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那间小屋》 一 一条谜语,让我入了一次地狱; 一条谜语,又让我同凡人镇人结下了不解之缘。 忆昔日,青翠婆娑; 自归郎手,青少黄多。 历尽了很多艰险, 受尽了很多折磨。 莫提起, 提起珠泪满江河。 这是一幅谜语,谜底是船工用来撑船的船篙。在乡间,我小的时候奶奶就给我破这样的谜语,所以我们那里的人无论大人小孩几乎人人都能说出这条谜语来。我想,这条谜语之所以能够在乡间这样广泛地流传,也许不仅是在于它的通俗易懂和韵味,更在于它的耐人寻味的意味吧。出于这种考虑,那年元旦,在县文化馆举办的灯谜大联欢上,我便自作聪明地把这道“乡间菜肴”也端了出来。在那个政治气氛火热的年代里,没想到我这一“端”倒“端”出了很大的麻烦,我被扣上“对社会主义新生活不满”的帽子,下放农村,进行思想和灵魂的改造。 我被下放的地方是凡人镇。这是一个环境优美、民风淳朴的乡村古镇。我在这里接受劳动改造的那段生活,抛却政治因素不说,着实令人怀恋和难忘。古镇人的善良醇厚、聪明机智,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凡人镇坐落在西河河畔。西河其实是条叫不上名字的老河沟,因其位于凡人镇的西边,所以当地人都习惯称之为“西河”。后来镇上的三公给我讲了一个关于西河的传说。很久以前,凡人镇住着一家穷人,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儿子十五六岁,长得黑头苍脑的,对母亲很孝顺,常到镇西的湖里逮鱼,然后把捉到的鱼拿到泰山庙的集市上换回柴米油盐孝敬母亲。 一天,这黑小子在水下摸到一个明晃晃的圆蛋蛋,捞上来在阳光下放出万道光芒。正好,一个临村的恶霸也来湖边观光,一见宝蛋眼都红了,伸手就来抢夺。黑小子一急,忙把宝蛋塞进嘴里,不料那宝蛋一骨碌滑到了肚里。这下坏了,黑小子只觉得浑身燥热,焦渴难忍。他一头扎进湖水里咕咚咕咚喝起来,一口气把湖水喝下去一多半,抬头一看,大吃一惊,发现自己变成了一条张牙舞爪的黑龙。惊慌失措之余,他首先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他想自己从此以后变成了一条苍龙,留下寡母谁来养活呢?他决定赶紧回家看看母亲,便一头朝岸上撞去。黑龙划过的地方,身后便留下一道深沟,湖中的水便顺沟而去。黑龙游到哪里,水就涨到哪里,黑龙游到家门口,水就涨到家门口,他母亲出来一看吓了一跳,只见一条巨龙伏在自己面前,一边望着自己哗哗地流泪,一边冲自己不住地点头施礼。俗话说“母子连心”哪,老太太从苍龙的神态上,意识到他就是自己的儿子变的,不由痛断肝肠,老泪纵横。但眼看着水越涨越高,乡亲们就要大难临头了,母亲赶忙挥手催儿子离去。黑龙恋恋不舍地转过身去,顺流而下。他游上一段路,就忍不住回头望望家乡,河身就在这里拐个弯子。老苍龙一路回了九次头,西河就总共拐了九个湾。那个黑小子常去捉鱼的湖也成了一个连在西河上的深潭,当地人称为黑龙潭。 也许正是因了这个美好的传说,西河的水才养育了凡人镇这方善良的百姓。他们并没有因为我是被送来接受思想改造的,反而总把我看成是城里来的人,有学问,处处给以关照,这使我免受了不少苦楚。被下放的第二年,妻子带着革命小将——我的十岁的小女儿——同我彻底决裂了。我并没有因此而痛苦,反而倒有一种解脱感。那种年代,一个尚有点姿色的年轻女人,长期孤独地生活在混乱的城市里,缺少男人的照顾,其日子之难是可想而知的。这样也好,自己以后的日子反倒可以无牵无挂,落得干净,少了许多烦心事,不必去苦虑我不在家的时候自己的女人会同哪个有权的男人睡觉。 二 三公卖驴的钱,眨眼之间却变成了阴钞…… 三公在镇上算是一位很有名望的老“学究”,七十多岁,鹤发童颜。说三公是老学究,倒不是说三公有多少学问,是因为他见多识广,一生中过的桥比别人走的路都多,凡事都能道出个究竟。 三公的胆略过人,远近闻名。传说三公年轻时候还捉鬼卖过。说是有一天早起,天刚蒙蒙亮,三公动身往泰山庙街赶集,刚下西河坡,见前面影影绰绰有个人,也在往河对岸走。他想,还有人起得跟我一样早哩,追上去作个伴儿吧。三公就紧赶几步撵上那人,问人家说,喂,你是谁呀?那人转身咧嘴一笑说我是鬼,又问三公说你是谁?三公一听大吃一惊,再看那家伙呲牙咧嘴的样子,确是一副鬼相,心想,都说这西河坡上有鬼,我还不信,今儿个还真让我遇上了。西河坡早些年间就有闹神起鬼一说,连凡人镇的三岁小孩都知道当年泰山庙大殿前有一马厅,马厅左右各塑一高头大马。据说这马即《封神演义》中黄飞虎所骑的神马。一天夜里有人发现一匹马在西河坡上吃自家的麦苗,就用铁叉去赶,一铁叉扎在了马的屁股上。只见那马长啸一声,一道红光而去,落入庙中。第二天,人们发现泰山庙的马厅中,一匹马的屁股上正好有铁叉扎出的两个小洞儿。后来泰山爷给麦子的主人托梦,说自己正打盹儿呢,这匹野性未脱的畜牲就脱缰溜出了庙门。三公想,今儿个这鬼莫不是也趁泰山爷打盹儿的空子从庙中溜出来了?三公左右前后看看不见一个人影儿,想跑是不能了,就定了定神也诳那鬼说自己也是鬼,今儿碰上伙伴了,老兄这是干啥去?那鬼看看三公坦然自若的样子,就信以为真了,亲热地说去赶集呀,又问三公你去干啥?那鬼说着就拉三公的手,一拉不觉一怔,说我们鬼属阴,手都是凉的,你的手咋是热的?三公灵机一动说老兄不知,我刚死,尸体还没放凉,手当然是热的啦,我是去泰山爷那里报到的新鬼,刚好咱俩可以一路走。凡人镇和泰山庙街之间的西河河面较宽,水流浅缓。一些腿懒的人们,来往为了讨捷径,热天都是从浅河滩处蹚水过河,冬天河水结实了冰就可以踏冰过河,不愿往上游绕个弯子去过桥。两人蹚水过河的时候,鬼又惊问你咋把水蹚得哗哗响啊?三公这才看那鬼蹚水微波不起,一点声响也没有,忙说我们这些新鬼真得向你们老鬼学学蹚水不响的本领啊。过了河,三公问鬼说咱们鬼到人群中都有啥忌讳哩,鬼说就怕人血,人血要淋到咱们鬼身上,那咱们就不能变化隐形了。三公问咱们鬼还能变化呀,老兄能变一个让老弟看看么?鬼就将身一晃变成了个兔子。三公说兔子太小,不能变成个大点儿的?鬼把兔子头一摇又变成了一条老黄狗。三公说还小,能不能再大点儿?鬼又把狗头一摇变成了头大灰驴。三公大喜,心中暗骂你个鬼东西,这下可上了老子的套儿了。他急忙用拳把自己的鼻子打出血,顺手摸了一把血在驴头上,那鬼再也不能变化了,气得直摇驴头。三公往驴背上一跨,骑着它来到了泰山庙的牲口市场上,大灰驴就换回了一叠子钞票装进了口袋。 得了意外收获的三公再无心串集,回到家里把票子往外一掏,怔了,一叠票子全变成了阴钞。三公一下子明白了,原来这世间,无论阳间还是阴间,不属于自己的,都不可强得,得必有应。三公赶紧把那叠子阴钞带到西河坡上焚烧了,等三公失急慌忙又赶到牲口市场上的时候,太阳已升出一杆子高了。三公远远地看到那里围了许多人吵吵嚷嚷地不知在谈论什么,只听回来的人们边走边议论说这年头尽出稀奇古怪的事情,好好的一头驴咋转眼工夫就成了一堆白骨了,怪可怕的。三公听到这里赶紧折头往回走,他怕买驴的人发现自己又生出麻烦来。 在凡人镇下放的那些年,我结交了不少的棋友。三公是其中的一位长者。有一次棋下到半盘,我给三公续茶的空当儿,问及此事的真伪,三公只呵呵一笑说:“世间的事,信则有,不信则无。比如你,一条谜语便可主你沉浮,道理相同啊。” 当年三公的这番话,让我不禁联想起了时下的一句顺口溜: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三公最后叹息道:“唉,人啊人!每个势单力薄的人,就好像掌握在别人手中的一个棋子儿,下一步要怎样走,得听人家的。自个要想把握自个一辈子的运道儿,就好比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样难啊!”三公谈起棋道,深有感触,他老人家还告诉我,这下棋其实就是想方设法地给别人挖陷阱,设局子,看着别人掉进去了,自己就会心花怒放。不过有时一不小心,自己也会掉进别人的陷阱中去。生活中,有些人一辈子就喜欢玩这一套鬼把戏。所以,人生在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三 掌作的一个木头疙瘩一个木头疙瘩踢去, 结果踢出了一大堆木楔子, 而且不多不少,正好够建庙使用。 泰山庙原是一座远近闻名的大庙,香火非常旺盛,每年庙会之日,就连南方沿海一带的商贾香客也都备上牺牲供品,古乐开道,千里迢迢地前来上香。听凡人镇的人说庙中供奉的是泰山爷。泰山爷就是《封神演义》中的商朝大将黄飞虎,因黄飞虎功高盖世,所以姜太公封神时,便封黄飞虎为东岳泰山天齐仁圣大帝,人称东岳大帝,位居五岳正神之首,执掌幽冥地府一十八重地狱,总管天地人间吉凶祸福。 泰山庙建于何时,就连三公也讲不清道不明。三公说早在三国时候,就有刘备诸葛亮一行人路过凡人镇时隔河望庙的传说。他们站在西河东岸,望着对岸庙中旺盛的香火,关老爷勒马感叹道这是一座何庙,庙中供奉何人,香火何以如此旺盛?诸葛亮摇着羽扇,呵呵一笑,说云长将来的香火会比这庙中供奉之人的香火更旺。 三公还告诉我,传说在建泰山庙的时候,鲁班爷听说了也赶来帮忙。他来到工地上一看,无数的能工巧匠已锯的锯、刨的刨,忙这忙那,木头疙瘩东扔一个,西撂一个,也没人收拾。鲁班爷向掌作(木匠头)的要活儿干,掌作的看他是个老头儿,干不了啥活儿,就让他把满地的木头疙瘩拾到一块儿去。鲁班爷也没说什么,就放下家具筐子,把那些木头疙瘩收拾在一起,又拿出墨斗儿墨签儿,在那些木头疙瘩上这儿比比,那儿划划。 等到泰山庙要上梁了,掌作的忽然发现上梁用的木楔子还没着落,停工事小,错过吉时就不能上梁了。掌作的急得团团转,无意间绊住了一个木头疙瘩,那木头疙瘩“呼啦”一下散成了一个一个木楔子。他来了劲,一个木头疙瘩一个木头疙瘩踢去,结果踢出了一大堆木楔子,而且不多不少,正好够使。掌作的高兴得一蹦八丈高。回头赶快找那个老头儿,老头儿早没影儿了。他一下子醒悟过来,大喊道:“鲁班爷显圣了!鲁班爷显圣了!” 因为凡人镇一带的人们对泰山爷非常崇拜和笃信,所以人们在建房的时候,总是要在宅子外面迎路的一角竖起一块儿刻有“泰山石敢当”字样的小石碑。人们相信这样的小石碑可以挡妖辟邪,逢凶化吉。考究起这种小石碑作用的渊源,三公捋捋白胡子告诉我,传说东岳大帝手下有一员神将,名叫石敢当。这名石将军威猛勇敢,武艺高强,常能避妖邪,压灾殃,逢凶化吉,所向无敌。所以人们常以此石镇宅。后来其他村子都把这种石碑当成“四旧”给破了,但凡人镇仍保留着这一古俗。 其后的历朝历代,泰山庙又经过多次翻修,庙的规模也越来越大。传说明朝翻修大庙的时候,因工程大,就动用了很多的人力,火头军(伙食员)忙不来,累得叫苦连天,谁也不愿意干这个差事,吃饭成了问题。这天来了个老头儿,甘心情愿干这个差事。每天,老头儿总是不慌不忙的,一个人把过去几个人干不过来的活都干完了。开饭的时候,只见老头儿不住地从馍筚子上拿馍,筚子上的馍从来没有拿完过。当时人们只顾忙着干活,也没注意到这件事。等庙宇修好了,老头儿不见了,馍筚子也不见了。这时候人们才明白过来,原来那是个神筚子呀!老头是谁呢?据说就是泰山爷的化身。 随着泰山庙规模的不断扩大,泰山庙前也逐渐形成了颇具规模的繁华街市。特别是到了农历正月十五的庙会日期间,更是社戏昼夜,车水马龙,商贾盈市,经旬不止。敬香者有之,听戏者有之,游玩者有之;这边杂耍的,那边斗鸡的,还有玩猴的,羊抵架的……各领风骚,各遂心愿。 后来庙宇改作学堂,该扒的扒了,该砸的砸了,该改的改了,但泰山庙前那条街道集市却一直延续了下来,如今每逢农历单日,附近的乡亲们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来赶集。我被下放到凡人镇的时候,听说泰山庙山门前的那对一人多高的石狮子和一块高大的“泰山石敢当”的石碑,还移弃在已经改作学校库房的大殿前面,倒在地上,无人理会。 四 我这个阳间的“牛鬼蛇神”, 却在阎王那里替一个冤魂打了一场人命官司。 民风醇厚的凡人镇人很优待我,分派我去西河坡看坡(这里人把护青说是看坡)。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因为西河坡常年闹鬼,本镇的人派谁都不敢看,特别是到了夜里,更是不敢住在护青房里,一年四季,地里的庄稼便经常被偷。俗话说:“远处怕水,近处怕鬼。”所以就有好心人说他一个城里人,手不能握锄,肩不能挑担,又不了解这里的鬼情,不如干脆叫他住西河坡护青房当看坡人。这主意不错,立刻就被镇干部采纳了。 西河坡是一个很大的河滩坡地。这里以往不是没人看过坡,但由于惧鬼,特别是晚上,遇到庄稼地里有什么风吹草动,也只是虚张几声完事,偷庄稼的没吓住,反把看坡的骇出几身冷汗。护青房虽置有床铺,但看坡人晚上却没胆睡在这里,只拿着一尺来长的手电筒来西河坡照一转儿便回去搂老婆去了,那床却成了“魔鬼”们享乐的地方。我住进护青房之前,镇上的老八婶就悄悄告诉我说,这屋中有吊死鬼,端缠年轻人,你可要小心提防。原来镇子里有一刘家女子,容貌漂亮,性格刚烈,被镇里的一个外号“二流子”的小伙缠上,二流子的舅舅在县城里当公安局长,根子很粗,所以镇子里没人敢惹。后来这位刘家女子告状无门,不忍屈辱,竟然在护青房里悬梁自尽了。她因为死得屈,阴魂不散,所以天天夜里到二流子家闹宅,硬是把仇人缠死了。二流子死的时候,也是在这个护青房里吊死的。我乍听的时候,心里着实升出一股冷飕飕的寒意,但随后也就淡然了。 护青房自有吊死鬼之说后,就再没有人光顾过了,闲置多时,自是一片狼籍,我和镇里的两个社员收拾了半天的工夫,总算有了一些眉目。镇里又给凑合了锅碗瓢盆一应的生活必须品,老八婶硬是让人在屋梁上写上“姜太公在此”几个大字。老八婶说这样可以避邪镇鬼。在凡人镇,人们很笃信这个,无论谁家起房造屋,立梁的时候,房梁上都要用红纸写上“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的字样贴上去,他们认为姜子牙是白熊投生,出生时带着封神榜,后来姜子牙真的封了诸神,天地间的神呀鬼呀都敬畏他。神仙鬼怪唯恐避之而不及,于是,便有了“姜太公在此,诸神让位”之说。民间将写有这句话的纸条贴出来,视为神符一般。只要贴有这一神符的地方,各种神鬼就不敢在此作祟,诸事就会一帆风顺。老八婶此一用意,就是想让姜太公来镇住房中的吊死鬼不再来捣乱作怪。 一天晚上,风雨大作。我独自一人无事,拧暗了马灯躺在床上,静心感受着屋外的电闪雷鸣,听着田野里风吹雨拍的声响……一道闪电从门缝里挤进来,照亮了整个房间,一白衣少女披发脱袜,面带泪痕,不知何时站在我的床前。我忙惊问女子是何人,如何到得这里。女子啜泣不止,称自己本是屈死的冤魂,如何被避悬梁自尽,如何又缠死仇人,无奈可恨的仇人到了阴间仍然咄咄相逼,自己只得逃出来作孤魂野鬼,如此这般地诉说一遍。我一听知道她就是那位屈死在此的刘家女子,便说既是如此为何不去阎罗殿告他?女子说仇人根子太粗,没有人敢给她写诉状。也是同病相怜,我听后当即动了侠义之心,为她奋笔疾书了一张状子,在灯上一烧,就算给了阎王爷了。我告诉女子回阴间等信儿,要是告不赢,我再给玉皇大帝写上一状,连阎王一起告。刘家女子一听再三拜谢,然后飘然而去。一道贼亮的闪电过后,轰然一声滚雷,仿佛要炸得天崩地裂似的。我大汗淋沥地从床上惊醒,屋中仍然是一片黑森森的,只有马灯灯嘴两边的口缝中漏出两道浑浊的光线,毫无意义地落在两边土黑的墙上,外面的闪电雷声不断,风雨依然不停地吹拍着四周的田野,发出沙沙的让人捉摸不定的声响。 我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知道刚才是做了一场惊梦,那声梦中的巨雷,也许就是发怒的阎王为那屈死的刘家女子做出的公正的了断。 我摸索着拧亮了桌上的马灯。马灯是镇子里专给我这个看坡人配备的,灯中的油可以到镇里保管员那里去添加。所以,晚上马灯是不全息的,只是把光焰拧得小如豆粒,夜里去巡夜,只需用手一拧,灯焰就亮了。这方法到省了不少的火柴。那些年火柴奇缺,凡人镇的许多人家尚用火镰燃火做饭。火镰取火的方法很古朴,把糙火纸折叠成条,上面压一块儿火石,再用铁制的火镰在小石块儿上一下一下地划出火星儿,燃着火纸,用嘴一吹便可吹出火苗儿来。这取火的方法据说是太上老君点化给凡人镇的祖先们的。那时,凡人镇的人们取火运用钻木的办法,非常艰难。这天,老君驾云来到人间,云头飘之凡人镇的上空,正看到一位小铁匠接过火种在生火打铁铲,便按下祥云,来到炉前说要讨个火。小铁匠很恭敬地请他引火,老君使用法术熄灭了炉火,然后拔腿就跑。这火来之不易,气得大家抄起铁铲就追。眼看追上时,小铁匠将铁铲打过去,只听“当啷”一声响,火花迸飞,原来铁铲打在了一块大石头上,再看老君时,人却不见了。小铁匠这才知道是太上老君前来点化取火的新法,于是便效仿用铁镰击石块取火,果然比钻木取火省力多了。自此以后,凡人镇的祖祖辈辈、世世代代便一直沿用着火镰击石取火的方法。 马灯的光亮照亮了小屋的四壁。灯光下,老八婶让人写在梁上的“姜太公在此”便显得很分明。我回想着刚才的梦,看着蹲在梁上的姜太公,觉得很有趣味儿,也很好笑,心想原来神仙也有“玩忽职守”的时候。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阎王把那个恶棍打入十八层地狱,让那位屈死的女子灵魂得到安息。 五 有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老八婶无米却能炊出满锅喷香的米饭。 老八婶在凡人镇可不是个一般的人物,她是个女辈中的人精。据说年轻的时候,她和八叔靠一条小货船在西河中南行北航为生。人说“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八婶就曾经把“无米”炊出了一锅香喷喷的大米饭。那次,八婶两口儿帮一个粮食贩子运货,货主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出了名的吝啬鬼,运大米连麻袋都不舍得用,大米就满满地装在船舱里。这次航程,路上须吃一顿饭。八婶就想趁机戏弄戏弄这个“铁公鸡”,故意 不带自己的米面上船。铁公鸡也早有戒心,他见老板不带米面上船,估摸八婶要偷自己的米下锅,一路上小心提防。到了晌午该做饭的时候,铁公鸡故意问晌午吃啥饭,八婶说吃干饭(凡人镇一带的人把大米饭叫干饭)。铁公鸡心里说,好!今儿个我就瞪着双眼看着你拿啥做干饭。 八婶不慌不忙地在锅里添上水,盖上锅,拿个碗递给八叔说上岸买点油和盐,回来熬鱼汤。八叔上岸去了,八婶就点火烧水。不一会锅开了,不见八叔回来,八婶掀起锅盖拍子,顺手往米堆上一摔,看看咕嘟嘟滚的一锅水,骂了声“死鬼男人”,又把锅拍子盖上去。停了一会儿还不见八叔回来,又摔一回锅拍子。这样反复几次,一锅大米饭可就做好了。铁公鸡一直幸灾乐祸地坐在那里,一边抽烟一边不眨眼地看着八婶,没见她往锅里下米呀,这一锅干饭是咋做成的? 饭做好了,八叔也回来了。八叔回来却仍拿着一只空碗。八叔说走得慌了,忘记带钱了,油盐没买成。八叔的这一切都是八婶事先安排好的,八叔只是按八婶的意思跑跑龙套而已。八婶听八叔说没办成事,佯装生气地说真笨,办这点小事还用得着花钱?你来熬鱼汤,我去弄油盐。八婶说着,接过碗就上岸去了。铁公鸡心里想:这女人真不简单!我得跟去看看她还会耍啥花样儿能不花钱买油盐?铁公鸡就扯个谎说要上岸买包烟,跟着八婶后面就上了岸。只见八婶来到油店门前,让店主在碗里打了半斤香油,一问价钱嫌贵,又把油“呼啦”倒回油桶里,端上空碗去了盐店,让店主给她称了一斤盐也倒在碗里,仔细一看又嫌盐不干净,“呼啦”一下又倒回盐缸里,端上碗回头就走。这下铁公鸡可看出了窍门儿,先一回那碗上粘了一层油,第二回又粘了一层盐,一个子儿没花,油和盐全有了。铁公鸡是很精能的人,受这一窍门儿的启发,他一拍脑门,先前那一锅大米饭他一下子全明白了。原来,这锅拍子叫锅中的开水热气一哈就湿了,湿拍子往米堆上一砸,就会粘上一层大米,再往锅上使劲一磕,米就下锅了。铁公鸡呀铁公鸡,人们都说你精能得一毛不拔,原来这女人比自己还精还能,自己身上的毛竟叫一个女人给不知不觉地拔了,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想到这里,铁公鸡打心眼儿里开始佩服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女人了。 有一根筷子吃耦——专爱挑眼儿的人问了,那熬鱼汤的鱼是怎么来的?这个很容易。你想,八婶两口子是经常靠走水路谋生的人,在西河里秉叉捕鱼的本领自然是有的。那用来熬汤的鱼就是八叔做饭前泳鱼叉从西河中捕上来的。 去年老八婶在泰山庙街赶集,碰见一个冒失鬼,挑着两捆芩刺在街上横冲直撞地叫卖,扎了人还骂人家不长眼,一群人围着他吵了起来。老八婶心里气不过,走上前去给他们解和儿,对卖芩刺的说我正等着用芩刺扎院墙哩,你别在这儿闲吵了,快挑着跟我去吧!卖芩刺的这会儿正苦没有台阶下,老八婶这一说,正好借坡下驴,挑上芩刺跟在老八婶的屁股后,往一条深巷儿里走去。这条巷叫阴死巷,陌生人不知道,巷头宽,越往里走越窄。走着走着不好走了,老八婶哄他说就这一节儿窄,一过去就是我家了。一边说一边还帮卖芩刺的往里拽,那人被芩刺捆挡着看不见前面路的宽窄,就相信老八婶的话,也在后面使劲拥,结果芩刺捆儿越挤越紧,最后卡死在巷子里了。老八婶说你等等,我去喊家里的人来帮帮忙,一会就来。老八婶这一去自然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那个卖芩刺的正夹在两捆芩刺中间进不得出不去犯难心的时候,老八婶早绕出了街,蹚过西河,回到了凡人镇。 老八婶的机智过人,在凡人镇一直被乡亲们传为美谈。 六 俗话说,打喷嚏是一想、二骂、三感冒, 狗胜子的喷嚏,这回却没有打到点子上…… “豆~腐~哟——!老豆腐哟!” 凡人镇豆腐坊卖豆腐人的一声极有情调特征的吆喝声,常常像雄鸡报晓似的标志着凡人镇新的一天的开始。他们总是早早地挑起豆腐担子,扯开庄稼人浑厚的嗓音,抑扬顿挫地从凡人镇一路吆喝出去。接下来才是村头树上“唧唧喳喳”的“百鸟朝凤”,“叮叮当当”下地的牛铃声,田野里人们“嘻嘻哈哈”的说笑声。 护青房前面是一条田间小路,这条路是凡人镇通往北西两个方向村庄的捷径。镇里的豆腐人总是担着豆腐早早地从这条小路走出去,中午又担着换回的豆子顺着这条小路走回来。那时候农村来俩钱不容易,一分钱恨不得掰成八瓣用,自然不会用钱来买豆腐吃,大家都是拿豆子来换。豆腐坊每天把换回来的豆子磨成豆腐,第二天再把豆腐换回豆子,这样换来换去,镇子里便换回大量的牲口饲料,牲口们最喜欢吃的饲料就是豆腐坊每天磨出来的豆腐渣。也许在牲口们眼里,人类的皇帝一日三餐也不过如此。牲口们的生活好了,膘壮了,拽起梨耙也更卖力了。然而牛们哪里会知道,在人类,普通百姓即使一日三餐能吃上从豆渣中提炼出来的豆腐,也会被吃得不停地放大屁的,若是换了皇帝,坐在朝堂之上,响屁连连不断,岂不是屁话连篇,政令还能严明吗? 每天早晨,买豆腐的走到护青房前,总要喊一声“看坡先生”——凡人镇的人们都喜欢管城里的人叫先生,我又是专管护青看坡的,所以乡亲们就习惯地这样称呼我了。卖豆腐的喊我,是要我来换他们的豆腐。虽然豆腐吃得让人放大屁,但豆腐还是要吃的。今天喊我“看坡先生”的人是豆腐坊里的狗胜子,狗胜子是他的小名,听说他最先的小名叫狗娃子(凡人镇的人们有了小孩儿,喜欢先用狗呀猫呀的来取小名,说是孩子取了这样的名字好养活),后来大了,他妈常叫他胜子,人们就将二名合一改叫狗胜子了。 狗胜子是那种凡人镇称作“十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老实人。说到老实,狗胜子可算是老实得不能再老实了。听说他小的时候,跟着他妈在镇头儿的老槐树底下玩,一个爱捣笑儿的女人逗他说:“狗娃子,看看你妈多不亲你,给狗娃子穿一对儿差蛤蟆鞋(两双鞋混穿了)。”小孩子都受不住哄训,狗娃子低头一看,自己的左脚穿的是只花面儿鞋,右脚穿的是只黑面儿鞋,看着自己的妈妈,小眼泪豆儿都快要出来了。妈妈赶紧说你穿错鞋了,你的鞋都在门儿后放着,你回去自己换过来。狗娃子跑回家,可是不一会儿就又哭着走了回来。他妈见狗娃子没有换鞋,还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着回来,赶紧走上去拉住问怎么了?只见狗娃子十分委屈地说:“门儿后那双鞋也跟我脚上的一样,一只是花的,一只是黑的!”大家一听,都禁不住哈哈大笑,说傻小子,你不会只换一只鞋呀!不过老实有老实的好处,镇干部把他派到豆腐坊,看中的就是他的老实。因为老实,他不会把豆子或豆腐偷着往自己家里带。 这天我换完豆腐,狗胜子担着豆腐挑子从我这里离去时间不长,转了头儿又弄得落汤鸡似的回来了,担子中的豆腐也没有了。我问咋了,狗胜子只别着头说娘啦个疤子,回去非好好收拾这贱娘们一顿不中!一边说着,一边步也不停地往家冲。望着狗胜子走去的背影,我在想,狗胜子大清早怕遇上什么鬼了吧?后来我才听没事来下棋的人说是咋回事。 原来,昨天狗胜子和豆腐坊里外号叫“二炮”的人换完豆腐在回来的路上遇上了,半路里两个人坐下来歇歇儿抽袋烟。二炮在凡人镇本是个“吹牛不上税”的人物,无论在什么场合,嘴里都能突突突地跑火车,喜欢有一搭没一搭地顺口胡喷。他俩刚把泼鞋(即脚上穿的旧鞋)脱下来坐在屁股底下(这是凡人镇的生活习惯,无论男女,在没有凳子的情况下,他们便脱下一只鞋往屁股底下一坐,一边用手抠着脚趾间的黑垢,一边或唠嗑、或做活、或吃饭……),二炮就放炮似的响响地打了一个喷嚏。二炮打了喷嚏后就说有个老婆真好,老婆又在念我哩。那时二炮才刚结婚半年,小两口儿一天到晚正亲热得像黄胶泥似的。狗胜子说你又在吹哩,你咋会知道老婆在念你?二炮说出门人只要打喷嚏,就是亲人在念哩。 狗胜子一听,心想我老婆平时对我也怪好的,我出门她咋不念我哩?不行,回去我得问问她。狗胜子一到家就嚷开了,狗胜子说老婆,咱俩平时也怪好,我每次辛辛苦苦地出门卖豆腐你咋不念我哩。老婆说我咋没念你,你每次担着豆腐挑子出门我都在心里念你早去早回呀?狗胜子不服地说你骗鬼去吧,你念我我咋就没打喷嚏哩?二炮说老婆念自己的时候,自己就会打喷嚏哩。狗胜子的老婆这会儿正忙着做饭,知道男人在外面又吃了二炮的喷,无心跟他辩白,就顺口说明儿个我多多念你就是了。 狗胜子的媳妇很聪明贤惠,人样儿又长得漂亮,都说她嫁了狗胜子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但狗胜子的媳妇却很知足,她就喜欢狗胜子那身实诚的蛮劲儿。狗胜子生来就像一头壮实的犍牛,不仅媳妇娘家的大小一应活路都被狗胜子包了,更重要的是狗胜子夜里能让媳妇享受到一个女人大汗淋漓的快乐。这不仅让家中缺劳动力的丈人丈母娘十分满意,也更让媳妇很满足。 晚上,狗胜子的媳妇想,用什么办法能让男人明儿个打喷嚏呢?男人不打喷嚏,少不得回来还麻缠人。媳妇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自己的男人有用袖来擦鼻子的习惯,她偷偷地在男人的袖头儿上抹了些辣子面儿。 顺着这条田间小路前去,前面是一条大灌渠,上了灌渠便是大路,但小路与灌渠之间是一道当年修渠取土留下来的十来米宽的排水沟,水沟上有一条二三尺宽的引水灌田的水泥渡槽把小路和灌渠连了起来。狗胜子每天要从这条渡槽上担着豆腐挑子早晨走过去,中午走过来。这天早上,狗胜子也许受了清晨的寒气,偏巧,他刚走上渡槽,一滴清涕挂在了鼻尖儿,狗胜子习惯地拉起袖头儿抹了一下子。这一抹,狗胜子的鼻孔受了辣子面儿的刺激发起痒来,忍不住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这下狗胜子在渡槽上站不稳了,连人带挑子在渡槽上忽悠了几忽悠,结果就给忽悠到渡槽下面的水沟里去了。豆腐自然是要不成了。狗胜子爬上岸来,气得破口大骂说娘的屁,不念就不念,一念就接二连三地念,早也不念晚也不念,偏偏老子要过渡槽的时候念。这下好了,老子这十几天的工分叫你个婆娘的给念没了! 下棋的人说的话难免会添油加醋,但这天狗胜子一冲到家,小两口着实是结婚以来干了第一仗。狗胜子不心疼别的 ,他心疼的是那十几天的工分一下子没了。对于一个只会下死力气挣工分的男人,没有什么会比扣他的工分更让他揪心的。凡人镇有句俗话说:“工分,工分,人的命根。”其言不假呀! 七 狗胜子吃饭,要等媳妇敲盆子, 敲一下,才能吃一下…… 说到狗胜子,三公还给我讲了关于狗胜子的另一段轶闻。 狗胜子媳妇的妹子到了出嫁的年龄,男方这天来家中订亲,丈人要大女婿来陪客。媳妇心想妹妹的对象是民办教师,有文化,狗胜子是个十锥子也扎不出血来的石闷子,家里平时来个客人,饭桌上他也从来不会让个人,只顾自己吃饭,老爹这回叫他去陪客,得给他交待几句,免得到时候在饭桌上丢了人,落下话把子,让自己也抬不起头。于是就对男人说你今儿个饭桌上不要多说话,我叫你咋着就咋着,自己每吃一口菜都别忘了也让一让客人吃,他比咱小,你就叫他老弟。吃饭叨菜不能像鸡啄米似的不停地吃,要有个样子,我在隔壁哄娃儿,把脸瓷盆儿扣着,用个棍儿在脸盆底儿敲一下,你就叨一次菜,说声老弟吃,可不能叫人家笑话。 交待后,媳妇问记住了?狗胜子说记住了。 到了吃饭的时候,狗胜子的媳妇在隔壁哄着娃儿,敲着脸盆底儿指挥着。她敲一下,这厢的狗胜子就吃一口菜,还让客人说:“老弟,吃!”丈人见大女婿今天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彬彬有礼的样子,心里很是高兴;客人也被让得满心欢喜。过了一会儿,狗胜子媳妇的母亲来替闺女去灶屋吃饭。媳妇怕去了男人就出洋相,不去吧,又没法向母亲说明,只好暂时叫母亲哄娃儿,自己赶紧去灶屋端点饭菜就来。谁知媳妇刚走,孩子就认生哭闹起来。媳妇的母亲赶紧敲着盆底儿哄他。越敲越紧,越敲越响,狗胜子一听慌了,拿筷子不停地叨菜还是叨不及,嘴里一边不停地吃菜咽菜,一边不停地说老弟吃老弟吃,一边冲隔壁喊“敲慢点!敲慢点!” 三公一本正经地讲,我和其他几个下棋的在一旁早已经笑得双手握着肚皮,喘不过气来。我说三公,刚才那个“打喷嚏”的事儿我还有些相信,这件我却不信。你们是不是看人家狗胜子老实,故意编些故事来编派人家。三公说你不信?不信你问问他们。我看看那几个还在发笑的人,知道他们都是凡人镇出了名的老噱头,想着他们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来?所以也就没有再问的必要了。 三公有个习惯,一开始讲古经就要先把搭在肩上的长烟管取下来,按上烟末,点火抽上,吐上三两口浓浓的青烟,才慢慢开口。三公的长烟管有二三尺长,两头分别装了玉石嘴儿和铜烟锅儿,中间吊着个烟袋子,三公把烟锅儿插在烟袋子里按满一锅儿烟,用嘴含着玉石嘴儿,再用二三尺长的火麻杆放在烟锅儿上把烟点上。那个时候,在凡人镇,几乎家家户户都使用火麻杆。因为火麻杆是一种十分经济的火源,它是田里的黄麻割倒后在水坑里沤熟,皮剥下来搓麻绳拧经子,杆子埋在小灰(锅灶烧出的灰)堆里捂干,即可用来代替火柴作为燃火的工具,燃着一根,暗火可以慢慢着上一天。有的人家还把玉米的胡须搓成绳晒干来保存火源。 在那个“抓革命,促生产”,连火柴都“促”不出来的年代,乡下人的这种近于古朴的保存火源的方式,让我很受感动。 八 问我祖先来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 谁是古槐迁来人,脱鞋验验脚趾头。 凡人镇每家的大门前都种着一株槐树,到了夏天,浓荫匝地,槐花飘香,坐在槐树下乘凉的男男女女,或下棋,或打牌,或做针线,或掐帽辫,有说有笑,好不热闹。这个季节,几乎各家都会从槐树上捋下嫩嫩的槐花,拌上面,蒸槐花蒸菜,蒸好后滴上几滴香油,拌上几羹蒜泥,吃起来其味香甜无比,不失为一顿佳肴。 一些人围在镇头儿的老槐树下,听三公讲关于凡人镇槐树的来历。 三公说,凡人镇家家门前栽槐树,其实是一辈辈人纪念先祖,怀念故乡的传统。据前代的老辈人说,凡人镇的祖先是在明洪武年间从山西洪洞大槐树下迁居而来的。元朝末年,朱元璋起兵和朝廷的官军在中原地面摆开战场,争夺江山,杀来杀去,杀得河南十室九空,房倒屋塌,荒草遍野。后来朱元璋坐朝得了天下,采取移民政策把人烟稠的山西洪洞县人一部分迁到了地处中原的凡人镇。洪洞县当年有一座大庙,大庙内有一棵大槐树,大槐树上有个老鸹窝。老百姓就是在那里集中起来被送走的。俗话说“金窝、银窝,舍不了自家的穷窝”,老百姓谁也不愿背井离乡,投奔他乡。押送的人为防备老百姓逃跑,就用绳子拴住人们的胳膊,连成一串一串的押着走。中途人们要拉屎撒尿得先求押送人把手解开,所以后来就把拉屎撒尿叫“解手”了。撒尿时只解一只手,叫“解小手”,拉屎必须两只手都解开,叫“解大手”。从洪洞县迁来的人,小脚指甲都分为两半,一半大一半小。据说这是大家怕以后被遣散不好相认,就暗地里约定用小刀儿在各自的小脚指甲上刻下一道儿,作为以后相认的记号,有这个记号的人,就说明是从洪洞县迁来的老乡了。 至今,凡人镇还流传着这样的两句顺口溜:“问我祖先来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谁是古槐迁来人,脱鞋验验脚趾头。” 后来有一天,我和老八婶提起了凡人镇的槐树的故事,老八婶说这槐树在凡人镇还有一忌哩,无论谁家盖房子,都不用槐木做木料。老八婶见我听得一脸迷惑,问我“槐”字是哪俩字组成的,我一下子恍然大悟了。老八婶说用槐木建房,将会有鬼作乱,让一家人不安的。 九 “小神仙”一掐指,阴差阳错, 豆腐老汉丢失的驴还真的被“算”回来了。 在凡人镇,老八婶不仅聪明过人,还装了一肚子禳灾去病的小法术。据说老八婶的父亲解放前就是很有名的“小神仙”,老八婶的“小法术”即是从她父亲那里学得的。小神仙在凡人镇出名,那还是早些年间的事。那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八婶的父亲“小神仙”肩上背着褡裢,手里举着“铁卦神算”的幌子,走街串乡地来到了凡人镇,刚好遇上了镇里的二傻子,二傻子当时正提着个鹌鹑笼子,倚着半截矮墙垛儿看一只公鸡没命地追着一只母鸡要往身上爬,二傻子一边看着一边嘿嘿笑着,下身就顶起了帐篷一样。但他一看到“小神仙”来了,就不停地叫喊着“神算来了,神算来了。他就是我在城里碰到的那个算命先生,神极了。”喊罢就不停地“嘿嘿”笑着,提着鹌鹑笼子跟着“小神仙”前后转着。 原来,凡人镇有一小财主,这小财主刚十三四岁的时候,他爹老财主就掉到西河里淹死了。老财主是个一毛不拔的吝啬鬼。那年西河里发大水,从上游飘下来许多的木箱、衣物什么的。老财主就带着小财主拿着绑了铁钩的长竹竿,来到西河堤上捞东西,不想被大水冲泡后的堤岸突然垮下一大片,正在堤边捞东西的老财主就随着落进了河水中。因水流太急,一下子漂流了半里多。小财主在岸上连追带赶地哭喊着想雇船来救他。船家要一钱银子才肯去救。在河水里一沉一浮的老财主听到后,挣扎着朝小财主举着一个指头说:“我儿我儿,五分便救,一钱不救!”船家见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主儿,心中不快,自然无心去救,又加之水流湍急,旋涡连连,小船过去也有危险,正犹豫间,老财主的脑袋一忽儿就不见了。这件事成了凡人镇茶余饭后的笑料,传来传去就当成故经传开了。 说到吝啬,三公告诉我说,小财主的爷爷就是个“铁公鸡”“老财迷”。老财迷除了有老财主这个儿子外,还有三个闺女。老财迷担心闺女们不小心嫁给一个败家子儿,为三个闺女将来的生计考虑,每个女婿都是经过老财迷认真考验筛选过的,所以女婿们为人处世的品性就可想而知了。 有一次,老财迷过生日,几天前就和三个女婿说好了,要他们每人送一坛子好酒给他贺寿。三个女婿再吝啬也却不了丈人的情面,都答应了,可是各有各的心事。 大女婿在家里收拾好一只大坛子,心里暗想:一大坛子酒要花很多钱的,二姐夫要送一坛子酒,三姐夫也要送一坛子酒,三坛子酒一起送,我弄上一坛子水绝不碍事。于是,大女婿就灌了一坛子水。谁想二女婿、三女婿和大女婿都想到一块去了,也都灌了一坛子水。 贺寿的那天,老财迷天没亮就起来了,收拾好一口大缸,准备盛三个女婿送来的酒。他一面收拾一面想:假如缸里不先装一点酒,女婿来一看,一定要骂他太吝啬,专张口喝别人的酒。可是要先装上一点酒,又得花钱去买。他绕着缸转了三圈,脑子也转了三转,最后拿定主意:反正有女婿们送的三坛好酒,我在缸里倒上一桶水掺和一下,也还是可以对付的。于是他提了一桶水倒在了缸里。 不一会儿,三个女婿各提着酒坛都到了,老财迷笑嘻嘻地把他们迎进屋里。三个女婿都夸自己的酒好。大女婿说我的酒叫“三里香”,喝过以后跑三里还有香味。二女婿说我的酒叫“不过杯”,最多不能喝过一杯,过了杯就要醉了。三女婿说我的酒叫“触鼻醉”,用不着喝,闻上一鼻子就醉了。 老财迷听着高兴得不得了,连忙招呼长工把三坛酒倒进缸里。 中午开饭了,老财迷喝了一口酒品品,觉得没有酒味,但又不敢声张,心里想,一说穿怕我那桶水也要露馅,只好连声夸奖说好酒好酒。女婿们心里各怀鬼胎,见丈人说酒好,也都跟着说:“不错不错!好酒好酒!” 长工见主人喝得这么高兴,在取酒时只悄悄地尝了一口,便连忙“呸”的一声吐在地上,愤愤地说:“他妈的,原来他们喝的竟是凉水啊!” 言归正传。这小财主的老祖宗就是当年伸手抢夺黑小子手中那枚宝蛋的后裔,至于他是第几代子孙,谁也说不清了。但是,凡人镇上的人们却都知道,这家老财主们的家道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并且代代都是十八亩地里一棵谷——单根独苗地单传,传到了小财主这一代,不但家道中落,而且养了个独子还是个半吊子,镇上的人都喊他“二傻子”,眼瞅着都二十啷当岁的人了,可还啥也不懂,成天就知道提着鹌鹑笼子,到处看狗打圈、鸡叨架、蚂蚁上树之类。这天,财主交给儿子二百五十个铜钱,想让他一个人进城长长见识。 二傻子揣上钱,提上鹌鹑笼子,高高兴兴进了城。他走在街上,路过一家炒菜馆,一股香气扑鼻而来。二傻子一路走来,着实有点饥肠辘辘了,就走进店里,把二百五十个铜钱拍在桌子上,学着别人的样子冲着堂倌要吃要喝。堂倌一看,不敢怠慢,忙伺候在身边。待要点菜,二傻子又犯了难,他不知道点什么菜。这时正好旁边桌子上有两位老人在互道问候,这个说“贵姓”,那个说“高寿”,二傻子就认定那是两道名菜,就拿腔拿调地吩咐堂倌,说,先来个“贵姓”,再来个“高寿”,外加一碗蒸馍汤! 堂倌一听,知道这家伙是个二百五,就想教训他一顿,他回身从泔水缸里捞了两碗剩菜渣,加点油盐一拌就给他端了上来。谁知这家伙一边吃还一边叫好哩。吃喝完了,他一敲桌子,喊堂倌来结账。堂倌暗暗数了数二傻子桌子上的钱,不多不少二百五,就喊起了价码儿,说,“贵姓”一百二十五,“高寿”一百二十五,清汤外加一文,合计二百五,还欠一个子儿!二傻子一听傻眼了,全给人家还欠一文呐!这可咋办哩?堂倌叫他留下鹌鹑笼子,回去拿钱来赎。 二傻子这下风光不起来了,像个被人放了气的皮球,垂头丧气地出了店门。他回身一看,发现这街上的门面差不多都一个样,心想,自己又不会认字,回头找不着地方不就麻烦了,得找个记号才行。他看来看去,发现这家菜馆门口的墙上挂着一串蒜瓣儿,就暗暗记在心里,这才放心地往家走。 第二天,二傻子带着钱进城赎鹌鹑。他来到这段儿街上,走过来走过去,就是找不到昨天记着的那家店门口挂蒜的菜馆。二傻子哪里知道,店门口挂的那串蒜被厨师们拿进去用,用后又没有拿出来,把个二傻子急得屁股后快要冒白烟了。正在这时,迎面走过来一个算卦先生,这个算卦先生正是“小神仙”。小神仙见他在那里急得火头火燎的,就问他在找啥哩。他说是在找“挂蒜”的。小神仙说世上只有“算卦”的,哪有“卦算”的?你是把话记颠倒了吧?二傻子听人家说的也在理,就改口说是找“蒜挂”的。小神仙说那好,我就是算卦的,要算卦也得先报属相,你是属啥的?正在急头上的二傻子一时没反应过来,就大声说我是赎鹌鹑哩!小神仙听了一愣说:“属‘鹌鹑’哩?去去去!你不在十二相,真是个二百五!”二傻子已经急得满头大汗,也没听明白小神仙说的什么意思,就听到他说“二百五”,连声说:“是啊是啊,你先生真是神算,我二百五全花光了,还欠人家一个子儿啊!”二人正说着话,旁边店门里走出了昨天的那个堂倌儿,二傻子一下子就把他认了出来。 正因为二傻子和小神仙有这段小遇,所以他一看到小神仙,就高兴地大叫起来。他这一喊一叫,在门口乘凉的人就都围了过来。有好奇的人就想试一试,看他算的到底准不准,结果一算一个准儿。这下子人们就越围越多了,卦摊儿前的人一时竟堵了半条街。街对面是个中药铺,药铺的掌柜觉得卦摊儿遮住了他的门面,搅了他的生意,就想把小神仙开销走。他板着脸来到小神仙面前一站喊道:“喂,俺的中药铺几天没发市了,你给看看俺啥时候能转运?”小神仙一看来者不善,知道他是来找茬儿的,就随口说道:“不用算,今儿晌午正当午时,掌柜的就能发两个钱的利市。”药铺掌柜说那好,到时候若失算,你就立刻给我卷摊子! 药铺掌柜刚走,豆腐老汉就赶来了,催着小神仙算算驴跑哪儿了。原来,昨个儿半夜里,豆腐老汉起来小解,提着“气死风灯”顺便绕豆腐坊看了看(这是豆腐老汉多年来的惯例,夜里只要起来小解,无论刮风下雨,都要提着灯到豆腐坊转一转),发现曳磨的驴没有拴好,不知什么时候跑了。急得豆腐老汉一家子折腾了半宿,到天亮也没有见到驴的影子。老汉听说镇子里来了个算命先生,自称“铁卦神算”,便想来试一试,看能否给提供点寻找的线索。小神仙掐了掐指头,想了想说:“你不用着急,驴丢不了。你只要到对面药铺里抓俩钱的药吃吃,驴自己就回去了。”老汉说俩钱太少了吧?小神仙说不多不少正合适,并嘱咐他记住,一定得在正当午时去抓药,时辰不对也不灵验。豆腐老汉问吃啥药哩?小神仙说随便啥药都行。 到了正当午时,豆腐老汉进了药铺,要掌柜的给他抓俩钱的药。药铺掌柜吃了一惊!他正在等着过了时辰就去找小神仙算账哩,这俩钱的生意竟真的不迟不早找上门来。可他不愿轻易认输,说老人家,俩钱太少了,没法子抓。豆腐老汉说不少不少,你随便给捏点啥药都中。药铺掌柜说我不要一分钱给你中吧?豆腐老汉一本正经地说那不中,这两个钱算是花定了!说着把钱扔了过来。 掌柜盯着老汉看了半天,心里有点儿纳闷,捉摸这豆腐老汉早不来晚不来、要多要少都不行,莫不是和算命先生串通一气来捉弄我的吧?那咱就对着捉弄吧。他随手抓了一大把大黄,包起来交给了豆腐老汉。 晚饭后,老汉让老伴儿把药煎煎喝了下去。这大黄是泻药,不大一会儿,豆腐老汉的肚子里就翻花搅浪了。他上吐下泻,不停地往屋后茅厕里跑。后来跑不及了,他干脆蹲在茅厕里不起来了,一边还恨恨地骂道:“我叫你拉!我叫你拉!明儿里非告你龟孙不可!”他本来是骂药铺掌柜的,可这话叫他屋后那家听见了,误认为是冲他们来的,不觉吓了一跳。 原来老汉的毛驴跑到这家院里了。这前后两家本来就结点儿小怨,于是这家就把驴昧了起来,心想反正是你家驴自己跑过来的,又不是俺去偷的,想等今儿天黑人静时拉到外地卖了,得个外财。谁知一落黑儿,就见豆腐老汉不停地出来进去,误认为是漏了马脚,老汉在盯他们的梢,一直没敢行动,躲在暗处看动静。一听老汉说要告他们,可慌了神,赶紧偷偷地把驴放了出去,却把驴缰绳昧下了。 第二天早起,老汉一开门,发现毛驴站在门口,高兴得抱住驴头就亲起来。可缰绳咋会丢了哩?他老伴儿想了想说:“夜黑儿我煎药时,怕药量太大你受不了,就撇了一小把。莫不是……”老汉埋怨说:“是了!是了!人家小神仙叫吃的药还会有错?你要不打折扣,咱那驴缰绳肯定丢不了!” 自此,“小神仙”的大名便在凡人镇传开了。 十 我是几十年前被二老救下的一只蛤蟆…… 据说老八婶的父亲之所以能成为“小神仙”,是因为她的父亲又是沾了蛤蟆湾的仙气儿。老八婶的娘家是蛤蟆湾的。这蛤蟆湾原无村庄人家,只住着一对善良的老人。老两口五十多岁还没儿没女,不免盼儿心切。老人总是埋怨老天爷不公道,说哪怕给我们个蛤蟆大的儿也行啊!这一说不大紧,天随人愿,有一天,老人正走路哩,还真的冷不丁从天上掉下来一个盘子大的蛤蟆,望着他一个劲儿地“呱呱”乱叫。老人心想:兴许这就是老天爷送给我的蛤蟆儿吧?老人把蛤蟆抱回家,老伴儿一见高兴得合不拢嘴,不管咋说总算有个儿子了。 过了些时间,老人撑船下汉口做珠宝生意,蛤蟆儿死缠活缠也要去。老人没法儿,只好把他带上。船行到一座大山脚下,蛤蟆儿望着大山“呱呱”乱叫。老人猜想儿子是想到山上去玩玩吧,就把木船靠了岸。蛤蟆儿跳下船,一蹦一蹦地往山里头去,把老人家带到一棵大树下停住了。原来树底下有个筛子大的老鳖壳。蛤蟆儿蹦到鳖壳上,冲着老人又叫又点头。老人明白蛤蟆儿的意思,蛤蟆儿是叫他把这个鳖壳拿走。老人看了看这鳖壳,觉得无啥用处,就说要它干啥?又大又脏,没处放。蛤蟆儿生气了,在鳖壳上蹦了三蹦,又叫了三叫,然后爬在鳖壳上不动了。那意思是你要不拿走,我就不走了。蛤蟆儿撒起泼来了。老人无奈,只好把老鳖壳拉到船上。 托老天的福,老人驾的船一帆风顺,不几天就在汉口的大码头靠了岸。一位珠宝商上船看货,一见老鳖壳就惊喜地对老人说:“你说个价,我留下了。”老人说这货是我蛤蟆儿的,价钱自己作不了主。珠宝商就说那把你儿子叫来吧。老人转身把大蛤蟆捧到桌子上,说这就是我蛤蟆儿。那商人一见吓了一跳,他原以为蛤蟆儿是他儿子的小名儿,没想到真是个蛤蟆。这商人只好冲着桌上的蛤蟆问起价钱来。 蛤蟆伸出右爪在砚台上一按,在纸上一划,划出了五个黑道道,商人问是不是五十两银子?蛤蟆儿摇摇头。五百两?蛤蟆儿又摇摇头。五千两?蛤蟆儿还是摇摇头。商人狠狠心说五万两?蛤蟆儿这才一边点头,一边“呱呱”地叫了几声。 珠宝商一合计,值! 其实珠宝商并不傻,珠宝商一眼就看出这鳖壳里有几颗夜明珠!于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老人这下发了大财,回家后就置地建房,又给蛤蟆儿娶了一个媳妇。洞房内新媳妇见新郎是个大蛤蟆,伤心透了,躺在床上哭起来。哭着哭着睡着了,睡着了就做了个稀奇古怪的梦,梦见蛤蟆跟她说:“我不是蛤蟆,也是一个人。不信你把我肚子底下那根线一拆就知道了。”新媳妇忽地醒了,她急忙抱起蛤蟆一看,果然肚子底下有条红线。她忙把红线一拆,“哧”的一声,大蛤蟆真的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小伙子。 老两口知道后高兴得要命。一年后,媳妇就给他们生了个又白又胖的小孙子。 这一天,蛤蟆儿把二老叫到房里说,今天我就要走了,孩儿不能再给你二老行孝了。 老两口一听,打了个冷颤,忙问为啥要走。蛤蟆儿流着泪说出了几十年前的一段往事。 原来,老人还是少年的时候,他在河边割草,看见一条大长虫追赶一只大蛤蟆。他抢块石头把长虫打死,救了蛤蟆一命。蛤蟆儿说:“那个蛤蟆就是我。几十年后,我已得道成仙了,知道恩公没儿没女,我才前来报恩。眼下你有了万贯家产,又有了后代香烟,我也到该走的时候了。” 全家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蛤蟆儿说了声“二老保重”,就化作一股儿青烟不见了。 自此,子生儿,儿生孙,子子孙孙繁衍至今,这蛤蟆湾里也有了数十户人家,蛤蟆湾的名字也逐渐叫开了。说来也奇,这河流上下数十里,独有这一湾处的蛤蟆繁殖最盛。每到夏天,蛙声一片,热闹非凡。就连家家户户的院角草窠中,也常常会蹦出一只蛤蟆来。蛤蟆湾的大人小孩,祖祖辈辈也从来不会伤害蛤蟆。 如此神奇的地方,老八婶的父亲能成为铁卦神算的“小神仙”,似乎也顺理成章了。后来,小神仙考虑着想把自己的“这碗饭”传给儿子,可儿子死活也不愿意学算卦。儿子说听人家说因为算命的一生泄露天机太多,所以到最后眼睛都会瞎的。三公告诉我,小神仙的儿子之所以会这样说,这里面有个原因,原来,凡人镇一带的乡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 从前,凡人镇往上一点的西河上有一个渡口,渡口上有个撑船的小伙子。这小伙子原本是逃荒的,逃到凡人镇,民风淳厚的凡人镇人看这个小伙子人挺实诚,就收留了他。后来,小伙子看到凡人镇人来回过河都要蹚水,很是辛苦,就倾尽自己所有的家当,请人做了一条船,选了这处水深面窄的地方撑船做起了渡口。小伙子为人也很厚道,穷苦人坐船从不收船钱。 这件事传到神仙铁拐李的耳朵里,铁拐李想亲自来查看查看。这天,他变成个跛脚老汉,坐在小伙子的船上,来来回回坐了一整天,也不付船钱。可小伙子一点也没有生气。铁拐李问他:“我来回坐船你咋不要钱哩?”小伙子说坐船的有钱就给,不给钱的都是些穷人,我咋能逼着问穷人要钱呢。再说,我是个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生活好过。铁拐李听了很感动,走时留下一幅美女图说:“老夫没钱给你,就把这张画儿送给你,你一定要把它贴在你的屋里。”小伙子把画儿贴在屋里后,每天晚上那画儿上就走下个姑娘和他相会。 一年过去了,他们有了个胖儿子。人们听到小伙子的屋里有小孩儿的哭声,还有女人的说话声,就你传我,我传你地传开了。这事让镇子里的财主知道了,这财主本来对小伙子就抱有怨气,嫌他来回收他的过河钱,这下总算找到了出气的名头,于是就到县里告状,说小伙子拐骗民女。县官把小伙子传去,重打四十大板,逼他讲出实情。小伙子就把神仙送画儿的事说了。县官听后感到奇怪,就叫小伙子把画儿送给他看看。画儿贴在县官屋里以后,县官也看到每晚画儿上的姑娘都从画儿上下来,但说啥也不与他同床,外甥打灯笼——照旧往小伙子那里跑。县官一气之间就把画儿烧了。 小伙儿失去了妻子,孩子天天哭着要找妈。小伙子无奈,只好到处求神拜佛。有一天,一个算卦先生告诉小伙子说:“你妻子是个仙女儿,每年大年初一都要下凡来看望孩子。”他要小伙子到了大年初一那一天,当看见一个穿红上衣、绿裤子的媳妇到家门口时,一定要和孩子拉住她别让她走,她就是你的妻子。小伙子一听半信半疑。算命先生说这样好了,我现在也不要你的钱,到那一天我也来,事成之后,你们可得好好感谢我! 到了大年初一那一天,果然有一个穿红上衣、绿裤子的妇女,来到小伙子家要饭。小伙子一把拉住,让孩子快喊妈。那仙女感到奇怪:他咋会认出我呢?后来一问才知道是算命先生说的。身份暴露了,但又不能留在人间,得生办法脱身。那仙女儿从腰间取出一个竹筒儿,交给小伙子说:“多亏算命先生帮忙,使咱们全家团聚了。这竹筒儿内装的是金子,你去交给算命先生,作为卦钱。”仙女儿说完就抱起孩子亲起来。小伙子以为妻子真的不走了,拿着竹筒儿就进屋去找算命先生。小伙子刚进屋,那仙女儿就把孩子放下,飞回天宫去了。 算命先生听说竹筒儿里有金子,忙打开来看。也是算命先生万算必有一失,竹筒儿一打开,不料一股白烟直扑双眼,他立刻啥也看不见了,还疼痛难忍。算命先生心里一急,气愤得一下子把竹筒儿掰成两半儿,敲着喊起来。谁成想他这一敲眼睛就不疼了。所以算命瞎子们总是不停地敲着竹板走乡串户。 ——小神仙骂儿子胡说八道。但儿子怕自己后半辈子真的不幸成了瞎子,所以执意不肯学算命。真是“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啊。儿子不学,可老八婶当年却一门心思地想学爹的这门“手艺”。小神仙叹口气说女娃子不学也罢,学好你们的针线茶饭就是了,算命这行当不是你们女娃子们该干的事情。但老八婶自小就聪明好学,凡事一听就能记在心里,一看就懂,一学就会,所以尽管小神仙不教,老八婶当年还是从爹爹那里耳濡目染地学得了不少辟邪禳灾的小法术。听说老八婶年轻的时候也曾给人算过一卦。说是有一天,有个人冒着风雨来小神仙家求签问卦,八婶就抢先问那人说:“你是从东北方来的吗?”那人说是的。“你姓张吗?”那人又答是的。“是为你妻子算的吗?”那人再答是的。最后一卦算完,那人付了卦钱走了。小神仙看着女儿非常惊奇地问:“傻闺女,你怎么会算得这么准呢?”八婶一笑,说,第一,今天下雨又是东北风,这人面朝西南而来,他的肩背都淋湿了,所以知道他是从东北方来的;第二,他的伞把上刻着弓长二字,不是姓张姓什么?第三,今天风雨这么大,如果不是为妻子,谁肯为父母出来!小神仙一听哈哈大笑,说原来你是靠蒙啊,不过也让你蒙对了,可是要真给人算命,光靠蒙那可不行,这里面的学问可深着呐。 十一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在那个“破四旧,立四新”的形势下没把老八婶这样的人“破”到“牛鬼蛇神”的行列里,这也许是沾了她儿子的光。他儿子是共产党员,又是凡人镇的干部。共产党员的母亲怎么能是“牛鬼蛇神”呢?好在老八婶也只是在暗地里替人禳些小灾小病,除了喜欢吃人家的一顿饭菜,却决不收受人家的钱财,何况暗地里请她禳灾去病的人正是没有钱看病才去请她的。在老八婶看来,这或许也是在“为人民服务”哩,所以总是很热心,在凡人镇倒是落下了一个好人缘。这天,老八婶带着石头娘就是托我帮她写咒符的,老八婶说石头娘一家都不识字,别的人都忙着下地挣工分去了,就我还算有些闲空儿。 老八婶要我写的咒符是这样的:“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亮。”老八婶给我裁红纸,裁成半张书页大小;我照此内容一口气抄了十几份。老八婶说这咒符是给石头的小孩儿写的。镇子里石头家刚添了个小孩儿,孩子夜里总是不停地哭,闹得一家人不得安生。石头的母亲便来找老八婶,她相信老八婶有办法。因为当年石头小的时候体弱多病,看看只有半条命了,后来老八婶让她给孩子取名石头,又让给孩子认个铁匠为干爹,还让用各种颜色的碎布片儿给孩子拼缝成“百家衣”穿。老八婶说起这些的时候,脸上的神气劲儿仿佛石头今天能成人成家,这都全仗了她的神威似的。老八婶把十几张咒符交给石头娘,说明儿早日头出来前让石头把这些符贴在各处路口的树上或电线杆上,黑了(晚上的意思)再给孩子叫叫魂儿就会好了。石头娘说不会叫魂儿。老八婶说这不难,你在屋里用布盖上小孩的头抱在怀里,门口靠上一个竹筢子,让石头他爹站在门外,一手握住筢子,对着外面喊“娃子吓白怕回来吧”,你接着应声说“回来了”,这样喊上三遍,关上房门睡觉就行了。 老八婶最后说石头娘,你先回去,试试,要是不中你再来请一道“招魂符”。石头娘称谢先去了。从石头娘走去的背影,可以看出她对咒符的虔诚和对神灵的崇拜。 石头娘走后,瞧着正用干草茎剔牙的老八婶,我半开玩笑地说晌午饭是不是石头娘请你?老八婶很认真地说她不是请我,她这是请符,心诚符就灵,心不诚符就不灵了。老八婶的话让我又想到了屋梁上“姜太公在此”那几个字,那次梦中闹鬼,姜太公渎职,也许是因为我没“请”的缘故吧。 十二 有理街道,无理河道。 小两口拿桥下的花屁股逗笑…… 石头两口子在凡人镇可算是喜剧式的人物,夫妻俩最爱逗笑。凡人镇有个风俗,孩子满月后母亲要抱着孩子回娘家住上一阵子,这叫“挪臊泼”。路上,男婴鼻子上要用锅底灰点一个黑点,意谓“避邪”;女婴要在鼻子上用红胭脂点个红点,也有吉祥的意思。石头的孩子满月的时候,正是炎热的三伏天,石头用架子车拉着怀抱孩子的媳妇,送媳妇回娘家。媳妇的娘家是西河对岸的上岗村,这个村庄的家家户户几乎都会烧盆罐,货物销售方圆百里,凡人镇家家户户用的盆盆罐罐几乎都来自石头媳妇娘家的这个村庄。关于这个村出窑匠的事,凡人镇还有这样一段传说,相传有一年,玉皇大帝下凡察访,路过上岗村,天色已晚,玉帝就在老君庙里歇息了。第二天一早,天才发亮,玉帝就要走了。老君送他到村外,玉帝看到上岗地势高,又紧靠河,是块风水宝地,掐指一算,对老君说这是块藏龙卧虎之地,应出八百骁将。谁知玉帝走后,老君却把“骁将”错记成“窑匠”了。打那以后,上岗村烧盆罐的匠人就一天天地多了起来。这自是外话,却说石头拉着媳妇走到西河的石板桥上——当地人称这座桥叫“和尚桥”,这时,正好有一群男人光着屁股在桥下洗澡。石头的媳妇就羞得抬不起头,要男人快走。石头说那怕啥?有理街道无理河道,嫌难看你用草帽捂住眼。说着就摘下头上的草帽递给媳妇。石头的媳妇忸忸怩怩地照办了。过了桥,石头心想,我媳妇的脸皮儿还真薄,但不知道她的心是真是假,就故意对她说今儿里还真见了个稀奇儿!媳妇一听,问见了个啥稀奇儿,石头说将(刚)才看见桥下有个人长了个花屁股。媳妇听后,立即驳他说你瞎说!我看他们都跟你一个样,哪有个花屁股?石头一听顺手打了媳妇一巴掌,骂她说女的原来也都是假正经,捂个草帽你还看恁清,不捂草帽你该看见啥哩! 石头媳妇见上了男人的套子,就想寻个机会也设个套子让男人钻钻。凡人镇的人们吃饭有个习惯,大家围成一圈,把大泼鞋一脱,往屁股底下一坐,一边吃饭,一边说笑,还一边抠着脚丫子,各自的菜碗放在一块,每个人都可以共享。乡间人吃饭也全无讲究什么文雅姿势,有狼吞虎咽的,有细嚼慢咽的,有把嘴巴嚼得吧叽吧叽响的,更有意思的是凡人镇的老少爷们喝粥的时候,喝一口粥,嘴巴能凑着碗沿儿转上半个碗圈儿,同时还能发出呼噜噜的山响声。这天,大家正围在一块儿吃饭,石头媳妇就问丈夫说:“他爹,我问你一件事儿,看你知道不知道。”石头问啥事儿,媳妇说,我夜黑儿(昨晚的意思)做了一个梦,梦见快过年了,一个屠夫拎着一把屠刀站在一头驴和猪面前作难,不知道应该是杀猪呀还是杀驴。后来这个屠夫就问我应该杀那个好,我记得梦中我不知道该咋样回答,后来梦就醒了。你说该咋样回答那个屠夫的话?石头一听,说真是女人,连这都不懂。那驴每年还能拉磨干活,猪养大本来就是要叫人杀着吃的,肯定是应该杀猪嘛。媳妇一听就说:“当时,那头驴也是这么想的!”石头媳妇这样一说,饭场儿的人“哗”的都笑了,有的竟把满嘴的饭都喷了出来。大家的这一笑,石头这才恍然悟到媳妇在巧骂自己,恨恨地在媳妇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拍得媳妇直骂他死鬼。 尽管这绝骂的笑料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就有了,但它毕竟只是出自凡人镇的一位乡妇之口,所以未能走红大江南北;如今这则笑料红得发紫,老老少少,家喻户晓,那自然是得益于本山大哥的那张名嘴。“橘生江南则为桔,生于江北则为枳。”难怪时下的世态,许多人都争先恐后地要去粘一粘名人的名气儿,或拜师,或认干爹干娘——认不上干爹干娘的,就跟名人合影儿,请名人签字,这至少也有了些日后向世人炫耀的资本——或作序写传,或邀为产品形象代言人,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似乎这样就可以成名成家了,傻子不再是傻瓜了,蠢蛋就变成天才了,从此就可以流芳百世、永垂不朽了,假冒伪劣就可以成为名牌儿了……这不禁使人想到了阿q说自己姓赵,攀赵四爷做本家的故事。 我们还把时间回到故事里面去。 大人们的快乐惊扰了放在一旁笸箩里石头孩子的甜梦,踢弹着小脚儿小手儿,毫不讲理地哇哇哭闹起来。小孩儿的肚子上系着一个菱形的兜肚,兜肚的上面缝一块儿心形红布,红布上面铰出七个眼儿。凡人镇的孩子们小时候都是系着这种兜兜儿长大的。据说心形红布上铰出的七个眼儿,是寄托了大人们对孩子的一种希望,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能心眼儿多,聪明,可以出人头地,有所作为。 石头自从受了媳妇的那次捉弄,老想着如何再报复媳妇一下。石头媳妇的奶水不多,石头的母亲就让石头赶集去买只老鳖,回来熬汤给表表奶子。这天,石头提着老鳖回到家中,回来后挂到龙门(凡人镇的人把院门称为龙门)的门鼻儿上,进屋看爹妈都不在家,就对媳妇说你爹来了,站在龙门口,我拉不进来,你快看看去。媳妇一听慌得急忙往外跑,跑出来一看明白是咋回事了,回屋对石头说俺爹走了,都怨你爹把着门不让进。 小俩口笑得前仰后合,笑过后石头猛地想到那只老鳖还在龙门口挂着,赶紧跑出来,就见一只老黄狗正冲着那只老鳖不停地汪汪叫呢,一顿大补差点进了狗的肚子里。 十三 女人不见了,被我赤条的身子压着的, 原来是一条血淋淋的兔子皮…… 凡人镇的秋天,每个农家小院都充满了丰收季节的新气象。树上和房檐下架满了新收获的黄澄澄的苞谷棒子;房门两边的墙上两串三串地挂着鲜艳艳的红辣椒,或挂着新收获的大蒜辫子,当地风俗说这样可以避邪除五毒,可以保佑小院儿的四季安康,预示来年的五谷丰登。 看着满地收获后的空旷,我的心中不免有些空落落的,先前的青纱帐,如今是满目的荒凉。只有两块还没有来得及薅去的花柴(棉花收后留下的干枯的杆子),依然毫无生机地长在那里。一帮人趁劳动歇歇儿的空隙正在那里围野兔。他们把几十米长的兔网拉开架在花柴地的一边,其余的三面人群散开,吆喝着一齐向拉网的一面赶,网边埋伏着人,手中拿着棒子,发现有兔子撞到网上,便立即跑过去将网住的兔子打死。运气好时,一块地说不定可以网到两三只兔子,不好时就连一只也捉不到了。如果能捉到几只兔子,晚上便是一顿集体美餐,收拾兔子的任务自然是我。遇到这种时候,镇里的干部常常也很有兴致,总是给我派来两三个或男或女的社员做帮手。我们或剥洗兔子,或洗剁一大堆红白萝卜,或挖支锅灶——在地上挖起一个大锅膛,把镇里的大锅架上去——大家分工明确,一大锅兔子肉煮萝卜到了饭时也就做好了。参加围猎的人和镇里的干部,各自从家中带来碗筷,当然也有带了孩子和馍饼的,一人盛上一大碗,有说有笑,吃得热闹。 在当时,没有什么娱乐可言的农村,社员们一起围猎,也算得上一件很有情趣的活动。 这天晚上,大家自然是又集体美餐了一顿。也许是兔子肉下肚的缘故,折腾得我大半夜都没能入睡,睡不着就老想尿尿,只半夜功夫就害得我不停地起来撒了三四泡臊尿。后半夜总算睡着了,刚睡着就走来了一个女人。 女人是个近四十岁的中年媳妇,身后梳一条粗黑的长辫,虽面色憔悴,但生得可人。女人走到我面前,就跪下了,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地说着她家中的不幸:孩子他爹一年前患了偏瘫病,卧床不起,公公婆婆又相继下世,自己又带拉着两个半大的孩子……女人一边诉说,还一边不停地“大哥大哥”地求饶着。我慌忙去地上扶女人起来,可当女人抬起头的时候,女人胸前的扣子已全部解开,两堆诱人的东西裸露着。女人说,只要大哥能饶了我,你要什么都中。 我是个已经单身几年的男人,怎能受得了这样的诱惑!肚中尚未完全消化掉的几块兔子肉猛然作起怪来,化作了几股丹田的冲动,这冲动攻遍了全身,更重要的是冲昏了头脑。昏头昏脑中,女人便压在了我的身下,一阵折腾,几股丹气冲出体外,整个身体便像经不住狂风暴雨摧残的葡萄架一样,倒了,散了。待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吃了一惊,浑身的冷汗像榨油似的往外冒。我身下的女人转眼间不见了,被我赤条的身子压着的,原来是一条血淋淋地抻展在那里的兔子皮!我惊叫一声翻身坐起,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正在做梦。 我拧亮马灯,照见自己出了一身的虚汗,内裤中湿湿的,有一大片粘粘的东西,浑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 我竭力回想梦中的女人,觉得这个女人我很面熟,我应该在哪里见过她。 十四 她是偷秋的贼子,我是护秋的人…… 我终于想起来了,是她,就是她!我和她第一次相见的场合很不浪漫,我们是两个非常相反的角色:她是偷秋的贼子,我是护秋的人。 那还是刚刚秋熟的季节,我抓住她的时候,她正装做一个割猪草的,草筐上面盖了一层草,筐底埋的全是刚熟透的苞谷棒子。我倒了她的筐子,要带她到大队部里去。她应该知道到大队部之后的情景,先是关押,后是批斗,接下来便是脖子里挂了苞谷棒子游乡。她一听说要往大队部里带,扑嗵一声给我跪下了,声泪俱下的样子跟我梦中那个女人的情景一样,因为她就是闯入我梦中的那个女人,梦中那个女人的家境就是她的家境。只是她不像梦中那个女人抬起头来的时候,就已解开了怀襟,露出了诱人的酥胸;我也不像梦中的我那样下流。不过她当时确实有那样的意思,她说只要我不拉她到大队部,我要怎样都可以。荒天野地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她话中的意思我自然心知肚明。然而我很明白我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一个下乡改造的“牛鬼蛇神”。当时,我想起了一首古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一个女人,处在这样的一个家境,锅里已经无米下锅,一家人已经连着三天靠清水煮红薯叶果腹充饥了。听了眼前的这个女人的话,看着她面黄肌瘦的憔悴模样,我还能有什么话可说呢?任何一个有良心的人还能忍心送她去大队部吗?我忙把她从地上扶起来,说大妹子,别这样,赶紧把筐子装好走吧。 女人临走时说她是背山屯的人,她要代替全家感谢我,说着就要给我下跪,我慌忙阻止了她,让她快离开这里。 大集体的时候,你只要不是偷本大队的庄稼,即使被本大队的人知道了,也没人会说什么的,有时候甚至可以结起伙来明着去偷,况且背山屯和凡人镇中间隔着一座山,又分属两个公社管辖。凡人镇和背山屯中间隔着的那座山,说是一座山,其实是一架高高的大土梁子,梁顶绿树成荫,荫翳蔽日,当地人习惯称这座山叫“大梁子”。背山屯处在大梁子的阴面,凡人镇处在大梁子的阳面。 说起这大梁子,还颇有一段来历。相传很久以前,这里建有一座大庙,庙里香火很盛,方圆百里的人们都来这座庙里烧香磕头。风水先生们都说这儿是块宝地。 有天一大早,一个小道士起来扫院子,看见庙院当中有头肥头大耳的老母猪在拱地。小道士觉得奇怪,寺门插得好好的,哪来的猪呢?正在犯嘀咕呢,老道士出来了。老道士见猪在拱院子,便叫小道士去撵,撵来撵去却就是撵不走,只管一个劲地在那里拱。老道士见状,提了手中的禅杖就朝猪身上轮了一下子,可那猪还是不走,仿佛哑巴吃秤砣——铁了心了的在那里拱。这下可气坏了老道士,接二连三抡圆了禅杖狠劲打。那猪被打得实在受不住了,抬起头来朝老道士哼了一声,就地打了个滚儿,冒股仙烟不见了。 后来,这座大庙就随着脚下的这片土地慢慢地长了起来,长了二三十丈高后就再也不长了。人们这才知道是神仙派猪来拱山的。老道士就十分后悔,觉得没脸再在这庙里住下去了,就带了几个小道士走了。从此,庙里的香火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再后来,忽然一夜之间狂风暴雨大作,第二天早晨人们一觉醒来,发现那座大庙竟不翼而飞了,只留下了现在的这道大梁子。现在你走上大梁子,还能捡到古代的一些残砖碎瓦什么的。 十五 人斗人,有孙悟空大闹天宫的神奇本领, 然而,面对一群麻雀却束手无策。 秋忙过后,一眼望去,视野一下子开阔了许多,大地猛然间像个光屁股的婴儿,安静地躺在母亲的怀里。新播种的麦子已从地下拱出稚芽,青灵灵的,一垄一垄,显得十分分明,块块麦田就像铺展在你面前的一页页新翻开的稿纸,一切让人看后,心里会充满不少的希望。 我此后的事情便是由护秋转为护青。护青远比护秋轻松得多,无须不停地绕着地块来回转,来回吆喝,时不时地还要放几声土枪,震一震祸害秋实的成群成片的麻雀。尽管谷子和高粱地里都插遍了手中举着小红旗的稻草人,但学会与人斗智的麻雀们时间久了也会识破那是人们玩的“以假乱真”的小把戏儿。一些胆大的麻雀竟敢大不敬地落在稻草人的头上拉屎!只有镇里给我的这支长管儿土枪,对它们来说才是真家伙——装上一筒自行配制的火药,撸一下梭子,“嗵”一家伙,震天介响,成群的麻雀们这才会心惊胆颤,呼啦一下远远地飞遁了。不知这些麻雀们是哪个军校毕业,又受了哪个军师的点化,竟学会了“游击战术”,而且运用得非常成功——你进它退,你休它扰,你疲它袭,你退它进。它们从这一块儿地飞到那一块儿地,又从那一块儿地飞到这一块儿地,整天搞得我是晕头转向,疲于奔命。 人们为了填饱自己的肚皮,不得不年年从麻雀嘴里抢食。一场“麻雀战”在人民之中遍地开花:大人们用秕谷拌了毒药撒在田间地头,打谷场上,或者其他的麻雀容易出没的地方;小孩儿们晚上抬着耙(竖起来做梯子用)或搭人梯,一座房檐挨一座房檐地掏麻雀窝。无论死麻雀还是活麻雀,生产队一律按个数记工分;两个麻雀蛋也可以顶一只麻雀。然而,曾经用“小米加步枪”的人民战争,打败了日本鬼子,打跑了蒋匪帮,却在麻雀们面前显得无可奈何。年年的“麻雀战”,至多能从麻雀们嘴里抢回几粒粮食,却无法从根本上致麻雀们于死地。人啊人,他们在自己斗自己的时候,能随心所欲,无所不用其极,确实显示出了无与伦比的聪明才智,有孙悟空大闹天宫的神奇本领,但在大自然面前,仍然是如来佛手心中一只小毛猴而已,显得是那样的渺小,那样的无能为力。 现在好了,“麻雀仗”暂时不用再打了,至于接下来的“耗子仗”,似乎与我这个看坡人没有什么关系。我眼下的任务是护青,须防着家畜跑到地里来吃青苗。好在镇里经常开“斗私批修”大会,家家是猪上圈,羊上绳,倒也省了我不少的麻烦事。只是近村的地边时常有鸡子来刨食,它们虽不吃青苗,可在地垄间乱刨,也着实让“集体主义”的人们看了心烦。前一阵子报纸上曾登出了一家之发明,说是可以在每个鸡的尖喙上套上个毛笔帽,便可解决这一难题,好在这位方家只是仍处在研究阶段,不知研究得怎么样了?我想笔帽厂的厂长看到了这条消息,这会儿说不定正捂着嘴偷着乐呢,因为他的笔帽就要供不应求了;梦中,他也许会梦到一长串这个主任那个长的排队向他开后门求情呢,而他虽埋头于汗流浃背的批条子,但也落得个不亦乐乎。 十六 朦胧的月光下, 打水的人却从井下拉出一个活人…… 鸡们的捣乱,我不得不把护青的前沿阵地转移到了村边。这样我也就常到镇头转一转。深秋的天气,秋风像是要用心迎接圣洁的冬天,把纷乱的落叶扫了一遍又一遍;太阳不温不火地当头照着,如同一个暖绒绒的什么宠物,卧在天空的怀里,蓝色的天空此时看上去就像一个尊贵的妇人。耐不得秋寒的老人们便常常在镇头的一块小场地上晒一晒暖儿,借太阳的热度补充一下体内因营养不足而缺少的那部分能量。大家凑在一块,或说一些笑话,或回想一些年轻时有趣的事情,说到高兴时哈哈一笑,说到生气时操几句爹,骂几句娘,痛痛快快,欢欢乐乐,晚年的时光倒也十分美好。我不禁想到了一句古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这天,三掌柜正在讲他当年当“丘八爷”的故事,一边讲一边用苞谷胡子搓成的火绳抽他烟袋锅中的旱烟。 三掌柜是在外地帮工时被当作壮丁给拉走的。跟他一块儿的人跑回来说了这个消息,一家人哭天抹泪了好一阵子。他当“丘八爷”还不到三个月,就因吃不了“丘八爷”的苦,还整天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过日子,又惦着家中的老婆孩子,所以一天晚上趁着朦胧的月光就当了逃兵,逃跑时慌不择路,却掉进了粪坑里。他从粪坑里爬上来,身上沾满了污秽,气味熏天,因此他扔掉了外套想找一处有水的地方好好洗洗身子。正往前走时,他望见两个人影朝他走来,他以为是巡兵,就赶紧躲在附近的一座破茅屋里。可是那两个人好像早有了打算似的,也向茅屋径直走去,进了那间茅屋。躲在暗处的三掌柜这时才发现他们原来不是巡兵,他们扛着几样铁器,进了屋内就把铁器从肩头卸下,一边就谈起话来。听着他们的谈话,三掌柜明白了这两个原来是出来准备行窃的盗贼。忽然其中一个说怎么哪来的一股臭味!说着就用手电筒照了照,照见了暗处的三掌柜,便吃惊地问谁在那里?三掌柜却不作一声。两个盗贼来到他身边,问他到这儿来干什么,为什么会落得这副模样。三掌柜就把他当逃兵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他们。两个家伙看三掌柜也不是个会坏事的人,又当过几天兵,有胆量,就到屋外嘀咕了一阵子,然后又走进来说:“老弟,我们刚才说的话你也听到了,今黑儿我们正要干一件事,如果你肯参加,跟我们一起去的话,事成之后会给你许多好处。” 三掌柜心想自己正身处困境,就是要逃跑回家也得非有路费不行,不如今夜就陪着他们干一回,先弄俩回家的盘缠钱再说。于是就一口同意了。 窃点儿是他们早已看好的。原来这附近村庄有一个大财主,家财万贯,他们已得知财主近日不在家,只有老婆和一帮不顶事的家丁。于是就想趁夜黑人定,打洞入室行窃。在行走的路上,其中一个盗贼受不住三掌柜身上的这股子气味,就说我们能不能想个办法让他先洗一下身子,免得这么臭气熏人。另一个说这附近有一口井,平常总有一个水桶吊在辘轳上。咱们可以到那里去给他冲洗一下。 他们来到井旁,却见辘轳上只有一条绳子,吊桶没了。两个盗贼就把绳子拴在三掌柜的腰间,把他放到井下去,等他在井水里洗干净后,就摇动绳子,他们再把他拉上来。 不料三掌柜刚下井,就有两三个乡间的巡丁,口渴了,来到井边喝水。那两个盗贼一看到背枪的乡丁,趁他们还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就立刻鞋底擦油——溜跑了。 再说这三掌柜在井底洗净了,就在井下摇动绳子。那来喝水的乡丁们这时已搅动辘轳,拉着井下的三掌柜,还以为是在拉着一大桶水。三掌柜被辘轳拉到井口,就放了绳子,一只手已紧握辘轳的架脚。那些乡丁本来就是一帮只会拉稀屎的胆小鬼,一看拉上来的是一个人,吓得魂都没了,抛下绳子,连“妈呀”一声都没来及叫,一忽脑拔腿就逃,连兵器也顾不得要了。三掌柜也吃了一惊,差一点又被跌下去。他费了很大的劲儿,另一只手才抓住井架,吃力地爬了上来。他看见地上丢着几件武器,越加惶惑了,因为他和那两个盗贼来的时候并没带什么武器呀!三个月的“丘八爷”生活让他意识到刚才井台上一定又发生了什么故事,顾不了那么多了,得赶紧离开这里。 他悄悄地离开井台,却又不知到哪里去。他按着刚才的来路走了不远,就遇到了先前的两个伙伴——原来他俩并没有跑远,只是躲在附近的庄稼地里,过了一会儿,料想那些人也该走远了,于是就想转回来把他从井里拉上来。他们看到他,十分惊异,问是谁把他拉出井来的。三掌柜自己也回答不上来,只能把刚才遇到的情形告诉了他们,还说在井边看到了些什么东西。他们没想到会闹出这样的事情来,所以都笑了,就告诉他刚才他俩为什么要跑开,把他从井里拉上来的那些人又是谁。这时候已是半夜,他们不再说什么,径自来到了要行窃的地点,很顺利地潜入财主家的后院。 他们很快悄悄地掏开了财主家放财宝的房屋的后墙——这是两个盗贼事先就查探好的——进室行窃的任务自然是三掌柜的差事。不过运气还算不错,一切还都顺利。两个同伙的窃贼还算义气,三掌柜分得了一袋子大洋。分赃以后,他们就此分道扬镳,各奔东西。 十七 穷快活捡了一个银元宝, 从此却怎么也快活不起来了。 三掌柜回到家中,一家人自是惊喜一场不说。他跟胖媳妇一商量,那袋子大洋首先买了二十来亩水浇地,第二年又置了一套漂亮的宅院,并在院子的旁边盖起了一座磨坊。 镇上有个光棍汉,无家无业,一年四季靠给东家打工、西家帮忙过日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所以虽穷,但一天到晚却总是乐呵呵的,镇上的人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穷快活”。穷快活人老实、勤快,三掌柜就请他当了磨倌。磨坊的生意很是兴旺。小毛驴一套上磨,这磨眼儿里流出来的东西,在三掌柜的眼前仿佛就已经变成了一箩一箩白花花的雪花银。三掌柜每天就习惯于背着手,踱着步,来磨坊里转一转,听一听这磨面和筛箩的声音。他觉得这声音很美妙,很神奇,简直有一种魔力。如果有一天要是听不到这种声音,他就会立刻觉得茶饭不香,寝卧不安。 这穷快活也好像懂得了掌柜的心思似的,干起活来特别卖力。每天鸡不叫就套磨,套上磨他就一边“哐当、哐当”地箩面,一边有板儿有眼儿唱起梆子戏。小伙子嗓眼儿好,一台大戏就热热闹闹地在磨坊里唱起来了。 因为这磨坊离掌柜住的屋子不远,三掌柜的肥婆天天后半夜被聒噪得睡不成觉,就在被窝里推醒呼噜连天的三掌柜,说把这小伙辞了吧,他天天唱得叫人睡不着瞌睡。三掌柜哪里舍得穷快活的勤快劲儿,就说不能辞,想不叫他唱容易,我有治他的妙法儿。 第二天夜里,三掌柜偷偷地把一个元宝塞到磨眼儿里,就回房睡去了。这一晚果然睡了个安生觉,再没听穷快活唱一句戏。 原来穷快活套上磨后发现麦籽下得很慢,以为是磨眼儿堵了,就伸手去掏,一掏掏出个硬家伙,拿到灯下一看,乖乖,原来是个元宝!他先是高兴得不得了,后是愁得不得了。高兴的是天上竟然掉下馅饼来,并且这馅饼正好就掉在他穷快活的嘴里!他生来哪见过这玩艺儿,可现在这玩艺儿就在他的手里,再老实的穷快活哪能受得了这玩艺儿的诱惑,况且又不是偷的抢的,是天上掉下来的,又没第二个人看见,只有天知地知,驴知我知。呸,驴知道个屁,它戴着眼罩呢!它就是看见,说不定还以为这是自己屁股里屙出来的一粒粪蛋呢!“驴啊,驴啊!你哪里会懂得我们人的快乐啊!”穷快活这么说着,就在驴的屁股上使劲拍了一巴掌,驴子就加快了拽磨的速度。穷快活愁的是把这宝贝藏哪儿牢靠呢?他一边磨面,一边愁眉苦脸地想来想去,再也没有心思唱戏了。磨完面,卸了磨,穷快活赶快揣上元宝回到住处。他左看看右看看,苦找不到个牢靠的地方。放屋里怕偷,带身上怕丢,可把他熬煎坏了,一连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脸上瘦了一巴掌。 三掌柜在被窝里把胖媳妇搬转身来,搂在怀里,得意地说咋样?他再也快活不起来了吧?媳妇不解地说你咋知道这法子能治住他?三掌柜笑了,笑后说我当时得到那袋子大洋的时候,心情就是这个样子的。穷鬼们一旦发了横财,没几个不经过这番折磨的。说罢狠劲儿地亲了亲老婆,说你就安生地睡吧。 穷快活熬煎了几天,一天到晚耷拉着头,活像蔫了的茄子,见人话都懒得说。一天,穷快活终于找到了一个既偷不了也丢不了的藏处,人不知鬼不觉地把元宝藏好。于是,磨坊里又传出了梆子腔。 三掌柜的胖媳妇听见磨坊里又传出了穷快活的梆子腔,就问男人这又是咋回事,三掌柜说咋回事?他把元宝藏好了嘛!胖媳妇一听可犯了心疼,说那咱不是赔了芝麻又丢了西瓜,白搭进一个元宝吗?三掌柜嘿嘿一笑说不要紧,能找回来。三掌柜就开始捉摸起穷快活来。三掌柜的磨坊前有棵老高老高的大槐树,树尖儿搭了个老海碗一样大小的老鸹窝。三掌柜注意到穷快活有事没事总爱往老鸹窝上看,心里就哑巴吃饺子——有数了。于是他就故意激穷快活说:“这老鸹窝搭哩不是个地方,明儿个你把它戳了吧,省得老鸹叫得聒噪人。”穷快活一听,心里“咯噔”吓了一跳,当晚人静时忙爬到树上又取回了那个元宝。这以后,穷快活又变得愁眉不展了。 过了一段时间,三掌柜眼看穷快活好端端的一个小伙子就要愁出病来了,便趁他不注意,又把元宝从穷快活的褂子口袋里偷了回来。穷快活发现带在身上的元宝又给丢了,心疼得狠搧了自己两个嘴巴,然后就到处翻找,可哪里找得到啊!找不到,穷快活就蹲在地上抱头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完一阵,穷快活擦了擦眼泪,长叹了一声说:“拾哩麦磨哩面,砍(意思是不慎倒掉了)了去他大(对父亲兄弟的称呼)那蛋!”穷快活这样一想,心情就好多了,没过多长时间就又变得唱天乐地,快活得不得了了。 十八 娶亲的轿子里,新娘没了, 却窜出一只大黄狗来…… 三掌柜的故事,我本想就此打住,可三公又告诉了我一些他家后来发生的事情。三掌柜有个儿子,到了成家娶媳妇的年龄。老八婶当年还是年轻的媳妇,她娘家有一个堂妹很有几分姿色,而且也该谈婚论嫁了,她就从中极力说合,当起了媒婆。老八婶当年给他们穿针引线,并非只是冲着一时的热情,而是有所希图,一是想在凡人镇攀一门富有的亲戚,二是事情若能说成,三掌柜自是少不了有一份厚礼答谢。 八婶子要了两个的生辰八字,让娘家爹“小神仙”先给测了八字。凡人镇一带的民间有这样一则顺口溜:“猪猴不到头,白马怕青牛,金鸡怕玉犬,龙兔泪相流,蛇虎一刀错,羊鼠一旦休。”这虽为迷信,但乡间的老百姓却十分讲究。“小神仙”测断的结果是八字相合,两家自是欢喜,订下亲事,三掌柜少不得置了“四色大礼”下聘,商定秋后就操办喜事。这一带的乡间,自古沿袭下来,多以秋天为婚娶佳期。形成这一风俗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秋天是一个收获的季节,其时粮食归仓,进入农闲,一来有时间举办隆重的婚礼,二来有粮食,办起婚事就可以脚踏实地。三掌柜家自然不缺钱短粮,但习俗还是要的。秋收刚过,当下两亲家加媒人,当面鼓对面锣地收下彩礼,择下黄道吉日,便开始忙起了迎娶事项。先一天,三掌柜家的便请了镇上的“名婆”来铺了房。所谓“名婆”,就是一个有福气、子孙多的老年妇女——因其丈夫尚在,证明其有福气,子孙多则表明是昌盛之家。名婆一边铺床,一边说些吉祥如意的话,无非是祝福新人和和美美,早生贵子,长命富贵之类,事后又在床上撒上了一些红枣、桂圆、栗子、花生,象征着“早生贵子”,男男女女“花”着“生”。当天晚上,三掌柜家的又叫来了本家的五岁小侄子来与自己那即将当新郎的儿子同睡新床,以求吉利。睡觉前还用糖果哄着小孩在床上滚翻跟头儿,小孩一边翻,掌柜家的在一旁就不停地念叨着刚从八婶嘴里学来的几句顺口溜:“翻落铺,生男孩;翻过来,生秀才;翻过去,生进士。”末了,还端出床底下的新尿盆,让小孩哗哗地撒上一泡“童子尿”。 婚事的准备都已就绪,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却哪成想到,在娶亲的这天竟出了意外。本来,凡人镇娶亲是在白天,无奈十里乡俗九不同,八婶娘家的嫁娶风俗却必须要在晚上。据说这一风俗习惯源于明朝。相传朱元璋曾在那一带封过一个藩王,到明末时,袭位的藩王是个花花公子。他在府城的中心修建了一座王府,并在王府内建起一座数丈高的大假山,每天酒足饭饱后便在假山上到处张望,只要看见花轿路过,就前去抢新娘。百姓为了避害,便将白天娶亲改为夜里娶亲,新媳妇必须在卯时(天刚亮)下轿。从此成为风俗,一直延续至今。为了表示对女家的尊重,三掌柜自然是顺了女方家的规矩习惯。八婶的娘家蛤蟆湾,距凡人镇有三十多里远,空手也得走上几个小时,所以送亲的队伍半夜就从蛤蟆湾拥着花轿上了路。 秋天的夜路不冷不热,轿夫们走得快,渐渐就把送亲的人马甩在了后边。再说花轿里的新媳妇,时间长了想解手又不好意思开口,只好咬牙坚持。轿夫们走着走着回头一看,发现后面的人被落得很远,就在路边的一口井边停下来,一边打水解渴,一边等着后面的人马。这口井名字叫菊花井,传说是个瞎子特意雇人打的。瞎子原是个大户人家的后代,小俩口加个娃儿,靠祖传下来的一份大家业过活。别看他是个瞎子,可心眼儿却好得没法说,经常给街坊四邻和一些生活苦的人接济行善,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 瞎子的门前是条大路,路边有棵大树。热天人们从这里路过时,总要在树下歇歇脚,有时还到他家讨点水喝。近处没有井,连他家吃水也得要佣人到别处去挑。他想,要是这路边有口井该多好啊!于是就自己拿钱雇人,在路边打起井来。 井打得很顺利,没几天就快破隔了。他听说快出水了,很高兴,就让媳妇搀着站在井边,想听听水花翻滚的声音。忽然,一道水柱从井里喷出,直冲到他两只眼里,他惊叫一声捂住眼蹲到地上。人们慌了,围着他不知咋办才好。等了一会儿,他放开两手,只觉得眼前一片光明,能看见东西了!他低头往井里看看,只见井里的水打着旋儿往上翻,转啊转啊,那水纹转成了一朵菊花样!他赶紧叫人拿桶打水,打上来一看,桶里也出现一朵菊花!舀到碗里有菊花,倒在锅里有菊花!喝一口凉甜清香,还真有股菊花味儿!从此,人们就把这口井取名“菊花井”。 轿夫们对这条道本是熟路,自然知道这口井的来历。 再说这轿中的新媳妇,见轿夫们放下轿子去井上喝水,便趁机悄悄地溜出来,躲到不远处的一堆新砍的苞谷杆后方便起来。 新媳妇离轿后,一只大黄狗被轿里的饺子和糕点的香气吸引过来,钻进没人的花轿便吃起来。这时,后面的人马也已抬着嫁妆跟了上来,轿夫们就抬起花轿继续赶路,还在解手的新媳妇想招呼又不好意思,眼看着花轿渐渐消失在夜暮中。 这边早已经做好了迎新娘的准备。八婶就像总导演似的,忙里忙外,一会儿让大家在大门外用碎麦草隆起一盆火,火盆是让刚下轿子的新娘来跨的,八婶说新娘跨了火盆,就可以免去路途沾染的邪气,又可以使今后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一会儿又教新郎如何对着新娘射箭,八婶说这射箭是怕新娘在路上有鬼怪附身。张罗完这些,八婶又要大家在正屋的门口摆好天地桌子,桌上的东西自然是由八婶亲自来摆放。八婶先在桌子上搭上一条红单子,然后摆放上斗、秤、尺子之类。八婶一边摆着一边给年轻人们讲着,说这斗是“聚宝盆”,斗内插上柏枝,柏枝上绑上铜钱,这就是“摇钱树”,“柏枝”又谐音“百子”,这是说小两口日后能够子孙满堂;这秤呢一斤有十六个星(旧时的秤为十六两秤),分别代表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和福禄寿三星,意为“吉星高照”,也可说“称心如意”;这尺子呢……八婶正要接着往下说,外面的鞭炮便噼噼叭叭地响起来,鞭炮一响,说明新娘的花轿到了。在一片热闹声中,人们呼啦一下围住了花轿。轿帘一掀开,霍地冲出一只大黄狗来,却不见了新媳妇,人们吓得四散而逃。这时八婶却跪在天地桌前连声叫道:“这是狐大仙,快快跪拜!”人们便在一片慌乱中按着八婶的要求,呼啦跪下一片,跟着八婶祷告起来。 却说新媳妇解完手看见花轿走远了,而自己的这身新娘打扮,又不能抛头露面,便藏到了一片尚未砍倒的苞谷地里。天亮时遇到一个拾粪的老头把她带回家中。好心的老汉牵着一头毛驴,让她坐在驴背上,太阳一杆子高时把她送到了新郎家,向三掌柜说明了原委。刚才受了惊吓的人们听此一说,新媳妇失而复得,自是欢喜一片。三掌柜毕恭毕敬地把老汉让到上座,一家人拜了又拜,又让一对儿新人认了干亲,宴罢又以厚礼相送,自此两家往来不断,传为佳话。 十九 穷快活自从心里装了“女人”这两个字, 他才意识到自己从前的那种快活,那叫狗屁快活。 解放后,走了大集体的路子,三掌柜的土地和磨坊自然也归集体所有了;穷快活也顺理成章由仆人一下子坐到了主人的大圈椅上,准确地说,穷快活成了代理集体管理磨坊的主人。 穷快活也许是前世修来的快活命,他这活儿路连他自己也着实感到了快活,一天就扫扫磨道喂喂驴,然后把驴拉到空地上打打滚儿,这全天的高工分可就挣到手了。凡人镇有句老话,称闲着的人说“一天闲得没事干,看驴打滚儿”,如今穷快活就是这种“看驴打滚儿”的人,不像其他社员,整天要面朝黄土背朝天,拼日头整地,辛苦得汗珠子落地摔八瓣儿,挣下的工分反没穷快活的多。 一些嫂子常捣戏他说:“穷快活,你一天闲得不会学驴打滚吧?” “快活,想不想女人啊?” “快活才不想女人呢,人家有槽头的那头小母驴哩!” 被嫂子们挑逗得性起的穷快活就去抓嫂子们胡闹一番。但嫂子们毕竟人多势众,吃亏的常常是穷快活。她们呼啦一块上,揽腰的揽腰,抱腿的抱腿,把穷快活按倒在地。有正奶孩子的嫂子们就撩开衣襟,露出圆滚滚的白奶子,硬往穷快活的嘴里挤奶水。最后还要抽掉他的裤腰带,捆他个“牛娃顶衣胞”,直到他求嫂嫂告奶奶为止。待穷快活自个从“衣胞”中解脱出来的时候,一群嫂子早已像群鸽子,咯咯笑着,四散而去了。 穷快活虽然吃了亏,可他喜欢跟这帮没遮拦的嫂子们胡闹,在嫂子们灌他奶水的时候,他总能趁机摸一把她们的奶子,或抓一把她们的裤裆,有时候他也能趁机解开她们中一个的裤带,拉下她的裤子,露出她的花裤头,这时候,他就会顺手捞一把她的白皙的大腿。 自从穷快活和嫂子们胡闹了几次后,穷快活就常常在夜间独自躺在床上发呆,女人奶子和大腿上的那种油腻感,在穷快活的指尖上总也挥之不去。自此,“女人”这两个字便在穷快活的心里扎下了根。他真的开始想女人了。三十出头的穷快活自从心里装了“女人”这两个字,他才意识到自己从前的那种快活,那叫狗屁快活。他想象着搂住一个女人睡一觉的滋味,那会是什么样的快活呢? 几个月后,穷快活的怀里真的就能搂住一个女人睡觉了。这女人是外县一个逃荒要饭的。老八婶的心一转,就把女的叫到家,从中说合了一番,不成想还真把这女人的心给说动了,穷快活第二天就带着老八婶和这女的进了一趟县城,给女的买了衣服和雪花膏,给老八婶买了雪花膏和被面子,又称了一包儿糖果儿,回来分散了一圈,这女的就成了穷快活的人了。 自此,穷快活落得了快活,女人落得了有吃有喝有落脚的地儿,老八婶落得了好人缘儿,落得各自逍遥。 小说中常有“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的情节,穷快活的日子不是小说,却应了小说中的这句话。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话看来不能算作真理。穷快活捡了个老婆儿这件“好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开了。有一天,女人的婆婆带着女人的丈夫、大伯哥、小叔子一赶子人马就找上了门来。女人在田里干活,这帮人便吵着闹着冲着穷快活要人。 老八婶见这阵势,忙拖着发胖的身体,一颤一颤地跑到镇头的老槐树下,解开钟绳,当当当……拉响了钟声。大集体的时候,钟声就是命令。穷快活的女人婆家来了一帮子人闹事的消息也随着急促的钟声,鸽子一样扑楞楞地满处飞。下田的,在家的,听到消息,便提着铁锨,扛着锄头,握着棍棒,呼啦一下围到了磨房跟前,铁桶一样把这帮人围在了当间。 这帮人见了这阵势,先前的气焰早灭了一半儿,女人的婆婆“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向围着的人群不住地求情,希望把儿媳还给他们。其中一个红脸汉的男人横呼呼地走过去拉起地上的婆子说:“妈,别求他们,咱是来要自家的人哩!” 也许是看不惯这红脸汉的横劲儿,不知谁喊了一声:“打他个狗日的!”人群一拥而上,棍棒拳头不知道落在谁的身上,也不知谁在哭爹喊娘,穷快活早没了主张,在一旁不住声地叫着老八婶。正在一片混乱中,一个女人尖着声音挤进人群,她高声求叫着:“别打了!父老乡亲们,俺求求你们,别再打了!”说着就在当间给大家跪下了。 这个跪下来的女人就是穷快活“捡来”的女人。女人的出现,让老八婶吃了一惊,她不是被大家藏起来了吗?怎么又出来了?人们停了手,静了下来,公社派出所的黑老李也骑着个黑杆子“永久牌”自行车正好赶到。黑老李是接到镇民兵营长的电话失急慌忙赶来的。民兵营长见势头不好,怕闹出人命来,就赶紧给派出所打了电话。黑老李天生一副“阶级斗争”的脸谱,给人一种“苦大仇深”的感觉,不论什么时候总是“黑”着脸,白色警服更是把他的一副黑脸衬托得黑白分明,一只老式的驳壳手枪总是随身吊在他的屁股上,让人见了就有三分怕意。所以,这一带的大人们常常拿着“黑老李”的名字来哄小孩儿,若是谁家的小孩儿哭闹不止,大人们就会说:“再哭,黑老李来了!”听了这话,小孩儿真的就不敢哭了。黑老李一到,二话没说,就让民兵营长派了四个民兵,背着枪把女人婆家的一帮人,连同女人和穷快活,一块儿带到了公社派出所。 黑老李问明了情况,谁的女人自是由谁带回家去,穷快活也自是独自回来。黑老李说穷快活,你搂着人家的女人白白快活了快半年,也该知足了,回去吧!就这样,穷快活就一个人回来了。 二十 老革命肚子里有三个故事…… 我是县委书记……(被掌声打断)派来的。今天的大会,是发枪的大会……(欢呼鼓掌)一人一支枪……(众人鼓掌)是不可能的;两人一支枪……(众人又鼓掌)是办不到的;三人一支枪,是完全可以的……(众人热烈鼓掌)不过是木头刮的。这个故事是凡人镇的民兵营长讲给镇里的民兵们听的,说是他在公社里开民兵营长会议,县里武装部的部长来视察工作,在会上给他们讲了这段话。他说这位部长讲话爱拖长腔、卖关子,害得大家在下面是不停地兴奋、不停地鼓掌。到最后,这位部长的讲话倒是明确了一个主题,原来,县人民武装部能够发到各基层民兵营的枪支是有限的,为了保证全县民兵大比武会议的胜利召开,部长这次专程下来,就是要发动大家用木头来刮枪,切实搞好这次大比武前的训练工作。不想部长的这段话大家觉得有意思,传来传去竟传成了故经了。 凡人镇里的民兵营长同时兼着镇里的治保主任的头衔。镇里的社会治安在全公社可称得上是薄地芝麻——没得说(蒴)了。凡人镇是全公社的“治安模范”镇,每天晚上都有民兵背枪值班巡逻,可谓“昼不拾遗,夜不闭户”了。但有一天,营长正带着民兵在小学的操场上进行刺杀训练,有人来向他举报说,镇里出了特务了! 来举报的人是镇里的“老革命”。老革命当年击毙过小日本儿,俘虏过蒋匪帮,后来又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了鸭绿江。在朝鲜战场上,老革命的一条腿献给了“国际主义”。既然是老革命,他的衣食住行县民政和镇里自然会妥善地安排。可老革命毕竟是老革命,他不愿自己让国家就这样白养着,就整天架着拐,在镇子里走街串巷地转悠转悠,自愿地维持维持社会治安,注意注意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不想走动的时候,就跟镇头闲着的老人孩子们凑在一起,这时候,他喜欢给人们讲他在部队时的故事。他讲他刚参加部队的时候,部队驻在一个大村子里休整,一天,班长让他去磨坊磨包谷糁子,因路不熟,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他不知该怎么走了,这时对面走来一个老汉,他便上前问老人家,去磨坊的路该怎么走。老汉十分热情地用手指了指前面,告诉他第几个路口,进了路口再怎么拐两个弯儿就是磨坊了。过了两天,班长又让他去磨坊执行任务,偏他记性不好,又在老地方迷了路,凑巧又遇上了上次的那个老汉,他只好不好意思地又上前问路。老汉一看还是他,显得十分惊讶地问:“同志,都两天了,你还没找到磨坊啊!”每当老革命听到大家开心的笑声,他的心里就感到非常地满足,仿佛是在战场上又打了一个胜仗似的。有时候,孩子们会缠着他说:“革命爷爷,再给我们讲一个故事吧!”老革命就会很有兴致地给他们讲下一个故事。老革命说,打蒋匪帮的时候,他们班里有一个投诚过来的战士,当时他们村里有一个和他一块儿被抓的壮丁,说那家伙一见枪就浑身像“筛糠”一样直打哆嗦,就老想尿尿,所以在打靶训练中那家伙一枪都没有中靶。排长气得大发雷霆,怒斥他说:“真他妈是个没用的饭桶,还不快去自杀算了!”那家伙一听,吓得脸色铁青,说声“是”,抱着枪跑进树林,不一会儿就传来一声枪响。排长一时纳闷不安,正打算让他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见那家伙又从树林中跑了回来,向排长打个立正,说:“报告,我又没打中!” 老革命肚子里好像只有这两个故事,只要有人说:“老革命,讲个故事吧!”老革命就会开始说“我将(方言,刚开始)参加部队的时候……”,或者说“打蒋匪帮的时候……”。老革命把故事讲完,大家就会跟着笑一阵。才开始的时候,大家也许觉得老革命讲的故事确实值得笑,但后来的笑,意义就变味了,一些人把引逗老革命讲故事这件事,已经当作无聊时的逗笑材料了。再后来,镇里的孩子们只要一听到老革命讲故事,就会大声地说:“同志,都两天了,你还没找到磨坊啊!”或者大声地说:“报告,我又没打中!”孩子们已经把老革命要讲的故事耳熟能详了。 老革命不仅在镇头儿给老人孩子们讲故事,有时候还被邀请到镇里的小学校去给学生们讲革命故事。有一次,他给学生们讲上甘岭的故事。他说,你们听说过上甘岭战斗吧?那就是我们连打的!他在台上这么一说,台下的学生们就哄哄开了。学生们的哄哄声,意义不太明确,也可能是对眼前的这位英雄人物的出现,有种意外的惊喜和无限的崇敬(这毕竟是个英雄崇拜的年代)——以前咋不知道这个不起眼儿的老头儿还是位上甘岭的英雄呢?也可能是诧异于老革命的肚子里原来还有第三个故事呢!当然,另一种可能也许是认为这老头儿又开始瞎吹了。老革命说那战斗打得真叫个残酷啊,打着打着,一个连就打得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奶奶的,美国兵三个旅,天上飞机轰炸,地上大炮炮击,坦克集团冲锋。这个时候,我想到了英明领袖毛主席的伟大教导:“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我是远用机枪打,近用石头砸;扔炸药包,投手榴弹;埋地雷,抛爆破筒。那家伙,把我忙活的,连放屁的空儿都没有!我守住阵地,寸土不让,连个苍蝇都不让它狗日的飞进战壕里来!最后,阵地守住了,敌人消灭了。我手捧着被炮火炸烂的红旗,那眼泪,哗哗的…… 老师们尽管知道老革命的上甘岭故事有太多吹的成分,但为了保证听老革命讲革命故事的严肃性,大家还是和同学们一道“认真”听完了故事,和同学们一道热烈地鼓掌。 二十一 不要管我,生产队的大粪要紧! 被报告是特务的人,是凡人镇的另一大名人刘小辫。刘小辫的大名叫什么,凡人镇几乎没人能叫得上来了,但他的小名却如雷贯耳。人们之所以叫他小辫,是因为他小的时候,后脑勺上总留着一条细细的小辫子。在凡人镇,无论谁家添了小孩儿,大人为了给孩子寄托一种健康长寿的愿望,满月的时候都要给孩子戴上一副“长命锁”。长命锁多用银或玉制成,上面往往刻着吉祥的文字,如“长命富贵”、“状元及第”、“五子登科”等等。有些人家还在小孩儿“百岁”(小孩儿出生一百天)这天为孩子剃头,剃时在脑后留下一撮毛,称为“百岁”毛。待毛发长长的时候,就编成一条小辫子,直到十二岁时才可剃去。刘小辫头上的那根辫子就是在这个时候留上去的。刘小辫现在之所以能成为凡人镇乃至全公社的名人,是因为他有一个好脑袋,他能把“老三篇”和毛主席语录倒背如流。常言说“时势造英雄”,他就是被“时势”造出来的“英雄”,他是全公社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先进标兵。据说刘小辫的好脑袋是与生俱来的。老八婶告诉我,刘小辫周岁“抓周”时,一手下去就抓起了书本,抱在怀里就往嘴里吃。凡人镇的风俗,人们在庆贺孩子一周岁生日的时候,要把笔、砚、书、秤、算盘等一起放在桌上,让孩子自己去抓拿。人们相信,小孩儿伸手抓的第一件东西,就是他日后的志趣所在。比如,抓到了书本,预示孩子将来爱读书;抓到了算盘,预示孩子将来会做生意;抓到了生产工具,以后大概只能耕田种地等等。刘小辫当年抓了书本,并且还拿到嘴里啃吃,如今可不就成了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先进标兵! 刘小辫不仅能把“毛著”倒背如流,而且还能活学活用。有一次,生产队“高温堆肥”,需大量的粪水,就派了几个社员去公社卫生院的公共厕所掏大粪,其中就有刘小辫。谁想他们到了大门口却被守大门的给拦住了,双方就开始争吵起来。守大门的没办法,就打电话叫来了卫生院革委会主任,主任气呼呼地赶到现场,想用官腔把这伙社员吓唬住,主任说:“现在,文化大革命形势一派大好,但阶级敌人并不甘心失败,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你们要进来掏大粪,谁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万一有阶级敌人搞破坏怎么办?回去,回去,统统给我回去!”刘小辫走上前来说:“我们都是贫下中农,不是阶级敌人。”主任说:“阶级斗争无处不在,无时不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一天不讲都不行!”面对主任强大的政治攻势,刘小辫毫无畏惧,镇定自若地说:“饭也要年年吃,月月吃,天天吃,一天不吃都不行。不吃饭怎么讲阶级斗争?没有粪水怎么积肥?没有肥料庄稼怎么长?所以粪水也要年年掏,月月掏,天天掏,一天不掏都不行!”刘小辫还说,“咱们工农是一家嘛。你看那党旗上,工农联盟,镰刀加铁锤。掏大粪也是为人民服务,革命分工不同嘛。我们不远万里来帮你们掏大粪,这是什么精神?这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这是愚公移山的精神。”主任被刘小辫说得一时无话可对,只好冲大家摆摆手说:“好,好,下不为例,下不为例!”说完又气呼呼地背叉着手走了。 几个社员挑着大粪,一路上兴高采烈,得胜而归,就好像头天晚上刚看过的电影《铁道游击队》中,一对游击队员扛着战利品凯旋归来似的。刘小辫就在心里把自己想象成了游击队大队长刘洪,脚下禁不住就有点飘飘然了。他这一“飘”不打紧,一不留神,连人带挑子就滑到了,粪挑子翻倒在地上。几个同伴赶紧放下挑子,上前正要扶他起来,刘小辫挣开同伴们的搀扶,手指着满地的大粪,慷慨激昂地说:“大家不要管我,快,生产队的大粪要紧!” 如此一个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标兵,怎么就成了特务了呢? 原来,那是个全国山河一片红的年代,各村各镇都要在重要的交通路口扎“凯旋门”。门架有用钢管做的,也有用木头做的;门的周身都用铁丝或者经绳束满青新的柏枝,柏枝间还要插满用各种彩纸或彩布做成的花朵;门的横梁中间,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铜板像。在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热潮里,每个通过大门的人,都要向守大门的人背出一条毛主席语录,或者能和守大门的像当年的地下党人接头时对暗语似的,对出一条流行的革命“暗语”,比如:守门的说“一把伞”,你就得对出“毛主席去安源”;守门的说“苦不苦”,你就得对出“想想长征两万五”;守门的说“毫不利己”,你就得对出“专门利人”等等。否则,你就别想通过“凯旋门”,就必须到一边儿去学习一段毛主席语录,像小学生给老师背课文一样,什么时间会背了,什么时间才能放行。凡人镇的“凯旋门”扎好后,刘小辫就是那个守大门的。 这天,刘小辫守着大门,正一个人闲着没事,忽听“嗵”的一声,不知一个什么东西从天而降,掉落在离自己不远的红薯地里。刘小辫以为是谁跟自己捣乱,投了坷垃砖块儿什么的,回头环顾了一下四周,却并没有发现什么人影。转瞬,他又听到,那东西落地后,还不停地发出间断的“嘀嘀”声。刘小辫好奇地顺着声音走过去,当他看到一个灰不溜丢的像个匣子一样的东西的时候,那种敏感时期所特有的本能,促使他立刻抱头卧倒在地。刘小辫抱头观察了好长时间,断定不是一颗炸弹,而是一个电器之类的什么东西之后,心里才长出了一口气。他本是个喜欢捣鼓电器的手儿,家中有个从城里亲戚那里拿回来的坏半导体收音机,愣让他给捣鼓出声音来了。看着眼前这个不速的天外飞来之物,刘小辫感到既惊喜又神秘,就想把这个“外财”抱回家去捣鼓捣鼓,说不定是谁不慎把一个什么新型的“半导体”(刘小辫跟人说“收音机”时,他不说“收音机”,而喜欢用“半导体”这个洋词儿。这样,在别人还弄不懂“半导体”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就显得他很有学问)从飞机上失手掉了下来。刘小辫的这种想法不是没有根据的,因为刚才真的就有一架飞机“嗡嗡”地从头顶的天空中飞过。刘小辫没有坐过飞机,只经常看见飞机像只大蜻蜓一样在头上飞过。在他想来,坐飞机大概就像坐公共汽车一样。这天上能够掉馅饼,飞机上为啥就不能从窗口掉下个“半导体”来。 刘小辫怕这飞来的“横财”被别人发现,就脱下衣服把这稀罕物件包裹起来,藏在红薯秧下面。到了收工的时候,刘小辫把这东西仍用衣服包着往家里抱。 他的这一系列怪异举动,被在镇头观察阶级斗争新动向的老革命早看在了眼里。起初,老革命以为刘小辫是趴在地里偷红薯呢,就一直等候在镇头,待他抱着偷来的红薯回家的时候,好捉他个人赃俱获。刘小辫回到镇头,正好与老革命遇了个碰头。老革命问他抱的什么东西,刘小辫没有想到老革命会突然问他什么话,因为这一向都是他守住“凯旋门”问别人的话。所以他就把老革命的问话支吾过去了。老革命执意要他把衣服打开看看,没办法,他只好打开。老革命一看说,原来是这么个东西,我还以为你包的是红薯呢!不过老革命当时看到这个东西的时候并没在意,到了晚上,老革命就开始觉得这一天里似乎什么有点儿不对头。他想来想去就想到了刘小辫,想到了刘小辫那一串儿奇怪的举动,想到了刘小辫衣服里包裹着的那个奇怪的东西。他似乎觉得那东西像个什么,可像个什么呢?啊,想起来了,无线电台!电台?老革命的这个想法把自己也吓了一跳。对,像电台,当时还有电波信号的“嘀嘀”声。这东西我当年在部队见过的,只是那时的比较笨重,比这大,但如今电影上特务们使用的电台好像和这个大小差不多,有的比这还小呢,不是有一个特务曾经把电台装在皮鞋的后掌心里吗?特务!刘小辫是特务!老革命越想越害怕。可刘小辫是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先进标兵啊!先进标兵?先进标兵又怎么样,刘少奇还是个混进党内的大叛徒、大内奸、大工贼哩(当年,刘少奇正因极“右”路线,在全国上下轰轰烈烈遭受着一场暴风骤雨式的批判)。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老革命想到这里,坚定了自己的这种革命逻辑的毋庸置疑性。枪林弹雨里锻炼出来的老革命,打算趁夜在去侦察一番,看刘小辫晚上在干什么。 老革命悄悄地来到刘小辫家门口,只见院门紧闭。隔着门缝,可以看到从刘小辫住室的窗户里透出来的几缕黄巴巴的煤油灯光,除此之外,老革命什么也看不到了。老革命想到了上墙。好在刘小辫家用泥土坐(方言,一层一层砌)起来的院墙并不很高,老革命拿拐当梯子,费了点工夫就扒了上去。 老革命扒上墙刚刚坐稳,刘小辫从屋里出来了。这可把老革命吓坏了,他以为刘小辫发现了自己,吓得差点儿又从墙上摔下来。他赶紧俯身趴在那里,大气不敢出一声,一动不动地。刘小辫并没有朝他走来,而是走到另一边的墙角,“哗啦啦”地撒了一泡尿,又转身回到了屋里。他一回到屋里,老革命这里受不了了,刚才的一惊吓,加上刘小辫的这一“抛砖引玉”,老革命也感到内急了。可他又不能下去再上来——刚才扒上墙来已经是很不容易了;他更不能在墙上往下直抛,那样会弄出响声,惊动了刘小辫。老革命因为一条腿的缘故,坐在墙上就像坐在钢丝上,万般无奈,他只好小心翼翼地在墙头上调整了一下身姿,让尿线顺着墙体流下去。这样折腾了一阵,待老革命再回过身来看那窗户的时候,已经是一片漆黑了。刘小辫已经熄灯睡了。 老革命只好悻悻地支好拐杖,从墙上爬了下来,一拐一拐地往回走。他虽然没有看到他希望看到的东西,以支持他革命的逻辑,但他还是决定天一亮就去报告。 第二天,他就去找兼任治保主任的民兵营长报告了自己的重大发现。民兵营长心本善良,说这件事非同儿戏,你可别整错了,到头来坑了人家小辫,还伤了邻里感情。老革命见民兵营长不相信自己,就拄着拐来到了公社派出所,把自己的重大发现报告给了所长黑老李。黑老李深感问题严重,责任重大,就又电话汇报给了县公安局。公安局接到报告不敢怠慢,警车就一路呼啸着直扑凡人镇来。这时,黑老李带着几个大沿帽也早已赶到,已经将刘小辫五花大绑地控制了起来。刘小辫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个“天上来客”不是什么“横财”,而是给他带来了一场“横祸”。警车一到,刘小辫就这样被稀里糊涂地抓走了,那个“电台”自然也被当作物证被一块儿带走。一家人仿佛突然塌了天,哭闹成一团。但刘小辫被抓走不到一个星期,又给放了回来。因为那个“电台”通过鉴定不是发报机,经过县气象站确定,是他们用气球放到天空来探测天气状况的仪器。 轰动一时的全县第一起特务案原来是一场虚惊。虚惊虽虚惊,但老革命依然受到了县公安局高度的表彰。《一封公开的革命表彰信》中说道:“‘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是每个革命群众应尽的革命责任和革命义务!老革命高度的革命觉悟,值得每一位革命群众认真学习!每个革命群众都要时刻擦亮革命的眼睛,保持高度的革命警惕性!”表彰信的最后“向老革命致以最最崇高的革命敬意”! 二十二 木工们把那棵大杨树抬回来做成大梁, 可是到了上梁那天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冬天说来就来了,一切都赤裸裸地展现在人们的眼前——村庄、树木、田野……看上去都显得那样的真实,不像其他季节那样,把一切都盖了一层诱人的伪装似的。我喜欢这样的季节,因为它更像凡人镇的乡亲们一样,朴实,诚恳,没有了城里人的那种虚伪和奸诈。 每年一到入冬季节,是凡人镇的人们操办大事的时候,娶亲、盖房子,大家多安排在这种时间。这是因为一来是农闲季节,便于生产队长安排人力;二来这两件事都需要物质基础,吃的、喝的、花的、用的……开销大,这个时候庄稼人地里一年的收成已入了仓,生产队年终也分了红,一时不缺吃,不缺花,手头多少也有俩机动钱,大家都心情好了,脸上笑了,喜事多了。 盖房子的第一项工序是打地基。俗话说:“万丈高楼平地起。”凡人镇的人那时盖不起楼房,能平地掫起来三间“箔粘瓦”房,也就努断脊骨了。打地基的工具很原始,一个大石磙,四面凿出深槽儿,槽儿中摽上四根长短合适的木杠,就是所谓的石夯。白天,社员们都要出工挣工分,打地基是人情活儿,所以只能在晚上,借着明亮的月光,主家拿出两三瓶“烧白干”(一种地方酿制的烧酒),请上八个壮实的小伙子,一人抬一端杠头,喊夯歌的人站在两杠之间,不用动力,只需动动嘴儿,一边配合着大家抬夯,一边一句一句地唱着夯歌,大家便按着夯歌的节奏,顺着起房造屋的地基,一齐同声“嗨哟”“嗨哟”地吆喝着,一夯一夯地打去。 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夜晚,我喜欢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乡间的这种夯歌入眠。 “抬起来哟——”喊夯歌的人一字一字地拖着长音开始唱起来了。 “嗨哟!”这是打夯人齐声的吆喝,接着便能听到“嗵”的石夯落地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夜晚,这有节律的声音能传送很远很远,给乡间毫无生气的沉闷的夜生活带来了一种让人振奋的生机。 “一夯套一夯哟——” “嗨哟!” “嗵!” “夯夯求质量哟——” “嗨哟!” “嗵!” “高楼平地起哟——” “嗨哟!” “嗵!” “全靠这地基哟——” “嗨哟!” “嗵!” “楼上和楼下哟——” “嗨哟!” “嗵!” “电灯和电话哟——”“嗨哟!” “嗵!” “洗脸盆(指广播)会说话哟——” “嗨哟!” “嗵!” “自来水通到家哟——” “嗨哟!” “嗵!” “……” “……” “……” 这夯歌,已把抬夯人带进了一种美好生活的境界,大家群情激昂,夯也越打越带劲。这一起一落的石夯,一下一下,仿佛砸实了凡人镇人们碗中的日子,让他们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和寄托。 听着这动人的夯歌,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起房盖屋的热闹场景。最热闹的场面算是立梁了,这是城里人建房时所缺少的那种喜庆气氛。立梁这天中午,人们要点香放炮,除了照例在房梁上贴上“姜太公在此”的红纸条外,还要给大梁披红。主家要大摆宴席,亲朋好友都要前来庆贺,凡参加盖房的大小工匠,都在主家的宴谢之列。所以,在农村还是生产队的时候,哪个社员要是能被干部们派去给谁家盖房,那是极有脸面的事情,既挣了工分,又白混了烟酒吃喝。当然,这天中午,镇里和生产队里的干部们是少不了要请的。对主家来讲,一方面,这自然是借答谢之机巴结干部们的好机会;另一方面,干部们来的多少,哪些人来了,又可显示出主家脸面的大小。 说到给房梁披红,我想起了三公讲的一个故事。那次,凡人镇一家立梁,许多人都在那里看热闹,我也在其中。三公就说,这上梁披红还有一说哩。大家就围过来,听三公说是怎么回事。 相传在很久以前,有个穷秀才名叫武新良,上京应试未中,因无钱食宿便走出城门,正无精打采、漫无目的地游荡,猛然看见城南有一棵几个人才能搂得过来的大杨树,方圆有半亩地大的树荫,于是他便忍着饥饿,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过去,靠着大树休息,很快就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忽然他听到有人喊他,睁眼一看,只见太阳已经落下山去,面前站着一个漂亮的女子。这女子问他天色已晚,为何还睡在这里,武新良便说出了自己的经历。姑娘说她的父母已经双亡,自己以挑担送豆腐为生,并邀武新良到自己家中休息。 从此以后,武秀才便借住在姑娘家里。他读书之余,就帮姑娘做豆腐,送豆腐,又教姑娘识字。久而久之,两人建立了感情,结为夫妻,恩恩爱爱,十分美满。 这一年,皇帝要修建一座宫殿,急需一根很粗很粗的大梁,监修的头目就派了十几个木工到城南砍那棵大杨树。白天砍个豁口,夜里就又长上了。如此三天,人们便不敢再砍,赶忙把此事上奏给皇上。皇上听了,觉得自己是真龙天子,普天之下没有自己办不成的事情,就决心非用这棵大杨树做大梁不可。于是,皇上下了一道圣旨:谁能把这棵杨树砍倒,赏给黄金五千两,提到朝廷当宰相。 这天,武新良送完豆腐看到这张圣旨,回家后说给妻子,姑娘听后没有说话。过了几天,两人又谈起这事,姑娘说这树是伐不倒的,要想伐倒,得有个秘诀,但这秘诀万万不能泄露。秘诀是:“要把杨树砍,须在三月三,时辰不能错,鸡叫头一遍。”原来,这棵树在这里已经存活了三百三十年,历经风霜,饱收天地之精气,就具有了灵性,变成了这位姑娘。这位杨树精一心向往人间的情爱生活,看到武新良又是个穷苦的秀才,就发了善念,有意和他结为夫妻,白头到老。经过一段时间的生活,觉得他情感忠诚,才把这些话告诉了他。 古往今来,多少血性汉子,无不在金钱和权欲的“石榴裙”下败下阵来。况且武新良又是一介穷秀才,原本就是要到京城求取功名的,有如此好的事情岂能放过。所以,挨到三月初二这一天,武秀才就又挑着豆腐来到京城,迫不及待地一把撕下告示,告诉公差他能砍倒这棵树。公差带他进宫,配给十几名木工。第二天鸡叫头遍的时候,他带着木工去砍伐,果然将这棵大杨树砍倒了。 皇上知道后非常高兴,给武秀才当面兑现了黄金又封了官,同时又把一个漂亮的宫女许给他做妾。从此武新良就在宫里吃喝作乐,把家里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再说木工们把那棵大杨树抬回来做成大梁,可是到了上梁那天却怎么也抬不起来,皇上又发愁了。一天中午,皇上想着这件事便睡着了。梦中有一个仙女告诉他:“大梁难架实难架,千人万马难抬它,要想大梁架上去,新良人皮披梁架。”皇上醒后便命武新良负责把大梁架上去,否则就剥他的皮。可是,无论武新良怎样地努力,大梁就是架不上去,武新良终于被剥了皮。当武新良的皮披在杨木梁上后,大梁自动腾空而起,稳稳地架在了梁架上。 从此以后,人们盖房立梁时就用兽皮披在大梁上代替人皮。后来,人们觉得兽皮血淋淋的有点儿吓人,就改用红绫子披木梁,以此求得吉利、无邪。再后来,凡人镇的人们干脆用一块儿菱形的红布,前后夹上两双红色的新筷子和两串古钱币,将其永久地钉在大梁的中间。 回想着三公的这个故事,我心中久久不能平静,想了许多许多,诸如信仰问题、欲望问题、情感问题……一个个亘古的主题,就像一根根啃不动的骨头,横亘在我的心中,一时不能得以排解。 二十三 叫花子手中的元宝,眨眼间变成了瓦片…… 喊夯歌的是凡人镇的二诸葛。 二诸葛四十五六岁,在凡人镇也算是一个名人,其名气不在三公和八婶之下。别看他个子矮小,愧称五尺汉子,但脑袋瓜子很大,够用,眼珠子一转就能编出几句顺口溜来。人们都说二诸葛的这点才气怕是小时候得了神树的灵气。 听说二诸葛长到七八岁的时候,个子比他同岁的小孩儿要矮一头。他娘当年怕他长大后是个矬子,娶不上媳妇,每年的除夕之夜,夜深人静后,就让他悄悄跑到院子里的那棵椿树前,围着它转圈,边转嘴里还边唱着小曲:“椿树椿树你好香,正转三圈跟着长;今年我若长了个,明年给你烧柱香。”二诸葛虽然后来没有成为一个矬子,但也没有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我曾私下里问过二诸葛的老母亲,“转椿树”真能让人长高吗?诸葛娘一脸认真地告诉我说,你们城里人,不懂乡里的风俗,这方法可灵了!我问为啥灵?她说为啥?因为椿树是神呀,是神就灵!接着诸葛娘给我讲了一个传说:原来很久以前,椿树也是个矮子,叫春神,因为犯了天条,被玉皇大帝变成了一棵矮树扔到洪水中想要淹死它。有人把它从水中救上来,栽在地上,从此才扎根泥土中。为了报答此人的救命之恩,这树长得又高又快又直,很快就长成了有用之材。玉皇大帝听说后,又恢复了它的神位,让它上天。但椿树留恋人间,再不愿离开,玉帝就给它封了个“椿树王”,并赐一道圣旨:每年除夕之夜可显一次灵,叫矮人变高。 诸葛娘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脸上所表现出来的对椿树的虔诚和对这传说的笃信表情,曾让我品味了几天几夜,但最终也没有品味透彻。 平时,二诸葛喜欢讲个故事,说个笑话,那故事笑话里也常常离不开顺口溜。我听过他讲的关于叫花子的故事。说是有三个叫花子,虽然穷,但也乐得其所,白天一块出去要饭,晚上同住一个破庙里,自言逍遥自在,赛过神仙。有一天,三个刚走出破庙不远,见路当间丢了一块儿金元宝,就一齐跑过去拾。这个说是他先看见的,那个说是他先拾着的,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肯让谁。这时候走来一个拾粪的老头儿,老头儿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口中一边唱着“走乡串道,人人称我和事佬”,一边上前向他们问明了原因,问后呵呵一笑,为他们解和,说这样吧,你们三个每人吟一首诗,都把自己铺的、盖的、枕的说一遍,看谁最穷,这元宝就归谁。三人一听都很赞同。一个吟道:“我铺的庙,盖的庙,头下枕着半块瓢。”另一个吟道:“我铺的地,盖的天,头下枕着半块砖。”第三个心想:他俩说得那么穷,我可说啥呢?他皱着眉头想了想吟道:“我铺的脊梁,盖的壳郎(胸腔骨),头下枕的巴掌。”拾粪老头儿听罢第三个叫花子的诗,哈哈大笑,连连道好,说看来就属你最穷,这元宝就归你了。第三个叫花子正拿着金元宝高兴,拾粪老头儿一转身却不见了,叫花子手中的金元宝眨眼间也变成了一块儿烂瓦片。三个叫花子忙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求神仙恕过。原来那拾粪老头儿是铁拐李变来的。他云游到此,听说这仨叫花子竟恬不知耻地狂言逍遥自在,赛过神仙,便有意捉弄他们一番,就闹出了这段故事来。 二十四 谈恋爱,没啥学,人家咋做咱咋做; 一个嘴儿亲到日头落…… 因了二诸葛的这点才气,所以镇子里谁家有了喜事,便会请他去给编个贺词祝酒词之类。那年豆腐坊的二炮结婚的时候,我就刚好赶上看热闹,婚礼主持人就是二诸葛,——当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叫二诸葛,只觉得他的主婚词听着顺口,过瘾。天地桌前,二诸葛高声喊道: 一拜天地—— 一鞠躬,敬苍天,佳偶天成; 二鞠躬,敬黄土,喜结连理; 三鞠躬,敬天地,地久天长。 二拜高堂—— 一鞠躬,敬父母,骨肉情,情如东海; 二鞠躬,谢父母,养育恩,恩重如山; 三鞠躬,祝父母,享天伦,长寿百年。 三拜来宾—— 一鞠躬,谢贵宾,大驾光临; 二鞠躬,谢亲朋,登堂贺庆; 三鞠躬,谢乡邻,捧场助兴。 夫妻对拜—— 一鞠躬,男女平等,相敬如宾; 二鞠躬,永浴爱河,永结同心; 三鞠躬,红花并蒂,心心相印。 整个结婚典礼仪式让二诸葛主持下来,更增添了喜庆的气氛。院里院外挤的都是人,有自己家中的亲人,有来贺喜的亲戚朋友,更多的是来看热闹的乡邻。小孩儿们顺着大人们的胯骨缝隙,扎着脖子往里挤,挤不进去的就爬到院墙头上。热闹得像看戏似的。与其说是来看新郎新娘,倒不如说是来听二诸葛的顺口溜的。 婚筵上二诸葛编的一套祝酒词,在凡人镇已几乎家喻户晓了: 一杯酒,一心一意到白头; 二杯酒,两相情愿情义厚; 三杯酒,三星在户福禄寿; 四杯酒,四季发财啥都有; 五杯酒,五子登科状元楼; 六杯酒,六六大顺路好走; 七杯酒,七巧治家是好手; 八杯酒,八面玲珑巧应酬; 九杯酒,九九归一好千秋; 十杯酒,十年旺运不用愁。 更绝的是小孩们把闹洞房学来的顺口溜,第二天当唱儿唱: 谈恋爱,没啥学, 人家咋着(方言,做)咱咋着。 前腿弓,后腿蹬, 盯住女人不放松。 走到西,追到西; 跑到东,撵到东。 搞不到手不罢休, 缠得她不中也得中。 ——新郎词 谈恋爱,没啥学, 闺女们都是脸皮薄。 你会追,俺会躲, 藏到背地看哥哥。 哥哥人才真不错, 俺心里美得没法说。 没法说,也得说, 一个嘴儿亲到日头落; 日头落,狼下坡, 吓得俺一头钻到哥被窝。 ——新娘词 后来凡人镇成立了个业余宣传队,二诸葛就被选进了宣传队,专门为宣传队编唱词快板书什么的。因为二诸葛的唱词编得好,凡人镇的宣传队在全县的文艺汇演中还夺了个头魁,县领导还亲自为二诸葛颁发了一面大奖状,很让二诸葛露了一回脸儿。 二十五 岳父放个屁,骑马到陕西。 骑来又骑去,肛门还没闭。 二诸葛当年结婚早,膝下无子,只有三个挨肩儿大的闺女,相继都出了门。二女婿在县文化馆工作,三女婿是个教书的,两个人都是文化人,还都时不时地有小诗在地区小报上露露脸儿。这两个女婿只要有机会见面,谈论最多的话题就是诗歌。这正投了二诸葛的所好,所以他就偏爱这两个小姑爷。唯独大女婿是个赶牛的大掌鞭,生性实诚,他给生产队喂牛比喂自家的猪还要用心,喂牛多年,从来不把生产队喂牛的饲料往家里偷着喂猪。所以他养的牛膘肥体壮,虎气生生,曾在南阳黄牛的大比赛中夺过头魁。有一次牛突然生了病,他竟三天三夜守在牛的身边不停地抹眼泪,结果牛没有病倒,他自己却病倒了。大女婿一到丈人家里,从不像那两个女婿,翘着二郎腿一边喝茶一边谈诗论文,而是悄悄地在丈人家里找活干。虽然丈人家中的活他没少干,可二诸葛还是有点瞧不起他。丈人瞧不起,但大女婿却深得丈母娘的厚爱。丈母娘就喜欢他干活像牛一样卖力的这股子实诚劲。为这老俩口在背地里没少斗过嘴。每当二诸葛在她跟前夸两个小姑爷的时候,她总是跟他较劲儿,说发两首蝇头小诗有啥了不起,那能当饭吃?家中的体力活儿,哪样不是大姑爷来给你干的?你个没良心的老东西! 二诸葛有个惧内的毛病,啥事只要老婆子一开口发话,他也就新媳妇放屁——悄悄哩了。不仅如此,听说他老婆子的利害甚至能够遥控指挥他。说有一次他跟门上的一个人上街,到了街上,他想买包烟,两人就进了一家商店,走到柜台前,他正要掏钱,左右看看又退出了商店。一块儿的人不解,也跟了出来,见他正背着墙角掏口袋,就问是何故。他说老婆交待过他,出门在外,人多的地方不能掏钱,掏钱要背着人掏,要不然人家一挤就把你的钱给掏走了;将(刚)才我看柜台前的人多,所以就出来背着墙角掏。更有趣的是,有回镇里的宣传队派他进城去购置些化装品道具什么的。那时候人们进城,三十多里地都是徒步跑着一天打来回。老婆子怕他路上走乏了口渴,打算给他带上半瓶“老白干儿”,让他路上乏了渴了喝两口。但又怕他犯酒瘾,不到时候就喝完了,所以想了想,就到里屋找来张纸把酒瓶包了,让他揣到怀里,然后告诉他,这酒是你一天来回路上喝的,不能一口气就把它喝光了;路上有座小石桥,到那儿路就走了一半了,那时你就可以坐下来歇歇脚儿喝两口。动身前,老婆子不放心,又叮嘱说不到小石桥不许喝。再说二诸葛,走了半晌感到有点口渴,并且肚里的酒虫也有些作怪,怀里揣着酒,二诸葛哪能“坐怀不乱”,便不管到没到小石桥,就在路边坐下来,从怀中掏出用纸包着的酒瓶,打开纸包儿,却看见里面有张纸条。二诸葛看完纸条,立刻酒意全无。纸条是他老婆写的,内容是这样的:“你这个贪酒的老东西,这儿是小石桥吗?” 尽管二诸葛怕老婆,尽管大姑爷有丈母娘护着,但老丈人对他的成见却根深蒂固,难以除去。 有年春节,三个女婿像往年一样都带着老婆孩子来给丈人丈母拜年。饭桌上,二诸葛有心不让大女婿喝酒,一是他从心里瞧不起这位大姑爷,二是大姑爷有个嗜酒的坏毛病,平时不见酒还好,见了酒就没命地喝,一喝就醉,一醉就出洋相。先年的春节,也是三个女婿和丈人一块儿喝酒,结果大姑爷就喝多了,中间要去茅房小解,扶着墙还是摇摇晃晃地走不好,三女婿就赶紧起来去搀扶他,结果大女婿却硬着舌头说:“我没……没事,你把这墙抓……抓牢,别让它……摇晃。”他这一说,大家都忍不住笑了,有的就把嘴里的饭喷到了桌子上,一桌好酒好菜让他给搅了。二诸葛怕他这天再喝多酒又闹出什么洋相来,扫了一桌的斯文,就想了个歪点子说咱们今儿个喝酒得行个酒令,每人做快诗一首,越快越好!做不出来别想喝酒!话一落地,两个小女婿心想,这不过是小菜一碟儿,就都异口同声地说好。二女婿恃才,便抢先做道—— 开水浇火炭, 骑马到四川。 骑来又骑去, 水还没有干。 二诸葛一听说好,这马跑哩真快!二女婿喝酒。三女婿也不示弱,接着做道—— 大火燎鹅毛, 骑马过吊桥。 骑来又骑去, 鹅毛未燎焦。 哈,这马跑哩更快!三女婿也喝酒。 最后只剩下大女婿了,大女婿哪里懂得做诗,但看着一桌酒菜,不喝酒心里又急得慌。他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啥词儿来,急得直抓后脑勺儿。忽听老丈人“腾哧”放了个响屁,大女婿立时有词了,大声说道—— 岳父放个屁, 骑马到陕西。 骑来又骑去, 肛门还没闭。 大女婿话音刚落,满桌人又是哄堂大笑。丈母娘笑后连声说好,这马比前两匹马快多了!二诸葛面红耳赤,本想发火,一看老婆子发话称赞,赶紧端起酒壶掩饰道:“喝酒,喝酒,大家都喝酒!” 常言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二诸葛做诗饮酒的事很快就在凡人镇里传开了,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 二十六 窗台上那个神秘的油纸包…… 在这个宁静的夜晚,我躺在床上,听着镇子里传来的二诸葛的高亢悠扬的夯歌儿,回想着二诸葛的一些故事,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一位妙龄女子,身着一袭白纱,手牵一条哈巴狗,翩然而至。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就是那位刘家女子,面含微笑,如一朵盛开的洁白的牡丹,再不是昔日的那位面带泪痕的愁容女子。女子走到我面前便跪地施礼,千恩万谢地感激我的搭救之恩。同时,拉过身后的那只已经吓得全身瑟瑟发抖的小狗,朝狗头上狠击一掌说:“畜生,还不跪下!”小狗很听话地跪下两只前爪,乖乖地趴在地上,双眼露出胆怯的目光。 刘家女子说,阎王接到那份状子,雷霆大怒,立刻命崔判官审办此案,将仇人吊于油锅之中,滚炸七七四十九天,后将其投胎于狗,就变成了如今的模样。阎王念他与我在阳间好歹也有一段缘分,又将他招回阴间,赐予我作为豢养之物,用于护家防身。 我听了女子的一番话语,不觉对阎王的这种判法感到滑稽可笑。心想阴间的法律自是与阳间不同,虽为好笑,但毕竟为这一弱小女子申了冤,报了仇,雪了恨,又声张了正义,倒比阳间显得公道。 女子和我聊得很投机,我也听得很有兴致。我们谈论的话题,多是阴间的奇闻怪事、因果相报之类。刘家女子还告诉我说,这段时日她总是拉着那条狗护卫着我的护青房,不让其他的恶鬼靠近。最后,她告诉我,外面的窗台上有包东西,是一个女人日头落山的时候放下的。看得出这女人对我很有一番情意,只是缘浅命薄,况且尘世间阴气正盛,阳气不举,这段情缘尚无定数。女子要我好自为之,切不可再引火烧身。 女子说罢,已是五更将至,向我施礼辞行,留一阵清风而去。待我欲要挽留,但人已无影。我心中一急,忽地从床上坐起,就听窗外传来凡人镇雄鸡报晓的第一声啼鸣。回想刚才的梦境,刘家女子的话似乎还朦朦胧胧的萦绕在耳际。我急忙披上衣服,一骨碌下床,开门来到窗台前一看,果然有一纸包。我一把抓起来,转身进屋,关上房门,拧亮马灯,在桌子上急忙打开纸包。一张不规则的油纸里包着一条洁白的新毛巾和一块新肥皂。在这个从鸡屁股里抠钱花的年月里,这点东西已是不易。我的心里顿时有一股暖流流遍全身,但想到那刘家女子的殷切告诫,想到自己眼前的身份,不觉又心灰意冷。三公的话又在我的耳边响起:“人生就如同一盘棋,一招不慎,就会满盘皆输。”我已经错走一步棋子,落到如今这步田地,万不可再错走一步,进一步毁了自己不说,弄不好还要毁了这个善良的女人。 那个送毛巾和肥皂的女人,我应该知道是谁。她那个病卧在床的男人,因无钱医治,一年前已经入土为安了。这对于一个一贫如洗的家庭来说,应该是一个最好的归宿。男人虽然死了,但女人并没有得到解脱,因为还有两个需要拉带的孩子。一个女人要支撑起这样一个家庭,需要付出不知比男人高出多少倍的辛苦。我是一个正在接受劳动改造的人,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所以只能一如既往地在暗中帮她一把。 二十七 吹大话,竟吹出一个漂亮的媳妇来…… 前面提到二炮,却没得空儿介绍。二炮在凡人镇也算得上是个人物,但他的“名声”不像刘小辫来得那样光彩,而是因为说大话“吹出来”的。在凡人镇,谁要是偶尔不注意说了大话 ,别人就会说他是“二炮嘴”。二炮的嘴上功夫可谓是家传之宝,子承父业。二炮的父亲人称大炮。大炮这些年岁数大了,每天也只能在镇头上和老头孩子们吹吹大话打发日子。大炮当年是专给县城里的财主赶马车的,赶车的技术算得上一个“车把势”,但那技术让他自己一喷,喷得就没有天边儿了。你听听,他说当年给财主赶马车,有次半路上遇到土匪,赶着马车那个跑呀,马车简直就像飞的一样,一口气跑了三十多里地,跑到了家,才发现车轱辘不知什么时候跑掉了一个,马车竟然还能平稳地跑到了家。 听三公说,二炮的妈就是被大炮用嘴给“吹”来的。那年,大炮赶着马车为财主收皮货,一个山姑很羡慕他手中牵着的那匹枣红色的缨彪马,赖在他高大的马车上不下来,要拉一拉他手中的马缰绳。大炮看这姑娘有几分姿色,便想把她骗出山去,做自己的老婆,就夸口说自己的家中多么多么富有,整天是吃香的,喝辣的,并且院中有七百大树,四十一面井。这些对在穷山沟里长大,经常缺吃少穿,连吃水也得跑老远去肩挑背驮的山姑来说,确实充满了诱惑力。山姑便一门心思地想跟了这位大哥到山外面去看世界,见世面,吃香的,喝辣的,于是就偷偷地搭上了大炮的马车出了山。一路上还想着“七百大树”、“四十一面井”,这位大哥的院子该有多大啊! 山外面,一路上一望无际的绿色田野,还真让山姑吃惊和着迷,看惯了山沟沟里一块块簸箕大的地面的山姑,眼前的景象对她来说显得极不真实。激动得不知所措的山姑,早已兴奋得躺在了大炮的怀中。及至到了家中,山姑才知道大炮不过是给一财主家赶马车的,那所谓的“七百大树”和“四十一面井”,也只不过是财主院子里的七棵大柏树和井口用四块青石板围成的一面吃水井而已,只是大炮故意用“百”与“柏”及“十”与“石”相谐骗她出山罢了。虽说是受了骗,但山外面的一切比自己待的那个穷山沟不知强了多少倍,如今已生米做成熟饭,山姑也就一心一意地跟了大炮成了夫妻,生活倒也过得安逸。 大炮这天又在镇头跟几个老人们吹牛,他先说咱们都活了一辈子了,谁能说出天底下最大的人能有多高?大伙都摇摇头说不知道。其中一个想了想说,应该有丈二那么高吧!大炮问他说这话有何根据,那位老人说:“大家不是都经常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嘛?这辈子再没听说有比丈二和尚更高的人了。”不料大炮听了却连连摇头说:“不对,不对,最高的人应该是头顶着天,脚踩着地。你没有听到有‘顶天立地的好汉’一说吗?”一帮老头听后诺诺连声,都说大炮说的是。 偏巧这天三公也在场。三公在面前的一块小石头上磕了磕烟袋锅儿,咳了一声说:“要我说呀,你说的也不算高。我给你们说个大人吧,那人他那个高啊,光他那张嘴,就上嘴唇顶着天,下嘴唇挨着地。” 三公的这一说,可把大炮说急了。大炮争辩说:“你那人光长个嘴,他的脸和身子呢?” 三公看了一眼大炮,不慌不忙地说:“那人没长脸和身子,光长了一张吹牛的大嘴!” 大家都听出三公的话里有话,所以都禁不住笑了起来。在凡人镇,也只有三公能和大炮开这样的玩笑,换了别人,大炮准跟他急。在大炮看来,三公骂自己就像一个当家长的骂自家的孩子一样,不算个啥。因为三公在凡人镇是个德高望重的长者,人人都很尊敬他。他要能骂你两句,这说明三公还能看得起你,至少在三公眼里,你还算是凡人镇的人。反正挨三公的骂也不是头一次,所以大炮也不介意。 二十八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 二炮生来就比他老子能吹哄。 山姑当年被大炮骗出小山沟时才十七岁,跟大炮生活了两年才有了二炮,两个人自然是把二炮视为掌上明珠,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娇看得不行。 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本来孩子生下后人们并没有称其“二炮”,只是这孩子长大后越来越随他的父亲,嘴上说话没个把门儿的,说起话来嘴里能突突地跑火车,顺嘴胡咧咧。 有一次,他跟几个光屁股孩子在一块儿玩,吹说他爹当年赶车的那个财主家养了一只鸡,下了一个鸭蛋,打开一看蛋黄儿是疙瘩黄楞楞的金子。小伙伴儿们听了都不相信,他就一本正经地说,你们不信去问我爹去,我爹亲眼见的。又一次,他正在跟几个小伙伴儿们吹大话的时候,走来了一个大小伙。大小伙听见他给伙伴们说他外婆家门前有棵很高的树,树梢都钻云彩眼儿里了。大小伙就故意跟他作对说,你外婆家的树再大也不够做俺舅舅家个磨脐儿。他一听,俩小眼睛一瞪问你舅舅家的磨有多大?大小伙说套上几十头驴二十年也走不了一个对头圈儿。几个小伙伴儿一听大小伙的话,不禁异口同声地喊:“我日,哪有那么大的磨!”他却不喊,他想起他爹给他说的另一件事,俩小眼珠一转说那磨也不大,俺爹说他过去赶大车的那个财主家养了一头大肥猪,你那磨磨的面,恐怕还不够那头猪吃一顿哩。大小伙一听抽口冷气,我给他吹这么大磨,还没把这小家伙给镇住,就问财主家的猪能有多大?他说俺爹说那猪头伸在南京吃食,屁股还留在北京蹭痒哩。听得大家都“啊”的一声瞪大了眼睛,异口同声地说:“吹,真能吹!”所以,门儿上的人们后来就喊他“二炮”,一喊十,十喊百,“二炮”“二炮”地就喊开了。 这小二炮不仅吹,而且还坏,从小就肚子里装个牛百叶,心路儿稠。听说他小的时候,有次他爹拉肚子,从家里出来赶紧往镇头儿的公共厕所里跑,他就故意跑在他爹的前面大声喊:“我爹打我啦!我爹打我啦!”几个人听喊,赶忙把他爹拉住劝说,这大炮一急,嘴里只会说:“不是哩!不是哩!这孩子他妈的!”他越这么说,人们就越以为他火气大,拉劝得也越死。结果大炮就噗噗哧哧地拉了一裤裆。有年夏天,大炮两口子把儿子夹在中间睡午觉,小二炮见爹妈都睡着了,就悄悄爬起来,来到灶房里捂了把黑锅烟,又悄悄地抹在爹妈的脸上。等大炮两口子醒来,互相看着对方的脸大笑。结果两人在镜子面前一照,才明白又是二炮这小兔崽子作的鬼,气得满屋里找,却不见了小家伙的影子,两口子由气变急,生怕孩子出了什么事,最终却发现小二炮在奶奶的怀里呼呼地睡得正香。 二炮长到了二十多岁,坏得更是出奇。有一天,他在镇口儿的碾盘儿上闲坐,看见从远处过来一个卖鸡蛋的。他顶真一看怪面熟。他想起来了,原来前几天他在街上买了这个人的几个鸡蛋,回家打开一看全是坏蛋,被母亲狠骂了一顿,说他除了干坏事就什么事都办不来了。二炮心里想:今儿里得生办法好好整治他一下。他就把那人喊过来,声称要他的鸡蛋。可是他没有盛鸡蛋的东西,就叫卖鸡蛋的伸开胳膊挡在碾盘边儿上,他一五一十地数鸡蛋往碾盘上放,一气儿数了一百个。数完他说了声“回家拿筐子”,就走了。 卖鸡蛋的张开架势等了老半天也不见二炮回来,两条胳膊挡在碾盘上动也不敢动,一动鸡蛋就会滚下来。他正在心里焦急,却从附近的一家门里哼地窜出一条大黄狗,“汪”的一声向他扑来。卖鸡蛋的吓得“妈呀”一声起身就跑,鸡蛋“扑扑嗒嗒”滚下来烂了一地。 第二年的春天,二炮有一天在镇外的北岗上闲转,碰上个卖盆子罐儿的,架子车上拉着卖剩下的几个瓦罐儿高声叫卖:“上岗儿的瓦罐儿,全青货,便宜卖了!”他上前看了看,问了问价钱。卖罐的以为他要买,就拿起一个瓦罐儿用旱烟锅子边敲边向他推荐说:“听这瓦罐啥响声嘛!”不料一下子把瓦罐敲破了。二炮正想笑他,他忙又指着碎瓦片儿说:“你看这瓦碴儿子,棱是棱,角是角,烧得多结实嘛!”老奸商,你很会日鬼(糊弄)人啊,看我也怎么日鬼日鬼你吧!二炮又把价钱往下压了压说,这几个罐儿我全要了。说着,拿起一个罐子就往地下摔。卖罐儿人看傻了眼,问二炮这是为啥。二炮说我是专要罐耳子的,这罐耳子压果树枝正合适。说着话,二炮把几个罐儿全摔成碎片儿,又小心地把罐耳子拣起来,拿绳一穿,付了钱,拎起就走。卖罐儿的赶紧追上问:“这位老弟,还要吗?”二炮说咋不要,差哩多着呢。你没见镇里的那么大一片果树园子,得可多罐耳子压果枝了。卖罐儿人说:“那还按这个价儿,明儿里挑担罐耳子给你送来中不中?”二炮爽快地说中,明儿里你直接把罐耳子给我送到果园子里,我就是那看园子的人,姓胡,叫胡日贵。这儿的人们都认得我。说着,还怕卖罐儿的听不明白,就把名字写在了地上。完了就提着那串罐耳子朝前面不远处的那一片果树园子走去。 卖罐儿人望着那一片果园子,看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儿,赶紧回家准备货。为了狠狠地捞一家伙,他叫上全家的人马,把窑场上废弃的罐耳子都收集了来,还嫌不够,又买了一车好罐子,也砸碎了,只要罐耳子,这样忙活了一夜。 第二天,卖罐儿人用担子挑了一大担子罐耳子来到果园,站在园子外面冲园里大喊“胡老弟”,说罐耳子挑来了。园子里听声走出来一位中年男人,说你这爷儿们挑一担子罐耳子在这里吆喝啥呢?卖罐儿的就把昨天的事对中年男人说了一遍。中年男人一听就乐了,说你肯定是被这小子给耍了,这园子里压根儿就没有个叫胡日贵的人;再说了,压果树枝子用土坷垃砖头蛋子就行,何必用罐耳子?卖罐儿人一听忙问:“他大哥,那咱这镇子里有没有个叫胡日贵的人?中年男人一听说,你这爷儿们咋是榆木疙瘩脑袋,不开窍哩!你想想,胡日贵,他可不就是胡日鬼吗?他就是在日鬼你。你上当了! 卖罐儿人这下算是彻底醒过劲来,一下子软瘫在地上了。 二十九 你敢亲一下那个走路的姑娘, 哥们给你买上两包烟…… 二炮的媳妇来得跟他的父亲有异曲同工之妙。 有一天,二炮跟生产队的几个社员在集体的菜园里干活(那时二炮还没到豆腐坊),瞧见水灵灵的香秀从菜园的地头路过。香秀是北边高寨人,她的姑姑嫁到了凡人镇,跟二炮家是邻居。姑姑很喜欢自己的这个小侄女,小侄女也很亲近姑姑。高寨与凡人镇相距只有两里来地。香秀小的时候,随着母亲一来姑姑家走亲戚就不想走了,总要在姑姑家住上几天,再由姑姑给送回去。香秀每次来,二炮就成了她最好的玩伴。他俩同岁,二炮比香秀大生月。两个人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有一次,二炮的母亲在香秀姑姑的面前逗笑说秀秀,我们家你小哥哥好吗?香秀不假思索,边和二炮玩边脆生生地说好。那长大给你哥哥当媳妇好不好?香秀又脆生生地说好。逗得两个人哈哈大笑。 玩笑自是玩笑,当然谁也不会去当真。后来香秀长到了十八九岁,母亲不幸病逝了,姑姑就更是把 这个小侄女当成了宝贝疙瘩,香秀也更喜爱姑姑了。 这天香秀来姑姑家(从高寨到凡人镇,一条小路刚好从菜园地边儿过),二炮看见,两眼珠发亮,手里的活儿不自觉就停下了。一同干活外号叫杠子的看见二炮这样,就鼓动他说:“二炮,看见了吗?那姑娘又来找你了!你今儿里敢当着哥儿们的面去亲她一下,哥儿们给你拿两包‘白河桥’烟”。杠子在凡人镇是个喜欢和人打赌“抬杠”(与人争辩的意思)的人,这天他本来是想激二炮一将,好赢二炮两包烟钱,没成想这二炮竟然顺杆子爬上去了。白河桥烟在当时卖二毛钱一包,是官家抽的烟,一般人开后门还难以买上呢。杠子前几天刚娶过媳妇,舅舅是公社供销社的主任,他的婚宴上用的烟就是白河桥,他能拿出两包白河桥烟来,二炮一点儿也不怀疑。况且那时候,生产队一个工才能分到二毛钱,两包白河桥,算是个不小的诱惑。想到这儿,二炮心里来了电,就瞪着杠子说你等着,两包烟你他妈的算是拿定了。 离老远,二炮真的叫住了香秀。二炮说香秀香秀你站一会儿。香秀一愣,见是二炮,就说炮子你在这儿干活哩!香秀小时候叫二炮哥哥,长大就不叫了,别人叫他二炮,她不叫他二炮,她叫他炮子。二炮来到香秀面前,悄悄告诉她说:“干活那几个混蛋说看见你刚才弯腰偷薅俺们队里的韭菜了。我跟他们争辩说你不可能干这种事情。菜把(守菜园种菜的人)说偷没偷吃叫我过来看看就知道了。为了还你一个清白,我就过来了。”香秀说我是在拔鞋哩。你看,我手里没有韭菜呀!二炮诡笑着说他们说你吃了。香秀急了,说没有,炮子我真的没有,不信你闻闻。香秀气得嘟起了嘴。二炮把鼻子凑上去,在香秀张开的小嘴边闻了闻,笑笑说没有韭菜味儿,我说你不会薅,他们非说你薅了,这下你清白了,你走吧。 二炮和香秀因为离干活的社员们较远,所以社员们也不知他俩在说些什么,就以为是二炮真的亲了香秀的嘴,便哈哈大笑起来。香秀听到身后的怪笑声,就明白是二炮又在玩什么把戏,知道自己上了当,涨红着脸说炮子,你等着,我跟你没完! 二炮喜仄着脸站在那里,等香秀一走,便回到菜地,要杠子给他拿烟去。杠子说看样子你俩肯定不是第一回亲嘴了,要不然你那么容易就亲上了,害得我白白搭上两包烟。 二炮收工回到家里,一进院门就听到屋里传出来香秀和他姑姑的说话声,知道事情不妙,放下工具想鞋底抹油,悄悄溜之大吉,却不想早被香秀发现,叫住了。二炮不得不陪着笑脸小心地走回来。 香秀在二炮家本是玩熟的地方,今天让姑姑陪着来向二炮“兴师问罪”也只不过是做样子而已。香秀姑姑故意拿出一副严肃的样子问二炮,今天菜园儿里是怎么一回事儿,害得我们秀秀回来哭了一鼻子。二炮偷看了一眼香秀,香秀只朝他哼了一声,侧过身,并不给他正脸。但二炮还是注意到香秀的脸上并无泪痕,眼睛也不像哭过的样子,心里稍稍踏实了不少,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了一大通,在场的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听懂了事情的原委,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连香秀也禁不住笑了。二炮擦了一把额头沁出的汗水,不知所措地也陪着笑了笑。 姑姑笑罢,拍了拍自己的衣襟说都这么大人了,还像小孩子似的闹着玩。好了你俩的事情姑姑不管了。姑姑要走,二炮父母赶紧送出来。香秀一把拉过二炮说炮子你个挨刀的,你得娶我,要不你那帮人把你亲我的事传出去,我还咋有脸见人,还咋有脸再来看我姑姑!二炮一听幸福得差点晕了过去,趁机在香秀好看的脸蛋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让香秀做自己的老婆,二炮以前也只敢在心里想想,没想到菜园儿里的一“亲”,还真把香秀亲成了自己的老婆。香秀跟了自己,那就是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自己是癞蛤蟆吃到了天鹅肉。有此好事,二炮一家自是高兴得欢天喜地。香秀那边姑姑做主。就这样,菜园一场打赌戏,成就一双儿女情。 三十 这个碗可是咱家的传家宝, 弄打了,等婆婆老了可用啥吃饭哩? 杠子为二炮白白搭上了两包白河桥烟,心中虽然有点耿耿于怀,但也早被新婚不久的快乐给冲到脑后去了。 杠子不知哪辈子积了德,这辈子娶这个媳妇真是五里八乡打着灯笼也难找的贤慧姑娘。那天,一辆彩篷车(牛车上用新蔑席箍一圆型的顶篷,篷上搭一条绸子料的彩红——绸子,谐音“稠子”,预示新媳妇过门后多生贵子之意——拉车的两个牛头上也佩带着绸料大红花,牛脖子上系着走一步就叮当作响的铜铃,赶车人手中的扎鞭上系着红缨条)一路叮当作响地把媳妇娶进家中,热闹了一整天,吃晚饭时,新媳妇问婆婆:“妈,咋不叫我奶来一块吃饭哩?”婆婆说:“你奶年老多病,在床上睡着不想动,咱们只管吃咱们的,晚会儿给她端一点就行了。” 新媳妇一听是这样,就一定要先去看看她老人家。原来,杠子的父亲两年前去世了,杠子的母亲嫌老婆婆病歪歪的不干净,就把偏房原先用来放柴的小草屋收拾出一块儿地方,让老婆婆住了进去。新媳妇进去见老奶奶孤零零地一个人睡在那里,屋里弄得像猪窝似的,身边放着个豁牙子碗,碗上沾满了饭疙痂,叫了声奶奶就心疼得直流眼泪。她一把抓起这个烂碗就要摔,却叫奶奶拦住了。老奶奶说好孩子呀,可不敢摔!你摔了它我咋吃饭哪!新媳妇说奶你别怕,摔了旧碗我给你换新碗!说着就听“砰”的一声,那只破碗就被摔得稀碎。 这时,婆婆正好端着饭瓢给老婆婆送饭来了。进门一看碗烂了。就生气地问是咋回事。老婆婆战战兢兢地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烂的。婆婆听罢不由把眼一瞪,说你真是越活越没用!好好个碗叫你打碎了,看你还使啥吃饭!老婆婆一时回答不上来,可怜巴巴地望着孙媳妇,求她为自己说句公道话。不料孙媳妇对自己比儿媳妇的气儿更大,一张嘴就起高腔说:“奶啊,你吃不成饭事小,这个碗是咱家的传家宝哇,你把它弄打了,等俺妈老了可用啥吃饭哩?” 婆婆一听这话,脸“刷”地变了颜色,赶快回身拿来个新瓷碗,盛上饭菜恭恭敬敬地送到老婆婆的手里,还一个劲儿地向老婆婆赔不是。 这件事第二天就在凡人镇一传十、十传百地传成了佳话,一个个翘着大拇指夸杠子的媳妇是个名副其实的贤惠人儿。 三十一 铁拐李葫芦里的仙丹能治百病, 可铁拐李自己却拖着一条瘸腿。 杠子自从娶了这个贤惠能干的媳妇,一天到晚心劲儿十足,啥时候都显得高高兴兴的,“抬杠”的瘾好像就更大了,见人就想找茬子抬上几句。 “抬杠”这一风俗在凡人镇是很有些来历的。很久以前,凡人镇的老少爷儿们便盛行这一古风。两个或几个人,为争辩一件事,争辩各方都摊上一些银两,或摊上一些物件,胜家可以毫不客气地得银得物而去。抬杠的内容极其广泛:或为天文地理,或为历史事件,或为国家大事,或为家长里短,或为大道传闻,或为小道消息…… 因为这一古风在凡人镇的盛行,据三公讲,古时候,凡人镇就曾有人专门开过“抬杠铺”,以此为生。相传孔子当年周游列国,曾路过凡人镇,听说镇子里有人专门开了家“抬杠铺”,掌柜拿银子跟人赌输赢,心想这杠头能有多大学问,敢在鲁班面前逞能,他再怎么抬,还能抬过我呀,我得访访这杠头去。 孔子来到“抬杠铺”门口儿,驻足一看,嚄,铺门上方正中悬着块隶书大匾“抬杠铺”,两边还挂着一副楷书对联,上联是“挑三拣四鸡蛋里找骨头”,下联是“说五道六文章中翻漏洞”。孔子一看,好家伙,蚊子打哈欠——好大的口气啊,便径直进到铺中,报上姓名,掏出十两银子往桌上一放,就喊主人来抬杠。 老杠头儿闻听赶忙迎上:“哟,是孔圣人来了。听说圣人周游列国,请问圣人离家几年了?” “一十二载。”孔子满不在乎地回答。 “父母可健在?”老杠头穷追不舍,大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 “健在。” “那你为啥说人话不做人事?” 孔子听此猛然一惊,忙问:“何以见得?” 老杠头不紧不慢,娓娓道来:“孔圣人曾说‘父母在不远游’,你为啥一十二载不回头?” “这个……”孔子面红耳赤,答不上来,输了十两银子,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抬杠铺。 孔子正在无精打采地往回走,被驾着云头迎面而来的铁拐李看了个正着。铁拐李一面按下云头,一面叫住孔子说圣人周游列国,今日为何闷闷不乐?孔子就把方才抬杠的事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铁拐李闻听大怒,说小小布衣竟敢难为大圣人!走,咱们再把那十两银子叫杠头怎样拿走的再怎么还回来。 铁拐李带着孔子余怒未消地来到抬杠铺,喊来老杠头儿,双方各自摆出十两纹银,开始抬杠。 老杠头儿问:“仙家,你背上背的啥?” “葫芦。” “里边装的啥?” “仙丹。” “仙丹有啥用?” “能治百样病。” “噢——”老杠头儿笑起来了,“仙家的瘸腿咋不用自己的仙丹治一治呢?” “这个嘛……”铁拐李也败下阵来。 铁拐李和孔圣人又羞又恼,耷拉着脑袋正往回走,冷不防和一个满脸横肉、长一副络腮胡子的屠夫撞了个满怀。屠夫见他俩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问明情况,二话不说,拉上二人就往回走,第三次进了抬杠铺。 一闯进门,屠夫就从腰间拔出杀猪刀往桌上一拍,连声喊到:“抬杠,抬杠,快来抬杠!” 老杠头儿刚才一连抬败了一圣一仙,正在里屋一面数钱一面偷着乐,忽听外屋嚷着又要抬杠,跑出来一看见是个一介屠夫,就没放到眼里,不屑地说伙计,仙家和圣人都败在我手里了,你就趁早收场吧。杀猪的眉毛一竖眼一瞪,说少罗嗦,这回赌二十两银子。老杠头看了一眼杀猪的,撇撇嘴说既然你嫌银子扎手,我只好奉陪了。 杀猪的说:“听着老杠头儿,我说你的头有八斤半重,你说是不是?” 老杠头一愣,刚想争辩说不是,杀猪的一把抓起桌上的杀猪刀,往他脖子上一搁说:“不信就割下来称称!” 老杠头儿被这架势吓坏了,慌忙抱着脑袋说:“不要割!不要割!我的头不多不少正好八斤半!” 杀猪的哈哈大笑,接过二十两纹银,扔给铁拐李和孔圣人,扬长而去。 神仙和圣人愣在了那里,望着屠夫的背影老长时间才不约而同、自言自语地说:“了不起!了不起!凡人镇的能人太多了!” 掌柜的更是呆愣着,仿佛六魂出窍,半天才回过神来,想着那二十两纹银,到嘴的鸭子又飞了,心疼得直拍大腿,口中“嘿”了一声喃喃道:“我老杠头大江大河都跑过来了,却被这牛橛子绊倒了!” 也许是因为有了这一个个动人的古老传说,才哺育了一代又一代聪慧勤劳的凡人镇子民,或者是因为有了这一代代聪慧勤劳的凡人镇子民才孕育出了一个又一个动人的传说。抬杠这一风俗至今在凡人镇仍盛传不衰。或茶余饭后,或田间地头,或朋友聚会,或熟人聊天……你总能听到抬杠的声音。 三十三 最硬的东西要算是胡子, 世上多厚的脸皮它都能钻透。 凡人镇的老少爷们理发,多少年的习惯,没有几个爱到街上的理发店里理——想去的口袋儿里也没有那两个大毛钱,所以每隔半月天气,就有挑担理发师傅走乡串村地来给他们理发。每年生产队分红的时候,会计就会按各家理发的人头把钱扣下来,一次性交给理发师傅。一到理发的时候,镇头的老槐树底下就自然成了人场儿。理发对生产队的男社员们来说,是个偷懒磨洋工的好机会。妇女们干活偷懒的办法是躲到远处的沟里或者庄稼地里蹲着解手,一蹲就是一个坑(方言,时间长),带工的干部们干着急却拿她们没有办法,人家光着屁股在那里蹲着,你不能跑过去看人家是不是在解手。气急了,也只能骂她们懒驴拉磨——屎尿多。骂归骂,可水火无情啊,人家要解手,你当干部的总不能霸道地拉住人家不让去吧?男人们磨洋工就不好采取女人们使用的办法,谁要是采用了这样的办法,那女人们一准会围住他取笑的。所以,剃头便成了男人们干活偷懒最好的借口。几个人地上一坐,或用烟袋按上一锅烟,或用纸条卷上支“喇叭筒”,边抽烟,边说笑,边等着剃头,这样的生活倒也十分惬意。更让他们惬意的是,理发的赵师傅有一个绝活手艺,他会“捏老晕”,据说是祖传的绝技。凡人镇的上点岁数的爷们,到了理发的时候,就喜欢让赵师傅来上一次绝技手艺。当赵师傅为他们细心仔细地刮脸的时候,就在被理发人的脑后轻轻地那么一捏,被理发的人就会像喝醉了酒似的迷迷糊糊地晕乎过去,飘飘忽忽地进入一种“太虚幻境”般的境地,似乎感到在他们脸上来回侍弄的那双手不是赵师傅的,而是一个妙龄仙女的纤纤素手。他们在幻境中自由自在地飘忽一番后,脸也就被赵师傅给刮好了。赵师傅就会在他们的肩上一拍,说“好了”,他们就会一下子从幻境中醒过来,睁开眼,顿觉神清气爽。 剃头场儿上,人最多最热闹的时候,要算是晌午头儿这段时间,大家有吃过午饭的,也有端着碗正吃着午饭的,生产队又不到上工的时候,大家凑到一块儿,热闹得就像是一个说书场。这天,杠子和老牛头刚抬完杠,看着老牛头悻悻地走去的背影,杠子就显得很是得意。理发师傅老赵说,你娃子一天爱抬杠,我问你:“天下什么东西最硬?”还没等杠子答话,一旁的张铁匠就抢着说:“还能有啥比铁更硬的?”杠子一听说,是啊。老赵说你俩都错了,那铁一见火就化了,要我说这最硬的应该是胡子。杠子和张铁匠说胡子咋能算最硬的?老赵说你们想想,多少厚脸皮都被它钻透了。张铁匠笑着说赵师傅个鬼东西,噘(方言,骂)人都不露相。 张铁匠家过去在凡人镇一直开着一家“张记铁匠铺”,开了祖宗几代,谁也说不清了,但现在的张家铁匠铺自然是早归集体所有了。张铁匠现在是专为生产队打制生产工具,靠生产队每天给记工分过日子。在凡人镇,张铁匠也是个喜欢讲笑的人,不过他讲的和二诸葛的不一样,都是些浑段子。这天在剃头场里,赵师傅就鼓动他给大家来一段。一听张铁匠要讲故事,大家就围拢了过来。张铁匠也不客气,叫讲就讲。他说从前有个人家,这家的男人是个忠厚老实人,女人却有些风骚。有一天,男人不在家,女人在街上买了一担硬柴,女人叫卖柴的把硬柴挑到家里去再给钱。到了家,女人却不想掏钱了,就装出一副很抱歉的样子说:“哎呀,这位大哥,不好意思了,你看今天我家男人不在家,钱我拿不出来。”一边说一边就卖弄起风骚来,大哥大哥地叫着贴住卖柴的说:“要不这样你说好不好,我让你睡一回,顶了你的硬柴钱中不中?”卖柴的早架不住这女人的热乎劲儿了,心想柴火算个啥,出把子力上山就又砍来了,就说中中,两个人进了黑咕隆冬的里屋,慌七忙八地就倒在了床上。其实这女人哪是真心让他睡,她把肚皮子捏成一条缝糊弄卖柴的。卖柴的做贼心虚,慌里慌张也看不清楚。正在这个时候,女人的男人回来了。卖柴的像丢了魂似的没命地往外跑,连扁担都没有顾着拿。卖柴的一跑,女人就笑着把这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了男人听。男人一听就急了,说人家砍挑子硬柴也不容易,你怎么能糊弄人家呢?说着就往外追,边追边朝卖柴的喊:“错了——!你那是肚皮子啊——!”卖柴的一看男人追来了,脚下跑得更快。慌忙中他把“肚皮子”听成了“树皮子”,担心这男人为此追着不放,就边跑边说:“我那不是树皮子,是硬柴棒啊!” “剃头不要紧, 只要头发深。 剃了这一撮, 还有千万根。“ 大家正被张铁匠的浑段子逗得开怀大笑,二诸葛就拿腔拿调地说着胡诌的顺口溜走来了。这时也刚好该着张铁匠剃头了,张铁匠一边往赵师傅理发的凳子上坐,一边说真正会说故事的人来了,叫二诸葛给大家来一段吧。 二诸葛四下里看看,找了块儿半截砖坐下来,说讲故事可以,不过我今天有事,讲完了我得先剃头。大家都同意了。 二诸葛说,从前——大凡讲故事的人都喜欢从“从前”说起吧,——二诸葛说从前有弟兄两个,因为家里穷,就合伙买了一双新靴子,他俩商量好:谁有事出门就穿新靴子。偏偏哥哥事情多,经常出门,所以穿新靴子的时候就多。这一来弟弟不甘心了,于是,他便在夜里趁哥哥睡觉的时候,悄悄地穿上新靴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个白天穿,一个夜里穿,时间不长那双靴子就穿破了。哥哥又和弟弟商量再买一双,弟弟急忙摇头说:“不干了,不干了,我还要睡觉呢!” 大家笑后嫌这个故事太短,不过瘾,就要求二诸葛再说一个故事,说反正铁匠还没剃完头哩,坐着也是坐着。有人为了讨好二诸葛,还特意给他卷了一支喇叭头烟递给了他。二诸葛不想扫了大家的兴,就说那就再讲一个吧。 他点了烟,狠狠地抽了两口,翻卷的蓝色烟雾几乎把二诸葛给笼罩住了。二诸葛这次说的这个故事不是从前的了。他说离县城不远的七里河有一位老人,老人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老伴儿早年已经撒手西去了,儿女们也都成家的成家,出嫁的出嫁,单剩下老头一人,平时靠走村串乡卖焦花生勉强度日。后来干不动了,日子过到了孤苦伶仃的份儿上。 有一天,女儿回娘家看老人,一进门,只见老爹趴在土炕上呻吟,已经病了几天没吃饭了,儿子媳妇谁也不管,连口水也没人给他端。女儿痛心地流着眼泪,赶忙拿出自己带来的油馍,烧了开水给老爹喂上。又找来了医生开了药,伺候了几天,老爹的病渐渐地好了。临走时,女儿气愤不过,去找三个哥哥讲理,却被兄嫂们蛮不讲理地赶了出来。女儿回来和老爹商量了一下,进城买了三尺红布,缝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大枕头。他把枕头交给老爹,让他时时刻刻带在身边。老人就照女儿安顿的去做,连上厕所都带着那个红枕头。 三个儿子和媳妇看到这个情景,就对这个红枕头发生了兴趣,心想里面一定装着什么宝贝。老大儿子最先从老人那里悄悄地得知:这个红枕头里面装着三副金镯子,它们是老人一辈子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全部家底儿。所以赶忙回去和媳妇一商量,就把老爹接到自己家里去住。其他两家慢慢也得知了这个消息,所以都争抢着要接老爹到自己家里去住。结果三兄弟争持不下,最后决定三家轮流供养。老人从此生活有了依靠,但那个红枕头却始终不离其身。 后来老人得了重病,女儿赶来探望。第二天老人就驾鹤归西了。三个儿子不顾老人的丧事,都扑上来抢那个红枕头。女儿早料到三个哥哥会是这样,所以抢先把枕头抱在怀里,说哥哥们不要着急,爹吩咐过我,枕头里的三副金镯子给你们一人一副,给爹办完丧事,我给你们分。兄弟三人只好先分头张罗老头的后事。 一办完丧事,他们就迫不及待地要求妹妹拿出红枕头分金镯子。妹妹刚把枕头撕开,三兄弟连同三妯娌就蜂拥而上,抢了起来。枕头撕成了八瓣儿,从里面“骨碌碌”滚出三块儿小石头,哪里有什么金镯子! 三个哥哥和三个嫂嫂惊愕片刻之后,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锥子一样集中到了妹妹的身上。他们怀疑是妹妹偷梁换柱了。迫不得已,妹妹才当着众乡亲们的面儿,道出了红布枕头的真相。当下把三兄弟羞得脑袋恨不得装到裤裆里去。 二诸葛讲完故事,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唱道:“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把老娘背到大梁子上,把媳妇背到热炕上;老娘冻得硬梆梆,媳妇暖得热堂堂。端来一碗羊肉汤,媳妇媳妇你快尝,我给你加上芝麻酱,外带两个大麻糖,你看味道香不香。吃了以后莫乱讲,老娘知道不便当。”二诸葛的唱声听起来有些凄凉。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素以民风淳厚著称的凡人镇,偶尔也会生出几个被世人所不齿的逆子来。二诸葛的这段故事,很容易让人想起凡人镇不久前二秃子的一桩丧事。二秃子有两个儿子,大的叫大黑,小的叫小黑。两个儿子没一个孝顺,老伴儿又先走了,一个人在老大儿子的屋山头搭了一间小屋过日子。这天二秃子病了,嘴里感到没味儿,想调善一下口味儿,可家里又没什么可做,就想晚上到大儿子家混碗饭吃。等到了傍晚时分,大儿媳问公公想吃啥饭,二秃子知道大黑的自留地里种的有葱,就说想吃碗葱花面叶儿。在一旁的大黑一听,脸一板说:“多长时间没下雨了,葱都旱死了,吃不成!”二秃子见状很生气,二话没说,头一别就走了。 二秃子心想,我养俩儿子,总不能还混不来碗饭吃?他一气之下就来到了小儿子家。二秃子来到小儿子家的时候,正好在大门口碰到了在那里玩耍的小孙子。孙子高兴地冲爷爷喊:“爷爷,爷爷,我爹和我妈正包扁食(方言,饺子)呐,俺们今儿黑吃扁食!”二秃子一听就高兴地问孙子:“那好啊,爷爷今儿黑就在你们家吃扁食中不中?”小孙子甜甜地说中。说着就拉着爷爷往家里走,边走边喊:“妈,爷爷来咱们家吃扁食来了!”小黑媳妇听见外面喊,慌得赶紧用馍单子把簰子上的扁食盖起来,并冲着小孩儿嚷道:“这孩子净瞎说,哪来的扁食吃!”说着就顺手给孩子一巴掌。孩子挨了打便哇哇地哭起来。小黑拉过孩子,无奈地看一眼老爹,又望望媳妇,嘴唇儿动了动,却啥话也没有说。小黑媳妇的“戏”,二秃子早看在眼里,气得脸红脖子粗,只冲着儿子说“好,好”,便噙着眼泪回家了。 二秃子到了家,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开,抱着装有老伴儿画像的镜框哭了一阵,就上吊自杀了。 二秃子的丧事办得很是风光。两个儿子各请一盘响手(吹鼓手),吹吹打打,又是烧纸,又是放炮,好不热闹。镇子里的人们背后都骂说,活着不孝,死了胡闹! 所以我们当时在场的人,听完了二诸葛讲的故事后,有笑的,有哀伤叹气的,有不好意思而离开剃头场儿的,也有说二诸葛没事干吃饱了撑的,一天净编瞎话嘲弄人。二诸葛忙赔笑说,都是笑话,大家哪听哪了,哪听哪了。这时候,张铁匠也正好剃完了头,赵师傅就喊二诸葛坐上凳子开始理发。 三十四 粽子香,香厨房;艾叶香,香满堂。 艾枝插在大门上,出门一望麦儿黄。 刚理完发的张铁匠显得容光焕发,脑袋油光发亮,熠熠生辉。张铁匠不停地用手抚摸着自己油光的脑壳,显得脑清气爽的样子,很有几分惬意。 看着张铁匠摸头的样子,不知怎的,我竟想到了两件事情。一件事情是关于张铁匠自己的。凡人镇三天两头开“批林批孔”大会,每场批判会都要有一个主题,比如批“克己复礼”,批“天才论”什么的,这天是批判林彪的“今不如昔”论。会议开始照例由书记首先作了一番长篇大论的报告,接着是由人领呼口号,最后仍然是动员社员们联系实际,自由上台发言。张铁匠这天非常积极主动,他一步登上讲台,显得非常激愤,说,父老乡亲们,前两次开会,俺是大老粗文化低,没听懂啥是“客气不理”,啥是“甜菜咸菜论”,今儿个俺可是听明白了!林秃子和孔老二这俩王八蛋尽是胡说八道,什么“金不如锡”?金多少钱一斤,锡多少钱一斤,这个理儿俺打了一辈子铁,最清楚不过了!……张铁匠还要说,会场上却乱吵开了,有笑的,有说的,还有小孩子闹的。书记一看乱了阵脚,赶紧叫领呼革命口号。于是就有人走到台前振臂高呼: 打倒林彪! 台下立刻响应,吵闹声也立刻统一成了“打倒林彪”口号声。 (领)打倒孔老二! (众)打倒孔老二! (领)狠批今不如昔! (众)狠批今不如昔!…… 台上台下群情激愤,“批林批孔”的革命热情非常高涨。这当儿,书记也趁机让张铁匠下了台。没成想阵脚刚稳住,会场上又是一阵闹哄。原来,大家呼完“狠批今不如昔”的口号,书记正待准备讲话,恰巧传达室的老孙头儿匆匆跑到后台来,冲着台上的书记大喊:“王书记有电话!” 台下群众正沉浸在高呼革命口号的昂扬激情中,没有反应过来,以为是又一句口号,于是全场又再一次跟着振臂高呼: 王书记有电话! 口号呼完,大家一定神,觉得不对劲儿,所以就又爆发出一阵哄笑。书记赶忙招呼大家安静下来,说今天的“批林批孔”开得非常成功,号召大家一定要把“批林批孔”运动深入持久地进行到底,要抓革命促生产,随后,大会便在高亢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革命歌曲中胜利地结束了。 另一件事是端午节。我不知怎的看到张铁匠的光头,就想到了鸡蛋,想到了鸡蛋就自然想到了凡人镇的端午节。 凡人镇的端午节比县城过得热闹。乡里人对中国的传统节日看得很重,所以过起来也很是认真。每年的端午节,人们除了要吃粽子、鸡蛋外,还要一大早到野外采集艾蒿,采回来后扎成小捆,放到门头上,老八婶说这样可以用来避邪除瘟。有孩子的人家还要事先缝制装了艾叶的香包儿,配五色线, 或悬于门首,或戴小孩儿项颈,或系小儿手臂,或挂于床帐、摇篮等处,以此避灾除病,保佑安康。 香包儿形状各异,有虎、有豹、有猴、有鸡……还有搬脚娃娃等等,不一而足。香包儿上的带子更是别出心裁,心灵手巧的凡人镇女人们,把干蒜苗的杆芯剪成小段儿,再用五色线串之,每小段之间又用剪成一分硬币大小的各色花布片儿隔开,与各种各样的香包儿配为一体,很是精致好看。孩子们佩戴着香包儿,欢天喜地地跑出去,满镇子里都飘着孩子们唱的歌谣: 粽子香,香厨房; 艾叶香,香满堂。 艾枝插在大门上, 出门一望麦儿黄。 这儿端阳,那儿端阳, 处处端阳,处处吉祥! 孩子们戴的五色线,一直要戴到节后第一次下雨才能解下来,扔在院子的水道眼儿里流出去,大人们说要不然五色线就会变成花长虫(蛇)来害人。大人们的话也许只是用来吓唬小孩儿的,可是孩子们却非常相信,做起事来不敢有半点儿马虎。 端午节的这天早晨,男人们还要赶在太阳出山之前到西河里打回水来让一家人洗脸,不怕冷的还会脱光了衣服下到西河里洗个澡。凡人镇的人们相信头顶的月亮里面有一颗很大的桂树,树下有一个老奶奶一年四季坐在那里不停地捣药。到了每年的端午节这天,老奶奶就会趁天不亮的时候,把自己辛辛苦苦一年中捣出来的药全部撒到大地上,为人间除病消灾。所以这天的河水融了老奶奶的神药,自然就成了能够治百病的神水了。 关于端午节的由来,在城里,我早已听说是为了纪念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而形成的习俗,而在凡人镇却自成一说。据说很久以前,有一天,玉皇大帝想了解天下老百姓的生活情况,就派神仙铁拐李下凡查看,铁拐李驾着祥云,轻车熟路地来到中原大地之上,按下云头,刚好落在凡人镇的村边,随即变成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跛脚小老头儿,一手提着打狗棍,一手端着讨饭瓢。他走进一户财主家,看见一个妇人正在喂猪,猪吃的不是糠,而是白面汤里搅和着烙饼和馒头。老人走上前说,大嫂行行好,给我点儿饭吃吧,我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这妇人是财主的女人,她一看老头儿的样子,厌恶地说,滚出去,滚出去,饭给猪吃了可以杀肉,给你吃有什么用?老头儿听了十分生气,但又乞求说,不给饭吃给口水喝可以吧?财主的女人没好气地从墙上摘下一把笊篱,说,你如果有本事,就用这把笊篱喝水吧!铁拐李见这位妇人故意捉弄他,又想到了他当年和孔圣人在此抬杠时受到过的屈辱,肚子里的气儿就不打一处来,心想,这里的人太可恶了,就用手指在大门的墙上画了几下,转身就不见了,仿佛一滴水突然蒸发了似的。财主的女人见此情景,非常吃惊,再看墙上,只见墙上写了十个大字:明日起瘟疫,全村人死光。 这下财主的女人知道闯了大祸,非常害怕,就扑通一下坐在地上大哭大叫起来。她这一哭闹,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凡人镇。 第二天清早,铁拐李拿着瘟瓶来到凡人镇的上空,刚想往下撒瘟药,忽然看见西河里有位妇人,抱着一个大孩子,拉着一个小孩子,正蹚水往对岸走。铁拐李觉得很奇怪,又变成一个小老头儿来到河边,等妇人上了岸就走过来问:“我见许多人蹚水过河都是抱着小孩子,拉着大孩子。却没见像妇人这样抱着大孩子、拉着小孩子的。这是为什么呢?”妇人不无伤感地说:“老人家,你有所不知啊。这大的是我丈夫先头的妻子病死时留下的孩子,小的是我的亲生儿子。昨个儿我们镇子里财主的女人不知事儿,惹怒了一位神仙,说是今儿里让我们镇子起瘟病,全镇人都死光,我们只好逃走。蹚水着凉容易生病,我怎能让先头的儿子蹚水呢?” 铁拐李一听非常感动,心想,同是一村人,心眼儿不一样,不能一样对待。于是就从地上拔了一棵艾枝说,你们回家去吧,把这棵艾枝插在你家的门框或窗框上, 瘟病就不会染上你家了。那妇人接过艾枝,谢过老人就回去了。途中,她带着两个儿子拔了一大捆子艾蒿赶回镇子里,在每家每户的门框上都插了艾枝,连那个财主家也给插上了。结果铁拐李撒下的瘟药没处落,都随风刮跑了。那天是五月初五。 后来人们为了感谢这位好心的大嫂,同时也为了消灾避祸,每年到了五月初五这一天,家家户户就都在大门上插上艾枝,慢慢就成了一种风俗。再后来,这种风俗带着这故事越传越远,竟传遍了神州大地。 从那以后,凡是来凡人镇逃荒要饭的人,都会受到凡人镇人的厚待。慢慢地,凡人镇人的善良厚道,就被逃荒人的嘴传扬开去。 三十五 多少事是你想什么,什么不来; 不想什么,什么偏偏就来了。 端午节这天,背山屯的那个女人特意给我送来了四个鸡蛋和两个粽子,鸡蛋和粽子都是已经煮熟了的。我说你也不容易,干吗还要过这个细,上次的毛巾和肥皂我还没有来得及感谢你呢。女人说谁要你谢了。女人说东西不多,俺的手又笨,你就凑合着尝尝吧。我注意到女人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浮现出了一层朦朦胧胧的微红。这时,我体内的不知哪根神经就咯噔了一声,耳朵里好像突然钻进去了两只小蜜蜂,嘤嘤地鸣叫着,喉结里没有痰,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蠕动了两下。为了掩饰自己,我趁机给女人倒了一碗茶水端过来,放在女人跟前的小桌上。说是小桌,其实是一块儿四方的水泥板,下面用砖头砌了起来。我们下棋的时候,这小桌就是我们摆阵的战场,不用摊棋盘,棋盘是用墨直接画在水泥板上的。我放碗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手有点微微地发颤。我开始在心里暗暗地骂自己,骂自己那双不争气的手。我知道这多少有些虚伪。女人又说,这两年的日子虽说艰难,但比前些年要好多了;这些年多亏了你这位大哥,俺还没谢你,你倒谢起俺来了。 女人说完,我们两下都没有了话说。女人就只是喝水,我也只是蹲在一边抽烟。我不知是什么时候学会了像凡人镇的老少爷们那样用旱烟袋抽烟的习惯。女人喝完茶水,我就又把开水添上。凡人镇的乡亲们把烧开的水就叫茶水。老百姓们的腰包里羞涩,成年累月地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攒几个钱一门心思想着的就是盖房子,娶媳妇,没有钱用在去购买茶叶上的。所以在凡人镇,真正能喝上茶叶水的人是没有几个的。我给女人添上茶水就只会说“你喝你喝”两个字了,连“今天天气真好”这类世界上最愚蠢的话都难以想到,心里头一片空白。 “那……大哥,俺走了。”我正闷头抽烟,也不知抽的是第几锅儿烟,女人的话像一声雷,让我惊了一下。其实女人的声音并不大,听起来很轻柔的。也许是这一声雷,劈开了我的思想神经,送女人到路口,我突然想知道女人的名字,就说,大妹子,我们认识这长时间,还不知道你叫啥名字哩。女人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俺的名字不好听哩,俺姓贺,叫贺多多,就是多少的多。 多多?你一个女人家,你爹咋会给你取这样一个名字?我很有点奇怪。 女人说,俺家姐弟四个,上面两姐姐,下面一个弟弟,俺是老三。听说俺爹妈当年一直盼着要一个男孩,到了俺头上谁知又是一个女孩,爹妈就嫌俺是多余的,就随口给俺起名叫多多。 我听后不置可否地“啊啊”附和着,茫然地站在那里,目送着这个可怜的女人。女人走上大梁子的路口时,还站住回身向我招了招手,然后她的身影就在路口渐渐地、一点一点地消失,消失……先是两条腿在慢慢地缩短,接着是身子在一节儿一节儿地变矮,最后就只剩下一个头……半个头……彻底消失了。女人消失的一刹那,我的心里禁不住咯噔了一声,仿佛有一块儿沉重的石头坠入了万丈的深渊,一直在下落、下落……却始终听不到落底的声音。我像一棵不知被谁突然一下子掏空了的三百年枯树,感觉空落落的,头重脚轻地往回走,心中涌出一股摸不着头脑的伤感来。 我一个人坐在门口,茫然的目光有时落在眼前的麦穗上,麦穗在渐渐地变黄,我甚至可以听到一颗颗麦粒正在填浆儿的声音。有时我就看着远处起起落落的麻雀们,听着它们享受麦粒的欢笑声。要在往日里,此时我会端起土枪,搂一下梭子,“轰”的一声,然后欣赏他们惊魂落魄的样子,但这个时候,我却不忍心打扰它们的欢乐情绪,破坏他们的幸福心情。最后,我的目光聚焦在了远处悬浮在天空中的一片白色的薄云上。那片薄云看上去轻飘飘的,古怪的形状说不清像什么。但看着看着,白云的形象就渐渐地变得清晰了,那不就是刘家的女子吗?在半空里飘飘然的刘家女子,飘着飘着就飘过来了一句话:“茫茫业海,多因爱欲。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人生祸区福境,皆念想造成。况恩爱之事,故有轮回。情缘无定,恩人不可造次。”刘家女子的告诫,在我的脑海里久久地回荡。这真是刘家女子?一个村姑,竟能道出这番佛理?难道是……?我心中一惊,定睛再看那片云时 ,其形状又变得模棱两可了。我一锅接一锅地抽着旱烟。旁边已经磕了一堆的烟灰,缭绕的烟雾仿佛一片薄云,我被笼罩在这片薄薄的云雾中。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的心才从半空中收了回来。心刚收回来,“多多”两个字就又不失时机地跳进了我的脑际。常言说:“无巧不成书。”这话也许有一定的道理,至少在这里是真理。多多这个名字算不得贺多多父母独有的专利,因为在凡人镇也有一个名叫多多的姑娘,这姑娘是凡人镇王老五的小女儿。 王老五膝下无子,两口子却像淘豆芽似的淘出了五个漂漂亮亮的大闺女,人称凡人镇的五朵金花。美中不足的是五朵金花的名字却并不像她们的人那样漂亮美丽,大的叫花花,二的叫盼盼,三的叫改改,四的叫小小,最后的那个就叫多多。常言道:说曹操,曹操就到。可王老五经常在老婆身前脚后地念叨儿子,儿子却就是不来。王老五给大女儿取名花花的时候,自然是希望老婆子能够给他“花着生”,花着生,下一个就应该是生个儿子。王老五给二女儿取名盼盼,当然是盼望下一个是儿子。王老五给三闺女取名改改,是希望下一胎老婆子能改改样儿生,给自己生出一个带把儿的。可王老五的算盘珠子总是拨拉不对,算处不打算处来,他抱定的希望最终总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王老五在生儿育女上虽然有“不到黄河不死心”的雄心壮志,可老婆子的那个肚子似乎只会生女娃,气得王老五鼻子都歪了,嘴里一个劲儿地说日怪。王老五给四姑娘取名小小,他想,女人生孩子也许和老母鸡下蛋差不多,得在窝里放上引窝蛋,给四姑娘取名小小,说不定真的就能引出一个大胖小子来。岂知人生在世,多少事是你想什么,什么不来,不想什么,什么偏偏就来了。对什么抱的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正是“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凡人镇有一个很著名的故事,说是一个大人问一个孩子: “你长大了干什么?” “放羊”。 “放羊干什么?” “盖房子。” “盖房子干什么?” “娶媳妇。” “娶媳妇干什么?” “生孩子。” “生孩子干什么?” “放羊。” 在王老五的心里,他想的恐怕还不如这位小孩的长远。他仅仅认为,一个男人,打从娘肚里出来,就是长大——娶媳妇——生儿子——儿子长大再娶媳妇生子,若生不出儿子,那在乡亲们面前是很丢脸的事情。他哪里能体会到女人生孩子时的痛苦,所以他希望老婆子能给他再生一次孩子,说不定下一个就是儿子呢!然而老婆子无论如何再也不想生了,因为生小小的时候有点儿难产,差点要了自己的命。老婆子要到医院去结扎,王老五说破了天也不同意,不过王老五还是做了让步的妥协,他听说有一种套子可以不让女人怀孕,这种套子公社的卫生防疫站是免费发送的。这样老婆子可以不用做结扎手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后想生的时候还可以再生。 王老五来到了公社卫生防疫站。防疫站管计划生育工作的是个女的。他向人家说明了来意,女工作人员告诉他那叫避孕套。他拿了避孕套,可是不知道怎么使用,就向这位工作人员询问使用的方法。这位工作人员很耐心,看得出是一位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好同志,为了便于讲解,她伸出一个大拇指,然后取出一个避孕套,告诉他房事的时候如何如何地套上去。 王老五往回走的时候想了一路,把那位女同志教的方法又在自己的大拇指上模仿了一路,最后笑了笑说日怪日怪,这个小东西就能不让女人怀孕。王老五回到家里,晚上与老婆行房,就认认真真地按照那位女同志告诉他的做法,把避孕套套在大拇指上。老婆问这就中了?王老五说人家手把手教的,不会有错。每次王老五都做得一丝不苟。尽管如此,可是没用,有一天,王老五的老婆子问他说,你个死东西,你不是说戴那个套子中用吗?咋会这个月身上又没有来,都超了半个月了,怕是又怀上了。王老五说这就日怪了,咋能会呢,人家是告诉我这样用的。 几个月过去了,王老五老婆的肚子渐渐地大了起来。老婆子又开始为生孩子担忧起来,王老五却一天到头乐得直哼小曲儿。王老五的小曲儿是什么时间不哼的?哦,对了,王老五的老婆子生下第五个孩子的时候就不听他哼小曲儿了,因为王老五又得了一朵金花,现在王老五有五朵金花了。这次,王老五的老婆在给王老五“金”上添“花”的时候,着实从阎王爷那里捡回了一条命。她这次大出血,亏了遇上县卫生医疗队下乡服务,抢救及时,才没出大差。不过县上的医生说,王老五的老婆有可能再不能怀孕了,即使怀了孕也不敢再生了。征得王老五的同意,医疗队就势为王老五的老婆作了绝育手术。乡间有句俗话,叫“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王老五没要到儿子,却差一点儿“赔了夫人又折兵”,所以心中失落了好长一段时间。王老五盼的是儿子,这下又是一个女儿,自然就是多余的。因而顺口就叫起了多多。 王老五虽没盼到儿子,但随后的日子倒也过得舒畅。 三十六 鬼是由人变成的, 可人为什么又反过来会害怕鬼呢? 有一天,我顺便搭王老五的马车进了一趟城,看望我病重的老父。路上,王老五谈到儿女的事,难免还有些垂头丧气。王老五说,这乡里跟城里不一样,你人丁旺盛,就没人敢在你头上拉屎,一旦你活的没了人气,你就成了大家眼中的软柿子,任人家捏着吃。人的一辈子为啥活着?其实就是为儿女们活着。有儿有女,这人就能活出个精气神来。你说这人哪,生就的是一副贱骨头,明知道儿女们大了不一定能够指望得住,可还是甘心情愿地宁可砸碎自己的一副老骨头,也要供他养他,给他盖房子 ,为他娶媳妇,到头儿来,再让人家年轻人照你屁股上狠狠地揣一脚,连滚带爬地钻到地底下去。可他心里就是高兴。你是城里人,比俺乡里人喝的墨水多,你说这世上的理儿日怪不日怪? 对于人生的感悟,自古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王老五对人生的看法,多少有些自我安慰的意味,不能说是放之四海而皆准,但也有被一些人认同的一面。 我们一路说着,马车就进了县城。王老五有个毛病,一到人多的地方就得先找个地方撒尿。他左顾右盼了好一阵子也没能看到什么地方有厕所,索性趴在马车上,掏出家伙便撒。那年月是雷锋精神大放光芒的时候,所以一位骑自行车的城里妇女从后面经过,见车上往下流水,不知何物,便好心地大声提醒:“老人家,你车上有东西洒了。”王老汉从容答道:“洒就洒吧,不要了!”他系上腰带坐起来,还向人家道谢:“谢谢啦,大妹子!”等那女人过去后,我禁不住哑然大笑起来。 王老五问我:“城里人是不是都像狗憋子一样,平时不尿尿?我曾听说过有一种稀罕东西叫什么貔貅,专门吃钱,就像存钱罐似的光吃不拉。你们城里人总比我们乡里人有钱,是不是就跟你们光吃不拉有关系?”我不知道我现在还算不算城里人,但我告诉他,要在城里找厕所,可比乡下人找媳妇都难。王老五就说城里不如乡里好,想拉想尿,找个没人的地方就完事了,可这城里人多得乱碰腿,要是一时找不到厕所,那还不往裤裆里整啊。我说那倒不至于,你万一在街上找不到厕所,就往单位大院里跑,单位大院里一般都有公共厕所。王老五说:“在家老婆子经常说我是懒驴上磨屎尿多。你说日怪不日怪,平时他也没那么多的罗嗦事,本来没屎没尿,可一说要有事情出门,这屎尿立马就来了。特别是不能入人场子,入人场子前本来已经尿过了,可一会会儿的工夫就又想尿了。这可真是痒处有虱,怕处有鬼啊。”王老五还说,有一次他和队长去省城办事,路上坐的是公共汽车,上车前去了一趟厕所,上了车不一会儿又感觉内急,他就喊司机停车,司机问啥事,他说要撒尿,司机不耐烦地说才上车多大一会儿,坚持一会儿,到前面再说。坚持了一会儿,王老五实在坚持不住了,水火无情啊,他刚好坐在后面靠窗的位置,就侧身贴着车身,装作看窗外风景的样子,顺着车身,不动声响地解决了问题。不一会儿,王老五的尿水就顺着车底板慢慢地流到了前面,一个女的就喊谁的酒瓶子倒了,酒都流出来了。坐过长途汽车的人都知道,汽车就像一张舒服的摇床,一些人摇着摇着就摇进了梦乡。有些人,看着他们张着嘴巴、流着口水的样子,是真的做起了黄粱梦,但也有的人只是借睡觉的名义,紧靠了旁边的女人,想揩点儿油沾点儿别人家女人的小光而已。后面有几个爷们上车后觉得无聊,可又不想睡觉,也不想沾别家女人的光,他们觉得最有意思的也许就是在车上划拳喝酒,所以他们上了车,等汽车一开动,就用嘴巴咬开酒瓶盖子,开始“煮酒论英雄”了。正因为这样,所以前面的女人才叫喊谁的酒瓶子倒了。听到这里,我哈哈一笑。难怪王老五在马车上处理这样的事情能如此从容镇定,原来他已经有这方面的经验了。 王老五讲自己的事儿,我的心里却总以为他是在说我。我还在城里吃皇粮的时候,类似的事情也曾经发生过。王老五敢于毫不掩饰地把自己的丑事儿说给别人听,我却没有这样的勇气。我身上有着城里人的虚伪和面子。我虽然学会了像凡人镇的老少爷儿们那样用长烟管儿抽很壮的旱烟,但缺少他们身上的那种赤条条的坦诚和质朴。几年来的思想改造,已经把我改造成了一个既不像城里人、又不像乡里人的四不像,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醒着的时候,我跟人打交道;梦幻中,我与鬼共舞。 我和王老五约好了下午接头的地方,就各自分了手,他去县化肥厂给生产队拉肥料,我回家看望老父亲。我担心他进到城来一时内急,会不会摸上一座什么楼去,见楼道清静,对了谁家的门口胡来一回也说不准。 下午,我在接头的地方见到了王老五。坐上马车,我们开始往回走。路上,王老五扬鞭催马,洒下了一路清脆的马铃声。王老五兴头儿十足,精神一来就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是故事,其实也是发生在凡人镇里的真人真事。王老五说,镇里的豆腐坊早先还是豆腐老汉私家开的,是后来合作化合到集体来的,现如今在豆腐坊点豆腐的把式仍旧是豆腐老汉的儿子。别人点豆腐,不是给点老了就是给点嫩了,只有豆腐老汉的儿子点出来的豆腐才不老不嫩,吃起来最合口味。道理很简单,豆腐老汉有点豆腐的祖传秘方,这秘方后来自然是传给了自己的儿子。故事不是说豆腐老汉儿子的,说的是豆腐老汉。豆腐坊还归自己干的时候,因为豆腐老汉有点豆腐的绝招,所以豆腐老汉的豆腐在方圆的村庄里很有名气,每天的豆腐挑出去,脚还没有扎住地方,豆腐就卖完了。豆腐老汉天天都是哼着小曲过日子的。这天,豆腐老汉骑着毛驴到泰山庙街赶集买黄豆,买完豆子,趁兴在街上的小酒馆里喝了几两,带着几分醉意,又骑上毛驴往回赶。那个季节恰是冬季,毛驴的背上压着装满了豆子的布袋和豆腐老汉,步履有些沉重,胸腔中的热气变成白烟从鼻孔中不停地喷出来。豆腐老汉一看就心疼起驴子来,忙跳下驴背,将几十斤重的黄豆袋子从驴背上卸下来,背在自己肩上,重又跨上驴背往回走。一路上,人们看着好笑,就问他怎么这样骑驴呀,豆腐老汉还半醉半醒地说:“嘿,这样可以减轻点儿驴的负担啊!” 笑话让王老五和我都非常开心,就连拉车的那匹马仿佛也听懂了主人的笑话似的,忽然打了一个响喷,竟欢欢实实地小跑了一阵。 天色已经有些晚了,已经失去生气的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山去,月亮就像一片苍白的蜡纸贴上了半天空。天空中的一抹抹白云一时呈现出不同的色彩,红的、黄的、蓝的、黑的……一切都给人一种捉摸不定的感觉。我、王老五和马,在这种黄昏的背景下,仿佛正处在一个阴阳交界的境地。此时的心情,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 我们路过西河坡的时候,王老五狠狠地甩了三声响鞭。然后,王老五问我一个人睡在这西河坡,晚上怕不怕鬼。我这才明白他刚才甩响鞭的用意。 我常常一个人思考着一个问题:鬼是由人变成的,可人为什么又反过来会害怕鬼呢?殊不知人中有坏人,鬼中有好鬼。这世上,有时候人比鬼更可怕。鬼相虽丑,但地狱中却是赏罚分明的;人模人样,却心事难料,世事险恶。常言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可见鬼属正派的一类,凡是怕鬼的人,毕竟是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坏事,而这些事情可以瞒过世人,却是瞒不过鬼去的。 说到人与鬼的话题,王老五说你不愧是喝墨水儿长大的城里人,这事儿比俺乡里人看哩透。要不咋说人心隔肚皮哩,当面叫哥哥,背后掏家伙。这世上的日怪事儿就是多。你说这林彪表面上多忠于毛主席吧,电影上一出来,林彪就跟屁虫儿似的跟在毛主席后面,举着毛主席语录红本本儿喊万岁。可是前几天镇里开大会,说林秃子想害毛主席,没得手,开上飞机往苏联跑。那驴日的不是东西,临走时还把马列的皮大衣给偷走了(批判林彪是披着马列主义的“外衣”),又带着老婆一大群(林彪的夫人叫叶群,王老五有点儿耳背,误听成“一群”了)。你说过去的皇帝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咋林彪也有一大群老婆哩?说来也日怪,结果狗东西没跑掉,把三叉骨给摔断了(王老五把三叉戟给听成三叉骨了)。 我听得直想笑,看着王老五谈兴正浓,就不忍心打搅他的兴致,由他说下去。王老五说得很认真。他说以前只听说书的说过妖怪会变术,不成想这世上还真有妖怪。王老五见我听得有些不太明白,就解释说:“林秃子坐的飞机掉地上不是起火了吗?听说都给烧死球了!你说日怪不日怪,这林秃子烧死后脑袋怎么会变成了一块花岗岩(批判林彪是花岗岩脑袋)。”王老五说到这里,扬起长鞭,鞭梢在空中又“啪啪啪”地炸响了三声,两只老眼望着一片茫茫的西河坡,又语重心长地说:“原来这世上还真有妖怪啊!毛主席身边躲着个妖怪,你说这悬乎不悬乎?” 从王老五的神态上看去,老百姓对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热爱,确实是一点儿也不掺砂兑水的。谁要是反对毛主席,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砸烂他的狗头! 人民,这就是人民!谁得到了人民的拥护,谁就得到了天下。有时候,真理就这样简单。 三十七 棋理:破解残局,要在求和中取胜; 求胜心切,则必输无疑。 豆腐老汉的儿子外号六(读“搂”)指儿。叫他六指儿,其实他的双手都只有五个指头。在凡人镇,你若真的一只手生出六根指头,别人反而不会直呼他“六指儿”了。人们之所以叫豆腐老汉的儿子外号六指儿,是因为他是豆腐坊点豆腐的把式,点豆腐又要用卤汁儿,在凡人镇,人们发音“卤”和“六”谐音,因此,六指儿(卤汁儿)就成了豆腐老汉儿子的代名词了。六指儿因为自己不是“六指儿”,所以当别人喊他六指儿时候并不忌讳,反而答应得很响亮。 六指儿不但豆腐点得好,而且象棋下得也是后来者居上,在凡人镇坐头把交椅。“高处不胜寒。”六指儿的棋艺高了,凡人镇也就很少有人敢跟他下棋了。闲暇的时候,六指儿就有一种孤独的感觉。即使有人跟他下,也总是要求他让出一个或两个大子儿来。没人和他下棋,他就只好在一旁看着给别人支招儿。他支招儿从不给胜势的一方支,总是看哪方快要输了,就给他参谋几步棋,让他的棋起死回生。所以在凡人镇的象棋圈子里,下棋时,要是谁的棋死定了,大家常会说“六指儿在也没有办法”。但老是看别人下棋总觉不过瘾,六指儿就常常一个人在家里摆开棋盘打棋谱。有一年,六指儿参加县上举办的象棋大赛,竟把冠军杯给抱了回来。这下子六指儿在全县象棋界的名声可就大震了,经常有别村的棋手儿抽空子来找他叫阵。天阴下雨,逢年过节,或者晚上,是他们叫阵的好时候。因为这些时间不会影响他们挣工分。叫阵的地点自然是我这里最佳,再吵再闹也不会影响谁的家人,我和看棋的人们也都落得开眼高兴。 据说六指儿的媳妇就是下棋赢来的。那时候六指儿还没拿什么冠军,在凡人镇还算是初出茅庐,象棋的名声远没有他点豆腐的名声大呢。话还得从头说起。 凡人镇的附近有一个村子名叫王庄,村里有位长者,外号王三斧,研究过几本古代的棋书,棋艺颇高,擅长当头炮。用起炮来,威力很大,有点儿像黑李逵舞弄大斧,让人难以招架。王三斧闲暇时常常怀中揣着棋谱,腰里掖着棋袋子,走街串村,或遇遇对手过过招,或摆摆残局取取乐。据说王三斧是个从不认输的人,谁知天外有天,有一次与人下棋竟连输三局。有人问他胜负如何?王三斧回答说:“第一局我没赢,第二局他没输,第三局我要和,他不肯,罢了。”众人知道王三斧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也无心去抠他的字眼儿,大家一笑了之。 自古以来,王庄人盛气凌人,不可一世。据说这是王庄人的祖上给他们留下来的威气,说起来很有点儿阿q的气味儿。这其中有个缘故。清朝年间,王庄出了一位宫中御史。王御史和皇帝关系十分密切,皇帝没事的时候就常和他下棋玩。 有一天,天气很热,皇帝召他在一个凉亭里下棋,皇后也坐在一边观阵。君臣正杀到高兴处,忽然一阵风吹来,把几个棋子吹落到了棋桌下边。王御史忙弯腰去捡,无意间摸住了娘娘的脚尖儿。娘娘忙把那只三寸金莲缩了回去。这下,王御史的心里可就扑腾开了:天哪,娘娘怪罪下来非杀头不可!他再没有心思下棋了,急忙借故出宫。 王御史回到家府,越想越怕,心想:叶落归根,就是死也要死在老家,跟妻子儿女们见上一面。于是,王御史就留下一道辞章,偷偷逃离京城,直奔新野老家。 第二天,皇帝得知王御史不辞而别的消息后,觉得非常奇怪,立刻派使臣去追他回来,要问个究竟。 王御史一连几天马不停蹄,一口气跑回老家,进了家门气还没喘过来,使臣也赶到了。王御史大惊,忙跪地接旨。圣旨上没头没尾只写了“火速回京”四个字。王御史一听魂都吓飞了,当下想到,一定是皇后告了状,皇上发了怒,要拿我进京治罪呀!他就请使臣先回京交旨,自己安排好家事就进京请罪。 使臣走后,王御史日夜忧愁,精神恍惚,一病不起了。妻子儿女们看出他有心事,都到床前探问。王御史流着泪说道:“风吹棋子儿落,无意摸住娘娘脚。欺君犯死罪,有命难逃脱啊!”说完,长叹一声就一命呜呼了。这下,全家人慌了手脚,一面安排后事,一面差人进京报丧。 皇帝听后,以为是王御史不愿进京,故意在家装死,就对差人说,回去传朕旨意,限他七天内进京;活要见人,死要见头! 差人回到家中,传了旨意,儿女们只得忍痛割了亡父的人头,放在一个红漆盒子里,由王大公子送进京城。 皇帝一见王御史的人头,不觉大吃一惊,忙问他是怎么死的。王公子把经过如此这般地哭诉一遍,皇上听后后悔难当,流着泪对着人头说道:“王爱卿啊,是寡人无意间害了你呀!”随后,皇帝立即传旨给王御史金鼎玉葬。可是,那颗头因天气太热,已经放坏,没法再送回去了。皇帝就吩咐从国库里取出一千两黄金,给王御史铸颗金头,带回去与尸身合葬。 金头带回,王家人自是感动,免不了爬在地上呼一番万岁。至于后来王家人如何隆起十个大坟堆防盗,盗墓贼又如何盗走金头,这里不表,还是言归正传,表一表六指儿是如何用下棋赢来媳妇的。 正因了王庄的历史上有这一段辉煌,所以王庄人走起路来,腿肚子都是硬的。生活在凡人镇的人们,祖祖辈辈都过着平平常常的平凡人的生活,所以王三斧自是不把凡人镇的人们放在眼里。 这天,是农历的大年初一,忙碌一年的凡人镇人这个时候是四季中最闲的日子,人们吃过饭拜过年就没事可干。就连平时最勤劳的女人们,这天也不会做什么事情的,她们有说有笑地聚在镇头,相互扯起新衣服,啧啧赞赏着说些喜庆的话。最高兴的还要属孩子们。他们聚在一堆儿,有放炮的,有比新衣服的,有比压岁钱多少的。最让他们开心的是,春节期间,他们对自己兜里的钱有绝对的支配权。他们可以用这些压岁钱买“仨钱一气儿”的琉璃卟噔儿(可以吹着卟噔儿卟噔儿响的玻璃玩具,像一个小喇叭,极易吹破),可以买一个“蛤蟆娃儿”(一种纸糊的乡间玩具,中间是一个可以折叠伸缩的纸筒儿,两头分别糊在两个圆形的泥托儿上,一头的泥托儿上雕成蛤蟆的形状,并着上色彩,另一头的泥托儿中间装一个声篾儿,两头一压,便可以发出蛤蟆“哇哇”的叫声),还可以围着吹糖人儿的要一个“猴子上树”或者“关公耍大刀”什么的。这对于那时并不知道“变形金刚”为何物的乡村孩子们来说,也许已经是世界上最好的玩艺儿了。男人们有的就在镇头的大槐树下就地画出棋盘,下起土棋来。凡人镇有一种名叫“占方”的古老游戏,在地上画出横竖七道线,围成一方棋盘,对弈双方分别用石子或一寸来长的小柴棒儿等做棋子,双方交替落子,千方百计地抢占棋盘中的小方块儿,同时又千方百计地阻止对方形成小方块儿,这就叫占方。谁占住了方,谁的棋就有了活路,依靠“方”的开开合合而把对方的棋子一个一个吃掉。玩法虽然古朴,但也颇有情趣。 王三斧不给别人拜年,也不愿接受别人的拜年,他认为这是找人下棋的好时候,就照例怀中揣着棋谱,腰里掖着棋袋子,走街串村地会棋友去了。王三斧来到凡人镇,见镇头人多,就在镇头的大槐树下摆开了龙门阵。玩占方的一堆人见王三斧来了,便都围拢过来。王三斧这次在凡人镇摆的是一个残局,名叫“大地回春”。 在普天同庆,喜迎新春的日子里,这个残局就显得很有意味。王三斧说,红棋执先,黑方红方可以自选。不玩钱赌银,就图一乐子。棋谱中,红方共有九个棋子,除去老帅和一个残象,大小有七个子力的战斗力,而黑方才只有五个棋子,除去老将,可投入战斗的子力只有四个。且不说子力众寡的悬殊,单说红方先走,看上去也只需三四个回合就可以把黑方拿下。凡人镇的棋手们争先恐后,然而又都先后败下阵来。王三斧一时很是春风得意,王庄人的傲气便很见几分。这时,人堆儿里挤出个六指儿来。六指儿刚才一直看着,没有说话,这会儿挤到棋摊儿前,蹲下又看了半天,说老师傅,我跟你赌一把,你看中不中?他这一说,棋摊儿前的人群中气氛一下子活跃起了。 王三斧端详了一下眼前的这个后生,在脑子里把十里八村能排上号的棋手们很快放电影似的过了一遍,并没有闪现出这个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的嫩面孔,心下就没有放在眼里,便打笑地说,小子唉,你现在把话收回去还来得及。 六指儿说:“老人家,你就说赌啥吧。” 王三斧说:“看你也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你要是赢了,我把小闺女嫁给你!” 六指儿说:“那我要是下和了呢?” 王三斧说:“下和了算你赢。可你要是下输了呢?” 六指儿说:“我要是下输了,当场跪地上给你磕仨响头,叫你三声爹!” 王三斧一听,哈哈一笑,说:“好小子,有种,这声爹你喊定了!” 一言为定,众人为证。六指儿执红棋先走。大家都屏住呼吸,刚才吵吵闹闹的人群这会儿都鸦雀无声,一个个手心捏着一把汗,看他们两人如何走棋。一个老成持重,显得胸有成竹;一个初生牛犊,表现敢打敢冲。七八个回合下来,王三斧见六指儿招法不乱,不觉停下手中的棋,又一次认真端详了一番眼前的这位后生。用心的观众能够觉察到:王三斧脸上虽表现得非常平静,但内心却已经开始打鼓了。此时六指儿并没有注意到王三斧在端详自己,他正聚精会神地埋头分析棋势。二人战到第十三个回合,双方除将帅外,红方剩一炮两兵,黑方剩一单车,王三斧见红方炮归帅后,炮帅兵四子归为一线,和棋已定,不禁叹道:“后生可畏啊!” 二人握手言和,众人一片叫好。但从不认输的王三斧却仍不失自己的气节,哈哈一笑说:“小伙子,今儿个的这盘棋,下不下你都已经输了。” 众人便吵吵说王三斧想翻悔了。王三斧说:“谁说我要翻悔了。小伙子虽然没有输棋,但这赌最终还是我赢了。”说完,王三斧再次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他把棋袋子往腰间一掖,一边笑着,一边走了。 王三斧的话就像一盆浆糊子倒在了大家的脑袋上,一下子把大家都搞糊涂了。一直在一旁抽着烟观棋不语的三公这时发话了,他说人家王三斧没说错,你们也不想想,六指儿输了得向人家喊爹,赢了是人家的女婿,还得管人家叫爹。三公的一席话让大家茅塞顿开。 三公又说,这破解残棋最忌求胜心切。特别是江湖残局,都是汇古今高招,集棋艺精华,复杂多变,奥妙无穷。每盘棋都是假象横生,乍看好像先走的人非胜不可,甚至几步就能稳赢,其实步步陷阱,说不定你准备走的棋正是劣招,一动子便陷入被动。一些江湖艺人常用这些残棋摆在街头,引人上当,赚人钱财。不少棋瘾浓的人,不识其中奥妙,输了钱还很不服气,一再上当。其实,这些江湖残棋一般都是和棋,任你走先走后,执红执黑,摆棋的人保证不输,想解棋的人求胜必败。六指儿这娃子一开始就没想求胜,只想求和,所以他不仅赢了棋,还说不定真能赢个媳妇来呢。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的道理。 三公说不上是哲人,但三公的话却很让人佩服。 王三斧虽不认输,但也讲信用。他回家后托人暗中打听了六指儿的底细,觉得这小子也蛮配得上自家的闺女,闺女也满心喜欢,自己也有了一个贴己的人能够一块儿切磋棋道,一箭双雕,两全其美。当下请了媒人,两下里说合停当,一门亲事就这样成了。六指儿后来能在县上夺得象棋冠军,着实沾了这位老丈人不小的光。 三十八 历史上,有哪一代帝王, 能真正满足善良百姓的愿望呢? 春节,是凡人镇一年最盛大的节日。每年的腊月二十三儿,凡人镇的人们便拉开了过年的序幕。在凡人镇有这样一段儿顺口溜:二十三儿,炕火贴儿(烧饼);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杀年猪;二十七,杀灶鸡;二十八,吃个黑馍去揽沙;二十九,熬羊肘;三十儿,捏鼻儿;初一,躬揖。 凡人镇的人们无论过什么节日,都十分认真虔诚;不像城里人,对任何节日都不太讲究。他们认为,灶王爷是玉皇大帝封的“九天东厨司命灶王府君”,负责管理各家的灶火,被作为一家的保护神而受到崇拜。每年农历腊月二十三这天,是灶王爷要上天向玉皇大帝汇报一家人一年生活情况的日子。玉皇大帝会根据灶王爷的情况汇报,来决定这一家人下一年的祸福命运。所以,人们为了希望灶王爷能在玉皇大帝跟前多说好话,便在腊月二十三这天,家家户户都要祭灶。据说灶王爷喜欢吃甜火烧儿,所以,这天晚上,凡人镇家家户户都要炕火烧儿,并摆上香案,好让灶王爷吃得甜甜美美的,到玉皇大帝面前多为自己美言几句,替自己带回来年的好福运。 这多少有些贿赂的意味。我不知道仙家圣人是否也会像尘世间权势人物那样收受贿赂,但善良的凡人镇人期望老灶君能够为天下百姓“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愿望,让我着实很受感动。对于历史上饱受战乱之苦的中原百姓来说,他们并不奢求多么高的生活水平,仅希望生活中少一些搬弄是非的舌头,能过上太平安宁的日子,仅此足矣。尽管如此,中国历史上,有哪一代帝王,能真正满足如此善良百姓的愿望呢?老百姓最后还是摆脱不掉出了火坑,掉入油锅,躲了一刀,挨了一枪,吐出黄连,吞了苦胆的结果。所谓的什么什么盛世,归根结底,也只不过是“粉饰太平”的扯淡而已。富人自富,穷人自穷。天下是权贵们的天下,吃苦受罪的是芸芸百姓。即使是社会文明发展到了高呼“人民万岁”的今天,世界上又有几个国家、几个总统不是打着人民的旗号,却做着愚弄人民的勾当呢? 到了三十儿这天下午,过年的气氛便被人们渐渐地推上了高潮。吃过午饭,凡人镇的人们便开始纷纷张罗着忙活自家除旧迎新的事情了。首先是屋里屋外大扫除。在凡人镇, 除夕大扫除的风俗由来已久。二十四那天,人们要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到了除夕这一天,人们还要进一步大扫除。这种习俗来源于古代的传说,据说,古代神话中颛顼有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好吃懒做,平日穿着破烂衣服,喝很稀的粥。有一年除夕夜晚,他又冻又饿,死在屋角。所以,除夕这天,人们乘大扫除的机会,把家里的破烂衣服和剩饭剩菜拿出来,在新的一年来临前扔掉倒掉,表示不让贫穷到家里来。 门前院内收拾一新,接着就开始粘贴门神对联。关于门神对联的一些来历,我原知道一二,无非是上古的时侯,有神荼和郁垒两位神仙,他们哥儿俩都是上古时代黄帝的部下。这哥儿俩住在东海的桃都山上。山上有一棵桃树,树荫如盖,树枝间有一座鬼门。每天早上,神荼和郁垒一左一右把守在门边检阅百鬼。如果有恶鬼危害人间,便将其绑了扔到山后去喂老虎。后来,人们便用两块桃木板画上神荼、郁垒的画像,挂在门的两边用来驱鬼避邪。到了明代,朱元璋建都南京后,曾令各家贴对联,并将门联改名为春联,一律用红纸书写。传说有一次,朱元璋亲自到民间察看,只有两户人家没贴春联。一问,原来这两家人一家是阉猪的,一家是剃头的,都不识字,于是亲自动笔为阉猪的这家写了一联: 双手劈开生死路 一刀割断是非根 又为剃头的这家写了一联: 磨砺以须 问天下头颅几许 及锋而试 看老夫手段如何 但在凡人镇,老八婶又告诉我了一个凡人镇版的关于门神的传说。说是李世民在打天下的时候,杀了不少人。等到当了皇帝以后,每天晚上总是做恶梦,还时常听见许多鬼魂们在寝宫外边抛砖弄瓦、大呼小叫的声音。李世民怕得不得了,把这件事儿跟手下的大臣们说了。大将秦琼和尉迟敬德自告奋勇晚上替皇帝看守宫门。二人穿戴着盔甲战袍,尉迟敬德手执钢鞭,大将秦琼手执铁锏, 站在寝宫两边。这一招还真灵,当天晚上皇帝就睡了个好觉。几天以后,这老哥俩儿受不了了。于是,唐太宗就让画师绘制了两人的画像,挂在宫门的两边代替两人看门。打这时候起,秦琼和敬德就当了专职门神。后来,这个风俗传到了民间,当然也传到了凡人镇,人们争相效仿,每到除夕,人们便将印有秦琼敬德画像的门神贴在临街的大门上,用以避邪驱灾,纳福迎祥,保佑阖家平安。不过在文革时期,讲究破“四旧”,立“四新”,所以这种传统的民俗文化也被当成了“四旧”给破掉了。但门神和对联还是照贴的,所不同的是,门神上的人物换成了“工农兵”,对联也多为“幸福不忘毛主席;翻身不忘共产党”、“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之类,有的干脆就用毛主席诗词来代替对联,如“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等等,横批则常用“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或者“幸福家庭”什么的。有一副对联,在当时走红全国,响极一时,成为天下名联:上联是“老子英雄儿好汉”,下联是“老子反动儿混蛋”;横批是“造反有理”!那个时候的春联,但凡有不循规蹈矩的,就有被打成“黑五类”的危险。我的一个朋友,那年在自家的门上贴了这样一副对联:上联“大米饭小米饭大小米饭”,下联“红萝卜白萝卜红白萝卜”;横批“天天如故”。就因为这样一幅对联,“红卫兵”说他对社会主义新生活不满,被揪出来下放到一个农场劳动改造。朋友生性耿直,是一个喜欢认死理儿,一条道儿走到黑的人。所以,他在农场不到半年,便成了“红卫兵”棍棒下的冤魂。 贴完门神和对联,晚辈人便要用小竹筐儿提上几样贡品,带上烧纸鞭炮,到各家的祖坟上供奉一番亡灵。这时,村落外各处的坟园里,人影绰绰,鞭炮声声,纸烟缭绕,春节的祥和气氛在此别有一番意味。在凡人镇,如果哪家新近“老”了人,春节贴对联是很有讲究的:第一年贴黄色对联,第二年贴绿色对联,第三年贴紫色对联,第四年起就可以贴红色的对联了。前三年的对联的内容也多是表达对亡故亲人的追念之情的。如若三年之中家里又遇到了婚嫁喜事,则认为是以喜冲悲,此年始便可贴红色对联了。 我还从老八婶那里第一次知道“年”原来是一只凶猛的野兽。这只野兽每到除夕前后,就要出来伤害人畜,毁坏田园。百姓们每到这个时候,便惶惶不可终日。有一天,铁拐李正好遇到了人们手持棍棒器械与“年”斗争的场景。铁拐李一眼就认出了“年”原来就是玉皇大帝用来看守果园的那只猛兽。原来,自从孙猴子偷吃了人参果以后,玉皇大帝就派“年”来协助守护这个果园子。但“年”生性凶悍,野性难改,所以每过一阵子就要偷跑出来寻觅食物,祸害百姓。懦弱的人群怎能抵得住凶悍的神兽。强壮的男人们与“年”搏斗,妇女们便扶老携幼往深山里躲逃。铁拐李见此情景很受感动,就变成一个白胡子老头,拄着龙头拐杖,走近逃难的人群,告诉他们说,“年”怕三种东西,红颜色、火光、响声。明儿个你们只需在自家门上挂上红颜色的桃木板,门口烧堆火,夜里通宵不睡,敲敲打打,“年”就会被吓跑的。铁拐李说完,转身就不见了身影。人们知道是神仙来相助了,呼啦啦跪下一片,磕头如捣蒜。第二天,正好是除夕,人们就照着做了。傍晚时分,“年”又闯进村庄,见到家家有红色,户户有火光,到处传出震天的响声,吓得扭头就跑,再也不敢进村了。夜过天明,人们互相祝贺道喜,大家张灯结彩,饮酒摆宴庆祝胜利。此后,每到这个时节,人们就仿效着这样做,后来慢慢地改贴红纸对联,点红灯笼,燃放鞭炮烟花等等,一代一代流传下来,就成了“过年”。 夜色尚未降临。我随便自书了一副对联,内容当然是歌颂形势一片大好的,用面糊把对联粘贴在护林房的门框上,然后独自站在门前。眼前远近的田野是一望无际的绿色,绿油油的麦苗充满了旺盛的生机。四周的村庄里,辞旧的鞭炮声渐渐地骤紧起来。我知道,这是一些勤快的人家已经内外忙活停当,准备吃年夜饭了。因为老百姓的风俗习惯,从锅里盛第一碗饺子之前是一定要点响辞旧的鞭炮的。如果儿女们已经分家立灶,那么这第一碗饺子一定要端给长辈以示孝敬。除此之外,妯娌邻里之间,为了表示和睦相处的情谊,也有互送饺子的。 除夕之夜,最高兴的还要属孩子们。因为吃过年夜饺子,长辈们便要给孩子压岁钱。每个孩子都能得到一份甚至几份压岁钱。去年春节,我曾问过老八婶,大人为啥要在年三十儿夜里给孩子们压岁钱,老八婶就告诉我了一个在凡人镇流传得很古老了的故事,说是古时候有一个叫“祟”的小妖,黑身白手,它每年三十儿夜里出来,专门摸熟睡小孩子的脑门。被摸的小孩儿吓哭后就会发高烧、说梦话,从此得病,退烧后就会变成痴呆疯癫的傻子了。大人们怕“祟”来伤害孩子,就在三十儿夜里亮灯不睡,这叫做“守祟”。有一年,镇里有一对夫妻老年得子,十分疼爱。到了三十儿夜里,他们怕“祟”来害孩子,就用红纸包了八枚铜钱逗着孩子玩。孩子把这八枚铜钱包上拆开,拆开又包上,一直玩到睡下,包着的八枚铜钱就放到了枕头边上。夫妻俩不敢合眼,挨着孩子长夜“守祟”。半夜里,一阵大风吹开了房门,吹灭了灯火,黑矮的小妖用它的白手去摸孩子的头时,只见孩子的枕边“哗”地迸裂出一道金光,小妖急忙缩回手去,尖叫着逃跑了。第二天,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后来一到年三十儿,大家吃过年夜饭后,就都学着用红纸包上八枚铜钱交给孩子,让孩子放在枕边,果然以后那个叫“祟”的小妖就再也不敢来害小孩子了。“你知道是咋回事吗?”老八婶讲到这里停下来问我,她见我答不上来,就接着告诉我说,“原来,那八枚铜钱是由八仙变的,在暗中帮助孩子把‘祟’吓退,因而人们把这叫‘压祟钱’。‘祟’和‘岁’不是同音吗?所以‘压岁钱’‘压岁钱’的就叫到现如今了。” 我佩服老八婶的聪明机智,更佩服老八婶满肚子有关凡人镇的风俗故事。我决计写篇小说把凡人古镇的风土人情展现给世人的想法,正是受了一个个像老八婶这样的凡人镇人给我的鼓舞和感动。 我在凡人镇接受改造的这几年,春节从没有回过城里。春节对于我这样的人,其实回不回都没有多大的意义。我就这样站在那里,听着远近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看着各处的坟园里烧纸燃起的缕缕白烟,闻着鞭炮放过后弥漫在空气里的淡淡的硝烟味儿,心中就禁不住升起一丝与春节的气氛及不相宜的酸楚来。好在这种不好的情绪就像坟园里的缕缕白烟,很快地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甜甜的企盼。我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就是通往背山屯的那个路口。 三十九 我走进那个路口,却进了一片黑暗的森林; 我想转身回来,但路口不见了…… 通往背山屯的那个路口在大梁子的凹口处,恰是一段坡路。从这边过去的人,最后消失的是那颗脑袋;从那边过来的人,最先出现的也是那颗脑袋。这给人的感觉有点儿怪怪的,会让人想起很多有趣的事情,比如日出日落、月圆月缺,比如生生死死、轮轮回回,比如地狱的神秘莫测,比如世间的是是非非,比如春夏秋冬,比如喜怒哀乐……平时,我一个人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望着那个路口,看一个个脑袋出出没没,升升落落。然而今天的这个时候,却没有一颗脑袋从这个路口落下去,也没有一颗脑袋从这个路口升起来。 我的心里便开始有一种无法排解的惆怅和失落。 晚上,我翻来覆去地想着一个问题:那颗脑袋呢?我心中的那颗脑袋呢?那颗脑后系着一条粗黑辫子的脑袋呢? 这几年,每到除夕的下午,有着粗黑辫子的脑袋准会在那个路口升起来,就像每天太阳准会从东边升起来一样。这颗脑袋,就是背山屯那个女人的脑袋。每当这颗脑袋从那个路口升起来的时候,我的心中就像升起了一颗春天的太阳一样,顿觉暖融融的。女人总是用一条干干净净的红头巾给我提一大碗刚包好的饺子来,二话不说,就给我生火,烧锅,下饺子。女人总会一边盛饺子一边说,俺手不巧,不好吃,你别见笑。此时此刻,我只能看着饺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在我的心里,我知道即使女人包的饺子像一个个石头,那也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饺子了。每一次,她总是要看着我吃下第一个饺子,听到我说好吃后,她才笑笑离去。可她今天为何没有来呢?难道大梁子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吗? 屋外的炮声此起彼伏,响个不停。我脑子里想着这个问题,辗转于朦朦胧胧之中。我记得我重又穿好衣服,朝那个路口走去。我要去看看大梁子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到了那个路口,走了进去,我是走进了那个路口,这点我敢确定。可糟糕的是,我怎么会走进一片黑暗的树林里。树林看来很深,我想转身回来,但路口不见了,到处都是树。我迷失方向了。我曾听老八婶说过,人有时候会被魔鬼魇住身的。我难道真的被魔鬼魇住身了吗?我用手掐了掐自己,感觉好像不是在做梦。我有些沉不住气了,有些慌了神儿了。正在这时,她来了,我心中的太阳来了。她朝我走来。她显得有些有气无力的样子,好像刚经过了一阵拼命的长跑,扶着树,摇摇晃晃地朝我走来。我忙上去搀扶住她,见她泪流满面,就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已经泣不成声,声音幽弱,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话。但我还是听明白了一些事情。原来,背山屯的大队书记,欺她是孤儿寡母,总想占她便宜,像苍蝇一样缠着她,最后威胁她说,如若不从,就说她和“五爪”偷奸,要拉出来游斗。“五爪”是当地人对“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分子的简称。“五爪”本来是指后腿上长出五个爪子的猪或狗的,这种猪狗据说是很晦气的,谁家养了,就会倒霉。所以人们都很避讳“五爪”猪狗。现在用来特指黑五类分子,足见这几类人在当时人们心中的地位,竟等同于满身晦气的猪狗了。人们躲避“黑五类”,就像躲避瘟疫一样,避之唯恐不及。背山屯的这个女人跟我这个反动的坏分子划不清界线,我本来是要帮她,到头来还是我害了她。她为了保护我的清白,不得已牺牲了自己的肉体。女人感到没脸再活下去了,高声叹息道:“老天爷呀,这么大个世界,为啥就没有我这个女人家的活路啊?!”最后,女人说,“你是个好人,俺对不起你了,俺先走了。” 在女人眼里,我是个好人;在背山屯大队书记眼里,我就成了满身晦气、众人躲避的“五爪”。我究竟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现在连我自己也说不清了。说我是个坏人,可我每时每刻都想的是如何帮帮这个可怜的女人;说我是个好人,我却最终害了这个可怜的女人! 女人要走,我急了,拉紧她说,你要去哪儿,我和你一起去。女人要挣脱我,我就拉得更紧了。这时,一个身着白衣白帽的男人悄无声息地朝我们走来。此人慈眉善目,满面笑容,让人感到亲切可近。他手摇蒲扇,头顶的高帽上写着“你也来了”四个大字。他走到我们跟前,手中的蒲扇冲女人轻轻一摇说:“这位女子,请跟我来。”说完,左手一弹,忽地飞出一条长长的白绫,枷锁一样套在了女人的脖子上。说来奇怪,我本来是把女人拉得很紧的,他这一来,女人竟轻而易举地离开了我。我追上去拦住白衣人大声地说:“你是谁?要带她到哪里去?” 白衣人说,你不识得我,我却认识你。你不就是那个为凡人镇的刘家女子告阴司御状的人吗?你只要愿意跟着我们走,你就会知道我要带她到哪里去。白衣人的话,更让我蒙在了鼓里。我就这样跟着他们毫无目的地走着,不一会儿时间,便走出了树林,方向也明晰可辨了。再往前走,我们的面前横出了一条河。河面虽然仅有数尺来宽,但河岸高陡,河水湍急,西南而流。观其水,原来是一条血河,河里虫蛇满布,波涛翻滚,腥风扑面,异常恐怖。河上有一拱桥,桥宽仅四尺许,两侧护以雕花石栏,桥面略呈弧形,用青石铺砌,桥壁均为条石嵌砌,两端各有两级踏道。桥头旁立一石碑,碑上有字,近前观看,知是“奈河桥”。 白衣人收住脚步,回头对我说:“世间人都当知道此桥。现在你应该知道我要带这位女子到哪里去了。你若反悔,现在还可回去。” 我知道,人死之后是要先过奈河桥的,便非常气愤,说既然到此,就一定要去见阎王爷评理。世间的恶人你们不去抓,却反抓一个无辜的女人,阳间无道,难道阴间也一样无道吗? 白衣人摇一摇蒲扇,呵呵一笑说:“人的生死自有定数。阴天子要圈谁,自有圈的道理。你执意要去,也好。我知你将来要写一部小说,其中必有关于阴曹地府的章节。且随我走一遭,看看阴司惩恶扬善的正义法度,也好在你的作品中教化人们多做好事,行善积德,造福世人。”说罢,白衣人手中的蒲扇冲桥上轻轻一摇,我们便上了奈河桥。自桥上向下看,河水中有众多亡魂正在遭受成群的铜蛇铁狗的狂咬,被咬者声嘶力竭,其状凄惨。白衣人视若无睹,随口赋出四句偈诗来:“行善自有神佛佑,作恶难过奈河桥。为人不作亏心事,走过奈河桥不惊。” 过了奈河桥,前行来到一座山门前。门前有一座古式楼亭,四角飞檐。漆黑的山门空阔如宇,古意苍茫。血锈般的横匾上,雕刻着骇人的三个大字——“鬼门关”。关前,一个个花颜色绿,张牙舞爪的刑鬼,分两旁排列。关侧古树荫蔽,雀鸦聒噪,寒星凉月,给人阴森恐怖之感。 由白衣人带着,我们一路进了关门。门内是一条宽约2米,长约50米的青石板路,路面不很平整。路上影影绰绰有一个个鬼影走动,他们嘴里呜呜呀呀地不知说些什么,还不停地挥舞着干枯的鬼爪,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我惊叫一声,不禁后退了两步。只见白衣人将手中的蒲扇向前一挥,鬼影们立刻被清出了道路,但一忽儿又围了上来,白衣人再挥一挥蒲扇。白衣人告诉我:“这条路便是黄泉路。路上都是一些想附你身的孤魂野鬼。你不管听到什么声音,或是感觉到什么动静,千万别回头,只管往前走。这样就不会有事了。”我照白衣人说的,胆战心惊地走在黄泉路上,五十来米的路,我好像走了五百年,身后总感到有什么东西一会儿拍拍我的肩膀,一会儿又扯扯我的衣服,要不然就拉拉我的裤腿,鬼闹声不绝于耳。 背山屯的女人早已是魂不附体了,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乖乖地让白衣人用白绫拉着走。 我们终于走出了被鬼魂围追堵截的黄泉路,来到了一座大殿旁。这是一路上我看到的最大最豪华的建筑。整个建筑群结构雄伟,古色古香,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大殿的屋顶为四倾斜面,形如广伞。殿前有牌坊,殿后有山门,两边各有仙楼一座。高大的牌坊正面横书“天子殿”三字,背面书“幽都”二字。看其气势,我想,这必是阎罗殿了。 殿前有一“考罪石”。只见白衣人将女人径直带到那里,让她一只右脚站在考罪石上,挺胸抬头,看着前面“神目如电”四个大字。旁边有一文案,一个绿头小鬼坐在那里,看着考罪石飞快地记录着什么。我顶真看了一眼,但他写的都是天书,我一个字也不能认得。 接着,白衣人将我们带进殿堂。殿堂虽然很深,但却金碧辉煌,如同白昼。我一边往里慢走,一边环顾四周。满堂都是凶神恶煞的牛头马面,我不禁毛骨悚然,不敢正眼相看,若不是有白衣人陪着给我壮了胆,我也许早已经屁滚尿流了。我的目光最后落在大殿两侧堂柱的一副楹联上: 不涉阶级须从这里过行一步是一步 无分贵贱都向个中求悟此生非此生 好一幅妙联,真是一语道破苦辣酸甜的人生。任你职位高低,任你贫富贵贱,死后都要魂归阴曹地府,听候阎王爷发落。这使我不由地想到了三公在象棋摊儿前的一番话。当时,三公手执棋子儿感叹道:“人生在世,就如同这棋盘上的棋子儿。下棋的时候,车马炮兵将士象,地位不同,各有各的用处。下完棋,就都混在一起,大家一样,装在一个口袋里。好比人活了一辈子,哪怕你多么风光,多么可怜,到头来都免不了要进坟墓的。” 我们走到堂前,一同跪下。只听白衣人高声说道:“吾王万岁!无常奉命将罪魂带到!” 这下我才知道,白衣人原来就是人们常说的“勾魂鬼”无常呀!凡人镇有句老话:“一朝若有无常至,剑树刀山不放伊。”被无常称作“吾王”的,当是阎王爷无疑了。我偷偷地向上看了一眼,只见高堂之上的阎王爷头戴金冠,身着蟒袍,腰围玉带,秉圭端坐,双目圆睁,庄重威严。那样子,无论造孽作恶的鬼魂有多大本领,都难逃他的手掌。 我忙低下头去,就听阎王爷发话说,无常使者,你这次差事是怎么办的,怎么带回一个活魂来。我心下一紧。无常说万岁,他就是那个为凡人镇的刘家女子告阴司御状的人。随后,无常又把奈河桥头的一番话向阎王爷说了一遍。阎王爷听后,说既然是这样,你本是无罪之魂,可站过一边,但鸡叫之前必须离开地府,不可误了时辰。阎王爷说罢,见我仍跪着不起,便问是何故。我趁机高喊“冤枉”。阎王爷说你又要为谁叫冤?我便把旁边跪着的女人是如何如何的命苦,如何如何的善良,又如何如何的被恶人欺负,你们不抓恶人,反把一个无辜受害的弱女子抓来,是何道理?阎王爷听后一阵大笑。这笑声让我听着浑身毛骨悚然。阎王爷笑罢说道:“凡事自有定数。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背山屯女人一案交崔判官审理,他那里自有公道。” 背山屯女人到底性命如何,下文自有分晓。 四十 爱情只不过是天上的一道美丽的彩虹, 是一个只能看得见的虚影罢了; 世间多少人都是上了爱情的当。 话说白衣人遵阎王之命,随即把我们带进一个阴森恐怖的审判庭中,大庭的门里门外,布满了面孔狰狞的各色小鬼,小鬼们手中秉器执杖,张牙舞爪。门口正遇上一个披头散发的亡魂,被一黑面人用铁链缚住,踉踉跄跄地往外拉。黑面人身着青衣青帽,狞目切齿,相貌凶恶,高帽上写着“正在捉你”,使人一见不禁心惊胆颤。白衣人看我的样子,忙说这位是黑无常,他平日手提铁链,专捕世间恶人。看来背山屯的女人还算是积了阴德,亏了不是黑无常来引渡她的亡灵。 白衣人将背山屯的女人带到崔判官的堂案前,只让她一人跪下,向堂上禀说是奉万岁爷之命,将背山屯女人的罪魂带到崔大人堂下定罪,随拉我站到一边。崔判官看上去正气凛然,十分威严。一块书写着“惩恶扬善”四个金色大字的匾额,看上去仿佛光芒四射。两旁的庭柱上还有一副楹联: 任尔盖世奸雄到此就应丧胆 凭他骗天手段入门再难欺心 崔判官手秉生死册,查对被捉拿的罪魂无误,一小鬼便一旁呈上一张黄纸,纸上天文密布。这小鬼我本在“考罪石”处见过,所以料想黄纸上当是“考罪石”上考出的女人罪状。阴间审案自与尘世不同,省却了众多的繁琐程序,其办事效率着实让人钦佩。崔判官看完罪状,当即宣读判词,大意如此:因人身托生在世,机会难逢,理应珍惜,但背山屯的女人不顾一双年幼儿女,自轻性命,打入“枉死地狱”,永不为人。 判毕,两个小鬼便上前将女人带走了。临别时,女人仍没有言语——也许她早已不能言语了——只是回头看了我一眼,但那复杂的眼神里,却让我读出了无穷无尽的语言。我看着女人消失在黑洞洞的山门中,不由地想到了那个端午节,女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大梁子路口时的情景,心中的伤痛立刻化作了两行热泪涌出了双眼。白衣人说:“你们世人常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好合好散,也是一种善缘。”白衣人说时辰不早了,我带着你去看一看十八层地狱,你就该回去了。我茫然地也许是自言自语地说:“她这就去地狱了?”想着这可能是一场梦呢。白衣人说,她这是要去望乡台,每个亡魂,进地狱之前,都有在望乡台上最后看一眼家乡和亲人的机会。 我随着白衣人来到一处陡峭的绝壁前。绝壁很大,呈半圆形。白衣人带我站到绝壁前的一个方台上,说,我们在这里就可以遍观地狱里的所有情景。我正在纳闷,白衣人将手中的蒲扇向前一指,再轻轻地一挥,十八层地狱便放电影似的一层一层清晰地在绝壁上映现出来。每层地狱,刑罚各异。有被磨推的,有被挖心的,有被锯解的,有被车裂的,有被油炸的,有被拔舌的……不一而足,让人心惊胆颤,不寒而栗。只见受刑者哭爹叫娘之状,却听不到他们悲惨的声音。我问其故,白衣人说,这道绝壁叫萧墙,世间人叫照壁,可将一切受刑的恶鬼之魂封挡在十八层地狱之中,以免他们出来作恶。通过这面萧墙,能看到十八层地狱的各个角落,可观其惨形而不闻悲声。你是孤单的阳魂,若直接带你走进地狱,恐地狱中的众多阴森悲凉之声,也会扰乱你的魂魄,使你难以还阳。 在“拔舌地狱”中,我看到秦桧正被几个小鬼用铁棍撬开嘴巴,又用铁钳夹住舌头,像拔河似的,慢慢拽出,拉长,最后生生拔下;然后又将其拉到一棵巨大的长满铁钩利刃的铁树下,用铁钩自背后将其赤裸裸地吊在铁树之上。阴风吹来,吊着的人随风悠荡,赤裸的身子便被满树的利刃随意刺割。树上已吊多人,白衣人指着其中一女的说,那就是《水浒传》中的王婆。 提到王婆,我不禁想到了西门庆和潘金莲,就问这二人现在何处,想看看世间偷情人的下场。白衣人把蒲扇一点,“油锅地狱”便定格在绝壁之上。但见西门庆和潘金莲被剥光衣服,双双投入滚烫的油锅内翻炸。白衣人说,这一对奸夫淫妇,在此已经受了四百多年的刑苦了。 我最关心的是那些不孝敬父母的儿女们,他们死后,在地狱中将会受到怎样的惩罚。第十三层“血池地狱”,便是专门为此等后生们开设的。血池中虫蛇满布,血浪翻滚,恶鬼们一个个被虫蛇缠咬,在血水中沉沉浮浮,求生不得,欲死不能。痛苦之状,足可警戒世人。 十八层地狱之中,地狱最大、人数最为众多的,应属“石磨地狱”了。白衣人说,世上的贪官污吏被打进地狱之后,都将被一遍一遍地磨成肉酱。这里的刑场上设有无数扇大磨,小鬼们赤身露胯地推着石磨,每扇磨都忙个不停。 白衣人说每个在地狱中受刑的恶鬼,要受刑多长时间,受刑多少遍数,都是由他们在世间所犯的罪孽的大小来决定的。每受刑一遍,然后重塑人身,再度受刑,如次下去,直到洗清世间的孽债。 看完十八层地狱,白衣人说,走吧,我带你去见一个人。我们来到一个很大的花园中,一个女子赶忙迎了上来,冲白衣人施礼后,又朝我举了一躬,口中叫着“恩人”。啊!是刘家女子!那只哈巴狗仍跟在她的脚边,片刻不离。我感到一阵惊喜。白衣人呵呵一笑说:“她如今是这里的护花使者。她在这里已经候你多时了。时候不早了,你就随她去吧。她会把你送回去的。”白衣人说罢,又呵呵一笑,手中的蒲扇轻轻一挥,眨眼间就不见了。 刘家女子说:“你胆子也太大了,竟敢来到这等地方!”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刘家女子说:“阴司多有玄机,你不知也罢。赶快随我离开这里吧!” 刘家女子一边带我走,一边数落我:说我这个人太重感情了;说我误把同情当作爱情了;说世上许多有情人,总认为自己已经把爱情抓到手里了,等到许了身,或者结了婚,才知道自己原来错了,爱情原来只不过是天上的一道美丽的彩虹,是一个只能看得见的虚影罢了,中看不中用,不会长久的。她还说“枉死狱”中,不知有多少冤魂都是上了爱情的当;老话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现实生活中,其实亲人就是生人,爱人就是仇人啊! 我惊异于刘家女子对情感世态的感悟,禁不住问她何以有如此感慨。她说,世间有句老话说得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活在世上的人群,一个个都带着假面具,你身在其中,谁也难以看出谁的真面孔;等到了阴间,大家都剥光了各种体面的外衣,露出本来的原形,各种灵魂自然就无处躲避了。所以,人死后,你站在望乡台上,若认真审视你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世界,你就会发现,原来世界上最肮脏的东西,就是人们躲在假面具后面的灵魂;一个个肮脏的灵魂到了阴间,都要经过一番彻底的清洗。洗净的灵魂一旦有机会转了世,又会慢慢地变得世俗和肮脏,然后又会被无常鬼收回,再行清洗。清洗灵魂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所以灵魂一旦洗干净了,再要它转世,便都哇哇哭着不肯去了,送子娘娘只好一脚将其踢到世上去。 听了刘家女子的话,我才恍然大悟,终于懂得了每个人为什么在来到尘世的时候,总是哇哇大哭着的,婴孩儿屁股上的那块儿青青的胎记,想必就是送子娘娘那一脚的缘故吧。原来尘世真的是一个大染缸啊! 说着话,我们的面前出现了一座宏伟高大的牌坊。牌坊上面,靠中间的是阎王的雕像,阎王两边是牛头马面及不同形状的鬼差鬼役,黑白无常的威严、慈善面孔分别安排在牌坊上方的左右。四根粗大的石柱上,鬼斧神工地雕刻着飞舞的龙凤。牌坊正中的横楣上,“阴司街”三个字显得苍劲有力。刘家女子说,这条街叫阴司街。宽长的街面上,铺满了一块块儿歪歪斜斜的光滑石板。女子说,这街道上的每一块儿石板,都是在世间作恶事的人变的。 正走间,刘家女子从背后猛地朝我推了一把,哈巴狗也在身后“汪汪”地叫了几声。也许是受了哈巴狗叫声的招引,不知从哪里一下子窜出来许多凶恶狗,使劲儿地追着我狂咬。这也许是欺负刘家女子的那个混帐小子有意报复我的一招吧?我吓得脚不粘地,拼命地朝前猛跑,边跑边呼喊刘家女子救命,可刘家女子已不知了去向。眼看一群狗就要追上我,突然,我一脚踏空,仿佛跌进了半空中,不知在空中挣扎翻滚了多长时间,最后像一个装满了东西的麻袋,“噗”的一声,重重地跌在了地上。我一下子被摔醒了,这才发现自己是从床上滚落在了地上。镇子里不知是谁家的公鸡,已经扯开嗓子,叫响了第一声。外面,迎新年的鞭炮声,就像热锅里炒开的豆子,噼噼啪啪地响个不停。热闹的炮声中,时不时地夹杂着几声狗叫。 此时,我卷着被子,仍气喘吁吁地躺在冰凉的地上,浑身已大汗淋漓。我竭力回想刚才的事情,方知自己是做了一场大梦。 四十一 正月里,正月正,正月十五闹花灯…… 狂欢是一切痛苦和忧愁的克星。 凡人镇的人们过年,讲究“三天戏,五天年”。所以,镇里的业余文艺宣传队每年一到春节,就显得更加忙碌。 常言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一到年关,他们就会在初一到初三的三天里,把平日里排练的节目搬上舞台,演给乡亲们看。学校的操场便成了戏场,操场上开会用的主席台用箔把四周围起,从中间再用箔隔出前后场来,就成了戏台。白天黑夜地演,锣鼓喧天,引得附近村庄里的乡亲们也都赶来看热闹。 白天还好说,到了晚上,那时候乡下都没有电,所以没有电灯这些照明工具,镇里也只有两盏气灯,前后场用不过来,怎么办?当年毛主席教导大家:“有条件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毛主席的教导,确实在各个方面鼓舞了一代人的斗志。不像现在,凡事都要先讲条件,凡事都要先要钱,凡事都要先向上伸手。没有照明工具,二诸葛就生了个办法,从老乡家里临时借来了两个老头们晚上用的夜壶,灌上煤油,装上粗粗的捻子,点着了,往前台的横梁上一吊,就成了舞台上的照明工具。 你还别说,二诸葛他们的这个宣传队,人不多,可排出的节目还真不少,而且个个都排得呱呱叫。有快板书,有鼓儿词,有三句半,更了不起的是,他们还能把《朝阳沟》、《小二黑结婚》、《龙江颂》、《槐树庄》、《墙头记》等整场整段地搬上舞台。年轻人喜欢看《小二黑结婚》,老年人喜欢看《墙头记》。也有喜欢赶场子,挤在人堆里借看戏之名另有希图的。这些人倒不是扒手,他们专往女人堆里挤,跟女人们身挨身地贴得紧紧的,借机会还动点儿小手脚。一切都显得冠冕堂皇,无人知晓。由此我想到了时下城里人爱去的舞厅。人类的高明在于自欺欺人,先是用什么伦理道德、什么清规戒律之类的绳索一扣一扣地把自己的手脚给捆绑了,久而久之,又觉总和自家的女人在一起,生活终归缺少情调,于是就道貌岸然地发明出舞厅来,用“跳舞”来给搂着别家的女人作乐冠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头。这倒比乡下戏场中的“偷偷摸摸”显得进步文明了许多。 却说宣传队三天戏下来,他们卸了妆,就又赶紧为正月十五排练起了“社火”。 宣传队忙,民兵们也不敢闲着。白天黑夜的戏场上维持秩序,以防拥挤伤人,镇里的分班巡逻,以防盗窃失火,让凡人镇的乡亲们过一个平安祥和的“革命化”的春节,担子就落在了凡人镇民兵营的肩上了。老革命在这段日子里自然也不会比平日里清闲。 凡人镇春节的尾声,便是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白日里,镇里的业余文艺宣传队便会在学校的操场上耍旱船,舞龙狮。凡人镇耍狮子的水平很高,不仅能在地面上下翻滚,还能把几张八仙桌子摞起来,然后在桌子中间钻上爬下,并在最高一层的桌面上做几个翻滚的动作。二诸葛那滑稽幽默的唱词,给本已经热闹非常的学校操场又不时地增添了阵阵的笑声。 操场的另一端,是一些喜欢养羊的村人,有凡人镇的,也有外村的,趁赶热闹之机,拉上自己心爱的公羊,在那里夸比。有几个不服气的,就拉开场子,在那里开始了一场羊抵架的比斗。他们把两只羊拉开二三十米的距离,然后猛拍一掌羊的屁股,把羊放开,让两只羊相向猛奔,最后,羊头上的四只角“嗵”的一声触在一起,几个回合下来,受不了这种猛烈撞击的羊,就会败下阵来,跑走不再恋战。此时,满场就会爆出一阵哄笑。羊主人们,胜者则满面溢彩,从口袋里抓出一把豌豆,犒劳自己的公羊;败者则灰溜溜地去抓自己逃走的公羊。很大的一个操场,都被人挤得满满的,就像春节的三天戏一样,热闹非凡。 操场的四周,摆满了卖小吃和小玩具的小摊子。卖甘蔗的、卖焦酥麻糖(麻花)的、卖“娃们吃吃不尿床”的梨膏糖的、卖糖陀螺的、卖炒花生的、卖薄荷糖的、卖花喜蛋儿(米花拌上糖胶和食用色素,在模子里挤成花喜鹊蛋大小的小团团,再用线串成一串一串的米花糖)的,还有吹糖人儿的,应有尽有。这些乡村小商贩儿知道,这个时候,那些孩子的爹妈和爷奶们,绝对不会在乎衣兜里的毛儿八分的,为了满足孩子们眼神中巴巴的欲望,会破例地“慷慨解囊”的。而平日里,这些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儿才能一个工挣来两毛钱的大人们,是决不忍心乱花一分钱的,即使一分钱掉地上,也会立刻趴在地上八面吹风地把它给拾起来。 到了晚上,家家户户都要在门口挂上一盏或两盏红灯笼。灯笼有红绸布撑的,也有用红纸糊的,里面放的大都是小煤油灯,连煤油灯也都是自家里用学生们不要了的墨水瓶制作的,条件好一些的,灯笼里才肯放一支小蜡烛。 凡人镇几乎家家都是糊灯笼的好手,着实不会糊的,也要请人给糊。灯的种类也多种多样,有花鸟虫鱼,有故事人物等等。若要一一道来,也颇费力气,我想到了二诸葛为旱船编的一段唱词,顺手引来,借以描述凡人镇花灯的热闹景观,倒是十分轻松:“正月里,正月正,正月十五闹花灯。前头舞的是龙灯,后跟狮子绣球灯。单凤朝阳灯,对对鸳鸯灯,三请诸葛灯,四马奔腾灯,五子登科灯,六绿蛾儿灯,七夕织女灯,八仙过海灯,九九长命灯,十莲结子灯,十一风摆雪花灯,十二腊梅迎春灯,普天同庆闹花灯,迎来五谷大丰登。”词编得好,唱的人也唱得好。所以唱来唱去就被人们唱开了。 凡人镇的人们糊灯笼,不仅要糊门口挂的大灯笼,有小孩儿的,还要糊小灯笼。十五这天晚上,小孩子们便用一根细棍棒挑着小灯笼,成群结队地到处跑,边跑边欢天喜地、一遍又一遍地唱着歌谣:“大总统,洪宪年,正月十五卖‘汤圆’。” 凡人镇的正月十五是个大人小孩儿都能疯狂的日子。仿佛被繁重的体力劳动压抑了一年四季的凡人镇人,一定要在这一天才能狂放地吐一口气,彻底放松一下筋骨皮囊似的。我和凡人镇的乡亲们疯狂了一天。这一天,我彻底地忘掉了自己现在的身份,甚至忘掉了自己的前生和来世。我疯狂!我欢呼!我歌唱!我好像又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 闹腾到深夜,我回到家里——如果说护青房是我的家的话——把自己舒舒服服地撂倒在床上。我听到“噗”的一声,自己就像一个被一刀放了气的皮囊,浑身松软了。可我的大脑还非常地兴奋,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时又想到了我在城里过的最后一个元宵节,想到了那条该死的谜语;我更不知道我还要在凡人镇改造多长时间才能算完。三公的话又在我的耳边响起:“每个势单力薄的人,就好像掌握在别人手中的一个棋子儿,下一步要怎样走,得听人家的。”这时,我想好好地哭一场,我真的嚎啕痛哭了一场。哭后,我感到身心舒服了许多。 我的大脑仍然很兴奋,思绪很乱,我又想到了孩子们唱的那首歌谣:“大总统,洪宪年,正月十五卖‘汤圆’。”刚开始我弄不懂“大总统”、“正月十五”和“汤圆”三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我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我曾经问过唱歌的孩子们,孩子们摇头不知;我也问过凡人镇的大人们,大人们也说不太清楚;最后还是三公给我解开了这个结。三公说,当年袁世凯称帝,那年正月十五前,袁世凯听到北京街上有许多卖元宵的,他把“元宵”听着听着,脑子里就听成“袁消”了。当下很是光火,就下了一道令,禁止叫卖元宵,硬把元宵改为“汤圆”,随后民间就流传起了这首顺口溜。我不知道三公的这个说法是否科学,但听起来倒也很是顺理成章。 中国历来是靠“人治”的国家,皇帝老官一句话,普天之下谁个敢抗旨不遵!据说正月十五元宵节就是凭了万岁爷的一句金口玉言,成就了中华民族的一个传统节日。说是汉武帝有个宠臣名叫东方朔,他善良又风趣。有一年冬天,一连下了几天大雪,东方朔就到御花园去给武帝折梅花。刚进园门,就发现有个宫女泪流满面准备投井。东方朔慌忙上前搭救,并问明她要自杀的原因。原来,这个宫女名叫元宵,家里还有双亲及一个妹妹。自从她进宫以后,就再也无缘和家人见面。每年到了腊尽春来的时节,就比平常更加的思念家人,觉得不能在双亲跟前尽孝,不如一死了之。东方朔听了她的遭遇,深感同情,就向她保证,一定设法让她和家人团聚。 一天,东方朔出宫,扮成一个算命先生,在长安街上摆了一个占卜摊。不少人都争着向他占卜求卦。不料,每个人所占所求,都是“正月十五火焚身”的签语。一时之间,长安城里起了很大恐慌。人们纷纷求问解灾的办法。东方朔就说:“正月十五日傍晚,火神君会派一位赤衣神女下凡察访,她就是奉旨烧长安的使者。我把抄录的偈语给你们,可让当今天子想想办法。”说完,便扔下一张红帖,扬长而去。老百姓拿起红帖,赶紧送 到皇宫去禀报皇上。 汉武帝接过帖子一看,只见上面写着:“长安在劫,火焚帝阙,十五天火,焰红宵夜。”汉武帝心中大惊,连忙请来了足智多谋的东方朔。东方朔假意的想了一想,就说:“听说火神君最爱吃汤圆,宫中的元宵不是经常给你做汤圆吗?十五晚上可让元宵做好汤圆。万岁焚香上供,传令京都家家都做汤圆,一齐敬奉火神君。再传谕臣民一起在十五晚上挂灯,满城点鞭炮、放烟火,好像满城大火,这样就可以瞒过玉帝了。此外,通知城外百姓,十五晚上进城观灯,杂在人群中消灾解难。”武帝听后,十分高兴,就传旨照东方朔的办法去做。 到了正月十五日,长安城里张灯结彩,游人熙来攘往,热闹非常。宫女元宵的父母也带着妹妹进城观灯。当他们看到写有“元宵”字样的大宫灯时,惊喜地高喊:“元宵!元宵!”元宵听到喊声,终于和家里的亲人团聚了。 如此热闹了一夜,长安城果然平安无事。汉武帝大喜,便下令以后每到正月十五都做汤圆供火神君,正月十五照样全城挂灯放烟火。因为元宵做的汤圆最好,人们就把汤圆叫元宵,这天叫做元宵节。 凡人镇的元宵之夜,虽不及当年长安城里那样热闹,但也另有一番景象。天上有圆月明星,空中有飞舞烟花,地上有各样灯笼。世界仿佛又回到了盘古开天辟地以前的混沌。 四十二 武举人怕和尚蹚水,晚上双脚冰他妈, 就在西河上修了一座石板桥…… 元宵节的这个夜晚,远远望去,整个西河的两岸灯火点点,仿佛美好的星空落到了人间。西河此时就成了天空中的那道亮丽的云河。不少人把灯笼放到河水上,整个河面看上去流光溢彩。 “和尚桥”上,看不到人影,只看到点点灯火来往穿梭。每当此时,我的脑海里就会无缘无故地想到两座桥:天上的“鹊桥”,地下的“奈河桥”。想到鹊桥的时候,眼前那无数的灯火就成了天宫中的星光流火;想到奈河桥的时候,这万盏灯火又成了地狱里四处飘荡的鬼火。 提起这和尚桥来,让三公说起来话就很长很长。 从前,凡人镇一带的西河上下原本无桥,人们来往都是在水浅的地方蹚水过河;后来,那个逃荒到凡人镇的小伙子,才在靠上游一点的河面较窄处开了一个渡口为生。自从遭了那场无端的官司,又失去了心爱的妻子,成天精神恍惚,就无心再经营那个渡口了。他总认为心爱的妻子不会飞回天宫,应该还在这个世界上,于是就领着两个孩子,一路要着饭,满世界地为自己找妻子、为孩子找妈妈去了。 小伙子一走,那个渡口便被河对岸的一个地痞恶霸霸占了。无论是谁过河,都必须先交了钱才行,没有钱的,就得留下能够变卖成钱的东西。所以,凡人镇的百姓们对这个恶霸都恨之入骨。 凡人镇的老财主家有一个长工,名叫高升,为人聪明机智,好抱打不平,就想方设法地要治一治这个恶霸。 先不说高升如何惩治恶霸,单说这高升,原名本不叫高升,而是姓高名保强。自从他给老财主家当长工后,这个老财主是个爱听吉利话的人,所以特意给他改了这个好听的名字。那年正月初一的早晨,老财主为了迎财神、说吉利话,天还没有大亮,就在院子里大声地喊:“高升!高升!”住在阁楼上的高升一听东家在叫,便癔哩吧怔(方言,没有睡醒的样子)地赶忙答道:“下来了!下来了!”老财主一听,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常言说,十个财主九个抠。凡人镇的这家财主的“抠”,自古以来是一脉传承的。这老财主经常让高升给他们烧锅蒸肉包子,可是从来没有说让高升吃一个;高升在财主家只能吃黑窝头。高升就在暗地里想:我就不信羊娃儿吃不到麦苗。有一次,高升把蒸好的肉包子端到财主家的饭桌上以后,灵机一动地说:“东家,夜儿里(方言,昨天)我回家去,俺爹说他在地里干活,挖到一块儿沉甸甸、黄澄澄、四四方方的东西,拿回去人家都说是金子!” 老财主正要张嘴吃包子,听他这么一说,眼里差一点冒出绿火来,连忙把包子给了他一个,问道:“后来呢?” 高升把肉包子吃完,说:“后来俺爹说,把它分一半儿给东家吧。说东家对我怪好的。” 老财主听后连忙又捡起一个包子给他,接着问:“后来呢?” 高升把第二个包子吃了,说:“后来俺妈说,这是外财,咱家命薄,使不得。不如把它卖了,以儿子东家的名义,给泰山庙里放一次布施吧。这样可以两全其美。” 老财主听罢略微摇了摇头,但很快地又拿起第三个包子让高升吃,眼睛一刻也不离高升的脸,问道:“后来呢?” 高升心中暗暗得意地吃完了第三个包子,说:“后来,我对俺爹妈说,东家一向对我很好,不如把它存到我东家那里保险。” 老财主一家人听了非常高兴,老财主更是心花怒放,连忙将第四个包子也递到高升手里说:“这主意不错!后来呢?” 高升一连吃了四个大包子,感觉自己已经饱了,便用手不慌不忙地抹抹油乎乎的嘴唇说:“后来,日头照到窗上,我一下子醒了!” 老财主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当,在高升的后脑勺上猛地一掌,骂道:“小兔崽子,你敢耍我!想卷铺盖卷儿是不是?” 高升说,我没说要吃你的肉包子,是东家让我吃的;不过东家你先别生气,黄金虽然没有的,但三天之内,我能给你弄来三两白金(银子)来。老财主心想,三两白金也很不错,自己的四个肉包子算是没有白费,于是就限他三天时间。 其实,高升说这话,是茶壶里装饺子——早已经心里有数的事。这天,高升穿一身单衣,手里提一个装着三两七钱漆的小桶,也去乘船过河。恶霸向他要钱时,高升就说:“我是一个漆匠,身无分文,只有三两七钱漆,你要就拿去。”恶霸见他身上也确实没有别的值钱东西,便收了漆。高升过河后,马上写了一张状子,到县衙控告恶霸抢劫他三两七钱八白金。接状的县官还是那个烧了那幅仙女画,害了先前那个撑船小伙子一家人的混蛋官。 混蛋县官立即派两名衙役,将被告传来,升堂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惊堂木猛地在堂案上一拍,厉声质问堂下所跪被告可是某某,恶霸答道是某某。于是,县官要他把抢了高升三两七钱八白金的事,从实招来。恶霸一听,哭丧着脸答道:“大老爷在上,我没有抢他三两七钱八白金,只要了他三两七钱漆呀。” 县官一听,当时判道:“原告说的三两七钱八,你招认是三两七钱七,只差一毫,为数甚小,可能是称秤之误,不为虚告,算你招供。现判你如数偿还原主高升!” 恶霸申辩说:“大老爷,不是三两七钱八白金,是三两七钱漆呀!” 县官顿时大怒,厉声呵道:“还敢狡辩,加罚大板五百!” 恶霸被打得皮开肉绽,只得拿出三两七钱八白金给高升,从此再不敢霸占那个渡口了。 不过后来人们害怕被那个恶霸报复,所以也一直没有人敢在那里再撑船谋生了。渡口从此便被荒废了,人们来往仍又蹚水过河。 时隔几年,中原大旱,庄稼都旱死了,地里的野菜都叫人们挖断了根,连树皮几乎也被剥光了。能吃的和不能吃的,人们几乎都吃过来了,可仍然天天都在死人,家家都在哭丧,有的甚至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到处充满了悲哀,到处弥漫着恐慌。历史上饱经战乱之苦的中原百姓,在残酷的大自然面前显得一筹莫展,他们终于感受到,天灾比人祸更为可怕! 凡人镇有一户人家,丈夫刚刚饿死,眼看着弱小的儿子也已奄奄一息,母亲就到河对岸的泰山庙里,求和尚打发一点儿吃的救救儿子。寺庙也早已是冷冷清清了,在庙里做主持的老和尚因饥饿病死以后,几个小和尚为了各自活命,也已是树倒猢狲散了,只剩下一个年龄稍长一点儿的和尚,还在那里整日虔诚地守着香火。这个和尚很可怜她,就口中念着“阿弥陀佛”,把供香馍拿给她几个。 为了感谢这个和尚,以后,她常去庙里给和尚缝缝补补,洗洗浆浆,和尚也常拿供品接济他们母子俩生活。时间一长,俩人有了感情,和尚天天晚上过河去与她私会。 就这样,过了多年,泰山庙里的香火也早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兴盛,外出逃命的小和尚们,没有死的也都陆续回到了庙里,中原百姓也渐渐地从那次天灾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可孩子的母亲与和尚的情结也越来越不易割舍了,他们仍保持着私下秘密的往来。 儿子到了十几岁的时候,长得人高马大,身强体壮,也懂事了,和尚和母亲的这种关系,他早看出了几分门道。但他并不怨恨这个和尚,还经常跟着这个和尚习文练武。 这一年,省城开了武科场,和尚给他打点行装,打发他前去赶考,结果中了举。人们便前呼后拥地送他荣归乡里,称他武举人。武举人回家后,就雇人在西河上废弃多年的渡口处修了一座石桥,以方便和尚来往,也免得晚上和尚的两脚冰他妈。 不幸的是,两年后武举人的母亲得病去世了。就在这天夜里,泰山庙里的那个老和尚也被人杀了。 第二天清早,有两个小和尚发现了老和尚的尸体,赶紧报了官。县太爷立时带着衙役赶来验尸。他们一翻弄尸体,下面露出了一张柬帖。县太爷拣起来一看,上面写了两句话:“修石桥为母行孝,杀和尚替父报仇。” 这是谁干的呢?县太爷看看柬帖,又看看对岸的武举府,心里全明白了。县太爷先是摇了摇头,接着叹了口气,然后一甩手走了。这桩杀人案也就不了了之。不过这座石桥从此有了名字,人们都叫他“和尚桥”,那意思是专为和尚修的桥。后来,这座石桥因战祸和洪水的原因,虽几毁几修,但桥的名字却始终不改。 据说,当年武举人把母亲埋葬后,就弃家从军了,此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凡人镇。传说武举人从军后就受到重用,当了很大的军官,多次率部浴血沙场,立下赫赫战功。再后的传说就不一而足了,有说武举人后来战死疆场了;有说武举人后来遭奸佞陷害,满门抄斩了;有说武举人后来犯事被流放边疆了。多年过后,武举府因无人居住料理,年久失修,终于在一场大雨中坍塌成了一片废墟。武举人在人们的传说中失踪了,武举府在历史的陈烟中消失了,惟留下一段动人的故事和一座古老的石桥。 三公在给我讲这些个故事的时候,我就感到我面前的三公,其实就是一本展开在我面前的厚重的书——一本关于凡人镇的史书。可是,在那个“抓革命,促生产”的年代,没有人能够注意到三公的价值,等人们到了懂得保护“濒危物种”、“濒危文化”,甚至连麻雀都值得保护的时候,三公也已经成了凡人镇史书中的一页。 四十三 村支书怎么也弄不明白, 自己明明背着一个大姑娘, 怎么竟成了一块儿棺材板呢?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刚闪过年,柳树就迫不及待地吐出眉眼儿了;地头沟边儿的小草儿也打着呵欠、伸着懒腰,从地皮下拱了出来,就连叫不上名字的小黄花,也在微微的暖风中兴高采烈地朝人们不停地挥舞着小手儿。田间的麦子,受了冬天几场大雪的滋润,这会儿也绿油油的挺着个身子,就像怀胎十月的孕妇要分娩似的,抱足了劲地分蘖。站在田间地头,我仿佛能够听到麦苗儿痛苦而幸福的“分娩”声。 农村有句老话:“麦盖三床被(指雪),头枕馍馍睡。”看着眼前的阵势,我料定今年应是一个丰收年景了。 这个季节,是农民们捞麦的季节。所谓捞麦,就是用锄在麦垄间锄地松土。这样可以保墒除草,促使麦子分蘖。一到上工的时间,整个西河坡是红旗招展,热闹非凡。一块块田野里,一队队的男女社员们,各自成一字形排开,一边锄地,一边说笑。跟着主人来到地里的几条狗们,似乎也有调不完的情,打不完的俏,在地里一会儿追,一会儿咬,如漆似胶,戏闹成一团。 我这个时候的任务,除了看坡护青,就是给他们烧“三根”茶。春秋换季时节,用芦苇根、茅草根和黄花苗根熬茶喝,可以除火去热,预防感冒。一到中间歇歇儿的时候,我的护青房前就围满了来喝茶的人。有用碗的,有用瓢的,这个喝完传那个。喝完茶的,男人们有找一块儿空地方,画出棋盘占方的,有摆出我的象棋趁空杀两盘的,有男男女女围在一块儿打扑克的,也有的干脆四脚八叉地躺在地上痛痛快快休息一会儿。最热闹的是一堆女人们。她们嘻嘻哈哈说笑着,手中还不闲地做着各种针线活,纳鞋底、做鞋帮、搓绳子,无不得心应手。最有趣的是搓绳子,像孩子们玩游戏,左手用线吊着一个自制的陀螺(拉电线用的小瓷瓶,中间的空心处装上一根筷子),右手心先在嘴上沾些唾沫,然后将陀螺在大腿上那么猛地一搓,陀螺便在空中嗡嗡地旋转起来。不一会儿工夫,一根绳子也就搓好了。 这些女人们瞧见二诸葛刚喝完茶走过来,就一下子把他围住了,非要他给讲个故事不可。二诸葛也不客气,就地盘腿一坐,大家赶紧在他的面前围成了一圈,有坐的,也有站的,听他讲什么故事。 二诸葛干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有一个呆子,丈母娘病了,他提着一包鸡蛋糕去看望。这老婆子因为有病,所以就睡着没有起床,老伴儿一早就去街上给她抓药去了,院门房门也都开了虚掩着。这呆女婿一进门,丈母娘本来就不爱见他,所以就没拿眼看他,一扭身睡了个脸朝里,不成想,身子一骨碌,被子也裹跑了,却把屁股露到了外面。屋里光线暗,呆子的眼神本来就不好,大眼角还常常夹着两疙瘩白糊糊的眼屎,这天也没有细看,错把丈母娘的屁股当成脸了,凑近问:“妈,你好些了吧?”见丈母娘不吭声,拿了块蛋糕就往屁股沟里塞。丈母娘气得放了个屁。这呆子一听忙说:“妈,不用吹,这蛋糕是凉的,不烫嘴。” 呆子回到家里,腿脚有些残疾、行动不太方便的老婆问他娘家妈的病情。呆子连声说:“厉害!厉害!脸都肿得不分鼻子眼儿了!” 大家笑毕,有些女人们不干了,说二诸葛是有意拿她们女人开笑,一定要罚他再讲一个好的。二诸葛笑着连声说绝对没有恶意,绝对没有恶意,可女人们一点也不通融,说二诸葛不讲一个好的,就往他脖子里灌土,两个女的就在地上抓起土来,跃跃欲试。二诸葛没有办法,只好接着给大家讲故事。 二诸葛说,好好好,这回讲一个包你们女人满意的。说是从前啊,有个父子俩一同进城。父亲骑着驴子,儿子拿着鞭子在后头跟着。路边有人见了说:“自己骑着驴,让孩子跟着跑,这当爹的也忍心呐!”父亲听了,赶紧让儿子骑上驴,自己拿着鞭子在驴后面跟着。走着走着,又听路边有人说:“真不像话,儿子骑驴,老子赶着!”父亲一听,又赶紧跨上驴和儿子一同骑着。走不远,又有人笑着说:“一头小毛驴,两个大人骑,真是怕驴死得慢呐!”父亲听后又急忙下驴,和儿子一同赶着驴走。忽然,又有人说:“有驴不骑,真是怪人!”父子俩左右为难,没有办法,就把驴缰绳取下,把驴的四蹄捆上,两人抬着驴进城,因为驴太沉,怕人挡路,所以边走边喊:“让路!让路!畜生来了!” 二诸葛的这个故事还没讲完,听的人就忍不住笑个不停,等到讲完的时候,大家就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女人们更是笑得有捂肚子的,有趴在别人肩膀上站不住的,有的竟把眼泪都笑出来了。乡村女人们的笑很放肆,她们笑起来个个嘴巴都张得大大的,让肚子里的快乐没遮没拦地跑出来;这一点儿,城里的女人是没办法与她们相比的。她们笑够了,笑累了,慢慢不笑了。但看得出,快乐还罩在她们的脸上。她们心里这下感到平衡了,刚才被第一个故事堵在心口的那股子恶气这下理顺了。也许在她们心里,世界上的男人个个都不是东西,都该挨骂。 这会儿,镇里的快嘴二婶说话了。快嘴二婶算得上镇子里的一面小广播,嘴上从来没有把门的,只要一得空儿,最喜欢扭着个肥胖的屁股,东家到西家地闲串,所以,张家长李家短的事情,她这里都知道。有时候,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经她在女人堆里一传,就传得像真的一样,最后再传到自己耳朵里的时候,连快嘴二婶自己都辨不出是自己制造出来的“新闻”了。据说那年,有天傍晚,二炮去镇里的寡妇张清荷家送米筛出来,偏巧被快嘴二婶看见了。常言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况且张寡妇还算有几分姿色,这下,二炮的是非也就接踵而来了。 第二天,快嘴二婶见到狗胜媳妇,压低声音说:“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千万别对外人说。昨儿个麻黑时候,我看见二炮从张寡妇家出来。都那个时候了,屋里连个灯也没亮,说不定他们俩有点儿那个呢!嘻嘻嘻……” 狗胜媳妇与石头家的一照面,就忍不住撕掉了嘴上的“封条”,说:“告诉你件事,你可千万别跟外人说。二炮跟张寡妇勾上了!” 几天后,石头家的来快嘴二婶家串门,又神秘兮兮地对快嘴二婶说:“告诉你件事,你可千万别同外人说。二炮钻张寡妇的被窝了!” “这事当真?” “咳,外面都传开了,你还蒙在鼓里呢!这回,你的消息可不灵光(方言,灵通)了。” 快嘴二婶听罢,嘴里的舌头“啧啧啧”地咂了半天,最后说:“怪不得早前儿个(几天前的意思)麻黑时分,我见二炮慌慌张张从张寡妇家溜出来,原来真有这档子事!嘻嘻嘻……” 这话传来传去,就在女人堆儿里传开了。有一次,快嘴二婶正在镇头的老槐树底下和几个女人说笑,见二炮走来,就打趣地说,二炮,女人的味道好闻不?当时,二炮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结婚的事,还以为快嘴二婶是说的香秀,就笑笑走了,没有在意。后来这话传到了香秀姑姑的耳朵里,香秀姑姑听了非常恼火,便气烘烘地来到二炮家要问个究竟。 二炮是个火药脾气。香秀姑姑的话一出口,就像“哧”地点响了一个两响炮,二炮忽地从地上蹦起来,骂一声“我x你妈”,提起刀就往快嘴二婶家里窜。吓得一家人跟在后面跑着追,生怕这混小子闹出什么事情来。二炮闯进快嘴二婶家,一把抓住快嘴二婶的领窝子,要她把事情说清楚,不然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快嘴二婶哪见过这种阵势,吓得妈的一声就坐在了地上,面无血色。等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后,才哭天抹泪地说,这话是听石头媳妇说的。 二炮回头就去找石头媳妇,石头媳妇说是听狗胜媳妇说的;二炮一不做,二不休,扭头就去找狗胜媳妇。找来找去,最后还是找到了快嘴二婶这儿。快嘴二婶赌咒发誓说“钻张寡妇的被窝”的确不是她的原话,她当时只是说看见二炮从张寡妇家出来。 香秀姑姑和二炮一家人因为害怕二炮闹出祸来,担惊受怕地跟着二炮跑了一圈子,亲眼看见这事原来是以讹传讹,并把草绳传成了长虫,才放下心来,继续按部就班地准备他们的婚事。 按理,快嘴二婶经了这次事情,嘴巴早该有所收敛,但俗话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快嘴二婶仍是快嘴二婶。这天,快嘴二婶说,你们听说了吗?背山屯出了奇事了。 大家一听,就把二诸葛放了,呼啦一下围住了快嘴二婶,问背山屯出啥奇事了。 快嘴二婶说,不几天前,正过年里,背山屯有个寡妇——我当时听到这里,心里暗笑,这快嘴二婶怎么总说寡妇的坏话,——这寡妇被背山屯的大队支书缠上,强迫她干那个事。你们想啊,蠓虫过去都有个影儿的,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事露馅儿以后,这不要脸的大队支书放出话来说是人家寡妇勾引了他,寡妇感到没脸活人了,大年下的,就喝药死了!唉,留下了俩没爹没妈的半大孩子,——真是作孽啊!快嘴二婶没有说清是那个寡妇作孽,还是那个大队支书作孽,接着就说寡妇死后不几天,那个大队支书也神经了。啧啧啧……快嘴二婶说到这里,又习惯性地咂她的舌头。我听到这里,脑袋轰地一声,眼前金星直冒,差一点就要软在地上。好在大家都在专心致志地听故事,没人能注意到我的丑态。我相信,背山屯的寡妇不只一个,但快嘴二婶的话,让我想起了除夕夜的那个噩梦。本来我只是想那只不过是一个梦,何必去多虑呢!但如此巧合的事,我却怎么也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但愿快嘴二婶又是在这里胡说八道哩吧。 快嘴二婶咂完舌头,接着说,这可真是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这奇事还在后头呢。说是有天晚上,邻村有家为宅基地的事请大队支书吃饭,支书吃完饭,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哼着小曲儿,摇摇晃晃地往回走。途中,支书遇到一漂亮姑娘在路旁圪蹴(方言,蹲)着哭泣,就忍不住上前问听究竟。姑娘说,不小心崴了脚,走不成路了;离家还有一二十里地,这可咋办哪!说着就哭得更加伤心了。支书也圪蹴下来,满嘴喷着酒气,装着关心的样子问崴着哪了,就用手去摸姑娘的小脚,摸着摸着就把姑娘搂在了怀里。姑娘也不推就,任这个混蛋在身上乱摸,摸着摸着他就要解姑娘的扣子,姑娘推开他的手说,这野地里怪冷的,你背我回家吧!支书一听,说,我背你到大队部去中不中?姑娘说中。 支书很激动,就背起姑娘往大队部里走。支书感到这姑娘很重,走没有多远的路,就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了。支书说,你个姑娘家咋会真沉(方言,这么沉)?姑娘说,可能是你喝多了酒,浑身没有劲儿的缘故吧!你要背不动就把我放下,我还是慢慢往家走吧!支书一听忙说,背得动,背得动,其实你也不是太沉。他说这话的时候,其实自己已经是赖蛤蟆垫床腿——强支架子了,可姑娘是块儿到嘴的鸭子肉,他哪里能忍心让她再白白地飞了。等他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大队部门口时,他终于支持不住了,一下子晕倒在地,趴在那里起不来了。尽管如此,他却还知道死死地反抱住姑娘不放,生怕那姑娘跑了。 第二天一早,人们发现支书趴在地上,呼呼地睡得像个死猪一样,背上还压着一块儿崭新的棺材板,不知是怎么回事,就赶紧掀开棺材板,把支书叫醒。支书醒来,还迷迷糊糊地说,姑娘,姑娘呢?我背着的姑娘呢?人们告诉他,哪来的啥姑娘,你背的是一块儿棺材板,那块儿棺材板在你身上压了一夜。支书揉揉眼,仔细看了看那块儿棺材板,说自己明明是背的姑娘,那姑娘脚崴了,是我把她背回来的,怎么会是棺材板呢?支书不停地说着“怎么会是棺材板呢”这句话,一边说,一边不住歇儿(方言,不停)地绕着那块儿棺材板转圈子,别人再叫他,他也不理。人们看他是迷了魂儿了,就硬是把他送回了家。 听说这阵子家里带着他到处看都不见效,还偷偷地请了跳大神的来给他除魔,都不中用。 听快嘴二婶这么一说,我虽然有些半信半疑,觉得这事太荒唐,但也在心里宁愿相信这是真的。梦中,阎王爷的那句话,“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又清晰地在我的耳边响起。说老实话,对背山屯支书的这种结局,我有点幸灾乐祸了。这种心态,自然是为了那个可怜的女人而生的。 背山屯支书的为人也许并不怎么坏,也许在干了一些人事的同时,只是好点儿女色而已。因为快嘴二婶说,他神经后有许多人来看他。且不管到底是来看望他的病情,还是来看他的笑话,总归是有人来看他,不至于坏到一堆臭狗屎的地步,人们连看的心思也没有了。背山屯支书与我无冤无仇,我之所以有幸灾乐祸之心,这也许是在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些或多或少的不可告人的私心杂念,并且这种杂念常常会在一定程度上左右着你的情感、思想和行为,即使你是人们非常崇拜的伟人和英雄。人的本性其实就像一只猫,既有捉鼠除害的天性,又时刻存有偷吃之心。世间的好人和坏人,也仅在这二者的轻重之间罢了。好人,未必就不会做出些坏事;坏人,一生也会做出一两件被人称赞的事情来。我是个既不想当好人,也不想干坏事的人。做好人,太苦太累太难,连毛主席都说:“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但坏人的作为也着实让人可憎。我是一介凡胎俗子,还是轻轻松松地做一个实实在在的常人,足矣。 四十四 那老婆儿身子一摇,眨眼变成了个老头…… 俗话说:“近处没影儿,远处一景儿。”一些捕风捉影的故事,只要在农村一传,就常常会被带上一些传奇而又神秘的色彩。快嘴二婶的话,在我这个所谓的城里人眼里,自然不会全部当真的。可是这件事情,跟我梦中的情景竟然如此合拍儿,我感到实在是件蹊跷的事。不论快嘴二婶说的这件事情真假如何,我决定还是要去背山屯看看,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毕竟,我和这女人之间也算是有一番情意。 因为这年的开春早,所以,清明节闪眼就到了。在凡人镇,清明节是个纪念亡故亲人的日子。关于清明节的来历,我在城里读书的时候就知道这样一个故事—— 相传,春秋战国时期,晋公子重耳为了躲避祸害,流亡出走。流亡途中,在一处渺无人烟的地方,又累又饿,晕了过去。随臣找了半天也找不到一点吃的,正在大家万分焦急的时候,随臣介子推走到僻静处,从自己的腿上割下了一块肉,煮了一碗肉汤让公子喝了。重耳喝了肉汤,渐渐恢复了精神。当重耳发现肉是介子推从自己腿上割下来的时候,禁不住流下了眼泪。十九年后,重耳回国做了君主,就是著名春秋五霸之一晋文公。 晋文公执政后,对那些和他同甘共苦的臣子大加封赏,唯独忘了介子推。有人在晋文公面前为介子推叫屈。晋文公猛然忆起旧事,心中有愧,马上差人去请介子推上朝受赏封官。可是,差人去了几趟,介子推不来。晋文公只好亲自去请。可是,当晋文公来到介子推家时,只见大门紧闭。介子推不愿见他,已经背着老母躲进了屋后的山中。晋文公便让御林军上山搜索,却没有找到。有人献计说,不如放火烧山,三面点火,留下一方,大火起时介子推就会自己走出来的。晋文公于是下令举火烧山,孰料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直到火熄后,也不见介子推出来。上山一看,君臣惊愕地发现,介子推母子俩抱着一棵烧焦的大柳树已经死了。晋文公望着介子推的尸体恸哭一番,殓葬遗体时,从介子推抱着的那棵柳树身上,发现介子推用身子堵着个树洞,洞中有一片衣襟,上面题了一首血诗,其中两句是:“割肉奉君尽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 晋文公将血书藏入袖中。然后把介子推和他的母亲分别安葬在那棵烧焦的大柳树下。为了纪念介子推,便在山上建立祠堂。 第二年的这天,晋文公领着群臣,素服徒步登山祭奠介子推,行至坟前,只见那棵老柳树死而复活,绿枝千条,随风飘舞。晋文公望着复活的老柳树,像看见了介子推一样。他敬重地走到跟前,珍爱地掐下一枝,编了一个圈儿戴在头上,以示敬意。晋文公把复活的老柳树赐名为“清明柳”,并晓谕天下,把这天定为清明节。 以后,每届清明,人们便学着晋文公的样子,把柳条编成圈儿戴在头上,有的还把柳条枝带回家,像端午节在门头插艾枝一样,插在门头的屋檐下,以示对故去亲人的怀念。 也许这个故事太过于文气,凡人镇的乡亲们总喜欢把一些节日的来历冠上自己的注解。他们认为,清明节来源于刘邦的故事。相传,当年刘邦大败项羽后夺得天下。他荣归故乡的时候,想到父母亲的坟墓上去祭拜,却因为连年的战争,使得一座座的坟墓上杂草丛生,一块块墓碑也东倒西歪,断的断,裂的裂,无法辨认碑上的文字。直到黄昏时候,还是没有找到父母的坟墓。 刘邦当时非常难过,最后从衣袖里拿出一张纸,用手撕成许多小碎片,紧紧捏在手里,然后向上苍祷告说:“爹娘在天有灵,现在风刮得这么大,我把这些小纸片抛向空中,如果纸片落在一个地方,风都吹不动,那就是爹娘的坟墓。”说完,刘邦把纸片向空中一抛,果然有一片纸落在一座坟墓上,不论风怎么吹都吹不动。刘邦激动地跑过去,俯下身去,将断裂的墓碑拼凑到一块儿,仔细辨认,果然看到自己父母的名字刻在上面。 刘邦高兴得不得了,马上请人整修父母的坟墓。这天,正好是农历二十四节中的清明节。从此以后,每年的清明节,刘邦一定到父母的坟上祭拜。 后来,民间的百姓也和刘邦一样,每年的清明节都会到祖先的坟墓上祭拜一番。 我想,凡人镇的乡亲们在清明节的风俗上,笃信后者,除了后者的朴实醇厚、易记易传的文风外,更多的原因,恐怕是受了中原文化的影响。当年,汉代风云人物们逐鹿中原,在这一带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美妙而神奇的故事,其中“王莽撵刘秀”的一系列传说就是最为典范的代表。 关于清明节为什么要插柳,凡人镇的乡亲们更是自有一说。三公告诉我,这插柳的习俗跟明太祖的正宫娘娘有关。正宫娘娘姓马,相传马娘娘有一双大脚板。有一年的清明,马娘娘在城门楼上经不住田园春色的诱惑,索性带着几个贴身侍奉,乔装打扮,出城到郊外游玩散心。路过一个村庄时,村里人不知道她是娘娘,见到她的一双大脚板子,就禁不住笑开了。娃娃们还跟在后面拍手唱着:“稀奇稀奇真稀奇,快来看这大脚鸡。” 马娘娘见这场合,又气又羞,把牙咬得“咯咯”响,暗暗交代身边的人记住这个村子,转身就走了。他们刚走出村子,就见一位老婆儿坐在路旁啼哭。马娘娘走过去问她哭啥哩,那老婆儿伸出一双大脚说:“只因我的脚长得大了点儿,村里的大人孩子就经常取笑我。就连丈夫也因为这总是噘(方言,骂)我打我。我实在活不下去了!”马娘娘见她那双脚和自己的一般大,同样受人耻笑,很可怜她,就对她说:“这村的人真刁!今儿黑我要把他们统统杀了!你快回去在你家的房檐下插几根柳条儿,做个记号,到时候不杀你。”说完,回城里去了。 马娘娘走后,那老婆儿身子一摇,眨眼变成了个老头。原来,这老头儿是铁拐李,那个老婆儿是铁拐李变的。这天,马娘娘出城郊游的事儿凑巧被云游的铁拐李看见了,她在那个村庄里的遭遇也被铁拐李在云头上看得一清二楚。他见马娘娘出了丑,面带怒色,恐怕这一村人会惹出杀身之祸,就心生一计,扮成个大脚老太婆,来套马娘娘的口风。铁拐李捞到了底细,就赶紧进村,告诉村里的百姓,都在自家的房檐儿上插几根柳条避祸。 马娘娘回到京城后,当下就鼻子一把泪一把地向明太祖奏了一本。太祖听后火冒三丈,当晚就派了三千人马把那个村子围得铁桶一样严实,然后到村里挨门查找没插柳枝的人家。结果一家也没有找到,一个人也没有杀成。 打那以后,人们为了消灾避祸,每年的清明节,家家都要在房檐上插上柳条。传着传着就传开了,后来就传成一种风俗习惯了。 这个传说听起来与端午节的传说有些类似,但也可以从中看出中原民间故事一脉同宗的迹象来。中原特定的风俗习惯,形成了具有中原特色的民间传说;美丽的中原民间传说,又为中原醇厚的民俗风情罩上了一层神奇的光环。 四十五 招魂幡在微风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仿佛是在委屈地诉说着一个哀伤的故事…… 凡人镇人对祖先的敬仰和缅怀是真诚的,让人感动的。他们一大早就会扛着铁锨,带着儿女,将一座座荒草丛生的坟头修整一新。他们用铁锨铲去坟头上的杂草,再培添一些新土,然后裁出两个圆圆的土块儿,在坟头顶上戴上土帽儿。有的人家,还要在坟前烧上一叠纸,排开几碟菜,放上一挂炮,向躺在坟下的人祷告一番。为了纪念祖宗和亲人,这些视工分为命根的善良百姓,宁可放弃半天的工分,在祖宗和亲人的坟旁守候上半日,在后来人面前忆一忆他们犹在的音容,想一想他们昔日的好处,议一议他们曾经的品性,以激励后来人们生活的勇气和信心。有的大人们,等孩子们离去后,身边清静了,就在坟前坐下来,跟地下的人推心置腹地说说心里话,聊聊家常事。说到辛酸处,就痛痛快快地摸几把眼泪;说到高兴时,就虔诚地感激一番先人们的在天之灵。 清明节的这天下午,我早早地吃了晚饭,趁天还没黑,就翻过那个路口,朝背山屯走去——因为我这说不清的身份,我只能避开众人的视线,选择了这个时候。自从我被下放到凡人镇以后,我还是第一次走过这个路口。以前没过这个路口的时候,总想象着大梁子的那面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想象那个女人会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中。然而,刘家女子的训诫,常常会跳出来阻止我走过这个路口的念头。现在过了这个路口,我才知道,其实大梁子的南北并无太大的差异。一样是一马平川的农田,一样是大小相邻的村庄,就连山坡下的墓地也惊人地相似。这里的农村,每个村镇都会规划出一块儿公共墓地,凡人镇和背山屯的公墓都在大梁子的山坡下面。处在山坡高处的墓地,是专门为贫下中农规划的。“黑五类”死后是不能进入这块儿墓地的,他们只能被葬在山坡下低洼的地方,活着他们只能老老实实地低着头做人,死后也必须被贫下中农踩在脚下。 此时,背山屯的公共坟地里已经没有了白日里的热闹气氛,墓地的空气中,还淡淡地能够闻到烧纸和鞭炮的气味,其中还混杂着一些新土的气息。整个公墓园中,我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儿,却有两只像是母子关系的山羊,在不远处的地方悠闲地啃吃着地上的嫩草。上下两块儿墓地里,坟头都已是层层叠叠。看着这片大大小小的坟头,我不知怎的竟然一下子想到了鲁迅的那句“宛然阔人家里祝寿时候的馒头”。鲁迅先生不愧是天才,在那样的背景下,用上这样一句比喻,可谓是天下生花妙笔了!但如今已是改天换地了,再用此做比,显然是不合时宜了,甚至有些反动。然而,对于那些填不饱肚子的人们来说,当他们看到这些隆起的坟头的时候,也难免不会不想到那蒸篦上一排排摆放整齐的馒头的。 正当我被这些“馒头”包围着不知所措的时候,一曲凄婉的柳笛声把我吸引了过去。凡人镇的这个时节,是大人小孩儿喜欢做柳笛的时候。把刚刚吐芽的柳枝截上一节儿,用手轻轻一拧,树皮和木条儿就会分离,然后抽出木条儿,将树皮筒儿的一端刮去外层,放在嘴里就可以吹出声音来了。技术好的人,还能吹出各种曲调来。我顺着柳笛声走过去,吹柳笛的是一个老人,他肯定是在这里放羊的。老人半靠在一座时间有些久远的坟头前,虽然已是暖春季节,但他的身上还穿着多处补了补丁却还是露着旧棉絮的棉衣。看到我向他走来,老人显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继续吹着他口中的柳笛。 我在他面前蹲下身来,并不打扰他,认真地听他吹出的曲子。老人是个怪人,他见我认真听他的曲子,反而不吹了。我趁机问道:“老人家,放羊呐!”老人并不与我说话,只是拿眼看着我。那双眼涩巴巴的,毫无光泽。我又问:“听说你们屯儿里有一个寡妇……”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老人好像就已经知道我下面要说什么,双手按住坟拱身站起来——他拱身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一只将死的老蚂蚱——用干枯得就像老树皮似的手朝远处的一个坟头指了指,然后一句话没说又靠了下去,继续用柳笛吹那凄婉的曲声。 我还是对老人说了声谢谢,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走过去。可以看出,那里有一座新坟。到了坟前,我发现今天这里还是有人来过的,坟前那堆新烧过的纸灰,在微微的野风中不停地颤抖着,一些没有烧净的黄纸片,在野风的吹动下,随处乱飞。坟头上的那根柳木栓还在,栓头的招魂幡还残留着一些白色的纸絮,在微风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是在向来人委屈地诉说着一个哀伤的故事。听着老人的柳笛声,看着眼前悲凉的情景,我身不由己地打了一个冷战。 我在坟前蹲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叠烧纸,从旁边捡过土块儿压住一角,嚓地一声划着火柴,用双手罩着把纸点着。看着火苗在风中抖动,并慢慢地把一叠黄纸变成一堆儿黑灰,不知怎的,我竟想到了“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俗语,继之又想到了跟这句俗语有关的传说故事。 故事是老八婶告诉我的。说是很久以前,有一个小商人,靠卖草纸赚钱过日子。可是生意清淡,他就十分着急,最后竟急出病来,卧床不起,没过三天,竟然俩眼儿一闭,死了。邻居乡亲们知道了这个消息,就都到他家里来帮助料理后事。小商人的妻子呼天喊地,满脸泪痕,一边哭,一边还把草纸大把大把地扔向火盆,哭天抹泪地说:“都是这些破纸,害得我当家的命丧黄泉。” 不一会儿,已经死了的小商人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众人大惊失色,以为是诈尸了,就惶惶躲逃。小商人却说:“乡亲们别怕,我真的是又活过来了。” 大家定了定神儿,感到非常奇怪,就纷纷寻根问由。小商人就一本正经地说:“多亏了老婆子烧了这许多草纸才救了我。将开始,我到了阴间以后,阎王爷让我去推一扇大磨受苦,那磨就像一座小山,我哪里推得动啊!推不动,几个守磨的小鬼就用皮鞭在滚开的油锅里沾了油抽打我。后来,这草纸烧了之后,在阴间就变成钱了。我有了钱,小鬼们为了钱就都争着帮我推磨——这可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我一看有门儿,原来这阴间和阳间一样,也有认钱的时候,我就把那些钱给了三曹官。三曹官收了钱,就暗暗开了地府的后门,又让我回来了。” 这桩奇事立刻一传十、十传百,一阵风传遍七里八乡。人们纷纷前来购买草纸,也学小商人老婆的样子,把草纸烧了,说是给死去的亲人送银钱,免得在那边受苦遭罪。这样,慢慢就形成了给死人烧纸钱的民间风俗。后来有人说,这只不过是小商人想出的一个赚钱的鬼点子罢了,从此,他的生意可兴隆了。 我不想跟谁去理论这故事的真伪,但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我真心地希望坟头下的人得了这些“钱”,能够解脱一切痛苦。 想到坟下的人,我便想对坟下躺着的人说些什么,可当我要开口的时候,头脑中却突然一片空白,话没说出来,两行泪却抢先夺眶而出了。凡在这个时候,也许泪水才是最好、最权威、也最准确的表白性文字。不是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吗?我怎么此刻没了一点男人气了呢?如今我彻底理解了“再男人的男人,一旦沾上女人,就不男人了”这句话的全部含义了。难怪西楚霸王项羽一生英雄豪气,平生不肯落泪,可被困垓下时,在虞姬的面前,项王却泣不成声;难怪汉高祖能于五年之间战败多少英雄猛将,取得天下,却数十年间竟不能控制一个女人(吕后)。英雄亦然如此,何况我是一介凡胎呢;天下草木皆有情,何况我是血肉之躯呢! “你……怎么能……这样……啊?” 我的嗓子有些沙哑,来时路上想好的一肚子话,此时竟浓缩成了这样的句不成句、章不成章的七个字。 我就这样在坟前默默地蹲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走到近处的一棵柳树前,折下几根细柳条儿,编了一个柳环,放在了女人的坟头上。这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是谁,那个柳环到底能代表什么意思,我一时说不清楚。总之,就这么做了。离开那片墓地的时候,我听到了乌鸦“哑——”的一声嘶叫。好像这叫声是夜幕降临的前奏,天慢慢地黑了下来。那个老汉牵着两只羊,也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他口中的柳笛仍然在不停地吹着,不过曲调听起来不像刚才那样的凄婉了。 四十六 女人就像一缸陈年老酒,再硬性的男人, 只要跳进去,没有一个不烂醉如泥的。 在凡人镇有这样一个传说。从前,凡人镇有个两口俩,是大懒遇小懒,懒到一块儿了——女的不刷锅,男的不洗脸。一天夜里,有个贼溜到他们灶屋里把锅揭跑了,正好被男人看见了,跟后就撵了起来。眼看就快要抓住了——常言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哩——那贼一急,拔出刀来,回身朝他脸上砍了一刀。那男的赤手空拳,见势不好,心想破财免灾吧,就不敢再撵了,伸手摸了摸脸,忍不住乐了,原来,贼那一刀只砍掉了他脸上的一层老灰。这边,女的一听男人喊贼把锅揭跑了,赶紧跑到灶屋锅台前一看,发现锅还好好的坐在锅灶上,贼在慌乱中只揭走了一个囫囵锅巴,也忍不住笑了,心想,还是懒点儿好啊! 虽说这只是一个笑话,但凡人镇还真的就有这么一个出了名的懒人,外号“二混子”。二混子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可连个媳妇也还没有混上。他爹死得早,刚解放那年,他爹就得痨病死了。他爹一死,他妈就跟一个经常到凡人镇串乡的货郎人睡到了一起。很长一阵子,货郎人一到晚上就回到二混子家,热饭吃着,热炕头睡着。要说就这样能成一家人,倒也是一件美事,可二混子的母亲命苦——常言说,屋漏偏遇连阴雨,黄鼠狼单咬病鸭子——二混妈被那个该死的奸商给骗了,那货郎在二混子家里住了一阵子后就走了,走了就再也没有来。二混妈曾经去那个货郎说的地方找过他,可那里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人。货郎人干干净净地走了,却留下了一个不干不净的女人!二混妈没脸面再在凡人镇过下去了,一天夜里,也不声不响地在凡人镇消失了——是死了?还是远走他乡了?再不就是去四处寻找那个没有良心的野货郎了?这在凡人镇留下了一桩疑案。那年,二混子才只有十岁。十岁的二混子是依靠半瞎的老奶奶拉扯大的。二混子长到能挣工分的时候,奶奶也撒手西去了。 我从背山屯的公共墓地回来的时候,在镇头刚好遇上了二混子。二混子不知从哪里灌了一通“猫尿”,三摇四晃地差点儿和我撞个满怀。 二混子的“懒”,是那种外勤内懒的人。据说二混子平时在家既懒得刷锅,又懒得做饭,横竖一个人,高兴的时候,就贴上两三锅死面耳粑子(方言,用不发的面烙成的锅饼),几天的饭食就算是有了,吃饭的时候,吃上两口耳粑子,再对着酒瓶子吱溜溜地扬脖喝上一口“老白干”,闭着眼美滋滋地咂巴咂巴嘴巴,一个人的日子过得倒像是小神仙。 凡人镇的人们,祖祖辈辈都没有养成清早起来叠被子的习惯,但遇到好天气,晒床倒是常有的事情。可二混子是个懒人,成年累月的,你难得看到他晒一回床被。据知情人士讲,有一次,竟在二混子床脚头的被子里抖搂出一窝还没有长出毛来的老鼠娃儿!事情的真伪,我无心去考证,但二混子经常穿的衣服我确实不敢恭维,有一种淡淡的酒臊味不说,不是没有扣子,就是有了扣子也扣错门的。仍据知情人士讲,二混子身上的衣服,每次穿得实在是脏得穿不成了,回家就脱下来,在一堆没有洗的衣服中挑出一件相对干净的继续穿上。遇到天阴下雨天,别的人家都是慌着把晾在院子里的衣服被子往屋里收,二混子却跟人不一样,他是忙着把屋里的衣服往外面的铁丝绳上搭。有人说,二混子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这你可说错了,二混子的脑子很正常。他这样做,倒是有一点儿小聪明的意味在里面,是懒人想出的懒办法,他是要让老天爷帮他洗衣服,衣服让雨水一冲,太阳出来后再一晒干,衣服就等于洗了。二混子常说,洗衣服还不就是冲冲衣服上的汗水味嘛! 本是一个懒人,却生就一副爱面子的虚荣相。二混子到哪里只要一坐,如若发现裤子上哪里有个洞儿,便总是要生办法遮掩住的。洞儿在屁股上,一坐就可以遮百丑了;要是在腿上的什么地方,二混子就一定要用另一条腿搭上去,正好压在有洞的地方,并尽力显出一种气质来。二混子还有一个喜欢掏牙的习惯——有的人是饭后要掏牙,可二混子不是——二混子掏牙不管饭前饭后,只要一入人场,得住空儿就掏,并且他从来就是只掏右边的牙。你只要在二混子掏牙的时候注意一看,你就会知道这其中的原因了,因为二混子右边上面的牙床上,镶了一颗黄灿灿的大金牙!所以,二混子掏牙不是目的,目的是要让你看到他的那颗大金牙。 二混子既懒又馋,他馋酒。 二混子干一年工分挣的那几个钱,几乎都叫他打酒喝了。二混子也不喝好酒——想喝也喝不起——就喝当地生产的几毛钱一斤的“老白干”。每逢赶集上街,必让卖酒的用碗给他打上二两,就在酒柜前站着,配上事先买好的一把花生米,慢慢地喝了;奢侈的时候,也会在街上的卤肉铺里买上一小块儿卤肉做下酒菜。二混子这人有一个招人喜欢的特点——从来不吃独食,喝独酒;他喝酒的时候,要是遇到熟人,就总会热情地招呼人家过来一同喝,不喝不行,不喝就是你瞧不起他。他常常有句口头禅:“钱是龟孙,花了再拚。钱是王八蛋,花完再去赚。” 二混子赚钱的办法自然是靠力气挣工分,他不会用别的办法去挣钱。但也有例外的时候,他可以用力气来直接挣酒喝;只要有酒喝,他不惜自己的一身力气。因为这一点,所以谁家有什么力气活,也就总是少不了二混子,比如谁家拉土脱坯,比如谁家晒麦扛桩子(方言,扛麦袋子),比如谁家放树锯木等等。不过这些都是人家别人来请他去干的,唯有给张寡妇家干活,每次都是他自己主动去给人家干的。遇到分红薯了,几百斤红薯要用架子车从地里拉出来;遇到薅花柴(棉花收摘完后,长在地里的棉花杆子就分给各家自己去薅,然后拉回去当柴烧)了,几垄花柴要从地上薅出来,再用架子车从地里拉回去;遇到捋麦秸(长杆麦子,生产队会让社员们在打谷场上用铁耙子一把一把地梳理出来,摔去麦子的颗粒,然后把麦秆儿按梳理的多少提成分给大家,可以在家里用来编织床上铺的稿荐,或用来掐帽辫儿)了,各家的大人小孩就会奋不顾身地冲到麦垛子跟前,争抢到尽可能多、尽可能好的麦捆子……凡此种种足已让男人汗流浃背、让女人感到退缩的场合,你就会看到二混子的身影一定会和张寡妇“并肩战斗”在一起。 有人说,通向地狱的道路是用人们(特别是女人们)的舌尖儿铺成的。寡妇门前的是非,别的男人——特别是已经有了女人的男人——避之唯恐不及,但二混子不怕这些闲言碎语,二混子每次帮张寡妇干活,出一身臭汗后就感到痛快淋漓。张寡妇每次眼前有了二混子的身影,干起活来也分外有力,一个人能干出两个甚至三个女人的活路来。她自然也知道二混子对酒好一口儿的毛病,所以每次干完活后,她总是要炒上两个家常菜,在一张小饭桌上与二混子对面坐了,自己亲自为二混子斟满酒,看二混子吱吱溜溜把酒喝了。有一次,她在女人堆里公开说,她就喜欢看混子喝酒的样子,她就喜欢混子的那股子酒性——张寡妇称呼二混子叫“混子”,她不叫他“二混子”;她还说,男人生来就是要喝酒的,就像女人生来就是要嫁人的,会喝酒的男人才像个男人。面对众人的非议,张寡妇能表现出如此诚实泼辣的性格,这让我对一个在如此困境中生活的女人不禁肃然起敬起来。 二混子也别有一番感受,他在一次酒后就禁不住吐出了真言。他说千喝酒万喝酒,都不如和那女人在一起喝一次酒;那个美呀,那个醉呀,算毬了,说了你们也不会知道!二混子的话,常常会把和自己一块儿喝酒的酒徒们撩得浑身火辣辣的。说来也怪,二混子的混球脾气整个凡人镇没人能够理了得住,可他到了张寡妇面前,就会一下子变得百依百顺的。这使我想到我曾经在哪里看到的这样一段话:上帝当初造万物的时候,造了男人之后,用他的神意一断,知道男人是不易管教的一种东西,后来就用尽心力,仔细造出了女人,造成一看,呵呵一笑说:“有替我行使职权的了!”如今细细想来,这段话还真是颇有一番道理。难怪有一回,张寡妇显得非常得意地给女人们讲了这样一个让女人们犯嫉妒的故事—— 说是有一次赶集,混子喝了些酒后,想着给我带个什么包儿回来,想来想去,他觉得还是卤肉好吃,直接买卤肉,嫌太贵,身上剩的钱又买不了多少,回来让我沾个肉嘴又不解馋,就去食品站割了块儿生肉,拿到街上的卤肉铺里,非缠着让人家帮忙给卤一卤不行。掌柜的看着他喝得醉醺醺的样子,怕到时候说不清,就说一时半会儿卤不熟,你还是拿走吧。可混子就是不走,缠得人家没办法了,掌柜的就随便给他写了一张单子,说你回去照单子上写的方法自己去煮就可以了。张寡妇说人家不可能把真正的配方写给他,可混子喝多了,哪里知道人家的用心?人家还不就是生法子把他打发走完事。 混子拿了那张单子,高兴的不得了,连声说好好,以后想吃卤肉就不用花钱买了,割上些肉回家叫爱菊煮就中了。张寡妇说到爱菊的时候,故意在女人们面前把“爱菊”两个字的声调提得高高的,声音拉得长长的,大有在女人们面前卖弄的意味。听得女人们私下里直撇嘴,心里头酸酸的。张寡妇接着说,混子一高兴,就把那块儿肉放到背笼(方言,背筐)上面背着,单子紧紧攥在手里往家走。谁知等他摇摇晃晃刚走到半路里,碰巧飞来一只老鹰,一爪子把他背笼上放的那块儿肉抓走了。这下子混子可慌了,放下背笼跟头流星地赶紧去撵,撵着撵着,他忽然想到单子还在自己手里呢,就停下来冲着老鹰说:“老鹰啊老鹰,你光把肉抓去,可不知道是咋个煮法,不还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混子说罢,把手里的单子对老鹰晃了晃便坐到一块石头上歇着了。老鹰嘴里叼着一块儿肉,飞起来肯定也很费劲儿,看混子不追了,就也在一棵树上落下来叨(方言,啄)肉吃。那混子见老鹰不飞了,心想:你还想问我要单子不成?没门儿!他见老鹰一点头一点头地吃肉,又得意地说:“你磕头?磕头我也不给你单子。没单子你总煮不成!” 张寡妇说混子回来酒还没醒,跟她一说这事,把她乐得眼泪都出来了。她说就冲混子这份儿心,她就是把整个人儿贴给混子也没二话可说。 石头媳妇听了很受感动,就说爱菊嫂子,你俩既然这么对劲儿,干脆搓到一块儿过多好。张寡妇一听,连忙摆着手说不中不中,我叫人家算过了,人家说我是“白虎星”,命硬,我已经害了一个男人了,不能再害了人家混子。人家说,只要不结婚,我们俩就会没事儿的。老八婶的父亲小神仙早已去世了,张寡妇所说的“人家”不知所指何人。 二混子还有一种喝酒的办法,那就是“蹭酒”。无论是在街上还是在镇子里,只要能遇到酒场儿,他总能上前去套上近乎,然后就说:“不好意思,我来晚了,罚酒三杯!”说着就动手自斟自饮起来。既然大家在一块儿说得这么亲热,谁还好意思拦着不让他喝啊,不就是三杯酒嘛,弄不好让人家说自己小气。不过二混子在这种场合也很干脆,从来不会拖泥带水的赖着不走,喝完三杯酒,再跟大家亲热地共同碰上一杯,就会说:“不好意思,我还有事要忙去了,你们接着喝吧。回头我请客!”说罢就会起身走了。二混子的举动,并没有给酒场儿带来不快,反倒提供了一个乐子,让大家更有了酒兴和话题。 二混子和我撞上后,眯着酒眼看了看我,认出是我,便表现出亲热的样子,拍了拍我的肩膀,打了个酒嗝,笑了笑(醉酒人的笑很难形容,必要用一个形容词,那就叫“醉笑”吧),大着舌头问我懂不懂女人。对这个问题,我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或者说有没有必要去回答一个醉汉的问题。通常,人们在无可言对(或不愿言对)的时候,为了不失风度,总喜欢用可有可无的咳或笑来拖延时间,转移话题。这办法很不错,我借用了。我咳了几声,然后说,你慢点儿走。但二混子并没有立刻要走的意思,像一个不倒翁似的在我面前站住了,说女人就像一缸陈年老酒,再硬性的男人,只要跳进去,出来的时候,没有一个不醉得像一摊稀泥巴。二混子说完,用一种醉汉特有的眼神乜斜着我,跳芭蕾似地摇着醉步,笑着去了。 看着二混子走去的背影,我感到自己并没有资格去嘲笑他。至少,对于自己喜欢的女人,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去接触,去帮助,而我却前怕虎后怕狼的,显得十分猥琐。 四十七 人们一边大骂着苍蝇, 一边却厚颜无耻、津津有味地 吃着苍蝇屁股里拉出的蛆虫! 因为这年春天来得早,所以,凡人镇的夏天说来就来了。白天,树上的知了仿佛要向人们举办一场演唱会似的,不管台下的人们爱听不爱听,只管闭了眼睛,握着话筒,扯开喉咙使劲地吼;晚上,坑里河里的青蛙,也好像被白天的知了确实不怎么样的歌喉激怒了,似乎一定要比个高低似的,来了一场演讲会,一个个鼓着滚圆的啤酒肚,不管台下的听众如何反应,只管“哇哇”地讲着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就一直讲着的老故事。 夏天,是一个容易让人心情沉闷的季节。 中午,我无所事事,把席摊在地上,四仰八叉地躺着,却睡不着,烦人的苍蝇似乎并不知道我心中的烦恼,不屈不挠、前仆后继地在我的身上和脸上骚扰不休。它们不知是从哪里学得的游击战术——或者“游击战术”压根儿就不是人类所发明的,而是从麻雀或者苍蝇的身上学来的——我像在麻雀面前一样,面对这些苍蝇的袭扰,我仍然感到束手无策。不过我还是瞅准机会干掉了几只黑头苍蝇。苍蝇们看到自己的弟兄们有了些牺牲,便暂时躲到了远处,有种“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感觉。一只飞到了门框上,落在那里仿佛是在休整精神,准备卷土重来。它一会儿搓搓前腿,一会儿搓搓后足,一会儿搓搓翅膀,一会儿又摇摇脑袋。它摇晃脑袋时的样子,像是在思考着一个什么问题,也许是在想如何为死去的蝇兄蝇弟们报仇。 这一幕,让我想起了当年我曾在办公室里看到的一幅情景。那不是夏天,而是一个阳光明媚的秋天。时令已经进入了“立秋十八,河里没有娃渣”的深秋时节,人们已经感到了一丝秋天的凉意。那天,我坐在办公室里,我看到了这样一幕情景: 我的办公桌就放在窗前,窗子里装着玻璃,玻璃明净几亮。我一个人坐在那里,正津津有味地享受着“一杯茶水加一份报纸”的幸福生活,“砰”,窗子上传来一声不大的闷响。声音虽然不高,但我还是听到了。我的目光从一篇乏味的形势一片大好的文章中拔出来,看了看窗子,然而,除了明亮的玻璃,我并没有看到什么。我拿起外壁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白瓷茶缸儿,喝了两口茶水,继续阅读那篇形势大好的文章——这是我平时消磨时间的最好方式。“砰!”那声音又响了一下,并且,好像比刚才要稍响一些。有了上一次的情况,我迅速地看了看窗子,可除了静静的玻璃,目光还是一无所获。 我心中开始有些纳闷,眼睛便像探雷器似的,开始在窗前搜寻着可疑的目标。窗外,除了明媚的阳光,就是窗前的那片空地(顺便说明一下,我的办公室并非楼房,整个县城,除了中心十字街口有一座两层楼的百货大厦外,你再难找到第二座楼房了。那时候,乡里人进城,来到“百货楼”,其实并非是为了买东西,多半是来一饱眼福的,看了百货楼,他们就像看到了北京天安门那样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回到乡里,便会向人们炫耀自己在城里的所见所闻),空地上种着四季的花草,如今,菊花开得正旺,大有“我花开后百花杀”的咄咄气势。窗内,除了窗台上有一只红头苍蝇外,似乎再找不出其他的活物——这当然不能把我包含在其中。苍蝇之所以是红头,准确地说是头上凸着两个红眼睛。我正准备叠起报纸做蝇拍子消灭它,它却一振翅膀,嗡的一声飞走了。我是决意要消灭它的,所以,在它飞起的一刹那,我的目光就紧紧地追踪着它。然而,它只是在我的头顶绕了一圈儿,便径直朝着窗子的玻璃上撞去,“砰”,又是一声玻璃发出的闷响。我终于恍然大悟,知道先前的两声是怎么回事儿了。原来是这只苍蝇用脑袋和玻璃“亲吻”时发出的动静。 古语说:“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这只苍蝇拿自己的脑袋去撞窗玻璃,也似乎比撼树的蚍蜉聪明不到哪里去——起初我是这样想的。但后来这只苍蝇着实感动了我,我便为自己起初的想法感到有些脸红,更为有打死这只苍蝇的动机而自责。那只苍蝇,被玻璃碰落在窗台上,翻身爬起——我手中已经举起的报纸停在了空中,我的脑子里猛然冒出了一个问题,这只苍蝇为什么要不屈不挠地以头撞窗呢?爬起的苍蝇先是用“手”揉了揉脑袋,好像脑袋有被撞疼的感觉,再是用“脚”擦了擦双翅,又是一阵搓手搓脚,仿佛摩拳擦掌一般。稍定,苍蝇再次振翅,嗡嗡地又在头顶飞了一圈儿,窗玻璃上也再次发出了“砰”的一声响。结果是一样的,那只苍蝇照例再次被碰落在窗台上。如此接二连三、三番五次撞击,最后,苍蝇再也没有迅速地翻身爬起,仰着身躺在那里,奄奄一息的样子,苍蝇好像被撞晕了。 说真的,我对这只苍蝇一时产生了怜悯之心。我打开窗子,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外面的窗台上。那只苍蝇简直就是一个精灵,仿佛受了阳光的照射,呼吸到了外面的新鲜空气,一下子就苏醒了过来,翻身朝着外面的世界飞去了。此时,我的头脑里就像闪电般一亮,刚才横在那里的那个问题茅塞顿开:原来,那只苍蝇是想要冲破玻璃,沐浴窗外明媚的阳光,呼吸窗外新鲜的空气呢! 为了享受明媚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一只苍蝇,竟然能奋不顾身到如此的地步! 看来,我们人类是太不了解苍蝇了。翻开人类对苍蝇的历史纪录,满目都是令人生厌的字眼儿!形容一个人被不喜欢的人缠着不放,便说“像苍蝇一样缠着不去”;形容一个人本性不好,便说“苍蝇专拣有缝的蛋拉蛆”;形容一个人遇事没了主意,便说“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另有“红头苍蝇叮牛屎——臭味相投”,“苍蝇的世界观——哪里臭往哪里钻”,“玻璃窗上的苍蝇——有光明没前途”,“灰堆里的苍蝇——糊涂虫”…… 茫茫宇宙,芸芸世界,人类对大自然的了解能有几何?人类总是自以为是,对自己喜欢的东西,总是挖空心思,大加赞美;对不喜欢的东西,总是宁可冠上“莫须有”的罪名,大加排斥。 人类是世界上最霸气的动物!当年,一只狼为了“生存权”吃了一只羊,便被人类罄竹讨伐,至今都没有好名声,但连自己也弄不清楚吃了多少只羊的人类——他们不仅吃羊,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中游的、土里钻的,他们已经吃过来了,可至今却冠冕堂皇。人类总是满口不停地“仁义道德”,讲着“良心”,把自己冠以“有感情的动物”,常常把没“良心”者说成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但当所谓的“文明进步”的时候,人类的行走有了车,土地耕作有了机械化,曾一度对人类立下汗马功劳的牛马们,却被赶进了屠宰店,人类要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人类的霸气何至于此!他们独霸着地球的主宰权仍心感不足,如今手已经伸向了太空。更为可笑的是,现在的人类竟无耻到这样的地步——他们一边大骂着苍蝇,一边却厚颜无耻、津津有味地吃着苍蝇屁股里拉出的蛆虫!还美其名曰“肉芽儿”。 我看着眼前被打死的几只苍蝇,回想着刚才那只宁死不屈地勇于追求光明的苍蝇,心中未免有几分惭愧。我想,应该为它们举行个小小的葬礼,以弥补自己心中的亏歉。我先把几只死去的苍蝇捡到一块儿,用纸包上,再用铲子在护青房旁边的地里挖出一个小坑儿,把包苍蝇的纸包儿放进去,又去沟岸儿采来了几朵叫不上名字的小野花,撒在纸包上面,然后填上土去,隆起一个小土堆儿,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四十八 那四块儿石头,是凡人镇女人们的世界。 白天,她们在那里洗衣服;夏天的夜晚, 那里是她们肆无忌惮地脱光了衣服洗澡的地方。 骄阳似火热浪翻, 从早到晚衣不穿。 小布一块遮羞处, 一把蒲扇手中扇。 走一步,三滴汗, 微风一吹赛神仙。 二诸葛吃过晚饭,肩上搭着一条被单子,手里提着一条旧席筒,脚上套着一双趿拉板儿(方言,没有帮而只有襻儿的木底鞋),一路哼着这首自编自唱的曲子小调儿,往镇头上的打谷场休息去了。 打谷场在镇子的北头,每年一到夏天,这里就成了凡人镇老少爷们消夜的好去处。吃过晚饭,但凡家里能走得开的,无论大人小孩,就会给女人们撂下饭碗,拿上简易的铺盖,到场里睡觉。放眼看去,整个光溜溜的打谷场上,横七竖八地睡的都是人。这里是男人们的世界,你可以毫无拘束,尽情地让自己劳累了一天的身体肆无忌惮地舒展着,裸露着任何部位。田野里的微风徐徐吹来,抚摸亲吻着身体的肌肤,特别是那一缕一缕的田间野风,像刚出窝不久的毛茸茸的小鸡儿一样,柔柔地从裤头儿的裆间钻进钻出的时候,那种感觉,一整天的疲劳就都烟消云散了。 孩子们一看二诸葛过去了,急得三下五除二地把饭扒拉进肚子里,回到家里,撂下碗,提起铺盖就往场里跑。一到晚上,孩子们都喜欢往二诸葛睡的地方挤着睡,不为别的,就为能一边躺着睡觉,一边还能听他讲故事。 这天晚上,溽暑难眠,我也溜达到打谷场上凑热闹。二诸葛正给大家讲“王莽撵刘秀”的故事。 在中原南阳一带,说起刘秀,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王莽撵刘秀”的故事,被这里的百姓们一代一代地传颂着,并且越传越神奇。刘秀在历史上是个比较开明的皇帝。他称帝后,采取了许多惠农政策,深得民心。这也许就是“王莽撵刘秀”的故事盛传不衰的根源所在。地处南阳腹地的凡人镇,自是少不了这位“帝王天子”的神踪圣迹。尽管人们反复地说,反复地听,但大家只要一闲下来,还是百讲不烦,百听不厌。为使众多的读者朋友能够“听”个明白,“看”个究竟,我先给你来个铺垫。 当年,汉高祖刘邦起义反秦,在芒砀山举行聚义誓师仪式。刘邦挥剑砍死了一条从路边草丛中窜出的大蟒蛇——这蟒蛇就是王莽的前身——用蛇血祭了义旗。当晚,刘邦众弟兄就住在山顶上。睡到半夜,那条白日里被刘邦砍死的大蟒蛇就钻进了刘邦的梦里,缠住刘邦大呼小叫:“还我命来!还我命来!”刘邦被缠不过,无奈随口说道:“如今我在山上,等到了平地再还你命吧!”大蟒听后才作罢而去。谁知君子嘴里无戏言,这句话硬是应验了,这“地”、“帝”谐音,汉朝江山转到平帝时,真的被王莽篡权谋位,他毒死了平帝,建立了新朝。为防止刘家子孙们再度恢复汉室,王莽就下令将那些皇子皇孙斩尽杀绝。刘秀被朝中的一个汉室忠臣柴文俊设计送出京城。刘秀刚混出长安城,不料被守城军士发现,在后紧追不舍。刘秀看看无处藏身,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就在这万分紧急的时候,他发现路旁站着一头大铁牛,铁牛正冲着他张开大嘴。刘秀情急之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一头钻进了铁牛的肚子里,那牛嘴跟着就合了起来。王莽的几个军士撵到这里,不见了刘秀,就拐回去了。追兵一走,那铁牛一使劲儿,又把刘秀屙了出来。因为用力太大,竟把刘秀一下子送进了河南。 所以,到现在,凡人镇的老百姓中间还流传着这样两句话:一句是“高祖斩蛇,平帝(地)还命”;一句是“吃陕西,屙河南”。 追兵回去,把发现刘秀又失踪刘秀的事情如此这般地向上逐级一报告,王莽大骂一通“饭桶草包”后,听说刘秀是朝着东南方向逃走的,就料定他是逃往南阳——因为南阳是刘氏宗室所在地——于是,就亲自率军朝河南南阳追来。这就在民间演绎出了一系列“王莽撵刘秀”的传说故事。 二诸葛已经讲到大梁子脚下的那口“扳倒井”的故事。二诸葛说,刘秀前面跑,王莽带兵后面追。刘秀翻过大梁子的时候,已经是日落黄昏。刘秀赶了一天的路,连口水也没来得及喝,饭也没吃上一口,早已经是饥渴难耐,再也走不动了,心想,天色已晚,不会再有追兵赶来,就在一片林子里停下步来。刚好不远处有一口用来浇林灌地的水井,刘秀就来到井边,想先弄点水喝。井水很浅,离地面只有一米多深,可是井边却没有取水的工具。刘秀仰天长叹,说要是这口井能扳倒让水流出来该多好啊! 说时迟,那时快,刘秀金口玉言,话音刚落,那水井果然就倾斜了,清清的井水就像泉眼儿一样汩汩地往外流。刘秀大叫一声说:“真是苍天有眼哪!”便连忙跪下,双手合十,对着苍天拜了三拜,趴下身去,咕咚咕咚喝了个痛快。后人就称此井为“扳倒井”。 喝完水,刘秀便在林中一棵大树下的草地上躺下身来,闭目休息,心想,等到天黑后,再进村讨些吃的。刘秀这浑身一放松,肚子里就是一阵咕噜。这一咕噜不打紧,难耐的饥饿感又一下子涌上了心头。刘秀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要是这个时候能有点吃的东西该多好啊!就在这时,一个熟透的桑椹掉了下来,不偏不斜,正好落在他的嘴里。刘秀不知何物,刚要吐出,便感到一口蜜蜜的甜意,禁不住用牙一嚼,嗨,你别说,挺好吃的。刘秀一下子来了精神,翻身坐起,将嘴里的东西吐在掌心一看,原来是枚桑椹。他抬头望上一看,满树都结的是这种好吃的东西。刘秀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乘兴爬到树上,大把大把地摘吃起来,一口气吃了个肚子圆,饥饿感立刻消失了。他从树上跳下来,对这棵大桑树感激不尽,作了个揖说:“恩树啊恩树,我久后一日得了地,一定给你挂金牌,封树王!” 后来,刘秀果然登基当上了皇帝。常言说:“君子嘴里无戏言。”刘秀登基后,就开始以恩报德,封赏天下。他自然忘不了咱们这片树林里的那棵桑树,就分派使臣来到这片树林,给那棵桑树挂金牌,封树王。那时刚好是个冬天,树叶都落光了,看上去每棵树都是光秃秃的,使臣认不出哪棵树是桑树,又怕人笑话,不好意思向当地人打问,就糊里糊涂把金牌挂到了椿树上,急急地回京交旨去了。 椿树无功受禄,捡了个大便宜,高兴哩不得了。为了向众树炫耀自己,椿树就把腰杆儿挺得直直的,把金牌(即椿菇菇)举得高高的。桑树一见,气就不打一处来,硬是把肚皮都给气破了,还直往外流血水。一边的杨树觉得这样太不公平了,就“哗啦哗啦”地大发议论,替桑树鸣冤叫屈。来年的秋天,杨树拉着桑树,两个树魂给光武帝刘秀托梦诉说此事。刘秀醒来,即刻传当时的那个使臣入宫,问明了此事。刘秀觉得很是内疚,心想:这都是赏罚不公惹的祸,干脆来个皆大欢喜吧!于是又颁下一道圣旨:是树活千年。第二天,分派另一个使臣来传圣旨。不料,传旨官到咱这里传旨时,又被柿树钻了空子。柿树故意把圣旨中的“是树”说成“柿树”,说这道圣旨是专给自己传的。这样,柿树就独领风骚,还扯起串串红灯笼(指树上长熟了的柿子)表示庆贺。其他的树都气得干瞪眼,却拿它没办法,只是在下面愤愤不平,窃窃私语地骂柿树昧良心、黑心树。柏树看着一帮树弟兄,平时和睦相处,其乐融融,这会儿却为了一丁点儿的蝇头小利、毫无作用的空头名声,便争名夺利,闹得四分五裂,觉得非常好笑,笑着笑着就笑扭了腰。 二诸葛说,所以直到现在,这些树们还是这样:椿树长得特别直;桑树身上经常淌着血水;杨树叶经风一吹“哗哗”地叫;柏树总是扭着劲儿,曲里拐弯往上长;柿树因为昧了良心,因而就成了黑心树——不信你锯开看看。 “这些都是后话。”二诸葛说,“咱们还回过头来接着将才的往下讲。”二诸葛说,刘秀喝了井里的水,吃了树上的桑椹,是渴也不渴了,饿也不饿了,好在气候暖和,他决定就在这林子里睡上一觉,养足了精神,等天亮了再赶路。 刘秀躺在那片柔软的草地上,眼观树叶间漏下来的星光,耳听附近水坑里的蛙鸣,鼻闻林间草地上幽幽的花香,手抚吃得饱圆的肚子,心中十分惬意。睡意也朦朦胧胧地飘然而来,不料,几只花脚蚊子嗡嗡地袭来,搅扰了他的睡意,气得他大吼一声:“此地恶蚊死去吧!”前面说过,刘秀可是金口玉言,他这一句话,可比什么蚊香都厉害——我想,就连时下电视上广告火热的“枪手”杀蚊剂的效果,恐怕也很难有如此的威力——刘秀的话音刚落,蚊子们便纷纷闻声落地,登登腿儿死去了。打那以后,大梁子这边的那片林地里,就再也没有蚊虫了,但大梁子的那边,每年的蚊虫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咬人。 蚊子没有了,但水坑里的蛤蟆们还是叫个不停。刘秀刚才心情好,蛤蟆的叫声他听起来就像是催眠曲,这会儿被蚊子搅了心情,蛤蟆的叫声就让他有点儿心神不宁了。刘秀不耐烦地挥手说道:“去去去,都给我往西河里叫去!”蛤蟆们不敢违命,大蛤蟆带着小蛤蟆,连蹦带跳都跑到西河里去了。所以,到如今,那树林旁边的大坑里,夏天都没有蛤蟆。二诸葛还说:“咱那西河边儿,有四块形状像蛤蟆的怪石,一大三小,就是当年一母三子的四只蛤蟆变的。” 二诸葛说的那四块儿形似蛤蟆的石头,我去看过的,确实很像。据说,每年的夏天,到夜深人静时,它们还会叫呢。如果同时叫起来,就预兆当年定有好收成,这就是所谓的“蛙声兆丰年”。现在那四块儿石头,是凡人镇女人们的世界。白天,她们可以在那里洗衣服;到了热天的夜晚,那里是她们肆无忌惮地脱光了衣服洗澡的地方。 二诸葛打了个哈欠,说,都去睡吧,明黑儿(方言,明晚)了再讲。大人们因为一天的劳累,有的已经打起了呼噜;孩子们看来正听到兴头上,一个个全无睡意,缠着二诸葛,要求他再讲一段才肯去睡。 二诸葛无奈,只好再讲一段。二诸葛说,蛤蟆们搬家后,树林的四周立刻安静了下来,刘秀很快就睡着了。不是他朦胧间听得镇子里传来的鸡叫声,他还醒不来呢。刘秀起身,见天色渐亮,便继续赶路,他一边要千方百计地躲避追兵,一边要四处访贤求将,准备以后起兵打王莽,讨回刘家江山。他已经听说咱新野的东南唐河岸边有个水台村,村里有个名叫邓禹的,能文能武,是个能助他打江山的大能人,所以,刘秀出了那片树林,在那个蛤蟆都搬了家的水坑里洗了把脸,就一路往东南而去。刘秀洗脸时踏过的那块儿石头上,你仔细瞧瞧,如今还留下两个脚印呢!刘秀一边走路,一边看着发亮的天色想:这天要是再黑一会儿多好啊!天再黑一会儿,就可以让追兵再多睡一会儿,自己就可以有时间多赶一些路来。没成想,他这一想,天果然在黎明前又黑了下来。以后每天如此,好帮刘秀赶更多的路程,有更多的时间去走贤访士,招兵买马。说到这里,二诸葛卖住关子,来了个说书式的结尾:“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次分解。” 这时,一个孩子趴在席上,一双翘起的小脚丫子不停地弹着,两只小手向上分开托着下巴,看上去就像一束含苞待放的花朵,天真地问:“诸葛伯伯,那刘秀离咱们这么遥远(孩子指的是时间),你咋知道他恁些(方言,那么多)故事?” 二诸葛笑笑说,“王莽撵刘秀”的故事,在咱这凡人镇,就是像咱今儿这样一辈一辈传下来的。我们小的时候,你三公爷爷就是这样讲给我们的。你三公爷爷讲起“王莽撵刘秀”的故事来,那可有味儿多了。二诸葛轻轻拍了一下小孩儿的脑袋,说:“去,睡吧!” 我往回走的途中,听到西河里的蛤蟆此时叫得分外起劲儿。我在想:此刻,河边的那四只石头蛤蟆是否也都在叫呢? 四十九 天是棺材盖,地是棺材底; 喜怒哀乐事,都在棺材里! 三公再也不能讲故事了。这半年,三公的身体一直都病着。儿女们都在城里工作,要接他去城里住,可三公好说歹说都不去。三公自有不去的道理,三公去过城里,但住了还不到一个星期就又回来了。三公说城里的厕所都在家里头,见天(方言,每天)抹得比咱这锅台还干净,本来要拉屎撒尿,可进去以后,怎么也觉得不是拉屎撒尿的地方,这屎尿就又回去了。没办法,三公就只好往楼下的公共厕所里跑。这人岁数大了,屎尿就频繁,天天要把老头子楼上楼下地折腾好多次。三公说,这还在其次,主要是那楼房就像一个鸟笼子,你一进了家,把门一关,就像把自己关进了笼子里,成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哪有咱乡下豁亮。所以三公说:“我好好的都不愿去城里住,这会儿都土埋脖子了,死也要死在家里头。”三公认为,只有凡人镇的这几间老屋才是自己的家。我能猜到,三公此时的心里头想的,恐怕只有“叶落归根,寿终正寝”八个字。 三公不去城里,已经退了休的闺女就只好回到凡人镇来照顾老人。我去看过他几次,近来连话也不能多说了。三公的闺女说,怕是出不了这个月了。 一天上午,老八婶闲转了来,说你夜黑儿听到镇里的狗哭了没有,那声音听起来可瘆人了。老八婶还十分坚定自信地说:“狗是通地狱的畜生,能预知地狱中的一切。你在摸(方言,留神在意)住,狗只要一哭,咱镇里肯定要死人的。”也许是老八婶要证明她的“狗通地狱”的观点,她还举出了戏文中岳飞的一段故事来。她说,岳飞临死前曾路过金山寺,请一位高僧为他圆过一个梦。岳飞在梦中所见到的,是两只狗在说话。那个高僧以“狱”字相对,暗示岳飞此次进京要有牢狱之灾,是个凶兆。 对于老八婶的这番话,我不置可否。我深深地知道,在老百姓那里,中国几千年流传下来的风俗习惯、传统观念,你不能够用一个简单的否定词就能够让他们回心转意,也不能够用几句所谓的科学知识就可以使他们心悦诚服地得到理喻,更不能够靠一阵政治的风暴就能像秋风扫落叶那样,让民众的灵魂“化腐朽为神奇”!近些年来,有一些民俗专家把老百姓中一些美好的风俗习惯和传统信仰,冠之以“吉祥文化”,我对这个词语很感兴趣。但我还是希望老八婶的话不要应验到三公的身上。 事实上,一个星期前,三公的病情有所好转。三公不仅乐意说话了,甚至每顿还能吃上一碗饭,并且可以拄着拐杖下地走动了。那天三公很高兴,精神也特别好,就特意来护青房同我聊天。看着三公那天的样子,我打心眼里祝福他老人家,替他老人家高兴。我给三公倒上茶,我们在门前的水泥棋桌前坐下来。三公喝着茶,还开玩笑地说,我到地狱里见了一趟阎王爷,可阎王爷不要我,又让我回来了。我们说着话,就又说到了象棋。三公看着眼前的象棋盘,意味深长地说:“看坡先生啊,你听说过这‘楚河汉界’的来历吗?” 我摇了摇头。其实,我以前也多多少少地知道一些,但今天,我不想扰了三公的谈兴,希望他趁兴说下去。因为我心里清楚,三公这也许是回光返照,他能否真正地抗过这一关节,是料不定的事情。以后还能不能再听到三公讲故事,同样是料不定的事情。 三公说,荥阳县境内有一条很长的鸿沟。当年,刘邦项羽逐鹿中原,在这一带展开了长达四年之久的拉锯战,但谁也无法越过鸿沟一步。项羽为了逼迫刘邦投降,使出了下三赖的手段,把刘邦的老爹捉来,要挟刘邦说:“你若不及早投降,我就把你爹下锅煮了!”刘邦故作镇静地说:“当初咱俩共同反秦,在怀王面前誓盟结为弟兄,我爹就是你爹。如果你要煮咱爹,别忘了给我一碗肉汤喝!”后来日子久了,那厢项羽军队的粮草逐渐短缺,供给困难;这厢刘邦的军队又渐渐得势。无奈之下,双方约定以鸿沟为界“中分天下”,以西为汉,以东为楚。从此,便有了这“楚河汉界”的说法。 果不其然,三公的这段儿故事,竟真的成了他一生的绝版。事有巧合,老八婶来的这天下午,半晌时分,镇子里忽然传出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我的心里一紧:三公没了! 在凡人镇,谁家“老”了人,都要先放上一挂炮(炮是在老人病危前就已经准备好的)向镇里人报丧,这叫做“报丧炮”。听到报丧的炮声,左邻右舍、自家屋的、亲朋好友等,都会赶过来帮忙的。我赶过来的时候,三公家的院子里已经围了好多人。老八婶和石头娘几个女人,已经在院子里的地上铺开了席子,忙着赶制寿衣。三公的一双儿女都在城里工作,所以寿衣的料子多是绸子的。经济比较好的人家,用绸子给老人做寿衣,是一种美好的寄托,因为“绸子”谐音“稠子”,希望将来能够子孙满堂,人丁兴旺。但寿衣的料子不能选用缎子和带有“洋”字的,更不能穿皮料的东西。老八婶说,“洋”与“阳”、“缎子”与“断子”谐音,不吉利;皮料都是兽物身上的东西,穿在过世人的身上,下辈子就不能投胎成人了。整套寿衣不能有扣子,要全部用带子。“带子”,自是希望亡故者能为家族带来后世子孙。寿衣的袖子也很讲究,一定要长,必须长到将手完全盖住,因为凡人镇的人们相信,如果死者露出手,将来子孙就会混到讨饭的地步。 一些年轻腿快的,便被分派出去给亲戚朋友们报丧去了。在乡间,报丧也是非常讲究的事情。报丧的人到亲友家门时,不能径自入内,必须要等在门口喊屋里的人,等到人家拿一铲子小灰(灶里的火灰)圈撒在门外之后,才可以进门报丧。据说这样做是为了辟邪。报丧人报过丧之后就得马上返回。报丧的人必须来去匆匆,中途不能停留和拐路。所以,人常常骂那些不顾安全、飞速驾车的人,或者是那些毫无礼貌、横冲直闯的人说:“妈的,抢着报丧去哩!” 三公的“寿材”是早已经做好的。凡人镇有个习惯,老人到了五六十岁的年纪,儿女们就要选个闰月之年,择下吉日,为老人打备寿材,以示祝寿。寿材的用料是根据家庭的境况而定的,多用柏木或者桐木,也有用杨木的。但最忌用柳木,因为柳树不结籽,“籽”和“子”同音,为避忌讳,故而不用。寿材打好上漆后,选择一个合适的地方放好,然后,在里面放上几束柏香枝,再放一个“扳不倒”,将棺盖儿盖了,从此就不要再动,以此保佑老人健康长寿。三公的寿材是儿子从城里买回的上好的柏木板打制而成的。“柏”“百”谐音,三公虽然没能长命百岁,但能够享年八十多岁,也没有枉费儿女们的一片孝心。 三公是凡人镇辈份最高的长者,一生的为人又深受人们的尊重。第二天,人们无需谁来通知和请叫,该帮忙的,都又自觉地来了。搭灵棚的,采购菜食的,到镇里赁瓷器借桌凳的,去街上赁被子的,请“响手”(吹鼓手)班子的,垒灶做饭的……各尽其责,各司其事。三公活到八十多岁,这在凡人镇算是喜丧,所以大家要给三公的丧事办得热闹一些。 这边,堂屋里已经架好了灵床,孝子在邻居们的帮助下,为已经沐浴过的三公穿衣小殓,不一会儿,灵堂就布置好了。三公穿戴齐整,头外脚里地平躺在堂屋正中间的灵床上,上下是黑色绸料的棉袄棉裤;脚穿一双黑色布鞋(如果是女性的话,要穿蓝色的布鞋),为防诈尸,两只脚被用麻绳并拢束住;头戴一顶挽边儿黑帽,帽顶上缝一个用红布做成的疙瘩——据说这样可以用来驱除煞气;口中放上一枚硬币;脸上盖着一张黄纸;头前放一张小灵桌。灵桌上摞起五个供香馍;摆着一盏长明灯,这盏长明灯从人死后就要点上,直到出殡为止,昼夜不能熄灭;还要放上一碗迷魂汤,汤是用面叶儿煮的,每天,自家屋的人还要来换汤,碗口上盖着一个稍大的烙饼。据老八婶说,长明灯是死者在阴间拎着照明用的,灯灭了,死者就要跌倒了;迷魂汤是让死者喝的,死去的人喝了迷魂汤,可以忘了前世,早日投生。(这让我想到了我“梦游地狱”一节的事情来,地狱中,似乎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黑暗,所以就不曾见到有哪位亡魂提灯行走的。若是照了刘家女子的那些话,这“生”我看不投也罢!活着的人们为亡故的人精心设计的一套礼仪,不过是寄托着一种美好的愿望而已。)灵桌的下面放一个老盆,老盆应是新的泥瓦盆,有几个孝子,就要往盆的底部钻几个眼儿。三公的老盆是我钻的眼儿,三公有一儿一女,所以,老八婶就让我在盆底上钻了两个眼儿。老八婶悄悄地告诉我说,这老盆是三公的“聚宝盆”,是给三公用来盛钱的,三公走了,不能把钱都带到阴间去,盆底钻上窟眼儿,就可以给儿女们留上一些钱过日子。老八婶的话让我恍然大悟,因为老盆是来吊孝的人为亡人烧纸用的,凡人镇的人们认为,烧纸就是给死去的人送钱花。因为阳间的钱到了阴间是一文不值的,只有换成了阴币烧了,阴间才能使用。这听起来有点像人们出国,本国的钱必得换成了外币才能使用。想想都有点儿让人觉得既好笑又感动,活着的人们对亡者真是考虑周详、关怀备至啊! 第二天下午,响手班子早早来了,在灵棚里摆开阵势,呜呜啦啦地热闹起来。来为三公吊孝的人很多,把个响手班子可忙了个不亦乐乎。因为每来一个吊孝的,响手班子就要吹奏一阵子。有时候,为了让响手班子多热闹一会儿,人们就把院子里的花圈再偷偷地传出去,由外面的人接住再往里面拿,弄得响手班子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刚要喘口气,就得接着再吹。 响手班子是从城里请来的,个个都是高手。特别是那个吹唢呐的,不仅吹出的声音,用手或茶杯一遮一罩,能发出模拟人的声音,还能用嘴或者鼻子同时吹响两支唢呐,更绝的是,用鼻子吹的时候,嘴里还能不耽误抽烟。所以慕名来听响的人很多,除了凡人镇的人,邻村的人们也都来了。有的人站在远处就听得不太真切,二诸葛就去大队部把宣传队用的高音喇叭搬来,装上麦克风,这样一来,整个镇子都能听到了。这一热闹,失去三公的悲哀气氛便冲淡的许多。 傍晚时分,三枚“二踢脚”响过,丧礼到了“送路”的环节。响手班子离开灵棚,吹着哀伤的调子,在大门内迎接送路的孝队。 凡人镇一带的乡村,人去世的第二天傍晚,要为故去的人送路。所谓送路,就是孝子们哭哭啼啼地将死者送上黄泉路,由儿子用一根柳木栓,把死者生前用过的稿荐和席子扛到村外的十字路口烧了(儿子多的,就由年长的两个儿子抬着)。据老八婶说,死者要把用的东西从阳间带到阴间去,必须烧掉或者打碎了才能带走。为了表示生者对死者的难舍之情,送路要送十程,每走一程就要用石灰水洒上一个白圈儿,放上一挂鞭炮,再烧上一张纸钱;从家门口到村外的十字路口,依次要画出十个圈来。画圈儿、放炮、烧纸钱的走在送路队伍的最前面,其次是响手班子,接下来的是扛栓的孝子,后面便是来吊孝的亲戚朋友们组成的长队。每个人的头上裹着白色的孝布,手里都拄着一根孝棒(一根二三尺长的麻秆棍上,缠裹着带絮的白纸);孝子们还要用白布障鞋(父母双亡的孝子们,鞋子要用白布障满;如是单亲去世,则鞋子用白布障一半儿)。 吃过晚饭,便是响手班子大显身手的时候了,他们所有的绝活都会在这个时候“露手”给大家。响手班子常常热闹到深夜,人们才肯散场离去。 第三天,是三公大殓的日子。上午一大早,借着响手班子的伴奏,在孝子孝孙们的悲苦声中,生产队长带着二炮、六指儿等一班年轻人,小心翼翼地将三公殓入棺中。在二诸葛的指挥下,棺底先是铺了一层从七户人家收来的小灰(锅灶里的草木灰),灰上铺一层黄表纸,纸上铺一层新棉花,花上再铺一层白布,据说这叫铺金盖银。三公就安详地躺在这“金银”之上。棺木从外面往屋里抬进的时候,二诸葛还站在一边喊着:“官(棺)也来,财(材)也来,财、丁两旺一齐来……” 三公入棺之前,老八婶从厨房里拿来五个烙好的小薄饼,用一小块儿白布包好,放在三公的手里,一边放还一边说:“你三公啊,路上遇到狗,你就把这些打狗饼一块儿一块儿地扔给它们!”入棺后,二诸葛说,想想看还有啥要往里面放的。三公的闺女就把三公生前那根经常不离手的长烟管儿放进了棺中,我也把我们经常一块儿玩的那副象棋带来了,让二诸葛一并放了进去。放完随葬品,棺盖儿便盖了上去,但在出殡之前并不盖严,而是斜出一条缝来。 三公被殓入棺中,一班人就开始赶紧绑扎抬棺的杠架了。杠架是十六抬的。在凡人镇,一般的杠架都是八抬,三公享受了凡人镇最高的礼遇。 近午时分,是三公出殡的时间。墓地也传过话来,说墓坑已经挖好,一切均已准备停当;这边该来吊孝的亲戚朋友也都已经到齐。队长是三公丧事的总管,这时就吩咐放响出殡炮,并吆喝所有的孝子亲戚聚到灵堂,响手班子也吹到了堂屋的门口。常言说:“盖棺定论。”随着咚咚的钉棺锤音,三公的一生便就此画上了一个句号。钉棺的时候,孝子们就匍匐在棺材底下,哭喊着要三公“躲钉”。接着,合棺的人还要把灵桌上的那个烙饼放在棺盖上,从前到后地翻上三翻,一边翻,一边还要问“能翻过来不能”,孝子们忙答说“能翻过来”。这本是翻饼的人同棺中三公的对话,但三公不能说话了,只有孝子们来代答。这一问一答的意思是说,三公的“老屋”宽敞舒适,活着的人可以放心了。善良的凡人镇人,总喜欢把棺材称作是“老屋”,似乎老人并没有故去,只是到了另一个地方,住进了另一所宽敞的新屋似的。出棺前,合棺的人端起灵桌上的“迷魂汤”碗,先将汤猛地甩到房顶上,再用刀在门框上按左右上的顺序砍上三下,刀背在下落的同时,顺势将碗打破。这样,三公就可以将碗带到另一个地方去用了。 这一切细微的礼节过后,孝子们便跪在大门外哭着迎棺。在凡人镇,孝子们的哭是“唱哭”,所谓“唱哭”,就是边哭嘴里还边要说着什么。“唱哭”的内容没有什么限制,想到什么就哭什么,其内容大多是表达自己心中的痛苦,倾诉对死者的思念之情,自责对长辈的不孝等等,但听起来却能让人同生出许多感慨,眼皮软的人听了孝子们的哭诉,常常会陪出许多眼泪来。“响手”的调子听起来也很是悲悲切切,早没了先天晚上的喜乐气氛。再“喜”的丧事,此时也是“喜”不起来的。因为三公就要入土为安了,真的和我们永别了,他要去另一个世界了! 棺底圈着一条大绳。四周的人们抓着大绳,平稳地把灵柩抬出了灵堂,放在了院外的杠架上。儿子扛着柳木栓,跪在三公的灵柩前又鼻涕眼泪地哭了一回,当舅的端起老盆,在三公儿子的头上一迎,“砰”地摔烂在灵柩头前的地上。队长趁势高喊一声:“起——灵——!”就这样,孝前棺后,长长的送葬队伍,一路响乐鞭炮地把三公送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送进了一个全新的家。 我没有跟着送葬的队伍去墓地,中午是一场答谢的丧宴,就和老八婶、二诸葛留在家里帮厨做些杂活儿。眼望着那十六抬的灵柩荡荡悠悠地渐渐远去,我的脑海里又想起了三公许多的往事。一旁的二诸葛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 天是棺材盖, 地是棺材底; 喜怒哀乐事, 都在棺材里! 二诸葛的一句话,真是一语道破了人生的天机。 五十 河水中,映出火一般的晚霞。 水与火,在这里,在这个时刻, 竟然完美地交融在了一起! 三公去世那年,是“四人帮”被粉碎的第二年。 我当时之所以没有去交代这场政治运动给凡人镇的老百姓再次带来的狂热精神,是因为每次的政治运动,老百姓们狂热之后,他们的生活其实并没有什么变化,运动并没有将凡人镇老百姓的肚子填饱,尽管说“面包会有的”,但面包的味道是个什么样子,凡人镇的老少爷儿们并没有闻过。面包的味道,就如同曹操的“望梅止渴”,或者就像乡下人赶毛驴车,为了诱使拉车的毛驴满怀希望地不停前行,便在毛驴的前面用绳子吊着的那个红萝卜。中国有句古话,叫做“谁当官做谁的老百姓”。自古以来,老百姓其实就是听喝的,就如同乡间的猴戏,你怎么吆喝,猴子就怎么耍。听吆喝会耍的,你就能得到主人的奖赏;不听吆喝不会耍的,你就只有挨鞭子的份了。 老百姓跟着运动热闹热闹,至多不过是消耗了一些体内的热情,无关大碍;而我们这些人,就只能是政治运动的牺牲品,政治给我们带来了灾难。尽管太阳每天都在升升落落,但我是怎么也看不到自己的出头之日了。 一天晚上,刘家女子又来了。这也许是这部小说里(或者说是这部小说的第一部里),刘家女子最后一次进入了我的梦乡。说来奇怪,从前在梦中,我和刘家女子的对话,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都能够记忆犹新,但这一次,尽管我们说了一夜的话,可醒来的时候,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了,唯一能记得的,是她特意送给我的一把鲜花。花是从她亲手护理的花园里采来的,花朵如硬币大小,花色各异,以红黄为众,当地人称这种花叫“太阳花”。可是,我不记得我把花放在了什么地方。 我懵懵懂懂地起了床,来到离门前不远的水沟边洗了脸——水沟里的水一年四季都是活水,我每天早晨都喜欢在这里洗脸。洗完脸,又可以以水当镜,照一照自己日渐清瘦的模样,当我用手撩水的时候,那模样就变成了鬼样,鬼样又成了一片模糊,稍顷,模糊的样子又渐渐恢复了原型。如此地周而复始,对于我也不失为一种无奈的乐趣。 当我洗完脸,往屋里回转的时候,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这双眼睛,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回到了昨晚的梦境中。因为,我的眼睛分明看到了外面的窗台上放着一束鲜花,花朵如硬币大小,花色各异,以红黄为众。这种花,就是被当地人叫做的那种“太阳花”!这束花是谁放的呢?难道真的是刘家女子放的吗?也许是白日里在田间玩耍的孩子们随手放在那里的,也说不准。 太阳花,不是一种什么珍贵的花朵。在凡人镇一带,沟沟岸岸,只要是有土的地方,随处都能生长,而且花色鲜艳,花期很长。一到开花季节,你随处都可以看到它亮丽的身影。 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过去了十多天。这天,生产队长来告诉我说,公社要我去一趟。我一听不禁有些战战兢兢。因为我知道,人民公社这种神圣地方,不是我等能够随便去的地方。要我们去,不是批斗就是游乡。于是,我用一种央求的语气和队长说,我在凡人镇改造的这些年,一直是老老实实的,从来没有乱说乱动,资产阶级的思想灵魂在我的心里已经没有了立足之地,无产阶级和贫下中农的世界观已经牢固地占领了我的思想阵地……如此一大堆,我自己当时也不知道究竟要说什么,说这些的目的是什么,脑子里只是自己被挂着牌子,或者是戴着高帽子被批斗游乡的情景。 我正这样不知所云地说着,生产队长哈哈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别害怕,这次是好事。好事?我这样的人不再倒霉就已经是好事了,哪里还会有什么好事?队长说,你就放心赶紧去吧,去了就会知道的。 我半信半疑地去了,其时,已经去了不少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我们每人拿到了一张表,填了表,我们每个人就可以回家了。——我们被平反了!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粉碎“四人帮”,自己也成了这场政治运动的受益者。我高高兴兴地回到凡人镇,远远就看到护青房跟前立了好多人,走近了才看清是队长、老八婶、二诸葛、石头、六指儿,还有其他一些人,该来的都来了,唯一没来的就是三公。等我到了家门口,一挂吊在房檐儿的长鞭便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门上也贴上了一副红对联,上联是“四人帮真是王八蛋”,下联是“看坡人从此把身翻”,横批是“操他妈的”。对联虽不工整,但看起来比振臂高呼几句“打倒四人帮”的口号要来得过瘾痛快,心中压抑多年的郁闷之气,在这一声谐骂中,感到痛快淋漓。这就是凡人镇的乡亲,这就是纯朴的农民。三公曾经告诉过我,当一个人心里憋闷窝气的时候,对着空旷的田野大声地叫骂几声,浑身上下都会感到很轻松,不用吃药的。我此时真的能够感到,叫骂有时候真是一种健身的好办法,至少可以作为防治心脏病的乡间土偏方。 第二天下午,我来到西河边,站在西河岸上,望着湍湍的河水由近而远地流去,心中不禁涌出一股子酸楚感。人啊,一生为名利而争斗,到头来还不是像眼前的河水?一条条有名有声的河流,为着大海这一目标,冲破重重阻拦和障碍,勇往直前,奔流不息。但当它们真的汇入大海的这一天,还有谁能够辨别出它们的名字呢? 要离开凡人镇,回到先前的那座城里去了,心中还真的有些不舍。乡村的朴实和纯洁,让我对城市的污浊倍增厌恶。就如同眼前的这条西河,河水在流经乡村的时候,是那样的清澈透明,一旦流入城市,再由城而出,就会变得那么的混浊而且臭气冲天。 这不禁使我想到了眼前的“乡村打工族”。我常常看到,一个本来很好的乡间小伙或小妹,一旦进了城,做了几天工,从黄毛头发到奇装怪服,都不再是乡里人了,就连他们自己也对乡里人表示出不屑。更可悲的是,这帮子“假城里人”又被真正的城里人所不齿,在真正的城里人眼里,他们仍然是乡里人!——城市的肮脏可见一斑,它不仅污染自然,还污染人类! 一阵浮想联翩,让我的思绪甚感疲惫。 太阳开始落山了,思绪的鸟儿也该回巢了。当我的目光再次落到清澈的西河上时,河水中,已经映出火一般的晚霞。我惊奇地发现,水与火,这一对天然难以相容的事物,在这里,在这个时刻,竟然完美地交融在了一起! 离开凡人镇的前一天,我到坟地看了看三公。我采摘了一把野地里的花朵,放在了三公的坟头前。我离开坟地再次回头的时候,我看到三公墓地的附近卷起了一阵旋风,一时,三公墓地的周围尘土飞扬。那旋风越卷越大,远远就能听到飒飒的风声,那气势宛然一条土龙,触地接天,把我刚才放置在三公坟前的那些花朵也散乱地席卷到半空,飘飘摇摇地直往上升。我的目光顺着旋风看上去,天空中的一幕,让我的精神为之振奋——一只苍鹰,在天空中,在旋风之巅,展开双翅,随着旋风,缓缓地盘旋着,上升着…… 三公曾告诉我说,苍鹰们到了该老死的时候,总是一个劲儿地往天上飞呀飞呀,一直飞到太阳的附近,被太阳晒化为止。活着能翱翔蓝天,死也要拥抱太阳,苍鹰的形象,在我的眼前是如此地巍峨高大!但是朋友,你不要以为苍鹰就这样地死去了,死去的只是苍鹰的躯体,苍鹰的灵魂,将会在另外一个世界重生! 尾声 后记 《田野,那间小屋》(原名《凡人镇轶事》)自构思到完笔,历时三年,期间写写改改,数易其稿;鄙人本非天才,故个中甘苦,唯有自知。 下笔之初,本无絮絮叨叨拉如此之长的计划,原想三四万字可矣,不成想,凡作品如生命,自有长短,一开笔竟不由自主了。 我曾说过,凡人镇乃笔者家乡艺术化了的缩影,我自小生活于其中,众多感人的轶事,如一日三餐中的稀粥和馒头,供养我长大成人。人到中年,怀乡之情渐甚,家乡的人和事便渐渐地活跃于脑海之中,让你欲罢不能,遂命笔一一忆录。虽成于笔,却不知归为何类文体(自称杂记体小说)。好在自古“文无定法”,能表情达意即可。“轶事”伴随着民间传说而生。在民间,传说和现实本没有区别。现实中有的东西,被人们传得时间长了,便成了“传说”;现实中没有的东西,被传的人多了,也就成了“现实”。这正应了鲁迅先生的那句话:“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中华民族数千年的文明史,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民族文化,其中“民俗风情”(或曰“民俗文化”)便是一枝独秀的奇葩。可惜的是,自人类有了“科学”这个词语以来,这支奇葩便被一些人不分青红皂白,一股脑儿地当成毒草,铲进了“封建迷信”的垃圾箱中。然而“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株“毒草”被铲了生,生了铲,铲了再生。它之所以具有这样生生不息的顽强生命力,是因为它的根不是扎在泥土里,而是深深地扎在一个民族的心里!这种民族的民俗的东西,不是几句口号、几场政治运动、几条所谓的法律、甚至发动战争就能将其根除得了的,你能压制住一时,却不能压制住一世。谁能肯定,看上去平静的海面,而海底不在孕育一场强烈的狂风巨浪! 有些人总喜欢抬出一些所谓科学的道理,企图劝说百姓不要去相信封建(它们大多产生并形成于封建社会时期)的东西,认为那都是迷信的,以为告诉百姓一段某位专家的论断,或者干脆给他们读一篇科学的论著,就能从心灵深处说服百姓,让他们乖乖地脱离“迷信”。这简直是一种幼稚,甚至是一种狂妄。有一些民俗现象,百姓不一定就认为那是确有其事的,比如春节放鞭炮贴门神,比如清明节上坟烧纸,比如新媳妇床上的花生红枣……可百姓们就是要这样做。为什么呢?值得每个人去深思。从古至今,有许多科学所难以解读的东西。所谓“科学”,也只是人类对自然对社会的一种探讨而已,并非绝对的真理——从地心说到日心说,从日心说到银河系……科学家们不知遭遇了多少的尴尬。真理是科学的,但“科学”的东西并非都是真理。 这篇作品,把民风淳厚的凡人古镇放进了中原的民俗风情中去浸泡,希望从中能像四川泡菜那样泡出点味道来。最终味道如何,笔者心中实在是没有底了,只有听凭读者朋友们去说长道短吧。因为,一篇作品,一旦从作者的笔下哇哇坠地,脱颖而出,其内涵的深浅和宽窄,就不由作者能够做主了。这就如同父母只能给儿女们生命,却往往不能够去按照自己的心愿规定儿女们的人生,他们的人生需他们自己去书写。作品自有其生命,或夭折,或长寿,或永垂不朽。 这篇作品不要序言,仅此后记足矣。因为序言常常会弄巧成拙,束缚了读者朋友们的思维空间。读书的快感和乐趣,自古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需要由谁霸道地给别人固定了思想的空间。 但愿读者朋友们的思想,能从这篇小说中享受到一次“桑拿”的快乐! 此篇故事,一部分为虚构,一部分取材于民间传说,也有一些为城市餐桌上的调侃。所以读者朋友切不可对号入座,权当生活调料,一笑了之。 2006年9月9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