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爱》 第一回 我是被捡回来的,所以我必须象牛一样工作。 我是被赵时俊先生从电梯里“捡”回来的。 那日情景历历在目,清晰恍若昨日。 --------他问:“你可愿意?” --------我听见自己回答:“我愿意。” 读书那阵子,正逢父母离婚大战。 家里气氛恶劣,空气中飘浮着针芒,令人坐卧难安。父母情绪激越时,将我推来推去,用力之猛,仿佛我是仇家,至今还有些令我心寒。 功课是一落千丈。班主任找我谈话,起初,我十分羞恶,不想张扬家丑,被问急了就只能哭。认真负责的班主任跑到我家来访问。母亲紧紧抓住老师的手,边哭边说,一直说至深夜。将她与父亲之间的事体说得巨细无遗,口气偏执。连我在一边,都听不下去。班主任就不时向我投来同情的目光,与其是在同情我有这样的父亲,不如更同情我有这样的母亲。两种同情在我而言,皆犹如针刺。 那时亲眷都不肯与我们走动。母亲绝望而罗嗦,人家固然有十足好奇心,怎奈耳朵受不住罪。 然后,父亲终于消失了。母亲失去了对头,肩膀沉下来,苍老十几岁。眼睛望过来,肯定没有实像,透过我,射到远方。我甚至有些怜悯父亲,残酷地想:真真难为父亲同她生活这样久,母亲殊不可爱。自己决心不要长成象她那样的女人。这种怜悯只维持了半个月,父亲衣著光鲜,神气活现地回来讨还住房。房子是父亲单位的,他有权讨还,至少一半。母亲寒透心,一咬牙,争了不该争的意气,领着我回到外婆家。她当即同意离婚,并分文不取。 这个外婆并不是母亲的亲生母亲,是继母,比母亲只大十岁。嫁给外公之前有短暂婚史,生了个儿子,叫广琪。外公曾是她的语文老师,她对外公无限崇仰,从不计较外公清贫,而且大她近二十岁。 外婆住在老式里弄,只得两间房。外公去世后,她和广琪各住一间。母亲领着我突然跑回娘家,让他们措手不及。但外婆二话没说,立刻将广琪那间腾出来,安顿我们。广琪则被请到一个很小的阁楼上去了,低得直不起身。广琪却也从不抱怨。外婆低低地道:“我们几个有缘分,该是一家人。” 母亲那时却彻底跨了,单位效益差,分房无望,连奖金也发不出,几十块清工资,付付我的学杂费。最要命的是母亲的精神状态。她过于敏感,又十分自卑,抖抖索索地拥一床被子,坐着淌眼泪。我恨恨地想:就这样离不开男人么? 这场战争中,我亦牺牲颇大。本来功课有望进重点大学的,考下来,只进一所三流中专,读文秘。 父母感情是死了,再也不能复生。那时我的担心和劝解全都白费。整夜整夜地失眠,上课走神,无暇功课,葬送了自己的前途。事实证明,当时我就算再痛苦一百倍,一千倍,也挽救不了父母的婚姻。早知如此,那时我更该专心学业,将来的路,我自己一个人走,父母的美满婚姻根本帮不了我的。 他们耽搁了我,我自己的幼稚耽搁了自己。 中专毕业后,我进一家香港人公司,做前台。那时就业形势尚且乐观,大学本科毕业生还有挑挑拣拣的余地。公司给的薪水很低,我却做得分外勤力。因为我没有象样的文凭、经历,英文不好。人家看中的无非是我年轻,并且长得不难看。充花瓶摆设而已,我有何权利、能力挑剔呢。底子不足,所以野心不大。 做足一年,一天假也没有请过。 后来,公司搬迁,搬至本市最高尚的办公区域。 那次我倒被委以“重任”。荣任搬迁部助理。搬一个公司,真是千头万绪。搬迁部的人,都是各部门混得最不好的,流放发配来的。大家集合在一起,先大发一通牢骚,将各部门的头头逐一骂遍,才懒洋洋地开工。 那是真正的体力活儿。无数的统计调配,各类图纸,单单各式备用钥匙不下百把,逐个登记,确认,标签。固定资产一览表打印出来时,就像纺织厂的布匹。我像狗一样趴在上面,拿荧光笔勾划,站起身来,气血翻涌,一头撞在文件柜的角上,金星乱闪。 正式搬迁那天是礼拜六。(那时尚未实行双休日,周六要上半日班),其他部门人员,轻轻巧巧道声再见,就不见踪影。 搬迁部全员却身着粗布衣裤,严阵以待。 为了不影响营业,搬迁必须在周六完成,周日用来调试电脑、电话等。必须保证礼拜一能正常工作。 整整五大卡车的桌椅、文件柜等办公家什,文件资料、电脑设备。我一一点数,跟着卡车到达新办公楼。然后负责指挥搬运公司的人员一一摆放到位。编了号的文件资料箱要放在相应的文件柜前,以便让其他部门的人整理归类。我一直忙至第二天早上五点。 我耳朵嗡嗡作响,浑身疼痛,仿佛挨了一顿痛打,走起路来脚下打飘,东倒西歪,寻找重心。 搬迁部完成历史使命,眼看就要风云流散。意犹未尽的部门经理行使最后一次职权,命令我下楼给大家买早点。 我挣扎着起身,头重脚轻地进了电梯。 楼里有几家公司也正进驻,虽然早上五点,人员进进出出也颇频繁。 我“飘”进电梯,背一有依靠,立刻神智不清起来。意志防线全线崩溃。我竟倚住电梯墙壁睡着了。 等我睁开眼,电梯已停在地下三层。 电梯里只剩下两个人。 我。还有一个男子,年纪很轻,穿着也极随意,双手插兜,认真地审视我。 我慌乱了一下,马上意识到,只不过错过了一楼,并非什么大失误,紧绷的神经立刻松下来。 这男子,突然开口道:“我公司刚刚搬入二十四层。你可愿意为我工作?” 我不知他的姓名、身份、背景。 也许他是个骗子,或也是搬忙了一夜,头昏脑胀。 但我呢?我原本一无所有,在香港人公司里,若要升职,只怕得等他们再度搬迁。 这是个机会。 我父母已离婚,他们不再疼爱我。我亦不需他们的疼爱。我已误了学业,决不能再让机会流逝。 心中的挣扎只坚持了一瞬。 我听见自己清晰的回答:“我愿意。” 照例第一个到公司。 煮上咖啡,慢慢喝,立到窗边,看整座城市在脚下慢慢苏醒。 碌碌红尘。 做勤杂的张阿姨到了,和我打招呼。 “真是辛苦……外头看上去风光,哪晓得……”张阿姨体已地道,“搞不懂的人还要乱讲闲话……” 我微笑着接口:“一天做足十四个钟头,只差同老板睡了,是不是?” “唉,唉,真是。”张阿姨笑着打住了。 “乐闻,给我一杯咖啡。”赵时俊突然从他办公室里探出头来。他显然做晚了又睡在公司里。 我倒一杯进去,他正在系领带,接过杯盘。我伸手帮他系好,顶一顶结,他道:“好了,紧了。” “昨天晚上卫野是不是不太舒服?张科长同意贷款了么?离离生日送什么好?”他啜口咖啡连声问。 我一一作答:“卫野是喝酒伤了胃,今天休息一天。张科长已经基本同意放贷款了。离离的生日礼物么……最好亲自挑选,比较有诚意一点。” 他看我一眼:“花呢?什么花呢?” “玫瑰,最经典不过了。”我回答。赵时俊在这方面出奇的懒惰。当然,万人宠爱的他,无须在这方面花心思,也可无往不利。 “上午的业务例会你主持吧。”他又说。 我迟疑了一下。这是卫野的权责,被他知道,必会暴跳如雷。 “怎么,你怕他?”赵时俊问。 我嘿嘿一笑,边往外走,边道:“将相和,赵总,是将相和。” 卫野是赵时俊从小到大的至友。高中时随家人去国外念书。学成归来,自然要大展拳脚。 那日,我和赵时俊去机场接他。他一下飞机就对我满怀敌意。因为他有一个千娇百媚的妹妹卫离,同赵时俊是青梅竹马。所以见我与赵时俊同进同出,以为我是来抢妹夫的野女人。后来经过解释,才知道,我并非是什么情敌,只是公司里的行政总监。不过,这下更不得了,这个女人居然是当权派,身居要职,公司里作半个主。于是他更恼怒。怎奈公司是赵时俊的,他不宜干涉过多。 卫野到公司里做业务经理,一派洋人作风,开头人事部接到无数对他的投诉,群情激忿,眼看要逼他“退位”。后来,众人渐渐也适应了他的直率(我认为是“无理”),观他敬业至极,能力惊人,业绩直线飙升,给大家带来众多利益,也就服他了。 只是,我与他关系仍很僵。 我尽量做到忍让,忍无可忍,也决不在其他员工面前发作。部门经理之间斗来斗去,根本不利于管理。但他却百无禁忌,时常让人下不来台。所以,我一直敬而远之。 后来,赵时俊更过分地要我去兼业务部副经理。 我怕得直摇头:“要炒我鱿鱼就直说罢!” 而卫野在赵时俊办公室里大拍桌子,冲他吼:“你休想用那个女人来”挟制“我!” 声音之大,透过门板,回荡在整个办公区域上空。 我立在复印机前,头皮发麻。 我被赵时俊传唤到他办公室里。 卫野面色铁青,一副食人族的狰狞。 赵时俊依旧不温不火:“坐,乐闻。” 我不肯坐,万一受到攻击,只怕站着逃起来还利索些。 “公司发展到今天……你们是我的左右手。缺一不可,卫野,我是说缺一不可。”赵时俊声音不大,但已将卫野摄住。“公司从第一天搬到这里,乐闻就跟了我。已有十年光景。”他望向我,“我希望,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共事,会有另一个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卫野道:“我不需要副经理。” “你会需要的。你精力时间有限,不可能永远单打独斗。” 赵时俊将卫野送到办公室门口,“试用她三个月,若不合格,把她再退还给我。” 卫野这才恨恨地点点头走了。 我呆呆望住卫野的背影,喃喃自语:“他根本是个孩子。赌着气呢,何需三个月,三天我就被他整死了。” 赵时俊道:“记不记得你刚进公司最喜欢说的那一句?” 我叹口气:“”我是被捡来的,所以我必须象牛一样工作。“我是说,牛一样地工作,并不牛一样地挨宰。” “你这样努力出色,远远超乎我的期望。”他说。 我脸突然红了:“我明白,”捧杀“我。” 赵时俊道:“卫野除了是我的手下,更是我从小到大的朋友,这样的朋友,我并不多。他能力强,性格狂,极需帮衬。乐闻,我恳求你帮他。就算帮我一个忙,谁也做不了他的副手,但他没有副手会很吃力——仅管他不肯承认。” 牺牲我最合适了。 赵氏对我的恩情,需要我咽血相报。 “我尽量做好。”我终于道。 “这不是你的口气。”他还逼我。 “我一定做好。”我咬牙道。 他满意了。让我走。 “赵总,牛这就告退。”我毕恭毕敬。 我代替卫野主持业务例会。 会议结束,有女同事来向我打探卫经理的身体状况。 我似笑非笑地逗她们:“何不自己打个问候电话?” 年轻美丽的她们红了脸。 真是羡慕她们,在她们眼中,世界是清新可爱的,连凶神恶煞,喜怒无常的卫野都是白马王子。 她们忘记了被卫野骂得跺足哭泣的日子。 赵时俊命我订餐厅,并预约卫氏兄妹,庆贺卫离生日。他明确地告诉我,他礼拜几有空,音调一贯平缓,犹如交待公事。 “吃中餐最好了。”他说。 “是,省得刀叉在手,上演七种武器。”我道。 我打电话到卫家。 接电话的居然是离离。她声音温和俏丽,与她那爆竹兄长有天壤之别。 我即与她敲定用餐时间:“我老板说礼拜五,你看怎么样?” 她很乖顺:“礼拜五好了。难为时俊哥哥挤出时间。” 我又道:“你大哥呢?看医生去了?” 离离叹口气:“乐闻姐,大哥他……” 那头电话被卫野一把夺过。他声音响亮,口气嚣张:“鹿乐闻?怎么?顶不住来讨救兵?业务部没了我,事事一锅粥了吧?” 我没生好气:“你诈病吧。端的生龙活虎,何病之有?” 他不示弱:“我为你和张科长制造机会呀!我走之后,他有没有动手动脚吃你豆腐?你是不是半推半就地出卖了色相?不用说,贷款肯定是放定了。” 我冷笑:“托您的福,幸不辱命。” 他那头怪叫起来:“好你个鹿乐闻,业务部的脸让你丢尽了,你做了好榜样,每个女职员都会在床上签合同。那成什么了?我这个经理成什么了?” “成什么?拉皮条的呀,你还想成什么你?!”我狠狠挂上电话。抬头见助理的嘴张成“○”型,正呆呆地望住我。 我咳了一声。她也咳了一声,“卫,卫经理,还好吗?” 我一丢手中的笔:“很好。” 死不了。 卫野下午就来公司了。 我将例会上收来的报告归整好,交给他。 他瞄一眼:“看得懂曲线分析图吗?” 我忍了一下:“请赐教。” 他翻了几下:“你的呢?” 我怔在那里,我不知道我也要做。他以前从未说过。四周有同事偷偷朝我们看。 “我下班之前一定呈给你。”我道。 他不依不饶:“别人都礼拜一早上交,你为什么拖到下班之前?你头上长角呀?” 我涨红了脸,依旧克制:“对不起。” “道歉干什么?道歉有用吗?”他眯起眼来看住我。瞳仁的光聚成一根刺。 我压低声音:“那卫经理想怎么样呢?” 他站起身,眼光扫了一圈,敢怒不敢言的群众们,立刻知趣地伏下头。 “琳达,上半年度的统计报表做完了么?”他突然高声呼喝。 那个被点了卯的女孩子,抖抖索索站起身:“卫经理,你说下个月才交的,那么大的工作量,我,我……” “好了,全部交给鹿——经理吧。看看能干的鹿经理和你之间有多大差距,她下个礼拜就会交给我。”他毫不留情。 我脑袋“嗡”了一下。 犹如当日撞在金属文件柜的角上。 “怎么?堂堂业务部的副经理报表都不会做?琳达,负责教会她。她以后可要来查你们的。”他十分讥讽地。 我走到琳达面前:“琳达,麻烦你了。” 琳达无形中成了上司之间斗争的磨心,十分惊恐,“鹿经理……” 我笑了一下。也许十分难看,并不足以宽琳达的心。 半年度的报表。我在电脑前,双目酸涩。 助理叫何合,跑过来,对我道:“卫经理欺人太甚。” 我道:“算了。” 她气愤:“你被他这般辱垢,别的部门一定在看我们笑话,行政部颜面何存?如何在公司里立足?” 我道:“何合,我们是一个公司的同事。不是黑社会帮派。” 何合气结:“你本事大。我去买块”忍“字匾,自励励人。”她恨恨理着包下班了。“那我该如何?与卫野对咬不成?”我满腹恼恨,冲着何合的背影嚷。 同事渐渐全下班了。 整个公司静下来,我踱到休息室去倒了一杯咖啡。只听得自己的脚步。 不是没有成就感。当初进公司,我只是个怯生生的中专生。一套象样的上班着装也没有。害怕别人问我的学历,声音低而且发颤。看人总是半低着头,动不动就紧退三步,生怕被人咬到似的。做赵时俊的助理,他耐心细致,不厌其烦地手把手交我。公司那时也刚成立,根基不牢,事情不论大小,赵时俊都一一过问,他一边教一边做,我一边学一边做。俩人经常通宵达旦,往会客室的沙发上一倒,睁开眼又抖擞精神上班。 我不止一次问他:“为什么是我?市面上的人才一把一把,为什么是我?” 他总是笑。 在电梯里,我困乏且一副潦倒相,衣着寒碜肮脏,简直形同瘪三。 “为什么是我?我一无是处。”我极疑惑,担心其中有诈。开始后怕起来,“你总是这样随随便便地聘请别人?” “为什么同意跟我走呢?”赵时俊狡猾地反问我:“当时,你甚至你连我名字都不知道。你总是这样随随便便地受别人雇佣?” 不。那是因为,当时是你。不是别人。 我恍恍惚惚地笑。 “喂,乐闻,还下不班?我可不想卫野与你轮流倒下。”连关怀的话都说得这样疏远得体,不是赵时俊,还会是谁。 我立刻收住神思,“哦,手头还有点话儿。完了就走。” 一直做至深夜十一点,倦得趴在桌上,竟睡着了。 桌上电话炸响,吓得我跳起来。 “咦?鹿经理,还在加班加点?”是可恶的卫野。背景嘈杂,必在什么酒吧里犯罪。 我努力保持住音调的平静:“多谢关心。” 他道:“你居然没向赵时俊告发我。” 我冷笑道:“我又不是你。难到一遇刁难即向他哭诉?” 他哈哈大笑,“他就在我旁边,要不要向他撒撒娇?” 我忍无可忍,道:“卫野,不妨告诉你一件私事:我是铁定的独身主义者。这辈子,我没有结婚的打算。所以,不要再同我开这类玩笑。万分感谢。” 电话那头,突然没声儿了。 卫野象是突然掉进洞里去了。 过了一会儿,卫野似乎要把电话塞给赵时俊,一边还在说:“糟了,真生气了,喂,时俊,你去哄哄她……” 我挂上电话。 第二回 赵时俊买错了礼物,石广琪爱错了人,父亲再一次结错了婚……我周围的人,开始了犯错大比拼 礼拜五一下班,赵时俊和我赶往餐厅。 我想回家洗把脸,换身衣裳,重新化化妆什么的。但赵时俊没有买花,俩人只得先去买玫瑰,就没有工夫让我梳洗了。 反正也不是我过生日,我颇无所谓。 赵时俊上下打量我:“你?很好啊。” “是是是,老板说好就是好。”我道。 他道:“真的很好。怎么了?” 他看出去的男女老少并没有区别,他在这方面少条筋。 不过,离离肯定是不同的。 卫离比她哥哥先到。 我一见她远远走来,心中忍不住喝一声彩,来看看这年轻的艳光,真的是“照人”。 黑发,笔直,白色凯司米连身裙,中规中距的黑色低跟鞋。偏偏衬得她肌肤滢润似玉,眉目精致如画,身形婀娜飘逸。引得其他客人,频频回首望她。 “时俊哥哥,乐闻姐。”她举止乖巧大方。 “好孩子,快坐。”我道,“卫野呢?” 离离一愣:“咦?他不是下班直接来的么?” “别管他。”我道。我伸手帮她倒茶,看见自己手背上居然有一块黑色印泥渍子,不禁“啊呀”一声。 看看人家雪孩儿似地,自己真真粗糙。好在没人在意,忙偷偷拿纸巾擦净。 “离离饿了,点菜吧。”赵时俊道。 “哦。”离离顺从地。 “乐闻,你点。你知道大家口味。”赵时俊道,作惯主的口气。 我只得笑道:“离离,爱吃什么?千万别替他省。” 话语未落。一只半人大的毛毛熊往这边冲过来。仔细看见卫野挟着毛毛熊,赶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往椅子上一瘫:“生日快乐!离离。给我点龙虾,鱼翅,谢谢。” 离离根本招架不住这只毛熊,只得拉把椅子,请它也坐下来,凑在桌边。 见卫野送了礼物,赵时俊也把礼物拿出来。 居然是一只黑色丝绒盒子。 大家一吓,以为他要求婚。 打开,幸好不是戒指。是一副晶光灿烂的耳环。一粒珍珠,下面垂一小颗钻,十分秀丽精致,很配离离的气质。 老实讲,我很担心赵时俊挑的礼物,生怕他送的东西不合时宜或希奇古怪不讨好。去年他送一副飞机模型,离离根本无法拼装起来,只能看看图片解馋,前年更是离谱,他听见卫野抱怨家里冰箱不制冷,于是借口离离生日,买了台电冰箱送过去,卫野倒眉开眼笑。 这次总算花了心思了。谢天谢地。 果然,离离呆住了,遂脸红起来,低声道:“谢谢时俊哥哥。” 我从包里拿出两张票子:“我可是俗人,那个什么钢琴大师,名字我都叫不对的,在上海只举行两场演奏会。只有你懂得欣赏啦。” 离离接过票子:“乐闻姐,”她红了眼圈,“对我太好了。” 卫野悻悻拍熊头:“这次我排最末一名啦,这东西,大而无当,离离已经不是孩子啦,肯定不稀罕喽……” “大哥。”离离急急唤一声,将头别在她兄长胸前,她哭了。 可爱的离离,从不恃宠而娇的她,对每一丝关情都心存感激的离离。我感叹了一番,说了一生中最令人悔恨的提议:“别哭呀,快把耳环戴起来让我看看。” 离离发了僵。 赵时俊也催:“戴起来看看,会不会老气了一点?”他还颇为懂行地。 离离看了卫野一眼。卫野猛地也怔住了,意识到什么,干笑两声:“她,她没耳朵眼儿。” “没什么?”赵时俊不明所以。 离离撩开她耳畔的长发,她贝壳般的耳垂上,没有瑕疵。 我倒吸一口凉气,赵时俊又买错东西了。 赵时俊凑近我,有些不甘心:“可,可鹿乐闻有。” 这又并非天生的,笨瓜的他,不会因为我有,而误以为女人个个天生就有吧。 “没有,可以打一个么。”卫野并没觉得什么,“反正很简单,是不是?鹿乐闻。” “对对对。”我道,“无痛穿耳,很快。等打了再戴。” 离离也勉强笑了笑。礼物拿出那一刻,她已知道买得不对,她并不想说破的。 我真多嘴。等上了菜,我拼命吃,不再多说话。 直到吃完了,赵时俊突然又拍脑袋,从台底将一大捧玫瑰花端出来,“差点忘了这个。生日快乐。” 赵时俊,你能不能不说“差点忘了这个”,只说“生日快乐”呢? 一连加了一个礼拜的班,周末也在公司。 母亲的电话终于追来:“闻闻,回老房子来看看外婆。她情形可不好呢。” 我心一紧,嘴上还安慰她:“病危通知雪片似地飞,外婆不还好好的?” 母亲道:“老人自己知道时限的,她有时叫你和广琪的名字。” 我握着电话:“好,我就过来。” 母亲追上一句:“不要花钱买什么,她已什么都吃不进了。” 回到老房子,外婆躺在床上,昏睡着。骨瘦如柴,生命已快消耗殆尽。她坚持不肯去医院,要在自己的床上走完一生。 她头发已脱得稀疏,牙齿落光,皮肤黑黄,躺在那里,不辩男女。她只比母亲大十岁而已。 墙上挂着她和外公的照片。照的时候,她在年长的外公旁边,显得年轻,笑容甜而淡定。 “早些过去得反倒好。半夜里叫得凄惨。”母亲吸吸鼻子,“早些去陪爸爸也好,他们这般恩爱,爸爸去世时,她整整一个礼拜不吃不喝。” “小舅舅呢?回来过吗?”我问。 母亲摇摇头:“打他拷机,可没有回电。” 外婆呻吟了一下,我走近前去,却不敢仔细端详,“是我来了,外婆,是闻闻。” 她手动了一下,我握住。 “是你吗?闻闻?”她问。 “是我,外婆。”我回答。 “长大了吗?闻闻?”她声音渐渐响起来,“足够大了?” “是的。足够大。”我的泪噎在喉咙。 “和平是傻孩子,你要维护她。”外婆说。 和平是我母亲的名字。 刹那间,母亲捂住嘴,痛哭起来。 这个没血缘关系的女人,在此刻仍旧最牵记她。 想当初外婆嫁给外公时,母亲还反对过。觉得太丢人了,老夫少妻,继母只比自己大十岁。 外婆倦了,又沉沉睡去。 母亲一直在哭,我绞把手巾给她:“想想后事吧。就这一两天的光景了。” 母亲道:“得把广琪找回来。” 外婆没有等到广琪回来。 心中明了,知道广琪不会回来,最后也没有再叫他名字。 我却红着眼,一间一间茶室找石广琪。 后来,在一家茶坊门口,我看见了石广琪的那辆抢眼的摩托车。 他果然在里面打牌。 一帮人乌烟瘴气。我反感地皱起眉:“石广琪。” 他捏着牌,捉着香烟:“稀客呀,大经理。” 一个妖娆女子白了我一眼,嗔怪地问他:“谁呀,她。” 石广琪窒了一下,声音变得低沉:“谁?我外甥女。” 立刻有人笑:“这么大的外甥女,你好福气。还很标致。” “随我回去!”我去拉他。 他甩开我,我再去拉他:“我们出去谈。” 他笑了一下:“我们有什么可谈的么?” 我道:“是的,我们是没什么可谈的,只有一件事情。” 他变了脸色,丢下牌,将我拽出茶坊。“她怎么了?”他面色苍白。 “去世了。”我简洁地。 他瞪住我。一会儿,他急急掏出烟来抽,街头风大,点不着,他又扔到地上,踩了几脚。 他发动摩托车,我执意坐在他身后。 他只交给我一个顶头盔。 车,疯了一般驶出去。 我只得紧紧抱住他。 仿佛他要将我带到世界尽头,车子那样义无反顾。 我突然觉得倦,倦得无力再思考,公司、业绩、客户……那些只是幻像,那根本不是我的世界。我苦苦不知在争取些什么。一切在向后飞速倒退,一直退。 车驶到近郊,他蓦地刹住了车。 我们大口地喘气。下了车,他狠狠踹了一脚摩托车,“天啊,我差点杀死你……” “广琪。”我道,“你若想哭,就哭好了。” 他真地哭了,孩子似地大声哭泣。我轻轻抚他的脊背。 “我一直恨她。”石广琪说,“简直恨死她。闻闻,回到我身边来。”他紧紧抓住我的手,我把脸贴在他背上,甚至能听到他的心跳。 我摇摇头。 他痛苦地仰起头。 “你读书那会儿,我们多么逍遥自在。闻闻,我不会让你吃苦。回来吧,好过你在什么狗屁公司里受气挨 .你不属于那里,相信我。现在,世界上谁也不会再阻拦我们。” 我摇摇头。 “你心里头有人了?”他无力地问。 我摇摇头。 “好的,好的。”他回过身:“记住,闻闻,我肯为你杀人放火。你一定要记住,我肯为你去杀人。” 我苍茫地:“我为什么要你去杀人呢?我不恨谁。” “可我恨。”他紧紧抱住我。 我贪婪在他怀中那种被紧紧拥有的感觉。灵魂从套装里溜出来,放纵一下。 又有什么关系?总有一天,我们会象外婆一样地死去。彼时生命只剩下无能为力的痛苦。 “可我恨。”他道。 “恨谁?” “我自己。我爱错一个人。” 他爱错了我。 小姑娘跟道愁苦的母亲灰溜溜地回来。高大勇敢的男生成了崇拜的偶像。“舅舅”怎么也叫不出口。男生对女孩无微不至地照顾,帮她渡过生命中的黑暗时期。可母亲对男生发出最严厉的警告。男生希望小姑娘同他一道抗挣。可小姑娘没有,她向往外面的新世界,她厌恶往事,想一切重头。她毅然抛弃那段危险热烈无望的感情。 我凝望广琪,怨他:“你我怎么一丝不变呢?” 你看我,面目全非了不是。早已不是你那个闻闻了。 赵时俊给我三天丧假,我在电话里说:“不用。” 他道:“休息几天也好。” 他派人送了花圈到殡仪馆。真是礼数周全。参加追悼会的人不多,有一部分还是外公生前好友,都是教师。有几个也教过外婆。他们说,外婆以前在班级中最是活泼,绰号叫“小黄鹂”,很有人缘。大家都友爱她。 啊,这躺在那里冰冷冷无知觉的,苍老的人,曾经也有过鲜艳的青春。曾经也是男生心中的黄鹂鸟。而现在,已是枯骨,时间大神夺走一切。 石广琪在外人面前,照旧不同我说话。 我与他之间的秘密,只有聪明的外婆看出端倪。 而这聪明人,已永远闭上了眼睛。 在心底,石广琪也知道这感情是不能被世人认同的。他怕极因此影响到我的名声、前途。故他在有外人时,永远保持爱理不理的态度。 没想到父亲也来了。开着一辆三菱吉普车招摇过市。 他一身黑色西服,不显肃穆,只让我觉得夸张造作。车上还载着个女人,架一副宽阔的墨镜,双唇涂成深玫红色,看不出年龄,想必是哪位明星。 母亲似乎一时没将他认出来。 父亲塞过一只信壳。母亲不知所措,烫着似地后退一步。 我流畅地接过来,拈一拈。 千万别和钱过不去。当初离婚时,若母亲不那么感情用事,能理智地为自己和争取一些该得的利益的话,也不至于让我们差点流离所失。 父亲看母亲失魂落魄的情形,觉得满意——这女人,离了他还真不行,人精瘦,神情恍惚,活象只鬼。她至今还对自己念念不忘呢,可见自身魅力。 我把父亲送出去,省得他自我陶醉过度。 一见天日,父亲立刻活泼起来。松开西装扣子。发福了,肚子凸出来。我怀念以前英俊挺拔的他。 “听说,你在赵默存儿子的公司里混得很得法。”他轻快地,几分江湖气。 我一怔:“赵默存的儿子?” 我从不知道赵时俊是赵默存的儿子。 父亲抓到什么似地,有点兴奋:“咦?你竟不知道吗?他可是赵默存的独子啊。” 我不动声色,冷笑一声:“别人也不知道,我是鹿鸣谷的女儿。不见得是什么值得夸赞的事。” 父亲听得刺耳,只得哈哈一笑,终究忍不住又道:“他们父子失和已久。” 我道:“他毋须向手下全盘托出家务事。我若够直爽,娱乐记者早已找上门来,托你福,我可能一辈子找不到工作。” 父亲变了脸色,“好厉害啊,……真不愧是我鹿鸣谷的女儿。” 我淡淡地:“真遗憾,这是我唯一想改变而无力改变的事情。” “你恨我?”他文艺腔地。 “也谈不上。”我双手抱胸,努一努嘴:“车上的美女好象有些不耐烦了。快去吧。” 父亲突然有点痛苦,仍旧立定在我面前:“你母亲,有你母亲的好处……我不该再婚的……兴许,我不适合婚姻生活。” 原来,那女子便是沸沸扬扬炒得火热的“鹿大导演”的新妻。可恨殡仪馆来往的人,心情全过于沉痛,无暇追逐明星,冷落了她。 父亲电影拍得多了,连生活都装模作样地。说出来的话,令我觉得假。 陪母亲整理外婆的遗物,翻看相册。外婆很细心,把外公的照片都保存着,有外公与前妻的,也有母亲小时候的、少女时代的,外婆忠实地保留着外公完整的世界。 母亲突然看见,里面竟然有她和我父亲的结婚照。 我凑过去,并不是不般配,俩人笑容都天真而甜蜜。 离婚闹腾的那一阵子,母亲翻箱倒柜地发誓找着这张照片,然后撕成两瓣,可怎么也找不到。未想是外婆留下来了。 现在,自然没有撕的必要了。 母亲凝视照片上的人儿,轻声问:“你父亲很出名了么?” 我老实回答:“倒常常见诸各大报纸杂志。” 母亲道:“越老越轻佻了。” 我实在忍不住,“扑哧”笑出来。当年父亲恨声道:“我不是娶了妻子,是娶了我的小学老师,事事挨批受教育。” 他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在彼此眼中都是另类,竟然也结合了,堪称奇迹。 “闻闻,怎么不见你交男朋友呢?”母亲突然问,然后惊恐起来,“可别是我和你父亲的事,影响了你的婚姻观……” 母亲一直沉浸在她的失意之中,抬起头发现老的已经去了,小的也已到了嫁娶年龄。 我立刻向她保证,我的婚姻观健康向上,绝无阴影,只因工作繁忙,无暇顾及私人问题。 母亲略安下心:“公司里没有合适的么?” 公司?人人在那里短兵相接,面目都狰狞丑陋,哪会对谁产生非份之想。 母亲蹉跎了她自己,封闭得太久,已与时代脱节了。 其他同龄人的母亲,心态积极,打扮得体,谈吐活泼的大有人在,和女儿一起,争取做“姐妹花”,阳光极了。 而母亲,失败的婚姻让她辗转反侧地梦游至今。 第三回 尤物来了!尤物来了!!赵时俊的一意孤行恰恰暴露了他的“死穴” 三天假期之后,我早早赶到公司。 咖啡已经煮上了,张阿姨来得比我早。 空气中浮动着若有若无的香气,似花香,我陶醉了一刻。 踱到办公室,听见人语。 “时俊,喝杯咖啡,我煮的,煮咖啡我可拿手了,以前在荷兰留学的时候……”声音略带沙哑,但绝对……性感。尾音微颤,带着钩子似的。 我一惊,快步走过去看究竟。 赵时俊办公间的门洞开,他有点睡意朦胧,正打着领带。 再端详身边那女郎……呵,简直非用“惹火”来形容不可。一件浅金色的紧身衬衣,牢牢吸附在她凹凸玲珑的身体上,衣领半立着,一开到胸口,双胸饱满圆润,几乎破衣而出。下身一条古铜色一步裙,裹住她微微上翘的臂部。高跟鞋足有八寸高,钉在地上,象件兵器,但衬得她双腿笔直修长。 女郎一头红栗色的卷曲长发,纠结缠绕,直泻到腰际。浓眉大眼,睫毛象两柄扇子般浓密。眼珠宝石般晶亮迷离,双唇花瓣一样娇艳。 赵时俊接过咖啡,女郎伸出玉手,帮他系领带。十指搽浅金色丹蔻,腕上金表闪闪发亮。 “现在流领大大的结……小的太土气了……”她微微蹙眉,自言自语。 现在流行大结头吗? “乐闻,来,给你介绍。”赵时俊看见我。 哦?还有的介绍。 我走过去。赵时俊道:“这位是我们公司的行政负责人兼业务部门副经理,鹿乐闻小姐。小鹿的鹿,快乐的乐,新闻的闻。” 女郎瞟一眼我:“官儿可真大呀。” 口气和卫野倒很相似。 “这位是董徊遥小姐。今后在业务部工作。……”未等赵时俊说完,女郎插嘴道:“英文名字cherry,樱桃。叫我遥遥也可以,我的那帮外国朋友都叫我yoyo.” 我说:“赵总,允许我单独与你谈。” “可以。董小姐,你先请出去一下。”赵时俊道。 董徊遥嘟了嘟嘴,摇曳着曼妙身姿出去了,到门口,回过身,冲赵时俊一笑:“叫我yoyo.”然后才合上门。 我呻吟了一声。 赵时俊抢先道:“对不起,进新人事先没通知你。” 被他这样一讲,我反倒不好发作。 “她手头有大宗客户?”我问。 赵时俊摇摇头。 “她作这行已经验老辣?”我问。 赵时俊摇摇头,“刚从学校毕业,从未正式工作过。” “业务部人手奇缺,已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我问。 赵时俊还是摇摇头,“人员问题你比我清楚。” “我明白了。”我下结论,“你喜欢她,要摆在身边养眼。” 他愣一下,即笑了:“这倒没想过。” “那么,为什么?”我问。 他气定神闲:“当初你也既无经验又无大宗客户在手。” 这一枪,放得又狠又准,我当场吃瘪。我点点头:“当然,你是老板,你说了算的。” 他道:“乐闻,我们之间从来不是这样的关系。我把你当朋友,不是手下。这你应该知道。” “作为朋友,我保留我的意见,公司里没有必要请她。一个合理的理由也没有。”我倔强地。 他见我不服,也有点为难:“我自有我的道理。你不必过问。” 我豁了出去:“那就遵命,老板。亦不是我发工资给她。” “乐闻。”他脸色沉下来,“给她一个机会又如何?” 我道:“你不同我讲实话,却硬要我赞同你的搪塞之词。不,我不想对你说假话。” 俩人僵持住。 这当口,卫野撞了进来,他似一架火车头,压根沉觉察室内气氛异样。不过,他更异样。 他将一叠纸往赵时俊桌上一丢,口气毫不客气:“你改了标书上的价格!” 赵时俊看着他。 “这价格我们没法做!我要求改回来!”卫野道,“这次投标对我们十分重要——这不需要我给你上课吧?你擅自改动,就算竞到标了,我们也血本无归。改吧。” 赵时俊道:“这次不改。” 他牛一般地固执,那副淡淡的样子,让我看着也冒火。 卫野显然更恼火,欺近他:“喂,时俊,你明明知道是错的,为什么要往墙上撞?” 这一句讲到我心坎里去了,我不自觉地拼命点头。 这下轮到赵时俊生气了,但口气依然平静:“我想,你们要弄清楚一件事——这里,我作最后的决定。” “你少摆老板面孔!”卫野几乎狂怒了,一扫赵时俊桌上的文件,立刻纸张飞扬,吓得我赶忙去拾。 卫野差点就揪住了老板,他一字一顿地道:“时俊,当初你要我回来帮你做,是为了发展这公司,是为了公司的美好未来,记得吗?你说,一起干一番事业的!——而不是把公司养大,去血拼”汉德“充当炮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赵时俊面容惨白。 卫野这一番话,显然击中他的坎儿,是处死穴。 汉德是这行当中的老牌企业,历史颇悠久,是国企改造的,虽然经营得人困马乏,但名气在那里。 我突然想起了父亲的话。——赵时俊是赵默存的儿子,并且“失和已久”。而赵默存正是“汉德”的老总。 整件事,在脑海里形成基本轮廓。赵时俊恨他父亲,自己创办了公司、工厂,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挤跨他父亲。因此,他不惜报出低价,有点“同归于尽”的架势。 这些年,他心无旁鹜,一门心思超时段工作,勤奋得不知疲倦。脑子里没有第二件事,周遭其它事全部透明。孤独固执,仿佛是武侠小说中复仇的剑客。 究竟是怎样的深仇大恨?我搞不明白,可以让做儿子,磨剑豁豁地干了十年,只为一剑可刺穿父亲的心脏。 我怔在那里。 赵时俊、卫野都不再说话。 卫野望着好友面无人色的模样,知道自己话过重了,刺痛了他,也觉不忍。上前去拍他肩膀:“时俊,……” 赵时俊根本缓不过来,推开卫野,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只剩下我和卫野,你看我,我看你。 赵时俊消失了整整一天。 下班后,我忍不住问卫野:“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卫野分明也担心得坐立不安,但嘴上还说:“这下你要使尽浑身懈数去安慰老板了,最后关头,兴许还得献身。” 我刚瞪起眼,卫野接下去说:“哦!你……大概也无法胜任,不如让yoyo去更好。可怜,同为女人,一个集中了所有优点,一个呢?别太难过,鹿经理,你至少姓得很别致!——咦?还有谁姓鹿?除了你之外,我从不知道其他姓鹿的人……” 董yoyo一扭身子:“鹿鸣谷也姓鹿——大导演。” 她的话吓了我一跳,不知何时她已立在我们身后。 卫野嘻嘻地笑:“鹿经理浑身紧张,如座碉堡,与文艺界扯不上关系。” 我不作声。 倒霉就倒霉在,是最密切的关系。 工作结束后,已经近八点半。 卫野走过来:“我知道时俊去了哪里。” 我立刻站起身:“一起去。” 这回他没有出言讥讽,而是爽快地点点头。 他驾着车,我坐在一边,沉默。 一开口即炸,不如沉默相安无事。 他突然开口问:“你不知道他那档子事?” 我摇摇头。 他笑一下:“哦?还没到那份交情。” 我道:“我不喜欢探究别人的隐私。” 卫野道:“因为你也有不可告人之处吧。” 我于是紧紧闭上嘴,索性连也眼也闭上。 卫野并不在意,他低低地道:“他恨他父亲。” “恨极了。”卫野一改嘻嘻哈哈的口吻,语调甚至是沉痛的。“他父母亲争吵,母亲负气说要死给他父亲看,父亲在气头上没有阻止,母亲从楼上跳下来……楼并不高,但摔得不巧,他放学回家,正目睹了母亲的坠楼。” 我听得惊心动魂。 “时俊从来就不是开朗的人,……换作是谁,也不能轻易过了这道坎。他母亲当场并没断气,伸手握住儿子的脚踝,泪水满面,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时俊只读初中,托起母亲的头,他手上全是血和脑浆……从头至尾,他没有流过一滴眼泪。事后,时俊和父亲平静相处,直至读完大学。表面上,真地什么也看不出来。我知道全部的事,是因为我是他邻居,我家住在他家楼上。那日,我在晒台上看见了整件事……他永远不会快乐,这件事早注定了他,永远不会快乐。那天,他母亲被救护车送走,他没有跟去,跪在那里,呕吐,直至把血也吐出来,那模样……我当时吓得没敢走上前去,我说,时俊,你哭出来,你哭呀,他浑身打突,我抱住他,但抖得连我也发起颤来,他就是没哭,把嘴唇也咬破……”卫野完全沉浸在那日的回忆之中,“他就是这样的人……” 我突然发现,自己流了一脸的泪。 泪落到唇边,冰凉凉的。 卫野破天荒,扯了一条纸巾,递给我。 “汉德早已经腐朽了,体制陈旧,设备老化,技术没有更新,人才大量流失,市场所占份额早已跌至最低……跨掉是迟早的事情。但时俊想亲手结果了他。”卫野分析给我听:“鹿乐闻,就算是亲手结果了汉德,时俊也不会快乐。” 我说:“卫野,你说得太对了。” 他笑道:“有史以来,我同你第一次达成共识。 我不响。 他道:“时俊哪怕亲手掐死他爹,他也不会快乐。” 我们一道黯然,同时叹息。 车驶到一个老住宅小区,卫野将车泊在路边。 他带我往里面走。 “你看!”他拨开的树枝,指给我看。 不远处的石条凳上,弓身坐着赵时俊,模样不知有多寂廖。 “那里正对着他老房子的晒台。”卫野悄声道,“他经常独自跑来。” 他母亲正是从那里坠楼身亡。真可怕,他竟时常来吊唁,神经不知是什么做的。“你过去,我走了。他肯定不想在这种时候见到我。”卫野真地调头就走了。 “喂,喂,”我发急,低声地唤他,“我该说些什么?” 他走得飞快:“说你爱他吧。” 我真想找个人把卫野“干”了,太可恶了,一时间,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我立了半晌,膝盖生疼。风吹过来,凉嗖嗖的,我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赵时俊叹了口气:“好定力,乐闻,已经快个把钟头了。” 我哭笑不得,从树丛里钻出来,走到他身边坐下。 “冷么?”他把西装脱下来,给我披上。 我喃喃道:“……那你也不早点叫我出来。” 他说:“我以为你已经走了。对不起,有些事情上,我不够坦白。” 他先同我说抱歉,我忙道:“哪里哪里……谁没有一些不愿说的事情呢?你不讲出来,我们就没办法为你分担。” 我小心地说:“我说的话也许你不愿听,也许你会以为事情没发生在自己身上,可以轻飘飘地随便说。但我还是要说,算了,赵总。赵默存失去妻子,失去儿子,已经受到很残酷的惩罚了。我敢说,这些年,赵默存同样生不如死,不会过得逍遥快活。你看你,有成就,有健康,完全可以拥有幸福的生活,值得用仇恨来葬送这一切吗?我想,你母亲在天之灵,也绝不希望你一生耗在这种事上。对吗?” 赵时俊看着我:“乐闻,你很能说服人。” 我苦笑了一下:“但显然,我并没能够说服你。” 他道:“这件事上,谁也别同我争了,——我已准备了二十年,你和卫野讲的道理我也常对自己讲。但是,没有用。这回注定他身败名裂。” “之后呢?他完蛋之后呢?”我急切地问:“你可会比现在快乐一些?” 他神色茫然,“不,我不知道,乐闻。”一刹那的无助,他真地不知道,无法知道,不敢知道。 俩个人坐在冷风中。 过了一会儿,他低低地,似在自言自语,“他曾经是我最敬佩的人,他自学成才,头脑灵活,魄力大,手笔大,一个小小的街道小厂,被他搞得有声有色。我从小就想:要成为他那样的男人,永立于不败之地。饭桌上,他总是谈厂里的事,公司的事,教会我很多生意经。从小我就立志从商,完全受了他的影响。……” 我轻声问:“你母亲呢?” 他道:“母亲沉默寡言,很早就不再工作。在家里像老妈子一样,照料全家生活。他后来到了汉德,响当当的龙头企业。像所有改革开放初期的老总,出入名车,配备美丽秘书,吃吃喝喝,卡拉ok、桑拿按摩,通宵达旦的。……不过,连我都觉得这无可厚非,做生意嘛,不交际应酬怎么行?——非常忽略母亲的感受,觉得母亲应该很满足。他对家里很阔绰,黄金链子买得似手铐脚镣,衣服鞋物全是最好的,惹得亲戚邻居都羡慕母亲。但母亲不快活……” 唉,这样平凡的一个故事,夫妻之中一个发迹了,另一个立刻褪色,沦入另一个世界,最终怎么演变成那样的悲剧。 “然后,他有了其他女人。”赵时俊道,“是财务部的主任。厂长经理和财务有默契本是常事。那女人我也见过一次。她没有母亲美丽,也没有母亲年轻……” 我忍不住道:“这岂非更糟?” “是的。”赵时俊道,“他若一味追求年轻漂亮,那么他会很快厌倦回头。这个女人,与母亲完全不同。她精明能干,是他工作上的得力帮手,而且很有气度,那种男人才有的豁达。我相信是他先追求那女人的。没过多久,他向母亲提出离婚了。家里乱了套,上演现代陈世美了。母亲又哭又闹,彻夜不眠。大家开始都同情母亲,觉得她太可怜了,穷的时候患难与共,没有嫌弃丈夫。丈夫富了,却遭到了抛弃。但渐渐地,母亲变得有些歇斯底里,把家中所有可以打碎的东西都打碎,把窗帘剪成一条条……他呢?因为有钱,又是厂里一把手,众人求他的地方还很多,批个条儿呀,按排个就业呀,他总是肯帮忙的。舆论风变了方向,说别人势利也好,总之,大家又劝母亲算了,再闹也挽回不了什么,甚至包括外婆也倒戈了。外婆有个小弟,本来在外地,日子很苦,靠着他的关系,调到他厂里,所以外婆也劝母亲,要足了钱就算了。母亲真正孤立无援了,母亲冲到厂子里,打了那个女人。这下子,他恼火了,他把面子看得比性命还重要。他更坚决了,他甚至污蔑母亲在外面也有其他男人,以达到离婚的目的。他们争我的抚养权,母亲说她可以什么也不要,只要儿子,他说,他可以什么都给母亲,除了儿子,儿子姓赵。据说,出事那天他们就在争我的抚养权问题……” 赵时俊抬头,望那旧屋的晒台:“我老远就看见母亲把脚跨出晒台,回头与他争着什么,路人都看见了,往那里跑,我也跑,绊了一跤,爬起来再跑,我大叫,不要,妈妈,不要,千万不要,俊儿来了,至少再看看俊儿!我腿脚都软了,接着,我听见他高声叫母亲的名字。很短的时间,我听见了”砰“的一声,象摔下一个沙袋。母亲没有给自己机会,也没有给我和他……”“别再说了。”我打断他,发现自己在发抖。 “乐闻,我早已是个没有希望的人。”他双手捂住脸孔。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一下子紧紧抱住他。 他不是发号施令高高在上的什么老板,沉稳强干的外壳之中,裹着一个初中男孩脆弱受伤的心。从未曾挣脱出来成长,他的时钟,永远停留在那一日的黄昏。 第四回 他要的是我么?他要的是一份无条件的忠诚…… 赵时俊点了几个人的名,钻在他办公室里开会。 我故意不坐在自己座位上,他的电话追来:“给我过来,乐闻。” 我低声道:“若是在研究打击汉德的会,……我认为是恶性竞争,我拒绝参加。” 他居然很忍耐:“生意归生意。” 我心中叹一口气。明知我自己拗不过他的,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除非我打算敲掉自己的饭碗。 最末一个到达他办公室。卫野早坐在那里。他是死党,似笑非笑地望住我。 我别过脸坐下。 什么生意,就是凶手碰头会。一步一步把汉德逼上绝路。 我喃喃道:“汉德上下几百口人。做事要给人留余地……” 卫野驳我:“慈善机构?” 赵时俊看看我们俩:“所以,最后一步棋,我要收购汉德。” 我差点连下巴都掉下来:“不,我们在资金等各种方面都没做好充足准备。” 这下,卫野也很吃惊,他显然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事情,他道:“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赵时俊道:“这件事以后再讨论。前面说的两步计划你们都清楚了?” 我没生好气地:“清楚至极。” 赵时俊压低价格,迫使汉德也压低,让汉德投中这次。最重要的是第二步棋,汉德在这次生意中亏本,势必要抬高其它合同中的价格。汉德有一家最重要的客户,而赵时俊已与这家客户谈妥,一旦汉德涨价,合同就归赵时俊。让汉德亏了第一笔生意,又跑掉了重要客户,要它死得难看。 我问:“但是,你怎能保证汉德一定会狠压价格呢?你怎能保证汉德拼着一死也要竞到这支标呢?汉德万一放弃,我们用低价竞到,亏了老本,大宗客户那里又抓不到,我们岂非输惨了?” 赵时俊一瞬面上阴晴不一定,缓缓说:“因为我了解他。” 其他人不作声了。 老板手痒好赌,手下还能怎样。 我立起身来:“不值得,这一把赌得不值。这棋太险了。” 卫野拉了拉我衣角,对我竖一竖拇指:“你可真敢说。有种!” 对于他这种不伦不类的夸赞,我哭笑不得。 赵时俊低头整理着资料,没什么反应,又打个电话:“来个人,帮我拷贝一下资料。” 我伸出手:“我去吧。” 他笑一下:“怎敢。” 我窘迫得无地自容,手僵在那里。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董yoyo. 她今天比较低调,一身浅灰,但紫色的眼影依然夺人耳目。 她优雅地接过赵时俊手里厚厚一刀投标资料。 “几份?”她问。 “五份,谢谢。”赵时俊回答。 董yoyo拿眼角轻轻扫了我一下,我意识到伸出的手有些酸。 “会议结束!谢谢各位。”卫野从座位上跳起来,热情大力地与我握手,然后他一个人一个人握过来。连赵时俊亦没有放过。 下班时,赵时俊打我内线:“留一下,乐闻。” 我对刚才的事,依旧有点耿耿于怀,想早点回家,未想仍被他逮住。 他见我不作声,一愣:“啊,你今天有事情?” 我轻声道:“不是,只是有点倦。” 他道:“跟我去喝一杯。” 我握电话的手心,沁出丝汗意。以前同他出去吃饭饮酒也很频繁,只是这次微微有些不同。他亦记得开会时的事,他有点要补救的意思。 那真是件小事,但这之前,我从未逆忤过他的意思。他从未在语言中挤兑过我。那一刻,他必有种“翅膀硬了”的失落感,致使他当揄挪了我。 但是,我已做了十年。对与错已能分辨,偏偏我不想对他说谎话。 他带我到一家酒吧。 我点了三明治,他却只饮酒。 光线幽暗,客人不多。吧台后年轻的侍应生在低声谈笑。一定是件很快乐的事,年轻的脸上全是笑意。那些晶亮的玻璃杯在他们头顶散发着光芒。 这家酒吧我以前不曾来过。 俩人始终没有正面对话。 他酒一落肚,神经一松驰,立刻露出倦怠的神色来。 我不动声色地坐着。 这些年的经历让我已炼就成了这套功夫。属下做惯了,这成了本份。 他打着腹稿,似有千言万语。 我目光温和起来,我有什么权利等待他的道歉呢?是他素日待我太好,宠惯了我。让我错觉我可以为所欲为。 他扬起头,看住我:“乐闻。” “嗯?”我配合极了,完全原谅了他上午的行为,并为自己的过度敏感而内疚。 他吸了一口气:“我们——结婚吧。你可愿意?” 我浮上脸的微笑甚至来不及收回。 不,我没能明白他话的意思。 他又问:“可愿意?” 恍惚间,又回到十年前那间令人昏昏欲睡的电梯中,那是在梦中都不敢希翼听到的提问。 呵,是赵先生,他这样低声地在问我,清晰又动听。人还是那个人,但我已窥视了月亮的背面。 人还是那个人,我双手绞紧了,否则会颤抖起来。 呵,泪水一下子迷了眼睛,那么不理智,那么放肆地流下来。 他掏出帕子,递给我。脸上有丝惶惑与怜惜。 他要的是我么? 他要的是一份无条件的忠诚。 呵,我只希望能陪伴他左右,分享他的喜怒哀乐,我只盼有温柔迷人的夜晚,我只盼他懂得我,并怜惜我。 但,他要的只是一份无条件的忠诚。 他轻轻叹了口气:“太唐突了。……连我自己也搞不懂……真是。” 我只是哭。十年后一定后悔吧。兴许明天就会后悔。 偏此刻我竟无法说“愿意”。 他伸手捏起我的下巴:“乐闻,告诉我。我可伤害了你。” 我轻轻摇了摇头,他的手指那样温和,令人心涩。 “对不起。”我说。 他道:“不,你没有。”我用他的手帕拭干眼泪,正色道:“不是我不喜欢你,只是,结婚……。” 他颇错愕:“平时你说你抱定独身,我总以为是玩笑。” “原来是这样。”他点点头:“忘记我先前的傻话。” 他拿出烟来抽,他很少抽烟。 我也要了一支。 俩人在那里吞去吐雾,沉默地坐直深夜。 犹如坐在大海里的孤岛上,周遭全是茫茫的汪洋。 我们竟这样倒霉,拿不出足够的爱来。他也是,我也是。 他送我到家,与他挥别。 他似有话说,但又没说。 他以前不是这般千转百折的男子,一步一步心中都有打算,坚定而勇敢。 我挥手让他走。 待他远去,我在门口台阶上坐下来。 竟这样疲惫不堪,腿根几乎脱力,我趴在自己的双膝上,泪水又一次滚滚而下。 是爱他的,真的。原来还是爱他的。超乎想象。 他亦这样怯弱,这样试探。同一类人呢。 我捂住面孔。失去他了。他将永不会回头。 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 我吓得跳起来,“时俊”我差些叫出口,心怦怦跳。 来人俯下身子,凝视我:“喂,看看仔细,别喊错名字。” 我泪蒙蒙,也哧一声笑出来:“阴魂不散啊。卫——经理。” 他一下子坐到我身边:“想同你聊聊汉德的事情,偏偏你已失踪,我只得在此处闲逛。” 我脸红了,先前他肯定看见赵时俊送我回来,一定知道我流泪与赵时俊有关。 我正想说点什么小谎。 卫野道:“赵时俊狠狠骂了你了?别放在心上。有时候他六亲不认的。” 他这么铁地给我台阶下,我立刻顺竿爬:“其实想想,我又何必强出头呢?” 他叹息一声:“你是真心为他好。” 蓦地被卫野说中心事,我眼圈立刻又酸涩,泪欲夺眶。 突然附近大楼中有人争吵,一男一女,似对夫妻,声音越来越响,语中激越,周遭的灯亮起来。 我抚住胸口,连忙看四周。不是,不是。不是我家,不是父母交战。幸好幸好,我已长大成人,足够大,不必挤在父母中间无辜牺牲。 隐隐有孩童的哭声,那女子亦带出哭腔:“去去去,找你爸去!”那男人亦咆哮:“你xxx不是她的亲妈吗?” 那孩子必被推搡几个来回。 “擦擦。”卫野丢给我一包纸巾。 我突然发觉面上又滚下泪。原来一刻也不曾忘记过当日情景,伤害之深,超过自己想象。 有东西砸碎之声,在静静的深夜里,十分刺耳。 卫野亦全神贯注那户人家:“在国外,邻居已经去报警了。” 我道:“这里认为是”家丑‘。“ “孩子顶无辜。”卫野道,我拼命点头赞同。 吵声渐息,只留下那女人的哭声,充满自艾自怨。这时候,大都会来一句“只怪当初瞎了眼。”真的,盲了,亦看不见自己。 “时俊也许永远不会结婚。”卫野突然说,“我早已不看好他同离离了。他将离离当妹妹看,望住她时双眼都没有焦点。” 我不响,赵时俊刚向我求了婚。不,不是求婚,是要将我招安。 “我也不会结什么婚。”他又说。 “你又怎么回事?”我道。 他摇摇头:“我嫌离婚麻烦。” “你有什么问题?青年才俊。别的地方不说,单单公司里,迷恋你的适龄女子就不少。”我笑问他。 他不理会我的嘲讽,道:“相处是件很难的事……真是很难。” “和你相处,的确要有点不怕死的精神……”我道。 “鹿乐闻!”他几乎没来掐住我,“我在谈正经的事……” 我讨饶:“好好好。正经了。告诉我,你的事情。” 他居然又叹口气:“知道留守女士么” 我道:“知道,丈夫出国了,在国内独守着,亦不肯离婚。” 他道:“真是不人道的。我的父亲是留守男士。母亲生得漂亮,你看离离就明白。” “看你也明白。”我道。 他生气道:“鹿乐闻!” 我闭上嘴。 他接着说:“父亲是很有名的桥梁工程师,对,那座桥,他也是功臣之一。母亲在我念初中时,跟随出国大潮走了。先去了南美洲,后来在美国定居下来,跟着一个印尼华侨。母亲又将我接到那里念书。独自带着离离在上海。他真笨,到死仍坚信母亲终有一天会回到他的身边。但母亲不会,我到美国,一看就知道,父亲不会把母亲等回来。两个世界的两类人。不幸的是,父亲太过爱她。桥造好没不久,父亲因为劳累,一病不起,他自知时日不多,频频打电话过来求母亲,哪怕听一听电话也好,但母亲不肯。因为奶奶以前看不起母亲,嫌她学历低,出身在下只角,配不上父亲,又嫌母亲太美丽,不是过日子的人,经常与母亲发生口角。母亲对父亲一家早已寒心。母亲没有反对我回去,替我办妥手续,送我到机场,塞了一个旧本子给我,说,”你是他的孩子,应该回去看他。这个你交还给他罢。‘本子里夹着许多美丽的糖果纸,压得十分平整。在他们那个年代,收集糖纸也是一桩兴趣爱好。想必这是父母他们一起收集的,母亲出国时还带着,说明还存着留恋。但那时她已没有任何牵挂了,我回到上海去医院看望,父亲已瘦得不成人形,我一拿出这个本子,这样坚强的父亲,居然抱着本子,失声痛哭。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流眼泪……我相信父亲的情义,我也理解母亲心中的怨忿,父亲当夜就去世了,心死,人也死了。相爱过,爱从蜜,变成了刀。“ 我呆呆地听着。 我们三人真是惊人地相象,皆在父母身上吓破了胆子。 我紧紧咬着嘴唇,卫野也沉默了。 他并没有象往常那样可恶,月光下,有点受伤又有点茫然的神情。这些事情,亦血乎乎地残在他记忆最深处,在关键时候显现出来。 “真奇怪,怎么同你全说了?”他自己奇怪,“你真是妖怪。” “可好受一点?”我问。 他点点头,即苦下一脸来:“心里好受一点,可胃不舒服了,大概是饿了。” 我惊讶:“你没吃晚饭?饿到现在?” 他点点头。 “来,随我上楼吃碗面。”我立起身子。 他犹豫。 “我一个人住。”我道,“你是君子吧,卫经理。” “这个自然。”他这才随我上楼。 门一打开,他就原形毕露,哇哇开叫:“这么大房子,你一个人住?还要我们男人干什么?” 我往厨房去:“男人?偶尔带回家消遣用。” “鹿乐闻。”未料卫野已立到厨房门口,将我吓了一跳,“你第一次同我说这样的玩笑。平时一副卫道者模样。” 我帮他煮面,他靠在门口看着我,眼光异样。 “你其实蛮好的。真的。”果然他说。 “有的吃就全好了。”我避重就轻,“少爷,你去坐着歇会儿,这里马上就得。” 他只得走到外面餐厅里,打量四周:“不象是女人的房间,太利落了。” 我道:“我与离离不同。我无父兄呵护,母亲甚为软弱。我是家中顶梁。不可以卡通。” 他道:“这种形象是你的抵箭牌。你以为别人会望而却步。鹿乐闻,你还是不够了解男人。” 我被滚水烫到了手,嘘嘘着呼痛:“请勿乱讲!” 他忙走过来看。强将我的手按在水槽里,打开龙头,用冷水冲。 我微微不自然:“已经不痛了……” 他仔细看:“不,起了一连串的小泡,你真不当心……” 未等我说什么,他突然捂住自己的嘴巴,身子往水槽一探,浑身抽搐起来。 我大惊,叫道:“卫野,卫野你怎么了?卫野!” 血从他指缝里渗出来,他面色青白,额头冒出大颗汗珠,人摇摇欲坠,但他还试图宽慰我:“别怕,别怕,我没事……”他伸出手,似乎想在空中抓住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抓到,人朝后仰倒在我怀中,失去了知觉。 第五回 误会等到需要当事人去辩白的时候,在众人心中,已经成为了铁定的事实。 赵时俊叫住我:“乐闻,下班后随我一同去医院探望卫野。” 我迟疑:“手头活儿没有干完。” 他道:“不能因为有点风言风语,你就同卫野老死不相往来。” 我涨红了脸,虽然问心无愧。但是“卫经理深更半夜被鹿经理从住处送到医院”这桩事实,真让人尴尬。没有一个字说错,却让浮想联翩。 赵时俊同以往一样,一个字也不多问不多说的。但他心中怎么想就不得而知,特别是几分钟之前,我刚拒绝了他。他一定以为我是因为卫野。 他不问,我也不好跑去跟他解释。任由俩人都打着哑谜。 卫野因胃出血住院后,我没去探望,只从同事那里打听他的病况。饮食不规律,加之工作强度压力大,把胃搞坏了,幸好没什么恶疾。听他病情正在迅速好转,我也就放心了。 现在被赵时俊点了卯,他已挑得这样明,我自然难以回绝。 下了班,只得跟从赵时俊去医院。 车上,赵时俊递给我一盒饼干:“垫垫饥,你们真将我吓坏了。” 他说“你们”。他心有芥蒂。他已误解。 我取出来吃,问:“你要不要?” 他摇摇头:“这个太甜。只有你喜欢吃。” 这句话,令他自己也有些窘。暴露他是专门为我买的,并且他知道我的喜好。 我只有拼命吃。心底有些喜悦,秘密的,赶忙紧紧压住。 这算什么呢?这算什么呢?我暗暗生自己的气。 他买了鲜花,俩人一进病房,卫野就哇哇开叫:“才来?我是吐了鲜血的,弄不好会死人的……” 我没声好气:“放心,你死不了的。” 卫野咬牙切齿:“真让你失望了。” 赵时俊把鲜花交给离离。道:“是我拽她来的。” 卫野道:“看得出来……人家已经在看手表了。” 我气结:“做人要有良心,最起码要懂点道理。” 卫野想了想道:“可是公司里有什么谣言?你害怕了?” 我冷哼。离离看看我和她大哥斗鸡状,偷笑。 卫野又冲赵时俊嚷:“你又是干什么吃的?” 赵时俊微一欠身:“一定主持公道。”他望了我一眼,颇有深意。 卫野又道:“什么公道,站在鹿乐闻一边就是了。哪由得你来判断。” 这样偏帮,连我的脸都红了,喃喃道:“你这人,东南西北风,打麻将似地。” 离离笑盈盈地:“大哥早已把闻姐姐的名字叨念了一百遍。” 卫野气弱,又不甘心:“什么叨念,是骂了一百遍。” 赵时俊道:“现在真人已经在你面前,你仅管出气。你是病人,我们都帮你。”他还推搡了我一把。 我彻底窘了。因为赵时俊彻底误解了。加之卫野又不清不爽的态度,让人百口莫辩。我亦无法板下面孔来澄清,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开玩笑的。”赵时俊将手搭在我肩头,十分自然。啊,他真地真地误解了,他已经故意把我当同性看,一个纯而又纯的朋友关系。所以他不再避忌。 我的可笑的、可怜的幻想,象泡沫一样熄灭了。怪不得别人,是自己一口回绝了的。 但为何心如刀绞。 我轻轻吸了口气,保持住镇静,继续装得若无其事与他们谈笑。 待和赵时俊离开病房,人已十分疲倦,他一语不发送我到家。 待要同他告别,他轻轻一笑:“不知我是否有这份荣幸,参观一下你的寓所。” 他干嘛?分明是嘲讽,口气却这样惨。 我领他上楼。 他立在厅里问:“怕吗?一个人住。” 我摇摇头:“我已不是小朋友。只怕闹哄哄没有私人空间,我从不怕一个人。” 他点点头:“是啊,你向来独立而坚强。” 俩人都不习惯探究对方,一时有些讪讪。他上楼都不似他的一贯作风。他显然也很恼火自己的反常。 我做了一杯红茶给他。面对面坐着喝。 “明天投标你跟我去。”他说。 “哦。”我啜口茶。 父子相残,不知给哪家公司得利。 “他肯定老很多。”我刻意道。 他淡淡地:“我不知道,我已很久没见他。” 我可以不说,但我偏不能忍住,我问他:“让他栽个大跟头,让他死去活来,生不如死,你就满意了?然后呢?我只关心的是,打跨汉德之后的事情。” 他闷头喝茶,他一定在想:这个女人真是不死不休,怎么如此罗嗦,可以反复纠缠。 顿了良久,他缓缓道:“乐闻,你的心思我明白。对不起。” 他说他明白。他说对不起。 投标会上,赵默存没有出现。 递完标书,赵时俊同其他几家老总寒喧。汉德的市场部姚经理也走过来打招呼。话间并没提及赵默存,赵时俊亦没有问。 会后赵时俊对我道:“他是故意的。” 我幽幽地问:“谁是故意什么?” 他说:“赵默存是故意不出现的。” 我笑了:“赵总,邻居没有拿你的斧头。” 他道:“你不信?这是他的作风。开标的那天他一定会出现的。对外他已经宣扬出去了。一旦宣扬了,他就一定不肯认输。他不屑于今天出现,他算准了自己会赢,他没有必要同我们照面来探我们的底,该知道的,他已经全知道。……” 我望住他:“为什么这样肯定?” 他不作声。 我道:“可是有人透了我们的底?” 他叹息:“乐闻,你真聪明。” 我点点头:“董小姐。她是汉德的卧底。” 他伸展了一下,不是不得意地:“董徊遥的父亲是我的恩师,刚刚创业那会儿,他给我很多帮助,我认得yoyo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父亲要我帮她找工作,我一口答应了,推荐了几家给她。可yoyo死活非要在我公司里干,让我起了疑心。原来,她和汉德的一个高级行政人员在恋爱。她变成了赵默存的棋子。赵默存想把手伸进来,那正好。赵默存知道我一定会信任恩师的女儿,所以……” 我接上去:“所以你让董小姐接触机密,故意把消息准确地传递过去。投标结束后,董小姐也许会辞职的。” 赵时俊笑了:“赵默存一定以为自己赢定了。” 我问:“你和”上飞‘接洽好了?只等着汉德抬高价格时你好同他们订合同?“ 他看了我一眼:“汉德已经把价格抬高了。”上飞‘的人已经和我谈好了。“ 我问:“这么有把握?汉德死定了?” 他道:“”上飞‘的老总就是我的恩师,这份合同迟早是我的,只不过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因为汉德比任何时候都需要这份合同。“ 他又道:“下周开标我不去了。你去欣赏汉德中标的大场面吧。” 我第一次这么近地打量赵默存。 他花白头发,穿深色西装,目光如隼,神情严肃,有股不怒自威的霸气。他比他儿子作风张扬,已有媒体守候。身边一群助手,走出来浩浩荡荡,众星捧月。 耳边听到其他公司的人嘀咕:“奇怪,亏损的公司反倒特别喜欢掼派头。唯恐人家不晓得。” 另一个人冷哼:“这次人家亏到骨头里也要拿到标,名牌企业,门面总要撑足的。” 果然是汉德中了。赵默存坐在那里,却面无表情。 换了是我,也笑不出来。千做万做,蚀本生意不做。招标公司的经理跑过来同我招呼。略寒喧几句,他抓抓头:“真是……没办法,价格因素占70%,汉德与你们相差太悬殊……” “什么?”我问,“没差多少吧。我们也压到底线了。” 经理压低嗓门:“每吨差两百多元呢,你们的质量是没话讲,但价格的确是同类产品里偏高的……和你们赵总打个招呼吧” 我说:“让我再看一下我们的投标书。” 那封起来递上去的不是让卫野暴跳如雷,让董yoyo去复印的那一份标书。 赵时俊在最后更换了一份。他报的是正常的市场价格,是有利润的价格,并非他所说的那个血本无归的报仇价。他只是用那封假标书制造了氛围,好让董yoyo和赵默存相信这一切。好让汉德去拼命压价。他没有打算去冒险。 所以,他蒙骗了所有人,我,还有卫野。 他不信任我和卫野,他没有透露丝毫。反正汉德一定会竞到的。我们那份标书将无人追究,变成一个秘密。 汉德热热闹闹地在向媒体宣布,他们竞到标。名声在外的大企业不负重望,一定能扭亏为盈,一定能再创老牌企业的另一个辉煌。 突然赵默存助手的手机响了,助手接听后,面色大变,忙在赵默存的耳边低声报告。 我看见赵默存的脸色,一刹那,变得如同一个死人。 啊,这就是赵时俊一直期待的那一刻。他大大方方地让我来欣赏。此到,赵时俊一定稳稳坐在大后方,闭住眼享受这一切。他才不要亲眼目睹呢,他有足够的想象力,正如他说他父亲的那样——他算准他一定会赢。他不愿和仇人刺刀见红。他已经赢了,不屑于与手下败将照面。 赵默存急急喘了口气,捂住心房,中断了发言,在簇拥下急急离开会场,赵默存的目光扫过众人,在我面上逗留了一瞬。 不一会儿,汉德的人来找我:“鹿小姐,可否去一下休息室,赵总想见见你。” 贵宾休息室里只有两个人。 赵默存和他的妻子。 我一进去,那女人立刻迎上来:“鹿小姐,请坐。” 我下意识有点敌意。 “他心脏不太好。”赵夫人温婉地,替我倒一杯水。我暗自打量这女子,算不上漂亮,但看上去很得体,很聪颖,眼睛似少女一般亮。 我接过杯子,喃喃道:“心脏不好,最好是卧床休养。” “谁说不是。”赵夫人微微叹口气。 赵默存道:“你们的赵总可真本事。刚和上飞签完了合同……”我不想呈口锋再刺激他,他年纪大了,生着病,并且正遭遇滑铁卢,如果他要骂个痛快,就由他骂罢。 我唯唯喏喏地垂下头。 “安排我同他见面。”赵默存命令道。他面如死灰,额角沁着一层细细的汗珠。 我悄声道:“他若想见你,今天就会亲自来了。” “胆小鬼!我说他是胆小鬼!”赵默存咆哮起来,用力拍打沙发扶手。 “默存。”赵夫人按住丈夫的肩。 我正色道:“赵总,我认为,商场上,胜败乃兵家常事。您不应该发火,而是应该总结失败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您这样惨败呢?您太爱做表面文章了,并很轻视经济规律,您不是家长,您是企业的决策者,不是单靠争面子就能做成生意赚到钱的……” 赵默存几次要打断我的话,几次被赵夫人按住,赵夫人柔声道:“听鹿小姐说下去,我觉得十分有道理。” 我惹罢儿子惹老子,真真死性不改。 暗自恨起来,嘴巴依旧意犹未尽地:“把以前的恩恩怨怨暂且撇开,您必须承认赵时俊在生意的谋算上高您一筹,这笔买卖他做得漂亮。不管他对您抱有什么态度,生意归生意,不是他,也会是别人,迟早对老朽的汉德下手。……只不过,现在是他,您在感情上无法接受而已。” 老默存问:“汉德老朽,你说汉德老朽。” 赵夫人不无幽默地:“连你都老成这样了……” 如头狮子一般的他,在妻子面前居然十分驯良克制。他们是相爱的啊。 我细细打量赵夫人。她守着的男人,有个伤口永不会痊愈,又加一个沉默敌对的儿子,其中艰辛又有多少。厮守至今,一定是有真情的吧。但当初,赵时俊的母亲呢,亦是无辜,唉,这笔帐,该怎样算呢。我十分惆然,替他们无奈。 赵夫人将我送出门,一路上温和地问我:“鹿小姐可还能帮一个忙?” 我问:“您说罢。” 她垂下头,似乎在措词。 “他们父子的事,你一定也知道了?”她问我。 我点点头:“赵时俊说得十分客观。” “这个我相信,他一直是个好孩子……是我对不起他们一家……”赵夫人轻声地。 我道:“我是旁观者,我认为那只是一宗意外,您也不希望发生那样的事情。您何必过于自责,每个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之下,都必须先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是吗?鹿小姐?这几十年,从没有人对我说过这话。我是万人唾骂的狐媚。”她苦笑了。 我即尔想母亲。遭弃后生活失去重心,始终徘徊在崩溃边缘。公正地说,不能全部归罪于父亲。不是所有离了婚的女人都从此万劫不复的。 “默存身体状况很不好。心脏、血压……都不好。上了年纪了,工作又忙。这些年,他嘴中不说,可我知道,他极想念时俊。但他和时俊都脾气太犟,时俊从没有给他机会接近……”赵夫人道。 “投标那天呢?他为何不来?赵时俊可是亲自去的。”我问。 “他那天心脏病突发,差一点去医院抢救,我将他按在床上,怎么也不许下来走动。只好让姚明生去了。”赵夫人道。 啊,冤枉他了。赵时俊想偏了,他以为是他父亲太过得意,太有把握。 “鹿小姐,我知你在时俊公司是元老,做了这么久,在时俊心中一定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能否帮忙拉拢一下呢?约时俊出来吃顿饭也好。默存近来常常翻看时俊儿时照片,看罢就良久沉默……这对他病情很不好……我想,时俊也不想留什么遗憾吧,毕竟他们是亲生父子啊。” 我道:“为这事,我何曾少劝,讨嫌弃也讨够。只是,赵时俊的心意不是我这种笨人可以揣测和摇撼的。我只能尽力而为。” 赵夫人连声称谢,她一句不提生意上的事,只为丈夫心事家事担心。在她心中,自有轻重缓急,不由让我敬佩。 回公司路上,我心中一直打腹稿,该如何同赵时俊说,背不住他不耐烦哄我出门。 公司里同事几乎全下了班。老总办公室里灯亦没开。赵时俊先生独自坐在黑暗里,不知在想什么。 我敲门进去,他亦不作声。 “看电视新闻了?”我故作轻松。 “你打的电话?让老人家心脏受不住了。”口气渐讽,我忙刹住车。 他声音苦涩而平静:“今天,是姆妈的忌日。”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样巧,真不是做和事佬的吉日。 “你父亲他身体很不好,心脏病很严重,人也老,头发白了一大半……”我硬着头皮。 “他,不是我父亲。”赵时俊简单地回应我。 我窝火了:“怎么不是?你不承认就不是了?那么你血管里流的血呢?你剔骨还肉地交还他!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你想父亲也抱憾地走吗?你有的是本事气死他的。你脑子好使,一步步逼上去,杀 人不用见血的。他就是位老人,一位想念儿子的老子,如果他必须对你母亲的死全部负责的话,我想这二十年亦足够偿还了!你母亲痛苦了一瞬间,而他,还有你,痛苦了整整二十年,如果给你母亲再次选择,她决不会这样的!” “你不要替他说话!”赵时俊跳起来,欺近我,眼神是痛苦的,“乐闻,你不要替他说话!” “时俊,宽容一些罢,对他,也对你自己。”我颤抖地,“一旦他倒下,你将失去世上最亲的亲人,最亲的亲人。想想儿时他对你的好,他是多么喜爱你……和他见个面,哪怕大打一场也好,你藏在心里的仇,是有毒的,会侵蚀你的灵魂,永不得快乐。” “我不想见他。”赵时俊咬了咬牙。 “为什么?因为你害怕;害怕一旦见到父亲,也许会原谅他,就对不住母亲,是吗?”我柔和地问。 “乐闻。”他摇我的肩,“请不要再说下去罢。” 那一刻,我感觉到他是需要我的,他矛盾而愁苦,象一个迷失方向的孩子。 我慢慢抱紧了他,他亦拥紧了我。下巴抵住我的额头,似要寻找一点支撑。 是赵先生,我与他分担着他心中的痛楚。 “会过去的,时俊,”我轻轻地,“一定会过去的。” “乐闻。”他紧而又紧,似要将我挤爆。 电话铃突然响了。将俩人击醒。 他调整了一下情绪,去接听:“喂?……是吗?吵着出院……好,我明天同他讲,不,让乐闻劝他,好的。再见。” 放下电话,他已恢复常态,“卫野吵着要出院,离离很急,明天你去劝劝,再住几天观察观察。” “我?好的。”我心中不是滋味。又来了,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然后乱点鸳鸯谱。 他的真情,惊鸿一瞥,仅此而已。 别傻了,鹿乐闻小姐。 回到家门口,看见有人坐在保安室里,迷迷糊糊,没看真切。 那人看见我,即跟了过来。 “卫野,怎么不在医院里呆着?”我骇一跳。 他没说话,双手插在裤袋里,颇沮丧。 “怎么啦?”我担心地问。 “请借一步说话。”他声音哑哑地,仿佛受过打击。 我将他领上楼:“可是医生说了什么?” 他十分踟蹰,靠在门框上,神色黯然。 “听讲你闹着出院?”我倒杯牛奶给他。 他握住牛奶杯子:“你亦不来,我想见到你,无法坐等到医生批准。” “嘎?”我没听懂,凶巴巴地一挑眉毛,“见我干嘛?” 原以为他会与我对骂,至少要拔高嗓门象往常一样。 未料他声音依然低沉:“这下,你嘲笑我吧。” “笑你什么?”我问。有点清楚,有些不清楚。太突兀了吧,至今为止是水火不容的两个人。 “鹿乐闻!”他表情甚至是狼狈地:“我也不知怎么了,竟满脑子全是你,躺在病房里,人发慌。再不看见你的话,我觉得我……快不能呼息了。现在,这里舒坦多了。”他抚抚胸口,“要命,我……真是想念你。” 我瞪住他,脑子里飞快盘算着这局面。 他苦笑着:“你必在想:还得与这莫明其妙的家伙共事,怎样才能婉转又巧妙地回绝他。” 被他一语道破,我呵呵傻笑几声。 “我喝了。”他将牛奶一饮而尽,抹干了唇,“明天我出院,即来上班。不管你怎么看待我,我得告诉你实话。不管你如何看待我,我会争取。” 他告辞了。 从医院溜出来,只为对我说这些,这家伙,真是疯狂。 但心中还是挺温暖的,女人的虚荣心吧。 电话铃响了,这么晚,又会是谁。 我接听。 “乐闻,是我。在你大楼下面,看得见你的窗户。你看见我了吗?”居然是卫野用手机打的。 我从窗户往下看,黑漆漆的花园。 突然,一个小火光,他打亮了一只打火机。 “你不抽烟,怎么随身带这个?”我问。 “我向门卫借的。”他说,他挥舞打火机,我失笑了:“听演唱会?” 他要生气,蓦地又叫一声。 “烫到手啦?”我问。 他嘿嘿笑。 “快回去罢,别再闹啦。”我道。他怎么似个恋爱的中学生。 “明天见!明天能见到你,真不错。”他轻快且深情。 最终回 为我好,谁又要你为我好来着? 我担心卫野来公司会姿头怪脑。但他这回倒很沉得住气,与我不苟言笑。 可众人都一副心照不宣状,冲我们俩人暖昧不清地笑。 赵时俊将一切都看在眼中。 他是铁面人一个,戴个罩子,不知真实面孔。 汉德这一仗打得漂亮,大家吵着举行庆功宴。 赵时俊让我去安排,我服从。 有什么可庆贺的?我懒拖拖地想。一个复仇游戏,儿子揍趴下了父亲。 赵时俊并未收手,反而更加紧了,召集人马在商量并购计划。 我和卫野都反对。 卫野不管别的,他只觉得这个计划过于庞大,不适时机。他只考虑业务,还劝我:“为赵默存发急吧?可是这同汉德没关系。” 我这回紧紧闭上嘴吧,表示不再发表意见。 汉德那边源源不断传来消息。 有一批中高层职员接连跳槽了,工厂资金实在周转不灵,开始拖欠工人工资。汉德正在考虑炒老总鱿鱼。 汉德四面楚歌,谁会和下沉的铁坦尼克共进退? 甚至包括董yoyo的男朋友,也表示愿意过来效劳。 董yoyo不是汉德的人了,变成此地功臣。 风转去转,飞快变幻。 可我端的凄凉,汉德和赵默存都廉颇老矣,英雄末路。 赵时俊是仅次于我的平静,没有一分一毫的意气风发。虽说该下死手的还下着死手,但他情绪看上去反而更低调。 早知道会这样,他自己也很清醒地知道。胜利之后他没有喜悦可言的。 我对他说:“要吃掉汉德仅管张嘴。赵默存退下来之后,做个普通爸爸就好,反倒是他的福气。”我仍然想争取他们父子碰次面。 但赵时俊固执如牛,“乐闻,请让我们自生自灭去吧。” 我碰一鼻子灰,替自己不值。 卫野邀我吃饭玩乐,我不拒绝。卫野为人反倒透明简单,和他相处,无需动脑筋,轻松自在。 下意识里,也有点赌气。 有几次,故意让赵时俊看见我与卫野通“爱情”热线。他拿着文件在我面前走来走去,示意有事同我讲,可我偏不放下听筒,意犹未尽,叨叨不停。他等不及,去找卫野,卫野也正“胶”着听筒,满面沉醉。这下他知道了,忍气吞声地回自己办公室。 午饭的时候,他故意说:“什么话经理之间当面不能谈的?” 卫野无比得意:“经理之间是没有,恋人之间嘛……”赵时俊笑,我也笑。 自己僵一下,对的,笑这个表情还是对的。 和卫野坐在酒吧里。正是那天赵时俊领我来的地方。 我饮多了几杯,伏在桌上。卫野伸出手揉我的头发“小刺头,咦,奇怪,怎么喜欢上了你这个小刺头了呢?” 唉,干嘛不享受生活呢?干嘛不享受现成的爱情呢?干嘛为别人的家事弄得自己愁云惨雾呢? (赵时俊是别人么?) 这样努力不懈,无非就是想一份快乐。干嘛自寻烦恼。让他去恨他亲爹,让汉德关门大吉,这同我又有什么关系?公司蒸蒸日上,我反而心情沉重,我不是撑得慌还会是什么? “怎么了?”卫野问。 “撑住了。”我咯咯笑。 面前的男子有什么不好?至少他宽容,虽然他嘴上苛薄,但心胸宽容,他原谅他的母亲,他可以慢慢释放自己。他和我才是同一类人呢。 去他的赵时俊,去他的。 “怎么哭啦?”卫野有点吃惊。 哭了?我更吃惊,一摸,果然。“隐形眼镜太干了。”我去寻纸巾。 卫野一把捉住我的手,我怕他说出什么来,便用力拉他:“来来来,跳支舞,跳支舞……” 卫野立起身,握住我的手。 是完全不一样的,心如死了一般,不肯加紧跳动。 我存心将头贴住他的胸口。 一颗完全不一样的心。 他抱紧了。 真奇怪,连拥抱也不一样。 我枕住他肩,黯黯的光线。 蓦地,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一个人坐在吧台上。 时俊。 我颤抖了一下。有些惊慌。 卫野抚抚我肩背,他并未在意。 他怎么一个人在那里。他可否看见我们,他会怎么想。 他慢慢回转了身,看见了我。 他眼中似乎有星光,灭动了一记。但马上,他又回过身去,好让我执意催着卫野离开。 我萌生了离开公司的念头。 一旦萌生,便一发不可收拾。 我不想每天再看见赵时俊,仅管我乐滋滋地看了十年。 和几家猎头公司联系了一下。一旦有消息,便和赵时俊提出来。 我吃惊于自己的离开之心,这样果断坚决,不让自己反悔似地。 原来,我也是个可以很绝情的人。 我沉住气,不露声色。 十年,足够了吧。 我倚在办公室窗口,淡淡地想。 赵时俊,我亦倦了。知遇之恩,也算偿尽了吧。 想到石广琪。那时我亦十分绝情,想必也是乏了,累了。感情投入是桩体力活儿呢,耗尽身心,只能走得远一些罢。 将来会怎样,我不愿多想。想亦无用。 卫野突然来问我:“你想跳槽吗?” 我一骇。 他道:“同时俊闲谈,他问我,是不是好事近了?我说为什么这么问。他说,乐闻有离开公司之心,我以为你们快结婚了。他说,这样的话,乐闻离开公司也好,如果乐闻想工作,他可以为你去打听打听。你真想跳出去?” 他真是火眼金睛,我颓然地想。什么叫“离开公司也好”?他已嫌恶了?他有故意让卫野把话传过来的。 我索性道:“我们这样的关系,在公司里不太好,所以我想出去换个环境。” 卫野道:“我倒无所谓,你若在意,换家公司也好,不许是竞争对手哦!” 我笑了:“怎么?没信心同我对打?” 他道:“不是没信心,而是舍不得,弄不好反而来帮你。时俊岂非太惨,痛失左膀右臂。” 对了,他说过,我和卫野,是他的左膀右臂,我只是他用得顺手的属下。 消息传得快。鹿经理要嫁给卫经理,然后功成身退。我听得凄凉。功成身退,退到哪里去? 赵时俊与我做交接,他没有安排谁来接替我的位置。他一句惋惜的话,挽留的话都没有。打算高高兴兴地将我送走。 我下定决心,一定要练到他那种境界。 谁比谁更狠。 他说:“卫野真是个不错的人呢。……” 我道:“不要向我推销他。我比你了解他。” 他问:“乐闻,你在赌气么?” 我怒声:“什么话?我在追寻自己的幸福。” 追寻的目标过于明确直白,让我与他都笑起来。 有时来早了,他尚未系上领带,他仍会习惯地支唤我:“乐闻,咖啡。乐闻,帮我系系领带。” 但当我将咖啡端进去时,他已将领带系好。 原来,曾与他这样亲近过。欢乐地应答,欢乐地追随他,不知苦乏。 一直没有同赵夫人联络。因为我已经放弃作无谓争取了。 直到有一天,赵夫人打来电话找我,语气甚至焦急。她说赵默存在医院抢救,恐怕这次太险,要不治了,能不能让赵时俊来一趟医院。 我马上找到赵时俊。 他听了,依旧可恶地冷静:“他是骗人的,他只是要诓骗我去见他而已。” 我道:“如果他出此下策来骗你,你就上一次当又如何?” 他道:“我无法原谅他,见了又如何?” 我瞪住他:“是你父亲,他就要永远地离你而去。你真真铁石心肠。铁石心肠。” 说罢,我飞快离开。 他在背后道:“你干嘛?工作时间请勿擅自离开!” “开除我好了。”我头也不回地。 赶至医院,赵夫人见只有我一个人,无限失望,禁不住心慌意乱:“默存直着嗓子喊时俊的名字呢,可怎么办?” 我向重危病房偷偷张望,赵默存躺在那里,插满各式管子,口中含混清地说着什么。 “他也叫时俊母亲的名字。”赵夫人呆呆地道:“他们终究是一家人呢。” 什么一家人,时俊对他的父亲比陌生人还狠。 “时俊,俊儿——”里面又一连串的喊声。 医生跑过来赶我们进去:“怎么回事?蹲在门口作什么?快去宽慰他,病人时日不多。” 我只得陪赵夫人进去。 “俊儿?俊儿呢?”赵默存意识很清醒,努力辩识床边人。 赵夫人双唇哆嗦,不知怎样解释。 “他……出差了,正往这里赶呢。”我说。 “他一直很乖顺……大学毕业之前,我从不知他这样恨我……”赵默存双眼望向天花板,自言自语。 是,赵时俊心机深似海,从小就学得伺机而动。大学毕业之前,他还得依靠仇家。时机不成熟,他不会轻举妄动。老赵这记栽得不轻,儿子突然之间反目成仇。 “我……能等到他回来么?”他微微转过脸,似乎问我,又似乎问赵夫人。 赵夫人上前,轻声宽慰:“别担心,默存,儿子总归是你儿子……” 然后,我看见赵默存的眼珠凝住了。看住那窗,看到窗外很远,又似乎什么也看不到了。 赵夫人并未意识到,面前的丈夫已经去了,依旧低低地说着最温柔的话语。 我独自走出病房,将他们留在身后。作一个宁静的告别。 走廊尽头。 赵时俊立在那里,他靠着窗,一个剪影般的侧面。深秋的,醉蓝的天空,看不清他的表情。 没过多久,赵夫人轻手轻脚地走出病房。 她握住我的手:“谢谢你,鹿小姐。这就是默存想要的人生最后的一刻。他说,要我在,要时俊在。时俊来了,是么?默存一定感到了。现在,他睡了。请叫医生吧。” 离开公司那天,我很平静。 之前,已经和同事们举行过n次告别仪式,吃过n顿饭,玩过n次了。 “再不走,我的胃恐怕扛不住了。”卫野对我道。 “是是是。”我将东西全部理好,办公室清理一遍,确定再无私人物件。 同事们逐一下班,皆来同我打招呼。 我呼呼嗬嗬。 我不想太过放纵心中的留恋之情。不怕打不出另一片江山来。 卫野下去拿车,赵时俊说送我下去。 我说好。谢谢。 他自从父亲去世后,沉默很多,虽然从前他算不上开朗,但这一阵,他是任凭自己消沉。 江湖上,一直是无敌才是寂寞。 人心中呢。 我有意回避他,他也回避我。又能说些什么呢,让他来祝福我和卫野么? 我从未走近过他,他一直不肯让任何人欺近。这是我们的不幸,还是大幸。 看着卫野吹着口哨的背影,他轻声道:“我是一个无法给你带来幸福的人。乐闻。……别怪我,我太清楚自己……我为了你好。” 前尘往事刹那齐齐翻涌。 到如今,他说是为了我好。为我好,谁又要你为了我好来着。 心事百转千折,眼泪胀痛眼眶,我拿怨恨的眼光看牢他。我就是要他明白,让他知道,辜负我,辜负我。 我的感情救不了他。他是一个不治之人。所以他将我推开。 哪怕是最后拥抱一下?总要对这份感情有个交代,我岂可若无其事,当它没有发生? 我们都动了一下,但都不约而同朝门外走去。 谁也没有再理会这告别的动作,什么“苍凉的拥抱”。 电梯来了,里面有几个其他公司的人。 我半垂着头,和他一道进去。 谁也没有说话。 其他人到一楼,全体下去。他犹豫一下,按了“b3”。 我与他去地下停车场。 我知道。这是他的告别。 他不会说,我爱你,我今生负了你,也不会说乐闻你别走,更不会说什么再会再见,忘记我或永远记得我。 只是他又带我坐了三层电梯。 借着电梯里的灯光,靠着墙,双手插兜,认真地审视我。 这一回,他没有征询我的意见。 我下去后,他任由电梯的金属门,自动地合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