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火·癫风·灭》 楔子 “爱为何物？” “爱乃人至玄之欲，至玄之觉。” “情为何物？” “情乃人至幻之念，至幻之理。” “何为玄？” “玄而又玄，无玄矣。” “何为幻？” “幻而又幻，无幻矣。” “何为欲、觉？” “欲、觉如火。” “火为何物？” “火乃至玄之象。” “何为念、理？” “念、理如风。” “风为何物？” “风乃至幻之声。” “何为象、声？” “万物皆有象，万物皆有声。万物皆无象，万物皆无声。”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 “此乃‘灭’之道。” “吾记之。” “勿记之。” “为何？” “此亦‘灭’之道。” “何为灭？” 第一卷 缘起 第一章 新生(一) 一个闭着眼睛的男人，站着。烈日孤悬，微风，拂面。 一个睁着眼睛的女人，坐着。群蝇乱舞，恶臭，蚀骨。 街上稀稀落落的行人根本不瞅这个男人，因为现在这个小镇的人都已知道，三年前搬到这里的那个冷漠的小伙子是个极度不正常的人。 男人不动，女人不动。距三十丈。若只距三丈，女人绝不会像现在这样镇定。因为，风，透过了男人的身体，这只应在传说中出现……然而，只维持了一瞬……男人突然睁眼，温柔地看着飘走的风，默念了句：“兄弟，再见！”女人的眼睛却已窜出数次精光：“你到底在干什么……” 男人转身，盯着头顶的四个漆黑大字“离铮铁器”，良久不动。 女人长叹一口气，她就忽然发现这牲口棚里……很臭。她想换个地方，但她没动，因为她听见了马蹄声，熟悉的马蹄声。 男人轻轻转身，微笑地看着“客人”。客人急道：“斩马刀！” 男人微笑道：“好！”人影一闪，已不见。女人心中一凛：“他竟如此厉害了！”客人一楞：“这等小镇竟有如此高人……”不及细想，“高人”已提刀站定。客人微微一笑，男人把刀掷出。客人单手接住，又一楞：“他这掷刀的动作竟是笨拙至极。” “嘿嘿，好刀！” 客人盯着男人，上身微探，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凝视着他，傻笑道：“龙明！” 女人怔住，她从未想象过这个男人会有这种表情，她以为只有她弟弟才会有这种表情。 客人见他面色苍白，身材瘦削，一对黑亮的眸子紧盯着自己，竟不由地生出一股惧意。又见街上的行人都偷偷望着自己，便低声道：“十日之内，我来赎它！”言罢一个灰布小包袱已落在龙明手中。 龙明看出来了，这客人已把自己当作一个脑袋不正常的高手。 龙明根本没瞧那包袱，他一直望着这彪悍的客人，直到客人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而行人好象被暴烈的马蹄声惊醒，纷纷疾步前行，躲避未消散的飞尘。 女人心道：“看来他已得手了，不知他给那小子的是什么东西……呃，原来那小子叫龙明。” 冷风，冷月。 风烈，月无缺。 一个闭着眼睛的男人，盘坐在草地上。草很响，他听不到。风很凉，他觉不到。因为，他在想。 许久，他睁眼。夜空还是明亮。 他又在想一个人。 举头，望明月。 夜色深沉，秋星满天。“文清……”他低吟出声。 “清……”他哭了。 银光裹地，冷风相依。无声的泪，清晰，清晰…… 幸好龙明想出去走走了。在一个地方呆三年本不是他能忍受的，他已经开始为自己计划一个长期旅行。 但仍无头绪。 幸好可爱的马蹄声在第一天就到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这马蹄声怎么这么可爱。 不只是可爱，简直令人兴奋。三年来龙明第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所以客人有些莫名其妙。 “今天和昨天一样。”客人心想：“但这小子却大不一样。” 今天也有烈日，也有微风。长街上也有稀稀落落的行人，但行人一改往日没精打采的样子。 “那个傻子怎么高兴起来了？这马上的大汉是他什么人？” “你们看，那马上大汉也很高兴的！” 这个无名小镇太无名，没有人愿意到这里来。但今天却来了一个，而且还是来找那个傻子的。所以行人很兴奋。 所以，龙明突然不再兴奋。 “他又和昨天一样了。”大汉不再多想，“嗖”地掷出一个黑色的小包袱。 龙明单手接住。 ——什么东西？ 龙明没有问，因为大汉已站在他身前一尺处，探着身子，低声道：“这是二十两金子，你打开那包袱了吗？” 龙明面无表情，道：“没有。” 大汉见他好象随时准备结束谈话似的，便沉声道：“你把它给我吧！” 龙明微微一笑，道：“我请你喝酒，如何？” 大汉微微一愣，随即咧嘴大笑道：“哈哈！正合我意！” 傍晚。 酒香，菜香。 “老弟，你这手艺可真不简单！” “自己过日子，不会做几个小菜就太没意思了！” “老弟，你怎么一个人呢？” 龙明注视着杯中酒，晃动着手中杯，叹息着道：“只有我一个人啊。”然后他喝酒，喝得不快也不慢。 大汉试探着道：“你在这多久了？” 龙明随口道：“三年了。” 大汉略一沉吟，道：“老弟，我看得出你是个不可多得的高手，就甘心做这铁匠？不如跟我去元行会。” 龙明心道：“昨天你明显是急着赶路，却还有工夫问我的名字，看来真是‘求贤若渴’。” 龙明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淡淡道：“我还有事。” “呵呵，主意坚定！” “鹏兄，小弟敬你一杯！”“来！明弟，为我们相见恨晚！” 冷夜，无月。 风比昨日猛烈。 大汉已醉眼朦胧。“外面的风不小啊！”大汉迷糊道：“这么晚，我……我明天再走……” 龙明听出外面有脚步声，尽管树叶被风弄得很响。 “是六个人。”龙明心道：“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是最省力气的方法，但用这方法的时候不多，现在却无疑正是这种时候。 因为龙明很乐意当观众。 大汉不见了。 “也许他们就是来找陆鹏的。” 原来他们是借宿的。龙明当然不会拒绝。他一向很少拒绝别人。所以龙明继续“静观其变”。 龙明顺利地让那六个人睡在自己隔壁，他感觉到今夜一定会发生平时极少发生的事。 他当然不愿错过。因为他这三年没遇到过一件好玩的事。而极少发生的事通常都是很好玩的事。 一个时辰过去他还是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他有些不耐了。平时他静坐一天也未必会有现在这种不耐的感觉。 他太希望好玩的事赶快发生，然而半个时辰后还是没有发生。他对自己产生了怀疑：“难道今夜就这样平静下去？” 幸好他听见了一丝声响。 兴奋极了。然而仅仅是一丝声响。 龙明只好打开壁上机关向隔壁偷看。 真的发生了平时极少发生的事！六个人都已没有呼吸！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他们睡的正香！因为他们的表情和熟睡时完全一样。 何方高人，在一息间杀死六人？龙明很惊讶，三年来第一次惊讶。 所以他跑到后院大喊：“鹏兄，你在哪儿？鹏兄，你在哪儿……” 陆鹏一惊：“龙明明知对方手段之高，却仍冒险找我。” 他虽不知龙明底细，但他认为一个二十二岁的小子绝不配做那个人对手。 “她应该走了吧？不然她会来找我的。”陆鹏探出头向龙明看去。 她！她在龙明身后！她……简直像个僵尸！ 第一章 新生(二) “陆鹏，这小子喊你这么久，你不会听不到吧？” 这声音太美，美的就像是从仙女口中发出的。 但陆鹏却“刷”地冒了一身冷汗。龙明没有回头，根本连动都没动，就像没听见刚才那无比动听的声音。 陆鹏知道，龙明在等他。 于是他站直了身，从矮坳后慢步走出。他不说话，因为他不知该说什么。他唯一该做的就是小心提防这个“黑衣魔女”。 龙明听见动静，朝右方望：陆鹏正“一心一意”地盯着自己身后的人。 “你是谁？” 龙明冰冷的声音使黑纱后的脸抽动了一下。 “你不怕我吗？” 这真是天籁之音。而且在天籁后还赠送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龙明却似没有听到。 如果他不愿回答一个问题，那么他就当做从没听到过这个问题。但他不愿回答的问题太少，少到几乎没有。然而，人们眼中的问题有太多太多都不是问题。 幸好，陆鹏把这个问题当做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防止了这个问题成为一个更严重的问题。但他不能替龙明回答这个问题。妙的是，他也问了一个问题：“你……你想干什么？” 黑衣女和龙明一齐望向陆鹏。 陆鹏成功地把自己变成了焦点。通常说话的人比不说话的人更容易成为焦点，不论说话的人是不是颤抖着的。 陆鹏成为焦点后却颤抖得更厉害了，但他心里忽然轻松起来。 于是他大声道：“我们都完成了各自的任务，与这个人没有什么关系！”然后，风更冷了。 因为他的冷汗更多了。 黑衣女当然看得出来，所以她“咯咯”直笑。清朗悦耳。 却勾魂夺魄。 “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声音柔媚，当真至柔至媚。蚀骨又销魂。 陆鹏不得不强运内功，守住一丝空明。但他没有信心抵住这媚音，他害怕自己崩溃。 幸好他听见了一个他认为无比震撼的声音：“龙明！”所以，他颤了一下。 黑衣女有些惊谔：“他竟这么容易就破了我的‘乱魔音’？”她呵呵笑道：“我很喜欢你！” 陆鹏又颤了一下：“这魔女竟会发出这么纯真的笑声？而龙明居然对她微笑点头？” 黑衣女嫣然道：“我叫李小灵，后会有期！”言罢人已在十丈之外，再一眨眼就没入黑暗。 陆鹏心想：“我认识她三年都不知道她的名字，而她竟对龙明说了……” “她是一个杀手，很可怕的杀手！我没想到这次她还是杀得这么快！” “他为什么杀他们？” “那六个人是来追杀我的！唉，我若未负伤，自己也对付得了。” “你说的‘任务’是什么？” “那李小灵虽是一个人，但堂主却对她有些忌惮。堂主有时找她杀人，却要经过她的同意才能成交，而且她的价钱非常高……呃，这次堂主派我去抢魔教的吸血石，她竟主动要帮我断后。她虽杀人无算，却一定不敢和整个元行会作对的，是以堂主就同意了。” “魔教？我没听说过。” 龙明又说谎了。他原本很少说谎，但他越来越经不住说谎带来的效果的诱惑。 陆鹏道：“这魔教是叫‘大平教’，在江湖上出现还不到三年，但其神秘非常，没有人见过它的核心人物。不过他们却会做些蛊惑人心的好事。” 龙明道：“你昨天从哪里来？” 陆鹏道：“理州西郊。” “理州！”龙明的惊呼把自己也吓着了。 陆鹏疑道：“你去过理州？” 龙明叹了一口气，道：“三年前。” 陆鹏道：“哦，现在那里有他们的分坛。” 龙明诧道：“分坛？” 陆鹏道：“四个月前。”他小心地从怀中取出那个灰布包袱，扒开十四层破布，露出一个小圆盒。 红棕色，碗底粗，二寸高。 “这是吸血石？”龙明装作饶有兴致的样子。 “明弟，今天我们能大开眼界了！”陆鹏用手掰那盒子，连试八次也掰不开。他皱着眉，眯着眼，喃喃道：“怎么回事……” 龙明道：“一般法子打不开啊。” 陆鹏忽然道：“你有什么打算？”他的一对大眸子开始紧紧盯着龙明。 龙明发现陆鹏的眼睛忽然发出了光，各种各样的光。 “鹏兄，你我相识才一天，你就跟我说了这么多秘密，你——” 陆鹏摆手道：“明弟，你跑着喊我的时候我就不再顾忌任何事了。” 龙明若有所思，沉吟道：“我去理州，之后我会去元行会找你喝酒的。” “你那化尸水真厉害……” “认识明弟你真是我平生一大乐事……” “明弟，多多保重！” 陆鹏似已习惯了这“分分合合”，走的时候仍挂着开心的笑容。 一个闭着眼睛的男人，站着。夕阳西下，黄尘漫舞。 一个睁着眼睛的女人，坐着。晚风徐徐，轻烟袅袅。 龙明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来理州。但来到理州之后他心里就舒服多了，仅仅因为这里有一个他思念的女人？ 不知道。 所以他就想。他从不愿让心里存在一个应该解决而没有解决的问题。他还知道，很多时候自己也分不清什么是“应该解决的”。 凡是涉及到那个女人的问题都是应该立即解决的问题，这是毫无疑问的。 所以他在想。所以他不小心静站了两个多时辰。所以，风，透过了他的身体。 一个黑暗中的女人颤抖了。 这时沙尘较多，她可以看的很清楚。 ——你竟达到了“无形”的境界？ 她差一点喊出来。幸好她看见两滴晶莹的泪珠砸在温暖的土地上。 “我若把那句话喊出来，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所以她觉得现在更实际的是想他的“泪珠”，而不是他的“功力”。 但她却猛然想起一件事，使龙明在她心中更神秘莫测。 “‘无形’是‘玄极功’四大境界之一，是‘风极’的至高境界，昔年长空门近万人中达到这种境界的也只有十几人，而他这么年轻就……咦？他怎么会玄极功？长空门销声近百年，江湖中听说过玄极功的人也不多，更没有秘籍遗留……龙明，莫非你是长空门后人……” 她没有再想下去，因为她已看到一个小乞丐站在龙明面前。她不知道那个小乞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她看到街对面的十多个乞丐都在怔怔地望着他们。 “大哥哥。”小乞丐很胆怯。 “怎么？”龙明随口问了句。说完却觉得自己太冷淡了，他自觉不该对一个小乞丐这么冷淡。 所以他表现出关注的目光。他看出这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她的脑袋太大，身子太小，一双脏兮兮的小手在腰间掐着衣角。显然，她很紧张。 小女孩的眼睛却越来越亮，龙明终于注意到了。 小女孩顿露喜色，轻声道：“你过来。”她小心地扯了扯龙明的衣袖，见龙明跟了来，就快步向一小巷拐去。 龙明此时忽然发现，自己来理州是因为“想出来走走”。 他早就想出来走走了。他本是极爱热闹的人。只是他自己不愿想起这个事实。 更不愿承认。他不愿承认自己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 小女孩把他带到一草甸子里，在一处杂草较密的地方停下。她拨开草，露出一具女尸，看样子已死了三、四天。这女人三十上下，面无表情，从穿着可以看出是个乞丐。 “我娘是被马踩死的。” “我娘临死前叫我找一个眼珠子好看的人，说这个人会帮我。” 第二天龙明在理州西郊一僻静处买了间农房。此时，龙明已知道这女孩名叫姜小红，自幼就跟其母讨饭为生，从没见过父亲。姜小红也未告诉龙明关于她父亲的事。 龙明当然不会主动去问。她不主动说，就表示她不愿意说。龙明从不愿勉强别人去做任何事，尤其是女人。 但李小灵仍在跟踪他。 龙明有些气恼。他本不该为这种事气恼的，但他发现近来自己的定力不如以前。 因为他早就想做些刺激的事，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怎么办？他想出了好法子。但就算他想不出这个法子，他也会这么做的——遇事不拒——这是他的本性——他一直喜欢让自己身上发生更多的事——他知道世人给这种人起了个简单又精辟且独具深意的绰号——贱人。 贱人有很多种。他这种贱人不会听到别人骂他是贱人，因为这种贱人并不讨厌。但大多数人会在心里骂他是贱人，这也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乐事。 石室，阴暗，潮湿。一塌，一几，一桌，一椅。 一人。四十多岁，面色黝黑，虎目生威。疾装劲履更显身材魁梧。衣服也是黑色的，这屋里的一切好象都是黑色的。 但他身旁的靠屋角的一杆长枪却是黑得发亮，太亮了。 却远不及他的眼睛亮。但眼睛毕竟是眼睛，屋顶的那颗大夜明珠就比他的眼睛亮的多。 “堂主。”这声音不知是从什么地方传进来的。 “陆鹏。”这中年男人的声音沉闷得令人难受。 但陆鹏却带着满面的红光进来了。“陆鹏”的意思就是“陆鹏，你可以进来。” 他进来后，门就不见了。因为只有进门的时候才能看清门的位置。 “你办得很好。” “很好？” “活人一定比死人办得好。” “连命都丢了的人一定是办得不好。” “也许他们不能算办得不好，但你无疑比他们办得更好。” “因为只有我活着完成了任务。” 陆鹏小心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盒子，双手奉上。 红棕色，碗底粗，二寸高。它在陆鹏的一双大手上显得很小，小到连堂主也不禁问道：“这是吸血石？” 陆鹏恭声道：“是。” 第二章 变(一) 九天后，黎明前。 龙明突然睁眼起床穿衣推窗窜出跃上屋顶。 “是她！”龙明惊疑。 李小灵正朝这边飞奔，龙明看出她受了伤，便跳下，轻落在门口。 李小灵顿露喜色，低声道：“有人追杀！”言罢已奔到龙明身旁。 龙明低声道：“还跑得动吗？” 李小灵点点头，目光始终不离龙明眼睛。 龙明进屋把姜小红叫起，吩咐几句便奔出屋子。他见李小灵双臂紧抱，瑟瑟发抖，眼睛定定地望着东边。龙明心道：“她竟伤得这么重……” 眼下不及多想，龙明把自己外衣仍给她，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李小灵急道：“他们快来了！三个人！”她还想说写些什么，终未开口。 这时姜小红抱着一个大黑箱子跑了出来，惊讶地看着李小灵。没等她把头转向龙明，龙明已开口：“不要出声！”说着双手在箱子上拨弄几下，把姜小红身子转过去，又拨弄几下，箱子已紧紧缚在姜小红背上。 龙明低声道：“往哪边跑？” “北！” 龙明道：“你先跑！” 他声音不大，却很急促。李小灵立即朝北飞奔。 龙明把姜小红背上，扫了一眼整个房屋，就听到东南方传来人的急奔之声。龙明转身奔出九步，便听到：“前面的人不要动！” 这声音雄浑有力，震人脏腑，显然此人内功颇有火候。龙明吩咐姜小红一声“抓紧了”，便飞身而起向北掠去，回头却见三道黑影已奔近房屋。 这三人微一顿足，欲再冲来，突然一声闷响，眼前突现一大片青黑的浓烟，甚是刺鼻辣眼。三人忙后退，却忽觉下胸一点刺痛，见是个一寸六、七分的钢针。 三人均想：“幸好无毒。”然抬眼望去，几缕青烟渐渐消散，人已不见。 龙明疾奔了一会儿，回头远远望去不见三人追来，便渐渐放慢了脚步。正思索间，前面不远的灌木丛中传出细微的声响。 龙明疾步走去，忽见李小灵探出头来。她呼吸急促，浑身颤抖，突地身子一歪，猛吐一大口鲜血，昏迷倒地。 “那人倒是厉害的很！” “的确是厉害的很，可咱们‘天回三鬼’却不能怕他！” “那是自然，咱们何时怕过别人！” “那女贼居然有帮手，不过看这屋子，她那帮手倒不知情。” “陈左使叫咱们抓那女贼，不知她犯什么事了……” “入了大平教，咱们就得听他们的，倒不如以前逍遥快活。” “以前？以前咱们不也去元行会了吗？他们不要咱，大平教要咱，而且给咱们的地位也不低，咱们不该再想以前啦！以前逍遥快活却更是孤单寂寞……” “大哥说得对！”“大哥说的有理！” 乌云蔽日，雷声隆隆。古树参天，秋风瑟瑟。黄叶飘飞，莺雀叽叽。 仍有缕缕花香。 “你醒了。” “嗯。”李小灵睁眼四处瞧看，见此地是理州北边的大树林。欲坐起，却觉浑身酸麻难忍。 龙明淡淡道：“只动口吧。” 李小灵见自己斜躺在一大杨树旁，龙明盘腿坐在五步之外，姜小红在他旁边倚着一大黑箱子打着鼾。 李小灵道：“我昏迷多久？” 龙明道：“现在是巳时一刻。” 李小灵见他一直闭着眼睛，心有不快。她凝视着龙明，幽幽道：“你为何救我？” 龙明缓缓道：“我救你才能听你说。” 李小灵沉吟片刻，见龙明仍不动声色，她叹了一口气，道：“我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龙明笑道：“铁匠！”言罢缓缓睁眼，凝视着李小灵。 李小灵神色一黯，颓然道：“你不说就算了。” 不料龙明狠皱一下眉头，瞪视着她，沉声道：“你没有威力令我骗你！” 李小灵被龙明弄得不知所措。 龙明扭头望着东北方，冷然道：“我是一个铁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李小灵心想：“你这白净的面皮定是功力深厚所至了。但一个铁匠却长着这样的脸，谁都不会相信的。”她展颜一笑，柔声道：“谢谢你。” 她这般姿态，哪里像个杀手？ 龙明面色一寒，又瞪视着她，冷冷道：“你为什么总跟踪我？” 李小灵脸色“刷”地一白，只见龙明星目瞪圆，剑眉斜挑，再配那鹰鼻白脸，真是说不出的可怕吓人。 漆黑深邃的眼睛似要把她吞噬。 但她毕竟是一个杀手。“杀手一定要冷静，无论是在什么时候。”她一直记着这句话。 李小灵淡淡道：“我爹是李本易。” 龙明耸然动容！ 他当然知道“李本易”，江湖中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李本易。自从四十年前元行会出了个李本易，就再未吃过败仗，声势越来越大，到二十年前，已然是江湖第一大组织。但李本易这个名字却渐渐地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消失，而元行会越来越神秘，十多年来其核心人物竟从未公开露面。关于李本易的传说更是五花八门。但所有人对李本易的评价都是——料事如神。 李小灵见龙明满脸惊疑之色。 她笑了。 悲痛，愤怒。 龙明看得出，更多的是孤独。 云更低，风更急。雷声依旧。 花香依旧。 龙明身子前倾，低声道：“南面来人了，咱们往东北去。”言罢点了姜小红的哑穴。 一声怪笑由远及近。 一息工夫已相距不到三十丈。 李小灵大惊，低喝道：“你快带她走！” 第二章 变(二) 二十九人。为首这人正是天回三鬼中的老大。那二十八名手下身子轻灵，大步流星。全黑劲履疾装，倒提雪亮钢刀，直显英猛非凡。 龙明淡淡道：“好象走不了。” 为首那人高叫道：“围！” 这一声加足了内力，龙明忙掩住姜小红耳朵，随即发出六枚钢针。 李小灵竟没看清他是怎么发出的！ 只见龙明双肩微微一抖，对面就有六人坐倒在地，那六人却相互瞪眼，满脸惊惶之色。李小灵心道：“你外功竟也如此高明，当真不可思议！”眼下不及细想，李小灵原地一转，双手分别甩出四枚银针，不料只有四人躺地。 余人怒极，高举大刀，势要肉搏。 龙明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长二尺三寸余，宽一寸二分多，通体乳白，却是寒气逼人。李小灵从怀中摸出一把乌黑短匕，挥舞得灵动而又狠辣。 但这些黑衣人步法怪异，灵敏异常，显然是经过特殊训练，频繁更换阵法，搭配得无懈可击。 李小灵招招歹毒，攻击凌厉，但毕竟对方人多势众，疏忽防守就难免会挨上一刀。 所以她左臂挨了一刀，但她的匕首却舞得更快了。 左臂挨刀，身子竟不再酸麻。所以她更快了，已有五人被她重伤，但她却更焦急了。因为龙明只打倒一人，而且，是用左手点中对方要穴而倒。 龙明步法娴熟，游刃有余，剑术却实在一般。但他就算赤手空拳，靠步法高明也该多打倒几人。 李小灵看出来了。 他不愿让敌人流血。 她想不到龙明竟“慈悲为怀”。 她气得发抖。 这群黑衣人见龙明虽伤不了人，却也难伤到他。于是大家照两个女人拼命。 于是李小灵又挨一刀，还是左臂。她想痛骂龙明，但自己已痛得说不出话，头也眩晕起来。 雷声已近了。还有闪电，频繁的电闪雷鸣。 刀光漫天。 李小灵一阵眩晕，脚下踉跄，险些丢了左臂。她失血太多，左臂剧痛。 眼看姜小红的脑袋要被劈成两半，龙明左手成掌，隔空向她推去。她的人向一旁横倒，吐一小口鲜血，昏了过去。 龙明使她躲过致命的一刀，但她身后的箱子没能躲过。 伴随着普通的裂木之声，它裂成两半。 募地，龙明的眼睛大了一圈，瞳孔急剧收缩。 热血急速上窜，似要冲炸头颅。 然后李小灵永生难忘的一幕就发生了。 没有人看见龙明是怎么动的，他已站在劈箱那人的身旁。 而那人的脑袋不见了。 颈根处鲜血如泉涌。 同时所有人都听见了头骨碎裂的声音，居然是沉闷的声音。 所有人的脸上、身上都粘着些红白相间的黏乎乎的东西。 地上也有。 天上也有，又落到地上。 但天上怎么还有？ 李小灵狠掐一下大腿。 天上是没有了，但其它地方还有。 这不是噩梦。 龙明右手上的那种东西粘得最厚，还在慢慢下滴。 可怕。 李小灵身为杀手却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景象。 她忽然明白，杀人实在是门很深的学问。 这便是真正的“杀人不眨眼”吗？ 又是几次沉闷的头骨碎裂声。 一阵风吹过，所有无头尸倒地。 那头目如梦惊醒，哭叫着疾奔，就像一个被疯狗追赶的小娃娃，“妈啊”“天啊”“神啊”“鬼啊”叫了个遍。 余下的三名手下也似忽然醒转，哭嚎着逃窜。 又是三下沉闷的头骨碎裂声，他们的脑袋也消失了。 龙明原本黑亮的眼睛早已变得血红。他静静地站着，望着那黑衣人变成黑点，消失不见。 一阵冷风呼嚎而过，李小灵打了个冷颤。她的冷汗早已把衣服浸湿。 李小灵轻轻唤道：“龙明？” 龙明微一转身。 “啊！这还是人吗？” 李小灵被吓得“噔、噔、噔”急退三步，仰倒在地。 龙明突窜起来，扑向李小灵。 很像饿狼扑小羊。 这“小羊”肤如凝脂，樱口贝齿，睫毛轻颤，吐气如兰。 胸膛急剧起伏着，上衣几乎湿透。 李小灵见龙明已把目光挪到了自己的胸膛上，那瞳孔收缩，又放大。又收缩，又放大…… 他的胸膛也急剧起伏着。 李小灵早就幻想过这一幕。但现在她哭了，哭出了声。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这哭声没有委屈，没有恐惧，没有愁苦，没有愤怒。 只有哀伤。只有无限哀伤…… 她终于知道自己还能这样哀伤。这种哀伤的感觉很难受，好象忽然间变得一无所有。 希望、热血、原则……都没有了。 只有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被哀伤包裹着。 直至这哀伤把躯壳吞噬。它就完成了使命，就藏匿于空虚。 但龙明的眼睛却变成了空虚。他的人似已停止了呼吸。 李小灵不会相信他已死了。 但从他身上找不到活着的证据。 李小灵不哭了。 天地间从没这样安静过。 她忽然发现，刚才不必那么哀伤…… 她现在可以想出好多好多理由…… 为他辩解。 “他是挣扎死的吗……”李小灵突然觉得自己好孤独好孤独，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忽然觉得，一个孤独的有灵魂的人还不如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她忽然间又听到了风声、雷声，又看到了闪电，又感觉到冷了。 “有灵魂的人要时刻承受痛苦。”她想出这样一句话。 她轻推龙明双肘，龙明“砰”地砸在她的身上，头埋在她胸间。 她已忘了被龙明吓倒的时候。 她看着自己的胸，看着龙明的头。 她笑了：“咱俩如此亲近，却是阴阳两隔了……” 不知过了多久，龙明的头轻轻蠕动了一下。 李小灵一惊，屏气凝神，一动不动。 她明显感觉到龙明的头在自己饱满的胸膛上磨蹭，龙明的双手还摁住了自己的双肩。 “你没死！”李小灵又喜又羞，忙用力挪开身子。 但是龙明仍在继续他的动作。他整个身子都贴在地上，脸紧贴着地面磨蹭，在地上留下一片殷红的血迹。 他口中还发出沉闷的呜咽般的低吼。 李小灵楞住了。 龙明猛地举头向天，双手撕裂上衣。 这声音令李小灵的耳朵痉挛。 龙明跪着，不断狂吼。双手握拳猛砸地面。 李小灵听见了。她气血翻涌，忙运功调息。 她又看见龙明箭一般地向南窜了出去，狂奔。是四肢并用！像虎一样！ 她还看见南面有一小团模糊的黑色的东西正渐渐变大。好快！竟是一群铁骑！足有二百！ 而龙明却像饿虎看见食物一样冲刺。 突然大雨倾盆而下，一切都变得模糊。 看不清楚，听不清楚。 所以龙明已把李小灵抛在脑后，即使李小灵以从未有过的狼狈模样向他哭喊着奔来。 “啊！啊……” 龙明连连怒吼。 这群骑士不知他为何如此疯狂。 李小灵边跑边喊：“龙明快跑啊！龙明你快跑啊……”她明知龙明跑不掉。 所以她大哭。 上次她哭得如此猛烈是在她家破人亡的时候，那时她才七岁。而现在她已二十二岁，当然不能随便大哭。 她一直做得很好，十五年来这不过是第一次。 她仍在跑，仍在哭，仍在喊：“龙明……快跑……” 但二百铁骑已经动了，一圈又一圈。龙明会被踏成血水！ 但他竟比发疯的猛虎还可怕…… 他只有一招：用手拍敌人的脑袋。 也包括坐骑的脑袋，即使这两种脑袋都藏在坚硬的钢盔下。 龙明浑身血红，别人的血，自己的血，不分彼此地混在一起。 李小灵眼中那个红影闪动，越来越模糊。听觉也已疲惫：马惨嘶，人惨嚎，他发疯似的怒吼不停…… 雷声，风声，雨声……竟显得微弱可笑…… 李小灵伏地呕吐。狂吐。狂吐不止。 余下的六十多匹马发疯似地逃窜。 龙明双手举天，砸地……猛地仰天大吼，把剩下的六十余人连人带马硬生生震倒在地，吐血不止。他跪地大喘，狠低着头，成串的血珠从鼻尖滴落。 雨更大了。大雨把这片地方弄起了血红的大雾。 李小灵挣扎着向龙明走去。 龙明突然闪电般抬头，仰天发出一声怪啸！ 数息，东北方三十多里外一黑衣男子屏气凝神，一动不动，直到啸声结束。他立即箭一般地窜出窗户，跃上屋檐，在空中踏着那许多房顶向西南极速奔去。 啸声充满无尽哀伤，李小灵只觉听见这啸声，自己的愁苦往事都浮现在脑海中。 李小灵小心地走过去。 龙明猛地站起，双臂擎着天空做了一个撕扯的动作。 又吼一声，如虎吼，响彻天地。 李小灵被震得吐血，倒地，还在吐。但她那明亮的眼睛始终望着不远处的龙明。 是怜惜的眼神。 电光闪烁，成片无头人尸、马尸，还有一个人影在颤抖。 另一个人影也在颤抖。 这一切如噩梦一般。 龙明缓缓挪动身子，慢慢走到李小灵身旁，颤声道：“芳香城，乾香山庄，商超。”言罢倒地。 “啪”地一声，李小灵脸上、身上都被溅满泥水。她强忍剧痛，背着龙明到原来的大杨树旁。她见仍昏迷的姜小红一动不动地躺在泥泊中，露半边身子，双眉紧蹙，小脸煞白。 李小灵简直觉得姜小红是世上最可怜的孩子，她竟有种冲动，要把这孩子搂在怀里好好安抚。 她见过无数倒在泥泊中的孩子，但她从未觉得他们可怜。 她早已是铁石心肠。 但今天是怎么了？她不能再想。因为她看见那个碎裂的箱子和不远处斜插在泥泊中的软剑。而满地尽是箱内撒出的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风越来越急，雨越来越大。 黑衣男子心想：“看来他没受伤。不知他为何杀死这么多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了箱子，裂成两半的箱子。 他不禁色变…… 第三章 乾香山庄(一) “乾香山庄。”李小灵默念头顶上的四个朱红大字。 门口守卫皱眉道：“你们干什么？” 李小灵踏前两步，道：“商超。” 那守卫没想到如此狼狈的女人竟有如此美妙的嗓音，他仔细打量一遍李小灵，道：“等着！”言罢叫来两人，吩咐几句，那两人便向庄内跑去。 仅数息，一大汉飞奔出来。这人高大威猛，虎背熊腰，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衣，却穿一双上好的劲靴。 此人轻功并不高明，但跑得好快。 李小灵看出来了。所以她很奇怪，所以她已楞住。 商超急道：“把他给我，跟我走！” “他是走火入魔了。” “走火入魔？” 商超道：“那个箱子对他太重要了。” 李小灵眼珠转动，沉默不语，心中却起了波澜。 商超笑道：“你给他吃的药很不一般吧？” 李小灵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对我来说只是普通的小药丸。”心想：“这人竟是深藏不露的内家高手。” 商超把姜小红交给管家照看，叫女仆带李小灵沐浴更衣，亲自给龙明洗过身子，换了衣服。 然后他和李小灵就都一直做在龙明床边，凝视着龙明。他们都想过：“他（她）怎么对龙明这么好？” 但都没有问出来。 他们还很陌生。但他们都想更了解对方，尤其是李小灵。 李小灵微笑道：“你们是老朋友？” 商超微笑道：“是。” 李小灵道：“我以为他一个朋友也没有呢！” 商超却问道：“你们怎么认识的？” 李小灵面色一红，道：我跟踪他三年。” 商超怔住。 李小灵接着道：“我在他屋里杀了人。” 商超又一怔，道：“什么人？” 李小灵道：“大平教的人。” 天回山脚，青天白日。 “枯虚，你带小雷、小月，再领三名好手，去元行会那边瞧瞧，十日后回来。” “是。” “陈左使，你带天回三鬼再找找那两人。无论结果如何，十日后回来见我。” “是。” “小雷，你千万记住，无论如何也不可在那边生事！” “孩儿记住了。” 商超的卧房。 商超道：“后来如何？” 李小灵忽然问道：“你知道‘元行会’吧？” 商超道：“知道。” 李小灵道：“知道多少？” 商超微微一楞，随即笑道：“我只知道元行会很神秘，很庞大。” 李小灵呵呵笑道：“能时刻记住这两点就很好了。” 商超微微一笑，闭上了嘴。 于是李小灵也微微一笑，道：“你知道元行会的总部在义州南吧？” 商超道：“知道。” 李小灵见商超板起了脸，显然不喜欢自己刚才说话的语气。李小灵叹了口气，缓缓道：“龙明多久能醒？” “五天后。” 五天后。 “清……清……”五天来龙明第一次发出声音。 李小灵忙探身查看。商超坐着不动，缓缓道：“下午可能会醒了。” 李小灵怔怔地凝视着龙明，神色黯然。 龙明一直紧皱着眉头，眼珠乱转，轻唤着道：“清……清……” “庄主，杨小姐回来了，要见你。”门外传来了守卫的声音。 商超立即道：“不见！” 守卫还没开口，一清脆的声音由远及近：“超，你干什么呢？居然连我也不见！” 商超大步走到窗边，掀开窗户，冲外低吼道：“不要再喊！” 外面顿时只剩风声，和匆匆离去的脚步声。 商超走到桌边，拎起茶壶“咕咚、咕咚”牛饮起来。 李小灵怔怔地看着他，不知想些什么。 午后。 “啊……”床上的龙明突然大吼，双手乱捶，数下床已被捶塌。 李小灵早抱住了龙明，龙明却仍在大吼，直震得李小灵耳膜生疼。左拳接连两次捶在李小灵右腰，她内伤未愈，顿时吐了两大口鲜血。 商超点完龙明胸前几处穴道，龙明又睡了过去。 商超看了李小灵一眼，道：“把他给我吧！”言罢叹了口气。 李小灵递过龙明，抹了血，呆呆地坐在一旁。 商超把龙明放在桌上，在他身上推拿几下，龙明缓缓睁开眼。 李小灵喜道：“你终于醒了！” 龙明冲李小灵笑了笑，对商超道：“扶我起来。” 商超扶起龙明。 然后，四只有力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夜。 “李姑娘，睡了吗？” “请进。”屋内传出李小灵温婉的声音。 李小灵坐在桌旁，方桌上一壶，一杯。龙明老实不客气地坐在她对面。 龙明道：“那天还没说完。” 李小灵注视着油灯上闪动的火苗，微笑道：“你一定要我说？” 龙明叹了一口气，道：“不是。” 李小灵道：“我有一个弟弟。” 龙明沉默不语。 李小灵又道：“他需要‘回神草’。” 龙明道：“你去天回山采回神草？” 李小灵道：“嗯。理州那边被大平教占了。” 龙明道：“他们不许你上山？” 李小灵苦笑道：“不许。” 龙明皱眉道：“为什么？” 李小灵沉吟着，良久才道：“因为那头领是个淫魔！” 第三章 乾香山庄(二) 龙明微微一愣，皱眉不语。 但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盯住了李小灵…… 李小灵的头垂得更低了，心跳得更快了。 她从没被人这样看过。 而且这个人是她跟踪三年的人。 所以她连动都不敢动。 她不知道该不该让龙明继续盯下去。 她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紧张，和兴奋。 天地间似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真是从未有过的难受和刺激。“我的脸一定红得不成样子……” “对不起。” 她忍不住抬头看龙明的眼睛。 但她看不到。因为龙明垂着头，垂得很低。 龙明想离开。因为他自觉做了错事，该一个人偷偷地悔过。 但他却挪不动身子。 因为他忽然觉得这屋子很温暖，一种久违的温暖。 但他强迫自己拒绝这种温暖。因为有一个女人在他心里，永远存在。 他已决定马上离开。 但他还挪不动身子。 他非离开不可。必须马上离开。他在心里默数：“五、四、三……” 但他仍没有离开。 因为一双手出现在他眼前。 这是一双纤秀的手，白嫩的手。 这是他见过的最美的手。 这双手上有一杯清水。他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杯沿儿。 然后轻轻抬起。 然后那双手慢慢地退了回去，手心向下，落在了主人的膝盖上。 然后龙明发现，那膝盖离自己的膝盖只有一尺。 然后他慢慢举杯，慢慢仰头，慢慢地喝光了杯中的水。 然后，杯慢慢地落在了桌子上。 然后，龙明慢慢地转头。 然后，他看见，李小灵的眼神里充满了怜惜。 然后，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轻轻唤了句；“小灵……” 然后，他就看见李小灵的嘴角向上翘起，双肩向内拢了拢。眼神也更温柔了。 龙明凝视着她，缓缓地吐出一大口气。 李小灵柔声道：“现在……我们是好朋友吗？” 龙明微笑道：“是。” 李小灵柔声道：“那你跟我说说你的往事吧。” 龙明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只杀过一次人。” 李小灵怔住。 龙明叹了一口气，道：“那个箱子里的东西……我经常翻看，因为……我经常活在回忆里。” 李小灵眼里的怜惜之情更重，轻声道：“那……她呢？” 龙明叹息着道：“我也只是自作多情。” 李小灵不说话了。 龙明喃喃道：“我是一直想着她的……” 李小灵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龙明忽然道：“你弟弟怎么了？” 李小灵一愣，随即道：“我弟弟是个白痴，被人施了媚术，被人……” 她说不下去了。 龙明轻声道：“你弟弟多大？” 李小灵黯然道：“十七。” 龙明道：“你知道是什么人吗？” 李小灵摇头不语。 龙明恍然道：“这几天他……” 李小灵啜泣道：“我把他锁在家里。” “这五天时间对她太重要了，她可以再去采回神草。但也可能再被发现……” 龙明忽然想起一个人，顿时大喜，道：“小灵，我能弄到回神草！” 李小灵喜道：“你……能弄到？” 龙明笑道：“你听说过黑衣郎中——陈啸吧？” 李小灵见龙明笑得像小孩子似的，心里激动得说不出话，只好用力点头。 龙明撮着手笑道：“他身上一定有回神草，我们是好兄弟，我向他要，他必须给！” 李小灵想不到这个极度冷漠的男人竟也能笑得这么灿烂。她凝视着龙明，眼睛一眨不眨，她不愿错过任何一个瞬间。 她看得痴了。 龙明轻声唤道：“小灵？” 李小灵身子一振，顿时羞得红晕满脸，低垂着头。 龙明起身道：“小灵，我先回去了。” 李小灵仍低着头，轻声道：“好。” 龙明走了。李小灵注视着那个水杯，过了很久，轻轻地叹了口气。 商超的卧房。 “超，哪天走？” “明天。” ——你不陪陪杨漱露吗？ 龙明没有问出来。因为他从商超的眼睛里得到了回答：你想尽快走，我就陪你尽快走。 龙明想说些感谢的话，但他不会说出口。 他知道商超不爱听。 而且龙明一向不爱对自己的好朋友说感谢的话。 但这次他却忍不住轻轻地说了句：“谢谢你。” 商超有些奇怪。 但他只是倒了两碗酒，把一碗轻轻送到龙明面前。 这是一只右手，干燥、稳定。 龙明也有这样一只右手，他用这样的一只右手轻轻地接过那盛满酒的碗，把这只碗轻轻地送到嘴边，把碗里的酒轻轻地倒进嘴里。 商超凝视着他，道：“你见到文清了？” 龙明道：“嗯。” 商超道：“在哪儿？” 龙明道：“理州最长的那条街。” 商超道：“她没看见你？” 龙明道：“没看见。” 商超道：“她怎么了？” 龙明道：“她快成亲了。” 商超虎躯一振，沉默了很久，颤抖了很久，他颤声道：“和谁？” 龙明道：“我不知道。” 商超长叹一口气，又倒了两碗酒。 龙明笑道：“明天你还得陪我走，不能喝多！” 商超笑道：“明天你还得陪我走，不能喝多！” 但他们都喝得很多。 所以李小灵和杨漱露是冲进屋子的。 所以龙明和商超马上就醒了。 龙明看着商超，商超看着龙明。杨漱露看着商超，李小灵看着龙明。 龙明和商超忍不住笑出声来。李小灵和杨漱露忍不住转身就走。 龙明道：“你明天走吧。” 商超道：“你今天走？” 龙明道：“我今天走。” 商超道：“好，我明天走。” 第四章 痛心 龙明走的时候头还是很疼。 李小灵看出来了。她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喝那么多？” 龙明叹道：“我也不知道。” 李小灵沉默半晌，问道：“你们去哪儿？” 龙明道：“先去‘坎玉药铺’。” 李小灵嘟嘴道：“我没听说过。” 龙明笑道：“只是普通的小药铺。” 李小灵道：“在哪儿？” 龙明道：“红府镇。” 李小灵不说话了。 龙明道：“你家在哪儿？” 李小灵道：“红府镇。”刚说完她头顶正上空就传下一清脆的爆裂声，抬头见是一大片耀眼的蓝光，持续数息。 龙明笑道：“一会儿就有回神草了！” 李小灵想说些感谢的话，但她实在不会说了。 她只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讶然道：“我们骑得这么快，他……” 龙明笑道：“他比马跑得快多了！” 李小灵笑道：“你的朋友都厉害的很啊！” 龙明垂首笑笑不语。 过了会儿，他忽然道：“小灵，你第一次看见我是在哪儿？” 李小目视前方，缓缓道：“那次，你一个人发疯似的大吼……” 龙明知道是在哪里了。 李小灵接着道：“那天我从那树林经过，无意中听见了你的吼声。我忍不住悄悄过去偷看。”她叹了一口气，又道：“我不会偷看人哭的，但那次我实在好奇，我从未见人哭得那么……那么令人难受。” 两匹马不知何时都放慢了速度。 李小灵见龙明低头不语，似很痛苦。她柔声道：“明……对不起……我不该那样……” 她竟带了几分哭腔。 龙明忍不住抬头看她，他尽量让目光更温柔，声音也更温柔：“小灵，你真是个好姑娘……”他忽然垂下了头。 他怕李小灵看见他的眼泪，他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 李小灵想说话，但泪水也在眼圈里打转。所以她低头不语。她怕龙明看见她的眼泪。 天地间只剩下马蹄踏地的声音。 此时听来，这极普通的声音竟是说不出的安详、平和…… “明！” 这一声，很响亮。龙明全身一振，猛地回头望去。 一黑衣男子正在飞奔，拖着一道残影。 “啸！” 这一声，也很响亮。 然后两个男人抱在一起，大跳大笑。 李小灵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两个男人都不跳了，也不笑了。 龙明道：“啸，你有回神草吗？” 陈啸道：“有。”说着从背后包袱中摸出一个黑色小布包。 龙明接过布包，躬身拱手道：“谢过陈大侠！” 两人相视大笑。直笑得令人忘记了烦恼…… 李小灵看着他们，只觉得心里好高兴，竟高兴得要哭了。 但她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高兴。 很快她就一点也不高兴了。 龙明只顾和陈啸打闹说笑，不再理她。 “小灵，我和陈啸去古德镇玩几天。” 龙明的这句话使李小灵失望至极。李小灵原以为可以和龙明一起去红府镇，不料龙明说变就变。 “他是故意抛下我的……我还有好多事没有问他，我还有好多话要和他说……” “他比我幸福多了，他有那么多好朋友……我只有一个白痴弟弟，我一个朋友都没有……师父带师妹走了，她们抛下了我……三年了，她们都不来看我……” “我……我好不容易有了喜欢的人，他……他却……” 李小灵想着想着，不禁抽泣起来。 她的心声只能与苍天、大地说。 她的哭声只能给苍天、大地听。 天地永远无情…… 幸好她还有一个弟弟。 “把小德治好……他还是很可爱的……”她又不禁露出了笑容。 有一种女人，她只要想到一样开心的事，就把所有伤心的事都忘了。 是幸？是不幸？ 无论幸与不幸，这种女人都是很值得尊敬的。 因为她带给别人的，没有不幸…… 李小灵带着欣慰的笑容推开家门。 李小德不在。 “他不会武功，出不去的……” 当李小灵推开自己卧室的门时，她又有了那种“忽然间变得一无所有”的感觉。 李小德全身赤裸，斜卧在她的床上，左臂抱着她的肚兜、亵裤，右手在跨间急剧的抖动，口中呢喃着：“姐姐，你真香……姐姐，你真香……” 李小灵“砰”地一声坐倒在地。 眼睛眨也不眨。 因为那原本明亮的眼睛已如死人的一般。 李小德听见声音，翻过身来。 他高兴地蹦下床，跳到李小灵面前，焦急地叫道：“姐姐，你脱衣服，你给我弄！你脱衣服给我弄！” 李小灵缓缓抬起头，凝视着李小德。 李小德的眼睛从未如此明亮。李小灵似乎看见那里面正在燃烧的火焰，把李小德的灵魂渐渐吞噬。 “这便是真正的‘欲火焚身’吗……” 李小灵的眼睛仍是死灰色的…… 李小德愤然道：“那天有一个姐姐都脱了衣服给我弄，可舒服了！你以前怎么不告诉我这么好的事！哼，你也脱了衣服给我弄！” 李小灵笑道：“你帮姐姐脱衣服！” 李小德笑道：“好！”言罢就去扯李小灵的腰带。 李小灵猛地站起，狂嘶怒吼：“你给我滚！” 双掌狠狠拍在李小德的胸膛上。 “啊……”惨叫声撕心裂肺，李小德如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 “砰”地撞在墙上，又“砰”地砸在地上。 血雨，满屋。 李小灵的眼睛从未睁得如此大过，她哭嚎着扑倒在李小德身前，嘶声唤道：“小德，你醒醒……小德你醒醒啊……” 她抱住李小德，双掌按在背心，一股股内力传了过去。 数息李小德缓缓睁开眼，面容已扭曲，挣扎着道：“姐姐……我……疼……疼……” 第五章 第五日的夜(一) 这天的夕阳出奇的暖。 街上的行人也就出奇的多，龙明和陈啸老远就听见了喧哗声。 陈啸忽然凝神，悄声道：“我闻到酒香了！” 龙明瞪眼道：“真的吗？” 陈啸步子加快，点头道：“真的！真的！” 龙明大步跟上他，大叫道：“我们把酒拿到这里喝吧！” 陈啸见龙明右手指着道旁的草地，就瞪圆眼睛大叫道：“我们把酒拿到这里喝真是太妙了！啊！啊……”他手舞足蹈地大叫着向镇里跑去。 龙明瞪大眼睛，“啊……”“哈……”“哇……”怪叫连连疾追过去。 “来两坛最好的酒！一定要最好的！最香的！快啊！千万要快啊……” 陈啸狠跺着脚嘶喊着，像个气极的猴子。 所以没有人敢靠近他。 但后来人们见他并没有其它疯狂的举动，竟纷纷围过来看热闹，尽管陈啸的嘶声大叫令人气血翻涌。 “来两只红玉鸡！两锅龙凤汤！八笼神仙包！千万要快啊！快！不快我就死了……” 当龙明瞪着眼睛冲进乐福斋后厨的时候，有八个黑熊般的壮汉吼叫着追他。他摸出一小锭银子，叫他们自己分去。 然后他们就比龙明叫得更响，龙明在旁拍手大跳大笑。 当龙明说要带走的时候，老板瞪眼了。龙明用四两银子换两个汤锅，老板就比龙明笑得更欢，龙明提着一大堆的美食欢天喜地地飞奔。 当他到那片草地时，陈啸正在那里用手指蘸酒喝。 龙明笑道：“我等得太久了！” 陈啸笑道：“我这两坛酒一共四十多斤呢！” 龙明仔细瞧那酒坛。 过了很久，陈啸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看的这么起劲呢？” 龙明正色道：“我也不知道。” 陈啸大叫道：“为什么？为什么？” 龙明撅嘴道：“因为酒坛是漏的。” 陈啸抱起酒坛，反反复复看了很久，突然盯住龙明，沉声道：“没漏啊！” 龙明悄声道：“我骗你呢。” 陈啸“哇”地大哭起来。 龙明忙把一锅龙凤汤捧到他面前。 陈啸立即刹住，咧嘴笑道：“这汤咱俩喝过！” 龙明嘎嘎大笑道：“咱俩一起喝过七次！” 陈啸嘿嘿笑道：“这第八次的第一口是我喝的！”说完他就捧起大铁锅“咕咚、咕咚……”猛喝，一口气喝了一半，放下锅，打了个嗝，瞪着龙明嘟起嘴，道：“我看见师父了。” 龙明忙把嘴里的肉吞下，舔着嘴唇，瞪着陈啸。 陈啸阴笑一声，慢悠悠地脱下衣服，整齐地叠好，小心地放在草地上。然后，他的嘴里被塞了个鸡翅膀。 他向镇内望着，缓缓道：“还有五个人和师父在一起。” 龙明已转过身，朝镇里望，悄声道：“就快来了吗？” 陈啸嘿嘿笑道：“再给我一个翅膀！” 龙明笑嘻嘻地往他嘴里塞个鸡翅。陈啸嘻嘻笑道：“我吃完这个鸡翅你就能看见了！”于是龙明睁大眼睛望着这条路的尽头。过了很久，陈啸终于吃完了鸡翅，嘎嘎笑道：“我在骗你！” 龙明闻言霍然转身，左手抓起一只鸡，右手抱起一坛酒，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喝酒吃肉。陈啸左手抹着嘴上的油，右手以最快的速度扯下龙明手上那只鸡的两只翅膀，得意地哈哈大笑。龙明瞪了他一眼，自顾自的喝酒吃肉。 陈啸忽然大声道：“咱俩在这多带几天！” 龙明满嘴酒肉，含糊道：“为什么？” 陈啸大笑道：“因为师父会从这里经过！” 龙明顿时呛的咳嗽起来，眼里似要冒出火，指着陈啸大叫：“你太可恶了！你太卑鄙了……” 陈啸如受惊的兔子窜得远远的，望着他嘿嘿大笑。 龙明骂累了，躺在草地上呼呼喘气。陈啸悠闲地走过来，卧在龙明身旁，盯着龙明嘿嘿直笑。 龙明叹道：“师父哪天来？” 陈啸笑道：“我也不知道！” 龙明猛地翻身，把陈啸压倒在地，狞笑道：“你都知道什么？” 陈啸动弹不得，哭丧着脸，道：“那六个人中有一个是女人！” 龙明道：“什么样的女人？” 陈啸道：“十八、九岁，倾国倾城啊！” 龙明道：“其他人呢？” 陈啸却道：“这小姑娘的左手握着一柄剑，没有鞘。” 龙明沉吟片刻，道：“你接着说。” 陈啸笑了笑，道：“那剑利得很！是我见过的最利的剑！” 龙明微微动容，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再说。” 陈啸弄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撇嘴道：“你让我先起来。” 龙明笑了笑，起身拎了一坛酒，递给陈啸。 陈啸摇着头笑道：“我给龙大侠说故事怎么能喝酒呢？我得保持清醒的头脑，不然我会说错的，我说错话不要紧，但怎么能让龙大侠听我说错的话呢？这是罪不可恕啊！龙大侠听我——” 他没有说下去。 因为他听见了吼声。是龙明的怒吼，响彻天地。他不得不运功抵抗这残忍的吼声，不然他不能确定自己的耳朵还能用否。 陈啸深吸一口气，大吼道：“我看上那个女人了！” 第五章 第五日的夜(二) 龙明的吼声顿时停止。他正吃惊的瞪视着陈啸。 陈啸拍手笑道：“你终于不吼了！” 龙明呆住，随即赔笑道：“你这次是不是骗我啊？” 陈啸挺起胸脯，昂然道：“我这次不是骗你！”龙明大叫道：“什么？什么？”陈啸搂住龙明肩膀，柔声道：“小明明，先坐下，咱俩慢慢说。”龙明瞪视着他，厉声道：“天亮前能说完吗？”陈啸跳了起来，指着残阳大叫道：“你太可恶了！你侮辱我……”过了很久，陈啸不骂了。龙明满脸委屈地道：“我没侮辱你，你一口气就骂了一顿饭工夫。”陈啸忽然又跳了起来，大叫：“包子怎么不吃？”龙明双手抚着肚子笑道：“我吃饱了！”陈啸霍然蹲下，瞪着龙明悄声道：“小明明啊，我真看上人家了。”龙明凝视着他，皱眉道：“怎么办？”陈啸嘿嘿笑道：“咱俩在这里等着，他们一定从这里回去！” 龙明道：“你不知道要多久？” 陈啸道：“我不知道要多久。” 龙明沉吟道：“他们回哪里？” 陈啸正色道：“理州东，天回山。” 龙明诧道：“大平教？” 陈啸凝视着他点了点头。 龙明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师父是大平教的人？” 陈啸道：“很可能。” 龙明皱了皱眉头，道：“咱们都不知道……” 陈啸左手抚着下颚，缓缓道：“师父比咱们想象的更神秘莫测。” 龙明捧起酒坛，灌了一大口酒。 陈啸也捧起酒坛，灌了一大口酒。 龙明放下酒坛，长叹一口气，道：“他们是去元行会了？” 陈啸道：“是。” 龙明道：“师父发现你了吗？” 陈啸道：“师父知道有人跟踪，但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是我。” 龙明道：“你怎么遇见他们的？” 陈啸道：“我那天听见你的啸声的时候，是在……那边的……青府镇。” 陈啸指着西北方，龙明道：“离正武的药铺不远。” 陈啸笑道：“二十多里吧！” 龙明笑道：“你接着说。” 陈啸道：“那天我过去一看，吓坏我了！后来我看见那个箱子，也就明白了。”他叹了一口气，接着道：“那天的雨太可恶了，天都黑了雨才停……” 龙明打断他道：“等雨停干什么？” 陈啸微微一愣，随即笑道：“那树林里都快能划船了，我寻思等雨水渗干，看看地还有没有东西……” 龙明又打断他道：“什么东西？” 陈啸盯着他道：“你箱子里的东西呗！” 龙明忽觉胸中热血上涌，刚想说些什么，就听陈啸道：“你别激动，我在地上啥都没找着！不过后来看见一把生锈的小铁刀钉在一大杨树上，我想那一定是你的！我就把附近的树都找了一便，不料再也没有什么东西了。” 龙明道：“把那……小刀给我吧！” 陈啸小心地看着龙明，道：“你……别生气，我……把那小刀给李小灵了……” 龙明猛地生出一股怒意！ 但他不能让陈啸知道他已生气……他正设法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又想到了李小灵。 他心底忽然生出一股暖流…… “那天小灵把箱子里的东西都找到交给我了，那雨那么大，她一个人怎么做到的……” 不知过了多久，龙明哭了…… 陈啸悄悄地歪到地上，闭上眼睛，使呼吸细而长…… 他很快就睡着了。 龙明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睡的。 龙明睡不着。 他在想事。 他不想去想。 但总忍不住去想。 他决定做点别的。 于是他抬头，叹了口气。 然后他就看见了月亮，新月，很亮。 “过去半个月了……” 他不禁又想起很多事，疯狂地想…… 不知过了多久，他双手握拳狠砸一下地面，垂着头喃喃道：“我真是废物……”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歪倒在地，睡着了…… 天地寂寂…… 第五章 第五日的夜(三) 乾香山庄，商超的卧房。 “你一定要去吗？” “露露，对不起……你知道我很少说对不起的……” “我……我……” 杨漱露已哽咽。 商超抓住她的双肩，凝视着她，柔声道：“露露，你怎么了？怎么哭了呢？露露你看着我，你哭什么呀……” 杨漱露抬头看了商超一眼，不禁又低下头去，猛地抱住商超，哇哇大哭起来。 商超轻抚着她的背，神色凝重。 商超知道她很少哭，更从未像今天这样。 今天是怎么了？ 商超刚想说些什么，杨漱露猛地抬头，凝视着他道：“五天前，有六个大平教的人去义州南了。” 商超皱眉道：“干什么？” 杨漱露沉吟道：“他们没去元行会，只在那边闲逛，十一个镇子都走个遍。” 商超沉吟道：“元行会有什么动静吗？” 杨漱露道：“我爹就像不知道似的，天天还很悠闲，他说费洗宇也没叫他做什么——” 商超插嘴道：“你怎么不让我去呢？” 杨漱露道：“我爹说大平教想打元行会的主意。” 商超目光闪动，沉声道：“大平教才成立三年。” 杨漱露盯着他，缓缓道：“我爹说大平教在江湖上出现三年，但谁也不知道它暗中计划了多久。” 商超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那我们去有什么关系？” 杨漱露幽幽道：“我总觉得你那几个朋友……有点……” 商超道：“不正常？” 杨漱露点头道：“嗯，很不正常，还有很多地方都……怪怪的……” 商超笑道：“我正常吗？” 杨漱露啐道：“你当然不正常！” 商超道：“那杨大小姐为什么——” 杨漱露低下头，掐了他一下，嘻嘻笑道：“你不正常得好嘛！” 商超淡然道：“他们也好，你没看到。” 杨漱露立即止住笑声，满脸幽怨的瞪着商超。 商超叹了一口气，缓缓道：“龙明欠我的已经很多了，他从未帮过我什么，但要我帮他时，就像我欠了他似的……” 商超停住，凝视着杨漱露，一字字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杨漱露拉住商超的手，温柔地看着他，缓缓道：“因为他是你的朋友，你也是他的朋友。” 商超叹息着道：“我们是朋友，只因为我们都有一腔热血。”他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接着道：“这世上冷血的人太多了，当你从无数冷血人中发现一个热血人时，你甚至会不顾一切地去做他的朋友。” 杨漱露轻轻地抱住商超，柔声道：“超，也许我一直都不太了解你，但我总觉得你做的事都是对的，都是最好的，因为……那些事都没伤害到我，我……我不能太自私，你不只属于我一个人……”她又哽咽。 商超轻抚着她的背，轻轻笑道：“露露，你知道我多舍不得你吗？你不在的这些天，我练功练不好，吃饭也不香，干什么都没精神，我……我天天都梦见你回来……” 杨漱露推开商超，破涕笑道：“真的假的？你别骗我……” 商超攥住她柔嫩的小手，轻声道：“我何时骗过你？平常小事我都从不骗你，这么重大的事我怎么会骗你呢？我真的天天都梦见你呢！你看，这些天我都瘦了一圈……” 杨漱露突然“嘤咛”一声扑入商超怀里，悄声娇笑。 商超紧紧地搂住她。 “露露，我骗了你，这是第一次……” “我希望是最后一次，但……这希望太渺茫……” 商超的心里话，只能说给自己听。 “超……今天我要……你陪我睡……” 这夜商超感到了杨漱露在床上从未有过的亢奋和激烈，但他自己却没了感觉…… 龙明和陈啸突然醒了。 因为他们听见了马蹄声。 急促。急促得令他们惊讶。 两匹马，两个人。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从镇内向镇外，很快。 很快，只剩两个黑点。 陈啸悄声道：“一会儿还有人经过吗？” 龙明低声笑道：“你明知故问！” 陈啸嘻嘻笑道：“半夜三更的，这一男一女跑那么快做什么去？”龙明邪笑道：“你去看看呗！”陈啸苦笑道：“我若能瞬移千里，我一定去！”龙明叹道：“这俩孩子打扰我的美梦！唉！我接着睡！”言罢伸了个懒腰，躺地不动。陈啸见他说睡就睡，低声骂了句：“大死猪！”自己也躺地闭目不动。 很快，他又听见了马蹄声。 暴烈。暴烈的令他惊讶。 一匹马，一个人。 一个大汉。 从镇内向镇外，很快。 很快，只剩一个黑点。 陈啸突听龙明道：“你快去追，这人我认识！” 陈啸狠狠地瞪了龙明一眼，就箭一般地窜了出去。 很快，快得令人看不清这是什么东西。因为他托着一道长长的残影，即使龙明也只能看出那是一个黑衣人，不知性别、不知年龄。 龙明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不知师父有他快么……” 龙明捶了捶头，抚了抚脸，拎起酒坛子灌了几口酒，抓了几个包子一口一个地吞了。 睡不着了。 龙明叹了口气，居然不知做什么好…… 脑袋里还有很多疑问…… “三年前师父离我们而去，看来是去大平教了。他走后三个月，大平教就出现了，到现在就成了江湖第二大组织，确实有些不可思议。不到三年就在黑白两道都得了极好的名声，看来是计划了很久……” “元行会总是神神秘秘，却经常做些除恶扬善的事，嗯，现在好象没人敢打元行会的主意了。它确实庞大的很，高手好象很多……李小灵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李本易是怎么消失的呢……刚才陆鹏是追什么人呢？那两人看来不弱，他自己未必是他们的对手……咦？现在师父他们还在元行会那边！陆鹏怎么出来了呢？那两人竟这么重要……” 不时过了多久，龙明睡着了。 第六章 漫长的第六天(一) “明明，你是大死猪！大死猪！龙明大死猪……” 陈啸的叫骂声把龙明弄醒了，龙明缓缓睁开眼，见太阳已升得老高。 陈啸瞪眼道：“你头不疼吗？”龙明慢慢坐起，转了转脖子，道：“不疼。”陈啸指着龙明身侧的酒坛子大叫道：“你喝那么多头不疼？”龙明探身向酒坛里瞧了瞧，喃喃道：“居然喝了这么多……”他霍然起身，盯着陈啸叫道：“你刚回来吗？”陈啸嘻嘻笑道：“我刚回来！”龙明皱眉道：“你接着说啊！”陈啸弄出一副茫然的表情道：“说什么啊？”龙明跺脚叫道：“你是大白痴！大混蛋！”陈啸嘿嘿笑道：“我决定了，我以后就叫‘白痴混蛋郎中’！”龙明心中暗暗好笑，却赔笑道：“这个决定真是太伟大了！为了庆祝如此伟大的决定，我决定请你吃……”陈啸急道：“吃什么？”龙明的眼睛已经眯成一条缝：“陈大侠说吃啥就吃啥！” 陈啸得意地哈哈大笑，笑了好久，才叹息道：“那小子把人追丢了。” 龙明道：“追了很久？” 陈啸点头道：“一直向东八十多里。” 龙明道：“然后他就沿途而返？” 陈啸又点了点头，道：“刚过去不久。” 龙明道：“走得很慢？” 陈啸再次点了点头，道：“很慢。” 龙明皱眉道：“他看见我了。” 陈啸瞪视着他道：“他是谁？” 龙明道：“他是元行会的人。” 陈啸沉吟道：“怎么认识的？” 龙明将这半个月的事完完全全地说给他听。 陈啸皱眉道：“那李小灵真的看上你了……” 龙明叹了口气，垂首道：“她只有一个白痴弟弟，可怜的很……” 陈啸扭头望着天边，沉默良久，才缓缓道：“你这三年一个人过，多寂寞。” 龙明勉强笑了笑，叹道：“是啊，我连白痴弟弟都没有啊！” 陈啸凝视着他，轻轻笑道：“咱俩差不了多少，我一个人到处闲逛，你一个人闷在笼子里。呵呵，在我得手之前，咱俩倒可以相依为命。” 龙明心底生出一股暖流。 过了很久，龙明抬头盯着陈啸，笑道：“人家能看上你吗？”陈啸跳了起来：“凭啥不能？”龙明也跳了起来：“能！必须能！” 他忽然又坐下，瞪着陈啸道：“你怎么遇见他们的？” 陈啸也坐下，缓缓道：“我那天陪一片死尸睡了一晚，第二天黎明他们从那里经过，我跟了他们一整天，到了义州南的……大石镇，他们就在那里不走了。我前天去天回山采药，昨天回来时看见了你的烟花。” 龙明“哦”了一声。 第六章 漫长的第六天(二) 陈啸微笑着道：“咱俩就在这里等着？”龙明茫然道：“不好吗？”陈啸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我要撒尿！”龙明恍然道：“我也想了，怎么办？”陈啸向四周望了望，叹道：“白天路人还挺多的！”龙明也望了望，道：“没几个啊！”陈啸敲了下龙明的脑袋，啐道：“你敢脱裤子给他们看吗？”龙明委屈地抚着头，无奈地看着陈啸。陈啸手指着镇里笑道：“咱俩轮流去，我先去！”龙明笑道：“你还有多少银子？”陈啸脱口道：“十几两吧！”龙明跳了起来，指着他大叫道：“你就十几两？！你混蛋！哼，我……我还有几张银票……”声音越来越小。龙明用颤抖的右手摸出一沓银票，突地眼前一花，银票尽数到了陈啸手里。陈啸哈哈大笑：“小明明，你太好了！你太可爱了！哈哈……”他带着笑声飞一样的跑了。龙明叹息着摇了摇头：“不知这里能否兑‘金顺钱庄’的银票。” 大石镇，香宁客栈。 “我们明天走。” “这才第六天啊。” “来的容易走的难。” “你是说元行会？” 枯虚笑了笑，道：“不只是元行会。” 公孙卓雷皱眉道：“别人也要凑热闹？” 枯虚笑道：“这‘别人’不知会有多少人呢！” 公孙素月忽然道：“大家饿不饿，我去叫饭啊？” 枯虚嘿嘿笑道：“女娃娃饿了去叫便是，这几个爷们不都得听你的？” 公孙卓雷偷笑。公孙素月指着枯虚骂道：“臭老头，总欺负人家小姑娘！好不要脸！”言罢转身窜到门口摔门而去。 公孙卓雷忍不住乐出了声，枯虚微笑不语。 还有三个男人也在这个屋子里。 三十上下，不胖也不瘦，不高也不矮。闭目盘坐，如石像，他们的胸部、腹部没有丝毫起伏。 枯虚盯着他们，忽然道：“你们停下吧！” 这“吧”字说完，三人立即睁眼。 耀眼！ 每一只眼睛都如秋夜的明星！ 耀眼的寒芒，凝结在空气中！ 枯虚微笑着道：“很好！” 第六章 漫长的第六天(三) 三人慢慢起身，慢慢走到桌边，坐在一条长凳上。 然后就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无论是谁都会说：一个农夫，一个穷儒，一个郎中。 枯虚抚须赞道：“很好，很好。” “能让枯虚连赞两个‘很好’的人一定能排进江湖前五十。”这是大平教教主说的。 他说的话，几乎没有人反对。 因为他的话到后来总是被证明是完全正确的。 “从来不说错话的人至少有两个‘与众不同’：一个是‘极聪明’，一个是‘极谨慎’。但还得有一个前提——时刻保持头脑冷静。” 这是大平教教主——公孙冲古的名言。 “没有人能时刻保持冷静，若一定有，那就是死人。” 这也是公孙冲古的名言。所以，他认为自己的话也有错的时候。只不过，这时候一直都没有到。 现在，他正赏花。 他看起来只有三十三、四岁，但实际上他已四十七了。 不论三十三还是四十七的男人，若看花像看自己的情人，他恐怕都会被人看成呆子。 “教主。” 这声音很小，因为它来自百步之外，而且还隔了一扇大铁门。 一个人聚精会神地做一件事时，往往耳朵就不灵了，但公孙冲古的耳朵还是灵得很。 若有人知道，一定会羡慕得很。但他自己却不想这样。 这次他竟起了童心，装作没听见。外面的人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因为这个大花园只属于他一个人，其他人不得入内——入内者斩。 但有一个人可以，随时都可以。 除了公孙冲古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到底从哪里来，究竟都做过什么。 现在大家都叫他——枯虚。 公孙冲古每天和枯虚在一起的时间，比和别人的加起来的还要多。因此，有些人甚至怀疑这两个老男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他知道。但他不会因此而改变什么。否则，这江湖第二大组织的头把交椅也不会坐得如此安稳。 安稳极了。直到现在，他一直坐得很安稳。他不说话，外面的人不能进来，也不能走。 只能稍大声音：“教主。” 他脸上不禁泛起一丝笑意。他还是不说话。 当外面的人喊到第七声时，他淡淡回了句：“什么事？” “陈左使回来了。” 他神色募地一变。 很奇怪的表情。他已后悔刚才的做法。 当他推开门看见二十步之外的陈厉时，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第六章 漫长的第六天(四) 陈厉还是好好的。公孙冲古以为这个足以排进江湖前二十的狠厉人物被人打回老家了 。 看来不是。陈厉一点伤都没有，他垂首木立不动，直到公孙冲古问了句：“怎么回来了？”他才抬起头，低声道：“灭了风部铁骑队的那个人，和黑衣郎中——陈啸在一起。” 公孙冲古暗暗皱眉，却淡淡道：“你们四个打不过他们两个？” 陈厉垂首道：“属下没有把握。” 公孙冲古道：“什么时候？在哪儿？” 陈厉恭声道：“今天辰时三刻，在古德镇东的大道上——” 公孙冲古打断他道：“大道上？” 陈厉道：“那个人在道旁不远的草地上睡觉——” 公孙冲古又打断他道：“睡觉？” 陈厉头垂得更低了，道：“就像在睡觉，但属下怀疑是疑兵之计，没敢上前，属下在周围观察了一会儿，就有一大汉骑马进镇。那人骑得很慢，陈啸远远地跟着，等那人走远了，陈啸就把睡觉那人叫起来了。” 公孙冲古道：“不是疑兵之计了？” 陈厉的头低得不能再低：“属下多虑了。” 公孙冲古道：“若真是疑兵之计，你又该说‘属下大意了’，是不是？” 陈厉的脸涨得通红。 公孙冲古笑道：“你做得很好。若是我，我也不敢贸然上前，咱也不知道周围是不是埋伏了成千上万人，是不是？”他说完又笑了起来。 陈厉不敢答话，心中却想：“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跪在地上求我的，到时叫你哭都哭不出来。” 想做将军的士兵是好士兵，想做皇帝的将军却不是好将军。但将军一旦做上了皇帝，那么谁都会说他是个好皇帝。 这个道理，陈厉比谁都明白。 陈厉也是个极聪明、极谨慎的人，也能经常保持冷静。 这三样他只要少了一样，龙明就已被他带回来了。 极聪明、极谨慎、极冷静的人很多，这种人无论做什么都比一般人好得多。但是，皇帝只有一个。死得很惨的人通常都是很了不起的人。 这个道理人人都懂。 但千百年来，历史总是重演。无论千百年来出现过多少圣人，人类的痛苦都没有减少。固然有很多能够减轻痛苦的方法、手段被人“发明”出来，但人类“创造”痛苦的方法、手段也在增长、完善。 这岂非是很可笑的悲哀？ 这个莫大的悲哀，陈厉也懂。他不懂的道理太少了。因为他早就知道，这世上有太多太多很有用的东西，无论谁都很容易得到，但很多人偏偏视而不见。他比很多人都聪明，他很勤奋地去得到各种很有用的东西。所以，凡是先哲们总结出来的东西，他都牢牢记在心里。 “这样的人还能犯什么错误？” 连他自己都不停地问。 “你想怎么办？” 公孙冲古的问话使他回过神来，他立即低声道：“属下打算再带些人去拿他。” 第六章 漫长的第六天(五) 公孙冲古笑了笑，道：“说不定他们是障眼法呢！说不定他们周围早就埋伏了成千上万人呢！你打算带几个部的人去呢？” 陈厉暗暗咬牙，恨不得生吞了这个羞辱人的教主。但他不能表现出丝毫不满，否则他就永无抬头之日了。 他正色道：“属下打算带阿八、阿九去。” 公孙冲古微微一笑，淡淡道：“你去吧，快去快回。” 陈厉没想到公孙冲古竟答应得这么痛快。阿大、阿二、阿三都被枯虚带走了，阿八、阿九一走，这里就只剩四个一流杀手了。 当他出了大平教，走在路上时，他不禁又想：“像我这样的人还会犯什么错误呢？” “所有先哲加起来也远远比不上自己。” 这是陈啸的名言。这句名言他只对龙明说过。因为他知道，若人人都会说这句话了，这名言就成了害人的名言。 许多了不起的人比一般人更容易痛苦，因为他们知道很多很有用的东西。但到头来，还不如不知道。 所以，陈啸从不刻意地去学很有用的东西，他认为自己发现的东西是最适合自己的。 他花三两银子买了三套白衣，向店主借了笔墨，在胸腹处都写了六个大字：“白痴混蛋郎中。”然后他就抱着衣服欢天喜地地跑了。 店主暗叹：“可怜的疯子！” 陈啸见到龙明时，又破口大骂道：“你这大死猪！早晚撑死你！” 龙明嘿嘿笑道：“别紧张，还剩二十多个呢！”说完又往嘴里塞了个包子。 陈啸“呸”了一声，双手一抖，买的东西都撒落在地。 三套白衣，三副小鬼面具，四个小彩泥人，一只大烧鹅。 龙明摸了摸衣服，抬头笑道：“这些不到五两吧？” 陈啸指着龙明笑骂道：“你这小气鬼，身上揣着八百多两还关心我这点东西！这些还不到四两呢！”言罢开始脱衣。 龙明笑了笑，拿了件衣服，摊开…… “哈哈哈哈……”他捧腹大笑，笑了好久，抹着眼泪指着陈啸，竟喘得说不出话了。陈啸泰然地换好衣服，低头看了看，得意地嘿嘿直乐。 龙明拍手大叫：“白痴混蛋郎中，玉树临风！” 陈啸高兴地笑着，突然向龙明伸手叫道：“拿来！” 龙明愣道：“拿什么？” 陈啸嗔道：“我的新衣服，被你弄脏了！” 龙明面无表情，霍然起身，把衣服抛给陈啸，一溜烟地向镇里跑去。 陈啸慢悠悠地坐下，捧起一个酒坛“咕咚、咕咚”喝了很久才放下，喃喃道：“就剩这么一点了……”他抓起一个面具戴上，摇头晃脑。 过了一会儿，他撕下一只鹅腿，一只翅膀，一手一个，一边啃一边跳舞。 远处的天回三鬼相互瞪眼，俱是惊疑之色。 老二道：“莫非他……真是个疯子？” 老三道：“黑衣郎中医术神妙，不会是个疯子啊！” 老大道：“咱们多说无益，等陈左使来了再议不迟。” “嗯。”“嗯。” 第六章 漫长的第六天(六) 坎玉药铺。 “正武！” 一个男人，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不美也不丑。但无论谁看到他都会感觉很舒服。 因为他总是精神饱满，神采奕奕。 就算他在摘苹果，也能使人感受到他的活力。 他左手拎着一个大竹篮子，右手刚摘下一个红苹果。他听到喊声，霍然转身。 商超和杨漱露，携手站在甬道旁。 “超！”黄正武扔下篮子，带着灿烂的笑容奔了过来。 两个男人紧紧抱在一起，杨漱露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黄正武忽然松开手，看着杨漱露笑道：“杨大小姐什么时候成亲啊？” 杨漱露双颊顿时泛起一层红晕，她紧紧抱着商超左臂，垂首不语。商超笑道：“从这里离开，我就要去提亲了！” 黄正武嘻嘻笑道：“那我预祝二人早得贵子啊！” 杨漱露狠狠瞪了黄正武一眼，不禁双颊绯红，忙看向商超。商超指着黄正武，沉声道：“我们大老远赶来，你不赶快设宴接风，却在这里寻我娘子开心。” 黄正武惊慌失色，忙道：“商老爷大人有大量勿要责怪，小的实属该死！下不为例！商夫人千金之体，勿要与小人一般见识！” 他这几句话说得快极，竟像事先背好似的。杨漱露“咯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商超搂着杨漱露，冲黄正武低喝道：“莫要罗嗦，快快带路！” “是是是！” 石室，阴暗，潮湿。一塌，一几，一桌，一椅。 一枪，黑得发亮，平放在桌。 一人。身着黑色紧身衣，负手而立于桌前，一对虎目死死地盯着桌上的长枪。 他已站了一个上午。 没有任何表情。 但有一种气势。 压得人喘不过气。 过了很久，他的眼睛里充满痛苦之色，面容渐渐扭曲，呼吸渐渐急促。 又过了很久，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梦呓般的声音从他颤抖的口中传出：“慧慧……慧慧……你不要爹爹了……爹爹好想你啊……爹爹对不起你……但……但你可知道我是为你好……你的心事为什么不和爹爹说……为什么……慧慧……为什么……” 他仿佛老了十岁。 他想痛哭。 他已很久没有痛哭过。 上次他痛哭是在他妻子被乱箭射死的时候。 是十四年前。 那时他是元行会的小喽罗。 现在他是元行会三元堂堂主。 那时他没有权力命令任何人。现在，有五百铁骑、二百弩手、四十死士和二十三位江湖知名高手，都得听他号令。 那时，他只有一个女人。现在，他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但是，现在他一个女人也没有。 他已十四年未尝过女人的滋味。 第六章 漫长的第六天(七) 因为，他欠了一生的债。 他妻子的债。 永远还不了。 当年，他妻子若没被射死，那么被乱箭射死的就是他。 那个女人给他留下一个四岁的女儿。 和永远无法偿还的债！永远无法忘记的悲痛！ 永远无法忘记。 这悲痛已深入骨髓，融入灵魂。 幸好还有一个女儿。 他从未打骂过他的女儿，他甚至觉得自己活于世上就因为还有这个女儿。 有一次，他的女儿忽然拉住他的手说：“爹爹，慧慧有心上人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已老了。女儿都十八岁了，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女儿嫁一个给不了她幸福的人。他轻拍着女儿的小手，慈爱地看着女儿放着异彩的妙目，他极尽温柔地笑道：“谁这么有福气啊？” 他的女儿红晕满脸，却仍昂着头，嘻嘻笑道：“这个人你认识的！” 他笑道：“英姿飒爽、神气非凡、玉树临风——” 他的女儿嗔道：“这些算什么！” 他微微一愣，随即柔声道：“那好，你说说他都有什么好。” 他的女儿叫道：“唉呀！人家不跟你说了！哪天本姑娘心情好了，你再好好准备准备！” 他只有苦笑摇头。 他的女儿每天心情都好极了，但总不告诉他那个人的名字。他当然不会跟踪他的女儿，因为他想做一个完美的父亲，十四年来他自觉这个父亲做得挺完美。完美的父亲绝不能跟踪女儿。 后来有一天，他的女儿心情很不好，跟他说了那个人的名字。 “陆鲲？”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他的吼声和他充满疑惑的眼神使他的女儿脸色惨白。 在他的女儿心里，他永远是一个慈祥和蔼的父亲。 他从未在女儿面前露出过这种表情。 他指着女儿吼道：“你居然能看上那种人？你怎么想的？” 他的女儿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你怎么想的？你今天发什么疯？ 他的女儿不敢说出来，只好垂头不语。 他气得直跺脚，大吼道：“你……好！好！我现在就去找他！” 他女儿已面无血色，紧紧抱住他，啜泣道：“爹爹……女儿真的喜欢他的……爹爹……” 他强按激动，低声道：“他今天欺负你了，是不是？” 他的女儿涨红了脸，抽泣道：“他……他……”说不出话却哭得更厉害了。 他颤抖地指着女儿，怒吼道：“他要扒你衣裳，是不是？” 他的女儿“哇”地一声大哭，跌坐在地。 他从未想像过他的女儿竟会哭得这么伤心，他从未见过他的女儿哭得这么伤心。他紧紧抱住女儿，眼泪不听使唤地涔涔扑落。 不知过了多久，他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陆鲲，你看我非活剐了你！” 他的女儿只觉身子凉了半截，心想：“爹爹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鲲哥哥了……” 当天夜里，他的女儿就失踪了，陆鲲也失踪了。 他就去找陆鲲的亲哥哥——陆鹏。 陆鹏从未见过堂主如此愤怒。 愤怒得连走路都走不稳！ 直到上马狂奔，他都没正视过堂主的眼睛。 他不敢！他怕自己的腿被吓软。 堂主没有痛哭，因为他要保持威严。 但他脖颈处的衣襟已完全湿透。 是汗。 但他的目光已恢复了原有的清澈、明亮。 一个人的目光在短时间内发生如此大的变化，一般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外界的某种变化使他如愿以偿，另一种是他自己想出了解决的办法。 还有第三种。这种，有人叫做“顿悟”。或许很多人认为自己有过“顿悟”，但大多数只是“一时想通了”。 他也是一时想通了。他忽然发现，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就是他自己，他敢肯定，他的女儿若独自闯荡江湖，不出十天定被人奸。 为什么？因为这个没用的爹。他现在只希望陆鲲是真心待他女儿的。他虽然讨厌陆鲲，但他清楚地知道陆鲲的脑袋和长剑还是能对付很多种人的。但他实在看不惯陆鲲那狂妄自大的样子，他一想起陆鲲，眼里就要冒出火来。 但他总算想出了解决的办法。 “堂主。” 陆鹏的声音。是胆怯的声音。 “陆鹏。” 陆鹏进来了，但他连陆鹏的鼻子都看不到。 他皱眉道：“在哪儿丢的？” 陆鹏道：“古德镇正东八十多里。” 他轻斥道：“陆鹏，站直了，挺胸抬头。” 陆鹏迅速站直了身，挺起胸膛，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堂主。 他攸地一惊。 他从未想象过这铁打一样的男人也会这样憔悴。自从十二年前跟随堂主，他几乎一切都以堂主为榜样。 因为他在堂主身上找不到任何缺点，他已找了十二年，一直没有找到。但此时的堂主仿佛老了十岁。 堂主轻声道：“陆鹏啊，我们何时认识的？” 陆鹏一怔，随即肃然道：“十二年前，六月初四，申时一刻。” 堂主道：“我是第一次问你？” 陆鹏道：“是！” 堂主道：“你还记得我的大名吗？” 陆鹏变色道：“属下不敢——” 堂主打断他道：“不管那些狗屁规矩！” 陆鹏心里纵然有万分疑惑也不敢表露，只得道：“堂主的大名是……叫……苏豪！” 这叫做苏豪的堂主惨然一笑，沉声道：“陆鹏，你记住了，我还有一个名字！是叫做‘小耗子’！” 陆鹏“砰”地跪地，全身颤抖，冷汗如雨。 苏豪喝道：“干什么？” 陆鹏牙齿直打颤，垂首道：“属下没用！” 苏豪怒斥：“抬起头来！” 陆鹏强作镇静，挣扎着抬起头看着苏豪，目中满是惶恐之色。 苏豪叹了一口气，道：“你有什么疑惑，统统说出来！” 陆鹏道：“属下不知……堂主……欲……欲……” 苏豪不耐道：“欲做何事，是吗？” 陆鹏松了一口气，肃然道：“是！” 苏豪的目光渐渐温柔，他轻声道：“陆鹏啊，我欲做你义父，你可答允？” 陆鹏张大了嘴，愣愣地看着苏豪，那对大眸子似要蹦出来。 苏豪轻轻笑了笑，道：“你嘴张那么大，想吃了我吗？” 陆鹏回过神来，“咚、咚、咚”猛磕三个响头。抬起头，已是血流满面，他颤声道：“爹……” 苏豪微笑着，用自己的袖子给他擦净了脸，正色道：“孩子，爹要你办一件事。” 陆鹏大声道：“孩儿万死不辞！” 苏豪淡淡一笑，道：“明天，我去找慧慧，你来做三元堂堂主。” 陆鹏猛地抬起头，满脸惊谔地看着苏豪。 过了一会儿，陆鹏愤然道：“爹，我随您去拿陆鲲那畜生！” 苏豪怒道：“刚说过‘万死不辞’就算放屁了吗？” 陆鹏垂首道：“我……我兄弟俩对不起您！” 苏豪厉声道：“那你给爹做这个堂主！” 陆鹏眼里的泪水直打转，沉吟良久，他终于道：“爹，孩儿……孩儿不忍见您一人在外面受苦——” 苏豪“啪”地一掌掴在陆鹏脸上，陆鹏顿时口鼻齐冒鲜血，伏在地上喘着粗气，眼睛都睁不开了。 苏豪见打得如此之重，心有悔意。但他仍厉声道：“你给我起来！” 陆鹏强忍剧痛，艰难地睁开眼，跪直了身子，鲜血沿着下巴“吧嗒、吧嗒……”地落在地上。 苏豪忍不住道：“鹏儿，我下手太重了！” 陆鹏抬起头，凝视着苏豪，肃然道：“爹打——”刚吐出两字，一颗大牙带着鲜血从嘴里蹦到地上。 苏豪惨然一笑，慢慢俯下身子捡起那颗血牙。 陆鹏失声惊呼：“爹，您——” 苏豪挥手道：“这颗牙，以后就是爹的随身之物了！” 陆鹏的眼泪终于刷刷下落，他又要磕头，苏豪扶住他，盯着他一字字道：“你要记住，好男儿绝没有受苦之说！” 陆鹏盯着苏豪一字字道：“这句话我死也不会忘记！” 苏豪起身大笑道：“好！从明日起，你就是三元堂堂主！莫被人瞧扁了！” 陆鹏肃然道：“是！” 苏豪欣慰地笑了笑，轻声道：“鹏儿，你要和爹一起去，有没有别的原因？” 第六章 漫长的第六天(八) 陆鹏攸地一惊，冷汗不听使唤地冒了出来。 但他仍昂着头，大声道：“有！” 苏豪大声赞道：“好！这才是男子气概！”他停顿一下，接着道：“你兄弟俩从小相依为命，你绝不能看着他死，这次你就算助他逃走，我也不会罚你太重。而且，我现在绝不会杀他！” 陆鹏神色一缓，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苏豪笑了笑，道：“陆鲲狂放不羁，眼高于顶，是做不成大事的，我也因此看不上他，但他若真心待慧慧好，我也不能拆散他们。” 陆鹏欢喜异常，“咚、咚、咚”猛磕三个响头，颤声道：“爹，您的恩情孩儿永记于心！” 苏豪笑道：“父子还谈什么恩情？陆鲲在江湖上历练一番，也能改改自己的毛病，他本性不错，加以时日，说不定能成一方名侠呢！”他顿了顿又道：“我这次出去，也能保护他们！” 陆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一脸感激地看着苏豪。 苏豪叹了口气，盯着陆鹏一字字道：“你还要记住一件事，‘小耗子’这个名字连慧慧都不知道，我告诉你，是因为……万一我遭不测，世上还有人知道这个名字！” 当天回三鬼见到陈厉时，都忍不住欢呼出声。 陈厉皱眉道：“你们干什么？” 天回三鬼的老二低声道：“陈左使，你快看看他是不是疯子啊？”说着他指向远处的陈啸。 偶尔有行人路过，也以为哪家的疯子没看好给跑出来了。 陈啸还在跳舞。 其实现在已不算是“舞”了，只能说是“无规律的全身运动”，他胸腹上还写着“白痴混蛋郎中”。 老三哭丧着脸，叹道：“想不到名满天下的黑衣郎中竟是个疯子！” 陈厉一直皱眉不语，过了很久，才恍然道：“那个小子呢？” 老大忙道：“他进了镇子，快三刻钟了。” 陈厉指着陈啸问道：“他走了，他就开始跳？” 老二道：“他先喝了会儿酒，又玩了会儿面具，又吃了……好象是鹅腿、鹅翅，吃着就跳起来了，他吃完了又抱起了酒坛子，边喝边跳，喝了好半天，才放下酒坛，拿了个面具戴在脸上，一直跳，刚才他扔了面具，继续跳。” 陈厉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笑道：“你记性真不错！” 老二嘿嘿直乐。 老大忽然道：“我们要不要先拿下他？” 陈厉笑道：“好！阿八，你和他们三个过去！” 老大心道：“你倒省事，让我们兄弟给你冒险！”阿八着白帽、白衫、白裤，施展轻功更显轻灵，腰间一白色短笛。 但天回三鬼离陈啸约三十丈时，陈啸忽然停住不跳了。 天回三鬼心中一凛：“黑衣郎中果然名不虚传！” 陈啸霍然转身！ 笑吟吟地望着天回三鬼。 天回三鬼竟不由心生一股惧意。 陈啸却忽然不笑了。 因为他看见了一个手端白玉短笛的白衣人。 阿八，就站在百步之外，面无表情地望着陈啸。 脸，是苍白色的。眼，是死灰色的。眉，竟如女子般的柳叶弯眉。嘴，竟如女子般的撄红小嘴。 手？ 陈啸虽能看见阿八的手，却不知长得什么样。 因为那双手戴着手套。 陈啸看不清那手套是何质地，但能看清那手套也是白色的。 鞋？ 鞋当然也是白色的。但陈啸看不出鞋上面的图案，只能看出那鞋很秀气。 “莫非那是女人？” “胸？” 陈啸暗骂自己愚蠢，忙把目光定在阿八的胸上。 但他还是不知道那白衣人是男还是女。 因为天回三鬼离他不到五步了。 陈啸大喝一声，沉腰坐马，双掌向前平推。 天回三鬼见他双掌来势甚缓，正不明所以，忽觉身前之地热浪袭人。七窍之内燥热难忍，眼泪、鼻涕、口水一齐流了出来。 鼻酸眼涩，胸闷气短，浑身没有半点力气。 老大大吼道：“退！” 于是天回三鬼拼命往回跑。 但他们没跑几步就不跑了。 不是因为没有力气。 而是因为他们听见了笛声。 凄厉，悲凉。 他们的眼神渐渐恶毒。 他们恶毒地盯着陈啸。 即使他们的眼泪、鼻涕、口水还在流。 这样的情景真是可笑又可怕。 陈啸皱了皱眉头，死死地盯着阿八。 阿八还是面无表情，盯着陈啸，吹着笛子。 天回三鬼向陈啸扑来！ 他们三人前胸空门大露，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他们的速度和气势比先前不知强了多少！ 陈啸纵然一手制住一个，却免不了被另一个人扑倒。 陈啸暗叹一声。 他已避无可避！ 第六章 漫长的第六天(九) 陈厉睁大了眼睛。 陈啸避开了！ 陈厉简直不敢相信他竟有这样的速度！ 陈啸屈腿、弯腰、躬身、低头，同时完成，然后他就像青蛙似的从中间的老大的跨下钻了过去。“砰”地一声，天回三鬼同时趴地不动，昏了。 陈厉的额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黑衣郎中实在比传言中更可怕！ 陈厉自问在那种情况中，也只能冲撞其中一人，却定要受不轻的内伤。 陈啸狠吐一口气，猛吸一口气。 发足狂奔！ 陈厉惊呆了！他只看见一道长长的残影！ 陈啸已奔到阿八身前！ 陈啸面无表情，却是伸出右手中、食二指，直取阿八双眼！而左手成拳猛击阿八小腹！ 陈厉几乎忍不住要惊呼出声！ 阿八右足轻点，人已向后飞了起来！竟是面不改色！ 陈厉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陈啸算好阿八落地之处，静静地等着。 笛声始终未断。 现在是幽怨、哀伤的调子。 阿八还是面无表情。 陈啸的眼神却渐渐变得涣散。 难道这笛声唤起了他心底的哀伤？ 此时，陈厉终于知道这里没有埋伏。 他的嘴角才不禁露出一丝阴笑。 阿八终于要落地了。 陈啸忽然大吼一声，右手成虎爪，向阿八落地之处平抓过去！风声虎虎，撕空呼啸！他刚才的眼神竟是骗人的！ 陈厉暗叫一声“不好”，右手一扬，二枚铁菱闪电般飞向陈啸。但陈厉一想到陈啸的敏捷，只觉那二枚铁菱全无用处。 但阿八在空中右臂一挥长袖，竟向左后方掠起！ 陈厉的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 阿八仍是面无表情，笛声却变了。 变得像情人的耳语、梦呓……呢喃、喘息…… 笛子怎么会发出这些声音？ 陈啸不知道！他听见身后传来破空之声，已趴在地上，又弹起来了。 他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绝美女子！白衣晃晃如仙女！ 翩翩起舞……眼波温柔，媚笑频频…… 妖娆，妩媚…… 陈啸呼吸渐渐急促，双手也不再稳定。 陈厉已向他冲去！ 只距五步了！ 第六章 漫长的第六天(十) 陈厉右拳呼啸着横扫陈啸的右臂！ “他们为什么杀我？为什么杀我？可恨！可恨！” 陈啸狂吼一声！ 笛声骤然停顿。 陈啸向前冲出三大步，跪倒在地。 陈厉的拳头落空了。 阿八满脸惊疑地望着陈啸：“他竟破了我的‘乱魔音’？” 陈啸跪在地上，两手伏地，低垂着头，急喘粗气。他看不到阿八的表情了。 “他内息已紊乱，连站都站不起来了。”阿八深吸一口气，笛子再次端在唇边。 两枚铁菱已闪电般飞出！直取陈啸后腰！ 陈厉在陈啸左后方，只不到十步。 “他躲不开了，我不必再折磨他。”阿八的眼睛竟充满怜悯之色。 陈啸竟又避开了！ 他趴在地上，全身都紧贴着地面，背部大起大伏。 陈厉冷笑道：“黑衣郎中果然名不虚传！” 陈啸喘息着，勉强笑道：“我不是黑衣郎中！” 陈厉眼中露出轻蔑之色，冷笑道：“怎么？连名号都不敢承认了？” 陈啸笑道：“我已改了外号，我现在叫白痴……混蛋……郎中！”言罢已是满头大汗。 陈厉哈哈笑道：“原来你真是个疯子！死到临头竟还有心情改名玩！” 陈啸喘息着道：“你们是什么人？” 陈厉冷冷道：“你那位好兄弟没告诉你吗？” 陈啸道：“什么？” 陈厉厉声道：“他杀了二百多人就算白杀了吗？” 陈啸恍然道：“你们是大平教的人！” 陈厉冷笑道：“我就是想利用你，抓他方便些！” 陈啸闭上了嘴。 陈厉冷冷道：“怎么？想死了吗？倒挺够意气啊！” 陈啸装作没听到。 陈厉指着陈啸大吼道：“好！我先废你一只手！” 陈啸还似没听到。 陈厉冷哼一声，已从腰畔抽出一把短匕。 秋日，午后，骄阳。 却有寒意。 匕首。寒光耀眼，寒气逼人。 阿八忽然大声道：“陈左使，我们只是用他做人质，不必伤他啊！” 这声音清脆悦耳，如黄莺出谷，赫然就是女人的声音。 陈厉霍然转身，冷冷地望着阿八，冷笑道：“好哇！你看上这小子了，是吗？” 阿八冷冷道：“不是！” 陈厉指着陈啸厉声道：“那他的死活跟你有什么关系？” 阿八轻轻走了过来，在陈厉身前十步处停住，冷冷地盯着陈厉，冷冷地道：“以多欺少就大大不该，我无论如何也见不得滥伤无辜！” 陈厉指着阿八怒吼道：“好哇！你竟敢这样跟我说话！你也不想活了是不是？” 阿八冷笑道：“我当然知道陈左使的手段——” 她骤然停住，满脸惊恐地望着陈厉的身后。 陈厉霍然转身！ 两枚铁菱已闪电般飞出！他的人同时倒掠两丈。 龙明！不知何时已站是那里！ 他依然站在那里，只不过身子微微一扭，两枚铁菱就擦着衣襟飞过。 龙明冷冷道：“想不到大平教竟有你这种人！” 陈厉额头汗珠渐密。 但他认为这个人绝挡不住自己和阿九的联手攻击。 所以他惧意全无。他冷笑道：“能杀光二百铁骑的人确实有说风凉话的本钱，但你也要看看是跟谁说！” 龙明忽然看了一眼阿八，阿八悄悄把笛端指向右方远处的灌木丛。 龙明又看了看陈啸，陈啸闭着眼，呼吸还算匀畅。 陈厉冷笑道：“打算逃了吗？你倒挺识时务，但你是逃不掉的！” 龙明忽然道：“我求你一件事！” 陈厉一愣，随即冷笑道：“临死之人的请求我通常还是会答应的！” 龙明淡淡道：“我求你不要伤白痴混蛋郎中。” 陈啸忽然睁眼笑道：“好兄弟，你还记住了我的新外号！” 陈厉哈哈大笑，道：“若我答应你，就不会伤他了吗？你未免——” 龙明怒喝一声，双肩一抖，六朵寒光嘶空飞向陈厉。 他的人也扑了过去。 陈厉大惊，抱头就地一滚，钢针尽数落空，龙明也扑了个空。 龙明没想到他刚一交手就用这种招事，当真无招不用。 陈厉已站了起来，高声唤道：“阿九！” 龙明忽然沉腰坐马，双手合十，大喝一声：“叱！” 他欲再喝，却觉身后破空之声飞速而至。 “吭、吭”两声，他姿势不变，硬生生向前斜挪两步，一把飞刀在右腋下嘶空飞过。 他又大喝：“哈！” “叱”喝罢众人只觉胸中气血翻涌，这“哈”喝罢，众人更觉呼吸困难，胸闷气短。而陈啸竟吐了一口鲜血。 阿八心中一凛：“这人喝声忒也霸道！不知修炼何种内功？” 陈厉却暗暗冷笑。 第六章 漫长的第六天(十一) 因为阿九在龙明右后方，不到三步！ 漆黑的匕首，刺得并不快，刺得太快难免有破空之声。现在，这匕首正刺向龙明的右腰。运功、换气时若腰被刺了一下，那种疼痛简直令人发疯。 龙明没有听见匕首的声音。 但匕首没有刺中他的右腰，而刺入了他的右臀。因为在匕首即将触碰他的右腰时，他站了起来，阿九招事已老，只觉眼前一花，匕首已刺入龙明的右臀。 阿九舍了匕首欲向后掠，但龙明的右掌已反掴在他的右腮，他的人就朝左飞了出去。 口鼻鲜血齐喷，划出一道血色长虹。 这都是一眨眼的工夫。 龙明喝完第二声时就已知道阿九的位置了，但仍被刺中，是因为有十七八个暗器飞向他全身各处，他提腰站起，躲过了所有暗器，就已躲不过身后的匕首。 又有十七八个不同的暗器向他飞来，他若不动，只有四个能打中他，因为其余的那些是用来封他的退路的。 但龙明右掌反掴阿九，就借力向右窜起。如箭一般，所有暗器都落空了。 但陈厉去背负着双手望着龙明，眼中尽是得意之色。 陈啸、阿八不知陈厉为何如此得意。 龙明是知道的。因为他的右臀已完全麻木，那把匕首竟是淬毒的！龙明忙点了右臀周围几处穴道，反手拔出匕首，鲜血如泉涌。 陈厉冷笑道：“你中了‘七迷散’，还能打倒阿九，躲过我的暗器，果然不简单！但现在你是不是快站不住了？” 龙明左手按丹田，右手按膻中，兀自闭眼，陈厉的话是充耳不闻。 陈厉右手探怀，摸出两根银针，还未来得及发出，突觉左脚踝一阵刺痛。 陈啸冷冷道：“十步之内，必死无疑！” 陈厉大惊，回头就见陈啸冷冷的望着自己。陈厉连动都不敢动，陈啸却挣扎着坐起。 陈厉嘎声道：“一命换一命！” 陈啸已盘腿坐好，双手合十于胸前，冷笑道：“你省点力气，你毒发身亡没什么，我的朋友可没解药了。” 陈厉马上闭紧了嘴，一动不动地站着，如石像一般。 阿八忽然道：“陈左使，陈啸不该杀，我去杀了那个该杀的！”言罢施展轻功向龙明掠去。 陈厉急道：“先向陈啸要解药！” 阿八娇笑着道：“ 别急！”言罢已到龙明身前。 龙明仍闭着眼，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阿八在他身前一尺处挥了挥一袖就娇笑着跑开了。 陈厉、陈啸都不知道阿八在做什么。阿八蹦到陈厉身前五步处，嘻嘻笑道：“他很快就会死了！” 陈厉紧紧闭着眼，而陈啸忍不住睁眼瞧向阿八。 阿八简直就是刚才的仙女！这次陈啸不由自主地就盯住了她的胸。这胸很挺很诱人，给人的感觉很结实却不失柔嫩。 陈啸攸地一惊：“她的媚功竟如此厉害！” 陈啸不知道，自己的额头已渗出大量细密的汗珠。 龙明的脸已涨得紫红。因为阿八挥袖前他已闭住了气，但他没想到阿八施的粉竟持续如此之久。 龙明不得不挪个地方。 阿八突然转身！ 因为龙明已在她身后。 陈啸看清了，阿八的确很美，甚至比李小灵更美，她没有李小灵的忧郁，她散发着一股纯真。 但她的媚功却好可怕！这是怎样的女人？ 龙明冲阿八淡淡地笑着，道：“你给我弄得什么东西？” 阿八的嘴唇在颤抖，那诱人的胸在颤抖，手也在颤抖，颤抖得好象随时都会撕碎自己的衣衫。 她唯一不颤抖的就是她的目光，因为她在看着龙明的眼睛，那眼很黑，但没有了原本的光亮。 因为龙明正是想把这仙女般的女人弄得不再像仙女。所以龙明的眼没有半点光亮，它要把阿八的灵魂吸进去。 陈厉不禁睁开了眼，他又闪电般地闭上了。因为他知道龙明那眼睛的厉害，他想不到这个男人竟有如此功力。因为，陈厉在江湖走动多年，还只在一个人的眼睛下产生过这感觉——灵魂被吸走的感觉。 那个人是公孙冲古。有一次他奸淫幼女被公孙冲古发现，公孙冲古就用那种眼神对付他，他就觉得自己的灵魂被吸走了。 现在，阿八的灵魂似已被吸尽。她颤抖的嘴唇吐出两个字，但所有人都没听清，所以，龙明又问一遍：“适才你给我施的什么？” 坚挺的胸急剧地起伏，颤抖的手抓住了它，狠命地揉搓。阿八突然倒地，艰难地喘息着，抚胸弄臀。 “嗯，嗯……哼哼……啊……” 龙明咬了咬牙，盘坐在地。 陈啸忽然道：“明，算了吧。” 龙明闻言缓缓站起。 竟跪了下去！ 他的头已冒出冷汗。 陈啸惊呼：“你怎么了？” 龙明喘息着道：“‘七迷散’……好霸道！” 陈啸闻言忙起身，龙明却摆手道：“你先坐着！”言罢龙明挣扎着向陈厉走去。 陈厉听见龙明的动静，惊慌睁眼。 龙明的右手已抵在他的喉咙，只听冰冷的声音：“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敢杀了你？” 第六章 漫长的第六天(十二) 陈厉眨了眨眼，嘎声道：“我信！” 龙明的右手用了用力，冷冷道：“那你怎么办？” 陈厉颤声道：“阿九……身上有！” 龙明左手探怀摸出一根钢针，闪着紫光的钢针。 已刺入陈厉右肩的肩窝。 龙明道：“你当然看得出这针是有毒的？” 陈厉道：“我……我已感觉到了……” 龙明道：“很好，陈啸的针没有毒，是以，你可以给我去拿解药了。” 陈厉道：“我去。” 龙明笑了笑，左手闪电般点了陈厉双臂的曲池穴，淡淡道：“快去吧。” 陈厉去了。阿八仍在翻滚。现在她绝不像仙女，而像叫春的母猫。她那诱人的胸已完全裸露。 龙明暗叹一口气，仰天长啸一声。就站不住了，他只好“悠然”地坐下。 阿八不动了。 她抱胸，流泪。 她颤声道：“我适才给你的是解药……” 龙明疑道：“真的？” 她没有回答。 “你……你不该这样羞辱我……你……你好狠的心！” 龙明笑的很开心，道：“我对女人一向狠心。” “为什么？” “我不告诉你！哈哈……” 陈厉回来了。龙明让陈厉先吃了点，自己再吃了点。陈厉坐着，垂着头，就像犯了错的小孩子。 但龙明却一巴掌掴得他满脸是血。 他没动，也没说话。 龙明笑道：“你很能忍！” 龙明左手把他拎起来，右手连续掴了十多个嘴巴。 陈厉还不动，还闭着眼。 陈啸暗叹一口气：“你变得这么残忍……” 龙明嘿嘿笑道：“我说一句，你也说一句，要不你可能永远说不了话了。” 陈厉道：“是。” 龙明道：“我杀二百铁骑，是误杀。” 陈厉道：“是。” 龙明道：“是以我不必偿命。” 陈厉道：“是。” 龙明道：“你今天欠我一条命。” 陈厉道：“是。” 龙明道：“你这条命今后就是我的。” 陈厉道：“是。” 龙明道：“你想回去吗？” 陈厉道：“想。” 龙明道：“你喜欢阿八吗？” 陈厉道：“喜欢。” 龙明道：“你去奸了她。” 陈厉道：“好。” 阿八嘶声哭嚎道：“你不是人！” 龙明笑道：“我确实不是人。” 陈厉已摁住阿八。 阿八嘶吼道：“娘！师姐！婉儿走了！”她要自杀。 但她没死。因为陈厉飞了。很高，很远。 落在阿九身旁。 龙明把自己的外套扔给阿八。 阿八紧紧抱着衣裳。抽泣。 像个被人欺负的小姑娘。 龙明转身。 陈厉和阿九已逃得很远。 不知过了多久，天回三鬼的老大醒了。 这是灌木丛，就是他们先前来的灌木丛。 已入夜。 三个人坐着，两个男人，一个女人。两个人躺着，是他两个弟弟。 老大道：“谢不杀之恩。” 龙明缓缓睁眼，老大马上就盯住了那亮芒。 陈啸未睁眼，缓缓道：“你们的头儿走了。” 阿八突然睁眼，瞪视着老大道：“那畜生不要你们了。” 这四人围着四方。老大叹息着四处望了望。 龙明忽然道：“你何时离开？” 老大回头。龙明正与阿八对视着。 阿八黯然道：“我……无处可去……” 龙明冷冷道：“我不想你和我们在一起。” 阿八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龙明冷冷道：“因为我讨厌你。” 阿八垂下了头，眼睛却是斜瞥着陈啸。 陈啸没有睁眼，却已感觉到了她的目光。陈啸冷冷道：“由于我讨厌你，他才讨厌你。” 阿八幽幽道：“我为了你才背叛陈厉的，我已不是大平教的人了……你……” 龙明霍然起身，大声道：“你快给我滚！” 阿八暴跳起来，怒嚎道：“你他妈不是人！” 龙明冷哼一声，冷冷道：“我没工夫跟你废话，快滚！” 阿八怒喝扑向龙明。 龙明闪开，缓缓道：“我不想打你，我希望你明白。” 阿八目光闪动，突地窜起，箭一般地没入黑暗。 天回三鬼的老大眯着的眼终于完全睁开。龙明又坐下，缓缓道：“我要杀你很容易。” 老大道：“是。” 龙明道：“我希望你说实话。” 老大道：“我想我会说实话。” 龙明笑道：“那太好了，你说吧！” “我们是天回三鬼。” “我已猜出了。” “我们入大平教还不到一年。” “哦。” “大平教有四部十八舵。七天前，风部的铁骑队被你灭了。” “你接着说。” “你一定修炼某种奇特的内功，走火入魔才会那样。” “你说得很对。” 老大道：“长空门。” 龙明皱眉道：“长空门？” 老大疑道：“你不知道？” 龙明道：“我不知道。” 老大道：“你修炼的什么内功？” 龙明道：“是我自己想的。” 老大的目光马上从龙明身上移开。 龙明笑道：“我希望你相信我没有骗你。” 老大笑道：“你骗不骗我，都没什么。” 龙明笑笑不语。 第六章 漫长的第六天(十三) 老大忽然凝神，一字字道：“我要说一个很重要的事，你做好准备。” 龙明道：“好。” 陈啸忽然道：“我用做准备吗？” 老大道：“你自己决定。”言罢眼前一花，陈啸已距他不到二尺，仍是坐着的。 老大微微错愕，清了清嗓子，望着天边，缓缓道：“天回山有两只鬼，自称天回双鬼。”他停住，缓缓转头看向龙明。 龙明道：“我没听过。” 老大道：“我知道你没听过，我还知道他们能治你的病！” 龙明目光闪动，却笑道：“我？什么病？” 老大大声道：“相思病！” 龙明的脸色马上就变了。很奇怪的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 茫然。瞳孔不断收缩、放大，收缩、放大…… 却可以看出，绝对是空洞。 老大忽然道：“你叫什么？” 龙明咬了咬牙，道：“龙明。” “你师父是谁？” “我不想告诉你。” “你怎么得的相思病？” “我不想告诉你。” “你把能告诉我的都告诉我。” “我能告诉你，你若耍我，我会很生气。” “我看得出让你生气很不容易。” “的确不容易。” “是不是耍你的人都不会有好结果？” “不是。” “哦？” “很多人耍我，但我很少生气。” “我若耍你，你就生气？” “那要看你耍我什么。” 老大叹了口气，缓缓道：“我懂了。” 龙明也叹了口气，缓缓道：“你懂了什么？” 老大缓缓仰头叹道：“痴情。” 龙明不说话了。 陈啸忽然道：“你这么大年纪，怎么这么爱动舌头？” 老大凝视着陈啸，一字字道：“因为我快死了。” 陈啸一怔，问道：“为什么？” 老大道：“我带他去见天回双鬼，之后你们就见不到我了。” 陈啸道：“你死了？” 老大道：“可能吧！” 龙明忽然问道：“你什么时候带我去？” 老大道：“随你。” 龙明道：“太好了，我先在这儿呆几天，然后就跟你走。” 老大道：“我陪你？” 龙明道：“随你。” 老大道：“太好了，我先在这呆几天，然后就带你走。” 深夜。星星很多，月亮很亮。天地寂寂。偶尔有不安分的虫子叫几声。偶尔有树叶落地的声音，还偶尔有风吹发丝的声音。 三个人。平躺着，呼吸均匀而缓慢。 “大哥，你什么带那人去找天回双鬼？” “我怕他成魔。” “他成魔跟咱们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会成魔？” 老二、老三同时发问。 老大道：“我先回答哪个？” 老三忙道：“当然二哥先！” 老大道：“他修炼的内功很奇特，那么年轻，走火入魔很危险。上次他走火入魔，我侥幸逃掉，却不知他为何不杀我。” 老二慌道：“他要杀你？” 老大把那一战的经过详细地讲给他听。 老二道：“看来成魔确实不好。” 老三道：“他为什么会成魔。” 老大道：“他上次就已成魔，后来居然恢复了。他一定有一段极悲痛的往事，现在仍处于悲痛，而他修炼的内功却会在这种情形下变异。” “变异？” “有的内功对人要求极高，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有时使人死伤，有时使人成魔。” “天回双鬼能治他的病？” “我不知道。” “那——” 老大笑了笑，道：“天回双鬼很奇特，他也很奇特，两样奇特的东西在一起通常都会产生很奇特的变化。” 老三挠了挠头，道：“他们去干什么了呢？” 老大道：“我们不必管他们做什么，只要明白他们对咱们做什么就好。” 两个人。盘坐着，呼吸均匀而缓慢。 “半个月前，我失了童身。” 陈啸终于打破了沉寂。 龙明缓缓叹了一口气，道：“我已怀疑了。” 陈啸苦笑道：“那女人装病，竟瞒过了我……唉！好可怕的女人……” 龙明道：“你还记得什么？” 陈啸道：“她给我留了封信。”说着探怀摸出一小卷纸。 龙明接过。 “黑衣郎中真不错，居然还是童身，我真是幸运。唉！可惜我有要事去办，不能陪你了，好相公别伤心，这人皮面具还不错，给你留做纪念，千万记得常常想我哦！” 龙明低垂着头，目光闪动，手上青筋暴起。 陈啸道：“也许她很快就会出名了。” 龙明仍在沉默，过了很久，才缓缓道：“那个叫阿八的，和李小灵的身法很像。” 陈啸道：“李小灵当然有很多事没对你说。” 龙明道：“她最好不要对我说太多。” 陈啸道：“我觉得有很多复杂的东西摆在眼前。” 龙明凝视着陈啸，一字字道：“你一定比我知道的多。” 陈啸叹了口气，缓缓道：“我一定比你知道的多。” 龙明也叹了口气，缓缓道：“我见过师父就去正武那里。” 陈啸道：“我只有陪你去。” 龙明轻轻笑道：“你说过要与我相依为命的！” 第七章 极致颤抖(一) 晨露，昏光，轻风。沉寂。 又是沉寂！ 龙明忍不住打破沉寂道：“我为什么就见不到你了？” 天回三鬼的老大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要安静。” 龙明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怎么安静？” 老大轻轻笑了笑，道：“我希望这世间安静些，世间却希望我安静些。” 龙明呆住。 陈啸咬了咬牙，目光闪动，仍沉默。 又是沉寂！居然又是沉寂！ 龙明又忍不住想打破沉寂。 天回三鬼的老大比他快。 “你为什么放他们走？” 龙明笑道：“他们活着，游戏才更好玩。” 陈啸又咬了咬牙，目光又闪动，却仍是沉默。 老大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叫醒两个弟弟。老二揉着眼睛，嘟哝道：“干嘛？这么早！”老三也揉着眼睛，满脸疑惑地盯着老大。 老大咬着牙，呼吸沉重。不知过了多久，他冲龙明说道：“我若死了，你就照顾他们。” 龙明淡淡道：“我会的。” 老三惊道：“大哥你要死了？” 老二忽然道：“大哥终于要死了！”他满脸愤然之色。 老大叹息着道：“我对不起你们，但我别无选择。” 陈啸忽然起身。 天回三鬼的老大不禁颤抖起来。因为他觉得陈啸的眼神简直如刀锋般冷酷。但很快他就一点也不颤抖了。因为他们兄弟三人都被陈啸点了穴道，动弹不得，也开不了口。 龙明怔住。 陈啸仍穿着那身白衣，胸腹间仍是“白痴混蛋郎中”。他的脸却只有冷厉。 他正凝视着龙明。 龙明是坐着的。陈啸是站着的。距不到一丈。 龙明从陈啸的眼睛里看出很多…… 最多的是怜悯。 陈啸从龙明的眼睛里看出很多…… 最多的是茫然。 陈啸的双唇在颤抖。轻微的颤抖，费力的颤抖。 长啸。陈啸长啸…… 龙明的眼睛已圆得不能再圆。 很久。龙明明白了他之前的怜悯。 陈啸仍在啸。 龙明很清楚陈啸在做什么，他想阻止，但他仍在沉默…… 他已颤抖。颤抖…… 还有一个人，也在颤抖。不同的是，这个人绝不会让别人看出他在颤抖。 他确实在颤抖，他自己知道。 陈啸不啸了。因为他已知道，除了龙明还有一个人在颤抖。这个人很瘦，而且不得不让人联想到垂死的枯木，脸色蜡黄，并且不得不让人想到“重病垂死”这四个字，他的眼神很黯淡，黯淡得绝不会有人想看第二眼。 第七章 极致颤抖(二) 但龙明和陈啸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这个人。 他俩本不想这样，但真的见到这个人时却不自禁地这样。 幸好离得很远，这个人身后的五个人还没注意到他俩的表情变化。这五个人本以为那白衣人只是胡乱的疯吼。 但陈啸的啸声绝不一般。 枯虚是知道的。他正向陈啸走去。 身后的五个人只有跟着。 枯虚走得不快也不慢。那五个人也只好不快也不慢。 阿八远远地望着这群人。 而众人看不见她，因为她确实隐藏得很好。 枯虚在距陈啸十五步处停住。 陈啸和龙明尽力使呼吸均匀。 枯虚忽然高声道：“出来！” 声音貌似很大，实有气无力。但所有人都很惊讶，因为众人中只有枯虚发现了“还有别人”，这“有气无力”更令人难探虚实。 阿八只有出来。 枯虚当然见过阿八。大平教一共也只有九个一流杀手，而阿八是唯一的女人。 枯虚没有说话。 众人都看得出，他在等阿八先开口。 阿八也没开口，她只拿出一个白玉短笛。 她的动作不快也不慢。 很平常。但在枯虚眼中绝不平常，他认得这个笛子。 “哪来的？” 枯虚的声音仍是有气无力。 真的是有气无力。现在他只是一个颤抖的老人。 阿八淡淡道：“你跟我来吧。” 龙明和陈啸都怔住。 不是因为阿八的话，而是因为阿八的语气。他们从未想过谁能跟这人以这种语气说话。 这人就是他们的师父，在他们心中当真称得上“高深莫测”。 此时，枯虚竟颤抖得说不出话。 “我……我……” 公孙卓雷、公孙素月、阿大、阿二、阿三都已动容，他们都已如木头人。枯虚在他们心中也是高深莫测。 无论多“高深莫测”的人都会颤抖，即使是人们心中的仙佛。 仙佛也是人。 毕竟是人。 唯一没有颤抖的，是阿八。 第七章 极致颤抖(三) “比痛心更可怕的是死心，比失望更可怕的是绝望。” 她没有流泪。她轻轻地转身，她轻轻地迈步…… 她轻轻地走。每一步都很轻。 已走了很久。她觉得自己的步子太沉重，自己的身子已僵硬。 她简直想大哭，想狠掴那老头几巴掌……“活活打死他……” “……她没有，她心里还有我……”枯虚突然颤抖得更剧烈。 他极力发出声音：“你……你……你姓什么？”他的话本来就有气无力。颤抖的喉咙，颤抖的嘴，使得这几个字太令人难受了。 而阿八简直觉得这是世上最好听的声音，她终于颤抖。 “我姓风！我姓风……我姓风……” 声音越来越大。 她太激动。 风仍轻。 枯虚如轻风，立在阿八面前。众人好象看清了枯虚的动作。“但那么快的动作是绝对看不清的。” 一个老头，一个少女。一个颤抖的灰衣老头，一个颤抖的白衣少女。 枯虚终于道：“我们走。” 阿八的眼已闪出泪光，她抿着嘴点了点头。 枯虚把她拦腰抱起，疾奔。 余下七人都已忘记呼吸。 “这便是真正的‘快如闪电’吗？” 不知过了多久，龙明道：“你们是大平教的？” 那五人闻言回过神来。 “我凭什么告诉你？” 说话的是唯一的女人。她的脸很清秀，秀如芙蓉，她的装束很清淡，淡如春月。 远远望去真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仙女！又是仙女！ 这仙女硬作出不可一世的样子。 龙明不禁笑了笑，道：“算我求你，好吗？” 公孙素月一怔，脸红了红，嘟着嘴道：“你这人经常求人的吗？” 龙明暗暗皱眉，他已后悔刚才说的话。“有的女人天生就擅长浪费男人的时间和精力。” 公孙卓雷重重地拍了下公孙素月的肩，朗声道：“我们是大平教的，不知阁下有何贵干？” 龙明慢步走了过去。 陈啸慢慢地跟着。 公孙卓雷慢步迎了过来。 身后有四人慢慢地跟着。 十五步。龙明与公孙卓雷距十五步。 第七章 极致颤抖(四) 龙明道：“我杀了大平教的人。” 公孙卓雷讶然道：“是你？” 龙明叹了一口气，道：“我叫龙明。” 公孙卓雷笑了笑，道：“你为什么告诉我？” 龙明忍不住又叹一口气，道：“那是我第一次杀人，因我走火入魔。” 公孙卓雷没有说话，只是满脸怀疑地盯着龙明。 龙明道：“那是我第一次走火入魔。” 公孙卓雷目光闪动，道：“我该不该相信你呢？” 龙明凝视着他，一字字道：“这是你自己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 公孙卓雷勉强笑了笑，还未作声，就听公孙素月叫道：“你怎么走火入魔的？” “蛮横透着娇憨，实比泼妇更可怕……”陈啸暗叹。 龙明皱眉道：“我不必与你说。” 公孙卓雷轻轻笑了笑，道：“我就当没见过你。” 龙明微笑道：“后会有期！” 公孙素月急道：“我们就这么走了？” 公孙卓雷还未作声，陈啸已叫道：“你想怎样？” 公孙素月脸涨得通红，却昂起头道：“你管我呢！反正不能就这么走了！” 龙明暗暗叹气，向公孙卓雷抱拳道：“后会有期！”言罢转身就走。 公孙素月大叫道：“喂！喂！你——” 她被公孙卓雷捂住了嘴。 杏目瞪圆。“哥哥你干嘛啊？”她愤愤道。 眼睛却望着龙明的背影。公孙卓雷厉色盯着她，沉声道：“你跟我走，还是跟他走？” 公孙素月顿时红了脸，垂首道：“我……当然要跟你走……” 公孙卓雷沉声道：“那就赶快走！” 于是这五个人走了。 龙明和陈啸没走。他们在先前的灌木丛，盘坐着。 “她的剑确实利得很。” “是的。” “她的剑是哪来的呢？” “能铸出那样的剑的人太少，师父是一个。” “她是大平教教主的女儿。” “很可能。” “师父不会是教主。” “一定不是。” “阿八是师父的女儿。” “很可能。” “我们好象该走了。” “哈哈哈！我们好不容易等到师父，却连句话都没说上！” “天回三鬼还没睡醒。” “我们先去坎玉药铺，还是天回山？” “坎玉药铺。” “你答应那老大去见天回双鬼。” “我可以说话不算数。” “太好了！但这三人怎么办呢？” “等他们醒了，就不归咱俩管了！” “哈哈哈！你真聪明！” 龙明忽然问道：“你练成‘大佛音’了？” 陈啸黯然道：“我刚有点进展时就被那女人施了媚术……全白费了。” 龙明沉吟道：“那你的啸声怎么……很像大佛音？” 陈啸眨了眨眼，悄声道：“我练了小佛音。” 龙明诧道：“小佛音？” 第七章 极致颤抖(五) 枯虚是往东南方向去的。 他不该跑那么快。他已后悔。 阿八柔声道：“爹……” 枯虚木立。此时他才恍然，自己的女儿已是个迷人的大姑娘。当然再不能像现在这样抱着。他放手。 他慢慢地放开了颤抖的手。 “婉儿……你真像你娘……” “婉儿……爹……爹适才却认不出你……” 阿八忽然悄声道：“有快马。” 天色渐明，清风习习。暮草地，无道。 劲蹄，就是踏着草地。 疾驰。每匹马上都有一个人，年轻的男人。一人紫衫佩剑，潇洒俊逸，那剑鞘紫红，镶着三颗明珠。一人青衫佩剑，潇洒俊逸，那剑鞘碧绿，镶着三颗大蓝宝石。一人红袍背剑，深沉冷厉，那剑无鞘，只裹着红布斜挂在背。 这三人呼啸而过。阿八不知道枯虚怎如此冷静。 很快她就知道了。因为，枯虚消失了！ 嗯？她从未如此吃惊过，明明站在身旁，怎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她转了个圈。 荒野。这是真正的荒野。除了马蹄扬起的黄尘和无际的荒草，她什么也看不到。 她要呼喊。但喉咙已哽住。 惊恐，焦急。她从未如此惊恐、焦急。 “爹……你在哪儿……爹……你在哪儿……” “女儿原谅了你，你为什么就……消失了……” 她什么也喊不出来。 抽搐。颤抖的抽搐……她觉得自己就快死了。她从未想象过一个人竟能有如此的颤抖。 这确实已不像是人的颤抖。 片刻前父亲还抱着自己，而现在就诡异地消失了。 第七章 极致颤抖(六) “爹……你不抱我了吗……我已苦候了十五年……” 上次枯虚抱她是在十五年前，那时她才四岁。但枯虚的模样她要永远记在心里，虽然她的母亲把母爱诠释至极致。但不可能改变它的本质，母爱不可能代替父爱，也许她从未得到过父亲的爱会更好些，但她四岁前，枯虚也把父爱诠释至极致。 然而又突然消失。 现在又突然消失。 阿八已趴在地上。狠命地颤抖。 不知是心灵的颤抖使身躯颤抖，还是身躯的颤抖使心灵颤抖。 她不怕死。她远比一般人遭遇的多，感受的多。 “生死无常……命已定，运可改……人一定要死，死时又没有一定……” 她不想死…… 她很不想死，她还想好好陪母亲过完余生，她更想把父亲请到母亲面前。 她坚信，只要父亲见到母亲，就再不会离开她们母女…… 有一种信念叫执著，有一种执著叫信念。 然命无情，运何奈…… 她已眩晕，天地已颤抖。 “娘……女儿不孝……师姐，来世我们要做亲姐妹……” 天渐明，风渐急，云渐低。 天回三鬼全醒了。 龙明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缓缓站起，淡淡道：“我不去天回山了。” 天回三鬼也缓缓起身，站成一排。中间的老大沉吟道：“我很希望你把能告诉我的都告诉我。” 龙明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你。” 老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我兄弟三人就在天回山冷潮峰，随时欢迎你。” 龙明不禁动容，过了很久，才向老大抱拳道：“前辈心意，龙明没齿难忘！” 老大坦然受礼，叹息着道：“你我有缘，此缘难尽。” 陈啸狠咬着牙，狠闭着眼，他已禁不住要颤抖。龙明没有说话，因为他感受到了陈啸的异常。他正思索着。 天回三鬼的老大轻轻道：“我们走了。” 龙明忙道：“敢问前辈大名？” 第八章 非凡之疯狂(一) 老大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我不能告诉你，绝对不能告诉你。”言罢转身就走。 老二、老三快步跟上。神情没有丝毫异常。 这三人是往东南方向去的。走得很快，明显已用上了轻功，只是仍保持着走路的姿势。 天地静。 静得只有风声…… 近卯时，天大亮，却仍昏沉，因为云太低。 龙明缓缓在到陈啸身旁，轻声道：“你怎么了？” 陈啸仍闭着眼，呼吸均匀而缓慢。 他没有答话。 龙明怔住。 不是因为他不答话，而是因为龙明突然感觉到了杀气。 杀气！是陈啸的杀气！ 陈啸静如山岳。 龙明静如止水。 “怎么回事？”龙明不禁暗暗叹气。陈啸不禁暗暗咬牙。 东北、东南、正东、正西，都来了人。 各种各样的男人，各种各样的快马。 武器只有一种：剑。不过也是各种各样的。 这些人没有包围龙明和陈啸，他们站成一排。 龙明和陈啸是面向西南的，这些人就面向东北。 距五十步。 他们在距二百步的地方已下马，走到距五十步的地方就停住了，因为每个人都走得太慢，越来越慢，在五十步处就慢到极限了。 陈啸缓缓睁开眼。 十三个人。都在冷冷地望着他。 这目光太冷，竟如置身冰窟。 龙明生气了。 龙明本很少生气，这阵子竟接二连三地生气。 陈啸感受到了龙明身上的戾气。 他从未在龙明身上感到如此重的戾气。 陈啸又不禁咬了咬牙。 悠悠起身。 “诸位是来找我的吗？”陈啸笑得很温和，他这种笑容谁都不会讨厌。 第八章 非凡之疯狂(二) 一白衫佩剑少年踏前两步，昂了昂头，傲然道：“我们只认得你，会是找别人吗？” 龙明闻言霍然起身，冷冷道：“你这小兔崽子真他妈欠揍！” “你——”少年的右手已握住了剑柄。这手居然很稳定。 却被另一只手握住。 这只手和少年的手一样白，一样嫩。 指甲修得很干净，很整齐，掌阔而薄，指长而细…… 完美的手！完美的握剑的手！ 这只手的主人同样身着白衫，腰悬宝剑。那脸很清秀，清秀得不得不令人想到“超尘脱俗”这四个字。 这张脸笑了。这笑容太美，美的可以让无数少女魂不守舍。 陈啸暗暗皱眉：“好深的功力！” 这张脸的主人微笑道：“小孩子不懂事，见笑了！” 龙明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久，突地止住笑声，冷冷道：“你这大兔崽子好像更他妈欠揍！” 那白衫少年怒叫道：“你他妈来试试！”他的手又握住了剑柄。 龙明和陈啸眼中精光暴涨。 那白衣人站在少年左侧。他的右手轻轻地拍了拍少年的右肩，低声道：“勿动气，勿动气。”少年冷哼一声，撇过头去。 陈啸轻轻迈步。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简直叫人分不出那是本来面目还是一个人皮面具。 不是人皮面具。陈啸从不带人皮面具，他痛恨人皮面具。 这十三人知道那绝不是人皮面具，他们都见过黑衣郎中。虽然不熟但黑衣郎中的面目都已牢记在心。 因为这十三人是武林正派的代表，代表新一代少年英雄。能被公认为少年英雄的人太少，少到整个江湖也就十七位。“少年英雄”是江湖少年的最荣耀的称号，这“最荣耀的称号”就代表着非凡的名誉和声望。若一个人在少年时就已拥有了非凡的名誉和声望，那么而立时就必定拥有非凡的权力和美人。名誉和声望越高，权力就越大，美人就越多。喜欢权力的人绝不会嫌权力大，喜欢美人的人绝不会嫌美人多。很少有人不喜欢这两样，即使是少年英雄。也许不喜欢权力、美人的人比少年英雄更稀有，但绝大多数人只会崇拜少年英雄。 少年英雄很得意。 这十三人中有三个不是少年英雄。其中有两个已不是少年。另一个不是少年英雄的少年却比那些是少年英雄的少年还得意。 因为他们把陈啸活捉后，他就也是少年英雄了。 “黑衣郎中已成魔！” 这句话已被无数正派人士强调过无数遍。这群人已把见面一幕想像过无数遍。 包括那个红袍背剑的人。 陈啸的第一步刚迈完，这红袍人突然迈出两大步。 静立不动。 陈啸的第二步还没跟上。 那白衣人怔了怔，勉强笑道：“古兄不必亲自出马！” 第八章 非凡之疯狂(三) 红袍人没有说话，就好像没听见身后有人说话。 陈啸也没说话，他的第二步刚踏实。龙明则是随便地站着。“随便地站着”就是不很悠闲也不很紧张地站着…… 红袍人缓缓解下红袍。陈啸缓缓迈出第三步。 两人都很悠闲…… 但谁都能觉到紧张，紧张得要命。 所以，天地一片肃杀之气。 所以，有人想打破这可怕的肃静。 “先说话，后动手。”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所有人都能听清楚。 红袍人闻言立即转身。 说话的是另一个不是少年的人。此人身着白衣，谁都能一眼看出这身白衣要一百两银子以上，而如此名贵的衣裳居然沾满了油渍，谁都能一眼看出这身油渍是吃饭时弄上的。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龙明和陈啸直到现在才发现，这群人中最可怕的原来是他。 这是古怪的人。 古怪的人通常都比较可怕，而喜欢自作古怪的人通常都很可笑。 这十三人中没有一个自作古怪的人。 却有两个古怪的人。 这白衣古怪人站在先前那个白衣不古怪人的左侧。 那红袍古怪人站在先前那个白衫少年的右侧。 所以红袍古怪人踏前两大步后，这白衣古怪人与他距三大步左右。 白衣古怪人就迈了三大步，站在红袍古怪人身前。 红袍古怪人微笑道：“碎兄说的极是，我正要去说话。” 白衣古怪人微笑道：“古弟独自去，我可不答应。” 红袍古怪人微笑道：“碎兄定有好办法。” 白衣古怪人微笑道：“这也不难，咱俩一起去就好了！呵呵，谁叫他们是小孩子呢！” 刚才说别人是小孩子的人此时又被别人说是小孩子，这滋味绝不好受，放在一个高傲的人身上就是极其不好受。 但那高傲的白衣人仍是满脸笑容，与先前完全一样的笑容。 这似乎也是个古怪的人。但龙明和陈啸绝对能看出这是貌似古怪，实则不怪。 貌似古怪的人没有真正古怪的人可怕，但绝比自作古怪的人可怕。 红袍古怪人瞅了瞅那貌似古怪的白衣人，又瞅了瞅这真正古怪的白衣人，微笑道：“碎兄，走吧！” 第八章 非凡之疯狂(四) 白衣古怪人微笑着点了点头，与他并肩而行。 走得不快也不慢。步子不大也不小 ，而每步间的距离却是一样的。 “好像是完全一样的。”龙明和陈啸的手心都渗出冷汗。 很多人走路的步子都是一样大，但其中很多是故意叫它一样大。 无论怎样，能叫步子一样大就很了不起。 但很了不起的人很多。 这两个古怪人是“太了不起”。 太了不起的人太少。 对这种“太了不起 ”的人来说，走路是一种享受，极简单而又极玄妙的享受。 懂得这种享受的人太少。龙明和陈啸自问也不懂得这种享受。 “功力相差太大。”龙明和陈啸的额头也渗出冷汗。 云更低，风更急。 已到卯时。天本应更亮的，但却更暗了…… 龙明突然觉得这两个古怪人的行为对他们来说是一种侮辱。 龙明更生气了…… 两个古怪人停住，在距龙明十步处停住。 陈啸的第五步刚踏实。 他距两边都是五步。 龙明突然一惊：陈啸的杀气已完全消失！ 陈啸突然一惊：龙明的杀气正腾腾而起！ 两个古怪人攸地一惊：“这么年轻就有这么重的杀气！” 陈啸忽然转身，死死地盯着龙明，一字字道：“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龙明怔了怔，轻轻道：“你说。” 陈啸一字字道：“你必须答应我。” 龙明怔住。他从未见过陈啸如此认真。“难道是‘生离死别’？” 龙明没工夫想，他正色道：“我一定答应你。” 陈啸面无表情，缓缓道：“这些人你一个都不能杀。” 所有人都听的很清楚。有十一个人忍不住想笑。有两个人忍不住咬牙。 有一个人已怔住。 完全怔住。 第八章 非凡之疯狂(五) 龙明此时的表情是第一次出现在他脸上。他自己知道。 他已明白了很多事…… 云更低，欲择人而噬。风更急，欲撕胸而过。 龙明的牙已全无知觉。 他咬的太用力，咬的太用心。 他从未如此用心做一件事…… 两个古怪人也已忘记了呼吸。 因为他们已觉不到龙明的气息。 龙明如石像。胸腹没有丝毫起伏，眼皮没有丝毫眨动。 更没有杀气。 “他的杀气……瞬间就消失了？！” 所有人都很惊讶，惊讶得似也忘记了眨眼和呼吸。 所有人都不动。 时间似已停顿…… 枯虚心中一凛：“龙明居然练成了‘有形’！” 枯虚很惊讶，三年来第一次惊讶。 他忽然明白了很多事…… “那次他灭了风部铁骑队就是因为走火入魔！是‘无神’！” “无神……无神……竟然是无神……竟然是无神……” “他竟然达到了‘火极’的至高境界……他才二十二岁……他若成魔……不可想像，不可想像，不可想像……” 枯虚绝不想龙明成魔。 不仅因为龙明是他的徒弟。更重要的是，他一向不杀无辜的人，更讨厌别人滥杀无辜。 所以他痛恨嗜杀的人。 成魔的人都嗜杀，这是毫无疑问的。 枯虚不想任何人成魔。 他走了过去。 站在陈啸右侧十步处。 众人仍在木立，仍不动。因为没有人能看见枯虚，就像没有人能看见虚空一样。 枯虚就像一片虚空。 这是“无形”的终极境界——虚无。 时间仍似停顿…… 陈啸缓缓坐下。正对龙明，盘坐在地，双手合十，双眼微闭。 “吼……”陈啸吼。 震耳欲聋。 所有人都惊醒。 枯虚心念一岔。龙明心念一岔。 红袍古怪人目光闪动。白衣古怪人目光闪动。 不是因为龙明的状态诡异，而是因为……这片虚空的状态诡异！ “这二人是谁？”枯虚没想到这两个古怪人在他心念一岔的瞬间就能感觉到异常。 枯虚又惊讶一回。 但他并不紧张。 很多人都喜欢按照自己的臆想办事。即使是人们心中的仙佛。不少时候仙佛比普通人更爱按臆想办事，因为在他们潜意识里“我比别人强”的念头已根深蒂固。他们喜欢相信自己。 红袍古怪人已相信自己：“一定是幻觉……没有人能练到‘虚无’。”白衣古怪人也已相信自己：“老天终于开眼了！我竟遇到了如此高人……”其实他不确定那片虚空不正常，他只是心里希望“不正常”，因为他喜欢各种“不正常”。 枯虚从这二人的眼中已看出他们的心思。 第八章 非凡之疯狂(六) 陈啸长啸。 枯虚早准备好了，但他又“心念一岔”。 因为他听出了，这不是大佛音……这一次他听的很清楚，他距陈啸只十步。 两个古怪人俱瞪大眼睛：“这……难道是……大佛音？！” 他们身后的十一人都在纳闷：“黑衣郎中在干什么……” 他们很迷糊。 但都清楚地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他们很有自知之明，少年英雄毕竟是非凡的。 而这些非凡的人此时却是多余的…… 龙明向前迈了五步。 貌似每一步都一样大，但那两个古怪人看得出这五步都不一样大。 “然而……” 他们不知“然而”什么…… 龙明的步子很轻柔，不一般的轻柔，却绝无做作……枯虚看的出。 枯虚笑了，会心地笑了：“要他成魔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嗯，是很不容易……” 陈啸啸声已止。龙明动作已停。 云，重。风，凶。 静…… 又似不静。 有十一个人全身都已麻木，因为肌肉绷得太狠。有两个人忍不住要动一动身子，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已站了太久…… 陈啸仍面向东北盘坐着，他已睁眼。他面无表情。他也已如石像。 但他眼中满是笑意，他自觉从未笑得如此满意。 满意极了。 他忍不住笑道：“小明明你太令我激动了！” 龙明轻轻转身，右手轻轻拍了拍陈啸的头。他轻轻笑道：“我本来就是天才嘛！” 红袍古怪人不禁咬了咬牙。白衣古怪人不禁叹了叹气。 枯虚不禁笑了笑。笑得很开心，他自觉从未体验过这种开心……竟开心的要命！ 陈啸缓缓起身，缓缓转身，缓缓躬身，缓缓拱手道：“碎孤求，古火，陈啸说‘黑衣郎中’已不存在了，‘白痴混蛋郎中’就是陈啸的新名号，请二位记住。” 第八章 非凡之疯狂(七) 此时众人才发现陈啸那白衣胸腹间的“白痴混蛋郎中”……看来大家一直都很紧张，竟一直没看见…… 大家都尽量隐藏吃惊的神色。 那叫做碎孤求的白衣古怪人没有隐藏，他淡淡笑道：“我败了。” 他说得不快，但所有人都在怀疑自己的耳朵…… 龙明忍不住迅速转身盯住碎孤求的眼睛。枯虚忍不住走近两步盯住碎孤求的眼睛。那叫做古火的红袍人忍不住套上红袍。陈啸忍不住向碎孤求深鞠一躬。 碎孤求欠身道：“我从未尊敬过任何人，更从未畏惧过任何人，但今天，我一下子遇到两个值得我敬畏的人。” 他说得很快。但所有人的耳朵都在回响这句话。 因为他说得很坚定。坚定得令所有人都感到震撼。 这十六人都是高手。非凡的高手……却都为这一句话而震撼。 云更重，风更凶。 天更暗。 已不仅仅是沉寂……简直是压抑。 过了很久，古火忍不住问碎孤求：“你要走？” 碎孤求微微扭头，看着古火。 古火面无表情。 “有时面无表情就是最复杂的表情。” 碎孤求笑问道：“你看不出我要走吗？” 古火微笑道：“我看不出。” 碎孤求微笑道：“看来你没有我想像得聪明。” 古火微笑道：“我不知道我有多聪明。” 碎孤求微笑着，缓缓脱下外衫，轻轻扔在地上。 所有人都看见了。 看得很清楚。 剑。 就在碎孤求的右手。 所有人都很惊讶。 因为那剑是初入江湖的落拓少年最常用的剑。不长也不短，不宽也不窄，不好看也不难看……少吃一顿烤全羊就可以得到一把这样的剑。 古火怔住。他比任何人都更惊讶。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碎孤求的剑。 以前，他见过碎孤求的剑光。 那剑光，他永生难忘。 “那剑光就是这把剑发出的？”古火太惊讶。上次他如此惊讶是在十五年前。也是因为一把剑…… 现在，碎孤求手中的剑已不仅仅是剑…… 没有人知道这是怎样的剑。 没有人知道这是怎样的意义。 就像没有人知道死亡是怎样的。 这剑本身岂非就意味着死亡？ 这剑本身就是死亡！ 现在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 因为这剑的煞气……如火……如风……已不仅仅是死亡…… 枯虚呼吸渐渐沉重。 他的心已不再坚定…… 龙明已感觉到枯虚的存在…… 古火忽然叫道：“你不是碎孤求！” 碎孤求淡然道：“一个人可以有很多名字的。” 第八章 非凡之疯狂(八) 古火本以为碎孤求会很惊讶，比刚才的自己还惊讶。看来他错了。他已输了一筹……他只好面无表情。 但枯虚、碎孤求、龙明、陈啸，都能看出古火眼里的惊色。 古火仍沉默。 碎孤求又道：“你让我走吗？” 古火苦笑道：“我不敢不让你走。” 碎孤求笑道：“那太好了！” 古火目光闪动，沉默不语。 风，依旧。云，依旧。雨落了。 是大雨。很大的雨，顷刻众人就全身湿透。 枯虚没有。因为他是虚无的。 也许没有这雨，他就要“现身”了。 龙明也因此而紧张……幸好没有人察觉到他的紧张…… 大雨就已倾盆而下…… 这雨对枯虚来说是令人轻松的。 对不少人来说却是令人紧张的。 所以先前的白衫少年高叫道：“碎大侠临时退出定有他的苦衷，但我们绝不能让陈啸再胡作非为！” 已有几个少年英雄随声附和。 那白衣不古怪人大喝道：“都给我闭嘴！” 于是他们闭上了嘴。 于是天地间只剩陈啸的笑声。 实际上还有别的声音——雨、风、雷，都挺活跃。 但所有人都只能听见笑声。 因为这笑声太吸引人。 那十一人俱是一惊：“黑衣郎中实在太可怕！” 陈啸大笑着走到碎孤求面前。 碎孤求微笑地看着陈啸。 陈啸忽地正色道：“借剑一用。” 碎孤求道：“好。”他双手把剑递到陈啸胸前。 陈啸双手接剑。 单手握住。 是右手。 稳定的右手。 稳定的剑。 把左手齐腕切下。 切得很慢。 血是鲜红的。 手是稳定的。 右手仍稳定。 左手也仍稳定。 稳定地掉在地上，泡在泥水中。 龙明的手心冒出了鲜血…… 是被自己是指甲弄的。 他的手握得太紧。 上次他的手心被指甲刺破是三年前…… 枯虚已觉到龙明身上的怨气。 上次他觉到龙明身上的怨气是三年前…… 龙明很少生怨气，因为他定力很高。 的确很高，双手虽已完全麻木，却仍稳定。 陈啸当然知道龙明绝对会冷静。 会绝对冷静。 不然陈啸不会切下一只手…… 陈啸仍在微笑。 这微笑仍很吸引人。 “那么劣的剑，那么慢的切……他不疼的吗？！” 所有人都不禁色变…… 碎孤求缓缓蹲下，缓缓伸出右手，捏住泥水中的左手。缩手起身。 陈啸的左腕截处仍在冒血，缓缓地冒，不停地冒。 碎孤求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把断手递到陈啸面前。 第八章 非凡之疯狂(九) 陈啸唯一的一只手仍握着剑。 于是龙明接过那只左手。 龙明是以最快的速度走这五步的。他一向不喜欢在陌生人面前暴露实力，但这次他管不了这么多了。因为他想尽快给陈啸接上断手。 他很着急。 他以最快的速度夺过断手。那十一人都在疑惑：“怎么可能这么快……” “保重！”龙明背上陈啸向北疾奔。 碎孤求高声道：“后会有期！” 龙明跑得很卖力。但碎孤求、古火、枯虚都在疑惑：“这就是他最快的速度？” 先前那个白衫少年窃喜…… 他疾冲。向龙明。他比龙明快。 他已从碎孤求身旁冲了过去。 他不怕碎孤求阻拦。 因为他是“梨花九寨”总寨主的亲儿子。 他知道碎孤求绝不敢动他。 碎孤求的确没动他。 不是不敢。 是没来得及。 因为他动手之前龙明已出手。 三点寒星，闪电般刺入白衫少年的胸脯。 这少年当然不敢再追…… 额头冷汗如豆。 三根寸余长的钢针。 劲力再强一分，他的心、肝、肺就都会多个孔。 龙明不想杀他。 他已明白。 他无颜转身。 碎孤求叹了一口气，大步走到他面前。 “换成十年前的我，你就死了。” 风更厉，雨更急。 但……天地寂寂…… 白衫少年狠低着头，下唇已被咬破。 碎孤求霍然转身，发足狂奔。向正北。 古火霍然转身，发足狂奔。向正西，就是镇内。 转眼间两人俱已消失。 那十一人本应震惊得颤抖。 但今天他们见识的太多……这一刻钟内遇见的奇事几乎就是他们出世以来遇见的所有奇事……因为他们一直过得很潇洒。 第八章 非凡之疯狂(十) 卯时一刻。 云未散，雨已停。 阿八已醒。 “我没死……” 不知过了多久，她猛然明白。 “爹是去追那三个人了……爹已练到虚无之镜。” 她本不能明白。 但她已达到“无形”。 “传说中的境界……我居然达到了……” “也许每一种境界的突破都要了脱生死……” 没有人能了脱生死…… “六道轮回”只是自作多情。 “天人合一”只是一厢情愿。 有的人总爱把自己想得很不凡…… 阿八只是“情绪波动太大”。 大到身体已承受不住…… 就至无形了…… 虽已无形，却仍有心。 所以她并不开心。 她已找不到枯虚。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缓缓起身。 陈啸终于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醒了。 他看见了枯虚。 枯虚就坐在他床边。 “师父……” 枯虚笑。 很高兴的样子。 陈啸知道，要看这老人的笑容太难了。 他们一起生活过八年，陈啸从未见他笑过。“各种笑”都没有。 是以陈啸目不转睛…… 他从未如此认真地看一个人的脸。 枯虚笑道：“龙明、商超、黄正武都在外面。” 陈啸大喜，道：“快叫他们进来！” 枯虚笑道：“连师父都敢使唤了？” 陈啸慌道：“啊……我……”他明知师父在开玩笑，但他的慌却是出自真心。 枯虚笑道：“我给陈大侠当回小仆！” 言罢他就风一般地飘出屋子。 陈啸不禁笑了。像小孩子一样“嘿嘿”地笑。 他并没有因枯虚的出现而惊讶，因为龙明在路上已跟他说了。 枯虚当然也听见了。 但他没有现身。 龙明和陈啸不知为何。 他们不管为何。 他们从不管师父的事。 他们对枯虚敬若神明。 他们心中只有一个神明。 这次，陈啸被神明救了…… 陈啸看着自己的左手。 很激动…… 没有人愿意砍下自己的手。 但砍下自己的手的人却不少。 可以简单的分为两种：一种是极其不冷静的人，另一种是极其冷静的人。 陈啸当时若不冷静，断手的就是别人…… 他宁愿砍自己的手也不砍敌人的手。 有两个原因。 第八章 非凡之疯狂(十一) 第一，他不想龙明也成武林公敌。 第二，他不想龙明再走火入魔。 一个有热血的人见自己的好兄弟被迫自残…… 他该魔性大发才对…… 陈啸自残就是为告诉龙明两个字：冷静。 龙明是否会走火入魔，是否成武林公敌，都在他自己。 他若冷静，事情就会和平解决。 陈啸知道，龙明很少动怒。 更很少生杀气。 他若有了杀气，就必定会有人流血…… 在这种情况下，流血的只会有两类人，一类是他的敌人，另一类是他自己。 和他的朋友。 这次，他的朋友为了不让他的敌人流血而使自己流血…… 只是为了告诉他两个字：冷静。 他怎能不冷静？！ 陈啸这手砍得很值。 他简直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做得最美好的一件事…… 但一个人无论为了什么，把自己的手切掉后都不会太开心。 陈啸却很开心。 他开心的原因似乎很明显。 但陈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开心。 这似乎是很玄妙的事…… 很快就一点也不玄妙了。 因为陈啸更开心。 他知道为什么开心。 是因为手…… “没有人愿意切掉自己的手……” 也许真的有人愿意切掉自己的手…… 也许这样的人就是真正的仙佛。 仙佛却很少有属于尘世的。 仙佛总爱俯瞰世人。 即使是肯把自己的身躯喂给禽兽的佛、肯把自己的灵魂献于天地的仙。 贪婪和自私是人类的本性。 永恒的本性。 绝没有什么能改变这个事实。 连天地也不能……天地只不过是废物，绝对的废物。 第九章 刺激·剑·乱欲·枪(一) 一杆枪，一个人。 漆黑长枪，黑衣男人。 先前的十一个少年见到这个人时都不禁怔住。 十个少年英雄虽没有那不是少年英雄的少年家世显赫，但也都是名门子弟。 与古火同行的那两个少年就是“风雷双剑”的两个儿子。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做风雷双剑的儿子，哪怕孙子也求之不得。 “风雷双剑”确实有非凡的实力和名誉。 雷剑——葛山，其剑——震山。剑如其名，随意一挥便有力劈华山之势。因为此剑长四尺七寸三分，宽整四寸，重四十八斤四两。通体血红，煞气骇人。 风剑——慕容霜，其剑——巽霜。此剑独舞难发挥它的威力，只有与“震山”配合才能厉害。很厉害，厉害到已刺穿过上百人的咽喉。 那白衫不古怪人就是梨花九寨总寨主刑标的二徒弟。 其余的少年英雄有的是“蝼蚁帮”的少帮主，有的是“五鬼门”的得意长徒，有的是“飞花院”的首座继承人，有的甚至是“果空寺”的佛门俗家弟子。 每一个组织都是叱咤风云的组织，所以其门下子弟成为少年英雄也很正常。 这些少年英雄一直很得意。 直到今天早上。 他们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 那一刻钟内发生的事已使他们完全麻木……他们再也不希望有更令人刺激的事发生…… 但不到半个时辰就发生了…… 苏豪，就站在他们对面。 他们十一个人已如石像。 因为他们听说元行会的人都是魔鬼，无论任何组织若妄想成为江湖第一，就必被诛灭。二十年来，这传言一直准确。 有人说这二十年内已有三十多个显赫的组织被元行会诛灭。 “诛灭”的意思是：任何会冒血的玩意儿都叫它滴血不剩。 自从九个月前“天行观”被血洗后，江湖中人人谈“元”色变，谈“行”色变。因为有人说，天行观就是因为与元行会同有一个“行”字而被血洗。 这十一人冷汗如雨，流进眼里、嘴里、脖领里……却一动不动…… 其实苏豪根本没注意他们。 他与这十一人离得很远，远到之间至少有二十个提着篮子买东西的女人。 这里是早市。长街，很长很宽。 刚下过大雨，天冷得很，路泞得很，卖东西的和买东西的人就都少得很。 但他们之间却有二十七个人。 有二十二个是女人，各色各样的女人。 都在看着那十一个少年。 有的是偷瞥，有的是斜瞥。有的是回眸，有的是媚眼。 有一个竟施施然走了过来。 苏豪当然看见了。 十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那十一个男人站着四方，那一个女人就站在最前面的人的身前。 这最前面的人就是刑标的二徒弟——李玉琼。 第九章 刺激·剑·乱欲·枪(二) 他已不如石像，因为他那完美的手已不再稳定。 今天早上他的手也极不稳定。 但绝不像现在这样。 他的手从未如此颤抖。 他不知道手上的肌肉是松弛的还是紧绷的。 因为他的手已完全没有知觉。 他身上只有五处有知觉：百会、眼珠、喉咙、心脏、小腹。 他是这十一人中年龄最大的。 此时却如此。 只因为身前站着一个女人。 各色各样的女人都被李玉琼尝遍了，他早已觉得天下再没有什么女人可玩了。 无论什么样的女人他都不决定好玩了。他早就不再慕名去找什么“绝色”，因为无论他找什么样的绝色都没有任何情趣。 他已“死心”了。 但此时，他却因为看见一个穿着衣服的女人而紧张。 他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裸体时也不怎么紧张，而此时却紧张得要命。 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够资格正眼瞧面前的这个女人。他以前一直觉得自己太完美，完美到任何女人都要求着和他上床。 而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太美，已无法形容……任何语言都不足以形容这个女人。 “女神”也不可以。 “仙女”更是不配。 李玉琼身旁的十个人更是惊呆。 尤其是刑标的儿子——刑昆。 他才十六岁，还未尝过女人的滋味…… 他简直想把身前这个女人扑倒扒光。 他不敢。他知道。 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挺多久。 他想挪开目光。 但挪不开。 他的眼睛已不听他的使唤。 他在挣扎…… 他已忍不住。他好想扑过去……即使还有十个同伴，一个魔鬼，和更多的陌生人。 他呼吸太急促。 竟要窒息…… 第九章 刺激·剑·乱欲·枪(三) 幸好他听见了一个他认为无比震撼的声音：“转过身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一个人的身上。 和他的枪上…… 那个女人在看着苏豪的眼睛。 茫然的神色。 苏豪看的出，更多的是惊疑。 她惊疑苏豪的出现。 她没想到居然碰见了三元堂堂主。 居然在义州的大街上碰见了苏豪…… 而苏豪居然是一个人，连匹马也没有…… 她不得不惊疑。 她已很久未体验过如此刺激的感觉。 她很紧张…… 也很兴奋…… 她呵呵笑道：“你干什么呀？” 她这句话说完，那十一个少年都不禁心神一荡。 因为她已收了媚功。 这声音如黄莺出谷。却也似娇嗔俏怨。 “好可怕的女人。”苏豪不禁暗暗皱眉。 “你在干什么？” 苏豪说得不快不慢。 貌似很普通。 但众人看来，此时此刻能这么“正常”地说一句话可真是不容易。 太不容易了，尤其对一个男人来说。 苏豪比这女人高出近两头，这女人的腰比他大腿粗不了多少。 所以这两个人站在一起，苏豪更显高大威猛，这女人更显娇小玲珑。 很滑稽的对比…… 但此时绝没有人觉得滑稽。 就连苏豪左前方的一个妇人怀中的婴儿也知道此时绝不能哭出声音。 因为苏豪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意思，相反他的声音还有一种怪异的冰冷。 冷得所有买卖都停止，所有声音都停顿…… 好像所有画面都停住了…… 没有。 有一张脸还在动。 是苏豪面前的脸。 这脸在微笑。 这里的所有人都没有见过这么美的脸。 所有女人都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男人都眼睛一眨不眨…… 这女人笑得更得意，她得意地笑道：“我遇见朋友，想打个招呼，你为什么打断我？” 苏豪沉声道：“你朋友是谁？” 这女人轻轻向右转身，轻轻抬起右手，轻轻伸出食指，轻轻按在李玉琼的胸膛…… 轻轻地点了点。 李玉琼屏气凝息。他的全部心力都集中在被那手指接触的肌肉上。 因为那手指比春葱更纤秀嫩滑……李玉琼想不到世上竟会有如此美妙的手指…… 一根手指已令人不敢逼视！ 李玉琼鼓足了勇气顺着手指像上瞅…… “世上怎么可能有如此的手……不可思议……” 十指纤纤，还在微微扭动…… 李玉琼的身体已起了反应…… 当他看到那裸露的一小截玉臂时就不敢再看…… 他怕身体反映太强烈…… 这玉臂突然缩了回去。 第九章 刺激·剑·乱欲·枪(四) 李玉琼的目光就不自觉的顺着手抬了上去。 就再次看见一张绝美的脸。 “他不是你的朋友。” 苏豪的声音太沉闷，令人呼吸都不顺畅。 李玉琼不知该谢他这句话，还是该恨他这句话。 苏豪说完，那女人立即转过身去，轻笑着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我的朋友？” 苏豪缓缓踏前两步，站在这女人左首仅一尺余。 李玉琼不禁长吸一口气。 因为苏豪比他高出一头还多。李玉琼虽不算很高，但绝不会有人说他矮。苏豪着一身全黑劲装，李玉琼只觉一股股慑人的力量迎面扑来，简直被压得喘不过气。 那女人和苏豪并排站在李玉琼的面前。 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苏豪冷冷道：“他不是你的朋友。” 那女人娇笑着道：“我是他的朋友，他怎么不是我的朋友？” 李玉琼闻言只觉浑身一热…… 他抢道：“我们是朋友。” 苏豪冷笑一声，轻轻抬起右手。 他的右手一直握着枪。 这枪太粗太长，太黑太亮。 苏豪只是随便地握着，随便地举到胸前…… 所有人都发现了…… 这枪简直令人恐惧！ 如置深渊！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个女人离这枪最近，当然最应该屏住呼吸。 所以她屏住了呼吸。 她已花容失色。 李玉琼当然看见了…… 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大踏两步站在苏豪面前。 冷冷地望着苏豪。 所有人都在暗暗赞叹…… 苏豪沉声道：“我若伤你朋友，你怎么办？” 李玉琼冷冷道：“我就跟你拼命。”他简直觉得这是自己说过的最爽的一句话。 敢站在元行会三元堂堂主面前说“拼命”的人当然值得敬畏。 所以那女人正用崇拜的目光看着李玉琼。 而苏豪目中满是鄙夷之色。他轻轻扭头看那女人，冷冷道：“我若杀他，你怎么办？” 这女人微微一愣，随即咯咯笑道：“你怎么打得过他？” 李玉琼忽然道：“他若能杀了我呢？” 这女人失色道：“那……我怎么活……我活不了了……” 李玉琼当然知道这女人在骗他。 第九章 刺激·剑·乱欲·枪(五) 但此时此刻他却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很满意。 因为他只想与这女人上床，不想别的。 他也知道这女人也不想别的…… 苏豪左手闪电般捏住他的右腕。 一拧…… “咔嚓……”骨头碎裂的声音令所有人汗毛直立。 “啊……” 李玉琼从未叫得如此惨烈。 因为他从未体验过如此要命的疼痛。 但这种疼痛较陈啸的那种还差得远。 他已想到这一点。 所以…… 剑不知何时已在手。 是左手。 稳定的左手…… 他从未见过自己握剑的手不稳定。 但此时…… 这手是“太稳定”，这剑也“太稳定”…… 他感觉自己的左手充满力量…… 剑！ 寒光暴涨！ 是剑气！ 三尺余的剑似已变成五尺！ 苏豪瞪大了眼睛，额头已渗出冷汗。 那女人妙目生光，不知在想着什么。 很快她就什么也不想了。 因为苏豪的左手已反切在李玉琼的右颈。 李玉琼当然飞了出去。又是惨叫。 所有人都听见了，所有人都看见了。 所有女人都惊呼出声。 那绝世美人当然也要惊呼出声。 她惊呼着扑到李玉琼身边。 而李玉琼已昏了过去。 她只好向苏豪怒目而视。 苏豪冷冷道：“过来受死！” 刑昆忽然大踏出两步，标枪般立在苏豪面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苏豪，一字字道：“阁下可是元行会三元堂堂主？” 苏豪似乎很惊讶，他点头道：“不错，我就是苏豪。” 刑昆拱手道：“苏堂主大名如雷贯耳，在下久仰。” 苏豪淡淡笑道：“你们不是同一门派的。” 刑昆道：“我二师兄已被人所伤。” 苏豪道：“请报个万儿。” 第九章 刺激·剑·乱欲·枪(六) 刑昆道：“我们是梨花九寨的，不过苏堂主只记住我二人就好。” 苏豪淡淡笑道：“我只见过你们俩。”他的长枪已别在身后。 刑昆斜看了那绝世美人一眼，又凝视着苏豪，一字字道：“我不认得这个女人。” 苏豪笑道：“我知道你不认得！” 刑昆欠身道：“怎么办呢？” 苏豪笑道：“杀了她！” 刑昆暗暗皱眉，却赔笑道：“在下以为还不至死。” 苏豪的脸色立即就变了。 他在冷笑。 所有人都看得出他眼中的轻蔑之色。 刑昆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未吐半个字。 与他同行的另九个少年英雄仍在木立。就像那些进行日常交易的人，一动不动。 时间又似停顿…… 苏豪突然冲刑昆喝道：“你已中毒不轻，快保命去吧！” 他话未完，刑昆只觉被一巨力操纵着飞向一房顶。 他落在一房顶上，稳稳当当地坐着。 “好……好……好厉害……”他已完全怔住。 这房屋离苏豪至少十五丈。 而刑昆被掷出时没有一个人听见声音。 但这大活人眨眼间就飞出十五丈，还稳稳地坐在那儿瞪着眼睛。 现在离苏豪最近的是那九个少年英雄。 十八条腿都已瘫痪。 因为腿的主人都张大口、瞪大眼。 不会动弹一下。 那绝世美人已站起。 所有人都偷偷打量着她…… 一般地，正常男人在惊吓过度时绝不会再想女人。但这个时候，所有男人的目光都锁定在这女人身上。 一般地，正常女人在惊吓过度时绝不会再关注别的女人。但这个时候，所有女人的目光都锁定在这美人身上。 怎么回事？ 一个人一生中受到惊吓的次数很多。 而此时此事……绝不只“惊吓”…… 一般地，一个人将死时都会再看看眼前存在的最美好的东西。或人。 苏豪这种力量好像不是人所能拥有的…… 除了苏豪自己，好像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快死了…… 不是。 那绝世美人没有，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因为她正迈着碎步向苏豪走来。 第九章 刺激·剑·乱欲·枪(七) 淡紫罗衫，白缎软鞋。眉弯新月，髻挽乌云，脸衬朝霞，肌凝瑞雪。体态轻盈，丰姿旖旎……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天地寂寂…… 太寂寂！ 只有那纤巧秀气的脚踩地的声音…… 只这声音已令人飘悠于九天之外…… 时间又似停顿……又似停顿！ 所有人都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但这绝世美人已走到苏豪面前。 此时，才是“所有动作都停止”。 但也是此时，所有人才又感觉到时间的存在…… 苏豪面无表情地盯着这绝世美人。 绝世美人微微探身，柔声道：“我不想伤及无辜。” 苏豪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绝世美人的声音更温柔：“你要怎么样呢？” 苏豪的右手从背后伸到胸前。不快也不慢。 长枪仍在手。 稳定的手，稳定的枪。干燥的手，漆黑的枪。 突地枪身一晃！ 闪着精光的枪尖斜戳向绝世美人！ 所有都在惊疑：“他竟如此对一个美人？”无论谁都觉得苏豪不该把如此刁钻的招式用在如此美丽的女人身上。 绝世美人“啊呦”一声急退三步，惊恐之色溢于言表。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的语气充满了恐惧和委屈。 若不是慑于苏豪的实力，恐怕所有男人都要替她说句公道话……但所有人都垂首木立，偷瞥着那绝世美人。 看来公道没有命重要…… 苏豪厉声道：“再耍花样我不会给你痛快！” 所有人的脑袋都嗡嗡直响…… “呵！功力竟强至如斯！”绝世美人不禁暗暗皱眉。 所有人都看得出这绝世美人已被吓得不会说话了。 但很快他们就知道自己错了。 绝世美人忽地双臂抱胸，再一开，十余点寒星闪电般飞向苏豪。 苏豪当然躲过去了。 但绝世美人已消失。 没有人看见她是怎么消失的。 “咚”地一声，两个小姑娘如木头般倒地，大竹篮子里的红苹果撒得满街乱滚。 她们的神色和站着时完全一样。 因为她们瞬间死亡。同时死亡，同时倒地。 因为有两根牛毛般的银针刺入她们体内。 时间又似停顿…… 但所有人都知道时间永远不会停顿……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小姑娘开始呕吐……又似哀号…… 马上又有十多个女人开始呕吐……哀号…… 刑昆也想呕吐，他今天受的刺激都不小……他终于知道父亲为何天天向他唠叨…… 他已明白…… 这世间的魔鬼远比想像中更多…… “除了苏豪，没有人看出那女人竟残忍如斯！”刑昆不禁咬牙切齿，“像这样的女人不知还有多少……” 苏豪单枪横胸，深吸一口气，猛地大喝：“哈！” 所有人都气血翻涌……但也都长舒一口气，因为这喝声使他们头脑清醒…… 所有人又都觉脚下一震……见是苏豪右手提枪飞向刑昆。 “江湖险恶，好自为之！” 刑昆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刑标已与他说过无数次“江湖险恶”…… 苏豪说他中毒不轻，他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但他却相信苏豪的话。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相信苏豪……他就喜欢相信苏豪。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中毒的。 他居然不好好想想自己是怎么中毒的…… 连他自己也很奇怪…… 他不自觉地仔细回想今天的两件刺激事…… 但他的二师兄已重伤。 那九个少年英雄强烈要求陪他二人一同去梨花九寨。 于是他们雇了三辆大马车。 于是大家都想起，今天早上竟没人看住自己的马。 很耻辱的事。 由这件耻辱的事他们想起了更耻辱的事—— 他们是少年英雄，更是剑客。“少年英雄”虽荣耀，但“剑客”是他们的根本。他们正血气方刚，他们宁愿不要“少年英雄”也得要剑。 他们两样都有。 但今天两次刺激关头，只有李玉琼一个人拔过一次剑…… 还是为了那个狠毒的女人…… 他们看着自己的剑……审视着自己的心…… 第十章 真相(一) 枯虚在一个隐秘的地方。 因为碎孤求在这里。 碎孤求是坐着的，枯虚来了他就起身拱手道：“谢赏光！” 枯虚走到他身前五步处，止步，坐下。 “坐！”枯虚打个手势道。 碎孤求缓缓坐下，眼睛一直盯着枯虚。 这是阴暗的地方，枯虚的眼睛就是这里最亮的东西。 碎孤求不敢看枯虚的眼睛。他知道“若对方的功力强你很多，你最好不要看他的眼睛”。 枯虚微笑着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我都要告诉你，我杀人很多，伤人更多，但从未杀错过一个人，却伤错过一个人。” 碎孤求不禁瞪大双目，惊奇非常地看着枯虚的眼睛。 枯虚没想到碎孤求的反应如此强烈，他疑惑。但他只是冷冷地望着碎孤求。 而碎孤求的表情极其复杂。 枯虚看得出碎孤求很激动。他万万想不到这绝顶高手竟因自己的一句话而如此失态。 过了很久，碎孤求长出一口气，叹道：“你说的，和我完全一样。” 枯虚目光闪动。 碎孤求看见了。 他当然明白，眼前这老人不会随便让人看见自己“目光闪动”。他万万想不到这绝世高手竟因自己的一句话而如此失常。 过了很久，枯虚长出一口气，叹道：“也许我们很有缘。” 碎孤求不禁微笑道：“我很高兴！” 枯虚叹息着道：“十五年前，我为了一个使命而抛弃唯一心爱的女人……” 碎孤求叹息着道：“十二年前，我唯一心爱的女人由于恨我而离开我……” 枯虚微笑着道：“你先讲。” 碎孤求哈哈大笑：“好！谁叫你比我老！” 枯虚不禁笑了笑，道：“我五十二，你三十几？” 碎孤求笑得更开心，道：“我三十四！” 枯虚笑道：“哈哈！我记住了！你快快讲你的故事！” 碎孤求缓缓换了几口气，缓缓道：“十二年前，我姓姜。” 枯虚道：”嗯。“ “她……嗯……” 碎孤求沉吟着，过了很久，才叹息着道：“我不想说了。” 枯虚轻声道：“不想说就不说了，没关系！你认真听我说吧！” 碎孤求满脸感激地盯着他。 枯虚不禁笑道：“也许我们会是好朋友！” 碎孤求大笑道：“还‘也许’什么！就算我们有血海深仇也可以做朋友！” 枯虚朗声笑道：“说得好！说得好！不管其它，我们现在就是好朋友了！” 第十章 真相(二) 阿八在理州北的大树林。 她本想在枯虚消失的地方死等。 但她太渴太饿，只好来这里。 近巳时。早晨下的雨已干得差不多了。天仍昏沉沉，树林中却到处弥漫着“清新”。 阿八骑在一槐树杈上，笑吟吟地四处望着。 她吃了太多野果，肚子撑得难受。 她双手轻抚着肚皮，不时地“咯咯”笑出声来。 她找不见枯虚，却如此开心。 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找枯虚。“能开心一刻是一刻”她觉得自己比以前聪明了许多。 她望着东边的天回山。仍多云，看不清。但可以望见，天回山从正东到东南十余个大山峰的峰顶都有缕缕烟云缭绕。 她望了许久，突地抿嘴笑了一下……缓缓转着头…… 风清清……又萧萧……叶寂寂……也飘飘…… 轻柔的风拂着脸庞，飞舞的叶刮着脸蛋…… 突然后颈一凉！ 右手一摸……一把鸟屎…… 仰天一看…… 两只麻雀唧唧叫着嬉戏乱飞。 阿八不禁“咯咯”直笑……竟笑得肚皮生疼…… 她缓缓躺在大树枝上，仰面望着那对麻雀渐飞渐远…… “生命如此多姿……”她竟忍不住在树枝上跳起舞来…… 天地寂寂……也许这片树林从未见过如此美妙的舞，它已不忍打破这寂静…… 但公孙卓雷一行五人已距她不到十五丈。她终于发现了。 她只有从树上跳下。 公孙卓雷自觉从未见过如此美妙的身姿，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娇好的身躯缓缓落地。 公孙素月悄笑着狠掐一下他的右腰……他猛地咬牙，勉强没发出声音。 阿八缓缓走到公孙卓雷身前，五步，停住。 公孙素月抢前两步，眨着眼睛问道：“八姐姐，枯虚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阿八叹息着道：“后来又走了。” “走了？为什么走？去哪里了？” “我只知道他已走了，不知道他为什么走，去了哪里。” “枯虚一向小心谨慎，怎么会不与你说清楚？” “我没必要骗你。” 公孙卓雷忽然道：“我适才未认出是阿八，实在抱歉！” 阿八微微笑了笑，并不答话。 公孙卓雷也微微笑了笑，才缓缓道：“不知阿八为何去那里？” “陈厉见龙明和陈啸在一起，就要求带我和阿九同去。” 第十章 真相(三) “龙明和陈啸还是好好的。” “陈厉中毒，阿九重伤。” “那你——” 阿八右手捏着胸襟道：“这衣服就是龙明的。” 公孙卓雷双目瞪圆，公孙素月大叫道：“他把你……把你……” 阿八笑了笑，道：“他只给我施了‘勾魂大法’。” 公孙素月秀眉紧蹙，妙目中尽是怜悯之色，樱唇微启却未吐半字。 公孙卓雷愤然道：“他怎能这么做！” 阿八淡然道：“若没事，就此别过。” 公孙素月的大眼睛瞟着公孙卓雷，公孙卓雷道：“也许陈厉不适合做左使。” 阿八淡淡笑道：“你适合做什么？” 公孙卓雷怔住：“我适合做什么……” 他是教主的儿子，他只想过别人适合做什么，却从未想过自己……到底适合做什么。 他若不是教主的儿子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他能活得很舒服只是因为老子？ “靠天靠地靠祖先都不是好汉”，他未学剑时就已懂得这个道理…… 他一直认为自己的剑法在同龄人中是无敌的……他一直认为自己的智谋在同龄人中是无敌的……他一直认为自己的各个方面在同龄人中都是遥遥领先的…… 而现在…… 他居然连“你适合做什么？”都答不上来。 阿八淡淡道：“也许越了不起的人对这疑问越头疼。” 阿八轻轻转身。 公孙素月忽然叫道：“你必须离开大平教吗？” 阿八轻轻转回身，面无表情地道：“我只是过够了杀手的日子。” 公孙素月大步走到她面前，眨了眨眼，道：“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到底适合做什么？” 阿八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她冷冷地盯着公孙素月，一字字道：“我只适合做杀手，你最好不要忘记。” 公孙素月脸色苍白，轻轻问道：“为什么啊？” 阿八咬了咬牙，缓缓道：“因为这是使命，永远无法完成的使命。”她的脸微微泛红，呼吸渐渐急促，却仍是紧咬着牙。 公孙卓雷忽然道：“也许你牙关放松些会更好。” 阿八看了看他，目中满是不屑之色。 阿八霍然转身，向东北去。 很快。但这五人都看得出那是为了省力而慢行。 公孙素月忽然道：“要不要跟着她？” 公孙卓雷道：“不要。” 公孙素月皱眉道：“为什么？” 公孙卓雷道：“我还想活得久些。” 第十章 真相(四) 坎玉药铺，黄正武的卧房。 四个男人，坐着。陈啸坐在床上，龙明、商超、黄正武坐在床边。 屋子里很安静。 因为四个人都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谁都不知道过了有多久。 龙明忽然沉声道：“也许师傅当年收留我们，只是为了好玩。” 沉默。 龙明又道：“也许他不是人。” 这次陈啸、商超、黄正武都耸然动容，他们看龙明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怪物。 陈啸忍不住问道：“世上真有神仙？” 龙明正色道：“据我所知，没有。” 陈啸忍不住叫了起来：“那你——” 龙明淡淡道：“我怕有人变成石像。” 商超忽然道：“我绝不会变成石像。” 龙明笑了笑，道：“石像也有很多种，现在的你就很像其中一种。” 商超仍瞪着龙明，却闭紧了嘴。 黄正武忽然道：“也许我们讨论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龙明笑道：“也许。” 黄正武道：“也许师父的事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龙明笑道：“也许。” 黄正武道：“也许我们不该想师父的事。” 龙明道：“为什么？” 黄正武凝视着他，一字字道：“因为只有你闲得没事做。” 龙明缓缓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我总喜欢没事找事做。” 黄正武也叹了一口气，道：“日子过得太平淡，都想找点刺激。” 龙明道：“你说得对极了。” 黄正武又凝视着他，一字字道：“但找刺激的远没有忍受平淡的人多。” 龙明道：“嗯。” 黄正武道：“因为大多数人都没有你自私。” 龙明道：“你说得很对。” 黄正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缓缓道：“你自私，我只好无私。” 商超忽然笑道：“谁叫我们是兄弟呢！” 陈啸嘎嘎大笑道：“那天我脑袋一热，说与这小子相依为命，本想让这小子陪我在外走走，唉！造化弄人……没想到成了我陪他了！” 枯虚和碎孤求还未动地方。 枯虚笑道：“我当然还有很多事没与你说。” 碎孤求笑道：“我当然知道。” 枯虚笑道：“你当然不会问？” 碎孤求笑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现在当然不会问！” 枯虚笑道：“你当然对我的事很感兴趣？” 碎孤求笑道：“我当然从未听过这么美妙的故事。” “美妙？” “当然美妙。” “怎么美妙？” “我不知道怎么美妙，只觉得美妙，行吗？” “哈哈哈……当然行！当然行！” 碎孤求忽然正色，凝视着枯虚，一字字道：“你一定知道‘天回双鬼’？” 枯虚微微一怔，道：“我当然知道。” 碎孤求道：“我想听。” 枯虚道：“我先准备一会儿。” 碎孤求道：“好，我也准备一会儿。” 他们闭目不动。 第十章 真相(五) 不知过了多久，枯虚缓缓开口道：“我打算告诉你更多的事。” 碎孤求沉吟道：“也许我也会告诉你更多的事。” 枯虚缓缓换了几口气，缓缓道：“你知道风无情吗？” 碎孤求顿时变色，瞳孔急剧收缩，过了很久，神色才平缓，他叹息着道：“我知道。” 枯虚又缓缓道：“你知道风无涯吗？” 碎孤求更吃惊。 他已张大了嘴。 枯虚道：“你当然知道。” 碎孤求叹了口气，道：“我当然知道。” 枯虚再次缓缓道：“你知道风无极吗？” 碎孤求紧闭着嘴，鼻孔呼气的声音很大。 枯虚笑了笑，道：“你不必害怕，费洗宇不爱欺负弱者。” 碎孤求咬牙道：“我知道。” 枯虚道：“但你仍很害怕。” 碎孤求低着头，沉默。 枯虚叹了叹气，道：“也许我不该说这么多。” 碎孤求沉吟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做公孙冲古的帮手就是你的使命？” 枯虚道：“不错。” 碎孤求道：“你刚才是要说‘天回双鬼’的。” 枯虚道：“风无情就是其中一鬼。” 碎孤求跳了起来，大叫道：“风无情？他还活着？” 枯虚的目光忽然冷了下来，他盯着碎孤求，一字字道：“你知道他还活着。” 碎孤求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很复杂。 枯虚道：“你本来也不姓姜的。” 碎孤求缓缓坐下，缓缓道：“是。” 枯虚道：“另一只鬼就是李本易。” 碎孤求又大吃一惊。 枯虚凝视着他，缓缓道：“你什么时候遇见天回双鬼的？” 碎孤求叹道：“我还不想说。” 枯虚道：“他们一定跟你说了很多很有趣的事。” 碎孤求道：“是。” 枯虚道：“你一定感觉到了，这几年江湖会越来越乱。” 碎孤求道：“是。” 枯虚道：“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知不知道。” “你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长空门。” “长空门？” “你不知道？” “我不可能不知道。” “你跟长空门有很大关系。” “不错，你也是。” “不错，我也是。” “也许你该考虑考虑要不要再说。” “我不必考虑。” “哦？” “你也没考虑。” “不错。” “因为你想让这游戏更好玩？” “不错。” “我也想让这游戏更好玩。” “嗯，像你这样的高手想找好玩的事并不容易。“ “嗯，很不容易。” “我也不容易？” “你也不容易。” “你错了。” “哦？” “我比你想像的更厉害。” “哦？” “否则我不会坐在这里跟你说这么多话。” “你为什么坐在这里跟我说这么多话？” “当然不是为了好玩？” “当然不是为了好玩。” “你又错了。” “哦？” “我还不能告诉你。” “唉！”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在你眼中无论多好玩的事我都不会觉得好玩。” “为什么？” “因为玄极功四大境界的终极境界我都已练成。” 第十章 真相(六) 碎孤求惊奇万分地盯着枯虚。 枯虚忽然瞪视着碎孤求，一字字道：“你是怎么知道玄极功的？” 碎孤求讶然道：“我说过我跟长空门有很大关系的！” 枯虚一字字道：“跟长空门有很大关系也不会知道玄极功的秘密。” “我显然知道玄极功的秘密？” “你显然知道。” “终极境界就是秘密？” “对。” “我是怎么知道的……” “你当然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的。” “我可不可以不说？” “当然可以。” “我不说了。” 枯虚死死地盯着碎孤求的眼睛，一字字道：“你不是希望游戏更好玩吗？” 碎孤求苦笑道：“也许太好玩并不是好事。” 枯虚道：“你害怕了？” 碎孤求道：“我不能不害怕。” 枯虚道：“为什么？” 碎孤求道：“因为整件事太复杂，太可怕。” 枯虚笑道：“整件事是什么事？” 碎孤求道：“我若知道就不会害怕了。” 枯虚叹了一口气，道：“整件事只关系到很少的人。” 碎孤求道：“也许你并不了解这个江湖。” 枯虚道：“哦？” 碎孤求缓缓道：“几乎所有轰动江湖的大事最初都只关系到几个人。” 枯虚道：“哦。” 碎孤求叹息着道：“几乎所有轰动江湖的大事都会死很多人。” 枯虚道：“哦。” 碎孤求笑道：“死的人可以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特别贱的人，一种是特别不贱的人。” 枯虚笑道：“这两种人我都不喜欢！” 碎孤求笑了笑，道：“还可以分为另两种，一种是特别厉害的人，一种是特别不厉害的人。” 枯虚道：“哦。” “不厉害的人死得多些，但通常是不该死的。” “嗯。” “他们只是为整件事增强了某些无关本质的方面的效果。” “嗯。” “我不希望更多的人因我而死。” “那只是因为你很贱。” “哦？” “弱肉强食，天经地义。” “是。” “是以就算某些人的死与你有很大关系，你也不必自责。一件事的发生必有众多原因，通常最根本的原因就是自己。” “就算我把自己的因改变了，他们最根本的因未变，还是会发生同样的事？”“不一定。” “哦？” “若所有人都是你那种角色，就不会了。” 碎孤求苦笑道：“这种角色太少了。” 枯虚道：“是以你不必当这种贱人角色。” “注定会死很多人？” “注定。” “有没有什么补救的方法？” “有。” “哦？” “把主角全杀死。” 碎孤求沉默。 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但过不了多久，又有新主角出现。” “只补救一时还会死很多人，是以注定会死很多人。” “你不会死？” “或许会。” “谁能杀得了你？” “谁也杀不了我。” “那你怎么会死？” “你当然知道今天早上自己为何言败？” “我……我明白！” “哦？” “很厉害的人一般都死在自己手上。” “其实江湖中人绝大多数都是死在自己手上的。” 第十一章 相遇(一) 午后，白日高悬。长街，秋高气爽。 人很多。各种各样的人，进行着各种各样的活动。 龙明在关注其中一样。 很多人都在围观，一个小男孩正被群殴。 没有人阻止，因为大家都觉得这只是小孩子们在胡闹。 龙明也站在人群中。 看热闹。 他怎么会看这种热闹？ 他已闲疯了？ 那挨打的男孩也有十三、四岁了，只是长得特别瘦小，谁都看得出，是发育不良。 但他却很经打。七个差不多大的孩子都在狂抡小拳头，都抡在他的前胸、后背。 还有各种各样的骂人话不绝于耳。 而他只是抱头。 不吭声，不还手。 但龙明已感觉到了杀气。 龙明不愿见这孩子杀人。 这些孩子没有一个该死的。而这个孩子杀了人后就会比死更难过，因为定有人叫他生不如死。那七个孩子衣着华丽，显然是富家公子。 而那挨揍的孩子却穿着粗布单衣单裤，又脏又破。 那七个孩子打累了，又开始破口大骂。 “狗杂种，敢偷爷爷的银子！” “臭无赖，都他妈偷我好几次了！” “你个没人要的小畜生，作孽也不看看主！” “妈的！就是欠揍！” “真他妈欠揍……“ “……” 突然人群中走出一个女人，步子不大不小不快不慢，站在那孩子身前。 二十出头，穿着很一般，叫人看不出她是什么身份。但一定能看出她绝不是有钱人家的姑娘。 她衣裳很肥大，打扮很一般，姿态也很一般。只是长得还不错，但脸色太苍白，给人病殃殃的感觉。 龙明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这个女人。 她是李小灵。 龙明忽然发现，自己很需要一个女人陪在身边。 他看着李小灵，竟觉得说不出的高兴。他很少“很高兴”，而此时却高兴得鼻子都酸了。 “你们不能再打。”李小灵的声音很柔弱。 “你是他的家人吗？”其中一身着红绸短褂的男孩很有礼貌地道。 李小灵微笑道：“不是，我见他可怜想帮帮他，你们要多少银子？” “正好五两。” 李小灵探怀摸出一小锭银子，没看一眼就直接递到男孩面前。 男孩的手慢慢搭在李小灵手上，慢慢抓住银子…… 李小灵暗暗皱眉…… 男孩的手突然缩了回去，惊恐地盯着李小灵。 李小灵微笑着转身，拉住那挨揍的男孩的手。先前那男孩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李小灵的手，神色异常。 李小灵已拉着那挨揍的男孩的手走出人群。 龙明跟着。 第十一章 相遇(二) 李小灵已到家门前。这里是不宽不窄不长不短的街。 男孩忽然停步，面无表情地道：“你住这里？” 李小灵微笑道：“是啊！” 男孩冷冷道：“你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李小灵笑道：“不为什么，行吗？” 男孩叹息着道：“应该还行。” 李小灵笑了笑，又想张口，却未出声。 她看见一个男人站在不远处。 这街上当然有行人，偶尔也有站着不动的人。 但李小灵一抬眼就盯住了这个男人。 他站得很直，身子很挺，如标枪。 他面色白里透红，且很有光泽。他的两只胳膊很自然地垂在身侧，而那两只手却很稳定。 “阁下有何贵干？”李小灵的声音很小，绝没有路人听到。 那标枪般的男人动了，已站在李小灵身前三步处。 仍如标枪。 “我喜欢他。” 他的声音很好听，却也很冰冷。 李小灵冷冷道：“你喜欢他就要站在这里？” 男人仍面无表情，道：“我想带他走。” 李小灵皱了皱眉，还未说话，那男孩已冷冷地道：“我现在还不想跟你走。” 男人微笑道：“你随时都可以找我，我在安莱客栈。” 男孩仍面无表情，道：“我叫阿呆，你叫什么？” 男人笑得灿烂起来，道：“我叫陆鲲。” 阿呆道：“我记住了。” 陆鲲道：“再会！”言罢转身就走。 他的步子比一般人大些、快些，每步间的距离都是一样的。 李小灵望着他的背影淡然一笑，扭头盯着阿呆道：“你若不喜欢这里，你可以走。” 阿呆冷冷道：“哪里我都不喜欢。” 李小灵樱唇微张，又怔怔地望着前面。 龙明就站在那里，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 他两大步就到李小灵面前。 李小灵的大眼睛已大得不能再大，她轻轻伸出手，道：“明……” 苍白的手已颤抖，樱红的唇已颤抖……她唯一不颤抖的是眼神。 龙明觉得在这眼神之下是很愉快的事。 从未有人用这种眼神看过他。 他不知道这叫什么眼神…… 他不想知道。因为他的脑海中已出现另一个女人的眼神。 但他还是忍不住握住那春葱般的玉手。 那玉手强行按在了他的胸口。 龙明不安地眨了眨眼，李小灵忽然缩回手，微笑着道：“快进来吧！” 阿呆一直看着地面，看着青石板，看着上面微小的东西。 狠狠地看，似乎要看到地底下去。 第十一章 相遇(三) 在屋里他还是看着地面，狠狠地看。 龙明忍不住道：“你不必那么折磨眼珠子。” 阿呆霍然抬头，盯着龙明道：“为什么？” 龙明道：“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折磨眼珠子吗？” 阿呆咬牙道：“我知道。” 龙明道：“为什么？” 阿呆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龙明道：“你没有非告诉我不可的理由。” 阿呆道：“那你为什么要问我？” 龙明道：“我也没有非告诉你不可的理由。” 阿呆忽然笑了起来，他笑得声音很难听，因为这声音太奇怪，奇怪得任何人都会很讨厌。 阿呆笑了一会儿，叹道：“也许发问的人都是呆子。” 龙明道：“因为被问的人不回答？” 阿呆道：“嗯。” 李小灵忽然推门进来。 龙明的眼睛顿时发出了光。 因为此时的李小灵太美。 全身雪白。只有眼是幽黑的，唇是樱红的。 衣裳不肥不紧，却衬身资曼妙动人。 李小灵嘴角浅笑盈盈，正要走过来。 阿呆忽然起身，面无表情地道：“我走了。” 龙明不说话。 李小灵也不说话。 于是阿呆很快就走了。 龙明道：“你为什么把他带回来？” 李小灵道：“我只是见他可怜。” 龙明马上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 李小灵缓缓坐在椅子上，幽幽道：“我会骗你吗？” 龙明目光闪动，沉吟道：“我并不喜欢你。” 李小灵悠悠抬起头，凝视着龙明。 “你并不讨厌我。” “我……我不讨厌你。” “这世上你不讨厌的女人一共有几个？” “小灵……” “你不讨厌就是喜欢！” “我……” “你是喜欢我的！” “你……” 李小灵突地扑进龙明怀里，脸狠狠摩擦着胸膛。 “你明明是喜欢我的……” 龙明从未与任何女人如此亲近过，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紧张。 李小灵轻轻抬起头，紧紧抱着龙明的腰。 第十二章 使命(一) 她的身体很香，很软…… 李小灵的额头被龙明呼出的气弄得痒痒的，酥胸也随着龙明的心跳而一起一伏…… 龙明一动不动…… 李小灵幽幽道：“你为什么一直爱那个女人？” 龙明一声不吭。 李小灵疑惑地抬起头。 龙明正闭着眼，自然地闭着眼，呼吸均匀而缓慢……竟像入定高僧。 李小灵忍不住想摸摸他的脸……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因为她忽然觉得龙明很可怜…… 自己也很可怜…… 可怜的男人，可怜的女人……也许彼此结合就都不再可怜…… 但龙明动也不动。 李小灵也动也不动。 龙明一直爱着另一个女人？ 李小灵实在不知道…… “他若不爱那个女人，为什么……为什么不爱我……” 不知过了多久，龙明开口了。 “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 李小灵咬着下唇，幽幽道：“‘对不起’是很伤人的……” 龙明缓缓起身，缓缓道：“我要跟你说些事。” 李小灵疑道：“什么事？” 龙明凝视视着她，一字字道：“你一定有很多事想问我。” 李小灵黯然地叹了一口气，轻轻地道：“我是有很多事想问你。” 龙明也叹了一口气，道：“我也有很多事想问你。” 李小灵道：“长空门。” 龙明道：“长空门？” 李小灵道：“你不知道？” 龙明慢慢低下头，看着地面，叹息着道：“我今天才知道。” “啊？” “我不会骗你。” “你怎么会‘玄极功’？”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练的是玄极功。” “那——” “以前师父只教我们一些旁门功夫，今天我才知道都是由玄极功变化的。” “你自己悟出的玄极功？” “嗯，上次我走火入魔就是因意外达到‘无神’之境。” “你师父是谁？”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是谁。” “啊？！” 李小灵仿佛听到了天下最不可思议的事。 龙明把这两天发生的事完完全全地讲给她听。 李小灵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很信任我？” 龙明道：“你当然看得出。” 李小灵道：“你信任的人很少？” 龙明笑道：“的确很少。” 李小灵笑道：“有多少？” 龙明忍不住盯住她的眼睛，叹息着道：“只有一个。” 李小灵眨了眨眼，勉强笑道：“你开玩笑啊？” 龙明一字字道：“今天之前，这世上还没有一个我信任的人，现在，就有一个，就是你。” 第十二章 使命(二) 李小灵又眨了眨眼，缓缓低下了头。 沉默。 她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为什么？” 龙明淡然道：“你我有缘，却注定无果。” 李小灵沉重地闭上了眼…… 她觉得自己好痛苦……痛苦得不想再开口说一个字…… 龙明也觉得自己好痛苦……痛苦得不想再动一下…… 但他却走到方桌前。 李小灵听得出这三步是多么沉重。 龙明拎起壶，倒了两杯水。 沉重的壶，沉重的杯。 沉重的水。他的手在发抖。 李小灵忽然道：“你是补偿我？” 龙明没有说话。 因为他不知怎样回答。 李小灵慢慢地接着道：“你这样，很自私。” 龙明忍不住道：“怎么？” 李小灵颓然道：“你这样，自己好过，我……我却更难过。” 沉默。 又是沉默！ 沉默了好久…… 李小灵轻轻叹息一声，缓缓道：“我们应该说些确切的东西。” 龙明咬了咬牙，道：“是。” 他知道再在这个话题上说下去也是自寻烦恼。 但李小灵表示要改变话题时他却有些失落…… 是很失落。 他喜欢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 他明白了。 原来自己一直都很贱…… 三年前的他绝不会想到自己也能变得这么贱。 他一直瞧不起这种贱人。 而今自己就是这种贱人…… 他不知道，这种贱人正是一种高尚的贱人。 “感觉”是人所不能决定的，而“决定”是不该靠感觉来决定的。 “感觉”是无法消去的。 与“决定”想冲突的“感觉”也是无法消去的…… “风婉儿是我师妹。” 李小灵毫无感情的声音使龙明回过神来。 “她为什么入大平教？” 李小灵不禁神色黯然，道：“很可能是师父的命令。” “她娘叫她做杀手？” “枯虚就是为了大平教才离开她们母女的。” “竟是……这样？” “确切的说，是为了公孙冲古。” “哦？” “公孙冲古原名叫风无常，枯虚就是他的亲哥哥，就是风无涯。” “你怎么知道的？” “我师父告诉我的。” “你师父怎么知道？” “我师父与你师父一起生活了很久。” “你师父怎么跟你说这些事？” 第十二章 使命(三) “我师父只有两个徒弟，一个是婉儿，另一个是我，她只有与我们说说话……才能削弱那令人发疯的寂寞……十二年，师父说了很多她原本不想说的事……” 龙明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沉默…… 李小灵道：“你一定早就怀疑陆鹏怎么能抢到吸血石？” 龙明沉吟道：“我早就怀疑。” 李小灵叹息着道：“我想是我师父告诉元行会的。” “她把大平教的秘密告诉给元行会？” “嗯。” “你师父是什么人？” “我师父是我爹的妻子。” “什么？！” “二十六年前，我师父是跟风无涯赌气才嫁给我爹的。” 龙明又忍不住长叹一口气，道：“我师父还有很多事没告诉我们。” 李小灵轻轻笑了笑，道：“你可知道你师父为什么为了风无常而离开我师父？” 龙明眨了眨眼，道：“莫非是什么承诺？” 李小灵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道：“不是承诺，是使命。” “什么使命？” “你对长空门一点都不了解？” “嗯。” “传说长空门是在六百多年前创立的，一百年前突然消失。” “你接着说。” “传说五十六人花了三十多年才创出‘玄极功’，之后就称霸江湖数百年……而长空门一万多人，最后只剩一百多人。”李小灵停顿一下，又缓缓接着道：“现在，长空门后人很少，其中风氏就是掌门继承氏。” 龙明目光闪动，迟疑道：“风氏兄弟要争掌门之位？” 李小灵缓缓叹了一口气，道：“一百年前就已注定今日之局。” 龙明动容道：“这是他们的使命？” 李小灵沉重地点了点头，道：”无上的使命。” 龙明渐渐呼吸沉重，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只是为了保留长空门？” 李小灵惨然笑道：“已无所保留……是为了复兴。” “这些都是你师父告诉你的？” “嗯。” “你师父是什么时候离开你爹的？” “他们只过了三年。” “你师父和我师父过了多久？” “八年。” “在这八年内，我师父告诉你师父很多事？” “我师父姓木，叫木晓晓，木氏也是长空门后人，也知道很多秘密，但真正的秘密只有风氏知道，而你师父却告诉我师父不少真正的秘密。” “我师父并不想做掌门？” 第十二章 使命(四) “嗯，但他必须助风无常做掌门，这是他的使命。” “这又是什么使命？” “或许……叫宿命更确切。” “这宿命太悲哀了！” “他为了这个使命不惜抛弃我师父和师妹……” “十一年前他收了二十八个徒弟。” “你们一起生活了八年？” “是……三年前他忽然消失。” “毫无征兆？” “他每年重阳时都会与我们说同一句话：若我忽然不见了，你们就各奔天涯。” “他每天都与你们在一起？” “他说若有十天没见到他，我们就散伙，但他最长也就离开我们三天。” “你们十天没见到他，马上就散？” “马上。” “为什么？” “因为是他的命令。” 李小灵不说话了。 她的眼睛正盯着地面。 龙明缓缓道：“你师父在哪儿？” 李小灵仍低着头，仍盯着地面。 “我不知道。” “你师父跟元行会有什么关系？” “木氏、风氏都是长空门的大姓氏，现在长空门后人几乎全是风氏和木氏，而元行会的总舵主费洗宇就是风家老三风无极。” 龙明叹道：“我师父不想我知道这些。” 李小灵叹道：“你师父想不到你我相识。” 龙明道：“他也想不到你师父会跟你说这么多。” 李小灵又不说话了。她一直都低着头，盯着地面。 现在，突然抬头盯住龙明。 龙明就发现她也会有如此的眼神…… 美丽又可怕的眼神…… 三年前，他见过这种眼神，见过很多次。 美丽而又可怕的眼神……是文清的眼神。 龙明永远也忘不了那眼神…… 就是那眼神改变了他的命运。 因为那眼神，他决定了与“美好感觉”相冲突的“决定”。 他就以此为使命。 他就把自己像野兽一样对待。 他把这野兽关了三年。 在他认为自己又像个人时，他打算不再做野兽。 他打算出去走走…… 第十二章 使命(五) 他似已完成了一个使命。 但那眼神已融入灵魂…… 他这个使命就永远无法完成。 除非灵魂消亡…… 或是重生。 他当然想重生。 想得发疯。 他不想发疯，起码现在还不想。 他只好找点事做…… 现在，李小灵的眼神明确地告诉他：“我不想你卷进去！” “你莫要在我身上浪费精力！” 龙明原想把这句话大声地喊出来，但此时听来就像挣扎的呼唤。 李小灵没有动，没有说话。 只是眼神变得很痛苦…… 龙明不敢看她的眼睛。 他怕这眼神改变自己的命运…… 时间似已停顿…… 但李小灵觉得比停顿还可怕。 死寂！ 时间缚着灵魂融入死寂！ “陈啸给你一个小刀？” 李小灵终于听见了声音，终于找到了现实中的知觉。但她听到龙明的这句话，竟生出一股怒意。 右手探怀，一扬。 一把锈迹斑斑的小铁刀，闪电般飞向龙明。 透胸而过。 却没有伤口。龙明的右手已扼住李小灵的咽喉。 “叮”地一声，刀没入墙壁。 晶莹的眼，晶莹的泪。 “你杀了我吧！” 李小灵原想把这句话大声地喊出来，但此时听来就像挣扎的呼唤。 ——她在呼唤什么？ ——我在呼唤什么？ ——我究竟想干什么？ ——我在做什么？！ “清，我在做什么？” 李小灵怔住。她看见，龙明眼里炙热的光芒正诉说着疑惑和恐惧。 她不知所措…… 她看见，龙明的眼神充满了悲伤和痛苦。 她忍不住轻轻抱住龙明。 “清……清……”龙明紧紧抱住她。 她被抱得很紧，耳边的声音很温柔…… 她狠咬着下唇轻轻推开龙明…… 龙明木然地眨了眨眼。 “对不起。”他大步走到桌边，仰头喝下一杯水，又大步走到门口，头也不回地出去。 第十三章 各色贱(一) 苏豪就站在陆鲲面前。一抬手就可以碰到对方。 红府镇有很多不长不短的街，这里是其中一条。 苏豪道：“我只希望你莫负了她。” 陆鲲坚定地道：“我不会负她！” “她在哪儿？” “安莱客栈。” “你们打算呆多久？” 陆鲲叹了口气，道：“还不知道。” 苏豪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去找刑标。” “梨花九寨不是你这种人呆的。” “你怎么知道？” “你不能被人管着。” 陆鲲笑了笑，道：“当然不能像我哥那样被人管着。” 苏豪的脸立即沉了下来。 陆鲲叹道：“这世上本就有很多种人的，谁都无法把别人变成理想的样子。” 苏豪叹息着道：“你说得很对。” “若一个人一定要把另一个人变成自己理想中的样子，那么就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他们成为了朋友，另一种是他们成为了敌人。” “不错。” “那种朋友有时比敌人更可怕，是以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妄想把别人变成理想的样子。” “当然，总想把别人变成自己理想的样子不是好事，这种人一定活得很不舒服。”苏豪停顿一下，慢慢地接着道：“但天下父母有几个不想把孩子变成理想的样子？” 陆鲲不说话了。 苏豪叹了口气，道：“像你这么大的孩子不该再管太多，但……我希望你明白，我绝不会害你。” 陆鲲低着的头已完全抬了起来，那坚毅的目光正定在苏豪的眼睛上。 “我明白！” “很好！”苏豪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道：“我也不多说什么，有些事还是要自己想的……我只希望你能一直像现在一样待慧慧。” “我一定！” “你带我去看慧慧。” 苏豪就站在苏慧面前。好像突然出现在那里，又好像一直就在那里。 红府镇有很多不大不小的客栈，这里是其中一家。 “爹爹！”苏慧顿时热泪盈眶。 苏豪双手抱住自己的女儿。 他终于放下了他的枪。 “爹爹……慧慧对不起你……爹爹……慧慧好想你啊……” 苏豪没有说话。他不想自己的眼泪被陆鲲看见。 第十三章 各色贱(二) “我去买点酒菜！”陆鲲刚出门眼泪就流了出来，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但他知道自己很高兴。 所以他慢慢地走，慢慢地想…… 他看见了阿呆。 阿呆远远地望着他，面无表情，静立不动。 龙明在阿呆身后不远处。慢慢地走。 陆鲲大步走到阿呆身前，轻声道：“你去哪儿？” 阿呆道：“你去哪儿？”他仍面无表情。 陆鲲微微笑了笑，道：“我随便走走。” 阿呆道：“咱俩一起走走！” 陆鲲笑道：“太好了！” “有人跟着你。”龙明是声音不带丝毫感情。 陆鲲一抬头就看见了龙明。龙明就站在他身前不远处。 “我不认识你。”陆鲲的语气很不和善。 “今天我见过你，你没见过我。”龙明的声音仍不冷不热。 “哦！” “我知道有人跟着你。” “那又怎样？” “你想怎样？” 陆鲲狠皱一下眉头，沉声道：“你很无聊，别来烦我！”言罢拉住阿呆的手，就要走。 阿呆忽然道：“你不看看跟踪你的人？” 陆鲲看着阿呆，表情很奇怪。 绝对有疑惑和不安。 龙明轻轻笑道：“也许你不该走这么快。” 陆鲲疑道：“哦？” “也许你该小心点。” “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 “因为你很奇特。” “哦？” “我喜欢奇特的人。” “你也很奇特？” “我想大多数人是这么想的。” 陆鲲不禁笑了起来：“哈哈……我好像也很无聊，不如一起去喝两杯？” 龙明微笑着道：“你没有别的事吗？” 陆鲲顿时皱起眉头，沉吟道：“我有别的事，今天不能与你喝酒！” 龙明笑道：“但今天我们可以一起走走？” “嗯，今天可以一起走走！” 龙明忽然抱起阿呆，轻声道：“我们去个好地方！”言罢人就箭一般窜起，轻落在一房顶，又向北掠去。 他们很快就来到了好地方。 这里是江边，江是梨花江。三人都很随便地站着。青天，白日，旷地。这里绝不是跟踪人的好地方。 陆鲲道：“什么人跟踪我？” 龙明道：“我只知道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陆鲲皱了皱眉，沉吟道：“再无其它？” 龙明叹道：“再无其它！”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第一次看见阿呆时。” 陆鲲瞳孔渐渐收缩……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或许我遇见你是很幸运的事。” 龙明轻轻叹了一声，道：“我希望是！” 第十三章 各色贱(三) 陆鲲猛地抬头盯住龙明，道：“你已认定这不是很轻松的事？” 龙明道：“嗯。” 陆鲲目光闪动，皱眉不语。 龙明轻轻笑了笑，道：“既已不是轻松的事，那只好叫它更好玩。” 陆鲲仍不说话，目光中充满疑惑。 过了一会儿，龙明忽然道：“陆鹏是你哥哥？” 陆鲲顿时变色，道：“你是什么人？”龙明道：“半个月前，我与你哥喝过一次酒。” 陆鲲喃喃道：“半个月前……” 龙明道：“就是刚夺到吸血石。” 陆鲲脸色又变了变，龙明道：“前天夜里，我就在古德镇东。” 陆鲲沉默了很久，才叹了一口气，缓缓道：“你还知道什么？” “我只知道这么多。” 沉默。 过了很久，东边传来女人歌唱的声音。很好听……陆鲲自觉这是有生以来听过的最美妙的声音。 他望见了一个年轻美貌的村姑。居然是村姑。 那普通的步子却有说不出的美妙……那步子已停住，那女人距他们只有十步。 她轻轻地笑了，陆鲲不禁心神一荡。龙明忽然道：“你干什么？” 村姑嫣然道：“小女子想请二位公子到寒舍歇息片刻。” 龙明面无表情地道：“为什么？” 村姑目露恐惧之色，怯声道：“我只是见二位公子风尘仆仆，想请二位喝口水，歇歇脚，绝无它想。” 龙明冷冷地道：“不用了，你快走吧！” 村姑却向前五步，满脸委屈地道：“我难道就那么令人讨厌吗？小女子不求其它，只要二位到寒舍坐一坐就心满意足了……” 那眼波温柔多情…… 龙明冲陆鲲笑了笑，道：“你去吗？” 陆鲲坚定地摇了摇头。 然后眨了眨眼，又转头看着那村姑……村姑笑得更温柔……楚楚动人…… 龙明的眼睛已完全定在她那散着异彩的妙目上……她施施然走了过去，走到两人中间。 转身，左手拉住龙明的右手，左手拉住陆鲲的左手……轻轻捏了捏，柔声道：“跟我走吧。” “我呢？” 她身后传来了一个很难听的声音。这声音太冷淡，冷淡得令她愤怒。 但她却松手转身对着阿呆温柔地道：“你也要跟姐姐走啊……姐姐很好的……” 她俯下身子。坚挺的胸，就在阿呆眼前微微晃动。 阿呆的眼已死死地盯住了诱人的胸脯……“我跟姐姐走……”村姑娇笑着道：“弟弟真好，姐姐好高兴呦！” “你可以走了。” 村姑突地转身，右手一扬，十余点寒星闪电般飞出。 第十三章 各色贱(四) 而龙明向寒芒冲去！右手成掌缓缓推出，村姑就仰倒在地，猛吐一口鲜血。 ——无形！你是什么人？ 她不能喊出来——她就算死，也想较为舒服地死。 龙明冷冷地望着她，冷冷地道：“你是什么人？” 她啜泣道：“我……我只是一个寂寞的女人……” 龙明冷冷道：“你这样的女人，当然寂寞！” 村姑忍不住叫道：“为什么？”这声音充满了愤怒。 龙明冷笑道：“你好意思问，我却不好意思说！” 村姑顿露凄然之色。 龙明冷然道：“你走吧！” “我……”村姑满脸愧色。 龙明面色一寒，沉声道：“你走不走？” 村姑缓缓起身，缓缓向来路走去。“快！”龙明的声音很强横。 所以村姑很快就走了…… 龙明大喝一声，陆鲲和阿呆的目光渐渐明亮。 龙明道：“她就是跟踪你的人。” 陆鲲低垂着头。沉默。 龙明看着他，沉默。过了一会儿，阿呆忽然道：“也许我们该走了！” 龙明轻轻笑了笑，道：“我想我们还会再见的！” 阿呆嘎嘎大笑道：“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龙明看着阿呆，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走了！” 龙明走得很快。 陆鲲望着他消失的地方，怔怔出神。 阿呆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陆鲲怔了怔，眨了眨眼，道：“现在就走。” 他们一起离开这片地方。 沉默，持续得不久。阿呆道：“我有一个妹妹！”陆鲲道：“哦！”阿呆咬了咬嘴唇，道：“她快死了！” 陆鲲骤然停住脚步……“她在哪儿？我们快走！” 这是一座破庙。 庙有很多种，破庙好像只有一种。没有门，没有窗，最显眼的就是灰尘和蜘蛛网…… 但有一个角落……陆鲲忽然看见这个角落时，不禁长吐一大口气……整个脑袋顿时热了起来。 那里有一张床。有五种颜色，是各种床板拼起来的。床头一个花瓶，淡蓝色，花瓶里有花，是不知名的小野花，好像本来也是蓝色的。花瓶边有一块苹果，苹果边一两粒红枣，还有一个杏核…… 这个角落是一尘不染的。 陆鲲扫了一眼，眼睛就已有些湿润。 他两步跨到床边。 看着床上的孩子。 “她……她怎么了？”陆鲲的嘴唇不禁有些颤抖，而他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床上这分不出性别的孩子。 “她有病……有病……我不知是什么病……病得很厉害……”阿呆一只在咬着嘴唇。 “去我那里！” “嗯！” 阿呆在陆鲲背上颠簸着，懒散的阳光软绵绵地盖着大地，行人们的目光无一例外地射在自己身上……阿呆的眼狠狠地闭上，眼角的泪水缓缓地渗出。 第十三章 各色贱(五) 坎玉药铺，黄正武的卧房。 龙明想带着微笑进去，但被人看到的却是苦笑。 屋里有三个人——陈啸、商超、黄正武。 先开口的一定是陈啸。 “你怎么了？”陈啸的声音总是很亲切，很有趣。 龙明把这次“出去走走”的经过仔细地讲出来。 但李小灵一节他实在不想细说。 三人当然听得出来。但谁都不想细问，很不想。大家沉默片刻。 陈啸偷偷叹了口气，沉吟道：“你想做什么？” 龙明道：“我想再看看文清。” 商超、黄正武都不禁抬起头盯住他。 陈啸道：“然后呢？” 龙明道：“然后我去找师父。” 陈啸目光闪动，沉吟道：“做什么？” 龙明叹息着道：“治病。” 陈啸不说话了。 黄正武忍不住问道：“什么病？” 龙明咬了一下嘴唇，颓然道：“我不知道……” 沉默。 沉默了很久，商超忽然道：“你是不是想凑凑热闹？” 龙明沉吟着。商超提高了嗓音：“你何时变得婆婆妈妈？” 龙明忍不住长叹一口气，怅然道：“我注定会去凑热闹。” 商超叫了起来：“为什么？” 龙明轻轻抬起头，看着商超，道：“因为我很贱。” 商超那对大眸子似要喷出火来，他狠咬着牙，额头青筋凸起。 他瞪了很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贱，我何尝不贱！” 黄正武忽然长叹一声，缓缓道：“原来我一直都很贱……一直都很贱……” 陈啸忽然朗声大笑。 三人都怔怔地看着他。 他笑了很久，才停下来，喘息着道：“你们都没我贱！都没我贱！就因为我贱，那些武林正派才以为我是残忍嗜杀的大魔头！才到处‘缉拿’我！” 龙明脸色变了变，道：“有人嫁祸？” 陈啸大呼一口气，道：“嫁祸！嫁祸……太多了！” 龙明定定地看着他，双手握紧……又放松……又握紧。 没松。 陈啸看着龙明的手，沉吟道：“像我这种人，若什么麻烦都没有，就太没意思了！” 商超忽然道：“我很久没杀人了！” 这句话没有任何感情，没有任何语气。 就是可怕的。 可以是平静的星空，可以是平静的湖水，可以是平静的刀锋。 有时候杀人很刺激，很有意思，有时候杀人很无奈，很痛苦。大多数人都会在不同时候体验过这两种极端的感受。 若一个人无论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感觉到其中一种，那他一定很不一般。若一个人在同一时候感觉到两种，按他一定很不一般。 很不一般的人永远比很一般的人稀有。这四个人都是稀有品种。 黄正武道：“你不喜欢杀人？” 商超点了点头，道：“我不喜欢杀人。” 黄正武道：“但你却忍受不了不杀人的日子？” 商超道：“是，因为我很贱。” 黄正武笑了笑，道：“也许你可以不那么贱。” 商超道：“我可以，但我不喜欢。” 黄正武微笑着道：“你好像什么都不喜欢。” 第十四章 使命·各色贱(一) 商超忽然嘿嘿一笑，道：“世上绝没有你完全喜欢的东西，也绝没有你完全不喜欢的东西！” 黄正武道：“是以你什么都喜欢，又什么都不喜欢？” “嗯。” 陈啸忽然大声道：“我好像没什么不喜欢的！” 他居然像一个委屈的孩子。 龙明垂着头，目光闪动，握着的手渐渐放松…… 商超、黄正武都在盯着陈啸。是惊讶的表情。 时间停顿了一会儿。龙明缓缓开口道：“他据大佛音自创一门内功，叫小佛音。” 商超、黄正武的嘴和眼明显更圆了。 陈啸偷偷换了一口气，缓缓道：“我创出小佛音后，明显比以前更聪明了……”他停顿一下，又慢慢接着道：“大佛音我只差‘易灭’还未达到……唉！后来想起，其实我早已动了贪念！‘易灭’是不可能的了……唉！不久又妄动嗔念，大佛音是与我无缘了……不料我卧床三天，竟悟出了小佛音！我这小佛音也是三个境界，有‘清心’‘明净’‘极乐’，那三天内我悟透了‘清心’和‘明净’，但‘极乐’之镜……唉！其实我又动了贪念！谁知没过几天，我听到龙明的啸声，竟顿时悟透了‘极乐’！” 商超道：“就是龙明杀铁骑兵那次？”陈啸缓缓点头道：“嗯！” 枯虚已追上公孙卓雷一行五人。他不去追阿八，因为他要与公孙冲古说事。 “枯虚！”公孙素月欢天喜地地跳到他面前。 枯虚与公孙卓雷距五步。公孙卓雷只是微笑地看着他。 枯虚掐了下公孙素月的脸蛋儿，大笑道：“月月想我了啊？” 公孙素月红着脸，咬着唇，伸手就要掐枯虚的鼻子。公孙卓雷轻叱道：“小月住手！” 公孙素月当然不会住手。而那手居然真的掐住了鼻子。手的主人咯咯笑个不停，鼻子的主人居然也哈哈大笑……鼻子被捏住的笑声当然很稀有，是以连公孙卓雷也朗声大笑。 他身后的三个人好像天生不会笑。 所以有一个人目光闪动。 枯虚没有发现。 这个人距他二十多丈。 ——就像一片虚无。 后来枯虚他们走了，是回大平教。这片虚无与枯虚的距离始终不变。 直到公孙冲古出现的时候。 他知道公孙冲古不会发现自己，而枯虚这么久也没发现自己。 因为他的心境很正常，起码他自己这么认为。 而他若听到某些足以令他不再正常的事时，枯虚可能就会发现他。所以他走了。在这个关键时候走了，他没有感到遗憾，因为他早已算好了结果。 ——枯虚刚离开坎玉药铺，就去找碎孤求了。 那时他还没跟着枯虚。 当枯虚与碎孤求的谈话进行到某一点时，他就忽然出现了。 又忽然消失了。 因为他看到了碎孤求。 好像是出现的瞬间就瞬间消失了—— 但一定有时间的差距。 枯虚就在这一瞬间觉到了异常。 枯虚不禁目光闪动。 枯虚很少“目光闪动”，碎孤求明白。但他未发现这次“目光闪动”。因为他当时正处在“极度惊讶”。 公孙冲古沉吟道：“看来……是大哥！” 枯虚沉吟道：“不知大哥……为何下山……” 第十四章 使命·各色贱(二) 公孙冲古道：“也许他过够了那种日子。” 沉默。 沉默了很久……公孙冲古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 枯虚叹息着道：“我晚上就去找婉儿。” 公孙冲古咬了咬牙，道：“你应该想个长久之策。” “你要我把她们接到这里？” “嗯！” “晓晓会坏你事的！” “我的事坏了，四弟的事就成了！谁做不一样？” “但你没竭力！” “竭力？竭力？竭力也得做人！” “做人并不重要！” “哦？” “我们生来就注定不能做人！” “哦？” “我们绝不能做人，我们本来就不是人！什么也不是！” “我想……我们很悲哀！” 枯虚冷笑道：“岂止是悲哀？哼，我们活着就是为了死！” 公孙冲古不禁颤抖。 他从未如此颤抖过。 因为枯虚从未如此激动过。 ——枯虚在他心中是神。 就是神！ 他自己只是人！ 他想做人！ 但他做不成人！ 做不成人？他只能不做人！他不能做人！他当然明白，他很明白！他太明白了。 他简直明白得要疯掉。绝没有什么事比这个事更令他明白！明白自己的命运！ 明白自己的命运？就是做个奴隶？ 就是做个奴隶？宿命的奴隶！ 枯虚不禁叹了口气，叹得很沉重，很潇洒！ “我们活着，就是白痴，死了，就是混蛋！我们只能做白痴！” 公孙冲古已站了起来，他极力不让自己颤抖，但他也清楚地知道，不叫自己颤抖是不可能的！ 人可以颤抖，但经常颤抖的人绝对会被视为怪物……谁喜欢怪物？ 谁能回答？ 怪物与非怪物又怎样？公孙冲古不在乎。枯虚也不在乎。 但怪物也分很多种的。有的怪物是自己认为自己是怪物，但别人绝不会认为他是怪物，只可能……认为是超凡脱俗！这怎么办？ 枯虚不知道，公孙冲古更不知道。 但他们都知道，这怪物已注定是怪物，谁也改变不了了！就像燃起的火，再也无法复原。 第十四章 使命·各色贱(三) “贱人？” 不知多久，公孙冲古吼出了这句话。枯虚只有沉默。 公孙冲古不想他沉默。公孙冲古冲枯虚大吼：“我们是不是贱人？” 枯虚点头道：“我们当然是贱人……我们好贱！” 公孙冲古道：“但我们却只能做贱人？” 枯虚道：“我们只能做贱人！” 公孙冲古大吼道：“为什么？” “我们注定是贱人！无法改变！谁也无法改变！” 公孙冲古狠低着头，狠咬着牙，恨恨道：“我真希望我们是普通的兄弟……” 枯虚当然知道这“我们”是“谁们”，他不得不悲哀……然而，悲哀只能是悲哀，悲哀就是悲哀，悲哀还能是什么？什么也不是！只是你自作多情！没有人知道你的悲哀！因为—— 没有谁是你！只有你！ 你怎么办？你不必管“怎么办”，谁都没管“怎么办”，日子也照样过。人，好像与天地差不了多少……其实并不想什么……并没有多少感情……人只是完成各种使命……做各种贱人……就像天地一样……贱人！各色的贱人—— 枯虚缓缓起身，缓缓道：“你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做这个贱人吗？” “我不知道。” “但你还是做这个贱人。” “是！” “那你为什么做这个贱人？” “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知道？” “我不知道！” 枯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沉默。 公孙冲古也长长地叹了一声，缓缓道：“贱命已定……我只能对这贱命做个答复，绝不能抛弃它，这是使命……老天既然选择了我，我就得对得起老天……” “我们都是被老天玩弄的，无条件的玩弄！” 枯虚说这句话时，不敢看着公孙冲古的眼睛，因为他已欺骗了公孙冲古。 他借这次机会，已看出很多很难看出的东西。 这次机会就是他的女儿造成的。因为他知道，公孙冲古一定以为他是因自己的女儿而如此激动。 其实他只是借机激动一下。 公孙冲古也借机激动一下…… “大哥好像不该出现。” 枯虚愣了一下。不说话。 公孙冲古忽然笑了。竟忽然笑了！ 第十四章 使命·各色贱(四) 这就是愤怒的笑！却也是无奈的笑！ 愤怒又无奈……枯虚忽然发现，这是很正常的事——一个人一生中有多少次“愤怒又无奈”…… 也许很多，也许很少。却绝没有“不多不少”。 绝没有。枯虚知道。公孙冲古的“愤怒又无奈”绝对很少。少到此时就是他的第一次。 枯虚实在弄不懂这笑。枯虚只好先把这笑认真地记在心里。 “你那几个徒弟怎么办？” 公孙冲古终于说话了。枯虚终于回过神了。 “没必要的话，还是叫他们活着。” “你为什么跟他们说那么多？” “我怕有人成魔。” “那个……龙明？” “是，他才二十二岁，那次意外达到‘无神’就杀了二百多人！” 公孙冲古的表情很奇怪。 枯虚叹了一声，道：“他若成魔，陈啸、商超很可能也成魔！” 公孙冲古也不禁长叹一声，道：“这难道是命中注定？” 枯虚道：“我不知道什么叫‘命中注定’！” “他们会不会坏事？” “我不知道，但你放心，我随时能杀了他们。” “他们……若真的成魔……也不好杀！” “若真的成魔，就不用我动手了！” “嗯……”公孙冲古沉吟道，“陈厉与龙明还有点过结。” “你打算把陈厉留到什么时候？” “现在还不到时候！” “也许时候到了，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哦？” “毕竟变数越少越好！咱也不差这一个人！” “我……再考虑考虑……” 枯虚看着公孙冲古，叹了一声，道：“龙明跟我提到过一个元行会的人，就是抢吸血石的那个。” 公孙冲古道：“他怎么知道？” 枯虚道：“他们偶然认识的。” “哦！” “龙明说那个人实力一般。” “哦？” “我估计是晓晓捣乱！” “啊？” “一定是她告诉杨开速的！” “杨开速又告诉四弟？” “四弟就交给了苏豪。” “现在吸血石就在四弟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