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一种修为》 引子 我已是一名中学生,请不要再把我比喻成校园的花朵。经过十几次春夏秋冬的洗礼,我已壮大成长为一棵花树,它勇敢地擎起无数美丽的梦想,将其举过头顶,以便能探望到高墙外的世界。那里无数种修为,是专为人而设定的。我期望别一种修为的到来。 ——摘自初二五班学生孔龙的一篇命题作文《愿景》片断 第一章 背景 这是平原上极其普通的一个小县城。城内有两所国立中学。一中是县内重点高中,二中则初高中并举。设置虽与私立学校无二,却是县内首屈一指的初中重点校园之所在。 由于是唯一传承下来的“公口”,自然成为求学者理想中的皈依之处。在办学思潮昌盛的新世纪初叶,私立学校雨后春笋般在小城显眼处筑起高楼大厦、聘请高级教师、降低录取分数线、免收部分杂费,极尽招术,公开向社会招生。睿智精明的文化商人,枪口瞄准二中,大有争霸天下之势。 面对劲敌,二中像个巍然伫立的风中巨人,镇定自若。它有自己固定的生源——城里,城关小学毕业生,不论分数全盘端,一下子占了新生的百分之七八十。普及初中嘛,国办学校在支持升学率方面,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虽然鱼龙混杂,良莠难齐,初中毕业生考中名校的倒不少,学校声誉也就一直很高。校方领导心中明镜儿似的,这大多是占了乡下尖子生的光。因而每年招新生时,二中总把分数线卡到平均分95分以上。正所谓:睁大眼睛,沙里澄金。也有暗度陈仓之说,开学后劝退、逼退、开除,一系列手段使过,所谓“渣滓”的家长落个人财两空。 第二章 希望 新生分班后的第一个晚自习课上,瘦弱的孔龙笔直地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低头将目光聚焦到课桌上摊开的一本英语书上。他就读的乡下镇小不曾开设英语课,据说同届城里孩子已经学过了,孔龙有些焦急自卑,感觉自己已经是个先天不足的弃儿。他渴望能笨鸟先飞,暗中追上前者。 孔龙从厚厚一摞新书中抽出那本印着外国男孩女孩卡通画的英语书,他惊异地发现,英语字母和汉语拼音长得很像,就像城里人住楼,而乡下人住房,其实都是有门有窗盛人的。他试着在心里用汉语拼音的发音把书上的英语句子读出来,于是他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凡是不附合汉语拼音拼法的词句,按其拼出的错误愣读出来,那个味儿就是英语的正确发音。没错。孔龙在家乡上镇小时,听到过类似的发音。镇小与镇中仅有一墙之隔,他偶尔听到过初中的学生晨读背英语单词,鸟语花香,十分诱人,比起自己的拼音读法,似乎他们的怪音更多些。 如果父亲不死,他有可能是在那所镇中就读。 镇中很乱,不仅出混儿哥混儿妹,还可把扑克牌带到课堂上玩。一位出面阻止的男教师,在晚上出去打麻将的路上挨了黑揍,第二天学乖了,站在一旁支招儿。尽管这样,孔龙还是想去镇中读书,因为母亲在那所中学任教;因为那里每年只收七百元学费,不用住校。而城里一所私立初中,每年最低也要交到一千七八的费用,不包括吃喝。这项费用对他的家庭来说太过昂贵了。他不能再趁火打劫。母亲告诉他,对于学生来讲,最昂贵的是时间和学习成绩。在母子之间,儿子是母亲最昂贵的宝贝;在失去父亲的家庭中,儿子是家的门面。孔龙以为父亲不该放弃为这个家壮门面的责任。 他的父亲因生意蚀本,给家欠下七八万元的债,被霜打了似的父亲窝在家里羞于见人,终日提个白酒瓶边喝边遛。三间房的小院,半个月的工夫,硬是把他脚上的新皮鞋磨歪了底。孔龙曾懂事地跟父亲提过辍学打工的想法,可他流着泪,说我不争气你也不争气,叫你妈怎么活呀。一个晴好的上午,父亲在陪着笑脸送走几个讨债人之后,插上院门,找来几根捆啤酒的纤维绳,拴到铁梯子顶端的横凳上,把自己吊死了。 父亲的死,无疑给这个家雪上加霜。孔龙再次向母亲提出打工还帐之事。母亲说她已经在学校辞职了,并且从镇上承包了七十亩土地。若收成好,三四年就可把帐还清了。这里包括你去县中读书的费用。他说他不去,他在镇中上学,还有机会帮母亲种地。母亲坚决反对,说不行啊,你父亲活着也不会送你到那里去混证。目前家里帐多,总免不了有人对咱讥讽挖苦,说三道四。一个孩子怎能承担这些呀。孔龙说我是有点儿受不了那些眼神儿那些话,可咱毕竟该人家的,父债子还天经地义。母亲反驳他,那要排在夫债妻还这句话之后。你没爹了,更不能留在镇中。唾沫能淹死一个男人,何况你仅是个未谙世事的孩子。城里没人对你了如指掌,你的生活将是崭新的设定。 其实孔龙也这么想过,他只是太牵挂母亲了才羞于出口。母亲从小没干过农活,一直走在上学教学的坦途上。可她放弃了最心爱的事业。她是在玩儿命。她要跟命运拼了。孔龙不敢再惹自己已经疯狂了的母亲,只好默默地帮她干着地里的农活儿。他把学习当做八小时工作日应付,将学校当成了休养生息的去处,他的成绩降到了一般。 填报志愿时,孔龙选择了现重点初中二中。母亲很欣慰,希望儿子志比天高。岂料小小少年用的是一石二鸟之计,成了,不负母亲重望,熬出个人儿来;不成,其他学校也不收了,再进厂打工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心强命不随的母亲也就无话可说。 等分数的日子里,母亲去了趟县城,给孔龙买了一件短袖t恤衫和一双白球鞋,她说二中刚开学就要军训,一星期后才会转到私立学校去,国办学校什么事都排第一。孔龙问她是否去过二中了,她说我去那儿干吗?我儿子又不是考不中。 分数终于下来了,孔龙的成绩超过了所有私立学校的分数线,偏偏总分差了七分二中不能录取。孔龙异常平静地将成绩单交给母亲。母亲说了句考得还行,就又去了一趟县城,说去给儿子购买书包行李袋等用品。孔龙望着大包小包,说没用了,我已经找好上班的工厂了。如今十四五的半大小子在工厂里是抢手货,工资待遇低,却比成年人不少干活儿。我选了一家高薪的,月工资三百,现点钱。母亲说:“爱上就上吧,现在时兴打工助学,只是要注意安全。” 孔龙一点儿也不后悔这个一石一鸟的结局。他当初就报定了一颗红心两套准备的信念,他从电视剧中学到了一句话―――做男人要有担当。他相信自己是个赢得起也输得起的人。 打工后,孔龙几乎忘掉了通知单的事。可母亲没忘。她每天很晚从地里回来,进家第一件事就是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走近电话,查询着来过的电话号码。然后把孔龙支开,一个人躲在屋里回电话。孔龙看在眼里心酸难受,劝母亲放弃。母亲说一天没收到录取通知就不能轻言没有机会了。孔龙告诉母亲报二中的同学已经有人收到通知书了。母亲劝他别急,那么多考生,丢了落了在所难免,发现了就又给你寄来了。 果然她就说对了,孔龙怀疑母亲的料事如神有问题。在开学的头一天中午,孔龙的通知书由小学校长从二中招生办捎回,直接送到他家,校长对他解释道:“二中生源扩充,又降了十分的线,你小子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啊。” 一旁的母亲一直含笑望着吃惊的儿子。这时她把手里的五百多元钱交给儿子,说她上午去工厂已经把工资结了。孔龙心中纳闷儿:上午,通知还未到,母亲却把一切学前工作都帮他做了,这之中肯定有蹊跷。 小学校长亲昵地抚着他的头说:“这孩子可不像他爸爸那么祸害,随你。跟我上学时就看出来了,是个有出息的孩子。” 这话孔龙不爱听,他即没有那么好,父亲也没有那么糟。校长还不如说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让他心里好过些。校长唯一说对的话是借机对母亲的恭维。母亲确实是个出类拔萃的女人,所有转机似乎都跟她有关,而你却找不到任何理由证明这一切。 总之,母亲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儿子好。孔龙蜷缩在教室的角落里,心里对自己肯定地说。这时,他非常思念自己的母亲。八点钟的晚上,她是否趁天气凉快了还蹲在玉米地里拔草? 孔龙在心中默念着自创的英语,生怕不小心脱口而出泄露了马脚。他环顾四周同学,新生们一堆一伙儿悄声谈笑的正欢,几个看书的也绝对不是在看课本,是一些大小不一的杂志。谁都在专心致至忙自己的事,根本就没人注意到后排一人独桌的他,孔龙这才放下心来,眼瞅着书本想心事。 第三章 相识 突然教室里有人惊叹一声:“哇噻――。”随后是一阵兴奋的骚动。孔龙抬头张望,见门口站了一个魁梧少年。 他至少有一米七五的身高。眼睛不大,内眼角却是棱角分明,一直延伸到浓眉下的鬓角边。少年额前垂下一缕长穗儿,染成腥红色。当他向座位上兴奋的同学徽笑点头时,那缕动感的长发火苗一样蹿动,亲吻着少年宽阔的前额。他很帅,绝不是一般的帅。 这种少年孔龙在镇中见过,老师们背地里称之为不良少年。孔龙为班里有这么一位同学而感到心惊肉跳。他下意识看看身边的空位,生怕那个座位马上就要被人占领了。他心里说:咱们不是一路人。只要你不和我同桌,以后我会对你敬而远之的。 然而,当他刚刚想到这里的时候,那位同学已把空瘪的书包放到桌上,并向他伸出右手,自我介绍道:“我叫佟亮,外号一撮毛儿。你呢?” 孔龙站起身,不得不去握那只代表友好的手。他说:“很高兴认识你。我叫孔龙。” 叫佟亮的少年抽出手,站远了对自己的同桌上下打量:“冒牌儿的吧?恐龙怎么会这么小巧。” 戏言解除了孔龙的惊恐戒备,他也很随合地应道:“浓缩的。我这是微型恐龙。” “好吧。”佟亮拉孔龙坐回各自的座位里,兴致勃勃说:“以后我赐你个外号,就叫‘精华’吧。”见孔龙不满地瞪他,嘻嘻哈哈圆场:“你也别吃亏,过都一个桌上过了,对我也可以直呼‘一撮毛儿’。” 中间座位口几个矮男生齐声起哄:“直接喊‘毛儿‘更爽。” “我操你妈裉儿。”佟亮指着其中一个弯腰站起的男生说。 那男生显出委屈的样子。不是我,是‘泥儿’说的。他指出一个秃眉大眼的男生。 佟亮将一直伸在空中的食指平移过去,对准那个“泥儿”。“泥儿”便轻轻飘到佟亮身边,伸了手对孔龙说:“我叫李刚,是大哥毛儿麾下二哥裉儿里边的泥儿。欢迎你做‘精儿’。” 孔龙被迫与“泥儿”握手,除了宣布自己的真名实姓外,等于无声接受了“精儿”的存在。他觉得自己被无缘无故安置到一排龌龊的联锁店中,而自己依然是个良家少年。 见孔龙沉思不语,佟亮冲“泥儿”挥挥手说:“滚吧,看你把兄弟吓的。” 李刚吐下舌头,回自己的座位了。 佟亮把孔龙的英语书合上,说:“别装了哥们儿,新英语你认得它了也读不出准调儿,还是留给喝咱血吃咱肉的人去教吧。学生能自学,不是白瞎了学费啦,来,说说话儿。” “说什么?” “你呀,我呀” “我家在吉兴镇,离城二十五公里。我先是在镇小毕业,如今外号叫“精华”完啦。” “你怎么不问我今天干吗来这么晚呢?” 于是,孔龙就问道:“今天白天你干什么去了?”心里笑佟亮是个说话狂。 佟亮立时显出得遇知己的兴奋。他说:“今天上午我爸妈去政务处办离婚手续,我怕他们在那儿当众再掐起来,就陪同前往。结果俩人奇怪的友好,相互谦让财产和儿子的归属。我妈是真心的,因为她傍了一个有钱的大款,又觉得对不起我们父子。至于我,她虽然舍不得也没法儿,那大款没有孩子,我妈一来就此调他胃口,二来决不让我认贼作父。嗨,该你了说说你的父母。” 孔龙说:“我父亲得病死了,母亲是个农民,没有什么可说的,还是你说吧。” 佟亮说:“那就还我说。我家也是刚来县城落脚。在乡下靠种地没法儿过了,我爸花钱跟人学会了做朝鲜小菜和猪皮冻子,在菜市场就是找不到个好摊位收入甚微。后来他急了,两把菜刀挥起来赶跑了欺负过他的人,自己大盆小盆占了好大一片摊位。有了钱,交了楼房预付款,再逐月攒了卖菜的钱还贷款。我妈虽然漂亮风流,也不至于那么贱去贴大款,她是给帐逼的。她的靠家儿在税务局,得搂,又开了房地产公司,我家的摊位不交税全仗着这个人。到了交税的日子,我妈准跟他睡一回,还能带回些钱物。我妈不管脏净,攒足了钱就去建行还贷款。据说那款儿有个丑媳妇,是在他发迹之前结的婚,那女人是教师,新派儿,只要爱情不要孩子。男人有钱后想有个继承人,一时起贪念,要长久霸占我妈。我妈说跟你也行,你得把我家楼款还清了。那人同意了,我妈就真跟了他,和我爸离了婚。我爸睁一眼闭一眼倒不是怕了那款儿,他跟我妈说走了穿红的,来了挂绿的这句话时,伤心得哭了,他跟我说男人养不了家就没脸拦着女人走道儿。他说那话是怕我妈舍不得离开我们而耽误了过好日子。当我妈说我家的楼是留给儿子结婚用的时候,我爸底气不足地谦让了一句也就作罢了。至于我,是爸的眼珠子,他说鸡没了,再买一只来,谁还肯为你再生个蛋?如今养孩子,一个闰女花十万,生个小子整辈儿干。十四年粮食,我不能白便宜了别人。” 孔龙说:“伯伯说的对,狗不嫌家贫。咱不会总吃闲饭的。”他在说这句豪言壮语时想到了水深火热中的母亲,这句话他一直想对母亲说,只是觉得自己仍在吃闲饭,没脸说出口。 佟亮接着说:“我们一家三口中午在家吃了顿散伙饭,离过婚的夫妻二人表示不做夫妻还可做朋友。下午,我们父子帮我妈收拾些随身用品,像是送她出一趟远门儿。爸给她打了的,目送她的车离开小区。送走我妈,我帮爸将肚里的苦酒吐干净,又喝些酽茶,吃了两片有解酒作用的安乃近,就一起去荷花池的岛上酒家等校长了。” “咱们学校的校长?” “嗯,姓高,又黑又孙子,因为我成绩不太好,又爱闹事儿,非说要给我直接办转学。因为一直没收到入学通知,那天我和我爸找到高的办公室,他这样告诉我父亲,我爸就急了。他不肯放我去私立,将来在街上找工作,牌子不亮人家以为你是个笨蛋尿包,谁也不肯接收。我爸见高一直唬着个逼脸跟挨了操似的直冒黑水儿,就当场捅了一千块钱,约他吃饭,姓高的孙子给我爸弄美了,哼哼叽叽答应二中收我,又亲自去招生办给我弄了张通知单。今天下午的饭桌上,高答应给我分到咱们五班,说这个班的班主任是省教模儿,班里尖子生多,足够给几位小爷背分儿了。我听完放了心,胡乱吃点儿就来学校了。他们现在还喝着,我不担心爸喝醉了,事先已经吃了解药,别看高在学校牛逼,到了酒桌上就光剩下晃蛋啦。我出来时,他的脑袋就快从脖子上掉下来了。” “嗳,你不是有家在街上吗?又不是住校生,何必赶来上晚自习呢?”孔龙不解。 佟亮咽口唾沫。“我爸家里一时没了女人,又有那么多黄碟,没准哪天性起翻出来看,再弄个娘儿们儿回来住,我总不能跟他直堆,控制他一辈子光棍儿光吧。依我的脾气,肯定无故找茬,把满腔怒火一股脑儿全撒在那个不是我亲妈的女人头上,我爸还不把我揍死呀!” “你也说的太玄了,真有想像力。” 佟亮说:“不是乎悠你,这类事儿我经历过,在我妈靠人儿的时候,我爸就随便找个女人回家,关了房门看着黄碟干。女人的鬼嚎把我惹急了,我就拳打脚踢砸他们的门,结果总被赤条条出来的生身父亲痛打一顿。今天我妈跟他离了婚,一去不复返了,还不疯了他。我不想再受教训,干脆别横在家里遭恨,就跟老子在今晚的酒桌上提出住校。他同意了,高也开了绿灯,让我明天把住宿费补上。我爸就又掏出一沓钱塞到高手里,托他直接给办,省得小孩子弄丢了。高捏捏钱,也不数,就装进衣袋。我知道,我爸是故意当这冤大头的,他是为了我。” 孔龙对这类话题很敏感。随声附和:“哪个父母不是为了儿女,才去做那些可为可不为,却不得不为之的事啊!毛儿哥,你真不幸。对了,你的行李呢?” “我没来的及带。明天回家取,今晚和你凑和一宿吧?”佟亮拍着胸口,呼出一口怨气,“妈的,有话不憋在心里,倒出来真痛快。” 见同学拿自己当个知己,孔龙心里一热:“没问题,咱俩命都不好,也是缘份把咱拴到一起。以后相互照应吧。” 住宿问题达成一致后,佟亮又问孔龙的升学分数是多少,是不是也使了钱,多少钱。通过校长这条线还是书记或教导主任。孔龙对这些根本一无所知,他曾怀疑过自己的入学并问过母亲,母亲说净问些少儿不宜的怪问题,学校是干净地方,又不是黑社会。所以孔龙对这些事一无所知,也从不相信。佟亮的经历不像在撒谎,孔龙听了虽然气忿,也不好评论对错,毕竟想要的都得到了,皆大欢喜的局面才附合安定团结的社会倡导。为了避开佟亮的追根问底,他说了句连自己都不敢肯定的话: “我不是代培生。” 佟亮笑他:“你别逗啦,我在校长室一张纸上见到过孔龙的名字,你千万别说那是一个跟你同名同姓的家伙,否则我会去调查另外那人的底细。你还不知道吧?我爸可是这座县城的黑道大哥,他的手下无所不知。你知道他有多神吗?只要他想知道,一只苍蝇的公母也休想瞒过他。” 性情温和的孔龙不好戳穿同桌的吹嘘,心里却说:你爸能耐再大,怎不先把夺妻之恨摆平了?既是老大,就不会不知道如今举国上下都在普及初中教育,你不花钱,他高再高也没法儿不留你。 心里想是一回事,孔龙嘴上又是另外一种称道:“看你也不是省油的灯。一句话,给足了同桌的面子。” 见孔龙答非所问,佟亮不死心,摆出纠缠不休的驾式,非要摸清他的底细不可。孔龙被他抓着胳膊推来搡去,故意挤眉弄眼含笑拒答。玩笑间,孔龙忽然伸直脖子做倾听状。稍倾,他小声警告佟亮:“听,王老师来了。” 班主任王的高跟皮鞋,果真沿着教学楼三楼的走廊一路节奏明晰地敲击过来,于教室门口停下。门玻璃上立时生出一张平常得让人刚见过就能忘掉的少妇脸。那脸紧贴在玻璃上,把鼻头儿挤成一片白色的小圆,眼睛灵活地将室内巡视了一遍,王这才蹑手蹑脚走进教室。他的动作颇为滑稽,像是一个探雷侦察员。 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小心。新课还没开,小学书本又都留在了家里,学习的人大多数心不在焉打开书本与前后左右同学聊天儿。变换话题时,偶尔看几眼书,其行为颇似个可有可无的间歇词。孔龙这般思忖着,就见王向他们的座位走过来。 王通知佟亮去办公室领书,佟亮兴冲冲屁颠儿颠儿跟在老师身后向外走。他故意挺直腰板,把王的身高用手比在自己脖颈部位,回过头示意给孔龙和其他同学看。许多同学因而就捂着嘴用眼睛相互传笑。佟亮或许自我感觉那姿势像个意图自杀者的动作,便特意翻了个白眼儿。孔龙也被佟亮的调皮逗笑了。 班主任确实又矮又胖,这倒没什么。奇怪的是:一个尚显年轻的少妇,偏长着一个毫无理由的平缓胸脯。从上午分班第一眼见到王,孔龙就觉得哪里看着别扭,纳闷儿了一天,现在终于明白过来。 这时,王已走到门口,又将头转过来,正对着她的学生们说:“不要交头接耳,注意课堂秩序。” 经过再一次的确认鉴定,孔龙知道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他有些欣慰。这种其貌不扬的女人,一般都很敬业,除了一心一意教学用真正的实力和爱心来赢得上下一致的好评外,绝不滥用非份之想谋取私利。佟亮的消息如果属实,王绝对是个当之无愧的省教模儿,而他们将在一位德高望重的省教模儿班主任哺育下茁壮成长。这是何等幸运的事情啊。 孔龙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信心和希望。 第四章 关怀 男宿舍楼里集中着初高中所有男生。初一男生住在四楼。 入学第一个晚上。当佟亮和孔龙最后离开教室从教学楼出来,穿过中间一栋高中教学楼,再返回到宿舍时,已是气喘嘘嘘。佟亮骂着粗话怪当初设计校园建筑的混蛋该把宿舍楼安置在初高中教学楼中间,免得穿街越巷瞎耽误功夫。他一路骂着走进宿舍,见有人已经睡在了孔龙的上铺,就霸道地拍着那人的头说:“谁让你睡这里的,谁呀你?” “他是咱们班长孙楠,白天你没来所以还不认识。”孔龙答。 那人正在看一本书,见有人找茬儿不气不恼,莞尔一笑:“噢,我叫孙楠,我来的晚,就剩下这个铺没人了。” “呵――,行啊小子,老师给你个官儿说话就能带刺儿是吧?言外之意是我来晚啦。” “没有的事儿。” “那就好。实话告诉你,这辈子我最崇拜的事业就是占山为王。比如我爸刀劈菜市场,那才叫真英雄。” “好啦,毛儿哥,小弟可不是狗胆包天故意抢您的地盘儿。我这是先给您占着。多会儿您高兴来住,兄弟立马儿搬到下面的通铺上去。”孙楠是个见风使舵,会来事儿的人。刚才在班上他知道了毛儿的外号。 佟亮占了上风,一口气喘平了:“先这样吧,今晚我跟精儿睡下铺,明天你再搬走。” 孔龙圆场:“自家兄弟都别计较,有个马高蹬短将就一下,睡吧睡吧。”他拽了一下佟亮的衣襟,示意他结束这个不愉快的话题。 “我这人最恨当官的欺行霸市,欺男霸女,老早就立志铲除上层黑暗,就不信那邪了。”说着把衣服重重摔到上铺的床栏上。 孔龙知道他这是跟那个夺走他母爱的人堵气,就对一无所知的孙楠说:“没事儿没事儿,毛儿哥心里憋了气儿,不是跟你,别往心里去。” 孙楠豁达一笑:“不会不会,毛儿哥意气,令人敬仰。” 当晚,孙楠翻来覆去折腾了一阵,还是要求提前挪到下面去。佟亮笑他是不是刚刚被吓着了。孙楠风趣地说上铺虽然凉爽但太高,生怕掉下来摔个粉身碎骨让人胆战心惊,还不如就着尸骨尚存提早搬下去落得个全尸。 第二天清晨洗漱时,孔龙满口泛着白沫问孙楠是否真那么胆小如鼠。孙楠的话差点儿把他乐得背过气去。孙楠说:“那脚也太臭了,我掉了两次头儿,还是给熏地睡不着,要知道,那可是一夜的煎熬啊!真佩服你老兄,竟能跟毛儿哥同床共枕。” “我熬得住,说明我有惊人的毅力。”孔龙打哈哈。 孙楠说:“那就看你这七天训练的最终评定啦。” “今天就开始呀?也许给一天休整时间,军装没发,我还没准备好呢。” “痴心妄想吧你。早晨吹的起床号,而不是响的起床铃。” “噢――,我没听见。昨晚佟亮唠叨半宿,加上我有个择床的毛病,觉着刚睡着就让佟亮给捅醒了。” 孙楠关心地说:“白天多加注意吧,千万别列着队就睡着了。”他从裤兜里摸出一瓶风油精,在孔龙的额头和太阳穴上分别抹了一些,才放心地离开。 佟亮起床后就回家取行李了,院门没开,他跳墙走的。孔龙吃罢早饭,正从餐厅走出来,见佟亮肩扛着背卷儿,满头大汗跑进校门。孔龙告诉他快把行李放到宿舍去,今天就军训。听说佟亮没吃饭,又返回餐厅买了两个馒头,一份鱼香肉丝,放进饭盒里,盖好盒盖儿。 这时,操场上响起集合号。孔龙直奔操场一角茂盛的草丛冲去,把饭盒藏在里面,才跑着溶进队列。孔龙见班主任王领着两个衣帽整齐的军官正向操场走来,就趁机告诉气喘嘘嘘站在排头的佟亮,说早餐藏在那片草里,他在操场边儿上划了个箭头指向饭盒。佟亮上气不接下气说,他现在就饿了。 军训如期而至,正如孔龙母亲所料。兵哥教官比他的兵们也大不了几岁,他的部队职务是个连长,两腮蓝瓦瓦的青胡茬儿,目光剑一般闪着寒光,喊起号令来总是先作个深呼吸,气沉丹田之后,再从胸腔里翻上来,化作一个个铿锵的字眼儿单蹦出口。孔龙为他揪着心:如此喊下去,真担心他的声带有一天会被自己全身心的投入给震破。 相比之下,与他同一连队出来的教导员倒有些清秀可人,当然绝不是说他像女人。他努力绷紧的脸,完全被那双弯弯的细眼和上翘的嘴角给泻了气势,再加上一口带着浓重家乡后音儿的四川普通话,把他装备得更像一个和蔼可亲的人。 “同学们――。”被他拉长的“们”字,像飘飞的花絮。“们”们听了心里热乎乎的产生了一种被鼓舞起来的斗志。 向来以给人起外号为乐儿的佟亮,嘴皮不动,眼睛不眨,只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听似遥远的怪音儿――猫咪。又以同样的方式给凶巴巴的教官冠以“老斗儿”的外号。孔龙小声说:“那是港台俩味儿的称呼。”李刚则反对,说港台联姻有利于宝岛回归,毛儿哥这是具有战略眼光。 “啊哏!”一声警告的咳嗽声响过,立刻止住嘁嘁喳喳,几个爱说话的家伙挺直腰身一副知错必改的样子,目视着教官的眼睛。 训话结束,宿管室的老头从另一所提前开学的中学取来军装水壶等军训道具,教官们和老师们按身材对号把衣物分发给学生。教官命令必须在十分钟内回宿舍换好军装,然后到操场集合。教导员补充:“速去速回。”他等了一下秒针,对着秒表说:“解散。” 人群拥挤着向男女宿舍楼逃蹿,只有佟亮和孔龙迫不及待冲向草丛。孔龙说:“你别跑了,站在这儿先把衣服套上。我去找食物。” 佟亮刹住脚步,慌乱整装。孔龙取回饭盒交给佟亮,顺便把衣帽装备整齐。佟亮给孔龙端正帽子。孔龙把佟亮穿错了位的衣扣一一解开,又重新扣好。佟亮抓些食物填进嘴里,平伸开双臂,听凭孔龙摆布。他们的动作一直在班主任王的视线里,她取了一瓶给教官准备的矿泉水,举在头顶向两个学生招呼。 “佟亮,别噎着,快过来喝口水。” 她对教官解释佟亮因为回家取行李耽误了早餐的经过。教官不断点头。指导员问王:“旁边那个小鬼是谁?” “噢,他叫孔龙,佟亮的同桌。” 两个军人很满意,教官喜欢佟亮狼吞虎咽的样子;指导员夸孔龙临时藏饭盒诡计多端,说这二人若是执行一项任务,准会配合得天衣无缝。两个少年很会博得成年人欢心,表示长大了一定考军校报效祖国。三个成年人脸上盛开着灿烂的笑靥。 一天的劳累,使孔龙很快进入梦乡。梦里全是教官的号令――向左转。向右转。向右看齐。正步走。他一一照做,不敢含糊,双腿像灌了铅。他使尽全身力气抬起右腿,迈向前方。 腿被硬硬的什么东西击中了,发出轰然闷响。很疼。但很快又有一道阳光射到受伤的腿上,暖暖的像是母亲的爱抚。很神奇,那条伤腿不仅消失了痛的感觉,反而轻松自如充满了力量。莫非那道光是神光?神光啊,我求求你,你去照耀我的母亲吧。她太累太乏太需要温暖了。她那么苦着自己,那么艰难地向前走着……。 “孔龙,孔龙。” 孔龙睁开惺松的睡眼,借高中教学楼射进来的灯光,发现佟亮蹲在自己床边,就揉着眼睛问:“你不睡觉啊?” 佟亮一掀被角,钻进了孔龙的被窝,俯在他耳边说:“你小子真有艳福。刚才班主任和那俩兵哥来查铺,走到你跟前儿,发现你的腿搭拉在床边,王轻轻托起你的腿送进被窝儿里,还给你掖了下被角。啧啧,那眼神儿,比她手里的电筒还亮。” 孔龙大梦初醒,原来梦中的神光曾真实地照耀过他,一种莫名的幸福感电流般涌遍他的全身。孔龙拉过佟亮的胳膊,将头枕到臂弯里,构思刚才那一幕,想象着王慈母般的目光和温暖的手,重新感受着那份珍贵的关怀,不禁喃喃自语:“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一日为师,终生为母……。” 他的话激怒了佟亮。“你幸福了可你知道我姓什么吗?” 孔龙随口说:“你姓佟呗。”他的心一直还被那束美丽的光芒照耀着。 佟亮在他腿上掐了一下,忿忿不平道:“我见你受到关怀了,从上铺也把一条腿伸下来,并且还惟妙惟肖故意弄出梦呓声儿。可我看到的是“老斗儿”那张毫无亲情的张飞脸,感觉到的是一只长着硬茧的手毫无情趣地把我一条腿捅进被子里。甚至,他是捏着鼻子做的这一切。真把我气死了,他不知道我是谁吗?白天他那么欣赏咱们,到了晚上就变一副面孔像台失去感情的机器冰凉梆硬。为什么是他管我而不是王老师?” 必须打断他了,不然这小子会就一个简单不过的问题,搜罗尽世上所有歪理邪说,讲上两天两夜。孔龙于是劝道:“王老师个子不是矮吗?她够不着上铺。教官能帮你收腿盖被已是莫大关心啦,再说你是故意伸出臭脚让人闻的。” “好汉脚臭,英雄屁多。这理儿都不通,还出来混个教官当当。” “嘁,你没正词儿。” “我懂。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我天生命贱,在家没有妈,在校遇不到她。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可人一生那么长……,嗳,寂寞的长夜―――啊。”他神经质小声唱起来。 孔龙捂住他的嘴:“别唱啦,一会儿查铺的再来个二次巡夜,麻烦就大了。你失去母爱,可你妈还活着,想见就可见着。我的父亲已经死了。咱这少爹没娘的孩子不能同病相怜活着,我们之间还有友爱呀关怀呀。不如你当我爸,我当你妈,咱俩搂着睡。” “不成,那不坏了你妈我爸的名声。” “你,你缺德。” “别生气。真的不行。万一教官他们真的回来,咱裤裆帮可就一次损失两员虎将啦。不华算,我得快撤。”说着就爬到上铺去了。 这一夜孔龙又失眠了。上铺的佟亮也是辗转反侧,折腾的铺板吱哇乱叫。 如果打背包叠被子也算训练项目的话,部队的男兵不是全被雌化了?甚至成绩好的会影响其一生。可不,男人啥都会干,要媳妇还有屁用。我看不久的将来偌大个中国便会面临断代危机,侵略者尽可长驱直入。干吗那么痛快?华夏没人啦。乘虚而入,不用动一兵一卒,那么大的便宜不捡才是傻蛋哩。到那时什么“五角大楼”、“石油城”,谁还顾得管那些。向四大文明古国进军哪,本来就不用拉灯。 几个挨过教官训的男生,蹲在操场公厕里牢骚满腹,大放厥词。孙楠也挨了克,混在弟兄们当中阻拦了几次不见效,也跟着咿呀唱和。孔龙属于中间派,即不在几个女生的受表扬之列,也不属男生被训的范畴。他双手插在肥大的军裤口袋里,眯眼背靠着墙听便池水泥台子上的众生发泄。 激烈的辩论会稍稍停歇下来时,李刚大声喊孔龙:精儿,你也射几炮哇。 孔龙给嘴角泛沫的佟亮和李刚评了个冠亚军,其他人全是季军。不服裁决的说点评官继教官之后再次剥夺了他们的弱势权,纷纷将矛头指向孔龙。孔龙也不反驳,只觉得双眼干涩难忍,上下眼皮直往一起磕,就闭目养神准备稍憩片刻,盼望口诛笔伐他的同伴儿们快些拉完已经拉了许久的臭屎。 还剩下两个小时,教官对着重又集合起来的队伍宣布。 “现在开始匍匐练习,先由我给大家做示范动作。” 训练直到中午才暂告停止。队伍再次集合,听教官作训后分析总结。孔龙站在队列里,只觉天旋地转,身体飘摇。两夜没睡好,再加上训练带来的体力透支,使他无可奈何地调用体内仍存活的细胞,尽量保持平衡,把一个比较―――仅是有着比较完好军风军纪的孔龙呈现在教官面前,一心一意盼着“妈咪”可怜可怜他就要倒下去的儿子,快快下令说出那两个恩重如山的字。 军官的嘴仍在动着。孔龙的小腹一阵异样的巨痛过后,发觉有个活着的小动物也被疼痛激活了。它上下左右横冲直撞,几乎就要把他的肚皮撑裂。蓝天上的白云灰了、黑了,教官、指导员和身边所有的人都飞得无影无踪。只有他还在。他的灵魂悬在高高的空中,眼巴巴鸟瞰着地上那个叫孔龙的半大小子直挺挺仆倒下去,中途似乎被一个温软的东西支撑了一下,但很快与之擦肩而过,直到与坚硬的土地碰撞到一起,发出“咚”的一声巨响,惊起一片狂涛骇浪的咆啸。 他呼唤着母亲快来救救这个叫孔龙的孩子。可是,他的声音渺小到能被风儿掠走。母亲没能听到呼救声,她仍跪在密不透风的庄稼地里奋力拔着杂草,窸窣声掩盖了一切外来的声响,耳边只有庄稼枝杆在风中摇摆的碰撞声,和来自她胸腔内的心跳。 苏醒过来的孔龙躺在一张铺着白床单的病床上。床侧的白墙上象征性印着一个“1”字,然而屋里仅有这么一张床。孔龙明白了,这不是在医院,而是学校的医办室。第一天军训的下午他来过这里体检,那次他就注意过那个红漆印着的1字,当时他还在心里说:这不多此一举吗? 甜甜的液体流进他的嘴里,舌头根儿处直冒酸水儿。喂他水的女人不是母亲,而是刚刚当了他班主任的王。她侧身坐在孔龙的床沿儿上,佝偻着上身把银白色金属小勺儿送到他嘴边。温而适口的液体淌进嘴里又咽到肚里去。在完成这个过程的同时,孔龙嗅到了儿时记忆中的乳香,深切地体会到母亲怀抱的温度和慈祥目光的照耀。他的眼角爬出幸福的泪水。 王用一张洁白的棉纸为他擦去泪,温和地说:“没什么,低血糖也不是大病,多吃些甜食,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孔龙说:“谢谢您救了我。” 王说:“别提这个,养好身体为重。壮壮实实了,再把学习成绩搞上去,就算你报答我了。” 孔龙说:“是,我会的。” 佟亮背孔龙回宿舍的路上,孔龙仍沉浸在校医办的幸福中不能自拔。在远离母亲的校园里,有一个胸脯平平的母亲,曾用甘甜的乳汁喂活了他。星期日回家,他一定把这感人的一幕说给母亲听,让她别再为远在他乡的儿子担心,母亲定然会为这份关怀而激动万分。孔龙微合着双眼,亲昵地搂紧了佟亮的脖子。 佟亮被勒的呼吸困难,手掐着孔龙的大腿骂道:“别,别发骚了行吗?你想要老子的命啊。” 孔龙在佟亮掐他的那一刻就已经松了手,并连声道歉。他知道佟亮又在吃醋,就说:“我真不该在你之前倒下。不然,第一个受关怀的人应该是你。” 佟亮脖子一梗说:“我才不稀罕这种假惺惺的关怀呢。背你去校医办的是“老斗儿”教官。白糖是你自己的。奶粉是泥儿在学校小卖店刚买的。打针的是校医而付帐的是我。王只是夺过校医手中的汤匙喂了你几口,看把你美的。” “就是,有奶便是娘的家伙。简直丢尽了裤裆帮的脸。”李刚一直从身后抬着孔龙的两只脚,校医说那双脚肿了不能吊着。由于话赶话说到气忿处,他双手一甩,任其悠荡在空中。孙楠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双脚抄在自己掌中,继续向前走。 这一甩一抄差点儿把佟亮晃个跟头。他开口就骂:“我操你妈泥儿。说归说,你他妈还真的落井下石是吧?!” 挨了骂的李刚点头哈腰向毛主席保证他绝无此意。就转身抢了一个男生手里的硬纸片,呼嗒呼嗒给佟亮背上的孔龙煽着凉风,以示痛改前非。 睡了一下午,又喝过许多加糖的奶粉,孔龙显得精神百倍。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感到关怀他人和被人关怀是多么的重要。 第五章 交锋 裉儿叫孙志全,整个军训报病在家,结束时才赶来学校照合影像。他威风凛凛站在头排中间位置,也就是前排就坐的两名教官之间那个缝隙中。孔龙被安排在他的右侧,站在班主任王的身后。裉儿右边的李刚几次伸出两根手指作ok的动作,被裉儿身后的佟亮掐了屁股,以至他喊出的“吔”总拖着“唉哟”的咏叹调儿。王回头瞪他们一眼,几人才安静下来。这张合影后来成为他们之间唯一一张全头齐脑的照片。 课程开的飞快,教师们心照不宣,似乎有意夺回被耽搁的这段军训时间。裉儿的英语小测总在20分以下徘徊,英语老师齐每每便是在班上臭骂之后,命他请家长来。于是,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就会出现在初一五班的办公室里。齐的声音又尖又高,年轻人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斯斯文文听她说话,不时说声对,或是偶尔夹杂些点头、摇头的轻微动作,像个初上台仍害羞的捧哏的。 受着学校和家里双重压力,孙志全有些招驾不住了,就央求前桌的班长孙楠。 “孙班头儿,当家子,帮帮忙赏兄弟一快饽饽吃吧。” 见他真心求学,孙楠也高兴。给他讲自己琢磨出的读写要领,并要求他把每天的晨读全用来读背英语课本,来个突击歼灭。两个星期平安度过,他的舅舅果然没再来学校。 孙志全的舅舅自幼失去双亲,全靠相依为命的姐姐挣工分种地把他养大,一直供他读到大学。已经结婚的姐姐,每年都要从一家人的吃穿中节省下钱来,由丈夫开着自家的农用三马车,一起去给志全他舅舅送学费。他就读的学校在一座知名的大城市,三马车不准白天进城。夫妻二人每次均在城外分手,丈夫留下看车,妻子坐上公共汽车花一元车费去城里见弟弟。他们算过,这样比由一人直接坐车进城要省下七八元的费用。 那日,他们在给志全他舅送学费的途中,被后面急驰而来的一辆大货车顶下国道,扣在一侧深深的排水沟里,当场车毁人亡。肇事司机逃之夭夭。舅舅用学费给对他恩重如山的姐姐姐夫收尸安葬。那年,学校有了助学贷款一说,他说明境况后得到校方支持。他边刻苦读书,边打工还贷,锻练成一个出类拔萃的高材生。毕业那年,他勤工俭学时打工的那家跨国公司,正式接纳了他。 一年之后,赏识他的那位总裁患癌去世了。他无所留恋,衣锦还乡,在这所小县城里开办了一家纸业公司。姐姐的公婆独守着他们撇下的一个儿子。小夫妻死后,俩老人种地抚养可怜的志全,日子非常艰难。正所谓吃水不忘挖井人,志全舅舅把一双老人和外甥一同接到城里来,住进了公司的大院儿。他没舍得自己配备私人秘书,却花钱给老人顾了个小保姆。他尤其对外甥的学业及为关注,给他转学进了城里小学。 孙志全因祸得福,所有花销皆是按需分配,一心要报恩的舅舅,在生活上对他百依百顺。孙志全只在城小上了一个月的学,就参加中考了。他虽是新来的同学,却和班里的坏小子佟亮、李刚打得火热,一来二往,自称裤裆帮,还各自拥有了一个不雅的绰号,是一伙财大气粗没人敢惹的茬儿。 孙志全花钱如流水,用佟亮的话说裉儿是提前步入了共产主义社会,班里,给多少零钱也不够花的街头儿孩子,几乎都受过裉儿的施舍。裉儿也精明,专捡裉儿上花钱,让人人心里都忘不了他。初来乍到,他是故意花钱买人缘儿,舅舅其实心里明白,所以当志全胡编烂造花钱理由时,他非但不戳穿外甥的谎言,反而以百当十故意数错了给他。志全说错了,舅舅说朋友多了才可走遍天下做男人。因此,在城里小学,他是个名声在外的款少儿,有个大错小情的,总有孩子挺身而出为他担罪名,城里小学的老师只当没看见,个把月就毕业了,谁也不愿惹事上身。有的老师还故意当着他的面儿讨好说:“人家是款儿,咱惹得起吗。” 孙志全从这句话中悟出一个道理――爹亲娘亲不如钱最亲。看见没,学生有钱,老师都怕。在他心里,钱就是名誉、地位,是一个人的立足之本。二中是所大学校,各式各样家庭出身的学生都有。孙志全是个懂进退的人,他不敢造次,只想把精力放在学业上,让疼他的舅舅不至于期望破灭,在彻底失望之际断了他的粮草供应。 英语老师齐,抱着一个蓝皮讲义夹进门,将瘦小枯干的身形隐藏在高大的讲桌后面,先是读了一遍新课文,就眼不离讲义,读着与课本无关的外国话,偶尔夹杂几句中国话,也是卖弄她在外语学院还学过什么什么比这复杂得多的句式。台下有几个学生打呵欠。 孙志全在小学也没接触过英语,本来就是先天不足,听起课来囫囵吞枣焦急万分。他盼望老师能话锋一转,讲讲课文中的句式、词汇。这一课他好不容易在孙楠和随身听的帮助下,读到滚瓜烂熟,多想快快把它吃透哇。本来,对于每节一课新英语的教程速度,他已是匆忙应战了,齐应该给学生多巩固基础知识。比如像语文课那样,老师在自己读过课文后,叫起一名学生再读一遍,同学们也会在心里跟他(她)熟悉一遍。中国话好懂也是这样教的,何况英语满书本的洋枪洋炮味儿。他这样想着,不禁骚首弄姿,弄出不耐烦的响动。齐从讲桌的粉笔盒中摸到一块儿粉笔头儿,准确地打到焦燥不安的孙志全鼻尖儿上。他“唉哟”一声问道:“谁这么缺德?” 当他抬头寻找出击目标时,见齐正怒目而视盯着他,便问道:“齐老师,您凭嘛打人?” 齐走下讲台,也不答话,近前一巴掌打在孙志全脸上。并反问道:“你骂谁缺德?” 孙志全被打疼了,一手捂着脸,另一只手指着齐,气汹汹说道:“我怎么知道是你?还以为有人跟我闹玩儿啦。” “呵――,你倒会狡辩。你上课不好好听讲,屁股下面坐着刺猬啦?看你摇尾巴晃腚的那二流子样儿!整天里就惦着闹玩儿,别以为你从鸡蛋考到鸭蛋就是进步啦,下星期中考,恐怕你连半个蛋也下不出来。”她气得直抖。几个女生听了她的话,捂着嘴哧哧乐。 孙志全见自己在女生面前被羞辱,觉着丢尽了面子。就反驳道:“那也有你的责任。你读了一遍新课文,就海阔天空说到二姨她姥姥家表舅母那去了,谁能找着个门儿啊?” 孙楠见状回首圆场:“耐心点儿志全,齐老师有意拓宽学生视野,一会儿就回到课本儿上了。齐老师您也别真生气。志全对英语刚入门儿,又不得要领,心里焦急。” 齐听了没说话。见孙志全依然怒视着她,便大声呵道:“怎么,不服是吧?你凭什么骂街!” 孙志全霍地站起来,指着齐说:“我就骂你缺德了,是你先打我的,怎么着吧?” “你给我滚到外面去。缺爹少娘教的玩艺儿!”她指着教室的门说。 “行啊,我可以走。不过你得让我也……。”他一拳打在毫无介备的齐脸上,“……打你一下。我打你个爹多娘少的臭婊子。这叫投桃报李。” 后排的佟亮激动地站起来,“妈地,好漂亮的直拳喔。”孔龙快速拉他坐下。 齐捂着脸想往孙志全身上撞,被孙楠拉拽住了。当她就要挣脱孙楠的拉拽时,佟亮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去,一把将齐搂在怀里。他冲屋顶叫道:“停――。都住手。老师跟学生掐架,成何体统。” 他冲已经得手的孙志全挤眼微笑,算是称赞。佟亮双臂一叫力,恶狠狠箍紧了怀里的小老师。 这动作把孙志全逗笑了。他自我解嘲说:“反正我也是二流子了,能跟教练火并一次又何妨?倒是毛儿哥你趁火打劫,一撩尾巴是个母儿,搂着人家就不撒手。这就成体统啦?” 佟亮被这话激得无地自容,涨红着脸手就松了。齐又要冲向得意忘形的孙志全,佟亮只得重又抱紧她,他把脑袋仰得高高的,生怕齐蹿起来,无意中弄个脸贴脸。男生们一旁绷着嘴笑。齐几次挣脱不开,便破口大骂:“你个血私孩子,你个王八蛋、臭流氓!你等着啊――。有种你就等着!谁是班长?你班的班长呢?” 孙楠应道:“我是。”齐说:“还不去把你们班主任找来。”孙楠赶忙去叫王。齐在佟亮怀中嚎啕大哭。 “天呐――,没法活了――五班打死人啦,流氓打人啦――。” 孙志全骂了句:“看你那揍行!”就气嘟嘟坐下了。 王小跑着闯进五班教室,一路喊着:“怎么回事?谁打齐老师啦?” 教室里死寂无声。王看见满脸鼻血的齐在佟亮怀中挣扎,以为是他下的黑手,就抬脚踹向佟亮的右腿窝儿。佟亮腿一软,瘫倒地上。齐也因重心不稳,倒在学生怀里。几个后排大个子男生起来拉架,李刚带头喊了一声:“噢――。”顿时,班里熙来攘往,乱作一团。 见同学们聚拢来,佟亮站起身来,顺势把齐推向王,趁一阵潮涌似的骚乱袭来,瞄准王的脚,重重踩下去,还特意在上面狠狠碾了一下。王顾不得再保护齐,金鸡独立提着一只伤脚大叫起来:“谁呀?谁踩我脚啦?都回座位去。” 结果自然是戴眼镜的舅舅又被请来学校,在初一五班办公室里待了足足半个下午。临走时,他对送他出校门的外甥跺着脚说:“你跟老师较哪门子劲哪?听不懂舅给你花钱请个家教。惹她干吗?” 孙志全委屈地说:“占着毛坑不拉屎。我又没怎么着她,她凭什么又打又骂又羞辱我?” 舅舅生气地说:“你也够逞能啦,跟老师对打对骂,这不成霸王太子哥儿啦。以后不准这样了。我再听说你在学校打架,就把你送少管所看起来。听见没有?” “哦,听见啦。可我要罚一星期在楼下站着不能听课。并且还要罚一星期走校。” 舅舅说:“你带着书包站在树荫里自学,回家舅给你补课。别再为这事跟老师顶嘴,过几天她们气儿消了,也就让你回去了。再惹她,她会给你把师评写进档案里去,让你背一辈子恶名到哪都招人烦。知道吗?” “嗯,知道了。” 送走舅舅,孙志全回教室拿书包,准备接受老师惩罚,到楼下站着。当他爬上教学三楼的时候,在楼道里听到初一五班办公室里佟亮大声说:“我没拉偏手儿。齐老师要打学生,我怕她再犯错误,才搂住她不放。” 王的声音:“你没有别的想法?不可能。” 佟亮:“我能有什么非份之想?我是个学生。” 齐:“你――你就损吧。王老师您听听,在办公室他都这样儿不说人话,何况在班上。他那劲头儿。…………啊?” 王劝她:“您先别生气。”缓和了口气,“我说佟亮,你应该清楚自己是怎么进的二中吧?先别说你对不对得起老师,就冲你爸千辛万苦把你塞给二中那份儿苦心,你这么做对得起他吗?” 佟亮:“我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更对不起想打人没打着的齐老师。这检讨够深刻吧班主任。” 王说:“你这是在诡辩。老师说一句你顶两句,又想跟我对打对骂呀?” 佟亮:“您看您又用了一次问号。我不回答吧,心里觉着对不住您;回答吧又怕自己不会说话气着您。叫我如何是好呢?要不咱师生默契一回,您说一句话,就做个点头或摇头的动作,来个摇头不算点头算。见您点头了,我再作答,您看这样好吗?” 办公室门被拉开,一个男老师从里面含了水跑出来,一口喷在楼道上。由于鼻子和嘴里还在往外淌着未喷净的粘液,他急忙弯下腰,“哧哧”笑着把粘液滴到干净的楼道上。在抬头的瞬息,他泪眼婆裟地看到站在楼道中央的孙志全,想起刚才这个学生也让他乐叉了气儿,就指着孙志全,笑得更加厉害。孙志全吓得赶紧退下楼去。 他站到一棵龙爪槐下,从上午的交锋过后,他就一直站在这里。中午他没敢动,是善良的孔龙给他打来饭,俩人一起在树下吃的。佟亮和李刚还站在办公室里听两个女人的训斥,过一会儿才各自端了饭盒来看他。想起那一刻的有说有笑,再看看现在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孤寂袭来,他差点儿落下泪。 夕阳不冷不热发放着据说是属于暖色调的橘黄色光芒,它使孙志全想到皮笑肉不笑那个谚语,心中一串凄苦、一串悲凉,眼睛酸酸的,就真的掉下泪来。这么点儿小事,竟然掀起喧然大波,其实齐当时损他打他他都没太放在心上,只是那句话才把他气急的。当着舅舅的面儿,齐失口否认,而她的确说了那句不该说的话。谁愿意少爹没娘失去人间最挚诚的疼爱呢?他这么想着,泪珠滴滴嗒嗒落在衣襟上。 这时,佟亮吹着口哨站到离他不远的另一棵树下,原来他也受到了同样的惩处。 下午放学后,没人通知他们的去留。俩人说笑着,自行解除了老师的惩罚,拿着饭盒去餐厅打饭。迎面碰到气势汹汹的齐、王二人,均推着自行车,拦住他们的去路。王说:“干完坏事还想吃饭,给我回办公室去。” 齐说:“我们的车带肯定是你们扎的。” 孙志全申辩说:“我们没扎。”佟亮说:“no,你没扎,是我扎的。二位奶奶,您们想过没有,一周的时间我都会守在楼下,好长的寂寞呀。一个青春好动的少年,他能老老实实待在树下吗?” 王说:“你为什么这么歹毒。” 佟亮说:“因为你是老师,学生错了你可以罚他。而你们错了,学生没权罚老师的站。告你们体罚学生吧,教育口是你们的天下,想赢就得出血,我爸的钱是用命换来的不易。所以我只能以牙还牙,连扎七天,让你们的车带像蜂窝煤一样,每天睁大眼睛陪我们一同受过。” “操,”齐气急改坏要说下去,被王伸手拦住。 王说:“你之所以如此大胆妄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依仗谁来撑腰。校长已经走了,今天你们给我树下继续。” “可扎带事件与孙志全无关,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您高抬贵手放过他吧。”佟亮说。 “那可能吗?最初是他挑起的事端。”齐现出得意之色。 佟亮的头转向孙志全问:“《论持久战》你读过吗?” 孙志全答:“没有。很想读一读,总没机会。” 佟亮嘻皮笑脸对齐说:“齐老师,你不乐时很丑,乐起来更丑。您的关心我无以为报,不如送个雅号给您,聊表寸心。您从此之后,干脆就叫‘奇丑无比’吧,有点儿像俄国人,不知您会不会俄文。” 以下的故事自不必细表。齐臭骂一通之后,和王打开了办公室的门,将两名捣蛋学生锁进去。她们走后,孔龙率住校男生带着食物前来探监,食物自面向楼道的一扇窗户递进去。二位犯夫吃罢,喝了办公室暖瓶里的水。孙楠隔窗两里一外给同学补今天丢下的新课,二人按时完成了作业。熄灯铃响过,他们躺在两张拼起的写字台上,头枕学生们的作业本,昏沉入睡。 这次交锋,学校给佟亮、孙志全记大过一次,存入学生档案。 两位家长同时被请到校长室。中午时分,高校长及二位家长一同出了校门,两个犯错的少年不远不近尾随而去。他们进了一家新疆人开的烧烤店,佟亮父亲请客,志全舅舅掏钱。席间,校长答应了佟孙二人回班听课的请求;佟父肯定了佟子见义勇为的侠士行为;志全舅舅在他再三叮嘱之后外甥再没犯错,因而无话可说,只是一味劝酒劝菜。 第六章 进步 一直偏文科的孔龙,见了代数题就发怵。担任数学课的王曾给他补过课,孔龙对她感激涕零。儿子数学成绩的提高,母亲归功于他的班主任,特意为此当面致谢,做过教师的女人很会办事,订做一面锦旗挂到初一五班办公室内,上书“光烛树人 千秋铭心”,上款是“敬赠王书敏老师”下款属了一个含糊的称呼―――“一位家长奉上”。晗喧之后,孔龙母亲悄悄在王的备课案夹中放 进一百元钱。这让孔龙在门外偷看到了,可两个与此有关的女人谁也没提过。 孔龙真心对孙楠肃然起敬,是这次期中考试公布成绩那天中午。孔龙打饭回来,见孙楠歪着头在洗漱间喝水,就问:“你没去吃饭哪孙楠?” 孙楠把嘴从水龙头上移开应道:“水不花钱,而饭是俺爹娘的血汗。” 他们都是农村来的孩子,到校后谁也不用家乡方言的称谓,因为学校里还有半数的城里孩子,他(她)们会为此发笑。今天孙楠突然用方言一气说出三个称呼,反而叫孔龙产生疑惑。 他问道:“出什么事儿啦?” “没有。老规矩,考第二我从来都要饿三天,谁也别劝,劝也没用。” 孔龙没再说话,只是三天里与班长孙楠形影不离,他怕孙楠突然饿昏过去,身边没人照料,孙楠明白孙龙的用意,友好一笑,也没说什么。孔龙则对这个年级榜眼从此另眼相看。 两个沉默寡言人总是不期而遇在校园角落的一棵梧桐树下,偶尔看看手里的书,偶尔凝望天空发呆。如此不离不弃的依恋,在校园内形成一道隽秀的风景。 晨练之后的早自习课,没有老师监督。李刚喜欢随便拿本书作幌子,到教室后排男生比较集中的地带,站到孔龙前排女生安琪的桌角,用伪装的,色眯眯的目光注视安琪。此刻的安琪无论多忙,也会站起来给李刚让座,然后走去李刚的座位,继续忙自己的事情。她是初一五班最漂亮的女生,细高身体配以时髦装束,是班里所有男生公认的美人。李刚与她家同住一个单元楼,从小青梅竹马,五年级就开始给安琪写情书,被人家撕了再撕也不思悔改。进入二中后,李刚收敛了许多,怕给双方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安琪便摒弃前嫌,对李刚从不理不采到见面打个招呼,李刚已是知足了。佟亮知道这段儿,劝李刚说:“同在一个屋檐下,来日方长吗。” 如愿以偿的李刚在吓走安琪后,会迫不及待坐下来,给男生们弄些荤破素猜的谜语或是黄色手机信息。青春燥动的大男生们,似乎都在盼望他的到来。那些又黄又雅的东西,像一股新鲜的血液,注入到每个人的体内。正在长出体毛的他们,总是会如饥似渴地用响亮的喉节吞咽着不断滋生的唾液,无一疏露地给每个字都插上想象的翅膀,直到弄得个个红头涨脸、热血沸腾,手心中沁满了激动的汗水。 发现孙楠不在的那个清晨,李刚又执了手机,故伎重演:“有五个女人在河边洗澡,十个男人趴在岸边偷看,打一成语。” 语文成绩很好的孔龙抢先回答:“强奸未随。” “狗屁。”佟亮给他扣掉十分。 众人面面相觑,陷入思索。 佟亮宣布:“过。下一个。” 李刚按一下手机键盘,找出下面的内容:“十个女人的上半身,和五个男人的下半身,安——装在一起,打一成语。” 又是孔龙举手获许。答道:“一箭双雕。” 佟亮随声附和:“我也是这个答案。对了。我俩都记上十分。”说着就要在纸上加,分被李刚在头顶橹了一炮。 “尽想美事儿!那叫‘一夫多妻’,犯法。”生着浅淡小胡子的男生,从练习本上抬起头来,兴奋地说:“我知道啦,是举一返……返四。”他指着练习本犹豫了。 众人纷纷凑过头去。那本上划了二十个圆圈,圆下面是笔直站着的五个阿拉伯数字“1”。小胡子仍在纳闷儿,右手食指一遍遍在1字上起浮,喃喃自语:“举1、举1怎么就返不了三呢?” 还是佟亮急中生智,夺过这人手中的圆珠笔,涂掉五个圆,干脆地说: “有三个女人得了乳腺癌,切掉五个。” 李刚摇头:“更远啦,简直是离题千里。得癌的不一定一块儿切两对吧?要是每人切一个,就要切五个女人的乳房,你说三个错啦。” 孙志全说:“我赞成五个女人得癌,给我加十分。” 李刚合上手机,怕伸脖瞪眼儿的同伴儿看到答案。却是笑着说: “真能牵强附会,那是十个健康的女人。” 众人瞠目结舌。孔龙突然想到才子孙楠,见其座位空空无人,就问:“孙楠呢?” 在孙楠强制自己饿了三天以后,孔龙又跟随了他几日,确认他身体无恙,也就撤了岗哨,不再关心孙楠的行动去向。 有人说:“去厕所了,还没回来。” “有多久了?” “好半天啦。别是掉茅坑儿了吧?”孔龙忽然想到反弹一词的含意。 于是,五六个男生一齐跑下楼,去操场上的公厕找孙楠。他果然稳稳当当蹲在茅坑上享受。李刚劈头就问: “有两个成语,你猜不猜?” “猜。”孙楠说。 “听好了。”李刚把两个成语故事重复一遍。 孙楠略加思索道:“第一个是‘五光十色’。第二个是‘凶多吉少’。” 众人一齐将探寻的目光投向李刚。李刚把手机交给孔龙,激动地冲上便池水泥台子,一把抱住了正提裤子起来的孙楠,竖起拇指夸道: “高,实在是高。” 这天吃早餐的时候,孔龙问孙楠怎么去了那么久的厕所。孙楠说上火了干燥。孔龙说我看见你用英语本的纸页擦腚,是没钱买卫生纸了,还是又琢磨出新招儿来自残。如果困难,我可以贡献些纸或钱帮你度过难关。孙楠被孔龙的真诚打动,告诉他一个不许让别人知道的秘密—— 确原来,孙楠只有在清晨的厕所里蹲定之后,才将越来越多的英语词记牢。而且,他把男厕的五个茅坑分门别类立了项:日常生活用品类、学习办公用品类、电子尖端高科技类、穿着类、气候类,一角的尿池子则是吃喝类。 “真是令人作呕”孔龙奇怪,一个天才能吃喝到小便池去,不可思议。 孙楠紧忙捂了孔龙的嘴央求道:“千万别露出去,我也觉得自己有点龌龊,但却灵验。就没舍得改。” 孔龙答应为他保密,并逼他把所有总结出的怪招儿全交待出来。孙楠就好脾气地告诉了孔龙另一个秘密。他说: “我对自己掌握的知识是有把握的,但有个毛病可能毁掉我的学业和前程。每次大考,我就会莫名其妙地紧张,一颗心咚咚跳个不停,好像那些记背下来的知识并不是我自己学来的,而是从别人那儿偷来的。我一字一句不知羞耻地把剽窃来的果实,栽种到洁白的卷页上,然后属上我的名字。再由老师签定后为我标出发芽率——哦,就是卷面分数。想到这些我就心疼,越疼越跳,越跳越疼。考初中时,我就是这样跳来疼去昏倒在考场里的。不然,我的实际成绩足够上市一中的,就这样才差两分入线。 “后来,在一次小考中,我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心出奇平稳坦荡,就记起来课间应邀打了一场篮球。我是抱着篮球进的教室,当时卷子已经发放到我的桌上。所以,期中考试我又效仿了那次的经历,提前找人打球、抱球入考场,桌子上也是摆好了试卷儿,心境同样辽阔无垠。于是,便得了年级第二的成绩。如此费力得来的结果竟然是年级第二,它已是我的极限发挥了,我很痛苦。孔龙,你瞧不起我吧?” 孔龙听了哽咽着说:“我非常敬重你,几乎是钦佩了。因为你摸到了自己的病根,并且寻到了救治的良方,虽然它不太近情理,可它极其凑效。而我资质愚钝,除了空有一些想争气报答母亲的想法之外,根本不知从何入手拯救自己,才能进步。” 孙楠说:“停——既然你对母亲的期望如此重视,不如随身带件你妈的物品在身边,累了困了看看它,烦了厌了看看它。这只是我的建议啊,获许它只适合我这种懦弱的人,对你并不奏效。不过,你比我性情稳定,也很坚强,万一不受用,咱再另寻途径。” 他们谈了很多知心话,同时也为学习中的困惑迷惘走到了一起,再次成为彼此的影子。 孔龙在星期日回家时,跟母亲要了张她学生时代的照片,镶到日记本菲页的白色塑料皮中。孔龙久久凝视,爱不释手。 那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女孩,她那冷峻的目光剑闪般摄人心魄。挺直小巧的鼻梁,写着刚直不阿的坚强。一弯小嘴儿紧抿着,使嘴角微微上翘,充满了挑战与自信。您为了我已经饱经沧桑,变成憔悴的中年农妇。我为了您呢?我是您生命的延续,是您舍去的事业种子中抽出的新枝。有您伴着我,多大的风雨都不怕。 孔龙的最后冲刺是伴在孙楠身边完成的。王无端放弃了为他补课的义务,理由是孔龙不老实,爱说谎。这是母亲在向王了解孔龙在校表现情况时,王在电话里对母亲说的。母亲问何事孔龙做错了,王说他整天和街头小混混儿称兄道弟,说有一次熄灯铃响了,几个坏男生偷吃了孔龙的苹果,被孔龙发现去一个男生嘴里抠,让宿管室老刘逮个正着。佟亮李刚等人招供了,孔龙死撑着说他们是吃自己的苹果,他馋了才去抢。本来校方要借此机会整出宿舍偷窃案(高中男宿丢了钱包),结果孔龙死活不招出偷苹果的人,学校根本找不着切入口。这类话瞒不了孔龙的母亲,无非是杀鸡吓猴之类老师们惯用的技量。她并没狠批自己的儿子,只是稍带嘱咐其以后有好吃的大家分享之类的话。孔龙却从此记住了王的本性。在一次他去办公室问难题时,王让他先说说班里佟亮一伙的动向,孔龙回答没有动向,都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王一摔他的书本又说了那句不老实撒谎的话。孔龙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再也不敢靠近这个可怕的班主任。而是紧紧跟随在班长孙楠身边,死记硬背基础理论,活学活用解题方法。累了倦了看一眼笔记本上英姿勃发的母亲;烦了腻了找佟亮李刚动动歪脑筋开心解闷儿。日子竟过得飞快。 期末考试成绩公布之日,孔龙幸运地加入到年级百强的行列。要知道,初一年级二中在校生可有八百多名啊。 一朵小红花舒展着双臂,开放在孔龙的左胸上。心脏的巨烈搏动,给花儿注入了生命的活力和灵气,让孔龙清楚地觉察到鲜明热烈的存在。 高校长兴致勃勃讲述了一个最说明问题的实例。他说有这么一位同学,他差七分没考上二中,学校根据他在小学一贯良好表现,破格录取了他。他呢,他很争气,他不负重望。经过努力畚斗,经过班主任老师的帮助鼓励,他以惊人的勇气,考进了初一百强,他是你们所有人学习的榜样。 孔龙的脸在红花的映照下染上绯红的朝霞。孙楠嗅到了什么,下台后把自己胸前的红花别到孔龙的胸前。他语重心长地说: “过程是用来给人记述的,唯有结果才是你的真实写照。” 他伸出手,孔龙也伸出手。 “祝你百尺杆头,更进一步!” 孔龙说:“我也祝你,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那晚之后,他们就要放寒假了。两个好朋友坐在宿舍楼的楼顶上看星星。凛冽的寒风不断拍打着他们的思绪,他们毫无察觉。他们在研讨下一步的学习计划,争取来年更大的进步。 第七章 惩罚 新年新学期的初二五班教室里异常热闹。班主任还没到,学生们三五成群说着新年中的见闻新鲜事。几个女同学你想我我想你的,互诉姐妹情深。后排大男生们正在为一个武打片中谁才是英雄而争论不休。争到面红耳赤时,拳脚相加滚在一起。一个女生冲他们这边喊: “李刚,李刚,安琪怎么没来?” 男生们收住嬉戏,才发现李刚也没来上课。 佟亮对孔龙说:“俩人私奔了吧。” 孔龙笑,“‘泥儿’的秘密,只有‘毛儿’最清楚。城里发生什么,倒来问咱乡下人。” 佟亮紧张地说:“不跟你开玩笑。早晨我还见他提了书包向学校方向走。因为距离远,又见后边紧跟着安琪,就没跟他打招呼。他没看见我,只瞅着安琪说话,说什么我也没听清。” 他的话音刚落,李刚鼻青脸肿走进教室,用一只手影着脸。安琪铁青着脸在一旁搀扶着他。 佟亮凑过去问:‘泥儿’,谁打的这是? 李刚不语。佟亮又问安琪。安琪瞅一眼李刚,一咬牙说: “高二的占蓓。” “别说了!”李刚吼道。由于气愤,他的脸歪向一侧,嘴唇也咬出了血。 “操,看你那鸡巴样儿!不就是占蓓吗?哪个班的?告诉我。”佟亮急了。 李刚站起来,先要安琪坐在他的座位上,搂着佟亮肩,来到教室后面佟亮桌前,才把事情经过小声说了一遍: “昨晚安琪上街买东西,路上遇到姓占的小子。他对安琪早有贼心,见四周没人,顿起歹念。安琪搏斗不过大喊救命,最后被占撕破了上衣。这时,奇丑无比骑车恰巧经过。安琪喊了几声齐老师,她头也不回走了。安琪就快没力气的时候,附近岛上歌厅的一个保安从此路过,占蓓以为他是警察才放下安琪跑了。” “今早我在楼下等安琪,见她摇摇晃晃的样子,脖颈处被人抓伤,我料到她受气了。问了半天她才告诉我是占蓓那畜生没人性。 来校后我直接找占蓓理论,我抓住他衣领……” “得得,别给我瞎吹了。他死了吗?” “没,没有。” “弟兄们,抄家伙。”佟亮抓起自己的坐凳,“咔嚓”一声摔在地上。他变声变调喊道: “初二五班的弟兄们,阶级姐妹受欺负,就是咱们的耻辱!‘泥儿’单枪匹马闯阵不成,咱给他来个齐上户家庄。有种的跟我上,没种的站远点儿观敌嘹阵。”他弯腰拾起一节散落的凳腿儿,冲女生们说:“姐妹们,在家保护好受伤的安琪,拜托了。李刚,你给我头前带路。” 几个刚刚在研究武打片的男生,表现出视死如归的勇敢,手里拿着佟亮捡剩下的凳腿儿,孔龙捞了个凳面儿,他们义愤填膺走在前面。其他男生也为此事纷纷不平,尾随在领袖人物身后,向高中的教学楼走去。 迎面跑来一个高中模样的学生。他伸出双臂拦住众人。抱拳道: “蓓哥说了,有种的到操场等着,弟兄们马上就到。”说完飞快地跑回高中教学楼去。 操场上两阵对峙,双方均有四十多号人。佟亮怒视着站在敌阵前的男生,见他足有一米八高的个子,粗壮有力。心说:这等畜生多是靠了强焊的外表才能震住人。当年父亲菜刀下屁滚尿流的手下败将,个个都这等黑粗莽汉。他给自己打足气,瞪圆了眼睛,将内眼角放到最大限度,双眼放出寒森森的冷光。他声音威严地问道: “你是占蓓?昨晚干了什么?” 占蓓微微一笑,“是啊。你个东西是给爷爷送来压寨夫人呢?还是想率众投城啊?” 佟亮轻蔑一笑,“想要压寨夫人不难,我看你妈就挺合适,自产自销。” 占蓓说:“你是来耍嘴皮子的是吧?爷没空搭理你。”说着一挥手,后面几个大汉冲过来。 佟亮把手中凳腿一横说:“有种单挑。没尿了就别长那操人的心,回家操你妈去。” 对面的占蓓冲手下又摆了一下手。“都给我退下。跟蓓哥学两手儿。” 他动作极快,伸手抓住了佟亮的衣领,使劲儿一扯,衣扣“噼啪”落地。佟亮头脑清醒,顺势把抢起的方木砸向他的腿窝儿。这是跟班主任王学的。当时他挨的那一脚虽然不重,却有千斤之力,被击中的感觉又麻又酸,失去所有支撑能力。他曾暗暗记下王这一招,今天就急中生智给派上了用场。 占蓓抓到佟亮,以为做到先下手为强了,谁料没等另一只拳头挥起就挨了佟亮重重一击。欲躲已经来不及了,只觉双腿一酸,跪在地上。佟亮飞起一脚踹到他的裆里,嘴里喊着:喝蛋汤吧你。 他抡起棍子一通乱打,占蓓赤手空拳插不上手,只得左挡一下右挡一下,双手在空中乱舞。 见蓓哥被手疾眼快不要命的佟亮给忙活到地上,几个大汉冲过来救他,手里也端着凳腿儿的李刚率几个高个男生迎上前去,双方打在一起。 齐上班来晚了,骑车刚进校门,就见两群人在操场上打得正凶。她车子没放稳,慌忙跑了。自行车在她身后歪倒在地,车后脚在空中不停旋转。 这时,楼上响起上课铃声。 战斗草草结束。高二学生中,一个没受伤的胖子背走了占蓓,几个趴在地上喊叫的人也被搀回教室。初二男生迅速撤离现场。操场上只剩下被风揿起的尘土和小片小片的血迹。 回到教室,仍没见班主任王来开班会。佟亮利用这个时间清点了坐位上男生人数,一个不少。三两个受了轻伤的都很坚强,忍着疼痛露出笑脸。孔龙左肩挨了一脚,肿起个大包,有衣服掩着,看不出异样。 佟亮问他怎样,他说骨头没事,伤了肌肉,他最担心的是占蓓有没有生命危险,看那模样他都快死了。佟亮说死了活该。这种败类死一个少一个。社会就会安定一分。 下午,班主任王来了学校,直接找佟亮办公室训话。孔龙等人为佟捏了一把汗,怀疑这消息已经被快嘴儿齐泄露了,还好校长不知道,不然又要大祸临头了。 佟亮的父亲可能是电话催来的。他的名字很响亮,叫佟花顺,是夺下菜市场后自己改的名字。道上弟兄称他为顺哥。他是个脸上有疤的高个男人,面色微黑,目光炯炯有神。他敲了敲门,未经允许就顾自进得门去,走到儿子身边,弯身下去,歪着头看儿子脸色。他双手放在儿子肩头,用手摇了摇,见儿子完好无损,才回过头与王打招呼。 参与战斗的几个男生,把一张挖满洞眼儿的白纸,展放到大块儿的窗玻璃上,两侧各有一人把着。几个头凑在一堆,把眼睛对准洞眼儿往里看。孔龙站在中间,旁边人的心跳声,吵得他听不清里面的谈话内容。 佟亮偶然一甩额前的红毛儿,注意到了玻璃上无缘无故长出的白纸,就站到能影住王视线的位置,背对着窗户,一只手作手势让朋友们离开,另一只手比出ok字样叫大家放心。他的父亲似乎在发怒,挥动着粗壮的手臂在王的面前晃来晃去。王尖叫一声,忽地站起身吼道:“怎么着,你还想打人?” 老师们一呼百应离开座位,把佟亮父亲围在中央,王趁机逃出圈外,骂了一句:“流氓。” “骂谁流氓?你再敢骂一遍。”他左手握着右手的拳头说。孔龙似乎听到了“咔咔”作响的关节声。 佟亮奋不顾身冲进圈子,拦腰抱住了被激怒的父亲,对小而丑的英语老师说:“你满意了?达到报复目的了?还想怎么样。”他的语气是无奈的,近乎央求,他不想把事情闹大。他的女同学安琪还要做人,他倒没什么,怎么处理都成。可安琪若因他打人的事而把被截的经过让人随便演绎说三道四,他就成了比占蓓更坏的人。他劝自己、劝父亲,尽量把气喘平了压事儿。 白纸滑落到地上,所有目光在说:我们必须冲进去。这次佟亮被罚请家长,所有高个儿男生都有责任。咱们不能畏缩不前,屎盆子让铲除不平的佟亮一个人顶着。 在这种关键时刻,孙楠是最冷静的一个。他对大家说:你们留在门外,我一人进去,说明情况,化解误会、怨气。一但计划失败,咳嗽为号,你们再进去拉仗。记住,谁也不许承认动手了,否则被人定了群殴就完了,还有千万别枉自行动,以免打草惊蛇。 他在布置一场战斗,一场悍卫主权和领土完整的战斗。不幸的是,目前敌对方乃朝夕相处的师生。 众人放孙楠进办公室谈判,纷纷蹲在窗下的走廊上等待那声呼救的咳嗽,亦或是师生化敌为友携手抗击侵略者的完美结局。 上课铃响了,他们恋恋不舍离开窗下,走回教室。孙楠和佟家父子仍留在办公室没有出来。英语老师夹着蓝皮讲义夹走向课堂。 齐已经跟丈夫离了婚,可勾引前夫那个女人的儿子一直在跟她作对。她很想摆脱掉这个少年身上继承下来的另一个女人的影子。那个女人的内眼角也是很长且棱角分明。她的眼睛会说话,说来说去就把丈夫的心说活了。丈夫离去了,她很想他,也很恨他,而他的心中根本就不再有她。那个女人在年前她们离婚后就决定嫁给他,可她迟迟未嫁,就这么悬着,悬得她心痛。她发誓要除掉这根每天都卡在咽喉中的锐刺,她就要成功了。那少年已经作到头了,就快被开除了。长着漂亮内眼角的女人啊,你夺走了我的丈夫,我除掉了你的儿子,两清了。 齐总是走神儿,因为常会想到可恨之人,她的英语课上,不时就飞出一个脏字,把教室秩序弄得一片混乱。她甩甩头,却难以平灭心中的怨恨,两双内眼角在初二五班课堂上飘来荡去。 孙志全举手了,齐友好地认为,是孙志全帮她除掉了情敌的儿子,她开始喜欢这个曾把自己打得流鼻血的孩子了,他是个好孩子,有了他的调皮才有了内眼角的今天。她微笑着向这个好孩子走过去,温和地说:“孙志全,有什么问题要说?请讲。” 孙志全惊出一身冷汗,心说:这是她在说话吗? 她又催他:“有什么就说出来,闷在心里会生病的。”她盼他快些说出佟亮的一切罪证。 而孙志全却说:“齐——老师,您能不能用英语说那个脏字儿?班上这么多少男少女,有点儿不合时宜吧。”他的话引起哄堂大笑。李刚还带头拍起了巴掌。 齐突然猛醒过来,孙志全不是自己的好孩子,他曾打得我鼻口蹿血,这仇还没报呢。我,我得找校长去,把他也开除掉。为此,多嘴的孙志全又被罚站一个星期,他站在楼下的龙爪槐下,呼吸着初春清爽新鲜的空气,把这里当成了根据地。他站在了上次毛儿哥站过的地方。毛儿哥还在为打架事受刑,他做兄弟的无计可施。也罢,救出兄弟一同活在罪恶受保护的现实中,不如一同跟兄弟跳火抗。春天来了,龙爪槐生出嫩绿的枝芽,不久的将来,紫红色的花穗就会从枝桠间垂落下来,根据地上空飘满着清甜的花香。这里多好呀,他再也不愿回到课堂去,去听齐说那个男孩子常挂在嘴边其实毫无意义的字。李刚心爱的安琪也不愿听那个字,她那天晚上听了很多遍那个字,她给那个字吓坏了。她不敢相信她的女教师也爱说那个字,且是恶狠狠像要吃掉谁。她不想上这个学了,她也就不用再当英语课代表,不用再抱着同学的作业本给齐送去。她不想见她,她是个见死不救的坏女人。安琪对李刚说,那晚救她的大哥一直送她到楼下,她想托这个好人在岛上歌厅谋个职。大哥答应了,他很强壮,他完全可以保护她,她就不用再怕医院里断了两根肋骨的占蓓再欺负她。孙志全心说:如果大家都不上这个学了,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孙志全恋恋不舍地望一眼教学楼四楼的窗口,那个熟悉的窗台他曾在上面趴着望天上的云彩。他想象过许多次:当他读完大学还来这里趴趴窗台,到那时不知自己会有怎样一种居高临下的感受,他一定很美,很自豪。 齐没去校长室告状,她一时突然恢复了理智。高校长早晨在校长室那么亲切地对待过她,她不能给校长留出点滴猜到她是个骂街女人的机会。校长说像她这么丑的女人才是世界上最干净的女人,还说酒店里的丑小姐是最受男人欢迎的,因为她们患脏病的可能性最小。校长亲近了她,她对当教模的事因此而信心十足。她要为自己创造一切机会,她把学生打仗的事告诉了校长。校长说已经把她当心腹了。 这件事齐没去找校长,而是去找王。王下令,她传令,孙志全就站到了楼下。 英语课仍在进行。李刚怒视着台上的鸡婆嘴,巴不得她快点儿出些纰露,他好抓到把柄,以至让她也给他告上一状,把他带到办公室或楼下的槐树边,接应手足兄弟和战友。 齐的课话锋一转,说起了打仗群殴,攻击教师以及有个别女生讲究穿着打扮引人注目结果引火烧身之种种恶劣行为,教育学生们远离这些坏人坏事,把心用在学习上。最后宣布:“你们自己熟悉背诵吧。到下课时就下课。”自己慌慌张张要回办公室关心一下小内眼角的动静。她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李刚大声喊了一句:“站住,这叫教课吗?我们花钱买的教学同步磁带上,比你念得好。不好生教,你把学费退给我们。” 齐愣了片刻,忿怒地退回教室,颤抖着手,指着李刚说:“操,你牛逼,来吧,来办公室领你的学费。”说完,摔上门走了。 李刚成功激怒了这个像貌凶狠的女人。他给自己创造了出来的机会,完成了孔龙没敢完成的一切冲动。孔龙目送着微笑的李刚离去。李刚把手里的随身听举过头顶说:“这回看你认不认。” 安琪吓哭了。她双手狠狠抓扯着自己的长发,无助地说:“可怎么办呀。都是为了我,我罪孽深重啊——。” 孔龙在她身后安慰道:“别哭,没有了王法,还有兄弟。” 所有男生在孔龙的招唤下都去了办公室。到了办公室门口,异口同声喊道:“报告——。” 没人喊进来。孙楠走出来,挤着眼睛说:“同学们是来问英语题的吧,先回去,齐老师马上就去班上给大家讲解。有其他问题的下课再说。” 人群没有动。孙楠就压低了声音说:“再大的暴风雨过后,都会雨过天晴的。咱是学生,家长含辛茹苦给咱交学费,是让咱学知识、学道理来的,遇事冷静几分钟,用成年人的思维方式好好想想清楚。过程都是过眼烟云,后果才最最重要。” 他推着前排的孔龙说:“回去吧,领大家回去。难道你怀疑我的能力吗?”孔龙说:“不。”孔龙张开双臂拢了身边的人说:“已经又搭上俩兄弟了,咱得保存实力。”人群随他回了教室。 下午的最后一节数学课,王空着手连讲台也没上,说了两个字:“自习。”就踅出去。放学铃声响过,同学们给自己下的课。 办公室里,他们要找的人一个都不在,孔龙跟其他老师打听,才知道都出去了,是坐着佟花顺又的黑色大奔走的。听说他又发财了。 晚自习课上,佟亮和孙楠凯旋而归,他们带来特大喜讯——。 顺哥花高价收买了那个被打折两根肋骨的占蓓及其家长。他们在医院里郑重宣布,不再追究初二五班男生聚众斗殴刑事责任。孙南以班长名义代表安琪,不会控告占蓓夜半施暴女生未遂的行为。顺哥又在铁齿铜牙孙楠的解劝下,和为贵忍为高地掏出另一沓人民币,说人民的币,人民来花。希望大家从此相安无事最好。于是大家吃了顿食不知味的团圆饭。 王、齐二位老师决定肩负起向校方领导解释这次意外的误会。在孙楠的单独解释下,王终于明白:一个省模带出的班集体里,不会有群殴事件发生,有人越想拆台搞师生不和咱就越是团结一心让人无懈可击。孙楠也单独找齐谈了一些有利团结的话,说这些少年年轻气傲真的被开除了有一天走向社会决不会善罢干休,到那时谁都没有平安日子过了。他还当着齐的面儿为表示诚意,把一盘李刚给他的骂街证据磁带从校服衣袋里掏出来,扯出长长的丝线烧毁了。 面对皆大欢喜的结局,李刚说:“警报一天未解除,防人之心是万万不可无的。”他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又复制了一盘齐的证据。他不相信一个见死不救的女人说话能算数。果然被他言重,齐在第二天一早,忘记了昨天的承诺,又走进校长室。李刚放弃了上课时间在办公室等她,手里把玩着随身听,把齐的骂街实录一遍遍大声放给暂时没课留在办公室的老师们听。一位女老师听不下去了,到校办室告知了齐。齐在校长面前再次推翻了刚刚说过的话。校长听得一塌糊涂,不耐烦地说: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大忙忙的管不了这些烂事儿。回去在班上处理吧。” 这才有了真正圆满的结局。 不过,两天后,孙楠毫无迹象失踪了。王说他转学了,去了一家平淡无奇的私立学校。 第八章 离去 操场上站满了二中晨练的住校生,在等候新来的苟校长亲自点名。高校长贪财好色的性格使他上下没人缘儿——文教局点名批评他,走在街上被人砸了汽车,伤愈后调到文教局干他的职员去了。新来的校长长得很凶,尤其是那对凸兀的高颧骨,格外令人毛骨悚然。他新官上任三把火,有志于烧出二中的弊端,把这所臭名远扬的国办中学办好。他曾被熟悉他的人称作智多星,他有许多新招数等待实施签证。他手托名册,从高中班向低年级点名,点齐人数,就放一个班围着操场跑步。 孙楠走后,班里一个学习好的女生升任班长。她见班里少了佟亮宿舍的几个男生,赶忙跟校长报告说名册拿错了要去换回来。校长见是个其貌不扬,小声说话的女生就放松了警惕,说去吧。她一路疾跑来到男宿四楼,砸响了宿舍门。 狼狈不堪的男生们拿出军训时的速度穿衣洗漱。昨晚有个男生过生日,几个家伙本来因为孙楠的不辞而别还在伤心难过,趁此机会在宿舍里喝了些啤酒,直到凌晨还死狗一样瘫在床上。 佟亮他们来到操场上时,校长刚好点完初三的名,正接过女班长手里的名册。他们无声无息溶入队列,被校长怒呵一声,又都缩回到一旁去。苟校长点过名,招呼初二五班其他同学说你们可以开始跑步了。校长理也不理佟亮他们,又去给初一学生点名了。 七个男生傻瓜似地呆立在操场中央,眼巴巴望着涌动的长蛇首尾相连地咬合在一起。那是一个多么朝气蓬勃的呼啦圈啊,曾经我们也是其中的一节,可如今被孤立一旁,而它仍是那么完美地充满生机。孔龙有些招架不住了,他大声问苟校长: “校长,我们可以跟着跑吗?” 校长瞪他一眼,没说话。 女班长也鼓足勇气呐呐央求:“校长,让他们也跑操呗。”她离开长蛇阵,在校长面前原地跑步走。 那位校园首长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他充耳未闻也就罢了,偏偏又从衣兜里摸出哨子来,冲哨眼儿吹口气,看看没有堵着的异物或隐藏的灰尘之类,才用力吹出拖着长音儿的一、二、一。欢快的哨声,鞭子般抽打在男生们心上。佟亮先是勾了头,他失望地自言自语道: “这下完蛋啦。有把儿的烧饼递给了人家,擎着挨啃吧。” 这时,班主任王骑着自行车来到操场上。孔龙抓住救命稻草似地向她认错求饶: “王老师,我们错了。为了给班级争荣誉,昨晚回宿舍后,我们在被窝里打着手电开夜车学习,早晨起晚了……” 校长走过来打断孔龙的话,对王说: “你们班男生集体迟到十分钟,少跑了两圈儿,你看着办吧。” 王在教训了众弟子几句后,讨好地跟在校长屁股后头问:“您看怎么办好呢?” 校长肯定:“跑校呗。只准骑自行车,不许坐公共车或是打的。如果作弊,严惩不怠。” 完喽,金口一开,皇上二大爷也难挽回了。男生们心情越加沉重起来。巴望王能求个情,可是她没有那么做。 七个人统统请来家长,教学楼四楼的楼道里,挤满犯错的学生及其养不教父之过的家长,这是有史以来最为壮观的场面。 家长们从办公室出来,铁青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们受训后窝了一肚子火儿无处发泄,把羞辱自责化作能源,用满腔怒火变本加厉焚烧着自己的骨肉。几个挨了打的学生嘤嘤哭起来。 顺哥也来了。王虽然脸色难看,却没敢冲他发火,只说校长逮着的,并且下了死令,做老师的也爱莫能助。跑校就跑校吧,反正您也有方便车,拉到门口远远搁下,校长抓不着也就平安无事了。佟花顺理解王的难处,从心里赞成她的爱心建议,说了声谢谢。 从办公室出来,父子二人有说有笑来到窗下孔龙母子跟前。佟亮打招呼: “阿姨好!” 孔龙母亲说:“嗨!孔龙这么不争气,阿姨好从何来呀。” 佟亮说:“这算什么不争气?跑就跑呗。孔龙道儿远,让我爸开车接送一下。”他回头拍着父亲的肩头问:“没问题吧老爸?” 佟花顺爽快答道:“没问题。孩子两周跑校期间,我包接包送。您就放心吧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