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羽》 一 晚钟传来的时候,屏蔽他身影的树色更深了,对面朱红色的格子窗没有支起来,厢房里也是一片幽暗,整个院落一片静寂。吴弘宿在前殿的厢房,却远远走来了这偏院,墙角边的玉簪花丛在斜月下透出满天繁星的光彩,就像他第一次看见的那样……你醒了,吴弘回过头去,看见一个清瘦的老僧站在那里,脸上有淡淡的笑意。“是你带我来这的吗?”老僧摇摇头望着西首黑漆漆的厢房,是她带你来的。“她是?”吴弘也向花荫深处的旧扉望去,暗淡的门桓上似乎还挂着一把锁,吴弘眼神微茫的望着老僧,心中渐渐蒙上一层疑惑。老僧似乎叹了口气接了下去,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暂宿本寺,抄写经文为家人企求平安的,走的那天,她去了后山,在湖边发现受伤昏迷的你,就带了回来。她是哪户人家的小姐,吴弘有些焦急地问道,神色已有了几分动容。贫僧不知,他的眼中再平静不过,吴弘轻轻一笑,就独自向自己的厢房走去,他知道老僧没有说谎,却感到心不可遏止地沉了下去,突然听到老僧的声音,等一等,不及思索吴弘就快步走到老僧身边,他默默双手合十,神色间淡淡飘上一缕忧色,只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方莹绿的丝帕,袅袅娜娜的水仙丛丛掩映,如梭落凡尘的星星般绽放,那一瓣瓣单纯的白,一叶叶凝厚的绿,沁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彩……右上角绣了两句诗:静影撷芳固常澈,目断江天似无源。极为娟秀的字迹,水天一色的莹绿,到底是怎样的女子,眉眼盈盈处春恨剪秋愁。它日如若有缘还了那女施主吧!吴弘心中忽而一片清明,默默将丝帕收起,对那老僧深深一拜,步上石阶回厢房去了。在寺中盘桓几日,身上的伤好了一点就向老僧请辞,去了离此不远的秀州。再次回到广源寺,桃花依旧,风景如昨,心中却有了某种失落,明亮的月辉下,他的左手无名指侧微微现出一缕诡异的鲜红,是他不知道的某些命运的密迹。 早上醒来时,府里已来了接他的人,吴弘匆匆用过一些小点就上了马车,昨夜他已去见过主持,就是为他指点迷津的老僧。吴弘和他弈棋谈经,竟比之前多了几分投契,走的时候吴弘留下拜候的节礼,主持亲自相送,陈府的香火善捐,也吩咐下属办好了,只有昨日和几个小和尚的约定,心里觉着空落落的。只是无意听聚在走廊的几个小和尚说起前段日子来寺里借住的那位小姐的小丫头,就随口托了他们要是再见到那个小丫头,就来告诉他。那些小和尚有口无心的,这件事怕也只有他还十分在意吧!心中有些苦涩,主持不止一次劝过他“万事随缘,强求无益,”只是他的过去,那一次重伤的记忆,全都失去了,只是想找到那个帮助他的人,寻回自己的过去。不知走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吴弘伸手撩开车帘,扶着一个年轻侍从的手走下马车。陈府门前的汉白玉狮子在阳光下闪着柔润的光泽,高大漆金的门楣,飞檐琳琅的抱厦,流殇曲水的小筑,千叶白莲的中庭,一路走来最终步上青石台阶,进入碧彩琉璃的正厅,吴弘见坐在梨花木椅上的副总管站起来迎接他,有些受宠若惊,他从不在人前示弱的。吴弘往梨花木椅上一坐,轻轻接过侍婢奉上的清茶,慢慢品酌,过了一会转向副总管淡淡道,什么事?副总管摒退了厅中随侍的仆从,在吴弘身边坐下,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才说:“骛州那里来了消息,逸总管留在老爷身边不回秀州了。吴弘眉目淡然,看不出心底深深浅浅的痕迹,让人猜不到悲喜,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盈蕊小姐定要不高兴了,吴弘洒脱地一笑,看来我这辈子是惹上她了。”老爷写了信来,小姐展阅之后,吩咐在下等吴总管回来,要你亲自去翠缕轩。副总管说完就告退了,仿佛不愿多呆一刻的样子。吴弘望着他的背影发愣,好久好久才站起来向翠缕轩走去。 翠绿轩离正厅较远,要穿过府中的水榭和两个花园,轩厅周围一片青草离离,绝无任何花卉,也远水源,广雅的林园,随意却不铺陈的院落,几进厢房错落曲连,却是各有妙处。吴弘走进翠缕轩正厅,和平日不同,厅堂里连一个侍婢也没有,吴弘坐在梨花木浅雕的坐椅上,近旁几上的茶腾出缕缕馨香,显然是刚沏的,他没有去碰那杯茶,而是踱到厅前去看那幅被称为珍品的《塞上秋草图》墨色氤氲的画幅上,是连绵粗横的白色,竟张扬地显出朔风的凌厉来……塞外白草和中原自是不同了,回过头去,吴弘就看见身边站着的女子带着一抹极浅极浅的轻嘲静静地站在那里,明艳的黄色娟纱笼着如仙葩含蕊的姣姣姿容,那一双眼睛更是崇光溢彩,仿佛敛尽了世间万物的刹那芳华。斜挽的乌发用浅色的丝络束了,全都拢到一侧,柔柔地散在肩际,插支银钿斜月钗,颜色清透,美得繁华过处纤尘不染。吴弘淡淡地收回目光,轻声问道,不知盈蕊小姐找在下有什么事?盈蕊不回答,慢慢在梨花木椅上坐了,过了很久,吴弘首先打破沉默,我先走了,说着就向厅外走去。站住,话音刚落,盈蕊已跑过来拦在身前,你这是留我吗,吴弘似笑非笑地揶揄道。“鱼目就算被奉为珍珠,时间一久也会原形毕露,逸总管太过一厢情愿,她看错了你。”吴弘心里一激,嘶声道,住口。盈蕊微微一笑,你生气了麽?吴弘神色黯然,从腰间解下陈府的玉符,向盈蕊递了过去。盈蕊冷哼一声,这个管家你还得做下去!你,吴弘心中一恸,怅怅地望向盈蕊,刹那间一片窒息的疼痛袭来,跌进一望无际的黑暗……耳边似乎听到盈蕊的叹息,轻得好像梅花瓣上摇落的霰雪。醒来时,隐约看见盈蕊背过身子坐在床边哭泣,吴弘勉强张开口挤出几个字,盈蕊别哭了。她回过头来,眼睛红肿,神情哀切,似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一句,这时听到轻微的扣门声,盈蕊忙从屏风后转出去了,是副总管,身后还跟着一个捧着汤药的小丫头,吴总管昨日在翠缕轩突然昏倒,下属出外办事未归,听说是小姐和青青扶回来的,还请了有名的大夫,那着慌的样子,竟是比自己的事还上心……药应该可以喝了,吴弘淡淡说道。副总管接过乌木托盘捧到吴弘面前,我来,小丫头凑上前想要服侍喝药。下去,副总管声音冷然,这,她做难地望向吴弘。你退下吧,他支起身子捧起药盏移近嘴边,药量不多,却异常地苦涩,副总管看他喝完,离开时吴弘对着他的背影说:“刚才的话,再不许对任何人提起,这于小姐的清誉……吴弘说不下去了,只是剧烈地咳嗽起来。属下知道,副总管的脸色突然间变得柔和了,他的心不知什么时候缺了一个角,连恨都无法拼接完整,原来看着吴弘痛苦,自己也会难受的,默然伸出手去轻抚他的胸口,慢慢地吴弘咳得不那么厉害了,谢谢你,吴弘由衷地说。副总管一怔,扶着他的手一缩,背过身快步离开了。 修养了几天,吴弘的身体总算好了起来。这日忙完府里的事,吴弘去了翠缕轩,来了半个月了,竟从未主动去找过盈蕊,似乎从踏入陈府起他和这位小姐之间就没有愉快过。数天前的事倒让他对这个刁蛮小姐改观不少,但是以后怎么样,谁又能预料得到呢?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柳桥,已经离翠缕轩不远了,这里也是一片青碧,桥下迷漫的草色遮没了一痕清浅的流水,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来,初进府时,听逸总管提起这里,觉得新奇有趣,现在却有些索然孤寂了……吴弘默默踏上石阶走进翠缕轩,偌大的轩厅里只有小姐和她的贴身丫鬟青青,略施一礼,在厅中坐了,小姐的意思在下不敢妄自揣度,吴弘微微一笑,向盈蕊望去,她目光低垂,平静的眼波中已淡去初见他的惊讶神色。“爹在鹜州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留下逸总管统摄全局,秀州这里的生意现在要交给你了。”盈蕊的眉目间隐有几分傲然,静静的坐在那里,等着吴弘回她的话。吴弘心里着实吃惊,老爷怎么不把生意交给处事精明,又深谙商道的小姐,而是交给刚做管家不久,处事支绌的自己。盈蕊见他神色间有些犹疑,淡淡接道,爹信上说我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不可常常抛头露面的,盈蕊轻轻蹙眉,望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吴弘。“我并不懂生意上的事。”你知道就好,盈蕊突然插话,不让他借故推搪。生意上的事我会教你,这几天先学做账目,待白老爷的寿辰过后,生意上的事就转交给你了,做得好不过大家和契些,做得不好也没什么要紧,只不过爹在信中说你素惠不为人查,内秀隐于凡常,我虽是不信的,却也不愿他失望。吴弘隐隐有些气愤,我不会被你看轻的,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翠缕轩里,盈蕊望着吴弘走出去的身影,眼里有什么东西淡去,嘴角却再也牵不出一丝戏谑的笑容,轻靠在梨花木椅上,连身影都显得那么孤单。吴弘没有回他的居所瑶涵阁,而是去了他平素处理府中事务的轩厅,刚坐到桌前,已有回事的人被几个伶俐的小童带了进来,那是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青衫少年,只是有些陌生。还不等吴弘问话,那少年已上前施礼,小人是新近才入府的,白老爷的寿辰副总管拟定了一份礼单,特命小人送来,吴总管若是觉得有什么问题,全凭您的意思。小童从少年手中接过礼单,放在桌上。你退下吧,见到副总管告诉他晚上来瑶涵阁,那少年答应一声,就离开了。 傍晚的时候,吴弘在瑶涵阁的中庭摆下酒菜,已派人去请副总管了,过了大约一盏茶时分,副总管进来了,见着已入坐的吴弘施了一礼,却没有在桌旁坐下来。坐吧,吴弘举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带着浅酌的醉意望着他说。副总管在吴弘身侧坐下,猜度不出他的用意,闷闷地吃了几口酒菜,就只是呆呆的坐着了。却听吴弘叹了口气,你向逸总管引荐我之前,我们还一起在市井的小破酒馆烂醉如泥,怎么今日酒肴具丰,张兄却独独没有了兴致。副总管的眼神如烛火般轻曳了几下之后,熄灭般沉寂了下去。吴弘轻轻握住了他冰凉却有些颤抖的手,别记在心里了,我也早已淡忘,吴弘又灌了一杯酒,像是呢喃自语,却又分明不是。副总管深深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也慢慢握紧了吴弘的手,我一直误解了逸总管,认为她对你偏私,可是现在我已经能明白她了,你放心。副总管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吴弘望着他的目光突然冷了下去。“礼单我已看过,你去置办吧!”是,副总管应了一声,又突然说,这次白府寿筵也请了吴总管,所以属下才呈请礼单,要您全权处理。吴弘微微一笑,偏过头对副总管说,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副总管走出去的时候,悄悄回头,见吴弘一味自斟自饮,看不出脸上的悲喜,只有淡淡流溢在杯盏中被他独自饮下的落寞。副总管的心中没有一丝快意,尽管许多个夜晚他也曾这样度过。 吴弘绕过晨雾中的花园,一个人静悄悄地走出去,他没有带平日的侍从,没有大多数时候的前呼后拥,这使他看起来像一个简单快乐的书生。走在晓江边,望着江面上浓浓淡淡的天光云影,听着黄莺仿佛近在耳边的啼鸣,只觉身心舒畅。远处的柳荫,绵延出千分黛色,依依舞在风中,吴弘随着江栏走了过去,渐渐走到一条有些古旧的书画街上,两旁的店铺里也像平时那样没什么客人,只有铺子后面那旁枝逸出或成片或零星的翠竹在风中轻摇,发出沙沙的声响。吴弘随小姐淘名家古画常来这里,这附近都是些学馆、书院、画堂,隔三条街就是大画家夏圭的画院,有皇上御笔亲题的“丹青圣手”横额,夏圭不仅工画,而且诗文绝佳,是秀州有名的大儒。盈蕊的夙愿就是跟他学画,可是身为女子,是无法入画院学习的,世俗的礼教大防也是她们这些世家小姐不得不依从的。吴弘的脑海不知怎么地就浮现起盈蕊带了些悲伤的神情,这个首富的独生女儿,所拥有的快乐,永远比不上她家财的一小部分……在前面一家清静的小茶楼坐下,要了一杯香茗,刚啜了几口,一向清静的书画街上忽然不知从何处涌来许多人,都是儒生打扮,青衿折扇一板一眼,行色匆匆地往西北方走,过了许久,还有零零散散的人,也往那里去,却是一些城中有名的文士,吴弘虽只识得几个,但一看他们的做派风度,便也猜出了几分。想是城中甚有声名的文会这些平时不大见的人物竟一个个都去了。吴弘望着他们兀自僵直的背影再也看不见了,随手把一锭纹银丢在桌上站起身向外走去,刚走到茶楼门前,忽见一个白衣书生弯下身子,扶墙喘息,好像很累的样子,吴弘不觉走过去,正要伸手扶他。你做什么,那书生微微侧过头来,他一身素白长衫,头带藏蓝儒巾,说不出的清秀文雅,只那一双眼睛清泠泠的一瞥,竟使吴弘有一刹那的失神。在下吴弘,公子是要去参加文会吧!那白衣书生慢慢直起身子,带了浅浅的笑意说:“夏院士刚完成一副新作,自觉颇为满意,就请了全城许多文墨超绝的名士去为画题词,名为”清嘉雅会“。吴弘微一沉吟,连忙拉起他就向西北方跑去。你放开,我本不在受邀之列,那书生手上用劲,想挣脱吴弘,他的手却攥得更紧了,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拉着他飞快地跑过街市,想要快点送他到夏圭的画院,终于看到了阳光中闪着灿烂光芒的横额。吴弘扶着他踏上白石台阶走了进去。谢谢你,他的笑容有些勉强,眼中却划过一抹光华毕现的自信锋芒。 正厅里横挂着一副被红绡遮盖的丹青,素雅的大厅里设了许多矮几,几上放一笔架,挂几枝狼毫,一方砚,一叠纸笺,几前平铺着茵席。先来的人已在几前坐下,空着的坐位不多了,吴弘扶书生坐下,正要离开,忽见他从座前站了起来,指着旁边空着的坐位,你坐这。吴弘微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向厅外走去。等一等,我们即是一起来的,走的时候又怎会让你一个人,那白衣书生也赶上来。你……吴弘倒不知说什么了。在下常澈,那书生的眼睛清盈盈的如漱玉般散出点点笑容。吴弘垂下眼睛走到旁边的坐位,坐了下来,常澈在他左侧坐了,望过来的目光带了些促狭的笑意,吴弘心里暗骂鬼灵精,不知为什么却有些喜欢这个书生了。正厅中突然静了下来,吴弘向厅前看去见一行三人从后堂转了出来,为首的一人是秀州邑宰,听说也颇好诗书,后面两人谈笑而来,神情淡远,殊绝众人,吴弘认出身着浅灰长衫,手持描金折扇的就是夏院士,另一人怕是传说中和他以画结缘,以文投契的知交好友鲍慎。三人在厅前坐下,望了一眼厅中聚集的众人,相视一笑。为首的邑宰焦令言已站了起来,略微向众人点头为礼,恭谨说道,清嘉雅会得各位才俊共襄盛举,本府和二位故友都是荣宠无限,近来,秀州文风大盛,为免有沧海遗珠之憾,故只是广传消息,并无函柬邀约。清嘉雅会旨在为故友夏院士所作的《高逸图》征集题词,本府和鲍学士将会作为评判,选取最佳诗文,并荣请作者亲题于画幅之上,时间以一柱香为限。现在荣请各位一一上前来观看画作,待在坐诸位看过后,本府亲自燃香,诗文作好后,会有小童亲自收取,到时还望大家一起品评。焦邑宰向座下诸人笑笑,在正位坐下,夏院士的手轻轻一扬,身侧陪侍的两个青衣小童已走到画前,拉开了蒙在画上的红绡,红绡落地后画幅就整个现了出来,设色柔润,装桢精美,吴弘和常澈坐最后一排,除了这些,画面上的人物都深深地模糊下去。 前排的儒生一个个地走了上去,过了半个多时辰,那两个青衣小童才走到最后一排将寥寥几个人请上前去,吴弘回头看了一眼走在身后的常澈,见他眉目疏淡,一袭白衣胜雪,似有说不出的清雅寒洁,秀韵天成的意态。看见常澈也向他望了过来,吴弘不禁心里惴惴,听到青衣小童说,请各位公子观赏《高逸图》,连忙向画幅看去,这一看却再也移不开眼睛了。静寂的月夜,远松苍劲,新篁摇曳,山壑奇峭,近石方硬,画中二位高士,一抱琴,一相候萝径,相视而笑,林深处隐见檐角,有相携归隐之意。吴弘看完画,心中似被触动,只觉清磨世态杯中酒,聚散人情水上萍……走回自己的坐位,当即提笔略抒胸臆,顷刻诗成,交给小童时,前厅的香燃了还不到一小半,作成诗的人寥寥无几。小童收好诗笺刚要走,只听旁边传来常澈染醉朝霞的声音,我也作得了,见他落落大方地站起将诗笺传了过来,吴弘瞥见那页诗笺上极为娟秀的字迹,竟觉着有些熟悉,只是此刻却想不起来。“吴兄果然才思敏捷,常澈佩服!”吴弘向他赧然一笑,文人间的客套他实在不懂,常澈微笑点头,释然了他心间的局促,再抬起头时却看到常澈带着略微有些寂寞的神情坐回自己的坐位,吴弘也坐下了,望着那柱香慢慢地燃下去。 淡淡的馨香变得馥郁的时候,檀香也燃尽了。时间到,焦邑宰淡淡笑说道。两旁走过来的青衣小童已将一个乌木托盘放在他坐边桌上,另一个青衣小童也是同样的动作,在他身边那位蓝衣授带,腰配明珰的儒者看来也就三十出头,比起年过不惑的夏院士、焦邑宰自是出众的多,就连在坐各位名士、宿儒、青年才俊也都被他的气质比下去了。见他洒脱一笑率先拿起一页诗笺认真看了起来,焦邑宰也从托盘中取来一叠诗笺,摊在双膝上凑近了身子,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焦邑宰抬起头来笑道,诸位的诗才都不错,反复推敲之下,独以吴弘所作殊佳,还请吴公子站起来,让大家得睹仪彩。吴弘有些吃惊地站了起来,勉强向前厅坐中诸人施礼,那焦邑宰心中也是惊骇莫名,站着的书生不过十四五岁,却竟有这般睥睨众生的文采,厅中众人更是议论纷纷,在这有些吵杂的氛围中,一个人的声音清平似水,我这里也评出一首,不知与焦兄所评的孰胜?原本热闹的大厅,突然静了下来,众人都望向了鲍学士。焦邑宰更是连忙问道:“鲍兄看中的那一首是谁作的?”鲍学士向厅中诸人望去,目光停留在一个白衣书生身上,淡淡笑道,常澈,常公子请站起来,果然就看到刚才留意过的那位公子站了起来,看起来比之前的那位公子年龄要小,惊才绝艳的文章禀赋,竟使浸淫诗书多年的他自叹不如,鲍学士和焦邑宰对望一眼,神色间都有些落寞,夏院士看在眼里,心中也有些悲凉。“既评了好诗,二位老友何不一一念了出来,让大家也来参详参详。”焦邑宰点点头,从一叠诗笺中找出一页,轻轻一扬,对厅中众人笑道,这是吴弘公子所作的题诗。众人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一页薄薄的纸笺,焦邑宰望了众人一眼,沉声念道: 潇湘一曲隐林泉,鸣罢青枫犹怅然。 笑语未喑心无羁,无待石上三生缘。 愿取月魄随身系,昭然九幽遍黄泉。 气节何似风中絮,未落荒渍空洁白。 厅中众人都怔住了,常澈心中一片叹息,这样的诗才,绝了。过了一会厅中慢慢响起大家轻声议论的声音,到处都是一片赞叹。待众人渐渐平静下来,夏院士对鲍慎淡淡道,你评的那首也念出来吧!鲍学士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页诗笺,扬声念道: 孤松哑琴出岫云,萝径啸歌花解语。 庐居翛然少俗虑,登高痴长用世心。 诗才满腹难行梓,经国韬略对月吟。 风寒露重侵病骨,友疏亲远惹猿鸣。 蓬门若有如意事,明朝垂钓聊为鱼。 鲍学士读完,厅中也是一片寂静,吴弘默默望着常澈,他的人,他的诗,这世间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不知过了多久,厅中众人才从惊鄂中回过神来,众人神色各异,有悻悻、有愁苦、有赞叹、有悲伤、有佩服、有敬重、有失落、有怅然。夏院士拍拍焦邑宰的手,这两首题画诗真是一时瑜亮,只是在坐诸位已有评议,以常澈的诗作略胜一筹,焦邑宰点点头,落寞的神色更重。鲍学士却轻轻扬眉对厅中众人说:“今日清嘉雅会虽只常吴二位公子殊胜,但在坐各位也是文墨不俗,他二人导夫先路,吾等共当奋起直追!”一席话说得众人群情激奋,许多人脸上又重新恢复了神采。过了一会,听夏院士的声音道,常澈公子请离席。常澈微施一礼向前厅走去,身边却突然响起了掌声,是吴弘,再走过去的时候,已是一片掌声雷动。常澈走到画幅前,请常公子留下墨宝,夏院士笑着将一枝饱蘸浓墨的笔递了过来,常澈含笑接过,在画幅左侧题上自己的诗。常公子竟也写得一手好字,夏院士一边接过常澈送还的笔,一边笑说道。夏院士过誉了,常澈淡淡一笑就向自己坐中走去,快走到坐前时,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夏院士笑道,在下先告辞了,未能出席聚宴,还望诸位海涵……众人见他去意已定,有些惋惜地望着夏院士,夏院士摇摇头,不再挽留。走过吴弘身边的时候,常澈似乎想要回头,但终究没有,白色的身影一晃就走出大厅去了。吴弘见常澈离开也连忙起身告辞追了出去,这时画院门外静静地,已不见了常澈的踪影。 二 入夜后的陈府灯火辉煌,翠缕轩中盈蕊望着排桌上丰盛的酒菜,对青青淡淡吩咐道,不等他了,这些酒菜也都撤了吧!正说着,忽有一小丫头飞跑而来,见到盈蕊还来不及施礼就急嚷道,吴总管回来了……住口,盈蕊冷冷望向小丫头,你不知我翠缕轩的规矩吗?小丫头不曾在翠缕轩随侍,进府时间又短,见盈蕊目凛秋霜,心中早吓得没有了主意,只是怔怔地站着,木雕泥塑般无动于衷。青青,把这丫头赶出府去,盈蕊的声音冷淡得令人心寒。小姐,奴婢知错了,那小丫头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听说要赶她走,跪在盈蕊脚边哭求。盈蕊蹙眉不悦,瞟了身边的青衣丫鬟一眼,青青你要一直这么站着吗?那丫鬟低下头去,扶起地上哭得泪人一般的小丫头,从怀里取出巾帕,默默为她擦干眼泪,领着向厅外走去。正在这时候,廊柱后突然转出一个灰衣身影截在她们面前,青青抬头见是吴总管,就拉住小丫头,有些勉强地行了一礼,眼睛却望向不远处站着的盈蕊。“你这是什么意思?”盈蕊目色更寒,诘问吴弘。这丫头我留下了,吴弘心中不快,脸色一寒,也向盈蕊瞧去,却见盈蕊神色一变,怒道,好个陈家大总管,想留什么侍婢丫头自己做主。吴弘听她语带讥嘲,不由冷冷回道,谢过盈蕊小姐。盈蕊一怔,默默走到那一桌还没有撤下去的酒席之前,解下腰间宝光灿然的半片玉符,抛在桌上。小姐,不可,青青一声惊呼,却看见吴弘已经走了过去,望着那片玉符静静出神……这玉符小姐一直随身带着,对吴弘的容让已太过了,说完轻轻拿起桌上半片玉符。你,你竟为了一个丫头,盈蕊恨恨地望着吴弘一步一步走出她的视野。不能就这么算了,盈蕊微微一笑,在青青耳边吩咐几句。青青疑惑地望着小姐,还不快去,盈蕊含笑嗔道。青青追过转廊,见吴弘倚在凤凰花前仰头望月,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淡淡的灰藏着玲珑的白,是广寒仙子的舞袖为他一人独舒,还是琼楼玉阙邀他不如归去,轻轻绽开一个微笑,把一切不如意变成美好。你来了,吴弘淡淡地问候道。青青在他身边坐下,小姐要我来的。是吗,吴弘似笑非笑地望向青青,摇了摇手边的那片玉符,紫色的穗子一缕一缕飘扬在皎洁的玉璧上。“这片玉符原是要交给你的,小姐说过在陈府不应该有逾越规矩的特权,你才是总管。”她要我留下,吴弘沉吟良久,才转向青青。小姐等了你好久,那满桌酒菜是想你为她庆祝生日的,青青幽幽的语声,从静夜的回廊穿过,留在一些不知名的地方,还有一些如刀锯斧钺般刻在了吴弘心里。我要走了,青青从吴弘身边站起来,向着月夜里静静的花院走了过去。吴弘想要像平时那样用微笑给予自己一丝安慰,试了很久才知道,他根本做不到…… 白府的寿筵,定在七月初,寿礼也备办好了。大寿这日,吴弘和小姐盈蕊各乘七宝攒珠彩绢软轿,各带侍卫、丫鬟六人,其后随十余人的贺礼队伍,浩浩荡荡向白府行去。陈白两家是世交,白老爷虽在朝任官,却也兼顾着家族生意。和当时在生意场上风升水起的陈老爷常打交道,两家就渐渐来往起来。在秀州陈白两家的势力远比秀州邑宰大得多,所以在白府门前看到焦邑宰从官轿上走下来,吴弘也就不觉得奇怪了。进了朱红的正门和盈蕊一路行来,只见林泉幽幽,假山奇兀,亭台楼阁虽不如陈府奢华大气,但纷红涧碧之中,清奇雅致,却也别有一番韵味。吴弘随那些接引的侍从、婢女一径走了过去,忽然发现盈蕊没有跟上来,吴弘连忙回头却见盈蕊的身影隐在如火的凤凰花下,娇艳的花瓣自枝头垂向那流云般的发髻,像天女俯瞰穹霄千年不改的眷恋苌弘化碧梭落凡尘……吴弘悄悄走了过去,藏在花树之后,却见盈蕊神色柔和,低头微笑却是在和一个贵公子说话,那位公子浅色衣衫,隐隐有几分说不出的素洁,眉目间几许鄙薄富贵的洒脱,神色似乎有些冷,不过脸上的笑容丝毫不会减淡。吴弘不好自己先进正厅去,隐在花树后,虽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不过这样总是不太好。吴弘慢慢站起身子,小心翼翼地向不远处那一片榆荫下的小径走去,穿过弯弯转转的曲栏,走过一片青碧的荷塘,吴弘信步行来,只想在府中各处看看,又走了一盏茶时分,周围突然幽静起来,空气中飘来淡淡的水雾,凉丝丝的,如春雨一般让人舒服,跨过一座竹桥之后,吴弘见前方一片漫碧的湖水,有五六间清幽的竹舍建在湖心,周围一带全是丛丛掩映的水仙,美得如梦似幻,通向水中竹舍的曲栏,也呈水仙的形状,隐在平湖如镜,枝叶曼妙的水仙海洋之中。吴弘向着旁边不远通向湖中竹屋的曲栏走去,一路行来不见水仙枝枝绽放,只一片单薄绿意。曲栏尽头最靠前的轩厅,眉首挂着一块横额,上题“凌烟云萝”四字,字迹硬瘦,笔势飞扬,十分的清奇秀丽。门扉轻掩,旁边绿窗打起,吴弘心里微微疑惑,走过来时以为是空置的水阁,想不到还有人居住,该不该进去呢?吴弘终于还是推门走进去,门扉吱呀一声开了,厅中挂一幅设色浅淡的幽篁图,近旁一雕花木桌,桌上一套描金茶具,一丛插在瓶中的水仙,几张藤椅。风起时旁侧隔断后隐隐飘起绿纱,吴弘走过去见是一个陈设清雅的书斋,桌前挂着竹制笔架,阳光正懒懒地眠在桌上。 吴弘坐了一会,却见西侧书架后似有一条转廊,略走几步就望见前面一间静室,一张素琴挂在那儿,紫檀木屏风隐隐传来淡淡清香。刚走进室中,惊觉一物向自己飞来,转瞬之间避犹不及,额上猛然一痛,脚下不留神竟摔倒在地上,同时听到一阵轻盈的脚步声慢慢移了过来,停在身前,死丫头,说了不去,你还敢过来,活该!那声音如出朝霞之上,听来竟有些熟悉,吴弘随手拾起地上五颜六色的东西,竟是一个拳头大小的绣球。抬起头来,见身边站着一位白衣胜雪的小姐,长发没有梳髻,只是落落地散在身后,一双眼睛像水中月般亮盈盈的。呀,对不起,看到他手中拿的绣球时,那小姐的脸不自觉地红了一下。扶他起来时,小姐看清了这个人的样子,他竟是自己在书画街遇到的公子,口里不觉说道,是你?姑娘认识我,吴弘的语声有些惊讶。我认错人了,她连忙背过身去,言语却有些慌乱了。吴弘又多看了她两眼,她的眼目和那位公子一样明澈,难道她是……你是常,吴弘突然住了口,翻翻白眼,望着身边的小姐,嘴已被她紧紧捂住。我不许你再说,也不许你对任何人提起,常小姐的声音听来竟有一丝颤抖,吴弘郑重地点点头,她的手才慢慢地放了下去。吴弘顺了几口气,才笑着望向常小姐说,赵匡胤千里送京娘,是不是有些冤枉?“花木兰戎歌归故乡,还能怎样?”我,吴弘理屈词穷,好利一张嘴!夸讲,夸奖,常澈笑着望向对自己无可奈何的吴弘,突然手腕一紧,耳边传来吴弘嚣张的笑声,看我怎么教训你!就伸手挌痒,常澈一边还手,一边笑得喘不过气来,过了一会,两人闹够了,就都是静静地坐着了。白老爷的寿筵,你真的不去,吴弘侧过身子问一边的常澈。她点点头,过了一会才说,我来府中三年,多得姨父照顾,可是他今天的寿筵,我是真的不能去……两人又坐了一会,吴弘见出来久了,只得起身告辞。我找个人送送你吧,常澈陪吴弘走到竹舍外时轻声说。不用了,吴弘回望常澈一眼,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像极了春天原野里漫天飞舞的蒲公英。常澈出神地望着他的背影,转身回竹舍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乐出了声。 回到正厅的时候,寿筵就要开始了,吴弘见盈蕊和白老爷以及刚才那位公子站在一起说笑,就没有过去,只是站在门边和几个熟人寒暄,过了一会,盈蕊小姐叫人传话让吴弘过去。吴弘就随着小丫头过去了,先拜见了白老爷,然后听他介绍那位站在身边的公子,是他的四子白映寒,从小和盈蕊一起长大的。吴弘轻轻拘礼也拜见了白公子,两人淡淡谈笑几句,便各自落了座,吴弘坐在盈蕊旁边。这时大厅中悠悠响起一阵丝竹之乐,一个淡蓝衣衫的女子从紫色的水晶帘后转了出来,微微低着头走到厅中,飘举云裳,轻扬起蝶舞翩跹;水袖长舒,涟漪动云积垓蔓;急舞处青溟化雨,阳台梦断;慢歌时,幽姿化莲,情动席间。那蓝色水袖轻舞飞扬,叠成一道道明艳云霞,绽开一朵朵绮丽的仙葩,缅邈的蓝色渐渐深了重了,飘曳在人们心中,聚了散了,将散未散之际,乐已停,舞已歇。人们赞叹不已,白老爷十分高兴地从正席上站了起来对众人说,她是我的女儿常澈,今日大家相聚,特命吾儿献上一曲。白老爷太客气了,令媛的舞姿真是天下无双,许多人随机附和道。吴弘向厅中站着的女子望去,心中不禁大骇,她不是常澈。澈儿,你过来坐我身边,白老爷笑着说。厅中孤零零的蓝衫女子缄默着,望着望着连吴弘也隐隐觉得透不过气来,常澈为什么要这样做?老爷请恕罪,那女子突然跪了下去。“隐莲,怎么是你,常澈呢?”白老爷的神色已变得说不出的难堪,冷冷地对左右吩咐道,把常澈带过来。过了一会,常澈和那几个侍从一起进来,他们回复一声就都退下了,常澈走到隐莲面前俯身扶她起来,表哥要你这样做的?她垂下眼帘,轻轻笑了一下,我不是为他,是为自己。常澈的眼光飘向坐在舞池外擎着玉杯略有几分心不在焉的白映寒,微微叹了口气。“姨父是我让隐莲姐姐替我的,您饶了她吧!”白老爷点点头,沉声道,好,那我就饶了她,你还有什么话说?从今日起,隐莲不再是琴韵阁的头牌舞姬,她和你们一样了,白老爷指着远远站在一边的彩衣众女。她们望着走在侍从身后的隐莲,都悄悄地背过身去,偎在姐妹怀里低声啜泣。 常澈望着隐莲一步步走出去,好久才回过头,我没有错,常澈的声音清楚地传入在场的每一个人耳中。吴弘望着常澈略显执拗的眼神不禁有些忧心,无意中却看见一直沉默的白映寒脸色惨白,眼睛紧紧地盯着厅中略显单薄的常澈。那么倒是要你祝寿献舞错了,白老爷的声音中怒意更盛。“琴韵阁的歌舞难道不会令宴上宾主尽欢,为何还要常澈献舞?”你,白老爷顿时哑口无言。常澈继续说道,我虽不比皇亲国戚,却也不愿歌舞技艺以娱众人。住口,白老爷恨声说,仰天长叹,有女不肖,天厌之,天厌之。“我那里不肖了,只是不想辱及祖先清名。”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许多宾客都过来劝慰白老爷,众人都对常澈指斥不已。你们凭什么这样说我,常澈的声音有些哽咽,转身就向厅外跑去。白映寒站了起来,就要追出去。映寒你给我坐下,如果你敢踏出府中一步,就再也不要回来了,白老爷脸色铁青的瞪着他。白映寒默默坐了下来,望着厅外不知何时下起的倾盆大雨,表妹你为什么总是那么固执呢?白映寒深深地埋下头去,恍然之间却见一个人影冲出雨幕追了过去,似乎是吴弘。冷雨中,吴弘的声音急道,常澈,不要再跑了,你要去那里,我一定会陪你。常澈猛然回头,却见吴弘站在雨中。你跟着我做什么,你回去,心中突然悲不自胜,常澈在雨中俯下身子哭得更伤心。吴弘走过去,站在她身边,默默地陪着她一起淋雨。不知过了多久,常澈终于抬起头来,我不是说了让你走吗,常澈的声音听来有几分薄怒。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只能陪着你一起淋雨,吴弘的声音淡淡地带了些悲伤。“如果我一直不去避雨,你也要一直淋下去吗?”是,吴弘点点头。过了一会,感到一只冰凉的手掌覆住他的手背,寿筵上一场大闹,我赌气跑出来,没想到一直待我很好的表哥也没有来找我,反倒是你,吴弘感到常澈的手一滑就见她整个人倒在雨中了,连忙扶起来,就再也叫不醒了。吴弘俯身抱起她,就向白府跑去。 到了白府,却听说老爷气病了,一大家人都守在荣欣阁,吴弘不敢惊动,只嘱咐丫鬟悄悄带白映寒过来,过了一盏茶时分,丫鬟回话说公子在自己的溪居偏阁等着,就带他过去,到了偏阁前丫鬟退下了。偏阁中白映寒一人独坐,灰暗的烛光下,神色悲伤之中竟有些冷然,我带她回来了,吴弘抱着昏迷的常澈站在厅中,白映寒腾然站起跑到他们身边,口里连声唤着常澈。她淋了雨,想是受了风寒,这额头竟也烫得这么厉害,吴弘移开刚刚拭上她额际的手,口中不禁有些担忧。你先送表妹回凌烟阁,白映寒欲言又止,神色有些复杂,微微叹了口气向偏厅深处转去。吴弘心里隐隐觉得不对,你是去请大夫吗,为什么走的路却是通向荣欣阁的?白映寒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我忘了盈蕊对这里很熟悉。为什么,如果他是关心你的,望向怀里的常澈吴弘不知要怎么做。老爷这一病,城里的大夫都找来了,白映寒淡淡地回话。你为什么不请一两个过来,吴弘目光森冷。然后他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白映寒的脸色尽管凝重,尽管悲伤,却还是站着丝毫不为所动。吴弘勉力抱起常澈,把白映寒推到一边,你真没用,吴弘瞟了他一眼,就向凌烟阁走去。进了凌烟阁,那几个侍婢丫鬟见常澈昏迷,就连忙引着吴弘来到打起的床帐前,轻轻放下常澈,吴弘拉过锦被为她盖上。吩咐一个丫鬟先去厨房要一碗驱寒的姜汤来,又谴了两个侍婢去请大夫。这时一个十五六岁的青衣丫鬟急忙忙从外面走进来,略微看了一眼常澈,就对坐在一边的吴弘施礼道,多谢公子送小姐回来?你是,吴弘心不在焉地问她。小姐的贴身丫鬟碧痕,说完话就走出去,打来水浸湿巾帕敷在常澈额头。 姜汤倒是送来了,碧痕小心翼翼地服侍常澈喝下,过了一会那两个侍婢回来,说是总管借故推搪,说什么天晚了,大夫找不来,我看是因老爷病了才……别说了,碧痕连忙喝止,幽幽地往牙帐中瞧了一眼,我去试试。吴弘默默望着碧痕走出去,心里终于平静了一些,右手贴上常澈的额头,好烫,吴弘一时心绪纷乱,为什么碧痕还不回来?突然看见裹着被子的常澈身体瑟缩成一团,不停地颤抖着,这时碧痕进来了,怎么样,吴弘轻声问。碧痕咬着唇摇摇头,已然泪盈于睫。吴弘心里只是一团乱,无意中打翻了盛水的铜盘,望着满地水渍,灵光一现,突然问碧痕府上的冰窖在那里?“在花园的地下,公子去冰窖做什么,今年夏天偏凉,冰窖还从未用过呢?”“只有采来一些冰,才能令你家小姐退烧。”是真的,碧痕的眼中有些犹疑,但还是叫过一个小丫鬟在她耳边轻语几句,那小丫鬟点点头就出去了。公子稍等,管理冰窖的厨娘和我是同乡,钥匙一会就能送来,到时我带公子过去。大约半盏茶时分,那小丫鬟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枚银制钥匙递给她。碧痕引着吴弘到了后花园的一间林阴深处的屋子,用钥匙开了门就要跟进去。你留在外面,吴弘接过碧痕手中的青瓷小碗走了进去。“公子桌上有开冰的工具,拉开地上带银环的隔板,顺着台阶走下去就是冰窖了。”过了多半个时辰,吴弘才走出来,把盛冰的小碗递给碧痕,琐好门二人急忙回到凌烟阁。碧痕在路上就觉得碗底有些发粘,一看之下才发现那些竟是凝固的鲜血。碧痕不动声色地取来冰块,包在绢帕中用小杵轻轻压碎了,敷在常澈额头,过了一两个时辰,她的烧才退了。这时东方微微发白,快要天亮了,吴弘见常澈总算沉沉睡去,心中宽慰不少,就轻轻摇醒斜坐在桌边打瞌睡的碧痕,好好照顾你家小姐,我走了。碧痕睡眼惺忪地站了起来,目光无意中落到他手上,惊道,公子你,你的手。没什么,吴弘轻轻敛了双手,向外走去,可是碧痕分明看到他的手心虽已结痂,却还是一片血色的触目惊心的伤痕。常澈醒过来,第一个见到的人是白映寒,他正端着一碗燕窝粥笑吟吟地坐在床塌边,拈起调羹细细搅动了几下,轻轻喂到她口边,常澈只望了一眼,就突然说:“我不想吃。”“这不是你最喜欢的吗?”白映寒的声音带了些无奈,望着常澈的目光有些宠溺的温柔。“吴弘呢?”常澈目光如水般清透向白映寒望了过来,那般清光遥渺,那般光华灿然,让人只想沉浸其中,却忘了向水中看上一眼……表哥,常澈的声音突然传来,白映寒连忙回过神来,他早走了。是吗,常澈的心中有什么淡了下去,却隐隐地悲伤起来。白映寒见表妹秀眉微蹙,眼中似有泪意,心里猛然窜起一股无名火,冷着脸转身出去了。 转眼到了秋天,吴弘在盈蕊的帮助下,经过近两个月的忙碌,终于把陈家在秀州的生意全接了过来。而白映寒则出人意料地放弃了科举,跟随白老爷学做生意。中秋时盈蕊致函相邀,这些久不相见的人才聚在了一起。华丽的游船慢慢逐月沿江而下,酒宴才刚刚开始,盈蕊、吴弘、常澈、白映寒四人在轩外长桌前落座,身边许多随侍丫鬟往来添酒送菜,船中央空出的舞池中几个素衣舞姬执白练飘飘而舞,时有微风,寒袂白纻盈盈而动,寂寞玉容,杳然白羽,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映寒你远赴郴州书院苦读三年,为何突然放弃仕途,盈蕊望着坐在对面一直沉默,神情淡然却隐约有些冷清的白映寒,递过一杯温过的酒,有些疑惑地问。白映寒轻轻一笑,接了她的酒仰头喝下。“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读书仕宦、经商做贾,又有什么分别?”盈蕊的眼睛一黯,一时无话,席中气氛也有些沉闷。常澈突然站了起来,望着静静泊在江上一片光华灿然的月辉,回头向着席上三人斩钉截铁地说道,十年落魄江滨客,几度雷轰荐福碑,男儿未遇暗伤怀。常澈神色冷然,独自坐下了,没有再看白映寒一眼。白映寒望着常澈的目光有不解、有惆怅、有懊悔、还有些怎么也藏不住的悲伤。常澈的话吴弘却是明白的,他看得出她对她表哥的关心,她只是不想要他放弃,但是白映寒似乎并不明白,原来一直在身边的人,若少了彼此心灵的莫逆,也是不能够心有灵犀的。映寒,吴弘淡淡地开了口,常澈这样说只是不愿你后悔。白映寒神色复杂地望了吴弘一眼,又转向常澈,表妹你不生我的气吗?常澈眸光一寒向吴弘瞪去,吴弘冲她做个鬼脸说不出的滑稽,常澈一看之下忍不住笑出声来,没留意白映寒问她的话,闹了一会才蓦然回头,表哥你刚才说什么,常澈微笑着问道,那玲珑的月影栖集在她弯弯的睫毛上,映着如湖水一般明澈的眼目,唇角微微上翘,淡然了对凡尘的期许,她原是天仙一般的人物,却是为谁谪落九霄……白映寒心中一阵索然,低头回避她的目光,没什么,他的声音轻得像是对自己说的,却不知为何连心都痛起来。 无论灌下了多少酒,白映寒心中还是一片孤岑,痛楚似乎淡了几分,意识却有些模糊。映寒你没事吧,盈蕊的手轻轻地扶过来,带了些暖意落在他肩头。抬起头来,一袭明艳黄衫的女子坐在身侧,光彩盈然的宝珞半隐在洛女髻飘垂的发间,如水般流泻下玉壶光转的风华情致,一双笼月眉,眼中流溢着明珠般的光彩,带着眼低翔集的深深关切,向有些失意,有些寂寥的白映寒靠过来。白映寒心里突然一柔,从小一起长大的盈蕊,还是这般关心自己。从前自己每次惹她哭的时候,也是带了这般轻柔的目光向她轻轻凝望,帮她擦去眼泪,扶她坐上秋千架,就这般轻轻地荡了起来,直到花园里飘出她的笑声,直到他不再离开,她就坐在秋千架上唱歌给他听……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把关心淡忘了,尽管她及笄之后不再摔下秋千架,尽管她不再依恋着不让他离开,但是她却渐渐像小时候他关心她那样关心起他来,在他的冰冷的沉默中,执着着当初那一份温暖,为什么他的心里总也不会有感动,也许是因为他的目光早已望向了远方……你走开,白映寒的声音说不出的冰冷,盈蕊置若罔闻地从青青手中接过一碗醒酒汤,一匙一匙轻轻吹凉了送入他口中,他一直一直望着她,眼中是深深的怅然。她也脉脉地望向他,蓝色的衣衫,清俊的面容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幽独,如这冷冷清清的夜,眼中悄悄藏进了月华,耀得那栖霜匿雪的目光也盈然起来。盈蕊把剩了一大半的醒酒汤递给青青,才发觉吴弘和常澈也站在身边。常澈的眼中轻闪着点点泪光,眉梢微蹙,静静的望着靠在盈蕊怀中的白映寒。他只是醉了,盈蕊轻声安慰常澈。常澈目中泪意更盛,身子也不禁有些颤抖,我不该气表哥的,明知他失意,他难过,可是我……你表哥会明白的,吴弘解下披风裹在常澈肩上,软语宽慰道,常澈慢慢平静了。一边的白映寒这时突然站了起来,向轩中走去,盈蕊见他神色冷淡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扶,却眼见他一会儿碰着长桌,一会儿带翻坐椅,还摔倒了,也就什么都顾不得了,急忙走过去扶住他,谁知被白映寒冷冷拂开,搅扰你们欢宴了……盈蕊猛然抬头,怔怔地望住白映寒,看着他脚步蹒跚地走进轩中,泪早已流了下来,有些她淡忘许久的冰凉。 三 盈蕊姐姐,常澈走过去拉住她的手,仍在席中坐了下来,吴弘轻轻拍手,众侍婢丫鬟又连忙添酒挑灯重开宴,奏起欢快的舞乐,一大群彩衣舞姬,手执桃花扇,舞低江心千里月,歌醉河汉晓星沉,纷飞的裙裾,玲珑的珠翠,眉心淡淡的朱砂,如花般开落,如水般流散,是夜梦微阑,还是误入桃源,盛世的牡丹在这个月夜忘情地开放着,这种殷殷期盼也许尘封了千年……盈蕊心头骤聚的悲伤被歌舞的欢乐氛围冲淡了,脸上似有若无的带了几丝笑意。常澈见盈蕊目中的凄楚淡得多了,也慢慢放下心来,她不明白一向温柔和顺的表哥怎么突然狂躁起来,言语冷淡之中竟也有些不近人情,也许直到今晚她才突然发现表哥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笑容爽朗,爬上高高的枝桠为她摘取盛放的凌霄花的小小少年了。常澈你看,吴弘的声音轻轻拂去了她有些沉郁的思绪,抬起头来,却见吴弘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两个颜色翠绿的莲蓬。我剥莲子给你吃,吴弘的眼中是深深的笑意,亮得像浸入了漫天的月光,常澈只望过去一眼,就突然深深记住了这双眼睛,心里也仿佛透进了盈盈的月光,有一刹那的晕眩。谁要你剥,我自己来,常澈笑着夺了一个来,撕开莲衣,取出莲子剥开青皮就往嘴里送,中途却被吴弘捉住,小气鬼,常澈一边硬掰他的手指,一边轻声咕哝。吴弘笑得更灿烂了,都说我剥给你吃了,说着从她手中拿出那颗剥过的莲子,正要扒开,却突然见常澈一脸的不高兴,冷哼一声,怎么了,我不会剥莲子吗?吴弘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旁若无人地把那颗放入口中,杭州的鲜莲子真是好吃,要不要尝尝啊!吴弘一边说着一边做了个店伙计请客人慢用的姿势,逗得常澈展颜一笑,吴弘则趁她不注意,快速从莲蓬中取出所有莲子,剥开外皮,去掉莲子心,放在水晶小盘中递了过来,常澈拈起一个放入口中,只觉鲜甜可口,就一边观赏歌舞,一边吃着莲子,原先的一点不快,一扫而空,不知不觉水晶盘中的莲子没有几个了。我还没吃几个呢,吴弘笑着向常澈抱怨,常澈斜了他一眼,盈蕊姐姐还没说什么呢?旁边的盈蕊推了吴弘一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常澈不明白了,一双清泠泠的妙目望向盈蕊,姐姐说什么?“当初听说人家喝粥没味道,巴巴地从我手里要了这老乡带来的土产,今日人家不待见,又向谁诉委屈,盈蕊说完瞟了吴弘一眼,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常澈的目光如水浅浅映着吴弘的身影,清辉如镜,又照见他的窘迫,被她这样望着真是炼狱一般的煎熬。你别听小姐胡说,她玩闹惯了,吴弘忙不迭地解释。常澈倒还是笑着,却轻轻点了一下头,望向天上冰绡妆成的素月,吴弘见她毫不在意才放下心来,依旧与两人笑闹,夜色更深了,他们都有些困倦,吴弘就叫来青青与碧痕分别送盈蕊和常澈去轩中的雅舍休息,他直到忙完了所有事情,才回轩中睡下了。第二天一早,盈蕊、吴弘亲自送白映寒和常澈回白府,然后仍回自己府中了,这一次游江赏月之后,吴弘与白映寒渐渐多了些生意上的来往,似乎白映寒已成为家族生意的参与者,原来选择这条路他真的不会后悔。 这年的春天似乎来的迟了些,三月初还飘了一场鹅毛大雪,几天之后山寺周围的梅花才迟迟盛开,正赶上寒食节,秀州风俗寒食节一般人家要去寺院求献瑞角铃,以期平安顺意,大户人家还会留宿寺中游山赏梅品尝清斋。吴弘一个人来到了广源寺,盈蕊虽说也要来的,但却迟迟没有动身,似乎并不愿意随他一起前去……正殿的香客渐渐多了起来,檀香缭绕的烟雾丛中,吴弘静静站在佛龛一侧打起的黄缎隔帘下,思绪有些缥缈,寺僧手中的献瑞角铃发出清泠泠的声音,被一个一个满怀希冀的人们捧过,铃声如淙淙流水,丝丝缕缕都从吴弘身边滑过,带给他的只有深深的茫然,浅浅的孤单,盈蕊没有来,吴弘不想一个人留在寺中,早上拜会了方丈送上节礼,就想立即赶回去和盈蕊一起过节。山上梅花盛开,庭院里的玉簪花畏寒瑟缩着一点点初春的绿意,红色的格子窗依旧没有支起来,远处静静的石阶上一痕白色摇落般飘在地上,吴弘走过去,不禁怦然心动,地上竟是一枝不知何人遗落的白梅花,这偏院离正殿较远平素连寺僧也很少过来,大户人家大抵嫌这里太过冷清,所以救过自己的那位姑娘走后,这里就再没有人住过了。来时的路径也很幽僻,不留心注意是绝对走不到这里的,也不是哪个香客误打误撞能走到这的。吴弘拣起地上的白梅,心中轻叹,她来过了,依着当时的路径来故地重游,只是不会有自己这样委曲的心意罢了,他一直在找她的,她却不会是为了找他……梅花是新折的,花瓣上还带些霜露,望过去像女子迷蒙的眼目,略带忧伤清泠泠的,吴弘心中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常澈,那白梅含霜带露像极了常澈眼中的一剪秋水,向着自己依依怅望。吴弘摇摇头,淡然一笑,将梅花藏入怀中,就走出偏院去了。 这天不用早课,僧舍旁的走廊里只有几个小和尚聚在那里,手指上套了纸糊的小人儿斗着玩,吴弘走过去,小和尚玩兴正浓都没有注意,这些小和尚中似乎有两三个是上回自己遇着随口托付找那小丫头的,就拍了拍他们的肩膀,那几个小和尚吓了一跳,头也不敢回就要四散逃开。吴弘笑道,我可不是广源寺的僧人,那几个小和尚闻言一怔,全都向吴弘看了过来,其中一个小和尚拉了拉旁边几个同伴的衣袖,轻声说:“这人好像就是上次给我们酥糖吃的那位施主,他不是托我们留意那小丫头的么,你们说到底是不是他?”那几个小和尚还没答话,吴弘就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袋用绵纸细细包好的酥糖递了过去,柔声说道,是我。一个小和尚接过去,笑道,施主才来看我们呀!我们可都是很想施主的。看着他们分完糖,坐在坐栏边吃起来,吴弘和他们说笑了一会才问,上次我托你们找的小丫头可有信了?那几个小和尚一起摇摇头,其中一人站起来说:“我们一直帮施主暗中留意的,可是那小丫头确实没有再来了。这时花径旁跑来一个小和尚,蹬蹬蹬地踏上走廊,向那几个小和尚要酥糖吃,那些小和尚不肯给,刚来的小和尚急道,你们的话我都听着了,那小丫头虽没见到,但她家小姐今天自己过来了,哼,你们不给我吃,我也不告诉你们。吴弘本来没注意这个小和尚,听到他说的话不禁吃了一惊,连忙叫他过来,从身上找出一些碎银子,放到那小和尚手上,乖,自己买糖吃。那小和尚欢喜地点点头,将钱小心地收起来。”你告诉哥哥那小姐现在在哪,你是怎么遇见她的?“”我早上洒扫寂园,见那位小姐手拿着几枝梅花坐在廊芜间望着东壁的厢房出神,我扫完寂园就回去了,过了几个时辰方丈来找我,身边还站着一个白衣女子,说是这位小姐要留宿灵音阁让我带着过去,我走近才发现她就是早上在寂园遇到的那位,去年仲春她和那个小丫头还在那住过呢,我奉方丈之命去给她送过经书,因此才能认得出来。“那小和尚搔头沉思,慢慢说了出来。那她现在会在灵音阁吗,吴弘急忙问道。他今天去的偏院就是小和尚口中的寂园,那位小姐也就是他要找的人。会,那里听说已洒扫完毕,那小姐也住进去了,小和尚回答说。吴弘心里一紧,然后慢慢缓了下来,说不上是悲是喜,只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就用手去揉,却有些亮晶晶的液体划过手背,闪过些许明亮的印痕,他早就向灵音阁走去,要不让那些小和尚见着他流泪是要笑话的。 快走到灵音阁了,吴弘悄悄拭去眼泪,走到廊上去扣那扇雕花的漆门,扣了半天也没人应,等了不知多久,忽见桃花树下的窗棂支开了一小半,吴弘走过去朝室内望去,见屋中陈设简单,但很干净,床榻上叠放着藕荷色锦被,还未移到厅中的几架屏风之后,显见居室的主人匆匆出去了,还来不极做这些晚寝的准备。窗前的桌上摆了一只青釉瓷瓶,瓶中盛满亮盈盈的水,是做插瓶之用的。等到天色暗沉,还不见那位小姐回来,吴弘惆怅之余又继续等下去,过了不知多久,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朝这里走来,吴弘心中一喜,抬起头来借着明亮的月光见是一个陌生的僧人引着府里的两个侍从,心里深深失望了。隐约听得是盈蕊要他们来接自己回去的。吴弘默默点了点头,先去正殿等我,还有些事情,我一会过去找你们。那两个侍从答应一声和那僧人一起走了,吴弘又呆立半晌,终是等不到那小姐回来,无奈之下只是从怀中取出那枝小姐遗落在寂园的白梅插入注水的瓶中,哪怕是置之一笑,他还是希望她看到。吴弘心中不知怎么的隐隐有些酸楚,一向稔熟的寺中道路这时在他的脚下竟出了差,本是要去正殿的,现下却不知到了那里。四周一片疏竹,远处隐约有新筑的客舍,他信步走了过去,见廊芜间有二人在石桌上弈棋,清亮的月光如初霁的白雪般与他们的身影辉映,看来竟恍若天人。吴弘悄悄地走过去,向棋盘上一望,随即笑着合上眼目,这局棋已死,而这两人竟不知么,吴弘微微启目,望向那执黑子却迟迟没有落下去的僵滞在棋盘边缘的手。还是不肯放弃啊,吴弘心中一片叹息,再也没有了以往对胜负的轻掷,对这局棋也认真起来,又向棋盘上看去,还没看出眉目,却见执黑子的手轻轻落下,局面也急转而下,白子毫不犹疑地跟住,下到第三子时黑子竟异军突起,又落几子渐成合围,情势本是一片大好的白子竟莫名其妙地败了,吴弘真的看不透,若对阵的换成自己,恐怕也得这样败了……表哥,你输了,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响起,漾出淡淡涟漪在风中低回,这声音好熟悉,吴弘像那个白衣若雪的侧影望去,那人微微转眸似乎不经意间轻拢的云髻就从阴影中跳脱出来,翠色的玉簪上端轻轻沁入了月光,像栖集花枝的蝴蝶般轻盈舞动。 常澈,吴弘惊声道,快步向她走去。走近了才问,是和你表哥一起来的么?常澈笑着点了点头。我们刚才下棋,一直都没有看着你,白映寒也走了过来,神色轻微有些冷淡,却是调侃的口气。我来了一会儿,吴弘淡淡一笑望向常澈。常澈轻轻走过去一拉白映寒衣袖,表哥,外面冷,我们进屋去。白映寒望了常澈一眼,轻轻地笑了出来,一起进去吧!白映寒的声音听来有些深深的迷醉,让吴弘触不到一点真实,然而他的笑却不像是敷衍。刚刚在厅中坐下,常澈就叫来碧痕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什么,碧痕点头应了一声,然后走出去了。吴弘和白映寒说笑几句,才低头去品桌上的香茗。过了一会儿,碧痕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紫柏木托盘,放着莲花形水晶碟,碟中的糕点拼成菱花,旁边一折枝白梅点缀,真是有世人形容不出的妙处。我才跟了碧痕学做梅花糕,你们尝尝吧,常澈微笑着对二人道。表妹,你居然会学做糕点,白映寒的声音略微惊讶,神情却是写明了不信。常澈斜他了一眼,侧过头向吴弘望去,他的神情一般无二,却是更夸张了一些,你,你们,常澈不由得有些气结,走到那碟放在桌上的糕点前,扬起手想要把它拂到地上去,还未碰到,水晶碟就被吴弘捧了起来,望着近在咫尺的那枝白梅他有一瞬间的失神,常澈会是你吗?吴弘怅惘地望着站在身边的常澈,心里突然就觉着空落落的。拈一块放入口中,糕点根本尝不出是什么味道,或许是暌违的那份苦涩吧。真是好吃啊,吴弘眯起了眼,悄悄藏起某些情绪,再睁开眼睛时,他看见了常澈的笑容。映寒你要不要尝尝啊,淡淡地语声中吴弘递过水晶碟。白映寒轻轻接过,拈起一块糕点,尝了一小半,呸,咳咳这什么味道,白映寒苦着脸把糕点吐了出来。味道有这么差吗,常澈有些怀疑地呢喃着,手不自觉就伸向了水晶碟,讷讷地拿起一块,别吃,白映寒急道。常澈轻轻笑了一下,还是放进嘴里,略微一嚼,眉头不觉就蹙了起来,但还是勉强咽下。吴弘,这么难吃的糕点你为什么还要骗我们说好吃呢,常澈的声音听来有些愠怒。这好像是你第一次下厨吧,你的手艺我怎么会嫌弃,吴弘无奈地摊开双手坏坏地笑。常澈瞥他一眼,脸上也满是笑容。 白映寒低低叹了一口气,眼神沉痛地望向常澈,他在她身边,或许可以是一生一世,但是无论何时她的目光都是望向另一个人的,那样依依地追寻,纵使分隔,思念也会化成满天繁星,辉映彼此的天空,永不枯寂。“常澈、映寒,府上的人已经在正殿等着,我先走了。”常澈点点头望着吴弘的身影走出院落渐行渐远,隔了一会儿才转身对白映寒说:“表哥,你早点休息吧,我过去了。”我送你吧,白映寒顺手拉下搭在锦屏上的披风。“不用了,碧痕在外面等我呢?”常澈笑着走了出去,见碧痕站在廊芜间出神。“碧痕,我们走吧!”碧痕帮常澈披上长衫,就和她一起回灵音阁了。刚点亮屋中灯烛,就嗅到一缕淡香,似是随风飘来,常澈走到支起的窗前,正要阖上窗户,突见桌上青瓷瓶中插着一枝白梅。那枝白梅……怎么会……“碧痕,快去问问是谁来过灵音阁,他现在在哪?”碧痕答应一声,急匆匆地跑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气喘吁吁地走进来对盈蕊说:“寺僧见一位少年公子来过,等了很久才走的,现在他在正殿。”我要去见他,常澈撇下这句话转身就向正殿跑去。来到正殿时,殿中已空无一人,黄缎的帐幔被风吹起,浓郁的檀香味就这样一点点沁了过来,常澈只觉得透不过气,默默走到蒲团前跪了下去,泪慢慢从眼眶滑落,带着生命中的光亮和希望一起。记得吴弘临走时说要去正殿的。吴弘是你在灵音阁等我吗?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是他吗?回过头去看见碧痕走进来,被她轻轻扶起走出正殿的时候,常澈蓦然回首,原来我们还是无缘相遇的啊! 一直忙着生意上的事,夏初的时候终于轻松了一点。吴弘写了花笺,明天他要约见常澈,问她一些困扰了自己很久的事情。这天晚上吴弘坐在瑶涵阁中庭的坐栏之上,花间独酌,心绪真是有一点芜杂,他不知道自己期待着怎样的结果,也许冥冥中他真的无法选择……约在寒花酒居,吴弘清晨匆匆交代了府中事务,就沿着晓江向外城的一片凤凰花林走去,路过中街的时候见到几个广源寺的小和尚在街头募集香火善捐。吴弘不觉走了过去,也捐了些银两,正要走时,却被一个小和尚拉住衣袖,那小和尚高兴得直嚷,施主没想到在这遇到你,我也不用跑去陈府了,施主托我们找的小丫头昨天来了寺中,原来她今天正午坐船回乡,施主去桃叶渡找她,那小丫头叫绿绮,小和尚略微形容了一下样貌,就走回去帮其他师兄的忙了。桃叶渡上尽是水绿的芦苇,两旁的桃树翠叶之下露出小小的桃果,岸上寥寥数人帮着一只大船卸货,那姑娘还没有来。等了半个时辰,才见一绿衣女子怀抱包裹走近江岸,在离他不远的桃树下停住脚步。吴弘心道,必是她了就走了过去。“请问小姐可是绿绮?”“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那绿衣女子疑惑地望着他,忽儿抿嘴一笑,轻轻点点头。吴弘望着绿绮却不知从何问起,正在这时,远处有人遥唤绿绮,声音十分熟悉。绿绮笑着向渡头那边摇手,小姐,我在这儿。吴弘一怔,抬起头时,看见盈蕊一袭鹅黄衣衫,绾着垂丝雪柳正向他们走来。盈蕊是你家小姐,吴弘的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悲伤。绿绮轻轻点头,眼珠一转,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这时盈蕊已走了过来,绿绮就拉着她说笑,刚才的话也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盈蕊和绿绮玩闹一会儿,才转而问吴弘,你来这里做什么?吴弘望着盈蕊轻轻蹙起的峨眉下光华灿然的眼睛,默默叹息,但还是疑窦丛生。“绿绮是你的丫鬟?”是,她之前一直跟着我,她今天回乡,我来送送她。“吴弘望望绿绮,又望望盈蕊,突然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她是你的丫鬟,我在府中怎么从未见过?“”绿绮一年前去过广源寺,想是受了川泽的瘴疠之气,回来后旧病复发,前几天才好些了,你怎会见过她?“吴弘还想问些什么,这时船来了,绿绮快步走了上去,向对岸的他们挥手告别。等等,姑娘我还有事问你,吴弘站在岸边焦急地向船上的绿绮招手。吴公子,我要走了,你多保重,绿绮的话轻轻传来,船很快起了帆渐行渐远了。 吴弘望着望着,那叶孤岑的帆影好像游离在他的世界之外,却带来周围的一切所不曾给予他的悲伤失望……吴弘欲哭无泪,他绝望地站在那儿,江水映出他悲伤的倒影,却像世间万物一样淡漠了所有表情。你这么失神落魄的到底是为了什么,盈蕊狠狠地推了他一下,冷冷的望着吴弘。他怔怔地抬起头来,一把抓着盈蕊的手,是你,是因为你啊!盈蕊冷漠地看向他,吴弘你疯够了没有!他静静的望着她,盈蕊,你那么高高在上,我又凭什么奢望。听着他近在耳边的叹息,盈蕊的心里也隐隐难过起来,她并不讨厌他啊,为什么总是吵架……手腕一松,吴弘已轻轻背过身子离开了桃叶渡,盈蕊没有追上去,只是望着脚下静静的江水出神。吴弘走了很远,终于在晓江边坐了下来,倚着雕花石栏,默默地闭起眼睛,只是一面之缘,盈蕊又怎会放在心上,是他念念不忘天涯追寻,现在得偿所愿,为什么一点也不开心呢?吴弘轻启眼目,难道一直以来是自己做错了……隔江相望的外城,许多灿烂的凤凰花如云霞一般晚照,寂落在两三点青山之侧,寒花酒居也在那里,常澈或许等了很久,他不会让她一直等下去,女孩子失望得多了心也就慢慢地不在了……一醉解千愁,旁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位落泊的少年公子,他爽快地递过自己新打的酒。吴弘默默接了过来,扯开酒封,仰头灌下不少,又递给他,要我陪你,好啊,这样喝才有意思。从晓江边到大酒楼,两人直喝到傍晚,连姓名也没有告诉对方,就匆匆相别。走的时候,那少年高深莫测地一笑,我们会再见面的。好,我等你,吴弘对着那少年的背影扬声说道。在他身上吴弘找到了一些久违的感觉,是和副总管在市井的小破酒馆里酩酊大醉的酣畅,是和逸总管品茶聆经的曲高和寡的投契,是流水识音,是青山无违……吴弘淡淡一笑,离开了阳明楼,暗色的柳和深红的花,藏在月光下,仿佛深情的女子望穿秋水等待情人归家。一道流离萧索的影子,静静穿过渡月桥向这边走来,吴弘依旧埋首信步,走了好久好久,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始终没有回头,或者说他不敢回头,在渡月桥边伫立的时候,那道远远走来的身影,他已经认出那是常澈了。吴弘,你早就看见我了是不是,常澈的声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对不起,吴弘静静地走来她身边,那双如溪水般灵动的眼眸此刻溢满了对这世间的冷漠与疏离。常澈心中一恸,仰起了清泠泠的眼目,幽幽地望了吴弘一眼,似有千言万语,却只是深深缄默。最后她拉起了他的手,我们走吧!吴弘怔怔地望着常澈,眼中沁出深深的迷狂,为什么不是你,连上天都要我错。吴弘撇下常澈,疯了一般像前跑去,常澈追了几条街巷,被他远远的落下,吴弘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常澈失神落魄地向白府走去。吴弘一直悄悄跟在身后,送她到白府门前,眼睁睁看着她昏倒被白映寒扶进去,他站了好久好久才狠下心来转身离开。回到陈府,应门的小童诧异的望着他,吴弘被他瞧得发窘,顺手一摸,才发现脸上满是眼泪。 瑶涵阁中,盈蕊已经在等着他了,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吴弘的声音略微有些暗哑。盈蕊蹙了一下眉头,老爷来信说半个月后要从骛州回来,你及早做准备,府中新来的护院接替侍卫总长陈峰的职事,你明天去见见他。吴弘点点头,轻声问盈蕊,老爷这次回来会留多久。最多一月,事情办妥了就回鹜州,盈蕊有些心烦,说完就向外走去。什么重要的事,吴弘喊住盈蕊。不用你管,盈蕊冷声说,面颊上却淡淡带出一缕娇羞之色。吴弘觉着有些奇怪,什么时候都是凶巴巴的,这样的女子竟然会脸红,真是天下奇闻。吴弘微微一笑,心中的沉痛淡了几分,整个人只觉得困倦,和衣躺下一觉睡到天明。晨光熹微,吴弘在瑶涵阁中庭的花榭喝了一杯早茶,吃了两三块糕点,就站起身向自己平素处理事务的轩厅走去,一路上那些侍从往来巡逻个个神采奕奕列队整肃,和以往判若两人。吴弘心中暗暗赞叹,这新来的护院真了不起,陈府的护卫被他调教得都有几分军队的气势了。他又四处走了走,才去了轩厅,刚来到厅中,坐在梨花木椅上的青衣身影就转过头来,我说过还会再见的。英气的眉,深邃的眼,似笑非笑的庸懒,仿佛把尘世玩弄于股掌之间。是你,吴弘开心地在他身边坐下。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去瑶涵阁看我,吴弘出其不意地在他胸膛捶了一下。“你的见面礼倒真是别致啊,我的吴大总管!”轩厅中满是他爽朗的笑声,吴弘也笑了,何方神圣快快报上名来?“在下霍秋江,痴长两岁,早已把吴弘引为知己,你呢?”“承蒙不弃,三生兴矣,断弦终有人听!”霍秋江轩眉一笑,吴弘也淡淡地笑了。两人似乎认识了很久很久,笑谈间吴弘忘记了为霍秋江接风,也忘记了以往的郁郁不乐,似乎在这一刻一切都重新来过,那些希望真的近在眼前。 四 盈蕊最近几天深居简出的,府里的事情全然不过问了,霍秋江乐得逍遥,吴弘却隐隐有些忧心。这天晚上吴弘在汀桥遇到盈蕊,你不开心,我知道的,吴弘淡淡的语声带了一丝伤感。盈蕊摇摇头,我那样说你,是我不对。吴弘猛然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没听清就算了,盈蕊背过身子望着晚风中轻轻摇曳的蔷薇花瓣。这样的你,还真是让人不习惯,吴弘不忘挖苦几句。盈蕊柳眉倒竖,你再说一遍!记着,这才是我认识的盈蕊,吴弘微微一笑,深深地望向她。盈蕊心中一柔,从什么时候开始吴弘也会对自己微笑了?她仰起了头,静静的望着吴弘,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略带忧伤的语声,温柔浅淡的笑容,有一丝歉疚,有一些释然。灿如云霞的凤凰花下盈蕊也是这样难得一见的温柔,心心念念的却只有站在身边的白映寒。吴弘淡淡一笑,两人之间就只剩下长久的沉默。我要走了,盈蕊淡然一笑,独自站了起来。好,吴弘懒懒地倚着蔷薇架下的坐栏,唇边勾起一抹邪魅的笑容。盈蕊脸色微变,吴弘嘴角那道诡异的弧度在慢慢加深,隐隐让人感到不安……这时吴弘突然从坐栏上摔了下去,紧紧地按住自己的胸膛,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你怎么了,盈蕊望着吴弘,泪一滴一滴溢出眼眶。别哭,吴弘抬起手想要为她拭泪却怎么也够不到,胸中的疼痛越来越炙烈,抓着盈蕊的手也渐渐箍紧,唇边缓缓流下一痕鲜红的血液。别为了我流泪,吴弘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远方静寂的庭院中幽幽响起一阵钟罄的轻鸣,过了好久躺在盈蕊双膝上的吴弘动了一动,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盈蕊默默地扶他起来,你还好吧!吴弘眼神微茫地望着远处的天空,拂开盈蕊的手,我自己可以的。盈蕊望着他的背影,有些莫名的悲伤萦绕心中,但她还是淡淡地走开了。 两天后陈老爷从鹜州回来,逸总管忙着那边的事没有陪同,傍晚的时候吴弘安排了家宴为陈老爷接风,盈蕊坐在身边,用备好的干净竹筷为他加菜。陈老爷揉了揉女儿的头发,蕊儿,吴弘没有一直惹你生气吧?盈蕊淡淡的望了坐在对面的吴弘一眼,默然不语。陈老爷微微一笑,蕊儿,吴弘这孩子很让你啊!他,算了吧,盈蕊蹙眉不悦。吴弘腾然站了起来,呀,我被仙人掌扎到了。陈老爷哈哈大笑,盈蕊气得有一阵说不出话来。不是冤家不聚头,霍秋江若无其事地补上一句。吴弘皱了皱眉,盈蕊更是气得脸色发白。我帮你报仇,吴弘话音未落,就在霍秋江的头上狠狠敲了一记。霍秋江抱着脑袋,乖乖地闭了嘴。盈蕊笑着眯起眼睛,吃腻了的山珍海味,此刻仿佛变成了佳肴。霍秋江一抬头,看见盈蕊灿如千阳的笑容,心中如被触动,突然觉得这个女孩原来蛮可爱的。谈笑之间,夜色更深了,淡淡的月光洒在屋檐翘角之间,像一尾尾风中的白羽,脉脉的荷香,从庭院深处飘来,带给人深深的迷醉。吴弘和霍秋江一起离去,盈蕊和副总管送老爷回房,穿过转廊的时候,霍秋江和吴弘推搡打闹,把一串亮盈盈的角铃遗落了。当时两人谁也没注意到,第二天吴弘在庭院中闲逛,霍秋江追上来急匆匆地拦住他,我的角铃遗落了,快帮我找找。那角铃什么样子,在哪儿不见的?霍秋江欲言又止,我,我自己找吧,说着匆忙跑开了。吴弘心中奇怪,他到底隐瞒了什么……那角铃对他好像很重要,算了这样穷纠根底总是不好,帮他找吧!吴弘叫来府中大半的侍婢丫鬟,找那串遗失的角铃,自己也到处去找,累了一早上也没什么结果。正午的时候,盈蕊来到了瑶涵阁,吴弘淡淡吩咐侍婢沏茶,小姐还是第一次来瑶涵阁吧!她微微一笑,吴弘我有事要对你说。厅中的侍婢乖觉地退下,盈蕊从袖中取出一串亮盈盈的角铃,这就是你大费周章找了一早上的东西吧,它是谁的?是霍秋江的,吴弘淡然回答。盈蕊的神色突然一冷,这是百草仙翁庙中通灵的法器,两年前在鹜州离奇不见,现在却到了霍秋江的手里,他那么紧张这个法器,摆明了是妖人。吴弘心中一激,猛然抓住了盈蕊的肩头,你气我恨我都没关系,秋江品性纯良他绝不是什么妖人。你不信我,盈蕊目中寒意更盛。吴弘怅然地点点头。好啊,把这个角铃也拿去,我倒要看看你助纣为虐的下场。吴弘默默松开了双手,接过盈蕊掌心那串亮盈盈的角铃。我不该来的,你一点也不相信我,一点也不相信,盈蕊哭着跑出了瑶涵阁。吴弘颓然跌坐在地,眼中也淡淡地蒙胧起来,为什么要把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当做敌人,为什么要在自己的世界之外竖起高高的墙…… 陈老爷在吴弘的陪同下,去拜访秀州盐铁司主政官王大人,席间陈老爷提起官府盐税征敛过重,想要王大人上书朝廷体恤盐商。王大人沉吟良久,拈起竹筷在桌上划了一个白字,陈老爷心领神会,两人相视一笑。吴弘从袖中取出一张礼单连同一封信笺,交给了王大人。王大人亲自送出府,临别前握住陈老爷的手,只说了两个字放心。陈老爷拍了拍他的手,赶上了走在前面的吴弘。这个人不简单,陈老爷叹了一口气。吴弘微微一笑,他不是答应了吗?陈老爷也笑了,最胆小和最狡猾的都是兔子,你拿它们怎么办。最好要它们看到老虎的脚印,吴弘高深莫测地望向远处的朱红府门。陈老爷嘉许地拍拍他的肩膀,你更像个生意人了。吴弘赧然一笑,默默走在陈老爷身后,和他一道回府去了。吴弘知道拜访白老爷是迟早的事,亲力亲为地拟好礼单,备办礼物,没想到这件事情一拖就是一个月,转眼进入秋天了。陈老爷才搁下生意上的事和吴弘一起去了白府。门童刚刚传报进去,白老爷和四子映寒就亲自迎了出来。两位老爷一年多不见了,大家虽只寒暄几句,但言谈之间却恍如亲人一般。吴弘也是许久不见白映寒了,淡淡谈笑几句,不知不觉就问起了常澈。白映寒若有所思地望向吴弘,你真的关心她吗?吴弘的笑容一僵,默默垂下眼帘,快步向前走去。白映寒沉默了一会儿,望着吴弘的背影淡然说道:“放弃科举的那天,我就不再是你口中的没用书生。”两位老爷相携来到正厅,坐在紫檀木椅上,侍婢引着吴弘和白映寒坐在一边,几个青衣丫鬟忙着奉茶送糕点,然后匆匆退下了。谈了些生意上的事,陈老爷求白老爷连夜休书一封,召集同僚连名奏请圣上,减免部分盐税。白老爷长叹一声,减免盐税之事也曾多方打点,只是新任盐铁司主政官的恩师和愚兄素来不和,贸然登门相求,恐怕自取其辱。陈老爷淡然一笑,放心,那边的事交给兄弟去做。白老爷点点头,陈兄弟原来是有备而来。陈老爷笑着摇摇头,两人谈妥了减免盐税的事,心情都是格外的轻松,不觉忆及当年在梧州相识,生意上互为臂助,后来两家富甲一方,白老爷更是仕途顺利升任户部尚书,两个儿子也在朝为官。陈老爷五十大寿那年,白老爷带着四子映寒前去祝寿,见陈老爷对白映寒甚是喜爱,于是两家定下婚约,把陈老爷的独生女儿盈蕊许给白映寒。 白老爷很重视这个婚约,盈蕊及笄之后提了几次,但是陈老爷舍不得这个独生女儿,婚期一拖再拖。现在白映寒和盈蕊都大了,也是时候成婚了。白老爷提起映寒和盈蕊的婚约,陈老爷欣然允诺,吴弘抬眸望向了白映寒,微微笑了起来,几乎就在那一瞬间白映寒默默站起,我不能娶盈蕊。白老爷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利之色,你再说一遍?我不能娶盈蕊,白映寒声音冷然。好,好,白老爷气极反笑。陈老爷面色阴沉,闷声坐着。吴弘惆怅地望向白映寒,心神慢慢一片恍惚,只见到如火的凤凰花下盈蕊茕茕孑立的身影,我也不想你如此孤单的。吴弘腾然站了起来,沉声道,老爷我们走吧!陈老爷傲然一笑,这件事不了了之,盈蕊会被世人笑话的。白映寒的眼中淡淡飘过一丝黯然,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秋千越荡越高整个花苑里都是她的笑声,那个会为她念诗的男孩躲在哪片蔷薇花后呢……在冰冷的沉默中,白映寒悄悄背过身子忍着眼中一点一点沁出的泪,我想要和常澈在一起。吴弘瞪大了眼睛,她是你的表妹啊!她不是,常姨娘没有留下一儿半女,我们之间的所谓血缘从来就没有过,白映寒绝望的语声在厅中回荡着,像摇曳在秋风中的枯荷。白老爷气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滚,我白荃……没有……你这样的儿子。白映寒淡淡一笑,人生百年,终于能为自己做一次选择了,谢谢你父亲。陈老爷怅然若失地从坐椅上站起来,吴弘我做主把盈蕊许配给你,要好好对她。吴弘闻言一惊,匆忙站起就要拒绝,望见陈老爷极度失望的神色,心中沉痛,明知盈蕊不喜欢自己,还是默默答应下来。这时厅中紫檀木屏风后隐隐约约传出一阵悲戚的哭声,什么人在那里,白老爷的声音冷淡中带着深深的怒意。姨夫,是我,常澈眉目低垂,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吴弘怔怔的望着她,眼前的女子突然变做了远天的孤月,冷冷清清的留在河汉的清影中。常澈,吴弘轻轻唤着她的名字。常澈淡淡转眸,始为天下忧,后为天下羞……吴弘仰天大笑,赵匡胤千里送京娘,冤枉,冤枉。盈蕊怒目圆睁,冷冷喝道,够了。吴弘微微一笑,是不是要我恭喜你啊!盈蕊心中一激,扬起手掌就要向吴弘面颊掴去,白映寒连忙抓住她的手,表妹别使性子了。吴弘一直一直望着常澈,突然拉开了白映寒的手……常澈微微一怔,目中早已流下泪来。吴弘静静地望着她流泪,默默背过身子,白映寒从袖中取出巾帕为她拭去眼泪。吴弘,我们走,陈老爷从坐椅上站起来,拉着他一起向外走,白老爷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沉默地望着两人快步离去。白映寒目光中流转着深深的冷漠,仿佛周围的世界从来没有为他存在过,那样悲伤的守望和怅惘的等待,磨钝了一个人的情感,变得庸常和平淡。常澈神情哀切地望着那道被庭菊遮没的身影,默默转身离去。 庭院深深,蔷薇零落,凤凰花树绿叶蓁蓁,盈蕊悄悄走出府门,略显单薄的身影笼在清泠泠的月辉下,静静穿花拂柳走到行人寂寥的晓江边。远处丝竹声声的歌台,红衫翠袖盈盈而动,在碧波间流转舞跃,点缀着吟风弄月的疏狂,掩映着花嫣柳艳的寂寞,盈盈一水脉脉至情,芳踪无觅君已陌路……盈蕊满心惆怅,默默走近江栏,眼中沉静如昔唇边甚至还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轻轻攀着石柱跨上江栏,明艳的黄衫轻浅的笑容,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蓉出绿波。盈蕊峨眉一笑,上善若水,归葬琼台!说完纵身向江中跃去。这时一直躲在柳荫下的霍秋江,轻轻抛出那串亮盈盈的角铃,双手结印摧动符咒,一道明蓝色的光瞬间沉入水中,托起溺水昏迷的盈蕊,慢慢落在静寂的江岸上。盈蕊,霍秋江俯下身子轻轻抱起她,眼中是一望无际的孤岑,如果只是因为寂寞,对着你就不会那么难过……盈蕊昏迷了一夜,才悠悠醒转,青青欣喜地叫来一直守在绣房之外的老爷和吴弘,这时霍秋江捧着汤药也默默走了进来,老爷接过药盏轻轻坐到盈蕊旁边,细心地喂她喝药,只喝了一点,盈蕊嚷着说苦,拉过被子闷头睡下了。老爷强忍着眼泪,和吴弘霍秋江一道走了。盈蕊整天把自己关在绣房里,什么人也不见,谁劝也不听。吴弘毫无办法,只有去找白映寒。白映寒来的那天,在陈府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冷遇,但他一笑置之还是去找盈蕊,盈蕊一个人徘徊在花苑的秋千下,望见白映寒凄迷的目光中渐渐有了一丝柔和。白映寒淡淡一笑,拉起了盈蕊的手,两人一起坐在秋千上。“盈蕊我让你那么难过么,一直以来我们不过是父辈期许的一对儿,我是这样,你又何尝不是呢?”盈蕊微微一怔,眼中的凄迷淡得多了,我不同。白映寒漠然放开了盈蕊的手,轩眉一笑,从秋千架跳到了地上。坐好啦,白映寒用力一推,秋千就荡了起来。盈蕊险些跌下来,急忙紧紧抓着秋千索,一颗心随着高高荡起的秋千慢慢感受到远方的恬静和无所不在的自由,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只有在他身边她才能无所顾忌的恸哭和欢笑。你累了吧,盈蕊静静走下秋千架。白映寒摇了摇头,微微一笑,知道什么是明日吗?盈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当晨曦来临的时候,有人躲起来逃避,有人站起来迎接,等待他们的总是一样的明日,白映寒淡淡地望向盈蕊。谢谢你,盈蕊无动于衷地向来路走去。还是那么高傲,怪不得会错过身边的人,白映寒的声音分明带了一丝冷漠。你说什么,盈蕊又惊又怒。你那么冰雪聪明很快就会明白的,白映寒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盈蕊心中微微有气,吴弘找白映寒做什么,以为这样就能劝得了她吗?话虽如此,白映寒来过之后,盈蕊心中突然轻松不少,整个人也不再神思恍惚,郁郁寡欢了,又变成那个人见人怕的刁蛮小姐。 陈老爷回鹜州不久,下过几场雪后,又到了新一年的寒食节,吴弘派副总管去广源寺求献瑞角铃,同时送上陈府这一年的香火善捐。副总管第二天从广源寺回来急匆匆去工坊找吴弘,他正在楼上核对账目,见副总管来了,不觉吃了一惊,府中出什么事了?先跟我走,路上告诉你,副总管一脸的焦急。吴弘跟着他走了很久,越来越觉得不对,你要带我去哪里?白府四公子和常澈小姐今天定亲,你不去见见她,副总管似笑非笑的望着吴弘,仿佛洞悉了他的所有心事。吴弘默默垂下眼睛,不要那么自以为是,常澈和我早就行同陌路。副总管淡淡一笑,白府已经很近了。吴弘略带遗憾的笑笑,很近,也很远。你自己决定吧,副总管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开了。吴弘站了很久,终于神色黯然地转身离去,他看见白府隐隐约约的碧瓦红墙,看见影影绰绰的数点白梅,想到常澈在广源寺亲手做的梅花糕,他还没有尝出味道,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他失神落魄地向前走着,到了哪里连自己也不知道,突然听到几人齐声断喝要他让开,还来不及闪避吴弘的身子就重重地撞到了马车上,扑倒在地。一声马嘶之后,赶车的人急忙跳了下来,打起轿帘扶下一位老者,他走到吴弘身边轻轻扶起他,吴弘勉强站了起来,额头已经撞破,殷红的鲜血不断地顺着额际流下来,滴在雪青色的衣襟上。吴公子怎么是你,那老者原来是夏院士,他急忙把他扶上马车,带到附近的一家医馆,上药包扎伤口。大夫对吴弘说:“没有伤及筋骨,已是大幸了,要好好休养,过一些日子才能痊愈的。”“吴公子,舍下那里我送你回去?”吴弘摇了摇头,茫然向前走去。“那位常公子怎么样了,老夫过些日子举家迁往梧州,真想再见见你们。”吴弘心中一恸,她要定亲了。夏院士由忧转喜,那太好了,说着从马车中拿出一轴画递给吴弘,我刚刚重新装裱好,送给常公子做贺礼。吴弘怔怔地望向手中的画,是什么?夏院士微微一笑,轻轻解开画轴上的紫色缎带,和吴弘一起展开,幽寂的山林,溶溶的月夜,两位高士一抱琴,一相候萝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如故友重临,相约已久,那上面还有常澈的题诗,清奇高古,深得高逸之旨归。吴弘的眼中越来越蒙胧,那白衣胜雪的身影暗淡了下去,只留下心中永无止境的忧伤……白府四公子和常澈小姐今天定亲,副总管的声音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直到此时才被吴弘听进耳中。吴弘的心境一下子澄明起来,他要去找常澈,今时今日他不能再逃避了。吴弘匆忙告辞,不明就里的夏院士连忙拉住他,伤得那么重,还要去那里?吴弘淡然一笑,不碍事的,轻轻拂开他的手转身离去了。 热闹的街市,熙熙攘攘的人群,车水马龙的过客,吴弘突然倍觉凄凉,那些繁华热闹皆如过眼云烟,自己兜兜转转终是一无所获,失落的记忆带不走心中的忧伤,刻意的逃避淡不去宿命的抉择……不知不觉又来到刚刚掉头离去的那个地方,白府渐渐近在眼前了,吴弘未及通报就闯了进去,正厅里不见白老爷和其他亲眷,只有映寒和几个彩衣丫鬟忙着整理桌上的妆奁,常澈神情淡漠地坐在另一边,清泠泠的眼目一如古井映月,娴雅幽静得令人心寒。常澈,吴弘微微一笑走到她身边。常澈轻轻转眸望向站在不远处的白映寒,你不相信我么?白映寒闻言一惊,你认定吴弘是我找来的。常澈淡淡一笑,谁说不是呢?白映寒眸光一黯,失神落魄地坐回椅上。常澈背过身子不再理会他,清泠泠的目光飘向吴弘,你来做什么?带你走,吴弘挑了挑眉,淡然说道。常澈幽幽地笑了,连上天都要你错,我为什么要继续这种无谓的等待。吴弘的嘴角弯起了一道极淡的弧度,记得蛮清楚嘛,为什么就是不肯跟我走。常澈眸光一寒,两年前姨夫生日我赌气跑出去,夜里淋雨生病时,你在哪里?今年夏初你无故失约,我一个人在寒花酒居自斟自饮时,你又在哪里?说什么你的手艺我怎么会嫌弃,其实不过是装装样子哄我开心?吴弘愣在了原地,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了,是不是?常澈峨眉一笑,澈若秋水的明眸淡淡散出一点涟漪,又转瞬即逝了,平静得像从来没有出现过。吴弘深深地望向她,宿命赋予的悲伤失意如水莽草一般紧紧缠绕绞杀。常澈再也没有了胜利的快感,神情虽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心中却隐隐伤心起来。吴弘略带遗憾地祝福了一句,决绝地走了。常澈幽幽一笑,走到白映寒身边坐下,你很少这样沉默的。白映寒直直地盯着她,你希望我怎样?常澈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二月二十四是百花生日,我们那天成亲,你说好不好!白映寒欲言又止,你现在为什么又答应了?常澈淡淡一笑,因为我想让一个人彻彻底底的伤心。白映寒心灰意懒地站起来,随你吧!说完转身向厅外走去。整个轩厅转眼只剩下常澈一人,她满心欢愉地笑了,仿佛这才是她长久以来一直等待的…… 吴弘满心惆怅地去找霍秋江喝酒,穿过深深的曲廊,走完长长的亭榭,终于来到了他所居的静院。这时一阵清泠泠的钟罄声突兀地响起,吴弘猛然看到不远处祭台上飞快旋转的角铃,不由地呆住了。霍秋江背对着吴弘,身上的道袍猎猎扬起,一道道明艳的蓝光化成万字佛印百川归海流向高悬天际轻声锐鸣的角铃,渐渐地蓝光越来越淡,微微透出血色,连那万字佛印也变得狰狞起来,歪歪扭扭地在角铃上旋转飞升,狂魔乱舞般呜咽鸣动,角铃上慢慢浮出一些神秘的图腾,周围的红光仿佛被困住一般四处游走冲撞,可是怎么也逃逸不出,清泠泠的鸣声一瞬间变得滞重,吴弘心中猛然一揪,痛得半跪在地上,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他想叫霍秋江帮帮自己,却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瞬时喉头微微一甜,一大口鲜血“哇”地直喷出来,溅在身前的雪地上。霍秋江终于回过头来,眼眸中透出霜雪的光芒,如同深埋地底的水晶,带着与生俱来的冰冷。他的脚步声在渐渐靠近,吴弘低下了头,双手微微颤抖着,你这个样子并不使我害怕,盈蕊说你是盗取百草仙翁庙里通灵法器的妖人,可我直到现在也没有那样想过,你……吴弘眼前突然一片晕眩,倒在了薄薄的雪地上,霍秋江轻轻凑近吴弘,为什么是你?“铮”的一声拔出佩剑,抵着吴弘的咽喉,剑在手中颤抖……晓江边一见如故,杯酒相欢,陈府中引为知己,死生契阔,为什么我的杀师仇人偏偏是你?霍秋江颓然跌坐在地,心痛得近乎麻木,他狠了狠心再一次握紧了手中的剑,慢慢地移近吴弘的胸膛,一寸一寸地向上抬,眼中越来越晶莹,吴弘昏迷之际还不忘告诉霍秋江他相信他,乾坤铃也是吴弘亲手交还的……霍秋江默默望着昏迷的吴弘,突然想起了师傅临终前的话,长江之主强取红鹤瑶草妄想羽化登仙,那瑶草久侵幽明怨厉之气,你一定要在长江之主沦入魔道前杀死他,带回瑶草以无上佛法净化其凶厉之气,你即刻下凡……霍秋江仰天长啸,苍凉悲怆有若困龙之吟,风更烈,夜更寒,天上一轮孤月,冷冷清清地数着墙角的数点寒梅,悲悲凄凄地叹谓着世人的怅惘心事,于是永恒的月,就有了永恒的阴晴圆缺……霍秋江默默抱起吴弘向瑶涵阁走去,他决定要给吴弘最后一次机会…… 陈老爷突然回到秀州,还决心要把所有工坊和商号迁往鹜州。吴弘和副总管帮着盘查账目,应付生意上的熟客,陈老爷则去找故友焦邑宰为偌大的府第寻找买家,忙到二月中旬所有的工坊、商号陆续迁往鹜州,陈府由老爷新寡的堂妹,朝廷赐封一品夫人的李陈氏买下,做为新任八府巡案的儿子的府邸。陈府中的侍从丫鬟凡自愿留下的都要跟从老爷小姐迁往鹜州,剩下的那些人,吴弘结算了工钱雇船送他们回乡,或是带到生意上的朋友府中,让他们有个栖身之所。整个府里只有自己和霍秋江还没有决定今后的去处,再过几天就是花朝节了,老爷定在那时带盈蕊离开秀州。花朝节前一晚,吴弘在瑶涵阁正厅的《高逸图》前站了很久很久,夏院士不知常澈住在哪里,只有在临走前把画送来给他,要吴弘在婚礼上亲手交给常澈。如果夏院士知道清嘉雅会上诗才第一的少年公子竟是豆蔻年芳的世家小姐,怕也要被常澈的离经叛道和惊世才华深深折服,说不定假以时日他会愿意接纳女子入院学画……吴弘静静地望着画中那两位高士出神,胸中的怅惘之情油然而生,笑语未喑心无羁,无待石上三生缘,那时的自己多么狂傲,竟反唇相讥这世间至真至美的感情,现在一切突然变得遥不可及,也许是上天的惩罚要他永远铭记。吴弘默默从袖中取出那方绣水仙的丝帕,走近窗边借着月光轻轻扬起,单薄的花瓣,柔柔的纤枝,袅袅娜娜的舞步,楚楚动人的风姿,美得清浅盈澈,如明湖之月,如水镜之花。吴弘的眼中淡淡的蒙胧了起来,一股心酸悲凉之意喷薄而出,丝帕越握越紧,眼前的事终是无法取舍,长长叹息一声,不禁潸然泪下。一夜无眠,晨起时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衫,匆匆梳了一个发髻,束上雪青色缎带,推开门走出了出来。瑶涵阁中庭的花榭里霍秋江轩眉一笑,轻轻移过酒盏,为两人斟满。吴弘走到他身边坐下,淡淡接过那杯酒,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霍秋江淡然一笑,我们还有什么话好说?吴弘轻轻扯住他的衣袖,你要走?霍秋江微微抬眸,漫不经心地为吴弘斟了一杯酒,看他闷闷地举杯一饮而尽。最后一杯,霍秋江取过自己面前的酒盏,微微一笑递了过去。吴弘酒到杯干,霍秋江悠悠站了起来,酒喝完了,我们的交情也完了。吴弘大惊失色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霍秋江的眼中渐渐多了一丝残酷的笑意,我这段时间会住在阳明楼,你不用担心见不着我。吴弘一时思绪纷乱,竟然说不出话来。霍秋江淡淡瞥了他一眼,你这个样子真的很容易让人相信。吴弘悲伤地望着霍秋江一步一步向庭院外走去,慢慢地离自己越来越远…… 五 吴弘怅然良久,慢慢走进正厅,盈蕊轻轻抬眸粲然一笑,你来了。吴弘心里微微一动,你一直在等我吗?盈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你收拾好了没有,我们什么时候走?吴弘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淡淡地开了口,我不知道,我……盈蕊幽幽地望向他,轻轻握住他的手,慢慢贴近自己的脸颊,在你心里盈蕊还是那么高傲吗?吴弘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好像暗夜中随时都要熄灭的烛火,带着那最后一点的执着垂死挣扎着,盈蕊,吴弘突然伸出双臂紧紧地拥住她,永远永远别再为我流泪,真的不值得。盈蕊决绝地推开吴弘,神色凄然地向厅外走去。盈蕊,吴弘轻轻抓住了她的手腕,双膝一弯竟在她面前跪了下去,两年前我身受重伤被一位世家小姐送往广源寺救治,后来几经辗转我找到了那位小姐,本想放开一切和她双宿双栖,可是我最终发现心中所爱真的另有她人,我不可以继续留在这位小姐身边了,吴弘神色黯然的娓娓道来。盈蕊已然泪盈于睫,事已至此,你又何苦骗我。吴弘微微一愣,从袖中取出那方绣水仙的丝帕递了过去。盈蕊怔怔地接了过来,只看了一眼,就冷冷丢给他,我不是你要找的人,这块手帕是常澈的。吴弘闻言一惊,怎么会,那绿绮分明是你的丫头。盈蕊峨眉一笑,两年前常澈只身去广源寺为病重的常姨娘祈福,我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就把绿绮送给她了,后来绿绮回乡常澈临时有事才要我去送她,没想到在桃叶渡遇到了你,发生了这么大的误会。吴弘失神落魄地站了起来,连上天都要我错,所以这一切才错得那么彻底,那么不可挽回。盈蕊望着吴弘这个样子,心中沉痛,轻轻俯下身扶他起来,你不必对我感到歉疚,退而求其次的感情,怎么比得了真心相许,去找常澈吧,她才是你真正的新娘。吴弘略带忧伤地望向盈蕊,她的目中反而是一片罕见的温柔之色,像秋日里一望无际的向日葵花田对着太阳微笑,只是眉梢眼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淡淡的伤感。吴弘微微一笑,盈蕊,谢谢你。盈蕊淡然转身,向厅外走去。 吴弘留了一封信给副总管,孑然一身地离开了陈府。地上落雪深深,白梅枝枝绽放,那细碎的花瓣在冷冷的寒风中瑟缩着,淡淡的清香流溢在略显冷寂的街巷,人们裹紧了身上的鹤襞或是御寒的冬衣行色匆匆地来去,吴弘也没有多作停留,只是快步走到白府门前,漫天遍地的红色和无限延展的白色交相辉映,形成这个冬日最绮丽的神话,天地本真的白,造化离合的红,一支古老民族血脉相承的凝重,一阙哀婉情衷遗世独立的素洁,是这样的红,做成了新娘的嫁衣,是霜洁的白,望穿了一生的守候,幸与不幸全在一念之间。。。。。。正厅里高烧的花烛,大红的喜结,宾客笑意盈盈地落坐,吴弘站在一边,静静地望向厅门之外。一片鲜妍之中,绽开一抹摄人心魄的红,两个青衣丫鬟扶着新娘款款步入正厅,站在花烛前兀自出神的白映寒,轻轻回过头来,言笑晏晏地拉过新娘,在蒲团上跪下,新娘也一起跪下。吴弘揪痛了心,常澈你真的要嫁他?白映寒蓦然回首,慢慢从蒲团上站起来。常澈轻轻撩开盖头,默默走到吴弘身边。你来做什么,白映寒恨恨地望着吴弘,眸中仿佛喷出火来。吴弘微微一笑,常澈你肯听我说几句话吗?常澈清泠泠的目光淡淡凝望着吴弘,唇角边慢慢牵出一抹嘲谑的笑意,从来吝于解释的你,怎么一改初衷了?吴弘挑了挑眉,眼中淡淡的掠过几分黯然,原来一直在寻找的,毕竟是注定擦肩而过的,我宁可你当年从来没有救过我,那样也许不用带着深深的憾恨远走他乡。。。。。。常澈若有所思地望向吴弘,你真的是他?静影撷芳固常澈,目断江天似无源,我早该想到是你的,吴弘语声哽咽。常澈怔怔的流下泪来,一年前在广源寺灵音阁等我的也是你吗?可是我最终都没有等到,后来见到绿绮误会了盈蕊是救我的那位小姐,一心想要她幸福,所以答应婚事,甚至想过要和她一起回鹜州,吴弘的唇边慢慢浮出一丝苦笑。那你为什么不留在盈蕊身边呢,常澈轻轻转眸,眼中一片冷漠。两人都不快乐的话,终日相对也毫无意义,何况我也不想永远这样错下去,吴弘的眸光突然有些忧郁。“因为我救了你,才会带我离开吗?”常澈你忘了定亲那天我也来过的,相信我,吴弘深深望向常澈默默伸出了自己的手,常澈珠泪未干,神情却是欢喜无限,轻轻拉过吴弘的手,略微歉然地对着白映寒轻轻拘礼,就要和吴弘一起离去。这时一直沉默的白老爷站了起来,常澈这是你的选择姨父不怪你,可是它日你若重新踏入白府,必定要成为映寒的妻子,你听清楚了吗?常澈淡然一笑,轻轻地点了点头,和吴弘一起离开了。 回望白府常澈心中一片空茫,生活了五年的地方竟再也回不去了。。。。。。吴弘轻轻拥住常澈,心中沉痛,却不知如何安慰,只是望着她的眼睛诚挚地说:“我会陪着你走过所有的地方,如果你想要停留,那里就会是我们的家,在恬静幸福中度过的天地岁月,可不止曾经那短短五年。”常澈粲然一笑,这个算是许诺吗?吴弘微微一笑,推开了怀中的常澈,我可没说过。常澈蹙了蹙眉,白府中有一座丽谯楼,传说第一次登临的人,会遇见自己命定的缘分,本来我也不相信的,可是。。。。。。吴弘兴致勃勃地凑上前去,是不是看到我了?常澈吐了吐舌头,才怪。吴弘微微一笑,那你又为什么相信呢?我第一次什么也没有看到,后来姨夫生日在丽谯楼看到了你,以后每一次你来白府,我总能凑巧看着你,常澈脸上微微一烫,悄悄地垂下眼目。吴弘傲然一笑,我果然是你的真命天子啊!常澈轻轻转眸,啐了他两口,一个人走了。吴弘轩眉一笑,紧紧跟在她后面,两人笑闹一阵,走入酒楼吃了些东西,又去东市买了马车,带着一些干粮和水愉快地上路了。吴弘和常澈玩心重,虽然路途山水寂寥,不闻人语,但是踏雪赏梅,林间嬉戏,撒谷捕鸟,烹雪煎茶倒也别有一番滋味,只是终日大雪纷飞的,常澈身子娇弱染上风寒不惯远行,吴弘就带着她来到邻近的梧州住在一家客栈里,为常澈请来大夫,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常澈的风寒很快治愈了,两人说好明天一起离开梧州,可是这天夜里吴弘突然听到了久违的钟罄声,胸中一阵阵窒息的疼痛,彻骨的寒意从周身渗透进来,慢慢窜行到四肢百骸,好像幽冥中的鬼卒在推搡着他滑向十八层地域,剥皮拆骨、刀锯斧钺受尽万般苦楚,吴弘蜷缩在墙角,眼前渐渐模糊起来,过了好久疼痛似乎凭空消失了,吴弘觉得嘴里一阵腥甜,原来是刚才强忍疼痛时咬破了嘴唇,折腾了大半夜吴弘特别困倦,很快就睡着了。早上吃过一些糕点之后,带着昨日准备好的干粮清水匆匆启程,吴弘在前面赶车,常澈坐在他身边唱歌给他听,一路上林山空寂,白雪皑皑,偶有狐兔一闪而过,阳光淡淡地撒在清冷的积雪上,像熠熠发光的宝石,也像梭落凡尘的星星,美得如同置身仙境。 马车在林中停下了,吴弘折了一些松枝在附近扫出一片空地,然后把剩下的松枝堆在一起取出火石,笨拙地点燃篝火,常澈从马车中取出干粮和清水,挑了一些细细的柴枝穿起糕饼架在火上烤,把清水倒入粗瓷壶吊在篝火上煮沸,然后加入铁观音茶,过了一会儿,吴弘轻轻取下糕饼和茶壶,把糕饼放入粗瓷盘中,取出盖碗为常澈和自己各斟了一杯茶,常澈吃了几块糕点,啜了几口茶,就静静地坐在一边看吴弘吃饼喝茶,微微眯起了眼睛靠在大树上晒太阳,似睡非睡时,似乎听到吴弘轻声呼痛,睁开眼来见他歪在篝火旁边已经睡熟的样子,便放下心来继续午睡。睡了不知多久,醒来时竟在马车上,吴弘轻轻为她掖好被角,地上凉,我看你睡熟了就没有叫醒你,只是自作主张地把你抱到车上。常澈两颊潮红,微笑不语,吴弘轻轻凑过来,在她耳边低语:“满城烟水月微茫,人倚兰舟唱。常记相逢若耶上,隔三湘,碧云望断空惆怅。美人笑道,莲花相似,情短藕丝长。”常澈一把推开吴弘笑骂道,狗嘴吐不出象牙!吴弘微微一笑,指着常澈,这张嘴可以呀!常澈望着吴弘乐不可支的样子,一时语塞,只能恨恨地瞪着他,自己生闷气。吴弘强忍笑意,拉过常澈的手,不生气了好不好,没有你的欢歌笑语我们的将来会很沉闷了。常澈峨眉一笑,静影撷芳固常澈,目断江天似无源,对出后两句,我就不生你的气了。吴弘微微一笑,这首诗含韵太悲,后两句我们还是不要对下去了。自己江郎才尽还说什么诗意太悲,常澈蹙眉不悦。吴弘挑了挑眉,谁说我江郎才尽,后两句我早就想到了。常澈粲然一笑,那你说呀!未悟欢时悲常在,永诀楼台下玉栏,吴弘淡淡地望了常澈一眼,沉声念道。常澈欢喜地拉过吴弘的手,果然不错,我的大才子!吴弘傲然一笑,捏紧马鞭撩开软帘又去赶车了。 黄昏的时候,车子突然向旁边倾倒,吴弘一把拉住常澈滚落在雪地上,常澈支起身子见马车已经摔坏了,微微叹了口气,侧过身子想要扶吴弘起来,却见他捂着胸膛,神色痛苦地倒在地上。你怎么了,常澈轻轻俯下身子拉开吴弘的手,是霍秋江,他。。。。。。他为什么不放过我。。。。。。吴弘,吴弘你怎么了,我背你去找大夫,常澈又惊又痛,环住吴弘的臂弯,一点点地把他往来的路上拖,吴弘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意识已被彻骨的疼痛折磨的涣散,千万不要睡,记着常澈就在你身边,你还有好多好多话要对她说,常澈语声哽咽,两行清泪滚滚而下,吴弘突然闭上了眼睛,常澈咬着牙一个人坚持着,一步一滑地在雪地上艰难行走着,最终她也没能带着吴弘走出去,眼前一片昏茫的倒在了他身边。不知过了多久,常澈“嘤咛”一声醒了过来,支着身子坐起,借着清寒的月光看到吴弘远远的靠在衫树下,连背影都显得那么幽独,常澈心中一片愀然,默默站起走到他身边,你还好吧!吴弘愣了半天,迷茫地笑道:“我怎么会好?”常澈握着吴弘的手,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出了什么事,你。。。。。。你不要瞒我。。。。。。吴弘静静地拥住常澈,滚烫的泪一滴一滴打在她脖颈上,微微的痒,痛彻心扉的疼,常澈任由他抱着,悄悄地流着眼泪。。。。。。过了好久好久,吴弘默默松开手臂,怔怔地望向常澈,我不可以对你有任何承诺的。常澈双眉紧锁,后悔了,想回到盈蕊身边吗?吴弘的眼睛骤然一黯,你怎么会,一时间脸色惨白,猛然呕出一大口鲜血。你,常澈恹恹问道,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我真的错了吗?吴弘失神地摇了摇头,我是长江中修炼千年的鲫鱼精,统领江滨水族,为“羽化登仙”窃取百草仙翁的红鹤瑶草,还失手将他打死,重伤之际逃到下界,竟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常澈幽幽地望着吴弘,你何苦编出这样的谎话骗我?吴弘微微一笑,我不会骗你的,说着默默挽起左臂的衣袖,常澈只看了一眼,就惊骇莫名地往后退。吴弘望着手臂上的淡青色鳞片,手背上淡淡的血色花朵心灰意冷地躺倒在雪地上。常澈远远地望着他,沉默良久,终于鼓起勇气慢慢地走了过去,只要你想我留下,就算死我也会陪在你身边。吴弘心中一恸,常澈要和他一样再也看不见水仙花开了吗?不能把她留在身边了,吴弘微一沉吟,轩眉浅笑,霍秋江要为师傅报仇,我也要一血前耻,明天我就送你回白府。常澈凄然笑了,正该如此,你休想我再对你有半分乞怜。那倒好,少了你这个包袱,我必定将霍秋江手刃剑下,吴弘神色傲然地转身离去。 两天后一辆青色帐幔的马车缓缓停在白府门前,吴弘撩开车帘想要搀扶常澈,却被她冷冷地推开了,无可奈何地望着常澈一个人步下马车走入深深的庭院,吴弘默默尾随来到了白府的正厅。在奢华却有些冷落的轩厅中坐了一会,白映寒神情淡漠地走了进来,随意在两人身边坐下,一点一点地啜着茶。吴弘粲然一笑,我把常澈送回来,自己也该走了。说着匆忙站了起来,白映寒脸色一沉,猛地楸住吴弘的衣襟,说清楚!吴弘满不在乎地拉开了白映寒的手,我觉得厮守一生的女子不应该是常澈。那是谁,白映寒和常澈几乎同时问出。是盈蕊啊,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吴弘面有得色。你要去鹜州找她,所以抛下常澈,白映寒扬起手怒不可遏地打了吴弘一耳光。吴弘咳了一声,面无表情地从地上站起,随意擦去唇边的血迹,挑衅地望向白映寒,是又怎样?白映寒怔怔地流下泪来,为什么你当日信誓旦旦地带她走,现在却负心薄幸呢?只怪你们都看错了我,吴弘撇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常澈目中一片玲珑晶莹,却没有流一滴泪,那道身影看起来还是那么孤单,只是陪他走出这片孤单的再也不会是自己了。。。。。。常澈微微转眸,恍然看到吴弘走过花厅时忧伤的侧影,脸向暗处微微低垂着,看不分明,脸上隐隐泛着泪光。为什么哭呢,你不是得偿所愿么,常澈喃喃自语,可是为什么这么伤心。。。。。。难道,你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常澈猛然站了起来,飞快地跑过花厅曲廊来到丽谯楼前,一刻不停地跑了上去,扶着栏杆静静地向着远处凝望,想找到吴弘的支衣片影,但是皑皑白雪落木萧萧,吴弘又在那里呢?常澈木雕泥塑般站着,突然看到吴弘从远处街角转了出来,向着白府依依怅望,似乎在寻找些什么?常澈并没有流泪,但是心却已经微微麻木了,在永无止境的冰冷中似乎只有这个遥不可及的人才能给予那一点点微末的温暖,像落在梅花上的雪,阳光的哀怜只会令它流泪,真的不能再奢望了。。。。。。常澈默默地背过身去,清泠泠的眼目依旧悄悄地向着楼下张望,这时吴弘猛然抬起头来,看到了苍白得近乎一片落雪的常澈,这必是丽谯楼了,可惜今生无缘再为你守侯。。。。。。他到底还是在她面前流泪了。常澈一望之下也忍不住忧伤起来,俯在雕花栏杆上哭泣,吴弘心中一酸,霍然转身向市肆走去,这时听到常澈在轻声歌唱,满城烟水月微茫,人倚兰舟唱。常记相逢若耶上,隔三湘,碧云望断空惆怅。美人笑道,莲花相似,情短藕丝长。常澈的歌声仿佛寒冬中的一抹春阳,朝霞上的一点云翳,凤台的清萧,子夜的寒砧,二十四桥的月影,苍山洱海的晚照,分明是世外仙源的花,却又像是万丈红尘的霞,浮光潋滟,蒙蒙渺渺,望穿秋水,阳台梦遥。。。。。。吴弘虽然没有回头,泪水却在不知不觉中濡湿了襟袖。 吴弘在一家酒馆喝得烂醉如泥,一身酒气地去了阳明楼找霍秋江,两人约定在城门前决一死战,吴弘临走前莫名其妙地望着霍秋江笑了,我没有服食红鹤瑶草,永远不可能羽化登仙,你那三杯酒既然唤醒了我的记忆和法力,你就应该知道明天一战自己必死无疑。霍秋江挑了挑眉,我没想到你会回来,遗憾的是我虽然欣赏你的勇气,但却不打算放过你。吴弘傲然一笑,转身步下石阶,扬长而去。霍秋江神色寂然,吴弘我给你的唯一机会就是直面自己铸成的大错,现在你做到了。。。。。。这天夜里有很美的月光,清晃晃地摇落在漫碧的湖水上,袅袅娜娜的水仙像一丛丛静静燃放的烟花,依依不舍地挽着它水中的恋人,那花苞上的夜露是执手相看泪眼的咫尺天涯,还是无语凝噎的望穿秋水。。。。。。常澈愁绪微结,纤秀的身影半隐在水仙丛中,青丝披散,静静地折花自簪,水中淡淡地映出恍若流云的白纻,青光皎皎的纨素,落月倾城的愁恨,眉眼盈盈的忧伤,花飘水逝,零落无期。常澈越想越悲,扶栏低泣,好久才止住眼泪,默默向凌烟阁走去。从妆奁中拿出金钿,挑亮桌上冰绡白莲灯,随意取来纸笔,借着灯光写下:未悟欢时悲常在,永诀楼台下玉栏。吴弘,想不到你续的水仙诗会成为我的绝命词。。。。。。黄泉世路,天上人间,常澈怎么忍心让你一人寂寞?轻轻地从袖中拿出一个青玉小瓶,这是当年常姨娘不堪病苦了结生命的毒药,被她发现及时夺了过来,想不到四年后她做了和阿姨同样的选择。夜色渐渐深沉,常澈盈盈浅笑,喝下了整瓶的毒药,药很烈,胸中翻江倒海地疼痛,过了一会剧烈的痛楚微微麻木起来,常澈静静地俯在桌上,像睡着一样闭上了眼睛,唇边慢慢沁出一痕鲜血,一点一点地滴落在手边的花笺上,濡湿了常澈写的那两句水仙诗。湖中的水仙一夜之间全开放了,白映寒带着霍秋江从正厅走过来时心里突然觉得莫名的不安,刚刚走上水榭就和迎面跑来的碧痕撞在了一起,四公子,小姐她。。。。。。她,碧痕突然俯下身子失声恸哭。白映寒推开碧痕满面泪痕地向凌烟阁跑去,霍秋江心中一沉,默默尾随而去。白映寒望着俯在桌上神情安然的常澈,她只是睡着了,我们走,谁都不要吵她。霍秋江摔开了白映寒的手,怔怔的走到常澈身边,慢慢拿起桌上花笺,递给白映寒。他失神落魄地接过,只瞧了一眼,就抬起手把它撕了。你这是做什么,霍秋江急忙抢上,却太迟了,白映寒手一扬,纸屑飞得满天都是。“常澈的死还不能传扬出去,我怕吴弘。。。。。。”白映寒冷声道:“这全都是你,知道了吴弘的苦衷有什么用,常澈再也回不来了。”霍秋江周身剧烈一颤,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叹息,吴弘,我当真对不起你!说着扬起手狠狠地打了自己一记耳光,神色黯然地转身离去。白映寒心中一楸,我答应你。霍秋江蓦然回首,对着白映寒轻轻拘礼,快步离去了。 吴弘在城门楼前等了很久,天上开始飘雪,一点一点的晶莹的冰花带着对上天的眷恋落在陌生的土地上,那旋舞的白纱,那被风吹起的褶皱,那零零碎碎的珠翠,那断鸿声里的琼花,终于青蒙的天幕下绽开一朵朵虚无缥缈的白莲,又化为一片片鳏寡孤独的花瓣,摇落成寂寞孤清的梅影,凋残做玉栏藻井的月华,满城风絮,萧萧白羽,烟柳画船,岷峨雪浪,那美景之外的一点空茫似乎就是凡夫和仙家的唯一不同,无法快乐逍遥怡然忘忧。。。。。。霍秋江从风雪中走来,对着吴弘微微一笑,你果然守约。吴弘淡淡地望了霍秋江一眼,绝交酒都喝了,我不会手下留情的。杀师之仇,不共戴天,霍秋江冷声道,默默拔出了佩剑。吴弘含笑而立,拈一指诀,地上的落雪转瞬之间凝成了手中的长剑。霍秋江清叱一声,曲指微划,剑上突然腾起一道张扬的烈焰,转瞬之间堪堪压下,吴弘轻描淡写地挺剑一迎,一道眩目的白光化做满天飞雪,如匹练般裹住烈焰,霍秋江轻轻扬剑,哧的一声锐鸣,吴弘的长剑竟被他削下一块,连手上也带出一道深深的剑痕。吴弘皱了皱眉,袍袖一挥,手中的剑飞袭而出,封住了霍秋江的退路,他临危不乱斜斜地抛出乾坤铃,一道道明艳蓝光化做万字佛印,紧紧箍住吴弘的剑,一声声远远近近的梵唱扰得他心神不宁,吴弘轩眉一笑,口唇轻动,晶莹的剑上竟慢慢沁入血丝,眩目的白转瞬及逝,狰狞的猩红笼罩了整片天空。“凶灵血阵”霍秋江眼神一黯,双手结印,乾坤铃上神秘的图腾渐渐凸起变成五个凶神恶煞的力士,守着东、南、西、北、中五个方向,以五行之力制衡“凶灵血阵”的煞气,吴弘念起《大悲咒》,身形未动四灵血阵外围已被佛光笼罩,那五个力士摇摇晃晃像喝醉了酒一样瘫软在地上,慢慢化为一阵青烟飘回乾坤铃上,霍秋江胸中一痛,猛然喷出一口鲜血。吴弘的剑僵在半空中,眼神从最初的凶戾变得明澈,霍秋江眸光似血,毫不迟疑地扬起了手中的剑,温热的血使得近乎癫狂的霍秋江清醒过来,吴弘轻轻地推开他,向着城门走去,你我的恩怨总算就此了解结,我想去找常澈。霍秋江心中愀然,他知道常澈已经死了。。。。。。 吴弘捂着心口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鲜血从他的指逢中不断涌出,顺着他的手肘滴落在雪地上,像落红满径的秋花。吴弘没有走出去多远,就撑着城墙用襟袖拭去唇边流溢的血迹,他微微叹息一声,颤抖着从怀中取出常澈的丝帕,却没有握紧,那方莹绿的丝帕被风吹得在空中打着旋儿,落在远远的雪地上,吴弘勉力支起身子,一步步地挪过去,霍秋江对着地上的丝帕轻轻一指,狠狠地揉了揉眼睛转过身去。茫茫风雪中吴弘突然见到了一袭绿衣的常澈静静走过来,站在自己身边,你来了,吴弘伸长手臂想要拉住她,却怎么也够不到,常澈淡淡地看着他倒在雪地上,微微阖上了眼睛,她还是站在那里,霍秋江也是这样久久地站在那片雪地上,任凛冽的寒风千刀万剐,任飘飞的白羽扮成雪人。淡淡的月光撒在初霁的白雪上时,常澈的身影渐渐变得轻盈透明,在风中轻舞,身形越来越小最后竟飘落在地,原来只是常澈的那方丝帕。霍秋江神情寂然地走到吴弘身边,俯下身子轻轻抱起他,向城门内走去,吴弘倒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找一处僻静之地葬了他吧。走着走着吴弘的身体突然变得轻盈起来,一道道五彩霞光从他体内升起,化成一片彩色的羽毛,霍秋江静静地放下他,眼中突然流下泪来,“羽化登仙”吴弘真的做到了。漫天遍地的彩羽慢慢飞上天际,在雪地上撒下一片眩目的光华,慢慢变浅变淡,最终消弭不见。霍秋江默默站了起来,向城中走去,这时远处的天空淡淡现出一抹火云,瞬乎烧遍了整个天际,原来是一只自由翱翔的火凤凰,它对着霍秋江微微拍拍翅膀,猛地窜入云霄去了。霍秋江轩眉一笑,一个人走到城门楼前,找到了吴弘遗失的丝帕,珍而重之地藏在怀中,眼前虽然一片冰霜,脚下的路却是从未有过的畅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