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归期一岁寒》 无涯岸 1 雨后青草绿,无涯岸水雾缭绕。 空气透着丝丝清冷,男子用手将大氅掀起盖住手臂,轻抚着衣服上白色绒毛。 鹤羽确实比其他裘衣要好许多。 他忽然想起什么,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眼底生出几缕悲凉,“娘亲已经走了这么些年了。” 房间的竹窗大开着,山崖间徐徐清风吹进屋子,吹得鹤氅动了动,他的眉头微微皱起,像是在向谁倾诉,款款言语间尽是无奈与苦楚,“不知娘亲可知晓,二弟他与大宗白家已经断了关系,走了父亲的老路。” 语罢,山风轻轻拂过他的面庞,依旧清冷。 他笑了,笑的落寞。 或许觉得一个人自言自语可笑。 是啊,娘亲既不在这人世又如何知晓? …… 正是他伤心难过之际,门外渐行渐近的脚步声,雀跃的铃铛声挑破他的思绪。 他叹了口气,走向隔扇门。 还没等他走近门前,外面便响起一阵阵敲门声和如莺鸟般清脆的声音。 “兄长。兄长。” “兄长,你在吗?” 他不应,却将门打开。 门旁站着一位姑娘,面容俏丽,气质娴静。 一身恬淡如远山空片片云朵的白衣,腰间系着一股红绳,红绳绞着两个如核桃大小的银铃铛,走起路叮当响的就是它。 “兄长,姨丈让你去主堂。” 颜如敷粉,轮廓清晰,剑眉如画,一双眼眸更是仿佛有着感情,灿如星辰,点点柔情。可就是这张让城中姑娘看直眼如桃杏般的俊俏容颜却整日正言厉色,无论坐卧都一板一眼丝丝合缝,言笑不苟。 他点了点头,语气温和,道:“幼南,要你抄背的论语如今你可完成了?” 秋幼南支支吾吾,脸渐渐红了,小声道:“论语已抄写完,只是背……如今还未背出。” 他伸出手,摸了摸秋幼南的头,语气依旧温和:“女儿家还是多习得些书比较好罢,书习得慢无要紧,重要是要牢记。”在屋内不觉得,屋外山风阵阵凉骨,他拢了拢秋幼南的衣袖,脱下鹤氅给她披上,“如今临冬,山上越发冷,你还是要多穿些衣服,别冻着。” 秋幼南看了一眼白鹤归给自己披上的鹤氅,霎时间失了语,这样兄长倒引的她心中不由泛起酸涩。 自从三年前姨母惨死无涯岸后,本就沉默寡言的兄长更是整日无话、不露喜色。再加上整天忙于家中琐事无暇顾及其他,即使是秋幼南也难以接近身侧更别说要与他闲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是如此,如今古板严肃的白鹤归不管去哪都能吓的身旁家仆弟子连连避之,回话声如蚊蚋、大气也不敢喘。 而此刻白鹤归为秋幼南整理鹤氅的温柔模样让她不禁潸然、怀念之情满溢。她多希望时间能够停住,就算是只有一盏茶的功夫也是好的。 秋幼南晃了晃腰间的铃铛,柔柔的说:“这两颗铃铛还是姨母送给我的呢。”说完她的眼神跳过铃铛落在鹤氅上,“这批鹤氅也是姨母做给兄长的吧。” 他微微颔首,眼神变得温柔起来,再次伸出手摸了摸秋幼南的头,“姨母对你也是极其挂念的。” “姨母对幼南极好。”她抚着身上这批鹤氅,抬起头看着白鹤归,目光浅浅,“兄长,那幼南就先回去了。” 白鹤归看着秋幼南远去的背影,摇头笑了笑。 转身进屋披了件裘衣就出门了。 走在回廊,看见庭院中红梅花开。 淡淡梅香飘来,他轻轻说了一句:“山高地寒,催得梅花开。” 二弟无争最是喜欢梅花。不同别人喜欢梅花气节,二弟他只看中红梅,他说红梅开在雪天颜色最美。 不知道如今的二弟住处有无梅花。 就算有梅花,是否如同无涯岸般适合梅花生长。白鹤归又看了一眼红梅,不禁哀叹,开的如此娇艳的花,只不过没欣赏的人罢。 走到主堂,门口弟子很自然的向里面通报:“主君,少主君来了。” 门开了,他走进。 他向着坐着的父亲行礼,然后退到旁边的紫檀椅坐下。 白晓生年少成名,在白家地域知名度自然不必说。天资聪慧,生的俊俏,性格最是儒雅,甚是有礼。本就是万里挑一的好儿郎。 泰山有高人,善武功,善刀剑,善教学。 名师出高徒。几大宗家都将自家子弟送上泰山求学。白晓生更不用说,必然要去。 作为大宗家的嫡长子,本在进学堂前就风光一时。 三年间,白晓生天份极高,逐渐名声大噪,在大宗家甚至是天下都人尽皆知。 那时候还未嫁娶的姑娘都想嫁给白大宗家的白儒白晓生。 可惜的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白晓生爱上古氏一族大宗主的庶出女儿古歆之。 古歆之作为庶出,不满足于自己的身份与地位。 修炼邪术,还拖着白晓生一起修炼。 古歆之走火入魔杀了古宗家所有人,狗都没放过。 而白晓生失手害了自己的妻子,幡然醒悟都太迟。 最后联手其他几大宗家杀了古歆之。 不欢而散,两败俱伤。 也就是从那时起,白无争离家出走再也没回来。 白晓生坐在堂上,脸上有些岁月痕迹,但仍抵不住他气质的流露,举手投足儒雅至极。 他微微张口,气场浑然天成,表情和声音皆谦善。 “如今虽然过秋临冬,但天下太平,城下百姓都安居,鹤归你近来也无其他劳务烦扰罢。” 白鹤归端正坐姿,看着自己的父亲,表情严肃,“无他事。只不过,无涯岸决定翻整。幼南生辰既到,白家姑娘的及笄之礼不能马虎。” 白晓生点点头,笑道:“幼南那孩子的确要成年了,不知道幼南想指给哪家公子,有无合适人选。” 白鹤归抚了抚长袖,面无表情,不置可否:“还是给幼南自己决定,这种事误一次误终生。” 说“误一次误终生”的时候,他看了白晓生一眼,意思很明确,被迫在一起,未来会很不幸,就如同白晓生和秋寄情。 白晓生听到他说的话,嘴角笑容失了温度,眼底显而易见的愧疚被白鹤归看在眼里。 他心里叹气,继续说着:“不知父亲找我来做何事?” 白晓生舒了一口气,额间一缕黑发垂髫在耳边,他微微歪头笑了笑:“几大宗家大宗主决定立夏之后,大宗家及其他家族送弟子上泰山,你可愿意前去?” 白鹤归沉默片刻:“如今白家内系子孙就我一人可去了罢。” 他看向父亲,欲言又止:“……父亲,无争如今,你可知在哪里?” 白晓生不再言笑,眼神却无尽温柔:“无争他……我不知。” 语罢,没有第二个声音响起,空气仿佛突然凝结,白鹤归不言,白晓生不语。 白鹤归没继续追问,他知道,白晓生身为父亲,对于无争他始终会愧疚。 毕竟,最后杀了妻子的就是他自己。 这件事,谁都不提,谁都清楚。 站起身,行了礼,退出了主堂。 主堂门徐徐关上。 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注定是有隔阂的。 无争受不了白晓生对母亲最后痛下杀手的事实,断绝与白家的关系。 而他白鹤归。虽平时不表露,但其实也是恨白晓生的罢。 可就算恨,他也是父亲。 白家还需要继承,秋幼南还需要照顾,无法做到洒脱,那就负起责任。 无涯岸 2 “兄长,今日阳光好许多呢。”几声清脆的铃铛响,白鹤归不用猜,就知道是秋幼南。 白鹤归正伏案书写,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阳光明媚,晃眼如看见金缕织成的衣服,富丽而辉煌。快入冬的艳阳天,就算阳光充裕,却也算不得烫人。 转过身,就看见一身淡粉的秋幼南,衣服花纹彩绣着梅花,和时节倒是相衬。她手里抱着前几日为她披上的鹤氅:“兄长,这鹤氅已经洗净了,等会你记得带回去。” 她见白鹤归在写东西,便悄悄的看着,柔弱的声音和她古灵精怪的表情有点不搭:“兄长你写什么呢。” “写你笄礼该邀请的人的名单。”白鹤归语气平稳,态度温和,仿佛偷偷准备秋幼南笄礼的不是他。 秋幼南大惊失色,满脸胆怯,“兄长,我不要笄礼。笄礼之后要嫁人,我不要嫁人,我要一直留在兄长身边。” 白鹤归拉她坐在石凳上,轻手理了理因被她刚才的惊慌而扰乱的发丝,温声细语道:“幼南,笄礼不代表要嫁人。要不要嫁人那要随你的志愿,如若你愿意你可以永远留在白家,亦或是你想笄礼那天就订亲,兄长也同意。婚姻是大事,兄长不会拿你的终身去玩笑。” 秋幼南看着白鹤归,泪眼朦胧。 她父母亡的早,苦于家中至亲凋零,只有唯一的姨母可以依靠。 八年前被姨母接上无涯岸,从此便被小心呵护。 姨母与兄长们的疼爱,让她感受到父母之外的温暖。 可自从三年前,姨母走后,这无涯岸就再不如从前热闹,兄长也再不似从前开朗豁达。 秋幼南心里明白,兄长就算看起来如何的威严强大,但他还是需要像姨母一般的人给予他保护。 她会如同姨母在世时所做的那样,默默支持,护他不走上歪门邪路。 而兄长如今如此照顾她,不也是为了姨母最后的遗愿吗。 秋幼南缩了缩鼻子,用力点点头:“我知晓了,兄长。” 白鹤归拂去她的眼泪,笑了几声,满眼温柔:“既知晓,可别再哭,不然旁人还以为我欺负了你不成?” 秋幼南性子虽软,温柔有余,果断不足。但该有的骨气也是会有。 她拿出丝绢帕,把眼角余泪擦干净。 了却对笄礼畏惧的秋幼南闲来无事翻弄着兄长所需的书籍,可没过多久就彻底没了兴趣。环顾四周之后忽然发问,“兄长你为何在池中亭书写?” 确实,池中亭石凳石桌,本就没兄长书房来的舒适,况且无涯岸处于高山,空气寒冷,虽有阳光,却没有半点暖意。要不是秋幼南穿的多,不然也得打寒颤。 白鹤归并未抬起头,只是缓缓道:“池水能让我静心。”他顿了顿又说,“书写时静心最重要,字端正不会错。” 两人之间沉默片刻。 忽然,白鹤归仿佛想起什么,一双如琥珀般色深且通透的眸子看向秋幼南:“幼南,事到如今,你论语是否能背出?” 秋幼南捋了捋耳边的垂鬓,眼角眉梢藏着些许娇羞,她坐姿端正却不呆板,身体倚靠着石桌,微微笑道:“早就背好,只是还未熟透。” “那你可否试背一两句?”白鹤归问道。 秋幼南自然不会说否:“兄长请问。” 白鹤归问:“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 秋幼南答:“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 “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 …… 一问一答,男子音如玉石之声,温润如卿;女子语如流水潺潺,婉转清脆。 远处,几个小弟子路过回廊,看见池中亭里白鹤归和秋幼南。 “你看,是少主君。”小弟子抱着书,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同窗。 “果然是少主君,少主君身边的那姐姐是幼南师姐吗?”同窗应道,盯了秋幼南看了几眼,小脸红扑扑,“幼南师姐好美。” 小弟子听罢忙笑道:“幼南师姐不仅美还很温柔哩。” 同窗也舒了一口气,脸更红了:“确实。” 小弟子晃动抱着书的手,仿佛这样可以让手不酸些,他看这同窗红似柿子的脸,慢悠悠的说道:“难不成你喜欢师姐啊,”说完,同窗的脸又红了一层,他哈哈大笑,“你可比师姐小哩,等你成年,师姐都成老师姐了……” 没等小弟子说完,那个脸红的同窗弟子忙捂住旁边人的嘴巴,恼羞成怒般低声吼道:“叫你胡说。别让师兄们听见,打坏你的手。” 两人嬉笑怒骂,你一言我一语,渐渐走远。 粉墙黛瓦,卧在屋瓦檐角的螭吻被阳光照耀似撒了层金粉,看起来威武十足。 两个小弟子衣着似霜雪般纯白丝绸纱衣,活泼的身影倒映着两个无忧的心境,就连阳光都不忍破坏如此美好一幕,柔柔斑驳洒在他们身上,仿佛添了件新衣。 古人云:鲜衣怒马少年时,一日看尽长安花。可谁知,江南水乡处,远山无涯岸,万花争吐竞春色,白家少年自流韵。 …… 秋幼南趴在美人靠上用手垫着下巴,看着池水那边笑闹的小师弟,勾了勾唇,目光柔和如含水。 白鹤归循着她的目光看向远处的小师弟,心里多少明白。 白家嫡传内系无女儿,外来求学弟子与她更是格格不入。自从她来到白家除了白鹤归、白无争和姨母便再没交谈对象,更别说是知心朋友。 知晓她似乎是有些寂寞,想到如今城下正集会,他思考片刻,道:“如今见你习书如此烂熟,为兄甚为宽慰。近日家中无事,你我清闲,城下集会你可愿去?” 话音刚落,秋幼南猛然转过身子,透彻的瞳孔闪过一丝期待,并未作多思考:“愿去,愿去。” 白鹤归看她一脸兴奋的精怪模样,心里也升起许多暖意,笑意盈盈:“女孩家家如此贪玩。” “明是兄长先说的此事,现却说起我贪玩。好没道理。”负气言语,可说这话时秋幼南脸上的笑却没停,一股子娇嗔的势头。 白鹤归笑了笑不再言语。 秋幼南也并未介意,独自高兴着明日山下的集会。 时光匆匆,默默的两人丝毫不觉时间流逝。 不远处的铜钟泛来一阵厚重沉闷的声响。 秋幼南被惊扰,抬起头:“书堂都已散学了,一个时辰都过去了。” 她站起身,对白鹤归行了行礼,缓缓道:“兄长,我该回去了。” 白鹤归抬头坐直身体,放下纸笔,揉了揉早已酸痛的手臂:“其实我有一事想要说与你听。” 秋幼南走近他,坐在离他不远的石凳上,静静的看着他,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端庄模样:“兄长请说。” “立夏之后,我要去泰山求学。” “兄长要去多久?”秋幼南听见泰山,便有些紧张。 姨母在时曾和她提起,八大宗家和各大名门望族都会在立夏之后送家中出类拔萃的公子去泰山求学,并且一去许久。 她不敢想象兄长不在白家时她会如何,没有亲近的人在身边这种感觉她不想体验第二次。 “三年。”白鹤归说的很轻巧。 “三年,兄长。”秋幼南重复白鹤归的话,她多想说兄长你别去,留在幼南身边。可是,兄长身为大宗白家的嫡长子,于情于理都不可不去。 兄长有他自己的计划与决断,只要不危害兄长自身,秋幼南不会插手,她知道兄长比自己清醒很多,他知道该与不该。 劝慰自己罢,她说道:“兄长既决定,幼南便支持。幼南只希望兄长此去尽平安。” 白鹤归看着笑的一脸温柔的秋幼南,蓦然想起娘亲曾也是一脸温柔的摸着他的头,笑呵呵的为他和无争缝制衣物。 他伸出手,摸了摸秋幼南的头,“为兄此去时间久远,幼南你独自在家要照顾好自己。” “好。” 无涯岸 3 姑娘坐在窗下,破碎的阳光落在单衣上。 周身氤氲着一层淡淡金光,不食烟火,恍若天人。 手里拿着一把血红檀木梳,她轻轻用木梳从发根滑向发尾,如瀑黑发,有浅浅茉莉香。 看着铜镜里的人,肤如雪上霜,眸如星辰浩瀚,娇俏的鼻梁透着淡淡粉色,唇齿红白相间,极其惹人怜爱。 她一声叹息,起身,离开镜台。 寅时既醒,梳妆打扮。 此刻俨然已过辰时。 女为悦己者容,而秋幼南却不是。 她只是心里想着,可千万别给兄长丢脸才好。 城下父老乡亲个个都识得白鹤归,白大宗家的少主君。她虽只是跟屁虫,但怎么说也是白家出来的,无论如何,举止模样都说得过去。 秋幼南暗暗叹气,如此脱离凡尘的兄长,以后究竟什么样的嫂嫂能配得上兄长。 想到这,秋幼南摇摇头,无论是怎么样的嫂嫂,只要是兄长喜欢,那必定是世界上最好的嫂嫂。 她从楠木柜里拿出一件丝绸制品的白色裙衫,光滑雪白的绸缎上用金丝缠着红线绣了朵朵红梅。穿在身,显得人儿清冷孤傲又绝世独立。 她忆起,这件红梅落雪裙还是兄长上一次去大宗柳家带回的。 说起大宗柳家,那位爽朗的风存兄长与兄长一般大,今年立夏也是要上泰山的罢。如若一起去便好了,互相照应麻烦会少些。 “小姐,少主邀你一起于温饱亭用朝食。”门外家仆的声音截断了她飘飘的思绪。 她极有礼貌:“好,我就去。麻烦了。” “是。”家仆应了声便去回话了。 ——温饱亭。 “兄长你起得早,昨晚睡得可舒适?”她将兔毛袍衣递给身边家仆,在白鹤归旁落座。 “尚可。”白鹤归喝着粥,看了一眼秋幼南穿的红梅落雪裙,“这件裙衫很合适你。” “兄长赠予,无论何物幼南都喜欢。” 白鹤归听见这话,表情变得温和,他淡淡道:“喜欢就好。” 秋幼南看了看桌上的饭菜,口味清淡,作为朝食之肴最好不过。 还有平时秋幼南最喜欢汤包。 说到底,兄长还是温柔的人,从未问及秋幼南喜好却一点一滴都牢记。 本性如此,表面再如何冷漠,如何事不关己,都抵挡不住那颗善心罢。 粥一碗接着一碗,汤包一笼接着一笼,秋幼南吃的极其开心。 吃饱喝足,原本如雪面颊变得红彤彤,像桃杏。 白鹤归早已吃好,披着裘衣拿着佩剑站在门边等待秋幼南。 秋幼南收拾好自己满嘴的油腻,从家仆手里接过袍衣便匆匆跟了上去。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个师弟。 秋幼南一路与师弟交谈,得知他与兄长是下山找什么人。 兄长不提找的是什么人,她也不便问。 兄长既愿意带她出门,那她也必须遵守身为白家子弟的规范。 …… 城中果然热闹。 举目皆是红灯白墙,店家小二在门口吆喝,布牌门匾上挂着几条红丝带,人物繁多,绫罗绸缎,茶坊酒肆应接不暇,味香扑鼻。人群摩肩接踵,几抹艳丽颜色在人群中极为突出,杂耍姑娘软骨柔腰,技巧惊人耳目,周围人连连叫好。沿街飘来一阵阵相异的香味,脂粉,吃食,瓜果,让人好生羡慕。 白鹤归随着秋幼南走进人群,周遭忽然炸开。 人群议论纷纷,有的是惊喜,有的是疑惑,有的是兴奋。都是久仰白鹤归大名却极少见到真人。如今见到却不相信自个的眼睛。 秋幼南站在白鹤归身旁,看着群众的表情,不由得欣慰。 兄长被人如此敬重真是太好了。 人群里的大姑娘涨红了脸,看着白鹤归,笑得一脸娇羞。 有一个身形魁梧,说话声音极糙的大汉:“你就是白大宗家的少主君了罢?哈哈哈哈,俺还未见过你哩。如今见过,就觉得白大宗家还是管教有方,教出如此神通的弟子。” 白鹤归并未多说,有礼却又清冷:“过奖,小生才疏学浅。” 人群中有人喊了句:“少君主身旁这位小兄弟是谁?” “我是白家内系三弟子。”小师弟言语温驯谦雅但也气势十足,平常的一句话却掷地有声,大伙被怔住瞬时安静。 白家有外系和内系之分,外系是门外求学,而内系则是与白大宗家有血缘关系。 但有无血缘关系对于白家选拔弟子没有任何特权,甚至可以说会更困难一些。 平常人家或名门望族都要通过一系列的考验与测试,无关财权,只凭自身。 不只是白大宗家有这样的规矩,其他宗家都是如此。 大宗家弟子出师之后要有极高的造诣才能心怀天下救济劳普,这种大事可不能收废物。 片刻安静之后,人群一片“年少有成”“英雄出少年”。 小师弟和兄长能获得人们极高的赞扬其实是有原因的。 现正值战乱,教派丛生,修炼歪门邪道也不算少数,当年那位女魔头不就是修炼了卯术才走的火入的魔,灭了自家满门,最后不也是死在姨丈的剑下。 所以说钻研邪术是没有后路的。 也正因为有了八大宗家,才能镇住冷门流派的作妖以及地方暴动。 在大宗家的地域内,百姓被保护,享受着幸福与康乐。 百姓如此信任也是自然。 “那这位姑娘是谁?”人群中传来爽朗的少年声音。 被这样一提醒,人群中也有人问起秋幼南的来历。 秋幼南羞于在外人面前言语,这么一大群人站在面前更是不敢。 白鹤归看了一眼小师弟,小师弟立即心领神会,大声道:“她是我师姐。” 人群中又炸开了锅,秋幼南感受到一股股灼热的目光看着自己,不敢抬头看周围。推了推小师弟的胳膊,轻轻说了句:“走吧。” 白鹤归迈开步子,长袖轻挥握紧佩剑,面无表情无波无澜,眼神带着阵阵寒意,裘衣随着步伐来回摆动,威严的气势溢于言表。 人们见此,很自然的四面散开。 白鹤归将秋幼南带入绸缎店面,对她说道:“为兄有事。你在此等候片刻,选一选衫裙绸缎,半个时辰我便回来寻你。” 她点了点头,看着兄长和师弟离去的背影,有些怅然。 要带我来集市的是你,把我丢在集市也是你,兄长你当真如此劳碌罢。 她转过身,老板娘笑脸迎了上来向她推荐这匹布着身暖如貂毛,那匹布如肌肤丝滑,她听得不耐心,却也摆出一脸端庄的笑脸。 正是老板娘开始介绍从西域来的纱棉如何如何好时,门外一声熟悉的声音惹得秋幼南转头忙向门外寻去:“姑娘。” 秋幼南看见一位约莫兄长年纪的少年站在店家门口,浅灰的布袍看起来有些单薄但在少年身上干净笔直丝毫看不出破旧,甚至让少年穿出一本正经的贵气。 秋幼南认出他的声音,就是刚才在人群中问她是谁的那个人。 她有些生气却又不解,明明是陌生人,为何要主动问话? 难道有所企图? 她走近他,保持一段距离:“你是谁?” 少年没回答,直接将秋幼南拥进怀里,朗声道:“姑娘快别问了。肚子都要饿扁了,咱们还是先去填饱肚子要紧些——” 秋幼南不识得此人,本就带了些防备之心。况且此人动作轻浮无状,她自然更不会轻易随他离开。 挣扎着要摆脱他搂在她腰间的手,但少年力气极大,任凭她又抠又咬偏是不撒手:“你松开!臭流氓!”男女授受不亲,兄长反复言说,她也牢记于心。如今却碰到个流氓,毁了她的声誉,叫兄长看见可如何是好:“流氓!你快放开我——快放开……” 说着说着,她好似羞愧,呜呜的哭出来声。 少年见状立马放开手,站在她面前,慌手慌脚的用衣袖为她擦掉眼泪。 秋幼南见自己身上的禁锢已经解开,自卫性的狠狠一推,少年哎哟一声,应声倒地。 秋幼南转头便要离开。但身后的少年哎哟哎哟的叫着,一边叫一边还怪声怪气的装可怜:“姑娘你真的要见死不救?我已经好几天没吃饭,再不吃可真要饿死了。你又这样一推,我可能真的要不行了罢。” 语毕,还自暴自弃般往地上一躺。 来往的人们都看着他,仿佛是看见了疯子。 秋幼南装作不理,向前走了几步,听见那少年低声的唤了两声,她的脚步顿了顿,心里想着,应该是自己刚才推得重了,把他推疼了罢。这个人虽然轻浮却也不坏,对自己动手动脚确实不是君子所能为之,但也并未弄疼自己。 如此纠缠,无非是饿肚子罢。 她心里纠结,思虑片刻,还是叹了口气转过身去。 无涯岸 4 来往民众熙熙攘攘,脚步急匆匆甚是忙碌,横躺街边的少年并未引人驻足。 只不过指指点点的不在少数,都以为他是路边要食的乞丐。 秋幼南走到少年身边弯腰蹲下,对他说道:“你既然饿了,就不要对他人动手动脚,态度端正些,自然有人愿意帮你。” 少年瞬时便不再叫嚷,正言道:“如若我态度端正,又如何识得你。” 秋幼南脸色微红,怒道:“那便不再帮你。” 少年忙拉住她道:“好妹妹,可别再走了……如今你要是走了,我真的会饿死。” 少年语气透着沮丧,秋幼南看着他的脸,心里始终不忍。 她有姨母眷顾,年少不愁吃穿,可其他人经历天灾人祸,却无人帮助,凄惨留于街头。 何苦为难可怜人。 想到这她一声嗟叹:“地上凉,你快些起来。” 秋幼南用手扶他,两人双双站起。 她放下防备,离他近了些。 少年脸不红心不跳,拉起她的手就说道:“前面有家面馆面条味美又香!我带你去!” 秋幼南身体轻轻一颤,又涨红了脸。 她安慰自己,也许是他没有学习过礼教,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罢,无知者无罪罢。 少年一路拉着她。 看着他紧握自己的手,秋幼南不由得心底一酸。他的手骨节分明清瘦白皙,分外好看。但指尖却被冻的发红,掌心也并不暖,相反可以说是冰冷。她见他穿的这么少,入冬还只穿件单布袍,身体再健壮也不能这么折腾:“你不觉冷?” 他拉着她,头都不回,只是嘻嘻的笑着:“当然冷啦,只不过统共就这么一件,没有其他。” “你慢些。”秋幼南拉住他。 “做甚?”他回头看她,眼睛牢牢盯着她,一双眼明亮至极,神采奕奕。 秋幼南将自己身上的兔毛袍衣脱下给少年披上,动作轻柔:“我本住在山上,空气冷些我穿的多了些。如今城中并不觉冷,脱了给你也挺好。” 她细心的为他押了押兔毛,问道:“这样会不会暖和些?” 少年有些愣住,应该是没想到有人会对自己如此温柔,还是位相识不久的姑娘。 他看着她,一改原先嬉皮笑脸,彬彬有礼,感念情深,款款道:“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秋幼南声音轻轻:“谁?” 少年虽有意遮掩,但秋幼南仍看出他眼中哀伤:“我娘亲。” 秋幼南猜到些许,他举手投足不像泛泛之辈却穿的如此素朴,怕只怕也是个痛失至亲的不幸之人罢。 不知道如何宽慰他,只是私下责怪自己勾起人家伤心事,手足无措,唯有满脸负疚的陪他立在原地。 少年摸摸她的头,笑的有些无奈:“我娘亲早就故去了。”他看了看秋幼南,眼神蕴着温情,“她也曾如你这般对我温柔……” 秋幼南微微颔首,暗暗叹惋,人生而在世,离散生死如此频繁。 眼前这潇洒如斯的少年,看似清澈明朗,殊不知他也会有不与旁人提及的过往。 秋幼南语气笃定,说道:“你娘亲往生极乐也定会佑你平安,”想了想又补了句,“护你康乐无忧。” 少年听她如此言语,即笑,如春风拂过冰封湖面,融了人心。 “借你吉言罢。” 秋幼南看的有些愣神。 皎皎如月君子,白家子弟个个书生意气,姿容倜傥。兄长,师弟,或是那未曾熟面的柳家柳风存少爷,都是首屈一指的绝色。 可这些人在秋幼南眼里,都未有现在一脸笑意的少年来的让人倾心。 她怪自己不知羞耻,才识得多久,竟会如此色迷。心里虽责怪,却仍悄悄看着少年。 少年身躯凛凛,披上秋幼南的兔毛袍衣后更显得气宇轩昂。虽喜言不羁之语,但动作步伐尽透凌云之气质,遥遥如远山,似能撼动天地,山碎如玉。 相比白鹤归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肃穆,他却如昆山美玉,绝世风流。 公子温润步盈盈,姑娘相思情楚楚。 少年领着秋幼南,边走边说道:“好妹妹,如今你我也算是熟识,却还不知你姓名。” 秋幼南回道:“我也不知你姓名。” 少年哈哈笑道:“好妹妹还真是较真哩!我无姓无名,师父给起道名欲正。妹妹你可唤我欲正。” “小女大宗白家弟子秋幼南。”秋幼南轻轻行了礼,宗家最注重礼教之规,她自然不能忘。 欲正感叹道:“原来不止大宗刘家规矩多,大宗白家也爱束缚人阿。” 秋幼南没反驳,欲正说的没错。宗家门中弟子最是清心寡欲,一言一行都是标榜。万般礼仪廉耻束缚着,怕也是心疲而不能及罢。 又走了片刻。 欲正将秋幼南拉进了家面馆。 面馆虽普通但人却不少。 欲正挑了张干净桌子安排秋幼南坐下,对着小二叫了声:“来两碗面。” 小二应声走来,喜笑颜开:“客官,要哪种面食?” “阳春!” “好嘞!”店小二活力十足,小跑着离开了。 欲正坐在秋幼南对面,对着她笑的一脸自豪:“幼南妹妹不瞒你说,我可不会轻易带人来这。如今你来,怕你也会难忘这美味。” “真如此好吃吗?”秋幼南半信半疑。 “那是自然!” 秋幼南被他如此胸有成竹的模样逗的有几分笑意:“你说是那便是罢。” 欲正指指店家的顶梁柱上挂着的木牌,表情陶醉的向她介绍着除了阳春面之外的美味面条。 还一一例举各种面条的口感和咸淡。 他说的神色飞扬。 她听的笑意盈盈。 还是小二一声吆喝,他方才歇下了嘴:“客官,你要的面来喽!” “谢啦。”欲正道完谢。看见小二把秋幼南的那碗面放的离她远了些,没等她自己端,他便将面轻轻推近秋幼南,“快尝尝,小心烫。” 秋幼南拿起筷子,吹了吹,夹起些许面条送入嘴中。 味道确实不错。 她点了点头,虽说她早上用过朝食,但此面美味,少吃些也无妨罢。 又尝了一口,她轻声说道:“面条很美味。” 欲正少见的没有接她的话。她抬头,却发现欲正满是敌意的看着一群刚刚进店的人。 那群人头束赤黑色镶金长冠,一身如炭黑的丝绸长袍,垂感极好,一眼就能看出是丝中良品。袍上还用金线绣的花样,看似好像是云纹蝙蝠。脚上的锦靴也零散的用金丝绣着盘云,穿的如此隆重,不是名门望族就是朝廷中人。 他们身体修长却仍旧挺得笔直,庄严肃穆和兄长有的一拼。 一群人气势汹汹,虽没多作言语,却让人压力感十足。为首的人环顾四周,眼神中透漏的杀气好似要吃人一般。 秋幼南低下了头,暗叹不好,如此狠毒的眼神,这群人究竟什么来头。 那群人找了张大桌子,环聚而坐。 店小二上前招呼,周遭又恢复了嘈杂。 欲正咬牙切齿道:“一群朝廷的走狗!” “你如何知晓他们是朝廷的?”秋幼南有些疑惑,虽自己也猜测那群人是否是朝廷中人,可他们身上又无直接信物。他又如何识得他们是朝廷的人呢? “如今战乱哪次不是朝廷挑起的?你看那群人的眼神便能知晓他们是如何灭绝人性,屠戮生灵的。”他大口吃面,又急匆匆的咽下:“当今天下,又有谁会九绝剑在身边,无非就是朝廷走狗。” 九绝剑? 那柄细长且刀鞘亮黑的剑就是九绝剑? 兄长曾说过,当今皇帝将九绝定为军队的佩剑,其主要看好九绝的削铁如泥。 在战场作战最看重武器是否实用,而九绝即轻又薄,无一例外就是为了减轻士兵负担。 只是,秋幼南从未见过朝廷中人,更别提什么九绝剑了。 “你为何说朝廷是走狗?他们做了什么事吗?”秋幼南现下最关心的不是欲正如何识得九绝剑,而是她不知他为何如此厌恶朝廷,如今朝廷虽四掀战火,但都是为了扩大疆域,边疆争战是多了些,可中原地方却和平。 “姑娘家家这种事就不必问了,听了害怕。”他难得不插科打诨。 秋幼南见他不愿说,也知趣,便不再问。 无涯岸 5 日上三竿。 一顿酒足饭饱。 欲正一脚跨出面馆,摸了摸饱圆的肚子,义愤填膺道:“要不看到了那群人,本大爷还可以吃的更多!” “真是倒了本大爷的胃口!” 欲正一脸的吊儿郎当,顺手从路边折了狗尾巴草,叼在嘴里。 秋幼南不禁乍舌,无言语塞。 倒胃口?我的少爷,你可吃了六碗! 欲正倒没注意她脸上表情的变化。 一手揽住她的肩膀,嬉皮笑脸:“幼南妹妹,谢谢你请客啦!下次有机会,我带你去性空山,我家之寻姐姐的手艺可好了!” 性空山?之寻姐姐? 秋幼南刚想问性空山在哪处,之寻又是何人。可声音还未发出,就被欲正截断,秋幼南彻底郁闷,是否这傻子吃饱喝足就是话唠,早知如此就不该喂他那么多:“幼南妹妹,你接下来是否清闲啊?我带你去一地方,你肯定没去过,那地方可美啦,仙境你听说过没?仙境啊,那地方比仙境还美呢!” 秋幼南从八年前被姨母接上无涯岸,便鲜少出门。许多地方也从未去过,欲正这么说的确勾起了秋幼南的好奇心。可刚想答应却想起兄长,兄长说半个时辰之后来寻她,而现下一个时辰恐怕都过去了罢。 秋幼南有些焦急,匆匆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欲正有些不解,自己明明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玩,她为何问起了时间?不解归不解,他还是抬头看了看太阳,缓缓道:“现在……午时了吧。” “什么?!”她惊呼,暗叹不好,时间竟这么快。 说罢,便提起脚想要回去,“时间不早了,师兄师弟还在等我,我先回去了。” 欲正拉住她。 师兄师弟?就是那个白鹤归和内系三弟子?哦对,她是白家弟子。可为何如此急匆匆,就这么怕那两个师兄师弟?你如此轻易就走了,当我欲正是何人?软柿子? “不许走!” 秋幼南欲哭无泪,甩了甩被他拉住的衣袖,却发现他拉的极紧:“快放手,衣服被你扯坏了。” “说你不走,我便放手。”他动了动嘴边的狗尾巴草,挑着眉,耍赖似的看着她。 “不可不走啊,师兄会生气,回了白家会责骂我的。”秋幼南看看他,心里虽有不舍,但兄长实在不可忤逆。想到已经迟了期限,兄长那张生气时阴郁的脸,她便冷汗遍身。 “怕什么?我现在就带你走,回了白家你就说是被我掳走。想必你那好师兄见你不在也会来寻你,如果他寻不到便是他没本事!” 说完,欲正便拉起她,向着相反的方向走。他本就对白家没好感,师父既然离开白家,那就说明白家并未如世人吹捧的那般好。而那白少主君白鹤归他就更看不顺眼,一个好好大男人,为何装出冷漠禁欲的模样,是有多愤世厌俗。瞧把这么一个好妹妹吓的,只不过迟了些时间,就如此栗栗危惧。 “我的好哥哥!你可千万别这样,如果师兄真追上来,你打不过他的。”秋幼南的端庄形象彻底崩盘,本来婉转的声线在如此境况下变得嘶哑,她心如火燎:“如果师兄动了杀心,我也护不住你!” 欲正觉得秋幼南实在看不起他,奈何他白鹤归如何强大,他也不是吃素的! 他最受不了被人如此看扁,顿时火冒三丈,语气强硬又野蛮:“如何?就如此看轻我?我偏不信邪!今天你不和我走还真不行了!” 秋幼南被他如此怒火中烧的模样吓到失了力气,就这么被他拖着往前走,毫无反抗之力。她暗怪自己不会说话,本想着怕他和兄长如果交锋,受了伤让人心疼。可未曾想却刺激了他的自尊。 她想了想,现如今,怕能走也走不得了。就算会惹怒兄长她也不想伤了欲正的心。 唉声叹气,也罢,就随他去吧。如若真碰见兄长,苦苦哀求,也许兄长会原谅自己,放了他。实在不行,她愿意独自领罚,只求兄长别伤害欲正。 一路无话,欲正步伐愈来愈快。她有些跟不上,气喘吁吁:“欲正,你慢些。” 欲正还在生闷气:“慢不了!” “欲正,我走不动了……好累。”这一路原本是欲正拉着她,可后来渐渐她体力不支只好抱住欲正的手臂。 “真如此累?”欲正有些心软,自己的确偏执了些,故意走的快,本着要她吃些苦头,省的以后她再惹了他生气。可谁知她的身子如此经不得历练,就这点路就喘成这般。 女子身子果真如此羸弱罢。 “……嗯。” 他停下步子,大大叹了口气。 “来吧,我背你。” 说着,他在她面前半蹲下,脑袋微微侧着,语气不屑:“身子如此弱,白家就是这么养人的?” 秋幼南急忙摇了摇脑袋,环顾四周,脸蛋瞬间涨红,唯唯诺诺小声道:“这里人好多。” 欲正不可思议,大大啊了一声,人多就多呗,这干你我何事? 看他一脸没明白意思的傻样,原本就涨红的小脸又红了一截,她气他不解风情,话说的急躁,恼羞成怒:“我说这里人好多!我怕羞!” 欲正又长长的啊了一声,好似明白了。 他站在那,摸了摸后脑勺,而后似是想到什么,哈哈大笑:“你们白家人都这么别扭吗?就这点事,就羞成这样?那幼南你以后还要不要嫁人了?” 秋幼南听他提嫁人这个词,心里恍惚。兄长先前提起这个词她只觉得怕人,很抗拒。而如今被欲正提起,她没了恐惧,只觉得期待。 可期待的心情只是一瞬的事。她看他捧腹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无耻!流氓!” “好妹妹,好妹妹!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原本还在生闷气的欲正被她因害羞而涨红的小脸逗的心花路放,一甩先前烦闷。 嬉闹着直接将她撑起,背在身后。 秋幼南确实没和男子如此亲密接触过,以至于她被背起的同时,身体如同死人般呈僵直状态,太过于紧张。 欲正感觉到她心里紧张。也是,大宗家的女子都像宝贝般被束之高阁,碰都碰不得。连朝夕相处的师兄师弟都话不过三句,恐怕连男人身体如何构造都不知道罢,怪不得轻轻抱一下就那么抗拒。 他坏心眼一下就出来,想要逗她一逗。 欲正越走越快,甚至开始跑起来。 她扶着他的肩膀,越来越紧。 他悄悄笑了笑,手忽然放了一下。秋幼南觉得身子一下落空,她失声的啊了一声,条件反射就抱住他的脖颈。 欲正奸计得逞,笑的一脸荡漾:“好妹妹,干嘛抱着这么紧?喜欢我啦?” 秋幼南知道他的坏心思,娇怒道:“坏人!” 随即她便放开手,不再抱他。 他肯定是不服气的,又把手一松。 秋幼南又抱紧他,声音颤巍巍:“你快放我下来!” “我偏不。” 于此反复多次,秋幼南倒也是累了,不再放手。 欲正目的达到,不再淘气。 秋幼南也算是豁出去了,平时夫子教导道义礼教全然抛之脑后。就如此软趴趴的伏在欲正身上,还把脸埋在他颈项之中。 要是这一幕被兄长,不,被任何一个白家子弟看见,都会瞠目结舌,惊掉下巴。 大宗白家主君的外甥女竟光天化日之下与男子做出这种事! 简直不知廉耻! 必须家规罚之以儆效尤! 她纵然害怕被发现之后会发生的事,可她也无比眷恋此时此刻所依靠的人。 她隐隐闻到丝丝清香,说不出什么味道,她只觉好闻,让人心醉。她摸了摸这如流水般顺滑的黑发,柔软度丝毫不输女子,他随风跑着,发带与尾发都飘飘逸逸,划过她脸颊时好似羽毛。她看了看他,他正目视前方,嘴角无意勾着笑,阳光打在他身上,好似镀了金,微扬起头,看着她,目光清澈带着缕缕忠诚,一双眉眼极俊美。她稍稍失了神,自言自语道:“身膏斧踬终尘土,若比莲花花亦羞。” 欲正耳没背,听出秋幼南在说话:“幼南,你是在夸我吗?” “嗯。” “嗯?幼南妹妹你既然如此喜欢我,那大不了就嫁与我罢?可别看上你们白家,不,所有宗家的男人都死气沉沉,嫁了他们可是都要守活寡的!都不如我能逗的人开心!”欲正一本正经的油嘴滑舌。 “不要脸!”秋幼南听到他愿娶她,心都快暖化了,可却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他惯会胡说八道的。 “好妹妹,那你要不要嫁与我啊?” 欲正心急道。 “……” “好妹妹,别不说话啊。你要嫁与我好处多着呢,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你想去哪我也会带你去。还有我不娶妾的哦,你要不要考虑考虑?”欲正义正言辞,看不出玩笑的意思。 “你好似卖衣裳的,你是在为自己寻销路吗?”秋幼南似笑非笑的看他。 “你到底要是不要?” “……”秋幼南抬头看他,目光柔情似水,“你可当真?” “那是自然!” 无涯岸 6 山涧一片墨绿苍翠,几只寒鸦飞过,惊动河中鱼儿传来波动的声音。 头顶的太阳仿佛离得很远,光照在身上带着丝丝冷意,秋幼南环顾四周,烟水茫茫,偏地松香沁人心脾,不远处有瀑布水花四溅的声音,声势浩大。她没忍住,用手捞了捞河中的水,嘶!好凉!河水刺骨的冰冷,可触感好似玉石,虽冰冷却润泽。河面水光潋滟,偶尔一阵风吹过,镜面乍破,便有一层层微弱的波光漾来。 秋幼南站起身,发现这地方虽是山间谷底,但温度却与城中相差无几,没有普通山涧如数九寒天般严霜凛冽。 这地方空气清爽,碧水蓝天,水汽缭绕,的确可称为仙境。 欲正手指环成圈,放在嘴里吹了一声。 不远处松树林里也传回一声哨响。 秋幼南看着他,不知道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只是片刻,从树林里穿出阵阵脚步声,步子轻快,一蹦一跳,像是孩童。 “重八!这!”欲正朝着树林里挥了挥手,手舞足蹈的模样搞怪极了。 “欲正哥!”果然是孩童!秋幼南只见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童,手里拿着牧牛鞭,走路时脑袋后的小辫甩来甩去,灵活精怪的样貌好生可爱。 “欲正哥,你怎么来这了?”重八表情惊喜,脸上五官都笑在了一起。 欲正蹲下捏捏他那圆圆的脸蛋,笑得温柔:“怎么?我是不能来这么?” “能来能来。我最喜欢欲正哥来了!”重八笑得更欢。 “来!我给你认识一位漂亮阿姐!”欲正站起身,将重八拉近秋幼南的身边。 重八一脸好奇,黄白的脸蛋上多了两抹红晕:“她是谁?” 秋幼南掩了下衫裙,便蹲下把重八额前细碎短发理整齐,像对待自己年幼小师弟那般,笑得一脸温婉:“重八,我叫秋幼南,你可以叫我幼南阿姐。” “……幼南阿姐。”重八别过眼,手里默默拉扯着牧牛鞭,明明是害羞极了,却仍满脸孩童式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强表情。 “嗯!小重八。”秋幼南笑呵呵,许久没见过如此天真率性的小孩子了,以前还住在秋家时,自己也曾和像小重八一样的孩子玩耍,他们都如山风般清爽,性子里没有一丝杂质。来了无涯岸之后,见过许多满腹经纶,大智若愚的小书生,却个个性子沉稳不似孩童。 看见重八,她竟有一丝怀念。 欲正也蹲下身,一副孩童头目要调皮捣蛋的架势,他挑衅重八:“重八!我们去捉鱼,谁捉的鱼多,所有的鱼都归谁!你说可好?” 秋幼南忙想拦下重八。可别答应他,摆明欺负小孩。天寒地冻染上风寒怎么得了。 重八倒也倔强,头抬的老高,气势也不输人:“捉就捉!到时候你可别反悔!” 欲正仿佛也瞬间被激起斗志:“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一大一小,在秋幼南面前便开始脱衣服。 秋幼南忙用衣袖遮住眼眸,皱眉闭眼:“喂!” 欲正大声笑,便将衣物全数仍给秋幼南:“帮我看管着!等会烤鱼给你吃!” 秋幼南秀眉紧蹙,抱着衣服怒嗔道:“不奢要你那烤鱼!染了风寒别来找我!” 转头对着重八苦口婆心:“重八弟弟听我的,可别下河,那河水凉的彻骨,会生病的。来,和姐姐在岸上呆着。” 重八对秋幼南笑,露出两个小虎牙:“没事!阿姐!我肯定赢过他!” “哎……重……”秋幼南话还没说出口,重八便把衣服往石头上一扔,只穿了件单衣就跑去追欲正。 唉,秋幼南留在原地叹气。伸手捡起重八衣服,看着河里两个身影,心里不知是喜是忧。一大一小两个顽皮的,在河里互相扑水,真是幼稚得不行。 秋幼南看着两个人的单衣都湿透了,心想怕都要生病了罢。 她把衣服放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便向河边树林周围找一些枯木树枝。 一趟一趟,来回运了不少树枝。 最后一次,她抱着树枝,脚上一滑,差点跌倒。 河边的石头都是很光滑,树枝太多她都没注意脚边。 她坐下从腰间拿出物袋,低头她看见自己的红梅落雪裙被树枝划出一个大口,看起来吓人,裙子也毁的不成样子。 她暗暗惋惜,这是兄长送她的裙子,本该锁在柜中好生收着。难得有下山机会,她为了能让兄长高兴些特意选中这件。竟没想第一次穿,裙子就轻易被她损坏。 被兄长看见,他又会如何想? 她将破损处用衣袖遮掩起来,不想再看。 从物袋里拿出打火石,她费了半天劲才将火升起。 她一边小心煽动火苗一边不停放着树枝,火越来越大,不再用她管。 她这才将目光投向河中竞技的两个人。 阳光正好,河面上不停跃动的两个人笑得开心,欲正和重八说着什么,重八不停往他脸上泼水,看样子是被他说得受不了了。 秋幼南看着这么一副嬉闹的画面,嘴角也不禁溢满笑意。 火苗由下往上燃烧,火光越到最顶端,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秋幼南缓缓闭上眼睛,不知为什么,她听的这声音如此悦耳,让人安心。 “幼南!瞧我们抓了多少鱼!”欲正一边小跑,一边提了提手里的鱼,兴高采烈地朝着秋幼南喊。 “幼南阿姐!我比欲正哥抓的还多!”欲正身后的重八显得更兴奋。 “重八,不都是一起吃吗?什么多不多的。”欲正明显着想要占重八便宜。 “可,可你不是说,少的那个人要把鱼都给多的那个人吗?你怎么耍赖!”重八不依,表情严肃,目不斜视,就这么瞪着欲正。 欲正妄想和重八讲道理:“重八,我们要公正对吧?你刚才不是说抓了鱼要全部给幼南阿姐,那我也都要给幼南阿姐。所以我们的鱼都不是我们自己的,都是幼南阿姐的是不是?” 重八拎着鱼,眼神满是疑惑,却仍旧点了点头。 秋幼南笑了笑,这傻孩子。 欲正看重八上当了,继续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那幼南都说了要嫁与我,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所以她的东西是不是我的?” 秋幼南没想到欲正把这种事宣之于口,还是如此直白说给一个孩子听,让她脸红的不行:“欲正,你不要脸!” 欲正对着秋幼南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继续忽悠:”所以啊,重八,你的鱼是不是我的?“ 重八有些懵了,还是直愣愣的点了点头。 “哈哈哈哈,那就快点!我都有些饿了!”欲正混身湿透的坐在秋幼南旁边。 秋幼南用手招了招,示意重八离她近些。 重八表情落寞,明明自己花了时间才抓到的鱼,却都成别人的。 小孩子最倔强,也最认死理。欲正胡说八道,重八却当了真。他认死秋幼南是欲正的,所以鱼也是欲正。可他也不甘心自己什么都没有。 重八死忍泪水委屈模样,让秋幼南心疼。 秋幼南让重八坐在她怀里,离火堆更近,这样身子会干的快。 欲正不满道:“为什么只抱重八?我也很冷啊!” 秋幼南道:“重八的便宜你也占,长这么大的人竟会不知道爱幼。”她揉了揉重八的头,浅浅噙笑:“你不爱幼我来爱。” 欲正倒没再回话。他将单衣脱下架在火上烤之后,伸手直接抱住秋幼南。 秋幼南居然有些习惯,不再抵抗,任由他抱着。 “好暖。”欲正一脸满足。 秋幼南笑了笑。 自己费力弄这一堆火,损坏了裙衫,不就是为了这句吗。 无涯岸 7 “嘿!重八快醒醒!鱼都烤好了!”欲正摇了摇秋幼南怀里的重八,重八惺忪着睡眼,缓缓起身。 欲正递给重八一串鱼,贼兮兮的问:“幼南阿姐怀里当真如此舒服吗?好羡慕。” 重八很诚恳的点了点头,继续啃着鱼。 欲正看着秋幼南,眼神带着期待:“下次我也要!” 秋幼南不再看他,应该要早日习惯他如此流氓,不然早晚要被气死。 秋幼南小口咬着鱼。她是不爱吃鱼,小时候被鱼刺卡住,差点憋断气。还是姨母让她吃了不少米饭把鱼刺噎下才救了她一命。 欲正看她吃得慢,问道:“不好吃?” 她摇摇头,说道:“我不会吃鱼。” 欲正愣了愣,把自己的给了她:“如果你不嫌弃就吃吧。这没旁人,你也不用拘着那些礼节。” 秋幼南看了看欲正手里的鱼,有细碎鱼刺的地方都被清理,只剩鱼肚部分的满满的鱼肉,甚至连鱼肚里较大的鱼刺也被剔除,一口下去,全是鱼肉。 虽然白家从小教导秋幼南,不能与男子饮同碗水,不能与男子用同寝食。 秋幼南想了一会,还是接下了那串鱼。 “欲正,你能在立夏前一日来无涯岸来寻我吗。” 欲正正忙着吃鱼,原本才干的衣物被他弄得满是脏污,可他倒是不以为然:“为何?” 秋幼南拿出丝绢将他的嘴巴擦干净,笑盈盈的说道:“那日是我的笄礼。” 欲正微微愣神,随即一本正经,像立誓般肯定:“我定会去!” 她笑了。重八也不知道幼南阿姐为何突然笑出声,一边吃着鱼一边不解。 …… 三人都吃饱了,特别是重八,小肚子变得浑圆。 欲正用河水浇灭火苗,正用脚踩灭石头地上的星星火点。 忽然一把白色的剑飞过来插在欲正的脚边,欲正身子一惊,连忙护住身后的秋幼南和重八。 欲正望向剑来的那个方向,大声询问:“莫不是白少主君来我这要人呢?” 秋幼南惊恐的看向那把剑,的确,是白家佩剑。 她暗叹不好,兄长来了! 有人回话,倒不是白鹤归,是师弟。 只见师弟怒目圆睁,平时温和风姿不再,左右手拉开架势,恶狠狠道:“就是你这等恶人把师姐掳了去?” 欲正见来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少年,警惕心瞬间放下,抱肩斜眼看着师弟:“怎么?不服气?你师姐我还真掳定了。你家那少主君呢,要他出来,我和他还能说俩句,和你这种毛孩有啥好说?” 秋幼南看他这么挑衅师弟,想要提醒他小心,还没来得及说口,师弟就一掌将欲正打出两三丈开外。 欲正踉跄要跌倒,还好后脚抵的及时,顺势稳住自己。不然如果真要在秋幼南面前被她家小师弟打的人仰马翻,那脸皮还要不要? 他拍了拍腹部的尘土,嗤笑道:“哟,还蛮有力气的嘛!只可惜力气有余,脑筋不健全,不然也不会如此痴傻,见人就打!” 师弟是怒了。 从小便在白家求学,武功学术皆是第一,都是人见人夸,旁人毫无怠慢之意。他既不优秀,白少主君又如何会选他作陪下山? 如今却被掳走师姐的无赖说是痴傻,便更是不能再忍了! 秋幼南看师弟目光变得凶狠,怕是要下狠手了! 她急忙叫住小师弟,跑上前去拦在两人之间,好生说道:“师弟,他并未掳走我,我是自愿和他来这,你不要怪他。” 师弟看原本干净端庄的师姐衣服上裂了一个大口而且还满身灰尘,头发有些凌乱,不知道还以为被人羞辱了呢,更可气的是师姐的袍衣还披在无赖身上。 原本就看不过眼这厮,没想到对师姐如此恶劣,还抢了师姐衣服。他顿时怒不可遏:“师姐,他如此虐待你,你还帮着他?你快放开我,让我去找少主君了结他!” 欲正云里雾里,什么玩意儿? 我虐待你师姐? 胡说! 我对你师姐可好了! 你知道鱼刺有多难挑吗? 不知道还乱讲! 欲正刚想反驳。秋幼南却说话了,声音不大,却疾声厉色:“师弟!不要如此武断!他是好人,你不要伤他,放他走,我和你回白家。” 师弟愣愣的点点头,他从未看过温柔师姐凶人,而且还是凶自己。 这倒是吓住他了,不再挣扎着要去找白鹤归。 秋幼南看师弟安稳下来,终于不嚷嚷了。 转身和重八和欲正道别,告诉欲正不要忘了约定。 欲正点了点头,也没再多话。 她准备随师弟回白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此这般,兄长不知晓此事实在是万幸,欲正这傻子最爱逞口舌之快,兄长最见不得言语轻浮的人,如果这两人相遇那还不是焦岩撞冰山,不得了了。 秋幼南正想着,还未走出十步,只听到身后一声惨叫。她急忙转头,只见白鹤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欲正面前。 一只白晃晃的剑刺穿欲正的肩膀,欲正坐在地上用手捂着伤口,表情痛苦异常。 秋幼南惊叫了一声,冲破师弟揽住她的手,飞奔过去跪在白鹤归面前。 白鹤归表情严肃,手往上一提,抽出剑的同时溅出的血落到他那灰白的毛裘衣上。 秋幼南害怕这样的兄长,不近人情,杀人不眨眼。 她扶住欲正,用手帮他捂着伤口。血还在不断渗出,身上的布袍被血浸的深红,看的让人触目惊心。 欲正倒是一点不为自己担心,表情虽痛苦但语气依旧放荡不羁:“不用猜,你就是白鹤归了罢。真如同老百姓说的一样,‘惊为天人’啊。对了,你是不是和神仙一样都不需要吃饭睡觉的吧?” 秋幼南冷汗涔涔,她甚至都不敢看听到这些话兄长的表情。本就是自己理亏,原想着态度好点兄长也许就能不计较太多。可如今兄长上来就给了欲正一剑,自己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兄长怕是真生气了罢。 白鹤归眉头微皱,眼神里尽是寒意。 他手起剑落,表情冷漠依旧,又给了欲正一剑。 欲正疼的嘶了一声,另一只手臂失了力气,重重打在地面上。 秋幼南看着两边鲜血涌的凶狠,手忙脚乱间都不知道该捂住哪一个,眼中眼泪再也忍不住,缓缓流了下来。 “幼南,和我回去。”白鹤归看她如此伤心,也不忍再怪她,“回去之后我不会计较此事。” “不要。”秋幼南流着眼泪,用手抱住欲正,语气决绝。 “……”白鹤归哑然。秋幼南从小逆来顺受,性子软弱,从未对别人说过一个不字,在他面前更是乖巧听话。如今却用如此怨愤的眼神看他,让他心里一股酸涩。真是胳膊肘往外拐,女大不中留。 秋幼南哭着说道:“兄长,你为何伤他?我说了是我自愿来,不是他掳来的。我愿意回白家就领罚,什么罚我都认,可他没做错什么。你又为何要伤他?” 一股股温热从掌心传来,她知道是欲正的伤口还在流血。为何这血止不住,如此流下去可怎得了。 “如今你倒会为了旁人来质问我了。”白鹤归说罢,闭目蹙眉,收起了剑,甩了甩衣袖道:“雪封,带你师姐回去。” “兄长,兄长!”秋幼南被小师弟拉着。 这次小师弟使了十足十的力气,她挣脱不开,越拉越远。 她开始后悔自己顶撞兄长,万一他再给欲正一剑,欲正再多的血也不够流的。 “兄长,幼南错了!幼南错了!” 白鹤归并未回头看她,只是小师弟在一旁叹息道:“师兄他想做什么你拦不住的。何苦,师姐。” 秋幼南听到雪封说这样的话,便觉得心中顿时万般凄凉。 兄长从未被人如此忤逆过。 一气之下,会不会杀了欲正? 秋幼南绝望喊着,声泪俱下:“兄长!幼南错了,幼南真的错了!求你不要伤他,幼南求你……” 话还没说完。 白鹤归回头看了小师弟一眼。 随后只见小师弟把秋幼南扛起,一掌落在后颈处,她昏了过去。 无涯岸 8 河边。 重八站在欲正身边,看着雪封渐渐消失的身影,有些担心的问:“幼南阿姐,她不会有事吧?” 欲正不屑的看着白鹤归,讽刺道:“会伤她的人还在这呢。” 白鹤归没搭理他,神情肃穆:“淳于宁,你接近幼南有何目的。” “你认识我?”欲正表情骇怪。 后又笑了笑,口气不善:“难怪。你混蛋老爹总缠着我娘亲,也怪不得你认识我。” 白鹤归不说话,冷眼看着他。 欲正见他不说话,轻蔑语气加重:“杀了我娘亲不够,还一剑捅死了自家妻子。你们当家主君可真是‘大义灭亲’啊。” 白鹤归拿着剑的手动了动。 他平生最厌恨别人提起娘亲被白晓生亲手错杀之事。 尤其还是被淳于宁提起。 要不是他娘亲,白晓生又如何会修炼卯术,误入邪途,自己娘亲又如何会惨死剑下? 心里怒火四起,顿生杀意。白鹤归盯着欲正,眼神里似有霜雪千年不化,让人视之胆寒:“我问你,接近幼南到底有何目的。” 欲正不答,站起身绕过白鹤归,准备离开。 旋即,白鹤归抽出佩剑,寒光一闪,欲正速度极快,晃了身,躲开了剑刃。 剑刃扑了个空,划过地面上的石头,刺啦声直响,火花四溅。 “捅了两剑还不够,还来第三剑?”欲正讥笑道,“白少主君就喜欢来偷袭啊。” 欲正原本失了知觉的两只手臂,在这一刻忽然抬起,仿佛没有受伤一样,他拿过重八手里的牧牛鞭:“三番五次来阴的可就没意思了,既然白少主君想玩,那我就陪你一陪。” 白鹤归眉头紧皱,语气冷漠:“你果然是装的。” “出门在外,哪能不装的可怜些,博得些同情罢了。”欲正摇头笑道。 说着说着,欲正忽然想起秋幼南梨花带雨为他捂住伤口时担惊受怕的模样。她恐怕是第一次见人流那么多血吧,本来他是不太疼的,一剑两剑而已,他又不是没挨过。但看到秋幼南哭的那样伤心,却又不自觉的装起伤残,不为别的,就为了看她心疼他的样子。 如果秋幼南能一直这样关心他,就算再挨十剑八剑的又有何妨。 既想到了秋幼南,他看了看白鹤归。 白鹤归一副举起剑要开打的架势。 他叹了口气,心也软了,失了打下去的兴趣。 他实在不忍心让秋幼南再哭,无论是为谁,他都不想。 他把牧牛鞭还给重八,摊了摊手,油腔滑调的说道:“白鹤归,不是我畏惧你。如果你受伤,幼南怕是会伤心。要是我受伤,幼南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为我寻死也是说不定的。所以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幼南,我们这一仗还不要打的好。” 白鹤归好看的眉角抽了抽,心里郁闷至极。 果真是无耻之徒,净往脸上贴金。 白鹤归不是冲动之人,心中对这淳于宁纵有万般不快,想要杀之泄恨。 可他还是要顾虑秋幼南的心情。虽然他不愿承认,但只看秋幼南为护这淳于宁时顶撞他的神情便知,秋幼南这丫头怕是喜欢上这厮。 白鹤归收下剑,冷冷的说道:“只饶你这一次。下次见你再轻狂,就算幼南拦着,我也照杀不误。” “我还要谢谢你了?”欲正虽在笑但表情带着戾气,恶狠狠道:“那我也要告诉你。白晓生的命我是要定了,他如何杀了我娘亲我便如何杀了他。到时候你若拦我,也别怪我不客气!” “不用你客气,尽管来便是。”白鹤归回道。 欲正冷哼一声,拉起重八离开河边。 …… 重八被他拉住有些吃不住力,一边用力的抽回手一边不满道:“欲正哥,你不是挺厉害的嘛,为何要怕他?” 欲正对重八翻了个白眼,气愤道:“你没看我受着伤吗?处于劣势为何要与他硬碰硬?等我养好伤,不杀上他无涯岸!抢回你幼南阿姐!血洗了他白家!” 重八看欲正好似街上吆喝的小贩一般陈词激昂,有些无语道:“你要血洗白家几条命都不够,还不如回去练好卜算之术,等寿终那一日上无涯岸也不迟啊。” “你小子就知道贫嘴!”欲正没忍住,一巴掌拍在重八脑袋上,重八吃痛哎呦了一声。 重八捂着脑袋,小声怨恨道:“打不过就打不过,说什么大话。还不许旁人说实话……” 欲正瞪着重八,重八见之既闭上了嘴。 其实欲正自己也知道,重八话糙理不糙。他与白鹤归如果真要打起来,白鹤归会受伤是实话。但他就不止受伤那么简单,或是重伤,或是身亡。他不想死在白鹤归手里,也不甘如此。他必须回性空山找师傅,好好修炼。 这样才能大仇得报,了却志愿。 欲正暗自下了决心,牵着重八的手也紧了些。 …… 白鹤归站在河边,看着两人逐渐消失在树林深处,不由得心生疑虑。 淳于家不是被传已死绝,这淳于宁又是如何出现的。如今淳于家当家是外系弟子,既然他存活于世,为何不回淳于家当他的淳于家主君,为何要自甘堕落流于这荒野,又为何接近秋幼南,难道只是为了报仇? 自己父亲虽有错,助纣为虐,杀害他母亲。 但他母亲修炼卯术,屠尽天下苍生,陷黎民百姓于不义,他又为何不说? 一味的被仇恨盲了眼睛,以为错在天下。 到最后受尽千夫所指,万人之责,才知道自己做错。 可就算知道错又如何。 一手罪孽既已犯下。 便没有回头路可走。 白鹤归想罢,叹了口气:“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闭了闭眼,收了佩剑,拂袖而去。 …… 无涯岸 9 白鹤归回了无涯岸之后,本想着先去看看秋幼南的情况。毕竟是他命人打伤了她,心里实在不忍。 可是刚进了白家的门,就被家仆告知白晓生有要事找他。 也罢。他脱下带血的灰裘衣,递给家仆,整理了衣衫便向主堂走去。 正好他也想告诉白晓生,淳于家血脉未断,淳于宁如今重现人世妄图为双亲报仇雪恨。 不知道白晓生得知此事之后心情又是如何。 他原本以为上一代的恩怨自从古家覆灭,淳于家绝代之后便就此了之。没想到星火未息,仍旧藕断丝连,互相憎恨着。 四周新砌的墙和新添的瓦,一副焕然一新的模样。家仆们端着瓜果和衣物在回廊来往着,你一言我一语聊的真切,路过他时自觉的行着礼,其中的女仆还羞答答的瞟了他好几眼,他见之也微微颔首回礼。新开的红梅树下还立着几个白家弟子,英姿飒爽,个个捧着书卷读的勤恳。他的目光冷了几分,握了握拳,深知眼前如此和气致祥的情景来之不易。三年前八宗讨伐古歆之,古歆之反手屠尽本族所有人,最后逃到白家,殃及无辜白家子弟无数,无涯岸被毁的一塌糊涂。 还是这三年他与白晓生内外整顿,无涯岸才得以慢慢恢复生机,他必需护得白家周全,不可再让歹人毁于一旦。 白鹤归路过客室,看见家仆正在里面打扫。 他倒是觉得疑惑,白家一般不轻易接客。既愿接那便是关系极好的宗家大族或与白家有要事商议的政客。如今天下太平,边疆那些事也不用白家管,政客倒是不可能。可他又没听说哪位大宗主君要来,便问道:“如今是哪位门客要来?” 扫地的家仆听见白鹤归问话连忙回道:“少主君不知,是柳大宗家柳风存少爷。主君命我们把这客房收拾干净,柳少爷即刻便要到了。” 点了点头。 家仆见之,收了身退回去继续打扫。 白鹤归又看了一眼客房,心里不自觉的回忆起往事。 这柳家二少爷是他从小的玩伴,心性爽朗豪放,为人耿直,待人极好。 从小他不爱多话,招不得同龄喜欢。唯有这柳家二少爷天天找他玩耍,时不时弄点小玩意逗他开心。一来二去,白鹤归也就接受了他的好意,与他交了这个朋友。 这许多年过去,两人推心置腹,无话不说。不知不觉竟成了至交。 白鹤归既闻柳风存要前来,自然喜不自胜。脚步倒快了些,径直走向主堂。 主堂门开着,周遭也没有家仆守候,白鹤归见此,没有传唤,端正了身子直接走了进去。室内香炉里燃着檀香,空气氤氲着悠然恬淡的气味,白鹤归闻着倒不自觉的平了心静了气。 白晓生见他来,放下手里的书,示意他坐下。 他也是恭敬,并没马上入座。 给白晓生行了礼之后,才拾了衣衫坐在身后的紫檀椅上。 “鹤归,柳家柳风存约你去柳家地界的琼花亭除妖道,你可愿去?”白晓生捋直自己因伏案阅读而压皱的衣袖,抬起眼看他,轻笑时温雅模样如同鸿毛落在心上,挠的人心痒痒。他静静的看着白鹤归,等待他的回答。 “……”白鹤归犹豫,他肯定是愿去的,可白家现正重新翻修,又要入冬,忙完翻修整顿的事情还要着手过年节,这些他都是一手监管。况且秋幼南的笄礼又不能拖沓,时间可谓是紧了又紧。如若此次与柳风存同去,两大宗家之间路途遥远,怕来回也是要耽误个十天半个月,这时间一来二去如此长久,就算愿意同去也没机会罢。 白晓生看出他眼中犹豫,心知他被琐碎家事拖累离不开身,随即便通情达理道:“如若你想去那就便去罢,家中事情于我多少也有些了解,我会打点好,你自然放心。” 白鹤归听见白晓生的话,黯淡的眸子瞬时明亮许多,虽看不出多少惊喜,但原本冷俊的目光变得柔和不少:“那如此便谢谢父亲了。” “嗯,你愿去便好。”白晓生看见自己的儿子终于有了些想做的事情,心里甚是欣慰。他自知愧对自己的家人,对秋寄情,对白无争,对白鹤归,都有不能言说的伤害。他也知道这一生有些错误他是无法弥补,秋寄情的死让他失去希望,他也不再奢求会有人像秋寄情那样爱护自己,原谅自己的过失。这些年他欠秋寄情的爱,无论如何,他也要还给他和秋寄情的孩儿。也许只有这样,他对于她的愧疚才能少些罢。 “父亲……鹤归有一事不知该不该说。”白鹤归原本柔和的双目又凌厉起来,眼中寒光四泛,淡声道:“听说三年前八大宗家讨伐妖女时,妖女将古家一脉悉数屠戮,无一人生还?” 白晓生原以为白鹤归听说柳风存要来,便会在与他说完话之后就会匆匆的拜辞去找那柳风存。 但让白晓生是没有想到,白鹤归竟会如此不急不躁的坐在木椅上向他发问,还是关于被雪藏多年的苦痛往事。 一口茶仓促噎下,有些烫喉,他皱起眉头道:“为何如此说。” 白鹤归不急不忙,坦然自若,眼神里的寒意倒没有消减:“今日下山原本是为了寻找无争,有人曾看见无争出现在山下城中。”他看白晓生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又继续说道:“我带着幼南,本是要她去散散心。可就是一个时辰的功夫,幼南便被掳走。掳走她的人是淳于宁。” 白晓生听完陡然一怔,原本温润的脸颊上霎那间变得煞白毫无血色,语气中带着震惊,声音颤颤巍巍:“你是说……阿宁他还活着?” 阿宁? 白鹤归觉得讽刺。 从小白晓生对这个他爱慕女子的孩儿比对白无争白鹤归兄弟俩还要好。 白晓生没在兄弟俩面前做好父亲,但却给予幼年丧父的淳于宁不可多得的父爱。 而如今,这个被他百般疼爱的阿宁却想着要杀了他。 “是,他不仅还活着,还扬言要为自己娘亲报仇。”白鹤归回道。 “是么。”白晓生怅然若失,虽笑着却好似吞了黄连,苦涩的不行:“报仇便报罢,人还活着就好。这原本就是我欠他的。” 看着白晓生引咎自责的哀痛模样,白鹤归酸涩至极。 心上仿佛被狠狠插进一把刀,微微一碰便会鲜血淋漓,刀尖碾过所到之处,闷住他的心口,疼的不能呼吸。 他再也藏不住恨意,眼眶通红好似能滴出血。表情寒冷如坠冰窖,神色怨憎道:“你欠他的?那我娘亲是欠谁的?” 白晓生听见白鹤归如此质问他,愁眉紧锁,愕然失语。 白晓生是能猜到的。 因为自己失手害了秋寄情,白鹤归和白无争是恨透了自己。不然白无争也不会和自己了绝父子情,割袍断袖而去。 他对不起古歆之,更对不起秋寄情。 原先他也很天真的以为,总有办法二人皆可保,可事到如今,只剩自己孤独于世孑然一身。 看着眼前与她眉眼相似的白鹤归,白晓生悔不当初。他恨不得能回到过去自我了断,这样他就不会发疯错杀秋寄情,也不会落得如今这般悲不自胜、孤独求死的凄惨下场。 想起秋寄情,如海翻涌的情愫淹没他。 他想起从前曾紧跟身后怎么甩也甩不掉的女子,想起高烧不退日夜照顾他的女子,想起知晓他有爱慕之人时仍为他瞒着家人的女子,想起纵使身负骂名仍会站在他这一边为他解释原由的女子…… 即便最后死在他手里,她也没有丝毫恨意。 每每想起秋寄情临死时那般无助悲悼的眼神,他便心恸愤恨到不能自已,说摧心剖肝也不为过。他痛恨自己的愚蠢,痛恨自己为什么不好好珍惜她,痛恨自己为什么会发疯失手杀了她。 …… 仍记得她过世之后,他去了她房间收拾贴身之物时,放在镜台上的一首诗,白纸黑字用他赠予她的白玉花簪压着: 为君辗转千百处, 忽而来时不曾闻。 散去此生念犹尽, 空留悲切在山中。 如此温柔却又悲戚的陈词竟成她的绝笔。 这怕也是她留给他的最后念想罢。 她等了那么久,等来却只是冰冷的一剑和永远传达不了的思念与遗憾。 …… “是我,是我。你娘亲她,是我欠她的,欠她的……我这一辈子都还不清……” 白晓生低声说道。悲痛欲绝,用衣袖掩住面容,热泪一滴一滴落下。 白鹤归鲜少看见自己的父亲哭泣。 上一次白晓生哭泣还是秋寄情气绝的时候,白晓生紧抱着秋寄情的尸身,嚎啕大哭,久久不愿离去。 他那时看见白晓生杀了娘亲,恨不得提剑当场杀了这负心汉。 可当他看见白晓生撕心裂肺的呼喊着娘亲的名字,苦苦不愿接受娘亲已然离世的样子。原本牢牢抓在手里的剑也似无力般跌落在脚边,他也不知道应该怪谁了。 他的父亲或许……是爱着他的娘亲的罢。 想到这里,白鹤归心中再怨恨总终究有些许不忍。就算白晓生如何负了他娘亲,负了白家,他也还是他的父亲。父亲做了再多错事,也轮不到他一个小辈来品头论足。 他意识到自己对父亲言辞不敬,拱手低头道:“父亲……是孩儿失言了。” 白晓生转过身不再言语,挥手让他退下。 白鹤归眉头紧蹙,原本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他想劝慰白晓生这并不全是你的错。可他却说不出来,心有不甘情有不愿。事已至此,这不是白晓生的错,又会是谁的。 他也不想再多言。 默默对白晓生弯腰拜别,推门出了主堂。 无涯岸 10 白晓生听见门已然关上的声音。 环顾四周,主堂内一片清冷,毫无人气。他摇头想着,这里原本也是充满温情的地方,现今却如此清冷。 只不过是那个温情的人不再,世间便不会再有让他觉得温暖的地方罢了。 白晓生泪眼婆娑,他坐下从怀里掏出那根白玉花簪。用手轻抚着玉簪,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到他每一处感官,刺得人生疼。这么些年过去,玉簪表面已经有了细碎的深色裂纹,年月虽久但仍旧通体玲珑白透,质感水润带着光泽,似乎曾被日日抚摸擦拭,可见前主人何等的爱惜。 玉簪上是一朵茶花,茶花是古歆之喜欢的花卉。这原先是他送给古歆之的留情之物,古歆之不愿收,他只好转赠秋寄情。 他还记得她刚得到这玉簪时欣喜的模样,清澈眼眸中闪着动人的光,浅浅笑着,一脸幸福的对他说:“阿生给的,我都喜欢。” 白晓生看着玉簪恍惚入神,放空的神态好似在回忆什么。 …… 白家还未跻身八大宗家时与大户秋家曾定下娃娃亲。 约定如下: 若白家嫡子为男儿,秋家嫡子为女儿,则互结亲家,行白秋两家之盟好。 白家老主君和秋家老家主签字画押,承诺绝不抵赖。而后便各奔前程,不问东西。 白家一路打拼,最后成了为天下人称道的大宗家。后添一子取名为白儒字晓生。两年之后,秋家添了一女儿取名秋盼字寄情,白家老主君听闻这消息大喜过望,立刻飞鸽传书,敲定了这门亲事。 年月十几载,秋家老家主抱病而终。 家中无男丁,只有秋寄情和妹妹。 秋老家主入殓后,家中大事无人决定,秋家家业危如累卵,遥遥欲倒。 白家老主君也是诚信正义的好男儿。 听说秋家遭遇后便让白晓生接回秋寄情,免得女儿家独自在外流浪。秋寄情将妹妹安顿在好心的亲戚家后便跟随白晓生回了无涯岸。 一路上白晓生对她百般照抚。 她也如平常姑娘家渐渐倾心于他。 后听他提起古歆之,便知道他早已有爱慕之人。 护送秋寄情回到白家之后,白晓生被老主君告知自己必须要娶了秋寄情。他生性儒雅又内敛,纵使有不满也没有多说。碍于自己父亲的强烈要求,他也只好应付下来。 其实他对秋寄情的印象还不错,乖巧灵动,温柔似水。 如果他没遇见古歆之,他也许会心甘情愿与这样的女子相守到老。 那时的他已在泰山求学归来,名动四海,天下人都知道无涯岸白家嫡长子白晓生是如何的龙章凤姿,天质自然。他喜欢与两三好友一起游山玩水,救一救深陷邪术困扰的百姓,而后遇到古歆之,他的一生也有了转折点。 秋寄情来了白家后,他也会带着她天南海北的奔波。 原先她以为他是带她游览好山好水,让她涨一涨见识。 而后她才意识到,他如此四处奔走劳累,不过是在苦苦寻找古歆之罢了。 秋寄情从未责怪白晓生,也不恨他如此痴狂爱慕古歆之。 她要的并不多。不是白家嫡长媳的尊贵地位,不是金山银山的首饰胭脂,更不是逼迫白晓生忘了古歆之。 她只奢望他能在追寻古歆之的时候,回过身多看她几眼。 如此,便心满意足。 那日,白晓生从古家地界回了无涯岸。 秋寄情听闻白晓生回来的消息,放下手中的绣活便急匆匆的跑去白晓生的书房找他。 她去了他的书房没有见到人,心里难免有些焦急。 问了家仆才知道他在池中亭。 她笑着道谢后,拎起裙摆二话不说跑去了池中亭。池中亭只有他一人,正襟危坐,满脸忧虑的看着手里什么东西。 秋寄情跑的有些喘,扶着亭中的木柱结结巴巴的问道:“阿生——你——你终于回来了……” 白晓生见她来,眉目间愁云消散了些,忙走过去托住她,言语温和却有些责怪:“寄情,为何跑的如此快?你看,跑的快了就会喘。”说着,还梳理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 她本是没多累,呼了两口气就不再喘了。秀丽的脸蛋上泛起笑意,她拉下他的手拦在怀里说道:“阿生,你这次去古家地界除恶鬼还顺利吗?” 白晓生看了看被她拉住的手臂,温柔道:“嗯,很顺利。” “顺利就好。”她点了点头,细长的柳眉微微扬起,杏眼如波,流露出自然的韵味,白皙的脸衬得一抹樱唇像是能挤出血,鲜红欲滴。 她好似想起什么,抬起头对他笑的灿烂:“阿生,前些日子主君托人帮我在山下摘了不少桂花。我拿来做了桂花糕,你要不要尝尝?” 白晓生看着一脸期待的秋寄情也不忍回绝,便点头笑道:“好。” “那我这就去取来。”秋寄情看起来高兴极了。眼角弯成月牙的形状,止不住的勾起嘴角,对他轻轻蹲了蹲,作了礼,转身迈着步子走开。 白晓生看着秋寄情款款离去的背影,他失了神。 她穿了件水粉色的纱衣,随风飘动的样子好似池中之水荡起层层柔波,乌黑的发丝也被微微吹起,经过她的脸颊时与她那如漆透亮的黑眸互衬着,相得益彰。一颦一笑,都有着婉约娉婷的风姿,好生撩人。 白晓生手中握着玉簪,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当他把这根玉簪递给古歆之时,期待着她能够收下。可古歆之却接都没接,只是说了句:“这簪子我不能收。”便匆匆走了,如此决绝不留情面,怕只有古歆之一人敢这么对他了罢。他倒是也不多话,收了簪子就跟了上去。 一来二去,簪子被他带回来白家。 原本他是想随便赏了人把它打发了去,后又固执的留了下来。这簪子是他用来赠爱人的,古歆之不愿收,他的情义却不能被随便丢弃。 他倒想将这玉簪赠予秋寄情,可念头一出便立刻打消。他知道这对秋寄情不公平,将一个别人不要的背弃之物送与她,怕会伤了她的心。况且这毕竟是一个定情之物,送与她也怕她会多想,自己已有爱慕之人,他并不想耽误她。 正是白晓生纠结的时候,一股桂花甜甜的香气从身后传来。他转过身对上了一对流盼灿烂的眼睛,正满含笑意的看着他。 秋寄情道:“阿生,快来尝尝!” 她将盛着桂花糕的白碟放在池中亭的石桌上,从手帕中拿出一双干净清亮的玉筷递给了白晓生,动作细致温柔,像极了为丈夫准备吃食的贤妻良母。 白晓生接过筷子,夹起一块桂花糕放入口中。 好清甜。白晓生有点惊讶,她做得桂花糕的确比以前精艺了不少。这糕又滑又绵,倒不用要嚼,含在嘴里不一会就化了,唇齿间留下浓浓的桂花香味,软软糯糯的口感让人回味。 “不错,寄情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白晓生夸赞道。 秋寄情有点不敢相信,喜悦之色溢于言表:“你真的喜欢吗?” 白晓生又夹起一块放入口中:“真的,我喜欢。” 秋寄情双手托着腮,笑的一脸甜蜜,温声细语道:“你要是喜欢,我可以天天做给你吃。” 白晓生也笑了。这傻丫头,他也想天天都可以尝到这美味,可桂花又不会天天都开花。 不过寄情能有这心思,也是难为她了。 “阿生,既然好吃,你就多吃点。” 白晓生自不用她说,一口接一口的尝着为他而做的美味。 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那一口接一口的桂花糕将成为他今后人生中最遗憾最怀念的那一口甜。此去多少载,再没有人能做出如此水准和滋味的糕点。 他看了看碟里所剩无几的桂花糕,轻轻的放下筷子:“寄情你的手艺真的不错。” 她笑着回他:“我就信你说的话罢。瞧,都吃到嘴上了。”秋寄情拿出贴身丝帕,轻柔的为白晓生擦拭着沾在唇上的粉末。 白晓生看着秋寄情,不由的失语。 摸出那根玉簪,原本温雅面容变得有些紧张,他微微皱眉不安道:“寄情,这根茶花玉簪你可愿要去?” 秋寄情接过玉簪,细细的抚摸起来。神情温柔似乎能滴出水:“这玉簪好美。” 白晓生不愿骗她,虽不忍心但还是缓缓说出了口:“寄情,这簪子我原本要送……” 话没有说完,便被秋寄情打断:“送给歆之姐姐?” “……嗯。”白晓生看着她的脸,表情有些凝重,点了点头。 “她不愿要吗?”秋寄情倒没有介意这玉簪是和被人厌弃的,笑着继续问道。 “……嗯。” “阿生你是要送给我吗?”秋寄情眨了眨她那似水眼眸,憧憬的看着他。 “怕你会嫌弃。寄情,你愿要吗?”白晓生态度温文尔雅,语气里有些愧疚。 “怎么会嫌弃。”秋寄情二话不说把玉簪插在如瀑般顺滑的柔软发间,那一抹白色更衬得她洁白无瑕,映照之间,更是灿烂生光,“阿生给的,我都喜欢。” …… “主君。”一名家仆在门外轻唤着。 “……”白晓生的思绪被扰乱,一下子回过神。收起那根白玉花簪,伸手将发带捋到身后,抹掉眼角泪痕,恢复脸上的谦逊,坦然自若道:“进。” 家仆低着头,抱着一摞书卷,轻手轻脚的放在白晓生面前:“主君,这是少主君要我交于你。这些是他整理的幼南小姐的笄礼相关事宜,还有白家整修的资料。” “你就放这,我会处理。” “是。”家仆回了话便起身退下。 白晓生随手翻了几页,目光变得柔和。这白鹤归虽说家事繁多,却事事都处理的如此细致,倒省了他不少时间。他与白鹤归不能说是父慈子孝互相爱戴。 但论才干,他还是很放心将白家交于白鹤归手中。 无涯岸 11 秋幼南缓缓睁开眼,刚想动一动僵直的身子就感觉自己像被抽空力气,抬起手都费力。 床畔守候她的家仆见她醒来,声音倒是很欣喜:“小姐你醒了。” 秋幼南费力的点了点头,挣扎着要起身下床,身边的家仆也连忙扶住她。她咧起泛白的嘴角,对家仆笑了笑:“没事,你先下去吧。” “小姐……” “你先下去吧,有事我会叫你。”秋幼南笑的温柔,表情却是不容争辩的决然。 “那好。小姐,奴婢就在门口。”家仆一脸为难,但看着秋幼南的表情也没多话,合上门就出去了。 秋幼南见家仆出去了,慢慢的走到楠木柜前,想要换下这一身脏污破烂的衣衫。 她脱下红梅踏雪裙,从柜里拿出一件白色绸缎的袄衣,她没有细究衣服的美丑,只是随手摸出就套在了身上。 她活动着身子。伸手摸到脖子,后颈还在隐隐作痛。想起欲正,心里万千担心与自责。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希望欲正没事。 秋幼南走近镜台想把自己杂乱的头发整理一下,她拿起木梳时看见旁边的银铃铛,她倒是一阵欣慰,原以为是下山路上弄丢了,没想到竟在这。心里想着,伸手把这铃铛系在腰间。她看着铃铛,像是自言自语:“你就没陪我一遭,竟想不到会发生如此多的事。”说罢,眼眸里的悲愁更深了。 整理好自己之后,她坐在厅里的木椅上,踌躇不决。 她想去找兄长问一问欲正的情况。 刚站起身又想起兄长刺向欲正时冰冷的神情,她又迈不开脚。 愁眉紧锁,坐立不安。 现在兄长怕是在生气罢,如今自己再去找兄长也还是会惹怒他。 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然伤了兄长的心,她凭什么有脸面去求见兄长…… 秋幼南正想着,外面的家仆怯懦的喊了一声:“小姐,少主君来了。” 秋幼南一瞬间错愕,没想到兄长会来找自己。原以为只有她主动认错,白鹤归才会考虑原谅自己。她赶紧跑去开门:“兄长。” 白鹤归表情严肃,一言不发走进室内。 秋幼南自然跟随,低着头坐在白鹤归旁边。她瞟了白鹤归一眼,他眼神冷漠淡然,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秋幼南原本到嘴边的认错言辞,又被活活吓了回去。 她没说话,倒是白鹤归首先开口:“淳于宁他没事。” “淳于宁?”秋幼南心中疑惑片刻,低着的头猛地抬起,恍然惊喜道:“兄长,欲正他没事吗?” “嗯。” “兄长你没杀他……”秋幼南心里高兴却也觉得对不住兄长。明明是自己态度不敬,明明他完全可以杀掉欲正,可是他还是没下手。 秋幼南扑通一声跪在白鹤归面前。 “兄长,幼南知错,幼南愿意领罚。”得知欲正无大碍她的心也算放下,如今便是要认真悔改才是。她低声说着,语气难得的坚决。 白鹤归眯着眼,笔直的坐在椅子上问道:“领罚?你让我如何罚?” 秋幼南没犹豫,一字一句:“白家有规曰凡白家弟子有言语冒犯长辈者,罚以半月禁足,手抄道德经一百簿。” “家规你背的倒熟,与那淳于宁一味厮混时你有思虑过家规上是如何说的么?”白鹤归仍旧板直的坐着,缓缓垂下眼帘,根根如丝繁杂却松软的睫毛轻轻抖着,目光冷淡的看着她说道:“禁足也好,抄写道德经也罢,都是要你平心静气,认真悔过自己的言行。你当真能做到么?” “幼南会诚心悔过。”秋幼南说话带着颤抖,脑袋叩在地上显得心诚。 白鹤归看她执意如此,也不便多说。只想她真能悔过那是最好,如若依然想着那淳于宁,有朝一日她也必定会后悔,到那时她如何苦苦哀求,他也不会手软。 他绕过跪在地上的秋幼南,不再看她。 走出门外对家仆命令道:“秋幼南从今日起禁足半月,任何人不许探望。” 秋幼南抬起头,目光失了神采。依着兄长的性子如今愿意来见自己也算是大度。毕竟是自己错在先,纵使他后来放了欲正,也只是顾念着她的感受吧,兄长从未如此冷漠忽视过她,怕是真的对她失望了罢。 看着白鹤归远去的背影和徐徐关上的门,秋幼南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出了秋幼南的住处,白鹤归直接向大门走去。 清冷山风不断,凉意深深。 白鹤归的白衫被山风吹起,柔柔荡起一波一波的涟漪。他微微觉冷,身后的家仆确实知道分寸,无声的递上一件干净的裘衣。 他拿过裘衣披在身上,对着家仆说道:“你去我书房取了桌上的书纸给主君送去,我去迎柳家二少,你就不必跟着。” “是。”家仆回应,转身便向他书房走过去。 他将飘到额前的发带甩到身后,快步走向白家大门口。 白鹤归边走边看着这天上风雨变幻。天气如此黯淡阴沉,怕是要下雨。高山之上天色阴晴不定本是平常事,只是不知道风存兄能不能在下雨之前赶到。 白鹤归停住脚,站在门口屋檐下等待柳风存。 白家大门巍峨高嵩,一律的白墙黛瓦,说不尽的森严。 听闻柳家二少要来,白晓生已派了一众家仆在门外等会,个个屏气凝神,表情严肃,不多说一句话。人人都传大宗刘家家风清冷,最不苟言笑。大宗白家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只不过平时白晓生都是温文尔雅以笑示人,让人以为白家个个都是朗朗温柔谦和公子。 比不得大宗刘家主君缄口无言满脸的疏离。 远处有二人骑马驰来,马儿长吁一声,嘶鸣着,两只健壮的前蹄大幅仰起。高大的身躯,长长的颈项,柔顺的鬃毛和飘逸的尾巴,马儿闪烁着炯炯有神的目光,气势慷慨激昂。 “嘿!鹤归兄!好久不见!”马上的柳风存对白鹤归挥了挥马鞭,一脸的意气风发。 “在下柳家少主君柳不惊。”另一个人也是位风流人物,英姿飒爽气宇轩昂,一身的贵气。他微微弯着腰向着众人拱手示意。 众人也连忙拱手回礼。 两人从马上下来,白家家仆从他俩手中接过缰绳,牵着两匹骏马走向白家马棚。 白鹤归问道:“不惊大哥如何抽空来白家?” “琼花亭的鬼物作祟,柳家虽说有金刚体术护身,但这等邪物虚实不定,难以捕捉。听闻白家仙术无人能敌,除鬼物最好不过。家父命我与二弟来求见白家主君,我等实在是束手无策,想邀鹤归兄除一除那鬼物。”柳不惊不愧是柳家少主君,言语谨慎,给足了白家面子,如此言说倒是让白家拒绝不了。 “不惊大哥你言重了。白家仙术只不过精于一门而已,如何比得过金刚之术制伏天下之物呢。”白鹤归言语温雅,浅笑回道。 柳风存看自己兄长和发小,两家少主君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好生热闹,倒是他一人独独冷落在外,他当然是不服气。 “要我说啊,”柳风存两只手臂同时揽住白鹤归和柳不惊,闭眼扬眉道:“柳家金刚之术白家仙术都很厉害,你俩如此假模假样的你赞我夸,多没意思。不如,我们去喝酒,白家藏酒我已经垂涎很久了,上次没尽兴,今日我必定要喝回来。” 柳不惊倒也不反驳,摇着头笑了笑。一路上就听自己亲弟念叨白家藏酒味有多好,尝起来有多醇厚,如何醉人如何难忘。听得他也对这藏酒起了好奇之心。 白鹤归也笑笑,伸手一礼,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那便走吧。” 无涯岸 12 白鹤归命人在池中亭准备好了吃食和白家藏酒,准备等候柳家兄弟面见白晓生之后一同去。 等了片刻,白鹤归只看见青衣白衫的柳风存先从主堂走出来。还没多问,柳风存便挠头笑嘻嘻:“里面白主君和我兄长有事要商量。我就先告辞出来,咱们先去喝酒,兄长他随后就到。” 白鹤归点了点头。领着柳风存走向池中亭。 柳风存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亭台楼阁矗立,梅树簇簇丛生,真是一片好景色,他一声感叹:“白家翻整之后变了不少,许多路我都不认识了。明明小时还在这里生活过,竟也会浑忘了。” 白鹤归表情温和:“不怪你不识,许多路都是现铺,老路都新生了花草。” “哦是么?”柳风存脑袋左右不停的来回摆动观察,他倒是发现回廊每过一段距离就会有个亭子,凉亭众多,不禁让他咋舌:“鹤归,你还真是矢志不渝啊,一如既往喜爱凉亭……可你知不知无涯岸处于高山本就寒冷,你还设这么多凉亭,是准备在雪天时乘凉吗?” 白鹤归瞟了他一眼,冷冷道:“是我娘亲喜爱凉亭。” 白鹤归这说法柳风存倒是同意,在他小时候还居住在白家时,主君夫人就喜欢在凉亭带着柳风存和白家兄弟二人玩闹。说起主君夫人,柳风存也是一阵伤感:“说起主君夫人……鹤归,池中亭你也翻修了?” “没有。”白鹤归顿了顿,“娘亲喜爱的地方再旧也是好的。” 柳风存颔首,想起什么后笑道:“话说池中亭这名字还是主君夫人起的呢。她那时还和我们说笑,说她才来白家时被白家这么多亭子吓到了,虽气派但每次家仆告诉她白主君在亭子里,她都要找许久才能找到正确的地方。久而久之,她找地方也找累了,给就近的一个亭子取名池中亭,因为在池水之中嘛,后来白主君也知道只有去池中亭才能找到她,之后再没去过别的亭子。” 白鹤归听着也陷入回忆之中,他还记得娘亲说起这池中亭名字的由来时嘴角挂着的浅笑,眼底的那抹温情让他至今也忘不掉。 柳风存看他默默愣神的样子便知他也想起了早已仙逝的主君夫人。他本无意勾起白鹤归的伤心事,毕竟这是旁人家事他一个外人也不必多言。草草结束言语将话锋一转:“你家幼南表妹呢?怎么不见她?” 白鹤归语气倒是平淡:“她犯了错,正罚她禁足。” 柳风存觉得惊奇,饶有兴致的调侃道:“这幼南表妹不是最听话懂礼的么?竟也会犯错?怕是你这兄长当的不称职罢?” “……”白鹤归拧着眉,话也不输人,“怎么不说那时你还在白家时,带着幼南和一众师兄弟去捅了马蜂窝,害的幼南他们被马蜂蛰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要不是我救了你们,怕你此刻早已西去,也不会与我站在这好好说话罢。我倒不是要你谢我,就事论事,你如此带着幼南冒险就是称职的了?” 柳风存不过就多调侃了两句,就被白鹤归抖出自己儿时的愚蠢行径,自然深感不值。他连忙摆摆手让白鹤归打住,认输道:“行了行了,你是好兄长行了罢?不是说好不提这事你怎么又说?君子一诺千金你知不知道?” 白鹤归认真道:“那时我看你脸肿如豕首一般,看你可怜才答应于你。” “好啊——”柳风存也不再摆出翩翩公子的架子,直接用手拴住白鹤归的脖子,佯装愤怒威胁道:“枉我把你当兄弟,你竟然如此笑话我,看我今天不了结你——” 白鹤归被逗笑。也没理会柳风存幼稚的行为,由着他手架在自己身上,两人一前一后一左一右缓缓走向池中亭。 …… 池中亭的石桌上早已摆好酒食。 柳风存看见那褐红的陶罐时眼睛瞬间闪出万般光芒。 他连忙放开白鹤归,急急忙忙跑过去,一手便提了一壶猛灌起来,那酒顺着他的颈项流入衣衫之中,浸湿透了也浑然不觉。白鹤归看他如饥似渴的模样,当下便觉得无语,好心提醒他:“风存,你衣衫湿了。” “啊————爽!”柳风存放下酒壶,一脸的意犹未尽,抬眼看了看白鹤归仿佛在责怪他打扰了他尽兴,“湿了衣衫而已,有什么关系。” 白鹤归在他旁边坐下,倒不急着满酒。柳风存见他呆坐着,举起酒壶就往白鹤归面前的酒杯里徐徐倒酒,一边倒着酒还一边惋惜道:“鹤归,不是我说你。家中有好酒你却不嗜酒,当真浪费。” 白鹤归举起面前酒杯一口便下了肚:“要都如你般整天泡在酒池子里寻欢作乐不出来,那这无涯岸这白家还要不要了?” “是是是,白少主君说的极是。”柳风存不以为然,又抱起一壶酒,浑如无赖般对着白鹤归傻笑:“可惜我大哥才是柳家少主君,这少主君的烦心事与我没有任何干系,我只是尽心于花天酒地寻欢作乐,如此人生,胸无大志倒也自在。” “……”白鹤归真倒也反驳不了他什么。默默片刻,既问道:“立夏你也要上泰山罢?” “怎么?”柳风存扭头看他,眉角高扬:“你也一同去?” “……嗯。”白鹤归凝神蹙眉道。 柳风存看他一脸不情愿,倒是觉得奇了怪了,好歹兄弟一场,听闻要一同上泰山,不击掌欢呼也就罢了,还如此表情,就这般嫌弃他吗? “喂!是不是兄弟!哪有你这般嫌弃发小的?!”柳风存觉得自己脸面挂不住,甚为难堪,愠声怒吼道。就算自己喝酒时动作豪放些,但也好歹是柳家二少啊。大姑娘整天想嫁的柳二少啊!就算他同意白鹤归如此看轻自己,那些大姑娘也不同意! “……谁嫌弃你了?”白鹤归不看他,淡声道:“只是想起今日在山下城中看见朝廷的人。进了白家地界却不上无涯岸,在城中闲晃,实在可疑。” 柳风存原本想泄一泄被他激起的怒气,可看他一本正经的述说事宜倒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压下怒火坦然说道:“朝廷自从九皇子登基之后,行事举措明显狠辣不少,老皇帝还在世时对八大宗家都是礼让三分,这九皇子一继位就收治地权,八大宗家活动都受了限制,柳家地界城中也出现许多朝廷官兵,也不知有什么目的。不过俗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天下都依仗着八大宗家才能平定,任他一个根基未稳的新皇帝能闹出什么动静。随他吧。” 白鹤归向来和柳风存聊起正经事都话不过三句,柳风存总是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架势,毫无抱负可言。每每提起,他也总会摇头晃脑的说,男儿潇洒一世,凭何要为了那功名浪费这宝贵生命?无欲无求,及时行乐,才是圣贤。 “快些闭嘴罢,与你说及此事是我的过错。” 白鹤归不想再与他多话,连忙推给他几罐酒。凭柳风存的性格治理宗家,怕是今日坐上主君之位,明日柳家便大厦倾颓。幸亏柳老主君明智,让不惊哥做了少主君,如若不然,怕柳家人以后要有的后悔。 柳风存嘿嘿地笑,环抱住被推来的酒壶,朗声道:“早如此做不就好了?” 看着柳风存自得其乐呵呵饮酒的模样,白鹤归当真有些羡慕。他这样当机不断,拖泥带水的多疑性格怕是做不到如柳风存这般逍遥自在的。心中一直有执念,他自知这心思到最后一定会害了自己。可又无法放下,每夜梦回时痛彻的恨意让他湿了枕巾,如此要他如何坦然忘记过去种种。 心性不同命数也会截然不同罢。 “……” 柳风存看他默不作声,实在闷人。剑眉一扬,放下陶罐问道:“如何?老友重逢就这般无话可说?” “……我见到了淳于宁。”白鹤归冷声道。他原本不想与柳风存说及此事,这白家与淳于家的旧事说与柳家人听也不大方便,毕竟此事并不光彩。不过思来想去,他了解柳风存的为人想必也不会出去乱说,况且他很清楚白家生活烦闷,本就无多少新鲜事能与他人分享,再者遇到柳风存这样话多的人物平常鸡毛蒜皮小事甭想堵住他的嘴。 柳风存眼中笑意收了几分,“淳于弋与古歆之的余孽?” “对。”白鹤归想了想,又说道,“幼南被罚也是因为他。” “哟,这位淳于少主君到挺有手段。”柳风存语气听不出是善是恶。只是往自己酒杯里倒了些酒,大口饮下后问道:“为的何事?” “他把幼南掳走,我去相救,刺了他两剑。幼南倒心疼了,护起那淳于宁。” 柳风存是了解他们兄妹关系的,秋幼南一直无比爱待白鹤归,时时刻刻把兄长放在心上第一位。还记得他还在白家时,有次白无争拖着白鹤归偷偷下山玩耍,遇见城中小恶霸,白无争看不过这欺善怕恶的无脑草包,几番挑衅便动起手。白鹤归当然见不得自己亲弟被一群小流氓围攻,忍无可忍之下出了手伤了不少人。后来白无争怕被人认出是白家弟子,见众人倒地不起便拉着白鹤归溜了,好在没被人发现身份。可等到二人回到白家时,偷跑下山的事情被白老主君发现。白老主君是何等人物?他可不如白晓生那般儒雅,恰恰相反是格外的不留情面,铁腕之下治理白家。正当白老主君准备命人去寻白鹤归和白无争时秋幼南突然冲出来告诉白老主君兄长并未下山。可旁人问起他俩去了哪,她又答不出来。白老主君知道她有意帮忙隐瞒,一时气急便说道白家从不容瞒谎之人,你既如此,那就替他们受了四十藤条。论平常人听见有如此重罚,早就和盘托出,吓到腿软。白家藤条不似普通藤条,个个似手腕粗壮,上面还长着倒刺,几鞭下去,半条命便没了。秋幼南倒没退缩,被吓的哭了却仍跪在原地不愿离开。白老主君见她如此便是更生气,挥手让人去施刑。那时的秋幼南才多大。小小一个姑娘家,竟活生生硬挺了十几鞭,最后实在抵不住,疼昏过去。白老主君见她执意袒护白鹤归和白无争,无奈之下不再追问只好作罢,因此白鹤归兄弟俩躲过一顿藤条鞭打。柳风存看过秋幼南受伤的脊背,血肉淋漓,一个一个被倒刺拉扯出的小洞,都能看见森森白骨,想想就疼。如此情况,倒让他一个大男人寒毛竖立,心里震撼。那时他还想着,是否真的只有生离死别才能了绝这兄妹仨的深厚感情。 可如今听见幼南表妹居然会为了旁人公然反抗她最爱的兄长,柳风存倒觉得新鲜。这淳于宁到底何许人也? “你这兄长未免管的太多些。幼南表妹又不会永远留在白家,要是哪天她要嫁人,莫非你还要禁她的足然后杀去她婆家灭了他满门?” “……幼南是违了白家家规,所以才罚她。”白鹤归仿佛被戳到痛处,皱眉冷冷道,话语里一股欲盖弥彰的意味。 “鹤归你别再隐瞒,这白家除了无争便是我最了解你。”柳风存不避讳,拍拍白鹤归的肩头坦声道:“虽说淳于家余孽的确是淳于家实打实的少主君,可如今八大宗家被那时的古歆之已然搅的头痛根本不会理会他。他既无法寻求助援,凭他自身你也不会放在眼里的罢。我猜你只是怕他缠着幼南表妹,有朝一日会把你的亲妹子抢走吧?” “胡说八道。”白鹤归打掉柳风存拍着他肩头的手,冷哼一声:“幼南既有她自己的想法我不会干预她,只不过淳于宁那厮实在配不上幼南。” “还说我胡说八道?瞧瞧你现在的模样。要我说淳于宁有什么不好,除却他父辈的污点和与白家的旧仇,他哪点配不上幼南表妹?不说别的,唯独淳于家少主君的名号说出去就足够名动四海。”柳风存好似看透他,嘴巴不停地说道:“就算不是淳于宁,换了谁你也会说配不上你家幼南吧?把她收在白家,不允旁人与她接触,你这样就对了?” 白鹤归倒是不反驳,也不愿用托词一再敷衍柳风存。他微微垂目,语调清冷无力:“幼南年纪小不懂事,许多事仍需要我替她料理。你既知道淳于宁对白家的仇恨,便可知他接近幼南目的不纯。我要是一味放任幼南与他来往,哪天他要是为了向白家报仇害了幼南,你让我……” 无涯岸 13 “……你让我如何交代。”柳风存无言递给白鹤归一杯酒,白鹤归接过酒杯,晶透的眸子看着杯中微微颤动的酒汁缓缓道。 白鹤归从小到大都这般如此,心思从不说与旁人听,脸面总是波澜不惊,死气沉沉,只要不戳破他心里那些小九九,他是至死都不会与你说真心话的,三两句套话便把你打发,而你却浑然不知。多年兄弟情义互相熟悉,柳风存也渐渐看出他的难处,知道他也有许多不得已,原本在柳风存印象里不喜言语的白鹤归也变得更有人情味,少了些死板多了些温情。 柳风存倒是想安慰白鹤归,正准备说话,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风存,鹤归兄。” 白鹤归既闻便站起身,对柳不惊拱手相让:“不惊哥,请坐。” 柳不惊见礼坐下,柳风存给兄长倒了酒,举起酒杯给柳不惊:“兄长,快尝尝!看白家藏酒到底醇是不醇?” 柳不惊也含笑接过酒,浅酌一口,赞道:“好酒。” “好酒那便要多尝尝!兄长你多喝些!” 说罢,柳风存又拿起酒壶准备满酒。可柳不惊却伸手轻轻拦住了酒壶,淡笑道:“再好的酒也不能多喝。我此次前来是奉了父亲的命令要铲除琼花亭的鬼祟,不是与你来这喝酒的。” “兄长这番话好生煞了风景!”柳风存倒是不依,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又道:“是谁和我再来的路上约好不醉不归的?” 柳不惊也无奈,只好笑着摇摇头说道:“那好,我与鹤归还有事要说。之后咱们仨人不醉不归,如何?” “成交!” 白鹤归听罢也坐下,摆正身姿,脊背挺的笔直,修长的手指轻捻了衣角抚平皱褶,后抬眼看柳不惊,态度严肃而安静:“不惊哥,有何事要说与我听?” 柳不惊也敛了笑,放在桌子上的双手互相交叉,语气亲和:“鹤归你一手操持白家本就辛苦,现又让你添了一件麻烦事,我等实在惭愧。我想与你商议,选条来往能短些的路程,这样一来,想必能省下不少时间,也不会太耽误于你。” “不惊哥,你言重了。柳家既有事要我白家相助,当在所不辞。本就分内之事,又何来耽误不耽误这一说。”白鹤归说着,拱手示意。 柳风存当是笑了笑也不再客套。从衣袖里抽出一小卷书纸,放在桌子上摊平之后,骨节分明的手指着书纸上用油墨画出的路线,说道:“如今新皇继位,八宗活动受限,原本许多宗家管治的方圆土地都被迫收归皇权。我和风存前来白家倒是受了不少官兵暗中堵截,行程极慢……” 柳不惊话没说完,倒是被柳风存贸然截断。他气呼呼的说道:“鹤归你可不知啊,这官道走了一路,凡是碰见官兵都会故意为难一番,仿佛就吃准宗家弟子做什么不好营生似的。那一幅幅嘴脸,我看着真想给他撂趴下,可惜有家规束着,我也不好出手,否则不打到他认不清爹娘我就不姓柳。” 柳不惊看自己亲弟无礼打断自己倒没什么脾气。他一贯是疼爱着柳风存的,柳风存做什么他也由着,不然也养不成柳风存这样洒脱自在的性子。他见柳风存发完了牢骚,笑了几声,便继续说道:“我方才与白主君提议走野路。野路没有官兵来往能使我们能快些。只是野路鬼怪妖祟不在少数,怕会有些危险。鹤归你意下如何?” 柳不惊所言不虚。自从新皇登基之后铺设官道,人流来往都在官道上进行,那些原本就生僻的野路更是无人问津。又因现时边疆多战火,百姓流离失所,死伤遍地怨气冲天,更是容易出那些邪污之物。而恰巧野路人少阴气重,倒合了那些东西的胃口,围阴而聚不断壮大,到最后祸患一方水土,民生凋零哀鸿遍野。 那琼花亭便是一例子。 白鹤归没意见,淡声道:“一切不惊哥决定即是。” “那好,既然鹤归同意,我们便走野路,绕过鸳鸯夼直去琼花亭。”说罢,柳不惊便举起酒碰了白鹤归的杯,咕咚一声把酒喝了下去。 白家的酒味极好,几壶下肚还嫌不够。酒儿引的人心躁动,柳不惊和白鹤归也失了平常端着的少主君架子,互相敬酒称乐,气氛不能再融洽。另一边独自享乐的柳风存更是恨不得能把脸塞进酒壶里去。 人生难有几回醉,把酒言欢何其美。 白鹤归是很久没有如此放肆醉过。上一次醉酒还是娘亲还在时,与无争、风存一起躲在酒窖里偷喝的酒。那时他酒量实差,被白无争和柳风存多灌了几壶,便步伐不稳,头晕脑胀的不行。如今白家藏酒二度入喉,白鹤归心境不似从前,再不觉得含混,思绪倒也很是清醒。 他转眼看柳风存和柳不惊。柳不惊似乎有什么心事,直愣愣地看着即将西沉的落日,眼神染尽情愫。白鹤归虽能看出却无法言明,瞥开眼瞧向趴在桌子上浑如烂泥的柳风存。柳风存人早已似醉如痴,可嘴里仍念念叨叨着再来一杯,一副酒鬼贪食的糊涂模样。白鹤归轻叹一声,拉起柳风存的胳膊就是往上提,费了些许力气才将瘫软的柳风存架到身上。他对着愣神的柳不惊缓缓说道:“不惊哥,我把风存送回房了。你也早去歇息吧。” “好。”柳不惊收回目光,眼底情愫不再,站起身准备帮衬着白鹤归扶住柳风存与他一同离开。 白鹤归倒是摆摆手,不远处檐下站着的家仆便一个个缓缓走过来,他温声道:“送柳少主君回去休息。” “是。”众仆很是听话,等待两位少主君短暂告别之后,便分别领着扶着柳不惊离开的池中亭,走向别处。 身后仍静候着几个家仆,是白晓生指派,负责照顾柳风存的。白鹤归倒没把柳风存交给家仆,只是吩咐他们收了池中亭的冷饭冷菜及酒壶杂物,最后烂醉的柳风存还是只由他一人拖着回了内室客房。 一路上柳风存胡言乱语,咕哝着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白鹤归并未搭理,只是架着他艰难的走着。 柳风存看他皱眉郁闷的样子倒是不自觉的伸出手抚平他的眉头,一边抚还一边比划着:“我说——嗝……鹤归……你要知道……咱们多少年的兄弟——无论你做什么事我都会站你这一边……无论是好是坏——我都会站你这一边……嗝……嗝……” 醉酒的柳风存满脸通红,糊涂到双眼翻白,酒嗝也不停,整个人都是精神恍惚的状态。白鹤归不知道他到底是酒后吐真言还是一味的胡话。 只不过柳风存为他抚平眉头时,指尖传来的感情却不似玩笑,动作里对自己的诚恳和无比信任,白鹤归能真切的感觉出来。 “……我明白。”白鹤归鬼使神差的应了柳风存,这不像他的一贯作风。换作平常他或许早就把柳风存扔到一边,直接离开了。 “鹤归你真好……”柳风存痴笑着,又好似想到什么忽而满脸感伤,情绪变化极大:“……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那些事能忘就忘了罢——如若不能……我也会护你……死也不足惜——只要你好好活……” 白鹤归默然,倒不是惊讶柳风存会说这种话,只是听见“死也不足惜”这一句,他的心不由抽了一下。就算他如何恨,也不会为了已故亲人伤害身边友人,亲人早已故去无论如何再也回不来,保全现存所爱之人才是重要。他不是白晓生,用一人换一人这种蠢事他决不会做。 “我会好好活……你也是。” 柳风存听了他的话安稳不少。仿佛得到了承诺的小孩,静静的伏在白鹤归身上,不再别扭动弹。 白鹤归看着似睡似醒的柳风存,想起他方才的那些言语,心里却是复杂许多。 拖着柳风存回了客室,留守的家仆见此立马迎上接过柳风存。白鹤归简单吩咐几句,家仆规规矩矩应是,合力抬着浑如死尸的柳风存进了屋。白鹤归安妥好柳风存之后倒没急着走,看着家仆收拾柳风存。 各家仆被盯的紧张兮兮,本就胆小手劲轻,白鹤归这么一看更让他们不敢使劲为柳风存摆弄衣物。 白鹤归见他们畏惧自己,畏惧到连举手投足都无比僵直与慌张,随即便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让众仆们感到不自在了。 无可奈何,只好捋顺被柳风存压皱的衣服,干咳两声默默转身离去。 无涯岸 14 “……你让我如何交代。”柳风存无言递给白鹤归一杯酒,白鹤归接过酒杯,晶透的眸子看着杯中微微颤动的酒汁缓缓道。 白鹤归从小到大都这般如此,心思从不说与旁人听,脸面总是波澜不惊,死气沉沉,只要不戳破他心里那些小九九,他是至死都不会与你说真心话的,三两句套话便把你打发,而你却浑然不知。多年兄弟情义互相熟悉,柳风存也渐渐看出他的难处,知道他也有许多不得已,原本在柳风存印象里不喜言语的白鹤归也变得更有人情味,少了些死板多了些温情。 柳风存倒是想安慰白鹤归,正准备说话,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风存,鹤归兄。” 白鹤归既闻便站起身,对柳不惊拱手相让:“不惊哥,请坐。” 柳不惊见礼坐下,柳风存给兄长倒了酒,举起酒杯给柳不惊:“兄长,快尝尝!看白家藏酒到底醇是不醇?” 柳不惊也含笑接过酒,浅酌一口,赞道:“好酒。” “好酒那便要多尝尝!兄长你多喝些!” 说罢,柳风存又拿起酒壶准备满酒。可柳不惊却伸手轻轻拦住了酒壶,淡笑道:“再好的酒也不能多喝。我此次前来是奉了父亲的命令要铲除琼花亭的鬼祟,不是与你来这喝酒的。” “兄长这番话好生煞了风景!”柳风存倒是不依,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又道:“是谁和我再来的路上约好不醉不归的?” 柳不惊也无奈,只好笑着摇摇头说道:“那好,我与鹤归还有事要说。之后咱们仨人不醉不归,如何?” “成交!” 白鹤归听罢也坐下。摆正身姿,脊背挺的笔直,修长的手指轻捻了衣角抚平皱褶,后抬眼看柳不惊,态度严肃而安静:“不惊哥,有何事要说与我听?” 柳不惊也敛了笑,放在桌子上的双手互相交叉,语气亲和:“鹤归你一手操持白家本就辛苦,现又让你添了一件麻烦事,我等实在惭愧。我想与你商议,选条来往能短些的路程,这样一来,想必能省下不少时间,也不会太耽误于你。” “不惊哥,你言重了。柳家既有事要我白家相助,当在所不辞。本就分内之事,又何来耽误不耽误这一说。”白鹤归说着,拱手示意。 柳风存当是笑了笑也不再客套。从衣袖里抽出一小卷书纸,放在桌子上摊平之后,骨节分明的手指着书纸上用油墨画出的路线,说道:“如今新皇继位,八宗活动受限,原本许多宗家管治的方圆土地都被迫收归皇权。我和风存前来白家倒是受了不少官兵暗中堵截,行程极慢……” 柳不惊话没说完,倒是被柳风存贸然截断。他气呼呼的说道:“鹤归你可不知啊,这官道走了一路,凡是碰见官兵都会故意为难一番,仿佛就吃准宗家弟子做什么不好营生似的。那一幅幅嘴脸,我看着真想给他撂趴下,可惜有家规束着,我也不好出手,否则不打到他认不清爹娘我就不姓柳。” 柳不惊看自己亲弟无礼打断自己倒没什么脾气。他一贯是疼爱着柳风存的,柳风存做什么他也由着,不然也养不成柳风存这样洒脱自在的性子。他见柳风存发完了牢骚,笑了几声,便继续说道:“我方才与白主君提议走野路。野路没有官兵来往能使我们能快些。只是野路鬼怪妖祟不在少数,怕会有些危险。鹤归你意下如何?” 柳不惊所言不虚。自从新皇登基之后铺设官道,人流来往都在官道上进行,那些原本就生僻的野路更是无人问津。又因现时边疆多战火,百姓流离失所,死伤遍地怨气冲天,更是容易出那些邪污之物。而恰巧野路人少阴气重,倒合了那些东西的胃口,围阴而聚不断壮大,到最后祸患一方水土,民生凋零哀鸿遍野。 那琼花亭便是一例子。 白鹤归没意见,淡声道:“一切不惊哥决定即是。” “那好,既然鹤归同意,我们便走野路,绕过鸳鸯夼直去琼花亭。”说罢,柳不惊便举起酒碰了白鹤归的杯,咕咚一声把酒喝了下去。 白鹤归见之也将酒一口饮尽。 白家的酒味极好,几壶下肚还嫌不够。酒儿引的人心躁动,柳不惊和白鹤归也失了平常端着的少主君架子,互相敬酒称乐,气氛不能再融洽。另一边独自享乐的柳风存更是恨不得能把脸塞进酒壶里去。 人生难有几回醉,把酒言欢何其美。 白鹤归是很久没有如此放肆醉过。上一次醉酒还是娘亲还在时,与白无争、柳风存一起躲在酒窖里偷喝的酒。那时他酒量实差,被柳风存多灌了几壶,便步伐不稳,头晕脑胀的不行。如今白家藏酒二度入喉,白鹤归心境不似从前,再不觉得含混,思绪依旧很是清醒。 他转眼看柳风存和柳不惊。 柳不惊似乎有什么心事,直愣愣地看着即将西沉的落日,眼神染尽情愫。白鹤归虽能看出却无法言明,瞥开眼瞧向趴在桌子上浑如烂泥的柳风存。柳风存人早已似醉如痴,可嘴里仍念念叨叨着再来一杯。 一副酒鬼贪食的糊涂模样。 白鹤归轻叹一声,拉起柳风存的胳膊就是往上提,费了些许力气才将瘫软的柳风存架到身上。他对着愣神的柳不惊缓缓说道:“不惊哥,我把风存送回房了。你也早去歇息吧。” “好。”柳不惊收回目光,眼底情愫不再,站起身准备帮衬着白鹤归扶住柳风存与他一同离开。 白鹤归倒是摆摆手,不远处檐下站着的家仆便一个个缓缓走过来,他温声道:“送柳少主君回去休息。” “是。”众仆很是听话,等待两位少主君短暂告别之后,便分别领着扶着柳不惊离开的池中亭,走向别处。 身后仍静候着几个家仆,是白晓生指派,负责照顾柳风存的。白鹤归倒没把柳风存交给家仆,只是吩咐他们收了池中亭的冷饭冷菜及酒壶杂物,最后烂醉的柳风存还是只由他一人拖着回了内室客房。 一路上柳风存胡言乱语,咕哝着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白鹤归并未搭理,只是架着他艰难的走着。 柳风存看他皱眉郁闷的样子倒是不自觉的伸出手抚平他的眉头,一边抚还一边比划着:“我说——嗝……鹤归……你要知道……咱们多少年的兄弟——无论你做什么事我都会站你这一边……无论是好是坏——我都会站你这一边……嗝……嗝……” 醉酒的柳风存满脸通红,糊涂到双眼翻白,酒嗝也不停,整个人都是精神恍惚的状态。白鹤归不知道他到底是酒后吐真言还是一味的胡话。 只不过柳风存为他抚平眉头时,指尖传来的感情却不似玩笑,动作里对自己的诚恳和无比信任,白鹤归能真切的感觉出来。 “……我明白。”鬼使神差的应了柳风存,这不像他的一贯作风。换作平常他哪能受得了柳风存的贫嘴,或许早就把柳风存扔到一边,直接离开了。 “鹤归你真好……”柳风存痴笑着,又好似想到什么忽而满脸感伤,情绪变化极大:“……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那些事能忘就忘了罢——如若不能……我也会护你……死也不足惜——只要你好好活……” 白鹤归默然,倒不是惊讶柳风存会说这种话。只是听见“死也不足惜”这一句,他的心不由抽了一下。就算他如何恨,也不会为了已故亲人伤害身边友人,亲人早已故去无论如何再也回不来,保全现存所爱之人才是重要。他不是白晓生,用一人换一人这种蠢事他决不会做。 “我会好好活……你也是。” 柳风存听了他的话,安稳不少。 仿佛得到了承诺的小孩,静静的伏在白鹤归身上,不再别扭动弹。 白鹤归看着似睡似醒的柳风存,想起他方才的那些言语,心里却是复杂许多。 拖着柳风存回了客室,留守的家仆见此立马迎上接过柳风存。 白鹤归简单吩咐几句,家仆规规矩矩应是,合力抬着浑如死尸的柳风存进了屋。 白鹤归安妥好柳风存之后倒没急着走,看着家仆收拾柳风存。各家仆被盯的紧张兮兮,本就胆小手劲轻,白鹤归这么一看更让他们不敢使劲为柳风存摆弄衣物。 白鹤归见他们畏惧自己,畏惧到连举手投足都无比僵直与慌张,随即便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让众仆们感到不自在了。 无可奈何,只好捋顺被柳风存压皱的衣服,干咳两声默默转身离去。 鸳鸯夼 15 转眼即到第二日。 一夜暴雨如注后,无涯岸上的青松树柏仿佛被上了蜡,显得更加青翠。树叶间滴着未干透的雨水,落到地面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潺潺流水从断崖淌下,宛如一条玉带从山上飘落谷底,迸发的水汽好似一团雾气,缠绕在飞流而下的瀑布周围,如同天河一般充满仙气。 火红的太阳从云层内透出万道霞光,大地在照耀之下熠熠生辉。柳风存抬手放在额前遮住刺眼阳光,好生道:“雨后天大晴!好兆头!” 柳不惊也点头相应:“的确,好兆头。” 柳家兄弟身立白家家门旁,正闲话两三。 忽闻几声马啸,引得二人双双回头望去。 只见身着霜色纱纹家衣的白鹤归领着面目俊秀衣色相同的少年大步流星的向他们走来。 说起这家衣,便是有一段由来。 当初八大宗家刚崛起时规矩不完全,门风未立。收弟子也只是收进家中,无实在信物证明。时间长久便有不安好心之人假言自己是宗家弟子干着歹事,故意摸黑各宗家。 各大宗家主君知晓之后,便着意灭一灭这些人的嚣张气焰。联合商议之后,拟订一套套措施并大力执行。 其中便生出代表不同宗家的不同家衣。 华家衣色玄红。 白家衣色霜雪。 王家衣色藕荷。 刘家衣色鲜缟。 陈家衣色缃黄。 柳家衣色青白。 淳于家衣色浅绾。 古家覆灭之后,新晋宗家李家则衣色为丁香。 为了养成家中弟子清高自傲,两袖清风的品质。 各大宗家不允许家衣使用任何显露富贵的花样和针脚金线,几乎都采用色浅寡淡的轻薄纱制衣物,虽没有用金线绣满龙凤祥云来得珠光宝气,但是款式各有不同,宗家弟子穿出绰约风姿也不同。 原本就是个个倜傥风骨,如何衣着也掩盖不了天然气质流露。 白衣衫衫的白鹤归既走到他俩面前,家仆紧随其后也牵来四匹马。 柳不惊接过马儿的缰绳,微笑看着白鹤归。 可柳风存不如柳不惊这般谦和懂礼,只喜欢与人插科打诨,话没正经。他不去拿那缰绳却伸出手揉了揉少年的头,嘻嘻笑道,弄得少年不知所措:“嘿!这位小兄弟是哪位?生的好俊俏啊。” 白鹤归微微蹙眉道:“他是白家内系三弟子雪封。” 雪封听闻少主君介绍自己,好似得到特赦。急忙转头躲过脑袋上的手,后退一步向着柳不惊和柳风存弯腰献礼,语气十分疏离:“白家内系三弟子雪封见过柳不惊少主君、柳风存二少爷。” “雪封好。”柳不惊歪头对着雪封笑了笑,满脸亲和感。 雪封也微笑回应。 倒是听说过这位柳少主君,旁人提起此人都是点头称赞,贤良名声远播在外。如今见到,雪封也感觉其言不假,谈辞举止值得贤良二字。 可又看看这柳家二少却不如传闻那般魅力十足,只会一味贫嘴,过于亲热让别人十分不习惯。 想罢,雪封像是惧怕般,又悄悄往后挪了挪步子。 “这么拘谨做甚?”柳风存扯过他的肩膀,雪封一个趔趄跌进他怀里,他毫不介意反倒顺势拦抱住雪封,继续用手蹂躏怀里雪封的头,龇牙道:“咱们年岁差不大,兄弟相称如何?” “不敢!不敢!”雪封倒是没想到柳风存会如此行为,实在与其他宗家公子大相径庭。他懵了好一会,脸红一阵白一阵,好像受到莫大惊吓。用力挣扎着低声咆哮道:“你放开我!” “哎……” 柳风存刚开口。白鹤归扫了他一眼,目光那叫一个冰冷骇人,直接吓的柳风存悻悻放开手闭了嘴。 “柳二少爷言行不正经怕是昨日醉酒今日还没醒,雪封你不要叨扰柳二少爷。快些上马,要出发了。” “好!”见柳风存放开自己,雪封喜出望外赶忙逃开,两腿一蹬直接跳上马,心里十分庆幸,默默感谢自家少主君的救助。 “鹤归你……”柳风存有怒不敢言,长腿一撑也跨上马,脸色抑郁闷声道:“自己无趣罢了,竟让师弟也这般无趣。白家真是个灭绝人性的地方,真不知我那时是如何待下去……” 白鹤归自然是听见柳风存说的话,淡淡瞧了他一眼不予理睬。转头向着柳不惊问道:“不惊哥,我等现下便要出发,有什么话要留下?” 柳不惊拉紧缰绳,缓缓摇了摇头。 身下棕色骏马一声嘶鸣,它前蹄腾空,如风如电。昂扬着头,眼神里满满的傲视群雄不可一世。 柳不惊这样亲和的人却有匹如此桀骜不驯的马儿,的确让人匪夷所思。不过凡是坐骑都是极有灵性的,一旦认定主人,无论脾气如何,人品好坏,它都会效忠至死绝无二心。此等灵物既然选择你,便是你这人有让它拜服的地方,能让它心甘情愿为你所用,半点违抗之意都不会有。 不过柳风存当时识得他的‘小白’,也就是他身下骑的那匹白马。这事实在让白鹤归思考良久,他是没想到柳风存这样的人也会有坐骑看中他。俗话说,野马难训,良驹难得。更别提是‘小白’这种颇通人意的灵物,也不知柳风存求了什么签竟也有如此好运眷顾他。 “那我们便走吧。”白鹤归也抓紧缰绳,对着弯腰等待的家仆点点头:“去回了主君的话……要他好生照顾自己。” “是。” 众仆纷纷拱手送别一行人,齐声说道。 “恭送各位,一路平安。” 四人白青相间的翩翩身影,伴随着铁蹄敲打地面阵阵颤动的声响,慢慢消失在无涯岸清晨还未散开的水雾之中。 …… 众人行进了有大半日了,过了白家山下城之后,这竹林野路也快走到头。 “等翻过这山坡,便能到鸳鸯夼。”柳不惊的身子悠悠的晃着,倒不是他故意,是他那匹‘天边月’太过傲气。白鹤归、雪封和柳风存的马儿都有些累,走的慢腾腾,只有‘天边月’依然精神抖擞,走起路一颤一颤带起柳不惊不由的动着,像是在和其他马儿比试,倔强倨傲,誓不输谁。 “鸳鸯夼?是那个枯骨鬼丛出的鸳鸯夼吗?” 听见柳不惊提起鸳鸯夼,原本正被柳风存逗得忍不住双眼翻白的雪封,忽然惊呼一声,驾马冲到柳不惊和白鹤归身边,留下柳风存在原地尴尬凌乱。 白鹤归和柳不惊都略带疑惑的齐齐看向雪封。还是柳风存忍不住,轻轻拍了拍‘小白’,登登几个马蹄声响,快步跟上雪封后问道:“这枯骨鬼是何物?” 雪封身子倾斜到旁侧,无声远离柳风存:“枯骨鬼是人被迫魂离肉身之后施以咒法的邪毒之物。凡是被施以此法的人短时间内会爆筋裂肉,成为青面獠牙的怪物,吃人肉喝人血凶残至极。七日之后便暴毙,身后只会留下一堆骸骨,无肉无筋无魂无魄。” “就如此?听起来这枯骨鬼也不过就是个会动的死肉。待我去了那鸳鸯夼,一并除去便是。”柳风存确实不屑于对付低等且没有脑筋的鬼物。这种鬼物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头百姓当然是会怕,可他一个大宗家弟子除去这么个东西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真要动起手他都觉得是浪费了力气。 “……”雪封不再说话,静静看着柳风存,眼中多了几分嫌弃。 柳风存被如此看,窘态浮于脸上,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 白鹤归垂目想了想后说道:“雪封你上次下山游修便去了这鸳鸯夼?” “是。” “原来如此。”白鹤归抬眼看了看柳不惊和吃瘪的柳风存,解释道:“上次我放了雪封下山游修,他无意中发现这无魂肉身的存在。回来便问我若人被化怪剔魂后会如何,我答他‘凡肉身消损而魂留人世者,魂魄无归处,日久生凄怨,如不除之必成大患。’” 他转而又对着雪封问道:“你是如何知晓这无魂肉身名叫枯骨鬼?你又去了鸳鸯夼?” “是。”雪封抬手示礼:“上次我去鸳鸯夼只是道听途说有这么一物,并未亲眼见实。听了少主君您那般说,我便觉得这鬼物甚怪。抽了空又去了鸳鸯夼,得知鬼物名唤枯骨鬼。而后百般打听,便发觉这鬼物自身并不可怕,怕就怕那些无处归去的冤魂聚齐害人,不仅棘手还难除。只是我去的时候,鸳鸯夼风平浪静半点枯骨鬼的影子都没看见。等几日仍旧无事,几个宗家弟子便陆续离开,我也随着他们一同走了。可是走了不过一两日,枯骨鬼又开始闹腾,食了不少人,有几个鸳鸯夼的百姓还被邪物附身,一醒便叫嚷着‘要自己的身子’。我们一听即刻便回,可那些鬼物好似知道我们回了鸳鸯夼,便又消失不见,那些被附之人也清了心智,物证也只剩被蚕食殆尽的一摊碎肉。苦于当地官兵阻拦不让我们再查,还把我们赶出了鸳鸯夼。无可奈何,几个宗家弟子只好作罢。” 白鹤归听罢雪封这一番言辞,拧着眉头道:“你走之后,当地官兵有继续查案吗?” “不知。”雪封轻轻摇头,“只是后来听闻鸳鸯夼死的人越来越多,特别是城郊……” 柳风存愤愤道:“那些官兵视人命如草芥,富贵人家死了人会管一管。城郊住的都是些贫民老百姓,他们哪有心情管这捞不到好处的事……老百姓有苦无处说,有怨无处诉。每每闻人喊起那些官兵青天大老爷时,我听着都觉得讽刺,也不知他们心里作何感想?” 听了柳风存的话,几人默默良久。的确,世道混浊,攀附权贵,人人居高自威。虽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可污秽之水乃是死水,蒙心之人乃是死人,过于龌龊的道德沦丧更逼得人揭竿而起,反抗之心愈演愈烈。 生于世间如似烘烤于骄灼火海之中,这样的残喘活法谁能认同。 八大宗家曾致心于挽救这不公的世道,献了多少弟子的性命。个个都是抱负满志,雅正如玉的朗朗才子,年纪轻轻离了人世,谁不叹声可惜。 奈何换来不过是朝廷一句冷嘲热讽和对宗家的不断打压。 “一草一木都值得救护,更别说是人了。朝廷既然不愿管,那我们宗家便管到底。”柳不惊声似平地惊雷,声音不大却响彻几人心间。身下几匹神清骨俊的灵物骤然长啸,此起彼伏,雄壮的马鸣在竹林里回荡。 鸳鸯夼 16 众人出了竹林,便看见鸳鸯夼的城楼。 城楼上的官兵稀疏,歪倒一旁,站正身姿的更没几个。 白鹤归看了不禁摇头。 还是柳不惊颇通人情世故,递了不少金银给了看守城门的官兵。官兵见钱眼开,倒没问他们是谁为何而来,接了金银便放他们进了城。 柳风存斜眼看了那官兵,一口啐道:“真是掉进钱眼里!城中百姓的安康就放在这种人手里?是当人命是玩笑罢!” “好了,风存。”柳不惊有些严厉看着柳风存,低声提醒道:“心里清楚就好,不要一味挂在嘴边。鸳鸯夼里人多嘴杂,被有心人听去还指不定会带了什么祸害。就当为了鹤归和雪封,你少说点话罢。” “……好。”柳风存讪讪地闭了嘴,瞧向白鹤归和雪封。 白鹤归看了一眼柳风存,不予回应,目光越过他落向远方。 只是那雪封见柳风存好不容易被骂,很是高兴,低着头,肩膀不停的抖动。 柳风存当下便是又急又窘,报复似的用手捏着雪封的脸:“好笑吗?哪好笑了!” “哎呦!”雪封自从出生便与着意论道,一板一眼的白家弟子为伍,自然是没被人动手动脚过。如今却被柳风存捏脸,还被捏的如此生疼。没办法,对柳风存这样的无赖,儒雅两字根本行不通!雪封涨红脸,怒吼道:“疼疼疼!快放开我!无赖!” 柳风存看着比自己矮一个头的雪封,完全不惧怕,居高临下道:“要我放手可以!你保证以后不许再笑!” “再也不了!再也不了!”雪封求饶道,恨只恨他还打不过柳风存,要是能赢过柳风存,他也不会做这打掉牙往肚子里咽的苦事。 “那便说好!”柳风存蓦然放开手。雪封只感觉脸颊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他捂着脸,哼哼道:“就知道以大欺小。” “什么?!” “没什么!!” 雪封匆匆跑到白鹤归身旁躲着柳风存。人生第一次阿!白家文武第一的三弟子,居然会如此窘迫的惧怕一个人,说出去别人都不会相信,真是怂到家了。 “风存,好生对待雪封。”柳不惊倒是说话了。两人互看一眼,都觉得错在对方,齐齐哼了声。 “雪封你如此幼稚罢?”白鹤归听见雪封哼哼,面色不悦,淡声问道。 “少主君,雪封知错,下次不会了。”雪封倒是委屈,暗暗瞟了一眼柳风存,就算恨的牙痒痒,在白鹤归面前也只能好好认错,他可不想因为柳风存失了一直敬重的少主君的青睐。 “知道就好。”白鹤归目光依然落向远方,停在了茶馆外喝茶的老翁身上。 雪封如此草包的行为倒是让柳风存深深看在眼里。 柳风存心道:太怂了太怂了!比我还怂! 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一声声大笑惊得众人浑身一颤。柳风存弯腰捂着肚子,洪亮的笑声引的路人纷纷驻足,更引得白鹤归收回目光。 “柳风存,你真是幼稚又无聊。”白鹤归也再不能忍受柳风存,眯眼蹙眉冷冷说着。 “……”柳不惊尴尬的勾了勾嘴角。其实他有时也在想,明明是亲兄弟,为何差距这么大。他也庆幸自己没有柳风存那样的性格,不然这柳家真的会败在他们这一代,如此便真是罪过了。 最惨的还是雪封。 早就炸毛了,却不能发作。只不过因为从小到大的修养和白鹤归在场拘着他不发火,不然就算打不过柳风存,用硬咬的也要让柳风存知道他的厉害。 柳风存看着雪封活生生忍着怒气,不敢发火的憋屈模样,逗的他停不下嘴。 “噗哈哈……” 柳风存豪迈的笑声又入了白鹤归的耳,他不由凝眉,愠声斥道:“不许笑了!柳风存你当真失了分寸!” “哎哎哎,鹤归你!”柳风存可不敢把白鹤归惹急了,忙走到他身边讨好道:“好兄弟!我错了行吧!再也不笑雪封小师弟了,你说行不行?”说着,还手欠的揉了揉雪封的头发,弄得雪封原本摆弄规整的发束又散了。 雪封看了看白鹤归不悦的神情,倒是不敢再与柳风存玩闹。狠狠瞪了柳风存一眼,转而到一旁整理仪容去了。 白鹤归对柳风存充耳不闻,用手指了指前面坐着老翁喝茶的茶馆。茶馆门外挂着两幌子,一面写着喝茶,一面写着客栈。他朝着柳不惊道:“那个茶馆我觉得不错,今晚留宿在那如何?” “好。” “鹤归选的地方自然最好!”柳风存接着柳不惊后大声应道。见此状况,身后的雪封一边束发一边默默嗤之以鼻,心道:真乃狗腿子也! 众人走近那所茶馆,茶香和饭香愈来愈浓,飘香四溢。门口木桌上环坐着的老翁们看着来了几位模样俊美的青年,原本正侃侃而谈聊的火热,瞬间歇了嘴,双双望向来历不明的一行人。 柳不惊先站了出来,青衣黑发,衣和发都飘飘逸逸,弯眼笑似明月星辰。他先是拱手而后俯身谦和道:“几位老先生,小生有一事相问。这‘笑增茶馆’当家掌柜在何处,我等今夜要留宿此地。” 不是柳不惊多嘴问,而是他注意到这茶馆里人气稀少,就几名伙计,还都一副闲的无聊的模样。看似当家的人并不在,不然那些伙计也不会随便就趴着靠着,满脸的怠懒。 “小兄弟,这‘笑增茶馆’的当家掌柜现下我们并不知在哪,只是她早上便出去了,至今未回。”一名面容和善的老翁答了话,深陷的眼窝里目光矍铄。 话题仿佛又被引起,其中一个老翁咧嘴笑,接话道:“笑增姑娘人美心好,放我们在这歇脚,茶茶水水都是不要分文的。” “是啊是啊,如此娇媚的女子真是难得。”其他老翁连连附和,面露向往之色。 雪封冷冷看着这些老翁胡话,人老心不死,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柳风存倒是惊奇:“是个女人!”他迅速找了位置坐下,三下两下与众老翁攀谈起来,笑眼开合,市井无赖的样子让人不禁扶额嗟叹,柳大宗家怎么会教出如此不学无术吊儿郎当的人。 他对这类话题一向很感兴趣,不看白鹤归等人已然发黑的神色,自顾自用手撑桌兴奋道:“你们把她言说的如此美,那到底是多美?与李家三姐妹相比哪个逊色些?” 听见柳风存发问,老翁纷纷互相回头看向彼此的脸,交换眼神之后,犹豫不决,倒是个个一脸认真的思考着。 当今天下,若谁问起姿色最美者身处何处,人人都会答曰春秋藏李大宗家嫡传三姊妹。这三姊妹虽同母所生,形貌差异极大。 若是按姿容排序,第一当属李家二小姐李思李红豆。都传她貌若天仙,气质淡静如水,一笑倾城二笑倾国。凡人见之忘俗,无不夸赞其月眉星眼,沉鱼落雁桃羞李让。 第二便是李家大小姐,李瑾李黎听。听闻此女不似平常小姐清高孤傲,甚是爱笑,待人和善的很。模样也娇柔灿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举止灵巧朝气,活泼生动。真可谓是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 最后是那李家三小姐,李春李越冬。 这李越冬实乃奇女子也。与两位柔情百媚的姐姐不同的是,明明模样可人,顾盼神飞,绝世独立,却偏偏喜欢行男儿事。穿针引线生疏至极,习武耍剑倒不在话下。披胄带甲,英气逼人,杀伐论断,得心应手。 女中豪杰,不让须眉,说得便是这个道理。 “这……”老翁们思考片刻神色为难,“李家三姐妹我们没见过,让我们如何相较?” “管他三姐妹如何貌美,笑增姑娘就是我们看过最美的人!” “对对对!” “就是就是。” 雪封倒是抽了抽嘴角,得,这笑增姑娘人气还挺高。 老翁们你一眼我一语的夸赞着笑增姑娘的姿色。此起彼伏的谄媚声中忽闻一声叹息:“我们这些老头,此生与这笑增姑娘是无缘了,唉。” “恨只恨没早出生个几十年。” “运道不公啊!” “如若能娶了笑增姑娘为妻,该是有多好啊。” 柳风存看着众老翁叹惋的表情,仿佛他们真以为若年轻几十岁便能娶到这笑增姑娘。他不禁哂笑,笑增姑娘真如他们所言般姿容绝貌,那她更不会看上他们这等乡野村夫。人都有名利之心,柳风存认为笑增姑娘也逃不过这俗物缠身。天底下肯定有摈弃财权,远离尘俗,一味只追求本心之人。只不过那人不是这笑增姑娘,毕竟,生而在世不随波逐流便无法过活。凡是她有一丝想避世,就不会将茶馆开在这人流熙攘的大街上。“我说,老先生,不知你们家中正妻听闻这些话,会作何反应?” “怕只怕会伤透了心罢。”柳风存语气讥讽,自接自话,心里看不起这些好色老头。他虽然没娶过妻生过子,但他还是知道‘责任’两字意义何为。见到美貌女子便垂涎三尺忘却家中相伴多年的老妻,这种人不配为夫为父。 众老翁听他提起家中妻子,歇了话,脸色瞬间黑了。便是面面相觑,仿佛在责怪柳风存的话扫了兴致。 片刻尴尬沉默。 柳不惊见亲弟又心直口快,招惹了人家不痛快,心里唉声叹气。 只好俯身取出钱财,赔笑道:“老先生,家弟笨嘴拙舌,不会说话,扰了诸位雅兴。这银两尽管拿去,就算我给诸位赔罪了。” “兄长……”柳风存站起身想拦下柳不惊递出钱财的手,却被白鹤归一手反扼住。目光扫过柳风存,停在他脸上,直勾勾的盯着他,眼神寒冷凉骨,仿佛在说:不许多话,老老实实给我待着。 老翁们见有钱,旋即夺过,满脸的欣喜,将金银四散分完揣进怀里。马上换了副严肃面孔,对着柳不惊一副长辈教育晚辈的表情:“那便饶了他,就算年纪轻轻,这般不懂礼数也是奇怪。打发回家好好教育罢!” “一定一定。” “你们……嗷!!”柳风存当是准备回嘴,可手腕被白鹤归扼的生疼,疼的直叫唤。转眼看了看白鹤归面色肃穆,不置可否的看着自己,柳风存心里一阵不甘,无可奈何,只好就地闷声。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干瞪眼不说话。 雪封也实在觉得聒噪。市井乡夫,俗!果然俗!实在俗! 他不想再听这些老头无聊话语,眼神飘飘落向远处。不经意看见一抹瑰丽的红色,雪封有些怀疑,揉揉后眼定睛一看,原来是位女子,身段婀娜多姿。 扯了扯白鹤归的衣角,白鹤归随着雪封的目光看去。 “啊!笑增姑娘!”众老翁站起身,对那位红衣姑娘痴痴的笑着,皱巴巴的脸皮扭在一起,变得更加皱巴巴。 柳风存和柳不惊也不知道发生什么情况,随即转头望向众人目光去的地方。 这一眼柳不惊倒是不要紧。 可另一边的柳风存就不如他亲哥那般处变不惊。 只见他嘴巴一张一合却许久吐不出一个字,直愣愣看着眼前这位叫做笑增的女子,眼都不眨一下,魂都快被勾走了。 看着柳风存色迷心窍的模样,雪封一点也不惊讶,名头再好有什么用,还不一样是无赖。 转眼警惕瞧向笑增,握紧腰间佩剑。 默默心道:明眸善睐,面容如桃。鸳鸯夼这样的小地方也会有这么一尊大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