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如烟花恨如水》 第一章 nenmoon林子默add:广东省虎门xx大道xx街xx号tel:0769—58xxx88/98/58/68 mb:138xxxx8888 fax:0769—58xxx58 http:xinyeuxxx这是一张长方名片,s形弧线贯穿其间,镶金边的小波浪花纹,在夏日明亮的阳光下,金闪闪。她双臂向前伸直,把名片放高,离开眼睛五十厘米外远远地看。 她那一汪眼,水灵清透,像一碧池水给洗衣姑娘笑意撩拨,一滴一滴的正从指尖下淌。脸是椭圆的乳白鸭蛋,高鼻尖,微翘的红鲤鱼小嘴,永远鲜活灵动。因为仰望,视线与天空的距离形成36度斜角。一种高度的美,掺合了迷惑,怀疑而茫然。 是去?还是不去?去是为什么?不去又是为什么?一向静默无声安于现世的她这会面对一张薄而小巧的纸片,脑中竟产生出了十万个为什么。 面前是一幢十八层高楼,背后是一条车水马龙的街道。这是星期一的早上,八点,东莞虎门xx路xx号。菊花黄阳光,越过东边一幢镶满蓝色玻璃的大酒店,肆无忌惮地照在这块土地。 她穿一条水蓝色牛仔裤,天空蓝衬衣。衣裤都是两年前买的,洗得蓝里透白。如绸的黑发束起来,用一根浅蓝的皮筋扎紧,弯弯长长飘到臀部。一对半青半蓝的球鞋斜着分开,以不规则的水平姿式站立,左脚尖抵在尖硬的水泥地上慢慢划着半圆。 看清楚了这张名片,她怕丢了,然后放进裤兜,双手也不再拿出,只依旧抬高头仰望。她心想如果这时有人走出来问,她必定勇气十足地把名片交出。想着笑了,笑了又想,如果人家不问呢,是不是应该主动还给人家。如果——她继续笑,继续想,好像一系列的如果堆叠,倒觉得不是捡的,反是偷偷拿了人家的…… 她知道新月公司。 新月服饰属香港独资企业,始创于1990年9月9日,同年底迁移大陆。历经八年的艰辛创业和智慧守业,现今在华南地区拥有超过百家以上的分店和八间分厂。是中国服装之乡——虎门十大女装品牌之一。 新月和辉煌运动器材厂同在一个龙眼工业区,所不同的是地理位置,一个坐北,一个朝东。辉煌厂子的办公楼和生产车间是连在一起的,而新月服装不同,除去工业区里有生产车间、办公写字楼、大型食堂、宽敞宿舍。此外,在虎门xx路还有一幢专属高层干部的豪华办公楼。 呶,就是这儿,就是面前这幢高楼。 她了解新月服装。 这个厂子生产的服装不仅时新,而且牢固,大到剪裁的对称、车工线的齐整干净,小到一粒钮扣或者一条拉链都是以精细别致、简单流畅为主。在当今朝气蓬勃,生机盎然的女性天地里,新月拥有自由无限的想象空间和无可比拟的完美象征。 可是,尽管她对新月服装了解得十分透彻也起不了半点作用。关键是,她从来没见新月公司的总经理。所以,这张名片也就无从还起。然而,名片终究是别人的,自己既然捡了,总不能装作什么也没看到,或是一把当作垃圾扔了。 好像冥冥之中,她与这张名片有缘。 上周一,龙眼工业区,新月近六百个新老员工在二千多个有着10年工龄的老工人带动下,直接与厂方高层迸发了自厂办以来,史无前例的一次大暴动。 当天,小叶托万玲买卫生巾,她应声前往。从辉煌宿舍出来,走至工业区的第二个十字路口,不想迎面浩如烟海地涌来一批大部队。她还来不及辨清人与路的缝隙,就被急流覆盖,风卷残云般地带走。 新月的总、分两厂,七千多人包围在厂门口,叫叫嚷嚷地要求厂方领导提高加班工资待遇。 人群熙熙攘攘,把这条街挤得水泄不通。载着重货的大车,“叭叭叭”地按着喇叭向前驶近。谁知人流高涨,越来越多。看眼前情势不对,司机们赶忙调头退后,无奈地朝向另一条街奔去了。人头攒动的前方,先跑出来一个中年男性,油亮的头发贴着脑门倒梳,额头光光的鼓出。厂内靠右边有两个大花坛,没有花,只种着齐整的青草。他双脚踩在最前面那个大花坛上,一手举着高音喇叭,一手摊开向下,试图按捺住下面这群跃动不安的人海,宽口大喇叭正在一收一吸地送出他那沙哑的喉音:“退后退后!不要往前挤!谁再挤!叫警察……” 他的话还没说完,花坛边又闪出一个年纪轻轻的小青年,白衬衣黑长裤,白脸蛋白皮肤,很像蛋糕里捏了一圈的奶油小猪。只见他身子向前一跃,胳膊一伸,眼疾手快地就把大喇叭夺了过去。 “大家不要慌!大家静一静!我刚刚已经将大家的建议转至董事会。大家有任何要求和意见,请在下周一的厂例会上提出!现在,请大家安心地回车间上班!不要挤在厂门口!不要以罢工来谈条件!如果还有什么问题,我们大家以后再慢慢商量,好不好?” “好——”一边是新员工的欣喜拥护。 “不好——”一边是老员工的誓死抗议。 “太没道理了!正班一小时就三块五了!” “去他妈的!计件的累死才三块五!” ……挤在黑压压的犹如蚂蚁般的头颅里,瘦小的万玲被一个胖呼呼的大嫂慌乱中推倒在地。幸好大嫂知错就改,知道自己撞了人,也不管男人女人,粗壮结实的大手掌向下一盖,捞起一个肩膀就往上提。好不容易,万玲站了起来,直感觉到脚骨隐隐作痛,下意识低头一看,膝盖磨破了一层皮,红红的血丝混着白灰正慢慢渗出。她移动脚,发现鞋尖踏住一方硬纸片,上面擦着点点血迹。那纸片高高翘起,好像垫着一块东西,把鞋子拿开,下面就滚出来一颗弹珠大小的尖石子。倘若不是这张纸片,恐怕膝盖就不只是磨破皮那样简单了,非得戳出小窟窿来。 这纸片也真是好看,金光闪闪。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弯腰去捡,突然人群里一阵躁动,像是平地掀起了一股大风,人们史料不及左摇右摆,推挤着想要凭空抓住某种可以支撑身体的实物。突地,有个声音如雷雨倾盆,穿过万玲的黑发灌进她耳朵里:“请大家安静!我是林经理——”仿佛有一种强大的磁力,不由自主地吸引她。在推推搡搡中,她踮起双脚,身直腰挺,目光急切而期待地仰视前方。一个人,准确地说,一个男人!一个年轻的男人。也是白衣黑裤,只是多了一股子刚毅。远远的,远远的隔着人海喷出一团炙热的红火,射向她认真而近于虔诚的瞳孔。他一边向前走,一边抬高手臂,向厂门外波涛汹涌的人海招手。不用喇叭,不用任何修饰,雄厚的声音于自然利落中透出一股强大的实力和威力。 “好,请大家安静下来!给我几分钟!”——“我刚刚听周经理说,目前,大家对加班工资的新法计算怀有争议。在此,我非常抱歉!由于董事会的仓促决定给大家造成了经济上的一部分损失。针对这次加班计件的调整,董事会已经决定在下周一的例会上共同商讨。请大家不要担心,公司一定会尽量保障,给予你的劳动所得的应有报酬。——但是现在,请大家想一想,如果持续以罢工的情绪,包围厂门口大闹的状态,是不是也给公司造成了一种最糟糕的影响?” ———几千人刚刚还像百鸟争鸣,喊叫喳喳,一翻话劈头打下来,立刻鸦雀无声,现场只听到鼻孔里烟尘滚滚的呼吸声。 “好!我最后给大家说几句!愿意上班的请向前进,回车间做事!不愿意的请往后退,回宿舍准假一天!” 轰——刹时,人群向着前进的方向奔涌而去。连那攀爬在厂子外边铁大门上的小伙子也赶紧捏硬了拳头,双脚彭地跳下,冲入人群。 万玲不是新月厂的员工,故而不动,任凭人的胳膊腿把她推来推去。眨眼功夫,人就散光了。在铁大门慢慢合拢时,一个保安人员敬业地从门卫室的小窗口探出头来,圆瞪着眼惊异地看了看,或者以为这个女孩胆大得真不想要饭碗了。看看,林总都亲自出面了,还回话了,怎么还有人如此不识好歹?扣你工钱,活该!他假装咳嗽了几声,却并不希罕得罪眼前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小女人,鼻孔哼哼,然后抬起手把那顶貌似人民警察的大帽子拉好摆正,躬身往后一缩,溜进门卫室了。 万玲微笑地弯下腰,将先前那张垫着她膝盖而不至于让皮肉磨破得更厉害的小纸片拾起来。翻来翻去地看,她终于认清了:这是一张名片。 对,就是这张名片!她现在已经来到了名片中主人的办公大楼下面,然而,她不知道她有没有权力或能力去主动地交还主人。仅仅只是一张小小的名片而已。 但是,林子默三个字,在这个城市里于谁都有一种潜力无比的威严与震撼。 林子默? 林子默!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二章 南方夏日的微风,干燥中浮着一卷灰尘,从路边飞过,几片稀落的叶子擦着地面嘶嘶叫着。十字街口的红绿灯永远不停地闪烁,人群似涨潮的海水,永远不歇地一波接一波向前滚着。 这是酷暑七月。365天,最炙热苦闷的一个季节。人醒来,或站或坐,总能分泌出许多汗液。那些能够晒干结晶的液体,好像成堆的隐藏在每个汗毛小孔里,流不尽,也擦不干。就连那细微的呼吸,也被粘住了,呼出来是一团火,吸进去是一团火。 即便林子默住的是私人大院,室内空调24小时开起,凉爽得不分昼夜,然而,他依然觉得胸膛无故地蹿起了一团烈火,在高温烘烤中,身心燥热无比。莫名的气闷与烦躁不安无形中织起了一张巨网,从天而降,笼罩在他全身。 昨晚他办完事从公司回家就蒙头大睡,到次日清晨,头昏昏沉沉的,脑壳像是被挖了个洞塞进去一块又重又硬的山石头。这会头重脚轻,走路都打咧趄。 他揉揉疲劳的眼皮,从客房里走出,在一楼浴室冲了个澡。收拾完毕后,就进了餐室。他坐下来,先往嘴里塞了两嘴金黄面包,然后习惯性地端起一杯牛奶。没成想,牛奶浓烈的香味熏得他直恶心,他厌烦而有些恼怒地拧起眉毛,还好及时忍住了,和颜悦色地把单妈叫过来。 “单妈,把我这杯牛奶换成白开水!” “要白开水?林先生怎么不喝牛奶了?是这牛奶变质了?”单妈有些奇怪,好管闲事地追问。 “不是。只是今天口渴的很,想喝杯清水。” “行!那我马上给换去。”单妈快言快语,快手快脚地行动起来。 单妈管着厨房,小如打理主人卧房,美美负责客房,大厅里的卫生活归香菊。四人活儿都不重,认真干起来大不了一个钟,加上薪水丰厚,所以这个屋里永远都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餐室挨着厨房,四面墙壁刷着晶莹的瓷器白,靠东面开着一口窗,轻纱似的米白色印花直帘,写意而松软的沿窗而垂。当中摆着一张椭圆型雕花紫檀木桌,深沉沉的黑紫色从四个桌脚下泛出圆润饱满的光泽;配套的六把红木椅子逐个挨着桌围成圈,立于同色的地板上;古典浓郁的红木皆属纯正的货色,为缓和整体颜色,桌面上铺了一块棉质的细白桌布;桌中央搁着琥珀色斜高花瓶,一束奶白的百合正在夏日的早晨上散发出清新素淡的香气。 早餐照例是荷包蛋、烤面包,外加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 林子默用白开水漱了嘴,低头不语地吃着面包。 一身粉红的林菲菲提起绸丝裙子一面从楼上踢沓着跑下,一面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爹地。林子默关切地笑,“看着路,别摔跤了!”下了楼,她又跳到他背后用两手攀住他脖子,奶声奶气地嚷:“爹地,爹地,我要去游水水。” 田心起床后,全身被冷气浸润得冰凉透心,只好在浅黄的吊带衣外面套了件薄薄的长袖衫。她下楼时,正看见她那宝贝女儿用胳膊挽着他亲爱的人死缠烂打的撒娇。 她面带笑容,轻轻走去,在他对面拉开椅子坐下,声音软甜而略带关心地问:“子默,昨晚又熬夜了?”林子默点点头算作了回答,眼睛只爱怜地盯着林菲菲那张童稚逼人的小脸。 田心将一片面包抹上果酱,站起来,把小宝贝儿抱过去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命令似地说:“菲菲听话!快吃!”菲菲仰起一张倔犟的小脸,歪头,眼皮一眨不眨地望着父亲。得不到父亲大人的回应,不由得上了性子,把反抗的目标改换成母亲大人。 她穿着红鞋子的两条腿乒乒乓乓打着椅子,嘴里不依不饶地嚷嚷,“不吃,不吃,我要吃蛋蛋。”田心皱皱眉头,回头叫单妈给换了。荷包蛋上来,她又捏着银闪闪的刀叉把玩了一会,无趣的很,眼珠左右一溜,将刀叉弃了,摊开两只手抓起油乎乎的一块就往嘴里塞。她才五岁大,人情世故皆糊涂,人又顽皮性又急。骨朵嘴吸了一口牛奶,当即舌头一吐,嗤牙咧嘴大哭起来,“妈妈咪,我被奶奶烫坏了?啊哇!这个人的奶奶坏掉了!” 田心看她一眼,嘴皮抿抿,被那她突如其来的一句噎得胃囊和肚皮都隐隐惊挛。 林子默忙腾出手中的白开水给她,“好了好了,乖乖,不哭!爹地和你换。” 菲菲那张鲜红苹果的脸,经过高温度的牛奶一烫,再激动地一哭,愈加红得厉害。微张的嘴,连舌头也是一层赤红红的肉。田心见风使舵,赶紧说:“来,快张开嘴,让爹地给看看烫到哪了?”说着放下刀叉,凑近身子,眼对过去。 菲菲不愿意,只是哭。闭了眼,厥起嘴,哭得两个小肩膀一抽一抽,小脸蛋上像雨打的泥路,坑坑洼洼一团。她越哭越起劲儿,谁也哄不住。林子默看这孩子闹心,于是把脸一唬,吓她,“菲儿乖!再哭哭,爹地就不带你去游水水!” 游水水就是游泳。小孩子脑子简单幼稚,说话常要打叠音,无正规常理。说一条鱼鱼,一只蛋蛋,一碗饭饭。她懂。单字拆开了说,一条鱼,一只蛋,一碗饭。她必定眨巴大眼,一本正经地茫然加迷惑。碰到那样无辜的眼神,真让你下次再不敢轻易用成人的成熟词语来和幼儿的童真世界沟通。这一招果然有效。 林菲菲的眼角不甘愿地向上一翘,将泄洪的大闸门及时关了,剩下一些波涛汹涌的水无法泄出,关在鼓囊囊的两腮梆子一缩一起。为遵守好孩子要听话的承诺,她又双手合抱起许愿那杯白开水,低了头,只往嘴里哧哧地吸溜。 田心看孩子委屈,当妈的心疼,总想方设法地护着自己骨肉。她眼珠一转,脖子一扭,均匀的圆脸如一只熟鸡蛋,剥了壳,又因性急,胡乱地将里头那层薄膜随便一撕,扯出不规则的线条来。她那对细皮小眼向那几个工人上下左右一翻,厌烦地叫嚷:“你们就不会把牛奶放凉了再端上来?这大热天,还弄这么烫人的东西!我看你们明天要去搬一头烤乳猪来!”单妈颤惊惊地,低垂着身子,没有话说,也说不出话。美美是个机灵人,瞧见主人的开水杯见底了,弓着身上前来换了一杯新水。 “妈咪,什么是烤乳猪?”——菲菲脑快心快嘴快,两只小皮球似的眼忽跳忽跳地盯着田心那张红白分明的脸。田心无法解释,唯有低头喝奶,眼角的余光却撇在林子默身上。 林子默接过美美新换的白开水,结结实实喝了一口,皱紧眉头加快速度咽下嘴中食物。小公主依旧嘟着嘴,像在唱一支新学会的儿歌,只管哼哼唧唧地耍性小闹。田心闷不吭声地吃喝,好几次想跟他丈夫拉上几句,却又被那阵尴尬的窒息般的沉默憋得哑口无言。 眼见林子默用完餐、上楼,她提着一颗焦急之心仍是毫无着落。她不知道在这一天最重要的早餐中该如何和自己的丈夫话家常,亲亲热热地说笑,就像一家人那样。夫妻之间如能彼此以诚相待、无所不谈,那多好。 昨晚,他和她分床而卧。今早,他和她亦无话可说。好像她这一生来,她和他之间的言语就少得可怜。不,还没过完一生呢!可是,这样的一生又该怎么过?好在还有个小宝贝。她叹息了一声,那拿着小刀的右手轻轻按在林菲菲肩头。女儿就是她整个生命,得以沿续她的青春和骄傲。 她触到这柔嫩的温热的皮肤,好似在抚摸心头处那最薄弱的一块。却不料,林菲菲惊恐地大叫,又见她偏过头,手掌快速一打,丁当——一柄银晃晃的小刀跌落在地。 田心手一抖,暗暗一惊,心想这把刀子差点就……哦老天!她弯下腰,去捡地上的小刀,忽听楼上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不由得直起身来集中视线望去。刚才他上楼,她心里就乱得如同那阵咚咚声,慌张中怀着美好的期待,和一种自我安慰的等待。 现在正是他下楼的时候。 第三章 林子默迈开两条利索的脚,从楼上走下。菲菲吃饱了,正在大厅里四处跳着玩。单妈守在她身边不时叮嘱一两句。 “子默——”田心顾不得去捡小刀,扭头站起与他面对面,笑靥如花地仰视。 林子默远远地望她一眼,面朝司机说:“小贺,现在几点了?” “九点还差三个字!(十五分)”小贺是地道的广东人,说话咬字也是纯正的粤味。 “好!我们走!” 小贺是盘圆的麻团脸,面上粘了少许黑点。像锅里烙了一张焦黄的饼,为增添香气,撒了不少芝麻上去。这个屋里的人看起来都是勤快人,做起事麻溜、利索。这不,小贺正在心里暗自盘算,这个时辰正是他的上司兼饭碗出门的固定时间。一眼瞟见那身西装和黑色的公事包,他就赶忙转身,以最快迅速奔到车库将汽车开出。在林总向他询问时间那阵,车子已经稳当地泊在院里等候多时了。 一辆黑光汪汪,油光闪闪的benze430在花园中转了个优美的半圆弧,徐徐划出黑铁漆大门。 “爹地!爹地!——”楼上天台的风,一掀一掀吹开菲菲里三层外三层的粉红公主裙。她这会早忘了刚才舌头被烫的事,笑眯眯地仰起头,一手抓住白色栏杆,一手张开迎着太阳舞动。 车子在开出丰华山庄大门前停了片刻,林子默在车里似笑非笑地抬起右手腕。那块价格不菲的瑞士表,用每天固定的应有的责任,旋着圆心一格格,一针针地跑,跑出起点绕了一圈又回到起点。他心想,这人生仿佛是这只表,滴滴嗒嗒地直管跑,没命地跑,毫无意义地跑。总以为是有终点的,却不过都在起点上。三十五岁的他,挤不上年轻那一块,也退不进年老那一步。只有硬生生地夹在中间,安于享受事业的成功,家庭的和谐。房子、车子、女子、孩子、票子。五子俱全,是应该无忧无虑地好好向最后一子靠齐了。可这最后一子——日子,他越过越觉得乏味、厌倦、无聊,空荡荡地,一种莫明其妙的压力把人整个地裹了进去。像什么呢?就好比眼前这块天地都是浑浑噩噩的一片黑和白。他在里面尽情跳舞,跳着跳着突然一歪栽了个跟头,跌了,跌进一个窟窿里。又是深深的黑,一望无际的黑,没有前后左右,只剩了光秃秃的摸不着边际的茫然与恐惧。 车子圆圆的轱辘滚进红尘,风尘仆仆地跑着,他昏昏沉沉地斜倚了一会,睁开眼身上全是汗。浸腻腻的,胶粘粘的,像背后贴了一块药膏,又粘又蛰,极度难受。看着大地骄阳明亮,他才醒悟过来,原来车内冷气忘了开,一切都是热起的祸。于是吩咐司机将冷气开到最低。身子受了这大热大冷,猛一刺激,“哈哧,哈哧——”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司机又体贴地调高了几度。总算适应了,然而头依旧是沉甸甸,晕乎乎的。 司机关心地说:“林总,你怕是热感冒了。要不先去医院看看?”林子默接了他递过来的纸巾盒,掏了块纸巾擦嘴,摆摆手说:“不用,直接去公司。”也是顾不了许多,小毛病对于男人来说,总是不屑于顾。有句话说,“小人物大事业”。人不断往前冲的目的,不过是为来日拼得一番事业。与身体相比,不到万不得己,事业总是第一,何况对于这样不算太老的成功人士。 “菲菲!——走了!快点下来!要迟到了!” “不嘛!不嘛!我不去!——”楼顶上,菲菲拼命抓住天台栏杆,单妈也管不了许多,加上早上那事又平白地挨了夫人一顿骂,心中大有要和她算账之意。做惯粗活的大手,十指齐心用力掰开那双柔嫩的无骨小手,嘴里叨叨不停以显示自己威力:“菲儿,快下去!要乖乖的听话!一会妈咪就要上来了!” 菲菲不情不愿,又哭又闹,耐不得她力大无穷,被她扛在肩上,一步一步下了楼梯。 她人小,贪玩性大。尚无心思去体谅大人们为她安排的一切。何况本来就是暑假,孩子的贪玩性和执拗性一齐绞劲,坚决要和大人反抗到底。这会又舞胳膊蹬腿,任了性子胡搅。到了客厅,房子四周都有眼睛看着,快五十的单妈再不能像方才那么蛮横了,轻声轻语的娇哄,嗓子又变得像一条软滑的丝绸带。尽管非常不乐意哄这个自幼生长在温室的娇贵小花,又因为工作缘故而不敢怠慢一刻。此时,她低了头,慈祥的柿子脸,肉堆堆绽开,如观音菩萨的一张花脸,一面千般讨好地哄着,一面又万般诅咒似地在心里暗骂。 二楼扶手转圈处,是林氏夫妇的卧室。宽大的双人床,鹅里黄的被罩被单,衣柜鞋柜都是统一的菊黄,连天花板上的灯光,床头柜的台灯皆为耀眼而新丽的嫩黄。整个卧室布置得跟个皇宫一样,黄灿灿、亮汪汪。 浴室的门左边镶着一块硕大的圆镜,金子黄的镜框,清晰透明的镜中映出田心那涂着星星亮片的红唇。她这会正一边往脸上抹面油,一边不耐烦地瞪着镜中的自己,尖着声大嚷:“菲菲,我们昨晚可说好了!你今天一定得去波波学琴。爹地白天要上班,不能陪你玩……” “不去不去!我就不是去!妈咪你是小狗!你骗人!”菲菲在单妈身边扭来扭去,不停地挣扎,嘴一扁一扁,滔滔不绝,“我要去找爹地,爹地和我玩,妈咪是小狗,小狗欺负小米老鼠……呜呜……” “真是!越来越不像话!——”田心妆扮好了从浴室出来,拎着lv印花小皮包走到哭闹不停的孩子身边,“好了单妈妈,你去吧,让我来。”单妈得了命,赶紧丢开眼前这份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一眼瞥见那口养着红黄蓝绿的金鱼玻璃缸,旁边搁着一个空花瓶,里头插一把花花绿绿的鸡毛掸子,便随手摘了来在屋里这儿掸掸,那儿打打。也不管是不是该她的活,反正在主人面前,你就得不停歇地忙碌,浑身使出勤快老实的劲儿。她倒没注意,正在院子里晾晒被单的小如,斜倚在一颗树边,朝美美挤眉弄眼。美美恼怒地横一双伶人该有的吊梢眼,凶巴巴地射向她。 菲菲扭捏着在原地踏步、蹦跳,把刚换洗的乳白羊毛地毯扑扑地震出细碎的白灰尘。田心擎着眉,生拉硬拽地将她拖出去,出到门口平台上,两条腿在那块光洁的地板上磨得哧溜哧溜的响。花园外,小果那张倒三角脸堆满了星子般的笑容,麻溜得很,早将一辆白色轿车停在花园里等候。 田心心急火燎地将孩子抱起,丢在车里,红嘴皮一开一合说赶快去波波钢琴。小果就听话地将油门一踩,驶出了小区,驶进了市道。 第四章 早上八点五十五分,小贺将车子开进新月车库,熄火泊车,接着跳下司机台,弯腰躬身地拉开车门。一双锃亮的皮鞋从车上踏下,林子默立地直起腰板,整整衣领,然后向大门走去。 走着走着,眼前蓦地一亮,一个清爽秀丽的身影摄入了他瞳孔。适才昏昏欲睡的神色,像闹钟的发条一下子被扭转到了另一边。这一边不仅是清醒了,而且还活跃了。 花坛边,她仰头高望的姿式好似一颗青翠翠的绿柳,随风轻舞的发丝像条条柳丝,轻轻打在幽蓝水面,合着蔚蓝的天,组成一张“我中有天,天中有我”的淡墨水画。她头顶上方有大楼,蓝天,白云。飞机失事?外星人来访?是什么东西,让她望得如此入迷?林子默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心湖在舒缓地波动,泛出微微涟漪,身子不由自主地抬高,扭起脖子,目光向上。 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朵,好像还有一只飞鸟张开翅膀擦着高高的楼顶,斜斜地掠过。 孙小丽、周大卫、莫昕、江河、一行四人相继从住处赶往公司,凑巧的很,四人又一齐从车里钻出。大家迎面hihi打招呼,说说笑笑走来,一转身都看到了他们又亲爱又敬爱的老总。 “嘿——”江河首先惊呼一声:“快看!是林总!”说着说着头就仰高,饶有兴趣地张望。江河的举动近似于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莫昕莫名其妙地跟着仰望,顶礼膜拜。周大卫心想上面到底有什么好东西?狐疑间,长颈鹿似的巴望蓝天。大家都抬头,孙小丽也毫不犹豫地把头一昂,高跟鞋的鞋尖与鞋跟并拢,大有一幅“升国旗,唱国歌”庄严肃穆的表情。 对面的绿色小站牌,这时开过来一辆公共汽车,车停后涌出一大堆人。那些爱看热闹的人们,看见面前这幢豪华高楼前一些人正聚精会神地站立观天,以为举行某种仪式,或是发现了某种奇观,便都抬了头,直直地站着,高高地仰着。 人越聚越多,一些人挡住了人,又挡住了车,个个看得津津有味。只有车上的群众和司机什么也看不见,司机躲在里头一个劲儿按喇叭;卖票的老妇女拉开破铜锣嗓子调高音量,大声叫喊:“喂喂!这些人怎么回事?有没有搞错啊!发癫呀!”刹时,车一辆接一辆弯成长龙,人一个挤一个密如蚯蚓。十分钟不到,这条路的交通就结结实实地阻塞了。司机们不敢踩油门,又不敢打方向盘,只在口里嘟嘟哝哝大骂:“走不走啊!丢你的老母!顶你的肺!” 按喇叭的,骂爹叫娘的,嘻嘻哈哈,各种尖叫混杂一团。整条街乌泱泱地乱了,警察也不知躲到哪儿喝酒逍遥了,无人过来调解交通秩序。即使真有大盖帽出现,恐也找不出罪魁祸首。这些乱了的人,不相同的脑海里都怀着相同的疑问:究竟天上有何物?为何事? 最先醒悟过来的是万玲。 她眯起眼,冲着蓝天笑。我进去干什么呢?要是被人当贼抓了可怎么办。不过是一张捡来的名片,犯不着我去送还人家,有钱人的名片大把,多一张,少一张又有什么关系? 她想通了,脸上微笑盎然,把仰得酸疼的脖子还原。这一还原,可了不得!大街上一堆堆脑袋,黑乎乎地向天张望。——咦?这些人怎么回事?万玲把头收回来又向四周一转,才发现这条街上,交通严重阻塞,也不知因为什么事。我还是走吧,大上午为一张名片多划不来。好好的把休息时间给搅散了。要再回去睡一觉!唔,小叶应该起来了吧!那个小懒虫——一想到小叶,她脸上的笑意拉扯着就缩进了心里。她把双手从兜里抽出,想想不对,又把右手插进裤兜摸了摸那张名片,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笑,转过身,离开人群悄然走了。 “哎!你——”林子默看着她走,轻轻开口喊了声。眼中泛起一片莹亮,却只捉到那满头黑发的绸亮,如乡村夜里星子般发光。万玲没有听见,人太多太吵,她当然听不见。 他眼里的目标远去了,没有方向的远去。 他转过头,望见了黑压压的一群人正挤着闹着,喧嚣无比。他微微怔了怔,鼻子里轻轻送出一口气,向着公司这绝对堪称经典的四人行,严肃发话。 “大家都不用上班了?”孙小丽心一跳,缓过神,四人恍然大悟般相视一眼,然后急急忙忙走了。 他们一散,大众也觉得没什么可看的了,也都纷纷散了、撤了。这时,街道变宽了,汽车也正常地突突开了。刚才发生的那一幕,还盘旋在众人茫然猜测的脑里,一边向前赶路的同时,一边与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很平常的一天,却无端地带来一个无法解开的疑问:你都看到了什么? “哎,小丽,你刚才看到了什么?”周大卫一进公司就迫不及待地追问孙小丽。正在方格中间办公桌前的孙小丽横眉扫他一眼,坐端正了拉拉蓝色的衣领子,漫不经心地说,“你问我?我问你呢?我怎么知道?” “不是,这怎么感觉怪怪的?大清晨,怎么围了一堆人在我们公司门口?”周大卫还是觉得莫明奇妙,刚回过自己的方格。江河就从左边的格子里站起来,似乎想要做刨根问底地追究,却又故意整得有些玄乎,“真是奇了怪了?三十年都没出过这种事!” “啊呀?三十年?三十年前,你还没出生呢?”右边的孙小丽斜着眼一边插嘴,一边着手翻弄起桌上一大堆的资料来,忙乱间,左右手毫无头绪地上翻下翻。 莫昕坐在最里边靠角落的一格,开了荧光闪闪的电脑,右手拿笔正在小本上认真而流利的写下今天的账单。脸上浅露出孔明似的微笑,似在思忖什么。 “哎,我说莫昕,你怎么不吭声?是不是我们没看见的东西?全让你看见了?”江河突然喊起来,“你就默认吧,肯定你看见了?” “我没有!我又不是三国的诸葛先生,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莫昕有点故意捉弄人的语气,话锋委婉一转,“小丽,你说呢?” “切,什么好事情?我哪知道?那不是看见你们仰头,我才跟着嘛。”孙小丽一着急,竟结巴起来。她找了好半天的资料,这会还没找到,一堆资料被翻得七零八乱,突然啪一下,全部资料掉在地上。嘴里一边嘟哝着,一边弯腰去捡。 手放在资料旁边却猛然哆嗦了一下,有一双锃亮的鳄鱼皮鞋映入眼帘,那么光亮的鞋面,似乎要将她自己吸了进去。她抖抖地将视线移向线条优美的裤角边沿,滑向车缝紧密的黑色西裤,再逐步上升到翻领白衬衣,手一哆嗦,她的腿脚也跟着哆嗦,“林林林……”“总”字被林子默一个手势给压进嗓子眼里。 “哈哈!八成是谁的任务没完成,头正预备着怎么好好地治你们!” “我说实话,那天上可什么也没有!咱头儿脑子锈逗了!” “你不想活命了!敢背地里诅咒头儿,小心你明天的饭碗!” “咳……咳……”孙小丽干咳了好几声,以便提醒业务部三个大活宝。声带清晰不拖泥带水,因为没有浓痰,导致咳嗽发挥不正常。老总是何等英明之人,早看出了端倪。她脸上尴尬,可怜一心替人解围,却无人领情。格子间跳跃出一种肆无忌惮的快活气氛,你一言我一语,谈论得兴致勃勃。四人行一向是合作紧密,缺一不可,这会儿倒好像少了她一人也没关系。 而此时他们的头正手捧资料,沉稳地踱过来,眼神犀利地审视他们。 第五章 林子默的脸一动不动,格外的沉着冷静,比受过某种训练的人还高出百倍。瘦削而棱角分明的方脸,下巴中间横着一道小沟。远远地看,以为起了双下巴,看仔细了,才对视线所产生的错觉加以懊悔。那条凹痕,东方人少有,是《罗马假日》中格里高利。派克的西方典型特征。两撇ㄟ字眉洒脱地向上一扬,到眼角又轻轻缓了下来。双眼皮大眼,明亮而锐利,时时刻刻射出一股子清冷的英气;鼻子挺拔,尖硬,有着大山一样的坡度与大气;最妙是嘴唇,唇形的轮廓之间有一种无与伦比的神韵,开合之间会很巧妙地把一句话的音量音速音调用在最为适当的地方。再加上天生一副磁性悠然的好嗓子,他可以说是上帝最钟爱的宠儿,选用了完美与优秀的平均比例捏制而成。在下属眼里,这么英气逼人的老板更像是一位年轻的高中老师,是小女生仰慕而心仪的偶像。但他却是一位严肃而冷酷的上司,工作上雷厉风行,不允许谁出一点小差错。虽然工作之外,这位老总其实也是一位玩性大发的好友与伙计。 “孙小丽,到我办室来一趟!”他那威力十足的眼神扫视各位,一开口轰然如雷。 孙小丽激灵地一跳,抱起一份资料跟出去,回望身后一片惊诧而恐慌的目光。退到门外的她,还不忘笑嘻嘻地向三人扮个幸灾乐祸的可爱鬼脸,那表情似在说:等着挨批吧!你们! 财务部对面就是总经理独立办公室。这时百叶窗没有拉,透明玻璃中,黑亮的沙发上坐着一张严肃而骄傲的面孔。 “服装发布会上的活动都安排好了吗?”林子默背靠着那张旋转自如的沙发椅,微微抬头,一双眼细致而精神地盯着这位年轻的下属。 “报告林总,交易会的时间、地点已基本确定。十月二十三号早九点,大黄河时装广场交易会开幕大典。同时八楼,”霓裳之飞“时装流行趋势发布会,十二点至一点,九楼开幕式酒会……我们的人员已基本安排妥当,展销会的场地和方位已经规划好。公司模特有东方人气小姐张西、张茜姐妹,上一届可可可金丝路模特大赛的季军胡莉……”孙小丽一口气说了一溜话,自我感觉良好。虽然还有点小小地喘不过气,不过总算意思完整没有丁点打折。工作三年,一句话的顿号、逗号、句号被嘴皮子掌握得长短合适、尺寸均匀,舌尖的灵活性和流利性简直磨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他一面听,一面用欣赏的目光注视对方。她是他亲自训练出来的下属,做事风格和速度都基本朝向他心里默认的线路。有些笑意浅浅地隐在他眼角周围,脸上不禁膨胀出微微的满足感。孙小丽报告完毕,转身要走。林子默的眼光忽然捕捉到那略似熟悉的背影,失声叫出,“哎等等——” “林总,请问您还有什么吩咐?”孙小丽快速回头,一对机灵而充盈智慧的大眼闪射出无数精练和能干。 “哦没事。把周大卫叫来。”他坐直了身,招招手让她出去。背景虽然很像,可惜眼眸之灵气相差太远。他摇了摇头,有点失神落魄地跌进沙发,闭了眼回到早上那一幕来。眼角那一弯笑,渐渐随了思绪的深远而淡化开了,连嘴唇那一撇弧度也在无形间扩大、拉伸。 孙小丽一脸茫然,一头雾水地走出。 她知道头把她放在财务部是有原因的。周大卫是财务总经理,她是经理助手,江河是会计,莫昕管出纳。她的工作很杂,一面做财务助手,一面也兼职小秘。只要是头高兴吩咐的事情,她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在这个公司里,每个人都必须会两门以上的专长,每个人都不仅仅只局限于目前工作的平稳状态。因为,头一高兴,说不定就会让一个“根红苗正”的部门经理,扛把扫帚去打扫楼梯;所以,这个公司里的人都是忙碌的,走路匆匆,吃饭匆匆,喝水匆匆。过道上碰见人,互相点个头,对方还没来得及回应,下一个人就已经点头走近。 她一进办公室,三人就团团将她围住,瞪眼的,扮鬼脸的,凶神恶煞地吓唬她。周大卫双手举起,舌头长长地伸出,做了个老鹰捉小鸡的恐怖动作。 孙小丽朝他一吐舌头,故作同情状的语气说:“有人死到临头了,还在这乐呵?” 周大卫见她眼光有意无意,不安好心地瞟向自己,心下有些恐慌,却还十分坚强,笑意满满地问:“是谁是谁?你吓唬谁?我周大卫可不是被人吓大的!”又转过头去,企图掩饰自己略显慌乱的神情,嘻皮笑脸地把莫昕拉进来:“是啵?莫昕小姐?” 莫昕不想睬他,故意昂起头哼了一声,走开去干活了。 江河在一旁用一对非常同情的眼光瞧着周大卫,说:“哎呀,你小子惹祸了还不知道。刚才你在这大骂头儿的话,要不要我们再一字不假,一字不漏地给重复一遍。啊?”他的下级不仅不拍马屁,还幸灾乐祸呢。 “去你的!”周大卫鼻孔气呼呼地,反驳道:“那可不是我先说的,你要不起这个头,也没有人有胆去干坏事!” 孙小丽嘴角偷偷一扯,轻轻一笑。江河趁火打劫,胳膊肘碰碰她,假装一本正经地问:“小丽,头真没跟你说什么?” 孙小丽把文件搁桌上一摆说:“还能说什么?除了工作上的事。你们别把头想得太龌龊了!” “哎呀?——合着头是正人君子,我们都是流氓坯子?”江河特意拉长音调,以便挑衅下一个好男儿的阳刚志气。 周大卫急得要跳起来:“大江河,别把我算进去!” 江河推他一把说:“你还在瞎磨噌什么?快去给头儿复命!” “谢谢江河哥哥提醒!”周大卫嘴里叨咕着,两腿已经撩开向着门口的方向走去。三人在背后笑语不停,孙小丽在办公桌前坐了下来,还忍不住捂着嘴吃吃地笑。 头把我叫去能有什么事呢?先前是孙小丽,这会是我?咦?莫不是头儿善心大发,要替我和那个黄毛丫头做月下红娘?撮合一桩“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大喜事?吓?这可了不得!我周大卫好歹也英俊潇洒,堪比周润发大叔。她孙小丽,顶多也就,也就像一只轻巧的乒乓球。不成!这可使不得!要么找个篮球级的女人,要么干脆单身贵族。 离老总办公室还有两步之遥,周大卫的思绪就已经飘飘然,超出了孙悟空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的距离。这么想着,一只手敲门进去,脸儿竟然红扑扑的。像一个三岁小孩子偷吃了一块红方糖,咬在嘴里硬硬的,糖液没化开时,没成想一头撞见了大人。 林子默饶有兴趣地盯着他,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脸红了? “头,您找我有事?” “你坐下!”子默把目光放到面前那张椅子上,示意他坐下说话。他印象中的周大卫可不是这么一幅红鼻子红脸庞的没出息样,而且,接下来,他们商讨的问题正是面对计件工资新法计算的一系列疑点。这可是一个严肃的大问题。 坐着就坐着吧,反正脸红就够丢脸了。周大卫面红心跳地坐下。 林子默打开抽屉,拿出一页用钢笔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说:“今晚上八点开会。我这有一张新法计算单,你等下回去合计一下,把计件和计时的关键点、不同点列出来。要集中精力去把工作做好,不要再让工人闹了!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要尊重工人的辛勤劳动,不能只为了满足公司利益而做出有损工人利益的事。我们一定要尽量做到以最好最高的报酬来挽留人心!”他愈说愈激动。说到这里时,稍稍停顿了一下,目光放在倾听之人的脸上轻轻瞟了一眼。 周大卫满以为是有关于他的终身大事,听了这一席话,心里不禁为无中生有的个人想法而感到羞愧。他连忙挺直身坐端正,恢复了常态,即时把脑子里不良的思绪剔除,所有的思路朝着头儿指明的线路飞速运转起来。 第六章 顺着太平永安桥直走不远有幢三层小楼,外面围墙爬满了绿叶藤,门口挂个铜牌,一行金漆大字印着“波波钢琴艺术学校”。钢琴班按年龄及程度共分为少儿基础班,音乐考级班,成人基础班。 波波老师剪着齐整的遮耳发,鼻梁上架一副金丝眼镜。笑容永远展开在眉心,像个甜蜜的不倒翁娃娃。只可惜脸庞略显宽大了点,眼观整体效果感觉不如惊鸿一瞥时来得美。 来这儿学琴的不是富家千金,就是贵族公子。穿的是国际名牌,吃的是山珍海味,喝的是牛奶咖啡。办学前,波波花了三天三夜的时间来预算钢琴培训班的实际利润。她那对狭长细小的三角眼往一边斜去,经过长时间灰暗的心理斗争,终于自己把自己说服。附近有钱人多,别看都是外来人,若真办起了一个稍具规模的艺术中心,那票子还不都大把大把的来了? 孩子前途第一,全面向德、智、体、美发展。钢琴是国际有名的乐器,不仅能培养一个人的审美意识,而且它的昂贵与典雅已跃入上流社会的象征。纵观当今社会,富家子弟不会钢琴,也会芭蕾。也是她小算盘打得顶呱呱,如愿以偿。自打像模像样的开办了钢琴班后,收了一个学生,接着两个,三个,一个接一个……当然,波波挺聪明,不想涂有虚名。要么不做,要么做最好。她请的老师都是省音乐学院钢琴考核八级以上的,因此开出的月薪也极其丰厚诱人。 到了寒暑假,这个院里每时每刻都响起甜美柔和的《致爱丽丝》《罗密欧与朱丽叶》《加沃特舞曲》《车尔尼》…… 五岁是人类自出生后第一个最佳任性时期。林菲菲也不例外。譬如,她不想吃水果,就拿它当弹子球见人就砸。而且不砸准人还不收手。吃点心时,就把那红红绿绿的蛋糕小樱桃全撒到地上,双脚踩个稀巴烂;或者往一个孩子脸上扣,给人家涂抹个五彩斑斓的花脸,自己就拍手掌,笑得乱蹦。 每逢这时,波波老师那张胖乎乎的脸上就皮笑肉也笑,半嗔骂半哄人地跟她罗索一大堆道理。什么浪费粮食不是好孩子啊,什么珍惜农民伯伯的辛勤劳动啊。 可她偏不爱吃这一套,嘴扁着,眼珠上下左右来回一转,鬼主意又有了。不是捏一拳头把同龄小孩砸得哇哇大哭,就是提着白裙子到处跑。一晃,人不见了,半天找不着。任凭波波那张三寸不烂之舌,到底哄不了这个天生惯养的娇性。也难怪她老在这个时候打电话到麻将桌。通常田心往“三缺一”的麻将桌边一靠,四方长城一垒起,小皮包里的红壳手机就像得到某种指令似地疯狂大振。 这不,又来了。 “七条——”田心打出一个方块,才拿起电话,很不情愿地接听,“波波啊,菲菲又怎么了?” “心姐,菲菲她……” 她这时候来电话,田心准猜到她们家里那位公主又坏事了。她当初想着让女儿学钢琴,除了能够培养一些审美情趣,陶冶心性,再也是不耐烦这孩子。女儿的刁钻任性和野蛮撒泼,是她此生最为头疼的烦恼事。 “什么?打架咬人咬出血?啊哟——”田心这边一惊一乍,眼前三位陪玩的人也来了兴趣,尖尖地竖起耳朵旁听。 “我那小祖宗,天生的坏性子!好不省心!”田心听到波波已经把事情处理好了,心下稍稍安定了。又怕搅了打麻将的兴致,就三言两语挂了电话,不好意思地向各位赔笑,又着手赶紧甩出红中。 “娃儿嘛,还小,玩性大。”一旁的何曼林快言快语地插嘴,“就是就是,又不愁吃穿,还学那么多东西。小孩子就应该让她玩。”大饼子脸的朱君如端过白瓷印花杯,呷了口热气腾腾的咖啡,右手两个指头的红钻石在楼顶水晶吊灯下闪闪烁烁,五彩斑斓。 “咦,你不懂!这不是钱的问题,是气质。有些东西是要学的。”烫着羊毛卷卷的冯玉,抓起旁边桌上一颗巧克力,活动着两根白葱似的指头,鲜红的指甲一弯撕去薄薄的糖纸,边放嘴里边讨好似地笑迎田心。 “等你养一个试试?”田心微笑反问,十指尖尖在方块中拨来拨去,“孩子一天天长大,总不能什么都不会呀,学钢琴可以培养女人高雅的气质嘛。” “对的!富贵人家气质不能少。钢琴倒不是个个都能学,得看条件和能力咧。”曾曼林呵呵地笑,脸上的肉都挤到一块了,一双凹陷的眼眶镶着两个眼珠,骨碌来骨碌去地打转,眉毛像是用黑灰厚厚的刷了一层。 “啧啧!你这楼都够你孙子吃大半辈子了吧。” “喔哟!阿曼哭穷,谁不晓得你家产厚实着呢。” “怎么?瞧着心姐嫁了香港大老板,你眼红了?” ……… 楼上的曾珍,正伏在桌上赶写论文,下面高声说笑无疑吵到了她。她站起来手把着光溜溜的楼梯扶手,俯身冲下面喊着:“姨妈,我写作业呢!”四人抬头望了望,各自抿着嘴笑了,曾曼林朝她甩甩手示意赶快进去。曾珍背靠着扶手,双手斜插进米色短装裤的口袋,站了一会儿,然后嘟着嘴,低头回房。 “曾珍多大了?”田心无意间问了一句。 “22,大学都快毕业了!”曾曼林嘴快地扔出话。 “联系好工作没有?” “还没呢,现在工作不好找!” “对了!”曾曼林似乎想起了什么似地说,“林老板的公司不是要扩招人吗?也不知曾珍合不合适。这孩子不容易,刚生下来,她妈就……”说着说着,曾曼林的眼角假腥腥地挤出一些湿雾。 田心偏着头,细细想了想说,“我好像听说要招部分人。等那个服装交易会结束后,我去问问,到时候叫她去公司帮着做事。不是还没毕业吗?早着呢!” “哎哟!田太太,你真是活菩萨心肠哟!”曾曼林感激地笑,两眼一弯,眼折合成一条线。 “你看看,你又来了,干脆叫我老妈子算了!”田心两片红腥腥的嘴皮一绷一缩,“我四十不到就成老太太了?” “哎呀!你知道的,我不是那个意思嘛!”曾曼林依然笑。这会儿好像除了笑也别他话可说的了,只有一张脸的笑意不减,而且还越堆越多。 “心姐哪,你这脾气好,心肠也好。” “就是就是,心姐是富贵命!” “……” 四人继续打牌,说笑,磕瓜子吃糖,不料电话又响了。 “波波,啊——”田心丢下电话,立马起身来,“不打了不打了!孩子又闹事了。唉唉——可真是我的好冤家!”手上那座万里长城只砌好半里,就丢下走了。 第七章 万玲本来打算在今天美美地睡一觉,但是上午被名片缠身,浪费了半天。回来的路上还在可惜呢。三伏天,酷暑炎热,城市用电步入高峰期,固政府有意错开每个工厂的用电时段,以适当调整休息日。每逢周一,就是辉煌运动器材厂的星期天。这是一个宝贵的休息日,每个工人都可以彻底放松,无拘无束睡大觉。 傍晚时分,她忽然被一阵歌声吵醒——没有人看过我流泪以为我从来不懂伤悲就像在秋天没有冷的感觉没有人听说我爱谁以为我寂寞也无所谓不知道孤独的时候,谁来安慰…… 这是朱小叶的声音。她一手抓两个肉包子,一手拎一盒蛋炒面,嘴里高唱着李翊君的《这样的我》,正从楼梯走上。香喷喷的食物混合乐滋滋的歌声,把她整个人带动得如一团滚动的火烧云,从外面走廊直扑进宿舍。 还带来一封信。 是万珠写来的。 万珠就读于北京一所大学,差一年就毕业了。 她在这封信中,用了整整四页a4纸。密密麻麻的汉字挤满了对毕业的伤感,和对就业的迷惘。在信结尾处她又自我安慰说:好在还有个姐姐在广东那块热土上,若是将来在北京找不到事做,还可来南方投奔亲人…… 万玲读到亲人那两字,脸颊就绯红,眼角还结起一层羞惭的表情。她对这个唯一的妹妹非常疼爱。对于她的想法与不安,她完全能够理解,并努力地从脑里挖掘出一系列词句,准备在纸上与她亲爱的妹妹来个亲密沟通。她以床为桌,把一个红色塑料桶当凳子,一边咬着肉包子,一边腾出一只手来给她写回信。 “亲爱的妹妹,请你不要有任何消极的想法……”由于她咬一口包子写一句,姿式滑稽不说,包子里的油汤还不断滴在膝盖上。朱小叶见了咯咯笑起来,“万玲,你吃完东西再写吧!看把你急的!” 万玲停下手中笔,把包子贴在唇边,眼神略含了一丝忧郁,低低地说:“我妹妹明年就大学毕业了,怕出来找不到事做。我就是很想安慰她又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唔唔!现在工作不好找……”睡她上铺的河南大姐金春桃刚刚睡醒,就接过话茬,“现在大学生满大街都是。我表哥还正牌研究生呢。还不是胡子拉碴地挤在工地干粗活。” “真的假的?”朱小叶的床就在万玲对面,她一屁股坐上去,将两条悬空的腿晃来晃去说,“女孩子找工作到底容易些。” “哼!哪能容易?”小叶上铺的江西人石花一把掀开被单,翻身坐起,俯视朱小叶那用药水染成的“青黄不接”的头发,情绪高涨地说,“要看你做什么工作了?你是愿意做工厂普工呢?还是酒店三陪?” 朱小叶厥嘴不满地哼哼:“那你也得有脸蛋有身材!也不是谁想去就能去!” “去去!什么脸蛋身材,你要有智慧有心计!”石花从床上跳下,连衣服也来不及穿,赤着胳膊腿挤在小叶身边,继续点拨她。“朱小叶小姐,你不明白,不是每个人都靠脸蛋身材发家的。有些人相貌平平,但是本事高于一切花脸蛋、好身材的人。这是因为什么?”她怕小叶一时无法反应,头一偏,最后又加了一个字:嗯? 朱小叶在心里叽叽咕了一通,本来想说不懂——但又确实怕丢了面子,索性闭口不答。 万玲笑而不语,偏着头静静构思她的回信内容。 金春桃躺在床上使劲翻了一个身,接着再翻身,那本来就不结实的铁架子床被晃得吱吱嘎嘎直响。小叶眼珠一动,双脚跳起,拉开那层薄薄的被单子,捞着一个脚就往下拽,“你起来吧,死猪一样睡,天都黑塌了!” “不,我还没睡够,让我接着睡……”河南大姐裸着汗毛绒绒的黄皮肤大腿,噌着中间那条护拦,赖在床上死活不起。 “别睡了!快起来活动活动!你那身子胖得真和母猪一样!” “别吵吵!看我起来不揍你!烦人!” ……… 宿舍里笑闹成一团,把万玲的思绪也搅散了,她端了个水杯出去。门口旁边有一台自动热水器。她打了一杯热开水,搁在走廊阳台上等水凉了再喝。房间里太热,外面多少还有一丝自然风。她转身回宿舍时,忽然,从直长的走廊那头急匆匆跑来一个人,“砰”一声,结结实实撞在她身上。 “喂!你眼睛长到屁股上去了!哎哟——” 万玲回头看是她,心就隐隐作痛——她叫何小豆,十七岁,江西人,和万玲一条生产线。万玲皱着眉,正要开口道歉。朱小叶三人循声走出。“喂!你有病?动不动就乱骂人!”朱小叶见了她也忍不住愤怒地大骂。 金春桃凑热闹地帮腔:“咦!你不是四楼的人吗?你们楼上那些女人怎么回事?天天晾衣服,天天掉两个奶罩圈圈下来!楼下又没住着男人!真恶心!” “也是!你还不快走!”石花是江西人,看在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份上。她顺嘴接下话,好让何小豆知趣地快走。 何小豆左看右看,又急又气,两个圆鼓鼓的脸庞憋得通红。 万玲望望三位宿友小声说,“你们都别说了,刚才是我不小心撞了她。”她向那个女孩道了歉,又关切地问:“有没有撞到你哪里?” 何小豆刚才被这三人痛快而迫不及待的抢白落了个红脸鸡公,这会扬眉吐气来了,撇撇嘴说,“你说呢?撞了人你们还有理!真是没道理!都是些什么人!”她那声音又尖又脆,像几根被烈日炙烤得又干又脆的细圆竹子“噼噼啪啪”一起甩到水泥地上。引得人们纷纷从床上爬起冲出,交头接耳地询问:“发生什么事了?” 朱小叶看不惯她那嚣张的蛮横样,双手向腰部一叉,踮起脚往她鼻尖一凑,义愤填膺地大吼:“就是撞了你又怎么样?你想怎么样?” 何小豆住在四楼。辉煌厂共有男、女两幢宿舍大楼。自竣工那一天起,宿舍楼就被工人暗底下“七卸八块”,像“八国联军搞侵略”。一楼住办公人员,二楼住车间线长,三楼住统计和品检,四五六七层楼,从中间起分割成:江西人、河南人、湖南人、四川人、贵州人……在这些来自全国各省的人堆里,无论是租房,开饭店,摆地摊做买卖,他们各自都有各自的区域和领土。如果有一个外人胡乱插入,那么就会有一堆人站起来组成“联邦队”,誓死卫护他们的地盘和利益。是的,我们必须承认,这个世界的大街小巷中都潜伏着一种不是规矩的规矩。所以出门在外,一般人你得先摸清这里头的奥妙和玄机。 现在何小豆孤身闯入“禁地”,自然“危机重重”。她见形式不好,只好瞪着一双尖尖的瓜壳子眼,嘴里气鼓鼓地丢出一句:“我不和你一般见识,没点文化。粗野!流氓!”然后闪身冲出人群跑了。 朱小叶反应灵敏,双脚尖触地一点,跳起来扯开嗓子大骂:“八婆!你有文化!你长见识!你就不会为了那两个橄榄球骂人!” 她这骂腔如黄河泛滥,随时有决堤崩塌的危险。金春桃和石花赶紧上前抱住她,一人驾着一只胳膊把人拖进去。万玲跟在后头直劝她:小叶,小姑娘不懂事。 经这一折腾,四人回到宿舍浑身是汗。石花从床头那一根晾着花花绿绿毛巾的红麻绳里,取了一块黄色毛巾去洗脸;金春桃的身子这时却弯成一只虾,趴在地板上斜着一只眼往里看。她那身短衫都被汗水浸湿了,消暑唯一的好办法就是赶快洗个凉水澡。她把一只手伸进床底,乒乒乓乓拉出一个绿色塑料桶,然后嘴里哼着曲儿,身子扭过来扭过去收拾换洗衣服。 朱小叶一屁股跌坐在枕头上,心有不甘地说,“万玲,我只是为你出这口气!你忘了上回她是怎样骂你的?” 万玲坐在床沿,把那支钢笔紧紧握在手中,低头说:“小叶,事情都过去了。” “事情过去了!可我们的生活还没有结束!”朱小叶猛然从嘴里蹦出这样一句富于诗意和哲理的话,把正在为洗脸洗澡而忙乱的金春桃和石花都吓了一跳。万玲也怔了一下,掌心一松,钢笔“啪”一下掉在地上。 第八章 朱小叶把一盆子的怨言朝外倒出后,哼起歌儿,也加入了洗澡的行列。里头不时传出嬉笑打闹声,万玲依然静坐不动。天花板的风扇呼呼地吹,不时撩拨她的黑长发飞向嘴边,把她的思绪混在长发里飘散,揉乱。 万玲是辉煌厂车间统计——统计每个时间段,每条生产线的产量。辉煌实行计件工资,以每小时所生产的产品数量乘以产品单价。统计这份工作虽然简单,却大权在握。因为统计数目的多少直接掌握薪水的增减,所以常常有工人为了数字的正确,而与统计展开一场唾沫飞溅的“口水大战”。毫无疑问,时时刻刻浸泡在汗水中的工人,连脾气都变臭了。 拿起一个橄榄球,我们可以看到它表面有一条齐整的蜈蚣带。(带子形状像蜈蚣)世界球类体育用品除去贴皮篮、足球,塑料乒乓球,大都需要车位缝制。而经过车位缝制的各种球表面都有一道缝口,这就需要工人手拿一针一线,一个针孔接一个针孔将那缝口缝好。缝足球的针线,比我们平时缝补衣服的针线粗点。而用来缝橄榄球的针,足足有一柄十字螺丝刀那么大,而且那条用塑料专门制作的“线”往往不叫“线”,称为“带”。由于针线都走样变形,所以缝制橄榄球就不叫“缝”,叫“穿带”。 区分人造皮革的厚度和优劣,有pvc、pu两类。pu革的制作过程比pvc革复杂,且皮厚,具有一定韧度。用来制作橄榄球时,加上钻的针孔也小,所以在穿带那道工序就特别困难。往往劳动程度不同,价钱也不相等,穿一个pu球实际上等于两个pvc球。 工人在不刺破内胎,不折坏带子,不磨烂皮料的前提下,成功穿好一个pu球收入两毛三。两毛三!多么渺小的数字!是的,一张两毛三不多,可是两张,十张,二十张,百千张呢?正是为了千千万万张的两毛三,所有的工人才甘愿弯腰驼背,尽情挥洒汗水。 好辛苦的两毛三!万玲和何小豆的矛盾正因它而起。 上周三,上午十点,万玲统计完整个pu穿带班的总数后,何小豆起身上厕所,顺路去查看自己做了多少。她趴在流水线后面靠墙壁的那张办公桌上,咬着手指头细细一算发现少一个数,气得当场跺脚一跳。万玲坐在那里小声提醒她,是不是你自己记错了? “你妈的才记错了!我自己心里有数!”何小豆把统计本朝地一甩,恶狠狠骂道。她这一喊,不亚于“河东狮吼”,全车间人的目光都唰地聚拢来。工人们脸上的表情既愤怒又漠然,愤怒的是统计出错,漠然的是事不关己。 何小豆在车间里占着老乡多,天不怕地不怕。她尖起嗓子,高音喇叭似地把万玲家十八代女性祖宗统统问候了一遍,还不够,于是殃及了她后代。什么断子绝孙,生儿子没屁眼…… 万玲一时傻了眼。何小豆骂得不堪入耳,邻线朱小叶却听得怒火撩拨,她无法忍受她的好朋友被一个毛孩子骂得如此难听。她想来解围。谁知人还没到跟前,却引发了一场“城门失火,殃之池鱼”的大祸。何小豆看出朱小叶有心要管闲事,便拿起一个橄榄球远远地指着她说:“妖精!你是什么东西?你有种过来!谁不晓得你们统计都是一伙的!” 朱小叶当场愣在那头,惊异于小姑娘的嚣张! 万玲走过去将统计本拾起来,强忍泪水,望着稚气未脱的何小豆,平静地说:“你尽管骂吧,我有什么好怕?谁错了数谁心里有数。你们个个以为我们做统计的少你两个数。我们不过拿计时工资,可你们拿计件工资,数多数少我们又沾不到半点便宜。大家的明天都在老板的兴头上,滚蛋一句话,总是老板亲自做主。今天谁滚蛋!明天就谁滚蛋!” 她这一席话倒把何小豆说得一愣一愣,赶紧扭过脖子做事去。 万玲不轻易生气。她生气的是大家都是出来拼生活的人,人何苦为难人…… 唉!人何苦为难人!万玲轻叹了一口气,重新拿起笔给妹妹写信。钢笔还没在纸上走动,她的思绪却飘浮得更远了,眼前的方块字也不像字了,像成群的蚂蚁正慢慢爬进她心里,在狠狠地咬嚼,啃噬……她感觉五脏六肺都在隐隐作痛,血管毕毕剥剥直响,脑里轰隆隆,整个人突然“咚”地掉进了一个虚浮的夜。夜的浓黑,像一块密实的绸布把她死死包裹,一种窒息般的恐惧从头到脚,漫延到脊背……那水淋淋似的寒冷,刺激她心头猛然一跳,从幻境中惊醒。 万玲,全都过去了!你要勇敢站起来活下来!万玲,你要下定决心忘记以前!你不要这样痛不欲生的活着!你要把羞辱和疼痛全部忘掉!因为你还有一辈子的路要走。而一辈子,很长很长…… 她趴在床板,把头埋进臂弯,泪水溪流般漫过脸庞。她心里很乱,她又失控了,她最近老是毫无理由的失控。她叹叹气弃了笔,到走廊去。 天渐渐黑了,骤然间又明亮了,霓虹灯频繁的闪烁标志着这个城市的夜生活已经拉开精彩的帷幕。她心里纠缠着一份难以言语的痛楚和苦闷,在炎热的天气里愈来愈低沉。她的双手扶着那散发出白日余温的栏杆,血液流动的温热似乎也随着这手中的余热,慢慢地沉下去、沉下去…… “哈哈!快走呀——”下面街道响起一片笑声,打工族的男男女女在夜色朦胧的灯光下,踩踏着白灰,风尘扑扑地向附近的小吃店或出租屋子走去。眼前,一根瘦长的电线杆上高挂着两盏路灯,黄乎乎的灯光把她脸涂抹成一片幽暗。 她僵直的身子伫立在高高的走廊上,似乎有无数个声音冲破了头顶那一张巨大的天幕,飞蛾般扑进她脑海盘旋。活着!我为什么还活着?我的一生早已毁灭在那个黑夜。为什么?我的心脏还在跳动?我的人还如此坚硬地活着? “万玲快走!电影开场了!”朱小叶和三个姐妹洗完澡,打扮得漂漂亮亮,在背后拍她肩头。她默默转身望了她们一眼。小叶被她满脸的悲戚,和眼里的脆弱吓得心头一震,“呀?万玲你怎么了?你脸色看起来好差?” “快去医院看看吧!”姐妹们关心地说。 “我没事。你们去吧!”万玲直摇头。 “万玲,你真得可以吗?宿舍就你一个人?”三位宿友的眼中充满了关心与期待。她们一直希望万玲可以更活泼、更开朗些,可以无拘无束地和她们一起外出看电影或者去路边小摊吃一串麻辣烫。打工浪潮,红尘滚滚,五湖四海皆一家,开心欢乐聚一堂。只是她们不懂,为什么她一直抵抗着电影院?唔,好像不只是电影院,凡是黑暗,或与黑暗有关的所有地方她都拒绝! “没事没事,你们快去。”万玲淡然一笑,径直走进了开着灯的宿舍。此时,偌大的宿舍就剩下她一人。空荡荡的房间,寂寞和孤独如流水从室内每一个角落袭来,慢慢地风一阵雾一阵把她紧紧包裹了。她倚在床头,手不安地抚摸着光滑的草席,却无意中触到枕头边那本《茶花女》,拿来顺手一翻,忽然一张名片掉下来。 林子默? 哦,林子默。 这个名字宛如一条蓝汪汪的小河,刹时滋润了她灰暗消沉的眼眸,洗净了心头的尘埃,唰干了脑里的繁琐。有一点点的惊奇与悄然喜悦正从她眉间悠悠聚拢。——名片?也许真的只是一张名片。 第九章 林子默把这次工资新法计算的事件处理得很顺利。适时,财务大总管周大卫成了他最得力的搭挡。一个精心策划布局,一个细心分析道理。他们配合恰到好处,妙不可言。虽然会议结果于新月来说,利益明显地比以往减少,但对于林子默来说,这是他通向更大的成功而不可忽视的一步!“得人心者必得天下”——大智慧大道理,亘古不变! 开完会自由活动,于是个个低头思忖。新老员工代表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围成堆,闹嚷嚷地讨论。有的说:其实公司还可以作更大的让步。有的说:这比期望中的高很多了。而有的说:事情定格到这步已经很不错了,别忘了首先第一是工厂赚钱。 车间的线长们也纷纷趴在桌上交头接耳。 一线长,脸大如蒲扇,嘴巴却极其袖珍,像是被谁拿了把豁口小剪子胡乱剪开一个不规则的洞。此时那小嘴蠕动,悻悻不平发牢骚:“辉煌厂的工资就比我们厂高!” 二线长把那张尖瘦的老鼠脸往人堆里一插,抬高下巴,自我安慰说:“他们也快了!这制度又不只是我们厂在改!” 三线长,似乎不太爱管这事。他只是不断地用左手把别在胸前的厂牌取下,放在桌面,尖嘴吹去上面沾着的灰尘,然后又别上;感觉遗漏了什么地方,又取下放在嘴边吹吹,再别上。反反复复五六回,才不紧不慢地说:“唔,还是拿计时工资好,不用为绩效奖伤神。” 员工齐福来,在新月已有十年工龄。他的脸就像一瓶老抽酱油,经过一年四季的风吹雨打,颜色依旧不变,黑褐色,沉重而凝固。他坐在那里,睁着一对昏昏欲睡的眼睛瞅瞅大伙,一边在椅子横梁上刮着胶鞋底子的沙泥,—边忧心忡忡地说:“这制度年年都在改,年年都有工人罢工。工资要是跟着物价涨多好!现在物价天天上涨!弄得人心都跟着物价一个劲往上飘,好不安稳哪!” 机修工于军也来了。无论上下班,身上永远裹着一身脏兮兮、油腻腻的黄色工衣。新月厂的工衣按颜色划分等级。蓝色流水线普工,黄色机修工,绿色生产线长,红色品检人员,不用说,白色当属办公人员。 于军从进来开会到会议结束,一直保持沉默。 他不想说话,也没话说。他是机修工组长,手下管理一批精英——电车维修工。 反正,他们永远计时,无论怎么变,他月工资都保持在1800,雷打不动。他就坐在长方桌靠近门边的那个角落,静静地听林总经理和周副经理发言,完后又侧耳细听几个工人临时召开的小会议。 林子默坐在桌子主席台前,微笑地凝视他的工人,手里顺便翻开一张文件。现在还不到十点,会议结束后他允许工人自由言论,准十点打卡下班。同时也规定自己按时上下班。周大卫坐在他右手边第一个位置,显然,一看就是林总最得力最信任的助手。他现在正双手捧着nokia手机和孙小丽打字聊天。可能聊到了开心处,连眉毛都翻开来一根根跳跃,嘴角还挂着一片掩饰不住的笑意。 一到十点,不用林总开口喊散会,工人们就个个疲惫而冲动地起身而奔,鞋子把桌椅绊得乒乓响。笑烘烘地挤着刷卡,刷完卡,又有人吵嚷:“呀!卡钟怎么才刚到十点!” 那几个在会议室侃侃而谈的人似乎还正在兴头上,又因为同路,自厂里出来后,就拥在一起,边用手指比划着谈论,边赶路。夜色苍茫,灯光昏黄,几条模糊的身影拖动在城市的水泥地上,像麻绳扭结挽疙瘩一样时不时绞在一块,又时不时拉开延伸向外。 林子默和周大卫虽说对这次会议的结局比较满意,但两人心里同时压着一层浅浅的不安。一同走下台阶,周大卫终于鼓起勇气说:“林总,我感觉工人的情绪还没完全平息!” 林子默游刃有余地说:“我们不能将工资开得过高,以公司总体效益来说,并不是负担不起。但是我们首先要学会保护自己,不然影响不好。” 周大卫想了想说:“倒也是。” 林子默说:“你回去整理好资料,看看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改进,如果确实可以再合计。”两人说着话,已经来到工厂办公大楼下面的车库。周大卫用一种非常敬佩和不胜感激的目光,仔细地望着他最亲爱的老总。不管黑夜里的老总是否看见或听见,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说了句:谢谢你,头。 林子默开车回去,田心已经睡了。 单妈出来开门,他顺便问了林菲菲的情况。无论工作有多忙,回来有多晚,他都忘不了家里这个可爱而顽皮的小公主。 单妈说:“菲菲又在学琴的地方闹事了。” 林子默问:“闹什么事?” 单妈告诉他:她用指甲把一个孩子的眼角戳破了。 呃?林子默暗暗吃惊,这可了不得! 他冲完澡回房,田心已经醒了。其实,她并没睡着,她的耳边一到夜晚就特别机警,或者说是心。 她总是期待她的丈夫能像别人的丈夫一样,回到家,上了床,到她的身边来和她耳鬓厮磨。就像所有恩爱的夫妻那样,亲亲我我。不说真心真意的恩爱,就是一半虚情假意也好。她太在乎林子默!要不然也不会苦苦地替自己设下这样一个结局——六年前,她处心积虑,在一个酒吧将他灌醉……她以为至少看在孩子血统的份上,他多少会留一点尊严或者怜悯给她,然而林子默像是一尊坚硬如冰的石膏,冷淡,冷漠,冷血。她到底错在哪里?她不过是为自己的幸福而设计了一场婚礼。 金子黄的灯光撒在她头顶和周围,昼夜不熄。她习惯这黄灿灿,亮汪汪的空间。像皇宫一样,亮如水,明如镜。触目这些华丽金光,她心里至少有一半安宁,不再去想婚姻和感情。唉,想有何用,他的人和心都不在这里。她身上穿着冰凉光滑的丝绸睡袍,盖着一件细如纱的薄被单,翻一个身,长袍和被单绞在一起,死死缠绕,把她的心也缠裹得愈来愈紧。在客房那边由一阵关门声逐渐变为死寂般的沉默时,她忽然想到了父亲——该不该向他说说呢? 田老爷90年一个台湾佬合伙做布料生意。生意做大,两人都起了歹心要独吞这笔资金。纵观当今中国生意人,当属福建人最精明。不管是从事小商品买卖,还是开大工厂,他们肚子里都有一套独特而新颖的生意经。福建小吃,足足踏遍中国34个省级政区!而令人佩服的是,他们居然可以把一个几平方米的小馄饨店,轰轰烈烈地从国内开到国外!对于做小生意买卖的人来说,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当然这里头不乏吃苦耐劳,敢于打拼的精神! 福建毗邻台湾海峡。可以这样说,十个台湾人里至少有七个来自福建闽南。老爷子是四川人。虽说四川人灵活机敏,到底斗不过人家的精明算计。 有句话说:先下手为强。老爷子才刚起念头,台湾佬就轰轰烈烈地展开了行动。从收买人心到吞并资金,一点点挤兑。等到老爷子提高警惕加以防备,台湾佬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无可奈何!老爷子力挽狂澜,终不过是虫跟鸡斗。好在醒悟及时,撤出那部分还来不及被人瓜分的资金,来个金蝉脱壳,隐退江湖。自逃回巴蜀地,经过这番磨难,加上年岁也大,他的后半生就不敢再轻易折腾。实实在在弄了点土地,准备安安静静地度过人生最后几轮四季。今年老爷子足足八十有余了。 想着父亲年岁大了,麻烦不说,万一心急,一口气上不来……田心使劲地在床上翻身,一颗心也像这些布匹一样翻翻转转,来来回回,绷得又脆又痛。 唉——她向右打个滚,扯乱了一团细如乱麻的头发,重重地叹口气。难道这日子就这样过下去? 第十章 东莞共有32个镇区。虎门镇是东莞的头三镇,龙眼村是虎门镇最富裕的村之一。无论从规模大小,还是经济效益上来说,龙眼工业区在整个东莞都很有知名度。去过龙眼的人,便会为这里整齐如林的厂房,井然有序的街道而惊叹。在这个制造业王国里,既有百十人的小工厂,也有万千人的大工厂。与工业区毗邻的是居民区,长年四季,居住在这里的外来人是本地居民的三分之二。东莞,以制造业闻名;虎门,以服装享誉四方;龙眼,以外来人居多,是个不折不扣的流动大国。 在龙眼与新联交接处有一块杂草横生,被抛荒多年的土地,前面连着一座座绵羊似的小山,后面被大片的荔枝林覆盖。广东土地寸寸是金,这块土地简直比黄金还贵,比珍珠还闪亮。周围附近的山山水水,荒草野花都是稀罕的宝贝。去年底,这块风水宝地就被一个腰缠万贯的大老板出高价买走了。据说这里准备盖一座超大型的体育馆。这位老板大约是等不及了,年底把地一买,年前就喧喧嚣器地破土动工了。 没几天功夫,这里荔枝树一砍,树根一刨,再把后面那座山一炸,于是推土机,钻眼机,挖掘机……轰隆隆,吼叫着开进来。一些没来得及整理的烂树叶,黄草根,乱丛蒿瞬间被埋入黄泥地,真是“化做春泥更护家”。 临近七月,这项大工程繁忙紧张的节奏达到了高潮顶峰,到处都听见机器轰鸣声,打桩声,碎石声,“嘭嘭”“梆梆”“轰轰”………黄泥、红砖、白灰堆得满地都是。槽沟里,泥地里,潮湿污浊,泥泞不堪;坑坑洼洼的黄泥地上爬满了一条条细如蚯蚓的小水沟,千沟万壑汇合一齐,恰似一江河水往下流。 上面黄河泛滥,下面人行道就糟殃。黄泥水,碎石细沙,湿乎乎的糊满了道路。过一辆车,哪怕只是自行车,随着车轱辘的转圈,泥水就向跳芭蕾舞似地向四面撒开,溅了行人满裤子。逢上雨天,那胶黏的泥,那肮脏的水顺着人的皮鞋,球鞋,高跟鞋一点一点从后向上爬,甩到膝弯上,屁股上,肩背上,甚至头发顶上。因为地头偏僻,不妨碍多数人繁华的生活,城管人员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真是翻版的“只闻新人笑,哪管旧人哭”。这条街道就像皇宫深院内失宠的娘娘们,被她们的最高统治者一鞭子打入了冷宫,任其自生自灭。 这可苦了住在这附近的外地人。因地势原因,这一带的房租较繁华地段便宜。这些每个月按时上交两张老人头的打工兄妹们,一张张青黄不接的脸上充诉着愤怒与厌倦。看不习惯了么?那你就骂吧!骂!骂谁呢?满嘴流油的工地老板?该骂!至高无上的城管领导?大骂! 骂归骂,这条路你不仅要继续走,而且还要加快脚步,奔跑着向前冲。不然,迟到一分种,出勤表上就多了一条红杠。两分钟,两条红杠。三分钟半小时呢?一个钟头呢?对不起!帅哥们,靓女们,本公司基于你的出勤考核,现公布如下:你被炒鱿鱼了!——炒鱿鱼是什么?解雇呗!傻o! 齐福来自进了新月厂,出勤最满,资金拿最高。他今年四十岁,不老也不年轻。十年来他为新月付出的不仅仅是力气,还有深深的感情。90年底,新月刚在这个地方扎进一条浅浅的根皮时,他就背着两个破麻布袋子,从黑暗的山窝坐汽车一跃,飞进了它那宽敞明亮的车间。如今,十年了!多么飞黄腾达的十年!新月从一个哇哇啼哭的学步娃娃,逐渐长成一个健硕强壮的青年,不仅根底坚实,而且还开枝散叶。哦,新月,我是爱着你的!有朝一日我老了,干不动活了,我不祈求你还能向当初那样接受我,我只希望在我热血沸腾,气力充沛的时候,为你多尽一份力!哦新月,我始终如一地爱着你!我多么希望,你能在今后继续腾飞的光辉岁月里,睁开一只眼睛来,看看这些为你拼博十年的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 唉!新月——齐福来从新月厂下了班,顺着工业区往东一直走。他一边走一边想最近新月发生的人事变动和制度变革。按理说,他不应该有多么大的想法和建议,只要求每月有班上,每日有钞票拿,就彻底地满足了。可是,自从大伙将新资新法计算的前前后后来了个总分析,十年来这个一直闷头做事,默不吭声的工人也禁不住一颗心在胸膛“啪啪”狂跳起来。是的,到今天为止,他才清楚,规章制度,工资计算,不管怎么改来改去,都跟工人们的切身利益挂钩。他不能这么沉默下去了!新月的老员工将近一半以上,要罢工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怜的工人们哪,在保障自身利益的第一时间里,竟是想到以罢工来解决问题。罢工就罢工吧!除了罢工,你还能干什么呢?你只是一个工人!——为别人打工的工人。好了!这工罢了,例会开了,工资新法计算的事情也给解决了,工厂又正常运作起来了。管你怎么改,工资不少就行…… 走着想着,他一只脚踏入了工地,一头扎进这个吵杂的黄泥地。 在工地一角,有一排用薄薄的石棉瓦搭成的简易民房——这是工地小工与小工头的临时宿舍。因为是临时性,所以每间房都没有门窗,只在前面开了一道狭小逼仄的小洞口,勉励能伸进一颗人头。他老婆宋满凤在工地帮工,料理工人一日三餐的饭食。外头房租贵,所以他们夫妇就暂时挤在这其中一个雨天漏水,睛天晒被的小窝里。 他们三兄弟。老大齐耀明,是工地小工头;齐喜光是他弟弟,在家书不好好读,事不好好做,尽干些偷鸡摸狗的坏事。现在出了门仍然惰性不改,成天痞里痞气地在社会上瞎混。 他大哥杂务事多,顾不上管,大不了每月给他一笔钱,尽他胡乱花去。 他目前最头疼的是这个弟弟。 工头齐耀明弄了一辆二手桑塔纳,为方便和供应水泥石灰沙料的客人谈生意,如果事情不紧要,他通常开那辆八成新的嘉陵125摩托。汽车嘛,再破旧好歹也是一件家具,平时舍不得开就放在工地上。齐喜光倒好,成天驾着那辆破车到外耀武扬威。还不知从哪结识了一帮坑蒙拐骗的社会青年。一大堆子人今天在这个歌舞厅砸砸场子,明天就跑去外来工俱乐部的露天溜冰场调戏良家妇女。尽做些败坏门风门德的不正经事。 齐福来是湖南人,家中还有一个老母和一双儿女。他本来打算做到今年底,回老家把旧屋拆了,盖座新楼,然后视情况再打几年工,回老家县城盘个店做生意。——他近十年的存款和他老婆洗菜做饭的小钱总共加起来,盖两层楼房的钱应该够了。没成想,齐喜光风尘仆仆从家乡赶来,今天问他拿一百,明天问他拿五十,零零碎碎,把他一个月工资花光不说,竟拉拨着连存款也挖走了一部分。他急,他老婆更急!她眼瞅着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钞票跑得没了影,急得跟他闹。最近他一回到这个小窝棚,她就叫嚷嚷地把这后果一一摆明:吃、穿、住、用,养个县太爷,我还指望谋个小官。你得赶紧想法子把这败家子送回老家去!不然,我和你离婚! 齐福来心疼老婆,也溺爱弟弟。男人在面对老婆无休无止的叨唠,再坚定的心也会疲软。何况他自身本就不坚定。唉,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只好卷起一条硬舌头,连连敷衍“好好好”,心中却在暗自思忖能有什么好法子,为这个败家子寻一条既能挣钱而不费气力的活路来。 这天晚上,他睡在厚实的木板床上连打了一千零一个滚,终天灵机一动,想出一个妙法。在夜市广场摆个地摊卖小炒!唔!这生意好!他张开一个巴掌在脑瓜上猛拍了一下——要说不费气力不干重活,那只有自个当老板。一来么门面饭馆的大生意他们做不起,二来么这摆地摊卖些小炒多少能赚几个小钱。那地方是外来人聚集地,每天人山人海,熙熙攘攘。那这生意铁定红火咧!想到此,他那黑麻布似的脸上扯出几条舒缓的笑容来。好事不多磨,我明天就给他说。 凌晨时分,他又在硬床板上翻了一个身,迷糊中被膀胱处肿胀的小便给憋醒了。一溜下了床,他光着桥梁似的脊背,低头猫腰,朝尽头那间用油毛毡搭建起来的简陋厕所跑去,腿脚才迈开,忽听背后传来沙沙声。回头一看,他弟弟齐喜光已经走到那辆破车跟前,手拉开破车门,身子一跃跳上驾驶室。他弓着身两眼直视,一只手放在方向盘上,一只手准备打火发动。 “喜光,你来!”齐福来摸着裤带的手及时松开,向上高举,并大声喊住他。 第十一章 齐喜光不知什么事,但见老二哥一脸严肃正经,嘴里不由地嘟囔几下,一巴掌撑着驾驶座上的沙发,并起双脚从上跳下,不耐烦地问:“哥,你喊我做什么事?” 齐福来先不说心中计划,借机把他狠狠训了一顿:“你大清晨又上哪撒野?你再不好好干点活,齐家的家业就栽到你手里了!你大嫂身体不好,成天抓药,暑假一过你侄子们又要交学费,我一个月工资哪里折腾得起!” 齐喜光瘦高个子,长方脸,穿一件薄灰色短衫,一排扣子没扣,前胸敞开,裸出两排凸起的硬块。他双手斜插入裤兜,左脚歪扭地贴着一堆砖头,右脚踢飞一颗小石子,两只谷粒似的小眼迎视远去的目标,不痛不痒地说:“哥,我开车找工作呢!你不明白事情真相,不要瞎说。我也想做点事呢。这样,你先借我一点钱开个歌舞厅。” “开歌舞厅?”齐福来那张四方形脸上露出一个惊讶的问号,两腮边的棱角鼓着,心头嘣嘣直跳一一难怪说血脉相连,心有灵犀,原来这小子还不完全无可救药。只是他的想法比我的想法还大,更有一番闯事业的勇敢气魄咧!当然,想法是好的,只是目标过于宏大,他负担不起。他立即愁眉苦脸起来,这开歌舞厅好歹也要一个正正经经的门面,可远远比一个地摊饭店的规模大了去了。这得多少资金——他在心里粗略估摸了下,两个眉头皮子紧皱起来,酷似一块晒得焦黄的橘皮。良久,他才用一副商量似的口吻说:“喜光,哥跟你说,你能不能先在广场夜市摆个饭摊?” 齐喜光一听,左右脚一并跳起,将鞋子边半截砖头踏得老远,烦躁地说:“那不行!在地摊卖饭多丢人!再说我不喜欢干的事我肯定不好好干。我就喜欢开歌舞厅。你不让我干,那我就不干了!”说着双脚在泥沙地上像旋陀螺般一扭,转身就走。 眼看谈判不成功,合作的计划也将泡沫。齐福来急了,大手一挥,挡住他说:“行!但你得答应哥一件事。” “你说!”齐喜光用身子推开那只粗手,将右脚尖顶起,全身运气,一屁股坐进驾驶座,眯着眼睛向下望。 齐福来看在钱的份上,半似和自己赌气半似给兄弟打气地说:“那你要好好干!不要今天打鱼,明天晒网!” 齐喜光嘿嘿一笑说:“哥,你不是文人怎么也会来两句文绉绉的话。我愿意去干的事当然不会干不出名堂就甩手不干!” 兄弟俩就这样说定了,齐喜光右脚向一踩,打着火,油门一踩弯腰向前冲去。齐福来望着那辆破破烂烂,摇摇晃晃的车身渐行渐远,叹了一口气,一颗心慢慢沉落下来。不管怎么样,这小子能有做生意的想法,念头的初衷是好的。怕就怕他没耐心,干不长。 齐福来解决完肚子里的排泄物后,肚子就饿得咕咕叫了。他老婆早已经起床,正蹲在前面不远的工地大灶前为工人煮早饭。大灶是用几块缺口的砖头胡乱凑合砌好的,灶身糊着一疙疙瘩瘩的水泥,像一粒粒玉米籽。在隔着人脑袋一个手指长的地方,四根细白绳子拽着一块蓝白条纹塑料棚的四个角,紧紧绷着,挂在四面立着的竹竿上和电线杆上。 宋满凤蹲在灶边,糊满眼屎的双眼浑浊不清,手上正拿一根木柴往灶里添。这时候,铁大锅里熬煮的大米在浑浊浊的水中,咕嘟咕嘟冒着泡儿,向四面八方炸开。 齐福来端着铁瓷碗走近,在脚边一个黄色塑料桶里拿起一个红色塑料水瓢,往锅里一插,舀起一瓢滚烫的稀饭。他一边尖着嘴向碗里吹气,一边给他老婆说了计划中的那事。宋满凤目瞪口呆,腾地站起,把一粒眼屎抖掉在黄泥地,手里木柴往空中一划,大喊道:“你疯了?这得多少钱?不行!你那个弟弟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从小就打架翻天,偷鸡摸狗,屡教不改!我这些年熬的苦还不够吗?我出钱他开舞厅,那不如把这钱丢到大河里让水冲走,我还落个看头!大哥是工头,你让他找大哥!” 宋满凤虽说五短身材,又矮又胖,但比她的泼辣与蛮横向来是高她一个头的齐福来所畏惧的。这会他更加嗫嚅不安了,“大哥……虽然是工头,可毕竟跟我们不同一个娘……”他抱着碗顺腿蹲下来,慢慢地喝稀汤,又耐心地跟她分析。“他有这个想法总是好的。不然他以后就赖着我们吃喝,一年下来又不知花费多少。反正都是花钱,不如把这钱给他,好坏让他去做个生意。” “那也不能开什么歌舞厅!那地头乱!”宋满凤仍不同意。她早听人说,歌舞厅里整个一流氓窝。 齐福来佝偻着背,小声而缓慢说:“他这人就这样,从小到大没好好干点事。可能就适合干些不正经也不犯罪的事。反正这年头开歌舞厅又不犯法!” 经丈夫一番苦口婆心地劝慰,好说歹说,她才不情愿地点头。“这样吧,我们给他钱,跟他说是问别人错的,利息抽百分之十。利滚利,看他急不急?” 齐福来思索一下,把瓷碗往地上使劲一搁,站起来大度地说:“行!按你说的办!” 那个清早他们就蹲在工地上的红火大灶前,一边大口喝稀饭一边细细盘算开歌舞厅所需的全部资金。他们千方百计凑来一笔数目,经过一阵忙乱而紧张的选方位、挑门面、搞装修、置家什……一个月后,龙眼大道靠近万有超市的右边,“喜欢歌舞厅”像模像样的挂牌营业了。齐喜光如愿以偿,他那帮狐朋狗友们也乐得沾光。 傍晚边,外面路灯还没亮,里头就红黄蓝绿光交错,男女搂抱交叠。长的,卷的,黄的头发,短的,烂洞口的,露胸骨的衣裤,合着节拍使劲起舞,一个个吊起破瓷缸嗓子,对着麦克风“雄纠纠气昂昂”地大吼。音乐扭到最大,脚步声也跳蹦到最响,一会儿迪斯科,一会儿蹦洽洽。 朱小叶、金春桃,石花几个姐妹下了晚班打从那儿走过,里头就传来一群鬼哭狼嚎似的声音在招魂:“哎——对面的妹妹看过来,看过来!”吓得她们赶忙抱头就逃。 第十二章 南方的七月,蓝得耀眼的天空像滚出来一个红红的火球,熊熊烈火烧透了整个天空。这个城市也被烤得焦头烂额。龙眼工业区,工厂里机器轰隆,工地上机器咆哮,这个制造业王国,除去震声如雷的机器声,就是各式汽车喧嚣的发动声。机器轰鸣,车轮滚滚,城市上空排放出来的烟尘,如云似雾缭绕蒸腾。热!闷热!一股模模糊糊的高热度令人心烦,好像视线外被蒙上了一块巨大的帷幕,而在这块幕后,却潜伏着一种烦躁不安地动乱。 七月最后一天,林子默一大早起来,心头就莫名其妙地笼罩着隐隐不安的情绪。七月中旬,自工人罢工后,他的胸腔时刻飘浮着担心和后患,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喷涌而出。 他才往一只胳膊上套进衬衣袖子,忽然电话响了,大白天那疯狂大振的铃声极像“午夜凶铃”尖锐刺耳。 “林总,乱了乱了!” “什么乱了?”林子默预感大事不妙,但直觉告诉他,凡事要镇静。他蹙着眉头问:“发生什么事了?” “大事不妙了!工人罢工了!”周大卫一激动或冲动就收不住那急躁性子,没头没尾蹦出这惊天动地的一句。 林子默不动声色地问:“参与罢工的有多少人?是不是老员工带头?” 周大卫在那边哈哈大笑了一阵,方才说:“头,不是我们工厂,是辉煌厂。” “辉煌厂?”林子默略为惊讶,“什么时候的事?” “早八点,四千多工人围满了厂门口。场面的壮观简直让人震惊!” 林子默细细思忖了一下,然后吩咐他:你和孙小丽马上去超市批发几车牛奶,椰奶,水果,赶快去!一定要赶在中午下班发放给工人! 周大卫收到指令,遵命行动,挂了电话叫上孙小丽就直奔超市。 辉煌厂乱了!几千颗人头密密麻麻挤在厂门口,乱得如一窝搬家出洞的黑蚂蚁。 “我们要涨工资!” “我们要涨加班费!” …… 一波高一波的抗议,其声势宏大如洪水泛滥,泄闸的洪水包围了辉煌厂,也席卷了整条街道。货车、客车、摩托车远远见了按着喇叭悻悻地绕道而行。 万玲四人已经进入车间。橄榄球pu组,万玲和朱小叶所在的生产线没有一个员工来上班。金春桃和石花所在的pvc组,也只进来了四个员工。pu、pvc组长,一男一女站在车间的通道上匆匆商量了几句,然后回到各自管辖的班组甩甩手说了句:全体下班。“唰”车间内所有员工都站起来向前奔跑,也不排队,捅挤着像“董存瑞炸碉堡”那样,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去打卡。 万玲四人从车间走出,经过饭堂。饭堂里,桌子凳子地板上,堆柴干似地簇满了高矮胖瘦的人,或站或坐,或蹲或睡,高声议论的,骂人的,笑嘻嘻的…… 厂里的台干们(台湾干部)手里举起大喇叭,操一口生硬的普通话呱呱大叫,喊一句,工人们就相跟着起哄一下,有些人还把小指放进嘴里吹起了尖利的口哨。如此混乱的情景,让万玲想起不久前,新月厂的那场大罢工。人们轰轰烈烈,也没持续多长时间。不知道辉煌厂会不会……可是看样子很糟糕!三四个台干的大喇叭喊声都被工人们的哄笑声埋没,还有的人从车间里偷出来大包的黄色胶圈,用两个指头拉开,眯着眼,对准台干们肉堆堆的脸上弹去。“嘣!”打到一个,“啪!”又一个中标。那些白衣白领白脸肉的台干躲避不及,愤怒大叫,最后把大喇叭也砸在地上,一个个吹胡子瞪眼,约好似地气势汹汹地冲进人堆里揪着人便打。“嘭嘭”“梆梆”你一拳头,我一脚,好不热闹。“啪啪啪”好像一个台干的眼镜被砸成了稀巴烂,掉到地上,工人们还不解恨,一个推挤一个,蜂拥似地向那架眼镜踩过去…… 朱小叶跳在人堆里打听情况,石花早挤到江西人堆里和老乡们侃侃而谈,金春桃也挤进了河南人堆里问问事情的开头原因。只有万玲没有自己的老乡,这个厂虽说湖南人多,但都和她远得离了谱。 她一个人穿过食堂,沿着厂里花园小路走出。厂内人源滚滚,厂外更是人头挤挤。大门口的人挤得像是闹温疫,传染病似的一波比一波挤得厉害。到处都是人,喊声,喇叭声,笑声,骂声,声声如海浪,冲击这个工厂的四方城墙。 万玲想回宿舍去,这股波浪压得她透不过气。 “万玲——”朱小叶四人从里追出,跟随她们一起出来的还有pu、pvc的组长。pu女组长脚步走得干净利落,嘴里说话也如铁钉钻孔般锋利轻快,“打电话通知报社呀!” pvc男组长说:“我有《今日二线》和《小羊城晚报》的民生热线。” “那赶快打!”朱小叶一个脚跳得太快,差点摔倒在地。石花赶紧去掏口袋,金春桃一个手已经把一只粉红小巧的手机从兜里掏出来,“用我的打,我的打电话便宜!” 那个高高胖胖的男组长谁的也没要,掏出自己的手机,按了一串阿拉伯数字。嘟——通了…… “喂?你好,我这里是虎门龙眼工业区……” 几个人围在一起,都禁不住竖起耳朵倾听,万玲也提出一颗心在胸膛里跳来跳去。 “喂?有多少人?三四千人大罢工……”男组长气咻咻地说着,汗珠一粒一粒往下掉。他也顾不得擦。可能太吵那边听不到,说着说着,他就慢慢往一边走去。 “走,跟去听听!”女组长一下命令,万玲四人都跟了上去。还没到边,男组长就把举在耳朵边上的手机拿了下来。众人正询问,见他又重新按了一个电话,于是又都屏住气。 “……喂喂喂……”这一次。他的脸气得像猪肝,凝固了的血色,又黑又紫。 “怎么样?怎么样?”万玲抢先问道,她已经从前一个电话获知了答案。 “王八蛋!骗人!” “怎么回事?你快说呀!”朱小叶急得要跳起来,赶紧又掏出手机说,“我打!告诉我电话号码!” “别打了,没戏!”男组长气得大吼。 朱小叶一时僵住了,女组长面露忧愁。金春桃和石花两只眼睛远远地望着蠕动如蚁的人头。万玲轻声问:“可有什么原因?” “没什么原因!人家不来!” “为什么不来?那些记者不是跑新闻的吗?”这一下,众人都跳了起来责问。 男组长闭住两眼,气呼呼地说:“人家说了这地方太远,开车也得一个多小时!” “这什么意思?有价值的新闻,再远的路也得跑呀!” “虎门报!”朱小叶又惊又喜地喊出一句。 “你傻o!虎门报的记者要来早来了!” …… 众人都默不做声,低头沉思。万玲嘴角现出一股嘲讽般的笑,抬头望向遥远而蔚蓝的天空。天空那么辽阔,那么湛蓝;太阳那么红火,那么明亮;而这个世界却是那么混乱,那么动荡。辉煌厂的工人们仍旧挤着闹着,无视炎热与暴晒。与此同时,第二个路口的新月厂,工人们正笑哈哈一个接着一个传递好消息:中午发水果。这边吵哄哄闹腾,那边笑嘻嘻欢乐。这个世界,永远都有相反对立的一面。周大卫和孙小丽启动了厂里两辆拉货车。当水果,牛奶,椰奶如数搬下来,两人面带桃花般的微笑,相互望了对方一眼。 林子默开车在新月工厂转了一圈,然后停在离辉煌不远的街道旁。吵嚷的人群和混乱的场面,正如他预料中的。不过,他也比谁都清楚,辉煌的老总绝不会亲自出面解决,顶多出来一位高职位的台干。然而,工人罢工终究是负面影响!而且,罢工的热潮像一种温疫,对他来说,最重要是保证新月工人不受传染。所以,给工人发放水果,实际等于安抚他们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安慰自己那颗处于尖端位置的焦虑之心。他手握着方向盘,静静地望着前方。眼光追随那波浪起伏的人海,海水奔涌中,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恰似一叶轻舟载着一圈蓝色的光环,徐徐划入他视线。近了,更近了,那头清爽飘逸的长发,像一块绸缎,铺满了他眼前整个世界。白亮如水,荡漾出细润的波纹,几乎可以触摸到她那丝质的光滑和柔顺。他望得有些痴迷,等到回过神拉车门,眼前人影悠忽一闪,宛如一条游动的活鱼,一晃不见了。随后挤挤攘攘的人群,如海水涨潮般哗啦啦向这边冲来。 他很快使自己镇静下来,右手握起拳头轻敲了下额头,然后摇摇头一笑,方向盘一转走了。 第十三章 辉煌厂工人大罢工整整持续了两天。由一个十年工龄的老员工带头,把守在厂门口那条大道上,一个接一个收新员工的厂牌——辉煌厂的宿舍和车间相隔一条街。大多数工人的厂牌里装着考勤卡。没有这两样东西,你进了车间,刷不了卡,上班也是白干。 两天后,罢工事件就解决了。解决方法是,一切按公司原计划试行,以试行期的效果来决定实行的可否。辉煌厂用的拖延法,相当于“温水煮青蛙”。一点点,一寸寸慢慢地用温柔一刀切断你赖以生存的根源。工人终究是工人,一天不做事就一天没有饭吃。对新制度不满意了是吧?你愤怒吧,你闹吧,你罢工吧。无论折腾多厉害,结局是好是坏,你还得继续上班。这就是打工人的心酸与无奈。 历时两天,轰轰烈烈的大罢工就这样无果告终,接下是一段灰暗的等待。等待就等待!如果最终结局利于工人,那就值得等待!最怕就是那段漫漫长长的时间等待完,又继续一段遥遥无期的等待。盼不来花朵,也等不来结果。 新月乱过,辉煌乱过,各大小工厂也跟着乱了。那段时间厂内外极不安稳,超市里,街道上,小饭店内到处都看见人们三五个一群,七八个一伙围在一起议论纷纷,嘴里时刻蹦出工资与新法这些字眼。夏季,通常是工厂的淡季。正在人们为淡季工资发愁而躁动不安的时候,大街小巷,那些骑着摩托整天无所事事的治安队,将报警器拉得震天响,以特有的方式又注入了一股喧嚣之风——他们横冲直撞地巡逻,报警器呜呜长鸣,无疑给这个城市挑起了一面严厉整治的红旗。 八月的第二个星期一,金春桃家乡有个老乡要来,就预先在龙眼居住区租了一间五平方米的单人房准备招待。这晚上,金春桃没有回宿舍。奇怪地是,朱小叶和石花也没有回来。吃过晚饭,她俩相约去看电影。一场电影90分钟,看两场顶多四小时,八点钟出去,这会十二点也该回来了。难不成她俩准备看通宵?这不可能!明天还要上班呢。 万玲睡在那张铁架子床上,替她们担心了一阵,在疲乏与困倦中进入了梦乡。刚打了个盹,迷糊中听见有人拍门大喊。她以为朱小叶回来了,连忙起来开门。门一打开,“扑”一条人影往里乱撞,像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钻进她怀里,跟随着尖利的声音惊慌失措地大叫,“万玲!万玲!” 万玲腾出一只手在门边打开了宿舍电灯,灯光照出何小豆那张瓜壳子似的脸,慌张,惊恐不迭。不知出了什么事。万玲上前抓住她双手,和声细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何小豆使劲一跺脚,哭丧着脸说,朱小叶和石花没带暂住证,被治安队的人抓进了派出所。 万玲一听,脑血管突突突连跳了几下,好容易才镇静下来问:“是哪个派出所?赤岗还是龙眼?”——赤岗村和龙眼村之间,仅隔一条街。 “龙眼红安!”何小豆急得直想哭,哽咽着声音告诉她:她吃完夜宵回厂,看见朱小叶和石花在夜市上吃炒米粉,突然来了四个治安人员查暂住证,然后就把朱小叶她们带走了……万玲没听她说完,就赶紧在她俩的床上到处乱翻,翻了半天,才在两人的席子底下找到了两块薄薄的纸片——暂住证。换好衣服,何小豆还在后头跟着——此时此刻,打工之人万众一心。她根本就忘了她和万玲之间存在的矛盾。万玲当然是不会记仇的,她胸膛里装着那颗红心不仅助人为乐还怜惜疼爱后生。何小豆虽然在车间里用不堪之语大骂过她,但都已经过去了,万玲怎么可能放在心上呢。她回头见何小豆跟着,于是劝说她回去好好睡觉,明天还要上班。然后就急匆匆出了门。 凌晨两点的街头,工业区里面冷冷清清,路两旁黄晕晕的灯光,合着一片迷蒙的晨雾笼罩在水泥路上空。万玲走得很急,脚步也有些乱。近几年,随着外来人不断流入,社会抢杀案例也比往年急剧增高。杀人者心如石头麻木不仁,各村组织的治安队也黑白不分,恶性暴戾,动不动就抓人打骂、罚款。如果问这些出门在外的人,最恐惧的是什么,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治安队! 去龙眼红安派出所要经过工业区广场。夜市饭摊那边,坐着三三两两的夜归人打牙签,很多饭摊都开始拆顶棚收摊。穿过夜市,前面是一条密树林掩盖了天空的街道,有五个男女嘻嘻哈哈穿过她身后,走到了前面。忽然,不知从哪个方向,射出一道刺眼的灯光,随后听到摩托车轰隆的发动声,还有一辆类似面包车的庞然大物“吱嘎”停在他们脚边。车还没停稳,车上人就粗声大喝:“站住!不许动!” 前面五人赶紧停住不动,万玲也放慢了脚步。那道亮光忽一灭,从四辆摩托车上跳下来四条人影。大事不好!碰上治安队了!万玲脑里嗡嗡乱响,前面五人中一个女声在不耐烦地低声骂:妈的!又是治安队! 黎明之前那一段短暂的黑暗,被城市中那层层叠叠的光影与大雾蒙住,更显得朦胧不清。向前走来的四人身上裹了一套说绿不绿,说青不青,不伦不类的服装,看起来既像土匪又像国民党。腰间围一圈宽大粗壮的黑皮带,裤子松松垮垮,却挂着一根类似刀枪的利器,鸡窝似的头发歪斜着一顶没有五角星的大盖帽。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秃顶没戴帽,脸面圆鼓得和身子一个样,肿胀得似一只浑圆的老南瓜。另一个青年,身杆子又长又细,佝偻着背,颧骨高耸,典型的吸白粉罪犯。 万玲全身打了个冷战,心里禁不住粟栗发抖。那乌漆抹黑的老胡子,径直向她走过来了。 “哪个厂的?暂住证拿来!”此人语气的狂妄与蔑视的眼神,让人想起抗日战争占据东三省的小日本。 万玲哆嗦着手,从口袋里掏出厂牌,以此证明自己不是个无业游民。 其中三人也向着那五人走进,厉声喝斥挨个查证件。 万玲把厂牌拿出来,一眼瞥见老头色眯眯的目光,不由眉头一皱,厌恶地转过脸去。这一转脸似乎对老胡子来说,是个不尊不敬,有如大逆不道的侮辱。这家伙手执手电,“卡”地拨亮耀眼的白光,往万玲脸上死死一照,嘴里酒气冲天地骂了句粤语,“八婆!” 万玲咬紧牙没吭声,此时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反抗!她知道这群狐假虎威,披着人皮的狼不好惹,也惹不起。除了只能在表情上表示出对他的厌恶,她也不敢怎么样。 前面五人,有四个没带暂住件,被踢赶着往一辆闪着红色警灯的车走去。有一男的大约极度忍受不了这态度,反抗性地走慢了一步,“嘭!”立即上去一个“人皮狼”抬起脚尖照他脚弯处猛踹了一脚:“看什么看!丢你个老母!快点走!” 另一个女的似乎愤怒了,停下来跟“人皮狼”讲道理。“喂喂!你说话就好好说,你怎么打人?” 女的一喊,里面几人也被激怒了,齐声怒吼:“你们还讲不讲道理?打人犯法!” “人皮狼”被众人一吼,恼羞成怒,操起手中类似警棍的铁棒向着人头“梆梆”敲击。 “我打你又怎么样?我犯法又怎么样?丢你母!快点上车!” 人们在脚踢击打下,在蛮横暴力的侵略下被赶上了车。晨色苍茫,灯光暗淡,车屁股玻璃中露出几根粗壮的铁条,活像一座关押犯人的监狱。拿着万玲厂牌的老胡子,放眼向那边骚动的人们张望,摆着一颗拧铁条似的僵硬的头,嘴里不干不净来回骂着一个字:“丢!”直到亲眼见那些人一个不少被关押进了车,他才安心回过头。 他先把那块四方的绿色厂牌,贴近眼前,用手电照了照正面,然后翻过反面。这一翻,他两眼猛一瞪,像遇见一位可以随时调动他官位的上级。脸上两团肥肉变得极为舒缓和顺,而且两边胡须还向上翘,现出一个讨好的笑脸,赶紧将厂牌还给万玲,弯下一个九十度的腰鞠躬连声说对不起。然后提提裤子,手扶着腰带向那辆车跑去。 万玲手握厂牌,心中有些奇怪,一张厂牌怎么把他吓成这样?她赎人心切,也没去仔细想其中奥妙,带着这个疑惑继续朝派出所走去。 第十四章 龙眼红安派出所不大,四周矮矮的围墙。院里满树满花,花香味类似水池里的石灰,很是呛鼻。院中黑乎乎地站着人,有拿编织袋的拾荒老妪,有卖糖葫芦的老头,墙边竟然还站着几个大肚子的孕妇。万玲一边向里走,一边听见口腔里牙齿咬动的咯吱声。走到一个看似办公的地方,里面摆着几张桌,一个男人趴在桌上写着什么。万玲站在他面前,小声地说:“警察同志,我是来赎人的。请问要交多少钱?” 那个被尊称为警察同志的四十岁男人抬起头,扔出一张线条粗陋的脸,漫不经心瞟她一眼说:“暂住证!” 万玲赶快从口袋里掏出,男人装模作样看了看,不耐烦地说,“把你的拿来!” 万玲又把厂牌递过去——她的暂住件一直夹在厂牌里。 男人把厂牌翻过去看,忽地脸色白得像堵石灰墙,嘴皮颤抖着合不拢。万玲心下正奇怪,却见他以最快速度把厂牌还给她,然后大手向前一指,恭敬和谦卑地说:“万小姐,请跟我来!” 万小姐?万玲一头雾水。 穿过一条阴森森的过道,里面有间潮湿灰暗的没有窗的屋子。人靠近门口,一股子消毒药味掺合浓浓的霉味刺鼻而入。这不是监狱,只是暂关押无业游民的地方,但这比监狱更可怕。关在屋内的人如果在指定的时间内无人来赎,三天后就会被无条件地送往樟木头劳改场劳教。万玲的胸口像堵了一块破烂的棉布,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这严严实实的四面墙里塞满了高矮长短的人,人们或蹲或坐,长吁短叹。朱小叶和石花夹在中间,一看到万玲,招手要喊,却忍不住一把眼泪从眼眶冲了出来。 万玲拉着她俩,轻轻安慰着:走吧。 出了阴森森的黑牢房,那个警察同志特意赶在前头替她们拉开铁大门。终于平安无事出来了!朱小叶和石花一边对万玲感激不尽,一边又对今晚的遭遇愤愤不平。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大骂起嚣张拨扈的“人皮狼”…… 万玲双手抚摸长发,心中却疑虑不断:为什么他们看到我的厂牌就害怕?真奇怪?…… 呀!万玲猛地将脚一顿,把胸前长发朝后一甩,跑到一个暗红的路灯下,拿出厂牌。 名片?林子默? 啊,想起来了!那天她从《茶花女》书中翻出这张名片后,就夹在了厂牌后面。原来如此!万玲明亮的瞳孔直透过这张名片,思绪连绵起伏。林子默,你何德何能?你我素不相识,仅一张名片就帮助了我! 此时是凌晨四点,城市上空灰雾蒙蒙。天空宛如披上了一件白袍,随着时间点滴的流逝,白袍与风共舞,不断扯开一道道清冽而素白的光线。那应该是曙光。瞧,光线逐渐变亮,霞光奔跃,云彩翩飞。巨大的天幕像个大舞台,千娇百媚的云姑娘,甩起一条条长袖。飘逸,美丽的身姿,笑脸炫采无比。一刹那,天亮了,人和车都进入了最忙碌的时刻。工地工厂机器声,汽车轮滚动声,摩托车喇叭声……声音,响亮而动感的音乐,把城市带入一张有声有色的画面。太阳从一座座山一座座城市背后气咻咻地赶来,万丈光芒一洒。新的一天开始来临。 万玲几人回宿舍后没敢再睡,上班时,个个眼睛血丝红红。对于万玲来说,今天的艳阳天特别温暖。她心湖时时泛起一丝抑制不住的激动与自信。很奇怪吧?这自信从哪里来的?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只觉得突然有个好心情! 同一时间,林子默开车正在新月路上。大地一片灿烂阳光,火辣辣的天气令他有种火辣辣的兴奋。进入八月底,九月当头,金秋十月披红挂紫地等候。服装交易会即将举行。人此生最大安慰,莫过于忙碌的工作有丰硕的收获。 万玲几个带着计数本穿梭于汗水充盈的车间;孙小丽几个则坐在高楼大厦里,享受秋日凉的空调;工地的施工进入了热火朝天的最佳状态。当每个人全身心投入工作时,“喜欢”歌舞厅却关门大吉。齐喜光正撅着屁股,趴在里间小弹簧床上呼噜大睡。他的歌舞厅昼夜狂欢恰能满足他一日三餐,白天对他来说显然是多余的,多余得只想用睡觉来打发。还有一个人也无需为一粥一饭操心,新月老板娘田心。和平日一样,她把菲菲送到波波钢琴后直接去了“福寿小区”。曾曼林家是一幢联拼别墅,一式两层。此时宽大的客厅里桌子摆好,茶水沏好,瓜子糖果搁得满满当当。冯玉,朱君如一边嗑瓜子说笑一边等田心。 叠方砖,砌长城,烟雾缭绕……今天田手气旺,打三局赢三局。另外,她心气也旺。曾曼林侄女曾珍不仅主动下楼为她端茶水添点心,还暗中替她偷看对方的牌数。她并不知,曾珍的转变是建立在曾曼林背后的思想工作上的。 那天田心一走,牌局一散,曾曼林就提起两只脚快马加鞭似地跑上二楼。曾珍仍然伏在桌上写论文。门没锁,曾曼林扭开门把,斜倚在门边说:以后对林太,不能这么无理。 曾珍盯着笔尖,细窄的单眼皮一斜,撇嘴不以为然地说:“为什么?本来就是你们吵到我!” 曾曼林从睡衣口袋里掏出烟火,点燃一支烟,不紧不慢地说:“不为什么。为你的工作。”曾珍惊疑地看着她姨妈,从那头蓬松的头发和那张憔悴的脸就可看出,这个女人熬夜的时长天数。 “林太一句话,决定你工作的好坏。”曾曼林摆着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鼻孔朝上,启开两片褐色的唇肉。一缕白雾腾空而起,缭绕头顶,刺鼻的烟火味钻入肺腑。曾珍瞪大眼盯着她姨妈,那张脸上有着不可侵犯的严肃。常年来,她这从张时刻变化的脸上,彻底摸透了面目表情下所包含的实质内容。 “林太是新月老板娘,权力大着!给你安排工作,不费吹灰之力!” 曾珍听后沉默不语,她虽然顶不喜欢姨妈身边的朋友,但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姨妈兼亲妈绝不是泛泛之辈。她结识的朋友要么手中握有钱财,要么背后掌有权力。她的精明和圆滑,提醒她不会随随便便去结识一个无名小卒。曾珍其实早应该想到这一层,自姨父去世后,表兄和她全由姨妈一个寡妇扶持。她花在他们身上所有的钱,包括娱乐费用,并不全靠商业街上那一间服装店的经济来源。以他们的开销,不说吃喝拉撒,光是她一年学费,就够这个妇道人家折腾了。是的,她现有的一衣一物,一箪一食,都是从那一张张麻将桌上辗转到她姨妈腰包里的。有钱太太们不缺物质粮食,独缺乏精神粮食,说白了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倾心交流。她们彻夜不眠砌长城,只为博得一番琐碎长谈。 曾曼林看她不言语,便和声和气说:“你以后多下楼来走动,给林太端茶水,送点心。给她一个好印象对你总是不坏的。” 曾珍用鼻孔敷衍性地答应:“嗯”,心里却因这虚伪的人情世故而厌恶地反驳:“不!” 曾曼林把话说完,烟也燃到了尽头。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衣服口袋里没有香烟了。她习惯了和侄女一边抽烟一边说话,一旦没了烟,她才发觉,原来心里许多话搁到嘴边是如此难以启齿。可以说,她们之间的沟通,如果没有烟,没有那张迷雾般的烟云作屏障遮掩,连呼吸都有种窒息感,胸口像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山石。 曾珍静静地看着她姨妈,瘦长的脸上毫无表情地说,“你还有什么事?” 曾曼林嘴角咧开,想用微笑来化解她们之间相对无言的沉默,然而那嘴皮也只是僵硬木然地扯了一扯,自我感觉像台上小丑耍弄滑稽的表情以博取人们哄笑。但曾珍的表情使她自知无趣。于是将烟头摁灭从窗口丢出去,裹起一身松垮的睡衣,踢沓拖鞋下楼。 曾珍偏着头,确信人已到楼下,便忍不住把钢笔往桌子一甩。钢笔叮咚从上跳下,掉在地板上,把她的心也打得隐隐作痛。当然气归气,她终究是个明白人。一旦思想经过了激烈的斗争,无论是理想还是现实占上风。她都听从姨妈的叮嘱,学着如何讨好人。 功夫不负有心人!曾曼林瞧着田心那满意的嘴角,暗自欣慰。田心答应了的事绝对有戏!这年头要么你有钱有权,要么你有门有路。她为算盘的如意而洋洋得意。素不知,绝对有戏的结局却是绝对想不到的。几年后,曾珍成了田心玩弄在手中的一颗棋子。她和曾珍的关系也在这场戏中逐渐恶化,以至撕破了脸皮,由亲人变成了赤裸裸的仇人。 第十五章 朱小叶拍拖了! 这个休息天,万玲刚洗过头,石花就用两个手圈成喇叭形状,将这条惊人的消息偷偷传递给万玲。 拍拖?万玲乍一听到这个词,身子骨就禁不住一阵急剧的摇晃。盆里满满的清水映出她一脸的恐慌与惊愕。直至此刻,她才认真仔细地将自己审视了一番,发现她竟然二十五岁了!二十五岁,哦,青春在不知不觉地流逝,时间和岁月像柄小弯刀在她脸上划出了许多深深浅浅的印痕。那眼角四周像安上了一层细微的蛛网,原先饱满坚实的眼袋像被扣了一块松动的半月布帘,隐隐下垂。二十五,是走向三十的一段过渡期。不年轻了啊!过了五,接下来的六七八转眼逼近,一眨眼,匆忙中又一圈年龄终结。 万玲低倾头在盆子里凝神地望了一会,不忍看自己荡漾在水中的倒影。走到床前,将两只脚上下摩擦,一边拖球鞋,一边关心地问:“小叶谈了哪里的男孩?” 她问这话显然是忧心忡忡的。打工之人来自五湖四海,隔着山隔着水,天南地北,有缘相识,要成就一段姻缘,恐不是一件易事!石花摇头说不知道,末了,在停顿中想了想,说:“噢!那人长得瘦瘦的,听说好像是开歌舞厅的,就在万有超市下来不远。” 是的,千真万确!朱小叶拍拖了!与她拍拖的男人正是齐喜光。之所以称他为男人,是因为,这个人确确实实由男孩过渡到了男人。 万玲坐在床上,光着脚,来回盯着自己的脚趾头。长发上的水珠,滴滴嗒嗒在地板上湿了一块,深色的印圈有点迷离不清。宿舍里,只有她和石花。最近金春桃和朱小叶回来最晚,春桃忙着帮老乡找厂,却想不到朱小叶忙的是个人终生大事。 难怪,最近小叶那张略黑的圆脸蛋红扑扑的,两颊像飞上了两朵红云,原来这小妮子忙着恋爱! 万玲双手抚着长及膝盖的黑发,坐在床板上发了一会呆,然后拿过一把木制的半圆梳子梳理起来。梳着梳着,不小心梳尖齿扎进了左手食指的指甲盖里,她“哎哟”叫了声。 石花正在里间水池洗头,听见万玲叫声,忙把一张水淋淋的头从盆中抬起,半眯着眼看过来。 万玲笑笑说:“没事,梳头梳得太快了,把我指头刮了一下。” 石花冲她点点头,接着洗头发。洗发液在她头上被揉出许多泡沫来,红的,黄的,白的,红的,星星点点的圈儿,五颜六色。万玲站着继续梳头,眼光却向着她那边远远地看。那些丰富的泡沫,像一个个有生命的小精灵,在她头顶欢畅跳舞,跳得极兴时却被那两只手掌一盖,压下去了,消失无影无踪。 万玲停止梳头的动作,把脸凑近镜前,想看看镜子中的自己。宿舍里或许太安静了,石花不习惯这种有人在的安静。她把整个头往盆中水猛一扎,带出湿漉漉的头发,水声掺合说话声,含糊不清地传出:“万玲,不是我说你,你那头发也太长了点。一到夏天么,我就替你急。” “什么?”万玲想着事,一时没听清,扭过头反问。 “那么长的头发,我替你感觉热!”石花顶着水淋淋的头发,走来,头部扭摆了一下,发梢凝结出一串串水珠,溅在万玲鼻尖上。 万玲用手掌抹去那水珠,笑说:“我留长发习惯了。舍不得剪。” 石花在铁架子后面那根长绳中间,抽出一块干毛巾,一边擦头一边说,“我最嫌麻烦洗头,你看我这头短发两天不洗就痒得要命。”她站在万玲背后想去照那面镜子,踮起双脚,昂头摇来晃去,愣是照不见脸面,不禁有些泄气地说“万玲,你过来,让我梳一下头。” 万玲侧过身,顺便把手中的木梳递给她。 她们四人各有各的优点,朱小叶个子最高,平脚量身高1.75;丰乳肥臂的河南大姐金春桃,仅次于小叶五厘米;石花生得玲珑娇小,年龄也最小,十七岁1.54.四人中,要说容貌的靓丽,除去万玲就是石花。她身高虽然不怎合格,但身材匀称,且有张与万玲一比的鸡蛋脸,圆圆尖尖,加上一对针刺的半月眉,说话还常有意无意地细眯眼。用朱小叶那句话来形容:是个十足的勾魂小妖精。无奈身高的缺陷,常让她不能随心所欲地梳头照镜子,朱小叶更是故意整治她,把宿舍里唯一一面圆镜吊得老高。高高在上的感觉,无疑给了石花很大的压力。为此,她与朱小叶的口舌之争,也已成了宿舍的笑料。 这会,她把万玲喊开,站在镜子前,梳一下,身子就像猴儿摘桃似地往上蹿一下,连蹦带跳地总算把她一头碎发拨拉整齐。 万玲倚在宿舍门边,眼光游移在对面厂房的顶楼上,无端地想起了万珠。算算,万珠今年二十三岁。青春年华,如花似玉,情窦初开的时期,异性在对方心中就像朦朦胧胧蠕动的蚯蚓。再说现在大学,手拉手,肩并肩,出入双双对对,倒也不是件稀罕事。在上一次来信中,万珠流露出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绪,难道是因有了意中人的缘故? 万玲像想起来了什么重要事情一样,双手在长头上抚摩了一下,心灵的对话告诉她,应该再写封信去问问。她毕竟是姐姐,关心妹妹是她的责任。她像往常一样坐在塑料桶上,身子趴在床板上给万珠写信。刚起了一个“亲爱的”头。恰在这时,朱小叶回来了,手里依旧吊两个肉包子,一盒蛋炒面。用韵味十足的女高音拖起长腔高唱《这样的我》。歌曲好像接近高潮部分,那腔调拉得特别尖、细、长。 进了宿舍,肉包子当然是给万玲的,蛋炒面留给自己当晚饭。今天,口袋里还极奢侈地装了一包西瓜子,拿出来很大方地邀请石花吃。石花一边尖着嘴嗑瓜子,一边捉她盘问。朱小叶禁不起她旁敲侧击,如实招供了。 石花意叶深长望她一眼,用一副老气横秋地语气警告她:“朱小叶同志,你要把自己把握好,不然……” “把自己把握好!”石花这句话不亚于突出其来的一声闷雷,直直地劈向万玲头顶,带给她一阵冰凉的寒意。小叶当然明白那是指什么,她往嘴里扒着黄乎乎的炒面,沉默不语。一会儿,她似烦躁不安地说,我要去洗澡了。就快速地往嘴里扒了最后两口面,然后火一阵,风一阵地在宿舍里找她的毛巾,衣服,桶。 石花朝她离去的背影做鬼脸。 万玲为了强迫自己不去想以前遗留在身上的阴影,便用手中钢笔在信纸上一横一竖,乱写乱画。黑夜携着千万家明明灭灭的灯火悄然来临,在宿舍里那两盏长条形灯管下,在一片迷蒙的白光里。她赫然发现,手中钢笔糊乱的笔划,竟然组合了一个真真切切的人名:林子默! 林子默? 咦?万玲吓得手一哆嗦,钢笔抖掉在地。 她睁大眼,隐藏在右眉间那颗芝麻粒大的黑痣也一跳一跳的,怔怔地盯着那三个大字,半晌,仍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第十六章 万玲给万珠发去了这封关于询问人生大事的信后,一连几天都非常不安。一周后,万珠打来一个电话。打在朱小叶的手机上。手机,早从2000起,在广东就已经不是一个稀罕物品了。纵观大街小巷,公车饭馆,几乎人人身上都有一部。只是,万玲一直舍不得花钱买这个“月月赔钱”的家什。在她看来,这就是一件很贵重的家什。千儿八百,那是一笔很大的数字,除去给家中父母看病养老,余钱还要往远在北京的万珠账户上存进。 那是星期四的一个夜晚。十二点,朱小叶接了一个来自北京的电话,问清楚情况后就塞给了旁边的万玲。万玲躺在床上从小叶的手机里听到万珠的声音,又惊又喜,只觉得一下子就和妹妹近在咫尺。 电话那端的万珠却很生气,“姐,谁告诉你我谈朋友了?你放心我不谈!” 万珠的语气激烈而不敬,一直以来,她对于姐姐都不敢这么大声大腔地说话。可这次,分明有了顶撞的火药味。万玲心下发怵,但口吻仍然很温和:“珠,姐没说你什么!如果有合适的那也是好事。” “姐,你以后不要再和我说这些!我不想谈!” …… 万珠的语气断然而厌烦。这一次,她是真的生了气。万玲平白遭了一顿埋怨,内心也很不平静。直到挂了电话,她仍是无法想通,在这件事上谁对谁错?凭直觉,她已经感受到妹妹纯真的心灵正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到底是什么在改变她的心态?关于这件事——也不算是件事,只是随便问问而已。万珠的情绪怎么这样激动,甚至难以控制!万玲想到这个问题时,心里毫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那深不可见底的阴影裹挟着担心和恐惧袭击了她的身躯。她不敢再往下想了,愈想愈可怕。然而,直觉告诉她,万珠可能受到了她的影响…… 万玲咬牙,蒙头把自己扔在床板上,潮湿的脸合着潮湿的心入睡。多少年来,她就带着这份沉重的压力一步步往前挪过去了。至于未来,她不敢想不敢盼。每天重复着三点一线的生活,平静,平凡,平淡,平庸。不平凡又能怎样?你本是平凡中人,何以能有不平凡的思想? 这段时间,朱小叶继续拍拖,金春桃还在帮老乡找厂,宿舍里只留下石花与万玲。 石花往往忍受不了万玲长时间的沉默不语,更多时候,跑到四楼去会老乡。谈笑,嗑瓜子,看电影,干什么都行。对于万玲,石花绝没有任何不满的心理,她只是无法忍耐这种人与人之间相对无语的沉默。她需要热闹,需要人气,需要一切动感十足的场地。而万玲则恰恰相反,她可以一整天不开口说一句话,像一尊菩萨打坐静默。 有时候,石花真想主动找她说点什么,然面一碰到她那对略带水雾而迷离不清的眼眸,她就彻底放弃了。她曾在一本书上读过:有时候人的沉默也是一种执着的美丽。她想,万玲应该有属于她自己的美丽世界,那个世界或许很大,或者很小。但她知道,无论大小,她都走不进她那个天地。 时间就从这间十几平方米的宿舍中穿过,从门窗地板上的缝隙中悄然溜走。快得像是睡了一觉,醒来已是次日。次日的次日叠加,把日子一天天往高处摞。不经意间,十月来了!看外面湛蓝的天空,高远无边;空旷的大地,辽阔无限。那悠长的下午留给世人一脸惘倦和渴望无尽的喜悦。 金秋十月。无论山村城市都沉浸在各自特有的丰收喜悦里。 大黄河八楼表演厅,主题为“彩云嬉月”的新月服装有如众星捧月般轰动开幕。t型台下的闪光灯,咔嚓咔嚓,闪烁不停。发布会进行到中途,忽然莫名地掀起一股热潮,人们争先恐后引颈仰望。在一双双期待与热切的视线中,张西张茜姐妹花闪亮登场。一身颜色互动的情侣装,米白色纯棉t恤,灰色长裤,齐整的线条,配合不断移动的竹林、清月、小桥流水背景,柔软灵动的音乐,无声流动的蛋清样灯光,于清静悠闲中透出一股迷蒙的甜蜜韵味。最惹人注目的是胡莉。她穿了一套03春秋款的八片鱼尾裙,在轻盈舒缓的音乐,迈着轻灵妩媚的猫步款款而动,轻轻摇曳中一转身,一低头,一个眼眸,流转万千,顾盼生辉。婀娜的体态把服装秀出多姿多彩,演绎得尽善尽美。 哗——台下是雨点般的掌声。 观众席上,孙小丽直勾勾地盯着娇艳的胡莉,暗暗赞叹:太棒了!太美了!太了不起了!周大卫坐在旁边,拿一支钢笔轻敲她膝盖,幽默地调侃:“啊哟,看得人都痴了。还看!”钢笔指向她眼睛,乌鸦嘴脱口而出:“再看,小心眼珠子掉下来。”孙小丽朝他吐吐舌头,懒得搭理,转身和莫昕叽叽咕咕。江河可没这么老实干坐,早跑到后台和张家姐妹眉来眼去地打情骂俏去了。 第十七章 台上“霓裳之飞”发布会进行得如火如荼,台下坐在贵宾席上的林子默却平静如常。 在彩排时,他就对胡莉始终保持一副不痛不痒的表情。他心中有数,媚力四射的胡莉实际狡猾无比。她可以不出任何差错,成功地为他带来这几千万的签约,不枉费应诺开出的巨额报酬。 无疑,胡莉的表演是成功的。但他心底却无故滋生出一种淡淡的失望和惆怅。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眉头深锁,思绪却随着台上模特们飘来飘去。凭着一双慧眼与多年经验,尽管胡莉有着傲人的曲线,但还是没有将服装的最佳神韵给发挥出来。如果换个人,换了她?——那会怎样?那样清秀俏丽的背影,纯净无暇,像一只水上翩飞的小鸟,张开肢膀擦着清洌洌的水面,旁顾无人地自由嬉戏。鱼尾裙的端庄高贵,配合自由调皮的灵性之美。唔,那应该是最至高无上的完美…… 他身旁坐着公司新引进的大客户,来自澳大利亚的马可夫妇(michael)年近五十,蓝眼白齿,肤色浅褐,头发棕黑卷曲,典型的英裔澳大利亚人(anglo-australians)。夫妇俩看得津津有味,不断地交头接耳,配合手势指指点点,嘴里“good”更是赞不绝口。 “霓裳之飞”服装交易会在掌声轰动中结束,热热闹闹地持续了一周,圆满地拉下了帷幕。经过七天精细斟酌的考察,与十月缤纷绚丽的考验,马可夫妇满意连连,终于与新月公司成功签约。各自如愿以偿,合作双赢。 交易会结束当晚九点,新月公司在大黄河九楼威悦酒店大宴庆功。一个隆重而盛大的场面。新月公司女主人——田心装扮得珠光宝气,一身华丽亮相。及地的黑色晚礼服,盘好的头发下耳环闪耀,环佩叮当。挽着英俊潇洒的林子默,入场即成为晚会中最聚焦的亮点。 “哇塞!老板娘好beautiful!”端着细高脚杯的孙小丽大声惊呼,引得正低头捏蛋糕吃的周大卫鼻孔直哼哼。 “喂喂——”孙小丽以为他没听见,急得直用胳膊捅他。周大卫贵为财务总管,却被林总一手指派到企划部打下手,为了筹划这次交易会,劳苦心焦,连续一周失眠。好不容易服装会圆满地划上了句号,首先第一要犒劳饿得咕咕响响的胃。此时,他一门心思扑在那些花红柳绿的西式点心上,就算国家主席来了也打动不了他那颗饥不择食的心。两只手一抓一捋,又吃又喝,一会儿功夫就把自己面前里的红葡萄酒喝个精光,回头见孙小丽正端着红酒笑眯眯地晃来晃去,眼光一亮,伸手一拦,夺过她手中杯子一气而尽。末了,还咂巴嘴,半眯眼,十分陶醉地长吁了一口气。 “喂!你这人有毛病哇!”孙小丽好端端的心情,被他搅得一时火起,十分愤怒。只是,她也太可怜了点,刚张开嘴,就被周大卫手里一把软软的蛋糕一赌。呼喊不得,只得活生生地翻动眼皮,唔唔抗议。莫昕正和一个年轻华侨搂搂抱抱跳舞,扭头看见了这一幕,忍不住想笑,又怕在对方眼中破坏了淑女的美好形象,赶紧低下了头吃吃不语。 江河已经成功邀请胡莉进舞池。胡莉身穿一条宽大荷叶边的白色晚礼服,白色高跟鞋子灵巧移动,身子也随之扭动。她有张长长的脸,1.83的高个加上七厘米的高跟鞋,整整比1.74的江河高出一个头。这使得她颇有点高高在上的感觉。以这种非常不平等的架势跳舞,别说本人了,旁人看着都别扭。不知是江河心虚还是胡莉心高气傲,没正经在跳;江河居然一分钟内就踩了她三次脚,抱歉之下,又踩了第四脚。他不得不吹胡子瞪眼连连道歉。胡莉则始终保持着淡淡的笑,很冷,冷得像一弯冬夜的残月,薄薄的光撒在一角。其实只要稍为留心,便可看到,她的眼神一直若有若无朝向舞池中央的林子默。 林氏夫妇拥抱着舞来舞去,配合得天衣无缝。一晚上的恩爱把夫妻之间的种种柔情与浪漫演绎得酣畅淋漓,令在场的男男女女心生无限嫉妒。 午夜时分,人员三三两两相继散去。出了宴会,林子默一身热哄哄地开车回华美山庄。司机小果载着田心先行,到了家,才走进明亮如洗的大厅,门铃又欣然大振。 单妈口里说了声林先生回来了,人就及时跑了出去。小如,美美,香菊也从旁边的佣人房里跑出,笑迎主人。 田心回望了一眼与自己同床共枕八年的夫君,脸庞微笑盎然,赶紧走出来迎接。林氏夫妇通常不坐同一辆车。田心不喜欢黑色的车,总说人坐在里面有一种黑沉沉的压抑感。林子默对服装的设计,特别讲究黑白两色互相搭配,但对车的款式,却又非常排斥白色。从这点便不难看出,他们夫妇身上存有很大的相差点。当然,十指长短不一,人各自不同。夫妻间不一定要求样样一致,只要真心相爱,肯包容对方的缺点,这就是一个人的优点。毫无疑问,田心是爱着眼前这个男人的,用整个身心去爱。 “菲菲睡了没?”林子默在田心的帮忙下,一边换鞋,一边松领带,接过单妈手里递过来的湿毛巾擦了手,昂起头侧向一边,不知问的是保姆单妈还是夫人田心。 “睡了睡了,八点钟就睡了。”单妈爽快利落地答话。田心出席宴会忙了一夜,自然不知女儿睡了没睡。她也就自然而然地把喉咙口即将涌出来的一句话咽下肚,贤妻良母似地笑说,“那孩子够调皮,上幼儿园还是老欺负人。不光打,还会用嘴咬了!” 唔——林子默一边听一边轻轻拧起眉毛。他此生最大的骄傲除了事业有成,再就是这个活泼调皮的千金。只是那孩子也太皮了,打架翻天,毫无半点女孩子温柔气,性格简直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 单妈好像在旁自言自语说了句,菲菲房间的窗户还没关呢。然后就扶着楼梯扶手上去了。 小如双手捧着一个装有透明玻璃杯的托盘,正想去为主人斟水。田心怜惜地望了一眼面部泛红的丈夫,忙亲自伸手接了过来。她站在厨房热水器前,低着头,看着水雾腾腾,源源不断流入杯中的水,心中十分惬意。能为自己心爱的男人做事,哪怕只是倒一杯白开水,心中也是美滋滋的。热呼呼的水才接了半杯,忽然二楼传来一声惊叫“啊!”接着单妈惊慌失措地像只皮球从楼上滚下。 第十八章 “菲菲,菲菲不见了!” “啪!”田心手中杯落地,杯子当场砸成两半。 坐在沙发里的林子默皱紧眉头。田心圆脸绷得紧紧地厉声喝斥:“要你们干什么的?连一个小孩都看守不住!人丢了都不知道!这大半夜的,你你们……”田心情绪一激动,身子骨儿也禁不住剧烈的摇动,好像沱滂大雨中一朵摇晃不停的蘑茹。司机跟着主人无需负任何责任,而单妈不同,大人不在,她就是这屋里的大人。管家管家,既管孩子又管家。管的可不就是这个家里的一切值钱东西。丢了家什,可以再买,可丢了孩子,从哪弄来? 单妈抖抖瑟瑟地替自己辩解,试图挽救点什么。 “林太,我真是把菲儿抱上了床,还换了睡衣。哝,这儿……”她右瞅瞅,左瞅瞅,明明感觉手上拿着什么,偏偏又什么都没有。情急之下,佝偻着身,又咚咚地跑上楼,拿出那件蕾丝雪纺白裙。以此证明菲菲真是换了衣服睡觉的。 田心气不打一处来,抓过那条白裙子一揉,狠狠地往她脸上掷去,“你老糊涂了!你还找衣服来干什么?赶快找人哪!快去前后院子找找!” 单妈嘴里唯唯诺诺应允,低垂头,弯着腰出去了。 屋里两个女人一高一低气咻咻地喊喳,单妈的年老粗心,田心的大动肝火,都收进林子默那双锐利的瞳孔里。田心那趾高气扬的神态,太令他失望了。以单妈的年龄,足足够得上她的长辈。管家保姆,其实没必要担负起任何经济损失的赔偿。何况,菲菲那孩子着实不听话,搁谁照看都得心烦。先前换了好几个保姆,年轻的、年长的、年老的、没一个管得住她。而且人都是多心眼的,有钱人尽管有钱,保姆只是来家里做事,按劳动的份量获取报酬的多少,何苦要受这些气。 小果在大厅一拉铃,小贺、美美、小如、香菊都从工人房里出来加入了寻人事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可不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万玲捡到林菲菲的时候,正是下晚班时间。 十点半,她从厂里出来走向宿舍大楼,经过一条四季葱绿的绿化工业大道。在一排黄澄澄的路灯下,远远地见一个毛绒绒的人影在前面一蹲一起。起初以为是只白狐,赫然吓一跳。走近一看,原来是个四五岁的小孩。也不说话,也没个大人,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蹲在大马路边上抓石子玩。地上一颗石子,手上一颗石子,手指一起一落接住,又一上一下抛着。接住了,一阵咯咯笑声,没接住,骨朵嘴嘀咕着什么。 这孩子的纯真和可爱看得万玲心生羡慕,亲切感油然而生。大约是玩腻了,乏味了,她丢了全部石子,拍拍小手掌站起来。夏日凉风吹来,一条条一波波划开她身上的细细毛绒,整个人像飘起来,宛如一只雪白的蝴蝶振翅欲飞。 这精灵一般的孩子是万玲见过最美丽的。菲菲摆着小巧而灵活的脑袋,睁着眼左顾右盼,最后确定不认识路了,小嘴委屈地鼓起来。 难道她迷路了?万玲心想,于是亲热地招呼她,“小朋友!”她声音轻软,眼光柔和,尽量不让这孩子感觉她像个坏人。 菲菲转过身看见万玲,先就笑了起来,也不感觉害怕。张开嘴,尚未脱落的洁白小虎牙一闪一闪,童气十足地说,“哎,姐姐,你头发好长!” 姐姐?万玲没想到这个鬼精灵似的小丫头竟然称呼她为姐姐,心头一时舒畅,像有条小溪正潺潺地奔往低谷,欢快而愉悦。她微笑地走近,在她身边蹲下。菲菲两只手在她长发上乱拧着,奶声奶气地说:“姐姐,我想回家,我找不到路了!” “姐姐陪你找好不好?” 菲菲的声音里颤动着恐惧,万玲心下不忍,向她伸出右手,眼里充满了柔情与怜爱。菲菲将信将疑地把手放在她手心,万玲握住这只柔弱无骨的小手,潜伏在体内的母性关爱之门慢慢开启了。她们手牵手直走到尽头,菲菲摇摇头说不是,然后两人又往左边的街道走,摇头,调头…… 工业区里的十字路口没有红绿灯,也没有花园转盘,只有成群的绿树、长条的围墙与笔直的街道。高高低低的工厂和宿舍就在那些树林后面的围墙里。午夜时分,冷清的路上廖廖行人,隔得很远的国道上高高挂起的广告牌霓虹灯闪闪烁烁。万玲放眼望着前面路,心焦急万分。过了一点钟,厂宿舍大门一关,工人再进就要罚款五元。而她身上只装着两块钱。菲菲找急了,上嘴角一翘,犟劲十足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泪人似的: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万玲抱她,她也不肯,只是不依不饶哭闹。万玲心里直发慌,再这样哭下去,她就要和她一样被扔在大街上过夜。 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北方老大爷踩着一辆陈旧而破烂的自行车驶来,在她们面前故意摇响铃铛。光秃秃的葫芦把上,插着最后一串冰糖葫芦,伴着寂静凉风而飘,浓浓的清甜味掠过鼻尖。万玲喊住那位大爷,买走他手里最后一串糖葫芦。 菲菲拿着这串糖葫芦,抽抽噎噎地停止了哭泣。她撕开外面那层透明纸,歪着脑袋研究了半天不知是什么东西,眨巴眼很期待地问:“姐姐,这个可以吃吗?” 万玲正为她找不着回家的路而心烦,却又被她奇怪的话逗笑了。“快吃吧,很甜的呢。你再不吃,我可要吃了。”说着伸手过来抢,菲菲忙把手放低,小嘴一张大口一咬,眯着眼边嚼边惊叹,“呀,好甜!” 小孩子究竟是改不了贪吃贪玩的个性,千哄万哄,不如一串冰糖葫芦。 第十九章 周一大清早,天空里挤满了灰蒙蒙的云朵。层层叠叠,厚厚薄薄,在秋风的裹挟下无方向地游动。阳光照着商业街那边楼房的玻璃闪闪发亮。街道这边,树叶子上粘着夜间露水,被菊花黄的阳光一晒,蒸出丝丝缕缕的雾气,缭绕着弥漫四周。工业区的早晨永远都这样,外面阳光升得老高了,这儿才长出一尺来。 迷离而喧嚣的城市,街头巷尾响起阵阵时急时缓的脚步声。着蓝色衣,灰色长裤的姑娘小伙们正向着各自的工厂走去。有的三两个一伙,有的四五个一群,有的则是一个人孤单而快乐的哼着歌漫步行走。都是一样蜡黄的皮肤,灰白无光的脸面;睡腥迷蒙的神情,像一群赶往前方阵地的士兵。 今天,又是辉煌厂轮休的日子。 朱小叶第一个睡醒,匆匆洗漱完毕准备下楼买早餐。忽然瞅见隔壁的床上并排躺着两颗人头,长长的头发零乱散在单薄的凉席上,一大一小,闭着眼睛发出轻微均匀的呼吸。她赫然吓了一跳,双手使劲揉揉自己眼睛,又惊又疑地揭开那层薄被单。一个唇红白齿,公主般可爱的小孩拥抱着万玲睡在一起。 菲菲向里侧卧,脸上挂着一抹调皮的笑,小手紧紧抓着万玲的长发。万玲仰头而躺,鲤鱼嘴微微上翘,笑容甜美柔和。像大山里盛开的一朵茶花,白里带红,美丽迷人。 “喂喂——大家快起床!”朱小叶把全宿舍的人弄醒。大家伙各自抱着枕头打呵欠,睁着一双迷糊眼,坐在小叶床边,聚精会神而又莫明其妙地观看这天外来客。 万玲迷迷糊地感觉自己掉进了一堆熊熊燃烧的火房,热刺刺的火烘烤着全身又向头顶蔓延,毕毕剥剥一阵响,眼皮一跳,人醒了。背后渗出一层汗。对面三双炯炯有神的大眼,像三个大大的问号挂在她脑袋上方。 “这到底怎么回事?万玲!”朱小叶这个“金嗓子”,第一个忍不住尖叫。 “嘘——别吵醒孩子。”万玲一边小小心翼翼地将胳膊挪开,一边慢慢坐起身。 “不对!万玲,你得跟我们说实话,从哪弄来个这么漂亮的孩子。”石花也觉得不可思议,一张圆圆尖尖的鸡蛋脸上尽显又惊又怕的表情,简直把万玲看成是拐卖儿童的人贩子。 金春桃愁得拧起两条细长的柳眉,忧心仲仲地说:“这确实不是闹着玩儿。这孩子,可是一个大活人哪!” 万玲说:“你们都小点声,把这孩子给吵醒了。我哄不了,你们都来帮我哄。” 待她将昨晚的奇遇给众人逐一说清。众人都长长惊呼了一气,像听了一个神话故事半迷糊半清醒。倒是朱小叶像想起来了什么似地点头说,我昨夜里去买宵夜就看见她了,好像就在我们厂区的旁边玩石子。我当时没注意,还以为是我们厂哪位高级主管的千金呢。 石花第一个站起来反对,毫无头绪地大嚷:“我们赶快把她送回去!都过了一晚上,人家爹妈还不得急死!” 的确,这句话是关键。万玲正愁肠万分,不知该如何是好,被石花一嚷心里更加六神无主,手指头只顾在长发上绕圈儿。朱小叶睁着那对丹凤眼,像小孩样那样骨碌来骨碌去,等着谁有好主意。 还是金春桃比较聪明,柳眉一弯,有头有尾地说:“你都不知道人家住哪?送哪?一切等孩子睡醒了再说吧。只要醒来不哭闹就万事大吉了!” 小叶拍拍屁股,从床上跳下说:“那我先下去买早餐了,顺便给这娃儿买一份,就是不知道她爱吃啥。我就买一杯豆奶和肉包子吧。”说着又伸手过来,爱抚似地在菲菲身上摸摸,拉长川腔啧啧称赞,“瞅瞅这身子骨上穿的,光摸料子,就可掂量出是高级货呢。” 万玲站起来一边梳理散乱的长发,一边笑:“小孩子能讲究什么,能吃不就行了。快去吧。” 第二十章 林家大乱了! 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之间乱得像一群无头苍蝇。找警察、张贴寻人启事、登报,联系电视台、寻人广告每隔五分钟就重复播一遍。由于走失前大家都不清楚林菲菲的穿着,所以谁都描述不清她走失后的具体情况。据保姆单妈最后的回忆,只搜索出大概来。身穿白绒绒的吊带上衣,脚上是白色的软皮拖鞋,再往下就统统记不清了。不说她,就说田心,单凭记忆去描述一个孩子具体穿着,恐怕也非容易之事。衣服多了,谁还记得清了。大富之家,衣物五颜六色,光睡衣和浴巾都多得数不清。不像平民百姓,家里丢了一只鞋子和一只袜子都记得清清楚楚。 林子默今天没去公司,在家里大厅守着这部银白的电话机。昨晚忙了个通宵,到现在都不敢睡。眼皮不眨,眼珠不转,以一动不动的姿势僵持着。田心眼圈红肿,憔悴不安,一个劲儿后悔昨晚不该去参加那场庆功宴,早知道在家陪孩子。她越是这样喋喋不休的自责,林子默就越觉得自己才是罪魁祸首。好像女儿失踪之事,都是因为那场该死的庆功宴而引起的。从听到女儿失踪的那一秒,他没喝过一滴水,吃过一粒米。早上单妈按时端来早餐,被田心一阵歇斯底里的咆哮赶走,他的心情更是跌落至低谷。他像是从来都不认识这个女人一样,她的态度与性情,让他无端地感觉到可怕和恐惧。但这会,纵使他心里有千万个烦躁的理由,也不会对失去孩子的母亲表示厌恶。他这时候给予她的除了理解,就是安慰。 “你不要担心,孩子会没事的。”他抖动干裂起皮的嘴唇,言不由衷地劝慰她——毕竟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些年。 田心那张圆脸粘满了泪水和汗水,憔悴和疲惫使得她一夜之间苍老成六十岁老太太。这些年,感情的波折,婚姻的不幸,心里的委屈全都凭借这次菲菲失踪事件而痛快地发泄了出来。 警察局那边时不时有电话响起,但都与之无关。不是附近水库溺死了一个男童,就是镇公园山上发现一具被害女童。 林子默开出的酬金是一百万。 一百万!好巨大的数字,诱惑着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心。于是,许多人就冲着这百万元酬金来了。甚至还有人搞不清状况,摸不清底子,竟然抱着两岁的亲生娃儿过来。林子默刚开始一听到有孩子消息,就一马当先亲自跑去辨认。一次次心生希望,又一次次失望。最后见人们把襁褓中的婴儿都抱了来,心凉了,人的精神也萎缩了。再来电话,就是家里的工人和司机去接,听着他们毫无瓜葛地扯皮,无望和灰心就像一柄尖利的小弯刀,一点点剖开他那失去信心的胸膛。他整个人陷入沙发,彻底心灰意冷,点燃了大根大根雪茄,试图用烟雾缭绕的空气来模糊那张黯然失色的脸。 挨到下午三点,公司那边的孙小丽打来电话请示文件批办。一些出纳方面的事,有些文件要他亲自签名才可生效。 他匆匆安排了一下家里,就风风火火赶往公司。刚走没多久,警察局里就有电话打进。一个男子沙哑的喉音说,在某某地方找到了一个白衣白裙的五岁女孩,身高长相和身上穿着,都和家属提供的情况不相上下。警察办公人员得知消息,在第一时间内通知了家属。 田心披头散发,霍地从沙发上跃起,手指胡乱地抓拨头发,皮包也不拿就差唤小果驱车前往。 第二十一章 林菲菲调皮成性,早和万玲等人打成了一片,追着人大姐姐,小姐姐地叫。让她叫阿姨,她就向你扮个鬼脸,一蹦一跳地学猫叫。 她和朱小叶玩“猫抓老鼠”。她扮大花猫,把人按倒在床上,手爪子在身上这里抓抓那里挠挠,小嘴叽叽咕咕像放鞭炮:叭叭叭,打死小老鼠。 闹到最后,又吵着吃有糖的小红苹果。问她什么是有糖的小红苹果,也说不齐整,急得用十指比划,逗得众人直笑。朱小叶用指甲细刮她红了一团的小脸蛋,说这个比小红苹果更好吃。她解释不清,气鼓鼓地跑去问正在洗衣服的万玲。万玲冲净了衣服,手指点着她那红嘟嘟的骨朵嘴,怜爱地说:“小傻瓜,那不是苹果。是糖葫芦。” “是糖葫芦!”菲菲又赶紧跑去跟众人报告,引得又是一阵大笑。 万玲把她的衣服洗了,让她穿自己那件棉布t恤。长长的,直拖到地板上,像穿裙子。她穿上这件宽大不得体的衣服,很是惊奇,兴致盎然,立在地板上,右三圈左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地跳舞。大家伙被她弄得捧腹大笑,万玲捂住脸笑出了眼泪。到了中午,她那件名贵的白裙子晾干了。万玲给她换过来,然后盘问她家住在哪里? 菲菲非常不情愿,但见万玲一脸严肃,只好实话实说:“玲姐姐,我妈咪叫田心,爹地叫林子默。”稚气的童音还含着点点委屈的腔调。 林子默?万玲一听到这两个字,心里咯噔一下。 “快,跟我走!”没有经过太多的思考,她二话不说,抱起她就下楼,引得宿友们一片惊疑。万玲的心头飘过一丝不安,嘴里默默念叨,林子默真粗心,丢了名片,又丢孩子。 菲菲哭闹不走。身子从她胳膊上一缩,试图溜下来。万玲虽然不舍,但也无可奈何,腾出一只手,小指刮她粉嫩嫩的小鼻子劝说:“你丢了一天了,你爸爸在家看不见你,会和你一样哭鼻子的。” 这话,菲菲像听懂了,不哭不闹了,眨巴着细长的睫毛说:“玲姐姐,我要是想你了怎么办呢?”她满脸的认真和期待,看得万玲心中一动,嘴贴着她右脸颊亲了一口。“菲儿真乖!听话,先回家!”菲菲慢慢地安静了,她似乎也明白,她就是哭着死活不走也改变不了她要走的事实。她只有不停地眨着眼,来回搜索着路边每一个人。出了工业大道,一个妇女蹲在路边卖冰糖葫芦,她眼睛一亮,早看见了,双脚一撑一跳,手指着要吃。 她们现在的位置,右转不远就是华美山庄的正门,左转直走尽头的十字路口附近就是新月服饰写字楼。 万玲依了她,买了两串糖葫芦。这孩子一着地像孙悟空被解除了金箍咒,还了自由身无法无天。她那两只穿着白皮凉鞋的脚好像脱离了森林猎人枪口的小白兔,边吃边往前蹦。 万玲直提醒她靠边走,那双小脚沿着直线,向左一拐。华美山庄的亮丽和豪华像一幅油画挡住眼,两旁绿化带里夹着大红的美人蕉,正门前五块奶白的大理石紧挨在一起,石头上刻着华美山庄,上面一溜光灿灿、亮晶晶的玻璃灯。要在晚上,这些灯光全部打开,人在很远便能看清映照在上面的字。巨大、白亮、耀眼。如此富丽堂皇的设计,让身家单薄之人望一眼,心底便打寒颤。 原来她家在这里?万玲一脸猜疑。 “姐姐,快点!你怎么不来呀?”菲菲蹦跳着,两根红皮筋扎的小麻花辫一甩一甩,手举起糖葫芦,放在离额头很近的一角使劲摇晃。万玲犹豫了片刻,菲菲见她停住了,反过身,挖开腿跳进道路中央跑来。这时,突然从华美山庄里开出一辆轿车,呼呼地迎面驶来。 第二十二章 “是菲菲!快停车!”车里的田心眼尖,双手捂住胸口喊叫着。 吱嘎——白色闪光的小轿车猛地刹住。 万玲呆了一下,随后心跳眼跳,脑门血管突突直跳个不停。她正想跑过去——“菲菲,你这孩子……”田心打开车门冲出来,又惊又喜中把孩子搂在怀里,眼泪巴巴成串直流。此时的她,噎着气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喉咙里溢满了那份失而复得的泪水。 菲菲咬着手中的果子,嘴巴鼓鼓,含混不清地喊了声妈咪。田心因这孩子不给自己省心,丢了一天一夜,大人在家里急坏了肚子,这小没良心地倒好,还在无忧无虑地吃着东西。气急加伤心,抬起胳膊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 “哇——”菲菲挤住眼,张嘴哭了。刚才那圆圆的车轱辘把她也吓得不轻。害怕和恐惧还未完全消退,这会子莫明其妙挨了一顿打,委屈得很。田心还不解气,扬着巴掌落了几次,最后叹叹气更紧地搂住孩子。 小果及时用手机向林子默报告了孩子平安无事的好消息。 真是虚惊一场!悬在田心胸口的那块石头总算平稳落地。她抱菲菲上车,哪知,她死活不愿意,蹬着腿口里只管不休地喊姐姐,姐姐。 万玲心里一惊一乍,呆立了半天。从那位贵气十足的妇女身上,她看到了一个母亲的样子。怜爱,焦急,火爆……当田心操起巴掌打菲菲时,她急得欲往前冲去阻止,但是忍住了。 田心四下张望,眼光定在万玲身上。她应该早明白,凭着孩子的任性,倘若没有好心人收留,她唯一的宝贝哪能如此容易回来。 “你,你好。”她抱着孩子上前和万玲打招呼,声音不咸不淡。目光向她匆匆一瞥,流露出一撇轻蔑。她兴许是来要钱的。不可能分文不取就两手空空走的,可能她在盘算着钱的数目,或许还有别的要求——田心边打量万玲边暗自思忖,她的目光有些许严肃和捉摸不透的味道。 “您好!”万玲被她那寒冷逼仄的三角眼瞅着全身不自在,局促中声音也软声软气。 田心犀利的眼光盯在万玲那对草青色球鞋上,往上一溜,蓝色牛仔裤,蓝色工衣。头发很长,发尾卷起来放在衣服口袋里。她正抿着嘴,温和地向她笑。 田心嘴唇蠕动着想说什么,愣是没开口。菲菲见了万玲,伸着胳膊环过去就要她抱,嘴里吵闹不休地说:“姐姐,我要吃葫芦。”她手里那两根糖葫芦被田心一巴掌拍掉了地上。田心狠命瞪了她一眼,把她身子往怀里一位,嗔骂,“不准吃!脏!” 万玲看她对孩子管束太严,顺口说:“小孩子总是馋嘴的。” 田心有些泄气地说:“是一只小谗猫!” 菲菲一蹬腿又哭开了:哇哇!妈咪坏,欺负小米老鼠。 万玲想笑。田心脸红了,像是自己做错了一件事,被人无意中揭发了出来。那种脸红,先是在脸面上轻轻一抹,接着像一团红墨水染透了皮肉。 一阵尴尬后,田心放低了架式,诚恳地邀请说:你进屋来坐坐? 万玲微笑地拒绝了。她那种不亢不卑的表情,愈发使田心心里萌生出一股酸酸的醋劲。既排斥也嫉妒。 “那真谢谢你了,我们菲菲一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田心有心想挽回有钱人的富贵大气,语言变得温和又谦恭。 “没有,菲菲很漂亮很聪明!”万玲依然微笑说。她是真心话,经过一天时间相处,菲菲给她带来的快乐是这些年最多的一次。田心眼睛亮了,似乎在说那是当然,谁让她是我的孩子。 第二十三章 田心与万玲站在路边,东拉西扯了一会,接着客客气气地散了。 万玲沿着来时路一步步往回走。到了前面十字路口,她忽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回头张望。蓦地,发现了一个大秘密。 以她所处的位置为中心,往前是新月公司,往后是华美山庄。辉煌厂就在华美山庄斜对面的顶点上,相当于一个x形。 她捡到菲菲那个晚上,一直绕着x形中心横竖直走,却没有想到拐个弯。 嗳!万玲不禁大笑。平时站在辉煌宿舍阳台上,抬眼便能望见,远远的天边那里有一面湖,湖边青山绿水中掩映着一排排宫殿式房子。晨起朝落,太阳把光和热均匀地撒向大地。那热泼泼的光线照着湖面,蒸出来一片灰蒙蒙的水雾,笼罩在薄雾里面的漂亮房子,迷离不清,有如海市蜃楼般虚幻。以致她时常疑心那边艳丽的景物只是垂挂天边的一幅山水画,陈年累月被雾和风掩着,一不小心就湿透了或让风吹走了去。 平常假日里,时有同事结伴去那湖边钓鱼,把守后门的老门卫穿戴整齐坐在别致小屋里打嗑睡。逢他刚睡醒,神清气爽,就站在屋里高声和他们搭讪两句。什么你们是哪个厂的工人,什么钓鱼啊好好钓不要下湖洗澡,捉到一个罚款500之类的咸言淡语。 菲菲那孩子多半是顺着那扇后门偷偷溜出来的! 想到此,万玲站在十字路口就笑得更释然了。 这时,田心的白色轿车像条银白的鱼游进华美山庄。 林子默签完所有文件,收到了孩子平安无事的好消息。也顾不得喝口水,就转身下楼去开车。 林总家出了事,办公室里也不安宁。一上午,大家就这事讨论个没完没了。 江河说肯定是恐怖分子绑票,没戏了。莫昕白他眼,哪里来的恐怖分子?顶多就黑社会!争执半天,周大卫倒像洞察秋毫的黑脸包公,摸着下巴略有思忖地说,林总做事光明磊落,与黑白两道无怨无仇,绑架不太可能。 孙小丽见林总签字时满脸倦容,心疼不已。一回办公室就嚷,完了完了,头一夜之间就憔悴了。引得周大卫拿笔写字的手跳来跳去,差点没把笔扔出去。孙小丽要晚走一步就听到了好消息,也不会让周大卫情绪如此激动。他激动不为别的。孙小丽那双眼睛闪动着一种异样的神情,这感觉给他的不安多过于世上任何一件事。 油光闪闪的benze430风驰电摩地行驶在大道。车里林子默两眼一动不动盯着路面,前方十字路口闪闪烁烁的红灯更使他那颗急于返家的心变得焦躁。减了车速,窗两边车头和人头一涌一涌地靠近,红的上衣,白的短裤,撑着花伞的少女,挑着行李的男人。忽然,忽然一个熟悉的背影像春风里吹落的两片绿叶,轻轻摇曳向这边飘过来,飘过来——“啪啪啪!”他不敢按喇叭,心慌意乱中双手直拍打车门车窗。风一吹,一束黑长发如绸缎般飘荡,触手可及的近距离使他内心如波浪狂乱,手指展开贴在车窗玻璃上欲向前抓。忽然,又是忽然间,风一吹,长发已穿过他眼帘,飘飘然去了。 他心里躁动与狂热并涌,才想起摇下车窗。然而为时已晚,随着透明玻璃缓缓下落,平及视线时,惊鸿一瞥的背景已经远远的,蒙蒙的看不清了。 回到家,当林子默向田心问清楚情况后,便对她匆促处理事情而感到灰心失望。 他心里有种预感。他感觉失去了一次机会,然而那究竟是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只是冥冥之中,他觉得失去了一次最宝贵的机会。 第二十四章 新月厂齐福来的老婆宋满凤过三十二岁生日。 这天他很慷慨大方地邀请了一些老乡和熟识人来工地上大撮一顿。打工之人长年出门在外,兜里钞票有限,逢年过节也难得一次改善生活。人每年才有一次生日,是得好好地,热热闹闹地聚一聚。 齐喜光和朱小叶拍拖的事,齐福来早就知道了。他明知管不住他那牛性子,也就顺其自然地任他们发展下去。 新月厂的机修组长,于军也来了,照旧套着那身黄色的工衣。他和齐福来都来自湘西一个小山村。不仅同乡,还同县同村同一个大队。 其实于军心里是不愿意来的,但因为人情,也因为齐家在村里的势力,所以不得不来了。 宋满凤今天是寿星,自然是最开心的。她今天的头发用木梳刮得整齐光溜,发髻上还夹了个在小摊上新买的廉价红色发夹。 工地大灶旁边的平整地方摆了三张桌子,桌上一排十几个圆口青黄大瓷碗里堆得满满的,用很浓厚的猪油狠狠烧了几个好菜。红烧猪腿,干炸鱼,清炖老母鸡…… 吃吃喝喝,嘻嘻哈哈,划拳吆喝不断。老乡相聚一堂,心头畅快,那种无拘无束的豪迈自由就像回到了乡下山村。喝多了,舌头卷了,话变得罗索了。说得最多的是这个社会,这个时代,和他们目前的生活状态…… 齐喜光尊重哥嫂意见,没把朱小叶带来。他喝得鼻头火红,干瘦的脸赤红呈紫,却仍旧瓶不离手,酒不离口,酒气冲天地硬着舌头说:“……来来喝喝。” 于军仰脖,一连干了几杯劣质白酒。在第十五杯酒下肚子后,他借着酒胆,勇气十足地把一本陈年旧账翻了出来。 这本旧账里有一件事,如同一颗埋没在地窖里多年的炸弹,导火索一拉,当场引爆了!桌上老乡们都黑青脸,咬着嘴唇,纷纷起身走了。齐耀明也站起来推托说有事有事。 只有齐喜光不知疲倦地往喉咙里大口大口灌酒。 于军发了怒,夺过他手里的酒瓶子,愤愤地说:“你小子就知道喝喝喝,人家那么好的女娃都叫你们这群畜生给糟蹋了!” 齐喜光依旧含糊不清地嘿嘿傻笑。 齐福来嘴里含了一口酒,低下头,挤住眼说:“听说老万家那女娃后来就出门了,没再上学了。” 宋满凤嘴里嚼着大块子肥肉,蠕动厚厚嘴唇说,“那还能上学,那是多丢脸的事。” 于军长唉了一口气,可怜了那女娃…… 齐喜光猛地将手中那瓶酒一气饮光,大吼道:“你以为我不后悔?我都后悔死了!当年那事又不是我出的主意?谁让老万家的姑娘生得那么好看!” 于军拿眼睛厌恶地斜视他,说,“人家漂亮你就去糟蹋!” 齐福来不说话,低头闷闷不乐地喝酒。宋满凤也只顾两嘴一张一合,重复地嚼着菜,嘴皮边泌出油腻腻一层。齐喜光把手中那瓶酒喝个净光后,末了往地上一砸,碎片飞溅同时,他恼怒地把敞开的外衣脱下甩在地,单脚踩在红色塑料桶上,气呼呼地说:“我这些年一直在找她,找她!听说她来了东莞,我就追来了东莞!只要再找到她!我只对她好。不管她以前是什么样!” 于军嘴角滑过一丝讥讽,抬头远望掩映在花花绿绿霓虹灯里高高低低的楼房说:“人海茫茫,你上哪找她?她将近十年都没回老家了。就怕那女娃被那件事毁了想不开,现在这年头三陪小姐到处都是。” 齐喜光沙哑着嗓子近乎咆哮道:“我只要找到她,她就是做了小姐,我也愿意娶她!” 说完他竟扯开粗大的喉咙,长嗷了一声,酒水和泪水淌了一脸一脖,把胸脯都打湿了。 第二十五章 朱小叶最近很烦。因为齐喜光。 他这两天情绪不佳,面容郁郁寡欢。 她又不能跟万玲讲,再说她也帮不上什么忙。金春桃一连数星期都不回宿舍了,除过在车间还能看到她之外,下班想见她一面都难。 说实话和齐喜光拍拖,小叶心中快乐无比,就像所有热恋中的女孩子一样。有着一种淡淡的,绵绵的,扯也扯不完的情绪。这种无以言说的好感,或者就是喜欢。她喜欢这个男人身上的一切,包括他右眼皮上那条细斜的刀痕。男人应该有男人的特征。她想,一个男孩子从小到大,如果身上没一处疤痕,那不算真正的男人。 他们认识在八月下旬,朱小叶被一群老乡拉进“喜欢”歌舞厅。里面灯光瞬变,五彩斑斓,音乐轰然震天,扭动的人和转动的光混合一体,幻出一些直的、弯的、高的、斜的圈圈点点。舞厅把光明和黑暗巧妙地揉合在一起,筛出来一个迷离虚幻的另类世界。众人跳着跳着,突然老板从里面出来,说要请她喝可乐。朱小叶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但见他并无恶意,又见老乡们都在场壮胆便答应了。 一瓶可乐见底,再来一瓶。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 他俩熟悉程度仅限于跳舞拉手,喝可乐聊天。顶多一次亲密接触是上周六晚,齐喜光约她吃夜宵。回来时经过情人街,齐喜光轻叹了一声把朱小叶拥抱入怀,像是有话要说,却什么也没说。 在今天,面对石花摸根抽底的盘问,朱小叶招架不住,只好将事情起因一五一十坦白交待了。当然,朱小叶隐去了名,只含蓄地指明姓齐。但石花仍是用一双怪怪的眼神瞅她,仿佛她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万玲一边微笑倾听,一边坐在床上画画。 她的绘画上学时经一位初中老师手把手指点,基本功还是非常扎实的。从她拿铅笔的姿式,笔下直线,斜线的粗细厚薄可看出。平日有事无事,她经常一个人趴在床板上画画。画得最多是大朵大朵盛开的芙蓉。正如石花所想,万玲心里有一个宽广的天地。那里面是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但是无人能走近。她现在除了用铅笔把那些花朵描绘得更加栩栩如生,再就是对童年那段无望的岁月作一段虔诚的奠基。 整个屋里很安静,打工生活单调枯燥,尽管外面的世界缤纷绚烂,但都是为金钱交易埋下了伏笔。打工妹没有多余的钱去过外面那种醉生梦死的生活,只有安静地躲在一个角落自慰自乐。 当每个人都安心做自己的事时,黄昏悄悄来临了。莫昕这会正开着车向辉煌厂奔来,她是来找金春桃的。当然一般没什么事,她不会来找她。新月厂这两天要招一批试衣模特,金春桃的身高和三围都符合模特要求,在得知消息第一时间里。她当然最先想到金春桃——她的表妹。 疲倦的太阳被一幢幢高楼挡住了,但光亮还未消失。晚霞就在某个高楼顶上倏忽了一下,慢慢向着最远的天边飘去了。朱小叶躺在床上无聊地发信息,耳朵却又尖又灵。她期待着齐喜光能够主动来找她,这可以证明,这个男人是真心还是假意。楼下有声音传来时,朱小叶第一个就溜下床冲出去。 看到一辆红色踏板车上坐着一个载红色头盔的白衣少女。小叶俯身向下回话:“她不在,她出去了!” 莫昕坐在踏板车座上,手扶着车把,双脚着地向两边叉开,仰头问道,“她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小叶尖起嗓音喊道:“我不晓得咧!她没有说!” 万玲嘴里说着谁找金春桃,接着移动脚步出来了。她站在走廊隔着阳台栏杆往下看时,莫昕本来已经回头走了,这时忽然一阵风吹来,把万玲的长发吹开,飘飘然向后撩起。莫昕突然有些警觉地回过头来望了一眼,感觉楼上那个女的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愣了一下,再回头去看,长长的走廊上空无一人。 莫昕仔细想了想,仍想不出在哪里见过她。自嘲地笑笑,然后加大油门开车走了。 第二十六章 华美山庄林家大院,田心手捧咖啡,站在小客厅落地玻璃窗前徘徊不定。 这间会客室是用来和最亲密的人促膝谈心的。四面墙上挂着世界仿真名家油画,窗对面靠墙摆着大立柜,旁边是小立柜,上方有鼻烟壶,水晶花瓶和一些木制雕刻的工艺品;两张黑皮沙发相对而卧,一张小茶几立中,整个室内光线暗淡。这幢别墅地势是最高的,抬眼便是清凌的河水,墨黑的山峦。 适时黄昏,夕阳西下的余辉撒在山与天相接处,呈现出一片片血红的颜色;连绵的山峰似一队骆驼,驮着一片片红霞,似走又似飞。忙碌一天琐碎,在片刻安静里置身这美伦美奂的情景,令人心旷神怡而甘愿沉醉。 但此时的田心却并无半点赏心悦目的好心情。她心里乱糟糟的,像绞缠一起的线团,剪不断理还乱。 今天,冯玉带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坏消息! 早上九点,林子默一走,田心装扮好了准备出门时,门铃响了。田心摘了门铃听筒,彩色可视荧屏里现出冯玉那张气急败坏的脸。 “心姐,是我!” 她穿一身茜红抹胸中长裙,烫得似绵羊毛的头发,卷曲着贴在头顶,显得又脏又乱。手臂挎着朱红色小包,一面走一面身子抖个不停。一进门就痛苦地往沙发里一跌,双手捂住脸,像小孩那样哇一声哭开了。 “那杀千刀的!我不活了哇……” 这旁若无人地号淘大哭,可把众人吓了一跳。系着白色围裙的单妈赶紧打来一盆水,湿了毛巾递去。美美和香菊在厨房里边洗碗边叽咕耳语,小如本来预备上搂抱主人的被单拿去干洗,但因为大厅有客人,怕走来走去打搅了人,于是闪身进了厨房加入了窃窃私语。 田心见大厅人多嘴杂,就把冯玉请进旁边小客室。 “你说!到底什么事?你光哭顶什么用?” “心姐,我我……” 冯玉的哭诉伴随早晨上九点明朗的阳光,一点点阴暗田心的心灵。她老公有了外遇!换句好听的话,丈夫在外面有了情妇。形容得更准确优美点,丈夫包了二奶。 田心没料到是这种花边新闻。原以为她可能遇到了经济上的困难,若是数目不大,大不了她认个吃亏的理,能帮则帮。谁成想,是她自己家里男人不争气,在外头养了个小老婆。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僵在那里,细皮小眼睁得铜钱大,那张被牛奶滋养得白嫩细滑的圆脸,此刻白得更像凝固的冰坠子。 这种事情于她来说,更有一种可怕的预感。她不得不从自己悲哀而不幸的婚姻中联想到她的男人。她言不由衷地安慰了几句,心烦意乱地将她打发回去。 许是冯玉的事无形中在她心里埋下了导火索。这天她没有跨出大院一步,不会亲戚朋友,也不结伴打牌。一个人无精打采,无聊至极地在大院中走来走去,瞅谁都不顺眼,弄得一屋子用人都提心吊胆…… 天边红霞渐渐淡了,散了,暗了,黄昏最美一抹景一点点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林先生回来了!”随着单妈粗声一喊,美美、小如、香菊及司机小果都出来了。众人忙乱紧张而笑容满面地立在花园大道旁等候。 田心直直地昂起脖子,拼命睁开那对细皮小眼,在室内暗淡的光线中搜索了一遍。大柜上头老式挂钟正好指向六点十五。 厨房里厨子忙得差不多了,屋里院里满满地飘荡着饭菜浓香味。六点半,是林家定时开晚饭的时间。 田心长叹了一口气,把手中凉透了的咖啡放在茶几上,出了小客室。 “妈咪——”大厅里小菲菲脱掉鞋,光脚朝她扑来,快乐得像只展翅欲飞的小百灵。 林子默一边扯领带,一边漫不经心看她一眼,似责备地说,“你今天怎么没去接菲菲?” “我……”田心脸红了,支吾了一半抱起菲菲进了餐室。 林家花样繁多,营养丰富的晚餐,在一片死寂般的沉默中开饭了。 第二十七章 林子默自幼生长海南。林氏集团系他“老豆”于90年创建,迄今为止十四个年头,历史发展非常年轻。但因为时刻替消费者着想,真心诚意捧顾客为上帝,知名度早已名扬海内外。从珠海,深圳,广州……南方各大城市一路走来,都留有林氏企业的脚印。虎门是林氏创业基地,所以新月总部设在了这个繁华似锦的服装之乡。 因业务逐步扩增,近期要外招多名试衣模特。专业模特薪水要求太高,且也穿不出个性。林子默认为,服装行业如果没有自己的个性,迟早会被狂风般的大潮流覆盖。当你拥有了自己独特鲜明的个性,即使冷眼旁观,与群体格格不入,那也是属于你的魅力红旗,竖立一方既张扬又稳固。一个好模特,要能够把人与物融为一体,这是模特演绎服装的精髓…… “爹地,看你碗里!好大一块鱼!”饭桌上,菲菲夹了一块鱼给他,兴奋得大叫。 “菲菲真乖!”他顾着想公司的事,忽见女儿变得懂事了,竟有些感动。菲菲见他高兴,邀功似地又替他夹了一块。鱼太滑了,离碗口还有半指头长,从筷子中一溜,掉在桌上。 “喔,鱼掉了掉了!”菲菲不知闯了祸,把两手一拍,嚷着笑着。 “菲菲,把鱼捡起来!”林子默严厉地教训菲菲。一粒米一滴水来之不易,他希望她懂得珍惜。 “不,不捡!”菲菲平时在餐桌还算老实,但今天星星幼儿园的老师奖了她一朵小红花,得意忘形了。 田心捧着碗瞟了一眼林子默,心想,好歹是你亲生骨肉,不是在外面捡来的野孩子。再说孩子也是好心。她有意护短,便把支持的力量拨给了女儿,“桌上有油,脏!”菲菲右一眼看看父亲,左一眼望望母亲,小脑袋瓜转来转去光顾好玩了。 林子默看着菲菲,良久,选择了沉默。这无言的沉默在当时的田心看来,仿佛就是一场不动声色的挑战。实际上,一个女人敏感到底,沉默或不沉默都会触动她那根敏感的神经。田心近乎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不要老挑菲菲的毛病!我晓得,你是嫌弃我们母女了!” 林子默厌恶地瞅她一眼,依旧不吭声。田心见他不言语,想他心中有鬼,把筷子把桌上一拍,得寸进尺地顶了一句。“你别成天给我脸色看,我也不是你家买来的用人!” “单妈,收拾!”林子默霍地立起来叫道,反身向外走去,顾不得洗手与漱口。 他开着车从华美山庄驶出,顺着大道慢慢驶进了龙眼工业区。车轮漫无目的地在新月工厂转悠了一圈。工业区的夜没有外面繁华街道的夜那么明亮,却一样喧闹,尤其是这个为丰富外来人娱乐休闲而特意扩建的夜市广场。露天舞厅、茶厅、溜冰场,灯光变幻莫测,人声鼎沸,人影扑塑迷离……他缓缓地打着方向盘,围着这些地方转了一圈又一圈,仿如手腕那块表,按着圆心无休止旋转。这大脑也如这车身一般,旋转,旋转……由360度旋转到3600度时,他忽然有了大胆想法,下来走走,过过外来人特有的生活!他不也是外来人么?为什么不可以从车上走下,和打工同胞们一起欢乐一起忧?他脑里涌出一股莫名的兴奋。把车子泊在新月工厂,就步行走出。他决心在今晚做另一个人,一个彻底的外来人! 龙眼是一座繁荣的工业城市,由祖国东南西北的外来人组成。除去那些阡陌纵横,密如树林,具有世界复制性的街道楼房以外,再就是各式各样的酒店、餐厅、饭馆、小吃摊。 林子默走进一家“黑龙”饺子馆。最近这个“黑龙”红得发黑,无论白天黑夜,大街小巷里都在无休无眠地哼唱,“还有什么话要说……”声音豪迈而沙哑,有一种竭力挣扎的无奈。在声声嘶叫的音乐中,他要了一碗水饺,一瓶二锅头,一小碟花生米。吃饱喝足了,顺着龙眼大道直走。经过“喜欢”歌舞厅,拐进去跳了一圈,稀哩糊涂地又出来了。一个人酿跄着,脚步打着哆嗦,踱进情人街。 十一月微凉微凉的风轻轻吹拂在脸上,把蜷缩的汗毛吹得根根舒张开,凉凉的,柔柔的。附近坐着双双对对男女,或拥抱低语,或俯身接吻。林子默醉意十足地笑,选了一个石凳坐下,眯上眼轻轻吁了一口气。 背靠在这样舒适沁凉的石身,他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二十八章 十点半,万玲下了晚班从厂里出来回宿舍。车间里的高温把她全身烤得热哄哄的,走在路上,夜风徐徐,隐藏在毛孔间的细细汗毛全都跳跃着向四面八方松开。好惬意的风!万玲双手插入裤兜,及膝长发放在上衣宽大的口袋里,边走边在心里计算这个月工资。 正班240乘以2.5,加班120乘以3.5,一共1020…… 走着走着,忽感脚底有些虚浮。中午和晚上只吃了一包泡面,肚中持续唱了几小时“空城计”,胃囊饿得直发慌。街头饭馆一碗白饭卖一元,炒快餐五元。而夜市那边快餐才三元。如此一想,她在原地向右拐弯,朝夜市走去。因人多杂乱,她很少来夜市这边逛,除非买东西吃。 还没进入夜市心脏位置,入口旁有个东北煎饼摊,山东夫妇那谦卑善良的笑脸又出现在她眼前。出门这些年,她早已入乡随俗。龙眼北方人做小生意的多,煎饼,葱油饼,炒面,凉面……北方面食既能填饱肚子,价钱还便宜,每份只花两至三元。 万玲记得这个山东煎饼摊,十年了!这个摊子和她出门那年一起诞生,风雨飘摇中支撑了十年。实在不容易呵!心里发出一阵轻微的感慨,走近小摊,她掏出两块钱给那位扎短马尾的妇女。她看了她一眼,咧开满嘴煎饼黄的牙齿笑说,“你的头发又长长了,就没剪过?”万玲笑笑点头。站在她身边如槐树一般魁梧的山东汉子,手脚利索地把一张圆如月亮的金黄大饼从那口平锅里翻过来。 “给!拿好了,才出锅的烫!”妇女笑得灿然,山东汉子也转过脸来敦厚地笑了笑。 笑,一个多么美好的动词!我对你笑,你对我笑,这是人心灵深处最直接的撞击与理解,胜过世上任何一种有声语言。 万玲笑着,双手接过包在白色塑料里两个焦黄的煎饼,吃着走着,一晃来到情人街。前面一个男人摇摇晃晃地离开石凳,站起,“啪”一个东西掉在地。显然,他并不察觉,仍自顾自地提着两只脚向前走。 “哎!先生!你掉东西了!”万玲跑过去拾起那个钱包,叫着追去。 “唔?你叫我?”林子默回头,挑起眉,眼里一片迷蒙一片醉意。 “你钱包掉了,”万玲把钱包递去。 他眼睛一亮,愈加笑得肆意了,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谢谢。伸手接钱包,身子却一咧咀,一下扑倒在旁边小树杆上。万玲吓了一跳,看样子他是喝醉了,这钱包说不定还会继续掉下去。在这一刻,她忽然想要帮助他。 “你是哪个厂的?我去叫你老乡来接你,你坐在这里先不要动!”万玲怕他听不清楚,尽量提高了声音。 他不说话,两只眼睛愣愣地盯着她。她被他深邃的眼神瞅得心里莫名发慌,不知如何帮忙。慢慢地,他向她走过来了,那样从容干净的脚步又丝毫不像一个醉鬼了。忽然,一块石子绊了他,他摇晃的身子倾斜着向街头倒去。街上,一辆摩托车按着喇叭,呼啸而来。 万玲慌了神,使出浑身气力将他拉住。他的手很大,指头很粗,掌心很温暖。她第一次触摸到一个男人的手,胸口无端地印出一个陌生词,暖和。他的手被她牵着,他的人也变得老实听话了。 她回头,水汪汪的大眼注视他,“你如果还能走,你就慢慢跟我走。” 林子默傻呼呼地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你说你想去哪里?”万玲调皮的笑。 “我想睡觉,我眼睛好困。”林子默稚气地垂着眼皮,嘟着下巴嗑,使那条沟痕浅浅弯起,现出十足依赖的表情,似一个孩子征求母亲的同意。 万玲轻声安抚说,“好,我带你去。” 他竟然很乖顺很听话地跟着她,慢慢向前走了。 他真的醉了,醉得似乎脚踩浮云,飘忽迷雾一般。他唯一能够记起,仿佛手里抓住了力量,抓住了一生最重要的东西。以至后来,他沉醉在回忆里曾陶醉地对万玲描述,他那半清醒半迷醉的头脑里一度很清晰地飘过两个字:幸福。 第二十九章 万玲心跳得像拨浪鼓,全身血液轰轰直往脑门上涌。她一面牵着他沿着树底下的街道走,一面犯愁,这么大一个人,可怎么办呢?顺着街走,有一溜简易旅馆。一晚价格十元,十五,二十不等。她想,实在没办法了,就把这人牵进旅馆去吧。喝成这个样,被人卖了还在笑! 万玲拉住他,红着脸小声问:“我把你扶进旅馆去好不好?”他不吭声,鼻孔里呼呼出气,热热的,呛呛的,像一把火快要把万玲的胸口烧起来。 “哎呀,好大的酒气!”万玲侧过身,继续往前走。前面有幢“蓝天”旅馆,规模似乎不错。门口玻璃亮汪汪的,还有两个保安腰板挺直站岗。 进去开房间时,站在柜台后面的黑脸妇女,带着暧昧的眼神匆匆扫视了下她。万玲心慌意乱,脸红得像片片翻飞的火烧云。 她把他拉进110房间,也不敢去脱他衣服,就把整个人往床上一扔。他就像一个很听话的乖孩子,任由她摆布。身子一沾床,两眼一眯就睡着了。万玲站在床边看了看,然后急匆匆跑出,在附近小商店买了两块小毛巾,一盒香皂。折回时,细心地替他擦脸和手脚。房间里开着冷冷的空调,怕他冻着了,又加盖了一床棉被。走时,留下一包牛奶,和一包梳打饼干。 她也是从他身上笔直的西裤和雪亮的白衬衣,判断出他要么是公司白领一族,要么是工厂管理一族。 次日天明,车声人声把这个睡得晕沉沉的人给吵醒了。 白色的天花板,平平的,直直的,没有吊灯;白色的墙壁,光光的,没有油画,亦没有壁柜。白色,怎么全是白色?林子默心头一跳,从床一跃坐起。怎么回事?这是哪里?我怎么在这里?这是我的公司还是我的家里? 那张原本冷俊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一丝惊慌,赶紧地找鞋子,一低头碰到床头柜上的牛奶和饼干。用手拿起来,放在眼睛前细细地看了看。这下他心里的震惊与慌张更张混乱。抿着嘴,下巴嗑那条沟痕深深地露出来。这是谁留下来的?再一看到搁在盆里的,新毛巾,新牙刷。脑里原本十万个问什么急剧地增加到千万个问什么。 谁?到底是谁?走出房间,他站在服务台前仍是满脸疑问。接待他的是一位胖胖的黑脸妇女。她把一张百元大钞,放在高高的服务台上说,“先生,这是你的押金。” “我的押金?”林子默显然从这张钞票里抓住了线索,“昨晚和我一起来的?还有谁?” 妇女偏着头想了想说:“哦哦,昨晚你是被人拖进来的。一个头发长长的女孩。” 被人拖进来?林子默不敢相信自己竟会糊涂到这种地步,被人拖进来都不知道。“那她走时有没有说什么?”他焦急地追问。 “没有。”妇女回答完,就低下头去了。 真奇怪?我与她素不相识,她把我拖到这个旅馆做什么?林子默心中的疑团泡泡似的成串冒出,忽然,他用右手捏起拳头轻轻敲打额头,似乎记起了昨晚喝酒前一系列事情动态。于是他很快又转过身,大步跨进来问:“请你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 “万玲!”妇女翻翻登记薄,爽快而响亮地回答。“辉煌厂子的。她是女朋友?” 林子默嘴角扬起一个捉摸不透,略含甜蜜的笑,既不否认也不承认,礼貌地道了谢,然后前往公司。 第三十章 “噼噼啪啪!” “你林家有什么了不起?有什么了不起?” 一整个晚上,田心都在一边狂摔东西,一边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 林家大院,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更是乱得一团糟!主人失踪比小主人失踪更可怕!屋里所有人都静候一旁,不敢上去阻拦劝慰,任其女主人肆意发泄。 爆炸的摔裂声,毫不遮掩地砸开了这屋里所有的躁动与恐慌。 田心发了一晚上脾气,火气十足,摔东西砸家具,尽显林太强势威风。屋里地上,玻璃碎片,桌椅茶具,撒满一地。连那口金鱼缸也无一幸免,零碎玻璃碴儿稀落一边,五颜六色的大小金鱼张着嘴巴贴着地面,两腮一鼓一鼓吹气,作垂死般的挣扎。生命的五颜六色,得以某种致命的根源与丰富的营养来支撑,一旦脱离,危在旦夕。鱼儿的生命被田心一手摧毁,而摧毁田心幸福的刽子手又是谁? 她折腾了一晚,筋疲力尽瘫倒在沙发,仰面光剩下大口大口喘气。天明时,单妈小心翼翼地在厨房忙碌,小如轻手轻脚收拾碎片,香菊、美美默不做声地打水擦地。小果把菲菲送到星星幼儿园了。她昨晚依然香甜入梦。虽说昨晚饭间,她也懵懂地意识到父母之间闹了不愉快,但她想的不多,照旧无忧无虑生活在象牙塔世界。 在林家提心吊胆的忙活中,谁都想不到,此时林家主人正快乐地走在拥挤的街头。 万玲?万玲?林子默边走边笑,上唇轻轻咬住下唇,在心里不断地喊这个名字。想想笑笑,笑笑想想。原来她叫万玲!万玲,多好听的名。不觉间,已走到龙眼与太平之间的十字路口。红灯停,绿灯行,行人蜂拥前奔。 他站在人群中,低倾着头,目光注视着手中那袋食品,笑得痴了。 一个向前奔跑的女人,呼一下从他身边穿过,上下挥动的胳臂不小心地撞了他。女人不好意思地回望他一眼,林子默抬起头向她微笑,她也被他莫名的微笑感染,远远地向她投来一个友好的笑。笑,多么美好的笑!这一刹那,林子默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拥有了全世界不曾有过的幸福。那不是金钱和权力可以相貔美的,那是一种人与人之间最真诚的心灵感应。那不是幸福,那又是什么? 他抿着嘴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浑身散发出一股莫名的自豪与激情,步行前进。 快到月中,“出粮”在即。新月厂里外都被一股热浪所覆盖,那是喜悦与激动并存的浪头。 周大卫一大早就风风火火赶往新月工厂取工人工资统计表,本来这些事由孙小丽来做。那女人不知是昨晚休息不好,还是到哪里做小偷熬了一夜。不仅上班无精打采,整个人还一副病怏怏的样。他难得一次体恤下属。心里尽管大大的抱怨,但实际行动却快得风一阵,雨一阵,鞍前马后地忙着。 新月工厂财务室总共三人,二男一女,各自分工而做。他开一辆二手红旗,在车库泊车时,见林总的benze430安安稳稳地停在一角。他心底纳闷了,头,这么早来工厂,是不是出事了?走近车,他细心地摸摸车胎,发现一片冰冷。这么说,车子至少停在这里半小时了?他愈发惊疑,工厂最近又没出什么事,难道林总昨晚没有回家? 走进办公大楼,财务分室经理一见他,忙起身笑脸相迎,握手道好。 周大卫坐他办公桌前,接过他沏好的茶水,呷了一口问:“林总今早来过?” 他眼珠四下转转说:“没有呀!”随后又向旁边人询问,几位给出的答案均一致。 第三十一章 周大卫没问出所以然来,拿着报表回了公司。 孙小丽赶着去向林总汇报工作,捧着一摞资料刚出门,不想与人撞在一起。忙刹住脚步,周大卫摆着一张包公脸,黑沉阴郁的表情。她调皮地朝他眨巴眼,他不看,也不理,径直朝前走。孙小丽嘴里“切”了一声,摇摇头而去。 莫昕手端个水杯,向着热水器走去,却被周大卫强行挤到一边,一个胳膊一甩,把她手中水杯碰掉。 莫昕见他跌跌撞撞,神经兮兮的样子,忍不住小声骂道:“毛病。” 周大卫今天真乖,也不与她小肚鸡肠地计较,一言不发地回到座位上。 江河走来替她捡碎片,耳语轻声问:怎么回事,大卫好像有心事。 莫昕心疼这个花了十元的杯子,眼皮向那边翻翻,埋怨似地说:“谁知道?一大早像头气冲冲的公牛,失恋也没这么痛苦!” 江河眼光一亮说,“恐怕还真的失恋了吧。” 莫昕才不管他失恋不失恋,眼睛最后盯了一眼地上一堆碎片。一边嘟囔,一边手脚勤快地收拾。 还真让江河猜对了一半,此时周大卫心中确实有点失恋的味道。 他心里琢磨不定地想,林总无论大事小事都不瞒着自己。为什么这次偏偏瞒着他?是不是有人向他检举了自己的不良行为?扪心自问嘛,我堂堂一个财务总管,两袖清风,从没做出对不起公司对不起上头的事。上次,有个纽扣供应商私下请我吃饭,都被我大手一挥,二话不说,果断地拒绝了。 如此,那应该不是这个事?难道是林总家出了事?上次菲菲失踪了一夜,难道昨晚林总也失踪了?不好,莫非遭人绑架……如此一想,猛地看看表,呀!快十点钟了!他心里就像挂了个水桶,七下八下地晃来晃去,忽然孙小丽“咚”地一推门,嘴里大叫“哎呀!不好了!” 林总失踪了!周大卫一惊,立马一屁股从椅子上弹起,两手一拍,抢过孙小丽话头,惊恐十足地大叫:“不好了!不好!头失踪了!” 这带有爆炸性的一喊,不亚于晴天霹雳! 办公室里全体起立,面面相觑。 “头失踪了!头失踪了!”周大卫仍然奋不顾身地边跑边大喊。莫昕一脸惊恐,江河万分惊慌,孙小丽更是莫名其妙地瞪着传播这个坏消息的人。 周大卫被众人眼光挟持,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羞惭地说:“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 “谁失踪了?”一个磁性悠扬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接着一双皮鞋平稳地踏进。精神十足的林子默站在众人面前,脸面红润,欣然微笑。 “头?”周大卫抬头,惊喜地喊道:“我看见你的车停……” 林子默朝他轻轻点头,伸出手掌向他作了一个保密的手势。周大卫知趣地将后面的话咽进肚里。或者,这就是一个秘密。两个人的秘密。周大卫为自己的猜测,偷偷地在心里笑。原来林总在外面有人了。 第三十二章 林子默一走,孙小丽那对精明的小圆眼闪出一道亮光,用一根手指点着他鼻尖,哦了一声说:“你们俩有秘密?” 周大卫两手一摊说:“什么秘密?没有!” “肯定有!” “那你为什么说头儿失踪了?你有病!” 周大卫看看孙小丽,又看看江河与莫昕相视一笑的情景,恨不得动手掴她一巴掌。偏偏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还在讥讽个不停。他恼怒地说:“是你先说的,你从门外跑进就大嚷‘不好了!不好了!’那失魂落魄的傻样,也只有林总失踪,你才慌到这种程度!” 孙小丽狠狠瞪眼道,“我有这意思么?是对面设计部的阿美快生了被人抬了出去。” “人家生孩子,你急什么?”周大卫显然很不满意她这招“声东击西”,害他当场出丑。 孙小丽大笑,“是你自己搞不清楚状况!瞎喊!哈哈!” 周大卫抬起大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狠狠瞪她。孙小丽头一昂,得意地哼了一声,把他气噎了过去。我还能说什么呢?真是碰到这么一个冤家!一定要找个机会,争取把她撵出去。 他发火后,脸红一阵白一阵,不想与她争辩,自认倒霉地低头回座位。 今天辉煌厂发工资。在厂里自办的邮局代发工资窗口,万玲取出了一千三百多块,给北京上大学的万珠卡上打去了七百块,留给自己还有六百多。她想给自己添一套厚实的冬衣。进入十一月底,南方的冬天快来了,虽说不下雪,但冷冷寒风吹在脸上干干的。哦,对了,还需要买一瓶保湿润肤油。不然,整个冬天里,皮肤都随了那冷冽的风,干干的,毫无光泽不说还脱皮。 辉煌厂今天“出粮”,晚上不用加班。车间里人人喊喳喳,闹嚷嚷,沉浸在一片兴奋中。 下班铃一响,朱小叶和石花的两条腿就像长了翅膀,扑地从车间飞出。 朱小叶赶着去“喜欢歌舞厅”去会齐喜光;石花忙着洗头洗澡;金春桃最近不大回宿舍了。今早上,在车间过道上猛一见到她,万玲给她吓了一跳!她面目苍白,眼窝深陷,脸庞消瘦,颧骨高高突出。整个人削瘦了一大圈,像是生病了。当时万玲想问她,却见她支支吾吾,掩嘴后退着离开了。 下班路上,万玲还在为这事蹊跷。她只知她这阵子忙着帮老乡找厂。难道是老乡工作还没找着?这不太可能,快两个月了,谁还能继续赖在这儿吃喝,要找不着厂早回老家去了。等有机会,见到她再好好问个清楚。 等万玲回到宿舍,石花早把头洗得干干净净了。俩人坐在床上,喝了满满一杯凉开水,换了衣服就出外逛街了。 万玲很少出来,石花一边挽着她胳膊,一边指指点点,说这个店的趣闻,那个店的糗事。万玲安静地听着,微笑地点头。 忙忙碌碌的一天又将结束了。 下了班的林子默吃过晚饭,坐在小客室,静静地喝了一会菊花茶。香菊在旁边伺候,不时往茶杯斟水、添茶。 喝完第三杯,他把玩手里的空杯,扬起嘴角轻轻笑了。我应该去找她。当面跟她道一声谢。 心这么想着,人却走到了院子中央。 第三十三章 在工人浴室洗头的小贺,听见铃声响,花花绿绿的泡泡还在头上滚动,来不及冲水套上衣服就跑出。 车子里开进工业区,林子默坐在车里对他说,“你先回去,我办完事通知你。”小贺当然不敢违抗指令,等主人下车后,就倒车回华美山庄。 林子默立在街头,向四周望望,再看看手腕上的手表,然后双手斜插入裤兜,向龙眼工业区走去。去辉煌厂打听出没有工人加班后,他就转到夜市来七点半的夜市热闹非凡。街两边,流行音乐震天响。露天留冰场内的球形彩灯明明灭灭地旋转,五颜六色在变幻。铁栅里滑动着高矮的男女,人影绰绰;外边口哨声,哄笑声,喧哗阵阵。那一长溜卖烧烤的小摊前烟雾四起,空气中混合着花椒,胡椒,青椒的呛鼻辛辣味。 这里头,吵闹与辛辣并存,黑暗与光明互动。 他沿着边边角角直走,尽量绕到黑暗处。他开始不习惯这样的夜色。这里,是肮脏喧嚣的地头;这里,没有他所预期的美好。然而,这里又是他非来不可的。因为在这里,他曾经碰见一个女孩,一个不沾染尘世烟火,纯美无暇的女孩。 我来了,你在哪里?他心里莫名地生出激动。上次我醉酒,糊里糊涂地与你相遇。这一次,这一次再相见,你还记不记得我?他在上次相遇的石凳周围走走停停,寻寻觅觅。像在找一个久远的回忆,又似在寻一件被遗忘丢失的珍贵物品。 石凳安静地空着,以一种安然等待的姿式期待人们停下匆匆脚步,靠上它的肩头小憩。它那包容与安静的身姿引诱他又坐了上去。背靠石身,回味那夜里相遇,又清晰又模糊,一切都似刚刚发生。原来我是记得的!他下巴一伸,抿着嘴笑了。 那个小人儿,是怎么把我弄到旅馆去的呢?该死的二锅头!如果不喝这酒,那又是怎样一副教人难忘的情景?他想着笑着,嘴角半圆的弧度向外扩大。像大海被水鸟尖尖的喙啄了一嘴,波纹圈圈展开,条条荡漾。 许久,望着那边闪烁跃动的光影,他喃喃自语,她不会再来了。是啊,她有什么理由来呢?站起身,他踌躇向前。经过烟熏雾缭的小吃街,穿过人声鼎沸的露天溜冰场、舞厅……前面的长街,专售服装鞋袜。新月服装在这里设有一家折扣店,专以平民大众为服务对象。这是一式二层110平方米的服装超市。白色天花顶,白色瓷砖地,玻璃橱窗,玻璃柜台,玻璃镜面,好个透明豁亮的世界。 清一色蓝制服导购员从没见过新月总经理,都把他当一般顾客热情招揽。他微笑地向他的员工们一一点头,一面四处观看,一面踱进卖冬衣的场地。在一排排女装西裤前,他弯下腰,挑了一条黑色长裤,仔细查看车位密度的均匀,以及条码、价差的正确。 “万玲!你看我穿这身衣服漂亮不?” 万玲?他胸口骤然一跳,手中西裤顺势下滑,身子快速转过去。 恰在这时,一头黝黑长发一甩,她笑意盎然地回头。 刹那间,目光相接,两人都同时顿了顿。万玲蹙眉自问:我们难道见过么?林子默被室内强烈的光线刺得睁不开眼,嘴唇抖动不停:多好,终于见到你了! 第三十四章 “万玲?”林子默叫着她的名字上前。 万玲愣住了,拿着蓝色大衣的手也僵直了。她面前是一个浓眉大眼,下巴沟痕凸出的男人。他正微笑地望着她。那双眼睛像五月初升的太阳,灼灼发光,微微温热。他是谁?她根本不知道她手中这件厚实的羊毛大衣,正是眼前这个男人亲自设计的。 一身蓝色的她伫立在灯光辉煌,五颜六色的服装王国里,就像一朵蓝莹莹的宝石散发清冷夺目的光芒,吸引着林子默只顾着笑,嘴也笨拙了。 石花见此情景,走过来快言快嘴地问,“万玲?他是谁?你认识他?” “哦不,不认识……”万玲忙乱地丢下手中大衣,匆忙跑出。 “万玲!”林子默毫不犹豫追上去。他不明白,他的这种追踪行为实际上已经给她造成了一种小小的伤害。 “万玲,蓝天旅馆!”情急之下,林子默说出了旅馆名。以此唤回她或者淡忘了,或者正存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其实,不用他提醒,万玲也猜到了他正是那晚醉酒的人。从他那一双微翘的眉毛,和那一抹似曾相识的笑脸。好奇怪!难道我是认识他的么?好像是今天早晨的事?仅凭那晚的初识,不可能对他有这么深刻的印象。 难道是在梦里,或者是在前生?不可能。 万玲一边在心里肯定,一边又否定。下楼梯时不留神,一脚踏空,整个身子重重地扑向地。林子默快速跑去,向她伸出了右手。万玲心中羞愧极了。 她今年跌倒两次,一次跌倒在拥挤的人堆,捡到了一张陌生名片;一次是现在明亮的室内,一个陌生男人向她伸出了友好之手。万玲的脸颊飞过两片红云,手不知不觉向前伸出。 终于,她站起来了。林子默轻轻地拉住她,不敢使太大的力气,生怕惊扰了她那一滩平静的内心。 “你是万玲?” “嗯……”万玲低下头,怯生生地答。 “是辉煌厂那个万玲?”他又急促地追问。万玲抬起头,疑惑地望着他。 石花已从后面跑来,嘴里叽叽喳喳,像灶火里那根烧火钳乱搅了一通,“不是辉煌厂的?还能是哪个厂的?你这人有毛病!万玲你认识他么?” 万玲轻声说:“小花……” 石花仍然不管不顾地问:“那他认识你?”…… 我认识他么?我不认识呀。万玲蹙起眉,眉心那颗黑痣突突直跳。这个问题真让人难以回答。两人互相望对方,沉默了一刻。面对面的相视,短暂的沉默,惊慌与激动同时扰乱了对方心田。 原来你就是万玲!林子默望着她,眉开眼笑,笑得痴了。 “小花,我们走!”一分钟后,万玲快刀斩乱麻,躲开他灼灼的目光,拉着石花转身走了。 “哎!你等……”林子默了向前跨出一步,千言万语还来不及说,一个“等”字却成了彼此最永远的相思。丝绸般顺滑的长发游过他视线,飘然然,施然然地去了。“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那一瞬,他脑海里忽儿涌出这句千古佳句。 “灯火阑珊,好美的灯火阑珊,”林子默轻声呢喃。 透明玻璃印出他高大身影,他冲动地笑出了声,笑得不能控制自己。 第三十五章 “新月招试衣模特!” 早上朱小叶买早餐回来,人未走进,声音风一阵呼啦蹿了进来。喜得石花裹着被子从床上一滚,“金鸡独立”跳到地上,“真的?要几名?” “三名。” “才三名?”石花一下子泄气了,“怎么不是三十名呢?” “三十名?”朱小叶拿个菜包子往嘴里一咬,油腻的汁水四溅,飞在她脸上,“你以为新月是开模特公司的啊?三名挺不错了。别的服装厂顶多两名!” 石花被那热泼泼的汤水弄得心里热赤赤的难受,恼怒地说,“朱小叶,你好像不怎么合格吧。” “怎么了?”小叶顶嘴最厉害,“我个高吧,脸白吧。” “不就个子高点……”石花小声嘟囔,在万玲床头镜前擦去脸上油污。眼看是没有希望的事,也懒得再和她争执。她娇小玲珑的身子从被子里抽出,被子甩到床上去,人像泥鳅似地顺着栏板滑上去。她要继续睡她的嗑睡。万玲起来梳头。进入十二月,天气变冷了。昨天万珠来信说寒假不回老家,在外面先找事做。如果好了,以后就在那边发展。万玲不懂她心思,她不明白她信里的“好了”是针对什么来说的。能够基本维持生活,也是好了的。她一直希望妹妹能够好起来,全身心好起来。 “万玲,你去试试?”小叶坐在床上,吃着问着。万玲拿梳子的右手停了下来,笑说,“我又不够身高。” “新月招的是试衣模特,又不是走秀模特。” 万玲说,“那我也不去,我在这里做得好好的。” 小叶说,“工资高呀。万玲你真土包子。” 石花听到这儿,头朝下插嘴道,“你去就去,干嘛把万玲拉下水!” “唔,金春桃身材好,叫她去!” “我好久没见她了。”万玲忧心忡忡地说:“石花你和她在一个组,也没看出来她最近不对头。好像生病了。” “是忙着拍拖呢,”石花两眼放光,心生羡慕地说,“哎,拍拖真好,把朋友都忘了,难怪说重色轻友,原来是有原因的呀。” 小叶眼皮朝床板使劲翻翻,不耐烦地说,“你净往那方面去想。人家忙着帮老乡找工作。” “我又没说你。” “你说了我,我也不怕。” “你怕什么?拍拖又不是做坏事,谁不都要经历?” “你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我顶不爱吃葡萄,我喜欢吃雪糕。” “好了!”万玲有心制止她们的争执,一边占了一半,公平地说,“你们俩吵起来就没完没了。” “万玲,你听见了,朱小叶欺侮负我!”石花颇有些告状的味道。 “我才不喜欢和她吵,小孩子!”朱小叶昂头向上斜乜了一眼,故作一副不屑于计较的大方气。万玲像个大姐姐替两面主持公道地说:“小叶,你就少说两句。这话头总是由你引起来。”小叶历来尊重万玲。她一开口,她也关了话闸,一口口吃东西再不吱声了。宿舍里好不容易安静了,楼下喇叭又喊了起来:朱小叶,有人找! “谁找我?”小叶跳着两只脚忙乱了一通,一会梳头,一会又往身上喷香水。那香水喷得整个屋子香喷喷,呛得还是小孩子的石花捂着被子连连咳嗽。引得小叶又取笑,“小孩子闻不得这气息,味觉还没成熟呢。快睡下去。” “是男朋友来找吧。”石花咳得趴在床上直吸溜鼻涕,又忍不住打趣。朱小叶向她摆摆手,末了抛来一个飞吻。石花半起身,胳膊支着床板,抢时间问了句,“哎朱小叶!你男朋友是哪里人?” “湖南人,姓齐!” 姓齐?万玲心口猛地像被一根尖针刺了下,那种阴暗的疼痛一点点渗透了心脏最深处。 第三十六章 曾曼林家中客厅,冯玉等人坐在沙发上边喝咖啡边谈笑风生。近十点半,曾曼林那黑炭粗的眉毛一弯,嘴边右下角的红痣颤动着,似不耐烦地说,“阿玉,你去心姐家看看,我刚打电话也不见老妈子接。” 朱君如圆盘似的大饼子脸向后微微偏着,用手拢拢了两边发鬓,说,“心姐这几天好像不太高兴,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冯玉抿着嘴细嘬了一口香滑的咖啡,漫不经心地说,“还能有什么事?钱,她是花不完的。就看林老板有没有心娶二太太了。” 朱君如打断说:“阿玉,你这话可千万不要在心姐面前说。” 曾曼林也笑眯了眼,顺口接道:“是呀,管住你那张嘴。” 冯玉尖着嘴在杯中重重地吹了一口气,不管不顾地说,“十个男人九个花心。林老板事业做得好,人靓公司美女又多,谁敢保证他无二心?”听出她火气十足,朱君如没接话,低着眉头喝咖啡。 “你管不住你家男人就算了,少说两句。”曾曼林当头给她泼了一盆冷水。 冯玉爱她话一刺激,气冲冲地说,“我就不信他林老板就是吃斋念佛的,说不定早在外面包养了二奶!”“叫他包给我看!”一声怒斥随风从门口吹进,三人被吓了一跳,抖着手端着杯一齐站起,“心姐,你来了!”田心今天穿了一条宽大的青色长裤,墨绿色长衫套一条针织披肩。往人跟前一站,本应是起着眼前一亮的效果,但那两只细皮小眼描了厚厚的绿色眼影,愈发显出她的憔悴来。 “今儿不打牌了,去逛街散散心。” “要得!阿玉还不快去开车!”经曾曼林一提醒,冯玉猛然惊醒,赶紧跑了出去。 在“掌心”酒店的包间,大圆桌上鲜红透亮的龙虾,晶莹如玉的燕窝一一呈上来,引得冯玉惊叫连连。一阵高消费换来了田心短暂的喜笑颜开。光吃不惬意,她还不惜重金,先后送了三人时新提包,弄得冯玉为先前那番话怪不好意思,连连道谢。 下午三点,太阳从高楼大厦顶端一点点斜过来。南方十二月的太阳毛绒绒,暖和和,那是一种慢慢沁入毛细血管的暖,暖得人全身紧扎,等发现热时,汗水早已在额角积成细密一层。田心等人心满意足地从大黄河里走出。在广场找车,田心眼珠一跳,看见一个似曾熟悉的背影。她正犹豫着,万玲手里提着满袋子的泡面,挺直身,抿着嘴笑望她。 田心面对那张纯净的笑脸,有一刻觉得自己都要被融化了。站着不动,说,“哎呀,还真是你!我看见背影挺像的。” 万玲提着东西走近,“我才转身就看到了你。” “你出来买东西?”田心昂起脖,用眼角扫视她手里廉价的东西。她眼里有一抹不屑于顾的表情,再看她淡定的目光,僵硬的身子条件性伸缩了,低了头佯装礼貌地说,“我送送你,外边太阳很晒。”万玲说,“谢谢林太。我走回去。”然后笑着告辞走了。一束绸缎般光亮的长发,飘啊飘在田心视线深处。 冯玉走出,顺着她目光望去,嘴里叽咕道:“心姐,那是谁?” 田心说,“一个厂妹!” 厂妹?冯玉有些不解,眯着眼说,“看起来,挺年轻。”田心不语,手拿摇控向车子解锁。冯玉像是勾起了伤心事,跟在后头喋喋不休地说,“现在这种小妖精最能勾引人。勾引我老公那……” 田心没等她把话说完就打火开车走了,丢下冯玉在停车场急得乱蹦。 第三十七章 “万玲!” 夜晚十点半,万玲裹挟着一身疲惫走出辉煌厂。忽听一个声音喊她,她警惕性地向四下张望,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她对面。“咦?”万玲惊讶道,“又是你?” 林子默静静凝视她,“我一路找来的。” “找我做什么?” “谢谢你……”在路上想了好多道谢的话语,当真面对她,却半个字也想不起来。原来真心感谢一个人,是可以放在心里的。她慢慢走来,脚步无声,却带给他一阵悸动的心跳。他心湖泛滥开来,像翻开的浪花一朵朵跳跃着,激荡着。借着路旁微黄的光线,万玲也看清了他。一张刚毅的脸,大山一样的鼻梁。目光,是那样随意而炙烈。 “蓝天旅馆!”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他盯住她那被张被昏黄的灯光熏得丝丝倦容的脸,心里轻轻疼了下。“当时你钱包掉了,”她不看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自顾自往前走,边走边说,“还差点醉倒在街边,都醉成那样了你还笑。笑得像傻瓜,好像这全世界的人都是你的亲人。”他寸步不离地紧跟后头,认真地听她那略带责备的话。 “谢谢你当时救了我。”他感激地说。 她停下脚步站住,纠正错误地说,“那不是救,是帮助。” 他偷偷望了眼她那微翘的鲤鱼嘴,眼角的笑意更浓了些。 “你是上晚班?”他问。 “我们厂子黑白两班倒,”她继续向前走,忽儿回头问,“你是哪个厂的?”他衣着整齐干净不说,眉宇间隐含着一股子英气和书卷气。这种气质非一般人所有,倒像旧时书塾里的书生。可书生太迂腐,与他更不像。像,像什么呢?她实在猜不出。原因在于那晚,他醉得东倒西歪那个样子,又实在与某些上流社会人物格格不入。 “我,我是新月厂的车工。”林子默吞吐着,最后说了句不算实话的实话。心里却为自己小小的撒谎开脱,我本来就是新月的嘛。 万玲回头看看他,摇摇头很肯定地说,“你不是!” 他被她聪明的肯定扰乱了阵脚,又信口开河地胡侃一通:“我是踩高车的。就是那种高车,比平车高点的那种高车。” 万玲不语,走一会又问:“新月厂,工资很高吧。” “比你们厂高!算加班费的话,应该有一千五。” “那不算高。”万玲用手捋一下长发,长发散开来,拂在他脸庞。他深吸了一口气,陶醉在发香味里。她脚下生风,嚓嚓嚓地走得飞快,急得他捏紧拳头小跑似地追。穿过这条不长的街,辉煌宿舍到了。万玲前脚踏进大门,林子默后脚跟进,门卫伸手拦住说:厂牌厂牌。万玲这才发现,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屁虫。 “你有什么事吗?”万玲把他从门口拽出,站在厂宿舍围墙外问道。 “有的,有点事。”林子默语无伦次起来,“星期天,我想请你吃饭。” “你不是新月厂的吗?”她仔细地盯住他脸面说,“你们厂星期五才休息吧?” “对的,是星期五休息。那我请假。” “请假请我吃饭?” “是的,因为你救过我……” “那是帮助,”万玲又赶紧替他纠正过来。 “……是帮助,所以我要感谢你。”林子默越说越发觉自己不像话了,在她面前,似乎再多半个字就露了马脚。他脸上身上急出一身汗,被凉风一吹,一激灵,仿佛所有的细胞都被激活了。 第三十八章 十二月的深夜,冷嗖嗖的风直往脖颈里钻,路旁树叶悉悉沙沙地摇响在风中。路人都缩起脖,抱着两肩,脚步急骤地往前赶,嘴里哆嗦直嚷“好冷好冷”。林子默却挺身站辉煌厂大门外,一动不动。他在等,他认为今生值得等的人。他万万想不到,万玲今天没上班。她感冒了,咳嗽流鼻涕还发烧。下午就没去上班,请假在宿舍里呆着。 辉煌厂不再管工人饭,又因中午只休息一小时,为省事省时省钱,大多数工人的午饭都以泡面充饥。那泡面也就一块钱一袋,只有90克,放在宽口大碗里加满了水泡开,吃到肚子里充其量是垫垫肚,营养与这是绝缘的。 这个月,万玲的早中餐天天吃泡面,晚上就吃一碗1.5的汤米粉和一个五毛钱的煎饼。这样的生活,长期下去,哪能不病呢?好在厂里生病还允许请假,不像别的厂,生病了你也要扛着,只要胳膊腿还能动弹,车间的生产就不允许停止。 林子默来得较早,从八点等到十二点,数着一个个人头,直到厂里再也没一个人头晃动。他连个人影也搜索不到,心底虽说隐隐地有些失望,更多的却是希望。只要你还在这个厂,总有一天,我一定会等到你的。他一步步走向华美山庄,路灯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过两天是孙小丽的生日,送她的礼物,他早早准备好了。 想到孙小丽,他心中无端地涌出一股暖暖的情愫。她身上有着万玲的缩影,特别是那一低头,一转身的娇羞,那纤瘦细小,弱不禁风的身段,总给人一种强烈要关心的直觉。是的,关心,也仅仅只是关心。他是个有家室的人,年轻驿动的心早已留在了泛黄的日历上。三十多岁的他是个成熟的男人呵,再不是当年稚气未脱的男孩了。 一路走来一路想,人还未走近华美山庄,胸口就变得和身体一样热乎乎的了。他眼睛里泛出点点潮湿,在路灯照耀下,亮闪闪的发光。多少年了,他从来没有过这种莫名沸腾的胸怀。读书时努力上进占取了大半个青春,年轻时接下林氏,眼里除了事业还是事业。娶了田心,是这他辈子最错误的决定,仅仅是履行一种责任而已。 这些年风风雨雨,冷暖谁人知?这些年事业轰轰烈烈,快乐谁人知?是谁让他在今晚思绪纷乱?是谁让他在今晚心湖不安? 是万玲!就是这样一面之缘,一见就熟的人,让他瞬间生发了许多年从来没有过的感慨。可是,万玲,你在哪里?他叹口气走进华美山庄,看护大门的保安人员见了他都不免暗暗吃惊,一个公司老总,有司机有车子,怎么一个人走起路来了。 回到家,姑且算是个家吧。有孩子有妻子,有司机有用人。这个家里人不少,他却感觉缺乏了一种生动的、鲜活的人气。 依然是单妈出来开门,他随口问了菲菲的情况后就上楼了。快到田心的房间,他忽然想起来,那里曾经是他停下脚步休息过的地方。现在他又向着这个方向走去了。他的脚步有节奏地响在楼梯上,一下、二下……田心正在床上来回翻身,一个、二个……她那幽怨的叹气声,他是听见了的。站在门口,门外的他停下了脚步,门里的田心也停止了翻身。 等了一分钟,时间仿佛静止了,就在这万赖俱寂的停顿里,时间又在两人心里滴嗒一下,飞快地跳过去了。抬起脚步,他朝上去了。这时,田心眼里滑落下来一串泪,无声地淌过脸庞,慢慢钻入了冰冷的耳际。 第三十九章 孙小丽与莫昕合租一套两居室。这些天,住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两个女人先后有了烦恼。莫昕为找不着金春桃心烦,孙小丽是为个人感情事。 直觉告诉她不能再在新月呆下去了。她预感到,长久以后,她会出事。她明白,她与林总只是上下级关系。这个关系的眼前距离很近,实际距离却远隔了一条深河。跨过去一身湿,想要的结果并不如意…… 今天下了班,两个女同胞因为烦恼都找到了共同点,从屋里抱出一瓶红酒,在阳台上边喝边聊。她们并不知,住在对面楼里,两个男同志也正在屋里喝酒解闷,也因为烦恼。 周大卫真正发现自己爱上孙小丽,就在最近几天。他疯狂而郁闷地发现,孙小丽只要一见林总,眼珠里就跳动一团红红的烈焰。他受不了。和江河一起换房时,他曾霸道地说,我要和孙小丽对门!结果那幢楼房人满为患,对门住不上,弄了个对楼。 江河还取笑他没出息。爱一个人不敢去向她表白。也许在那时,他就开始对孙小丽产生好感了。只是,被他自己执拗地忽略了。他以前常笑“肥水不流外人田”动不动就把莫昕和江河套一起,但这小子却没那条敏感的神经。那段时间,他很热心,三天两天就说要为人做月老。急得江河怀抱被子,大义凛然地说要和他翻脸,分居。 这动真格的行为,逼得周大卫闭口不敢再提。 眼看孙小丽要过生日,他正愁礼物送什么好。坐在沙发上的他喝了一口酒,眯缝起眼说,“你说,这女人喜欢什么东西?”江河直取要点地说:“钱!女人就喜欢金钱。你送的东西越贵,她越高兴,说不定一高兴起来就决定要嫁给你!” “胡扯,孙小丽不是那种女人,同事这些年我还是了解她的。”周大卫急切地打断说。江河嘿嘿一笑,“好,你了解她,你怎么不知道她喜欢什么?” 周大卫心虚地皱眉,“这生日礼物不好揣摩。”接着又回忆起来说,“去年她生日,我回了老家。记得前年,她生日……我送了一只绒毛娃娃,那时她刚从学校出来,对我还是有好感的。”回忆是美好的,瞧他肉嘟嘟的脸笑得挤成了一团。 江河把酒杯放在小几上,点燃一支烟,吸一口说,:“去年的孙小丽可和今年不同了。女人心思一日三变。说不准你那毛娃娃早变成三等残废了,不是短胳膊就是断了腿。” 周大卫一时接不上话,闷头喝酒。 还真让江河蒙对了,对面楼的孙小丽正趴在阳台栏杆上,两手在绒毛娃娃身上使劲揪。这只可怜的毛家伙,两个黑色纽扣做的眼睛,被砍去一半,毛色又松又散,随时都能散开化作一团棉絮满天飞。莫昕一看她态度,就知她心情不好,半开玩笑地说,“别扯了,这好坏还是人家一片心意。周大卫见了又不知该多心疼呢。你莫姐姐可没这福分,不招人疼。”她只比她大两个月,却开口闭口自称莫姐姐。 孙小丽白了她一眼说,“这次生日,他顶多是再送我一只娃娃。”莫昕负气说,“我想人家送我娃娃都想不来。” 孙小丽不语了,愣愣地望着下面涌动的人海。两个女人就趴在栏杆上,眼神游离,遥望脚底的世界。霓虹灯一闪一闪,红绿灯也一闪一闪。人流车流奔涌,灯海花海相映,美丽的城市,绚丽的夜晚。生活是多么美好。而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外来人,心中所有的美好却如这花灯迷离不清,只虚幻地闪着,闪着。 第四十章 “玫瑰的厅”,孙小丽打扮得像一只花喜鹊,在舞池里飞来飞去。她今天是寿星,也是最引人注目的。林子默送她一条银亮的胸针。收到礼物那一刻,孙小丽心里有些酸涩,连谢字都忘了说。 过生日,无外乎就是老套的收礼物,唱生日歌,然后尽情hppy.一伙人喝喝笑笑,唱唱跳跳,闹至九点因天明又上班,一会儿走的走,散的散。到最后就只剩下财务这几个铁杠哥们。 莫昕跳了几圈,跳得身心火辣辣地出来坐在吧台旁,要了一杯冷冻的可乐,用手指沾着水一横一画,写一个字叫江河认一个字。不用说,江河喝糊涂了,心甘情愿地陪着她玩这酒水文字,把一个“6”,念成“9”。逗得莫昕双手捧住脸,咯咯笑得全身乱颤。吧台里那头发短短的小青年,似乎故意要引诱眼前这位醉意十足的美女,拿起酒瓶上下左右乱晃了一通,玩魔术似的,一刹那酒水就变成五颜六色。看得莫昕眼直直,翘出大拇指说,“师傅,好功夫。”引得江河把头缩进衣领哈哈大笑,把调酒师也弄得脸红扑扑。 孙小丽抓着林子默还在一摇一晃地跳。今晚她是寿星,寿星最大。林子默无可奈何,只得随她。 近十点,一个小眼睛,左眼角划了条刀痕的男人搂着一个年轻姑娘进来了。齐喜光因为赚了几个钱,想把生意做大,就来这个知名度很响的“玫瑰”探探底。 他现在身边带出了一帮人。全是些来自全国各地二十多岁的小青年,没文化没技术,公司不收进厂怕苦。混在社会上,今天在这个店铺敲敲杠,明天在那个街头聚众斗殴。跟在齐喜光屁股后面,左一口大哥右一口老板,朱小叶就成了名符其实的“大嫂”。她太享受这种感觉了。觉得跟着眼前这个男人,三天不吃饭,光呼吸空气都饱了,好像浸泡在幸福的泡泡里。 她小鸟依人般依偎在他怀中,一身黑缎抹胸长礼服,外面套件大衣。全身洋气不说,光看衣料与做工,就知是牌子货。他们一伙人进来时,林子默这帮人已经准备回去了。眼看孙小丽越喝越多,晕得东南西北摸不着,口水酒水分不清了。经过旋转门,齐喜光不小心踩了林子默一脚。在美女揽怀的美好时光,他心情愉快,眼角那条刀疤微微一亮,礼貌地道歉,“对不起,先生。”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林子默也不与他多计较,淡然一笑出来了。倒是周大卫不服,扭过头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出来后,几人上了车。周大卫说,“头,刚才那人是齐喜光,是我们厂齐福来的弟弟。” 林子默轻轻唔了声,周大卫想想又说。“这个人是个名副其实的流氓,听说还……哎呀,这女人喝醉了。把她扔下……”他话没说完,孙小丽哇一声朝他膝盖吐出一堆污物。慌得他跳手跳脚,一边用胳膊支住她不准靠近,一边埋怨道,“这女人喝起来,也不要命了。” 莫昕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慢悠悠说:“喝醉了真好!” “什么?”周大卫回头问。 江河睁着血红的双眼,饶有兴趣地调侃,“女人是情绪动物。说爱就爱了。” “男人都是冷血动物……” “莫昕,”林子默赶紧制止,莫昕哼哼唧唧地吹了一会口哨,江河一个劲儿嘿嘿傻笑。 凭着周大卫那么聪明的头脑,怎么能不知这其中奥妙。只有孙小丽还在醉熏熏地大喊大叫,“来,喝!干!” 第四十一章 万玲没想到这人性格这么直拗,说要请她吃饭,还真的就来了。 她本来不想跟他来,但在厂门口与一个男人纠缠,不太好看。无法,只得答应他。 万玲在前走,林子默跟在后。这样的距离有些别扭,有些奇妙,像一对兄妹,又像一对犯了口角的恋人。前面有家桂林米粉店,万玲走进对店家说,“老板,要两碗桂林米粉,多放点辣椒!”这下可惨了!林子默在心头暗暗叫苦。他不吃辣的。 他本来预备带她去一家大排档炒几盘菜,当然最初他是想去附近稍具规模的海鲜楼,但是为了不暴露身份,遂放弃了这个想法。今天是星期日,他好不容易在厂门口逮到她。没想,她行动比他快,三两步就赶在了他前头。 两人靠窗,相对而坐。 两大碗米粉上桌,鲜红的辣子,呛人的猪油。看一眼那红红的汤,白白的粉,他的牙和胃在隐隐地疼。拿起筷子,他看着她夹着一条条米粉往嘴里一口口地吸溜,忽然感觉,静静地看着一个人吃饭,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吃呀!你怎么不吃?”万玲抬起头看他。 “吃……就吃。”林子低下头,用筷子挑起一撮细细的米粉,硬着头皮塞嘴里。轻轻一咬,唔,味道还不错,又捧起碗喝口汤,咦,汤也很香。于是,一下子来了食欲,稀哩哗啦地吃起来。不大一会儿,三口两口,那碗米粉就被他一扫而光。 再看她把汤喝得一干二净。他顿了顿,端起碗,仰脖喝汤。由于喝得太快太急,汤汤水水顺着下巴,一条条流下来,好像山谷间的小溪流。 万玲掩嘴,吃吃直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干净的纸,递给他说,“瞧瞧,流到下巴来了,真像个孩子。” 林子默放下碗,接过纸巾,拭去嘴边的汤,也笑了。 两碗米粉四元钱。结账时,林子默的手还在兜里掏来掏去,万玲已从口袋里胡乱一抓,两张两元面额的钞票就送到了店家手上。 这一次,林子默不愿意了。跟在万玲后面走,不耐烦地哼哼唧唧。 “说了是我请你,你那么快把钱付了做什么?” “真小气!”万玲停下脚步,站在一颗大树下的阴凉处说,“我付了钱惹你不高兴了?” “当然是的。”林子默直视她的眼睛说,“我从一开始就在欠你的账,吃一顿饭也还是欠。”说着从钱包里抽出两百块,往她手里一塞,“呶,连同上次欠着蓝天旅馆的钱,无论如何你要拿着。” 万玲笑望着他,眼睛眯成一条细缝,说,“我不要,你就当欠着我的好了。”“我……”林子默赌着气,本想说我不想欠着你,可到了嘴边,发现这话要真说出来,那味儿和所有的意思全变了。两人就站在大树下,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了。路人从他们身边走过,以为是两个相好了很久的人在闹脾气。 “好了,你就别计较那么多了。”万玲看他那委屈的样子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心中愈发好笑。把钱推到他手里说,“快收好钱,让人看了不好看。” 林子默没有办法,只得老实听话地把钱收回。 第四十二章 南方的冬天不下雪,下雨。细细的小雨,米粒似的连成线从天上不断往地上抛,有风时倾斜而落,无风时垂直而下。气温转换较快,忽冷忽热。明明昨天还是太阳当空的明朗天,一夜睡起,窗外就飘起了小雨。下了雨的南方是潮湿、霉变的寒冷,那一缕缕寒气冷得人浑身打颤,好像嘴中含着吸管在吸一瓶冰牛奶,一点点,一滴滴,从舌尖冷到心窝。 下雨天工地不上工。雨水打得地面泥泞不堪,踩一脚就滑倒,根本也不能上工。工人闲着没事就四处溜达、闲逛。那些天,“万有”超市里聚集了很多穿旧外套,面目褐黑,走路迈外八字步,咧嘴大笑的工地工人。这里白天到晚开暖气,很多人并不买东西,进去只是为了暖暖身体。 到了冬天,所有厂子都把休息日调整正常。今天恰逢周日,齐福来乐得做个好丈夫,陪老婆悠闲地轧马路。肥胖的宋满凤穿了件圆领手织毛衣,大红颜色,一条黑色牛仔裤短得露出脚上颜色不一的袜子。 在“万有”二楼的成衣档,齐福来本想给她买一件御寒大衣,可她一看那480的标价就赶快把头转移别处。女人不舍得,老实巴交的齐福来也不强求。两人四处转转,坐电梯下一楼。一楼靠近收银处,专门置了一个高台处理一批快过期或杂牌卫生巾。一看打折货,宋满凤就两眼放光,向这边跑来。齐福来不好意思看这些女人东西,就一个人往蔬菜档那边转去。宋满凤乐滋滋地挑选着这些廉价品。 这时,万玲和石花说笑着从外面走进,经过这边。 长发飘飘然一甩,打在宋满凤沾满眼屎的脸上。啪,有东西落在地。万玲回过头,愣了一愣,忽然咬住嘴唇,拉着石花一转身冲了出去。石花被拖得像只小推车,胳膊都快被她扯断了。 齐福来空着两手转回,宋满凤正站在原地发呆。他见她挑了半天,手头还是空的,不免发了火。“你买不买?不买了走!”宋满凤微张着嘴,蠕动着,忽见齐喜光与朱小叶手拉手走来。顾不得理会她男人了,上去抓住他手,惊慌失措地说,“她!她!我看见她了!” 她是谁?齐喜光盯住她,眉头拧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号。朱小叶头一次见男友的大嫂,又还是这种慌张、类似疯癫的女人,很不自在地撒开手说,“你们说吧,我去前头等你。” 齐福来不曾见过女人如此反常的举动,狐疑地说,“你怎么回事?”“万,万家大女!我看到……”宋满凤好不容易镇定下来,一开口又激动不已。 “万玲?是她?”齐喜光听见喉管里咕嘟响了一下。他不敢相信。 “是她!就是她!” “在哪里?她在哪里?”他迫不及待地问,贴在裤边的两手捏成了两个硬硬的拳头,恨不能一拳头把大嫂嘴里的话全部砸出来。 “就,就在这,看到我她就跑出去了。”宋满凤急促地说,胸部急促地起伏。显然,她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嫂,你怎么不喊住她?……”齐喜光埋怨着,话没说完,提起脚就向外追去。 宋满凤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怪人,我怎么喊她呀。齐福来把这事前前后后完全弄懂了,大手放在女人背后,把她推出去,什么话也没说,只反反复复地说,“走,走,走……” 第四十三章 齐喜光追出去,什么也没看到,再回到“万有”超市,朱小叶也走了。 他两头落空,有些颓废,一个人垂头丧气地在一个地方来来回回地走。 孙小丽来龙眼新村看一个老乡,她在一个蛋糕店买甜点,摩托车停放在小店外面。付了钱,她拎着甜点盒往外走,看见一个男人正围着她的车转圆圈。她脑里嗡嗡直响,不好,偷车贼!站在店里,慌慌张张地打电话给周大卫说,你快来龙眼新村一下,我遇上麻烦了。 周大卫当时正在床上睡大觉,迷迷糊糊地接了电话,心中十分纳闷,稀客呀!孙小丽居然在遇到麻烦的第一时间里给他打电话了!他先小小地开心了下,接着马上敲响了江河的房门。他此时正和一个海南的网友聊得热火朝天,突听门外传来咚咚咚的响声。 不用问,准是周大卫那小子。他气冲冲地打开门,当周大卫把情况跟他说完后,他不以为然地说,“她不会找警察呀!” 周大卫抬高声音说,“这外面情况你还不知道啊?找警察,谁管得了你那么多?走!快跟我一起去,再去慢点,估计这女人也要让人劫走了。” 江河表面上笑笑说不会,行动上却是风风火火,马不停蹄,连外套也顾不得穿了。 快出门时,江河提醒了一句说,这外面的偷车贼都是有团伙的。为防万一,周大卫跑进厨房操了一把切西瓜的长刀,两人坐着那辆破红旗车,呼地开去了。 孙小丽在原地等不及了,又不敢一个人上前去,只在蛋糕店里呆着,两眼从透明玻璃向外紧盯着。她心里急死了,只盼着周大卫能够快些到来。终于,前面出现了一辆一摇一晃的红旗车。她在心里暗暗喊了一声,我的娘哎,你这小子终于来了。 红旗车行驶近,在齐喜光身旁急剧地刹车。周大卫猛地拉车门,跳出,齐喜光云里雾里抬起头来。周大卫一见是他,心里就为上回在“玫瑰”的厅的事一下子激起怒气。气愤地说,“你想干什么?” 齐喜光莫名其妙地反问:“你想干什么?” 孙小丽见救命恩人现身了,忙从店里跑出,连谢谢也没说,开车一溜烟跑远了。留下一个烂摊子让周大卫和江河这两个无辜的男人来收拾。 周大卫虽说心中有气,但也不想和面前这人产生什么矛盾。毕竟他哥哥在新月是十年工龄的老工人了,怕伤及到他。反正,这人也没什么过分行为,也就罢了。他操着一口生硬的广东话叽叽呱呱骂了一通,不等齐喜光反映过来,就钻进车里和江河赶时间溜了。 只有齐喜光还在原地为这事想不通。真是奇了怪了,我哪里得罪了他?这个社会上居然还有比我更不讲道理的人?他一个人站在雨里,又愣了一阵,方才向他的“喜欢”歌舞厅走去。头顶的天空灰暗,雨水稀稀唰唰落下,把他左眼角那条疤冲洗得清亮,就像一柄弯弯的镰刀,印下了曾经所有的罪恶。 第四十四章 大白天,城市里人和车都活跃而忙碌,齐喜光还赖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想心事。与朱小叶交往越频繁,他的烦恼就越深。 自然,寂寞难耐,拍拖皆属正常。但如果仅仅为了发泄,他可以找别的女人,街头大把,舞厅里也大把。 只是和小叶在一起,他隐约地感觉到她身上某个地方有着万玲的气息。 有很多时候,当他静心凝视小叶,他的脑海曾经给过他一个很敏感的直觉,似乎感觉万玲就是朱小叶。然而,她的籍贯所在是四川,不是湖南。 找了这么多年,他感觉累了,倦了,也不想再找了。他只有初中文化。一没文化,二没文化,三蹲过监狱。干正经活没人收,也只有自己做小本生意。舞厅开了半年,大钱不赚,小钱糊口。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渐渐地对这种生活越来越排泄。 可是,他又能干什么呢?到工地做苦力?他怕那些热辣辣的太阳,更怕的是臭汗淋淋后只有那丁点的不够糊口的微薄报酬。是的,他不怕出力,他虽然瘦,不至于连力气也没有。 他是感觉窝囊。要是给他四五千,他是肯干的。问题是,假如连工地活都能开出四五千,那谁还去进工厂。 嘿嘿。他想想笑笑,也只有我能这样想。 他从小床上弹起,洗漱完毕,外面街灯亮了,又是一个喧嚣的夜晚来临。拉开卷闸门,“喜欢”歌舞厅开始营业。进来一帮兄弟在里面热闹地吵着,不知为何事。他站在吧台后,嘴里咬着一支烟,拨小叶的电话。他想带她去水库玩。 朱小叶不理他,自从新月招试衣模特,她被刷下后,心里就埋了一肚子气,说新月厂没有伯乐。再加上次齐喜光无故跑出去也不向她道歉,害她在“万有”等了半天。她认定了,这个气一定要生下去。不然,她也太被动了。 手机连续不停地响,响得让人心烦。万玲拿过手机,想看看是谁惹得小叶这样生气,明明坐在床上却装作没听见。 显示屏出现三个字:齐喜光。 齐喜光? 万玲手剧烈地抖了一抖,恐惧中把手机甩了。朱小叶本来心情就不好,见手机被摔,心疼地大叫:“我的手机!” 万玲全身颤抖不停,朱小叶只顾捡她的手机,石花见万玲抖得厉害,奇怪地问了一句,“万玲,你冷吗?怎么身子抖了起来?” 这一声,像把万玲从另一个世界唤回。她回过神,爬到自己床上,用棉被将自己裹得厚厚实实地。然而冷,冷,还是冷。胸口冰冷,手脚冰冷,心更是冷得凝固了一团,眼睛里流出一些冰冷的水来。齐喜光?齐喜光! 这个名字像一颗炸弹,炸开了她平静多年的心湖,炸碎了湖边的堤,决口的水流哗哗直冲…… 朱小叶禁不信三翻五次地电话骚扰,换了衣服,愤愤地赴约去了。 第四十五章 夜很深了,宽大的花园内,灯光明亮,墙角虫儿吱吱嘶叫着哼唱着寂寞的歌儿。夜是个奇妙的黑色精灵,它会让人在最宁静的时分,无端地遥想起一些该想或不该想的事物。一些过去的,或将要发生的就在脑海里穿梭来穿梭去,搁在心里慢慢地就变成了心事。 林子默在后院走来走去,他既睡不着,也不知道自己心底究竟在想些什么。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似乎心里才舒坦。 失眠总归是有原因,而且不只一种原因。 他几乎不去想这其中的对与错了。他一向把对错分得很清,精确到小数点,从不做让自己吃亏的事。然而事实上,他却做了一件让自己终生吃亏的事。关于婚姻,这是他一辈子也弥补不了的痛。 他在这个空旷的院里,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几次拉开院门,几次又忍住了。他为自己这种行为感到可笑。进屋,是睡不着的,他心里亮堂堂地,如这花园的路灯一样通透明亮。 同一时刻,辉煌宿舍320房间里也发生了失眠情况。 朱小叶长叹着气,睁开眼睛在黑暗里寻觅对面的万玲,幽怨地说,“万玲,我再不想在外面打工了,这生活好像永远是飘起来的。”万玲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梦呓似地应了声。 倒是石花仍像在大白天那样,声音又尖又脆,“那你还找男朋友?” 朱小叶气恼地说:“那你就永远不找男朋友。你一个人打光棍。” 石花坚持抗议地说:“我就不打光棍,顶多打单身。” “行,你就单身吧。”小叶心情不好,不想和她绕着字眼闹下去,后脑勺枕着胳膊自言自语地说,“我要不是家穷,绝不会出来打工。呆在家乡多好,看什么都觉得亲切,有人情味……” 她这一开口,引开了宿舍最敏感的话题。 她们几个相处这些年,从天南地北的陌生人变成亲密无间的体贴人。出于理解与尊重,谁都不问谁出门打工的原因。各自都把那些不开心的事情放在心里,不想去触动心底那根疼痛的神经。 外面的寒风吹着树上的黄叶,扑簌簌的响声似孩子受了委屈在低咽。 在这冷冷凉风的浸润下,在年关日日逼近的日子里,大家像找到了可以诉说与倾听的勇气,你一言我一句,各自说起离乡背井的点点滴滴。 石花母亲是哑巴,常年生病卧床不起。光靠父亲一个劳力,累死了也养活不了一家人。她是家中长女,为了供弟妹上学,才甘愿自我牺牲。 朱小叶生活在一个破裂的家庭里,父亲病死了,母亲改了嫁,继父待她不好还时常酗酒暴打她。说到这,小叶情绪激动起来,喉咙里有一种抑制不了的仇恨。“那个酒鬼,总有一天喝死了他!” 第四十六章 万玲少不了安抚她说,“不管怎么样,你妈妈还在老家,过年回去看看吧。别让老人家担心。” 石花也赞同地说,“我是早晚要回家的,这个外面不是我们的世界。”她停了停,翻过身,面对天花板,尖尖脆脆地说“万玲,你呢?你为什么要出来打工?” “我……”万玲支吾着,沉默了许久,终是没开口。 室内熄了灯,很阴暗,有种窒息的沉闷,好像涌进来一团团厚重的黑棉絮。风呼呼地刮得更紧了,树上的黄叶响得更厉害了。 深夜十二点的街头,澄黄的灯光下,有一批下晚班的人,拥挤着从某个工厂大门冲出,像油锅里翻炸的油条,瞬间膨胀着这条街。随着自行车的移动带出一张张堆疲倦不堪的面孔。外面短暂的喧哗了一会,复归于夜的宁静。 她们三人仰面而躺,各自想着心事,眼睛睁得大大的,鼓鼓的,圆圆的,似乎要把这无尽的黑暗一眼望穿。“万玲,我看见春桃了。”在这死寂般的沉默与黑暗中,石花说话声也不尖了,变得很低沉,还莫明其妙的含着某种轻微的颤抖。 “春桃家庭好,就是脑子笨,她连一加一再减一等于几都不知道。” 万玲说,“她哪里是笨,她是懒,懒得去开动脑筋。” “她是懒,你看她长那身肉就知道了,”朱小叶笑着插嘴,说到这儿突然喊了起来,“万玲,我好像发现春桃又比原来长胖了!” 石花来了兴致,凑趣地说,“是比原先胖了,我昨天还在车间过道见过她,我喊了一声她没应声就走了!”末了,又纳闷地说:“真是奇怪,她变得有点不爱搭理人了!” 万玲想了想说,“莫非是病了?她胖得也太快了!” ……… 这个话题讨论到此,整个屋里跌入一种叹息般的惆怅与伤感中。苦闷与烦恼并存,致使人倦意横生。睡吧,也许只有睡着了,闭上两眼才忘记了这一切。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呼呼入睡更让人彻底底放松呢? 在深深的叹息中,各自带着心事沉沉地进入了那个忘我忘忧的世界。 林家大院,林子默依然还在徘徊,心事重重地叹吁。 田心睡了一觉醒来,许是院子里有什么声音将她吵醒。她披衣从落地窗穿过,走上长长的前阳台,在走廊上远远地低低地看着下面这个人。这个人曾经是他最心爱的人,现在也是。可是,她已经看不到任何的希望了。她明白,所有的希望都不会再有了。 她用双手拢着全身,僵直地站着,心里木然。 她是不甘的。心有不甘势必走入极端。怨恨,在她心里烧着了一把火。火点燃那一刻,一个计划,很狠毒很阴险地自此诞生了。 第四十七章 万珠又来信了。 信中说,她下一步计划是前往南方发展,北方大都市已经人满为患了……万玲为考虑妹妹来后有地方住,抽空利用休息天在龙眼新村租了个八平米小单间。 寒冬夜晚,树叶被寒风吹得簌簌响。万玲陪着林子默,沿着工业大道散步。经过两旁烧烤摊,风吹起那些含有胡椒味,花椒味,辣椒味的浓烟,呛得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响亮的喷嚏。 她嗔怪地责备他:“感冒了是不是?天冷也不好好注意身体。” 他对她笑笑,她又问:“看医生了吗?”他摇摇头,心里却很欣慰。 两人在四周的长街走了一圈,又回到卖烧烤的小街,万玲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说,“我那里还有一些感冒药,是上次我感冒买多了的。你要不嫌脏,去把药给吃了吧。” 林子默正求之不得呢,连说好好好。万玲倒是站住了,迟疑了一阵奇怪地看着他,说,“你这个怪人,生病了还高兴。”这会,他不敢再泄露出高兴的表情了,低头光笑不语,心底却是甜蜜蜜。一路沉默,但彼此心里都有了底,沉甸甸的安静。 进了龙眼新村。这里的房子齐整,间距宽大,能同时开进两辆车。 万玲在想,我把他带来,不知合不合适。楼上楼下那些面孔天天都照面,表面陌生,实际心底却像把人看透似的。今天谁家搬走,哪家又搬进都记得很清楚。 林子默却在想,这里街道真宽大,什么时候,我能够把车开来就好了。 各自怀揣心事,慢慢地上了一幢七层楼房的楼梯。来到二楼一间房门前,万玲掏出钥匙,林子默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推开门,屋里摆设极其简陋,一张床,两张小桌,一张吃饭,一张放置纸箱,杂七杂八的东西。床上放着一床叠好的薄棉被,床中间搁着一件织了一半的白色毛衣。四下里看看,没有凳子。万玲不好意思地说,“你随便坐。没有买凳子,坐床上吧。”林子默立在中央,紧张局促使他手心沁出了汗。他没曾想,她住的地方如此简陋不堪。 也就只有坐在床上了,然而这毕竟是女孩子的床,会不会……他抬起一只脚,不知是该搁下,还是前进。万玲发现他不动,奇怪地盯他一眼。然后拿着热水瓶,和一个杯子到里间去了,他像被她看穿了心事似的,脸腾地红了,低着头以咳嗽来掩饰内心慌乱。 万玲用热水把杯子烫了烫,倒了半杯开水晾在桌上,又在一个纸箱里翻出几包小药袋。那好像是颗粒冲剂,撒到水里,黑乎乎的。林子默看着竟有些反胃,又因是她以前吃过的,只好硬着头皮,一仰脖,滴水不漏地喝下去。 她看着他把药吃完,走到里间厨房,探出半个身子说,“你肚子饿了吧,我给做点吃的,吃面条好不好?” 林子默捧着杯,半蹲半起,回话:“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 床边枕头好像压着一本书,他便顺手拿了来,原来是《茶花女》。他早在上中学就看过了,想着万玲也爱看,不禁有些好奇,随手翻开,忽然一张纸片掉在地。他正想弯腰去捡,万玲从厨房里跑出,两只手一盖。他瞧她这激动慌张的样,便问:这是什么? 第四十八章 “是我,哦不,是别人的东西。”万玲背过身去,双手把名片按在胸口,脸红红的,像做了错事的孩子。林子默扬起嘴角,笑了。他其实早看清了。那是一张名片,他的名片。他的东西唯有他最熟悉,只需一眼便能看得真真切切。 她做的鸡蛋面条,很香。他其实不怎么喜欢吃面食,家里有做专门做面食的厨子。什么香辣酸甜,他都品尝过了,却并未留下什么特别的感觉。吃了她亲手做的面条后,他忽然非常眷恋这个窄小的空间。空间虽然窄小,但他的心却自由无限。多想就这样和她一直坐下去,坐到天明,太阳东升…… 万玲坐在床头,拿起那件未完工的毛衣,慢慢地织起来。 他替她放毛线,两人都没有说话,时间在这个狭小的空间一滴滴转动。满屋里蔓延了温馨的味道。不知过了多久,万玲掩住嘴角,倦意浓浓地说:“很晚了,回厂吧。”夜深人静,窗外的世界从喧闹复归于宁静,屋中的小天地像个世外桃源。她的声音响在他耳边,空灵,飘逸,似在梦境。他喃喃地说,“你让我再坐坐。” 俩人又沉默地坐下去。这一坐,坐到了十二点。眼看是回不去了。万玲从门边拿出扫把,在屋内扫出一块干净空地,又从纸箱里抱出两床新棉被,铺在地上,说:“你睡床上,你生着病,这地上潮气重。” “不行,”林子默从床上跳下。坐到地上,赖着不起来了。 一对男女同居一室的感觉,很微妙。林子默和衣平躺在地铺上,心情又激动又兴奋,不敢翻身,眼瞪得圆圆的,望着对面。万玲枕着胳膊朝里侧卧,嘴角挂着浅笑。 迷糊中,突然外面响起一阵敲门声。 “咚咚咚!”“嘭嘭嘭!” “查房!查房!” 楼房里上上下下顿时乱了,骂娘的,咳嗽的,嘟嚷的,打哈欠的。孩子大哭,男人喝斥,女人埋怨……林子默不知怎么回事,坐起来,听见外面有人用脚在使劲踢门。万玲起来,披了一件外衣埋怨道:“该死的,又查房了!” “查房?”林子默有些不解。 万玲一边找自己的厂牌,一边问:“你的呢?你的厂牌?” “厂,厂牌?”林子默撒了这么久的谎,竟不知做一个厂牌。眼看谎言即将戳穿,他摸摸头不好意思地说,“我忘了带。”怕她不相信,又说,“我和厂里门卫很熟,不带牌厂也可以进出。”万玲从他身边走过,叮嘱他:你睡着别动。然后拉开门。 一束光向这边一闪,有人过来了。 “哪个厂的?暂住证!” 万玲故意把厂牌翻过背面,她刚刚手忙脚乱,仍没忘了把那张名片夹进去。 那人拿过厂牌,用手电扫了一眼,脸色一下变得和颜悦色起来。把厂牌还给万玲,微笑地点点头走了,连后面几家也没去查。一个抱孩子的妇女站在门口说:“咦,奇怪了?不查我们了?” 万玲倚在门边,舒了一口气。多亏了这张名片,不然,屋里那个人就要被带走了。 第四十九章 快到年关,来自全国东南西北的外来人急于返乡与亲人团聚,每个工厂里每天都有一部分工人请假、辞工、自离。而偏偏这种寒冬季节,各厂订单却似雪花般飞来,工人春节前夕的外流无疑给工厂造成了一种紧张的局面。这个时候延长加班时间,会引起工人们更激烈更极端的反抗。很多人出门在外,图的就是回家过年。 也有另一部分人,他们当中有些人来了一年找不到事做,流浪街头,两手空空没钱回家;还有些人头脑机灵,专门和季节唱反调,瞅准机会往这块土地上挤。于是,回的人尽管一群群,来的人也一批批。这个城市,永远都有着热闹非凡的一景。面对人员流失,各工厂几乎一夜之间都打出了相同的招牌:招工!招人! 招人,暂时缓解了车间货源的紧张,但同时也让产品质量急剧下滑。除此之外,宿舍的拥挤也是一大头疼病。以前六人宿舍,现在变成八人。一切都乱套了。骂人的,笑闹的,吵架的,大家操着南腔北调尽情演绎着城市里的动乱风景。大街上乱哄哄,车间里吵哄哄,宿舍里挤哄哄。脏、乱、挤,成了外来工世界的重要标志。 辉煌厂两幢宿舍,已经挤得快爆炸了。厂里虽然采取了“外住补助”措施,但仍然制止不了人群哄闹的场面。人多闹腾,人多心乱。你干你的事,我骂我的人,他唱他的歌。大半夜里,宿舍里还有人放音乐。放就放吧,偏偏还是那种“嘭嘭嚓嚓”的重金属音乐,吵得人的耳膜都快撕裂了。 统计员这边因为每天和数字打交道,厂领导有意照顾,没往宿舍加人。 上面一吵,可苦了下面的人。 那震天轰响的音乐,活像冬天里的一把火。呼呼啦啦,毕毕剥剥地燃烧了整幢楼。起初,万玲几人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昏昏入睡。但今晚,这架势越来越疯狂,吵黄豆似地爆炸个没完没了,搅得人神经错乱。更严重的是,那重金音乐还伴随着嘻嘻哈哈的笑声,疯狂到极点。 是可忍孰不可忍! 朱小叶的眼皮在耐心地开合了一百零八次后,终于忍无可忍地咆哮了。她呼啦从床上溜下,也不开灯,光脚摸黑“咚咚咚”跑出去。嘴里还带着十足的火药味:去你妈妈的。万玲坐起,才问了一句:“小叶你干什么?”就听见上面,一个嗓子扯开轰轰烈烈大吼:“去娘的!叫春呀!” 她那声音有如坦客开炮,一炮轰到天顶,男宿舍那边也都听见了。 有人开骂,自然有人回骂:“死八婆!关你屁事!” “呸,多管闲事!” “有种过来打呀!”不知谁挑挑衅性地喊道,上面立马就传来撕咬尖叫声,拍掌嘻笑声,起哄吹哨声。“打呀!打起来了!”一瞬间,“啪啪啪”宿舍楼里所有的灯都拉亮了。 第五十章 带头闹事的是何小豆这帮人,最近她新来了个老乡,长得高高瘦瘦,留短发,嘴茬上还有一层青,光看后面不看前面,跟雄性人不分上下。 朱小叶忘了这是江西人的领地,她如此蛮干地冲撞上,少不了要吃亏的。上回何小豆无意“入侵领地”,被朱小叶骂得狗血淋头,这回“敌人主动”送上门,唱好戏的主动权当然掌握在对方手里了。 身子单薄的朱小叶被何小豆几个老乡围攻,四面受敌,接受左面一拳右面一拳的进攻。 她没鞋,又是吃亏,膝盖被人用鞋头踢了几脚,跪倒在地,嘴角血迹斑斑。站在人群最前的何小豆,环抱双手,笑得花技乱颤。小叶从地上爬起,向着她冲来,横腰一抱,扑通,两人倒在地上像两条蛇纠缠在一起。一些人拍着巴掌,尖叫助阵。 “万玲,小叶一个人在上面呢!” 石花耳朵灵,早听到了上面的打斗声,从床上一骨碌趴了起来。 万玲也听见了,但她知道,这架真打起来。她们两人上去帮忙打,也不顶用。上面是人家的地盘。她们总共才三人,无论怎么打,吃亏的都是自己。 石花从床上跳下,摁亮电灯,在门后找家伙。但屋里除了桶就是盆,再不就是衣架。她向后阳台晾衣服的绳索上望去,眼一亮跑去,两脚一跳一跳,好不容易把细铁丝上面的晾衣竿取下。 万玲起来制止她:“你不要去。小叶去闹闹就算了,你也跟着闹?” “是她们先闹!”石花手中有了家伙,打开门,向前冲:“再不上去帮忙,小叶肯定要吃亏了。” “打电话叫厂干事来。真打起来,你我上去也帮不了忙。”万玲伸手拦住她,然后趿着拖鞋,跑下楼梯间,在一部公共电话上拨通了厂长室的电话。 不一会儿,黑红肥胖的厂长带着两名穿棉大衣的干事,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石花要跟着上去,万玲拉着她衣角说:“你傻了?叫上面的人都知道是我们把厂长叫来的?” 厂长双手抄在背后,一摇一晃地爬上四楼,一口顺溜的粤语在上面叽哩呱啦骂了一通。接着,两名干事用生硬的普通话翻译了一遍,上面一下子鸦雀无声了。 没多久,朱小叶下来了。鼻青脸肿的,脸上带着某种仇恨的表情。 万玲忙着打水,用湿毛巾给她擦洗。 小叶一面享受她的温柔体贴,一面略带报复性地说:“妈妈的等着!出了厂外,不信整不死你!” 石花好气又好笑:“你自己都让人家整得差不多了,还怎么去整人家。” 小叶尖着眼狠狠地扫了她一眼,脸上那抹仇恨的目光叫石花头顶一凉,身子一缩,赶紧低头趴到自己床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