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蛮女》 1 本文尚未签约,现寻求出版。作者qq:153634858 ~~~~~~~~~~~~~~~~~~~~~~~ 正文: 金秋已逝,满山遍野的葱翠苍绿已渐渐转为萧条枯黄,连山涧谷壑里淙淙流水的欢唱亦收了声,变成涓涓细流,犹若随时都会干涸、会消失不见一般。 我紧依着树杆,站在枝桠上。捋开袖子,抚了下手腕上缠绕的小家伙。 它懒洋洋抬起金色的小脑袋斜看我一眼,似是颇为不耐烦。我气笑出声,抬起手臂欲拍打它,岂知它的小脑袋倏地耷拉下来,趴在我手背上,居然对我不理不睬。 我举起的手臂顿了下,落下时,力道已小了许多。轻拍它一下,笑骂道:“臭晃晃,你就装蒜吧。你以为自己是条普通的蛇,冬天会变成冰棍,再说了,现在距落雪时节还早,……。” 我不满的话语尚未说完,负手站在对面栈道上的鬼叔叔眉紧蹙着,再次开口催促,“蛮儿,快快下来。咱们得尽快回谷,若再耽搁下去,你娘亲就要出谷找我们了。” 此时,一直懒洋洋趴着不愿动弹的晃晃竟忽然抬头朝我吐了下信子,我好笑的伸手欲拍过去,可手掌将落未落之时,它已觉察到掌风,身子一收,小脑袋已紧贴于小臂下侧。 我失笑,这个顾首不顾尾的家伙。 见我仍逗弄着晃晃,他轻咳一声,拉长声音道:“蛮儿……。” 我直起身子,脊背离开掌握平衡的树杆,然后一脚抬起,而另一脚轻点了下枝桠,身子在半空之中轻盈地转了个圈子。 他面色一紧,“蛮儿,你脚下是悬崖……。” 我落下时,两脚稍稍错开,逞能地站在枝桠上,得意洋洋地娇声笑着道:“鬼叔叔,咱们去市集采买时,每次你让我蒙着面纱,我都乖乖照做。因为你和娘亲都说过乱世中女子不可多露面。可是,我为何不能和路人说话,而且去咱们常买东西的店铺里时,他们都是熟人,我同样也不能开口?你知道不知道,今日粟米店里新来的小伙计以为我是哑巴,嘲笑我很久。总之,我现在心里委屈,要玩痛快了再回谷,这作为补偿,你不能干涉,也不许告诉娘亲。” 他无奈摇头,拍了下身边木马流车的头部开关,木马流车有节奏的慢慢向谷口方向行去,鬼叔叔负手紧随其后。 见目的已达到,我得意的又一次大笑起来。 “太阳下山前必须到谷口,否则下次我出山采买时,某人不要粘着跟去。”他板着脸瞥我一眼,步子悠闲向前缓行。 闻言,我忙站直身子,抬头向西望去。 橘黄的火盘已有半个隐于山头后。 我心中一急,正欲提气飞跃,却听‘喀嚓’一声脆响,左脚边的一个小枝已断落于脚下的山涧里,身子骤然失衡,眼看就要跌落山崖。 鬼叔叔脸上倏地失了血色,惊呼一声,向这边飞掠而来。栈道距我站着的这棵树还有些距离,他显然已是来不及施救。 但我自小生活在山中,在树与树之间跳跃飞纵已是家常便饭。因此,心中只是慌乱一瞬就平静下来。 右脚顺势勾住方才踩着的枝桠,有了着力点,双手轻易的抓住了树杆,身形稍稳后脚尖一点树杆,人已飞快向栈道掠去。 半空之中的鬼叔叔大声笑赞‘好样的’,然后脚点栈道边另一棵树,借力后直接纵回。 我走过去挤站在他身边,扯着他的袖子赔着笑,反过来催促他,道:“这架木马流车是娘亲亲手造的,绝对精良,不会出任何差错。它会把咱们过冬的口粮沿着这栈道安全驮到谷口的,我们快点回去,省得娘亲担心。这些粮食,你也不用管了,明早早饭后我去收了便是。” 他袖子一甩,掸掉我的手,笑哼一声道:“小姐做的木马流车我自然放心,但是我却不能随着你走,万一山崖边那对猴子再趁夜把木马流车推下山崖,我岂不是还要再出谷一趟,某人也可以随着再出一次谷……。”语毕,他哈哈大笑起来。 两年前,我为了多出谷一次。曾趁着夜色悄悄把停在谷口的木马流车连带口粮推下山崖,第二天被发现后,我嘴硬不肯承认,为已辩解说‘肯定是崖边那对谗嘴的猴子干的’, 娘亲气极差点责罚于我,鬼叔叔为我圆谎,说的确看见那对猴子常嬉戏的树上有装口粮的袋子,娘亲听后将信将疑,虽没有再责罚我,但却不允我再随着出谷。 直到几个月前,我缠着娘亲央求许久,才又允我出去。 因此,每逢有事,他都用‘就连猴子也得为你背上恶名’来打趣我。 我扯唇讪笑一下,率先迈步前行,边走着边小声咕哝,“不就是为了多出谷一次才扔下去的嘛,哼,要知道,你们的蛮儿出谷一次多难呀,……。”虽说是小声,可分寸我却拿捏的极准确,声音虽稍低于平常,但刚刚好会让他清清楚楚的听见。 我还在絮絮地嘀咕,背后已传来他的朗声大笑。 自那次后,鬼叔叔出谷采买回来时,总是亲自跟在木马流车后面,我自然也没有了那样的‘良机’。 听他笑得笑意,我转过身子,朝他撇撇嘴伸伸舌头,复又转过身子向谷口飞纵而去,背后他的笑声更得意,“小丫头,……。” ‘吽’,悠长而辽远的牛角声透过重叠的山谷传来,打断了他的话。 我步子一顿,侧耳静听。 ‘吽’,又是一声传来。 我倏然回身,抑住心头高兴,道:“鬼叔叔,今年这些契丹人进山游猎的时间比往年晚了些。太阳还未落山,我瞧瞧去。” 他挡住我的身子,蹙眉轻斥,“回去。” 我嘟嘴盯着他继续央求,道:“我就去看一眼,就一眼。” 他立在原地,双目含笑,简短地重复道:“回谷。” 我默想一会儿,心中有了计较,遂冲他展颜一笑,若无其事转过身子向前慢行,走几步后猛地回身,欲从他身边左侧穿过去。 我快、但他更快。 他仍挡在我前面,甚至笑容也是刚才那般模样。我忙刹住身子,向后退一步。 他神态颇为得意,笑着道:“小丫头,你似乎忘了,你的功夫是我教的。” 我忙不迭地点头,赔着笑脸,道:“师父大人在上,小徒我向您三鞠躬,您就容小徒我多玩一会,改日必会用心练功,……。” 他却笑盯着我,没有移身之意。 我笑容僵在脸上,口中涮词亦越说愈没有劲头。 说的不行,只好硬闯了。 于是,双目紧盯着他,人却忽然向他右侧空隙掠去。 我眼前一花,他居然又是堵站在我面前。 我左冲右窜,可无论我如何努力,他却总能在三人可并行的栈道上轻易地挡在我前面。 我心中泄了气,遂停下步子,忿忿地转身回谷,边走边继续‘大声嘟囔’:“我什么时候才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不对,难道是当师父的教功夫还留了一手,……。” 背后传来他无奈的笑叹声。 我气哼哼地续道:“同样是乱世,为何山下女子不用蒙面纱,还能独身去街市?而可怜的蛮儿,连悄悄看一眼进山游错的人都不行……。” 他再次叹气,可声调中已没有欢愉,听起来,像是无奈,又似心酸。 我心一沉,笑容僵挂在脸上,在心底暗叹一声,微垂首向谷口方向行去,未行两步,眼角余光处突见谷口一抹白色身影,我忙敛去满腹心事,涌出满面笑容,跑跳着向娘亲飞掠而去:“娘亲,鬼叔叔教我的功夫不管用,……。” 娘亲站在谷口那棵常青藤边,米白蚕丝衣逶迤在地,清逸的脸上挂着慈爱的笑容。闻言,她轻轻摇头,柔声笑斥:“小蛮,勿要胡搅蛮缠,若不听话,以后就不要随着鬼叔叔出谷,老老实实待在谷里陪着娘亲。” 我冲到她跟前,搂住她的脖颈,娇声道:“娘亲,蛮儿不敢了。” …… ~~~~~~~~~~~~~~~ 喜欢的朋友多多评论,让我知道亲们心中的想法。 2 弯月挂于树梢,似水如银的光芒洒下,照在被秋风吹得只余稀落枝叶的树干枝桠上,地上便画出各种斑驳的影子。 我默站在窗前,盯着对面。 对面窗子大开着,晕黄的室内,娘亲用蚕丝织就的米白透明纱帐随风飘着,从外面看过去,犹如淡烟一般,丝丝缕缕、飘飘忽忽,轻轻荡在房中。 此时,娘亲面色淡淡端坐于案子后,而鬼叔叔坐在左侧下首,两人的轻语声不住随风飘来……。 “……自杨业阵亡,朝中实无大将,况且朝中大事多为奸人把持,皇上听之任之,颇有故意为之的意思。另外,这几年冗官、冗兵、冗费比前几年更加严重,说积贫积弱丝毫不过分,如果当年是二皇子继位……。”鬼叔叔仍分析着大宋的朝事。 听到‘二皇子’三字,娘亲的身子似是轻颤了下,但只是瞬间便恢复正常。 鬼叔叔觉察到娘亲的反应,住了口,没有往下再说。只是端起和身前的茶碗呷了口。 我站许久,他们两人一直静默不语,我转身欲走之时,娘亲的声音才若隐若无传了过来,“那契丹和西夏呢?” 鬼叔叔放下茶碗,不屑地摇头道:“西夏自不用说,依强凌弱,虽表面上依附契丹,实则是坐壁上观,时刻关注契丹和大宋的动静,只待两国生出战事,便伺机坐收渔翁之利。至于契丹,……。” 鬼叔叔悄眼打量了下娘亲,沉吟一会才道:“自耶律隆绪继位,经过萧太后、韩德让、耶律休哥一干人的辅佐,这几年国力大增,实则不能小觑,……。” 鬼叔叔话未说完,又一次停了下来。 默默出神的娘亲猛然回神,歉意地朝他浅浅一笑。 我的心蓦然一酸,暗忖:娘亲呀娘亲,你可否知道,你的那抹笑容仅在唇边漾开一丝,便隐在落寞的面容里,如此一来,不止鬼叔叔看着难受,我也是难受的。 果不其然,鬼叔叔轻叹一声,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娘亲望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待鬼叔叔走到门边,正欲跨出之时,娘亲才道:“赵将军,这十余载跟着我们母女,委屈你了。” ‘将军’, 鬼叔叔居然是将军? 我虽不常出谷,但从娘亲房里的史书中已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称之为将军。如大汉的卫青、大唐的李靖……。 将军都是行军打仗戎马疆场之人,哪有像鬼叔叔这样的,自我记事起一直在谷中居住,他到底算哪门子的将军。 我心中正在迷茫,却见鬼叔叔背形一僵。他立在门口默了一瞬,才转过身子。他的笑脸正对着窗子,脸上自左侧额头至右脸耳朵下那道伤疤却越发扭曲起来,“小姐,怎么说是委屈呢?能一直保护你和小蛮,让殿下安心,赵某就心满意足了。” 娘亲一声轻叹,微垂首盯着桌面上,鬼叔叔知娘亲不会再开口,只得无奈摇头,默盯娘亲一瞬,才转身出门而去。 月至正中,娘亲仍一动不动端坐着。 我闭目默一会儿,轻轻关上窗子,摸黑走到床边褪下短靴,和衣倒在床上。 虽大睁双眼,但目光并没有聚焦点,只是心中疑惑再起,“小蛮,你是谁?你的身世到底是什么?娘亲为何会终年躲在这深谷中,又为何禁止你下山,娘亲到底怕些什么?鬼叔叔如果真是将军,那殿下是谁,我们是殿下什么人。为了他,鬼叔叔竟甘愿隐居十载保护我们……?” 脑中虽不断思索,但最终结果却是仍如平素一样,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娘亲虽常年居于山中,可鬼叔叔却时常一人下山,无论我怎样缠他、磨他,如果不是下山采购,他必不会带我,即使是采购,也并不是次次带我,他出去多则数月,少则一、两天,回来后便与娘亲细谈,虽未刻意避我,但似是也不想让我知道什么,总是如今晚一般,说些大宋、契丹和西夏三国之间的事,从未提及与我们三人有切身关系之事。 躺在床上左思右想,除了思绪更加纷乱之外,一无所获。 “啪”一声,对面关窗的声音在静谧深夜里显得越发清脆,紧接着传来娘亲细碎的脚步声,我忙拉起被子钻进去,闭上双眼,佯装睡熟。 听到开门声响起,我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平顺、均匀,过了一瞬,娘亲的脚步声停在床头。 她微凉的手抚了抚我的脸,手在我脸孔上停了一瞬,又轻不可闻叹口气。 我摒住呼吸,心中暗暗难受,我心中清楚娘亲想让我过得开心自在、不受拘束,所以,在她和鬼叔叔面前我也尽可能表现出不谙世事很幸福的样子,可我真的开心吗? 只有我自己心里知道,我想过得快乐,什么事也不想,可是娘亲那眉宇间隐蕴的浅愁却总是不经意间掠入我的脑海,提醒着我,娘亲不快乐。娘亲不快乐,我又怎能高兴得起来呢? 她为我掖了掖被角,轻轻地离去了,我却窝在床上无一丝睡意。 随手拿起枕边的面具,细细的摸索起来。 这面具曾一直放于娘亲的床头,我不知它对于娘亲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我心底却异常清楚,它很重要,是除了我之外,娘亲最紧张的物件。 我十三岁生辰的晚上,娘亲把它放在我的枕边,没有过多解释,只对我说一句话,“除了娘之外,这是你最宝贵的,切记。” 不知道原因,有心问问为什么,但一看娘亲的神情,我当时就咽下了想问出口的话。 因此,当时我只是迷蒙的点点头。 在娘亲眼里,除了我,它是最珍贵的。交给我的同时,娘亲要求我,它必须是除了她之外,我最宝贵的。我虽毫不犹豫应下,但我心里清楚我做不到,它即使夜夜陪我入眠,可终就只是一件东西,在我心底深处,娘亲、鬼叔叔才是我最亲的人。 这个面具,通体上下,都是白色,不知外面那层糊了什么,令它虽经过这么多年,依然雪白。 以此可看出,它并非是随处可买的。 这究竟是谁做的,又或者是谁送给娘亲的……? 想了太多,使得我无丁点睡意。 于是,我翻身坐起,把额前的碎发向后捋好,仔细戴好面具,下床穿上短靴蹑着步子开门向谷外走去。 月色朦胧,夜风拂拂,山涧黑暗处的虫鸣之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 我仰首望着明月,长长的吁出口气,喃喃对自己轻语:“娘亲,我到底是谁?我们为何要隐于这谷中十余载?” 一遍又一遍,可除了自己的低语声、附近的虫鸣声,整个山谷犹如沉睡了一般再无一丝其他声响。 我自失地笑笑,自己这是做什么。不管娘亲身份是什么,也不管鬼叔叔到底是不是什么将军,更不用管刚刚听来的殿下是谁,我总是有娘亲疼的。多想无益,只要娘亲在我身边,一切都是不重要的。 心思既定,我暗中下了个决定,以后不会为了此事烦恼。 放眼四周,山谷被一层薄雾笼罩,看上去犹如覆上一层清纱。 我满腹的愁绪散去,深吸口气,心也平静了下来。 顺着栈道出了山谷暗口,脚下轻点,身形向外疾驰而去。反正睡不着,去瞧瞧那群契丹人也好,看他们是不是一如三年前那样,在空地上拢起一堆火烤肉喝酒。 3 我站在树上,心中暗自后悔。 只想着从树上看下去,会看的更清楚些,可竟忘了现在的树已无繁茂树叶,哪里还能遮挡我的身形,幸亏只是微明月色,如果今晚是满月,光线明朗,我站在这里,不要说是隐身,只怕是自找暴露。 虽明知待在这里,不是智者所为,可却没有胆量再次下树,离他们太近,万一生出点声响来,可不是闹得玩的。 好汉难敌人多,况且,我这个‘好汉’连鬼叔叔一个人都打不过,更遑论树下那一群臂膀结实的黑胖汉子了。 此时,几丈开外的空旷地上,中间有一堆正熊熊燃烧的火,旁边两个敦实男子正在打架。 不,不是打架,应该说是比武。 心中再次庆幸自己明智,没有轻易下树再找藏身之所。因为看情形他们身手还不弱,凭我这丁点微末之技,还是一动不动老实待着。等他们回了身后几丈开外的帐篷,再下树回谷才是明智之举。 既来之则安之。 我慢慢蹲下身子,扶着树杆坐下来,向比武场中仔细看去。 场中人分为三个等级。 一块平滑微微凸出地面的巨石上,铺着一张虎皮制成的厚毯,毯上居中端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男子,他身着黑袍,窄袖处滚着棕褐色皮毛,棕褐色束带配翠玉制成的环扣。此时,他虽是坐着,但身姿依然显得挺拔俊秀,气势依然慑人心魄。他身后站立着似是随从的两个黑衫男子,面上除了冷肃威严,还是严肃冰冷。 他们三人对面,隔着火堆,有二、三十余人围坐成大半个圈儿。他们身着普通的灰黑羊狐皮袍,此刻注意力看似在场中比试的两人身上,其实都时不时关注黑袍青年的神情变化。 而他们身后,则坐着一排排、一列列服色统一的人,虽看上去黑鸦鸦一片,实则极是齐整有序。 我打量他们一阵,目光最终还是被场中比武的两个人所吸引,饶有兴趣看了会儿,心里有些许失望,他们只是过招拆招,慢腾腾的,就像鬼叔叔教我功夫时一样。 不像比武,倒像切磋。 我心中虽有些后悔,但仍没有胆量下树。只得慢慢移动身子,找个舒服的姿势,背靠着树杆,闭上眼,心里盼望他们马上结束,然后回谷睡我的大头觉。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我觉得垂着的双腿有些酸麻时,一阵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我咂咂嘴,无奈地在心里直叹气。 睁开眼睛抬头望月,已到正中,这群人竟还不歇息。我咬牙看过去,场中切磋武功之人也随着众人坐下,正分食着烤肉。秋意深、寒夜凉。 我身子早已无一丝暖意,连晃晃都缩进袖中,再也不愿露出脑袋。 我裹紧身上的衣衫,双手交叉抱于胸前,可是娘亲织成的蚕丝衣衫却是不能挡风的,而貂毛坎肩仍压在箱底,今年还没有拿出来穿过。 夜风袭来,只觉得身上凉溲溲的,鼻头亦越来越痒。我忙掩住口鼻,强忍半晌,场中众人才终于吃完。 那青年男子端起身前的酒觥一饮而尽,放下后,嘴角噙着丝淡淡的笑,向后扬扬手,他身后左侧的黑衫侍从走到场中,朗声道:“王爷吩咐,各部兵众散了,首领留下。” 那二十余人迅速站起,指挥自己身后的众人退了下去,然后原地坐下。 我心中震惊,他们行动迅速统一,明日一定要拉鬼叔叔过来瞧瞧,……。 用双手捏捏发麻的双腿,准备偷偷溜下去回谷。 又是一阵风吹来,我浑身哆嗦了一下。 ‘阿嚏’一声,我一下呆了。 场中的那二十余人迅速起身,向这边快速而来。而那黑衫青年仍端坐原地,身后的两人也默立不动。 我手抓树干,改坐为站。 四下打量一圈后,觉得此时下树已是不可能,只有从这棵树跃到身后的那棵树上,就这么从树上向谷中退过去,才是上策。 别的功夫只学了皮毛,可脚下的本事虽没有青出于蓝,可确实是学得有模有样,况且在树上蹦来跳去,那也是自学功夫开始就常做的事。 瞥一眼已团团围树而立的众人,我抿嘴轻笑,转过身子,轻吸口气,抬起右脚,在树干上一点,身子已轻盈地向对面的树上飘过去。树下之人已有数人轻声惊呼,我心中暗暗得意,“你们休想抓住我,我是谁,我是小蛮……。” 一棵接着一棵,我慢慢接近谷口。 但是,没有预料到,树下众人速度也是奇快,我心中暗暗焦急,这么下去,自己怎么才能进入栈道暗口。如果不管不问,就这么回谷,相信他们也进不了山谷,可是他们必会知道这荒谷之中有人居住。娘亲隐居于此,必定有原因,何况暗口本就是娘亲借助天然屏障改造而成,如果被发现,娘亲的清静日子势必受到骚扰。 我略微犹豫会儿,掉头向原路跃回。 那端坐的黑衣男子依然在原地,犹若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般,仍慢条斯理喝着酒,后面的两人也仍面无表情立在他身后。 我心中微怒乍起,飞身跃到他侧面的树上,待稳了身子,垂首轻喝:“我既没伤害你们,你们为何如此不依不饶的追我?”他静默了会儿,才站起身子,仰首,唇边漾着丝笑,双眸却冰冷无比,“我没有仰头和别人说话的习惯。” 面具下,我撇撇嘴,遥指着跑过来围在树下的众人,道:“我能下去吗?” 他冷哼一声,收回目光,扫了众人一眼。那二十余人面容一肃,快速退了下去。我略松了口气,飘然落于他身前。 他默看我一瞬,淡声问:“为何要在此偷窥?” 我摇摇头,辩解道:“这哪算是偷窥,我只是出来闲逛时,无意中撞见你们在这儿,就顺便过来看看。” 他嘴角一丝笑意漾出,可双瞳之中冷意却渐增,道:“漆黑的深山老林里,一个独身女子,顺便……。”他话未说完便笑着摇头。 我在心中暗叹一声,正待开口,他脸上笑容却骤然隐去,冷声道:“摘下你的面具?” 看情形,无论如何自己是说不通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不下树。只要不回山谷,相信在树上,任他们人怎么多,动作多么速度,也不可能抓住我。 心思既定,悄眼打量了下四周,除了对面的三人,其他众人已退到两丈开外。 我不露声色向后移动半步,可我身子甫动,他身后的两人已疾速扑过来,未等他们近身,我已提气向树上跃起。 人在半空时,忽觉面上一松,我心中一阵慌乱,人竟下坠了些,左脚往右脚上一点,借力人向上冲了些。 一手抓着树杆,一手往脸上一摸,心中暗呼糟糕,面具已无。但刚才又没听到落地的声音。 我翻身上树,往树下看去。那黑衫男子一手执着软鞭,一手拿着我的面具。 我心中又是一惊,莫非刚才他竟是用鞭子卷下了我的面具,而我却丝毫没有感觉到,并且也没有伤到我,心中的后悔又增一分,应该听鬼叔叔的话,我不应该来的。 可后悔归后悔,这面具是无论如何也得要回来的。 我踌躇一会儿,心里虽有一万个不情愿,但仍乖乖下了树,站在他面前,心里恨得咬牙切齿,脸上还是挤出丝笑,“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人已在你面前,能不能把面具先还给我?” 他眸中疑惑一闪而逝,看我一瞬,又打量一眼周围,问:“你在谷中居住?” 我忙不迭地点点头,“我没骗你,我是住在谷中。” 他似是仍不相信,“我们并没发现这山谷中有人居住?” 刚才一阵折腾,身子早已涔出些微细汗,此时经风一吹,喉咙已有些难受,但对面的他似是仍有些将信将疑,没有罢手之意,我心中苦闷之极。遂不计后果,闪身欺上去,欲夺回面具。 他身形向后一闪,我扑了个空,心中正在懊恼,却见他手中的软鞭已向我抛来,闪避已是来不及,只好向前冲去。他微怔一下,没想到我会向他直冲过去,但只在瞬间,他便反应过来,执鞭的手向后一收,软鞭仍是牢牢地缠在我身上。 手臂上一松,我心中万分焦急,脱口嚷道:“晃晃,不可伤人,……,那叫‘王爷’的,你闪开,……。” 我微张着嘴愣在原地。 疾射而出的晃晃已毫不客气咬了他一口,后快速张开嘴,落于地上,向我爬过来。 在火光的映照下,我发现被晃晃咬过的手臂,已慢慢泛起金黄色。 他皱眉闷哼一声,站于他身后左侧的侍从已拔出短刀向地上的小家伙掷过来,我‘啊’一声,抬脚踢在刀柄上,短刀掉于地上。 我弯腰把手放在地上,晃晃斜着脑袋瞅我一眼,似是有些得意,我无言瞪着它,见我如此,晃晃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敢再炫耀,只得慢悠悠缠在我手腕上。 刚起身,那侍从的刀已架在我子上。 他冷声喝道:“解药拿来。” 我无奈叹口气,声音细若蚊蝇,“解药得现配,没有现成的。” 我只觉得脖子一疼,头顶上方已传来侍从的怒喝声,“既是随身携带毒物,理应会带有解药,若不想受皮肉之苦,还是早点拿出来。” 我吸口气,忍痛道:“自五年前开始,晃晃从未伤过人,当然没有现成的解药。” 悄眼打量四下围上来的二十余人,心中暗暗焦急,晃晃呀晃晃,这次你惹了大麻烦了。 侍从闻言怒喝我,“那留你何用?” 说音刚落,手中的刀便加大了力道,我眼一闭,心中暗呼不妙,这下小命要断送晃晃咬的这一口了。 正在这时,脑中灵光一闪,身子向后一闪,大声道:“我若死了,他也活不了。” 周围的众人止住脚步,眼前的侍从手中的刀搁在半空,所有的目光都盯在我身上。 我扯掉身上的鞭子,走到那被众人称王爷的黑衫男子面前。 他脸色已泛起金黄色,显然体内毒性已发作,但令我不解的是他神智仍清醒,嘴角甚至微微上翘着,似乎不是他被蛇咬。 他静静看着我,我却不敢正视他。慌忙端起地上的酒杯,递给他身侧的另一侍从,然后自靴中抽出匕首,划开自己的手指,血自手指滴入酒杯。 十指连心,一点没说错。 我收了匕首,按住伤口,对侍从道:“给你们王爷服下。”那侍从看看杯子,又打量我一眼,似是有些不放心,也不相信这样会解毒。那被称王爷的男子默相我一瞬,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两侍从对视一眼,又退到他身后默立着。 ‘啪’,他摔掉手中的杯子,笑道:“姑娘解毒的方法很奇特。” 手指的血仍未止住,我哪还有心情和他说话,因此,只是苦着脸瞟他一眼,仍继续着自己的动作,一会嘴吮,一会手按,但血还是不断涌出。 “咄贺一,把你身上的金创药给这位姑娘。”我的血似已起了作用,他的声音听起来已是中气十足。 两侍从之中年纪偏大的,随手自怀中掏出个瓷瓶递了过来,我毫不客气接过来,拧开塞子把半瓶药粉 倒在伤口上,又紧按了会,血才算止住。 我轻舒口气,这才敛去满腹哀怨。向他伸出手,盯着他,不发一言。 他嘴角微扯,脸上带着似是而非的笑,把面具递过来,我心中一喜,正欲接过,身后忽然有人开口,“王爷,这位姑娘虽身手不错,但夜深路峭,万一有虎狼出没,也是很危险的,还是等到明天清晨,卑下亲自送她回家较为妥当。” 我气恨恨的回身瞪向说话声传来的方向,心中暗忖:我的血是解晃晃毒最好的解药,况且,以后你们王爷身上已有了我血的气味,晃晃自也不会再攻击他了,这是你们多大的荣幸,居然还不相信我,真是……。” 虽这么想,但心中又暗自好笑,晃晃自然不会再攻击他了,因为,我离开之后,绝对不会再见到他们。三年后、六年后,……,只要他们进山,我都会躲在谷中不出来。 “大贺将军说的也有道理,咄贺一,带这位姑娘走。”我思绪正飘忽,‘王爷’的声音又起。 我心中懊恼,但看看他手中的面具,再瞟一眼软鞭,乖乖地随着名叫咄贺一的那个侍从,向正中央的帐篷走去。 4 帐篷内。 我坐在毯子上,下巴抵着膝头,眼巴巴盯着坐在长条矮几后看羊皮地图的他,恹恹地再次问道:“你,……,请问王爷可有不适?如果没有,还请把面具还给我,我要回去了。” 他头未抬,甚至眼皮都没眨一下,犹若我不存在,他根本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一般。 我心中微怒,双手扯着毯子,怒瞪着他,欲发脾气:“你……。” 他仍看着地图,不疾不徐道:“我叫耶律宏光。” 我把膝头搭的毯子扔在一旁,叫嚣着嚷嚷,“我管你叫什么呢?晃晃咬了你,是我的不对,但我已经为你解了毒……。” 他抬起头,截口问道:“那是条什么蛇?” 听他说起晃晃,我心中莫名一虚,气焰刹那间褪了去。隔袖抚了把小家伙,声音自然而然低了许多,“五步蛇。” 他眉皱起,“五步蛇多是黑质白花,一些地方虽出现过较为稀有的黄白相间色,但也不像你的那条,全身呈金黄色。另外,五步蛇毒性甚剧,人被咬伤,不出五步即死,时间极短。” 他脸有不悦,想来是以为我说了谎。 我挠挠面颊,如实对他说,“它自小被喂食掺过草药的肉块,所以它长不大,身上的白点也逐渐消失,毒性也随着时间会越来越弱,听娘亲说起过,我及笄之时,它的毒性就会差不多完全褪去。” 他释然轻一颌首,复又低下头。 看情形又会像刚才一般,我发我的呆,他研究他的地图。 我心中按捺不住,回身看一眼立在帐篷门口的两侍从,再次低声恳求,“你现在已经没事了,把面具还给我……。” 我的话又是还未说完,便被打断。 但这一次是不耶律宏光,而是帐篷由远而近的急促脚步声及帐篷门口抑着声的争辩声。 他剑眉微蹙,冷声问:“咄贺一,是什么人?” 咄贺一掀开帐帘出去,即刻工夫又匆匆返回,身后跟着进来一个黑衣男子。 看到来人,耶律宏光冷静的面容微微变色,“宫里出事了?还是大王有什么吩咐?” 来人疾步走到几案前,压低声音道:“宫里没出什么事,只是大王刚得了信儿,潘美……。” 来人忽见默坐于一旁的我,住了口,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我一瞬,面带为难看着耶律宏光,道:“王爷,这……。” 耶律宏光目光淡淡掠我一眼,嘴角漾出丝笑,对来人道:“山野女子,不知世事,但说无妨。” 闻言,那人脸上狐疑神色比之方才更浓,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我半晌,又蹙眉盯耶律宏光一瞬,还是未开口。 耶律宏光笑容隐去,把折起的地图随手丢在案角,“” 来人面色微变,忙道:“不知何因,潘美猝死。大王担心宋境之中无耳目,才遣奴才前来告知王爷一声。” 耶律宏光默想一瞬,道:“你回禀大王,目前宋廷用兵制度崩坏,无法短时间内集结兵力,况且,现在他们也无大将可用,一年半载内他们不可能大规模用兵。另外,宋廷之中,我们也不是只有潘美一人。”来人频频点头,然后脚步匆促慌忙离去。 帐篷内恢复静寂,一丝声响也无。 我仍坐着。 而他的心绪似乎被这个消息影响了,坐在案前深思一会儿,站起身来面无表情来回慢踱着步子。 此时开口要面具,铁定会碰钉子。 但心中那份不忿却再也压制不住。 于是,我撇撇嘴,小声咕哝着自说自话,“山野女子怎么就不知世事了,潘美作为大将竟嫉英才,如果不是因为他,杨业大将军怎会失援,最后孤军应战力竭身亡。他虽没直接杀死杨业,杨业却因他而死,因此,他是罪魁祸首,死了也不会有人可惜的,……。” 我还在絮絮的嘀咕,眼睛余光却瞥见跟前多了双棕褐色的靴子。 我轻哼一声,慢慢抬起头。 耶律宏光眸中惊疑一闪而过,“你知道潘美和杨业?” 我不屑地哼一声,道:“潘美与杨业同朝为臣,是大宋将领。潘美初时事周世宗柴荣,但与柴荣近臣赵匡胤亲厚。因此,赵匡胤黄袍加身后,潘美颇受重用,并于开宝年间在灭南汉、南唐几次大战中立在战功,后以战功官拜宣徽北院使。赵匡胤胞弟赵光义继位当皇帝后,随赵光义于太平兴国年间伐了北汉,同样以战功得赵光义欢心。按理说,他也算是一员大将,可是他在陈家峪一战中,不该听信小人谗言,强令杨业出战,又在接应地点失约。杨业乃忠君爱国的骁将,如果潘美心胸开阔一些,与杨将军同心协力,又岂会是这种结局。所以说,以后不要小看山野女子……。” 他蹲下身子,与我平视。目光虽清澈但又隐着丝冷意,竟让我有些胆怯,我咽下口中还未说出的话,身子向后退了点,他却忽地嘴角上扬,淡淡笑起来,“你是宋人?” 我在心中暗呼糟糕,听了这么多年鬼叔叔和娘亲的谈话,心中很明白宋朝、契丹、西夏之间的关系,况且又曾磨着鬼叔叔讲过数遍雁门关之战,知道当时杨业将军曾杀伤大批契丹兵,甚至还杀死了一名贵族,活捉了一员大将,这是契丹史上的奇耻大辱,自己却在言语之中这么推崇杨业……。。 逞一时的口舌之快,换来的却是未知的结果。 他不就是说了句“山野女子,不知世事”吗?不知就不知,又有什么打紧。 我什么时候竟跟晃晃一般模样了,再仔细想想,竟觉得还不如晃晃,晃晃还是为了我,而自己却只为了一句话而自讨苦吃。 我盯着眼前的一双眸子,扯唇讪讪一笑,“我自小住在山中,不知自己是什么人?” 他双眸微眯,面上似笑非笑,这么一来,我心中更慌,急道:“我真没有说谎,你毒也解了,我该……该走了……。” 我结结巴巴尚未说完,他却忽然微笑着站起了身。 我长长吁出一口气,在心中暗暗思索,他可真是个奇怪的人。 他没有走开,而是站在我跟前默着不动,这么一来,我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结果。 此时的心中万分后悔,应该跟着鬼叔叔好好学功夫的,如若不然,我又岂会受困于此。 我掀开袖子,想找些安慰,可晃晃头也不抬,恍若不知我的困窘。 我怅然叹气,怏怏放下袖子,头抵着膝盖上,心忖:你喜欢站多久就站多久,我既不主动开口跟你说话,也不再顺口接话,省得我说多错多。你不放我走,待天亮后,鬼叔叔也会发觉我不在谷中,一定会来救我走的。” 我正在默想心事,他忽然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抬起头,看他一眼,不作声。 他又是微微一笑,道:“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心中纳闷不已,不解他为何要问这些,有心不说,可想了想,觉得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他,才会机会离开他们。 我回道:“小蛮。” 他一愣,眉头再次微皱,“小蛮,小蛮……,你姓什么?” 我摇摇头,自己自小便叫小蛮,从未听起娘亲说过我姓什么,况且我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走到几案后坐下来,拿起羊皮地图又看起来,我轻舒口气,他抬眼掠我一眼,又低下头,淡淡地道:“你口中的杨将军虽久历行阵,算是骁将,但却也有个致命的缺点。” 在我心中,杨业是英雄,既是英雄,又岂会有什么缺点,还是致命的。 我撇撇嘴,心道:雁门关后,契丹兵一看到‘杨’字旗号,就吓得不敢交锋。你这么说,分明是……,哼哼。 许是没听到我的回话,他竟忽然抬起头,正撞上我来不及收起的不屑表情,我面上一僵,不知该该先赔上笑脸,是先收起脸上的表情。 他唇边漾出丝若有若无的笑,道:“他没有看清宋朝的情势,也没有看透人心,更不应该受激而出战,还轻易相信一个不该相信的人,所以,他的死,是必然的。另外,你所说的他忠君爱国,是愚忠。当然,在这乱世中,这不是他的错,但是,他不该错上加错。刘继元政事混乱、信用奸小、排斥贤能,并非明主,他忠于这种君主,这是一错。另外,他既是忠,就不应随主降,既是降了,就该认清,宋朝皇帝并不信任他,否则,凭他的指挥将才,却作了潘美的副将,这是二错。” 刘继元继位时,北汉已是岌岌可危,但其不图发奋朝事增强国力,之初便听信马峰谗言,杀死大将郑进。又宠信宦官卫德贵,解除吐浑军统帅卫俦的军职,调任辽州刺史。吐浑军数千人不服,请求收回成命,刘继元坚持不允。后又听说卫俦背地里发牢骚,怕他搞兵变,遂派人将他杀掉。众将不服,更有大将李隐为卫俦鸣抱不平,刘继元竟听卫德贵的鼓动把李隐送到岚州管制,不久又把李隐杀死。吐浑军是北汉军队的主力,统帅被杀,军心瓦解,刘继元此举实际上是在自毁。杨业当时为北汉节度使,忠于刘继元这种君主,确实有点如耶律宏光所说,是愚忠。 可是,据我目前所知,赵光义似乎还是很重用杨业的,……。 国此,听他洋洋洒洒一遍‘高论’,我有些微愣。 我所知的一切均是从娘亲和鬼叔叔口中而来,他们是怎么认为的,我心中便是什么样子。可是,今日听耶律宏光这么一说,好像也有道理。 我默想一会儿,掂起身旁边的毯子,挪坐到几案一角,仍把毯子盖着膝盖,以手支腮默盯着他。 他有些好笑地回视着我。 我忍了半晌,还是问了出来:“可是赵光义还是极看重杨将军的,是吧?” 他把羊皮地图叠起,随手放在一侧,嘴角上扬,仍是似笑非笑的表情,道:“看重,……看重。” 我正伸长脖子等着听,他却忽地笑起来。 我皱眉瞅他一眼,他摇摇头,笑容里有丝轻蔑,道:“自宋建立,武官从属于文臣,朝廷重视文官选拔,所以文武兼备之人极少,就是这极少的寥寥数人仍被猜疑和百般打压。可以说,自宋建国,他们的皇帝赏识的多是有勇无谋的勇夫。这么做,宋皇一直对外宣称,唐乱于地方将才权大兵多、势力过大,为了吸取教训,以文制武。其实呢?” 我正凝神细听,他却又轻笑起来。 我斜睨他一眼,心中暗忖:要说就说,不说拉倒,干吗这么吊人胃口。 他慢慢收了笑,“大宋开国皇帝自孤儿寡母手中夺得大权,虽登上了大位,但却寝食不安、如坐针毡,你道为何?” 我听得津津有味,这些从未听娘亲和鬼叔叔提起过。心中很是想知道为何?所以听他问起,我快速摇头道:“不知道。” 我急,他却成了慢郎中。 他居然不出声,默默注视我半晌,才笑问道:“你家人未说过?”我心猛地一惊,他说了这么多,却原来是为了套我的话。 我掩饰地裹紧毯子,站起身,退坐到帐篷一角,然后悄眼打量他一眼。 他面色淡淡凝神盯着我。 我忙垂下头,依在膝头,佯装很困。 静静的过了一会儿,他又开了口:“自赵姓之人得了天下,惟恐同样的事落到自家头上,精心提防大臣篡权,于是形成了文人政治,排斥武官。但赵匡胤与赵光义两兄弟又妄想统一南北,而必须用将,还要用能将、骁将,于是,大宋便形成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文官担任统帅,武将作为副将使用,不能带兵的管兵,能带兵的的却管不了兵,将不知帅,也不知兵,而兵也不知将。有时真正对外作战,也是两将同时用,相互制约,如果这也算是看重……。”他话未说完,又笑起来。 同样一件事,由不同人的口中说出来,便有了不同的意思。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立场不同吧,耶律宏光所分析的一切,是站在契丹的立场上,娘亲她们的立场呢?鬼叔叔是哪的将军呢?……,我默默冥想,已注意不到周遭的一切,不知过了多久,头脑渐渐昏沉。 ~~~~~~~~~~~~~~~~~~~~~~~~~ 契丹是一个集体消失的民族,我很喜欢这个神秘的民族,一直想不明白一个奴隶制的国家居然有如此先进的想法,“汉人制汉,契丹人治契丹”,和现在的一国两制竟有…… 5 啾啾啾、啾啾啾……。 几声规律的鸟鸣声惊醒了我。 猛然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我脑中有些迷茫,但很快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房间。我揉揉眼睛,环顾四周,帐篷内仍是漆黑一片,看不清耶律宏光的位置。 我看不清他,他当然也不可能看到我。 心中稍松,但乍喜的同时又暗呼倒霉,虽说这样利于逃走,可是面具要怎么找? 轻轻掀开身上的毯子,站起身,虽说地上铺着厚毯,听不到脚步声,可我仍下意识蹑着步子,摸黑一步一步朝前慢行,曾记得面具被他随手放于几案一角,希望现在它仍在。 刚走两步,脚尖竟似踢了什么物件。 “啪”地一声,在静谧深夜显得越发响脆。 “王爷,您有什么需要?”帐篷帘外传来了咄贺一压着嗓子的询问声。 我早已惊得默立在原地,屏住呼吸。但耶律宏光似是睡得很沉,并没有回咄贺一的话。 咄贺一虽不敢擅进,但帐篷里僵立着的我同样也不敢擅动。 啾啾啾、啾啾啾……。 鸟鸣声又起,我心中暗自着急。鬼叔叔声音已显焦急,如果过会儿我仍不出现,他必会前来寻我。 因他必定猜到我必会来这。 但是,娘亲的面具也不能落下。我强自压下掉头跑出去的念头,硬着头皮蹑步向前摸索。 身子前探着,一步一步的向前挪,手终于触到几案的一角,我心中一乐,正暗自庆幸,谁知此时,最后一步的落脚处却‘咔嚓’一声脆响,暗呼晦气,脚下竟又踩了一物。 耶律宏光仍未出声,可帐篷帘子却‘呼’地一声被拉起。 透过帐篷帘子摆动的间隙透入的火把光芒,我看到咄贺一和另一名黑衫侍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已冲了进来。 咄贺一怒喝道:“死丫头,想干什么?” 另一侍从已冲耶律宏光的睡榻处,问:“王爷,你是否安好?” 此时再找面具已不可能,我气恨恨地咬咬牙,但脚下却丝毫不含糊,已利落地错开身子,避过冲过来的咄贺一,闪身向帐帘掠去。 我掀帘逃出帐篷的那一刻,听到咄贺一的怒喝声紧随身后,心中惊惶不已,提气向树上跃去。 隐约之中,听到耶律宏光的声音,“咄贺一,……。” 庆幸的是,外面营地一片安静,咄贺一也并没有追出来。 …… 月已沉,廖星也落,原本朦胧的夜色竟又暗了些,看来天色将亮。 我有些担忧,不知是谁先发现我不在谷中的。 一道身影自树上一跃而下,截站在我前面。我步子不停,扑上去扯着他的袖子,问心中最想知道的,“鬼叔叔,是娘亲发现的,还是你先发现的?” 他‘啪’地一下打开我的手,抑着微怒轻声喝斥道:“小丫头,你还知道担心你娘亲。”光线暗淡,我看不清他的脸色,但听他的口气,娘亲应该还不知道我在谷外待了一晚。 我抚着心口轻吁出口气,“幸亏娘亲没发觉,……。” 我庆幸的话还未说完,他忽地用手掩住我的口鼻,我心中暗惊,难道我刚才被人跟踪? 我和鬼叔叔飞身跃上身边的柏树上,在密叶中隐好身形,但是未见到跟踪之人出现,我侧过脸,不解地问他:“并没有人跟来,你为何……?” 他暗捏了下我的手臂,我忙收声,侧耳细听,隐约中确实有衣袂破风及脚踩枯枝的细微声音。 我心中惊惧,同时在心中暗责自己,如此能如此粗心大意,差点为娘亲招惹麻烦。 耶律宏光,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上下的年轻人,心机却是这么深沉。原来方才在帐篷外咄贺一的问询声他不是没有听见,却是他早已发觉我要逃走,佯装熟睡而已。而咄贺一没有明着追出的原因,也并不是耶律宏光故意放我走,相反,只是为了更隐秘的跟踪我,调查我这个隐身于山野之人为何通晓世事。 默默想了会,心头微怒渐褪,心中开始有些后怕。 原来山外的人是这么的可怕,也难怪每次出谷时,娘亲都要亲自为我带上面纱,鬼叔叔也是一路叮咛,不允我和他们有语言接触,更不可让他们见到我的容貌。 身侧的鬼叔叔忽然轻轻拍我一下,我猛然回神,才发觉竟不由自主加重了拉在鬼叔叔胳膊上手的力道。黑暗的夜幕下,虽明知鬼叔叔看不到,我仍朝他歉意的笑了下。 两个人影自树下疾速而过,我才暗松口气,过了许久,估莫着他们已走远。我轻轻的移动了下身子,欲下树回谷,鬼叔叔又是轻捏我一下,示意我稍等片刻。 我心中虽纳闷,但也不再开口问。 果不其然,不远处‘咔’地一声,似是枯枝被踩断。声虽轻,但在我听来,却是清脆无比。我屏住呼吸,深恐自己的呼吸声惊扰了返回经过脚下两人。 “……,这山谷甚是古怪,我们并没有发现有人家居住于此,而那丫头却突然出现,现在却又似平空消失了一般。”这是耶律宏光身边不知名的黑衫侍从的声音。 咄贺一‘嗯’一声,并没有接话。 待两人走远,我仍不敢轻易移动身子,见状,鬼叔叔轻笑起来,“小丫头,知道害怕了?” 我茫然点头,轻声嗫嚅着,“他们,……,他们不会再返回寻来吧?” 鬼叔叔飘然落地,我随后落在他身侧。 他收了轻笑,道:“小蛮,他们不是普通的百姓,招惹他们会给我们带来无尽的麻烦,因此,他们游猎结束前你不能再出谷。我们在此避世,不能招惹任何人,而且他们极有可能是皇族中人。我们居住的小山谷是你娘亲勘察了整座山后精心所选,它三面环于山峦之中,一面临着悬崖,另外,这悬崖边的栈道、谷中的房屋是我们花费整整一年的工夫才修葺而成的,如果被他们发现,你想想后果,我们要离开这座山,要重新开始找地方生活。” 心中疑问再次被鬼叔叔的话勾了出来,如洪水泛滥一样无法阻挡,于是,我脱口问道:“我们为何要避世?我们是什么人,你是哪的将军,……?” 鬼叔叔抚了把我的头,静默许久,最后只是重叹口气,道:“该你知道时,你娘亲自会对你细说明白,你无须再追问。” 我心中暗自思量,既是已经开了口,就弄个明白也好。 于是,我扯着他的袖子,不依不挠地道:“如果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言语之间自会注意,以后必不会惹娘亲伤心难过。” 鬼叔叔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接着又是一声轻叹。然后,他不发一言,径自提步往暗口方向而去。 我暗叹口气,敛去满腹疑问。无奈地尾随在他身后。 6 窗外天色渐明,直到最后的一缕黑暗也慢慢散在东方泛白的晨光里。 自从谷外回来就默站于窗前的我,走到铜镜前欲去梳理妆容。 铜镜中,我身上的蚕衣裙裳有丝丝缕缕的线头垂着,忙低头看去,裙角竟还扯破了一个大洞,想来定是昨晚在树上蹦跳逃窜的结果。 房门轻响,我快步走到窗前向左侧伙房看过去。 娘亲端着早点沿着廊子向对面饭厅走去。 我动作轻盈,先关上窗子,又蹑步走到门边闩好房门,这才旋风一般冲到衣柜前,抓起最上面的那件扔到榻上,然后脱下身上裙裳……。 “小蛮。”随着轻叩房门声,娘亲温和的声音已传了进来。 我‘哦’一声,回道:“来了……。” 忙中出错,手中束带竟落于地上,‘啪’地一声,束带两端娘亲用翡翠玉珠串成的流苏已经散开。 多年居于谷中,我们三人服饰多是娘亲用蚕丝纺做的,因此,只是单一的米白色。我没下山前,也曾认为裙裳衣料就是如此,可第一次下山就发现并不是这样。山下的女子所穿裙裳鲜亮艳美,衣饰头花也精巧多样。回山之后,言语之中带出羡喜之意,娘亲觉察,也曾尝试用花草染些颜色,但结果却是染过颜色后还不如原有的好看,遂最终放弃。娘亲眉头皱了几日,最后忽然把自己所有首饰拆得零零碎碎,然后把拆下来翡翠、珍珠或绣或缀在我的衫裙上。 而现在身上所穿这件,束带之上绣有青翠玉珠流苏的是我的最爱。其实另外一个原因是,这些翡翠玉珠拆自娘亲最珍爱,也最常戴的一副长条耳坠。 “小蛮。”听到应声,但却不见我开门。娘亲已不再敲门,只是轻声唤着。 我把换下的衣衫塞进柜子底部。然后把玉珠捡起,打开门,嘟着嘴,向娘亲伸开手掌,“娘亲,我不小心摔散了。” 娘亲抿唇浅浅一笑,“傻丫头,散了再缝上,别苦着脸。” 我笑着连连头,撒娇地依在她肩头。 娘亲用手指轻梳几下我的及腰长发,拥着我跨进房门,笑着嗔怪,“小蛮,还是不知道叠叠被子。” 我伸伸舌头,向她做个鬼脸。 她满眸宠溺,轻点了下我的额头,向床边走去。我把玉珠放入妆奁,回身倚靠着妆台。却见娘亲腰身似又纤瘦了些,我心头有些泛酸,强自抑下后装作开心的娇笑着,“娘亲,早晨叠了,晚上睡时不还得拉开嘛。” 娘亲头未回,开始为我收拾床铺。 正在这时,房外传来鬼叔叔的声音,“小姐,吃早饭了。” ‘小姐’是鬼叔叔对娘亲的称呼,我虽觉奇怪,但也从不开口问。因为我知道问了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要是他们俩个不想说的,无论我用什么办法,都不会问出什么来。 可乍一听到他的声音,昨晚的事一下闪入脑中,我笑容一僵,意识到面具不在我床头。 如利弦之箭冲到娘亲身边,把被子从她手中抢过,拎住两个被角,两手一甩,如渔夫撒网一般,被子已被我平摊在床榻上,如此一来,床头也就被盖的严严实实。 然后,我迅速转身,搂着她的胳膊便向外走,“蛮儿已是大姑娘了,这点小事,哪能让娘亲亲自动手,从今日起,蛮儿的房间也由自己收拾。娘亲,早饭咱们吃什么?……。” 娘亲并未发觉我的慌乱,她轻柔地抚了把的脸,“吃你最喜欢的栗粉饼。” 虽暂时不会被发现,可我内心依然忐忑不安,耶律宏光招惹不得,可是娘亲给我面具也丢不得,怎么办,怎么办? 见我笑得呆呆傻傻,连听到粟粉饼都没有惯常的欢呼雀跃,娘亲浅笑隐去,“蛮儿,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生病了?” 我猛然回神,扯出大笑脸,“蛮儿身壮如牛,哪会生病。娘亲真好,知道蛮儿想吃了,……,鬼叔叔,要拿今年春天新割的蜜,……。” 听我叫嚷,娘亲仍是她的一贯动作,微笑着摇了摇头。 但鬼叔叔却似觉察出了什么,脸上表情虽如常,但眼中却透着丝狐疑。 我一呆,担心被他瞧出什么来,正欲开口闲扯混淆视听,可他目光淡淡瞅了眼我身侧的娘亲,嘴角现出了丝笑,“哪年的蜜能剩下,窖存的蜜都是新割的。” 娘亲见我大窘,笑起来。听娘亲笑得欢畅,我朝鬼叔叔撇撇嘴,“没有剩下,证明你割的太少,不够咱们吃……。” …… 自那日早饭过后,总想着寻个机会出谷把面具抢回来,可是鬼叔叔却如影随形,不离我的左右,不论我在山谷何处,他总能适时出现。看情形,那些契丹人不出山,自己休想踏出谷外一步。 7 阳春三月,碧云蓝天。 山中花草显吐绿, 水中鱼虾始跳跃, 空中燕雀欢叫喳……, 此时此景,我本应在谷中嬉戏玩耍,可如今,我却一步三回头,慢慢向山外走去。 再次回头,眼前已无所居山谷的影子。 我心头一酸,眼泪险些落下,但咬牙忍了下去,在心底对自己说:“小蛮,都是你闯得祸,惹得娘亲伤心,鬼叔叔忧心。” 默立一阵,脑中不自由主又想起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事。 …… 除夕之夜,大雪纷飞。 娘亲我们三人围坐在桌旁。 娘亲脸上笑容很浅,看似和往日一样,但细看又异于平常。我盯着娘亲默看许久,才明白过来,此时的娘亲眉梢上扬眼角微弯,那是来自心底里笑容,不是平素里为了对我们笑才有的笑容。 这细微的变化不只被我发现,鬼叔叔显然也觉察到了。他看看娘亲,又瞅瞅我,最后也抿嘴笑起来。他自桌角的酒坛舀出一木勺,为娘亲倒上道:“小姐,趁着今晚都高兴,多少喝上一点。”娘亲笑着轻一颌首。 桌上一溜放着三只酒觥,鬼叔叔满上两个,便放木勺于坛中,娘亲看我一眼,重新拿起木勺,把剩下的一只也倒满。 我心中暗暗嘀咕,难道娘亲想让我也喝?鬼叔叔看我一眼,脸上微笑隐去,显然也不解娘亲为何如此。 娘亲放下木勺,笑着对我柔声道:“蛮儿,把你床头的面具拿来。” 我一呆,手中竹箸‘啪’地落于桌上,心中一阵紧张,不明白娘亲为何现在突然想起了面具。 鬼叔叔一愣,但随即释然笑笑,似对娘亲的意思了然于胸。 在瞬息之间,我脑中已转了无数个主意念头,可细想起来,却无一个可用。但见娘亲、鬼叔叔两人都笑盯着我,瞬间工夫,我额头冷汗顺脸流下。 娘亲探身过来,抚拭着我的额头,关切地询问:“你两颊滚烫,额头还出着汗,是不是受凉了?头晕,还是喉咙痛?” 我抬头觑了眼娘亲,喉间有些哽咽,面具已失的话还未出唇,娘亲已急问鬼叔叔库房可有药材。 鬼叔叔虽怀疑我的,但见我大汗淋漓,也有些慌张,推桌而起,欲向库房走去。 我犹豫了会,出声制止鬼叔叔,“不用去取药材,蛮儿不是生病了,是……是面具……丢了。” ‘丢了’二字哽在喉间,我无法分辨是否说出了那两个字。双目也只是盯着鬼叔叔,没有勇气回身多看娘亲一眼。 鬼叔叔前行的身形微顿,焦急脸色瞬间换上了担忧,只是这担忧的目光不是看着我,而我投向了我身后的娘亲。 如此一来,我越发不敢回身。三人静默许久,空气也似是凝结了一般。 我呆立着,泪在双眸中打着转儿。 背后的娘亲扳过我的身子,笑着道:“丢了就丢了,不打紧。过了年都十五了,蛮儿都是大姑娘了,还哭鼻子。” 鬼叔叔的脸上写满担心,可娘亲的语气却这么轻描淡写,分明是宽慰我。既然如此,我又怎么忍心让娘亲一番苦心落空呢?遂破泣而笑,双手环搂着娘亲的腰,撒娇道:“娘亲,蛮儿饿了。” 娘亲笑着为我拭了拭眼角,回过身坐了下来。 席间,娘亲虽一直是浅浅笑着,可双眸却黯淡无神,那笑,分明是强撑着的。 桌上本是平日我最喜欢的菜色,但吃在嘴里却没有任何滋味,如同嚼腊一般。 鬼叔叔默默吃了会儿,忽然抬起头,道:“小姐,既然已准备今晚说出来,就对小蛮明言吧,这也是迟早的事。” 我心中一愣,即而明白鬼叔叔话中含义,心中有点紧张也有些期待,这么多年的疑惑不解将在这一刻揭晓。 娘亲默然颌首,轻放下竹箸,先看一眼鬼叔叔,又看向我,道:“蛮儿,你姓赵,是宋人,蛮儿是你出生前你爹爹为你取的乳名。” 我推开跟前的碗,一双手臂重叠放于桌上,垂头下巴抵在手臂上,默盯着娘亲等待。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些酒,娘亲双颊酡红,双眸竟也一反方才的黯然,而是奕奕有神。 娘亲似是沉溺于自己的思绪中,一直盯着窗边蚕布帘幔沉默。见状,鬼叔叔示意我不可打断娘亲思路,然后拿起酒觥自斟自饮。 我仍是一目不眨盯着娘亲。 没下山前,不知道人有美丑之分,只是认为每个人长相不同而已,但是下了几次山后,却发现并非如此。男人是有魁伟单薄、潇洒猥琐之分的,而女人也是有高挑娇小、美丽平庸之分。娘亲在女人之中是美丽的,她的美不娇媚,而是清丽的。 一时之间,我想不出来用什么来形容娘亲的这种美,默思良久,终于悟出那是种脱俗的美。 想到这里,我自顾抿嘴一乐,自己长的有八分像娘亲,夸娘亲的美是脱俗的,岂非变相说自己也是超出凡尘的。 娘亲回眸时恰见我在傻笑,她秀眉微蹙了下,默盯着我问:“你是宋人,因为这你很高兴?” 我抽出一只手挠挠脸颊后掩口轻咳一声,不自然地摇摇头。娘亲眉头舒展,伸手抚抚我的长发。鬼叔叔把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后好笑地看着我,问:“小蛮,想什么呢?脸都红了。” 我笑着摇头否认自己正在胡思乱想,然后拉着凳子挤坐着娘亲身旁,道:“我们既是宋人,为何住在这宋、契丹交界的深山之中?咱们为何不住在宋境内的城镇里,镇上有衣料店,娘亲不用自己纺布。鬼叔叔也不用这么辛苦,还要把粮食扛到深山里。” 娘亲看了眼鬼叔叔,面露迟疑神色。 见两人有顾虑,我默想一瞬,心中猛然憬悟过来。 我得意地看看娘亲,又看看鬼叔叔,两人似是仍在犹豫,我大笑道:“我明白了。” 两人讶异目光全聚在我身上。 我笑着道:“爹爹一定是燕云十六州的汉人,而娘亲是契丹贵族部落中的女儿,所以当时娘亲和爹爹的婚姻没有得到家人的祝福,才躲到这深山之中的,可是爹爹呢?怎么从未见过他?” 燕云十六州是石敬塘为帝时割让给契丹的,除契丹发源地之外,还有黑龙江流域原渤海国的渤海人居住地,三大区域之中除其赖以起家契丹旧地和北方游牧民族居住地仍是奴隶制之外,另外两区原就是封建制,基于巩固统治,就要缓解汉人与契丹人之间的矛盾,契丹现在的大王耶律隆绪便实行了国制和汉制度并存,即是‘以国制治契丹,以汉制待汉人’。这么做虽具成效,但是契丹境内却生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契丹女人即使嫁不出去,也不会嫁于汉人,否则那便是有辱门风,自降身价。这里的汉人即使你有万贯的家产,即使你有契丹官职,你仍是低契丹人一等的。 鬼叔叔嘴似是张翕一下,但却没说什么,只是看了娘亲一眼。 娘亲眸中一黯,目光定在桌上,又是半晌不动。 见状,我心中自责后悔绞在一起,暗忖:娘亲不说,自己就不该问。也许面具已失,娘亲本就打消了说出真相的想法,……。 想到这里,我心中一动,娘亲如此紧张那个面具,今晚娘亲让取出的本意似乎是为了说出爹爹,难道这面具竟是爹爹留下来的。 脑门又一次涔出丝丝细汗。 假如爹爹已不在这世间,那个面具岂不是爹爹的遗物。桌下的手轻颤起来,我抬起头,盯着娘亲,心中特别难受。 娘亲悄无声息隐去脸上的淡淡凄色,微微笑了下,“蛮儿真聪明,娘确实是契丹人,你爹爹是汉人。至于你爹爹……你爹爹他……他早在你出世前便已去世。”虽说早有预感,可真正由娘亲亲口说出来,我心头仍有些微酸。不为自己,只为娘亲。 鬼叔叔几不可闻轻叹一声,娘亲复又沉溺于自己的思绪中,我踌躇许久,小声嗫嚅着问道:“娘亲,那个面具是不是……是不是爹爹……留下的?” 娘亲猛然回神,或许是见我面露不安,她灿然一笑,温言道:“是你爹爹的,娘亲说过,丢了就丢了,没有什么打紧。蛮儿,你自小缺少爹爹的疼爱,娘亲心中难受,把它给你,觉得也算是你爹爹陪你了,这是我安慰我自己,你不用因此而自责。” 见娘亲脸上挂着盈盈的笑,我心中莫名一松,或许就如娘亲所说的一样。于是,我朝鬼叔叔看去,期望从他脸上瞧出端倪。可他依旧面无情绪,只是静静望着娘亲。 见我定定盯着他,他目光收回,含笑道:“小蛮,你既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是不是该做些什么?” 见此情形,我心中有了认知,那面具果真不是那么重要。 心事既无,一阵轻松,于是,我两手轻拍了下桌子后猛然站起,拿起娘亲倒满却没有人喝的那个酒觥,恭敬的与娘亲面前的那杯碰一下,认真地道:“爹爹,蛮儿已是大姑娘了,以后你不要担心,蛮儿会保护娘亲的,也会让娘亲开心快乐。”说完,一扬脖子灌了下去。 娘亲惊呼出声,阻止我,“蛮儿,不可……。” 自喉咙到肚子,火辣辣的,如火灼一般。慢慢的,我觉得头也开始涨大,脑中迷糊起来,娘亲欣慰却又担心的脸慢慢变成了两个、三个……,然后又重叠成一个,在眼前慢慢模糊起来。 我用尽全身力量甩甩头,可也只是微晃一下而已。只好拍拍两颊,觉得清醒了些。 我摇摇晃晃站起身,一手端起酒,一手紧扣桌边,弯腰向地下倒去,道:“爹爹,相信你不会介意用娘亲的酒觥,……从今日起,我不会再让娘亲皱眉,……。” 我话未说完,身子一软,面朝下向地上摔去。反应虽已迟顿,但脑中却有一丝清醒,心道:惨了,这么一头扎在地上,不止鼻子要摔出血,估莫着脸也得蹭伤,过年过成了大花脸。 眼见木板地渐近,我忙紧闭双眼,只等着头脸撞地。可是,身子却被拦腰捞起,紧接着,娘亲身上特有的淡淡清香钻进我鼻子里。 我已无力翻身,只在喉间嘟囔道:“娘亲,你也会武功,比鬼叔叔身手还快……。” 第二日清晨。 我揉揉用力两鬓,推开窗子。 大雪依然未停,但却不是鹅毛大雪,而是片片雪花夹杂密密麻麻的雪粒子直砸下来,这种雪最易结冻,我正在惊喜,眼睛余光处却见娘亲一动不动站在自己房前的雪地里,她面蕴浅愁秀眉微颦,微抬着头,斜望向对面的山尖上方。 不知她站了多久,发间、肩头……落了厚厚一层雪。 我心中一窒,提步就欲向房门走去,未行两步,心中一动,又停下脚步,走到镜边,抿嘴微笑起来,笑一会儿,觉得笑容很自然。这才轻快地向房外蹦跳着跑出去,“娘亲,雪真厚,怎么不早些叫醒我,咱们一起堆雪人,可好?” 娘亲微愣了下,后微微一笑,伸手揽着我,笑嗔道:“小丫头,昨晚喝酒喝难受了吧?” 我摇摇头,嘴硬着矢口否认,“哪能呢?” 自此之后,我总在娘亲出神之时适时出现,可是虽然如此,她高挑的身子依然越来越纤细。 …… 沿着蜿蜒山道疾行一天,终于在天色将黑未黑之时赶到了常去采购的小镇。街上行人脚步匆促,自我身边如棱穿过,我有些六神无主,不知该去哪里寻找耶律宏光。 左看看,右望望。 心中的不安慢慢变成恐惧,我站在路口,凭着脑中印象向左转,走了会儿,‘邗家米铺’映入眼帘,停步驻足向内望,幸喜店中掌柜王爷爷还在,我心中一喜,提着裙角迈入高高的门槛。 柜台后的老人抬起头,提起油灯细细打量我一会儿,奇道:“你是小蛮,你怎么一个人来买米,而且还这么晚,你鬼叔叔呢?”他边问边提灯走到店门向外张望。 我拭去眼角泪水,轻声道:“我不是买米,鬼叔叔没有来。” 他回过身,面露讶异:“咱这小镇地处宋、契丹、西夏交界,胡汉混居,你一个女孩子家单身出门,你家人不担心?而且,这次你也没带面纱,若不是你衣衫料子罕见,老汉我还真认不出是你。” 我心中焦急,截口问他:“你可知道耶律宏光家住哪里?” 他面色微变,似是没听清我的询问,不答反问道:“宋国王耶律休哥之孙,耶律宏光?” 我摇了下头,想一想,又点点头,道:“我不知他是不是耶律休哥的孙子,我只知道他叫耶律宏光,别人称他王爷。” 他把油灯放在柜台上,领我坐于桌旁,道:“既是称他王爷,老汉肯定他是耶律休哥的孙子,……。” 我再次截口问:“他家在哪里?” 王爷爷顿了一下,语重心长地劝阻道:“小蛮,咱们都是升斗小民,在乱世中自保即可,咱不能招惹这种人。另外,你出门时,家人知道不知道……。” 我再次打断他的话,忙不迭地道:“王爷爷,蛮儿只想知道他住在哪,不会惹事的。” …… 一个时辰之后,外面天已漆黑。 王爷爷合上帐簿,站起来。我忙起身,走到柜台前,眼巴巴地看着他。他捋了把胡子,轻轻摇头,“小丫头,这么会磨人,耶律宏光远在燕京,骑马也要三、四天的路程。” 燕京,岂不是爹爹的故乡。 一举两得,既能要回娘亲的面具,又能看看爹爹生活过的地方 我暗自高兴了会儿,转念又想,骑马也要三、四日,若要徒步,岂非得十天半个月。而我身上并没有银钱,想到这里,心头又是一黯。 王爷爷轻叹一声,“老汉的东家韩公子家居燕京,这一、两日查完库存就会回去。只是,他愿不愿意带你一起走,老汉我也不好说。” 我眼睛亮起来,上前扯着他的袖子不住摇晃,软声磨他,“王爷爷,求你为蛮儿说说情,让他带我一起走。” 王爷爷不住摇头,“……老汉我应该送你回家才对……。” 8 蓝天、白云、大地,天地之间汇成一线。远方天际,云朵低低得压在青黄色嫩草上,别有一番美丽。牛羊成群,牧人悠闲地或坐在马上、或仰卧在地上,……。 我只顾掀帘向外看,一时之间竟忘了身后还有一人。 正看得入神,一声淡淡的、无一丝情绪的声音响起,“耶律宏光拿了你什么物件,令你不远千里也要寻回?” 我放下帘子,仍缩坐在一角。 他斜依在软垫上,静静地盯着我。我亦默默地回望着他,不作声。 这两日内,这个问题他已问了不下十遍,而我依旧用沉默来回答他。刚开始,心中还担忧他会因此而轰我下车,可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的心胸并不是我所担心的那么狭窄,他并没有这么做。 仍是他先收回目光,嘴角微抿,似是自嘲地轻笑了下,再次闭目养起神来。 趁这工夫,我仔细打量起他来。 他身姿修长气度极淡雅,剑眉星眸梭角却分明。他是生意人吗?为何我觉得不像呢?我静默着深究许久,心中猛然憬悟,为何我会认为他不像。 他太像一个人,就是我一直寻找的耶律宏光,不是容貌,而是神色表情及气度。他们都是自骨子里透着清冷高洁,表情虽稍有不同,但那股子倨傲却是相同的。他们之间,唯一的差别是,耶律宏光身上霸气冷睿浑然天成,而眼前的韩世奇浑身上下透着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令人不敢轻易与之接近。 他眼未睁,淡淡地道:“不要这么看我。” 我脸上一热,慌忙收回目光,讪笑着道:“韩世……,韩……。” 他面上表情未改,眉头却微微地蹙了下,但只是一瞬,又舒展开来,声调平平道:“韩世奇。” 我咬了下唇,又悄悄吐了下舌头,正欲开口,他却道:“不要说话。” 我嘴巴张了几张,咽下想说的话,心中暗道: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人家好意带你去燕京,虽说是顺路,可是这人情,却是实实在在欠着的。所以,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我无奈打个哈欠,放置好软垫,也闭上了眼。 这两日里,夜宿店时黑睡,在马车上无事可干时仍是睡,这会哪还会再有睡意。 思绪随着马车晃悠飘了会儿,心中蓦然想起一事,一急,翻身坐起来,抚着心口,喃喃自语:“不会的,他不会随手丢了的,小蛮,不要胡思乱想,不要自己吓自己……。” 我安慰自己一会儿,但心中仍有不确定,遂不由自主把他方才交待的‘不要开口’丢诸脑后,开口问他:“韩世奇,是不是到了燕京我就能见到耶律宏光?” 过了半晌,仍听不到他的回话。我心中微诧,他还真睡着了? 我撇撇嘴,气恨恨地,但又不敢大声,只是轻声嘟囔道:“还真能睡。” 语音刚落,对面的他轻咳了一声,但仍是不开口说话。我抬起头,却见他嘴角噙着丝笑默盯着我,双眸一反方才的淡然,里面竟蕴着一丝戏谑一丝玩味。我横了他一眼,心中微怒,口气不自觉的生硬起来,“见我焦急,你心里很开心很得意,是不是?你想说就说,不说拉倒,有什么了不起。” 闻言,他怔愣一瞬,然后眸中笑意加深,嘴角慢慢上扬,最后竟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微眯双眼,和我对视着,冷声道:“耶律宏光乃契丹于越之孙,世袭王爵,你一个普通百姓,觉得能见到他?近得了他的身?能要回你的物件?对你而言弥足珍贵,你可以不顾一切也必须要回来的东西,对他而言,也同样重要吗?你能保证,你遗失在他那里的东西他仍保存着?” 我呆愣当地,他分析的何尝不是我的担忧,如果面具真被耶律宏光随手丢了,我该怎么办? 我心头泛酸,眸中雾气上涌,轻声呢喃:“不会的,一定还在他那儿。” 他嘴角仍翘着,但脸上却没有笑容,声音仍如方才那般冷,“小蛮姑娘,你要考虑清楚,去了燕京之后,你未必就能要回自己的东西,还有,如果你一直见不到他,你要如何生存?” 我摸摸行囊,干粮已无,里面只余晃晃的肉干。况且,这两日的行程之中,吃喝住行也都是蹭他的,虽随着外出采买过,可我身上既没有银钱,也没有使用过银钱。 山外面,没有银钱却是行不通的。 我沉默一会儿,坚定地对他道:“我无论如何都见他一面,确定东西还在不在他那儿,如果中途返回,我会后悔也会不甘心。” 他凝目望我一瞬,笑容中带着丝嘲弄,“你是想要回自己的东西,还是想见他一面?” “当然是想要回……。”我忽然意识到他另有所指,心头微怒乍起,大声道:“我只是顺路搭车,你没有权力问我什么,我亦没有义务回答你。” 听我半是恼怒半是委屈的话,他的反应没有像我所预料的那样恼羞成怒,愤而轰自己下车,而是含笑盯着我,“如此处事,我真担心到了燕京之后,你能干些什么养活自己。” 他一下说到了我的疼处,我心中一黯,下巴依在膝头,发起呆来。 对面的他,似是也知晓此时不宜多说什么,亦闭口默默不言。 9 燕京渐近,广袤的草原、成群的牛羊、豪迈的牧民弹唱声渐渐消失不见。道路两侧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深绿葱翠的植物,它们不是草,因为此时的草刚刚发芽,还是青黄色。这些植物比草原上的草高出一截,又比山中灌木丛密集整齐许多。且它们被整齐地分成一块一块的形状,每块之中都有或蹲或弯着腰拔着什么的人。 我掀着车窗帘子,饶有兴趣看了会儿,心中暗暗欢喜,原来爹爹生活过的地方这么美丽,才是初春,就能看到这样盎然生机的植物,不像娘亲我们居住的山谷,除了松、柏树四季长青,而其他林木枝桠上的新芽刚刚吐绿,看上去仍是光秃秃、黄枯枯的。 许是近乡思家,马车赶得是越发的快了,赶车的韩风吆喝的声调都和前两日不同,欢快中透着喜庆。 我放下窗帘,挑起前帘,不满地道:“韩风,你就不能慢着点。” 韩风回头瞪我一眼,道:“快些赶到燕京城,早点把你卸下车,省得鸹噪个没完。”说完,小心地看了眼韩世奇,似是有些不满他为何同意带我上路。 我见他又恼怒又胆怯,心中暗乐,有心捉弄他一下。于是,我轻咳一下,一本正经地道:“我哪里鸹噪了,我每次开口说话对象都是你们家少爷,难道你也想把你家少年卸下车。” ‘卸下车’三个字,我说得既清楚又响亮,违恐闭目养神的韩世奇听不见。韩风慌忙转身,先看了眼韩世奇,又低声恨恨地对我道:“不要再说了,进城我先把自己卸下车还不成,别吵着我家少爷。” 我‘扑哧’一声,掩口轻笑起来。 韩风伸手打掉我手中的帘子,压低声音勒马收缰。马车速度渐慢,我满意地掀开窗帘,继续向外张望。 “小风,停车。”韩世奇已睁开眼。 韩风一手掀帘,一手执鞭,侧着身子,面露不安,“少爷,有何吩咐?” 韩世奇理理袍角,淡淡笑着道:“你先去寒园知会管家整理房间,然后回府禀告老夫人,我明天回府。”韩风偷偷瞥我一眼,点点头,然后停下马车。 我站在路边,终就还是忍不住,开心地向那片绿飞奔而去,并在心底小声地呐喊着,“爹爹,蛮儿来了。” “小蛮姑娘,不要进去。”背后传来韩世奇阻挠声。 我停下脚步,心有不解,问他:“怎么了?这些像草又不是草的东西不能踩?” 他眉梢微扬,张口欲说什么,但还没有出唇,便向我身后看去,见他笑中带着一丝古怪一丝尴尬,我疑惑地转过身子。 一位老汉举着一把带把的工具,不知是干什么用的,但那一脸怒气,显然是冲我而来。他边跑边大声责怪,“这田地里是你随便游玩的吗?……,老汉我不怕什么达官贵人、富家子弟,总之,你踩了我家麦苗就不行,……,我们一家老小还巴望着用它交租呐。……。” 我呆愣一瞬,心中隐约明白了这绿油油的东西是老汉家的,而且对他而言,是紧要的东西。 我求救地看看韩世奇,他无奈轻叹一声,朝我招招手。我回身看看一脸怒气越来越近的老汉,心中惊惶起来,拔腿跑回他身边,不由自主站在他身后,探出头,打量着奔到跟前的老汉。 老汉上上下下打量我们两个许久,才恶狠狠瞪我一眼,皱起眉开始责怪韩世奇,“你们这些世家子弟,就是不懂得我们农人的辛劳,你们可知道,就这么小心伺候着它们,交完租后也不见得会余下多少,你们竟还跑进田地里玩。” 我咬着唇不敢接话。 韩世奇含笑对老汉道:“老人家,幸亏这麦苗还没有抽节,若是再过两个月,等这麦子抽了节结了穗,这丫头可真是该打了。” 老汉脸上怒容褪去,面带讶异,打量韩世奇一圈,点了下头后又怒扫我一眼,再看向韩世奇时,目光已柔和许多,道:“公子既是懂,相信以后令妹不会再胡闹?” 听到‘令妹’两字,我一愣,韩世奇也愣了下。我们无言对视一眼,他微笑了下,我面上一热,忙撇过头望向别处。耳旁传来向田地走去的老汉的嘀咕声:“……,富家少年也不全是纨绔子弟,……还懂这个……。” 他晃晃胳膊,我猛然回神,讪讪一笑松开了紧抓着他袖子上的手。 他狐疑地问我,“你从未见过麦苗?” 我从小住在山中,哪会见过他口中所说的‘麦苗’,于是,我朝他摇摇头。 他顺着官道慢慢向前走去,我默默跟在他身后,不敢开口说话。走了一阵,他忽然停步,但未回头,我一愣,然后急忙走上前和他并行。 他从始自终没有看我一眼,目光仍盯着前方,淡淡地道:“燕京虽归契丹,但是此地汉人多于契丹,他们祖辈都是定居,有农耕田地,经济稳定。不像契丹旧地,虽部落繁多,草原壮阔,但游牧这一特点决定了他们经济发展的水平很不稳定。自契丹立国,虽然也建立了一些城邑,利用汉人劳力,发展了一点农耕,但仍是以游牧为主,所以燕京农耕在契丹也就显得越发重要。” 我不禁咋舌,原来自己踩的麦……麦苗这么珍贵,听起来,好似契丹立国根本一般。 不由自主看向麦田,望了一阵,回头不解地问他:“既是这么重要,为何田中的农人都是宋人,是他们的田地吗?……,还有刚才老汉所说,要交租是什么意思?” 韩世奇轻叹一声,微笑着看我一眼,“虽然所知有限,但还算是聪慧的丫头。” 听他夸赞,我面上竟又一热。 他却敛了笑,声音有点冷,“这些田地均为契丹各个部落的贵族所有,他们分租给汉人或是自北方迁徙而来弃浒牧从事农耕的普通契丹人。” 我点点头,随着他的目光看向田间劳作的人。 他又道:“天公作美时,一年交租之后,他们或许有些剩余,以此换些银两度日。若是有些天灾或是人祸,他们交租都交不起。” 听他声音低沉,我收回目光,却见他面色不快且眉宇微蹙,我思量一瞬,问:“你衣着光鲜,看样子家境殷实,燕京城内理应没有这样大富的汉人人家,……,你却又不像契丹人,……,你是什么人?你家该不会……不会也有田分租给他们吧?不会是他们也欠你们家田租?” 我想说得婉转些,可又不知如何表达,这么一来,只是几句话,我竟说得结结巴巴。 他转过头看着我,浅笑着道:“我是汉人。”他脸上虽笑着,但口气却淡淡的,我听着甚至还有丝冷意隐蕴其中,遂收声不语。两人默行一会儿,他笑看我一眼,奇道:“怎么不说话了?同行几日,你很少这样。” 我朝他笑笑,问出心中疑问,“天灾我懂,可是人祸呢?难道真有人如我刚才一般跑进去践踏破坏。” 他神情微愣,淡淡一笑,重复道:“人祸,……人祸。” 他微摇了下头,顿了一会儿,脸上虽浅浅笑着,但我却分明看出了苦涩之意,“南侵北伐年年不绝,北为领土,南为失地,为了所谓的这些,连年征战,民不堪命,争来打去,不过是为了燕云十六州这道天然的防御线。” 这些麦苗我虽不认得,可是他话中含义我却是懂得的,他口中的人祸,是指宋、契丹之间的征讨,契丹为了捍卫所谓的‘领土’,宋朝则是收复所谓的‘失地’,而这两者指的不过都是燕云十六州。 各朝各代中原与胡人之争,沿长城一线的险峻地形始终是以步兵为主的中原军队抗击北方游牧民族骑兵的天然屏障,且长城要隘山海关、喜峰口、古北口、雁门关等又恰好处在燕云十六州这一带。燕云十六州归契丹,实际上便是大宋北部边防几乎无险可守,契丹铁骑可随时纵横驰奔于繁华富庶的千里平原,昼夜即可饮马黄河。 正因为如此,大宋为了自保,对燕云十六州势在必得。而燕云十六州的富庶繁华,对契丹这个游牧民族国家来说,无异于是嘴边的大块肥肉,不可能舍弃。况且燕云十六州是儿皇帝石敬瑭甘心割让的,并非是掠夺大宋得来,再退一步来说,燕京已是契丹陪都,王宫已迁过来,无论如何,契丹也会力保。 他默默地走着,我静静地想着,一时之间两人都不发一言。 官道之上,大小马车各色行人来来往往川流不息,许是我裙裳颜色怪异,又或许是我们二人有别于走于道旁的农人,不时有人掀帘投以诧异目光,韩世奇不知想着什么竟浑然不觉。我虽觉不适,可是也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仍自顾左右张望,入目处的一切都令我新奇。 一辆马车自对面快速而来,在离我们两丈开外处勒马收缰,马车渐缓,并慢慢在韩世奇身边停下,驾车壮汉跃身而下,站在韩世奇身侧,微微垂首恭敬地道:“少爷,寒园已收拾妥当。” 韩世奇点点头,看着不远处的城门,淡声道:“你先回去。” 那汉子微愣,竟也如韩风临走时一样,快速瞟我一眼,才上车驾马而去。 10 我呆站着,微张着嘴,原来燕京城内是这般景致,道路宽约十余丈且地面平坦,两侧廊檐相对商铺林立,这是鬼叔叔、韩世奇他们口中所说被两国铁骑时而践踏的地方吗?还有街道上如棱的人流,是饱受战乱摧残的人吗? 韩世奇看着我瞠目结舌的样子,浅笑着轻摇头,问:“觉得如何?” 我盯着前方店铺里进进出出的年青女子,未回头,回道:“这是经过四次战争的地方吗?为何还是如此繁荣,民众生活还是如此优越?” 身侧的他反问:“四次?” 我双眼仍盯着那些提着精细荷包走出店门来的姑娘们,随口应道:“不是四次吗?石重贵北伐一次,柴荣率领水陆两军北伐算是第二次,赵光义继位后北伐两次,难道我记错了……。真是奇怪,她们手里的荷包一模一样,不知里面装的物件是否一样?” 抬头看向店铺门楣,‘水润月妆’四字映入眼帘,我看了会,侧头不解地问他,“‘水润月妆’,很怪的店名,里面卖些什么?” 韩世奇眸中惊讶之色一收,面色忽变冷肃,问:“你懂契丹文?” 我仔细地打量了下他的神色,发现他脸上虽然平静,但双眼之中神色却无法掩饰,他的确有些不悦。 袖中双手绞在一起,我迟疑地点点头,“契丹文我懂,汉文我也懂,这些都是娘亲教我的,……,有什么不对吗?” 他面色舒缓了些,嘴角笑意重现,“你娘亲懂契丹文?” 我点头,“我娘亲是契丹人,但我爹爹是汉人。” 他面色这才恢复正常。 我心里却难受起来,不知道此时此刻娘亲在干什么?是满山遍野的找我?还是默默流泪为我担心? 不知枕头下我留下的信,娘亲发现了没有。心中忽然有些后悔,应该把信放在显眼处的。但是那天为什么就鬼使神差的塞在枕下,不就是‘蛮儿去寻面具回来,勿挂,会早日回来。’这几个字吗?放在桌上,即便娘亲早发现,也不知我去何处找,当然也不会追我回谷。 心有所挂,不由自主向城门方向望去,开始想念起千里开外的娘亲。眼角有些湿润,鼻子也有些微酸。 身侧的他见我如此,似是有些无措,负在背后的双手收回来,掸掸袖口后看向我,似是不知如何劝慰,然后搓搓手,复又负于背后。 这么一来,我心中起伏涌动的伤悲一下被他的局促不安烫平,我咬唇默一会儿,待心绪完全平静,展颜冲他微微一笑。 他吁口气,顺手拍了下我的头,然后手遥指着铺子,“果真是女儿家,即便不知这是何处,也能一下子便对其行注目礼。这里是燕京最大、品种最齐全的胭脂水粉、头饰腰花铺子,你若是有兴趣,可进去看看,我在外面等你。” 我心中微愣,有心想问他为何不进,但仔细一看,铺子进进出出的人中还真没有男子,遂对他笑了下,拎起裙角,向店门小跑着过去。 心情正好,却见刚跨出店门的几位细眉黛面的姑娘唇边挂着丝嘲弄瞥我一眼,然后一扬头,傲慢得离去。 我停步打量起周围女子的行为举止,一会儿工夫,已知其中缘由,然后踩着碎步,如春风摆柳一般向店门而去。 背后韩世奇轻咳一声。 我停步回头,却他眉宇轻蹙,对我笑着轻摇头。 我皱皱鼻子,冲他一笑,长发向后一甩,转身大踏步向店门冲去。 店里三侧均是柜台,正对着店门的那侧柜台全是盒子,应该是水粉胭脂,左侧是各色腰花。我遛着柜沿这么看过去,转到了右侧柜台。 一颗龙眼般大小的珍珠做成的吊坠映入眼帘。它单独放在柜中央一个雕琢精巧的纯白色的玉制小盘中,珠光玉翠,闪闪生光。 看得我心中微愣,慌忙摸自己腰间的荷包,它还在。 荷包里的吊坠本是娘亲首饰盒中的饰品,也是娘亲目前唯一完整的饰品。不知为何,娘亲从未戴过。我虽然很喜欢,娘亲也并没有用它来为我装饰裙裳,见我极喜欢,她也只是交待玩玩即可,不可佩戴。下山之时,犹豫许久,还是把它放在了荷包内。 越看心中越惊,柜中摆设的那个和娘亲的竟然一模一样。心中暗自揣测,不知它是否同娘亲的这颗一样,有着特殊的标记。 目力所及范围内没有我想找的标记,我拿出来,转过去,果真有。 ‘漓’字刻得极小,不留意根本发现不了。 娘亲的那个上面刻字为‘寇’,从字面上看,两者似乎没什么关系,但我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觉得这两个坠子一定有着什么联系。 我第一次发现刻字时,曾追问过娘亲,‘寇’字是不是她的闺名,可娘亲却笑说,自嫁给爹爹的那日起,她已没有名字,话虽说的模梭两可,可我心底却认定那是娘亲的名字。而今,已知娘亲是契丹人,如果她出自贵族家庭,她的名字极有可能就是‘耶律寇’或是‘萧寇’。 若如我所认为的这样,手中这颗珠子主人闺名之中应该有个‘漓’字。 “姑娘,喜欢这颗珠子?”耳边的声音虽柔和无比,可我的注意力都在手中珠子上,因此乍一听到问询,我手一抖,珠子已自指缝中滑落下去。 我的手快速往下一接,谁知身后的那只纤手更快,珠子已被稳稳接住。 眼前的姑娘年方二八,芙蓉笑靥,模样很是端妍,再加上笑容极是温和,我内心深处竟莫名对她产生一丝好感。 通往内院的珠帘叮当悦耳,想来这姑娘刚自后院进来。 她伸开手掌,笑问,“喜欢这珠子?” 我笑着颌首,她眉眼一弯,笑靥似春花绽放,“非常抱歉,这珠子只供观赏乃非卖品,对不住姑娘了,你再瞧瞧其他坠子,如若有喜欢的,便宜点给你。” 她容貌出众,举手投足亦谦和有礼,站在她面前,我竟有些不自在,于是,摆摆手,实话实说道:“这必是漓儿姑娘的信物,当然不能卖于她人,我懂得的,你不要介意。” 她笑靥微顿,凝目看我一瞬儿,脸上忽现欣喜激动之色,想笑但极力抑住一时之间她的脸色颇为古怪。 我心中微愣,她的反应太奇怪。 她注目看了会手中吊坠,目光又投向我,笑问,“姑娘为何这么说?” 心中这么想,也就这么说。其实,本身也只是我的猜测,她虽极力掩饰什么,但双瞳之中惊喜泄露了她的心事。我心中疑惑顿起,难道这珠子有什么不可说的秘密? 见她顺着我的动作盯向我的荷包,我心中略慌,“外面有家人相候,改日再来。”嘴里虽这么说,心中却暗道:这么古怪,本姑娘我绝对不会再踏足于此,况且,这些饰品太过张扬,……。 她笑看着我,“姑娘慢走。” 我边走边暗自揣测,不知道这姑娘是不是坠子的主人‘漓’,如果是,她和娘亲有关系吗? “如果有喜欢的,让她们包起来送到寒园。”见我两手空空,走两步一回头,韩世奇笑着交待。 我连连摇头,“我并非为店内饰品而回头,相反,是为店铺内卖饰品的人,她给人的感觉有些怪,衣饰装扮虽然娇媚,但人却是清和淡雅。另外,店铺内的饰品,华丽而张扬,与她性格不符。” 他神情怔怔,定定看着我,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下,他轻咳一声,笑着道:“做生意是多为赚钱生存,与性格无关。” 每次随鬼叔叔下山采买,总能听到‘我买的多、便宜点’、‘做生意也不容易,这么一大家子,还有伙计们吃喝拉撒,哪一样不要钱,不能再少了’……,想想也是,遂笑吟吟地点点头,“也是。” 我还欲再说铺子里的姑娘如何‘怪’,他却噙着丝笑,默盯着我,话锋一转,“你给人的感觉也怪,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但是,对时事却了然在胸。” 经过城外麦田一事,我觉得他并不像前几日那么难于接触。另外,听他交待韩风时,意思似是允我暂居寒园,因此,心中不想也不愿对他有所隐瞒,于是,我像平日拉鬼叔叔的手那样拉起他的,侧头笑盈盈地道:“自我记事起,便和家人居于深山。八岁之前,我以为我的家人及山中的狼、虎、山鹰等便是世间的一切,我从未见过其他人,也不知山外是什么样。八岁之后,偶然间见过迷路于深山中的猎人,也偷偷去看过进山游猎的人。十一岁那年,我见鬼叔叔下山,便缠着娘亲,第一次下了山,这才知道,原来山外有小镇,小镇上有好多店铺,有卖裙裳的,也有卖米面的……。” 他面带惊色,直视着我,“难怪,……,只是,你为何通晓世事,况且这些……。” 上次大谈杨业和潘美,结果引来耶律宏光的怀疑,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哪敢再肆意胡说。 我不等他说完,便嫣然一笑截口道:“乱世之中,百姓对世事自然关注,我随着鬼叔叔常下山,当然也知道一些。”其实我下山的次数,真正数起来,十根手指虽不够数,但再多十根,却也用不了。 他眉头微蹙,显然不信。我摇摇他的手,笑看着他软声道:“山野女子,能懂什么呀?” 他双瞳如夜空星子一般,正专注盯着我们紧握着的手。他的神情模样恍若没有听到我的解释一样,我又摇了下相握在一起手,皱着眉再次开口,“我说我是山野女子,哪懂什么时事。” 他脸上惯常带着的清冷已然褪去,仔细看去,竟觉得他面色微红,双目之中似有羞涩,我不解,目光定定盯着他探究。 他却已经回神,抬起头直视前方,道:“不要说谎,我不喜欢被人骗。” 我努努嘴,也望向前方,在喉间不满地嘟囔着:“有权有钱就这么了不起吗,一个不喜欢抬头与人说话,一个不喜欢他人说谎。哼,你不喜欢被人骗,我还不喜欢老被人逼问呢?一个个,都是这样……。” 他哭笑不得,欲抽回被我握着的手,我却用力拉紧,不让他如愿。总之,这会就想和他拗着来,他不想的,我就要做。 11 ‘啪’一声鞭响,紧接着又传来‘哎呦’一声哀叫。 我转过身朝声音方向看过去,他借机抽出那只被我紧拽着的手。 一辆华丽的马车飞驰而来,路人纷纷避向路边,而站立着的车夫仍弓腰身子前探,手中长鞭不时抽向闪避不及的行人。 韩世奇扯着我的袖子退到路边。 怒气直冲脑门,我自行囊内悄悄拿出一粒肉干,放于中指与食指之间。拉了下袖子,只露出手指,运气一弹,肉粒疾射而出。然后,我若无其事侧头看了眼韩世奇。 他面色平静,眸中却蕴着愤怒,见他注意力全在马车,理应没有发现我刚才的行为。我心中才稍安,心中暗自得意望向路中央的马车。 僵绳收得太急,马仰蹄怒嘶。两侧离马甚近的几人已吓得摔倒在地。 车夫扔下缰绳,用手拭去自嘴角流下的血,恶狠狠环视着围观众人。众人恼他刚才街心纵马、抽人,因此都面带瞧好戏的神色,见状,车夫瓮声瓮气用契丹话大骂道:“哪个兔崽子敢偷袭你家大爷……。” 我掏出干肉粒欲再赏给他一枚,作为他口吐脏话的代价,他已惨叫一声,狂吐一口。而车前地上,一滩血中两颗白牙及一粒极小的碧绿翡翠玉珠静静躺着。 我急忙打量着身侧人群,街上除我之外,还有人身有武功。 韩世奇或许认为血腥场面惊了我,我才左顾右盼,不敢向场中看。他轻拍了下我的肩,主动拉起我的手,温言道:“不要怕。” 我点了下头,但目光仍在人群中寻找。 一抹身影闯入视野,和我目光一触,她笑容柔和朝我微颌了下首,我心中暗自嘀咕,难道第二次出手的会是她? 我挤出丝笑朝她匆忙点了下头算是回应。 场中玉珠是女子之物,我心中一动,刚才店中曾注意到她耳坠子似乎是这种颜色,可此时,她双耳并无戴饰品。 正在凝神默想,忽听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我家主人吩咐,把这个给姑娘送过来。” 跟前的小婢从精巧的荷包里掏出个碧翠腰花递过来,刚才她站在那女子身边,理应是她店中人。 韩世奇疑惑地看着我。 我唇边漾出丝笑,“她是‘水润月妆’的小婢,前面那穿浅紫衫子的姑娘是店铺主人。” 韩世奇看了眼紫衫女子,对她轻一颌首后转问小婢,“这腰花玉质极佳,你家主人遣你送来之时可有其他吩咐?” 小婢乖巧地点头,“主人交待,这位姑娘眼界极高,相中的吊坠乃店中极品,又属非卖品。主人深感遗憾,又想多结交朋友,拉拢一些回头客。主人留意这位姑娘裙裳束带两端的流苏颜色与腰花相近,两者相衬必会相得益彰,所以,挑了这个送于姑娘。另外,主人还交待,姑娘还可用这腰花随时调换店中任何一种饰品。” 韩世奇嘴角逸出丝笑,淡淡地问:“你们知道我是谁?”那小婢面上一慌,但随即点头,轻声道:“韩公子。” 我心微愣,不知他为何要问这些。 韩世奇面上表情未变,又看了眼紫衫姑娘,道:“回去告知你家主人,这腰花我们收下,但我韩世奇从不无故欠人人情,明日府中奴仆自会送来银两。” 小婢为难地回头看向紫衫姑娘,她似是明了我们的谈话,微点了下头,小婢面色一松,看着我赔笑道:“姑娘,你可随时来店中调换其他饰品。” 我手拿腰花,心中略感犹豫,“我似乎让人花了不少银钱?” 韩世奇嘴角微翘,“其实不付她们银钱,她们也乐意让你戴着水润水妆的饰品,至于我为何坚持付给她们,是因她们铺内饰品每个都不相同,为此,她们花费的人力物力必会超过其他的饰品店,而她们店里价钱也极公道,所得利润不会太多。” 我虽不太明白,但仍‘哦’一声。 他目光盯我一瞬,淡淡地道:“璞玉虽未经雕琢,可光芒依然掩盖不住。” 我心中一动,心中似是明白他所说的话,但细细深究一瞬,却又像不明白,于是,头脸一热,为自己内心瞬间而过的想法。 见我如此拘谨,他脸上笑意扩大,我心微恼,气瞪他一眼,扭过头,不再理会他。 他道:“不想知道她们为何会送你腰花。” 心中疑问一个接着一个来,我自然想弄个明白。于是,快速转过身子,随着他身侧,问:“为何?” 他含笑道:“如果有人问你,这腰花出自哪里,你会怎么说?” 我道:“当然说是‘水润月妆’了。” 他笑着点点头,提步向仍在撒野的契丹车夫走去,我跟在后面,默默细想他的话。 默思片刻,心中倏地明白过来,小婢说‘韩公子’三字时那份谦恭有礼的态度也得到了答案,韩世奇在燕京似乎极有身份,而她们应该是误会我同韩世奇关系匪浅,紫衫姑娘这么做,是为了让我为她们店里打招牌。 可韩世奇呢?他似乎不该私自决定收下,可转念又一想,刚才在店中好像是我自己说‘外面有家人等’,而小婢递过来的饰品我也没有明确拒绝,导致这个结果的原因在我,不在他。 对紫衫女子的好感一下褪去,虽然只是做生意,但这个女人太功于心计。 人心难测,说得一点不假。 我暗自叹口气,暗忖:小蛮呀小蛮,山外的日子也不见得比山里好,还是早些找到面具回山谷,吃着娘亲做的栗粉饼,跟着鬼叔叔练练功夫,然后再逗逗悬崖边的那对猴子……。” 心情一下大好,彷若今日就能找回面具,明日就能回谷一般。 抬起头,却见韩世奇站在马车前,契丹车夫早已下了车,哈着腰赔着笑向韩世奇说着什么。 心中疑惑再起,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连契丹人也对他点头哈腰? 12 跨进圆形拱门,我眼前一亮,虽是早春四月,眼前这几棵叫不出名的树,竟是花繁姿娇,看过去满树烂漫,如云似霞。 自进寒园,已有月余,从未踏足过伙房。没有想到伙房会有这么大的院落,且有这么美的一道风景。 背后提壶默立的小婢阿桑笑对我炫耀道:“小蛮姑娘,好看吧,这是我们寒园的伙房,你见过伙房院内也拾掇着这么雅致的吗?” 我的确没有见过,因为自下山后,接触的人家也只有寒园。但不可否认,阿桑说的是实情。 我点点头,啧啧称叹,“你家少爷这座园子,外面看似普通,其实不然,是极具奢华,如你所说,就连这伙房院内,也这么讲究。这树,……不像杏树,杏树没有这么高,且杏花浅红之中又略带着白色,……。” 阿桑抿嘴一笑,正欲开口,伙房内传来了韩风不屑的轻讽声,“土孢子,连樱花都没见过。”阿桑笑容一僵,朝伙房门口看一眼,然后尴尬中又略带担忧朝我笑笑。 这个韩风,不知为何,也不知我哪里得罪了他,总之,他看我处处不顺眼,遇上机会就会如今日一般,奚落我一番。 阿桑见我面色如常,并未生气,她松口气,低声道:“这个韩风,自小跟着少爷,很懂规矩,平时里说话不是这样的。” 我笑笑,提步朝伙房门走去。韩风听到我们的脚步,头也未抬,依然慢悠悠地往壶里倒着水。 我依在门框上,气定神闲地抚着手腕上的晃晃,小家伙享受之极,小脑袋在我手臂上摸摩几下,便一动不动趴着不动,“哎,晃晃,不要下地,伙房里没有你吃的东西。不要往那边,韩风小少爷在那呢?……。” 阿桑一愣,探身看看,不解地盯着我问:“晃晃不是仍……。” 韩风已是双脚直跳,“蛇,……蛇……,小蛮,若是你的蛇咬了我,看我怎么收拾它,我把它剁个几截……。”他断断续续还未说完,又是一声大叫,“啊。” 我快步几步,走到他身侧,关切地拉着他的手问:“小风,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烫伤了吧?” 韩风一愣,呆呆看我一眼,脸蓦地红了起来,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急忙抽出手,“小蛮姑娘,刚才我所说的话,你莫放在心上,这樱花树全燕京城也就这几株,是前几年东赢人送给少爷的,别说你没见过,就是达官贵人也未必见过。……,没想到你心胸这么开阔,我虽是男子,还不如你,……,我的手没事,你不用担心……。” 我想笑,但又极力忍住,但身侧的阿桑已是咬着下唇,脸憋得通红,口中“吭吭哧哧”的偷笑,似是也忍得极为辛苦。 韩风说了半晌,见我们二人一言不发,遂困惑地抬起头,他一愣,又忙看向我的手腕,“小蛮,你……。” 阿桑大笑起来,韩风怒瞪过去,她忙收了笑,仍如刚才一样忍着。 我装作若无其事,问他:“韩风,你怎么了?你手真得没事吧?” 韩风硬咬着牙,“我当然没事。” 我“哦”一声,转脸交待阿桑:“估计是没烧开,你家少爷绝对是喝不成,阿桑,倒水,没开就没开吧,谁让我渴了呢?”阿桑欢快地应一声,手脚麻利地倒好。 “小风,你提水怎么这么久,少爷现在准备出门,现在湖心亭子里,你快点过去。”门口传来管家韩伯的声音。 韩风怒扫我一眼,拔腿向门口冲去,我心中一动,提着裙角也向外疾走,门口的韩伯笑道:“蛮儿,是不是又想随着出去?”我笑着朝他点头,他若有所思看我一眼,又意味深长地浅浅一笑,我心中暗暗嘀咕,这个韩伯总是这样,我随着韩世奇出去,有什么不妥吗?但此时,又没有时间想这些,遂笑道:“韩伯,蛮儿走了。” 13 寒园中央为湖,湖边垂柳万丝飘扬,沿湖周围是几个小院落,这几个院子虽各自独立,但又融于寒园的整体布局。不知道别人家的院子是否也是如此,但心底却认为寒园是最美的。 出了院落拱门,遥见韩世奇站在湖心最大的亭子里,一袭青蓝色长衫,微风吹来,衣带飘摇,在波光粼粼湖水的映照下,全身上下,竟若是罩上了一层荧光。我微呆一下,默立在原地。 过了一瞬,猛然回神,见韩风正沿着湖上长廊快速奔跑,距亭子已近,我心中一急,左右环视一圈,幸是无人在这。遂点起脚尖,向亭子疾弛而去。韩世奇慢慢转过身子,我心一惊,猛地刹着身子,速度虽减了些,仍是向前小跑。 …… 韩世奇目光清澈而温和,朝我微微一笑,“小蛮,又想借机出园子。”我点点头,笑而未语,他身侧的韩风手隐于袖中,头微微抬起,斜看我一眼。韩世奇看看我,又瞅瞅韩风,“小风,你胳膊怎么了?” 韩风瞅我一眼,然后,笑着回道:“没事,少爷,刚才在伙房中烫了手,没什么打紧的。” 韩世奇看着我默了一瞬,我心一虚,撇过头看向湖面。只听他交待韩风:“你回去上药,今日就莫要随我出门了。” 韩风道:“那怎么行,她一个黄毛丫头,跟着你,又不方便,又不能办什么事。”这个韩风……。 我扭过头,盯着他,“你一个半大小子,又能办成什么事,你招你惹你了,你处处和我过不去,今天我就是要随着世奇一起出去,看看你能把我怎么样。”说完,走上前拉着韩世奇的手,头一扬,挑衅地斜眼打量着韩风。 韩风一愣,傻傻地盯着我,我也一愣,意识到自己竟不自觉叫了声“世奇”,韩风目光下移,看着我们相握的双手,停了一会儿,慌忙收回目光,垂头默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立了一会儿,似是才回过神来,转身飞奔而去。 我一呆,低头,自己的手紧紧握着他的,而他的手却是直直的伸展着,并没有握我的。心中空空的,有一丝失望在心底荡漾开来,犹豫一瞬,慢慢松开手,正在这时,他却慢慢收拢手掌,轻柔地握着我的。 犹若突地塞进心中一只小鹿,左撞右冲的,心“突突”地跳个不停,脸也一下子滚烫。同时,心中又有一丝疑惑,自己也曾经常抓过娘亲、鬼叔叔的手,可是为何?为何今天会这么慌乱呢? 想抬起头看看他,可头却似有千斤重,埋得更低了些,两眼盯着脚尖,不知该松开手,还是继续这么握下去。两颊的滚烫也慢慢传向两耳、脖子……。此时,他却忽然松开手,语调如常,“今日想去哪?” 我收回心神,快速瞅他一眼,却见他面色平静,淡淡笑着,我心微怔了下,心中有些纳闷,静默一瞬,觉得自己已恢复正常,才回道:“你本来计划带韩风去哪,我们还去哪,我只是想出去转转,这十余日待在园子里,心里烦闷。待你忙完之后,能否,……,能否再帮我探听一下耶律宏光有没有回来?我想尽快拿回东西回山,我已出来一个多月,娘亲定然已是焦急万分。” 他面色未变,但眸底似是一黯,我心微诧,待仔细看过去,他却是神色如往常一样,无一丝情绪在内。我眨眨眼,难道刚才看错了。他却淡然一笑,率先举步沿着长廊向园子大门方向缓步走去,我耸耸肩,随后跟了去。 14 燕京城内,刊家粮铺内院厅堂。 上首,桌子两侧。左边一位年约近五旬,锦服华袍,目光清矍。右侧一位已是须发皆白,且白眉斜入双鬓,看似老迈,双目却隐蕴锐光,约莫不出他的年龄。 华服老者下首,韩世奇端坐着,淡淡笑着,“……,在商言商,如果我能调齐这么多粮食,不用父亲前来,我也会尽力备齐,只是去年农人收成不好,今年还不到收成的季节,没有收来新粮,我虽想挣这份钱,可也没有这份能力。” 我心微动,原来两者之中有一人竟是韩世奇的父亲。 白发老人凝目注视着韩世奇,韩世奇仍微微笑着,与他对视。半晌过后,老者一阵大笑,笑后之后,转过脸笑对华服老者道:“韩兄,……,不对,应该称隆运兄,你这儿子真是好样的,燕云十六州的粮食,除了皇族所用和军粮外,几乎全在刊家粮铺里,以后咱大契丹可全仰仗韩兄,……,又说错了,是隆运兄。” 华服老者是韩世奇的父亲,我禁不住多看了几眼。 韩世奇的父亲眸中戾气一闪,随即如常,大笑道:“我这儿子不争气,只会做些生意,对仕途不感兴趣,不如于越,儿孙皆英勇,又都是我大契丹骁将,祖孙三代受大王倚重,我是比不上。我本姓韩,蒙主不弃,赐名隆运,也是前生修来的福,因此,于越叫韩兄或是隆运兄都行。” 心中大惊,以目前自己所知道的,现在官拜“于越”的契丹大将,只有耶律休哥,也就是耶律宏光的爷爷。在心中默默思量一阵,又蓦地想起“我本姓韩,蒙主不弃,赐名隆运。”这句话,难道……,难道他竟是韩德让。 韩世奇,居然是契丹重臣之子,难怪‘水润月妆’的店主会让送我腰花,也难怪那日契丹车夫会对他如此谦恭。 辽景宗去世后,辽圣宗耶律隆绪以弱冠之年继位,时年只有十二岁,而当时摄政的皇太后萧绰也只有30岁,且萧绰父亲早死,也无其他子嗣,使得萧绰无外戚可以依靠。而诸王宗室趁机拥兵自重,意图控制朝廷,对圣宗皇位造成很大威胁,当时,萧太后当机立断,重用韩德生、耶律斜珍参决大政,撤换大批大臣,并严令诸王不得相互宴请,要求他们无事不得出门,并设法解除了他们的兵权。大宋欺圣宗年少,欲北伐,以夺取燕云十六州,萧绰便将南面军事委派给耶律休哥,耶律休哥不负众望,其所带之师也是百炼悍卒,迎敌之时横厉无前,使燕云十六州稳若泰山掌握在圣宗手中。 所以说,眼前的一文一武两位大臣应是契丹的擎天支柱,可两人之间却似貌和神离,言语之中也互相较量,听耶律休哥方才所说的话,意思似是暗讽韩德让掌握了契丹的大部分粮食,言外之意,岂非说他们父子二人有谋反之意。 我心中一紧,袖中双手不自觉紧握成拳,默默向韩世奇望去。 韩世奇目光一冷,淡淡地开口道:“于越大人严重了,我父亲和我,他做他的官,我做我的生意,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如若今日不是于越大人前来,我根本不会在粮铺中接待父亲。” 韩德让轻一颌首,笑对耶律休哥道:“世奇这话不假,在府里,我是他老子,他是我儿子,在生意上,家里人和他只是商家与顾客,我是他老子也不例外,前年粮荒,有几个同僚托我向儿子买粮食,最后还是我遣了家中奴仆排队购买的。今日,如若不是于越大人开了金口,我是不会来粮铺的。” 许是我一直注目相看,韩世奇有所觉察,扭过头朝我浅浅一笑,用眼神示意我莫怕,我点点头,一直注意着韩世奇的韩德让却看了过来,目光在我和韩世奇身上游离一瞬,目光慢慢的由惊疑转为温和,最后竟朝我微笑着颌了下首,我心一愣,傻傻朝他笑笑。 耶律休哥看了眼韩世奇,质疑目光又停在韩德让身上,停留一会儿,忽地大笑,边笑边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为难这孩子,有多少,调多少,我现在就进宫面圣,让大王吩咐国库准备银钱。” 韩世奇眉头一皱但却瞬间而展,只是平放在膝头的手慢慢握起,“容世奇十日,十日之后大人可来提粮。” 耶律休哥起身,“十日后我令宏光前来。” 我心中一喜,他口中的“宏光”定是耶律宏光,只是韩世奇对自己说过,耶律宏光出使西夏,并未在燕京。我疑惑地朝韩世奇看去,他随着韩德让起身,送耶律休哥向外走去。边走边状似无意地问道:“耶律将军已经回来了?” 耶律休哥点头笑道:“七日后即回,这小子,比他父亲强,此次出行,收获颇丰。”韩德让听后,面露喜色,“这么说,李继迁已劝住了他兄长。”耶律休哥笑着点头。 一行人甫跨出厅堂房门,院子里已疾速奔来一个,我抬头一看,却原来是咄贺一,他看到一侧的我,显然也是一愣。 耶律休哥沉声问:“咄贺一,府中出了何事?” 咄贺一道:“夫人哮喘发作,情况紧急,少夫人请将军回府。” 耶律休哥怒道:“来这干什么,请大夫是正事,如果不行,请少将军入宫请太医,如果还不行,再请萨满驱邪。” 咄贺一已调转身子,跟在耶律休哥身后,“少将军已请来了太医,可夫人自昏厥过去,一直未见醒来,少夫人这才让奴才前来。” 耶律休哥边走边冲韩德让抱拳,“隆运兄,老哥要先行一步。”韩德让也抱拳,“将军休要多礼,” 咄贺一随着离去,在将近胡同时,猛地回头,盯我一瞬,又瞟一眼我身侧的韩世奇,才快步离去。 待两人身形消失不见,韩德让若有所思看我一眼,尚未及开口询问,韩世奇已开口道:“爹爹,李继迁已劝服李继捧反宋?这消息可否属实?” 李继迁、李继捧两人本为族兄,党项族,银州人。其先祖为拓拔人,世居银、夏、绥、宥、静五地,唐贞观初归唐,唐末黄巢作乱,僖宗投蜀,其先祖拓拔思恭纠合蕃众,入境讨贼,得封为定难节度使,五代之时据境如故,周显德中,适李彝兴嗣职,受周封为西平王。宋太祖继位,李彝兴遣使进贡,太祖封其为太尉,其役,子克睿嗣,未几克睿又死,子继筠立。赵光义伐北汉之时,其遣将渡河略太原境,遥作声援,继筠殁后,弟继捧袭位,但李继捧却在太平天国七年,献银、夏、绥、宥四地,归附大宋,赵光义授其为彰德节度使。但李继迁却认为,“虎不可离山、鱼不可离水,党项人也绝不能离开故土。”拒不入宋,揭旗自立,终于在雍熙二年,用计得银州,党项部众见状,纷纷归顺,其声势骤然大震。虽是如此,单凭其兵力,仍难与宋抗衡,于是,在雍熙三年归附契丹,并在淳化元年,契丹封其为夏国王。仅过年余,继迁又归附大宋,名符其实依强凌弱,但其又在顷刻之间,复归契丹。在这当口,耶律宏光出使西夏,大宋西北边界铁定会再遭劫难。 韩德让点点头,继续向外走,“耶律宏光年龄虽小,行事却沉稳异常,从不做没有把握之事,即是已传回这个消息,就不会有假。”韩世奇眉宇一蹙,然后轻叹一声,“这安生的日子才过了几年,又要生灵涂汰了,燕京城外将要收获的粮食不知能不能幸免。” 想想城门外的那片绿,我心中有些惋惜,居然脱口说道:“其实各在各的领地内,过安乐富足的日子,难道不好吗?再则,治国大要,并非抢掠领土,而要内修政事,内政修明,民众自然来归,否则,民众之心不在,难保不会有人领头纠结民众,犯上作乱,即使你的领土够广够阔,叛乱四起,又有何意义,最后的结果很有可能就是,劳心费力得来的领土拱手送于他人。” 韩德让脚步越来越缓,最后停步,面露微惊,盯着我,默看许久,转问韩世奇:“世奇,这位姑娘是……?” 韩世奇笑着瞅我一眼,淡淡地道:“一个朋友,……,爹爹,你该回府了。” 我心微愣,“朋友”,他说我是“朋友”,心头有些怅然若失,默想了会儿,却又觉得没有什么。 韩德让笑着对我点点头,然后拍拍韩世奇的肩膀,“有个朋友也好,……,孩子,记得我嘱咐过你的话,我们虽是汉人,但并非是宋人。” 15 韩世奇前去顺州、檀州调粮已有三日,我百无聊奈,逮着阿桑令其带路,把寒园里每个院子的角角落落都摸了个遍,转过之后,心中疑惑不已。偌大个园子,除了伙房院子里有几株樱花树外,其他地方,竟然没有一棵开花的树,更是不见一盆花卉,简而言之,就是除了树,就是常青的盆景,除了绿色,还是绿色。 岸边柳叶摇曳,湖面微波轻泛。我和阿桑并排坐在船头,边往水里撒鱼食边问:“阿桑,这园子里为什么不种些花?还有,你家少爷为何不住在府中,而单独住在园子里?……这园子里各个院子都打扫的纤尘不染,但却并无人居住,这是为何?” 阿桑把手中的鱼食全撒进水中,向前探探身子,对着水面拍拍手,“少爷很少单独住在这儿,每年也就是收粮食,生意忙,没时没点的,就住在这儿。另外,就是府中老爷举办官宴时,少年会在这避避。至于为何不种花,奴婢也不知道,也许是少爷不喜欢吧。” 湖中的锦鲤竞相摆尾游动来争食,我停下手中动作,皱眉,看向阿桑,“可是你家少爷这个月一直在这住。”阿桑怔怔看着我,神色忽地变得有些复杂,见她呆呆愣愣,我笑着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一晃,“你怎么了?这么看着我。” 阿桑回神,一笑掩饰过去,道:“你不说,我还真没感觉到,少爷这个月是一直在这住,……,对了,……这个月不是为朝廷调粮食的吗。”她虽这么说,眼神却闪烁不定,我直直盯着她,她忙撇过头,“小蛮姑娘,你瞧这条锦鲤,脊背上的色这么红,……。” 我撒下手中的鱼食,凑过去挽着她的胳膊,软声道:“阿桑姐姐,阿桑姐姐,……。” 阿桑忙抽出胳膊,“主人家的事,我们当下人的不好多说,你莫要多问了。” 我朝她努努嘴,嘟囔道:“不说就不说,小气鬼,以后再也不叫你阿桑姐姐了。” 阿桑笑着轻摇头,“不知道谁才是小气鬼。”我“扑哧”一笑,搡她一把,正欲开口,她却面容一肃,“小蛮姑娘,以后‘姐姐’这两个字不要再叫了。” 我一愣,默看她一会儿,她依然这么看着我,等着我回答,我有些反应不过来,遂茫然点点头,她这才松了口气。 “阿桑,阿桑,……。” 我抬起头,前方亭子里韩伯边招手边喊着。阿桑忙大声应一声,站起来,走到船尾,摇浆向湖边划去。韩伯见状,顺着廊子也向湖边走去。 下了船,我提着裙子一步两阶蹦跳着上了岸,韩伯温和地笑着,边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边唠叨,“蛮儿,慢着点,别摔倒了。”我笑嘻嘻地道:“蛮儿又不是小孩子,哪会这么容易就摔着。”韩伯大笑,“是呀,不是小孩子了。刚才府中管家传话,夫人想见见蛮儿,让老奴带蛮儿过去,阿桑,你去准备一下,给蛮儿沐浴更衣。” 垂首立在一侧的阿桑轻快地应一声,满脸高兴看我一眼,转身向我的住处疾步走去。 我随着韩伯走一会儿,抬起头,不解地问:“韩伯,夫人是不是韩世奇的娘亲?她为什么要见我?” 韩伯笑着点头,“是少爷的娘亲,至于为何要见你,……,或许是少爷出门,不在园子里,夫人怕奴才们慢怠了你。” 我摇摇头,“没有人慢怠我,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好,我也很喜欢这园子。”闻言,韩伯仔细看我几眼,我赶忙点头,他双目神色柔和,脸面笑意迭起,连声道:“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 喜欢的朋友多推荐留言,路过的朋友不妨读下去,不会令你失望。 16 外面的喧闹吵杂声渐渐消失,又行一阵,竟是寂静无声。我心中疑惑,掀起窗帘,宽阔的街道上并无商家铺面,更无小商小贩,连路边疾步走着看穿着似是奴仆模样的人都衣着洁净、光鲜。 随着外面驾车韩伯一声低喝,马车慢慢停下来。我掀开前帘,车辕旁的韩伯笑着欲放踏瞪,我摇摇头,自车上一跃而下,韩伯无奈地轻摇头,但随后出来的阿桑却苦着脸站在车上,我一笑,明白她的窘境,忙放好踏瞪,阿桑下来,低声埋怨,“小蛮,你是不是想让我在府前出丑。”我嘻嘻一笑,“谁让你这么弱不禁风,像我一样,不就好了。” 朱红色的大门,门前两侧各蹲卧着一个威武的石狮子,狮子下面台阶大约十几阶。 我遥指着狮子,对阿桑低声笑着道:“这石狮子一点都不像,……。”话未说完,两扇门已悄无声息地打开,我有些纳闷,这么厚重的大门竟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 一老者躬着身走在前面,随后出来的是一位穿着雍容华贵,但面容却慈眉善目的女人,其身后站着两个娇俏的丫头。 韩伯笑着示意我走过去,我微点下头。拾阶而上,走过去,站在她面前,冲她微微一笑,韩伯悄悄提醒着,“蛮儿,这就是夫人。” 我点点头,但仍不知要说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立在一侧的阿桑已矮身一礼,“阿桑见过夫人。” 我一愣,随即悟出了她的意思,便依样学样,行一礼,“小蛮见过夫人。”她目光柔和,默默看着我,我心中有些茫然,但同时又不敢造次,遂默默站着,任她打量。过了一会儿,她笑着拉我起身,牵着我向内走去,边走边道:“小蛮姑娘,不必拘礼,在这儿就跟在寒园一样。” 我点点头,心神被眼前看到的震撼了,寒园雅致,但这里,却是气派、大气。 甫入大门,便是一座假山,看上去似真非真、虽假犹真,走过去,假山下面的池水里,放养着各色锦鲤,假山左右各有两丈宽的路通向左右厢房,沿着假山围池过去,更有三丈左右的青石路直通厅堂,厅堂左右,各有一座圆形拱门。而老夫人正领着我走向左侧拱门。 一路行去,鸟语花香,我略为紧张的心绪一下变得轻松下来。 她握着我的手,缓步前行,“小蛮,喜欢这里吗?”我环顾一圈,微微摇头,“我更喜欢寒园,府中虽美,但这种美是经过人工雕琢的,不像寒园,虽也有人工雕琢,但不着痕迹,令人看上去仍是自然天成的。” 她笑着点头,看着我道:“坦诚的姑娘,前面便是世奇的房间,可有兴趣看看。”我忙点头,随着她走过去。 她身后的小婢推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大大的书桌,书桌后阁架上是满一册册的书籍、卷宗,我松开夫人的手,走过去,随意翻了几卷,竟比娘亲藏书还多、还全。打量一周,盯着左侧一个乍看像门但细细看去又不太像的“门”,问:“这……,这是门?” 夫人笑着颌首,一小婢走过去抓住门环平拉一下,里面竟是卧房,我大奇,夫人走过来,笑指着门道:“这是前几年东赢人做的,世奇很喜欢。”我点点头,道:“很特别。” 两人在书桌下首桌边坐下,她挥手摒退一干人,我心中有些纳闷,待小婢带上房门离去,她仍握着我的手,笑问:“小蛮,你是契丹人?”我点点头,默想一会儿,又摇摇头,“我爹爹是宋人,我娘亲是契丹人,我也不知道我算是宋人还是契丹人。” 她听后,笑容顿了下,但随即隐去,仍笑着,“原来如此,世奇知道吗?”我心微微有些诧异,但仍点点头,她默默地不知想些什么,慢慢地,我竟觉得有些压抑。 我轻轻地抽出手,欲开口要求回园子,她一惊而回神,脸上又涌出笑容,“我们韩家,虽是汉人,但并非是宋人。”这话,我曾听过,遂点点头,她一愣,似是不解我为何知道,但没有开口相询,径自开口絮道:“唐朝末年,蕃镇林立,国力薄弱,导致契丹经常进入境内抢掠人畜,韩家先祖被掠至契丹为奴,但先祖极其有才,经过努力官至中书令,世奇的爷爷更是被封燕王,至世奇爹爹,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们韩家未食一粒宋粟,所以,虽是汉人,但不是宋人。” 想想那日韩德让的嘱咐,今日又听到夫人这番言论,心中禁不住暗自思忖:“他们夫妇二人如此在意身份,难道症结出现在韩世奇身上。” 默默思索一会儿,心中又忽地想起那日耶律休哥一直强调的“韩兄”、“隆运兄”,是否也是提醒韩德让,他们虽受尊荣,但依然只是汉人,即使被赐“耶律”姓,仍是枉然,改变不了什么。这么一来,自己所想的症结出在韩世奇身上,又似乎不成立。但是,这是困扰这一家人的事,却是事实。……,只是,这对韩世奇算是困扰吗? 我踌躇一会儿,还是有些忍不住,“其实,不管是宋人也好,契丹人也罢,只要是公正贤良、坦坦荡荡的人即可,我想世奇是不会在意这些的,夫人也无须在意,就像我娘亲和爹爹,爹爹虽然早逝,但娘亲依然日夜思念着爹爹,……。” 突然觉得打这个比方极不恰当,遂忙住了口,看向她,她嘴角噙着丝浅笑默听着,面上并无异色,犹若没有发觉。我暗松一口气,不再开口说话。 她轻叹一声,轻柔地拍拍我的手背,“世奇哪会在意这些,但是,他虽不在意,却也不愿入朝为官。其实我和他爹爹并不强求他一定做官,我们韩家的门楣用不着他来光耀,我们只希望他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世奇这孩子做生意有天份,可是生意做大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就如现在,他做的生意关系着国计民生,……,小蛮姑娘,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这么下去,大王会容下他吗?萧太……,萧绰会饶了他吗?” 我心中大惊,当日耶律休哥的一番话,只让自己想到耶律休哥暗示韩德让父子持粮谋反,没往深里想,也没有想到这一层,如果耶律休哥所说并无夸张,韩世奇真能随时调拔燕云十六州的粮食,那韩世奇将是大宋、契丹、西夏三国拉拢的对象,相反,也是三国暗杀的对象。 想到这里,心底竟骤然一寒,先前心中的疑惑也霍然开朗,韩德让及夫人一再强调“虽是汉人,但非宋人。”,不是为了别人,也不是在意身份,而是为了韩世奇。 她一直静静地盯着我,见我面色微变,她似是轻轻吁出口气。 我暗自思索了一会儿,“夫人希望我做什么?劝他不做生意?……,我估莫着可能性不大。” 原来让我过来的目的,并非韩伯说的那样,而是她有事想让我做。不是我太过明白,而是,她的意图表现的太过明显。 她摇了摇头,“聪慧的孩子,世奇遇上你,是他的福气。” 我脸一下子滚烫,低下头,心中有丝甜蜜,但又有些不安,但具体是什么,因为什么,心里却不知道,也想不出来。 她轻声笑起来,我抬起头,两颊火热,她刚才眉间轻锁的愁思似是散了几分。见我窘迫,她敛了笑,“世奇这孩子其实很恋家,不喜在外应酬,你来燕京也不过月余,让世奇陪你出去逛逛,见识一下皇都的繁荣。至于今年的粮食,世奇如果放手,相信大家都会放心许多。” 我点点头,“这阵子世奇太忙,阿桑她们又不敢带我出园子,确实没有出去过。” 她满面笑容,频频点头,“这两日先在府里住,待世奇回来,你们一起回园子。等会让丫头们收拾一下西厢房,你暂且住着,这几日如果想出门,让韩管家、阿桑跟着。”我笑着点头,她伸手抚抚我的长发,眉眼含笑。 ~~~~~~~~~~~~~~ 雪蛮女会三天更一次,每更三到五章。 :) 17 “蛮儿。”韩管家担忧地唤我。 我和阿桑转过头,我笑着向他挥手,示意他去路边茶馆等着。他皱眉走过来,仍是不放心,“蛮儿,你又不识得路,还不让我跟着,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跟少爷交待。” 我走上前,扯着他的袖子,娇声道:“好韩伯,不会出什么事的,我不识得路,可是阿桑是认识的。再说,会出什么事,……,不用担心,只有蛮儿欺侮人,哪会有人欺侮蛮儿。” 韩伯见我铁了心不让跟,遂沉声交待阿桑,“这在附近逛逛,一个时辰后回来,我在后面这边茶铺子里等着,若是小蛮出了什么事,拿你是问。” 阿桑笑着点头,“你老就放心吧,小蛮姑娘若是少了丝头发,我也定会赔你千根青丝。” 韩管家笑着摇头,边回身边轻斥,“丫头片子,这个月跟着小蛮,胆子也长了。”我忍笑绷着脸,捏着嗓子学韩伯,“丫头片子……。”阿桑坏笑一下,伸手朝我搡来,我笑着躲开,两人追追停停,如脱缰野马。一路上,路人侧目,不住摇头,我和阿桑相视而笑,然后,慢慢向前行去。 逛了一会儿,没有特别入目的。一时之间,我有些索然无味、兴趣盎然。 见状,阿桑笑道:“小蛮姑娘,我知道一个好铺子,你一定喜欢。” 我瞥她一眼,恹恹地道:“什么好铺子?远不远?” 阿桑拖着我的手向前走去,“不远,就在前面。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这机会难得,哪能这么快就回去。” 18 我默盯着门楣的四个大字,一个大转身就欲往回走,阿桑拉着我的袖子,“小蛮,这‘水润月妆’是全燕京城里最全,也最别致的饰品铺子,我攒了半年的月例,就为了买一个称心的腰花,你可知道?女子腰身是最迷人的。” 我回头,无奈地道:“随你,我在路边等,你自个儿进去。”她点点头,边转身向铺子里走边小声嘟囔,“还准备让你帮我选一下的……。” 我走到路边,在一个字画摊子前停下。 “姑娘。” 我在心底暗自叹气,慢慢转回身子,今日的她仍是一身紫衫,但今日的紫,又不同于那日的紫,淡了些。 “姑娘喜欢的坠子,我找人仿做了一个。”声音甜美如旧。 模样一样,大小相同,只是珍珠换成了养脂白玉。 我把它放在盒子里,朝她浅浅一笑,“姑娘费心了,只是今日腰花并未带在身上,待我回了园子,差人来取。” 她笑颜如花,声音柔美,“我叫紫漓,你直接叫我即可。我们有专人打造饰口的师傅,不费什么工夫。这坠子你直接带走,至于腰花,改日遣人送来即可。” 阿桑仍在埋头挑拣,浑然不知我也进了店。她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然后朝我一笑,缓步走到阿桑身边,为她一个一个的介绍起来。 我轻叹口气,本以为不会再踏足此店,没想到鬼使神差的,还是来到了这。 “……,老夫人这次哮喘后滴水不进,药石无效,待少将军自西夏赶回来,怕是见不着了。”声音压得极低,我心中一愣,悄悄看了眼身旁的两个女子。 另一个女子道:“老夫人最疼少将军了,这次如果见不到孙子,估计死不暝目了。” 先前说话的女子慌忙左右看一眼,“不要说了,……。” 19 “……,待少将军自西夏赶回来,怕是见不着了。” “……,见不到孙子,估计死不暝目了。” …… 我默坐于桌旁,以手托腮,望着窗外树梢上方的碧空,心中却一直想着那两个女子的对话。 “哎”,我轻声叹口气。 端着点心推门而进的阿桑笑着戏谑道:“小蛮姑娘,有烦心事?”边说边走过来把点心放在我面前。 我身形未动,随手捏起一块栗粉饼放在嘴边,咬下一小块,“你做栗粉饼的功夫若像取笑人的功夫日日见长,就好了。还有,鄙人名叫小蛮,‘姑娘’两字可以省略。” 她一手放在腰间,抚着腰花,一手拿起一块栗粉饼,细品一会儿,才开口道:“我觉得味道不错,小蛮姑……,小蛮,你来燕京不过月余,怎会认识‘水润月妆’掌柜的?且她好似对你很客气,连带我也跟着沾了光,这么贵的腰花,她只收了半价。” 我把手中剩余的饼放下,“阿桑,若是一个人,病得很严重,大夫都束手无策,但你却有办法令她减轻病情。……,只是有个问题,你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你,你认为她会不会接受你诊治?” 她把手中的饼放下,看我一眼,起身,绞了帕子,递过来,“若是大户人家,除非府中有熟识之人引见,否则她们不会让陌生人诊治。但如果是小门小户,她们会求之不得,就是死马当做活马医,也是情愿的。……,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佛屠,如果与生病之人没有任何关系,又不图别人什么,冒味地找上门去给人诊治,……,我应该不会做。” 我心微愣,一直琢磨着诊治这个问题,竟忽略了其他。 自己心中仅是因为听闻耶律家老夫人生病,不忍祖孙两人未见最后一面就生死两隔,还是心中本就有其他原因,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呢?就如阿桑所说,我图耶律宏光什么呢?答案显而易见,面具。如果这么做,能轻易的要回面具,也是值得的。 想到这里,心里竟一松,瞧了眼盘里剩余的栗粉饼,心中暗自欢喜:“娘亲,蛮儿就要回谷了。” 阿桑看看栗粉饼,又瞅瞅我的神色,狐疑地道:“有什么喜事?我猜猜,韩管家今早来找过你,是少爷要回来了?” 我本来欣喜的心蓦地一酸,笑容僵在脸上,阿桑有些不知所以,忙收了点心,瞥我一眼,出门而去。 ―――――――――――― 阿桑一脸不情愿站在身侧,口中不停地劝我,“小蛮,这是宋国王王府,有病的是王妃,为王妃诊治病症的是宫里的太医。还有,你找的那个咄贺一现在也不在王府,我们这就回吧,省得出了什么差错,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现在住在老爷府中,是会牵扯到老爷和少爷的。” 心中略一思量,点点头,欲转身回府。台阶上方左侧肃容笔挺立着的侍卫忽地小跑着下阶,我的目光随着侍卫,看见咄贺一骑着马快速而来,行至阶前,翻身下来,侍卫忙接过缰绳,指着我向咄贺一轻语。 我停步,笑着朝他轻一颌首,见我在此,他愣了下,大踏步走过来,“姑娘,找在下有何要事?” 阿桑扯着我的衣袖,示意赶快走。我轻拍下她的手,她松开手,满面不情愿。咄贺一看了眼阿桑,然后目光投向我。 我赔着笑解释,“听闻王府中王妃身染重疾,恐外间传闻有误,所以,过来找你证实一下,如果是哮喘,且若是陈年旧疾,我有一方,可解王妃病痛。” 他默默不语,似是判断我话的真假。我静静立着,脸上虽挂着笑,心里却是没底。他的目光停在我手腕上,眉头微微皱了下。 我的手向背后缩了缩,“晃晃极少攻击人,上次是因为你们逼迫我,我血气上涌,晃晃感受到之后,才会伤及你家小王爷。” 他又默了会儿,盯着我问:“你是韩府中人?”身侧的阿桑忙不迭地点头,我微怔过后,心忖:“刚才阿桑所说并非没有道理,现如今自己住在韩府,如果惹出事端,韩府是脱不了干系。” 我轻轻摇头,“我住在韩府,但不是韩府中人,只是借住一些时日而已。我来此,韩府中人也并不知晓,这是方子,你可请太医先看,若可行,找一个心细之人温火熬炖三个时辰。” 阿桑愕然,瞬息过后,又似是明白我为何这么说,双目隐蕴着担忧盯着我,我朝她抿唇一笑,她眉头轻锁,头撇向别处。 咄贺一接过方子,细细看过之后,若有所思看我一眼,“姑娘何时下的山?” 我目的已达到,于是,我笑着回道:“一个月前。” 他点头,了然一笑,“咄贺一先行谢过姑娘,王妃若能痊愈,小王爷定会重谢。” 我道:“王妃哮喘之症不会这么快痊愈,这方子只是用于调理改善,令王妃病发次数不至于太频繁,最后慢慢不再复发。” 他先是一惊,然后似是松口气。我笑着道别后,和阿桑一行两人徒步往回走,一路上,阿桑默不作声,我心知她为何如此,但又不想再开口解释,于是,两人一路无语回到韩府。但自那日起,阿桑再也不愿随我出府。我亦无事要出府,遂整日去韩世奇房中寻些书,打发时间。~~~~~~~~~~ 更新时间不定,因为朵朵工作压力大,但总体来说,第周都会更几章。(只是时间不定,并不是不更。) 20 阳光和煦,云淡风轻。 西厢房院内。 我坐在枝桠上,双腿来回晃着。双膝上虽平摊着本书,眼睛却一直盯着房顶上盘旋低飞的一双燕子,它们时而停在屋檐之上,时而穿梭于附近林间的枝叶丛中。 树下坐着的阿桑抬起头,无奈地道:“小蛮,你能不能下来,这双燕子每年都回来筑巢,你这么坐在树上,它们哪还敢下来。”我嘻嘻一笑,收起双脚,背依树杆,双腿平放,笑着打趣她,“现在的我只能逗逗它们了,你又不愿带我出府。” 阿桑睨我一眼,轻哼一声,低下头小声嘟囔,“你还有心逗它们,你的那个方子,若是耶律府王妃吃出个好歹来,就是少爷护着你,耶律府中那大、中、小三个王爷也轻饶不了你。” 我轻声笑起来,张口欲说话,院门已传来说话声,“……,夫人,哪用您亲自登门,遣人来说一声,我带小蛮过去,……。” 一个爽朗的陌生口音随着开门声响起,“韩夫人,你身边有这么个丫头,真是福分不浅呢?” 韩夫人柔柔地笑道:“这可不是我的丫头,是小儿世奇的朋友。阿桑,小蛮可在房中?” 阿桑早已闻声站起,微抬头,挤眉弄眼示意我快些下树。我探起身,见刚刚跨入院落的两个女人仍笑说着客套话,还未注意到树上的我。我利落地合上书,飞身而下。 阿桑抚着心口,虽是气恨恨的但又不敢发作,只是悄悄剜我一眼,我朝她笑笑,便面含浅笑迎向她们,“夫人,找小蛮何事?” 韩夫人拉起我的手,笑对身侧的中年美妇道:“这就是小蛮。” 她身形高挑眉浓鼻挺,仪容华美气质清雅。此时,正微展笑颜,默盯着我,瞬间过后,眸中惊疑神色隐去,“这孩子虽看似及笄,但模样纯真眼神清澈,似是不食人间烟火,应该年龄甚小。但是,竟懂炖制药膳,实属罕见。你们府上世奇不图仕途,小小年纪,行为处事便如老姜,连所交朋友,也不是世俗中人,韩夫人,你真是让我羡慕。” 两人言语之间虽虚实掺杂、亦真亦假,但都笑若暖风。 我把手中之书递于阿桑,施礼后道:“夫人前来寻小蛮,莫不是方子有问题,……,我只是借住韩府,前去送方子这夫人并不知情。” 两人一怔,对视一眼,后都微微一笑。 阿桑备好椅子,倒上茶水。韩夫人轻轻揽我肩头边走边道:“傻孩子。”三人走过去围坐一圈。 耶律夫人细细打量我一瞬,笑着赞道:“好孩子,……,方子很好,母亲已醒转过来,只是府中奴仆熬糖时总掌握不好火候,药膳之中隐隐透着一股糊味,母亲病情稍稳之后,便拒绝进食。听咄贺一说,要长期服用才能根除,我苦无他法,只好登门相请。” 两人目光一起投向我,我笑着朝耶律夫人点点头,然后看向韩夫人,见她笑容之中微露难色,我默默思量一阵,道:“夫人,韩世奇回来之后,留他住在府中,我回来后随他一起回寒园。” 这么说,她应该能明白我的言外之意,韩世奇回来后,我自会向他解释,不会让她这个做母亲的为难。 耶律夫人看看韩夫人,又看看我,思索一瞬,释然笑道:“韩夫人多虑了,我哪敢让你家公子的贵客亲自熬药,只是请小蛮姑娘指点几个奴仆,待她们学会,我亲自送小蛮回来。” 韩夫人尴尬一笑,“夫人说哪里话,只要老夫人病能根除,就是让小蛮亲自熬炖,我们也不会说什么的。”耶律夫人感激地笑笑,韩夫人转而吩咐阿桑,“阿桑,为小蛮收拾一下,你随着过去。” 阿桑看我一眼,眉头轻锁,我朝她笑一下,她虽轻声应下,仍瞪我一瞬,才转身向房中走去。 耶律夫人忽地叫住阿桑,边起身边笑对韩夫人道:“不用收拾,日常所需的物件已然全部准备好,小蛮姑娘过去后若不满意,可随时更换。” 21 我坐在凳上,手执细长竹签仔细地搅拌,锅中的糖已慢慢融化,上面如蛋清一般的一层也愈来愈厚,我轻舒一口气,拍醒灶下昏昏欲睡的阿桑,“熄火,把灶内余火尽快清出来。” 阿桑睁开眼睛,头未抬 ,慢腾腾的撤着火。我探身闻了下飘起的烟,心中有些焦急,“阿桑,快点,要不,这锅要重新熬。” 阿桑睨我一眼,有些不满,“小蛮,耶律夫人请你来指点奴仆,不是要我们亲自熬糖,你这么下去,别说两天,两个月她们也学不会。” 站在周围的两个奴仆面带歉意,相视一眼后,年长的赔笑道:“小蛮姑娘,我们虽然每日从头到尾看你熬糖,然后再依样学样,但熬出来的总是和你熬的不同,我们都能尝得出来,老夫人想必还是不肯用,偏劳姑娘了,我们俩个也不会闲着,会一遍一遍的用心试。” 她们如此客气,阿桑有些不好意思,她面孔微红,看着她们两人,“小蛮是我们府中的贵客,夫人和少爷哪舍得让她做这些,可是,进你们王府已有三日,她却是整日整日待在伙房。” 我拿起一个汤碗递给阿桑,年长的奴仆慌忙接住,仍是赔着小心,“我拿着,阿桑姑娘烧了半天火,也累了。” 我笑瞥阿桑一眼,然后拿起汤勺,探着身子,小心地把上面一层刮起来,放入汤碗中。待全部清完,放下汤勺,站直身子,捏捏发酸的肩膀,然后,笑着看向汤碗,……,我心中一愣,端着汤碗的那只手……。 顺着那只手向上望去,耶律宏光身着米白长袍,腰缠同色玉带,虽非锦衣华裘,但同样英姿逼人。但是细看又和上次见面又所不同,我细细想一瞬,猛然憬悟,这次的他,看上去温和了一些。 我一时有些呆愣,他的温和不同于韩世奇,韩世奇无论何时何地,总是温温尔雅,不露喜怒于形色,而他,只是不经意间才会让人感觉到他温和的一面。 他凝神注视着我,见我久久不能回神,抿唇轻笑起来,“时隔不过月余,就不认识我了?”我猛然回神,面上一热,向他身后望去,阿桑她们三人已无踪影,我讪讪笑着没话找话,“你早回了两日。” 他眉梢一扬,唇边笑意扩大,“你知道我的归期?问了谁?我母亲,还是阿奶?” 我又是一怔,后才意识到他误会了,误会自己刻意打听了他的归程日期。我自他手中接过汤碗,放在灶台上,然后细致地净过手,把雪蛤泡进瓷盆中,“只是无意中听说的。” 他走过来,看我挑选红枣和枸杞子,“有人无意提及,你又无意听见,合情合理。”我面上又是一热,心中暗道:“若不是娘亲的面具,我岂会‘无意’中听说,又刻意记着。” 一会儿工夫,水中雪蛤已泡成了大朵大朵的雪花,我熟练地除去黑色的肠子,冲洗几遍,放入炖盅中,把洗净的红枣和枸杞子连带熬出的糖一起放进去。 一回身,才发现他默立在我身后,我的鼻尖几乎触着他的前胸,忙向后退一步,皱起眉,抬头望向他,他眸中的讶异来不及收回,被我撞个正着,我一愣,他却径自开口问道:“你究竟是谁?常年居于深山之人为何突然下山,难道只为一个面具?另外,你为何住在寒园,怎么会结识韩世奇?” 我走到灶前,坐下,生着火,才道:“既然你知道我是为了面具,我也就少费了一番唇舌,它对我很重要,我一定要拿回它。”他蹙眉盯着我,似是对我的回答不甚满意,我小心地拢好火,起身向后坐了些,“那是我爹爹唯一留下来的东西。” 他眉头仍是微锁,静默一瞬,面带歉意浅笑着道:“怪不得那晚在山中你会为了面具甘愿被擒,仍下了树。”其实当时自己并不知晓那是爹爹留下的,但此时又不想在这上面浪费唇舌,遂笑笑没有接话。他却话锋一转,追问:“你到底是谁?这雪蛤只有长白山中才有,而且捕获季节极短,寻常百姓家不会有这些,只有皇族贵胄府中才有,而你不仅知道,还会炖制,另外,看你的神色,这些雪蛤对你而言,像是极其寻常东西一样。” 自我记事开始,每年秋风乍起时,鬼叔叔就会自山外带回许多雪蛤,娘亲用它炖制药膳,以防哮喘发作,我从不知雪蛤是这么珍贵、罕见,看它们自然像寻常东西没有两样。 我坐着默想一会儿,仍想不出个所以然,如果娘亲的身份真如自己所猜测的那样,是契丹贵族家的女儿,既然娘亲为了和爹爹成亲而避世,自不会和家里有任何联系,鬼叔叔带回的雪蛤到底出自哪里? 脑中蓦地一闪,娘亲曾称鬼叔叔“赵将军”,是将军,而且姓赵,“赵”又是大宋国姓,他又是为了“少主”保护我们娘俩,难道爹爹并不是燕京的普通汉人,而是,……而是大宋将军,或者是……。我不敢再想下去,脑中也有些混乱,久已没有困惑再次袭在心头:小蛮,你究竟是谁? 耶律宏光默默打量着我,不作声。 “劈啪”一声,我一惊回神,灶堂内火已小了些,我挑些细枝虚虚实实地仔细搭好,敛了心事,抬起头笑问:“面具什么时候还给我?” 他摇头轻笑,“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身份太过尊贵,又或者是……?”他话未说完,面容突然变得古怪,我心中诧异,不知他为何如此,但是这个话题又实在不想再继续,遂笑笑而过,不再接话。 他默看着我,我头一低,盯着灶堂。 “少爷。”咄贺一压低的声音。 我抬起头,咄贺一站在伙房门口,似是犹豫着该进还是不该进,一时之间,面色颇为尴尬。耶律宏光轻咳一声,咄贺一迈进的一步又退了回去。 “少爷,老夫人找你。”咄贺一瞅了眼我,然后微垂着头向耶律宏光说。 耶律宏光挥挥手,咄贺一如获大赦,快步离去。我起身,掀开炖盅盖子,闻闻上飘的白烟,气味没有异常。放好锅盖,坐下。 他道:“你经常熬炖?” 我回道:“只是秋冬两季,防止娘亲哮喘发作,开始向娘亲学只是觉得好玩,长大之后,已形成习惯。” 他若有所思看着我,我面上又有些微热,“你阿奶找你,你还不走。”他一笑,提步向外走去,我默盯着他的背影,心中有些茫然,他却忽地回头,见我如此,眉眼俱笑,然后回身大步而去。 我愣了一瞬,咬着下唇,心中暗自责怪自己:小蛮,你怎么了?今日为何总会走神。 22 轻纱罗幔间,老夫人斜依在软垫上,耶律宏光坐在床边,他轻声说着什么,老夫人听得满面笑容,而夫人坐在床边椅子边,满脸慈爱看着他们。 我端着炖盅默默站着,如果爹爹在世,我是否也是这样,一家人开心的围坐在一起。 “夫人,小蛮姑娘来了。”夫人身后小婢轻声提醒着。 夫人急忙起身,笑着迎上来,“小蛮,辛苦你了。”我摇摇头,把炖盅递过去,欲转身回去。 老夫人笑声仍未收住,“……,小蛮,过来。”我轻声应下,走过去,老夫人拉我坐于床头,竟和耶律宏光面对面坐着,我有些不自在,悄无声息向后退了点,可发现却是退无可退,对面的他默看我一眼,起身接过夫人手中炖盅,递给老夫人。 老夫人未接,转过头看着我,“小蛮,今儿你喂我。”我笑着点头,老夫人今日七十有余,不知为何,竟是年岁越大越像孩童,自上次喂她一次后,她总说我喂着吃特别香甜。 我接过炖盅,耶律宏光提步欲走,老夫人责怪道:“光儿,小蛮在一手喂我,一手端着炖盅,她这细细的胳膊哪能行,你端着。” 耶律宏光眸中隐着笑应下,端着炖盅坐在我对面。 “老夫人,这雪蛤羹是润肺佳品,你一定要坚持吃。”我柔声交待她,她咽下口中的汤,皱眉道:“我说过不要再叫‘老夫人’,叫我‘阿奶’,你若是记不住,这汤我不吃了。” 身后的夫人轻声道:“小蛮,叫啊。” 我朝老夫人笑着点头,“是我错了,我没有记住,你吃完之后,我给你讲故事。” 对面的耶律宏光目光一直在我们两人身上游离,他太不同于上次所见的他,许是心中念着,我竟越发不敢抬头。 老夫人笑着点头,“上次讲到,悬崖边的那对猴子偷吃你娘亲给你做的栗粉饼,……,你的吊坠……。” 老夫人面色突变,自我腰间束带上取下吊坠,放在眼前细细打量。我心一愣,回身看了眼夫人,她面带迷茫,似是也不知为何。耶律宏光笑容隐去,“阿奶,你认识此物。” 半晌过后,老夫人面色舒缓,吁了口气,“只是相似,并非东丹……。”她并未说完,耶律宏光却似了然一般,默默看着我。 这个吊坠是紫漓仿做的,色泽、大小和店中展品几乎相同,老夫人若是认识,那娘亲、紫漓的身份会是什么呢?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娘亲不是普通百姓,紫漓也不是。娘亲避世于深山,可紫漓若是身份尊贵,家人又岂会让其抛头露面开店。心中疑惑未解,又加新惑。“吓着小蛮了吧?”突闻老夫人问话,我回神笑着摇头,“阿奶,小蛮没事,还有一点,吃完它。”老夫人面上虽笑着,但眸中却透着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像是伤感,又似难过。 我默默思量一阵,状似无意地问道:“阿奶,你刚才说的‘东丹’是什么?” 老夫人还未开口,耶律宏光截口道:“阿奶,您坐了一个多时辰了,吃过后睡会儿,……,小蛮,你也休息一会儿,明天再教她们。” 我瞥他一眼,无奈地点点头。 23 掰着指头算算,眨眼之间又过了五日,自进王府到现在已有八日,调粮日期已过了两日,韩世奇不知回来了没有,没有人前来找我,也没有任何讯息传进来。这两日内耶律宏光没有回府,我心中暗自叫苦,面具还没有要回来,如果他领兵作战,此次我岂不是空欢喜一场。早知如此,就不该决定回去时再要的,应该先要回来。 信步沿着长廊踱着步子,细风拂来,清凉怡人。我抬头望着满月,心头一阵酸涩:娘亲,你可想蛮儿了。 “你明早走?”突闻前方耶律宏光的声音,我一怔,然后心头又是一喜,走上前,“你终于回来了,还以为见不着你了。” 他微微一愣,静静盯着我,我心中只顾高兴,丝毫没有注意他的神色变化,只是傻傻回望着他,“我等了你一天。” 他双眸笑意隐现,口气却是淡淡的,觉察不出他内心的情绪,“如果我不回来,你明早会不会走?” 我默默思索,自己会先回韩府,还是等他回来拿过面具再走。 想了一会儿,心中一震,发觉自己的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竟是先回韩府,以后寻机会再来取回面具。心中一直认定‘取面具回谷’是我下山的第一要事,可如今自己竟然……。 他笑容渐消,面容又似第一次见他时的那般冷肃,双眸之中无一丝感情。见我不开口,他仍淡淡地问:“等我一天,为的还是面具吧?” 他一直记得,心中一动,难道他竟是为了这深夜回府,想到这里,我心中一暖,“你两天未归,我以为你忘了。” 他眉一挑,默看我一眼,朝他房间方向走去,我随后跟着,两人默默不语走了一会儿,他头未回,道:“你怎知我两天未回府?” 我加快步子,和他并行,“我前晚饿了,去伙房寻了宵夜,去找你一起吃,可你不在,昨天,我问了阿奶,知道你这几日都不会回来。” 他低下头,看我一瞬,忽然展颜轻笑,“明知我不会回来,还等我一天。”见他如此,我心中一松,也笑起来,“明知你不回来,也希望你记得,我会找你拿面具,……,如今你不是回来了。” 他摇头,轻叹一声,笑容敛去,“你为何住在寒园?” 我笑容一顿,嘟起嘴,开始埋怨他,“还不是因为你,娘亲自我遗失面具,虽看似无事,却整日郁郁寡欢、强颜欢笑。我看在眼里急在心头,磨着鬼叔叔,自他口中才知道,那个面具不只是爹爹唯一留下的东西,还是爹爹和娘亲第一次相见时互换的信物。” 他一愣,我委屈地看他一眼,仍絮道:“我瞒着娘亲,趁鬼叔叔出谷砍柴之时偷偷独自出了谷,下山后我才发觉,除了我们采购的那个小镇之外,我并不知道哪里还有街市,也不知你家在哪,更不知道要往何方寻,……。” 待我说完,两人已缓步走到他的房前。他推门而入,我随着跟进去。 房间很大,而且没有隔断,整个一个通间,左侧为卧房,右侧一个特大书架据墙而放,书架之上阁阁满卷,书架之前居中摆着书案。 他走到书案前,拿起放在一角的面具递给我。 我忙伸手接过,心中正喜,却忽地发现面具额头处有裂痕,翻来覆去细细看了会儿,走到桌前,隔桌举着面具,语带责怪,“怎么会破了?” 他坐于案后椅子上,看看面具,又瞅一眼生气的我,向后靠去,“恶人先告状,这不是那晚你踩破的吗?” 我一愣,心中惊疑不定,那晚在山中,先被我踢,后被我踩的居然就是面具,它不是被放在案子底下吗?怎会出现在我脚边,莫不是他早已知晓我会逃走。 他一直静静盯着我,嘴边带丝笑。我心中转了几转,心中明白了来龙去脉,但心中还有一丝疑惑,“既然准备放我走,后来为何又派人跟踪我?” ~~~~~~~~ 每天都会有更新,希望看到喜欢这篇文的评论。 :) 24 他敛了笑,盯着我的眸子,“因为那几声鸟鸣,太不同于平常,像战场上的侦察敌军情报时,相互沟通的暗语,如你所说,自小生活在山中,你家人又怎么知道用这些来找你。” 我心中“咯噔”一下,慌忙收好面具,转身向外边走边道:“夜深了,你早些歇息吧。” 走到门口,他仍没有开口说话,我暗松口气,正欲举步向外跨去。背后的他忽然道:“那个吊坠以后不要再戴。” 我停步回身,心中疑惑又涌上心头,“为何?”未侍他开口,我又试探地问:“跟那个‘东丹’有关?”他点点头,我踌躇一瞬,走回去隔桌坐于他对面,“‘东丹’是什么?” 他坐直身子,两臂放于案上,仔细打量着我的神色,看了半晌,方道:“太祖长子耶律倍,性格沉稳、仁厚,热衷于中原文化,深得太祖喜爱,曾被立为太子,更把渤海国作为封地赐封他为东丹王。但是当时述律皇后极喜二子耶律德光,太祖去后,在述律皇后的支持下,二子耶律德光继位,当时有众多大臣反对,于是,耶律德光逐步瓦解了渤海的势力,东丹王耶律倍在其弟一次次明里暗里的进攻下,终是无法再忍受,也为了避免以后有什么不测,就渡渤海投奔了后唐。听阿奶说,这吊坠极像东丹王女眷信物,虽时日久远,燕京契丹人或许会淡忘,可耶律倍后人已不容于契丹却是事实,这东西,以后休要再戴。” 我心大惊,娘亲竟是契丹皇族后裔。紫漓,那个每次必穿紫衫的女子,必定知道自己身份,何以会明日张胆把吊坠做为展品置于大庭广众之下,她意欲何为。寻人?还是其他。 手不自觉摸向茶包,娘亲的闺名是“耶律寇”。 见我神色瞬间几变,耶律宏光只是默默盯着我,并不开口询问。 我默默坐着,他静静看着我,一时之间房内寂若天籁。半晌后,他轻叹一声,嘴边噙着丝笑,语气虽若平常,但又透着不容拒绝,“这吊坠显然非你之物,可要说完全没有联系,也是假话,小蛮,不管这吊坠是何人送你,或者本身就是你家人之物,燕京之中既然有人识得,无论是仿的,还是真的,都不能再次出现,否则定有祸事降临。” 我仍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心中一直想着娘亲和爹爹的事,娘亲身份已明朗,可爹爹呢……,因此无暇分析他话中含义,只是茫然点点头。他起身自身后书架取出一卷书,复又坐下,气定神闲翻起书来。 半晌后,我神智慢慢回来,沉思一瞬,开口道:“耶律宏光……。” 他眉宇轻蹙,但瞬间展开,不满地截口道:“叫我宏光即可,在王府之中,被人连名带姓这么叫,我听着不舒服。” 我抚抚鼻头,轻声笑起来,随着我的笑声,晃晃悄悄露出脑袋,先瞅瞅我,又看向对面的耶律宏光。 随着我的目光,耶律宏光面色微变,合上书中的书,身子微微向椅子一侧移了移。他动,晃晃也动,随着他的动作,头微微移过去一些。耶律宏光欠了下身子,晃晃竟自我手腕上游到桌子上,头高高抬起,盯着他。 我心中诧异,不知晃晃意欲何为,晃晃极懒,整日整日的缠在我手腕上,不愿活动,今日这种行为确实少见。 耶律宏光已平静下来,坐回椅子上,目光自晃晃身上收回,皱眉盯着我,“小蛮,你的晃晃……该不会攻击我上瘾了?” 我摇摇头,手臂伸到晃晃旁边,晃晃却置若罔闻,非但不理会我,而且竟慢慢向他游去,耶律宏光直起身子,面带些许紧张。 我慌忙扯着晃晃尾巴,柔声叫它,“晃晃,回来,……晃晃,你若再向前一点,我就不要你了,也不会再为你准备肉干。” 晃晃前行受阻,试了几试,见我仍没有放手的意思,头慢慢勾回来,盯着我。我凝神盯着它看了一瞬,心中微动,放开了手,我乍一放手,它不进反退,游向我,在我手边蹭几蹭,似是让我明白它的意思,才掉转身子继续前行。 我收回手臂,靠在椅背上,唇边噙着笑,默默看着对面的一人一蛇。 晃晃已游到案子边缘,头向前伸着,似是在试探如何才能接近靠在椅子上的耶律宏光。 ~~~~~~~~~~~~~ 第天都会有更新,但希望见到喜欢文章亲的评论。 :) 25 许是见我悠然自得,耶律宏光面上惧色已消,只是眉头深锁,目光在我和晃晃身上游离不定。我微微一笑,示意他伸胳膊过去,他默了一瞬,又看了眼晃晃,不情愿地伸出左臂。如我所料,晃晃竟慢悠悠缠了上去,待缠好之后,小脑袋一耷拉,竟舒服地趴着,不再睬我。 他慢慢吁出一口气,胳膊却不愿收回,支地案子上一动不动。 我笑起来,“你这么支着,不觉得累吗?” 他睨我一眼,无奈笑道:“累?不觉得,只觉得怪异。小蛮,你的蛇……晃晃该不会以后都这么缠着我吧?另外,我想知道,除了你、我,还有谁有这荣幸?” 我坐直身子,伸手过去,抚了下晃晃的脑袋,“除我娘亲、鬼叔叔之外,就是你了。” 他眉宇轻展,嘴角逸出丝笑,慢慢举起胳膊,盯着晃晃,过了一会儿,手慢慢向回收了些,人也自然些许,“它为什么会如此?” 我笑而不语,他盯着我的眸子,狐疑地追问:“上次咬我,这次却如此亲近我,真令我受‘宠’若惊。” 我笑起来,“上次咬你,是因为你们围攻我,它为了救我。这次却是因为咬过你之后,你喝了我的血,晃晃能感受的到。” 他憬悟地点头,突地又疑惑看着我,“你家人均被它咬过?还有,曾听你说过,它在五年前曾咬伤过人,这么说来,还有一人,应该也服食过你的血。” 我摇摇头,边说边把手伸向案子中央,“听娘亲说,晃晃自小跟我时,他们便服食过我的血,我太小,根本不记得,因此晃晃不会攻击他们。而五年前,是我第一次下山时,鬼叔叔正在买米,我看许多孩子都拿着冰糖葫芦,心中羡慕,正巧迎面而来一个卖冰糖葫芦,当时不知道要用银钱买,便向他要了两个,扭头就走,他当然不依,上前拉扯着我的袖子,我吓得大哭,晃晃突然钻出我的衣袖咬了他一口,那时,晃晃毒性很强,那人当场昏迷,因我第一次出门,鬼叔叔违恐发生这种事,随身备有解药,这才没有酿成大祸。……,晃晃虽从不攻击娘亲他们,但也从未如此亲近过他们,所以,你真的是很荣幸。”他也伸出胳膊,轻轻遥头,“这种荣幸……。”他轻笑起来,我们手臂挨着手臂,晃晃却一动不动,仍缠在他手腕上。 我笑笑,伸手拍了下晃晃的脑袋, “真是白眼狼,我养你这么多年,现在竟然弃了主人。” 他忙收回手臂,瞪着我,“你这么打它,是不是想让它再咬我一口。” 我“呵呵”一笑,“怕什么,你不会再中毒了。” 他叹道:“虽然如此,但乍一被它缠在手腕上,仍是有些不适应。” 我点点头,“也是,极少有人不惧毒物的。” 看看烛火已燃过半,我心中思虑再三,默盯着他,他左臂已如往常,许是感受到我目光灼灼,他看着我,默一会儿,淡淡地道:“想问什么?” 我犹豫一瞬,“粮食调齐了?调齐之后,大宋、契丹是不是要再次开战?” 他面色渐渐冷肃,眸子情绪也慢慢隐去,盯着我,我心中有丝慌乱,忙低下头,盯着他放于案上的双手。 他双手慢慢握起,手背之上青筋隐现。我默坐着,心中有即刻出去的冲动。 过了许久,他双手放松,耳边传来他的轻笑声,“你担心韩世奇调不齐朝廷所用粮食?” 我愕然,抬起头,“不是担心,也不用担心他调不齐,而是想问是否会有战争?战争与我们这些小民看似遥远,其实受波及、影响最大的不是朝廷,而是小民,韩廷失去的是将士、领土,而小民失去的却是至亲骨肉、生活来源,你是契丹将领,应该明了。……,城门外那些即将收获的麦子,不知能不能如期、平安收获。” 26 他释然笑笑,道:“自唐季至今,数十年间,中原八姓十二君,战乱不休,想息兵安民,本是妄想,赵家既然平定,应先修明内政,再图其他。但自赵匡胤至赵光义,却把收复北地作为治国大要,我大契丹又怎会受制于人。天下一天不统一,你们所期望的日子根本不会出现。一国之主,对领土的争夺、对权力的渴望,不是你我能想像的到的。所以说,既然不能左右,做好本份即可,莫要多想,多奢望,否则难受的只是你自己。” 我轻叹一声,“天下总会有一方净土的。” 他摇头轻笑,“除非你们永远隐居于深山之中,但可能吗?” “有何不可?”我辩解道。 他又是摇头,“你下山已有月余,有人找过你吗?你能找到我,你的鬼叔叔既然知晓你下山寻面具,他会找不到我?但他找你了吗?” 我一时有些呆愣,他分析的不错,鬼叔叔为何没有找我?难道谷中出了什么事情。 顿时,心中一慌,脑门涔出丝丝冷汗,猛地站起身,就欲往外冲。 “他们不找你,应该不是出了事。最大的可能就是,你既然出来了,他们想借此机会让你历练,你已近及笄,他们不可能让你在山中待一辈子。”身后的他慢条斯理的分析。 我停步回身,正欲开口,他却话锋一转,“耶律倍入南唐之时,同去的还有一批为数众多的将士,据闻,这些将士自入南唐便销声匿迹、不知所踪,南唐国主投了大宋之后,东丹王后人随主也投了大宋,表面领一闲职,悠闲度日,实则并非如此,所以,吊坠之事,你要慎之再慎,既是仿做,并非家传,弃之也不可惜。” 对此事他竟连续提醒,另外,刚才又提及东丹王所带众多将士入南朝,还有他先前曾怀疑鬼叔叔是兵士,难道他以为娘亲我们与东丹王后人有密切联系,甚至知道那批将士隐于何方,现在规模如何?这是其一。其二,耶律德光继位至今已有六十余载,国主几易,契丹王室仍注意东丹王后人动向,证明耶律倍带有将士是事实,这些将士后来已形成一股势力也不会是耶律宏光杜撰的,也定是事实,这么说来,东丹王后裔这个身份在契丹确实可以招来杀身之祸。 想到这,我心中暗惊,脑中快速思索一圈,自身上解下吊坠,随手放在案子上,脸上涌出笑,“这吊坠乃是燕京城内饰品铺子里买的,你多虑了。” 他吁出一口气,笑着嘱咐,“小蛮,不管你是何人,是什么身份,过自己的日子,简单的日子,有些浑水是趟不得的。” 他这么说,意思岂不是不再追查我的身份,我心中一松,同时心底竟涌出融融暖意,对他点点头,举步向外走去。 “小蛮,你的晃晃……。”尚未拉开房门,背后又传来他迟疑的声音,我回过头,他面上竟带丝尴尬,我“扑哧”笑出声,他头撇向一侧,过了会儿,才转过来,脸上挂着笑,道:“只是问你,晃晃晚间是仍缠在手腕上,还是会下来。另外,需要什么时候喂食?” 我拉开房门,朝他笑笑,“不管白天还是晚间,晃晃都是缠在手腕上,至于何时喂食,这你做不来,它只吃我特制的肉干,现在我没有带在身上,明早我走之前,会过来带它走,至于今晚,它既然这么喜欢你,你就陪它一晚。” 他若有所思点点头,然后眉梢一扬,嘴边含丝笑,“你的意思是说,除了你特制的肉干,它什么都不吃。” 我得意地点点头,他笑着颌首,我笑着掩门而去,边走边乐,瞧他的神色,今晚别想睡了。不过想想也是,除了娘亲和我,就是鬼叔叔,晃晃近身时也是神态紧张,略显不安,更何况是被晃晃咬过一口的他呢? 银白月光下,我嘣跳着向前走。 院落门口,咄贺一和另一黑衣侍卫一左一右立着,见我笑容满面,两人朝院内房间方向看去,然后对视一眼,见我走近,咄贺一身子微躬,赔笑道:“姑娘走好。” 我点点头,笑着离去。 27 晨光初现,东方泛起鱼肚白。 我梳好长发,理好衣衫,对镜抿唇一笑。然后,拉开房门,长长吸一口气,举步就欲向外走。身后的阿桑拉我回身,走到镜前,小声埋怨:“小蛮,今日我们回府,早饭过后要向老夫人、夫人辞行,仪容还需整理一下,莫要失了我们韩府的颜面。” 这是这几日阿桑常说的话,并且身先力行,耶律夫人也曾夸她仪容大方、语言得体,不愧是韩夫人调教出来的。 我笑着抚了把她的脸,她推着我坐于下,细致为我梳发,我头发本就及腰,且总是自然垂下,阿桑只是自我耳后梳出一捋细发,辫成小辫,然后两条小辫扎在一起,头发仍是垂下,但如此一来,脸全部露了出来。阿桑左右打量一眼,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自包袱之中拿出一身米白长裙,递给我。 她前去关房门,我边换边问:“阿桑,我们来时好像并未带衣衫?” 阿桑笑睨我一眼,“你真当夫人什么都没有准备,来这都用王府的。上车之前,夫人都交待好了。” 我换上衣衫,阿桑为我缠上红色束带,同色耳坠,我轻盈地旋转一圈,裙摆飞起,我啧啧称叹,“夫人眼光真好,这衣衫我很喜欢。” 阿桑眉眼含笑,重复道:“夫人眼光是好。”见她笑得古怪,我紧盯着她,她忙向后退一步,取笑道:“当然好了,你穿这身行头一回府,光彩照人,有人看了心理该多高兴。” 我一愣,瞬间过后,猛然明白了她话中含义,面上一热,心中大赧,伸手向她搡去。她跑我追,一时之间,房中只余她的笑声和两人的脚步声。 ~~~~~~~~~ 喜欢的朋友多评论多宣传,这是朵更文之动力。 :) 从4月28日起会保持每天更新,若特殊事件会提前通知大家。 28 清风拂来,我深深吸进一口,只觉得神清气爽。 我沿着廊子一路前行,未至耶律宏光院落门口,就遥见咄贺一伸长脖子向这边看,待见来人是我,疾步走过来,赔笑道:“姑娘,王爷让奴才在此等你。” 我一愣,有些不解他话中意思,但脚步依然未停,向院门行去,“等我?你家王爷还未起床?不方便吗?” 咄贺一亦步亦随跟在右侧,“王爷四更便已起身出城去了军营,王爷吩咐奴才,你早上前来送喂食晃晃的肉干,等奴才拿了之后,也要快马加鞭赶到军营。” 我愕然停步,咄贺一看我一眼,忙低下头,我取下荷包,里面肉干已为数不多,支撑不了几日。 见我盯着荷包不言不语,他目含疑问,笑着问:“有何不妥?” 我把荷包递给他,皱眉埋怨,“这量只够七日,七日之后,晃晃吃什么?这肉干制作之时要加辅料,不加这些,晃晃就是饿极也决不会吃的。你们王爷为何不等我要回晃晃再走?” 他脸上本略带紧张之色,听后,面色舒缓,涌出微微笑意,“军营出城住西五十里即到,七日之后,王爷自会有办法处理,不会担心晃晃没东西吃。至于王爷,……,军营兵士正在操练,他作为将领,昨晚本不该私自回府,……。” 他话未说完,瞥我一眼,把荷包揣在怀中,对我轻一颌首,然后快步离去。 我摸摸手腕,手腕之上空空无也。我心里怅然若失,晃晃自小跟我,已成为我的一部分,昨晚一夜不在,我竟夜不成寐,这才一大早未吃早饭便赶过来,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心中不禁对耶律宏光生出怨气,但转念又一想,他若一回来,自己如何能拿到面具,况且,晃晃好像是主动找他的,也怨不得别人。 我轻叹口气,随后在心里恨恨地道:“晃晃呀晃晃,居然这样抛弃主人,七日后,看我睬你不睬。哼。” 大力推开门,桌边正在准备早饭的阿桑吃惊地看着我,我嘟着脸坐于桌旁,随手拿张饼,咬了一口,阿桑轻拍了下我的手,皱眉不满地嚷嚷,“小蛮,你一大早就出去闲逛,回来带一脸煞气,谁招你惹你了,这不是寒园,莫让人看了笑话,失了韩府颜面。” 又是这腔调,我冲她翻下白眼,“阿桑,以前没发现你如此罗嗦,这几日,你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阿桑坐于对面,睨我一眼,撕下一小块饼,慢条斯理开始吃起来。我心情不佳,也不愿多开口,阿桑许是觉察出了什么,试探着问了几句,我有一句没一句回着,见状,她也默了起来。吃过早饭,老夫人房中。 老夫人身着枣红色衣衫,上绣着同色牡丹,牡丹花蕊用金线绣成。头发向后高高绾起,两耳之后插着珠翠,面色虽不甚红润,但精神却很好。她斜靠在软榻上,夫人坐于身边,微微笑着轻语。 见我进门,老夫人笑着直身,夫人起身,拉我坐于她刚才坐过的椅子上,而自己坐于软榻老夫人腿边。 两人上下打量我一眼,相视一笑,笑过之后,老夫人笑握着我的手,慈爱地道:“老身有福,有这么个可人疼的小丫头,如若不然,老身这条命,怕是早已交给阎王爷了。” 夫人面带惶然,“母亲,莫要这么说。” 我反握着她的手,忙不迭地接口,“阿奶,每年秋冬两季坚持服用雪蛤羹,你的哮喘会根除的。” 老夫人眉眼打弯,笑对夫人道:“如果有这么个丫头在身边,每天的日子就好过了。” 夫人笑看我一眼,默着不言语,老夫人眸底一黯,面微带不悦,但瞬息之间,面上又现出丝笑,身子向后靠去。我心中赶忙紧急思量一阵,然后站起身,朝两位夫人笑说:“王府伙房大婶已掌握熬糖要领,以后阿奶的雪蛤羹交给她们两个不会有什么问题,小蛮今日就回了,特来向阿奶、夫人辞行。” 老夫人直起身子,盯着我,面露不舍,夫人笑盈盈地起身,“我已许诺韩夫人,会亲自送你回府,母亲,我随着小蛮过去了。有什么事,你直接吩咐阿箐。”立在帐蔓处的小婢乖巧地轻声应下,老夫人默然点头,目光仍在我身上,“蛮儿,有时间来看看阿奶。” 我朝她展颜一笑,“阿奶,蛮儿也舍不得你,有时间会前来探望你的。”老夫人凝神望我一瞬,笑着颌首。我转过身子,笑看着夫人,“小蛮并非直接回府,而是偕同阿桑先去一个地方,阿桑已遣人前去韩府送过信,夫人已知晓,因此,夫人不必相送。” 她笑容一顿,盯我一瞬,最后笑起来,“既然如此,改日我必登门相谢。”话已至此,我笑着朝外走去。夫人挽着我的手,送到府门,目送我上了马车,才转身回府。 ~~~~~~~~~~ 喜欢的朋友多评论,多鼓励。 29 我坐在马车上,默想着吊坠之事。紫漓既是知晓自己身世,又何以只身出现在燕京,且把证明自己身份之物做展示品,难道她不怕身份暴露,她的举止、行径确实不合常理,过于匪夷所思。 车子一晃,前面驾车的汉子是耶律府中的人,他语含歉意,“小蛮姑娘,前面突然跑出一个孩子,小人刹的急了些,没有撞着吧?” 阿桑揉着头,疼得吸着气,我坐直身子,握了下她的手,扬声道:“没撞着,你慢着点,莫撞了人。”他轻快地应下,马车慢慢前行起来。 阿桑身子紧绷,双手紧紧握着两侧,我摇头轻笑,把身后软垫放好,斜依下来,风吹进来,车帘随风左右飘忽,自帘子间隙,我忽地发现一人。她提着裙摆,小跑随着马车后面,马车快,她也快。马车缓,她便慢。 我直起身子,皱眉挑起帘角,阿桑凑过来,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默了一瞬,她喃喃自语道:“好面熟的姑娘。” 我拍拍前面,前面车夫慢慢停下,问:“姑娘,可是有事吩咐奴才?”我朝阿桑交待几句,两人下车,阿桑前去让马车先行回去,不用再送,而我径向她走过去。 她停步,急忙转身,欲往回走。我停步,扬声道:“既然跟来,何不说明来意。” 闻言,她停步回身,走到我跟前,咬着唇瞧我一眼,又慌忙低下头。我压下心头微怒,沉声道:“紫漓姑娘这么关心我的动向,莫不是又想送我什么饰品?” 对面小婢悄悄抬头,见我盯着她,她眸含惊惶,声音有些颤,“我家小姐并非关心姑娘动向,只是担心姑娘安危。此地不是说话之处,姑娘若愿意,请与小婢一起见我家小姐。” 车夫已调头扬鞭离去,阿桑走过来,小婢忙住口。阿桑盯她一瞬,恍然大悟道:“水润月妆的人。”小婢点点头,率先举步前行,我随着举步,阿桑瞧瞧小婢背影,又瞅瞅我,挠了挠头,默不作声随着前行。 30 经过‘水润月妆’,拐进临街胡同,第一个院门。小婢轻叩两下,里面脚步响起,门“咿呀”一声打开。紫漓清丽的面容出现在眼前,乍见我们三人同来,她脸上微显诧异,扫了眼小婢,笑迎我们入内。 小院洁净、典雅,围墙四周,砌着膝盖高的花墙,里面花香色艳,微风吹来,阵阵清香萦绕鼻端。环顾一圈,紫漓引领着坐于院中槐树底下。 小婢走到阿桑面前,赔笑柔声道:“前面店里又来了一批新饰品,阿桑姑娘若是有兴趣,我们前去瞧瞧。”阿桑默看我和紫漓一眼,随着小婢离去。 她提壶倒两杯水,我拿起啜一口,放下杯子,开门见山径奔主题:“紫漓姑娘,相信一个月前我们是第一次相见,你为何如此关注我?我想你送我饰品,不单纯是依仗韩世奇身份为你打招牌,我本不想做别人棋子,但见你并无恶意,倒也没多说什么。但你为何令小婢跟踪我,且你家小婢曾说,此举并非关注我的动向,而是担忧我的安危,我很不解,你到底意欲何为?我有什么危险,我不知,而你却知?” 她面色微红,目光在我腰间游离不定,看了会儿,轻轻吁出口气,“小蛮姑娘,恕紫漓唐突,上次的吊坠你是否带在身上,如果带了,紫漓去前面店铺为你换新饰品。” 我盯着她的眼睛,她眸底有丝慌乱,我轻笑着摇头,“今日出门忘带了。” 她似是一惊,端杯的手颤了下,“你忘在王府了?可有人看见过这吊坠?” 我点点头,仍仔细观察她的神色,她脸孔慢慢变白,“这吊坠子以后休要再戴。” 我心头微怒,冷笑一声,出言讥讽道:“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送我,既然送给我,就应该想到后果。我去王府不过数日,你一个做生意的女子居然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眉头纠结,闭目一瞬,后猛地睁开,看着我道:“当初送给你,只因并不知道你跟王府有来往,也没有料到你会往来于韩府与王府。至于你拿走吊坠后,让人跟踪你,不过是想知道,你拿了这个坠子后,会去找何人。我只是寻人,并没有害你的意思。……,看见这坠子的人,有没有说什么?” 我灿然一笑,“耶律紫漓,东丹王后裔。”她一呆,杯子“啪”地一声落地,摔个粉碎,我瞥她一眼,仍笑着轻声续道:“你找何人?为何要找?” 她面已苍白,唇边漾出丝笑,“我姑母,耶律青寇。我为何仿做吊坠让你带走,那是因为,你第一次见到吊坠之后,反应与她人不同,而且你轻易的说出了‘漓’字是人名。至于为何要找,你若和姑母没有关系,不知也罢。” 我袖中双手已紧握成拳,指甲刺进手心,我却浑然不觉疼痛,原来她竟是娘亲至亲。娘亲全名并非‘耶律寇’,而是‘耶律青寇’。 我心里踌躇不定,问?还是不问?她为何找娘亲。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决定不问,娘亲既然避世多年,不管是何原因,终就是厌倦了俗世。况且,娘亲精通奇门遁甲之术。不说其他,就说娘亲布置的山谷,这么多年,竟无一人发现,更无一人闯入,还有那栈道,据鬼叔叔说,不是谁都能建得起来的。 昨晚耶律宏光既然刻意提醒,那说明契丹王室已密切关注了东丹王后裔的动向,也说明他们势力规模已对契丹构成了威胁,这时候,耶律紫漓竟前来寻找娘亲,难道只是为了寻亲。 想到这里,身子蓦地一阵发冷,耶律紫漓默看着我,我忙回神,站起身,挤出丝笑,“既然如此,我也不怪你,只是,你的吊坠不就要在铺子里出现了。还有,以后不要这么试探别人,如果出了意外,那可是关系到人命的。” 她站起身,面色已恢复正常,“如果是我找的人,别说是王府,就是皇宫大内,也不会伤了分毫。” 我一惊,她嘴角噙着的笑,声音不似平日里的温和,而是夹杂着丝冰冷。整张脸也不再柔善,而让人觉得有股肃杀之气。 我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心怯,她慢慢隐去冷肃,恢复如常,双眸仍温柔如水,面容仍清丽脱俗。 阿桑与小婢一前一后走来,阿桑许是见我面色微变,担忧地望我一眼,我笑对她道:“我们回府,省得夫人焦急。”她掠了眼紫漓,点点头,小婢忙先行拉开门,紫漓送至门口,我笑着道别,然后疾步离开。阿桑见我如此,并未多问,两人一路无语,回了府。 31 推开房门,韩世奇不在。拉开那特制的门,卧房也无他的身影。 出了屋子,在院子转了两圈,仍不见他。 院门有脚步声传来,我心中一喜,却是韩风,提着茶壶进了院,我笑容一顿,“韩风,你家少爷哪去了?” 韩风瞥我一眼,头撇一边,不屑地轻哼出声,“少爷忙着收粮,仍不忘为你寻些好玩的物件,你可倒好,少爷走几天,你便在别人府上住几天,少爷回来了,你竟然还在外面耽搁,晚回两天。” 我咬咬牙,忍了。韩风仰头跨入房中,不再理我。 我跨出院门,顺着花间小路跑向西厢房。推开院门,院内没人,心中有些失落。 房门,房门是开着的。我心头一阵高兴,提起裙摆欲跑进去,但心念一转,放下裙摆,蹑着步子,慢慢走过去。 他坐于桌边,手中拿着自己曾看过的书,聚精会神专注地看着。我一步一步悄悄走过去,他依然没有觉察。走到他身后,伸出双手,捂住他的双眼,心中直乐。 过了半晌,他竟一动不动端坐着。我心中讶异,正欲松开双手,他放书于桌上,我忙又紧捂着,口中轻笑起来。他双手覆在我手上,四只手重叠放着,我一阵呆怔,脸蓦地烧起来,心也“咚咚”跳个不停。 过了会儿,脖子也火烧起来。我轻轻挣了挣,欲抽出手。他却握着我的手,拉我到他前面,我脸滚烫,双眼盯着脚尖,久久不愿抬头。 忽觉手腕上一凉,我抬起头,腕上已被他戴了一个翠绿镯子,我举起手臂,细看一会儿,笑问:“这是你收粮之时买的?” 他摇摇头,看了眼桌上。桌上耳环、头饰、衣饰,同色为一套,细细一数,竟有十五套。 我坐于他对面,拿起一对淡紫耳坠,在两耳边比划,“世奇,好看吗?……,你用十天时间,去了十五个城市,忙着调粮,还买回了十五套饰品,累吗?” 他笑着点头,淡淡地开口道:“调这些粮食哪需我亲自跑,……,你衣衫多为米白色,这些饰品都能搭配。” 我举起手臂,镯子无一丝瑕疵,通透无比,隔着手臂看向他,他面若冠玉、剑眉星目,此时,双眸之中隐着柔情,默盯着我。我心一慌,不自觉结巴起来,“世奇,……,这镯子不是买的,……,是哪来的?” 见我如此,他轻笑起来,笑过之后,他握着我的手,柔声道:“小丫头,你为何这么慌张?” 我摇摇头,盯着他的眸子,在他柔和的目光里沉了下去,“不知道,……,也不清楚,……,慌张,……,我为何会在你面前慌张?”听我这么说,他轻轻笑了,我呆呆怔怔,有此不知所措。 忽地,他笑容隐去,盯着我的手腕,疑道:“小蛮,晃晃呢?” 我一愣回神,抽出手,端坐着,“晃晃被耶律宏光带到军营了。” 他眉头一蹙,“晃晃随他走?” 我点点头,心中再次想起晃晃的可恨之处,“这个臭晃晃,还是主动缠在他手腕上,打死也不下来。” 他默一瞬,轻叹一声,后淡淡一笑,拉起我的手,抚着镯子,盯着我,柔声道:“要一直戴着,永远都不许取下。”我被他眸底那丝说不清的东西蛊惑了,茫然点头,他握了下我的手,起身出门而去。 我默坐半晌,猛地回神,抚着手腕上的镯子,看着桌上各色饰物,心中有股暖流起伏涌动。 32 我和韩世奇缓步走在燕京的街市上,左侧跟着韩风,右侧跟着阿桑。一行四人,锦衣华服。韩世奇本身就气宇轩昂,加之他面容不似平日里的清冷淡然,而是温和烫贴,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韩风早已见怪不怪,鼻孔朝天面带傲色,阿桑悄悄掩口轻笑,被他怒瞪一眼,阿桑的笑声憋了回去。 我看看身侧的韩世奇,心里一阵甜蜜。 韩世奇仍缓步向前走着,头未低,目光未收回,嘴角噙着丝笑,“小蛮,为何笑得如此古怪?” 我脸一热,讪笑着搪塞,“哪里古怪了,只是觉得身边的你光彩照人,连带着自己也受别人的注目礼,觉得好笑,只是,……。”我住口,意味深长看他一眼,他笑着低头,问:“只是什么?” 我大笑起来,“只是,路边的姑娘们目光如刀如剑,我只觉得浑身上下已是千疮百孔,感觉怪异而已。” 他一愣,即而摇头轻笑,边笑边低语:“看似什么都明白,怎么每逢事情与自己有关时就迷糊,该拿你如何是好?” 我笑容一僵,心中似是明白他话中含义,但细想一瞬,又猜不出来。遂茫然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他却轻叹一声,看向前方,缓缓前行。我轻咬下唇,心道:“我哪里迷糊了?下山已近两月,我没见过的,现如今差不多都见过了。没听说过的,也知道得差不多了。”默想一阵,甩甩头,疾行两步,和他并行。 “哇”地一声,前面一个小女娃摔倒在地,我慌忙跑上前,未待我伸手去扶,路边摊子旁一妇人快步跑来,抱起小女孩,边为她拭泪边轻声哄着,小孩毕竟是小孩,脸上还挂着泪花,嘴边已现出了笑。 我怔愣看着已远去的母女俩,心头有些微酸,不知娘亲怎么样了?面具已寻回,是该回谷的时候了。 韩世奇走过来,默看着我,半晌没有开口。阿桑轻扯了下我的袖子,我回神朝她笑笑,又向韩世奇笑笑。然后,举步默默前行,韩世奇跟上来。我低头看着脚尖,轻声道:“我想回谷,娘亲肯定想蛮儿了,蛮儿也十分想念娘亲。” 他步子似是一滞,手伸过来轻轻握了下我的,后马上松开,我抬起头,盯着他,他微微一笑,“我送你回谷。”我点点头,一行四人默默向前走。 刊家粮铺店门,一辆辆粮车如长龙一般溜边停放着,每辆车旁都有人或坐在车上或蹲在车旁。 我心有不解,停步,疑道:“现在麦子尚未收割,为何会有这么多卖粮的?” 韩世奇朝我笑笑,然后看向粮车。韩风得意地接口道:“新粮即收,有田者的余粮便不会再存,再说,此时粮食正是青黄不接时,能卖个好价钱。我们粮铺又名声在外,刊家粮铺当然是这些散户的首选。” 原来是这么回事。心中突然想起韩夫人的担心,心不由得一沉,担忧地看向韩世奇,他似是有所感应,忽地回头,眸隐不解默看我一瞬,我展颜一笑,走到他身边,“世奇,我此次回谷,不知何时才能再出来,索性就多玩两个月,……,燕京,我差不多已逛了个遍,不如我们去别的地方游玩。” 他微愣,笑看着我。我心虚地撇过头,看向别处。 米白蚕丝衣,宽大斗笠罩在头上,脸上伤疤遮住不少。我心里“咯噔”一下,鬼叔叔下了山,莫不是娘亲出了事情。心中一阵焦急,却见鬼叔叔含笑轻轻摇头,我暗松一口气,正欲拔腿过去,他却看了眼韩世奇轻轻摇了摇头,我心憬悟,想是他并不想让太多人知晓。遂轻一颌首,他疾步离开。 鬼叔叔下了山,我几乎可以断言定是前来接我回谷。虽然很想娘亲,可是,如果今年收粮之后,韩世奇会怎么样?仍卖于契丹王室,作为作战辎重,还是有其他用途?默默出着神,不知过了多久,身边阿桑轻咳一声,我敛了心事,回过头。 韩世奇嘴边仍噙着笑,但眸中却隐蕴狐疑,见状,韩风蹑着步子走向粮车,阿桑轻移碎步迈进铺门。来往众人,不时打量我们。韩世奇笑涌满脸,声调却平平,“你是不是听我娘说了什么?” 我本也不想隐瞒此事,遂点点头。他微不可闻轻轻一叹,举步向店门走去,第一辆粮车边蹲着的汉子揉揉眼睛,面色突地大喜,慌忙起身,奔到韩世奇结结巴巴地道:“韩公子,你是韩公子,刊家粮铺的东家。” 33 韩世奇笑着点头,那汉子身子一矮就要跪下,韩世奇忙托他起身,那汉子泣道:“您真是好心人,前年,我生病,田地无人耕种,荒了,要交租,另外,家里上有七十老父,下有五个孩子,大的不足十岁,小的才三个月,若不是你赊给我粮种,我们一家老小怕早已饿死……。” 那汉子嗓门极响,经他这么一嚷嚷,后面车上已陆续围上来几个,七嘴八舌说了起来。我已被他们挤出圈外,韩世奇边笑着寒暄边回头示意我先进铺子,我心中担忧更甚,默默瞅他一眼,转身进了铺子。 店中,阿桑正和柜台后掌柜的说着什么,许是见我面带郁悒神色,走过来,掀起帘子,我跨过内院门槛,进入后院,坐在树下。阿桑倒了杯水,便默立在身后。 半晌后,韩世奇进院,坐于另一边,静静地瞧着我。我暗自思索一阵,盯着他道:“你性格淡泊,云淡风清闲云野鹤般的日子很适合你,我想,这就是你选择做生意,而不入仕的原因。既然如此,又何必因此而遭嫉呢?现在的燕云十六州等于是契丹有经济命脉,而粮食又是根本,现在刊家粮铺的规模让王室都感到背若芒刺,世奇,这是不是有违你的初衷?” 他啜了口水,目光投向对面的大幢粮仓,“我没有任何初衷,做生意全凭高兴于否,高兴了便做,不高兴没兴趣便不做,他们担心害怕,那是他们的事,与我无关。但是……。” 他回过头,嘴边含笑,“你为我担心,我很高兴。”这话他说得直白,不似以往的含蓄,我面上一热,头低了下去。背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扭头一看,阿桑已掩口忍着笑,满面绯红快步向外走去。 我脸上一阵火烧,越发不肯抬头。他轻笑起来,过了很久,我悄悄抬头,他仍盯着我,“小蛮,没有人会伤害到我,我所做的一切也不会危及任何人,我做的只是生意,与朝廷、战争无关。……,你,……,你想去什么地方游玩?” 游玩,怕是没有机会了。心中忽生默然,就这么走了吗? 见我沉思,他微微一笑,提议道:“两个月时间,汴梁?还是东赢?” 鬼叔叔已来燕京,我只有见过他之后才能决定,况且出门游玩并非本意,只是不想让他收今年新粮。 但未见鬼叔叔之前,说什么都为时过早,遂调皮地皱鼻笑道:“从未出过远门,要好好计划、选择一下,不要这么急让我作决定。” 他朗声大笑,第一次听闻他如此爽朗的笑声,我一呆,默看着他,一眼不眨,等回过神,才发觉他早已收了笑,盯着我。四目相绞,我心慌如鹿撞,手足无措,最后,猛地站起身,投向别处,“出来好久了,该回园子了。” 他起身,先我一步向外走去。边走边嘱咐,“我们出来还不到两个时辰,事情还未处理,哪里该回园子了。小丫头,知道害羞,就证明长大了,……。” “了”音落,他已进了前方铺面,我枯坐一会儿,起身,向粮仓走去。 长、宽约十五丈,四四方方的大仓库。几个敦实汉子不断从外面扛包进来,堆在仓房门口,然后,仓房内接应的壮汉再扛进仓内。来来往往,个个汗流满面、衣衫全湿。 我走进仓房内,包包粮食依墙整齐地码放着,我心一动,以步丈量仓房到铺面侧门距离,扛包的汉子许是以为小孩子起了玩心,均不可置否,摇头轻笑。我撇撇嘴,心道:“等我做出来,可以省你们多大力,到时看你们怎么感谢我。” 韩世奇忙完前面粮铺中之事,四人回到园子,已是斜阳已沉,月兔东升。我不知鬼叔叔何时来寻,推说很困,没吃晚饭,便匆匆回房。 半个时辰过了,依然没有任何声响。“啪啪”,静谧深夜,叩门声虽轻,但仍惊得我一愣,忙起身拉开门,却是阿桑。 我笑容僵在脸上,阿桑提着食盒怔站在门口,“少爷吩咐伙房专门为你做了些清淡小菜,你怎么这副表情,……,就是不是少爷送的,你也不用这样啊。”她前半句还是正正经经,后半句已是满脸促侠。 我瞪她一眼,接过食盒,向外推她,“我要睡了,你也早些歇了吧。” 待她脚步声渐远,笑声消失,我插上门闩,坐于桌边,打开食盒。 ~~~~~~~~~~~~ 不要潜水啦,多留言给朵朵。呵呵。 34 “啾啾啾……啾啾啾。” 我忙起身,辩好方向,奔到墙边,提气跃起,在墙头一点,轻盈落地。鬼叔叔自树后走出,我扑过去,泪涌出来,压着声音泣道:“鬼叔叔,娘亲可好?有没有想蛮儿?有没有生蛮儿的气?我找到面具了,我真找到了。” 鬼叔叔轻拍着我的背,“小蛮,不要哭了,小姐没有怪罪你。” 我抬起头,他笑着点了下我的鼻子,我用袖子拭去泪,问:“娘亲好吗?你可是来接我的?” 他敛了笑,月光之下,只见一脸肃容。我心一紧,难道真出了事? 见我紧张,他拉着我的手向前走去,真走了吗?我回头朝墙头上方看去,这个方位应该是世奇的房间吧?脚上一个趔趄,身子一晃,他拉着我前倾的身子,轻斥道:“这一个多月,工夫可是没练?这么亮的月光,竟看不清路。” 我的确没练,朝他讪讪笑笑,问:“我们是回去吗?我行囊还没有带出来,面具在里面呢?” 月色之下,路上廖廖几个行人也是步履匆匆,鬼叔叔我们两人刹住身形,如常人一般,也匆促向前走着。 两盏大红灯笼挂于店铺门楣两侧,在皎洁月光下,光芒弱了许多。 我抬起头,“子楚酒家”四个烫金大字映入眼帘,鬼叔叔在门前默思一瞬,举步走到侧墙,左右打量一眼,飞身跃上墙头,我随后跟上,酒家内院各个房间已是灯熄人寝,只余东北角一盏晕黄灯光,人影映在门窗棂子上,我心中一喜,轻飘飘落地,身影一晃已窜到门前。 “娘亲。”我抑住高兴,轻声叫着。 纤影快速向房门走来,“咿呀”一声,娘亲柔美的面容出现在眼前。以前在谷中,娘亲总是粉黛不施,面无胭脂之色,面现在竟是黛眉、胭脂脸,双眸也不似往日里的黯淡无神,而是奕奕有神,我一呆,娘亲已笑拥我入门。 待三人落座,娘亲眸含盈盈笑意,默盯着我,我移凳过去,依在娘亲肩头,娇声道:“娘亲,你今日真美。” 娘亲扳直我的身子,我们面对面,她道:“蛮儿,娘亲要嘱咐你一些话。”我看看娘亲,又瞅了眼鬼叔叔,茫然点头。 娘亲道:“娘亲来此已有半个月,也观察了你半个月,现在娘亲很放心。” 娘亲竟已来了半个多月,她话中含义竟像是不再回山,又似以后不再见面。我心中一慌,握住娘亲的手,生怕一松手,娘亲就会消失在眼前,紧张地问:“娘亲,我随你回山,我们现在就走。” 娘亲摇头,盯着我的双眸里盛满慈爱,“蛮儿,我们隐于深山避世这么多年,娘亲终于盼到了你长大成人,韩世奇对你很好,娘亲可以放心的离开了。” 悲伤涌上心头,想抑住却又由不得自己,娘亲避世竟是为了自己。现如今自己已长大了,也该是让娘亲自由的时候了。隐居深山将近十六年,平日生活犹若青灯伴古佛,想到这,心中酸涩竟减了几分,眼角中虽噙着泪,但仍展颜笑道:“蛮儿长大了,娘亲以后有何计划,能否告知蛮儿?” 娘亲抿唇轻笑,温柔地抚了抚我的长发,鬼叔叔却轻叹一声,头撇向一旁,盯着窗棂子,默不作声。 娘亲就势欲拉我入怀,我摇摇头,轻轻挣开,娘亲双眸一黯,我心中一软,装作调皮状,“蛮儿害怕一入娘亲怀里,就再也不舍得离开。……,娘亲,你认识耶律紫漓吗?有没有听说过?” 35 娘亲眸中一冷,瞬间隐去,问:“蛮儿,你如何得知此人?是不是有人见了珍珠坠子,她有没有伤害到你?” 我笑着摇头,自荷包里取出珍珠吊坠,递给娘亲,“没有人见到,蛮儿只到了一模一样的坠子,因此,也由她口中知道,娘亲闺名是耶律青寇,是东丹王后裔。” 娘亲面上微微带出的惊惶之色淡去,只是接坠子的手轻颤了下,“该来的总会来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他们仍没有放弃,……,六十多年,整整一甲子,还是没放弃,……。” 我心中暗惊,耶律宏光的一席话闪出脑中。 娘亲嘴角有丝若有若无的笑,“避了十几载,终就还要面对,蛮儿,从今日起,对外你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你不姓赵,也不姓耶律,你没有姓,只有名。” 我愕然,让娘亲如此恐惧,东丹王现在势力究竟有多大。 一丝惊恐自心底蔓延开来,强忍的悲伤也再次袭在心头,“娘亲,他们不会伤害到蛮儿的。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你的亲人。” 娘亲冷冷一笑,“亲人?” 见娘亲如此表情,我不敢再次开口,娘亲沉溺于自己的思绪里,静默许久,我看向鬼叔叔,他摇头示意不让打扰娘亲,我点点头,也默了下来。 半晌后,娘亲才开口:“自爷爷投了南唐,爷爷也就是你口中所说的东丹王,王族中人及随着过去的将领、侍从便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男子可以娶妻生子,保持契丹血统,但女子,自落地的第一天就由‘鹰宫’统一抚养,自小习武,出类拔粹者出任宫主统领全宫,资质平庸者,分管宫中其他事务。娘亲十二岁时,得遇异人,学习了奇门遁甲之术,武功也进步神速。于是,娘亲及笄之时便统领全宫,本以为会一直这么过下去,可是,却偶遇了你爹爹……。” 我听的张目结舌,娘亲浑然置身当时情形之中,两颊绯红,眸含柔情嘴噙笑,“……,你爹爹神气清朗、体态潇洒,浑身上下无半丝俗气,哪像天家……。”鬼叔叔轻咳一声,起身出门而去。娘亲回神,面竟然带着微羞。 过了会儿,娘亲敛了笑,“蛮儿,以后把娘亲放在心中就行了。明日娘亲就动身前往汴梁,找机会娘亲回来看你。” 我鼻头微酸,“蛮儿随娘亲一起去。娘亲回去仍当宫主吗?” 娘亲摇头,笑道:“傻蛮儿,你舍得下这里吗?”我一呆,她叹口气,笑容有丝苦涩,“宫里规矩多而繁杂,娘亲岂会让你受此委屈。” 我默一阵,道:“比起娘亲来,什么人蛮儿都能舍下。”娘亲一愣,“韩世奇极像你爹爹,你不是喜欢他吗?还有一层,他父虽是契丹高官,但他并未入仕,且又是汉人,你们之间不会有障碍。” 韩世奇的面容不时闪在脑中,我喜欢他吗?不喜欢吗? 我挤出丝笑,“这阵子蛮儿心中也很迷茫,心里很乱,想回谷陪娘亲,但又怕从此之后再没有机会见到韩世奇、阿桑他们,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喜欢?但如果只能二选其一,蛮儿还是会选娘亲。” 娘亲笑容一顿,默思片刻,郑重地对我说:“蛮儿,不要苦恼了,你们相处时日较短,你又未经过感情之事,难免彷徨,这是娘亲的错,应该让你早些下山的。至于以后你喜欢他或是不喜欢,现在都不要想了,顺其自然,不要勉强自己,也不要勉强他。” 我点头,娘亲才松口气,起身拿碟点头放在我面前,我高兴地道:“娘亲,这一个多月我最想这粟粉饼了。”娘亲眉头微皱,笑斥道:“只想粟粉饼,不想娘亲?” 我掰下一块,放入娘亲口中,娇笑道:“更想娘亲。”两人笑起来。 “小姐,今晚小蛮如何歇息?送回去?还是……?”房外传来鬼叔叔的问询声。 我摇摇头,娘亲轻声道:“明早让蛮儿自己回去吧。”房外细微脚步声渐远,行到对面,开门、关门声连接而落。 我躺在娘亲身侧,闭着双眼,默默思索。能令契丹王室都小心防备的组织,娘亲竟还曾是宫主,另外,既然东丹后人女子不得成亲,娘亲不但成了亲,还生了女儿,娘亲回去后会怎么样?受刑,还是……。想到这里,心里一冷,人也哆嗦一下。 娘亲轻柔地抚着我,我心慢慢安定下来,睡意跟着袭来。 “梆梆梆梆……。”远处传来敲更声,我揉揉双眼,已是四更天了。 手向旁边摸去,心中一惊,翻身坐起,“娘亲,娘亲……。”床上没有,起身,点亮灯,房中仍没有,左右环顾一圈,桌上有一个包裹,我放下心来,娘亲没有走。 走过去,打开包裹,两身米白色蚕丝衣衫,衣衫上有两根束带,一条嫩绿、一条淡粉,我心一沉,拿起包裹,一纸书信在包裹下面:蛮儿,娘亲走了,不要伤心难过,娘亲定会回来看你。 抱起包裹,打开房门,奔向对面厢房,鬼叔叔也不在。紧紧抱着包裹,低头走向房门。 房门外,眼前出现一个人。我慢慢抬起头来,月色已淡,微弱的银白光下,他关切的看着我。 ~~~~~~~~~~ 喜欢的朋友如果渴望读得更多一些,请联系我。 36 娘亲竟悄无声息的走了,我虽明知娘亲是怕我伤心,但心里仍很难受,坐在桌旁竟觉得全身无一丝力气。 桌上晕黄灯光横隔在两人中间,我恹恹瞥他一眼,“你不是在城外军营练兵吗?怎么出现在这里?” 听我语气正常,他似是舒了口气,面色也舒缓下来。 灯光下他的脸轮廓分明,眉宇间透着沉稳有余。我默坐一会儿,思路渐顺,不由得心生疑惑,他怎么会知道我在此地,怎么会此时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难道他是自寒园跟踪来到这里。 这个人,还真是喜欢跟踪别人。 斜睨他一眼,默忍片刻,自知娘亲走时心中就有的一股怨气发了出来,“已遣人送去了半个月的肉干,你怎会出现在这里,不是跟踪我来的吧?既然来了,就把晃晃还给我。” 他眉头一皱,面色忽地变得冷肃。我心中一沉,忙收回目光,边把手中纸信小心折起边暗自提醒自己:小蛮,你对面坐的是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你的口气大胆嚣张了些。另外,娘亲回到汴梁,如果还是宫主,鹰宫势必与契丹有一硬仗要打,如果现在和耶律宏光交好,到时会不会能保娘亲周全。 我轻咬下唇,等了会儿,他并没有开口训斥。我悄悄抬头,他正专注地看着我。目光一触,我一呆,他却一愣。他眸中慌忙隐去的是什么,我闭了下眼,再次看过去,他面已从容淡定,眸中一丝情绪也无。 我心中有了想法,自不敢再开口造次。他不知想些什么,也默坐着。远处有鸡鸣声传来,窗棂子外月早已隐去,只余晨曦之前蒙蒙的灰暗。 他低头,轻轻抚着晃晃的脑袋,晃晃恍若不知,懒懒的不动弹。我亦不知从何开口,脑中思索许久,嗫嗫地道:“晃晃听话吗?它若是喜欢跟着你,我也没有办法。” 他头未抬,手上动作未停,淡淡地道:“他们是你的家人?女的是你娘亲,男的呢?” 我道:“鬼叔叔。”他抬起头,我问道:“你昨晚一直在寒园外面?” 他嘴边噙着丝笑,“鬼叔叔,……,名符其实,他们跟踪你多日,今晚突然离开,这么放心把你留下,你娘亲对韩世奇应该很满意。” 我面上一热,他猜的竟丝毫不差。 见我未开口,他冷冷一笑,“另外,你鬼叔叔面容虽毁,但仍有人认出了他。他们是否回了汴梁?”我一惊,连我都不知鬼叔叔身份,在燕京竟有人认识他。 他仔细看着我的神色,我紧盯着他,等他的下文。他却忽然一笑,我愣了会儿,心中怒气上涌,本以为他不会再次怀疑我的身份,没想到他竟然本性不改,依然如此试探我。 我把包裹系好,站起身,没好气地脱口道:“耶律将军忙了一夜也累了,我鬼叔叔姓是名谁,那也是我家私事,不劳你费心挂念。你若喜欢这里就留下,我没有工夫奉陪,要回园子了。” 拉开房门,细风拂来,脖颈竟有些凉意,一手抱包裹,一手捂着脖子。心中猛地一惊,慌忙退回房中,掩上房门。 耶律宏光眉头微皱,摇摇头,起身自床头拿起我的衣衫走过来递给我,并随手接过我手中包裹,复又坐于桌旁。 我脸上火烧,自己仅着褥衣,居然和他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这么久,暗自埋怨自己大意,但是他……,我咬牙恨声道:“你还不出去?” 他没有起身的意思,且神色也丝毫没有理亏的样子,我心气结,怒瞪着他,他轻叹一声,嘴角漾着丝笑,“咱们契丹人,民风开放,没有男女授受不亲这些繁琐规矩。况且,我们已经这么坐了一个时辰,也早看见了,再说,你在我身后穿上外衣,我又瞧不见。” 37 我虽气恼,可无一丝办法,只好走到他身后。 换好衣衫,猛地意识到他刚才说的是“咱们”,他心中已笃定自己是东丹王后人。但他刚才说鬼叔叔的语气,我心中一寒。 像是回答我心中疑问,他突地开口道:“你鬼叔叔面容极像赵普之子,赵凌。赵凌武艺高强,第一次随军作战便打出了名声,只可惜,他老子是杯酒释兵权的始作俑者,他当然不可能再带兵。于是,他便成了赵匡胤最疼爱的二子赵德芳的贴身侍卫,真是可惜这么个将才。大宋的大将,赵德芳的贴身侍卫,这是你家的私事?你的家可真够大的。” 鬼叔叔叫赵凌,竟是赵普之子。 赵普,自赵匡胤黄袍加身,便一直是赵匡胤之谋臣,后官至宰相。削夺朝中诸将兵权、削弱地方财权、中央禁军建设、削夺节度使兵权等等谋略均出自他手。自己常听鬼叔叔与娘亲谈论,殊不知赵普竟是鬼叔叔的爹爹,可是鬼叔叔谈论之时,也是直呼赵普名讳,又有些不合常理。另外,如果他真是赵凌,是当年二皇子的贴身侍卫,那他怎么会在谷中陪着我和娘亲十几载。 我哑然失笑,他怎么可能是赵凌。 见我不信,他不可置否轻摇了下头,“赵光义继位后,赵普郁郁不得志,其凭借魏王赵廷美一案翻身,虽再一次官及宰相,但始终是为他人铺路,赵光义岂会真心用他。……,前些日子,辞官之后的赵普府中突然放出口讯,说是已病入膏肓,如果我猜测不错,此是赵凌回去的理由之一。” 我心中一动,昨晚鬼叔叔确实是心事重重,面带虑色,难道耶律宏光说的是真的。 “……,你爹爹神气清朗、体态潇洒,浑身上下无半丝俗气,哪像天家……。”娘亲的话又掠入脑中,“天家”,我心中大惊,当时以为娘亲说错,现在想来,并不是这样。心中霍然开朗,爹爹是赵匡胤二子,娘亲是东丹王后裔,爹爹死后,赵凌护着娘亲隐居山野。这么一来,所有的不合理都变成了合情合理。难怪娘亲一再嘱咐,我不姓赵,更不姓耶律。也难怪娘亲我们隐身的山谷在三国交界。 我呆呆怔怔,许久都不能回神,他似是极满意眼前看到的,默默盯着我。 多年的疑问一下子全解开,我却没有轻松的感觉,心底的惊悸直冲向脑海。我双手紧握,身子轻颤,但又强自镇定,在心底对自己说:“你只是小蛮,只是升斗小民,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他眉头皱起,走过来轻揽着我的肩头,我本欲挣开,但身上力气却似被抽干了一般,身子僵直站着,头却不由自主抵在他肩头,紧握着的双拳抡向他的前胸,泪水落了下来,“你为何告诉我这些?我根本不想知道,我只想做个平凡的人,过简单的生活。我不想知道爹爹、娘亲是什么人,鬼叔叔是什么人?他们只要是我最亲的人就行了,还有,娘亲只是我一个人的娘亲,和东丹王没有关系,鬼叔叔也只是我一个人的鬼叔叔,跟皇子高官搭不上边,至于爹爹,他早已死去,我不记得他的样子,他只是娘亲的相公。只此而已,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他揽在我肩头的手加重了力道,嗓子有些哑,“十几载的山中生活,你因家人,明白了天下大势,可对自己身边的人、事却迷糊至极,以后你身上将会发生什么?你要如何处理?你可曾想过?” 我愣住,他是故意的。他一直很留意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一个吊坠,他一而再、再而三提醒我,鬼叔叔找我的暗语,第一次或许是令他惊奇,可是这次,他却是这么有心,以他的年龄,他不该识得鬼叔叔的面容。 泪干了,脸上绷得紧紧的。我抬起头,他面容平静而淡定,双瞳中却闪着关怀柔和,我一时有些愣,“你为何这么对我?” 他浅浅地笑了,盯着我,柔声道:“深山老林中,忽然出现一白衫长发女子,如仙子一般,在树上飞来飘去。作为将领,我怀疑你,但作为男人,……。” 我凝神听着,他却又住了口。 细细默想一瞬,这也是娘亲口中所说的喜欢吗?他喜欢自己,心念及此,自己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两人相拥默立,他微微笑着,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待耳旁温热,觉察到他的呼吸吐呐呵出之气近在咫尺,我脸一热,现在的自己定是双颊酡红,只希望他不要误会了才好,猛地推开他的身子,忙不迭地后退两步。 他轻笑起来,手提包裹,拉开房门,走了出去。我默立一瞬,随着跟去。 38 天已大亮,宾客已起,廊子里、院子里已是人来人往。 耶律宏光青灰长袍,同色束带,身姿英挺,一路行去,众人纷纷来看,目光在我们二人身上扫个不停,院内的一老妇更是啧啧称赞:“一对璧人,羡煞旁人。”我欲开口说“不是”,可是耶律宏光却笑着颌首:“谢谢老人家。” 我横他一眼,他却恍若没有看见。 进入酒家前面铺面,柜台后伙计揉揉眼,迷茫地轻声自语:“店里何时来了这两人,没有理由记不往?”说完,还挠挠后脑,目送着我们跨出店门。 耶律宏光一直嘴角噙笑,我出了店门,便走开两步,两人距离大了些。 路上行人渐多,眼看着太阳渐高,我心里有些焦急,若是世奇发现自己出了园子,定会以为自己出了意外,要尽快赶回去才行。可耶律宏光却提着包裹慢慢走着。 我停步,道:“我要回去了,我想把晃晃带走。” 他道:“你只要能带走它,我求之不得。你可知道,它为何死赖在我手腕上?” 我摇头,“不知道,它从未离过我的身,娘亲、鬼叔叔也曾服食过我的血,但是,它惟独对你有兴趣。” 他一笑,似有得意之色,“晃晃终日里缠在手腕上,从不为扑食而发愁,也从未下地游走,它虽然长不大,可体形却比同样大小的蛇略胖,你手腕太细,它缠里不舒服,恰好我身上有你血的气味,它便弃了你这个主人。” 不知真的还是假的,但这阵子晃晃一直没有睬我却是事实,或许他说的的确有理。但是,晃晃不在身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似是。 他掀开袖子,晃晃睡得正香。我走过去,径自抓起晃晃,欲硬拉它回来,可晃晃脑袋抬起,蹭蹭我的手背,头便耷拉下去,可身子缠得更紧了些。 耶律宏光放下袖子,微微一笑,道:“看到了?它不愿随你走。” 我不死心,拉起他的袖子,欲再次硬抓,他忙挡着我的手,两人当街推搡着。他全然不顾及王爷身份,我本就由着自己性子,也不顾念什么。 “宏光,你们这是……?”听声音淡淡地,但淡定中又透着威严。我一愣,这是年青人的口音,怎会如此威严呢? 我抬起头,他,二十出头,两眉入鬓,双目深邃有神,银白长衫,外表看似飘逸,其实不然,威严天生,浑身上下透着令人不敢近身的,让人说不清的东西。他身后站着两个冷脸肃容的侍从。 耶律宏光轻叹一声,放下袖子,若无其事抬起头,瞧瞧左右,眉头一皱,对他敷衍地抱一拳,“你不在……府里待着处理政务,跑出来干什么?” 那少年掠我一眼,笑看着耶律宏光,“我不出……府,怎么会看到我大契丹有名的冷面将军当街有这举动,远远地瞧见,还以为……我眼花了。耶律将军,你不应在城外操练军队?为何此时现身在这?可真是令人费解。” 耶律宏光扭过头瞅我一眼,面带无奈,冷声道:“令人费解之事多了,也不差这一件,小蛮,你先回去。”我点点头,接过包裹,朝那少爷微笑着轻一颌首,少年回应一笑,耶律宏光面色一黯,轻声喝斥我:“对陌生人,不要这么笑。” 我皱皱鼻子,不满地轻声嘀咕,“霸王。” 耶律宏光面色一黑,那少年却大笑起来,“宏光,相见即是缘,既然有缘,何不妨请这姑娘一起坐坐。” 我停步,展颜一笑,“公子客气,出来整晚,家人定很着急,小蛮要回去了,改日如果再见,再坐不迟。” 39 耶律宏光闭了下眼,眉头蹙起,那少年盯着耶律宏光,打趣道:“原来耶律将军是昨晚即已出了军营。”我一愣,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转身欲离开,未行一步,便又怔在当场。 马车溜边停着,韩风拉住马辔头,怒视着我。韩世奇站在车辕旁,默盯着我,面青唇白,一夜之间,竟满脸憔悴。我心底一痛,提步跑上前,拉着他的袖子,关切地道:“世奇,昨晚我娘亲来了,鬼叔叔前来寻我,我来不及给你说,就出了园子,……。” 他微微一笑,握住我的手,“你没事就好,小蛮。” 背后韩风冷哼一声,韩世奇回头看他一眼,他咂咂嘴,咽下了要说的话。 韩世奇手冰凉,没有一丝温度,我反握过去,泪在眼窝打转,“对不起,世奇,让你担心了。” 他摇摇头,用袖子拭拭我的眼角,柔声道:“我们回去。”我点点头,身后传来那少年的问询声:“宏光,怎么回事?他是谁?是这姑娘什么人?” 耶律宏光淡淡地回道:“韩大人的独子,韩世奇。” 韩世奇朝两人遥一抱拳,那少年目光如炬打量着韩世奇,似是不信,“韩德让大人独子,刊家粮铺的东家,是遍布十六州的刊家粮铺?” 耶律宏光默然点头,少年目光瞬间变冷,即刻又恢复满面微笑,迈着步子悠然走来,对韩世奇抱拳道:“久仰大名,请恕我唐突,公子一表人材,听闻还满腹学问,父亲为当朝大臣,何不谋个一官半职,父子一心,为朝廷出些绵薄之力。” 韩世奇淡然一笑,“我自小闲散,不喜受约束,也无心为仕。失礼了,我们要回去了,……,耶律将军,回见。” 说完,扶我上了马车。掀帘,我坐下,在帘落的一瞬间,耶律宏光直盯着我,双眸含怒,那少爷虽噙着丝笑,可却冷眼看着韩世奇,眸中隐着丝慑人的光芒。 外面的韩风轻喝一声,马车慢慢前行。但很快,马车又停了下来,韩世奇眉头一蹙,喝斥道:“韩风,还不走。” 韩风怯怯地道:“耶律将军……。” 帘子“呼”地被掀起,耶律宏光面带微笑看着我,声音轻柔至极,“小蛮,下次晃晃的肉干你亲自送过去,上次送的,晃晃这几日一直没吃,不要饿坏了它。”不等我开口,他转向韩世奇,“打扰了,韩兄。” 韩世奇含笑颌首,道“客气了,耶律将军。”我在马车一角,瞧着两人,如坐针毡,耶律宏光放下帘子的那一刻,狠狠瞪我一眼。 回到园子,韩世奇笑着送我回房,吩咐阿桑侍候早饭。 中午,待我睡醒,去寻他,门前奴仆道:“少爷正在休息。”我怏怏而回。 日渐西斜,我再次出现在他房前,奴仆道:“少爷出门办事,不知何时回来。”我叹口气,一路垂头丧气,盯着脚尖,回到自己房间。 踏着月色,仍是他的门前,奴仆道:“蓟州粮铺有事需少爷前去处理,少爷已前去,不知什么回来。”我呆立当场,阿桑连唤几声,我才回神,默然回房。 40 已过十几日,没有韩世奇的一点讯息。他生气了?还是蓟州粮铺的事情确实没有处理完?自他走后,自己茶饭不香,郁郁寡欢,这说明自己是在意他的,也是想念他的。或许这就是娘亲口中所说的喜欢,自己是喜欢他的。 心念及此,站在湖心廊子的我,望着满园的春色,一扫几日来心中的阴霾,猛地回身笑对阿桑道:“阿桑,我们出园子,去粮铺转转,瞧瞧我做的木马流车,管用不管用。” 默立在身后的阿桑微张着嘴,瞪大双眼,似是不解我为何瞬息之间由阴云密布转为艳阳高照。 出了园子,一路慢行,闲闲地朝前逛。阿桑亦步亦趋跟着,我有些好笑瞥她一眼,她理直气壮回看我一眼,“韩伯交待下来,我要一步不落跟着你。”我皱皱鼻子,不再睬她。 路过水润月妆,我心一怔,铺门关着。阿桑轻叹一声,惋惜道:“听说水润月妆要关门不做了,这么好的生意,可惜了。” 我心一动,娘亲已走十余日,应该已到汴梁,此时紫漓关铺子,莫不是‘鹰宫’已有消息传过来。他们会怎么处置娘亲,娘亲现在怎么样了? 默立在店铺门,凝神细想,有必要和紫漓见上一面。遂踅进胡同里,轻叩院门,半晌工夫,门才打开,站在里面的并非紫漓,也非那小婢,我心一沉,莫不是她们已走了。 门外老妇已是皱纹满面一头银丝,细细打量我一瞬,问:“你们要找何人?” 我朝内看一眼,一切依旧,我一直提着的心稍稍放松一些,笑说,“紫漓姑娘可在?”她摇摇头,笑道:“小姐请铺中的姑娘们出去了,这么多年,要散了,舍不得。” 看来紫漓要走,已是确信。 我点点头,笑容又甜了些,“老人家,这铺子生意兴隆,估计可日进斗金,为何要关了?”老妇笑容一顿,面上露出防备之色,冷声道:“知道我家小姐闺名的人,想来也是小姐的朋友,既是如此,就应直接问小姐,想套我这老婆子的话。”她轻哼一声,愤然关门。 阿桑面带微怒,抡起拳头作势要砸门。我摇摇头,她收了拳头,笑说,“我也就是举举,你以为我真砸?不过,你为何要找那对古怪的主仆?” 我笑了下,默不作声,走出胡同,站在街上环顾一圈,人声喧闹,不知紫漓会去哪里宴请铺中之众人。 阿桑随着我的目光看着,“小蛮,这水润月妆的紫漓,虽看似柔柔顺顺,但浑身上下却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这种生意人极少,像少爷一样。我实在不明白,她为何主动与你拉近,不仅送你饰品,而且还可随意调换。” 紫漓做主意本就是幌子,可世奇呢?天性使然,还是另有隐情。如果另有隐情,又会是什么呢? 我轻叹一声,打起精神,自嘲地笑笑,“明白还不如不明白,那又为何要明白呢?” 阿桑听得一头雾水,我笑问她:“附近可有幽静、雅致点的酒楼?” 阿桑指指前方,“顺着这条路一直向前走,然后左拐,走到头,临湖有家‘翠屏小筑’。” 湖边已无商铺贩摊,极是清静。沿街临湖均是独门独院,院落之中有两至三层楼宇的比比皆是,湖边杨柳之下坐着几个垂杆钓鱼的老者,看衣着应是契丹人。我立在原地,心生感慨,这些是曾以马背为家的游牧人吗? 阿桑叹口气,“这些都曾是契丹贵族,被太后夺权之后,迁移至此,他们不管世事,只要享乐即可。” 原来这些就是叱咤一时,企图逼迫当今大王耶律隆绪下台的人。我摇头轻笑,投目望着眼前的‘翠屏小筑’,它位于两路相交的一角,一面临路,另一面临路又临湖。位置极佳,即不喧闹,又立于豪门富户之间。我心中在暗暗称叹,这主人心思极巧。 我和阿桑跨入店门,一个衣衫洁净的小二笑面迎来,“两位,是楼上雅间,还是楼下阁间。” 所谓阁间,即是每张桌子以矮屏独立隔开,坐下似是一单间,站起便可看见相临桌子。 楼下,她们不在。 41 小二察颜观色,已殷勤地走向楼梯边,我和阿桑笑着上了楼。每个雅间似是单独成席,房门都紧闭着。我默听一阵,向左走去。未等我叩门,门却从里面开了。 紫漓贴身小婢眼睛红红站着,乍一见到房外有人,呆愣一瞬,才反应过来,回身轻声叫来紫漓。 眼前的紫漓身着淡淡的紫色衫子,这次的紫仍是不同以往的紫,淡的似是氲氤着清晨红日初升前最后那将要消逝的轻雾一般。 两人默着相互看一刻,她盈盈笑着道:“真巧。”我笑笑,没有接话。房内四个女子已齐刷刷看过来,紫漓吩咐小婢,“我去去就来,你招呼着。阿桑姑娘,如若不弃,请随着小婢进去。”小婢拭了拭脸,点头应下,阿桑看向我,我点点头,阿桑随着小婢进去。 叫来楼梯角处的小二,寻个无人的单间。 两人临窗落坐,我默盯着她的眸子,径奔主题:“你姑母可寻到了?” 她静静回望着我,唇边慢慢漾出丝笑,“你很关心此事?” 我笑着点头,“你的吊坠让别人误会我是东丹王后人,我当然关心。我刚才经过‘水润月妆’,听闻将要关门不做,除了你寻着了人,还会有什么?” 她敛了笑,苦笑着道:“王府之中除了老王妃之外,应该无人识得,不知我说得可对?……姑母已回,但不是我寻到的。”我点点头,她再次苦笑。 她言语之中,隐蕴懊恼不甘,我心生不解,娘亲已回,她为何如此?是不是她寻到的,有区别吗? 我凝视着她问:“既然你姑母已回,你已不需要此逗留。一个女子孤身在外多年,总是不便。要回故土,即将见到娘亲、爹爹,理应高兴才是。” “娘亲、爹爹”四字我咬字清晰,说得极重。她脸色蓦地一白,咬唇默忍一会儿,方抬头浅浅笑着,“小蛮,我们勿须绕来绕去,何不说个明白,你想问什么?你又和姑母什么关系?” 我敛了笑,“她是不是你寻回的,重要吗?” 她点点头,苦笑起来:“重要,重要到可以关系我一生。如果姑母是我寻回的,我就可以脱离东丹王,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如果不是我寻回的,我就要回去,履行我该做的一切。” 她的笑凝结在脸上,呆呆望着窗外的湖面,许久没有回神。 原来这是她前来寻找娘亲的条件,我轻叹一声:“男人们缩起头来,隐身幕后,‘鹰宫’这种做派,不要说一甲子,就是再过百年,也难成事。你们出生之时,未及享受父母疼爱,便被交于外人抚养,长大成人,只知‘鹰宫’,不知父母,有违人伦纲常,这是其一。另外,女子终生不得嫁人,生生扼杀了人的感情,与天理人道相悖。你们的努力的结果不外乎有两种,一是推翻当今大王的统治,但如此冷血之人,就是取得了天下,能体恤黎民百姓吗?二是,无休止的战争,除了殃及无辜百姓,伤了同胞,有其他意义吗?” 她眼中隐蕴点点泪光,“宫里耶律家的女子们不分辈分,无论老幼皆以姐妹称呼,听宫里年长的姐姐提起过,第三任宫主耶律青寇是唯一一个嫁了人的,说是嫁,其实瞒过首领,待首领发觉,宫主已是有孕在身,首领盛怒之下,颁下一级死令,宫中众人无论是谁,只要发现宫主,也就是姑母,都可乱剑砍死。宫主武功虽高,但身形日渐不便,终是不能抵挡宫中众人追杀,后背中一剑,坠崖。但后来,宫众并未在崖底发现姑母尸首,首领又颁一令,宫中耶律姓女子,每三年派出两人寻找姑母,寻到之人,可脱离‘鹰宫’。” 原来娘亲受过如此折磨。 我心头一阵难过,想抑住又压不下去,想摒弃,却怎么也甩不开。 半晌后,方觉得心口郁积闷气散去一些,看着她,她眼中泪已隐去,但眸底那丝绝望却越发让人心痛。 我道:“首领由东丹王的男人们承担?” 她点头,“首领从不在宫里露面,所颁下的令也由左右护法分别口授,身份神秘之极,但肯定是东丹王后人。你既已知‘鹰宫’,定是和宫主见过面,你是宫主的女儿?” 我不否认,也不承认。她静静看我一会儿,目光黯淡下来,喃喃自语道:“其实我们心里都是羡慕姑母的。” 我重重叹口气,“既是如此,为何不逃出鹰宫呢?” 她摇头轻笑,“鸩毒、锯割、断椎……,你知道什么叫开口笑吗?”我心中一震,开口笑,名称虽好,可排在最后面,我摇摇头,她脸上现出惊恐之色,“一根木棍自口中撑入,过咽喉直插到肚中,人并不会当时死去,……。” 我惊恐地“啊”一声:“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 娘亲,娘亲……,他们会对娘亲怎么样,自己不应该出谷的。如果自己不出谷,娘亲仍会默默隐身于山谷之中,不会……,我已不敢往下想,心胆如裂开一般。 42 门“啪”地被推开,阿桑冲进来,揽住我的肩头,怒喝紫漓,“你给小蛮说了什么?我家少爷回来,不会轻饶了你。” 紫漓静静起身,看我一眼,默默向外走去。 我推开阿桑,截在她面前,“他们会怎么样对她?” 她摇摇头,错开身子,仍欲往外走。我心中绞痛,思路却清晰起来,“告诉我,鹰宫的具体方位。” 她停步,与我肩挨肩,我面向窗子,而她却面向房门,两人默站一会儿,她静静地道:“我身份已有所不同,不能泄露宫中机密。” “紫漓……。”我转身肯求她。 “告诉她。”她还未开口,门外已传来耶律宏光冷若寒冰的声音。话音落,他已立在跟前。 紫漓默站一会儿,目光自耶律宏光身上收回,幽幽黑瞳盯向我,面色平静,嘴角掠出丝苦笑,“小蛮,我亲眼见过开口笑,你是想让我也试试吗?” 我身子一抖,颤着音道:“让她走。” 耶律宏光注目盯着我,我眼中已泛起雾气,重复道:“放她走。” 耶律宏光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我身子一倾,他眼疾手快,揽住我的肩头。我呆呆愣愣,任他扶着。 紫漓走到门槛处,头未回,轻声道:“嵩山。” 她跨出房门,我神智慢慢恢复,口中喃喃自语:“嵩山,嵩山,……。” 紫漓身影消失不见,房外又出现一人,是那少年。他回头又望一眼,方跨入房中,皱眉对耶律宏光道:“好冷的姑娘。” 耶律宏光恍若未闻,扶着我坐下,拉凳子坐于我对面,盯着我,柔声问:“可好了一些?”我木然点头,心中还在想着‘开口笑’。 那少年随手拉起凳子,看看我,又凝神瞅了会耶律宏光,最后轻咳一声,头撇向窗外,耶律宏光抬起头,吩咐阿桑,“去湖边交待下去,把马车停在店门。”阿桑早已惊得面无人色,乍一听叫她,猛地回神,慌忙跑了出去。 我闭目一瞬,理顺思路,睁开眼睛,正对上他关切的黑瞳,我心中一暖,“去嵩山最快几日?” 他道:“不休息,换马不换人,两日也就到了。”我木然点点头,又默下来。 此时,那少年突然回头,嘴边噙着丝笑,看着耶律宏光,“操练兵士并不是非你不可,大契丹可用将才多着呢。” 耶律宏光头微微垂下,肃容道:“宏光谢谢你。”那少年轻摇了下头,复又望向窗外。 阿桑怯怯地进来,耶律宏光伸手欲搀扶我,我摇头拒绝。 耶律宏光说得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自己能处理的了吗?从今日起,从现在起,自己在坚强起来,为自己,也为娘亲。 耶律宏光默默打量着我,我缓步向外走去。 43 天将拂晓,桌上巨烛也已燃完。 我低头苦笑,心中最后那丝侥幸也随着烛灭而消失,世奇还是未归,内心期待能见他最后一面,可枯等一夜,还是不能如愿。 提起包裹,起身拉开房门,阿桑立在门口,闻声抬起头,她双目红丝密布,“我随你一起去。” 我心中一叹,摇摇头,“我此去,一是不知结果如何?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另外,将要面对的人,武功均不弱,你不谙武功,手无缚鸡之力,跟着我,只能增加我的负担,此是二。昨晚我已清楚明白的说过,你这么等一夜,我也不会改变想法。” 我把包裹斜负于身后,轻轻甩开她拉在袖上的手,阿桑跟在身后,“小蛮,上次你整夜不归,少爷找你一宿,现在少爷未回,你却要离开,且还要涉险,虽知你为了娘亲,恨不得马上就能身在嵩山,可你从未去过那里,现在却要孤身一人上路,我不放心。我已禀报韩管家,他昨晚便遣人快马加鞭去蓟州给少爷送信,你再等几个时辰,少爷还在路上,他回来陪着你一起去。” 我脚步虽未停,却不由自主慢了些。心也犹如漏跳一拍,心底居然有丝渴盼,想让他陪我前行,可“鸩毒、锯割、断椎、开口笑”徘徊耳边,终是不去,前已有娘亲犯险,难道还要再加上世奇? 我心底一寒,苦笑着摇摇头。 不知娘亲如何了?依然是宫主,还是……,我不敢往下想。 出了自己的院子,遥见韩伯由湖上廊子自对面提着袍角匆匆而来,阿桑面色一松,脸上忧色淡了些。韩伯此来,定是相劝,不能再耽搁时间,咬咬牙,提气向园子院口疾驰而去。 在寒园之中,我身有武功不曾外露过,见我前掠的身形轻盈如燕,韩伯微张着嘴,脚步停下,呆站着,瞬息过后,方醒悟过来,扬声道:“蛮儿,少爷已在途中,一个时辰之后,少爷必定会赶回来,你停下……。” 他声音未落,阿桑哽咽的声音又起,“小蛮,你当真不带我。” 我心头一酸,双手掩耳,出园门而去。 出了城门,过了护城河,望着官道,心中茫然,不知该往何方。 默站在原地观望,来来往往,除挑担的农人之外,看似要远足之人,或是骑马、或是马车,更有各色小轿。解下身上包裹,仅有面具和娘亲留下的衣衫,竟忘了把前些日子世奇给我逛街之用的银钱带在身上,难道自己要徒步千里。 徒步显然不现实,可买马,身上却无一钱可用。此时,身后忽地有声音传来:“小蛮。”我一愣,同时心底又一喜。耶律宏光骑在马上,自上而下盯着我,“本以为你会昨晚出城。”他身上衣衫微皱,面稍稍带些倦色。 他牵着的另一匹黑色小马,比他的那匹略矮,我看看马,又疑问地看向他:“你昨晚便在此等我?这匹马也是为我准备的?”他凝目注视着我,点了点头。 我道:“多谢费心,这马我先借用,顺带再借些银钱,回来后,一并归还。” 他面上表情无一丝变化,仍默盯着我,我已是心急如焚,五内俱是火烧火燎,哪有心情理会他人心情,见他半晌默着不语,径自伸手拽过缰绳,他眉梢一扬,向我伸出手。 我摇头,左脚向前跨一步,脚尖一点,人已跃起,轻飘飘落于马背。路人侧目,他笑着摇头,我已管不了许多,向他伸手,急道:“拿来。” 他拍拍马鞍边的行囊,“我去汴梁,恰是同路。”说完,率先前行。我扫他一眼,轻夹马腹,两马并行疾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