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随云》 楔子 茫茫浮云间,雪色漫山头—— 烈风飕飕,将片雪袭卷,掩去山林峻岩! 就在这样一个风凛凛、狂雪织的天色中,有个身形在移动—— 移动在这座深山中。 他,是个老人,挎刀背弓的老人。 身形高大,满脸皱褶,面部线条刚硬,一袭劲装将他浑身的英武威猛展现的淋漓。而他没有狐裘在身,也没有风帽在顶,只穿着翻着羊毛的皮袄,逆风行走—— 在迷离的雪网中辩认着方向,一直向上攀登。 这个老人为何会独自上山?并且是在这样一个恶劣的天气中? 深山本无路,他却在无路中找路,任大雪满刀弓!无视周围“嘎吱吱”作响的林木被狂风卷断,用双膝在深两尺的积雪中开路。 风夹雪本就扑天盖地,加上山势陡峻,险峰成林,只要走错一步,踏空一寸,都会滑下万丈悬崖,摔个粉身碎骨! 而他似乎已在山中行走多日,渴了饮雪,饥了取出干粮随便啃食几口,困了就找处岩石后盘腿打座,用内力驱散寒意,功行几周天挨过夜色后便继续上路,并不时拿出一张地图对比着寻找—— (在这种深山老林的冰天雪地中,一身轻装的他入夜后无法辩路,却不能入睡,睡过去很可能被埋在雪中,再也醒不来。) 靠着强韧的意志力,在快爬到这座山的山顶处时,他看到一座木屋。一座隐在林间的木屋!一座简单的灰突突的木屋! 然后,他笑了—— 嘴里没有发声,脸上却是全部的激动,从眼角到嘴角都在抽搐,颏下的胡子也在随着颤抖,并且喃喃自语——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他的呼吸急促,眼里是亮光,手在紧紧地握着腰间的刀柄,直直盯着那幢木屋,眼皮眨也不眨—— 似乎怕一眨眼间,那座木屋便会消失。 片刻后,这个老人开始极力地平复情绪,用习武者的定力来平复。然后整了整衣装,正了正背后大弓,挺身走向前去。 直走到那座木屋前,抬手,“呯、呯、呯”叩门三声,便收手垂头而立,立在门前,静候—— 门内无人应。 老人眼里闪过诧色,有些犹疑地再抬起手,又敲三声—— “呯、呯、呯”! 侧耳听,还是无人应。 这样一座山,连飞鸟都难至,这样一座木屋,粗陋又简单,会有什么人? 正常人不会居住在这样一个地方。 老人却不死心,依然再敲门—— 又是三声后,门内静悄悄,只有风的嘶啸,雪的翻飞—— 暗色在眼中闪过,老人的面部肌肉又开始抽动,似乎在迟疑、在犹豫、在徘徊—— “吱呀”一声,他选择直接推门进去—— 一入内,风雪带进,却遇上一股热流,将雪又反卷而回,卷出门外。 而一个背影直直入了他的眼—— 那是一个坐着的,穿着淡色衣衫,长发拢成一束垂在身后的背影。 老人看到了,先是怔了怔,接着眼中有极度的亮光一闪而过,然后,掩好门,“呯”地一声,轰然跪倒—— 膝盖着地时,就像一座山倒下后的巨响。他不但跪下,双手也抱成拳高高举在头前,“请高人出山!” 苍劲的语音出口后,他开始磕头,重重地磕,一连三个,然后伏在地上,没有起来。 静! 木屋内很静! 静得叶落于地也能听得分明! 坐着的那个背影没有回应,也未回头,但在动。 是一只手臂在动—— 却是向前伸着,冲着座位前的桌面上伸去,并且执着一双竹筷。 原来,这座深山老林的木屋中有人,还是一个活人。不但是个活人,还是一个正在吃饭的活人。 只是这个活人似乎没有耳朵,也没有听到身后人的话和磕头的声音。手臂收回时,筷中夹着青色的菜,缓缓地送到嘴里。 那臂膀在空中滑过的动作,就似一片云在淡淡地、淡淡地浮过—— 说不出的写意,似泼墨画中的山水。 “高人,老朽是由闲竹老人指点而来,务请高人出山相助,救我金澜山庄上下三百零八条性命!” 老人的头再抬起,又重重磕下—— 一个又一个,额上很快见了血迹,沾了尘土,却依然不停。吃饭的人依旧吃饭,动作没有半丝停顿,这次筷中夹了几片腊肉—— “高人,全天下只有您能救我金澜山庄,请您看在三百零八条性命的分上,请您看在老朽千里迢迢来此的份上,救我等一命。” 老人额上的血迹流过眼睑,将他的眼模糊,一边磕一边苍哑的企求—— 就似一只从不折腰的刀,在这一刻,用尽所有的自尊,诚心而又诚惶诚恐地企求着。 “我金澜山庄无意间得罪了江湖第一宫生死宫,那生死宫在江湖上成名以来杀虐成性,因我祖上百年前得罪其老宫主,便发下血帖,要在整一百年后血屠金澜山庄及其所有后人,无论成人幼童,还是牲畜家禽,都要杀个鸡犬不留。而来年六月初一便正是百年的整日,高人,老朽一死并不足惜,但庄里其他人是无辜的,老朽为求解灾,走遍天下,找到了竹闲老人——” 血顺过他的眼,滑过他的脸,滴落—— 落在木屋的青石地面上,静静无声。 “竹闲老人指点老朽来这浮云山脉寻找避世奇人,老朽依图索骥,在此山脉中整整寻了月余才找到这里,高人——” 他又磕下响头,似乎把他这一生来所有的响头都磕遍了,怀着坚定不移的信念,盯着眼前看到的背影—— 那个背影闲适淡雅,乌发长垂,看起来很年轻,并且纤细柔长,似乎是个女儿身,但他依然坚定的相信着只有这个人可以化解他家族的生死危机! 因为他相信闲竹老人! 闲竹老人已是世外高人,而高人口中的高人,更是奇人! 就算对方是个黄口小儿、垂髫童子,他也不会质疑闲竹老人的推荐。 屋内在此时又恢复寂静—— 在这个老人住口后,便是难以形容的寂静。 坐着的背影,似乎只在专注地进食着东西,夹菜、咀嚼,都没有声音。 老人的双手紧紧地攥着,表情中没有任何的不满,只有一种绝不回头的韧性。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背影放下了筷子,似乎已进食完毕。 “你,可以回去了——” 一句话淡淡飘出,就像五月夜间的丁香花在悄悄浮出清香时的飘然、别致—— 老人怔了怔,疑虑地问,“高人?!” “春天后,我会下山。”背影又送出一句话。 而这句话,让老人的脸上在一眨眼间腾起狂喜,眼里有颤动的水气,混合着奇异的明亮。 这句话是否代表着高人肯下山相助了? “可是,高人——”他想再多说些什么。 “明年六月,会到达你金澜山庄。”背影没有回头,似乎在端起碗,碗中袭来的味道中,是粥的香味。 老人的喜色加大,嘴也微微张开,在他刚毅的脸上现出与年龄不相衬的浅白的喜悦。 “多谢姑娘!多谢高人!金断刀在这里谢谢姑娘!” 他又重重磕下头去,激动地有些语无伦次。 但再抬起头时,依然没有起身,微微犹疑地问,“高人,您到时莅临寒舍时,老朽将怎样辩识出您?” 他不肯离去,原来是为了这原因,而他只能看到那个背影,也只能听到那道清彻如风的声音。 如果就这样走了,连对方姓甚名谁、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回去该怎么向家人交代? 室内,饭菜腾起的淡淡烟气轻拢着那个背影,就听那道声音缓缓地又送来一句话—— 也是最后一句话—— “你只要知道,我叫简、随、云。” 第一章 出山 冬已过,残雪融,阳春三月绿野中—— 一辆马车停在那里。 拉车的两匹马,体型优美,马头高昂,全身血红色,一看即知是难求的千里名驹。而它们虽安静地立在那里,却马尾飞扬,说不出的意气风发。 至于它们拉着的车身,精美,美得如画,车旁有一男一女正在交谈—— 男子清雅,女子明丽,如一对璧人,遥遥看去,配着宝马香车和周围的风景,仿佛是不真实的。 如果不是风中传来二人隐隐的话语,的确会让人以为那只是一幅静止的图。 “二哥,你说我们此次出来,是否能如愿找到七色花?”女子声音温婉地问着,清丽的容颜上带着诗意,浑身上下透着书香一片。 男子微笑,笑得就像他腰间坠着的一枚清绿的佩玉,“三妹只需放心,天下无难事,只需有心人。” “但是——”女子娥眉轻蹙,“二哥,只怕江湖中人人渴及那七色花,不等你我兄妹摘取,就被别人夺了先,到时,母亲她可如何是好?” 正说着,女子顿住,眼含诧色地盯着远方—— 身旁的男子察觉了她的异样后,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只见一抹淡淡的身影从远处缓缓而来—— 就像春风轻卷着花瓣,飘然而近—— 兄妹二人一时看得专注,心里同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在他们的眼中,看到了一朵青色的浮云,正贴着水面,缓缓地、静静地、又是悠然自在地靠来—— 那姿态,真是他们平生所见中,最写意最悠扬的。 甚至随着那身影的移动,他们似乎听到了一首曲乐在耳旁轻萦—— 近了,非常近了! 二人才看出这个身影是个女子,很年青的女子。 一袭淡青的棉质长袍,贴身的罩着她修长、匀称的身体,腰间无束带,宽松的看不出腰肢的纤韧,显得飘逸与洒脱。 她素面朝天,肤色明净,眉宇宽阔,眼神淡而远,算不得很漂亮,却如云般写意舒展,伴着春风,行在绿野间—— 仿佛无边的绿色也因她这抹淡青多了几分生动。 而这个女子路过马车旁,路过这对兄妹身边时,脚下不停,轻轻地,错过了他们—— 错过前,似乎看了他们一眼,又似乎没有看。 兄妹二人的视线却一直随着她,偏转头颅,直盯着她走远—— 望到她的背影中,长发直垂后膝下,简单又简单的用一条淡青绢带笼成了一束。 青丝飘然,就如同她的人。 而这片原野纵横几十里,没有道路,只有草色铺展,遥摇点缀着几丛林木,还有一些颜色纷呈的花朵。花很小,也散碎,无法影响大片的绿,于是—— 青色的身影像一片薄薄的、悠扬的、大气的花瓣,被春风轻送,在绿海中飘然而过,直向远方—— 待那身影完全消失时,兄妹二人才如梦初醒一般,同时发出了一声喂叹。 “二哥,那是谁?” 女子问,却又知道问也是白问,她的二哥没有回答,而她也没有再问。 又过了片刻—— 她说,“二哥,世上竟有这样的人。” 男子依然没有说话。 只是静静地望着人影逝去的方向—— 第二章 山林遇盗 又是山林中—— 阳光从林木的缝隙间洒下,婉延小道穿行于间。 一条人影就走在这光影斑驳的小道上,似云卷云舒般,步履从容,意态安祥,全身上下没有一丝远途的风尘—— 如同刚刚淋浴过便出了家门,信步走到了这林中玩赏风景一般。 但这里绝对是野外的密林中,不是哪家的后花园,甚至有野猴在林间蹦跳,“吱吱”地叫着,草丛中也有野兔在穿梭,偶尔露出两只长耳,若隐若现,将这春天的山色,点缀出萌动的新意,似乎也将这个人身上笼了一层淡淡的喜悦。 可惜,煞风景的事永远都有可能发生。 就在这份惬意中,一群人横挡在了山径间,惊起飞鸟一片,也让这个人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弟兄们,瞧瞧我们今天遇上了什么?一个大美人!”粗嘎的声音传来—— 就见十丈处,一群粗衣大汉围着一个桃红衣衫、身形窈窕的女子,个个眼睛发蓝,嘴巴大张着—— 尤其当先的大汉袒胸露乳,长得是凶神恶煞,正一边说一边流着口水,眼珠子似乎要脱出眼框直接粘到那女子身上。 而他后面的其他人也都紧紧盯着他们老大口中的“美人”,压根没发现不远处来了一个青衣人。 “美人儿,小娘子,怎么是一个人出门哪?”大汉的口水已经顺着胸脯下滑,沾湿了衣襟,满眼的桃花在闪烁。 就见那桃红衣衫的女子身子往后缩了缩,环起手臂紧紧抱住自己,声音发抖地吐出不成串的话—— “这……这林间……怎么会……怎么会有……” 似乎她想说“这林间怎么会有强盗”,但瞟见那些膀大腰圆的壮汉在步步围紧自己,便连忙住了口,更加害怕地往后缩着,纤细的身子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会昏厥过去。 但看她的背影,细腰肢、自有入格风流,是个看身形也能想得出的丽人。 “小娘子,你别怕,今日你我相见也算缘分,只要你从了我,本大王一定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大汉涎着口水,向前逼近,又似乎想卖弄一下怜香惜玉的风情,将手里明晃晃的大刀往背间一插,搓了搓手,撩了撩耳旁杂发,呲着黄牙嘿嘿笑着,展开一双毛茸茸的大手向那女子抱去—— 只是一对招摇的大板牙,让他的笑显得恶心,而他的意图也把那个美人吓得是脚下一个打转,身子扭了过来,提起裙角就跑—— 边跑边喊—— “救命啊……救命啊……” 其他贼人嘻嘻哈哈地起哄着,认为不过是一个娇弱的小娘子而已,犯不着大动干戈,他们老大看上了,就让他们老大亲自去捕获猎物,说不准在老大享受了以后还会赏给他们尝尝滋味,于是,只是得意地笑,也不来追。 只有那个大汉捋了捋自己的胡子,咧着嘴乐,待女子奔出数米后,才甩开大步,追上—— “吱——” “呯”! “唉哟”! 突然的惊变打住了所有的人!不对,是惊住了所有的强盗! 那个奔跑的女子仍然在跑,而且是朝着青衣人在跑。 她一转身,自然看到十丈外立着人,紧急关头,见了人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何况对方一看就不是强盗一伙的,先扑过去再说。 “格老子的,你个死猴子,老子非拨了你的猴皮,抽了你的猴筋,放了你的猴血……”只听那强盗头子怒骂着,暴跳如雷地冲着林间指手划脚。 原来在他追那女子的同时,一只野猴竟然向他砸了块大石头,而且砸得那叫一个准,就见他头上瞬间起了个大包,像瘤子一样顶在了头顶。 “小娘子,等等大爷我……”他又发觉美人已奔出数丈,即使奔的是踉踉跄跄、磕磕绊绊,却已离他越来越远,于是顾不得再与野猴斗气,提步紧追。 同时,他也发现了不远处立着一个眼生的人! “救命……救命……” 女子已冲到青衣人面前,眼里闪过一抹诧色,脚下不稳,趔趄,向地上倒去—— 青衣人面上平静,此时伸出双臂,一卷一带,就将这女子扶起。 女子趁势一把抱住对方,“公子,你救救我!救救我!” 她的身子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抬起的脸上露出真容—— 只见眼似水波横,眉似山峰聚,丹唇皓齿,真正是花容玉色。而且肌肤凝滑,仿似冰肌雪骨做就的女儿身。 看一眼,就觉惊艳,看两眼,就是蚀骨侵心。 真是少见的丽质天生! 青衣人似乎看了她一眼,但也只是一眼而已,便任她抱住双臂,视线则定向了随后追来的大汉。 那一帮子强盗再迟钝,此时也已发现多了一个人,陆续奔来,“唰啦啦”将青衣人与这女子团团围住,并且在迅速打量过青衣人后,猖狂地大笑。 “哪里来的黄口小儿?”强盗头子拈着胡子,眼睛吊到了头顶,恶狠狠地说,“你小子最好从哪来、打哪去,莫要干扰了大爷的好事,否则,哼哼!” 他一声冷笑,身后立刻有人出来补上一句,“否则让你小子吃不了兜着走,拨你的皮、抽你的筋,放你的血……” 说话的人是个留着山羊胡看起来像个狗头师爷的人物,还摇着一把折扇,晃着脑袋。 只是他说的话非常耳熟,貌似片刻前他们老大才骂过那些词句。 青衣人并不在意他们的叫嚣,低头看着凑进怀中的女子,轻缓地问,“不怕——我——无法救你?” 他的语音飘然、舒扬,不急不徐。 就见那女子眼中又闪过一抹诧色,很快!快得旁人难以察觉。 接着窝在他怀里低垂了眼睑,耸动着肩头—— 好像在啜泣,却看不到眼泪,但神情间是说不出的楚楚动人,如含羞的莲苞,引人暇思。 连那些强盗从旁边瞅见了,都觉得心头一紧,不由喊出,“美人儿,别怕——” 一丝笑意从青衣人的眼里滑过,他伸出手臂将女子推出怀中,定好身形,双臂也恢复了自由。 女子很意外,从未有男人能这般无视她的姿容,暖玉温香抱满怀后还能无动于衷地推开。 “兔崽子,还不快滚?今日老子看在美人儿的面子上,放你这条小鱼过去,搁在平日若不留下买路财,你休想全身而过!” 强盗头子咽了两口唾沫,眼睛盯着女子,嘴里却在对着青衣人呼喝。 那个山羊胡又在后面补充,“大王,不如把这小子劈成两半,一半挂在这条道上,一半挂在山门上,好给咱们山寨填个威风凛凛的标记,让外面的人都知道这里有个斧头山,斧头山上有个斧头寨……” 青衣人突然开口了,打断了那个师爷乱飞的唾沫腥子。 “你们,做强盗多久了?” 他的话问得很认真,虽然语音平静,似清清溪水,但缓缓的流动中似浮卷着落花,携着香气一般,还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认真。 强盗们都怔了怔,显然也被这种声音迷惑,但他们是谁? 他们是打家劫舍的强盗,不是惯弄风月的文人雅士! 一个个很快便回了神,立刻又爆出大笑—— “大哥,这小子脑子有问题,死到临头还不自知,反来问咱们做强盗多久了,哈哈……” 所有的强盗都在笑,笑声连成一片—— 此时,强盗头子动了! 他似乎不耐于和这个青衣人浪费时间,甚至等不及让手下去招呼这小子,自己就直接动手了。 神情间是胸有成竹、志得意满,并且想好了要一招就把这小子劈爬下,然后雄赳赳地带着美人儿离开。 可谓是先声夺人,连个招呼也没打,但他那一招出手后,就后悔了。后悔自己为什么非要亲自出马? 一掌劈去,是冲着对方的脸,想像着把对方劈倒后,就踩住那小子的头,然后再让其钻过他的胯下,好好侮辱一番—— 但明明就要劈着那张可恶的脸了,也明明看到那张像风中云一样淡然的脸在自己掌下逃无可逃了,却发现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冲去—— 错过了那青衣人,直往地上扑,就像后面有十几个人在推着他,力量之大,让他毫无还手的余地,然后—— 他的门牙险些掉了,“噗嗵”一声摔在地上,啃了一嘴黄土。 “大哥?!” 其他的贼人惊怔,不笑了! 他们的老大竟然在一招之间,就被对方摞倒?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惊疑不定。 他们没有看到那个人出手,甚至都没觉到那个人的身子动过一下,他们老大就直接爬在地上了,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沾着。 莫非是老大今天出门前喝多了酒,立足不稳,自己摔在了那里? 再看地上撅着屁股像青蛙一样伸展着四肢的大汉,三两下地爬站起,眼里是又惊又怒,还有不可思议。他也在怀疑是不是自己酒灌多了,失了准头? 但当着众兄弟的面扑个狗啃泥,是非常没面子的事,于是不由分说地把这笔帐赖到那青衣人身上,涨红着脸大吼出声—— “上!统通上!不要放过这个小子,老子要拨他的皮、抽他的筋、放他的血!” 又是那两句话,好像他们山寨再没有了新的劫路的措词。 于是,所有的强盗们都动了。 一共一十三人,在此时全动了。 抽出各自的兵器,抡刀挥斧,招招都向青衣人而去—— 可谓是恶向胆边生,根本不讲什么“以多攻少”是不是符合江湖道义,更不管对方是不是赤手空拳,仿佛要十三把兵器一齐击下,把对方弄个粉身碎骨。 只见那个桃红衣衫的女子已立到一旁树下,并不打算趁机逃去,凤眼半弯,悄悄地看着—— 看着看着,她眼里的异色更重。 只见这群强盗虽然没有绝技在身,却也不是普通的乌合之众,竟然懂得合击之术,将十三个人的能耐发挥扩大,使出了三十个人的力量。 而那个青衣人身形微微挫,像缓缓游动的鱼一般,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躲开了如密网编织的杀招,并且抬起了一只手臂—— 他出手了。 出手同样很慢,使得是最普通的招式。普通的任何一个走江湖耍把式的都能使得出! 只是由他使来,这些招式没有凌厉的杀气,更没有带起风团,只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悠扬。 可奇怪的是,这种缓慢又平淡无奇的出招,偏偏就让那些人无法应对。 明明十三个大汉气势如虎,招招生风,但在离这青衣人还有二尺距离时,就像被胶粘住一般,手中兵刃是抽不回、也砍不下,停在了半空中—— 一个个憋红了脸僵在那里,任青衣人平平的一掌打在身上,“呯”地飞了出去,倒地—— 一个又一个,就像排好了队等着挨宰一般,被青衣人轻松写意地推翻。 落地后,呜呜叫痛,却都没有大的伤势在身,最多只是脸色发白,冷汗直冒。 而青衣人在中间换了三种招式,每一种伺候四个人。三四一十二,将十二个人都推出去后,才单手提住了那最后一个,轻轻地问—— “你们,做强盗多久了?” 又是先前那个问题。 被提住的正是蓄着山羊胡的“师爷”,他的眼里是一幅“活见鬼”的惊色,嘴巴在抽动,答不出话来,仿佛太过吃惊,以至于嘴角僵硬。 青衣人见他全身抖得像筛糠,手一松,山羊胡屁股着了地,疼得呲牙咧嘴。紧接着那个为首的大汉,也就是强盗头子便到了青衣人手里。 “做强盗多久了?” 青衣人徐徐问着。 强盗头子脸色惨白,腿在发抖。他本是被摔出去的十二个中的一个,却同他的手下一样没有还手之力,现在又像小鸡似地被对方提在手中。 而眼前的人明明就像临家的少年在问他今天天气怎么样一般,但却让他忍不住打寒颤。 这个人倒底是谁? 他太吃惊了。 好歹他也在江湖上混过几十年,却从来没有听过什么人竟有这么厉害,几招间便将他们摆平,让他们败得这样狼狈和快速。而对方却是如此年青。 “少……少侠……我们弟兄在此占山为王只……只有一个……一个月……” 他颤颤惊惊地回答着。 青衣人笑了—— 唇角只是勾起一抹,半弯的孤度,静静的笑。 但那笑容,就像他的声音,飘然、清彻,大汉突然瞪大了眼,眼中闪过一抹痴色—— 他实在难以相信,这个少年的笑容,竟然像有一朵花开在了他的心头,若有似无的浮动着浅香,让他粗俗了几十年的心底,突然泛起幼时最单纯的一段回忆。 那些回忆似天上的白云,洁而无暇,是他没有当强盗前最干净的生活片断。 “走——” 青衣人松手。大汉双脚落地后,回了神,开始又惊又疑,这个人是让他们走?难道这么简单就放过他们? 直到脚下立稳后,他还在拿不准主意,倒底应该立刻撒丫子逃跑,还是—— “你,站起来。”此时青衣人看向了身边地上的狗头师爷。 那山羊胡子呲开牙,不知应该哭,还是笑,显然对方特意点他的名,是要另外“招待”他了。 “不如把我劈成两半,一半挂在这条道上,一半挂在山门上,好给你这山寨填个威风凛凛的标记,让外面的人都知道这里有个斧头山,斧头山上有个斧头寨……” 青衣人缓缓地说着,山羊胡的脸色越来越白。 他仰头看着这个一袭青袍、淡淡立着的人,从对方平静的面色中瞧不出深浅。 而从林隙间投下的阳光照在这个人身上,使对方的皮肤更加的明净,宽阔的眉宇间,竟有一份说不出的让人心里宁静的东西—— 他是粗人,形容不出这种感觉,只是觉得像有一片云从天上落在了地面,浮在了这片树林中,来到他的眼前。 “李三,还不快起来给少侠赔不是?”强盗头子在此时踹了他一脚,催促着。 “是……是……是……”他一边往起爬,一边将跌落在身边的扇子捡拾在手中。 就在他直腰抬头的一刻,几点星芒从他手中扇间闪出,直向青衣人面门扑去。 “小心!”旁边树下的女子惊喊了一声 只见星芒如电,眨眼间就到了青衣人的面门前,那个狗头师爷则在同时三步一窜,四步一跳地向林中逸去—— 接着,是安静。 非常安静。 除了山羊胡逃跑时的穿林过叶声,这周围是一片窒人的静。 所有人都屏着呼吸,看着青衣人,脸上是不可思议,是震惊莫名。 刚刚还在地上“哎呀”呼痛的十一个人都住了口,与他们的老大一样,怔怔地反应不过来。 暗器呢? 暗器去了哪里? 那可是淬了毒的流星针,见血封喉,中者立刻毙命。 他们明明看到那几点星芒已直奔青衣人的面门,并且躲无可躲了—— 要知道,那是可铁扇的机簧所发,力道之大、去势之快,人力难为,再加上是偷袭,距离又近,几乎是人就应该躲不过的。 但事情的发展太诡异了。 因为他们中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到那几点暗器去了哪里,包括离青衣人最近的强盗头子也没看到! 明明那些流星针在空中飞射着,离青衣人的脸只有一寸之遥了,却在突然之间没了踪影,平空消失。 真是诡异。 他们无法相信世上竟有人有这样的身手,连袖子都没动一下,就收了他们以为是百发百中的暗器,但倒底是对方没动,还是动了,他们没看到? “带他回来——” 青衣人又开口了,是对旁边的强盗头子说的。 强盗头子在震惊中,就见青衣人看了他一眼,并且对他说了这句话。 他怔了怔,带谁回来?但很快反应过来,青衣人是让他带那个正在逃跑的师爷回来?不知道他跟着一起跑,会不会成功脱逃?最重要的是,这个人的轻功会不会同样高深莫测? 来不及细想,脚下已动,只念着将那说错话的厮给捉回来将功赎罪,兴许对方会只拿那个师爷开刀而放过他们。 就见黑风掠过,带着落叶簌簌,跑出十二丈外的山羊胡被大汉提了回来。 可见他与他们老大的功力比起来,相差甚远,还没来得及钻进密林,就被捉住。 “少侠,这厮任由你处置。”强盗头子将他摔在地上,搓了搓手。 青衣人却没有看他们一眼,抬头透过树林望向天际,似笑非笑地说,“由你代劳,将他的须髯拔尽。” 他的话让所有的人怔住。 什么意思? “少侠是让我拔光这老小子的胡子?“强盗头子半惊半疑地问,一脸的小心谨慎。 “他一人受过,换你等平安。”青衣人又丢出一句,再不开口。 其他人听了,脸上又怔,接着泛起喜色。互相看了看,眼里在交流讯息—— 难道这个人是让他们把这狗头军师的胡子拔光,就会放过他们所有的人? 但青衣人不再说话,他们无从求证,也不敢求证,再互相对视后,都把目光集中向他们的老大。 包括那山羊胡子也投过去目光,甚至含着喜色。 “难道拔了我的胡子,就能逃过一劫了?” 他这样想着,非常明白青衣人与他们的差别太大,是天上地下的距离,他偷袭不成,跑又跑不了,要死也在对方的一念间,于是,跪在地上,抱住强盗头子的腿,哭嚎—— “大哥啊,你拔吧,如果能用我这点胡子换回众家兄弟的命,我李三甘愿受罚。大哥,你使劲拔吧!” 他倒是一副就义凛然的样子,跟先前的猥琐大不相同,只有眼里闪过几丝阴沉。 于是,林中传来哀叫声—— “哎呀”“哎哟”“啊”…… 各式各样的呼痛声,叫得是山摇地动,就像在被剥皮一般,全是从那山羊胡口里传出来的。 第三章 我的名字 风吉儿 在所有的强盗都提着裤子,狼狈仓皇地离开后,青衣人挥挥衣袖,带起清风一缕,向前而去—— “恩人!” 一声娇唤,桃红身影携着淡香,卷到了他身边—— 而这一次,青衣人没有让她抱住,身形似乎没有动,便闪过了她的搂抱。 女子的双臂扑了个空,瞪大春水双眸,看着青衣人,并收到了一句轻缓的、飘然话—— “我出手,只因他们挡了我的路。我不出手,你同样能过——” 他在说什么? “恩人,你若不相助,小女子今日就会惨遭凌辱了,这林中又再无他人,谁会来救我?” 那女子眼珠一转,笑得嫣然。 “你。” 青衣人脚下不停,一个字作回答。 而那个字仍带着他特有的语气,像淡花浮落。 女子眸中立现流光异彩,竟是十二分的艳丽!艳丽的夺人! 其艳若何,霞映澄塘,艳的真是极致! 她放下手臂,偏着头,笑眯眯地说,“你的声音这般好听,我喜欢。” 梨涡随着她的笑容,顿现,只有一个,现在右颊边,一闪一闪,将她的容颜点缀的生动,仿佛玉雕的天人活了一般,不再只是弱柳扶风的娇柔。 青衣人也看着她,看得仔细,微笑缓缓地浮起—— 女子怔了怔,眼又眨了眨,“你的笑,竟像花开有声!” 她很吃惊。 在先前,她立于树下,并没有从正面看到这个人的笑容。 青衣人脚下又动,衣袍轻扬,没有惊起半丝尘土—— 女子的眼中闪过一抹狡黠,跟了过去,走在青衣人身边笑微微地自我介绍,“我的名字,风吉儿。” 青衣人没有回应。 “你的眼神倒是厉害,看得出我刚才是在装模作样,”她又上下打量身边的人。 “我闲极无聊,便逗那些贼人讨讨乐子,没成想遇上了你,”她嘿嘿冷笑出声,“如果你不出手,老娘会痛快地修理他们一顿,可不会像你那样轻易地就放过他们。” 青衣人看了她一眼—— “只是——” 她却又叹了口气,颇为失望地说:“有些日子没出来了,这次刚出门就碰上这么一路货色,长得倒是人模人样的,功夫却是三脚虾,若非你出现,姑奶奶我也失了装下去的兴趣,会直接踢他们回老家——” 言下之意,她是很看不起那些强盗的身手的,而她掰了掰手指,眼睛又斜了一眼旁边的人,补充,“难道江湖上太平了几年,大盗大匪都改行了?就剩下这些不入流的小角色跑出来唬人,真是坏了盗匪的名声。” 说到此,她的脸上现出些迷离。 “但我风吉儿真没想到的是,你竟然三招两式便摆平了他们,招式普通,身手却莫测,江湖少见——” 言罢,双眸微眯,一直瞅着青衣人的侧面。 “我说了这么多,你就不能开口回个话?姑娘我的名字是风吉儿,江湖人送个外号叫‘柳叶刀’,今日相见,看你万分顺眼,对你可是掏心挖肺地坦白到底,你倒是开个口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那双眼珠子紧紧地绞在青衣人身上,死死不放松,似乎非要盯地对方有了反应。 “你的夫,放心你一人出来?” 青衣人有反应了,声音似落花入水。 但他吐出的这句话,让风吉儿吃一惊,脸上变了几变,才恢复常态,“咯咯”地笑着说,“哟,恩人哪,人家可是个大姑娘,你怎么这样说?” 青衣人看她,似笑,却也非笑,目光中似乎能洞察一切—— “如果,二十二三岁的女子仍未出阁,也许,你是单身。” 风吉儿的美眸眨了几眨,在对方的那种目光下,心思几转几回后,纤细的指尖摸上了自己的脸,反问,“我有那么老吗?是奴家的妆没化好,还是你这人的眼格外毒辣?” 她说着说着,抛了个风情万种的眼神给青衣人—— 青衣人静静地笑。 风吉儿也“咯咯”笑起,突然把头向青衣人的肩上歪去,眼中闪烁着不知名的光,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在青衣人的耳旁呢喃着,“好人儿,你的怀抱可真是舒服,比我家那杀千刀的不知强了多少倍。” 说着,合上眼睑,头舒适地在青衣人的肩上蹭了蹭,似乎在回忆着先前身旁人环抱着她的感觉,但她的话中也承认了她有个“杀千刀”的夫婿。 而青衣人这一次没有闪开她,任她靠着,一边走一边拖着个眉目间有万千变化的丽人儿。 小径上,便是二人相依相傍的影子,斜斜地拉着—— “恩人,你身上有种体香,好像是……”吉儿又睁开眼,笑嘻嘻歪着头思索。 不一刻,弹了个响指,惊喜地说:“对了,是茶香,是绿茶的盈香,这味道不错,比我们这种女儿家的脂粉气雅致多了。” 说罢,她的眸中带着些不易察觉的试探,盯着身旁人。 风正穿过,树影舞婆娑,青青的绿色映在二人彼此的身上—— 她盯着、盯着—— 眼里渐渐失神—— 似乎,看到了一幅山水图,泼墨而成,笔法恣纵,意境旷达,并且带着一些隐隐的雄俊,似恬淡,又似巍然,更多的却是悠扬、高远,让她的心中是无限的延伸—— 耳旁好像在同时伴有一曲流水之音,缓缓地、缓缓地拨动着—— ………… 不知过了多久,脸上的痒意惊醒了风吉儿! 惊醒后,她震动,脸上是再也无法掩饰的诧色。 再看身边人,依然是先前的侧颜—— 微笑淡淡,眼神悠然,盯着小径前方,步履翩跹—— 那轮廓,没有俊郎分明,也没有清丽无双,只是明净舒展,却将风吉儿引入了刚才的那种意境中, 而且她竟然是一边看一边走着的,脚步都没停过一下。 “世上竟有这样的人?” 她暗自忖度,真正让她吃惊的是,自己也算经历无数,看遍风云,竟然就这样失神了而不自知? 脸上又有痒意传来,是林风将青衣人的发丝扬起,有几缕飞到她了面颊上,搔痒了她细致如雪的肌肤。 也正是这种痒意才唤回她的神智。 迅速调整自己的状态后,她“咯咯”笑起—— “好人儿,告诉我,为何你总是问那些贼人做强盗有多久了?” 青衣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她的失神,又似乎注意到了,却并不在意,从容依旧,此时闻言,若有似无的笑,缓缓地作了回应,“做盗的时间越长,恶便越大——” 风吉儿意外。 这个答案并不多让人吃惊,但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法子分开心神去想过,既然没有经过自己的思索,乍听答案自然就有些意外。 “他们如果不是只做了一个月的强盗,你有可能就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他们?” 风吉儿双眸紧转,迅速又补上一句,“但他们的话怎么可信?那种恶人,几个会说真话?那样放过他们是太便宜了!” 青衣人唇角弧度微加,没有转过视线,“世间事,自随他去,我,不会杀人,也不会让人杀。” 风吉儿怔了怔,再看这个人—— 他的话中是“不会让人杀”?一个“让”字,便显出一种主动权来。仿佛别人要杀他,要看他“让”与“不让”,而不是别人杀与不杀。 再望他全身—— 体态颀长,没有半丝赘色。一步之间是清风拂云,两步之间,是淡然洒脱。 那种淡然,没有人间半丝的牵杂。 她突然明白,这个人,随心而为,自在卷舒,不能用世间所谓的正恶观念、罚善尺度来衡量和约束他。他的话中意,似深似浅,一时难以明白,而她听出了意味,这个人,不会像很多江湖人一样,即使自诩正派,见了恶人便以为是惩恶扬善,出师有名,就除之而后快,将生命轻贱。 但世间人,尤其江湖人,有几个能像她这般完全不在乎纵虎归山后的后果? 即使不考虑对方会不会再作恶,也会考虑对方会不会纠结他人,找自己来算帐! 这个人,似乎有资本不去在乎? 风吉儿一时测之不透,但眸中水盈盈,声音酥软地问:“好人儿,你倒底叫什么名字?就告诉我吧——” 她的双手甚至缠上了青衣人的臂膀,左右摇摆地扯着,就像要不到糖果的幼童,眼里是玩劣的星芒。 青衣人再度似笑,又非笑—— 淡淡的茶香随风又浮进风吉儿的鼻间。 “好人儿,你就说说嘛——”她的眼又转了转。 这样的她,从一开始的弱不禁风,到后来的楚楚可怜,再到后面自称“老娘”时的狂放荡不羁,又到现在的小女儿状,真是没有一刻是不变着的。 使她的美丽也随着她的变化而变化。 “林已出,道分两支,你先择一条。”青衣人突然停了步。 而他们此时已走出那座密林,脚下的路在延出树林后,果然是分成两条,一条向南,一条向北,并且是黄土大道,宽阔许多。 风吉儿怔了怔,眼珠子像浸在水里一样,“你,当真不愿告诉我名字?” 她的唇瓣瘪了起来,美人的杀伤力此时也被发挥到极至。 只见她两弯秀眉似蹙非蹙,珠泪盈盈于睫,眸中似有千般失意,万般心伤,当真是让人心怜又心动。 青衣人看着她—— “简、随、云。” 他说的缓慢,笑得飘然—— 风吉儿盯着那份笑,心中正自悠悠,突然“吱”的一声,有个身形从树上扑下—— “七宝,你惊了我一跳!” 风吉儿喝斥,拍打了几下扑到自己身上的“东西”,面色不悦地说,“死猴子,如果下次还敢这么不打招呼就扑来,小心我剥了你的皮!” 就见她肩上正停着一只非常小的动物,模样机灵,行动敏捷,长着一双骨碌碌乱转的眼睛和一条长尾,与那普通的猴子极为相似,但这一只,却只有一个成人的手掌般大小,而且不像那没长成的幼猴,似乎永远也不会再长大。 此时那小东西在风吉儿的瞪视下,“吱吱”两声,状似惊惧地低下了头。 而风吉儿再看向青衣人时,又换上了妩媚风情的笑脸。 “简、随、云,是你的名字?”她问,似乎想再确定一遍。 青衣人唇边的弧度已收回,眼里余着浅笑,不语。 风吉儿“咯咯”乐着,再眨双眸,“你让我选择脚下路,是要躲着我,不愿与我同路?” “我,去江南。”青衣人说了这句话,似乎是与风吉儿的问题毫不相干。 “江南?那你自然得走左边这条路了,接下来,希望我向北而去?” “随你,南北均可。” 风吉儿美目流转,“那我也去南方,你是否会改道往北?” 青衣人还是似笑非笑,那种写意的感觉弥漫在周围—— 风吉儿无法捕捉这个人的思维,此时提起了身上小猴子的尾巴,眯着眼问:“七宝,你告诉我,我应该朝哪个方向走?” 小猴子“吱吱”乱叫,倒吊着的身子在拼命舞动,但它的一只猴爪竟然非常明显地指向了一个方向—— 而且是伸出一只指头,似人类的动作一般,直直地指着。 任谁都能看得出,这只猴子的举动已超出了普通猴子所能做到的。 “向北?”风吉儿怔了怔,然后把猴子左摇右晃起来,“你最好老实点,如果指错了方向,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猴子惊慌地抱住了脑袋,在半空中摆来荡去,仿佛听得懂她所有的话。 “嘿嘿,随云,真是不巧,我得朝北去了,没关系,它日相见,你我再续旧。”她将猴子头朝上的重新放在肩头,腾出的双手突然向前一抱—— “随云!” 她的动作真是快得让人眼花,绝对比刚刚那些强盗挥刀抡斧的速度要快了不只三倍。 青衣人有些诧异,被她抱了个牢牢实实,“随云,随云……” 她就像中了邪术一般,使劲揉着青衣人,完全不在乎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 青衣人似乎也不在意,任她揉着,直到这个女子揉够了,主动放开了他。 “好吧,今日我们就此别过,你要记得,再相见时,我风吉儿是你的朋友。” 风吹过,林中有野猴跳跃的声音传来,但青衣人没有应答。 “难道你不乐意?我风吉儿快人快语,手段高强,人缘又广,对朋友又是肝胆相照,与我为友,绝对是你赚了。” 青衣人还是不语,却也没有即刻离去,似乎在给足这个女子面子了。 “好吧好吧,你就算不在乎我,但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想我风吉儿平日里也是眼高于顶,今日可是怎么瞅你都觉得顺眼,不要让我再碰上你,否则的话,管你愿不愿意,你简随云就是我的朋友了。” 青衣人笑了。 “好——” 他作了回复。 风吉儿得到了答案,脸上怔了怔,接着是喜悦,双手抱拳,嘻嘻笑道,“就此告别。” “好——” 简随云躬了躬身,似乎在回礼。 然后,衣袖一挥,向南而去。 “说走就走?” 风吉儿又怔了怔,眨着眼对那个背影喊了一嗓子—— “喂,简随云,你倒底是男是女?” 林风阵阵,就听风中传来那道背影的回答—— “有缘再见时,答案自知——” 青色的背影在春风中,渐渐成了一个点,又渐渐化为无,而风停后,周围静得无声。 风吉儿直直看着他消失后,眼一瞪,冲着身上的猴子挥了挥拳头。 “七宝,如果让我知道你在耍我,到时少不了让你皮肉受若。” 小猴子惊慌地又“吱吱”叫起。 风吉儿很满意地看着它的反应,一只手摸上了自己的下巴,盯着青衣人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你说,那个人倒底是男是女?若说他是个男子,刚刚他任我在他身上乱揉一通也不作反应,就算我是个美人儿,他抵不过美色的示好,也不至如此,何况知道我是有夫之妇——” 她又换了个手抚着下巴,继续思索,“我这种姿色,天下间有几个男人能不对我色迷迷的?除非——” 想着,又看向远方,“可若说他是个女的吧,我刚刚乱摸一通,还真没摸出个眉目来,早知他脾气这么好,我就直接摸到他胸上,嘿嘿……” 她的眼又眯起,“如果真是个女人,你说世上有什么样的男人能与他相配?这个人似云一般,难似捉摸,而且高深莫测,连我家那位也未必能试得出他的身手,啧,云一样的女子,应该什么样的男子来配?” 她想到这儿,突然一弹响指! “对了,那小子是个不错的人选,嘿嘿……” 她说到此,转头看着肩上的小猴子,“七宝,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先发现这样的女人,自然不能偏宜了外人,你要好好带路,早日找到你的主人,也早日给他寻个婆娘——” 她的脸上露出了一幅阴谋算计的表情。 小猴子似乎惧于她的神色,拼命地点着头。 “你最好识相点,走吧,念在你在林中叫你那帮猴子朋友们替我出了口恶气,掷了块石头到那贼人身上,老娘我今天就赏你一顿好吃好喝的。” 小猴子的眼里放出了亮光,在她的肩头跳了起来,抓耳挠腮,一幅猴急样。 “女儿红怎么样?那可是口感醇厚的酒中上品。” 小猴子的叫声更兴奋,敢情还是一只酗酒的猴子? 就见林木掩映中,顺着黄土大道,一人一猴,迤逦而行—— 向北方洋洋洒洒地离去—— 第四章 遇唐盈 四川唐家,是玩毒的高手。 但高手也有失手的时候。 唐盈很懊恼,眉峰紧蹙,卷起衣袖看了看自己雪白的臂膀上那道显明的紫线已走到了手肘处,微微叹了口气。 “呯、呯、呯……” 门被叩响,外面传来店小二的声音—— “姑娘,你是在房里用膳,还是下楼吃?” 唐盈看了看窗外,日正当中,已是午时,又叹了口气,回答—— “在房里吧,麻烦小二哥将饭菜端到楼上来。” “好的,姑娘稍等。” 小二离去,似乎非常明白她要吃些什么。 唐盈笑得有几分咸涩,她已在这里住了六天。六天来,她只会吩咐一句话,“几个馒头,再来几样可口的小菜就可,随便小二哥怎么安排。” 每一次她都是这样说,于是小二不再问她,只需安排些爽口的、入得了眼的,反正这位姑娘看起来出手大方,身上少不了银子。 而唐盈确实不缺钱花,但如果能用钱买来解毒的良方,她宁愿现在身上分文全无。 又叹口气,陷入沉思中,温婉端庄的脸上是阴郁和无奈。 突然—— 门外传来碰撞声,接着是碗盘跌落碎裂的“噼哩叭啦”声—— 就听到刚刚小二的声音在门口惊忙地喊着,“对不住,客倌,对不住……” 还有另外一道声音,粗涩暗哑,在暴怒地斥责着,“你个不开眼的东西,老爷我这一身衣服全被你给弄毁了,妈的,看老子不收拾你!” 唐盈皱了皱眉,听到“叭”的一声巴掌声,然后是小二在不停地低声下气地赔不是。 印象中,这个脸蛋圆圆的小二性子机警,行事小心,不像是那种粗手笨脚的。至少六天来,她都被这个小二招呼得很周到。 也正因为这六天低头不见抬头见,与她即使没什么关系,也有了点关系。 于是起身,开门—— 开门的同时,听到那粗哑的叫骂声还在继续—— “你个狗奴才,老爷的衣服是新裁的,值不少银子,你要是赔不出来,老爷我就找你们掌柜的去,让他把你这个狗东西撵了出去!” 门展开了,首先入眼的是一地狼藉,还有正弯腰鞠躬、点头如捣蒜的小二。 而小二是冲着左手旁的一个员外爷打扮的人在道歉,只因对方凶恶逼人,已顾不得去收拾地面上的碎碗裂盘和汤汁油水,只是一个劲地赔小心。 但在她开门的一瞬间,叫骂声没了。 就像随风摇摆“嘎嘎”叫着的树枝,突然折断,声息全无。 于是,她转目看向那个挺着肚子、显得脑满肠肥的员外爷时,不意外的看到对方也在盯着她,并且是满脸惊艳。 “这银子,是我替他赔偿你的,速速离去,不要在我门前吵闹。” 唐盈从怀中掏出银锭递去,很明白对方眼中的意味,她温婉端庄,体态娴雅,姿色又相当出众,单独在外的这些日子中早已受惯了男人的此类目光。那目光中没有几个是干净的,总是充满男性的淫邪秽意,正如面前这一位。 但她黑着的脸和清冷的话让那满脸横肉的员外爷怔了怔,一时有些尴尬。 再恶的男人,也不希望受到女人的轻视,尤其是漂亮女人的。他已明显看出这个秀丽清雅的女子是不欲瞧到他的嘴脸。于是全身的肥肉抖了抖,憋下了怒气,低头瞅向女子递来的手中—— 只见纤长柔晰的指间,是一锭足有十两的白银。 “你的衣物值六两八钱,把这个拿去,不要再找他的麻烦。” 唐盈冷冷地说着,温婉的脸上是平日难得出现的冰冷。 员外爷的神情不太好看,凶狠地盯着小二,又再找不出生事的话由,便伸出肥手去接银锭—— “狗东西,算你今日命好,遇上了这位姑娘替你出头,否则有你好果子吃的。” 银锭入手的一瞬间,他的肥手揩了一把油,趁机捏了捏唐盈的细指。 唐盈皱眉,只是心神已被眼角余光瞅到的另外一个人吸引,没有太在乎员外爷的这个动作,轻袖一挥,似有意若无意地向左方一卷—— 暗香盈浮间,那个员外爷因占了一个小便宜,面上悻悻、暗自里却偷偷乐着地离开了。离开前,还抽了抽鼻子,特意吸了点唐盈身上的香气。 他虽是凶恶又好色,却不敢在光天化日下真惹出什么事情来,尤其是摸不清这个女子的来历与背景时,便只能离开。 唐盈则已看向那让她不得不注意到的身影—— 这二楼厢房外,开门就是楼栏,连通着一楼的空间,而楼栏与厢房之间宽约六尺,足够两个人错身而过。此时,在小二斜背后,也就是右方五尺外,立着两个人,似乎是才上得楼来的,但她的眼,只能盯着其中的一个。 在望过去前,她便感到对方也在注视着她,而在双眼对上后,她便看到一双似笑、又似非笑,却实在瞧不出倒底有没有笑的眼。 怔了怔,再打量—— 那双眼里似轻云笼着,悠悠的淡然,嵌在一张同样淡然的脸上。容颜并不出众,但肌肤明净,微微地半透明,眉宇间宽阔,似乎能容得天下所有的事—— 唐盈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二哥。 唐家历来多毒人,从老到小,从男到女,每个子弟与门人,浑身上下都是毒,也许是因每日钻研毒术的缘故,几百年来,唐家人身上总免不了带着些阴恻恻让人发寒的东西。 尤其男丁,除了气质少有好的,相貌上也多是那貌不出众,顶多算得上粗眉大眼,有些英气的。基本上,没有太俊秀的人物出现过。 但在这一代,有了个例外! 那就是她的二哥。 一个在唐家家族、甚至是天下男儿中,都少见的倜傥人物。 尤其在她出门在外的游历中,从没有看到过哪个男子能与她的二哥相提并论,无论从“神”到“形”,还是从“风骨”到“韵味”,不曾有一个人及得上她二哥的十分之一。 就连那以出美男子著称的柳家堡中的几位公子,也未必及得上。至少她曾见过的柳家四公子,年少英俊,如风飞扬,却也与她二哥相差甚远。 但为什么会在这时想起二哥? 唐盈一时说不出来,仿佛面前人带给她的感觉,让她不由的就想搬出在她眼中最出色的男子来相比。 只见眼前人似遥远又似很近,浑身是写意与舒展,并且那眼神让她觉得极为干净,盯着她时,竟让她的脸微微的发热,不由地想别开,以平复心中的燥动。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小二的声音插了进来,也让唐盈的目光找到了躲避的方向。 原来心念间,只是短短一瞬,小二在那员外爷走后便向她道谢,中间没有耽搁片刻。 “姑娘,您的大恩大德,小的定当谨记在心,如果不是姑娘相助,那位老爷要找到掌柜的将我辞了,小的乡下的老母可就断了活路,没钱侍奉她老人家了,谢谢姑娘——” 他激动又慌然地说着,而说着说着脸红了起来,两只手互相搓来搓去,吞吞吐吐道,“姑娘,小的月银只有二钱,又都寄回了家里,身上实在没有那么多银两……” 唐盈自然知道他要说什么,微微一笑,“我只当用银子打发了一只吵闹的狗,与你无关,不需还我——” 话未完,她突然察觉自己似乎用词不雅,立刻瞟向一旁—— 只瞄到那青衣人似乎还在看着她,并未对上视线,便脸上发烫地收回目光,快速地说,“撞碎碗盘的事未必是你不小心的缘故,我腹中饥饿已久,你先收拾了此处,速速重备饭菜到我房中。” 她说完,身子后退,耳中听得小二连连应承,“是,是,小的这就重备饭菜过来,姑娘真是个大善人……” 话还未完,门“吧”的一声,被轻轻地关上了。 小二怔了怔,只当那姑娘施恩不望报,不愿听他多啰嗦,不由嘴里感叹,“天下竟有这样心善的姑娘!” 念叨着,俯身收拾地面—— 待他手脚麻利的将碎片拾入用来传菜的枣红木质拖盘后,返身正准备向楼下走,便看到了身后的青衣人与另一个小二。 “六子,你眼睛机灵点,才来没几天就撞了客人,如果不是遇了贵人相助,你小子今天就吃不了兜着走了,还不快去?” 立在青衣人身边的小二瞪了他一眼后,弯过身子笑嘻嘻地抬起手臂作了请的姿势—— “这位客倌,让您见笑了,路腾了出来,小的这就带您去您要的最安静、最干净的客房去。” 青衣人未应话,袍起脚步动,携清风淡淡,被他引着走到了唐盈所在的厢房的隔壁。 “这间屋子可是店里最雅致的一间了,又在角落里,先前隔壁屋里的姑娘还想要来着,可惜那时住着人,今早才刚刚腾出便赶上您来了,呵呵,它可就是专等着您来住的——” 言谈间,门开,小二将青衣人引进了屋里,在反手关门的同时,还听到他在不停地絮叨着:“客倌,您放心,这屋里的床单被褥都是新拆洗过、今早才换上的,保您干净……” 剩下的话,那个叫六子的小二没有再去听,而是看了看唐盈所住的厢房,放低了眼,神情冷漠地迅速离去—— 第五章 紫金香 吃罢饭,小二送来茶水,脸上摆着比前六天更为殷情的笑,低头哈腰,侍候的是竭尽所能的周到。 甚至不需唐盈开口,就递来洗得松软干净的巾帕,让唐盈擦拭那双仅仅是吃了一顿饭、抓过一双筷子的手—— 唐盈待他放下茶碗,遣他离去—— “姑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小的随叫随到,哪怕是半夜里,小的也会立刻起来侍候姑娘。” 小二躬着腰,边说边退,似乎想要用自己的劳力来回报唐盈十两白银的捐助,并且是眼、耳、口、鼻齐用,察颜观色,听音辩意,就差全天候守在门边了。 唐盈笑一笑,算了心领了他的好意,待他离开后,上前将门闸住,又合了窗户。 接着走到铜盆前,再次净手,拭干,低头从怀中取出一个精巧的筒型布囊,抽开黄色丝绳,取出一本被卷成轴的小册子,展开—— 那样子,很是小心谨慎,然后,坐于桌前,等待茶水温凉的同时,翻阅着册子。 一页又一页,她看得仔细,眼里却渐渐地失去焦距—— 空洞地盯着册子上的蝇头小字,陷入了某种恍惚中。 室内很静! 静得能听到她浅浅的呼吸。 门外也很静,一直没有什么大的惊扰声。 正如小二所说,这间厢房处于角落,除了隔壁一间外,算得上是二楼最安静的所在了,平时少有人路过。 而在唐盈的失神中,天色渐晚,日色偏西,室内的光线越来越暗—— “叩、叩、叩” 有轻微的音响传来—— 只有三声,中间伴有停顿,音质利落干净。 唐盈怔了怔,她是习武人,耳聪目明,即使那声音极低,也听得分明,但她脸上的诧色浓重。 会是谁? 这应该是指节轻击门棂的声音,却与她听过的任何一次的敲门声都不同! 竟然使她觉得对方是不急不徐,闲散淡逸的。并且恍然间有种错觉,似乎外面就是林间,正有微云淡月—— 一位才子伴着清风,踱步到佳人窗前,轻叩棂,侧耳听,听窗内人浅语,以满腹诗篇会佳人…… 唐盈摇摇头,突然好笑,自己在想什么?虽然从小精通诗律,熟读五经,是唐门内少有的能在诗书浸染中长大的女子,但她更多的也是侧重在武学与制毒研毒中,这会儿却泛起了不合时宜的诗情画意,真是有些古怪。 但这极浅、极干净的敲门声确实让她浮想联翩,而且声音也确实很低,低得如果换了平常人,在思绪恍惚时便不会听到。莫非是她等候着的人到了?却又不对,这不是唐家的敲门暗语,而且以时间来推算,他不可能现在就会到达。 思思虑虑间,手上却没有迟疑地迅速将册子卷成筒,重入布囊,系牢丝绳,小心又小心地收好后,起身去开门。 六天来,除了小二再无人打扰过她,刚刚她才特意吩咐过入夜前不希望任何人来扰她清静。此时突然来人,让唐盈的手碰触到门闸前,做好了一切应变的准备,从袖中到足上,都有蓄势待发的毒器,并且将每一根神筋都提在了牵一发而动全局的高度集中的状态—— 然后,缓缓开门—— 也在缓缓中,看到了门外人—— 是他? 唐盈怔住,万万没有料到会是他。 只觉得一片青色的云,带着微风,徐徐地浮在面前。既有云的舒展,又有清风随云的飘然。她甚至觉到有风的清彻,伴随着这片云,拂进她的室内—— 于是,她明白了,为何刚刚的敲门声会带给她那种浮想。 “入内详谈。”青衣人轻缓地说出四个字,神情间,仍是似笑,又似非笑。 唐盈听到心底有轻微的碎裂声传来,像是花瓣从花萼脱离时的碎裂。 然后她满身的戒备就突然松懈了,并且有些说不出话来,只用一双明丽的眸子盯着对方,将心中的疑惑问出。 “室内有桌有椅——”青衣人的笑隐在云中,说的话只有一半,另一半,似乎是要到了屋内才会吐出。 她想听另一半。 “请。”侧身礼让,并且终于迸出一个字来。 此时此刻,她知道不能随便相信任何一个人,但眼前这个人,是个例外。她相信他。 青衣人袍裾一动,入内—— 抬步间,茶香漫过唐盈的鼻端,室内则随着这个身形的进入,立刻就多了一份舒缓。 “紫金香,天下奇毒。”青衣人跨进三步后,开口,声音并不高。 这距离,正够唐盈把门掩上,而惊愕爬上她的脸的同时,她便用最快的速度关好门,然后看着青衣人的背影,清丽的容颜上是动容。 “你知紫金香?”她的声音甚至带了些颤抖,眼里升起一种希望。 青衣人缓缓转过身来—— “已入五脏,再过三日,便是回天无力。” 他的这句话有些突然,显得没有头绪,但唐盈听懂了,神情间是更大的错愕,盯着眼前的人,心中起起伏伏,各种情绪纠结,最后,低下了眼,将怅然的叹息化在心底。 她并不想在外人面前表现的懦弱与贪生怕死,因为她是唐家的儿女。 “公子是慧眼,竟然看出我身中奇毒,并且时日已不多。”她说着,眼紧紧盯着面前的人,心中有揣测闪过—— 这个人为何知道我中了紫金香?他的出现又为何是这般突然? 青衣人此时则翩然而行,到了窗下桌前,落坐—— 那姿态,如闲花照水,随风而落。 “你的面上,紫气萦绕,识毒人一眼可知。”青衣人的这句话又让唐盈吃了一惊,先前的震动还未退下,便换上更大的惊讶。 “公子是高人!”她腹中的话脱口而出后,才发觉失了常态。 但很快便谅解了自己的失常—— 要知普通人就算懂些医术或毒术,也不会一眼便能看出她中了紫金香,而此毒是天下排名第二的奇毒,在江湖绝迹近三十年,连她在一开始时都不敢确定自己是中了这种毒,这个人却一眼断出。 她非常肯定在今日之前从没见过他,刚刚在门外初遇,也只有短短数语的时间—— 莫非在当时,她望过去前对方便已注视着她,便是因为发现了她脸上浅萦的紫气?那就意味着在她现身门外时,此人只一眼就将她的面色打量的一清二楚。 因想到这个可能,唐盈心中开始翻起惊涛骇浪,并夹杂着疑虑—— 连她自己在镜子中端照时,也没那么快就发现脸上的改变,即便是现在明知有毒,也得细细打量,才能看到那若有似无的浅紫如烟气笼在脸上,但这个人却只需一眼便察出端倪,实在不可思议。 莫非此人与暗中下毒之人有关? 唐盈的警觉心腾地泛起—— “挽起——左臂长袖。” 正自暗涛起伏,青衣人又开口了,语气里是悠扬的韵律,舒缓有致,不紧不慢。 唐盈发觉自己今天是惊上加惊,立刻下意识地用右手抚上自己的左臂,“你我男女授受不清,这个——” “男、女、授、受、不、清。”青衣人神情不变,依旧淡然舒展,并且盯着她缓缓重复她的话,似乎在咀嚼话中的意思,然后笑了—— 唐盈与其他所有看到这个笑容的人一样,短暂的失神,并且微微地张了嘴。这笑,真的含着香气一般,浮在她心头,久久不散—— “肌肤相亲,也分尺度,你先考虑,是卷起衣袖让我看诊,还是死守陈规,等着毒入心脉。”青衣人坐在那里淡淡语,周身的气息似在流动。 而室内已是日落前的昏暗,却无法影响青衣人带起的那种缓缓的清风推着云团的感觉。 唐盈又怔了怔,仔细端详对方—— 眉宇间的宽阔,眼中的淡淡悠然,唇边与眸光里似笑非笑的意味,都让她无法找出猥琐的半丝迹象,更无法让心中的那个阴暗的猜测扯在对方身上。 莫非此人真是让她唐盈命不该绝的救星? 迅速判断与衡量,心中定了主意,便走了过去,卷起了衣袖—— 卷着的同时,一份难言的羞涩让她脸上的温度攀升。虽是江湖儿女,却仍是无法抑制的脸颊飞红,而她不能死,但有一线生机,她都不能死得这样不明不白。 青衣人的眼已盯向她的臂膀,并没有太凑近她,也没有伸出手来把着她的手臂仔细观看,但眼神的确是望着那条缓缓上升的紫线的。 “需要掌灯吗?”唐盈问,现在室内的光线实在很暗了,必竟是春天,昼短夜长,天色黑的很快,也离她巨毒攻心的时间越来越近。 “不需。”青衣人淡语。 唐盈闻听那种语音,花瓣碎裂的声音又从心底传来—— 细细盯着面前人的容颜,感受着含着茶香的气息在周身缓缓的流动,一股说不清的东西从心底泛起,在她整个胸腔间徘徊,不由轻叹—声,涩笑地说,“此毒入身时无色无味,却在侵入人体后中便显示出来,有紫线顺血脉而上,伴有紫气萦于面颊,让中毒人深知自己染毒却无可解之术——” 这就是奇毒,除了让她每日里心脏绞痛,全身骨骼奇庠外,还有明显的迹兆出现在自己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如果不是服用了她唐门的解毒灵药强行克制着基本的症状,她现在恐怕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但那药只能缓解痛苦,却无法解除死亡的威胁。尤其每晚脱衣而睡与更替衣衫时,都会看到手臂上的紫线比上一次又攀升了许多。 也正是这紫线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她的命已不长,并时时刻刻地在让她承受生命即将逝去的恐慌与焦燥。 可这份被压抑的情绪却在此时不由自主的向面前这个陌生人倾吐出来,仿佛那种硬撑出的面临死亡的无惧,在最心底处悄然崩裂。 而她不想死。 也没有人会喜欢死。 尤其是还没有开始享受生命的人。 她只有十九岁,生命正比花娇,又远离家门,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怎么甘心就这样死去?在她思绪间,青衣人的声音又传来—— “离开此处,并准备空房一间,木桶一个,木炭柴火……” 唐盈一时疑惑,“公子让准备这些是为了?” “药蒸,再施以针法与解药,你的毒可清。” 唐盈突然失语,又惊又疑!不可置信! 对方的视线这时从她的臂膀上抬起,看着她,那眼里的轻云让她的心从狂潮中恢复了些冷静。 “公子会解此毒?” 她还是无法相信。 连她唐门都解不了的毒,这个偶然有一眼之缘的陌生人就能解的?这真是让天下人都要惊疑不定的事。 据说江湖中,有个毒物排名榜—— 排名榜上是按照毒性的刁钻、毒发生后的症状,以及难解的程度将最近两百年来天下间所有的毒进行了排名。而排名次序也因有不同的新毒被研制出进行着不时的调整与变化。 但这一百年来,有三种毒,在排名榜的位置却是撼然难动!任那所谓的鹤顶红、七步断肠草,也要退居后位,远远不能与其相比。 而这三种毒,正是排在前三名的那三种—— 第一奇毒:午夜浮罗。 第二奇毒:紫金香。 第三奇毒:黑沙掩月。 乍听起来,这三种的名字个个雅致,但江湖人却是谈虎色变,只愿自己最好一辈子也不要碰到,并且连听也不想听到。 因为,它们不仅巨毒,毒得可怕,更因为它们也是传说中没有解药的三种毒! 没有解药的毒,便是最毒的毒! 而其中排名第三的黑沙掩月,正是唐门之毒。 唐门造毒使毒,历来让世人避之唯恐不及,并且毒数众多,品种繁杂,可以说,在整个排名的三百八十味毒物中,唐门之毒便有三百二十二味,其他五十八种才是别的门派以及从历史中洪流中沉淀遗传下来的。 于是唐门占尽风头,虽然镇门之宝“黑沙掩月”没有抢得第一名的宝座,但整体形势,已让江湖人胆寒,而在最近几十年来,“黑沙掩月”在不知觉中也俨然成了江湖人心中的第一毒。 只因为,排名第一的“午夜浮罗”在江湖上已失传近了七十年,似乎随着当年的“绿妖姬”婆兰儿的死亡而消失—— 排名第二的紫金香也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近四十年,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当年的三岔路的夺宝一战中。。 没想到,四十年后,这第二奇毒再次出现,而一出现,竟然是让唐盈遇上了,不但遇上,还中了招。 正因她出自制毒世家,同时,也是唐家子弟中对毒物的了解和钻研最深、最出色的一位,才会如此震惊! 她是唐盈,在江湖上,“唐盈”两个字可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因为三年前,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唐家的上任掌门与现任掌门,同时在所有唐门门人的面前声称,当今唐家之毒,要由最具天赋的唐三小姐来承起继往开来、再上高峰的重任。 就是在那时,江湖上一夜之间,便都知道唐家有个唐三小姐,而唐三小姐是唐家的第二毒王。(第一毒王是上代老掌门唐山,也就是唐盈的爷爷。) 由此可见,她对毒物的了解之深。 而据传,她已担负起研制唐家镇门之宝“黑沙掩月”解药的任务,是深得上代唐家掌门与现任掌门的共同信任。(关于黑沙掩月,后文会有交代,它可不是所有唐门子弟都能接触到的东西。) 总之,唐盈是集中了唐门目前四代人的希望,对毒的了解是除了她的爷爷外,在唐家目前活着的人中,第二精通的,也是江湖上数得上头脸的人物。。 也所以,在听到这个人说能解此毒时,唐盈的心里已超过了以往十九年以来所承受过的所有的惊!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回过味来,将惊、疑、奇,全都压下,深吸了口气,看着面前人那种似笑非笑的眼神,问:“公子身上有此毒的解药?” 紫金香从出现在江湖中的第一天,就没听说过哪个人能配出解药,包括制出来的那个人也没有配出。真得让她遇上了奇人? 青衣人的望着她的视线似乎没有偏移过,缓缓语,“主药有,副材需现配,你可令人从各家药店中采购——” 短短一言,让唐盈有了一些真实的感觉。 那话中之意是说,最重要的主药就在这个青衣人的身上,而其它配材似乎又极为普通,可在药铺购买。 再看面前的人说的是如此的淡定,看着她的视线中没有躲闪,没有飘浮,有一种安定人心的东西。 她的心中开始松动—— “公子要医我,并让我离开这里?”忆起了青衣人刚刚说过的那句话,她犹豫。 “信我,便离开,另找它处,不信我,就此别过,明日天亮各自殊途——”青衣人淡然而答,话语里是无可无不可。 唐盈的犹豫加重。 这个人可信?还是不可信? 她从小在唐家长大的,也是从小就浸染在江湖中的。即使娴雅端庄,却与非江湖的女儿家不同,心中有江湖的诡谲,也有习武人的警觉,尤其她现在的情况和身上的责任,不能让她确定自己应该怎么做。 “公子,能否赐告您的名字?” “简随云。” “简、随、云?”唐盈咀嚼,并且立刻认同了这个名字,觉得这三个字与面前人再匹合不过。 “公子,能否容我考虑?今日天色已晚,唐盈明早给您回复如何?”唐盈犹豫再三,决定先按兵不动。 “好——”青衣人一字回答,从座位上起身。 边起身边徐徐地说:“药蒸需分三轮,每轮四个时辰,银针渡穴一个时辰,配制解药六个时辰,你所余的时间不多——” 唐盈的眼从青衣人进来后,就一直睁得很大,此时,睁得更大,“听公子言,如果要医我,前后需要十八个时辰,而加上寻觅幽静所在、准备东西和购药所要花费的时间,我也只有一晚可以考虑了——” 她很快分清了事情的紧急,现在已离她毒入心脉不到三日,准确的说,是只剩下二十九个时辰毒素便会至她于死地,再也无法解救。 而她耽搁一晚到明日天亮后,可以用的时间便只余二十四个时辰,若是中间再出点意外,就算面前人能救她,时间上也来不及了。 两难的选择让她很想立刻答应这个人,但她不能。 因为不能离开这里,至少今晚不能离开。 于是回答:“公子,唐盈还是明日回复你。”。 “好——”青衣人淡淡看她一眼,向门口而去。 唐盈没想到对方是这般痛快,倒显得自己疑虑重重,小家子气了。 “公子要走?” 青衣人一笑,“不走,会遇到不该遇到的人。” 唐盈听不懂了,愕然间,青衣人已到了门前。 她正欲再说些什么,发现前面的人似乎突然停顿了脚步,然后只觉茶香漫入鼻间,紧接着,身子被抱住,自己的口鼻也被掩了起来—— 她心下大惊,立刻有了反应—— “你的毒器与武功不会帮你脱出我的钳制,而我,只需要你静静不语——” 唐盈听着这缓缓的声音,眼中是今日连番的惊色。 这声音是用腹语传出的! 是只针对她说的!只有她听得的到! 就算现在旁边再有第三者,也不会知道青衣人现在对她所说的话。因为青衣人的嘴巴根本没有动。 她惊归惊,却依然反应迅速,但是她发现自己的身形僵直,完全不能动弹。而她很确定自己没有被点穴。 一种恐慌开始无可遏制的攀升—— 这个人能进行密语传音,是何等功力?更为惊人的是,对她既没有点穴,又没有将她全身按在地上压住手脚,便能让她无法反击,也无法施展身上的厉器(她原本腰肢一扭,就可以从腰间洒出特制迷香;脚尖一点,便能飞出啐毒飞刀;而她身上还有许多不需费力便能投出的杀着。) 但现在她连喊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甚至相信,在这一刻如果自己就这么死掉,根本不会有任何人会发现是谁杀死她的。就算她的家人找到她的尸首,也不会查出任何线索。 就在唐盈思绪错乱,以为自己识人有误、轻信此人以至引来祸端时,身上的钳制消失了—— 消失得很突然。 然后在她来不及做反应的瞬间,青衣人已飘然而去—— 去势已不能用“快”字来形容,真如魅影一般,就那么惊魂一闪,没有发出一点声息就出了门外。 在门完全被合上的瞬间,传来青衣人如风一缕的声音—— “明日清晨,你我再会——” 然后那木门也跟着奇怪地没有发出“吱呀”声,便合得没有缝隙了。唐盈立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青衣人就这样没有伤害她便离去了? 她突然又似想起什么,往自己怀中掏去—— 当摸到想要摸到的东西时,舒了口气,可立刻又提起气息,将怀中物取出。 是那个精巧的布囊! 她的眼紧紧盯着布囊,快而捷地打开,抽出里面的册子,再翻开看了几眼后,才真正长长地舒了口气。 “看来,我不能再随身带着它。”她轻轻地自言自语,眼睛开始巡游四处—— 然后又失了神一般地怔忡地喃喃着—— “他叫——简随云?” 第六章 唐盈倒下了 唐盈倒下了—— 在她最意想不到的时候,被最意想不到的人,用最意想不到的方法“击”倒了。 倒下前,她才深刻的明白什么叫作“江湖险恶”。 倒下后,她也知道了“紫金香”真正的厉害。 “你……倒底……是谁?”蜷曲着身子伏在地上的唐盈用尽全力地仰起下巴,看着对方。 “想在死前知道个明白?”对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板的就像刨子刨过的木头,声音里同样是毫无起伏,“唐三小姐,我只相信死人,等你的尸体冰凉后,也许我会告诉你,我是谁。” 原来一张脸不笑了,与笑着时的区别很大。 唐盈很后悔自己轻信了这个人的笑脸,更后悔自己没有在此之前认识到,越是看起来普通的人,越是危险。 而这个人,无论从体态到面貌,还是从动作到神情,都太普通,普通得钻进人群中很快就会找不到,也普通得让她相信了他就是个普通人。 结果,对方现在的面孔依然平凡无奇,体形与气质也依然没有一点亮色,但她栽了,栽在了这样一个人手里。 ………………………………………………………… 当傍晚青衣人离开后,店小二敲门入内询问他晚饭的事宜,接着就在她的点头下张罗了饭茶端到她屋里。 而用罢晚膳的唐盈在小二离开后,先是静坐,眼睛不时地望着窗外,直到夜幕将天色染黑后,她站了起来,开始于室内走来走去,神情间带着些烦燥—— 在她十九年的生命中,一直是沉着温婉、内敛含蓄的,加上体态纤柔娴雅,容颜端庄秀丽,从没有一个人会想到她唐盈也有那样烦燥失态的时候。 可她今天失态的次数已经太多了。 先是惊了又惊,频频震容,后是急燥如火焚。 即使她的急燥仍然比许多人都要显得稳重,只在眉间多了一点春皱,将那张丽容填了几分让人揪心的动人,却仍然是她生平最坐立不安的一次。 “为何二哥还没有出现?”走了无数个来回后,她轻轻地自言自语,停下脚步,脸上是思索—— “莫非飞鸽传书并未把消息带到二哥手上?但怎么会?灵鸽是唐家培育的信鸽中的将军,经过残酷的训练与调教,即使遇上鹰隼鹏雕,也不会轻易在中途出了差子——” 念到这里,她的燥意更浓。 “二哥收到传书后兼程赶路,以他的脚力今晚便能到了,但现在已是寅时,却为何迟迟不见踪影?”想到这里,她脚下移到窗前,看着外面—— 只见月色清冷,星子稀疏,错落的屋脊绘成夜色中的墨海。作背景的苍穹因有月而显得较亮,却一直看不到她等待的那个身形从远方飞逸而来。 失望让她长叹,叹息中含着凝重,牙齿也已轻轻地咬上下唇。 “再有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我应该怎么做?是跟着那个人离开此地,还是——”想起青衣人,她的脸上泛起些说不出的意味,眼又望了望与隔壁相通的那堵墙。 “他为何偏要带我离开这里才会医毒?而我若离开,东西谁来看管?下毒之人尚在暗处,害我的目的又是什么?”这番话在她口里几乎没有发音,如坟呐一般,似乎在下意识中也防备着被别人听了去。 “如果奇毒并不能顺利解去,我死是小事,但唐家几百年的心血就从我这里遗失了,二哥,你要快快到来,莫要叫小妹失望。”她的最后一句话是放在了心里,眉间的皱褶加深。 就在这份等待的焦虑中,有人敲门。 敲门声并不大,但在这样万籁俱静的夜里格外引人注意。 凌晨时分,谁会敲门? 不会是二哥,二哥如果要出现,极大的可能是从窗口而入,即使敲门也会用上唐门的暗号。也不会是青衣人,那敲门声极其普通,与大多数人的敲法一样。 仿佛除了那个叫作“简随云”的人,天下间再也不会有人能连敲门也能敲出那种飘然闲逸的味道来。 “姑娘,睡了吗?” 就在她疑惑不定的时候,门外传来了唤声。而听到唤声的一刻,她紧绷的神经放松了,笑自己太过紧张。 “有何事?” “姑娘,小的刚刚解首后正要回楼下杂房里,却发现姑娘屋里还亮着灯,想是姑娘心烦气燥睡不好觉,便特意去灶里为姑娘煮了一碗清心去火的绿豆汤,给姑娘端来解解燥气——” 唐盈怔了怔,看来自己这几天的情绪不宁让这小二都收在了眼里。而她特意留了灯火,原是为了二哥来此后能第一时间发现她所住的屋子,没成想却引得这小二半夜里为她忙碌。 心中有些歉意,想着对方在春寒甚重的夜里为她披衣,特意煮汤,便觉得无法就这么打发着离去,于是去开门—— 门打开后,看到了小二殷勤的笑,笑脸前是捧着一碗汤的双手。 “放下它吧。” 唐盈让她入内,准备等着小二将汤放下后便重新闸好门。 “呃,那个,姑娘,小的是从灶里偷偷煮的这碗汤,碗也是从灶间偷偷拿的,嗯……不瞒姑娘,白日里小的撞了客人打了碗盘,掌柜的对小的好一顿臭骂,并当着所有店里的伙计声称,如果再从小的这里少一个碗盘,就撵小的回老家去,嗯,那个……灶间是大胖在负责管理,小的刚刚进去烧火时被他撞上了……所以……那个……如果今天晚上小的拿不回去这个碗……” 这般细碎繁杂的小事,竟让小二说的是尴尬脸红,万般不好意思。 唐盈听明白了,拿起桌上的碗,发现温度正适宜,于是一口气饮尽—— 然后将碗递于小二,“去吧——” 她在等人,不能让小二在此逗留太久。 小二笑了。 原本转过了头的唐盈突然觉得这个笑有些奇怪,不由得又看向他。 “为何还不离去?”她看着那个笑,心理升起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但小二在听了她的话后,笑得更奇怪了。 “姑娘,你莫急,小的自然是要走的,不然的话,与个死人呆在一间屋里又有什么趣味?小的拿了东西就会走。” 唐盈只觉眼前似乎有一条蛇在对着她吐着信子,冷意从心底升起—— 长袖一挥,袖间闪出乌亮的星芒—— 那星芒,密密麻麻,似密集的雨向小二扑去—— 却见那个平日里总是点头哈腰、小心应对,显得憨厚的小二,在突然之间就变得身轻如燕,连着几个鹞子翻,便闪过了所有的毒针。 唐盈有些吃惊,脚尖一抬,两点寒光直取向刚刚翻起的小二的咽喉—— 但这一次,又落了空。 对方似乎非常了解她的毒器? 袖中的飞花针不同于江湖中普通的流星针,能躲得过的人不多。而脚底的特制飞刀,本藏于鞋底夹层内,关键时刻用暗力一抖,便会飞射出去,可谓防不胜防,但这个小二竟然又躲过了。 这只能说明他对唐盈十分了解,或者说是对唐门的暗器很了解。 唐盈见情势不妙,打算拼着毒性加速的危险硬行催动内力,要用真功夫拿下对方。 但她没有机会了。 因为小二看着她,从奇怪的笑变成彻底的冷笑,并且冷冷地说:“唐三小姐,片刻之前我还怕你三分,但现在不同了。“ 然后,唐盈就倒了下去—— 身上的每一条血脉就像突然钻进了无数毒蛇,在噬咬着她,并在她的奇经八脉中攒动,牙齿也在打颤,发出“咯咯”的互撞声,而眼睛周围的血管开始爆裂,有细微的红色从眼角处流出,模糊了她的眼。 “你……你在汤里下了什么?”唐盈咬牙迸出这句话,努力地集中焦距看着对方。 只见那张平凡的脸上,是没有表情的漠然,再没有先前殷勤的笑。 “唐三小姐,你难道不知紫金香为什么叫紫金香吗?” 为什么? 唐盈的思维似乎也被巨烈的痛在抽离,无法集中精神去思考对方的话。 “你原本只有紫气萦于面部,但紫金香没有金色,怎么配称紫金香?” 唐盈吃惊了。 “唐三小姐,紫金香真正的奥妙还有一点,就是在最后三十六个时辰内,如果再服进珍珠粉,那么,你所剩的三十六个时辰便只剩三个时辰,算你的命不错,多活了半日,若非午时在暗觑你房内的时候有人经过,将饭菜撞洒了,你可能早已饮进珍珠粉——” 唐盈的牙似乎在一颗一颗地要与她的牙床分离,强烈的痛抽剥着她所有的神经,即便如此,她仍然听到了小二的话,并且发寒。 原来中了紫金香的第七日,也就是最后三日内服进无毒的珍珠粉,会加大毒性? “那顿加了料的饭菜毁了,我只得再去准备,你却在一个午后中都没有要过任何茶水,”对方耸了耸肩,像是无可奈何地继续着,“我只好数次来你门前听听动静,你到是老实,从午膳后到晚膳前,都与前几天一样,静悄悄一片,看来是在钻研解毒的良方了,怎么样?研出解药了吗?” 唐盈听到这里忽然想起了青衣人。 那个人是在接近傍晚时来到她屋内的,而小二竟然在整个下午的半日时光中数次来到她门前偷听? 思绪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要贯串起来,痛楚却让她无法集中精神。仿佛每多想一下,痛就会袭至脑部,让她的头从里到外的要爆开来。 “唐三小姐,你是个机警的人,要想成功地在你的茶饭里加进东西实在是件难事,”这个人脸上恢复了木然,平平地说着,“入夜时分来你屋里,发现你面容戒备,防心极重,于是在晚饭里加珍珠粉的计划便改变了,不出所料的是,晚上等人的你果然情绪焦燥,戒心大降,极易下手——” 唐盈心里泛起苦涩—— 看来这个人知道她在等人,所以算准了她会焦燥,也所以在此时趁隙而入。 更可怕的是,这个人是在她跨进客栈后见到的第一个人,而见到时,他就是这间店里的小二,人人都喊他“六子”。 可见对方在她来之此前就布下了局,提前在这里扮成了小二候着,真正是机关算尽! 却算对了。 “唐三小姐,为了你,我挨了一只肥猪的耳光,”对方木然的眼居高临下的盯着她,说到这里眼神没变,但接下来的话却让唐盈觉到了他木然下的可怖。 “当时要隐忍,任由那只猪在我脸上扇过,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吗?” “你……把他杀了?”唐盈的双臂紧紧搂着自己的身子,试图缓解痛楚,并试图提起一些内力。 “杀?”对方静静地摇了摇头,“要杀他就和掐死只蚂蚁般简单,太便宜他了,唐三小姐,提起这个,我要告诉你,你给他的迷花散实在有些太小儿科了。” 小儿科? 迷花散会让一个人全身上下长起一种红色丘疹﹐继而变成疱疹﹐最后成脓疱,并会伴发高热,普通的大夫看不出来倒底是不是天花,结果就会让其他人,包括家人都会对那个员外惊惧躲避,疏离他。 而那种丘疹还会比天花本身更为痛痒,使中毒的人不停的抓搔,就算搔破皮见了血也不止痒。 面前人却说只是小儿科,莫非他使了更毒的办法? “迷花散的药力只会持续半个月,半个月后无药自好,那只猪应该得到更大的惩处。”这个人笑了,笑得没有温度,也笑得仍像没有表情,仿佛木头桩子上被裂开一条孤线。 这个人对唐门的毒这么了解? 而他说到这里似乎不打算再提那个扇过他一耳光的胖子了,突然转了话题—— “在珍珠粉入你喉咙的一刻,紫金香的毒才真正发挥了它的功效,你的命便只剩三个时辰了,”他的口气里带进了怜悯,神情中却是更大的木然,“不要再盼望有人会来救你,你等的人就算有通天之术,也不会在三个时辰内赶到——” “你们……”唐盈听出了对方的话中意,心中焦急,努力控制打颤的牙关问,“你们将我二哥怎样了? “能将他怎么样?他用毒虽不如你,江湖经验却比你丰富太多,武功高强,又有‘魔音穿脑’的本事,想致他于死地,很难,包括想将紫金香投在他身上也很不容易,不过,没必要浪费奇毒在他身上,我们不需要非得杀他——” 唐盈心里松了口气,看来她的二哥不至有生命危险。只是这个人说的是“我们”?而且只想至她于死地? “唐家目前只有唐山那老匹夫,现任掌门唐刖,还有你二哥和你这位小姐能调用灵鸽传书,果然厉害啊,唐家的灵鸽真是一批鸽中死士,双翅受了几尽折断的重伤也要用最后一份力气飞到洛阳,将你的传书送去,可惜……” 他的眼里在此时多了些阴毒的暗色:“可惜就算唐二公子知道你出了事,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一路上会有无数阻隔等着他,而在他能赶来此处后,看到的只能是自己妹子赤身裸体的金色的尸身……”到这时,唐盈再也无法不去在意这个人倒底是谁的问题了,于是,便问了开头出现的那个问题。 “你……你倒底是谁?” 而在对方作出那个答案后,表情又木然的俯低了身子,“把东西拿来吧,唐三小姐……” “什么……什么东西?”唐盈在捕捉着对方真正的来意,考虑着自己身上倒底有什么宝物会引来杀身之祸? “你在装糊涂?”对方顿了顿,“不说也没有关系,最近一个月来你单独行走,没有与唐家门人接触过,而在你中毒后的隔日便来到这座店里寸步不出,东西一定还在你身上,等你死后,我只需慢慢寻找——” 唐盈的心中是无以复加的惊讶,她的一举一动都被对方掌握着,而且是早已跟踪上她了。 再想到自己身上只有一样东西很重要,但那是对唐门来说至关重要的,与其他江湖人有什么关系? 身上的痛让她的身子更加的蜷紧,她暗中试了多次都无法提起一点内力,甚至站都站不起。 “不要白费功夫了,你今天是插翅难逃。”下巴上有恶心的触感传来—— “拿开你的……你的手……”她的话已是断断续续。 这个人竟然用手摸着她的下巴,嘴角边泛起古怪的笑—— “真可惜啊,你这样漂亮的人儿就要香消玉殒了,我一直想尝尝唐家地位荣耀的小姐们的滋味,嗯,像你这般的大家闺秀应该比窑子里的窑姐们要有滋味。” 那只手缓缓地顺着唐盈的下巴移到唐盈的脖颈间—— 唐盈想吐,更想一掌拍死他。 “唐三小姐,你现在的这副鬼样子虽然扫兴点,但好在你身上还没变色,我不防趁机享用一下你这个美人儿……”他的手已随着他的话在解唐盈颈下的衣扣。 “你……你……”唐盈惊急,但她痛得没有了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人轻薄自己,却无法还手。 “怎么?唐三小姐,你不乐意?想你十九年来还没被开苞过,连男女之间的巫山云雨都没尝尝,就这么死了岂不可惜?而你现在的样子别人躲你还来不及,还敢嫌弃我?”这个人说到这里,眼里突然闪过寒光,好像是说到了自己的痛处,手间加重了力道,“嗤”的一声就撕开了唐盈的衣襟,露出里面单薄的中衣。 在看到淡粉色、较透明的中衣下有隐隐地亵衣显出,而胸前的两团挺起似玉峰在高高耸立时,他的眼里迅速燃起火焰,咽喉处在此时猛的吞了口口水—— 唐盈的羞怒升到极点,恨不能立刻咬舌自尽,但她的牙已完全脱去控制,仿佛已麻掉了。 “你……你快杀了我……”唐盈看到对方的手朝自己的胸前伸来,恨意盈满眸中。 “喔?想死?”对方停了手,“没那么容易,这三个时辰你会想死不能,想活不成,受尽极楚,而你不防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接着一张铜镜直接对上了唐盈的脸。 是床头桌面的那张镜子。 在对过来的一刻,唐盈几乎被镜中反射出的光线刺痛了眼,连续眨了几下,才能再睁眼细看—— 但看到镜子里现出的影像时,她骇了一跳,想要立刻避开脸去,却被对方死死扣住下巴,无法转动头颅。 “看仔细了,你现在的鬼样谁会对你产生兴趣?这金色会从你的脸部开始,一路向下,直到三个时辰后你的最后一个脚趾头也变成金色,你就是一个金人儿了。记得去阎王爷那里报到时,要高兴点,要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巴望着有个金人?我会将你摆到街上让众人评赏,说不准会有人抢你回去,用锉刀锉,看看会不会掉下金粉……”看着唐盈越发紧促的呼吸,他扯了扯嘴角,“放心,你那时已死,不会痛——” 唐盈的心跳越来越急,镜中的自己是金光闪闪,从额际到脖颈锁骨处,已经是金色,而那金色还在往下渐渐的变化…… 正是那金色让镜中的反光强烈。 此人为何这般恨她?竟要让她死得这样凄惨痛苦? 她想不通,更看不出什么眉目。 只见到对方的眼中在退下了那种男性的欲望后,便是漠然,仿佛只是在照章说话,并没有涛天的恨意在里面。 “紫金香遇上珍珠粉,才叫真正的紫金香,这毒药得来不易,如果你就带着紫气而去,不是太浪费了此药?唐三小姐,你要怪就怪你自己太出风头,生得那么聪明作什么?你不知道,太聪明的人,死得也会比别人早吗?” 那张木头一样的脸又开始露出怪笑,并且伸出先前停顿的那只手抚向唐盈的胸上柔峰—— 唐盈在感到胸前被脏手摸上的一刻,再也无法忍受,急怒攻心,昏死过去—— “昏了?昏了也无所谓,就算你现在已经死了,我也要尝尝你们这些所谓的正统唐家子弟的滋味!“ 这个人手下毫不留情的揉弄着唐盈,另一只手则掀起唐盈的外裙裙裾,去扯那淡色的衬裤—— 就在他的手已碰到衬裤的边缘时,身后的门突然悄无声息地开了—— 带进一阵风,风里有淡淡的白烟浮动。 这个人感觉到了风的凉意,下意识地回头向门外看去——而白烟在他回头的一刻,已到了他的周身,然后—— 他的头只转了三十度角,门外的什么也没来得及看到时,就倒了下去—— 倒在唐盈身边。 第七章 一碗药 一间柴屋,屋内有床,床上有人。 是个女人。 年青的女人。 她平躺于上,被一衾薄被轻覆,眼睑紧合,似乎陷在某种昏睡中。 而她的容颜虽显得苍白,却依然能看得出姿色秀丽、温婉,似白玉生香。 此时,清亮的日光从窗棂投进,渐渐移转—— 当从窗前桌面斜移到床上人的面颊上时,那个女子的眼睫开始闪动,似乎是被这阳光唤醒,细密的睫毛如薄薄蝶翼,以几不可察的频率闪了闪后,睁开了双眸—— 而那双眸子,眸形优美、秀雅,本应该有秋水之神,现在却似刚刚从五百年一觉的大梦中初醒,只有茫茫一片的空洞。 “我死了吗?”这是她的第一句话,喃喃而出,有些干哑。 她当然没死。 而她也很快发觉了这点,眼里有很多东西陆续涌进,像是所有的记忆都在复苏,然后—— 她的脸色变了。 变了的第一瞬间,就是将投在房梁上的视线迅速低下,察看自己身上。 当看到那衾薄被时,一双苍白纤细的手从被间两侧翻出,略微发颤地扯下胸前的被面,露出了里面做工精细的鹅黄色绢衣。 这不是她原来的那套衣物! 是谁替她换的? 一张秀丽容颜变得更加白上加白。 窗外正有鸟鸣传来,婉转清灵,活泼动人,带进了春的气息。床上人却似乎没有听到,只用自己的双手紧紧抓着胸口的衣襟,眼睛睁得很大,仿佛在感觉自己身上有无什么不舒适的地方。 过了有片刻,她的神情渐渐放缓,眼里现出几丝迷惑。 “我似乎未被侵犯,也未死,而这是哪里?” 再度轻喃出声,她的眼开始四处打量,却因躺着视野受限,便将双臂撑在身体两侧,努力地起身。 起身时,她觉到自己似大病初愈一般的酸软无力,每个关节处都在隐隐的作痛,而双臂也有如面条似的颤抖着,吃力地将她的身子支撑。甚至轻咳了几声,将胸中的一股闷气咳出,然后打量着屋内—— 从左手墙下的木柜矮几到墙上的竹笠、蓑衣,还有那几串辣椒、苞谷,再到地面中央粗木打造的圆桌长凳…… 边打量,边心里确定了这一处农家小屋,朴拙简陋,显得寒酸。而她的眼最后定在了右手边窗下的桌面上。 那是什么? 她的神情中露出很大的意外。 眼睛与嗅觉,以及经验告诉她,那是药! 一碗草药! 浓浓的褐色汤液盛在一只不太精细却大小合宜,看起来十分顺眼的碗里,碗面上正浮起淡淡的烟气,模糊了窗棂间透进的阳光。 是谁把药汁放在了这里?而这又是为谁准备的? 连番的疑问在看到碗旁有张字条时,顿住,她开始往前探身子,去取那张字条。 桌子紧临床头,她只需要伸展手臂、稍向前倾便能探到。 上面会写着什么? 这是她的疑问,而在伸展手臂后,她发现这么动了几动,身子似乎灵活了许多,仿佛昏睡了很久后的僵硬,应该多活动才有利于恢复一般。 于是她特意又多向前伸了伸身子,当手终于探到了那张纸拿在面前时,纸上的字迹赫然而现—— 她眨了眨眼。 好字! 虽然只有三个字,却看出了写字之人的功力,只觉用笔流畅、开合得度,墨色润燥相间,变化微妙,竟透着一种舒展从容,还有几分洒脱大气。 真是好字! 她的心里再赞一声。 脑海里现出另外一些字来,如游龙浮盘在她的思维中,不由拿出与眼前的字相比—— “二哥,你的字用笔干净利落、气息澄清、不激不厉、从容清雅,与面前的这字有所不同,却是各有千秋,难分高下。” 她轻语,有丝笑攀上她的唇角,“都说字如其人,人如其字,不知写这几个字的人可会如字一般?” 一双美目也因想到这里而现出些迷蒙的臆想,几个失神间,她突然又觉出自己竟然被这字敛了心神,根本没有注意到字的内容。 于是抽出思绪,去看上面写的是什么。 “喝、下、它”。 怔了怔,喝下它? 然后想到了那碗药,而这纸张是放在药碗边的,明确地显示出,是让她去喝下那碗药。 更大的疑惑泛上,留这字的人是谁?为何带她来此却不现身? 但药味萦于鼻间,漫于室内,而自己活着的事实告诉她,她要想恢复,就得服药。 看着那碗药,她心里只是略一犹豫,便向那只碗伸过手去—— 如果留药之人是要害她,就没有必要救她,再糟糕的情况也不会比她先前所面对的更糟。而在瓷碗入手间,发觉温度正合适,并不烫,也未凉。 又一次意外。 莫非留药之人已算出她会几时几刻苏醒? 虽然唐门侧重研毒,但研制毒药也要懂得药理,并且得精通人体各大血脉、穴道,而她更是格外用心,十分明白一些病理发生后人体的症状与反应。 可以说,世间的大夫看诊,没有几个能准确掐算出被医者会在何时何刻苏醒的,仅多只会说“多少多少个时辰后醒转”之类的话,根本无法将时辰掐得这般分毫不差。 现在是初春,比冬日温暖,但在这清晨也有些寒意,一碗没有遮盖的药就那样置在桌面上,很快就会凉。凉了入口自然不合适,对药性与身体均无益处,必须得加热。而再回炉热,不如不端来这里,完全可以放在药壶中,置在灶火旁等着。 可这碗药在入她手时,是温的,可以直接入口服下。 留药之人不简单! 唐盈在心念间,知道不宜迟疑,否则药就真的在她的反复推敲下凉透了。于是深吸了口气,将唇凑到碗边,饮下—— 苦涩的汁液入口的一瞬间,她就知道了这碗里大有学问,可谓是配材丰富,而且样样都极其珍贵。 但她的舌尖只让她把其中十之七八的配材品了出来,却有两三味无法确定,甚至是她所陌生的。 会是什么? 她的神情发怔,天下间还有她尝不出的药,而且还不只一味?也许正是这两三味救了她的命,是整碗药的关键所在。 于是笑了笑,将空碗置回桌面,开始看着通向外边的那扇门。 “药未凉,留药之人应该离此不远。”她轻轻语,掀起薄被,移双腿,下床—— 在双足趿上鞋子后触及地面的一刻,突来的晕眩让她的身子摇了几摇,双眼闭了闭。而她再睁眼时,没有再躺回床上,,似乎是在坚持,坚持着向门走去。 走着走着,她苍白的脸上现出了淡淡的红晕,眼里升起几分女儿家的羞赧—— “我体力的毒显然已经清了,解毒之人会是……会是他吗?”她自语,牙齿轻轻咬上下唇,眼没有离开那扇门。 结果在手触到门的一刻,她显得迟疑,“施针与药蒸,都需要将我的衣衫除尽,那我的身体是否已被他看去了?” 更多的霞色飞上她的脸,眉峰微皱,“但如果解毒之人不是他呢?那——” 她突然又将手往回缩了缩,身子似乎仍然无力,缓缓地靠在了门上倚着。 “但除了他,谁还能解得天下第二奇毒?应该……应该是他吧?”她的眼眸转了转,手又伸了出去—— “他,会不会已经走了?”她的手再一次停住,“那样一个人,似天边的云,仿佛不会为谁留下脚步,是否在我苏醒前便离去,只留下一碗药?”唐盈的生命中,从来没有这样的踌躇过,举步又停,停了又举—— 在她几番思量几番心思后,终于将门开启—— 而开门后看到的一切,让她久久不能移转目光。 第八章 桃花树下 什么叫作“千里莺啼绿映红”? 什么叫作“桃红柳绿笑春风”? 在唐盈轻启门,怀着复杂的情绪看向门外时—— 没有想到门外的世界是她无法想像的一幅画面。而在看到的第一刻,所有的心神就被完全的掳去—— 门外是小院,黄土铺就的小院。 有一路碎石拼成的小道蜿蜒在其中,从门前的三两级石阶下,迤逦着通向一道青青篱笆门。 篱笆门边是篱笆桩,篱笆桩内是点点春花,扶着篱笆迎风笑;桩外是无数青青柳色,在薄萦的晨雾中绘成千里画卷,写出“烟里丝丝弄碧”的新意。 但轻烟绿柳又怎样?即使有自在娇莺啼于其间,也不敌院内一树芳华。 是的,院内有株树,一株桃花树。 树下有弯溪,溪水清灵,快活地流淌着,曲曲折折地绕过桃树,穿过篱笆,隐入绿柳丛中—— 而树上正开得烂漫,仿佛因这里不是江南,桃花也开得稍晚,在这三月中旬竟粉红一片,繁花满枝桠,点在那无边的烟柳中,让粉红艳得如燃烧的霞! 霞色下,溪水旁,有张青石桌。 桌边有石凳,凳上有两人。 一青衣,一褐衣,相对而坐,似乎在浅谈,又似乎在品茶,周围便是淡淡雾气—— 唐盈看不到那青衣人的面目,只因对方背对着她,却看到了那个褐衣人是个白发如银,面色红润的老人。 她怔了怔。 那老人白发苍苍,整张脸上却无一丝皱褶,平展光润,如孩童的面色,而颏下留着茂盛的银白长须,与他的发相映,让她只觉得是“褐发童颜”。 “童颜”上正是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拈须而笑,气度不凡,与对面人说着什么。 她的眼在瞟过那老人的一瞬间后,就不得不专注地凝向那个背对着自己的背影—— 只见衣衫淡雅处,乌色长发被淡青绢带轻拢,长垂于后,几乎及于地面。 风过,发丝扬,与青色袍裾相合,是飘然舒展,有说不出的意态,仿佛是云中花浮落人间。 唐盈无法回神,心中恍惚,只有一个感觉—— 眼前看到的,是一副名家手笔下的人物山水画,而画中人是世外之人,配着美景,赏心悦目的同时,让心中畅意无限。 脚下不由踏出,下石阶,向前去,眼仍紧紧地盯着那道背影—— 似乎在心底,她无法遏制地想看看背影的正面,而这份欲望让一向沉稳内敛的唐盈再无法成功地克制自己。 一步又一步,脚踏小园香径—— 又有风过,满树春风不染尘,却拂落桃花瓣瓣,点点粉红落于溪中,随水而流,也落于树下人的身上,落在了她一直盯着的那个背影的肩头,将那长垂的青丝点缀。 越来越近了—— 唐盈无法说出自己现在的感觉,是想看到她的正面,还是不想看到? 是的,那是一个“她”,是一个女子。 虽然没有珠钗以饰,也无环佩叮当,但她确实是女子的打扮。即使那青袍无束带缚于腰间,自在随意的洒出,整体从上而下却是贴身的裁剪,将那女儿身勾勒的纤雅得当。 她是谁? 为何也是这般舒展如云?又为何也穿着青衣? 终于很近了。 唐盈在走过青衣背影后,回过脸看到了对方的正颜。 是他? 脚下不由后退一步,眼里满含诧色。 在没看到时,自己的心中已有了些准备。必竟,世间有这样意态的人怎么可能有两个?但当真正看到时,还是无法抑制的吃惊,更多的是一份理不清的情绪。 “小女娃儿,你醒了?”唐盈听到有人这么问,转过脸去看着旁边的老人。 见老人含笑看着她,虽是面容光展、饱满,眼里却是岁月的痕迹,泛着隐隐的睿智。 这个老翁至少在七十岁以上,唐盈心中判断着。 “女娃儿,感觉怎么样?”老人又开口问,一只手拈上了颏下银须,笑得很有些超然物外的感觉。 唐盈觉出对方的善意,点点头,“谢谢老丈关心,唐盈觉得甚好。” 她没有笑出来,又把目光移往了青衣的那个“她”。 见这时的青衣人已放下了手中的茶樽,一双似笑、又似非笑的眼看向了她。。 而这双眼让唐盈确定了这个人就是那个人。 “你,是女儿身?”即使心中已有答案,口里还是要问出。 “是。”对方的回答简洁,声音仍是那样的飘然别致,浮在空中,萦入飞花片片—— 但这回答让唐盈的胸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牵扯,扯得她的呼吸有短暂的停顿。 “你,救了我?”她再问,细细地看着面前的容颜,不得不承认这张脸在成为女儿身时,似乎要比男子时更为适合。 “是。”又是一个字的回答。 唐盈一时无语。 “姑娘,老朽不便叨扰,就此别过了。”只听这时旁边的白发老人站了起来,对着青衣的她揖了一礼。 青衣的她微微一笑,点头。 “小女娃儿,简姑娘换回女装也只为了让你苏醒后不致因清毒时的过程,自觉失去清白,乱了心态,你怎么现在反倒还是失态?”老人又突然盯着唐盈笑呵呵地问。 唐盈怔住。 他说青衣人换回女儿身是为了她唐盈? 想起了自己刚刚开启木门前,确实因自己的清白之身被医治之人看去而思绪纷乱起伏,举棋不定。 “姑娘,老朽走了,改日来找姑娘喝茶,希望姑娘不致嫌弃老朽。”白发老人又冲着青衣女子揖了一揖,弯腰时的动作让唐盈的眼中一闪,盯向老人腰间—— “且来就是,慢走。”青衣女子微笑回答,没有起身。 老人此时呵呵一乐,转身要离开,却在走了几步后,又回头。 “姑娘,家师交代过,说姑娘闲散随意,最不喜那约束,也不会轻易麻烦别人,老朽但请姑娘不要见外,若有什么需要时,只管拿出家师当年赠你的信物差遣我门下的那些徒子徒孙,他们虽不成气候,也算遍布大江南北,混了几个侠士剑客的名头,只要姑娘一句话,他们会为姑娘效犬马之劳……”老人说着又弯身一揖。 青衣人但笑不答,没有应承,也没有拒绝。 但唐盈有些意外,这个老人话中提到“家师”二字?他的岁数已是不小,那他的师父又该有多大年龄? 老人无奈地摇摇头,“也罢,姑娘随性便可,老朽今日妄称‘姑娘’二字,少不得要回去向家师请罪,这且离去,他日再会——” 话落,老翁挥开双袖,甩开大步,似行云一般,出了篱笆门外,隐入千里绿柳间时,放歌而行—— “六合无尘,空明万里,雨过山也青,我辈且乐陶陶而行……” 歌声疏狂,大有吐呐山河的旷达,让唐盈又惊又疑。 这老人是谁? 举止形容都有出世的味道,就像民间传说中的仙翁。 而她刚刚注意到老人腰间坠着个小葫芦,翠玉雕琢,刻有几行草书。却只是惊鸿一瞥,字体又小,她无法看清上面写着什么。但她心中一动,想起了江湖中有个传说,传说中有个隐匿数十载的高人,腰间便总是坠着个贴身的玉葫芦。 可那高人如果活着也应该有百十岁了,会是这个有些看不出年龄的人吗? 怔怔地望着远去的背影,心中对青衣人更加的揣测。 那老翁见了她唤“女娃儿”,但对青衣女子却是十分尊重与恭谨,仿佛称之为“姑娘”也像是亵渎了青衣人一般。 不由地再看向坐在位上喝茶的人—— 她,倒底是谁? 唐盈没有问出口,江湖中的许多事,不能随便开口问,要靠自己的一双眼、一对耳,还有一幅头脑来辩别、分析。 “坐。”青衣人冲她微微一笑。 唐盈就着春风、花雨、薄雾,看着那个笑,意识恍惚地坐下。 “茶与药相冲,你不便饮。”青衣人放下手中茶樽,缓缓说。 唐盈点点头,没有低头去看桌面。她知道桌上有烹茶的小炉,有壶,也有樽。 “之前你扮作男装,我不知,对你有些无礼,还请原谅——”唐盈说得诚挚,她之前几乎要用毒器来对付这个人。 青衣女子的笑很浅,却是带着清风,穿过飞落的桃花看着她,“男装也罢,女装也罢,我随心而为,过去事自当过去,不需再提道歉二字。” 唐盈怔了怔。 眼前的人,再无法用世间的各种规矩、诸般教条来拘泥。 但凡女子换作男装,无论是不是行走江湖,都是为了方便些,不易引来麻烦,但眼前人的笑,眼前人的话,都告诉她,叫作“简随云”的这个女子,当真如云般,自在走人间,不受任何事物的拘束。 正神思间,桌上多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出现在桌面的第一瞬间,她就投去了目光—— 不得不投过去,因为这件东西哪怕只是被她的眼角余光瞟一下,也会让她心神震动。 “这,怎么会在……这里?”唐盈问,无法置信地盯着那东西被一只修长纤雅的手,缓缓从对面推到她眼前。 “没有再比随身带走它更安全的。”对面人依然缓语。 唐盈开始再一次用动容的眼神盯着面前的人。 并且伸出手取过那样东西,打开,抽出里面的册子,翻了几页,那细细麻麻的小字准确无误地告诉她,是她的东西。 “你,知道它?”唐盈疑惑,但不再戒备。 眼前人如果想取走这样东西,再简单不过,只需要不再救活她。 而她此时此刻相信,这本对她唐门至关重要的册子,对眼前人来说,并不看在眼里。 但她奇怪对面的人怎么知道有这样东西?并且是怎么找到的? “伤你之人午时撞碎盘盏时,在你门前觑望——”对面的她轻轻语,伸出一只手平展开,一片桃花落在她的手心。 唐盈的眼也看向那片桃花,怔忡地说,“原来姑娘早已察觉那小二有问题。” 那时的眼前人,应该是刚刚进入客栈,也应是刚刚上得二楼,按当时的情形来看,那小二防着被别人察觉自己的举动,会在有人接近时便作掩饰,也因那个原因撞碎了碗盘。眼前人登上二楼时看到的可能只是短短一瞬间的事,却已看出了小二的形迹可疑。 这份眼力,常人难及!如果别人都能看得出,当时另一个小二与那个员外爷也不会有那种反应。 “他对你有所图,不是图人,便是图物——”青衣人淡淡语,盯着那片桃花,眼神有的似笑非笑隐在云中。 “姑娘怎知他是图物?”唐盈看了看自己手中握着的册子,思绪翻飞。 青衣人不语,静静地看着她。 “莫非那贼人凌晨时分入我房内所说的一切,姑娘都已听入耳中?”唐盈心中猜测,并因这个猜测脱口说出下面的话,“姑娘既然早已知道那贼人可疑,何不早些提醒于我?” 她更想说如果她早些提防那个装作小二的贼人,就不会有后来的受辱,更不经历那种钻心彻骨的痛楚。 想到这些,自然又想起那个贼人的嘴脸,还有最后的凌辱。羞恨很快充斥在她眸中,不平静的情绪涌上。 青衣人却静静地说,“有些事情只有真实的发生时,你才会相信。” 唐盈明白了。 这个人先前没有提醒她,是要让她亲自经历,只有亲眼所见,亲眼所听才会相信。 涩笑泛上她的唇角,面前这个人不同于常人,之前自己确实对她存有疑虑,不肯轻信,但这个同样是女子的女子竟然看着她的毒性加重,生生受那种痛苦,甚至被那贼人轻薄时,都不肯出面,始终袖手旁观。 这不是江湖中的正派人士能做到的。 但自己必竟没有死,清白也未被毁,却也是受这个人所救,包括解毒,也是这个人花费了诸多精力与时间才有了她唐盈现在能坐于桃花树下的良辰美景。 心绪起伏间,她得出最后的一个结论—— 就是面前的女子,真正是随心而为,不能用世人的眼光去看、去评论。 “唐盈还是要多谢姑娘。” 她只有感谢,因为对方也完全可以不救她。 然后低头看着册子,“那贼人莫非真是为了这件东西而来?” “要看它的价值。”青衣人似乎没有瞧那册子一眼。 “价值?”唐盈思索,对面人的话中之意,是要看这册子的有没有被人掠夺的价值? “不瞒姑娘,这是‘唐门毒笈’,上面记载了我唐门从建门以来,世世代代的唐家掌门人与门中长老对毒物的研究和心得,可说是我唐门要代代留传的瑰宝,也可以说是集中了江湖中与江湖外数百年来所有毒物的精华。”唐盈轻轻语。 “那贼人只说要一样东西,却未说是什么,而我身上只有这本册子最为重要,宁死也不能流于他人之手断了唐家的心血,但不论怎样,它不是武功秘笈,更不是能增加功力的灵丹妙药,也不是价值连城的奇世珍宝,尚不至于引起其他江湖人的觊觎。” 说到这里,她眉间拧成了一团,突然自嘲一笑,“但这东西在姑娘你来说,却是不值分文的,姑娘既能解天下第二奇毒,可见在毒物的造诣上要远甚我唐门子弟,可笑我唐门自恃精于用毒,在江湖上总是气势凌人,得罪了不少江湖人,也许是因平日太过嚣张,才引来这场杀劫——” 她的嘲意很浓,在此之前,她虽不像其他门中子弟那样总是横着走路,但也一直认为天下间只有唐门对毒的了解才是最深的,今日今时,眼前就坐着一个超过唐门所有人的高人,还是个不比她年长多少的女子,这让她深深的领会到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 一直以来,她唐盈在女子中便算是出类拔萃的,与对面的人比起来,她不算什么了。 于是,把心中的话说了出来:“姑娘是高人。” “何谓高人?”青衣的她轻笑,手中花瓣随风而去。 唐盈没想到对方反问,又怔了怔,“姑娘,我唐盈是明白人,此时已想通一些细节,你在昨日傍晚轻敲门,快入内,入内既道出紫金香三字,让我惊讶之余,为免让旁人听到便用最快的速度掩好门,而这一切,你应该都是避免让那个小二发现你曾进过我屋内,避免打草惊蛇——” 她静静地说着,越说心中的起伏越大。 “姑娘在欲离开时,曾经说‘不走,会遇到不该遇到的人’,也应该是指会遇到那个贼人。姑娘前脚刚刚走,他便出现询问我晚膳事宜——” 唐盈分析着,并紧紧看着对面那张明静的容颜—— “后来姑娘突然折回掩我口鼻,应是察觉了门口有人潜伏,我唐盈却是丝毫不知,这等眼力、听力与武艺远胜我许多,甚至可以说在江湖中少有人能及得上,姑娘自然是高人。” 想到了那时被眼前人轻易制住无力反击。她有感慨,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亲自遇到,她不太相信江湖中竟有如此人物,尤其对方同样是女子,同样很年青。 但“简随云”这个人,算是江湖中人吗? “那是你心浮气燥,失了平常心,被人趁隙而入——”对面的人喝尽樽中茶,不急不徐地说。 唐盈微微点头,“是,唐盈知道了,姑娘当时让我离开客栈治疗,也是因为形迹可疑的小二才如此安排,而我由此一事得了最大的教训,要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更要谢谢姑娘将此物带了出来,让唐盈没有犯下对不起唐家的大错。” 她将手中的册子重新装入布囊内,收入怀中后,“唐盈还有一个问题想问姑娘,你,是怎么找到它的?” “傍晚后,你应已有所防备,不会再把东西随身携带,它在你寸步未离的情况下,自然仍在屋内——” 她讶然地看着对面的人,“所以姑娘在当时就在客栈厢房内搜寻?” 这东西被她藏在了一个隐蔽的地方,非常隐蔽。 她以为它不会被任何人找到。 “是。” 唐盈又一次惊讶。 当时她是飞越于屋梁上,在椽木最不显眼的一处,小心地用匕首轻轻的开一个小槽,然后将册子藏于内,又将原本的木头削薄,照原来的样子合了回去。 整个过程她做的极为谨慎细致,让那块木头合回去后,没有缝隙,加上那里处于阴暗的角落,光线难达,肉眼便难以看出那里被开启过。 而那槽也做的大小合宜,装进册子后便被塞得满满当当,即使用手在梁上敲击,也不会听到有空洞的声音,更不会被轻易发觉。 可以说,非常隐蔽, 但即使这样,也被对面的她找到了。 她倒底是谁? 为何这般高深莫测? “我傍晚时能有所防备,也是因为姑娘离去前的突然举止让我生了警觉心,自讨不能再将它随身携带,才藏了起来。”唐盈看着那张让任何一个人见了都觉得舒适的容颜,心中再做猜测,莫非青衣的她在当时那样做,也有提醒自己的意思? 对面人只是轻轻笑,没有语。 唐盈想到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那贼人,后来怎样了?” 问出口后,她的牙关一挫,眼里爆出了冷意,想起了昏迷前的无法形容的痛楚。 那是一种让每一处血脉都像被毒蛇攒动噬咬的痛。 若非她是唐家儿女,若非她是唐盈,在当时被那种痛折磨时,她会大喊出声,会呻吟,会满地翻滚,会…… 但她不能,不只因为她姓唐、名盈,更因为她不能在那样一个龌龊男人的面前显出自己的懦弱来! 现在想来,实在是难以甘心,她想杀了那个人! “他未死。”对面的人缓缓语,低下眼为自己斟满茶,似乎没有看唐盈的表情,却知道唐盈在想什么。 “没有死?”唐盈又是一怔,很快思及那个人阴险狡诈,擅于伪装,莫非又使什么暗招,才在这位女子的面前逃走? “人已痴狂。”青衣的她斟好茶后,执起,送到自己口边,透过茶水漫起的氤氲看着唐盈,说得淡淡。 “痴狂?”这是何意?是受伤? “中毒引起。” “毒?”唐盈眨眼,脸上很久没有出现过往常温婉的笑了,被一重重意外包裹。 “原是他用在别人身上的毒粉,还给了他。” 这时,一只彩蝶闻香而来,在唐盈与对面的她之间翩跹而飞。 “别人身上?”唐盈看着那彩蝶落在青衣人的肩头。 “收你十两纹银的人。” 谁收过他十两纹银?与那恶人的对话浮出,她想起那个好色又凶恶的员外。 “那贼人用的是怎样的毒粉?” “随风而扬,形成白色烟气,中者会双目发蓝,胡言乱语,形同痴狂。”对面的她没有去看彩蝶,但明净的脸因那只蝶的相衬,显得似青山绿水一般。 唐盈却在听到毒粉的症状时吃惊了,指甲几乎嵌入掌心中,“难道是白日做梦?” 她话里的“白日做梦”自然不是指人们通常口中所说的那个成语,而是毒药! 并且是她唐家的毒! 毒性之强,在毒物排名榜上排第十三位,但凡上了前二十位的,都是天下巨毒。 那个人怎么会有她唐家不会轻易外传的毒药? 是对面的她又将毒粉还在那人身上? 唐盈想到这里开始往起站,似乎要离去,口中说着,“恶贼如果是中了白日做梦,十二个时辰没有解药,便会一直痴狂下去——” “现在已过了三日,你若去,已晚。” 唐盈怔了怔,颓然坐下,“原来我已昏睡了三日?” 原以为留下了个活口,便于她盘问对方,却不知事情已无法挽回。 “过了时辰,就是我唐门也不好再解那毒了,‘白日做梦’虽不会至人于死地,却会让他神智失常,胡说呓语,仿似日间做梦一般,”她摇了摇头,“我也无法再盘问出什么了。” 青衣人没有就此说任何话,仿佛这些已不关她的事。 唐盈有些惆怅,知道现在再返回也未必能找到对方,那贼人如果真有同党,也不可能将人留在那里等着她回去。而那人对一个给了自己一巴掌的人竟然下那么重的毒,结果自己也中了招,是害人不成反害己。 不知那个好色的员外,是否已被眼前人救下? 定了定心,温婉的笑,“简姑娘,你将我带来此地,配药、煎熬,为我蒸浴,定然花费了许多精力——” 未服下珍珠粉前,解毒的过程已是十分复杂,而在紫金香的毒性加强后,会有多难解?“只需有银,自然有人相助。” 唐盈怔忡,随即一想,自己昏迷后,所有的一切如果只是一个人来做确实不太可能,她当时只有三个时辰的活命,而三个时辰内要准备好一切,还要带她来这里,如果没有人手帮忙跑腿,是不会这么有效率的。 但这女子单身而行,找人出手,自然不会有陌生人肯白白相助。又想起刚刚那个老人临走前的话,似乎有不少门人弟子可听这女子差遣,而青衣的她却似乎不会那么做。 一时间,真是无法猜透这位女子,唐盈再一次诚挚的说:“姑娘破费了,唐盈会加倍奉还给姑娘——” “不需,一切花费皆取自于你。” 唐盈再怔,看着对面的人眼中的悠然,想起了自己原来的衣物中有不少银票。 原来是用了她的银票? “不论怎样,姑娘对唐盈的再生之恩,唐盈会谨记在心,日后,只要是姑娘的事,唐盈与唐家定当在所不辞职,全力而为!”唐盈双拳一抱。 而她的话,在唐家人中是有份量的,此言既出,便代表了唐家人从此将会视对面之人为恩人。 青衣的她似乎并不在意唐盈的承诺,浅饮茶,“你不防起身活动,催进药性的发挥,稍后,房屋主人会送来早膳。” 唐盈突然觉得眼前的女子仿佛随时都会离去一般,而她到时将如何报恩?眼下是要让自己尽快回复才能谈及其它,于是点点头,依言站起。 再看院中,除了她刚刚在内的小屋,还有两间屋子,其中一间似乎是灶房。另一间可是青衣的她所住? 那房主呢?住在哪里? 风过含香,再看小院有草木芬芳,篱笆外有秀色春光,在这样的情景中,她的心开始平静。 正复平静间,篱笆门外传来人语—— “请问,在下能否进贵院叨扰一二?” 声音十分干净,干净得让唐盈耳中一跳,向外看去—— 当看到声音的主人时,便定住了眼神—— 好一个男儿! 原来这世上真有能与二哥相比一二的男子。 第九章 突变 当唐盈随着声音望去时—— 觉得自己有短暂的失神,眼眸忘了眨动。 这是一个怎么样的男子? 她的心神在春的气息中,在绿柳间娇莺的鸣啼中,看着立在篱笆前的人—— 干净! 镇定! 是的,干净,镇定! 她最先想到的两个词,就是这两个! 但这两个词,能遮得过天下许多男儿的俊俏风流,胜得过太多男子的肤白齿红中浅意的漂亮。 因为这个男子的神,韵,都是让人无法忽视的。 他像刀,一把干净的刀。 刀?不错,是刀! 还是刚刚从水中提出、被阳光吸去了水份的刀! 刀身上,正有让人无法忽视的清亮,静静的、无声的。 没有咄咄逼人的厉气,也没有锋芒毕露的杀意。而是隐隐的勃发,更多的却是一种镇定、从容,仿佛泰山崩于前也不会变一下面色。 “姑娘,在下路经此地,可否讨碗水喝?” 男子说话了,声音如刚才一样的干净,神情间没有笑,也不显冷漠,微身一礼间是不卑不亢、长身舒展的雍容气度。 唐盈没有很快回答他,而是从这个男子给她的第一印象中拔回思绪,仔细打量对方。 任何一个陌生人,都是她需要注意的,尤其在连番遭遇暗杀的情况下,更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而这人不是一个人出现。 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立在两丈多远外,手中牵着三匹马,正将马放饮在穿出篱笆外的溪水中。 最值得注意的是,那两个随从的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睿练,体格也十分健壮,虽是在那里饮马,眼角却是瞟向这里的,身体也处在一种蓄势待发中,仿佛有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扑杀过来,护住这个为首之人。 至于立她最近的这个男子,体形修长,带着几分健硕,却不是孔武有力的那种“粗壮”,而是像经过了长年累月的的煅练,使身体显得饱满、紧实,仿佛少一分则嫌偏瘦,多一分则嫌累赘。 就样的一幅躯体,穿着一袭淡紫色长袍,腰间有玉带紧束,头上是紫色方巾扎发,看似衣着从简,可那份雍容是发自骨子里的,即使没有太多的语言和举止,也透了出来。 而五官上,不算一等的俊美,至少比她的二哥差了几分,但却搭配的极好,形成一种干净、线条极为端正的轮廓,配上一双看起来宠辱不惊的眼,让这个男子有一种比太多普通人强了百倍的气度。 也正是这种气度,让唐盈给了他个高分,认为是她走江湖以来见到的种种人物中最出色的一个,也是与她的二哥稍微能相比的一个! 唐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把别的男子与二哥相比,也许是因为唐家几百年才出了一个精品,而这精品又比外面的所有精品都要出色,从内到外,从容颜到神韵,都让她生出了一份天下男儿兼不如的自豪的感觉。 但眼前这个人的身份绝不简单。 而且来历不明! 在唐盈打量他的瞬间,他也扫过了这院落中的每一处,最后将眼神定在了坐着的那个青衣女子身上。 眼里闪过的东西虽然很浅,唐盈却能想像得到对方心中的诧异。 任谁来此,见到这样一幅画面,都会失神片刻—— 本是农家小院,也本以为会看到的是粗布麻衣、脸色黝黑通红、身形健壮、手大脚大、满身子土气的普通农人,却不料看到了美景如画中,一道写意悠扬的背影似出世之人,坐于桃花树下,而小径蜿蜒的院中,还立着一个鹅黄衣衫,体态娴雅,姿容胜比月中嫦娥的女子—— 鹅黄衣衫的女子自然是指她自己。 如果对方确实是偶然路过这里,也确实是突然看到这种画面,诧异便显得很正常。 唐盈从那份浅浅的诧色中判断着面前人是不是真的偶然经过这里,并开始考虑着是让他们入内,还是拒绝时,有个声音插了进来—— “姑娘醒了?” 声音是女人发出的,不但唐盈顺着声音看去,连那个男子也看去。 就见一个粗布衣装,脸上带着乡土气息的妇人左手牵着一个女娃儿,右手臂弯中还挎着一个枣红色的食盒,正从柳林中走来。 她们身后还有一个弯腰驼背的老者,背着一大捆柴禾,低埋着头紧跟着。 “这位大爷是……”妇人走近后,看着紫衣的男子和那两个随从,一脸的疑惑。 “在下一夜赶路,途经此处,欲向主家讨几碗水喝,并购些干粮以备路上之需。”紫衣男子向这个农妇施了个礼。 农妇的脸红了,似乎从没有瞧过有这般端正好看的男子,甚至低下了头从眼角处瞅着对方。 “你是主家娘子?”唐盈则盯着这农妇臂弯中的食盒。 而那个十来岁的女童像是农妇的女儿,整个身子都躲在母亲背后,仿佛是见了生人颇为羞怯,连个头也没露出来。 “瞧这闺女害羞的,没见过个世面,”妇人拍了拍身后的女娃儿,又转过脸来冲着唐盈说,“姑娘,你这两日昏睡,没见过奴家,这院子被那位姑娘给重金包了下来,奴家一家子是借助在了亲戚家。” 妇人说到这里又指了指身后的老者,“这是奴家的公公,送些烧火的到这里来,等会儿好给姑娘们烧些热水。” 她一边说,一边从眼角里还在偷偷瞧着那个紫衣男子,“奴家可是天天送些饭菜来的,也帮着那位姑娘烧烧水、跑跑腿,今儿个还是那姑娘说了你清早就会醒来,花了不少银子让奴家给置了些好吃的送来,说是让姑娘补补身子,好快快恢复体力。” 妇人说着,又瞧了瞧院内石桌旁始终没有转身的青衣女子。 从篱笆门这里看去,青衣的她,只有一个斜侧的背影(那石桌的位置在院落的靠西处,而房屋位北,篱笆门位南,无论是从屋内开门而出,还是从篱笆门向内张望,看到的都是她的背影。) 现在的她,似乎不受任何的影响,舒展臂,自斟自品,任春风将发丝飞扬,没有回过头,更不曾注意过这里。 仿佛篱笆门前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真是从容自在。 唐盈也看着青衣的她,微笑,然后转过来,盯着陌生的男子。 发现那男子的眼也随着妇人的话,又望向了桃花树下,眼神中瞧不出什么,似乎是自持的冷静,但那多看的一眼,还是透露了他对那个背影的关注,即使只是一点点。 “这位朋友,主家娘子已来,你有什么需要向她讨取就是。”唐盈看着他。 男子听闻这句话后,转回眼来冲着农妇施礼,“既是主家娘子,尚请能赐些清水与干粮,在下定当重金回馈。” 农妇的眼眨了眨,黝黑的脸上扯起一个笑容,“大爷,这院里没啥吃的,这样吧,你顺着这条小路向前再走个两里来路,那就是俺们村子,这会儿女人家正在屋里洗锅刷碗,还没随着男人下地,你们不防去那里看看——” 紫衣男子眼微低,神情间没有什么变化,又是一礼,“既是如此,在下不便打扰,多谢。” 然后又冲着唐盈礼节性的一礼,单手置于身后,脚步一移,转了方向,朝着农妇来的那条路走去,而一举手一投足间,雍容自现。 唐盈看着男子离去前,似乎又扫了一眼桃花树下,明白那幅画面实在让人心留连。 换作是她,在看不到青衣女子的正面时,心中也会想像着这样一个写意的人,会是什么模样的?也会同样的多望几眼。 而此时,溪水边饮马的两个随从见紫衣男子折身,立刻牵马跟上,显得沉默、干练。 在路过篱笆门前时,唐盈看到轻微摇晃的马背上,有简单的行李和水囊之类的,而三匹马的皮毛中有隐隐的未干的汗水透出。 看起来的确是风尘朴朴,像那个人所说的赶了一夜的路。 “小姐病体初恙,还是快快歇会儿吧,让奴家把饭菜备上后,小姐要多吃些才是。”妇人说着,挎着食盒走向石桌。 而那个女童始终扯着她母亲的后衣襟将身子藏于背后,没有出过一声。 至于那个老者,则是到了自家院中,不显拘礼,沉默的在妇人与男子搭话时已径自走到了灶间去,要把一背的柴禾卸下。 唐盈笑笑,陌生人已走远了,于是返回石桌边。 看到农妇一边摆菜,一边笑盈盈地看了看青衣女子。 随着桌面上一点点丰富起来,她也闻到了饭菜的香气,虽然都是农家风土,但那碗粥看起来格外香甜,正适合她几日以来空腹后食用,甚至引得她腹中“噜噜”而叫。 “姑娘好几日都没进过什么食,饿了吧?要多喝些,奴家带来的不少,喝了这碗还有。”妇人看着唐盈,笑得露出了几颗不算白的牙齿。 唐盈道声谢,就去取那只碗—— 在手碰到碗的一瞬间,一双筷子拦在了碗边—— 唐盈意外,疑惑地望向阻住了自己的她,难道现在喝粥不是自己最好的饮食? 青衣的她浮起了笑,撤走了筷子,手臂划过一道如云浮动的弧线时,轻缓地说:“紫金香无色无味,如果以你现在未完全康复的身体再接连中此毒,即使能医治,也绝不会恢复健康体魄——” 这些话,似清风漫入空气中—— 唐盈怔了怔。 农妇的眼闪了闪。 而此时从灶间走出的老者离得越来越近。 接着—— 动了! 唐盈在动! 农妇在动! 老者在动! 农妇身后的女童也在动! 原本安祥静和的清晨,突然之间就充满杀气! 老者与农妇的动,是扑向了唐盈。 在眨眼间,老者抽出了一对银钩,明晃晃、寒洌洌!农妇手中则多了一条韧带,是在稍退一步后抽出了腰间的腰带,“唰”地抖展,笔直如钢棍一般的击向唐盈。 而那个女童,则从农妇的背后像个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扑向坐着的青衣女子。手中无兵刃,却是双掌赤红,暴涨如蒲扇,同样没有声息地向青衣的她胸前而去—— 一切的变化都很快! 是在青衣女子的那句话还没完全落地时,就开始变了! 而唐盈的动,就是为了躲避突来的变化,但她体力未复,全身酸软,内力根本无法提起,随身的暗器与毒药又在被换去衣物时离开了她。可以说,此时此刻的她,没有什么攻击的能力。 甚至连抵御攻击都成了一种困难! 因为,对方一出手,她就知道了,农妇与老者,是高手! 非常高的高手! 她堪堪躲过农妇的腰带一击,就觉得浑身出汗,而她无法去注意另一边的战场了,只有眼角余光扫到的结果告诉她,青衣女子还没有动。 在那个女童的攻击已到了面前时,仍然没有动。 而唐盈这边,却觉得自己躲不过了。 真得躲不过了。 因为自己的衰弱,因为对方是高手中的高手,更因为对方的合击,配合的是天衣无缝! 就在她要被击中时,脑海中电闪一般地窜过许多设想—— 也许,青衣的她会过来救下自己! 在躲过那女童的双掌后,会神鬼莫测一般的插入这老者与农妇的合击中,救下自己! 但那个女童肯定不是女童,掌上的赤红是巨毒,也是普通人几十年也难练成的“血毒掌”。她听说过,江湖中只有两个人能将这掌法练到这种程度,发掌时是如此悄如声息,而那两个人中最年青的一个,至少也应该是五十岁以上了。 所以,青衣的她会不会躲过? 而自己又会不会就这样死在两个高手的合击下? 种种的猜测都只是一个电闪间的念头,甚至只有像唐盈这样聪明又反应极快的人才能在这么短的瞬间想到这么多。 但接下来的,会是什么? 在唐盈躲得了长带如棍棒的击打、就躲不过那双钩的挑刺时—— 在赤红的双掌已离青衣的她只有堪堪一寸时—— 让唐盈怎么预料也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是她先前的设想中,完全没有料到的! 第十章 紫衣如宝刀 在唐盈躲无可躲时—— 在青衣的她没有任何动作时—— 冲着唐盈来的那对银钩与长带,已经笼向了她的周身大穴,一切都即将定型。 而唐盈在迅速做着反应,并且在两者选一、只能躲过其中一样武器时,决定了要避开那双钩的锋芒,任凭妇人手中的长带夹着内力,打向自己前胸—— 但就在她合上眼睛,以为自己逃不了会受重伤的结果时,“嗖嗖”几声,有突然的异物飞向攻击她的二人。 唐盈听风辩位,发觉那异物去势之快、袭势之猛,是少见的暗器手法! 而且是后来者居上,抢入了那两个人对她的近距离攻势中,使得对面二人如果不回身自救,就会被暗器所伤。 显然那老者和妇人还不想自己就这么挂了彩,硬生生地撤回了双钩与长带,去闪避暗器,并且眼露诧异。 唐盈也诧异,是谁有如此功力? 也就在这个间隙中,半空飞来两个身影,带着明晃晃的亮光,挟着疾风卷向了老者与妇人。 喘了口气,定了定心神的唐盈望过去后,怔忡——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的转机,完全不是她刚刚脑海里浮出的揣想中的任何一个。 闯进来助她一臂之力的人,竟然是他们?他们怎么会出现?又怎么会去而复返? 更让唐盈吃惊的是,这两个人正一人手执一把快刀,与老者和妇人缠斗起来,出招迅疾、凌厉,简单又有效。一招一式,使得准而狠,竟也是高手中的高手。 只是两个随从,就有这种武功,如果排名江湖,至少也算得上前几十名的身手了,却从没有听人提到过,今日又以别人随从的身份出现,莫非不是江湖中人?那他们的主子呢?如果不是因为某种原因受他们保护,就是在武学上比他们更强。 想到这里,自然想到那个为首的紫衣人,而旁边传来的打斗声让唐盈闪眼望去—— 当望过去的第一瞬间—— 她再没有办法先去捕捉是谁在交斗? 是谁和谁之间的拳脚,激出了厉气扫落一树花雨,让那粉红的霞色在迅速单薄的同时,也织起了更加密集的网? 桃花瓣瓣,落了又飞、飞了又落,婉转起舞中,她只看到一个人。 青衣飞扬,面容平静,似笑非笑隐在眼中、浮在唇边,轻轻地、悠扬地展臂收臂间,夹食着桌上的菜,而手中执着的是先前的那双筷—— 也正是那双筷,阻住了她喝下有毒的粥。 透过花网,青衣的她看起来是那般的平静,从容,仿佛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不存在一般。只是偶尔挥起衣袖,将要落在饭菜上的桃花拂开—— 唐盈努力平复自己的气息,觉得一种安定的东西从心中升起—— 似乎是那张容颜上的波澜不惊影响了她,让她觉得现在就是有百倍的敌人围在身边,也不会再感到危险。 因为有青衣的她! 这种感觉越来越浓,唐盈不觉微笑起来,放松全身,开始打量这场面中腾转闪挪的另外两个人—— 那正在拳来脚往、兔起鹘落的二人中的一个,正是那个紫衣男子。 他是怎么介入的?唐盈没有看到,但一定是在最关键的时候,横空出世,挡去了悄无声息地青衣女子的那对掌。 而之前,男子还像一把静静的、没有戾气的刀,含着隐隐的勃发,又在先前离开时,仿佛归了宝匣中一般,隐去。 以为只是一面之缘,仅仅是个过客,却没想到竟然在此时折返,相助于她们,并且从一把安静的、清亮的刀爆发。 一但爆发,才知他的不简单。 那两个随从至少能从太阳穴的高鼓,眼神中的精亮看得出是身手不凡的,而这一个却从面容上无法提前预窥出他的深浅。 只有武学上练到一定境界时,才能这样的返璞归真,但他使得不是名家的武功,招式上也不精奇,仅仅是出手干净利落,身形有如蛟龙。但就是这样,也明显得占了上风,如果不是那个“女童”的双掌上有毒,他不能掌掌对实、只能采取游斗的办法外,可能早已将对方击中。 并且他的拳脚间带着雷霆之势,像是内力深厚,开合间推山倒海一般,不比那几十岁的老江湖差,就算对手同样内力不浅,也未必能从他手中讨得了好去。 于是唐盈再一次惊讶,这个人年青轻轻就有这般修为,他倒底是谁?又为什么会突然折回? 如果他们真是一夜策马而驰、急于赶路的话,自然不会随意停留脚步、耽误行程,却在明明离开后,又出现,这其中有什么缘由? 心中有疑问,看着对方在施展拳脚间,身上的雍容气度也丝毫不减,唐盈不得不承认,对方就算像一把刀,也是一把出身非凡的宝刀! 也是在此时,她注意到另一个所谓“女童”的身形,粗鄙、矮壮,完全没有小女娃儿的轻巧柔和,而且四肢粗短,不像正常的比例,甚至在过招时露出的正面面容上,看到的虽是一张幼女的脸,却有一双老沉阴毒的眼。 易容术? 微皱眉,她想起了江湖传言中的那两个会将“血毒掌”用到这般境地的其中一个,正是个侏儒。会不会就是面前这个人? 如果是,那另外两个的身份就值得揣摩了。 正在她的思索间,只听到有东西落地的声音传来。 看去,发现那个老者的双钩被击落了,并且肋间中了一刀,深入骨,血在眨眼间浸透衣衫,使他没有了强势反击的能力,甚至几乎立刻歪身倒下。 与此同时,另一处的妇人也在随时落败的边缘,口中猛猛地喘气,肩上中了两刀。 但与那个老者一样,竟然都没有痛喊出声,而是像觉不到痛的机器,任鲜血喷涌,咬着牙,继续拼打,甚至都在这关头使出了同归于尽的方法,宁愿自己受伤一分,也要把对方弄挂彩。 尤其是眼神中,都多了一份狠意,和大雪封天后,饥饿过度的恶狼猎杀食物时的凶狠一模一样。 唐盈的神经被那种眼神挑动,也看到那两个随从忙于招架他们不要命的打法,明明得胜在望,却还是无法快速拿下。 “长风、雾影,以不伤自己为准。” 干净的声音从空中划过,是紫衣人在开口,而他是说给那两个随从听的。 就见两个随从点点,眼紧紧盯着对手,在寻找对方的破绽。 此时的小院中,真正是人影翻飞,热闹至极,如果不是有两个身染血迹的人混于其中,远远看来,只觉是美景如画中填了动人的一笔。 …… 打斗场分为了三处,唐盈退了几步扩大视野也无法将所有的变化都看在眼里,等听到一声闷哼时,就看到那个“女童”飞了出去,带着一串血迹,跌在了几米远的地上。 紫衣人落下了身形,单臂背于身后,呼吸匀称,面色不变,就像刚刚在自家花园中耍过一套散拳后,要停下来欣赏园中的繁花美景一般。 至于地面似雾喷洒的血迹,是那个“女童”口中喷出的。 正欲将视线投向跌飞出去的身体时,唐盈只觉耳旁“轰”然巨响—— 接着是迷烟重重—— 吃了一惊,下意识的躲闪开,在迷烟渐消中,她就看到整座小院中,少了一个人。 “火遁?”讶然出口后,发现是那个农妇不见了,就在迷烟散起的一刻间消失。 “长风,不需再追——”紫衣人的声音再度传来,阻住了刚刚与那妇人相斗的随从,“你等江湖经验不多,那女子极其狡猾,采用火遁离去,必还有其他遁术,穷寇莫追。” 已纵出数丈远的随从便立刻停了脚步,而另一个则提着手中抓到的受了重伤的老者请示紫衣人。 “爷,这厮拿他怎么办?”紫衣人闻言,神情间依然镇定,没有笑,也没有冷意,目光看着坐在石桌旁青衣的她—— 似乎是在刚才收手落地后,他便一直望着那个她了。 “这,要看两位姑娘的意思了。”青衣人缓缓语,眼睛仍然没有转移视线。 而那个青衣的她,此时停了手中筷,微微一笑,抬起眼来,却是望向了唐盈。 唐盈心中猛跳,在对上那双眼时,种种的疑惑泛上心头—— 如果,青衣的她并不认识这主仆三人,却仍然这般稳如泰山、不动声色,莫非是早已料到会有人出手相助? 而她又是怎么发现那碗粥里有毒的? 紫金香无色无味,当时只有一碗粥被盛出,离她有一个桌面宽,甚至都没见她用眼睛去看过一眼,怎么就会发现粥中有异样? 还有,这三个农家人为什么突然之间就成了杀手? 是原本就潜在这里伺机而为,还是根本就不是前几日她昏迷中的那家人? 杀手来此又倒底是冲着谁来的?为了什么? 第十一章 杀手中的杀手(上) 仍是小院中—— 仍是桃花树下—— 晨雾已散,桃花翩然婉转,没有了先前的横舞乱飞,只是偶尔凌星几片点缀在春风中。 娇莺也跃回枝头,伴着溪水欢歌,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那株桃树上秃露出的许多枝桠和地上铺了一层的粉红,显出了这里刚刚进行过一场打斗的蛛丝马迹。而石桌上,有四个座,正坐着三人。 一个是青衣女子,一个是鹅黄绢衣的女子,还有一个是袭淡紫长袍的男子。 他们围着的桌面上,一道道菜被陆续摆置好,上菜的正是那两个随从,不时地从灶间出出进进。 唐盈看看桌面,还算丰盛,其中一大半本是这里的主家为自己的苏醒而特意做的一些很补的食物,也是青衣的她嘱咐过的。 在先前打斗时,那个她曾稍稍进食了一些,因后来的事情停顿,饭菜又凉得极快,便重新加热。 至于紫衣人,不但没有离去,甚至留了下来,与她们同食。 “小女子唐盈,多谢这位朋友的出手相助。”鹅黄衣衫的唐盈先开口了,看着紫衣人双手抱拳。 紫衣人听了这句话,回视唐盈,露出了他出现后的第一个笑容。笑得收敛,只有三分,却与他的人十分相衬,雍容而沉稳。 “姑娘不必言谢。”他回应,眼睛转向了另一边,盯着青衣的她,“也许,两位姑娘并不需要在下的间入——” 他的话似乎未完,又似乎已尽,说得很慢,话尾放得是余音悠长,而盯着青衣女子的眼是直接又专注的,在专注中又闪过一些迷惑。 唐盈怔了怔,这个男子眼神中的迷惑可是因为看不透青衣的她而引起的? 她也看向那张舒展明净的脸,依然似笑、也非笑,即使被一个男子直视着,也未曾有半丝的波澜。 如果真没有这主仆三人的介入,青衣的她是否依然会这样从容不迫、处变不惊?唐盈心中早已是疑惑重重,比这个男子的要多得多。 “两位姑娘,还有这位大爷,快趁热吃吧,俺们这里没啥好吃的,只有这些精食,但管饱。”此时,一个妇人的声音插进,并且在手中捧着个笸箩,笸箩里是几张大饼,一边放上桌面一边笑着说。 而这个妇人,穿着碎花的布袄,头上扎着方巾,黝黑的脸和说话的神情,包括那个笑容,都与先前借火遁逃走的女子一模一样。 除了衣衫不同外,可以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位大爷,俺灶上还烙着饼,待会儿给您和那两位爷带着上路当干粮……”妇人笑呵呵地看着石桌上被摆了个满满当当,似乎很是满意。 “多谢。”紫衣男子对这妇人淡淡一语。 “哪里哪里,刚刚要不是那两位大爷救了奴家,奴家这会儿还躺在柳林中受冻呢。”妇人不好意思地搓搓沾着面粉的手,眼珠子从眼角里瞅了瞅这位公子,红晕爬上了脸。 虽然她皮肤较黑几乎看不出那种红色,但唐盈不得不承认这个男子的外形让这个农家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妇人有了羞赧。她之前不也看这个男子看得有些失神? “下去吧,将那两位壮士招呼好,他们还要与这位公子在饭后赶路。”唐盈温婉地笑,对着妇人安排。 “是,是,那两位爷这会儿正在灶里吃着,姑娘与大爷就放心吧,奴家再给他们烙几张饼去。”妇人又搓搓手,离开。 唐盈看着她返回灶间的背影,想到了刚刚发生的事—— 只觉身上再次打了个寒颤。 “简姑娘,那三个人应该是冲着我来的,却几乎连累了简姑娘。”她轻轻地说,看着对面的她。 “何以见得?”青衣的她,话语悠扬,不急不徐,并且当先执筷,夹取桌上的食物,动作仍是那样的舒缓,有清风拂云的意态,似乎天下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惊急、变色。 “三个杀手,有两个都攻向我这身虚体弱、几乎没有招架之力的病人,只有一个去对付姑娘你,显然他们的主要目的,是要致我于死地。”唐盈笑笑,盯着对面那张容颜,只觉青衣的她虽是在反问自己,却早已心中有数,洞察一切。 因为她记得,当时在抓住那个老者与“女童”时,两个随从请示紫衣人,而在紫衣人说“要看两个姑娘的意思”时,青衣的她停了手中筷,透过花雨浮出了一个微笑,并且在风中轻缓地说了一句话—— “粥不能食,菜却不算油腻,处理好事情后,先过来饱腹。” 那个笑,是对她唐盈笑的,那句话,也是对她说的,而当时的她因那个含着香气的笑,脚下不由地想向桌面走去,并且在已经起步时,又突然定住。 只因那句话中有一句“处理好事情后”。 心中震动,思量几番,便觉出那句话是在点明,这突然杀出的三个杀手是针对她唐盈而来的,事情也应该由她来处理。她也立刻反应过来,欲知真相,便得先去盘问那两个人,但在她提起那二人的脖领时,更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对方既是为唐姑娘而来,在下建议两位姑娘不防速速离开这里,转去安全的地方。”紫衣男子又开口了,打断了唐盈的回忆。 唐盈看到他的视线仍然放在青衣女子的身上,可以说从先前到现在,几乎没有离开过青衣的她。 而这个男子的眼神中虽然没有什么,非常干净,但能这样毫不避讳地盯视陌生女子的男人少见。 非常少见! 心中不由对他的来历更加揣测。 “刚刚的三人若是江湖中人,会是何门何派?似乎极为难缠,宁可服毒自尽,也不落下活口让姑娘们盘问——”紫衣男子沉吟,眉峰微蹙。 唐盈苦笑,适才就在她要提起那两个人要盘问时,突然看到对方嘴角流出黑色血迹,当下察觉不对,立刻封了对方的周身大穴。但已经迟了,对方的眼、耳、鼻中也有黑血在陆续地冒出,眼情已经灰白,死气沉沉一片。 想到这里,她的苦笑加深,“那几人非但极为难缠,更是要命的狠角色,只怕那个女人逃去,会引来更大的杀劫。” “江湖中竟有这等角色?”紫衣人听了唐盈的话眉峰稍蹙。 “公子似乎不是江湖中人?”唐盈看出些端倪,盯着这个男子问。 “在下的确不是,今日也纯属于路过这里。” “那公子饭后还是早早离去才好,不然,因唐盈而给公子带来麻烦,是唐盈的孽了。” 紫衣人微微一笑,仍是收敛的笑,“唐姑娘可知对方是什么人物?” 唐盈低下了眼睑,“他们的毒应该是装在牙内,而且是在捉到他们的一刻就咬碎毒丸,并用内力催化,才会那般快就毒攻心脉——” 说着,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两个人死前眼中的阴狠,如地狱走出的罗刹,即使要撒手而去,也要在去前将唐盈的灵魂紧紧锁住,让她的背脊泛寒。 而那两个人中的老者更在最后的一息尚存时,留下一句话—— “我等从未失败过,如果不是低估了那个女人,今日不会有这种下场。” 那句话是盯着石桌旁的青衣的她说的,也把他们最后的不甘心放在了话中,当时的语气,让唐盈在很久以后都不能忘却,如冥界恶灵的索魂符咒一般,浮在她的耳边、潜在她的心中。 而她,是否牵连了对面叫作“简随云”的女子? “姑娘似乎在顾左右而言它?”紫衣人淡淡地说,也一言击穿了唐盈的目的。 “小女子只是不想将公子扯入江湖中。”唐盈同样淡淡回答。 紫衣人又一笑,“在下先前也听过不少江湖轶事。” 那话中似乎是在说,就算唐盈透露了什么,他也只是多了一点见闻,并与江湖扯不上关系。 唐盈皱了皱眉,“我只是猜测,但如果猜得不错,他们应该是——” 说到这里,她又顿住,想到了那几个人真正的身份后,还在迟疑着应不应该说出来。 紫衣人看着她,没有追问,但那眼神中的镇定,让唐盈恍惚觉得这个人根本不怕被扯进江湖。 “他们应该是,江湖十三煞!” “江湖十三煞?”紫衣人讶然,“传说中的杀手?” “原来公子听说过?”唐盈盯着这个男子的神情,“不错,他们是杀手,但不仅仅是杀手。” “不仅仅是杀手?”男子重复,似乎在咀嚼这句话的意味。 唐盈则直接点透,“对,他们,不仅仅是杀手,而是杀手中的杀手!” 紫衣人突然沉默了。 此时有只黄蜂飞过,似乎也因听到了这句话,受惊,从空中跌落—— 空气迅速凝滞。 连周围的桃花也像被这种凝滞感染,不再飘坠。 静默中,只有青衣的另一个她,似乎没有听到这些话一般,自在如常地吃着东西。 旁边的两个人却还没有动筷。 第十二章 杀手中的杀手(下) 何谓杀手中的杀手? 江湖中,有侠客、有异士、有强盗、有飞贼,当然也有杀手…… 但杀手,也分等级。 有一种杀手,是被人豢养的,一生只为一个主人效命,也就是那个培养他们的幕后人的死士。但这种杀手为江湖人所不耻,认为上不了台面,算不得真正的杀手。 因为没有自由。 还有一种杀手,是被人花重金雇请的。而这之中又细分了很多级别,如果是只要花些钱就能请得动的,也不算高明的杀手,江湖中随便也能找得出成百上千个。 但如果是想花钱,也得费尽心思联络、寻找才能雇到的杀手,便有些身价了,而且一定是武功高强、杀人时极少有失手的那种。 “江湖十三煞”便是这最后一种,不但是,还是其中最顶极、最一流的。 顾名思议,他们有十三个人,在杀手中的武功排名也排在前十三位,但他们除了武艺高强,各有一项绝技外,也是最为冷血、最有手段的。 并且也是最为“团结”的。 他们的血没有温度,其中几个曾经亲手轼杀自己的父母、妻儿,可谓是无情、无心,怎么团结? 江湖传言,他们十三人之间有个协议。协议中,十三人平时各不干扰,自己接自己的活,但如果“靶子”太棘手,无法一人成功伏杀外,其他人可以参与,佣金自然也会视难易程度向雇主加倍索取。 而如果有人因接下任务不幸失败,其他人中将会有人出面接收那个人的财产,并且由谁接收,也由谁替失败的人报仇雪恨,继续伏杀对方,直至将对方挫骨扬灰,分尸解肢。 这不是空穴来风,据最可靠的“江湖风言录”中记载,五年前,十三煞中的老六失败了。 失败的结果是死亡,被那个“目标人物”发觉后反杀了他,但那个目标人物在不出一个月后,被另外的几个杀手合击,最终是将其心脏挖走,尸体分成了十块,其中的三块被送回了“目标人物”的家,让其家人亲眼过目、晕厥一片。 而那个被害人也是江湖中有名的人物,身手是极高的,家族势力也是极大的,仇家才不惜花重金置其于死地。 但被害人不只那一个,其他所有被害人的家属有很多,个个都想替亲人报仇!想把“十三煞”千刀万剐! 但没有人能找到这十三个人,也没有人能见到他们的真面目。 见过他们的都死了,死的也都是他们的“目标人物”。 连那些花钱的雇主也见不到他们,费尽心机后,只能找到他们的联络站,把银票和被杀人目标的资料放下后,就只能等着传来暗杀成功的消息。 所以,“江湖十三煞”现在其实是“十二煞”,但他们是杀手中的杀手!也是杀手中的传说! 神秘、血腥、残忍,无情! 为暗杀而不折手段! 十几年来,也只有那个老六失败过,其他人则是无一失手,成功地伏杀了形形色色的人,被杀的则有高官、有侠客、甚至有武林泰斗…… 同时,他们对雇主极为守信,失败后宁肯自尽,也不会透露关于雇主的一切消息。这一点,由今天那两个人服毒自杀便可看出,也让唐盈不得不相信所有关于“十三煞”的传说。 而她之所以猜测这些人是来自“十三煞”,也是因为那个扮作女童的侏儒使得是“血毒掌”。 她虽然江湖经验浅,但江湖中大小的传闻与讯息却是十分广博的。因为她是唐家人。 更因为唐家人多势众,遍布江湖各地,每一个门人子弟都受过专门的训练,包括掌握江湖动态,了解江湖轶事。所以她听说过,“十三煞”中第十一煞的特点最为明显(侏儒、五十余岁、擅施血毒掌),其他的只有绰号在江湖中传布。 “没想到我唐盈有如此大的面子,竟然有人肯雇请其中的三个来对付我。”她苦笑,将所了解的关于这些杀手的传闻全讲了出来,心中在想,要杀她的人倒底是谁?能请得动“十三煞”中的三个,得花巨资,是谁恨她恨到了肯花这么多银两的地步? “简姑娘,唐盈连累了你,此次恐怕会招来十三煞其他十煞的报复,还请姑娘用过这顿膳后,继续自己的行程。”唐盈盯着面前青衣的她,语气间十分诚恳。 “你的腹中,在叫——”青衣的她没有回视唐盈,似乎只在专注地进食,但这一句话让唐盈发现自己的肚子确实是在叫,而且不知已叫了多久。 脸腾的红了,想起自己有三日不曾吃过东西,即使在分神想着事情,肚子却无法自欺欺人,不断地“咕噜噜”的响。 再瞧了瞧旁边的紫衣男子,见对方似乎笑了笑,也正在举筷,便又放低眼,端起了自己面前的这碗粥,遮住了自己脸上的红霞。 这是一碗刚刚煮好的粥,也是适才那个妇人为了她又特意架火熬的,虽然赶时间没有煮得太浓烂,却比其他食物更适合现在的她。而当第一口米入了喉咙时,她发现自己的确很饿,饿得无法再去想刚刚说的那句话,几乎是一口气就喝光了整碗粥—— 放下碗,胃里暖融融的,心也不再饿得发慌,看着那只空碗,她又问出了盘桓在心中的疑惑:“姑娘,唐盈不明白,姑娘怎会察知先前那碗粥中有毒?” 唐盈不得不承认,即使她中过一次“紫金香”,但万万没有料到在今天今时这种情况、这种环境、这种地方,竟然会有人再次投毒。青衣的她,不是神、不是仙,更不会提前料到会有人来投毒,尤其还是针对她唐盈的。 何况紫金香无色无味,就算青衣的她能辩出那种毒,但当时那碗粥是放在了桌子这一边,离青衣的她有一个桌面远。 除非,青衣的她有防备,在妇人往桌上置菜时就看出了破绽,生了疑心,格外注意了那碗粥,才能发现异常。 简随云听了唐盈的问题,微微一笑,如花开一瞬间后便坠落,落入了别人的心中。 “来人若无异样,不会有人去注意粥中是否有毒。” 原来真的是看出了破绽,但破绽在哪里? 看着那个笑,唐盈发现自己即使见过多次,也总是忍不住恍惚。而她是女子就已经这样,那男子看了这个笑容呢? 望向紫衣人,发现他那双眼里似乎有东西浮过,却不分明,也许是她望过去的迟了,没有捕捉到。 定了定心神,唐盈开始猜测,“逃走的那个杀手易容术极为高明,与真正的主家娘子几乎一模一样,我虽未见过主家中的任何一个人,但当时扮作公公的老者一直低着头,而扮作女童的侏儒则始终掩在妇人身后,一切显得极为合理,莫非是那个妇人话语太多,与真正的主家娘子有些不同,才让姑娘听出了破绽?” 在之前,她曾经想,杀手们是不是提前就乔装在了这里?但很快被她自己推翻这个想法。 如果杀手早已潜伏在此处,扮作了农家,不可能今日晨间才出手。在她昏迷的这三日中,有太多更好的机会可以出击,尤其是在青衣的她为自己疗伤时。 清毒,免不了会运用内力帮她逼出体内余毒,最是不能分神与分心,也比施针时更马虎不得,如果杀手在那时出手,胜算很大。只要干倒青衣女子,再杀她唐盈岂不是再简单不过?必竟当时的她仍在昏迷中。 可见这些杀手来此并不久,也许是清晨才到的,而她在那老者与侏儒七窍流血后,仔细观察二人颈下,才看出果然都戴着人皮面具。面具下的脸孔,是两张陌生、平凡,甚至是丑恶的男人的脸。但也证实了她的推测。 “他们所扮的主家人,惟妙惟肖,说话、神态无一露洞。” 是青衣的她回复她的问题了。 “但依然被姑娘看出了。”唐盈心中更加迷惑。 那个乔装为妇人的杀手既然敢说那么多话,自然是对自己的易容术很有自信,连声音也应该与真正被模仿的人相差无几才对,而当时青衣的她几乎没有回过头,始终端坐不动,怎么会发现破绽? 一旁的紫衣男子此时也停了动作,看着青衣的她,似乎也在等答案。 “手。”青衣女子一个字。 “手?”唐盈的眼睁大。 “两位姑娘,这是俺家年前放在窑里的蕃薯,甜得很,俺特意煮了几个,你们尝尝。”此时,先前送大饼的妇人又走了过来,将一个装着蕃薯的盆子一同置在了桌面。 唐盈不由地专注地看这个妇人的手,并且在揣想着青衣的她的话中意。可直到妇人离去,也没看出些什么。 “这妇人的手很正常。”唐盈盯着对面的她。 那个妇人的手的确正掌,两只手掌都是五根指头,既没有少一根,也没有多一根,而在她印象中,逃跑的那个女人的手也同样很正常,并且似乎也做了装扮,甚至与真正的主家娘子一样长着粗茧。 紫衣男子在此时却突然说:“这个妇人用的是左手。” “左手?”唐盈下意识的重复,脑中灵光一闪。 “想起来了,先前那个杀手在放碗盘时,用的是右手。” 一定就是这里不同! 杀手虽然在模仿农妇,却万万没有注意到农妇不同于大多数人一样,惯使左手做事。心中越想越确定,再看对面的她,似笑非笑,没有说话,却似乎不反驳唐盈的猜测。 “姑娘真是心细,换作唐盈,既使见过那主家娘子,也断然不会发觉这用左手与右手的细小地方。”她说的是实话,并且开始明白自己的江湖经验真得很差。 甚至不如身旁这个紫衣男子。 “其它破绽,可以由他来对你说。”青衣的她微笑,缓缓地看了一眼紫衣男子。 紫衣男子意外。 唐盈更意外! 这男子与自己是同时见到那妇人的,青衣的她却说这男子会告诉她关于杀手的其它破绽,让她有些难以相信。 紫衣男子似乎在思索,抚了抚下巴后,盯着青衣的她,眼中有一份几不可察的亮光闪过,“那个妇人,的确还有破绽。”。 唐盈怔了怔,冲着他抱拳,“愿听其详。” 如果这男子真说出什么,她唐盈就真得要从中反思了,自己连一个非江湖人的观察力都不如,那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 “在下当时奇怪,一个农家妇人如果听到有人肯花重金购买一些干粮,定会欣喜万分,绝不会那样冷静地把赚取银两的机会往推拒。 唐盈一怔,不由暗中点头。 是的,如果是真正的农妇,一生都未见过大量的银两,骨子里对钱既是“小气”的,也是贪财的,必竟农人在地里一年忙到头也不会挣出几文钱来。怎么可能会轻易地失去这么容易赚钱的机会? 就算这些日子收了青衣的她不少的银钱,也不会表现的那样无所谓。一定会满脸喜色,拉着紫衣人不走,即便自己分不了身,也会让同行的公公或孩子领着去那两里外的村子里,到自家的亲戚家去。 那样,才不会少了赚钱的机会。 “在下还奇怪,这里如果只是租给两位姑娘暂住,也不应该少了吃的东西,至少灶房里会有些存粮,地窑中也会有年前埋下的吃食。” 唐盈再点头。 不错,连她躺的那间屋子都挂着旧玉米,可见灶间一定不会像当时那个“妇人”说的没有什么吃的,除非她是想打发这些人快快离去。 “但在下心中虽有疑虑,当时却不能由此断定什么,而且与两位姑娘非亲非故,不便随意妄断。”紫衣人看着唐盈,说得镇定。 唐盈笑了笑,心中对这个男子的评估又高了几分。 “当在下照着那妇人所指的路向那村庄走去时,发现路上积泥未干中的脚印——” 唐盈听得认真,却不知这件事与脚印有什么关系? 紫衣人继续,“常人如果行在雨后的泥路中,脚印不会只是浅浅的痕迹,而妇人一行三人的脚印却是极浅,浅得远远超出一般习武人所能达到的境界。。” 唐盈又吃一惊。 来时的小路有未干的泥?应该是昨天下过一场雨引起的,所以今早有雾,也所以先前那像仙翁一般的老人离去前提到了“雨过山也青这句话”,而林间因为有树荫遮着,潮气更重,自然比这院落中压实了的土地要湿一些。 紫衣人说那脚印极浅,不似普通人的脚印,果然是处破绽。如果她也注意到脚印,也一定会觉察到那一老一少一妇人的来历可疑,必竟只有会轻功的习武人,才会提气,走在泥上也才会不惊起任何泥点。 “如果只有一个人的脚印不正常,在下尚能理解为农家中也有世外高人,但三个人的脚印都不寻常,未免难以解释了。” 唐盈怔怔地点头,那三个杀手来此时也许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他们行在泥路上,也全凭习惯,自然而然的提气,以免污了裤角。却没想,也正是这一点,引来救兵,也乱了他们的暗杀计划。 青衣的她微笑,添了一句话,“妇人立在桌旁摆菜时,脚下无泥,衣裙干净——” 唐盈再怔。原来青衣的她也观察到了这个细节?如果是普通农妇,就算爱干净,穿着新衣出门,但不可能在走过泥地后,裙角上还会一个泥点也没有。 想到这里,她把视线投向篱笆门前的地上,又一路沿到这里,果然没有看到明显的泥脚印走过的痕迹。 一种感叹升起,原来她唐盈的观察力这般差劲。 “姑娘的心思细腻,在下惊佩。”紫衣男子此时盯着青衣的她,眼中再度闪过一丝亮光。 青衣的她似乎没有看到,又似乎看到了不以为意,端起了自己的粥,缓缓地喝着—— “察觉脚印不对后,在下立刻怀疑那三人不是简单的农人,又思起离开这里时眼角曾瞥到那躲在妇人身后的女童一眼,看背影竟是粗壮宽大,不像幼女的体型,而且行为过于羞怯,似乎在掩饰自己的脸部,于是开始在想,这些人乔装打扮是为了什么?” 紫衣人顿了顿,淡淡地继续,“正下更加留意路面,又走出不远时,发现地面的脚步凌乱,其中一对脚印是普通人的,但走到那里便断了,另外则有一对极浅的脚印窜入林间,于是命手下去林中搜索,很快就发现了一个农家妇人晕倒在林中,身体还热着,手上沾着面团,看来是刚刚才做过饭,没有洗净手便急匆匆出门,再翻到正面,竟与刚刚见到的妇人一模一样…… 所有的迷都解开了,看到了真正主家娘子,紫衣人便更能肯定这座小院将会发生不寻常的事情了。 “在下虽与二位不相识,并急于赶路,但见唐姑娘面色苍白,似乎是大病初愈,这位姑娘又意态不俗,绝不像那作恶之人,而对方乔装打扮间眼神闪烁,并不似光明正大之辈,基于这种种理由,都让在下不能就那样离去,于是折返——” 紫衣人说到这里,不再往下说了,但下面的也不需要他再说,唐盈已完全明白了。 她虽聪明,却远远不及面前二人的细致入微,不,这不仅仅是细致的问题,某种程度上代表一种更高的睿智,她唐盈今日算是受益菲浅。 “多谢公子的出手相助。”她再一次道谢,并再一次对这个男子的印象加深。 “在下还是那句话,心中有些迷惑在下的介入是不是真得帮助了姑娘?”男子又望向青衣的她,一句话越说越飘渺,似乎长了翅,飞在了风中—— 唐盈自然清楚地知道,如果只有自己一人面对那三个杀手,紫衣男子的相助无疑是救了她一命,但对于青衣的另一个她呢? 于是,也望向了对面—— 那张容颜上依然从容,好像事情的演变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又好像发生的一切都不关她的事。 平静的神情中看不出任何的痕迹—— 第十三章 同行 一夜春雨后,唐盈与简随云走出了农家小院—— 而穿过院外纵长近五里路的柳林后,唐盈突然停了脚步,怔在原地,微微张开了口,无法转动目光。 接着,这位唐家三小姐做出了六岁以后再没有做过的一个举动,便是伸出自己的手,捏向自己的脸—— 当痛感传来时,她笑了,笑比花娇。 “原来出了绿柳荫,便是桃花林。”她轻语,眼里泛出些如梦似幻,多了种女儿家的柔情似水。 在她们面前,的确是桃花林。 不是小院中的单株桃树可比,而是无数株。株株桃花尽绽,一株连一株,粉红、浅白扑面而来,绘成花海一片,染尽她的视线—— “身在川中,从不知天下竟有这般秀色。”她轻声呢喃。 万万没有想到在经过一片翠色新新的柳林后,便会突然陷入桃林如海,这种从无边绿色到铺天粉红的视觉转换,让她心中是无法形容的冲击,更加觉得中原繁华锦绣、娇娥多姿。 而现在的她,也是十九年来最像小女儿的一刻,原本仍显苍白的面颊泛起动人的红晕,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的扫视着那些花枝,脚下也在前进,渐入花中,任勤蜂翩蝶在周身飞过,心中竟有了永远也不想离开这里的念头。 甚至展开手臂,旋转起身子,在飞舞中感觉花海的芬芳—— 就在她的笑声要溢出喉咙时,卡住了,多年的内敛含蓄让她在最后还是没有发出声音,只有唇边的孤度与眼中漾出的盈盈水波—— 尤其当看到身后的青衣人时,身形也顿住,怔怔地盯着那个又换作男装的人—— 简随云,一袭青衣自在飘洒,身形颀长,静静地立在绿与粉红的交界中。没有璀璨的笑,也没有张扬的动,却将所有属于绿的清新和粉红的娇艳压下,让她只觉得周围风露娟娟,琅然无限,可仿佛又在眼中看到了流风中回旋的雪—— 是天山上的雪。 还是一片青色的、独一无二的雪。 三月清风拂着腊月莹雪,奇异的搭配着,不显冰冷,只是一种飘然的明净。 唐盈的眼中是恍惚,心中是恍惚,恍惚的同时,又提醒着自己一个事实,眼前是个女子,与她同样的女子。 但这样的女子,天下间,谁能配得上? 一个人影浮了出来,浮在她的脑海间,与眼前的人就立在一处—— “他,才能配得上她吧?”心中悄悄地问,唇边勾起了笑,那个笑如果让唐家熟悉她的人看到了,一定会惊讶。 什么时候,温婉含蓄的唐三小姐也有了这种带着些小小算计的笑,似乎是在想着怎么把一个最好的东西给勾回家里去。 而青衣的她,眼中是望着这片桃林的,灿烂的花色,将其半透明的容颜衬得有几分浅浅的喜悦,似乎并没有看到唐盈的笑, 谁说春景不宜人?这样的人儿也被春景宜了心情。 唐盈心中一乐,轻身一越,便飞了过去,一把拉住了青衣的她的手—— 简随云低头看了看被唐盈握住的手,没有说什么,任由唐盈牵着。 “我们走吧——”唐盈笑得露出了从未没露出过的四颗牙齿,脚下像长了几分力气。 如果不是要急着去咸阳,她也许会在农家多调养几日,但咸阳的那个人让她无法安心逗留。即使身体仍然虚弱,内力也只能提起稍许,功力是以前的两三层左右,但只要她活着,半个月后,便又是重前的唐盈。 身边的她本要安排农家人去附近最近的镇上给她雇一辆马车,是她要求先上路,等走到城镇时直接雇车,那样会少了来回的路程,而这个决定做对了。 如果乘车,必要绕道而行,哪里还能看到这种美景?眼前已是她生平看到的最惑人的景色,比川蜀内的千万风景都要娇妍。 嗅闻着空气中清甜的味道,感觉着身边人的手与她的手相牵着的地方,有微微的清凉传来—— 这种触感如此真实,真实的让她心中跳起一种说不清的东西—— 简随云,人似浮云,看似遥远,却已降落人间,她没有疏离、没有清冷,有的,是云卷云舒间的舒扬自在和一份淡淡然。 如果有人觉得她很遥远,远得不可触及,那是因为那个人心中先不肯去主动接近她,她的从容、飘然,让太多人觉得站在她身边时,就像要把人间的尘埃沾惹到她身上一般,不敢、也不愿接近——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想,但唐盈知道,如果不是桃花林的烂漫醉了她,也许她一直都不敢去牵这个女子的手。仿佛心中已蒙了尘,看到明净的东西时,觉得自己配不上去接触。 而现在,简随云的手就在她手间,让她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放松,仿佛远离了江湖,远离了那些形形色色的毒物,也远离了原来的那个总要在许多人面前保持唐家三小姐形象的自己…… 如果身边人不是女儿身,自己就这样和他牵手漫步桃花丛中,是怎么样的感觉?想到这里的唐盈,脸上的红晕攀上了温度,立刻低下了些头颅,又想起了那个紫衣男子。 也许是介入因为她们的事耽搁了对方的行程,在昨日早膳后,紫衣男子还未提出要告辞,两个看起来沉默干练的随从便显出了焦虑,不时地看看天色,又看看紫衣人。 一贯沉稳老练的人如果把焦虑显现出来,意味着事情真得很急。 “两位姑娘,若非在下有要事在身,非常希望能助二位姑娘一臂之力,”紫衣男子的的眉峰是微微蹙起的,“在下虽非江湖中人,却深知江湖险恶,姑娘们又得罪了最刁钻难缠的杀手,还要小心为是——” 唐盈无法从回忆中捕捉到那个人的神情中有什么太深的东西。但那人身上的干净、镇定、雍容,让人无法置疑他的话,仿佛他如果不是急于赶路的话,会如他所说的留下相助她们。 “如果二位姑娘真遇到什么麻烦时,可令人执这东西到京城最大的一家布行,将之交于掌柜的,即会有人出现,满足姑娘们所有的需要。”紫衣男子突然取下了腰间玉佩,向她们抛来。 简随云当时不为所动,静静而立,似乎没看到那枚佩由空中飞到,是她唐盈下意识的怕玉佩落地摔碎,伸手一探收在掌中,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婉拒的话,对方已翩若惊鸿,翻身上了马背,打马而去—— 唐盈很吃惊,对方口中所说的是“所有的需要”! 那不是一般人敢应承的,而且足可看出玉佩对于那男子也是十分重要的,却与她们只有一面之缘时,就敢交给她们。 如果换作其他人,在听了“江湖十三煞”的传闻后,也许会为被十三煞盯住的“主角”泛起同情,但仅仅是同情,更多的是想方设法地把自己置身事外,脱出干系。 那个男子却一副不怕卷入是非的模样,如果没有来路,怎么会放下那样的话? 更惊讶的是马声嘶昂中,奔出去数丈远的一人一骑又折回,“在下舒带刀,姑娘可否赐告姓名?” 那个问题是问身旁青衣的她,唐盈的名字早已不是秘密,而那个紫衣男子在马背上的身影,轩昂、挺拔,一双明目也直直盯视着青衣的她—— 正如先前一样的直视。 现在想来,紫衣男子一直都对自己的姓名极为隐讳,似乎并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而临走前的犹豫可是因为一别之后,就会人海茫茫,想得到一些关于身旁的她的讯息,所以用自己的名字换得答案? 青衣的她没有刻意要隐瞒谁,简简单单地就回答了。 在得到“简随云”三个字后,紫衣男子眼中有抹意味深长,马蹄踏碎春泥,飞驰而去—— 那迎着春日远去的背影,就似鼎上铸刻的浮雕一般,清晰地映在唐盈的眼底与心中,并且无法不承认那个男子非同寻常的魅力。 也许只有非同寻常的男子才会主动接近身旁的这个女子,而那枚佩或许也是因为青衣的她才会留下,却由她唐盈接住了—— 思绪翻翻转转间,盯着身旁人的侧颜,唐三小姐一路不语,只是盯着。当周围密密的粉红浅白突然变得空荡荡,她惊觉已走出了桃花林,看到了前面横过一条大路,由北向南而去—— “不知简姑娘要去何处?”唐盈略微迟疑地问着. 这个问题早横在了她的心间,却一直不愿问,而当大道摆眼前时,已不得不问了。 答案也会直接决定她们接下来,会是就此分别?还是有一路同行的缘份? “江南。”青衣的她看着远方,缓缓地回答。 “江南?”唐盈的眼中又漾上水波,“此去江南路过感阳,唐盈正打算去咸阳。” 简随云这一次却没有很快回应她,仍然盯着远方,让清晨的日将她的侧颜渡上淡淡的金色,唇边有些笑意。 唐盈的眼中泛上些灰暗,声音低了几分,“其实姑娘也不宜与唐盈在一起,莫说我一路凶险,对暗杀于我的幕后主使人一无所知,就是那十三煞中的其他人会用怎么样的手段来对付我,也是难以预知的,姑娘与唐盈分开走自是最好——“ 那些杀手连农家小院那般隐蔽的地方都能找到,而且从离开客栈到找到那里只用了三日,速度之快,效率之高,让她相信对方的下一轮的伏击会更加出乎意料,更加防不胜防。 如果因自己的事牵连了这个女子,不是她唐盈的意愿。但如果分开,这个女子可会如云散去,再难相遇? “走吧——”简随云抬步间,清风自现,当先步上了大路。 唐盈怔了怔,“姑娘——” “唐门子弟遍布天下——”微风将前边青衣的她的话传来。 话中何意?唐盈深思—— 不错,唐门弟子遍布天下,而且个个都不好惹。 她在昨夜就曾用唐门独有的办法召来灵鸽,将一封密函传了出去,并已决定自己再次出现于人烟密布的城镇时,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联络附近的唐门弟子。 前段时间单身行走时,她并未沿途与唐门保持联系,只因没有必要。而在发现中毒后,又心存顾虑,怕《唐家毒笈》遗失在别人手中,只传书于她最信任的一个人。 现在,情势已不同,她自然在做打算,动用自家的力量来应对这件事情的发展。 但青衣的她为何会那么说?并且似乎已知道她所做的一切安排? 又是否在指,有唐家为后盾,就不该考虑会牵连到她?也点出了到达咸阳前,都会与她一路同行? 心中一喜,唐盈追了上去—— “姑娘,雇请杀手之人定然十分了解我唐家,对方为何会不惜重金地请来十三煞?又为何要花尽心思在短短三日内就找到我?也许那暗中下毒之人是虑到我在恢复后就会联络唐门,到时身边有了帮衬,更不好下手,所以才迫不急待地要置我于死地——”唐盈分析着。 “十九年来我多数时间都在唐门内,极少行走江湖,此次出门也是受了爷爷他老人家的重拖,但办的只是唐家内部的事,与江湖扯不上关系,为何会有人要置我于死地?”她的双手紧握了握。 身旁人不语,笑意浅浅留在唇边,步履翩然,袖间清风无限—— 唐盈看了看那张侧颜,也笑了笑,这个女子似乎并不打算就她的分析作任何反应。 也罢,肯与她这个灾祸不断的人同行,已是让她破为意外了。如果一路顺利,也许不到咸阳,就会碰到她要去找的那个人。 唐盈又无声地露出一个笑。 到时,这女子可会像其他女儿家一般,因看到那样一个男儿而失神? 她很好奇,十分好奇,好奇埋在心底,让脸上只有笑意。 脚下的官道被压得平展、紧实,虽是雨后,却无多少泥泞,两旁软草平莎,格外清新,路面上的浮尘也被打湿,紧附着地面—— 走在这样的路上,任熏风拂面,唐盈就算有几分力软,也觉得心旷神怡,走起来轻悄而惬意。 于是,一青衣飘然,一黄衣娴雅,两道引人注目的背影沿着大路向远方而去—— 这一路,也将开始了她们数不尽的奇诡凶险,异事重重—— 第十四章 神秘的轿子 一家野店内。 唐盈与简随云落坐在店中最里的角落,后面就是灰色的墙。 仿佛因为那里太过冷清,被人们忽视了,一直空着,直到她们入座。 入座后,那里不但不再冷清,而是非常“热闹”了。 几十道目光都集中过去,好像灰墙突然之间就变成了白玉雕砌的花墙,粗糙的没有刷漆的圆木柱子,也变成了赤金打造的龙柱。 墙自然还是那堵墙,柱子也自然还是那棵柱,不同的是,那里多了两个人。 唐盈环视店内,对周围的视线视若无睹,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目光,从小到大,在唐门中,她就是焦点(除了她的二哥),出门在外,每到一处,也都会引来男子的盯视。 包括刚刚在路上行走时,不论是走卒贩夫,还是快马飞车,但凡看得见她们的,在超过后都会回头盯望,直到走出很远,回望的视线也没有断掉。 那目光中的东西,就如同现在这些食客的一样,有惊艳、有好奇、有探索、有迷惑…… 更多的是一种看到“好风景”时的留连。 而她们走得很慢。 非常慢,慢得被挑着柴禾的老人也能超过。 步行了足足两个时辰的路,若放在平时,她不消一时三刻便能飞掠而过,今天却只能一步步脚踏实地的走,看起来似踏青郊游的红男绿女玩赏风景时一般,实际上并没那么轻松。 一遭走下来,让她明白了一个事实。 那就是她唐盈的体力不比以往,没有听青衣的她的安排提前雇车,是个不明智的决定。 于是,当远远看到这家野店偌大的“酒”字风幡在风中招展时,她腿脚发酸,腹中饥饿,开始比任何时候都希望能歇歇脚力后再赶路。 “简姑娘,已近正午,我们在这里用过午腾后,再上路如何?” 路上向一个农人打听过,如果这么走下去,要到达向南去的最近的一个城镇,最快也得近七个时辰,而她们仅仅走了一半多一些的路程。 “好——”青衣的她简单回答,看着她的目光中似笑非笑,仿佛完全了解她真实的意图。 唐盈便突然想起这个女子曾对她说过,“有些事情只有真实的发生时,你才会相信。” 那一刻,她相信了,相信了这个女子所有的安排都会是对的,并且决定了,只要和这个女子在一起时,她不会再有意见,完全听从这个女子的。 能让唐三小姐做这样决定的人,天下几乎还没有出现过,包括她的爷爷,也未曾让她真正的言听计从。 如果谁知晓了她心中的想法,一定会惊得眼珠子要掉了出来。 唐盈低下了头,对自己笑。 而跨进这家店的第一瞬间,那些人的目光中俱都一亮,从原本的高谈阔论,突然间变得安静,仿佛在眼里装进了钩子,扯着钩子的那头,就在唐盈身上。 即使她当时敛着不笑,但那温婉如玉的气息依然让这些食客们为她惊艳,何况她的容颜也是少有的。 那些目光在打量过她后,又调向另一个让人意外、却无法不去注视的人。 眼中现出诧色的同时,都有些微眯,开始猜测她身边飘然如动云的男子,与她倒底是什么关系? 虽然青衣的她就像清风携云,意态洒脱,但这些食客更多的是望着女装的唐盈。 他们中多数都是男人,从骨子里更喜欢看漂亮的女人。 即使唐盈与简随云已坐在了角落,招来了小二,点了菜,那些人也渐渐回复了先前的动作,继续吃吃喝喝,谈谈笑笑,眼角却是时不时的扫过去瞄几眼。 尤其几个摇头晃脑的书生,一边举着筷子,一边卖弄文墨,仿佛他们的诗词歌赋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境地,足以吸引窈窕佳人。 唐盈却放心了。 这些人如此直露的表示,让她判定他们只是普通人。 普通人就有普通人应该有的表现,如果食客们在她们出现时,没有这种失态,甚至连瞅都不瞅她们,那种欲盖弥彰才是危险的。 她发现自己开始时时小心了,并且运用智慧在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提防着所有潜在的危机。 “原来姑娘也喝酒。”放心后的唐盈温婉地笑,盯着青衣的她。 简随云没有回话,微微一笑。 唐盈没想到青衣的她竟然开口点了一壶酒,而当小二问需要哪种酒时,只回答“随意”二字。 “来二斤女儿红。”唐盈对小二做了补充,她认为女儿红更适合女儿家喝。 而她是习武之人,平日里也少不了沾些酒气,听到青衣的她也要酒时,心中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与这个女子又多了些共同的牵扯。即使喝酒对一个女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可值得奇怪的事。 “这家店的外表虽是黄土搭就,显得粗陋,但内部却甚是干净整洁。”她环视店内,破为满意,看着十几张桌面只空着两三张。 “最重要的是,这里的菜竟然很丰富。”她的笑更开心一些,自言自语。 点菜时,就发现这里的菜色要比一般开在道上的野店强了许多。也许是来往的商旅中不仅仅是陌生的过客,也有那经常往返的熟客,才使这里的菜色晕素俱全,品种繁杂,足可与城镇中的酒楼比上一比。 她点的则是这家店里最好的东西,不只为自己点,更为了青衣的她。 在她的怀中,已经恢复了往常的钱充物盈,足够住最好的旅店,吃最好的食物达一年之久。 而那些东西,也是简随云交还给她的,除了原来衣物中的银票,还包括置在客栈床头的包裹。 她没想到,简随云在当时连她的行李也从客栈中带了出来。这种心细如丝,让她有种古怪的暖流从心底升起,虽然简随云什么都不说,但行为中表现出了一点对她唐盈的照顾。 尤其刚刚在路上,一直在迁就着她的速度。 “唐盈连累姑娘的行程了。”她又轻轻语,脸上有些愧色,语音低得只能让青衣的她听到。 简随云未有任何反应,恰好小二端来开胃的小菜,连同着那陶瓷壶中的酒置在了桌上。 “公子与姑娘慢用。”小二退了下去。 “来,我为姑娘斟上一杯。”唐盈探过手,为青衣的她斟满杯。 杯子不大,一口即尽的那种。 “姑娘,你现在是男装而行,我在旁人面前唤姑娘什么合适?”唐盈问,看着这张容颜,笑意盈盈。 那份笑,让周围的目光立刻又集笼。 “随意。”简随云似乎并不在乎称呼的问题。 “简公子如何?” “显得拘束,由你。” 唐盈怔了怔,思索了片刻,心思转了几转后,眼睛紧紧盯着那张明净的脸,“我,可否叫你……” 她有些犹豫,但终于还是问出口:“我叫你随云如何?” “好——”这一次的答案简洁明确。 唐盈的笑又加深,一颗心就像泡在了醇香的酒中。 她们的菜一一上桌,周围浓烈聚集的目光渐渐变淡,那些人依旧各自继续自己的,只是在交谈中偶尔会抛出视线看看她们。 唐盈却将满桌子的菜都忘在了脑后,即使她原本很饿,此时也没有去看桌面,而是怔怔地盯着青衣的她—— 简随云正一手执杯,缓缓送到唇边,浅浅的品着那杯酒。 杯子虽然很小,品起来时也不会很快入肚,而她的意态,让唐盈的眼中蒙上了一层雾—— 仿佛在雾中看到了墨色的远山山头,终年漫绕着浮云,正有三两只白鹤长鸣着,悠然飞过,隐入了天际云端。 她甚至听到了一曲流水般的乐音,从心底潺潺流出,配着鹤鸣、墨山—— 曲乐中,又渐渐的夹了一些丝竹之音,填了些清雅愉快的味道,让这雾隐峰峦的写墨画中渐渐的有了颜色。 山变青了,水变绿了,从悠然忘尘的意境转入了另一种清新靓丽的春色中—— 等等,丝竹之音? 唐盈怔了怔,她确定自己的确是听到了丝竹奏出的曲乐,并且是越来越近,将她的神智从盯着简随云的意态中扯回。 转头寻去,发现店内其他人似乎也听到了,突然间又变得安静,个个脸上颇为意外地停止了进食的动作,竖直着耳朵去捕捉曲乐的来处—— 捕捉的同时,那些人的神情中渐渐现出向往痴迷,仿佛这曲乐让他们神往—— 唐盈愕然,丝竹之音清雅、曼妙,似从天边传来,引人心神。 就似一位娇娜清丽的江南少女,甜蜜的笑着,款款地、踏着莲步走来,腰间还缀着小小银铃,伴着那笑容,“叮当叮当”的响着—— 但这家店靠着大道,从哪里传来的曲乐? 正当几乎所有的人都望向门外时,开着的窗前有人影随着这丝竹声的接近而闪过,然后,洞开的门外,有鲜花洒进—— 花瓣是蓝色的,薄而大,被一阵风卷着到了店内,像一只只蝶轻舞在空中,起起落落,没有很快的坠下。 接着,众人就看到一条红毡被铺了进来,原本是卷着的,从门外抛进的一瞬间,便随着滚势展开了。 一路展到酒家正对门的第一张桌子前,停住。 那长短就好像是提前量好了尺寸一般,正停在那张桌子前。 桌上有两个客人,也是最能直接看到门外的客人。 他们的眼珠子在此时睁大,嘴也张得似一个山洞,手里的筷子“吧嗒”两声落了地。 是什么让他们这们失神? 其他人正自猜疑,就看到裙裾翩然,在丝竹声中,门槛处进来了两个属于女子的衣裙下摆—— 那裙摆荡漾如花,艳红色,镶绣着金边,翻着波浪涌进—— 店里静悄悄一片,仿佛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呼吸。 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那下摆中露出的两只浅浅的绣鞋鞋尖,似凌波微步,点在红毡上,将比毡子还要红的纱裙曼舞于蓝色的花雨中,似真似幻、似远似近—— 就像梦一般编织在众多男人的视线中,让满室人忘了呼吸。 直到丝竹声嘎然而止,众人才发现那两具裙摆也停止了荡漾,立在了红毡的尽头,也是立在了那张桌前。 然后,大家想起了应该看看这两个女子的庐山真目,便顺着裙摆上移着视线,一边移,一边发出了叹息—— 最后将目光定在那两张脸上时,店内是一片倒抽气声。 就像约好了似的,同时倒抽气。 包括正端着盘子上菜的小二和划拉着算盘珠子、翻着帐薄的掌柜先生,也瞪大着眼睛,像木头一样地盯着那两个女子…… 有人不由地脱出而出:“她们,莫非是瑶池仙子下凡?” 说这话的,是个戴着文士帽、先前还正摇头晃脑、现在已经像只呆头鹅的书生。 其他人没有发声,仿佛都受了盅惑,盯着那两张脸,痴痴不动。 唐盈也几乎无法转开目光—— 这两个女子真得够美! 美得清冷,美得华贵,美的艳盖群芳! 她甚至在这一刻,也要不是不承认,这两个女子比她还要更甚一畴。 那两张脸上,面如桃花、发如乌云、鬓似蝉翼、眉如春山、眼如秋水、鼻似琼瑶、唇如红菱、肤似昆玉…… 五官中的每一点每一处,都无可挑剔,最无可挑剔的是组在一起后,用尽天下形容美色的词语,都不显夸张。 而且不只是五官,两个女子体态妖娆,被裹在样式精致曼妙的纱裙中,曲线极为魅惑,又在魅惑中透着说不出的典雅,衬着那华贵衣衫长长的后摆,就像怒放的玫瑰,艳得夺人心魄的同时,散发着贵族的气息。 尤其那高挽着的宫髻,与她们的衣着极为相衬,仿佛人间难寻这样的女子,似画中的仙人。 最为不可思议的是,这般的美人,竟然有两个,活生生地,而且一模一样,似乎是双生子。 可惜,是两个冰一般的人儿!唐盈暗暗想着—— 那两个女子美则美矣,只是面上没有表情,目光直视前方,仿佛是高高在上的,不屑将目光盯着凡间众人,冷冷地直视着正前方的一片空气,手中各自提着一盏灯笼。 如果这两个女子能再嫣然一笑,恐怕身为女儿身的她,也会忍不住心荡神驰。 但唐盈必竟是个女子,即使再惊艳,也比那些瞪突了眼睛的男人们要清醒些,眼角余光在顺着那两个女子往上打量时,觉得哪里不对劲,似乎透着些“古怪”,于是,努力抽回心神,开始去寻找—— 很快,望向了那两盏灯笼,也找到了让她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灯笼的本身古怪吗? 不古怪! 古怪的是灯笼上竟然贴着两张红纸。 纸张裁成了菱形,大小相同,一盏上面贴一张,好像遮去了什么。 唐盈奇怪。 通常的灯笼上,都会写些“李府”“王府”之类标明宅府的字号,但这两盏灯笼上为何要特意用红纸贴住? 莫非红纸下也有字?或者是画了一幅画? 如果红纸下的东西需要贴住,不如去换两盏新灯笼,为何要费这些麻烦?灯笼并不值钱,普通人家都换得起,何况是这等场面的人物? 就在众人的目光在两个如画中人一般的女子身上流连、惊讶和流口水的时候,门外抬进了一顶轿子。 一顶看起来不算大,但绝对精致得挑不出一点暇疵的轿子。 轿子停在了入门的五尺处。 也停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 然后,所有人便发现了,抬轿子的人竟是四个女子,而且是妙龄女子。 并且也是天香国色一般的妙龄女子。 虽比前面两个稍差些,但其中的任何一个,也都是万人中也难挑出的。一律的杏黄衣衫,与前面那两盏灯笼的颜色相仿,衣料薄透,是上等的绢纱做成。 所有的人还发现一件事,就是这四个抬轿的女子都带着笑。 笑得甜甜的,似秋日长熟的苹果,可爱而甜蜜,甜蜜到了人的心里。 众人都不能再眨动眼睛,看看提灯的女子,又看看那四个“轿夫”,最后,把视线都集中向了那只轿子。 开始猜测,轿了里的人会是谁? 是谁有这么大的排场? 天下,就算有那金山银山堆成堆的人家,能做得出这般轿子,但能有几家找得出这般的轿夫和挑灯的丫头? 于是,店内静悄悄一片,静得能听到众人的心跳声。 几个十人的心跳,就像训练有素的军人迈出的步伐,有力而整齐的博动着—— “咚咚”“!咚咚”!“咚咚”…… 就在几乎所有人都屏着呼吸盯着那顶轿子时,轿子里伸出了一只手—— 缓缓地、缓缓地—— 一点点的露出指尖、露出五指、露出腕脉—— 而这只手完全伸出后,店内是一阵猛然的咳嗽声,接着,又是抽气声。 好像所有的人,都因为这只手而紧张得继续提着那口气,终于无法再坚持时,猛松了气,便开始剧烈地咳嗽。 但在新鲜空气又被吸进肺中的瞬间,他们急忙再次抽气凝神,让店内悄然。 包括唐盈也不由地紧紧盯着那只手,呼吸紧张—— 那是一只怎样的手? 她无法形容。 觉得天下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失了灵,都不能贴切形容得出这只手。 如果非要找出词语来形容,那就只有一个词—— 美。 非常美。除了这个词,再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它, 它既像男人的手,又像女人的手。 但它不是“玉指纤纤软”,“十指剥春葱”的女儿气,也不是男人的宽厚、粗糙。什么“修长、如玉”等等等等之类的形容都在这只手面前变得苍白。 而这只手,就已带给人这种感觉,让所有的人都不能不盯着它,都不能不盼望它的主人的出现。 手的主人,又会是什么模样? 是男? 是女? 是老? 是少? 所有人都在等着,等得思绪空白。 却只有等,不能再去猜测。 第十五章 轿中人 当手的主人一点点、又一点点地探出手臂后,轿帘的下端翻起,露出了一只脚。 有人开始惊呼。 因为,那只脚上穿着的是一只男人的鞋。 更因为那双鞋子的大小,是只有男人的脚才有的尺度。 惊呼声中是叹息,似乎在为那只手的主人竟然是个男子而惋叹。更多的人却还是摒蔽着呼吸,继续等—— 男子又怎样?能有一双这样的手的男子会长成什么模样? 他们看着那只丝绸为面、洁雅无垢的鞋在缓缓落地的同时,心中的紧张没有半分减少。 店内的静谥,似乎已影响了店外,窗口原本有风丝丝的吹进,也在此时变得死寂,就似仲夏雷雨前的沉闷,整个空间没有流转的气息。 众人的视线,随着轿帘的逐渐拨大,又看到一袭袍裙在渐渐现出,接着是一副完整的身形缓缓地呈现—— 而当那身形双脚落地,全部现在轿外时,原本还在惋叹的人突然打住了,张口结舌地望去—— 他,的确是个男子! 却是个从一开始,就让人无法把目光拔开的男子! 即使他的脚已立在地面,在众人心中却似浮在空中一般,让人无法反应。 不是不做反应,而是忘了反应,唯一能做的,就是盯着他,头脑一片空白。 角落中的唐盈,在此时突然听到“咚”的一声,狠狠地从心中传来—— 仿佛有人钻进她的胸腔中,把那颗心给猛猛地搬起,一直搬到嗓子眼,在她快要承受不住时,突然又“噌”地放手—— 一颗鲜活的、跳跃的心,便带着风声,以极速落回心窝中—— 怦然落回的同时,痛,更多的是慌! 她的眼里与脑中都出现了片刻的迷惑。迷惑对方是真是假?世上怎会有这样从头发丝到穿着鞋子的脚,无一处不优雅的人? 是的,这个男子非常优雅! 颀长的身形,着袭淡淡的浅绿色的长袍。 那绿,绿得恰到好处,仿佛深一些就显浮滑,淡一些就是浅薄。 材质似绸非绸,似缎非缎,泛着舒适的光泽,极有下垂感。 长袍外,笼着一层淡金色的轻纱,纱质飘渺、似有若无,随着那个身形的每一分轻动而缓缓舒扬,不夸张,不剧烈,只有优雅。 优雅的程度,甚至已掩过了他的面孔所带给旁人的惊艳。 唐盈怔忡—— 美男子,她不是没有见过;有神韵的美男子,她也不是没有见过;但能如此优雅的美男子,她就是第一次见到了。见到前,她绝不相信世上还有如此人物,见到后,她开始真正的认识到,这个世界中神韵极佳的男儿不仅仅只有她的二哥。。 店内依然很静,静得依然能听到众人的心跳声。 几乎所有的目光都持续地望着那个男子,甚至比盯着其他几个女子时还要专注。 只因男子的容貌,在他们眼中,比那几个女子要更为出色。而一个面孔如果出色到了一定程度,就没有性别的差异,只有让人心神俱迷的惑力。 他既不阴柔,也不阳刚,面孔是与他周身散发的气质一样的优雅,五官的配合,让人只觉得的那提灯的两个女子也及不上他的十分之一。 而他在双足落地后,一双略为慵懒的眼开始淡淡地扫过店内—— 众人的气息又乱,明显的听到又是一片摒着呼吸的抽气声,这一次,是用鼻子抽的。 似乎每一个人都在渴盼这个人能望上自己一眼,哪怕只有一眼。 但他的视线扫过时,却仿佛是掠过了一片空气,眸中没有任何人的影子,也没有任何的波动。 那平静,就似他衣袍上浅浅的、微微的绿。 坐在角落中、身旁就是一棵原木柱子的唐盈,在那目光就在要掠到时,刹那间,突然紧张,紧张地在想,他是否会看我一眼? 这种感觉让她熟悉,在记忆深处,很小的时候,随着母亲去唐门会议大殿迎接多年不见的二哥时曾经有过。 那一年,二哥从外学艺归来,踏进高高门槛的一刻,便像带进所有的阳光,受到了万众瞩目,而她缩在人群中,看到二哥的一双眸缓缓地扫视殿内所有的人,那一刻她就像现在这样,希望那目光能扫到自己身上,并做半步停留。 二哥是亲人,在后来的日子待她也极好,在那种亲情中,朝朝相处,她渐渐的对二哥浑身散发的吸引力有了抵抗,也正因为身边有那样一个人物,多年来,从未将其他男子看在眼里,更不曾因哪个男子心乱过。 也不对,昨日的紫衣男子也让她失神了片刻,但那种感觉与现在这种不同。 完全不同。 定性极强的她,竟然在今天手心微微出汗,无法去想其它的,也无法去看其他人,只是盯着那个男子的视线,在渐渐移向这里—— 手心的汗越来越细密。 终于,那视线到了这个角落。 也终于,到了她唐盈身上。 她用习武人的好眼力对着那双眸子,没有回避。仿佛因太过在意而不晓得回避,当发现那双眼在扫过这里,竟真的有了一些波动时,她很意外。心中轻轻地一跳,似有涟漪在心湖泛起。 却又觉得哪里不对。 再仔细感觉,仔细去捕捉,发现那双眸中的波动虽然是冲着这里的,却并非对着她。然后,她的神智有了些清明,摇了摇头,想起了另一个她。 转眼望去,青衣的简随云,唇间是那只小杯,正似先前一样的品着酒。神情中是一惯的飘然自在,仿佛早已看过周围,又仿佛根本没有看过。 一双眼也随着品酒的动作,微微低垂,掩去了眸中惯常的似笑非笑。 似乎在众人失神的空档,她早已自斟自饮数杯,并且已经开始动筷。 唐盈笑了,有点说不清的引以为傲。 在那个男子的扫视中,所有人都不动,都在盯着他呆若木鸡,只有一个人仍旧做着自己原本在做着的事,即使那件事非常平凡无奇,在此时也像突出的一笔。 青衣的她,只是在用膳,与平常一般无二,甚至因坐在角落中,本身并不张扬。 唐盈的笑中又有些吃惊。 自己也像众人一样失态,被那个男子蛊惑,并不是一件让她难以接受的事,只因那个男子是天下少有。她的反应是正常的。 但她吃惊的是,青衣的她见到这样的男儿都不动声色,那—— 耳旁突然传来一声异响,打断了她的思绪,寻声望去,发现正对门的桌子上,多了一锭金子。 亮闪闪的,不大不小,却足够吸引很多人的视线。 “离开。。” 有人说话了,声音就像冬季廊檐下结了的冰珠坠落于玉质的石面,动听却清冷。 说话之人是那两个提着灯笼的女子之一,金锭也应是她放在桌面的,话则似乎是对桌旁的两个食客说的。 她们的眼却并没有低下,也没有看着那两个男人,仿佛前面的空气抵得上世人的形形色色。 两个食客眨了眨眼,再眨了眨,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当”的一声,又有锭金子摆在了桌上,与刚才那个排在了一起。 “快走。” 两个食客终于明白了,这些人是要他们让出桌位。 那般美丽的女子亲自开口“请”他们,又有两锭明晃晃的金子开路,二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几乎是同时地立刻站了起来,像屁股底下着了火一般地让开了。 他们却没有离去。 依照桌面上被吃了个七八成的菜,还有两罐空了的酒坛,以及那两大盘包子也被清空的情形来看,他们已经吃饱了。 但二人每人一手金锭入了怀后,只是换了张桌子,继续坐在那里,眼睛瞅着这些人。 仿佛怕离去后,就看不到这么好看的人物了。 此时,呆怔的小二被掌柜的胳膊肘捅了几下,反应过来,连忙迎到那张被让出的桌前去。 而且不只一个小二迎去,是三个。 三人一齐动手,很快将那张桌子收拾了个干干净净,轮流替换着抹布,把桌面擦拭了三遍。擦得叫锃明瓦亮,亮得都要反出光来。 掌柜的拈了拈胡子,在柜台后笑嘻嘻地看,如果不是那两锭金子刺疼了他的眼,他不会这么快清醒过来。 然后,他看到那个优雅的公子,缓缓地踩着红毡,走向了那张桌子。 即使只有短短数尺,也吸引着所有的视线跟着他的步履移动,看着那优雅的行步间,微荡的金纱如笼了一层雾在他周身。 而他站定到一张椅前时,其中一个红衣女子已取出了一方丝帕,弯身拭抹了那张椅,动作似春风拂柳。 男子落坐,姿态缓而慵懒,没有再看周围任何人一眼,半合上了眼睑。两个女子则分别立于他身后一左一中。 轿子在同时被抬在了一旁,让出了门口,四个轿夫也立于了轿侧,排成一排。 “客倌,要……要点些什么菜?”一个小二哈腰问,喉咙似打了结。 “招牌菜只管上,不要多,只需精、干净,没有杂物。”左边的红衣女子开口,脆珠一般的声音,分外动听。 小二怔了怔,点头应是。 右边的女子也开口,“如若菜中出现任何不该出现的东西,这里,将不复存在。” 她的声音同样的动听,入耳后是种享受,却与左边的女子不但长得相同,声音也一模一样,让人难以分辨。 小二再怔了怔,又点头应是。 但在点头后,突然猛抬头,一脸的错愕,他们莫非听错了?这两个女子的意思是,如果菜里出一丝差错,就让这家店关门闭户? 其他食客也听到了,彼此觑望,想从旁人的眼里证实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这些女子好大的口气。 “快去。” 桌上又出现了两锭金子,伴着红衣女子的冷冷催促。 掌柜的眼里立刻闪闪发光,看那几个小二还在发呆,从柜台后冲了出去,亲自上阵。 “是,是,老朽一定吩咐灶里格外的用心,把姑娘与公子们的饭菜准备得妥当又干净——”他一把抓起那两锭金子,眼睛弯成了两条缝。 “我等的菜食稍后再备,先侍候我家公子用过膳,再将饭菜置在其它桌面。”红衣女子没有看掌柜的一眼。 “好、好……”掌柜的一路答应着,一路后退。 富贵人家多讲究,主仆不在一起用膳是正常的,只要有钱赚,他不管那么多。何况今天要赚的是两锭金子,足够他三个多月的收成,是他开店以来遇上的最大的客户。 他心里很乐,这大客户让旁人移个桌位时都那般大方,自然不会再向他讨要扣去酒菜钱后的余银。 两锭金子他是赚定了。 边想边退出数尺,掌柜的一个转身,掀起帘子,亲自到灶上去安排了。 这边,众人正自对这些人的阔绰与大方连连惊奇时,发现轿前的女子竟然从轿里取出几只木盒来。 那些盒子较长,描漆绘金,一看即知是上等的木材制成,被她们捧在手中,莲步款款地走到桌前,再将盒子打开,一一摆出了里事的物什—— 众人的眼又瞪圆了。 撑大的嘴里露出了他们全部的牙。 震惊地看着那些东西,竟然是几只白玉碟子,一双镶银的象牙筷和一只样式精致、带着脚的、半透明的玉杯。 尤其那些碟子和那只杯,看起来洁白、光亮、温润、细密、油脂。 但那些是做什么用的? 分明就是吃饭用的家具,为何摆在了这里?莫非是为了用膳?而且是随身带了出来? “出锅的菜直接盛在玉碟中再呈来,我家公子不会用别人用过的东西。”红衣女子看了一眼在那立着的三个小二,淡淡一眼,已让那些小二浑身一震。 那般漂亮的女子终于瞧了他们一眼,让他们的脸上都发出光来,连忙去端那几个玉碟。 “小心了,这每一只碟子都是用上等的羊脂白玉磨成。” 红衣女子的话让小二们刚刚碰到碟子的手,突然停了。 “还不快去。” 两个女子似乎很有默契,你一言我一语,不紧不慢,虽是催促,却让人觉得像在平平地陈述着什么。 小二们又开始动了,但手指在发抖,脸上的神经都绷了起来,额上也见了些细密的汗迹,唯恐一不小心就打碎其中的一只碟,让他们卖了全部的家当也赔不起。 食客们久久憋着的那口气,在此时也坚持不住地呼了出来,又带起一阵咳嗽声,并且夹杂着又一轮的惊呼。 那些碟子全是羊脂白玉磨就的? “羊脂白玉”为玉中极品,非常难得,价格也极为昂贵,因质地细腻,光泽滋润,状如凝脂而闻名。 但这些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自古以来,只有帝王将相才有资格佩这种上等白玉。听说当朝皇帝使用的玉玺,便是专用的羊脂白玉为玉料。 这些人,竟然拿这么珍贵的玉做碟子和酒杯? 众人都在猛喘气,在心中揣测这些人的来路。 那旁红衣女子不再开口,立在了那位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公子身后,静静的,似两座最美的雕塑。 小二们吞咽着口水,小心地捧起了碟子,低着头离开了,那样子是如临大敌的谨慎,腰弯得已经像几只虾米。 店内的咳嗽声在渐渐平复,又变为一片静谥。 静谥中,没有人想起继续喝酒吃菜,而是仍在发呆。 发呆地看着那两个红衣女子中左边的一位,在此时慢悠悠地取出一方雪白的丝帕,执起了桌上的象牙筷,轻巧地、无声地,也是动作曼妙无比地擦拭着—— 仿佛在轻柔地抚着最光滑的肌肤。 也许她们在沐浴中,擦拭自己光滑如玉的身子时,也未必有这样温柔。 那温柔蛊惑了众人—— “娘的,饿死老子了。” 突然,有道震天一般的嗓门从门外传来。这声音本不出奇,但在这种气氛中,就似将一块大石摔入了一面平静的湖中,溅碎了一汪如镜的碧波。 有人甚至捣上了胸口,仿佛被惊了一跳。 而说话的人,在话声落时人也跨了进来,进来后,骂爹骂娘的叫声突然停了,眼珠子似鱼眼一般突出几分,盯着正对面桌上的人—— 他眼神似乎很好,第一时间就瞅着坐在居中的男子,咧着嘴、歪着牙说:“这丫的莫非是个娘们?够漂亮。” 他在发呆,眼里赤红一片,脚下似中了魔一般往前走了几步,。 但他的一步却顶得上普通人的三步,眨眼间就到了那张桌前,吧嗒着嘴,嘿嘿笑着,“就算不是个娘们,也是个小倌,细皮嫩弱的比姑娘们还要精致,让爷爷我乐呵乐呵也不错——” 说着,他的一只手就向那男子的脸上伸去,完全无视于店内其他的人。 就好像天下是他家,所有的东西,只要是被他看中了的,自然就是他的。 没有人料到会有这一出,大张着嘴看着大汉伸出的那只毛茸茸的手,离男子的面孔越来越近—— 而男子,依旧坐着,半合的眼睑似乎是在小憩中,连微微的掀动都没有。。 身后左边的女子,也依然在擦拭着那双象牙筷。 右边的女子,照旧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前方的空气。 仿佛都没有看到突然出现的人,更没有听到那几句话。 第十六章 选择一个死法 在那个大汉的手,离男子的面孔越来越近时—— 众人的神色中,有各种各样的情绪闪过。 如果有人能在此时纵观全局,细看那些人的面部,会发现其中很大一部分人的神情中透露出一种莫名的兴奋,仿佛要摸到那个男子的人就是他们一般。 一双双发光的眼,眨也不眨,瞅着那只手已离那张脸不到一尺距离时,突然—— 那只手呢? 食客们面面相觑,兀自发怔。 在他们聚焦的视线中,那只手就突然消失了,消失得很快。 “啊——” 一声惨叫似青天霹雳般响起,几乎要刺穿众人的耳膜。 顺着声源找去,就见刚刚还是一脸横狞、满目张狂的大汉,竟然钻到了桌底,似杀猪一般地叫着。 “啊——” 又是一声叫,大汉如暴发的猛兽,猛弹起了身子,抬起了头—— 那一抬头,全客栈中是一片惊呼,还有接二连三的筷子与杯盏落地的声响。 惊呼声与先前的不一样,是含着恐惧的。 他们当中很多的人甚至捂起了眼睛,却又从手指缝中继续看向那个大汉—— 就见那大汉正一手捣住了自己的右眼,而在他的指缝间,露出一只筷子。 是只竹筷。 与其他桌上筷筒中插着的筷子,没有区别。 是谁? 是谁在瞬间,竟然将一只筷插进了那个人的眼? 鲜红的血,配上那大汉撕心裂肺的叫声,与痛得狰狞的表情,让众人脸上变了又变,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去看那个坐着的男子和两个红衣女子。 他们没有料到事情会有这样的发展,就算想到了大汉可能不会那么容易得逞,但也没想到连个拼打的过程都没有,直接就是这个结果。 桌旁的男子,依旧无比优雅地坐在那里,眼眸也依然是微微半合的,就像在闭目凝神,没有半分改变。 包括他摆在桌旁的一只手,也依然是那样摆着的,似乎连一根手指头都没动过。 再看他身后的两个女子,擦象牙筷的还在缓缓地、轻柔地继续,另一个也同先前一样静静地垂手立着,眼睛直视着前方。 似乎都没有动过,那竹筷从哪里射出的? 另外四个杏黄衣衫的女子,此时也仍立在通向后厨的那面,脸上挂着甜蜜的笑,而她们离有竹筷的地方很远。 “谁?谁暗箭伤老子?”大汉吼了出来,血在汩汩的冒着,用另一只完好的眼像恶煞一般地瞪着桌旁三人。 他忍痛的功夫竟也超出常人,在短暂的呼痛后,便站了起来,呲牙咧嘴中,能把话囫囵地吼出。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是你们!一定是你们!丫的,你……你们竟然敢阴老子?”他冲着那个男子和身后的两个女子再次大吼。 仍旧没有人回应他。 似乎他一直都不存在。 “老子灭了你们!”又是一声狂吼,风声突起。 众人就看到一把巨斧被抡了起来,劈天盖地一般,向桌旁的三人劈去—— 原来大汉身后一直别着一把斧,很大,比通常的都要大,但之前几乎没有人注意到。 那把斧的钢刃斧头暴出寒芒,被大汉单手抡圆了,去势之快,比他拔斧的速度还要快。而那一斧下去,在一招间就将三人全笼在了斧刃下。 有点眼力的人都能看得出,这个人一斧间的功力,是能在江湖上数得上名头的。如果三人不躲,会在同时被一劈两半,变成六块。 但有眼力的人也更能看出,即使他厉害,也厉害不过那三人。 他连刚刚是谁出手伤他都没瞧出来,已经落了下风,拿什么去争? 此时唐盈的心中在猛跳,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里,面部表情中没有太大变化,但她的心中已掀起巨浪。 因为,连她也没有看清楚是谁出的手。 而天下间,能让她看不到出手的人,不多。 对方倒底是什么来路? 在大汉痛叫出声时,她的眼角余光只扫到红衣女子中没有擦拭象牙筷的那个,衣袖似乎浮动过,刹那间便归于平静。 是那个女子吗? 对方立在稍微靠后的位置,离桌面有近一尺远,而桌上的筷蒌又位于桌子的靠里处,整个距离足足有三尺。 但对方竟然在眨眼间把抽筷、射出、收手的一连串动作都做完,让她这个高手也几乎闪了眼,那功夫,是何等境界?简直是伤人于无形。 他们绝不是普通人! 即使看起来更像是官宦人家,但哪个官宦能有这手功夫?就算会点本事的高官子弟,也是花拳绣腿居多,怎么会连个侍女也如此身手了得? 虽然为首的男子并没有出手,但他更加深不可测,绝非外表看起来那么无害。 唐盈的心念只是一闪间,那边的巨斧已经劈了过去—— 就在又有人惊呼出声时,突然风声停了。 是巨斧劈中了? 不是。 是那个大汉出招不成,反被摞倒了? 也不是。 而是巨斧被一只纤纤玉手捏住了。捏住斧子的手很漂亮,嫩得似青葱一般,小指微微地翘着,就似捏着一只绣花针。 有人又开始惊讶地喊出,好像这一刻,除了喊,便是叫,没有其他能做的了,包括正从灶间出来的掌柜的与身后挤着的三个小二,一个个活像刚刚生吞了几只未褪毛的鸡崽,合不住嘴的同时,脸上是一片扭曲。 “放手!”大汉狂吼,更多的是惊怒。 ================================================================================ 潇湘书院首发 潇湘书院首发 潇湘书院首发 潇湘书院首发 潇湘书院首发 ================================================================================ 抓住了他巨斧的少女甜蜜地笑着,没有听话的放手,而是露出几颗可爱晶亮的贝齿,眼中是温柔的水波。 那笑容,就像暖暖的春风,被弄残了一只眼的大汉竟然吼不出来了。呆呆地盯视着那张万里挑一的脸,嘴巴张着似乎流出口水来。 唐盈摇头,这厮太过好色了。 但在面对着那样一个丽人儿时,不好色的男人又有几个? 有的人,有那个本事去明目张胆地好色。有的人,只有色心,没有色胆。 但凡有本事的,就不会掖着藏着;但凡藏着的,便是没本事的, 这个大汉看来一直都是很有本事的,并且也一直都是明目张胆地好色,不但好女色,还好男色,一进门就盯上了那个男子。 唐盈甚至在想,如果这些人没有出现,大汉在扫过店内后看到了她时,会不会也上来伸手就摸? 又或者仅仅是因为那个男子的姿色太过出众,才盅惑了他? “小娘子,你笑个啥?”大汉在这种时候,一只眼眯了起来,标准的色像,掐着嗓子说,“你笑得真是甜,让大爷我心里麻酥酥的,就像有虫子在挠——” 女子仍在笑,一边笑,一边探起了一只手抚向大汉的脸部,似乎要为他擦去额上因痛而渗出的汗珠。 大汉也在笑,竟然被那女子迷得忘了钻心的疼痛。但那女子的笑,实在太甜了,甜得周围的人也跟着忍不住的笑。 “啊——” 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喊声。 这喊声对众人来说已并不陌生,因为刚刚就曾听过。但众人扯起的嘴角在这声喊中,以最快的速度僵冷,并且又都是一片惊呼。 那个女子做了什么? 她那红酥手探起时,一股鲜血洒过旁人的视线,红得炫烂、耀眼,就似最美的红杜鹃在盛开。 “老子要杀了你!”大汉抽着气忍住痛喊,巨斧再度抡起,改变了原本的方向,向那个少女而去。 少女依然在笑,笑得依然甜蜜,而她已在血溅出的一刻闪身、退后—— 退到了原本的位置 “你应该感谢我,没有将它直接穿过你的后脑。”这就是少女的回应,语音柔柔得,要醉了旁人的心。 在那轮巨斧已经到了她的面门前时,她的话尾才刚刚落地,好像为了回答那句话,没有来得及去躲。 此时有人竟然开始叹息。 是为了那个少女叹息。 仿佛是不忍心看到那样一张国色天香的脸蛋儿,就要在巨斧子下被劈开了—— 这样想的人,不是全部,却占了那些食客中的一大部分。 他们只看到了少女娇秀的外表和超出许多女子的可爱笑颜,也只看到现在的巨斧就要到了她面门前,似乎已躲无可躲。 但他们却忘了那个大汉才是受重伤的人,更忘了那个少女刚刚还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用他们没有看到的速度插过去截下了那只巨斧,并且残忍地一把拔出了那壮汉眼中的竹筷。 筷子拔出时,才带出那样一溜灿烂的血花,远比往进插时还要痛,加剧了血流量,如果不迅速止住,一条命也会保不住。 但看明白的人自然不会为少女叹息,而唐盈就是其中的一个。 所以,当大汉的巨斧飞出店外,远远地落在地上发出呯然巨响时,她一点也不意外。 其他人却意外了。 他们不清楚那只原本劈向少女的斧头,怎么就倒飞了出去? 最让他们意外的是,那个大汉不但手中的兵器没了,整个人也跪在了地上,面朝着那个少女,将头高高仰起。 而少女的纤纤玉手就放在他的下刻上,居高临下的望着他。 “原本你可以活,可惜——”少女用怜悯的目光盯着那个大汉,温柔地说着。 大汉在一瞬间似乎成了一个哑巴,不但跪着,连话也不会说了似的,只是任那个少女掰着下巴,吱吱唔唔着。 其他人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后仰的脑稍。 可惜什么? 很多人心里都在问,那个少女要说的是什么? “可惜在你第二次挥起你那可笑的斧子时,就犯了我家公子的大忌,想饶你一命都不难了。”少女甜甜地补充。 众人倒抽一口气。 “那……那是‘一斧定乾坤’罗五爷。”人群中突然有人开口。 “哪个罗……五爷?”又有人颤着声音问。 “是龙虎山的三当家,江湖中有名的黑罗刹,力大无穷,曾经一人截下了‘天下第一镖局’的镖……” “什么?!是那个罗五爷!”人群中似开了的锅在沸腾。 仿佛听过单人单斧截下第一镖局的“英雄”传说的人很不少。 但那样闻名天下的人物,竟然在这座店中,被一个小姑娘一招之间就制住了? “你似乎还是个人物,看在你不是无名小辈的份上,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少女瞥了瞥众人,甜甜地对大汉说。 大汉没有回话,但所有人都看到他跪在地上的背影在左摇右动,似乎是想说,却说不出来,想动,也动不了。 少女眼里的温柔如同春江水,快要溢了出来,红唇也格外显得粉润,一张一合着,“你,可以选择一个死法。”。 没有人再觉得她甜美了。 从那样一张菱形小嘴中说出那样一句话,让鸡皮疙瘩一排排地爬上众人的后背。 而她言语间,并没有去请示她们主子的意思,似乎杀个人是件稀松平常的事,完全不必要向谁去报备。 众人在想到这个问题时,望向了那个始终半合着眼的男子—— 男子与先前没有任何的不同,优雅得仿佛世外之人。 他不开口,就意味着那个大汉的一条命就在少女的一掌间了,而这家客店中即将多一个死尸。 对于奉公守法的平常百姓来说,这是一场躲之不及的“热闹”。 恐慌在急剧的蔓延,食客们大多都离开了座位,往里缩去,如果不是那些人就守在门边,他们更想夺门而出。 也许爬窗子会来得快些? 在有人蠢蠢欲动时,轻轻的“吧”的一声传来。 正准备开溜的人突然身子一抖,望过去,发现是那个擦拭象牙筷子的女子正将银筷轻轻地放在玉做的骨碟上。 而那一声极低的碰撞声,扣紧了众人的神经,他们甚至看到那几个笑得甜蜜的黄衣少女都在此时,用春眸扫视着他们。 于是,气氛似寒冬腊月泼出屋外的水,迅速凝滞。 没有人再说话,那些想走的人也都停了动作,短暂的惊慌过后便是死一般的宁静,仿佛怕动一动就会引来那些人的注意,若是一只筷子插过去,眼睛就保不住了。 “你想留个全尸,还是只把脑袋取下来,好方便你的家人供着,天天看到你?” 捏着大汉下颏的少女如黄莺出谷的美妙声音,漫布在店内。 大汉因恐惧而剧烈扭动着身体,却无法逃出少女的钳制。 众人的额际开始冒汗,在想着自己亲眼看到有人杀人后,会不会被同样灭口。 这里离最近的府衙有多远? 官差会不会在此时正巧路过? 少女的另一只手已在缓缓地抬起,纤细优美。 大汉的身子更加扭动的猛烈—— 有人已经闭上了眼—— 一声轻咳,在此时突兀地传来。 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在这种时候还敢咳出来的人,胆子无疑是很大的,至少比他们都大。而这个人绝不是那些女子中的一个,也不是那个优雅男子发出的。 当望过去时,他们才讶然发觉声音来自墙角。 唐盈也讶然地盯着青衣的她—— 是她在轻咳? 第十七章 二十一步间 她为何会在此时轻咳? 莫非真是那么巧,她的喉咙偏偏在此时有那么一点不舒服? 唐盈实在意外。 即使那咳声放在先前,会毫无疑问地被掩没在众人的谈话声中,无法让任何人多看一眼,但自从那些古怪的人进入这间店内后,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人注目。 莫非,青衣的她要管这趟闲事? 依她的性情,可能吗? 唐盈的猜测还未完毕,却见青衣的她飘然立起,桌面上多了一锭银子。 “姑……随云?” 唐盈疑惑。 “你未饱腹,可以继续——”简随云缓缓地开口,眼里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抬步离开桌前。 唐盈又怔了怔,同时也发现了周围聚焦的目光。 但这一次的聚焦让她很不舒服,比先前那些含着好奇与惊艳的目光要不舒服一千倍、一万倍。 仿佛那些人的眼中,是在看着她们下一刻就会变成死人一般。 唐盈自然不相信自己下一刻会成为死人。 因为她不是他们。 对这些突然出现的来客制造出的恐慌并不真正往心里去,即使对方有高深莫测的武功和出手即伤人的狠酷,让她意外与吃惊,却不会让她害怕。 她是谁?唐家儿女,宁死也不会说个怕字。 何况是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唐家荣誉的唐三小姐? 于是,唐盈随着起身,发现一桌子菜自己几乎没动一筷,肚子还是空的,而在饿肚子与跟上青衣的她之间选择,她自然选择后者。 望了望对面的那锭银子,足够付这笔帐,青衣的她并没有打算让她请客? 略一迟疑,移步跟上—— 简随云已向那道门而去,看来果真是要离开这里。 行步间,淡淡清风牵动了凝滞沉闷的空气—— 原本似陷在封闭地窑中一般的死寂气息里,因这抹青色添上了微微的“生”意。 她,并没有多看旁人一眼,似乎只是吃饱了便应该上路,这里既不是家,也不是投宿的客栈,自然没有多留的必要。 没有必要留,就不留,在去与留之间,她似乎不受任何的干扰。 唐盈静静地盯着前方的身影,在想,如果不是她在此,叫简随云的女子会连刚刚那句话都不会说,便迳自离开了。 而从她们的座位到门口,是店里最远的一角,整整需要走二十一步。 在唐盈迈出第一步时,她就发现那个始终不动声色的男子睁开了眼—— 迈出第二步时,那个男子慵懒的目光缓缓地扫了过来—— 第五步时,她发现与那男子同来的所有女子都在看着她们,包括那两个总是直视前方,无视于人的红衣女子。 也包括那个扣着大汉的少女,已因此而停顿了挥起的掌势。 ================================================================================ 潇湘书院首发 潇湘书院首发 潇湘书院首发 潇湘书院首发 潇湘书院首发 ================================================================================ 当走出第十步时,她的手心又微微地出汗,并且在想,如果这些人果真瞅着她们离开很不顺眼而出手时,自己能抵得住几招? 现在虽只有两三层功力,但以对方那伤人于无形的身手,自己就算是以前的自己,又是否能胜得过那些少女中的任何一个? 她相信那些女子不会只有出手的两个是高手,而是个个都有一身同样让人咋舌的功夫。 当走出第十四步时,她发现那个男子的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一直都在懒懒地扫着青衣的她。 而那些女子的视线也仅仅是盯着她们,冰着面孔的依然冰着,甜蜜笑着的依然笑着,没有半分要动的迹象。 当走出第十七步时,她甚至听到了周围屏着呼吸的那些人喉咙中滚动着唾洇,并已想像得到那些人紧攥着的双拳中,手心已经湿透。 唐盈垂下头,微笑—— 青衣的她是不欲看到杀人的场面才要离去? 如果那些人没有提到要杀人,应该不会现在起身,至少会等她也填饱肚腹后。 她并没有想过青衣的她会插手这件事,那个大汉即使真要赔出命去,也是咎由自取。 虽然因为色心而搭上条命的惩罚有点重,但不难想像他之前的作恶曾带给多少人麻烦。 关于那个单人单斧劫下第一镖局的事,她也有所耳闻,依照对方的穿着打扮和使用的兵器,还有那使斧的路数,他应该就是那个罗五爷罗昆。 罗昆在江湖上也是出名的角色,因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五而被江湖人称作罗五爷。年幼时就以力大无穷闻名,但性好渔色,传闻中,他便是因为奸淫自己的亲妹而被世间不容,要捕到官府时竟然将衙差杀害,奔到龙虎山做了三大王。 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后来似乎是通过了某种关系买通了当地的府衙,找了替身做了替死鬼,致使当年奸淫与杀伤的案子成了一桩已了结的陈案,这一点,是江湖中的传闻,无法考证,但今日一看这厮果然好色到无法无天。 并且他身上的命债已是不少。单是劫镖一事就犯下了几十条人命,且不算因失镖,而被拖镖方追究责任,后因抵不过压力而自杀、以死谢天下的老镖头的那条命。 这就是江湖。 有血腥的江湖。 她唐盈不会插手管这趟闲事,而她竟然忘了进食,说到底,自己还是不够饥饿,仅仅是断一顿饭而已,如果三天没吃,应该不会这样失神到忘了填饱肚子? 又笑了笑,抬头看着前面青衣的她就要步出店外了,自己也离那道门越来越近,突然间,她想再看看那个男子,如果这是一场奇遇,也许也是一场偶然的奇遇,不会天天都碰上。 想到这里,望向了那张桌子—— 发现那个男子的视线在她望过去时,转向了她。 又是“咚”的一声从心口传来! 唐盈立刻别开眼,这个男子看似无害,却有最大的杀伤力。 他几乎能让所有的人为他而失神,甚至为了得到他的一个目光而惴惴不安。 最不可思议的是,在看到那两个女子的无情与下手之毒时,也无法将那些血腥与残狠与他联系到一起,仿佛那些女子是另外的,而他是他,之间并无联系。 依旧是优雅的干净,干净的优雅。 这样的人,如果成为对手,是十分可怕的。 此时,简随云已出了店外,同之前任何一次留给唐盈的背景一样,舒展自在,春日暖阳罩在她颀长的身上,映衬着那条显得单调的黄土路也有了几分流畅的写意。 而门外投进的阳光,笼亮了店内门槛前的一块地面。唐盈已走进了这团亮,也几乎要跨上那道高高门槛时—— 她的全身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只要有任何动静,都会做出最灵敏的反应,哪怕她现在的功力未恢复。 只剩这最后一步了,也是第二十一步! 只要跨过这一步,她们就算离开了这家店。 而那些人,是否会允许她们就这么离去? 在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另一只脚也在抬起的欲动非动中,唐盈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道声音—— 但这声音让她顿住了足,神情一怔! 致月玲86和jiesonxia----by 我是李商隐 你们好,看到了你们的留言。长期以来是我代本文作者草木多多在都市言情小说上传《简随云》。我是一个坦率的人,索性直接在这里留言,我对以下两点感到很抱歉: 1/我没有在一开始就通知读者简随云在潇湘加入了vip,即只发公众章节在这里。 2/昨天我删除了jiesonxia的留言,因为我觉得对作者的评论不公正。 今天有看到你们的留言,整件事情多多是没有任何责任的,我决定开诚布公,跟大家解释: 1。我是潇湘的读者,我不写书,我很少到都市言情小说看文章。但是你们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我将多多的文章发到这里是希望更多的人读到这篇文,因为它真的很好看。发文前我争得了多多的同意。但是我忽略了根据潇湘的规定,vip章节只能在潇湘发。应该说,是我忘记了自己也是读者的这一立场,只是冲动的发了文章,让大家看了没有完结的作品。我对喜欢《简随云》和作者草木多多的朋友们郑重道歉。 2。《简随云》是草木多多的第二部作品。这个作者是我见过的作者中人品最好的,她也很重视读者的建议。我第一次读她的文章是《我的绝色老公》。我并不想说太多我对她作品的感受,免得大家先入为主觉得我是在作广告。jiesonxia,对于删除你的留言,你知道,因为事情的责任在我,所以我不想看到你们对作者有任何误会。那时我曾经也留言,试图跟你解释这些。可是20个字根本说不清。所以我就用作者的权限删了“我是李商隐”的留言。最后的结果即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接下来删除了你的留言。一方面我感到无力解释,一方面我不想看到对作者的负面不公正评论。我以个人的名义跟你道歉。 3。如果你们有去过潇湘,就会看到我给草木多多的文章写的长评,其他作者的作品我很少会挖空心思去写长评。到不是我和她私交有多好,而是能让我看得上的好文章真的不多。现在是穿越成风的时代,虐文,小白文,h文,bl文泛滥成灾,你们应该有同感。多多的作品是难能可贵的正面导向,文字也不俗。我说这些是因为担心你们误会多多在找人背黑锅。对不起,我说话是直白的。 我知道你们一直关注《简随云》,月玲以前的留言和其他朋友的回复让我看了也很感动。整件事情就是这样,简随云已经不可能在这里继续更新,我也很遗憾。很抱歉我的行为让你们失望。 如果你们能够谅解,并且还是会继续看简随云,只能到潇湘书院去看vip。如果不能够谅解,也不愿意再看,我相信都市言情小说的好作品也是不少的。 我相信大家都是理智的读者,如果多多能有你们的支持,她一定会很珍惜。欢迎你们继续留下宝贵的意见。我只是希望大家不要在对《简随云》,对作者有任何误解。 谢谢。 潇湘读者:我是李商隐 2008年5月5日 于 新加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