭上眼睛想起许多事情的时候她就再也睁不开眼睛了,现在睁得开,看得见,就很好了。 有个面容清俊的道士站在她前头。 沈寒看着他两边鬓角几缕白发,感叹道:“你老了。” 道士摇了摇头,说道:“修道之人,白发不是年龄的象征,只不过是体内气机通了天象,许多外貌特征都会有所变化,但所幸只是发色而已,若是脸都变得显老了,想来你也不好认出来。” 沈寒淡淡道:“你就是化成了灰我也认得出来。” 道士低了低头,眉色发淡,说道:“抱歉,来的晚了一些,没能救得下你,清虚宫跟扬州城隔得太远,以前有时候也会有想下山来看看你的念头,但是道心所困,加上路很长,清虚宫上头的事情也有很多我得处理的,就一直没来。” 沈寒不理会他有些低声下气的解释,看了看四周,问道:“这是哪儿?” 道士挠了挠头,说道:“这个解释起来有点困难,算是我现在这个境界能够以神念为引子创造出来的一方小世界,秃驴那边叫须弥子开大世花,而我们修道的道士则习惯叫以乾坤定乾坤,总之有些玄妙也挺有意思的,你就当只是我给你一个人弄出来的一场梦好了。” 沈寒问道:“所以,我就是在梦里咯?” 道士点头。 沈寒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说道:“扬州春堤那边,就是我以前带你去看过的一处湖堤,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要是记得的话,以后有空就去看看,我种了不少桃树种子,等长出了树苗慢慢变大,然后开了桃花的时候,应该会很好看的。” 道士说道:“好。” 沈寒此时不知道怎么的,有许多本来绝对不打算说的东西,都像是要从肚子里头一鼓作气冒出来了,她怕现在不说,以后就再也没机会说了。她看着道士的眼睛,问道:“你以前给我的那本你说的好东西,我自己没怎么看过,就偶尔无聊学过两招,这段时间我认识了还算不错的年轻人,比你好多了,所以我打算吧那本东西丢给那年轻人,你说好不好?” 那好不好三个本来是带着商量口气的字,从她的口中说出,就带着一股不容否定的威严感,让道士不由得耸拉起脑袋,先前那一点儿仙风道骨的气息顿时消弭于无形,仿佛变成了很久以前那个刚刚下山啥也不明白的懵懂小道。 他点头道:“好。” 沈寒问道:“就不会换个字?” 他摇了摇头,说道:“只要你觉得好,我就觉得好。” 沈寒冷着脸冷笑了一声:“现在说得倒是好听啦,当时都干嘛去了,既然你一心向道,是要斩却红尘事成就大道的,那当时为什么要作下那些显得幼稚可笑的承诺?” 他傻笑两下,声音很细地试探道:“其实,当时你也挺……幼稚的。” 沈寒也微微笑了笑,但笑容中有些苦涩,她闭着眼睛,缓缓说道:“你说的也对,当时我们都挺幼稚的,后来我想过很久才发现,其实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你一个山上的道士,我一个风尘的舞妓,碰上一面,有些缘分,就想着要在一起一辈子,那多可笑啊,所以后来你没有再下山,我不知道你是怕我怪你,还是怕自己道行被染上尘世阴霾,但我从没打算怪过你,真的,有那么段日子,我就很知足了。” 道士沉默了很久,才抬起头来,说道:“我喜欢你,我想娶你,但是我修了大道斩了红尘,所以我可以喜欢你,却不能娶你。” 沈寒秋水眸子里头眼波微微流转过去:“是这么个道理,我知道的。” 道士继续把头给低了下去,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 “那流苏你还挂着在。” “嗯。” “你还是喜欢我的。” “嗯。” 沈寒再一次问道:“这里是你和我梦里头?” “嗯。”再一次肯定的回答。 沈寒淡淡笑了笑,说道:“那抱一下,没关系的吧?” “嗯。” 那个道士大踏步走过来。他修得大道后,飞剑过万里苍云,斩过大河涛涛,就算是真的天上仙人他也不见得会怕过一丝一毫,就算是一百个洞玄转世境界的绝顶武道宗师同时朝着他过来,他也绝对不会后退半步,在那些绝顶高手眼中,他是笑傲江湖,天底下那个站在最顶头的家伙,是谁都攀爬不过的一座巍巍大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个傻子,是个胆小鬼,是个连面对一个人勇气都没有的孬种。 他这一步,是他斩了红尘之后,迈出的最大,也最勇敢的一步。 这个一剑破开了半边天的天君境大宗师,走到沈寒面前的时候,就和一个不小心弄丢了布娃娃站在家里长辈面前低头认错的稚童,他迟疑了半天,才问了一句:“真可以?你别打我啊。” 沈寒目中秋水有刀锋寒芒。 道士伸出双臂,抱住了她,尽管只是一道虚影,只是一场黄粱大梦,但无所谓,他心结已解,她不悲不愁,这就够了,这天底下已经没有比这再好的事情了,道士想着,要是这场梦里的这个拥抱能够停留得更久些,他就算修为落下一乘又能算得上什么大事,顶多算个屁! 沈寒说道:“那个年轻人,跟我说让我没事多笑笑,我觉得是这么个道理。” 道士看着她,胆大包天说道:“给爷笑一个。” 他说完之后,显得视死如归。 沈寒出奇地没有骂他,也没有想要打他的想法,她微微笑起来,说了三个字。 “下辈子。” “好。” 回答还是那肯定的一个字。 有个道士从清虚宫最高处的山崖上突然惊醒过来,他看着眼前茫茫落雪,看不到那个人。 身后的师侄手中托着的拂尘差点因为心中震惊不定而掉了下去。他看着眼前这个刚刚仿佛睡着了一样的师叔,这个被评为五百年世间方得一人的天下第一,极其不解,但也不敢上去问,为何从来不见几分大喜大悲,如同一池冰水,心性冷淡的师叔,会哭呢?原来,天下第一,站在修行路最顶头的人,也是会和普通人一样哭的啊。 道士泪流满面,看着南方,喃喃道:“下辈子,无论一百年,三百年,五百年,还是更远,我都等。” 他突然抱头痛哭起来。 他想起很久以前,那个面色平淡的女子看着他有些泛红的脸颊。 “扬州城其实不止柳条沿岸舒展好看,有时候也会开很多桃花,更好看。” “真的啊?” “以后你来扬州,一定能看到的。” “好。” 南有扬州,北有清虚。 南桃于南。 北雪更北。 15.第15章 曾也是风华拄刀郎 苍茫白色世界仿佛在一夜之间不见了,也不知是有开春预兆的那提前到来的春雷让第一缕春风吹进了扬州城,还是前夜那惊天动地的一剑让天上落雪都倒退消散,总之,看到扬州城里头许多人都重新做起了自己的行当,回来探亲过节的人纷纷启程返回,许多百姓开始在家门口清理还残留着的冰渣,而小巷子里的铺子也都在店家们的抱怨声中被打开大门贴上开张大吉的联子,茶馆里酒楼里生意渐渐好了起来,坐在里头的人们换下厚实的棉衣,讨论着前夜城东的大火,以及今年春天想要做的事情,这一切种种都是预告春天来了。 余锦肩上缠着数层白布,站在春堤后头不远处的南山山脚,看到柳条抽新,那些本来毫无生机的树上开始吐出了一片绿色,他揉了揉因为困倦而发红的眼睛,转头,是一片墓碑。 这墓园里头葬的都是扬州城中的普通人,有钱有势的人物下葬,向来讲究风水也看重规格,而这墓园没什么好风水,坐落山脚水后,算不得阴阳家眼中的好地方,当然规格也不怎么样,下葬的时候无声无息,离去的时候依然是无声无息,他看着那些墓碑上刻着的文字,都是些寻常百姓或者是因为许多原因不愿意葬在他处的怪人,也有死在扬州一带江湖里头的江湖人,他一路看过去,直到看见最新的那座墓碑上,刻着“沈寒”两个字的时候才停下来,他觉得身心俱疲,坐在那墓碑前头,看着那孤零零的一个名字,后头连一句话也没有,只觉春风不暖,依然似冬。 那个生性冷淡,做饭特别好吃的女子就这么死了。 他坐了很久,对着墓碑说道:“你说把你的茶铺留给我,但是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算了,我以前一直认为剑只能杀人不能救人,现在也一样,但是很多时候,救人就是杀人,杀人也是救人,所以我打算把我的铺子给卖掉,把你的铺子留下来,就当个家吧,我来到扬州城的时候就没有家了,一直想有个家,好不容易算有了却一下子又没了,有个能算得上是家的地方,以后离得远了心里头也会挂着些念想。” “你那天晚上喝醉了的时候和我说了你的一些事情,我知道前夜那剑肯定就是那个道士的招数,很厉害,厉害得让人觉得就算给自己一辈子两辈子时间也到不了那么高的境界,但是既然我现在有了新的打算,就肯定必须有个新的目标,这个目标很简单,就是让那个道士以后在你的墓前重重磕三个响头,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也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反正我已经决定了,不会变了,你要是不想就活过来跟我说。” “这儿风水不算很好,但是我背着你找地方的时候,一眼就看中了这儿,因为能够看到春堤上的柳树,还有你那些种下去就悄然无声的桃树种子,你说你看不到那些桃树长出来了,我就偏偏想让你看看,等长出来了,我会让那个道士回来看看的,真的,我不骗你。” “这么久了,我其实有句话一直想问你,你在这儿一直不愿意去找那个道士,什么事情都是一个人心里头埋着,就算不要命了跑去杀人也是这样,你其实是不愿意等的吧,女子年华才多久,最怕的不是绝情,而是等待吧,你是不是怕不等心就彻底死了,而等着等着,却也怕再也等不到了呢?” “你再多等一会儿,就一会儿,我保证。” “你看,春天都到了。” 当日色渐渐西斜的时候,余锦离开墓园,走过春堤,看到一个人在春堤旁边坐着,余锦走过去的时候,那人拍了拍石头椅子的另一端,说道:“坐坐吧,看你好像累了。” 余锦摇头道:“我不认识你。” 那人笑了笑,说道:“我叫宁天,以前是扬州城外头的江湖人,现在在扬州衙门里戴着从八品的芝麻大小官帽子,当然你也不需要紧张,我找你不是因为公事,只是一些私下想和你说的事情。” 余锦坐下,沉默了片刻后,声音有些沙哑,开口道:“你说,我在听。” 宁天双手捏在一起,将手靠在腿上,问道:“前天夜里的事情,跟你有些关系,当然也和你没有多大关系,那个叫沈寒的女子杀了个江南道别驾,然后跑进了你的屋子里头,有个一重天的武人要杀那女子,也要顺带杀了你,你出于自卫抵挡,然后县令大人的人到了,杀了那个一重天武人,也杀了那个女子,刺杀朝廷命官是大罪,当然在没有得到上头允许就闯入民宅杀普通百姓也是大罪,所以这案子就算结了,这样的结果,你应该还算满意吧?” 余锦说道:“你们这么结案,是有你们的道理,但是你们的道理终归只是你们的,却没有在意过我们道理,没有在意过沈寒的道理。” 宁天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以前我还在江湖里头的时候,以为拳头大就是最大的道理,有本事的人就自然有道理,但戴上了官帽子之后,就没这么觉得了,因为大多时候,朝廷的道理才是最大的道理,这没办法。” “但是那个道士的道理,终归要比你们的道理大。” 余锦看着地面上爬行过去的几只蚂蚁,说道,“这案子里头没有提到过那个道士,就像他那一剑只是子虚乌有从未发生过的一样,所以江湖人虽然在大多时候在讲道理这方面比不过朝廷,但只要到了那道士的程度,也就能够讲得过了。” 宁天望了一眼北边,感叹道:“那么高的境界啊,一剑从清虚宫里头直接落进了扬州城,恐怕天底下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做到这般厉害的举动了,跟这样的人物想要去讲道理当然是不行的,而且这件事情说复杂也不算复杂,其实这样结案最好,既能够对着上头的意思,也能够给许多亲眼目睹文别驾宅子起火,然后那一重天武人去追刺客的普通百姓一个较为合理的解释。” 余锦不说话。 宁天问道:“听说你卖掉了你的那个琴铺子,那你以后准备去干嘛呢?” “去江湖,练剑。” “江湖啊,是个好地方,那里头的好多东西是没在江湖里的人一辈子都看不见的,我当时也是因为觉得在里头能够混出点名堂,练一手厉害的本事才去闯荡的,但现在呢,你看我,还不是安安稳稳跑到扬州城里头当个小衙役,整天除了巡逻就是看家,赚上一点能够养家糊口的银子,然后留一点娶媳妇的钱,这辈子也就这么过了,从没奢望过什么。” 余锦摇了摇头说道:“你要是想劝我不要跑到江湖里头的话,还是算了吧。” “我不是劝你,你这么个年轻人,要是已经跟我一样只打算安安稳稳一点前途没有的过完一辈子,那我才真是要劝劝你了。” 宁天站起身来,看着低着头的余锦,说道,“我跟你说这些的意思是告诉你,江湖也许是个好地方,也许有足够多的东西能够让你练出一手好本事,但是和现在不一样,你以前当个客卿,就算没了,还能在扬州城里头厮混着,找了个铺子开,但是在江湖里头,你要是有什么没了,可能就是一辈子都没了,你要是输了,也许就直接死掉了,没那么多在说书先生口中出现的温暖故事,也没那么多什么侠义,道理,那儿很残酷。” “我没把罪名全部放在那个叫沈寒的女子身上,其实是偷偷违抗了一些上头的意思的,因为我知道她和那道士是有些故事的,而且肯定不是好故事,我想问问你,她是在等那个道士么?” 余锦点了点头。 宁天苦笑道:“以前在江湖的时候,我认识了许多大宗门的人物,在扬州这一带也算混得风生水起,后来杀山贼的时候,顺便着救了个姑娘,她喜欢我,我却不怎么瞧得上她那么个又没背景长得又不算楚楚动人的普通姑娘,我练刀的时候,她给我送过饭,她自己都很少吃过肉,却把攒下来的钱都给我用来买肉了,我当时正练到瓶颈,她这么一来让我心境顿无,我一气之下把那饭盒打翻在了地上,让她少来管我,她只是低着头,说着对不起,有时候她也会蹦蹦跳跳手里拿着一些好看的花和野果,说要送给我,那是她爬到树上去差点摔下去才采到的,我却随手就扔了,她只是傻傻的笑,后来她病了,好像是祖上隔几代就会遗传下来的暗疾,我没打算去看她,直到她后来连出门都出不了的时候,我才去看她,那时候终于发现她已经不怎么能站得起来了,又因为没用过什么药,所以一点好转都没有,我依然只是给她买了些药,只照顾了她两天就走了,我觉得她自己一个人能照顾得了自己,我又买了药,正好让她在这段时间里不要打扰我练刀,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吧。” “后来我才听她一个老乡说,她本来是一个大家族的小姐,锦衣玉食的,但是因为有祖传暗疾在身,只能在家里头好好养病,差不多一辈子都不能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了,她不愿意,说与其这样活几十年还不如去江湖里看尽自己想看的,就算只能活个几年也够了,于是就从家里跑出来,来到了这偌大江湖里头,江湖虽然很大,但是没有亲人,没有什么人会照顾她,她那个老乡说,如果她不好好养病受多了风寒的话,估计差不多也就是今年了,她的日子啊,也差不多到了尽头。” “我听完之后,就往她家的方向跑,我这一辈子没跑得那么快过,就算被厉害的对手追的时候也没跑这么快过,我那时候一边跑一边想起以前那么多关于她的事情,发现其实我喜欢她,只是对练刀的喜欢要超过了对她的喜欢,我跑得那么快就是怕她死了,但是我却没能够来得及跟她说上一声对不起,没能够跟她说我想娶她,我想喜欢她一辈子,一直到老了以后都照顾着她。结果到了地方以后,发现已经没有人了,那个姑娘已经被邻里乡亲随便凑了点银子给葬进了不远处的小山岗上,她家的钥匙有两把,她自己一把,还有一把在我身上,她给我的时候一点迟疑都没有,就把我当成了家人一样。我打开她家门,里头桌上放了一张纸,纸上一行字,看那字扭扭曲曲的,应该是她已经抬不起手写字的时候还颤抖着写给我的,上面有一段话。” “从我睁开眼睛看到你在一边拄着刀,眼神温柔问我姑娘没事吧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这注定不长的一辈子,我就喜欢你了。” 宁天一字一字念道,声音中有止不住的颤意。 后来在小山岗上,有个英气的佩刀年轻人,跪在一座孤坟的前头,将一大把好吃的野果和好看的野花放在坟前,哭道:“你看,你看,这是你当时给我的桑果,这是你当时给我的兰花,我欠你那么多了,还你一点是一点,好不好?” 再后来,这个注定要登上一重天境界的佩刀年轻人,离开江湖,带着几个兄弟进了扬州城。 那天,他的几个兄弟惊异不解地看着正在收拾行李的他。 他只说了一句话:“以后这江湖,没有叫宁天的人了。” 16.第16章 一张大幕 宁天将腰间楚刀轻轻握紧,这一握之后,他眼眶里还在打转的泪水一下子就都缩了回去,他看着余锦,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和眼前有些面色悲伤的年轻人说道:“他娘的,也不知道和你这么个啥都不懂的小子说这些干嘛,可能是憋得坏了,正好遇上个可以说的就一股脑都说出来了吧,总之你只要知道这江湖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也没有戏文里头说的那么好就行了,就这么简单。” 余锦摇头:“我从来没觉得这江湖有多好,我只是想练武,江湖毕竟比起这小小一方扬州城要大多了。” “练武,练武干嘛,做生意其实也不错,安安稳稳赚钱不比提心吊胆做事要好得多?”宁天瞪起眼睛,似乎是说完了自己以前的一些荒唐事情以后,打定心思想要让这个一心练剑的年轻人浪子回头金。 “以前不练武,也从来没把会一点剑法当成本事是因为我没有目的,现在有了,所以想试试。” 宁天摇了摇头,转头看着春堤,看到有桃树的种子从还颇为硬冷的土壤里头破土而出,最终叹了一口气:“萧有墨托我给你带句话,说你要是想要去江湖的话,他有条门路,是个小宗门,离他们招收弟子的时间虽然已经过了很久,但他这人路子广得很,只要你愿意去的,我这儿放着的推荐信就给你了,只是他说这不是帮你,而是买卖,你受了他的情,以后也得帮他做件事情。” 余锦想到了那个笑容和煦,在他铺子里头花十两银子买了把木琴的布衣男子,说道:“他心思倒是还放在我这里了,当时我说不准备练武,看来当时他就算到了后头将要发生的事情,不然也不会这么快。” 宁天略带苦涩地笑了笑:“萧有墨这个人,我跟他还算是熟,当时初来扬州城没一点路子,就是他给我铺起来的这条官道,他在城东正三品的侍郎府上做大客卿,本事很大,连那位大人物平时都得喊上他一声‘萧先生’,他会下棋,把许多事都当做了一局棋,我这种没读过什么书的粗人不明白他那些文人的心思,你也别以为他只是个文人,他在前几年就已经是个登堂入室的一重天高手了,只是他出手得少,一直都站在幕后,我不是很清楚他的具体心思,但他既然看得重你,你就别辜负了他的一番心意好了。” 余锦接过宁天递过来的一封信,然后抬头问道:“既然他已经把信给你了,那你为什么要劝我?” 宁天把手放在堤上石桌上,轻轻一下一下叩着:“他想和你做买卖,自然是因为他看重你的天赋根骨,但我也有我的私心,就是因为你是个以后说不准真能成事的年轻人,所以我才不想你把自己给丢进了江湖里,这江湖的确很大,但也浑浊得很,你现在还年轻,也没什么颜色,就跟一张白纸一样,以后被染上了什么不好的颜色,就不好改过来了。” 他继续叩着石桌:“我以前在江湖里的时候,觉得江湖人都很潇洒,以武犯禁这种事情若是个江湖人不做上一两桩大的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出来混的,但是到了扬州城,成了个挂着官印的芝麻衙役,我就觉得其实江湖人真的做错了,王法才是道理,这天底下没有什么道理要比朝廷的规矩更加有道理,所以那些看起来拳头大的道理,其实都不能算是道理。” 余锦摇头:“你这话已经说过一遍了,但是结果还是一样,那个道士你们动不了。” 宁天叹了口气:“但是我还是想再说一遍,因为我怕你以后真成了那个道士一样的人,却不像他那样的人,那就很麻烦了,你要是握着剑杀进了扬州城,走火入魔杀掉了那些你过去认识的人,怎么办?” “我不会成为那样的。” 宁天手指往桌上一按,定声道:“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讲那些有用的大道理,因为我也将不出来,但是萧有墨他跟我说过一句话,我现在转述给你听,他说大多数人做事情,为了名利金银,其实这些东西归根结底都是为了两个字,改变,做事为改变和认可的人是正常人,而做事为爱恨情仇的人,却都是疯子,前者再大不过王侯将相,腰缠万贯,而后者不一样,成功的疯子,会成为圣人。” 余锦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练剑?” “萧有墨和我说过了,他说你不是想报仇,只是想靠武力去做到以前做不到的事情。” 余锦沉默了片刻,然后点头:“他果然很厉害。” 宁天说道:“他说的那些大道理我不是很懂,但是我知道这些年江湖出过苏宛,出过王渡舟,出过许许多多的大魔头,他们真正可怕的地方不是在于他们有多厉害,而是在于他们都是被许多江湖人当成了圣人的疯子,你要是成了那样的人,我宁愿现在费多点口水,让你打消这个去江湖的念头。” “你知道,不可能。” 宁天再叹气:“所以,说说而已。” 余锦望向不远处已暮色四合的春堤后山:“沈寒她没能走出扬州城,去清虚宫上看上一眼,是因为她走不出自己心里头给自己的画地为牢,我本来也是和她一样画地为牢的蠢货,但既然她最后用自己的命破开了,那我也不想再这么下去了。” 宁天说道:“那这件事情就到这里,很多事情点到为止,如果你愿意去找萧有墨道个别的话,那就去吧,如果不愿意也随你,他不是那种计较这些小事情的人,今天这么晚了,不如就在我家里头睡吧。” 余锦眼中露出一丝疑惑,然后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怎么,是觉得萧有墨他心思太深沉了?” “不是,我只是觉得既然是做生意,以后总有我要还账的时候,等到那时候见,比现在见要好得多。” 第二日。 第一缕晨光从冬日厚实的乌云里头挤出来,扬州开春,日光满城。 余锦背着一个小布囊,走出了扬州城。 宁天站在城门上头,旁边站着依然穿着浅色布衣,面色平淡的男子,萧有墨。 宁天转头,看着萧有墨:“你干嘛要把他介绍到那个小宗门里头去,灵光宗那么个小地方,估计容不下他这尊可以年纪轻轻境界平平就能挡下一重天武人几招的大佛,怎么不把他给介绍到那些大宗门里头去?反正你门路广,别说你没路子什么的骗人话。” 萧有墨淡淡道:“大宗门是好,但既然能容得下他,就肯定也会让他自己的路数被大宗门里头千篇一律的路数给盖住了,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看重的人不能和那些宗门弟子一样,必须是他自己的模样。” 宁天摇头笑道:“他就这么一个人出去了,说不定半路就被拦路的匪徒给一刀宰了呢。” “你看到的,是一个年轻人出扬州城了么?” 宁天愣了愣,他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一眼,只见余锦的背影已经逐渐在日光中化成了一个小点,然后才反问:“不是么?” “这就是我和你的区别所在。” “别神神秘秘的,有话直说!” “我看见的是……” …… “有一张大幕,从扬州城里头由我而起,开始缓缓揭开了。” 17.第17章 这样师兄,那样师姐 江南道八百里,荆门关扬州城至苏杭,由南到北,好大一方江湖。 灵光宗坐落在江南道乌钟城附近,乌钟城不过是座近年才开始兴盛了一些的小城,虽然风光动人但苦于没有什么大人物的欣赏,也没有大事情在这里发生,名气甚低,所以不像那些大城的行人络绎不绝,街市繁花似锦,倒有些像稍微大一点儿的小村镇,自得一隅之间。 灵光宗前段时间招徒纳新,凭借着宗门里头老人家的威信名望,招到了不少弟子,弟子的潜力资质肯定是比不上那些真正的大宗门了,但是还是有许多以后有前途能修行到二重天以上,甚至说不准能踏进一重天大门槛的年轻人,老人家很满意,几个长老也觉得值了,宗门招弟子,里头私心占了很大一部分,巴不得他们以后人人都是能够名扬天下的家伙,让师门也跟着沾上光。 宗门大门口有两棵树,一颗是樟树,另一颗也是樟树,到了夏末时候郁郁葱葱,这段日子灵光宗收纳的弟子已经开始了初步修行,本来是不准备再大开山门了的,但从扬州城那头来了一个年轻人带着一封书信,那个与灵光宗有渊源的萧有墨亲笔着墨,宗门里头好事的年轻弟子都说那个老宗主看到信的时候,高兴了许久,然后让那个站在外头的,从扬州城里过来的年轻人进来。 余锦站在灵光宗里头,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着好,活像个没见过江湖世面的土包子,让许多凑在暗处观看的宗门弟子都摇头发笑,颇为幸灾乐祸。 那老宗主长须皆白,面上许多皱褶,穿着也不是神仙话本里头那样的仙风道骨,只是一件普通的蓝色袍子,他看着这个年轻人局促的样子也不以为意,只是和煦道:“扬州到这里,不算太远但也有些远了,若是累了不妨先进去喝杯茶水吃些糕点,既然你是萧有墨那个小子推荐过来的年轻人,自然也不会差,我也就不倚老卖老跟你讲什么江湖规矩宗门规章了,先坐着,边坐边聊。” 余锦跟着老宗主往里头走,他此时风尘仆仆,衣裳上都是未加清洗擦拭的灰土,整个人看起来比起那些街头乞丐好不了多少,那些在里头,同样穿着蓝袍的年轻弟子看着老宗主以后都行了个作揖礼,而看到了跟着的余锦,都只是嗤之以鼻,他们对于这个即将要成为小师弟的年轻人没什么好感,不说他此时这个乞丐样子,就说他这个走后门的本事,就已经让这些通过正式考核千辛万苦都才进来的年轻人颇为不齿。 走后门这一类应该阴在背里偷偷摸摸的事情,却被老宗主堂而皇之点破,并点给了所有人听到,说明这个老宗主境界是有境界,但却没什么通达人情的世间手段,所以也难怪灵光宗还只是个没什么人物问津的小宗门。余锦来灵光宗的路上也算见着了江湖人情,其实除了江湖人都身怀绝技武艺,背着各式各样的刀剑兵器,为人处世,知情识趣的手段和扬州城里头也没多大区别,可能江湖人也是人吧,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和各种各样的心思,没点基本的手腕,在哪儿都做不成大事情。 余锦跟着老宗主在大堂里头落座,老宗主喝了一口茶水,说道:“既然你是准备把灵光宗当成自己的新家,那么咱们灵光宗就没有道理不接纳你,你是个好的练武胚子,刚刚我能瞧得出来你根骨不错,而萧有墨也是说了这样的话,所以那些基于普通人的初步测试,我就不打算给你走这个过场了,今天你刚刚来,一会儿去找李长老拿一件宗门的袍子,然后去把自己的行李放在屋子里,你和和你的师兄们住在一起,平日里一起修行,遇着事情也好有个照应。” 余锦点头:“多谢宗主。” 随意聊了几句有的没的以后,余锦背着行李跟着一位宗门师兄往自己马上要住下的地方走去,他看到不远处有一汪池塘,一片小树林子,有几个蓝袍弟子正在一位长老的指导下挥洒剑光。 前头的师兄也看到了他看的那边,回头对他说道:“宗门里有三位长老,每一位长老都负责二十名弟子,你反正会在李长老的门下修行,那也就是成了我真正的师弟了,师弟,师兄跟你说句心里头的话,要是不好听离别放在心上就行。” “师兄请说。” “你不用考核,是个走了门路进来的弟子,以后我们同门弟子肯定不会说上什么,能照顾就多照顾你一番,但是那两位长老门下的弟子就不一样了,指不定他们会在后头怎么戳你的脊梁骨,所以许多事情,我不说破,你自己留个心眼就好。” “好,但是为何那两位长老门下的弟子和我们不一样呢?” 听到余锦的问题,那位面貌说不上好看丑陋的普通师兄摇了摇头,说道:“因为三个月后,有第一场比试,每位长老门下的弟子都要与其他两位长老的弟子捉对过招,最后能赢的那一边能够得到我也不清楚的大好处,总之是天大的好处,能够让人一举跳境的那种。” 余锦恍然道:“所以这灵光宗看上去是一个人的宗门,其实是有三个圈子的。” “是这个道理,但是咱们自己人说着说着也就算了,在其他长老门下的弟子那儿可就不要说这些话了,到时候吃了苦头可别怪师兄没提醒你啊,给丢到山洞里头关三天可不是普通人能吃得消的事。” 放好行李以后,余锦看着那位师兄,笑道:“师兄,我还没问你名字呢。” “我叫段北三,淮南道偏北边人,在老家里排第三,在这里来,也不知道是运气还是没运气,我还是排第三。” 余锦哑然失笑:“那应该是运气了。” “你呢?” 余锦赶紧伸出手:“我叫余锦,段师兄,很高兴见到你,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段北三瞧着余锦带过来的行李,突然笑眼眯眯:“那个,余师弟,咱们现在既然是自己人了,就不说别家话,你这次来带了些啥东西,有没有带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或者那种书籍。” 余锦装傻问道:“什么书籍?” “就是那种呀,那种有关男女之事的,你应该知道的吧。” 看着段北三面色有些涨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尴尬,余锦倒是觉得挺有意思,继续装傻:“不知道呀。” “咳咳,我是你师兄,余师弟。” “我知道,段师兄。” “师兄想问下你,你用何种兵刃?” 段北三突然开始装高人,让余锦一下子也措不及防,他本来以为这个师兄还是挺要脸皮的,只是心里头有股闷劲,谁知道原来也是个不要脸的主子,于是干脆地说道:“段师兄,咱就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只要你以后多照顾照顾我,我就可以从扬州城那头给你弄几本红瓶香那种类型的书籍来,保管你看饱,要多少有多少!” 段北三拍了拍余锦的肩膀,大义凛然道:“余师弟,以后谁欺负你,跟我说,我去跟他拼命。” “拼什么命?” 身后一个充满寒意的声音传来,吓得段北三打了个哆嗦,他倒是油滑得很,转头前已经改了一副大笑脸,待到转到来人面前时,已经是笑脸温和:“哟,是叶师妹啊,没什么没什么,我是在和余师弟讲宗门的规矩,让他不要一言不合就和人家去拼命,对吧余师弟。” 看着段北三使劲对着他使眼色,余锦笑着对那穿着蓝袍但也显得身形婀娜的清丽少女说道:“这位师姐,不是的,他说以后他罩着我,要是有人欺负我,他就帮我去拼命。” 段北三脸上挂满生无可恋。 叶姓少女看着段北三,啧啧两声,冷笑道:“不错啊,段师兄,本事没学到多少,江湖上的匪气倒是有模有样的,只是到时候人家被欺负了,就你这么点本事,估计也就是去送个死。” 段北三破罐子破摔,怒道:“怎么跟师兄说话呢,宗门礼仪懂不懂?” “不懂!” 少女针锋相对不落下风。 段北三很真爷们的选择缩起脑袋,看着少女,一副“我错了别打我”的样子。 少女转头看着余锦,目不转睛看了半天,让余锦有些发毛,她笑了笑,说道:“余师弟,听说了,是个走后门进来的乞丐小子,不过倒也算是那么一回事,以后说不定能超过我呢。” “噢,忘了自我介绍,我叫叶青栗,咱们同门里排在第五,不过说句不要脸的实话,我虽然排第五但是老大就是我,别听这个怂包说的什么罩你,自己好好修行,比什么都来得强。” 余锦抱拳道:“谢谢叶……我是喊你叶师姐呢,还是叶老大呢?” 叶青栗笑道:“你可真有意思啊,当然是喊叶师姐了,不过私下里喊我叶老大其实也不错。平时呢,也不用把我当个姑娘家来看待,就把我当个男的好了,反正这些男儿身也打不过我。” 她伸出手捏了捏拳头:“顺便给你个忠告,不要觉得在宗门里头有什么人罩你,那就是厉害了,自己的拳头大,那才算得上真厉害,比如你旁边这个段师兄,我揍了没十次,也有八次了吧。” 段北三看着他们俩,心中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 这日子没法过了。 18.第18章 前有猛虎,后无蔷薇 江南道开春,万物复苏天光初晴,灵光宗里的蓝袍弟子们早起练剑,在三位长老的教导下,虽说剑招只是普通的起手基本路数,大多数江湖人都能用得得心应手,但大几十号人在一起出手收招,倒也是有模有样,春风打在年轻人们的剑上,然后顺着吹上他们的脸颊,暖和舒服,让年轻弟子们的出剑更加稳了一些,心境也同样稳了一些。 半个时辰后,灵光宗弟子们结束了晨练,在等待用早饭之前都坐在椅子上闲聊,而那三位长老也在他们门下弟子的人群中,给他们解答许多武学上的问题,也会聊上一些江湖上的闲话,三位长老中年纪最小的李长老也已经是到了知天命的岁数,而另外两位,王长老和田长老则都到了花甲之龄,到了这个岁数以后对于一些江湖人口口相传的传闻没有多大兴趣,但能够和这些年轻小辈坐在一起聊聊天谈谈心才是他们真正的乐趣所在。 李长老这边,段北三和几个同门弟子勾肩搭背抱成一团聊天,趁着李长老在那边给一位弟子讲解收剑时的一些技巧时,一下子聊起了关于乌钟城里头姑娘的事情,段北三拍着胸脯夸夸其谈道:“我跟你们说,我在乌钟城里头瞧见的姑娘,可比咱们山上的这些疯婆娘要好多了,一个个又贤惠又水灵的,以后等我在江湖里闯出了名堂,就去娶个乌钟城的姑娘当媳妇儿。” 宗门山上的修行,虽然枯燥中还带着许多只属于这些年轻人的味道,但多少说起来都是苦中作乐罢了,那些年轻弟子听到段北三不断地添油加醋,说着山下女子的好处,一个个眼睛都发亮起来,他们许多人都只是从小乡村里头想要闯个名堂努力练武才来到灵光宗修行的,顶多从已经被李长老收缴走掉的禁书中看到过关于这方面的事情,被段北三这么一撩拨,心里念头如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地搅动起来。 而叶青栗却是和一个面相普通的同门女弟子站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也没有人敢去她那里站上一小会儿,叶青栗不止是在李长老门下的同门眼中,就连在另外两位长老的弟子眼中都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婆娘,虽然长得不错身段也好,但没有一点儿女子应该有的贤惠气质,打起架来比男人还要凶,她本来天赋就是极佳,平时打架能赢她的少得很,但一旦运气好赢了她一次,她马上就会化身一个疯子,拼了命也得把场子给找回来,为这事她没少被李长老和老宗主罚过面壁,她自己倒是无所谓,晃晃头睡个觉就过去了,但那些被点着要和她打上一局的弟子则是心里头苦得想要去撞墙,上场的时候脚都站不稳,要是修为低些的,输了还好,大不了疼痛难忍个一两天也就过去了,但要是不小心用奇招把她给赢了,那就不是什么一两天的事情了,十几天都没个安生,所以在灵光宗年轻弟子中间最近都传着一句话,“不能碰的母老虎,不能赢的叶青栗”。 李长老给那个年轻弟子讲解完武学上的事情后,走到弟子人群中间,看了两眼,突然问道:“余锦呢,怎么没来?” 段北三赶紧跑过来,说道:“那个,李长老,余锦他说他不来晨练,他这小子不知道怎么的,每天大早上就一个人跑到后山树林里去一个人练剑修行,不过他等会会过来吃早饭的。” 李长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情,咱们练武之人本来就不能讲究千篇一律,所以我一直都不让你们照搬剑谱,而是从这些基本路数里头寻求变数,但他一个人修行也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大差错,武道入门的时候最是出不得大差错,一步错步步错,到了后头改不过来是小事情,但若是走火入魔进了魔道的邪路子,那可就是大事了。” 段北三笑道:“我反正觉得那小子挺有趣的,李长老您也别多想,他估计是自己有自己以前的路数,不想被咱们给影响到了。” 但这话一出口,段北三就后悔了,看到那些同门弟子脸色上都不太好看,别说那些已经开始叽叽咕咕的另外两位长老门下弟子,他恨不得打自己两个耳光,真是蠢啊,自己还把余锦当兄弟,还说要照顾他,却说了这种话出来,这不就摆明了告诉所有人余锦瞧不起他们练的东西么。 沉默了一会儿后,众人开始用早饭。 余锦从后山那边走过来,满脸都是还没擦干净的汗水,他找了个靠着自己同门弟子的位置坐下,开始吃饭,还没啃两口馒头,就被旁边的段北三戳了一下,他转过头,疑惑地看着段北三。 段北三脸上满是愧疚,说道:“刚刚我不小心说了句错话,就是李长老问你的时候,我跟他们说你不想被我们给影响到了你的练武路数,这话说得让大家都不太高兴,所以,对不起。” 余锦笑了笑,啃了口馒头:“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这算得了什么,本来我就是这个意思,只是说话这么说肯定不太好,但以后等我缺席晨练多了,大家也就都心知肚明起来了,没事的,我来灵光宗的目的就是好好练武,好好修行,李长老给我的那本入门心法我也在跟着练,只是对于这些小事我真的没有兴趣就顾及,我也没什么时间去考虑这些事情。” 段北三迟疑了一会儿:“但是,也别和大家关系弄得太僵了,毕竟大家都是灵光宗的弟子。” 余锦开始喝汤,含糊不清道:“行,以后我注意一下吧。” 用过早饭后,余锦正准备回去洗个澡,他在树林里练刀练完了之后一身臭汗,本来他现在就不怎么受待见,要是还挂着一身臭汗的话,估计其他弟子走过他身边的时候都得捏着鼻子了。 他走到一半,前头冒出来一个婀娜身形,是叶青栗,叶青栗笑着看着他,摇了摇头道:“别介意,我就是好奇,我们晨练的时候练剑,讲究一个心境到则剑意成,而你弄得这么大汗淋漓臭气熏天的,到底是怎么在练武?” 余锦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拔苗助长一下,练得可能野蛮了些。”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江湖人哪有那么多打个架还能潇洒得和仙人一样的,就算平时打扮举止都挺好,但是等到打架的时候拼起命来肯定还是和野人没什么两样,都是一双手一双腿,还能潇洒到哪儿去。” 余锦笑道:“虽然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我还是想打得潇洒一点的。” 叶青栗面露不悦,道:“不相信的话,那就跟我打上一架试试,你就知道了。” 余锦问道:“干嘛找我?” “因为我看得出来,在这些草包里头,就你算是比较强的,肯定留了不少厉害的招数,所以我手痒。” “没空,以后再说。” 叶青栗一双凤目瞪了起来:“你!” 看到叶青栗又跑到了自己的面前挡着前路,余锦有些无奈,但他也听段北三说过这个女人发起疯来的时候谁也惹不起,所以实在不想和她打架,要是真赢了的话,那自己以后还要不要好好练武了? 所以余锦毅然道:“不打,你打不过我的。” 这话刚刚说完,只见叶青栗就如同一匹发了疯的野马一样,一双手的拳头握住,朝着余锦身上撞了过来。 余锦也挺想扇自己一耳光的。 19.第19章 苦剑 叶青栗一步往前,一往无前,气势上已经和余锦好像已经被吓呆了站在原地没动的样子形成严重高低对比,她这一冲之下,有阵风由她身体中气机的迸发而出从地面上猛然滚起,这初春时节树上还没几片新叶子,被这阵风滚动过去一下子全都簌簌落下,顿时光景惨淡。 余锦还没喊出一声“女侠冷静”,叶青栗就已经冲到了他身前,一拳砸下。 余锦左手五指并起,趁着她这一拳还没有完全落实的时候将五指刺入她拳头后手肘上的关节部位,他这一刺是空手套用剑招,虽然没有那般凌厉的剑光闪烁但还是出手准确,只要叶青栗继续往前砸实了这一拳,整只出拳的手估计没个两三天都用不出劲来了,他这一招不是想要制敌取胜,仅仅是想告诉这个如同疯子般不讲道理出手的姑娘别再得寸进尺。 但他似乎高估了他这次出手的震慑能力,也忽略了叶青栗的拼命态度,叶青栗竟对他这一手不管不顾,拳头落入余锦身前数寸,余锦只觉有一股气力炸在了他的胸腹前头,一口气差点运不上来,急忙再伸出右手,挡住了这拳头,虽说拳头没能砸在他胸口,但他也因为手忙脚乱之间没有运上足够多的气机而倒退整整五步,长长吐纳一口才算勉强站稳了身形。 而叶青栗却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身形再起,第二拳已经继续砸了过去。 余锦微微侧开,然后迅速低头前冲两步,躲开叶青栗气势如虹的拳劲,凭借着这一侧,手腕斜倾,以手掌为剑身横扫她雪白脖子,叶青栗这次没再托大,可能是也看出来了余锦不是那种能够只用气势就能压倒的和那些弟子一样的普通对头,她整个人往后一卧,长发如同瀑布一般散开随着她的这一卧落在后头,躲开了余锦的攻势后也完全没有气机上的一丝停滞,一只脚顿在地面上,身形再矮半分,另一只脚抬起踢向了余锦肋处。 余锦收回招式还未老的手掌,他不是不能够和这个姑娘来一番真正的硬碰硬实打实对决,说不定他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能够解决掉对手,但他一是不愿,二是不敢,不愿是因为他不想被这样的女子追杀不知多久,得不到片刻安生,不敢是因为他本来就在弟子们眼中的形象不好,就这个姑娘还勉强能和他主动说上两句话,虽然不是什么友善之心,但他也不敢再惹恼了同门,满门皆敌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他收手后,后退数步,看起来甚是踉跄仓促,只差没一屁股坐到地上了。 看到叶青栗身形立起还有想要继续出手的意思,余锦赶紧摆着手苦着脸:“别别别,女侠咱们有话好好说,不打了,我打不过你。” 叶青栗浑身气机一停,站在原地瞪着他:“你骗人。” “没有,绝对没有,我是真打不过你。” 余锦赶紧解释,“你看我要横切你上段,你那一手后卧直踢的反应真是快到让人无法应对,还有还有,开始那一手……” 叶青栗无情打断道:“别废话,你就是骗人,反正我不信,你不愿和我拼手脚功夫,那咱们就干脆点,亮兵器吧!” 余锦笑道:“你这么个姑娘说出这种话来,很容易让人想歪啊。” 叶青栗从腰间剑鞘中轻轻抽出那柄看起来不怎么秀气的黄柄长剑,看着余锦,面色不善。 余锦摊手:“那就是没道理可讲了。” 叶青栗皓腕转动两下,抖了个剑花,当作回答。 余锦仔细看了看这个眼睛中满是倔强的年轻女子,她虽然不怎么心地和善也不怎么善解人意,像是个一心要找人一拼高低的武道疯子,但其实也挺有意思的,她和段北三那样的家伙看上去是完全不一样,但心底里头其实还是有许多一个模子的东西,那是年轻人的心性,初出茅庐的志气,这些东西余锦其实很喜欢也很羡慕,因为他已经没有这些东西了。 于是余锦轻声说道:“剑上的手段,不在于剑花多花哨,你很喜欢剑,很想要练剑的话,就得摒弃掉这些表面上的东西。” “少废话!” 叶青栗还是那样瞪着他,然后问道,“你剑呢?” 余锦说道:“我的剑不在身边。” “去拿,我等着!” “不用。” 看着有些疑惑的叶青栗,余锦摇了摇头,然后一只手对着半空,作了一个招手的姿势。 有一柄极其普通的剑,从不远处的小树林里头飞跃而出,落在了余锦的手中,他看着手中的这柄剑,但是却是在和叶青栗说道:“很久以前有个糟老头子跟我说,剑道上的境界,不是剑的招式,剑法的路数,而是你有剑的时候,剑也有你。” 叶青栗看了一眼余锦,然后看了一眼自己手里头握着的长剑,突然把剑收回了剑鞘里:“你很厉害,这驱剑的本事我没有,所以估计再怎么拼命,这剑道上的本事,我也不如你。” 余锦笑着:“叶老大,在我的印象里,你可不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 叶青栗摆了摆手道:“算不了什么,我又不是脑子里有病,你虽然武道境界不如我,体内气机也比不过我,但是剑道上的手段却不是我能够比得了的,咱们又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切磋而已。” 余锦嘟囔道:“说是切磋,最开始那么猛的一拳,要是不是我反应快,估计我现在都是一具尸体了。” 叶青栗听到了他的小声抱怨,晃了晃脑袋,笑道:“你知道我是这么个人就行了,所以你也看得到,我在这灵光宗里头没什么朋友,他们都怎么待见我,平时看见我都是让开路走的,当然这肯定不是什么尊敬,仅仅是因为害怕罢了,其实我也不想啊,但是我练武练剑,从来不讲究那些空有架子的气机境界,我只看重打得赢和打不赢,就这么简单。” 余锦问道:“这样好么?” “不好么?”是一声不假思索地反问。 余锦笑了笑,转头走,但听到身后突然想起了那姑娘的声音:“你很厉害,虽然现在打不过,但是不代表以后我打不过,咱们这梁子算是结上了,以后我会经常找你‘切磋’的。” 说到那“切磋”两字的时候,叶青栗的语气中明显带着些咬牙切齿的意思了。 余锦看着手中提着的剑,苦声道:“剑啊,剑啊,我有你,你有我,咱们来讲个道理吧,你一剑把我给杀了,一了百了,好不好啊,好不好啊,否则被那个疯子给就缠上了,我在这灵光宗里的日子,算是都废掉了。” 第二日,清晨。 灵光宗弟子们照例在晨练结束之后分成三拨,在各自长老同门的人群里头聊天。 段北三还是在吹嘘着他那些都快说得同门弟子耳朵起茧的一点儿见识,他正讲到他和一个山下姑娘有缘无分的一个添油加醋出来又多加文学手法的故事之时,兴高采烈,突然却瞧见那些同门弟子都不理会他了,一个个低着头全部散开,他还在考虑是不是自己的故事比起那些说书先生嘴巴里天花乱坠的故事要少了些吸引力,有一只轻柔的手重重地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转头看去,差点魂飞魄散。 叶青栗脸上挂着诡异的灿烂笑脸,看着他,说道:“段北三,我跟李长老说了,我和他明天早上不来晨练,去瞧瞧余锦,看看他是怎么在练剑的,你和他平时也比较熟,轻车熟路的,所以就麻烦你带个路吧。” 其实段北三很想说他娘的小树林就那么屁大点的地方,你又不是瞎子还需要带什么路,但这话肯定还是只能在脑海里转动一圈,要是真说出来不被叶青栗这个疯婆娘给打死也给打成半死了,于是看上去很开心地点了点头。 “那就说定了,明天你要是不来,你明白的。” 看着那张好看又丑陋的笑脸,段北三只能依然看上去很开心地点头,很开心地说道:“好的,乐意效劳。” 那日清晨,李长老和叶青栗跟在段北三后头,走到那片没什么人涉足,只是偶尔黄昏才有弟子去散散步聊聊天的小树林旁边,三人站在那儿,看着树林里的一个身影正在练剑,其实那根本算不上练剑,但叶青栗和段北三估计很久很久都忘不掉那天的清晨,和他们看到那个身影的第一眼了。 直到那个时候,他们才明白为什么余锦会每天早上练完剑去吃早饭的时候都是大汗淋漓一身臭气,让他们都忍不住捏着鼻子了。 因为那个身影的练剑方式根本算不上练剑,和他们完全不一样。 余锦手里头拿着那把很普通的剑,在小树林深处,面对一颗已经很多年头,枝叶茂盛,盘根粗硕的古树。 他一剑刺在树皮上。 然后第二剑再刺在树皮上。 接着第三剑依然刺在树皮上。 他就那样不断地,仿佛不知道累地不停将手里头的剑往根本不可能刺透的树皮上刺,每一刺都是运用了浑身所有的气机,每一刺都极其认真,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手已经开始微微发颤,他的额头上已经不断有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 李长老眼色有些复杂地看着那个用剑刺着树皮的年轻身影,感叹道:“道门里头的真道人,焚香静坐修行一坐就是数天不饮不食,后来才有了辟谷之道的说法,而那些佛门里头的真僧人也是一样,练武从来不讲究心法路数,就是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的去用一双脚踩着梅花桩,用一双手掌去击打着大水缸,虽然看上去都是蠢笨且徒劳无功的举动,但是道门曾经出过多少大真人,不说过去就说现在,那位已是天君境界,年轻还尚轻的道人就已经是清虚宫和整个天下武学的执牛耳者,而佛门的得道高僧,武学宗师虽然大都籍籍无名,但哪个不长眼睛的江湖人会跑到那些大寺庙里头去挑衅呢。” 他转头,面色和睦地摸了摸两个神情震惊的年轻弟子,笑道:“灵光宗是个小地方,比不上那些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大宗门,我们没有那么上乘的心法秘籍能够给你们,也没办法让你们以后都能成为一重天的武道高手或者更高的宗师,所以我们才会让你们练习这些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基本剑术,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道理,我总是觉得,咱们比不上那些大宗门,不丢人,因为我们的弟子啊,以后的成就可不一定会比他们差。” 叶青栗低着头,看不见表情,她按着腰间那黄柄剑鞘,沉默了很久,然后转头就走,一句话也没说,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着些什么。 段北三看着那个树林中的身影,暗暗捏了捏拳头,手心有汗水。 在他经常讲的那些故事里,其实把添油加醋的东西去除掉就是很简单的故事了,他喜欢山下的某个好姑娘,但没本事,那个姑娘不喜欢他。 这江湖很大,一柄剑很渺小。 他不想靠着一柄剑能够在那么大的江湖上闯出多大的名头,但只要那个不喜欢的姑娘能够喜欢他就够了,这个目标看起来很没有志气,很丢年轻男儿的脸皮,但他就是这样想的,也打定决心打算这么做了。 20.第20章 孤独二字如此 在灵光宗里呆的日子不知不觉一晃眼就半个多月过去了,雨水已过,就快到惊蛰,灵光宗山上景致原本也看不到什么,但被春风吹过一遭,春雨润过一程,渐渐新花草从地面拔起,树上片片绿色甚是喜人,观物知心这个道理在现在却没什么用处,绿意汹涌势头确实喜人,但想到惊蛰一过就要迎来宗门内部的初次测试,顿时弟子们的好心情都跌倒了谷底,纷纷放下要出踏青春游一番的念头,选择闭门练剑,吐纳修行。 余锦在早晨如常刺完树,消耗许多精力,汗水沾湿了后背,加上当春乃发生的一场清晨春雨毫无预兆洒落下来,让他汗水贴着雨水,那种感觉真是难受得很,于是他没打算过去和同门弟子一起吃早饭,径自回住的屋子里头准备好好冲洗擦拭一番然后换上件新的衣服,最近他除了独自练剑,偶尔会去和段北三他们几个一起在李长老那儿学习心法口诀窍门,大多数时间其实都花在了和同门弟子处理关系上,他在扬州城里怎么说也是靠着嘴皮子吃过饭的人,一番软磨硬泡换着法子示好,让那些同门弟子对他的影响有了不少改观,虽然成见还在但确实已经是把他真正当成了同门弟子看待,而不是之前那个通过走后门进来还瞧不起他们宗门的局外人。 当然余锦是没打算和另外两位长老门下弟子再打好关系了,因为测试在近,三方抱团更紧,关系也更为僵化,这虽然不是老宗主和三位长老想要看到的事情但他们自己也心知肚明这肯定是必然要发生的事情,现在看上去还像都是灵光宗的弟子,等到争夺测试名额,能够拿到极大好处的紧要关头,谁会还把你当成一宗非一门的弟子,只会把你当成碍脚的石头,恨不得马上踢得远远才好。在这样特殊的时间里头,他要是还打算去和其他两门弟子示好,那简直就是前功尽弃的大错手,在围棋里,这种行为就像是你刚刚稳固好自己的棋局走向,却突然下了一手促成对手大龙成型却也同时打破了自己局势的棋,这种棋手,在文人雅士的圈子里头向来被称为“鱼”。 被称为“人间百年文章笔”的燕士先曾经笑称西湖畔那些附庸风雅,在西湖上租借画舫摆下阔绰手笔只为能让他们在文人圈子出名,却没几两真墨水的半吊子文人为“鱼”,然后在某一夜登上西湖画舫,以一壶清酒中的酒水在长联上作诗三首败尽画舫上的真文人假文人,后来下画舫时长笑道,“真是壮哉如此景致,真是乐哉如此鱼塘啊。” 从此,鱼塘养鱼这个颇为有趣的说法就在文人圈子中传开,沿用到今日。 余锦自然不会去当那条鱼,当然他光是给自己同门的师兄师姐们献殷勤就已经累得够呛,其他人还好一点,而那个叶青栗却不知道是不是还记着那次拦路切磋不成反被教育了一通的事情,虽然也冷哼着接受了他的好话和殷勤,但那笑意中的如刀寒芒可是让余锦提心吊胆了好几天才缓过劲来。 余锦在屋子里头给自己好好清洗了一番后,神清气爽出门,却没有瞧见段北三的影子,他一阵奇怪,这位段师兄可是每天这个时候都要躲到这里来偷偷翻阅他珍藏在床底,还未被李长老缴获的几本珍贵读物的,但今日却没见,奇哉怪也,难不成还有什么事情对于段北三来说比看这个还重要么,余锦突然有些不相信这个家伙能这么快转变起性情来。 遇着一个路过的同门师兄,余锦拉住问道:“麻烦问下,段师兄去哪儿了?” 那同门笑道:“他啊,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修行呢,说要在试炼开始之前冲上三重天境界,大家都不太信,反正他自己信就算完了。” “那祝他好运了。” 余锦有些无聊地靠在墙根边上,抬头看着从云中流淌入世间的日光,眯了眯眼,他知道自己这个三重天的武人境界看起来在这个年纪已经算很不错了,有引以为傲的资本,但他也知道他出来练武,本来就不是为了和一个年纪的人比较的,他深知看上去已经有些独到手段的三重天境界在面对二重天或者更高的一重天武人时,是几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的,一境压一境,越往上头走差距越大,那夜抵挡一重天武人的攻势时,若不是他那几手花里胡哨的奇怪路数稍稍阻碍了一下一重天武人的势头,那就算清虚宫的千里飞剑来得更快一些,也救不了他了。 他靠在那儿,懒洋洋的,突然听到脚步声近,微微抬起眼皮子看了一眼,这一眼不打紧,差点让他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只差没有叫上一句,叶老大求求你饶了我吧,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愿意献出段师兄的身躯供叶老大喂招! 但还没有等到余锦不卖自己卖师兄的时候,大驾光临的叶青栗就率先开口问道:“今天不是找你麻烦的,我找段北三,我刚刚从李长老那儿了解到了一些吐纳中的细微窍门,想找他练练手,他人呢?” 余锦拍了拍心口:“吓死我了,叶老大,我还以为……噢,段北三他闭关了,说要在试炼前一举突破进入三重天境界,所以现在应该挺关键的,你就别打扰他了,万一走火入魔经脉逆转直接死了,不太好跟李长老和老宗主交差吧。” 叶青栗轻轻哼了一声:“不就是个小试炼嘛,没多大事情,那些弟子看起来好像都有点本事,起剑收剑像模像样,其实说白了,都是绣花枕头一草包,能不能挡得住我全力下的三连拳都是个问题。” “这么自信?” 叶青栗拨动了一下额前落下遮着眼睛的青丝,说道:“废话,我要是没点信心现在早就拼了命的找人切磋或者闭关修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呢,看起来你也挺闲的,应该也很自信吧。” 余锦笑着:“算是吧,不过要是只拼拳脚的话,我认命了,看我这样子估计勉勉强强能够挡得住你的全力一次出手,但肯定打不过你,但要是比剑的话,我还是有信心能够过得了关的。” 叶青栗皱了皱柳叶一般细长微挑的眉毛:“就只打算过得了关,没打算最后跟我拼上一拼,拿个第一?” “第一这名头对于你来说也许有很大意义,但对于我而言其实一点儿意义都没有,我不争这口气,也不打算争这个位置。” 叶青栗摇头:“对于我而言,不是第一,就没有意义,不是最好的,我就算不要也不会折中。” “叶老大叶老大,你真不该是个姑娘。” 叶青栗瞪眼:“怎么,瞧不起?!”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要是男儿身,恐怕更加合适,也不会显得那么孤单了。” 叶青栗指着余锦,一个字一个字重重说道:“我这不叫孤单,我这叫……遗……遗世独立,没文化听不懂就别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了,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谁都管不着!” 余锦看着这个瞪着眼睛,头发在春风中有些乱的年轻姑娘,突然觉得她莫名有些可爱,笑着说道:“这世上的人啊,都喜欢听自己能够接受的假话,比如明明是两个泼妇在吵架,都没吵赢,回去以后做相公的安慰说不是你说不过她,而是你没必要被一个蠢货给拉低了自己的水准,那泼妇觉得很对,和相公更加恩恩爱爱觉得他是世上最了解她的人,其实殊不知,她的相公也知道,根本不是那个道理,原因仅仅是因为跟一个蠢货吵架的人只会是另外一个蠢货罢了,但这话她相公肯定不会说,因为是大实话,所以他媳妇不会爱听。” 余锦继续说道:“我要是说你不是因为孤独,只是因为你不屑与其他人为伍,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和志向,也许你会赞同,但事实上你就是孤独,仅此而已,忠言逆耳,也是仅此而已。” 叶青栗突然笑着,转头不看余锦,说道:“你说的也对,仔细想想,我就是孤单,就是没人喜欢我,只是这事情别说是我,就是给任何一个人,她也宁愿被假话哄一哄,不愿听到这番真话。” 她停顿了一会儿,仿佛过了很久以后才接着开口:“我那天瞧见你练剑了。” “嗯。” “你怎么忍受得下来的?” “一个人有了目的的话,很多以前在意的事情也会慢慢变得不那么在意吧。” “或者是吧。” 叶青栗看着余锦,笑着问道:“我要是说我在没有练武之前也想做个贤淑的大家闺秀,你信不信?” 余锦眨了眨眼睛:“要是换做平时,叶老大你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信,不过难能可贵见你笑得这么真诚,我突然有那么一点儿信了,只是我真的挺难去想象的,你以前……也会有这么……不切实际的想法。” “不信算了。” 叶青栗笑意骤停,淡淡道,“反正段北三不在,你来跟我打一架吧。” “别!叶老大,我信了!” 于事无补。 看来是装成熟装过头了,如果能重来,我要选闭嘴。 但哪里会有那么多如果呢,眼前婀娜的身影一晃而过,一拳砸了过来。 21.第21章 惊蛰 惊蛰。 古卦语,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而在灵光宗里居住的人们,不仅仅能看见蜉虫小物纷纷破土出窝开始将树林土地点缀起无限生机,更能看得见南归的大雁成群结队从浮云中掠过,所过之处,无一不是春天了。 灵光宗的弟子测试在这一天正式开始,前一段时间里一直在闭关修行的老宗主也离开了狭小不见天日的洞天走到台子上头的木椅处坐下,李长老给老宗主倒了一杯茶,老宗主抚须,看着下头神采奕奕的年轻弟子们,笑道:“普通武人到了我这个年纪也许还不一定会觉得自己老了,也许还会觉得凭着自己的修为本事起码还能再在江湖里撑个几年,但只要开宗立派的就不也一样了,到了这个年纪,看着这些年轻人,对比之下才会发现老了就是老了,没得争辩没得自欺,也不觉得是多大的坏事了。” 李长老站在老宗主身边,也是笑着:“宗主,这灵光宗还得靠着您来撑起台面呢,可不能说老就是老了,在我们这些后一辈的晚生看来,您一点儿都不老,精神和这些年轻人一样年轻。” 老宗主轻轻伸出手指点了点李长老背在身后的手掌:“你心情看起来很好,不过想来也是如此,门中的弟子一个比一个厉害,那个老叶家的小妮子倒还是挺想上场切磋切磋,她那种心性其实要不得,但既然现在还是在宗门里头也就不需要管那么多,以后脚踩着江湖水,多摔几下,等到摔疼了自然就会自己明白,而那个扬州城来的的余锦更是厉害了,连上场试试手都没兴趣,也不知道他是不想和叶小妮子争这个风头还是只想低调些在后头的演练武学里混个过关了事,李长老,我在这儿提醒你一声,这个小子最好多看着点,能教他一些大道理就教他一些,这样的人我以前在江湖上看到过不少,也看过许多走上了歧途一去不复返的人物,为师之道,不可荒废啊。” 李长老点头道:“宗主您放心,我记着在。” 老宗主看着弟子人群最后头那个一直低着头沉默寡言的余锦,眯了眯眼睛,对李长老问道:“李长老,他是你门下的弟子,我今天有些兴趣问问,你怎么看余锦这个年轻人?” 李长老说道:“其实我的看法和宗主您有些类似但也不是完全相同,他此时在我看来就是个一心练武没有许多复杂念头的普通年轻人,剑心单纯,天赋异禀,很好,但是等到出了江湖,我们看不到他了之后,他就有可能因为自己的念头被某些事情,或者某个人给带上了一条他认为很对但大多数人都认为不对的路子,到时候被蒙蔽了剑道,心境跌下尘埃都是小事情,但若是一步入魔,成了那王渡舟般人人恨之入骨的大魔头就不好了,当年那王渡舟也仅仅是个天赋好,志气高,神气得很的年轻人,后来因为妹妹被歹人杀害,没有被指引上救济天下,为道义为正气的路途,而是为心魔所困,杀尽了那歹人所在的一村连一镇,五百多人,令整个武林震怒不齿。” 老宗主点了点头:“看来你心里头也是清楚这个道理的,所以在这个年轻人身上,你好好斟酌,好好指导,以后也说不准会是我们灵光宗的一桩大机缘。” 那演舞台子上。 叶青栗站在那儿,一个人,她看着台下有些噤若寒蝉的各长老门下弟子们,皱了皱眉,看到其中有像是气势不错,有些修为的,刚刚想要冲着人勾一勾手指头,但马上她手指的前方就已经没有剩下人了,空荡荡的,让她感觉有些无聊。 如此脸蛋漂亮,身姿姣好的年轻姑娘,对着人勾起手指头,其实作为男人,那些弟子是很想接受这样的挑衅的,但这个年轻姑娘的名字叫叶青栗,不是个女人,是个疯婆娘,是个本来就已经够厉害了还要拼起命如同失缰之马一般的疯婆娘,这种人,他们虽然是没得作假的带把爷们,但还是选择了弃权,为了个试炼缺条胳膊什么的,这买卖谁算都划不来。 叶青栗觉得那天有个混蛋家伙说得对,她就是孤独,没有解释。 她有些寂寞地低了低头,芊芊手指将长发拨到耳朵后头,然后看着人群最后面那个也低着头一直沉默着没怎么说话的,那个出口一针见血,出剑也毫不留情面的混蛋家伙,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快上来啊,快上来啊,还是得跟你打才有趣啊。” 但她这一眼,余锦其实没怎么注意到,但却让他旁边的段北三身子一抖,段北三还以为是那天他闭关奋力修行,临时抱佛脚,让叶青栗吃了个闭门羹的缘故,此时那个疯婆娘带着杀机的眼神撇了过来,把他给吓得差点控制不住倒退了几步,但他转念一想,不对啊,自己已经是个堂堂三重天也算半步踏入高手行列的人物了,还那么怕她干嘛,毕竟是个女人,自己境界又不低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不怂,跟她拼了! 于是段北三尽可能让自己显得大侠风范些,走出人群,走上台子,轻轻扫了扫衣袖。 他走上台子前,一直有些神游天外的余锦突然抬起眼睛,淡淡对他说了一句话。 “她下盘不稳,攻她下盘全力一击,你赢,找不到机会被耗尽了气机,你败。” 但很快,段北三就用自己嗷嗷直叫的痛苦告诉了所有台下弟子,这就是一个刚刚踏进三重天境界门槛的半吊子和一个境界稳固隐隐有更高造诣的疯婆娘之间的区别,他那痛苦的样子,就像是从灵魂里头发出的声音:诸位,引以为戒啊,血的教训啊…… 余锦摇了摇头,收回视线,继续低着头不知道在自己想些什么。 而就在老宗主觉得已经没有人能够来挑战叶青栗的时候,忽地有一个声音从后头响起。 “在下西峰宗弟子,李庆元,听闻叶姑娘风采,特来讨教一……” 那个“番”字还没有出口的时候,这个有些轻浮的声音还在后头,但等到“番”字吐出之后,来人已经到了台子边上,这般速度已经是一个三重天巅峰武人才能拥有的境界了。 来人一袭长衫,样子文质彬彬,挂着玉佩穿着细布靴子,但面上表情却不像他的穿着打扮一般斯文,而是轻浮得很,他用略带着嘲讽的眼睛轻轻瞟过在场的所有蓝袍灵光宗弟子,微微冷笑,然后抬头看着台子上站着的叶青栗,贪婪之色从眼中一闪而过。 “叶姑娘,果然是,不同凡响啊。” 22.第22章 雨水 那个来自西峰宗的李庆元,面色倨傲,他一人闯进灵光宗宗门,视在场诸弟子如无物,这般神气的样子让这些同样年轻气盛的弟子们如何能够忍得了,他们不敢上台挑战叶青栗不是完全因为叶青栗是个疯婆娘,又比他们厉害,其中也有绝大一部分缘由是因为叶青栗是自己人,还是个姑娘家,让这样一个风采鼎盛的姑娘站在他们上面,他们也倒觉得无所谓,其实还挺好的,但若是是个其它宗门里头过来想要出风头的家伙,那就不一样了。 老宗主手指在木椅扶手上重重一磕,有一股如同涟漪一般的无形气势散开,但在转瞬后又被收起,他一扫袖子,示意下头的年轻弟子们不要轻举妄动,然后看着李长老,说道:“你来处理吧。” 李长老看着那个同样姓李的倨傲青年,摇了摇头,然后轻轻走下台子,一边走着一边说道:“西峰宗宗主,洞玄境界的大宗师,我辈修士都是极为敬佩你们那位宗主的,但不知今日你前来,有何事情,若是有事但说无妨,若是仅仅是因为来挑战我门下弟子,那还是请回吧,今日是我们灵光宗内部的试炼切磋,与你们西峰宗没有多大关系。” 李庆元听到了这么一番委婉客气的送客话,没有一下子就暴怒而起,仗着宗门势力目中无人,他心里头也清楚,眼前的人是个长老,在极为注重辈分高低的江南道上,无论他的宗门背景有多么大这个路子也无法避免,于是他稍稍作了一揖,收起面色上的傲然神情,笑道:“这位长老,恕小子直言,你们这偌大灵光宗里头真正有前途有能力进得了那地方的弟子,可能也就只有叶姑娘一个了,那地方虽然是机缘众多,有对于我辈武人来说极大的好处,但是毕竟宗门繁杂,有各种说不出口但做得出来的勾心斗角存在,你们灵光宗若仅仅只有一个叶姑娘进去,没个照应恐怕捞不到好处还会出事情,所以我今天过来,仅仅是想和叶姑娘稍稍切磋一番,让叶姑娘明白若是能跟我一起,日后武学造诣可谓前途无量。” 还没等李长老开口回话,一直托着下巴坐在演武台边上的叶青栗此时却率先开口:“你这算是在我们灵光宗里头挖我们灵光宗的墙角咯?” 李庆元弯了弯眼睛,看着就那么坐在那儿,穿着蓝袍的叶青栗,说道:“挖墙脚这个帽子扣在我头上,有失公允吧,我只不过是想在你们灵光宗日后可能发生危险的时候保护你们灵光宗而已,我可是一番好心。” 叶青栗站起来,衣袂微微扬起,她歪着头看一眼李庆元,然后抬手:“行了,我最讨厌和你们这些自以为读了几本书就了不起的半吊子文人雅士嚼舌根子,你要切磋就赶紧,我就在这儿。” 李庆元笑道:“叶姑娘,很有趣。” 叶青栗问道:“听说你们西峰宗里的弟子修行的都是极为高深厉害的法门,一番呼吸吐纳酝养气机能够抵得上其它小宗门心法的好几倍,我以前一直不信,现在也不信,不如你以你学的那心法来运起气机,看看是不是比我强了好几倍?” 李庆元还是微微笑着:“不敢当。” 叶青栗身形如摇曳随风的落叶,蓝袍摆动间,人已经踏出了飘逸的好几步,她一左一右飞鸿踏雪泥一般轻盈前行,然后一步实实落在了李庆元正面,早已酝酿好的拳势汹涌而出。 只是所有灵光宗弟子都有些不敢相信地狠狠眨了眨眼睛。 李庆元不动如山,笑容依然,但叶青栗那轻盈落实后的暴起一拳,却没能够砸到李庆元的身上,而是在即将要接触到李庆元的时候忽然仿佛受了一击攻势,生生后退好几步。 这一幕很奇怪。 叶青栗晃了晃头,摇晃掉了眼睛中流露出的那一丝不解,再一次踏步向前,只是她这一次前行不再是如同先前那样有些飘逸的样子,而是以笔直的一条线,笔直的一条气势,把整个拳头和手肘前的那一段手臂都往李庆元身上给送了过去。 但依然如同刚刚一样,李庆元不动,叶青栗却再退数步,气机一滞,洁白的脸蛋上被上涌的血气给涨得微红。 李庆元微微笑着,说道:“叶姑娘,就这样吧,你现在也应该清楚,我们之间还有着一些差距,而且我想告诉你一件不怎么好的事情,要去那个地方的人,比我厉害的还有很多,你如果不跟着我的话,真的可能会出事情。” 叶青栗突然不知怎么的,看了一眼那边的余锦,余锦依然只是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突然被自己这一眼给吓住了。 她不解为什么那李庆元明明一步未动一手未出,她却仿佛被凭空出现的一只脚一只手掌给击退了,其实这一手不是特别厉害,但厉害之处在于她无法提前预判到李庆元的出手位置和出手方式,只能被动吃招却无法反击。 当然她更不解的是她为什么没有在吃了亏丢了脸皮后没有第一时间选择去拼命,而是会第一时间看一眼那个仿佛根本不在乎的家伙呢,余锦说她是个孤单的姑娘,她承认是这样,但也承认这没什么不好的,既然是如此,她为何要看这一眼?是因为她开始不习惯这样一个人站在最前头没有朋友的寂寞感觉了?还是因为她开始逐渐把余锦这个家伙当成了她在这儿的第一个朋友? 前者让她心思微微动摇,后者让她觉得很没有道理。 她扯了扯身上的蓝色袍子,咬了咬牙,也罢,想那么多干什么,是自己下定决心要杀杀这个大宗门弟子的气焰的,既然打不过就别想着让其他人帮忙了,还是得靠着自己的本事来争取回来自己的脸皮,虽然自己在那些人眼睛里头不过是个不讲道理,不通人情,不像个女人的疯婆娘,虽然自己还有一副算是不错的还皮囊,但肯定没有人会喜欢自己的,也不会有人会的对自己这样的人产生亲近的感觉的,就没必要去管那些有的没有的,打输了大不了爬起来再打,赢不了咬着牙齿拼着性命也就说不准打赢了,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嘛。 反正既然自己是一个人,没什么可挂念的没什么可关心的,就看着前头好了。 叶青栗呼了口气,侧着身子一步往前,不言不语间已经有一拳砸出,只是她在这一拳上并没有运用上什么体内气机,只是尽量让拳头的气势在别人眼中显得更加充足而已,她在砸出这一拳后,感受到了一股气劲正凭空而来,于是马上收拳,一步绕到李庆元的后头,第二拳实打实地砸了出去。 只是依然是徒劳,这一拳在半路上就被李庆元背后一只无形的手掌给阻断掉了,那手掌一阻一推,叶青栗再退。 叶青栗再前进一步,但已经有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李长老微微摇头:“够了。” 李庆元看着正在喘着气的叶青栗,笑道:“叶姑娘,以及这位长老,今日来灵光宗,是我冒犯了,不过我也只是来告诉一下叶姑娘这件事情的残酷罢了,有好处的地方,也必定有着危险,若是灵光宗不愿意让你们天赋最好的弟子遇到那些无法预知的危险,那可以到时候把她交给我,我保证,叶姑娘可以拿到满意的好处,也不会有任何危险。” 李长老淡淡道:“这件事情我们自己会考虑的,你请回吧。” 看着李庆元大步走出灵光宗宗门,走过那两颗樟树,叶青栗沉默了片刻,然后看着李长老,说道:“李长老,我打不过他,他估计已经是个半步踏进二重天境界的武人了,其实这对于我而言不算什么,但他那个出手法门很奇怪,我暂时没有办法能够破解得了。” 李长老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眼神落在人群后头,问道:“余锦人呢?” 叶青栗也看到,那个本来一直低着头的家伙突然不见了,惊异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刚刚还在呢。” 李长老说道:“我知道你的性子,你一定到时候会去那个地方的,每隔三年这个时候,江南道各宗门都会派出三名最有前途的弟子去那儿修行,其实明面上是修行,但大家都知道那儿的机缘可不仅仅是有助修行这四个字那么简单,也不知道余锦他有没有兴趣去,如果他去的话你们俩倒是能有个照应,但是他若是没有兴趣也强求不得,那你就只能多依附于那个李庆元了,他们西峰宗的年轻弟子都是这个样子,毕竟是大宗门有那个底子让他们这样,所以你若是想要去找些机缘看看能不能突破二重天这一道大关,寄人篱下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叶青栗摇头:“我不需要,不管是余锦还是李庆元,我都不需要,我一个人就够了。” 李长老苦笑道:“你这倔脾气啊,也不知道等以后你离开了灵光宗,没了我和你的同门师兄弟们,会吃多少苦头啊。” 叶青栗不语。 一阵清风,春来花不语。 花不语,非逆来顺受,非得生且生,而是因为沉寂过后,开花才显得更为惊艳。 惊蛰后多春雨。 李庆元在路上的一片新桃树林里头避雨,他没有带伞出来,看着雨水渐大,不觉皱起眉头。 而春雨里,朦朦胧胧间好像有个人站着。 他站在桃树林的尽头。 手里有剑。 23.第23章 且试剑 那人在雨水中身形发淡,但脚步声却一点儿也不淡,他的步伐很慢,在雨水中缓缓向前,踩在雨水上的鞋子溅开许多细碎的水珠,而手中那柄剑被他紧紧握在手里头,雨滴落在剑声上叮叮作响。 他站在李庆元的身前,抖了抖衣裳上已经渗入里头夹在身体间的雨水,他在雨里站了那么久,这一抖之下雨水哗哗地落在他身下土地上,有溅射出去稍稍远些的水珠粘在了李庆元的脸上,李庆元抬手抹去脸上的水珠,稍有些疑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然后摇了摇头:“你这一身蓝袍,已经等于告诉了我你是灵光宗的弟子,这一路跟着我等到这时才走到我面前,大概是怕被发现吧,但你这藏匿手段实在太过于滑稽,跟没有一样,如果你还能活着走回去的话在这方面多下下功夫,不过我估计机会不大。” 那人站在那儿,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 李庆元冷笑着,接着说道:“既然是灵光宗的弟子,那应该是因为先前我在你们宗门里头的行为太过嚣张了些吧,你是觉得没了脸面,还是喜欢叶青栗呢,但不好意思,很多时候江南就是这么残酷,我是西峰宗的弟子,大宗门,而你们灵光宗仅仅是个半隅之地的小小地方,你们比不了我们,就活该被踩在脚底下,我以那样的态度去你们灵光宗,又何尝不是对你们的一种试探呢,结果却令我很满意,也应该会让宗门里头的大人物们很满意,你们那老宗主空有一重天境界却一点手段没有,不过是块枯掉的木头,而你们那位长老呢,倒是有些心思,态度不算强硬但语气间全是警示,只可惜你们这些当弟子的不争气,连那个你们捧起来当成宝的叶青栗都在我手底下走不过几招,那你过来,就让我很疑惑了。” “送死有很多种办法,你这样是最愚蠢的一种。” 李庆元还是那样冷冷笑着,“我跟你说这么多,也很简单,本来这些话是不能说给你们灵光宗的人听的,但是你就要是个死人了,让你死个明白,以后做了鬼可就得怪你自己瞎了眼,怪不得我下手狠。” 那人还是那样静静看着他,面无表情。 过了一小会儿,他抖了抖身上沾满了雨水紧紧贴着身躯的蓝袍,淡淡开口:“我曾经有三个家,第三个没了是因为我无能为力,打不赢敌人连拖住那个人的本事都没有,而第二个家没了是因为那个教书先生当死则死,死得其所,那是他的风骨和意愿,我也没有办法……而第一个家,也就是有我,有我爹,有我娘的那个家,是因为他们救了个不该救的人,而被追杀的某个宗门给用剑将头颅都割了下来,我那个时候还很小,藏在柜子里大气也不敢出,透过缝隙看到我爹临死的时候还挡在我娘身前想护着她,但是他没练过武,哪里是那个叫西峰宗的对手呢。” 李庆元微微挑起眉,有些诧异。 “在灵光宗里,他们总是会问我,我这样练武不会出事么,我这样练武忍受得下去么,但他们也许是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问的,所以他们从没有问过我,我这样练武是为了什么,或许在江湖里,在灵光宗里,在我决心要开始练武的时候,我有很多念头和目标,比如去清虚宫找那个道士让他去扬州重重磕头认罪,比如想要用一柄剑跟许多不公平的事情讲一讲公平,讲一讲道理,又比如我也想要多赚些银子,在江湖里多厮混出些名堂,练出个自己满意的境界,这些都是我的念头,也都是我想要完成的目标。” “但是呢,排在第一位的,不是这些,而是——” “杀光你们。” 他在平静地说完了这番话之后,那最后四个字,终于不再如同先前那般平静如止水,多多少少中间藏着的杀意都流露了出来,倾泻在李庆元身前,如同他手里头剑上滚落的水珠一样,自是杀机凌厉。 李庆元摇头道:“我有个问题,那就是你一个三重天中游境界的普通人,怎么杀掉我?” 他在感受到了这个人不加掩饰倾泻而出的杀机之时,就知道自己的估计有了许多错误,不说他竟然是为了仇恨来杀自己本来就是一桩麻烦得很也难以预测的事情,就说他这个境界已经比起那叶青栗只高不低了,在灵光宗里的时候,自己却看走了眼,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些境界坑坑洼洼高不过三重天底游的年轻弟子中间还藏着一个如此变数。 “我叫余锦,扬州小福村人,今天,是第一个。” “我和你说了这么多,比你说那么多的意思其实还要更简单,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会穿着蓝袍不加任何隐藏的原因,因为你已经是个死人了,你不可能逃得掉,这和境界无关,只与力量有关。” 境界在很多时候等同于力量,但力量在许许多多的时候却完全不同于境界。 李庆元在听到他说的那番话后,本来还不算浓烈只是带了许多恐吓气息的杀意,变成了十成十一点儿做不得假的真正杀机,他如何不清楚,世间有许多恩怨都是可以解的,唯有这血脉之情中间的恩怨,是除了鲜血之外,无物可解的东西。 所以李庆元抬脚一步,往前直掠,他此时才真正动用了自己的全部实力,不同于之前与叶青栗切磋时还抱着留手留情,斟酌度量的想法,他此时一步掠起,整个人就已经来到了余锦的身前,他抬起两只手指,一只伸直如利剑,一只弯曲如弓弦,两指在余锦的眼前三尺处开始聚集起他浑身大量流动气机,到了一尺的时候已经是气势恢弘,完全不亚于一柄真正的利剑和一根真正的弓弦。 而在他前掠出指的同时,他周身仿佛有一双虚无中的拳头也对着余锦砸了过去,他这一手是必杀手,不打算给余锦留半点机会,若是余锦去分神防备那虚无中鬼魅得很的一双拳头,那势必会被他双指攻进死门,无论是那一指利剑还是一指弓弦,只要有一指成事,马上眼前这个带着血海深仇的年轻人就会死掉,死得彻彻底底。 而突然,李庆元猛地抽回了已经马上就能攻入余锦死门,灌满了浑身气机的双指,那虚空中看不见的拳势也停下往前攻伐,他后退三步,眼神像是和比自己还要凶残可怕的同类厮杀中的老鹰。 他只看到余锦一步未动,他的手中剑笔直前指,仿佛要刺。 李庆元背上一凉,是雨水,或者是汗水?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灵光宗弟子的这一刺,只要出剑,他就肯定会死,他算准了这一剑的出手时机,刺出时在半空划出的轨迹,可是他心里却无比地清楚,虽不知缘由,但他确信这一剑只要刺出去,刺向他,他马上会死。 明明他的双指已经马上要到,明明他那两道拳势也已经要到,但是他却不敢再往前,他不敢赌自己的这一对手指,和这一对拳头,要比对方那一剑要快,尽管对方那一剑还未刺出,但他却依然不敢这样赌。 余锦也清楚得很。 只要那李庆元的双指和那奇怪法门所带动出来的虚无拳劲能够率先落在他的身体上,他一定死。 但是他知道,没有可能。 因为李庆元不敢下这个赌注,而且就算他肯赌,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赢面,他的这一剑,一定更快。 他这一刺,在小树林里已经刺过了一千下,或者两千下,或者更多,他不清楚,他只知道他这么久其实除了境界有一些像要随着体内气机增多而水涨船高的意思,他就只练了这么一剑,这么一刺。 练剑,是练剑招,也是淬剑魄。那本无名书里头这么写着,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个道家的大真人写下的感悟,虽然大部分都是些玄之又玄的话语,但这一句余锦还是看得懂,并且深以为然的。 如今剑魄已成,剑势已满。 所以他的这一剑,只要真正出手,别说是一个李庆元,就算是两个,三个,他也能一剑杀掉。 他只是觉得有些可惜,因为在他听说西峰宗了就在江南道与这灵光宗还不算很远之后,他的这一剑是想要留给那些宗门里头有头有脸,二重天以上境界的大人物的,结果却在今天用在了李庆元身上,显得浪费。 余锦看着剑上雨水,眯了眯眼睛,喃喃道:“且试剑。” 24.第24章 心事很小 李庆元不再言语,此时多说无益,尽管他已经汗水透背,但还是咬紧牙关提起一股气在余锦身前落下了整整六记拳头,他们宗门的心法里有以体内气养天地气继而得大道的说法,不过那大概是只有宗主那个境界的人物才能体会到的东西,他修行五六载,至多能够让自己的拳头通过体内气机,由神念引导出体外,在不动拳头的时候挥出拳头,这种手段在许多武学大家,包括他们那位宗主看起来都是下乘的本事,但这样的本事说高不高,用在实战中却是极有作用,他和叶青栗在拳脚上的本事只能说是****开,没有什么必胜的可能,但在用出这种足以让人在一时半会不能捉摸透彻的法门后,他就有了必胜的把握。 只是在目前看来,他这些虚招无法对眼前这个一剑藏手未出的年轻人有什么用。 那是因为他的这些手段固然刁钻有用,屡建奇功,但他与这个灵光宗弟子在出手时,体内那一股气上却有十分明显的差别,那个灵光宗弟子的修为也不过三重天,但这一剑却是他养了许久,剑魄浑圆只待出手一次的必杀剑,对于这样几乎有着无限可能性的一剑,他毫无把握。 那六记拳头似雨水漫卷,落在余锦身前。 余锦握着剑的那只手,按着剑柄的拇指往前微微推出了寸许,然后手里头的剑突然间脱手而出,朝着李庆元而去,是一道从地面上到地面上的白色疾光,这一道光眨眼间便到了李庆元那儿,而半路上刚刚还不断垂落的雨水,此时仿佛凝固在了半空中一样,待到这剑势过去才一并哗哗落地。 普通的剑,剑尖穿过李庆元的胸口,然后是剑身,然后是剑柄,血光飞溅到四周,被雨水一冲,立刻模糊不清。 李庆元在这一次出手前算过了很多东西,他算到余锦那一剑虽然气势雄浑,会极快,极不可挡,但终归是需要从手上跟着手的兵刃,他的六记拳头看似随意铺就,但却恰恰笼罩住了余锦全部的出手范围,只要余锦往前递出这一剑,拼着那六记拳头全部消散,一股气滞于胸前无法挥发的危险,他若是能看得到这一剑,他若是能稍稍阻挡住这一剑的锋芒,那么就有机会。 可是他不知道,余锦没有往前递出,他身躯不动,让剑自己来。 那六记拳头的招式还根本没有到能够阻挡住剑势的时候,余锦的剑就已经来到了李庆元的眼前,李庆元以为他算得已经很准了,对那一剑的速度已经算到够快了,但终归还是慢了。 所以他死了。 余锦招了招手,收回那柄剑,他擦去眼睛上的雨水,然后长长吐了一口气,终于换气了,刚刚那么久因为要憋着那股子剑势,他不能够换气,其实李庆元如果还能多僵持一会儿,他一定会因为气机流转不通而自己丧失掉了这股强绝的剑势。 他感觉有些疲惫,坐在李庆元瞪大着眼睛,满脸惊恐神色的尸体旁边,看着,想起很多事情。 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赌对了,于是往回走。 西峰宗是大宗门,那个洞玄境界的大宗师,他一点儿也不了解也一点儿都不清楚洞玄境的真正本事,如果也能够像天君境的那个道士一样,神念铺张万里,感知到一些本来不可能感知到的事情,那他就算成功宰掉了第一个西峰宗的人,那他肯定也马上就会被杀死,一点悬念都没有,面对一个洞玄境界的武道宗师,他根本就没有妄想过自己能够活着。 但他赌了那个西峰宗宗主感知不到,也许是因为洞玄与天君境之间看似只差一步,却是千百年来最难跨越的一步,没有那许多通天本事,就像那道士的御剑之术,其实也只是普通的御剑术,他也会驱剑,但他最清楚这其中差别,那道士一剑过万重山,犹气势恢宏,那其中就不仅仅是御剑这么简单的东西了,他的剑能够过半边天下,就等于说他的那一股气,也长如半边天下! 春雨不停。 余锦回到灵光宗之后,冲洗掉身上被血腥味,汗水和雨水混合而成的怪味后,换了一件备用的衣服,他走到房门边上,看到段北三正在那儿翻阅着一本禁书,口水都差点控制不住流了出来,他过去拍了拍段北三的肩膀,把后者吓得马上迅速收起书本。 余锦神色玩味,笑道:“哟,看段师兄你这收书的速度,是个练家子啊。” 段北三骂道:“余锦,你这小子,给我老实点,别总是一惊一乍的,你段师兄正在精研修行法门呢,正到关键时刻,你要是破坏了我的修行心境,那我就要代替李长老来责罚你了!” 余锦大笑道:“明明是你在一惊一乍的好不好,再说你这算什么修行,你不是想要去那给马上要开启的神秘地方捞一笔机缘么,看你现在这半吊子的样子,怎么去得了。” 段北三盯着书本:“人生处处是修行嘛,你说那试炼之地啊,不去了不去了,修行和性命里头选择,我可不像某个疯婆娘一样要修为本事不要命,反正就我这点本事,去了还不是被人给宰了。” “段师兄,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志气啊。” 段北三看完剩下的几页后,吐了口气,回头看着正坐在门槛上看着外头春雨的余锦,问道:“对了,你先去干什么了?” 余锦说道:“出了趟宗门,拿回了一件我丢了的东西。” “啥东西?” “就和你看的那书一样的东西。” “余锦,没想到啊……” 段北三笑着,看着余锦,忽地又想起了什么,对他说道:“先前那个疯婆娘来找过你,也不知道你这小子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惹了这个姓叶的,还是……和她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她以前都很少来这儿的,自从你来了以后就开始来得多了,看她心情不是很好,也许是先前那件事情让她丢了脸,在这儿段师兄就得给你说句过来人的话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那疯婆娘对你不错,虽然也挺喜欢跟你拼命的,这么个姑娘,确实不讨人喜欢,但是她脸蛋漂亮,身段也好,你要是真有什么想法的话就赶紧去瞧瞧吧。” 余锦转头看着段北三,问道:“她那样的性子,你敢要么?” “老子就算被打死也不要!” 余锦被一下子激动起来的段北三给喷了一脸唾沫星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所以啊,我也不敢要啊。” 他起身,找了把油纸伞出门。 他径自往小树林的那个方向走了过去,那地方以前是只有他早上才会去修行的无人之处,但在叶青栗看过他的练剑方式之后,两个人却形成了一种无形的默契,余锦早上去那儿练剑,而叶青栗是傍晚去。 余锦看着正坐在那荒废的小亭子里头避雨的姑娘,笑了笑,走过去,把油纸伞收起,抖了抖伞上的水珠,置于一旁,然后坐在她的对面,看着那边树根上头树皮多出的几道用剑刺出来的印子,说道:“这练剑的方式其实不怎么适合你的,叶老大,你这样的还是得对着一个真人去练,这棵树虽然很硬,但是不会动,对你的剑招和剑心都没有太大的帮助。” 叶青栗却不与他说闲话,直接开门见山道:“你去不去试炼之地?” 余锦说道:“其实我也挺想去的,但是我没有跟你们比试切磋,要是就这么被李长老给点去了那岂不是会让其他弟子觉得不公平么,我好不容易才让他们对我的印象有了一点改观,再来这么一出,估计又得重新来了。” 叶青栗瞪着眼睛:“他们又不是傻子,再说你比他们厉害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你就说你自己愿不愿去吧。” “那李庆元护着你,比我护着你要好多了。” 叶青栗摇头道:“我不需要谁护着我,我只是觉得,你不去,有点可惜。” “那我考虑一下吧。” 余锦稍稍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然后闭着眼睛,问道,“我先前没有去帮你上台打那个李庆元,应该是对着你的意思了,其实我也清楚,你就算输了打不过,那倒还无所谓,要是有个家伙帮你打过了,那你才是会真的有所谓吧?” 叶青栗撇过头冷笑一声。 “这春雨下得真冷啊,和过冬时候下的雨一样,一点儿都不暖和。” 余锦看着亭子外一点儿没有小下去意思的春雨,然后看着那树皮上的剑印。 25.第25章 天地很大 看到余锦拿着油纸伞回来,段北三跑过去一下子勾住他的肩膀,笑道:“告诉你个好消息,今天晚上的伙食特别好,是老宗主说这几天大家累了,也都看到了自己的进步和不足,于是弄了些好的给我们吃,虽然还是吃不到肉喝不上酒,但是也比平时的东西要好吃多了,等下晚上多吃点,起码得把前段时间的本给赚回来才行。” 余锦点了点头,然后坐下。 段北三疑惑道:“你咋了,平时你经常不在一个人跑去练武,但是吃饭的时候却是一点儿都不晚,这个消息还不够让你高兴的,怎么了,是被叶青栗那个疯婆娘给揍了,还是她说她想嫁给你了?” 余锦给了他一脚,没好气地骂道:“滚滚滚。” 段北三吃了一脚,但却一点儿为人师兄的架子都没有,只是笑着拍了拍袍子上头的灰尘,坐在余锦旁边:“我跟你说,这人生呢,不长但是也不短,一辈子能去的地方不多,但是也不少,人活一辈子啥都能亏待自己但就是在吃这一方面千万别苦着自己了,你看那些大人物为什么要看准了更上头的位置就拼命去爬,还不是因为可以拿到更多的油水吃到更好的东西,要是别人都是吃的馒头咸菜,我吃的大鱼大肉山珍海味,那这一辈子就没算在世上白跑一遭,百善孝为先,民以食为天,我虽然说得可能直白了点,但就是这么个话粗理不粗的意思。” 余锦摇了摇头:“没什么胃口,想着我要去那江南道各宗门弟子即将云集的试炼之地,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那必须得是好事呀,我也想去,但是要不是我知道自己去了以后也没啥用,捞不到一点儿东西,不然我早就跪在李长老前头让他多推荐推荐我,把我这个名额也给算上。” 余锦说道:“去那儿能够拿到一份机缘,让自己在武道的路上走得更快些,肯定是好事情,但那里头不知有多少像李庆元那样落井下石的人,当然这种人只是其次,最难以应付的,恐怕是那些真正底蕴深厚的大宗门大世家里头的年轻人,和那些抢东西,他们可不会和那李庆元一样愚蠢到讲什么规矩,谈什么道理利益,他们只会随手解决掉我们这些没铁板靠着的人。” “怕了?”段北三嘲笑,“怕就别去了好,免得死了划不来。” 余锦低头苦笑了一声,说道:“说不怕那肯定是假的,但为了让我能够更进一步,不去我恐怕会后悔很久很久,若是因为这件事情让以后的武道心境蒙上了一层洗不掉的阴影那就完蛋了。” 段北三拍了拍他肩膀:“这么纠结,怪累的,还是先吃了饭再慢慢想吧。” 当夜,灵光宗众人欢欢喜喜吃了顿好的之后,余锦没有急着走,而是等到没什么人了的时候找到了正站在不远处的长椅上看着天上弯弯月牙出神的李长老,问了几个问题。 “江南道底蕴深厚,并且会有年轻弟子去试炼之地摸机缘的的大宗门,有多少?” “若是我与那些人同时遇上了一份天大机缘,对日后武学修为有极大帮助,那么我和他们争抢,我会不会死?” “我没有在江湖上走过,这小半辈子去过的地方寥寥可数,我不知道像李庆元那样的人在这些宗门里头还多么?” 面对这个年轻人的问题,李长老只是坐在那儿,笑着给出了一个回答。 “这江湖很大,但是正因为很大,太大了,才会什么样的人都有,这是江湖的深厚可怕之所在,也是江湖的风采迷人之所在,你说你去过的地方很少,其实那不重要,因为其实任何地方都是无边江湖中的一个小小缩影,有人因为一点儿小事就会去拔剑相向,也有人会因为胸中情怀意志而做到本来绝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有人心思阴沉城府极深,也有人大大咧咧光明磊落,江湖人之所以被称为江湖人,不是因为他们身在江湖,而是因为有了他们才会有这么大的江湖,他们的形形色色,各有千秋,就是江湖。” “你把人看得太好,是因为你见过的好人更多,而你把人看得太坏,那必然是因为你见过了太多的丑恶不堪,试炼之地这地方作为机缘存在,不仅仅是因为里头那些珍贵的宝物和许多难求的秘籍,这些东西固然是机缘,但其实真正的机缘是,你在里头即将要面对的事情,无论是好事情还是坏事情,你在里头即将要面对的人们,无论是好人还是坏人,这些看似平常的经历在你以后去了江湖中,回过头想想也许就能发现,这才是最大的机缘,比什么宝物什么秘籍都要有用,有用无数倍。” “皇帝陛下之所以是大楚的皇帝陛下,燕士先之所以是为天下谋天下的那个站在最高处的读书人,张武虚之所以是三千铁骑破万敌,被称为整个大楚刀锋的武将,苏生之所以是一个时代的剑圣,王渡舟之所以是令天下咬牙切齿的剑魔,那不是因为他们有多少宝物,他们有多少令人羡慕的本事,或者他们说过多么令人难忘的话语。” “而是因为,他们是那样的人。” “余锦,你以后的成就如何,就是看你会成为怎样的人。” 听到李长老说完这番话后,余锦沉默了很长时间,月光推移,照应在浅浅池塘里头,波澜细碎明亮。 半晌后,余锦将双手交叉握紧,放在身前,抬头看着月亮,说道:“其实我已经把灵光宗当成我一个新的家了,这儿很好,一切都很好,您和老宗主很好,那些弟子虽然开始都不怎么愿意搭理我,但还是很好,段北三很好,叶青栗很好。” “这样的确很好。”李长老微微笑着。 余锦咬了咬有些干枯的下嘴唇:“叶青栗是要和我一起进试炼之地的,或许您和老宗主的想法是让她在试炼之地里头磨练一番性子,不至于去了江湖吃上许多哑巴亏,但是她那样的姑娘,和其他底蕴深厚的年轻人遇上同一件宝物,肯定不会像我一样选择让步,明明知道会出事,可能会死,她也一定会去和人家去抢夺,因为除了武道修为,战力境界,她没有其它任何目标或者说目的,她去抢,若是碰上心思深些对事情有酌量的人还好,若是遇上个天不怕地不怕下手又狠的,我担心我救不了她。” 李长老说道:“以后江湖上的事情,会比这试炼之地里头发生的事情要残酷更多,如果她真的一意孤行,到了没有人救得了她的绝境,那也只能说只能如此了,你的担心是对的,但是不这样让她进去磨练一番,找到那份真正的机缘,日后离开了灵光宗,指不定会如何呢,余锦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所以也应该知道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也没有意义。” “道理我都明白,但是,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依然会选择去救她。” 余锦手指捏得更紧了一些,“因为……我真的受够了无能为力,我再也不想有那种感觉了。” “机缘之时,谁说的准呢,顺心顺意,就是对的。” 李长老说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歇息吧,也不用想那么多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你足够聪明,而叶青栗那丫头虽然性子不怎么好但也不是个傻瓜,等你们出发了,后面的事情自然该如何就如何,现在别瞎操心。” 余锦站起身,离开长椅,往回去的路上走了才两步,忽然停下,然后问道:“李长老,您见识多,看过人也许比我吃过的饭还要多很多,我想问问,在您现在看来,我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李长老摇头:“我不知道,不过……” …… “我还是希望,你能成为更好的人。” 26.第26章 春晓 一行人骑着在江南道极其罕见的高头大马,后面的马车上载着各种货物,大多都是些西北凉州道上的的粗布和皮毛原料,加上这一行人的穿着根本不像是江南道上应该有的方式,无论是衣裳的款式还是布料,都是凉州道上才有的东西,显而易见得很,这一行人都是凉州人,为首的戴着毡帽的中年男人脸上有许多风霜气色,胡渣稀疏,他后头跟着一个胖子,一个面相极其粗犷的汉子,还有一个皮肤有些黝黑但妩媚味道极其重的女子,这四个人骑着马,带着后头的货物,走马观花看着周遭景象,江南道上的风光,尤其是这从扬州城到苏州一带中间官道的风光,到了开春时节,惊蛰雨水一过就是让人眼花缭乱的鸟语花香风姿妙极,几个在苍茫风沙中打滚惯了的凉州商人看着这般景致,不觉心情大好。 四人走了快半天时间,不知道是在江南春天醉人的风光中感觉到有些累了还是如何,瞧见前头有座不大不小的小酒楼,招牌上涂着银闪闪的“余香渐”三个行体大字,戴着毡帽走在最前头的中年男人眯起眼睛看了一看天色,对身后几人说道:“有些累了,咱们先进去歇会脚吧,顺便喝上一杯江南的清酒,早就听别人说过,江南的酒要是比烈性,那可比咱们那边差远了,但是要比起香醇的话,咱们那儿的酒可就远远没有这边的酒造诣深厚了。” 后面的胖子笑道:“罗腾,你果然是走到哪儿都改不掉自己酒鬼的本性,人家到江南道跑商做买卖的都是来瞧瞧这边的风光习俗,瞄瞄这边的姑娘和我们那边的姑娘到底有什么不同,就你这家伙是想着酒,以后你要是死了肯定是喝酒喝死的。” 罗腾知晓这胖子嘴巴臭说话没个遮拦,于是只是随口笑骂道:“他娘的给老子闭嘴,张胖子,等会吃饭给老子少吃点,咱们这趟来可没带多少供自己花销的银子,你要是把这点银子都给吃完了,那我就只好把你的肉割下来卖了当路费。” 张胖子摸了摸自己浑圆的肚子:“胖子我啥也没有,就是肉多,能吃顿满意的还能少两斤肉,嗯,这买卖不错。” 一旁的女子掩着嘴笑道:“张胖子,你弄错了,不是给你减两斤肉,而是割两斤肉,虽然看起来只是一个字的差别,那感觉可就不一样了呢。” 张胖子佯作怒状:“苏妙曼,你咋就这么不通情达理了,非不让我一脚踏过这个台阶算了,你再这样拆胖子我的台面,那等你这几天想要去勾搭江南道上的小白脸的时候,我就在旁边说你是个泼妇,一把凉刀当菜刀乱砍人,还要说你以前是个在窑子里头讨生活的女人,一点儿都不干净,哼哼,跟胖子我比这个,看我不恶心死你。” 听着张胖子的污言秽语,苏妙曼淡淡按了按腰间挂着的凉刀刀柄,眼波流转:“怎么,现在就想试试少两斤肉的感觉了?” 张胖子刹那间噤若寒蝉。 苏妙曼笑道:“少说两句话你又不会饿死,多学学司马大哥,他这么久了都没怎么说过话,还不是挺好的。” 而在四人最后头的那个面相粗犷,名字叫做司马业的汉子,却不同于几人有一句没一句的取闹解闷,而是一路过来都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周围风景怔怔出神。 四人走进酒楼,叫来店小二,点了几个菜一小坛子酒,然后一边坐着一边听着那头说书先生巧舌如簧的言语,凉州那边的酒楼就是酒楼,单纯以卖酒卖食为业,却不像江南道这边的酒楼花里胡哨,又是戏班,又是琴师,又是说书的先生,反而和酒楼这两个字的本身有了极大歧义,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客人只是点上一碟子花生米一小壶酒水,听着那说书先生的讲述津津有味。 听到说书先生讲到十年前五万大楚将士楚刀向前拔出,于敦煌一战打破了鬼方蛮子布下的金钟罩的时候,凉州道来的四人比起这些仅仅只能在话本里头听说的江南百姓更加有感触,不说那一战里头有多少楚将靠着人头功劳一路青云直上,扶摇不知多少里,就说那一战后来不仅奠定了大楚的大邦地位,还把一时间所向披靡的鬼方蛮子给赶回了北边大草原里头,让他们这么些年都没能够有什么大的动作了就已经是一场完胜。这一战的史书地位不止会高于前头乱世中那么多场带着传奇色彩的战役,而且在众多说书先生的话本里头也是放在前几位讲的大戏,每次讲到这儿,听众们都是如痴如醉,放在说书先生小碟子里面的铜钱也开始高了起来。 但张胖子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撇了撇嘴角,嘲笑道:“这些江南人日子这么好,啥都不缺,听这些东西就是过个瘾,他们想听的不过是那些杀了多少敌人啊,里面哪个武道高手在战场上拿着一柄刀一把剑宰了哪个鬼方蛮子厉害的人物啊,他们哪里知道我们凉州边关还有那么将士在守关门,还有那么多运气不好的商队被一些鬼方蛮子当成了军功,这些江南人就是松懒惯了,都该跑到凉州边关的大漠上去瞧瞧,等到去过一趟再回来,估计这辈子都不想再听这些说书先生讲的故事了。” 罗腾摘下毡帽,手指在桌子边上敲了敲:“张胖子,说话注意点,这儿是江南道不是凉州道,咱们外地人少说这些不讨好的话。” 张胖子笑了笑,拿起筷子开始吃菜。 他瞧了一眼旁边的苏妙曼,看到这个女子一口饭也没吃,只是托着下巴不知道在看着哪里,他顺着苏妙曼的视线瞧过去,只见那边的桌子旁坐着两个穿着蓝色轻袍的年轻人,一男一女,男的长得正是那种小白脸到不能再小白脸的样子,而那女的也是水灵得很,让张胖子嘴巴张了张,一口肉吃进去,低声赞叹道:“这江南道上的姑娘果然是被这儿的风光水土养出来的,长得真是好看啊,这种姑娘要是换在凉州道那些鸟不拉屎的地方,不是被当成了哪个大人物府上的座上宾,就是被当成了天上下来的仙女。” 苏妙曼盯着那年轻蓝袍,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 张胖子无奈道:“苏妙曼,你别这样一直盯着人家看,就人家那小白脸的样子,说不定以为你想要吃了他,吓得人家坐不稳给一屁股摔在地上,自己丢了形象那多不好。” 苏妙曼骂了一句:“死胖子,吃你的!” 她收敛了脸上有些痴痴的笑意,然后稍微捋了捋头发,抚平了衣裳上看着不怎么顺眼的褶皱,站起身,慢步走到那边蓝袍年轻人的身边,坐在那蓝袍年轻人的对面,展开那七分妩媚三分成熟的微笑,问道:“这位公子,你瞧这边的风景这么好,冒昧问一句,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到处逛逛么,我没有其它意思,就是想和你一起走走,行么?” 那蓝袍年轻人眨巴了几下眼睛,笑着摆了摆手:“不好意思,我们等会还要赶路,没什么时间。” 苏妙曼眼波间闪烁过一丝哀伤的情愫,低头道:“这样啊,其实用不了什么时间的,一会儿就好,既然公子不愿意,那就算了,看来是我太冒昧了,实在不好意思。” 年轻人看着苏妙曼起身往回走,突然叫了一声:“诶,那个,你等一下。” 苏妙曼回头:“公子愿意了?” 年轻人摇头道:“不是,我就是想问问,你们是从凉州过来的么,如果是的话,我建议你们不用沿着官道走,官道虽然平坦,但是却有些慢了,其实你们可以从一些面向普通百姓开放的驿路上头走,那些驿路没什么行人,马蹄子跑起来会快上许多,路程也近不少。” 苏妙曼道了一声谢:“多谢公子指点,顺便问一句,公子名讳?” “我叫余锦。” 看着苏妙曼走了回去坐下,余锦笑着摇了摇头,看着旁边的叶青栗,无奈道:“以前在扬州城里头的时候,也没见着几个姑娘跟我搭讪,可能是我那个时候太像个小混混了,又穷又没点气质的,你瞧现在我练了武换了件衣服,这一路过来都有多少姑娘和我主动聊天了,算上刚刚这个的话,应该有七八个了。” 叶青栗冷着眼神,皮笑肉不笑:“记着还挺清楚嘛。” 余锦笑着喝了一口茶,说道:“在灵光宗山上的时候,我自己都快忘记原来我其实还能靠着这张脸吃饭的,你说我是不是奇怪,明明靠脸就能衣食无忧,说不定还能混出个江湖少侠的名头,但是我非要靠实力。” “你到底要不要脸?” “脸皮能值得起几纹钱?” 叶青栗冷笑道:“一张爹娘给的面皮而已,有个屁用,要是你只靠脸吃饭的话,我可以向你保证,像你这种人我一只手能打十个,不不不,二十个,而且是那种把你这张脸给打成猪头的狠揍。” 余锦耸了耸肩:“一点玩笑都开不起,叶老大,你这人可真没趣。” 叶青栗认真地吃掉了饭碗里的最后一口饭,拿随手带着的手帕擦了擦嘴巴,然后说道:“等到过两天到了地方,我可就没兴趣再和你聊上一句半句了,到时候咱们各凭本事,谁也别管谁,反正我是决定好了的,一定要在试炼之地里头找到一份大机缘,不摸到二重天的门槛我就不出来了。” 余锦摇头道:“哪有那么容易,隔境如隔山,二重天看起来很近,其实咱们还离得远呢。” 叶青栗说道:“至少等到我出来的时候,我能够打得过那个李庆元了,我这辈子没什么特别讨厌的人,但是他那种人我就是特别讨厌,他下次要是还敢那样过来挑衅,我非得把他给揍得哭着喊着找不到回去的路。” 余锦喃喃道:“其实已经不用了。” “你说什么?” “没事没事,随口说一句。” 余锦看着酒楼外杨柳摇曳,放下手中的茶杯,“我小的时候,有个教书先生给我念叨过一首前朝大诗人写的诗,那句子初看浅显,再看回味,现在想来真的是很美啊。”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时值春晓。 真的是处处啼鸟啊。 余锦看着外头,看到柳树,看到新蕊吐出的花,看到鸟,也看到了江湖。他想起自己过去其实也有过想要来到这方江湖里头的想法,但此时真的来了,却有些恍然隔世的感触。 教书先生曾经无数次站在小山岗上,止不住地咳嗽,枯槁的手抚摸过他眼中的整座江山,从南到北,从上到下,然后拍在了还懵懂稚嫩的余锦头上,拍了三下,叹了一口。 沈寒那夜衣裳染血,意识模糊间,却没有第一时间回到自己的茶铺子里头,而是去敲开了余锦铺子的门,余锦虽然那夜已经大致有了准备,预料到将会发生的一些事情,但他开门看到沈寒样子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双手发抖。 花落知多少? 好一个花落知多少。 叶青栗不合时宜地皱眉道:“这花还没开好呢,怎么就花落知多少了,你说的这诗味道不太对,肯定不是什么好诗。” 27.第27章 往事 余锦与叶青栗继续启程,往目的地而去,那所谓试炼之地在涪城附近,涪城是个小地方,但近日里却是年轻人如蚁聚,都是些江南道上有名有姓的世族子弟以及大宗门的出世修行最拔尖的弟子,衣衫各式各样,比起那城外鲜花美景还要来得更令人目不暇接。当然,其中也有许多类似于余锦叶青栗这样小宗门的弟子,和许多无门无派混迹江湖的年轻人,这些人大多数都不同于前者的势在必得,而是更有些碰运气的想法,毕竟试炼之地能够为他们打开一次不容易,这辈子也许就那么一次机会,不去寻求一份机缘说不过去。 “真是江南道最热闹的盛会啊。”穿着蓝袍的余锦坐在与那些大宗门气势轩昂弟子稍微远一些的地方,看着旁边眼神流转出去,每停留在一个不掩饰自己修为境界自信满满的年轻人身上战意就是一涨的叶青栗,笑道,“以前吧,觉得扬州城的庙会就是这天底下最繁华的景象了,但今日来涪城的时候我才发现跟此时此地此景比起来,那庙会还真算不上什么。” 叶青栗摇头道:“看着挺热闹的,其实哪有真正热闹的人,现在大家都是各怀心机揣摩对方,都想着把自己认为有威胁者的底子给稍微摸一摸,不至于进了地方手忙脚乱。” 余锦笑道:“叶老大,你看得挺清楚嘛,我还以为你只是单纯想要跟他们去切磋上一番呢。” 两人突然想到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那就是这涪城仅仅是个小城,客栈旅店都不多,要是不赶紧去订下房间睡觉的话,就只能露宿街头了,于是余锦和叶青栗第一次如此有默契地同时抬步出去,然后开始找偏僻些不至于已经人满为患的客栈。 正在着急找客栈的时候,两人突然瞧见有个穿着黑色衣裳的人正蹲在地上,神色有些哀伤地低头看着地面,看面相应该也只是个还很年轻的人,只是不知是哪儿来的倒霉蛋,因为两人都清楚地看见,这黑衣年轻人身边放着一把只有剑鞘但没有剑的空鞘,这种事情也是极其罕见了,折了剑,挂错了位置等等情况,在那些年轻弟子里头也看到过几次这样的尴尬,但要说还有个剑鞘但是丢了剑这样的滑稽事情,还真是见所未见。 那黑衫年轻人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稍微抬起了头,然后吓了一跳,他看见前面有一男一女两个穿着蓝袍的年轻人正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特别是那男的,笑得又可恶又诡异。 黑衫年轻人迅速站直了身子,有些警惕地问道:“你俩干嘛?” 余锦笑道:“那个,没事,就是觉得你这情况挺怪异的,就看了会,如果不介意的话,我顺便想问一句,你这情况是怎么一个情况呢,怎么还有个剑鞘,剑却不见了。” 那黑衫年轻人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事其实说起来就长了,我就和你们简单说吧,我来这涪城其实已经是第二次了,虽然我不是什么老江湖,但是却也是来过一次试炼之地的人了,那个时候人比现在是要少了不少,但是那个时候来的人都是真正的年轻翘楚,境界最低的都是三重天中游往上,哪像现在这样,什么人都有,小鱼小虾也要跑过来凑热闹,但是他们岂能知道那试炼之地机缘宝物什么都是有的,但机关也是重重,加上人心难测,一个不慎说不定就再也出不来了,想那时进去的年轻翘楚没有两百也有一百多人了,结果出来的连一百个都不到,但毫无意外,他们都拿到了属于自己的一份成果,有些拿了宝物借着宝物修为突飞猛进,有些机缘已成,心境和武道境界都是稳固如磐石。” 余锦咳了一声,打断了黑衫年轻人有点停不下来的碎碎念:“那个,你叫什么?” “我叫柳吴。” “你说你来过一次试炼之地了?”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我不仅仅是来过,而且那个时候……” “等一下,我现在想问问你,这试炼之地里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和旁边这个……姑娘都是第一次来,没多少见识,就麻烦你这个老前辈来为我们解惑了,多谢多谢。” 也许是余锦那一声老前辈让柳吴甚为满意,于是柳吴笑着一下子打起了精神,然后面色上带着故作老成的样子,说道:“所谓试炼之地,其实在很多年前根本不是什么用来给年轻人磨练武道境界,搜寻机缘宝物的地方,那地方在过去战国乱世的时候还是东吴的皇宫,后来被握着楚刀骑着战马的大楚骑兵给碾了过去,东吴灭了国,这皇宫也被碾成了废墟,里头当时还看得见的珍贵皇家收藏都被一股脑带走了,但当时那些大楚骑将也都不知道,其实东吴皇宫里头还藏着一个偌大的武学宝库,那吴王搜罗收集了许多天下武学秘籍,各种名剑奇宝等等等等,都给埋在了废墟里头,本来这事情是没人知道的,但后来有天发了大水,把那皇宫旧址给冲得一塌糊涂,有人看见了浮在外头的一柄昔年名动天下的名剑,于是这件事情就传开了,许多人都趁着大楚还没有完全定下这个地方的时候都跑过来偷偷摸摸取走了许多东西,引发了一场又一场的江湖血案,后来,也就是这几十年里的事情,朝廷上有个叫长孙梅的文人给了皇帝陛下一个建议,把这东吴皇宫的旧址给圈起来,不再让游散的江湖人都跑进来抢夺宝物,而是让朝廷和江南道节度使大人一起负责,给江南道这一边的年轻人们当做试炼之地,隔着几年就开一次,催使江南道练武的年轻人生长更快,但里头也有许多根本不知道还有没有用的机关陷阱,有没有什么东吴过去留下来的不能告人的秘辛,总之这些东西都留着给咱们来发现了。” 听着柳吴一口气说完了这么长的一番话,余锦点了点头,笑道:“多谢了多谢了,现在我算是清楚了。” 柳吴点了点头,很是满意自己的这番话。 余锦问道:“那你现在能说一说,你这剑鞘和不见了的剑是怎么一回事么?” “这个故事就有些长了……” “说重点……” 柳吴摸了摸头,有些尴尬:“我刚刚不小心摔了一跤,把佩在腰上的剑给摔了出去,结果剑鞘掉在那儿,剑却飞到那边的洞里面去了,那剑很贵的啊,值三十脸银子呢。” 柳吴又有些哀伤。 叶青栗突然有些开心,手肘戳了戳余锦,小声问道:“你说这家伙是不是脑袋也给摔坏了?” “我怀疑是。” 28.第28章 绿衣 夜色中,余锦在客栈房间里头将木窗打开一半,看到外头依然是人来人往,这涪城平时只不过是个小得连路途过去的商队都不从中间过的小地方,这几天陆陆续续来的江南道宗门弟子和江湖年轻一代聚集起来,让涪城突然就生机如枯木逢春,一些小商贩真是高兴地笑得合不拢嘴,他们早已摸透了这些年轻人们在进入试炼之地前闲暇时光的取乐,卖糕点的卖糕点,卖小玩意小物件的更是生意火爆,年轻男子和心仪的年轻女子在街上游荡,面对这些做工精致一眼看上去就极其有趣的小玩意儿,年轻女子仅仅只是说了一声好看,那些年轻男子马上就也不还价还恨不得多给点钱以显摆自己阔绰地买下来送给旁边笑脸灿烂的姑娘,所谓千金最重不过买佳人一笑,从古至今王侯将相如此,平常人也是如此。 叶青栗已经在隔壁的房间里头开始了打坐冥神,吐纳修行,他自然也不会和那些有背景有家族撑腰完全无忧无虑的年轻人一样,他们来到这里寻求机缘宝物,都是金贵得很,后头暗中早已有了人脉把他们保护得无比周到,就算进了试炼之地,那些心思阴沉下手狠辣的人也不敢对底蕴深厚的他们出手,毕竟偷偷杀了一个这样身份的年轻人总是纸包不住火,只要有迹可循,那后头将要面对怎样的惨淡收尾,他们也清楚,所以试炼之期不足两日,这些年轻人还有闲心来看风景逛夜市。 余锦从怀中摸出那本沈寒留下的无名书,翻开一直没怎么研究过的玄门心法那几页,沉下心思,一时间周遭皆静寂无声,外头的一切都仿佛在耳朵周遭被自然隔绝,修行武道,入门之后冥神吐纳,便能够不被外界所干扰,进入唯我唯法唯心的玄妙境地。 所谓武道修为,其实也不过是很简单的一个循环,普通人的身体脆弱,是因为体内气机流转不到经脉之中,只能在极其窄小的一个范围里头打个转,而武夫却不同,修行武道之人在踏入五重天才算是懵懂孩童的时候就会因为气机随着独有心法,或是日复一日的吐纳运转而逐渐缓缓进入经脉之间,人之经脉初生都是封闭状态,要打开经脉是一件需要花功夫花时间才能逐步而成的漫漫行路,而余锦总是被那些登堂入室的武道高手一眼就能瞧出来根骨不错,天赋不同常人,不是说他骨架子硬,而是说他的经脉初生之时便比凡俗要畅通许多,想要气机流转进去,也会快上许多。 开经脉,气机入经脉,长久吐纳蕴养,人体也会随之逐步改善,无论是拳头更加有力,跳得更加高些,行动更为敏捷这些初步改善,还是那些以气养神魂,以神念驱物,飞剑万里,一步三山的大境界都是通过这一步接着一步而得来的。 那无名书上第一页就写着: 气机饱和为势,势长可如大鹏扶摇九万里,势微亦可似流星坠地仅一瞬。 这句话的基本意思余锦还是能琢磨出个模棱两可来,但要说感同身受那就还差得远了,因为在没有达到一重天乃至更后头的洞玄转世境界的时候,气机浑圆充足,气势长久不衰就是强绝,我一口气出十剑,你一口气只能出五剑,那你肯定死,一点儿悬念都没有。 但要是到了真正已经看到武道上另一番广阔风光的时候,气长气短已经不再能够衡量胜败强弱,听说洞玄境界一气不衰,不以经脉养势,而以天地养身,这是极其厉害的手段,而转世境则不借天地气势,只凭着自己体内一股气无一股气生,如江南淮南山水起伏般的无穷无尽而取敌制胜,这些都是大神通,大手段,以余锦此时的修为还仅仅只能是外行人看热闹,要到看门道的时候还差得太远了。 夜极深,窗外繁华散尽,街上静寂无人。 余锦睁开眼睛,长长吐了一口气,他突然觉得有些饿了,于是打算下楼问问客栈老板有没有什么夜宵可以吃,待到下楼的时候,没瞧见客栈老板,却看见客栈后院里有个绿衣女子站在那儿,飘渺如影,但又确确实实。 余锦叹了一口气,走到后院里头,看到旁边也没有一张凳子可以坐下,不禁暗骂这破客栈光整些花里胡哨没用的玩意,却连一点儿基本的东西都没有,真不知道怎么开这么久的。 所幸后院里头有一架秋千,孤零零座落,被春天已经稍有一丝暖意的夜风吹过,微微晃动着。 余锦坐在秋千上,指了指旁边的一半位置,说道:“坐,别客气。” 绿衣女子也真是一点儿都没客气,直截了当坐下,半晌后才转头看了一眼余锦,轻声道:“不知不觉又过了这么久日子了,记得上次看到你的时候,你还是在那扬州哪个当官的府上当个末流客卿,混吃等死,结果现在就跑到江湖里头来不说,还要到这试炼之地凑热闹。” 余锦低了低头:“当年我跟师父还有你说的不是气话,我是真没打算练武,也没打算闯江湖,但后来教书先生走了,我去了扬州,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让我改变了想法。” 绿衣女子嘴角挂起一缕笑意,晃了晃秋千:“要是师父他现在知道了你突然转性子要闯江湖,估计肯定会大笑着去找酒喝,然后说上一句这个榆木脑袋终于开窍了。” “是啊,终于开窍了。” 余锦也是笑了笑,片刻后,他转头问道,“不过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你应该是不需要到这试炼之地里头寻求什么机缘宝物的吧?” “谁知道。” “算了,你这臭脾气我早就知道,憋死人,你不愿说我也懒得问。” 绿衣女子满面欣慰地拍了拍余锦的脑袋,然后说道:“前段时间在淮南道那边闭关修行,听说试炼之地开了,我本来是对这些江湖上鼓吹出来的东西完全不感兴趣,但这次貌似有些不一样,所以我还是过来凑热闹了。” 余锦有些厌烦地拍开她的手:“好好说话,我又不是以前还在师父屁股后头的那个小毛孩了。” 绿衣女子仔细端详片刻,问道:“变了么?” “……” 她笑道:“是变了,不过仅仅是这副面皮变得好看了些,本事倒是一点儿没有进步,这次来试炼之地的可不仅仅是些三重天四重天的井底之蛙,有许多真正有本事的大宗门二重天年轻翘楚都要进去的,就你这点修为,虽然学了不少师父的本事,但都是些皮毛,估计像天元宗王然,紫气宗孙天逸这些扎扎实实的二重天境界,可以把你拎起来当成小鸡打。” 余锦急眼道:“你哪儿那么废话,再废话我代替那个糟老头子为师门除害!” 她依然只是笑着:“你还是没搞清楚一件事,师父虽然挺看重你,但是你们说到底也就见过两面,第一次见了半天不到,第二次也才一个多月的时间,而我才是师父的关门弟子,修行三年,在你还刚刚起步筑基的时候,我就已经是正儿八经的二重天武人了。” 余锦靠着秋千,无可奈何道:“行行行,算你厉害。” 绿衣女子那微微如春水般的浅笑不改:“这次过来除了是单纯来看看你,就当是师姐看看久别重逢的小师弟,还有一件事情是我得提醒你的,你可别把这次进入试炼之地真的当成一场试炼了,有不少大家伙来了,估计到时候会有些变化,具体如何我也不清楚,但是肯定会有许多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的,你可别为了找点秘籍宝物把命给丢在里头了,要秘籍,我这儿多得是。” 余锦点了点头,然后露出一丝狡笑:“秘籍啊,你那儿的我不稀罕,我这儿也有。” 绿衣女子笑道:“你可瞪大眼睛看好了,你眼前的可不是什么普通人物,我要是说我现在收个徒弟什么的,这整座涪城都得晃三晃,排队求我的可以从涪城城门外面排到你脑袋上面了。” “那又怎么样。” 余锦摸了摸鼻尖,笑着说道,“等我练成了个顶尖的大宗师的时候,像你这样的在我面前估计也就和只小鸡一样。” “看来吹牛的本事也进步了呀。” 绿衣女子笑了一声,然后笑声停下,人已不见。 余锦跳下秋千,慢慢悠悠走回客栈里头,看到客栈老板正打着哈欠,吩咐伙计烧热水准备洗脚睡觉,看到余锦走过去,客栈老板笑了起来,对旁边一直在抱怨着他年纪大了钱却没赚多少的婆娘说道:“喏,瞧见那个年轻人没,你是遇到我晚了几年,早几年的时候,我也长那样。” 老板娘骂道:“死鬼你说什么瞎话呢,你这长着长着还能把脸给长歪了不成?” 老板笑道:“要是没长歪,我怎么会娶了你呢。” “滚过去,别贴着老娘,老娘才是瞎了眼,怎么会找着你这么个窝囊废。” 老板看着那边的伙计端着装满热水的盆子小心翼翼地走过来,突然碰了碰他婆娘已经有些干枯的手,说道:“窝囊废好啊,你瞧这些住客栈的人,再瞧瞧这几天那些从门口走过去的年轻人,哪个的日子有我这个窝囊废过得舒坦呢。” 29.第29章 于新符处话旧年 一张椅子,一道长墙,涪城外六里地不到的地方,今日人群接踵,皆是如朝起初阳般精气神十足的年轻人,有打扮文雅些的年轻人不屑于他人交谈,只是静静站在等待,而各大宗门家族势力里头的年轻子弟纷纷各自成群,在试炼之地这种依赖不了任何平时可以依赖的力量之时,人多就是优势,虽然他们心中也早早打起了小算盘,抢了宝物就翻脸不认人,但此时还是十二分和谐地互相加油打气。 那一张最前头的椅子上,坐着的便是江南道目前除皇帝陛下直辖派系外最大的官老爷,从二品,赤袍印虎,这样的真正大人物落在江湖里就仿佛是大蛟龙入小池塘,让后面站着大几百号密密麻麻的年轻人们眼中都有些放光,他们绝大部分无论是以后在江湖还是在其它任何地方,都必然是从武的,而这位王姓节度使大人曾经就是从死人堆里头慢慢灰头土脸一步一步爬上去的,年轻人多多少少听说过这位王大人的一些故事,于是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生而当如此的一半仰慕一半壮阔的念头从心底萌生而出。 朝廷庙堂为官,本来就比起江湖里头的人要难爬许多,学武的武人尽管根骨一般只要用心尽力修炼个二三十年总能练成个二重天往上走的武学境界,再加上几年或者十几年在江湖上的拼斗打磨,也不难成为个一方高手,但朝廷上官途却不仅仅是可以靠用心尽力这四个字就能一帆风顺的,那其中种种难处,人心争斗,虽然没有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但却比前者更加步步险阻,稍有不慎即是万丈深渊。 紫气宗的弟子来了四个,因为是江南道上能够排进前五的顶尖大宗门,所以人数上比起小宗门自然有了优势,后面三个弟子都有些初出茅庐的清新味道,左瞅瞅右瞟瞟,心思都没办法完全静下来,而为首那个刀眉,眼窝比起普通人要多凹进去一些的年轻人却不同于其他三人又是雀跃又是紧张,他看着最前头坐在那张椅子上的王大人,眼中流转过一道神光,面色风轻云淡。 紫气宗孙天逸,真正的年轻翘楚,在江南道中已经算得上是这一代排在最前列的几个人之一,面相生得英气逼人颇具风采,最重要的是他在今年开春佳节后与紫气宗宗主共坐观看了那从清虚宫到江南的千里一剑,经过宗主一夜教导开通之后,闭关到十余日前才出来,径直南下,他为人话少,不善嘴上言语,路途中有不少人都问过他他现在是何等境界,他虽然没有回答,但众人初步预测孙天逸已经达到了正儿八经的二重天中游还在隐隐往上的境界,这在这个年纪的年轻人里头已经是骇人听闻的大境界,可以说他孙天逸在这一趟试炼之地行中,没有人会瞎了眼睛去打他的主意,也不会有人愚蠢到与他为敌,这就是真正的境界优势,他站在那儿虽然无言无色,但是自然有许多听说过他的年轻姑娘们路过时都会忍不住回头打量上他一番。 “姓孙的,脸皮倒也是随着修为日益厚实起来了啊,被这么多姑娘给盯着瞧过去,要换做我估计早就满脸通红了,孙兄修为果然不愧为江南道上年轻一代的扛鼎者,佩服,佩服。” 孙天逸皱起眉头,转头看着这个意料之中,摇着一把纸扇相貌看似敦厚平实但笑容却一点儿没不老实的年轻人,低声道:“王然,我没心思和你争论这些有的没的,我正好有个问题问你。” 王然抬起重色如墨的两条眉毛:“问吧问吧,别七拐八弯的。” “王大人,也就是你爹,就这么放心你进去,你可是一根独苗,要是出了什么差错王大人不会后悔死么?” 听到孙天逸这么问,王然笑道:“那就是你完全不了解我爹这个人,他和你爹那种书香门第渲染出来的读书人不一样,他说白了就是个粗人,根本没打算让我学什么文章,他也不想让我被埋进了这偌大江湖里面,他想的完完全全就是让我年轻的时候多浪荡浪荡,多磨练磨练,身上受伤心里受伤都无所谓,只要不是缺胳膊短腿,等到了时候就带着我去边关转上一圈,他老早就和我说过了,我这辈子既然是他王由辽的儿子了那就跟别人家的不一样,以后只能有两个选择,要么在边关参军就不出来了,打了胜仗旗开得胜腾云驾雾在边关,打输了死也给我死在边关,要么呢,就去参军打个转捞点名头,然后他给我安排个近水楼台的位置,以后好接替他的官帽朝服。” 孙天逸不禁摇了摇头微微笑道:“你爹对你这个小子也是煞费了一番苦心啊。” 王然撇嘴道:“他用了个屁的心,都说当官就是一条分水岭隔着一条分水岭,他一个从二品的大官,还是有实权的地方大员,比起正三品那些在沾着皇帝边上的光其实一点儿权柄都没有的人就像是隔了一座山,结果呢,平时连个几十两银子都舍不得给我,害得那个青楼里头的刘姑娘还以为我是骗她的,差点把我一脚给踹出去。” 孙天逸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笑道:“活该,还有,你小声点吧,你爹也是个登堂入室的武人,要是耳朵里头正好注意着这边给听到了,估计你又是几个月都出不了家门和宗门了。” 同样是二重天中游的天才王然,被孙天逸给敲了一记后也不气恼,只是往前头的椅子那边偷偷瞄过去,发现椅子上坐着的那个笑容和善面对所有年轻人的家伙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才松了口气。 王然与孙天逸,不仅都是江南道年轻一代最靠前的人物,而且也是从小到大的玩伴,用粗俗些的话来说就是穿着一条裤衩子过来的铁兄弟,孙天逸性子好,出身书香门第,家里又是从前到后两代国子监龙头大臣,但却一点儿也没有瞧不上在沙场跌跌撞撞出来的王然王家,这在当下的上层风气里是极其罕见的,换做别家,别说是国子监的龙头大臣和一个老兵油子之间,就算是低了两品的翰林院学士和掌握着实打实兵权的兵部尚书,那也一定是前者瞧不上后者,风气如此,也难怪许多披甲入朝堂的武将都说将军挡得住鬼方难挡口舌笔锋,武人成的了功名却难成天下大事。 所以当时王然那个还在当副节度使,离真正的一道大佬就差那么一小步的王由辽,一点儿都不喜欢自己这个贪玩闹事的儿子,王然在苏州那边就是一言不合就要与人家撩袖子干架,打不过就要喊兵士抓人的小恶霸,而温文儒雅太多的孙天逸却是被王由辽当亲儿子一样看待,面对这样的关系,一向嚣张跋扈的王然却没有翻脸,而是和孙天逸关系更好了,好到了导致后来孙天逸在一场文人诗会中有些不支被另外几个辈分高一些的文人给嘲笑了两句,王然直接掀帘子进来打人,这事儿被王由辽知道后,大手一拍,没得谈,给老子滚进江湖宗门好好磨砺磨砺心思,又因为考虑到孙天逸已经是紫气宗弟子,于是就把王然给送去了天元宗。 没有人会认为他们能在试炼之地里头遇到什么危险,因为实在没有人能够想得出来,这两个年轻人联起手来,还会有谁能给他们造成一点儿的威胁,恐怕就算是一个刚刚进入一重天境界还未完全稳固的江湖人物对上两人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坐在椅子上的王由辽看着眼前人潮,说道:“我后头的长墙,再往里面,就是你们接下来要待着的地方,里面未经太多人工修改,什么野兽都有,什么果子水源也不缺,要是觉得不愿意可以来领些干粮,然后带着你们的兵器,兄弟朋友一起进去,当然进去的只能是你们这些年轻人,想要带上仆从侍卫的就别起这个念头啦。” 他指着长墙里头某处依稀可见的高耸事物,声音从懒散变得有了些情感,逐渐激昂:“你们看那边,那儿过去是东吴皇宫上头的明珠塔,听说晚上的时候明珠流光,照得整片皇宫像是做梦才看得到的风景一样,那个东吴皇帝的宝物可不止那明珠一样,还有数之不尽的,现在都找不到的前朝秘籍和战国乱世里诸多武道宗师留下来的兵刃宝物,现在虽然难得找到,也没剩下太多,但只要你们愿意去找,总是能找到的,当然这都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也是长孙大人曾经的意思,和我没关系,我在这儿想说的是。” 王由辽停了停,然后指着那边的手猛地握拳:“东吴皇帝自己也是个武道宗师,收藏的宝物数不胜数,手底下的武道高手估计比起现在整个江南道的都还要多,但是又怎么样,人再厉害境界再高,还不是被大楚铁骑给碾碎了,皇宫再华美宝物再多,还不是被咱们楚刀的刀锋给砍成一片废墟?” “你们进这试炼之地,除了找到一份机缘宝物,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也算是给你们每个人的一份反省。” “无论是学武的,学文的,还是三百六十行的,都记着了,别整些那没用的表面东西,进去了别光想着耍人情,玩小心眼,都好好凭着本事踏踏实实的,别学那东吴皇帝,百姓都饿着肚子,当兵的都抬不起刀,还把自己周边的皇宫弄得和多大盛世一样,没用!而且,顺便提上一句,我是个打过几十年仗的老兵了,咱们大楚的兵,自己打自己都用自己那边的刀,不用楚刀,这是大楚铁板钉钉永远不能改的规矩,楚刀只向外敌,不对楚人!” 一时间,鸦雀无声。 看着眼皮子底下这些神色各异,但面色都有些涨红的年轻人,王由辽满意地笑了笑,然后挥了挥手。 “那,咱们走着!” 30.第30章 无题 春露于新叶上缓缓垂落下水滴,一点一点滴答一声落在那已经积起来的水洼上,清脆润耳的一声响,本是极其接近最纯净自然味道,长久未有人涉足过的清新丛林,但此时却突地听到一阵阵响声,跑在最前面的年轻人怀里头死死地抱着一柄已经磨损得差不多的短刀,一脚踩在水洼上,水花四溅,然后是第二双脚踩了上去,整个丛林的清新气味立马变得吵闹紧张了起来。 后头追着那年轻人的后面不远处,有一个戴着粗毛帽子披着有些破旧的遮雨斗篷的人手里头摸出了一只飞爪,看做工并不是江南淮南这一带江湖上惯用的东西,这种用来攀援逃生的飞爪倒是在晋北道那头有许多刺客杀手都喜欢用,他手臂往前一展,只见那飞爪破空而去正好准确地咬住了一棵树偏枝叶部分的树皮,他借着这飞爪的力道,扯紧了飞爪后面挂着的长绳,整个人悬起半丈高度,从飞爪钉住的大树那头敏捷似灵猴荡藤,飞荡到了离那前面被追着年轻人更近的地方。 这毛帽斗篷人借着飞爪掠到接近那被追逐着的年轻人时,一只手松开绳索,另外一只手从腰间摸到佩刀的刀柄,随着落地向前翻滚的后劲,刀锋出鞘,一声刺耳的响声。 那显得很是细长的晋北制式腰刀出鞘,在斗篷人手里头转过一个弧度,然后对着前头还在狂奔逃命的年轻人后背猛地切下,这种捏着刀柄横向出刀,包括之后衔接上切刀的手势也都是晋北那边的风格,毫无任何武道上的出招华丽气势汹涌等等可言,仅仅是极快极稳,这样的刀法不是江湖对决或者宗门切磋用的,用这种晋北刀,用那样做工的铁飞爪的人,是杀人的人。 那年轻人仿佛也感觉到了背后凌厉杀机,脚下速度猛地快了几分,导致那斗篷人的这一次出刀没能建下全功,仅仅只是切过了那年轻人背上的衣裳和一部分皮肉,鲜血随着那年轻人往前奔跑也开始往后猛地溅开,落在斗篷人身上有些大得不合理的斗篷上,但后者却完全没有被这血腥气极其重的味道给影响到一丝一毫,再踏一步,身形跟着那年轻人奔跑的方向疾掠过去,细长的晋北腰刀从下往上挑起一道刀光,凌厉之极,也快到了这一手能够快到的极致,不仅挑起刀光,还挑起了地面上水洼中的几道水弧。 他是晋北道率属于夜郎派系的专业杀手,夜郎这个名字在晋北也算是响当当的,它不仅仅是那个从未见过的大首领代号,也是他们这一个庞大的杀手机构总体代号,这次来试炼之地的除了他还有几个同样属于夜郎这个大组织下的成员,他们被分配的目标是杀掉几个名单上的年轻人,那些人或者是家族中有长辈与夜郎的雇主有利益上的冲突,也有些根本只是顺道给宰掉的可怜家伙,比如眼前这个年轻人,本来和他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但杀手虽然冷酷无情是真,但亦是有自己的私心,他们能够进入试炼之地,一是通过秘密途径弄到了可以蒙混过关的身份,二是他们的年纪本来就还算年轻,心思本来就驳杂一些,看到年轻人手里那柄不知道从哪儿踩了****运给弄出来的战国名刀之时,就已经决定杀人夺宝了。 那看似磨损过度已经报废了的短刀,不是什么平庸至极才刚刚出炉就宣告报废的半成品,而是曾经战国乱世时北齐一名武道宗师的佩刀“沉珠”,这柄短刀在北齐国力尚未衰败的时候名气甚至要大过现如今排名前十的好几把名刀,本来已经被世人遗忘了多年,但此时却在这试炼之地里头被摸了出来,岂能不让他们这些用刀的人物眼红? 刀光平地起。 一声金石震击般的声音也随即响起。 夜郎杀手这一记挑刀,未能碰到前面这个本来已经是必死的四重天小毛孩,因为有一柄剑不知道从哪儿一跃而前,是有个人带着剑光闪出帮着那怀璧有罪的年轻人挡下了这一击。 夜郎杀手停住身形,那柄细长晋北刀却也没有收鞘,只是被他按在手心里。在还没有弄清楚来人具体情况的时候,他不打算硬碰硬,闹出什么事情都是小事,但若是自己的身份被有心人从招式路数里面给识破就不好进行接下来的任务了,在目前按兵不动即是上策,最好的结果是来人只是过来凑个热闹探探情况什么的,反正在这弱肉强食的试炼之地里面,发生江湖争斗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 但是当他清楚地看到来人的面容身形之时,他却直接把之前的想法全部推翻,直接扬起还在手心里紧紧握着的晋北长刀,刀尖斜着划过去,冷冷的刀锋上有一条白色刀罡随着他刀式用老而逐渐清晰凌厉起来。 孙天逸,这个年轻人的面貌他记在脑海里面了,这个人出现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好事,因为孙天逸本来就是夜郎这次行动计划上的目标之一,他路见不平要拔剑相助,那夜正好省了夜郎杀手去慢慢寻找他踪迹的时间。当然,他也完全没有顾忌孙天逸究竟有没有在二重天境界上更进一筹,虽然他自己也只是二重天中游境界,但却是真正在无数生死对战中走出来的杀手,在这种经验上的严重差异下,同样是二重天中的微弱境界区别就被弥补了很大一部分或者可以说直接可有可无了,若是孙天逸比起去年的情报还没有任何进步的话,他有信心在十招之内击杀掉对方。 晋北刀运刀极快,但孙天逸的剑也极快,孙天逸转手一剑向前,直接破开那细长刀尖上头的凌厉刀罡,然后身形也随着这一剑往前气机浑足得踏上了一步,剑锋直接压住了晋北刀的推进趋势,将夜郎杀手讲究一个快字的杀人刀意给生生压退了回去。 夜郎杀手没有打算和这个不知根底和真正最强手段的年轻人直接以其气势换气势,他手上晋北刀缩了一缩,整个人倒退数步,退后间袖口向前猛地一甩,里头冒出几枚断魂钉,这几枚当作奇兵制胜的断魂钉如此显眼地发射出去,本来就不是想要制胜的手段了,只是夜郎杀手想要靠这几枚钉子稍稍阻挡住孙天逸这一股已经运满的势头,只要等到他后退完成一次完整的吐息,那么马上形势就会逆转过来,他这样的杀手不仅出手快准狠,只在意以最快的速度杀死敌人,而且对于这一呼一吸间的细微变化都有着极为精巧的控制。 孙天逸挥剑挡开那几枚断魂钉,没有把握住那最佳的出剑时机,若是他刚刚趁着夜郎杀手一刀收回正后退的空当直接拼着被这几枚断魂钉给打中那么一两枚的危险刺出这这一剑,那夜郎杀手肯定马上陷入极大劣势,说不准就被接下来的第二剑给直接杀掉。 但夜郎杀手也知道,像孙天逸这样有名气,有志气,最重要的是还有极大前景的年轻人是不会轻易用这般险招的,因为他毕竟不是自己这样了无牵挂为了完成任务死则死矣的小棋子,也不可能会有自己这样不畏惧死亡的一股气。 夜郎杀手已经完成了这一步回气。 他手中的晋北刀再度掠起,这一次比之刚刚更快,也更加狠,不切不挑,直冲孙天逸的双眼中间! 孙天逸此时已经是一股气用尽,而下一股气还没有接的上来的关键时刻,他几乎是没有办法能够挡得下这一刀的,于是夜郎杀手没有留手,全力出刀,要是稍微离得远些看的话,不像是人在用刀,而更像是人和刀成了一体,一起朝着孙天逸撞了过去。 孙天逸却没有一丝紧张,面上神情依然风轻云淡一成不改。 他只是转过头看了一眼那靠在树边上,怀里还紧紧抱着那柄短刀的年轻人,这次他选择出手帮助这个不知姓名的年轻弟子,不是看重了他手中抱着的那柄名刀,他是练剑之人,不需要这类与他剑法格格不入的兵器,他只是单纯地想要救下这个人,无关于其它,就是相救两字。反正他此时也没有办法能够马上提出一口新的气机成为力道,于是一边挥出手里的剑,一边低声对年轻人说道:“这刀不错,小兄弟,借我一用。” 那还只是在武道上起步不久但却已经算是修行速度飞快的一个小宗门弟子自知如今自己已经没有能够握得住这把刀的力量了,虽然不怎么甘心把这柄自己差点用命才换来的名刀交在这个救了他性命的人手里头,但此时情形也容不下他再考虑什么,他咬了咬牙忍着痛站起来,将名刀递在正好被那斗篷人一刀击退,面色有些苍白,但神情依然平淡看上去就让人很是安心的这个年轻人手中。 孙天逸握住了这柄“沉珠”名刀的刀柄。 然后体内气机开始猛地流转开来,一气呼啸,从肺腑丹田冲入周身经脉。 那夜与宗主一起,观清虚宫仙人飞剑的时候,宗主说过一句他只微微想到就记忆犹新的话:“那个天君境界的大真人的这一剑,剑意不是杀,而是破,虽然我不知道他要破掉的是什么,但天逸你也到了该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了,咱们武人修武道,一步一步平淡无奇,不锤炼心境,不打磨武境,终归看不到那武道之上的大世界风景,天逸你太注重剑招上的稳重有效,这是好事,但也并非好事,你该抬头看看,自己究竟是被什么给困住了,然后再好好琢磨琢磨怎么破开这个牢笼,我辈武人,虽是凡俗,但不可入俗。” 孙天逸闭关,没有想要在境界上一举突破,因为他清楚,心境不成,武道境界只是陶瓷般易碎的伪境。 他这一辈子还只过了短短二十二年,他用五年时间来背诵文章读经学礼,然后用了一天时间说服了自己弃文从武,因为当他那次随着最疼他的娘亲出门祭祖时遭到匪徒劫财害命,他娘为了护着他的周全被一刀砍伤了,娘亲病死之后,他就突然明白了,救济世人改天换地的本事是大本事,但若是连小家都保护不了,这大家再好又有何用,虽然后来父亲遣将杀光了那一带的匪徒,但那时候小小的孙天逸就已经改变了自己的想法,换了一个人。他的娘亲是那种身居高位却丝毫没有架子的温和善良之人,平时和街上挑着担子卖菜的菜农都能平等交谈,后来孙天逸也开始逐渐学着娘亲那样,做个温和平淡的人,因为他始终记得娘亲说,很多人都过得很辛苦,没有咱家这么好,福人者,必有福报。 他从武,一直有个心结不解,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这是座牢笼。 孙天逸闭关寻求破字诀而不得之时,有日落大雨,他想起了他娘亲有次抚摸过他的头,笑着说:“小天逸,你问我为什么要帮那个脏兮兮的老头提篮子,那就快快长大吧,等到以后娘亲不在了,你去代替娘亲帮帮那些比咱们家要可怜多了的可怜人,等到那个时候啊,你一定就明白了。” 他想起娘亲那夜咳得很厉害,刀伤很重,又是风寒侵体,已是残灯微火之际,还伸出手摸着他的脸庞,笑得温柔如一整个春天:“小天逸啊小天逸,以后没有娘亲给你唱小曲儿,你也得乖乖睡觉,娘亲不在了,你爹又不是那种落得下脸皮的人,你要学着自己做个温暖的人,让你身边的人都能感受到一点儿暖意,别学你爹,一心想着天下苍生,却忘了咱们才是他最亲的苍生。” “小天逸,别哭,你长大了。” 孙天逸闭关,境界不多一分一毫。 但气机流转,却如原上野草,一点微火,即可燎原。 在他握住那柄沉珠短刀的一瞬间,他体内本已一干二净还没有来得及重新运起的气机,突然在一瞬间从几乎都提不上来的微妙一缕,成为浑圆充足的浩浩荡荡一身。 尽管时间极短,也消耗掉了他许多体力,但已经够了。 孙天逸左手握沉珠刀,右手握剑。 如此风采。 31.第31章 再无题 要说扬州城的冬天,那与江南道上任何一个地方的冬天其实都一样,下雪的日子其实说到底只有冷和不冷的差别,不存在什么好看与不好看的区分,毕竟天上大雪是最公平的,下到富人家门口也是雪花硕大,飘摇落地而积成雪堆,下到穷人家里头也是一模一样的东西,唯一的区别仅仅在于富人会有闲情雅兴穿着厚实的毛绒衣服披着大袄子出来看雪,然后感叹一声又是一年秋去东来,而穷人呢,当然不可能想着这些,他们要考虑的仅仅是要不要把家里仅剩不多的柴火拿出来一点先用着,柴火要花钱的,换厚衣裳换厚被褥也是要花钱的。这个天下太平,所以很奇妙,奇妙在于如果你有钱的话,你才可以考虑到除了钱财之外的其它事物,看到这个世界更为壮丽的别样风景,而若是没有钱,你必须先考虑的是钱财上头的大问题。 但到了春天,扬州城就立刻鲜活了起来,如同盛装的花魁站在了一群普通姑娘的中间。 作为沾着了花魁香味儿的宁天,他还是如同平常一样,起得很早,先围着后头的小道跑上几圈舒展开浑身筋骨,然后回家吃一份早食,其实江南道这边的风俗是没有吃早食的习惯的,但做他这一行的却是个例外,若是不早上吃些东西,恐怕到了去衙门里头擂起每日无论没事有事都得敲的开堂鼓力气都没有了。他吃完了一份很简单的早食之后,便出门去了衙门跟几个兄弟打过招呼,他今日不打算如同平常一样守着自己的岗位,反正自从那个文彦炳死了的大事过去之后,扬州城是太平得不能再太平的地方,平常想要抓个地痞打架都难。 听说了试炼之地即将面向整个江南道有前景的年轻人打开后,萧有墨便开始准备动身去那边,宁天当时还嘲笑他,说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多大年纪了,还去凑那些年轻人的热闹,你害臊不害臊。但那个时候萧有墨却一点儿都没有和他平时那样开玩笑的心情,他放下还泡着没喝完红茶的茶杯,看着面前自己左手和右手下的棋局,将一颗黑子重重按在了白子已然合纵连横成了大势之间的某个位置。 萧有墨说这次可能会出一些问题,不说那些本来就唯恐江湖渐渐沉寂下来的江湖高手已经纷纷过去了,连有些许久未曾真正出过面的宗师级人物都在暗中往那边传输力量眼线,甚至自己亲自动身,那已经不仅仅一场年轻人们之间的博弈了,看来是有人想要来一盘大一点儿的,添上了后果极有可能是玩火自焚的一枚死士棋,这死士棋,一往无前,被吃则吃矣,但却能够让已经定了盘的棋局马上如乱麻般散开。 宁天晃了晃脑袋,他没那个心情去理会这些江湖里面的事情,他现在都不是个正儿八经的江湖人物了,还对这些事情如此上心做什么,萧有墨那是典型的唯己唯利,他不是什么从儒正统,讲究天地道理的读书人,他仅仅只是一个完全从自身开始出发只要能够让自己期盼的东西实现完全不在乎任何其它影响的半吊子文人罢了,他这样的性子,估计放到那翰林院里头连个末等抄书官都混不到。 而宁天自己现在要思考的,不过是他还留了几两银子,存了多少可以动用的钱这些事情,他算了算自己年纪,已经老大不小了,这个年纪要是放在自己老家那边,都是儿女三四个的光景,而他呢,还只是个孤零零的光棍汉子,因为是个做衙门管事的,虽然是个当官的但是位置尴尬,平常想要去青楼找个姑娘人家还以为是要查她底子的,吓得说话都颤颤巍巍的,哪里还会对他产生其它情绪,而平常姑娘自然不必说,见着这种能够在扬州街上光明正大佩着楚刀系着腰牌的人,能避则避。 他有些无奈地坐在长街的一块大石头上,双手按着膝盖,下巴轻轻放在手背上,以一个看上去还挺和睦的姿势坐着,眼睛看着那边熙来攘往的街市,以及更为熙来攘往的人潮。 他这段日子每天都会来这里坐上一坐,也不打算做什么,只是坐坐。 他看着那边那个卖布匹的店子里头,老头穿着短衣站在前头招呼着客人,而后头有个相貌平常,穿着普通衣裳,梳着普通头发的姑娘正在一丝不苟地整理着那一叠一叠的布匹,不施粉黛也就算了,但在这个年头竟然连一支钗子也不插在头顶,实在是太过不显眼了。 他曾经在才刚刚解冻的春堤旁和某个天赋极好的年轻人说这江湖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好。 但其实他这话也是对自己说的,他不是在劝那个叫余锦的年轻人,而是在劝自己,他在劝自己如果有重新来过的机会,绝对不要去江湖里头,绝对不要重蹈上一次的覆辙。 他对于这些事情,其实心里头一直都没有个秤砣,左摇右摆拿不定主意。 以前是,来不及后悔了。 现在呢。 过了很久,宁天咬了咬牙,站起来整理了一些衣裳,然后往那边走去。算了算了,虽然不清楚那个姑娘到底会不会喜欢我这么个老大不小也没多大本事的人,但是该来的终归还是得来,怕没用,躲也没用,宁天啊宁天,你这个蠢货可别因为自己心里头的这些纠结给再次翻了船,这样好的姑娘错过了可就没有回头草吃,你今天慢了一步,说不准她明天就被哪个登徒子抢先一步给抢走了,那你宁天是不是得后悔死? 他往那布店走过去,旁边的人群看到这么个家伙过来了,都离得远远的。 他也不在意,走到布店门口,看了一眼那个老头,然后看着那个姑娘。 他伸出手。 那姑娘看着他,微微笑着,但也有些疑惑夹杂在其中。 “我叫宁天,那天巡逻的时候看见你,我就贼喜欢你,没其它的,就觉得你看着顺眼,如果你也觉得看我顺眼的话,就告诉我一声,等我把嫁妆钱带着,就来娶你。” 姑娘笑了笑,没说话。 宁天急了,这脸要是就这么丢了那可算没法混了,于是他继续说道:“那个,我以前也是江湖儿郎,见识还算挺多的,现在也还有不错的本事,你要是想看耍刀什么的,我都能耍给你看。” 这话挺有趣。 旁边有人忍不住一下子笑了出来,平时只觉得这个衙门的人挺威风挺大气的,原来不止如此,还是个傻子啊。 姑娘却没笑。 她摆了摆手,问道:“你会做饭么?” “会一点儿。” “那你会擦桌子么?” “这个当然会。” 姑娘展开笑眼,在宁天眼里,那就是最好看的笑脸,除了曾经还有张忘不掉的笑脸,就数这张最好看,什么庙会上头花枝招展的大家闺秀,什么青楼里头红袖飘香的美艳女子,都比不上此时他眼睛里面的她。 姑娘说:“好,那以后你做饭,你擦桌子。” 宁天咧嘴笑起来,说道:“行,都包在我身上,一百个愿意。 32.第32章 这样的少年与少女(上) 余锦坐在一片深幽的茂密丛林里头,是夜天色清凉如墨珠染纸,脚边的火堆照得周围树影斑驳,这里离东吴皇宫真正的旧址有些远,不过是过去的一座大圆林,但如今红砖绿瓦尽皆随着历史长流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片连着一片茂林到一眼看不尽的浩茫丛林。他一边往火堆里头添了两三根柴火,让火光不至于小到照亮不了周边的事物,一边斜过眼睛,看着一旁抱膝而坐的叶青栗。 余锦摇头笑了笑:“我本来还以为进来了试炼之地你就是个大麻烦,虽然你像个爷们但终归是个姑娘,很多事情都得让我来手把手告诉你做,结果你倒出乎了我的意料了,叶老大,看不出来嘛。” 叶青栗抬起头,有些自豪地说道:“废话,你也不想想我是谁,当老大的好不好,当然是有各种各样的本事好不好,我从小就不喜欢让别人帮我做这做那的,大部分事情都是我一个人完成的,所以我说我要混江湖,要学剑法,要成为很厉害很厉害高手的时候,我家中的长辈也都没说上什么不好的话,都点头允许了,因为我在他们眼里就是个野气十足的顽皮孩子,在家里出不了任何问题,去了外头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余锦苦笑道:“叶老大,你就别说什么出不了问题的话了,我只是随口夸你一句,你还是好好记着我们白天的时候因为去和那几个江湖上的年轻人抢一本还剩下两三页的秘籍,你差点就被人家一剑给刺了个透心凉,要不是我看得准确拉了你一把,那现在还有机会坐在这儿的就只有我一个了,咱们出来不是见着谁抢了宝物就要和人家拼命的,毕竟见者有份各凭本事,咱们就俩人,打不过就别去揽那个瓷器活。” 叶青栗眯了眯眼睛,神色微妙:“你这是在教训我吗?” “我是在提醒你啊,你别,别站起来,我怕你行了不?” 余锦无奈服软。 叶青栗重新坐下,想到白天的事情突然有些不甘心地扫了扫手臂,说道:“你一说到这事情我就来气,那几个人不就是仗着比咱们要人多势众些们,不过是一群三重天中游境界的武人,要是单挑的话我一个就够撂倒他们全部了。” 余锦笑着用一根树枝将火堆里头的木材给拨动开来,让火光稍微大了一些。 叶青栗继续说道:“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那个王大人让咱们进来根本就没打算让我们捞着什么便宜,这些大宗门和江湖上成群结队的人那么多,咱们就两个人,讲道理的话先来先得才对,但是也不能和他们去讲道理,比拳头的话咱们势单力薄不能去和他们硬碰硬,所以咱们能够抢到什么东西的几率就比他们要低了太多,只能赌上那么一丁点儿微乎其微的运气。” 她嘴巴嘟起来了一下,义愤填膺,然后突然肚子开始比她的心思要更加义愤填膺了起来,咕咕叫唤了一声。 余锦转过头,看着重新抱着膝显得有些可怜,一点儿都没有刚刚那种不为三斗米折腰气势的她,说道:“今天就早上吃了些干粮,后来你惹恼了那几个江湖上不知根底的年轻人,咱们被追了那么久,干粮都找不见了,现在饿了也是正常,叶老大,咱们在这试炼之地里还要呆上十几天差不多半个月呢,这次就当是给你的一点儿教训,以后别乱来。” 叶青栗愤怒地挥了挥手,表示不服。 余锦摇了摇头。 叶青栗咬了咬牙,怒道:“算了,不吃就不吃,不要以为你有那么一点乡下学到的打野物本事就多了不起了,我自己去抓点野味烤了吃,反正这地方大,什么野兔鲤鱼都有,想用肚子让我服气,不可能!” 余锦摊了摊手:“好走。” 他不是不担心这么晚了到处乱跑会不会有什么暗中的危险,但他清楚地很,这个姑娘虽然看上去什么都不怕,在灵光宗的时候谁都怕她,以为她是个比最纯的爷们还要纯的爷们,但是到了这试炼之地里头来,开始了真正不借助任何外力和其它人力来独自生活的日子之时,他就知道这个姑娘还是有那么一些会害怕的东西,比如说,黑。 也怪不得叶青栗学余锦去灵光宗的小树林里面刺树皮,偷偷摸摸的,却都是傍晚去,在太阳快要下山之前就不练了,原来不是因为她口中那个“我晚上睡得早没空”如此苍白的解释,而是她真的怕黑。 很快,叶青栗慢腾腾地走出去三步后,折返回来,看着余锦说道:“这样吧,我可以同意以后瞧见炙手可热的宝物时先观察好情况再酌情抢夺,但是我这边当然不能吃亏,所以我也有个条件。” “行了行了。”余锦揉了揉眼角,“叶老大你不用拐弯抹角说那么多,只要你以后别把自己,和我一起带入今日那么危险的境地,我就很知足了,现在这么晚虽然抓不到什么野物,但是抓一只昼伏夜出的狐狸还是可以的,这边木柴还够,你要是就在这儿等着的话就自己加柴火,要是不愿意也可以和我一起去,我教你抓狐狸。” 叶青栗一副典型不得理也不饶人的样子:“还用你教?要不是我不懂得这其中技巧的话我早就把都够吃半个月的野物都捉回来了,待会儿你只需要把狐狸给引出来,看我一拳头砸死它。” 余锦站起身,摇了摇头说道:“所谓术业有专攻,叶老大你的本事杀头狼还不错,但是要想捕捉到一只能吃的野物,就不能靠什么武道上的修为,在打猎这方面我家乡那边有好几个老伯都是大师级的,大概就相当于武道境界中一重天巅峰的绝顶高手,这方面我在行,叶老大你就别和我抢了,到时候把好不容易引出来的狐狸给吓得窜回了洞里,你总不能再一拳头把洞给砸烂吧。” 叶青栗哼哼着跟在余锦后头。 对于如何让一只狐狸出洞,余锦还真有一番办法,在找到一处可能有狐狸洞的地方,他反复用过了三四个过去老猎人教的法子后,终于成功让一只狐狸钻出了洞,只是那狐狸不大,还挺小的,一双眼睛瞪得圆圆,慢悠悠地从洞里头出来,蹭到那让它感觉到舒服的香味那里,发现原来是一团看上去有些奇怪的肉,但是的确很香啊。 小狐狸有些茫然地左右望了一眼,然后一口咬下。 “好了,收工!” 余锦看到那只触碰到一点儿麻雀肉下面的陷阱被直接倒挂在树梢半空不断挣扎着的狐狸,笑道,“不错,这狐狸不算大,我还怕野物大了这种绳索陷阱不结实给一下子挣开前功尽弃,但这次运气不错。” 叶青栗的下一句话却让他一下子语塞。 她指着那只狐狸,不忍道:“小狐狸好可爱啊,你看它那双眼睛,就这么吃了不太好吧。” 余锦懒得和同情心突然泛滥开来的姑娘讲什么人与动物不一样,或者讲什么狐狸不是许多讲给小孩子的故事里那样可爱无辜的生物,他只是一边走过去抓那只挣扎着的小狐狸,一边问道:“你是要它被你吃了,还是你挨饿?” 叶青栗心里挣扎了一小会儿后,点头道:“算了,这次算你你说得对,要是换做在外面还好,但是在这试炼之地里头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为了我们的肚子,就只好牺牲掉这只小狐狸了。” 余锦笑道:“叶老大,我其实真的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你明明是个可以和别人拼命,修行也很厉害,让大部分人都害怕的人上人,怎么除了在武道方面,你就显得这么笨了,连人和人之间都不存在什么同情心,动物就更不用说了,你看那些江湖子弟,一人抢到了宝物,最后的结果不是被外人给夺走,而是被自己身边最相信的人给捅了一刀,人啊就是这样,这也算是历练的一种吧,其实在我看来,李长老和老宗主并不是想让你进来能够夺取什么奇珍异宝,因为你就算没有这些东西以后武道前途也不会太差,你现在最需要反而是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历练。” 叶青栗不说话。 坐在火堆边上,余锦去折了几根结实的木头,将两段用剑削尖,然后将一边的狐狸放在地上,一只手按住让狐狸不至于挣脱出去,另外一只手朝着叶青栗挥了挥。 “干嘛?” “剑借我用下,我这剑没你那把锋利,用起来怕不顺手。” “用来干嘛?” 余锦眨了眨眼睛,看着一脸茫然的叶青栗,同样一脸茫然地说道:“剥皮啊,不剥皮去内脏的话,总不能就这样一整只给烤了吃吧。” 叶青栗指着他手底下的狐狸,坐着的身子往后缩了缩:“那个……这小狐狸还没死啊,应该先杀了再烤吧,或者……你不会是想要在它还活着的时候就把它的皮给扯下来吧?” 余锦说道:“是啊,就是这么回事,要是先杀掉的话等会肉就会显得老,要是在它还活着的时候直接把皮剥下来去掉内脏然后再烤,烤出来的肉就会好吃很多,这是以前我们家乡那边的老道理了,大家都是这么干的。” 叶青栗脸色有些发白,摇了摇头。 “快点,等会火都小了。” 叶青栗抱着头,随手甩下那柄她从不离身的细剑,跑得远远的,跑之前还不忘叫了一声,声音有些尖:“太残忍了太残忍了,要吃你自己吃,我是吃不下了,把它放远点,别让我看见啊!” 33.第33章 这样的少年和少女(中) 过了没多久,叶青栗手里拿着一根树枝,上头串着一半烤得香味四溢的狐狸肉,她咬了一大口,满意地点了点头:“好吃好吃,余锦你小子做得真不错,以后跟好叶老大,叶老大帮你揍那些不长眼的家伙。” 听着叶青栗有些含糊不清的话,余锦无奈地吃着另一半狐狸肉,一句话硬是憋住了没敢说出来。你刚刚不是还说这太残忍了么,我要杀狐狸的时候你跑得比谁都远,等到那香味散开的时候又跑得比谁都快,站在一边搓着手就差没流口水了,果然啊,林堡以前在扬州城里就说过一句话,以前没怎么觉得,现在算是真明白了,女人啊,就是最虚伪的,不能都信。 余锦很快吃掉了那半只烤狐狸肉,稍微喝了两口水壶里的水,然后看了看周遭景象,说道:“叶老大,明天我们就不在这偏僻的地方转悠了,去那皇宫废墟旧地看看,虽然那边可能人挺多的捞不到多少好处,但是应该比起咱们在这里漫无目的地捡漏拾遗要好得多。” 叶青栗还在认真吃着狐狸肉,嘴里一边没停下来,一边嘟囔着:“人多就人多呗,反正他们自己人和自己人之间遇着一件令人眼红的宝物就肯定会乱成一锅粥,虽然本着江湖道义和兄弟情义没法子直接动刀动剑厮杀但是暗中的小把戏肯定不会少,咱们虽然就两个人但是却可以看着他们先打完再坐收渔翁之利,这多好,又不会有什么危险,又有好处可以捞。” 余锦摇头道:“你想得太好了,不说人家怎么会给我们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机会,首先咱们就不能这么想,进来是为了寻到机缘磨砺心境的,不是刻意为了那些宝物而忘记了初衷的。” “总是可以试试嘛。” 看着火堆旁边的木材已经没有多少了,余锦拿着树枝拨动了一下火堆中间,咳了咳,说道:“叶老大,你要是能够沉得下心来平平稳稳做事情那日后在江湖上的成就肯定不会低的,时候不早了,与其想些这有的没的,还是早点睡吧。” 叶青栗听到他的前半句时,嘴角翘了翘,听到后半句时却有些疑惑,问道:“你不睡?” “我练会儿剑。” 虽然叶青栗在吃过狐狸肉又坐了一会儿后已经有些困倦了,今日跑了那么久消耗了太多体力即使她是三重天的武人境界也有些撑不住,境界再高终归是凡俗中人,有生有灭有起有伏,就要吃饭要睡觉,但是她在听到余锦说要练剑之后,却一下子打起精神来,说道:“那我现在也不睡,以前在灵光宗上都没什么机会能看到你的那些剑招路数,这次我得仔细看看,以方便以后找到应对办法不输给你。” “原来是为了这个啊,我是说你哪有那么好的心肠。” 余锦摇头笑着,然后长长吐纳一口,也没有站起来,只是双指微曲,然后手臂笔直抬起,只见他身旁那柄普通铁剑如受到了某种奇妙力量的指引一般跟着这一抬缓缓浮了起来,悬于半空。 叶青栗张了张嘴巴,然后立刻意识到自己此时这样的失态是极端错误的,马上稍稍低了低头捋了捋鬓角发丝来缓和尴尬,看着余锦身边悬浮着,微微起伏着的铁剑,托着下巴说道:“这一手的确很厉害啊,我承认,如果是在不懂这其中根源的普通人看起来大约就是江湖戏法,但是我还是知道的,武人的气机在自身里头流转不难,但是难却难在由自身出窍门到外界去,好像引气机到身体外是一重天高手才能有的本事,但是你仅仅只是三重天的境界,能够有这样的大本事,很奇怪,也真的很厉害。” 余锦笑了笑,说道:“能让你夸上一句比练这御剑法门还要更加不容易,其实无论是心剑还是御剑我都只是在修炼法门路数上占到了便宜罢了,就像一般人都是先学认字再开始读圣人书,因为认不了字就读不了书,但是我却是在这一点上不同,我是先读了书再开始认字,你瞧着我这一手的确是真真切切的御剑本事,但是真要和那些宗师级别的恐怖人物对起来,估计我几百把剑都抵不上人家一把。” 叶青栗还是有些不解:“既然先不认字就没办法读书,那你是怎么做到的呢?” 余锦摸了摸下巴,沉思了好一会儿,才试探性地轻声道:“也许……是我长得俊吧。” 叶青栗给了他一脚。 然后去睡觉。 余锦摸了摸被踢着的大腿位置,疼得一咧嘴,暗暗骂道:“他娘的,真不该和这疯婆娘开玩笑,这家伙明显是个开不起玩笑的人嘛,我自己也真是贱,真的,实话,我真是贱啊。” 他闭上眼睛,再度长长吐纳,一股气机涌进经脉,然后他抬指,开始寻找自己体内气机与那柄铁剑上只有自己才能感受到的气机流淌之间的某种冥冥关联,这种关联很奇妙,仿佛是一个人与一个人之间的相性般。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相性,合之则友,损之则敌,这就是天地间铁打的道理。 而剑,却也是一样的,人与剑,包括剑与剑之间皆有相性。 余锦能够驱使得了这柄普通的铁剑,是因为他与这柄剑有着日复一日的交互,佩挂在他身上,垂放在他身边,握在他的手中,导致他体内气机在剑上流淌得过于多量,两者通心开窍,自然就听从他的驱使。 那柄铁剑在他的驱使下,前后移动,飞掠到每一个余锦想要它去往的地方。 过了半个多时辰,余锦停下了全神贯注的御剑,吐了口浊气,想到明天要起身往人群众多的东吴皇宫旧址那边靠拢,心里头就莫名有些紧张,他想起那个穿着绿色衣衫的师姐跟他说过的几句话,什么试炼之地和过去不太一样,可能会出什么意外,他不清楚这其中根究,但既然师姐那样的顶尖高手都这么说了,他自然不可能完全不放在心上,这御剑的本事是他保底的手段,若不至完全精熟,心有不安。 他本来就是个没多少安全感的人。 叶青栗在那边和衣而睡,睡得很沉,余锦努力让自己不胡思乱想,准备睡觉,这试炼之地虽然的确是危机重重,就说白天遇到的那几个江湖年轻人就已经很不得了了,后头还不知道会发生多少事情,但是肯定也不会有前几日在涪城遇到的那个柳吴说的那般渗人,什么一两百号年轻翘楚进入只出来了不到一百人,这肯定是假的,余锦只是没有点破那个柳吴自己还没有发现的牛皮吹破。凡是大宗门以及背景深厚的世家弟子,进入这试炼之地的肯定都是被长辈寄于了厚望的年轻人,这些人的性命是最值钱的,因为他们是未来,若是真那么容易就死了就被杀了,那么这试炼之地早就没有了存在的价值,试炼之地试炼之地,顾名思义自然是试炼,而不可能是一架收割性命的弩箭。 那些底蕴深厚的年轻人,指不定身上带了多少保命法宝呢,这样的人能不碰就不碰最好,天知道那法宝真的在关键时刻被逼出来会造成何等威力,若是能够相当于一重天高手的全力一击,那别说是这些年轻人,就算真的是多厉害的人物也不见得能吃得消。 余锦想了想,觉得事情一团糟,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熄灭了火堆。 34.第34章 这样的少年和少女(下) 临日出照满,余锦与叶青栗起身开始往东吴皇宫旧址那边走去,这试炼之地的范围大约就是当年那一场大水给冲掉的全部地域,周遭倒也有不少零零散散可以被找到的好东西,不是说被前头一拨人像蝗虫一般蜂拥过去就留不下几件起了得眼的东西,东西自然是有,若是运气不好被埋在泥土山脉之中那就是真的再没有出世的机会,但就说昨天白天那一本秘籍,就挂在一颗树的树杈上,虽然只剩下一小半但如果不是被那几个江湖上的年轻人也同时发现那就已经归入了余锦和叶青栗的囊中。 但余锦也是想得明白了,如果这段时间为了避免与那些大宗门大世族的子弟发生什么冲突而不去东吴皇宫旧址,也就是试炼之地最中心的地段,那么这趟可能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既然他和叶青栗已经说好,叶青栗也会尽量克制自己不去红了眼睛拼命那这趟路就能继续走下去,当然余锦心中另一半的想法也是想要去看看那皇宫旧址究竟是何等模样,感受一番那被湮没于历史尘埃中的旧地残缺风采,顺带着去瞧一瞧那夜他师姐提到过的几个江南道最为强盛的年轻一代,例如王然,孙天逸这两个人。 一路上都是初春开始逐渐茂盛的树林以及数不清认不完的各种野花,偶尔也能看到几个路过的年轻人,有的是成群结队看上去就气势汹汹的,瞧见了他们俩后最多是定眼看一下也不打算交谈,而有的也是如同他们一样,三三两两或者孤身前行的年轻人,背着剑,挎着刀,尽管也有那么寥寥几人会上来和他们打个招呼纯当江湖礼仪,但没有人会讲一讲自己在试炼之地里有没有已经拿到了实在的东西,毕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没有人愿意在这里成为众矢之的,虽然人越多的地方就越不可能直接动手抢夺宝物,但是提心吊胆难免过得不舒坦。 叶青栗看着周围花花草草五颜六色,一边躲开地上的泥泞,一边侧过头看了一眼一直都没怎么说过话的余锦,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紧张过度?没事的,我说了我不会去和别人再主动去起争执,你就不用紧张会不会遇到什么麻烦了,再说了,退一万步讲,就算别人诚心要找我们的麻烦,我们自己又不是待宰的小羔羊,就算是那个什么李庆元过来挑衅,咱们两个也能把他打趴下。” 余锦当然不会担心一个死人过来找麻烦。 他微微摇了摇头,说道:“没事,我只是觉得这一趟过去,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咱们在边上虽然是可求但不可遇,但是到了那皇宫旧址以后就成了可遇而不可求,这两者之中,我也不知道谁好一些谁差一些。” “走都走了,还想那么多干嘛,到了再说。” “也是。” 路上能够沿路看见的年轻人越好越多了,从开始还只是半个钟头才能看见几个到每走过一段路都能看见不少,正抬头远望已经能够看到那边明珠塔清晰的轮廓时,突然从旁边钻出来一个年轻人,拍了拍余锦肩膀。 余锦转头看去,只见那个在涪城中有过一面之缘的柳吴正笑嘻嘻地站在两人身旁。 还没等柳吴说话,余锦已经笑着说道:“哟,我还以为是谁要来找麻烦呢,原来是那个丢了剑留了剑鞘的前辈啊。” 柳吴嘴角抽了抽,整理了一下衣裳:“咱能不提那件事了么?” 余锦问道:“怎么,你也是要去皇宫旧址么?” 柳吴点头。 “那真是巧了,我们也是要去那边,听说那边人特别多,宝物也不少,我们主要就是过去看看能不能碰到些机缘,若是能够捞到宝物那肯定是不错,就算捞不到,长长见识也是好事嘛。” 柳吴摸了摸下巴,说道:“在这儿我就不得不以一个老江湖的身份来提醒你们一句了,那地方可不比你们在其它地方瞎转一样,那儿曾经可是东吴皇宫,藏了一整座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宝库,当然宝物是有,只要你们顺着废墟往里面走找到那宝库过去的痕迹,稍微留点心就能发现不少好东西,但是里头说不准也会有各种机关陷阱诸如此类的杀人利器,想要宝物是好事,可别死在里面了。” 余锦笑道:“那就多谢柳前辈提醒了,不过我还有个问题,就是既然那宝库旧地的东西那么好找,怎么还会留给我们,不早就别前人被抢光了么,不说那些在我们前头进来的一拨年轻人,就说这试炼之地不过是一堵长墙围住,只能挡得下普通人,哪里挡得下那些存心进来找些宝物的武人?” 柳吴点了点头,拍了拍余锦的肩膀:“年轻人想得很多嘛。” 余锦拍掉他的手:“说得好像你不是年轻人一样。” 柳吴继续摸着下巴,咳了一咳,然后把双手都放在胸前横抱,说道:“我记得上次试炼之地进来的人们,大多都没有能够进得了那宝库旧址的深处,因为那里实在是有些危险,有几个不要命的直接被机关射成了筛子之后我们就停在了外头,一边在外面找找看有没有好东西,一边去想着怎么破解这一重机关,这也是为什么试炼之地只允许年轻人进来的原因之一,若是都是一重天的高手进来,那一点儿机关根本不够看东西早被拿光了,但是试炼之地这样的制度也就是决定了咱们前头进来的一拨人看似有先人一步的优势,但对于那些机关后头的真正宝库,每一拨都是在为后一拨人铺路,就像这一次听说有几个大宗门的弟子已经过了一重拿到了几把名剑还有一颗听说能有助修为增长的珠子,你以为那真是他们自己过得了的,还不是前头一批的那些年轻人慢慢破解才有了如今成效。” 余锦若有所思道:“那么就是说,试炼之地外头的宝物都只不过是散落着没有太多人要的东西,真正的宝物所在地就是那皇宫中的宝库旧址了,也难怪那么多人进来就直接往那里走,看来都是想着能够在时间结束前多破开一重机关拿到更好的东西。” 柳吴点头:“是这么个意思,再关于你后面的那个问题,其实也很简单,你想想看,试炼之地的宝物,为什么会留给咱们而不是直接都被朝廷一股脑全部拿走了呢,因为这些武人才会看重的东西,而且是没有达到多高境界的武人才会看重的东西,朝廷才看不上,那些一重天的高手,洞玄转世境界的宗师,甚至根本瞧不见的天君境界人间仙哪里又会看得上,这些人都不会为了试炼之地里面没多大作用的东西偷偷进来损了名头,得不偿失,而年轻人是想要偷偷进来,但是王大人在围墙外头也放了几个一重天境界的守门人,要想靠着自己的本事闯进来无疑是做梦,而想要靠着自己背后的力量进来,那更加不可能了,惹了王大人就等于惹了长孙大人,就等于惹了皇帝陛下,那不是找死又是什么?” 余锦笑道:“没想到你还真的懂得挺多啊。” 柳吴拍了拍胸脯:“老江湖,不是跟你开玩笑的。” 余锦问道:“既然顺路,不如一起走吧?” 柳吴指了指那边几个坐着休息的年轻人,看样子都没有宗门统一的衣着,斜在腰间的刀和剑也都是江湖人的风格:“我和几个兄弟一起来的,本来进过了一次试炼之地就没第二次机会了,但是我们耍了点把戏骗了几块牌子进来,这次打算好好掺合掺合宝库那边的事情,上次没捞着什么东西,这次再不捞到东西,可就没有下一次了。” 余锦抱了抱拳:“那我们先告辞了。” 看到柳吴往那边几个江湖上的年轻人走过去之后,余锦看了一眼一直听着但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的叶青栗,笑着问道:“你觉得这个家伙怎么样?” 叶青栗摇头:“看着就不像个正经人。” 余锦一边往前开始走,一边低声有些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和叶青栗说话:“这个柳吴其实倒是真的有些见识,但是此人的城府深浅未免太过低劣了,他一面上与我们吹嘘着他的见识,但另一面也在掩饰着自己衣襟里头已然拿着宝物的事实,当然我也只是猜猜而已,因为他和我聊天的时候整理胸前衣裳的姿势实在太过僵硬,或者说太过刻意。” 叶青栗皱了皱眉:“咱们又不会去抢他的,没必要吧。” 余锦笑道:“谁知道呢,不过他这人除了牛皮大了些,心思窄了些之外还是挺不错的,至少能够和我说这么多话,在我看来比起那些遇着我们冷眼相看一副高高在上样子的年轻人要好了太多。” 眼前那明珠塔轮廓愈发清晰,已经能够看到那塔上最高的地方放着一个六瓣莲花形状的奇怪装饰品。 当然在现在看来很奇怪,但在过去很多年前,那六瓣莲花中间,放着一颗色彩斑斓光芒耀眼,价值可以抵得上东吴从北开始算起三座小城的南海明珠,所谓价值连城,并非夸大其词。 昔年莲花瓣里开明珠。 今日空余满眼废土。 35.第35章 今朝看 东吴皇宫曾经还是座皇宫的时候,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天底下最当得起壮阔华贵这四字的地方,而此刻余锦站在曾经这繁华之地,只能看见那一座孤零零屹立着的明珠塔,塔楼九重上有莲花瓣,而周遭一眼望去,尽是已经郁郁苍苍的大树,起于曾经被大水埋没的整个皇宫旧地,只能从那些还没有完全腐朽沉入泥土中的残砖断瓦隐约感受到旧日景象。 余锦与叶青栗继续向前走,走到那一块块一座座歪东倒西已经完全不成形体的基石裂柱附近,看到有许多年轻人都在那边站着,于是两人站在人群的最后面。 最前头的几个年轻人是长生宗的弟子,为首的那人背着一柄剑,穿着长生宗的白色袍服,正在看着前方一座在这残破景象中犹为起眼,只是仅仅有些破损但完全没有任何崩塌痕迹的建筑,那是座看起来有些类似苏州园林建筑风格的屋子,前头是一条长廊,长廊上的瓦片尽数脱落,而架构起长廊的柱子与过道也因为时光流逝而失去了原有的颜色,长廊再往里看去,后面的建筑是筑造在一座大山中央的,一小部分楼阁在山外能够被清楚地看到,而更多的部分却都藏进了山里,除了从长廊走进去没有其它的路。 余锦旁边有不少年轻人都在议论着什么,嗓门大些的已经对着同伴摇头,说道:“那长生宗的朱荣异想天开想要凭着他们几个人走进宝库里的更深一层,但是我估计肯定是没戏,听说前一次试炼之地开启的时候,十几个进了二重天的年轻高手在这里打破了脑袋想了十来天也仅仅只是勉强走过了第二层,到试炼之地关闭的时候连第三层都还没能看见一眼,要我说的话咱们干脆就照着前人的路子把第二层彻底给挖个空就算够了,还想着去第三层,天知道那里又没有什么可以把我们都弄死的机关。” 这话一出口,周围许多人都表示赞同,他们大多都只是江湖上没有什么背景的普通年轻人,靠着本事和努力去闯荡,如果真被长生宗以朱荣为首的那几个人给带进去了,一不小心碰到什么不该碰的东西,他们长生宗家底子厚有给他们保命的东西,但是自己这些人可没有,当然他们既然是闯江湖的,也想过自己哪天可能就死了,但是绝对没想过会这么不明不白地给多少年前的机关杀死了,那也太划不来了。 也有人在抱怨着那个王大人既然要开试炼之地,怎么不干脆把这些机关陷阱之类的东西都给拔除掉再让他们进来,然后各凭本事,谁能拿到东西算谁的,但这话也仅仅只是抱怨而已,稍微有些心思的人都知道若是那样的话,这试炼之地就不该叫试炼之地了,还不如直接改名字叫东吴宝库。 朱荣在前头转过身子来,皱了皱眉,大声说道:“诸位,咱们能够聚到这里来都不容易,本来就应该齐心协力去办些事情,就这几天,咱们再加把劲看看能不能走进第三层,若是走不进也就没办法了,但是诸位也想一想,若是走进去了,不说能够拿到多好的东西让你们修行速度一日千里,就说以后到江湖上去也有了说话的资本,说自己凭着本事闯进了试炼之地东吴宝库的第三层人家还不对你刮目相看,我虽然不是个纯粹的江湖人,但是我也知道在江湖最注重一个响亮的名头,诸位还请相信我,也请相信自己。” 听到这番话后,虽然大多数人都只是摇了摇头,或者直接默不作声原地站着,但还是有几个年轻人从后头冒了出来,走过去说道:“行,咱们就信你一次,反正旁边的宝物也都被那些贼得要命的家伙给偷偷吞掉了,再不弄出点东西来还不如现在就滚蛋算了!” 余锦站在后头,稍微拍了拍前头一个一直没怎么做声的年轻人,那年轻人转过来面带疑惑地看着他。 余锦连忙摆了摆手,解释道:“这位兄弟,我没其它意思,我就是刚刚来不了解这边是个什么情况,麻烦兄弟告诉我一下。” 那年轻人指了指站在最前头的长生宗白袍,说道:“喏,那个家伙叫朱荣,长生宗这一代的大弟子,好像也是个已经进了二重天的人物了,前几天我们到这里的时候听见朱荣说宝库的第三层已经被他破解出了一些玄机,于是就都跟着他了,谁不想去那儿找到好东西呢,结果那天刚刚进去,不知道哪个家伙不要命往一下子冲到了朱荣的前面,估计是想抢在他们前头把好东西都占为己有,我们一看不对劲刚刚想跟着冲进去的时候,却发现那个家伙直接被几道旁边墙壁上的箭矢给射死了,后来我们也都没敢进去,就在这儿等着商量,那朱荣现在肯定心里也急,因为说不定马上紫气宗,西峰宗,天元宗几个大宗门的人都要过来了,到那时候就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局面了,但是急我们也不能跟着去送死呀。” 余锦点头道:“我也觉得是这么个意思,刚刚我听有人说他自己是有保命的东西的,所以他自然是不会多怕,但是这不代表其他人就也有这样的好东西,如果他肯把他的那好东西给我,我保证也跟着他进去了。” 那年轻人叹了口气,似乎是感觉自己这一趟白跑了,转过头去。 叶青栗狠狠戳了戳余锦。 余锦龇牙咧嘴,转头问道:“干嘛啊?轻点,你下手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轻重,我是自己人好不好?” 叶青栗瞪大了眼睛:“这么好的机会,你不进去,那我进去了。” “进去送死?” 叶青栗说道:“你怎么就知道进去肯定是送死了,你没听刚刚那个人说吗,那个送死的家伙是因为自己贪心太大才送掉了性命的,只要跟在那几个长生宗弟子的后面,等他们先把路开好了,我们不就安全了。” 余锦摇着头笑道:“我的叶老大啊,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啊,他们哪会那么好心,用自己的性命去给你开路,到时候进去肯定是一起走,他们作为发起者肯定要去探路,但是你以为其他人就跑得掉,到时候他们活着你死了,你跟阎王哭去?” 叶青栗急道:“那你说怎么办啊,这么好的计划啊,那些大宗门的人还没有都过来,等到他们一下子都来了,哼,进去是能进去了,但是还能够抢到屁的东西,咱们就两个人,他们那么多,肯定是好处都被他们给拿走了。” 余锦却是笑着说道:“不不不,等着他们过来吧。” 叶青栗狐疑地看着他。 余锦说道:“你不要被这些人的话给带进去了,你得保持自己的想法,他们说人多了就抢不到东西,就一定是真的么,我看未必,人越多,而且是大宗门的人越多,那势力与势力之间的矛盾肯定更大,局面也必然更乱,到了那个时候才是下手抢东西的最好机会。” 叶青栗还是有些不信:“结果他们都是友军怎么办?” “如此巨大的利益之下,怎么会有真正的同盟呢,不说他们本来就不是朋友,就算真的是,那又能如何,你就放心好了,到时候我肯定能给你弄点不错的东西出来的。” 叶青栗拍了拍余锦的肩膀:“脏,脏还是你脏啊。” 余锦也笑着拍了拍叶青栗的肩膀:“傻,傻还是你傻啊。” 36.第36章 湖畔论风雨,垂杆不得闲 临日暮,试炼之地外头长墙旁,有片小林子,林子里有座小木屋,木屋里的装饰很简单,一张桌子,两个凳子,而木屋外头的竹篱不远处,则是一方清湖,湖水在深黄色的暮光照耀下赏心悦目。 王由辽坐在湖畔的小竹椅上,一只手握着鱼竿钓鱼,而另一只手则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竹椅的扶手,一旁站着的侍卫披着楚甲悬着楚刀,虽然只是抬着头目不转睛注视着前方身形笔直,但侧眼处也能发现这位江南道上堪称权柄最重的王大人并没有专心去钓鱼,其实想来也是奇怪得很,王大人这么个在马背上颠簸了大半辈子的武人怎么会有闲情雅兴去钓鱼,若是换成以前在北边打仗的时候,想让他去读一本兵书都要比杀了他还严重,也许是王大人年纪大了开始学着修身养性洗去胸腹间浩荡的血气,也许是其它,但大人物的心思除了他自己本人,谁又能真正说得上看透。 没过一会儿,有人从树林那边走了过来,是个两鬓已然苍苍眼角皱纹密布的青衫文士,后面还跟着一个穿着与身板有些不符合的大黑袍,戴着足以遮盖住整张面孔黑兜帽的人。 侍卫瞧见来人,并没有去阻拦,而是行了一个极为端庄标准的军礼,左手抱拳压在心口,身形弯下去,那青衫文士点了点头表示回应,然后站在王由辽的身后,摇了摇头:“老王,你这鱼钓的可以说是我生平见过最烂的钓鱼法了,刚刚杆头沉了两下明显是有鱼上了钩,但是你却没有提竿,幸好你不用靠钓鱼来养活自己,否则按你这法子全家都的得饿死。” 王由辽也没转头,只是有些不满地说道:“孙大人,我老王一直觉得你这辈子过得没意思,一点儿幽默感都没有,总是喜欢把话说得那么彻底,你这德性啊,也幸亏是在国子监里面教书从文,要是换到朝廷上站在皇帝边上,肯定早就卷铺盖回家种地了。” 这位国子监的祭酒龙头大臣,正三品紫服,曾经在京城以直谏诛心让整个朝廷都不陌生的孙白茅,却是完全不理会王由辽的不满,说道:“这次从苏州赶过来,是因为长孙大人的意思,虽然长孙大人已经大约了解到了这边的情况但是还是不放心这些江湖人的手腕,所以特意让我过来看看。” 王由辽微微提了提鱼竿:“其实你和长孙大人都完全不用担心这边,虽然那个人应该已经潜进去了,但是一切都应该还在掌握中,这次一重天爬到顶峰的人来了五六个,还有洞玄境界两人,转世境界一人,在这么多宗师布下的天罗地网下,那人只有进去的命,没有出来的命。” 大概是斜眼看到了孙白茅略带怀疑的眼神,王由辽摆了摆手,说道:“当然你也不用问,我肯定是没那么大面子能够请得动江南道上一大半的高手,是他们自己的意思,因为那个人毕竟是整个江湖的敌人,能趁着这个机会诛杀掉就必然不会养虎为患。” 孙白茅摇头:“那些江湖人心思和我们不一样,谁也不知道他们是真的肯全心全力做事还是来耍心眼的,长孙大人不是燕先生,对这些江湖武人一向没有太大好感也不报以太大的希望,尽管他们真的可以除掉那个祸患,但不能保证里头的年轻人会出什么问题,若是普通的江湖年轻人也就算了,但是那些大宗门大世家的子弟若是死了,你和长孙大人终归都会遭到一些波及。” 王由辽皱了皱极其硬朗的眉毛,说道:“孙大人,你说的这话我可就听不惯了,什么叫普通的年轻人也就算了?在我老王的眼里,只要是大楚的年轻人就都是一样的。” “他们就算死了,也是为了诛杀大恶而死,几个年轻人的性命和一个当今天下能排在前三的大祸害,老王你不要妇人之仁误了大事,否则我不保证不会和长孙大人在皇帝陛下面前把你给卖出去。” 王由辽笑了笑,看着那清湖中噗通一声跃起又落下的一尾鱼,然后转过头,看着孙白茅认真地说道:“你说的天下看上去很大,但是孙大人你得想明白,这天下比起一个年轻人也许是大得多,但是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在你眼里无关紧要的年轻人才会有了这个天下,孙大人你没上过战场不知道,在这里我老王可以跟你说句明白话,咱们大楚的刀锋所向披靡根本不是现在的史书里写着的那样,什么千骑破万,什么百人守城三日有余都是放屁,大楚人也是人又不是神仙,都是靠着一兵一卒,一个人倒下一个人接着往前冲才打下来的天下!” 这话落地有声。 旁边那个一直注视着前方的侍卫眼中也不由得多了一份热意,拳头捏得更紧了一些,他作为大人物的侍卫,也见识过许多事情,也听过很多大人物与大人物之间的对话,但是此时此刻,他也有了一股想要拔出楚刀向前挥舞三下的冲动。 孙白茅依然面色平淡:“话说得不错,不过若是真有那份心,干脆这试炼之地今年就不开了,但是你老王自己心里也清楚,不是这些年轻人当做了诱饵,也钓不到那只大鱼。” “当然我只是希望罢了,事实终归还是有差异的。”王由辽靠着椅背,苦笑了一声,“这个天下啊,无论太平不太平,都是要死人的啊,我只是希望能够少死一个是一个罢了,到时候能救一个也就多救一个的好,因为过去死的人……已经太多了。” 孙白茅说道:“你儿子在里面。” “孙大人,你儿子不在么?” 孙白茅说道:“他是以后要经历庙堂风波,看着天下做事的人,若是这一点点小风小浪都经历不过去,以后这位置我还怎么放心地交给他,年轻人多些历练,磨一磨心思吃些苦头,不是坏事。” 王由辽笑道:“这话我倒是一百个赞同。” 他侧过头看着孙白茅身后那个一直一言不发把面孔覆盖在大大的兜帽下的人,问道:“这个人是过来干嘛的?” 孙白茅说道:“古话有投石问路,投子观局这个说法,长孙大人信不过这些外头的江湖人,于是让我带着这个人过来了,他就是我放置在这里想要看看整局棋走向的第一颗棋子。” 王由辽摇头道:“你想让他进去?不行。” 孙白茅说道:“这事情由不得你。” “反正旁边有那么多江南道的宗师等着收网,你这颗棋子不进去其实也没问题,若是进去了,我有些担心他会因为为了目的做些不该做的事情,比如杀掉某个不知根源的无辜年轻人。” 兜帽人依然一言不发。 孙白茅摇头说道:“妇人之仁啊,老王。” 王由辽挑了挑眉,笑道:“我就妇人之仁了,反正在这里现在还是我做主,把话摊开说,那就是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而且孙大人你其实不知道,那些年轻人我前些天已经大致了解了一遍,根本不需要什么投石问路的棋子,因为按照那些年轻人的性子,他们自己就会做到的。” 孙白茅还是摇了摇头,但是看他的脸色已经不似刚刚那般严峻,王由辽心里头就有了个底,看来这个认死理的读书人终于是选择了相信和妥协,要是他还继续坚持的话,其实王由辽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毕竟是长孙先生和他共同的意思,一个王由辽的话真的不够用。 王由辽放下鱼竿,站起身来:“孙大人,那些年轻人应该已经差不多到了宝库那儿,上一次的时候那一批年轻人打开了第二层,很不错了,但是我觉得这一次的年轻人更不错,应该能把第三层给打开。” 孙白茅说道:“东吴曾经的秘门机关,可给当时的大楚造成了不少影响,那些东西虽然看起来只是精巧罢了,但是却不得不说那真的当年那个时代的大杀器,这些年轻人啊,心思太浮躁了,而这些机关偏偏是需要用心才能逐步解开的,说到这儿我就一下想起过去那个叫张洗虚的读书人,大楚的南北千里商路开通,六部体制初成,以及灭后齐,上书屯田策,还有后来的三日观东吴机关阵落子而破,难以想象,如此多的丰功伟业竟然都出自一人手笔,战国乱世末期最令天下胆寒的不是哪个大宗师,不是哪个皇帝武将,却是个从小山村里走出来的读书人。” 王由辽看着试炼之地那边的长墙,仿佛看到了更远的地方:“说起张洗虚,连我这个从不读书的粗人也是敬佩得不得了,真要算来,其实这东吴皇宫此刻的景象,都得归根于那个书生啊。” 孙白茅点头道:“我儿日后,也当如此。” 王由辽笑着:“孙大人你那个儿子,我也是喜欢得很,孙天逸,这个年轻人啊,以后说不定也能有那样的胸襟气魄呢,其实我算来算去,要说真能打开东吴宝库第三层的人,应该就是你那个儿子了,而我那个不争气的孽子,估计也只能在后头捡些便宜,我是对我那个蠢儿子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以后老老实实去边关从军,要么就在那儿呆着,要么就回来给我打下手。” 孙白茅却是不带丝毫怀疑,一针见血道:“王然,此子藏拙,仅是不露锋芒罢了。” 王由辽挥了挥鱼竿:“既然来了,要不要钓会鱼?” 孙白茅少见地会心一笑,接过鱼竿,然后对身后的黑袍黑兜帽人说道:“你先下去吧,这几****可以休息休息,等到那个人终于忍不住动手的时候,就到你出手了。” 有清风吹过。 兜帽微微晃动,露出一双狼一眼深邃,但也带着几分妖魅味道的眼睛,以及一双淡如远山的长眉。 是一个银铃般的女子声音。 “是,孙大人。” 37.第37章 望其人而念杀 在过了半日后,在那东吴宝库长廊之前的诸多年轻人终归是等到了长生宗朱荣带着几个年轻人出来了,几个人衣衫不整面色都极为狼狈,而朱荣脸上的神情也是沉得好像一潭死水,面对许多年轻人投过来疑惑的目光,只能叹了口气道:“我们破开了几道机关,但没能想到都已经要看到第三层宝库大门的时候那里面的机关却开始复杂了起来,而且最诡异的是我们旁边有两个一直跟着的人突然消失了,我可以保证他们不是触碰到了什么机关陷阱,但就那样凭空消失实在太过不可理解,所以我们只好退了回来。” 他一屁股坐在长生宗几个弟子身边,双手搭在腿上,想到先前发生的那一幕依然有些不解地摇了摇头,听到人堆里诸多传过来的话语也都只是当做听不见,默不作声,然后直到听到身边几个长生宗弟子的安慰后面色才稍稍舒缓了一些。 余锦与叶青栗在一旁坐着休息,看到朱荣那边的情景后,余锦只是缓缓道:“毕竟是人家前代皇帝留下的宝库,机关肯定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破解的,这个朱荣还是太过于托大了,其实我先前也大概知道凭着他和那几个进去的年轻人是不可能成功的,所以我才把希望都寄托在后面的那一批人身上,俗话说得好,人多力量大,这朱荣终归还是心思太急了些,要是能按兵不动等到那些大宗门的弟子都聚集过来之后再鼓动人手,就不至于会落到到时候再没有人愿意跟着他一起走的惨淡下场。” 叶青栗问道:“你为什么不把希望放在咱们自己身上,那机关的厉害是耳听为虚,眼见才能为实,说不定到时候我们一进去发现那机关很简单就能够破解了只能怪这些人太笨怎么办?” 余锦笑着反问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什么话?” “把别人想得特别蠢,把自己想得特别聪明的人,恰恰最缺少的东西就是聪明了。” 叶青栗狠狠一巴掌拍在余锦背上,把后者拍得差点没坐稳栽到地上去:“少给我拐弯抹角地骂人,读过点书了不起啊,原来这就是读过书的人才有的本事啊,还真是好本事呢。” 余锦却没有再和叶青栗说话,他看到不远处有不少人走了过来,他定眼看去,发现有四个人是穿着和那李庆元相同款式的长衫,当他的视线瞧见那四个人走过来的时候,手却不由自主地按了按腰间挂着的铁剑,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才赶紧松开了手,这个动作的杀意实在是太重,而他此时却全然不能暴露自己的杀机,否则满盘皆输。 那边一直坐着的朱荣突然站了起来,眼色黯淡了数分,但也强行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朗声道:“孙兄,赵兄竟然一起过来了,那看来咱们江南道上年轻一代排名最靠前的几位里头就只差王兄缺席了啊。” 四人穿紫袍,为首的那人英气逼人,正是孙天逸。 而旁边的西峰宗本代大弟子赵凤迁则是站在一旁,微微抱拳,笑道:“在路上的时候正巧遇上了孙兄,本来是打算更早些来这中心宝库的,但因为王兄天元宗那边在试炼之地西面发现了一些机缘未能过来,而孙兄在路上也碰上了一些变故被阻碍了步伐,所以就过来的晚了一些。” 他笑意不减,声音中却是有了一分凌厉:“看到朱兄在这里,我也就冒昧问上一句,不知道朱兄是否破解开了第三层的机关,若是已经破解了的话,那我们就不掺合进去,若是还没有的话,不妨我们与在场诸位一并前行,各自取自己机缘宝物,如此?” 朱荣顿了顿,摇头叹气道:“惭愧,仅仅只是破解了一小部分,但离最里头的核心还差得远。” 旁边的明眼人都摇了摇头,虽然他们都不怎么认同朱荣急于求成的做法,但此时也不得不同情起了朱荣,长生宗虽然也算是大宗门但比起西峰宗的底蕴还是差了不少,加上那个赵凤迁又是个出了名的城府极深,手段极果断狠辣的年轻人物,朱荣此刻无论哪一方面都处于劣势,等到真进了第三层的时候,估计是没办法拿到先前以为能够拿到的那般好处了。 而一直没有出声的孙天逸则是目光环视在场诸人,沉声道:“诸位,我在这儿给你们提个醒,这试炼之地不够安全,我在路途上就碰到了敢公然夺宝杀人的晋北刺客,手段极其阴狠厉害,我建议大家都一起进宝库,人多能有个照应。” 有不知道哪个宗门出来的大胆女子突然喊了一声:“刺客再厉害,还不是打不过孙哥哥你么,只要有孙哥哥在,我就不怕!” 这一声“孙哥哥”,叫得满场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孙天逸微微展颜道:“放心好了,我孙天逸为人在场各位也应该有过耳闻,只要我能帮的我都会尽量帮助各位,也希望各位能够摒弃之前恩恩怨怨齐心协力,打开了第三层宝库,大家都有好处可以拿到。” 既然有三名这一代江南道名列前茅的年轻翘楚聚集,众人心中的恐惧以及疑惑都消去了不少,在稍稍坐了片刻后,就都开始跟着孙天逸,赵凤迁,朱荣三人往长廊里头的宝库楼阁走去,跟在孙天逸旁边的人最多,其次是赵凤迁,而朱荣那边却是真的太过惨淡,只有除却长生宗弟子外的寥寥两人跟着,那两人穿着蓝袍,一男一女面容都是不赖。 赵凤迁往两人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在这种已经不知不觉规划好的阵营下,哪个阵营的人多势众,力量最大,到时候就有资格拿到更好的东西,这也是明明可以直接抱成一团而诸多年轻人却还是选择了分出阵营的原因,虽然这样并不好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料之后若是一团乱麻蜂拥抢夺会造成何等影响,而且到时候分东西也会引发许多争议说不定就直接打了起来,还不如就这样让最厉害最得人心的年轻翘楚拿到最好的,后面跟着的也可以有口好汤喝,眼下看来,诸多年轻人对孙天逸抱以了最大的希冀,当然除了他为人口碑极好实力出众还是个半文半武的全才以外,他的家父也占了一部分因素,国子监祭酒,当仁不让的天下学士之首,如此盛名之下,他们不选择孙天逸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 当然要是王然来了更好,王然那个江南道节度使的爹,对于这些学武的年轻人而言,无疑是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首选。 余锦看着身边叶青栗极其不友善的眼神,有些无奈,他刚刚好说歹说又是讲道理又是承诺才拉着叶青栗来了朱荣这边,但还是抵不住叶青栗那满怀怒意只待一根导火索的神态。 他告诉叶青栗的是,跟着朱荣虽然的确到时候捞不到什么好处,但那些跟在另外两人后面的年轻人也是一样,只不过是喝的汤,吃的剩菜要比他们好上一些罢了,但肯定拿不到能够比孙天逸三人好的东西,所以这没有意义,到时候还是只能看我们自己的本事,这个朱荣是三人境界中最低,后面的追随者最少的年轻翘楚,也是喧宾夺主的最佳人选。 他没有告诉叶青栗的是,这喧宾夺主抢夺宝物的行径很不好,而且就算成功也难免会与长生宗交恶,他其实根本就没有过真的要去喧宾夺主的想法,站在朱荣背后也不过是个示弱的幌子,真正的原因是当他看到西峰宗的人之后他就已经坚定地这样打算了。 他没有想抢东西,再好的宝物在此时也与他无关。 他仅仅要杀人。 所以他很需要混乱,局面越混乱越好,无论是谁制造出来的混乱,无论是怎样,只要他足够不显眼,只要整个场面上没有人注意到他,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剑,以及杀机,他就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在无声无息间瞬间杀死那几个西峰宗的弟子,当然除了赵凤迁之外。 看起来很强大的武人境界在没有相应的境界磨砺前都只是能够放在台面上看的东西罢了,他在杀李庆元的时候就已经清晰地认知到了这一点,除却二重天境界不知根细的赵凤迁,其他三个西峰宗弟子,都必须死! 而那个赵凤迁,在不久后的将来,也会死在他手上! 一行人走过长廊,走进了那座山中楼阁的第一层,第一层里头早已经没有了任何值得一看的东西,早就被前头来的年轻人们给一扫而空。走进了楼阁后,顿时周遭开始阴暗潮湿了起来,有些闷人,但毕竟在场的都是有一些基础境界的武人,不至于会被这种因素给干扰到前行的速度。 古旧斑驳的墙壁上挂放着几个烛台,在一行人踏入楼阁前,烛台如腐朽一般沉寂,但在一行人踏入楼阁后,烛台中立刻有烛火燃起,将楼阁中的一切都稍微照亮了不少,这等机巧,也是奇妙。 走过第一层,来到第二层,到了这时候余锦才发现,原来第一层第二层指的不是高楼的层数,而是往里走的深度,第一层还能看到墙壁,以及一些透露出严重潮湿难闻气味的书柜木头,但从第一层往里走,到了第二层之后,只能看到两侧包括头顶脚底都是石头,应该是已经到了大山之中,不用想也知道,当年东吴宝库的第一层仅仅是摆放给外人看的东西,只有打开机关进入这大山中的第二层以及之后更深的地方才算是宝库的真实景象。 这里的感觉就仿佛周遭在渐渐缩小一样,压迫感极重,而头顶石块间有时会渗透下来一两颗水滴,滴在石上清脆的一声响。 再往前走,这石洞仿佛更加小了,本来站得有些远的三堆人因为地带的狭小而稍微靠近了些,已经能听到许多人加重发粗的呼吸。 站在前面的朱荣指了指石洞更深处的一座铜门,说道:“这旁边的机关都已经被一一拆解,但这通往第三层铜门旁边的机关还没能够破解出个究竟来,希望大家都能尽力而为吧。” 那铜门看起来甚为沉重,横亘在石洞尽头,两侧有两座石狮坐落,有远古气息扑面而来。 而铜门前头的路径,则不是诸人此时脚下石块铺就的路,而是由一块接着一块的铜质青色地板铺成,一眼看过去,仅仅能看出来的也就是铜板路,石狮,以及铜门三个显眼的地方,再也瞧不出有什么与石洞周围环境有所不同之处。 38.第38章 第一颗棋子,破阵 铜门在前,人群在后,一时间诸多年轻人面面相觑,都没有敢第一时间往前走,没有人知道眼前这看似古旧废弃的第三层入门处会有怎样的机关陷阱正在等待着他们,朱荣在来到这里时那几个年轻人的前车之鉴大家都清楚。 孙天逸走上前一步,细细打量着那两座石狮以及地面上的铜板,然后再一步踏出,踩在了最近的那一块铜板上。 周围静悄悄的,只能听见一声连着一声的沉重呼吸,有许多年轻人都紧张得握紧了随身的兵刃,脚在地面的石块上踩得死死的,余锦与叶青栗看到前头的朱荣亦是面色上有些紧张,想要出言提醒看起来太过于托大的孙天逸,但嘴巴只是微微张开什么也没能说得出口。 有水滴从头顶的山石缝隙间流淌下来,滴在地上。 孙天逸看了看脚下的铜板,突然微微一笑,然后猛地按住腰间的剑柄,只听见剑身在剑鞘中急速摩擦而过的金鸣之声作响,他右手拔出剑,脚步一动,开始加速往前冲去! 他踩在了第二块铜板上。 然后是第三块,第四块,第五块,一路脚步踩踏而过,而在他步伐腾挪的这段很短的时间内,两侧石壁间突兀有无数根本看不清数量密密麻麻的短箭射出,机关触动,发出叮叮咚咚的金属清脆响声,仿佛黑压压的雨点般攒进孙天逸周身,只要他稍微反应慢一些,马上就会在眨眼的工夫内被无数短箭给射成筛子,死无葬身之地! 但孙天逸的反应也是极快,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是凭着纯粹的反应力,而是仿佛了解到必然会出现这样一幕提前就有了防备,身形再度加速,一口气机提上胸腹灌入浑身经脉,将那些已经快到极致的短箭都抛在了身后。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正常的二重天境界年轻人能够展现出来的爆发力,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整个人化身成一道闪电,踏过地面上一块连着一块的铜板,来到了铜门之前。 就在他走到铜门前的时候,那两座石狮子像是活了过来一般,狮头令诸人猝不及防地转向孙天逸所站立的中心地方,两个狮头,四只狮眼间一瞬间射出四道白色的残影,比起刚刚那一轮短剑的发射速度更快了许多! 刚刚跟着孙天逸的人群里发出几声年轻女子惊慌失措的尖叫。 朱荣摇了摇头,神色有些黯然。 而另一边站着一直没有任何动作的赵凤迁只是眉头深锁,瞳孔中有一道难以察觉的异样神采掠过,在他和朱荣的境界之下还是能看得清楚那四道白色残影的具体形状的,只是因为太快了所以才像是残影一般,其实并非他物,就是四柄白色的飞剑。这四柄飞剑都只是普通铁质剑,只是锋利一些罢了,但可怕之处在于这剑并非由人之双手递出,而是由那两座石狮中的机关牵引发动,一瞬间的爆发力道让飞剑快得诡异也凌厉得石破天惊,不说比得上一重天顶尖高手的全力一剑,也不是孙天逸能够抵挡得了的。 赵凤迁只是想不明白这个一向沉稳的孙天逸怎么会突然如此大胆,或者已经不能用用大胆两字来形容,因为这根本就不是凭着他们几个就能破解的机关,光是这四道飞剑他们就只能选择退避三舍,否则正面应对绝无幸存可能。 但孙天逸面对这四柄凌厉至极的飞剑,却依然神色平淡,只是伸手。 他伸手按在了铜门的中间。 然后他身下的那块铜板突然就陷了下去,同时也将孙天逸整个人给带了下去,孙天逸眼疾手快,一只手以剑为支,按在剑身中端,将剑横置于铜板陷下去时留出的空隙上,双脚也没闲着,踩在了那陷阱两边的铜壁上,以这样的办法来缓解自己落入陷阱之中的速度,让自己就这样一手挂在卡在洞口的剑上,双脚踩牢铜壁,悬在那陷阱中。 而就在孙天逸落入陷阱的那一刹那,四柄飞剑已经在他的上头交错而过,卷起一阵疾风,然后纷纷钉在两边的石壁上,入石,三分,这飞剑的威力顿时让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许多没能稳住心神的年轻人直接冷汗都要冒出来了,设身处地去想,若是自己处于刚刚孙天逸面临的绝境,那恐怕已经被这四柄飞剑给洞穿了身体,死得不能再死。 孙天逸按在卡于陷阱洞口的手一用力,整个人弹出陷阱。 他看了一眼身后表情各异的诸人,吐了口气,微微笑了笑,说道:“这边的几个陷阱都应该破解掉了,你们可以过来了,现在就只剩下这一道门的机关,这机关没有杀伤力,很安全,但需要一些时间。” 诸多年轻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能拿定主意。 赵凤迁面色有些发白,眼睛注视着孙天逸,问道:“孙兄,敢问你是如何知道这机关陷阱的破解方法的?刚刚那情形真是险之又险,若是孙兄你速度再慢上半拍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孙天逸说道:“本来我瞧见这机关之前也是没想过自己会知道破解方法的,但是当我刚刚看到这铜板石狮铜门的基本布局后马上就清楚了,以前我往京都天地楼修行,求学两年,看过几本天地楼藏书阁中关于东吴机关学的书籍,其中讲解过这个机关阵的构成,虽然没有亲手试过但还是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所以就心急了些直接想着试一试,踩上那铜板看到两侧有短箭发出后我便再也没有一丝怀疑,这就是我曾经在书中看过的那个机关阵,所以一路顺势循着破解法门过来,不过也幸亏体内气机流畅,若是稍有一步慢,恐怕也得栽在里头。” 他看了一眼方才脚下的那块再度升起拼接成体的铜板,说道:“想来之前朱兄所说的那莫名消失的年轻人就是不慎落入这铜板机关中了,前行速度不够快的话可能连那些短箭都触发不了就会直接在第一块铜板处陷下去,而这铜板陷入悄然无声若是不及时让机关不能完全封合那人就和消失了一样,落入里头就算底下没有什么可怖的杀人陷阱,恐怕也是闷死其中。” 赵凤迁点头,赞叹道:“孙兄大才,赵某自愧不如。” 朱荣亦是抱了抱拳,低眉道:“不想孙兄昔日还有与天地楼的一段机缘,看来的确是应该等到孙兄过来再行破解机关了,先前的事情,当真是愧对自己,也愧对在场各位啊。” 天地楼。 天下楼阁千千万,而名字叫做天地楼的楼阁,就那么一座,在京都天地学府里头,天地学府为天下学府之首,每年都有数以千计慕名而往的学子想要进入其中修行读书,当然更大的想法就是进入那天地学府最里头的天地楼。 听闻那天地楼每一届只招收两名弟子,如战国乱世前的七国并立时的鬼谷学派,两名弟子一学纵道,一学横道,所谓纵道便是文途,而横道自然是武途,但无论文武,只要有资格进入天地楼,两年修行后出楼便如**************,一遇风云便化龙。 孙天逸摇头道:“只是学得皮毛罢了,先不说这个,当下最应该思索的是如何把这道铜门打开,虽然我大致知道这铜门是需要特殊的方式才能打开,但到底应该如何操作我其实也不清楚,只能看诸位齐心协力了。” 39.第39章 月光为匙 石洞藏于山中,不见天日,诸多年轻人在孙天逸说出了那一番话后都开始各自搜寻铜门旁边也许与破解机关有所联系的一些不同寻常之处,过了许久后,没能找到什么,瞧了一眼从山石上方山中的空洞缝隙间透下来的光线便知道已经不早了,他们进来的时候那光芒还是金黄金黄,但在先前已经变成了昏黄色,观其便知暮色四合,而此时孙天逸看了一眼那山石上透下来的光,只见清冷的春夜月光。 于是孙天逸坐在那会从眼睛里吐露出凌厉杀机的石狮旁,找了个稍微平坦些的石块,说道:“诸位,现在天色也不早了,破解宝库不是这么短时间能够完成得了的任务,既然大家都有心进来也有心找到一番机缘不如先将就歇息一夜等到明日再行商量破解法子。” 而年轻人们都已经把孙天逸这个独身破解了除去那座铜门机关外所有杀机陷阱的年轻翘楚当成了精神领袖,既然他已经这么说了也就不必过于心急,于是纷纷找到地方坐下,从怀中袖口里取出带着的水壶和一些干粮,他们既然进入了试炼之地,进入了这东吴宝库之中就不可能没有任何准备,也亏得干粮充足就算有些没有带的人都不会苦着肚子,与旁边的人分着吃了。 朱荣走到孙天逸身边坐下,笑着问道:“孙兄,有干粮没?有些饿了,这两天都没有吃什么东西一心去想着尽快破解此地机关,结果还是不如孙兄你啊。” 孙天逸摇头:“可别这样拍我的马屁,我又不是靠着自己一个人就能够进得去,这座铜门机关有些奇怪,我先前仔细敲击观测了一番,发现铜门里面的构造都是实打实的铜块,不像是有什么机巧,要找到机关的破解方法,恐怕还是得在这铜门附近入手,或者那东吴皇帝曾经是特意留了这么一手的,也或者是无巧不成书,本来只是一个很显眼的地方但却被我们错过了而已。” 他一边说着一边取出两块大饼,自己拿了一块给了朱荣一块,朱荣也不讲究什么,一点儿也不像传闻中那个金枝玉叶不染凡俗的长生宗当代大弟子,反而像是个在田边劳作一整天后赤着脚坐在路边上的年轻农夫一般拿着大饼就咬了一大口。孙天逸对这个长生宗的年轻翘楚的好感要远远超过不远处那个有些阴冷闭目养神的西峰宗赵凤迁,可能也是因为两人性子有些类似,孙天逸在江南道外界诸多话语中其实也是个出身好天赋极佳的人物,但事实上他并不在意这些东西,他会洗衣服做饭,也会挑水砍柴,对于吃的东西喝的东西穿的东西这方面没有什么讲究,尽管出生书香门第,家父是国子监祭酒,天下从文学者共尊之地的龙头大臣,但他却从他的娘亲死后就已经养成了这些习惯,和一个平常人一样去生活,在这一点上他做得很好,也正是因为如此,因为这一点,因为他的心地善良为人正派,这些分散各地好不容易才因为一件事情团结起来的年轻人才会对他多出了那么几分信赖和尊重。 孙天逸和朱荣坐在那儿吃掉了半张大饼,朱荣抹了抹嘴巴顿了顿,说道:“孙兄,你说咱们可能是错过了什么地方,我仔细想了想发现应该并非如此吧,咱们这么多人把这儿都快翻了个底朝天该试过的法子都试过了,可能的确是咱们的思路有问题,但问题出在哪里,这些东西还都不知道。” 孙天逸摇了摇头,微微叹了口气:“朱兄,我说句实在话,你啊,还是把人心看得太浅了,这也是为什么你之前会被这些来自江南道各地的年轻人给贬低了许多的原因,尽管我们是说过,由你,我和赵凤迁三人打头阵破解机关,等到进入第三层宝库后再行分着拿东西,但是哪个人不愿意自己能够拿到更好更多的宝物呢,面对如此大的利益,想来也不会真的有人会完完全全守着本来就不怎么牢固的规矩,说不准其实已经有人发现了问题但却并没有声张出来而是偷偷藏在了心里头,只待一个好的时机先进去把东西都抢着据为己有。” “也许是这样呢。”朱荣笑着,拍了拍孙天逸的肩膀,“但是后面的事情,咱们说了也不算,讲到底还是各凭本事而已,我先去歇息了,孙兄,顺便给你提个醒,那个赵凤迁不是什么怀着善心的人,得对他留个心眼。” 孙天逸低声道:“朱兄,此话可不要多说,尽管大家都知道赵凤迁城府极深心思阴狠,但是毕竟此刻西峰宗还是站在我们一条船上的,当以一条船的人去对待。” “所以你啊,虽然把人心看得挺深,但是做事情呢却也没比我好到哪儿去。” 朱荣往长生宗几个弟子那边走了过去,坐在那儿靠着背后的石壁。 孙天逸低头带着些自嘲地笑了笑,他又何尝不知道自己是如此呢,在路上遇着赵凤迁的时候,那赵凤迁就已经是带着血债的人了,与他不同,他是杀掉了晋北过来的刺客,而那赵凤迁却是杀掉了三个仅仅只因为和他们抢夺宝物起了口头上争执的年轻人,但赵凤迁既然过来了也说了那些冠冕堂皇的话,那么他就不得不把他当成同盟,至少暂时是,他知道这样是妇人之仁,也许会带来一些他自己都考虑不到的后果但是他依然选择了这么做,依然选择了为这些包括赵凤迁在内的年轻人破解开了除却铜门外的机关。 这就是他孙天逸了,若是不这样做,那就不是他,很简单的一个道理。 孙天逸突然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去,看着那边不远处有个蓝袍面相俊美的年轻人和另一个同样穿着蓝袍也生得很是好看的女子坐在那儿,那年轻人正看着他。 孙天逸往那边走了几步,离两个蓝袍年轻人近些坐下,笑着问道:“你们旁边的人都基本上在休息,你们怎么好像精神还很好的样子,忙了这么久不会累么?” 那个年轻人也是笑着:“不不不,很累了,现在感觉自己只要眼皮子稍微闭上久一会就能直接坐着睡着,但是同时我也知道睡不了一会儿了,等下又得忙碌起来,所以就忍住了。” “此话怎讲?” 年轻人指了指那山石上流淌下来,照在地面铜板上的一道月光。 “古语说,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 年轻人话音刚落,却被旁边的女子给一脚踹在屁股上,顿时龇牙咧嘴,摇头再道:“好了好了,我就不跟你打这些无聊的机锋了,这家伙已经等得不耐烦想要睡着了,但是我想就算我一个人破解开了机关我也不敢进去做这个出头鸟,所以就只能劳烦你这位众人归心的江南道紫气宗年轻翘楚来敲开这扇该死的铜门了。” 孙天逸一下子站起来,惊异道:“你难不成已经破解了?怎么破解的?” 这个问题问的有些奇怪,若是其他人必然问的是如何破解机关,问结果而不会问过程,但孙天逸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苦思冥想了许久,他作为从天地楼里面走出来的年轻人,也思考了这么久反复琢磨观察也没有能够弄得清楚问题的所在,所以现在他最关心的却是破解的方式。 年轻人点了点头,笑着说道:“这个机关真的很巧妙,本来我都一点儿信心都没有了的想着干脆明天直接出去算了,否则不闷死也得饿死,但是刚刚当我瞧见那月光照在铜板上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明白了。” “原来这铜板不仅仅是可以杀人的陷阱,也是破解铜门机关的关键所在,不得不说那东吴皇宫过去铸造这机关的人手段已经当得起通天二字了,竟然会想到以铜为镜,通过山石上透进来的一缕光线照耀在其上,白天的时候日光照在铜板上面不够显眼,瞧着不分明错过了也是正常,但在晚上正好这一缕月光照映,就看得清明了,以这般想法作为机关,太有意思了。” 年轻人往前走了两步,走到那铜板前头,然后一掌拍下,将那块正好受到月光照映的铜板给拍得翘了起来一点点,他皱了皱眉头,然后抓着脑袋对孙天逸笑道:“那个,麻烦你来,我这手上的气劲,嘿嘿,你明白就行。” 孙天逸点了点头,将那块已经趋于松动的铜板给完完全全拍得翘出,那月光本来还停留在铜板上,但如此一来一下子就被从翘出的铜板上给引到了那铜门中心看似无甚机巧可言的黑色圆环处。 月光照在圆环上。 那圆环突然开始转动起来,咯吱咯吱的响动,仿佛古老得将要腐朽的机关开始运作了。 突然轰隆一声,铜门从圆环中心开始,往两边移动。 月光为匙。 此夜有月光。 便有门匙。 40.第40章 人心为芒 眼见那铜门机关被这巧夺天工妙不可言的手段给破戒开来,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孙天逸转头看着这个挂着满足的笑意但却没有太大情绪波动的蓝袍年轻人,眼中有一抹难以掩饰的震惊之色:“你是如何想到的?” 年轻人晃着脑袋:“我不是说过了么,我就是看了一眼那月光照在铜板上,突发奇想而已。” 然后他仿佛是看见了孙天逸和旁边年轻女子一模一样的,完全不能接受也不会相信的眼神,只能苦笑道:“好好好,我招了,以前我还小的时候有个非要我拜他为师的糟老头子跟我讲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小故事,我都当不可能发生过的故事在听,还以为是他瞎编出来哄我睡觉的呢,结果现在才知道原来月光作门匙这个故事是真的存在的啊。” 孙天逸吐了口气,说道:“我在天地楼中的书楼里也没有读过记录有如此玄妙事情的书籍,若是真的,你说的那个老头恐怕不是什么普通人了,如此机缘,倒也是玄妙的很啊。” 年轻人说道:“本来我是不打算说的,但是听别人说,也算是亲眼瞧见过,觉得你这个人挺不错的,跟你说这事情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反正这第三层宝库早晚得打开,现在早点打开总好过大家都急得半死再打开,我想着何必要去遭那个罪受呢,还不如就和你讲出来,然后是好事还是坏事,就静观其变吧。” 孙天逸笑道:“你倒是有意思,这么能沉得住气。” “在我看来,从来就没有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这么一个道理,我只知道早起的虫子肯定是会被鸟吃的,喏,你瞧,已经有人冲进去了,还真快啊,刚刚还是睡眼朦胧都爬不起来的,看见那宝库打开这还没一缓神的工夫就已经像是匹下山猛虎一般撞进去了,江南道江湖上被风雨洗礼过的年轻人还是不一样啊,你看那些没有多少江湖经验的宗门弟子这才反应过来呢。” 孙天逸听着年轻人略带着些嘲讽意味的话语,看着那第一个冲进去了的年轻人,以及之后的第二个,第三个,知道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宝库大门敞开里头无数大好机缘摆在眼前如待宰羔羊,什么规矩,什么同盟都一点儿意义都没有了,别说是这些血气方刚欲念极深的年轻人就算是多少年修为打磨后的老家伙也不一定能够沉得住气。毕竟是东吴皇宫旧日埋葬在这里的宝库,而且还是没有人问津过的第三层,崭新得很,如此巨大的一股利益,说是即将饿死的人面前摆放着一桌丰盛宴席也不为过。 孙天逸转头问道:“你怎么不进去?待会儿可就没有东西拿了,这么多人,就算宝物再多也不会够分。” 年轻人却是笑着摇头:“你别把我当傻子了,在这儿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即将会发生什么,马上里头就会乱起来的,不够狠的还好,可能仅仅是抢夺一番,要是心思狠辣些的人物说不准就直接动刀子动剑开始干架了,但是抢来抢去,终归没有意义,他们还是得从这边出来,那些以逸待劳城府深沉的家伙可能就要开始收尾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人人都明白的道理,但是面对那样的利益,真正还记得这些东西的又有几个呢,孙兄,你说是这么一回事吧?” 孙天逸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其实在我看到那宝库的门被打开后,我就已经想到了现在的情况,或者在我们刚刚进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准备,但是又能如何呢,你说得对,人啊,总之这样的,我现在即使扯着嗓子去喊着让他们不要急,让他们不要抢不要厮杀,但是哪有什么作用呢,只有等到真正吃到了苦头之后他们才会清醒过来的,我要做的仅仅是把持本心,拿到与我有机缘真正属于我的那一份东西就够了,他们就算血气太甚没有经过脑子思考,但毕竟是拼了性命才抢来的。” 年轻人说道:“但是别人可不会和你一样想。” 孙天逸突然想起了什么,眉头一皱,问道:“你是不是故意为之?” “是我或者不是我,结果不都一样么?” 年轻人这样回答。 他笑着转过头去,还没潇洒地走上两步,就被旁边的蓝袍女子给一拳砸翻在了地上,那蓝袍女子骂道:“还聊起了劲是不是,你不是说肯定有咱们的成果么,现在他们都冲进去了,你还打死不让我进去,待会儿人家都抢完了,咱们去看地板?” 年轻人趴在地上,一边揉着后背一边讨好道:“你放心好了,听我的绝对没错,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要是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你就去死吧!” “行行行,都依你,但是退一万步说,你现在进去送死啊,你以为现在就你能拼命,现在敢拼命的家伙比你多了去了好不好,我这是为你好啊,你这一拳打得我,我背都要断了!” “活该!” 孙天逸微微笑着,转过头去,看着那边也没有进去的朱荣,走过去说道:“原来朱兄也没有进去啊,看来待会儿我们得让这些血气上头的年轻人安静一些了,否则这一趟进来就成了日后其它地方年轻人的笑柄了,说咱们江南道的家伙个个都是怀着鬼胎不安好心,那就不太好了,尽管会下些重手,但尽量让他们能够少受伤流血一个就少一个吧。” “孙兄真是诚实之人。” 朱荣点着头,然后突然面色上挂起了一抹疑惑,问道,“但是这机关是怎么一下子就给破解开了,真是奇哉怪也,孙兄你刚刚好像瞧得清楚,不妨与我讲一讲?” 孙天逸笑道:“不过是机缘巧合的事情罢了。” 两人正说着,却瞧见那边一直闭目养神,刚刚那么大的动静都面色冷漠不改的赵凤迁终于站了起来,睁开眼睛,眼中仿佛有一道冷如刀锋的神芒流转而过。 赵凤迁看着身旁几个想要跟着他往里面冲的西峰宗弟子,做个了停步的手势,淡淡说道:“他们要去送死,你们可别现在进去,否则也和送死没两样。” “但是……大师兄……” 看着一个西峰宗弟子面露难色,赵凤迁轻轻冷笑道:“但是什么,你们现在只需要记着,现在这里我们西峰宗就握着最大的权柄,既然是那些人不守规矩肯定还会刀兵相向,那么就都是些贼子,对于这样的贼子,杀了就行。” 四个字,杀了就行。 仿佛不是从人口中说出来带着热气的字眼,而像是极深冰渊中透出来的一道寒气,没有任何生机。 朱荣怒斥道:“赵凤迁!” 赵凤迁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翘起,然后看着孙天逸,说道:“孙兄,等会儿你不要拦我,在这儿唯一一个境界与我差不多的人就是你了,只要你不拦,事后好处有你的,但却没有人会知道有你的。” 孙天逸淡淡摇头。 赵凤迁却早已经预料到了孙天逸的反应,在说完了那一番话后根本没有再看一眼他,或者看朱荣,只是缓缓抬步往那大开铜门的门口走去,一边走着,一边语气如步伐般同样缓缓道:“你们都是有些境界也有些想法的人,很不错,但是同为这一代江南道上的年轻翘楚我却从没想过把你们给放在眼里,很简单,因为你们心肠不够狠,成不了大事,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这次来试炼之地除了路上心情不太好杀了几个碍眼的家伙外没有做过任何事情,我唯一的目的就是这儿,就是这东吴宝库的第三层,但是我一个人却是没有办法打开机关,所以我就在路上佯作偶遇,先遇见孙兄,然后再跟上朱兄一起进来,只要我能够跟着你们,等到打开了机关,后面就是我的猎场了,这些不怕死的小家伙都不过是我的猎物罢了,你们心里头其实都对那些宝物有念想,但是却被可悲又毫无意义的某些东西给束缚住了这念想,所以你们懦弱,你们拔不出剑来。” 他站在那铜门前头,眯起眼睛。 “你们不敢做的事情,当然只有我来做,同样的道理,你们不敢去杀人,那就只好由我来杀了。” 朱荣怒道:“赵凤迁,你这口气未免太大了些,咱们都是二重天的境界,而且你还是一个人对着我们两个,究竟最后是你捞到了宝物还是自食其果还说不准呢!” 赵凤迁剑眉微微抬起,手按住腰间剑柄,冷冷道:“我既然这样说了,也当着你们的面这样做了,想来你们也应该清楚,那是因为你们两个加起来也打不过我,境界是一回事,真正手上的本事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而且,我就站在这里,你们真的会先动手么?” 他看着孙天逸,“孙兄,你这样的人,不会吧?” 孙天逸沉默不语,尽管面色还算平淡,但手已经握得有些紧。 那铜门往里看,是一条由铜墙石块铺就而成的长廊通道,一眼过去看不见尽头,而此时却能够听到一两声脚步声,很快,但也很散乱没有任何节奏,从通道那边传来,越来越响。 有个年轻人紧紧双手抱着胸口,胸口处是一块玄石,有助修为的宝物,在江南道中许多宗门里也算是十分上乘的东西,他本来并非这块玄石的第一主人,那个本来拥有玄石的人站在前头一只手握着剑,口中一边放着狠话一边往后退,让那些有争夺之心的年轻人离得远些,那些人都疯了,仿佛眼睛里头都放出了鲜红的光芒一般。 那个拥有玄石的年轻人没有注意到他。 他心中有一样东西,终究战胜了另一样东西,于是他拔出剑,刺进了那个年轻人的后背,然后抢过了玄石,只是他没有料到,那些人会像疯子一样追上来,先前的模样一扫而空,他们仿佛只看到了这块玄石一般,挥舞着手中锋利的兵刃追了上来,幸亏一阵混乱之中他成功逃到了这里,虽说背后被划开了一道入骨剧痛的伤口,但是还活着,还活着。 他口中喃喃着:“都疯了……那些人全部疯了……他们要杀人啊,他们是要杀人的人啊……快救下我,快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我还想活着啊……” 他步履蹒跚,终于看到铜门,看到外头站着的人,看到孙天逸,顿时心神松懈了几分,脚步加快了几分。 然后有一柄剑从他的胸口撞了进去。 从他的背后透了出来。 有血,血流了下来,流在地面上,鲜红色的,就和那些疯狂的年轻人,疯狂的眼睛一样。 他只觉得剧痛,抬不起眼睛看到眼前这个握着剑的人。 原来……原来都是疯子啊……若是没有这块该死的玄石,没有这个该死的试炼之地,也许我在那小城里头过得还很好呢,那儿有个大侠一直说我是个不错的苗子,以后说不定我也是个大侠,我也能赚到一大把银子,别人在街上看见我一眼都得打一声招呼说一声大侠好,那多好啊……那多好啊……那多好……啊…… 41.第41章 变局 赵凤迁依然神色冷漠,他抽出穿入那年轻人胸腹间的长剑,稍微伸手抹去剑上残留着的鲜血,然后从那个倒在地上还没有阖起眼睛的年轻人手中拿走那块玄石,他回头看了一眼孙天逸,后者只是想过他也许会暴起杀人,但却没有想到会这么快,那个年轻人跑过来的一瞬间,孙天逸没有上前那一步,若是他上前了那一步,也许那个年轻人就还能活下来吧。 孙天逸此时握紧了剑柄,看着赵凤迁,问道;“赵凤迁,你这样杀人就不怕与整个江南道为敌么,你们西峰宗虽然底蕴深厚但也不过是一座宗门罢了,难不成还想学那些魔宗中人一样,为了达到心中欲念不惜遭到众人唾骂?” 赵凤迁微微摇头,双手拄着长剑,说道:“魔不魔宗,正不正道,在我眼中其实一点区别都没有,不过是自大楚定战国后魔宗渐渐势力低沉所以天下人才开始闲言闲语起来自称正道罢了,其实都只是成王败寇的道理,因为我足够强,西峰宗足够强,所以这么一点试炼之地里头自己送死的年轻人性命还真掀不起什么风浪。” 孙天逸不再说话,既然赵凤迁是已经衡量过许多利弊才选择出手的,那所有嘴巴上的话语都没有了意义,还不如修闭口禅,他微微吐了一口气,然后将佩剑抽出。 赵凤迁挑了挑眉头,长剑一点地面,整个人带着长剑疾行到孙天逸身前,然后身子微微弯曲,那垂在地面上的长剑猛地挑起,一道白色的剑芒绽放开来,然后随着他手腕连抖三下,那道剑芒由一化三,顿时如一道白色的剑幕一般将孙天逸的整个下盘尽皆收入其中,这一挑看似平常但起手后这剑芒一成三的手段却是真正会让人措不及防的大杀招。 孙天逸后退两步,双手握紧佩剑,同样从下往上将剑挑起,撕扯开赵凤迁布下的剑幕,然后将那三道剑芒都搅成一团,只听见一声刺耳的响声,两剑相遇,赵凤迁心知孙天逸这一手并不是出奇招,而是单纯想要凭借着力道来破解开他的招式,所以他手中长剑不避不让,带着那三道剑芒直接撞在了孙天逸的剑上。两人气机运足,都吃到了对手一剑中所蕴养的力道,在两剑相撞然后重重摩擦而过后,都是倒退三四步,只是孙天逸在倒退之后一口气机提上经脉的速度,却要比赵凤迁慢上了数分,这并非是手段的强弱程度造成,而是后者的武道境界的的确确是要比前者高出那么不多的一小点,但看似微渺不值一提,在同样境界的厮杀缠斗中有时偏偏就是最关键的成败点。 赵凤迁也瞧出来了自己在气机流转这一关键点上占了优势,于是不打算给孙天逸先手机会,在那一口气完全提上去后双足顿步再在一瞬间猛地爆发出力道,像是化成了一柄剑般疾刺向孙天逸。 孙天逸沉住身形,突然将一股堪称磅礴的新气机灌注进了经脉之中,佩剑往前直指,看着赵凤迁已经极近的身影与那道藏在身影中的剑光,微微侧过头,这一侧时机把握的好似文章天成一般,赵凤迁藏在手中的剑光吐露而出,随着身形移动渐渐更为迅捷,将这一剑直接刺进了孙天逸脑门中心范围,但却被孙天逸这一侧头给堪堪躲过。 在躲过这一剑的刹那后,孙天逸手中佩剑也往前指在了一心往前却没有在意胸前破绽的孙天逸心门处,但剑尖刚刚指在心门上,突然有一道猛烈的气机在赵凤迁体外绽开,虽然看不见,但却能切实感受到那气机猛地弹开了剑尖。 孙天逸疾退,站在石壁边上,看着赵凤迁,摇头道:“想不到你竟然还藏了这一手,本来就已经在境界与剑招之狠上压制到了我,但刚刚若不是我再强起一股气机恐怕也不可能逼得出你这一手护体气劲了,我有些奇怪的是,你们西峰宗尽管修炼法子有些门道,但要说能够修行到超过了境界的极高法门,我却是不太相信。” 赵凤迁淡淡道:“我只有一手剑法,叫做杀人剑,杀人的剑法虽然厉害,但破绽弱点却会很多,若是碰上难缠的对手难免容易出差错,所以我又学了一手避免出问题的本事,也就是这护体气劲,本来是一重天武人才能够展现出来的大手段,但我凭借秘法可燃烧经脉将自己在短时间内提升至一重天境界,因为如此,我才有自信说你们挡不住我。” 孙天逸皱眉道:“以燃烧经脉为代价进入伪境,那是魔宗的法子。” 赵凤迁冷笑一声:“哼,魔宗的法子便是魔宗的法子,你那提气的诡异法门不也是异曲同工的东西么,若换做普通二重天武人可能就已经被你刚刚那一手给做掉了。” 孙天逸随手收回手中的佩剑,看着那边有些想要与他并肩作战的朱荣摇头:“没有机会了,他此时已经进了一重天,虽然境界不算稳定但只靠我们肯定是没法子的,这事情怪我,当时就不应该让赵凤迁跟着进来,虽然有所准备但还是远远不够啊。” 朱荣走到孙天逸边上,有些焦急地问道:“那该如何是好,总不能让他把进了第三层宝库的年轻人全都杀光吧,要真是成了那样的结果,咱们都算是罪人了,干脆咱们两个一起上去试试看?” “隔境如隔江,没有意义的事情不要做。” 孙天逸摇头,然后低声说道,“赵凤迁他对我们没有怀着杀意,应该是惧怕我们身后的人物,毕竟大宗门与大宗门之间的事情可不是靠他一个年轻弟子就能够解决得了,但里头那些年轻人还真的不好说,现在当务之急是让那些抢红了眼什么都不认的年轻人认识到此时的状况,但是,何其难也,他们在里头会互相抢夺厮杀,出来会遭到赵凤迁的堵杀,两条路都没有好结果。” 在两人说话时,在短时间内入了一重天境界的赵凤迁让几个有些胆寒但也别无选择的西峰宗弟子进铜门通道中远远看看情况,若是遇上拿着宝物想要逃出来的年轻人可以直接动手,碰上境界高些的就留给他杀,指指点点说话间仿佛不是在说着那些年轻人的生死,说着杀人的事情,倒像是酒肆茶楼里的随意闲聊一般风轻云淡,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年轻人会心肠狠辣城府深沉到这个地步。 现在铜门外头已经没剩下几个人了,那些年轻人都在铜门开启后纷纷争先恐后冲了进去,除了长生宗紫气宗和西峰宗之外,只有几个要么是胆子太小要么是心思极重的人没有进去,而此时他们看到赵凤迁暴起杀人后,都选择了缩在后头,一句话也不敢说,毕竟连孙天逸刚刚都没能够打得过那赵凤迁,说明那赵凤迁更不可能是他们几个就能解决得了的,既然解决不了还不如静观其变,虽然没有抢夺到什么宝物,但至少保住了一条性命,人最重要的宝物也就是自己的性命了吧。 朱荣静静盯着铜门门口拄着剑的赵凤迁,而孙天逸则是靠在石壁上一只手没有意识地抚摸着下巴,仿佛在努力思索着破解这困局的方法,若是实在没有办法的话,待会儿那赵凤迁再多杀两个他无论如何也必须上前阻挡,因为这是他的原则,啊没有办法不去,尽管不敌,他也会选择义无反顾去帮助那些其实也都不是无罪之人的年轻人,就像之前在外头的树林中遇到的那个晋北刺客时一样。 只是他现在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被他给忽略掉了,应该会有更好的办法。 他突然想到了那个蓝袍年轻人。 孙天逸慢慢抬起眼睛,定了定神,往之前那个蓝袍年轻人坐着的地方看去,发现那边已经没有人了,那个穿着蓝袍面容俊美的年轻人和他旁边的女子都不见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而刺客,穿着蓝袍的年轻人却并不知道有个人正想起了他。 他站在黑暗中,对旁边的叶青栗作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说道:“咱们趁着那赵凤迁在和孙天逸缠斗时悄悄溜了进来,你可别看见了什么好宝贝就叫出声音来,你要知道现在情况已经不妙了,那赵凤迁是真的要杀人夺宝,咱们来这通道里头是为了宰掉那几个西峰宗的弟子,你可别搞错了啊,刚刚要不是我拦着你,你现在就已经是那赵凤迁剑下亡魂了。” 叶青栗撇了撇嘴:“谁知道那赵凤迁跨过了一重天的门槛,我还说想要试试看呢。” 她突然指着余锦,低沉的声音中多了数分激动:“你还好意思怪我,明明这事儿都是怪你,要不是你嘴巴贱非要和那孙天逸说破了机关,咱们也不至于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境地,幸好那个李庆元没有来,要是那个家伙来了咱们估计就跑不掉了!” 余锦淡淡道:“西峰宗的人,果然都不是什么善类,这种事情,也亏那赵凤迁想得出来。” 叶青栗问道:“我们虽然是以暗敌明,但是那几个西峰宗弟子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杀掉的,要是失手,咱们会不会死啊?” “原来你也怕死啊。” “废话!现在离那宝库都没多远了,再转过这个通道就到了,结果现在什么宝贝都没瞧着就死在了这儿,我才不甘心呢!” 余锦说道:“那赵凤迁拿走的玄石,好像是挺不错的宝贝。” 叶青栗有些惊异,问道:“你不会想抢他的吧?” “等宰了这几个西峰宗的弟子后,我想试试。” 42.第42章 出剑 三个西峰宗的弟子在往通道前方走着,走得不算快,他们的那位师兄既然已经开始杀人并且打算杀掉更多的人,那么他们就不再需要以最快的速度去抢夺宝物,反正自己这几个人没赵师兄那般狠辣果决的心肠,不可能见人就杀,他们也不想去陷入那第三层宝库中还不知情况的局面,总之走得慢些,遇上往外头跑的就杀了算了,或者等到里头的年轻人们拼杀得差不多了再以赵师兄的名义去收拾残局。 没有人愿意在这里白白送掉性命,尽管赵凤迁已经掌管了宝库外头整条通道的出口处,没有人能够带着已经不属于他们的宝物从那通道走得出去,但是三个西峰宗的弟子依然显得过于谨慎,也许是没有赵师兄那般的手段,也许是初生牛犊的心境,让他们没有办法做到遇之则杀之。 两侧石壁尽是包藏于黑暗内,只能看到脚下以及眼前的事物,三个西峰宗弟子缓缓走着,仿佛能够感受到身边人沉重的呼吸声,也仿佛能够闻到前方已经不远处那第三层宝库中的血腥味道,那是年轻人们争斗拼杀后留下来的血迹,不用说,那边肯定已经惨不忍睹,也许那些年轻人在被欲望冲昏的头脑遭到疼痛与血液的一盆冷水浇下后会停下自相残杀,开始用更加好的办法来解决问题。 不过这些都已经没有了意义,在短时间内登入一重天境界的赵凤迁在铜门处拄剑而立,没有人能够逃得掉,若是没有拿到宝物的还好,但若是抢到了宝物,无论他们是否会联手,无论他们还没有更厉害的手段藏着掖着未曾展露,都没有了意义,隔了如此遥远的武道境界,什么都只是空谈罢了。 突然有一声不合时宜的叹气声在这阴暗的通道中响起,然后回荡开来。 三个西峰宗弟子都眉头狠狠锁起,迅速靠拢,然后拔出佩剑,他们并没有意料到会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到来,因为这通道有如此长的一条,加上那些年轻人自顾不暇,外头赵凤迁作出的决定和正在做的事情里头的年轻人是不可能知道的,所以一下子都紧张了起来,严阵以待。 那一声叹气后,是一柄剑。 那剑从不知哪个阴暗不可视之的角落猛地出现,在黑暗的通道中划过一道明亮的剑光,径自朝着三人而来,站在最前头首当其冲的西峰宗弟子手中佩剑一扬,挡开那剑光的攻势,但因为太过突然一下子没有作出万全准备被那剑光给震退了数步。 有一张极其俊美的年轻男子脸庞从黑暗中浮现出来,第二口叹气。 那站在前头的一名西峰宗弟子声音阴沉,问道:“你是何人?” “我叫余锦。” 那年轻男子微微笑着,笑容在三个西峰宗弟子看来很是诡异,余锦作出了自我介绍之后,突然想起了那个正值雨水时节的下雨时,有个西峰宗的跋扈弟子也是那么问的,他突然觉得这些人很奇怪,于是稍作停顿后,接着说道,“你们都这么喜欢把事情问清楚么,我觉得没有必要啊,反正现在就算是傻子也知道我无论是谁都得杀掉你们,所以你们应该问的是你为何要这样做,而不是问你是谁。” 那西峰宗弟子不语,眼色逐渐冷了下来,他清楚地感受到这通道中只有这年轻人一个人的气机在逐渐提升,没有第二个人,他们虽然也仅仅是三重天中游境界,但对付一个三重天境界的年轻人肯定是够了。 余锦长长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不说话啊,那我就帮你们回答了吧,我杀你们的理由就是因为你们要杀我,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是情愿这样做的还是有心中无奈,但是你们那位赵师兄却的的确确想要杀死很多人,你们要杀我,所以我就得杀你们,这就是理由。” “或者,还有个更有说服力的理由,那就是你们的宗门名字叫西峰宗,所以我要杀你们。” 听到这个蓝袍年轻人有些荒唐的言语,三个西峰宗弟子不愿意再多费口舌,其中一人在余锦话音未落时,人就已经弹步前行,将手中剑收在手臂中间,这是那赵凤迁先前就用过的藏剑而行,一剑而成的杀人剑法,此时由另一个西峰宗弟子用出来,余锦见怪不怪。 但在那西峰宗弟子弹步前冲到一半,那藏在手臂中的剑即将要剑意成出手之际,突然停在了那里,他眼中满是震惊,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 那种震惊来源于无法预知的恐怖。 余锦微微抬手。 在这个距离里,无论余锦的剑多快,无论他是想要抢先攻那西峰宗弟子还是守御住自己周身,其实对于那极其阴狠的藏剑杀人手段来说都没有多大作用,因为这种杀人的手段弱在仅有一剑绝无后招的破绽百出,而强却强在这一剑的运行轨迹,这一剑的出手速度等等因素都是没有办法去预测的。 但余锦的这一抬手,并非抬起手中的剑。 而是让那柄剑成了一支箭。 那西峰宗弟子就那么停在了那里,直到过了几个眨眼的工夫后才开始如同一滩烂泥般整个人滑落在了地上,凑得近些才能看到他胸口一个大大的血洞。 余锦的御剑手段是厉害,也是奇招,但面对三个境界也不算低的人若是换做平时他毫无把握,因为毕竟只有法门却无境界,这一剑之力已然耗去了他大半气机,而且也没有办法让自己的铁剑运行自如,终归是可以杀掉一个却拼不掉第二个的偏门手段。但此时此地却不同,这通道足够黑暗,又是在夜里连月光都只是淡淡几缕,他有把握在杀掉一个之后能够全身而退运足气机然后等待第二剑,这是他决定在这里杀掉这三个西峰宗弟子的原因之一。 他在此时此地,强在他并非是一个剑手,若是单纯的剑士,那么这一剑尽管成功也会把自己暴露在那剩下两个西峰宗弟子的兵刃之下,而他现在却是个箭手,就像所有搭弓射箭的箭手一样,绝对不会靠近敌人,也绝对不会让自己陷入被逼得无法搭弓的境地。 那西峰宗弟子倒下后,余锦收剑回手,然后向后疾掠。 在反应过来同伴已经死亡后,那剩下的两个西峰宗弟子开始后退,他们没有打算去追那个该死的蓝袍年轻人,不仅仅是因为心中突然涌起的莫大恐惧,也是因为那通道的阴暗处实在太黑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敌在暗他们在明,他们不敢冒险,于是当机立断想要也遁入身后的阴暗中。 只要让他们也身处暗地,那么那个蓝袍年轻人便不再占有优势了,大不了就是互相不动屏住呼吸的持久战,但那样的话,等到赵凤迁开始心疑来到这里之后,无论那个蓝袍年轻人会不会再度用出刚刚那极其快又极其远的一记飞剑,他都是必死无疑。 但余锦却不在意这些事情。 这些事情不可能发生。 他决定在这里杀死这三个西峰宗弟子的原因之二,是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有另外一柄剑展现出了锋利。 那剑一往无前,将一个还没有反应过来的西峰宗弟子后背捅了个透心凉。 血溅三尺。 43.第43章 第二颗棋子,破局 第二个穿着蓝袍的年轻人站在西峰宗弟子身后,将手中剑轻轻从那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的倒霉蛋后背抽出,然后在那转瞬间一脚抬起,踹在另外一个西峰宗弟子的胸口,但那仅剩的一人反应却是比另外两个家伙要快得多,侧身让过这一脚,然后飞掠至一旁。 他吞了口唾沫,看着两个还没有死透但肯定是必死无疑的同伴,深深看了一眼那第二个蓝袍年轻人,那人竟是个女子,身形妙曼相貌也是上乘,但谁能想到呢,刚刚他离死亡只差那么一线,而造成这原因的罪魁祸首就是这么个看起来无害的姑娘。 他咬了咬嘴唇,说道:“放过我,等会我可以在赵师兄面前把这笔账给一笔勾销掉,就当没有发生过这些事情,杀掉这两个人的是那些不要命的家伙,到时候你们不会有事,还有宝物可以拿。” 余锦笑了起来,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西峰宗弟子的话,而是走到叶青栗边上,拍了拍她背上的灰尘,笑道:“在那石壁上贴了这么久,瞧,衣服都脏了。” 叶青栗却没有心情与这个家伙开玩笑,她拍掉余锦的手,看着脚下已经死掉的这个西峰宗弟子,心里头顿感一阵剧烈的恶心,她眼神复杂,抬眼看着余锦问道:“我杀的么?” “否则呢?”余锦耸了耸肩。 叶青栗叹了口气道:“这是我第一次杀人,虽然我以前也想过很多次,以后遇见真正要拼上性命的事情杀人肯定是不可避免,但是……真正把剑捅进去的瞬间,心还是砰砰得跳个不停,我这辈子心还没跳得这么快过,这事情做得……太绝了点,你这人……也太绝了点。” 余锦收起笑脸,认真地说道:“既然避免不了的变局已经发生,那么就是我不为刀俎即为鱼肉,也许这就是这试炼之地的机缘所在也是李长老当时想要让我们体会到的真正江湖味道,当然李长老他肯定也不会料到这些事情,但我想有过这一次的磨砺,以后要走的弯路就会少很多。” “混江湖,不走弯路就必须要杀人么?” 叶青栗突然这样冷不丁地问道。 余锦愣了一下,然后微微笑着:“哪里有不死人的江湖,叶老大,你也别会错了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别人要杀你的话你除了跑路的唯一选择就是去杀掉别人,尽管先前我们在外头是不会死的,但是在我们都决定了要进来杀掉这三个西峰宗弟子后,我们就是会死的了。” 叶青栗抱着头:“早知道就不傻了,进来干嘛呀,还不如就老老实实在外头呆着,这一进来杀了这三个家伙后其实一想也不一定能够拿到东西,宝库里头还不知道有多少不要命的家伙守着那些宝物在。” 余锦笑道:“反正我说要进来你自己跃跃欲试的比我还想要杀人,结果现在怂了的又是你,唉,叶老大,有时候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待会儿咱们反正又出不去,只能进宝库里和那些年轻人说明现在的情况,不过呢,现在首先要做的是……” 他突然面色一紧,朝着那个瞧见他们好像并不理睬他以为找到了机会正在背对着他们往外头跑的西峰宗弟子一抬手,背后有一道剑光径自飞去,将那已经失去斗志的西峰宗弟子给一剑穿透,然后余劲不止,那西峰宗弟子直接被铁剑给带到石壁上,被钉死在了那儿。 余锦喘了口气,只觉有些无力,靠在一旁的石壁上,看起来半边脸面都被黑暗给覆盖掉了,他看着欲言又止的叶青栗,说道:“我知道你想说这事情做得太绝了,但这个西峰宗弟子无论如何我是必须杀的,除却我个人的原因之外,他要是跑去告诉了那个赵凤迁,我们大概就逃不过这一劫了。” 叶青栗问道:“你先前就跟我说你有必须杀掉西峰宗中人的理由,你能不能告诉我理由是什么?” 她突然一惊,急忙又问道:“等一下,这次试炼之地开启,那个西峰宗大话都放出来了的李庆元没来我当时就觉得有些奇怪,现在想起来,不会是你杀掉了他吧?” 余锦点了点头。 他靠在石壁上,低下头,看不清神情:“这个理由,我会告诉你的,不过现在我们得去第三层宝库里面了,也不知道那些人有没有自相残杀最后都死光了只留了一地没有人要的宝物。” 叶青栗骂道:“屁,这种事也亏你想得出来。” 两人往通道前方走去,走过这条昏暗至极的通道,突然眼前一亮,原来是一个如同之前宝库第一层那样的机关,只要等到他们走到之后墙壁上的烛灯被自动点亮,顿时好像天地就明亮了起来。 通道尽头,是一座宝库。 但此时宝库中,血流满地,除了那些琳琅满目的各种宝物之外,这一地鲜血极为显眼,让余锦与叶青栗第一眼看到的竟然不是那些宝物,而是那些正坐在鲜血上头的年轻人们。 地面上有几具年轻人的尸体。 有人双手抱着头坐在那儿,不知道是何表情,有人捂着刚刚止住血的伤口,神色暗淡,也有人紧紧握着一些宝珠玄石之类的修行宝物神情极为复杂,他们之前经历过什么,余锦不用他们说也猜得出十有八九来,眼红手热,欲念横生,抢夺,争执,拔剑,厮杀,无非如此而已。但此时看着他们的样子,余锦一下子不知怎么的突然涌生出一种可悲的想法来,他觉得若是那个叫孙天逸的年轻人到了这儿也看到这一幕的话,大概会和他一样这样想着,原来人果然是这样贱的一种生命,没有伤痛就不会后悔,没有流过血没有撞到精疲力尽就绝对不会放弃那一股欲念,若是他们不是武道境界还不算高的年轻人,若是他们都是一重天,甚至更高境界的宗师级别武人的话,那此时会是什么样子呢,大概这试炼之地都会被打垮,大概到了最后只能活下来一个人了。 那些年轻人看到这个穿着蓝袍的人走进来,面上都露出了奇怪的神情,有惊异,有平淡,也有些藏得很深如月光般仅仅几缕的惭愧。 余锦淡淡说道:“既然大家都在,先前那一哄而上的气势也用得差不多了,那么我就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们了,外头那个叫赵凤迁的人守在铜门处,只要你们出去,就会死。” 可能是精神与身躯都太过疲惫的原因,虽然大多数人面上都是震惊不解,但声音却显得平淡无力,有人问道:“为什么?他是想自己一个人拿走所有的宝物么?” 也有人摇头叹气道:“麻烦你告诉他一声,不用了,他的那一份肯定足够了,因为我们也是刚刚才发现,这里的玄石,纳神珠,以及那些装在银盒子里面的丹药有很多,我们如果要分的话每个人都不会少,够了,够了,原来……都不会少啊。” 这番话说完后,仿佛打开了许多年轻人的话匣子一样,有许多人纷纷开始说话。 “我之前……杀了人么?” “早知道这里原来有这么多宝贝,那当时我们还争什么呢?” “哈哈哈哈哈,真是蠢啊,我真是蠢啊!” “别说了,别说了,张哥,我们等会把李小子的尸体给背出去,等到回去之后我们去他的宗门里头认罪吧,大不了就是个死呗,反正我们已经是有罪之人,杀了别人,自己要被杀也是正常的吧。” 余锦静静站在那儿,等到这些憋在肚子里头的话都吐露出了许多之后,才开口说道:“诸位,我们可能都出不去了,因为赵凤迁他想要一个人独吞所有的东西,无论这里东西再多,都不属于你们,你们必须都得死掉,他才会心满意足。” 叶青栗在旁边悄悄用力踩了他一脚。 因为事情其实不是这样的,既然宝物够多,既然每个人都有份,那么赵凤迁就不再有理由杀人,也没有必要去杀人了,所以这些年轻人只要把这里的情况告诉了赵凤迁,其实也不会再有什么问题,因为毕竟没有进来的朱荣孙天逸他们是因为知道这些年轻人肯定会抢夺起来又无法插手不如等待,而赵凤迁却是想要渔翁得利直接在外头封死退路,他也没有料到这里面的情况,毕竟如此多的宝物,换做谁也不会想到当年那东吴皇宫的手笔竟然会可怕到了这种程度,这般多的东西,可能整个江南道也凑不齐吧。 但余锦却不能这样告诉他们。 因为这其中的变数是,那三个西峰宗弟子死了,赵凤迁肯定会发现的,于是抢夺宝物便会成为报复,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而且,他并不想看到事情就这样停息下来,若是赵凤迁继续杀人,他才有机会去试试看能不能宰掉那个已经在这段时间内进入一重天境界的可怕年轻人。 那些年轻人听到了余锦这样说后,都沉默了下来。 余锦继续添上一把火:“我刚刚也是趁着赵凤迁在外头与孙天逸和朱荣交手没有注意时才溜进来的,现在的情况其实并不复杂,我们唯一的退路就是齐心协力去杀掉赵凤迁,反正他已经杀掉了一个带着玄石跑出去的年轻人了,你们若是不相信,出去看看就知道了,所以我觉得既然是他先挑起的事端,我们一起把他给杀了逃出去,想来也是正确的决定。” 他料到的是既然赵凤迁要杀人,那么他们一起去杀掉赵凤迁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但他没有料到的事情,宝物会这么多,这一点可能会让赵凤迁不再杀人,那么他与叶青栗宰掉了那三个西峰宗弟子的事情就会成为另一条导火索,他想要试一试能不能说服这些年轻人去一起试着杀掉赵凤迁,如果不能的话,大不了就通过那三个西峰宗弟子的死,让事情再度混乱起来。 但那样的话,他心中有愧,因为他不知道到那时候,为了他的目的,会死掉多少人。 所以他继续添上了一把火。 但这把火还没有烧起来的时候,突然有一声巨响从后面不远处传来。 那宝库后头,有一道看似寻常的石墙突然碎裂,然后炸开,石块飞溅到四周落下,一阵乱响,那石墙后头不知有多少因为长年未曾有人涉足而留下的烟尘在石墙炸开后尽数扬起,一时间带着土黄色的烟尘滚滚,在这宝库中蔓延开来,看不清那石墙中的具体情况。 待到烟尘消散一些。 有一声咳嗽在石墙那边响起。 接着是一双看起来破烂一样的草鞋从石墙中抬出,再接着,有个穿着麻衣披散着头发的老者走了出来,老者看到这宝库中的年轻人们,一对浓重似大泼墨的眉毛抬起。 “老夫才进去了十余日,想不到你们这些小毛孩都闯进来了,还不错嘛。” 44.第44章 死神 老者满头银丝披散,穿着用料甚为粗糙的麻布衣裳踏着一双也极其普通好像是农家庄稼汉才会穿的草鞋,他两只眼角有些高,掺杂着银白色的眉峰往上抬着,整个人上下给年轻人们看起来的感觉有一半是粗糙不整,这般不得体的穿着与打扮在江湖里头都是极度遭受他人白眼嫌弃的,俗话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再者,老人看起来年纪已经很大了,约莫到了花甲末端的岁数还是如此不讲究,难免让人厌恶,但另一半的感觉却不仅仅是外表看上去的这样,老者眉宇眼瞳虽然周围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皱褶,但却显得有些邪异,那一双女子一般的凤眼怎么看都有些奇怪,与这老者的浑身上下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但此时正坐在第三层宝库中的年轻人们,却都仅仅是将这些想法在脑海中转了一遍就再也没有想过这些事情,一时间噤若寒蝉,看着那老者,眼神中都有些恐惧。 无它,只因那老者不是从铜门里头的通道中进来,而是从第三层宝库最深处的一块石壁中破壁而出,谁也不知道这会不会是生于战国战火,藏于这东吴皇宫中如活死人般的老怪物,若真的是这个岁数,活过了一个乱世交逢新太平的时代,那么这个老者就实在太过于深不可测。 老者那一声带着十成戏谑口气的话出口后,转而细细打量着在场的这许多年轻人,随即又点了点头,微笑道:“这次来试炼之地的年轻人根骨资质都还算不错,有些意思,瞧见你们就一下子想起了当年我们那个年代的人物,那个时候正逢于战国尽头,百废待兴,先是一甲子七国争雄,后是三十年楚国平天下,总之是死了太多人了,也丢了太多正黄气运,以及无数的大紫大黑气运,老夫那个年代的时候在你们这个岁数只要能练武就算得上是资质不凡,能踏入四重天的境界都已经算是卓绝一方,所以后来有头有脸算得上真正武人的家伙就那么几个,除了燕士先不算,活在三十岁前的苏生算一个,张武虚呆在江湖里未曾换剑为那柄从军行的刀时,也算一个,剩下的洞玄境界就三四个人了,转世境更是只有寥寥一人,真是寂寞如对月夜饮泛泛无酒味啊。” 也许是老年人在年轻人的面前多多少少都怀着些怀旧的情绪,老者微微抬头眼神中流露出许多情绪,在讲完这一番话后,叹了口气,说道:“不过,也正是那时候的江湖才算得上江湖嘛,你们这些小子所处的江湖不过是个看上去繁华的臭皮囊,那真正的江湖在楚国定国之时就已经倒了,黄青紫三大气运皆入韩家,那还算得上什么江湖,不过是垂垂老矣之前的回光返照罢了。” 没有年轻人能够理解这番话的意味,老者可能也是说着说着感觉有些无趣,像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一般,曲高和寡,于是挥了挥手,神色转为淡然道:“罢了,老夫说这些不过是求个心境浑圆,问心亦是无愧,反正你们这些小子在走进试炼之地时就已经是死人而已,江湖中人死江湖,佩剑儿郎死剑下,你们这些小子死在老夫的手里头也不算差,黄泉路上听到老夫的名号,不至于觉得死得太不值当。” 有年轻人站起身来深深吸气,然后问道:“这位前辈,我们与你无冤无仇,来此地也只是因为来寻求机缘宝物,不知是哪里触犯到了前辈?” 老者摇头:“对牛弹琴啊。” 他麻衣一抖,草鞋踩在地面上,缓缓往前跨出了三步,第一步时,体内气机开始迸发如大水涨潮,一时间让所有在境界上可以观察到其中一二的年轻人只觉有一线潮在汹涌扑面而来,有许多境界低些仅仅只是四重天中游的年轻人直接一屁股坐在地面上,震惊不已。 而在老者跨出了第二步后,他整个人已经与之前仿佛不再是同一个人,尽管破旧的麻布衣裳不改,脚下编制潦草的青履不改,但已然在气质和气势上完成了惊人的蜕变,此时的他不再是刚刚那个念念叨叨神秘兮兮的糟老头子,而像是一个精气神都处于饱和状态气势雄浑无双的化龙之人,还没能等到他踏出第三步,那一股由体内至体外无比狂暴霸气的气机就开始肆虐纵横于身躯周围六尺以内。 而老者终归是跨出了那第三步。 有个站得近些还低着头没有从之前那些头脑发热的蠢事上回过神来的年轻人直接身躯从中间开始分裂,仅仅是眨眼功夫就分裂成了两段,血光喷涌而出。 没有人想到这个老者的出手就是根本不出手,他这一步并非再度提高自己气机的手段,因为此时他的境界已经高到了都摸不着边的程度,气机强大无双,他这第三步只是将一道气机沿着这一脚踩出去的轨迹释放而出,正好那年轻人运气不佳拦在了那气机流转前行的路上,直接被撕裂成了两截。 老者摇了摇头,看着这些惊惧到面无人色开始纷纷起身准备逃离的年轻人们,嘲笑道:“虽然此时的江湖,由楚国大气运导致江湖气运也一荣俱荣喝了一口汤,但比起过去却少了些至关重要的东西,要知道那个时候的江湖,遇着鬼方蛮子都是常见的事情了,虽然境界不高但一个普通的年轻人也敢于拔剑相向,纵然是必死之局也要先拼上一拼,在老夫看来,那才是江湖的气味。” 老者往前缓缓走着,也不见出手,但前头的几个正在急速带着拿到的宝物逃离的年轻人突然身形就完全毫无预兆地炸开,化为一团血花,然后哗啦啦洒落在地上。 此时人命如草芥。 老者在以自身磅礴大气机随意轰杀掉了那几个正好看在眼中的年轻人后,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异常,转过头去,只见有个年轻人面上显得有些呆板地站在那儿,一只手护着另一个年轻人,一男一女,都穿着蓝袍,对于那个女娃娃老者只是一眼掠过,但目光却停留在了那个男的身上。 老者问道:“你为什么不跑?” 正护着叶青栗站在那儿的余锦微微摇头,他也被刚刚的情形震惊得不轻,导致摇头的样子看上去十分愚钝:“跑不掉的,外头也有个家伙要杀人,里面又有你要杀人,这通道就这么两条路,既然没有必要跑,不如不跑,说不定还会有些转机。” “没啥转机,未必你还能杀得了老夫不成?” 老者抬眉,双手环胸。 余锦摇头道:“我就算用尽了手段也不是你的对手,就算是外头那个只有一半一重天境界的人我都打不过,就别说你了,但是有时候没有办法,既然是江湖人,当拔剑的时候就不要想着逃命了。” 老者微微笑道:“老夫等着你拔剑。” 余锦手指轻叩,低声道:“我的剑已经拔出来了。” 他身后,那柄一直被他藏在后头待命的铁剑开始展现出了力量,跃过他的头顶,化为一道明亮的剑光,在空中划过一个曲线,然后剑光转直,刺向那老者身前。只是在剑光还没有接近老者身前三尺时,就已经破碎开来,不是剑光碎裂,而是那柄铁剑都完全碎掉了,化为铁屑纷纷落地。 他突然觉得无力,那种无力感由内向让他有些疲惫了,他又想起那个在扬州城的夜晚里站在沈寒面前以剑对上那个一重天武人的时候,那个时候他的无力感比起现在竟然要少上不少,当时那个一重天武人境界大约在一重天中游徘徊,这也就说明了,刺客的这个老者要更加强,强大到不可思议!这种境界上的差距已经不是任何手段能够弥补得了的,但是他也清楚这个老者对他仿佛并没有怀着多少杀意,否则在刚刚那一剑出手的瞬间,他肯定就已经死掉了,而且与刚刚死掉的那几个年轻人一样,连尸首都无法留下来。 余锦狠狠捏了一把颤抖着的胳膊,吸气问道:“为什么我还活着?” 老者淡淡道:“因为老夫不想杀你,也不知道你自己注意过没有,总之你这小子的经脉体魄有些奇怪,不像是寻常武人所拥有的开窍门定经脉,由经脉强体魄,倒有些类似于……” 老者说到此处,突然眉头一皱,嘴巴里头吐出了几个轻若无声的字眼,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他步伐轻轻一动,便如蛟龙入海般向那通道中冲去,在几个抬步落步的瞬间便由这边的通道尽头宝库起,到了那边的通道尽头铜门处落。 余锦看到那老者仿佛平地消失一般,只能隐约瞧着一道模糊的残影流进了通道之中,他迟疑了很短的时间后,终于松了口气,也松开了被自己掐得通红的手掌,在此时他才觉得自己的身体重新成为了自己的身体,但也感觉到自己的另外一只手仿佛不像是按在了石壁上,但像是按在了什么柔软的地方。 他微微侧过头去,突然一愣,然后急忙将手给撤了回来。 叶青栗提了提蓝袍的衣领,尽管面色亦是惨白间带着些许红晕,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问道:“余锦,你说这老人一下子不见了,会不会是出去杀那个赵凤迁去了?” 余锦摇头,然后反问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因为我好像听到他说了一句,竖子安敢如此。” 余锦还是摇头:“既然赵凤迁也是在杀人,他也是在杀人,那么他便没有必要去理会那赵凤迁的行径,而且这种一等一的杀人不眨眼魔头,杀人手段那般狠辣血腥,肯定是视人命如飞蓬,想来怎么都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而特意把话说了一半就去杀那个赵凤迁。” “那你怎么还活着呢?”叶青栗一针见血道,“我倒觉得这个老人不像是那种大魔头,从他之前的说话态度再到与你的对话间,我都无法想象这样一个看起来平和慈善的老人家会是那样的人,无论如何,他至少没有杀你,现在没杀,咱们就有机会逃走了。” 余锦看着这宝库里头散落在地上的宝物:“只是可惜我一个人拿不走这么多东西,否则就发大财了,就算只拿走一半也是足以让整个江南道眼红的数量啊。” “你脑子有病吧,赶紧走!” 余锦微微喘了口气,在与叶青栗的交谈中渐渐平复下了心态,他看着碎裂满地的铁剑残屑。 握了握拳。 45.第45章 罪恶王冠 老者大步流星,也不管那些在身侧纷纷在逃命的年轻人,身化一条深色游龙,一转眼的功夫便过了看似有些长的通道,然后看着前头正在拄着剑气势如虹的那个年轻人,他眉色满是怒意,一脚往后一脚前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弹往那年轻人的眼前,然后大掌如风也不多作言语,直来拍下。 赵凤迁只瞧见一个老者的怒容在他的眼前陡然浮现,身形极快,那一掌也是快到了不可理喻,要知道此时他赵凤迁已经是踏入了一重天的伪境,无论是在体内气机上还是在许多身体机能方面都强上了许多不可同日而语,在与孙天逸的交锋中即使孙天逸强行一气尽再生一气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小道罢了,但眼前这个老者却不一样,这看似直接又普通的一掌竟然给他一种势如破竹难以抵挡的感觉。 赵凤迁连退数步,脚下踉跄,堪堪避过了这劈头盖脸的一掌,然后趁着这一退心中快速转过了几个念头,站定,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老者却是答非所问,依然面上怒意不减,喝道:“小子,你在踏入一重天境界时就已经不知不觉坏了老夫的大事,此大阵起于皇宫废墟四面,若非有一重天武人在其中必然是隐蔽天机不为外界可视,但却出了这么一道算不出来的差错,小子你真真该死!如此一来,那几个江南道上的老家伙恐怕都得过来了。” 他一低头,仿佛在喃喃自语:“不过亦是无妨,只要老宗主成功出来,这事情就算是被那几个宗师给搅了局也无妨,以老宗主当年修为境界即使是枯朽已久,但对付他们应该也是能成功退走的,但恐怕是没啥子机会去把这试炼之地中的年轻人通通宰掉了。” 他念叨完毕,猛地抬头,然后身形似沙海长风一般席卷而起,大手张开如无锋之刀,卷起不知多少凌冽如冬风的气流。 赵凤迁未能理解此人的所作所为以及他那些话中的意思,但他此时也大约估计出了这个老家伙是个搅局的隐藏棋子,尽管这试炼之地中的事情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但此时他却是首当其冲,这老家伙境界又高到古怪,只好眼神一冷左手按住右手臂膀,右手上佩剑猛地一震,震出十余道纯白色的剑罡来,他将手中仿佛通了灵性鸣颤不止的佩剑左右扫了一下,分出一半剑罡护在自己身前如一道纯白色的屏障,另外一半剑罡则是挥挥洒洒,好像大鹏之翼扫在那老者模糊的身形之中。 依他赵凤迁平时心性做派,拥有如此实力的时候,他绝对不会分出一半来保护自己周身,而是会果决将全部力量用在攻伐之上,但眼前老者深不可测,他在动剑之时就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他若是全力攻伐不留后路的话,结果肯定逃不出一个死字。 但是他依然估计错误了这个老者的实力,老者身形猛地旋起,那手掌触着看似锋利得遇山石则破山石的剑罡上,竟然没有出现意料之中的情况,至少也应该将老者逼退才对,但那一双随着身形起龙卷大风的手掌却诡异地很,将他扫过去的一半剑罡给尽数切开,似大刀斩白纸一般。 赵凤迁面色苍白了数分。进入一重天境界的时间已经剩下的不多,大约还有两柱香不到的样子,但尽管如此,反噬还是依然极其严重,如此凌厉的剑罡被切得崩离开来,饶是他心境扎实不轻易起伏但也依然无法保持那副淡然的样子了,眼见扫出去的一半剑罡未能建寸功便折损,只好寄希望于这一半护体的剑罡,若是这一半剑罡能够抵挡得住老者那手掌的话,倒还说不准有一些机会可以看到转机。 但在下一刻,那老者的手掌随着身形转动而落在他身前三尺之中的纯白色剑罡上,只听见一声刺耳的剑鸣,老者的手掌不仅贯穿了他那寄于最大希望的一半剑罡,还直接落在了他身前的那柄佩剑上,在那佩剑不断迸发出刺耳剑鸣声中轻易将其斩为两截! 更可怕的是,那老者竟还能在这一股气机即将用到强弩之末时再度一步前踏,气势暴涨,再度生出了第二股新气,随着气机流转向前,那手掌再度转过一个斜线,换斩落为上抬,迫在眉睫! 有个身影兔起鹘落,落在赵凤迁身前,一剑笔直刺在老者空门大露的胸口,但却好像是刺在了金石之上不能入其中半分,只是划破了那麻布上衣。 老者皱了皱眉,上抬之时起了一半的手掌在空中暂时停滞,侧身以肩撞在那突然袭来的剑上,把千丝万缕的体内气机通过这一撞传入那柄剑中,只见来人顿时吐了口鲜血,被震得倒飞出去,不过也恰恰借着了这一股劲力带着赵凤迁一齐倒飞,直接掠过了中间的铜板地面,狠狠砸在了石壁之上。 赵凤迁转头,面色一惊:“孙……孙兄?” 孙天逸缓缓站起来,狠狠咳嗽,咳出了几口鲜血,不过也顺势一吐那股被引导进来如刀锋般的气机,他喘了两口气后,转头苦笑道:“没想到这老人已经强大到了这种程度,也不知道是怎么进来这试炼之地的,总之,我们对于他而言,与蝼蚁也没有分别吧。” 赵凤迁摇了摇头,看着边上朱荣仇视的眼光,再转头看着孙天逸,有些不解:“你为何要救我?” “其实以你之前的所作所为,就算死在这老者的手下也是罪有应得报应不爽,但我却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一件事情。”孙天逸还是苦笑着,“之前我想要阻拦你杀人,那个时候你踏入一重天境界若是要杀我的话我现在就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但是你却没有,尽管你已经杀掉了一个年轻人,也准备杀掉剩下的,但不管怎么样,你没有杀我,我此时就没有办法对你见死不救。” 赵凤迁却是冷笑一声道:“呵,如此妇人之仁,以后能有什么前景?” 孙天逸淡淡道:“与其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天下仁义,我不如要看起来狭隘愚蠢的仁义道德,仁义道德在如今的确很不值钱,但却总是要有才行的。” 赵凤迁低着头,沉默片刻后,吐了两个字。 “多谢。” 孙天逸站直了身子,看着那边正缓缓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老者,也低声道了一句:“不用。” 那老者踩着草鞋,饶有兴趣地看着孙天逸,点头道:“不错不错,刚刚老夫以那般气机由你手中剑冲入你经脉之中,你倒是知道化解的办法并且化解速度也很快,本来老夫想着你是活不下来了,不过倒是老夫小瞧了你们这一代的年轻人,你应该是和某些老家伙学过这方面的学问,不错。” 孙天逸面色平静,应道:“承蒙王前辈谬赞。” 老者讶然:“你认识老夫?” “天地楼中有一座藏书阁,藏书阁二层挂着许多画像,其中有一幅画上的那个老人家与王前辈长得一模一样,加上下头介绍的一排篆体小字,实在记忆过于深刻,由不得晚辈不记得。” 老者抬眉,问道:“噢,天地楼那地方倒有老家伙记得老夫,你倒是给老夫说说他们是怎么介绍老夫的?” “普天之大孽,魔宗之新冠。” 孙天逸平静说道。 “王渡舟,王前辈,当代魔宗大宗主,江湖上排在恶人榜前三,人人愿亲手诛之的大魔头,曾以自己一人之手屠杀十五村三百六十余人,杀江湖正道一重天高手不下十人,甚至年轻一代亦不留丝毫人情,若当今大楚天下,五千里江湖中大罪恶者封官从爵,王前辈即是当之无愧的加冕王冠者。” 46.第46章 命运长夜 赵凤迁靠在石壁上,随着体内气机提到到最高处然后被老者那无可匹敌的一击使其轰然坠落,他的脸色逐渐开始更加苍白,如同薄纸,他看着眼前身形显得格外高大的孙天逸,神情极其复杂,他想起更年少的时候自己也曾念过走马踏遍京师花,一柄剑一个人无拘无束去往天涯,但后来终归是将目光放到了更近更切合实际的地方,原因呢,孙天逸不知道,朱荣不知道,就连自己宗门中的同门弟子也不知道,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但他从来闭口不言此事,这辈子也没打算和任何人提起过。 在赵凤迁的家乡那边,春季有数里桃花开得极其好看,人们在桃花树不远处的田野中做着农活,黄昏时分归来便在桃树底下摆桌吃饭,他那个年纪的时候本来应该随着家中长辈下田劳作,但他一心想着要名扬天下做个人人尊敬的大侠,佩着把攒了一年多银子在镇子街市上咬着牙买到的轻剑,对着一本有个江湖卖艺给他的破破烂烂的剑谱,每日早起至暮光不停练剑,但这种吃力又没多大成效的事情在当时他家中的长辈以及家乡隔着门的邻里看来只是扯淡,一个农家出来的孩子又没钱去上学堂又没那些天才的根骨,以后安安分分把这块田给养好等到二十几的年纪再娶个肯吃苦的婆娘,这辈子也就算成了,他在许多冷嘲热讽以及明里暗里的责备阻止中几经想过放弃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坚持。 真正改变了他的是有次家乡里头来了个肩上有伤的姑娘,穿着一件黄衫模样甚是好看,当然让赵凤迁对着眼的是她身后那柄一看就极为锋利的宝剑,那姑娘带着伤又一两日未有进食看起来风餐露宿的,赵凤迁便苦着求了家里人半天才让他们暂时决定收留这个姑娘几日让她养好伤,江南道上小地方的人并非许多外地人眼中那样精明不实在,其实比起北边也相差无几,那姑娘养好了伤后想要报答,于是对赵凤迁家中的长辈说这个小娃娃是个不错的练武胚子只是没有找到窍门,让她带着修行练武说不定可以练出个成绩,他自然无比愿意而他家中人也觉得他与其这样混着还不如好好找点正经的事情,出去闯闯也好,于是点头应下。 那姑娘不愿意告诉赵凤迁她的名字,说她在江湖里有许多仇家,知道了不是好事,赵凤迁便叫她黄衣师父,黄衣师父的剑法很高明,人也很好,一直没有嫌弃赵凤迁刚刚开始时的啥也不明白问这问那,都是笑着耐心解答,赵凤迁在家中从来都是被爹娘训斥极少会给他个笑脸,没过多久他就把黄衣师父当成了他的亲人,只是黄衣师父背着剑混江湖却有点傻傻的,有时候住店吃饭给银子都算不着数被店家白白坑了不少,有时候遇到复杂些的道路便一边笑着说自己走过的路特别多,一边把赵凤迁一起带着迷路了,黄衣师父有时候也不是那么和善,她有时睡着了会一边呢喃着什么一边轻轻抽泣,有时候也会在夜里看着天上的星星,用手指着一颗颗去数,给赵凤迁讲这颗星在紫薇,那颗星在北斗,说着说着眼睛里面会有些异样神色,然后经常就那样托着下巴,满是哀伤。 有次黄衣师父一本正经地和赵凤迁说,他的武学修为已经算是入门了,虽然入门有些慢,比起一般人显得笨拙不少,但是那次赵凤迁开心得不得了,黄衣师父带着他去买了件像样的衣裳,然后买了一把佩剑,那佩剑赵凤迁一直挂到了后来,想来也会挂一辈子,她摸了摸赵凤迁的脑袋,问他愿不愿意在这方江湖中去闯荡,赵凤迁疑惑着,但还是点了点头,黄衣师父那时候笑着说,以后师父不在了,你一个人闯江湖,看你这个傻样子肯定会遇到许多曲折,但记得念着师父,无论那时候师父怎么样了都肯定希望你能过得好好的。她停了停声音,笑容苦涩起来,说这方江湖啊,黑白分得太清楚,但其实哪有什么真正的是非,不过是唯利是图罢了,没有什么潇洒得不管不顾的江湖客,人人都是身不由己,只是有人看着风光,有人却落在尘埃里。赵凤迁似懂非懂,点了点头,然后说,师父你放心吧,不管怎么样我都一直陪着你,等到你老了。结果黄衣师父顿时愤怒起来,让他去边上练三个时辰的剑不准停,他那时候哪里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后来想起也是啼笑皆非,哪有说人家姑娘家老了的呢,又哪有姑娘会愿意想到自己老了时候的样子,更别说黄衣师父那么好看的人儿了。 赵凤迁那两年开始长高起来,模样也从一个孩童逐渐成了个少年,黄衣师父总是嘲笑他说,照这样子长下去,眉细唇薄的,俊倒是挺俊,不过肯定是个花心萝卜负心汉,幸好你在练武这方面只是个蠢蛋。结果那天黄衣师父就又带着他迷了路,在大山里头乱转,一点儿形象都没有地蹲在地上茫茫然看着四周,像个小女孩一样,黄衣师父在很多时候都像个小女孩一样,懵懵懂懂的,不过只有在有些夜晚中赵凤迁才会觉得自己这个师父是个有许多心事和往事的江湖人,不过到那个时候,赵凤迁都没问过黄衣师父的身份甚至名字,黄衣师父也很少会带他去那些江湖人多的大城镇大地方,赵凤迁觉得这样很好,他一直都是那么觉得的。 到后来,两人游历江湖,黄衣师父带着赵凤迁练武也有了三年多,那天有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人走到黄衣师父面前,很不友善,黄衣师父让赵凤迁出去,声音很冷,赵凤迁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严肃的时候,连在路上遇着山贼劫匪都没有过,后来那黑衣人走后,黄衣师父问赵凤迁,如果师父告诉你,师父不是个好人,你还认我这个师父么?赵凤迁斩钉截铁回答,在我眼里师父就是最好的,没人比你更好了,武功又高,又温柔又好看。按照平常赵凤迁这么说,黄衣师父都会跟个深闺小娘一样脸颊红扑扑地摇头摆手,但那次黄衣师父却沉默了很久,然后摸了摸他的头,说,师父这辈子有你这么个徒弟,虽然够笨的,但是师父很满意。 那夜有不下十人,人人持剑,进入山边上的小客栈里头,寻到了黄衣师父,为首的那个黑色衣服的人说了一句话,赵凤迁听得清清楚楚,他说,魔女苏雨竹,寻到你的踪迹不容易,既然狭路相逢,那就受死吧。 那夜黄衣师父受了重伤,杀掉了所有人,赵凤迁从没有觉得这个黄衫姑娘原来是出剑如此冷厉如此无情的大剑客,剑如春雨般,细细淋漓,但所过处皆是鲜血起落。 烛火如豆,黄衣师父被赵凤迁扶在床上坐着,她没有管身上的伤口也不让赵凤迁给她处理,只是静静看着那烛火,过了很久才看着赵凤迁,说,那些人只不过是第一批罢了,像师父这种江湖上人人唾骂的魔女,因走火入魔杀掉了数不清无辜人的罪孽深重之辈,逃了这么久,这次看来是真的逃不过了,不过,师父觉得教出了你这么个蠢蛋徒弟,这辈子也过得不算完全荒唐。她握着赵凤迁的手,然后拔出他腰间的佩剑,说,他们知道你是我的徒弟,你也逃不过这一劫,所以你杀了我,然后告诉他们,你在知道了我的身份后深明大义决定除掉魔女,你一定会活下来,而且还会活得很好的,比现在会好得多。 黄衣师父那时候看着眼前心神欲碎哭得泪流满面,嘴里还一边喊着绝对不会抛下师父要和他们拼命之类话语的赵凤迁,眼神一如既往的温柔,她说了一句,徒弟,天大地大的,以后难过的时候想哭的时候就记得想想师父,没事的,师父会一直看着你,和以前一样,因为,师父这辈子就剩下你这么个傻徒弟了啊。 她将赵凤迁手中拿着想要和敌人拼命的剑用力转向自己,那一下,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赵凤迁也正是从那个时候终于像是有一道气流灌注进了脑海,如仙人抚顶突然开窍一般,终于明白原来这就是江湖,原来这就是自己将要面对的江湖。后来有一批正道人士觉得这个少年是可塑之才,将他带入西峰宗,之后这个很少会笑,城府渐深,行事冷厉得让同门弟子都敬畏惧怕不已的少年,修行一日千里,从四重天开始,观桃花入三重天,又见星辰入二重天。赵凤迁记得,那个时候看着天上星辰,体内气机如决堤大水般冲击经脉,他眼睛逐渐模糊,好像看着有个黄衫微笑的姑娘在指着星星说,喏,傻徒弟,这颗啊,叫玉衡,那颗啊,叫天枢。 笑我是魔。 可你手中鲜血,却又何曾比我少过。 47.第47章 银魂 铜门前,那麻衣老者王渡舟听到孙天逸平静但一语道破天机的话语后,却并无多少惊讶,只是淡淡点头笑道:“这话说老夫我,倒不比那些闲散江湖茶馆中的只言片语,将老夫我说成个面貌可憎如地府鬼魂杀完人后还要吃心挖肝的怪物,还算是客气的了,以后老夫遇着那些天地楼里头的老先生看来得去道一句多谢。” 王渡舟一面笑着说话,一面步伐不停继续向前,他虽然知晓眼前这个英气的年轻人与天地楼有不小关系但他王渡舟行事哪会管的了这些,既然是魔宗中人那就自然无需计较江湖中看似雷打不动的大道义和真道理,莫说是与天地楼有干系的小辈,就算是什么皇室之中姓韩的天下最大金枝玉叶,遇着杀便杀了。 他一掌前推,简单到不含任何玄机的一掌,夹杂着阵阵风雷声,朝着眼前孙天逸推去,不是亲眼瞧着的话还真的会以为这是携带着一团青天滚雷的无上招式,以这一掌的力道来看,孙天逸别说是个二重天的年轻翘楚,就算是个真正两只脚都踏进了一重天的武道高手也不一定能够栏得下来。武道境界,向来讲究的是先通体内再通身外,每一重天之间招式法门都是天壤之别,一重天便是达到了人体所能达到的极限,出手收手腾挪移动间都已经是所向披靡一招一式又快又强,而更高妙的洞玄转世两境,则就已经不再是纯粹以人体力量来分划标准的大境界,而是很有些神仙打架天人交战,玄之又玄的意味,洞玄境界借天地大势,引雷吞光,化影长行等等在人间都极难瞧见的法门都已经算是小道,真正能够与天地之气结合一身的武道宗师出手可以说已经和那些话本中的天上仙人没什么两样了,除了点石成金驾鹤飞升这些臆想出来的无稽之谈外,万象之内几乎只要存在天地道理洞玄境顶尖武人就可以借而成法。 而此刻的王渡舟却没有使出这些法门招式的意思,因为他并非洞玄境界,这天下洞玄境高手大多出自佛家道家这些意境与洞玄武境相辅相成的大教之中,而他王渡舟魔宗之人如何能去那些圣地中参悟出个什么一二,他修行纯粹就是借着本身力量,通晓自身,将经脉气机不断如凤凰涅槃般进化蜕变,其实江湖中绝大多数最顶尖的高手都是与他一般的路数,毕竟天地万象玄之又玄,平常武人难以参透,只能打磨己身求往极限上头的更极限突破,从而使体内气机如江海汇通般绵绵不绝,不借天地大势,只信自身。纵然是一重天巅峰的强者用尽招式拼光气机也难免需要一个时间来重新吐纳生出新气,但转世境界则无需如此,气机之盛之似无尽藏让这个境界的武人几乎可以不受任何气机长短多少的拘束限制,除非是受到极重创伤,否则便如同一座江山般,不是天理却暗合天理,几乎无穷无尽。 如此则为转世境界。 有紫气宗弟子咬牙怒目,往前拦了一步,想来将王渡舟这比真正风雷更像是风雷的一掌稍作抵挡看看能不能将其稍微阻住,但就在他抬出脚步抬起长剑的时候,他的整个身体就那么毫无征兆的完全碎裂开来,与晋北烧瓷窑中出来的器皿受到了一记锤击一样,全身血线暴起,脸色通红,然后就那么化为血雾。 然而更可怕的是,那一掌的气势仿佛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反而更强劲了一些,朝着孙天逸席卷而来。 在一旁的朱荣,看着这一掌过来,夹杂着风雷的劲力吹得他浑身疼痛,他现在不像是已经受了伤的孙天逸,也不像是气机陡然垂落连站都站不起来的赵凤迁,他此时还算是气机圆和,但他却没有办法上前一步,因为他的双腿在发抖,抖得很厉害。 他朱荣算是江南道中的年轻翘楚,虽然光芒不算最为耀眼,但也绝对是能排在最前面的那几个,他一向觉得自己很不错,武道心境饱满,天赋超出常人,最重要的是他讲道理也擅长打理人脉,以后就算没有了长生宗的庇护也会在江湖里风生水起,但他此时却没有办法上前一步,不仅仅是没有力量,没有力量最多是会让他觉得受了那一掌肯定会死,而真正让他有些绝望的是他切实得觉得,他没有勇气,他不敢死,也不想死,为了这个准则他可以抛下所谓的江湖道义,这其实是正确的,但却也不是正确的。 赵凤迁敢于出剑。 孙天逸亦是敢于救人。 但他却什么也不能做,他颤抖着双腿,侧眼看到那旁边半躺着的赵凤迁,突然觉得这个阴沉冷血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年轻人也没那么令人厌恶了,因为除却赵凤迁那令人不齿的行径之外,他也找不到什么理由去厌憎这个人,至少赵凤迁做得到的事情也许是他不敢做的,放下那江湖道义的话,他不如这个人。 王渡舟的一掌到了,两边石壁纷纷开始轰鸣作响,然后从中间裂开,石块滚落到了地上,连如此坚固陈年不倒的山石都受不住王渡舟的气机,何况是境界不高的他们呢。 这本是必死之局! 但王渡舟虽说是风轻云淡出手,但这只是年轻人们眼中看起来的样子,他抢先出手其实也是因为有一只蝴蝶扇动了翅膀导致局面不再如同之前那样可以真正风轻云淡解决掉一切,他在试炼之地中布下以南海之玉蓬莱之石形成的无形障眼阵法耗费了许多时间,原因就是他知道来试炼之地中的年轻人不可能有一重天境界的武人,这障眼法可以阻碍住外界对他如此磅礴气机的感应,但若是阵中有除他本人之外的一重天武人气机出现则会使阵法崩溃,他来这宝库中破开封印救的人无需出手,只需要他一个人出手,就能赶在那些感觉出了不对劲的大人物到来前把这江南道年轻一代尽数杀光,一个不留! 如此大好局面,却因为孙天逸进入一重天境界而变局。 他只能赶在最快的时间内出手,反正破解了第三层宝库的年轻人肯定也不会很弱,至少也算是年轻一代中不错的人物了,他王渡舟要毁掉江湖,能趁着还有闲时多杀一个就算一个。 这一掌终究是没能够落下来。 因为王渡舟的这一掌即将要将眼前的年轻人轰成灰灰的时候,他停下了手,然后倒转气机后退了三步。尽管杀掉这些年轻人也算这次行程的目的之一,但若是要为此导致自己出了什么差错那就太过不划算了。 他那一掌若是不管不顾用尽,即使他是转世境界武道顶尖高手,即使他的气机能够一掌中含着接下来的无数掌,但他知道是谁来了,所以不能托大,否则来不及用出第二手,他就有可能会直接受伤。 有人来了。 人还未现,先见银剑。 这柄银剑其实在江湖里算是极为出名的剑,名叫秋水,由洞玄境界齐红石手执。 银剑自宝库外一路而入,亮眼的银色光华间,那银剑突然从一柄,化为两柄,一实一虚,实剑是银剑本体,而那虚剑竟是由大神通分化而出的一道剑魂! 48.第48章 刀剑神域 那秋水剑分化两柄,实剑在半路骤然如鲤鱼跳龙门般跃起,划过一道由下往上再往下的折线,以肉眼几乎无法去观察的速度来到王渡舟身前,王渡舟深吸一口气,大掌如磨盘般碾住那秋水剑清冽的剑弧,只见他手掌中有声声长刀磨于刀石的鸣响,身形退了一步,两步,在即将要退出那要面临无可挽救颓势的第三步时,他突然重重踏下,退出去的那条腿弯曲如弓,然后迸发出了极强力量抬直,手掌上风雷音转眼便盖过了那剑弧磨在他手掌上的声音。 有红袍剑士于半空如凌风而来。 红袍剑士齐红石,江南道这一方江湖中最负盛名的剑道大宗师,不过四十左右的岁数但却已然是站立在剑道最高处的那个人,曾有“引剑清酒月下过,三十里处无恶人”的诗篇称赞的便是他那时月夜独身仗剑,一剑三十里斩杀昔年一魔宗大魔头的壮举。齐红石红袍被带得两边袖口飘飘,宛如气势雄浑的天上仙人,姿态不凡。他曾与王渡舟交过数次手,但结果都是没有到不死不休的局面,到了他们这个境界的武人,本来就极难杀死,以气机为争,以心境为争是主,拼上性命就是落了下乘,但此次齐红石过来却是真正要将这个天下唾骂的大魔头给彻底宰掉,既然是王渡舟自己冒了这么大的险进了试炼之地,那么他就没有多少机会能够逃得出去了。 齐红石剑眉缓缓锁起,凌风而来,立在王渡舟身前,收回那秋水剑实剑的攻势,然后陡然身形后退,只见他身旁那柄虚剑由一化二,由二再化三,直到有整整五柄虚体银剑在他身周悬浮的时候,他才一扫红袍,出了真正算得上是出剑的第一剑。 王渡舟面对齐红石极其认真的一次真正出剑,终于舍弃了以身躯和拳头作武器,而是从袖中抖出了一柄中等长度的弧刀,弧刀刀柄上雕琢了许多复杂的纹路,而刀身上却是有个佛家的佛法印记,此刀名苦厄渡,是许多年前佛家一位洞玄境界武人误入魔障后杀生十人有余,后被点悟醒觉深感罪孽深重,于是于寺庙中将杀意与平生修为境界皆如绣花般年复一年绣在那柄杀人的刀上,后刀成之日有百鬼游行好不灵异。这苦厄渡是当代魔宗宝物中极其厉害的一样,如今在王渡舟手中不轻易见光,但现于人前便是要见血。 苦厄渡落于他手心,然后拖出一条如陆地走龙般的刀势,隐约蒙蒙间可以听到这一刀中不仅仅是气势滚滚如风雷,其中更有些鬼哭狼嚎般的细微魔音,很是渗人。 齐红石五柄虚剑,是五柄剑,五柄剑尽出,却只是出一剑。 这一剑起于齐红石,落在王渡舟。 王渡舟苦厄渡刀势用满,拖出一条地龙,然后将这条地龙给溶进了出刀时的那一轮满月中。 刀剑会。 王渡舟往后疾掠十余丈,砸在后面的石壁上,如一颗巨石砸进了水面般,顿时本来就已经抵挡不住两个一重天之上大境界宗师外放气机的石壁开始龟裂开来,沿路破碎。 而齐红石也是一步退后,直直退到了宝库尽头才停得下脚步。 但齐红石在下一刻,整个人忽然消失了在那儿,然后如从秋水虚剑中化出来的一样,再度出现在方才出剑的位置,眼色淡淡如远山。 他看着旁边几个看得有些发愣的年轻人,微微笑了笑,然后说道:“不用着急,马上你们宗门中的长辈,或者是家族中的大人物就会过来接你们出去,这试炼之地已经撑不了多久了,等到这大魔头把那个家伙给弄出来估计就得毁于一旦。” 那边,王渡舟纵身掠在前方,眼神中有些疑惑,问道:“有些不对,你们就算再快也终究不是天君境界,哪能这么快就赶到这里来?” 齐红石摇头道:“王渡舟,你聪明一世却糊涂了这一时,既然你知道我们不可能快到这种程度,那你也就应该发现我们其实早就等着你了。” “既然如此,为何不早些进来,一定要等到老夫开始杀人?” “先前我们只知道你会来,王大人给我们那几个本来都不打算掺合江湖事的家伙传了个话,说你王渡舟要来试炼之地里头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但我们都不知道你在哪里,也不方便进来打草惊蛇,可是无论如何这张网都已经布下了,在你王渡舟踏进试炼之地触碰到了朝中那位长孙大人设下的布置时,你就已经进了网子。” 王渡舟面色有些阴冷起来:“但你齐红石一个人,真能杀得掉老夫?” 齐红石接着摇了摇头,说道:“既然是布下网子抓你这个大猎物,我一个人当然不够,这次来的有不少人,只是我的剑比较快罢了。” 王渡舟却是笑起来道:“都说老夫做事阴沉,但你们这些人行事又哪里有半分爽快了,还不是些机关算尽棋局敲遍的人物?” 齐红石沉下神情:“无论如何,能够杀掉你就够了。” 王渡舟依然笑着:“可是你们既然知道老夫在这东吴宝库里头,那也肯定是晓得老夫我要救出的那个人是谁,老夫做事向来是狠了些,但却并无疯狂,但那个人可就不一样了,那人当年入魔之时想来你们没见过也有所耳闻,待到他出来,你们可就杀不掉老夫了。” 齐红石问道:“王渡舟,我其实想不通这一点,你救出他来对你们魔宗没有半点好处,此人也不一定会帮你做任何事情,如此冒险又讨不到几分好处的事情,你为何要做?” “魔宗不魔宗,好处不好处,说了这些话也就证明你们的眼光还是太过于狭隘了,终究脱不开这方江湖。” 王渡舟抬头笑道,“老夫救此人是为何,现在事成,告诉你们也无妨,那是因为他是身具昔日青色大气运的战国遗子,如今江湖气运皆归韩姓一家独大,用不了二十年便会衰败,你们看不到或不愿去看到这个事实,自欺欺人,但老夫却偏要改一改,只要此人青色气运归入魔宗,或落入江湖,马上韩家气运受损,江湖气运增长,就会出现应运而生的破局人。” 齐红石说道:“皇帝陛下此举,是削武重文,我们这些武人虽然的确不怎么愿意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必须之举,谁也改变不了大势,就算真有应运而生之人,又能如何,又与你王渡舟何干。” 王渡舟笑道:“正如武人体内气机,一气灭才一气生,既然有青色气运存在,又有应运的后辈出现,那老夫要做的,就是先毁掉眼下的这一方江湖罢了。” “魔宗就是魔宗,说得看似有道理,但却总是要先做你们魔宗才会做的事情。” 齐红石冷笑一声,“无论你想要的江湖在不在,无论你们魔宗的气运如何,这一方江湖都不能毁掉,如此多年轻人,如此多江湖客,你说毁就毁,谁能答应?” 王渡舟说道:“江湖之所以是江湖,是因为气运。” 齐红石说道:“你错了,江湖之所以是江湖,无关气运,只关侠义,在你眼中依然是垂死的江湖,但只要有侠气风骨,便永远是江湖。” “或许吧。” 王渡舟微微笑道。 然后他陡然抬身而起,直接撞开上头厚实的山石层垒,从山洞中一跃而出,脚步乘风一般在山间狂奔起来,不过是转眼的功夫就已经从山中到了山顶。 齐红石也不追赶,只是弹剑一声,口中念了一个字。 “去。” 那秋水剑如通了灵性,浮于半空上下移动如点头一般,然后在下一刻如一道电光般从山石中一路贯穿切纸而上,追在王渡舟身后。 齐红石手握拳,往前伸直,作了个握的动作。 凭空而握。 但他却握住了那已经要到山顶上头秋水剑的剑柄。他出现在王渡舟身后,手中秋水剑再化两柄剑魂,银色剑魂嗡嗡作响,势如疾风。 王渡舟看起来有些狼狈地挥刀挡下,他脚步一滑,移出山石间,往后撞开最后数层块垒,从那宝库一路破开了如此多的山石层,出现在了山顶之上,此时日色正好,照在他脸上鬓角的白须。 齐红石也站在那儿,看了一样春日,眯了眯眼。 “有人来了。” 王渡舟却也是不慌不乱,说道:“是的,有人来了。” 49.第49章 开端 这试炼之地很大,从最中心的东吴皇宫旧址往后头看过去的话可以瞧见一座座山川连绵起伏,只是那些山川都没有包括到长墙里,听说过去这山脉群中有东吴昔年皇帝养的一条真地龙,在风水学派中经过大手笔养出来的先天灵地可以说是能够囤积气运,有无量之功,在玄门中也有福地洞天的说法,但终究是没有能够养成能够挡得住天下大势的无上气运,偌大的东吴皇宫在大楚刀锋铁骑的碾压下毁于一旦,毕竟国破山河在,与东吴气运息息相关的福地洞天已经随着东吴亡国而支离,这处宝贵的地脉也无人问津了。 但在东吴皇宫旧址不知为何坍塌之后,整个试炼之地都如同遭受了一场经年前的大水浩劫般转眼人烟孤寥,那长墙的存在也没有了任何意义。前日藏于大山之中的那东吴皇宫宝库轰隆作响,先是有麻衣老者在山石间一路破碎石块撞到山顶,与一跟上来的持剑红袍人交手还没有数合,后来就又来了三个能够凌空长行,视那座大山如无物一跃化光而上的谪仙般人物,那麻衣老者抵不住四人联手,肩上吃了一剑后忍着内伤强行身如龙行开始狂奔遁逃,本来他是逃不掉的,但那座大山却突然完全崩塌了,为了救出里头宝库中的年轻人,四人与后面又来了的四人一起电光火石间救出了被困住的他们,但也错过了追击麻衣老者的最佳时机。 本来麻衣老者负了伤,就算逃出许久也肯定能够追上,但那大山崩塌,宝库破碎,是那麻衣老者将一个人从里头给救了出来。 那日,孙天逸坐在宝库外头,看着眼前正崩塌着的这座大山,心中仍有些余悸,但不像旁边的朱荣那样只是坐着发呆,而是问正站在身前的紫气宗宗主,问了一个问题。 “宗主,那王渡舟说要从这宝库中救出一个人来,我们是偶然在进入了第三层宝库后运气不好遇上了他,但值得王渡舟这样冒险来救的人,究竟是谁?” 紫气宗宗主显然是秉承了道家风气的入俗弟子,已然是开宗立派年逾古稀的老者,但鹤发童颜精神极佳,他双目炯炯,缓缓回道:“那人在战国乱世的最后几年里,开始随着世道分合之期将近,应运而成,祸乱江湖,行事极其疯狂,在东吴境内杀了不知多少无辜百姓与江湖人,有东吴武将点八百兵卒去杀他却被他反过来独身给一口气杀了五六百,那个时候王渡舟都只是个才出生多久的小娃娃,江湖上最大的魔宗魔头便是此人,此人二十岁入魔宗,三十岁出头就已经成了宗主,在他三十五岁那年,因东吴出兵剿灭境内魔宗地盘,他直接来到了咱们现在站着的这里,过去的东吴皇宫里找那东吴皇帝的麻烦,东吴皇帝亲自出手,两人打了一天一夜,最终此人被那东吴皇帝以失传多年的封印印决给封死在了宝库深处,也不知是多深的地方,总之无人知晓。” 紫气宗宗主兴许是年纪大了说了这么多话有些吃力,缓了缓后才笑容和蔼看着孙天逸接着说道:“这次虽然料着了王渡舟可能是来解开这个人的封印,但一是我们这些人不能进来打草惊蛇,二是那王渡舟使了个障眼法暂时让我们无法感应到他的气机存在,总之知道了你们和王渡舟可能已经交上了手后,你爹,还有王然他爹都吓得不轻,虽然他们嘴上说着多磨砺一番你们但心里头肯定是悬着的,我们知道了这事也以最快的速度破了障眼法进来,毕竟你们可都是金枝玉叶的小祖宗,要是出了什么差错你们俩的爹在朝廷上说上几句无心之语,我们这些江南道上的宗门恐怕马上就得被朝廷随便用个名头给取缔掉。” 孙天逸又问道:“但是,宗主您说的那个人,也就是王渡舟要救的那个人,在战国乱世中就已经三十五岁,就算是东吴灭国前的事情但也有五十多年了,那个人真的还活着么?” 紫气宗宗主微微摇了摇头,平淡道:“都说恶人不长寿,恶鬼无来生,但这个人却活得足够长,就算再给他二十年估计他也能活得好好的,杀人之后吸食精血以延年益寿的事情他都做过,想来如果不是被王渡舟给解开了封印,就算我们这一代的老家伙都死光了他也能活着,所以我们才会去不惜听着你爹的意思牺牲掉几个运气不好的年轻人也要想办法宰掉王渡舟或者此人中的一个,若是都能宰了就是最好,但目前看来,能宰掉王渡舟的可能性不大,但也正好留下全部力量把这个给宰了。” 孙天逸沉默了一小会儿,叹了口气:“他总是这样的人。” 紫气宗宗主拍了拍他的头,笑道:“所以天逸你啊,性子适合去做个两袖清风的好官,也适合去大宗门里做个大人物,但却唯有做商人和走江湖不适合,在这一点上我倒是觉得天元宗那个王大人的儿子要比你强上太多了,不过……你这样的人,才是最难能可贵的人啊。” 孙天逸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长生宗宗主,天元宗宗主,还有那个红袍剑道宗师齐红石,以及一个戴着大黑兜帽看不清面容的黑袍人,一个绿衣容貌清冽女子,一个长衫年轻背剑人,一个白衣佩腰刀的中年独眼男人,感受着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雄浑气势,知道加上自己身边宗主的这八人大概就是一重天巅峰到依然破了境界到了更为高妙的洞玄转世境界宗师,是整个江南道上的最高战力。 但西峰宗的那位宗主却没有来。 赵凤迁坐在那边调养着体内极为粘稠混乱如一团浆糊的气机,面色依然苍白,他看到眼前这些江南道上最巅峰的宗师们,然后看到那些站着或坐着,在不远处的那些年轻人们,他们都被先前那麻衣老者的冷酷杀人方式给震惊得嘴唇咬紧心底冰凉,在此时看到了想要杀死他们的赵凤迁也都只是眼中露出恐惧一眼掠过不敢说出什么话,毕竟这一趟试炼之地给他们带来的莫大震惊已经让这些没有见过多少大场面的年轻人们心神麻木,加上他们自己拼杀抢夺宝物在前,突然一下子也没有把赵凤迁要杀他们的事情当成多大的事情了。 他吐了浊气,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握着腰间佩剑,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声音喃喃念道:“或许这一次……我只是个跳梁小丑呢。” 大山崩塌。 那座被年轻人们惦记了这么久的宝库也随之开始崩离。无论此时里面有多少好的宝物,玄石还是名剑,宝珠还是黄金,都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可言,再好的东西,埋入深处,过不了多少年就会化为泥土中的一缕尘。 齐红石看着那座在大山石块轰然砸中,摇摇欲坠但依然不坠的明珠塔,对旁边的白衣独眼人说道:“那明珠不过是饰品罢了,只有那看起来并无特别之处的六瓣莲花才是关键所在,看来还是王渡舟有先见之明,想到了六瓣莲花即为镇压那个人的阵眼,如今封印破了,待到六瓣莲花也破碎掉的时候,大概就是我们要拼上一些修为的时候了,本来觉得既然他逃不出来杀不杀掉都无所谓,但既然要出来了,还是宰了最好。” 那白衣独眼人声音很是沙哑,带着些许苦涩的笑意应道:“杀,哪有那么容易啊,谁知道这个老成精的明王在被封印了如此多岁月之后究竟体内气机蜕变到了哪一步,是没有变化的转世境界,还是到了更高?若是更高的话,能杀是能杀,但谁知道我们会不会死。” “天地正道为首重。” 齐红石轻声说道,“在这儿不会藏着私心的我不知道还有几个,我这人除了一柄剑无拘无束,比那清虚宫上的大真人都要潇洒得多,你呢,我也是知道的,没什么牵挂,但那几位宗主恐怕不会完全拼上全力,另外两个人还年轻是这江湖的未来,能无事是最好,那个穿黑兜帽的是朝廷麾下的人,无须担心,所以我先把话跟你说明白,到时候咱们都不用留任何后招。” 他想了想后,然后说道:“王渡舟说这江湖没那气运便没有存在的意义,我听到他那么说后就明白了之前长孙梅给我们托的那番话,想来这个读书人也真是可怕,竟然如未卜先知般猜得出王渡舟他那套说辞只有七分之真,另外三分还不是为了他那个已经是残烛一般的魔宗,先灭江湖收纳江湖剩余气运,再以这老明王的青色大气运作为支柱使魔宗重回鼎盛,才是他的真正私心。” 那已经摇摇欲坠的明珠塔仿佛是遭不住那巨石不断砸落的重击,开始呈现倾倒的势头。 六瓣莲花碎了第一瓣。 有人在试炼之地长墙外,某个小池塘边上的小木桌前,落了一枚棋子,落在桌上的棋局间,顿时本来还是赢面极大的生局就被这么一枚棋子给变成了不可逆转的死局。 孙白茅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布衣看似寻常的人,失声笑道:“萧有墨,你好歹也是当年一纸文章动京华,又以琴棋两道让那些高傲的朝中学子都不得不佩服的年轻人,怎么,不做朝中官,只做个隐姓埋名的扬州客卿才多久,这棋就已经下成了这种破烂样子?” 萧有墨对着孙白茅稍稍行了个礼,然后笑道:“孙大人,你这可就错了,我不是下棋越来越烂了,而是到了某个瓶颈,想要进步一寸都难如登天,只能先把棋局给下死了,再从死处中寻求生机,那才有意思。” 孙白茅问道:“你这次大老远赶过来,不会就是为了下棋的吧?” 萧有墨还是笑道:“看上一眼罢了,我其实连这棋也不怎么想下,索然无味啊,我只是来看上一眼这边的情况,毕竟是这么大的事情,连长孙梅都不得不谨慎起见给我写了封信让我过来观局,那我就只好看看了。” 孙白茅沉声道:“长孙大人的名讳,能不叫就不叫。” 萧有墨嘴角动了动:“是,孙大人。” 他在棋局上随手拨动一颗棋子。 绝处。 有逢生。 50.第50章 明王 大厦将倾,东吴皇宫旧址,从那久负盛名的明珠塔到那座深藏玄机的宝库即将毁于一旦,没能宰得掉王渡舟,但却能除掉这样一尊大恶,在场的江南道武学宗师们也不觉得太亏本,毕竟这儿并不只是他们的战场,试炼之地的初衷毕竟是个能够让年轻人们磨砺修行寻求机缘的地儿,本来按着孙白茅和那位远在京都长孙梅的意思,为了宰掉这两个魔头死掉一些值得去死的人不会有问题,但王由辽却反复说着要以保护以后的种子为先。 本来这事情是根本不需要他们出手的,只是不知是考虑到了江湖人对江湖人,武道攻武道更为稳妥,还是直接用大楚的军队堆死那两个魔头后果可能无法预料,总之他们这些武道宗师此时心中也是各有想法,因为谁也不知道那个本应消逝与历史洪流中的魔宗明王此时破封印而出,究竟境界到了那一步。魔宗中人的修行路数与一般江湖人还是有些不一样的,他们开辟体内经脉气机的方式虽然过于血腥令人不齿,但不得不说这样的偏门却往往效果极佳,只要那明王未死,尽管一直处于被封印的昏沉状态,但体内气机仍在运转,只要运转,他们魔宗中人的体魄与境界就会水涨船高,这般可怖的大魔头就不应该让那个王渡舟从宝库深处给放出来。 但在之前也没有人能够想到王渡舟会想得出破解这陈年封印的窍门所在,也没有人料到他会如此快,快到出人意料,或许当宗师们听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阻止王渡舟了。 在过去长孙梅说要将这地方划分出来给年轻人们作为试炼之地,就有许多反对意见,其中绝对不会没有人想不到关于那明王的事情,但长孙梅还是力排众议将这试炼之地给打开了,其实现在,看起来他未必不是想把那个明王作为诱饵,在打开试炼之地时就设下禁制,只要有魔宗中人入内就正好一网打尽。 可就算是可以算尽天下的长孙梅也还是没有算到一点,那就是那封印明王的地方正好就在宝库深处,而那些年轻人却也正好都想要探索进宝库深处,所以这才让王渡舟侥幸逃过一劫,不过如此多宗师的联手重伤,想来那王渡舟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再掀起什么大风浪了。 江湖之于朝廷,就是一颗一半可生一半可裁的歪脖子树。 必须要裁去的就是魔宗。 因为皇室宗亲里,已经有好几位皇姓死在魔宗手里头了。 山体终于完全倒塌了下来,先前一座那般壮观的大山就在这顷刻之间化成了遍地巨石,只剩下了一个光秃秃的山脚连着地面,在巨石堆里,想必那东吴宝库也什么也没有剩下了,无论是再精密的大家机关,无论是再坚硬的建筑壁垒,终归会在自然的力量面前显得渺小不堪。曾经的东吴皇宫比起此时要壮美无数倍,里头不知多少秘辛珍宝,楼阁殿堂,许多地方大楚铁骑尽管攻破但依然不敢过于涉足,因为机关实在太过可怕,大楚在东吴的机关上吃了太多的哑巴亏了。最后的结果,却是被一场大水给冲得只剩下了这么一隅之地,若是那东吴皇帝还活着的话很可能会直接气得再死一次才对。 站在那空地上的孙天逸突然转过头去,看着身边的年轻人们,却想起来在那铜门前头对他道破了那铜门机关,月光为匙的蓝袍年轻人,一时间觉得十分奇怪,那两个年轻人明明开始没有进入通往第三层宝库的通道中,但在他与赵凤迁的交手后就不见了,应该是进去了。 在场的年轻人中,没有那两个穿着蓝袍,看上去第一眼就会让人有些印象的家伙,看起来是死在了那王渡舟的手下化成了与他紫气宗一个弟子一样的血雾吧。 孙天逸长长叹了口气,一阵遗憾。 那个蓝袍年轻人很聪明,不只是机灵而已,像他那样的人却死在了这试炼之地里头,实在是令人惋惜不已,若是他能活下来的话,以后说不准会有什么大成就的。 他走到赵凤迁的身边,坐下,然后沉默片刻后,问道:“孙兄,你们西峰宗的那位宗主为什么没有来,无论是关于你,还是关于这里的事情,他都应该来才对吧?” 赵凤迁脸色稍稍转红润了一些,不似之前惨白,他摇了摇头道:“宗主他性子就是那样,不喜欢掺合进这些江湖中的事情,在西峰宗里头,其实他说话还没有我说话管用,这次的事情尽管看起来是挺大的了,不过对于宗主他来说只要与宗门无关,与武道境界无关的事情,他都不会管。” 孙天逸微微笑了笑道:“那想必那位老宗主的境界是极高了,不过他要是知道教出来的徒弟与他的心性竟然完全不一样,也不知道他会怎么想。” 赵凤迁冷了冷眼神:“少废话,早知你现在会这么说,在铜门门口的时候就该杀了你。” 终归都只是年轻人的意气。 在如此大的危机面前,有些看起来很重要的事情突然也就那么开始无关紧要了起来。 也难怪大楚内各道各州都是不停地出小乱子,这边当官的看那边的不顺眼,这边江湖人要和那边的江湖人一比高低拼上性命,但面对鬼方蛮子时,每个大楚人却都不含糊。 孙天逸有些理解了之前齐红石对那王渡舟说的一句话。 这便是江湖啊。 突然,不远处的紫气宗宗主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天逸,你和这些年轻人们都退远些,或者直接离开这试炼之地吧,马上会有个大家伙出来,估计是很麻烦的事情,我们也不能保证那个大家伙会不会和个疯子一样,所以你们尽量走得远些,以免受到什么波及。” 那头的齐红石扫了一眼在场的宗师们,亦是沉声道:“诸位,那人要出场了。” 他手臂抬起。 秋水剑分出整整十柄剑魂出来,围绕在他的周身,剑意凛然。 白衣独眼人盘腿坐在地上,刀不出鞘,连鞘横于膝前。 绿衣女子站在那儿,没有动,但她脚边上的尘土石块已经开始纷纷碎裂开,化为飞尘被吹散。 年轻的负剑人作了个江湖上最为普通的拔剑起手势。 长生宗,紫气宗,天元宗宗主皆是向前跨出一步。 戴着兜帽的大黑袍一只手抬起拉了拉兜帽的边角。 那已经开始倒塌的明珠塔最顶上,六瓣莲花碎裂,第二,第三,第四,剩下的莲花瓣一瓣连着一瓣,开始碎开,然后随之而来的,是那明珠塔终于倒塌下来的一声轰然巨响。 这一声巨响未平。 另一声又起。 震人耳痛的又一声巨响,从那废墟的石块灰烟中突兀升起,有无数石块被一股从地面之下的气息给冲得倒飞起来,飞出数丈才开始在地面上滚落停止。 有一道浑浊不堪的青色光华盘旋于废墟之上。 有一只手出现在了废墟中,从无数被冲开的石块中伸出,一把抓着地面,那只手仿佛是太久没有感受到地面泥土,显得枯瘦脆弱的手指在泥土中一顿乱扒,五指都镶嵌了进去。 在之后的江湖传闻中,说这一日,青光大起,有明王出。 51.第51章 始乱 离试炼之地中数十里之外的一处小茶馆里头,有个带着伤风尘仆仆像是刚刚一路没有停歇过的麻衣老者坐在茶馆里头,对那店小二招了招手,说道:“来杯热茶。” 那店小二本来都准备回屋子里头睡觉的,这几日没什么生意,茶馆里的说书先生都已经跑到涪城酒楼里面讲书去了,只有他这么个店小二一个人的工钱要算,茶馆都显得入不敷出,所以老板已经在打算是不是要将这茶馆给卖掉算了,谁愿意拿走价钱便宜许多都无所谓。这样惨淡生意的春天,睡个中午觉舒服得不得了,但是面对眼前这个看似貌不惊人的麻衣老头,他却有些噤若寒蝉,也不敢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去热了一壶茶送到麻衣老者坐着前头的桌子上。 虽然不知底细但看他样子和那还没有处理好的伤口,就知道不是什么好招惹的人物,在江湖路上开茶馆做事的人都清楚一点,那就是多做事少说话,祸从口出,大部分倒霉蛋都是因为说错了什么话或者正好运气不佳吹牛的时候遇着了那个故事里头的人物,于是就直接给剁了条胳膊,或者割掉了舌头,江湖里头没有什么王法可言,虽然有那么个基本的江湖规矩在,但是真到了什么重要关头谁还记得? 那麻衣老者好像是很渴,直接对着茶壶口一气灌了半壶茶水,这茶水虽然不是什么江南极佳好茶但也绝非普通劣质茶叶可以比拟的,如此喝茶,多少都有些囫囵吞枣的意思。 他擦了擦嘴,看到眼前那个打着哈欠往后走的店小二突然走着走着,头和身体就变成了两部分,那颗目瞪口呆掩不住痛苦的头颅滚落在地上,然后是一片鲜血洒开。 有个穿着黑色轻衫,容貌姿态甚为妖娆的女子就那么在眨眼的功夫间不动声色收回腰间佩剑,然后坐在麻衣老者的面前,也不去看那个倒霉的店小二尸体,只是皱着一双明显描画过如横扫黛娥的眉毛,说道:“宗主,你这次就算受了伤,也应该等到那位明王出来了把话跟他说清楚了再行离去才对,否则现在看起来,那明王或许能够安然离去,但谁能知道他以后会作出何等行径来,要是他不打算帮我们那就麻烦了。” 王渡舟微微摇头,说道:“我从来没有奢望过这位明王会帮着咱们魔宗,尽管我对他是有相救之恩,但对于他那样的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的,但放出他来之前我就有所考量过,只是没有与你说起,明王是身具青色大气运之人,入了江湖便如同一颗巨石砸入浅浅池塘里,只要他搅乱了江湖,那我魔宗便可以趁机吸纳气运,我对天下许多人所说的那个翻天覆地扭转乾坤的事情是梦想,梦想太远了,而我真正想要做的终归还是与现实有关,现实很近,这话我可以毫无保留地和你苏宛说清楚。” 那妖娆的女子苏宛却是轻笑一声道:“你王渡舟竟然会与我交心而谈,我倒是觉得很奇怪,当时这魔宗宗主的椅子,若不是你手腕更高明一些那就是我坐上了,我还以为这次过来难免会和你交手一番才算了事,没想到啊,你王渡舟的心眼变大了。” 过去鼎盛的大家族老苏家,除了那消逝于江湖中的传奇剑圣苏生之外,还有个叫苏宛的女子,年幼时活泼开朗如早春飞莺,少年时候是要比苏生更为出色的修行天才,只是苏宛不喜欢修行只是当成不得不去做的苦恼事情罢了,所以她未曾入江湖,也未曾被太多江湖人所知,老苏家对于这个天生奇才又生性甚好的少女重视程度还要高过那已经在江湖里少年乘剑过九州的苏生,因为当时大楚正值扫灭战国乱世立一家独尊的大世之时,生于战国盛于他国的大家族若想真正依附住韩家这颗天底下最大的参天树,就必须显出一些什么来。老苏家家主本来想让苏生去当驸马,当苏生那样少年意气最风发的人物岂会自困牢笼?于是只好决定让苏宛去娶大楚韩家二皇子,那二皇子相貌虽然平平但却是真君子,看起来比起几个兄弟都没有竞争皇位的资格,但老苏家却偏偏押注其上。 但终归事违人愿,在苏宛已经入京准备入宫的时候,她遇上了个京都的少年郎,眉目生得无比好看,身形挺拔,语气温柔,两人本来是萍水相逢的普通朋友,但在一个雨夜那少年郎将苏宛一把拥入怀中的时候,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后来此事藏不住了,老苏家家主勃然大怒,皇家那边也有些脸色,所以尽管连苏生都向家主求情,但家主依然决定给了那少年郎个罪名下狱,然后绑着大哭大闹的苏宛入宫,结果那少年郎见事情不对,直接当着苏宛的面坦言,自己与她相爱无非是瞧见她生得好看想玩一玩罢了,没想着会怎么样。 正在花季的女子,死心塌地爱了,连初桃般的身子都给了人家,却换来这样的结果,无论是谁大概都会心死如灰,何况是天才到精怪一般的苏宛? 苏宛一夜自四重天连破三大境界至一重天,逃入江湖,也不去见那个风生水起的哥哥苏生,本来是天大地大无处可去死意已决,但却认识了当时正好走火入魔杀掉了许多无辜人的王渡舟。苏宛在魔宗中人里,虽是女子身,但下手出手之狠毒可怕远远超过那些男儿,以无辜幼女精血为药引使自己常驻青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然是如同花季女子般的容貌,但心肠却早就不同了。 王渡舟没有接下苏宛的话,只是倒了两杯茶,一杯放在苏宛前头,一面倒茶一面缓声说道:“明王一事,现在还说不准,能够让那明王重归魔宗中是更好,只是恐怕他要接手魔宗宗主一位,折腾起来有些麻烦,若是他被封印太久,功夫不行被宰掉了,那也无妨,那般多的青色气运流入江湖,只有我们魔宗可以收纳,虽然肯定比不上他自己来,但是也足够了。” 苏宛将茶杯一手轻轻握住,然后茶杯崩碎成两半,只是吓人的是那茶水却完完全全还凝固在那儿没有流淌出半滴,她将一半茶杯放在王渡舟面前,说道:“杀了不少韩家的人了,黄色大气运有了一些,加上这一股青色气运的话,大概魔宗中就快出现应运而生的扭转乾坤之人了。” 王渡舟淡淡笑道:“你就那么想韩家倒?” 苏宛没有说话。 …… 而此时,试炼之地中心早已是一片狼藉,大山倾塌,明珠塔倾塌,然后又是巨响中废墟被冲开。 有个人将一双枯木般的手插进了泥土中,从无数炸裂开来的石块断瓦中探出了头,很难去用最直接的语言来描述出这个人来,他头发稀稀拉拉只有后头以及鬓角的长长数缕,头顶已经秃了,生得有些尖嘴猴腮,加上这常年没有出现在地面上过的原因,眼窝深陷面黄肌瘦,本来就丑陋的面庞上更添新丑,他身上的衣物如同几块还勉强遮住了身体的破布,脏兮兮的,他就穿着这破烂的衣服,蹲在那废墟中,双手深入泥土中,然后如千秋之渴一朝解瘾般长长吐了一口气,抬起了一颗头颅。 但在场的武道宗师们却都神色变得严峻起来,没有人去嘲笑他的丑陋不堪,也没有人去说他这样子简直是丢了江湖人的脸,只因为他是明王,那个纵横江湖令天下人谈之色变,战国间最为恐怖的那个人,若非当时有那境界登顶,战力如仙的东吴皇帝镇压,还不知后面的江湖会是何等情形。 齐红石面向这个穿着破烂,枯槁如木的明王,十柄剑魂化作飞射而去的十道白光,无形之间已然连成了一排凌厉的剑幕。 那明王一抬手,胡乱拨动,样子有些滑稽。 但齐红石却陡然变了面色,没有了要出后招的打算,因为他看见这个明王只是用那青色的浊气在半空中扫动了几下,就像是用笤帚扫地那样把他多年养成,柔和如水但却无坚不摧的秋水剑意给尽数扫了进去,这般手段已经超过了武道相争的范畴。 这已经不是能够以单纯的武道境界去划分的对手,因为这青色浊气并非武道中的意气或者气机,这样的对手也许正好就是天下那个百年才出一个的一道克一道,一物降一物,专门对付江湖武人的最强手,很难想象也无法想象,当年那个东吴皇帝是有多大的本事才能镇压得了这样的人。 那明王看着周遭景物,有些疑惑,但转而又有些遗憾,嘴巴蠕动了一下,声音很是沙沙刺耳:“诸葛仪,你花费了大半辈子,就造了这么个东吴皇宫,呵,你瞧瞧看,现在这算是什么,还不是成了废土。” “所以,你死了,你的皇宫没了,东吴没了,还是我赢了。” 明王突然开始大笑起来,笑得极其夸张,整张丑陋的脸上仿佛在搅动一般,皱纹起伏。 他停下笑意后,看着眼前境界毕露,已然是一方江湖的武道宗师们,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然后转头一步,仿佛是乘着一道青气,直接一步跨到了那倒塌的明珠塔所在位置,他一只手指往里头点了点,说道:“尽管拼死也能够把他们都给换掉,但这些人还是太麻烦了,我记得过去的时候这里有个专门克制一重天以上武人的机关,现在那诸葛仪用不着了,我倒是能够用用。” 他抬手按在一处地面,然后那地面瞬间破开。 他按了按。 有一股大势开始从这一处起,散播开来,是东吴皇帝过去为了放置一重天以上境界高手的刺杀而准备的手段,他虽然是最顶尖的武道宗师,但却也是一国之君,无法时时刻刻都能够去与人交手,我明敌暗,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以及皇宫内部,他以东吴最高妙的机关术,加上自己东吴的一部分气运。花了数年时间才完成了这机关。 一重天以上武人,自行排斥,不得入内。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明王竟然也会知道这东吴皇宫中未被大楚铁骑和大水埋没掉的秘辛,在这一点上,绝对没有人能够猜得出来,也绝对没有人能够预料到,若是可以的话,早就应该以最大的手笔,以最大的成本来清理掉这个试炼之地,宰掉这个可怕的明王。 明王被封印之后,竟是将这东吴皇宫内的许多机关秘辛都通过不知何等方式给研究得通彻了。 他这一手,才是真正的最强手。 52.第52章 何处 前日,明王在试炼之地中开启了以东吴气运与顶尖的机关术制成的奇妙机关,那机关如一道看不见的无形屏障,那东吴皇宫附近一重天往上的厉害武人,包括那些准备联手宰掉明王的宗师都开始感觉到了一股令人心悸的气息,然后便开始被自然排斥出去,他们感觉若是再在此地呆多一刻,便会出现体内气机受那气运大势干扰而弥乱的状态,只好拼着多忍受一些气机作乱带来的痛苦将那不远处的年轻人们都一起带着送了出去。 没有人料到这一手,想来无论是这些武道宗师,孙白茅,王由辽,还是那个远在京都的长孙梅都没有办法算出这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既然已经发生,就只能选择先应付住再寻求变数。 能够破解这东吴机关所成大阵的办法倒也不是没有,若是能够动用比起这东吴气运更为壮阔正直的大楚气运的话就能够破解,但试炼地位于江南道甚为偏僻的小地方,旁边看得过去的城镇也就一座小小的涪城,无论是身具气运之人还是藏着大气运的物什都不在这附近,不说别的,就说那一方玉玺,要是想要拿过来破阵就起码需要半个月的时间,而那些身具气运的人更不可能因为这事情特意过来破阵。 在听那个穿着黑袍戴着大黑兜帽的下属讲述了里面发生的事情后,孙白茅面色发冷,将一支正在练字的毫笔给直接失力折断,他沉声道:“这魔宗当真该死,这等法门竟然也被他们给琢磨出来了,你先告诉那几个武夫,让他们不要离去,我马上传话给长孙大人,等到长孙大人决定之后再告诉他们解决的办法。” 那兜帽人拱手而去。 萧有墨在旁边凳子上冷不丁说了一句:“那些武道宗师毕竟不是朝廷的人,他们只有义务但却没有责任来做这件事情,再说那明王强大如此,恐怕他们不一鼓作气的话也难以用上十二分的杀意去对敌,其实现在这情况,虽然都面上不说,但怎么甩问题都可以甩到皇帝陛下那边了,若非皇家为合权定邦收纳了江湖气运,将天下气运皆入一家,那此时那明王也不会翻得起如此大的波涛。” 孙白茅严肃道:“尽是些风凉话,无关大局,此时最关键的不是想这些已经不可能改变的事情,而是去想想看如何能够在避免最大的损失前破阵入内把那个明王给宰掉,所幸此时我们进不去那明王也没法子出来,只是苦了那些没有找到的年轻人,虽然有大半年轻人都救出来了,可剩下的,凶多吉少。” 萧有墨淡淡道:“这一点,的确是个大问题,我本来之前以为那王渡舟和明王的后招是针对武道宗师的手段,结果却是针对了这些困入其中如同待宰羔羊的年轻人,孙大人你还是尽快给长孙梅传话吧,免得王大人那边觉得对不起这些白白牺牲的年轻人而在奏折里多写上几笔。” 孙白茅疑惑道:“你会在意这个?” 萧有墨看着长墙那边,已经看不见那座高高耸立的明珠塔:“是啊,我很在意,因为有个年轻人我还没有看到,他若是死了,在我看来,这江湖若有十分意思,就已经少了一分。” “你这样的人也会有如此中意的年轻人,真是日色打西边出来了。” “在扬州城里头的时候,我就很看好他,或者多说一步的话,他从扬州城里来到这试炼之地中,都是我一手推动的结果。” …… 有个绿衣女子站在长墙外,感受着那里面令人心凉的可怕大势,再次转头,再次看着那些年轻人,一遍又一遍地用眼睛掠过他们的脸庞,直到再一次确认没有那个人的时候,她眉头皱得很紧,然后抬足,往试炼之地里头如流星般闪了过去。 有一柄剑拦在她的前头,然后齐红石落在那柄剑旁,看着她:“不能进去了,尽管现在谁都恨不得马上宰了那个明王,但必须等到有破阵之法的时候才行,现在进去无异于给那明王杀,你也是踏入了转世境界的顶尖武人,应该清楚到了这一步之后气机可无但境界不可跌,否则再难登上。” 绿衣女子沉声道:“我要去救个人。” “吉人自有天相,而无运者救之也无用,你要救的人也许此时并不需要你救,既然还在里面那么对于那个人而言可能正是一场此生难遇的机缘。” 齐红石这样说道,“尽管很难,但我们总是得要去学会相信别人。” 绿衣女子停下脚步,沉默了很久后,叹了口气,嘴巴张了张,没有说什么,然后神色变得依然那样平静淡漠,仿佛眼中是一潭看不见底的幽泉。 她这辈子没有什么朋友,也没有喜欢过谁,她只有从记事起就没有印象的父母,还有一个常年神出鬼没连踪迹都找不到的师父,和一个曾经让她唯一觉得与亲人一样的师弟。 也许师弟死了,也许没有。 但是她相信这个家伙总能出人意料,所以她选择了不再念想。 …… 王然在那边有些茫然,他找了个地方发现里面好像有个不错的,有助修炼的场所,于是就不打算去那东吴皇宫旧址宝库,那边反正人多,事情又复杂,说不定还得厮杀起来,所以他劝孙天逸别去凑热闹,但那家伙死心眼,不听,也就算了,姓孙的想去逞能就让他去好了,反正他境界不低,出了什么差错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死了。 结果这边,他还没坐在那修炼场所中修行出个什么所以然,就被一路撞进来的天元宗宗主给一把拽起来,他还没反应过来是出了什么事情,自己是修行出了一念而形动的大神通么,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了宗主?出来之后,挺宗主说里头出了大乱子,有个叫王渡舟的家伙弄出了个叫明王的家伙,那个王渡舟受伤跑了,本来这个明王是该死了的,但却被他弄出了个什么机关大阵,他们都没办法进去杀明王,只好在外面等着。 他想去问问孙天逸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那头孙天逸双唇抿得很紧,面色有些发白,好像有极重的心事,于是就没去打扰他。 孙天逸此时,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他问朱荣:“那王渡舟是怎么进去的?” 朱荣疑惑了片刻,摇了摇头。 孙天逸接着说道:“既然第一层和第二层是被开过了的,那么我们进去是顺理成章,但是第三层的机关还没有动过一分一毫,除了你朱兄在我们之前动过一些,绝对没有涉足过的痕迹,尽管那王渡舟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在不触碰到铜门机关,不去破解的情况下就进了第三层之后。” 朱荣也想到了什么,但没有说。 孙天逸说道:“这就说明,那王渡舟并非是和我们走的一条路,也就说明这东吴皇宫中的宝库是有一条不需要经过前头的这么多层就能直接到最深处,除了王渡舟现在没有人知道的路。” 朱荣问道:“但是,孙兄,此时宝库都毁了,这事情没有意义了吧?” 孙天逸问道:“你记不记得与我们一起走的年轻人里面有两个穿着蓝袍,就跟在你后头的人,男的长得很俊,女的也很好看,总之那两个人应该会给你一些印象才对的吧?” 朱荣点头:“是,好像是有这么两个人。” “破解铜门机关的方式,是那个年轻人告诉我的,他不愿意成为众人瞩目的那个出头鸟于是只告诉了我一个人,后来他应该就是在我与赵凤迁交手的时候进了第三层宝库之中,但没有出来,我当时觉得他肯定是死在王渡舟的手下,但此时想来,他那样聪明的人物,说不准是提前想到了我刚刚和你说的那一点,走了与所有人相反背道而驰的那条路,如果是那样的话,此时最大的变数,就是他了。” …… 在东吴皇宫旧址后面的群山中,有个小山洞,这山洞极其不显眼,被条条伸展枝叶茂密的树丛几乎给完全遮挡住了,若非此时破了个大洞,那恐怕永远都不会有人发现,也永远不会有站在这里的人知道这是通往东吴宝库最深处的一条秘密通道。 在小山洞往那大山之中的松软泥土上,有看上去深浅不一很是杂乱的脚印,像是有人从那小山洞中出来过,往大山里面走去了。 本来再也不会有人知道,这个山洞被王渡舟发现,王渡舟先布下障眼法,然后遁入这群山间找到山洞,进入其中一路向前,直接到了东吴宝库的最深处,破解开了那个明王的封印。但此时却有人知道了这个秘密,原来气势恢弘的山中楼阁只是那宝库视予众人的一个真正障眼法罢了,无论是第一层的书楼,往下第二层的黄金珍珠库,还是已经深入大山之中,放置着玄石宝珠有助修行器物的第三层,都只是障眼法。 这宝库存在的真正目的有二。 一是最深处,封印着明王。 二呢,是在最里头的第六层,放置着东吴皇帝曾经用过的兵刃,以及两本融合了他毕生武学精魄的秘籍,这才是宝库中最隐秘的真正宝物。 此时的大山中,有个年轻人蓝袍破烂,与另外一个同样蓝袍破烂的年轻人,扶将而行,鞋履踏在松软又散发着真正大自然清香的泥土上,周围鸟鸣阵阵,初春百花开始抽新放蕊。 那年轻人佩了两柄剑。 53.第53章 一行 余锦将身上几处被在路上疾跑时不知是石块还是树枝划破的伤口用清水洗了一遍,能够在东吴皇宫后头的群山中寻到这样一处有清澈泉水的地方不容易,他灌了两口水下口,然后仔细清洗了一下自己已经被灰土尘埃蒙了一层又一层的脸面。他解下腰间佩挂着的两柄剑,左手边挂着的剑是那东吴皇帝三十岁之前手中的杀人剑,虽已被时光推移打磨掉了大部分的剑中气势但依然还是凌厉得很,剑柄呈青色,其上刻着春草两个写意略乱的字,而在另一柄右手边挂着的剑尾则是黄柄上刻着秋萤二字,为东吴皇帝诸葛仪在三十岁之后不再以剑为器,而是以剑为骨后所新用的佩剑,御人之剑与御国之剑,两剑的剑意区别大概就是在独天下与家天下之间。 余锦解下了两柄剑,将剑身轻轻抬出剑鞘,放入泉水中任由水流洗刷,而那双剑却亦是玄妙得很,不如平常物什在水中会冲出水花来,竟是一点儿波澜都没有惊起,放入水中,剑从其间过,行云流水仿佛是一体两生。 春草剑较细,秋萤剑较宽,两剑长度一般无二。 余锦看着被水流冲洗着的两柄旧日绝世之剑,有些怀感,当然更多的情绪是满意,这次来试炼之地,包括进入东吴宝库,自己的目的一直没有放在寻宝觅踪之上,在试炼之地的头几天一直想着如何不招惹麻烦能好好熬完时间就够了,到了东吴宝库中也仅仅只是想着要帮叶青栗拿点宝物,他自己却一心要去宰了几个西峰宗的弟子,尽管宰了三个,还有个西峰宗的大弟子赵凤迁因为被那麻衣老者陡然搅局导致没能出得了手,算是有些遗憾了。 他收回双剑置入鞘中,然后转头看着那边从到了这密林深处后就直接半卧着熟睡过去的叶青栗,眼色柔和,这个姑娘让他跟着进了试炼之地,结果一路走来反而成了她跟着他,想到入宝库,杀西峰宗弟子,以及后来见到那个麻衣老者后胆大妄为反其道而行之,无论这个姑娘是真的自己也这么想与他没有关系还是经过了他的循循诱导才一步步跟着他一起冒险,总之两人共患难同生死,有些情绪自然随着油然而生。 过了一会儿,太过劳累倒头便睡的叶青栗揉着眼睛醒转过来,第一眼看到的是眼前密密麻麻树叶交错间透下来的几缕昏沉晚霞光,她稍微挣扎了两下只觉浑身都在发疼,在宝库中感受到好像那一整座大山都要崩塌的时候她和余锦简直是玩命的在跑,她这辈子还没跑得那么快那么一口气都没机会去喘息过,在那样极限的速度极限的气力下,纵然是有修为的武人,但也有枯竭的时候,待到气机用尽,她又睡了这么久,自然是全身疼痛欲裂。 她第二眼看到的是,余锦在那边抱着一捆柴火,丢到了不远处的山洞里头,她正准备走过去,但却发现腿脚极为不利索,疼得喊了一声,没能走得过去。 余锦扔下柴火,快步走过来,轻声说道:“你可算醒了,叶老大,你先别动啊,你现在受了伤,等晚些吃了东西之后我给你治治看。” 叶青栗皱眉,然后咬着牙却十分大丈夫气概地说道:“这点小伤,怕什么,我以前跟别人拼命的时候差点都死了还不是好好地自己一个人走了几里路,我跟你说,练武之人最忌讳的不是没天赋,而是心志不坚,要是连自己都觉得自己不行了那才真的是不行了。” 余锦却按住她的肩膀,把想要咬着牙站起来的她重新给按了下去:“叶老大,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你就别逞强了,反正这趟试炼之地你也不亏,咱们都算是捞了大好处,你有好剑但却秘籍,我有自己的手段但却好兵刃,现在你拿到了东吴皇帝的修炼秘籍,我拿到了他的剑,都得了这么多好处了就别再出什么差错了,要是有了好秘籍但却断了条腿,以后怎么办。” 仿佛是最后那句话把还是有些不服气的叶青栗给说服了,她老老实实坐下。 余锦去拾起柴火,丢进洞中,然后拔出春草剑,极其暴殄天物地将春草剑当成了剥皮刀,把一只运气不佳被他给宰掉的野鹿皮给剥了下来。 若是天下人知道这春草剑竟然还存于世间未在诸葛仪灭国的那天毁掉,而且还被一个少年给踩了****运拿到,当成了一把剥皮刀,那恐怕都得吐上一口血,然后破口大骂一声蠢猪。 余锦剥皮的时候,一边随手都不怎么用力地挥动春草剑,如大毫落纸轻松得很,一边抬头看着那边仿佛对剥皮这种事情不再如同之前那样敏感能够正眼对待的叶青栗,说道:“也不知道你是从哪儿知道了这些简直和放屁一样的鸡汤,练武这事情其实很简单,就是两种人的两种结局,一种人努力得就差不要命,但天赋不行,所以徒劳,一种人都不怎么用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天赋很好,所以成功,哪有你说的那样公平的事情,这江湖比起普通百姓的世界要多出了更多的不公平。” 叶青栗看着他剥皮,问道:“晚上吃这个?” 余锦点头答道:“你睡着的时候我看见天色不早,又看见那山洞还算是干净,就稍微清理了一下山洞里面,放了点柴火,打了只鹿,反正这旁边也有水,等到伤好了些再说,现在还不知道外头是个什么情况,或许是出了什么大乱子了,现在也别想着太快出去。” 叶青栗说道:“肯定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情况,不说那个厉害的麻衣老头,就说后面咱们还在宝库里就感觉大山要塌了,就肯定不会是什么寻常事情了。” “也亏我们跑得快,不然肯定就也跟着那东吴宝库一起被埋在大山里头了。” 余锦自嘲笑道,“一路跑着的时候,那些小石块啊什么的划在肩膀上,挂在脚边上,其实痛得厉害但都没什么感觉了,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的,只想着不停地跑。” 叶青栗从袖间取出那本破损了些许的秘籍,撇了撇嘴:“就是为了这么本看起来也不怎么样的破书,差点把命都给搭进去了,一路上还杀了个本来可以不用杀的人,这一趟试炼之地行,还真是奇遇颇多啊。” 深知这姑娘心性的余锦笑着问道:“后悔不?” 叶青栗歪了歪头,反问:“你说呢?” 54.第54章 患难 在日光完全落下天穹帷幕的时候,本来就是寂无人气分外自然的深山老林中更添了数分天然无尘嚣的空灵味道,数只春季低枝盘旋的夜鸟轻轻扑腾翅膀划过,将那春天清爽又不寒冷的夜风吹刮到了这一片大自然内,冬天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意境,而春夜就应该用“喜雨初闻拂面草,才觉惊鸿已落春”这样京都百姓口口相传的嘉庆年新派诗人新诗句。 余锦在山洞中生起火堆,照亮了这一方有些窄小但正好适合两个人在内的小山洞,作为修行练武的人想要依靠木材生出火来不过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气机运转间自然有火星被慢慢磨出。 鹿肉飘香,余锦在那火堆上头支起一个简陋制成的架子,看着已经烤到六成熟的那只野鹿,微微笑道:“以前在家乡那边最喜欢和那些平时家里都没什么好吃的穷人家孩子一起玩耍,大家平时天天一起读书,等到教书先生说课程结束后就一起跑到后山上去打猎捉鱼,有时候运气好还能从蜂巢里掏出点蜂蜜尝尝甜味,只是当时大家都不怎么敢第一个上去掏,怕蜇人,就划拳定人选,有时候也会脱裤子撒尿看谁尿得最近,总之那个时候小山村里的孩童气现在想起来贫苦是贫苦了些,但最难能可贵。” 叶青栗坐在一边,双手放在火堆前取暖,本来不算是冷的天气,但因为两人一路跌跌撞撞玩命狂奔没有注意到那一身蓝袍被挂得这里破了一块那里烂了半截,看起来和乞丐一样甚为寒酸。 她笑着打趣道:“我反正是挺羡慕你们那样的日子,我这辈子还没有去过那些小山村也没有体验过你说的那样的趣味,不过这么一说的话,划拳什么的倒还行,但是比撒尿我肯定比不过你们。” 余锦眼色很是玩味地看了她一下,然后大笑道:“那是男娃娃才能用来比赛的法子,你想的可能有些多了,或者,是我想的有些多了吧。” 叶青栗眨巴了两下眼皮,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再想起自己说的无心之语,顿时恨不得把眼前这个家伙两拳揍得打滚,她狠狠道:“这笔账我记下了,等到伤好了,你就已经是死人一个。” 余锦不去理睬她的发狠之语,看到烤鹿肉已经差不多了,于是自己撕了一部分出来放在鼻子边吸了两下,赞道:“真香,虽然我不会做菜,以前一直被人家说做的菜都是拿去喂猪的东西,但是烤野味这方面,我想那个人肯定比不上我的。” 他自顾自一口啃下,吧唧着嘴。 叶青栗伸出手,眉色抬起:“我的呢?” “自己拿。” 她愤然道:“我这样子怎么自己拿?” “爱吃不吃。” 她那只还伸着的手一下子缩了回去,然后满脸怒不可遏地看着一脸风轻云淡啃着鹿肉的余锦道:“好,余锦,算你厉害,不吃就不吃,谁稀罕一样,不就是一点食物么,大丈夫不为五斗米折腰,反正我武功高,这一天两天不吃我也不会被饿死了!” 知道她倔强脾气的余锦有些无奈,他知道按叶青栗这驴一样咬着什么就不会放的臭脾气肯定是说不吃就真的饿得不行也不会吃了,于是递过去一只烤到正好的鹿腿肉,轻声道:“叶老大,吃吧,听说吃什么补什么,你把这鹿腿吃了或许脚上的伤会好得快些。” 考虑了半天的叶青栗最终还是哼了一下鼻子,伸手拿过那鹿腿肉,一点不顾及吃相张嘴就撕了一大口下来,放在嘴巴里头咬着。 余锦看了一眼山洞外无尽的夜色,舔了舔嘴唇,沉声道:“那麻衣老者既然极有可能是出去杀那赵凤迁,那外头肯定是一团散沙,当然无论他是否杀了赵凤迁还是去找了那些大宗门弟子的麻烦,都肯定会惹到他们背后的势力,只要那些大宗门的宗主赶到,定然是一场大战,此时那边大山到了,估计整座东吴宝库包括那皇宫旧址附近一带的残存都被毁掉,不排除那大山是因为遭受到许多大境界高手的战斗而开始倒塌这个可能性,总之现在我们还不能急着出去,先静观其变,反正这次东吴宝库倒塌,得利最多的也许就是咱们俩了。” 叶青栗嘴巴里嚼着塞得有些多的鹿肉,含糊不清问道:“你什么意思?” 余锦手里的一支木杆在地上轻轻点动,说道:“我的意思就是,现在我们树大招风,能避免任何冲突就避免任何冲突,无论经历过什么事情,此时这试炼之地的性质都变了,不可能再继续进行下去,那些年轻人应该都被弄出去了,而现在呆在里头的不是厉害的高手就是那个可怕的麻衣老者,是正派人物也好,是魔头也罢,我们只要被发现拿到了这样珍贵的传承,就算不死也没有实力留得住东西。” 叶青栗点头道:“这我当然知道。” 余锦不再多说什么,毕竟他现在也不可能说完全猜得出状况,不知道此时外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形,所以不好下定论,而且若是他一个人的话他还可以冒险出去看看,但是旁边还有个脚受了伤都走不动路的姑娘,所以现在能做的只有静观其变,一切以等待为主。 两人也许都是饿得厉害,不多时就在沉默中吃掉了半只野鹿,虽然那野鹿不算是特别大但也不小了,两人一口气吃掉半只都感觉肚子里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于是余锦把那一半鹿肉从火上取下来放到旁边干净一些的地方,等到明天用清水冲洗一次再烤热了还能吃上一两天。 过了一会儿,余锦突然靠过去了一步,然后对叶青栗笑了笑。 叶青栗瞧着这个家伙充满了猥琐又不怀好意的笑脸,皱眉道:“干嘛,笑得这么猥琐,跟个登徒子一样,要不是我腿脚现在不方便换成以前就直接一脚蹬你脸上了。” 余锦揉了揉自己的脸,疑惑道:“猥琐么,我觉得这么笑应该挺好看的呀。” 叶青栗冷笑道:“有张生得不错的面皮就以为自己是天上神仙,要飞上天了不成?我反正是觉得路上过来时候那几个和你搭讪聊天的姑娘都是瞎了眼睛,也不知道她们是不是混江湖都混傻了,还是没见过长得好看的男子,不然怎么会看得上你这么个家伙。” 余锦愤慨道:“要不是我,你能拿到这东吴皇帝的秘籍么?” 叶青栗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面无表情看着他:“那我还真得谢谢你啊,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落到现在这么个凄惨的下场,拿到了秘籍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出去修炼。” 余锦咳了两声,自行缓解了一下尴尬,然后指了指她:“坐好了,别激动。” 叶青栗投来疑惑目光。 余锦从怀中取出几片被捣成了黏糊糊碎末状的东西,起身往她这边又靠了两步,把叶青栗吓得往后缩了缩,饶是叶青栗看着他手中那很是恶心的不知名事物,也不由得惊问:“这是什么玩意儿?” 余锦解释道:“先前去弄木材的时候看到有几种可以治外伤的药材,于是就弄了一些然后磨成这种样子,应该还挺灵的,虽然肯定不会那么快就好,不过涂在伤口上至少可以让你尽快不会感觉那么疼,好久都没试过这种法子,没想到现在可以试试看了。” 叶青栗狐疑道:“你……还是个医师?” 余锦笑道:“不算什么医师,就是有一点皮毛知识罢了,我其实会的东西还挺多的,就是博而不精,什么都会一点就是没有一门能到可以赚钱糊口的地步,以前读过几本医术也学过一点儿这方面的东西,这种土方子虽然肯定比不上那些药房的大夫下方有效但现在这环境也只能这样将就用着了,你别介意啊。” 叶青栗满面惊恐,摆手道:“不不不,我很介意。” 余锦再往前走了一步,面露微笑。 叶青栗再往后缩了一步。 余锦说道:“不用怕,不会很疼的,叶老大,你要知道病是早好一天算一天的,这法子能让你早些摆脱现在不能动弹的困境,你难道还不乐意么,换成是我的话,我肯定一万个高兴。” 叶青栗靠着山洞冰凉的石壁上,发现自己好像已经没有退路了,于是干脆头一歪,视死如归道:“算了,大不了就是个死,虽然我纵横江湖最后缺死在了这种事情上实在太过憋屈,不过既然活不成了那就算了吧。” 余锦无奈摇头。 他微微蹲下身子,轻轻抹开手心中那一团粘稠的药草碎末,然后看着叶青栗破损蓝袍下面那一双洁白如玉的光滑双脚,以及右脚上头小腿部分那有些刺眼的一块破了外皮的伤口,心里头不得不暗暗骂了一声这姑娘还真是个光是看到就有些祸害人心的可怕女子,这一眼过去差点就把持不住。他微微吐了口气后,沉稳住心神,不去管那如美玉般的皮肤,也不去闻那近在咫尺的淡淡香味。 他抬头笑道:“叶老大,可能会很疼,你忍着点啊。” 叶青栗满脸生无可恋,僵硬无比。 在那只手触碰到她的小腿上后,她第一个反应却先不是觉得疼痛,而是感觉到那带着些许温暖的手掌不仅仅是触碰到了她的小腿伤口上,还好像触碰到了一个什么地方,顿时心头涌出某种很怪异很异样的感觉,脸上也出现了一缕她这辈子还没有出现过,也不该出现在她这么个武痴倔强疯婆娘脸上的微微红色。 但马上,山洞中传出了一声尖叫。 “余锦你是不是要死啊,疼疼疼!” 55.第55章 自在 在余锦将那浑浊粘稠的药草糊抹在叶青栗小腿上伤口处的时候,叶青栗即使咬着牙齿打算大丈夫一次撑着一声不吭但还是被出乎意料的疼痛撬开了嘴巴,发出一声甚是壮烈的尖叫。她双脚没有任何攻击性只是在潜意识中不受控制地往前踢了一下,却一下子正好踢在了余锦的肩膀上,把没有防备的余锦给直接踢翻了地上。 余锦头朝后仰倒在地上很是无奈,然后爬起来拍了拍身上沾着的泥灰,佯作怒态道:“叶老大,你能不能稍微轻一点,你是想一脚踹死我么?” 叶青栗却不甘示弱针锋相对道:“你还好意思说,你就不能轻点么,喂,我是人好不好,不是什么鸡鸭牛羊的皮糙肉厚,你这么用力按下去我能没反应那才是天大的怪事了!” 余锦笑道:“你不是说你大丈夫么,原来也就这样啊。” 叶青栗冷哼一声。 余锦再次抹开一团黏糊药草,蹲在叶青栗身前,柔声道:“叶老大,我虽然只是个学过皮毛的半吊子大夫但也知道外伤内伤有天壤之别,治内伤尚且有循序渐进药剂慢成以文火细来,但治外伤却没那么多办法,最快最有效的途径就是会让人觉得剧烈疼痛的,这是没法子的事情,你稍微忍着点,一会儿就好。” 叶青栗不说话,撇过去头有些冷傲气势,但余锦稍稍抬眼就能看见她双眼和上下唇都是在用力紧紧闭着,显然内心中还是那种和外表不符,带着惧怕的情绪。 余锦将那黏黏糊糊的药草碎末按在叶青栗伤口处,然后轻轻捏动了两下,将那药草抹匀,但也就在那捏动的时候,叶青栗浑身都抖了两抖。 然后,余锦只觉得有几只不算是特别尖利但也不算平滑的指甲猛地镶嵌进了他两肋左右的衣服里头,一下子就钻进了他的皮肤中,他皱了皱眉头,没说话。 但很快他就没办法保持冷静了。因为在他手上继续将那药草在叶青栗伤口上擦拭的时候,叶青栗可能是感觉光是把手指镶进对方的皮肤中无法缓解自己想要喊的念头,于是直接张开嘴啃住了余锦的右边肩膀,牙齿咬着余锦肩膀上的蓝袍连带着下面无辜的皮肉。 余锦闷哼了一声,眉头狠狠拧成了一个结,但他手上的事情依然没有停下来,直到帮叶青栗将那伤口处涂满涂匀了药草再用布片包扎牢固之后才猛地后退三步,拍开了叶青栗的脑袋和手,有些如遇豺狼大为惶恐的神色道:“我怀疑你的脑子不正常,你这样子和你说的鸡鸭牛羊有啥区别?” 叶青栗在没了那伤口处痛得想忍又忍不住的煎熬感觉后,开始自得道:“你不懂,女子在很多时候其实都不算是人的,许多人都说女人本来就是各种各样动物的一个集合。” 余锦没好气地给了一记重击:“你也算是女人?” 叶青栗淡淡笑着仿佛眼中藏着一柄利剑:“刚刚那一口啃得还惦记了下轻重,你要不要再试试?” 余锦按了按肩膀处,想到刚刚这个疯婆娘为了证明自己是大丈夫不会叫一声用出的手段还很是心有余悸,于是用伸直的食指手指轻轻叩了叩弯曲的中指中间关节,正准备说些玩笑话,但却见着叶青栗的神色变得一僵,然后陡然复杂起来,像是七分惊异中夹杂着三分愧疚,余锦极少见过她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或者说白了就是根本没见过,但此时他看见叶青栗如此神态,下意识扫了一眼自己的肩膀。 有血水浸透过蓝袍,染得颜色乌黑如浓墨。 他看了一眼于是明白了叶青栗所展露出来那样神色的意思,开口解释道:“没什么,就是之前在那通道中逃命的时候被掉下来的石头给砸了一下,算是运气不好了,但当时其实一点点感觉都没有,就像被轻风一样轻飘飘的东西给摸了一下,只觉得痒痒的。” 叶青栗突然认真地冒出一句:“对不起。” 余锦愣了愣,然后眨巴着眼睛,笑意荡漾道:“叶老大,你真的别逗我开心了,你怎么今天突然开始变得细腻起来了?这可不像大丈夫的作风啊。” 叶青栗认真看着他,问道:“别开玩笑了,你想着跟我治伤还忍着被我咬了一下怎么不去注意一下你自己的身体,你既然也受伤了又为什么不先想着治好自己?” 余锦挠了挠头,满不在意道:“这不是药草不够么,就找着了那么两小撮你一个人都不够,而且至少我现在还能走路能跳能跑的,你动弹都不怎么方便,当然给你用就行了。” 叶青栗突然一下子笑了起来,摇头道:“你是真傻,还是真傻啊?” 余锦打了个哈欠,说道:“别废话了,现在都不知道多晚了,总之外头肯定是伸手不见五指,还是赶紧睡觉吧,我又不是你,和猪一样睡了大半天了,我现在困得不行。” 余锦躺在有些冰凉的石块铺成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还没闭上眼睛,看见叶青栗托着下巴,借着洞中还在烧腾着的柴火火光,往外头看去。 “记得在灵光宗的时候,有天我看见你练剑,你在小林子里头好像永远不知道累一样就重复对着大树出着永远不变的一剑,你知道我那时候好奇的是什么么?” “不知道。”余锦翻了个身,揉了揉屁股。 “我很好奇,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练剑,或者说,你是为了什么来江湖里头,来灵光宗里头,因为你不像是那种特别急功近利想要几天就练成个大侠的白痴,也不像是和我一样在家里头呆得太过于无聊只是为了心中想要闯荡的念头才来到江湖里面,所以我那个时候一直特别想问你,但却也一直没问。” 叶青栗在那边托着下巴,借着火光,看起来很是动人。 余锦把双手枕在脑袋后面,张大嘴巴打了个很长的哈欠,然后眯了眯眼,微笑道:“这个嘛,其实也很简单,你说你羡慕我小时候那种看似穷困但极其自由洒脱的日子,但我也羡慕你那样没有后顾之忧没有繁琐的事情只为了一个念头而闯江湖的气概,说白了大家都只是各自活在各自高低不平的世界中,有时候你羡慕别人别人也会羡慕你,反正我是很羡慕你们这样的人。” 他停了停,露出几分苦笑,然后接着说道:“我这样的人啊,无论是练剑还是来到江湖里,都不是为了自己,虽然我也会有闯荡出一番前景的想法,但那毕竟很遥远,而且并非我的第一目的,我练剑学武,都只不过是为了别人,或者是家人亲人,或者是最好的朋友最重要的人,我从来没有真正想过为了自己以后能如何如何而抬起剑来练剑,说起来好像挺豪迈,但我觉得我挺可怜的。” 叶青栗没有看他,看着火光,怔怔出神。 余锦再度打了个哈欠,他想起自己还小的时候在家乡那边,面容枯槁穿着洗得发白长衫的教书先生看着那些早起务农或从猎,神情不振但还是有说有笑的乡人们曾经轻轻哼过的一首小曲子。 于是他想着那个调子,脑子里有很多往事一晃而过,就着睡意,轻轻哼着。 “瞧喔,瞧喔,他们把天上的云抓着当成棉花的枕头,看喔,看喔,他们把地上的泥土捧着当成厚实的被褥,世间谁是自在人喲,世间哪有自在人喲,皇帝穿的龙袍,将军喝的毒酒,我便是自在人喲,我活得最逍遥哟,早起扛着锄头,赤脚看着榆桑。” 56.第56章 旧忆 在那试炼之地大山深处的茂林中呆了已经有差不多三四天的时间,虽然处于山洞茂林间不知具体光景但也依然能够通过眼睛一闭一合来推测出大致的日子。在这几天里,叶青栗那脚上的伤好了十有五六,这不单纯是因为那一点儿药草起得作用,更多的原因还是叶青栗尽管在武道境界上与余锦只是分不出上下的五五,但她的身体强度却要大于一心淬炼剑意并没有花太多时间琢磨本身的余锦,所以此时她小腿伤口已经褪了青黑色开始结疤,而余锦身上的伤却还是一团很是刺眼的血块。 可见人比人往往并不能激发斗志而是会气死人的,余锦看着已经能够站起来走路还能蹦跶几下的叶青栗,有些愁眉苦脸地碰了碰自己肩膀上那处伤口,一碰上去顿时咧开嘴巴长嘶一声,真他娘的疼啊。 这两天余锦闲来无事便在琢磨那两柄东吴皇帝留下的名剑,他是没办法再想以前那样拼了命地如同疯了般练剑,他也确实不是什么视剑如命练武成痴的剑痴或武痴,只是身边悬着两柄如此宝剑,就像是明明有一桌天底下最好吃的山珍海味摆在眼前却没办法下口,这种情况多少有些煎熬。 已经能够自己好好走路的叶青栗不复前两天那样的尴尬,如厕洗手等等都还等先把余锦给弄远点然后慢慢扶着石壁扶着树木钻到林子里头去,余锦其实那时候挺担心她会不会因为失足什么的给摔死了,但这话当然不能明里说出口,否则还不知道这个疯婆娘会不会再发什么疯。 而这时一下子咸鱼翻身了的叶青栗则开始狠狠嘲笑起了余锦,她一边大踏步来回走着,一边转眼看着余锦笑道:“嘿,现在我挺想练练手的,好久没动手感觉浑身都没劲儿,要不你跟我练上几招吧?没事没事,别担心,我只用五分力,不会打死你的。” 余锦黑着脸,看着笑脸灿烂但声音并不如银铃而是像一口破钟一样回旋着的叶青栗,极为鄙夷道:“你这么说还不如直接点,干脆说我站着别动让你打死好了。” 叶青栗笑道:“好了好了,就不寻你的开心了,本姑娘要去洗澡,这几天风吹日晒又弄得一身脏兮兮的,正好那边有个还算清澈的泉水池子,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余锦像是找着了机会反击,邪笑道:“不如咱们一起洗吧。” 一脚过来,也不知道脚还有伤的姑娘是哪来的这么大力气,差点没把余锦给踹岔了气,在那一刻余锦不由得不怀疑起自己的好心是否正确起来,早知道这疯婆娘好得这么快就应该把草药留给自己的,不过再转念一想,他恐怕就算这么想了,还是会老老实实先帮叶青栗的吧,有时候自己看着机灵精明的,却蠢得不得了。 他取出腰间挂着的两柄剑来,一细一宽,春草秋萤。 他突然开始对那个已经死在战国乱世的最后年头时期的东吴皇帝诸葛仪有了些莫名想要去了解的欲望,因为这一趟试炼之地之行他知道了许多关于那个东吴皇帝的事情,无论是之前听那些年轻人说的,还是自己与叶青栗寻找到那宝库深处的密室发现的,都无一例外告诉了余锦,那个叫做诸葛仪的故去之人曾经是个真正活着的传奇。生平所知并不多,但只知道几点就够了,那个东吴皇帝三十岁前不做那修帝王禅居于深宫中的小太子,而是捏了这柄此时余锦左手边的春草剑出江湖,用一柄剑,不带着皇家身份,硬生生走出来了一个天下有数的年轻高手。而在三十岁之后因为一些已被埋没于历史中的事情于江湖收官,开始拉拢人心收敛力量,为四十岁不到登上了皇帝宝座打牢基础,在做了皇帝之后他便几乎没有再动剑,春草弃之不用,重用一剑名为秋萤,不杀人只手执,但剑意极满,在东吴破国,那支东吴引以为傲的五千铁流星骑军和天下之冠的可怕机关阵都没能阻挡住大楚铁骑的脚步时,诸葛仪的剑却在东吴皇宫中阻挡住了整整三千骑军数天,死伤有快要将近千人时才杀掉了无力再出剑的东吴皇帝。 在大楚的史书中对于那场东吴破国的最后一战只不过是以简单的潦草笔法给略过写了一句“东吴帝自持武力敌千余骑,力竭而亡”,当时记得在家乡教书先生那儿读书的时候,教书先生捧书卷案前摆着一壶淡酒,读到此处自言笑着说,能够在赢家的史书中被留下自持武力敌千余骑这样笔墨的人,千秋以来实在太少了,也不知等到后世那些个无武无力,各凭心机为战的年代,读到此处会有怎样惊涛骇浪的心情。 那时候余锦并不明白这话中的意思,但此时想来却已然明白了十有八九,同时更是对那个具有传奇色彩的东吴皇帝有了想去了解的想法,毕竟在几日前他们还只是历史中没有交集的存在,但在此时却并不一样了,余锦从他的地盘里找出了他用过的剑,冥冥间便有了些因果在里头。 当然余锦也没在这些有的没的事情上过多考量,他收起两柄剑,看着那头洗完澡过来的叶青栗,姑娘虽然还是穿着那又脏又破很是寒酸的蓝袍但一番洗浴后如新墨顺滑的头发从眉心中间的发线处自然分开,沿着两鬓尽数垂下,落在两肘处,加上清洗过后好看的脸颊,亭亭玉立。 余锦微笑道:“还挺好看的嘛。” 叶青栗挑了挑眉头:“废话,我是谁,你是不知道以前有多少人想要与我订婚事,就差没把我家的门槛都给踩破,再说了,就算在江湖里,那个李庆元说了一大堆废话,还不是想要找我提亲?” 余锦摇头道:“看你这样子,那我还只能说上一句可惜了,那个李庆元已经死了,恐怕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瞧得上你这么个脾气又臭又硬的家伙了。” 没有理会余锦的嘲笑,叶青栗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你不是说会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杀掉西峰宗的弟子么?” 在东吴宝库第三层中,那时候余锦想要通过赵凤迁在外头有杀人之意的举动来勾起那些年轻人们的拼命情绪,然后宰掉那个踏入了一重天境界的赵凤迁,虽然被搅了局没能成功,但那时候余锦在叶青栗眼里就已经不再是那个有时精明有时愚蠢但都是个好人这样的形象了,她那时候甚至觉得这个明明与她很熟,年纪也没差两岁的年轻男子好像与她并不认识一样,浑身散发着冰冷的煞气。 余锦沉默了一下,然后靠在石墙的边上坐下,开口说道:“其实有些事情看上去很复杂但简单得要命,如果说得更简单些,那就是因为曾经西峰宗与我有血海深仇,我这辈子的痛苦第一来源就归功于西峰宗的人,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所以我要杀他们,也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叶青栗轻声问道:“血海深仇?” 余锦风轻云淡道:“他们杀了我爹娘。” 有一阵春风吹入山洞,然后席卷一周,往洞外飘散而去。 叶青栗低了低头,然后眼色复杂,柔声问道:“你好像有很多心事?” “没有啊。” “跟我讲讲你自己吧……你别多想,我没其它意思,我就是这辈子过得太平淡了,特别想了解一些其他人的事情,反正你是有心事的,憋着闷着还不如告诉我好了。” 从最幼时的爹娘还在的小山村。 到那个面容枯槁心怀天下的小破庐教书先生。 再到由衣食无忧变作风餐露宿,但认识了林堡的苦中作乐笑语欢声。 再到琴铺旁的茶铺,女子手植桃树,饭香香醇。 最后是有一剑起于清虚,有一人死于新春。 57.第57章 此彼 春来正好,夜风清爽,空中仿佛是数百盏明灭不定的斑斓灯火在依次闪过,有星辰有月亮,这是江南春时夏日的夜晚能够看到的大好风景,西边常年吹沙连天穹都染成了灰蒙蒙的混沌景象,而北边更不用说,一年十二月有七个月皆为寒冷气候,难以瞧见如此景致,只有江南,只有江南。 叶青栗听着余锦在说完了那些一路走来的故事后,坐在一边,火堆里头的木材已经烧完了一大半,暗火不明照着她好看的脸蛋。 在听到余锦说儿时那个教书先生的事情时,一直保持着沉默,依她的性格想要让她听完这一大段事情还不打岔真的不容易,在如此难能可贵的情况下余锦也没有思绪上的变化,沿着那记忆中起伏的脉络线条一口气说到了后头,只能偶尔看见叶青栗脸上神色变化,有时会不加掩嘴地大笑两声,有时会甚是严肃地看着他。余锦也并没有打算对这个姑娘有什么保留,两人生死患难走到这里,本来已经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而且也如同叶青栗所说,很多话长久憋在心里头难受,他并非那种容易对人敞开心扉的人,但只要敞开,暴露出少年独有的心性来也停不下来,他只觉得有一股闷在肚子里的气在言语间逐渐被吐了出去,神色一清,睡意都少了好几分。 在叶青栗听到余锦讲完扬州城里的那些事情后,她终于没忍住问道:“你说那清虚宫的大真人会不会是落剑在扬州城里,同时也将自己的神意给落在了剑上?我听说那些境界极为高妙的用剑人都可以把剑当作一个活过来的同伴,或许那个叫沈寒的女子是与他解开了那个结,否则照你说的,那沈寒死前也不会带着笑意吧?” 余锦缓声道:“谁知道,或许是吧,不过再怎么说我都觉得沈寒其实挺可怜的,为了一个人画地为牢等了那么久的日子,就算最后见着了估计也不会划得来,如果是做买卖的话,这笔买卖可就是亏到姥姥家了。” 叶青栗摇头道:“我倒不这么觉得,感情的事情和做买卖可不一样,你这脑袋估计也想不明白其中究竟,但如果真是最后两个人解开了心结的话,其实也还不错呢,想来挺浪漫的。” 余锦笑道:“你们女人的心思可真奇怪。” “以前我家里头有个人和我说,这个江湖里同富贵的人多,但同生死的却很少,一个女子等了一个负心汉那么久,最后结局却还算圆满,这样的故事有一半不好,但另一半却总能让人感动。”叶青栗点着头说道,“你觉得那个叫沈寒的女子可怜,但是我觉得她那样的日子与其说是平淡,不如说是行尸走肉和死了没两样,最后尽管也不算什么话本里头的喜剧收尾,可总比那样活在等待里活完一辈子好。” 余锦突然一下子来了兴趣,微笑着问道:“叶老大,换做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 “当然就是提着剑闯上清虚宫了呀,我才不会管什么真人不真人修道不修道,我喜欢的人如果不喜欢我,可以,娶别的姑娘,也可以,但是如果让我等的话我是绝对不会等的!” 听着叶青栗义正言辞的话语,余锦说道:“所以呀,这就是你们不一样的地方,沈寒她那样的人啊其实我到现在都不怎么明白,或者是我见识太浅,说不定以后我就会懂的。” 他托着下巴,看着眼前一脸入戏太深的姑娘,停了一下,然后接上话道:“你看,在其它方面我们是达不成共识,但是在这一点上我和你想的一样,干脆就闯上清虚宫让那个道士把话给说清楚,这么看来,叶老大,你只有一半算个女人,另外一半还是个纯得不能再纯的爷们啊。” 在说完这话后余锦本来都准备缩着脖子做个待宰羔羊,但出乎意料,脾气暴躁的姑娘没有直接一脚踹过来,而是突然好像变得深沉了起来,仰头往外面的星空上看,轻声道:“听你说了这些,觉得江湖还真不容易啊,可能是当时我自己把江湖想得太简单了。” 余锦应道:“哪有什么真正快意恩仇的地方。” 叶青栗看着外头道:“以后我也想去扬州城看看,然后再往下,去淮南道看看,我说是到了江湖里面,其实地方还是太窄了,从杭州城到灵光宗才多长的一段路。” 她停顿一下,然后好像憋了什么话,憋了半天终归没能憋出,说出口道:“这话就跟你一个人说,你要是给别人讲了你就死定了……我觉得吧,我现在就是个井底之蛙,以为以前杭州城里头的江湖,还有灵光宗的江湖就是江湖了,在试炼之地里突然发现原来江湖这么大啊,我想去抢个宝物,但是人家人多抢不过,我想去凭自己心意做些事情,但却要顾忌这顾忌那的,总之……我现在有点儿迷茫。” “你迷茫个屁。” 余锦打趣道:“先前见着那东吴皇帝留下来的东西时我就没觉得你哪儿有一点儿迷茫了,就像疯了一样,要不是我手快把这两柄剑给拿到了,我真怕你把剑给吃了。” 叶青栗突然怒道:“你这人能不能正经点?” 余锦摆着手道:“好好好,你说了算,其实我说句实话,这趟试炼之地你没白来,虽然九死一生,但是至少你知道你现在面对的江湖和以前不一样,至少没有二话不说就冲上去跟明明打不过的人拼命,我觉得这样就很好了,你这迷茫啊,我以前也有过,不过吃了亏吃了苦头以后就没有了。人其实做啥都不难,难就难在没撞着南墙就回头,这江湖就这样,面对现实是好事。” 叶青栗继续怒道:“你是说我以前都活在梦里?” 余锦耸了耸肩。 看着眼前人儿脾气即将发作,他赶紧一闭眼,往后稍微靠了靠,说道:“行了,不说了睡觉,这都多晚了,再不睡我估计等会就天亮了。” 有风起。 然后有风停。 两个年轻人都不知道的事情是,就在不多时之前,就在他们聊天的时候,不远处有人乘青色长虹掠过了这片深山,是个面容丑陋的老头,那老头已经杀了五个人了,并非是所有进入试炼之地的年轻人都去了那东吴宝库,也并非所有没有去那东吴宝库的年轻人都有那王然一样的后台有人拼着在老头开启了大阵的情况下跌落气机将他救走。 进入试炼之地的年轻人,没有两百,也差不多了,除去那些已经因为互相厮杀或者遭到几个搅局的晋北刺客杀害死掉的一二十人外,再除去已经出去的七八十人外,还有将近一百个年轻人没有能够离开试炼之地,甚至对那大山崩塌明珠塔破碎没有感觉的年轻人到现在还以为是风平浪静,在继续毫无顾忌地行走着。 这些年轻人或许是当时让那王渡舟现身的诱饵,不错,但无论是不想任何一人死掉的王由辽,还是觉得可以放弃掉一些的孙白茅,包括那个远在京都的谋划者长孙梅都没有想到,那个本来应该死掉的王渡舟趁着宝库崩塌众宗师无暇顾及负伤逃走,也没有想到这个出现就必死无疑的明王会藏有如此致命的后招。 所以这些诱饵就真的变成了任其吃掉的鱼饵。 年轻的血液,有武道修为的境界,这对于身负青色大气运的明王而言简直就是一笔现成的美味,他在抵挡那些宗师的时候,其实若非是在被封印时期偶然得到东吴皇宫的地势机关阵图,否则就算是有更多更为强大的气运加身也绝非那几位境界深厚的武道宗师对手,下场难免是刚刚出山便死无葬身之地。但只要他能够吃掉这些还在试炼之地中,无论是已经在逃跑或根本未曾了解的年轻人,通过魔宗手段稳固住还在起伏不定的境界,那他就真的有可能破开这个困局,不说杀光那些宗师,但逃走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考虑到那些人可能已经在准备着破阵一事,明王开始日夜不停搜寻着这些试炼之地中的年轻人,遇着了也不废话,杀掉之后马上吸食血液。 已经有五个无辜的年轻人死去。 若是这些试炼之地中的年轻人死掉了绝大多数的话,那几个大人物难免会在朝廷上被因为这事情针对一番,或许是不该通过这样的布局来想着杀死王渡舟,或许是根本就不该让那些年轻人进去,尽管王渡舟可能放出了那明王,两人都毫发无损,但是这与死掉如此多的年轻人相比,却也没有高低之别了。或者追根溯源些,当年这试炼之地就不该开启,但一切从来没有十成的成功,一切都有意外与变数。 本该死在战国的明王,便是这变数中的最大变数。 若是为了天下少死人,除掉明王,死掉这些年轻人,从结果上来看,或许并非大错,但从那些年轻人的角度上去看呢。 在明王落在某处,一手如拎行囊般拎起第六个年轻人来,看着那年轻人恐惧到无以复加的神色,面无表情,将另一只手插进他的胸腹间,穿透而过。 然后,这一片黑暗的丛林里,发出了咯吱咯吱,牙齿与血肉之间的摩擦声音,很是刺耳,很是恐怖。 58.第58章 以蚁喻心,以叶为姓 在这试炼之地中的后山老林里调养了两三天,尽管余锦的体质在同境界武人中只能算是中等但还是已经开始逐渐恢复了起来,肩上受的伤也有所好转,本来前两天还是只能勉强挥起那锋利无比切木如切薄纸的两柄剑来砍些木材,但此时已经可以不借助那剑的力量来做这些事情了,再加上余锦在这两天闲着也是闲着与其等待不如在这等待中试试那两柄剑,此时本来还与他感应甚为陌生几乎无法催动的春草秋萤已经可以受他神念气机指引掠起前行。 抬头,阳光正好甚至已经大得有些刺眼了,余锦稍稍催动神念将体内气机流淌入那浮在半空中的两柄剑上,春草归左手鞘内,秋萤收右手鞘中,他眯了眯眼睛,瞧见不远处叶青栗正蹲在地上看着地面,于是走过去,疑惑问道:“看什么呢?” 叶青栗指了指地面上,余锦细眼都没发现有什么奇特之处,直到稍微低下了身子才看清楚,顿时哑然失笑,原来叶青栗正在看着那成群结队的蚂蚁背着一颗颗野果落在地面上砸开出来一块一块的小果实,密密麻麻的队伍排列有序竟然有些类似于沙场上的排兵布阵一样,将那些小果实运往洞中。 余锦笑问道:“叶老大,你也会喜欢看些这种东西,这挺不符合你性子的啊?” 叶青栗略微抬头,看着他说道:“小时候我就喜欢拨弄蚂蚁一类的小东西,以前总是会取一盆水泼上去看着它们在上面挣扎,或者是拿个能够看得见里面的盖子把它们都盖进去看着他们想出又出不来的样子,以为乐趣,当时现在再看起来的话,感受却不一样了。” 余锦撇了撇嘴,不以为意道:“真的没办法理解你,之前刚刚来试炼之地里的时候说我剥皮残忍,现在又开始可怜起这些蚂蚁来了,你这人真的很奇怪啊。” 叶青栗摇头道:“也不是可怜,就是觉得很多时候我们就和这蚂蚁一样,抬头看到一部分人就和蚂蚁看见了我们一样,他们也会把我们给当成蚂蚁一样,泼水或者画个牢笼出来取乐,总是听见茶楼里头的说书先生说人命如蝼蚁,听起来很是凄凉,但如何是个人命如蝼蚁的法子,现在我才算有了个了解。” 余锦依然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好感受的,有这个时间看蚂蚁思考人生还不如去帮我生个火,你得想啊,为什么那么多人不惜头破血流,破釜沉舟也要往更高的位置爬,说白了还不就是想要站得高,可以把没自己高的当成蚂蚁一样俯视?这本来就是他们的权利,尽管说起来很多事情都没有人道,但只要不跨过那条不能跨过的基本线,都算不上是绝对的错误。” 叶青栗一脸懵相:“你在说什么,我不是很听得明白。” 余锦笑道:“很简单,就是说你踩死蚂蚁不算是什么大错,因为蚂蚁就算被你给踩死了也没办法反过来踩死你,除非你惹恼了可以多到踩死你那个数量的蚂蚁。” 两人坐在柴火堆边上,叶青栗帮着余锦在刚刚有些暗火烧起的柴火上添加些木柴让火烧得更旺些,这火现在可以烤些肉充饥,熄灭之后到了晚上还能照明。 看着叶青栗已经有些娴熟添加柴火的动作,余锦突然觉得这一趟试炼之地行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一个完全不通晓这些粗鄙活儿的姑娘竟然也学着学着开始做这些事情,看来人啊,的确是会被周遭的形形色色给影响到发生许多本来根本不可能的大变化的。那个教书先生曾经教给他的那些不算大道理的大道理,比起儒家真谛,百家书卷上的圣人道理他更加记在了心里,这一路而来,他发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真正的圣人大道,或许在生活中是比不上那些更贴近生活的道理的,那个教书先生也并非真儒,想来也只不过是从儒但不盲从道理的假儒生。 余锦看着叶青栗,叶青栗一抬头,两人视线正好交接在一起,顿时气氛开始尴尬起来,余锦咳了一声,为了避免尴尬,脑海中急速飞转着许多念头,然后开口问道:“对了叶老大,我给你讲了我的事情,你却是几乎什么都没告诉过我,反正咱们估计最少还要等上几天才能摸出去瞧瞧,闲着也是闲着,要不你也讲讲吧?” 叶青栗使劲摇头:“我没什么可以讲的呀,因为我自己真的没有你那么多故事,最多就是流水账一样的记录,从杭州里走啊走,走到江湖,然后走到灵光宗,就这样。” 余锦问道:“既然你家在杭州,听说杭州有西湖,那你瞧见过西湖么?” 叶青栗翻了个白眼:“废话,我家在杭州你说我能没去过西湖么?而且我家就在西湖边上,不过这样也挺不好的,因为西湖虽然是江南名胜但是天天看也看得腻了。” 余锦微微惊讶道:“能在西湖边上住着的想必是大户人家吧?” “我还以为我都这么说了你应该知道的呢。”叶青栗眨了眨眼睛,反问道,“你都没听说过么?我家应该还蛮出名的才对,杭州城西湖叶家。” 这次换余锦一脸蒙圈,一阵摇头。 叶青栗无奈说道:“其实我真的不太像提及我那个家的,不过既然咱们坦诚相见的话,说了也无妨,江湖上都说叶家是江南道的剑冢,许多名动天下的大剑客都去过叶家或借剑或铸剑,是中原江湖的一处宝地,但是叶家就有一条规矩,叶家每一代都只允许一个人踏足江湖中,而其他人都不许,无论是叶家中如同剑奴一般的外姓人还是作为剑首的本姓,都得呆在叶家里守家业一辈子。” 余锦疑惑道:“怎么会有这样的规矩?” 叶青栗说道:“我只知道这一代我大哥已经作为行走人出江湖了,所以我也只能呆在家里一辈子,但是我肯定不愿意,所以就偷偷跑出来了,具体为什么,我也没问过,不过这大概就和过年放鞭炮爆竹一样,也不知道是谁定下来的规矩,反正就是改不了了。” 余锦点头道:“那按这个意思说的话,你们叶家虽然是鼎盛的大家族,但里头的人却都过得不自在啊。” 叶青栗跟着小鸡啄米一样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而且我们这样一脉相传的本姓还好,继承家业只需要打理事务有点本事手段就行,但是那些进了叶家的外姓人可就惨了,又一辈子都不能出去,还和剑奴一样只能守在那剑库之中,就算是再好的宝剑,一堆死物,守一辈子也得守出毛病来了。” 余锦摇头:“这样的规矩可真是毫无人情可言了,既然如此,那你说的那些外姓为何要进你们叶家?” 叶青栗问道:“你要是个真正练剑成痴的剑客,遇着有许许多多特别好的剑这么一个地方,不仅能让你有好剑可用还有各种剑谱剑篇让你去学,你会不会进去?” 余锦恍然。 叶青栗摆着手说道:“反正我是一点儿都不喜欢我们叶家,所以后来我就偷偷溜出来了,结果溜出来才发现,原来外头和叶家是一码子事情,只是那个圈圈比较小,外头虽然很大很大,但还是有个圈,把人给圈在里头一辈子一步也走不出去。” 余锦笑道:“这个比喻倒是有意思。” 然后是短暂的沉默,余锦没有打算再问关于叶家的事情,叶青栗也不太想再多说什么,于是两人坐在火堆边上,等着烤好的肉,用一根木枝叉住肉块,把肉往嘴里塞。 记得叶青栗刚刚开始这么吃的时候还嫌弃木枝脏兮兮的不干净,怕吃了肚子痛,但现在也开始脑子里完全不计较这些东西,一顿狼吞虎咽哪里还像个姑娘家。 余锦吃了几口后,看着不远处树上随着浓春阵阵风偶尔被吹落下来的片片花,问道:“诶,叶老大,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从灵光宗出来的路上,在酒楼里头的时候我给你念的那首诗?” 叶青栗一边嘴巴里鼓鼓的在嚼着肉,一边努力思索,然后微微点头道:“哦,那个什么风雨声什么的,还记得一点,不过我对诗什么的真的没兴趣,所以记不住全部。” “是‘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余锦解释道:“诗这东西啊,我以前也很不喜欢,觉得怪穷酸的,光是文意秀美但却没有半点真意味,后来有时候触景生情念着那些诗,才知道纸上得来方觉浅的道理。” 叶青栗疑惑道:“你没事儿吧,突然说这个干嘛?” 余锦没有回答,而是转了个话题,问道:“从试炼之地里出去了之后,你是准备回了灵光宗继续修行,还是回你那个叶家,还是去江湖里闯荡呢?” “没想好,你呢?” 余锦说道:“我当然是回灵光宗继续修行了,现在往江湖里头跑没什么用,在我看来学武大概就是一半靠修行武道境界,一半是历练心里境界,两者缺一不可,但武道境界应该还是更优先一些,毕竟就算在江湖里去历练一番淬出了好心境,但没武学根底还是没什么用处。” 叶青栗笑道:“那我也回灵光宗好了。” “你干嘛学我啊?” “没事能找你练练手,还是挺好的。” 余锦苦着脸着说道:“叶老大,你找段北三吧,他皮厚耐打,比我结实多了。” 叶青栗还是眉眼弯弯,问道:“你这样卖你师兄,他现在会不会在灵光宗里头一直打着喷嚏?按他那性子,估计还得嘀咕两声肯定有哪个不长眼的骂我。” “有理。” 59.第59章 启程出行,狼嚎声近 在已经有了不短时间的休息后,余锦与叶青栗身上那些一路在破碎崩塌的山体中奔跑所留下的伤已经逐渐愈合,两人瞧见日升日暮,星斗转移已经有了一轮接着一轮不下十次,也就知道差不多过了十天,那试炼之地前头发生的大事无论再大到了此时也该落下帷幕,毕竟是已经有超出了试炼二字的强大魔头进入试炼之地胡乱杀人如收割麦子,不管怎样,外头的那些大人物也应该作出了一些措施。 所以余锦首先提议从这山林中摸出去,一路上看看情况,若是风平浪静就赶紧离开这已然是鸡犬不宁的试炼之地,只要到了外头受到了朝廷的庇护,就算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麻衣老者能够翻起滔天巨浪也不可能再对他们作出什么举动了,尽管在之前那麻衣老者没有选择杀死余锦就已经很奇怪,但不能说那时不杀,那样的魔头就不会突然改变主意了。 在往深山老林外走时,一路上能够看到不少在江南道上都看不见的奇花异草,灵光宗那边已经算是有诸多看不见的好花好草让这些各地过来的年轻弟子大饱眼福,但在这常年无人涉足不知蕴藏了多少年头的老林子里,却能看见一些更为新鲜的事物。 有碧绿春花开满树,也有沿路蓝色草茎迎风招展,蓝色的草有些像是传闻中西域那些不涉足中原的教派中的某种圣物。 叶青栗十分有心地摘了一朵碧绿色的花收起,余锦走在边上看着,笑问道:“叶老大,你采这花有什么用?” 叶青栗小心地收好了那碧绿花瓣,一本正经说道:“你不懂,走江湖不仅仅是经历人和事,这些江湖上奇奇怪怪的小花小草也算是江湖的一部分,等到以后回想起来,拿出来瞧瞧,都是情怀。” 余锦忍不住大笑:“情怀个屁。” 两人一路走着,从深山中逐步走到了那之前逃出来时的山洞口,只是那山洞口这还没过几天就被新长出来的野草给覆盖住了,也难怪不容易被人发现。 余锦瞧着那连他都差点没找出来的山洞口,不由得感叹那么多年前的人智慧比起如今的人们丝毫不落下乘,这山洞口不仅在如此难以被发现的地方,而且天然带有优势,就算是被谁给找见了也不打紧,不会因为一破而永破,借着这深山中草丛茂密生长极快的优势,在很短时间内就会被再度封上。 抬头往东吴皇宫的方向望去,满目疮痍,破碎的山体石块胡乱堆了一地,本来还是那般雄壮的一座大山,藏着一座那般丰厚隐秘的宝库,如今却成了这样一堆大小不一满地都是的石块,包括那座本来屹立不倒,在试炼之地外看起来都甚是显眼的明珠塔,也随着一并倾塌了,百丈高楼平地起,要建造这么个宝库,这么座明珠塔也不知耗费了多少精力心血,而倒塌下去却不过是连一炷香都不需要的工夫。 余锦站在那儿,感叹一声,说道:“好好一座东吴皇宫,先因为大楚铁骑的踩踏破碎了一次,又因为一场大水冲得只剩下这么孤零零的一座旧址,而现在终于是什么都没有剩下了,这自然还是比人要厉害得多啊,就算是当年大楚那么多兵力都仅仅是攻陷了这里,结果只需要一场大水,一场山崩就能让这东吴最后的遗址从历史上头给彻底抹除,史书上就算记载了再多关于过去东吴皇宫的华美雄伟,但是文字的力量还是比不上亲眼所见,以后的人们想要见识见识那旧日风光的残相也不可能了。” 叶青栗却对这种事情一点儿不上心,只是随口说道:“这有什么啊,本来建造出来的房子总是都要垮的,除非有人一直修整还差不多,连一个国家都会说没就没,这一个皇宫算的了什么。” 看着叶青栗低着头拨弄着自己手上摘的几朵颜色各异的花,余锦笑着应道:“是啊,你说的没错,想那么多有的没的根本没什么用,人都是说没了就没了,这些死物算的了什么。” 叶青栗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乌鸦嘴,快闭上。” 余锦疑惑道:“我这话没说错啊,你这么紧张干嘛?” 叶青栗摇头道:“不是,你先别说话,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很奇怪的声音,从我们过来的深山那头传过来的,像是马蹄一样。” 余锦继续疑惑道:“我怎么没听到?” 叶青栗说了一句:“因为我的耳朵很灵敏的,从小时候就是这样,反正你先别说话了,让我认真听下,这声音很奇怪的。” 余锦看着叶青栗认真专心闭着眼睛,连呼吸都变得慢了,显然是在把神念都放在了耳朵上面倾听着声音,他一下子想起来之前在那东吴宝库的第三层中,那个麻衣老者冲了出去,他觉得不是杀那赵凤迁但却被叶青栗给猜对了,那时候叶青栗也是因为听到了麻衣老者轻声说的一句话。 看来这个姑娘的耳朵真的很灵敏啊,这也算是一种特长吧,以后得和段北三说上一声,千万别在离叶青栗不远的地方去骂她是疯婆娘什么的,免得这姑娘听到了记仇。 但在余锦才刚刚想要笑着让叶青栗别太大惊小怪的时候,只看见叶青栗面色苍白,突然转过头来,对余锦说道:“好像有很多什么东西在朝这边过来,像是马蹄一样声音越来越大,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玩意,总之咱们应该赶紧跑才对。” 余锦摇头道:“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什么马蹄声,你听错……” 一句否定的话说了一半,突然停下。 因为就连余锦也听到了声音,很多很多的声音,的确像是马蹄一样从深山那边很快地逼近了过来,从声音上判断,就算真的是马,那也是数百匹马快速移动才会传来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余锦沉下面色,手按在两边腰上的剑柄,吐了口气。 叶青栗急道:“还等什么呀,快跑呀,不管是什么东西,那么多,就算是马也不可能拦得住呀,马蹄子就把你给踩死了!” 余锦摇了摇头。 过了几个眨眼的工夫后,他才咬着嘴唇,说道:“不是马,这种气味我很熟悉,以前在小山村里头的老山中如果遇到了这种气味,不是老猎人的话都会避而远之,虽然还隔得不是那么近,但有很多,所以我闻得出来。” “是什么?” “狼。” 叶青栗一下子愣住,然后颤颤巍巍问道:“不会吧……我们在那边呆了那么久也没遇见过什么狼啊老虎的,怎么现在会出现那么多狼?” 余锦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有这么多狼出现,但绝非偶然,先别想着逃跑,如果那些狼真的是吃人的野狼群,咱们跑的话更容易被当成目标,先等着,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深山之中,有一声狼嚎响起。 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不断响起的狼嚎密密麻麻,随着这狼嚎的声音越来越近,余锦抬起头去,终于能够看到,不远处的山上有黑压压的狼正在快速疾奔,毛色如墨。 60.第60章 草木避险,难避念心 百余匹黑狼在山野中奔驰迅猛,从树林间一闪而过,只能隐约看见密密麻麻的黑色影子在那些树叶缝隙中穿梭而过,这些黑狼无一例外都是吃生的野狼,未经任何驯养教导,连路中间过去的几只野鹿都撞见之后还没有撒开蹄子跑出去几步就被那疾行的狼群给撕咬分食。 没有人知道这黑狼狼群是从何而来,至少现在是如此,但不管事情究竟如何,这眼下的黑狼群在年轻人们的眼中却不比那麻衣老者带来的恐惧要浅,甚至还要更深一些。那麻衣老者杀人,虽说手段残忍但下手也是极快,气机推引之下对方只会立刻感受到疼痛然后就再无意识,但这狼群却不一样,任何一个心志尽管很是坚定的人在被如此多野狼袭击时,看着那一张张血盆大口中的阴森獠牙正朝着自己咬来,预知到自己马上要受到的剧痛和下场但却无可奈何,这般可怖的心理作用完全不亚于一场朝廷最残暴冷漠的酷刑。 黑色毛发,牙齿尖锐的野狼群正如同一支训练有素的鬼方蛮子军队一般,从深山老林的那头一路往这头推进而来,速度极快,在听到那一声声狼蹄过石的声音后,紧接着就是一声声狼嚎,而在狼嚎声还没有完全停止的时候,山林中就已经出现了它们的身影。 余锦看着那野狼群正往这边过来,但很明显只是路途正好撞上,于是将已经拔出寸许的春草剑给按回了左手边鞘中,对旁边紧张至极的叶青栗摇头道:“那些野狼不是冲着我们来的,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但我们身上的生人气味还是有的,对于那些即将扑近的野狼来说肯定是一顿美味,现在咱们不能跑,只能找个地方躲藏起来,就算那些野狼能够闻得清楚也估计测不出具体方位,等过一会儿后它们应该就会继续前行。” 叶青栗牙齿有些打颤,轻声问道:“余锦,你不害怕么?” 余锦苦笑道:“怎么可能不害怕,叶老大,虽然这百余匹野狼肯定不是咱们能够对付得了的,但是至少野狼的脑子还是畜生的脑袋,不可能有那么聪明,所以现在就心里就别太想着什么不好的事情,放宽一些心态,尽管的确很难做到,但必须去压着内心的恐惧,否则到了那千钧一发的关头,出了问题咱们估计都没命出去了。” 叶青栗深深吐了两口气,然后问道:“躲在哪里?” 余锦往四周看了几眼,指了指前头不远处,一个小山包旁边凹进去的山体,那地方因为正好处于两座小山包的缝隙间,杂草丛生灌木堆积,差不多可以藏进去一两个人的样子。 他走到那灌木丛边上,快速扒拉开那一层层有些扎手的草木,看着里头的一小块杂草生长只有地面一层的地方,对叶青栗说道:“没什么时间了,那些野狼估计马上就会路过这里,这地方应该可以让那些野狼发现不了,而且就算是那些野狼能够闻得出这灌木丛中有生人气味,但这种地方它们也没有办法进得来,只是那个时候多少会有些恐惧感的,你得先给自己的内心去上一堂课才行。” 叶青栗咬了咬牙,点头道:“没事了,咱们躲起来吧,不就是那么多野狼么,咱们连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都瞧见了,这野狼还怕什么!” 瞧叶青栗说得斩钉截铁,余锦微微笑了笑,然后一只手抬着那些即将要压下来的粗壮草木,将那个空隙尽量打开得大一些,另外一只手稍微扶了扶叶青栗,让她钻了进去。 眼见野狼群已经离这里没有一座山的距离,余锦看到叶青栗进去之后也跟着钻了进去,只是尴尬的是那灌木丛中空隙从外头看上去还算容纳得下两个人,但真正进去之后,那些草木一压,就根本装不进两个人了,余锦在叶青栗边上挤着,一只脚还放在外头跨不进来,一时间骑虎难下。 但那狼嚎声已经很近了,半座山距离的样子,塞住耳朵都可以听见。 余锦只好看着叶青栗,说道:“叶老大,委屈一下你了。” 他将叶青栗往下压了压,叶青栗此时虽然不愿意但是也知道紧急时刻容不了她去顾及那么多,于是也就跟着余锦这一压倒了下去,正好躺在那杂草堆上。而余锦也借着叶青栗这一倒的势头,把那只还没有跨进去的脚给跨了进去,随着余锦钻进了这灌木丛中,外头一直被余锦支撑着抬起的草木马上收缩起来,一下子如同一个天然的屏障把两人都缩在了这窄小的空间中,从外头已经只能看到灌木,看不见人。 但余锦这么一钻进去,也没法子站起来了,甚至连蹲着都没了位置,因为叶青栗是躺在地上,所以他实在找不到地方抬起身子,只好尽量往下蹲,很是尴尬难耐。 但更加尴尬的是,他还没有蹲好,脚下却踩着一根木枝,顿时被绊了一下,在这窄小的范围内又找不着平衡点,直接一下子趴在了叶青栗的身上。 叶青栗躺在那杂草上,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一下子压在了她身上,一时间眼睛里像是要冒出了熊熊烈火,低声怒道:“你不要命了?!” 余锦无奈,但此时也没有办法再动了,因为那些狼群已经到了这座山上,再动弹两下要是被那些野狼给瞧出了端倪那可就惨了,于是只能继续保持趴在叶青栗身上的姿势,尽量不去想压在身下姑娘上头,感受到姑娘那玲珑柔软身躯的念头,柔声道:“对不起,叶老大,你先忍忍等那野狼群走了就好。” 叶青栗此时脑中却是一片空白,她长了这么大,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男子与她贴得如此之近,感觉到身上这个年轻人的气息和身体热度的时候,除了浑身都有些痒之外,更多的感觉是有些奇妙,甚至可以说是不可思议的温暖,没有想象中的不舒服,也没有那种预料之内的排斥,而是温暖。 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之脸颊一下子红了起来,极为发烫。 余锦此时却没有再想着有关身下姑娘的事情,他将头微微侧开,避免正好对着叶青栗闭着眼睛好看的正脸,然后尽量将呼吸声放低放轻,太过沉重的呼吸声会让那狼群更加容易找着这里生人的味道,他虽然有意去克制,但贴紧着身躯的姑娘的呼吸声却是极为沉重急促。 余锦就算再蠢再不通晓男女之事也知道叶青栗被他这样压着,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呼吸急促,但此时也没有办法了,只好稍微动了动身体,想要尽量往边上一些。 但这一动,叶青栗的呼吸声却更加急促了,她睁开眼睛,眼神中满是否定,然后轻轻地,但速度很快地摇了摇头,余锦马上点了点头,示意了解。 在灌木丛之外,有野狼阴沉的气味扑鼻而来,那些野狼显然是在这里放缓了脚步,感受到了有生人的气味存在,在这一刻,余锦就知道了,这些野狼绝非是真正的野狼,而是有人为驯养,而那人的目的,正是让这些黑色毛发的野狼变成捕杀人类的杀手! 因为在狼的鼻子里,野鹿的气味和人类的气味其实在根本上没有什么差别,那深山老林中野兔野鹿都很多,但这群野狼却没有去刻意寻找,而是仅仅把沿路看到的几只给吃掉了。 如此看来,只有人,才会让它们真正警觉,也只有人,才是它们搜寻的目标。 那几匹野狼在这灌木丛边上转了转,爪子拨了拨旁边不远处的一片草丛,然后将头给探了进去,没有发现什么,于是换了个地方继续寻找。 叶青栗尽量压低了呼吸声,稍稍抬眼,看着身上的年轻男子正目不转睛从那灌木丛的缝隙间看着外头的野狼,他面色有些紧张,但没有什么恐惧。从这个角度看起来,这个年轻人其实还挺俊的,叶青栗一向不怎么会注意男人的外表,但此时她还是终于在心底承认,这个叫余锦的年轻人真的很好看。 然后她面色又是一红,心里头暗暗骂道,你在想些什么鬼啊,现在是想这个的时候么? 但她一下子又想起了余锦跟她讲的那些事情,她其实对余锦儿时所经历过的辛酸都只是抱着怜悯和同情,包括对余锦讲的那个教书先生,以及后来的入扬州城跌宕起伏穷困潦倒,真正让她感兴趣或者说心里头一直念念不忘有时候做梦都会梦到的,是关于余锦讲的那个叫沈寒的女子的故事。 她看着眼前盯着那灌木丛缝隙的余锦,鼻子突然有些发酸。 她知道那个沈寒是把余锦当成了个亲弟弟一样,因为那个女子是没有家的等人之人,而余锦也是把沈寒当成了亲姐姐看待,毕竟余锦也是个没有了家的可怜之人。但是呢,终归不是真正的亲姐弟啊,尽管两个人之间不可能是那种爱情上的喜欢,仅仅是亲情上的依靠,但是无论怎么说,余锦心上的女子,还是那个沈寒啊,不然为什么当余锦说完那件事情之后,会偷偷背对着她抹掉了眼泪然后才强作笑颜呢? 姑娘的心思总是最复杂的,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就算是当年那个天下谋士席最顶端,战国末年人人敬畏的张洗虚算尽了天下,连东吴皇宫当时足以挡住数万铁骑的大阵都是踏足则破,但最后还是没能算清某个女子的心思,所以在留下来的书卷中才挥笔写下“平生看尽天下风雨,笔墨深则穿石,刀剑劲可破空,唯有心意难识”这样甘愿自贬身价的句子,可见女人心海底针并非虚言。 叶青栗一下子鼻子很酸,眼睛很酸,心也很酸,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但随着她脑海中想到那件事情,又看到眼前的余锦,那感觉愈发深刻。 心一酸,难免发凉。 叶青栗只觉压在她身上的年轻人身躯如冰,没有了半点温暖,也或者是她自己的身躯变得寒冷起来了,总之她一下子想得很多很多,然后不再去看眼前的余锦,撇过头去,闭上眼睛。 外头的狼群在闻到了两人的气味之后,搜寻许久也没能找到两人的位置,几声音色很低的狼嚎过后,狼群开始继续往前奔驰而去。 61.第61章 少女之心,再变之局 在那些令人心上发寒的群狼开始继续前行离开了这一片山林间之后,躲在灌木丛中的余锦终于小心拨拉开那些压在前头的杂枝草藤,然后一步跨了出去,往前后左右观望了许久才长长吐气,对身后还在灌木丛中的叶青栗说道:“叶老大,没事了可以出来了。” 身后从灌木丛里踏步而出的叶青栗头发有些散乱,乌黑的长发在杂草上被压得蓬蓬乱乱的,但她却一点儿也没有在意这些细节,眼神出奇得平静,或者说那不仅仅是平静,还带了一点儿寒冷。 余锦有些疑惑于叶青栗此时的状态,按照常理来说这姑娘现在好不容易从那窄小的灌木丛里头出来,肯定得先吹个牛说些什么不怕狼群的屁话,然后再把自己这个不小心压在她身上的人狠狠揍上一顿才对,但她此时这个模样显然是极为不对劲的。 余锦走到离叶青栗近一些的地方,语气间满带关切,问道:“叶老大,你没事吧?” 叶青栗摇了摇头,也没多说什么,但神色还是那样平淡到不可思议,她没停下脚步,虽然走得很慢但还是一步一步往前头走去,对余锦的话不知是不是当做了耳旁风,但至少她一眼也没有看过余锦。 余锦有些莫名其妙,于是走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膀,还以为是叶青栗刚刚被那些狼群刺鼻的阴沉气味给吓得不轻,导致现在连吹牛皮的心情都没了,想要说上几句安慰的话,但谁知道他的手刚刚放在叶青栗的肩膀上,本来还平静得很的姑娘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转手用力甩开了余锦放在她肩膀上的手掌。 然后叶青栗突然转过头来,冲着余锦大声喊道:“你别跟着我了,我烦!” 她声音中有些颤抖,而且中间那一声重音还几乎是喊破了嗓子那样的激动情绪,在落下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后,继续抬步往前头走去,步伐加快了些。 余锦此时真的是一脸蒙圈,完全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他仔细思考了一下,是不是在哪儿惹到了这个姑娘,会不会是在灌木丛里压着她把她给压疼了?还是碰到了哪个打死不应该碰的地方?好像没有吧……再说了,之前遇着那麻衣老者自己拦在她前头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她胸前……总之哪个时候她都没有发作,现在这情况也不至于吧,都共患难这么久了,住在那么个小山洞里头,按理说不会再有这点事情上面隔阂。那是个什么情况呢,再怎么想,自己好像也没有在任何地方惹过这个姑娘了吧? 当然,在这试炼之地里头,而且是现在这个局面不确定,还有狼群才走的危机关头,余锦肯定是不能让这个有些让他摸不着头脑闹性子的姑娘一个人走,谁知道前头还会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危险,于是赶紧追上去,看到叶青栗在前头走着,他一边加快步子,一边朝着叶青栗说好话,反正这个姑娘无论是被他哪个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举动给惹到了,自己只要说些好话哄哄总是没错的。 但是倔得和驴一样的姑娘却依然像是没有听到一样,自顾自往前走去。 余锦没办法,只好使出杀手锏,不再去一味说着好话,而是开始放下声调,说道:“前头可不知道还有什么危险,这试炼之地这么大,今天肯定是走不出去的,到了天黑,还有狼,你又不会生火,到时候可别哭着闹着又要找我,你可得想清楚了。” 叶青栗步子稍微一慢,但马上又快了起来。 余锦继续说道:“我不知道我是在哪个地方惹恼了你,但是你应该自己弄清楚现在的状况,不是耍小性子的时候,之前你想跟人家抢宝物,想一个人冲进那东吴皇宫宝库,我都没让,那个时候你和我闹脾气没问题,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情况不需要我再复述一遍了吧。” 他叹了口气,看着步伐终于慢下来的叶青栗,说道:“叶老大,你知道的,我没有亲人,所以对我而言最好的朋友,最亲近的人和亲人其实没有什么区别,现在你一个人走,我肯定不能不管不顾,还不知道会不会又冒出什么大问题来,为了你自己好也为了我好,什么事情都应该是可以商量的才对。” 经过一番软磨硬泡,铁定了心的叶青栗终归还是小女孩的心性,被余锦这么多话中的某些话语给稍微说动,没有再一味往前头走,而是停在那里,转过头看了一眼余锦,依然不搭理,然后坐在那里。 余锦在她旁边坐下,舒了口气,然后问道:“现在能告诉我你为啥生气了吧?” 片刻沉默后,本来还不打算开口的叶青栗终于没忍住心里头如大潮水起伏不定的情绪,开口说道:“没什么,我就是不开心,你在灌木丛里压着我头发了,很疼。” 也没想那么多的余锦马上当真,无论是否是真但现在只能当真的来看待,他苦笑一声,然后对着叶青栗,把手伸到自己的头发上,拔了一根下来:“我也疼一下,就当赔罪吧。” 叶青栗微微笑了一下,然后双手托着下巴,对余锦摇头道:“不行,太不诚恳了,你帮我把我头发打理一下,刚刚在杂草上都被揉乱了。” 余锦十分苦手:“但是我不会啊。” 叶青栗骂道:“你是猪么,又没要你弄得多好看,未必还能弄出一朵花来?你只用帮我把头发给理顺就行了,当然,你先去找个有水的地方洗个手再理。” 余锦找着一处山涧洗了个手,然后回来坐在叶青栗身后,看着叶青栗那一头如同黑色瀑布般,散发出点点清香以及混杂了那杂草泥尘味道的头发,伸出手去帮她一下一下地梳理。 前头看不见那张好看脸颊的姑娘突然说了句话:“余锦。” 余锦“嗯”了一声,静候下文,但半天都没有下文,于是只好自己去问:“怎么了?” “没事。” 过了半晌,前头的姑娘又开口说了一句话:“余锦。” 余锦有些疑惑,继续问道:“到底怎么了?有什么话你直接说呗。” “真没事,本来想说什么重要的事情的,一下子忘记了,以后想起来再说。” 余锦看着前头的姑娘反正看不见他,于是撇了撇嘴巴又翻了翻白眼,心里头想着这姑娘是真的疯了,也不知道她到底心里头在想些什么。 帮着叶青栗梳理好了长发后,余锦站起来,看了看天色,只见有乌云朝着这边滚动,便知即将不是要打雷就是要下雨,他对叶青栗说道:“天气不好,早些找个地方先度过今晚吧,明天争取走快些直接出去。” 叶青栗点了点头,站起身来的时候,眼中有一缕黯淡微微闪过,但很快就消散无形,她跟着余锦往前走去,踏过地面上的树叶,和那些混杂着石块的泥土。 还没有走出多远,那一团团仿佛自天边扑面而来的乌云已经聚集在了不远处的天穹之上,挤开了那些洁白的云团,将天空的颜色都染得发黑粘稠起来。 有一声闷雷起于远处,先见如利剑疾刺落入山林的一道未雨闪电,然后再听到沉闷如老棒撞上寺庙破钟般的响声,这一声响,便预示着未雨至有雨。 “长孙大人回话了。” 看着那天上浓墨般乌云的孙白茅说道。 眼前王由辽在那里站着,他这几天都没怎么睡得好觉,尽管自己的儿子是安全出了试炼之地,但江南道上这些武道未来新秀的年轻种子却不知道能否活下来多一些。他此时已经不再奢望能够保留下来全部的年轻人,毕竟局面已经不受掌控,没有人能够在身为大阵阵眼的明王手下救走那么多的年轻人,尽管此时住在涪城中的武道宗师们还没有离去,但等到他们能够进去宰掉那明王的时候,那些年轻人还能活下来几个? 孙白茅倒是对这件事情不怎么上心,他关心的只是长孙梅送过来的那方藏有韩家黄色气运的石印还有多久才能到,反正那些武道宗师已经说过,那明王此时只能在东吴皇宫的大阵庇护下尽量去吸食年轻人精血以求恢复状态,绝然不可能通过任何一条路径逃走,整个试炼之地都处于他们的眼睛之下,只要那明王敢出来一步,无论他时候恢复了境界,青色气运时候正好克制他们这样的顶尖武人,那明王都是必死无疑。 只待石印一到,明王死掉,这事情就不算太过亏本。 甚至孙白茅已经想好了,就算那明王足够强大,这些武道宗师不一定能够将他彻底杀死,大不了直接动用铁骑再把那明王给碾上一碾,他不介意通过长孙梅的途径强行压上不支持动兵的王由辽一头,毕竟魔宗之人,特别是如此强大之人,绝不能放虎归山,否则天底下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人死去。 既然军人的天职便是服从命令,那么就算死了一些士卒,只要杀了明王,都无关大局。 王由辽转头问道:“他怎么说?” “半月之内。” 孙白茅回道,“老王你是知道的,虽然让那石印过来花不了多少日子,但是是收有气运的东西,不容出现半点差错,走脉络上奏章要花上一半的时间,我知道你不想再多死人,特别是那些无辜的年轻人,但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你知道的。” 王由辽问道:“为何长孙大人不自己来,对于他那样的顶尖谋士而言,破阵之事算不上多困难吧?” 孙白茅摇头道:“他抽不开时间的,再说了,他对有关江湖的事情,向来态度都是那样的。” 在第二声雷响起后,终于开始下雨了。 从落地隐隐有声,到转眼倾盆,不过是很快时间内的变化。 余锦与叶青栗停在了山林中的某处,他们虽然已经找到了一处可以避雨的地方,但是此时的情形,却容不下他们进去避雨了。 有一匹毛色漆黑的野狼瞳孔细长,看着他们。 那是一匹在狼群的最后头,因为在吃一只野兔子而离了群的野狼,但正是因为这一匹野狼,导致一切都开始变得不一样了,事情变化,冥冥仿佛有定数,但这定数之上,更是有看似不起眼的一个微小效应导致的大剧变。 那野狼突然长嚎起来。 那嚎声还没有持续一小会儿,余锦左手边春草剑出鞘,已然割断了那匹野狼的喉咙。 但已经有狼群出现在了雨中。 穿梭在雨中的山林里。 62.第62章 那个有关风花雪月的残酷故事 雨水垂落于山林之中,在那野狼的长嚎声发出后,远处有更多的狼嚎声此起彼伏,然后好像有一大团如同天上乌云一般的朦胧黑影出现在了对面山头之上,不多时便成了一条黑色的潮水,朝着这边蜂拥而来。 本来以为逃过了那野狼群的余锦与叶青栗看着那边野狼群正扑了过来,面色都十分苍白,余锦胸膛起伏,长长吐纳了一大口气机,然后对着叶青栗说道:“叶老大,我守在这里,看看能不能多杀几匹野狼锉锉它们的野性,你先赶紧跑吧,现在再躲起来没有意义了,躲得了一时,但既然这些野狼已经知道有同伴死在人类的手中,肯定是躲不过多久就会被找见,不如拼上一拼。” 叶青栗的面色虽然也是苍白无比,但却斩钉截铁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留下,然后我跑?不可能,不就是这么多野狼么,大不了都杀掉就行了。” 余锦摇头道:“不可能的,一匹十匹都好杀,但是太多了。” 他将体内气机在最短的时间内提升到顶点,整个人立在那里一步不移,看到那边像是黑色潮水一样的野狼群在雨中飞奔而来,在这里仿佛已经能够看到它们眼中那绿幽幽的瞳孔以及那张开的嘴巴尖牙上吐露出来的血腥意味,极其骇人。野狼比起人,弱在智慧上的不及,但强在完全没有规则道义的嗜血,这也是为何北边的鬼方尽管军力远不如大楚这般强劲但却依然能够许多次击垮大楚的出军,那也是因为那些未经圣人书卷开化,心性还很有些野蛮味道的鬼方人在战场上从不讲究任何看起来是大道的道理,马背上驰骋,遇人则杀,无论老弱妇孺,遇不敌则拼命,无论以一敌十,这样的军队很可怕,有些类似于此刻眼前逼近的野狼群。 余锦再度确认问道:“真不走?” 叶青栗确定地点了点头。 余锦也知道这个姑娘的倔强,既然肯定是没法子让她乖乖离去,于是只好退而求次,站在叶青栗边上,说道:“马上杀野狼,你一定不要留任何手段,也不要有任何其它心思,你不去宰掉它们它们马上就会吃了你,所以你千万不要心里头装着什么包袱了,这种时候任何分神都是致命的。” 叶青栗点了点头,稍微捋了捋被雨水淋得湿透贴在脸颊边上的头发,说道:“好。” 说实话,余锦虽然对眼前这个有时会很奇怪的姑娘还是抱有百分百的信任的,但许多时候这个姑娘实在太过小女孩心思了,他害怕出现什么不可预知的问题,于是伸出手。 他捏着叶青栗柔软的手掌,然后握了握。 叶青栗也竟然没有任何反感或者抵触情绪地与他握了握,然后微微笑着,脸上苍白神色缓和了一些,说道:“没事的,真没事。” 余锦说道:“马上我们不要站在一起,否则剑锋所指,难免会束手束脚,等会你站到远一些,也可以让那些野狼不会全部对着我们其中一个人出击,说不定事情还会有所转机。” 她往旁边站了些,拔出那柄略显细长的剑。 这柄剑从外观上看起来并非是绝世好兵所应该具有的外形,但也绝非是那些凡俗铁匠铺中所能够锻造得出的兵刃,自叶青栗说过她的出身之后,余锦也就大约知道这柄剑肯定是来自于那杭州叶家的某位大剑师之手,也难怪叶青栗对此刻他腰间的两柄好剑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当时在宝库中只是抱着那本秘籍才像抱着了宝贝一样,可以想象得出来,从小生长在那样剑道世家的姑娘估计对这宝剑看得看到吐了,不会多在意。 余锦转过身,身形陡然开始前掠,这一掠踩在那地面上一处又一处的水洼上,直如青锋一线,溅起点点水花,眨眼间就掠到了前头第一匹冲过来张开血盆大口的野狼那里。 也就在余锦身形前掠的时候,早就有所防备的他右手已经捏在了左手腰间那边的春草剑柄上,随着那野狼扑来的角度压低身形,春草剑出鞘,划过那匹野狼的身子,在余锦气机的指引之下,如同真正的春草过水雾,哗啦一声将那匹野狼还算是健硕的身躯完全撕开,血水迸发而出,粘在了余锦的脸上,也落在这地面上流淌的水洼中,马上就被大雨给冲刷掉了鲜红的颜色。 在杀死了这一匹野狼之后,马上就是更多的野狼扑来,余锦很清楚,这个时候杀狼必须是用出他最为凌厉的剑招,最好能够一剑一匹如切菜一样才有可能真正把这群野狼给吓到,否则无论如何,只要剑招不够快,只要杀得不够迅速,等到后头继续扑上来的野狼数量越来越多,马上就会从一人面对数匹的情形变成数十匹围上来的快刀割肉,只有在下一批冲上来的野狼扑来之前杀掉这一匹才是破局的唯一方式,而且这些也那个明显不是真正的野狼,尽管智慧与人类是有天壤之别,但却懂得左右并扑,一狼咬腿一狼攻头这样看起来绝对是受过训练的战术。 余锦春草剑三下起落,手肘从这边转折到那头,春草剑在半空中抖出三道能够清晰看见的清亮剑弧,将数匹野狼扫开,血肉横飞出去。 在那山林间的野狼继续扑来之前,余锦稍稍提了一口气机,然后转眼看着叶青栗那头,只见叶青栗挥剑宰了三四匹野狼,剑招比起他而言可能杀敌能力弱了一些,但叶青栗那十分灵动的身形却给了她更大的优势,几步辗转,精妙得很,躲开了数匹野狼的扑杀,又找着了空隙直接一剑下去将两匹野狼杀掉。 但余锦的脸色却是陡然沉了下来。 因为姑娘的确有本事,但却极度缺乏真正生死之上的战斗经验,那野狼被杀死后溅出来的血红之物黏在了叶青栗的脸颊上,姑娘的剑法顿时就乱了起来,一时间被几匹野狼找着空挡给围了上来,从腾挪地方还尚有一个大圈瞬间就化为大劣势。 余锦别无他法,他不可能看着叶青栗出任何状况,虽然叶青栗是与他并肩作战但无论怎么样,在余锦心中,保护这个姑娘肯定要比杀狼更为重要。 他刚刚那一口提上来的气机是很珍贵的,在这样几乎不会有任何停歇的鏖战之中能够有一口新气也许就是胜利的根源所在,否则被快刀割肉,不一会儿气机用尽没有办法提上一口新气,大概也就是死人一个了。但余锦却也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按住右手边的那柄秋萤剑,运满气机毫无保留,将那炳秋萤剑扯出剑鞘之中,然后以神念控制,飞剑过去,刹那间斩下五六匹野狼的脑袋。 但也就是这么一个细小的变化,让叶青栗那边轻松了起来,叶青栗也明白了自己刚刚差点因为脸上血污丢了性命,没有去抹,继续铁了心出剑。 而余锦这边却是马上陷入困局。 那些野狼仿佛是真的有一些不可思议的智慧,仿佛是真的能够看出来眼前这个年轻人刚刚出手用尽了体内气机,在那柄秋萤剑转回他手中的时候,群狼已经扑杀了上去。 余锦一口气用尽,甚至连那柄秋萤剑都没有接着,面对群狼扑杀,只能将那柄春草剑递出抵挡,在接触到一匹野狼的时候,尽管将那野狼肚子给捅了个洞穿,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狼嚎,但他自己的面色也突然涨红,整个人都好像脱力了一样往后退了数步。 然后马上他就感觉背后一痛,原来是一匹野狼已经一口咬在了他的背上,透过那已经破破烂烂的蓝袍直接咬进了他的皮肉之内,痛得余锦一个哆嗦,差点接不住那柄秋萤剑。 余锦转身挥剑,宰了那匹即将咬出致命第二口的野狼,往后疾退,他也没时间去顾及背后的伤口,退开一丈有余,稍稍拉开了与那些野狼的距离,然后开始迅速吐纳,想要在那些野狼扑杀而来之前提上一口崭新的气机,尽管很难很难,但总要去尝试,否则再无可能幸存了。 有剑光闪过。 叶青栗突然出现在他身前,喘了两口气之后,挥剑杀了前头的几匹野狼,趁着中间一点点的空隙时间,快速说道:“要不你先跑吧,我还能再支撑一会儿,没事的。” 余锦恨不得直接破口骂道“没事你奶奶个腿子”,但终归只是摇头说道:“现在你也来了这边,那些野狼的攻势马上就会更为集中,加上我现在还受了点伤,唯一的办法就是并肩奋战了。” 叶青栗咬牙道:“行,谁怕谁啊。” 余锦趁着叶青栗为他抵挡了野狼攻势的时候,已经恢复了气机,他稍微直了直身形,然后收回还握在手中的秋萤剑,提着春草,对叶青栗说道:“现在,我对这边,你对那边,我把背后交给你,你也把背后交给我就行了,一边杀野狼一边跟着我移动,等有了更好的地形,说不准还有机会的。” 叶青栗点了点头。 余锦踏一步,春草如春风,扫开三四匹野狼,然后往前再踏一步,再度出剑。后头的叶青栗也是如此,一边杀着后面扑上来的野狼,一边跟着余锦的步伐往后退,她没有在意余锦是往哪儿走,因为她相信这个年轻人,无论她心里头藏着什么说不出口的情绪,但她的相信是无条件的,就这么简单。 余锦再踏步,杀掉数匹野狼之后,看着前头雨水冲刷着的泥泞,以及泥泞前头的山涧,步伐稍微加快了一些,杀狼的速度也加快了一下,但尽管已经足够快了,可因为两个年轻人站到了一起,比起之间两人对两边来说,野狼群的数量也像是加多了一倍一样有些杀之不尽,而且更为棘手的其实是他们自身的气机问题,从先前还算得上是淋漓尽致的剑招也终于被逼迫到了斤斤计较去考虑出手所耗费多少的地步,这已经是被慢慢消耗,即将要消耗殆尽的征兆,但此时也没有办法,只能指望是否能够看到破局的希望。 “终于到了。” 叶青栗听到前头的余锦这样说道,但她也没空去转头看,因为眼前野狼群的数量仿佛是更多了,根本杀不完,而且只要有那么一丝分神肯定马上就会被咬死。 “你别恨我啊,我其实……还挺喜欢你的。” 那个年轻人如是说了第二句话。 叶青栗剑一下子不稳,差点就被一匹野狼给钻到了空子,她尽管在奋力杀着野狼,但心里头终归还是有一股异样的情绪在作祟,脑海中有想法极速地滚动过去。他说这个干什么……或者说他已经知道我其实是喜欢他了的?不会吧……或者他其实也喜欢我的么? 但在那想法还只是一闪而过的时候,她突然感觉自己身形一晃,控制不住地往后倒。 泥泞冲刷着山涧。 那山涧很长,从这山林往下看去,也很高。 叶青栗跟着泥泞,跌落了下去。 从那山崖上,往山崖下跌落了下去,她一时间脑子空白,什么都想不过来,只能感受到周围一声声的雨水滴答滴答在她的脸颊,身躯之上,和那一声声呼啸的风响滚动在耳畔,她手指微微动了动,还能感觉到手中握着的那柄细剑,她突然很迷茫,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想不过来,所有的想法和问题最终都化成了三个字……我恨你。无论你是不是说过了你别恨我,我都恨你。 叶青栗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掉下去,也知道为什么那个年轻人突然那样说,从之前开始,他说要她跟着,也许就是已经打了这样的算盘。 她很想哭,有千万种情绪徘徊在心头,尽管此时跟着那泥泞正朝着那山林下的地面滚动下去,但眼泪水还是在眼眶里头打转。 她能够看到的最后一眼,是那个年轻人看着跌落下去的她,微微笑着,神色还是那样,有些平淡,有些欠揍,还有……很好看,比什么都要好看的样子。 他微笑之后,转过头去,面对那已经围了上来的狼群,转瞬就被淹没在了里头。 63.第63章 林深有观,风起有血 雨仍未停,在山林间落了半夜,雨水冲得本来寂静的山林泥泞翻滚,潮气弥漫,那些如同千万根带着锋芒的绣花针般的雨水哗啦啦倾盆而下,打得一路上泥水混杂,春时还算是茂密的新叶被敲得一弹一弹发出哒哒的响声。 有一双脚踩在那泥泞上,很普通的一双布靴,踏上去泥水溅起,将那已经很脏的布鞋给染得更为污浊,在这士林并立,极重仪态姿容的江南道上,穿着这样一双脏鞋子,尽管面相生得再好,也难以让那些大世家或朝廷门阀中人正眼相看,无论是从文读书路,还是仗剑江湖行,在哪里都得去吃哪里的风土人情,江南道的风俗几百年改不了,管你是多厉害的大人物到了这里都得入乡随俗,从文的要摒弃狂士的不羁,学着谦逊礼仪,从武的也必须不仅仅去在乎胸中本事手上真招,还得注重外在气度。江南道上风光好,又是鱼米钟鼎之乡,但也是久被诟病的酸腐气息极重之处,就算是开始从边关到了江南道一副兵痞子样的王由辽此时也差不多丢弃了那些北边的豪壮风度,多了些沉稳将气。 穿着脏布靴的年轻人面容俊秀,一双小桥流水般的眉毛上眉峰很重,凤目中眼色凝然,正朝着前方飞奔,而他的身后,突兀冒出来的数匹黑狼紧追不舍,数匹,数十匹,黑压压的野狼群踩过了年轻人踩下的泥泞,转瞬间一人群狼掠过山林间,朝着深山之中奔驰着。 年轻人正往前飞快奔跑着,忽然眼尖看着旁边一处树丛微微响动,在雨水中一起一伏,年轻人稍微步伐定下,身躯往下猛地一低,说时迟那时快,在年轻人低下身形的下一个瞬间,那树丛中就有一匹野狼扑了出来,快得只能瞧见一团模糊的黑影以及在雨夜中更为凌厉可怖的两排獠牙,若非年轻人低下了身躯,估摸着就已经是一个死人,绝对会被那野狼给偷袭成功咬断脖颈。 但那野狼并未偷袭成功,落在地上准备马上转身扑出第二下,可在那野狼还未完全转过身躯的时候,年轻人腰间的春草剑已然划过那野狼头颅,狼头飞出老远。 在未入深夜的时候,他还不是一个人,想起那个被他推下山涧的姑娘,他心里头微微一阵悸动,但没有过多的情绪波动,他转头看了一眼那依然不停歇追上来的狼群,继续往前奔跑。 在与叶青栗并肩杀狼群之前,甚至在那些野狼刚刚出现之前,余锦就已经有了那个想法,他知道无论叶青栗是否会拖累他,无论是不是个可以分担一般压力的好帮手,或者是不是压根就不愿意走,他都已经要让这个脾气倔强的姑娘先跑掉。 余锦从小生活在小山村中,上山看着那些猎人狩猎也不是一两次,深知狼这种生物的强大所在便是数量,以及如同蚁群一般由数量导致质变,百余匹野狼不可能是两个连二重天武道境界都没有达到的年轻人可以战胜的,在之前他还有想要一起逃走的想法,但到了那两人被围困在一起的时候,他就知道没有机会了。 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够走到那山崖边上,那山崖边上两座山峰中的山涧水流极快,又有泥土淌过,尽管很高,但是顺着下去最多受一点轻伤。 他没有想过要在那儿和那个还有些天真的姑娘并肩作战,那不过是骗人的话语,两个人,要和百来匹野狼作战,无疑于痴人说梦,又不是什么一重天中游往上境界的顶尖高手,要真去拼命厮杀,结局肯定是两个人都不能生还。 既然不能同生,那也必不可共死,能活下来一个自然是好事。 于是余锦把叶青栗从那山涧上推了下去,看到叶青栗从山涧泥土包裹的石壁上滑落下去的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是必死无疑,能够推下叶青栗都已经是千钧一发之际冒了大风险的,自己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机会能够随着叶青栗一起从山涧上滚落下去,或者换个角度来说,如果自己也随着叶青栗一起滚下去的话,以那些野狼出人意料的智慧是绝对会跟着那山涧的地方从山林间顺路而下继续追击的,只有自己当成诱饵多抵挡一阵子才有机会让那个姑娘逃出生天,所以那句别恨我,算是诀别。 当然,余锦在还没有抬出步子的关头,就被那些野狼给围了起来,本来就瞬间少了一个人的抵御,加上气机的逐渐减少,一瞬间就被几乎看不穿眼的黑色野狼群给扑了上来。 但意外的是,他都已经是一个必死之人,却没有死掉。 在被野狼群给埋没的一瞬间,余锦双手捏双剑,正欲用尽全部气机给予最后一击再谢幕的时候,却见那春草秋萤两剑上因为在他气机全力催动之下,有两道剑罡化为实质的气息迸发而出,也就在这两道剑罡出现的时候,那些野狼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后退,一退便是数丈距离,然后都极为诡异地耸拉起了脑袋乖乖地蹲着,哪里还像是刚刚那般凶猛残酷的野狼,就和家里养的小狗一样。 但在春草秋萤两剑剑罡重新化为乌有的时候,那些野狼又瞬间扑了上来,重新化身为一群猛兽。 余锦在这个紧要关头,死里求生,竟是在那些野狼被吓退的短短时间内酝酿出了一股新气,于是接着这股气机的到来掠过山崖,沿着退来时的路疾奔过去,往山林里钻去。他并没有想要再度催动出两柄旧日名剑上的独特剑罡,因为这里头的事情玄之又玄,他并不能弄得清楚缘由,当然也就不能把自己的生死赌在这剑罡上头,毕竟运出剑罡需要大量气机催动,若是不能成功,那估计就不会再有下一次机会了。 余锦在雨夜中飞奔,借着这山林间草木极多道路弯曲的地理优势兜兜转转往山林更深处移动,而那些本来稳操胜券能够吃掉这个年轻人的野狼却也正好因为数量太多无法一鼓作气奔驰起来,只能在这些草木泥泞间以一字长蛇阵般的纵形快速前行。 当然野狼毕竟不是人类,拥有智慧但思想依然是远远不及,这样的一字长蛇阵推进速度固然很快,看着离那个年轻人是越来越近,但却导致它们无法借助数量的优势来取胜,反而是给了那个年轻人喘息的机会。余锦一边移动,一边回头起剑杀掉最前头的几只野狼,顺道还能恢复一些气机,于是这场拉锯战的优势方开始从野狼群逐渐往余锦那边倾倒,按这个样子,只要余锦继续往更深草木更为茂密的深山中奔跑,让那些野狼无法一并冲得上来,这些野狼很快就会在他的边跑边杀战术下数量减少,虽非锐减,但也足够。 余锦一边奔跑着,一边心里头默默计算着,最后给出了三十匹这样的最终结果,只要那些野狼只剩下三十匹,不多不少,他就能够拼着在这一股气机之下杀光所有的野狼。 他忽然又有些担心,担心那个除了很小女孩气还有些傻的姑娘会在被他推下去之后继续跑上来,但再想了想,发现这样的担心是多余的,过了这么久不说,自己已经把狼群带到了如此深,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在哪儿的山林之中,估计叶青栗应该是选择先离去了,只要她能够顺利离开试炼之地,无论她是否认为自己已经死掉,等到出去之后自己都可以和她解释一番,事情终归不会出现问题。 于是他继续往前跑,跑着跑着,却陡然停下。 雨下得依然很大,雨水依然很是密集。 深山的前头,有一座小道观,破破烂烂的,围墙上的瓦片都已经随着风吹日晒和时光奔腾脱落剥离得差不多了,围墙也是看起来一手可推倒的样子。 那道观没有门,围墙有个看上去像是曾经有过门的缺口,往里头看,有一个小屋子,一个小亭子,那亭子里摆放着一块几乎不能说是石桌的石桌,和两个几乎不能说是凳子的石凳,都是不知多少年前的东西了,只能从外形上辨认得出作用,除此只能觉得是几块烂石头。 而那间屋子里,一木桌,一柱早就没了香火的香,以及堆砌了许多尘土泥灰的香炉,四幅画像挂在东南西北四面墙上,东西北三边正是道家三清尊相,元始清冠,灵宝碧目,道德白眉,各有道法。而挂在南边也正是对着香炉那一边的正尊位画像上,则是一位不知名的道家真人,黄袍黑须。 破烂的道观中,看不到人。 但余锦停了下来,因为他知道这道观中是有人的,而且是活着的人,因为有一股连他这样三重天武人都能清清楚楚感受到的气势在蔓延过来,而起源之处正是那道观之内。 “孽畜太多。” 有一声低沉的苍老声音从那道观中,随着那一股气势传来,传入余锦的耳朵,如一声闷雷震在他的耳畔!这深山老林内,竟有道观,而这道观中,却还真有人物! 身后的野狼扑了过来,獠牙尖利。 有一股气势如清风一般吹拂过余锦的耳畔,脸颊,身边,朝着身后拂去。 余锦回头看着那匹野狼,看到那野狼的身躯直接从张开的嘴巴起,一路往下分开,裂成两半血肉崩离,然后那股清风并未吹完,而是一路吹拂过去,将后头的野狼一股脑尽数斩成两段! 这一阵清风,吹拂过去。 一路野狼,尽皆裂身。 64.第64章 那也是个动人的故事啊 山涧中有个女子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看到眼前山涧以及往上更远处的山林中泛着阳光的颜色,明亮蓬勃,再抬了抬眼的时候,刺眼的光芒照映下来,她抬了抬手臂想要挡着那让眼睛发疼的光线,却发现自己的手臂很疼,她咬了咬牙站起来,看到不远处雨水落尽内形成的一潭天然水洼,波光被日色照得斑斓,于是忍着身上的疼痛走过去,看到从那如明镜般水波中倒映出来的自己。 长长的头发依然披在两边肩膀上,只是上面沾满了泥巴和水渍,有根根发丝黏在耳朵边上以及脸颊中间,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身上本来就已经破了好几处的蓝袍彻底算是报废了,手臂上和双脚上的布料都被扯烂不知道落到了何处,露出白皙的肌肤。 她坐在水塘的边上,稍微用手掌拨出一些清水洗去头发上粘着的泥土,然后看着那水珠顺着头发滑落到脸上,一下子心里头的情绪如潮水般汹涌而上,然后忍不住就落了两行眼泪。原来他一直都在骗她,他根本就没有想要与她并肩共敌狼群,而是选择用自己的性命去换来了她的生还,那句你别恨我,在她的脑海中起伏仿佛回声不定,一下子又有场景像是旋转着的画面一样清晰浮现在她的脑海间。 那个年轻人朝她借剑,说杀了野物要剥皮之后现烤才好吃,她嫌恶心,但由于饿得不行,还是忍着那股情绪一口口吃掉了那一大块肉,吃完发现其实还真的挺好吃的,在不加佐料的情况下能够烤肉烤到这么好吃,让她一下子就忘记了那些小情绪,继续吃肉,而那时候,那个年轻人手里捏着吃完了肉留下来的木枝晃动着,看着她,笑脸可恶。 他也曾心机深沉,在宝库中杀掉了两个西峰宗的弟子,还想要通过言语上的控制群起将那已经踏进了一重天境界一半的赵凤迁也杀掉,那个时候他握着剑,她能够感觉到身边的他整条手臂都在颤抖,不是恐惧,而是激动,是那种难以言喻但似完成了一桩生平大愿一般的激动。 他有一天晚上双手为枕撑在脑袋后头,对她说了很多,说过他儿时父母都是被西峰宗弟子所杀,让他有了个不算完整的童年,也说过他这一生的领路人,那个身形枯槁的教书先生,花去所有的钱财让那些穷困的孩子能够读得起书,心怀天下,死在山村。 当然他也说过,有个叫林堡的小混混和他在扬州城里跌打滚爬的趣事,什么喝酒不给钱被追了一条街,什么偷偷跑进青楼里头找姑娘却被人家青楼的姑娘差点当成鲜肉给吃了等等。以及最为让她念念不忘的,他说有个叫沈寒的姑娘,那个在扬州城里头给了他家一样感觉的温和普通女子,经营茶铺,碌碌余生,平淡到仿佛身在红尘却修了佛门,但却也为曾经的友伴仗剑而起,拼着性命宰了一个大官,那个叫沈寒的姑娘等着一个道士陪她去看那扬州春堤,等了那么久那么久也没能等到,直到已经临死期不远的时候,才看到那天下第一剑由清虚入扬州。 他说那故事,将要说完,终于没忍住侧过头去抹了抹眼睛,看着他那个样子,她有点想要去嘲讽他没出息就知道哭鼻子,但自己却也鼻子一酸。 她喜欢他,她不说,但也不愿看见他心里头装着任何人,在她那还十分幼稚的感情观里,两个人心里就只能装着对方,容不下任何其它感情的闯入。 “我也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一辈子!” 叶青栗在水塘边喃喃自语着,从很小的声音开始,到控制不住情绪,满是哭腔地说着,然后捂着脸,尽量不让自己的眼泪都流淌出去,尽管没有人在旁边,她也依然想要自己保持那个永远坚强到不需要别人帮助,好像自己一个人就能做到十个男人都做不到的事情那样的样子。但她还是忍不住地想要哭,因为那个年轻人已经不在了,因为那个年轻人最后是选择了留下她,献出了自己。她也不知道他到底对自己是什么样的感情,但无论是爱情,或者亲情,或是友情,都足够了,她喜欢他,也无论是爱情,亲情,友情,也足够了。 忽然身边有个人站在那儿,不知何时出现,叶青栗看着那明镜般水塘中倒映出来的那个模糊身影,稍微胡乱抹了抹眼睛上还在流淌着的泪水,猛地转头看去。 有个背负着重剑,剑眉星目的男人站在那里,表情淡然,他拍了拍叶青栗的肩膀,语气如同表情一样淡然道:“走吧,跟我回家去。” 叶青栗面容震惊,问道:“大哥,你怎么来了?” “家主说试炼之地里出了大事情,知道你在里头,由于自己不能过来,于是就让我这个叶家的入世人来了,到了这边发现事情还真的是很严重,王渡舟出手,明王出世,开启了旧日大阵在试炼之地中对着年轻人屠戮,于是我就撑着让气机受到那大气运冲撞之下进来找你,本来是海底捞针,但所幸瞧着这边有一道墨色光芒闪过,于是就过来,正好就看到了在山涧中昏迷着的你。” 那叶青栗所在叶家,这一代的入世本姓人,背着重剑的叶苏绍,如是平静道,“我现在虽然是一重天巅峰,气气机被这大阵给冲撞得破碎,但反正我这重剑法门就是无气亦如有气的愚拙法子,我也不是什么通玄转世境界的通天武人会担心丢了境界,就没着急弄醒你。” 他看着叶青栗有些发愣地坐在那儿,微微颔首道:“看你的样子,好像是自己也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问题,那句我恨你,我听得清清楚楚,不妨和我说说。” 叶青栗曾经在叶家中在他们这一代最为亲近关系的也正是这个虽然不拘言笑但为人平淡温和的大哥,于是也就不再顾忌什么,不再掩饰那还挂满了眼泪水的脸颊,带着哭腔问道:“大哥,你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一个长得很俊,穿着和我一样蓝袍的年轻人?” 叶苏绍摇头,但也差不多了解了事情的大概轮廓。 他摸了摸这个还有些孩子气,背着家主和他跑出叶家自己一个人闯江湖还以为家主不知道她在哪儿的姑娘,叹了口气,沉声道:“青栗,你也别太难过了,生死各有命,人各有福分,既然没办法挽回的事情,就得学会朝前看,你大哥在江湖里混迹了那么多年头,在这方面的看法就一直都是这样。” 叶青栗却突然像是发怒的狮子一样,冲着叶苏绍吼道:“你说得轻巧,你怎么不换成我来感受一下我现在究竟是个什么心情?” 叶苏绍站在那儿,平淡道:“我以前也和你一样,很多人也和你一样,没办法去那么轻易地看待生死,没办法去那么轻易摆脱一段感情,但最后呢,还不是都无一例外朝着前头走去了,原因其实很简单,那不是因为他们自然自然就想通了,而是被更多的伤心事给逼得不得不往前了。” 叶青栗摇了摇头:“我会等着他,多久都行。” 叶苏绍也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你究竟经历了怎么样的事情,也不知道其中的根究缘由,但是我只需要知道你这个傻姑娘也开始懂得世间心酸,这趟过来,是带你回去的,别再闹性子想要闯荡江湖了,江湖就是这样子的,没有潇洒,人人都必然不轻松,否则你看家里头有些剑奴,宁可守剑库一世,也不再出江湖半步。” 叶青栗依然眼眶通红,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叶苏绍说道:“我不回去。” 叶苏绍稍稍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抬起头,微微叹息道:“先出去吧,这里不安全,尽管明王不在周围,但还是先到外头去再说,你不愿意回家,可以,家主也没强求过,但是……别再犯傻了。” “我认真的。” 叶苏绍背着身后的叶青栗往外头飞掠,速度很快,尽管体内气机空空如也但也是如同一个完完全全的一重天巅峰武人,才几个眨眼就已经翻过山林,看到了那远处光景。他听到身后的姑娘这么说了四个字之后,突然在前头嘴角微微动了动,然后开口道:“你长大了。” 身后的姑娘没说话。 叶苏绍说道:“你的事情,我就不过问了,相信我问了你也不会愿意说,咱们有一段时间没见着了,本来我和家主都觉得你肯定还是那个长不大的小姑娘,可是现在我发现,你真的长大了,看来江湖虽然不够好,是个会破碎人梦想的地方,但确实会催促着人的成长。” 身后的姑娘却一下子把头都埋在了他的背上,然后是一声低语:“叶大哥……” “我在。” 在那一刻,听到那个姑娘说的下一句话后,身为叶家这一代剑道上走得最远,最有希望继承下一任家主,本来在那个叫白以河的故人死在远方之后,对这个江湖已经没有了任何好感的叶苏绍,想起了自己收的那个徒弟,那个一说话就是老子以后闯江湖要杀他个天翻地覆,完全不知天高地厚的林堡,那个年轻人尽管满嘴放臭屁,剑道进展平平,但也让叶苏绍感受到了这个江湖的新鲜气味,那种春日眼光一样的朝气。 他对身后的叶青栗说道:“青栗,我会回去和家主说,你现在不一样了,你可以代替我的位置,去做这一代叶家的入世之剑了,你也许会比大哥走得更远,大哥相信。” 那句话里头有说不出的感怀与温暖。 因为他在前一刻,听到了身后的姑娘说了一句话。 她说。 “我喜欢他,除了练剑,闯江湖当女侠,我以后要做的第三件事情……就是继续喜欢他。” 65.第65章 哑童,遗老,遇剑,遇见 那清风从破败的道观中吹拂出去,一路斩野狼,真真是风中藏刀,不过是几个刹那的工夫就将余锦身后跟着的大群野狼尽数收割去了性命,那些残暴至极缠斗能力强到可怖的野狼在那一阵清风底下只如同冬日垂死的野草一般根本没有任何机会躲藏或是有任何反应就化为一片断肉,血光四起。 余锦眨巴了下眼睛,长大了嘴巴显得不能置信,当他确认这一幕的的确确就是发生在眼前的真实之后,方才揉了揉眼睛,也不管其它,对着那看似空无一人的道观行了一礼,庄重道:“多谢救命之恩。” 过了片刻后,当那阵清风彻底消散,从道观中转出一个扎着道门发式的小道童,仔细一看不是一般道观中的小男娃儿,却是个小女孩,她手里托着一个盘子,盘子里装着一壶还散发出热气的茶水和两个茶杯,穿着白色及地的道服。那道服样式不像是此时天底下任何道观中的服饰,白衣上绣着三道弯曲线条,领口往上几乎盖着了整个脖子,看起来应该是古旧到脱离了这个时代的故日道服。 那道童看着余锦,咧开嘴笑了笑,然后指了指道观里,然后对着余锦作了个请进的手势。 余锦深感意外,疑惑问道:“你家先生住在这道观里头?” 道童歪了歪脑袋,显得有些可爱童真,没说话,点了点头。 余锦摇了摇头,趁着这一摇头的空隙侧眼看到身后那狼群的死状,鲜血铺了一路,竟是无一幸免,想起之前被这些狼群给追击围杀的可怕之处,顿时只觉得事情变化太快让自己的脑瓜子都反应不过来,但也没多说什么,跟着那已经转过身去往道观里面走的道童进去。 过了那围墙缺口处,进入道观,侧边的亭子里不知何时已经坐着了一个双眉头发皆是霜白,不戴道冠不穿道服的老者,尽管看起来仅仅像是一个普通的市井老者,并无任何出众之处,但余锦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缕完全不加掩饰的气机就可以得知,这个老者就是方才引出了那一股清风斩尽野狼群的人物。 余锦不知根究,不敢有丝毫怠慢,在那道童把盘里的茶壶和茶杯都放在亭子中石桌上之后,走到那亭子边上,拘了拘手道:“晚辈余锦,见过前辈。” 谁知却是那老者一下子转过头来,白眉抬起,面上有惊讶神色,对着余锦问道:“你看得见我?” 余锦不解道:“前辈就在这里,坐在这亭子里的石头上,晚辈怎么会看不见呢?” 老者微微笑道:“有些意思。” 他拍了拍身边的石头凳子,朝着余锦示意坐下,然后一边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毕恭毕敬坐在了那石凳上,一边微微叩指,也不见手上动作,却能够看见那茶壶自然倾斜,准确地从壶口中流淌下来茶水落在了置放在石桌上的两个茶杯里面,倒满了两杯不算香闻起来有些苦涩的茶水,在满杯之后又自然倾斜回去。 余锦目瞪口呆。 老者伸手拿起一杯茶,喝了一口,看着余锦的样子,却是一点都没有仙风道骨地哈哈大笑道:“不过是一点没用的小把戏罢了,我许多年都没出过这深山中,但也还记得以前街市上有许多耍江湖把戏的人都会什么胸口碎大石,嘴中吐龙火的手段,其实根源道理不同,但是都一样是小伎俩而已。” 余锦顿时对这个不知身份不明根底的深山道观老者产生了一些亲近感,毕竟如此平易近人的前辈现在是越来越少了,人老了大多都会去倚老卖老,有如此心境实属不易,于是也就不再以晚辈相称,伸手拿起另一杯石桌上的茶水,说了一句:“前辈,很有趣啊。” 然后他喝了一口杯中热茶,才入舌,一下子砸了砸嘴巴,眉头皱起。 老者还是笑着,问道:“是不是很苦?” 余锦小鸡啄米一样赶紧点头,放下了茶杯。 老者笑道:“这深山里头哪里弄得到多好的茶,这茶叶都是我这个童子自己闲来无事培种出来的,我开始喝的时候也是你这个样子,差点把茶杯都扔到她脑袋上面了,不过你既然也跑到这深山里头来了,大概知道不容易,能有茶水喝,苦是苦了点,总比没有好,现在也就习惯了。” 听到老者说起她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茶叶很不好这桩事情,小道童哼了一声,竟是完全不把这个老者当成长辈一样看待,走上前一步捏了捏老者的脸颊,样子气鼓鼓的。 老者也任由她捏着自己的脸,等到那小道童大约是不再生气发泄完毕后才笑着说道:“好了好了,这还有客人在呢,你倒是给我留些面子啊。” 余锦看着那个可爱的小道童,一下子也被这对童稚趣味极重的一老一幼给逗得心情好了许多,对着小道童笑眯眯问道:“你脾气挺不好的嘛?我认识一个姑娘脾气比你还差得多,不过她已经走了,如果跟我一起来的话,你们俩倒是可以玩得很开心。” 小道童瞪了他一眼,听到他的话之后清澈的眼瞳里面又有些失望的神态,大概是如此年纪在这么个破烂道观里和一个老者呆在一起多少会无聊,想要个玩伴。 余锦却是发现小道童一句话都没说,于是又是笑问道:“怎么不说话?” 小道童神色一黯。 老者在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摇头道:“她啊,从出生就比常人少了一种能力,或许是老天爷瞧着她上辈子太有福分,或许是瞧见她上辈子不知道作了什么孽,不让她开口说话了。” 余锦一惊,然后苦笑一声,对着小道童说道:“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小道童很快就恢复了那个童真的样子,对着余锦摆了摆手,咧着嘴笑了起来,样子是那样可爱活泼,但只可惜老天爷不长眼,让这样一个女孩子成了个哑巴,嘴巴对于人而言其实比眼睛要更加重要,嘴巴除了吃饭喝水之外最重要的就是说话,无论是从文一道,出口成章巧舌如簧,与人交涉交谈交流,或是从武在江湖上起势借势结识,等等等等,都离不开一张嘴巴里头的言语。 老者摆了摆手,显得无所谓,说道:“没啥关系,她以前对于这个还是挺在意的,有时候提到这桩事情她都会哭鼻子,现在反正就我们两个人,在这么个没人涉足的地方,她也久而久之习惯了,现在看起来,她能不能说话已经不再重要了,至少瞧着她过得开心这就行了。” 余锦点了点头,重新拿起杯子喝了口茶水,依然被苦涩的味道给冲得有点难受,但咽下了喉咙,过了那么几个眨眼的时间后,嘴中有苦尽甘来的香味迂回,他笑了笑,看着那个站在一旁仿佛很在意他喝完茶水感受如何的小道童,说道:“很好喝。” 小道童笑得开心极了。 老者坐在那儿有一口没一口地喝茶,看着眼前余锦身上蓝袍上的缺口损坏,以及身上好几处还没有愈合显露在破损蓝袍外头的伤口,微微笑道:“想不到那群以前不过是用来打猎取乐的野狼群也会被放出来害人,不过毕竟是藏了旧日东吴气运的孽障,比起普通野物肯定会难对付许多,你能活着跑到这里,除却机缘巧合,也算是你这年轻人自己有不错的本事。” 说到这一茬,余锦神色一重,凝声问道:“前辈,我对于这群野狼的出现也是一直特别怀疑,因为我就是从那边的深山中往外走的,在那深山里呆了许多日子也没有瞧见野狼,怎么会突然出现如此多且厉害的狼群?” “自然是有人放出来的。” 余锦再问道:“前辈知晓其中究竟?” 老者一面低着头帮那旁边的小道童拍去白色道服背后的一点儿尘土,一面解释道:“看来你还不知道这所谓试炼之地里头后面发生的事情,总的来说,就是有个被陛下给封印在了明珠塔最底下的家伙被放了出来,魔气极重,通过借通晓阴阳的气运之力游走于皇宫四周,在被封印的时候找到了许多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比如那座用来保护皇宫自行排斥一重天往上武人的大阵,比如你所遇见的那群通了旧日气运寿命极长,也极其厉害的野狼,结果这些本来都应该封存在历史中的手段都给那家伙用了出来,倒是让外头的许多人焦头烂额了。” 余锦说道:“我只知道有个麻衣老人在那东吴宝库中突然钻出来,杀人如踩死蚂蚁手段狠辣,然后不知道怎么的那地方都塌了,按照前辈的意思,那山岳崩塌的原因看来就是前辈所说的某个人被放了出来导致的,以一人之力崩了一座大山,如此神通啊。” 老者笑道:“这算个啥大本事,不过是借势而为罢了,就像他看起来是吓跑了一堆洞玄转世境界的武道宗师,其实哪里是他的本事,也是借势而已。” 余锦又目瞪口呆了。 老者也不去和这个年轻人说过多他也听不明白的玄机,只是继续笑着解释道:“你所瞧见的那群野狼,本来是过去陛下用来打猎,有东吴一缕气运的厉害野物,估计是在你刚刚离开深山的时候,巧合之下正好被那个家伙给放了出来,大概意图就是自己去找你们这些年轻人太慢了,用野狼来找会快很多,毕竟那群野狼对于人体气味敏感得不得了,现在是老得快没劲儿了,换成以前的时候,陛下都不用动手,这一群野狼就足够撕了三四个一重天的武人。” 余锦疑惑道:“找我们,为什么?” “当然是要杀了你们喽。” 老者说得风轻云淡,“那家伙被封印了那么久,尽管靠着一点气运和大阵的威力暂时挡住了那些武道宗师,但治不了源头,他只能在最快的速度里找着你们这些还被困在试炼之地里头的新鲜血液,他那种魔物,吸食人血便可恢复实力,等到吸完了你们,就算大阵被破也有机会逃得掉。” 余锦心中猛地一紧,听到了老者的话后,才想起之前自己遇到的凶险原来只是那巨大凶险中冰山一角,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然后想起什么问道:“但是那些野狼找着了我们,从头到尾都是野狼在追杀我,前辈所说的那个家伙却没有见过,如何真是前辈说的那样,我怎么会有命活到这里?” 老者问道:“你说你遇见了个麻衣老人?” “是。” “他是不是杀了人,但没想着杀你?” 余锦讶然,想起那时那个麻衣老者站在他和叶青栗眼前,让两个年轻人手足冰凉冷汗直冒,但最终却没有动手,于是点头道:“对于这一点,我也很是疑惑。” 老者笑道:“这个家伙跟那个麻衣老人是一回事儿,那个麻衣老人不能杀你,这个家伙也不能杀你,所以看起来你是面临着九死一生的局面,但不过是一群野狼而已。” 余锦摇头:“但是,为什么呢?” “现在可不能说。” 老者笑着,拍了拍那个对他们的对话完全不感兴趣的小道童,低声笑道:“你该去蒲团上打坐了,昨天前天都偷了两天懒,还以为我老头子老糊涂了没发现?嘿,那你可就想错了,今天多打坐两个时辰,不准偷懒啊,不然晚上就没小故事听了。” 小道童面色一红,然后挥着手表示抗议。 但老者却是拍了拍她的脑袋,意思很简单,那就是没得商量。 小道童一点办法没有,她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睡觉之前老者都会给她说上一个很有趣的小故事,要是不说的话她估计都睡不好觉,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只好耸拉着脑袋乖乖一步一步慢吞吞往那屋子中间的蒲团走去,准备开始她每天最不乐意做的日常修行打坐。 余锦却没有心思看这些事情,他托着下巴,脑中不断过滤着老者话语中与他这一路上发生事情之间的那些联系,想要找出一些其中真正完全猜测不出的玄机。 为什么那个麻衣老者没有杀他呢? 为什么自己在这必死之局里,最后活了下来呢? 老者也没去打扰他的沉思,这个年轻人很有意思,比他想象中的要更有意思,本来他是没兴趣搭理这个被狼群追杀的年轻人,但他却在这儿停下了,说明他是看得见道观的,看得见这个被他隐藏在玄妙法门中的破败小道观,于是才挥手出了一道清风救下了他。 谁知道这个年轻人却不仅仅能瞧得见道观,竟然还瞧得见他。 这很有趣。 当然,老者再回想一下,发现他是必然能够瞧得见的,毕竟这个年轻人不一样,和所有人都一样,尽管现在看上去很普通,在这个江湖大人物并起,年轻人愈发出众的时代里头显得极为普通,但终究是不一样的。 老者看着年轻人腰间的那两柄剑,眼色柔和,想起了过去那个名为诸葛仪的男人,也是那么一张好看的俊俏面相,凤眼很像,只是眉毛有点不一样,以及佩剑的习惯不一样,过去那个男人向来是腰上悬一柄秋萤,春草都是背在身后的,看来这时代啊,变得真的好快啊。 他嘴唇微微动了动,像是说了什么。 春草。 秋萤。 好久不见。 66.第66章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间 在那道观中呆了半日工夫,按着老者的意思,余锦也没有急着离去,如今试炼之地中明王依然还在捕杀着那些可怜的年轻人,他虽然听老者说那位明王是不会选择杀死他的,但毕竟什么事情都不能在还未了解根究如何就去把性命都托付在上头,他选择稳妥起见,在道观中住了下来。 晚上那小道童在屋子后面的小厨房里做了两碟看起来颜色还不错的蔬菜和一个小木桶里装着的米饭,还有不少她在外头小山林里摘到的野果,都一股脑放在了屋子里头的桌子上面,老者也完全不客气,给自己舀了一碗米饭,然后开口笑着说道:“有个小道童还真是不错啊,你瞧,她这又能种茶还能种些稻谷蔬菜当做饭食,在这深山中日子也过得惬意,以前我可没这么好的福分,都是不吃不喝偶尔才吞颗丹药以作补给。” 小道童虽然不能说话,但是从鼻子里头出气发出了哼哼两声,一副你现在才知道我的好这样的神态,趾高气昂很是高兴,把一旁已经开始吃饭的老者逗得哈哈大笑,忍不住去拍了拍她的脑袋。 余锦也开始吃饭,但他此时却没多少胃口,也没有什么想要和这一老一幼逗趣儿的心思,在老者白日亭中与他说了那些事情之后他现在是心事重重,只觉得若是思索不清理不出这一大把乱糟糟事情中的线索脉络便什么事情都干不了,他吃了几口饭,放下木箸,看着那颜色很不错的蔬菜怔怔出神。 老者瞧着他的样子,用筷子敲了敲碗沿,笑着问道:“看起来你还在想那些事情啊?” 余锦点头。 老者说道:“白天跟你说的那些是为了让你知道现在这试炼之地中的大致情形,但有些关于冥冥天理不可说破的东西我也只能点到为止,毕竟我虽说也不在乎什么天雷劈顶受因果之中的报应,但很多东西藏着掖着还是要比告诉你好,想来我现在说了你也肯定只会更加迷茫,不过除此之外,那些你心里头的其它事情倒是可以和我讲一讲,说不准我能给你个答案。” 余锦沉默片刻后,叹了口气,说道:“我在遇着那野狼群的时候,有个同伴与我一起行动,只是在被围困之时我想自己死了便死了能救她一命最好,于是将她从山涧上推了下去让她能活下来,但前辈你说此时试炼之地中有个明王在作祟,他先前可能是不杀我,我那个同伴可能也不会死,但我此时与她分离,却不知道我那个举动是好是坏,她要是被明王遇上,我想我这辈子都没办法原谅自己。” 老者摇了摇头,微笑道:“这一点啊,你大可放心。” 余锦眼神一变,急切问道:“前辈你知道她的情况么?” 老者笑道:“那叶家的人在江湖上只要报出身份想来也没有多少不长眼的家伙会惹,何况是叶家这一代的金枝玉叶一根女子独苗,怎么会就折在这里?你且放心吧,她已经被叶家的人给救了出去,没有大碍。” 余锦依然是疑惑,问道:“但前辈你是……如何知晓的?” 老者目光从余锦身上抬起,望向道观外头的山林以及更远方,用木箸作指,点了点外头,然后说道:“这一方在后来被称为试炼之地的地方,过去是东吴的皇宫所在,你知道东吴皇宫中有各种各样的机关以及阵法,都没能被楚国的铁骑给踩过去,完整的保留了下来,除却连如今朝廷中那几个权谋之人都失算的气运阵,还有一座皇宫宝库中数之不尽的机关以及宝藏,虽然被明王搅乱几乎是毁于一旦,但只要有一点气运犹存,便依然不会完全毁灭。” 老者停了停,扒了口饭,然后继续说道:“世间有爱棋之人,知晓棋局厮杀中即使大龙被捣看似一盘散沙再无翻盘机会,但只要有那么一颗可以作为阵眼的棋子在,就依然不是死局,那些外头的武道大宗师估摸着是能猜测出这缺胳膊断腿的东吴皇宫残骸肯定无法封印住那个气机沸腾仿佛滔滔江水的明王如此多年月,肯定是有一个能够让大阵与封印运作不止的阵眼存在。” 余锦听着老者这些看似与他所问不着边际的话语,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面色一僵,有些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个须发皆白长眉落在眼角的年迈老者。 老者笑道:“无论是那个家伙为何这么多年尽管不断以青色气运冲撞封印但却始终无法逃脱,还是你那个同伴的事情为何像是在我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一样,其实都很简单,那就是因为这些事情本来就是都在我眼皮子底下,或者说都是在我的世界之内进行的。” 余锦已经猜到了十有八九,呼吸有些急促,但终于沉静下来,点了点头,长吐一口气,说道:“也难怪前辈你身在道观却知晓整个试炼之地中的情形,原来前辈便是阵眼。” “就是这么一码事。”老者亦是点头,有些欣慰地看着这个心思机敏的年轻人,然后说道,“不过那个家伙已经从明珠塔下逃了出来,我是有心去阻挡一番,只可惜我如今空有气运气机,看起来是本事很大,但却仅仅是绣花枕头罢了,真正遇上什么洞玄转世境界的宗师,像是那个家伙一样的人物,我估计马上就会被直接打碎掉这具本来就摇摇欲坠的身躯,形散之后,等到那个家伙吸纳了我的气运,将阵眼加诸己身,那估计别说是几个武道宗师,就算是清虚宫上那个千年一出的大真人也降服不了。” 余锦问道:“那前辈你的意思是,你现在与那明王一样,都是身具气运之人,只是气运不同?” 老者说道:“我身上气运,是这东吴最后的家底子了,让我作为阵眼活到此刻,我私心之下是想要东吴气运能够保留得更久一些,但除却这私心,我也不得不寻求一个应运之人能够全盘接纳这东吴气运,那些武道宗师在武道上算是登峰造极,但却没法子收得下如此大的一笔财宝,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那个家伙吸纳掉这东吴最后的气运,他是身具气运的人物,自然可以强行收下另一股气运,但若是给了他,不说其它,就说这江南道上,估计就得死上无数无辜人了。” 余锦摇头道:“这气运之事太过玄妙,前辈说的我却是只能听明白大概,听不懂里头的细枝末节。” 老者吃完了饭,把碗筷放在小道童身前,小道童嘴巴嘟了嘟,不情愿去洗刷碗筷,但老者摸了摸她的头,和声说今日我与客人有事情说,就麻烦你多做些活儿,明天可以少打坐半个时辰。 听到能够减去半个时辰枯燥无味的打坐时间,小道童转眼就变得开心了起来,抱着自己的碗筷和老者的碗筷往后头一蹦一跳而去。 老者转过身来,看着余锦,继续说道:“气运之事,看似玄妙,其实也只是因为存在得较为隐晦不易被凡俗之人察觉罢了,一国有国之气运,一人亦有人之气运,气运反过来写,就是运气二字,有运气的话干什么都会容易不少,只是普通人的气运都太过微渺,可以忽略不计,真正说得上气运的只有五个颜色,分别是黄赤青紫墨,黄色气运为最大,是真龙之气,也就是一国天子,一国天下所具备的气运,如今楚国韩家,便是有黄气之人,而赤色气运不同,是逆气,与黄气相生相克,有赤气之人,或有赤气之国,绝大多数都是会被抹除的,也有可能赤气吞黄,那赤气便会转为黄气,而又会出现新的赤气,这便是所谓分分合合的天道定数,无永久之国也无永久之君,过去有秦帝妄图吞并天下黄气,抹除一切赤气,不惜修黄气长城,出海蓬莱寻永恒秘方,但最后也挡不住天下大势。” 余锦点头道:“原来如此,从普通人的角度去看,天下分合是由于君王无度,或者因为天下不定等等因素导致反叛灭国,但从气运的角度来说,就是由于黄气逐渐弱小,赤气逐渐强盛,最后赤气吞黄,反之则是赤气势弱,黄气大成,则让天下归心,这里头的事情,的确是能够用这样玄妙的道理解释得通。” 老者微微笑了笑:“跟你这样的年轻人说话,倒是不需要我费去太多口舌,很好,除去这关乎天下的赤气黄气,另外的青色气运则是江湖气运,那个明王就是个身具江湖气运的人物,所以那些武道宗师没办法在短时间内直接杀死他,这就是气运克制的道理,他是战国时代江湖最后的大气运者,无论是不是魔宗中人,都该死在这个新江湖里头了,同时,说回刚刚我说的吸纳气运一事,普通人之无法吸纳气运的,只有身具气运的人才有资格去吸纳另一种气运,所以我才担心他会想着吸纳东吴气运。” 余锦找着老者说着说着停下空闲的时间,问道:“他吸纳了气运,会变得更厉害么?” “废话。”老者笑骂道,“他此时虽有青色气运但在大阵被破后还是挡不住那么多武道宗师的力量,毕竟克制不代表无可匹敌,只是相对更麻烦一些而已,但只要他吸纳了这东吴气运,不说举世无双,但也是可以一脚踏上天君境门槛了,武道境界越是低,便越是与气机相关有气运无关,若是越高,便越与气机无关与气运相关,那洞玄境界的武人与天地气机合一,举手投足早已不是普通武人气机二字中的本事了,转世境界的武人虽然不能沟通天地,但体内气机轮转无穷,也可以说与气机无关,他们想要踏上更高的台阶,以及无需再过分去修炼气机,而是要往气运这玄妙法门中间去领悟出奥妙。” 余锦沉声问道:“那这样的话,那个明王肯定会找前辈你的吧,若是被他给找着这里,那岂不是完蛋?” 老者却依然微微笑着,说道:“无妨,你瞧得见那是因为你不同,但他却不可能瞧得见的,他是知道我肯定就在这里,但想要找着进来的法门,就不是这么短短日子可以找着的,给他个五六年七八年去慢慢来,估摸着还有希望,否则他要是这么容易就破得开,还管什么年轻人,早就吸纳了我身上东吴气运冲出去杀人了。” 余锦听到无碍,于是放下心神,赶紧拍了个响亮的马屁:“前辈还是厉害的嘛。” 老者哈哈笑道:“你这小子,倒是会说话啊。” “前辈请继续说。” 老者继续说道:“紫气其实也算是和青气差不多的存在,只是紫气是气运中最为特殊的一种,并非是应运而成,应天道大势而生的,而是靠着依附黄气,为黄气增加长度厚重的附属气运,如今天下,大概是楚国的朝廷庙堂中有几个人物是有紫色气运的,但我也不清楚,以前倒是有个叫张洗虚的家伙,有紫气加身,只是那个家伙是东吴的仇家,当时东吴若是能够靠着大阵抵挡多两个月的时间,等到粮草接济上来,重整旗鼓,楚国的天下哪里能拿的那般轻松。” 老者说到张洗虚的时候,顿时有些咬牙切齿起来。 余锦知道老者既然身怀东吴旧日气运,又是这东吴皇宫中的阵眼所在,必然是与旧日那个东吴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物,于是也不去多说什么。 老者接着说道:“最后的墨气,便是我身上这东吴的气运了,你遇着的那群野狼也是因为身有墨气才会那般凶狠又仿佛有了些灵性,这墨气本来也是赤黄二气中的一种,东吴过去也是黄气鼎盛,只是由于楚国从赤气吞黄然后扫灭战国得了最为强绝的黄气,东吴一国实在乏力抵挡不住,待到灭国之后,这黄气也就转成了墨气,墨气也可以说是死气,不可转赤不可化黄,苟延残喘之气罢了。” 老者说到这里,那和蔼的笑容底下多少露出了些哀色。 终于老者还是摆了摆手,摇头笑道:“东吴不说是被大势所趋导致满盘皆输,其实怎么看当时也打不过楚国了,那时楚国铁骑天下为冠,又有那般多的天纵之才,加上那时候陛下已经没了翻盘的心思,唉,说句不臣的话,陛下那种人当什么皇帝,作个无牵无挂的江湖人,却不知道有多好。” “百年东吴,三代帝王,战国最初那会儿谁人能挡东吴兵锋,大戟士到哪儿,哪儿就得俯首称臣,虽然到了陛下那个年头,国运不如以前,加上这江南淮南一代频发灾害百姓过得也不安稳,有些困难的年月不说百姓自己吃得饱不饱,反正连当兵的都几乎是饿一天饱一天的,哪里能全力作战,加上后来长江之南一战,楚国渡水,那个穿白衣的武将如剑尖一般破开东吴大门,早就没法子去打什么大胜仗了,一路溃败啊,本来守杭州还有些周旋机会,但杭州千年古迹,不能受兵害,五万大军开门投降,陛下也知道里头的无奈,满朝文武都低着头,陛下却没法什么怒火,国破了是国破了,但若是又亡了国,还得在史书上被留下一道引战火入古城遗迹至使千年珍宝毁于一旦的骂名,那就太过不值了,那守杭州的武将不想在史书上留下这种会被骂个千百年的罪名。再到后来的赤湖一役,精锐将士直接被先断了粮道再绝了水路死六万降一二万,连五千铁流星骑兵也没能留下几个,便是结局注定,陛下被劝着往南退,但最后那些当官的都退了或是投降了,陛下一剑守皇宫之门,也没见他有任何后悔。” 老者发出一声长叹,说完了话,看着听得已经失神的余锦,自嘲一笑。 “你就当我对着晚辈发发牢骚好了,人年纪太大了,不愿意把以前的臭事烂在肚子里,其实怎么说,和我也没多大关系,我只不过是个身在东吴皇宫但与这些国事一点干系都没有的道士罢了,修道之人本来应该讲究清静,体内杂陈不能太多,包括这些所谓国事天下事,对于修道者来说都是红尘埃土,不如扫去。” 老者望着远处,缓缓说道。 “但东吴灭是灭了,那些里头的情怀啊,纵然是我这么个道士,过了这么多年头,也难以释怀,当时看着陛下脱了龙袍,系剑在腰侧,面前是黑压压的楚国铁骑,那支天底下可以称上无敌两个字的铁骑,背后呢,除了这么一座已经空了的皇宫,就没几个能用的人了,能走的都走了,不能走得也殉国了,只剩下作为皇帝的他一个人,守着东吴最后的一份尊严,那时候我就想,什么江湖人一剑一步万里杀人,什么大文士落笔天成如真龙入墨,都算个啥,与陛下那时候比起来,都是流萤比皓月。” 老者眼中满是追忆。 像是多年未曾倾吐过这些事情,突然遇着了一个能够值得他说出这些话的晚辈,一股脑什么都不管,也没啥子顾忌统统都从心中吐露了出来。 然后他看着余锦腰间两侧挂着的春草与秋萤。 这两柄剑,在那一场最后称不上战役的战役后,由他从陛下倒下的那个地方找到,放在了东吴宝库的深处。这两柄剑与剑主一样,受到了当时那支楚国骑兵的最高待遇,敌首本该是一笔巨大的战功,割去头颅起码能赚个连升四级,还能得几千两白银的成果,但却没有人拿走剑,也没有人割去陛下的头颅,直到韩家的帝王到了这里后,才下令收敛诸葛氏尸身,厚葬之。 这两柄剑啊。 这两柄剑啊。 那时日满当空,天光普照。 春草出鞘,光芒比天光还要亮。 那日,东吴皇宫诸葛仪,一人守国,春草于左,秋萤于右,面向三千大楚最精锐铁骑,三日内斩九百六十二骑,是亡国之君不假,但亦是当时整个天下,剑道最强,人间最风采。 67.第67章 谁动了恻隐之念 余锦轻轻拍了拍腰间悬着的左右两柄剑,对眼前依然有大半思绪还沉淀在旧日滚滚光阴里的老者问道:“前辈说当时那位东吴皇帝一人守国,此举甚是壮阔,当得起大风采三个字,但我还是有个疑问,先前前辈说那些追着我的狼群是东吴皇宫旧日圈养的气运之物,其实在之前我本是必死之人,但是却因为想要奋起一击,从剑上引出了一道剑罡,那些野狼瞧着剑罡就好像瞧着了主人一样不敢动弹,是否是因为东吴皇帝的剑上还有那位帝王的气势,才会让那些凶残的野狼状若绵羊?” 老者点头道:“自古练剑之人,练到了可称之为宗师的境界后,便不再单纯是练剑与淬剑,而更多的是养剑,养剑势为次,养剑意为主,经过长时间的养剑后,剑自然会被喂出独特的意味,不算是洞玄境界的通玄妙,死物得灵,但道理却相差无几,这春草秋萤分别是陛下的江湖剑与君王剑,春草剑意与这剑名字面意思一样,就是风采的剑,潇洒的剑,如春草一般朝气蓬勃,锋芒毕露的剑,而秋萤这柄君王剑则显得深蕴许多,只养剑意而几乎未动过剑势,里头藏着的剑意仿佛是秋夜萤火,居青萍末尾,点点微芒却意境深渊,是类似于深潭泉眼一样的藏拙意思,两柄剑上的剑意不同,但都是陛下一人所养,那些畜生常日随着陛下出游猎野,又被陛下引了一缕东吴气运,尽管隔了这许多年头但也绝对是认得出主子的,所以才会对你引出的剑罡噤若寒蝉,还以为是主人回来了。” 余锦微微舔了舔嘴唇上有些裂开的唇皮,说道:“真是难以想象,那位传奇一样的东吴皇帝还真是个传奇人物,这春草秋萤厉害成了这样,却被我这么个连二重天都没有的半吊子武人给偷到了,我是得了宝贝,但心中还是会觉得有点儿于心有愧。” 老者微笑,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余锦这番话,只是去提过茶壶,倒了一杯热茶给自己,然后想帮余锦也倒上一杯,但余锦哪里敢让这样一本贯穿了历史长河,真正会说话的史书给他这么个小子倒茶,赶紧摆了摆手,自己提过茶壶给自己倒满了一杯,然后喝下一口,还是那么苦涩。 老者亦是喝了一口,然后开口说道:“真要不夹杂任何个人情绪来说的话,陛下的确是过去的传奇不假,但却称不上什么成功的人,前半辈子先是在江湖上仗剑杀人,后来江湖还没真正混出个大名堂来就又跑回了东吴皇宫为了皇帝的位置作准备,当了皇帝呢,却心里头常常挂念着江湖,我还记得他有次说,青楼里的好看姑娘是笼中雀,看似风光让男子神魂颠倒,但却一辈子也逃不出这个小笼子了,而自己比起那些青楼花魁,好不到哪儿去,只是笼子看起来更加华美,身份看起来更为庄严罢了。” “但是我从扬州城到灵光宗,然后从灵光宗到了这东吴皇宫旧址里头,越是走到江湖里,我就越发现了一件事实,那就是江湖人不自由,没有哪个江湖人是真正的自由的。” 余锦这样说着,咽了一口苦茶。 老者笑道:“扬州城啊,那地方不错,以前去过一趟,记得还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不知道那条春堤还在不在,我和我那个蠢童子讲过关于那春堤风景的事情,她好像很喜欢听,对那春堤好像有许多许多的向往,以后有机会的话,该让她去瞧瞧过个眼瘾。” 余锦被老者说的话拨动起心底一根弦,于是也不去多想那些关于江湖自由,人之自由的大道理,只是应和道:“还在,春堤风景还是很好看,到了春天也差不多就这个季节时期之日,游客很多,欢声笑语,隔着对岸都能听见,春夜有人放灯笼,秋夜有人放纸鹤,夏夜看流萤,冬夜也可以去看被雪映得别样风光的湖水,总之那地方一年四季一如既往地好看,反正前辈你那样大神通,以后有机会就带着小道童去瞧瞧吧,她一个小孩子又是姑娘家的呆在这深山中,怪可怜的。” 老者微笑着,修着闭口禅,白须以及老眼都是往下弯曲,过了老半天,才开口道:“我一具残躯,比不过那修魔宗法门气血沸腾的老家伙,又得守着这一方大阵,守着这东吴最后的气运,是没法子带她去玩儿了,以后真有机会的话,不如你带着她,到处转转,把我欠她的都给补回来就行了。” 余锦点头笑道:“这是自然,若是我还有一条性命,以后肯定会带着她到处看看的,无论是不是报前辈救命解惑之恩,还是出于自己心里头的想法,我都会这么做。” 老者笑脸和煦,说道:“我这傻童子,说起来挺可怜的,她爹娘都是东吴遗民,虽然住在江南道里头但是处处受人排挤生活不易,我修道之人是不在意红尘里头的事情,但作为半个东吴遗民,我是听说大楚定国后的政策依然是循着张洗虚当年的提议,收诸国遗民改教化,将他们都同化为大楚百姓,但这桩子事情却是典型的理论容易做起来难如登天,不说那些打仗的楚国兵是如何想法,就说那些自认一国正统的楚国老百姓,瞧着这些落魄的亡国之民,会是何等想法,还不是高人一等去随意欺压。” 老者说完后,脸上笑意逐渐随着语气加重而减去,变得有些愤慨。 余锦摇头道:“前辈,如今大楚却是大致好了,不再有前辈说的那些情形,大约是亡国遗民与大楚百姓逐渐融合在一起了。” 老者眼睛微微眯了眯,问道:“确实如此?” 余锦想了想,突然想起过去那个教书先生说过的“天下一代换一代,这道理只适用于太平盛世,更多苦难日子里发生的情形却是天下一代无一代”这样的话语,然后叹了口气。 老者嘲弄一笑道:“并非如此。” 余锦点头道:“我还没活多少年,扬州城里也算是安稳,民风不错,没有看到过那些日子的情形,但想来应该是过去的遗民都差不多死了一代了,而有下一代的大多是被同化,或者依然被欺压着,我见不到的原因,也想来是因为大多数的上一代,都没有资格拥有下一代了。” 老者说道:“你倒是聪明得很,的确如此啊,我那傻童子的爹娘本来就活得辛苦,好不容易有了个她,但却被当地的官府知晓,便一纸公文,让她爹娘不准教养,必须交给官府底下的学府一手培养,但她爹娘如何肯呢,有个血肉那是比自己命还珍贵的东西,虽然不会说话是个哑巴,但却也是自己的下一代,不是楚国的下一代,给了公家去养育,那就不是自己的孩子了。” 余锦问道:“他们……选择了抵抗?” 老者摇头道:“若是你,你也会一样去抵抗的,当时那环境之下,亡国遗民定居在楚国境内,有个孩子真是天大喜事,至少可以给那些破损苦难到了极点的家带去些许希冀,但楚国却并不愿意这些孩子出现,但肯定不能不让他们出现,于是就想到不准让遗民抚养要交给正规学府教育,那说是教育,其实明眼人都知道,根本就是强制地同化,跟宫中太监净身没啥区别,谁会愿意呢?” 余锦吸了口气:“的确,太过残酷了。” 老者点头道:“所以,她爹娘都死了,那时候,也就是十几年前的事情,现在可能是那些遗民越来越少了,但在十年前乃至更早之前,死个亡国遗民就和死了猪羊一样,根本不值一提,本来不死,大多数男人都成了苦工奴仆被贩卖打骂,而女子更是凄惨,都被卖到青楼里或者有钱人家中,成了真正的玩物,有些姿色的还好,可以免受一顿顿鞭打,而其他的如何凄惨,我是未亲眼所见,但也可以知道了。碰巧那****出关神游,遇见了她,才一岁年纪,只是流眼泪发不出声音,看着爹娘惨死,我瞧见她实在是可怜,于是便带着她到了这深山中,一转眼十二年就过去了。” 余锦低眉道:“这个小道童,还真是命不好。” 老者说道:“所以我和你说这些,想让你以后能够带着她逛逛,看看江湖看看天下,否则就让她在这深山中呆一辈子,她不乐意,我也不愿意。” 那边洗完了碗筷,正蹦蹦跳跳显得无忧无虑的小道童正在屋子外头追着一只春夜晚上飞在半空中的小飞虫,眉眼弯弯,笑得可爱。 余锦走过去,笑着站在她身旁,问道:“我陪你抓吧?” 小道童点头点头。 余锦一步往前,身形迅疾,健步如同一道闪亮的影子,朝着那半空中慢悠悠飞着的小虫子探手抓去,谁知他手上动作才刚刚过去,那小虫子被风吹得一晃,本来就微小的身躯仿佛遇着了狂风大浪一样在半空中起起伏伏晃来晃去,却恰好躲过了余锦的这一抓。 余锦一抓失手,用劲太老,差点一步不稳甩了出去,揉了揉头,有些尴尬。 小道童在后头笑得合不拢嘴,听不到声音。 68.第68章 皆思人 涪城夜市灯火明亮,在大人物们还算是做得不错的保密工作之下,那些亲眼看见那位明王的年轻人们只知道试炼之地因为有魔宗中人捣乱无法继续开启,但大多数人被救出来之后并不知道那明王具体身份以及那些身上气势雄浑的大宗师具体身份,只是觉得自己逃过了一劫,没有拿到什么好宝物的心思也被冲淡了不少,在过去了这些日子后逐渐又开始生龙活虎,还没有回去的就在这涪城里头闲逛闹腾,比如在这一夜,夜市上两个年轻人身边都带了一个师妹,其中一个的师妹想买个首饰,但另一个的也想要,本来那首饰还有多得很的存货,但两人针锋相对杠上了劲,就差没打起来,这事儿说大不大,但对于两个陪着师妹的年轻男子来说可就是大事了,嘿,欺负老子喜欢的女人还上瘾了是不是,看老子不打死你! 于是,街市上出现了这样一幕,两个女子在不远处为自己一方的师兄加油打气擦汗调情,两边的师兄都是撩起袖子,一副潇洒表情,看着对方满脸不屑。 而那些小小涪城中几乎没有见过江湖争斗只从评书话本中看到过的百姓们则是迅速聚拢过来,津津有味地看着这场决斗,能瞧见真正的江湖打斗不容易啊,虽然听说那边的试炼之地里头有场大事情发生了,但他们又看不到,虽然眼下的这场面架子小了点,但将就就看呗。 两方师兄刚刚运足气机想要出手,却从人群那头突然钻出了一个大踏步双手横胸的好看姑娘,后头跟个背重剑有些尴尬不断朝着人群揖手的剑眉男子。 那姑娘大踏步往前面快速走着,看着两个挡在前头像是要决斗的年轻人,突然一股无明业火就忍不住迸发出来,直接撞过去,把那个靠她近些的年轻人撞得差点一屁股摔在地上。 那年轻人稳住身形,转头刚刚想要气愤骂你他娘的不长眼吗,但那句脏话才出口一半就被他给收了回去,换成一副讨好的笑脸,问道:“这位姑娘,你这不高兴的样子,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啊?没事的,我倒是有点儿本事,可以帮你解决。” 姑娘直接肩膀把他撞开,然后继续大踏步往前走去。 那年轻人尽管被撞了一下,但此时神情七荤八素的,想到刚刚那张满是怒意,但更显俏皮好看的脸蛋,一时间情不自禁吞了口口水……这婆娘长得还真是好看啊,唉,要是早些认识就好了,等等,好像当时在试炼之地里头那东吴宝库处就见过这个女子,他娘的!当时真是瞎了眼了,没发现还有如此好看的女子在同行队伍中,否则还要个屁的师妹啊,能认识她的话,那岂不是人间美事! 身边有个冷冷声音,不高,但如同炸雷。 “你刚刚好像与那个女子相谈甚欢嘛?” 年轻人吞了第二口口水,同是口水,但却是决然不同的感受了,他赶紧晃着双手,解释道:“师妹,师妹,你误会了,不是那么回事啊。” “啊,别打,疼!” 灯市前头不远处有一座流水小桥,姑娘快步走到了桥上,终于是感觉有点儿累了,双手撑着栏杆,看着桥下潺潺流水,不说话。 叶苏绍走到她后头,摇头道:“青栗,别闹脾气了,大哥知道你这几日心情一直很差,但是心情归心情,该走了还是得走了,无论你是回那个灵光宗还是咱们叶家,都可以随你,但总不能一直呆在这儿啊。” 叶青栗还是不说话。 叶苏绍说道:“大哥还要早些回叶家的,我又不是那些大宗师在这里围堵那个明王,你别任性了,你能在这儿等一天,十天,等不了一辈子的。” 叶青栗何尝不知道呢。 她尽量让自己坚强起来,把那个可恶的年轻人藏在心里头的最深处,尽管心情还是很不好,还是会晚上做梦哭泣醒过来一脸泪水,但至少可以继续往前走,看着前路去生活了。她只是想在这里多呆两天而已,几天就行,多等一等,多看一眼,就行了。 她开口道:“大哥你先回叶家吧,我过几天就回灵光宗。” “行。” 叶苏绍点了点头。 然后手握住身后重剑剑柄。 他剑眉紧缩,看着那边仿佛鬼魅一般漂浮而来的一道绿影,沉声问道:“叶家向来与江湖陆氏没有任何干系,不知陆大宗师到此处来是有何事?” 绿衣女子站在桥头。 然后下一秒站在了叶青栗的身边,脸上挂着淡淡笑意,看着一脸呆滞的叶青栗,却是侧眼对着叶苏绍说道:“与叶家无关,只是来找这个姑娘说两句话。” 叶苏绍松开手上握着的剑柄。 绿衣女子淡淡道:“你们那位老祖宗过来倒是能与我一战,胜负可能在****开,但你,这一柄剑可不够啊,只有蠢货才会握着,你松开了,倒是个聪明的选择。” 叶苏绍唇色发白,不多说话。 绿衣女子看着叶青栗,问道:“你和余锦一起进去的,但为何你出来了,余锦却没出来?” 叶青栗呼吸声有些急促,她不知道眼前这个气势如锋刺般逼人的武道大宗师为何会知道余锦,或者她与余锦一起进去这样的细枝末节,但还是回答道:“本来是该一起出来的,遇着了狼群,他为了救我,我出来了,而他此时……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绿衣女子吐了口气,然后抬头,眯了眯眼睛。 她看着眼前满是疑惑的姑娘,直接开口也不加掩饰地解释道:“我是他师姐。” 眼前姑娘突然眼睛一红,红得很快,转瞬蔓延过了眼角,然后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那……你……为什么没有去救他?” “我并不知晓他在哪儿,大阵之下,我进去过长时间很可能会跌落境界,而且说不准会遇着明王,这都是潜在的大危险,所以我不能进去。” 绿衣女子并不想告诉她自己那时也迫切地想要进去救他,但是因为齐红石的首先阻拦和大宗师们的一致否决才选择了放弃和相信。 她没必要和这个根本不懂事的小女孩说这些。 叶青栗咬了咬牙齿,字字是针,问道:“就是这样吗?” 绿衣女子看着水流往远方,银鳞一般波光涌动起伏,点了点头。 那姑娘突然一拳砸了过来。 绿衣女子没有动。 那一拳停在了她的脸颊边上,尽管叶青栗使出了最大的力量,整张好看的脸蛋都憋得通红,也无法再将拳头往前推进一寸,那绿衣女子身前仿佛是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一般。 叶苏绍赶紧走过来,一把拉住叶青栗,然后看着绿衣女子,如临大敌。这个姓陆的年轻女子宗师,本来与他叶家就很是不待见,加上她性子是有一半温和平淡,而另一半却是古怪至极,很是邪气,叶苏绍一时不知道自己这个傻妹妹气愤之下的一拳会让这个大宗师作出什么样子的反应来。 绿衣女子转过头,捋了捋头发,看着叶青栗微微点头,朱唇张开,合拢,再张开,再合拢,好像是说了两个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字。 叶青栗的耳朵很好,所以她听到了。 那两个字,是“幼稚”。 叶青栗眼眶发红,对着眼前的绿衣宗师切齿道:“我会杀了你,以后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你对他见死不救,你不配当他的师姐,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冷血的师姐?!你给我等着,以后等我练到了你这个境界,我就一定要杀了你!” 话音才落,那个女子笑了笑,还是没说话。 眼前已无绿衣。 69.第69章 你是剑 余锦在试炼之地那老者的破道观中呆了两三天,本来是想要急匆匆离去见到叶青栗把这个天大误会给解释清楚的,但既然老者说了试炼之地里头如今是明王得势,四处杀死年轻人,他并不打算离开这个算是最为安全的破烂道观,起码也要等到老者说的那些狙杀明王的武道大宗师得了破阵之物出手除去明王后再行离去,他从未怀疑过老者对他说的言语之中真真假假,因为这个老者已经展现出了与他说的话相辅相成的大境界和天人手段,老者除却手段惊天又是一部鲜活的历史文献,其实在不去讲那些勾起他旧忆的事情时都全然没有老前辈的架子,一副返璞归真的鹤发童稚气度。 在这凶险无比的试炼之地中,破道观显得分外清静,仿佛桃花源,遗老道童,竹篱明月,偶有春夜萤火闪烁明灭,春风吹过时,阵阵天然清香。 余锦坐在屋子外头,道观中的竹篱边一块青石之上,闭着双眼,排除掉了一切外界的干扰,进入了只有修行者练武人能够体会到的奇妙境界,耳畔眼前皆无物,只有心中以及脑海中能够感受到一股神念在体内游动。他催促神念,指引这股念头挪动去左手腰间鞘里的春草,春草起伏,转眼出鞘,在空中划过几条弯弯曲曲的线条,然后径自向前一丈,然后再转剑向后疾行一丈,最终落回鞘中。 在这破败道观之中,余锦闲来,无事也是无事,于是琢磨着这里自然环境如此好,又有老者那样的厉害前辈,练练这自己看家的本领御剑的本事挺好的,他在几次关乎生死的战斗中,其实真正以手腕五指动剑的情形少之又少,大多都是用这御剑的法门,神念驱剑而敌,先是扬州城里以御剑战一重天武人,再有对付那西峰宗的李庆元,然后是算是被阴了一把的几个西峰宗不知名弟子,最近的还有那个绝对战胜不了但也以御剑功夫作为杀手锏来对付的麻衣老者,他都是仗着这一手自己好像十分通晓意味,无需过多练习就能发挥出一定力量的御剑本事来对抗的。而如今,走也走不掉,索性就趁着机会多淬炼淬炼御剑法子上头的本事好了,反正这道观中天然气息适合修行,而且自己又是佩着两柄沉重到仿佛悬之欲坠的传奇名剑,不加紧努力练出稍微能让自己满意的法门,那他自己也会嫌弃自己。 既然当时是自己选择要离开过去那样或为了赚钱或为了不麻烦很安定的日子来混这方鱼龙混杂的江湖,那么就一定得混出点本事来。 他收回神念之后,轻轻敲了敲春草剑鞘,想到那个被他推下山涧一命换一命的倔强姑娘,突然心里头有股莫名的焦急感由心头涌入五脏六腑中。一时间他恨不得这个明王马上被杀掉,自己能够插上一对神话中凤凰的翅膀飞出去,看到那个姑娘,和她笑着解释,自己还没死,活得生龙活虎的。 也不知道叶青栗她怎么样了,她当时那个眼神,是绝对明白了我推她下山涧中间的意思,她说她恨我,呵,这个傻姑娘,也不知道现在是否还以为我死了,不过这样其实也有点趣,到时候出去了可以给她个大大的惊喜,也不知道她到时候看到我还活着站在她前头会是个什么表情,不过……我估计的话,按照这姑娘的臭脾气,肯定是先冲上来踹上几脚助助兴醒醒脑。 余锦唇角微微一勾,抬头看着春夜月色,打了个哈欠。 后头的屋子里,小道童那个小小的属于她一个人的房间早就已经熄了灯火,她不喜欢读书,不仅不喜欢那些道理晦涩只被真正修道之人视若珍宝的道教书籍,而且也不怎么喜欢什么讲道理论世事的经传礼教类文篇,估计在老者给她讲完了一个睡觉小故事后就沉沉睡过去了。余锦其实一直都觉得,这样的小道童,不读书不是坏事,书读多了,看人世间道理就看得太透了,难免会很累,过得很没有意思,都说江湖是个能彻底洗去人内心那天真情愫的地儿,其实哪里只是江湖,这天下都一样。 而老者却是仿佛一道身躯朦胧的月下虚影,坐在石亭的石凳上,他或许是不需要睡眠这种与吃喝拉撒同为人之常理的日常休息,只是静静坐在那儿,面前放了很久的一杯茶水早就已经凉了下来,却是一口没喝,老者白眉下苍老的双目没有睁开,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事情。 余锦坐在另一座石凳上,眼前月色皎洁,一派难能可贵的清明夜景。 老者不知在何时缓缓睁开了眼睛,看着余锦,笑着问道:“小子,怎么还不去睡觉,你可不能比老头子我,你未必能够一月不饮不食?” 余锦苦笑答道:“前辈你就别跟我说笑了,我此时心事重重的,想着有些人,有些事情,总感觉自己像是走了什么弯路一样,茫茫然不知所谓,我来这江湖里头的目的是为了让自己拥有能够保护自己想要保护之人的力量,但我走到这里之后,越来越发现这真的比什么都要难,那个麻衣老者在我眼中已经强得太离谱了,和一条真正的苍龙一般,而那个还没有见过的明王就更不必说了,在这样的江湖里,我真的不知道以后如何去做。” 老者眼珠子转了转,不假思索依然笑道:“你如何去做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现在缺的不是力量,而是心境,力量得来容易,途径许多,和气机一般没了还能转得回来,而心境就不一样了,得来极难,但有一颗饱和无缺心境就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事情了,这心境损了,说不准一辈子就找不回来了。” 余锦摇头道:“前辈,大道理我都懂。” 老者好像恍然,然后指了指余锦,有些嘲弄神色地晃着头说道:“我算是知道了,你这小子什么茫茫然,不就是缺个解释么,你若只是普通人的话,倒是拼命修行埋着头不管其它就行,但你这一趟东吴皇宫之行,王渡舟没杀你,那个老家伙也没杀你,反倒让你心境有了阴霾,才会有这样的困惑。” 余锦叹了口气:“大概就是这样吧。” “前头不告诉你,除却这是关乎天机的事情不可泄露半分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自己也没有想好,也没有拿得下决定,我是想要尽量保留这东吴最后气运久一些的,能多久就多久,但毕竟只是私心,与其让气运随着我的消散化为彻底乌有消失在滚滚历史或者让那些我不认同的家伙给拿去了,还不如我大方一些,想开一点,因为我现在是有这么个想法了,所以跟你说一点儿,没问题。” 老者这样说道。 余锦突然一下子来了精神,睡意顿无,身子立得笔直,头都快要贴到老者的额头前面了,满脸渴望道:“还恳求前辈能解惑一二!” 他实在是太想知道了,他太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情况,为何幼年那个邋里邋遢的老头子会看到自己第一眼说“那柄剑总算回来了”然后欣慰大笑,当天喝得烂醉;为何自己对于御剑之术真的仿佛有冥冥注定的联系一般,起剑收剑都浑然天成,那个老头子教的御剑法门自己也没怎么用心学但却用得得心应手;为何那个麻衣老者看到自己却没有直接痛下杀手而是说自己经脉气机奇怪不似凡人;为何这样活在传奇之中与那明王一样年头的老者会如此待见自己,与自己掏心掏肺说了一大堆呢? 他弄不清这些问题,所以无法再去那么通畅地修行,无论练武从文,笔直向前,心境极为重要,他心如乱麻一团浆糊,如何能练,又怎么去练? 眼前老者望了望天,然后长吐了一口气,一只手伸出去,放在余锦的胸口,余锦只觉自己经脉中仿佛有一股仿佛并不是来自自己体内,从未感受过的气机突然出现,让他猝不及防浑身都有些不痛快,一张脸被这陡然出现的奇妙气机给憋得难受发红。 老者松开手,问道:“此意如何?” “疼。” 老者佯怒道:“臭小子,说感受!” 余锦认真说道:“很锋利,有些冷,不过刚刚真的有些疼,我没有太过于集中精神去感受这一股气,所以大概就是这两种感觉了。” 老者点了点头,只是说了三个字。 “你是剑。” 70.第70章 一切的新开始 你是剑。 三个字如同耳畔边上的一声平空炸雷,让坐在月夜亭中的余锦顿时神色僵硬,他看着老者不苟言笑面容认真,先是长长呼吸了一大口气,然后半晌后,手指有些微颤,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苦茶,一时间脑海中有许多奇异思绪滚动,都不觉得这苦茶的味道有多苦涩了。 老者看到余锦的反应,是在他意料之内的事情,他笑了笑,说道:“虽说天机是不可泄露,但只要不涉及其中大小因果只提点一二倒也无所谓,我瞧着你那御剑法门有些意思,不像是你此时境界可以展露出来的手段,想来过去也有人说过关于你的一些事情,只是可能涉及到了天机重要,就算能够瞧得出玄妙也不可能全盘托出。” 听到老者的话,余锦老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老者那边轻轻咳嗽一声,他才从无边思绪间陡然抬起头来,看着老头,眨了眨眼睛,有点儿迟疑地问道:“前辈,你说我是剑,字面上的意思是我如同一柄剑一般,但是里头的另一半意思,是否是说……我是剑,但非人呢?” 老者哈哈笑起来,对余锦说道:“身躯是人便是人,神魂如何那倒是只关乎神魂体魄的事情,你这小子想得有点儿奇怪,弄得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好,或许你的确不是个纯粹的人,人用剑,有淬剑喂剑养剑,境界亦是有剑意剑势剑魄剑罡剑光剑法,但却唯独没有以剑为神魂的,从这一点来看的话,你不是人倒不假。” 余锦却摇头道:“前辈,这事情对我来说很重要的,咱能稍微认真点儿不?” 老者微微颔首:“行。” “前辈你说我是剑,这意思是我的体内神魂并非如普通人那样的结构而是一柄剑,但我这一辈子也没有过那样的感受,还是在前辈催我体内气机的情况下才产生出了那么一小股奇特气机。” 余锦托着下巴,不知道是在与老者说话,还是随着自己想法走的自顾自言语,“若我真是如同前辈所说,神魂为剑,那我在修行上却与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可能天赋是好了一些,在许多武人眼中都是比起一般人要更适合练武的种子,可在我自己修行的路途上我也仅仅只是觉得自己天赋也许是好上一点儿,但却并没有任何特别不同于常人的地方,这御剑的本事算是半个,也不纯粹,比起一重天武人真正能够驱剑出手的手段来说还是弱了许多。” 老者笑着问道:“小子,你说这深林中间,有万兽百鸟各种姿态,但麻雀与雄鹰在同为刚刚嗷嗷待哺的状态时,可都会自行捕食,扑腾翅膀可有多少不同?” 余锦摇头。 老者饮茶,解释道:“所谓人之神魂体魄,其实就是练武之人的根本所在,许多有个一斤半两本事的江湖人都说什么丹田蕴气机,一拳动九天,其实这是最蠢的瞎编说法,一个五重天的起步武人与一个洞玄境界的大宗师,都有长长短短那么一股气机,但是境界云泥之别,都有体内几乎一模一样的经脉丹田,但气象无疑是蜉蝣与大岳,这其中的道理很简单,那就是经脉丹田不过是流转气机的一条道理而已,真正的起源所在是胸腹中心口处的一颗神魂,凡夫俗子神魂脆弱不堪,而顶尖战力的大宗师神魂则是如同金石一样坚硬。” “但无论是大宗师还是五重天的武人,神魂都是神魂,坚硬也好,薄纸也罢,一颗神魂铸就修为与体魄,路数上来说差别都不大,都是以气机以修行来养出神魂,然后提升境界,可能道佛两门有些不同,例如我就是个异类,用的是道家清虚躯壳,养气得魂的特别手段,到头得来的武道修为都是气机气势绵长,但体魄却脆弱得厉害,而佛宗就是相反的,气机和一口闷钟一样憋不出一点儿,可体魄却比神魂还要坚固不可摧。” “而你这个小子呢,则是个异类中的最大异类了,神魂不是神魂,而是剑魂,与咱们就有了根本的差别,咱们练武修行逃不出一个定理路子,转来转去还是得在境界气机,经脉体魄这四个点里转悠,而你不同,你的神魂根源就和我们不一样,以剑字为魂,所以就和我们走出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你练一重天中游往上境界才能窥探出七八的御剑法门,上手如此容易,比起一重天巅峰的武人还要用得得心应手只是气机上有差距罢了。” 余锦听完老者的解释,眼中有许多光彩闪烁不止,托着下巴的姿势没变,然后自嘲地一笑,摇头道:“以剑为魂啊,看起来是挺厉害的样子,但我与一般人其实怎么看都没有区别。” 老者摆了摆手:“臭小子,你别给我摆出这么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我只能和你说个大致意思,具体如何一是关系因果我这种本来就是修道的人肯定不能提到半句,二是我这一辈子也没有见过真正拥有剑魂的人物,你是第一个,具体以后会是个什么样子还是得你自己去走走看。” 余锦撇了撇嘴道:“等于说其实现在看起来没什么区别喽?” 老者打了个哈欠,冲着余锦摇手:“人老了,说了这么多,又这么晚了真是累得不行,眼睛都睁不开了,这样,你小子要是不睡我也懒得说什么,但是我是真要去睡觉了。” 知晓了这老者脾性的余锦也没一点儿顾忌,瞪着眼睛道:“前辈,你少来这一套!” 老者一下子和炸了毛的白须狮子一样站在那儿,指着余锦道:“你咋和老前辈说话的,再给我废话,明儿我叫我那小童不给你做饭了,你给我饿着!” 余锦一脸鄙夷。 老者摸了摸胡子,看到余锦完全都没有被他给吓到,有那么一点儿尴尬,心想这么个小娃儿就算是身具剑魂之人也弄得自己太没面子点儿吧,刚刚想要再放点儿啥狠话再给这个小娃儿一点儿威风看看,但却瞧着这个心情一直沉重压抑,虽然也会笑但都是些强颜欢笑的年轻人突然开始那样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开怀。 老者问道:“小子,怎么,想通了?” 余锦笑着,待到笑意差不多停下来后,才对着老者回答道:“前辈,说句实在话,我这么久以来,都觉得自己其实真的是个废物,从小有个教书先生让我好好读书以后能做个堂堂正正心怀天下的大文士,我没做成,跑到扬州城里去混吃等死就想一点儿不麻烦地去赚银子,后来又跑进这江湖里来,不去赚钱不去从文,想要练武,我这辈子练了很多东西但没什么能够成功的,半吊子一个,辜负了许多期望,一直以来我心里头都觉得自己像个废人,不过现在,我却不这样想了。” 老者笑着再问道:“为啥?” “因为我不一样。” 老者点头道:“是不一样,这一颗剑魂,多少年天下,估摸着也就有你这么一个小家伙拥有。” 余锦笑着说道:“我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好,因为我发现自己是一样的,和所有人都一样,比不过人家,又被生活所迫,被无奈相逼,没法子做到出色,想要从文但在乡试后发现根本不是想象中的我很厉害众人皆低那么一回事儿,我又很缺钱,所以去选择赚钱,而赚钱呢,又发现赚钱也很难,赚不到几个钱还要顾着这顾着那儿,加上一些事情对我的影响,我来到江湖学武,到了试炼之地,又发现自己练武根本没啥用,最后也几乎是用自己的性命作为赌注才保住了同伴。” 余锦笑着,有些苦涩:“我不是什么无为无相无生色的圣人,更不是什么有志气今日穷困潦倒明日荣华富贵的天选之人,我就是个俗人,我也有虚荣心,也想在这个现实到冰冷的江湖里尽量能够做得更好站得更高,但我发现我这么个普通到随便就被埋没在了众人里头的家伙想要去完成自己心里头的那点儿志向真的太难了,想要保护我想保护的人也真的太难了,以前那么多人说我天赋好,却也没个屁用,我就发现我的****运的确是比较好的。” “不过现在,我知道我不一样,我很高兴,我觉得我可以,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让我觉得意气风发斗志重燃了,比一百碗鸡汤都管用多了。” 老者微笑不语。 余锦笑着问道:“前辈,是不是觉得我特别俗气?” 老者摇头道:“不,我只是觉得,年轻真好。” 71.第71章 授人一剑 在白日初照不久的时候,那老者很是郑重地把余锦叫过来,两人站在破烂道观屋子前头的那一小块院落之中,而那个小道童还在偷懒呼呼大睡一点都没有醒过来的意思,老者却也出奇地没催促她爬起身来做活儿修行打坐什么的,他将余锦叫到这空地上,手里提了把由木头简单削成的硬木剑。 余锦不明所以,不知道这个老者为何这在这大清早的要叫他过来还拿了把木剑,但也没问什么,只是看着老者一手将木剑放在胸前三尺之处,另一只手轻轻叩上,然后张开手掌轻轻摩挲过去,从剑柄末尾一路到那看起来拙气无锋的剑尖上,苍老的手掌用力轻柔。 老者看了一眼还处于朦胧未知状态的余锦,笑了笑说道:“这木剑是我不久前无事时做出来的,做工很是粗糙,我一个道家的老道士,虽说也有剑上的一点儿手段但是论起对剑的研究理解比起现在的江湖人来说肯定是远远不如,但也没其它办法,我嫌铁剑太贵,自己做把木剑能用用就行。” 余锦有点儿不解地问道:“前辈今日,怎么有兴致动剑?” 老者沉下声色道:“我昨夜想了许多事情,想到那个魔宗的老家伙,过去的陛下,还有你这剑魂天成之人,思索许久,最终还是决定把这一剑教给你。” 余锦惊讶,张开嘴巴闭合两下,有些欲言又止道:“啊,前辈要教我剑招么?那个,前辈啊……说句实在话,我这修行练剑的速度可能还算不错,但是前辈要是想我几日内就能练出来还是太过于天方夜谭了,所以前辈你还是做好我要练很多日子的准备吧。” 老者摇手笑道:“这一剑不同于普通剑招,不讲修为,不讲剑意剑势,只看剑心。” “那不就是给我量身打造的么?” 余锦嘿嘿一笑,对着老者抱了抱拳,“那可就再好不过了,前辈你先给我讲讲你要教我的剑招呗,我瞧瞧是不是特别有用。” 老者微笑道:“这以剑心为本的真正剑招,岂能是用你这些话语来形容的,若不是你身具剑魂,那我真得骂骂你是个完全不懂剑的蠢材了。” 余锦咧着嘴摸了摸鼻子。 老者继续开始解释道:“这看剑心的一剑,与平常出剑并无二般,只是递出一剑罢了,但同为递出看似一模一样的一剑,普通练剑人的一剑与我说的这一剑却是有天壤之别的,这一剑,剑只是引子并非真正的出手利器,那真正算是杀手锏的是人体内的剑道心境,等于说这一剑是以心境为剑,可以超脱于凡俗剑法之上的大手段。” 余锦眉头沉了沉,问道:“前辈,你说的如此厉害,我真能学得会么?” 老者笑道:“这一剑本来就是不需要学的,只需记着口诀与运转法门,只待到心境成时自然而然就能递得出去,陛下当年与我谈这一剑,也是几乎未曾用过出手,但在那三千铁骑破皇宫的时候,陛下便是以这一剑开得头,春草杀刘六十余骑,然后再以这一剑收的尾,秋萤抬手便是一大片铁甲重骑横尸倒地。你只需与我好好记着口诀与这口诀中的法门,也无需去练习,只修剑心,到了什么该用得了的时候自然就能随着心境变化运作而出得了手中,只是恐怕我是看不见了。” 余锦点头,认真记着老者与他讲的口诀法门,待到老者复述了一遍听着余锦默默背出了一遍后,老者点头,然后木剑在他手腕上翻开一朵剑花,剑尖点地抬起对着余锦。 老者微笑道:“小子,你虽然有剑魂,还有个不错的御剑本事,但是这手中剑啊却是糟糕到一塌糊涂,以后动剑总是不能够一直用御剑的手段吧,绝大多数剑客都会握手中剑,就算是那个号称当代通玄境界剑道顶尖人物的齐红石也是如此,毕竟握在手心里的剑,要比与神念催动浮在半空中的剑看起来要更加令人心头踏实,运转起来也更加快捷,御剑手段是不错的本事,但也有许多弊病,可不能去完全依赖其上。” 余锦摆手道:“前辈,行行行,我以后多练手上剑,但是今天能不能算了,前辈你要拿我喂招,或者是把自己用来给我喂招,你是风轻云淡了,我却是感觉我活不到明天了。” 老者翻了个白眼:“哪儿那么多屁话,我下手自然有分寸,再说你一个用剑之人那么怕死,以后还怎么去江湖里头厮混闯荡?” 余锦春草剑“噌”地一声出鞘,在他手上向前,剑指老者,他点了点春草,看着老者豪言壮语道:“行,前辈你这可是你逼我的啊,我现在可是知道自己身有剑魂,不一样的,前辈劝你还是别动手了,免得等会儿我太强了把你给打输了让你丢面子,你想清楚了啊。” 老者笑骂道:“小子你这激将法子可是我平生见过最蠢的了。” 老者木剑剑尖点水,随着老者踏出第一步的时候,在地面上点过一下然后再跃起,第二步也是如此,直到老者快速踏过十步时,那木剑正好扬起直刺余锦眼前。 这一系列动作看起来很有些取巧无功的意思,但老者这蜻蜓点水的起剑势却是比起那些江湖上花里胡哨的点水前冲要快要一气呵成许多,整个过程看起来并无任何拖泥带水,仿佛就是那剑随着老者点过数下再猛地抬头刺在了余锦的眼前,迅捷灵动竟然比起直刺一剑还要来得突出。 而余锦瞧着老者二话不说就直接攻了过来,心知老者是把自己当成了磨刀石让余锦这柄还未打磨开封的胎剑来通过这切磋战斗蕴养剑意剑心,于是全力以赴,侧身让开一步,身形动时,手上抓着的春草也开始动了起来,从下到上沿着一条弧线掠起,巧妙地看准了老者那起手一剑刺过来的角度,并且不去碰上那一剑,以更为刁钻的掠剑直接攻老者上身,要逼得老者退步,为自己转而强来先手大好局面。 谁知老者不退,反而往前一步,好像迎着余锦的掠剑而来,手中木剑扬手刺出。 余锦有些奇怪,自己的这一剑尽管剑势比起老者看似风轻云淡的起手都还要落了不知多少,但是自己这一剑的弧度肯定是正好能够避开老者迅捷的前刺的,只要这一剑用足劲力达到效果,那么无论老者的起手式里藏着多少玄妙精巧的后招都没了意义。 剑上相争,先看剑意,再看对剑细节,最后看的便是转后手为先手与得先手而永先手,同境同品剑道对决,只要抢到了局势上的先发制人,对手的一切后招就都慢了一步,这一步可以决定胜败。后发制人的说法只适用于剑道境界差距很大,或者是有一方巧妙地将细节把握在了这后手的一击之上并且能够有自信挡得下对手先手的上一击才算是可行,否则只是臆想中的夸夸其谈。 但老者的这一剑,却并非一剑。 他那木剑上,分化出第二道剑影,那剑影从飘渺到如实体一般没有丝毫区别,然后继续分化出第三道,只不过在一个眨眼的时间里,就从刺出的一柄木剑,便是刺出的六柄木剑! 余锦这一剑的剑势还没有成效,看到眼前密密麻麻已经拦住了他出剑角度还能抢回先手逼着他退步的木剑剑影,撇着嘴收回春草,摇头道:“不打了不打了,真的不打了,前辈你这一剑对于我这么个三重天的武人来说真的跟作弊没有两样,我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老者笑眯眯地将木剑甩在一边,看着余锦的表情道:“这一剑以你此时的武道水平和剑道境界肯定是没法子抵挡的,但是呢,只要你能够递得出我方才交在你手上的那一剑,就能挡下来,并且可以直接压住我一头,这并非是虚言,而是大实话。” 余锦狐疑道:“真有那么厉害?” 老者笑着说道:“小子你不是跟我抱怨你一直技不如人干什么都做不出成绩么,你这种年轻人到处都是,说得简单了就是俩字,浮躁,想要鲤鱼过龙门,想来扶摇之上青云端,但万事都不容易,活在这个世道上便要跟着这个世道随波逐流,这样的环境会让你这样的年轻人消沉无奈然后彻底化作一颗不起眼的水流中间小石子,这说起来很是悲哀但也是必然的无可奈何。” “所以无论是我私心,还是其它,把这一剑教给你,也带着些想让你更加有信心的意思,这一剑啊,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一剑,带着奇迹的一手剑。” 余锦抱拳道:“多谢前辈用心良苦。” 老者挥了挥手:“别给我说这些虚的,你这小子跟个小狐狸一样,心思鬼得很,我是懒得听你说这些话,有这时间,你不如去练练剑,我还不如去喝我那童子的茶水。” 小道童不知何时醒了过来,爬起床后洗漱梳头后就坐在屋子的门槛上看着一老一少在院落中对剑说剑,看到两人结束之后,左摇右摆地急匆匆跑到余锦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 余锦看着老者,挑了挑眉,然后拍着小道童脑袋道:“好好,待会我就教你写字认字。” 这回轮到老者吹胡子瞪眼了,嘿你这傻童子,这小子哪里比我好了,再说才来几天啊,就好像比得过我了一样,我可是养育了你这么多年的啊,哎,人心不古啊,人心不古啊,我让你认字你是一万个不愿意,咋就缠着这个小子让他教你认字呢。 这一日风高清爽。 余锦笑着看了一眼旁边一脸认真的小道童,用木枝在一团松软的泥土上划了个字,然后解释道:“这个字的意思,是一种武器,可以防身,可以杀人,比矛要短,比刀要直,但不仅仅是一种武器,更是一种情怀。” “这个字念剑,从左往右,九个笔画。” 72.第72章 一桩事来一页书 有人在林间飞奔,速度极快,看那人胸膛处一直在起起伏伏仿佛是有一股气流要破开冲出,大约能够瞧出此人已经几乎要用尽了自己身上的体力但还是在凭着意志不断地迈动双脚前进,两只脚底板都像是灌了沉重的铅,每迈出一步都会感觉到一股剧烈的酸痛从小腿上传遍全身,但这人脑海中一点儿也没有顾忌这种痛楚,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跑,就是再跑得快一些。 后头有个面相丑陋,皱纹如蚯蛇一般盘旋布满了整张脸庞的老者慢慢跟着,闲庭信步,一边微微侧眼去看着那前头一直在飞奔着的年轻人,一边还有兴致左顾右盼,望着这东吴皇宫旧址中的山林风光,旧时繁华虽已不在,但一草一木的枯荣间都记录了那些被埋没的往事,他看着这草木以及树梢上被滚滚气势惊起,扑腾翅膀在山林间乱窜的一片鸟群,听着那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不由得心思微微一沉,想到那个他平生最为记恨的英俊男子,穿龙袍佩双剑,将他从当年江湖站在最高处的位置直接斩落到了最深的地狱之中,若说战国的天下是被大楚的铁骑给终结的,那么当时最后的江湖其实便是被那个穿龙袍的男人给以剑斩除的。 若是他依然存在江湖中,那魔宗便是真正的第一大宗派,哪里会沦落到如今这个惨淡下场,就和地底的老鼠一样人人喊打还不敢过于抛头露面,什么楚国韩家,只要他的青色气运笼罩在江湖中,就算那韩家真要在平定天下后把江湖也给换个模样,也要掂量掂量其中的利害。 想到那个叫王渡舟的后辈,他头轻轻一点,甚觉满意,这个后辈无论是在江湖中的行事做派还是对于天下的理念方针都极为符合他心中的意思,所以他若是能够离开这地方的话,第一时间就会去魔宗之中见见那个只是隔着封印感应到但还素未谋面的魔宗后辈宗主,先谈谈也好,若是没多少意思他就只打算照顾照顾如今的魔宗但并不打算把自己这战国最后的大气运送进去,先把就在那后山某处救走了一个奇异年轻人的老家伙给做掉,然后再吸纳旧日东吴气运一举二度梅开入江湖,建立个新魔宗。 面容很是丑陋的老者掐指一算,外头那些武道宗师破阵的日子也快了,等到能够破解这大阵的器物一到,不用两日就能够重入其中,他拼着性命大约可以换掉几个,但想要与如此多的武道宗师对敌恐怕还是有些大难度的,想到这里,他便不再想了。 他往前踏了一步。 然后一手就探到了前头还在飞奔的年轻人头顶,抓着那面容惊恐还在大声喊着救命的年轻人脑袋,轻轻一拧,就把他的整个脑袋都扭了下来。 在不久前,这个年轻人的师妹已经死在了他手里头,只是这个先前还和师妹你侬我侬好像要陪伴到地老天荒的年轻人却好像根本没有任何要上前救这个师妹的意思,只是自顾自开始逃跑,但如何能跑得掉了,一个刚刚进入三重天的半吊子武人,在他眼里与一只蚂蚁并没有任何区别。 鲜血溅起很高,然后洒在不远处落在地上一片翠绿的叶子上面,点点猩红。 数百年前有传说中的佛门异端明宗,明宗内护法之物为孔雀明王,有书记载,孔雀明王生性极为凶戾,以食人为生,又被称之为业障。 这个丑陋的老者,战国末期江湖被叫出明王尊号的第一大魔头,却从不在乎这样可能本来就是子虚乌有的传说故事,或者加诸在他身上的这些或是尊称或是恶憎的名头。 他抬起头,擦了擦嘴角的血迹。 那些武道宗师,布下如此重重罗网,那个叫王渡舟的后辈没有算到吃了大亏,所幸有如此大阵暂时保住,才得以有缓和时间。 明王微微冷笑。 什么魔宗啊,什么正道啊,什么江湖啊,太无趣了,实在是太无趣了,不都是一张皮囊一颗心肠一个脑袋的人么,区分那么多,其实没有什么不同。我吃人,是为了求生而已,我若是不吃,就会被杀死,这样的事情对于我而言,有什么错误呢,既然是被逼无奈,又是弱肉强食,那归根溯源,便没有正确与错误。 而那些武道宗师呢,韩家想让我死,你们不也是被逼无奈才群起攻之把我当做了必杀的目标么,换做平时想来你们这样的武人是不会作出如此卑劣的勾当吧,什么武道宗师,以多敌少,还不是弱肉强食?咱们啊,都一样,别说哪儿真有区别了。 只是魔宗或者明王这两个字,不怎么让人接受得了罢了。 呵。 在这一刻,没有人能够知道这个听名字就让许多人胆寒发憷,咬牙切齿的明王究竟在想什么。 只能看到这个长相丑陋的老人,望着远处,好像只是个老得有点儿下不了田地的庄稼汉在一日劳作后发呆出神,仅此而已。 …… 在山林的更深处,那座明王并不能涉足的破败道观中,余锦躺在地上呼呼喘气,眼前的老者一手撑着木剑,摇着头微笑看他。 在这短短数日与老者不断的剑上切磋喂招磨练剑道本事中,余锦是一次也没能赢得下来,几乎都是以失败告终,那老者的剑招不是凡俗中的路数,常常有些浑然天成不着任何前兆边际的奇异手段让余锦防不胜防,而且最让余锦深受打击的是,老者动剑还从来没有动用过他那庞大如一座财宝库存的境界,只是单纯以剑招上头的本事就让余锦手忙脚乱次次都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余锦摆着手,看着眼前老者,摇头道:“算了,就到这儿吧,前辈你出手是越来越不留情面了,开始还能让我对上两剑,现在倒好,都是一剑定胜负,我真的很受伤啊。” 老者笑道:“虽然我还是很不满意,不过对于你这么个还很年轻的小子而言应该算是不错了,我也就不再过于勉强你了,毕竟你要走的路还长着呢。” 余锦走到一旁坐下,倒了杯苦茶,喝了许多杯后,这茶水中的浓浓苦味虽然还是苦但已经不至于让他感觉到难受,只是和平常茶水一样吞之入肚,或许是习惯了。 老者问道:“怎么,今日不去教我那小童认字了?” 余锦摆手道:“我有点儿想着外头了,也不知道那个该死的明王到底有没有被那些外面的武道宗师们给杀死,否则我都快憋死了。” 老者微笑道:“也是,这深山老林里,要啥没啥的,让你这个年纪的小子呆久些肯定会感觉发闷无趣,不过也没法子,那些武道宗师何尝不想尽快杀死明王,不仅是给朝廷一个交代,也是给他们自己一个交代,否则如此多的武道宗师布下重重罗网,结果就被这么个明王搅局导致王渡舟没杀掉还跑走了个必死的明王,那这颜面可就丢大了,越是境界高大约越是注重脸皮和身价,这两者比起性命来说都可以划个平等符号,但是如今那可破阵之物还没有到,他们也没有办法,所以你就只能再等会了。” 余锦问道:“前辈,我走了以后,你还是会在这儿呆到最后么?” 老者反问道:“咋的,不愿意走了?” 余锦双手交织在一起擦了擦,说道:“其实说实话,要不是念着外头的事情要等着我去解释,我都差点要把这儿当成个家了。” 老者笑起来,然后也不去应和余锦这番有点儿煽情的感言,只是说道:“我不是说过么,现在我已经想通了,与其保着这一份东吴气运让它陪着我一起消散在滚滚尘埃中不如大大方方给予有缘人,王渡舟与那老家伙都是挂念着旧日那魔宗鼎盛江湖念念不忘的思旧之人,妄想在韩家一家为尊的这大楚天下里让魔宗重新拔地而起重回旧日巅峰,恨不得如此这没有青色气运的江湖彻底消亡才好,但我却不一样,我对于过去的江湖,或者现在的江湖都没啥兴趣,兴亡盛衰与我毫无干系。” 余锦淡淡笑道:“前辈还真是个怪人。” 老者突然问道:“知道为啥要和你说这些么?” 余锦摇头。 老者说道:“我现在其实考虑到许多事情,有些焦急,我这人对于江湖啊天下啊,都没兴趣,唯一挂念的就是这份东吴气运了,这是陛下托付于我的东西,很重要,可能这就是我终归高不过那个老家伙多少的原因,他挂念着旧日魔宗,我挂念着这份气运,都不是什么心无旁骛之人,那些武道宗师处理了那个老家伙的事情之后,肯定会处理掉这东吴皇宫,我这个阵眼的存在他们不可能发现不了,到时候我只能无可奈何交出这份东吴气运,但那些人却不一定是我想要给予的目标,所以我得尽快找一个。” 余锦小心翼翼问道:“不会……是我吧?” 老者哈哈大笑。 余锦赶紧摆手道:“前辈,这个真的算了,你告诉我我是个什么天生剑魂我就已经觉得有很大压力了,要是再把这玄乎的气运给了我,我怕我直接就会死在外头,不说正道上的大宗师,要是被什么魔宗的高手发现,按前辈你说的境界越高越与气运相关,我肯定没法活了。” 然后还没等老者回答,余锦就问了第二个问题:“而且前辈你不是说,只有身具气运的人才能吸纳气运么,我又没有气运在身上,就算我想帮帮前辈你,也有心无力啊是不?” 老者先是骂了一句:“你这小子怎么这么怕死,怂包一个!” 然后解释道:“第一,身具气运才能接纳气运,这一点没错,但这只是一个基本的解释罢了并不适用于全部,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气运只是太过渺小,要是修行武道到了什么洞玄转世境,其实也算是有一定气运在身,所以可以吸纳个七七八八。” “但是我才三重天……” 年轻人小声打断。 老者指着他鼻子,把口水都喷出去了,骂道:“你小子再屁话我直接两剑把你手脚都砍了!” 年轻人赶紧闭嘴。 老者继续解释道:“但是你不一样,你的神魂奇异,并不能用常理解释,这气运你不仅可以接纳,而且可以接纳得很完全,也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我才会费口舌和你解释那么多关于气运的事情。” 余锦点头,这一点他的确也曾经疑惑过,就算他是个不错的练武胚子,但也不至于让这样的前辈人物与他平起平坐交谈,看来这前辈在挥手从狼群底下救他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了这一点。 “也正是因为你神魂特异不能以常理看待,所以你也不需要去担心会被谁发现你接纳了这气运,无论是洞玄境界转世境界,正道魔宗人物都没办法瞧见。” 余锦有点发愣。 老者笑着解释道:“知道我这么说你小子估计听不明白,就给你个更为简单的解释,你小子就像是个深泉的眼,看起来就那么一个浅浅沟渠容不下什么水,但都会被那个泉眼给吸收进去,而且在人们看来,外头是看不到一点儿水的,这样说就简单多了。” 余锦点了点头,但还是有些苦恼道:“前辈……这气运就给我了,我还是有点儿没法子接受,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情,我觉得不踏实,对于以后的路,是好是坏,我也拿捏不准。” 老者摇头道:“这可不是天上掉馅饼,我给你气运,也不是白给的,你帮我个忙。” 余锦撇嘴道:“我就知道,前辈你哪有那么好心肠。” 老者又是大笑。 余锦无奈问道:“前辈你先说吧,是什么事情?” 老者指了一个方向。 然后说了一句话。 那个方向,若是从老者那可以洞悉整个东吴皇宫旧址的目光望去的话,就能看到,那个可怕的明王正在看似步伐缓慢地寻找着那些还没能逃过一劫的年轻人们。 那句话是。 “帮我宰了那个明王。” 73.第73章 翻书 一语响雷般惊人。 余锦手中茶杯停下,神色很是惹人发笑,先是怔怔地办了扳手指,好像是在算境界,他自己嘛,三重天境界,在试炼之地这一些事情过去后大约有快要进入二重天的征兆,与那个明王之间嘛,隔着一个二重天下游,一个中游,一个巅峰,这就是三个境界,再加上一重天同样的三个,嗯,就是六个境界,最后还得加上最无法逾越的洞玄或者转世一大宗师境界,还得算上那明王身上连武道宗师都忌惮三分的青色气运,这么一加,也就八个境界嘛,不多不多。 他看着老者,指了指自己,然后指了指老者,声音有些发颤:“前辈,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老者却一点儿也没被余锦这滑稽的神色给逗得发笑,只是认真点了点头,神态比他说那句话时的语气还要显得认真,认真地让余锦不得不相信老者是真的把这桩子事情托付到他这么个年轻人手里头了。 只是,面对一个武道境界与那些大宗师持平还身具战国江湖最后大气运的魔宗遗主,战国末期的最大魔头明王,他就算是得到了老者给予他的青色气运并且十成十一滴不落地接纳下来,又能如何呢。 老者平淡解释道:“小子你先别急着觉得我是无缘无故让你去送死,或许这桩事情对于你而言难度确实太大,但是你毕竟不能用常理去度量,这剑魂收纳了气运会产生怎样的变化,我不是特别清楚,但也知道曾经有道门古书中提到过,身具剑魂之人,得气运可于短时间内将自己境界强行提高到与这气运相辅相成的地步,时间不长,也只有在得到气运的第一时间才能有一次机会,我想,这一次机会应该够了。” 余锦稍微平复下心中起伏不定的情绪,疑惑道:“靠谱么?” 老者点头道:“绝对靠谱,这一点你无需质疑,只是这时间的长短与真正能让你拔高到什么境界,我也并不清楚,所以你自己决定做不做这件事情,若是可以,你就去试试,若是实在达不到可以杀掉那个明王的高度,你也不用去送死,让你去杀掉明王,是我一厢情愿,并不是强求。” 老者再把目光放在余锦腰间佩着的两柄剑上,说道:“我在这几日里,算了许多,若是算的不差,你能够杀掉那个家伙,除却这境界之上的陡然拔高,也还有这两柄剑对于东吴气运的完美磨合。” 他抬起目光看着余锦问道:“知道为啥你能拿到这两柄剑么?” 余锦还是有些不解,反问道:“前辈,这是我运气好吧?正好瞎撞撞进了前辈你放剑的那东吴宝库深处,就取到了这两柄传奇名剑。” 老者摇头:“说是运气倒也有运气的成分,但不尽然,这两柄剑早已有了深埋于剑中的独到剑意,若是其他人想要占有必然被这剑意给搅成一团肉泥,本来那时看你误打误撞到了那藏剑之地还以为你小子肯定会被剑意给撕裂成粉碎,但你却没有,这是因为这两柄剑认了你这个新剑主,这并非是运气就可以说明的,当然也有运气在里面,若是当年长孙梅没有把这东吴皇宫改为试炼之地,说不定这两柄剑早就被那些不畏惧剑意的剑道宗师给先抢走了,也轮不到你这么个小子。” 余锦沉默了片刻,咬了咬嘴唇,然后说道:“前辈,如果气运给我带来的境界,和这两柄剑的威力能够给我一定把握宰掉那个明王,我会去试试的。” 老者笑道:“可别强求,我也不能保证有多大可能宰掉他,毕竟那老家伙的厉害之处可不仅仅在于表面上的武道境界,人没杀掉反而把自己的气运和性命都折在那儿可就划不来了。” 余锦定声道:“从下就有人教我知恩图报,前辈于我有恩,我怎么都该报答前辈一些。” 那边,小道童突然不知道从那个角落冒了出来,探出一颗脑袋,站在不远处,瞪大两颗清澈如春水般的眸子看着这一老一少。 老者走过去,拍了拍小道童的头,轻声笑道:“傻童子,我可能要走了。” 小道童很是疑惑,看着这个在她记忆中最亲的老头,张了张嘴巴。 老者还是笑着:“其实,我还真是一点儿都舍不得你啊,你这么个不经世事又蠢笨到让人发笑的傻瓜,还不能说话,以后一个人怎么去外头厮混,估计免不了被别人给嘲笑一番,吃上许多苦头,若是其他人也就罢了,吃点苦头是好事,可你啊,从出生起已经吃了那么苦头了,我又没本事给不了你一个有趣的童年,以后再吃苦头,就太可怜了,你说是不。” 小道童好像听明白了,也不知道是听懂了他的话,还是听出了他笑意语气中那股莫名的哀伤意味,总之觉得这个老头可能是真的要走了,于是赶紧摇头,拽着老者的袖口。 老者转头看向余锦,问道:“小子,以后帮我照顾照顾她,行不?” 余锦也不去和这个老者说那些空话套话,思索一下,实话实说道:“只要我能够成功宰掉那个明王,以后我会的,我知道个不错的宗门,虽然很小,在江南道里都算是小宗门,但是里头的师兄弟都还不错,长老也很好,若是我没法一直带着她,就会让她去那个宗门里头。” 一向对世事满不关心的老者此刻却显得格外世俗起来,有些絮叨地说道:“要是这样的话,你得记得让她别忘了修行我给她讲过的那些法门,打坐也不准落下来,否则被人家欺负了还只能忍气吞声,只要学好了我教给她的那些东西,以后碰上嘲笑她的欺负她的,就揍,准没错。” 余锦笑了笑。 老者牵着还拽紧他衣角的小道童,一步一步走到那亭子里头,他坐在石凳上,看着桌上的茶壶和茶杯,对着小道童吩咐道:“童子,沏茶。” 小道童突然变得很听话,乖乖给老者倒了一杯她一手弄出来的苦茶。 老者摸了摸小道童的脑袋,小道童好像还是一点儿都没有要松开老者衣角的意思,等到倒完了茶水以后,就那么拽着老者,站在他边上,幼小可爱的脸蛋上充满了不开心的神态。 “还是好喝。” 老者饮了一口茶水,然后安慰着旁边的小道童道:“我知道你在这个家里呆了这么多年,早就把我当成亲爷爷了,可是爷爷老了,没法子陪你走完你以后的日子,虽然爷爷也很想看到你慢慢长大,都说女大十八变,以后你肯定能出落得水灵水灵的比谁都好看,再等大了些,读些书,学点儿针线活,去找个我满意你也满意的男子,这些事情啊,我一件都不想落下,都想亲眼去看完。” 小道童把脸蛋靠在老者的手臂上,看不见表情。 “舍不得你啊。” 老者微微笑着。 “傻童子,你记不记得,以前你总是缠着我在晚饭后散步给你讲故事,有次我给你讲了个关于魔宗的小故事,把你给吓得晚上非要我陪着你睡觉,我逗趣儿让你一个人睡,你差点哭了出来,后来我就再也不敢和你讲什么稍微吓人的故事了,你睡觉那样子,脚都搭在我肚子上面了,可没把我给踩死。” “还有次,我教你练字,你前面还带着一点儿新鲜感学了几笔,可到了后来就越来越不愿意练字了,几个本来写得还挺有模样的字都开始和蛇一样七扭八歪的,我生气打了你几下,你跑到不知道哪儿去了,一天都瞧不见人影,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就躲在树林里头,时不时还探出头来想要等着我去安慰你,但是我没有过去,而是就在树林外面等着你出来,等了你一天一夜,你就是不出来,都在树林里睡着了,还是我抱着你回去给你盖起来被子睡觉,可能你都忘记了这桩事情,但是我还是记得很清楚,不是我怪你,而是学些东西,总归是好事情。” “傻童子,你没法说话,就得多学点东西,无论是文还是武,只有本事多了,以后才会没人欺负你,以后你才能让别人看得起你。” 老者说着说着,突然有些哽咽。 这个真正如同历史一般存在,修为境界可用恐怖二字称呼的老者,在下一刻老泪纵横,抚摸着埋在他臂弯间的小道童脸蛋。 “我是觉得,我要真是你亲爷爷,该多好,你这个傻童子,我最喜欢了。” 而老者臂弯里,看不见面颊的小道童,后背颤抖着,听不到哭声。 余锦站在那边,握了握拳。 这江湖很不好。 但也很好。 很无情。 但总有情。 过了片刻后,老者收敛起情绪,看着站着的余锦,说道:“小子,宰了那明王,咱们这一代的事情本来就该在这一代里头完结,只是借着你的手罢了,这本书写到这里就算是尾声了,我把笔借给你,你帮我写完。” “这其中因果,从我,从陛下,从那老家伙起,这么多年月了,到了此时,我与那老家伙都在,而已经不在的陛下,春草秋萤也在。” “把这一页翻开。” 74.第74章 三尺红尘,万事入歌吹 余锦坐在那小亭子中的石凳上,闭着双眼,呼吸声听起来有些紧张而显出的沉重。 老者坐在一边,抬手敲指,在余锦身上气机贯通的一处穴位叩了三叩,仿佛有一股冥冥气机通引而去,将余锦体内那还隐藏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剑魂剑意稍微逼着吐露出来了一些,顿时余锦闭着的双眼闭得更紧,双目微皱起,感觉体内有一道锋利气机开始乱窜。 两人皆是一言不发。 老者再敲指,上下两下,封住余锦体内那股由剑魂中被他的气机逼迫出来的剑魂气机,然后神念往余锦体内稍稍一探,便可清楚看见余锦从神魂处到他手指间那已经连接起来的一条无形丝线,这丝线是极高境界的谪仙人才能通过特殊手段钓出的人体中最关键的一条引子,这丝线便是让人的神魂体魄与经脉气机连接起来的东西,只是恐怕大多武人自己也不清楚这丝线存在。 老者此时虽然是外强中干的消沉体魄,与他境界极为不符,寻常武人皆是先有神魂体魄的强大才有武道境界的拔高,而老者在借着东吴气运与这大阵气运,活了这许多本来不该活下来的年月,体魄已经随着极度衰老而不可抑制地随之流逝,但尽管如此,尽管他此刻兴许对上那个明王一拳就会被打得身躯崩碎,但他此刻的境界还是高到了不可思议。老者在如此多的年月里,知晓自己的体魄流逝速度太快无可挽回,也就不花费那个精力去妄图修补自己身躯上头越来越多的漏洞,专心致志淬炼境界,无论是武道境界还是关乎道家妙意的玄门境界,都已然达到了如今世人绝难达到的高度,所以才会扯得出余锦体内的那条丝线,其实从这个方面来说的话,那个清虚宫上年轻的大真人,就算依然是举世天君境,也还得恭恭敬敬喊上这老者一声前辈才对。 然后老者轻轻捻起一缕只有他才能清晰感受到的墨色气运,沿着这一道也只有他才看得清楚的丝线,从手指起,往余锦那剑魂中落。 但让老者也有些预料之外的是,本来他想要先用这一缕气运来探探余锦剑魂究竟是否承受得住这庞大气运,谁知刚刚从手指上往那边送去,余锦体内的剑魂却好像太久没有吃过如此美食的饥饿猛兽,不过转瞬间便完全吞噬掉了这一缕气运一丁点都没有剩下来。 于是老者也不再顾忌,开始大大方方,无所保留地将这东吴最后的气运,尽数全盘送给这个算是运气很好,但也是意义上战国最后落子的年轻人。 他若是被明王杀了,那明王无疑会得到这份堪称雪中送炭的东吴气运,成就他在这一方新天下新江湖里的大势崛起,而他若是杀了明王,那明王的青色气运也会自行消弭,所以无论怎么说,这个年轻人就是战国时代这浩大棋盘上面的最后一颗落子,无论成败,只此一颗了。 老者也考虑过明王若是得了余锦的气运是否会对这个天下产生什么影响,但终归还是选择了余锦,选择让余锦翻开这一页旧书,结局如何,老者看不到,所以不太在意了,以后天下如何,大楚如何,本来与他就没有任何关系,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不是魔宗那些修红尘道有仇必报不讲岁月的井中之人,本来还有一些的怨气和仇恨都随着时间消失殆尽,他唯一在意的不过是以后的天下苍生罢了,不是道家清高佛门慈悲,这不过是世人误解,只是佛门更多讲究入世而慈悲,他们道家的慈悲,更多藏在深一些的地方而已。 但魔宗虽然是魔宗,也并非世人以讹传讹的那样残暴不堪杀人如麻,他们不看重人命是真,逆乱江湖逆乱天子也是真,但其实好是好不到哪儿去,但也坏不到哪儿去,江湖到处都是这样的事情,本来就是个重武重血重侠义就是不重人命的地方,在这一点上,老者看得清白。 所以思量许久,他终于这么决定。 余锦闭目坐在亭子里,双拳握紧,拇指在拳头的夹缝中轻轻按动,他脸色有些发红,全身都感觉发热,在这算是清爽的春天里,好像感觉到了炎夏的意思。 他正在鲸吞气运。 而老者的身形,也开始逐渐淡了下去,从切切实实的一个人,仿佛变成了正在羽化,正在脱离这一方尘世之困,一尊紫烟中的道家飞升仙。 如果此刻从老者的神念中去看的话,就能看到,那条连接着老者手指和余锦体内剑魂的丝线,上头有一股墨色气运正在以极快的速度,仿佛大雨之夜的地上水流一般,朝着那剑魂中疯狂涌动而去,那剑魂一阵鲸吞,却好像吃不饱一样,将所有的墨色气运尽皆灌入其中。 待到那墨色气运已然被余锦体内剑魂给吸纳干净,身形愈加发淡的老者站起,松开手指,同时余锦体内那条丝线也眨眼间就重新消失。 老者站起,身躯飘渺,真个如同落下凡尘的仙人模样。 余锦睁开眼睛,第一个感觉就是自己体内好像充满了某种无法运用但确实存在的奇异力量,然后第二个感觉是心口处有些发涨。 他看着眼前的老者,吐了口沉重的气,轻声问道:“前辈?” 老者却是没有回答他,而是对着那已经崩坏在山体中的东吴宝库招了招了手,食指中指微微合拢并起,然后一声高呼:“书!” 一个字。 然后一册看上去已经发黄的书,就那样毫无预兆地落在了老者的手上。 老者摩挲开来黏在一起有点儿难以分开的书页,然后手臂一震,只见这一册书从他手中到半空中,然后一页一页开始如同天人散花一般铺张开来,在半空中翻飞着。 老者捏了个印决。 有十页转瞬化为粉末,散开如朦胧白色烟尘。 “此十页,是我少年时,也曾鲜衣怒马,也曾青衫天涯,但因一道恶念杀一人,自知罪孽深重,于是遁入道门,从此世俗尘杂,皆在两边耳畔之外。” 老者手指过去,半空中又有十页书散开,破碎,这时朦胧的白色烟尘已经许多了,把前头都遮掩在了白雾之中,好像是看不清的仙境风光。 “此十页,是我中年时,一人困一观,一道困一人,迷茫困顿,最终沉溺在书卷之中欲求解答,一看二十年,未得真解答,但却已无须解答,入洞玄,由道观进东吴宫中,为陛下炼丹问天,解答心中疑虑。” 老者往前缓缓走着,整个人都好像走进了那朦胧的白色烟雾之内,他手挥了挥,好像是挥过了一个时代,在他这翻书撕书之间,岁月好像都失去了那庞大的力量,数十年好像真的就是那么一瞬间就过去了,又好像让人感觉真的就回到了那个已经感受不到的年头。 他再指点到最后剩下的书卷十页上。 “此十页,是我晚年时,东吴破国,陛下信我,将这大阵,以及气运尽皆交付在我手中,十年清修,出游数趟,最后一趟找着了个小童,算是慰藉晚年寂寥,守明王,守大阵,再守气运,直至如今,终于走到了尽头,前者悠悠,后者抬头,天理本该如此。” 那最后十页书卷也消散在了半空中,一时间白色雾气满院,只能模糊看着老者那已经很淡的身形正在雾气之间,老者轻轻闭上眼睛,轻叹一口,再长叹三声。 他转头看了一眼余锦。 “小子,以后的事情,便交给你了。” 余锦低首行礼,恭敬道:“前辈,放心。” “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好诗是好诗啊,就难免并非如意句子,而大多人喜欢的,终归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老者忽地感叹一声道,“我是尘世仙,逍遥若浮萍,道卷有天地,夜望见七星,锁足囚笼中,莫窥天人景,如此最逍遥,皆浊吾独清。” 他一下子神色变得恍惚起来,手中仿佛举杯,望着远处。 “陛下,这便醉了?且再饮一杯!” 这一杯,将那最后的风骨与风流一并饮尽。 风吹。 白雾飘散。 而雾中已无老者身影。 75.第75章 朝生暮亡(一) 试炼之地中,入夜,有一团野火,野火边上放着几个水袋以及装着干粮的小纸包,抬头是片片连成座的远星,低头,野火照着那放在脚底边上的刀与剑上,鞘中有微光噌亮。 换做是几日之前,这些还在试炼之地中欲要求得一份机缘的年轻人们在现在这个时候都已经安心睡眠,但在他们看到过路上几个还有一面之缘同龄人那已经不堪入目的残躯后,此刻纵然已经劳累,赶了一日路要往还有一日路程的试炼之地外走,但依然不怎么敢安心休息,只是把身上兵刃放在脚边,几个精神稍微好些的都瞪圆了眼睛瞧着四面八方,而已经累得眼皮子都打不开的就那样保持着一个随时可以握兵刃起身的姿势浅睡。 在不断被明王屠戮的这段时间中,也有许多聪明的年轻人不再为了那些已经求不得的机缘宝物而分散行动,而是纷纷聚集起来抱团往试炼之地外赶路,他们知道那个还不清楚身份的凶残对手并非数人就可以战胜得了,就看那些倒霉死掉的年轻人尸身,就能发现他们也曾有拔剑的意思,也曾有对敌的心思,但最终都无一例外选择了不拔兵刃只顾逃路,这若是巧合那就太过不真实,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们根本就不愿意浪费这个拔出兵刃的时间,因为拔出兵刃本来就是毫无意义的事情。 野火边上,有个戴着青色垂条斗笠的年轻姑娘揉了揉已经有点儿发痛的眼睛,但想到那几个人令人发呕的残破躯体,那一点儿睡意马上被心里头的紧张与无边恐惧给占据,顿时清醒数分,重新监视着这附近山林中的状况,她扶了扶头顶上的斗笠,露出一双还算纤细的秀眉与剪水般的眼睛,这斗笠在江南道更南的淮南道上十分受江湖人喜爱,许多穿粗衣但也想要有江湖潇洒气势的江湖人都会戴上这么一顶青色垂条斗笠,顿时就好像江畔无拘无束的垂钓人一般,再加上一柄别出心裁的竹鞘佩剑,整个人就不一样了。所以这斗笠在那边一直被对江湖人没多少好感的淮南文士笑称为“戏绿”,说他们十分作怪,如戏子登台不着戏服穿绿衣一般滑稽可笑还自以为气质非凡。 女子扶了扶这青色斗笠,想起自己淮南那边家乡的亲人,一下子神情黯淡,自己这边恐怕是凶多吉少,看起来已经离试炼之地外头不远,但谁都心知肚明,只要差一步就和差一千步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她叹了一口气,而身边那个没有戴青色斗笠,露出盘起来扎在脑袋后面的头发,面容未有她秀气但多了几分灵性的女子,则是拍了拍这个一并前来同伴的后辈,没有说任何话。 忽地两人都好像听到了什么,稍微平复下心中念想专心去听时,却听到那边树林里传来稀稀疏疏,树叶被拨动作响的声音,于是第一个反应都是从脚边拾起剑,剑指那传来声音之处,手指按在那剑鞘边缘,只待有任何异动便要马上出鞘亮剑。 在数日极度紧张的氛围下,无论是外人言语以及所见所闻,还是自己内心中那越来越大的恐惧感,都让这两个出生在山清水秀,温润如水的年轻姑娘也不由得变得草木皆兵起来,否则换做往前,就算她们练剑也有一段日子了,也不会有这样快速的出剑意识。 从树林子里走出了个蓝袍年轻人,眉眼好看,神色平淡。 那秀气的年轻女子瞧着这人突然从深夜的树林中钻出来,一下子紧张过了头,尽管已经看到了这人的年轻面容知道几乎不可能是那个杀人如麻的凶毒之人,但是还是没有忍住,在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手中剑已经点起,在中间点了三下,然后闪亮的剑影就到了那年轻人的身前数尺之地。 但那年轻人还是只是神色平淡,继续往前走着,那秀气女子的剑落在他身前却如同一滴水落入了汪洋大海之内,一点儿该看到的事情都没有发生便因为气机用尽而未有寸功随着反应过来了的年轻女子后退了三步,蓝袍人却一点儿都没有在意年轻女子这突袭过来的一剑,走到野火前,坐在旁边。 秀气女子面色有些苍白,充满怀疑地盯着自己手中的长剑,她知道刚刚那一记清亮剑影虽然是因为紧张而导致出手的无心之举,但也绝非未有任何本事的随手一剑,而是她过去在淮南一处女子剑坊中学到的一手十分厉害的剑招,但在她的剑落在那蓝袍年轻人的身前时,诡异的是也不见蓝袍人用过任何手段,连手都没有伸出来,自己的这一剑就好像瞬间被化去了所有的气机和力道,成了软绵绵看起来很傻的一戳。 而秀气女子的同伴,那个比她要娇小一些也多了些灵气的女子,显然要比她那个因为紧张直接出剑的同伴要多上许多城府,或许是见识过的事情多也许是走江湖的时间更久,总之只是站在一边,静静地打量着这个不请自来的蓝袍客,此人很年轻,看起来只是和她们一样来到试炼之地中寻求机缘的年轻人,但刚刚那让她心中震动不已的情形让她清楚,这个蓝袍人绝非那么简单。 他长得很好看,眉眼里头也没有那种饱经世事或者故作老成的神态,只是普普通通看起来真的与她们毫无差别的年轻人,灵气女子眯了眯眼,然后看到这个蓝袍人蓝袍因为坐下被拖到后面从而露出的腰间两剑,眼神一惊,她也是学剑之人,而且虽然是三重天上游的武道境界,但在剑道境界上来讲的话可能已经是二重天中游的层次,对于剑道已然有了自己独特的理解,在她这个年纪实属不易,若非她是淮南人,又对这江湖中一点儿虚名并没有几分挂念的话,以她的剑道境界在这试炼之地中名声绝对不会弱于赵凤迁孙天逸朱荣王然几个江南道年轻翘楚。 她看着蓝袍人腰间双剑,咬了咬牙齿,赶紧移开目光,她感觉到自己看到那两柄剑稍微久了一些时,好像有两道极为锋利的剑意从那两剑上传递过来,刺得她有些目光疼痛,剑心都变得不定起来。 那个秀气女子看到这个蓝袍人只是坐在野火边上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连对她这冒失一剑的责怪也没有,便知道自己肯定是错怪了这个蓝袍人,便站在边上,低头看了一眼,然后觉得不妥当,就坐在他边上,转头低声说道:“刚刚不好意思,我们这几天精神实在不太好,听到这深夜里树丛作响还以为是大敌来了所以才出剑的,并非有心之举,还请你不要怪罪。” 蓝袍人却是微笑开口道:“没事的,我也只是个被那人逼迫到几乎走投无路的可怜人,看到你们这么多人都在一起于是想聚过来,毕竟人多力量大嘛,顺便说一句,如果你诚心觉得刚刚那事有点儿过分的话,很简单,我饿了,你有干粮分点我就行。” 秀气女子点头道:“这个自然没有问题,我们干粮还是有许多的。” 野火烧着木柴,时不时噼里啪啦几声响。这一行人加上这两个还没有睡下的女子一共是六个人,除却这两个女子其余四个都是年轻男人,应该是这六人共行来到了试炼之地中,那四人虽然已经睡下,但蓝袍人只是微微扫过去便能清楚看清这几人武道境界,最高的是其中一个闭着眼睛休息,在这样的条件下衣衫还是极为工整的俊气男子,竟然是出乎意料的已经摸到了二重天门槛的三重天巅峰境界,而与他相差不远的则是一边站着好像对他有些畏惧意思的灵气女子,也是三重天上游的境界,而且这女子的剑道修为很高,剑心已然淬炼到了一个很有强度的层次。 蓝袍人吃着干粮,侧眼看到旁边的秀气女子正看着他,于是转过头去,那秀气女子可能觉得这样甚为不妥,所以赶紧侧头。 蓝袍人指着那边睡着的四个人,问道:“怎么他们四个男人都睡下了,你们两个女子不睡?” 秀气女子摇头道:“他们四人已经守了两夜了,白天也都在赶路没有休息,所以今晚我和柳玉妹儿一起守夜让他们能够休息一下,以前都没有过这样的经验所以特别紧张,也就不慎把那一剑对着你给用了出去。” 蓝袍人看了一眼站在边上没有凑过来的灵气女子,还是与旁边的秀气女子问道:“她叫柳玉么?” 秀气女子还是摇头:“不是,柳玉是名,我与她是一族之人,都姓纳兰,我叫纳兰竹青,她叫纳兰柳玉,我这个妹儿比我还是要强多了,几次在试炼之地中出了些意外都是她帮忙才让事情解决。” 蓝袍人点头,看着那还是站在一边上的纳兰柳玉,吃着剩下的最后几口干粮:“怎么,看着我像是那个在试炼之地里头杀戮的家伙,还是不像个好人?” 纳兰柳玉抿了抿唇,沉默了一会儿才决定开口道:“也并非认定,只是怀疑,你看起来只是三重天上游与我无二般的武人,但剑道上的造诣让人还是很是怀疑,我不知道你是藏着掖着了自己的本事还是怎样,总之现在我没办法相信你只是个被逼迫到无奈才跟我们走到一起的年轻人。” 纳兰竹青想开口与纳兰柳玉说些什么,她对这个蓝袍人印象其实还很不错,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纳兰柳玉沉声打断:“姐姐,别坐那儿,给我过来!” 蓝袍人擦了擦嘴巴,微微笑着:“敌意很重嘛。” 也不待那纳兰柳玉再去说什么,蓝袍人直接耸了耸肩:“其实说句不好听的,那个在试炼之地里面杀戮的家伙只要知道你们的位置,以你们几个人,想要活下来很难,而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我怀着什么心思无论我是好人还是坏人,想来权衡一番你们还是应该让我同行,毕竟多我一个就多一份看起来好像很渺小的胜算,但多一点好呢还是少一点好呢,纳兰柳玉,我看你像聪明人,你应该自己决定吧。” 纳兰柳玉盯着他,敌意不少半分。 身边站着的纳兰竹青突然说:“妹,我觉得他说的……还挺有道理的。” 纳兰柳玉责怪道:“姐,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才闯荡江湖多久,在这种时候不能抱有什么私心,你得好好思考一下再去回答。” 纳兰竹青捏了捏她衣角,半天,才小声道:“但是……” 纳兰柳玉突然有点儿恼火道:“姐!你是我姐,别老帮着外人说话!” 蓝袍人似笑非笑,还是坐在野火边上。 他看着这两个姑娘的样子,突然就想起了自己和另一个姑娘那时的样子,那个傻姑娘和他也像是这样,在深夜,坐在野火堆旁,聊着许多年轻人之间的话题。 他看了一眼天上星辰。 还是那么亮。 76.第76章 朝生暮亡(二) 待到天光骤亮,四个还感觉有些困乏,四肢都微微胀痛的年轻男子醒了过来,看到那边守夜的纳兰竹青与纳兰柳玉都还坐在那儿,野火已是熄灭,两个女子已经草草洗漱打理完毕,淮南道女子比起江南道这边天生被山水鱼米润养,肤白素雅的女子而言,其实先天条件差了那么一些,所以在那边的胭脂水粉要比江南道这边卖得好上太多,年轻人们见惯了涂抹粉黛,唇红眉深的淮南女子,而此刻那边的纳兰竹青纳兰柳玉不施粉黛却有种别样的美好韵味,好像万紫千红中的数颗白莲,最是显眼。 而坐在另一边的蓝袍人却是让四个年轻人都发了一下愣,那蓝袍人低着头坐在那儿好像是睡着了也好像是在思索什么事情,那四人中为首的俊气年轻人望了一眼看过来的纳兰竹青,问道:“师妹,此人……是从何而来,你们认识这个人么?” 纳兰竹青解释道:“是这样的,师兄,这个人和我们一样都是在试炼之地中寻求机缘宝物的年轻人,但在发现试炼之地中有可怕人物杀人之后就开始往外走,正好昨夜看到了这边的野火,于是就想要过来一并前行,我们瞧他并无恶意就随了他,反正多一个人总比少一个人好。” 俊气年轻人点了点头,看着那边仍然低着头的蓝袍人,眼中吐露过一缕疑惑和不安,但很快就被他给压了下去,他正准备走过去打声招呼然后一起上路的时候,却听见身边一个神色不善的师弟冷哼一声,不屑道:“还以为是个什么高手,不过是个胆小地要寻求庇护的小子而已,呵。” 俊气年轻人沉声转头:“柳专,少说话,再出口无遮无拦的,以后回了淮南师门,你就给我天天抄书,《百年剑道论》七十二页,每一页都给我抄上十遍!” 柳专被师兄一喝,顿时气焰少了九成,耸拉起脑袋,撇了撇嘴巴。 俊气年轻人走到那蓝袍人身边,稍微抱了抱拳,微笑道:“这位兄弟,我叫钟羽山,与这几人都是淮南道天相宗的弟子,如此事情急迫,我们无可奈何只能忍着没有去拿到多少宝物便要急匆匆离开试炼之地,却不知道这位兄弟的尊姓大名?” 蓝袍人微微抬头笑了笑:“我叫余锦。” 钟羽山点头道:“余兄弟,咱们要尽快离开这试炼之地了,从这儿到外头大约还有一日路程,既然萍水相逢那就互为照应吧。” 穿着蓝袍的余锦亦是点头:“行。” 这蓝袍人,便是在深山中得气运出道观的余锦。 余锦在那老者传承气运化为白雾轻烟之后,按照老者的托付先将那个小道童暂时安置在道观中,然后独身出道观,他没有第一时间直接催动那气运中可以供他使用一次的巨大力量,而是先循着道路去寻找那个正在试炼之地中杀戮年轻人的明王,但他的目标太小,而且也无法如同老者那样一眼看尽试炼之地中的全部景象,所以他没能找见明王,而明王也没能发现他。 所以他便换了个法子,来到了这边试炼之地正在往外头赶路的年轻人队伍中。 那边,凑到纳兰柳玉旁边的柳专看着钟羽山与那个不知根细的蓝袍人说话,吸了吸鼻子,摇头道:“也不知道钟师兄和这么个年轻人说那么多好话干嘛,俗话道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他既然是在咱们的屋檐下还一副好像无所谓的样子,这种人我是看不顺眼。” 纳兰柳玉点了点头道:“我觉得这个家伙有点怪,可能并不是那么简单和我们一起离开试炼之地的普通年轻人,你记得和另外两个师弟说一声,都留个心眼,小心一点这个奇怪的人。” 柳专却是嬉笑道:“哟,师姐,我还以为你瞧着这个小子长得俊俏心里头会向着那个小子呢,没想到师姐你还是如此稳重的一个人嘛,佩服佩服。” 纳兰柳玉嘴角沉了沉:“都什么时候了还乱拍马屁,你小子赶紧作好准备上路了,要是再拖一晚上还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事情。” 看到柳专不知是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满不在乎往那边走了过去,纳兰柳玉稍稍吐了口气,转头看着身边神色不定的姐姐,微微笑着:“姐,怎么了你,是担心咱们的安危还是昨天晚上被那个穿蓝袍的给迷住了,嘿,没想到啊,没想到,姐你这样的人也会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嘛。” 纳兰竹青瞪了她一眼:“少贫嘴,姐不过是有点儿累了。” 一行人启程。 余锦不愿意与这几人并肩同行,不是因为这些年轻人他瞧不上眼怎样怎样的,他只不过是不愿意与这萍水相逢的几人有更多的交联,本来他们就不是一路人,目的地不同,所以余锦跟在几个年轻人的后头,闲来无事侧眼看着周围风光,其实这试炼之地山林中的光景他已经看过了这一遭,只是转过头来又看一遍的时候,风景依然,人的心境却已经截然不同。 而看到余锦没有和他们走在一起的年轻人们,首先是柳专就已经不高兴了起来,低声对身旁数人道:“这小子还不愿意和我们走在一起,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气魄和骄傲,他若是那江南道中的孙天逸王然赵凤迁几个可以与钟师兄一争高下的年轻翘楚,那还算有道理,但是他的武道境界连二重天都没到,说不定还打不过我,这样的小子真是挺让人窝火的。” 其实他这话刻薄是刻薄了一些,但余锦那样无所谓的态度却也让另外几个年轻人有些不舒服,包括纳兰柳玉在内,只不过纳兰柳玉对这个蓝袍人的态度更多是取决于那蓝袍人露出来扎着她眼睛的两柄剑,她觉得这样的年轻人不应该拥有这样的两柄剑,这里头有怀疑有警惕,当然也有那么一些藏在心中更深处的嫉妒,这种嫉妒让她这样的爱剑之人不由得从剑到人,对余锦的态度也随着一落千丈。 而钟羽山却是平淡地看了一眼柳专:“回去直接抄书,给你十日时间,抄好了给我看。” 柳专瞪圆了眼睛,看着这个在天相宗里说话最管用对他们这些师弟师妹也算是很好了的师兄,急迫疑问道:“师兄,我又没说错,你为何要向着他啊,难道师兄你就愿意看着这样受到咱们庇护的小子态度还这么趾高气昂么?别说师兄你,就是我也替师兄打抱不平啊!” 钟羽山平淡道:“首先,在此时这样的形势下,没有什么人在屋檐下,大家都是同路人罢了,其次,这个叫余锦的年轻人,并不是你看起来的那样是受到了我们的庇护。” 他转头看了一眼纳兰柳玉:“师妹你剑道修为高,应该与我有相同的体会吧。” 纳兰柳玉惊道:“原来,师兄你早就看出来了?” 钟羽山拍了拍还有些不解和不服气的柳专肩膀,微微点头:“是啊,其实说起来,根本就不是我们在庇护着他,而是他在庇护着我们呢。” 余锦正沉默着跟着前头正在说话的几人走,有时转头看着两边风光,有时低头看着走虫春叶,脑海里有思绪滚动,想起许多事情。 他再抬起头来时,却看到身边有个微笑的秀气姑娘站在他旁边,手里拿着一朵蓝色的小花。 余锦不解地看着纳兰竹青。 纳兰竹青微微笑了笑,将手中的蓝花往他这边递了过来:“你看你穿着一身蓝袍,这朵蓝色的花挺好看的,插在腰带边上,很配衣服……嗯,也算是夜里那一剑的赔礼了。” 余锦笑着收下蓝花,然后看着纳兰竹青:“现在这个时候,你倒是还挺有兴致的。” 纳兰竹青眼眉往下轻轻低,声音柔和:“这些事情啊,说是尽人事,但还是得听天命,既然只有眼前这一条路,那不如一边走着一边稍微让自己轻松一些。” 余锦低着头:“你能这样想,很不错了。” 纳兰竹青顺着他视线问道:“你在看什么呢?” 余锦指了指地面,说道:“蚂蚁,这些蚂蚁在这个季节都会成群结队出窝了,因为冬天藏在窝里的食物基本都吃光了所以又到了寻找食物的时候。” 纳兰竹青掩嘴轻笑:“你还说我有兴致,看起来你的兴致才更是足,竟然会在这种时候还低着头去看蚂蚁,你这人可真是和我妹妹说的一样,是个怪人。” 余锦微笑:“其实以前也没这个兴致,只是有个家伙喜欢看,我就试着看看,其实人喜欢的东西都不一定是自己喜欢的,也许是另一个人的喜欢传染给了你。” “而且……现在咱们其实和这蚂蚁一样,现在我这么一脚踩下去,这些蚂蚁都绝对没有任何生还的机会,会被全部踩死,而咱们与这蚂蚁的命运又有什么区别呢,若是那个凶残的家伙找到了我们,那我们就和蚂蚁一样,说不定还会更惨一些。” 纳兰竹青却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好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然后说道:“若是真到了那个时候,你走就行了,不用管我们。” 余锦问道:“到了那种时候,大家不是应该大难来临各自飞么?” 纳兰竹青还是神态认真:“不,我不会,我想他们也不会的,要活大家一起活,要死大家也不会丢下任何一个人,但是你与我们只是萍水相逢,我不想拖累了你。” “这样啊。” 余锦眯了眯眼睛。 “这样……其实也不错。” 77.第77章 朝生暮亡(三) 在一行人于这试炼之地中走了大约半日路程之后,抬头可以看见阳光正好是午时刺眼,年轻人们虽然都感觉到了一些疲乏,但都只是一边稍微放慢脚步一边掏出水和干粮作为体力补给,午时看起来离傍晚还有许久,但却其实已经没隔着多少时间了,只有在白天就离开这试炼之地才是最好,越拖得晚,遭遇什么不测风险的可能性就更大一些。 他们都明白这样简单的道理,于是就连那个最喜欢抱怨和嘀咕的柳专也没有去多说什么话,只是跟着队伍往试炼之地外的方向走去。 而余锦还是那样,离了有丈余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也没有主动去与他们搭话什么的,尽管不久前那个叫纳兰竹青的年轻姑娘给他的印象还很不错,虽然的确是昨夜那一剑的补偿并无其它意思,但是还是要比她那个叫纳兰柳玉的妹妹要好上不少。余锦其实心知肚明,纳兰柳玉本来在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还没有那样的眼色,只是在他稍微展露出吸纳了东吴气运之后的一些气机变化与春草秋萤两柄名剑之后,那个纳兰柳玉才开始对他有了明显抵触的敌意,他知道武无第一,剑道亦无第一的道理,所以也没有觉得纳兰柳玉的这种情绪是错误的,只是既然人家都不怎么愿意搭理他,他也并非同道中人,干脆就这样吧。 待走到那试炼之地中已然崩塌的东吴宝库附近,临山而望,那边没有在东吴宝库中寻求机缘宝物的几个来自淮南道的年轻人都甚为讶然,在他们眼中这试炼之地中其实最为宝贵的就是那东吴宝库,大部分年轻人其实真正进来的目的也都是为了那东吴宝库,他们只是因为在路途中遇到了已然唾手可得的机缘不愿意浪费掉眼前大好宝物去寻求那东吴宝库中可能根本是水中花镜中月的秘宝,所以才落下了大队没有到那边去。 而这一眼看过去,最为宝贵的这座宝库却已经成了一堆大小石块堆积,残败不堪的废墟,岂能不让他们感到讶然呢,当然讶然的同时也有一些庆幸,庆幸自己没有遇上这里足以让宝库都崩塌的大事件。 余锦在后头同样望着不远处的那片废墟,他捏了捏腰间佩着的春草剑柄,一时间情绪变得复杂起来,不知道是庆幸自己的运气好,还是哀叹自己的运气不好。 其实归根结底,真正改变了他未来进程的原因就是从他与叶青栗决定不顺着外头麻衣老者走过的路逃走,而是从那个麻衣老者冒出来的洞里逆流而去开始的,若非那个时候他们作出了那样奇怪的选择,也就不会有后来拿走春草秋萤双剑和诸葛氏剑道秘籍的事情,更不会有仓惶逃到后山住山洞打猎烤肉的野人生活,也不会有再后来遭遇野狼群两人分散的经历。 最重要的是,没有前头发生的这些事情,他就不会遇着那个道观,以及道观的小道童和老者,这笔堪称战国最后最大财宝的东吴气运落在了他这么个武道境界低下但身具剑魂的小子身上,他其实心里头很清楚,自己以后人生的路会出现许多预料不及的曲折。 一行人实在困乏不已,坐下歇息片刻。 那边的柳专叫叫嚷嚷起来,垂头丧气道:“早知道这么麻烦就不跟着你们来试炼之地了,这下倒好,还说能不能跑到东吴宝库中找点儿宝物,现在宝库都没了,咱们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走出去,哎,要是能安然无恙出去的话,我一定要好好吃上一顿,什么烧鸡烤鸭炖肉汤统统都吃掉,然后再趁着还没回师门好好喝上一次,要喝到那种大醉不能醒才算痛快。” 钟羽山对自己这个说话从无遮拦也从不在心中琢磨琢磨的师弟却是又好气又好笑,但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他也没法子去再骂他几句,只能苦笑一声,然后对着柳专道:“这次就如了你的愿,若是咱们真能安然无恙离去,就让你好好吃上一顿喝点儿酒,钱财的事情,师兄给你付账。” 柳专咧嘴一笑。 在一旁靠着树神色低沉显得很有心事的纳兰柳玉看了一眼钟羽山,钟羽山会意,走到她身边,问道:“师妹,有什么事情?” 纳兰柳玉眼睛转向那边穿着蓝袍的余锦:“这个人的境界说不准只是藏着掖着不愿意露出来,可能比你我都要高,但是目的呢,我还是猜不透,他有这样的境界,无论如何都应该有把握自己一个人离去,就算不行,跟着我们,我们也只是累赘,那么既然如此,他还是要跟着我们,有什么意义呢?” 钟羽山微微笑了笑,俊气的脸上在这一笑间显得很是温暖,竟然比起那个五官比姑娘还要精致的蓝袍人也不弱几分了:“这些事情啊,怎么猜都没用的,反正已经走到了这里,师妹你就别想这些事情了,若是出去了也相安无事,那就是你想得太多,若是半路上遇着什么,那也只是没有办法的结局,由不得我们的事情,想了也是白想,不如心安,不如安心。” 纳兰柳玉摇了摇头,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内心的想法,但眼角突然瞟着了什么,顿时跺着脚有些怒意道:“我的姐姐啊,你怎么又跑过去了,还说对那个家伙没什么意思,说了那么多,脚步倒是随着心中所向一点儿都老实,这么个不知底细的外人,姐你能不能和以前一样矜持一点?!” 钟羽山也看着了那边又朝着余锦走过去的纳兰竹青,微微笑道:“说来也奇怪,你姐这么个平时典雅清淡的人,现在竟然也会主动和男人搭话聊天了,不过呢,你也别说,这么个境界可能比你我要高,藏锋不桀骜,长相还极为不错的年轻男子,要是我有个姐妹什么的,也会想着去甩给他。” 纳兰柳玉哼了一声,然后轻轻冷笑。 余锦正看着那边化为废墟的东吴宝库感怀,忽然感觉身侧有阵淡淡清香,转过头去,却是纳兰竹青如一颗青竹一样站在那里,微笑看着他,两人目光一对,都瞬间觉得这样好像不妥。 所以纳兰竹青就打了个真的很蠢的招呼:“你好。” 余锦忍不住会心一笑,然后故作认真地点了点头,同样回道:“你好。” 纳兰竹青问道:“看什么呢?” 似曾相识的问题。 或许是这个年轻的姑娘真的就是那种典型的江淮闺秀,看她气质淡雅,也像是如此,若是叶青栗那个笨蛋的话,他早就讽刺过去然后等着给那个急躁的姑娘一顿揍,但对于像纳兰竹青这样的姑娘来说,他自然是不能那样,所以只是依着她的问题回答道:“这东吴宝库在我来的时候,还是座宝库,现在就成了一堆石头,说是人定胜天,但是那不过是人的一厢情愿,你看这东吴宝库,建造出来不知花费了多少,而想让它化为这样的一片废墟,只需要一个人,数个人,一眨眼的工夫就够了。” 纳兰竹青站在边上,如出水芙蓉般,她捋了捋额头边上的黑发:“你觉得我们有机会能安然无恙地离开这试炼之地中么?” 余锦没有看她:“或许可以吧。” 纳兰竹青轻轻叹了口气:“或许是我太悲观了吧,我只是觉得,很难,我其实很少会别人说很多话的,就算是对柳玉,也基本是她和我说话,我点头或摇头。” 她突然抿了抿唇:“所以我不知道有些话不说以后还会不会有机会说,想了一会儿,觉得很难,所以干脆就现在说了吧,说出了口,以后怎么样也就都无所谓了。” 余锦笑了笑道:“你说吧。” 纳兰竹青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找你说话么?” 余锦摇头。 “因为你长得很像我哥,真的特别像,我哥也长得很俊,以前很受年轻女子们喜欢,所以她们为了接近我哥,会跟我套近乎,塞给我许多水果啊小吃啊小玩意啊什么的,各种各样的东西。” 余锦静静听着,没有插话。 纳兰竹青继续说道:“我从有记忆的时候起,就不知道我的爹娘,没见过,从小就和我哥两个相依为命,他以前一直骗我说爹娘出门远行了,要很长时间才回来,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其实在我出生不久后一次回我娘家乡探亲时遇着兵乱,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我哥是个琴师,在茶楼里弹琴赚钱养着我,他说等我长大了要是不愿意做其它的就和他一起,他弹琴,我可以唱歌什么的。只是我还没到弱冠的年纪,他就病死了,我也就没有学着唱歌,而是去学了剑,后来遇着了以前家族里的人,才知道我们纳兰家还算是淮南道上不错的家族,只是爹不愿意与他们在一起,和我娘离开了,然后我就认识了柳玉,和她一起拜了宗门。” 余锦当然并不关心后来的事情,他只是问道:“你哥既然有许多女子喜欢,为什么不娶一个呢,留个后不是好事情么?” “我问过他这个,他说他也想过,只是爹娘当时想让他好好读书考功名,他却不务正业做了个琴师,爹娘很生气但因为无可奈何也就随他去了,爹娘走了以后,他很后悔当时没听话,所以他唯一的愿望就是想把我教好,学武学武都无所谓,只要别走了像他这样的路子就行,他说……我要是娶了哪个女子,以后可就没多少时间去照顾关心你了,所以我不娶,因为你才是哥最重要的人。” 纳兰竹青声音有点儿颤抖。 余锦舔了舔有点儿干裂的嘴皮:“虽然他是你哥,但是却又当了你的爹,又作了你的娘,这样的人不容易啊,真的不容易。” 纳兰竹青稍微擦了擦眼皮,说道:“你长得,很像我哥。” 余锦沉默了一下。 然后说道:“可是我终归不是你哥。” 纳兰竹青浑身一震,看了他良久,看到他面色上依然是那样的平静,听了她说了这么多好像没有半点神色起伏,最后才发觉,是的,这个蓝袍年轻人,终归和她的哥哥不一样。 她低了低头,轻声道:“抱歉,打扰了。” 余锦看着纳兰竹青有些不稳的脚步和还在颤抖着的背影,知道这样一个姑娘能够鼓起勇气和他这么一个陌生人说这些已经是给了他最好的态度,但他这样的回答,无疑会让这个姑娘的心都碎掉。 一直敏锐的纳兰柳玉看到这边发生的事情,虽然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但看到姐姐的样子也就基本明白了,她轻轻拍了拍纳兰竹青有些站不稳的身躯,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然后充满敌意地看着余锦。 柳专也看到了这一幕,他却不像纳兰柳玉那样老江湖一样还能保持平静,直接咬牙切齿瞪着余锦,好像下一刻就要冲上来把他给生吃了,在他眼里,这个年轻人不仅仅是没有礼貌,态度恶劣而已了,而且还根本就不是个什么好家伙,这种冷血的家伙,简直是给江湖人蒙上了一层灰尘,这样的人啊,死了才好。 而钟羽山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敌意,只是有些不解。 余锦却好像没有看到他们的样子。 他皱了皱眉头,并没有在意眼前的事情,而是看向一行人正在前进的那个方向,好像看到了很远的地方,然后他轻轻按了按腰间的春草剑柄。对于秋萤剑意的沉字而言,他现在更为喜欢春草那剑意中充满的轻快飘逸,所以他虽然挂着两柄剑,但一向握在手中作为兵刃的还是那柄春草。 终于来了啊。 他本来是期盼着。 但此时却有些不再期盼了。 哎,还真是麻烦啊,真是麻烦啊,本来已经决定好的事情,又要出了变化,而这种变化,看起来已经无关紧要,但却是致命的,说不定会导致最后结局翻天覆地的变化。 有人从远处来。 一道青虹起。 一道青虹落。 78.第78章 我以战国斩战国 那道青虹从不远处陡然起于山林间,气势之甚让整座大山都仿佛受到了某种力量的牵引而开始抖动,地面震动间,在这春时竟也出现了如同深秋一般的情形,树上绿叶纷纷摇曳簌簌作响起来,然后是满山的叶子翻飞开来,卷起一层又一层的绿浪。 绿浪荡漾,拔高数丈然后化成弧线扶摇而坠的青虹砸在了这一行年轻人的前头,轰隆一声巨响,细眼看去,那山石土地竟然被砸出了一个深坑,看起来坚不可摧的石块蔓延开蛛网似的裂痕。 先闻平地雷音,再见树叶簌簌落在周围,被磅礴的气场一扫而开。 先不提那几个还在对着余锦充满敌意看着的年轻人此时那样目瞪口呆且惊惧到双手都在打颤的样子,他们只知道是有个杀人甚至还食人的可怕怪物游走在这试炼之地间,但却并不知道此人并非是那种他们认知里的野蛮怪物,竟然是个境界高到他们无法看得见的绝顶宗师,只说这青虹落下时,却也没有第一时间直接扑杀上来把这几个本来就是必死无可救药的年轻人直接捏死在手底下,只是停留在原地。 那人面相丑陋,神态平常,扫视了一眼在场的几个年轻人,然后把目光落在人群最后头那个穿着蓝袍的年轻人身上,看见他蓝袍被长风吹起展露出来的腰间双剑,眼色中仿佛一汪深泉沉静,有些追忆,但更多的还是恨不能时光倒流回到那时与那剑主再战一场的不甘心和狂热。 先是钟羽山拔剑出鞘,然后是一声声剑鸣,在场年轻人们纷纷拔出兵刃,目视眼前的这个可怕敌手,虽明知不敌,但他们却也不是全然没有心理准备,看到这个面相丑陋的老者化为青虹拔高的地方正是他们要往那边走的地方时,他们心头就已经知道大约是逃不过这一劫了,现在撞上,与再前行一段路程撞上,并无区别。 他们也清楚,其实在这一日内想要走出试炼之地,无异于痴人说梦,这东吴皇宫宝库旧址与他们进来时的入口处其实还隔着许多路程,就算他们拼着所有的气机以武人境界飞奔疾驰,想要在黄昏前走出这已然是一方地狱的试炼之地,也没可能的,那些自我激励的话语也单纯地只是年轻人的互相打气,在确认已经遇到了这个可怕的人物后,都成了无稽之谈。 这尊战国最后的大气运者,魔宗旧日明王,并没有如同之前遇着那些年轻人一样一语不发直接暴起杀人,一反常态地注视着他们,然后开口,声音沙哑:“还想再前头等着你们这些大约已经看出来事态变化的年轻人们往外赶路时自投罗网,但你们却在这儿停下来休息了,我时间不多,不愿意再等,于是便亲自过来迎接你们了。” 几个年轻人此时都是面临大敌,催动气机,握紧兵刃,哪里能够回答得了这个明王此时语气平淡但却有些戏谑的开口言语,都喘着粗气,准备搏上一搏,尽管明知不敌,尽管明知大概结局胜负会在一招之中或者还没有出招之时就分出来,但他们还是默契地作出了选择。 站在最后的余锦看了他们一眼,微微笑了笑。 这大约就是此时这方江湖里的真正意气所在了,江湖不死,不是靠着那些站在最高处的武道大宗师,而是靠着这些年轻一代,正在奋斗攀登着的年轻人,这才是真正的江湖。 以前还小的时候,与师姐一同在那个老头子手底下学武,那个老头子曾把江湖比喻成一只酒壶,壶口是站在最高处的武道宗师们,壶底是那些不为人知甚至不是江湖人,但却真正催动了整个江湖成长的人们,而壶身则是所有江湖中如同新叶吐翠一样的年轻一代,酒呢,酒便是这江湖中那些恩怨情仇的故事,三分喝入愁肠,七分酿入后世,不分大小,只看精髓。 叶苏绍一剑换一剑,一人换一人,收了林堡这么个从来都只是站在余锦身边,从来都没被那些江湖人看在眼中的普通人物当弟子,是江湖。 沈寒为了那个同是青楼中折翼鸟,死在那文别驾手底的无辜女子,深夜佩剑不惜性命杀人,是江湖。 清虚宫上那位大真人,修无情道,但做有情人,一剑从清虚宫到扬州城,一斩人,二念情,同样是江湖。 那个还不知晓性命,在东吴皇宫中守阵眼气运的道门老者,不困一国一人一道,大大方方送出一份机缘气运以换当今江湖,又岂非江湖呢。 而如今,到余锦了。 他深吸一口气,感受到了体内那股墨色气运正在他心口中汇聚成了一个点,这个点便是这股气运最为浓稠密集时刻产生的现象,仅此一次,离他体内剑魂仅仅一寸,只需要他催动这个由东吴最后气运聚成的点,灌注入他的神魂之中,马上就能在短时间内攀爬到他自己都难以想象的高度。 其实说到底,余锦的江湖路,一直不是他自己走出来的,而是由各种各样的事情,各种各样的人物或有意或无心一步一步牵引着他,他才走到了这一步。 他也经常觉得自己不行,觉得自己弱小,觉得这条路太艰难。 但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就再走一步,然后继续走一步,直到走到自己真正心思坚定可以义无反顾的时候为止,有那么多人催动了他,有那么多事情牵引过他,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些事情和那些人,他终于决定,不再去纠结那些有的没的,只要往前就行。 于是他往前走了一步。 然后面色转瞬变得扭曲起来。 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疼,很疼,疼到了撕心裂肺,仿佛这种疼痛感都已经改变了他对疼痛这两个字的认知,疼还是舒服,有感觉还是没感觉,这些东西都被这瞬间而来的剧烈疼痛给搅成了稀巴烂,脑子里面一团浆糊,好像下一刻他就要倒下去了,这具身躯再也不属于他了。 但他还是继续往前走了一步。 好像全身的骨头都碎掉了,好像五脏六腑都要翻腾出来,好像自己身上的皮肉马上都会悉数炸开一样,那已经不是疼痛了,他也感受不到疼痛了,因为他用来感觉疼痛的经脉都已经断裂炸开。 但在那些年轻人们的眼中,他只是神色平常,好像只是脚步变得迟缓了一些,一步一步,走过那些正剑拔弩张的年轻人身边,站在了那明王的身前。 下一刻,疼痛感尽数消失。 他的五脏六腑停止翻腾,皮肉开始愈合,碎掉的骨头也一块接着一块地拼接起来,甚至本来绝对不可能回归原状的经脉也尽数接起。 天翻地覆。 气运入剑魂。 在这一刻,那个根本没有把眼前这些年轻人当做活人的明王终于正眼看着这个蓝袍年轻人,表情莫名凝重,提出了一个问题。 “你是谁?” 而那几个年轻人们,也是眼中带着惊惧,看着这个不久前还与他们说过话聊过天,他们还满怀敌视去看待的普通年轻人,突然好像已经变了一个人,从一个二重天不到的武人,变成了似乎和那强敌一样,他们根本仰望不到境界的真正绝顶高手! 他们甚至也忍不住问出那个问题。 你是谁? 余锦长长吐了一口气,仿佛要把体内所有留下来的污秽都借着这一口气给吐出去,他感受着这具崭新的身躯,这具已经强大到了不可思议的身躯,然后回答。 “我和你一样,都是战国年代留下来的最后遗子。” 明王盯着这个年轻人,丑陋的面容上多了些怒火:“诸葛仪的春草秋萤,还有那个老家伙打死都不肯露出来的东吴气运,你这小子怎么会拿到的?” 余锦反问道:“为什么不能呢?” 明王面色平静下来:“意料之外。” 余锦说道:“我也觉得,意料之外。” 明王问道:“为什么?” 余锦此时没有任何顾忌,直接毫无迟疑解释道:“本来想要杀死你,我需要先找到你,这地方很大,我也没有你口中那个老家伙那样执掌阵眼看到一切的能力,于是只能先找到了这一支年轻人,跟着他们等着你过来,意料之内的事情是你过来了。” 明王微微冷笑,问道:“我在垂钓,却不知道原来还有个人也要垂钓,呵,不过,你此时境界虽然与我相争两者胜负或许是你赢得可能性要大一些,但是想要短时间内直接宰掉我,却也是不可能的,我只需杀死你旁边的这些年轻人然后安然离去,你能奈我何?” 余锦苦笑着摇头道:“所以啊,这就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本来我为了杀死你,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找着这几个人,想要让他们作为诱饵,我先不出来,只要你抢先去杀他们,我就能在最佳的时机陡然露出境界然后一击致命,纵然是你明王,也肯定没有任何生机。” 明王愣了愣,然后点头道:“想来,若是你这般行事,我必然是死得不明不白。” 余锦侧眼看了一下那边的年轻人们,钟羽山一脸释然,甚至还有些笑意,纳兰柳玉神色复杂,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而柳专和另外两个年轻男子都是对他这样的想法甚为不满瞪着他捏着兵刃。 他最后看到纳兰竹青。 纳兰竹青看着他,微微笑了笑,淡水莲花一般,仿佛之前那些伤心的情绪都随着余锦的这一番解释而消泯掉了,她唇启,有三个可以通过形状来分辨出来的无声之字。 “没关系。” 余锦亦是微微一笑,然后转头看着明王,说道:“为了杀死你,我作出牺牲几个年轻人的决定,我不知道是否对于道义而言是否正确,但我知道,就算我不这么做,他们也很难从你手底下活着,而且能够杀死你,付出几个无辜人的性命,想来他们在地下知道,也不会太过于怪罪我。” 明王看着他:“如此年轻,就能作出这样的决定,你这小子……有些奇妙啊。” 余锦眯了眯眼睛:“所以,你的意思是?” “你不像是那些江湖的正道中人,也不像是什么从儒的酸腐文生,这样行事,除了与那几个过去庙堂上甚为厉害的文人类似,在江湖里看起来,倒有些像我们魔宗中人。” 余锦淡淡道:“明王谬赞。” 明王不解问道:“你若是那样做,我肯定必死无疑,但你为何现在却站在我的面前,而放弃掉了那大好的必杀机会呢?” 余锦叹了口气。 “因为我不想他们死了。” “不过半日一夜,我本来以为不去接近这几个年轻人,大概心里头就可以把他们当成死人去看待,到时候就不会手软,但很可惜的,我不能。” 余锦看着明王,没有看向那边的年轻人们,说道。 “有个姑娘和我说,我长得像她哥哥,他们都不知道我的目的和我隐藏着的境界,所以这些话,都只是把我当成了一个和他们一样逃亡的同伴来说的,那个姑娘说她的哥哥不娶女子只为了能够让她多些关照多些爱护,其实那时候我很感动,但我不能说什么,因为我心里头啊,也很纠结。” 纳兰竹青听到这番话后,突然低下头,看不见表情。 或许世间文章笔墨,动人的话有一万句。 但这一句,或许最为动人。 因为是生死之上。 所以无可比拟。 余锦对明王看起来很是随意地摊了摊手掌,说道:“他们这攻心计啊,还真是厉害,我这人可没办法对这些活生生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年轻人视之不见,所以我最后还是决定,让他们离去,然后凭着全部本事杀掉你,难度会大很多,不过既然我做了,也就没法子改了。” 明王摇头道:“你这境界的保留时间可能不够了,只要你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杀死我,我宰掉这几个人年轻人然后避开你锋芒,待到你境界消失后再轻松杀你夺剑,大约一切就结束了。” 余锦点头道:“是。” 那边纳兰竹青微微抬头,眼眶通红。 而钟羽山却是面色依然释然,看着余锦,平静道:“余兄,你不需要管我们,杀掉这尊魔头才是最重要的,我们的性命算是什么,你只需全力以赴杀了他,我们甚至可以为你争取一些时间。” 甚至连柳专也是冲着余锦大声嚷道:“喂,虽然我瞧不起你这么个家伙,但是你给老子听着,老子这条命现在就放在这里了,这个魔头要是先杀老子,老子就算是用牙齿也多拖他那么一会儿,你要是宰不掉这个魔头,那老子就算在地府里变鬼也饶不了你!” 余锦笑了笑。 然后沉下神色。 一手按住春草剑柄。 在那一刻,他感觉到了真正的剑意,不同于之前对于春草剑那蕴藏剑意的茫茫然,此时他仿佛已经能够控制得了这股轻渺如春风割草的凌厉剑意了! 春草出鞘。 剑尖往前一抬。 “我余锦,受人之托,以气运杀气运,以战国斩战国,在这里,请明王……受死!” 79.第79章 不知此心何寄 这一战将会是在这东吴皇宫诸多复杂事情中的落笔之战,往大了说,甚至会决定将来江湖的一些走向,决定魔宗是否能重新崛起成为旧日那样一手遮天的可怕宗教,往小了说,也决定了在这试炼之地里头许多年轻人们的生死,决定了这个叫余锦的,本来在明王眼中甚为不起眼的年轻人以后的路途。 在余锦掷地有声的话语后,是春草亮起的剑光。 余锦出言十二分的霸气味道并没有让明王产生任何心理变化,看到那一缕剑光开始闪烁的时候,明王已经微微将脚步往前抬了一步。 然后迅速加速,势如狂风,没有面相拔剑的余锦,而是探出大手五指成爪,往那边一行年轻人中的钟羽山头顶上抓去,在那几个年轻人中明王一眼就能够看出来钟羽山算是武道修为最为优秀的,于是他把第一目标放在了那儿,先弄死这个最厉害的年轻人,吸食掉他精血,后面那几个年轻人就更加是板上钉钉的必死之人,在他接下来的攻势下绝无一线生机。 在这场最终一战中,明王要比余锦这个机缘巧合得到陡然提高境界的小子不同,他更为清楚利弊,余锦的境界是从东吴旧日气运中得到的,那气运是战国最后的由黄气变化成墨色的大气运,恰好要比他这青色气运强上一截,他这青色气运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克制那些登顶的武道宗师,但却并无任何办法对付这个看起来只是个毛头小子的身负气运者,若是正要硬碰硬,他很可能输在一百招之后。 此时两人相争,已经不是拼武道修为了,而是用气运拼气运,在一百招之后,这个叫余锦的年轻人与他一样都会处于那个最为关键的气机更迭之时,而在方才两人都无意识间的气运交锋试探时,明王却清楚算到,待到拼至那个关键时候,自己的消耗速度竟然会比那个小子快上一些,具体快上多少,未真正交手他也并不知情,但是绝对会快,这一快也就证明了他会在余锦之前露出一个极为重要的破绽,那个小子只要抓住了这么一个看起来很不起眼的时机,那么自己的溃败就是无可挽救。 所以明王决定放弃掉在气运上与这个小子拼底子,也不再去顾及旧日那些恩恩怨怨,此时他只需要杀掉这几个年轻人,待吸食完毕后避过余锦的攻势不与他正面交锋,拖到余锦这股巨大境界的时间到了,他就会赢。 而就在明王那张开如鹰爪般的手掌即将触碰到钟羽山头顶之际,那道意料之中的春草剑光已经跃来,这一剑的出手在他动手之后,而在速度上竟然丝毫不落下风,正好挡住了明王手掌继续前行的轨迹,只要明王执意要再往钟羽山头顶探爪,那么下一个瞬间他的手掌估计就要给春草切为两段。 到明王这个境界之后,身躯虽非金刚但也如铁石,纵然是让着一重天巅峰的武人全力一击也难以递进身躯中分毫,最多是皮肉之伤,但他却清楚,余锦此时虽然武道境界还只是停留在三重天巅峰,但那气运给他神魂躯壳带来的改变早已让他攀登到了一个临近天君境界的可怕程度,其实在这一点上明王先前也有些疑惑,他清楚气运此物可以给武人带来多大的提升,但是余锦的提升未免太过于可怕,待到他瞧见余锦境界稳固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发觉这个年轻人的神魂竟然非比寻常,恐怕他此时面对的敌手,与当年面对诸葛仪是一模一样的了。 余锦手中春草剑随着他手腕稍稍侧翻,然后猛地斜上掠起,从横在明王手掌前的状态转而化成一道闪电般快如残影的弧线,直削明王脖颈。 明王的反应力也是惊人得快,在如此迅速甚至连眼睛都无法看得真切的一剑未落之时,整个人往后倒掠十余步,一脚后踩,在那泥土上直接将底下的石块给踩碎数层,然后停下。 他有些不解,问道:“你若是不管这几个年轻人,全心全意来攻我,说不准还有机会将我黏住,但是你要是想要护着这几个年轻人的周全,那你岂有任何可能杀得掉我?” 余锦眼中瞳孔低了低,没有说话。 后头,钟羽山长长舒了一口气,纵然是他心境平淡早已把眼前事情看得通透,但刚刚那明王恐怖的气势也不由得不让他心神震动,刚刚凝聚起来的一股子气机都险些直接崩回。 他抱拳,对着余锦背影:“多谢余兄。” 余锦稍稍侧头,半张脸,容貌俊美,神色如常:“你们赶紧走吧,我先拖着他一阵子,你们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否则在这儿也是累赘。” 柳专听到余锦这么说,顿时怒道:“别以为现在你厉害就怎么样了,我跟你说,我们几个可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辈,在大是大非前面分得清楚,你要是想要以这个来让我们天相宗欠你一笔债,不可能……” “师弟,闭嘴。” 钟羽山对着柳专沉声打断,然后看着余锦侧脸道,“余兄,容我问一句,若是你护着我们离去,那你还能有把握杀了他么?” 余锦微微摇头:“没有,我毫无把握,不过如果你们在这里的话,我更加没有把握,我虽然此时有大境界但却没有那明王老辣,说不准就和你们一起死了,说你们是累赘,这是实话而已,就算说得多豪迈,事实就是你们留下来并没有给我造成一点儿的帮助。” 纳兰柳玉看着他,心思复杂,她本以为这个年轻人只是运气好,没什么本事,或者真有本事但是藏着坏心思,但最终这个年轻人却选择了她都完全没有预料到的选择,她本以为自己的性命就算是交代在这儿了,谁知道呢,却是被这个自己本来满怀敌意的人给救了下来。 她眸子转动,说道:“别死了。” 然后转头看了一眼低下眼眉肩膀有点儿颤抖的姐姐,再看着余锦:“我帮我姐姐说的。” 余锦微微笑了笑。 “赶紧走吧,趁我还没改变主意。” 那边明王看着这个奇妙的蓝袍年轻人,丑陋的面容上,嘴角突然动了动,他没有选择趁着这个时候出手,反而是就静静站在那儿,也不知道是在战前养气,还是在思考些什么,他的嘴角往上,扬了扬。 还是没有人知道明王在想什么。 他只是从这个叫余锦的年轻人身上好像看到了许多影子,那并非是由纯粹的东吴旧日气运和那春草秋萤双剑中产生出来的模糊影子,而是一段段旧日淹没在历史河流中的人事片段残章拼接出来的东西却恰恰与这个站在那儿的年轻人互相照应了,那是时光中的剪影,是一座山上,从日出时走过去的孩童,和日暮时撑着拐杖的老人,一个下山,一个上山的重叠。 他揉了揉布满皱纹的苍老眼角。 那边,余锦一手拄着春草,一手微微按了按眼角,对几个年轻人说道:“以后若是有机会的话,就江湖再见了,若是不愿见,那不见也罢。” 钟羽山郑重抱拳道:“总有相见时。” 柳专鼻子里头吐了一个模糊的音节,余锦也不去计较,反正从那音节里头听出来的,好像也不是什么好字眼,这个年轻人有点像以前那个叫林堡的傻小子,这种人啊多揍揍就好了。 纳兰柳玉没说话,灵气的脸庞上转过几个颜色,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纳兰竹青伸出手。 手中有条红绳。 余锦投去疑惑目光,纳兰竹青轻声道:“送你的,收着吧。” 纳兰柳玉看了一眼,还是忍不住摇头。 她与她这姐姐最是亲近,岂会不知道这红绳是何物呢?这红绳是姐姐她爹当年送给她娘的,她娘又送给了她哥,最后到了她的手中,虽然看起来只是普通的一条红绳,好像市面上哪里都能弄出一大捆,但是这一条啊,真的就一条,仅此一条,而已。 余锦背过身去。 横春草。 80.第80章 出春草,落秋萤 钟羽山一人在前,步伐飞掠,带着后头的几个年轻人开始往远处奔跑而去,他们能不能在短时间内逃得出试炼之地是另一码事,现在他们只需要逃得过明王的追击就行,只要余锦这边能够粘得住这尊明王让他无法出手击杀,那么待到他们逃过一段距离,能够成功离开试炼之地的可能性就会很大很大。 他们对于余锦这么一个陌路相逢的年轻人其实并不能谈得上熟知,连他那先前略显冷酷的想法也压根捉摸不到,但此时他们却都已经把自己的性命交在这个年轻人的手里头了,这是种莫大信任。 余锦看着他们已经奔出,一手拄着春草,将神念全部聚焦在明王的身上,尽管此时他的境界已经攀登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巅峰高度,但是他也不能现在就说十拿九稳地胜过这个明王,一是如那明王所言,明王只需要避过他的锋芒与他慢慢周旋,他无法尽快凭着这股境界来杀死明王,那么就会沦为被慢刀割肉的境地,拖到自己境界用完,那一切就都完蛋,而二,却是因为余锦从那个老者那儿听说到了这明王对这东吴皇宫旧址一些隐秘的掌控和了解超过了许多人的想象,差点把那些武道宗师与庙堂中的大人物都玩弄在鼓掌之间,所以余锦还是留了一个心眼,避免被这尊明王突出奇招。 而且,余锦此时对自己体内由气运而生的大境界也已经基本了解通透,他与明王一战的胜算全部来自与气运上的克制与境界上的压制,他此时就像是一个陡然被加满了酒的酒葫芦,虽然酒满但是葫芦还是那只葫芦,处于临近天君境界的武道巅峰,但却并没有得到那个境界应该具有的玄妙法门,单纯只是拥有境界而已,而明王却不同,明王在那么多年前的战国末期就已经是武道顶尖的人物,无论是对敌经验还是在这个境界中的法门手段都非他这样一个走了终南捷径的小子能够比拟的。 那边明王突然动了。 身形如鬼魅般一步一残影,尽管要比那些年轻人的起步时间晚了这么十多个吐息的时间,但是在一瞬间之后就好像已经要追上了那些年轻人。 余锦亦是动了。 他的人还站在那里,但是春草动了。 那柄春草剑由他神念催动,破开一阵狂风,转眼落在前头那明王眼前,在明王即将要再踏一步的时候,恰到好处地截住了明王的前路,看起来只是一柄略显瘦长的剑,但却是仿佛难以逾越的沟渠,横在那儿,让明王无法前进一步,而明王面对这样的横来一剑,也没有生出强行跃过的想法,停下步伐,身后残影顿时尽数散去。 他看了一眼那边已经奔跑出老远的年轻人们,冷冷一笑,然后猛地转身,竟是完全不管不顾眼前那横亘着的春草剑,整个人再度化为疾风,撞向了那边站着的余锦。 明王此举,其实也有些出乎余锦的预料,但是却也并没有让余锦慌乱,他看到明王的前行速度,几乎没有去思量便清楚这个速度肯定要比他的春草归回手中要快。 于是余锦先不去催动春草,而是转手拔秋萤,略微厚实的剑身吐露出一股气势浑厚的剑罡,在手中一闪而过,然后他步伐陡然加速,迎上了明王的前撞,不避不退,直接选择了气运和境界上面的硬拼硬。 明王左肩微微前侧,撞在了也处于前冲姿态中的余锦那握剑手腕上,想要凭着这一撞之力让余锦手中秋萤无法第一时间出手。 余锦此时却是心头涌上一些奇怪,他与明王之间此时已经是可以站在一个层面对话的,许多计算都无需藏着掖着,他之前想过的那个伏击明王的计划既然被他推翻了告诉明王也无妨,但是明王与他说的那个慢刀割肉,温水煮青蛙的计划,却是完全可以实行的,那些年轻人无疑是此时最大的累赘,只要明王一直去追杀他们,而余锦却要分心去保护他们,这样的游击战术,绝对可以将他给活活拖死。 但明王却选择了翻身与他直接交手,这一点余锦很是奇怪。 但是此时,也由不得余锦再去想其它,面对明王这猛然发威的一撞之力,余锦只觉手腕一沉,好像差点都要握不住那秋萤剑柄。 但他此时境界,却已经并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他在遭了明王这仿佛可以摧山攻玉的一撞之后,体内气机流转,转瞬就生出了一股磅礴新气,手腕上加力,手肘一抬,靠着手肘上的力道转而去撞在明王的左肩,这一撞,将两人都撞得倒退数步。 而在如此高境界的战斗中,却根本没有寻常武人那样的换气工夫和停歇时间,两人刚刚后退,马上再度步伐往前,只看明王双手握拳,先以手背去压余锦前进的双臂,让余锦那本该落下的秋萤剑迟迟不能落下,看余锦剑锋随着手腕翻转好像要换过一个角度斜落,明王却是眼疾手快,不用手背换用拳头,双拳气机如两条陆地大蟒,轰在了余锦那转过的双臂上,再度让余锦无法落下这一剑。 两人此时都无比清楚。 明王只需压制住余锦的秋萤,让这柄秋萤无法落下第一剑,那么先机就永远在明王这边,任凭余锦境界再高,他都能够保持绝对的压制,在不断地压制中,总能找着余锦的一个缺口,或许是手段上面的破绽,或许是境界上面的残缺,只要找着,他就能够赢。 而余锦也清楚,只要自己这第一剑落下,先机马上就会转到自己这边,秋萤剑剑势极沉,他此时境界也能够完美运用出秋萤中的剑意,有了第一剑,就会有紧接着的第二剑,在境界的压制和剑意的吐露下,明王尽管有万千法门无尽变化也都是空谈。 所以明王不让余锦这一剑落。 两人这一转一合的进攻防守间,其实若是放在不知根究的门外汉看来,只是单纯的普通武人打架,不露山水无有气魄,不似那些顶尖高手,抬手动风雷,低身探水土,出手便是乾坤颠倒厉害得眼花缭乱,但放在真正看得出究竟的人物眼中,两人此时这样的战斗才是最为凶险可怕的。 这是气运之争,亦是最残酷最生硬的境界拼搏,无需那些有的没的玄机。 明王有千般法门,但他却只是凭着一双拳头在压着余锦那刚刚气机蕴满抬起,又气机倒转回去的手臂,而余锦也并没有催动剑罡,也没有运用任何剑上的法门,连他最为擅长的那御剑之术也不去使用,只是不断地在被明王给压回起剑的手臂后又抬起来。 而在明王的拳头接触到余锦的手臂时,两人体内境界就已经开始交锋,仿佛千军万马汇聚在一座桥上,都是把最为精锐最为凶狠的前军往这桥上堆,想要把自己的兵力给推过这座桥。 明王身具青色大气运,却不能与余锦作气运上面的消耗,他的家底子还要留给这一方江湖中的崭新魔宗,要是在这里拼尽了虽然可以杀掉这个眼前的年轻人,但是以后如何呢。 余锦的气运虽然此时满得快要溢出去了,但是东吴旧日气运给予他的只是这短暂时间内的大境界,他也没有办法直接用气运来拼死明王,否则只要出了任何一个差错,他气运消失,境界也就随着消失,而明王却不会,虽无气运,那样的巅峰武道境界也足以随手将他抹除。 所以两人此时都是在疯狂地将境界毫无保留拿出来,作这你来我往的厮杀,将气运都留在了最关键的时候,也就是那最后真正要决出胜负的关头。 兵家相争,讲一气呵成。 那座桥上,明王的兵卒已经占据了极大优势,在不断地先手压制下,兵锋推到了桥口,仿佛已经要推入余锦的军阵之中了。 余锦还是没有能落下那秋萤。 而明王的拳头还在不断地砸落。 明王终于不再犹豫,不再去思量这个小子是否有什么藏着的后手招式,直接双手合拢,以十指关节处作剑锋,十道看似平钝但气势比起那惊雷落地有过而无不及的剑,叩在了余锦那继续抬起的手臂上! 余锦也正是等着明王放弃不间断地消耗压制,开始全力出手的时刻。 他那手臂被这十指关节叩上,是被铁锤叩破鼓,直接将他叩得气机陡然收缩,体内气机有些无法再起,开始溃败,面色变得苍白,感觉喉咙发甜。 但他的另一只手臂,却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抬起。 一个字。 “归!” 余锦做事情,只要是自己认定的,一向是这样,对自己永远要对别人更为狠,他在当时扬州城夜晚帮着沈寒挡住那一重天武人时,命垂一线,但攻势却还是那样换命的手段,他在灵光宗晨起练剑的时候,不随着那些弟子一起淬炼剑势,而是不断地打磨自己的基本功,用剑刺木,一刺便是千余记,其中没有哪一下不是用尽了全力。 此时也是这样。 他知道自己想要在明王手底下真正能够落下秋萤,可能性很小,他若是撤剑,那就直接会失去这个和明王硬碰硬的机会,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能够粘着明王交锋,但他若是不撤剑,可能就会直接被明王用无穷无尽的先手压制给压制到山穷水尽。 所以他选择先受伤。 然后去接住那边归来的春草剑。 明王全力一击之时,也必然是他全心全意无法去分神理会其它的时候,所以在这个时候,余锦不惜受伤,也要握住那柄春草,这是可能决定成败的一个机会。 他咳了一声,好像要咳出血来。 但终于,他的另一只手还是握住了春草。 明王眼中露出了一份惊异,知晓到了这个关头,自己又是已然催动了全部境界作出这样一击,无法后撤,但也没有想到余锦竟然会突然握住那柄还在远处的春草,面对如此绝世双剑,明王已经没有了把握,但还是决定凭着这一股势头,想要直接把余锦给压制到死。 余锦先递出春草。 明王出拳,在余锦那出剑的瞬间已经砸到了余锦的手臂,让余锦气机一退,看到余锦春草不能出,于是明王再度起拳劲,靠着这先手,想要趁着余锦境界还处于一个没有稳定的时机,将他一击毙命。 余锦的手臂是被砸得退了回去,但春草却没有。 春草从余锦手上滑出。 一道剑光,一片剑罡。 直直往明王眉心处刺。 明王只得收拳,双手一合,如同金石一般的手掌挡住这一道剑光又一片剑罡,将跃出的春草剑意尽数隔在外头,不能入明王身前分毫,这也就是御剑之术的弊端所在,脱离了人手掌控的剑,终归在意气上是比不过我在人手中之剑的,这是定理。 可也就是这看似不起眼的一次御剑,终于让余锦抢到了难能可贵的先机。 余锦再落秋萤。 落下。 是仿佛天地垂落的剑幕! 81.第81章 心境上的第一剑 当余锦手中秋萤落下剑幕的时候,明王眼前看着那略显沉重如暮色悬垂的剑意从秋萤中尽数朝着他身上扑面,他不由得不在那短暂的空隙间心里头默默地感叹了一声,此子不愧是承受了诸葛仪与那老家伙两人有意无意相赠的降服之人,若说上一位降服人诸葛仪是以那无上剑道与东吴皇宫的先天优势将他打落,结束了当时魔宗在战国末期对于江湖的统治地位,那么此刻这个叫余锦的小子就是真正极有前景的降服人,这股东吴气运加上那春草秋萤的确是一笔难以想象的财富,但是换成一般年轻人他还是能在境界被压制下以老辣手段得胜,而对于这个奇妙的小子,他竟然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是真的老了,离这个时代变得远了许多。 那剑幕垂下。 明王身前胸口被撕开一个血淋淋的口子,虽未伤及根本,但也是深可见骨,他那金石般的身躯也未能够抵挡住余锦这一剑,这一剑从出手开始,到落剑收尾,水准比及当时诸葛仪的剑也相差无几了。 不过当然也不能说余锦此时境界与剑道修为已经强过了当时一人一国一剑便是风采绝代的剑帝,只是当时明王他是拼着不管那青色气运盛衰无所顾忌,而诸葛仪却要把东吴气运尽量保存,尽量不动气运只动剑势,所以明王才能在诸葛仪手底下拼斗许久,而此刻却恰好相反,余锦的气运虽也不能拼尽但是依然是可以拿出来用,他只担心气运消失会让自己境界瞬间也随着消失,却不担心这已经对天下大势无用的东吴气运损耗如何,而明王却要留着青色气运,为了他自己想法中那个这方江湖新魔宗。 所以面对余锦这样一剑,明王还是没有拿出那份青色气运来抵挡。 余锦一击得手,没有马上选择追击,而是定住步子收回秋萤,秋萤归鞘后马上反手握住春草,体内气机循环流转开来自成一方天地。 明王一步疾退,然后亦是站在那里,那胸口极深的伤口并未给他造成多少心境影响,尽管气机弥乱起来,但神色还是那般神色。 明王略感疑惑,看着在那边握春草站定的蓝袍年轻人:“你为何不追击过来,这一剑得手,你若是紧接着黏住递出第二剑,虽然我肯定有后招,但你就此停住,是何道理?” 余锦摇头道:“我也想递出第二剑来,但这一剑就是一剑,本来这秋萤剑的剑意我就有些难以驾驭,别说第二剑,就是这一剑也险些出不了手。” 明王神情平淡:“你小子是有些奇怪,刚刚那春草陡然落入你手,然后由你手再度掠出,用这样的办法来抢夺到出剑的先机,以你这个年纪来看,难能可贵。” 这是生死一战,不分生死肯定不可能结束,但都是身有气运者,都是境界巅峰时,在这短短的交手间有胜负但还离结束很远,两人心里都如明镜一样透亮,所以此刻停下来说话,也并没有所谓,就像当年明王与东吴皇帝一战,也是旷世之战,气机起落,你来我往,借气运借大势,斗了那么久才分出最终的结果,大宗师之间的战斗其实若非真正的生死交手,所谓切磋都没有意义。 余锦突然问道:“明王,我有个问题,你先前说与我周旋,去追击那些年轻人,待到我境界跌落后就可以杀掉我,但你为何没有那么做呢?” 明王哂笑:“你先前本来可以直接靠着伏击宰掉我,却也没有那么做。” 余锦微微摇头:“我那是没有办法,那几个人我不能不管不顾,本来我决定了不去做那样的事情时我就知道接下来肯定是被你消耗殆尽的局面,我是想了几个能够破开这个局面的办法,但是我却也没料到你竟然没有追击那几个年轻人,而是选择和我正面交锋。” 明王轻轻合起眼睛,长长吐纳一口气,那张丑陋的脸上泛开密集的皱纹:“那王渡舟在给我解开外界封印的时候,与我说过一些话,他知道我是能听见的,他说此时魔宗势衰,这方江湖落在韩家手底再无任何波澜可言,只要我能够出世,魔宗兴起,一扫江湖。” “但那王渡舟的意思,我却是不认同的。” 明王这样说着,然后睁开一双露出剑锋般凌厉光华的眼睛,看着眼前年轻人:“你知道当年魔宗从无到有,从弱到强,是如何一个情形?” 余锦摇头。 明王眼睛扫过他手中春草,眉头动了动:“所谓魔宗,其实是后来的叫法,也是从那些正道人士口里头先叫出来,然后魔宗中人也无所谓这样一个称号,才逐渐成了一个定号,过去魔宗本来本来叫圣宗,是从佛宗中走出来的一个小宗教,佛宗讲究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宁可不渡己也要渡世人,但这样的宗旨却是不被许多人认可的,因为当时那个世道,救不了,就算自己入了地狱,也救不了别人,以前有人做过个简单的比喻,说我有一个馒头,路边有个要饿死的敌国士卒,我自己饿死,把馒头给那个人,而那个敌国士卒吃了馒头以后呢,却不会有任何感恩,不会想到放下屠刀停止战乱,而会填饱了肚子,挥刀继续杀人。” 明王停顿了一下,表情漠然。 “所以佛宗中走出了一些人,立了圣宗,圣宗的宗旨与佛宗相反,是先渡己身,再渡世人,还是那个简单的比喻,我有一个馒头,我会先吃掉这个馒头,让自己有力气去帮助其他人,而不是让自己饿死。当时圣宗还是小宗教,不传教,只行事,修得是闭口禅,但随着后来战乱渐生,战国诸雄割据,整个天下没有哪儿是真的平静,百姓不得安生仿佛飘蓬,江湖人习武,读书人读书都是内心愈加迷茫不知如何行事,战乱因何而起,看得浅显的人看到的是军队,是士卒,是普通人,而看得到更深远的人则知道,战乱是因为那些站在最顶头的人满足自己的利益而去煽动更多数人才产生的,当时有个白经教,不过是几个穷人立旗而起,但他们说从我教者日后皆是荣华富贵,所有人一乐俱乐,所以才成为后来连十万大军都攻不下的燎原之火,但后来还是因为几个站在白经教最上头的人贪念过重,打下城池便去想着修皇宫立国号,人心溃散便灭了。” “当时圣宗第一代人老去,第二代人中有个人看到了白经教的事情,觉得在那样的年代,人的确很容易就被煽动,但也不能太急功近利想着当皇帝,于是开始传教,将圣宗宗旨稍加改动,从先渡己身,再渡世人改成浩然圣宗,苦哉凡人这八字,将许多人都拉拢入了圣宗之中,开始只是为了宗教鼎盛立世不衰,而到了后来,声势浩大,人数甚多,加上那救己再救人的教义,开始让许多人选择了另一条与初衷背道而驰的路,凭着那些从佛宗中衍变出来逐步更改的心法手段,修体内金刚神魂,气机绵长,体魄强劲,出了诸多强绝一时的人物,那之前,圣宗都还没有被天下江湖给正眼看到过,而在后来,为了增长神魂强度,圣宗中人开始吸食精血蕴养自身神魂,最开始还只是杀些走兽,或者杀些敌国士卒与仇敌,而到了后头,便彻底放弃了那渡人二字,只救己,于是吸食无辜人精血,一时间让许多村庄小地方都变成血海,终于就被天下人给冠上了魔宗的名号,后来的事情,也就是正道杀魔宗,魔宗杀正道的恩恩怨怨,一恍如此多的年头,依然不改。” 余锦沉默,看着眼前这个在所有传闻中都是人间巨恶的旧日魔宗明王,听着他的娓娓道来。 “但是。” 明王突然吐出这样两个字,那漠然的神情一变,变得有些沉如墨汁。 “魔宗中人,却也并非皆是如此,是有许多人或为境界,或为恩怨吸食人之精血,杀人不眨眼,比如我这样的,但也有许多人是因为修行那被改变得完全脱离了佛宗本象的魔宗心法而走火入魔无意之间才杀人的,当然,还有许多人还在坚持着圣宗当年的教义,做了许多桩善事,但却一并被冠上了魔宗中人的名号,遇着便是生死厮杀,所以那王渡舟与我说要让魔宗重回巅峰,我是不认同的,因为那魔宗已经太过腐朽了,现在这江湖若是要有魔宗,也应该是新的魔宗,是可以与正道并立,被真正称得上宗教而并非过街老鼠的魔宗,王渡舟想着要依靠力量来做到,但想真正让魔宗鼎盛,力量是必备的,但亦是远远不够的。” 余锦突然摇头:“你说的,不可能。” 明王冷冷一笑,问道:“你是觉得,我们这些恶人,就必然是过街老鼠?” 余锦正色说道:“你说的那些事情,我不了解,以后就算了解到的确如此,我也不认为你们真的能够鼎盛,吸食精血这样的事情,无论如何,都是大逆,逆人事,亦逆天理。” 明王冷冷问道:“那你所谓的正道,又如何呢?” 他声音变得有些高。 “这世上的人,若真要说起来,哪个敢说没有做过恶事,没有那些阴沉到可耻的人心,佛门说不杀生,但高僧一步,百尺间土地中便有小虫蝼蚁被震死,道门讲不理红尘清修,但依然是些用着出尘法杀着红尘人的家伙,世俗江湖更不必说,无论什么正道不正道,恩怨相杀,哪个高手不是踩着鲜血走出来的,许多时候杀人或许并非情愿,你不杀他他便杀你,但若换做敌手来看,还不是一样的么,那些庙堂文人,或许一纸文书,便要死人,而帝王更不必说,一句话或许就会让数以千计的人死得不明不白,要说起来,哪里有什么无恶之人?” 余锦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但沉默了很短的时间后,他还是摇头道:“但你说的这些,与你们魔宗随意杀人,不讲任何原委道理,只是为了自身境界便吸食人之精血,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明王话语中仿佛有一柄看不见的利剑。 他开口,递出了这一剑:“就说你吧,先前你决定要把那几个年轻人当诱饵,杀掉我,若是你真那么做了,那几个年轻人死得不明不白,就算你杀掉了我,你是胜者不错,完成了那个家伙的托付也不错,但你的心思却是要比魔宗之人还要歹毒啊。” 余锦舔了舔嘴唇上因为发干皱起的皮。 他握紧春草剑柄。 “那位老道人说,杀你是为了翻书,是关乎东吴那些旧日恩怨,与魔宗不魔宗并无关系,所以你与我说这些,也不会让我杀掉你的决心有任何改变。” 明王突然一笑,笑容在那丑陋的脸上显得分外诡秘:“我与你说这些,也从未觉得会让你动摇心思,我只是回答你,为何我没有去追击那几个年轻人,而是选择和你正面交锋。” 看着余锦投来的疑惑和不解。 明王笑容浮在脸上:“佛门有句话,叫不可说,过去我也从不认可那佛门的假慈悲,但后来想来,那佛理之中的许多话语,倒是有那么一番意味。” “不可说。” 既然不可说。 那便不说罢。 余锦轻轻眯了眯眼睛,让心里头的杂念瞬间从脑海中消散,然后抬春草,剑尖往前,他手腕微微一动,只见那春草仿佛真正在春风中摇曳的野草一般,剑身轻轻晃动,在半空中折出一道弯曲的弧线。 下一剑。 82.第82章 隐秘难言的第二剑 明王的第一次真正出手,看起来是那不断出拳后忽然灌满气机的一记重击,其实不然,而是他那言语间无形递出去的一道利剑,这一剑或是有意或是随口无心,但不得不说,让余锦心中想法也有些混乱了起来。 明王体魄之雄浑当今天下是多少人可以知晓,但在过去那个江湖中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别人手中握刀持剑,他明王却一生从未钟情过任何一样兵刃,他的兵刃便是他的身躯每一寸。 余锦之前冒了许多风险递出的那一剑给明王身躯造成了一些损伤,但远远不够,明王没有爽利把那青色气运拿出来作气运之争不说,余锦那一剑出手太过于迅速也是很重要的一点,宗师之间的鏖战,有一击可以得手就必须是最为利害算得最是精准的一击,余锦为了抢占先手只是挥出了秋萤,但并未在秋萤中留下他可以催动的东吴旧日气运,否则明王此刻也不会这般轻松。 余锦左手往右,与右手一同握住那春草剑柄。 然后他双手猛地一甩,人在原地,手中春草从右向左沿着一个横走的线条甩了出去,看似毫无作用,但在下一刻,他手中春草突然吐出一道弧形剑罡,那剑罡在空中呼啸,白芒亮眼。 终于,余锦也没有再留任何手段来想着对付这明王某些可能无法想象的可怕法门,将这春草中势头已经圆满的剑罡尽数随着这一横给甩了出去,这剑罡在半空中才发亮,不过一个眨眼的时间就到了明王眼前,这春草的剑势中得出的剑罡,最是摧枯拉朽,是从春草的剑意里头提炼出来的精粹,刚刚到明王眼前,只见那剑罡后面空气声声如同被刀锋乱砍,发成寒人心肺的响动。 别人对这春草的剑罡不知情,明王却是知道的一清二楚,之前那春草剑罡看似强绝但远远未达到真正圆满,此刻剑罡圆满,而且毕竟是过去大敌用过的,所以看到这春草剑罡被甩到他眼前时,他没有抵挡,而是腰部往后沉沉一弯,整个人的上半身都压到了离地面只半尺距离,堪堪避过从身上呼啸而过的这一道势可斩铁的剑罡。 而余锦在剑罡去时,人也随着剑罡后一步到。 明王侧眼看着余锦前冲疾行,脚步数次点动,那春草剑仿佛已经要攻了过来,于是也不起身,而是顺着这后仰的势头,双手往脑后土地中一按,只听一声低沉的闷雷响起,明王整个人靠着这双手按地的力道弹起地面许多高度,正好对着余锦抬剑前冲的势头。 明王在弹起地面的时候,双手举起,握拳,然后从上到下,俯视余锦,如那军阵之前的第一声擂鼓,手臂抡起,然后砸下拳头。 余锦的剑才刚刚到,明王那双拳就仿佛已经要把他的脑袋给砸破。 但余锦却不避不让,此时他不会在如同先前那样试招,想要先给予这个明王先手来琢磨出他的路数,结果却是险些在无穷无尽的先发制人中败北。 所以他这次不接招,只是出招。 明王的拳头不偏不倚,双手都砸在了余锦的额头上,将余锦的脑袋砸得往后猛地一换,若非是亲眼看见余锦就这样承受住了一击,这肯定会把一个人砸得脑袋倒飞出去的一拳,没有人相信自己可以完全承受下来。 余锦额头上气色从白到乌黑然后转为青色,再由青色化成乌黑,在两种气色中不断变换,最后化为一片淡淡的黑,明王这一拳不留余力,甚至在拳中运了一些青色气运,他知道余锦既然敢于承受住他如此一击就说明他确实可以,但这一击里头真正会给他带来损伤的是那气运的力量,青色和黑色之间的变换,是余锦体内东吴气运与明王的青色江湖气运在不断地此起彼伏。 而在明王的拳头砸中余锦脑门之时,余锦的春草也递进了明王的胸口,在那儿响起了一声金石相撞的破鸣之后,春草一穿而过,带起许多鲜血,从明王胸前一路穿到明王背后。 明王面色显得还是那样平常。 余锦一手捏稳春草剑柄,让明王体内那雄浑的气势不至于将他这一剑给冲了出来,然后另一只手顶在了剑柄末尾,身形开始前冲。 也顶着春草,将明王给带得一路后退。 待退出二三十步时,明王还是没有被余锦给直接用这一剑钉住,他脚步猛沉,一只手握住那春草剑身,尽管这一握让他手心顿时被春草那锋利无比的剑刃给划得鲜血流淌,但他毫不在意,手向前,身往后,将春草扯出自己的胸口,也将自己的身躯从春草的剑意中给带了出去。 毕竟还只是年轻人,不知道在这一剑中续下更多气运和气机,否则余锦只需要再把春草停留在他胸口更久一些时间,恐怕他的五脏六腑都会被那凌厉的剑意给搅烂掉。 但在此时。 余锦这一剑的未能完整得手,让明王马上就有了一个最是重要的时机,这个时机或许就是能够改变最后结局的关键,所以这一步,明王毫不犹豫踏出。 余锦正收剑。 刚刚那一剑,用了气运,用了全部气机,所以在此时他没有办法再度攻出第二剑,其实方才他还是有些后悔,后悔没有在那顶住剑柄的一顶之间,将体内的存货都一股脑甩过去,本来就是两人生死之争,他得了东吴气运,加上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无论如何都必须去宰掉这个明王,或者被宰掉,所以就不该去想着留手在之后的第二击中,既然是拼,就该拼得彻底。 而明王的拳头已经过来了。 余锦脚步移动,避开这一拳,然后神色猛地一变,想要侧身过去,但是终归是体内气机流转凝滞了一些,被不知何处出现的第二个明王给一拳砸中了后背,顿时气机再度一沉。 明王一路前冲,挥拳。 每一步,都有一个明王出手,而每一拳,都会有另一个的明王也挥出一拳。 余锦再退一步。 明王再起一拳。 余锦连退百余步,没有任何一个能够还手的机会,明王拳头无比密集,在那一尊紧接着一尊不断挥拳的明王法身底下,余锦甚至连定住步子的机会都没有。 在大宗师等级的战斗下,余锦终归要比这个明王差上了许多,尽管有着足以压制这个明王的境界和气运,但在出招应招和那迅速到仿佛不需要思考的抉择中,余锦的差距越发体现了出来,而致命的是他在选择只出招不应招之后,并没有将招式出到最完整,所以才会被明王给迅速抓住了破绽。 余锦退了整整一百七十步。 而明王也挥出了整整一百七十拳。 在那第一百七十一拳,也就是在余锦退后第一百七十一步的时候,明王陡然一步踩在那地面上,这一步看起来轻飘飘没有力道,但那地面却好像遭遇了一座大山压下,这一方山林间,都开始震颤不止。 左手一拳,砸开了余锦的春草,也砸开了余锦的手臂。 右手一拳,如一道天雷,轰在了余锦的面门上! 大气运与大境界,终归并非是无穷无尽,在这个被明王掐准了的最重要关头,这一拳真真切切地破开了那些表象,砸在了余锦一气倒退的时候,也就是极为脆弱的那个时刻。 正面交锋,本来没什么胜算的明王,此时却是稳操胜券。 他认为自己没有胜算的原因,是这个年轻人会不管不顾将那东吴墨色气运如同大堤破水一样汹涌拍出来,若是那样的话他几乎不可能有任何办法,只要出手便会遭到气运压制。 但这个年轻人到最后却也没有用出多少东吴气运来。 他没有理由保存下这已经无用的墨色气运,他也不是那个老家伙对东吴有念念不忘的大情怀和小心思,只要不是完全耗尽,他的境界也不至于会瞬间跌落尘埃。 看着满面鲜血,半躺在地面,背上靠着一颗歪脖子树的年轻人,明王先是冷笑:“可惜了,那东吴旧日气运被你这小子全盘接纳,但却无甚用处,单纯想要以境界来战胜我,那是痴人说梦,不知道你是不舍得还是不懂得全数动用那对于我而言极为可怕的东吴气运。” 年轻人面上七窍皆是流出鲜血,把那蓝袍都染上一大片深红。 “你不与我气运之争,但我只要与你拼气运,你与我硬碰硬,你没道理能够赢我。” 那年轻人咳了两声,如此说道。 “所以,你本来就没有道理能够赢我。” 余锦突然爬了起来,然后抹了抹面上的鲜血。 明王微微眯眼,眼中露出一丝不可置信。 这个年轻人,遭受了那样的重创,不说他此时只是依靠着境界与气运撑起来的绣花枕头,就算是实打实的转世境界大宗师,在刚刚那样的情况下,能够再次站起来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从来没有舍不得用这气运,这气运本来对于我而言,现在用光才是最好,我不去用那东吴气运把你给逼迫到无法出手,是因为我不想。” “为何不想?” 明王问道。 余锦说道:“在离开老道人那里到这里的时间中,我与某个人做了一笔买卖,我不动用全部气运,不仅仅是为了让你与我正面交锋不让你与我周旋,也是拖延。” 远处。 有一道亮光。 83.第83章 旧人的第三剑 旭日腾空,第一抹橘黄色的阳光在树林间穿过密叶,落在眼帘。 余锦在清晨时分离开那破败道观,在刚刚接纳了这股东吴气运时,他只感觉浑身发涨,好像自己的气机都变得极为不流畅起来,完全适应不了,但在一夜的调息后,终于渐渐趋于平缓。 他望着那一缕阳光从远山一点一点渐而炫目,在树林上闪烁似金色的鳞片,如仲夏光景般令人迷离,他突然叹了口气,声音很轻。 他要去宰掉那个明王,这桩本来与他根本不可能搭着边的事情现在突然变得如此切合实际,余锦自己想来都觉得好像是梦一场,但就算自己是得了大气运的身具剑魂特殊之人,凭着这么一点儿经验和手段想要战胜那个尽管境界被压了一层的明王,还是太过于不容易,不过自己这辈子到现在都没真正做过一件如此洒脱如此能够令自己觉得无愧一生的事情,既然有这么个机会,先别想太多,打过再说吧。 穿着蓝袍的年轻人在山林间往前走,踩着这地面上还有点儿黏脚底的泥土,鼻子用力一闻都是那种略显刺鼻的清新味道,他想起来自己好像已经在这试炼之地中呆了很长一段日子了,从进来与那个傻姑娘一起找宝寻缘,到被人家追杀跑到这又跑到那里,然后一同前往东吴宝库,破阵杀西峰宗弟子,遇到那个麻衣老者,然后得春草秋萤,与叶青栗在那后山老林中同行,一路辗转到现在,恍然隔世。他此时若还是一个在扬州城里厮混时光的小混混,若是知晓自己会突然陷入这么一场自己好像根本无法掌握的江湖故事里,肯定会目瞪口呆自己都不敢相信,但一切真实发生,他也真实地走到了这一步,恍如隔世四字,成了现世。 他轻轻拍了拍袖子上面的灰尘,抬起头来,看到路边靠在树桩子旁的某个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余锦记得,虽然并不是很清楚,但他脑海中滚动一遍就想起,是那个在涪城中偶遇,一副过来人模样与他们讲解试炼之地原委过去的柳吴,在试炼之地中他们也见过一面,本来以为到了此时境地,这样江湖中的年轻人要么是已经逃出要么肯定已经死在了明王的手底下,谁知却在此处瞧着,或许是偶遇,或许不是,不过余锦看到柳吴淡淡挂笑的脸,心里头更倾向于后者。 柳吴看着他,满脸笑意:“你好啊。” 余锦却是轻轻放下眉头,问道:“或者,我现在是不是应该说一句,好久不见了?” 柳吴笑着:“你说的没错啊,本来就是好久不见了,我记得我们上次遇着的时候,还是王渡舟未出手,明王未破封的那个时候,我那个时候本来断定你是破局之人,但这种事情当然不能明说,所以我特意一直拨动领口里放着的玉石,结果看你的样子,我却是突然改变了想法。” 他靠着树桩,摊开手掌翻了翻,呵呵一笑:“也是好玩儿,这破局之人原来并非是一直的破局人,破局人与局中人的身份转变,还真快呢。” 这一番笑意中的看似无心之语,却是切实在余锦耳边轰轰作响的一声雷音。 余锦皱眉:“你究竟是什么人?” 柳吴笑得有点无奈,耸了耸肩膀道:“唉,我可不如你运气好,做了这个破局人,我呢,不过是一颗放在最深处的棋子罢了,我和那个姓周的臭婆娘不一样,那个黑着脸戴着黑兜帽的婆娘是孙白茅的直系,一切行事都是听着孙白茅的意思,我与她呢,没什么区别,但唯一的区别就是我与她的所属派系不同,她听孙大人的,而我比她高上那么一点儿,听长孙大人的。” 余锦对这些庙堂中的高低风浪之事毫无兴趣,他开口问道:“你既然是朝廷中那些大人物的麾下,那么你到这儿来作为棋子的作用,应该与我的目的是一样的吧?” “你说杀明王?” 柳吴看着他,笑着摆手,“不不不,那本来是我要做的事情,长孙大人这人啊,其它都好,就是心思太重,或许像他这样的谋士,战国之后就没剩下几个了所以要考虑的东西就更多了,他是不相信那些江湖武人,觉得这正道魔宗什么的虚无缥缈东西,恐怕难以让他们全力以赴,所以不说让孙大人亲自过来,甚至也让我早早就潜入了这东吴皇宫中,随时待命,但是,现在既然你成了这注定的破局人,我当然就不好去抢你的活儿了,这种事情多不好,别说咱们,就是卖菜的大娘也知道呢。” 余锦摇头,然后接着问道:“这东吴皇宫大阵,对一重天以上武者自然排斥,大势之力是抵挡不住的,你若是都没有一重天境界,如何能杀掉那个明王?” 他自己问完,面色却突然一变。 “莫非……” 柳吴摊开手掌晃了晃,笑道:“终于想到了,虽然脑子慢了点但也算是不错了,我刚刚和你说过,我曾用领口里藏着的玉石来试探你,这玉石就是关键。” 余锦轻轻揉了揉鼻尖,眼帘往下垂:“看来想到了这一点的还是不止那个老道士一个人,既然你是朝廷中人,那么就应该借的是当今天下大楚的气运。” 柳吴点头:“没错,我虽然不同你,能够全盘接纳东吴的旧日气运,但是毕竟大楚气运合了黄青紫三色,是最大的正统龙气,我只有这玉石里头的一小点,但是能够给我带来的境界却不会比给你带来的低多少,加上我本来就是一重天巅峰的武人,神魂适合,才成了这一颗暗子,谁知道呢,好不容易我才慢慢摸到了这一步,却只能干看着,看着你出尽风头宰掉明王,一朝名声鹊起,锦鲤化龙。” 余锦听到这一番话后,神色却是陡然一变。 他看着眼前的柳吴,认真道:“我有个想法,和你商量一下,你先听着,若是觉得这笔买卖不亏本的话,可以试一试我的意思。” 柳吴笑着道:“先说说看。” 余锦说道:“我可以与你一起,用最大的把握去宰掉那个明王,虽然气运压制,但是人家怎么说都是巅峰境界实打实的大宗师,稍有不慎或许死的不是他了,我们一起宰了他,把握很大,当然,我给你的好处是,最后的功劳,我可以给你,到时候对外界只需说,是你宰掉了明王,而我则是给你了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帮助,这就够了。” 柳吴嘴角翘起,眼中一番玩味:“你怎么就确定我会答应下来,再说了,就算我答应了你,到时候我却不这么说,你待如何是好?” “庙堂中人,我不相信会有人不愿意往更上面的地方爬,坐上更高的位置。” 余锦说道。 柳吴笑着点头:“倒确实是这么个理。” 他揉了揉脸颊,看着眼前有点儿奇怪的蓝袍年轻人,问道:“这么好的事情,给谁都是巴不得一个人拿下全部,你却拱手送人,为什么呢?” 余锦沉默了很短的时间后,回答道:“因为我不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得到了东吴的旧日气运,宰了明王,天下人皆知,对于我而言,实在太麻烦了。” “太麻烦了?” 柳吴一皱眉头,歪了歪头,“就这样?” 余锦点头:“就这样。” 柳吴摇着头:“还真是有点意思,不过你说的这笔买卖,听起来倒是不错,当然,也不是很成熟,我在这儿说一下,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那就算成了。” 余锦还是点头。 柳吴伸出两个手指,放下另一根抬起其中一根,说道:“第一点,明王此人,并非什么江湖中传闻的凶残恶魔毫无理智,相反的,他很聪明,所以一旦被他发现了你境界并非稳固,他肯定会选择避战拖延,与你周旋到你境界跌落时再暴起杀人,所以你必须放弃掉使用东吴气运,单纯去用你三重天的武人手段和转世境界来与他拼斗,保住一条性命就行,输了不打紧,反而会让你选择与你正面对决。” 他这根手指头放下,另一根立起:“第二点,一切都要以杀死明王为第一准则,不要想着其它,若是你能够不依靠我,或者依靠我给的办法就能宰掉明王的话,一定要宰掉,这样的人物,本来就很难杀,你能杀掉,我一样会做这笔买卖,总之,不要忘记了初衷。” 余锦听完,舔了舔嘴唇,思索片刻。 然后点头。 “成交。” 柳吴笑起来。 已经从远山中露出了全部轮廓的太阳把光芒尽数洒在了山林中间,树梢上有一抹光辉沿着缝隙垂下,打在柳吴的脸上,显得有点儿纯真,有点儿稚嫩,也也只是显得。 “那动身吧,你放心好了,我现在虽然和你一样没有打开那气运中的境界,但是只要你那边到了关键的时候,我一定会出现的。” 一切如同预料进行。 只是也会有一些意外。 比如余锦放弃了那个完美的击杀机会。 比如明王也放弃了避战而是直接选择与余锦展开正面厮杀。 余锦没有怎么动用东吴墨色气运,除非是一击能够十成十必杀,在之前那穿透了明王胸口的一剑中,余锦知道自己只要种下了后续的气运和气机,明王死不掉,反而会马上选择与他周旋,他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宁愿强行收回气机,被明王一步抢先险些轰碎了面门。 他只等这个时刻。 终于。 那一剑来了。 余锦想起来,在涪城中的第一次见面,那个叫柳吴的年轻人,拿着剑鞘丢了剑,站在那儿愁眉苦脸,他和叶青栗还嘲笑了这个小子一番,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或许在那个时候,柳吴就已经在试探他余锦真实的修为水准了。 因为那剑鞘中,本来就没有剑。 来人是一道黄色电光。 他从剑鞘中,抽出一根木枝,就是普普通通的木枝,仿佛孩童的小玩意儿。 他手腕翻转,提着木枝。 仿佛倒提三尺青锋。 84.第84章 落笔此手落何人 明王瞧着这个化黄光气势陡然从无到有高涨起来的提木枝年轻人,神色冷漠,他见着余锦的时候还有些许话语,但瞧着这个年轻人,他一言不发,只待随时出手。 柳吴手里握着木枝,笑着站在不远处,看了一眼一身血污很是狼狈的余锦,点了点头道:“真是辛苦你了,既然你拖住了明王,那接下来的胜负手就没有疑问了。” 明王冷笑道:“不过是得了楚国气运的普通小子而已,口气倒是狂妄得很。” 柳吴面上笑意如春光般浓,他提着木枝,向前踏了一步,站在明王正对面身前,直视这个多少年江湖都没有多少人敢于直视的可怕魔头:“明王,我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小子噢,我不仅仅知道魔宗中人,气息如江海般,看似磅礴,无从下手,还知道这看似磐石般的体魄,却只要找着某一个窍门,就能轻易击垮。” 明王不欲与这个年轻人多说什么,不是他笑容可恶,只是因为他是得了韩家气运的人,诸葛仪在当年的江湖与他不过是武道上的敌手,若非他先动手闯入东吴皇宫杀人,诸葛仪也不至于会将他直接封印起来,但导致当时魔宗崩离的最主要原因,还是楚国铁骑的楚刀,那滚滚铁流不仅碾碎了当时并立诸雄,还碾碎了一整个江湖,也就是当时魔宗压了正道一头,正值鼎盛的江湖。 明王尽管在被封印的这些岁月中,思索了许多问题,回忆起许多旧事,打心眼里认为魔宗的教义扭曲,但魔宗的事情归他们魔宗中人,遭受了大楚铁骑毁灭般的横扫江湖一趟,加上后来楚国再度以正统黄气压了江湖气运,他此时看到这名叫柳吴的小子,便起了十分杀心。 双拳轰下,两团炸雷。 柳吴看着明王出手,面上表情竟然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他手中木枝往前一递,刺在了明王拳头之上,本来应该转瞬灰飞烟灭的木枝却奇异地坚挺,只是稍稍弯曲。 而明王的那一拳,竟然也没有轰得下来,就被这轻飘飘的木枝一刺给挡了下来。 而明王并无后退意思,借着这一股劲道,脚步猛踏,继续前冲,手上拳头一拳接着一拳,如同滚滚雷霆般砸向柳吴,声势惊人,以一人之力,造出千军势头。 柳吴手中木枝左拦右挡,仿佛每一下都会被明王的拳头给砸进,但却也每一次都恰好挡住了明王攻伐而来的拳头,交手十余次,他在明王如此狂烈如骤雨般的攻击下,一步未退,开始站在何处,现在就依然站在何处,只凭借一根木枝而已。 但明王的出拳却并非是如此只凭着蛮力。 余锦极为清楚这一点,在他与明王的交手中吃了许多亏,尽管境界高上一筹,而且两人都未动用那气运上的力量,但明王那看似普通的出拳中,暗藏玄机,也不愧是与那旧日东吴剑帝有过在江湖史中难以磨灭一章节的武人,所以此刻,看着那个握着木枝的柳吴,余锦更是讶然了。 明王还是抢着先机,双拳落在柳吴手中侧过来的木枝上头,将那暗藏气运的木枝给再度压弯,然后这次他却没有接上拳头,而是猛地收手。 柳吴当然不会放过这难以见到的破绽,他虽然不知道明王为何不继续压来,但既然给了他能够抢占到先手的机会,他肯定不会错过。 那木枝在手腕中翻过来,然后刺出去。 明王身躯却变得飘渺起来,那木枝刺过去,只是好似刺中一团虚无。 暗藏玄妙。 明王却在下一刻,从高处仿佛凭空出现般掠出,柳吴眼前的那明王已经不见,高处的明王身形从虚到实,落下一对拳头,是百人擂鼓之势。 柳吴将木枝往上抬。 明王却是更为迅速,在柳吴木枝还差他拳头那么一点儿距离的时候,已经穿过了木枝布下的防御,他这暗藏玄机的一拳,从眼前虚到眼前实,用了如此大法门,目的就是为了这么看似并无作用,极其短暂的一个时间,就是木枝慢了一拍,他拳头快了一拍,这中间穿插过去的时间。 柳吴的脑袋被一拳狠狠砸中,这一拳势如天崩,好像要把他的整个头颅都给震碎,但柳吴只是摇晃了两下,甚至表情都还是那样,嘴角挂着一点儿似有似无的笑意。 明王抓着柳吴脸颊,先是五指如鹰爪般握紧他面门,然后身形猛地向前,把柳吴的整个身躯都带着一路往前,前冲十余丈,明王挥手,手臂抡起,往下猛砸。 柳吴的脑袋就这样被砸进了泥土中,砸开了地面,砸破了石块,整个脑袋都陷入了地下,看不清楚。 再度抡起。 再往下砸。 轰鸣的震动声,持续了十来声,每一声都是石破天惊,每一声都好像一道落雷击中了这一处地面。 这是明王对付许多旧日江湖武人惯用的手段,许多体魄强绝,或是气机滚动如大浪般的武道高手,最脆弱的地方就是脑袋,在这样抡起,砸落循环十余次后,即使是再强的武道高手,只要不是真正境界高到可怕的大宗师,都绝无活路,头骨尽碎,即使神魂再强也没了作用。 明王在如此多下的砸落后提起柳吴来,然后神色一变。 柳吴尽管此时头破血流,一张脸已经看不到清晰的五官,全部被鲜血涂满猩红色,但他的嘴角,却依然是挂着那么一点儿笑意,那么一点儿捉摸不透的笑意。 身后有一道凌厉的剑意骤起。 明王松开柳吴。 柳吴在落地的刹那间,手指轻轻敲了敲明王身躯上的某处,然后看着那个疾行如长风的蓝袍年轻人,嘴角的笑意往上扬起,弯了弯眼角。 余锦往前踏一步,双手握春草,剑尖向前。 明王也是快到了不可思议,在余锦如此快且角度致命的一剑出手时,竟然反应过来,身形转了个方向微微侧过,避开了这一剑。 他看着余锦,说道:“我还道是一人对一人,原来并非如此。” 余锦却不为所动,沉声道:“此时不是江湖切磋,也没有江湖规矩,只要杀掉你一切都无所谓。” 明王侧眼看着那虽然靠着大楚气运在身强行抵住了这狂烈攻势,但还是有些虚弱的柳吴,然后转过眼珠子:“呵,他是韩家的人,肯定是奉了哪个庙堂中人的意思来宰掉我,而你呢,也是为了替那个老家伙翻开这页他放不下的书来宰掉我,而可笑的是,初衷却都不是为了自己。” 余锦说道:“但现在是。” 明王看着余锦手中的春草剑,被那阳光打在剑上的光芒照得微微眯了眯眼睛:“本来你们都是有机会杀掉我的,而且机会还很大,毕竟气运与境界都有些克制我,但终归还是不行,刚刚不行,现在就更不行了。” 余锦前冲一步。 春草在后人在前,拖剑往前微微压低身形疾冲,一步到明王眼前,春草从后往前,拉出一道剑弧,这剑弧先是在下,然后在上,看似一剑,却藏有两剑。 见余锦依然要战,明王便也不去说其它,他看着这吐露出两道锋利剑意的一道剑弧,也不去理会其中造诣,直接抬步向前,挥起拳头跃过剑弧,朝着余锦身躯砸了出去。 余锦胸口连中两拳,吐出一口鲜血。 但春草的两剑,却刺穿了明王的胸口处,直接破开两个大洞,只是这次明王没有给他带剑前冲,把剑意与气运灌注进去的机会,明王不去管自己身上的伤口,双拳加力,将余锦轰得倒退。 但余锦也不愿意倒退,尽管喉咙里头的甜意越来越甚,脑子也有点儿发晕好像即将就要坚持不住倒下去,但是他依然不愿意后退,而是春草再指,指向明王额头,他这样的拼命行径,便是逼着明王让出先机,他不相信明王身躯可以抵挡住剑锋,头颅也能。 胸口那还在汹涌的力道终于消失,明王还是退了一步,然后去砸开那春草的剑身。 只要明王更快,那么先机就依然还是会在明王这边,春草的剑势在两剑之后又生一剑已然是极限,剑意用老就必须收回,而明王只要趁着这个机会再抢一步攻伐,那么余锦终归没有任何机会。 明王拳头砸在那春草的剑身上之前,那最后一刻,明王却陡然收手,拳头不去理会春草,而是再度前冲,猛地砸向余锦的面门! 这一手便是明王的胜负手! 他料定余锦一定会在春草被砸开前收剑,因为这已然是剑意的极限,他刻意放着余锦的这一剑落入他胸口两处,便是为了让余锦真正露出最大的破绽。 顶尖人物的对决,最忌讳的不是受了多少伤,也不是境界法门差了那么一点儿,而是气机的长短快慢,一招一式中的起承转合,所产生的一个接着一个的破绽与时机,这些时机肯定存在,只是真正的高手会把这些破绽或化为几乎为无,或转破绽为优势,各有千秋,但一旦被抓着并且被扩大,那么败局就已定。 余锦只要收剑,那么无论他有多少气运,有多高境界,此时都难逃一死。 这是明王最终的落笔之手。 而余锦也确确实实是收剑了。 但不是往后。 而是剑尖倒转,转为剑柄。 明王面露一丝疑惑。 此意是何意。 这出拳再转拳的一手,是明王的最强手,而其实此时他这一手之前,两个年轻人就已经用出了自己的最强手,柳吴完全不顾及后果的一味出手,让明王直接抓着他的破绽,十余次抡起手臂,十余次狠狠砸落,以及余锦明明知道自己这一剑很可能是落幕的垂死一剑,但还是运满了气机毫不犹豫递出。 所以,柳吴找到了明王这修行魔宗法门的魔头,身躯上那一点漏洞,那个由魔宗心法弊病产生出的某个几乎等于无的漏洞。 他的手指敲在了那里。 那是一个不显眼的窍门,别说是身如磐石的明王,就算是普通地痞无赖之间的缠斗,也不会有人攻击这样一个完全毫无作用的地方。 所以,余锦倒转剑柄,以剑柄为剑,狠狠刺到了那里。 有一片叶子,随风落下。 在这满是血腥味道的春日里。 85.第85章 观魔宗如观你 余锦手中春草转过剑柄,狠狠刺在那一处由柳吴点出的窍门,待刺中之时,他并未就此罢休,而是忍着明王拳劲几乎将他那异于常人的剑魂都砸得摇晃不止时,双手同时往前用力,用尽一身气机,将那剑柄再度往前,从刺成撞,直直把方才还横走不可一世的明王给带着撞出许多距离。 余锦压剑柄,一路前撞,而明王也是在止不住地后退,古语有言,佛门高僧步步生莲花,而此时的明王,却是每后退一步,整个人都衰老了一分。 那边显得虚弱的柳吴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直接把明王带出二十余步,看到那堪称江湖转世境界第一人的魔宗明王那张丑陋的脸上本来就密布的皱纹变得更多更深,盘根交错,而那满头披散下来的银丝也彻底变成了霜白,整个人的气势从强绝如大水,到枯涸似浅池。 柳吴吐了口气,抹了一把脸上一直都没有去管的血污,然后莫名轻轻一笑。 愈是巍峨的山岳,愈发容易因为数块石头的松动而彻底山崩,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个道理放在魔宗之人里头是最适合不过的,魔宗法门是邪法,食精血强体魄,身如金石坚不可摧不假,但同时也会造成某一个窍门的无比脆弱,那个地方,西域的异教徒说是神的脚踝,而在中原江湖人看来,便是绝无十全十美,一切都暗合天地道理,有盈必然有缺,魔宗法门,尤为明显。 纵然是明王如此境界,也还是在柳吴有心的单方面惨败中找到了那个窍门。 已然搭弓。 余锦便拉弦。 继承了青色气运的大得运人,旧日魔宗震动江湖的明王,终归开始败倒在了时光的面前,在无情的时间中,他的身躯开始变得虚弱。 因为余锦撞开了那处关键窍门,东吴墨色气运冲入明王体内,将那些盘旋不灭的青色气运搅得弥乱不堪,所以明王再也无法在时间的力量下抵御,无论是洞玄转世,还是天君境界,只要不是真仙人,只要还是世上人,就无法抵挡得住时光,明王也不例外。 他在那一刻苍老。 余锦踏步往前,一步,春草再转剑柄为剑尖,他看到眼前明王突然间无比衰老枯败的模样,手中剑微微停顿了那么一下,然后目光马上变得平静毫无波澜,春草轻易没入已经没有了那般磐石身躯和磅礴气机护体的明王身躯中,从下往上,穿过了明王的胸口,然后剑尖从喉咙的后头冒出。 血溅三尺,并非是那种猩红颜色,而是很浅淡,仿佛是被稀释了一般。 余锦抽剑,收回鞘中,眼中也有一道光芒,随着剑光归鞘而一晃逝去。 明王就站在那里,很难去想象,一个人受到了如此重的伤,无论是气运气机境界还是身躯强度都已经跌落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低谷,但他却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只是站在那里,若非余锦刚刚那一剑已经确定是必杀之手,还真得认为这个明王还远未到达极限。 明王看着余锦,点了点头道:“有点本事。” 余锦也不管这个明王是否还有说话和站立的力气,到了此刻,他终于长长呼了一口气,仿佛这一口,吐出了所有的浊气,然后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背靠着因为刚刚的战斗而不知何时倾倒的大树树根,一边粗声喘气,一边看着眼前的明王,最后一手,不仅仅是明王的胜负手,也同样是他的胜负手,那么久的拼斗算计,都不过是为了最后这一手,气机气运皆用尽,好像自己这转世巅峰境界的实力,也会在马上消失。 待余锦喘了几口后,他对眼前浑身血水,但还平淡站立的明王问道:“还是不明白,为何你不在之前选择与我周旋,而是与我正面交锋?否则估计这胜负如何还得斟酌一番。” 明王笑道:“诸葛仪啊,春草秋萤,当年没打赢,现在面对这么个继承了剑,继承了气运的小子,却还是没打过,果然魔宗并非是应运而生,是当应运而灭。” 那边柳吴却是笑着应道:“明王,当年鼎盛江湖的魔宗灭亡,并非完全是因为你被东吴皇帝给镇压,更多的原因是当年张洗虚张先生的提案,定一城一州,不如定江湖,当时强绝无人可撼动铁骑锋芒的大楚,破一城,以城为交易,我不打你,把城还给你,你帮我灭魔宗,而当时包括东吴在内的数国都是苟延残喘想争取一线生机,于是都只能接受,张先生看得很远,他看到了平定天下后可能出现的乱子,才如此行事的。” 明王随意吐了口带血的唾沫出去,冷笑着:“这帮子文人,自作聪明,口口声声说为天下,而对天下的破坏最严重的,还是他们。” 柳吴摇头笑道:“明王,这件事情可没必要去洗白,张先生做得对,此时朝堂上也有许多大人都无比推崇他当年的那些看似作古的提案,若不是当年靠着各国加上后来的大楚铁骑平江湖,让着你们魔宗鼎盛,而大楚刚刚平定天下国运萧条,不灭魔宗,后来又会出多少乱子,又会多死多少人,明王你应该也清楚的才对。” 明王还是冷笑:“都给了韩家,又少死了多少人?” “至少,看起来要好得多呢。” 明王挑了挑眉锋,呵了一声:“倒也是这么个理。” 他看着余锦,往前走了一步。 明王陡然全身气势变得雄浑起来,身具气运的余锦能够看到明王体内青色气运好似活了过来,又窜动起来。余锦与柳吴看到此情此景,都不由得震惊,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明王不是神仙,绝对不可能在遭受了如此重创后还有机会重新生出气机来,绝无可能。 柳吴喃喃道:“回光返照吧。” 余锦面色震惊,看着明王一步一步走到自己身前,纵然此刻气势比起之前不知萧条多少,但还是气势巍峨似雄雄大岳,落鼎眼帘。 “你问我为何要自投罗网。” 明王笑着,指头往前,那一指轻轻点在了余锦的胸口处,余锦避无可避也没有力气可以动弹了,他此时正处于那个境界从鼎盛到普通的转折点,根本没可能躲避。 这一指落下,余锦眉头狠狠一皱,仿佛有一柄刀落入心扉,在那体内剑魂上搅动然后钻了进去。 明王收指。 面容丑陋,声如沉雷,气势不逊半分。 “我观魔宗如观你。” 86.第86章 当归 在明王收指之后,他的身形开始如秋叶入冬般开始片片变得枯败,那一番最后巍峨的光景也随之一去不复返,正如柳吴在之前看到的,明王最后的那一步与那一指,都是回光返照罢了,虽然并不清楚他那一指的目的所在,但余锦也只是感受到了一闪而没的疼痛,除此之外没有其它反应。 余锦神色复杂。 明王此刻的样子,与不久前在那破败道观中传承了他东吴最后气运的老道人一模一样,都是在时间的力量下坚持了那般久的岁月后,陡然的衰条变化。 那一句话,他并没有听得明白其中深意,明王在最后一刻与他说了这么一句话,绝对不会是随口之言,而话面上的意思,观魔宗如观你,那岂不是说,他余锦在明王眼中与魔宗一般?余锦想及此处,一时间有些不解,也有些低沉,自己的行事,在自己看来都是好的,与这方江湖的道义或许有那么一点儿背道而驰,但是却绝对不违背本心,可自己这么看,别人会这么看么? 明王在之前递出的那心境上的一剑,其实在余锦看来,要比那汹涌潮水般的拳头还要狂烈还要直直接触到了他的本心所在,魔宗是否是魔宗,正道邪道这里头的东西如何能够理得清楚,他变得有那么一点儿茫然,这茫然情绪尽管很浅,但存在,就需要他去寻找答案。 但那都是后话。 明王的身躯开始散去。 那是一个真正活着的故事,一个虽然多少年前就久负骂名的可憎人物,但无论从任何角度来说,这尊在当下江湖仿佛是触不可及的传说明王,都带着那么一股风流气,一个从普普通通地方走出来的年轻人,领着一整座魔宗走到了江湖的最高峰,让那些诸雄都不得不去正眼相看,再到后来与那东吴皇帝的惊天地一战,不管他是否做过恶事,不管他被世人如何唾骂,他都是传奇。 老道士曾经说过,所谓魔宗,他看得清楚,为正道的口号,是虚妄而已。 余锦看着眼前就屹立在那里,但身形却逐渐仿佛点点青色光华往四周散去的明王,明王眼神不变,冷漠到了极点,他从生到死,从上一个江湖到这一个江湖,都从来未把所谓正道,所谓道义道理看在眼中,到了此刻也依然如此,从未改变过,其实除去他的武道顶尖境界,除去他身上那些深令江湖人厌恶的魔宗做派,他就像个固执到了骨子里头,为了自己的做法可以不择手段,在这一点上,余锦其实觉得自己与这个明王很像,因为自己做事情也是如此,为了目的,可以放弃许多。 明王扫视了一眼那边嘴角带笑的柳吴,冷冷一笑。 然后他看着这边半躺着的余锦,微微低首,说了最后一句话。 “如此江湖,倒是有些意思了,魔宗是宗门,或是一人,都无所谓,以后的江湖,我很期待。” 明王说这句话是,出奇地面上挂了些许微笑。 然后消散于天地间。 柳吴松了一口气,看着那些还在半空中飘散迟迟未曾随风远去的青色光华,然后朝着余锦笑了笑:“干得不错,小子,你最后那一剑有些意思。” 余锦亦是长长舒了一口气,摇头道:“不,那一剑我很清楚,我只是出剑之人罢了,真正将这一剑淬至剑意鼎峰的,是你之前的那一叩指。” 柳吴站起来,身形有些摇摇晃晃,他狠狠抹掉脸上还残留着的许多血污,笑道:“其实我那一手也是极为冒险了,也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猜得出我的意思,若是没有,咱们估计现在都成了明王手底下的鬼魂,与那些死掉的无辜年轻人无两样,所幸你还算机灵,将那一剑完整递了出来。” 余锦在吐出了一口气后,只感觉自己身上气势转眼间跌落,仿佛从无人能敌的最高峰一路大雪崩而下,跌回了那个自己最熟悉的三重天巅峰境界,只是在东吴墨色气运洗涤了他的剑魂之后,这一起一落结束,他已经感觉自己即将进入二重天境界,依然在边角徘徊,只需要再走出一步,就能够触及到这一代年轻人算是其中翘楚的二重天境界了,感受到了这一点之后,他那紧绷着的心终于有了些许欣慰。 柳吴此时也是境界陡然落下,他不同余锦有独特的剑心神魂,并没有办法支撑这股来自大楚的黄色气运太久,在这一战之后,也差不多到了极限。 两人都是身心俱疲,好似只要再动弹几下,骨头架子都会尽数散掉。 柳吴摇摇晃晃地走到余锦边上,一屁股坐下,坐在旁边,转头看着这个蓝袍年轻人,笑问道:“这里的事情终于算是告一段落,咱们的契约也算是实现,我这人啊,虽然胆子小了点儿,但是还是会守诺的,后面的事情只需要交给那些大人物来处理好了,总之,我会和外界说明白,杀掉这个明王的是我。” 余锦点头,没有说话。 柳吴磨了磨屁股,样子滑稽,与之前那个敢与明王争锋被砸了十余下还没有头骨碎裂的家伙简直是天壤之别,他对着余锦问道:“这边的事情也就到这里了,没想到最后明王却倒在了你这么个小子的手下,呵,也不知道当年那个东吴剑帝知晓此时,会作何感想呢?” 余锦摇头:“不知道,也没兴趣想知道。” 柳吴笑着问道:“出去了之后,打算去做什么?” 余锦抬眼,望向远处某个方向,声音沉下:“回一个地方,到那儿去找个人,然后呢,可能会去江湖里头转转,也可能就安心下来修行,总之走到哪儿算哪儿。” “也好。” 柳吴站起来,突然轻声说了一句,“人如鸟雀,远行当归,是这么个道理。” 余锦双手稍微按了按地面,借着力气,才勉强站起来,他在刚刚消耗已经完全超过了他身体极限的战斗之后,此时站起来就是极限,他动了动浑身筋骨,只觉疼痛难忍。 柳吴问道:“要不要同行出去?” 余锦摇头:“我得先去带一个人走,你先走吧,记得与我说好的承诺,千万不要说漏了嘴,说是我宰掉了这明王,否则以后我恐怕会有数之不尽的大麻烦。” 柳吴摆手:“知道了知道了。” 既然还活着。 自然当归。 余锦想起那个临别时滚落下山崖的姑娘,想起在试炼之地中发生的旧事,从小到大,一路上,一路上,看起来是很短的日子,却真的是很长的一段路呢。 他心头一暖。 心里头默默念叨一句。 “我要回来了,稍等一下。” 87.第87章 蝉蜕 林间有鸟雀叽叽喳喳,大红太阳高高挂着,照进那试炼之地里头,在不久前,连那些不在江湖中的普通百姓都知道了,这里头发生了许多不得了的大事,有座山都塌了,死了很多人。 而那些依着孙白茅与王由辽没有离去,就在涪城中等待破阵之物到来的武道宗师们,已经开始动身,前往试炼之地中,那时候,涪城百姓并没有眼福能瞧着天上神仙一样的平地化虹,一气三清,那些武道宗师只是如同普通人一样,步伐平实,走出涪城,走到了试炼之地。 代表着江南道一带江湖最高战力最强手的一众人站在那入口处,从长墙外看长墙内,每个人的脸上神情都有些不同寻常,稍显复杂。 都是片刻的沉默。 然后那位剑道顶尖人物,名叫齐红石的大宗师终于皱了皱眉,打破了久而久之的寂静,看向那边站在后头的孙白茅:“为何会如此?” 孙白茅微微笑起来,应道:“没能宰掉王渡舟,是过失,但他既然放出了明王就注定两人之中必然会留下一人,为了这件事情,我与长孙大人都作了几手准备,我的棋子算是明棋,还没怎么用上就与你们一样无法进入大阵之中,而在这种时候,长孙大人布下的暗棋就发挥了作用。” 他捋了捋短须,亦是将目光投在试炼之地中。 “不过,我们都没有想到的是,这颗本来是用来作为致命一击或是搅动棋局的暗字,作用会超过了想象,竟然宰掉了那个明王。” 齐红石摇了摇头,不知道对这样的解释满意还是不满意:“那人,是何境界?” 孙白茅答道:“与你们不同,那人还远未达到宗师武境,但是长孙大人给了他一份大楚气运,吸纳气运之后他倒是有与明王一战的资格,不过,毕竟是当年能与那诸葛仪交手几乎未败的人物,没有以为他能够真的凭着一个人杀掉那明王,但事实,却是背道而驰了。” 而那位心思较为深沉的陆姓绿袍女子宗师却一开口就一语如锋芒般点破了许多玄机。 “这试炼之地开启的初衷,好像也是那长孙梅想出来的,而此刻想要趁着这个机会将试炼之地关闭的收尾,却也是他长孙梅的意思,这提笔再收官的本事,我是看不明白,但既然那长孙梅早已知晓明王有可能会出来,也早已有了将这试炼之地抹去的想法,为何当年还要想着开启呢?” 孙白茅还是神色平和,反问道:“你们可知晓云中庭?” 一旁的齐红石点头道:“此地未曾去过,但也久有耳闻,朝廷从天下摘取根骨出色,天赋异禀的少年人送入云中庭,将他们培育成一心只为朝廷办事的武人,听说许多大人物手底下都藏有不少从云中庭走出来的武人,对于此事,我们这些江湖人倒是没什么看法,不过在那些天赋出色的年轻人羽翼丰满前就折断了一半翅膀,单是我看来,觉得并非是什么好事情。” “这一点暂且不论。” 孙白茅看了一眼身旁站着的黑袍武人,说道,“这个与你们境界相差不大的人,也同样曾经是从云中庭走出来的,若说天地楼是大楚的招牌,那云中庭就是真正创造新的力量所在,天地楼是好但天底下可以登楼的年轻一代,寥寥数来。” 他看着还是有些不解的几位武道宗师,继续说道:“长孙大人一直都对江湖有成见,这一点不假,都是出了名的,想来你们也都清楚,不过成见却不代表不待见,相反长孙大人一直认为这江湖的存在是极有意义的,若无江湖,天下称不上天下,所以当初这试炼之地的提议,他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江湖中的年轻人传承那东吴旧江湖的机缘,让这方江湖不至于过于衰败,而此时,这方江湖已是日中天,所以试炼之地的作用也就差不多了,那里头的旧人旧事,该算清楚的也都该算清楚了。” 身旁受到几道目光的黑色兜帽黑袍人仿佛木头,全然没有反应,只是站在那里,黑色兜帽遮挡住了容貌,将头顶上的阳光都隔绝在外。 齐红石问道:“你确定是那颗你们的暗子解决掉了明王?” 孙白茅点头,未语便是肯定。 齐红石往试炼之地里头走了一步,感受到与之前不同,完全没有任何压迫力的普通气息,完整落步后,终于确认那个可怕的明王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很难想象,真的很难想象,那个之前交过手,感觉仿佛天生就克制了他们江湖宗师的魔宗明王,竟然会死在一个几乎无名的人物手下,这在过去的江湖里,还是现在的江湖里,几乎都是痴人说梦的不可能之事,那明王可怕之处,他对过一剑,便清楚,无论是老辣的手段,还是处处抢人先机的出招,加上那青色气运与本来就是转世境界巅峰的实力,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这方江湖里头,那明王几乎横扫无敌。 突然树林间有簌簌响动。 有个身上沾着许多血污的年轻人突然走了出来。 从那试炼之地中走出来,看着站在后面的孙白茅,嬉皮笑脸抱了抱拳:“下官柳吴,未辱使命,只是浪费了些许时间,还望孙大人回京后能在长孙大人那边美言几句。” 孙白茅面上带着一缕微笑,对这个被各种不同目光焦点于中心的年轻人点了点头。 他示意身旁的黑袍人。 黑袍人走过去,稍稍搀扶着看起来虚弱得好像风一吹就会倒下去的柳吴,在那只看起来苍白的手扶着柳吴的手肘处时,柳吴眼中带着笑意,轻轻拍了拍黑袍人的肩膀,在黑袍人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只有他们能听得清楚的话。 黑袍人手上动作微微僵了僵。 孙白茅看到两人样子,微微颔首,这两人都是从云中庭走出来的人,在朝廷里头做事免不得要把功绩放在更高的地方,这次他柳吴功德圆满,估计以他的性子,是嘲笑了一两句这个在武道境界上比自己高出太多的同辈中人,当然孙白茅也毫不在意,反正这两人,早就认识了。 黑袍人搀扶着柳吴,走到身侧。 孙白茅稍稍转眼看到那些武道宗师的目光,便也不去说其它,直接开门见山道:“说说细节。” 柳吴笑着,说道:“明王境界看似与当年一样,是十成十的转世顶尖境界,但却其实还没有恢复到巅峰,在他欲要袭击一群年轻人吸食精血之时,我去跟他拼命,然后被他直接抓着脑袋,砸到了地面里头十来下,差不多连大楚气运都支撑不起来,但最终还是找到了他的那处死门,于是将他杀死。” 那边的齐红石虽然知道此时说话可能有些不礼貌不符合江湖宗师的气度,但他还是有些忍不住,出口问道:“真的是你一个人杀死的么?” 柳吴旁边的黑袍人搀扶着他,他把手稍稍放在那黑袍人的手臂上,只是轻轻碰到,他嘻嘻笑着,而那黑袍人扶着他的手却好像陡然加力。 柳吴龇牙咧嘴。 听到那边剑道宗师的问话,柳吴也是没有任何杀掉明王之后的年轻桀骜,反而还是那样带着些许谦逊地笑着,低了低头。 “不。” “并非是我一人所杀。” “有一个年轻人,帮了我很大的忙,若非他在侧抵挡住了明王,我根本不可能找着那个破绽,而且不是他,可能我早已死在了明王的手底下。” 齐红石皱起眉头,问道:“那人又是什么境界?” 什么时候,这江湖有如此多天骄般的年轻人了? 柳吴低着头,摸了摸鼻子尖,答道:“那人,三重天巅峰境界,只是个连许多年轻人境界都比不上,除了面相还生得不错,很容易就被一眼忽略掉的家伙,但是他的确是递出了能够让明王都必须出手抵挡的一剑,那一剑真的极为厉害,好像那从清虚宫到扬州城的一剑般。” 齐红石依然问道:“他只是三重天境界?没有与你一眼借助气运或者其它力量?” 柳吴微微摇头。 这边,孙白茅问道:“那个年轻人叫什么?” “他叫余锦。” 身旁不远处,那位身着绿袍的女子宗师突然神色猛地一变,除却先前那番破了玄机的话之外一直沉默的她,声音突然显得有点儿颤抖。 她看着柳吴,问道:“你再说一遍,他叫什么?” “他叫余锦,余年的余,锦绣的锦。” 绿袍女子宗师点了点头,面色沉静下来,没有再说话。 小子,还没死啊,运气真好。 哼,那个蛮横的小丫头,也不知道是你小子从哪里勾搭到的,知道我是你师姐之后,差点要与我拼命,若不是碍着她那样子,我早就一脚踹死了。 不过,小子,也难怪当年师父说过,你的剑,不一样,以前不觉得,只觉得你这么个不务正业连剑都不练的小家伙能有什么出息,以后还是得靠我帮帮忙,但此时,我算是也明白了当时师父的意思,此时我虽然是洞玄境界,但比起师父,看来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那一剑,是你递出来的吧。 能够宰掉那个明王的,除了你,好像在我们没有办法进去前,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做到了。 没死就好。 绿袍女子望向那试炼之地。 好像也有人在里头,望向这边。 88.第88章 没药 在那些江南道上顶尖儿的武道宗师进入试炼之地,确认了这东吴皇宫旧址已经彻底算是在历史中翻过一页之后,开始各自告别离去,天元宗紫气宗等宗门的大宗主自然是返回宗门去,而无牵无挂的江湖游人当然也是返回江湖里头,东吴皇宫旧址,藏着宝库的大山崩塌,那些本来意在留给江湖年轻人的宝物化为埃土碎末,封印着的明王也已经死在了两个年轻人手下,多少年前鼎盛的那一座江湖和那一座天下,都是梦幻泡影般眨眼功夫就逝去。 而在一位身穿朝廷袍服的中年宦官送来一方蕴有破阵印绶的时候,却是哑巴吃黄连,他这一路加急而来,是长孙梅亲口对他叮嘱过,结果到了地方发现事情已经结束,当然,王由辽作为江南道的东道主,摆了一桌宴席出来为他接风洗尘,然后准备与孙白茅一同归京。 那一座小小木屋与一潭湖水,波光泛起的湖水畔,王由辽坐在一长椅上闭目养神,关于这件事情虽然是孙白茅在全权处理,但他王由辽却也并非是做了个********,在明王出世之时,他抱着能多救出一个算一个的心思,也算是从明王手底下救了许多年轻人出来,加上这几天对试炼之地中死者生者的排查,让他这种一直在战场上打滚在做刀锋上行当的老兵油子甚觉劳累,需要一些休息。 而在王由辽闭目养神长椅的不远处,一木桌两木凳,一张棋盘,黑白两子。 执黑子的萧有墨正手中托着茶盏,笑眼看着眼前优势已经倒向了他这边的棋局,面前手中捏着一粒白子久久斟酌的孙白茅未落子,思索利弊。 萧有墨瞧着孙白茅的落子位置后,微微摇头笑道:“为保大龙宁可丢失全盘,孙大人你这弈棋的本事倒是退步了不少,怎么说我也是当年在京都棋局手谈的顶尖高手,你按着这个路数再落十子,大约就是被我宰割的局面了,这下棋和做事情一样,以棋喻事,以子观人,最恰当不过。” 孙白茅又岂能听不出萧有墨话里的意思,他饮了口茶水道:“这次确实有有失计算,让那明王摆了一道,王渡舟没杀掉,还险些让明王给逃走,不过所幸布局之下,明王终归是死了,只要死了明王,把试炼之地的事情结束,死了一些人,都算是值得的。” 那边闭目养神的王由辽微微冷哼一声:“孙白茅,你这话说得真让人觉得不舒服。” 孙白茅抚须道:“老王,你是打仗过来的人,你得分清楚这不一样,弃之在战场上的谋略来说是不妥当,可能让军心溃散,但在朝廷的谋略中,弃之反而是时常需要用到的一步棋,像是不久前长江中游要决堤,为了那十二连城百姓,几百劳工都死在了大水里头才修好大堤,这事情从天下道义来讲肯定是不对,但若是权衡比较一番,就会发现只能这么做才是最为妥当的。” 萧有墨嘲笑道:“现在是有心情说这些了,前段时间不都是心急如焚的么,看来还是官帽子保住了,在朝廷当官,也别什么事情都想着敢为天下先,一心为大楚天下,先让自己屁股下面的椅子稳稳当当才是关键,否则官帽子都丢了,有再多宏图也是如同茶楼酒肆中的大话空谈。” 孙白茅问道:“你这次,不准备顺路与我们一同去京都看看?” 萧有墨摇头:“去做什么?” 孙白茅微笑喝茶,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萧有墨说道:“算了不去了,当年既然想着走了,就一辈子没打算回去过,而且现在的日子,反正我自己觉得是挺不错的,至少过得轻松,活得自在。” “真自在?” 孙白茅如此问道。 萧有墨沉默了一点儿时间,然后点头道:“是,真自在。” 萧有墨随意落了一颗棋子在棋局上,只见孙白茅看着这颗落子,眼神顿时一变,不再去与他说什么其它,专心去研究如何能保住大龙挽回败局,这些京都庙堂上的大人物,对许多事情都没有兴趣,像孙白茅平时也从未去过青楼等地方,也很少喝酒,就偏爱这棋盘上的黑白之争。 或许每个文人,都有一颗想要仗剑风流的心肠,因为不行,所以才把这份心思寄托在棋盘之上,以一两根手指头,落下仿佛带着风沙味道的兵锋。 而又或许每个武人,也有一颗想要读成功名的心思,但同样因为不行,而自己又没怎么读过书,只能在年纪大了以后,把这份心思传承给自己的后辈,这也是如今大楚的现状,绝大多数前辈武人都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够多读些书,考功名讲道理的圣人学问也好,用来在战场上调兵遣将的兵书将学也罢。 萧有墨看了一眼孙白茅,再看了一眼王由辽。 微微喝了口茶。 世上大多人都觉得武人刚烈,文人柔和,其实真正看起来,却并非完全如此,铁骨总有柔情,青衫也总有风流,而看似柔和的文人,也总有笔墨杀千人,深谋尸万里的时候。 他萧有墨是个不折不扣的文人,但也算个走过江湖还算是高手的武人,因为都了解,所以明白得更为透彻,只是这次过来,有那么多以前在江湖中敬仰不已的宗师前辈,当然是不需要他动手了。他这次过来,除了他说在口中的目的之外,其实最大的目的,就是想要看一看,那个年轻人究竟能够到什么地步。 结果当然是很好的。 那个年轻人比他想象的要更加出色,出色到了令人诧异,甚至觉得不可置信。 这或许就是下棋的乐趣所在吧。 长椅上闭目养神的王由辽嘴唇微微开合,突然他开始轻轻哼了一首小曲子,是就在前些日子,在不远处的涪城中,有一户普通人家,老妇人几乎是古稀高龄,她儿子跑去边关和鬼方蛮子打仗去了,三年都没回来,只有两年前还写过一封家书,字应该是刚刚学的,和扭着的蛇一样难看极了。 那老妇人不知晓王由辽身份,只知道这个看起来挺阔绰的老爷听她唠叨了很久后,给了她三两银子,王由辽说等她儿子回来了,用这剩下的银子,给他找个媳妇什么的,早些抱个孙子,比什么都来得踏实。 老妇人请王由辽吃了顿饭,很普通的小屋子,很普通的家常菜,但王由辽一点没介意,夸老妇人手艺好,老妇人也高兴,哼了一首小曲子,开始还是带着笑意,哼着哼着,却泪水流了一脸。 那首曲子王由辽记得很清楚。 他轻轻哼着。 “谁家采芍药,小姑娘哟,一双赤脚,小舟烟波上,披甲郎哟,不敢回望,何处是家乡,何处是家乡,何处是家乡,何处是家乡。” 何处是家乡? 试炼之地一事中,东吴宝库彻底崩塌,王渡舟逃遁,明王伏诛,无辜年轻人死在明王手底下五十六人,在争夺宝物厮杀中死了二十四人。 直到一段时间之后,这座江湖才相信,那个可怕到了极点的明王,是真正死在了两个年轻人的手中。 89.第89章 忘忧草 涪城酒肆风平浪静,在试炼之地事情结束之后,那些百姓眼里的真神仙,江南道上的武道宗师们各自返回,以及孙白茅回京,王由辽离去,让这里重新变成了过去那样小且安和,自得乐趣的小城地方,酒肆外有旗风招招,阵阵陈酿酒香飘散出去,而上头的红木牌匾刻着“气象家”三个漆金大字。 这座名叫气象家的酒楼里,今天很是热闹,因为听说有个对那不久前发生过的试炼之地一事了解内幕并亲口听人说起过的说书先生被请了过来,涪城百姓因为平日里闲暇无事,都是平平淡淡过日子,对这些江湖朝廷大事都很感兴趣,一时间满席,丢过去的铜板都是一碗一碗送,再加上那些客人听到痛快处,什么剑道宗师齐红石一剑破魔宗魔头,什么大宗师齐聚风采无双,都不由得叫酒叫菜,生意好得比平时一季加起来还多出不少,可把那掌柜的笑得合不拢嘴,而店小二也是在这还远未至炎夏的时候,不停地擦着汗。 “那边客人叫酒了,还不过去?” 掌柜的瞧见店小二正蹲在一边休息,佯作怒态,那店小二腿脚都发酸,但还是没办法,苦着脸过去上酒,待他把酒送过去的时候,却怔了怔,因为那两个客人,有些奇怪,一个很年轻,脸上挂着温和到让人看一眼就觉得舒服的笑意,另一个则是一袭白衫,戴着白色的江南道制式斗笠,脸上蒙着白色布料根本看不清面门。 而见过许许多多江湖人的店小二倒也是见怪不怪,好奇心害死人这个粗浅的大道理他早已深韵,只是低头上酒,然后步伐加快离去。 那白衫人正听着年轻人说话,年轻人说了许多话之后,停下来喝酒,那一直只是听一言不发的白衫人终于在这个时候,开口问道:“那余锦在你看来,并非是单纯得到了东吴的旧日气运而已?” 年轻人笑着点头。 白衫人亦是稍微颔首,然后问道:“柳吴,你这次过来,没出什么问题吧?朝廷的谍子要比一般人想得家底深厚的多,除了天罗,还有那藏在更后头的朝霞阁和听刀卫。” 年轻人有点儿不耐烦地摇了摇手,然后笑着说道:“不会有问题的。” 这年轻人正是那作为朝廷暗子,最后与余锦对那明王作出决死一击的柳吴,他本来是该随着孙白茅与那随身黑袍人一同回到京都去,但他以打算处理一些私人事情的理由暂且留了几天,孙白茅也没多问,毕竟这一趟该做的事情也做到了十中八九,尽管柳吴是隶属于长孙梅的年轻谍子,但是终归还是可以留给他一些私人时间的。 柳吴喝了口酒,轻轻摇头晃脑,看起来很是陶醉。 他看着白衫人并未喝上几口酒,于是叩了叩桌角,说道:“这里的酒真的还挺不错的,其实要比起江南道许多大城镇里的都要香醇。” 白衫人稍微举杯饮一口,放下杯子道:“把你剩下的情报都告诉我。” 柳吴往后头靠了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然后说道:“其实这次遇着余锦,是意外的意料之中,他本来只是扬州城里的一个小混混,后来因为个人原因跑去一个叫灵光宗的小宗门,跟着同伴来到东吴皇宫旧址,其实那所谓的个人原因,并非是由他自己,而是由那个萧有墨推动的,当时清虚一剑到扬州震惊许多人,余锦在这件事情里扮演着很微妙的角色,他本来是可以救下那个清虚宫真人都没能救下的人,因为萧有墨当时目睹了一切,但却选择了袖手旁观,因为这件事情,余锦才到了江湖中,才有如今的因果。” 白衫人沉默一下,片刻后仿佛自问道:“萧有墨,是那个曾经在京都以文棋出众连皇帝都惊动了的人?他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柳吴只顾喝酒,一边喝着,一边摇头。 白衫人说道:“无论那个人这么做究竟是怀着什么心思,主动权都必须在我们这边,无论是朝廷还是私人都不能抢走,现在这个时候已经很关键了,他余锦是不是那个人还不能确认,但如果是的话……” 柳吴点头:“我明白的。” 白衫人继续说道:“这次你做的很好,他余锦让你不要告诉天下人,他是藏有东吴气运的人,而你给出的话是他协助你杀掉了明王,很好,想来不久之后,他就应该出现在更多人的视线之中,到了那个时候,他是不是那个人,就能够看清楚了。” 柳吴微微摇头,轻声笑道:“其实他这小子也挺可怜的。” 白衫人默不作声。 酒肆那边,说书人正巧舌如簧,声色俱全,若是细心去听的话,就能听到他正在讲着武道宗师战明王的那一段,讲得是武道宗师们凭空起风雷,明王移山倒海,仿佛把听者都带进了那场惊心动魄气势恢弘的战斗中去,顿时人们心神飘远,那店小二碗里的铜钱一下子更多了。 当店小二走到这边来的时候,柳吴招了招手,从手上随身带着的钱袋中抖出一串铜板,丢进了碗里,小儿弯腰道谢然后离去。 柳吴摇了摇手中钱袋子,看到里面没剩多少了,皱起眉头:“早知道就不给那么多了,真是的,现在本来就穷得要命,而且那说书先生讲得虽然不错,但根本就是编的嘛,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战,王渡舟跑掉了不说,明王还差点就成功摆了他们一道。” “呵。” 对面的白衫人轻轻一笑,看不见表情。 “若不是你给了王渡舟完整的路线,从进到出都没有阻碍,想来他应该此刻已经是地府的新鬼,帮着王渡舟放出明王来,却又要为了朝廷上的任务宰掉明王,想来都有些滑稽。” 柳吴伸了个懒腰,面上挂笑:“我也是没办法啊,为了能够完成咱们的任务,我只能说服王渡舟来放出明王,王渡舟一开始还是半信半疑,但在看到我给出路线的正确之后就相信了,若不是他放出明王,我也没办法受命来到试炼之地受,那不就更没办法找到余锦了。” 他看着白衫人,有些不高兴道:“为了这件事情,我差点自己送了命不说,此刻估计还成了魔宗的大敌,要是以后王渡舟知道了这个我就是当时给他路线的那个我,估计我会被追杀到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白衫人点头道:“这段时间辛苦了,好好休息吧,后面的事情暂时不需要你。” 柳吴摇了摇手:“没什么休息不休息的,过两天就该回京都去了,做朝廷的谍子,本来就是一生不再能够做自己,有这么一点儿闲下来的时间就该谢天谢地了,要是再拖几天,难免会让人生疑。” 白衫人突然问道:“没想过换个方式生活?” 柳吴也不去思索他这话算是试探或是真心,只是微笑着答道:“当然想过,只是想来想去也没想出来,刚刚开始做这行,觉得和人间炼狱没啥两样。” “但是……” “这世上,又真的有哪处,不是人间炼狱呢?” 90.第90章 忍冬 春风又绿江南岸。 灵光宗里头那条青石板铺成的小径,两边已经长满了喜人的翠绿草丛,随着春风吹拂一阵一阵清香飘出去,将这里本来就算是浓厚的江南风味吹得更为有意境。 一向在众弟子眼中地位最高最有权威的李长老,今日正在与众弟子分茶,也不知道是从何时起江南淮南一带有了分茶这种文人墨客之间流觞一般的风俗,大约是从大楚前些年,江南道书院文阁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让这边的宗门也跟着沾了所谓风雅的光。 李长老饮了一口杯中清茶,稍稍抬眼扫视一下,看到众弟子都在细细喝茶,当李长老讲了一个关于修为境界与茶水之间的关联道理之后,便让弟子们自行参悟,然后自己放下茶盏,看到那边叶青栗空着的位置,尽管人不在,但左右两张凳子还是没人敢去落座,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又好气。想到叶青栗,李长老他心思不禁微微一沉,手指按着茶杯盖子,在茶杯的边沿处轻轻敲了两敲。 那个孩子,从试炼之地回来之后,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低落,许多关于里头的事情,问过她她也只是摇头不说,但瞧见她是一个人回来没有看着余锦,几乎所有人都有所猜测,加上后来段北三忍不住去问他师弟去了哪儿,大家才确认那个后来的同辈,长得很俊的年轻人大约已经陷入了试炼之地再也没办法见着了,但关于这件事情,李长老与宗主都怀着与叶青栗一样的看法,不以为意,他们不同段北三那些弟子义愤填膺觉得是叶青栗的错,尽管不知道其中详情,但李长老还是觉着,那个年轻人不一样,不会死在那种不该他死掉的地方。 在分茶完毕之后,李长老叮嘱那个唯一与叶青栗关系算是不错的一门之下女弟子,让她带些茶水吃食过去给叶青栗,那个傻孩子回来以后,一直都很少说话也很少见人,李长老说过试炼之地这种地方,机缘第二试炼第一,但这改变之大也不由得令人咂舌了,那个本来气焰嚣张谁都碰不得的臭脾气姑娘,竟然会选择一个人跑到清静的后山山洞里头去闭关修行,不可思议。 李长老起身,正欲离去,却看着那边段北三走过来。 段北三在突破了三重天大关后,加上他一直以来的满口花言巧语,忽悠人的本事是一套一套的,顿时就成了这一众弟子的头头,说话还挺管用的,他步伐看起来有些急促,走到李长老身前,稍稍行了一礼。 “李长老,本来是些小事情,不想打扰您,但是左思右想觉得不对,还是来禀告一声。” 李长老摇头微笑道:“文绉绉的做什么,有话快说。” 段北三有点儿尴尬,摸了摸头,说道:“今天早上,我发现方师弟不在,其实这种小事情,我从来都是不准备和您说的,这方师弟您也是知道的,您收走的那一类书籍都已经好几册了,估计方师弟是憋不住,下山去买书了,这类事情以前都是不告诉您的,但这次有点儿奇怪。” 李长老觉着有些哭笑不得,心想你这小子还不是一样的,五十步笑百步的事情也亏你做得出来,但还是留了一番话,只是细致问道:“何处奇怪?” 段北三正色道:“我发现在窗户口,那本来晾晒着的衣服都不知道怎么凌乱落在地上变成一团,而且在那旁边,我还发现了方师弟他随身携带的玉佩。那玉佩他平日就算是睡觉洗澡都会随身贴放,因为那是他娘亲给他的东西,他落在那儿,我觉着……肯定不是什么小事情了,具体如何,我也不敢说,于是只能跑过来找您帮忙,方师弟他年纪还小,不懂事,有什么问题的话……” 李长老摆着手,打断他絮叨:“门中弟子,一视同仁,这件事情可能是有点儿问题,总之你先莫要大嘴巴声张出去,我去找宗主说一下,然后再作决定。” 青石板路上。 那女弟子提着一篮子野果与糕点,走过青石路,再走过树林,走到了那后山山洞处,轻轻往里面走了两步。她虽然与叶青栗的关系算是不错,但毕竟还没有到那种可以交心的地步,女孩子之间的友谊本来就很微妙,与江湖儿郎醉酒便可畅诉胸怀大有不同,所以她此刻也拿捏不准叶青栗的心情如何,心境如何,走在山洞里,听着自己脚步在两侧的回响,呼吸声都变得快了一些。 在走入那山洞,即将要走到里面的暗室时,女弟子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凛冽的剑意,仿佛是冰冷的寒冬,那冰锥打在脸上密密麻麻又冷又疼,她不禁后退了一步,定了定心境,再往前走一步时,方才感觉到,这剑意不是其它,应该就是叶青栗闭关所修的东西,如此凌厉,锋芒逼人,看来依然是有所成效。 女弟子声音有些轻轻发抖,开口闭口老半天才提起胆子道:“师姐,吃饭了。” 一声之后,是片刻沉静。 里头有个女子声音传来:“嗯。” 女弟子提着篮子,走到了暗室里头,只见叶青栗坐在中间,面前放着一册看起来有些年头纸张都已然发黄的书卷,身边是那柄出自叶家的精致细剑。 她的头发没有盘起,也没有打理,有些凌乱地披在两边肩膀下头,露出那没有表情的脸庞,从额头到下巴,不由得让这个女弟子感叹一声,叶师姐若不是脾气太过于暴躁,经常会让包括她在内的大多数人都觉得不像是女人,其实……真的还挺美的呢。 女弟子放下篮子,正准备离去,却听到身后叶青栗轻轻笑着说了一声:“坐坐吧,陪我说说话。” 女弟子愣了愣,但还是点头坐下,坐在叶青栗身边。 叶青栗拿起一块糕点,应该是很饿了,三口两口吃下,然后喝了口水,笑着说道:“以前觉得吃这种东西算是清苦,但现在觉得真幸福,和那个家伙一起的时候,我什么都吃过,开始嫌弃得很,觉得恶心,后来饿得肚子咕咕叫,也就不那么觉得了,什么野兔野鹿,各种看起来根本就不能吃的果实草木,他懂得多,也幸好如此,否则估计已经吃了什么不能吃的中毒死了,不过现在想来,能在那儿一起死了,也不是什么坏事情嘛。” 女弟子摇头道:“师姐,你说什么呢,多不吉利。” 叶青栗突然转过头去,看着身边的同门女弟子,好看的脸上还是挂着那样微微的笑意:“我想问个问题,如果我喜欢上了一个我可能根本就不该喜欢的人,怎么办?” 女弟子稍加斟酌之后,回答:“师姐,我以前就听人说起过一句话,叫做只要是错过的,就不是好的,只要是能在一起的,就是对的,我一直觉得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因为感情这种事情嘛,要真去归根溯源说什么正确或者错误太难了,于是用事实说话,就显得简单多了。” “错过的,就不是好的,在一起的,就是对的。” 叶青栗跟着念叨了一遍这句话,然后点了点头道,“说得也不错,这碗鸡汤,我喝了。” 女弟子托着下巴,问道:“师姐,你这样的姑娘,也会喜欢上别人啊?” 叶青栗点了点头,微笑道:“是啊,喜欢。” “很喜欢。” 91.第91章 岁月里的新麻烦 燕子剪过春风,桃花满过山野,在那些诗人意象中的好光景于人们眼中依次过去的时候,不觉已是到了春末,早起能够看到的阳光更大也更为耀眼,到了午时,那些过去还穿着外衣与长衫的大约都换上了轻飘飘布料做成的短衣,江南道上因为士林茂密,所以穿短衣也是深有其中意味,在近十年流行起来的是一种开领口,收袖口与下端及腰尾的文人短衣,以显出与普通百姓不同的高雅,而江湖里也大致被传染上了这么一缕文气,不同于北边那豪迈到可以在炎夏,男人都不穿衣的风格,都是改了短衣样式,把领口两边加了硬料子,双手一抬就能竖起来在脖子边绕成一圈,看起来少了几分浮躁,多了许多沉着的意思。 一直没有什么人踏足的灵光宗山门门口处,今日站着一个人,穿着便是那种江南道江湖风靡一时的高领短衣,腰间佩一柄长剑,看起来不到三十的年纪,只是面相生得阴沉,斜落如断柳的眼角怎么看都不似善类,总之在看到了这个人之后,灵光宗门口的几个弟子第一时间就去禀告长老,因为上次西峰宗李庆元的事情,有一阵子他们灵光宗真是焦头烂额,那西峰宗宗主兴师问罪,说李庆元私自来此处是他不对,但来了就没有回去那就不是仅仅不对的问题了,所幸有许多人作证李庆元是离开灵光宗之后才不见的,西峰宗宗主才把事情不了了之,否则还不知道灵光宗的老宗主都赔上多少笑脸,当然大家也都明白,对于那种真正的大宗门来说,什么灵光宗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宗门,不过是依附在参天大树之下,几乎瞧不清楚的小树苗。 那件事后,许多灵光宗弟子都为宗主打抱不平,说这件事情和灵光宗又没什么关系,为什么咱们宗主还得好声好气说话就差没主动认错了。 那时宗主却是叹了口气,摸了摸几个弟子的头,语重心长道,很多规矩不是写在大楚律上的,那律典上的规矩,是规矩,但更多不成文的规矩,都是写在人心里头的,这些规矩,看上去很没道理,但你们以后出去自己闯荡就会知道,这些规矩才是最大的道理。 站在灵光宗外头的人往里面踏了一步,看起来像是要不请自入。 奉李长老意思过来瞧瞧的段北三站在前头,带着几个弟子,稍微将手一栏,拦在那人身前,然后他抱了抱拳,问道:“不知道这位兄台,来我们灵光宗有何贵干?不过江南道宗门的规矩都是一样的,先说事情,再进门,兄台这么做,有违道理了。” 但那人却是看都没有看段北三一眼,继续往里头一步一步走着。 段北三终归不是以前那个脾气浮躁的小家伙,他没有直接发怒,反而是微笑起来,抱拳姿势不改:“这位兄台,若是再强行入内,恐怕我们就要将你当作敌人了。” 那人听到段北三话,终于正眼看了他一眼,然后开口问道:“余锦在哪里?” 段北三被这人一眼看来,只觉得全身都如坠冰窟,冷得一缩,然后再听到他的问话之后,更加是全身发寒,他沉下心思,声音低沉道:“抱歉了,这位兄台,余锦还没有回到灵光宗,而且……可能再也没办法回来了,你若是找他,可以去那边试炼之地找找。” “不对。” 那人听段北三如是说,立刻斩钉截铁否定,然后摇了摇头,眼眶中瞳孔有光华转动。 “不要以为用这些话就能瞒得住我,还是让你们灵光宗的高层来与我说话吧,喊他们过来,我就不闯宗门,不然我自己去找。” 这人说话如此果决,看起来不是什么威逼利诱之辈,这样的口气不由得不让段北三怀疑他真的会马上那么去做,他可不敢背负擅自决定这样一个罪名,只好跑去找来李长老,由于另外两位长老都在闭关,加上他们对于这些事情没有兴趣,所以灵光宗大小事务,几乎都是宗主与李长老在处理。 听到风吹草动,一堆灵光宗弟子站在后头,看着李长老一步一步走到那看起来年纪不大的来人身前,微微行了个前辈礼,而那人却也并无半点倨傲与不敬,行了晚辈礼。 李长老直接开门见山,问道:“你有何事?” “我找余锦。” 李长老摇头道:“他不在。” “他在。” 那人却是依然斩钉截铁,默认这个判断,“余锦从试炼之地离开之后,整个江南道的大世家,大宗门都在看着他,他肯定是往灵光宗的方向来的,没有错,这么久了,他不管怎么样都该到了,你们也不用藏着掖着,反正纸始终是包不住火的,这次我过来,不是强人所难,我会开出一个你们满意的价。” 李长老却是笑起来,笑得很是欣慰。 “原来,这小子果然是还没有死啊,很好,很好。” 他笑过之后,声音转回平淡,看着眼前的这人,说道:“不过,我们是真的不知道余锦要回来了,也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事情,会让你们如此关注,而且……人非草木,如何能用价格去衡量,他是我们灵光宗的人,去留在他,无论如何,我都没资格也没兴趣与你谈价钱。” 那人稍稍愣了愣,然后微笑道:“有点儿意思。” 他说道:“这次的价码真的很好,我们可以让你们灵光宗,从这么一个鸟不拉屎又没多少弟子的小宗门,变成连京都都要正眼看待的真正大宗门,只要你们把余锦给我们,这笔买卖就算是成了。” 李长老笑道:“我说过的话,不喜欢再说第二遍了。” 那人摆了摆手:“那么……你的意思就是说……没得商量?” 李长老点头。 那人摸了摸腰间长剑的剑柄,手指触及到的时候,没有动,他眯了眯眼睛,问道:“虽然谈判算是破裂了,但能不能给个理由?” 李长老伸出两根手指。 抬直第一根:“第一,余锦他真的不在灵光宗里,我们本来以为他已经在试炼之地里头再也回不来了,尽管你给的价格很诱人,但我们真的没有办法替他做决定。” 然后落下第一根,抬起第二根:“第二,我们灵光宗是小宗门不假,说是鸟不拉屎,其实也不为过,但我们的宗旨从来不在于让天下人都看到都佩服,我们只是想让每个灵光宗里头的弟子都觉得这里是个家,这么不是只为了修行和功名存在的地方,他们都是我们的亲人,晚辈,小则小矣,有情则灵,淡则淡矣,有心则光,灵光二字,非是修行经典引用,仅仅是如此而已。” 那人点头道:“如此,很好。” 他拔出长剑,剑光亮起,然后那一直平静到没有波澜的脸上终于吐露出了阴沉:“既然买卖不成,那么我就自己去找找看,他到底藏在哪里。” 李长老看了一眼段北三。 段北三顿时缩了缩脑袋,但看到李长老那不容否决的眼神,还是只能咬了咬牙齿,拔剑冲上去,以自己刚刚稳固下来的三重天境界,来与这个还根本看不清楚根究的人物来战上一场。 段北三一步向前。 先在气势上压过对手一筹。 而那人后手一步,在段北三已经仗剑压来的时候,才抬出一剑,从手中递出,看似平平一记剑,却是不由得让那边的李长老都微微动容。 古有剑客说,剑之道,一剑为一剑,是难事,而一剑为十剑,反而是易事。 这句话其实在如今的解读中,意思并非是单纯说剑,而是在说技巧与纯熟之间的区别和强弱,一剑为十剑,那是技巧,是奇妙的厉害剑招,但一剑就是一剑,那则是代表着用剑人对剑的掌握,以及在剑上造诣的纯熟。 这个来到灵光宗,还不知道身份的人,便是那种放弃了许多巧招,单纯以剑,来出剑的剑道中人,他这一剑,就是一剑,纯粹到不能再纯粹的一剑。 段北三后退两步,踉跄得紧,差点没站稳一屁股栽下去。 李长老微微摇头,他知道段北三在接着那人的一剑时,就已经输了,段北三平日里与师弟们耍威风,就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剑招,反而忽略了剑道最基本的东西,所以在那人这种完全以无招成有招的一剑下,什么花哨的剑法都显得如同小孩子过家家毫无任何意义。 所幸李长老也知道,这个人只是过来找余锦的,虽然买卖没有做成,但他不是那种没有分寸的人,不会杀人,只是想要用武力来找出他想要找到的人,只是他不知道的是,那个人还真的不在灵光宗里,只是既然人家已经铁了心认定是在,而且自己作为前辈也不好出手,一时间有点儿尴尬。 那人前踏一步,看也不看刚刚爬起来的段北三。 但有一剑来。 一路过树林。 再过青石板路。 这剑很快。 那人面色一变。 92.第92章 何处不如此 过去有做剑客的诗人曾有诗云“先闻霞光再惊雷,方觉世上有神仙”,意象中讲的便是顶尖儿的用剑宗师出招,而此时,那人看到的也是同样的场景,先看见那一道绚丽的剑光,然后才听到那春末和风中吹刮而来的簌簌响动,这一剑很快也很直,一路笔直成线而来,不由得让来灵光宗的此人惊讶一番。 灵光宗的前辈人物自然是不会如此草率出手,否则后果就不仅仅是什么小打小闹,想来他们也会斟酌其中利害,那就说明这一剑大概是由灵光宗某个后辈弟子手执,而灵光宗这种小宗门,来人亦是在来前早早调查过,里头厉害的后辈也不过三重天境界,比起那些已然有二重天中游年轻人的大宗门相差甚大,来人目睹此剑,顿时心生好奇,想来瞧一瞧这个用剑人究竟是何种模样。 但在这之前,来人手中长剑往前三尺,拉开一道剑幕,挡住那雀跃而来的极快一剑,两道剑光在那密布的剑幕中搅动,声声破鸣之后,来人后退一步,稳住身形,然后微微眯起眼睛,看着眼前的人。 是个女子。 这是第一眼的印象。 生得很好看,虽然穿着普通的灵光宗统一制式蓝袍,但无论是玲珑身形还是精致五官就算放到大城里头也能算得上乘,黑发从中间往两侧披开,落在肩前。 这是第二眼的印象。 还没等来人说话,那边的李长老就已经点头赞叹,看着年轻姑娘:“青栗,你这丫头还真是厉害,才闭关没多久就已经进了二重天境界,当时我们几个看着你,还说你心性浮躁难成大器,恐怕会惹来许多麻烦,所幸还是让你入了宗门,否则便是错失良才了。” 听到李长老的话,段北三下巴都要被张大的嘴巴给撑掉下去了,他瞪了一眼叶青栗,嘀咕道:“我才进三重天没多久,这婆娘怎么都进二重天了……人比人气死人啊,算了算了,不比也罢。” 叶青栗收回手中剑,看着李长老微微行了一礼:“李长老,有事等下再说,噢,我这不是不敬,我只是急着要问这个人一些话。” 李长老笑着摇头,挥了挥手,示意随意。 叶青栗转头,面向来人,也不多说只言片语,直接开口问道:“你说余锦要回来了?” 来人摇头:“虽然你们都这样说,但我还是不能凭着你们这两句话就相信他还没有回到灵光宗里,除非让我找遍之后亲自确认他的确是还没有回来,否则我不会走的。” 叶青栗声音有一点儿细微变化:“他……真的没死?” 来人不语。 叶青栗突然笑了起来,笑了半天。 “真好。” 来人微微皱起眉头,仿佛是对着自己说道:“看来情报还是不能全部相信,灵光宗里头竟然有一个踏进了二重天境界的年轻人,早知如此,就不该我一个人过来了,不过也无妨了……” 他抬头,问道:“你要拦着我么?” 叶青栗点头道:“灵光宗又不是菜市场,你想进来干什么就干什么,哪有这样的道理,我们说余锦不在,你偏偏不信,所以就只能动手了。” 站在旁边先是被揍了一顿,现在正在围观中的段北三凑到李长老边上,问道:“李长老,这臭……这叶青栗回来的时候心情不是一直很不好么,怎么闭关完了一出来就变得好像和以前一样了,是不是她闭关的时候被石头把脑袋给砸傻了?” 李长老敲了敲段北三的脑门,后者捂着头佯装剧痛。 李长老微微笑着,反问道:“你说呢?” 段北三看着叶青栗,然后想到那个比他们晚来很久但却比他们都要在宗门里显得夺目的俊美年轻人,突然恍然,先是惊讶,然后邪邪笑着点了点头。 嘿,臭婆娘,这算是抓着你把柄了,以后你再想要欺负我,那我就只好借着师兄的名头来欺负某个无辜的师弟了,嘿嘿嘿。 而那边,叶青栗已经率先出剑。 依然是快且直的一剑。 叶青栗在闭关时,一直在专心研读那本在东吴宝库中寻着的旧日剑皇剑谱,为了让自己的心不再那样杂乱无章,晚上想到一些事情连入睡都很难,她将那颗本来浮躁得很的心思完全沉入了剑谱中,将东吴皇帝过去的一些基本剑式都学了个七七八八,虽然剑道境界差距还是天壤之别,但起手已然是有模有样。 那东吴皇帝的剑,讲究的就是返璞归真四个字,到了他那样的剑道境界,其实许多招式都成了虚空,毫无意义,他递出一剑,然后收回一剑,这其中就是完完整整的一剑,但在外行人看来是三岁孩童都可以做到的事情,放在内行人眼里,就是恐怕花费几十载都难以参透完全的玄机。 那来人的剑也是如此,一剑是一剑。 所以当两剑相遇,交手数个回合之后,来人顿时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感觉,这个年轻姑娘的剑仿佛完全不受他攻势的影响,完全循着自己的路数浑然天成,不仅仅是单纯一个快字可以形容,这是一种剑招里头的节奏,在出剑收剑,呼吸吐纳间可以由人掌握的节奏。 来人无法打破这个年轻姑娘的出剑节奏。 所以在第二十招的时候,来人选择收手。 他看着眼前的叶青栗,点头道:“很不错。” 叶青栗却丝毫不领情,反而是略带讥讽道:“你这算什么呢,打不过就是打不过,非要装前辈高手风范,有本事咱们再来过个五十招,我保证把你给打趴下。” 那边李长老却是苦笑起来,一边摇着头,一边叹了口气。这个丫头还真是一点都不怕惹事,这个来人恐怕只是晚辈,后头肯定有咱们根本惹不起的靠山,你这样说人家,人家若是心宽倒还好,要是针锋相对起来,还指不定后面会出现怎样的麻烦。 岁月里总有麻烦,这个麻烦去了,那个麻烦又会来。 但麻烦终归是避不过的,不是么? 来人身旁,突然落下了一道人影,残影转瞬成实,只见那人四十余岁年纪,与来人穿着样式相差不大的衣服,他扫视一眼前头众人,面露不屑。 来人恭敬作揖:“师叔。” 那人摇头道:“宁子士,幸好这次出来留了个心眼,在你后一步过来,你是门主寄于厚望的年轻人,若是连这么个小宗门的事情都处理不好,回去以后恐怕不好交代。” 宁子士低首道:“师叔说的是,不过……这些人都说余锦还未回来,我一时间也拿不下主意,只好自己进去搜上一遍,听人言语,总不如亲眼所见来得真实。” 那人说道:“那就搜。” 叶青栗指了指后来被宁子士称为师叔的人,一皱眉头:“你们怎么回事,这里是灵光宗,不是你们的宗门,你们决定什么之前,不是该和我们先商量好么?” 那人摇头:“你们还没资格和我们讲道理。” 那人向前一步。 叶青栗却是丝毫不惧,亦是向前一步。 那人一挥袖。 叶青栗出剑。 然后叶青栗倒退三步,脚步一顿,才稳住身形,她看着这个人,狠狠瞪了一眼,然后还是讥讽道:“一个一重天境界的武人,跑过来摆威风,呵,还真是好威风啊。” 那人眼神一冷,再度挥袖。 而李长老却在不知何时,飘然而来,挡在叶青栗身前,同样是挥了挥袖,只看到两人同时倒退一步,这其中的境界针锋相对,玄妙难言,但在这看不见的一次出手间,其实已经是一次出手了,而看两人的架势,境界应该是不分上下,但李长老却清楚,灵光宗境界高的只有自己,和另外两个还在闭关中无法出关的长老,加上一个老宗主,但对手的背后,还不知道有多少厉害人物。 这便是宗门实力的差距。 这就是那梦想与理念,道德准则之下的弱肉强食,但却最为真实,在许许多多方面都要高过前者,这种东西在江湖中是屡见不鲜的,同样也是无可奈何的,因为从武之人,褪去了那一身光鲜的外皮,其实也就是弱肉强食四个字,天下一样,何处都是一样。 李长老眼神变化数下,然后拦住想要再冲上去的叶青栗,摇头道:“算了。” 叶青栗握着剑的手一僵。 李长老对前头站着的人抱了抱拳,问道:“敢问,你们是哪个宗门中人?” “七星宗。” 李长老神色一黯。 那人冷笑一声:“知道就好,那也就不必再过招了罢,毕竟都是有身份的人物,不如退一步,让我们进一步,这样对大家都好。” 其实在场的灵光宗弟子都想问一句,凭什么呢? 但他们的发声,毕竟没有力量。 所以也就没有凭什么了。 93.第93章 游子 七星宗这三字,其实在后辈耳朵里头并不出名,甚至比不过许多中等规模的宗门,但在老一辈人的眼中就大大不同了,可能在江南道上连天元宗紫气宗等等有大宗师坐镇的大宗门也比拟不及。所谓宗门,其实便是在江湖中的世家世族,差别仅仅在血缘而已,存在的意义并无二种,在世人眼中的兴衰强盛不过是浮云,一宗一世族,关键所在不在外表的绣花枕头,而是在于底蕴,江南道的老一辈文人数不胜数,那些藏拙无锋芒但可怕到连朝廷都要顾忌一二的大世族也不是没有,而七星宗,就是江湖中的这样宗门。 在李长老那一代的江湖里,还远未有今日如此百花齐放,如今大楚气运与江湖气运一体,虽然对于一部分人而言是天大的坏事,但不得不说如此,江湖的气运也算是如同抽新青竹节节高,而在过去的那个年头里,江南道一代大宗师不过寥寥一手可算,一重天境界高手都是凤毛麟角,但那时,七星宗一宗内,便有整整两个转世境界的大宗师,以及七名一重天境界的高手,可以说,在当年江湖,七星宗一宗,便是江南道的全部江湖了。 尽管时日变迁,在如今的年头,那个时候的大宗师都早已不闻世事,或早已驾鹤,但谁都不知道这个已然不如何露出锋芒的七星宗到底还有多少底蕴,或是浅薄一些,或是更为深厚,但无论如何,在老一辈眼中,这个宗门都是一个传说般的存在,无法撼动。 因此,李长老才会有如斯忌惮,宁可让他们进来搜人,也不愿意与他们为敌。 宗门中人,已经与纯粹的江湖人不一样,江湖人在大多数人眼中,都是独行客,仗剑杯酒青衫行,潇洒得很,但只要是有了宗门这种存在背负在身上,就无法潇洒,不能潇洒,行事需要顾及到的东西很多,关于宗门兴衰,关于后辈,关于人脉等等,都需要思索斟酌。 而如今江湖,也不是当年那个以一重天境界就能洒脱到万事不顾的时候了,不说受到朝廷的压制这一点,就说如今如此兴盛的情形,一个江湖人,即使境界再高,也难以掀起十分风浪,尽管是那个魔头王渡舟,也得靠着魔宗才能在江湖中兴风作浪,所以江湖人是真潇洒这个道理,越来越不适用与现下与未来。 看到那七星宗的前辈人物仿佛看不见在场诸人,只是大踏步往里走,面色上满是轻蔑,灵光宗的弟子们都不禁握了握拳头,有怨气但不敢言。 他们大多都是没有资格来到江湖中的,也没有资格学到什么上乘功法的,许多灵光宗弟子过去不过是从普通人家或乡野中走出来的根骨平平之人,他们只是想学武,想一展自己心中的抱负,仅此而已,灵光宗给了他们这个本来不可能实现愿望的机会,所以他们都把这里当成了一个家,而在现在,这个家正在被外人闯入,甚至连一句好话都没有,这如何不让他们感到愤慨呢。 但愤慨,也只能是愤慨。 李长老站在那里,目睹七星宗二人入内,微微叹了口气,在那一瞬间,段北三看着他,好像看到他眼角皱纹渐渐加深,变得有些苍老。 段北三也是握了握拳头。 而在一旁好像一直都有些沉默的叶青栗,突然向前一步,走一步,也没回头,只是对李长老说道:“李长老,我一直都觉得这里不错,我说真的。” 李长老点了点头,默不作声。 叶青栗继续说道:“而且我同样觉得,李长老您也是很不错的人,对我们很不错,对灵光宗更加不错,但是……在今天这件事情上,您错了。” 李长老微微摇头,嘴唇开合两下,终于半晌后,说道:“无论错误与否,都只能如此,一时的冲动若是换来可能会让灵光宗覆灭的麻烦,那是你们年轻人可能会做的事情,但我不能。” 叶青栗微微笑了笑:“那让我来做吧。” 叶青栗站在了七星宗两人身前,好看的脸上没有其它表情,平淡望着来人,而那七星宗的前辈神色还是如同之前一般倨傲,仿佛无目睹,径自往前。 叶青栗平淡道:“站住。” 听到这一句话,李长老苦笑着摇了摇头,而段北三也是砸了砸舌,她知道这个疯婆娘平日里与他们这些同门切磋争斗都是带着那种看似愤怒其实普通的神色,当她神情变得这么平淡的时候,那就说明,这个疯婆娘要从一个姑娘变成一个真正的疯婆娘了。 段北三看着李长老,面上有些担心:“她不会出事吧?” 李长老摇头道:“不会,七星宗虽然强盛,但作为正道宗门,肯定不会违背江湖道义,除非叶丫头她真的要拼起命来,否则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段北三迟疑了一下:“那么……就算如此,后面的麻烦怎么办呢?” “走一步看一步吧,还能如何呢。” 叶青栗瞳孔缩了缩,然后手中剑扬起。 那七星宗的前辈一挑眉,问道:“你要对我出手?” 叶青栗不答,但手中剑再往前扬起数寸,这便是答案,意思便是只要七星宗的两人只要再向前走上一步,她的手中剑就会马上出手。 当然那七星宗的前辈也并不会忌惮她的这一柄剑,无论他后头的宁子士是否提醒了他这个姑娘的剑有些奇妙,他都仿佛没有看到,因为境界差异已经经验差异之下,他没有任何把这姑娘放在眼里的意义,他虽然这趟过来没有打算杀人,毕竟是要拉拢那个叫余锦的年轻人,杀他们宗门的人肯定是不行。但这并不代表他不能打伤人,若是这个姑娘执意如此,他不介意让她断几根骨头。 叶青栗即将要出剑。 而那七星宗的前辈也开始抬手。 有风吹过。 “算了吧。” 身后突然有一个声音响起。 是一个很年轻的声音。 有人穿着缝缝补补过的蓝袍,站在远处,一声听起来很轻的话,却仿佛平地里的惊天炸雷,在众人耳朵里回响久久不能散去。 七星宗的前辈转过头去,稍稍皱眉,问道:“何人?” “我啊。” 那人突然微笑起来。 “我就是这儿的人啊。” 他本是灵光宗这个家里面的人。 他本是游子。 他回来了。 94.第94章 好久不见 七星宗前辈皱眉看着此人,看到他身上那件灵光宗制式的蓝袍,然后看到他往前走了一步,第一个自然的反应竟然是将腰间悬着的宝剑剑柄按住,这个反应让他自己不由得都有些奇怪,此人不过是个二重天境界的普通人物,照理来说是对他没有任何威胁的,但那扑面而来的剑意,却与二重天的境界有些不吻合。 然后七星宗前辈往后看了一眼,看到身后那些灵光宗弟子震惊难掩的面色,再看到那个挡在他前头的姑娘突然收回剑,面上挂着一缕释然的笑意,突然就恍然。 他再看着这个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俊美年轻人,开口问道:“你,便是余锦?” 年轻人眨巴了一下眼睛,笑着点头:“前辈竟然知晓我的名字,意料之外,我就叫余锦,余年的余,锦绣的锦,这灵光宗里叫余锦的也就我一个。” 七星宗前辈吐了一口气,面色沉下略加思索,然后对身旁的宁子士问道:“莫非这余锦真的本不在灵光宗里头,而是确实刚刚才到?” 宁子士摇头:“也许是如此,但也说不准是这些灵光宗的人为了保全颜面故意让余锦出来演上这么一幕戏,当然这些都无所谓,现在师叔,我们需要确认的是这个人究竟真的是不是余锦,毕竟我们也没有在那试炼之地中见过他,所以师叔,谨慎一些更好。” 七星宗前辈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演戏这种事情,这些灵光宗的人大概是不会去做的,毕竟看他们刚刚的样子,也不像是有演戏的样子,但你说的确认一事,还有很有必要。” 宁子士低声提醒道:“师叔,确认归确认,但可莫要下了狠手。” 七星宗前辈不答,往前迎上那俊美年轻人走过来的路,然后大袖挥起,只听到空气中一声声长鸣,仿佛有疾行的鹰在其间划破。 那年轻人却是没有被七星宗前辈突然的出手而惊讶得有什么神情变化,他只是抬起一只手。 只见他鞘中剑凭空出鞘,悬在他身前三尺处。 七星宗前辈的那一袖之力,只要到了他三尺内,那么这一剑就能砍掉七星宗前辈的整一条胳膊。 而他的剑只要到了三尺之外,七星宗前辈也能马上找到破绽把他的整个脑袋都给拧下来。 所以他的剑停在三尺。 所以七星宗前辈在三尺外,收手后退。 他的剑归鞘。 七星宗前辈侧眼看着那边俊美年轻人腰间悬着的左右两柄剑,说道:“这两柄剑,都很有意思,听说在试炼之地里头你是用了两柄前代名剑来完成那件事情,那么,我也不用猜测,想必你就余锦,没得错了。” 这个穿着缝缝补补过蓝袍的年轻人,正是余锦。 他看着眼前此人,问道:“你们跑到灵光宗来,是来找我的?” 七星宗前辈点头道:“正是如此,因为你在试炼之地中的事情,我们七星宗很感兴趣,所以这趟过来是想让你去我们七星宗里头修行,当然,你在七星宗与否都无所谓,只需要让大家都知道你确实是我们七星宗的人就够了,这其中的意思,我也不需要说明了,你自然是明白。” 余锦挑了挑眉头,然后转眼看向那边李长老,问道:“李长老,您是什么意思呢?” 李长老还没有开口的时候,这边七星宗的前辈就已经先说道:“他们的意思是不让你走,我们开出的条件则是能够让灵光宗变成大宗门,不过他们说什么也只是他们说的,真正的选择权在你的手上。” 他停顿了一小下,然后说道:“灵光宗这地方有点儿意思,但毕竟宗门对于年轻一代而言,是修行的地方,而不是单纯的家而已,若是真想让自己在修行的路上走得更远的话,七星宗可是要比灵光宗好上了太多,这是实话,无论是导师还是功法秘籍,都不在一个档次上。” 余锦点了点头:“这样啊。” 李长老在那边看着两人对话,却是眼中露出一丝不解,他并不知道为何七星宗的人会对余锦如此在意,也不知道在试炼之地中究竟发生过什么大事情,他只看见那个态度一直倨傲的七星宗师叔辈分人物在面对余锦时,一改常态,一点儿也没有那之前的不屑,反而是循循善诱,颇具耐心。 余锦稍稍低了低头。 然后再抬头时。 他伸出一只手,笑着看着来自七星宗的两人,说道:“多谢你们的好意,不过,请回吧。” 那七星宗前辈显然是对余锦这样的回答给惊讶了一下,整个人一愣,然后神色变得肃然起来,问道:“能给我们一个理由么?” “要真说为什么的话……” 余锦托着下巴,揉了揉,笑着说道,“那就是因为,我把这里已经当成一个家了,你要知道,在这江湖里头能有个让人安心的家很不容易,而且,将心比心来说,如果是你们七星宗,突然有个人过去让你们放弃掉那地方,去他们的地方,你们自然也不会答应。” 七星宗前辈摇头道:“但七星宗的一切,与这灵光宗,可不一样。” 余锦却也是摇头:“如果我在乎的真的是什么秘籍功法的好处,那我也就不会去说刚刚的话了,一个真正称得上家的地方,好坏与否,荣华或是寒酸,都无所谓,若是富贵之所即为家,那人情两字简直就成了笑话,什么是家呢,在我看来,心安之处,即是家。” 七星宗前辈还是摇着头,显然没有被余锦这样的话语所打动:“这种说辞给我说,我是不太相信,或许其中是有这些因素,但我知道,肯定不是全部。” 余锦耸了耸肩,问道:“真的要我说?” 七星宗前辈点头。 余锦说道:“好吧,其实另外一点,就是你们七星宗还不够,还不够大,还不够好,还远远不够让我满意,就是这样。” 这话一落,那边灵光宗众人顿时把心都提到嗓子眼上去了,他们都不知道余锦究竟做了什么,在试炼之地中后来又发生过什么,所以他们也不理解余锦为何能够有资本说出这句话来,要是那七星宗的师叔辈人物脾气依然还是这样平和还好,要是按着之前的那样子,一怒之下拆了灵光宗,那该如何是好啊。 站在七星宗前辈身边的宁子士也不理解,为何自己这个自视甚高,对许多事情都不屑一顾的师叔,会对这个年轻人有这么好的态度,尽管他是余锦,是那个震惊了许多大宗门的年轻人,但也不至于如此吧。 七星宗前辈听到余锦如是说出口的话,却依然没有变脸,而是点头道:“年轻人,是做过那件事的人,也就该有如此气度,很好。” 余锦摇了摇手:“抱歉,我并非是有意说你们七星宗如何,只是回答你的话而已,没有其它意思。” 七星宗前辈说道:“无妨,成大事者,必有大眼界,你说将心比心去想,我换在你的角度想过,也觉得我若是你,会认为七星宗的确是狭隘了,天下如此之大,去处不会少。” 余锦笑了笑。 七星宗前辈转过身去,往后走,走过几步,突然回过头,说道:“你没有选择我们七星宗,很遗憾,但我也希望日后相见,我们还是朋友,不是敌人。” 余锦听到这话,愣了愣,然后点头:“我也希望如此。” 看到七星宗两人从山门处离去,渐渐消失于视野之中,余锦转过身来,面对这一群都看着他的灵光宗弟子,先是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轻声开口。 “我回来了。” 一阵沉默。 然后余锦就看着众弟子打着哈欠摆着手,纷纷各自去做各自的事情了,他一时间有点儿愤慨,喂喂喂,我好歹摆平了这么一桩事好不好,你们就不能稍微给点面子么,就算不欢呼,起码也给点人的基本尊重啊,你们这样,真的很让人伤心啊。 叶青栗站在旁边,看着他,看到他也正过眼睛看着自己,马上侧过头去。 余锦微微笑了笑。 叶青栗歪了歪头,问道:“知道回来呀?” 余锦伸出手。 “是啊,当然,不过还是先打个招呼吧,叶青栗,你好,我叫余锦,好久不见。” 95.第95章 喜欢是两个字 灵光宗春末,风吹叶,暖意扑面,那一缕花香在鼻尖兜转。 余锦走过灵光宗的那一片小树林,看到那颗他刺过了无数剑的树,那树皮上的剑印好像变得更多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坐在那棵树的边上,微微吐纳一口,想到在灵光宗的事情,再想起在试炼之地里头发生的诸多事情,有一个词跃上脑海,叫做恍若隔世。 叶青栗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坐在了他的边上,余锦其实对身边的事物和人都算是敏感,但也不知道是叶青栗已经过于亲近,还是他思绪飘得太远,竟然没有第一时间看见,直到感觉到好像有一缕长发随风打在他额头上,他才反应过来,差点吓了一跳。 叶青栗坐在旁边,把腿弓起来,双手搭在膝上,问道:“回到灵光宗里面来,感觉怎么样,应该是比在是试炼之地里头过得好吧?” 余锦笑着答道:“那当然了,不说我们在试炼之地里吃的都是些野物,就说那晚上睡的地方,真是不舒服,现在想起来,背后都有点儿疼。” 叶青栗眼角微斜,笑道:“其实偶尔吃点儿那种野物也不错,再说你做得挺好吃的,回到灵光宗后,我有时候想吃了,会自己偷偷摸摸跑到后山去捉点野物,然后让段北三帮忙烤着分了吃。” 余锦也是笑起来:“让段北三帮忙?不对吧,你肯定是威胁他的。” 叶青栗摇了摇头,表示不再说这一茬,脸色变得正经起来,问道:“昨天你和我说的那些在试炼之地后面发生的事情,都确定是真的么?” 余锦摆手:“废话,我骗你干嘛。” 叶青栗咬了咬嘴唇:“我当然不是质疑,我只是觉得太玄乎了,要不是你亲口和我说,要不是那两个七星宗的人过来,我真的只觉得像是一场梦。” 她认真地看着余锦,看得余锦一愣,她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你能活下来,还真是不容易的事情,太不容易了,如果是我的话,我可能已经死了。” 余锦笑着说道:“现在我想起来,也觉得很不真实,毕竟是过去在江湖上强绝一时的魔宗明王,不说他水准比起过去是否有了一些退步,但就说那曾经能与东吴皇帝几乎能平起平坐的武力境界,我能活下来,也正如你所说,不容易,都是侥幸。” 那边叶青栗把下巴放在双手上,没有说话。 余锦看着那树皮上好像比过去多了不少的剑印子,问道:“这些剑印是你刺的么?” 叶青栗摇头:“是段北三刺的,或许是他觉得你死了想要留下点纪念,或许是他真的想要好好练武,总之后来有一段时间,他每天都会来刺上几剑,剑招确实也有了不少进步。” 余锦想起什么,再问道:“我在被那破烂道观里的老道士从狼群底下救走之后,听说你是被你们叶家的人给就救走了,你怎么没回叶家,又跑到灵光宗里面来了?” 叶青栗歪了歪头:“怎么,这么想我走?” 余锦赶紧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就随口一问。” 叶青栗突然神色一变,恶狠狠瞪着他:“你说到这儿,我一下子想起来了,你把我推下山涧的仇我还没报呢,现在该是时候了!” 余锦笑道:“你现在打不过我。” 叶青栗轻蔑一笑:“二重天了不起啊,我现在也是二重天境界了。” 余锦刚刚想要开口再说句什么,突然瞧见那边叶青栗已经翻身而起,脚步轻点,已经一拳头砸了过来,很快很快,比起之前的拳头要快上了太多。二重天比之三重天,就如同脱胎换骨一般,那些沉淀在人身之中的污秽尽随着吐纳出去,从而使得身体速度更为迅捷快速。 余锦还是那么坐着,面对叶青栗这陡然出手的一拳,只是往后微微一仰,然后一脚向前,这一后一前的速度竟然比起叶青栗先发制人的拳头只快不慢。 叶青栗却一点儿也没有收回拳头的想法,继续一拳前冲,她料准了余锦是不敢踹她,她本来也只是想发泄发泄心中的怨气,所以一步前步步前,拳头已经落了下来。 也正如叶青栗所料,余锦还真是不敢踹出这一脚,他当时把叶青栗推下山涧本来就是当成了诀别,结果冥冥好像自有宿命,两个人都没死,现在这个样子,这个姑娘有怨气是肯定的,所以他只是试探性除了一脚,看到姑娘完全没有管,只好收回。 他收回脚,抬起头,准备看看叶青栗的这一拳重还是不重,自己是应该痛呼还是应该装作若无其事,结果刚刚抬头,只看见叶青栗一拳在他的眼帘前逐渐扩大。 喂,别……别打脸啊! 余锦直接就被叶青栗这本来往他胸口砸的一拳给砸中脸部,头往后一仰,啪得一声摔在地上。 叶青栗一时间也有点儿懵,眨了半天眼睛,才轻声问道:“没……没事吧?” 余锦一边痛得咧着嘴巴,一边指着自己的脸,喊道:“怎么可能没事,你过来看,我的脸都要坏了,你说你,打哪儿不好,我就靠这张脸吃饭的好不好!” 叶青栗走过去一步。 余锦嘴角翘起,微微一笑。 他脚一晃,撞在叶青栗的脚上,叶青栗注意力都放在余锦的脸上,完全没有感觉到余锦使的这个小绊子,结果一下子身形不稳,蹒跚两下,然后栽了下来。 余锦笑道:“要倒一起倒。” 然后他面色瞬间变得尴尬起来。 叶青栗没有往后到,却是往前倒,一下子倒在了余锦的身上,余锦只觉得一阵柔软的温暖落在身上,然后想起了在试炼之地中,他们为了躲避狼群,在那草丛里,好像也是这样的姿势,只不过现在上下关系反过来了而已,再看到叶青栗有些通红的脸,想必她也是尴尬地想到了那件事情。 叶青栗赶紧爬了起来,咳了两声。 余锦也爬了起来。 为了避免继续尴尬,余锦拍了拍叶青栗的肩膀,说道:“对了,和你说个正经事,这次我在试炼之地后面做的事情,我只和你说过,暂时先不要告诉其它人,虽然那个叫柳吴的该死家伙把我卖了,但至少现在的事情还是我一个人处理比较好,牵连到了你们,终归不是办法。” 叶青栗问道:“不是说一家人么?” 余锦撇了撇嘴,然后笑着说道:“但是一家人也该有个人负担起责任来吧,这本来就是我的责任,不过唯一的麻烦是,恐怕之后还会有更多类似七星宗的人过来找我,一个一个去说,我嫌浪费了嘴皮子。” 叶青栗点头道:“随你。” 然后往后走去。 “干嘛去?” 叶青栗转过头来,说道:“饿了,去吃饭。” 余锦想了想,然后笑着问道:“听说你以为我死了,回到灵光宗以后就开始闭关,我就随口问一句,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叶青栗突然停下来,然后回过头,眯了眯好看的眼睛:“你再说一遍?” 余锦点头道:“那我再说一遍,你是不是喜欢我?” 叶青栗突然拔出剑来。 “我杀了你!” 96.第96章 两件事情十根指头 在余锦回到了灵光宗之后,灵光宗里发生了两件大事情。 第一件是有关内部的事情,因为灵光宗两名去了试炼之地的弟子,余锦,叶青栗,在归来后一前一后仿佛是约好了一样纷纷踏入二重天境界,所以在李长老与宗主商议过后,觉得灵光宗可以往更远的地方发展,借助这两个人的力量,说不准可以在以后的某一天发展成紫气宗那样的庞大宗门,于是一直都没有弟子间主心骨的灵光宗有了第一个大弟子的位置,这位置自然是在余锦叶青栗两人产生。 光凭李长老或是宗主的身份去以一人心思定夺,肯定无法服众,所以叶青栗和余锦就在数日前摆擂决斗,胜者便是大弟子,那日人多得出奇,许多平时一心想着修行练武从来没有其它心思的弟子都跑过来看,毕竟二重天境界的年轻人,已经与江南道上孙天逸,赵凤迁王然那几人没有差别,那些骄子人物他们大约很久都没有机会能够见着,但眼前的两人却是在他们自己宗门里头,实打实,一手可触的二重天武人,这样的战斗,说不准会对他们的修行也有裨益,所以,那日人群塞满了不大的场子。 不过余锦与叶青栗两人出手都并未用出全力,余锦这后来还没有呆太久日子的小师弟他们倒是不太清楚,但叶青栗的路数,在灵光宗里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就是你要是想和我打架我就直接和你拼命,疯婆娘一样的厮打方式。 可奇怪的是,叶青栗也并未全力出手,而是在屡次试探后,选择稳扎稳打一步步且攻且守,若是换做过去,弟子们难免会心疑奇怪,但现在叶青栗越是这样凭借招式上的精妙来战斗,对他们而言就越是好看,越有帮助,比如灵光宗中“倒提南海”那一手,在叶青栗的手中施展出来,弟子们会心中默默惊叹,原来这一手可以这样用,原来也有如斯强绝的力量,这对他们的未来,大有好处。 而余锦却更是显得小心翼翼,出手十招里,最多只有两招是攻伐,其它八招尽是被动防守,看起来更为稳扎稳打的方式,却不断被叶青栗压着抬不起头来,都要推到了那比武台的边缘,好像只要叶青栗再出一招精妙的奇招,余锦就会马上落下台子去。 可结果更加奇妙。 在余锦下一次退让就要落下台子的时候,他陡然转守为攻,一时间手上动作仿佛剑招,在众弟子眼中,那时候的余锦就是一柄出鞘利剑,虽说是血肉之躯,但比起真正的剑来,招式上也并不弱几分,叶青栗一时间顿时转为颓势,退了十余步,局面转眼变成她的下一步可能就要落下台子了。 结果,就是滑稽的一幕。 余锦后退一步,脚下一滑,整个人突然摔倒在地上。 然后叶青栗就一脚把余锦踹下了台子。 哄堂大笑。 余锦那时摸了摸头,无奈说,这台子真的有点儿滑,不是我打不过她,是……这台子真的太滑了点。 虽然明眼人都能看出,在不动兵刃的手上招式上来说,余锦是胜叶青栗一筹,但结果如何就是结果如何,所以叶青栗也就成了灵光宗的第一个大弟子。 那时候谁都能看到,段北三的脸色是有多难看,就像是被拧成了一团的紫色茄子一样,他看着台上的叶青栗,觉得自己真是前途一片黑暗,还想着借着余锦和叶青栗之间那点儿小九九来让自己稍微有点面子,这下倒好,大弟子的身份压着他,他恐怕要被揍成猪头了。 而第二件事情,比第一件事来得更早一些。 是一封京都的来信。 或者可以换句话来说,正是因为有了这第二件事情,这来自京都的一封信,才会让第一件事情产生,余锦在收到了那封信后,想了很久,他那天把自己关在房中,思考了整整一个上午,然后推开门,神色变得轻松起来,但眉宇间还是有那么一丝收敛不起的疑虑。 今日灵光宗有雨。 或是江南道皆雨。 这是春末的雨,不比那雨水时节的蒙蒙细雨,快要到夏天了,这雨水落下来都是豆大,打在脸上会有些疼,而这数场雨过后,气候大约会变得炎热起来。 但至少现在,天气还是冷的。 余锦坐在亭子里头,喝了一口杯中的茶水,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了这种苦茶,那种会让喉咙都不舒服的苦之后,稍稍一回味,却是满腔的甜。 叶青栗打了把青色的纸伞,伞沿雨水落下仿佛一张帘子。 她走到亭子里头,捏住伞骨,收伞放在一边,然后坐在余锦对面,一只手托着干净的脸颊,笑着问道:“早上怎么又不去练剑?现在我可是灵光宗的大弟子了,要是我心情不好,就直接抓着你去罚紧闭,先罚个三四天不准出来再说,要是心情再不好些,罚放半个月也有可能。” 余锦撇嘴道:“当了个大弟子,确实是不一样了啊,以前只知道用那臭脾气来对付别人,现在倒是知道用权力来压着别人了,早知道如此,就不该让你那一手。” 叶青栗摆了摆手:“但是结果还是你输了呀,结果就是……你打不过我。” 那后头的五个字,用得音格外重,仿佛是要强调,余锦就是打不过她。 余锦一直不愿意和这个姑娘争执这些有的没的,反正也争不过,索性摊开手,无奈道:“行行行,你厉害,你厉害,我打不过你。” 叶青栗一点不矜持也一点不害臊地大笑两声,然后继续用手托着脸颊,长发落在一侧。 “确定是想好了么?” 余锦点头道:“是啊,不去那些其它宗门的原因一是因为对灵光宗的影响不太好,二是因为江南道的宗门对于我而言还是小了一些,但京都毕竟不一样,那边很大,我也一直都有想要去看看的想法,这次既然是有机会能够去,那当然就不能错过。” 他也没等叶青栗的回答,继续说道:“在那比试上,我选择让你当大弟子,也是这个原因,我反正过不了多久就该走了,挂着这么个大弟子的名号不太好,现在灵光宗也正是需要发展的时候,出了两个二重天的弟子,以后的弟子来源不需要愁,但若是作为大弟子却不在灵光宗里头,后面来的新弟子心里头肯定会抱有一些不好的想法,所以,这边的事情就多麻烦你了。” 叶青栗微笑道:“你说走就走,那我也可以啊,反正家里也都想着我能回去是最好不过,大不了我在灵光宗玩得不开心了,就跑回叶家去呗,这烂摊子谁爱要谁要。” 余锦摇头,笑着把手放在桌子上,抬起两个指头,随着头也摇了摇:“我不信。” 叶青栗笑问:“为什么呢?” 余锦说道:“以前你要是说你是跑出来玩玩,在江湖里借着小姑娘的性子闹腾闹腾我倒是还相信,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笑着,把那两个指头落下来,在桌面上叩了叩。 “因为这一趟试炼之地,我看得出来,你长大了。” 叶青栗突然怒道:“你别给我用长辈的语气说话,我这人不烦其它的,就烦这种居高临下的说教,而且你哪里比我大了,明明也就是个小孩子!” 余锦笑了笑,把那只放在桌面上的手往前放,放在叶青栗的面前:“我虽然会去京都,但是灵光宗永远都是我的家,当然灵光宗也是你的家,所以我还是希望,你能让这个家变得越来越好,你以前的脾气不好,也没有耐性,但现在不一样了,虽然还是没改多少,但至少比以前看起来是好了太多,总而言之,我相信你。” 叶青栗笑道:“你可别相信我,我就是觉得当个大弟子,玩得挺开心的。” 她这样说着,却把手放在了余锦伸出来的那只手上。 叶青栗起身,然后看着余锦:“我还有点儿事情,要去迎接一下新来的,最近好多年轻一代都听说了我们灵光宗的名头,李长老都焦头烂额了,过去收弟子都是求着人家来,从来没有过现在这样,人家主动过来,还有已经踏进了三重天的年轻人,哭着喊着非要进来,别看李长老他忙得叹气,但心里头都乐开了花。虽然这里面也有我的因素,但更多还是你在那试炼之地里面做的事情传了过来,虽然我们灵光宗里的人都不清楚,但想必过不了多久都会知道的,你想要瞒住是不可能的,纸包不住火,何况是这样大的火。” 余锦暗暗捏了捏拳头,骂道:“娘的,那个该死的柳吴,非要把我给供出来,当时明明说好的,就算是被人看见我们一起走出来,最多就说一声是我帮了他一点点忙,结果呢,他却直接说成是如果没有我的话他肯定没办法宰了明王,以后碰上,我非要揍他一顿!” 当然,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事情,那柳吴还是没有说,所幸如此,关于东吴气运,暂时还只有余锦自己一个人知道,他从来都不是那种会特别相信别人的人,更不是喜欢麻烦的人,所以他尽管和叶青栗说了之后的所有事情,但还是瞒住了关于东吴气运的那一点,他只是说,那个道观里的老道士给了他一些用之即尽的力量,让他有机会杀了明王。 因为气运之事,关系太大,他不能赌,也不敢赌。 他已经在柳吴身上赌过一次了,到目前为止,他都有些提心吊胆,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提到关于东吴气运的事情了。 在这一点上,无关亲情,友情,爱情,或是其它,只关乎他的未来,和可能马上就会因为这气运之事暴露而丢掉的性命,因为,这是大楚的天下,不是东吴的天下。 那边,叶青栗撑起伞,回过头来,问道:“要不要一起走?” 余锦摇了摇头:“我再坐一会儿。” 叶青栗微微叹了口气,看着雨幕垂落,突然说道:“这雨真大啊,也不知道这一年里头,还能看几场这样的雨,或许这就是最后一场了吧。” 余锦站起身来,走到她边上。 “一起走吧。” 叶青栗冷哼道:“不是要再装深沉坐一会儿么?” 余锦无奈道:“你到底要咋样啊,啊?叶家的千金,我的大小姐。” 叶青栗笑起来,然后说道:“走走吧。” 走,和走走,多一个字,意义却不一样。 余锦问道:“你不是要去李长老那边么,他都忙得焦头烂额了,你这样,不太好吧?” 叶青栗一甩手,笑道:“我昨天累了,今天睡过了,爬起来连脸都没来得及好好洗就去找李长老,其实我还是很够意思的。” 余锦也笑起来:“是真够意思啊。” 叶青栗那甩起来的手落下来,却正好落在了余锦除了撑着伞的另外一只手上,手指碰了碰,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场面顿时尴尬。 余锦刚刚想要开口说点什么,但叶青栗的手指却一下子捏住了余锦的手指,五个指头,和五个指头。 是十指紧扣。 叶青栗仿佛若无其事,笑着说道:“走吧,逛逛。” 其实从试炼之地里头,两人一起走过的故事和时光开始,就是这样的,十指紧扣。 97.第97章 新篇之前 春雨且停,天气逐渐转暖。 在余锦收到了那封来自京都的信后,又过几日,余锦把信给李长老看过后,李长老叫余锦去与宗主说几句话,问过缘由,李长老说自己没有去过京都,不置评语,但宗主年轻的时候是在京都里呆过许多日子的,所以他若有什么疑虑,尽量去与宗主说明,想来宗主也会一一解答。 大堂内挂着几幅字画,梨木桌上沏了一壶茶水,看起来苍老的宗主坐在正前的椅子上,他平日里与这些弟子的交流不多,出现在弟子们的视线里也没几次,但余锦尽管与他并不似与李长老那样熟络,却也并无多少拘束,坐在宗主身旁另一张椅子上后,先给宗主倒了一杯茶水,然后给自己倒上一杯。 宗主手中握着茶杯,微长的白眉轻轻动了动,然后开口问道:“听李长老说,你不久后便要启程去京都,这次叫你过来主要是问问,在你心里头,京都如何?” 这个问题一出,余锦本来心中已经思索好了的几种对话瞬间被排除,他不知道宗主为何会这么问,但既然问题在,他只能稍加思索后,回答道:“京都在我眼中,大概就是这天下一切的汇聚之处,无论是人,文武,钱财,权力等等,都是以京都为最,所以我想来,京都应该是最大的一方天地。” 宗主点头道:“这话并没有错,京都那边正如你所说,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天下最鼎盛的地方。” “但是。” 宗主话锋一转道,“既然京都有如此多东西,你又是为了哪一种而去的呢?” 余锦愣了愣,说道:“现在,您这样问,我也说不上来,因为我毕竟还没有去过,但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我想先去京都看看,待看过之后,应该会得出答案来的。” 宗主点头:“如此也好,只要莫被迷了眼睛,走一走看一看,肯定是好事情。” 余锦亦是点头,然后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宗主,我听李长老说您以前在京都待过很长时间,您那时候的京都是如何模样呢?” 宗主抬起头来,好像在回忆过去的一幕幕,过了很短的片刻后,说道:“我那时候待过的京都,大约是没有现在这样繁茂,但已经算是天下之最,你是从扬州城里过来的,说句简单的,那时候的京都,也许比现在的扬州城还要繁荣一些,普通人家的日子,过得比边关最有钱的人家还要好,市井人群比肩接壤,虽是天子脚下,但江湖人士仍可佩刀挂剑,因为那时候的御军,军容一眼看上去就是真正能够征服天下的强手,莫说是普通江湖人,就连大宗师面对这样气势恢宏的阵仗也得忌惮几分。” 余锦听完,开口想要问什么,但还是选择闭上嘴巴。 宗主瞧见了他这个细微的举动,笑容和煦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当年是在朝廷中为官,区区五品官而已,不大也不算太小,养家糊口是绰绰有余,但我最终还是选择辞官,回到江南道故乡,后来闭关修行再立灵光宗。” 余锦吃了一惊,问道:“辞官?宗主,当官那么不容易的事情,而且还是说不准有大前景的五品位置,您为何要辞官呢?” 宗主摇了摇手,喝了一口茶水,说道:“这一点,我暂且不愿再说,你以后去了京都,看过了许多事情后,应该会明白的。” 辞过宗主之后,余锦在路上碰见了鼻青脸肿的段北三,段北三看着他以后,好像看见了救星,拉扯着他衣角,大声道:“那疯婆娘真的是疯了,余锦啊,看在咱们师兄弟这么久的情分上,赶紧救救我吧!” 余锦好笑问道:“怎么了?” 段北三小心望了一眼身后,然后对着余锦手舞足蹈道:“你是不知道,叶青栗那个疯婆娘,以前本来就喜欢欺负我,现在当了大弟子之后,变本加厉,我不就是饿了去厨房拿了点儿东西吃么,她偏说我是偷了灵光宗公用的东西,先要揍我一顿,然后还要关我十天的禁闭,余锦,你说,这是人过的日子么?” 余锦摊开手:“但是你找我也没用啊。” 段北三突然眯起眼睛,捏紧了他衣角,说道:“余锦,我知道你和那疯婆娘在试炼之地里头肯定发生了点儿什么,她那样的家伙怎么会为了个同门伤心得闭关修行呢,所以你帮我劝劝她,只要能让我免了这次责罚,我给你我珍藏了很久的一本好书,保管刺激!” 余锦舔了舔嘴唇,笑道:“这么好的书啊,我虽然也很想看看,但是段师兄,我是真没办法,因为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仅仅是朋友而已。” 段北三惊且不信道:“朋友而已?” 余锦点头:“朋友而已。” 那边站在远处没有接近的叶青栗,听到了这一句话后,本来已经抬出的步子又收了回去,她没有心情再去计较段北三的那一点儿小事情,她只是呢喃了一句:“朋友而已啊。” 然后转头便走。 有鸟雀一声鸣,有风吹过湖水,荡漾开来涟漪。 余锦在回到灵光宗之前,已经是凭借着那东吴气运的余下以及在那最巅峰一战的体会感悟,一举踏入了二重天境界,再加上他与叶青栗之间,气息早已是心领神会,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他如何不知道叶青栗就在远处站着呢,所以他这句话与其说是对段北三说,不如说是对叶青栗说的。 过了一小会儿,仿佛是发现了叶青栗还没有追上来,段北三稍微松了一口气,然后拍了拍余锦的肩膀,说道:“看起来那疯婆娘没过来,算了,余锦,听说你过段日子就要去京都了,今天我破费,请你去吃点好的,咱们能聚在一起的时间也越来越少的呢。” 余锦点头道:“行。” 如段北三所言,他们能够聚在一起的时间,真的是越来越少了,上一次他们一起去吃饭还是什么时候,大约是刚刚入春才没多久,他来灵光宗也才没多久,他们一起溜到山下去,找了个酒家,喝了两壶酒,吃了一锅鱼汤,那个时候很好,比现在要好,说不准比未来也要好。 段北三问道:“余锦,去吃点啥?随便点,没事儿啊,哥现在有钱!” 余锦看了一眼叶青栗转头就走的方向,那边已经感受不到那个倔强姑娘的气息了,他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笑着说道:“段师兄,咱们去以前去的那个酒家,吃一锅鱼汤吧。” 他还有必须要完成的事情。 在离开灵光宗,前往京都之前,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98.第98章 一张面具,一席文武 灵光宗山下有一个小镇,转过三四里路,沿着主官道走过去就能看见,小镇里人口大概只有一百户多一点儿,只比村子多不了多少,称其为小镇的原因是这地方还算是繁华,有酒楼有各种商铺,一般的小村子都是各家务工务农晨起暮归,过着封闭的日子,而小镇子里头的人们,年轻一辈都出去闯荡,留下来的多是有田地或是有家业的人,家业都不大,但维持生计足以,闲适到安然自得,正应了江南道上诗人的名篇,“高楼春风三十桥,不似南田蝴蝶中。” 小镇子里有一家铁匠铺,平时主要的生意都是灵光宗上委托制造的一些兵刃刀剑,以及小镇子里人家们家中必备的一些铁质器皿,虽然银子赚的比起隔壁酒楼里头的要少太多,而且天天都呆在明火边上,烧得皮肤发黑,但是老铁匠是那种干一行必然爱一行的人,一辈子不爱其它,就爱和这炉火铁锤呆在一起,也不顾家里头的黄脸婆多有牢骚,只是早起贪黑把活儿做好,看到客人过来拿货时满意的一个点头一声赞美,就高兴得去喝上两杯酒,说是用再好的菜肴下酒,也不及用好心情来咽酒,其实这话看起来是没几分道理,但细细去看,倒真有点儿意思。 老铁匠家里头的那个不争气儿子,从小想要教他学武,争气的话长大了去边关捞点功名,沙场上用人头堆些战功,说不定衣锦还乡还能有皇帝的褒奖,那就可给他争了大面子,不至于以后还会在小镇子里头给人家说成是一事无成的莽夫抬不起头来,要是不济些,也可以去江湖里头混点名头,有个安脚地方就不错。 这也是如今一个烙印在人们心中难以更改的想法,同样是武人,当兵的要比混江湖的高出一大截来,尽管如今江湖看似蒸蒸日上,但江湖人的名声,还是远远不及那些在话本里头一骑当千的大将军,楚刀所指,即为楚地,那句话也不知当年振奋过多少人心。 可惜老铁匠的儿子就是不爱从武,非要去从文,去读那在老铁匠眼中只是一堆破纸的圣贤书,说是想要以后考取功名,凭着腹中学识来改变天下。 家里头的黄脸婆是极为支持儿子的这个决定,但他却丝毫不以为意,凭着那书里头写着的几个字儿就能改变天下,哪有这种简单的事情,咱们大楚的天下就是靠着马背上的将军马背下的士卒,用一刀一剑给生生砍出来的,天下从来都是用血和骨头堆起来的东西,靠文章靠学识,在老铁匠眼里,无异于痴人说梦,关于这一点,过去他和黄脸婆不知道吵过多少架,白天要早起打铁,晚上还得受着这么一股子窝囊气,弄得那段时间老铁匠连酒都喝不高兴,头上的白头发也是一下子多了许多。 但后来呢,老铁匠也想开了,儿子想要做个啥,他自己愿意做啥,自己肯定是管不了了,又不是几岁的小童,心思都已经像是那分叉出树干不再笔直生长的树苗一样,修剪也没法子修剪,干脆算了,反正自己图的不过是儿子以后能好好过日子,能做出些成绩是好事,做不出来,也没多大所谓,从武从文,那都是年轻人自己想的事情了,自己尽管想让他从武,但他没这个心思,怎么说都没用,还不如不去管了,他记得小镇子里头曾经来过一个在边关经历过生死后来又成了江湖上鼎鼎有名大人物的人,他屁颠屁颠酒都没喝就跑过去问他心里头的疑惑,那个人说了一句话,他这种向来记不住东西的人,却也记忆尤深。 那个人说,时代不同,文武分量也不同,如今这个年头,你儿子的选择说不准是正确的。 老铁匠自己其实没读过书,也不知道这其中的深意,只是觉得既然人家这种大人物都说了自己儿子说不定是对的,那就行了,也就没管这一桩事情,只是有时候会想起儿子来,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过得如何,吃不吃得饱穿不穿得暖,后来转念一想,原来是自己老了,关心的事情不再是什么从文从武的问题,儿子干啥与他现在的关系都不大,他关心的不过是儿子好不好,有时间的话,能回来看看就够了,回来了老爹肯定不会再打你骂你,管你是从文还是习武,咱们爷俩一起喝杯酒,喝醉了回家睡觉睡到大天亮,就这样我就知足了。 老铁匠敲了一记锤子,想起许多事情,微微叹了一口气。 门外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个年轻人,年轻人长得很俊。 老铁匠看见年轻人后,放下手中的锤子,招手道:“进来坐进来坐,你上次要的那东西我已经照你说的给你做好了,你先歇歇,我去拿给你看,要是满意再付钱,不满意我还可以再做,没事的。” 年轻人微微笑着点头,然后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 过了片刻后,老铁匠手里拿着一张铁质面具,看起来没什么重量,面具很普通,好像是那普通戏子在台上戴的面具,只是上头没有那么多繁杂的花纹,只是在双眼部分中间,有一条线贯穿两眼,仿佛是一道刻意做出来的剑痕,除此处,仅仅是普通面具。 老铁匠将手里头的面具放在年轻人手中,年轻人微微笑了笑,然后戴上,那张很俊俏的脸庞一下子就被面具遮挡在了后面,只能看到那一条剑痕,以及双眼处留出来的两个小洞。 老铁匠也不知道这个年轻人订制了这么一个好像没什么作用的铁质面具做什么,但做他们这一行的,与江湖人打交道很多,平时也不会去多问,他只是打量了一下自己亲手做出来的这张面具,然后问道:“客人,你觉得我做的这面具咋样?” 年轻人戴着面具走了两步,左右转了转脑袋,然后摘下面具,理了理头发。 “还不错。” 待付过了钱之后,老铁匠看着年轻人,欲言又止,最终没忍住,开口问道:“客人,我就随口一问,你这挂着的两柄剑,我瞧着这做工,绝对不是近年来的工艺,而且光是剑鞘的材质,就肯定不是一般价钱能够弄得出来的,想必客人你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吧?” 年轻人笑着摇了摇头:“不是,这两柄剑,是我一个老朋友送给我的。” 老铁匠点头,然后由衷赞叹道:“那你那个老朋友,肯定是真的了不起啊。” 年轻人微微低头,轻声应道:“是的,他的确很了不起,非常了不起。” 老铁匠继续问道:“客人,你既然有这么两柄剑,那想必肯定是江湖中的剑客吧?” 年轻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是会用剑,但不是什么剑客,我是个江湖人,但也不算是什么江湖人,其实吧,我和你说句实在话,我从来没有觉得这江湖有多好,要是能让我重新来过一次的话,我会去当个读书人。” 老铁匠摆手道:“读书有什么好的,客人,你这话说的。” 年轻人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去,只是在离去之前,他突然停下脚步,背对着老铁匠说了一句话,然后再次抬足,离开了这家铁匠铺。 那句话,成为了老铁匠在过去问那个江湖鼎鼎有名的人物之后,记在了心里的第二句话。 年轻人说,这个天下,从来死的都是武人,最后的赢家,都是文人。 99.第99章 当时少年不少年 江南道上西峰宗,一向以严肃如宫廷般的建筑风格闻名,不同于紫气宗那样的仙府宝地,也不同于天元宗那样的名山大岳,若是不知晓其中根究的人路过西峰宗,还会觉得这里是哪个朝廷上大人物修建的府邸,甚至还曾有人觉得这里恐怕是皇室修建在江南道上的避暑园林。 当然西峰宗的确是旧日与皇室有一些渊源的,在西峰宗前宗主的那个年代,韩家的天下帝王曾经以学道的名头让西峰宗曾经的那位老宗主进京,其实事实如何无人知晓,但在后来,西峰宗就颇受朝廷的照顾,尽管修建起来了这般类似帝王王宫的宗门建筑,但也从未有人质疑或下令修整过。 今日的西峰宗,春末雨过,有竹条起五丈高。 西峰宗的大弟子赵凤迁,今日起得很早,没有与弟子一起练剑,也没有去向宗主请安奉茶,而是默默独身前往宗门外山上的一处小屋,那个小屋平日里没有多少人知道,因为是早已废弃的地方。 在收到了那一封来信之后,他开始是展开信读了一半,本来以为是无稽之谈,不欲前往,但在读完了最后一句话之后,他思量许久,终归是选择前往,因为那信上最后一句话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大,而且写信的人既然是知道这个西峰宗废弃的小屋,必然是作过一番考究的,无论如何,单为了那一句话,他也打算去问一问,去听一听,然后再作出最后的决定。 在确定没有人跟上来的时候,赵凤迁推开了眼前那小屋子的门,顿时一股扑鼻的陈腐气息袭来。 西峰宗不同于其它宗门,光从这宫廷般严肃的建筑风格就能看出,这里的制度也会如同建筑一样规章森严,这里从来都不是什么家庭,也从来都没有什么真正的感情可以言语,在西峰宗,唯一能当成真理的就是能力,武道境界的高低,人情脉络的梳理,这些都是能力,有能力的人就能站到更高,而若是缺少能力,就只能站在最底下的泥潭里面,这就是西峰宗的规矩。 赵凤迁作为大弟子,虽然平时一直受到无数的好言好语,有真心但大多都是奉承,他这么一日不在众人的视线之中,想必有许多想要上位者都在后头窥视着,他过日子看似是众人之上,其实其中小心之处与劳累之苦只有他自己清楚,有时候一举一动都如同弈棋,一步之差便会满盘皆输。 小屋子里有张看起来一碰就会垮掉的木桌,木桌边上坐着一个人,穿着蓝色的轻袍,戴着一张铁质的面具,面具上双眼之间有一道剑痕。 赵凤迁坐在那戴着面具的人旁边的另外一张椅子上,看着这张铁质面具,想要看到那双只有两点眼光的小洞里究竟是如何的一张面孔,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这样的举动有些不妥,摇了摇头,问道:“写那封信的人是你吧?” 蓝袍人点头。 赵凤迁再问道:“你是谁?” 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当然也是最关键的问题。 蓝袍人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稍微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开口说道:“你在试炼之地中,曾经想要凭着强行进入一重天的武道境界一人抢夺到所有的宝物,但在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中,这一切都变成了妄想,王渡舟的出现,以及后来明王的出现,彻底打破了你的计划。” 这一番话,如同第一声炸雷,响起在赵凤迁的耳畔。 但还没有等赵凤迁问出问题来,蓝袍人就接着说道:“当然,这根本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问题在于,明王的出现,武道宗师们联袂登场,无论是孙天逸还是王然朱荣,他们的宗主都是先以弟子的安危为重,而你们西峰宗的那位宗主,却根本没有出现,无论是他有重要的事情,还是怎么样,这都说明了,他并没有把你们这些弟子的性命放在第一位,没有来救你们。” 这是第二声炸雷。 赵凤迁沉默了许久,捏了捏掌心,然后还是那样问道:“你是谁?” 在赵凤迁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脑海里有一大团念头在旋转过去,这个戴着面具的人知晓如此多的事情,究竟是何人,是孙天逸,或者是王然,朱荣?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而若是其他人呢,那些在试炼之地里头的年轻人他并没有记住多少,而且他做的那些事情,估摸着是引起了许多人的仇意。 蓝袍人仿佛是猜到了赵凤迁的心中所想,稍稍沉吟,手指在桌面上叩了叩,声音中带着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你若是以为我是想要如何,或者是想要对你如何,那就错了,我要的很简单,就是与那信中说的一样,我要西峰宗的宗主死,而你若是想要坐上那张椅子的话,和我合作,这是最好的决定。” 赵凤迁摇头道:“就算宗主死了,我也很难当上西峰宗的宗主。” 蓝袍人说道:“但肯定要比现在好,你们西峰宗的制度我很了解,你尽管是大弟子,但过的日子却比起一般的普通弟子更加劳累辛苦,只要一步不慎,就会瞬间跌入万丈深渊,你想要改变,就必须去坐上那张椅子,尽管很难,但只要那宗主死了,凭着你的能力,能成功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赵凤迁问道:“这就是你给出的好处?” 蓝袍人点了点头。 赵凤迁突然在那一瞬间拔剑出鞘,然后将剑架在了蓝袍人的脖子上,看着他脸上的铁质面具,冷声道:“但我现在如果杀了你,然后带着信给宗主,宗主对我就会更为信任了,这样不是更好的选择么?” 蓝袍人突然笑起来:“这就是你所谓的改变么?” 他仿佛没有感受到那脖颈上横着的剑,只是看着赵凤迁,然后摇着头:“这从来就不是什么改变,你越是如此,就越没有任何机会,你只会活得越来越惨,永远在这西峰宗的牢笼里面喘不过气来。” 赵凤迁收剑,坐下,平静道:“你倒是很有自信。” 蓝袍人说道:“我既然过来了,既然给了你那封信,就自然说明我是有万全准备的。” 赵凤迁问道:“包括杀死一个洞玄境界的武道宗师?” “是的。” “如何杀?” 蓝袍人笑着将脸上的面具按了按,说道:“这一点你不用担心,我自然有我的办法,你需要做的就是帮我办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当然不会与你在西峰宗里头的一切有任何干系,就算我失败了,你也能安安静静做你的大弟子,一切都不会改变。” 赵凤迁沉默。 蓝袍人突然站起来,问道:“这笔买卖,你会做的吧?” 赵凤迁盯着他,摇头道:“尽管你说的好像是滴水不漏,你在信里提到的那件事情好像也的确是对我有绝对的好处,但唯一让我觉得不妥的是,你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蓝袍人平淡道:“你一定要知道么?” 赵凤迁点头:“我必须要知道。” 蓝袍人抬头,不知道目光在看哪里,声音变得低沉起来:“你们这位洞玄境界的宗主,曾经下令杀死了我的双亲,我过去一直以为是你们西峰宗的人随意杀死的,但在不久前,我因为一些特殊原因,突然想起来了,那段记忆根本不是不存在,而是被我刻意遗忘掉了,那根本不是什么误杀,那就是血淋淋的命令,你要问理由,那我也可以问一问你,亲情上的仇恨,难道不就是这世间最大的理由么?” 没有人会拿自己的亲人的性命来开玩笑,从来没有,在这个年头,若是这个蓝袍人敢拿这种事情出来骗人,那么想必在下一个瞬间,就会有天雷落下将他打成齑粉。 蓝袍人说道:“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想要杀死你们西峰宗的人,但在我找回了那段记忆后,我便知道自己其实错了,我要杀的,只有那个宗主一个人。” “我和说这些,不是想要回答你我的理由,而是我已经知道,你会与我做这笔买卖,所以我才会和你吐露这些我本来是不会说的话,目的很简单。” “我就是要告诉你,我要杀那个宗主的心思,永远不会改变,他若是不死,便是我死,就这么简单,谁也阻挡不了我,谁也不能拦得住我。” 赵凤迁听完了这一番话,长长吐了一口气,然后再长长吸了一口气。 他闭目沉默。 蓝袍人说道:“你可以先回去了,在信上我把具体的事情说的已经很明白,照做就行,你在刚刚出手的试探下想必也知道,我现在想要杀你真的很简单,你这二重天不到中游的境界在我的面前真的没有什么机会能够活下来,所以你必须明白,你点头之后,就再也不能翻悔,反正这对你没有坏处,事成,你去做你的宗主,事不成,你去做你的大弟子。” 赵凤迁问道:“若是不成,你难道不会杀死我灭口?” 蓝袍人平静道:“我说过的吧,我和你们的宗主,没有胜负,只有生死,所以后面的事情,你不需要有任何担心,成与不成,我们之间都只能活下来一个。” 片刻后。 赵凤迁离开了小屋。 蓝袍人闭着眼睛,听到那一声关门的嘎吱响声,用手轻轻按住自己脸上戴着的面具。 在东吴气运从体内消失的那个瞬间,他想起了那件事情。 他想起来,那个西峰宗的弟子在杀死他的母亲时,说的那句话是。 “宗主的命令。” 之后,他牵着那个还等着他的小道童,离开了试炼之地,他没有带着小道童到灵光宗,而是改变了想法,带她去了扬州,将小道童送到了林堡家老爷子那儿,林堡的爹想抱孙子的心迫切,而儿子又不争气地一心去练武了,看到余锦带过来的这个虽然不会说话但极为乖巧的孩子,笑得合不拢嘴。 他不希望这个小道童以后走上练武的道路。 仅此而已。 在分别前,他们一起去看了春堤,在春堤下,小道童无声地笑着,笑得极为开心,脸上仿佛绽放开了一朵桃花,然后看着他在后山的一块坟墓前,盘腿坐了一下午,暮色起时,入二重天。 小道童不知道那个时候,明明破了境的他为何会哭得双肩颤抖,满脸泪水。 他抱着小道童,说。 “以后,我们就是亲人,要是我死了,你要记得,你有一个爷爷,和一个哥哥,都深爱着你。” 100.第100章 药 西峰宗上,百余阶石台往上,是一座楼阁,楼阁中偶见碧烟,西峰宗虽是俗世宗门,但却也有日上三竿烧青烟的修士习惯,在道学中叫做洗垢,碧烟从来在修士们的眼中都是天上神仙的随身气象,尽管世上并无飞升人,但烧碧烟的习惯还是久久被铭记于心,以不飞仙只修真的旗号一日复一日攀上更高的修为境界。 西峰宗宗主,林万州,独身坐于楼阁中蒲团,手中握着一炷香,待将手中香插在香炉中然后沉沉吐纳数口后,方才起身,然后手指轻微招了招,旁边的小侍童忙不迭将手帕递到林万州身前,恭恭敬敬不敢有一丝违矩,在西峰宗中,规矩比人情是要重要多了的东西,尽管没有什么人情烟火的味道,显得刻板到如同一潭死水,但不得不说这样的确会有助于弟子们的修行以及西峰宗的生长,其中多少有些拔苗助长的意味,可西峰宗宗主是响当当的洞玄境界武道宗师,他定的规矩,就是金条玉律绝对不可违背的东西。 林万州擦拭了一下沾了些灰尘的手掌,然后随手甩在地上,大踏步走过一旁侍童,也不看一眼小侍童低头捡起手帕完全不敢抬首的样子,径自到窗边,往下看。 他看到的是,西峰宗的弟子们正在下方的广场上练剑,招式有板有眼,中规中矩,过去还曾有弟子想要自创些剑招,但都被他亲手给打破了幻想,在西峰宗中,从来只有一种剑,一类剑招,这一类剑招就是最好的,就是全部,在这里不允许有任何其它的剑招出现,也不允许有任何想要用自己路数的弟子,广场上一片练剑的弟子,出剑统一,收剑统一,好像是军中演武一般,壮哉壮哉。 除此,都是错误的。 林万州看了一小会儿,突然转头,看着旁边毕恭毕敬站着仿佛木块一样的一位长老,神色平静道:“赵凤迁今日没有来领剑,记一次小过,瞧着他了,问问他有何理由,若是没有的话,则记大过。” 西峰宗的记过不像是许多宗门中那样仅仅是形式上的责罚与警告,而是一种真正具有实在意义的惩戒,小过一次,最少都要罚上三个时辰的脏活累活,而大过就更不得了,经常都是一两个月得不了安生,一顿皮肉之苦不说,还可能会把食物都减少许多,这种惩罚在西峰宗的弟子们眼中是无比的罪过,五六日不吃一点儿东西,那种无边的饥饿感对于一个人来说简直和死一样难受,而在西峰宗的条框中,这种惩罚被叫做辟谷关,说是有助于修行,但如此修行,也不知真有几个人能够接受,但受了大过,也没有人敢说上一句反对的话,因为所有弟子都知道,反对意味着什么,那就不是惩罚,而是佛门中讲的炼狱。 可无论西峰宗的规矩多么不近人情,还是有无数人愿意来,不管是长辈的支持还是自己对于武道境界的渴望,西峰宗的确是要比起许多宗门都要好的地方,不说宗主的宗师境界,就说这里如同宫廷般的建筑样式,还有那些在江湖中都万难一睹的武学秘籍,都让许多年轻人们宁可受苦也要前来。 听到了林万州的问题,那边的长老拱手道:“禀告宗主,赵凤迁他今日说是会带一个很重要的人物过来,因此才会缺席领剑。” 林万州话语冷漠:“什么重要的人物,轮得着他操心么?” 长老恭敬道:“禀告宗主,听赵凤迁说,那人是他在从试炼之地归来途中偶然结识,但听到那人说他有一炼丹秘方,与宗主近日潜心炼造的九转丹有些异曲同工之处,于是想要推荐给宗主认识。” 林万州眼神中有一道异样光彩闪过,然后他微微皱起眉头:“赵凤迁告诉了外人我这九转丹的事情,这是大过,不过若是那人真有炼出九转丹的法子,这次的过就免了,以后若再有泄露机密的行径,就告诉赵凤迁,他的大弟子身份保不住,可以让出去了。” “是。” “那人何在?” “此时应该是到了西峰宗中,大致约莫在前堂候着,若是宗主有意,我现在便去找他过来见宗主,若是无意,我便将他赶出去。” 林万州那鹰一般的鼻梁上,细长的眼睛眯了眯:“让他来见我。” 碧烟盘旋。 片刻后,只见那长老领着一人过来,听到脚步声慢慢靠近,然后是一声轻轻的开门声,长老开门后,立刻无比识趣关门出去,留了那人一人,站在林万州身后。 林万州转过头去,看到这个穿着蓝袍,戴着一张剑痕面具的人,手指点了点旁边的一张红木椅子,自己先坐在另一张上,然后看着这蓝袍人坐在旁边。 “关于九转丹,你有什么见解?” 开门见山的一个问题。 林万州手中的茶杯在他指尖微微转动着,那茶杯的边缘看起来有些锐利,想必只要蓝袍人答不上来,这茶杯边缘马上就会出现在蓝袍人的身体之中,杀死一个普通江湖人来说,对于他林万州就好像饭前吃了两块糕点一样平常,何况此人还有可能是来窥视他九转丹成果,不知何处的谍子。 蓝袍人没有一丝迟疑,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水从壶口流淌而下,他的话语也随着从口中流淌而出。 “所谓九转丹,从来不是什么世间疗伤除病的丹药,而是一种关于修行气机上的改变经脉之物,世人经脉大同小异,无论是五重天小子还是宗主这样的洞玄境界宗师区别都不会太大,经脉决定了修行到一重天巅峰后的选择,洞玄转世二境,只能选择一种,洞玄境的好处是随意调动天地气机,但在光看躯体强度和气机流转上,是不如转世境界的,而宗主的九转丹,一旦炼出,或许就能让宗主将洞玄境与转世境结合一体,从而达到真正的天人不朽,翻手覆手皆是天地,抬足顿足尽为金刚。” 林万州面色微微变化。 “你是从何处知晓的?” 蓝袍人面上面具的两个小洞里头,是看不见眼神的一片漆黑:“从我很小的时候,就有大境界人物与我讲过这一类丹药的事情,说来也是机缘巧合,那人不过随口一提,我不过当成无心闲语,却在此时派上了用场,能帮上宗主的忙,是我的荣幸。” 林万州微微冷笑:“荣幸,呵,这话实在太过苍白了些。” 蓝袍人喝了一口茶,仿佛没有感受到林万州周身陡然散发出来的宗师气象,那种会压迫得人无法喘气的天地气机,他先是赞了一句好茶,然后放下茶杯,看着林万州说道:“宗主,进来你们西峰宗之后,我有仔细观察过,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规一矩都是出自宗主手笔,那么就能够说明宗主的性情,不是普通江湖人,更像个观人老辣观世冷眼的厉害生意人,我也曾是个生意人,所以来为宗主效劳,自然也是一笔生意。” “条件。” 蓝袍人听到林万州吐出嘴角的这两个字后,抬起一根手指:“也很简单,我会帮宗主完成九转丹的制作,当然毕竟是传闻,是否真能扭转经脉合一境界,我也不清楚,但对修行有极大帮助肯定是真的,而条件嘛,在完成了九转丹后,我想要一本西峰宗的基本剑谱。” 林万州手上的茶杯还在旋转着:“基本剑谱,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西峰宗中有无数好剑谱,各类心法更是如同山岳一般,历代大家的剑式口诀都有不少,江湖上许多人一辈子估计都难以瞧见一眼,而你的目的,却仅仅是一本基本剑谱?” 蓝袍人点头:“世间心法有无数,从古到今,名家更是数不胜数,武道上有万变,但万变终归不离其宗,我要一本剑谱,其实就是要了整个西峰宗所有的剑招。” 林万州冷笑一声:“有些想法,有些意思。” 蓝袍人问道:“那敢问宗主的炼丹炉在何处?” “如此急迫?” 蓝袍人声音中带着些微微笑意:“宗主可不要想的太多了,我不过是不想在西峰宗里等太长时间罢了,说句实话,这西峰宗很好,但给我的感觉实在太过压抑了,所以想要尽快完成,而且宗主不也是想要看看我是不是真的知道这九转丹的炼制方法么,宗主是聪明人,兜圈子没有什么大意思,开炉之后,一切见分晓。” 林万州点头:“你倒是很有自信,也很敢说话,在这一点上,我欣赏你。” 他走到楼阁后头,伸手掀开一张帘子,在眼前,一口铜炉伫立。 “你说西峰宗是太过压抑,的确如此,但你也不能否认,在这样的压抑下,西峰宗里出的厉害弟子比起其它宗门都要多得多,西峰宗的名头在江南道上也是数一数二的。” 蓝袍人笑道:“宗主说的,也有道理。” 铜炉烧无根水,九时一开,九次共八十一时辰,出九转丹雏形。 蓝袍人看着那铜炉中烧着的净水与那颗浮在水面上已经颜色通红的丹药,摇了摇头,然后转身看着林万州道:“这九转丹的炼制方法没有问题,但是在材料上的选择却是有许多问题。” “材料?” 蓝袍人点头:“例如这芍药与笼草,本来就与紫琼有药性上的冲突,这其实与修行都没有关系,单从材料的选择上来看就已经出了问题,这样炼出来的丹药,最多是可以让人气机平复经脉流转更为稳定些的凡俗丹品,离那传闻中九转丹的境界差上了太多太多。” 在听到蓝袍人这样的评语后,无论林万州心中有多少疑点此时也都抛到一边,因为这蓝袍人说的的确是实话,对于这丹药的炼制材料也是看得极准,看来并非是其它势力的谍子而是真正有本事,于是便不去顾忌其它,听完了蓝袍人说的话后,放下了许多身为宗主的气魄,轻轻点头。 “那就请教你来配药了。” 蓝袍人说道:“这是自然。” “如何配?” “首先需要考虑的,不是与修行有关的东西,丹药丹药,不能只看丹字,也要看那个至关重要的药字,选择的材料要与炼丹需要的材料药性相同,彼此间又不能有冲突,这是第一,而其次,是药性的融合,这便类似于宗主所追求的经脉融双境,有许多药材放在一起之后,会产生出奇效,在配比上只要妥当,能够让九转丹炼制成功的可能性便会大大增加。” “有劳了。” “无妨,不过暂时我也没办法给出药单,宗主稍微等我一日工夫,待我细细酌量一番再将完整的药单交给宗主,想来应该把握会很大。” 蓝袍人说完,好像想起什么,看着林万州问道:“宗主,这次我们的买卖,还请暂时保密,我不过一介散人,不愿意让太多人知晓,在炼丹的这几日中,就当我是个来到西峰宗的游人好了。” 林万州点头,然后挥了挥手。 “你先去吧。” 蓝袍人走出楼阁,转过长廊,然后坐在一处阴凉无人的树荫底下,他稍微将脸上戴着的面具从下摘开一条缝,伸进手微微擦了擦脸庞,再收回手来,只见手上满是汗水。 他大口喘气,要将心中的恐惧感和那种激动到神经都绷紧起来的感觉都给排除出体外。 从前那个脏兮兮的臭老头,看他对这草药上的事情感兴趣,有时候会讲些关于丹药的事情,提到这九转丹的时候,他听得还算认真,不过也只是因为单纯地感兴趣,没想到,时隔多年,竟然真的派上了大用场。 赵凤迁透露给他的唯一情报就是宗主在炼制九转丹。 这个计划的全部,也是以这九转丹为中心构筑的。 半吊子也有半吊子的好嘛,呵。 喂,那个姑娘,你总是嘲笑我是个半吊子,你瞧,什么都会一点,也许是救不了别人,但是…… 我要拯救我自己。 101.第101章 二三事里一度春 “听说了么,那个戴面具的,是宗主的客人。” “知道,前几天就听说过了,好像是宗主请过来为他办些事情的,也不知道这个家伙究竟有什么本事,能够成宗主那样武道宗师的客人。” 这是西峰宗近日里弟子们私下说得最多的一类话语,因为那个戴着面具的蓝袍人经常会到西峰宗里头转悠,被他们瞧着,多有猜测,在知道此人竟然是宗主的客人之后,都是惊异无比。 此时,那个蓝袍人正坐在一块青石上头,看着即将入夏,那树上繁茂的枝叶出神,路上有许多西峰宗弟子经过,都会打量上他几眼。 而不知道是刻意还是恰恰路过的赵凤迁走过这里的时候,看到许多弟子都在不远处对着那边的蓝袍人指指点点,于是皱眉道:“看什么,都给我回去。” 在西峰宗这儿,大弟子说的话对于普通弟子而言是仅次于宗主之下的,也就自然没有人能够拒绝,弟子们只好低着头步伐匆匆离去。片刻后,赵凤迁看到周遭已经无人,往前缓缓走着,走到那蓝袍人边上,嘴唇轻轻动了动:“你给宗主的那副丹药材料,宗主已经照着炼制,如果不出所料,大概明日或者后日,你说的那所谓九转丹就会出炉,后面的事情,我尽管不知道,但还是提醒你一声,不会那么简单。” 蓝袍人还是望着树叶出神。 赵凤迁继续缓缓往前走,走过蓝袍人身侧,突然听到那蓝袍人应了一句:“你好像很聪明,猜出了一些什么来,不过。的确是没有那么简单,我也不会想得那么简单。” 赵凤迁转过头来,眼色微微诧异。 蓝袍人说道:“做任何事情,其实都必须得付出一点儿代价,这是人间的道理,更何况是宰掉一个洞玄境界的顶尖宗师,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件事情多么简单,而且,我的决心可能比你想象的要更加坚定,只要能够杀掉他,任何代价对于我而言,都是值得的。” 赵凤迁有些沉重地吐了一口气,然后突然问道:“你在西峰宗里呆了这几天,觉得这西峰宗如何?” 蓝袍人换了个坐姿。 “我在这儿看到了很多东西,总的来说,这儿不仅仅是建筑像朝廷,里头的规矩,也像是朝廷,我虽然没有去过朝廷,但这里在我看来,就是那儿的一处缩影。” 赵凤迁抬头看了一眼那边最为显眼的大殿楼阁,喃喃道:“朝廷么?” 蓝袍人双手枕在脑袋后面,靠在青石背后的树桩:“权柄,利益,规章,这些根本谈不上任何感情的东西,大概就是西峰宗的全部构成,在这样的地方里头,没有家,没有亲情,有的不过都是尔虞我诈和勾心斗角,这样的日子,对人也许是有不少好处,但在我看来,很没有意思,至少不像是你们这个年纪的人应该过的日子。” 赵凤迁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说道:“若是你真能完成你做的事情,等到那个时候,新的西峰宗,需要你的一些支持。” 蓝袍人问道:“我会杀了你们宗主,而你们却需要我的支持?这话怎么解释看起来都不怎么对劲。” 赵凤迁说道:“西峰宗的弟子们,对于宗主不过是看成了一座镇山石,一个高高在上制约着他们,类似神仙一样的存在,这样的存在一旦消失,这些弟子恐怕心思都会散乱,为了西峰宗的以后,就需要下一个神仙,而杀死了神仙的人,做这样的存在是再好不过了。” 蓝袍人还是问道:“自由不好么?” 赵凤迁摇头道:“以后我要是当上了宗主,规矩自然和现在会完全不一样,但西峰宗毕竟是大宗门,太过于自由,我估计坐不住多久的,我需要的是一个能够镇得住他们这些人的存在,这个人甚至不需要在西峰宗里,只要让弟子们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有这么一种力量还看着他们,就够了。” 蓝袍人点头道:“选择你,果然是正确的。” 赵凤迁问道:“为何?” 蓝袍人说道:“你很适合做这个位置,或者换句话说,你很适合当一个握着权柄的人,在不久后的将来,我觉得你做的,肯定会比现在这个叫林万州的人要好。” “承蒙赞许。” “呆得有些久了。” “那么告辞。” 看着赵凤迁缓缓继续往前走去,蓝袍人微微笑了笑,然后也从青石上站起来,往回走去,他心中默默估算了一下日子,那颗九转丹出炉,可能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了,那么也就是说,他或者林万州的结局,也就会在这两天里产生,本来心中还有那么一丝恐惧和退缩的意思,但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些情绪就都抛到脑后好了。 他没有想要结识任何一个西峰宗弟子的想法,不是他看不起这些为了秘籍功法宁可在这样严酷的环境中修行的年轻人,而是他没有这个时间,也没有这个精神。 看到后面赵凤迁的身影已经在远处消失不见,他突然点了点头。 在试炼之地中,他只看到了赵凤迁的贪欲,以及那心中的歹毒想法,而在现在,他换了一个身份,就能够看到赵凤迁的另外一半。 其实在这西峰宗里,他也是个挺可怜的人。 他再往前走着,走过一条无人的小径,再踏出一步,却抬头看到那边有几个穿着西峰宗制式衣服的弟子正低着头往外面快步走着,看到了他之后,神色变化,脸上陡然惨白。 他有些不解,走过去,看到那边一个西峰宗弟子咬了咬牙,站在他前头,突然拉扯住了他衣角,说道:“我知道你是宗主的客人,这次被你抓着,我们认了,不求你放过我们一马,只求你能够网开一面,能够和宗主说我们只是想要出去摘点果子,以后必有重谢。” 蓝袍人有点儿发愣,半晌后才问道:“抓你们干什么?” 这次那几个西峰宗弟子的脸色再变一次,不过是从惨白变成通红,然后都摆着手道:“没事没事,真没什么事情,不好意思打扰了。” 蓝袍人突然笑道:“刚刚是没事,现在可就不一样了,你们这么说,我也就能猜得出来,大概你们是想趁着没人注意跑出去玩吧。” 那个站在最前头的西峰宗弟子问道:“你应该不会告诉宗主吧?” “当然。” 几人松了口气。 蓝袍人伸出一根手指:“不过有个条件。” “尽管说,尽管说!” “告诉我你们是要出去干什么。” 那个站在前面的西峰宗弟子有点儿难堪地抓了抓头:“我们几个都是被记了小过的,平时吃的实在是太差了,完全吃不饱,实在没办法,只好都凑了一点儿钱想要溜出去吃顿好的喝点儿酒什么的,这要是被宗主知道,过加一等,我们就算完了,估计得死在西峰宗里面。” “这样啊。” 蓝袍人笑着,“其实我以前也总是会和一个同伴溜出去喝酒吃肉,尽管有时候会被发现和责骂,但那不过是一家人之间的关切,那样的日子,很好很好。” 蓝袍人停顿一下,然后语气郑重,看着几个西峰宗弟子,问道:“你们,难道就不想过上那样的日子么?” “怎么会不想!” 蓝袍人伸了个懒腰:“走吧走吧,这一趟我请客,带你们去吃点肉喝点酒,我知道西峰宗山下有家不错的酒楼,价格也便宜,关键是,那上酒的姑娘,长得很不错。” 那几个西峰宗弟子先是面面相觑,然后都笑起来。 “同道中人嘛,兄弟!” 蓝袍人跟着他们笑着,然后看了一眼后头那遥遥楼阁。 “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你们西峰宗的弟子,也能过上你们想要的日子。” 102.第102章 西山忆南山 在西峰宗里头待了数日,在这几天里,西峰宗宗主林万州先是搜集好了炼制那九转丹需要的材料,而后潜心闭关炼丹,炼丹从来都是一门大学问,无论是西峰宗宗主所谓的那洞玄转世两境合一境九转丹,还是普通丹药学者炼制的那些医人治病,强健体魄的丹药,都需要大量时间的投入与各种学问知识的支撑,在这一点上,武道境界显得毫无作用,所以尽管林万州是洞玄境武道宗师,也没有任何时间出来管理西峰宗的日常事务。 这几日,由于几位长老都随着林万州去炼制九转丹,加上大弟子赵凤迁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松懈了管理,平日里冷漠到让诸弟子都无比畏惧的他,在这几天里有时奇怪的会和弟子们聊上几句,不说弟子们心中藏着掖着不敢说出来的疑惑,但说他们因为没有了那位大宗师宗师的监视,练剑都显得灵动轻快了几分。 有候鸟从天上掠过,先是一只,然后是仿佛密云一样的一片。 蓝袍人看着广场上西峰宗弟子们练剑,想起几日前与几个顽皮些的弟子一起下山喝酒,那几个人酒量都一般,但又好像是忍着醉意一杯一杯喝着,反正也不用他们花钱,吃肉喝酒都是怎么开心怎么吃喝,有个弟子喝得醉了,和他说,平日里根本没有什么机会能够下山,更别说喝酒,这次好不容易偷偷溜下来一趟,不喝个痛快,以后想起来都会觉得后悔,他一边说着,一边再灌了自己一杯。 蓝袍人问他,既然在西峰宗里头的日子如此艰苦,为何还要到这里头来修行,这江南道上,好的宗门也不止西峰宗,还有什么紫气宗天元宗的,都可以去试试看。 而那个西峰宗弟子却是垂着头说,那些大宗门不一样,天赋要求很高,基本上想要进去,没个三重天境界根本不可能,而西峰宗在这一点上算是好了不少,降低了入门的标准,但是里头的日子却是严酷到非凡人能接受,衡量一番,为了能修行到更高的境界,为了以后能够在江湖里混得更好,现在吃这些苦头,怎么想都算是值得的,自己包括旁边那几个,还有许多西峰宗弟子,其实都是修行资质平平,有这么一个机会,如果不珍惜,以后恐怕会后悔的。 蓝袍人躺在一处草丛上,微风吹过额角,他莫名想起,自己在试炼之地里,与那个姑娘一起联手杀死了几个西峰宗弟子的事情,现在再想到,突然感到一阵愧疚,因为毕竟是杀错了,那时候他心里头一直认为是西峰宗的人误杀了自己的父母双亲,把仇恨泼洒在了整个西峰宗上,但后来,他想起了记忆中被自己给强行遗忘掉的真正根源,才发觉是宗主的错,尽管不知道具体,但杀死那些算是无辜的西峰宗弟子,还是自己错了。 那几个西峰宗弟子,包括赵凤迁,当时在试炼之地中不过是想要抢夺宝物的想法过于重,选择了最为下乘的方式罢了,当时那个混乱的宝库中,几乎没有几个人是心中没有为了宝物宁可杀人见血的想法的,当然,他不是为了抢夺宝物,但也杀了人,都不是什么无罪者。 这世上,还真没人敢说自己是无罪人呢。 这么想来,那个明王说的的确是有道理的,他说佛门道门,文人儒生,没有哪个人是真正无辜的人,当时半信半疑,现在才算明白。 那么魔宗呢。 来到西峰宗后,亲眼看见这里,这里的一砖一瓦,每个都是血肉之躯的西峰宗中人,自己才算是了解到了将心比心这种思考方式的作用,那么,他现在心中对于魔宗和正道的疑问也就随之变得越来越浓,明王说,魔宗过去是圣宗,是个出发点比正道更加正道的宗教,现在尽管成了在世人眼中如同地府恶鬼一样的魔宗,但既然什么事情都要学着将心比心去想,那魔宗的另一面,又是什么样子呢。 他不知道。 蓝袍人甩了甩脑袋,躺在翠绿草丛上的身子微微往上挪动了一下,伸手轻轻展开蓝色大袍子的一角,手指碰到了腰间的剑柄上。 他按了按剑柄,感受着那已经不再陌生的剑意在手指周遭经脉间流转。 在境界进入二重天之后,他深刻感觉到了自己那颗剑魂的作用,以及越发明显,不同于在三重天境界的几乎毫无感知,加上破道观里那个还不知名老道士的催动,他的剑魂已经让他的经脉气机在进入二重天之后,有了破茧成蝶一般的变化,那不仅仅是气机略长数分,体魄略强数分的增长,而是质变,从一个普普通通,只有那么几手奇妙剑招的平凡武人,变成了一个真正具有了一定力量的年轻家伙。 所以他才会在面对即将要进入二重天中游境界的赵凤迁时,能够自信说出那些话语来,以他此时体内加上两柄旧年名剑的剑意,他要杀死赵凤迁,真的并非什么难事。 但想要凭着武道境界,去杀死一个西峰宗洞玄境界的宗主,就显得是痴人说梦了,在进入二重天后,他对于境界之间的差异和变化有了更为深刻的认知,三重天与二重天的差距倒还好,而到了一重天,就已经是凡俗武人与真正高手之间的差别了,更不用提更高的洞玄转世二境。 在面对那尊明王时,他以气运与剑魂交融带来的境界压了明王一头,但依然不是明王的对手,除了他的转世巅峰境界只是绣花枕头,体魄根本不稳定之外,在战斗经验和对于那个极高境界的掌控程度,其实差别也宽若鸿沟,他比很多江湖人都要深刻知晓过了一重天的那两个恐惧境界的利害所在,一个一重天巅峰境界的武人,在凡俗武夫面前也许是神仙一样的存在,但在一个洞玄境界的宗师眼前,根本不值一提,甚至胜负可能就在一招之间见分晓。 他还远远不够。 所以在拆开了那封来自京都的信后,他就打定了心思,无论江南道是怎样的情怀故乡,无论扬州城里还有多少记忆,无论灵光宗自己有多么不舍,无论那个姑娘以后见到自己还能不能和现在一样,他都必须去,这是决定了的事情,他没有什么优点,但他自己知道,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认定了一件自己心中正确的重要事情,就永远不会更改,一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他只要活着,就一定要争取做到。 蓝袍人躺在草丛上,微微睁开眼睛,先是被满面阳光给刺得眯了眯,然后看到旁边有几个西峰宗弟子路过,正在谈论着什么。 “听说了么,最近咱们这一带才传来的消息,说是先前那试炼之地后来的事情,是个魔宗以前的大魔头冒了出来,听说啊,好多咱们江南道的武道宗师都不是他的对手。” “听说了听说了,这么大的事情哪里还要你来解释,其实最惊人的还不是那个魔头有多厉害,而是那个魔头竟然最后的结局,不是死在了咱们大楚朝廷和那些武道宗师的手里,而是死在了两个年轻人的手下,其中一个是京都的人,另外一个,就是咱们江南道的年轻人!” “哎,那家伙可真是厉害啊,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也能宰掉那样厉害的魔头,要是是我宰掉的,这天下江湖,我还不借着这个名头横着走?” “别做梦了,等会休息会还得去集合练剑呢。” “说啥呢,今天不用了,反正宗主都没管咱们,而大师兄也不知道怎么变得宽容了起来,有这种机会不容易啊,还不趁着这时候赶紧休息休息,睡个好觉。” 看到那几个西峰宗弟子走过去。 蓝袍人闭起眼睛。 呵,倒是有了点名头,不过,这样的名头,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哪里真有杀死明王的实力,不过是借助了本来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加上那可遇不可求的运气而已,他现在需要的,根本不是这样可有可无的名气,而是真正的武道境界,实打实的修为,以及那关于心境,关于理念的东西。 耳边再度出现一声轻微的脚步。 蓝袍人看着眼前不知什么时候站着的赵凤迁。 赵凤迁低声道:“九转丹马上就要出炉了,宗主传话,让你过去。” 蓝袍人点了点头。 赵凤迁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要开始了么?” 蓝袍人依然是点了点头。 片刻的沉默后,蓝袍人站起来,拍了拍蓝色大袍子上沾着的点点灰尘,然后转头看着赵凤迁,那张面具上的两个洞里依然是那样,一片黑,看不见什么。 “现在,事情到了这一步,再也不可能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你可以和我说句实在话了,你心里头有没有纠结,哪怕是一点点。” 赵凤迁微微笑了笑,然后没有丝毫疑惑地摇了摇头。 蓝袍人语气有笑意:“我很期待,以后西峰宗朝气蓬勃的那一天,当然那是你的事情,以后的任何决定,也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不过你既然打算让我来代替林万州站在那个神仙一样威严位置,以后或许有什么我不满意的,我会自己做出一些改变。” “这一点我当然考虑过。” 蓝袍人再问道:“所以,依然是没有一点儿后悔?” 赵凤迁抬起头,看着天上阳光:“我看到宗主,很多时候都会觉得,我以后说不定也会成为那样的人,但现在,我却并不想成为那样的人了,我想做我自己,所以,我担心让我一个人掌控大权,我以后恐怕也会步入宗主的后尘,我需要你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做自己?” “很多事情,我错了,我有时候会忘记有个人一直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看着我,我不想让那个人失望,所以,我必须做得更好,让自己走上相对正确的道路。” 蓝袍人笑着问道:“你也有牵挂么?” 赵凤迁摇头:“人无牵挂,与那草木何异?” 两个人同时抬头,看着那刺眼的春末阳光。 103.第103章 犹似昔日,蓝衣藏剑 楼阁室内,轻烟弥漫,那丹药的味道有点儿刺鼻,铜炉下火光起伏明灭,而在这楼阁中,只有林万州一个人,那些侍童和长老都已经识趣离开,毕竟是极其重要的九转丹,是属于林万州一个人的东西,没有人敢于在此时此刻站在此地,否则落下一个窥视机密的名头,那后果不想也知道。 林万州站在丹药炉边上,听到脚步声,然后微微转头,看着来人一步一步走过来,站在身侧。 林万州对身侧的蓝袍人说道:“按着你的方法,九转丹已经出炉,看这丹药的样子,的确是与我之前炼制的有些区别,不仅仅是颜色上的差异,其中的药性,连我这种外行人都知道有天壤之别,几个我带着一起炼丹的长老见到九转丹出炉,都说你是有大学问的人,对炼丹一学颇有造诣。” 蓝袍人拱了拱手:“过奖。” 林万州在离那铜炉有三四步的地方,抬了抬手,只见那铜炉的盖子凭空打开,里头一阵白烟喷涌出来,一下子就让这楼阁里烟雾弥漫,药物的味道在两人的鼻子尖徘徊不止。 一颗碧绿色的丹药从铜炉内落入林万州手掌间。 蓝袍人看着这颗碧绿色丹药,戴着面具看不见眼睛的两个洞中,陡然有一道异样光彩闪过,只是这光彩也只是在一刹那流转,然后马上归于黑暗。 他抬起头,对林万州说道:“宗主,既然丹药已经炼成,不如就此服下,这丹药虽说不一定有宗主你想象中那样完美的效果,但一定是有效果的,此颗不成,稍微修改一下材料,下一颗也许就能成功。” 林万州却摇了摇头。 蓝袍人心下一绷。 林万州摇头道:“其实我清楚,这世上本来就没有那样完美的丹药,若是真有能够让洞玄转世二境合二为一的神丹妙药,又如此容易炼成,那些宗师早就抢着炼制了,肯定不是我第一个,所以我本来就没有怀着多大期望,虽然我并不懂这丹药学问,但我也清楚,以你那单子里头的药材,想要炼成那样神妙的丹药,太过于不切实际。” “宗主你应该知道的,我给你的那药材单子,是绝对没有问题,在炼药上我虽然是称不上什么大家,但却恰恰对宗主需要的那九转丹颇有些了解,尽管效果可能差了不少,但请宗主不要失望。” 蓝袍人如是平静道。 林万州笑了笑:“这我当然知道,否则当时也不会让你来帮忙,在西峰宗里,像你这样非与我平起平坐的大宗师,又非里面的弟子门人,能够呆着是以前几乎没有过的事情,但是,我不懂药材,也不懂炼丹的一些要诀,许多事情,你知道的,我却不一定知道。” 蓝袍人问道:“所以,宗主的意思是?” 林万州把手掌上的那颗碧绿色九转丹翻来覆去捣鼓了数遍,细细打量了一番后,看着蓝袍人,眯起那阴沉的眸子:“所以,你若是在其中加了什么只有你明白作用的药材,那可能结果就有些不同了,我不懂炼丹,但丹药从来都是可以在一丝一毫的变化中,从灵丹妙药变成杀人毒药的。” 蓝袍人笑着摇头道:“宗主多疑了。” “并非多疑,这是原则。” 林万州说着,突然手掌再翻,手中多出了一颗和刚刚那一颗一模一样的九转丹,“因为这个原则,所以我特意炼制了两颗,你服下一颗后,我看到效果,然后才会服下第二颗。” 蓝袍人声音依然平静,说道:“宗主,这九转丹对于你们这样的武道大宗师来说,也许真的是灵丹妙药,但对于我这样的普通武人来说,可能就会没什么效果了。” 林万州摆了摆手,眼神依然沉着,如同深渊:“不,你理解错了意思,我的意思不是说这九转丹可以给你带来与我想的那样相同效果,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打算能够凭着这么一颗丹药得到那般神妙的结果,炼制九转丹的目的,不过是想要在千锤百炼之后,通过这丹药找到那融合两个境界为一的方法,你帮我炼丹,心思如何我并不知道,所以我要证明的,是这颗丹药的作用是好的,而不是坏的。” “这样啊。” 蓝袍人笑着,伸手接过那颗九转丹,在手指间转动了几下。 他看着林万州那阴沉的眼色,然后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就把九转丹吞下肚子,待到林万州也确认了,那颗丹药的确已经被他服用后,他笑着说道:“宗主,这么好的丹药,给我服用,可真是浪费了。” 有一道气机,从他腹中起,转瞬蔓延全身经脉。 有一道气运,从他心口起,也是同样在一瞬间,布满了他的周身经脉。 在林万州的眼中,这个戴着面具的蓝袍人,那普普通通的二重天境界还是二重天境界,但奇妙的是,他的体内气机开始沿着根本不可能的速度攀登,不过是几个眨眼,眼前的蓝袍人在气机上,竟然已经比林万州这个洞玄境界的大宗师弱不了几分! 但很快,蓝袍人的那奇异气机就如同一浪万丈高,落下也是瞬间,在攀登到了连林万州都惊讶的高度后,很快就消散无形。 蓝袍人笑了一声,然后看着林万州说道:“宗主,我说过了,给我服用,真是浪费了,这九转丹可能正如宗主所说,根本达不到那种想要的效果,但的的确确对于经脉和气机都有许多改善的作用,而且,境界越高,显得越为明显,从宗主的眼中,大概能够看得出来,我不过普通二重天境界,但气机攀登依然如此迅捷,只是以我的境界无法掌控得了而已,而宗主服用,就不一样了。” 林万州眼中带着些许不可置信,看着这个眼前的蓝袍人,突然呢喃一句:“莫非,这世上真有如此神妙的九转丹?” 蓝袍人笑道:“宗主若是还不信,我可以用我的性命发誓,这世上,真的存在九转丹。” 林万州的情绪已经变化,他看着蓝袍人,点头道:“果真如此的话,你以后就为我制作九转丹吧,我可以给你一个副宗主的位置,在西峰宗中,你只比我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蓝袍人揖手:“多谢宗主,既然宗主如此说,以后我便为宗主炼制九转丹好了,即使一次不能成功让宗主达到那个想要的境界,但在不断地改善后,说不准宗主真的可以凭着丹药,贯通洞玄转世,登上更为高妙的山巅。” 林万州看了一眼手掌上的九转丹。 然后倒入口中。 吞进腹内。 蓝袍人就在林万州吞下了九转丹的一刹那,展开蓝袍。 蓝袍里,还是一件蓝袍,只是制式不同,比起外头套着的大袍子,更像是一件刚刚好贴身的修长蓝衣,腰带处,两边系着两柄剑。 一柄名春草。 一柄名秋萤。 104.第104章 一剑横之 蓝袍人手指按住那柄春草的剑柄,一声长鸣后,春草剑从鞘中出。 那边,楼阁丹炉旁,刚刚服用下九转丹的西峰宗宗主林万州,面露疑惑,看着这个突然展袍拔剑的蓝袍人,眼神中的疑虑转而化为惊怒,双眼中仿佛有一道化为了实质的玄火迸发而出。 “这丹药,是怎么回事?” 林万州稍稍平复了心态,看着蓝袍人,质问道。 蓝袍人声音中有一道冰冷的笑意流淌:“我说过,世上是有九转丹这么一种丹药,但九转丹从来不是什么能够让境界拔高的神丹妙药,而是对修行者来说可以绝命的剧毒之药,所谓九转,不是转经脉化气机,而是让武人的经脉逆向流淌,连续多次,境界低些的倒是不打紧,但到了宗主你这样的宗师境界,连续性的倒转经脉,可以让你的境界颠覆,气机弥乱,虽然可能不会那么快死掉,但是,也差不多吧。” 林万州神色冷漠:“继续说。” 蓝袍人倒是此时没有与林万州执意在语气上相抗的心情,他顺着林万州的意思,继续冷笑着说道:“其实这件事情,说起来还是有点儿巧合的,你若是转世境界的武人,那么这气机逆乱可能还没有办法让你在一瞬间就丧失战力,毕竟转世境界的气机流转,我见识过,也亲身体会过那一气万里的可怕,可是,洞玄境界不一样,经脉和气机的逆乱,让你会彻底失去与天地之间的共鸣,从高高在上的武道宗师,变成一个普通空有境界但无气机的武人,这样杀起来,会相对简单太多了。” “但是,你在我之前,是服用了那颗九转丹的,我亲眼看见,你的气机陡然提升,那种程度的变化,我不相信是你在身中剧毒之后可以通过自身达到的。” 听到林万州的疑问,蓝袍人点头。 然后他突然大笑起来,好像把多年藏着的那股子怨气和闷意都通过这长笑吐出来,他一边笑着,一边看着还有些疑惑的洞玄境界宗师林万州:“九转丹是的的确确一点儿不假的剧毒丹药,我服用了丹药,自然也是身中剧毒,但是,我体内有一种奇怪的东西,这种东西可以说是气运吧,我通过强行拔高气运,暂时压制住了剧毒的透入,并且让你以为我是因为九转丹才气势陡然变高。” 林万州对蓝袍人说的气运,并不感兴趣,尽管到了宗师境界后,气运对于他们这一类武人是可遇不可求的真正绝品,但他此时唯一在乎的是,他马上就会被杀死。 无论洞玄境界能够展现出多大的强大实力,抬手翻云雷,翻手动地龙,无论他的体魄强健与体内气机的扎实程度是否比起眼前这个蓝袍人要高到一者流萤一者皓月,此时他因为服用了那剧毒丹药,马上面临的结果只有两个字,就是死亡,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 林万州长长吐纳了一口气,发觉自己的气机的确如同蓝袍人所说,因为经脉的逆转导致根本提不起一丝一毫,与天地之间的功名也因此终止。 他面向蓝袍人,问道:“为什么?” 蓝袍人说道:“做了这么多准备,付出了这么多心思与精力上的努力,只是为了杀死你,仅此而已,这和你的平日所作所为没有关系,和你的洞玄境界没有关系,和你的西峰宗宗主身份其实也没有关系,但,这件事情的关系与这些都有那么一点儿微妙的联系。” 他手中春草被握得更紧,然后抬起。 “在很多年前,你下过一个命令,也许那对于你来说不过是举手投足的小事情,可能你也早就忘记了吧,因为那真的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你让几个西峰宗的弟子,到一个叫做小河庄的江南道村子里面去,杀了两个人,一男一女,小河庄真的是个很和平很小的村子,每个人都过得自在,从没有人想过,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林万州伸出一只手,掩住嘴角,然后咳了两声:“时间太久了,你这么说,正是如此,我的确是忘记了,杀过的人太多,记不清。” 蓝袍人语气平静。 “那两个人,一个是我的父亲,一个是我的娘亲。” 林万州点头,已然明白了为何这个蓝袍人要用如此复杂和隐忍的方式,甚至宁愿自己同样身中剧毒,也要杀掉自己,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亲人的仇恨便是最大的仇恨,血海深仇,除了生死,没有了结。 既然必须生死相见。 那在一切阴谋之后,在布局和被布局,猜疑与被猜疑的博弈后,江湖人,江湖事,因为杀与剑而起,就必须以剑来终结。 林万州袖中滑出一剑。 短柄,铜剑,三尺长,名为洛河子,此剑是林万州在洛水畔行走江湖时,偶然从一个因为家中穷困贩卖收藏的平民手中得到,取名洛河子,从江湖中走到西峰宗里,到此刻,凭着洞玄境界已然在江南道自成宗师气魄的他,已经极少动剑,但此时,既然已经无法运用洞玄境界,那便只能凭剑。 林万州弹剑一声,然后说道:“杀了你的父母,对于你而言,确实是绝对无法被原谅的血海深仇,但我从来没有做过没有理由随意杀人的事情,尽管我记不得,但那件事情肯定有关过去的江湖恩怨,江湖上恩仇,从来都是个死循环,你来我往,一代跟着一代。” 蓝袍人沉默了一下。 然后抬足走出一步,沉声道:“我不管那些恩怨,我只知道,在我眼中,这件事情和我的性命是一样重要的,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杀了你。” “杀了你。” “杀了你!” “杀了你!” 在不断重复着这三个字时,蓝袍人的步伐也猛地加快,仿佛离弦的箭,他手中春草转过一个弧度,随着步伐往那边站立着的林万州身前猛地刺出。 林万州看着已经从不远处递出一剑的蓝袍人,以及他嘴巴里不断蹦出来的一句句话,突然摇了摇头,仿佛是对着眼前的人说,也像是自言自语道:“尽管口头上说着报仇,但其实,在不知不觉中,你这个人,已经遁入了魔障,如此行事,与那魔宗之人有何差异。” 话语落下,林万州手中剑翻转开来,挡住蓝袍人递出的一剑,在双剑碰撞间,却是被那春草剑上带着的狂暴剑意给震得后退了数步。 蓝袍人双目通红。 他此时的心情,早已离开了他的思考范围之内,那是一种许多情绪交织在一起的复杂心态,有愤怒,有激动,有释然,有疯狂,但总的来说,他此时,除了杀掉眼前这个人之外,没有任何一种想法。 蓝袍人见到林万州后退,一点儿不顾忌眼前的大宗师有没有什么后招,径自往前撞去,手中春草直来直往,递出第二剑,比起之前的那一剑,更为狂暴,更为刚烈,这已经与春草剑的剑意有了极大差别,东吴剑帝手中的春草剑,讲究洒脱快速,剑意迅捷如春日长风下摆动的草叶,但在蓝袍人此时手中,如同一道狂风,他不在乎了,他不在乎什么剑意了,他也不在乎什么心境了。 在此时此刻,他只在意,在最快的时间里,在他的出剑下,杀掉眼前这个仇人! 杀了你! 那一剑,压在了林万州勉强抬出的洛河子上,剑意中的狂烈,几乎将这一柄洛河子都压得弯曲到不成形状,这是震人心魄的一幕,若是有西峰宗弟子看见眼前的这一幕,一定会终身难忘。 林万州动剑,从来都是从洞玄境界上更进一筹,他的出剑次数寥寥,但每一剑在西峰宗弟子眼中都是石破惊天,势如天人落子。 没有人能够想得到,他在因为被蒙骗而失去了洞玄境界后,会被一个普通二重天境界的武人压制到如此生死一线的地步,就像是过去试炼之地中,从没有人能够想得到,那个过去江湖里,无论魔宗正道都是站在最巅峰的那位恐怖明王,与东吴剑帝几乎能够平分秋色的可怕人物,会死在那么一个年轻人的手里。 而更为奇妙,或者根本就是冥冥之中的玄机,是这两个意想不到的人,竟然都是同一个人。 蓝袍人的春草,压过林万州的洛河子,然后他在下一个瞬间,他将春草再往前推数分,林万州只得被这一剑的强度给震得再退。 这一退,就再也没有回旋的机会。 世人皆言,武道境界,从一重天巅峰跨越到洞玄转世境界,便是完成了最大的一步蜕变,只要武人达到了洞玄转世两境,几乎就是在整个天下都能横着走,不说所向无敌,但的的确确就是所向披靡。 想来杀掉一个洞玄境界的武人太难了。 但此时的林万州,毕竟只是空有境界,已经算不上真正纯粹的洞玄境大宗师。 所以他退了这一步。 蓝袍人看见林万州的这一退,手指往后收,春草滑入鞘中,气机在下一刻倒转,他也借着这气机倒转之间,转手握住出鞘的秋萤。 秋萤往前。 一剑横出。 跨越了那么多年,跨越了那么一段恩仇。 诸多事。 一剑横之。 105.第105章 无首,兴盛,枳实与第一步 赵凤迁忘记自己是在那蓝袍人说出了进来两字后,手指在楼阁大门上按住又松开重复了多少遍之后,才咬紧牙关决定推开那大门的,他在推开门之后见到的那一幕,也注定会在他心中留下不可抹去的影子,仿佛是生在太阳底下的稚童,在某一天突然见到那一轮太阳从天穹上砸落下去一样。 他看到的是,倒在血泊中的林万州,那双俯览过整个江南道的威严双眸已经失去了光泽,他两双眼睛都睁开,里头好像隐藏着许多未能说出的情绪,而林万州的身躯上面,有不下十处剑创,每一处创伤都是几乎致命的,深可见骨,甚至是直接从骨骼血肉中穿透而过,略微细长的伤口是来自蓝袍人挂在腰间左手边的那柄剑,而那深刻厚实的伤处则是来自他右手边的那柄剑。 没有待赵凤迁完全把那两柄剑的模样记录在脑海里的时候,那边站着的蓝袍人已经披上了外头那件更大的蓝袍,遮挡住了两柄剑的存在。 他戴着面具的脸上看不见神色,他转过头来,看到了赵凤迁脸上的不可置信,以及诸多情绪的复杂混合,声音中有微微笑意:“怎么,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实么?” 赵凤迁恍然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叹道:“若非亲眼所见,我是真的没办法相信,你先前说的那些事情,恕我直言,我是作了两手准备的,第一种是建立在你杀死了宗主的结果上,而第二种则是你被宗主杀死的结果之上,当然,在之前我更倾向于第二种,尽管你和我说的是那么自信让我都不得不半信半疑,但毕竟我不知道细节,所以凭借你与我无二般的境界,以及那一抹比我厉害些的剑意,想要杀死一个洞玄境大宗师,我实在不能相信。” 带着面具的蓝袍人低下头,看着倒在地上已经再无生机的林万州,想到之前在两人对剑时,林万州后头陡然生出的一手几乎能够直接杀死他的隐藏后招,心有余悸,但当他的目光放在林万州已经开始从淡青转为惨白的脸上时,他用只有自己能够听到的声音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对赵凤迁说道:“尽管杀掉一个洞玄境界的宗师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但那也只是几乎而已,并非绝对,既然现在是我站在这里,那么你也就没有必要去作第二手准备,还是尽早想好如何解释这件事情,然后拿到宗主的位置才是关键。” 赵凤迁点头道:“这件事情,我已经想好,不需要很久的时间,现在完成就可以。” “是么?” 赵凤迁一步走过去,站在林万州的尸体边上,然后恭敬地鞠了一躬,轻声道:“宗主,抱歉了。” 然后他陡然伸手,握剑,拔剑,出剑,动作行云流水又快捷如林间飞鸟腾起,在连蓝袍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想做什么的时候,他就已经用剑割下了林万州的头颅! 蓝袍人看着赵凤迁,看着他那张还算是平静的脸,突然嘴角动了动,这个西峰宗的大弟子,看来不仅仅是对宗主的位置窥视已久,不仅仅是很想要除掉唯一拦在眼前的林万州,而且,这个大弟子的野心和狠心,从来都不是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简单,这个人,比他想象中的更加阴沉,更加野心勃勃,只可惜他走上了武人这条道路,若是从文当官的话,凭借他的手腕和冷厉,现在应该也是响当当的角色了。 赵凤迁手中提着林万州的头颅,看着蓝袍人,微微低首道:“现在唯一需要麻烦你的事情,就是请你随着我来,登上楼阁的最高处,面向整个西峰宗,你不需要说一句话,只需要站在那儿一会儿就够了,这也是先前我们说好的事情,现在西峰宗没有了那尊顶头的神仙,尽管以后也不需要神仙坐镇,但是,这神仙的存在,却是必不可缺的,既然没有神仙,那么我就为西峰宗捏造一尊神仙出来。” 蓝袍人突然说了一句:“别忘记了初衷。” 赵凤迁点头道:“那是自然,我说过的事情,不会翻悔,我要做的事情,只是改变而已,改变西峰宗只是第一步,在走出了这一步之后,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比如,改变正道,改变魔宗。” 声音很轻。 但与惊雷无异。 蓝袍人摇了摇头:“心思大是好事,但野心这种东西,也许的确能够造就一个人,但更多时候,其实都会毁掉一个人。” “无所谓了……因为,我知道我必须要做什么。” “关于念想么?” “是的,是从挂念传递下来的理想。” 赵凤迁推开楼阁大门,走出楼阁,外头站着的几位长老,看到了林万州的头颅后,都是眉头猛地一跳,但他们却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什么,看来是心中早有领悟,蓝袍人看到这一幕,便知道赵凤迁原来已经做出了很多他都不知道的细微布置和准备,他在西峰宗里头关系网的渗透程度,也远远超过了表面上的那样,怪不得他会对自己能够在林万州死后当上西峰宗宗主一事有如此自信,这种自信,原来从来都不是没有道理。 在走上楼阁最顶端的那一座台子上时,赵凤迁感受到两耳边上有清风吹过,他手中提着林万州的头颅,步伐沉稳,走到了那台子的前端,低头,俯视下方西峰宗的广场全貌。 蓝袍人站在边上,按了按那剑痕面具,问道:“接下来,如何?” 赵凤迁还是俯视着下方,仿佛是贪恋着这种感觉,这种以前只有林万州才能拥有的统治感,他一只手握着林万州的头颅,一只手握着栏杆,紧紧抓着,好像是握着林万州曾经也这样握着的地方,用过去林万州这样握着的姿势,心中有许多莫名情绪涌上。 他转头对蓝袍人说道:“马上,几个长老就会按着我已经说过的意思,召集起整个西峰宗所有弟子,他们马上就会不知所措,站在这下面的广场上,我从这儿看着他们,就好像林万州在过去看着我们一样,这是同样的场景,但从来都不会是同样的心境,因为,我和林万州不一样。” 没有过多久,下头已经有许多人聚集起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西峰宗的弟子们站在下方的广场上,如同黑色的蚁群,从这里,可以看清每个人的面貌,可以看到弟子们脸上不同的情绪,也可以看到他们的位置,他们每个人的细小动作,这是从高往低处看的好处,这是只有站在统治位置,拥有权力的人才能品尝到的美味,赵凤迁的眼睛中,透出些许异样神采,只是在片刻后,他松开了栏杆,眼中的光彩也归于平静,他提着林万州的头颅,站在台子上,微微闭起眼睛,再睁开,喃喃说道:“我要的,不是这个。” 然后他看着下头广场上整个西峰宗所有的弟子,高声道:“看着我。” 所有人,都看着站在台子上的他。 然后他举起了手中赵凤迁的头颅,说道:“然后,看着他。” 是一片寂静。 从这里,好像都可以听到下头所有人的呼吸声,那一声声沉重的呼吸,以及一声声吞下口水的咕噜声,西峰宗的广场上,人群如此密集,却是从所未有的寂静,好像任何一声言语,在此刻的西峰宗广场上,都是一声可怕的平地雷鸣,轰人耳侧。 宗主死了? 宗主死了! 那个洞玄境界,在他们眼中天下无敌的可怕宗主,怎么会死? 他的头颅,怎么会出现在赵凤迁的手上? 赵凤迁提着林万州的头颅,看着下头所有的西峰宗弟子,看着他们所有人眼中一模一样的惊异和恐惧,沉声道:“有人杀死了林万州,原因很简单,因为林万州是罪人,林万州滥杀无辜,凭着自己大宗师的境界,随意杀人不说,还妄图将整个西峰宗改变成他一人统治下的人间地狱,弟子稍微不慎,便会面临极为严酷的责罚,这些都需要改变,这些都需要毁灭之后的重建,于是,为了西峰宗,为了大家,为了所有无辜受害的人,毁灭掉由林万州控制的西峰宗,便是第一步。” 还是一阵寂静。 在片刻后,终于有胆子大些的弟子高声问道:“那么大师兄,宗主死了,以后的西峰宗怎么办?我们这些弟子又该何去何从?” 赵凤迁微微笑了笑,然后放下手中林万州的头颅,双手振起,眼中神光乍放,高声道:“以后的西峰宗,我不再是大师兄,而是宗主,以后的西峰宗,依然有大过和小过,但不再会有那么严厉的金条玉律,不再会有让弟子感受到绝望的严酷惩罚,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相对自由的宗门,所有人都可以随意阅读西峰宗书库中的秘籍书卷,所有人都可以自创剑招,随意切磋,所有人都可以在有事情的时候请假出门,练剑也不会占据一日几乎除了睡眠外的全部时间,而是改为在每一月布置一项任务,完成即可,每一月也会有一次宗主测试,大家可以各展才学,将心中领悟的剑道尽情释放,以后的西峰宗,不仅仅有罚,还有奖,自创剑招才学惊艳者,奖,勤奋练剑者,奖,为宗门作出贡献者,奖,以后的西峰宗,才算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真正称得上好宗门大宗门的,西峰宗!” 广场上突然一阵骚动,显然是因为赵凤迁的这一番话,让诸多弟子都动摇了起来,因为赵凤迁说的那个西峰宗,不正是他们期望已久渴求到极致的那个西峰宗吗? 然后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人问道:“那么,大……赵宗主,究竟是谁杀了前宗主?” 赵凤迁身边,走出了一个蓝袍人,戴着剑痕面具。 赵凤迁看了一眼蓝袍人,然后对台下的众弟子说道:“杀掉林万州的,便是此人,我没有资格评论这个人,也没有道理在这里说些什么,如果说我的目的是拯救已经腐朽的西峰宗,那么这个帮助我完成了拯救第一步的创生之人,便是他。” 蓝袍人站在这里,一时间没有说话。 然后仿佛是感觉到了自己该说点什么,他微微咳了两声,对台下密密麻麻的西峰宗弟子们说道:“我杀死林万州,是因为我的私事,与他之间的恩仇,我不知道西峰宗的具体状况,但我也知道,你们西峰宗弟子渴望的东西,所以,我希望,你们以后能够过得更好,我记得我在不久前和你们西峰宗的几个弟子一起偷偷溜到山下去喝酒,他们说日子过得很不好,但也只能这样过下去,我记得我说过,你们会过上你们想要的日子,现在,也许已经实现了,以后的西峰宗,说句实在话,我也很期待。” 赵凤迁突然转头,看着蓝袍人,高声问道:“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既然你是新的西峰宗的创生者,那么,敢问大名?” 此言何意? 蓝袍人心弦一动,沉默了很短的时间后,答道:“我叫枳实。” 杀死林万州的关键所在,就在于那九转丹的材料,其实正如之前所说,灵丹妙药与剧毒药物之间的差别很多时候就在于那么一两种药材的变化,而把林万州所期望的九转丹变成杀人毒药的关键材料,就是枳实。 赵凤迁看着这个明显是化名叫枳实的蓝袍人,拱手道:“愿枳实兄,助我西峰宗!” 台下是一片沉默。 然后赵凤迁再拱手,再道:“愿枳实兄,助我西峰宗!” 然后。 台下,广场上,数百西峰宗弟子,在同一时间,同一刻,从口中说出了同样一句话,所有人都拱手,向着这个其实在新的西峰宗最开始,真正改变了西峰宗格局的枳实,向着他的蓝袍,他那戴着剑痕面具看不见的脸,高声道:“愿枳实兄,助我西峰宗!” 也没有人理会在场有几个西峰宗弟子,像疯子一样大声呼喊着,刚刚枳实口中说的那几个一起喝酒的弟子就是我们啊,就是我们啊! 有时候骄傲就这么简单,快乐也就这么简单,不是么? 这一天,注定是不普通的一天。 在这一天,西峰宗的宗主从林万州转为赵凤迁,也代表着西峰宗真正走出来要成为江南道甚至天下巅峰宗门的第一步。 这一天,是赵凤迁走出了,将要改变他理想中一切的第一步。 这一天,到之后的某一天,枳实这个名字,将要在天下人的耳畔响彻。 106.第106章 致十年前的自己 西峰宗外,有一片树林,树林的后头,也是一片树林,由于西峰宗的位置处于江南道偏西,多少沾着些西宁道的味道,在几片连绵的树林后,是一片荒野,没有多少绿色,一眼望去,都是由黄土和块块散乱堆砌的石头铺就,这里与江南道的大致风光完全不同,仿佛是给人在西北凉州道那边的感受。 余锦走在荒野上,他摘下了那张剑痕面具,脱下了披在外头的那件大蓝袍,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灵光宗弟子,完全与之前那个在西峰宗被当成了创生神仙的枳实仿佛两者,他一步一步走着,走得很慢,步履间有些蹒跚,好似只要一个不留神就会摔倒在地上。 他在西峰宗中,在布局杀死林万州时,那颗九转丹的剧毒其实早已侵入了他的体内,只是他先前是凭着那残留的东吴气运强撑着,加上他对于赵凤迁这个人根本没有办法谈得上有多么信任,若是他表明自己是身中剧毒,也许赵凤迁就会马上推翻之前的造仙计划,把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和唯一了解全部真相的他直接抹除,他没有理由不认为那个心思阴沉到极致的赵凤迁不会这样做。 但如此强撑,那残留的东吴气运也无法抵御住九转丹剧毒的继续侵蚀,走在荒野上,感受着两鬓旁掠过的春末和风,余锦的神念仿佛是那深宵烛火明明灭灭,他感觉自己很累,是那种只要一闭上眼睛也许就会再也没办法睁开的累,所以他忍受着一切,继续往前一步一步走着。 荒野上脚底旁的石头很是坚硬,脚踩过去,那石头被脚尖一踢,看起来都觉得很疼,但是余锦真的感受不到一点的疼痛,他的脑海一片空白。 在恍然间,好像有许多许多的事情从脑海里一瞬划过,是岁月中光影不断流逝的痕迹,是经历与心境之间那难以言喻的点滴关联。 从那小河庄里的幼稚小童,但经历了父母死在眼前的一瞬间成长,再到后来教书先生收留他教导他如同儿子一样养育着他,然后呢,是认识了那个挂酒壶穿草鞋的邋遢老头子,以及那个勉强算得上师姐的陆姓女子,后来教书先生走了,自己离开了小河庄,考取功名,却因为急需用钱给教书先生收葬,跑到扬州城当了个客卿错过了省试机会,再后来,那一座府邸垮了,自己成了个小混混,认识了林堡。 再认识了叶苏绍,宁天,萧有墨。 还有那个记忆片段中,停留得最久,也最深刻的沈寒,她撑着伞,冷淡的眉眼平静,那间小茶铺里,有饭菜的香味从窗口淌出。 一切都是转瞬从脑海中像是河流一样流淌过去,好像记得有人说过,人生本来就是一条长长的河流,只是有人逆水,有人行舟,在这条河流里,从来没有人可以静止,无论随波逐流还是逆流回溯,都是在动,都是在变化着,都是……在不断地……改变着或者被改变着。 突然眼前的场景好像变化了。 余锦的眼皮子在打颤,他只能模糊感觉到,眼前的荒野好像在自己的视线从漆黑到明亮的那么一转瞬,完全地变化了,他本来此时由于剧毒的侵蚀已经对视线前的东西没有了什么感觉,但是这变化实在太大了,连他此时的状态都能够发觉出来。 他停下缓缓移动的脚步,站在那儿,面露疑惑。 荒野不再是荒野,而是空旷的虚无。 这种虚无是真正的虚无,一切就和他脑海中的空白一样,什么都没有,地上的石头不见了,扑面而来一眼望不尽的黄土也不见了,那后头好像朦胧的树林也不见了,一切,都不见了,他不知道是否是因为他的经脉和神念都已经被那九转丹的剧毒给侵蚀到会让他产生幻觉,才会看到眼前如此玄妙的场景变化。 余锦站在这片虚无中,心下茫茫然,然后很快的,吐出了一口鲜血,他捂住嘴巴,痛苦地咳嗽了两声,再摊开手掌,看到一片略带黑色的血腥。 他心知肚明,自己此时已经支撑不了多久,那残存的东吴气运已经无法抵御住九转丹剧毒在体内经脉间翻腾,他现在是真正的绣花枕头,看起来像是个武人,但其实与当时死在他手下的林万州一模一样,空有武人境界,并无半点气机可以运转,否则他最起码也应该可以走过这片荒野,走到灵光宗附近,只要走到了那儿,也许一切就有转机了,可是现在呢,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连抬脚都需要耗费体内几乎全部的精力,完全凭借着那不想死和不愿意去死的毅力,在往前一步一步前进着。 他不想死。 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他的一生其实还很长,他刚刚才完成了他最重要的一件关于复仇的事情,他还要去京都,还要走过江湖,还要看看这个天下,还要完成那个对葬在扬州春堤对岸女子的承诺,想到这里,他一下子头脑变得清明了些,想起了那个还在灵光宗里的姑娘,心下先是一暖,然后再是一酸。 眼前的虚无,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 余锦抬起头来,稍微强迫自己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个人,然后不自觉得后退了一步,他明明已经没有了这样快速行动的力气,但这一步仿佛是先天意识,是面对着莫大恐惧和震惊时,手脚不由自主会作出的反应,与体力无关,他的眼中满是惊恐,看着眼前的人,不可思议。 因为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对面的余锦微笑着,穿着一身黑衣,那张俊美的脸庞不似他此时的年轻,多了许多沧桑意味,两鬓的黑发也长了起来,落在下巴边上。 他看着对面的自己,张大了嘴巴,眼中俱是震惊,嘴巴打开又合上,重复了几遍之后,还是没有说出什么话来,一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二是面对如此奇异的情景,他心弦震动,又感觉到喉咙一甜,伸手去捂,还没有捂住,就有几道带着黑色的毒血从口中喷出。 对面的余锦还是微笑着,摇了摇头道:“真是可怜呢,和我当时一样,我记得我那个时候忍受的痛苦,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得住的。” 他不解,摇了摇头,强忍着喉咙的甜意,稍微按着修行心法运转了一下体内气机,尽管是毫无气机可用,但至少让胸腹中的闷意稍微平和了一些。 对面的余锦突然抬起步子,慢慢走过来,站在他的眼前,仿佛是触手可及,好像眼前的自己,那鼻子里微微呼吸出来的气流,他都可以感受得到。 “十年前的我,从十年后看,我很是怀念,但是也很是后悔。” 对面的余锦站在他的眼前,摇了摇头。 他又咳了两声,然后带着沙哑的嗓子里勉强地挤出几个字眼来:“十年后?” 对面的余锦还是摇着头:“这九转丹的剧毒,在此时的你看来,中毒已深,几乎是无药可救,但在我,也就是十年后的你看来,不过是很简单的事情而已,这天底下真正厉害的东西,从来都不是武道上的境界,而是真正的力量,所谓真正的力量,以后你就会明白的。” 他继续勉强挤出问题:“你,能救我?” 对面的余锦笑着问道:“我是来自十年后的你,如果你现在死了,那怎么会存在我呢?” 他用力拉住眼前余锦的黑衣衣角,说道:“救我。” 对面的余锦笑意挂在脸上,望着这一片虚无,突然微微叹了一口气:“我能够救你,其实都不需要我,你也不会死,但是……我救你,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他愣了愣,然后静静等候着下文。 “答应我,不要去京都。” 对面的余锦看着他,两双近乎一模一样的眼睛对视,对面的余锦沉声,如此说道。 他又是愣了愣,然后沙哑着问道:“为什么?” 对面的余锦又是叹了一口气:“因为,只要你不去京都,留在灵光宗,或者留在江南道里,一切就都会变得不一样,我们……下一次也就不会再见了。” 他不解问道:“下一次?什么下一次?又有什么不一样?” “先不说这个,如果你以后去了京都,你以后自然就会明白我说的意思,因为我毕竟就是按着你以后走的路变化出来的人,但若是你此时听了我的劝阻,不去京都,以后路不一样,也就没有我,那么,你也就没有必要问出这些问题来,因为没有意义。” 虚无中仿佛没有时间流淌。 他过了一会儿,摇头道:“不,不行。” 对面的余锦像是自嘲,微微一笑:“果然还是这样,没有区别,什么区别都没有啊。” 然后,招了招手。 “那么,我就走了。” 他突然强忍着体内那剧毒的侵蚀,咬着牙走出两步,稍微放开了点嗓子,喊道:“你既然是未来的我,那么应该知道一点儿以后的事情吧?” 但,那个余锦已经不见了。 眼前的虚无也不见了。 依然是荒野,依然是背后的树林,眼前的石堆和黄土,一切都好像只是他在闭上了眼睛再睁开了眼睛,这朦胧时间里发生的一场梦,什么十年后的自己,什么不要去京都,什么不一样,他完全不能理解,也没有办法去理解,毕竟这一切比起在试炼之地里发生的那一切都来得更加不切实际,东吴气运加身,亲手宰掉昔日明王,至少都只是在当下发生的事情,那刚刚的事又算是什么,连时间都被改变了么,连岁月都在那个自己的面前失去了作用,这种事情,比起什么天上仙人看起来,都要更加玄妙吧。 余锦咳了一声。 他突然愣在了原地。 因为他已经感受到,自己身上再也没有了那九转丹剧毒的侵扰,浑身都好像轻松了起来,吐纳一下,气机流畅,感受自身,经脉也是畅通。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自己明明在之前一刻都是将死之人,为什么只是恍惚间做了一个和十年后自己交谈的梦,这剧毒就仿佛从未存在过自己的身躯里,难不成,那个梦……是真实的?! 背后突然有一个声音响起:“枳实兄,怎么了?” 余锦听得出来,这是赵凤迁的声音,他一惊,并不知晓此时应该在处理西峰宗大小事务稳固宗主位置的他为何会在自己身旁,然后突然想起来,自己脸上没有戴着那张剑痕面具,也没有披上那件大蓝袍,而是穿着灵光宗制式的衣服,刚刚才略微轻松的心一下子又绷紧了起来,他不能让赵凤迁知道自己的身份,枳实这个名字和余锦这个人,必须是两个人。 他沉沉吐息一口,想要找放在身上的那剑痕面具,一拍,却没有找到。 他再往自己脸上一按。 却发现那张铁质剑痕面具,正戴在自己的脸上,低头,又看见自己身上正是披着那大蓝袍。 这又是怎么回事? 自己明明在离开了西峰宗,辞别了赵凤迁和许多已经视他为创生神仙的西峰宗弟子后,就摘下了面具也脱去了那件大蓝袍,但为何此时,这面具还在自己脸上,蓝袍还在身上,而赵凤迁又为何会在自己的身后? 余锦转过身去,按了按剑痕面具,沉下声音问道:“你为何在此?” 赵凤迁一愣神,然后笑道:“枳实兄,你倒是会说笑,在你除掉了宗主并完成了我的造仙之举后,不是我说送你一程,你也同意了么?” 余锦微微摇头,心下满是疑惑,然后在赵凤迁不解的目光里,点头道:“是啊,刚刚想了些其它的事情,有些出神了,差点忘记了许多事情。” 赵凤迁说道:“等过了这荒野,按着枳实兄的意思,我便先行离去了。” 余锦点头:“你刚刚继承宗主位置,是该好好作些准备,就送到这里吧,以后我们江湖再见,有时间的话,我也会到西峰宗去看看,希望你手底下的西峰宗,比起过去林万州的西峰宗,要万象更新。” 赵凤迁抱拳道:“自然如此,不劳烦枳实兄费心。” 余锦突然对赵凤迁问道:“对了,我杀死那林万州,用的是何手段,你应该清楚吧?” 赵凤迁稍微沉下神色,点头道:“枳实兄,这件事情,只有我们两人知晓,尽管是有了你才会有现在的我,但是,还望枳实兄不要说给第三个听,赵凤迁,在此多谢了。” 余锦摆手道:“你会错了我的意思,我只是……想要确认一些事情。” 赵凤迁吐了口气,看着余锦说道:“枳实兄的法子,我在你动手前就已经猜测出了一切,看到死在地上的林万州也就基本明白了,也怪林万州在那个大宗师的位置待得久了,没有提防枳实兄那出奇的九转丹一手,竟然不去先找人测试丹药就自行服下,如此行事,也难怪他会死得那么快,那么彻底。” 余锦沉默了很久。 赵凤迁疑惑道:“怎么,枳实兄,莫非,我说得不对么,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不。” 余锦转过头,说道,“你说的都是正确的,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我们对于这件事情在认知上的同步,既然你也清楚,那么,我就把你当成系在同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 赵凤迁笑问道:“咱们,在当时枳实兄找到我说出这个计划的时候,本来不就是如此么?” “是啊。” 余锦抱了抱拳,“那么,告辞。” 赵凤迁亦是抱拳:“告辞。” 余锦走在荒野上,微微转过头,看着那边赵凤迁的身影已经不见,然后抬头看了一眼天穹上的日光,长长吸了口气,再长长吐出来。 在与赵凤迁的对话中,他清楚了几件事情。 他不知道为何,有些事情出现了一些奇怪的改变,他的九转丹剧毒,原来根本就不是被救治或是由于那体内的气运修复好的,而是因为,他本来就没有服用过九转丹,林万州没有让他先服用,而是自己直接吃下了这颗剧毒丹药,因此,现在的自己,才会没有了剧毒缠身,生死一线。 还有一些细微的改变就是,他的铁质面具在脸上,大蓝袍在身上,赵凤迁没有在西峰宗里与他告辞,而是送他到了这里。 他不知道,还有没有其它变化,与自己经历过的,看到过的变化。 他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寒冷,在这温和的春末阳光下,感受到刺骨的冷,以及若有若无的一缕恐惧感在心口徘徊萦绕。 经历被改变,记忆被改变,仿佛过去的一些事情,已经出现了分叉,若是这样的情况出现在其它地方,或者这种分叉更为剧烈,那么,这一切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勉强排解掉心中的恐惧感和许多情绪。 然后往前走出一步。 前头站着个气喘吁吁的人,黑色的长发上沾着汗水。 当余锦看到来人时,突然微笑了起来。 因为他知道,原来除去一些事情,什么都没有改变。 春末阳光落下。 他大步向前,走到了那个人的身边,然后伸出手来。 107.第107章 至光明遍地之时 荒野上,穿着灵光宗制式蓝衣的姑娘看到了余锦之后,站在黄土上,双手扶膝,低下头一声一声喘着,可以看到她额角边的汗水正在从黑发间流淌出来,滴落在身下地面上的石头上,仿佛是点点春雨湿润了这一方看起来皲裂枯败的黄色土地。 余锦伸出手来,看着这个姑娘,微笑问道:“大老远的,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叶青栗擦了一把汗,抬起头来看着微笑着的他,愣了愣神,一时间显得有些可爱,她恍恍惚惚摇头道:“没有没有,我就是……过来散个步,顺路碰到了。” 余锦一脸鄙夷:“说句实话,你根本就不会骗人,这种说谎的方式也太拙劣了些吧。” 叶青栗看着他伸出来的手,就要把自己的手掌放上去让他拉着自己站起来,但是手掌还没触碰到,突然猛地一缩,然后自己站了起来,看着余锦认真问道:“你这几天都在做什么?好不容易才回了灵光宗还没呆多久就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连一句话都没留下来,这让同门都很担心的知道么?” 余锦笑着反问道:“所以,你就一路寻寻觅觅找到了这里?” 叶青栗俏脸突然一红:“我……我是灵光宗的大弟子,是你们的大师姐,同门的事情对于我而言都是极为重要的事,你这几日突然消失了,作为大师姐……我必须得肩负起这个找到你的责任来。” “原来是这样的。” 余锦笑着,“那真是有劳大师姐的细致心思了,抱歉,这几日因为有些个人私事,需要我去处理一下,与宗门关系不大,所以也就没有提前告知你们,让你们担心了,真是不好意思。” 叶青栗严肃道:“你道歉能否认真些?” 余锦一摆手:“我说你这时候就别这样了吧,就咱们两个人,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大师姐了,好好说话好好说话,你现在在我眼里,和当时那个倔强的蠢姑娘没什么两样。” 叶青栗瞪了他一眼:“你现在在与灵光宗的大师姐说话,放尊重你的态度!” 余锦一时间有点儿不解,也有点儿无奈,但他还是没怎么把叶青栗的话当一回事,继续笑道:“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了,再这样我自己走了,懒得管你。” “行!” 谁知,叶青栗斩钉截铁直接定声道。 然后,这个姑娘还就真完全不把余锦放在眼睛里,就像是这一趟没有看见这个人一样,径自转头就走了,步伐飞快,好像要把余锦给马上就甩到后面去。 在走过了荒野后,是一条官道,在官道上离这边最近的小城是雁翎城,雁翎城不过是比镇子大出了没几倍的江南小城,而且是最为标准的江南小城,桃花从枝头上褪去颜色后,又有柳条满眼让人们耳目一新,河水潺潺,碧波两畔尽是柳树,有十二孔桥头,一书生,一纸伞,吟两句相思。 桥头柳树下,白石长椅。 余锦左手提着一纸袋的包子,右手提着一纸袋的包子,坐在那长椅右侧,长椅的左边,那个穿着蓝衣的姑娘像是没有看见他坐下来,只是望着碧波流转,托着下巴出神。 有长发落在她的眼帘前,她伸出指头,稍微撩开那缕头发。 余锦递过来一个纸袋子,没有看着她,只是也同样目视河水,说道:“刚刚在街上看见这家包子铺的包子卖的不错,就买了点过来,你在山上只能吃素的,这沾着荤腥的包子味道肯定比那些叶子要好吃得多,快点吃吧,等下就凉了,味道就不好了。” “不吃,拿走。” 回答是冰冷冰冷的四个字。 “你知道吗?” 余锦还是看着眼前河水,柳条的影子倒映在碧波中随着水面起伏微微晃动。 “我离开灵光宗之前,有天你去找段北三的麻烦,我是知道的,我知道你就在不远处看着但是没走过来,所以那句我们只是朋友,看起来是说给段北三听的,其实是说给你听的,因为那个时候,我不能让你知道我要走,我得先让你尽量远离我,我才能够离开灵光宗,去做那件事情。” 听到了余锦的这句话,叶青栗突然撇过头来,好看的眉眼间露出些许疑惑,但只是持续了一瞬间,她好像觉得这样就是自己妥协了,于是马上又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余锦接着说道:“你的性格,我是最清楚不过了,要是被你知道我要离开灵光宗一段时间,或者被你知道我要去做什么,你肯定不会放我一个人去,你在我眼里,从来就是一个表面倔强其实心地比谁都好的纯粹姑娘,在试炼之地里我就很清楚这一点,那个时候,我把你给推下了山涧……其实,我知道,如果我不推你下去,你也许就会把我给推下去,因为那个时候,我们都清楚,面对那么多凶猛的野狼,好像真的,只能其中一个,我当时选择的是你,如果是你,肯定也会选择我。” “呵。” 叶青栗冷笑一声,“你想太多了,要是我的话,我肯定跑得远远的,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关我什么事,你的死活,从来和我都没有关系。” 余锦把后脑勺靠在长椅的后面,也不理会叶青栗的回答,说道:“我这次离开灵光宗,是到西峰宗去了,本来这件事情我是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但是……你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很多事情我就没有办法对你隐瞒了,因为我觉得这样对你不公平,你现在的情绪我明白,换成是我的话,如果我追着一个人这么久,他却对我支支吾吾的隐瞒了所有事情,我可能比你现在还要气愤。” 叶青栗哼了一声。 余锦把手里的纸袋子放在长椅的中间,往叶青栗那边推了推:“真的快凉了,赶紧吃吧。” 叶青栗迟疑了一下,然后还是接过了纸袋子,打开,包子的香味扑鼻,她看着这纸袋子里面的包子,没有吃,而是转头看着余锦,像是在静候下文。 余锦靠着长椅,接着说道:“到西峰宗去,你应该明白我是要做什么,因为我们在试炼之地里是杀死过几个西峰宗的弟子的,我也在那天晚上告诉过你,我和西峰宗之间的一些旧事,这次我为了杀死西峰宗宗主,那个洞玄境大宗师林万州,作出了太多的准备,也付出了太多,所以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把这件事情提前告诉任何人,也不敢让任何人打乱了我的计划,无论是否是好心,所以我才会先特意说给你听那一句我们只是朋友,然后看到你生气离去,我才独身去做这件事情,这件事情太危险了,毕竟是一个武道大宗师,杀死他,尽管我的布局已经很完善,但依然可能会付出生命的代价,结果只有两种,要么是他死,要么就是我死。” 余锦说着说着,突然微微笑了起来:“不过,既然现在看到了我,也就明白了,是他死了,而不是我死了。” 叶青栗打断了他的话,问道:“你真的杀掉了一个洞玄境界的大宗师?” “是的。” 叶青栗沉默下来,然后手指捻起一个包子,吃了一口。 余锦看着她吃包子的样子,还是那样一点儿都不顾及女子身份,狼吞虎咽的,淡淡笑了笑,说道:“杀掉了林万州的时候,我看着他的尸体倒在我的面前,我心中的感觉真的是无法言喻,那种激动,那种释然,都是在一瞬间涌上了心头,这么多年的深仇大恨,突然结束了,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那个时候,亲手杀死了仇人的感受,但那个时候,我突然很恐惧,我知道,在杀死林万州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和疯了一样,脑子里除了杀死你三个字,再也没有其它的想法,就像是,世人口中的坠入魔道。” 余锦看着叶青栗。 叶青栗仿佛感受到了余锦的目光,停下吃包子的动作,抬起头来。 余锦微笑着问道:“要是我以后真的坠入了魔道,该怎么办才好?” 叶青栗愣了愣。 然后突然笑了起来,回答道:“你在说什么胡话,再说了,就算哪一天,你真的坠入了魔道,只要我还在,我就一定会把你从魔道的边缘给拽回来。” 这次换成余锦愣住。 他愣了半晌,头靠在长椅后头,侧眼看着旁边笑着,但是声音无比认真的姑娘,看着她那张好看的脸,只觉得这世间万种都是虚妄,人生在世得一如此姑娘,便什么都不再需要了。 他说道:“这次辛苦你找了我这么久,都找到那片荒野上去了。” 叶青栗继续吃着包子,嘴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摆了摆手,声音含糊不清:“不用谢,说了,我是大师姐,这是应该做的,我的余锦师弟。” 余锦笑着问道:“终于不生气了?” 叶青栗停了一下,然后问道:“我还有个问题,是关于你刚刚说的,你说在试炼之地里,那个时候你推我下山涧,换做是我,我也会推你下去,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是如何想的呢?” 余锦愕然。 他挠了挠头,笑道:“这是当然的嘛,毕竟……你知道的。” 叶青栗眯着眼睛,继续不依不饶追问:“你知道的,又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换成是你这种弱智的小女娃子,肯定会把我给害死,我推你那是救你,要是你这没轻没重的疯婆娘,肯定直接就把我给推下去摔死了!” 余锦被逼问得急了,干脆破罐子破摔翻脸道。 叶青栗怒道:“几天不见,你是皮痒了还是怎么样,不要命了?” 余锦撇嘴道:“你自己说的,我哪里说错了。” “以后不准喊我疯婆娘,虽然我知道,灵光宗里有很多弟子都暗地里这么喊我,包括那个马上就是死人的段北三,但是,你不准喊!” 看着叶青栗认真又愤怒的脸蛋,余锦疑惑问道:“为啥?” “因为,我不喜欢。” 和风微微吹拂过雁翎城,河水上碧波晃动。 余锦伸出手。 叶青栗看着他伸出的手,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还以为他是吃完了自己的那一份包子想要抢自己的包子,赶紧用手护住放在腿上纸袋子里的包子。 但余锦却并非为了那包子。 他伸手,把手放在叶青栗的背上,揽住,然后轻轻用力,自己的身体前倾,贴着叶青栗的身体,两个人的身体,都是温热的,像是这个季节。 余锦抱着叶青栗。 叶青栗通红着脸颊,下巴在余锦的肩膀上,也不敢抬头,只是低下头,闭着眼睛。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点儿也没有把身边的男子当成外人,两个人抱在一起的时候,没有想象中自己身体自然的抵抗,也没有那种意识上的抵触感,如同,久违的深情相拥,似是故人。或者,换个角度去看,他们两个,一个是为了不连累到另一个,蒙骗一番自己去做极有可能会死去的重要事情,而另一个,则是先气愤不管,再过于担心,一路劳累寻找到了这里。这一番周旋变迁,两个人坐在雁翎城的河畔长椅上,本来就是那看起来有些可笑,又十分可爱的一对奇怪故人。 余锦有些奇怪,他奇怪的是,叶青栗从来都是没把自己当成一个真正的姑娘,她行事作风,很多时候都和男人没啥两样,面对自己这么唐突的一个拥抱,按着她的性格,要不就是得踹自己几脚,要么就是直接拔剑出来要决斗了,可是,她却什么都没有做,连身体上的抵抗都没有,就这么静静与他拥抱着。 叶青栗也有些奇怪,她奇怪的是,自己为什么完全没有踹这个家伙几脚,或者拔剑出来要跟他拼命的想法,是真正的完全没有,一点儿念想都不存在,她只是静静被抱着,感觉有些温暖,感觉……很不错。 她面色再度通红起来,烧得脸颊发烫。 余锦说道:“真的,谢谢你。” 叶青栗低声回了一句:“没关系。” “你应该知道,我也对你提起过,我最缺的就是家的感觉,我没有什么亲人了,我的父母死了,虽然报了仇,但他们也看不见了,那个教书先生死了,后来,沈寒也死了,我真的一个亲人都没有,一个……都没有。” 叶青栗听着身旁这个家伙淡淡的声音,有些低沉,有些哀伤。 “谢谢你。” “谢谢你。” “谢谢……你。” 这个家伙说了好几遍的谢谢你,说到最后一遍的时候,声音里有哭腔,她惊异地发现,这个家伙,脑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自己的肩膀有些湿润。 那应该不会是眼泪吧? 但是,当余锦的肩膀开始起伏微微颤抖的时候,叶青栗才终于确认,他真的哭了,这个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从来没有放弃过,也几乎很少悲观过的家伙,在这个时候,拥抱着她,哭得很沉重,只看得到他的肩膀颤抖,但却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哭声。 最大之痛,莫过无声。 108.第108章 旧地重游 扬州城春末风景尤佳,片片翠绿与嫩红交映相连,这边有江南习俗,在春末时节,市集上热闹的集会不再名为庙会,而是被称之为“钓酒”,意为于此盛会之上,男子们都会拿着不盛酒的空壶,挂在手指上,路过集市上的铺子,无论买不买东西,那铺子主人就必须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酒给男人们倒上,无家室的闲汉子倒是喝酒作乐不亦乐乎,但有家室的便得让自己家中媳妇去铺子上逛逛,挑选一两件小玩意。 在这种莫名受到极大欢迎的习俗影响下,余锦与叶青栗一并走在集市上,也被大多数人认为是一对年轻眷侣,只是余锦手中没有提着酒壶,无法享受那“钓酒”的乐趣,余锦甚觉可惜,想要去找个酒壶也试试,但却被叶青栗眼神给瞪得把手给一下子缩了回去。 他看着眼前叶青栗那有些认真的严肃样子,心里头不由得嘟囔道,不就是想要喝点酒么,在山上又喝不到,想要偷偷溜下山去喝酒还得冒着被责骂一顿的风险,好不容易有这么个能不花钱又可以随意喝酒的机会,你还摆架子不让我去,人家那是媳妇管得严,你又不是我媳妇,你瞪个啥。 但心里头嘀嘀咕咕还是只敢在心里,余锦闻着酒香吞了一口唾沫,然后看了一眼旁边正在欣赏着这扬州城鼎盛繁茂景象的叶青栗,低声道:“我的叶大师姐,我就喝一口,也不行么?” “不行。” 余锦苦着脸,看到叶青栗跑到那边一个摊位上去看人家用糖水画生肖,这种小玩意儿他早在许久前就已经看腻了,都是扬州城里面的寻常手艺摊子,他没有兴趣,只得再深吸一口气,闻着这闹市上浓郁的酒香,吞了一口唾沫,略带仇视地看着那边看着糖水画生肖好像看见了什么绝世秘籍一样一脸兴奋的叶青栗,恨得牙痒痒。 这次从西峰宗转入雁翎城再到扬州城的路线,本来是余锦早在去西峰宗杀林万州前就想好的,尽管中间发生了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但进程还是不会变化,只是由于叶青栗来了,正好想要到扬州城来瞧瞧余锦曾经对她描述过的那般美丽风光,余锦只好带着她一同前来,扬州城毕竟是江南道屈指可数的大城,如同武道上那凤毛麟角的大宗师一样地位,见惯了灵光宗山野风景和叶家那山庄一角的叶青栗看到如此艳丽的春末扬州绝好风光,高兴得不得了,把一路过来的疲乏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余锦这一趟来扬州城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先来与那破败道观里认识的小道童道个别,然后去看看宁天萧有墨这几个曾经算是故人的故人,尽管并不熟识,但自己的江湖路多多少少是受到了他们的推动,毕竟这扬州城里,与自己关系最好,犹如亲人的两个人,一个佩剑走进了江湖,一个葬在了春堤后山的墓碑下。 离开了集市,一路上,叶青栗都看上去有些兴致高昂,一点儿都没有一路行程的疲倦,步伐轻快,指着那些扬州城中可以说是独树一帜的风光名胜,提出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奇怪。 例如。 “余锦,你看这九曲桥,明明只是弯了两弯,称之为九曲,我觉得吧,可能不是与外形有关系,说不定是天上的九曲星在这里待过?” “看看看,余锦,你别发呆了,快过来看,这水里有锦鲤,余锦,你说锦鲤在这湖水里,没人喂食会不会死掉,我们要不要买点东西给它吃?” 一路走着说着,余锦的目光越来越无奈,最后只能看着叶青栗,问道:“我的大小姐,我有个问题要问你,你先告诉我,我问完了你能不能别打我?” “可以啊。” 于是余锦无奈问道:“叶青栗,你是不是练武把脑子给练丢了?” 然后,话音刚落,只听见一声破风。 叶青栗抬起一脚,直接踹在余锦的屁股上,余锦龇牙咧嘴,目光仇视看着怒意滔滔的姑娘,质问道:“说好的不打我呢?” 叶青栗却是一脸不屑:“我反悔了。” 看着叶青栗挺着胸脯一副我就是大小姐我就不讲道理有本事你打我啊的样子,余锦却直接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某个男人应该集中的地方,然后轻笑着摇了摇头:“虽然我不知道你脑子到底长到哪里去了,但是肯定没有长到某个姑娘家该长的地方,因为……咳咳,你看起来……生长地并不如何……茁壮。” 余锦的话语有些隐晦,叶青栗一时间愣了愣,不知道这个该死的家伙在说些什么,然后她顺着余锦的目光,低了低头,看着自己眼前的某处。 一声拳头捏紧的声音。 然后是一声接着一声的惨叫。 “别打脸,啊啊啊,也别扭我手,不行,啊啊啊,手要断了!” 扬州风光,是一湖水接一湖水,一风光接一风光,在眼前连绵不绝,与那大楚最鼎盛的京都不同,京都的风光,听人说,是刻意为之,让京都从那帝王脚下的庄严感中稍微变得平淡温和起来,但扬州城却并非如此,江南风光是真正的江南风光,不加任何人为改变,自成一幅名画。 有文人系冠,在远处水畔,眼中瞧见水中纸舟,不止是哪家姑娘,或是哪个稚童放下,又不知这白纸轻舟,过不过得了万重山,去往那个该去的地方。 花开岸边,红得耀眼。 那边有文人念着前人诗句。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能不忆江南? 余锦准备带着叶青栗先去看看那个暂时由林堡家老爷子收养的小道童,叶青栗对余锦说过的那个破败道观,一老一幼很感兴趣,听说了之后非要一同前往,余锦本来是打算独身去看她,那个她眼中最亲老爷爷的离去,对于她而言是不小打击,余锦不知道小道童是否能够接受得了那么多新鲜的外人。 但叶青栗执意要去,余锦也不会拦着,这个姑娘他再清楚不过了,在灵光宗时,她都是和自己啊,段北三啊这些熟络的男弟子切磋打架,对于自己身旁的几个关系不错的女弟子都是温和得很,哪里像是对他们一样,完全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 余锦侧眼看了一眼叶青栗,笑了笑。 这个姑娘,其实心里头比谁都要温柔。 当两人转过扬州城一角,走到了那边余锦熟悉的一条街道上时,角落中突然拐出几个年轻人,都是穿着粗布短衣,面上露着邪邪笑意,看着余锦身旁的叶青栗,笑得更是开心。 “喂,那边的妞,大爷几个想找你过来玩玩,赏个脸呗。” 叶青栗黑着脸,没说话。 她看了一眼余锦,面露鄙夷问道:“你以前好像也是这扬州城里的小混混吧,看来这样的勾当,你以前估计没少做吧,嗯,余锦?” 余锦却是笑着应道:“怎么可能,你好好瞧瞧,我和他们能一样么,就算不说别的,光看脸也不同,我平时都是拦着人家姑娘,人家姑娘恨不得主动过来找我,说实话,以前我最烦恼的人就是两种,一种是成天想要收我当弟子的江湖人,一种就是花痴一样缠着我的年轻姑娘。” 叶青栗嘴角颤动,问道:“你这么能吹,咋不上天呢?” 109.第109章 寻常桥段里 眼前的几个扬州城小混混笑意挂在脸上,看着叶青栗的脸颊,摩挲了几下手掌,好像已经把这个不知身份的好看姑娘当成了自己手底下的笼中雀,他们都是近日才聚在一起的一些没找着什么事情的扬州城里年轻人,学武不就,学文没兴趣,于是就整日厮混时间,欺负一些人,调戏一些姑娘,以此度日。 叶青栗好像根本没有看见这几个小混混,看着余锦,秀气的眉眼轻轻皱了皱:“你以前也是这扬州城里头的这类人,那你见过他们没有?” 余锦摆着手笑道:“没有没有,这些人应该是近日来才聚起来的混混,我那个时候,可不是和你吹,整个扬州城里头的混混都不敢惹我,因为我虽然没钱但是长得好看啊,而且根骨又好,那些江湖人都喜欢没事跟我说话,其他的混混觉得我不是那种好惹的人,于是就都不敢惹我,估计这几个小混混是我离开了扬州城以后才开始混起来的,不知道我在这儿的资历都算是他们的祖师爷了。” 叶青栗嘲讽道:“这也算是什么值得吹嘘的事情?” 余锦和叶青栗说话,看起来声音有些大,其实以他们的二重天境界,说起话来在那几个小混混眼里看起来只是他们听不到的轻声细语。 那边有个小混混盯着叶青栗看了半天,一直都无视了旁边的余锦,就像是一匹野狼在盯着一只待宰羔羊,然后一边擦着拳头耍着威风一边道:“这小娘们长得还真是不错啊,真没想到在扬州城里看腻了那些大家闺秀还能看见这么新鲜的娘们,以前都没瞧见过,今天咱哥几个真是有福气。” 然后他向前一步,对叶青栗笑着说道:“姑娘,咱们哥几个请你去喝酒,去酒楼里喝好酒,等到喝完了,也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给哥几个稍微捏捏背什么就行了,就当做笔买卖。” 叶青栗平淡问道:“你再往前一步试试?” 当那个小混混正准备往前按着叶青栗的意思走出那一步的时候,余锦先赶紧往前走了一步,拦在那个小混混的前头,笑着说道:“还是算了吧,这位哥们,我劝你一句,千万不要走出这一步,不然后果,我觉得吧,真的挺难想象会如何。” “小白脸,你是谁啊?” 那混混一撇嘴,皱眉怒道,“赶紧给大爷让开,大爷今天心情好没空理你,要是你再拦着大爷我,等下就让你尝尝苦头了啊!” 余锦叹了口气,让开身子,摆了摆手:“也罢也罢,既然你诚心要往前走,那就随你了,反正也别怪作为老乡的我没提醒你,唉,真是可怜的娃。” 那小混混看着余锦让开,也没管他说了什么,径自往叶青栗身前再走了一步。 然后。 他只看到眼前站着,眼神平静的姑娘突然化成了一道他根本看不清楚的残影,转眼间到了他身旁,然后又回到了原地,这一来一去,仅仅是一转眼的工夫。 那小混混只觉自己莫名手腕一疼,先是仅仅如同被一根细针扎住了一样的轻微感觉,在下一眨眼,突然那痛感就开始急剧增加,蔓延到了他的整条手臂。 看着在地上疼得打滚的小混混,站在一旁的余锦眉头跳了跳,转头与叶青栗问道:“不是吧,下手没有必要这么重吧,这大兄弟的手怎么看都感觉是断了吧?” 叶青栗稍微按了按自己刚刚出过手的那只皓腕:“没有,我对于这些没什么武道境界的普通人,下手都是知道轻重的,我就是让他手腕的骨头脱离了原来的地方而已,虽然打断人家骨头这种事情多少看起来有些像是以大欺小,但是必须得给这种人一点儿苦头吃。” 她转眼瞧着余锦,冷笑道:“你也得庆幸你是在有了武道修为并且是不当混混了之后再碰到我的,否则要是我路过扬州城碰着了你,才不管你的皮囊好不好看,只要知道你是个小混混而且还胆大包天敢拦在我的面前,你的下场就和他没什么两样。” 余锦先是打了个寒战,然后针锋相对道:“呵,算得了什么,如果我碰到了你,知道你是这么个根本不像是姑娘的爷们性格,就算你皮囊也还不错,但是我除非是瞎了眼睛才会在你的面前和你说话!” 两个人瞪着眼睛看着对方,也不管剩下的几个小混混在那里,如同站在刀山火海里,忍受着煎熬,又不敢去扶还在地上打滚叫嚷的同伴,又不敢在这个和魔王一样的姑娘面前明目张胆地逃跑,只能站在原地,几个之前还气焰嚣张的小混混现在双腿都在打颤。 也不知道自己是作了什么孽,才会惹上这么一个下手丝毫不留情面和外表看上去完全不一样的姑娘,但是,老天爷啊,谁知道这么一个姑娘会是那种传说中的武道高手啊! 余锦最终放弃了和叶青栗的对峙,挥了挥手,看着那边几个哭丧着脸的小混混,走过去淡笑道:“算了算了,我跟你们说吧,我以前也是在扬州城里和你们一样厮混的小混混,只不过混的可能比你们几个要好不少而已,今天看在是以前同行又是老乡的面子上,就放你们一马。” 看到几个小混混一下子如释重负的神色,余锦笑道:“等等等等,先别走,我问你们一件事情,你们老实原原本本回答我。” 几个脑袋像是小鸡啄米一直点着。 余锦问道:“你们知道萧有墨这个人么?” 有两个小混混摇头,但有另一个却是点头,老实回答道:“知道,是那个在城东当大客卿的萧有墨,不过那种人物,我们肯定是不认识的。” 余锦继续问道:“那最近,你们看到过他么?” 那个小混混回答道:“看见过,就在前两天,看见他从城东到城西,我那天碰巧去那边喝酒,正好看见他走过去,不过,从我这里肯定也问不出去其它的东西了,因为我们真的认识不了那种大人物。” 余锦摆了摆手:“可以了,你们先走吧,赶紧走得远远的,现在你们看到的姑娘可能还在气头上,你们要是再呆在这里,说不准就要被她给再揍上一顿,那我就真的是救不了你们了。” 几个小混混赶紧拖着还在地上躺着的同伴,一转眼就溜得不见了身影。 余锦喃喃道:“看来萧有墨已经回了扬州城,真是快啊,不过也好,这次过来顺便有很多事情要问问他,若非在试炼之地外偶然知道了他竟然与朝廷的大人物颇有些关系,而且是去了试炼之地的,那我还真不知道,原来这个藏在扬州城里的人物,竟然是条伏海的蛟龙。” 那边叶青栗走过来:“说什么呢?” “没事儿。” 余锦笑道,“走吧,去看看我说的那个小道童,不过话我先放在前头,你好好说话好好做事,别一副女人不像女人的样子,否则要是人家不喜欢你,我就没办法了啊。” “别废话。”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行了行了,我知道啦,走吧,这次陪你一起到扬州城里面来,本来就算是偷偷溜出来玩,这么多天灵光宗没有我这个大师姐在,也不知道那些小屁孩会闹出多少事情,估计李长老白头发又要多不少。” 余锦突然看着她,一惊一乍道:“啊呀,你头上也有一根白头发了!” 叶青栗像是遭了一击天雷轰顶,马上撩拨开自己的长发放在手心,一根一根细细看着,看了半天也没瞧见有一根白发,于是抬起头来,问道:“哪里有……” 话没说一半,就没了后文。 叶青栗看见已经跑出老远,在那边的街道酒楼门口拿着一杯酒往肚子里面灌,神色悠然自得好像终于一饱口福的余锦,咬牙切齿道:“余锦……你要死……” 110.第110章 花有蓉,人思京 在扬州城里见到了那个小道童的时候,小道童正一蹦一跳看上去神清气爽地从街市上穿梭而过,她已经没有穿着那件在破败道观里穿着的道家衣服,而是换上了一身看上去只是普通稚童的浅黄色衣裳,手里头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面装着些吃食。 她正从街市上蹦蹦跳跳走过去的时候,先是感觉到有个人站在自己面前,然后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来,当头抬起来看到来人面容的一瞬间,那略带疑惑的目光马上就变得明媚起来,就像是这个即将到夏天的穹隆上那照耀在人间大地上的阳光,鲜亮得白净纯粹。 余锦蹲下身子,和小道童保持在一样的高度,然后拍了拍她的头,笑着看她篮子里装着的那些吃食,鼻子吸了吸:“真香啊,这么一闻,我都感觉自己饿了。” 小道童被他拍了拍头,笑得很是开心。 余锦问道:“林堡的老爷子家里那么有钱,应该平日里有专门出来买东西的管家丫鬟什么的,怎么需要你出来买东西?可别告诉我是他们让你出来买的,不然我现在就得去拆了他老爷子的家,反正他家老爷子知道我是个和他儿子整天混在一起的小混混,这种事情我还真说不准能做得出来。” 小道童连忙摆手,虽然不能说话,但她指了指那吃食,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几个动作,意思上余锦也大致能够了解清楚,她是说出来买东西完全是因为自己的意思,和他们没有关系。 小道童转过眼角,看着余锦身旁,有个面容好看的姑娘走过来,手里拿着两串糖葫芦,同样学着余锦的样子,蹲下身子,把手里头的一串糖葫芦递到小道童的眼前,笑着道:“给,这串是你的,对了,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余锦在灵光宗的大师姐,这次和他一起来扬州城里面来转一转,知道了有你这么一个小妹妹后,就想着和你见一面,这糖葫芦就当是见面礼好了。” 本来不打算接受外人东西的小道童听到了这么一番话后,看着那串糖葫芦,再看着叶青栗真挚的笑容,于是点了点头,笑着接过糖葫芦,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笑意更浓。 余锦转头与叶青栗,略带鄙夷问道:“我的呢?” 叶青栗手里拿着糖葫芦,和同样拿着糖葫芦的小道童正每个人吃了串上一个,都笑起来,好像根本就没有听到旁边家伙提出的问题,待到吃下了那糖葫芦后,才头也不转道:“没有,自己去买。” 小道童毕竟还是真正的少女心性,她从懵懂之时就已经随着那老道士去了山中,若是换成世俗中的看法,应该就是最典型的黄花大闺女,对于扬州城她从来都是保持着最新鲜的心态,而叶青栗心里头多少也是有着那么一点少女心性的,虽然在余锦这些人面前从来不曾表露,但是在面对小道童的时候却是透露出了一些,两个人没一会儿就玩到了一块去,叶青栗牵着小道童的手,走在街市上。 她看了一眼旁边低头好像正想着什么的余锦,问道:“这个小女孩的名字叫什么?” 余锦摇头:“在试炼之地的时候,我一直都叫她小道童,后来带她出来,也是一心想着许多事情,根本没有时间问名字这些,后来想起来这一点的时候,都是过了一段日子了,你要是想知道,就自己问吧。” 于是,叶青栗就看着小道童,笑着问道:“我叫叶青栗,你叫什么呢?” 小道童指了指那边正盛开于街市两边的红色花丛,然后再指了指篮子里面的几个鸡蛋,她本来是不吃荤的,随着老道士在山中就算是有时候种的菜蔬之类没有生长好,挨饿也不会吃那些野物的肉,但既然是到了扬州城里里面来,很多习惯也就不能和过去一样了,尽管她现在也不会吃那些肉食,但是鸡蛋也是偶然会吃上一点的,因为林堡家的老爷子有时候会和她说,这么小的年纪,不吃些肉食对生长没有好吃,以后要是想生得落落大方和那些扬州城里好看的年轻姑娘一样,总是得吃点儿肉的,哪个女孩子没有爱美之心,听到林堡老爷子这一番比道门飞剑还要厉害的话语后,她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没能收敛住爱美之心,吃了点儿鸡蛋之类。 叶青栗看着她意义不是很明确地几下指点,先是托着下巴仔细思考了一下,然后略带不可置信地问道:“你的名字……不会叫……花蛋吧?” 小道童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那边余锦放声大笑,看他的样子,好像差点把喉咙里面的气都笑得断气了,余锦捂着肚子,摆着手,看着瞪着他半天的叶青栗,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问道:“你到底有没有读过书啊?叶家的大小姐。” 叶青栗瞪着他:“没有就没有!怎么样吧?” 余锦走过去,还是拍了拍小道童的头,温和道:“以前一直忘了问你名字,在道观里也没有刻意往这个方向去想过,这次总算知道了,以后也就不用学着你爷爷那样小道童小道童地叫你了,你说对吧,花蓉。” 名叫花蓉的小道童,笑着使劲点头。 叶青栗疑惑半天,仔细思索了半天也没能得出答案,只好硬着头皮问自己最不愿意问的人:“喂,余锦,怎么想都应该是花蛋啊,为什么会是花蓉?” 余锦嘲笑道:“说了让你多读点书,在江南道许多地方,鸡蛋的别称都是芙蓉,而许多关于鸡蛋菜肴的雅称为了讲究工整都是去掉了芙蓉的芙字,单以蓉字称呼,比如什么绿蓉,什么蓉藕,就是小葱蒸鸡蛋,和鸡蛋炒鸭腿,连我这种生在山村里面的人都知道,原来叶家的大小姐竟然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啊。” “闭嘴!” 叶青栗狠狠对余锦道,然后低下头,看着一旁的花蓉。 “对不起啊,是大姐姐的错,别怪我好么,花蓉。” 花蓉笑着摇头,却是一点儿也不介意这些,她继续牵着叶青栗的手,叶青栗笑了笑,看着她,声音很轻,说道:“花蓉,你可比那个该死的家伙,对我好多了。” 三人走过街市。 余锦走在前头,花蓉和叶青栗在后面不知道在聊着什么,总之叶青栗在笑着说话,花蓉只是点头,有时候笑得灿烂如光照明亮。 走到林堡家老爷子那宅子的大门口,余锦顿时有一股许久不曾感受到的熟悉亲近感,涌上心口,他还是像以前一样,一点儿也不顾忌其它,直接抡起拳头对着林堡老爷子家的大门就大力敲着,或者用敲这个字来形容不是很准确,这个时候,后面的花蓉和叶青栗看着余锦敲门的样子,哪里是在敲门,分明就是在砸门。 好像是知道会这么敲门的人只有那么两个,于是这次过来开门的不是那个管家,而是林堡家老爷子林青,亲自过来开门,打开门,看到外头站着的那个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余锦,皱了皱眉头,骂道:“敲个屁,像是非要别人都知道你回来了一样,还站在外头干嘛,赶紧滚进来!” 余锦跟着林青往里面走着,笑着问道:“老爷子,最近林堡那小子有没有回来过?” 林青点了点头:“那没用小子是回来过一次,不过也是没两天就走啦,听说他好像练出了一点儿名堂,心思变得大了起来,不愿意呆在江南道这一带,想要跑到京都去看看,也不知道那小子是哪里来的自信,书没读一点儿,连个家室都没有,就想要跑到京都去,凭他那么一点儿半吊子武功,还不是被人家揍。” 余锦翻了个白眼:“老爷子,说了一堆,你不就是想要早点抱上孙子么?” 林青要不是顾忌着后面那个自己已经当成了亲孙女的花蓉,还有另外一个不知道身份的姑娘,就已经和从前一样,一脚踹出去踢在余锦的屁股上了,他虽然现在年纪大了但是身体却倍儿硬朗,余锦可是过去吃了大苦头的,比如什么以为老爷子身体不好要去他藏书的柜子偷两本书看,直接被一脚差点把背给踹断了。 余锦看着林青样子,下意识一缩。 林青摇了摇头,摆手道:“饭差不多做好了,要是没吃就进来吃饭吧。” 花蓉快步跑过去,把手上的篮子递到林青的眼前。 林青眉开眼笑,笑得皱纹都散去了不少,他抚摸着花蓉的脸颊,笑道:“真是个好孙女啊,也不知道这个臭小子是有多大的福气才会认识这么一个乖巧的小女娃子,以后啊,这种事情还是交给管家去做吧,你啊,给我好好读点书写点字,胸中有才识,以后那些男人才会都仰慕你。” 花蓉听说还是得读书写字,一下子甚觉麻烦,嘟着嘴摇着林青的袖子。 余锦皱眉道:“老爷子,你都在说些什么呢,我把花蓉放在这里一是知道老爷子你想要抱孙子,二是想让她好好学点文读些书,你别总是教些奇怪的东西给她。” 林青一把抱起花蓉,往堂内走着,一边对后头的余锦回答道:“我教人,还轮不到你这么个啥事都做不成的臭小子来教训,你先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再说。” 余锦耸了耸肩。 后面,叶青栗走过来,问道:“花蓉她好像很不愿意学文,你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学文呢,放在灵光宗里,我还能教教她武道上的事情,不是很好么?” 余锦淡淡回道:“这算是我的私心,我不愿意让她去学武,仅此而已。” 叶青栗还想问为什么。 但是余锦抬起头来,看着天穹上阳光明媚,眯了眯眼睛。 林堡,京都见。 111.第111章 这场故梦里 江南道盛产但依然由于大世家需求甚大而导致价格居高不下的红木,在林堡老爷子的宅子里可以说是屡见不鲜的东西,在红木桌子上,铺了一层布,上面放着七八碟菜肴,都是些看上去寻常的家常菜,但其中做工以及摆放的样式很明显是只有大家才有的手笔,不去闻,单是瞧着,就极有食欲。 林青坐在花蓉边上,给一直纠结着先吃什么的花蓉夹了几筷子菜蔬,放在她的碗里,花蓉吃了几筷子,然后小手往前头稍微伸直,用筷子夹了那边稍微远些的一道菜肴,放在了林青的碗里。 林青笑容和蔼,吃了一筷子花蓉给他夹的菜肴。 看到这一幕,余锦微微笑了笑,他其实这次来扬州城来,很不放心的一件事情就是不知道花蓉在这边过得怎么样,不知道她是否能够适应江南道扬州城这里的风格习俗,但在街市上看见了,然后在林堡老爷子的宅子里再看见了这样两幕之后他终于是放下了心,他知道花蓉在这里过得很好,至少现在,她过得很开心,以后等到她多读了些书,等到她有了自主思考大事情的能力,有了对这个世界的完全自主看法之后,会如何,那将不再是余锦需要考虑的事情,因为无论如何,无论他给花蓉的路铺就得如何,以后的事情,都将是完完全全,属于花蓉自己的选择。 在其他几个人都只是吃了几筷子的时候,余锦已经开始横扫千军,他一手托碗,一手拿着筷子,一面狠命扒饭,一面差点把装着菜肴的碟子都夹进了自己的肚子里头。 最后,在其他人都才刚刚开始,他就感觉吃饱了的时候,他打了个嗝,有点儿疑惑地问道:“你们怎么不吃啊,快吃快吃,老爷子有钱,在餐桌上宰他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叶青栗扶着额头,甚觉尴尬。 余锦笑着夹了一筷子菜,说道:“以前和林堡一起在街上闲逛,他总是被老爷子骂,有时候不敢回去,都是我和他一起回去赔礼道歉,把老爷子逗开心了,老爷子总是会请我吃饭,那个时候就是我等的时候了,每次我都恨不得把几天需要吃的饭都吃下去,因为在扬州城里外头,想要吃到这么多这么好的饭菜,都需要花很多钱,而我那个时候,恰恰最缺的也就是钱,所以就养成了这么一个不好的习惯。” 林青骂道:“臭小子,还有脸说,每次你过来,家里都要多准备好几天的食材。” 余锦靠在椅子上,笑道:“哎,真不知道林堡那小子练武练得咋样了,也没怎么联系,只知道他和那个背着重剑的江湖人一起走了,虽然我是觉得那个江湖人不错,但是,老爷子,我说句不好听的,你那儿子的根骨真是不咋地,想要靠一味练,练出个武道高手,真的是太难了。” 林青说道:“后来林堡回来了一次,带着那个叫叶苏绍的江湖人一起过来的,我倒是觉得那个江湖人很不错,做他的师父,算是靠谱,他能不能练出一个武道高手的境界来,我倒是一点儿都不在乎,我只是在乎,这小子能不能找到自己的意义,不然就这么一直瞎晃,年纪也不小了,终归不是事情。” 这一番话,余锦还没怎么有表示,却看见叶青栗突然放下筷子,看了一眼余锦,再看了一眼林青,问道:“那个,先生,您刚刚说的,是叶苏绍?” 林青摆了摆手:“你既然是余锦这臭小子的朋友,那就也随着他叫老爷子吧,别叫什么先生,很久都没有人这么叫过了,听着怪吓人。” 叶青栗点头,然后接着说道:“叶苏绍,是我的大哥。” 余锦也恍然,他一拍大腿道:“对对对,我就是觉得那个叶苏绍,背着重剑,后来有时候想起就觉得哪里有点儿熟悉或者说不对劲,现在你这么一说,我突然就想起来了,叶青栗,叶苏绍,从名字上来看,正好都是叶家的人嘛,你们叶家,也真是挺厉害的,当然,除了你之外。” 叶青栗狠狠瞪着他,餐桌上不好动手,于是就脚尖向前,在桌子底下探到余锦的脚,一脚踩下。 余锦龇牙咧嘴,连连摆手。 那边林青却是问道:“这位姑娘,你莫非也是叶家的人?” 叶青栗点了点头:“老爷子,是这样的,在我们这一代,叶苏绍,也就是我的大哥,他本是入世人,叶家每一代都只出一位入世人,只是后来他回了叶家,这一代的入世人,也就由我代替了。” 林青说道:“那看来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出师了,也不知道他是脑袋开了窍门还是如何,竟然能学武还学着学着弄出了一点儿名堂,真是不容易,以前倒是从来没有想过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能在武道上走出多远,不过现在,我突然就多出了那么一点儿念想来。” 看着林青面上露出些许欣慰的笑意,余锦亦是笑着摇了摇头,尽管这个老爷子对于林堡一直都抱着“这没用的儿子一辈子都争不了气”的想法,多有牢骚,但是,世上哪个父亲不期望自己的儿子能作些成就,给家里争点气呢,像余锦这种几乎没有体会过亲人感情的孤独之人都能感受到这种情绪所在。 在吃完了饭之后,几个人在林堡老爷子宅子前头的一方小院子里休息,几张准备好的藤椅上,林青躺在最左边,中间躺着花蓉,然后是余锦与叶青栗,阳光照下,一身暖意。 余锦眯着眼睛,只觉这种日子以后恐怕是很少有机会再过得上了,这一趟出扬州城,先是经历了试炼之地那如梦如幻的事情,再上了拼命杀了西峰宗的那位洞玄境界宗主,他现在已经算是精疲力尽,这次回扬州城除了几件事情之外,他也是想暂时地得到了一些歇息,毕竟马上他就要去京都了,到了那边,还不知道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状况,反正在他估计里,肯定是要更加辛苦,更加奋力,无论是在修行上还是在其它方面。 看着阳光。 他侧眼看了一眼叶青栗,却看见叶青栗不知什么时候也在看着他。 余锦冷哼一声,赶紧转过头去,而叶青栗同样也是冷哼一声,转过了头,两个人同时看着对方然后同时转过头去,都有些尴尬。 当叶青栗转过头去的时候,俏脸微红。 当余锦转过去的时候,则是嘴角翘起,微微一笑。 “好像马上就要到夏天了,夏天的扬州城,也很美的” 余锦摸着花蓉的头发,笑着说道。 看到花蓉笑得甚是开心,好像极为期待那个即将到来的夏天,余锦突然双手枕在脑袋后面,躺在藤椅上,念起了一首儿时的歌谣。 “旧忆就像一扇窗,推开了就再难合上,谁踩过枯枝轻响,萤火绘着画屏香。为谁拢一袖芬芳,红叶的信笺情意绵长,他说就这样去流浪,到美丽的地方。” “这场故梦里,人生如戏唱,还有谁登场。” 112.第112章 藏锋 在下午时分,扬州城里的百姓们大多都已经用完了中饭,余锦在林青的宅子里与几人在藤椅上稍微躺了一会儿享受了一会儿阳光暖身后,便起身前往一个要去的地方。 林堡老爷子宅子里的老管家本来想问余锦要不要用一用林青的马车,但余锦只是摆了摆手,他从来只是个小混混,只是从扬州城混到了江湖里头而已,从来没有这种享受马车放弃步行的习惯,虽然他一直都知道,林青从来都不是那种寻常百姓,林堡过去也有意无意见提到过,他老爷子以前是为官之人,只是在辞官回乡后,一直表现得默默无闻,没有与那些为官或者曾为官的一辈人一样住在城东,而是择了这么一处在城西偏闹市的地方住下,林堡以前一直说不知道老爷子是怎么想的,问他他也只是淡笑着摇头。 叶青栗本来是想要与余锦一起去的,但是余锦依然执意独身前往,一来是他要去见的人与说的话和其他人没有关系,只是与他一个人相关,二是叶青栗尽管不是外人,但在他看来是如此,在那人看来却可能不是如此,到时候多少会变得有点儿忌讳或者尴尬。叶青栗倒是无所谓,听到余锦解释后没有多想,径自去找一旁跟着蝴蝶蹦蹦跳跳的花蓉,两人一下子就能够玩到一起去,欢声笑意萦绕。 余锦看了两人一小会儿,笑着转身,离开林青宅子,动身去往萧有墨的住宅。 在余锦还在扬州城里头刚刚决定开个琴铺子的时候,因为在深巷里头,他那一段时间生意一直都是很差,第一个算是客人买了他琴的便是萧有墨,萧有墨那次买走了那把听雨,并且留下了自己居所的地址,说是会与余锦做一笔生意,欢迎余锦随时前往他的宅子里头他也会多加照顾。 余锦在经历了那夜他不怎么愿意回想起来的事情后,没有去萧有墨的宅子也没有与他见面,直接就离开了扬州城,导致余锦到了现在都不知道那笔生意究竟是什么,意义一直不明,当然,除却一些旧事之外,他还有很多事情,要问问这个深居简出在扬州城里的大隐。 他走过那条自己曾经走过无数次的路。 扬州城城西,各种各样的铺子,茶楼,酒家,他过去踏过的每一寸土地,这种故地重游,从来无关于情怀,他也没有什么内心的情怀掺杂在其中,不过是如同太阳上山下山一样,他从这条路曾经是走过去,然后想要走出去,而现在则是走回来。 转过几条街巷,到了那个印象中还记得很是清楚的萧有墨说过的地方,看到的是一座很普通的房屋,比起林青的宅子还要普通得多,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院子和两间屋子被普通高度的普通围墙隔起来,与那些在城西真正普通人家的房子是一模一样。 他看着那通绿色的门环,迟疑了一小会儿,然后轻轻拉起门环,然后叩下。 开门的中年人,眉宇清淡,普通布衣。 萧有墨。 萧有墨开门,看到余锦,仿佛是早已预料到了他会来,没有半点疑惑,只是微微笑着,然后作了个请进的手势,随后自己先转身往屋子里面走,余锦也就这样跟在后面。 走到门槛前时,萧有墨一脚跨过门槛,一边没有转头,问道:“余锦,你是何时回的扬州城?” 余锦淡淡回答道:“今天的事情,不过是因为马上要去京都了,正好抽空回来一趟,没有准备呆多久,与故人道别,以及得到一些答案,仅此而已。” 萧有墨坐在椅子上:“故人见到了吧?” 余锦同样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嗯。” “那么,你到我这里来,想必就是有很多问题,需要得到答案吧?” “嗯。” 依然是这样一个字的回答。 萧有墨的屋子很简单,正堂里不过就是一张桌子,三四把椅子,很简单朴素,堂上墙壁挂的几幅字画也不是那些真正有钱的大户人家喜欢收藏的名家手笔,只是根据自己爱好选择的一些便宜字画,有几幅看起来根本不加装饰,字画上连印章也没有,看起来应该是萧有墨自己的作品。 而在堂边几盆花草处,有一个琴架子,架上置放着两把琴,一把是萧有墨自己的琴,材质不像是市井中可以看到的木材而是一种颜色透着墨绿的奇异木材,另一把,则正是他从余锦琴铺子处花了十两银子的大价钱购买到的听雨,余锦稍稍侧眼看到那把听雨,神色变得有点儿带着些追忆情绪在内。 花瓶上两根梅枝,木盆里一行青叶。 萧有墨从桌上一个小木盒里,摘了一把茶叶,放在旁侧壶中,热水煮茶叶,不一会儿就是香气扑鼻。 他抬眼对一直从进屋到此刻都是沉默的余锦说道:“有什么问题就问吧,你这一趟江湖走的,看来是明白了许多事情,也多出了许多问题,今日李侍郎府上也没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有时间与你一一解释。” 余锦看了一眼壶中的热气,开门见山道:“过去你曾经到我的琴铺子里面,花了十两银子买了那把根本值不上那个价的琴,后来又托宁天传话给我把我介绍进了江湖里的灵光宗,说了要我作生意,我不明白那个生意究竟是什么,到了现在,我依然不明白,所以,你能告诉我么?” 萧有墨笑道:“那个生意,其实已经完成了。” “什么意思?” 萧有墨还是笑着:“在很多地方,情报的交换应该是必须建立在情报的价值相等的基础上,你来我这里寻找回答,肯定是知道了不少事情,你先说吧,因为我很好奇,反正我今天就在这里也不会跑到哪里去,你也应该清楚我对你一直并没有什么恶意,且放心。” 余锦沉吟片刻,显然是在酌量其中利害,过了一小会儿,点了点头,然后说道:“本来我一直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但在从试炼之地中离开的时候,我特意留了一个心眼,问了一些知晓试炼之地外事情的人,知道了那些武道大宗师,当然,我那个时候问那些本来是与你没有任何关系的,我只是想问问关于自己的一些事情。” 余锦说的关于自己的事情,的确是完完全全只关于他自己,他在离开试炼之地时,那些大宗师与朝廷上的大人物都已经前后离去,但还是有些清理相关事务的人没有走,他问的,是关于西峰宗的事情,关于那个他已经认定了是必杀目标的西峰宗宗主有没有来到这里,后来他策划西峰宗杀林万州一事,其中极其重要的一环,说服赵凤迁,有许多信息便是他在试炼之地外问出来的,例如他对赵凤迁说过的一句利剑之语,西峰宗宗主没有去试炼之地救他,而其他的宗主却救了他们的弟子,而本来仅仅是有些动摇的赵凤迁,被余锦说服,这句话是极为重要。 但是,有些问出来的东西,则是无心,但却如声声轰鸣。 113.第113章 识魂 “我除却问到了关于那些武道大宗师的事情,也问到了关于朝廷中一些大人物的事情,比如王由辽王大人那样的铁血人物却对年轻人们显露出了难以想象的关怀,比如孙白茅孙大人在局势中起到的关键作用,比如某个和那几位大人能够平起平坐一直呆在一起聊天下棋的人物,也就是你,萧有墨。” 余锦平静地说完了这一段话。 桌上壶口热气沸腾,茶香四溢,细细闻着可以闻得出来,是江南道盛产的红叶椿茶。 萧有墨听着余锦说出的这么一段话,一直到听完,才点头:“你说的没有错,我的确是去了那试炼之地一趟,也与那几位大人物在一起聊了天下了棋,但是,这并不能代表什么,当然告诉你也没有问题,我曾经在京都,靠着文章与一些肚子里头本来应该烂着的才华,得到了当今天子的赏识,虽然我从未有过好好为官的想法,但还是受不住天子邀请,在朝廷里呆过一段日子,也就是那段日子里,结识了不少大人物,当时在试炼之地外的孙白茅孙大人,就是当时我在朝廷上认识到的,在一起聊聊天下下棋,应该也没什么大问题。” 余锦问道:“当然,这不是问题,但问题所在,是我去试炼之地,和你去试炼之地,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我根本不知道的联系?” 萧有墨笑着摇头:“原来你想知道的是这个啊。” 余锦点头。 萧有墨说道:“的确,你猜测的是对的,我去试炼之地,是因为我知道了你去试炼之地,我才会去试炼之地,我去那儿的目的,只是想要看看,你究竟能够走到哪一步。” 余锦疑惑问道:“我不过是个在扬州城里的小混混而已,就算你在当时就知道我有些剑上的本事,但在你这样的人物眼中,我为何会被看得如此之重。” 萧有墨摇头道:“这可能真的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够解释得清楚的事情,你只需要知道的是,从我到了你琴铺子里头,见到那牌匾上你写的听雨二字之时,就已经是那么想了,我用十两银子买你的听雨,除了我的确是喜欢这把琴的因素,更重要的是,我确实是很想和你做一笔生意,当然,在那个时候我还完全不能确认你究竟是不是我需要找到的那个人,所以我才在后头给了你一封推荐信,把你送进了江湖里,然后你进入了试炼之地,我也是密切地在关注着,这一切的目的,就是为了确认,你是否是我想找的人。” 余锦问道:“结果呢?” 萧有墨笑道:“当然是的,你宰掉了那个明王,听说到了这个消息后,我就已经确认你一定是那个人,第一笔生意,到那时候也就结束了,我用十两银子买你的琴,然后想要给你很多帮助,这是我的付出,而你的付出,就是在江湖中闯荡,闯荡到证明自己是否是那个我要找的人为止。” 余锦听到了萧有墨的解释,心中还是一肚子的疑惑,虽然已经有了一小部分疑惑被解答,但在萧有墨含糊不清的回答中,他的心中又产生了更多的疑惑。 他问道:“你在试炼之地外时,既然一直与那些大人物呆在一起,是否知道我在试炼之地里面的事情?” 萧有墨摇头:“不,那个是否我也不知道,毕竟我从来不是武道上的宗师,而且那个时候大家都比明王被反过来阴了一把,就算是真的大宗师,对于里面的情况也没有多少了解,一直到后面,那个叫柳吴的朝廷里的小棋子出来,我才知道了你在里面,原来做了那么多的事情。” 余锦欲言又止。 萧有墨摆了摆手,然后给自己倒上一杯茶,给余锦也倒了一杯:“我对于你是如何宰掉那个明王没有兴趣,再说了,你有几手厉害的必杀剑招,对于我而言,从来也不是什么会让我惊异的事情,其实说句实在话,我对于江湖上的事情一直都没有什么兴趣,我和朝廷上那几位态度分明的大人物都不太一样,无论是正道魔宗,还是江湖中的新人旧事,我一直都懒得管。” 余锦点了点头,然后再问出自己心中最想要问出的那个问题:“你说你确定了我是你要找的人,那么……你要找的,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萧有墨饮了一口茶,眉色发淡,显得很是享受。 “我要找的人,必须是身具剑魂的人。” 一言如惊雷。 余锦本来刚刚把手指放在杯子的柄上,但在萧有墨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后,手指猛地抖动了一下,然后眼色惊疑,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 萧有墨摇了摇头:“你放心好了,这件事情知道的现在就我一个,以后也只会有我一个,其实吧,这也不是什么一定值得隐瞒的事情,毕竟听你说你马上就要去京都了,京都可不比这小小的扬州城,那是个真正藏龙卧虎的地方,天子脚下,不说伏着多少武道境界巅峰的宗师级别人物,就说那些心思深沉到可怕的家伙,就是一双手一双脚都数不过来的,只要是真正留心到你奇异之处的人,总能够发现得了你身具剑魂。” 余锦沉默了片刻后,再度问道:“关于剑魂,你有多少了解?” 萧有墨笑道:“我了解的,一定没有你自身体会到的多,但是有一点我的确是需要和你说明一下,就是这剑魂,可能不仅仅与武道境界相关,可能关乎到更多你还没有接触过的,更加深层次的东西。” 余锦更是疑惑:“剑魂,不仅仅与武道境界相关?” 萧有墨摆了摆手:“这些东西啊,玄妙得很,总之你既然身具剑魂,以后有缘分该体会到的,自然都能够体会得到,能够遇到的,自然也都遇得到。” 在听到萧有墨的话后,余锦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还好,仅仅是剑魂之事而已,看来萧有墨还并没有知道他身上的气运一事,这东吴气运在大楚的天下里,一旦暴露就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大楚的天下,绝不会允许这种亡国气运存在,以前在那破败道观的老道士手里倒还好,人家毕竟是武道宗师,又是藏于深山之中,而自己呢,自己并不是那个老道士,也不可能丢弃得了这东吴气运,这东吴气运救过自己一命不说,还帮助自己杀死了那个本来绝对无法杀死的明王,也一直在不断随着剑魂改善着自己体内气机经脉,换句话来说,要不是这东吴气运的存在,尽管有那么多策划,想要杀掉林万州,也是痴心妄想。 余锦并不能吃准萧有墨的想法和立场,但无论如何,他是从朝廷中出来的人,应该是会向着大楚,自己的东吴气运暴露,必然逃不过一场大劫。 还好,还好。 看来到了京都去,要更为小心了,剑魂一事倒是无所谓,看出来的人越少越好,但就算被天下人知晓也只会给自己造出许多麻烦而已,并不会如同那东吴气运一样,知,则必死无疑。 萧有墨看着好像陷入了沉思的余锦,微微笑道:“剑魂是好东西,天下多少人都梦寐以求,你既然是身具剑魂,那就没必要有太大压力,就当是老天爷赐予你的宝贝,这宝贝对你而言是福是祸,是缘是劫,只需记着车到山前必有路就行,不过,你身具剑魂,以后就一定会经历绝大多数人都无法经历过的事情,一定会见识到这天地间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这倒是真的。” 余锦稍微晃了晃脑袋,喝了一大口茶,也顾不上品味茶水味道,就当白水一样喝进肚子,然后擦了擦嘴巴,说道:“对了,萧有墨,这次找你还有一件事情,就是我先前提到过的,我马上要去京都了。” 萧有墨点头:“京都,很好啊。” 余锦说道:“都说京都好,但那种天底下最大的地方,麻烦事一定也是最多的吧。” 萧有墨好像是看透了余锦心中所想,只是笑道:“但是,尽管麻烦,你也一定会去的,对吧?” “没错。” 萧有墨问道:“去京都,有什么打算?” 余锦从怀中取出那张一直贴身放着的京都来信,递到萧有墨手里头。 “天地楼。” 114.第114章 念及 从萧有墨处离开后,余锦抬足走在街巷中间,想到自己日后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去做,本来在扬州城里感觉到轻松的心思一下子又显得沉重起来,想到不久前与萧有墨说的那些有关于天地楼的话,萧有墨把天地楼这么一座普天学府执牛耳者好处坏处自己所见识过的都与余锦说了出来。 当然,余锦也从来都是有备而来,他在知晓了萧有墨是隐于扬州城中的过去大人物后,有心于灵光宗书库中查询了一些关于天地楼的书籍,果不其然,在前几年才发出世间的最新天地楼名册介绍中,已经能够看到萧有墨的名字赫然其上,那虽然是十年前的事情,萧有墨于十年前入天地楼修行,但那座楼阁,十年前或者十年后,余锦都不认为会出现什么大的不同。 天下第一楼,从来只有世间学府随着它转动的道理,而根本不需要它去改变什么。 余锦坐在一处稍微僻静些的流水畔,石凳旁边,满树绿叶随风招展。 他理了理自己刚刚在萧有墨处问出的答案,首先萧有墨的的确确是在推动着他从扬州城里踏入江湖,从买走听雨到送灵光宗推荐信,都是要亲眼看着他一步一步在这方江湖里展现出萧有墨想要看到的某种力量,也就是关乎那剑魂的力量,尽管余锦并不清楚萧有墨如此刻意寻找一个身具剑魂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说的那剑魂中更深层次的力量与武道境界无关的存在又是什么,但是他相信,只要自己继续往前,这些事情迟早会发现的,因为正如那萧有墨所说,他身具剑魂,那就不是他去找事情,而是事情会纷纷不断过来寻找着他。 关于那座传闻中天下第一楼的天地楼,余锦则是一半心悸,一半向往。 他向往的是萧有墨说的,关于天地楼在这些年里的传奇成绩,天地楼七年只招收一名弟子登楼,在天地楼中,一层楼与二层楼是有天壤之别的,天地楼一层楼,可以说有没有根骨天赋以及本事都不重要,只要有一颗求道问学的心思以及一些身世家族的关系就够了,而二层楼不同,在二层楼中才是天地楼真正的厉害存在,自天地楼于京都立楼起,二层楼便一直是七年收一弟子,收则不改,一时是天地楼二层楼弟子,那么一世皆是,如此久的时日,这样的规矩也不曾更改。 在过去那个战乱的年代里,天下多少带着传奇色彩的年轻人要么被战火吞噬,要么寻不着那个伯乐一辈子都默默无名,所以在天地楼立楼最开始的那段日子,七年收一弟子,倒算是照着那时候天下的状况去招收的,可到了如今,这样的规矩就有些不近人情了,在这个大楚气运与江湖气运合在一处的大世中,年轻一代不知道多少人都像是雨后春笋一样,拔尖冒头,与以前那个惨淡的年代全然不同,七年一弟子,恐怕就会错过太多根骨天赋都属于极上乘的年轻人,而那个被招收的弟子,则必须有压盖过这七年内所有厉害年轻人的风采之处。 纵然是十年前的萧有墨,或者是数年前的孙天逸,都只是在天地楼的一层楼修行,没有资格登上二层楼,但如今,余锦这么一个从小河庄扬州城里出来的小混混,竟然在天地楼的判断中超过了整整七年内所有年轻人的水准,这样的事情,对于余锦来说,简直就和梦一样,太过于不真实了。 当然,对于传说中那座天地楼的二层楼,余锦也是大为向往。 而那一半心悸,则来自于他已经看到过,萧有墨也重点提到过的,那个天地楼过去真正的主人,在楚国铁骑平天下的战国年月里,声名鹊起,盖住了整座朝廷的年轻书生,张洗虚。 张洗虚声名鹊起广为天下人知的时候,是他从一个翰林院普普通通的随军笔吏,突然站在阵前,破掉了东吴那个阻挡了大楚铁骑将近一个月的大阵,让铁骑长驱直入,从那大阵的缺口仿佛潮水一般,一路碾压到了东吴皇宫内,可以说若是在那关键的战役中,缺少了张洗虚的站立阵前,落子破阵,那么可能大楚铁骑就会在很短的时日内在那个地域被包围过来的东吴士卒困成铁桶内蚂蚱,胜负还是未知数。 而后来,张洗虚在朝廷为从二品官,又是在大楚刚刚平定天下的百废待兴之时,展现出了极其惊人的才华和天赋,屯田策,改六部制,以及一系列对于天下的改革意见,纷纷成为让大楚在十年内从新邦转为盛邦的关键所在,张洗虚也迅速在从二品的位置,节节高升,一路青云直上到正一品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置,也就是在那一段时间里,他深刻地了解到了大楚现在最缺乏的东西,也就是年轻人们的后劲,凭着这个想法,他设立了天地楼,天地楼初立,便在天子的授意下迅速成为天下第一楼,风头无二。 如此多年头过去,尽管那时候还是个意气风发年轻书生,但如今,张洗虚这个名字,早已成为了历史上注定要留下浓重一笔的传奇,而他的本人,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化为了一捧幽州故乡的土,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虽不知张洗虚是否有大哀,但未能长寿,倒是真的。 大楚韩家帝王在张洗虚乘鹤后,丝毫不顾天子形象,伏地痛哭道,寡人折白忘川,如折臂,而折洗虚先生,如折心矣! 天地楼如今的主人,是朝廷上另一位大能,与长孙梅号称是一外一内两神仙的周久,对于周久这个人,余锦只是听说过名字,根本未有更多耳闻,听说此大能不似长孙梅那样把手探到了天下的各个地方,而是深藏锋芒,只关心内政事务,所以在天下的名头并不是如何大。 但余锦依然是忌讳无比,他忌讳那个天地楼过去的主人张洗虚,也同样忌讳现在的主人周久,他不知道自己体内的东吴气运,在这些大人物的眼中,是否真的能够如同现在一样藏得住,但去京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无论藏不藏得住,他都必须去,不能因为这些事情,放弃了自己未来的路途。 萧有墨此人,立场飘忽,余锦不能全信,但他说过的车到山前必有路这句话,余锦是深信之。 余锦在流水畔,望着那树梢上仿佛绿色浪潮一样的起伏叶片,微微叹了一口气,心潮也随着那绿浪一样,起伏不定,但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坚定下来了内心所想。 日色近暮。 115.第115章 水畔以及心潮 在流水畔望暮色,对岸有扬州外来的游客,从春末时分过来,观赏扬州城里那已经渐渐消失在人们眼底的三月烟花残照光景,有夫妻牵着六七岁的小娃娃,小娃娃手里头捏着糖葫芦,一边舔着糖葫芦上的白糖,一边趴在栏杆上头,有些调皮地把脑袋探到河面上方看河水里的游鱼,旁边的那对夫妻皱着眉头但声音中带着笑意,提醒着小娃娃不要掉了下去,看到小娃娃有点儿惊怕的样子,欢声笑语,倒映在河面。 余锦托着下巴,在这边岸上看彼岸,微微笑了笑,然后眼神变得发空,一直在看着什么,却又像什么都没有看一样,只是静静坐了很久。 远处的热烈天光已经垂落山岗,还剩下的是满天暮色。 余锦低着身子,把头埋在自己的双臂中,好像就在这潺潺流水的河岸睡着了,直到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抬起头来,好像有什么内心中的冥冥感应,看到那边有个人正走过来。 看着穿蓝袍的姑娘有些不高兴地坐在自己边上,余锦还是保持着低着身子的姿势,只是把埋着的脑袋抬出来,露出那张很是俊美的脸颊。 既然叶青栗没有先说话,那么余锦便直接开口问道:“怎么又过来了,不是在林家老爷子的宅子里和花蓉玩得很高兴么?” 叶青栗反问道:“你知道现在多晚了么?” 余锦看了一眼日色,点头道:“知道,只是,今天去了一个地方,问了一个人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想到了之后关于我自己的一些事,有点儿烦,有很多需要考虑的东西,于是就坐了这么久。” 叶青栗摇头道:“以前总有人对我说,事情永远不是只靠脑子想就能够想得出结果的,必须得自己亲自去尝试亲自去作为才行,你看我一直就是这样啊,在叶家里想要到江湖里去走,说走就走,从来没有过那么多纠结的想法,因为很多事情想是没有用的,得抬脚去走,走到地方,也就明白了。” 余锦微微笑了笑:“这世间有太多事情是没有办法做到说走就走的什么都可以抛在脑后的,我和你不一样,我实在没有办法那么潇洒地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江湖对于我而言,从来不是什么好地方,其实说句实在话,我到现在都不清楚我自己到底有什么主动走进这江湖的理由,我一直都在顺水行舟,被不断地推动着,我感觉我好像根本就不是在自己走路,所以,我有点儿累了。” 叶青栗突然笑了起来,她坐在余锦身旁,笑得仰起了头。 余锦疑问道:“你笑什么?” 叶青栗笑得把头仰着晃了晃,然后还是脸上带满了笑意地盯着余锦道:“喂,余锦,我和你说,你要是一直都抱着这种愚蠢想法的话,你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余锦也仰着头,看到暮色:“你说的没有错,我本来最开始的想法就是一辈子就这样,我这人很讨厌麻烦,也很讨厌各种各样的麻烦事情。” “没出息。” 叶青栗撇了撇嘴角,不屑一顾。 余锦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微微笑了笑,然后说道:“对了,路上都忘记和你说了,这次我来扬州城大概就是我在江南道准备来的最后地方,我并不打算回灵光宗,帮我和宗主,李长老,段北三还有那些同门都说上一声抱歉,大概明天,我就会京都。” 叶青栗愣了一愣神,面容看起来平静:“这么快啊。” “嗯。” 当余锦回答完这个字之后,又是一阵沉默,天边的暮色开始合起,在山间聚成一团浓烈的深红,然后再开始缓缓消散,看起来要不了多久,就会到夜里了。 叶青栗低着头,长发顺着额角落下,如同黑色的瀑布,她片刻后,转过好看的脸颊看着余锦:“京都那么繁华,有那么多在这江南道看不到的东西,你还会不会回来?” 余锦一点儿也没有迟疑,直接点头:“当然会的。” 叶青栗随意摊了摊手:“也好。” 余锦笑了笑,说道:“在灵光宗里头,既然是你当了大师姐,我选择去京都,那么还是那句可能有些啰嗦的话,灵光宗就多托付给你照顾了,有时间的话也可以来扬州城里看看花蓉,现在我牵挂的没有什么,只有灵光宗和花蓉罢了,一者是家,一者是恩人所托,都不能忘却。” 叶青栗问道:“就这么多?” 余锦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他脸上陡然带着些许捉摸不透的邪邪笑意,看起来真的就像个在这扬州城里厮混的浪荡子一样:“你真要我说?我还是别说了吧。” 叶青栗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既然不想说,那就别说了,我明白的,我明白的。” 余锦看到,穿着蓝衣的姑娘眉角,有一丝温和笑意划过。 “不准备去和花蓉道个别?她这么小的孩子,你就狠心把她丢到一个扬州城的大户人家里,然后自己不管不顾去做自己的事情?” 听到叶青栗的问题,余锦摇了摇头,说道:“算了,我就不去了,她在那儿呆得很好,也很快乐,再说,有认识了你这么一个新朋友,我这样的人就不去打扰她的生活了,我只是给她铺了一段路而已,她的生活如何,她的想法如何,那以后都会是只属于她的选择,我不想用我的观念去影响到了她。” 叶青栗接着问道:“所以,就是多见不如少见,相见不如不见?” 余锦面容苦涩,摇着头道:“当然也不是这么个意思,只是你知道的,我不是个什么好人,我不想在她还是童年的时候,在她的世界中留下了我的太多影子,只需要让她知道,有个大哥哥一直深爱着她就够了,如果让她知道,我是个用偷鸡的本事杀了个魔宗明王,又用阴谋诡计杀掉了西峰宗宗主,总归是不好的。” 叶青栗停顿了一下:“那……你为什么都要告诉我呢?” 余锦笑着:“你说呢?” 叶青栗脸色一红。 余锦继续笑着问道:“你脸红什么?” 叶青栗突然一拳砸了过来,看她的脸色,除了不知道为何突然生出的羞红,也带着些许因为恼意而生出的涨红,她这一拳砸向余锦,还没有砸到余锦,突然停了停,她本来以为余锦是会回避或是耍点儿小把戏,但是余锦却一点儿也没有回避的意思,只是安静地坐在原地,好像等着她的拳头砸过来。 叶青栗有那么一点儿疑惑,拳头收回,歪了歪头,看着他,好像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余锦笑道:“以前你想要打我,我要么是躲,要么是跟你打上一架,但这一次,我不想这样做了,因为我马上就要去京都了,在我走之前让你打上一拳头,就当是道别的礼物吧。” “我不要。” 叶青栗的脸色突然沉下来,这样郑重地说道。 余锦低头,苦涩地笑了笑。 “我不要!” 暮色已渐渐消散,可以看到天穹上淡淡的星辰在闪烁,而星辰的下方,河水上波光泠泠如流影,而在那流水畔,两个穿着蓝袍的年轻人,就那样坐着,都很好看,很像一幅画。 116.第116章 离 第二日,余锦离开扬州城,沿着主官道北上,他在扬州城里用余下的银两买了一匹马,普通的红鸣马,他一路过扬州苏州,中途没有停下,在约莫三四日后,出了江南道,到晋南道。 晋南道一直以来都算是楚国的最大地盘,从战国前期的年头开始,楚国的起源地以及立国强国都是在这晋南道完成的,在战国末期,楚国铁骑横扫天下,尽管拥有了几乎整个中原天下的地盘,但还是抱着故地情怀以及诸多因素把京都立在晋南道里,若说江南道是无论战乱还是和平的时代都算是最为繁荣鼎盛的地方,那么晋南道就是从大楚平定天下起开始逐渐超过了江南道的国运之地。 余锦在晋南道边缘稍作停留,因为长江前些时日发了大水,冲垮了江堤,晋南道边缘许多小村小镇都陷入了灾难,缺少食物,路途阻绝,一时间本来还算是繁华的地带转眼间因为天灾变得贫困,余锦在到了晋南道后,看到这样情景,便停下步伐,开始准备一些路途上需要的干粮和水,从晋南道边缘到京都还需要三五日的行程,在这三五日里若是遇上了断粮缺水的情况就大为不妙了。 他不是无心去为这些陷入贫困的灾地百姓做些什么,只是因为无力为之,他不是什么大人物,也没有那种能够搬山蹈海的能力,所以尽管心里头同情着这里有些已经饿得脸颊深陷双眼无神的普通百姓但的的确确是无可奈何,他在路上分了一些粮食出去,可是这杯水车薪,也只是让他自己感觉到问心无愧,对于这大灾害真的是于事无补,面对这样的天灾,真正能够彻底解决问题的只有朝廷的修道开仓以及人源帮助。 在一座稍微离灾害远些的镇子里头,余锦找了个酒家,准备先休息一会儿,吃点儿好的,然后备好干粮和水再上路继续行程。 在进了酒家后,余锦却眼睛亮了亮,在不远处酒家里的一张桌子旁,他看到了几个算是故人的人,正在桌子边上坐着吃饭。 几人是余锦在从灵光宗出去,与叶青栗一同前往试炼之地时,在路途上见过的走商之人,四人一行,记得那个时候见到,也是四个人。 那个为首的罗腾正在倒酒,侧眼时正好看见了余锦,先是愣了一愣,好像在想着什么,然后突然一拍大腿,先是叩了叩桌子,指了指余锦,然后招呼余锦道:“兄弟,这边。” 余锦在这种地方,遇到算是故人的故人,多少有了些亲切感,他反正也正是要在这酒家里吃饭,于是就顺着罗腾的意思走过去,坐下,抱拳微微笑了笑。 另外两个,一个面色一直深沉的大汉司马业,一个大大咧咧的张胖子,都是看着他面露疑惑,还是那个叫苏妙曼的妖娆女子先反应过来,冲着余锦笑道:“原来是这位公子啊,想起来上次见过的时候还是在江南道,都已经过了这么久,却不曾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真是缘分。” 余锦礼貌地回了一笑:“是啊,真是缘分,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们。” 苏妙曼问道:“对了,公子,上次见你的时候,你旁边坐着的那个姑娘,现在怎么不在?” 余锦应道:“这次是我一个人走的,以后也会是一个人,她毕竟有她的生活有她的事情,总不能一直呆在一起。” 他其实一路过来,劳顿之下,肚子早就饿了,看到几个商客都对他颇有好感,于是也就不作太多外人礼节,拿起木箸夹了一口菜吃下,吃完了,马上又夹了一口。 苏妙曼掩嘴笑道:“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 张胖子在那边,瞪了一眼苏妙曼:“喂喂,你想什么呢,这位兄弟一个人,你就笑得那么贼,我看你心里头肯定是有什么龌龊想法,注意一点儿啊。” 苏妙曼把手里头的酒杯往张胖子身前猛地一砸,怒道:“闭嘴!” 罗腾还是戴着那毡帽,他有点儿无奈地把头上的毡帽稍微摸了摸,然后双手在空中往下按了按:“别吵了别吵了,你俩怎么这么爱吵架,好好吃饭,等会还要赶路呢。” 那边苏妙曼和张胖子刚刚消停了一点儿,罗腾松了口气,然后对着余锦问道:“对了,既然咱们这么有缘,冒昧问一下,公子名讳?” “我叫余锦。” 一句话出口,突然满场陷入了沉默,四人听到了余锦这随口的一答,突然表情都有了一些变化,一直看着他笑着的苏妙曼眨了眨眼睛,那种妖娆的笑意一下子变得意味深长起来,而张胖子却是目瞪口呆,手中的木箸对着余锦点了点头。 而那个一直沉默的,叫司马业的大汉,则是突然正眼看着余锦,目中有些狂热情愫。 罗腾面色则是变得有些复杂。 余锦茫然不解,看着他们,问道:“你们,怎么了?” 这次却是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大汉司马业直接开口发问道:“你就是那个在江南道试炼之地,最后与另外一个年轻人一起宰掉了魔宗明王的人?” 余锦心里头又暗暗地骂了一句那个把他抖出来的柳吴,然后脑中有思绪快速划过,他微微笑了笑,点头答道:“算是吧,不过我只是稍微出了一点儿力而已,真正厉害的还是另外一个家伙。” 司马业对着余锦一抱拳:“我叫司马业,以后多多指教。” 而罗腾,苏妙曼,张胖子几个人也是各自报了名字,除了张胖子还是叫张胖子之外,余锦已经知道了几个人的名字,他点了点头,看到他们脸上的神情已经从那种只是对着一个普通大家公子的礼貌,变成了真正平等的尊重,连那个一直大大咧咧的张胖子,都有了些尊重的样子。 余锦却不是如何想了解他们现下的心中所想,他只是有些饿,想要多吃点儿东西,在几个人都在问着那件已经在江湖中传开了的事情时,余锦一边含含糊糊答着,一边不停地吃菜扒饭。 反正有不要钱的饭,不吃白不吃,他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这种好事他最喜欢做了,这几个人这么愿意让他白吃,他当然不能辜负人家的一番好意了,正好,在江南道扬州城里花了不少钱,都没剩下什么银子了,还卖了匹红鸣马,正愁着吃不上什么好东西,这一顿真是雪中送炭。 那边,苏妙曼看着他狼吞虎咽,笑道:“公子,吃慢点,别噎着了。” 余锦摆了摆手:“不会的不会的。” 苏妙曼问道:“公子要去哪儿呢?” “京都……对了,别叫我公子了,我这一辈子都没怎么听过有人这么叫我,听着有点儿奇怪,就叫我余锦好了,或者……随便怎么叫都行。” “公……余锦,那真是巧了,我们还真是有大缘分,正好,我们也是要去京都,不如同行。” 余锦抬起头来,嘴角还沾着几颗饭粒:“你们也要去京都么,去做什么?” 苏妙曼答道:“因为最近接了一笔挺大的生意,本来说京都太远不想去的,但是这笔买卖很赚钱,而且也很重要,所以我们就一路从江南道辗转去京都,把货物在那边给接货的人。” “这样啊。” 余锦点头,“我去京都,是去求学的,算是受到了邀请,也不知道京都那边怎么样,我还是第一次去,要是能够一起结伴走,倒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苏妙曼笑道:“那太好了,余锦,路上还请多加关照啊。” 张胖子鄙视道:“苏妙曼,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把人家给吓跑了怎么办?” 两人互相瞪着眼睛。 余锦嘴里面咀嚼着还没有完全咽下去的食物,看着眼前的这个胖子,和那个有点儿黝黑的妖娆女子,微微笑了起来,然后低下头,神色中有些哀伤。 他想起来,在扬州城最后离开之前,城门处,有天光悬空,树叶茂密间透下来许多如鳞片般的光华。 穿着蓝袍的姑娘看着他,只说了一句话。 “什么时候回来,无所谓,只要你记得,在江南道还有个灵光宗,还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情值得去挂念就好,其它的都是无关紧要。” 余锦点着头,转过头去,突然鼻子一酸。 他不知道的是,那个姑娘在余锦转头踏足上马的时候,嘴巴开合,说了一句没有声音的话。 “我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你。” 117.第117章 思 在酒家中,余锦与几个凉州道来的商客吃完了饭后,准备去街市上买些干粮与酒水在路上解决食物的问题,但还没有动手,就被那边腰间挎着凉刀,身形婀娜的苏妙曼给拦住了。 苏妙曼笑着伸手点了点他的肩膀:“不用了,余锦,我们这做走商行当的,什么都能缺,最不缺的就是干粮水源,你是知道的吧,我们本来都是从凉州道到中原来的,凉州道那边有许多荒地大漠,我们早就有了这种出发前必备两倍以上资源的习惯,否则估计也都活不到现在。” 余锦摇头道:“蹭了你们的饭,又要蹭你们的干粮,这不太好,我还是自己去买吧。” 苏妙曼依然笑着:“余锦公子,你还真是太把自己当外人了,本来我们都只是把你当个过路的故人,但是知道了你就是那个在试炼之地中名头响彻了整个江湖的杀明王之人后,就不一样了,我们走商的,又是携带了重要的货物,虽然是在晋南道,但也有被劫货的风险,既然你这么厉害,不如就顺路充当我们的守卫,这些干粮什么的,就当我们给你的工钱好了,不用介意的。” 那边听到两人说话的罗腾闻言也是点头:“苏妙曼说的不错,我们这几人,武道境界最高的也不过是司马业的二重天中游,而这晋南道虽然看起来安全,但对于我们这样的商客来说,越是如此藏龙卧虎的地方越容易出事情,所以你真的无需心中抱着太多想法,只要我们能一起安全到达京都,那么路途上的一切开销,我们都可以帮你出了。” 这番话一出口,连那边沉默的司马业也是点着头表示赞同。 既然众人都是如此说,那么余锦自然也就没什么好介意的,只是他抹了抹鼻子,然后微微笑道:“看来你们心思还是商人的想法嘛,这不就是顺路雇了个便宜的保镖嘛,算了算了,也罢,既然大家算是故人,那么我就勉为其难应下,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这人可没多大本事,要是遇着什么真正棘手的对头,也不用指望我。” 罗腾摆手笑道:“余锦兄弟说笑了,这江湖里头的规矩,我们虽然不是什么纯粹的江湖人但也是知晓一二的,那些真正的江湖高手哪里会对我们这一点儿货物感兴趣,真正做这种剪径勾当的,大多都是些半吊子,对于余锦兄弟而言,不过是片刻就能够解决的小喽啰。” “那还是真是太高抬我了。” 余锦嘿嘿一笑道,“而且,其实我这人嘛,臭毛病有点儿多,路上的开销可能不会太少,比如我说不准会在这晋南道里逛逛青楼什么的。” 听到“青楼”二字,一直都在摸着肚子打着嗝的张胖子突然一下子像是神采奕奕,抖着肥肉跑到余锦的面前,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大笑道:“没想到,余锦兄弟,真是同道中人啊,其实说句实在话,我早就对凉州道那边的娘们失去兴趣了,一个个就算长相不错,但皮肤都太粗了,就和那苏妙曼一样一样的,没多大兴趣,听说这晋南道的青楼姑娘都是水灵得不得了,可能比江南道上的都要水灵得多,我向往已久啊。” 在张胖子如此的讽刺下,那个脾气带着浓浓凉州道风格的苏妙曼却没有抽出佩刀砍他的冲动,而是睁大了一双甚为媚态的柳叶眼睛,看着余锦,面色有些哀伤:“余锦公子,明明身旁就有一个姑娘,你却想要去青楼里头,这真的让我很是伤心啊,你要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没事的,我们晚上可以偷偷……” 余锦猛地咳了一声,然后拍着自己的背,尴尬道:“算了算了,我只是开个玩笑,我这一趟是直接去京都的,什么逛青楼的还真没空,其实吧,这路途上我就想多喝点儿酒水,以前在江南道上江湖里修行,很少有机会能喝到酒,一点儿酒瘾总是勾得我全身不舒服,这一次总算能喝够,仅此而已。” 苏妙曼媚眼含笑,在余锦耳畔轻轻留了一句:“余锦公子,晚上要是憋不住了的话,可以随时来找我呀,我的大门,一直都为你敞开着呢。” 余锦又是一阵咳嗽。 这凉州道出来的姑娘家,果然和江南道的完全不一样,哪个江南道的姑娘敢如此开放,那肯定得被扣上有失礼仪违背天地道理的帽子给骂得狗血淋头的,想到此处,余锦不由得又有些好奇那些在边关吹惯了风沙的军人是何等风姿,他在江南道上见过的大楚军人,不说是扬州城中那些已经算是精锐的兵卒,就说那次去试炼之地,看到了王由辽手下的护卫和士卒,那般铁骨风采真当是男儿本色,这江南道风水养出来的大楚军人尚且如此,不知道那些边关上的军人,又是有多么厉害。 江湖与沙场,从来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地方,江湖人与军人,也从来都是同样为武人但性质也完全不也一样的存在,这世间的道理,就是江湖人老江湖,沙场人死沙场,向来如此,单从武力上说的话,江湖人的修为境界肯定是远远要高出那些当兵的,但纵然是江湖上洞玄转世境界的大宗师,若是不走不逃,正面交锋的话,大概五百精锐骑卒就可以将其冲成烂肉。 那个与他颇有冥冥渊源的东吴旧日帝王,人间的剑帝,最后的结局,也是在大楚铁骑的冲锋下死去,所以余锦一直都清楚,江湖人尽管武道境界再高,只要没有过天君境那个世间人与真仙人之间的门槛,那么都只是在一国,一军之下的存在,都只是帝王权术以及朝廷真正大人物手底下的鸟雀。 有人羡慕江湖人潇洒,但身处江湖,人人都知道,并不潇洒,并不轻松惬意。 而也有人羡慕沙场上擂鼓声,说那是男儿真正的归所,但身在沙场,却也知道,战争中从来没有什么铁血柔情,从来没有那么多动人故事。 过了片刻后,几人稍微收拾一番,便继续启程,往京都方向去。 在路上,余锦问了罗腾一个问题。 “你们为何要从凉州道跑到这中原来?” 罗腾只是回答。 “在那边可能也有生意做,但并不好活,并没有很多办法能够像这儿的人一样好好的生活,我们这几个人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都有自己的观念,都不是单纯为了赚钱,都说商人无情,但我知道他们,他们都正是因为有情,所以才甘愿走过万里,行商天下,只为了找到他们想找到的东西。” “他们要找的东西,是什么呢?” 余锦这样问。 罗腾则是这样回答。 “那个啊,是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的事情。” 听风声暖软。 好像已是夏天了。 118.第118章 人之旧心,心之新念 夏至,天上挂着的那一轮艳阳已然不再是暖意照人,而是多了许多烈日的灼人味道,晋南道比起江南道来说,树木的数量要少了不少,也没有那样小桥流水的天然环境,夏天的太阳落在脸上显得更加热意袭人,所以一向在江南道里呆得习惯了的余锦就有点儿不适应了,开始还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酒水,路途行程走得久了,就直接开始一壶一壶往肚子里面灌,否则还真感觉有点儿受不了,这与武道境界无关,只是和水土适应程度有关。 而四个从凉州道过来的商客就显得轻松多了,他们在凉州道那边的时候,什么样的气候没见过,什么大漠上平地起沙暴,什么边关龙卷的奇象都是见怪不怪,在那样的气候里生活得久了,这晋南道的烈日对于他们而言还真算不得什么事情,甚至罗腾连那头顶上看着都热的毡帽都懒得摘下来。 在一行人走过了将近一日路程后,在一处山川间歇脚,晋南道的官道中途偶尔会碰到这一类山川环境,毕竟在晋南一道,连绵起伏的山脉随处可见,许多城镇甚至都是依山而立,而晋南道的百姓在很久以前开始也就都有了靠山吃山的习惯,尽管是在大楚的京都里头,随处可见的食物也都是些山上草类或走兽,很少能有江南道那边那般多的鱼,而同样的,在大楚京都中,木材也是几乎不怎么值钱的东西。 本来商客行商,最忌讳的一点便是停留在山川边缘或是大树林里休息,因为这些地方,出现危险的可能性是最大的,可是此时天色已晚,若是不在这个还算是适合扎脚休息的地方停下,可能前面就要面临根本找不到客栈要宿于道旁的风险。 山川旁,山脚下有客栈,一旗一马厩在外,木头搭起来的小客栈里,只有如豆般微火。 一行人走进客栈,罗腾跟着那店小二一起去把马匹和货物放置妥当,然后随意点了点儿吃食,就坐在那只点了两三盏灯的阴暗桌子上,等待着用饭。 罗腾去找那边的店老板问了几句话,然后走回来坐下,对几人面色沉重道:“我问了这里的店主,店家说这山上有个山寨,他不知道详情,但是我估计这些自立山寨的江湖人估计不会是什么好茬子,咱们这批货必须是要经过那边到京都的,所以可能会与那山寨的人有接触,我先过来说一声提个醒,你们有什么想法就自己说。” 张胖子倒是一点儿也不在乎这点儿事情,只是把头靠在背后的木椅上,笑道:“罗腾老大,你这也太谨慎了吧,不过是个小山寨,就算是在他们的地盘,但无论如何,这个晋南道,终归是朝廷的地盘,在这官道边上,我就不信他们有胆子敢来堵我们的货。” 罗腾摇头道:“若是如同你说的那样,那就真算是没什么事情了,可是,这官道在山川边上,一直要到七拐八弯转进了坦然大道,才能够见到地方的官府,所以,这一带是没有官府管辖的,就算是管辖到了,我们被劫了货,他们一时半会肯定也没办法赶过来。” 苏妙曼眼波微微流转,笑道:“那夜没什么可以怕的,不就是一群山寨上土里土气的江湖人们,能有多大本事,咱们这边又不是没有武人,不说我和司马大哥,还有余锦公子在旁边,他们只要敢来,那我们就敢让他们回不去,就这么简单。” 余锦此时听到几人说话,却是有些疑惑,问道:“既然是在京都的周围,晋南道中,怎么会有这种自立山寨的江湖人存在?” 罗腾解释道:“对于中原江湖,我们虽然不是很懂,但毕竟走商前我们都会做准备,所以也算有点儿了解,晋南道虽然的确是有个京都,但是也正是如此,所以这晋南道中的江湖高手,武道境界上登堂入室的人物,基本都被朝廷收入囊中了,那些不愿意的也没办法在晋南道里呆着,都跑到其它地方去了,因此,你们江南道有那么多大宗门,而在晋南道,却没有几个,剩下的大多都只是些零零散散的普通江湖人,做不了什么大事情,所以这些坏茬子和做点儿偷鸡摸狗事情的人就多了起来,自立山寨,等于就是绿林匪盗,没什么区别。” “那么,这些在晋南道自立山寨的江湖人,势力如何?” 听到余锦的问题,罗腾想了想,然后说道:“余锦兄弟,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问,但是这一点恰恰我也算知道,这些零散的江湖人因为没有那些宗师人物和各大派系的拘束,势力都算是很大,比如这片山脉中的几座山寨,听说那山寨上的主人叫抬头鹰李荣,虽然武道境界不高,但是却掌管着不下三百号人,这种情况估计在你们江南道肯定是永远别想瞧着的。” “三百号人啊。” 余锦随意回答了一句,然后托了托下巴,好像在想着什么。 一行人吃完了晚饭后,店家安排了房间给他们住下,罗腾和张胖子一间,苏妙曼一间,而余锦则是与那个沉默的汉子司马业一间。 旁边的苏妙曼突然抬肘轻轻碰了碰余锦,然后痴痴笑道:“余锦公子,余锦公子,等会晚上我会休息得很晚的,我向来都没有早睡的习惯,要是你有什么事情的话,可以随时过来敲我的门,只要你敲门,那晚上我肯定就会好好服侍你的噢。” 余锦莫名被呛了一下。 张胖子听到这话,马上就管不住刚刚才塞完了菜的嘴巴,张嘴就是喊道:“苏妙曼,你少去勾引人家,人家跟着我们一趟不容易,你要是想做啥坏事,自己做梦去想想,别说出来,也不嫌丢人!” 苏妙曼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马上回转笑意,继续看着余锦,也不知道是和余锦说还是和张胖子说:“那倒是不一定噢,在江南道瞧着最俊的年轻人也就是余锦公子了,要是这一趟走商能够吃到余锦公子的话,那让我少赚些银子,我都会满意得不得了。” 余锦有点儿无奈,摊了摊手道:“我不像你们常年走商,这一路上没把我给颠簸死,还是算了吧,我应该要早点儿休息,苏姑娘,你也早点休息吧。” 苏妙曼面上显得有点儿不开心,但还是朝着余锦挥了挥手,依依不舍关上房门。 正当余锦转过身的时候,却看到一直没有说话的司马业对他说道:“余锦兄弟,苏妙曼这人就是这样,挺闹腾的,不用去管她,你既然要早点休息,就赶紧准备准备睡觉吧。” 余锦点了点头,然后随着司马业走进屋子里。 司马业进屋后,直接把身上的外衣脱去,横手一甩,甩到了自己的铺上,然后看着有点儿尴尬的余锦,摆了摆手道:“习惯一个人了,忘记余锦兄弟也在,真是冒犯了,我习惯睡觉前洗个澡。” 余锦恍然,要不是司马业这么解释了,他差点还以为这个看起来内敛的大汉有什么断袖之癖。 不过,像他们凉州道上的男子,这样丝毫不顾及同伴直接做私人的事情,其实在他们那边也应该算不上什么大事情,毕竟风气人文都是不一样了,这样的事情若是搁在江南道肯定是会被认为有伤风化。 余锦看到司马业脱去了里面的内衫,本来想要刻意回避一下,但眼睛盯在司马业的身上,却一下子被吸引住,有点儿移不开了。 他看到这个汉子,那有些黝黑的肌肉上头,竟然全是伤疤,有大有小,但密密麻麻,如同一条条盘根交错的蟒蛇一样附于肉中,那些伤疤看来就是这个汉子这些年来的故事,有人把故事放在嘴里,当然也有人把故事藏在身上,像这个内敛的汉子,就是属于后者。 司马业转过头,注意到了余锦的面色,然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上,轻轻摇了摇头,并不在意:“余锦兄弟,这没什么,不过是以前在凉州道江湖里闯荡的时候留下来的东西。” 余锦问道:“司马兄弟,你以前也是混过江湖的么?” “是啊。” 司马业点头道,“我开始并不是个走商的人,是过去在凉州道上江湖一个普普通通可以忽略不计的小卒子,那些江湖上的大人物手指在哪里,我们就提着刀提着剑杀到哪里,到处厮杀,就留了这些伤疤,只是我这人没什么上进心,只是别人说什么我就做什么的,所以那些资历和我差不多的,现在都已经成了那边江湖里的大人物了,而我因为后来伤了左手的筋骨,没办法再混江湖,所以才跟着罗腾走商。” 余锦叹了口气,问道:“那么,司马兄弟,你现在还有在江湖里头去闯荡的念头么?” 司马业摇了摇头:“算了,就算这条胳膊没有伤,我现在估计也没有那念头了,以前是太年轻,家里穷读不起书,只能凭着一腔热血提刀子打架,现在想起来,当时真的是太蠢了,江湖从来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只要好好做事,和别的大帮派厮杀的时候,冲在前头就能够受到人家尊敬就能够混出名堂的,根本不是那样,但是尽管我那时候知道,可就是没有去想着如何钻空了心思混出名头。” “为什么呢?” 一直沉默寡言的司马业这时候面对这样一个江南道上的年轻人,不知怎么的话突然变得多了起来,他看着余锦,只是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这么个没用的性格吧,还是走商好,至少罗腾张胖子这些人都把我真正当成了自己人,虽然漂泊天涯,但却像个家。” 余锦微微笑了笑:“是啊,这样挺好的,有个家的感觉,那是什么都比不了的好事。” 司马业突然有点儿疑惑地看着余锦:“余锦兄弟,你也这么觉得?” 余锦笑问:“否则呢?” 司马业摇了摇头:“不是,我不怎么会说话,余锦兄弟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像你这样年轻有为又混出了名堂的人物,是不需要家的,只需要潇洒地在江湖上踏歌,在天下闯荡。” 余锦摆了摆手:“不不不,可不是那样的,其实我在江湖中,闯出的那些所谓名堂,最开始的目的从来都不是为了那些名堂,而是为了我最亲近的人,或者是我内心中想要守护的事情,只是慢慢出现了一些偏差而已,说起来你可能都不信,我以前从来没有在江湖里混迹的兴趣,只是一直被推动到了这一步罢了。” 在司马业去洗澡的时候,余锦站在窗边,看着那轮新月。 他在扬州城里,见过了萧有墨,并与其有了一番对话之后,他深深觉得自己还需要更多的东西,京都如此大,那些其中的可怕人物那般多,他若是想真正的保护自己,或者真正想要避免自己体内东吴气运被看破,那么他就不能太过于执着于自己一个人的事情,或者去回避那些事情,他必须要迎着水流往上,站到更高的地方,攀爬到更高的山峰上,否则他是没有资格守住自己体内的秘密,以及那剑魂的。 在道观中老者和萧有墨的话中,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剑魂是极其稀有的存在,也许这普天之下,真的就只有自己一个人拥有,这样能够吸纳气运,并且在修行上异于常人的东西,虽然属于他,但并不代表会一直属于他,也许那些心机阴沉的大人物看破后,想要除掉他,或者想要控制他,以现在的他而言,是绝对没有办法逃离或者挣脱的,他越是受人注意,越是名头大,站在更亮堂的戏台上,就越是容易跌落下去。 他必须要变得更强,无论是修为,还是势力,权柄,或者其它。 他要守住自己的剑魂,以及那绝对不能暴露的东吴气运,他就得变得更强,更何况,他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去做,比如在扬州城春堤后山,对着沈寒墓碑的那个承诺,比如他在还小的时候,立下的志向,比如那个教书先生,包括那个算是恩师的老头子寄于他的希望。 为了这些,为了自己,他都必须变强。 在江南道中,他真正的隐藏实力,不是他的什么御剑之术,也不是灵光宗,更不是他体内的剑魂以及东吴气运,而是他作为枳实的那个身份。 他在不叫余锦,而叫做枳实的时候,是与赵凤迁系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赵凤迁虽然是西峰宗明面上的新宗主,但这一切的推动者,就是他,那个在西峰宗真正被弟子们畏惧并且敬仰的神仙存在,也是他。 本来作为死敌的西峰宗宗主林万州,已经死在了他的剑下,现在的西峰宗,除了明面上赵凤迁的完整掌握,其实幕后还有他的掌握,若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西峰宗将是他的剑和盾牌。 但西峰宗终归只是在江南道中的大宗门,余锦现在在晋南道,对于晋南道,京都,他是完全模糊的,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人和事物,也没有任何属于他的一笔实力。 他现在很需要这些。 他看向那隐隐约约于夜色中的远处山脉,然后轻轻闭上眼睛。 119.第119章 蓝袍假面一人来 在第二日清晨时分,天色才蒙蒙亮的时候,罗腾就叫醒了还在铺上呈一个十字形熟睡中的张胖子,然后看到外头已经起身了的苏妙曼和司马业两人,行商之人,向来生活习惯比起那些当兵的军人都不逊色几分,早上起得都很早,从来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因为或许那么几个时辰,就会错过之后的一大笔银两。 罗腾环视了一眼四周,戴上那顶毡帽,朝着司马业问道:“司马兄弟,余锦兄弟怎么不在,昨夜他难道不是和你睡在一间房里?” 司马业只是回了一句:“他早上很早就走了,说是有些私事要处理,让我们无需等他,他记得路线,自然会赶上我们的步伐。” 张胖子突然瞪了一眼身边的苏妙曼:“喂,苏妙曼,是不是你昨天晚上起了什么坏心思,去找余锦兄弟,才把他给吓跑的?你给我说实话啊,反正我是这么觉得。” 苏妙曼冷哼一声,然后挺了挺傲人的身段,仰头道:“闭起你的臭嘴,不说话没人觉得你是哑巴,再说了,就算我真的是去找余锦公子了,我也不至于会把他给吓跑的好不好?对于我自己的身段,我一直还是很自信的。” 张胖子亦是冷笑:“是是是,身段不错,可是就是太黑了点。” 仿佛是触到了苏妙曼的某处逆鳞,她猛地一拔腰间凉刀,满脸杀气地看着张胖子,这一下可把张胖子吓得跌跌撞撞躲到了罗腾的背后。 罗腾摆了摆手:“你们也别吵嘴了,也罢,既然余锦兄弟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那么就且让他去吧,我们先行上路,前头的官道要从山川中间穿过,恐怕会遇着那些剪径的山寨上江湖人,你们都做好准备了,招子放亮一点,既然余锦兄弟不在,那就只能靠咱们自己了。” 张胖子摊开手道:“这余锦兄弟也真是的,说好的护送我们呢,结果才半路自己就跑掉了,也不知道去干什么去了,要不是我们都知道他确确实实就是那个杀了魔宗明王的年轻人,还以为他是害怕那些绿林匪贼的袭击临阵脱逃了呢……” 话没说完,苏妙曼又是瞪了他一眼:“少废话,余锦公子不是那种人,你给我闭嘴啊。” 还是没怎么与几人闲聊的司马业这时候抬眼说了一句:“对了余锦兄弟临走时留了句话,让我转述给你们,他让你们放心走,那边的山川盗匪,无须担心。” 几人都是有些疑惑,不知道此言何意。 收拾了行李,打点货物,一行人开始继续上路,过了这边的这家客栈,就到了那边的官道上,官道曲曲折折,从那连绵山川之中穿梭如流水过去,一眼看过去,只能看见远山上蒙蒙淡烟,以及一片片满眼的青葱绿色,夏至之后,这山上的树木,都已然成为了绿浪,铺天盖地。 客栈中的店家刚刚洗完脸,正在吃着一个捏在手心里的,夹了咸菜的馒头,看着那边一行人渐渐在眼中化为黑色的小点,那货物在马背上起伏时叮叮咚咚的响声也渐渐消失在耳畔,店家嘴巴里咀嚼着馒头,往旁边站着擦桌子的店小二看了一眼,招了招手。 “去报个信,说他们启程了。” 店小二会意,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的抹布,抖了抖系在腰上的白布,往外面走去,与那一行商队的方向一样,只是具体位置有些不同。 店小二刚刚跨出门槛,只看见店家又是招了招手,叫停他,然后说了一句:“记得提醒一声,事成之后的银两别忘记了,要是再差钱赖账,以后的生意就别想做了。” 店小二从客栈里出去后,一路往前,只是不同于那一行人走商队,而是去从山川上的山路一路上去,从那些落叶满地的夏季绿林里走过去,踩得满地落叶轻响,走了大约半个多时辰,过了两座山岗,便看到眼前有一座山寨立在那儿,只是很普通的江湖山寨。 但在店小二还没有走过去的时候,他忽地眼皮子一跳,只瞧见对面山岗上,有个穿着大蓝袍,戴着一张有点儿奇怪铁质面具的人走在路上,好像正在朝着这边,步伐不急不慌地走过来。 那张面具很奇怪,铁质面具上有一道剑痕,从左眼连到右眼处。 店小二晃了晃头,没有去管那个远处奇怪的蓝袍人,然后接着低了低头,快步往山寨里面走去,那山寨门口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江湖人物看到店小二后,本来按在剑柄上的手移开,对着那边寨门处的几个人挥了挥手,示意让这个店小二进去。 店小二快步走过山寨里,不去看那些绿林气息极其严重的江湖人,一路走过寨中的前面道路,走到了一间看上去比其它屋子都要显得华美的大屋前头,屋前守卫是认识这个店小二的,也见过了许多次,知道他来的目的,于是都没有说什么,只是抬手。 “快进去,寨主都等了半天了。” 店小二走进屋子里头,两边墙壁上挂着各式的刀剑,那最前头的红木椅子,有个穿着黄色麻衫,敞开胸膛的中年大汉坐在那里,双眼如鹰眸,刚毅中带了几分煞气。 抬头鹰李荣,晋南道,南边三十寨的大寨主,二重天巅峰的境界,足以在晋南道这片没有宗师没有顶尖高手坐镇的江湖里成为一方人物,加上此人手段狠辣,一双鹰眼瞪着,会让许多人不寒而栗,于是在这江湖里被人们称之为抬头鹰,李荣能够在这山脉中三十寨里当上大寨主,不仅仅是有比起诸人都要高出一截的武道境界,手腕也是极其重要的一部分原因,他的铁血手腕,让他的地位无可撼动。 “这次,是什么生意?” 看到店小二后,李荣鹰眼盯紧了他,开门见山问道。 店小二十分拘谨地抱了抱拳,然后低头道:“大寨主,这次是笔大生意,我们店主亲眼看到了,那一批货物都是好货,很值钱,有瓷器还有许多大人物们才能够享用得起的名贵茶具,总之,我们店主的意思是,只要能够拿下这笔生意,那大寨主你们三十寨三四百号人都能够在半年多里不愁吃喝。” “有点儿意思。” 李荣微微笑了笑,点头道,“既然如此,就回去告诉你们店主,只要这笔生意做成了,并且如他所说,那我就把以前欠的银子一次性都给他,一分都不会落下。” 店小二抱拳:“多谢大寨主。” “那护送货物的有多少人?” “回大寨主话,没有几个,有武道境界的也只有四个,而且今天早上他们动身去官道赶路时,其中还有一个已经离去了,只剩下了三个有武道修为的武人,对于大寨主而言,不过是唾手可得。” 听到了店小二的话,李荣眯了眯眼:“废话也就不多说,马屁也不用拍,你可以回去了。” 看到店小二转身出去后,一旁的一个佩刀江湖人走到李荣身边,有些疑惑道:“寨主,上次不是说过不打算还给他们银子了么,为什么还要……” 李荣淡淡冷笑:“呵,无妨,这次若是真是那么大的生意,我就打算把咱们的寨子弄得更大一些,最近官府查的严,咱们得做大点做得更好点,以后才不至于被清剿掉,而那个跟咱们做生意的店家,杀了就行,以后咱们做大事情,后面有个知晓过去黑事的钉子,总归不好,还是拔掉才行。” 那江湖人邪邪笑道:“寨主英明。” 突然,有个江湖人快步进来,面色有些焦急。 “何事?” “启禀寨主,外头有个穿着蓝袍,戴着面具的人要进来,说有事情要与宗主谈谈。” “知晓是何人么?” “不知。” “那就杀掉。” 那江湖人面上有一丝冷汗落下:“启禀寨主……杀不掉,那个人,有点儿棘手。” 话音未落。 外头已经响起了一声惨叫。 有个声音响起。 “我叫枳实,特来与你谈谈,要是你不想谈,那我会想个办法,逼着你和我谈谈的。” 120.第120章 攻心 在清晨的时候,余锦起得很早,没有与罗腾几人告别,只是与司马业稍稍说了两句话后,便直接动手,前往山川上那座山寨,在路途中,遇着了一个倒霉的山寨中江湖人,三重天下游的境界在余锦的眼中已经完全不够看了,他此时有东吴气运与那已经被冲开了窍的剑魂加身,尽管是二重天下游境界,但此时能够单纯凭着武道境界能够杀死他的,没有一重天的修为,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 找着那个山寨中江湖人,余锦先是换上了那件准备好的大蓝袍,然后戴上了作为枳实的剑痕面具,径自过去,先揍了一顿,然后从他口中拿到了这山寨中大致的情报,三百六十人的大山寨,寨主叫做抬头鹰李荣,这是一笔今后可能会派上难以想象用处的财富,余锦在昨天就已经想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日后的晋南道里,会出现两个他,一个是作为余锦,专心修行的他,另一个则是为了让自己不断变得强大,而取得更大权柄和势力的枳实。 此时,余锦站在山寨中,旁边是许多亲眼看见他出剑手段的山寨中江湖人,面容上都有些畏惧情绪,这也就是零零散散的晋南道江湖比起其它地方江湖的差距所在,没有主心骨坐镇,没有真正大人物的运营,大多数江湖人都是极其容易被冲散的普通鱼虾,看似是三百多号人的大山寨,但只要朝廷点上三五十人的精锐,可能根本不需要什么武道境界巅峰的人物,就能够完完全全抹除掉这样一个存在。 江南道上,有紫气宗天元宗这样的大宗门,有他那个陆师姐,齐红石那样的武道大宗师,而晋北道那边也有霸刀山庄,渔舟剑府这样的庞大宗派和与之对应的顶尖儿武道高手,所以这些地方的江湖才能够如同春风中草原一样繁茂鼎盛,生生不息,而在晋南道的江湖,或者根本称不上什么江湖,朝廷的眼睛,那些真正大人物的手腕,或许根本就懒得伸到这些小鱼小虾的前头,这种不成气候的江湖景况,就如同一张在风雨中飘动的残叶,根本经不起一点点的摧残,只要那么一点,就会分崩瓦解。 片刻后,有个神色复杂的江湖人走出那间大屋子,盯着他看了数眼后,终于还是说道:“枳实对吧?寨主请你进去,有什么事情,就与他说吧。” 余锦跟着那江湖人,走入屋中,看到了那个抬头鹰李荣,那双鹰一样的眼睛在他进屋后,就一直在他周身上下游转,尽管让余锦甚感不适,但还是没有表露出什么情绪来,只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这个武道境界只能说是普通,根本没有撑起一个大山寨资本,但确确实实通过这越货偷鸡的勾当撑起了一个绿林山寨的李荣。 李荣先是开口道:“枳实,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闯进山寨里,但是无论你想和我说什么,都不该打伤我许多兄弟,要不是我对你说的话有些感兴趣,单凭你随意闯山寨这件事情,我就可以现在杀了你。” 这个下马威并没有什么意义,余锦也清楚,不过是作为一寨之主,为了不让自己颜面扫地,在属下面前稍微挽回一点气魄的言语罢了,所以余锦也并没有针对,只是稍稍摇头。 “动手并非是我的本意,只是你们山寨中的人有些过于不友好了,我才无可奈何反击,还请大寨主多加谅解,不过我这人还是喜欢把不好听的话放在前头先说清楚,想必在我进屋时,寨主就已经看出了我的武道境界修为水准,如果我真的有意要闯,这儿恐怕真的没有什么人能够拦得住我。” 李荣面色有些阴沉,看着那张剑痕面具:“你要和我说什么?” “其实,我算是个生意人,这次找寨主,是想和寨主你做一笔生意。” “生意?” 面对李荣的疑问,余锦坐在椅子上,声音中有一缕笑意:“或许我说的并不准,但寨主应该知道,这里尽管是山脉之中,官府难以管理,但是毕竟是在官道路途之上,又是在晋南道中,凭着寨主手下这纸面上三百多人的实力,真遇上了有心为之的朝廷大规模清剿,结果也只有伸出脖子等死一种,江湖人做绿林勾当,大多数都是无奈为之,不可能做得长久,我想寨主可能也多有从****转上白道正途,把寨子改成一个真正上得了台面的门派,但可惜的是,你没有门路,也没有开宗立派的能力。” 余锦的话,一下子刺中了李荣心里头不愿意与人言说的某处伤口,李荣顿时恼羞成怒,拍案而起道:“你与我说这些,目的就是来嘲笑我们山寨?” “嘲笑?不不不。” 余锦摆了摆手,笑道,“我这人还不至于会这么无聊,我说了,我只是想与你们做一笔买卖,买卖成或者不成,其实都只在寨主你的一念之间。” 李荣愣了愣,然后一下子发现了自己的失态,坐下沉沉道:“你说。” 余锦伸出一根手指:“很简单,我有门路,可以让你有把这山寨改成宗门的资格,以后你们彻底洗白,前面做的绿林勾当都可以不当数,官府不会追究,朝廷也不会管,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当然,是否能够扬名立万,那也是靠你们的自己的本事。” 李荣听到了枳实这一番话后,心下猛地一震,瞪着这个戴着剑痕面具的蓝袍人,问道:“此言当真?” 余锦笑问道:“为何会假?” 李荣继续问道:“那么,条件是什么?” 余锦说道:“这笔买卖,以上说的就是我给出的承诺,现在你也许会不信,但在之后,只要你接到了官府或者某些人物给出的信,就说明买卖起效,我给出的条件就是,只要在你确定你们可以洗白开宗立派的时候,以后无论你们的宗门在哪里,你们的宗门是否鼎盛,只要在我需要的时候,你们就全部是我手中的棋子,我需要你们干什么,你们就得干什么。” 李荣捏了捏拳头,鹰一样的眸子盯住眼前坐着的蓝袍人,片刻后,才发问道:“这个条件,可能太过苛刻了,虽然你给出的承诺很是诱人,但若是日后你需要我们做一些不可能做的了的事情,我作为寨主,总不能让手下的兄弟不明不白地去送死,或者把这刚刚有所起色的山寨亲手毁坏掉。” 余锦摇头道:“我不会让你们去做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寨主你自己当然也会有你自己的判断,我的意思,只是想让你们知道,这笔买卖完成时,你们的山寨依然是你你抬头鹰李荣的山寨,改成了宗门,也依然是你的宗门,但已经不再是你一个人的山寨,或者宗门,而是你李荣和我枳实两个人的,你说话管用,我说话也一样管用。” 李荣疑惑道:“你做这么多,就是为了这一个三百多号人,又没有什么武道境界高人物的山寨?” 余锦按了按脸上那张铁质的剑痕面具,把头往下微微低了低,然后说道:“在晋南道中,我没有根基,我现在缺的是一个能作为根基的地盘,你们这山寨的确对于我而言没有什么作用,但只是暂时而已,以后,我很看好你们的发展和潜力,或许是我眼界低了,但这趟过来,只是碰巧遇着了你们山寨,才决定和你们做这笔生意,一切都只是碰巧,和你们山寨没有什么关系,换个江湖地盘,我也会说一样的话,做一样的事情。”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李荣沉默了很久,终于点头道:“可以,只要你确确实实有那么一个门路能够让我们洗白,有一个开宗立派的资本,以后我李荣给你枳实卖命,也无所谓了。” 余锦笑道:“其实我觉得吧,这晋南道的江湖,并非是面上看到的那样,破损不堪几乎称不上江湖的地方,这儿,也很有趣,也很有意思。” 他突然想起什么,对李荣说道:“对了,你们大概现在大概已经有江湖兄弟跑去找山下一支路过商队的麻烦了,说句实话,就算你拿到了那一笔货物,想要去打点周围的官府,也是远远不够的,没有门路,光靠一点儿银两,你就想满足那些人的胃口,不可能。” 李荣低头。 余锦摆了摆手:“放弃掉这桩生意,那几个人是我的朋友,现在不能动,以后瞧见,也不能动,虽然这笔买卖还没有开始,但寨主你毕竟是把希望放在了我的身上的,所以,寨主你自己衡量一下其中利害。” 李荣咬了咬牙,对外头站着的几个江湖人喊道:“你们几个,去把兄弟叫回来,那支商队不准动,让他们不要问,就说是我的死命令,要是敢动,自己砍了自己胳膊!” 余锦笑道:“寨主的手腕,倒是不错。” “这话算是讽刺吧?” 余锦摇头道:“并非如此,在江南道中,有个西峰宗,想来寨主也有所耳闻,那儿的旧日宗主,也是个手腕铁血的人物,而且是真正的洞玄境界武道大宗师。” 李荣尽管在晋南道中,但是也听说过江南道里头那个声名赫赫的西峰宗,作为真正的庞大宗门,那西峰宗的名气,从来不止在江南道中,李荣最近也听说过,那西峰宗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换了个新宗主,这次听枳实提起,李荣突然有一种,这两者之中有什么联系的感觉。 而枳实的下一句话,在李荣的耳畔,帮他证实了这个想法。 “顺便说一句,那个洞玄境界的旧宗主……就是死在我的手下。” 此言如惊雷。 一向都胆大妄为,手腕铁血的李荣,不知怎么的,觉得在这个铁质面具蓝袍人的面前,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感在五脏六腑中蔓延。 有冷汗,滴答一声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