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剑情如梦》 第一章 邂逅 顺德府,于家村。 村外土路上,一个满面风尘的女孩慢慢的走着。她的身量并不甚高,顶多在十五六岁左右,可是顾盼间却有着与年龄毫不相称的敏锐与漠然。经过长途跋涉,她身上的衣服早已变得褴褛不堪,再也辨不出什么颜色,那双忽闪的眼睛也于时时警觉中透出难以掩盖的疲惫来。 这里风景很好,一片碧绿闲适的乡下景色。云彩悠悠的飘着,湛蓝湛蓝的天空干净的不带一丝杂质。地里的庄稼成熟的差不多了,特别是壮实的苞米——绿绿的叶苞里吐出丝丝缕缕的红线,吃起来一定很不错,就像很久以前那个不知名的哥哥烤给自己吃的一样。 真想悄悄的摘下一个啊!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她就感到羞愧万分。自己竟要做贼么?这一路行来,再怎么难以忍受也从没随便拿过别人一点东西,更别说去偷……女孩子不由得吞了口唾沫,肚子又不争气的咕咕叫了起来。她气恼的扬起巴掌,又颓然放下,紧接着双臂抱住胸腹使劲紧了紧。这是她自己发现的方法,在路上饿了的时候常常拿来使唤的。 可是这次,这法子却失效了。女孩子挣红了脸,肚子叫的越发厉害。 她并没有想到,不管是谁,倘若他两天中只匆匆啃了一个干馒头,那么除了好好吃一顿,什么办法都不会管用的。 “忍一忍,再忍一忍!”她咬着牙,不停的给自己鼓劲,一边抬头向前面望。不远的地方就是个村庄,离她最近的一户人家离她不过百步之遥,那爬满牵牛花的院落里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阵阵嬉闹声那样活泼无比的传了过来。一个男孩眼睛上蒙了黑布,伸着两只胳膊不停四处摸索,嘴里快乐的喊:“拓儿!你跑不掉,我很快要抓住你了!”只是他的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不知他的那个玩伴跑到哪里去了。 “只要走到那里,就可以有东西吃了!”女孩子振奋的想,两条腿便凭空生出了几分力气,向着那个院落努力迈了出去。 走到竹篱旁边,女孩子看到那个玩捉迷藏的男孩还是在叫嚷不休,可是声音中明显的有了些焦急的意味。他眉毛紧紧皱着,似乎有一百个不满,却始终不敢把蒙眼睛的黑布扯下来半点。一旁的柴草屋里,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得意洋洋的笑着,露出半边脸蛋又很快的缩回去,并没有看见门边的过客。只是自己却看到她了,因为她的衣服很红很红,就像一团不停燃烧的火焰,衬的她的脸颊分外俏丽。 这么漂亮的衣服,以前自己也有过呢,只是现在…… 看自己都想了些什么!当务之急最要紧的事情,就是问问这玩的正高兴的农家孩子,可不可以给自己一点吃的。 一念及此,女孩子的脸立时通红通红。这不就是那种被人称作“乞讨”的行为吗?自己竟然沦落到乞儿的地步呢……这可是以前死也不愿意去做的。可是没办法,她还不能死,还有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完成。 咬了咬牙,女孩子轻轻推开了院门。 “吱呀”一声,男孩惊觉转头,眼睛上的黑布让他什么都看不到,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扑过去一把抱住来人,兴高采烈的叫道:“怪不得抓不到你!原来跑到外面去了……”话音未落,胸口蓦然间一痛,只来得及大叫一声,下一刻便被人毫不留情的狠狠摔在尘土飞扬的泥地上。 “你、你为什么打我!”男孩吐出口里的土,气急败坏的一把扯下眼睛上的遮蔽,却不由的目瞪口呆。眼前的人身材苗条面容清秀,年纪大不了自己多少,清爽的眉目间却是三分羞窘五分恼怒,还有两分说不出的神秘诡异,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不是这个村子的人,自己压根就不认识她。 不管怎么说,一个大男人爬在土里总是很没面子的事。男孩一下跳起来,指着陌生的女孩子“喂”了两声,却不知道是先问她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啊还是就刚才的过节跟她好好理论一番,于是只好不声不响的站着。 好在这时一直躲着的同伴跑了出来,男孩像得了救兵一样,急忙道:“拓儿,刚才……” 那叫拓儿的女孩不等他说完便狠狠白了他一眼,气道:“活该!” 他吃了亏的啊,该得到安慰才是,为什么拓儿却这么生气呢?自己一直很听她的话,从没偷看一眼啊……男孩一头雾水,只好闭了嘴,呆呆的立在一边。 红衣的于拓儿双手叉腰往中间一站,气势汹汹的向面前足高过自己半头的女孩子叫道:“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你要干什么?你和他有仇吗?好好的就打人啊,还有王法没有?” 女孩子微微一愣,似是无言以对,顿了一顿低下头,低声说道:“对不起。” “没事,呵呵。”男孩精神一振,上前一步,努力作出宽怀大量的样子。不提防于拓儿跳起来一下敲上他的头,凶巴巴的喊:“你又充什么好人?刚才是谁叫人打的趴地下啊?这么大个人也不害羞,哼!你跟她去玩吧,从今开始,我于拓儿再和你说一句话,就叫我不得好死!”说罢,狠狠跺了跺脚,扭头便跑远了。 “拓儿!”男孩大急,抱着头大喊,“你去哪里啊?——我又怎么了你就生气啦?”拔腿追了几步,却又停下来,扭头望了望陌生的女孩子,眼眸里满是犹豫之色。 这个陌生的女孩脸色不好有气无力的,一定是饿极了,是先给她拿点吃的还是先去追拓儿呢?男孩想,犹犹豫豫的拿不定主意。 而女孩子明显误解了他的意思,微微冷笑道:“你怕我偷东西?那我走好了!”说着便要转身。她本就饿得狠了,再加上又气又恼,只觉眼前霎时金星乱冒,双腿一软就要摔倒。下意识的伸手一扶,身边的竹篱登时在她臂上划了长长一道口子。 好痛啊!女孩子吸了一口气,低头去看。血已经渗了出来,并且迅速在衣服上洇开大片鲜艳的红色。她的眼神忽然恍惚了起来,饥饿、劳累、痛苦、担惊受怕……这三个月就是这么挨过来的,可是,没有食物、没有朋友、没有一个人能帮她,她还能撑多久? 她无力的坐倒在篱下,模模糊糊地想:是不是要死了?如果现在死去,也是很幸福的事吧……血依旧不断溢出,她却再没有力气去管了。 忽然身边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她勉强睁开眼睛,只见那个男孩半跪在地上,正笨手笨脚的把一块长长的布条缠上她的手臂。看样子他并没有半点经验,总是说什么都弄不好。太阳并不太热,可他额前的头发全打了绺,一张脸上已是汗水涔涔。 女孩子无端的想笑,低声说道:“我自己弄吧。” 男孩涨红了脸只好退开,看着这个有气无力的陌生女孩用贝壳一样洁白的牙齿咬住布条一端,慢慢但是熟稔的给自己包扎好伤口。半天,他才搔搔头,不好意思的说:“对不起,我太笨了……平常磕破了膝盖都是拓儿帮我缠的。我……真的不会……” 女孩子模模糊糊的笑了一下,声音微弱的说道:“不……不要紧……” “你很饿是不是?”男孩轻声问,犹犹豫豫的说,“可是这里,只有拓儿拿来的梨子和几块饼……你可不可以凑合着吃一点?” 女孩子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这个有着一双黑眼睛的男孩并不知道,能有这些东西吃,也是幸福无比的事情啊。 第二章 互赠 吃完了男孩给她的食物,女孩子觉得生命又回到了自己体内。她感激的看着男孩,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谢意。想了想,她把颈中挂着的小小玉坠摘了下来,说道:“我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个送给你。” 男孩慌乱的摇手,涨红了脸推辞:“不行不行!不能要你东西的,我不能要……” 他的样子很是好笑。女孩子嘴角牵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紧接着又低下头依依不舍的抚摩着玉坠,眼睛里什么东西闪呀闪的。就在男孩以为她改变主意的时候,她却一咬牙把坠子塞到他手里,斩钉截铁的说:“我们织云小筑的人,从不欠人家东西。你可以在我走之后扔了它,但是却不可以不要。” 这是什么逻辑?男孩愣了愣,低头看着手里的坠子。那是温润的玉石雕成一朵莲花的样子,花瓣上甚至还滚着两三点露珠。一定是很珍贵的东西,而且不知陪伴女孩子多少年了,所以她会这么不舍……玉上残留的体温悠悠传来,男孩一时竟有些失神。 想了想,他飞快的跑进屋里,又飞快的跑出来,慷慨激昂的把一个鹅黄色护身符递到女孩子面前,大声说道:“咱们交换吧!这也是我最宝贝的东西,送给你!” 女孩子微微一愕,紧接着眉毛一扬,大声说道:“好!交下你这个朋友!”这一句豪气干云,竟颇有江湖侠士风范。男孩吃了一惊,不由豪情陡生,两个人相对大笑起来,直觉得传说中的仗剑江湖快意恩仇也不过如此。 “我叫霍郇翔,你叫什么?”男孩眼睛亮亮的,仿佛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依晴。”女孩子回答。 “依晴,呵呵,这名字真好听!——不过你姓什么啊?” 女孩子摇摇头,没有说话。 霍郇翔一下子沉默了,继而又笑着说道:“你会武艺么?刚才饿成那样,可是摔得我好痛啊!” 依晴微微的笑,说道:“我只是会一点皮毛。不会打架,人家会欺负你的。” 然后,她仰头望了望天空,犹犹豫豫的道:“我要走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微微有一点惘然,但是紧接着又恢复了以往的澄澈与明亮,问道:“你的那个玩伴呢?你不去追她回来?” 男孩嗯了一声,然后笑笑说:“没事,她常常这样。用不了多久就会自己跑回来了。”话是这么说,下一刻他就皱起了眉头,依然是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可是她为什么会生气呢?她不叫我偷看,我就真的没有偷看啊,不然不会那么久都抓不到她……我又怎么惹到她了呢?” 依晴瞧着他,不知道怎么说好,想来想去还是叹了口气,放弃了想法。这个叫霍郇翔的男孩质朴可爱,估计就是跟他解释也一时半会说不清,徒增烦扰而已——还是等他自己慢慢明白吧。 推开了竹篱,依晴忍不住回头又望了一眼。小小的房屋,小小的院落,小小的男孩,一切是那么平凡,然而却显得那么珍贵。而这些,注定都与她匆匆而过,自己,注定不能享受这种平静悠然,注定要在步步惊心的江湖中消磨一生的吧…… 低下头的一刻,她飞快的收拾起自己的心情,向着身边的霍郇翔说道:“你爹娘去干活了吗?他们回来,看到东西少了,会不会打你?” 霍郇翔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黯然,紧接着笑着回答:“家里只我自己。拓儿常常跑来找我玩,我们俩爬树打鸟捉迷藏,还偷着摘她家的果子……呵呵,真的很好玩呢!” 他这样笑着,顾左右而言他,依晴便不再问了。谁没有伤心事呢,那些血淋淋的伤疤,还是不要揭开的好。 沉默着走出篱笆,霍郇翔站在门口望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依晴看见他的神色,忍不住问:“你想说什么?” “你就是传说中的江湖人吧,江湖——是不是很好玩呢?”男孩呐呐的,然而终于鼓起勇气说道,话一出口,胆子便仿佛壮了一点,“我听人说,江湖里有很多很多的侠客,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拿着各种各样的兵器,他们都是很厉害的人,谁也不敢欺负……我很想去那里看看!看看传说中的英雄和侠客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可以不用梯子上房,是不是可以手一抬就把坏人杀掉……” 男孩的眼睛又亮了起来,滔滔不绝的描绘着想象中的世界。他仿佛也成了江湖中的一员,那样热烈的燃烧着自己,让最了不起的人都在他面前黯然失色。他的掌中似乎握着长剑,他的脚下似乎匍匐着最难以打败的高手,他的脸上的兴奋神往之色满的马上就要溢出来似的。 依晴望着他。她可以理解这个男孩的狂热与憧憬,江湖,的确是一个外人看来充满无限魔力与诱惑的地方,而只有置身其中的人才会发现,那里更多的是难以言说的疲惫和无可奈何。当十六岁的她以成年人才有的苍凉心境去看待自己不得不面对的世界的时候,面前的这个置身事外的男孩,却是那么迫不及待的想要走进去。 “……不过我听说江湖人都很凶很凶的,可是我觉得你却不是这样……”叫霍郇翔的男孩有一点不好意思的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红着脸笑。他却忘了自己被她狠狠的摔在地下的狼狈样子。 依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想了一想,说道:“那些都是很遥远的,等你长大了再说吧。” 一霎时,男孩仿佛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沮丧起来,喃喃的道:“长大……要到什么时候我才可以长大啊……” 依晴微微的笑,不由自主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以姐姐的口吻说:“很快,很快你就会长大了,长成一个人人都敬仰的英雄,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男孩的脸更加红了,马上就要翻几个筋斗吼几嗓子山歌似的。他眼睛里闪着希冀的光,充满期待的说:“到那时,我就去找你!带你吃最好吃的东西,去最好玩的地方玩……”他搔搔头,想再找点新鲜的花样,却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依晴心头一暖,笑着说:“好啊,我等着你。咱们不见不散!”说着,她最后望了霍郇翔一眼,向着村外的小路走去。 苗条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烟树深处,霍郇翔还呆呆的站在篱笆门外,回想着刚才的种种过往。这个叫依晴的女孩子身上有着别人没有的东西,她的倔强和娇柔,那么和谐的统一着,而她不经意间表现出的铮铮傲骨更让人心折……这就是江湖中的人么?仿佛是年年冬天开的梅花,那样的美丽而骄傲,就是落到地上,那花瓣也是不肯轻易碎掉的。 有一天,他也会迈入那个热血沸腾的江湖中吗?他下意识的握了握拳头,有什么东西硬硬的硌了手心一下。轻轻的张开手掌,那个莲花玉坠静静的躺着,温润如水。 一向粗枝大叶的男孩不禁沉默了,仿佛想了很多,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想。这一刻,内心中的什么东西在渐渐苏醒,他隐隐觉得,自己的一生,会因这次邂逅而改变。 第三章 相携 蓦然间,女孩子尖尖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扭头一看,于拓儿正叫嚷着跑来:“霍郇翔!那个打你的女人呢?那个女人去了哪里?”一群精壮的家丁跟在她身后,跑得气喘吁吁。 霍郇翔讶然,问道:“你、你这是……?” 于拓儿在他面前停住脚,脸颊红扑扑的,额头上鼻尖上满是亮晶晶的汗水。她习惯性地一叉腰,叫道:“那个女人打了你,哼,我斗不过她却可以叫帮手来!”她挥手一指跟她来的那些累得东倒西歪的人,骄傲的一挺胸脯,“瞧!这么多人!给你出气足够了吧?……咦?人呢?” 霍郇翔哭笑不得的瞧着她四处翻找搜寻,终于说道:“不用找了!人家都走远了……” 于拓儿一愕,无可奈何的瞪了瞪眼睛,便走到霍郇翔身边拍着他肩安慰道:“你别生气,下次见到她一定要她好看,给你报仇雪恨!” 霍郇翔叹了一口气,瞧着她一副“不报此仇誓不为人”的样子,慢慢问:“我没生气,只是你刚才为什么生气呢?” “啊?”于拓儿一呆,定定的瞧着他,“我生气了吗?”话一出口,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双颊渐渐的红了,神态间便多了几分忸怩,低了头再不说话。 霍郇翔丝毫没注意到身边女孩的神情变化,自顾自苦恼的说:“原先你生气都是说说就算了,从来没这样一个人跑开过,还发那么不吉利的誓……我一直纳闷,到底哪里得罪你了呢?是我变坏了吗?还是你的脾气大了?我……我真的不知道……” 于拓儿的脸更红了,不由自主的横了他一眼,狠狠的骂:“呆子!” 霍郇翔真的呆住了,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在于拓儿眼里分外可爱。红衣的女孩子不由得掩着嘴笑得花枝乱颤,笑得霍郇翔的脸也像红布一样。 这两个人在这里又是恼又是笑,一旁的那些跟来助拳的家丁大眼瞪小眼的站着,不敢动也不敢出声。谁都知道这个大小姐的烈性,绝对是翻脸如同翻书的,别看现在笑着下一刻没准就虎下脸拿鞭子抽人,也就是和这个叫霍郇翔的小子在一起,她才变得好脾气一点……于是,就有人用嫉妒艳羡的眼光瞄着院子当中傻乎乎笑着的少年,怨恨祖坟风水不好。 然而,这副风情旖旎的景象并没有持续多久。于拓儿眼角一瞟,便望见了霍郇翔拳头外露出的一截红色丝线,愣了一下问道:“这是什么?” 霍郇翔吃了一惊,只得张开手掌如实回答:“这是那个姐姐送给我的。” 于拓儿脸色霎时变了,退后一步冷笑道:“好啊,这才多久啊,就姐姐姐姐的叫上了!叫的可真亲切啊!哼!” 霍郇翔又是一呆,上前一步拉住她的袖子,呐呐道:“你……你怎么了?” “我怎么样你管的着么?”于拓儿狠狠甩开他的手,冷冷的道,“我不喜欢你这个东西,你马上给我扔了!不,砸碎了,我要你亲手砸掉它!” “为什么?”霍郇翔惊怒交集,下意识的把拳头护在胸前,“为什么要毁了?” 于拓儿气得眉眼都变了,突地尖声叫道:“就是就是!我不喜欢你把它当宝贝,我就是要毁了它!” 霍郇翔隐隐有些害怕,声音都有些发颤了:“拓儿!你怎么了?你……你这是怎么了?” 于拓儿盯着他看了很久,后者的眼眸里满是迷惘怜惜与不知所措。看着看着,她眸中的怒火渐渐熄灭,突然间将脸埋在手心里放声大哭。 她哭得如此伤心,那尖利的声音都要把众人的耳膜撕裂了。霍郇翔被她哭得心里难受之极,鼓足勇气握住她肩,柔声说道:“你不喜欢,我再不拿它出来了,好不好?你别哭,别哭……” 没想到于拓儿哭得更大声了,蓦地一拳捶上他胸口:“霍郇翔你欺负人!” 霍郇翔胸口大痛,不由的“哎哟”一声。于拓儿一惊,急忙抬脸问道:“怎么了?”霍郇翔情知是她无意间捶到了先前被依晴撞到的痛处,但又怕她生气只好信口说:“你手好重啊!” “是吗?”于拓儿斜睇他,笑道,“这点苦头就吃不了了?还是个男人呢,哼。” 她这么快便破涕为笑,霍郇翔只觉匪夷所思,越发的头晕脑涨。只苦了那群家丁,笑也不敢笑,当真是忍的肚子都疼了,一个个表情诡异,古怪之极。 “这姓霍的小子,日后有苦头吃了!”有人再不羡慕,而是幸灾乐祸的想。 既然要揍的人已经走了,于拓儿便随意挥了挥手遣散家丁,自和霍郇翔玩耍,以前的种种过节,自然是丝毫不放在心上。一直到吃中饭的时辰,于家老爷遣人来叫,两个人才相伴着走去。 进了黑漆包钉的大门,穿过开着荷花的院落、爬满凌霄花的院落、堆叠着假山奇石的院落,二人来到饭厅内。正中的桌子上已然摆好了三个人的碗筷,于老爷正等的不耐,一见他们两人来到便又喜又嗔的一甩袖子,照例假装生气骂一句:“还知道回来啊,疯丫头!” 这句自然是对于拓儿说的,他对霍郇翔则是客气之极,每次都是亲自摆正椅子,恭恭敬敬的将他让入席中后自己才肯坐在下首。每每霍郇翔神情尴尬于拓儿好奇不已,追着她爹问为什么对这个穷小子这么礼遇有加,于老爷总是摇摇头笑得苍凉,慢慢地说道:“我这样自然有我的道理。霍公子,请不必疑虑,到了恰当的时机老夫自会告诉你。” 他这样说,霍郇翔就是有天大的疑团也不好再追问下去了。只是他终究无法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于是便和于老爷商定,在外人面前他只是个于家的小帮工,平素留在宅里,一个月中也象征性的有一两次派他出去买点东西什么的掩人耳目。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这自然是因了小姐拓儿喜欢他所以老爷才给他这种特权。 大多数时间霍郇翔并不喜欢呆在宅子里,便以陪小姐玩耍的名义出去玩。他们最常去的地方就是霍家的旧屋。霍郇翔喜欢在那里静静呆着,仿佛想从那些不会说话的砖头瓦片中看出什么东西——又或者,有一天会有一个人走来,告诉他有关父母的一些往事。 从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生活在于家的院子里,以至他曾一度以为自己也是于家的一份子。不过后来他终于知道了,自己不姓于,姓霍。就是自那天起,他对自己的身世产生了深深的迷惘与好奇。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们为什么要撇下他?现在他们又在哪里?……他只是思念,却并不怨恨,因为善良的本性让他坚信,自己即使是被抛弃的,那么抛弃他的父母也必然有不得已的苦衷。 于是他在旧屋中呆的时间更长了。和他一起长大的于拓儿天生是副火爆脾气,又从小失了母亲,于老爷的百依百顺更加助长了她娇蛮任性的毛病。在这世上她瞧得起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她爹,另一个就是霍郇翔。她爹辛辛苦苦把她养大,这丫头心里自然有数:而霍郇翔虽说不是一家人,却是从小在一起玩大的,虽说偶尔也呕气吵嘴什么的但是每次都是霍郇翔主动找她说话,撅撅嘴巴就算是过去了。她爹警告过她不止一次,要她收敛一点不许欺负“霍公子”,可是她只是眨眨眼睛左耳朵听右耳朵冒。她的小心眼里一直这么想:她欺负这姓霍的小子可以,要是别人欺负他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于是霍郇翔总是受她的气比较多一点。不过她也有服帖的时候,那就是霍郇翔要去旧屋却不打算带她一起,她就会磨着霍郇翔软语相求,说尽了好听的话直到达到目的才罢休。那时的她,就会柔顺的像只最可爱的小猫,可霍郇翔知道,一旦惹到了她,小猫马上会变老虎的。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在一起玩。霍郇翔喜欢她,就像喜欢自己的小妹妹一样。他总是喜欢看她穿着大红衣服在高高的树枝上坐着,得意洋洋的四下乱瞟,也喜欢和她一起偷偷的从厨房里拿出饼和馒头之类的东西,然后在旧屋的院子里生一堆火,兴致勃勃的烤来吃。于老爷一直不声不响的任由他们胡闹,只有当于拓儿在他眼皮子底下实在闹得不像话的时候,才故作威严的斥责一句,然后一甩袖子进屋去了,把空间留给兴高采烈的两个孩子。 霍郇翔常常想,要是这样一直快快乐乐的过下去,也是很不错的事情呢。 第四章 往事 匆匆扒了几口碗里的饭菜,于拓儿胡乱把嘴巴一抹,扯扯霍郇翔袖子就要走。她看到后园长出株粗壮的小树,而且是从没见过的,急着要叫霍郇翔去看。 看她又不好好吃饭,于老爷脸色一沉,道:“吃完再玩!”于拓儿皱了皱鼻子,说道:“我不饿嘛,一会回来吃也是一样。” 于老爷哼了一声,换了一种说法:“你总是不吃饭,怎么长身体?以后别人都长得壮长得漂亮,就你瘦小枯干的,多难看啊!” 这招果然奏效。于拓儿犹豫了一下,问道:“是真的吗?不吃饭,就会很丑没人喜欢了吗?” 霍郇翔忙拉她重又坐在座位上,顺口说道:“是啊是啊,快些吃饭,这样才有力气和我一起玩。”说着夹了一大块排骨放进她碗里。于老爷向他笑着使眼色,他也回报了一个胜利的微笑。 于拓儿却没主意到这些,自顾自出了一会神,突然相通了什么似的望着霍郇翔道:“啊,我知道了,原来是那个女人长得高,你才喜欢她的啊!” 霍郇翔一下噎住,差点没把筷子扔了。他瞪了于拓儿半晌,才结结巴巴的道:“你……你怎么这么说啊……” “难道不是吗?”于拓儿睁大眼睛,满脸的不甘,“不过我会好好吃饭,要长得比她高比她漂亮!”说着头也不抬的大口吃了起来。 霍郇翔愣在那里,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于老爷呆了一呆,忙笑着打圆场:“这丫头又说梦话呢。霍公子你别理她,吃完饭老夫还有正事要和你说。” 这后一句话说得异常郑重。霍郇翔心头一凛,点了点头。 于府的书房中,霍郇翔见到了正在窗边沉思的于老爷。于拓儿并不在场,想是不知用什么法子绊住了。连她也要保密,看来这事情真的非比寻常。是不是……爹娘……霍郇翔一念及此,不由的一颗心跳个不停。 于老爷换上了一身素白的袍子,平日里好脾气的笑容也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说不出的沉重。这次,他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忙不迭让霍郇翔上座,而是任由这个他尊称为“霍公子”的男孩站在当地,用那样惶惑而沉静的目光望着他。两个人谁都不说话,房中的沉默越来越浓,直压得霍郇翔几乎喘不上气来了。 思量了好久好久,仿佛下了什么重大决定一般,于老爷终于开口道:“霍公子,你知道老夫为什么会单独叫你来吗?” 霍郇翔摇摇头,不知不觉的手心里已满是冷汗。 于老爷望着他,一言不发地走到墙边,伸出手指按了按某个突起的地方,只听轧轧之声不绝于耳,墙上便凭空多出个小门来。 大户人家大都有值钱的东西,为防患于未然大多要建个密室来盛放,这本也不是什么希奇的事。霍郇翔虽是第一次看到,却也不觉得怎么吃惊。他只是静静注视着于老爷的身影消失在黑洞洞的暗门后面,却没有想到跟过去一探究竟。事实上,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似乎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着一个事关自己的重大秘密渐渐揭开。 很奇异的,他的手心已不再出汗,动荡的心情也渐渐平复。既然无法得知莫测的未来,不如选择去冷静面对。 片刻之后,于老爷走出来的时候,手里多出了一个长长的布包。他小心翼翼的捧着,仿佛捧着天下最贵重的珍宝,紧张的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慢慢的走到紫檀木桌边,吩咐霍郇翔将纸笔砚台等等所有东西尽数收拾一空,又看着霍郇翔用干净手巾将桌子擦得一尘不染,这才恭恭敬敬的将布包放下,口中喃喃祝祷,慢慢的打开来。 那布包包了足有五六层之多,绫罗纱锦,每层的布料都各不相同,极尽奢华。霍郇翔呆呆的看着,不知道里面会藏着什么。 越到后来,于老爷的手指颤抖的越厉害。打开了最后一层镶金嵌玉的绸缎,他猛地哽咽了,踉跄的退到一旁,声音颤抖的说道:“这是你娘的牌位……快些磕头罢!” “娘……这是我娘么?”霍郇翔一动不动的盯着眼前的灵牌和灵牌上龙飞凤舞的一排大字:“爱妻言之灵位”。许久许久,他双膝一软,重重的磕下头去。 一旁的于老爷已然泪水纵横,喃喃道:“霍夫人,您看到了吗?这是您的孩子,那个小婴儿,已经长这么大了……这些年我幸不辱命,他一直都生活的很好……我带他来看您,您在天有灵,也该含笑九泉了!” 抬起头来,霍郇翔也是泣不成声。这就是他的母亲啊,他梦中念了一千遍一万遍的母亲,时时幻想着会回来找他、拥他入怀的母亲……所有的梦想与期待,在看到冰冷的牌位时全部被击得粉碎。 眼泪滚烫滚烫的滑过脸颊,那个孩子深深的伏在地上,恸哭失声。 于老爷无力的坐倒在藤椅里,眼神恍惚的停留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是了,霍郇翔已经长到了可以担起这个秘密的年龄,应该告诉他往日的种种,应该让他知道,他有多么温柔坚强的娘和多么值得引以为傲的爹…… 仿佛陷入了梦魇,久已尘封的往事,在于老爷的眼前一点点展开…… 十四年前的于旺财,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农家汉子。那年仲夏的一天,瓢泼大雨从早下到晚,道上的积水足能没过小腿。茅屋虽然常常修葺,却还是禁不得大雨的肆虐而到处漏水,摇摇欲坠,更糟的是自己的媳妇要生产了,可是接生婆却迟迟不到。他也知道,自己家穷的揭不开锅,人家不会愿意上门,何况下着这么大的雨……可是,事关两条人命啊!他急得给人家跪下磕头,人家才勉勉强强答应要来看看,却到现在也不见踪影……听着屋里的叫声越来越有气无力自己却无计可施,他真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两个耳光。 就在他烦躁不堪的时候,院门突然被人敲响了,他以为是接生婆到了,喜出望外的冒雨打开,却不由得大失所望。来的是两个年轻男女,虽然拿着伞,浑身都被大雨打湿了。男的脸色苍白,衣裳上全是浸开的血迹,女的怀里还抱了个男婴。一看他开门,女子恳切的说道:“大哥,我丈夫身上有伤,让我们在你家里避一避可好?雨一停我们就走。” 看他们的样子,就是传说中那些舞刀抡剑的江湖人。于旺财本不想留,怕招惹是非,可是看到女子怀里的小婴儿他却改变了主意。那个婴儿很瘦,张了张小嘴想哭却哭不出来,母亲虽然把所有能遮雨的东西全给了他,却还是被浇的湿淋淋的,这样再走上半个时辰怕是连小命都保不住了。想到自己还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孩子,于旺财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屋里又传来产妇的呻吟,越发微弱了。女子脸色一变,急急问道:“接生婆还没来?”于旺财哽咽着点点头。女子二话没说把孩子往丈夫手里一塞,沉声吩咐道:“给我准备热水!”人一闪就没入了门里。 于旺财还在惊疑不定,男子失神却仍然犀利的眸子一转,冷冷道:“犹豫什么,叫你去就去!你媳妇有救了。” 听到这句话,于旺财才针扎的一般跳起来,忙不迭向厨房跑去。 等他捧着盆回来的时候,产妇的呻吟再也听不到了,婴儿的哭声响彻小院。他热泪盈眶的向倚在门边的男子拜下去,男子咳嗽着叫他起来,一向冷漠的脸上也漾起温暖的笑容,轻轻的说道:“你做爹了呢——和我一样。恭喜,恭喜!” 他媳妇生下的是个女婴,虽然不是男孩可以继承香火,但经历了这番生死后他同样欣喜若狂。他不知道怎么感谢这对男女,在他看来他们简直是上天派来拯救自己一家的神仙,不然怎会恰好在这个时辰赶到救了媳妇和女儿的命?他语无伦次的不停的说着感激的话,女子只是浅浅笑了笑表示没什么,然后用那好听的犹如仙语纶音的声音问:“可不可以给我两套干一点的衣服?——我的丈夫和孩子,都禁不起雨水,我怕他们会生病。” 他们一家三口就在于家住下来。雨停了之后,于旺财帮他们在村边的空地上盖了座房子,就算是在这里安了家,对外就跟人说这是远房的表弟和弟媳,家乡遭灾来投靠他的。再加上女子很和气,见了人就微微笑着招呼,村里人也就信了。自此之后两家常常来往,于旺财渐渐知道了男的姓霍,是江湖上的高手,女的姓郇,也是什么门派的有名的人物。其实他们都说过,只是那时于旺财实在是于江湖的事知之甚少,听了便忘记了,只知道他们相爱,但是于门派所不容,于是就这样逃出来了。这本也是说书先生说过不止一遍的故事,于旺财并不觉得怎么新奇,只是感念他们的大恩,所以时时在心里念叨着。 有时,东方还刚刚发白,姓霍的男子会在院子里挥舞木棍,舞的虎虎生风,女子就在一旁笑盈盈的看,嘱咐他不要把伤口弄裂了。他们还常常抱了孩子去于家串门。孩子有了安稳的环境,脸色渐渐好看多了,不过还是皮包着骨头。于旺财的媳妇自知道前因后果后感激的无以复加,就让霍家的孩子也到她怀里来吃奶,女子高兴的不得了,说道自己从生下他来就没有多少奶水,这孩子要是有奶吃也不至于这么瘦弱。说着说着眼里亮晶晶的,两个女人就抱头大哭。姓霍的男子就温柔的揽住妻子的肩,眼睛里满是歉意和深深的怜惜。 有时闲来无事,姓霍的男子提上一坛酒和几个小菜,和于旺财一起喝。他的酒量很大,于旺财从没见过这么能喝的人,而且别人是喝着喝着就糊涂了,他却是越喝越清醒。一般的时候,是一个说些江湖上的轶闻趣事,一个说些庄稼人的村言俚语,有时说着说着就相对大笑起来。只是有一次,提到那个雨天的初次见面,提到那个始终没登他家门的接生婆,于旺财不由的咬牙切齿恨不得捅上几刀子才甘心。姓霍的男子久久沉默,突然开口问道:“于大哥,你真的恨她?”“恨!恨不得把那个老婆子千刀万剐!”于旺财挥舞着手臂叫嚷,醉眼朦胧中根本没注意到对方的表情霎时变的冷厉如刀。然后,姓霍的男子不声不响的起身出去了。不过一盏茶的时分他便转了回来,将手里的粗布包袱往地下一扔,一个人头咕碌碌滚出来,正是那个丧尽天良的接生婆。于旺财大叫一声便晕了过去,好久好久才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炕上,他媳妇不住的埋怨他喝得太多了还是叫人家送回来的。他回想昏倒前的情景越想越怕,说给媳妇听他媳妇诧异的说:“那个老婆子不是去外村黄院外家了吗?她女儿是黄员外的小妾……你不是做梦吧?”后来,传来那接生婆失踪的消息,大家都解恨的说一定是给打闷棍的打了去了,谁叫她认钱不认人的?于旺财却记得怎么回事,于是战战兢兢的,但一直没听到半点风声,就渐渐的安下心来。 后来有一天夜里,来了好多人,都聚在霍家的宅子边上闹腾,灯笼火把照得四周好像白天一样。于旺财心惊胆战的躲在墙角处偷看,只见姓霍的男子威风凛凛的站在屋门前面,屋里传来女子哄孩子睡觉的低低的歌谣,竟是毫不把那些人放在心上。那些人急了,先是一个一个往上冲,全被挡了回去,后来一起往前冲,刀剑兵刃耀的人眼睛都花了。于旺财生怕他的霍兄弟抵挡不住,想都没想抄起一根扁担就冲了上去,没头没脑一阵乱打。围攻的那些人起先有点发蒙,后来一见是个乡下人,有几个眼露凶光便逼了过来,其中一个举起大刀就砍。于旺财只见刀光一刹那就到了头顶,心说这条命就死在这了,十八年后咱们再见吧,然而思绪未尽就觉得自己腾云驾雾一般飞了起来,那砍他的小子却身首异处,看的他忍不住就吐出来。直起腰来的时候姓霍的男子对着他笑,并且向他竖起了拇指,赞他有胆气——原来自己又被他救了一次。 屋里的女子似乎有点不耐烦了,说道:“这么多人闹哄哄的还怎么睡啊?宝宝乖,跟娘去把那些讨厌鬼赶走。”说着就抱着孩子款款的走出来。她一出现屋外的人就都不吵了,一个个瞪着眼睛叫她把什么宝物交出来,她也不理,只说:“你们快些给我滚,宝宝要睡觉了。”然后也不多说转身就走。她一回身的功夫,一点寒光散做无数点星芒,纷纷没入四周人胸口,那些人就惨叫着倒在地下,翻滚了一会就都不动了。 那天晚上于旺财帮着拉了半个时辰死人,然后看姓霍的男子拿出一个小瓶,洒上一点粉末,那一堆尸体就化成了一滩水。看他吓得不轻,姓霍的男子笑着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至今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害怕吗?害怕死人?——哈哈,死人是不会害人的,害人的都是活人。” 大概觉得这地方不安稳了,第二天一早他们一家就来辞行,然后就搬走了。过了两个多月,姓霍的男子突然回来了,一言不发的把怀里的孩子递在于旺财手中。于旺财吓了一跳,问怎么不见夫人,良久对方才垂着头吐出两个字:“死了。”于旺财一跤坐在地下,屋里他媳妇听见也抱着女儿哭起来。男子沉默了一会,说:“这个孩子是她最放心不下的,临死前再三要我找个稳妥一点的人家抚养长大,我想来想去只觉得你这里最放心……于大哥就受累吧。”说着,又从身边取出一个包袱,道:“里面有一点银票,你可以随便取用,不论是置房置地还是颐养天年,都足够了。还有,就是我手刻的灵位,等孩子大了,你就把身世说给他听,让他来五龙山的补天崖找我。如果我不死,一定会在那里等着他。” 话一说完,他再不停留,就这样直直的走向屋门。将要迈出门槛的时候,又回头向于旺财怀里哇哇哭叫的儿子望了一眼,吸一口气,说道:“这个孩子,叫霍郇翔。郇,是拙荆的姓:翔,是飞翔的翔。”后来,于旺财一家就再也没有看到他。 过了不到一年,他媳妇就生病去世了,临终前最放不下的还是这两个不懂事的孩子。于旺财痛哭了一场,发誓一定要好好抚养两个孩子长大成人。于是他发奋图强,动用了几张银票,起先小本经营,然后生意越做越大,终于成为当地数一数二的富户。而霍家住过的房屋,他也时时派人修葺打扫,给自己和后人留一个念想。 听完这段往事,霍郇翔的泪水已然干了,尚显稚气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与凝重。 他从没想过自己和拓儿一家会有如此深的渊源,更不曾想过自己的父母,竟也是叱咤风云的江湖人……这一切的一切,这世上除了于老爷和没见过面的父亲,怕是再没有人知晓了,而父亲,自别后从来没有看过他,真的是生死未卜。于老爷本可以拿了钱然后把他丢弃,本可以把他当个下贱的小帮工随意打骂,本可以把这个秘密深深的藏起来不叫任何人知道——这十多年过去,就是父亲亲自来认,也不见得会认出他来吧……那依然存在不倒的霍家旧宅,那藏了母亲牌位的秘密暗室,那缀了珠宝玉石的包裹牌位的层层锦缎,那十多年的相濡以沫……他的爹娘曾救了于老爷一家,而他,又为于老爷所救…… 向着面前满脸泪痕的抚养自己十三年的人,霍郇翔深深的拜了下去。 第五章 进京 两日后,一辆马车载着于家父女与霍郇翔三人,离开了这个生活了十多年的宁静的小村庄。霍郇翔曾要自己一个人去五龙山寻父,于老爷说什么也不放心,死活不答应。于拓儿得知霍郇翔要出门,兴奋的直跳脚,立时打起包袱非要跟他一起闯荡天下去。最终还是于旺财于老爷下了决定,遣散了手下佣人收拾上细软金银,将大门一锁带了两个孩子一起北上。在他看来,家财万贯,也不如他们平安如意来的重要。 一路向北,眼看进了京师的地界,一路上人烟稠密的地方,已隐隐露出华美的气象来。要依了于老爷的原意,便是要绕过北平城一直去往燕山,只是算算已近中元节,京师想必是热闹的很了,于拓儿神往不已,早已偷偷和霍郇翔说过不止一两次要先去城里玩玩。霍郇翔被她缠磨不过,只得去跟于老爷商量,于老爷想想便同意了,说道左右离五龙山不远,耽搁几日也罢,只是事先与两个孩子言明,不管怎么说正事要紧,一过中元节便赶紧北上。于拓儿欢欣不已,连带霍郇翔,也将寻父的心思稍稍放下,唇边漾出久违的笑意来。 一进北平城,十丈软红便迷了人眼,但见店铺林立、事物新奇,各种各样都是农家没有见识过的。于老爷下了车,拉了马缓缓而行,于拓儿和霍郇翔一人占据了一边窗户,眼睛说什么都不够使唤,看了这一样,那一样便要落下,顾得了这边,那边的新巧东西,却又给错过了。 当下寻了一家客店落脚,把马车交付给伙计,于老爷领了两个孩子慢慢走入店中。大堂里已然有不少人在吃饭喝茶、高谈阔论,嘈杂的很,他们便拣了个挨墙的座位坐下,叫了一壶茶水和几碟点心,一边歇息,一边说些闲话。 于拓儿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家,到哪里都兴奋异常,摸摸这里,踢踢那里,片刻也没有清闲。霍郇翔只比她大几个月而已,相较之下便稳重多了,手里拿了块点心慢慢吃着,不动声色的听着四周议论些闲事。这天子脚下,鱼龙混杂,各种各样的新文向来最为灵透,而茶馆客店等人群聚集之处,无疑是获取消息的最佳地点。这京城往东北,二百多里处就到了九龙山的地界了,这孩子,是想从别人口中听到些他父亲的只字片语吧……于老爷望着一脸天真犹自嘻笑的于拓儿,再看看神情凝重心事重重的霍郇翔,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算来和霍家恩公,也有十多年没见了呢,自己现在是老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像当年一样傲气凛然、横扫千军?霍夫人与他天人永隔,儿子又不在身边,这么多年他又是怎么过来的……以他的厉害手段,在江湖中也应该早已扬名立万了吧,只是自己带了两个孩子常年住在那个小村庄里,江湖上的事实在是所知甚少。当年,就是因了这个缘由,他们一家三口才会在那个雨夜来到村里居住,也更是因为看中了小村的宁静与偏僻,才会把不满周岁的霍郇翔寄养在自己家里吧……唉,可惜聚散无常,离别得太过突然,自己,竟连霍家恩公的名字都不知道,自然更无法向霍郇翔说知…… 于老爷悠悠的叹了口气,望向对面的霍郇翔。这个孩子的样貌像他母亲的地方居多,脸庞清秀,鼻梁挺直,那眉眼却有着父亲的利落与冷峻,虽是年纪幼小,可举手投足间竟别有一番沉静气度。自己看着他长大,这孩子的脾气秉性可谓是一清二楚,若不是自觉家世粗鄙生怕高攀不上,真要把他招为东床乘龙了,自己女儿生性刁蛮,有他照应着,自己才放心……这十几年两个孩子一直在一起寸步不离,感情早已积累起来了,若是提出,他们自也不会有异议,至于恩公,久别重逢之下疼惜儿子,大概也不会过于反对吧…… 霍郇翔哪里知道老人想些什么,他的注意力全放在众人的闲谈之上。这四周的人身份各异,说起话来也语气迥然,但是他们不约而同谈到最多的话题,就是后天中元节的盂兰盆会。 佛经中有一卷叫做《盂兰盆经》,里面有一段话说道:“有目莲僧者,法力宏大。其母堕落饿鬼道中,食物入口,即化为烈焰,饥苦太甚。目莲无法解救母厄,于是求教于佛,为说盂兰盆经,教于七月十五日作盂兰盆以救其母。”相传到了每年七月十五中元节,阎罗城会大开城门,放鬼魂们自由活动,所以民间又有鬼节之称。霍郇翔生活的小村庄,每年这一天都要去上坟祭祖、拜祭招魂,烧些纸钱车马,而在这天子脚下一等一繁华的京城里,便多了许多内容:放焰口、做法事,还有,就是放河灯。 霍郇翔之前从没听过盂兰盆是什么东西,初时觉得迷惑,到后来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想起自己从未见过面的母亲,心里便是一酸,眼圈不由的红了。恰在这时,于拓儿听的好奇,凑过来问道:“什么是河灯啊?放河灯好不好玩?” “我也不知道呢。”霍郇翔一转头,飞快的抹去眼中泪痕,冲着这个一贯没心没肺的丫头说道,“大概……就是把灯放到河里吧。” “灯放在水里?那怎么放啊?不就灭了么?”于拓儿咬着手指甲,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还是于老爷插进来解释道:“河灯啊,就是纸做的灯,十五晚上的时候点亮了放到水里去,那些孤魂野鬼攀着灯,就可以找到投生的路了。放的多了,飘飘荡荡的好像水里的星星,好看的很。咱们那里水源少,所以不兴这个。” 他这么一解释,于拓儿的兴致立刻就给勾了起来,眉飞色舞的笑道:“哈哈,这么好玩啊!七月十五,不就是后天吗?后天咱们一起去看吧!”霍郇翔点了点头,只听于老爷叹了口气,道:“这是自然的。到时给你们两个一人买上一盏,都放一放,就当给你们的娘祈福,让她们安心吧……”他这么一说,于拓儿也闭了嘴沉默着不说话,眼睛里浮上些泪光来。 三个人一时谁也不言语,四周众人的声音便毫无遮挡的漫了过来。只听一个干涩的嗓音道:“大哥,听说这次悯忠寺的盂兰盆会热闹的很,登坛讲法的是赫赫有名的寂空大师——据说他还邀了江湖上的好多高手!你说他请这些人干什么?听经吗?这老和尚真是……” 霍郇翔循声一瞧,说话的人就隔了两张桌子,身穿黑色短装,一脸络腮胡子煞是扎眼,正摇头晃脑的说个不休。对面被他称作“大哥”的人面白无须,一副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冷冷笑着接口道:“俗话说佛法无边回头是岸,大禅师是想让这多江湖人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呢。嘿嘿!”他说话虽是客气,然而言辞间的讥讽却是毫无遮掩的流露出来。 络腮胡子附和的笑着,道:“大哥英明神武,料事如神,说那老和尚如此想,那老和尚便定是如此想的!真真叫人笑掉大牙!别人不说,那伏凌山中的霍穆峰杀人如草芥,竟也会善男信女起来?哈哈,哈哈!”他干笑了两声,便如堂中凭空多出只乌鸦,惹得于拓儿皱皱眉头,掩上了耳朵。 第六章 惊变 “伏凌山……霍穆峰?”这几字跳入耳际,霍郇翔不由得心头一动。霍穆峰……会不会……不会,决计不会的,自己的父亲是何等样人,怎会“杀人如草芥”?何况,他们说的是“伏凌山”,不是“五龙山”…… 心里努力这样想着,却隐隐觉得,如果于老爷所说的话是真的,那么,自己的父亲,十三年前便已有着凌厉的手段和轻易决定生死的魄力,十三年后……他再也不敢往下想了。 旁边那两个人又说了些什么,好像是议论些江湖典故,不知道是不是和霍穆峰有关。霍郇翔心乱如麻,竟一个字也没有听清。突然,啪的一声,有人用力拍了桌子一下,乱糟糟的大堂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刷”一声,不约而同聚集在距门口不远、满身贵气的锦衣少年身上。 那少年年纪便和霍郇翔仿佛,眉飞入鬓,目若朗星,相貌极是俊秀,薄薄的唇角斜斜的往上牵着,浮出个不屑一顾的笑容,那笑容尽管满是讽刺意味,却也是绝美的。他身子一歪,便斜斜靠上椅背,一面好整以暇的伸手指掏着耳朵,一面大声说道:“哪里来的野狗,在这里叫起来没完,非要等小爷打你出去吗?狗眼看人、天生欠揍的家伙!”嘴里说着,却把一双脚搭上了桌子,脚尖晃啊晃的,恰好指着络腮胡子这边。 他这一番做作,任谁也能看出分明是故意挑衅。于老爷微微一惊,低声叹道:“怕是要生事呢。”于拓儿听到爹如此说,一下子兴奋起来,欣喜的拍手叫道:“是要打架么?好啊好啊!” 她的声音也太大了些,顿时成为众矢之的,可那丫头犹自浑然未觉,自顾自的拉着霍郇翔笑道:“我好久没看见打架了!——你说他们谁会赢啊?是那个哥哥,还是乌鸦嘴和臭书生?我猜是那个长得很好看很好看的哥哥,他一定是……嗯,江湖人,这么神气,准是江湖中的大侠呢,哈哈,哈哈!” 这一番话言辞无心,却无疑是惊雷震耳。霍郇翔目瞪口呆,于老爷差点背过气去,恨不得立时把她嘴封上叫她永远别再说话。锦衣少年不禁莞尔,向着于拓儿举了举杯子,于拓儿脸一红,道:“我不喝酒。” 络腮胡子愣了一愣,自己说话声音不好听人所共知,那“乌鸦嘴”三字原也恰当,只是自己大哥怎会被这漂亮小姑娘叫做“臭书生”?说实话,大哥身上穷酸气着实不少,只是“臭”,又从何说起?难不成那小姑娘隔了这么远就能闻到?——他却不知,于拓儿天生调皮任性,最不耐的就是坐在房里读书,那被于老爷请入家中授课的教书先生,全被她以冠以“臭书生”的名号无一幸免,所以今天张口便叫出这三字,对她而言实在是熟极而流的事情。 但见对面的书生脸色越来越青,哼了一声阴恻恻说道:“这位小姐,看你是个好人家的模样,何苦来趟这浑水?奉劝你家大人还是多加管教为好,不然,两日后鬼门大开,岂不是又添冤魂?” 那样阴森森的冷意毫不留情的涌了过来。于老爷打了个寒噤,忙把于拓儿往里拉了拉。霍郇翔皱了皱眉,在于拓儿耳边小声说道:“别说话,看那穷酸怎么被人打趴下。”于拓儿点点头,果然再不言声了。 大堂里的客人预感到不妙,已经有人赶着结帐往外跑。锦衣少年毫不理会,潇洒之极的振衣而起,右手执了杯子便向这边走了过来。他脸上笑意盈盈,望定了于拓儿这一桌,对络腮胡子和书生两人瞧都没瞧上一眼。 络腮胡子见少年越走越近,不由的全神戒备,顺手抄起了立在桌边的金刀。书生冷冷一笑,手指握紧了袖中的峨嵋刺,心道:“这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实在是活的不耐烦了,竟然敢跟我叫板,也不看看老子是谁——江湖上谁不知道青衫夺命的名号,今天是你自己找死,须怨不得我心狠手辣!……还有那个不知好歹的小丫头,看样子也是和那小子一伙的,干脆一起宰了!” 少年却似没有注意这剑拔弩张的场面,悠悠然自桌边走过,一身剪裁得体的衣衫衬得他宛如临风玉树。书生一咬牙,手中的峨嵋刺猛力刺出,直取少年小腹。眼见就要得手,他心中大喜,蓦然觉得眼前一花,手中兵刃顿时不由自主改了方向。只听一声惨叫,那峨嵋刺竟直直没入络腮胡子胸口,而对面人的金背大刀,也割开了他的咽喉。 不过是电光石火间,两个人均已毙命。十多年前的恐怖场景又重现眼前,于老爷眼前一黑,咕咚一声摔在地下。于拓儿吓得尖声大叫,一下把脸埋入霍郇翔肩膀。霍郇翔眼见鲜血淋漓,不禁胸口烦恶,终于忍住了没有吐出来。 大堂中死寂一片,紧接着突然便开了锅一般,人人争着逃命,桌椅碗碟顿时全被打得粉碎。掌柜和伙计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在这当口,谁也不愿在这修罗场中多停留一会。 就在这乱七八糟的场面中,锦衣少年静静伫立在霍郇翔面前,依然是波澜不惊的神色。刚才一番生死较量,在他却如同闲庭信步一般,甚至连杯子里的茶水都没有泼出半点。 看着霍郇翔怀里的于拓儿,他似是有些失望,然而望向霍郇翔的眼神却亮了起来。他微微笑着,将茶水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随意一抛,向对面的同龄人伸出手来:“秦飞。伏凌山,秦飞。”“霍郇翔。”霍郇翔和他双手交握,从容报上自己的名字,并没有一毫的胆怯和拘束。这样的冷静与坦然,就是对一个见多识广的成年人来说都尤为难得,可是这个自小没见过多少世面的乡下男孩却做到了。霍郇翔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渐渐苏醒一般。 少年秦飞脸色一变,追问道:“你姓霍?霍郇翔?姓郇的郇,飞翔的翔?” 刚刚和那两个身怀武艺的人做生死之争也没有见他眉毛动一下,如今听到自己的名字竟然反应这么大……霍郇翔心中纳罕,还是点了点头。 秦飞盯住面前的少年瞧了片刻,眼神变幻,说不清是什么复杂情绪。半晌,他才说道:“掌柜的和伙计报了官,一会儿官府的人就要来了。别在这里呆了,赶快走吧。”说着弯下腰去,在于老爷肩背上拍打了两下,便径自走出大堂。 霍郇翔见他走了,忙将于拓儿自怀中扶起,说道:“吓倒了没?没事了。” 于拓儿不好意思的抬头,正要说些什么,一眼瞥见死尸神色狰狞,便又尖叫一声扯起霍郇翔衣襟掩住脸。霍郇翔无奈,只好由她去。好在此时于老爷经少年一拍悠悠醒转,霍郇翔忙把于拓儿交给他,自己赶去后院寻找车马。 车还没有套好,就听前院一阵嘈杂,似乎有好多人涌了进来,叫嚷不休。霍郇翔暗叫糟糕,连忙抛下车马赶到前面大堂,只见四下里全是衙门的捕快,黑压压站了一屋子,于老爷和于拓儿五花大绑的被绑在当场。有个伙计模样的人正跟领头的捕头指手画脚说着什么,一见霍郇翔走出,立时指着他叫道:“也有他!我偷偷看见他和杀人犯一起握手说笑!他也是同伙!”那捕头大人横着眼睛一瞧,鼻孔里哼了一声,道:“一看就是刁民!给我抓起来!” 两个如狼似虎的捕快纵身上前,不容分说将霍郇翔双臂往后一拧便牢牢捆住他手腕,疼的霍郇翔眉头紧皱。于老爷和于拓儿大声喊冤,把前因后果完完整整的说了一遍,那捕头只冷冷听着,头都不抬的说了一句:“胡说八道,带走!” 霍郇翔心知此番是说不清了。自己三人在这人生地不熟,自然是听凭人家发落,真正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此一去,怕是要带到大狱里,“拷问认罪”吧。于老爷上了年纪,经不起折腾,于拓儿一个女孩子家,更是不方便……想到这里,他断喝一声:“慢着!” 众人吃了一惊。霍郇翔踏前一步,大声道:“杀人的只有我一个,和他们没有关系!大人是京师名捕,自然明察秋毫,这一老一小,又哪有力气杀人?要是叫别人看见怕是要辱没大人的威名……我是罪魁祸首,罪责也只在我一人,只抓我自己回去就是!” 他如此侃侃而谈,众人不禁惊奇不已。捕头心知肚明,这死在当地的两人手中兵器、身上衣衫,分明是江湖中的仇杀,到哪里去查?就是查出来,又能怎么样?江湖人向来恩怨分明,以武犯禁的事屡见不鲜,又有谁敢惹?说不得只好找几个老百姓当替罪羊了。这小子话说的实在让人舒服,再说也是言之有理,那个哆哆嗦嗦的老头和娇滴滴的小姑娘说是罪犯怕也糊弄不过去,还是这小子深得我心……想到这,捕头赞许的向霍郇翔点点头,笑道:“说的好!本大人这就明察秋毫一次——放了他们!”说着一声令下,手下便解开了于老爷父女身上的绳子。 于拓儿又气又急,扑过去大声叫道:“你这个傻瓜!人不是你杀的为什么要认?明明是那个男的,是那个男的干的!我找他来,找他来认罪!” “拓儿!不许去!”霍郇翔心下大急,厉声喝止。那个秦飞似乎对自己的名字很熟悉,一定大有来头,或许,认识自己的父亲也说不定,又或许,他见过那个叫依晴的女孩子,所以知道自己的名字……最要紧的是,他武功那么高,拓儿又是这么副急脾气,两个人若是说蹭了动起手来可是糟糕之极的事。可是这些话又解释不清,霍郇翔被人牵着一步步往前走,情急之下只得转头喊道:“于伯伯!于伯伯你看住她,千万别叫她做傻事!” 于老爷老泪纵横的点头:“我记得了,霍公子!我这就去找恩公,叫他来救你!” 霍郇翔的睫毛被泪水糊住了,眼前一片迷蒙。谁知道这一去日后还会不会有重逢的机会,谁知道还会不会活着出来?他最后冲着于家父女笑了一笑,便听凭捕快把他带走了。 第七章 劫狱 顺天府的大狱中,霍郇翔迷迷糊糊的躺在草堆里,身上胡乱盖了床破棉絮。浓密的头发便如枯草一般凌乱的覆在脸上,眼眶乌青,嘴角边肿了一大块,十个手指都被拶子夹得高高肿起,有的地方亮的可怖,有的地方流出黄黄的脓水,引得一群群的苍蝇绕着嗡嗡乱飞。至于身上,更是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后背密密麻麻是鞭子抽打的伤痕,前胸的皮肤已然变形、溃烂,那是烙铁刚刚烫过的……才不过五天,他已被折磨的不成样子了。 这个纯朴的乡下少年原先还抱着一线希望,以为拿人的捕快不讲道理,审人的官府老爷却一定会公正廉明,自己本就是冤枉的,走到哪里都是理直气壮。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上来带上大堂,不由分说先是五百杀威棒打的皮开肉绽,然后那高高在上的“青天大老爷”漫不经心的旁敲侧击了几句,还没容他辩解一声,扔下罪状来就要他签字画押。他连声喊冤,那老爷就烦了,眉毛一拧,便把他打到死囚牢里来,天天严刑拷问,好顺顺当当的找个理由秋后问斩。霍郇翔只在说书的老人那里听过大狱里的情形,那种种生不如死的刑法、残酷之极的待遇,曾让幼时的他一度在噩梦里惊醒,而现在,却一件件一桩桩,真实无比的加在自己身上……一开始他怨愤,他不平,撕心裂肺的喊冤叫屈,然而在喉咙被猛烈的辣椒水灌的再也说不出一个字的时候,他也猛然间省悟了。在这个世上,本就有太多的不平事,也有太多的人蒙受着不白之冤,这样的遭遇,岂是自己一人在承担着?他无法再为自己喊冤,或者就如那凶神恶煞的狱卒所说,即使喊破天也没有人来理他……他能做的,只有默默咬紧牙关忍受,忍受非人的待遇到死,也不想自己落上一个杀人的恶名。他丝毫不怨恨至今在外逍遥的秦飞,他从内心里羡慕那个少年的风神俊朗,羡慕他有着一身超群的功夫,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做自己喜欢的事。如果有一天,自己也像他一样,该多好……可是,这样的想法,注定只是奢望吧,或许不久的以后,自己就会如同亲眼看到的那个被折磨致死的犯人一样,腐烂成为泥土的一部分……这样想的时候,他就更加庆幸给于拓儿和于老伯及时开脱了,他们一定会活的很好吧……只是,要害自己的父亲久等了呢。那个秦飞,不知是不是真的认识父亲、不知会不会把自己的事告诉他老人家?自己这辈子,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还有只见过一面的依晴,那个玉坠他悄悄藏起来了,还好没有被贪婪的狱卒搜刮去,大概,也见不到了吧…… 伤口溃烂引起的高烧烧灼着他。昏昏沉沉中,他梦着父亲,梦着依晴,梦着于老爷的慈爱、于拓儿的笑容、母亲的牌位,还有,就是自小到大生活的与世无争、平静祥和的小村子…… 这副情景,让前来探监的清俊少年不由得咬紧了牙。他慢慢的蹲下来,极轻极轻的拨开那夹着血污和杂草的乱发,低声的唤:“霍兄,霍兄……” 叫了五六声,昏迷中的霍郇翔才微微睁开眼,混混沌沌的努力辨认着眼前的人。他的一只眼睛被血水蒙住了,另一只也黯淡无神,好一会儿,他才猛醒的张大嘴巴,喉结动了几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拼命的推着来人,用流着脓血的手指直直指着牢门的方向。 少年凄然而坚定地摇头:“不,我不走。人是我杀的,当日害你入狱我已罪无可恕……我替主人办了这多事,这次,我一定要按自己的意愿去做……” 霍郇翔呆呆的望着他,眼里似是感激又似焦急。他吸了一口气,忽然俯下身,费力的在地上划着。 血水和着汗水滴在秦飞脚下的土上,每写一画,霍郇翔都疼得面容扭曲。秦飞默默地跪下来,辨认着那个好不容易写出的歪歪扭扭的字。 “——于?” 霍郇翔眼中迸出欣慰而急切的神情,定定望着面前的少年。 秦飞犹豫了一下,才慢慢说道:“和你在一起的老伯和小姑娘么?——我没见过他们。” 霍郇翔的眸子霎时黯淡下来,嘴唇动了一动,仍是什么都说不出。秦飞不再多说,凑前一点低声道:“今晚你别睡着。三更时分,我来救你出去。” 霍郇翔一惊,心里冒出两个字:“劫狱”。 这可是极无法无天的事情呵。 秦飞眸光犀利,仿佛猜出了他的想法,冷冷一笑道:“既然这世道没有什么公平可言,那就用不着再讲些所谓的规矩纲常了。你不出去,你父亲怎么办?” 父亲?他怎知自己是为寻父而来?霍郇翔心念电转,扭曲的面上渐渐露出狂喜的神情。 秦飞注视着他,无端的叹了口气,袖子一挥,便决然离去。 父亲、于老伯、于拓儿、依晴……霍郇翔望着秦飞的背影,新的希望和对未来的渴求,一霎时在心里蓬蓬勃勃的滋长起来。 大牢中不辨时辰,尽管霍郇翔努力使自己清醒,可是快到三更的时候病弱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还是睡过去了。蒙胧中有人轻推自己的身子,轻声呼唤:“别睡了,快醒醒。”他蓦然醒转,只见秦飞身上穿了狱卒的服色,立在自己面前。霍郇翔心中大喜,想起身快些离开这个鬼地方,然而却是半分也动弹不得。 秦飞二话不说将他背上后背,低头向外疾走。霍郇翔猛的想起一事,用额头碰了一碰秦飞的肩。秦飞愕然,回头道:“怎么了?”霍郇翔用力挣下他后背,直直指着茅草堆。秦飞只好重又兜回,自草堆中摸索一阵,手掌取出时,已然执了一块玉石的莲花玉坠。 霍郇翔大喜,忙不迭点头,丝毫没有注意到秦飞眼中一闪而过的震惊和忧虑。然而此时此地说什么都不妥,及早离开才是重要无比的事。于是秦飞顺手将玉坠的丝线往霍郇翔脖子上一套,背起他就往外冲。谁知迎面走来一人,却是牢头半夜查狱来了,霍郇翔不禁大惊失色。眼见避无可避,秦飞挺身直撞过去,那牢头痛呼一声重重跌到五步之外,一见这情形便扯开嗓子放声大叫起来:“来人啊!有人劫狱……” 秦飞两步赶上前去,一脚踢碎了他的喉头,再一脚,硬生生踏断了四根肋骨。那牢头一时不得气绝,大睁着双眼只咝咝喘气却再发不出声音,那生不如死的境况实在凄厉可怖。霍郇翔心下有些不忍,而秦飞却不屑再向那垂死的人望上一眼,只冷冷瞧着越来越多的涌过来的狱卒,用比剑还锋芒的声音淡淡道:“有不怕死的吗?尽管滚上来!” 众人呆呆看着,眼见上司痛苦挣扎,面容狰狞,喉间鲜血汩汩流出。那牢头一向视犯人如猪狗,在他手下屈死的人不计其数,但今日的报应,却实在是惨烈了一些。众人心胆俱裂,谁也不愿先别人脱逃,却更不敢上前半步。 秦飞等的不耐,背起霍郇翔向着出口便冲。有几个狱卒壮起胆子挥舞着长刀劈过来,秦飞看也懒得看,先是好整以暇的踢飞兵器,待兵器落地后脚尖一挑一磕,那长刀便准确无比的没入主人的胸膛。他艺高人胆大,再加上有意卖弄,一招一式显得便如舞蹈一般好看。但见他嘴角噙笑锦衣飘逸,虽是负了一个人身在重围中,却仍是翩翩公子的形状,然而在这一地血肉模糊的死尸衬托下,那份妖异与冷酷,却足以让人心惊胆寒。 第八章 救难 眼见秦飞出手狠辣毫不留情,这情势竟无异于屠戮一般。众狱卒先是心胆俱碎,然而后来倒激起了血气之勇,纷纷不顾生死的扑了过来。秦飞大出意料之余,又觉得饶有兴味,竟在这京师大牢之中越打越高兴起来。 他年岁不大可是内功深厚,加之从小服食灵丹妙药,虽是身上背了一个人,却仍是举重若轻,有如无物。一顿饭的功夫下来,秦飞固然觉不出什么,可苦了背上的霍郇翔,重伤之下本就虚弱之极,偏又被秦飞背了上窜下跳,五脏六腑只如翻转过来一般。耳畔是惨呼、怒骂、呻吟、还有秦飞宛如地狱使者般的冷笑,鼻端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越发浓烈,霍郇翔只觉眼前越来越模糊,身上初时还觉出难受,后来就再也感觉不到什么了。昏昏沉沉中似是听到秦飞的惊吼,充满着那样不可置信的绝望,还有一众狱卒的欢呼,洋溢着获得新生的喜悦。这些就在耳边噪杂的响着,却仿佛离他很远。霍郇翔渐渐的迷糊,一种错觉慢慢的漫了上来——仿佛自己不是在秦飞背上,而是拿了刀剑和他对阵,他的一招一式都是那样慢那样清晰,自己偏偏一下都躲不开……血溅出来,好疼…… 当彻骨的疼痛使他清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明亮温暖的阳光透过镂花的窗棂织出明暗相间的图案,鸟儿的叫声细细碎碎轻轻浅浅,身上干干净净的,没有浊臭与脓血,还盖了暖和的蓝布被子。霍郇翔知道自己并没有死,因为他听人说,死了之后是不会觉得痛的,当然也不是做梦,因为梦境也不会有痛的感觉,而此刻的自己,稍稍动一下身子,便会觉出撕裂般的痛。然而这种感觉又是那样的真实让人欣慰,霍郇翔一边皱紧眉头,一边高兴的笑了。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好的事了,哪怕会觉得痛。 昏迷前看到的被秦飞杀死的那些人,再也没有办法活转过来了吧,相比之下自己无比幸运呢。不久之前,自己还是人家手底下奄奄一息的囚犯,随时都会在严刑拷打下断气,谁会想到现在他们死了,自己却还活着……只是,怎么会来到这里?是秦飞把自己带来的吗?——这又是什么地方?霍郇翔张张嘴巴,嗓子烧灼般的疼,费尽力气,也只是发出呜呜的含糊不清的几个音。 难道自己的声音就这样没了?再不能说话了?身体挪动一下,浑身骨头都疼的像马上要散开似的,两只手自手腕到手指都被白布缠了一层又一层,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握刀抡剑……是的,他要学功夫呢,保护自己,也保护身边的人,而再不愿像以前那样坐以待毙……只是,他的伤还能好吗?还能不能恢复以前的生龙活虎?还能不能圆自己的江湖梦?霍郇翔心中难受,逃离牢笼的喜悦一下子被冲得一干二净。 正在伤心失望之际,有女子轻轻叹了一声。霍郇翔一惊,努力翻了眼睛向上望去,那荆钗布裙的女孩子已然俏生生绕到近前。一见之下,霍郇翔大喜过望,却没办法挪动分毫,她的名字在喉咙中辗转,却是说什么都喊不出。 来人正是昔日求食篱边、让霍郇翔念念不忘的依晴。以前相见,她满面风尘,形容憔悴,然而这次,虽是风霜之色犹在眉梢隐现,那瓜子脸却是如出水芙蓉般清丽不带丝毫烟火气,直似若有天风便要翩翩然飞入云端。她眼波流转,望向霍郇翔的是满满的慈祥与爱怜,便如慈母视子、长姊视弟一般,霍郇翔与她对视,不觉痴了,心头霎时觉得光明而又温暖。 依晴微微笑着,往他的嘴里放了一枚药丸,柔声说道:“咽下去,嗓子就不会那么疼了。”霍郇翔觉出她的手指微触双唇,脸上顿时红了,呆了一呆才吞了下去。依晴恍若未觉,拿过桌子上的碗和小勺喂他喝水,然后把舒筋活血、跌打损伤的丸药等等一颗一颗慢慢的尽数给他喂下,足耗了有小半时辰。这种种药,不是苦,就是辣,有的入口如同刀割,有的酸涩难以下咽,霍郇翔情知这都对自己的伤大有裨益便咬牙吞下,却也不禁愁眉苦脸。依晴见到他的模样“嗤”的一笑,虽是极轻在霍郇翔听来却无异惊雷,心想她定是笑自己吃药都怕苦,没有半分大男人的气概。好强争胜的倔强本性被激起,不管什么难以忍受的滋味,他都再不皱一下眉头。 最后一颗搁上舌尖,霍郇翔心下大异,这药一点都不难吃,而是甜丝丝的。依晴望着他愕然的样子,解释道:“这是冰糖啊,可不是什么药。给怕苦的孩子吃的呢。”说着掩口而笑。 霍郇翔见她细心,怕苦味萦绕不去所以特意拿来冰糖给自己吃,心里感激不已:可是被她口口声声称做“孩子”,又觉得难为情的很,只好垂下眼睛,再不敢看她。那冰糖的清甜一直在舌上回味,耳听得依晴轻手轻脚的把碗碟收走,霍郇翔觉得身心前所未有的安定舒泰,不禁又沉沉地入了梦乡。 这一觉醒来已是夕阳衔山。依晴笑着进来,道:“你可真能睡啊!”这次却没有给他拿药来吃,而是盛了满满一碗金黄诱人的米粥来。霍郇翔睡足一觉已是饿得狠了,把那一碗吃得干干净净。瞧着他意犹未尽馋猫一般盯着碗看,依晴笑得打跌,又盛了小半碗来,这次吃完了之后却说什么也不给他吃了,说道他肠胃还没恢复,就是粥也不能多吃。 把碗筷收拾出去,过不多时依晴又吃力的抱了一个大浴盆进屋,在半空扯上绳索挂上布帘,然后往盆里加了些东西,冲进热水浸泡。霍郇翔斜斜看着,不过是些枝叶藤蔓,还有整株的植物也一起丢进去,更有一些不知名字的花瓣,在水面上飘呀飘的荡漾不停,却不知是些什么。 她把这里布置的像个浴室一般,霍郇翔目瞪口呆的瞧着,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屋中热气蒸腾,四周如同漫在大雾里,依晴的脸颊红扑扑的,就在雾里忙里忙外,时不时瞧霍郇翔一眼,倒似在研究什么物事一般。 好容易停了下来,她喘了口气,往地中间一站,命令道:“下来,洗澡!” 霍郇翔张大嘴,脸腾的一下红到脖子根。依晴却不耐烦了,道:“干什么啊,还要我把你丢进去吗?快点!一会水凉了,这些药草就全白费了!” 她的神情让霍郇翔一下想起于拓儿。难道女孩子都是这么凶吗?霍郇翔苦笑。想说自己动不了就不洗了算了吧,可是想想她的辛苦忙碌,还是试着挪动了一下身子。没想到的是,竟没有早上那么疼了呢! 霍郇翔心中一喜,慢慢使劲撑起身体,却是重伤之下双臂无力,身子一侧便从床上栽下来。依晴手疾眼快,将澡盆往前一踢,霍郇翔正好不偏不倚的落到盆里。 好在那盆大小刚刚合适,他虽是无力却能恰好倚在盆边坐起,不至于身困水底。水很热,烫的肌肤生疼,白布包扎的伤处疼痛骤然加剧,浓烈的药味袭来,呛的霍郇翔差点背过气去。依晴却不理他了,自顾自绕到布帘后面,隔着布帘命令:“把手上的白布拆了,也泡一下!” 她说的容易,霍郇翔照做可费了不小的劲。等到他用牙齿帮忙,把两只手上的布都拆完了,水也不那么热了。依晴在帘后看准方位丢了件袍子进去,恰好盖住他身子,然后提了壶进去倒入热水,又添了些药草进去,这才退出来。 如此冷了添,添了冷,足有一个时辰,依晴才说道:“好了,差不多了。”霍郇翔吁一口气,正发愁怎么爬出盆去,手足转动间竟似凭空多了些力气。他心中大喜,便要自己用力抓住床沿爬上去。这当口依晴突然叫道:“别乱动啊,你还不能……” 话音未落,只听哗啦一声,那澡盆一下倾倒,满盆水霎时一股脑的泼了满地,霍郇翔也重重摔到泥里。依晴情急之下再不顾别的,奔过来抱起他忙不迭问道:“你怎么样?摔到哪里没有?” 霍郇翔瞧着她眸中的关切,心头一暖,摇了摇头。依晴望了望翻倒于地的水盆和一地水迹,咬了咬嘴唇,低下头歉意的说道:“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该不管你……你身上这么多泥,全脏了啊。我重给你洗洗吧。” 霍郇翔正想说不用,她已然提了盆出去,不过片刻便又转回来,盆里已换了热水。这次没有什么药草,却泡了条雪白的毛巾。霍郇翔口不能言,只是拼命摇头,一张脸红的不堪。依晴却像霎时长大了一般,板着脸一言不发的给他擦洗污泥,时不时粗声训斥:“别乱动!”一会又说:“你这么大点孩子,就学会害羞了?哼!”霍郇翔只好闭了眼,任由她替自己把伤口重新撒上药粉包扎好,不禁想到,自己在昏迷中,是她收留了自己这个“越狱”的死囚犯,然后,克服了女孩子天生的羞怯,救了自己的命?而这些,就源于当日自己曾给过她的两个梨子和几块饼吗? 他的眼眶一热,泪水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流了下来。 第九章 还珍 有了依晴的细心照料,霍郇翔一天天的好起来。依晴心思细腻,知道他心里一定存有疑问,不等他发问便慢慢的一件件讲给他听。原来,当日秦飞劫狱,都冲到了狱门前,却遇到了号称“京师第一神捕”的唐问天。那唐问天是江湖上有名的铁骨汉子,一向以忠于职守、铁面无情闻名,秦飞或许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号,却想不到在这个节骨眼上遇到,免不了大吃一惊,于是再不敢轻敌,把昏迷中的霍郇翔放到了地上:而依晴,就是借着他们打斗正酣、难分难解的时候把霍郇翔带走的。当时他伤势太重,依晴便抢了一辆大户人家的马车,以最快的速度出了城门,一直向北跑出足有百十来里才住了脚,然后向一户农家租了这间远离村子的空屋子来住。怕人家不答应她跟人说霍郇翔是她弟弟,生了传染病,对方打了一个冷战忙不迭便同意了,果然自从住下便没人敢靠近半步。这里是山区,属燕山山脉,地域偏僻,官府的施力极少涉及这里,相对来说安全的多。 听到自己得了传染病的说法,霍郇翔哭笑不得,心道这理由果然是挺能吓得住众人的,也省了人盘问追查。只是她就不怕村民前来驱逐?他用还未恢复完全的嘶哑嗓音提出这个疑问,依晴抿嘴一笑,一只手掏出银子一只手做了一个向下斩的动作,霍郇翔不禁大笑。用钱财讨好,然后以武力威胁——恩威并施下,难怪没人敢怎么样。这个女孩子年纪不大,可对人性却了解的却如此透彻。 笑够了,霍郇翔便静静望向对面低头缝衣的依晴,想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把一切解释的很详细,却没有说为什么会适时出现在大牢中救了自己,她是去做什么?难道是专为自己而去?又是怎么得到了自己的行踪?这些日子她在做什么?又怎么会这么巧也在北京城……记得她说过来自一个叫“织云小筑”的地方,那又是个什么所在?……秦飞现在在哪里?是否能顺利逃脱?虽然觉得他杀人的手段未免狠了一点,不过毕竟是为着自己才冒此风险的,他不希望自己逃出生天秦飞却陷进去,虽然这牢原本就是应该他去坐……还有拓儿和于老爷,分别前说过要去五龙山找父亲来救自己,却不知道现在身在何处,是不是已经顺利到达……父亲会不会真的去救自己?谁也想不到自己会在这里吧?万一他们去到大牢中,找不到自己怎么办?…… 各种念头乱纷纷的涌了上来,霍郇翔呆呆发愣,一双眼睛无意识的望着依晴飞针走线缝着一件青色布袍。突然,他蓦然间想起,当年,自己的父母带着幼小的自己隐居的时候,母亲也这样给父亲缝过衣服吧?一念及此,一张脸不由得又挣红了。 依晴似是觉出他呼吸有异,抬头拿眼一溜,看他没有什么异样便又低头做针线。她显然没觉察出什么,霍郇翔却再不敢盯着人家看,便闭了眼转向床里,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平复。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都快要睡着了,就听依晴长出一口气,笑道:“好了!”说着,肩膀被人轻轻一推,依晴在身后笑着说:“瞧瞧我的手艺啊!不许笑话!”说着,一件衣物搭上他肩背。 霍郇翔翻身而起,面前的是那件青布袍子,依晴笑盈盈的望着他,催促道:“套上试试!”他依言穿起,觉得仿佛哪里不对,别别扭扭的很不舒服,当下也不说破,只笑着说好。依晴原本也在笑,很快就皱起了眉头,拉拉这里拽拽那里,又绕着他转了几圈,终于叹口气说:“好什么啊,袖子做的不对劲,腰里,也不合适的样子……唉……脱下来我再改改。” 霍郇翔却不像以前那般听话,往后缩了一缩,笑道:“不脱,很好。”依晴一愕,终究不好硬扯下来,只好随他去。看看时辰不早,他一定也饿了,便要走去做饭。将要到了门口,她忽然想起一事,又回转身来,径直走到霍郇翔面前,取出一个褪色的鹅黄护身符,正是当日初见时他送给她的那个。 霍郇翔愣住,失声道:“姐姐,姐姐……” 依晴微微一笑,道:“什么啊,又不是退还给你——这东西里面有宝贝,你知道么?” “宝贝?”霍郇翔睁大眼,“不知道啊……”这是他很小的时候于老爷带着于拓儿去庙里特意给他求来的,他一直视作珍宝,却不知道里面会有东西。 依晴坐在床沿,招呼他来到近前,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布包慢慢打开,里面包了两张薄薄的折在一起的细绢。霍郇翔好奇的拿在手里,只觉得便如烟雾笼在掌上一般,然而打开,却满满当当的铺了一张床面大小。原来这东西极薄又极有韧性,所以才能藏在护身符这么小的物事中。霍郇翔俯身细看,发现两张绢并不相同,一张如丝顺滑却微微发黄,另一张,则是接近于透明,而每张上面,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看上去黑压压一片,如同千万只蚂蚁蠕动不休。 “这……”“这是武林秘笈啊傻瓜!”依晴看了一眼就嚷道,声音里带着兴奋,“上次我无意中发觉这里面有东西,心想定是什么珍贵的图纸一类……我赶着给你送回来,却遇到一点事情被阻京城,正想着过了中元节去找你,没想到竟见到了……”她看了一看,随手挑出发黄的那张来,“你先练这一张上的口诀,这是内功,修习恢复内力为主:那张上面是套了不起的剑术,等你好一点了再看,知道么?” 霍郇翔懵懂的点头。只要勤学苦练,自己也会成为传说中的大侠了吧?想到这里,他的眼睛便亮起来,再也抑制不住喜悦之情纵声大笑。 依晴瞧了他一阵,忽然微微笑道:“傻孩子,这么高兴啊?你就不怕我事先看过抄下一份来?” 霍郇翔一愣,把两张绢往她面前一递:“姐姐喜欢,就拿去。为什么,要那么费劲呢?” 依晴“嗤”地一笑,爱怜横溢的摸摸他头发,轻轻笑道:“傻孩子呢。什么都不懂。多好啊——我做饭去,你自己看啊。”说着起身离去。 这话里有沧桑、落寞、欣慰、怜惜、感慨……然而霍郇翔却没顾上细细品味,便一头扎进了黄绢上所记载的武学世界中。 第十章 习武 午饭做好端上桌子,霍郇翔还在凝神细思,依晴也不催他,悄无声息的走到院子里拿了盆搓洗衣服,晾好了听听还没有动静,便又去挑了两担水回来。眼见日已过午,不知屋内人如何依晴自己已是肚子咕咕叫了,于是把饭菜重新热了,叫了霍郇翔同吃。霍郇翔看那绢上所载文字看得入迷,闻到了香味才回过神来,一见饭桌中间竟摆了一碗红烧肉,不禁大喜过望。一直以来,依晴怕他肠胃禁受不起,这些日子先是吃粥,然后是软烂的面条米饭,时时也有鸡汁炖香菇一类的菜肴给他滋补身体,但总是不太敢做些油腻太重的饭菜,如今他好的差不多,终于可以把红烧肉摆上桌来了。霍郇翔少年心性,笑逐颜开,心内大呼:总算是熬出头来了! 迫不及待的伸筷去夹,旁边一双筷子却斜斜伸出,止住他去势。霍郇翔一愣,却见依晴笑道:“这肉可不是这么容易就吃到的——绢上所记的口诀,你都记熟了么?” 霍郇翔眨眨眼,想了一会儿,老老实实的答道:“大约只记得……嗯……十之五六吧。” “是吗?那也行。背来听听。”依晴毫不客气的将喷香的红烧肉往自己手边一放,右手托腮笑眯眯的瞧着霍郇翔。 “姐姐……”霍郇翔可怜巴巴的望着依晴,眼光在她脸上和红烧肉之间转来转去。依晴心里早笑翻了天,却板起脸来道:“快背,不然这肉你可吃不到了。” 霍郇翔吞了一口唾沫,硬着头皮一句句背下去,时不时皱起眉毛想一会儿。中间遇到三四处实在记不起来了,依晴不得不给他提一下。这样磕磕绊绊的背下来,所记的还不到一半。依晴很是不满,哼了一声训道:“就这点口诀,竟然就这么长时间也记不住……这个样子什么时候能练成绝世高手啊?” 霍郇翔却是满脸委屈,辩道:“你之前只说要我看,可没说要背的啊——更没说背不过不许吃肉……” 这最后一句拖了长音,分明带着耍赖的意味。依晴撑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顺手把红烧肉往前一推,道:“吃罢吃罢,我算服了你了!” 霍郇翔见她笑了,心里暖洋洋的很是舒畅,信口笑道:“我哪有姐姐聪明,你记得那么熟,羡慕死我了。” 依晴脸色微微一变,旋即恢复常态,笑骂:“少贫嘴了,快些吃,吃完接着记后面那些。这次我可是提前告诉你了啊——背不过不许吃晚饭。” 霍郇翔正夹了块肉,听她说的这般凶神恶煞便顿住了,吐了吐舌头,凑过去小心翼翼的道:“那我可不可以问问,晚上咱们吃什么啊?” 依晴愕了一愕,才意识到这小子竟然和她讲起条件来,不由又气又笑:“那你想吃什么?哼。” “我……”霍郇翔装模作样的想了一会儿,才痛下决心一般说道:“——白菜豆腐!” 满以为他会说出什么难以做出的菜肴,却料不到会是普通之极的“白菜豆腐”。依晴大出意料之外,愣了一下反问道:“你想吃这个?” “是啊!”霍郇翔含笑点头,脸上换上了一副成熟的郑重神色,“姐姐你别为我花钱了,你照顾了我这么久,花了不少银子了吧。以前你头上有支金色的钗子很好看,现在不见了呢……我已经好了,只吃白菜豆腐就好了,我会记得更快更好的。” 听他说的诚挚,依晴心内一热,口中却斥道:“什么呀,不许乱想,那钗子是我打水的时候丢了。你别管那么多,我有钱呢,你只管养伤、练武功,以后成了高手,谁都不敢欺负你,姐姐才真的高兴呢。记住没?” 霍郇翔容色一端,道:“记住了。霍郇翔要做大侠,救万民于水火,就是没法救很多很多人,最差也要拼了命保护姐姐不受人欺负……” 他说得孩子气十足却是郑重其事。依晴的泪几乎要流下来了,忙笑着打岔道:“好啦好啦,霍英雄、霍大侠,你再不吃饭就饿死了,饿死了看你还怎么保护我,哈哈,哈哈!” 吃过饭霍郇翔又去记诵口诀,依晴做完家务也来陪在他身边,一句句讲解。原本霍郇翔只是囫囵吞枣的死记硬背,对那些艰涩难懂的词语丝毫不解其意,有些甚至望文生义胡乱猜测,此时经依晴一说才明白什么意思。这样融汇贯通,进境便迅速了许多,绢上的一千多字晚饭的时候便能结结巴巴的背下来了。依晴大喜,特意做了几个霍郇翔爱吃的甜点心,里面放上了芝麻和花生。霍郇翔却没有急着大块朵颐,而是一遍又一遍把那口诀背的顺畅了,才跳过来一块接一块的往嘴里猛塞。 当晚依晴便教他修习内功,怎样气聚丹田、运转周天。霍郇翔依着她的话盘膝坐在床上,闭了双眼屏气凝神,初时总是杂念纷至沓来怎么也静不下心,后来渐渐便能将意念聚于一点,直至物我两忘。 须臾东方发白,霍郇翔一夜未眠,睁开眼睛却觉神清气爽,心情畅快的直想大叫大笑一番,然而一眼瞥见歪在床边熟睡的依晴,连忙及时捂住了嘴巴。他悄悄的爬过去,只见依晴睡的正香,长长的睫毛微颤,让霍郇翔想起小时捉住的蜻蜓的翅膀,那样挺直的鼻子、小小的花瓣一样的嘴唇,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挺好看的。她比自己应该大不了几岁,却常常硬装凶巴巴的模样,想起来就觉得好笑。为了照顾自己她采药草、洗衣服、做饭……天天不得闲,一定是累坏了所以才睡得这么熟吧。还是别打扰她了,让她好好睡一觉……脑子里是如此想法,可是手脚却偏偏不听使唤,内心里只想多看一会儿、再多看一会儿才好。 这样呆呆的瞧了一刻,霍郇翔始终舍不得离去。北地偏寒,秋天的黎明已是寒意侵人,依晴似乎梦中觉得冷,情不自禁的把身子缩了一缩。霍郇翔如梦方醒,忙扯过棉被盖在她身上,然后跳下床一头跑出屋门。 门外的风冷飕飕的直撞进怀里,霍郇翔躁动的心情平复了不少,脸上的红潮也渐渐消退了。天色已然透亮,乳白的雾气犹如带子般在山峦间流转缠绕,远山伟岸,近林苍翠,时有金黄与殷红自暗绿中透出,想来是些枫树与乌桕之类。霍郇翔立于飒飒凉风之中,胸怀豁然开朗,直觉天地无际无涯,吐纳间尽在胸中,这种感觉竟是从未有过的畅快淋漓! 依晴一觉醒来走出屋门,天色已然大亮。霍郇翔已将院子打扫的干干净净,灶上的早饭正冒着热气。想到自己不知不觉竟在他屋里睡了一晚,依晴低了头半晌不语,霍郇翔哪里懂得细腻的女儿心思,冒冒失失问了一句,被依晴瞪了一眼后再不敢言声了。依晴瞧见他脸上神色迷茫惶惑,心头没来由的又气又恼,狠狠罚他把昨日所学的心法练了整整一上午才罢休。那另一张绢上所载的剑术,她细心包好交给霍郇翔,嘱他好好收藏。 如此过了三月,霍郇翔身体终于完全恢复,再不用天天去盆里泡药草了。他身上的伤早已痊愈,只额头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疤痕始终难以平复,不由引为恨事。依晴攀着他肩瞧了好久,突然动手拆散他发髻,将额前头发重新梳理修剪直覆到眉际,掩上了那伤疤,其余便任其披上肩背。这般洒脱豪爽的黑发配上清爽俊朗的眉眼,俊雅中便透出英气勇武来。 黄绢上的心法霍郇翔已然烂熟于胸,依晴便收了回去,令他依了另一张绢上文字图形练习剑术,却又不教他,说自己功力尚浅学不会,又郑重其事的警告他练习的时候万万不可使用已然学会的心法内力。她这样自相矛盾,霍郇翔一头雾水大惑不解,苦着脸嘟囔:“你都练不会,我更加不行了啊。”依晴听到后立时沉下脸来,霍郇翔连忙闭了嘴乖乖的拿了木剑躲到后院去了。他个子越长越高,功夫越来越好,却越来越怕依晴生气。许多看似难以完成的招式,就这样在依晴的皱眉和霍郇翔的咬牙苦撑中渐渐达到完美。 第十一章 生别 眼看天气转冷,依晴开始给霍郇翔准备过冬的衣物。每日晚间闲暇无事,霍郇翔总爱跑到依晴屋里,围了被依墙坐着,一边看她飞针走线缝制,一边随意地扯些闲话。然而渐渐地,依晴发觉这个少年变得心事重重,常常会不由自主的发呆。他的伤好了,身体也完全恢复了……是到了分别的时候了吧? 那个晚上和以往的每一个晚上并没有什么不同。窗外寒风凛凛,窗前的油灯曳出一团晕黄的光。棉衣还剩下最后一只袖子没有缝合,依晴低了头赶工,霍郇翔见她忙着便不好意思打扰,静静地闭目打坐,听到她直起腰呼出一口气,才睁眼笑道:“终于完了?” 依晴点头,将衣服抖开给他试穿。霍郇翔见剪裁合身针脚绵密细致,诚心诚意的赞道:“姐姐,你的手真巧,就是天上的织女下凡,也不过如此吧。” 依晴望了他微微的笑,有意无意的说道:“我们织云小筑的人,要是连这点活计都做不好,岂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再说给你做过一次衣服了,也算有经验了呢。” “织云小筑?”这词第二次听闻,霍郇翔心头一动,追问道:“那是什么地方?姐姐你在那里住吗?” “是……江湖上的一个门派。”依晴眸中一黯,缓缓说道,“一个人脉很少的门派,几乎不被外人知晓。织云小筑的传人全是女子,她们最擅长的,就是纺织。” “织布么?”霍郇翔抱着棉衣翻来覆去的欣赏,爱不释手,只觉比此生见过的最漂亮的衣服都要精美。 “不。”依晴摇头,“是织防具。青绮绫、天蚕衣、软猬甲、龙女纱、雪羽披风、流萦醉花衣、广袖流仙裙……江湖人眼红不已的至宝,只有她们能织出来。她们手中,除了拥有这些绝世奇珍的制作技法和材料,还守护着一件比这些珍贵上一百倍的东西……” 霍郇翔听得好奇心大起,不由插口道:“是吗?这些人岂不成了天上的仙女?——姐姐,你也是仙女吧?” 这最后一句无意中带了三分调笑的意味。话一出口,霍郇翔立时吓得魂飞魄散,生怕依晴翻脸,却不知怎地又极想见她挑眉抿唇的样子,便偷偷扬起睫毛一瞧,面前的女子神色间仍是淡淡的,仿佛根本没有在意他说了什么,心中一颗大石才落了下来。 依晴亮晶晶的眸子似乎蒙上了一层雾气,没有兴师问罪反而郑重其事的点头,说道:“很久很久以前,江湖上的确有个门派,叫做谪仙派,传说,派中人都是天上的仙人,因了种种过失被贬下界,他们拥有凡人不可企及的力量,也拥有成仙的秘密。他们最大的梦想就是能羽化飞升,重返天上……后来,谪仙派分裂为两个门派,那成仙的秘密也被割裂收藏,各派传人彼此间互无来往,一旦遇到就是你死我活的争斗,都想抢到对方的镇派之宝,都想成仙……这两个门派,就是云梦泽的织云小筑和伏凌山的补天崖……” 霍郇翔一震,脱口惊呼:“伏凌山?秦飞……秦飞就是……” 依晴盯了他片刻,咬了咬下唇,道:“你还记得初次见我的情形吗?那时我二师姐要我带一件极重要的东西给京师的掌门师姐,而我正被人追杀筋疲力尽,幸亏遇到你,那些吃的救了我的命,让我恢复了元气……后来我找到了马匹,才赶到京师。在那里休息了几天,我想动身回云梦泽,却在这时遇到了秦飞——他是霍穆峰的心腹,霍穆峰来参加七月十五的盂兰盆会,带着他也在意料之中……可是当时我并不知道他们会来,便连忙报告了掌门师姐,掌门师姐大吃一惊,要我监视秦飞……后来我发现他在大牢附近出没,就觉得匪夷所思,直到那天晚上见他点倒一个狱卒乔装进牢,才知道他是要救人。当时只是好奇,便悄悄随他进去,恰好瞧见你脖子上挂着我的玉莲花,我才知道,他要救的那个人,竟是你……” 霍郇翔回想牢中岁月,不禁心有余悸,强笑道:“那时我披头散发、半人半鬼的模样,姐姐你一见定是吓了一跳。” 依晴心下惨然,叹道:“是想不到才对,想不到你竟会被打入大狱,那可是重刑犯才关押的地方……带你来这里之后,你总是说胡话,叫着拓儿、于伯伯,一会儿喊秦兄快走,一会儿大叫冤枉,一会儿,又叫娘亲……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你安静下来。” 霍郇翔努力回忆当时的情形,想起每次疼痛难忍时都要握着娘亲的手才能睡去,此时听她如此说才蓦然惊觉,原来是她一直在自己身边抚慰、照料。一念及此,不由得心情激荡,已有些痴了。 依晴望着他呆呆的模样微笑:“好在你终于全好了啊,又学了武功……现在你想去哪里都行,也可以找你的拓儿……” 霍郇翔张口想辩解,却不知说什么才好。这些日子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于拓儿父女,也一心惦记着寻找父亲,然而他却不知道依晴能不能和他一起。假若依晴不愿意离开呢?假若非要分手呢?所以他一直犹豫,一直不愿意把话说出口。但是今天,他却避无可避。 良久,霍郇翔呐呐道:“我想先去找我父亲。”当下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对自己的身世也毫不隐瞒。在他心里依晴早已算做最亲近的人之一了,他没有必要瞒着她什么。 谁知听着听着,依晴的脸色却渐渐变得苍白如纸,一双眸子一眨不眨地盯在霍郇翔脸上,到后来竟然泫然欲涕。霍郇翔无意间抬头见到她泪水盈盈的样子,心中一痛,便再也说不下去了。他只道依晴是为了自己遭遇伤心,心头百感交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依晴轻轻伸手,将霍郇翔的头揽进怀里,哽咽着说道:“弟弟,弟弟!我真的不想离开你,可是,又不能不离开……这之前我可以帮你,可是从这以后,我只会成为你的负累……你应该名扬江湖,总有一天你会做到,只要……你能找到你的父亲……”霍郇翔正自伤痛,蓦然间听到这番话,不由一惊。这话虽是不甚明了,但有一点却是再明白不过的,就是——依晴要走了! “姐姐!”霍郇翔大叫,腰背一挺就想站起身来,然而突然间只觉浑身绵软,头脑昏沉,无比的倦意铺天盖地地袭来,眼皮沉重地竟然再也抬不起半分。“不,不要睡!睡着了就再也看不到姐姐了……姐姐,姐姐!”他在心底大喊,竭力对抗着睡眠,然而,睡意还是沉沉地压下,渐渐吞噬掉他的全部意识。恍惚中只觉冰凉的水珠一滴滴落在脸颊之上,依晴哽咽的语声如在天际:“我在莲花里,放了东西……秦飞会来找你……你不久就会见到父亲……照顾好自己,照顾好自己啊……” “姐姐,姐姐!”混乱中霍郇翔用尽全力抱住面前的人,哭着喊:“你不要走啊!不要离开我!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要了……姐姐,姐姐呵!……” 第十二章 上山 “姐姐!” 马车中蓦然爆出一声大叫,秦飞驾车的手一颤,旋即恢复正常。想了想,他一边催动辕马,一边放开嗓子唱起歌来。 这是流传民间的小调,本是郎情妾意、缠缠绵绵的,被他一吼全变了味,直让人哭笑不得。秦飞却故意唱的走板走调,还眯了眼摇头晃脑地自得其乐。 车帘被人掀起,一个尚有倦意的少年惊愕非常的探出头,看到驾车的人显是一惊,脱口喊出他的名字。 秦飞吁的一声勒住缰绳,轻捷地跳入车中,笑道:“睡醒了?做什么好梦了?” 车中的少年正是霍郇翔。只见他一脸茫然之色,下意识地问道:“你怎么来了?我这是……”紧接着忽然想起昨晚上依晴说过“秦飞会来找你”的言语,而秦飞,便是要带自己远远离开这里、离开朝夕相对、相濡以沫的姐姐的吧?他心中一痛,猛地扑向车门,叫道:“不,我不要走!我姐姐、姐姐……” 秦飞大惊,叫道:“你干吗?”伸手抓住霍郇翔小臂便往回拉,不料霍郇翔突然胳膊一沉抬肘反撞,倒吓了一跳,忙向后避开将他扯回车中,惊诧地瞧了他半天才说道:“你是说那个叫什么晴的女人吗?早就走啦。这都进了伏凌山的地界了,你想去哪里寻她?” 霍郇翔愕然半晌,只得重新退入车中,再不作声了。秦飞瞧了他半天,说道:“这些日子,你就是和她在一起?” 霍郇翔木然点头,秦飞上下打量他片刻,方才说道:“看样子她照顾的你不错……我去天牢救你那会儿你简直是废人一个。没想到现在不光比当时强壮百倍,还学了绝世武功,遇上这等美事,难怪你对她念念不忘!” 他说话阴阳怪气,霍郇翔又怎能听不出来?登时便要发作。然而转念间想到,昨日还是相濡以沫转眼间竟成参商,无名火便霎时烟消云散,心底漫上无限凄凉。 只是好好的,依晴却又为何离自己而去?霍郇翔思前想后也想不起自己做错过什么,而之前依晴也从未露出过分别的征兆啊……一个念头蓦然闪过脑海:姐姐听自己说起旧事时好像神情不大对劲,难不成……她的离开,和自己身世有关?她说的那些话,有是什么意思?玉莲花,她说玉莲花……霍郇翔心里一动,便要扯下颈中玉莲花看个究竟,然而想起秦飞在侧,终于克制住了冲动,而是问了另一个重要的问题:“你怎生从天牢中逃出?那唐我姐姐……怎么找到你的?” 秦飞听问,登时拉下脸来,眉毛一动,哼了一声,道:“什么叫逃出?不就是那叫唐问天的鹰犬吗?他自本公子手下逃出还差不多!” 霍郇翔一愕,才想起秦飞一向自视甚高,自己刚才那句话可说得太过冒失了,又想到他闯天牢冒奇险原是为了自己,便笑着赔礼:“是,是我说错了。” 秦飞却叹了一声,无精打采地说道:“其实你说的也对,那唐问天身在官府,功夫却是一等一的,倒不是浪得虚名之辈,当日我被他缠住脱身不得,那个叫什么晴的女……呃……你姐姐才趁火打劫把你抢了去,切~”言辞间大是不平。 霍郇翔一时无言,只得笑道:“现在你不是挺好的吗,呵呵,呵呵!” 秦飞没好气的横了他一眼,语声中带了几丝自得:“那还不是我秦公子头脑灵活,当机立断,才得以虎口脱险、化险为夷……” 霍郇翔强忍笑意,点头道:“是,是,这话极是!” 秦飞又自吹自擂半晌,方转回正题:“我逃……啊不,我大摇大摆地出了天牢,又生怕那些鹰犬缠上来麻烦,所以就寻了个温柔富贵地、偎翠花柳乡……” 霍郇翔听得大惑不解,秦飞突地一笑,凑近他耳边说了几个字,霍郇翔立时面红耳赤,结舌道:“你……你……”秦飞见了他的窘态,哈哈大笑,双臂往后脑一枕,舒舒服服地倚上车壁,眯起眼睛笑道:“你定是道我色胆包天,是不是?你哪里知道,那里的老鸨是当朝国舅的干妹子,当差的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拆她的台。再说,任谁劫了天牢定会立时溜之大吉,谁还敢明目张胆的逛青楼?所以,我就乔装成一个草包公子,舒舒服服的自在逍遥了一阵子,倒也结识了不少红颜知己,哈哈,哈哈!”说着便又打开话匣子,说起那些女子怎样风流妩媚、我见犹怜来。 霍郇翔直觉匪夷所思,对秦飞的胆识倒也心生敬佩,只是却始终不敢对他这“顺理成章”的做法完全赞同,尤其听他说到后面越说越不成话,不禁脸红心跳,忙截口道:“那我姐姐,是怎么找到你的?” 秦飞没好气的一翻白眼,道:“我哪知道!哪女人当真厉害,我躲到那种地方,她竟然都能找到!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那天后半夜,我搂着小仙鹤睡得正香,她突然闯进来,把老子裹着被窝揪到地下,扬手就是两个耳光……他奶奶的这算什么,要是老子穿着衣服,非得跟她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霍郇翔讶然,不禁轻笑出声,怕秦飞愈加恼怒忙又正色道:“这我可不信了,秦飞秦公子有名的手段狠厉,怎会轻易着了别人的道?再说,我姐姐那么温柔和婉,又怎会……怎会……” 秦飞苦笑一声:“温柔?怕是只对你温柔吧,那女人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儿。我认得她比你久,我还不知道?那晚她打醒了老子,却求我把点了睡穴的你带走……他妈的,求人有这么求的吗?” 霍郇翔微微有些着恼,忍着气道:“秦兄,你骂人骂得也该够了吧?再怎么说我姐姐原是为了我,有什么账只算在我身上好了!” 秦飞撇撇嘴,干笑了两声,学着他的口气道:“再怎么说,你姐姐原是为了你,看在她照料你这么用心、还亲自套了马车把你送还给我的份上,有什么账,就一笔勾销了,这下总成了吧?” 霍郇翔无言以对,秦飞嘿了一声,大有感慨眼前少年“重色轻友”之意。霍郇翔看在眼中,恼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转移话题随口问道:“秦兄,咱们这是去哪儿?” 秦飞弯腰钻出车厢,头也不回的道:“当然是伏凌山。” 霍郇翔掀起车帘,望着他的后背疑惑的道:“我姐姐说,你会送我去找父亲,怎么……” “没错啊。”秦飞伸了个懒腰,重又催动马车,“我就是你父亲派出寻访你的,当然要带你去见他。” “可是,我父亲在五龙山啊!”听他如此说,霍郇翔疑惑之意更重了。 秦飞回过头,丢了一个大白眼给他:“五龙山不就是伏凌山吗?别称而已!——切!” 霍郇翔啊了一声,身子一晃,忙伸手扶稳,颤声问道:“那我父亲……我父亲……叫什么名字?” “你的父亲,便是霍穆峰,江湖上传说最多的神秘人物,补天崖第三代掌门人,霍穆峰,也是我的主人。你,就是补天崖的少主,也是……我的主人。”秦飞没有回头,语调却起了奇异的变化,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努力的压抑住,却仍是挣扎着要破茧而出。 然而霍郇翔却丝毫没有在意这些。他的脑中混沌一片,有个声音不断在耳边嘶喊:“我是补天崖的少主……我竟然是补天崖的少主!可是姐姐、姐姐却是织云小筑的人……怪不得姐姐要离我而去,怪不得她说我是大英雄,自己却只会拖累我!……”一霎时心碎神伤,马上要见到父亲的惊喜之情立时被冲的一干二净。这些日子以来,他与依晴朝夕相处,早已将她视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对他而言,依晴亦师亦友、亦母亦姊,在他心中的地位甚至不知不觉间已超过了从未谋面的父亲。初时依晴离他而去,他难过却不明所以,内心里一直以为定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惹得姐姐不高兴,不论她去到哪里都要不惜一切找到她,问清缘由,让她骂上几句罚上一顿也就是了:可是刚才秦飞的一番话打破迷雾,也让他的心立时坠入冰窖——原来,他和姐姐,竟然注定要处在敌对双方,注定,会是路人…… 第十三章 踏歌 远远的,一阵女子的歌声飘来: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歌声柔婉清脆,便如雨后初晴、荷瓣上的晶莹水珠坠入池面,在人心上漾起一圈圈涟漪。秦飞击掌叫好,心中却道:“这也算不上什么。小爷我若好生唱上一唱,也绝不输给这丫头。”当下吐气扬声,依着先前的调子唱道:“咸阳古道音尘绝,月色只应照离别。照离别,伤心怎见,青丝成雪。”他生性跳脱,然此曲一出,却清朗而低沉,便如九天冷月清冷凄绝,随口续来,也毫无生涩之意。霍郇翔听得这伤感别离的曲子,更是触动心事,不自觉想到:“姐姐与我情深意厚,有月亮的夜里,她会不会像这歌词里的女子一般想念我?”恍惚间好似见到依晴思念自己的样子,不由得痴了。 不远的地方有人“咦”了一声,只见林边小路上两匹马一前一后缓步而来。前面黑马上少年公子锦衣玉带,风神俊朗,容貌俊美儒雅竟如同文秀女子一般。秦飞平素自负风流潇洒,而眼前这人无疑远胜于己,一惊之下不由大失所望,继而一股无名火起,恨恨道:“长得漂亮有什么用?哼,长得俊的没一个好人!” “啊?”身旁一人诧异之极地望向一脸不平的少年,原来是霍郇翔不知何时来在秦飞身边,听他这句话没头没脑不知所云,便随口道:“可是秦兄你就长得很漂亮啊……” 秦飞登时噎住,哼了一声,眼光又瞟向那少年公子,仿佛看一眼那人就能丑一分似的。霍郇翔看得好笑,顺着他目光瞧去,眼见那少年公子人如玉树,不由便心生好感。忽见那公子身后奔出一匹枣红小马,一个容貌娇俏的小姑娘斜坐马鞍,正张大嘴巴将糖果糕饼一块块往嘴里丢,忽然扭头瞧见秦飞,突然间大笑起来,笑声如银铃相撞,正是刚刚唱歌的声音。笑着笑着,喉间气息不畅,一粒糖果卡在气管中,登时俯身大咳。霍郇翔愣了一愣,莫明其妙的也觉得好笑,不由自主也脸现笑意:秦飞一张脸红一阵白一阵,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锦衣公子微微皱眉,兜马回转,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婉容,怎么了?不要紧么?”叫婉容的小姑娘调顺了气息,笑意盈盈斜睇秦飞,凑在他耳边上说了句什么,那公子便也向这边望了过来,眼光扫过秦飞,略一点头,却加意的对霍郇翔瞧了一瞧。 只见他翻身下马,轻捷利落,竟似也是身怀武艺的样子。秦飞目光微微凝聚,瞬息之间将全身真气流转于无形,却见那锦衣公子站在当地,彬彬有礼地抱拳,道:“在下南孤鸿,路遇二位,实是三生有幸。小妹苏婉容,少不更事,若有不敬处望各位海涵。”言辞恭谨,不卑不亢。 旁边的明秀女孩大是不满,不等余人开口,便抢着叫道:“什么嘛,谁少不更事?大哥你没见刚才……” 秦飞的脸又红了一红,然而眸中却蓦地闪过一丝阴鹜之色。他平素性情放诞,却决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刚才的窘迫不过片刻,便被恼羞成怒的杀意所代替。霍郇翔无意间瞧见他的神情,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苏婉容一句话还未说完,南孤鸿那双剑眉便皱了起来,一下打断了她的话:“婉容!不要这么没礼貌!” 苏婉容似乎没想到他会动气,愣了一下,嘴巴一撅,冲着秦飞白了一眼,终究再没言语。曾几何时,拓儿也是这般轻颦薄怒?霍郇翔心头一动。 秦飞神色稍霁,哈哈了两声,抱拳道:“好说,好说!在上秦飞,这位是我的好友霍郇翔。” 他自称“在上”,颇有顺杆而上讨人便宜的用心。南孤鸿淡淡一笑,也不在意,一双明朗的眸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霍郇翔,赞道:“霍兄弟气宇轩昂,仪表不凡,孤鸿佩服的很……” 不知道他为何会如此评价,霍郇翔微微有些错愕,脸上便是一热。秦飞暗笑:“切,这小子满脸愁云惨雾,哪有什么轩昂的样子?这姓南的信口胡说,却是编错啦。”苏婉容则瞪大眼睛,努力想看看大哥口中所说的“气宇轩昂、仪表不凡”到底是个什么样貌。 南孤鸿神色不动,眸光仍是锁在霍郇翔脸上,神色却转为凝重,续道:“可是看阁下神情举止,似乎心事颇深……须知因缘聚散,分合无常,成事在天,谋事却在人。只要一线希望尚存,就不能心灰意冷,搏上一搏,或许事情就有转机——霍兄弟,你说是不是?” 这话出口,秦飞心里一跳:“这话说得倒也极是……谋事在人……难道事事都是上天注定?难道我秦飞就必须听凭命运?他妈的凭什么!老子就不信,咱们走着瞧,看这贼老天能奈我何!”霍郇翔则心下恍然,满怀的离愁别绪霎时一股脑散去,真心实意地道:“多谢指教!” 南孤鸿微笑,又瞧了一眼秦飞,道:“这位秦公子出口成章,琴心剑胆,想来也是风流人物!两位少年英豪,在下仰慕的紧,可惜今日着急赶路,不然定要和二位好好结交一番。待此间事情一了,南孤鸿于洛阳天香楼必摆酒相待,恭候大驾!” 旁边苏婉容一直插不上嘴,这时冷不丁来了一句:“请客啊,好啊,不过那个要找我大哥麻烦的人可不欢迎!” 南孤鸿轻斥一声,无奈叹了口气,接着翻身上马,抱拳道:“在下要事在身,就此别过。” 秦飞和霍郇翔也纷纷还礼。苏婉容跳上小红马,顺手又抄起马鞍旁放置的零食袋子,刚想吃却又停住了,笑嘻嘻地转头道:“孤鸿大哥喜欢的人,我也喜欢:孤鸿大哥不讨厌的人,我却不见得不讨厌!”说着对霍郇翔笑了一笑,对秦飞,却做了个鬼脸。她嘴上如此说,神色间却毫无敌意,只是一片小女孩的天真烂漫。霍郇翔看得可笑,就连秦飞,原先的一点不快便也烟消云散了。 两匹马渐渐远去,只听那叫苏婉容的小姑娘又咿咿呀呀的唱起了歌,这次调子欢快,活泼俏皮,倒像是山歌一般,只是似乎被糖果塞满了口,时不时含混不清。秦飞良久不语,突然问道:“霍兄,你看那姓南的公子哥是什么来历?” 这问题突如其来,看他脸色郑重之极,霍郇翔不由一愣:“啊?我……我不知道。” 秦飞不再言语,思忖道:“看他内敛沉稳,处事稳重,这养气功夫当是不差!如果料的不错的话,他也是中原武林中新崛起的一号人物。洛阳……洛阳……” 霍郇翔也有些失神:“听南公子的言语,也必是经历过一番世事的……不知,我和姐姐还会不会相见……那个叫婉容的小姑娘,倒是有几分像拓儿……不知拓儿和于老伯过得好不好,是不是早就在山上等我了?”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一时都沉默不语。忽然间,一声尖利的哨音划破长空,惊的林鸟纷纷飞起。 秦飞脸色大变,道:“这是伏陵山紧急集合人手的信号啊!——莫非出了什么事情?……不行,我得去看看!”话音未落,身形一展,便直奔出去。 霍郇翔惊诧莫名,喊:“秦兄,秦兄!你怎么……” 他原意是想说,你走了谁带我上山啊,但看秦飞神色惶急,这话便没有出口。远远的秦飞喊声传来:“顺着山道一直向上,攀到山顶就是了……你自己小心!” 眼睁睁的看着他的背影再无法找寻,再转头望望好似永无尽头的藤树森森的山路,霍郇翔便自己给自己打气:“……我都是十四岁的大人了,这点困难难不倒我!呵呵,谋事在人嘛!” 第十四章 斗勇 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霍郇翔自山路往上行进。他自小在顺德府长大,也曾见过山,但平原上的山终是没有此间的陡峭林立,天生险峻。好在他本就身体强壮,加之新学武功,心里默想着提气轻身的法诀,一边找寻山路一边拂草攀萝的前行,遇到险处便凭了轻身功夫借力而上,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走着走着,忽听一声大喝,路旁的长草丛里突地跳出一个人来,霍郇翔不提防,被吓了一大跳,忙往后退了一步。只见那人身材魁梧,相貌粗豪,黑衣劲装,手里还提了一把明晃晃的钢刀。霍郇翔心中疑惑:“伏凌山不是厉害的很吗?——怎么还会有山贼?” 那人也不说话,站在当地把霍郇翔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才瓮声瓮气地道:“你叫什么名字?” 霍郇翔愈是摸不着头脑,不禁反问:“你是山大王?要抢劫?抢劫还挑人吗?” 那人似乎呆了一呆,然后竟然露出很生气的神情,大声道:“我干什么关你什么事?——你叫什么名字?” 霍郇翔直觉头大,只想早点绕开他赶路,索性答道:“我叫霍郇翔。” 那人一听,突然大叫一声,挥舞着钢刀冲了上来。 这下毫无征兆,霍郇翔大惊失色,连忙闪身避开,叫道:“喂,怎么回事?”那人也不答话,把钢刀舞得车轮一般,直向霍郇翔逼了过来。霍郇翔半点摸不着头脑,心想一定是遇到疯子了,一边退一边心里大呼倒霉。 就这样一直退一直退,脚下的碎石渐渐多起来,似乎已退到一个小山坳中。霍郇翔心中焦躁,心想这般纠缠下去何时是个了局?还不如速战速决……一念及此,眼见那人刀刃生风,直砍自己左肩,当下再不迟疑,拧身移步,手掌穿出切向对手腕脉,便要夺他的刀。 掌缘将触那人皮肤,霍郇翔心中一喜,然而突觉后脑风声不善,忙不迭低头躲避——一柄大锤便于间不容发间直挥而过,重重砸上身旁山壁,一时石屑纷飞,擦的他脸上肌肤生疼。霍郇翔定睛瞧去,对手赫然多了一人。偷袭的那人虽是使锤,却身量不高,也偏瘦的样子,长脸,左边眼眶一圈生了大块青痣,倒像是打架受伤的情状。 那人站在拿钢刀的人身边,大嘴一咧,笑道:“你叫霍郇翔么?” 他不笑还好,一笑,那满口黄牙狰狞尽露,只似要择人而噬一般。霍郇翔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硬着头皮道:“是。” 使刀的大汉却不乐意了,气呼呼地向使锤的人叫道:“青眼驴,你好好的不在自己的地盘呆着,跑出来干吗?” “黑熊,你以为接受任务的就你自己吗?主人派了你,同时也派了我。他老人家最是英明神武的,就知道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种大事怎么能单交给你一人呢?”被称作“青眼驴”的人笑得愈加灿烂,霍郇翔再也不敢直视他,爽性挪开了目光,心道:“这人狡猾之极,比他同伴更难对付。” 那“黑熊”果然被气得哇哇大叫,抡起钢刀就要逼上来。“青眼驴”好整以暇地摆手,道:“慢着,你想同门相残?今天你要是敢伤我,主人怪罪下来,你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吧?”一提到“主人”二字,“黑熊”打了一个寒噤,手中刀也慢慢地落了下来,想了一想,却又不甘心,恨恨瞪着他道:“你想干什么?” “嘿嘿,这不明摆着的事么?”“青眼驴”一指霍郇翔,森然道,“这个小子就在这里,咱们只要把他擒住,就是大功一件,咱哥俩后半辈子便不用愁了,主人自会奖赏。俗话说上阵就是亲兄弟,你老弟攻他左边,哥哥我攻他右边,这小子一看就是没见过市面的主儿,不怕擒他不住。得了荣华富贵,咱哥俩平分,你看怎样?” 他一下由冷转热,前一刻还针锋相对,这时却称兄道弟起来,“黑熊”似乎一时转不过弯来,愣了一会,才道:“我干吗要跟你合作?我自己就能摆平!” “青眼驴”脸色一变,瞬息之间又恢复正常,干笑道:“行啊,你自己能摆平是吗?刚才那几百招怎么没见奏效啊?要不是这小子存了怯意,早把你脑袋揪下来了!要是不信的话就再试试!”说着抱着胳膊往旁边一站,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样子。 那“黑熊”歪着头想想,瞅瞅“青眼驴”,又瞅瞅霍郇翔,似乎一时难以取舍。此时,霍郇翔心头怒火已熊熊燃起。他们两人这番对答,明摆着是没把自己放在眼里,难道自己便真要束手待毙不成?当下再不迟疑,轻啸一声,向着“黑熊”纵身扑去。 这一下突然发难,对面两人都大出意料。眼见霍郇翔来势汹汹,“黑熊”一声大叫往后便跑,跑了两步又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接着转身回迎,右手抡起了钢刀看准霍郇翔左腰,大喝一声平削过去。 霍郇翔毫不畏惧,暗想:“我学了那么多功夫,今天正好试试。要是连这两个牲畜都打不过,那我不也和废物一般。”念头既定,心头清明一片。眼见刀锋将要及体,使一个“铁板桥”避过,趁对方招数使老,霍郇翔猛地拧腰翻身,双脚一蹬借力跃起,眨眼间已落到“黑熊”背后。“黑熊”见事不妙,回身欲砍,霍郇翔并指如剑,已重重戳在他肺部,正是绢上所载的一式“电光石火”。“黑熊”疼得吼声连天,扔了刀弯下腰去。 霍郇翔一招制敌,既是兴奋又是茫然,也不知是自己功夫好呢还是对方太不济,反正是自己赢了。然而一转念,暗叫“糟糕”,原来刚刚仓促中不及细想,发招时使出了依晴教授的心法,这可是依晴再三告诫过不许混用的……只是不知为何,这两者结合,不但没有相互抵触的意思,反而似乎使招式更加流畅内力更加充沛了。本来自己练气不久,绝没有可能这般攻势凌厉,他也已经算好了下一步怎样闪躲怎样进攻,却想不到竟能一击奏效,一时呆呆的不知所措。眼见“黑熊”疼痛难忍的样子,心里又有些悔意。 正在这时,一声狞笑响起,风声已到近前。霍郇翔大惊失色,连忙纵起相避,然而还是慢了,腿上被锤棱扫了一道血口。“青眼驴”得意非凡的晃着自己的大锤,笑道:“小子,你也就这两下子啊,还是乖乖就擒吧!”那“黑熊”也慢慢直起腰,钢刀在身前虚劈几下,一步步逼近前来。 眼见强敌环伺,霍郇翔心知胆怯逃避并没有半分用处,还不如尽全力一搏。这两人中,那个叫“黑熊”的家伙脑筋迟钝,也容易对付,倒可以先从他这下手。当下定心凝神,看准“黑熊”的身形去路,斜斜穿出,晃掌往刀锋上迎去,看样子竟像是要自断一掌一般。 “青眼驴”见多识广,看霍郇翔这举动不由一愣。蓦然只听“黑熊”怪叫一声,手中钢刀已然到了霍郇翔手里,而这夺刀的手法诡异,匪夷所思,竟是从来没有见识过的。 “黑熊”连连失误,懊恼不堪,哇哇怪叫着空手扑了上来。霍郇翔执刀在手,平白又多了几分胆气与自信,当下再不迟疑,依了绢上所载功夫,一招招使将出来。他所学本是剑术,一开始觉得颇不顺手,但后来渐渐发现了好处:“青眼驴”看样子是个老油条,所知很杂,“黑熊”粗人一个,平时使刀使惯了,他们都依刀的路子判断后面的招数,而自己却按的是剑路,正好歪打正着,把他们两个弄得手忙脚乱。第五十招,“黑熊”右臂几乎被割断,再无胆量迎战,逃之夭夭:第六十九招,“青眼驴”大锤落地,胸口伤可见骨,又被霍郇翔一脚踢中,再也爬不起身。 霍郇翔不愿去追“黑熊”,几步赶到“青眼驴”面前,喝道:“你们受谁的命令来擒我?那个主人,是谁?” “青眼驴”哼了一声不答,霍郇翔又问一遍,“青眼驴”大声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双目一闭,竟是死也不说的样子。霍郇翔倒佩服他胆气,收刀而立,退后一步,道:“你不愿说,那就算了。”说着转身欲走。 “青眼驴”一时错愕非常,“喂”了一声。霍郇翔转头问道:“还有什么事情么?”“青眼驴”怔怔的道:“你不杀我?”霍郇翔也怔怔的道:“我为什么要杀你?”“青眼驴”神色变幻:“可是……我是来抓你的。”霍郇翔哈哈一笑:“那有什么关系?你又没抓到我。——再说,你也是身不由己。” “青眼驴”又愣了半晌,神色突然转为凄惨,道:“可是,放了我还不如杀了我。”霍郇翔莫名其妙,解不过他的话中含意,只是看他泫然欲涕的样子,又不似作伪,一时不知所措。 “青眼驴”慢慢抬头,眼神中的光芒似已涣散殆尽,哑声道:“好心人!你可知我的主人出了名的心狠手辣,每一个从敌人手下逃脱的人都不会放过……你知道下场是什么吗?——把那人浑身的肉一刀刀割下,然后扔去喂狗……你说,这种滋味,是不是还不如去死……” 看他霎时便气息奄奄,霍郇翔大惊,抢上一步叫道:“你怎么了?” “青眼驴”似乎已全无知觉,眼神愈加散乱,微弱道:“主人……我的主人好狠心……他就是……就是……” 霍郇翔心头一动,贴近“青眼驴”,想听清他下面的话。然而就在那一瞬间,“青眼驴”目中光芒暴涨,嘿嘿一笑,双手一扣,牢牢扼住了霍郇翔咽喉。 第十五章 入局 “他骗了我!”霍郇翔心头一片冰冷,总听说“江湖险恶”,他到现在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扼在喉头的手如铁钳般无情,眼前的面孔愈加狰狞,胸膛间仿佛马上要炸开一样。 ——难道就这样死了?竟然来不及见姐姐一面!还有父亲,父亲此时一定还在山顶等他……窒息的痛苦中,霍郇翔脑中猛地灵光一闪,蓦然松开一直抓着“青眼驴”衣领的拳头,用尽全力向着对方肋下屈肘横撞,正是绢上的一式“穿云裂石”。这一招力道直逾千斤,“青眼驴”猝不及防,长声惨叫中向后飞出,鲜血狂喷,眼见是活不成了。 霍郇翔一招奏效,直觉浑身脱力,双膝一软便坐倒在地,抚着喉咙大咳起来。咳着咳着,泪水却一下子涌出。他生性善良待人诚挚,加之一向生在乡间,日常相处也是淳朴之人居多,实在想不到会有人这么恩将仇报,自己都饶了他了,竟然还狠下毒手欲置自己于死地。更令他难以承受的是——自己居然杀了人!一条鲜活的生命,居然就这样被自己断送了!一瞬间他的心底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这些年积累起的道德观念,让他觉得自己实在是罪大恶极! 正在十四岁的少年流泪不止、悔恨与委屈交织的时候,一声尖利的悲号划破了四周的静寂: “——爹!” 这个词让霍郇翔打了个寒战,抬眼看时,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从草丛中跌跌撞撞的冲出,扑到“青眼驴”的尸身上失声痛哭。看她的样子披头散发,裤腿上也被刮出了一个长长的口子,想来到这来是吃了不少苦头。 “爹?”霍郇翔的心里一沉,茫然默念着这个字。“爹……”自己自己想父亲念父亲、为寻父千里迢迢无怨无悔,别人家的儿女也定是一般想法,血脉相连、骨肉至亲,所有的人都是如此。那,若是有一天,自己父亲这般被人杀死……霍郇翔再没勇气往下想,呆呆的望着那个可怜的女孩子扑在那已渐渐冰冷的尸体上嚎啕大哭。 木然走过去,他道:“你别哭了。” 女孩悲戚之中转脸望向他,稚气的脸蛋上,眼神却渐渐狠厉,咬着牙一字字问:“是你、是你杀死我爹的?” 霍郇翔道:“是。” “你为什么杀他!”小女孩一下爆发出来,冲到霍郇翔身前狠狠一口咬上了他的肩膀:“我只有这一个亲人了!我妈死得早,我只有我爹……你是坏人!你这坏人!” 肩上疼不可抑,比起心里的疼却又算不了什么了。他也不去分辨,只道:“我不杀他,我就会死。” 小女孩愣了一愣,退开一步,又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你骗人!我爹是世上最好的人,怎么会杀你?我又不认识你,你又没欺负过我……呜呜呜,就是他一定要杀你你被他杀不就成了吗,要是他完不成任务他会被千刀万剐……”说到最后四字,小女孩明显颤抖了一下,小小的身子缩了缩,眼中的恐惧一下子溢了出来。 “你、你说什么?”霍郇翔听见自己的声音也不自觉的起了颤抖。 “好可怕!我亲眼看到的……有个人,血淋淋的,身上的肉没有了……那个哥哥,是他、就是他,拿着刀子,还在笑……呀!他来了!”小女孩梦呓般的说着,蓦然间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头也不回的飞奔了出去。 霍郇翔只觉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猛地扭头去看,却见山林寂寂,哪里有半个人影。四周的风霎时都变作阴风,仿佛憧憧树影间隐藏着无数恶魔,随时都会跳出择人而噬。 “不怕、不怕!这世上哪里有鬼怪,不过是自己吓唬自己罢了。一个小女孩,被吓坏了,他说的话又怎么能当真……”十四岁的少年不住口的安慰着自己,深深吸气。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伤口,他抬头望了望上山的小路。“青眼驴”的尸体仍然在那里,他的同伴会找来掩埋的吧,他向着那方向作了一揖,终是再不敢多看一眼,便忙忙的上了路。 眼见日头渐渐升高,天色已到中午,这山路似乎仍是茫茫的永无尽头。霍郇翔走的又累又饿,找遍身上也不见一点可以充饥的东西。放眼望望四周,松柏森森,连一个野果也找不到。不由自主的想到燕山脚下小屋里,依晴笑脸后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饭菜,肚子叫的更厉害了。 “恩,姐姐做的红烧肉最香最香!还有炒鸡蛋,她总爱搁许多葱花,又好看又好吃。呃,麻辣豆腐、红烧鸡块、盐水花生……”最终抛掉了烦心事的大孩子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吞了下口水,总结:“所以一定要找到她,那时就能美美的大吃一顿了!哈哈。” 鼻端仿佛真的闻到了烧肉的香味。霍郇翔使劲吸吸鼻子,那味道却是纠缠缭绕,执着着不肯散去。这里哪来的烤肉?霍郇翔转眼一看,不远处一处平坦的小山坳处,一个大大的“茶”字挑了出来。 霍郇翔精神一振,疾步走到近前。一个小木屋前支起了一个凉棚,桌凳摆放的甚是齐整,屋门口放了几盆鲜花,粉白嫣红,开得正热闹。门内,一个玄色衣裙的女子身影正忙里忙外,那阵阵香味便是出自于此。 不知锅里有什么好吃的?霍郇翔肚子饿得更狠了,然而内心一个念头隐隐冒了上来:看这里人烟稀少的样子,怎么会有买茶饭的呢?一念及此,身形已然走到篷下,便又生生顿住了。 正在犹豫的功夫,低沉柔媚的女子声音飘了过来:“这位小哥,愣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不来坐坐呢?”声音不高,而且略带沙哑,然而仿佛含有某种说不出的魔力,让人的心神一下子就被这嗓音抓住,不由自主地便要顺着她的意愿去做一样。 霍郇翔心神一凛,一抬头,黑衣黑裙的女子正踩着门槛站着,嘴里咬着绢子的一角,笑盈盈的望着他。 第十六章 破迷 山里特有的穿透树丛遮蔽的阳光照在倚门而立的女子脸上,那双秀眉细目中神色婉约,却又透出几分妩媚绮靡,笑眯眯却是牢牢的钉在霍郇翔身上。霍郇翔不由得脸上一红,应了一声,走过去拣了张凳子坐了。 女子翩然进屋,然后如风摆杨柳般提了一个青花的茶壶出来,将桌上的茶碗中用滚水一遍,涮洗干净、又用手里的绢子抹净水渍,才轻轻放在霍郇翔面前,轻轻道:“小哥,想吃些什么呢?” 声音入耳,令人说不出的舒服。她俯身过来,幽幽的香气令霍郇翔一直绷紧的神经瞬间放松了下来,直觉说不出的疲惫,只想趴在桌子上好好睡一觉。但是眼下的情形绝对不允许,霍郇翔只得强打精神,道:“随便吃一点就行了。这位……这位姐姐,你这里有没有包子?” 黑衣女子脸上的笑容愈加甜美,道:“怎么没有?上好的玉楼梅花包子,小哥尝一尝就知道啦。”说着回头向屋内唤道:“媛媛,媛媛!给这位小哥端笼包子上来,拣新出锅的!”一边亲自倒了茶捧到霍郇翔嘴边,柔声笑道:“虽说这里荒山僻岭的没有多少人来,可是我的手艺啊,谁不知道那是全北平城也数得着的。山上的霍掌门就为了吃我的包子,巴巴的专程从北平把我接到这里来……” “霍掌门?霍……穆峰?”霍郇翔一愣,念头一转,不觉满腹疑虑,问道:“为什么不把你安排到山上?” “山上啊,可不是女人呆的地方!”黑衣女子看他疑惑的样子,抿嘴一笑,把茶杯塞进他手里,有意无意的抬手理了下霍郇翔的头发,引得那大孩子不由自主缩了一缩。她眼中笑意更浓,凑过去低声道:“伏陵山上啊,到处都是白森森的骷髅和骨架,你说那个地方,我能呆的下去么?”她吐气如兰,凑得极近,霍郇翔本来避无可避满脸燥热,却不料她说出这话来,顿时呼吸一窒,眸中不觉现出惊恐之色来。 黑衣女子咯咯而笑,轻轻在霍郇翔后颈吹了一口气,柔声笑道:“小哥,你要上山么?——别去了,吓人的紧,还是乖乖留在姐姐这里吧。” 眼看她举止轻浮,霍郇翔心中乱跳,起身道:“我不怕。我不吃了,要上路了。” 女子嘻嘻一笑,竟然伸出手臂缠住霍郇翔腰际,将他重又重重拉到凳子上,笑道:“尝一个包子再走也不迟啊。”那声音越发柔媚入骨。 缕缕幽香钻入鼻端,霍郇翔的脑中不觉渐渐模糊起来,迷迷糊糊的看去,面前的女子分明化成依晴,温柔的望着他。 “姐姐!”霍郇翔喉头一哽,“你到哪里去了?我……我……”“依晴”笑着,也不答话,将手里的包子轻轻掰开,送到霍郇翔嘴边,柔声道:“好弟弟,饿了吧?吃一口……” 霍郇翔点头,张嘴便要去咬。然而未及沾唇,脸上已重重挨了一个耳光。 那耳光力气甚大,霍郇翔“哎呀”一声一惊而醒,只觉右颊火辣辣的甚是疼痛。神智一清,他不禁愕然。眼前哪里有依晴的半点影子,只见身前站了个脸色苍白、紧咬嘴唇的小姑娘,正是叫“青眼驴”做“爹”的那个小女孩,而一旁,黑衣的女子眼眸中泛起难掩的凶残狠毒。 “你……”霍郇翔想问她为什么打人,但是想想又算了。自己杀了他的父亲,被打了一个耳光实在是轻的不能再轻的惩罚了。 黑衣女子凶相毕露,嗓音阴沉,一步步逼过来:“媛媛!你不想活了是吗?” 触到她凶恶的眼光,霍郇翔浑身一震,那叫做媛媛的小女孩瑟缩了一下,不去看黑衣女子,却转头向霍郇翔道:“那包子不能吃!——里面是人肉,而且……还有蛊虫!” 霍郇翔脑子轰然一响,蓦然明白了为什么那女子总是要诱他吃包子,直觉胃中一阵烦恶翻腾,险险呕吐出来。只是,自己与女子素昧平生,何以要如此费尽心机加害自己?幸亏那叫媛媛的小女孩一个耳光打醒自己才没有着了她的道。想到此处,烦恶之情稍减,那怒火却涌了上来。 黑衣女子仿佛换了个人般,浑身上下充满了暴戾之气,她望定了霍郇翔和媛媛二人,森然道:“媛媛,你忘了你爹是谁杀的吗?忘恩负义、不知廉耻的丫头!” 媛媛脸色愈加苍白,望了霍郇翔一眼,颤抖着声音道:“是他的杀的……可是他是好人!不像你,总想用活人养蛊虫,还用人肉做包子!那个和我爹一起的人,就在这包子里!” 霍郇翔心下一凛,才想起她说的是那个逃走的“黑熊”。那样昂藏的七尺大汉,竟然转瞬间被人做成了人肉包子,手段残忍令人发指! 黑衣女子咯咯一笑,道:“那又怎么样?对完不成任务的饭桶,主人可是有过半点容情?我奉主人之命行事,又有哪里错了?你这丫头此番坏我大事,姑奶奶让你死无葬身之地!”话音未落,五指箕张,向着媛媛合身扑来。 媛媛身无半点功夫,又哪能躲避的了,尖声大叫中双手抱头,只有听天由命的份。惊恐无措中直觉身子一轻,已被人拦腰抱住,于千钧一发之际躲开了黑衣女子的一记杀着。她惊魂甫定,发觉紧贴着脸颊的是霍郇翔胸前的扣子,抬眼望去,只见少年目光炯炯,盯着黑衣女子严阵以待。 “小子!哪里学来的功夫,居然能避开我的搜魂手?”黑衣女子微微诧异,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少年竟然身手如此迅捷。看来,“黑熊”和“青眼驴”的惨败倒不是这二人未出全力,而是这少年功夫高出预料之外。 “你是谁?为什么要害我!”霍郇翔沉声道,“是不是又是那个主人指派你来的?” 黑衣女子妖娆一笑,伸出纤纤手指理了理鬓边散落的一缕发丝,从容道:“你这小子倒是聪明的很,是啊,就是我家主人派我来的,那又怎么样?——听着,姐姐我叫做拓跋烟罗,自镜花宫而来,记住了么?” “果然这样!”霍郇翔气往上冲,叫道,“你们主人到底是谁,和我有什么深仇大恨,这般一次又一次派人算计我!有胆子出来与我单打独斗,这般遮遮掩掩算什么英雄好汉!” 拓跋烟罗唇边勾起一丝冷酷的笑意,曼声道:“这个么,姐姐我就答不上来了。还是等你见到主人后亲自问他老人家吧——臭丫头,躲在那里做什么?给我滚过来,赏你个全尸!” 媛媛身子一颤,害怕到了极点,居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霍郇翔怒道:“有本事冲我来,欺负小女孩算什么能耐!” 拓跋烟罗微微一愕,不怒反笑,道:“哟,小小年纪就知道英雄救美?算啦,甭过来了,不过来姑奶奶一样取她的小命!”说着,右手一翻,从衣袖中取出了一支骨笛。 第十七章 覆辙 阳光反射在白森森的笛子上,平白添了几分阴森,赫然竟是人的腿骨。媛媛的身子抖得越发厉害,霍郇翔紧紧护住她,叫道:“别怕,看这女人敢怎么样!”先前虽说是迫不得已,但毕竟令媛媛成了孤女,罪责有一半在自己,难得她不计前嫌救了自己的性命!她父亲恩将仇报,而这小女孩却恰恰相反……自己难道都不如一个小小女孩?霍郇翔握紧了拳头,摆了个起手的架势,心里打定主意,无论怎样也要保她周全。 拓跋烟罗又恢复了妩媚风流之态,笑吟吟的瞧着他们两个,然而眸底的阴狠之色却是愈来愈重。她优雅屈转手臂,将笛子缓缓凑到唇边,姿态曼妙,犹如舞蹈。 媛媛面色如纸,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吐出几个字:“你……快跑!” “不行!”霍郇翔咬了咬牙,斩钉截铁地道,“我跑了,你也活不了!” 媛媛抬起头,脸上已是泪水纵横,颤声道:“我跑不掉的!我是坏人,你是好人!”自忖力气不足,索性头一低,向着身边人撞了去。霍郇翔一声惊叫,立时被撞飞到树丛中。 几乎与此同时,笛声尖利破空响起,媛媛如遭雷击,尖声大叫滚倒在地,状如疯狂,双手不住的撕扯自己头发,丛丛青丝连着头皮硬生生被扯了下来。霍郇翔心胆俱裂,大叫:“媛媛!”便要扑上相救。 血泊中的女孩听到呼声,似乎神智有一瞬清明,昂首嘶声大叫:“别过来!蛊、蛊……”一句话未说完,便重又滚落尘埃。 蛊?霍郇翔心头一震,蓦然明白媛媛必是被这拓跋烟罗的蛊虫所困,才如此痛楚。笛声不止,媛媛血泪满脸,被自己指甲抓出的伤口密密麻麻满头都是,惨叫声愈加凄厉,竟然是名副其实的生不如死!不及多思,霍郇翔一咬牙,向着拓跋烟罗猛扑过去。 拓跋烟罗笑吟吟的侧身避过,笑道:“小子,胆子当真不小啊,敢和我动手?啧啧啧,真看不出,你们两个,倒真是情深义重!姐姐就成全你们两个,让你们黄泉下作伴!”眸子凶光闪现,笛身一侧,笛尾着疾风,直击向霍郇翔头顶。 霍郇翔连忙闪身避过,斜眼一瞧,没了笛声驱使,蛊虫暂时安静下来,媛媛无力的趴在地下,大口大口的喘气。他心下一宽,暗想:只要能打败这个穷凶极恶的女人,毁掉这根笛子,岂不是就能救媛媛一命?想到此处精神大震,左臂自腋下穿出,一招“投石问路”,其势如风,劈手便去夺拓跋烟罗手中骨笛。 拓跋烟罗“咦”了一声,手臂划了个半圆,飘然向后避过,口中问道:“你这招跟谁学的?” 霍郇翔哼了一声,道:“你管不着!把笛子给我!”脚下不停,又是一招“穿云裂石”,一掌劈向拓跋烟罗左肩。他恼这女子面如桃花却心如蛇蝎,下手便不留一点情面。 拓跋烟罗咯咯一笑,道:“随便问问不成么?你是不在霍掌门那偷来的啊?放心,姐姐不会出卖你的,就承认了吧,嘻嘻!” 霍郇翔心里一跳,手下不由一慢,道:“你……什么意思?” 拓跋烟罗等得便是这个瞬间。她蓦然长笑一声,自霍郇翔头顶如穿花蝴蝶般翩然而过,当空时手腕翻出骨笛轻挥,啪啪几声,霍郇翔便被轻而易举的封住了穴道,再也动弹不得。 一时霍郇翔冷汗涔涔而下,才知自己居然又着了人家的道!拓跋烟罗哈哈大笑,只笑得喘不上气来,笑得深深弯下腰去,肩膀不住的抖动,一时间天地间充满的全是她银铃般的笑声。霍郇翔狠狠瞪着她,嘴唇已咬出血来。 拓跋烟罗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款款走到霍郇翔身边,伸出纤纤食指勾起他下巴,调笑道:“小傻瓜,打架的时候要专心致志,记住没?要是都像你这般打法,早死了十遍八遍了。嘻嘻,嘻嘻!” 霍郇翔又是尴尬又是恼怒,向她怒目而视,恨不得立时扬起巴掌狠狠给她一个耳光。 拓跋烟罗瞧见他的眼神,笑吟吟的不以为忤,伸手从袖中取摸出一幅手帕,慢慢给他擦去额角汗水和唇边血丝,那专注的神情倒真像是霍郇翔的亲姐姐般。霍郇翔又气又急又是羞恼,不由面红耳赤,哑着嗓子喝道:“妖女,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说呢?”拓跋烟罗兴致勃勃的瞧着他气恼的样子,眼光在霍郇翔身上不住打量,半晌才摇头,一本正经地道,“不行不行,你这么瘦,没有多少肉可以割,还是等养胖了再说吧。”话未说完,便又是一阵银铃般的大笑。 霍郇翔头昏脑胀,几乎要哭出来了,牙齿咬得咯咯响,可是这妖女的点穴手法实在是厉害,他试着冲了好几次不但劳而无功,相反却浑身痛楚难当,只得苦苦忍住,怕又惹她耻笑。 笑声再一次止住,拓跋烟罗渐渐平静,不知为何,定定望着霍郇翔的翦水双瞳中妖媚嬉笑之色尽去,却浮出他从未见过的凄凉而温柔的神色来。霍郇翔心中一跳,只见她伸出右手,握住了霍郇翔左手,悠悠道:“你知道吗,你刚才那个傻傻的表情,很像一个人。” 霍郇翔一愕,心道:“难不成这世上还有和我一般傻的?”只听拓跋烟罗长叹一声,望向长空浮游的云朵,慢慢道:“当时他也和你差不多的年纪,可是远没你的身手这么好了。那时,我刚进镜花宫,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幼稚的就连最简单的下蛊法子都还没学会。那天,他冒冒失失地闯进宫里,师姐们如临大敌,谁知他的功夫却差得很,几下子就被打趴下了。大家嘲笑了他一阵,就商量着把他丢到山谷里去喂蛇,但是外面下着大雨,谁也不愿意挨淋,就指派上了我,和我一起的还有一个和我同时入宫的师妹。我们两个拉着捆绑的他一步一滑的往山上爬,雨点打在身上生疼生疼,浑身被雨浇得没有一块干的地方,那滋味真是不好受。后来我们实在爬不动了,就只好躲到一个山洞避雨。小师妹直嚷肚子饿,我又没有带吃的,只好哄她说一会下了山再给她买。——呵呵你别笑,当时我们都小着呢。” 霍郇翔一愣,才知道自己听她讲故事听的入迷,居然随着她笑了出来。 第十八章 辩斗 拓跋烟罗仿佛沉浸在往事里,侧头想了一下,接着道:“小傻瓜,你今年也有十四五了吧,我遇到他的那年,刚过十四岁生日,小师妹还小着我两岁呢。师姐们平时都看不上我们,又觉得他实在是草包的很,所以就交给我们了。” 霍郇翔脸上一红,心想:自己岂不是也足可以算作“草包”了?一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拓跋烟罗瞧见他的窘态,抿嘴一笑,又微微皱眉,道:“我说到哪里去了?——对了,小师妹饿了。这原也怪不得她,早上我们两个被早早的喝起来打扫院子,饭都没给吃饱,她早饿得受不了了吧,只是在人前不敢喊,现在只剩我们三个,她才叫出来。看她饿得哭,我却无计可施,那个捆着要喂蛇的人却说话了,他说:我背上有包袱,里面带着干粮,你拿出来给她吃吧……嘻嘻你说可笑不可笑,他一个眼看要死的人,却关心起我们来了。真是个傻瓜!” “这句话一说出口,我们两个都愣住了。他看我们不信的样子,就苦笑着说:我本就是要死的人了,何必还骗你们。看你们这么小,也不像是作恶多端的样子。他说话老气横秋的,我很不爱听,但是看他不像说谎,就解下他的包袱,真的找到了两块面饼,又用簪子试过,的确没有毒。于是,小师妹就饱饱吃了一顿。我也吃了一点,这是我们几天来吃过的唯一一次饱饭了。我们吃,他就在一边叹气,眼神里满是怜悯。那时我突然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放了他。” “吃完了,雨也渐渐的停了。我问他:你为什么要闯进来?难道不知道进来就等于送死吗?他回答我说,要找一个幼时玩伴,说是被镜花宫掳去的。我问他什么时候进来的,叫什么,他说了一个很陌生的名字,我早已忘记了,反正是从没听说过的。小师妹也愣愣的摇头,也说不知道。他失望极了,那样子看着让人心里很疼很疼。忽然,小师妹说了一句,他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她说:有一些不听话或身体病弱的弟子,就会被丢进蛇窟里,尸骨无存。” 霍郇翔“啊”的一声。拓跋烟罗凄然道:“她说的是真的。这就是镜花宫的规矩。对于不听话的弟子,宫里有的是手段。所以镜花宫的弟子们虽然都是女孩,却个个身手不凡,因为只要功夫稍差一点,不是死在考校的时候,就是受了伤、被扔进蛇窟里。外人从不知晓,但是自己人却心知肚明。他一听,立刻冲出了山洞,要赶着往蛇窟那里去。” “我们带着他来到那里。那里的情景……还是不说给你听了吧,反正当时他一看到就几乎要疯掉了。他跌跌撞撞的绕着洞口跑了好几圈,有好几次险些要掉进去,都是我及时抓住了。——我突然不想叫他死了。真的。那么好的人,我怎么能眼睁睁的看他被万蛇穿身呢?那个念头是如此强烈,让我的心跳个不停,觉得非这样做不可。” “他一直发疯似的在四周翻找,那神情让我害怕极了。后来,他在石缝里发现了一只小金锁,然后一跤坐倒,就再也不说话也不动了。那一定是他要找的女孩留下的,不用说,那女孩一定早已化作洞中白骨了。他的样子失魂落魄的,看的我也伤心起来。但是不能再等了。在山上耽搁的时间已经太长太长,师姐们恐怕要起疑心了。于是我找了个借口支开小师妹,给他解开了绳子,并指给他下山的小路,偷偷把他放走了,那条路出了洞口,再走几步就是大路,如果他能侥幸赶上过路的马车,绝对万无一失,而且这路是我和小师妹无意间发现的,只有我们两个知道。他什么都没说,却流下泪来,紧紧地抱了我一下,就带着小金锁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心里也说不出什么滋味,只想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说到这,拓跋烟罗的声音明显哽咽了。 霍郇翔一直沉浸在故事里呆呆的不出一声,见她许久不再续下去,不由的问:“后来呢?后来他来找你了么?” 拓跋烟罗轻轻咳了一声,脸上就突地就漾出了笑意,只是那笑容,却说不出的阴冷、令人毛骨悚然。霍郇翔打了一个寒战,只听她笑道:“他没有来找我。但是我一样见到他了。他的头被宫主盛在一个盒子里送给我看,那天是我放走他的第二天。” 霍郇翔大惊失色,失声叫道:“怎会这样!” “怎会这样?呵,那条路只有我们两个知道,你说是谁告的密?哈哈,哈哈!我那小师妹、可爱的天真的不得了的小师妹,居然跑到宫主那里告我的密,只是为了能天天吃上肉馒头!” 霍郇翔再也发不出一声,听拓跋烟罗冷冷笑道:“我以为我定会在劫难逃、葬身蛇窟了,却想不到霍掌门正好去拜望宫主,一时发了善心把我要来伏陵山,我才保住了一条小命。自此,我虽名义上是镜花宫的人,其实内心早把霍掌门认作主人了。终于有一天,我的用毒下蛊之术比之一直在镜花宫的师姐妹们毫不逊色,于是,我便向主人请命,争得了一个下山的机会。我要去找我的小师妹,哈哈,当年,我此生最爱的人死在了她的手上,她怎么还能置身事外?!” 霍郇翔隐隐觉得寒意透体,但还是问:“那她现在在哪儿?” 拓跋烟罗咯咯一笑,轻描淡写地道:“我把她做成肉馒头,吃掉了。谁知道现在在哪里,咯咯,咯咯!”霍郇翔头皮发炸,只听那柔媚的声音接着道:“你怕什么啊?天地万物,同本同源,没听说过大鱼吃小鱼的说法么?人又算什么,狼虫虎豹面前不也是一堆血肉罢了,和马牛猪狗又有什么区别?南宋岳将军曾说壮志饥餐胡虏肉,这等流传千古的名句,后人若是不试上一试,那就太可惜了。” 霍郇翔听她说的有理有据,直觉匪夷所思,顿了一顿,终于驳道:“也不能这么说。虎毒还不食子呢,人要是都吃人了,和禽兽有什么区别?” 这话说的稍稍重了点,拓跋烟罗却也不生气,不以为然地笑道:“那些坏人也算人么?再说谁敢说从没做过亏心事、无愧于天地?万物有生必有灭,人终不过一死,死后葬入黄土还不是果蝼蚁之腹,那不还是被吃了?” 霍郇翔见她毫不悔改振振有词,心里一急,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那你爱的那个人呢?倘若他活着,你会不会吃了他?假如他活着,别人像你一般把他吃进肚里,你会作何想法?” 拓跋烟罗一怔,神色一片茫然,喃喃道:“倘若是他、倘若是他……” “你有自己珍爱的人,别人也有自己珍爱的人啊,人和人岂不是一个道理?以己度人,假如换作了你的亲人活生生的下蛊、生不如死,或被人干脆吞进肚里,你会作何感想?你杀的那些人、害的那些人,他们在你眼里固然无足轻重、甚至不算人,但是在他们的父母亲人眼里呢?你这么做,看似顺理成章,实际和你那些镜花宫的拿活人喂蛇的师姐妹们有什么区别?!”霍郇翔话一出口便一气说了下去,说到后来已是微微喘息了。 拓跋烟罗眼中怒火燃烧,秀丽的眉毛越竖越高,抡起手掌眼看要一个耳光打下去。但终于还是没有动手,脸色瞬息万变,谁也猜不透她想什么。终于,她哼了一声,道:“你这小子也不傻嘛。我懒得吃你了,没得反胃。我那宝贝蛊虫也稀罕的紧,没多余的给你玩。你要滚就快滚吧,看你打架的招式和主人的依稀相像,说不准你和他真有些关系——傻小子,快别在这碍眼了,走人是正经。”说着五指屈伸弹跳,霍郇翔猛然觉得气血一下子重新流通,原来是穴道已被解开。 他知道自己要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可是身形却顿了下来,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拓跋烟罗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掉了,筋疲力尽的倚在最近的一株小树上,望着他,依然是平和温柔的眼神,只是却多出些悲喜之色来。 霍郇翔胸中如被什么东西堵的满满的。眼前的这个女子害人不浅,分明是十恶不赦之徒,可是却天良未泯,不然不会有今日的悔过之心。若没有往日的惨厉经历,她断然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吧。善恶之分,往往在乎一线。他感慨着,抬眼向拓跋烟罗望去,却见树丛内寒光一闪,一柄弯刀狠狠刺入拓跋烟罗后心。 第十九章 相约 拓跋烟罗闷哼一声,往前一扑倒在地上。霍郇翔脑子轰得一声响,张了嘴想喊,喊出的却是一声“姐姐”,叫声一出口他才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去,却见拓跋烟罗早已气绝,那柄刀正而又正地插在心脏部位。 “媛、媛媛!你……”霍郇翔张大嘴,不可置信的望向树丛里一下冒出的小女孩,随即恍然:她定是趁拓跋烟罗说及往事心神恍惚之际,悄悄的躲在树丛里,最终刺杀成功。若这事情发生在一刻钟之前,自己定然会欢呼雀跃庆幸异常,可是现在却大不一样了。霍郇翔的嘴里苦苦的,涩声道:“你、你为什么杀她……”实际他心里也清楚的很,拓跋烟罗虽然是个可怜人,但是她害的人也不少,结下的仇更多,这叫媛媛的小女孩,不是被她下了蛊么?——而自己,能逃脱她的手掌,实属侥幸! 只是、只是心里为什么这么悲哀? 媛媛雪白的牙齿咬住下唇,眼神冷冷,话音里带着气愤:“你这么快就给她迷住了?呸,没出息!” 霍郇翔脸上发热,辩道:“她也很可怜……” 媛媛不等他说完,便叫道:“那我不可怜了是吗?你知道我在她手底下过的什么日子吗?这种人,你还为她说话!你、你、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霍郇翔张口结舌,只得不言语了。媛媛哼了一声再不理他,自怀中取出一双手套戴上,便弯下腰去在拓跋烟罗身上翻找。霍郇翔知道她是在搜寻蛊毒的解药,有心想去帮忙,却又怕挨她冷眼,便坐下休息。只见媛媛的眉毛越皱越紧,心知她是一无所获,却不敢出声相问。眼见她小脸渐渐变白、汗水涔涔而下,似是失望之极,霍郇翔终于忍不住道:“控制你的是那根笛子,毁掉不就成了吗?” “你懂什么!”媛媛突然爆发,尖声叫道,“毁去这根,还会有十根百根!要是一年之内不找到法子驱除掉蛊虫,它就会进入脑中,活生生把人咬死!”话音未落,女孩再不堪忍受这份恐惧,把脸埋在手心里大哭起来。 霍郇翔手足无措,呆了一呆,才道:“拓跋姐……拓跋妖女出身镜花宫,蛊毒自然也是自那里学来的,找到镜花宫,不就可以找到解你蛊毒的法子了么?” “镜花宫?”媛媛微微一愕,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喜道,“是啊,镜花宫!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说着拍手而笑。 看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珠的喜笑颜开的样子,霍郇翔微微叹了口气。谁知道镜花宫在哪里?这天地那么大,又去哪里找寻? 但是媛媛可没想到这点,依然是欢欣鼓舞的样子,跑到屋里取了碟糕点出来,喜滋滋地道:“这是那妖女给自己准备的东西,干净的很,可以吃的。你吃吧!”霍郇翔早已饿得要命,终于听说有能吃的东西了,便再不客气,抓起一块大嚼起来。 媛媛瞧见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掩着嘴咯咯直笑,又道:“从这里往西走百十来步有泉水,也很干净。去哪里喝水吧,这里的水不能喝。” 霍郇翔口中塞满点心,含含糊糊的应声,只听她又道:“你这就去吧,拿着这些吃的快些去,去泉水边等我。”说着背过身去,不知取出了什么东西握在手里。 霍郇翔却没注意这些,便依言向西而行。走出二十几步的光景,只听背后响起奇异的嗤嗤之声,下意识的回头一瞧,只见拓跋烟罗的小腿以下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一汪黄水,而剩余的身体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融化。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刺鼻的气味,仿佛什么东西烧焦了一般。 霍郇翔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接着弯下腰,一口接一口的把吃下的东西全都呕了个干净,最后没有什么可吐的了,吐出的是黄黄的胆汁,但胃口还是翻腾不休。 媛媛皱了皱眉头,跑到门口伸手扯下了一盆鲜花的花朵,递到霍郇翔口边,道:“快吃。” 霍郇翔依言将花朵放到口里,只觉一股清凉芬芳之意渐渐自口腔漫到胃中,很是舒服。媛媛见他脸色渐渐好转,再不停留,扯着他奔到泉边。 绿树遮天,鸟声啾啾。 霍郇翔喝过了水,仰面躺在草地上休息。媛媛背对着他,瞧着泉水中的倒影慢慢梳理自己的长发。四周安静的有些窒息。 霍郇翔休息了一阵,觉得体力渐渐恢复,率先打破沉默,问道。“媛媛,你给我吃的那花,是什么啊?挺好吃的。” “那花是毒药。”媛媛抿嘴一笑,欣赏着霍郇翔发愣的样子,补充道,“那种花本身没有毒,相反却能解毒镇呕,但是和拓跋妖女手绢上的龙涎香一混合,就成了能迷惑人神智的毒药了。”霍郇翔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迷糊中居然看到了依晴,原来是拓跋烟罗的迷魂香在作怪。也幸亏是媛媛打了他一个耳光,不然自己怕早已沦为拓跋烟罗的傀儡了。 想明白此节,他真心真意的道:“媛媛,谢谢你救了我。” 媛媛脸上微微一红,把话题扯开,问道:“你的功夫是跟谁学的?——为什么那妖女说你的武功和掌门很像?”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的功夫是姐姐教的,而你们掌门、你们掌门……”霍郇翔也觉得晕头涨脑,猜想不透。依晴教他的心法和剑术,据她说是他那护身符中所藏的东西,可是又怎么能同这掌门的武功相似呢?只除了一个可能,就是自己所学的功夫和这伏陵山掌门所学同出一脉?——而这“掌门”,看他手下狠辣如此,本人定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这人,真是自己的父亲吗?真是自己千里迢迢要寻找的人?真是梦中那个慈爱无比的父亲? 就在苦恼迷惘之际,媛媛轻轻的语声传来:“我要走了,你也接着走你的路吧。” 霍郇翔一震,转过头去,望着眼前的小女孩,小脸洗净了,头发也梳理的清爽了许多,重新恢复了俏丽的容颜。想到两人各自茫茫的未可知的未来,霍郇翔不由微微有些发怔。 媛媛抿了抿嘴,仿佛有话说的样子,却又没有说,只是轻轻抚着霍郇翔的肩头她咬的痕迹,问:“还疼吗?” 霍郇翔微微摇头,想不出话来鼓励她,因为他知道,自己心中的迷茫和伤感丝毫不亚于她。 媛媛笑了笑,再不说什么,站起身来转身离去。 霍郇翔呆呆的望着她的身影,一步、两步、三步…… 到第九步的时候,媛媛突然停住了,回过头来,向他笑着大声喊道:“我们可不可以做个约定?” 她的笑容那么明朗灿烂。霍郇翔一时有些窒息,道:“……可以!” “我很快就要长大了,只要七年!——七年后,如果你活着、我也活着,我就会来找你!七年后,如果你未娶、我未嫁,我就嫁给你!好不好?好不好??” “……好!” 霍郇翔的眼前不知被什么东西挡住了,模模糊糊的。他大声答应着,信手用袖子一抹,袖子上湿了一片,再抬头,媛媛的蹦蹦跳跳的背影正消失在绿树后面,依稀传来清脆的笑声,久久不散。 第二十章 错过 媛媛离去之后,霍郇翔怅然若失。自从离开顺德府于家村一路北上,这许多事情接二连三的发生,先是酒楼中秦飞行凶杀人,然后是自己替罪入狱,再后来,依晴相救、自己从她那里学到了不少武艺,也就是那时起,自己,再不是以前的孱弱少年,也算是一步踏入“江湖”了吧?而如今想来,有很多疑点无法索解——据依晴说教他的武艺都是护身符中所藏的细绢上的,那剑谱看样子她真的见所未见,可是那修习内力的心法,她可背得熟练之极、说得头头是道,自篱边互换礼物到再次见面不过数月,难不成她真有本事在这段时间中从初学乍练一下子跳到精深如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嘱咐自己练剑术的时候不要用上内功心法,这又是为何?记得她以前跟自己说过,一套剑术必须要有配合的心法才能发挥最大威力,而从古至今所有剑招,也无不是靠内力来催动的,但是这和她的告诫恰好自成矛盾……她解释说这心法修身养气为主,平和中正,而绢上剑术霸气勇猛,攻击性强,怕混在一起会出什么意外,自己一直谨记教导。但是更意外的是,上次自己无意中在使兵刃的时候运用了内功心法,却觉得圆转如意,毫无凝滞之处,似乎两者不是相克、而是相辅相生一般,这疑点可是说什么都无法索解了。 霍郇翔觉得倦怠之极,索性在溪边重新躺下,想休息一会接着上山,然而心下又怎么安静得下来?依晴、于拓儿父女、秦飞、媛媛、拓跋烟罗,还有拦路要劫杀自己的“黑熊”和“青眼驴”……一个个脸庞自脑海中闪过,一个个念头也犹如浪潮般纷至沓来。拓儿和他父亲在山上等了好久了吧?依晴姐姐又去了哪里?秦飞做事神神秘秘的,处处透着三分诡异。拓跋烟罗虽然是坏人,可是心底却对她恨不起来……她做了不少坏事,如今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也算是因果报应。“青眼驴”着实心狠手辣,但在女儿心目中却是个好父亲——想来天下的父亲对儿女都是如此疼爱关怀……媛媛要去镜花宫找解药,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找到,自己一时激动应下了七年之约,七年之后,还能不能相见,就是相见了,彼此间还会不会记得?茫然中,一个念头闪过,霍郇翔不觉心下一凛:自上山来,已经有两拨人要杀自己了,而他们,都说是奉了“主人”的命令……拓跋烟罗曾说,自己的“主人”就是补天崖掌门霍穆峰,也就是自己的父亲,而自己的父亲,又为什么要命令手下来杀掉自己呢,而且是明的暗的无所不用其极?自己辛辛苦苦上山来,为的是父子团聚,可为什么父亲却下此狠手、非要除自己而后快呢?而拓跋烟罗说自己的武功招式和霍穆峰的招式很像,可是自己明明是学自护身符上的剑谱,难不成那剑谱上所绘就是补天崖的功夫?那么又怎么会在自己的东西里呢?……一时间思绪纷扰,此起彼伏,头脑中宛如一团乱麻越缠越乱再理不出半点头绪,眼一合,便沉沉睡去。 他深倦力疲,这一觉直睡到傍晚时分。此时已是十月天气,伏陵山上气候尤冷,霍郇翔睡梦中觉得寒气侵体,浑身发冷,这才悠悠醒转。望望天色已然逐渐暗下来,自己于山路本就不熟,再加上前途未测,还是不必急于一时。但是又去哪里过夜好呢?若是原地不动,夜里燃起火堆目标太大,但是不燃,这一夜又如何过?想了一想,这四周除了拓跋烟罗住过的一间房子似乎再别无可去,于是去林中打了只野兔,在溪边宰杀完毕洗剥干净,生火烤来吃了。以前在燕山住的时候,需要给他滋补身体的情况下依晴才宰杀活物炖给他吃,其余时候从不吃这些腥膻,所以霍郇翔有时嘴馋了,就自己跑到山里抓野鸡啊野兔啊就地宰杀烧烤,倒也练得几分好手艺。想起以前种种情事,霍郇翔的心里暖融融的很是舒服,心想,等下次见到姐姐了,一定要动员她吃些肉,自己也要烧的喷香喷香、最好能让她吃上瘾。 夜色已然降临。霍郇翔踏灭灰烬刚想离开,但是想了一想,又转回来将所有留下的痕迹清理了一番,这才离去。抬头只见一弯下弦月挂在天际,照得这山林越发清冷。霍郇翔寻到拓跋烟罗先前住的小木屋,心想主人已去,再不会有任何毒物了吧,但心下还是凛凛,小心翼翼的推门而入。月光自门口照入,霍郇翔逐一瞧去,但见外面是摆设简单的厨具,不过锅灶而已,不由又想起先前所说的人肉包子和蛊虫之语,险些又要作呕。再往里走,里间挂了水红门帘,火炕中间还摆着桌子,其余别无他物。显然拓跋烟罗平日并不在这里,而这木棚木屋等等,也是仓促而建。 霍郇翔就着月光四处查看,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于是关了门,大着胆子坐上炕沿,侧耳听四周的动静。原先心思被牵扯住还好一些,现在静下来之后只闻外面山风穿林呼啸,凄厉刺耳,恍若鬼哭,不自觉地又想到日间一些恐怖的见闻,后来居然自小听来的一些鬼故事也全都浮上心头凑数。霍郇翔不过十几岁的少年,一时之间又哪里能做到无惧无想的境界,便连冷汗也都冒了出来。正在恐惧不能解时,突然想到于旺财于老爷转述自己父亲的一句话:不用害怕死人,死人是不会害人的,害人的都是活人。继而想到:这多死去的人中,自己只杀了“青眼驴”一个,但当时是他下狠手在先,自己迫不得已,再说后来他女儿也原谅自己了,还有了一个约定,想来“青眼驴”魂魄看在媛媛的情分上也不会对自己怎样。那“黑熊”的死于自己无关,他更找不着自己的麻烦。还有拓跋烟罗,她活着的时候尚且手下留情,现在更不会对自己下毒手了……唯一责怪自己的理由,就是没有替她保留尸身好好安葬吧?霍郇翔想到这里,情不自禁的叹了口气。 如此胡思乱想,倒是惧意全无了。眼见月亮渐渐西沉,怕是到了中夜时分。霍郇翔正要迷迷糊糊的睡去,突然听到外面脚步杂乱,似乎有人来了,而且不止一个。说不准又是来抓自己的!霍郇翔吃了一惊,睡意全无,立时翻身下炕,想找个地方躲藏起来,可是屋里连柜子都没有一个,又往哪里藏?只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眼看来到门口,霍郇翔急中生智,吸一口气脚尖轻点,纵身跃上了横梁。 刚刚藏好,就听外间门呀的一声被人推开,一个女子道:“护法,这里是空屋子,没人。” 另一个略显苍老的女子声音“恩”了一声,道:“我们就在这里歇脚,一会接着赶路。” 只听众人纷纷应诺,却都是女子声气,想来这派别中全是女子。霍郇翔脑筋一转,突然想到:依晴跟自己讲过,江湖门派向来以强者为胜,所以大多是男子居多,但少数也有例外。除了峨眉派之外,自己听说过的派别中就只有两个门派全是女子了,一个是依晴所属的织云小筑,一个,就是拓跋烟罗呆过的镜花宫了。听这“护法”的称呼,绝对不是峨眉的师太们所用的称谓:织云小筑和补天崖势同水火,更不可能堂而皇之的出现,那么,就只能是——镜花宫! 想不到媛媛离开不久,镜花宫的人居然就来了。霍郇翔正在惋惜,忽然想起拓跋烟罗所说的种种往事,意识到镜花宫中人的心如蛇蝎,此刻听她们人多势众,更是不敢轻举妄动。而听她们说话的语气,仿佛不是来找拓跋烟罗的,那又为何而来?这么急着下山,又为了什么? 霍郇翔躲在横梁上,屏息凝神,底下人的一举一动都落入耳内。只听器物搬动、衣袂扫地之声不绝,当是众人席地而坐,但没有一个人弄出多余的声响,显见规矩森严。 停了一忽,那被称作“护法”的女子声音道:“大家喝口水,吃点干粮,保持体力。” 众女子纷纷答:“是。”在一片拔水袋塞子和打开布包的声音中,有个柔和的女音恭恭敬敬的问道:“护法,那么我们捉来的那个人呢?是不是也给她喝一点?” 护法嗯了一声,道:“也好,你去喂她点水,但是别解开她哑穴——这丫头吵得我心烦意乱,要不是看她的根骨好,早就把她扔山里喂狼了。” 那女音轻轻笑了笑,道:“护法是爱才之人,看到这么好的可造之材当然不愿放过了。只是,我们杀了她父亲,她想必恨我们入骨,我们将她带回去培养,岂不是引狼入室,徒留后患?” “轮到你来教训我!”护法勃然大怒,重重的哼了一声,森然道,“你才多少见识,就这么指摘起我来了?翅膀硬了是不是?” 四下一片寂静,紧接着“噗通”一声,有双膝落地的声音,然后四周一片跪地之声,想来是全屋子的女子都跪了下去。先前与护法说话的女音颤抖连连,哭道:“属下知错,属下不该妄自揣度护法的意思,罪该万死!”说着是手掌抽在脸颊上的清脆声音,显然是那女子在自打耳光。身后那么多的女子,没有一个人有半分动静,全然木雕泥塑一般。 霍郇翔听着,想到:“这护法居然叫下属害怕成这样,可以想见平日是多无情了。那女子杀了人家亲人不算还想斩草除根,真是活该遭报应!”听得解气,便也不发一声。 约莫过了半柱香时候,那护法才漫不经心的道:“够了。青婵,你知道错了?” 那叫青婵的女子似乎已经昏晕,旁边有人唤了她好几声,才听她喘着气答道:“护法饶命!” 那护法哼了一声,再不言语,想来自去闭目养神。只听索索一阵,然后是水袋摩擦的声响,想来是青婵在给被俘获的人喝水,之后万籁俱寂。 隔了一盏茶时分,那护法命令道:“够了,走吧。”众女子答了声“是”,便陆续走出屋门。 霍郇翔待她们走远,才从横梁跃下,不禁想:“看来她们是镜花宫的人无疑了。只是到这补天崖来为了什么,又有什么急事深更半夜下山去?她们捉住的那个人,看样子也是女子,那叫青婵的人说那人父亲被她们所杀,自然不会是媛媛,那么,又会是谁呢?” 十四岁的少年思考半天不得要领,只得重新睡了。只是他不知道,如果此夜他能设法解救被困的人,那么他从此之后的生命历程,或许就会大不一样了。 第二十一章 迷雾 翌日霍郇翔醒来,一睁眼就见窗纸上一片雪白,亮光耀眼,心道:难不成我这么贪睡,太阳居然升这么高了?突觉窗缝中冷气透入,不由瑟缩了一下,推门看时,只见门外漫山遍野全是一片雪白,铅色的空中雪花还在纷纷扬扬往下飘洒,原来是下雪了。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霍郇翔心底里迸出一点兴奋,伸出手去接住了一片,然后看它在自己眼前化成一点小小的水珠。于是想起在于家村时拓儿最喜欢下雪,一到冬天就天天盼望,而一到下雪的日子就必然会拉他一起堆一个大大的雪人立在院子里。想起拓儿红扑扑的脸蛋,冻得通红的鼻尖和红唇翕张呼出的白白的热气,霍郇翔的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猛然挠了他一下,促使他不顾寒冷一头撞出门去,恨不得一步迈上山顶才好。 伏陵山地势险峻,沟壑幽深,如今被雪一披,更显得银装素裹,玉树冰花,说不尽的冷峻飘逸。霍郇翔却没有心思欣赏这些,腹中饥肠辘辘、身上衣服单薄,自觉两腿越来越不听使唤,便只得住脚,想先找只野物来填饱肚子再说。可惜他张望良久,也不见一只野兔来送死,只好对自己做个鬼脸,苦笑一声,俯身捏起一团雪放入嘴里。想起先前自己在车里的时候曾见过一只包袱,想来里面定是依晴给自己准备好的冬衣等物,谁知后来上山匆忙也忘了拿走。然而一个念头转过,霍郇翔不禁黯然:自己出门的时候原本也带了母亲的灵牌,在北平和于家父女失散之时,那包裹在拓儿手中,想来此时她定然供奉在彼。自己为人子,却母亲生时无法尽孝,母亲死亦不能日日拜守灵位,天下不孝之人,莫过于己!如今早一刻上山,便是早一刻与拓儿父女还有自己的亲生父亲团聚,早一刻见到母亲了。他心下又愧又痛,定定神鼓足力气,又往山上攀登。 将近正午,雪渐渐停了,然而越往上走积雪越厚,有的地方连路都看不清楚。霍郇翔不得已停下来,仍然是找不到吃的,依旧吞雪块充饥。而越是这样,心里那一团火烧得越加灼热,让他几乎不能自已。 好在这一路行来,再没有人劫杀,眼见山顶遥遥在望,霍郇翔一颗心才算落到肚子里,也顾不得寒冷,使劲跺着冰冷的双脚,倚了山石休息。正在这时,只听山顶有人叫道:“那下面是谁?”声音洪亮,虽山风凛冽距离又远,仍是清晰的传来。 “秦飞?”霍郇翔辨出是他的声音,大喜之下一跳而起,奋力挥着胳膊叫道,“是我!霍郇翔!” 没想到山顶那人倒再不言声,不声不响的站了一会,突然转身,向远处快步行去。霍郇翔原以为他定会来和自己相见,这情形却大出意料之外,看秦飞的背影匆匆忙忙,倒是像躲着自己一般。 不过一天不见,自己难不成就变了个怪物?霍郇翔自嘲的笑笑,又想到这一日间遇到的种种古怪,心里不由的一沉,再不迟疑,翻身跃上山路,向山顶走去。 伏陵山与燕山山脉本为一体,绵延千里,霍郇翔此时置身之地,便是其主峰歪桃峰。站在峰顶举头四望,但见雪后初晴,铅云即将散去,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直射山巅,仿佛是谁的手指随意挥洒,在沉闷的天空中不经意的划开一道道无比瑰丽的痕迹。四周高山峻岭大部分被白雪所盖,雪薄的地方,露出点点的浓绿朱红,则是松柏和山中的庙宇飞檐。歪桃峰高逾千丈,领袖诸山,立于峰顶,放眼天地,万物俱在脚下,和住过的燕山小屋旁的景致,又不可同日而语。只觉山风如刀,刺骨生疼,霍郇翔浑身如坠冰窟,然而此情此景,又怎不让他胸怀大畅、豪气顿生! 沉醉于山间奇景也不过一刻,霍郇翔的目光,马上被一道突出的山崖吸引住了。伏陵山树木广被,但这山崖旁却孤零零的一株树木也没有,显得很是突兀。再一回想,这个地方,正是秦飞消失的方向。 霍郇翔三步并作两步走近,只见这山崖向外斜斜伸出,崖边最宽,往外的部分逐渐变窄,更像是一条天然生成的小路,四周也毫无可以借力的地方。白雾弥漫包裹着这道石梁,脚底是万丈深渊,而石梁的尽头,全隐在茫茫雾气中,使得这条路看上去更像是一只人的手臂,浑不知要把踏上的人,引到幽冥鬼府还是瑶宫仙境。 而此时,霍郇翔就在这条石梁上缓慢行走着。他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脚下,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石梁上,刻意不去瞧底下的万丈深谷,只怕自己看上一眼,就会立时跌下去粉身碎骨。山风劲急,吹得衣服鼓舞如风帆,脚下的石梁又因刚下了雪的缘故异常滑溜,霍郇翔紧握双拳,浑身都是汗水,而那汗水,又慢慢变成了冰。 时间仿佛停滞了。这一条路,好似走了千万年。 那种滋味,很久很久之后他自梦中忆起,还是会立时惊醒,然后浑身冷汗。 直到双脚终于踏上了坚实的地面,霍郇翔一下跌坐在崖旁大树下,脱力到再也没有力气动上半分。 不过还好,走过来了!没有被山风刮下去,没有被冰雪滑下去,没有被饥寒交迫逼得退缩,他终于挺过来了,虽然自己也后怕的很——这简直是赌命呢! 就是拼了命,他也要走来瞧瞧……他感觉的到,这条石梁,对于他来说至关重要。 但是,现在,还是先要找点吃的去…… 霍郇翔喘息了一阵,扶了树想自己站起来,没想到身子才起到一半,突然双腿脱力,重重摔了下去,只疼的他龇牙咧嘴,差点大叫出声。 身后有人“切”了一声,一件厚厚的兽皮大衣覆上了霍郇翔的后背,然后,烤鸡的浓郁香气扑鼻而来。 一身锦衣的少年就这样鬼魅似的出现在霍郇翔面前,挑着眉,脸上的神情带着两分惊讶、三分不可置信,而其余的五分,则是毫不掩饰的不屑。 “秦、秦兄!”甘冒此大险,原因一半也在于秦飞,可是看到此刻眼前人的神色,霍郇翔一下不知怎么开口了。 秦飞“哼”了一声,把手里的鸡丢给地上的少年,顺便解下腰间的一个小小皮袋,蹲下身子郑重拍到霍郇翔手里,终于说了实话:“你胆子真大呀,能耐更不小,都这个样子了还能过来……哎,那酒是我特意珍藏的,你喝一口就行,别给我都喝了!” 霍郇翔含糊应了几声,再不客气,狼吞虎咽起来。他原先还想跟秦飞说声谢的,但肚子饿得狠了,看到美食当前还管那么多,早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秦飞也不在意,好整以暇的欣赏着霍郇翔吃鸡的饕餮之像,围着他走了两圈,看他吃得差不多了,便把嘴巴附在他耳朵边,慢悠悠的道:“你就不问问,这鸡里放了什么东西?” “东西?什么东西?”霍郇翔头也不抬,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秦飞眸中突然现出恶作剧的神情,咳了一声,笑道:“比如说,人肉馒头里的……” 霍郇翔的动作蓦然顿住,结结巴巴的道:“你、你、你是说……”紧接着一声大叫,那剩下的小半只鸡便鸿飞冥冥,再无寻处。 眼见秦飞顿足捶胸,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霍郇翔才知自己被他耍了,不由得咬牙切齿的抡起拳头,转念一想,却嘿嘿一笑,伸手拔开了皮袋的塞子,立时一股凛冽的酒香弥漫四周。秦飞一怔,只见霍郇翔不由分说举袋往嘴里猛倒。 在顺德府的时候,于老爷大概后悔当年自己和霍穆峰喝酒时酒后吐真言的事情,总说喝酒误事,自己从不饮酒,也不许家里人喝酒,霍郇翔长这么大从没喝过酒,而此次也不过是为了要好好报复秦飞一下。烈酒入口,霍郇翔一下只觉口腔中立时仿佛有火烧灼,而无意间滑入肠胃,却又是另一番感受,热辣辣的很是舒服,身上的麻木和寒冷之感也尽数消失不见了,这才知道原来酒有这多好处,不禁大口吞咽起来。 这酒功效颇大,若是驱寒活血,一口足矣,只这小小一袋,便耗费了秦飞不少心思,平时秦飞自己都舍不得多喝一点。好酒如好茶,是用来细细品的,而不是这般驴饮一气,何况这般珍贵之物?霍郇翔这喝法不仅不雅,而且及其浪费。 “我的酒!”秦飞大怒,扑上去劈手夺过酒袋,随手一晃,已是半袋悬空了。他一张俊脸一阵红一阵白,那神情恨不能把霍郇翔咬上几口才解气。 这么想的时候,霍郇翔的意识正有些恍惚,眼前忽然闪现出媛媛的身影,想起她眼泪盈盈的样子和咬在自己肩上那深深的齿印,不由得叹息了一声。此时酒力发作,只觉身上暖融融的,四肢百骸也无一不通畅舒服,倦意袭来,眼皮越发沉重,随意一歪就要睡过去。 然而一个念头一下跳进脑海,恍如混沌中的霹雳:秦飞怎么知道人肉馒头? 他去过那个地方还是一直在某个暗处潜伏?一踏进伏陵山他就借故离开,而自他离开之后诡异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难道都和他有关? 在“青眼驴”的尸身旁媛媛说过,她看到树丛里有一个人……那个人,是伏陵山上专门惩罚罪人的人! 霍郇翔一惊而醒,立时酒意全无。只见秦飞蹲在面前,抓着大衣的一角正往自己身上盖,脸上痛心而又愤愤的神色倒不似作伪。 看到霍郇翔蓦然睁眼,眸中爆出的那一片冷芒却让秦飞结结实实的吓了一跳,他怔了一怔,才没好气的说道:“干什么你?吃饱喝足倒地就睡,说出去我都嫌丢人!” 霍郇翔勉强笑了笑,坐起身子,敷衍道:“你的酒真香。” 秦飞重重“哼”了一声,想再好好数落面前的家伙一顿,但接触到霍郇翔不自觉带了犹疑与警惕的眼神,他心下一沉,神色间立时一片冰冷,突然直起身子退后三步,恭恭敬敬俯下身去,面无表情的道:“少主谬赞,属下愧不敢当。灵猊使者秦飞,恭迎少主回归补天崖。” 第二十二章 兄弟 “少主……”这是霍郇翔第二次听到这个陌生的称呼了。仿佛一下子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他和秦飞之间,立时如隔千里。少年长大了嘴巴,似乎想分辩什么似的急着说道:“我叫霍郇翔。” 秦飞依旧伏地,道:“少主名讳,属下不敢妄称。主人已于大厅候少主良久,请少主即刻与属下同往。” 霍郇翔恩了一声,心知此时应该快些去见父亲,转过身子想走,却实在忍受不了秦飞这番做作,便上前一步一把托他起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过喝了你几口酒,你就气糊涂了?” 秦飞依旧一副甘居人下的姿态,沉声道:“属下不敢。属下方才出言不逊以下犯上,请少主责罚。” 霍郇翔怔了一怔,说什么也接受不了秦飞这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眼见他如此执意钻入牛角尖不肯出来,只得吸一口气,真的拿出主子的派头来说道:“你无过有功,不罚当奖。灵……灵……”“灵”了半天,却说什么想不起秦飞的头衔来了,只得无奈的抓抓头发闭上了嘴。 “灵猊、灵猊使者——龙生九子,五龙子不就是狻猊吗?狻猊也叫灵猊……”秦飞忍不住提醒,习惯性地“切”了一声。 “啊,对!灵猊使者!”霍郇翔如蒙大赦,脱口而出。然后,两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都觉得自己此刻像在合演一出蹩脚的折子戏,不由同时相对大笑。 因互相猜疑而起的隔阂,一刹那间又一次烟消云散。 霍郇翔把秦飞当作朋友,索性拉住他手,一边与他并肩前行,一边开口问道:“你我分开后,你就上山来了吗?” 秦飞点头,也实话相对:“是。掌门召集人手,事情紧急,所以我就只好扔下你了。” “那,掌门……有很重要的事情吗?”霍郇翔装作随意的问。 秦飞步子突然一缓,随即又恢复原来的步伐,低声道:“是——掌门布置人手,为的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拦你上山。” 最后四字他压得极低,但霍郇翔还是听到了。少年身躯一震,一双脚再也挪不动半步,半晌才问道:“为……为什么?”心里一直隐隐害怕的事情终于被证实,霍郇翔大睁着双眼,除了这三个字,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秦飞低低的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望向天上的云彩,慢慢道:“我也不知道。自一年前掌门突然宣称走火入魔后,性情大变,很多事情都不和以前一样了。以前他每天都会去夫人的衣冠冢前坐一会,但是这一年来却从没去过几次:以前他总是说人的命运不能由天做主,现在却常去寺庙佛堂,然而……他这一年杀的人和杀人的手段,都比以前多得多也残酷的多……” 霍郇翔默然无语。之前在北平城,秦飞因一句话而杀人,就是因为那些江湖汉子说霍穆峰“杀人如草芥”,但恐怕秦飞内心深处也明白这话是对的,只是不愿接受罢了。想到这里,他转头瞧向秦飞,轻声问道:“掌门……对你很好?” “掌门?呵。”秦飞突然笑了一声,道,“怎么你还是不肯称呼他做父亲?是怕他不认你吗?可是在我心里,一直把他做父亲了……”说到这里,少年又自嘲的笑了笑,脸上一片沉郁,“你别骂我痴心妄想。我无父无母,自记事起就跟在掌门身边,跟着他上山下海、出生入死。他一直在找什么东西,据说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世上真的有那种东西吗?我不知道,但是为了那微乎其微的希望吃了多少苦,只有掌门自己明白吧。我八岁的时候,掌门突然变了主意,说一个人的能力有限,与其如此徒劳无功,倒不如拖全天下人下水,帮忙一起找……等我理解了这话含义的时候,那时的掌门已经是名副其实的补天崖掌门,而且恩威并施,号令天下,少林武当也不足以攫其锋芒了。” 霍郇翔轻轻“啊”了一声,心里翻来覆去想着这几句话。“恩威并施,号令天下,少林武当也不足以攫其锋芒”,听起来这般威风,可是为什么胸口却觉得沉沉的?这个威名背后,也会有数不尽的落寞和无奈吧?……霍郇翔仿佛看到一个两鬓微霜的中年男子负手山顶之上,恍若天神般凛然,然而,却掩不住眉宇间的淡淡忧伤。在那苍凉的江湖中,在那辛苦打拼的岁月里,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不顾一切?——在冷雨敲窗的夜晚,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会不会偶尔想起他——十多年未见过面的儿子? 思绪未尽,却听秦飞又笑了一声,然而语气却颇有几分怪异:“掌门自然对我很好。他教我功夫,对我尽心培养,然而无意间却会喊出你的名字——他想你,但是你不在他身边,于是,我就做了你的替身。” 霍郇翔默默无语,许久才道:“其实,他……可以去顺德府找我……” “切!”秦飞使劲翻了翻白眼,“掌门是什么人物,到哪里不会有人跟风而至?万一被人瞧到行踪,你现在早已死过十次了!你们那一村子的人,也都得跟着搭上性命!” 霍郇翔心下一凛,讪讪一笑,再不说话。却听秦飞话锋一转,叹了一声:“其实,他也去过的,只不过……这事情隐秘的很,除了掌门和我,再没有别人知道,就连抚养你长大的老先生也不例外。” “你、你是说我爹去看过我?什么时候?我、我……真的……见过他?”霍郇翔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话也说不流畅了。 秦飞住了脚,郑重点头:“你十一岁那年,是不是有次在庙会上,被一个老道士扯住不让走,后来他还给你算了一卦?” 霍郇翔愕然,半晌才道:“是、是啊,你怎么知道?” 秦飞轻轻一笑:“那个老道士就是掌门粘上胡子假扮的,旁边那个给他拿拂尘的小道童就是我。于家老先生本来不信道士的,但是掌门跟他说了一番旧事,老先生就信服的五体投地了。掌门费了这多力气,一个是为了能见你一面,还有,就是为了交给你那个护身符,并且让你们好好保管,以作后来相认的凭据。那个护身符,你应该、还带在身上吧?”说到最后一句,秦飞语声蓦然冷凝,一双精光闪耀的眸子盯住霍郇翔,大有责难之意。 “我……”霍郇翔心中一乱,想道:“原来护身符是父亲给我的!原来那里面的武功秘籍,是父亲留给我的!” “可是你给了人!是不是?!”秦飞突然发怒,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不可抑制的怒意还是涌了出来,“你、你知道那里面有什么吗?——那里藏着补天崖的剑谱,而且那剑谱,是你母亲在世时一针针亲手绣上去的!” 剑谱?只有剑谱?自己明明看到两张,那另外一张又是哪里来的?霍郇翔脑中一片混乱,信口问道:“只有一张?剑谱?” 秦飞的拳头越捏越紧,冷哼了一声,道:“你看过你出手,招式上是八九不离十,可是哪里全是补天崖的功夫!别派都是内功外功自成一路,剑招和内功心法分开来练,而补天一脉的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将剑招与心法揉为一体,招式对自然内力生,不是以力带招,而是以招生力,所以剑招高明,内力不用修炼,自然而然便也随之而升……”话音未落,他突然斜跨一步拦住霍郇翔去路,气冲冲道,“你使的不是纯正的补天剑法!你还练过什么功夫?居然、居然和织云小筑的心法相似!怪不得内力增长如此迅速招式却不怎么高明……这要是叫掌门知道,你、你,可真的是要自讨苦吃了!” 霍郇翔心头灵光一闪,一时间恍然大悟。护身符中两张细绢,一张是母亲所绘的补天剑法,而另一张,则是依晴放进去的,估计是什么快速增强体质、修炼内力的诀窍,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她能对那拗口的口诀背诵如此纯熟而且解释的一清二楚了。或许她开始并没有注意护身符中原有的那张剑谱,所以就搁置一边,一直到督促自己按上面所载练剑法的时候她才发现,那里面所绘招式,居然是补天崖的武功!而自己所练内力又不可以毁去,所以她才一再要求不可将心法招式结合来用,就是为了掩饰自己学过织云小筑心法的事实、怕日后麻烦吧?——就是从那时起,自己的身份,不用说她也能猜出几分了,而后来,自己原原本本的吐露来历,更加证实了她的猜测…… 眼见霍郇翔呆呆发愣,神思不属,秦飞以为他是被自己的话吓坏了,喘了一口气,语气变得平和了许多:“你别怕,这十几年掌门朝思暮想只为见到你,如今乍一相逢,就是发现了估计也不大会追究,以后慢慢再想办法好了。” 霍郇翔不答,却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护身符不在我身上?是不是你假托离去,实际我在山上的一举一动,你都在暗处看得明明白白?” 秦飞微微一怔,然后潇洒的耸耸肩,颇有摊牌的架势:“救你出天牢的时候,你只惦记着那块玉却不见护身符,我就知道你准是拿去当定情信物跟人家交换了,切”霍郇翔脸一红,想张口分辩,却无言以对,心里也说不出什么滋味。秦飞也不理他,续道:“……至于在山脚,我的确是听到哨音后往山上赶的,但是没想到刚到崖边,居然见弟子纷纷散去,原来已经分配好了……想来掌门还不知道我回山,我也就没急着往回赶,是想看看他们这么急匆匆到底要做什么。于是我跟着两个弟子,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躲到树丛里,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奉了掌门之命,要竭尽全力拦住你……” 秦飞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默默的望着霍郇翔。 不过短短片刻,已是第二次听到这话。霍郇翔只觉口中干渴,涩声道:“呃,或许,父亲只是想试试我的功夫,让我磨炼一下……”声音越来越轻,因为他知道,这个理由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如果只是试探武功的话,为何所有的补天崖弟子都出手无情?如果只是磨炼性情,又何必把迷香和蛊虫等等一股脑全用上……没有掌门的命令,那些普通的弟子,又有哪一个敢痛下杀手? 可是这伏陵山的掌门,是自己的父亲啊!是自己想了十几年盼了十几年、如今千里迢迢来寻找的父亲! 父亲不是牵挂自己的吗?却为什么自己刚一上山,来迎接自己的却是冰冷无情的刀剑与处心积虑的圈套?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霍郇翔茫然走开两步,低头自语。 秦飞心下不忍,走过去抚慰的拍拍他肩,说道:“掌门自有打算,他的意思,旁人很难揣测到的。我跟了他这多年,但他这一年来的行事,我却越发揣摩不透了……好在你毫发无伤,呃……伤口愈合了,呵呵!……掌门就在山顶等着,我带你一起去见他罢!” 霍郇翔扬起头来,望向远处雾气笼罩的群山,但见山路弯弯,有巍峨的楼台隐于尽头若隐若现,他不禁觉得自己一直行走在迷雾中。但是这十几岁的少年坚信,很快,有些东西就会从雾气中显现出来了。 不管前路怎样,还是一直走下去吧! 霍郇翔握了握拳头,坚定的踏出了步子。 第二十三章 补天 汉代刘安《淮南子·览冥训》载:“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於是女娲鍊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传说当年,女娲氏在高山上架起神火,采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五彩石用来修补天之裂痕,却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有一块弃之不用,便随意丢向人间,化作了一座陡峭的山壁悬崖,后人谓之“补天崖”。 无才补天,却得此名,若石头有灵,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自石梁中走过,霍郇翔就猜想这般隐秘的地界多半是补天崖的所在,但是却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大。别处是白雪皑皑,而他这一路行来不仅没看到落雪的痕迹,仿佛气候也比前山暖了几分。路旁不乏茂密的树木,树冠都是浓翠欲滴,空气中隐隐流动着花草的清香。秦飞说人们传说这石头是有灵性的,虽然变了模样但灵气不减,所以这里才四季如春。然后他又及时加上自己的注解:“我看这是胡扯!这里四面环山,把冷气都阻挡在外了,自然要暖和许多……切!”说着习惯性的撇撇嘴角,一脸的不屑。 霍郇翔只是微笑,大衣已脱下来搭在臂上,他抚摸着柔软的兽皮若有所思,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额前半垂的头发掠过他的眉眼,衬得那年轻而英气勃勃的脸庞越发凝重忧郁。 这小子其实长得也蛮帅的嘛——要是再好好收拾下,就能赶上我的一半了。秦飞得意洋洋的想着,吹了吹一尘不染的衣袖,志得意满的转动着头。但是很快的,他的眼神凝聚于不远处的一点,满脸的惫懒之色立时消失不见,顿时换上了另一种端严庄重的神情。 几乎与此同时,霍郇翔抬头,身体也僵住了。 一个人负手而立,背对着秦飞他们的来路自顾自看风景。 那人身材高大,比霍郇翔还高着半头,头戴披云巾,身上一袭儒生衫剪裁的很是合体,脚下则是一双布靴。这打扮虽然和平常的读书人没有什么两样,但随随便便往那里一站,一种雷停岳峙的气势,已于无声无息中悄然漫出。 霍郇翔心中突的一跳,目不转睛的盯住眼前的背影,眼睛再也移不开半分。 秦飞趋前几步,深深弯下腰去,低声禀道:“属下秦飞,已将您要找的人带到了。” 那人也不说话,微微点了点头,回过身来。霍郇翔原本心情激荡,几乎站不稳身体,然而一见那人面目不由怔了一怔。只见那人头脸大部全被一个青铜面具罩住,颌下微有短髭,鬓边星星白发。透过面具眼孔,霍郇翔与他的目光相撞,心下居然不由自主的寒意顿生。 这、这就是自己的父亲? 为什么他的目光里没有半分温度,而只有……厌恶和……杀气? 霍郇翔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一时间不知道上前相认,还是拔腿离开的好。 秦飞微微侧头,见霍郇翔如木雕泥塑一般,心下大急,悄悄扯了扯他衣角。霍郇翔如梦初醒,张口道:“我……”却不知道往下应该说什么,只得茫然地站着。 “你叫霍郇翔?” 那人问道,声音说不出的嘶哑难听。霍郇翔又是微微一怔,点了点头。一旁秦飞低声道:“掌门走火入魔后,脸孔和声音都变了。”霍郇翔也低声道:“知道了。” 两人说话声音很小,但显然那人听到了。他轻轻哼了一声,淡淡道:“灵猊使劳苦功高,下去休息吧。” 秦飞低头站起,道:“秦飞告退。”说罢低头慢慢后退,退出十几步远,才偷偷向霍郇翔咧嘴一笑,转身向来路奔去。 山顶只剩下两个人,寂静地可怕。霍郇翔一颗心咚咚直跳,脑子中瞬间转了好几个念头。见到了朝思暮想的父亲,应该先叫“父亲”呢还是先扑到他怀里大哭?之前他曾设想过好多相逢的场景,然而如今梦想成真,却没有一个和想象中的场面相同的。好像……好像父亲并不怎么喜欢自己……想到这一点,霍郇翔心中不由一凉。 “霍郇翔!” 有声音在耳边如雷炸响,带着十足的怒气。霍郇翔一惊而醒,愕然抬头望着面前的人。那人显然极为恼怒,斥道:“你究竟有没有听我说话?” “啊?”霍郇翔脸上一红。 那人重重哼了一声,口气阴沉:“飞儿说你和一个叫依晴的女人关系很好?” 霍郇翔微微一怔,不知道为什么刚一见面父亲就说这个,但还是点了点头,答道:“她救过我。” 那人眼中光芒一闪,接着问道:“你可能找到她现在的踪迹?” “……她走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霍郇翔不禁黯然,微微低了头答道。 “那么,你可曾听她提过天机云锦?”那人紧紧追问,一双眸子盯住了霍郇翔。 霍郇翔摇头。那人嗯了一声,显是十分失望,不再问了。 看来护身符换玉莲花的事秦飞只是推断,并没有来得及跟掌门禀告。霍郇翔庆幸之余,又牵挂起依晴不知身在何处,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脖子上的玉莲花。 这一个小小的动作落入面前的掌门眼中,他的目光倏的变了,二话不说欺身而上,伸手便揪住了霍郇翔衣领,目光凝在那红色丝线上:“这是什么?” 他身材比霍郇翔还高着一头,手劲又大,霍郇翔乍一受制,居然挣脱不开,脱口大叫:“”放开我!不许碰!“ 那人轻蔑的哼了一声,微一用力,丝绳崩断,那玉莲花已被他抢在手里。霍郇翔大急,也不管面前是谁伸手便去抢,口中大叫:“那是姐姐的东西,还给我!” “原来是那女人给你的,好极了!”那人哈哈一笑,手臂一转霍郇翔的招式便落了空,顺手一记重拳击在他前胸,恶狠狠的说道,“我要的东西,还没有得不到的!你给我安静点,等会赏你个全尸!” 霍郇翔直飞出十几步远,重重落在地下,喉头一甜,一口血全喷到衣襟上。他在全无防备之下生生挨了这一下,受伤之重竟然是前所未有。 这人不是父亲,绝对不是父亲!哪有父亲对自己儿子说这种话、下这种狠手的?而这人,能瞒过全山上上下下这多人,城府手段都是深不可测,他遣走秦飞,便是为着抢夺玉莲花方便下手吧——不管他是谁,今天就是拼了命也要制住他,问出父亲的下落! 霍郇翔念头一定,心神居然变得宁静无比,吸一口气缓缓站起,悄无声息的向那人慢慢靠近。 那冒充父亲的家伙却一直低着头,双肩微微的颤抖着,全部精力似乎都放在手中之物上,霍郇翔自他背后缓步走近,他居然一直没有发现。 他埋头于前,背后空门大开,正是偷袭的好机会。霍郇翔双拳越握越紧,提起来的瞬间却犹豫了一下。偷袭,毕竟是不光彩的事情。 就在他略一迟疑的功夫,却见那人蓦地扬起头来,长声大笑,那笑声震耳,似是欢喜,又似难过。他喃喃道:“天、机、云、锦……得来全不费功夫!终于找到了,居然就这么找到了!——霍穆峰,你果然养的好儿子!哈哈,哈哈哈!” 霍郇翔心头怒火腾腾,暴喝一声,一拳击向那人后颈。 这一拳灌注了霍郇翔全身之力,便只是拳风,一般人也承受不起。那人似乎吃了一惊,险险避过,站稳身子便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冷冰冰的道:“雕虫小技。” 霍郇翔一眼看见玉莲花已然碎裂成四五片,而对方手中握着两张绢布不肯放手,不由怒气更甚,口中叫道:“你是谁?赔我的东西!” “我是谁?哈哈,问得好!我弄哑喉咙、自毁容貌,这一年多以仇人的面目出现,上天垂怜,今天终于让我找到想要的东西了!从今后,我就是我、再不会是别人!”那人狂笑数声,望定霍郇翔,双目灼灼的说道,“你不是想找你的父亲吗?你放心,我会送你上西天,叫你们父子团聚!”说话间笑意蓦然一冷,两臂袖子犹如充满了风般迅速鼓起。随着他双掌分合舞动,霍郇翔只觉耳畔风声飒然,身侧周遭碎石竟然似被一股无形之力裹卷其中渐渐旋转,继而越转越快,形成一个龙卷漩涡,眼看就要向着自己当头扑下! 第二十四章 古洞 霍郇翔骇极大叫,隆隆的风声毫不留情的掩盖了他的声音,只那人狂妄刺耳的笑声穿透混沌,真而又真的传进耳朵里。 他要死了,可是滑稽的是,连死在谁的手里都弄不清! 霍郇翔突觉讽刺,想笑,却又笑不出。对眼前的这般足以撼动天地的武功来说,自己的那点微末功夫无异以卵击石,心灰意冷之下,他干脆挡都不去挡了。 龙卷呼啸,眨眼已到近前,带着席卷一切的威力猛地向少年当头压下!霍郇翔双眼一闭,等待死亡的降临。 在这千钧一发之时,突然有人失声惊喊:“掌、掌门!” 巨大的压迫之力倏忽收回,霍郇翔蓦然睁眼,眼前一片青天白日,秦飞正愣愣望着他们“父子”,满脸的茫然困惑和不可思议。 “灵猊使,为何去而复返?”“霍穆峰”低沉着嗓音问道,面上一片平静之色,仿佛刚才险些要人性命之举根本不是自他手里发出一般。霍郇翔离他最近,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发现他双袖微微颤动,嘴角边沁出一丝极细的血丝,心下随即明了:他不欲外人发现自己乃是假冒,内力刚吐便竭力收回,以至遭到反噬伤及脏腑,怕是要有一阵子才能恢复了。而他那功力实在霸道,自己虽是逃过一劫,胸口间也是烦恶难忍,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更别说出声揭露他真面目了。 听得掌门问话,秦飞脸色一肃,垂首答道:“属下的水貂皮衣忘在此处,特来取回。”说着指了指霍郇翔慌乱中扔在一边的衣服。 “霍穆峰”点点头,嗯了一声,再不多说什么。秦飞慢慢走到霍郇翔近前,弯腰去拾皮衣。他本是手脚麻利之人,不知为何这衣服却拾得异常艰难,那一双眼睛带着问询之色,悄悄望向霍郇翔。 察觉到他微小的举动,“霍穆峰”眸中冷光一闪而过,突然沉声喝道:“灵猊使听令!” 秦飞和霍郇翔俱都一凛。秦飞下意识的单腿跪地,低头应道:“属下在!” “此人心怀不轨、冒人亲眷,妄图蒙混过关,窃取我补天崖机密,实在是罪大恶极、其心可诛!灵猊使,马上将他丢入后山遇仙洞,以示惩戒!” 他这般颠倒黑白的说出,秦飞自是不明所以,瞠目无言,霍郇翔险些气得晕去,胸中一股气息陡然上冲,居然能够张口出声,当下想也不想厉声叫道:“你才是心怀不轨、冒人亲眷!” “霍穆峰”双眉竖起,喝道:“胡说八道!”双掌一划,先前那股大力重又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竟再不留半分余地。霍郇翔受此重创,再也抵受不住,口中鲜血狂喷,就此昏晕过去。 迷迷糊糊的似乎又回到燕山山腰、那间小木屋的火炕上,饭菜热气腾腾的,依晴的笑容温柔而亲切。霍郇翔心里一暖,张口想唤,眼前情景突然如水波般荡漾扭曲,幻出披头散发的于拓儿,哭叫着向他伸出手来:“霍哥哥!霍哥哥救我!”她身边,赫然躺着一具尸体。霍郇翔大急,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一忽儿,面前的人又消失不见,一个背影裹在浓雾中飘来荡去,隐隐约约听得那影子低声叹息:“阿言,能去陪你本是我之所愿,只可惜,终是无法见上翔儿一面……” “爹!”霍郇翔大叫出声,猛地翻身坐起,才知是梦魇。眼前漆黑一团,不辨东西,恍若坠入传说中的幽冥地狱,又想起父亲惨死,心中伤痛难忍,抱住双膝蜷做一团,低声啜泣了起来。 哭了一阵,心里觉得舒服了一点,霍郇翔抬起袖子胡乱抹了抹泪水,但觉四周还是茫茫的一团黑暗,当真是伸手不见五指。他伸手一摸,觉出身上软软的,原来裹了一件毛皮大衣,怀里还有硬邦邦的一个小纸包。自己并没有这东西,是谁放进去的呢?里面又有什么?他心下纳闷,摸索着放在膝上慢慢打开,自一个小小竹筒中取出一物,竟然像是在乡下生火时用的火折。他又是惊奇又是纳罕,下意识的轻轻一吹,一朵火光燃起,映亮了少年惊喜交集的纯黑眼眸。 真的是火折啊!这在平时微不足道、但此时却是异常珍贵的东西,被人小心翼翼的包好,放在他的怀里。 是谁暗地助他?霍郇翔抚着身上的皮裘,这温暖的触感让他回想起刚刚经过补天崖绝壁时、感受到的安宁和抚慰,眼前随即闪过秦飞玩世不恭的笑。 也只有他了吧。整个伏凌山上上下下,也只有他能寻到机会把皮衣重又裹住自己、并悄悄的给自己留下引火之物。这少年看似大大咧咧,甚至有时会给人冷酷的感觉,然而居然是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相助……霍郇翔心中一暖,低头再瞧,包中还有颗黑黝黝的药丸,其余并无别物。他拿起药丸端详,一股淡淡的清香直透入鼻,猜想定是疗伤的灵药,便张口吞下,随后熄了火折,在黑暗中运功调息。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霍郇翔只觉四肢百骸暖洋洋的很是舒服,胸口的憋闷痛楚也大为好转。他抖擞精神跳起,将火折重新点燃,向四周照去,只见不远处有个洞口,却是被大石从外面塞得死死的。霍郇翔急步奔去,用尽全力去推,那石头纹丝不动,倒是自己力尽神疲,直累的大口喘气。随即心下明了,凭自己的力气想打开这个洞口,无异蜉蝣撼树。如此一想,索性放弃努力,将火折高高举起,看看能不能另谋出路。 只见四周山石嶙峋、钟乳四挂,有的似虎踞龙盘,有的如仙人指路,倒另有一番新奇景象。霍郇翔脑筋一转,想到先前冒充自己父亲的那个恶人说道这里叫做“遇仙洞”,难不成竟是神仙居住的地方?然而这般死气沉沉的样子,哪个神仙肯住这啊。不过这一路的景致,倒和外面的大不一样。霍郇翔少年心性,兴致勃勃的举了火折走去,不知不觉已深入洞腹。 远远的,传来水滴的声音。霍郇翔觉得喉中干渴,便寻声走去。道路一转,一股腥臭潮湿之气扑面而来,霍郇翔陡然一惊!恰在这时,火折子燃到了尽头,扑的一声灭了。 漆黑如墨的黑暗骤然四合,又一次吞没了少年稍显单薄的身影。 腥味越来越重,似乎有什么猛兽在无声无息地缓缓逼近。霍郇翔噔噔后退几步,背心靠上了山壁,强忍着恐惧,想去怀里摸盛着火折的竹筒,却发现那救命的竹筒不知什么时候滑落了,而自己东张西望心不在焉,居然没有发觉! 这一惊非同小可,霍郇翔顿时陷入绝望。他用力睁大眼睛,然而眼前仍然是一片浓重的化不开的黑暗:远处的水滴仍然一滴滴不紧不慢的落下,然而在一片死寂中,每一滴都像是敲在他心上。他紧紧贴住冰冷的岩石,右手伸出按住心口,心脏剧烈的像要马上跳出胸膛一样。 不远处传来索索的声音,仿佛有鳞片摩擦岩石。霍郇翔一激灵,害怕地连气也不敢喘了。 突然,右前方数十步外,无声无息的出现了两盏红灯,幽光两点于虚空之中悬浮晃动,说不出的诡异骇人。霍郇翔只觉头皮发炸,第一个念头就是:鬼! ——只是,鬼魂之物据说都是无形无质,这声音和腥气,又是从何而来?他狠狠咬住手指,强迫自己镇静,慢慢伸手,想去摸摸四周有没有可以拿来防身的东西。谁知手臂刚一动作,那两盏红灯骤然一亮,呼的一声移到近前不足三尺处。霍郇翔只吓得魂飞魄散,一声惊叫还未出口,便觉浑身一紧,已被一物牢牢缠住,再也动不了半分。 腥臭之气冲鼻而入,熏得他险些晕去,脸颊手臂等肌肤所触之处,尽是冰冷的粘稠之物,说不出的难受。霍郇翔头一抬,那两盏“灯”就在自己头顶上方停浮不动。脑筋一转方才明白,原来缠住自己的是一条大蛇,而那两盏“灯”,就是大蛇的眼睛。 而这一明白过来,立时又想起在于家村时见过的蛇吞青蛙的情景,霍郇翔心胆俱裂,大叫一声,奋力挣扎。然而没等他使出全力,蛇身一缩,将他缠得更加紧了。霍郇翔仿佛听到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胸膛几乎要炸裂开来。 幸好,在他昏过去之前,蛇身放松了一些。霍郇翔猛力的喘着粗气,胸口的伤重又被扯到,他咬牙忍住,再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轻举妄动。 大蛇目光炯炯的望着这被困的少年,一颗蛇头好整以暇的轻微摆动,似乎在尽情享受捕获猎物的满足。霍郇翔也绝望的望着它,真正体会到了落入猫爪下的老鼠是何感受。“葬身蛇腹的滋味一定不怎么好……”他自嘲的想着,突然有了对自己苦笑的心情。 唇角微微上扬,一个淡淡的笑容就这样出现在颊上。 那蛇本已渐渐失去耐心,红信吞吐蠢蠢欲动,此刻骤然见到霍郇翔的笑容,突然明显停顿了一下,却把一颗狰狞恐怖的蛇头低低凑到霍郇翔脸前不足二尺处,目光闪闪,竟似在细细打量他一般。 据说蛇类的视觉不灵,走路捕猎只凭蛇信伸缩,而今日遇到的这条大蛇,眼神不仅不显呆滞,反而灵动异常、神光湛湛,又是什么缘故?霍郇翔心中惊奇,连害怕都暂时忘掉了。看这大蛇蛇身巨大,想来要从它围困中逃出简直无异登天,他干脆放弃了逃走的念头,想瞧瞧这蛇到底如何对待自己。 大蛇定定的瞧着他,蛇睛中光芒明灭,似乎有一声叹息悠悠传来,轻的像是梦中的风声。那声音类似人声,却分明是眼前的蛇在微张巨口。霍郇翔毛骨悚然,却见大蛇突然将头一昂,蛇身扭动屈曲,已然将他从束缚中松出,然后不由分说把他驮在背上,便向石洞更深之处游去。 霍郇翔大惊又大奇,心道:莫非它年深日久,已然成了精了么?难不成那“遇仙洞”三字中的“仙”,说的就是它?只不知它将自己要带到何处?霍郇翔觉得自己仿佛一步迈入了前朝的志怪小说中,当下抱定了蛇身。只是那腥臭之气实在太过,只好以袖掩鼻,竭力忍住。 大蛇身长逾丈,然而游走极是迅速。越往里面山洞越窄,几次险些撞上岩石,霍郇翔惊叫连连,只得俯身紧紧贴上蛇身,才免去骨断筋折之灾。那蛇不理不睬,只低了头一味前行,倒像急匆匆的要赶往什么地方。 它七转八拐,好不容易停下来的时候,背上的少年早被颠得七晕八素、苦不堪言,脸颊、手臂、双腿都被突起的山石划得到处都是血口。觉出大蛇停下,霍郇翔昏头昏脑的爬下来,晕晕乎乎的抬头瞧时,只见自己置身于一间石室,壁上隔不远处就有个小小石洞,每个小洞里放着盏油灯。室中似乎全是石头,不知怎的寒气侵人,灯光摇曳,影影绰绰的投在壁上,更显得冷气入骨。霍郇翔打了个寒战,伸手去拽秦飞送他的大衣,却拽了个空,定神看时,才发现那皮衣被山石刮的皮毛翻卷,有几处成了条状,衣襟处齐齐一个断口,心中苦笑道:若是秦飞在此,瞧到这水貂皮的宝贝大衣如此下场,不知会作何感想?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那大蛇瞧得大不耐烦,尾巴抡起,重重抽上霍郇翔肩背。这一下猝不及防,霍郇翔“哎哟”一声向前扑出,胸口剧痛,险些又要呕出血来。 他又气又急,爬起来正想找大蛇理论,一抬头却吓得直跳起来。面前一具厚厚的冰棺,棺沿上,一只骷髅睁着黑洞洞的眼眶,正一眨不眨的望着他。 第二十五章 团圆 霍郇翔大叫一声,噔噔噔倒退几步,一跤跌在地下。只见大蛇无声无息的游上石棺,巨大的蛇头轻轻地在骷髅身边挨擦,很是亲热的样子。霍郇翔定定神,心想:看来这死去的人是它的主人了,不知它伴着这具白骨,在这不见天日的洞里呆了多久?一念及此,顿时对这大蛇起了亲近之意,上前一步柔声道:“逝者已矣,节哀顺变吧。” 听了这话,那蛇倏地昂首吐信,目光变得凶狠无比,竟似要将霍郇翔一口吞下。 霍郇翔没想到它居然能听懂人言,吓得又退了几步,又是委屈又是迷惑,道:“蛇兄,我哪里说错了么?你别恼,就算我错了吧。”那蛇哀鸣一声,两颗大大的泪珠自眼眶中滚出,砸落在地面上,嗒嗒有声。 眼前奇事一件连着一件。霍郇翔见怪不怪,看这大蛇流泪,心里也一阵难受,壮着胆子走近蛇身,伸手抚慰的轻轻拍了拍。一时想到从未谋面的父亲,心中伤痛难忍,眼睛也湿了。 一人一蛇相对哭了一会儿,那蛇止了泪,喉中一声低鸣,轻推霍郇翔身体,将他拥至骷髅近前,蛇尾弹起轻轻压上他头颈,似是要他向骷髅跪拜。霍郇翔不解其意,但还是战战兢兢地俯下身子磕了一个头,才纳闷道:“蛇兄,你这是……” 才问出一半,后面的话便哽住说不出了——他分明看见骷髅的手边跌落着一把长剑,那质朴无华的剑柄上刻着一个小小却及其鲜明醒目的“霍”字。 姓霍…… 莫非,这骷髅竟然是…… 然而仅凭一把剑,又怎能断定骷髅身份?变幻莫测的事情让少年学会了思考,他没有忙着悲痛,而是先跪下来细细检验,以求确认面前的人到底是谁。 骷髅骨头青中微微发黑,右侧肋骨断了数根,当是生前中毒、又被重手法所击,而那毒药毒性猛烈,竟然将血肉一并化去。奇的是骨架上衣物尚存,却只覆在背部,前片则不知去向。 霍郇翔举目四望,想寻找那失去的半片衣服。那大蛇仿佛知他心意,忽的顺了岩缝攀游而上,一直爬上洞顶,片刻之后,口中衔了一物重又回到地面,将头伏在霍郇翔身侧。霍郇翔轻轻伸手,自它口中取出一团布帛,正是他要找的半片衣衫。他慢慢打开,里面的东西啪嗒一声掉在地下,他俯身捡起,是一枚小小的令牌。火光摇曳,那衣衫上面片片殷红,竟是以鲜血写成的一些文字。 霍郇翔心中一颤,捧在手里细细看去: “余霍穆峰,有妻郇言,有子郇翔。妻早亡,欲觅秘宝天机云锦活之,孰料天意弄人,功败垂成。余虚度此世三十六载,自问光明磊落,无愧于天地,于此伴妻而眠,得其所哉,然未见翔儿一面,虽死犹憾!长剑惊觉,佩之已久,望君付与顺德府吾儿。此掌门令牌,君自取之,得灵蛇沉火相助,补天一门任君调遣,余亦九泉之下感恩不尽……” 字迹银钩铁划,骨力劲拔,隐然一股傲气扑面而来,只是越到后面越见凌乱,最后一字只写了一半,便斜斜拖下,显然书写之人已是油尽灯枯,留此血书,便溘然长逝。 霍郇翔未及看完,已哭倒在地。突如其来的打击,让这十四岁的少年再也承受不住,跪在已成白骨的父亲身边,他放声痛哭。“沉火”灵蛇长声悲鸣,深深的俯下头去。 骷髅黑洞洞的眼眶温柔的望着久别的儿子,无声的抚慰着悲痛的少年。 十四年的苦苦期待,父子二人,就这样隔了阴阳两界,遥遥相望。 很久之后,霍郇翔才渐渐止住泪水,捧起父亲的遗书再看了一遍。读到“于此伴妻而眠”一句,心下如受重锤一击,不觉望向一旁的石棺。 那石棺四壁极厚,颜色白中泛青,一靠近,便感觉冷意源源不绝奔涌而出,当时一种罕见的冰石。整个石棺,除棺盖外毫无一丝缝隙,显然是一整块巨石琢成,棺盖非冰非玉,澄澈透明如溪流浅水,霍郇翔可以轻易看清里面的情形。 一个身着碧衫的年轻女子,纤白如玉的双手放在胸口,静静的合眼而眠。她容颜娇美,看上去也就二十几岁的年纪,长长的头发瀑布一般淌过枕头,蝉翼一样微翘的睫毛,似乎随时都能扑闪一下睁眼醒来。她眉头微微蹙起,似乎临死前感到一丝痛楚,而唇角边浅浅的笑涡,却又带着无以言说的留恋和满足。 这神情,霍郇翔蓦然觉得眼熟,用力思索方才想起,这神情分明和以前镜中看到的自己极为神似。 “沉火”便是看久了这笑容,才在差一点要勒毙他的瞬间松开了他吧…… 这、就是他的……母亲…… 隔着厚厚的棺壁,孤苦伶仃的少年静静地拥抱着母亲。冰冷的石头仿佛活了一般,急剧吸走他身体里的热量,他的牙齿格格作响,然而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放手。 石棺另一端,骸骨空洞的眼中仿佛溢满了幸福的笑容。 分离已久的一家人,终于在十四年后,得以团圆。 灯影摇曳,许许多多的幻象飞出,随着明灭的光影跳跃。霍郇翔仿佛回到了幼时,像他所看到的、一直羡慕不已的孩子那样,偎依在母亲怀里,张手让父亲抱。高大慈祥的父亲将他驮在肩上,一家人一起去看山看海……他满足地笑着,头一歪,陷入了昏迷。 霍郇翔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仰面朝天倒在地下,“沉火”正将颈部的血一滴滴滴入他口中,旁边一道血迹,直延伸到十几步外。血迹的尽头,出鞘的“惊觉”剑静静躺着。 他大惊跳起,心知定是“沉火”天生灵异,血中含有辟寒之物,自割血脉来救助自己。他心中感动,手忙脚乱的替“沉火”止血包扎,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大蛇精神恹恹,似是失血过多,看他醒来,便盘卷起来休息,过了一刻,方睁开眼睛望向霍郇翔,慢慢将头搁上少年肩膀,似是抚慰之意。霍郇翔心中一酸,抱住蛇身哽咽起来。 “沉火”沉默了一刻,轻轻挣开他手臂,自顾自顺着山壁游去。爬了几步,又转头回望,似乎是要霍郇翔跟随。霍郇翔此时对这灵蛇五体投地,当下将血书和令牌放入怀中藏好,恭恭敬敬的向父母遗骨磕了三个头,提起惊觉剑跟在“沉火”后面,向更深的黑暗处行去。 走了一会儿,滴水声重又出现,而且越来越近了。山洞回环弯转,地势越来越高,路边有时可见动物的骨骸,间或夹杂着人的骨头,想是“沉火”进食后留下的。 忽然,一道山壁拦住去路,山洞已到尽头。细细一脉水流自岩缝中徐徐滴下,奏出清逾鸣琴的声响。霍郇翔紧走几步,接几捧水喝了,精神便是一震。 “沉火”在一旁静静瞧着,等他喝完水,突然蛇尾用力,向着一块突出的山石抽去。壁上石块棱角尖利,顿时把它的尾巴划得鲜血淋漓,先前包扎好的伤口重又裂开,血立时涌了出来。 霍郇翔大吃一惊,叫道:“蛇兄!”甫一出口,就见石壁缓缓裂开,天光泄进,耀眼生花,竟然是一个极隐蔽的出口,其中空隙,正好容一个人钻出。想必“沉火”觅食另有出路,这机关许久未开,都有些生涩了,难为这大蛇居然还记得此处。 霍郇翔疾步奔出洞外,面前一片枯草丛生的坡地,四处可见尚未化尽的积雪,当是伏凌山阴。在阴暗的山洞不知呆了多久,乍然出得洞来,只觉心怀大畅,悲痛压抑之情也不自觉的冲淡了几分。 正贪婪的呼吸新鲜空气,忽听背后有异声传来。霍郇翔一惊回头,却见“沉火”蛇身绷直,正使足力气猛击洞顶。它力逾千斤,每击一下,便有几十块大大小小的碎石落下,堆叠在洞口四周。 “不!”霍郇翔失声大叫,猛地明白了“沉火”的意图。他一下扑到洞边,但是已经晚了。大蛇深深的望了他一眼,满怀留恋而又毅然决然地向洞顶狠狠一击……一块巨石轰然落下,溅起无数烟尘和石屑,生生隔绝了少年流泪的眼。 霍郇翔心中大恸,扑倒在乱石堆上。山洞深处轰隆之声不绝于耳,伴着灵蛇的长声悲鸣渐渐远去,显是“沉火”一路击毁山洞,将主人尸骸与自己一同深埋地底,以求最后的宁静。 身下的大地剧烈摇晃,慢慢归于平静。山体生生塌陷下一截,眼前一团乱石狼藉,再也分辨不出山洞的痕迹。 霍郇翔失魂落魄的呆呆站起,木然望着前方。 父母生前最牵挂疼爱的就是他,然而自己却无法尽孝,倒是“沉火”忠心事主、常伴尸骨不弃不离,如今又以身相殉,自己枉为人子,竟然连一条蛇都不如!想到这里,他万念俱灰,竟然动了轻生的念头。 那柄叫做“惊觉”的长剑就在身边。霍郇翔慢慢抽出,三尺青锋寒光冷冽,宛如一泓秋水。他将长剑放于身前,慢慢跪下来,恭恭敬敬的向乱石堆拜了三拜,正要伸手取剑,就在这时,怀中却掉出一物,正是霍穆峰的遗书。 霍郇翔心中大震,伸出的手便再递不出半分。父亲临终前还如此记挂自己,若自己不以报仇为念反而如此自暴自弃,黄泉下纵然相见,又有何面目去见双亲?父亲一生英雄,却有这么个动辄自寻短见的儿子,他若在天有灵,定会气恼愤怒、暴跳如雷吧?想到此处,他才觉出自己狭隘懦弱,心中又愧又悔,扑倒在地痛哭了一场,下定决心定然要替父亲报仇雪恨。幸好此地偏僻,经历如此剧烈变故,山上人居然直到此时也没有发觉。 第二十六章 沉冤 霍郇翔拜别了父母埋骨之处,找了个背风少雪的地方,盘膝坐下休息。一静下来,只觉风声、鸟啼格外嘈杂刺耳,连日遭遇全兜上心头,杂念纷至沓来,哪里能够安心得了,只得作罢。觉出腹中饥饿难忍,火折又失落在山洞中无法找回,不由一筹莫展,幸好在不远处找到两棵相对而生的柿子树,树上还挂了几个孤零零的小柿子,便摘下来就着残雪咬了一口,只觉苦涩不堪,难以下咽。 正拿着剩下的柿子怔怔发呆,忽听脚步声嘈杂,正是向着他置身之处行来。霍郇翔警觉而起,忙闪身贴上山壁,屏住呼吸细听外面的动静。 一个声音说道:“圣使,就是这里。” “圣使?是秦飞到了?”霍郇翔惊喜交集,呼吸也急促了起来,连忙竭力平息。 只听秦飞“啊”了一声,带着说不出的惊惧,又随即恢复了平常语气,淡淡问道:“什么时候崩塌的?” 先前那声音答道:“回圣使,大约卯时三刻。” “为什么不早些来报!”秦飞震怒。 “掌门、掌门说圣使正在用功,要属下、属下四个时辰后再请圣使前来……”那声音颤的如同风中落叶。 秦飞明显一窒,再不说别的,只道:“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脚步声重又响起,越来越远。霍郇翔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悄悄伸头一望,只见秦飞呆呆立在乱石堆旁,背对着他深深地埋着头。 “他是以为我死了,在为我难过吗?”霍郇翔心中感动,想走出相见,却又突然起了捉弄人的心思,刚想想个法子吓吓秦飞,突然听秦飞悠悠一叹,正经八百的说道:“霍兄啊霍兄,你不幸遇难,秦飞伤心的很!好不容易摘了几个柿子祭奠你,却不料被老鼠全偷吃了去,只给我剩下了少半个……老鼠啊老鼠,下次再偷吃,记得要全部吃光,偏又留下痕迹在这里,岂不是故意给人留把柄么?”说着转身向霍郇翔藏身之处挤眼一笑,故意把手里的大半个柿子举得高高的。 霍郇翔自知大意,脸上发烧,只得走出。秦飞犹如见了鬼一般,瞪大眼睛围着他转了三圈,只看得霍郇翔浑身发毛,方才痛心疾首的叫了一声:“我的貂皮袍子!”霍郇翔立时头大如斗,呐呐道:“我……我赔你……” 话音未落,秦飞已满眼放光的盯住了惊觉剑:“这是哪里来的宝贝呀?给我瞧瞧!”霍郇翔心中一痛,道:“是我爹给我的。”秦飞明显吃了一惊:“掌门?他要给你这剑,也不用把你关进洞里啊,一年多之前遇仙洞里突然出了怪事,进去的没有一个出来,都说是那里藏着提灯笼的冤魂厉鬼……掌门对你也太……太……心急了些——还好你没事!” 霍郇翔拳头捏的格格作响,半晌方道:“那不是我爹,我爹早被他害死了!”说着又滴下泪来,忙伸袖子拭去。 秦飞张大嘴巴,半天也合不拢。这话于他来说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但眼前的少年之前自己亲眼见过,虽然长大了些却是如假包换的霍郇翔。看他的神情悲愤,不似作伪,又联想到一年来掌门的种种反常,沉吟了片刻之后,秦飞终于决定先听完他的遭遇再说。 补天崖的房屋并不甚多,全是一色的石头建筑,依山势而散落,隐隐合着天罡北斗之象。天权之位是掌门所居,秦飞居所原在玉衡,后来应掌门之命搬到了天璇,这里临近山崖,是个清雅偏僻的去处。 秦飞将扮成补天崖弟子的霍郇翔带入自己的屋子,十四岁的少年便吃了一惊。秦飞自然知道他为什么惊诧,便摇头晃脑的细数起屋中摆设来:火燃的熊熊的壁炉,猩猩毡的地毯,紫檀木的桌椅和花架,苏州永和坊的梨花木大床,余杭锦绣斋的帐子,几上的水仙花幽香暗递……先前霍郇翔自惭形秽不敢进门,然而看秦飞的样子越瞧越觉得他像个暴发户,见谁就要炫耀一番似的,也不好意思扫了他的兴致,只装着去翻架上的古籍。后来秦飞说累了,才想起要给客人找件暖和衣裳找点吃的,于是霍郇翔才终于不再忍受饥寒交迫之苦了。 掌门的居所离此很远,这一年多来没有要紧事从不会亲自过来,于是秦飞遣开手下人,放心大胆地留霍郇翔在此。霍郇翔吃了顿饱饭,洗了个热水澡又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擦黑,觉得神清气爽精力充沛,连胸口的疼痛也大为减轻。 晚间两个人同榻而眠,霍郇翔将所历的事情一一说给秦飞听。秦飞先是讶异,渐渐眉头紧皱,眼中似要喷出火来,显是信了八九分,及至霍郇翔拿出血书和掌门令牌,秦飞怔了片刻一拳击上床沿,低吼道:“怪不得掌门这一年多古怪之极,原来他老人家早、早……项仇、项仇!咱们走着瞧!” “项仇?”霍郇翔默念这个名字,觉得生疏的很。 秦飞强压下怒气,说道:“两三年前,这杂碎扶了一个女人的灵柩来……那女人生前和掌门有过婚约,后来掌门离家出走就算自动解约了,谁知死后还来纠缠,写信要掌门收留姓项的混蛋,掌门、掌门一时心软,安葬了死人后当真留他下来,谁知、这无端的引狼入室……一年多以前掌门闭关,出来后说是走火入魔毁了容貌和声音,还说项仇趁机偷走了令牌,结果项仇被杀令牌和佩剑却都找不回来了……大家就都信了,却忘了项仇和他老人家身量本就相像,面具一戴声音一哑根本看不出、看不出是……他妈的姓项的,掌门待他不薄,他却狼心狗肺、恩将仇报!……” 他连说带骂,霍郇翔想了一会,总算弄清了大概经过,望着秦飞悲愤难抑的脸,他的心里却莫名的如死水一般,慢慢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爹和娘在一起,一定很幸福。” 秦飞的骂声蓦地噎住,想象着霍穆峰怎样在身中剧毒、又受重创的情形下艰难的进入成殓妻子遗体的山洞,割破手指留下血书,然后在棺前闭目而逝,不禁心如刀割,自床上翻身而起,扯过外衣就要往外冲。霍郇翔一把抓住,急问道:“你要干什么?”秦飞咬牙道:“还能干什么?——报仇!你安心等着,我把项仇的头提来!”霍郇翔冷笑:“你很厉害么?比起项仇怎样?”秦飞一怔,神色一黯,随即又狠厉起来:“他是练武的奇才,就凭这么短的时间就把掌门的武功路数偷学了个十足十,这点我不得不佩服——但是不如他又怎样?大不了同归于尽!” 这几句掷地有声,霍郇翔胸中激荡不已,口中却道:“不对。他既然把你远远遣开,又对你事事隐瞒,自然是始终信不过你、防备着你。你这样浑身杀气的闯去,说不定还没到近前就会被他发觉,白白的把自己陷进去。倒不如明天你把我和掌门令牌一起献出,他一高兴就会放松警惕,那时咱们再合力一搏,岂不是更好?” 秦飞转念一想的确不错,只得又躺回床上,恨恨不已地将项仇的祖宗十八代统统问候了一遍,连那个死去的女子也不放过,直骂得眼皮干涩困顿不堪,才沉沉睡去。 霍郇翔闷声不响,听得秦飞鼻息均匀确已睡熟,一直隐忍的恨意腾地窜起,灼灼的烧红了双眼。他悄无声息的滑下床,将惊觉剑牢牢缚上后背,轻轻拉开房门,如一缕青烟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十七章 复仇 夜风冷得刺骨,一钩弯月斜斜挂在天际,那半掩半遮的月色,也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远峰近岚中雾霭沉沉,白石房屋隐在夜色里,仿佛是一条弯曲的巨蟒。而此时,巨蟒也在沉睡。 四周都是一片黑暗,只有“天权”位的石屋还亮着灯光。霍郇翔就在屋角处潜伏着,黑暗成功的隐蔽了他的身形。之前他曾详细询问过这天罡北斗阵的破法,得到的是一个令人振奋不已的答案:项仇可以像模像样地模仿出霍穆峰的言行举止武功招数,但是这阵法却从来不会运用,因为这个他曾召见秦飞,想从秦飞口中套出其中关键,但秦飞也是云里雾里——这阵法根本不是补天崖的武学,而是霍穆峰自己在武当天罡北斗阵的基础上重新改进并布置的,怕这世上除了霍穆峰本人,谁都没法子启动它了。想到父亲,霍郇翔有些伤感,同时又有些庆幸,幸亏父亲没有把这阵法教给项仇,不然今天怕是要让自己的儿子陷入彀中了。 一批又一批巡逻的弟子走过,低声对着口令,霍郇翔还没有找到一点可乘之机。身上的衣衫在夜风中如同纸一样薄,一打就透,他的手已经僵的快要握不住剑柄了。他决定速战速决——自己武功太差,正大光明的挑战绝无胜算,而对这种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的人根本不用讲什么道义——同归于尽便了! 这也是他为什么执意要拖住秦飞、执意不许他去的原因。明知是死路一条,何必再拖上一个人?再说,自己的仇自己报,他再不济,也不要假人之手! 第四批巡逻的弟子刚刚走过。霍郇翔无声的活动了一下手脚,努力调匀呼吸,慢慢自黑暗处走了出来。他的经验实在是少得可怜,虽然之前依晴也零零碎碎的给他讲过一些,但是到了此刻,这大孩子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做了。他只是将呼吸努力压到最轻,然后看着那房门发愣:这个情况,引项仇出来是绝对不成的,那一大批巡逻兵讨厌的很,要是听到动静围上来可就麻烦了。那就是自己杀进去吧?从门里冲进去好呢,还是从窗户里面跳进去?姐姐说过黑道上的小贼们有种叫做迷香的东西,可是自己却没有,早知道这样问下秦飞,或许他那有点也说不定…… 树上披着狐裘、翘着二郎腿的少年看到这副情景,直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原来真有这种人啊,天生有做靶子的潜质!秦飞在心里哀叹,一边探出头去张望。那家伙一定还以为自己在被窝里呼呼大睡呢,也不想想,要是江湖人都跟他一样笨,还不早死上百八十次了?切不管怎么说,好歹兄弟一场,不能让他死得太难看了,必要的时候还是拉他一把吧。 秦飞心中计较,树下的霍郇翔也拿定了主意——还是从窗子进去比较好!他微微躬身,双足一点,便要自窗户穿入。 便在此刻,屋里蓦然传出一声惨叫。树上树下两个人同时一哆嗦,一起转头看向屋门。 那声音嘶哑而凄厉,恍若陷入铁笼的野兽的咆哮,充满着刻骨铭心的绝望与伤痛。出了什么事情了?霍郇翔不明所以,不由一呆,就在这时,一条绳索呼的一声自树上垂下,秦飞露出半张脸悄声喊道:“要命就快上来!”霍郇翔讶异之下不及细思,抓住绳子三下两下爬上树,与他坐在一起,刚想张嘴说话,秦飞一把捂住他嘴。只听四下喊叫声响成一片,灯笼和火把纷纷从四处涌来,显然是补天崖弟子发现了情况,正向此处汇集。 眼见树下众人越聚越多,秦飞好整以暇的将绳索收起缠入腰间,原来是他的衣带。霍郇翔正对他的机变佩服不已,只听树下一个年轻的声音喊道:“掌门!掌门您老人家在里面吗?”一连喊了好几声,明显带着惶急。然而此刻屋内却是一片寂静,仿佛屋里的人已经凭空消失了一般。只听到四周火把燃烧的哔哔剥剥的声音,伴着众人的粗重的呼吸,透着十足的诡异与阴森。 那声音又响起,这次是问旁边的人:“灵猊使呢?灵猊使怎么还没到?”有人低声说了句什么,那人啊了一声,便再不言语了。秦飞微微冷笑,心道:“我不赶紧出来,难不成还等你们来向我求救么?哼!莫然啊莫然,我倒看看你能怎样?” 这个叫做莫然的青年也是补天崖弟子,长秦飞两岁,为人稳重谨慎,和秦飞的飞扬跳脱大相径庭,职务虽不如秦飞高,然而办事稳妥,犹在秦飞之上。秦飞因此很不喜欢他,故意让他负责晚间巡查的苦差,他也不恼,每日安安分分做自己的事情,丝毫没有怨言。 此刻莫然站在树下,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保护掌门安危是自己的职责所在,理应进去一查究竟,然而一年多之前掌门走火入魔,性情大变,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从不许巡查的弟子靠近他的房子,违者格杀勿论,想起大半年之前一个弟子误闯了房间,掌门硬是吩咐灵猊使将那名弟子削去舌头挖去眼睛,然后绑在柱子上一刀一刀行凌迟之刑,他不由打了个冷战,情不自禁的向后倒退了两步。 抬眼望着死寂一片的房门,他的心里又动摇了:门里究竟出了什么事?掌门、掌门还在里面吗?如果在的话为何一声也不出?刚才那声惨叫,又是出了什么事情?思前想后,始终拿不定主意,只得向手下人做了个手势,紧紧盯住那扇房门。 四周人自然和他一般的心思,便都闷声不响的严阵以待,跳跃的火把下,各人手里的兵刃闪着寒光,映得那夜色分外寒冷。 树上的霍郇翔和秦飞更是一声不响,静观其变。秦飞将狐裘扔给了霍郇翔,扒着树枝向下看,嘴角带着冷冷的笑。他打定主意,只要项仇一出现,他便自树上一扑而下,干净利索的结果那个冒名顶替的混蛋。 霍郇翔右手反握,紧紧攥住了惊觉剑的剑柄,努力压着气息,一颗心砰砰跳个不休。 四周的空气一下变得沉重之极,紧闭的门和隐在门后的厚厚的黑暗将众人的心压得死死的,窗内的那点灯光,愈发显得飘摇如狂风中的落叶。 蓦然间,绝望的嘶喊重又响起,猛地劈入众人的耳膜。莫然当机立断,叫道:“跟我来!”当先冲上台阶,举肘向房门撞去。众人勇气陡增,发一声喊,便要一拥而入。最前面的人刚刚踏上第一级石阶,却听莫然高声惊叫,厉声喝道:“你是谁?” 随着凄厉的笑声,众人纷纷往后退去,只见一人披发仗剑立在门口,高大的身材在地下投下一大片阴影,而看他的身上,分明就是补天崖掌门的服饰。他的脸上没有戴青铜面具,火把随风飘曳忽明忽暗,然而长了眼睛的人就能看出,他的年纪最大不超过三十岁,根本不是掌门霍穆峰。 “项、项仇?”莫然倒吸了一口冷气,人群中已经有人吓得大叫起来。眼见被掌门亲手杀掉的人又站在面前,人人背上都觉得冷气直冒,不约而同想到:他定然是阴魂不散,前来索命了!一念之下,就有几个人两腿打颤,几乎要夺路而逃。 然而面前的人神情呆滞,眼神迷乱,仿佛看不到众人的纷乱情形。莫然看出情形不对,挥手止住众人骚动,试探的走近问道:“项仇,你在这里做什么?掌门呢?” 面前的人充耳不闻,眼神直直的盯着前方,笑道:“离,你来了?你终于来找我了!”莫然顺着他的目光一望,却见一个弟子惊慌失措的愣在原地,想跑又不敢。 “离,自始至终你心里只有霍穆峰一个,为什么从不在意我呢?是因为我比你晚出生十年吗?你为什么总把我看成小孩子?你收养了我,却不许我喜欢你,离,你为什么这么残忍?”项仇自顾自的诉说着,语调中满是痛苦,丝毫没看到那名弟子已经吓得牙齿打战。在他眼里,这里不是补天崖,而是一望无际的塞上草原:面前也不是五大三粗的粗豪汉子,而是眼神忧郁的凤家小姐阿离,一个自江南来到塞北的女子。这个女子,曾用一头小羊把年幼的项仇“赎”了回来,给了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快乐和温暖。 项仇原来叫做项良,是个好人家的孩子。爹妈过世的早,他是他姐姐拉扯大的。姐姐大他十三岁,可惜已不在世上——他们都死了。他姐夫是山贼,朝廷派兵来围剿的时候他们全家一个也没跑出去,就叫人像宰牲畜一般就地杀死,然后挖坑埋了。姐姐死的时候还抱着他小外甥,扯都扯不开,那孩子只有两岁,也早是具尸首了。 这是跟着姐夫的小杨子跟他说的,小杨子混在坡上的死人堆里才逃出来,一条腿一只手就是那时没的。他喝着烈酒,一边说一边哭一边咬牙切齿。——其实他们从没做什么坏事,山上种粮种菜养着牛羊,自给自足还绰绰有余,不过是偶尔劫些大户人家的钱物去周济穷人罢了。他们抢的时候总会给主家留下一些,再说只要钱从不伤人,又犯不上什么死罪。小杨子说,祸根是那天他们揍了齐尚书的公子。那混蛋调戏妇女正好被他姐夫看到,一群人上去揍了他一顿,不久之后,那个混蛋就出现在围剿的官兵堆里,趾高气扬的指挥着杀人……当日怎么就没弄死他呢?他妈的! 姐姐一死,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也没了。虽然他装了两年的小厮,终于逮着机会捅死了姓齐的,姐姐一家也活不过来了。中原四处都贴着布告捉拿他,他只好逃到塞外去,他咬着牙发誓,就是被寒冷冻死、被黄沙埋了、被狼群撕成碎片,也再不回江南了!他告诉自己,他是男子汉,男子汉就要有胆气有志气,走过的路不要回头。他还不止一次对自己说,我是坏人,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是非黑白之说,我不要做什么好人,不要落得姐夫一样的下场。 流浪的日子里,他一直这么想。他偷过,也抢过。凤离救起他的时候,他正被几个牧民孩子群殴,因为他偷吃了他们老大的烤羊腿。 项仇永远忘不了初见她的情景。她干净、美丽、高贵、典雅,虽然穿着寻常的牧民袍子,却和周围格格不入。她牵过一只小羊给那群孩子,换回了他,然后把他领到她的帐篷里,给他洗去脸上手上的泥土和血迹,然后蹲下来温柔的问:“你从哪里来?几岁了?叫什么名字?——以后,就跟着我好吗?” 这几句话像乌云后的太阳,照亮了他的生命。以后没有她的日子中,项仇在暗夜中回忆起来,常常会痛哭出来。 她也是江南人,却不知道为什么来到那里。她很温柔,对他很好。她像死去的姐姐一样会做好吃的饭菜和点心,他再没有挨过饿,也不用硬着头皮吃冒血丝的羊肉。她手很巧,做的靴子暖和的很。她喜欢看书写字,也喜欢闲时用笔在纸上随意涂抹,那线条很像一个背着剑的人,眉目间却模糊不清。她很喜欢秋香色,可是这里这种颜色实在太少见了,她想找块布料也找不到,所以常常叹气。 她一个人的时候总会发呆。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敢过去打扰,只敢远远的瞧着。他只是觉得,他很喜欢望着她,虽然只是远远的,但心里暖洋洋的,让他觉得这世界其实不是那么冷。 她身体不好,后来不知怎么的居然开始咳血了。项仇请大夫来看,大夫摇头,只说拿人参吊住还能多支撑些时候。他的脑子轰的一声,仿佛天塌下来一般——他不能失去她,真的不能!他再不要回到以前冰冷的日子,没有她,他会疯掉的…… 后来的日子很辛苦,也很快乐。他会找寻任何一个她看不到的空隙跑出去,去雪山上找人参——大夫说最好的参不是在满是树木的深山老林里,而是在雪山上没有树木遮挡的地方,这样能吸取天地间最多的精华,当然,也是最难找到的。他找了好久好久,只找到了一株没有成形的,小的像胡萝卜,而那时他已经离开她两天两夜,只好先回到她身边去。后来,她就用这只参熬成的汤,支撑过了一个秋天。 天气转冷的时候,她的病突然一下子厉害了,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只是咳,昏迷的时候喃喃的说胡话,总是提到一个叫“霍穆峰”的名字。她清醒了之后他问那人是谁,她愣愣的不出声,然后说以后要他去找那个人,那个叫霍穆峰的人。再追问,她便不肯多说了。 可是他猜得出,定然是那个姓霍的负了她,后来她断断续续的呓语中证实了这点。他咬着牙对自己说,一定要让她活下去,让她忘了那个姓霍的,让她知道,这世上他才是对她最好的。——他不会离开她,死也不会。 可是,她的病越来越重了,一天要晕厥好几次。他眼睁睁的看着她吐出的血染在他的袖子上,心也一点点沉下去。那时候他总是哭,却不敢让她看到。她稍稍有点力气的时候,就会问:你为什么把自己名字改了呢?忘了以前的事情吧,你姐姐的仇已经报了,要好好的活下去啊。然后又会说:阿仇,你为什么不肯用任何一个称呼来喊我呢? 这两个问题,直到她离去,他也没有给她答案……他要怎么告诉她,他恨的,是那个负她一生的姓霍的五龙山主人!而他又该怎么跟她说,他只想喊她——“离”。 离…… 她不明白他的感受。从来不明白。她的心里只有霍穆峰一个人。她只把他当成孩子看。 离…… 她活着的时候,他从来不敢这么叫她。而现在,他每天都会小声的叫上一千遍一万遍,就好像她还在身边一样。他不要和她分开,于是,带着她的尸身千里跋涉,上了五龙山。他见到了霍穆峰。霍穆峰果然很英俊,也背着剑,让他想起离以前画的那些画,原来画上的人就是他。霍穆峰的头发白了一片,眉目间有淡淡的忧郁,不像霸主的样子,也没有多说什么,叫人打一口上好的檀香木棺材给他。他重新成殓了离,又擅自请了高僧来做了一场盛大的法事。这一切,霍穆峰只是不声不响,他知道他是心里有愧。 但是这些算什么?他渐渐得知,霍穆峰的夫人郇言已死去多年,他要找仙药给夫人,好让她还魂。——那离呢?离那么凄惨的死去,就白白算了吗?就是真有那种东西,也该先让他救离!他要让她忘却前尘,好好的活着! ——为了这个目的,他可以不择手段。 于是他挖了三个月的地道,趁霍穆峰练功的机会杀死了他。反正他不会让他得到仙药救回他夫人的,还不如让他们去黄泉下相见。念及霍穆峰待他实在不薄,所以他生生打断了他的肋骨,并且给他灌下了自己研制的剧毒药,以便他能好好的享受痛苦的折磨。然后,他再不向奄奄一息的霍穆峰看上一眼,仰天大笑走出山洞,将事先准备好的青铜面具罩在脸上,并且吞火炭把嗓子弄哑,在肩上垫上两层厚布,然后穿起霍穆峰的衣服扮他的样子,对外便宣称走火入魔,武功和容貌声音都变了。从那以后他深居简出,大多事情交给秦飞打理,倒也没出什么破绽。霍穆峰已经四处撒开人手去找起死回生的仙药,他只要在山上等就可以了。趁此空闲,他努力学习补天崖的武功,并且服用各种各样的药物来增加功力……那药常常让他发狂,真气流窜浑身欲爆。就为了伪装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谁都不知道他吃过多少苦。 他的等待终于有了眉目。织云小筑的人出现了,据说她们身上就有成仙的秘籍——成了仙,就可以穿越黄泉幽冥,可以见她一面!他喜出望外,于是一路派人追杀那个叫做依晴的女弟子,可又被她一次次逃脱。不久之后,霍郇翔出现在京城中,秦飞说这个少年是他的“儿子”。他既害怕又厌恶,于是跟秦飞说要好好历练他,才有了京城的牢狱之灾,才有了五龙山上的一路劫杀。只是这小子居然还是爬了上来!不得已只好把他关入遇仙洞,据说不知什么时候那里住进了一条大蛇,常常袭击周围的牲畜,饿极了还会吃人,他也懒得管那么多,直接把那小子丢到那里去,让他自生自灭好了。所幸的是他居然拿到了修仙秘诀——天机云锦!这令他喜不自胜!他要成仙了,他马上可以见到阿离了! 可惜,以后的过程并不顺利。他按照锦上的法子去炼制丹药,可惜常常炼到中途就会发生爆炸,怎么也不成功。因为这个他先后杀了八个方士了,第九次才终于成功了。他欣喜若狂的跑回屋子,急不可待的吞下丹药,可是越等越不对劲,他觉得身上越来越烫,喉咙心肺都像被火烧着一样。他忍着痛苦结了一个手印,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原来,他被骗了!被方士骗了!被天机云锦骗了!被成仙的梦骗了!——他再也找不到她了! 他的头脑一片混乱,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一下成了一片虚无的空白…… 他扬起头来大声的哭,又大声的笑。 第二十八章 宽恕 状若疯癫的项仇拉着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弟子,絮絮诉说着往事,霍郇翔伏在树上,已然听的有些呆住了。他原意是想报仇的,却想不到项仇也是个可怜人。秦飞越听火越大,狠狠骂了句粗话然后翻身跳下,二话不说揪住项仇,劈头就是两个耳光,直打得项仇口中鲜血直流,弯腰吐出四五颗牙齿。莫然见他蓦然出现便动手打人,也不加拦阻,只默默的站着。刚才项仇言语中也提过,掌门霍穆峰便是死在他手下,就凭这一条,将他千刀万剐也毫不过分!但是瞧见项仇被秦飞痛殴还是一副魂不守舍傻笑的模样,他又觉心中惨然,握紧的拳头也悄然松开了。 然而秦飞却丝毫不顾这些,在他眼中看来,项仇完全是个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小人,居然敢使毒计害死掌门!不管有什么样苦大仇深的往事,都不足以消心头之恨!尤其瞧见他还穿着掌门服饰,秦飞不禁怒火更炽,打一拳骂一句,骂一句打一拳,项仇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呆呆的笑着,不停的叫着“凤离”的名字,到最后一口血全喷到衣襟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霍郇翔心中不忍,跳下树拉住秦飞,道:“够了,别打了。”秦飞眼一瞪,叫道:“你这什么话?他害死的可是你爹,你不也想报仇吗?别拦着我!”说着又要一拳挥出。霍郇翔伸手封住,低了头,道:“血书上、并没有提报仇的言语。”秦飞大怒,叫道:“掌门是来不及写!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怎么这么没用!”霍郇翔不声不响的任他骂,只是拽住了他手臂不肯松开。 一旁的莫然怔了一怔,走过来打量了霍郇翔几眼,抱拳道:“请问,这位少侠是……” 秦飞正没好气,抢到:“霍郇翔,掌门惦记了十四年的亲生儿子!哼!”霍郇翔见莫然礼数周到,忙放开秦飞还了一礼。 莫然哦了一声,向霍郇翔脸上认真的看了一看,问道:“少主驾到,属下本该恭迎,只是请问,您有什么可以证明身份的么?” 霍郇翔默默转身,将背后惊觉剑解下,递到莫然手中。莫然大吃一惊,当下带领众人齐齐跪倒,双手接过,轻轻摩挲着剑身,想到已然是掌门遗物,心下不禁凄然。霍郇翔又将掌门令牌和血书一一出示,只见众人纷纷跪倒,唏嘘声响成一片。霍郇翔眼眶也不禁湿润,唯有秦飞对这场景视而不见,一双眼只盯住痴痴傻傻的项仇,眸中冷光闪动,杀机陡现。 就轻易放过这个凶手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掌门、就是死在这个人手里的……秦飞忘不了那记忆深处的慈爱眼神,忘不了掌门那正当壮年却布满鬓边的星星白发,忘不了幼小的时候,他背着自己一步步趟过涨水的小河,忘不了他板着一张脸督促自己练习武艺,又在夜晚一次次起身为自己盖好落在地下的被子……秦飞紧紧握拳,肩膀不由自主的起了轻微的颤抖。他要报仇,他要替掌门报仇! 霍郇翔感到身侧空气起了一种不寻常的波动——是杀气,令人惊骇的杀气!他大惊失色,与此同时,秦飞大喝一声,惊觉剑铮然出鞘,化作一道寒光向项仇前心刺落! 这是怎样决绝的一剑!带着十足的杀意与满腔的悲愤,倾尽一个人的全部力量。长剑的呼啸中,死亡张开巨大的羽翼桀桀怪笑,向着它爪下茫然无措的人转瞬扑下! “不!”霍郇翔大叫,斜刺里一步跨出,挺身护在兀自傻笑的项仇身前! “啊!”秦飞未料到他居然舍身相挡,惊骇之下脑子一片空白,他拼命想收回剑势,然而那力道之大、去势之猛又怎能控制得住。百忙中他剑锋斜挑,噗的一声,血光四溅,长剑已深深刺入霍郇翔肩膀。 这一下变故突然,莫然看清眼前情景的时候,倒吸了一口凉气。秦飞定定的瞪着霍郇翔惨白的脸,蓦然间长剑撒手,抱住他肩膀吼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挡这一剑?!” 鲜血一滴滴落到地下,染红了雪白的狐皮袍子。霍郇翔咬紧牙支持着,静静的对上秦飞怒火熊熊的眸子:“放过他吧,他……也……没有爹娘……” 秦飞心中一痛,泪水不由自主的流下来。深吸一口气,他快速的拭去了泪痕,咬着牙道:“放项仇走。”莫然一直默默不语,此时听得秦飞吩咐,挥手叫过两名值更弟子,一左一右将项仇架下山去。耳听项仇一会哭一会笑,那声音终于渐渐远去。 秦飞目送项仇身影消失,低头对霍郇翔道:“这下你放心了吧?”霍郇翔点头,努力对着莫然挤出一个微笑:“辛苦这位兄弟了!叫手下兄弟回去歇息吧。” “少主……少主你的伤……”莫然紧走两步,有些担心起面前这少年的伤势来。 “不碍事。秦兄、秦兄会替我照料。”霍郇翔勉力挥了挥手,莫然再不好说什么,只得告退。 人一散尽,霍郇翔的腿一软,立时摔倒在秦飞怀里。他的伤极重,却怕有损秦飞的威信,所以极力隐瞒。秦飞此时才想透他的心意,不禁暗骂一声“傻瓜!”眼中一热,忙竭力忍住,封住了霍郇翔几处穴道,抱起他向房中飞奔,心道:“我有伤药,我有上好的伤药,他一定会没有事情的、一定……” 伤口很深,所幸秦飞清理及时,所用的也都是疗效显著的灵丹妙药。令人不解的是,一连三天过去,霍郇翔的伤势却丝毫不见好转,到了第四天,伤势越发严重起来,他开始发烧,嘴里不停的说胡话,喊着“爹”“娘”。秦飞又是焦急又是伤心又是手足无措,连寻死的心都有了,亏了莫然在一边打点一切,又叫人快马加鞭到京城请了回春堂的大夫来。那老大夫在霍郇翔身上扎了几针,又开了些草药,然后领了一笔丰厚的酬金回家去了,只撂下秦飞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坐立不安。 如此又过了一天两夜,霍郇翔才清醒过来。秦飞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拧起眉毛刚想骂这小子为什么要白白害自己担心,一眼瞧见如一潭死水般毫无生气的眼神,打趣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了半个多月,这半个多月中,霍郇翔身体渐渐康复,却变得少言寡语,整日不说一句话,常常抱了父亲留给他的惊觉剑坐在院子中,一坐就是一整天。补天崖遭此大变,上上下下乱成一团,秦飞忙乱不堪中只得叫莫然去请上次那位老大夫,没想到那须发皆白的老人家看了看摇摇头,说了句“心病还须心药医”,也没开什么药就告辞了。 “心病还须心药医”……秦飞默念良久,终于有了一个主意,他狠下心,将霍郇翔带到后山遇仙洞的乱石旁,恶狠狠的大声吼:“你不是说这里就是你爹和你娘的埋骨之处吗?你不是见过他们一面吗?你不是说,你爹临死也没有提半句要你报仇的话吗?你这么半死不活,像什么样子?霍家的男人,没有一个像你这般窝囊!你不是说还要找人吗?那个叫拓儿的丫头和她爹,还有依晴那个女人……你去死吧!死了甭想得到任何一个人的原谅,包括你爹和你娘!”如此说了四五遍,霍郇翔终于微微侧脸望了望秦飞,那目光中渐渐恢复了神采,颊上却缓缓流下两行清泪。秦飞心中大恸,两个人抱头痛哭了一场。自此,霍郇翔才重新振作起来,在后山乱石堆旁搭了间小小茅屋,一边悉心钻研父亲留下的书籍杂学,一边为父母守灵。 第二十九章 归雁 四年之后。古城洛阳。 当香山寺的红叶如绚丽的晚霞烧红天空的时候,瑟瑟的秋风已经席卷了这座有着深深历史刻痕的城市。洛水自西向东穿城而过,天津桥横跨其上,北与皇城的南门、端门相应,南与长达“七里一百三十步”“街宽百步”的定鼎门大街相接,为都城南北之通衢,唐代诗人刘希夷曾写道“马声回合青云外,人影动摇绿波里”,极言此处热闹情景。 脉脉的余晖中,桥上熙熙攘攘尽是川流不息的人群,骑马的、挑担的、弯腰弓背推车的、提了篮子卖花的、悠哉游哉负手看风景的、抬着轿子挥汗如雨的……形形色色的人们,在这座桥上、在这一刻交汇,然后,又各奔东西,接着走各自的路。 其实,人生又何尝不是在聚聚散散中延续,又有什么,可以因单纯的留恋而停驻? 微微发黄的树叶打着旋飘落脚边,青衣的异乡少年立在树下,默默望着落日下的天津桥,明澈的眸子深沉如海。他身姿挺拔,背后背着一把墨中泛青的长剑,剑柄上的穗子垂落在肩上,也是青色的。 他一直在愣愣地出神,周遭的喧嚣气浪一涌到他近前好像突然被迫得退后几尺,于不远处重又汇合流淌,一路狂奔地灌入每个人耳朵里,而这少年,便像立在一个洪浪滔天之中的小小孤岛上,对周围毫不在意,只寂寞而专注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这就是白沐第一眼看到他的感觉。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是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很不寻常! ——或许,他也只是表面上的不凡,实际上也和大多数人一样好骗?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肥羊!对自己鼓励的笑了笑,白沐露出招牌式的笑容,充满信心地走了过去。 “这位公子,你在等人吗?” 好听的女声响起,少年似是微微一愕,转过身来,清澈的瞳仁,有着那么深深的黑色,明净的像是孩子的眼眸。走近的女子不由自主怔了一下,不知怎的胸中立刻涌上自惭形秽之感。她赶紧甩头赶走这思绪,重又向着少年露出妩媚的笑靥:“公子是在等心上人么?” 金色的霞光中,少年的脸上不易察觉的红了一红,摇了摇头,白沐却毫不气馁,打蛇随棍上,以大姐姐的语气笑道:“呵呵,害羞啦?这有什么啊,古人说得好,人不轻狂枉少年,再说公子你这般丰神俊朗、仪表堂堂,哪家的女孩儿嫁了你,才是真的是前世修来的……” 少年微微皱眉,似有不悦之色,举步就要迈出,白沐一直边说边留心面前人的表情,眼见他左足刚刚一动,立时便跨步而前,正好封住了他的去路。她脸上笑着,右手自腰间一摸,伸出之时手中已多了个小瓶,青湛湛的瓷色,白生生的手心,两相映衬,煞是好看。 少年越发错愕,眉梢一动,右手便抚上了剑柄,却见面前的女子毫无动手的意思,自顾自笑道:“公子啊,看您这样的翩翩少侠,定然有一大群姐姐妹妹追在你后面,现在挑花了眼也不奇怪,所谓姻缘天定,等你遇着了中意的,心甘情愿为她生为她死的时候,才知道这话不假呢!姐姐告诉你啊,你知道女孩子最珍惜的是什么?就是她的容貌啦!你知道送什么最能讨她的欢心啊?——就是姐姐手里的这瓶独家秘制的桃花玉露丹啦!只要每天吃上那么一粒,就能容颜不老,青春永驻……瞧见姐姐我没有?我就是每天清晨吃上一颗,所以现在这么年轻漂亮,我都四十二了,看起来还像二十四的不是?……” 原来她是卖药的!少年不禁哭笑不得,松开了剑柄。眼见四周好奇的行人越聚越多,渐渐围成一个圈子,而这女子依旧唠唠叨叨的没完没了,心里尴尬不已,只得截住她话头道:“你要多少钱?我买。” 白沐等的便是这句话。心里明明乐开了花,脸上却做出一副惋惜的不得了的表情,道:“唉,我这可是祖传的秘方啊,每年要进贡到宫里去,给娘娘们用的,京城里的价钱,少说也得这个数。”她神秘兮兮的竖起四根手指,又呼出一口气,心痛之极的道:“咱们姐弟二人一见如故,我少要你一半好了——你给二十两银子吧,就当姐姐我,送给未来弟妹的见面礼。” 少年也不说话,伸手就去腰间取银子,看他的表情,别说是二十两,就是二百两只要能马上摆脱这女子的纠缠,他也会立马拱手送上的。白沐满意的笑了——果然是只肥羊!而且是只呆头呆脑的肥羊……真后悔怎么就只跟他要二十两呢?说不准就是两千两,这呆小子都能拿得出啊……唉唉唉唉…… 四周围观的人却看不下去了。人群乱哄哄的,有人笑道:“姓白的娘们,又骗人钱财了吧?”少年一怔,那银子便没有取出。 白沐眼见一场生意要泡汤,气不打一处来,立时眉毛竖起,冲着众人挥了挥拳头,喝道:“这是哪个猴子说的?皮紧了,想要老娘给他松松皮不成?” 这一下辛苦伪装的淑女气度全被破坏无遗,人群立时安静下来。围观的人们仿佛很怕白沐发火,窃窃私语着纷纷往远处移动步子。白沐正在气头上,又哪肯放过给她捣乱的人,眼神森然地在人群中搜索一阵,突地一步跨入其中,将一个大汉的衣领一把拽住生生拖出,另一根纤纤玉指直戳到他鼻子尖上,狠狠骂道:“李老三,你这个混蛋!老娘的生意也是你搅得的么?”眼见她气势汹汹,那大汉比她高了一头,却只苦着脸打躬作揖唯唯诺诺,一副受气包模样。 少年看到这情景,不由暗暗生气,两步走到白沐身边,左手将银子往她手里一塞,右手一翻一带,已将那大汉自白沐手中夺过,然后单臂用力一托他腋下,口中轻斥道:“快回家去吧!”那大汉脑中一晕,只觉双脚踩上了结实的地面,愣愣的站了半晌,才如蒙大赦般扭头奔去。 这一手帅的很,白沐不禁心生敬佩,插了腰上上下下打量着少年,道:“能从我手下抢人,功夫不错呀!”少年微微抱拳,不动声色地道:“承让。”说着拔步便要离去。白沐在他身后突地笑道:“你把人放走了,那你就别走啦!”说着居然呼的一拳直挥了过来。 少年听风辩形,身子稍侧让过了这下攻击,头也不回接着往前走。白沐见一击不中,立时火冒三丈,咬牙切齿的又是一拳击来。她本是女子,然而走的却是男人威猛的路子,拳头重拳风硬,眼见那少年鬓边的黑发都被拳风震得飘摇不定,他人却还是稳如泰山一般,游刃有余的一一让过白沐的攻击,甚至连头都没回一下。 白沐又是惊诧又是发窘。这里的人们都知道,在这里她白沐的功夫可说是无人能出其右,所以她也自大惯了,做梦也想不到居然有人能如此气定神闲的在自己手下抢人,而且连避三招滴水不漏。白沐的脸上挂不住了,但是对方实在太强,她第四拳已高高提起,却拿不定主意是该放下还是该全力击出。 就在她犹豫的时候,有个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不大,然而却有着异常坚韧的穿透力,仿佛就响在各人耳边,使得少年的步子也微微一顿。 “小乔,看到了么?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君子和泼妇……以后你可千万别学她这样子!” 第三十章 小乔 这话极是刻薄,少年微微皱眉,扭头只见白沐一张俏脸一阵红一阵白,显然被气得不轻。只见数十步外河岸边上,两个人正缓缓走来。一个是个轻袍缓带的公子,肌肤微微有些苍白之色,脸颊清瘦,看年纪也不甚大,眉目间很有几分傲气,腰板也挺得笔直。跟着他的是一个年轻女孩,细眉大眼,一头乌压压的黑发盘成发髻,脖子上套着银光闪闪的项圈,看打扮不像是汉人。 他们边走边低声说话,也不见怎么脚下加紧,但是转眼间就来到近前。那女孩望了望白沐铁青的脸色,像身边的公子低声说了句什么,便一径走到白沐近前,以手抚胸行了一礼,叽叽咕咕的说了一堆话,白沐一愣,一句也没有听懂。她下意识望向立在原地的少年,疑惑的问道:“她说的什么啊?”少年摇摇头,示意他也不懂。白沐郁闷的转过头,只见女孩又指手画脚的比划一番,连连指着和她同行的公子的身影,然后做抱拳状,于是总算差不多弄明白了她的意思,便说道:“你是在替那个男的赔礼是吧?”女孩眼睛一亮,连连点头,脸上绽出明艳无俦的笑涡来。 她的眼睛很美,黑黑的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而那黑白分明的眼眸,纯净像是秋天的山泉,又偏带了点无拘无束的山野的气息,于是在那质朴天真中,却又有种若有若无的魅惑之色。白沐心中一动,只觉得这女孩的笑也平添了几分诡异,便再不敢看下去,于是信口道:“你叫小乔吗?” 女孩连连点头,又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大堆,白沐正在歪着头,兴致勃勃的猜想她是什么意思,与小乔同来的那个公子大是不耐,走过来道:“还没有说完么?你跟我走了这么久,一定累得很了,前面不远,就是我的家,咱们还是去那里歇歇吧,何必在这里耽误正事?” 他不说话还好,一开口,白沐一下想起他先前骂自己是“泼妇”的挖苦言辞,便没好气的说道,“奇怪了,你是她什么人?——妹妹,这世道乱,坏人到处都是,你这么漂亮可爱,可千万要分辨清楚,别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被人家骗了还不知道。”这后一句话却是向着女孩说的,女孩大概是听明白了白沐的意思,也不说话,只抿着嘴笑。 那公子白眼一翻,道:“我是坏人?那世上不是没好人了?” “那也不见得。你不是说这里还有个君子么?”白沐扬了扬尖尖的下巴,存心气他。 那公子哼了一声,转身面向一直静静旁观的少年,大喇喇的抱了抱拳:“我姓南,南雁回。阁下尊姓大名?” 少年还礼,淡淡的道:“在下霍郇翔。” “……你就是霍郇翔?——霍惊觉?”南雁回的眼睛霎时睁大,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一边的白沐尖叫了一声,用力掩住了嘴巴。 霍郇翔,前补天崖掌门霍穆峰之子,身兼补天崖及织云小筑两派武功,擅长破解机关。为人生性淡泊,然而极重感情,曾将补天崖上下尽托手下,为父母守孝三年。三年后,霍郇翔只身入江湖闯荡,凭着胸中所学和满腔豪气,曾一人一骑于漠北大败五十三名马贼,护得一村百姓周全,只这一件,就引人敬仰不已。学武之人很多,然而有这胆气、而且能为素不相识的老百姓出头的人,可谓少之又少。街头巷尾将“霍郇翔”这三字传的神乎其神,因为他背上长剑名叫“惊觉”,所以人人就以“霍惊觉”称呼。 霍郇翔也不在意,只淡淡的笑了一笑。旁边的白沐已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喋喋不休起来:“你真是霍惊觉吗?怎么看起来这么年轻啊?我原本以为那么有胆有识的人物,定然是个虎背熊腰的壮汉呢,却想不到你居然这么年轻,还这么好看……” 她心直口快,一张嘴像倒豆子一般,惹得一旁的少年面孔微红,轻轻打断她道:“你今年四十二了?” “呃?”白沐一怔,一时没明白过来他语意何指。 “哈!”南雁回讥讽的笑了一声,插嘴说道,“四十二?骗鬼去吧,我看她二十四还嫌大呢。” 白沐这才回过神来,见被人揭破也不恼怒,嘻嘻笑道:“你管我多大,但我这药可是最最灵验不过的,不信可以给你的小情人试试……” 她语意轻佻,南雁回刚要大怒,抬头遇到小乔温柔如水的眼波,霎时怒气全消,不禁痴住了。两个人就这般含情脉脉的凝视,浑然忘了今夕何夕。 白沐嘻嘻一笑,悄悄对霍郇翔说道:“哎,还是别打扰他们好了。看你没诚意的很,我这灵药给你算是白糟蹋了,还是物归原主吧,什么时候想要了再来找我好了。你在这当烛台吧,我可要走人啦,小心那个纨绔公子找你碴儿——其实我今年刚满二十。哈哈,哈哈!”耳畔轻笑一声,白沐脚尖一点,人已腾空而起,轻轻巧巧的一个翻身落在对面人家的屋瓦上,向他招了招手,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这丫头身法轻灵,倒像是家学渊源。霍郇翔心中一动,心道:下次如果再见到她,定要好好追查一下她的来历。 第三十一章 孤鸿 这边走了一个大活人,那边的一对恋人却似毫不知情。小乔的脸红红的,眼睛里亮晶晶的,低声说着什么,那个脾气不小的南公子南雁回也不言语,只盯着她笑。小乔被他看得脖子根都是红的,忍无可忍地捏起拳头轻轻捶了他一下,南雁回“哎哟”一声,才回过神来,这才看到霍郇翔还站在不远处,半低了头似乎在思考什么。 想到自己刚才的痴迷之态一定全被这少年看在眼里,南雁回的脸上也涌出些血色,拉了小乔的手一同走到霍郇翔面前,拱手道:“霍兄,那个女人没得手吧?” 霍郇翔摇头,问道:“你认识她么?” “不认识。我虽是洛阳人,却离家好久了,今天刚刚回来——怎么会认识这种女人?”南雁回嗤之以鼻,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霍郇翔忍俊不禁,突然想到秦飞,心道这公子的架子大得很,和秦飞站在一起,不知谁的白眼最多最勤? 想起自己在补天崖的时日,虽然名为一派之主,实际上孤陋寡闻见识浅薄,半点主意也拿不好,事事还是倚仗秦飞决策,现下离开了,又多亏他在山上一力支持。还有莫然,提了护法,其心思缜密恰好和秦飞的凌厉决断互为补充。秦飞对莫然虽还是淡淡的,好在以大局为重,虽然偶尔意见不合发生口角但都对事不对人,出门时互相笑一笑就都过去了。自己所历遭遇可称惨淡,但是能有幸和他们结识,也实在是幸运之极。 只听南雁回道:“这女人虽然财迷心窍,但一身功夫却是不错,不知又是从哪里学来。”话音未落,他又及时加了一句,“只可惜要想在我南二公子面前撒野,还差得远!哈哈” 霍郇翔心头忽动,脱口问道:“你姓南?” “是啊,怎么了?”南雁回微微一愕,“难道我会忘记自己姓什么吗?” 霍郇翔连忙摇手,道:“那你可认识南孤鸿南公子,他也是洛阳人……” “他呀!”南雁回眼神一闪,慢慢的笑了起来,不知怎的,那笑容夹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缓缓说道,“他是我大哥,我是他亲弟弟。”他把那“亲”字咬的极重,与此同时,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这细微的表情变化,霍郇翔没注意到,小乔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轻轻拉了拉南雁回袖子,柔声劝了句什么。南雁回抿抿了唇,脸色也恢复了阳光灿烂的样子,对霍郇翔笑道:“我家也算是这里的一大望族,哥哥也极好结交朋友,霍兄要是和他认识,那就跟我一起回府好了。” “也说不上什么认识,一面之缘而已。”霍郇翔微微一笑,抱拳道。“你们兄弟重逢,当然有很多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改日再去拜访。” 南雁回哈哈一笑,爽快地道:“也好!你在哪里落脚?我安顿下来就去找你聊天。” 霍郇翔也笑了一笑,答道:“如归客栈。” “那里啊?我爹的老产业了……老板还是姓顾吧?呵呵!霍兄交了几天的房钱?记得回去的时候,跟老顾一并要回来,他要是不给就打他大耳刮子,就说是南二公子让给的,看他那老东西能怎么着……哈哈,哈哈!” 南雁回一边大笑,一边拉了小乔离开。小乔向霍郇翔点了点头算做告别,便急匆匆追南雁回去了。落日余晖下两个人毫不理会别人目光,携手并肩,情状亲密,好一对神仙眷属。 天色慢慢黑下来了,四周的灯火次第亮起。风里带了些秋日的凉意,霍郇翔紧了紧衣服,想想也无处可去,决定还是先回客栈再说。 在街边小摊上吃了碗面,霍郇翔慢慢走回客栈。还未上台阶,迎头只见顾老板满面堆笑的迎上来,叫道:“霍公子?霍大侠!您可来了……” 霍郇翔微微有些纳罕,问道:“老板,您有什么事么?” 顾老板忙不迭点头,一边拿手巾替霍郇翔掸着衣服上的灰尘,一边谦恭地道:“我找大侠能有什么事?是我们家公子找您……” “哦,是雁回公子啊,他这么快就安顿好了?”霍郇翔一边走上楼梯,一边笑道。 顾老板一愣,脸上有些变色:“二公子?他回来了?什么时候?” “就是刚才啊……不是二公子?”霍郇翔此时已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未及推门,看到老板惊疑不定的表情,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只听房间里有人笑道:“呵呵,小笑在忙呢。是我。”声音低沉柔和,极富磁性。房门一开,一个锦衣玉带的少年走了出来,只见他面如满月,眉若刀裁,头上束着通天冠,正中一块无瑕美玉,光华莹润,衬着温文尔雅的面孔,立时让人想起“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八字。 霍郇翔微微吃了一惊。这人正是曾经在伏凌山山路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南孤鸿。几年不见,他成熟了不少的样子,而那极富亲和力的微笑和镇静温和的气质丝毫未变。 南孤鸿也在望着他。片刻之后,这养尊处优的南公子像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伸手轻轻拢住他肩膀,又上下打量了一会儿,笑道:“肩膀宽了许多,身量也高了一大截!几年不见,长成大人了,呵呵!” 霍郇翔也微微笑了笑,面前人的口气让他心里暖洋洋的。他下山前,秦飞不止一次的叮嘱过他,要他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可是这姓南的公子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一种感觉——这样的朋友,是绝不会辜负他的。 南孤鸿再不多说,拉住霍郇翔走入屋内,笑道:“你来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要不是小笑谈话中提起,我还不知你来到洛阳了呢。这里的菜吃得还习惯么?要是不喜欢我叫人另外做给你。老板是自己人,不必客气,伙计们有什么伺候不周的地方你只管说就是了。” 霍郇翔连忙摇头,道:“很好。这里人也很好。”见南孤鸿满意的点头,他微微犹豫了下,才问道:“小笑是谁?” 南孤鸿哑然失笑,答道:“是我叫惯了,忘了改口……小笑是我弟弟,就是你遇到的南雁回南二公子,他小名叫做小笑。” 霍郇翔轻轻哦了一声:“好名字。” 南孤鸿脸上笑容不减,续道:“……我爹妈很疼他,希望他一生开开心心的,所以给他取了这个小名。叫你见笑了。” “哪里。”霍郇翔忙道,顺口问:“令尊令堂身体可还康健?” 南孤鸿眸光一暗,停了一停才道:“他们已经仙去了。” 霍郇翔轻轻“啊”了一声,大是后悔,正想拿话岔过去,却听南孤鸿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对了,那日在山道上你说要找父亲,上山后情形如何?伯父可是等你很久了?” 他如此一问,勾起霍郇翔满腹心事,当下他便拣着紧要的约略说了一遍,惹得南孤鸿长吁短叹,扼腕不已。 第三十二章 相约 两个人秉烛夜谈,不知不觉夜已深了。门外有人轻轻敲门,南孤鸿微微皱眉,转头问道:“有事吗?”顾老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恭恭敬敬的道:“公子,已近三鼓了,可要回府么?” 南孤鸿轻轻“啊”了一声,道:“知道了。”说着重又坐下,右手轻轻托了额头,似乎是十分疲累的样子。霍郇翔忙道:“你快回去吧,二公子也一定不会放心。” 南孤鸿欲言又止,只是笑了笑,点了点头,便起身告辞,霍郇翔起身相送。走到门口,南孤鸿突然回头道:“明天就是七月十四了,你也为你父母放盏放河灯吧?”霍郇翔默默点头,南孤鸿也心事沉沉的样子,道:“明晚上我再来找你。”勉强笑了一笑就走出去了。 霍郇翔掩上了门,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日间遇到的南雁回南二公子和刚走的大公子之间,透着种诡异。南孤鸿言辞中对其弟宠爱有加,在他口里小笑是一个乖巧听话的大孩子,而相比之下,南雁回却似对兄长并不是那么服服帖帖,悉心敬爱。还有他带回来的那个异族女子小乔,自己是见过一面的,南孤鸿并未多提,甚至是闪烁其词,似乎很不以为然。 听南孤鸿的说法,南家在洛阳也是名门望族,父亲南远溪老先生在的时候曾做过知府,如今虽然无人在朝中做官,然而于官面上的事颇有几分面子;更因为老先生离职之后转而经商,于是在洛阳很有些建树,比如远近闻名的天香楼和不醉居,都是南家的产业。南老先生只有两个儿子,在世的时候最疼的是小儿子小笑,可惜这孩子自小身体弱。动不动就生病,性子还格外的倔强,屡屡让他父亲大发雷霆,终于有一日小笑离家出走,再没了音讯。一晃六七年过去了,想不到小笑居然能回来,真是让人欣喜不已…… 不管怎样,兄弟重逢,毕竟是很让人开心的事情啊!霍郇翔心里替南孤鸿高兴,又突然想起,明天就是中元节了。五年之前的中元节,自己就是在京城和于拓儿父女离散的,然后被依晴所救,从那之后,就一直没了他们的消息。这几年他也不止一次叫秦飞派下人手去打听,然而宛如大海里捞针一般,再找不出半点音信——不知他们还过得好不好?自己在大漠九死一生闯出这番名头,他们也听闻了吧?——或许某月某日,他们就会奇迹般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模模糊糊地想着,翻了几个身,便慢慢睡去。 第二天霍郇翔刚刚起床,就听见门外南雁回大声说笑着走来,一旁脚步声杂乱无章,顾老板的声音情不自禁地带了些焦急,说道:“二公子,昨天大公子吩咐过,不许任何人打扰霍少侠休息,等霍少侠下楼二公子您再……” 足音丝毫未停,南雁回大笑道:“他是个女子不成?居然打扰不得?再说现在都什么时候啦,等我去把他从被窝里揪出来。” 顾老板明显一窒,口气中不觉带了一丝恼意,却仍是毕恭毕敬的说道:“咱们都是些下人,二公子何苦为难老头子?您大可以去找大公子去说,也不用我老头担这干系。” 紧接着一声冷哼响起,却是南雁回的声气,定然是他见顾老板一再阻拦便动了气。霍郇翔不及细思,连忙一把拉开门,笑道:“是南二公子么?请进。请进。” 南雁回一张俊脸本已阴云密布,突然见霍郇翔出现在眼前,而且头发未梳脸未洗,顿时忘记了刚才的不快,指着他大笑道:“你瞧瞧你!这都什么时辰了?这么大了还赖床!” 霍郇翔讪讪一笑,瞥见顾老板站在一边兀自脸色发青,忙向他使了个眼色,口里说道:“还是二公子早。不愧是大家风范。”顾老板会意,便感激地抱了抱拳,自往楼下去了。 南雁回也不在意,施施然走进屋里,转了一圈,说道:“看来我哥真的很看重你啊,这被子褥子,都是换的上好的料子,我们家里的铺盖也不过如此。昨天大哥一听你也到了洛阳,欢喜的什么似的——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霍郇翔一边在盆中洗脸,一边把当日在伏凌山下的偶遇简略说了一遍。南雁回点头道:“恩,我哥这人最爱结交天下豪杰,他的那些朋友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当真是什么模样的都有……依我看,还是酒囊饭袋居多!偏还要花费心血养着这些人,也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用——啊,霍兄,我可没说你。” 霍郇翔正含了盐水漱口,乍听这话一口水全咽了下去,呆了一呆,只得哭笑不得地点头,想起南孤鸿的温文儒雅,便感叹老天生人真是千差万别。 却见南雁回眼珠一转,凑近来坏笑道:“你说当日和我哥在一起的,还有个女的?” 霍郇翔一怔,点了点头,道:“是啊,一个小女孩。胖乎乎的,很喜欢吃糖果。” 南雁回突然哈哈大笑:“好啊,怪不得我哥立下规矩,凡是说媒的一概不见,原来。原来……哈哈,哈哈!原来他早已心有所属啊……” 看他笑得欢畅,霍郇翔不由心里发毛,道:“可是,那个叫。叫什么容的很小的样子……”南雁回笑意未减,满面春风地道:“管她是小是老,反正他有了心上人,就再没理由阻碍我和小乔的事了。呵呵!” “大公子么?他不喜欢你和乔姑娘在一起?”霍郇翔微微一惊。想起昨日看到的两人的亲密之态,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南雁回满不在乎的脸上浮出些许烦恼之色,道:“不瞒你说,我哥这人看起来风流倜傥,实际上古板的很。他小的时候很疼我,对我是没的说,可就是在婚姻大事上,整个一个老顽固!他非说什么小乔是异族,而且瞳色妖异,若娶入家室,天长日久定生事端……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小乔不是汉人不假,但她性情好的很,当日要不是她救了我我早被野狗吃了,还有现在的南雁回?再说我们两个早已定下终身,如今回家来不过想告知我哥而已,他同意与否那是他的事,和我们没关系——若是有人定要把她诬为妖异,我就陪着她做妖便了!” 这最后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没有半点转圜余地。霍郇翔对这份至死不渝的勇气大是佩服,便笑道:“不会的,你大哥是个极说理的人,怎么可能拘泥不化?你想多了。” 南雁回嘴角往上弯了一弯,扯出个勉强的微笑:“但愿吧。”话音未落,他突地跳了起来,叫道:“糟了!我说跟小乔到处走走来着,倒在这里说个没完没了……小乔一定等急了!霍兄,下次见!”话音未落,呼的一声,南雁回竟然从窗子里一穿而出,快逾闪电。只听大街上众人惊叫声四起,霍郇翔疾步走到窗前一瞧,一条人影已然去的远了。 第三十三章 意外 这二公子看情状已然是个大人,谁知却还是小孩子脾气。霍郇翔哑然失笑,看看时辰不早,忙拾掇齐整,想去大堂中吃些早饭。就在这时,只听房门一响,顾掌柜胖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后一个小伙计捧着个黑漆食盒,不知里面装了些什么。 他满面春风,一扫先前在南雁回跟前的灰颓模样,霍郇翔正心里纳闷,顾掌柜也不多说,只笑眯眯的挥手,小伙计便手脚利落地把食盒放在桌上,将里面菜肴一盘盘取出,足足摆满了一桌子。霍郇翔数了数,除了满满一大碗白米饭之外,还有十菜一汤,取名叫“十全十美”。各盘都是精雕细琢,玲珑百态美不胜收,桌上便立时成了个百花园一样。 顾掌柜十分得意,笑眯眯的给霍郇翔逐一介绍各道菜的名目,霍郇翔这才得知,这一桌菜都是天香楼里三位最好的师傅花了一早上亲自做出的,鲁川粤闽。苏浙湘徽,端的非同小可。鲁菜清香鲜嫩,川菜五味纷呈,粤菜滑而不腻,闽菜色调美观,苏菜鲜香酥烂,浙菜清雅宜人,湘菜酸辣软嫩,徽菜味道醇厚,至于那一道道菜肴的名字,什么“冰糖湘莲”。“鸭包鱼翅”。“太极明虾”“佛跳墙”等等,顾掌柜如数家珍,霍郇翔一时也记不了那么多,只觉得这哪里是给人吃的,明明是一件件精美绝伦的珍品,经过了名师的刀铲锅勺,即使是最平常不过的豆腐萝卜,也能展现出最美的形态。 然而见这少年只赞叹却不动筷子,顾掌柜便有点忐忑,心道难不成这些都不合这少年的口味?霍郇翔及时看出了他的心思,便微笑道:“这些菜美的很,我都不忍心动筷了。再说我一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 顾掌柜舒了一口气,搓手笑道:“再好看的菜也是菜,就是为了让人吃的。这些都是大公子亲自吩咐的,霍少侠可莫要辜负了才好。” “是孤鸿公子么?”霍郇翔心里一暖,“他太周到了。” 顾掌柜一听这话,眉开眼笑地插嘴:“我们大公子啊,从小就心细,会体贴人,又有心胸气度,又能结交人,老爷在的时候就常夸他,说这些产业有朝一日交给他最放心不过。咱这不大有名的如归客栈,都能在外省开上三处分号,若没有大公子坐镇,南家哪里有今天的规模?比老爷在的时候,我估摸着还兴盛了几分呢……” 顾掌柜说起大公子来就神采飞扬,脸上的表情近乎对神的崇拜,那旁边的小伙计偷偷捂住了嘴巴,不敢大声笑。霍郇翔也笑了,道:“大公子和二公子都是人中之龙,别人再难及上的。顾掌柜慢慢说也不迟,您还没吃早饭吧?在这里随便吃一点如何?”顾掌柜忙道:“这可使不得,折杀我老头子了。人老了就是唠叨,一时高兴就说个没完,霍少侠恕罪!小三儿。”顾掌柜转头叫跟着的小伙计,“一会在门外好生听着,霍少侠用完饭你就赶紧收拾出去,知道吗?” 小三儿赶忙点头答应。顾掌柜又道了扰,便带着小三儿退出屋外,掩上了门。 一餐饭吃完,那些菜也不过略动了几样而已,霍郇翔放下筷子,想了想,走到门边打开房门,那个叫做小三儿的小伙计忙跑了过来,道:“大侠您吃饱了?小三儿可能进去伺候么?” 霍郇翔点头,小三儿便赶着进来将碗筷收拾起来。霍郇翔见他手脚麻利,便笑道:“小哥真是个利索人,怪不得掌柜的看重你。” 小三儿微微有些意外,然后紧接着心花怒放,嘴里还要推托几句:“大侠别拿小的开心啦!我这点道行,哪入得了掌柜的法眼?跟着掌柜的这多年,小的什么也不图,能混碗饭吃就心满意足了,哪里还敢想别的?” 他口中说话,手下却一点都不慢。他年纪本就不大,又被霍郇翔夸了几句心里高兴,更是敞开了话匣子,自掌柜的说到南家,自南家说到大公子,只把大公子南孤鸿夸的天花乱坠,天上少有地上难寻。然而霍郇翔提到二公子南雁回,小三儿的话明显少了,不过几句遮掩过去罢了。霍郇翔虽然无意打听人家私事,但是心里也大为纳罕,弄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亲兄弟,别人的评价却如此截然不同。再回想起南雁回其人,大约推断出,他这眼里不揉沙子的脾气,定是不如他兄长性情温厚,所以人人都更倾向于大公子一些,这也是人之常情。 正想着,只听小三儿突然叹了口气,惋惜的道:“这么多好菜,难不成就这么扔了?可惜,可惜!” 霍郇翔抬头一瞧,只见他正把剩菜分别倒在几个盘子里,看这个样子是出了门便要扔进泔水桶里的。可惜了几个大厨一早上的辛苦! “……这些,非丢掉不可吗?”霍郇翔不禁问道,想起了自己小时在顺德府乡下的时日,那里的农人持家勤俭,每一餐吃不了的饭菜,都是下一顿热一下接着吃的,这传统由来已久,便是富足的于家也不例外。而这随意便把好东西丢掉的“有钱人”的做派,他还真有点不大习惯。 面前的公子微微皱了眉,面上也露出些许不忍。小三儿想了想,突然凑近霍郇翔悄悄道:“也不是非扔了不可……我可以拿给白沐姐的——你可别跟别人说啊!” 他的语气郑重之极。霍郇翔想笑,心道:“我怎会和你过不去呢,不说就是了。”然后听到“白沐”的名字,微微一怔,下意识的想起那凶神恶煞而又胡搅蛮缠的女子来,便问道:“是那个卖药的白沐吗?” 小三儿眼睛一亮,连连点头:“是啊是啊!霍大侠也知道她吗?——据说她家里有种什么丹来着,说是灵验的很,能让人返老还童,只是白沐姐从不肯给人看的,我和她家斜对门,她也从不拿给我看……她总是拿了那丹满大街转悠,说要找个识货的卖掉,好治她爹的病。” “治病?她父亲身体不好吗?”霍郇翔随口问道。 小三儿撇撇嘴,回答:“岂止是不好?她爹腿叫人给打断了,要是没白沐姐伺候他,饿也饿死了。” “打断的?谁这么狠啊。”霍郇翔直觉不忍,心里不由泛起中难言的情绪。 小三儿低下头接着收拾碗筷,口里漫不经心地道:“那谁知道啊。听说他爹年轻的时候威风的很呢,还做过叫什么。什么盟主来着,整天和一群人来来去去。提刀挎剑的,谁都不敢惹。后来不知怎么的一连好几天看不见人,再看见的时候腿就断了,滚在大街上披头散发的,比个要饭的都凄惨百倍,还是白沐姐的娘眼尖认了出来,才领回去了。后来他娘死了,伺候老头子就是白沐姐的事了。这两天老头子不知怎么的脾气渐长,非要嚷着吃酒楼里的名菜,白沐姐为这个正犯愁呢,还要把她家祖传的那宝贝丸药卖掉——这下好了,霍大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把这些剩菜给他们爷俩儿端了去,白沐姐还不高兴坏了啊!” 霍郇翔默默听完,心里发酸,却不能说别的,道:“这么好的东西扔了也是白糟蹋了,正好给别人拿去,省的暴殄天物。” 小三儿一个劲儿连连称是,欢天喜地的把剩菜捧走了。 原以为白沐是个不顾颜面。惟利是图的女子,却想不到竟有这般隐情,自己险些冤枉了好人! 这样的人大多是骄傲的,该怎么帮帮她才好呢?霍郇翔觉得心里发闷,便信步走下楼梯,想去外面散散心。 第三十四章 义助 已经过了早饭的时辰,然而大堂里还是人声鼎沸的,人们口中谈论的都是一个话题——今晚上的河灯盛会。据说今年恰是南老先生过世的三年之忌,所以格外隆重,南家产业中所有的店铺自正午开始全都打烊,伙计们都要去修整河灯,而南家更是花费了数千两白银,购置了香烛纸马等物,力求要在洛阳做一个风光无两。举世无双的盛会。 满满的叹息。艳羡飘入耳中,中间还夹杂着些许极低极低的不屑和感慨,显然说话的人虽是耿耿但终究不敢在南家的地盘惹事,将嗓子压得极低,然而这些又怎能瞒过霍郇翔的耳朵。刚刚走下楼梯的少年不禁心下黯然,想道:人家是大家大户,纵然奢华铺张,但也是源于一片孝心,而自己呢,只能念着父母的坟茔心伤神碎,何曾为父母做上半点?一念及此,心中如同刀割,步子便乱了。 顾掌柜及时走了过来,见霍郇翔面色不对,便吃了一惊,急忙压低声音关切地问道:“霍少侠,你怎么了?” 霍郇翔摇头,勉强挤出一抹笑,答道:“不打紧,想起一些旧事罢了。对了,我叫小三把剩下的菜都送了人了,这……” 顾掌柜连忙道:“不妨事不妨事,少侠喜欢给谁就给谁好了。少侠想吃什么尽管跟我老头子说,晚上是洛阳有名的燕菜和长寿鱼。”停了一停,老人又道:“霍少侠,老头子多嘴一句,您可别恼:旧事旧事,过去了就算了,谁不是往前看,哪能揪住过去不放不是?伤心事谁不会有,能过去,就让它过去罢!” 霍郇翔怔了一怔,只觉得这番话直说到心坎里去,不禁重新细细打量这个貌不惊人的老掌柜。老人已经是银丝满头了,背也微微有些弓,浑身上下都弥漫了老年的暮气,然而霍郇翔发现,老人的眼睛偶尔抬起时,却有着雪亮的敏锐眼神与悲天悯人的情怀……连一个掌柜都如此不凡,这南家当真不可小觑!当下霍郇翔恭恭敬敬地施礼,道:“多谢前辈指点迷津。” 顾掌柜明显吃了一惊,连忙近前一步托住霍郇翔手肘,道:“老头子只是个掌柜,您是我家公子的贵客,可不敢当啊!”霍郇翔只觉一股大力涌来,那身子便弯不下去了。他心念电转,便知道顾掌柜韬光养晦,不愿露出行迹,只得作罢。 顾掌柜将霍郇翔引到清静些的雅间,陪着说了些闲话,言辞间不可避免的说起这次的河灯会。霍郇翔满以为顾掌柜会引以为傲,没想到老人却摇头叹气,道出了实情:“唉,老爷一辈子两袖清风,大公子也是稳稳当当的人,偏就二公子,这行事……唉,也太招摇了些!就拿这次灯会说,虽说是一片孝心,可那花费也……就这一晚上,四家铺子三个月就白收成了!大公子平时行事也算是有主见,可这次,不知怎么的却由着二公子的性子闹,连劝也不劝一声……记得二公子小的时候虽是脾气倔强,但是还没到这个份上,谁知几年不见,这。这……” 老人正在感慨,一个小伙计跑来道:“掌柜的,王老板来算上次的车钱,在里间候着呢。”顾掌柜应了一声,向霍郇翔客套了几句,就忙忙地出去了。 霍郇翔又坐了一坐,便走出雅间,去大街上信步闲逛。只见街两旁的店铺纷纷挂起了五彩的纸船,上面还放了长长的类似禅杖的物事,据说晚上就放到水里,可以超度一切亡灵。铺前的案子上摆满了鞭炮。香烛。纸钱等物,还有油纸扎的河灯,挂在铺子上方摇曳得美丽而又伤感。年年都过中元节都放灯,本地的居民几乎没有人不会扎,这些灯都是卖给外地人的,而每年这个时候,都有流浪的外乡人在悬挂的河灯前驻足,花几文钱将它们捧在手心,然后在忧伤的月光下看它在水中慢慢飘远。 那就买两盏灯吧?给……父亲和母亲。霍郇翔这么想着,信步走到一个小摊前面,一个弱冠少年正站在那里发呆。他手里拿着一盏河灯,没说买也没说不买,只那么不声不响的站着,一双灵秀的眼睛却是茫然而空洞的。 摊主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慈眉善目,那少年整个身子都遮住了摊子,显然影响了他的生意。老人也不怎么着恼,只是轻轻的催促道:“小伙子,选好了吗?” 少年微微一惊,下意识地道:“选好了。” 老人嗯了一声,道:“五文一盏。看你也是外乡人吧?自己在外面不容易,你给三文吧。” 少年的脸一下子红了,又愣了会,便弯腰一摸,在靴筒里拽出一把短剑,呐呐道:“我。我可不可以用这个换?” 那短剑鲨鱼皮的鞘,吞口上嵌着颗龙眼大的珠子,在阳光下灿然生光,无论谁看到也明白这短剑的价值不菲,怕是这城里所有的河灯加在一起,都不见得能抵得过它一半身价。老人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半晌才缓缓摇头,郑重道:“年轻人,你可知这剑价值几何?我若收下它,非折寿不可!” 少年愣在当地,许久作声不得。看他衣着光鲜。面容饱满,虽然面有菜色一身风尘,但看样子当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只是不知为何与同伴走散,以致孤身留在洛阳。看他的样子很是文弱,不像江湖上的人物,而这把短剑,说不准只是预备着一旦遇到坏人。胡乱舞来做防身用的。——这把剑名贵的很,对他又重要,他却没有用它换吃的用的,而只想要一盏小小的河灯……他的心里,也有一直怀念。却再也见不到的人吧。 霍郇翔默默的望着,对这素不相识的少年油然而生一股敬意。 少年背对霍郇翔,却丝毫未觉。“老人家,这……”他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想说服这固执的老摊主。突然,一只手斜斜伸过,手心里赫然是五枚铜钱。一个悦耳的男子声音道:“老人家,这位兄弟的河灯,我替他买了吧。” 居然有这种好事?难不成天上会掉馅饼么?少年不可置信的转头,面前英姿勃勃的人也正静静望着他,眸子深沉如水。 ps:前一阵子因考试紧张,耽误了不少时日,抱歉,抱歉!听雪以后会尽快更新的各位侠友,多谢支持o(n_n)o 第三十五章 赏灯 这少年怔了一会,突然退开三步,眼神中满是戒备与不信任,盯着霍郇翔道:“事先说好,你帮我出钱,我可并没有什么好处给你!” 霍郇翔做梦也没想到对方居然是这种反应,哭笑不得之际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他才好,反问:“那,你以为我想要什么好处呢?” “自然是这把短剑了!我打算用它换河灯,你说你替我出钱,那岂不是摆明了要图谋我手上的剑么?”少年脖子一梗,振振有词的说道。 想不到这少年竟如此“善解人意”,这可真是始料未及之事!霍郇翔心里苦笑。 老摊主可看不过去了,说了句公道话:“小伙子,你这可不大对了,这位公子明明是想帮你,你怎么能诬陷好人呢?” 少年一听这话,立时竖起眼睛,大声嚷嚷起来:“他怎么帮我啦?不就是仗着有几个臭钱吗?当街坑蒙拐骗,专拐外地人的东西,这也是好人?想算计少爷的宝贝,他还没这个本事!这小子一直不说话,就是默认啦!……哎,你也别一个劲儿替他开脱,说不准你们就是一起的,合起伙来蒙人啊!这是什么世道啊!光天化日之下,就明目张胆的骗钱,还有没有王法?我要去告官,我要去击鼓鸣冤……” “你……你……”他这一番胡搅蛮缠是非颠倒,老摊主的脸都给气青了,颤抖地指着少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少年却是视而不见,两眼望天双臂环胸,一副气死人不偿命的样子。 大街上本就熙熙攘攘,他们这么一闹,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霍郇翔再沉不住气,迈前一步,淡淡道:“你说我想骗你的短剑,是么?” 少年倏地跳后一步,口中道:“你想干吗?没骗成,就来抢吗?” 霍郇翔也不答话,手臂一伸,少年只觉眼前一花,定神看时,那柄短剑就到了霍郇翔手中。霍郇翔冷然道:“就算抢又怎样?以你的身手,能阻得住我。抓的了我吗?那我还费心费力地骗你干什么?” 这番话入情入理,兔起鹘落间胜负立判。少年和老摊主都呆了。 人群中立时爆出一片彩声。霍郇翔不禁脸上泛红,心道:自从来到洛阳,昨天刚被人围观看了一场戏,今天又覆辙重蹈,难不成和这里八字不合?忙着运气压下脸上血色,居然没注意到少年眼珠一转,极快的向人群中瞟了一眼,而那个方向,似乎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点了点头。 少年神色一松,虚张声势的大声喊道:“抢劫啦抢劫啦!杀人啦杀人啦!”说着头一低,一头撞向人群,几个大汉立时被撞的东倒西歪,少年自空隙中穿出一溜烟跑远,居然连自己的短剑都不要了。 一看这家伙先溜了,诬陷不成。畏罪潜逃的罪名再毋庸置疑。几个被撞的人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土,骂骂咧咧各自走远,人们也议论纷纷的散了。霍郇翔将短剑交给老摊主,老人却说什么都不要,说自己只是个老百姓,要这个也没用,倒不如宝剑赠英雄。霍郇翔推辞不过,只得自己带了,心想暂且保管也好,那少年虽然惹是生非,但这东西总是要还给他的,说不准他不服气,什么时候又会找上自己。看看天色不早,想起走得远了,还是回客栈的好,便跟老摊主告别。老人硬塞给他两盏河灯,末了还叹着气说了句:“可惜我只一个女儿,外孙都满院子跑了,不然要是得这么一个女婿,老头子还不乐开花啊。”说得霍郇翔面红耳赤,忙不迭逃掉了。 一轮明月高高升起,静静悬在半空,那数不尽。看不完的楼阁殿宇。青瓦灰墙,便罩上了一层薄雾般的忧伤。洛河静静的流淌,水中的月亮与天上的月亮遥遥相对,就像这世上的许许多多活着的人和他们的怀念眷恋,隔了光阴和生死,相望而难相即。 数不清的莲花灯小心翼翼的被捧在手里,纤长的。粗短的。秀气的。粗糙的。老的。少的……各种各样的手缓缓靠近河面,然后手指轻轻后撤,让一盏又一盏的莲花灯顺水漂走。有的灯还没有漂出视线便沉了,人们便说有一个孤魂得到了超脱,可以去安安稳稳地投胎;有的灯漂了很远很远,一直漂到远方融进黑沉沉的夜色中,人们便说这盏灯定也是被哪个冤魂托住好去转世的,不然怎么一直不沉呢……有人微微合上双眼,双手合十虔诚的祷告,希望阴间的亲人能在另一个未知的地方一切都好。孩子们却不懂这些,呼朋引伴的笑着闹着,叽叽喳喳的议论赞叹着。一边是暗黑的神秘,一边是明亮的快乐,死的可怖和生的鲜活,就这样交替纠缠,轮回流转。 洛阳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南家的水陆道场正在热热闹闹的持续着,重金请来的三百多名僧人正在老法师的带领下敲着木鱼喃喃诵经。有人舍了每年千篇一律的河灯跑去凑热闹,恰好看到老成的和尚还算一本正经,油滑的得了空就四处乱瞟,便指指点点的说笑。而这功夫对面的戏台上,密雨似的响起了锣鼓点,《目连救母》开始了,有人便伸长了脖子向那里瞧去,脚也忍不住跑到那边。 四下乱糟糟的都是人声喧哗,远远的洛河边上,便安静了下来。河灯已经稀稀落落的了,偶尔有一两盏不灭的一闪一闪,更觉凄清。 霍郇翔蹲在洛河边上,默默望着莲花灯渐渐远去。他一直在这里。南孤鸿两个时辰前来过一次,话还没说几句就被人请走了,他是南家的顶梁柱,值此大事更是分身乏术,此时正跑来跑去忙乱不堪吧;而二公子南雁回也是一天不见人影,定是陪着小乔四处游玩欣赏去了。 其实一个人也不错,静静的想些事情,没有游人打扰——这些日子,有多少时候不是他一个人呢?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亡故的父母居然是幸运的,可以相伴而眠,而他呢?幸好,就像习惯早起一样,他早已习惯了孤独。 这可和小时的他不一样!那时候他可从不寂寞,那时候他还在于家村,那时候他的身边,还有个常爱惹是生非的小拓儿……他又怎么寂寞得了? 拓儿,拓儿…… 前尘往事淌入脑海,霍郇翔不由痴了。 “救命!救命哪!” 突然,尖利的女子声音撕裂静寂的黑暗,像把锥子一样直刺进耳朵里。紧接着“扑通”一声,有人重重的落入水中。霍郇翔一激灵,腾的站起,只见黑糊糊的洛河中,一个人影载沉载浮地竭力扑腾,水声凌乱,盖过了她的呼救声。 有人落水! 霍郇翔想都不想,屏住一口气就冲进河里。 第三十六章 旧识 七月中的河水虽然不是刺骨,但置身其中,还是会连连打冷战。及至冰冷的河水毫不留情的包围了他,翻滚的茫茫的水像巨兽的獠牙般将要噬入他的身体,霍郇翔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不会游泳! 他生活过的地方,都是山地和平原,虽说一年来很是游历了一番,大都走的是陆路,也压根没想到去学游泳,而今天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忽视了这个看似无关紧要。然而现在显得绝对关键的问题! 哗啦啦的水声在耳边激荡成死神的狞笑,数不清的水争着抢着往他的口鼻中灌去,然而,先前那个落水女子尖利的呼救声却奇异地停了。 ——四周一片黑暗的死寂。黑的就像重新陷入了父母埋骨的洞中。一时他仿佛成了内心深处那个胆小的少年,哭着叫:“爹。娘!你们在哪里?你们不要翔儿了吗?” 意识游离的最后一瞬,一双明澈的眼睛在眼前一晃而过。 这是谁?那么温柔而深情的眼神?像是拓儿,也像依晴,却又谁都不像。 北平一别,拓儿再无音讯,而依晴,更是不知下落。——如果当日他没有上山寻父,那此时自己还会在于家村,和拓儿。和于老伯过着安宁而恬淡的日子吧?依晴也不会因得知他是补天崖的传人而离开他……他一直把依晴做姐姐,对她说的话总是没有理由的言听计从;而于拓儿则不一样,她是那般活泼而明朗的女孩,要天生受人宠受人呵护的,自己在她面前时时要充当保护者的角色。命悬一线的此刻,于拓儿的笑脸却自一片虚无中渐渐浮凸,他蓦然发觉,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其实很久很久以前就深深印在他的内心深处,片刻都没有忘记过。 “拓。拓儿……” 湿淋淋的白衣女子刚刚直起身子,喘息还未完全平复,便听到昏迷的人微弱地吐出了这个名字。女子一怔,顿时便僵住了。 霍郇翔的湿衣已被解开,心口处的肌肤微微发红,显然是按压心脏所致。事实上,他被女子拖上岸的时候,已经灌了一肚子的河水,呼吸都微乎其微了。虽然他是习武之人,耐力和气力或许都比常人强上一些,然而毕竟他也是个凡人。根本不会游泳的旱鸭子跑到河里,后果不外乎只有两个:一个是被救,一个是等着淹死。 好在霍郇翔运气不错,女子适时赶来,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拖出险境,并且手脚麻利地控水。重新激起他的心跳,保住了他的一条命。霍郇翔冰冷的体温。铁青的脸色都没有让她吃惊害怕,然而听到那个名字,她的容颜却在瞬间苍白,单薄的双肩止不住的轻微颤抖起来。 “你……”一旁好奇的睁着大眼一直观望的女孩也觉得错愕,想不出为什么独有这两个字让女子变色。冷冷的月色之下,她觉得最需要救助的,似乎是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才对。 白衣女子一惊而醒,极快的收拾起茫然失落的心情,望了女孩一眼,眸中神情却立时如刀锋冷厉。女孩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只见女子再不理地上的人,起身径自向她走来。 女孩无端觉得心虚。难道她看出来了?不可能啊,自己之前在大家面前演练过一遍,没有一个人能看出破绽,再说现在黑灯瞎火的,她又能看出什么?只是为什么,她的眼神一下子和刚才截然不同了?刚才那么温柔,而现在,又这么冷……女孩努力做出无辜的眼神,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袋子。袋子还不停的滴着水,袋口沾满了糕饼屑。里面竟然没有别的东西,都是吃的。 “姐姐,你吃。”女孩突然露出纯真的笑容,并且把袋子递过去。她想转移女子的注意力。 女子看了她一眼,淡淡问道:“你落水,就是要抓它吗?”那声音清凌凌的,好听的很,只是那如秋水明澈的眸子中,明明浸了一河月色,很深,也越发的冷了。 女孩一笑,脸蛋上明显两个小酒窝:“是啊,这些吃的是我的命嘛。刚才它不小心落到河里了,我就只好去追……” “你明明会游泳,为什么还要叫救命,引他舍身来救??”女子盯着女孩一派天真的笑脸,突然手一翻,那袋子已远远飞入河水中,与此同时,一把明晃晃的弯刀已闪电般架上她的脖颈,喝道,“你是谁,到底存的什么心?” 冷森森的刀锋及肉,女孩花容失色,突然嘴巴一扁,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看她的年龄比霍郇翔小不了几岁,却像十二三岁的小孩般说哭就哭。 白衣女子眼神冷凝,丝毫不为所动,冷冷道:“你最好快些祈求他醒过来。虽然我有足够的把握可以救回他的性命,但我不允许有人给他一丁点伤害!” 女孩抽泣着,万分委屈地申辩道:“我怎么知道他不会游泳啊!不会游泳就下水,我怎么知道世上有这样的……”话未说完,颈上的刀猛地一紧,女孩尖叫一声,后面的两字就硬生生吞回肚中,连哭都不敢哭了。 她们一个战战兢兢,一个强压怒火,谁都没有注意到远远的地方,一个人影飘然而来,皎皎月下,那身形飘逸如闲云野鹤,竟如御风而行一般,不过转瞬,已来到她们面前。 那人向着白衣女子一抱拳,声音温文:“姑娘息怒。小妹顽劣,不知如何冒犯了姑娘,在下先向姑娘谢罪。”说着深施一礼,抬起头来。只见他眉如刀裁,风神如玉,正是南家大公子南孤鸿。 他笑容温和,让人如沐春风。白衣女子心中微微一迷,数年前拿着烤熟的玉米棒的少年呼的一下跳到她的眼前。她嘴唇微动,不可置信地低语:“你?——竟然是你?” 女孩一下不哭了,睁了圆圆的大眼好奇的望着他们。 南孤鸿怔了一怔,“姑娘认得我?”一个个形貌在脑海中闪过,可是他却说什么也记不起来几时遇到过面前的人了。 白衣女子微微摇头,低语道:“算了。既然是大哥的至交,那就算了吧。”说着手腕一转收回弯刀,低了头转身便走。 这一声“大哥”出口,南孤鸿心里突地一跳。眼见那女子脚步轻盈,自南孤鸿身侧如青烟飘过,低垂的眉眼,微抿的快要失了血色的唇,垂到两颊的长发,这情景竟然和数年前的一般无二。南孤鸿心头一跳,脱口而出:“慢着!——你。你是……” “不要告诉他。”女子顿住身形,极快的像霍郇翔的方向望了一眼,又重复了一遍,“不要告诉他我来过。求你,大哥。” “为什么?”南孤鸿如陷入迷雾,却知道不可能等到回答,于是郑重点头,“好,我记住了。” 白衣女子微微一笑,然而笑容中没有半分高兴,却满是心酸伤感,向他施了一礼,便如风般掠过。 一滴凉凉的东西落在南孤鸿手上,他低头望去,心下不禁凄然。如银的月色中,一颗泪珠无声无息的滑落在土中,再无寻处。 终于脱险的女孩一直呆立,此时走到南孤鸿面前,不由得吐了吐舌头,“挺漂亮的一个姐姐,只是怎么这么凶啊!南大哥,她和你认识呀?” 南孤鸿默默点头,突然正色道:“婉容,今天这事可有点过了,你试探他可以,但是这法子实在险了一点,要是出什么岔子可怎么办?” 婉容嘴巴张了好大,半天才不平的叫道:“啊,你也这么说我啊!这是姐姐下的命令,我不过照做罢了,我。我告诉姐姐去!”说着拔步便走。南孤鸿忙伸手拉住,哄道:“别去,别去。我一会陪你买糕饼可好?” 婉容立时眉开眼笑,拍手道:“好啊好啊!南大哥最疼我了!”心里偷笑道:“我就知道抬出姐姐来,南大哥绝对得服服帖帖!哈哈,哈哈!”南孤鸿无可奈何的摊了摊手,一眼望见犹自昏睡的霍郇翔,忙快步走过去,脱下外衣裹住他,然后弯腰抱起。 婉容在一边看着,突然叹道:“你对他这么关心,刚才那个很凶的女……很凶的姐姐也对他没的说!这姓霍的小子命真好……”她想说“凶女人”,但想起看上去她竟和南孤鸿交情非浅,便连忙改口。 南孤鸿一心想赶快带霍郇翔回去,脚步不停地顺口问道:“是么?何以见得?” 婉容一边快步跟上,一边指手画脚的叫道:“当然啊!她费了好大劲才拉上这个笨蛋来呢,然后控水又折腾了好久,一看那小子没气了,她还嘴对嘴……” 南孤鸿脚步一停,婉容的脸一下子红了,偏转了头再不往下说。南孤鸿望了她一眼,温言道:“那称做度气,是种急救的法子,让伤者恢复呼吸的,情势所逼,使用也没有不妥。这件事情你也不用跟外人提了。” 婉容乖乖的点头。南孤鸿望着霍郇翔昏迷中犹自皱着的眉头,心底百味杂陈,竟对自己所做的事。所认定的路,有了一丝丝的犹豫。 第三十七章 反目 喀喇数声巨响,支撑戏台的四根粗大柱子断折倾倒,台上的帐幔瞬间被大力撕扯得七零八落。《劈山救母》刚唱到一半,尖叫和哭喊之声便取代了锣鼓喧嚣,台上台下众人犹如没头苍蝇一般乱窜,争着抢着逃命。于此同时,对面做法事的僧众也爆出一声恐怖之极的嘶喊,说不清谁先带的头,四大皆空的和尚们顷刻做鸟兽散,顿时木鱼袈裟满地狼藉。牛油火把四下跳跃,鬼影重重,人人奔跑践踏,谁也来不及更不敢去看从天而降的煞神在何处。 摇摇欲坠的戏台上,一人锦衣华服,卓然而立,正是二公子南雁回。只见他双眼赤红。面目铁青,竟是谁都没有见过的狠厉凶恶,月白衣袍上,满是大片大片黑红的血迹。脚下纷乱的场面他视而不见,只将手中提着的小小身体重重往台上一掼,暴喝道:“南孤鸿!给我出来!”那身体落地发出一声闷响,滚了一滚便再不动了。 “杀。杀人啦!”几个跑得慢的一跤坐倒,一个立时昏晕了过去,另外的人绝望地抱住了脑袋,抖作一团,发出惊怖交集的嘶叫。 南雁回并没有去理他们。他双拳捏的格格作响,蓦然间仰天长呼:“南孤鸿!你把小乔藏到哪里去了?快些还给我……你给我听好了!要是敢动她一根汗毛,我。我。我就是变成鬼也不放过你!”他大声呼喝,声嘶力竭,急火攻心之下似乎神智都有些模糊,只眸中的杀意宛如火焰灼灼燃烧。而此时,南孤鸿和苏婉容正在往南府的途中,又怎知这里事端丛生? “……二公子!” 一个矮胖的身影疾驰而来,看到这情景倒抽了一口冷气。他身边的壮年男子瞧见地上的人更是大吃一惊,失声喊道:“邢总管!是。是跟着大公子的玄凌呀,他……他被二公子杀了!”总管邢殇忙使眼色制止他,深吸一口气,向台上的人说道:“二公子,您有什么事情慢慢来,着急生气也没什么用。您要是还信得过老仆的话,就跟我从头说说来龙去脉,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您说是不是?” 邢殇在南家管事多年,平素对南雁回也着实不薄。南雁回狂态稍敛,冷然道:“南孤鸿呢?小乔不见了!她一个女孩子,人生地不熟的能去哪里?定是被他掳走……南孤鸿躲到哪里去了?不敢见我了吗?你叫他出来,我要跟他当面问个清楚!” 原来是有关那个异族女子的事。二公子数年不在家中,甫一出现便和那个女孩形影不离,如胶似漆,大公子对这弟弟疼爱异常,却偏偏容不下这小乔,并不是因她来自异邦,而是因这女子天生一种别样媚态,特别是那双眸子,谁若跟她视线相对,总不知不觉便心神恍惚,似乎神魂都要被摄走一般。大公子私下和众管家商议过,这种女子,若进家门必会祸乱家族,断断不能容她。就因为这个,两天来他们兄弟两个不知暗地里吵翻了多少回。大公子心疼兄弟,不敢把事做绝,二公子顾及小乔的感受,也不肯张扬,不然,这南家还不早已底朝天了。就像这次中元之会,本是二公子冲口而出的气话,哪里能作准,大公子却赶着尽心张罗,也是盼兄弟回心转意的意思。 邢殇心里明镜一般,低低叹息一声,开口说道:“二公子稍安勿躁。大公子一直在布置场子采办东西,您也不是不清楚,他哪里能分身去做别的?再说,掳掠伤害妇孺老弱,这岂是南家男儿所为?”这话隐隐含着责备的意思,责怪南雁回为逼问南孤鸿下落。掳掠贴身书童,可这情势之下又怎敢明说?微微顿了一顿,邢殇接着道:“至于乔姑娘,她对府里不熟,说不准只是在哪里散步,说不准还没出府门……” 话音未落,南雁回厉声斥道:“住口!我和小乔约好了一起出来赏灯,她却一直不见踪影……她不会失约的!定然是你们把她藏了起来!你们都想蒙我!” 这最后一句说不出的绝望悲愤,更有无形的杀气瞬间四溢,邢殇浑身一震,身侧的汉子立时挺身而出,喝道:“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呵!问得好!”南雁回一步步走下,一步步逼近,双目血红,宛如魔神天降,“那要先问问,你们想干什么!——我和大哥虽一母所生,却为何爹娘都偏袒于他?他拜名师学习,我被关进院子,他早早经营产业,我只能旁观!就连下人,也是爱戴他的多听命我的少,焉知不是受了爹娘和你们的教唆?我小时离家,孤苦无依,又有谁可怜!那年我流浪到神农架,在森林里迷了路,要不是。要不是遇到小乔,早就喂了狼,连骨头都没了……我只剩小乔一个,你们又为什么非要赶走她!什么瞳色妖异。祸乱家门,全是一派胡言!明明是人自己心里存着邪念,却都诬在小乔身上——你们。要把我们逼到什么境地才肯罢休!” 这番话声声指控,字字句句尽是愤怒和不平。护卫在邢殇身边的汉子一凛,毫不犹豫地亮出了两把斧头。他在南府已久,就是死也不允许南府的人受伤害,而此时在他眼里看来,面前这个状若疯魔的人再不是二公子,而是一个是非不分。不可理喻的外人,而和这种人动手,是不用留一点情面的。 望着利刃寒光,南雁回微微眯了眼,眸中的杀意蓦然暴涨。他冷冷一笑:“就凭你?” 一语未了,没有任何征兆的,他骤然出手!坚硬如铁的拳头挟着一股凌厉的劲风,只击对手肋下,没有任何后招——这打法不留后路,居然不惜两败俱伤! 汉子张大了嘴。他说什么也想不到,世上居然有这么快的拳头,居然有这么不合常理的敌人!——记忆中的二公子性情倔强但身体瘦弱,手无缚鸡之力,而现在对面的人,冷酷的眼神敏捷的身手,让他想起森林里的豹子……而这出手,只这简单的一拳,穷尽他的一生修为,也是挡不住的! 要死了吗?……总管,快逃! 邢殇总管并没有逃,那一拳也并没有击中目标。距汉子的肋下不足三寸的地方,凭空伸出一只手掌,硬生生的将拳头挡住了。南雁回愕然抬头,正迎上总管邢殇怒气翻涌的面庞。 居然被挡住了……这石破天惊的一拳,居然再递不出半分!南雁回不甘心的大吼一声,撤拳回肘,然而没等他下一招使出,左颊上已挨了一个耳光,他脑中一晕,领口已被一只铁钳样的手牢牢揪住。 “打醒你这个糊涂小子,忘恩负义。黑白颠倒的家伙!”邢殇破口大骂,将南雁回揪着领子一直按到最近的一株树旁去,须发皆张的神情让他看起来像头愤怒的狮子,“老子活了五十多年,没见过你这种不要脸的主子!老爷夫人偏袒他?呸!偏袒他还把你供菩萨一般的供着?你小时候什么德行自己不知道?叫你离开那院子,不出三天只伤风就能要了你的小命!大公子上学回来哪次不先把先生讲的功课教你,哪次晚了半步瞒了半分?要没有他你字能认到半个?!你天天生病,自己保命都难的很,那么多的店铺给你经营?做梦!你也不想想,你天天吃的人参灵芝叫上名叫不上名的药材哪里来的?天上掉的?哪些不是大公子用钱买的。用心血换来的!老爷夫人疼他没错,可最疼的还是你!你倒好,天天惹是生非,让他们安生过半点没有?他妈的混小子,他们临死还尽惦记着你,死也不闭眼!”他骂的不解气,顺手掏出怀里的一叠纸狠狠摔倒南雁回的脸上,“你给我睁大眼睛看清楚,这新收上来的地契房契。我经手的所有的酒楼店面,哪一张上不是写着你南雁回的名字!大公子累死累活这多年,图什么?就图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这么报答他?我呸!” 南雁回愣愣的,他已经麻木了,一句句的喝骂指责在他脑海中回荡,往日的点点滴滴瞬息涌上心头。大哥教他背书。大哥陪他斗蟋蟀。大哥给他带好吃的东西……难道,自己错了,真的错了?这些年的怨恨,都是源于自己的狭隘和自私?他木然地伸手揭下一张纸,右下角红红的“南雁回”三字印章灼痛了他的眼,也烙疼了他的心。“就算这一切是真的,那。那小乔呢?!”仿佛心有不甘的,南雁回沉寂了一瞬,蓦然间厉声质问——他真正在意的,只有这个女子了!就算是大哥百分之二百对他好,但是若对小乔有半分不利,他还要和他反目,毫不犹豫的反目! 邢殇松了一口气,正使眼色给使斧子的汉子要他快去搭救玄凌,听了这话不由一怔。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回答,只听远处树后传来嘤嘤的哭泣,女子的声气哽咽着叫:“雁回!” “小。小乔!”南雁回惊喜交集,一步奔过,将树后的女子紧紧拥入怀中,声音也发颤了,“小乔,你。你担心死我了!” 小乔哭着喃喃说了句什么,想是蛮族的土语,南雁回勃然变色,叫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呢?不行,不可以!我不许!”突然语调一转,冷森森的杀意又喷涌而出,“是不是南孤鸿跟你说了什么话?是不是?我。我……” 小乔突然抱住他,将脸埋入他怀中,边哭便诉,南雁回神色渐渐平复,却是满面凄怆,摇头道:“不,不!我怎会甘心离开你!难道你还不明白,咱们两个的命,已经连在一起了啊!你别再自己跑了,别再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没事的,没关系,这里容不下你,我也不会再呆上片刻;这里,只当咱们没有来过罢!”话音未落,小乔的哭声更止不住了,一叠声的叫:“雁回,雁回……” 原来,她虽能听得懂汉人言语,然而会说的,只有“雁回”两字。 邢殇自然不懂她的蛮语,但见南雁回神情悲伤,两个人相拥而泣,并没有动手的意思。正不知作何计较,只见南雁回放开小乔,大踏步走来,声音竟是从没有过的平静:“烦请你转告我哥,今天是我错怪他了,向他赔罪。自此之后,我跟小乔定居神农架,再也不回中原,再也不踏入洛阳半步……请他忘了小笑吧。”说完,一揖到地,直起腰来转身欲走,又回头补充道:“那个小书童有骨气的很,他日定能成就大事。不过他脏腑里受了点伤,用钩藤根三两,煎水服下,白酒做引,药渣捣烂外敷最好。”然后转身牵了小乔的手大步离去,再不回头。 第三十八章 拜月(上) 霍郇翔醒来的时候,差不多已交子时。月亮已然西斜,桌上红红的烛光跳跃着,绽开一朵朵美丽的红花。 床上的少年摸着自己身上崭新的衣服愣神,情不自禁地回想起洛河中的情景——记得自己冒冒失失的下水救人,却险些溺毙,然而意识模糊之际却有一只手臂伸来,就是那只纤细柔软而又仿佛力量无穷的手臂,将他拖出了死亡的阴影。他还能回想起那指尖划过皮肤的凉凉的感觉,长发顺水飘拂到他脸上的痒痒的感觉,还有那种明明心急如焚却深怕弄痛了他、而不敢大力拉扯的关爱——救他的人,是个女子吧?不然怎会有这般的细心?只是嘈杂的水声和接踵而来的昏迷彻底淹没了他,他再不知道后面的事情了。 后面……就是他被救了吧。不然,怎能这么安安稳稳的睡在床上? 只是那救他的人,是谁呢? 窗纸上有灯笼模糊的光晕移来。门被轻轻推开,夜色在南孤鸿秀颀的身影后慢慢铺展,像一张巨网笼罩着万物,独这间客房,却因灯光的存在变得格外温暖。锦衣的公子温和的笑着,把手里的木盘放上桌子,然后回身,将一直藏着的小姑娘拖了出来,轻笑道:“都来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霍郇翔微微一愕。面前的女孩微微有些窘迫,但还是抬起清秀的脸颊跟他打了声招呼:“哎,你没事了吧?”只见她面如银盆眼似秋水,似乎有点印象,然而却说什么也想不起是谁了。 南孤鸿见他面露迷惑,便笑道:“三年前匆匆见过一面,难怪你想不起来。她是婉容啊,那年我带她去会一位故人,路过五龙山,正好遇到你和秦飞公子——想起来了吗?” 霍郇翔恍然大悟,讪讪道:“苏姑娘身量高了,也长大了些,就有些不敢认了。” 苏婉容嘻嘻而笑,摆手道:“没事没事,你认不出我、也算得罪我了,那咱们就扯平了。哈哈,哈哈!” 这话委实诡异,霍郇翔半张了口怔住,南孤鸿忙做解释:“——霍兄弟有所不知,昨夜你下水救起的那个女子,就是婉容。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贪吃甜食,她的零食袋子不小心掉进河里,她下水去捞,所以……幸而有你相救,才化险为夷。” 霍郇翔脸上一红,道:“不是我救的,是别人。我是自顾不暇……对了,那个人是谁?我那时什么都不知道,南大哥和苏姑娘,你们见到了么?” 看他殷殷相问,苏婉容瞧了南孤鸿一眼,笑嘻嘻的摇了摇头。南孤鸿面色不变,淡淡道:“我去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霍郇翔“哦”了一声,微微有些失望。苏婉容笑道:“你想报恩吗?别急嘛,俗话说君子报”恩‘十年不晚,不过这燕窝粥,要是等上十年可就喝不到嘴里去了——这可是南大哥叫人特意给你熬的哦,我往里面放了好多冰糖呢!你不吃可就太可惜了。“ 眼看她又是一副垂涎的样子,南孤鸿又好气又好笑,转过头去再不理她,将粥亲手递过。霍郇翔推辞不过便接了,舀起一勺,瞧瞧苏婉容,又放下了,道:“我吃不惯这东西,给苏姑娘留着吧。”苏婉容咯咯直笑,腰都直不起来了,南孤鸿无可奈何地瞪了她一眼,向霍郇翔道:“她逗你玩呢。哪里少她吃了?她平素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别理她,这丫头生生给惯坏了。”霍郇翔才知被苏婉容耍了,连忙低下头吃粥,再不敢多说一句。 燕窝是上等补品,最是补中益气,霍郇翔生平第一次吃,可是说实在的,除了软滑之外再觉不出什么别的味道。当南孤鸿笑吟吟地问他还合不合胃口时,他却说什么也不敢说实话,只点了点头。苏婉容在一旁抿着嘴笑,霍郇翔越发疑心被她看破了心思,一张脸红得像秋天的苹果,惹得那丫头睁大眼凑过来道:“原来你这么爱脸红哦,原来大男人也会脸红哦!咯咯,咯咯!”这么一闹,原先的拘谨荡然无存,只是可苦了霍郇翔。这几年走的地方可算是不少,也磨练地老成了许多,只是这被女子随意取笑而神色不动的功夫还真没练到家。最后还是南孤鸿看不过去了,连哄带吓地拖她出门,隔了好远还能听到银铃般的笑声。 第二日南孤鸿便带霍郇翔游遍南府,生怕他拘谨便有意没叫苏婉容跟着。两人一前一后行来,只见亭台楼阁,精致玲珑,轩榭屋宇,花木扶疏,富贵绝不奢华,清雅而非寡淡。一路上遇到不少下人,一见他们走来人人都放下手中的活儿垂首立于路旁,足见平日规矩如何严谨。途中南孤鸿也跟他说些旧事,讲些典故,霍郇翔点头称是。只是不见南雁回,他心里纳罕,南孤鸿略略带过,也不便深问。 渐渐的太阳升到头顶,二人在水榭用过午饭。歇了片刻,南孤鸿道:“一会儿我要去见一个人。她可是女中豪杰,那城府和风度,当真不让须眉的。她向来行踪不定,此时恰好在这里落脚,昨天听我说起你的事情,也想见一见你。你愿不愿意随我一道去?” 听他说得郑重,霍郇翔好奇之心大起,便点了点头。 第三十九章 拜月(中) 秋日的午后,阳光和暖,风里带着些飒爽的凉意,连那蓝的天白的云都越发淡泊高远了起来。本已过了花开的盛季,然而有几株牡丹仍然开得富丽堂皇,雍容娇美不容人轻视。仿佛感知到红颜不久,时不我待,她们用力的舒展花瓣,那香气也越发的浓了。霍郇翔只听人说牡丹是天下第一名花,华美绚丽举世无双,而洛阳的牡丹更是闻名四海,如今第一次亲眼见到,不由得驻足不前。南孤鸿也不催促,只负手而立,静静等候。 忽然间,叮叮咚咚的古琴声悠悠淌来,轻如流水,自假山楼阁之中环绕盘旋,时而节节攀升时而回环游移,说不出的宛转悠扬。霍郇翔微微一惊,侧耳听去。他本不解音律,然而和秦飞呆了这多时候,闲时曾听他说过有关古琴的只字片言,终究肤浅的很。秦飞向来自负风流,甚至笛箫管弦都能弄上一弄,只是却从没见他动过琴。霍郇翔只知道,古琴最是清高无尘的,不懂的人决不可随意亵玩,而琴者,也必是高雅卓绝。宁静淡泊的君子……琴声清越,于古朴之中又透出清逸绝伦的铮铮傲骨,霍郇翔不禁猜想,弹琴的人定然是位风度翩翩的雅士,有着光风霁月的胸怀;然而很奇异的,他竟然从那清绝的琴声中听出隐隐的张扬和霸气来。 正当霍郇翔为自己的想法困惑不解的时候,南孤鸿却展眉一笑,道:“我们要见的人就在前面敞轩中,跟我来吧。”说着他轻轻握住霍郇翔的手,拉着他一同向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那步子轻快,充满了雀跃之情。 穿过两弯小桥,再转过一座假山,琴声便真真切切的自侧前方传来。霍郇翔凝目望去,只见不远处是一片碧水,那一座敞轩便建于水上,四周栽满花树,花朵如锦缎上织就的一般,正开得热闹。轩上绮窗半开,一抹绯红的身影正临窗抚琴,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只见腰身娉婷,定然是女子无疑。 弹出这般清越而明朗的曲子的人,居然是个女子? 霍郇翔一时有些怔忡,而南孤鸿的眼睛却瞬间闪出欣喜和顽皮,一把将他拉入花树丛中,悄悄在他耳边道:“别出声,我们轻轻走过去。”霍郇翔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刚要提一口气施展轻功,只见面前人影一晃,南孤鸿居然瞬息之间踪影不见。他这才觉察,原来南大公子居然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想自己在伏凌山上阅尽藏书,日日刻苦,功夫自然和几年前不可同日而语,自觉也不差;然而此时和身侧的人一比,霍郇翔才知自己如何浅薄,不由得无地自容,几乎就要转身逃离。只见不远处南孤鸿又向他招手,他只好轻轻跟过去,再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之心。两个人分别隐身在一株花树之后,静静的聆听琴声缭绕,如在耳际。南孤鸿屏息凝视,痴痴望着轩中的人影,那眼神渐渐退去了锋芒和意气,只剩下一片无边的温柔。霍郇翔将这变化看在眼里,只在心中暗暗猜测:不知是什么样的女子?是不是刚才在水榭中南孤鸿提过的那个“女中豪杰”呢? ——不管是谁,不管怎样,能抚出这般曲子的女子,定然不同凡响,如果不结识一下,实在是太可惜了。 第四十章 拜月(下) 琴声丁冬,那女子弹了一会,突然左手在弦上轻轻一按,所有乐声立时都消散了。躲在花树中的两人都是一愣,绯衣女子已款款走出,俏生生立在栏杆边,含笑道:“既然有贵客来访,何不现身一见?” 原来她功夫非比寻常,两个人的行止举动早已落入眼中,只是有意让他们躲藏至今才出言点破,实在是顾全了二人的面子。霍郇翔想通此节不由脸上发烧,只见南孤鸿衣袖一拂,率先走出隐身之地,便忙跟了出来。 两个人脚尖轻点,来至女子近前,南孤鸿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姐姐的眼睛。姐姐武功绝伦,想不到琴技也是出神入化,自今天起我是再不敢抚琴了。” 绯衣女子淡淡一笑,对他的回答不置可否,一双秋水明眸望向霍郇翔道:“这位公子气度不凡,丰神俊朗,可是伏凌山掌门霍郇翔霍少侠?” “正是在下。”霍郇翔抱拳,“敢问姑娘。。。。。” “小女子慕容月初。”绯衣女子施了一礼,淡淡笑道。 “慕容月初?”霍郇翔心头一动,问道,“可是慕容世家的三小姐慕容月初?” 慕容月初点头,望着霍郇翔微微一笑,那笑靥容光绝世,映的一旁的夭桃侬李都毫无颜色。南孤鸿心中大震,一时之间连呼吸都不顺畅了。霍郇翔“啊”了一声,道:“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他总听人说慕容家的三小姐自小聪慧明锐,长大后更是人所不及,她本是庶出,却于前年一举将慕容家据为己手,那八字倒并不是单纯的客套话。 慕容月初轻笑,低头轻轻拂去落上衣襟的花瓣,十指纤纤,色白如玉:“我只是个小女子,哪有什么大名,江湖上众口相传夸大其辞,也是有的。倒是霍少侠古道热肠,那份救民于水火的勇气让人钦佩。”她说这话的时候口气仍是淡淡的,只是有意无意“勇气”二字说得稍重,似乎强调,她看得上眼的只是“勇气”而非“功夫”。 霍郇翔如何听不出言外之意,脸上微微红了一红,一时不知如何接口。南孤鸿忙打圆场,道:“何必在这里站着?咱们轩里去说话。我叫小童泡了邕湖茶,用的都是年前梅花上的初雪,姐姐可要尝一尝?” “是吗?可真让你费心了。”慕容月初平生最爱的一是琴一是茶,而这邕湖茶又名邕湖含膏,土人称之白鹤茶,实是十分难得之物。据说此茶一年不过一二十两,她寻访几年而不得,想不到南孤鸿居然能弄到,实在是喜出望外。纵然是心花怒放,她面上却并不露出,只点了点头,便向轩内走去。 三人进轩,霍郇翔见四壁挂满了名家书画,正对门一张琴案,上面放了一架瑶琴,案上燃着一炉香,香烟袅袅。南孤鸿邀二人椅上坐了,说些闲话,便有小童来将香炉琴案撤去,那琴却用丝绢包好了交给南孤鸿,南孤鸿又亲手放置慕容月初近旁,才知那琴是慕容月初随身携带,片刻不离身的。慕容月初淡淡一笑,轻抚古琴道:“古人有琴名‘绿绮’,曾是汉代著名文人司马相如弹奏。司马相如原本家境贫寒,徒有四壁,但他的诗赋极有名气。梁王慕名请他作赋,将自己收藏的‘绿绮’相赠。相如得‘绿绮’,如获珍宝,‘绿绮’琴名噪一时。其实当年工匠所制共有两架,一名‘绿绮’一名‘冰心’,而‘冰心’其声清扬较之‘绿绮’有过而不及。谁想今日,‘绿绮’名扬于世而‘冰心’沉吟至今,也是天意如此,造化弄人。” 她语声轻柔,娓娓道来,不似说琴,倒似说人。南孤鸿点头,接口道:“这世上不平之事何止两架古琴?怀才不遇、落拓江湖之人比比皆是,草莽之中未尝不是英雄。这架‘冰心’琴还有姐姐这等解音人,可叹多少真侠士龙藏浅水,难以大展抱负。”两个人一搭一档,倒似说象声一般,霍郇翔也不好做声,只静静听着。 正好此时小童献上茶水,南孤鸿话题一转,当先拿起茶杯,笑道:“据说这‘邕湖含膏’异香扑鼻,是茶中极品,霍兄弟,你也尝上一尝吧。” 霍郇翔本不擅饮茶,但南孤鸿一片好意不好推辞,便点了点头,执起杯子。杯盖一揭,一股浓郁的茶香便扑鼻而来,只见茶汤清冽,馥郁芳香,他浅啜一口,立时香盈齿颊,经久不散,不禁赞一声:“好茶!” 慕容月初嫣然一笑,并不急着品尝,而是正襟危坐,伸手取过盘中的紫砂茶壶,道:“这茶也算绝品,只是却不是如此饮法,让小女子给二位公子演示一遍如何?”霍郇翔微微一愕,南孤鸿抚掌而笑,率先道:“好极,再好不过了!” 霍郇翔正在心底惊异于一向温文稳重的南大公子为何在慕容月初面前屡屡出人意表,绯衣的女子已重新取过三个杯子,将他们饮过的杯子换过,然后稳稳的执起茶壶,先向每人的杯子中冲水三分,晃了一晃顺手泼入窗外水中,道:“先用茶水将杯子洗过,才可留香。”然后才缓缓将茶倒入,三杯将满,她却又尽数泼掉。霍郇翔讶异不已,慕容月初微笑道:“第一杯茶初泡如处子,生涩居多,所以并不是最好。只有舍弃没用的,才能得到真正精华的所在。”她话里隐隐藏有禅机,霍郇翔不语,只见她将三只茶杯一一摆好,手腕连抖,茶水的碧绿的线便抖了三抖,虽是隔了多半张桌子仍能准确地倒入各人杯中,直至差杯口三分的高度,杯杯皆是如此,寻常人用尺子量也没有那么准确。霍郇翔惊讶于她的力道和角度居然拿捏的如此之准,南孤鸿已笑道:“这‘凤凰三点头’,我今日可算是大饱眼福了。” 慕容月初微笑不语,回到座位,端起茶杯道:“请。”当先饮了一小口,自语道:“果然名不虚传。”霍郇翔也喝了,却没觉得此时的茶水比刚才好喝多少。 三人说些各地的风土人情,都是江湖儿女,自然慢慢热络了起来。慕容月初似乎对霍郇翔的经历很感兴趣,缓缓的询问一些旧事,霍郇翔也不隐瞒,便将自己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在他看来,南孤鸿的朋友自然也是他的朋友,是值得推心置腹的。一盏茶将要饮尽,慕容月初突然问道:“霍少侠,你今后怎么打算?” 怎么打算,寻访拓儿和于老伯的下落,还有依晴的消息——走到哪里是哪里罢。霍郇翔心下一片茫然,便摇了摇头。 慕容月初正色道:“人海茫茫,找人无异大海捞针,你又从何找起呢?再者,说句不相干的话,世间多少不平事、老百姓多少冤屈难以申诉,难道咱们空有一身武艺,便都置之不理吗?纵然是找人迫切,怎能忍心看弱者受人欺凌、奴役,当日你在塞外以一己之力救下全村百姓的时候,不也作此想么?” 这番话出口,霍郇翔半晌不语。他心里一直只是想找到牵挂的人,却从未想得这般长远,即使是当日义举,也不过是一时意气用事,根本无意也从没有想过以一己之力去影响天下。所以慕容月初这番话说来慷慨激昂,大有男子豪气,然而霍郇翔脸上只是淡淡的,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他的神情被斜对面的南孤鸿看得一清二楚。与绯衣的女子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锦衣公子轻轻凑过去,低声道:“天下大事先放在一边,你且想想——霍惊觉的名头在江湖上虽然算是略有耳闻,但终究不甚响亮,如果有一天,街头巷尾人人都众口相传补天崖的霍郇翔如何如何,如果他们还牵挂你的话,要来寻你,岂不是容易的很了?” 霍郇翔心头一凛,立时想到:从某种角度来说,这的确是个好主意!自己找他们难上加难,然而若到功成名就之日,他们要找自己,将会易如反掌了……当年父亲为了救活母亲去寻那成仙的秘方,就是用的这个极费力极辛苦、然而也是极为有效的法子吧?他知道南孤鸿和慕容月初说这番话必然有他们的目的,然而他顾不得了。 霍郇翔心中豁然开朗,再不犹豫,当下便向南孤鸿郑重说道:“南大哥,我听你的。” 南孤鸿似是松了一口气,展颜笑道:“你要江湖扬名,我自然是倾力相助,不过最能帮上忙的,还是慕容姑娘。”说着他轻拍霍郇翔肩膀,悄悄指着慕容月初。 却见慕容月初整衣站起,微微笑着,向霍郇翔伸出一只莹白如玉的右手,明艳的脸上却是一片肃容:“小女子慕容月初,立志救天下之苦难,除江湖之不平,以一己之力,泽被苍生——霍少侠,你赤子心胸如‘冰心’古琴不可多得,少侠可愿与我一道,共图大业?” 听她说得庄重,霍郇翔微微有些踌躇,然而转念间心意已定,微一点头,伸左手与她郑重相握。南孤鸿笑逐颜开,忙一叠声吩咐下人准备酒席,非要庆贺一番不可。 晚间,南孤鸿在聆月亭中设宴,请慕容月初与霍郇翔小酌,三个人趁着清风明月,说些江湖上的英雄、门派间的旧事。慕容月初虽是唯一的女子,然而见解极为独到,争论不休的话题常因她一句话而变得泾渭分明,令身边的两个男子大为吃惊,继而汗颜不已。心胸见识不如人家,两个大男人只好想在喝酒上讨回面子,想不到慕容月初却是极擅饮酒的,数坛竹叶青下肚,她的脸只微微泛红,混若无事,那两个人却已东倒西歪了,霍郇翔还强自撑着,南孤鸿早已昏昏沉沉不省人事。慕容月初无奈,转身唤来下人将南孤鸿扶入卧房休息,便来看霍郇翔。 霍郇翔只觉头疼欲裂,浑身上下说不出的难受,看着慕容月初走近,一双手勉力撑住桌沿不让自己倒下出丑。慕容月初瞧见他醉中仍是倔强的样子,不由微微一叹,道:“何苦呢。”说着取出自己的丝巾,轻轻去擦他额上的冷汗,霍郇翔下意识的往后便躲,身子一晃重重摔倒。慕容月初吃了一惊,伸手去拉,霍郇翔努力睁开眼,面前的女子面容温柔悲悯,宝相庄严,身后一轮明晃晃的月亮,仿佛她刚刚自月中飘落,恰巧落到他的面前……霍郇翔心中大恸,抱住面前的人哭道:“……姐姐!” 第四十一章 醉酒 猝不及防被这少年抱住,慕容月初秀眉一竖,立时杀机四起,然而瞧见那苍白的面颊上一抹微亮水痕,说不出的凄楚可怜,抬起的手掌便慢慢放了下来。轻轻掰开他的手指,她在心底叹息:“只不过是个大孩子呵!” 身后传来清晰的抽气声。慕容月初回头,苏婉容圆睁大眼,手指在嘴里已咬出了红印。在别人面前,自己向来是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任谁瞧到这幅情景也会惊讶的吧。她淡淡的笑,脱出了那尚显细瘦的双臂,瞧着苏婉容平淡的问道:“婉容,你都看到了什么?” “我、我……”苏婉容面上有慌乱之色一掠而过,惊恐使她倒退了一步,呐呐说不出话来。 慕容月初突然笑了,如花开东风,仪态万千,她的声音也变得温和如春水,“告诉姐姐,你什么都没有看到,对不对?” “……对。”苏婉容喘过一口气,忙不迭点头,再不敢向那个伏卧石桌的少年望上一眼。慕容月初款款走近,亲热的挽着她的手臂,道:“他能通过考验顺利归入我门下,也有你和小白的一份功劳呢。那晚河里的水一定很冷,难为你了,居然想出这个法子来。” 温柔的话语如拂面杨柳风,苏婉容的惊惶恐惧之心立时消散,拍手笑道:“没有关系啊,我水性好得很!我和孤鸿哥哥打过赌呢,我要是露出破绽他就要让我闭门绣花……天啊,那简直太恐怖啦!还好我聪明的很,没出一点差错,也没叫那个姓霍的笨瓜看出来!……呃……”说到这里,她脑海里立时浮上那突兀出现的女子姣好却冰冷的眉眼和架在颈上的冷森森的弯刀,不由得住了口,瑟缩了下。 绯衣女子的双眸迅速捕捉到了面前女孩的情绪变化,然而她的心里却是转的别的念头,追问了句:“你确定所有知情人——小白、孤鸿和你,都不会泄露这件事情?” 苏婉容下意识地点头。她的小脑瓜一时转不过弯儿来,不明白一直事事笃定的姐姐为什么会有此一问。难道她不信任他们吗?还是有什么怀疑? 想到这点,她原本宛如桃花般粉红娇嫩的脸一下子白了。谁都明白,死人的口是最严实的;谁也都清楚,慕容家的三小姐想做的事、想杀的人,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 察觉到婉容强烈的不安,慕容月初明眸一转,已然猜到了大概,掩口笑道:“小丫头想到哪里去了?这个人对我们来说很重要,我为保妥当,不过随口问问罢了。” 苏婉容嗯了一声,心头一块石头落地,这才察觉后背冷飕飕的,居然不知不觉出了一身冷汗。慕容月初轻轻拉起她的手,抚慰的拍了拍,柔声道:“咱们姐妹一场,连你都不相信我了?你我是什么情义?对外人我不得不做出冷酷的样子,不然人家要欺负到你头上来的,可是对你,我又何曾欺瞒过半分?这多年下来,你、我、孤鸿、小白,早已是生死之交,纵然是背弃天下人,我也不会背弃你们……这些话,你还信不信得过我?” 灯光月光交相辉映,她眼神真挚,让人不容置疑。苏婉容脸上发烧,低下头单腿跪地:“……婉容糊涂,任凭姐姐责罚!” “傻丫头。”慕容月初轻斥一声,连忙拉她起来,“在外面这样子就罢了,现在咱们自己说话,就别这么着了。咱们还是好姐妹不是?” 苏婉容呐呐的,觉得真是无地自容,转眼瞧见兀自昏睡的霍郇翔,突地低叫一声,掩住了口:“糟了!咱们这些说话,岂不是都叫他听了去?” 慕容月初微笑,摇头:“不会的。刚才你来的时候我拂了他的睡穴,就算他之前尚有知觉,现在也必然是酣然入梦了。” 苏婉容放下心来,小心翼翼的走近石桌,仔仔细细地瞧着霍郇翔半侧的脸,觉得这呆瓜长发飘拂、恬静如婴孩的睡容似乎比睁着眼睛的时候更好看了几分。她呆呆的瞧了半晌,侧脸问慕容月初道:“姐姐,看来看去还是个呆瓜啊,也没什么比别人特别的地方,干吗费这么大劲把他拉来呢?——他对我们很重要吗?” 慕容月初脸色一端,郑重道:“你被表象迷惑了。这个人初看并没有什么惹眼的地方,武功见识在江湖上胜过他的也大有人在,其实,这只是暂时的。这个少年宅心仁厚、反应机敏,更难能可贵的是历磨难赤子之心犹在。而他的资质更是难得,虽然错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却不难补救——就如同一块璞玉,又像未磨的利剑,若假以时日尽心磨砺一番,前途不可限量。” 苏婉容素知她识人从未出错,更增好奇之心,围着沉睡的少年上看下看,此时霍郇翔就是醒来瞧到她的眼光也必然会再次晕去。 慕容月初轻笑不语。其实还有一条更重要的理由她并未说出,婉容也无法猜到:霍郇翔身为补天崖掌门,虽然派中人脉凋零,然而补天一门在江湖上却是最为神秘莫测的门派之一,更盛传派中收藏了数不清的武功秘籍、绝世珍本。若得补天崖相助,自己大事必然能更加顺利。 望着有着纯净睡颜的少年,她的微笑更深了。 第四十二章 诺言(上) 宿醉的滋味真是不好受,而且难受极了!霍郇翔一醒来就觉得浑身酸软,太阳穴突突的跳,胃里仿佛被人放了一团火,火烧火燎的疼。他皱紧眉头,掀开被子下了床,就着盆里的清水胡乱洗了把脸,才觉得有了点精神。想起昨夜的事情,却是一片空白,只记得和南孤鸿。慕容月初一起饮酒,后面的记忆便无端消失,任凭他怎么用力思索还是一无所获。 脑子里还是混混沌沌的。他扶了桌子坐下,索性再不去想,揉着额角微微闭了双眼养神。就在这当,婉容的声音隔了窗户突兀地飘入耳内:“不会喝偏学人家喝——醉猫一只!嘻嘻,嘻嘻!” “吱呀”一声,窗子被人猛地拉开,耀眼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呼的一下涌进屋里,苏婉容挤眉弄眼的伸头进来:“霍大侠呀,都什么时辰了?姐姐都等你好久了,您是不是还要梳妆打扮一番啊?”话音未落,她已咯咯的笑个不停。 霍郇翔的脑袋越发昏涨了,听说是慕容月初找他,他一边用力睁着眼,一边站起就要往外走,然而头昏眼花身体摇晃,脚底下像踩了棉花一般。 一瞧他这样子,苏婉容连忙闪到门口拦住,喊道:“喂喂,还是坐着吧你,小心撞门框上!”她鼻子里哼了一声,似乎大为不屑,伸手从怀中掏出只黄澄澄的鸭梨,手一扬便丢到霍郇翔怀里,口里嘟囔道:“这梨子还是姐姐给我的,甜的不得了——便宜你了!” 霍郇翔不愿夺人所爱,道:“我不吃,你自己留着吧。”苏婉容一听,立时叉腰跺脚。大发脾气:“嫌我的东西不好吃?你也不想想,本姑娘看得上眼的吃食,哪一个不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偏你这小子推三阻四挑肥拣瘦,好不识好歹!”霍郇翔本是一番好意,谁知她居然如此暴跳如雷,一时哭笑不得哑口无言,心里叹道:什么叫做“秀才遇到兵”,今番算是见识了! 正好南孤鸿一步走进,扫视一番之后立时明白了大概,便向苏婉容道:“婉容,别胡闹了。霍兄弟想来昨天喝的不少,还有些不舒服,你先去别处玩会儿好不好?” 苏婉容见他如此说,便向霍郇翔做了个鬼脸,嘻嘻笑道:“孤鸿哥哥好偏心,总是护着臭小子,唉,命苦啊!……反正姐姐的话我带到了,再没我的事了,我还是大街上去转转。狠狠买上些糕点去。”一边说着,她一边摇头叹气地往外走,一脸的顽皮灿烂,哪有半分愁眉苦脸的模样。 南孤鸿忍俊不禁,笑道:“小丫头念叨些什么?谁叫你昨天玩累了睡得早,没赶上霍兄弟的接风宴啊。改天我好好请你吃一顿。” “你可要说话算话哦!”苏婉容银铃般的笑声飘来,人已去得远了。 南孤鸿面上不由自主的浮起微笑,转向霍郇翔道:“你别见怪,这丫头就是这么没心没肺的惯了,跟谁都不知避讳。”霍郇翔摇摇头,南孤鸿却叹了口气,神色间渐渐黯然:“说起来婉容的身世也够苦的,她爹是个镖头,武艺也还不弱,有一年往京城押镖,去了就再没回来。眼看镖局要四分五裂,婉容的娘仗着自己也是习武出身,咬了牙就走上了丈夫的老路,赶着镖车到处跑。婉容那时候才三岁,就跟着娘风里来雨里去,辛苦可想而知,你看她现在爱吃零食爱吃的不得了,就是因为她小的时候总是挨饿,所以现在就总是零食不离嘴……” 霍郇翔微低了头,默默不语,南孤鸿停了一停,才续道:“她十三岁那年,有客人要往四川唐门运货,指名点姓叫婉容去,她娘生生拦下了,把婉容安排在家里等着,结果,在回来的路上出了事,被人抬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是毒疮,过了几天就去世了。镖师们一哄而散,家里的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给他们做安抚费用,婉容没法子只得去街头卖艺,恰好被我看见。以前她爹娘在世的时候曾给我们家压过几趟镖,所以我也见过她,就让她在府里住下了……我们家这么大,也不在乎多一个人吃饭,再说小笑也总是不回家,多个人还多点生气。——后来我认识了。认识了慕容小姐,婉容对她也大为心折,有的时候就干脆住在她那里,倒是不常回南府了。” 听到这里,霍郇翔自伤身世,胸口沉甸甸的痛楚涌来,忙竭力忍住。南孤鸿瞧到他手里还拿着婉容丢来的梨,轻笑道:“这丫头平素刁钻异常,现在居然知道疼人了,真是罕见……” 他语气竟然是少有的轻松调侃,霍郇翔一怔,紧接着反应过来,立时窘得连耳朵根都红了,忙不迭地打岔:“先前苏姑娘说慕容小姐找我,是这样吗?” 南孤鸿正觉好笑,听他提及才如梦初醒,低叫道:“糟糕,居然连正事都忘了!”忙忙的拉住霍郇翔的手,道:“姐姐要见你呢,就在松涛亭。” 一语未了,只听一人笑道:“不用了,我来啦。”说着款款行入,雪肤花貌,端庄雅静,正是慕容月初。 第四十三章 诺言(下) 只见慕容月初换了件淡黄衫子,衬着发上金光闪闪的花钿,较之昨天多了几分华贵娴静。她手里拈着一枝娇艳的碧桃花,含笑而立,花光人面交相辉映,二人眼前都是一亮。南孤鸿认识她时间已不算短,但是平日相见她多半端容正色,像今日这样的娇柔之态他所见过可说是少之又少,他怔怔的望着她笑意盈盈迎面走来,想说上几句话,却觉得喉中干涩,居然呐呐不能成言。 霍郇翔也微微一怔,觉得这女子真的是极美,比起她所见的女子来毫不逊色,而她谈笑饮酒时流露出的胸怀抱负,竟然是一般须眉男子都望尘莫及的。想起昨日自己居然在她面前喝醉,真是丢人丢到家了,脸上立时烧灼的厉害,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 慕容月初明眸一转,霎时猜透了二人心思,笑道:“霍兄弟休息的可好?昨晚斗酒我没有拼过你们,等过几日回到栖霞山,一定去小谢那里要上几坛好酒,咱们再行比过。” 南孤鸿见她瞧着自己,笑靥如花,目眩神迷之下忙勉力牵回心思,笑道:“这主意真好!想来此时栖霞山上的红叶快到盛时了,咱们一同回去,正好赶上最灿烂的时候。” “咱们?”霍郇翔下意识地反问,一时有些摸不清状况。 “是啊。你。我。孤鸿。还有婉容,我们四个人。”慕容月初含笑点头,不着痕迹的提醒,“昨晚你不是说好男儿志在四方。立誓要闯出一番事业来么?今天就忘了?” 霍郇翔茫然点头,其实昨晚上醉的那么厉害,又何曾记得半点言语。慕容月初瞧见他一脸困惑,抿嘴一笑,忽然转移了话题,柔声问道:“你姐姐叫做依晴么?” “什么?”霍郇翔一怔。 “没有什么。”慕容月初微微摇头,直到两个男人都变了脸色,她才轻轻一笑,说道,“昨晚上你喝醉了,一直叫着这个名字。孤鸿那时早睡得天昏地暗,没听到,我却听得真真的。” 南孤鸿神情顿时放松了下来,霍郇翔一张俊脸却一阵红一阵白,胡乱应了一声,心里不由自主地想:“姐姐的名字,居然被我胡乱喊叫,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生气的……只是,为什么只有她?拓儿呢?拓儿……”拓儿。依晴,一个妹妹,一个姐姐,一个热烈的像火,一个又温柔的像水。拓儿与他是青梅竹马的玩伴,感情自然浓厚非常;依晴于他有救命之恩。授业之谊,亦师亦母的情分又怎能忘却?三年前自己还懵懵懂懂一无所知,而今一天天长大,经历的事情也渐渐的多了,以前不明白的许多事现在再回想,已然能猜出大概。这两个女子对自己都是一片深情,而自己,又该如何回报?还有曾有过一面之缘却许下七年之约的媛媛,虽然是年少无知做不的准的,只是自己该怎样求得她原谅?——不知她现在哪里,还是不是还活着…… 他恍恍惚惚,神思不属,后面慕容月初和南孤鸿的对话居然一句都没有听到。 耳边有人轻轻叹息,一双温暖的手抚慰地搭上了他的肩头,拉回他的思绪。面前的少年眼神清澈。然而眸底的忧伤却犹如三月蛛丝,纠结缠绕再也解不开。南孤鸿轻轻的拍了拍霍郇翔手中的梨子,轻声道:“左右你也无事,不如和我去金陵逛逛可好?那里是慕容家的地盘,姐姐人手通天,能打听到那两位姑娘的下落也说不定……” 霍郇翔默默点头,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你走了,南府这些事情怎么办?” 南孤鸿半晌不语,许久才叹了一口气,道:“没关系,邢殇管家是老仆了,凡事他足能拿主意。再说,钱财权势不过身外之物,又何必执着不放。”他心里伤感,想到小笑决绝而去,自己竭力为他铺平道路,这多年辛苦多半都落了空。只是,这些惆怅又怎能宣之于众?他便没有续下去,又重重叹口气,索性说了实话,“姐姐说早上接到驿站传信,五叔慕容卓图谋已久,现今蠢蠢欲动,她明日一早便要赶回金陵。我是非去不可的了,你呢?此行也许风平浪静,也许风波险恶,去与不去全由你自己——过几日再去也好,何必陪我们涉险?” 听他如此直言相告,霍郇翔心下感动,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郑重其事地说道:“我既然答应过慕容姑娘和你,又怎能食言?我还要和你们一起去见识下栖霞山的红叶呢。” 南孤鸿没想到他答应的如此痛快,大出意料之外,面上便浮出赞叹和欣喜之色来。他略带感激的望着面前的少年,道:“只有一天的时间了,你赶紧准备一下吧。我也去忙些府里的事情了。”说着,又深深的看了霍郇翔一眼,转身离去。 第四十四章 惊怒 “只有一天时间了……”南孤鸿说这话的时候明显带着几分歉然。龙门石窟。白马寺。邙山残照……种种美景,诗情画意,可惜都没有带这远道而来的少年好好游玩一番。霍郇翔却并没有觉得遗憾——这些年他已渐渐习惯了漂泊,习惯了刻意忽略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然而,他只要认为重要的,便深深记在心底,不让自己有片刻忘记。 放眼望去,这洛阳城繁华富贵。气象万千,只是又有什么可以让自己牵挂的呢?车水马龙的大街上,霍郇翔漫不经心的走着,眼中心中都是一片空茫。 一片树叶飘飘悠悠的落到他肩上。他停了步,轻轻拈起那片微黄的叶子,抬眼看时,居然不知不觉来到了天津桥畔。不远处,酒楼上仍然是笑语喧哗,他一下想起小三儿取走的饭菜和卖药的白沐,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很想去看看这父女俩。 城东姓白的并不很多,再说白沐的“名头”实在是有几分响亮,霍郇翔没费太大劲就找到了白家。 踏着倾斜的石板路,穿过阴暗窄仄的巷子,尽头的那扇油漆斑驳的虚掩的小门,便是他要去的地方。 手指尚未触及木门,霍郇翔却犹豫了。如果见了白沐,该怎么解释自己的意图呢?难道要告诉人家,“我很同情你,所以来看看”吗?那般骄傲的女子,宁可卖掉家里珍贵的东西也不愿接受人家的施舍,而若是明白了自己的想法,不立时火冒三丈才怪。 可是自己是真的很同情她,也很敬佩她——一个弱女子能挑起赡养父亲的重担,着实令人敬仰! 站在门前,思绪未尽,只听院内突然传出老者嘶哑却愤怒的喝骂:“哎哟!这水怎么这么烫!你个死丫头,想烫死老子吗?”紧接着咣当一声,是铜盆落地的声音。霍郇翔心里一紧,屏息凝神细听,里面却再没声了。 屋里究竟出什么事情了?——但不管什么事,这是人家的家事,自己一个外人还是不进去的好。一念及此,他便将身上的钱袋解下,塞进门内。 自己实在是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可以帮她了……希望她不要误会才好!霍郇翔慢慢想着,转身便想离开。 “慢着!”突然,脆生生的女音在身后响起。霍郇翔微微一惊,回头,只见白沐正怔怔地望着他,眼里是一片茫然的伤痛和凄凉。她头发散乱,衣服前襟还滴滴答答地滴着水,那样子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你……”面前的女子快速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尽量恢复淡然的语调,然而惊魂未定的委屈和伤心还是不自觉的流露出来,“你是霍少侠?——你怎么来了?这里可不是少侠该来的地方。”话一出口,她便被自己干哑的嗓音和浓重的鼻音吓了一跳,只好低了头,装作整理衣服,一边低声道:“真是不中用了,洗衣服居然会把自己泼湿。”她知道这样并不能掩饰什么,然而在任何人跟前不肯示弱的本性毫不犹豫的占了上风。 霍郇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便低垂了眼睛,只听白沐使劲清了清嗓子,抢着道:“上次的饭菜是你叫小三儿送来的吧,真是多谢你了。” “没有什么。”霍郇翔好不容易寻出一句话来答,然而说过之后,便又无话可说了。白沐似乎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屋里老爹正在大发雷霆,当然不敢请他进去坐,如此站着,似乎又不大好。两个人便都沉默着。 屋里的老人似乎隐隐约约听到了外面有人说话,静了一刻之后,粗声的喝骂又蓦然间爆了出来:“死丫头!死到哪里去了?背着老子偷汉子么?他妈的女人没一个好东西!你娘死得早,算她命好,你活着就老老实实的伺候老子,等老子练成了绝世神功称霸武林……他妈的要不是叫郇言的臭婆娘横插一手,老子早天下无敌了!他奶奶的,老天保佑姓郇的不得好死!……” 屋里连骂带咒越说越起劲,什么难听的都往外扔。白沐脸上哪里挂得住,拾起钱袋往霍郇翔手里一塞,就推他快走。然而一抬头,她吓了一大跳,只见刚才还略带腼腆的少年此刻脸色发青,双目直直的望向屋里,竟是从未有过的狠厉之色。白沐心头咚咚直跳,刚想开口问他怎么了,突地眼前人影一晃,房门咣的一声几乎碎裂,霍郇翔怒不可遏的声音在屋中响起:“你说什么?有胆的再说一遍!” 第四十五章 浇愁 他发怒了! 一向沉稳温和,甚至会如女孩般脸红的少年,这次居然发火了! 他为何如此生气? 曾只身一人力拼五十多名塞外悍匪的霍补天崖主人,若情急动手,会怎样? 白沐怔了一刻,猛然间意识到这个问题,一下直跳起来冲入屋中。 眼前的情景让她呼吸一窒。霍郇翔长剑出鞘,剑尖直直指向轮椅中的老人,双目如喷出火来,一张俊脸竟然是毫无人色的惨白。而剑下的白老爹面容扭曲,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抓住椅子的木质扶手,他仿佛看到了无比恐怖的事情,嘴里荷荷连声,居然连一个字也吐不出。 “爹!”白沐下意识地惊叫一声,合身扑上护住了父亲,迎着霍郇翔的剑尖哀求:“霍少侠,求你饶了我爹吧!要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你,我替他赔罪,求你饶了他!他已经这个样子了,实在没几天好活了……”说着情急之下扑通一声双膝落地,就要向霍郇翔拜倒。 霍郇翔吃了一惊,怒气稍敛,忙倒转长剑,趋前一步托起她急道:“白姑娘,别这样。”白沐抬起头来,明亮的眼睛中两汪泪,哽咽道:“我不知道以前的旧事,我爹以前一定做过什么错事,只是他已经残废了这么多年,受的苦也该抵过了……我只剩他一个亲人,霍少侠,你……” 听她说得可怜,霍郇翔念及自身,心中一软。就在这时,白老爹突然哈哈狂笑,双手猛地撕扯着胸前的衣衫,纵声叫道:“霍穆峰!霍穆峰你是英雄,你是好汉!我白露寒生就是大恶人,活该千刀万剐。永不超生!你来杀我,来杀我啊!日月盟的弟兄们,不是生生死在你们手上吗?——一群苦哈哈。穷汉子,不过刀头上讨口饭吃,你们五龙山,我们日月盟,井水不犯河水,凭什么非要听命于你,给你卖命?你折腾来折腾去,到底称霸天下。遂了心愿,可又得着些什么?还不是害你老婆早死!活死人肉白骨?呵,做梦去吧!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神物?人死了你倒是假惺惺做好人,也不想想,要不是你野心勃勃,又怎会连累你老婆,让她……” 刚刚缓和下来的气氛重又变得剑拔弩张,霍郇翔下意识地双手握拳,那拳头都微微颤抖,心里一遍遍对自己说:“他只是个衰弱的老人,活不了多久了……不可以打他,不可以……”白沐更是心胆俱裂,忙不迭去掩父亲的嘴,哭道:“爹。爹!你别说了,别说了!”她本是聪明之人,隐隐猜出父亲突然间双腿残废和霍郇翔父母有关,所以那少年才暴怒如此。那些前尘旧事她根本不想管,她只想伺候父亲过完他剩余的岁月——虽然父亲脾气不好,对她也是非打即骂,但好歹也是她爹啊! 白老爹被女儿按住嘴再发不出声音,不由怒气勃发,狠狠一口咬下,白沐手上立时冒出血来。她痛呼一声下意识的抽回,老人喘了一口气,咳出一大口浓痰,那声音还想先前一样拔高,却明显的力不从心了:“哈哈,惊觉剑,很好,惊觉剑!霍穆峰,我终于又见到你了——当日要不是你老婆先一步挑断我脚筋,我早就是你剑下亡魂了……老子这些年活得也够了,哈哈,没想到吧?老子居然死在你后面?真他妈痛快!——霍穆峰,来杀我呀!老子早活腻了,给个痛快的!好和兄弟们阴曹地府里碰头去,还一样的大块喝酒大口吃肉,看你他妈的还能管我们不能……”说到后来,气息渐短,声音渐低,疯狂的叫嚣已转为低沉的呜咽。 “爹!爹你怎么样?”白沐痛心的呼叫,忙给父亲轻捶后背,而她自己的手上还在冒血。白老爹缓过一口气,突然一把抱住女儿,像小孩子似的大哭起来。 母亲竟然是因父亲而死的?在别人口里,父亲竟然是冷酷无情。赶尽杀绝的人?——令白沐一家陷入如此惨状的罪魁祸首,竟然是自己父母?! 霍郇翔呆立一边一动不动,一颗心沉甸甸的直往下坠去。他脑中一片迷乱,白家父女如何,已经完全和他无关了。白老爹说的那些话,像无数肆意疯长的藤蔓,毫不留情的牢牢缠住他,越缠越紧,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只见过父母一面,在那冰冷的山洞里,他和棺中的母亲。已成骷髅的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团聚;至于父母在世的时候做过哪些事,除了秦飞提过的之外他一无所知,而他心里也明白,一面之词终究难辞偏颇。只是,在他心里,父亲英明神武。母亲柔中有刚,这印象早已根深蒂固,容不得一点点污蔑和怀疑。至于今天的事,实在是到了他从未有过的忍耐的极限。他本可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叫那老人闭嘴的,可是,面对着抱头痛哭的父女,他只能迟疑。退缩,然后,逃走…… 霍郇翔已经完全不记得是怎么离开白家的。略略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家小酒馆的长凳上,粗糙的黑乎乎的桌子,面前一壶劣质的白酒,散发着呛鼻的气味。 人都说一醉解千愁,大概酒真有这么个用处吧。浑然忘记了昨天醉酒的难受滋味,他不假思索地抓起酒壶,仰头就往喉咙里灌去。 酒一入口,真如刀割一般。霍郇翔的泪涌了出来,也不去擦拭,只一口口往口中倒。想来是这种借酒浇愁的疯人见得多了,店小二也不来过问,只忙着招呼别的客人。 看这人衣服什么的倒还齐整,还背着把剑,应该也是个江湖人,怎么就混到了这个份上,十文钱一壶的刀子可是最不值钱的酒了,也能喝的这么香甜?店小二正在心里纳闷,眼睛无意识向那长发少年桌上一瞟,便立刻发了直——桌边啥时候多了个穿白衣服。戴面纱的女子?那身衣服比雪还白了三分,隐隐约约花纹流动,衬得那女子风姿卓绝,竟然不像是尘世里的人。不该出现在这人来人往的闹市似的。更奇的是,这女子好像和那少年认识,一来就握住了酒壶不让他喝,那眼神……啧啧,一定是小两口闹别扭了,男的跑这里来喝酒,女的就追了来了……真是,床头打架床尾和,一日夫妻百日恩,现在的年轻人哪,就是动不动爱耍脾气,哪有我对我媳妇百依百顺,那可真叫一个好……店小二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去收拾盘子,却不提防脚下一滑,一摞盘子险些脱手。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便再也不敢去瞧那边的情形了。 那只纤细柔美的手牢牢握住了酒壶,霍郇翔醉眼恍惚的瞧向面前的人,却见好几个人影在眼前晃动,说什么也看不分明。他不由心下着恼,叫道:“干吗不叫我喝?” “你喝多了。喝酒不好,要伤身体的。”那般柔和而熟悉的声音飘入耳内,霍郇翔醉中一惊,却复又恍然,笑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姐姐。哈哈,原来我又做梦呢。” 那声音微微一颤,下意识的重复了一句:“做梦?” “是啊。”霍郇翔借了酒劲,放肆的盯着眼前飘忽不停的白色人影,“我知道,只有在梦里才能瞧到你呀,梦一醒你就会不见了。我有经验,你骗不了我,你是梦里的人,哈哈,哈哈!” 长久的沉默。白色的人影再不出声。霍郇翔顺手夺过酒壶,将残酒一口喝尽,又一次被呛得连连咳嗽,下一刻,他突然伏在桌上,没头没脑的哭了起来。 第四十六章 归人 “我是不孝子!”沉醉的少年呜咽,仿佛一头受伤的小兽,“我不孝……项仇杀了我爹,我却任由他下山;白老头辱我爹娘,我也没杀他……我不孝!我好没用!爹爹和妈妈都生气,不肯见我,拓儿和于老伯再寻不到,姐姐也不要我了,我……我……再没人要我了!” 他这些本是醉话,前后也是情理不通,然而听到白衣女子耳中,却如针入心,她心里刺痛,脱口叫道:“没有,我没有不要你!我没有,真的没有……我……我也是不得已……我以为离开你,你就会事事如意,却不知。却不知……怪我,都怪我!——姐姐回来了,再也不走了,就是死也要死在你看得见的地方,好不好,好不好?”说着这些话,泪水不知不觉的打湿了蒙脸的白巾,那般弯弯的眉、秀气的眼、淡红的嘴唇,成熟了很多,也憔悴了许多,然而她气质高洁语调温柔,依稀还是当年燕山小屋中的少女。 依晴,其实早就回来了,在中元节赏灯的时候,隔了远远的夜幕,仅凭闪烁的水光和月光,她便瞥见了她曾亲手梳理过的长发和长高长壮不少的久违的身形。那几日她正逗留洛阳,因了听到街头巷尾众口相传的灯会,因了日前曾在大街上蓦然发现霍郇翔的行踪——那日她便挤在看热闹的人群中,欣慰而略带担心的瞧着霍郇翔如何施展手段反败为胜,然后敏感地注意到,还有一个女子也混在人群里,虽然那人穿了男装,然而那般绝世的仪容和风华,却是如同金入沙砾,一眼难忘。她看到那女子暗暗指挥圈中的少年,也看到改了装束的南孤鸿便陪在女子左右,眼神看似随意却机警万分,所以她一直暗地观望。他们到底做什么她管不着,她只是挂念关心霍郇翔——她跟那个大孩子到洛水边,看他独自神伤,看他不会游泳却傻里傻气扑入河中救人,而更让她生气的是,明明一眼就能瞧出,掉进水里的那个女孩,分明会水!她不能容忍霍郇翔被人欺骗,就像不能容忍别人欺骗自己一样。那个时刻,她只能挺身而出,却因为霍郇翔陷入昏迷的时候口里无意中念出的名字而伤心:原来,他牵挂的并不是自己! 只是,虽然有失落、有苦涩、有气、有怨,更多的却还是牵挂。在她心里,他再怎么意气风发、英雄了得,也不过是一个大孩子呵。她又怎能忘记曾经的相濡以沫?她又怎能忍心自此斩断亲情。形同陌路?她只好蒙了脸,与其说不愿让别人瞧见她的容貌,更不如说是她自己无法面对霍郇翔……更何况,此时的她,是织云小筑的叛徒! 是的,叛徒,不仅与补天崖的人纠缠不清,更令门派至宝“天机云锦”落入补天崖之手,这等吃里爬外。大逆不道之事,岂能轻饶?为此她受到了严厉的惩罚,并且差一点葬身湖底——若不是恰好那时二师姐策划了一年多的夺位事件恰好发动,她此时早已是水底枯骨了。织云小筑隐秘、飘逸,似乎是天上的仙子被贬入世,然而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代代相传的门派规矩是怎样的细碎而凌厉、苛刻而无情。而一向处事淡然的二师姐,也是实在忍受不了门规的种种不近人情,所以才猝然发难,将掌门师姐重伤的吧?只是她到底心软,下手的时候留了情面,最后居然被掌门师姐袖中剑一招制住,功亏一篑。掌门师姐拿住她,要将她一起沉湖示众,眼见大势已去,那骄傲的女子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自尽,用锋利的匕首决绝地割断了自己的喉管。她倒在依晴脚边,浑身是血,眼神清澈却狠厉。就因了那点不甘,她做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举动——拼了最后一点力气狠命一划,依晴脚上的绳子便无声的断掉了……那一刻依晴的脑子一片空白,她真的想不到平素话都没说过几句的二师姐会在此刻救她,幸而她在别人反应过来之前纵身跳入湖中,在水底潜行了三四个时辰,才终于找到一处安全的所在,精疲力尽的爬上岸……那一刻,她又想起二师姐临死前的温和而倔强的眼神,突然就哭了出来。 这场内乱过后,掌门师姐一蹶不振,本来就隐秘的织云小筑势力就更飘忽了,然而她知道,掌门师姐是不会轻易饶过她的,因为她已知道了“天机云锦”的秘密——那上面记载的“仙丹圣药”炼法,不过是最寻常不过的凝气养神的丹丸炼制过程,什么成仙、什么飞升,还有之前流传的“谪仙”等等说法,都是骗人的,都是为了抬高自己、迷惑世上痴男呆女,可笑那么多的人都对那个荒诞不经、无中生有的说法深信不疑,舍弃身家性命来抢夺那张无用的“天机云锦”。 那一刻她震惊了,恨不得马上找到霍郇翔告诉他这一切,生怕会因此出什么岔子;逃出来后没过多久,她就听到了五龙山的冒牌掌门原形毕露被驱逐。霍郇翔以五龙山少主身份接任。整顿补天崖的事。她释然,却又担心:他能担得起这个重担么?她悄悄去过五龙山,然后发现山上巡逻弟子的警戒程度居然和以前不可同日而语,以她的身手居然也险些被发现,只得退了回来。于是她欣慰的想,她的弟弟真的很有能力,也很有魄力! 只是,她更挂念他了。不知道他是不是累瘦了,是不是强到足以面对任何人任何事?他。在她心里,始终只是有着一双明澈眼睛和淡淡忧郁笑容的大孩子呵! 想念了这么久,终于见到他了……再也不离开了——就是死,也要死在离他近的地方吧……白衣的女子淡淡的笑,手指轻轻拂过昏睡桌上的少年的乱发。 第四十七章 黑衣 白纱覆面的女子举起手绢,一点点拭干霍郇翔额上浮出的汗珠,而那少年尚自懵懂,只在自己的世界中伤心不已。南孤鸿带了小童跨入酒馆门口,看到的便是这幅情景。 南孤鸿一怔,紧走几步来至霍郇翔近前,先往他身上仔细瞧了一瞧,才抬头道:“这位姑娘……”话音未落,他蓦然发觉那双白纱外的眼睛清澈如水,似曾相识,惊愕间后半句便说不下去了。 白衣女子盈盈站起,向他施了一礼,道:“大哥,我叫骆幻雪。” “骆幻雪……”南孤鸿下意识地将这个名字重复了一遍,心里明白,以前认识的那个瘦瘦的小丫头依晴,真的长大了,可以照顾人,而再不需要人照顾了。 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涌起,有些落寞,却也有些开心。他正正经经的一拱手:“骆姑娘,在下南孤鸿,请多指教。” 他脸上古板的像个老学究,骆幻雪不禁扑哧一笑,满怀的愁云惨雾立时消散了不少,轻轻向桌上的少年指了指,道:“这家伙喝醉啦!不知遇到什么事情了,不开心……交给你了。” 南孤鸿怜惜的望着霍郇翔的背影,声音里有了几分黯然:“他平日里少言寡语的,要是不被人问起,以前的事情从来只字不提……只是。真能事事看得开。放得下么?”这后一句出口,立时触动心事,不觉有了反躬自问的意味。 骆幻雪默然不语,良久才轻轻道:“要是都看破红尘,那人活着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比如木头石头,倒是无知无觉不知悲苦,却更不知道谁对自己好。应该对谁好……这样就有意思了么?” 听她话中也似乎另有所指,两个人居然打起哑谜来。南孤鸿不觉一笑,道:“我没做过木头石头,我不知道。——这家伙昨天刚喝多了,今天居然又醉了,真是……” 一语未了,骆幻雪眉毛立时便皱了起来,道:“怎么会这样呢?我记得他从不喝酒的啊……你还是人家大哥呢,也不说着点。” 这话一开始还是担心,后一句竟然怪到自己头上来了,自己难不成要弄根绳儿拴住了他不成?南孤鸿苦笑,心知这事根本分说不清的,便弯下腰轻轻拍了拍霍郇翔肩头,唤了一声:“霍兄弟!”霍郇翔嗯了一声,仍旧昏睡沉沉,南孤鸿无计可施,只得吩咐身边小童出去找辆马车来。不一会四匹健马拉着的车子便停在门外,骆幻雪静静瞧着南孤鸿将霍郇翔扶入车厢躺好,却不跟上。 南孤鸿回身,微微犹豫了一下,道:“明天,霍兄弟就要和我们一起去金陵了……你……”他刚想说“你也一起来吧?”但是突然想起慕容月初极是端严,骆幻雪不是自己人怕是不会允许成行的,所以话到嘴边便咽了下去。骆幻雪见他脸上神色,便猜出了八九分,笑了一笑说道:“洛阳景致美得很,我还没有玩够呢,什么时候呆腻了再去找你们好了。再说……有大哥照顾他,我也很放心。” 她话虽如此说,但语气里的遗憾和不舍任谁都听得出来。南孤鸿心下一黯,然而脸上却是笑着的,道一声:“放心。”便再不多话,走入马车中。眼见车轮隆隆,顷刻间便远去了。 骆幻雪怅然而立,直到再也望不见踪影了。白色的衣裙上落满了尘土,她也没有心思去拂拭,只翻来覆去想着:“金陵,金陵……应该,不会很远吧……” “哼!” 有人冷冷地轻哼了一声,语气中满是不屑,似乎就近在咫尺。骆幻雪眼神一变,白纱外的双眸立时罩上了一层严霜,右手下意识地抚向腰际。她警觉地望向四周,大街上人来人往,几乎全是熙熙攘攘的老百姓,并没有任何一点可疑迹象。可是,自己不可能听错啊……是他,绝对是他! 别叫我抓住你!骆幻雪心里恨恨地想,脸上却微微有些发热,然后她便对自己无端恼怒起来。正不可开交处,只听有人哈哈一笑,骆幻雪心神大震,转脸一看,在霍郇翔坐过的桌子旁边,一个身材高挑的黑衣人正饶有兴味的挑着眉,悠然自得地瞧着她。 “你。你……”骆幻雪没来由一阵气急,居然连话都说不出了。 “我。我,就是我啊。我怎么了?我喜欢你嘛。”黑衣人扬着下巴,津津有味地瞧着那张俏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还扇风点火地加上一句,“喜欢一个人有错吗?嗯?你可以喜欢别人,为什么我不可以喜欢你?” 他句句放肆,骆幻雪又羞又气又恼又急,险些一口气转不过来,干脆再不搭话,提掌便劈。黑衣人也不在意,轻轻一挥手架住,不忘好心的提醒道:“你恼羞成怒,气息混乱,这样子和谁打架都会输,在我面前更没有半点便宜好占——还是别打了。” 骆幻雪气道:“你管我!”变掌为指,急戳他双目。这下变招迅速,黑衣人大惊,向后一仰,险险躲过这招,他身旁桌子经不起重压,喀喇一声碎成一地木块。 黑衣人惊魂初定,收拾起玩笑心情,正要严阵以待,却见骆幻雪胸前的双手突然间微微发抖,渐渐越来越明显,连带肩膀和身体,也渐渐颤抖起来。 第四十八章 疗伤 好冷!骆幻雪觉得自己一下子被抛到一个巨大的冰窖里,寒冷的感觉,直渗透到骨头里去。 自从从织云小筑逃出来,大概是在水里浸的久了,总会隔一段时间就出现这种情况……难道是上次为了救霍郇翔扑到水里去,勾起旧病了?——自己的身体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娇嫩了!骆幻雪苦笑。 没关系的,那个孩子不会游泳,自己好歹会一点,不就是这点苦头么?挨一下就会过去的。 冷,好冷…… 要是有个大火炉就好了…… 上次犯病,好像就是靠一个火炉才缓过来的吧?是的,一个火炉…… 只是,那个火炉的主人,邪气的很……穿了一身黑衣,望着她笑…… 她是怎么遇到他的?好像是她昏昏沉沉的撞到了他?还是他故意找上的自己?——记不清了……反正她醒来的时候,在他的房间里,床边的炭火烧得正旺,他的手掌还抵着她的背心,人已经热得满头大汗了。黑衣粘在他身上,他的唇角勾起一弯笑,说:“你记着,是我救了你。我叫苏青霭。” 很奇怪的,他说话的口气总是带着三分邪气,眼神中也是说不出的放荡不羁,然而输入她身体的真气,却是纯正而澄澈,温暖得像冬日阳光。 从那开始,他似乎缠上她了,像一个甩不脱的影子一样缠上她了,她能时时感应到他的存在,而他,似乎也是故意让她感觉到自己在她身边,而且对她的这种困扰相当满意…… 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瞧见面前的女子狠厉尽去,仿佛如风中树叶般抖作一团,苏青霭神色顿时冷峻起来。他一步跨过,左臂挽住骆幻雪摇摇欲坠的身体,右手五指轻拢,按上她的气海穴。 一股温暖的劲力缓缓流入骆幻雪身体,感觉到怀中女子缓缓呼出一口气,身体的颤抖也渐渐止住了,他却不敢有丝毫大意。她的脸色还是惨白惨白的,这种死人才有的白让他心惊肉跳。她的病似乎更加重了几分,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他的“沐春风”纯阳真气也会救不了她。假如真的到那一天,那一天……他不敢再往下想,只咬了牙,将体内真气源源不断的输入她的体内。 运内力疗伤,最耗体力,每个学武的人都清楚不过,骆幻雪睁眼看到的第一副景象,就是苏青霭咬牙苦撑的扭曲表情。意识到自己在他怀里,骆幻雪脸上涌起血色,想立时给他一个耳光,可是手指却半点都抬不起来。而要命的是苏青霭恰好在这时也睁开眼睛,正与她目光相接,骆幻雪立时体会到什么叫生不如死,恨不能立刻在世界上消失。 她苍白的容颜上一抹红晕,就像是玉石琢就。冰雪雕成的人儿,而那又羞又恼又是不知所措的表情,真是可爱极了。苏青霭微微笑了,却不打算放开她——她还虚弱着,要找个地方给她休息才好。勉力抱起她的身子,脱力之下,他的脚步也不禁有些虚浮了。 “伙计!”他喊,明显的中气不足,“开一间上房,要清静些的。” 伙计早瞧得目瞪口呆了,愣了一愣才跑过来——以前以为这女子和那个小伙子是一对,竟然看走了眼,和眼前这位才真的登对呢,一黑一白,又都是练家子,定然是夫妻了……只是……这可只是小酒馆啊,哪里来的上房?但是这样的客人可惹不起,那张桌子就是明证。想了一想,伙计小心翼翼的道:“大爷,咱们这里没福,开不起客栈,迎不来财神爷,您和夫人,去这街上的仙莱阁可好?那里什么样的房间都有。” 听着他们对话,骆幻雪一张脸直红到耳根,张口叫道:“去死!” 她声音极大,伙计吓了一跳,连忙躲到一边去,苏青霭却毫不在意,笑道:“有力气叫了?看来我的确神功盖世,直有九转还魂的功效!我可是又救了你一次,怎么谢我?”他口中调笑,暗地里却蹙起了眉:自己功力损耗太多,要赶紧找个地方休息才好。 “我。我……”骆幻雪感觉他的手掌仍贴在她后背,而自己身上麻木渐去,渐渐有了力气。等自己恢复后,要不要先给他一个耳光呢?她忽然犹豫了。 “你什么?”苏青霭的喘气声明显粗重,很显然他的体力要吃不消了,口中却还在不知死活的笑,“放心,不要你以身相许,只别要我抱着就好了。知不知道其实你重的很?我怀里舒服吧?但是也别一直赖着不起啊,大家都瞧着呢……” 话音未落,一个耳光重重落到他脸上,骆幻雪站在他面前满眼是泪,紧紧咬着嘴唇,叫道:“你再说!你再说一句试试!” 那个耳光力气大得很,苏青霭一阵天旋地转,晃了一晃方才站稳,脑袋里还是一阵接一阵晕眩。望着她的泪眼,他没来由的一阵怜惜,轻叹一声,喃喃道:“看样子你是好了,我却不成了……我要找个好地方风流快活,你别跟着我……”说着,举步就要向门外走。 “站住!” 苏青霭抬头,正迎上骆幻雪倔强的脸。这女子真是固执!唉,玩笑都不可以,女人啊,不可理喻!他苦笑,“骆姑娘……” 骆幻雪瞪了他半晌,洁白的牙齿紧紧咬着嘴唇,以至有血丝渐渐渗出。就在苏青霭准备好了挨下一个耳光的时候,骆幻雪却突然转过了头,用她特有的脆生生的声音问道:“小哥,你说的仙莱阁远不远?要走多久?” 她虽然嘴里说得狠,但其实心里还是惦着自己的。苏青霭心下一松,一丝甜蜜涌上心头,然而腰间突地一轻,原来是钱袋不见了,只听骆幻雪的声音道:“我这个朋友脑子有点问题,他说的话你别当真。不小心碰坏了桌子,真对不起,这个元宝给你,烦劳你买张新的吧,剩下的小哥留着喝茶就好了。” 苏青霭身子一晃,险些再次晕去。一只纤细的手臂伸来,骆幻雪的声音轻笑:“你不是要风流快活么?好啊,我陪你——这可是你要的,怪不得我!” 她最后一句语气极重,苏青霭眨眨眼,笑道:“好啊,俗话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然而话虽如此说,脸色却立时发白了。 第四十九章 骗局 秋日的阳光暖暖的,桌上的菊花开得金黄灿烂,街市的热闹喧嚣远远的关在窗下,一室静谧温馨、暗香浮动,生活多么美好! 这是苏青霭调息完毕,缓缓睁开眼睛后发出的感叹。然而他紧接着便觉出了不对劲——骆幻雪呢?她说过在这里为自己“护花”,居然闪人了? 习惯性的皱一下眉,苏青霭身子一动,便要下床,而此时,一只微凉的手掌轻轻按上他的后颈,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淡然无波:“别动。” 是骆幻雪。她居然就在自己身后。苏青霭心下一宽,也不去问她为何举止怪异,只乖乖让自己僵成一具石像,仍旧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好啊,你想对我做什么都行,俗话说。。。” 正想引经据典的胡扯几句,突觉头上微微一痛,骆幻雪已转过他身前,面纱下的一双眼睛如深邃的星星,又像是小时见过的雾气笼罩的白马湖,纯美清澈、温婉动人,又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大气和刚毅在里面,这般矛盾复杂,却都纠缠成让人迷醉的毒药,明知必死但一心想急着饮下。 他神情如痴如呆,几乎忍不住就想伸手去拿下她的面纱,骆幻雪挣红了脸,恼羞成怒的重重一哼,那青涩男孩般的大男人才如梦初醒,侧过脸去,干咳了几声,却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说。 “这是什么?”骆幻雪的声音仍然是清凌凌的,将手掌举到苏青霭眼前来,掌心中数根黑发,浓黑亮泽,然而靠近根部的地方,赫然是截然不同的暗红。 苏青霭的脸色顿时一变。 望着他犹疑而略带躲闪的眼神,骆幻雪神情不动,淡淡道:“只这几根罢了,我全拔了下来,下一次染头发的时候注意点,别给人看出破绽。” 苏青霭侧头不语,突然哈哈一笑,转脸问道:“你就不问问我是谁,为什么要骗你?”他的气息吹得骆幻雪的面纱飘了起来,那双眼睛亮的几分诡异。 骆幻雪心下一跳,装作不在意道:“你有你自己的理由。再者,你救过我,提醒你是应该的。”说着,转身便要逃开,冷不防一股大力涌来,她向后一跌,已被苏青霭牢牢抱住。 骆幻雪如遭电击,下意识地就要举肘撞去,却听到身后的人喃喃自语:“我知道不是你,但是,让我抱抱你。” 这两句话颠三倒四,骆幻雪羞怒中也不禁一怔。身后,苏青霭悠悠的叹息传来:“为什么你们会这么像呢。。。。。你有着她的声音,有着她的样貌,还,说着她说过的话。。。。” 原来他是把她当做了别人,所以才一直纠缠不清。这些日子的情形如在眼前,怪不得他总是缠着自己,对自己肆意调笑,原来,他是把自己当成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自然是他最亲密的人,或许,就是他曾经的恋人。 这念头一在脑海闪现,骆幻雪火热的脸霎时便冰冷一片。既然他一直把自己当做另外一个人,那么自己与他之间,就再也没有什么情分好说了。她用力挣开苏青霭的手臂,腰背用力,双脚已站上地面,冷冷道:“苏少侠,请自重。” 苏青霭望向她,眸光中几次变幻,突然间展颜一笑:“我不是少侠,我是坏人。” 这句话带了几分轻佻的意味,就像他的人,刚才的忧伤痛楚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又是以前那个没心没肺的浪荡子。 骆幻雪竭力不去看他,冷着一张脸,道:“多谢你救我性命,日后必当感恩图报。”然而这话不仅没半分诚意,反而凭空多了些赌气的意味。马上意识到这点,骆幻雪骇然收声,再不多说一句。 苏青霭缓缓起身,居然连鞋子也不去穿,笔直地走向冷若冰霜的女子,俯头向她,缓缓问道:“你要怎么报?以身相许么?” 他的唇角明明有促狭的笑,眼睛却郑重无比。骆幻雪没有抬头,这暧昧的语气和氛围已令她压抑到极点。在苏青霭轻轻抬手,想去摘下她面纱的时候,沉默的女子突然爆发了。她狠狠打掉他的手,向后退开几步厉声叫道:“姓苏的,你给我看清了,我不是你喜欢的人!我只是我自己,我谁都不是!——我告诉你,我有喜欢的人,他叫霍郇翔,我们约好生死相守、不离不弃。。。。。你别缠着我,也别把我当成别人!你喜欢的不是我,我喜欢的也不是你,听到没有?!” “霍、郇、翔。。。。”苏青霭被她吼得一怔,回过神来轻轻念着这个名字,嘴角有一丝不屑,“就是喝的烂醉、被人架上车的那个毛头小子?他也值得你爱?” “你管!”骆幻雪气急,居然像一个小丫头般大嚷,“他就是好,他什么都好,好你一百倍!这辈子你休想及上他半分!” “哈哈哈哈哈!”苏青霭突然大笑出声,笑到弯了腰,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了,笑到骆幻雪恼羞成怒,想狠狠一脚将他踹出门去。更要命的是,他笑着的时候还不忘用不容置疑的语调,大声宣布:“你在赌气——你爱上我了。” 骆幻雪真真正正体会到了“抓狂”的滋味,也真真正正见识到了什么叫做“自恋”。面对面前这个“疯子”,她真的无话可说,只有瞪大眼睛瞧着,盼望面前的人下一秒就会凭空消失。 努力让自己找回正常的声音,骆幻雪重复了一句:“我只是我自己,不是替代品。” 苏青霭止住笑,眨眨眼,轻声道:“我有一个秘密,要不要听?” 这种骗小孩子的把戏!骆幻雪不屑扭头,再懒得看他一眼,却冷不防再次被苏青霭揽入臂弯,那磁性而魅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是独一无二的,永远都是。” 第五十章 鸿门宴(上) 还未到深秋,栖霞山上的红叶还不足时日,到处是深深浅浅的红和浓浓淡淡的绿。金陵城地气偏暖,城中还是一片夏日炎热,而这山里则气候宜人,微湿的绿意满眼都是,想来肃杀而热烈的红叶也要再过几天才得以登场。 青衣长剑的少年默然无言,静静听着身边众人笑语。他仿佛走在燕山的山路上,自己正结束停当,紧张而期待的搜寻长草中的野鸡野兔;一忽儿像是又回到了五龙山,似乎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去,尽头就会闪出秦飞的精致异常的小屋。回忆一波一波地涌上,都像清晨淡淡的雾气般一时便消散了,他清楚地明白自己身处何处,更明白,这宁静祥和说不定下一刻便会被血腥和杀戮撕得粉碎。 他微微侧脸,额前的头发被风拂开,那一道浅浅的伤疤清晰可见,然而衬着那墨黑秀气的眉眼,丝毫不觉突兀恐怖,反而给这张清秀到有些女孩气的脸上添上几分阳刚。一直走在他身边的锦衣公子便微微笑了,眼睛里多了几许赞赏和深思的意味。少年感觉到他的目光,稍稍有些犹疑,然而公子的眼神忽然严正,望向前方不远,那里有个飞檐斗拱的亭子,而亭里一群人忙忙碌碌,正将各式各样的杯盘碟碗等物一一摆上正中石桌。 大笑便于此时响起。一个身穿酱紫袍子、身材发福的中年人展开双手迎上来,满脸的肥肉都抖做一团:“乖侄女许久未回,难道连走了八百遍的路都记不清了?害五叔久等了这多时候!” 杏黄衣裙的女子趋前几步,依着闺阁规矩福了一福,俏脸扬起的时候,已带上了满面笑容,说道:“小时五叔常带侄女来这里玩,侄女再不孝,也不敢忘记五叔的照应,这条路就是隔了百八十年再走,也丝毫不会差的。只这次新朋旧友见面,一路上不免讲些叔叔们照应我的往事,所以。。。。。” 听她如此说,中年人更是笑的合不拢嘴,一迭声道:“月初乖侄女,你这张嘴越来越会说话了!”慕容月初躬身一福,回眸一笑,转脸向中年人道:“五叔,我来给你们介绍。”说着向身后两个少年盈盈一笑,道:“这位是我二叔,人称‘贯日飞虹’慕容卓慕容大侠。”二人抱拳行礼,慕容卓哈哈一笑,摇头道:“老啦老啦!这几年腿脚缓慢,风寒也犯得勤了,哪里还敢提当年的名号,没的叫人取笑!”慕容月初抿嘴一笑,道:“二叔可是太过自谦了,您是虎老雄心在,我们这些后辈,平日说起,可都挑大拇指呢!”听到“虎老雄心在”一词,慕容卓一直被笑意簇拥的眼中寒光一闪即逝,瞬间又恢复了常态,青衣的少年看在眼中,面色平静如常,心中却是一凛。慕容月初仿佛没瞧到这一瞬间的变化,转头笑道:“我来为五叔介绍这两位少年英侠。这位是洛阳南孤鸿南少侠,祖上曾三代为官,如今商号遍布大江南北。”她眼波温柔如水,南孤鸿微微一笑,趋前两步抱拳,道:“晚辈南孤鸿,见过慕容大侠。” 眼见面前人如临风玉树风姿卓然,慕容卓眯起眼睛,照例要称赞几句:“仪表不凡,气宇轩昂。洛阳南家乐善好施、天下闻名,而如此兴旺鼎盛,可见南公子是个成大事者。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明知对面人是敌非友,听到如此夸赞,南孤鸿还是脸上微热。慕容月初向他揶揄的瞧了一眼,转而轻轻拉过青衣少年的衣袖,笑道:“这位啊,是我刚刚结识的兄弟,补天崖主人霍郇翔。说起他的父母,可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慕容卓听她说的夸张,哦了一声,向着霍郇翔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突地一拍大腿,大声道:“你父亲叫做霍穆峰,母亲姓郇,是织云小筑的人,是不是?” 他竟然认得父母?——而且,母亲居然、居然来自织云小筑?霍郇翔一时呆住,只木然点头。 慕容卓点头叹气,道:“当年我初见你母亲的时候,她还是个文秀少女,最爱摆弄花儿草儿的,想不到转眼间,儿子居然这么大了。唉,当真是岁月不饶人!” 霍郇翔心中百感交集,低头不语,慕容卓又叹息一声,续道:“你爹在世的时候,我们也曾有过数面之缘,那般人物,真称得起顶天立地四字。这样一对人中龙凤,江湖侠侣,在的时候曾惹来多少人羡慕!可惜,可惜。。。。唉!”话音未落,又是一声长叹,举起右手衣袖拭了拭眼角。 眼见霍郇翔触动心事,心神不稳,南孤鸿心中忐忑,慕容月初也是大出意料之外,略一思索,便走上一步,嫣然一笑道:“原来五叔和小霍父母相熟啊,怎么也不见五叔平日提起呢?此时才提出来,倒唬了侄女一大跳。”慕容卓哈哈大笑,道:“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乖侄女不问,我老头子难不成还一一摆出来说个够?那岂不是更讨人厌啦。”慕容月初小嘴一撇,假意怒道:“谁敢说五叔的坏话,看侄女不打断他的腿!” 她一向端庄温和,如今有意无意的露出这般撒娇的小儿女情态,非但丝毫不显做作,反倒让人说不出的怜爱。南孤鸿心中一时柔情万种,默然想道:“若能一辈子在她身边,时时看到月初如此开心欢笑,那此生此世,当真别无所求了。” 被她这么一闹,亭中压抑的气氛淡了许多。霍郇翔心情渐渐平复,望向慕容月初,却见她也正凝目瞧着自己,轻轻的摇了摇头,似乎极轻极轻的叹息了一声。自己如此感情用事,一涉及到父母往事便心神震动,能成什么大事?霍郇翔想到此理,脸上不由红了一红。 眼见各种各样的吃食已摆了满满一桌,慕容卓挥手命下人退去,向慕容月初招手,笑眯眯的道:“乖侄女快来看,这都是你爱吃的点心。桂花米糕、水晶鸳鸯果子、如意卤干。。。。”他一样一样的数下去,都是些江南精致的小吃。南孤鸿也算见多识广,有的连名字都没有听过,便称赞不已。而霍郇翔瞥见慕容卓虚情假意的笑容和口气,心道南家客栈里的顾老板虽说只是个掌柜,却让人觉得比这穿金戴银的“五叔”温厚诚恳得多。 第五十一章 鸿门宴(下) 想父亲昔日在江湖上何等威望,见过他、认识他的人也必不在少数,区区一句“数面之缘”又能说明什么;而慕容卓今日有意提起此节,显然是扰乱自己判断,心机深沉可见一斑。霍郇翔如此一想,心神便即宁定,凝神静气,细观事态发展。 与他一般想法的还有南孤鸿。他面上仍然是一副儒雅的笑容,然而目光流转间,眼神便时不时透出丝丝警觉与凝重。三人中慕容月初自始至终仿佛无事一般,笑靥如花,只与五叔说些家长里短、闲话趣话,气氛融洽,并没有半分异样。 金黄、深绿的树叶一片片飘落。慕容月初拂落衣上一片秋叶,含笑道:“侄女虽名为一家之主,但没有二叔、三叔和五叔您的鼎力相助,说什么也撑不起慕容家的。二叔常年在外,辛劳自不必说;三叔管理一家的账务,这多年从来没出过岔子;还有五叔您,茶叶、丝绸,江南慕容家这多商号,多亏您一力支撑,侄女才得以安心。”她容色一端,语声中带上了几丝哽咽,“我爹故去得早,四叔又是、又是那样一种情状,只辛苦了三位叔叔为一家日夜操劳。侄女若有了闲暇,必要一一拜望各位叔叔婶婶。。。。”说到这里,她轻拂衣袖,将面前酒杯缓缓注满美酒,恭恭敬敬的捧了过去:“这一杯,是不孝侄女敬五叔的!” 慕容卓叹了一声,似乎有无限感慨,接过杯子顺手便放到了桌上:“侄女也不必如此说。慕容家也算是江南大族,可惜后辈中多是纨绔子孙,像侄女这般有见地有心胸的,已是难得。想我大哥在世时最为看重的便是侄女,前年接掌慕容家,更没有一个不心服口服,都说是上辈子修来的!” 他如此言过其实,未免有曲意逢迎之嫌。慕容月初心下掠过一丝厌恶,面上却只淡淡一笑,谦逊道:“五叔谬赞了。我哥哥惊才绝艳、又极有气魄,如果活到现在,慕容家富甲天下也不无可能——其实四弟也是极有头脑的,是五叔您豪杰一世,总是恨铁不成钢罢!”说着掩口而笑。 慕容卓微微一怔,便连连摇头,又是一叠声叹气:“不行不行!那小子的心思都花在吃喝玩乐上了,如此不务正业,哪里能及上侄女半分?唉~~” 慕容月初唇角扯起一个笑容,一双眼睛却半点笑意也没有,假作随意地问道:“侄女回来这几日,却没有见过四弟,不知他现今忙些什么?” 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之事,慕容卓脸上一片窘色,顿了一顿方道:“哪有什么正事可忙?这小子最近迷上了山歌俚曲,成日将歌女带到家里来,弄的府上乌烟瘴气。。。。”说着咳了一声,语气中大有恨恨之意。 霍郇翔不禁哑然。南孤鸿眉头微微一轩,正待说话,突然林外一片吵嚷声传来,众人面色都是一变。 一个尖细的女音叫道:“走开走开!再缠着姑奶奶,别怪我不客气!” 这声音颇为耳熟。霍郇翔一时想不起在哪听过,只听南孤鸿低低笑道:“这丫头果然又偷着跟了来,看来邢殇老爷子又要顿足捶胸上好几天了。”慕容月初哧的一笑,明眸一转:“她是什么性子,要是乖乖呆在洛阳,才是不正常呢!——这样也好。。。。。”话到半截,却再不说下去。霍郇翔脑筋一转,随即恍然。这气势汹汹大喊大叫的女子,正是那个叫做苏婉容的极爱吃零食的小丫头。 这时,另一个声音响起,嗓音厚实而温文,又带着拘谨和不甘,显然是个年轻男子:“这位姑娘,在下与你素昧平生互不相识,姑娘又怎会是在下的长辈?再说姑奶奶一词,辈分颇高,究竟是与不是,在下却是不敢应承的,待我禀明家父,弄清缘由,再向姑娘谢罪。” 那女子半晌无言,想是给他这些话堵得不轻。众人又是纳罕又是好笑,慕容卓的脸色却渐渐铁青。正待发作,只听那女子一声尖叫, 声音蓦然间提高了八度:“我才不管你什么掉书袋的酸文呢!——你赔我的桂花糕!” “姑娘损失了心爱之物,在下自当尽力补偿。。。。。”男子似乎瑟缩了一下,明显的底气不足起来,然而还想据理力争,“只是姑娘也因一时意气毁了在下的曲谱,这个。。。。。。” 女子大怒,叫道:“死贼子臭贼子,明明是你欺负人在先,还在这里跟姑奶奶胡说八道!赔不了糕就纳命来!”铮的一声响,居然是长剑出鞘的声音。只听男子一声大叫! “婉容!” “涤儿!” 在众人惊呼声中,两条人影宛若惊鸿乍落,先后扑向声音来处。 第五十二章 俏冤家 南孤鸿与霍郇翔对视一眼,当先掠了出去。霍郇翔紧随其后,心中也不怎么着急,只是觉得看刚才的状况婉容应该不会吃亏,但对方好歹也是慕容月初的堂弟,万一伤到了人家她面子上须不好看。 林外,五人团团而立。慕容卓拉着儿子的手,上上下下审视了一番,见他虽然面有惊惧之色,然而浑身上下并没有半点伤痕,这才放心,当下沉了脸,假意斥道:“涤儿,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怎地平白无故惹上人家姑娘?平日里爹是怎么教导你的,难不成全都忘了?——快些向人家赔礼,再来见过你二姐姐!” 这边慕容月初微微皱眉,向苏婉容道:“你这丫头胆子越发大了,今日又因了什么大呼小叫、舞刀弄剑?我这四弟从小可是最知道让人的,你欺负人家是不是?”说着使了个眼色。 苏婉容不敢不听,委委屈屈的蹭去,正好慕容涤也挨了老爹一顿教训灰头土脸地走来。二人大眼瞪小眼了一阵,哼了几声,同时向对方弯下腰去,却又不约而同地一惊跳起,只听呼痛声不止,原来是抬头太急,苏婉容的头顶磕上了慕容涤的额头。 “你!你这坏人,总是和我过不去!姑娘我敢是上辈子欠你的?”苏婉容本就窝了一肚子火,但见对方是慕容家的人哪敢挥手便打提脚开踹,只好口中嘟嘟囔囔。 眼前一张苹果脸红红的甚是可爱,娇俏可人的小鼻子皱着,满眼的不甘和不服,偏生又发作不得,那嘴巴便撅得高高的足能挂上油瓶。这女孩不撒野的时候原来这般娇俏动人!慕容涤心中一动,忙抱拳低头,掩饰着自己窘态,口里胡乱应道:“是,是!” 苏婉容哼了一声,愤愤地扭过头去。慕容月初不禁莞尔,走过来拉了慕容涤的手,亲切地道:“几年不见,这身量一下子窜高了!” 慕容涤脸上红了一红,恭恭敬敬地叫了声“二姐姐”,便抽出手来再说不出话。看这大男人小姑娘一般腼腆羞窘,苏婉容捂着嘴咯咯地笑,见南孤鸿向她招手,便头一低跑了过去,那笑声还像银铃一般飘了过来。 慕容月初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了慕容涤一遍,确信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受伤,才向慕容卓笑道:“我这妹子性子顽劣的紧,回去我定要好好训诫。好在没伤到四弟,有惊无险。” 慕容卓脸上也堆满了笑,道:“没关系没关系,这是二侄女的结拜妹妹吗?女孩子调皮些更可爱。都是涤儿的不是,不要同他计较。” 慕容月初微微笑着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发现地下落着几张纸片,便弯腰拾起,看那纸上弯弯曲曲画着些文字,拼在一起才看出似乎是张谱子。慕容涤眼睛早已瞪大,目不转睛地瞧着,眸子中泛起几分恋恋不舍的意思,却又因着老爹在身边丝毫不敢造次,脸涨得通红,一声也不敢出。 瞧见慕容月初捧了那零碎纸片凝目思索,南孤鸿便走来,看了一眼之后眉头微微皱起,道:“这不像琴谱——却是什么东西?” 霍郇翔听他们如此说,凑近看时,只见四根黑线贯穿纸面,线上画满了弯弯曲曲的符号,一个个黑黑的,倒像是长了尾巴的蝌蚪。秦飞也粗通音律,他在秦飞书房也曾见过种种乐谱琴书,只是从没看见这样古怪的文字,乍一看让人联想到茅山道士的鬼画符。 “这个——这个是很贵重的!”眼见众人纷纷猜测,几乎要把那本就零碎的纸片大卸八块,慕容涤心中一急,冲口嚷了出来。下一刻,慕容卓的眼光便瞪了过来,他缩了缩脖子,用袖子挡住了半边脸。 “切~不过是一本西洋乐谱而已,至于么?”不知什么时候苏婉容跳了出来,一只手叉腰站着,一只手拿了小手绢凑到鼻子前扇风,瞟着慕容涤慢条斯理地道,“这种东西,白送给姑。。。。。娘,我也不稀罕!” “你!”慕容涤气极,居然再不胆怯,脸红脖子粗地指住苏婉容,大声道:“这、这曲谱是我花重金自无忧姑娘处购得,平白无故给你毁了,你、你居然还如此随意诋毁、信口雌黄!。。。。。。无怪圣人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这个一贯温和懦弱的贵公子突然大发雷霆,众人一时怔住,连慕容卓也深思地瞧着儿子,似乎第一次认识了这个少年。 苏婉容眼睛越瞪越圆,一直没做声。就在慕容卓说的声嘶力竭、喘口气歇息一下的时候,就见她身形一动,再落地的时候手里攥了一根树枝,瞧也不瞧众人便俯身向地龙飞凤舞起来。 慕容涤心里纳闷,向地下一瞧,立时嘴巴便再也合不拢了——只见苏婉容信手涂抹,似乎随意挥洒,而泥土上留下的印记,赫然与纸片上的字符如出一辙。 这一下,连慕容月初也微微惊异,心道:“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丫头几时学了这本事?”慕容涤眼见将要丢失的曲谱居然原封不动重现地下,更是瞠目结舌喜不自胜。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苏婉容从容画完最后一笔,将树枝一丢,拍拍手上的泥土道:“不就是这张么?有什么稀奇的?姑娘我跟我娘押镖的时候,什么宝贝没见过?亏你还当什么似的!今天是我性急,先下原封不动地还你,以后再别罗唣了!——你知不知道,一个大男人磨磨唧唧,烦人的很!”话音未落,她便负了手,昂首挺胸向林外行去。 良久,慕容卓赞了声:“奇女子!”向慕容月初道,“乖侄女,你这妹妹快意恩仇,行事颇有大侠之风,难得啊,难得!哈哈哈~~~”慕容月初笑了一笑,正要谦让几句,却见一直怔怔不语的慕容涤突然啊了一声,如梦方醒,叫道“姑娘留步!”拔脚便向苏婉容的背影追去。 南孤鸿和霍郇翔相视一笑,不约而同想道:“这慕容公子醉心音律,寻常得一知音很难,今日婉容露了这么一手,想必慕容四公子心下折服不已——以后,这公子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第五十三章 父子仇 慕容宅邸。 夜幕已然降临,偌大的宅子中灯火明灭,映照着假山轩廊影影绰绰,说不出的神秘沉郁。 东北角的忆萱斋,是慕容家的四老爷慕容卓的居处。慕容卓早年间也是江湖上的一号人物,如今虽然早已金盆洗手退隐山林,然而连环鸳鸯腿的绝技仍是让人望而生畏。家丁巡逻的时候从不多做停留——一方面因为慕容大侠威名尚存,放眼江湖敢轻捋虎须的人少之又少;另一个,则是因为四老爷喜静不喜闹,严厉吩咐过慕容家的大总管辛九,若不是要紧事,绝不许轻易命人前来。两年前,曾有一个新入府的年轻家丁误入此地、一夕变得半疯半傻。自从这件事情之后,忆萱斋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禁地。除了四老爷的亲生儿子慕容涤和总管辛九偶尔出现之外,这个地方,便成了一座冷冷清清的活死人墓,墓里住着个总是面带笑容的四老爷。 此时,慕容卓正捧了一杯茶,舒舒服服地倚在梨花木太师椅上,满足地半闭着双眼,儿子慕容涤则站在他身后,替他捏着肩膀。 “涤儿,你这推拿的功夫越发进益了!”慕容卓笑着夸赞。他没有抬头,所以并没有看到儿子阴沉不耐的脸色,只听到一贯恭顺的语气不露一丝破绽地答道:“谢爹爹夸奖。” 慕容卓笑着饮下一口茶,问道:“你去追那个姓苏的小姑娘,可从她身上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肩头的手微微一停,紧接着便恢复了动作。慕容涤的声音淡淡答道:“那丫头不过是个跟班,和二姐姐表面上亲厚,其实有许多事情还是被瞒住的。依我看,倒是二姐姐身边的两个人,一个沉默一个温和,都是不易对付的角色。咱们要想将慕容家的权力真正握在手里,便要从他们身上下手。” 慕容卓眉头微微皱起,将茶杯放上了桌面:“洛阳南家和补天崖,都不是省油的灯,一个是江南大家,先祖曾在朝中做官,现在虽然为商也颇有几分官场人脉,据说二公子逍遥惯了是个不管事的主儿,而南大公子却是商家奇才!头脑见识,并不容小觑——至于补天崖么,几年前传出掌门被害的消息,人都以为这门要从此断绝了,没想到啊没想到,霍穆峰的儿子虽然年少,竟然如此沉稳仁厚,风骨气度不亚其父!不、比他父亲的当日的张狂傲气,这少年,竟又显得深不可测。。。。” 头顶冷冷哼了一声,肩井穴上似乎有利物深深刺入,慕容卓的冷汗立时涔涔而下。背后的声音一时如冰水透骨,那股阴冷狂傲与说不出的厌憎轻蔑真而又真地传入耳膜、直击心脏:“你怕了?要是怕,当日就别痴心妄想要将慕容家据为己有,就别费尽心机害死大伯和大哥!这件事情,二姐姐还没有查出来吧?要是查出来,以二姐姐的手段,下场怎样你清楚的很。” 这孩子、这孩子居然知道这些事情!慕容卓的身体忍不住轻微发抖,强道:“你。。。你这孩子,真是疯了!居然跟爹说这种话?” “爹?呵!”慕容涤手上加力,依稀传来骨骼碎裂的声音,“把我和我娘赶出慕容家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是我爹?我们母子沿街乞讨、任人欺凌的时候,你又在哪里?我娘生生给人害死、尸骨无存,你又何尝念过半分旧情?要不是我机缘巧合学到这一身功夫,要不是你图谋权势到处搜罗鹰犬,要不是你急需一个武功高强又能做戏的心腹——你又何必认我这个儿子,是也不是?” 少年犀利冷酷的眼眸逐渐逼近,宛如一头咄咄逼人的小兽。慕容卓的身体抖得更加厉害,茶碗哐啷一声落地,鞋袜立时湿透。在此情形他又怎能顾及得到这些,面色煞白,喘着气挣扎道:“不管、不管怎样,我是你爹、是你亲爹啊!你娘的死我也很难过,我已经好好安葬她了,还请法师为她超度,并且,这‘念萱堂’也是为了纪念她的。。。。” 慕容涤垂手站立,冷冷而笑,眼神漠然而空洞地掠过‘念萱堂’三字牌匾,眼眸中似悲似喜,似乎隐藏着极大的动荡。慕容卓还坐在椅子上,僵直着身体一动不敢动,连大气也没胆子使劲透一口。肩骨疼痛难忍,不是碎了也是裂做了几块,但是眼前少年凶神一般,如此情形下又怎敢轻举妄动? 室中一时寂静如墓。连空气都变得铅一样沉重,叫人无法呼吸。 仿佛过了千年万年。在慕容卓的神经将要崩断之前,慕容涤终于转过身来,望了望面无人色、将近崩溃的老人,突然微微笑了,摇了摇头:“慕容家怎会有你这样的子孙呢?胆小怕事、见识浅薄,而且,格外怕死——要是都像你这样,这权势就是到了手也得转眼易主。还是让我们年轻人教教你怎么成大事吧!”慢条斯理地掸了掸一尘不染的衣袖,仿佛甩掉了什么污秽的东西一样,少年转身便往外走,将近门口却又顿住,慕容卓刚吐出的一口气就此僵在胸膛,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少年却没有任何动作,只这么愣愣站着,许久,才微微侧了侧脸,微弱地叫了一声“爹”。慕容卓一时怔住,疑心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一件东西稳稳飞来。慕容卓顺手一捞,捏在手心的,是一只小小瓷瓶。慕容涤低低的声音道:“这是我师父给的灵药,伤筋断骨有奇效。你自己记得擦上。”话音未落,慕容涤头一低便走了出去,自始至终,也没有回头。 有风吹过。木叶刷刷而鸣。房间中的老人握着手里的瓶子,灯光摇曳下,仿佛苍老了许多。 檐上,一个黑衣劲装的人影慢慢起身,向后小心地退了几步,发现并没有人跟踪,便立刻展开身形,如一缕青烟般消失在茫茫黑暗中。 第五十四章 喜相逢 夜色茫茫,慕容府沉浸在一片黑暗里。黑影狸猫一样从屋顶上闪过,足尖一点跃下地面,随即闪身暗处。一队巡夜的家丁走过,丝毫没有发现黑暗里的玄机。待脚步远去,隐藏的人探出半张脸,面巾外的一双眸子神采奕奕,镇定而清澈。他瞧了瞧星星辨别了一下方位,闪身向东南方掠去。微凉的夜风掀起面巾的一角,也抚开了额前垂落的散发——清晰的一道疤痕。倔强的眼神,微抿的嘴唇,有着微微深思的表情,不是霍郇翔是谁? 他身形起落,猫着腰如轻烟般掠过层层屋脊,脚下没有半点声息,比之五龙山石屋外的第一次夜探,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江湖对于他来说,早就不陌生了。然而,在这空气微凉、还浸着桂花香气的秋夜里,霍郇翔的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说不出的落寞和惆怅。 难道,是为着刚才所见的一幕?为着那个叫做慕容涤的少年瞬间的软弱和慕容卓老人片刻的萧索?四公子慕容涤,有着和白日截然不同的狠厉,曾让他暗自惊讶了好一阵,也顿时明白了慕容月初瞧着四弟时的眼神为何隐隐有些不对——那时一种一切了然而轻轻慨叹的眼神。想必,那个灵秀聪慧的女子早已看破他们父子二人的伪装了吧。而白天在山间,若不是苏婉容突然出现,那个局,该不是轻易就能脱出的吧?山石后凌乱的鞋印、路边折断的花木、还有,那些下人们沉稳的气息、坚定的脚步,这一切,又有哪一样逃得过慕容月初敏锐的判断力和南孤鸿洞彻四周的观察力?慕容卓可说是老谋深算,并没有玩在茶杯碗筷上涂毒等等这种小把戏,所选的下人也都低垂着头刻意掩饰精光闪耀的眼睛,可是那身形却是无法掩藏的——只是,原本都是一家,却又为何同室操戈、反目成仇?难道真如慕容月初所说,只是为了一个“权”字? 蓦然之间,他想起了遥远的五龙山,想起了那个有些自恋有些冲动的秦飞,想起了那些日子的相互鼓励、患难与共,想起了那个家伙豪爽的笑和追着自己讨要皮衣的惫懒调侃,胸中霎时暖意融融。这些日子不见,山上不知怎样了,待这里事情一了,要提上几坛好酒回去,请他和莫然喝个痛快才好。 唇角微微上扬,一个浅浅的笑容绽开在黑色布巾后。霍郇翔的身形丝毫不见停滞,仿佛一缕无意拂过的微风。 前面,慕容月初的倚月阁已经遥遥可见了,窗纸上灯影晕黄,望见那盏跳跃着的烛光,霍郇翔心里安定了许多。暗暗对自己笑了一笑,他心里说:今天的任务马上就要完成了——一切顺利。 然而下一刻,他的后背蓦然僵硬。 前方六七步开外,一条黑影稳稳地立在屋瓦上,一双眼睛宛如秋水流转,光华氤氲。同样的黑衣劲装、黑巾蒙面,只不过,在淡淡的夜色下看来,这人身材娇小玲珑,似乎是个女子。 瞧见霍郇翔惊愕异常地站定不动,女子眸中平静无波,她并不说话,却也没有丝毫让路的意思。 漫天星星悄无声息地闪耀,夜色下两个人就这样静默着,一时谁也没有开口。 这里终究不是久留的地方。霍郇翔走上两步,低声道:“朋友……” 有种淡淡的香气轻轻飘来,陌生而熟悉,霍郇翔一怔,记忆中深埋的一段似乎正渐渐苏醒,朦胧而强烈。对面人的眼睛闪亮如星,一霎时他有种强烈的感觉——这个人他认识的! “你。 ……”他哑声道,语调压抑不住地颤抖起来。 对面的人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变化,眸中分明闪过一丝伤痛一丝温柔,长长的睫毛一颤,大颗的泪珠便落了下来。霍郇翔心里莫名地一痛,不知不觉走上前,就想伸手为她拭去。不知为何,看到她伤心难过,他心里也像被狠狠刺了一刀。 面前的少年,目光温柔,轮廓英挺,同样陌生而熟悉的气息。女子的面巾剧烈的起伏着,悲喜交集地望着、望着,舍不得将目光移开分毫——这多年不见,他变了,又似乎没变。。。。。还是老样子呵,看不得她伤心,看不得她哭…… 拜月阁的灯光突然亮了一下,仿佛提醒着什么,耀花了两个人的眼,也给相对神伤的他们眨眼间划下了一道雪亮的鸿沟。 女子眸光一变,退后一步及时避开了霍郇翔举起的手,再抬头的时候眼底已盈满了截然不同的冷静和淡淡的讥讽。霍郇翔微微一怔,面前女子已闪身让开了路,低声道:“走吧。”语音轻柔,然而冷漠如冰。是完全没有听过的声音。 “原来,不是她。你真是昏了头了。”浓浓的自嘲和落寞伤感一并袭上心头,霍郇翔微一抱拳,再不说话,拔步便走。 星光、气息、久违的温柔,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想起旧时时光,他生怕下一刻就会心甘情愿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他要走了?他真的要走了? 刚才的片刻的温柔,小时候拥有过的、梦里梦到过的、只为她一个人存在的温柔,真的……马上就要失去了吗? 设想过无数次、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次的相遇,就这样、消逝了吗? 这多年的思念煎熬,转眼就要成空了么……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身边飘来一句若有若无的叹息:“笨蛋。” “笨蛋!你瞧你啊,喝水都喝到衣服上!”记忆中红衣的小女孩坐在台阶上,刮着鼻子笑他。 “你好笨哦,不就是一个字嘛,怎么写这么久。……真是笨蛋。”长大了一点点的女孩不耐烦地夺下他手里的笔,三下五除二划了几下,扯着他非要一起爬树。 “你、你、你……笨蛋!”十五岁的女孩子脸颊红扑扑的,嘴上一副嗔怪的语气,眼睛里却满是灿烂的笑意。 喜悦和悲伤如同闪电,霎时击中了呆立的少年。霍郇翔狂喜地转过身子,将面前的人儿牢牢抱住,似乎一辈子都不会放手。 第五十五章 绾情丝 树影憧憧中,一声叹息如游丝飘散风里。一角白衣轻轻掠过墙角,没有被任何人察觉。 就在那白色消逝的地方,一个发红如火的男子双脚稳稳踏在树枝上,就仿佛是从树上长出来的一样。他抱胸而立,不声不响地望着这一幕悲喜交集,唇角勾起三分不屑两分厌烦。他鼻端极轻地哼了一声,低低地唤旁边的同伴:“幻雪,这就是你说的。。。。。”话未说完,他脸色一变:身边空空如也,哪里有半个人影! 她苦苦思念、苦苦守候的人,心里并没有她呵。这时的她,一定很伤心吧。 苏青霭捏了捏拳头,用力忍住想揍人的冲动,悄无声息地抽身而退。 那个姓霍的臭小子,真他妈不是东西,可怜幻雪为他千里迢迢一路跟了来,不放心这不放心那,就怕他出了一点半点闪失;好不容易寻到了,他却跟别的女人卿卿我我如胶似漆——别叫老子再看见你!不然。。。。。哼! 倚月阁。 霍郇翔向慕容月初述说今日见闻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始终甜蜜而温柔,要是蜜蜂看到此时的他,一定会嗡嗡的围在他身边打转,以为他的嘴唇上涂了花蜜。 他见到了拓儿了呢!她长大了,更漂亮了。可惜相聚的时间好短,他还来不及告诉她,这些年他是怎样思念她的一颦一笑,也来不及问于老伯现在是不是和她住在一起、身子骨可还硬朗。他自以为有足够的能力可以保护他们父女,再不是昔日顺德府那个懦弱少年了。他要尽自己的全力,给于老伯一个幸福的晚年、给拓儿一段幸福的日子。 慕容月初和南孤鸿对视一眼。慕容月初嘴角噙着淡淡的微笑,心里却在暗暗思量。南孤鸿深思地望着面前突然显得有些恍惚的少年,眼中却似隐隐的担忧。 这里面只苏婉容最是单纯直接。她使劲咽下嘴里的牛肉干,站起身来围着霍郇翔转了几圈,笑道:“霍少侠,霍公子,怎么今天这么开心呀?那个慕容公子不会是你的心上人吧?看你的样子,明明是见了哪个漂亮姑娘了,可是慕容公子偏又是个男的,这件事可不好办。。。。。。” “噗”南孤鸿茶水喷了一地,一口水呛到气管里大声咳了起来。霍郇翔一时呆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手足无措的去给南孤鸿拍背。 “婉容!”慕容月初起身,将苏婉容拉回椅子上,口里轻轻责备道,“一个姑娘家,怎么如此说话?平日取笑我们也就罢了,连霍兄弟都如此对待,你这丫头!”一边去瞧霍郇翔的脸色,心下已明白了七八分,向霍郇翔淡淡笑道:“婉容乱讲,你别理她。自家兄弟姐妹玩闹惯了,没大没小的,回头我罚她三月不许吃零食。” 苏婉容一听这话,连忙惨兮兮地拉了慕容月初的手讨饶:“好姐姐,是我错了!罚我三月不吃饭好不好?但是零食不能停啊。。。。。” 霍郇翔努力让透红的脸色恢复正常,呐呐说道:“这、这倒不必。。。。。。” 苏婉容仿佛得了赦令一般,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瞥,一叠声道:“以后我再也不开霍兄弟的玩笑了,真的。姐姐就饶我这次吧。” 瞧着那丫头可怜巴巴又带点狡狯的眼神,慕容月初也撑不住笑了,怜爱地捏了捏她粉嫩的脸颊,轻轻戏谑道:“这张嘴巴啊,真是让人又爱又恨——也不知将来谁有这个胆子,敢娶我们苏大小姐过门呢!” 此时南孤鸿喘气刚刚平稳,一听这话又笑了起来,忍不住火上浇油:“姐姐看人一向是极准的,这次想必也不会差,哈哈,哈哈!” 苏婉容向他怒目而视,转而又得意洋洋地靠在慕容月初身边,眼神挑衅下巴扬起,似乎说道“是又怎么样?姐姐最疼我了。” 南孤鸿笑容微微一黯,望向慕容月初。她正凝视窗外,眼神似乎已穿越黑暗凝聚在未知的某一处。这个女子,自认识她的那天起,就给他一种坚韧而深沉的感觉,就像窗外的竹子,就算是风欺雪压、土石压迫,也要努力伸展,向着自己所期望的天空伸展枝叶。他想起初见她的那刻,她红衣飘然,身后是一片洁白的雪地和繁花满枝的梅林。看到那双眼眸的时候,他的头轰地一声,似乎在千年万年之前,他和她,就曾相识、曾无比熟稔。她礼貌地微笑,沉稳地述说着她的想法,望着他的眼睛淡淡询问:“南公子,可否助我一臂?”他毫不犹豫地点头,举起右手发誓:“今生今世,南孤鸿愿追随慕容姑娘,唯姑娘马首是瞻,若有二心,天诛地灭!”那一刻,在她清澈的眼眸里他清清楚楚的瞧见了诧异和掩藏不住的欣喜,他的心因她的笑靥和笑靥中无言的信任而无比柔软、无比欢欣。以后的日子,他时刻遵守自己的诺言,希望能用自己的力量去帮她,希望可以常常可以看到她的笑。她对他越发倚重与信任,把他视为自己的臂膀。他很开心,可是离她越近他越发现,她的心事,远不是自己可以了解和消弭的。她常常笑,只是笑容温暖,却有着隐隐的客气的疏远。她似乎离他很近,又似乎很远。 这样的女子,始终是个谜。只是,这样的女子,却是让人牵肠挂肚,见之难忘。 耳边有人轻轻咳了一声。慕容月初轻柔而郑重的声音似乎响在天边,又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孤鸿,你在听吗?”听到这带了淡淡责备的语气,南孤鸿一激灵,脑子瞬间清醒。只见几个人都望着他,不由得脸上一红,一时呐呐不能成言。 第五十六章 空城计 他们问答推测,并没有半点异常神情。霍郇翔淡淡一笑,云淡风轻地跟着说下去:“依我看,慕容公子对母亲感情深厚,对令叔,却是恩怨纠缠。令叔将他重新认作亲子,慕容公子必然有过人之处。只不知除了擅于音律长于伪装,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呢?”他微微一顿,转脸望向苏婉容:“苏姑娘,慕容公子追你去之后,他可曾说过什么?” 他们的话题重新扯到这里了。苏婉容心里一松,随口答道:“也没有什么,就是说他也痴迷音乐啊,以前的事情请我包涵啊,还有就是些音律的事情了。——糟了,他说请我把谱子写出来给他,我早给忘了!” 慕容月初微微点头,轻轻叹了口气,“四弟若是生在平常人家,纵然不是榜眼探花,也必然博个风流才子的美名,只可惜……” “原来四公子竟然如此才华,哪天我倒要好好讨教一下了。”南孤鸿故意笑了一笑,拿话岔开。终究还是看不得她皱眉叹气呵——他在心里苦笑。 霍郇翔却对那谱子的事情大为好奇,追着问道:“苏姑娘,你写在地下的那些弯弯曲曲的文字,当真是曲谱么?叫做什么夕阳什么的?” “是西洋曲谱。来自番邦蛮族,和我们汉人的当然大不一样。以前我跟着我娘四处跑的时候,有个客人来托镖,窄窄的一个木匣子,托的就是这种东西。我那时还小,偷偷的拿出来看,给我娘骂了一顿。”苏婉容说着说着,心里不由一酸,忙抽了抽鼻子转移话题:“你怎么对这个这么有兴趣呀?” 霍郇翔见她伤心,心里一阵不忍,忙答道:“我有个朋友,一向喜欢收集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苏姑娘能过目不忘,真是天赋超人。若是姑娘能将那曲谱写出,能不能……” 话未说完,慕容月初蓦然低喝道:“噤声!” 霍郇翔目光一凛,伸手一拉苏婉容闪身门后。扑的一声轻响,眼前立时一片黑暗,原来是南孤鸿当机立断吹熄了烛火。 房间里黑漆漆的,听不到一点声息。苏婉容身陷黑暗,立时仿佛回到了失去母亲的夜晚,泪水无声无息的奔流而出。一只纤细柔软的手伸过来,揽住了她的头,慕容月初的声音在她耳边极低极低地说道:“别怕,大家都在。” 苏婉容心中一定,哽咽着点点头。慕容月初似乎能透过黑暗感受到她的情绪,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她的手温暖而镇定,苏婉容心里一安,明知不能看到她,却还是抬起头望着她的方向,心里不由自主在想:慕容姐姐有时候严肃认真的吓人,有时候却像妈妈一样……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呢? 霍郇翔与南孤鸿一左一右藏身门后,悄悄向外张望。 满天的星光下,纷乱的脚步声、火把的亮光、武器的碰撞声响和嘈杂的人声裹在一起,沿着花径渐渐逼近。 难道慕容卓父子兵行险招,白日里暗箭不成,今晚打算撕破脸皮了?霍郇翔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不由自主向南孤鸿望了一眼,只见幽暗的光线下,那温雅如玉的公子目光清澈并无半丝波动,右手五指紧紧扣住手中折扇——描金的山水折扇中,便藏着那把缩短只有尺许、抖直足有三尺二寸的青冥剑。 霍郇翔见过那把剑,却从没有见识过南孤鸿出手。他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南孤鸿的武功并不会像他的人一般温吞。南大公子能凭一己之力把商号做到大江南北、并且能广交江湖朋友,就凭这一点,足以说明他必有过人之处。霍郇翔能感觉到,南孤鸿骨子里并不是表面上的那般斯文到将近古板,偶尔眸光中流露出的锋芒锐利,竟是雪亮如剑光——这样的人,若不是为了守护最为看重的人,又怎会甘心情愿漂泊江湖呢。 耳听吵吵嚷嚷的声响纷至沓来,涌到倚月阁门前,便停住不动了。霍郇翔悄无声息地抽出背后惊觉剑,只待慕容月初一声令下,便与南孤鸿一同杀出。然而背后并没有一丝动静,静得让人忐忑不安。 有人咳嗽了一声,门外骚动渐渐止息,只听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四平八稳地响起,带了一点做作的焦急:“月初侄女!月初侄女可还在里面吗?” 果然是他!霍郇翔心头一紧,却见南孤鸿神色如常,伸出食指向他摇了摇,意思是:不用急,姐姐自会应付。 看懂了他的手势,霍郇翔轻轻点了点头,依他的示意无声无息地向后退了两步,将呼吸放得长而轻浅。 慕容卓这只老狐狸,若被他看出破绽,今夜怕是一场好战了。 灯火照耀之下,慕容卓站在台阶上,一边向屋里喊着,一边注意观察阁中动静。涤儿刚刚离开便去而复返,而且脸上神色有异,说道发现有人窥探,不知是不是二姐姐那边的人。慕容卓一愕,心想这丫头胆子也太大了些,刚一回家就迫不及待了。当下连忙召集家丁,说道发现有飞贼入府,往倚月阁那边去了。家丁虽然觉得这话说得古怪,哪个飞贼敢来慕容家撒野,但三老爷既如此说又不敢不听,便连忙灯笼火把地随着慕容卓赶往倚月阁。慕容涤隐于暗处,悄悄看着。 喊了一声,阁中没有动静,再喊一声,便听得慕容月初睡意朦胧的声音道:“是谁啊?三叔么?——出了什么事么?” “乖侄女,府里有贼进来,有人说往这边来了,你可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吗?”慕容卓走上几步,侧耳细听里面的动静。众人都见三老爷爱侄女心切,血浓于水,这亲情血缘真不是闹着玩的。 屋里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慕容月初正披衣而起,穿上绣鞋往门口行来。慕容卓忙后退半步。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慕容月初执了一盏烛火,云鬓微偏花容倦怠,眉眼间尽是还未褪尽的朦胧,映着跳跃的红烛,说不出的娇柔慵懒,只如海棠初绽,娇艳无俦。在场众人一时倒有一半痴住,人人心头不由掠过一句旧诗:“夜深只恐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这丫头如此打扮,又想玩什么花样?慕容卓干咳了一声及时惊醒身后的家丁们,眯眼笑道:“月初侄女,你一直在睡吗?” 慕容月初点头,茫然道:“是啊。” 慕容卓笑了一笑,追问:“可曾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没有?” 慕容月初也笑了,款款道:“三叔这话问的。整个一个南京城谁不知您的威名,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来咱们家偷盗?您执掌慕容府这么多年,见过哪个胆大包天的贼敢夜闯慕容府没有?您说是不是?” 这番话滴水不漏,轻轻松松地便把自己的说辞驳得体无完肤。这个死丫头!慕容卓仰天打了两个哈哈,笑道:“乖侄女,别直往三叔脸上贴金啦!三叔老了,原先的那套功夫早玩不动了,现在的江湖啊,胆大妄为的年轻人有的是,唉,还是小心一点好。” “三叔说的是。”慕容月初抿嘴一笑,“三叔若是放心不下,您请带人亲自进来瞧瞧吧。”说着退后一步让开了路。 见她笑意盈然,诡秘而欢畅,慕容卓心下一跳,不由地向房中张了一眼。只见灯火昏暗,罗帐低垂,龙涎香的香气飘飘绕绕,这番景象本是女子闺房常有的,然而此时在慕容卓眼里看来,却处处都能藏暗箭于无形,处处透着无边的诡异。“这丫头诡计多端,自己可莫要着了她的道!”一念及此,慕容卓干笑两声,道:“罢了罢了,不用看啦,乖侄女是什么样人,又有什么样的毛贼敌得过侄女的寒梅指和天魔琴?都怪三叔老糊涂啦!乖侄女好生安歇,三叔这就带他们去别处搜查。” 慕容月初谦逊了几句,拜了一拜,立在门口看慕容卓带人离开。直到不见踪影了,才转身回转阁内,关上了房门。 第五十七章 恨无常 慕容月初还未回身,苏婉容立时自藏身的罗帐中一跃而出,兴高采烈地便想大呼出声。南孤鸿恰好在花架侧距她最近,二话不说便手腕一翻按住她嘴。苏婉容一怔,立时醒悟此时危险尚未远去,先吓出了一身汗。 此时那些人还未走远,说不定此时房顶上屋檐下便有人在侧耳细听。这多人聚在慕容月初闺房之中,婉容倒还罢了,自己和南孤鸿可都是须眉男子,若传扬出去……霍郇翔不禁脸色煞白,越发佩服南孤鸿心思灵敏当机立断。 慕容月初缓缓转身,伸出右手食指指了指屋顶,轻轻摇了摇。众人会意,南孤鸿轻轻松开手,悄无声息地退到霍郇翔身边,缓缓将苏婉容拉近,抚慰地摸了摸她头发。苏婉容知道自己差点闯出大祸,愧悔之下低垂了头,突然衣袖被人轻轻一拉,抬眼看时,霍郇翔对她微微而笑,往她手里塞了一物。苏婉容心里奇怪,举到眼前看时,原来是一颗梅子糖。 慕容月初轻轻一步退到桌边坐下,取过一本经书来看,右手有意无意绕着发梢把玩。她姿态曼妙,看似闲适,实际上却无时无刻不在侧耳细听屋顶动静。这阁中数人除苏婉容功力稍逊之外,其余三人相差并不太远,然而说起耳力内功,竟然还是慕容月初这个娇弱女子略高一筹。霍郇翔还罢了,南孤鸿不免深以为憾,也更因此增了无数的羡慕与敬仰。 江湖上传言,慕容月初六岁便离家随紫云山叶隐娘学艺。叶隐娘年轻的时候要强好胜,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只是这样的女子想必性情也温柔不到那里,慕容月初的父亲慕容英却坚持要将女儿送去,也是想让慕容月初从小磨练的意思。叶隐娘收徒本就极严格,而授课的时候严厉异常,以致两年不到五个徒儿就逃了四个,只有慕容月初年纪虽小却乖巧而性格坚韧,最后留了下来。叶隐娘和慕容英算是旧识,虽然对故人之女疼爱有加,但在练功方面却绝对不会含糊,想来慕容月初也吃了不少苦,所以才有了今日的卓绝功夫。而这些,她很少提及,南孤鸿也只有猜测罢了。于是越猜测、便对她越发怜惜敬爱。 屋里毫无声响。霍郇翔手扣长剑望着黑沉沉的窗外,苏婉容将手中梅子糖轻轻含在口中,似乎在茫然出神,南孤鸿侧身隐在床侧,静静望着慕容月初灯下优美的侧影,鼻端尽是如兰似麝的香气,心情犹如浮在云雾中。 良久,慕容月初突然展颜一笑,缓缓站起身向他们走来。南孤鸿及时惊觉,知道大敌已去,便向身后的两人做了个手势,当先走出来笑道:“好险。” 霍郇翔和苏婉容长出一口气,一下子放松了下来。霍郇翔松开握剑的手,活动着手指,苏婉容伸了伸懒腰,嘟囔道:“这老头真是,整整折腾了一宿,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慕容月初微微皱眉,一脸的郑重其事,道:“现在你们赶快回去。他们在我这里找不到破绽,此时必然往你们的住处去了。三叔先前被四弟伤到,自然是不敢走太快的,但是四弟可就难说了……” 南孤鸿不等她说完,道:“这里婉容功力最差,又住得最偏,我送她回去。”慕容月初点了点头,转向霍郇翔:“小霍,你的房间离这里不远,自己小心。”霍郇翔答应一声,悄无声息地打开窗户,和南孤鸿苏婉容先后掠了出去。 三人分手,霍郇翔向西北疾奔,路上遥遥的瞧见一片灯火人声,想来是慕容卓等人,于是身形一矮隐在花丛中前行,倒也无人察觉。来到居处前,照例从窗中穿入,落地的时候下意识向屋内扫视,然而所见却令他身形一僵,一口气没换过来险些结结实实摔在地下。 一个身穿夜行衣的年轻女子坐在床上,手里执了一盏蜡烛,正笑吟吟地瞧着他,杏眸中三分俏皮五分得意,还有二分,则是若有若无的妖魅诡异。那杏眼桃腮,不是拓儿是谁,然而那眉目间的气质与神情,却和记忆中的拓儿大相径庭。 瞧着霍郇翔张嘴瞪眼呆成一座石像,于拓儿哧的一声笑出来,在烛火下看来更是艳若桃花,娇艳无比。霍郇翔一惊而醒,脸上不觉红了一片,结结巴巴道:“拓儿,你、你不是走了么,怎会……怎会在这里?” 于拓儿吐了吐舌头,依然如记忆般娇俏可爱:“原来这里不许我来啊,好吧,霍大侠不欢迎我,我走就是啦!”说着当真跳下床,就要往门外走。 “不、不是,我不是……”霍郇翔情急之下一把拖住拓儿的袖子,急着道,“我只是有点奇怪,没有别的意思啊!” 看他面红耳赤的样子是真的着急了,于拓儿又是哧的一笑,半是叹气半是调侃:“这多年了,怎么一点见识都没长呢?嘻~” 霍郇翔一时无言以对,只牢牢拉住了拓儿,死死不肯放手。于拓儿心里一软,轻轻斥道:“笨蛋,把我的手抓断啦!”霍郇翔惊觉松手,耳听得于拓儿甜美绵软的声音调笑道:“你这么拉住我不让我走,是什么意思呢?” 她语气轻佻,霍郇翔脸上越发发烧,心里却无端一冷,暗自想道:“这个女子是拓儿么?拓儿天真可爱,是断然不会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惊疑一生,他手一伸便扣住面前人脉门,低喝道:“你是谁?为何冒充拓儿?说!” 听得他如此质疑,于拓儿神情立变,右手一扬—— “啪”地一声,一个耳光结结实实地落在霍郇翔脸上。 霍郇翔一时呆住,眼见面前的女子双眸泪水涟涟满脸怨怼,雪白的牙齿紧紧咬住下唇,想哭、却努力忍住不让自己哭出声。他立时一震——这神情、这神情分明是拓儿! 难道是自己错疑了她? 惊疑不定中,只见面前女子颤抖着双手,边哭边向身边摸索,他这才注意到,她的身后背着一个白布印花的包袱。只见她用袖子将泪水胡乱一抹,然后一把扯开包袱,将里面的东西照着他狠狠丢了过来,口中叫道:“给你!还给你,你个……” 霍郇翔下意识接住,只见手里的物什有鞋子有衣服甚至还有条汗巾,无一例外都看着眼熟的很,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这些原是自己旧时用过的,先前是带着上路去北平,后来顺德府他被抓走,便都失落了,如今竟然重回手中,想来拓儿帮他找到并一直保存着。想起旧时情事,霍郇翔心下愧悔交集,往前迈了一步,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于拓儿哭着,将包袱里的东西一一丢过,最后包袱两件东西她拿在手里却不扔过来,只抱在胸前哀哀地流泪。霍郇翔慢慢走近,轻轻从她手中接过,于拓儿似乎无意躲闪,只是那泪流得越发多了。 霍郇翔低头看那物什,脑中轰的一声,不觉双膝一软跪在地下:手里两面灵牌,一面是母亲郇言的,另一面上,赫然刻着于旺财的名字。 拓儿的爹爹、于老伯……居然、居然故去了? “这、这……怎么会……”霍郇翔如中雷击,一时词不成句,抬起双眸呆呆望向拓儿,眼见她哭的喉堵气咽,心中怜惜之意大起,上前一步,将她软弱的身子轻轻拥到怀里。 拓儿和自己一般自幼失了娘亲,如今爹爹又离她而去……人生无常,她当真可怜的很!自己必要好好待她,才不枉了于老伯对自己养育一场。眼望灵牌,回忆起于老伯的音容笑貌,想起当日他对自己的呵护怜惜,夺眶而出的热泪便再也忍耐不住,纷纷落在拓儿的头发上。 第五十八章 魔教之主 霍郇翔一副伤心迷茫的样子,于拓儿瞧在眼里,不但没有感动,心里那团火反而灼灼地烧了起来,身子一挣脱出他双臂,咬牙道:“还不是为了你!当日,你因了那个莫名其妙的秦飞惹祸上身,我和爹爹跑上五龙山求救,谁知你爹非但不援手,反而连故人都、都不认,没等我爹说完袖子一拂就没个人影了,我爹他、他年纪本就大了,一路上奔波劳顿,又加上连气带急,竟然……竟然……”说着便又落下泪来。 霍郇翔默默伸出手,去抹她脸上的泪,被于拓儿愤愤打开,只得罢了手呆呆地望了房顶半晌,才叹一口气道:“拓儿,你、你别生气了,害死老伯的,不是我爹。” 于拓儿大怒,眼睛都红了,盯着他道:“你竟然不承认?难道我爹就该死吗?我们于家被你们霍家所累,要不是你,我和他,还在于家村生活得安安稳稳,又怎会遭此横祸——你、你竟然如此无情无义!” 记忆中的女孩,娇俏刁蛮单纯善良,纵然发脾气也带了三分娇憨;而眼前的拓儿,眼底的狠厉冷酷让霍郇翔无端打了个冷战。 这些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事,吃过什么苦,才会变成如此模样?霍郇翔心头酸楚,想了想,将自己与她分别后所历之事,详详细细讲给她听,并无半点隐瞒。 红烛跳跃着,光影在墙上跳荡吞吐,烛泪缓缓淌下,慢慢堆积成各种诡异的形状,如同这世事,谁也无法预料,下一刻会发生怎样的变化。拓儿说得对,若非自己执意北上寻父,那拓儿还是深闺娇女,自己还是个单纯的乡村少年,于老伯,也定还在自己的宅院中安安稳稳享着清福——如今的一切,都会改写。 只是,他,还回得去吗?他们,还回得去吗? 以后的岁月中,这一刻的感叹不止一次回荡在他心里。那个晚上,拓儿哭倦了,蜷在他床上昏昏而睡,望着那张泪痕未干的脸,他以为自己见识到了什么叫世事无常。而他并不知道,他所要经历的纠缠苦痛,才刚刚开始。 “啊!” 惨叫刚刚逸出口腔,便戛然而止。锋利的匕首瞬间划断了声带和气管,一个壮硕的身体重重砸落地面,兀自大睁着双眼,喉间血沫突突地向外直冒,将四周地面染成一片猩红。 快速退到十步之外,红发男子不屑地将匕首远远丢入灌木丛,冷冷哼了一声:“这样的垃圾,也配跟本座动手?”他微微抬眼,极快地扫视了一圈,似乎在搜寻什么。遇见他的眼光,四周的人不约而同倒退了一步,圈子瞬间扩大了不少。 幻雪不在这里……这丫头口上硬气,却是最怕黑的,平素很少一个人大半夜四处走动……这鬼地方大得很,她跑到哪里去了?苏青霭不由心头火起,眉毛一竖,冲着人群中的胖老头勾了勾手指:“过来,本座问你话!” 先是莫名其妙拦住道路问个叫什么雪的女人,又一言不合杀了护院,如今又对堂堂慕容家三老爷呼来喝去,这年轻人着实心狠手辣、蛮横无理!慕容卓心下着恼,当下啪啪啪连击三掌,大声赞道:“杀得好!” 众人一时目瞪口呆,都想:三老爷莫不是气糊涂了?怎地说出如此话来?苏青霭挑眉,淡淡道:“怎么杀得好?” 慕容卓笑道:“这个李四平素仗着一身武艺,好吃懒做,慕容老爷总是想找个岔子辞掉他,如今大侠可算是替天行道,了却老爷一桩心事。大侠贵姓?何方人士?待我……” “不必!”苏青霭截口,一副忍无可忍的表情,也没见他怎样动作,人居然就站在慕容卓身前。慕容卓大惊失色,还未来得及后退,苏青霭手一伸,便提住了他的衣领,“我只问你,见过一个穿白衣的女子经过么?她身材纤细,面戴白纱……” 慕容卓连连摇头,一副窝窝囊囊的害怕神色,上身后仰,双足蓦然间连环踢出,连攻苏青霭扶兔、血海、悬钟等穴道。他平生绝学大部是腿功,少年时一趟腿法罕逢敌手,颇闯出了一番名头,如今再展威能,踹、拐、点、蹶、错、蹬、碾,虎虎生风,丝毫不属于热血少年。 看李四死得惨,慕容卓原本心里还有一丝怯意,第一招使出,胸口一股热气直扑上来,尤其是看见对面年轻人无意间流露一丝震惊,竟然忘记闪避,慕容卓更是豪气满胸,险些便要哈哈大笑。 那一脚踢出,定要踢断那小子的小腿骨! 然而预期的情形并未出现。在众家丁的惊惧声中,慕容卓感觉自己踢中的是一块钢板,脚趾上传来钻心的剧痛,紧接着,自己身子像腾云驾雾一般飞了出去,耳边冷冷的一声笑:“‘贯日飞虹’慕容三侠——你老了。” 这是哪里来的年轻人,居然能认出退隐多年的自己,居然、能一招便打得自己毫无还手之力?真的是老了罢!慕容卓惨然而笑,喷出一口黑血,慢慢委顿在地。 苏青霭傲然而立,游目四顾,淡淡道:“还有要和本座交手的么?” 一众家丁心惊胆战,悄悄往后磨蹭,却怕惹恼了这杀神,谁都不敢公然转身逃走。苏青霭越发不屑,低头掸着衣袖,忽听头顶上方风声飒然,一人凌空击下,叫道:“何方狂徒,在此撒野?” 这内力刚猛,来势汹汹,隐隐挟着海潮之势,苏青霭心中暗喜,叫一声“来得好!”侧身踏步让开,双掌一引一拨,又顺势一推,这一招颇有移花接木之妙,将来人之力尽数引开,只听轰隆一声,数十步外一棵龙爪槐顿时拦腰折断,四周飞沙走石,狼狈不堪。 一直环伺的家丁发一声喊,霎时逃得干干净净。 苏青霭哈哈大笑。半空之人飘然落地,怒目而视,看样子竟是个书生气十足的俊秀少年。他瞧了瞧昏厥的慕容卓,望着苏青霭气道:“你为何伤了我爹?” 苏青霭挑眉道:“你爹不济事的很,还不如你的功夫俊——你也姓慕容?江湖上却没听说过有这号人物啊。” 哼,自己身份特殊,慕容家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会公诸于众!慕容涤暗暗咬牙,缓缓提起双掌,苏青霭看在眼里,神情仍是一片悠然,然而暗地却凝神戒备。 花影斑驳下,两人对峙而立,气氛压抑,一触即发。 蓦然间,有女子声音轻轻响起,三分不解七分不屑:“好好儿的便要杀人拆园子,苏大侠是太闲了还是怎么着?” 苏青霭立时眉毛竖起,哼了一声回道:“骆女侠盛赞,在下愧不敢当。”话虽如此说,然而满面都是喜悦之色,并没有半分着恼。 慕容涤闻言一惊,反问道:“你姓苏?” 苏青霭瞧他一眼,哈哈笑道:“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苏名青霭。若是想报仇尽管来找本座。”话音未落,他蓦地腾身而起,仿佛一只大鸟般扑向墙角处,只见那个地方白影一闪,随即消失不见。 慕容涤站了半晌,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他才走过去扶起慕容卓,在他身上推拿了两下,慕容卓哎呦一声醒了过来,一边痛哼一边大骂苏青霭,慕容涤皱眉斥道:“闭嘴!你知他是谁?”慕容卓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颤声问道:“是谁?”慕容涤冷冷道:“他便是新任的魔教之主!” 魔教向来为中原正道所不齿,然而百余年能人辈出,与正道鼎足而立,中原武林谓之邪,而自谓之神,先前魔教中人便以“神教”作为本教称呼。上一任魔教教主北堂无翳行将就木,有心寻找传人,然座下十数名弟子无一是理想人选,良久踌躇,好生委决不下。忽一日,一人踏雪西来,红发披拂,容色绝世,狂言道:“我乃苏青霭,为着教主之位而来。”魔教精英齐聚,布下天罗地网,那人朗声大笑,只凭一柄青钢剑连伤二十四人,无一人死。魔教震动,北堂无翳亲自下座来迎,执其手大呼道:“天赐教主,神教永昌!”语罢含笑而逝。 自那日起,苏青霭便正式坐上教主之位。他颁布的第一个法令便是:改神教为“魔教”。他言道:“何谓正道,何谓邪魔?正邪,自在人心,岂是由谁说了算的?”这话流传出去,少林寺的法智长老曾频频点头,说这苏教主虽身在魔教,然颇有慧根,若他日相见必要引渡等等,说得苏青霭很是恼火了一阵,扬言要攻上少室山。然而天下大事何其多,就算苏教主念念不忘,手下四大护法十二堂主,也断不会容他胡闹,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苏青霭颁布的第二项,也是最重要的一项,就是:逐鹿天下,能者得之,若有武功才智等胜过自己的,尽可取而代之。 这一条写在教规的最后一项,曾经造成的轰动史无前例。古往今来,从一国之君到一派掌门,此位得来不易,守住更难,无人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然而苏青霭却反其道而行之,大有“教主之位在此,想抢的放马过来”的架势。教主既如此说,手下自然是照做,所以半年内,明里暗里苏青霭遇刺竟然有十二次之多,当然无一成功——北堂教主亲自挑的人,怎会是庸才一个。每次抓到反叛的人,苏青霭总是眉毛一挑,随口吩咐一声便打发了,于是有的做了研制新毒的药人,有的挖去眼睛砍去一手一足沦为苦工,有的赶上教主心情不好,直接就砍掉脑袋丢到山涧里了。有弟子不甘,大声抗议,苏大教主冷冷一笑,道:“本座允许你们挑战不假,但本座说过,挑战失败还留你们性命么?——败了就是败了,就要接受强者的惩罚!” 这后一句话霎时传遍魔教上下,成了人人牢记的座右铭。苏教主的麻烦明显减少,更加令他满意的是全教上下人人苦练功夫,战斗力急速飙升——从此后再不用怕那些该死的正道中人找麻烦了! 从这两件事起,魔教教主苏青霭的名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