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人长歌录》 第一章 驱鸟少女 楚公子围归国,值熊麇抱病在宫。围入宫问疾,托言有密事启奏, 遣开嫔侍,解冠缨加熊麇之颈,须臾而死……宫厩尹熊黑肱字子晰…… 惧祸…… ――《东周列国志*第六十七回》 荆楚,鄂地。初春时节, 竹林中本是寂然无声,只见日色幽静,绿竹生光。 突然有了脚步声,由远及近,远时极其细微,渐而杂沓起来。只见七名黑衣人,从头到脚,无有杂色,手中长剑,森然生光,叶过即断。正一步也不放松得追着前面两人。 那二人却是一黑一白。白衣者肤色如玉,面容皎洁,虽风尘仆仆,但仍是俊逸非常。黑衣者却是与后面七人一般打扮。此时已身中数剑,脚步自然见慢,便对那白衣人道:“公子,走!”白衣者却是不听,伸手搀了他,黑衣人伤重,挣脱不开,两人便一步一步往前踉跄奔去。 突然,后面一黑衣中年人,纵身一跃,形如鲲鹏,横亘于前,拦住去路。其余六名黑衣者,一步不慢,散开成圆,瞬间二人便被围在其中。 二人登时无策,只得立住。 “荆策!”只听刚才拦住去路的中年黑衣人喊道。 金乌城城主常巨田,性子暴烈,剑术老辣,江湖中人人皆知。大徒弟荆策,齐国大将荆懦后人,少时便入金乌城,生性冷峭,寡言少语,不愿意说话时,连师父常巨田也没有办法。金乌城中有歌谣唱这两师徒二人: 铜作爵,铜作剑,城主至,弯九弯。 江水流,波浪卷,谁人至?冬意寒。 前半阕唱的是常巨田,后半阙唱的自然是荆策。于是两人分别有了一个名号,常巨田号“屈铜公”,荆策号“凝江子”。也有人认为荆策不是生性冷峭,只是腼腆罢了,因为每个春日山花烂漫时,不止一人不止一次见他在山中漫步,目光柔和,嘴角带笑。“再说,大师兄平日里对人很不错,也不是从来都不笑嘛。”有人这么说。荆策与常巨田虽为师徒,但却与师伯周藏墨,师叔晏赤子,多有渊源,少时又多受其教诲。这二人却是江湖庙堂,驰骋纵横,才具无量。加上他自小生于军旅,长于军旅,所以个性坚韧,又对许多事情颇有自己的看法,常巨田时常拿他无法。好在荆策行止有礼,常巨田便也不多约束,任其自然。 荆策数月前接到周藏墨来书,托他至楚国郢都,保护公子子晰,“若入他邦,沿路护之,若来鄂地,听其自然。故人旧托,不得不为,烦请代为奔走。”荆策赶至郢都,正是郢都政局纷纷之时,他本以为子皙晰会如同兄长子干一道,出奔晋国,不料子晰与右尹郑丹一番密谈,却临时改道要去鄂邑。依照周藏墨所说,他本可一走了之,但子皙晰与家臣司马营一番央求,他又软下心来。便与他一道往鄂邑而来。他出来之日,本已禀告过常巨田,但不知为何,行至华南县城时,常巨田与众弟子却突然而至,非要擒走子皙晰。他反复与常巨田说,如果子皙在金乌城人手上有恙,那么一则楚王室便可以此为借口,强攻金乌城,二则金乌城三十年侠义之名,也会一夜之间散入云霄,不见踪影。但常巨田只道:“金乌城令,师父有命,徒弟不能违之。”便与子皙晰司马营二人缠斗数日,司马营负伤,只得在华南城休养,荆策最后还是跟常巨田动了手。常巨田当下暴跳如雷,直说要将他踢出金乌城去。 但毕竟师徒有份,常巨田一喊,荆策立马强自挺身,拱手喊道:“师父” “你还打算继续逃吗?” 荆策早已双眼模糊,立时即倒,只得用手中长剑撑地,道:“师父,周师伯……”却是一句话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 常巨田听他又提起周藏墨来,瞬间大为光火:“好!师父的话不听,师伯的命令倒是俯首帖耳。好徒弟!好徒侄!”说罢挥剑便打。 荆策便只得举剑抵挡。子晰也与那六名黑衣人斗作一团,他虽疲累至极,但性命攸关,便仍是剑招绵密,那六人竟一时也拿不下他。荆策却是早无精力,只是他手中一把大剑,比普通长剑要再长出一尺有余,又宽出三寸,首先在兵器上便占了便宜。他又是将门后人,自小在军营中打熬筋骨惯了,生性倔强。两相争斗,常巨田一时之间也拿他无法。只是俩人如这般硬碰硬,时间一久,荆策便落下风。常巨田一招“染山于苍”,剑如海上排浪,径直照荆策脸上划来,荆策虽弯腰避过,却直觉得背上森森然发凉。他情知如此下去,势必落败,师父虽性子暴烈,但对他最多也就是一顿处罚罢了,但子晰恐怕便是危矣。 正想办法,子晰却忽的被人打落手中长剑,瞬间便被那人擒住手腕。荆策心中一凉,剑招便格外迟滞,常巨田本已剑尖逼近,但毕竟心系爱徒,竟然生生收回剑招。只是仍旧怒气难消,便喝道:“把荆策也给我绑了!” 荆策也已无力反抗,便任凭一名黑衣男子将他反手绑紧。 那男子却又迟疑着问常巨田道:“师父,是不是还是跟师伯商量后在作处置?” 常巨田怒道:“我偏不跟他商量,看他如何?” 话音刚落,忽听一声鸟哨,只见竹林南角上枝叶翻动,然后“扑啦啦”一阵,竟有数百只鸟儿飞了出来,径自在九人头上连接成一片,乌云一般。 九人同时吃了一惊,抬头望去,只见鸟群往来盘旋,竟是颇有章法,正自奇怪,又听得一声鸟哨,鸟群竟落下点点灰粪,顿时人人狼狈不堪。金乌城人自来行走江湖,尚可自持,子晰却是素日里整洁惯了,竟有些惊慌失措起来。 常巨田正自奇怪,只听得一阵“咯咯”娇笑,山谷流水一般,潺潺悦耳。接着便是一个少女的声音:“前辈能不能行个方便,将这二人送给我可好!” 吴楚之地,山河广袤,素来有人能驱策虫鱼鸟兽,也不为奇。常巨田听得又是一个少女的声音,更是不惧。不过江湖规矩,便抱拳道:“在下金乌城常巨田,敢请姑娘出来一见。” 只听又是一阵“咯咯”笑音:“我知道金乌城,金乌剑法也是有名得很。大叔你武功这么好,我父亲肯定也是极喜欢的,要不您也一起去我家做客吧,好跟我父亲切磋几招。” 常巨田耳中听得少女语音婉转,心下已是缓和不少。又听少女夸奖自己,还邀请自己上门作客,登时一愣。 正愣神间,只觉眼前微光一闪,鸟群之下,便多出一人来。看不太清眉眼,只觉得步履轻捷,风骨俏丽。紧接着又一声鸟哨,大约七八只鸟,便同时去捉其他黑衣人双手,黑衣人受捉,便登时放开子晰与荆策。那些鸟竟是也不离开,又扑扇着翅膀将子晰跟荆策手腕上的麻绳啄断。 子晰赶忙试图清洁掉身上的鸟屎,荆策却是以剑撑地,呆呆地看着这名少女出神。 常巨田见她竟能驱鸟如此。心下暗道:“这小姑娘能驱鸟去啄别人的手,必然也能驱鸟啄人眼睛。若是她果真……那当真不好。” 少女便如同看穿了他心思一般,“咯咯”笑道:“大叔你放心,我可不会让鸟去啄您眼睛。” 常巨田心思被猜中,不禁暗道:“惭愧”,瞬间便有些尴尬起来。 少女也看不清他脸上神色,口唇微动,又一声鸟哨,鸟群登时散开,有些飞到远处,有些便落在众人附近,闲闲漫步,也不离开。 众人这才看清,只见少女十八、九岁模样,容颜绝美,双眸灿灿,如伏如动,若往若还,与一般江湖之人自是不同,别有一番清朗之气。此时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众人,眉宇间嫣然生春,俏丽无俦。 九人刚才尚是剑拔弩张,顷刻便欲毙命,顷刻便欲暴跳如雷,此时却只觉得春风拂面,如酒醉人,气氛登时便缓和下来。 常巨田心下已然明了,看看眼前少女,竟禁不住露出笑意来。问道:“你就是小青阳吧?” 少女拱手施礼道:“常叔叔远道而来,辛苦啦!” 荆策却已是再也支撑不住。而眼前这个少女,恰便是自己年年月月,日思夜念的。他拼尽全力叫了声:“青阳。”遂昏倒在地。 之后便混混沌沌,半梦半醒。时而似在大鸟之背,只见群山苍翠,异兽往来;时而又如乘舟入海,波涛无垠,杳杳冥冥;时或一阵剧痛袭来,他便略微清醒了一些。隐约有人给他洗净头发,又一边洗,一边唱着什么歌儿;是或有少女笑声如流泉一般。 他模模糊糊听见有人在说: “父亲,过了那么多年,他竟然还能记得那么清楚!” “那他后来为什么又离开了?” …… “父亲,她说要娶我。” “呵呵,他以前竟也这么说吗?” …… “荆策哥哥,你醒过来之后,还能记得你说的话吗?” 第二章 王室客卿 “灵王倾国崇台宇,钟鼓凌霄震三楚”。 楚国建筑与北方不同,北方讲究敦厚朴拙,楚国却是层台累榭,精细华美。春雨时节,雨珠顺屋檐落下。若再筑一小院,院中植翠,相映成趣,那当真是美轮美奂,又秀色可餐。 雨声宛似遥远的记忆在脑中回荡,慢慢地近了,近了,忽的却有刀剑相击之音。 荆策慢慢睁开眼睛,只觉得全身又痛又麻,兼之腹中饥饿。刀剑之音铮铮然不绝于耳,他吃了一惊。却只见一中年男子,身著苍青色长袍,正站在廊下。岩岩兮如松叠翠,杳杳兮如鹤闲闲。此时正仰首望天,似乎满心满耳只有天上乌云漫卷之行,与屋檐上玉珠低落之音,对院中刀剑之声却充耳不闻。身旁还有一老仆,看背影五十多岁左右,短褐劲装,筋骨遒劲,立如磐石,一看便知是江湖高手。那中年男子向老仆交代了几句,老仆领命下去。那人便转过身来,微笑道:“策儿醒了。”正是周藏墨。 “才堪佐国,性比猿鹤”,周藏墨与常巨田自是不同。常巨田惯行江湖,周藏墨却是少时便已江湖走遍,二十多岁又入周王室,居客卿之职,足足五年。江湖传闻他入庙堂是因为伯阳子蒙难,前去搭救,也有人觉得他只是贪图名利罢了。客卿之后,又在秦国商於大山藏身两年,之后再出江湖,为金乌城主一年,不堪束缚,辞去其位。而后又在楚国鄂城青梅酒坞中与人比文斗武,连续三月,无人敌过,一时盛事。遂名声大振。继而却又销声匿迹,不知所踪。数年之后,江湖中方有人知他原是娶了一名楚地女子,便隐居于鄂城,再不问江湖之事。荆策虽只是少时在其身侧受教两年,但已是武功见识,尽皆一流。故相较于师父常巨田,荆策对师伯倒是心中更多一分敬畏。 听到周藏墨喊他,荆策叫了声:“师伯。”待要下床行礼,却只觉得周身疼痛难忍。周藏墨摆摆手,示意他继续呆在床上。走过来在他肩膀上一按,轻运内功,荆策只觉得五脏六肺内犹如春风鼓荡,暖意顿生。不一会,便觉神清目明,四肢舒畅起来。调息半刻,睁开眼道:“多谢师伯。”转而又问道:“外面是怎么回事?” 周藏墨摆摆手,道:“几个外人,闲来无事,切磋切磋刀剑罢了,不用理会。” 荆策正欲再问,只见刚才那名老仆,手捧木盘,端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米粥过来。额头处赫然一个“盗”字,显然是坐罪受墨刑之人。不过墨刑在当时极为平常,江湖中人更是多有此罪,荆策自然也就见怪不怪。加之昏迷数日,此时正腹中辘辘,便二话不说,端起碗来一顿狼吞虎咽。送碗之时,只见老仆目光游离,左耳微动。不禁吃了一惊。他们此时正处于后院,与前院之间尚隔了一座花园,一间正屋,距离甚远,他耳中只闻得刀剑之音,却听不到其他。而这老仆看上去竟似听得分明一般。不禁心中大骇。老仆接过碗,转身正欲离去,只听周藏墨道:“黑伯,你先去看看吧。”那老仆便将碗放在门口桌上,对周藏墨施了一礼,径直离开。 待那老仆离开,荆策问道:“师伯,我昏迷了多久了?” 周藏墨道:“正好五天。” 荆策吃了一惊:“我答应了司马大人,无论子晰如何,一月之内我必回去见他。”说完便要下床。 周藏墨“哼”了一声,道:“主子在不在鄂城还需要别人通知,他这个家臣倒是做得好清闲!你伤未痊愈,让他多等几日也无妨。” 荆策一想也是,便不再执拗。俩人聊了一些金乌城的话。荆策正想说起常巨田半路追杀之事,只听前院刀剑之声转激,心下好奇,禁不住便被吸引过去。 周藏墨道:“似乎是楚王派人来向我索要子晰。公孙朝吴很是一般,但是苍梧双怪倒是难得一见的热闹人。走,策儿,我们也下去看看。” 荆策点点头,便跟周藏墨一道下楼来。小院中水流潺潺,翠植盈目,此时正微雨淅淅,清风送凉,荆策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小院过后,便是一客室,恰似屏风一般,将前院与后院正好隔开,室中相对四条案几,每个案几上各放着一只瓷弦纹碗,一铜尊,周藏墨示意荆策坐下,荆策打开铜尊,里面却是热茶,显然是黑伯所准备。 黑伯此时,手上缠着一条黑色长鞭,定定立在客室台阶上,宛似山顶磐石一般。前院至大门外,却是戈甲森森,徒众济济。一青年男子,裘服华袍,气宇昂昂,正自观战。院子中央,只见一名二十五、六岁的男子,正与两人斗得正酣。那两人却生得奇怪,一人又高又瘦且黑,另一人却是又矮又胖,且肤白如脂。但又都身形迅捷,矫如灵蛇。那胖子兀自一边打,一边口中发出奇怪的声音来,那瘦子却是闷声出招,一言不发。显然便是苍梧二怪了。而那名青年男子,荆策只觉得他眉眼有些熟悉,一时却又想不起来是谁。 再看周藏墨,此时只是喝茶而已,仿佛这幅情景完全不在眼中。 那裘服华袍之人本是盯着院内三人目不转睛,一眨眼,看到周藏墨,便喊道:“苍梧二侠前辈,且请住手!” 三人立时分开。那胖子正打得过瘾,遂脸上一变,怏怏不乐。口中又哇哩哇哩地说些什么,荆策听不太懂,也不追究。 只见那年轻人走上前来,对周藏墨郑重一礼,道:“晚辈蔡国公孙朝吴,周前辈,多有打扰了。” 周藏墨却只是喝茶,半晌方道:“不敢。公孙子带兵而来,倒是我多有怠慢了。请上座。”当时以“子”表示对人尊称,周藏墨说来却颇有讥诮之色。 公孙朝吴见他如此,却是不敢发怒。微一沉吟,便也坐了过来。苍梧双怪站在他身后,黑伯与刚才那位男子,便站在周藏墨身后,那胖子犹自心中忿忿,直拿眼瞪着那名男子。 “策儿,”周藏墨道:“这位便是蔡国上大夫公孙归生之子,公孙朝吴。江湖中赫赫贤名,无人不晓。”虽如此说话,却并不往公孙朝吴看一眼。 荆策抱拳道:“原来是公孙子,久仰大名,在下荆策。” 公孙朝吴正欲还礼,周藏墨却指着方才与苍梧双怪打斗的年轻男子对荆策道:“这位是楚国右尹郑丹之子郑度。” 荆策起身抱拳道:“久仰。” 郑度施了一礼,笑道:“在下三年前游学金乌城,与荆兄隔墙而居,忘了?” 荆策一愣,恍然大悟。忙拱手道:“荆策愚钝,郑兄原是故人。”遂起身与郑度比肩而站。郑度朝他一笑。 公孙朝吴强压心中怒火,笑道:“家父与前辈曾有一面之交。今日晚辈前来,特向前辈转达家父仰慕之意。” 周藏墨道:“这个不敢。公孙大夫忠心为国,在下感佩非常,若有用得上之处,一封书简便可,何劳公子千里迢迢,舟车劳顿!” 公孙朝吴便道:“晚辈一来早欲瞻仰前辈尊颜,二来确有一事相求。”说完不语,只是看着周藏墨。周藏墨心知他想要单独说话,却故作不见。公孙朝吴顿时觉得尴尬万分。 只听周藏墨道:“公子贤名满天下,又交游广阔,即便有事,又何须用一介江湖布衣?” 公孙朝吴拱手道:“前辈乃王室客卿,又蒙赐与国同姓,朝吴怎敢以江湖之礼待之?” “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是事情了。如今在下只是山水闲人,公子若要问起山川之事,在下兴许倒是帮得上忙。别的就不敢说了。” 荆策在一旁听得心中暗笑:“师伯看上去风清月朗,何等俊逸之士。待不饶人时,却又跟师父颇有相像,倒真不愧是同门师兄弟。” 公孙朝吴见周藏墨如此不理不饶,心中大恼。但素知周藏墨在江湖之中、朝野之上,赫赫名望,却也不敢造次。遂又拱手道:“若只是山川闲事,朝吴断不敢搅扰前辈。只是晚辈国弱力微,受人胁迫,不得已,才行此下策。” 周藏墨倒不料他竟如此能忍,还颇有几分坦率。愣了一下,问道:“你父亲现在哪儿?” 公孙朝吴道:“父亲两个月前,已经奉命入楚。” “那你此来,你父亲可知?” “知道。” 周藏墨缓和了一些脸色,笑道:“你父亲也是只老狐狸!” 却见公孙朝吴推案而起,跪倒在地,道:“家父此去,生死未卜,还请前辈相助。” 蔡国一百多年前便被楚国控制,一直深受楚害,此次楚国政变,蔡国自然又得平白再受一番风波。荆策素日于列国朝政上极少关心,此时听得似懂非懂,却见郑度微微而笑,料想是已明就里,不禁暗暗责怪自己。 只听周藏墨对公孙朝吴说了声:“好!”便突然喝道:“来呀黑伯,今日我们便替公孙大夫教训教训他这个食其禄、窃其国的儿子!” 黑伯应声,手中长鞭陡然暴起,便朝公孙朝吴劈头打将下来! 公孙朝吴吃了一惊,遂拍桌借力而起,躲过一鞭。不料黑伯长鞭又到,力如铁链,又迅捷无比,只得一边接招一边喊道:“周前辈,晚辈何错?竟要扣上这食其禄、窃其国的罪名?” 周藏墨却不说话,饮茶而已。黑伯将手中长鞭甩得啪啪山鸣,几次贴着众人脸颊而过,荆策、郑度、苍梧双怪都退步而避,周藏墨却是纹丝不动。 荆策看了半日,却看不明白黑伯招式,只觉得他挥鞭自如,竟是像农人耕地时用鞭子打牛一般自然。只消片刻,公孙朝吴便连败数招,长鞭屡屡擦身而过,危险至极。 堂下森森众徒,见公孙朝吴落于下风,便欲上前相助,却被苍梧双怪中那个瘦子双眼一瞪,登时便立住脚步。 那胖子看着二人争斗,心性又起,搓手叫道:“我也来凑凑热闹!”觑了一个空,双足一蹬,便也与黑伯斗在一起。瘦子见状,便也跟去,登时场面大乱。如麻如线。荆策与郑度见黑伯落单,正欲上前相助,周藏墨却对他俩摆摆手,二人只好站在一边观战。 荆策又看得片刻,不禁心下暗奇,只见那苍梧双怪不仅身形矫健,配合也是极为默契。那瘦子轻功极好,便围在黑伯身侧周行盘旋,胖子使一把青铜大刀,极有重量,练的也是硬功,贴身近博,招招狠辣,令人观之心惊。黑伯长鞭及远不及近,对他倒是格外小心。只是那胖子不仅是口中话多,脸上表情也是极为丰富,时而如幼童一般眉开眼笑,时而又似与人又深仇大恨般目眦欲裂。打得兴起,便如忘了招式一般将刀在头顶上胡乱抡一番,极是滑稽。相映之下,公孙朝吴倒是可有可无,只是黑伯总能用长鞭将他圈住,他便也无法逃脱。 三人交斗约有三刻钟,只见黑伯突然长鞭递出,身形陡转,如影如风,片刻三人便被捆作一团。公孙朝吴衣服已被长鞭打得破破烂烂,脸上尚有鞭痕,狼狈不堪。瘦子双目突出,瞪着黑伯,满脸不服气。胖子则不停地扭动身体,口中叫道:“你这鞭子,声音太吵,换个地方,我们再比。” 四人缠斗良久,黑伯却不曾有一鞭打到室内器物上。想那长鞭,在室内本是难以施展之物,在他手上,竟能如此。荆策不禁大感钦佩。 只听公孙朝吴又道:“周前辈,不知晚辈何错,竟要遭一家仆如此鞭打?” 周藏墨哼了一声,道:“黑伯乃是姜太公后人,若真论起门第,又岂是只能打你而已!” 荆策与郑度对视一眼,双双大骇。少时,常巨田曾无数次跟他讲起姜太公子牙之事,隐逸七十余年,一朝出山,上安国家,下抚万民,后又育得一方百姓。每回他都听得激动万分,觉得人生天地间,那般奇才,如此功业,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想黑伯竟是姜太公后人,不禁多看了他两眼,转而又奇怪他怎会受有墨刑。 黑伯却自是岿然不动,也不言语。周藏墨冲他点点头,他便手臂一扬,那长鞭瞬间便又回到他手里,当真是闪电一般,迅捷无比。 公孙朝吴已不再言语,连苍梧双怪此时也是垂头丧气,再无半分刚才的昂昂斗志。 周藏墨对公孙朝吴道:“你走吧,我也是受人所托,所以帮不上你的忙了。” 公孙朝吴一扬手,堂下一卒便交给他一个传竹筒。他便施礼又道:“朝吴来时,家父叮嘱于我,若是前辈有为难之处,便将此书简奉上!” 周藏墨盯着那传竹筒看了半晌,皱皱眉头,有些哭笑不得道:“你父亲这哪是为难于我,分明便是将朝局之事,嫁祸与整个江湖了。”显然是已知书简上所写。又陡然变色,脸上如寒霜凝冰一般,道:“烦请公子回去告诉上大夫,自今以后,周藏墨与你公孙家,再无半分瓜葛!若再来,休怪我不招待!”拿了传竹筒,交给黑伯道:“烧了它。”黑伯点点头,便转身往后院走去。荆策与郑度面面相觑,皆是一脸茫然。 荆策顺着黑伯背影望去,只见他进入院中后,脚步顿时便与刚才不同,看上去明明是一条直道,他却偏要时而往左几步,时而又往右几步。他方才记起刚才自己与周藏墨一道出来时,似乎也是如此,只是他刚才尚气息不匀,只是跟着周藏墨走,又不加留心,所以没有注意到罢了。目光一转,又发现这客室后墙,原来竟是八扇门所组成,只是现在只开了中间一扇,如果不加注意,便很容易认为另外那七扇是墙壁。 他心中如有所悟,只是一时也闹不明白。 公孙朝吴向周藏墨施了一礼,似乎长舒了一口气一般。便带领众人走出门去。苍梧双怪也跟了出去。那胖子却突然转身对郑度叫道:“你小子,武功不错,改天我们再比,我一定打到你服气为止。” 郑度却对他抱拳道:“前辈保重,后会有期!”形态极是有礼。 那瘦子却突然回头对荆策道:“小将军,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吴国再见!” 荆策吃了一惊,正欲说话,苍梧双怪却先行不见了踪影。 他父亲荆懦是齐国大将,他自幼长在军营之中,那些兵士们便称呼他“小将军”,父亲惨死宫院高墙时,他被师叔晏赤子救走,藏匿在晏赤子家中足足三月,之后周藏墨入齐将他带走,交与金乌城。那时他早已记事,晏赤子与周藏墨虽然不说,但是齐国纷纷众口,加之他长大后行走江湖,虽仍旧不知父亲到底如何惨死,杀父仇人具体是谁,但总是知道一些人一些事。那瘦子突然开口如此说话,不知可也是父亲手下士兵?与父亲之死可是又有什么关系? 荆策愣得半晌,郑度喊他,他也没听见一般。周藏墨便走近他身畔道:“策儿,这个仇我们迟早要报,我也在等这个机会。”周藏墨与荆懦早年相识,引为至交,荆懦之死,若不是因为晏赤子身在齐国,家族牵连太多,依他的性子,早就闹得天翻地覆了。荆策并不明白他一番思虑,只是每每想起父亲之仇,便痛彻于心。 半晌,荆策方才平静下来。稍一思量,对周藏墨道:“师伯,迟则生变,我还是先到华容县告知司马大人,让他来吧。” 周藏墨点点头:“也好,自己的事儿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吧!”转而又问:“你可能支撑得了?” 荆策道:“不妨事,我一边赶路,一边调息休养便是。” 周藏墨便不再勉强,荆策背起那把大剑便走。却忽地心中一动,又不敢与周藏墨明说。正自踌躇。只见那日驱鸟的少女自门外冉冉而来,只是作男装打扮,翩翩公子,明艳如天边云霞。同行的还有子晰,俩人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看上去倒是极为投缘。 荆策此时,眼中便不见子晰,只呆呆地看着少女,一动不动。郑度推他一把,他方才似醒似悟,抬脚往前走去。 少女转眼看见他,也愣了一下。而后见他盯着自己半晌不放,不禁微微红了脸,掩口一笑,如花如火,荆策只觉得头顶霹雷一般,又似痛饮酒醉,瞬间不知身在何处,不防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这才回过神来。抬头见子晰伸手点点他,嘲笑不已。他也自觉惭愧,遂低头抱了一拳,走出们去。 待擦肩而过,少女回头见他步伐猎猎,如一阵大风刮过一般。便观望了片刻,又轻轻一笑。 接下来的事情却并不难办。荆策行至华荣城,告知司马营子晰已在鄂城,司马营便一路逶迤,往鄂城而去。他却在云梦大泽盘桓。那儿本是云、梦二泽,云泽在长江之北,梦泽在长江之南,后来淤积为陆地,遂并称云梦泽。河道纵横,九曲回肠,湖泊众多,星罗棋布,若是待得夏季,便是波澜壮阔,云蒸霞蔚,此时却别有一番隽永的滋味。云梦泽早已被划入王室狩猎区,若是平民百姓闯入被抓,轻则墨刑,重则处死,但仍旧拦不住江湖侠客。此时又正是“云梦之会”,神庙广场与林间空地上,男男女女春潮决堤般的狂歌劲舞,又或行酒稽留,又或文博投壶,嬉戏不止,男女杂处,无有禁止,待暮色降临,便分散开来,或湖边,或草地,或林间,或溪畔,眉目传情,言语挑逗,意醉情迷之时,甚至于解衣宽裳。荆策年正当时,看到此处,不禁热血上涌,便策马离去。 他在楚地事已了结,虽有苍梧双怪一语,这些年他却听到类似的极多,所以并未特别放在心上。本可沿路北上,回到金乌城中。 踌躇再三,却终是心下不舍,一勒马,便又往鄂城方向奔去。 第三章 情字之初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诗经·邶风》 仲春时节,白昼渐长,鸟兽孳尾。 荆策本在林中策马狂奔,禁不住春林春叶,春花繁盛,便信马由缰,悠哉闲行。林中花香盈鼻,沁人心脾。他便深吸一口气,想起从前的事情来。 他父亲荆懦半生纵横沙场。他也出生在军营之中,只是没有人知道他母亲是谁,有人说他是捡来的,也有传闻他是一军中女俘所生,父亲只告诉他,母亲生完他便去世了,他隔数日才从战场回来,只见襁褓中一个幼小的婴儿。父亲待他极好,教他读书写字,骑马练功。他本可以与父亲一样,入得行伍,铁血征战,而后求得一席青史功名。谁知十一岁那年,父亲惨死,周藏墨将他带入金乌城后,他便拜在常巨田膝下为徒。师父也待他极好,尽心教他武功,但于文墨上却是不通。只是那时候,常巨田还不是金乌城主,便自由得很,常带了他去各国游走。中间两年,周藏墨来信,说曾经答应过他父亲,要亲自教他两年。他便与师父一起来至楚国鄂城。那时师伯他们还住在另外一个宅子里,那时候家中还有再美丽不过、再亲切不过的了姨。了姨待他如同自己的孩子一般,那是他生命中最为温暖的时光。 师伯家还有一个小姑娘。那个小姑娘会给他唱歌,又会跟他一起像普通孩子一般与街市上的孩子们打架。有时候他闯了祸,师父要罚他,她还会用尽各种心思地替他求情,她很聪明,鬼点子极多,大部分时候都能帮他免掉惩罚,要是不能,便甘愿跟他一起受罚。他本待她如兄弟一般。可是有一天,他从师伯家大门出来,抬头却看见那个小姑娘站在房顶上,房顶上开满了春天的花儿,与她那张小脸正好相映。他觉得那张小脸比那些花儿还要美,竟不敢叫她,而是靠在对面的墙上一动不动,就那样呆呆地看了半天。那个小姑娘转身不见了,他还仍旧恋恋不舍。从此,他便对街上那些孩子们都失去了兴趣,一心只想跟那个小姑娘一起,拉着手跑,或者只是看她读书、听她唱歌。她还能吹笛子,一根看上去毫不起眼的竹管,在她手上唇边,竟能变幻出各种音律来。那时候,他便觉得她像仙女一般。 他再也不让她跟别人打架了,相反的,谁要是想欺负她了,或者只是瞪她一眼,他便要跟人拼命。 有时候他会莫名其妙地高兴,有时候又莫名其妙地伤怀。 那一年他十五岁了,情窦初开。那个小姑娘只有十一岁,她生于春天,便取命叫做青阳。她喜欢跟着他,却不知道他已经喜欢上她了。 后来他跟师傅离开了。那个姑娘,那天的花儿,那些乐曲,还有那些记忆,便都成了他心里的梦。他从不跟人分享,连他师傅也不知道。他本来害怕它们会随着时光流逝慢慢变淡,然而它们在他心里却越来越为深刻了。 而眼前春光,便恰如那天一般。他不禁想,如果能在此时遇见她,那便真的太好了。 荆策正自出神,只听一声鸟哨,一只翠绿色的鸟儿突然飞到他眼前,扑腾这一双小翅,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他顿时愣住。又一声鸟哨,便又来一只,一般的翠绿可爱。 两只鸟儿在他眼前飞来绕去,口中“叽叽咕咕”地鸣叫。荆策如坠入梦中一般,伸出手去,那两只鸟儿便落在他手掌中,一只淘气,还在他手心啄了两口。 他左右顾盼半晌,却不见人影,心中暗自嘲笑自己大约是真的做梦了。正打算催马再跑一程。只听“得得得,得……,得得得……”一阵马蹄清音,响在林间,甚是好听。 周青阳迎面而来,胯下骑的是一匹林胡马。林胡是北地民族,素日居于森林之中,游牧为生,马自然是日常必需之物,故林胡多产良马。荆策不禁心下好奇,不知这南境之地,怎会有北方的良马? 再看周青阳时,却已是换了女装,眼波流转,明艳绝伦,恰似林中日光一般。 周青阳勒马停步,看了荆策一眼,脸上一红,喊了声:“荆策哥哥。” 荆策见她过来,心中已是万千辗转。听她一喊,却依旧是年少时的称呼,不禁心中悸动。遂看着周青阳,目光温柔,一转不转。 那林胡马生性跳脱,春林中正可跑得畅快,被周青阳一勒,便有些躁动。周青阳一边安抚,一边笑着问道:“荆策哥哥,云梦大泽,春波可好?”半晌,见荆策仍是看着她不说话,便故作认真道:“难道不好吗?” 荆策方才醒过神来,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问完才发现自己语调竟是格外温柔。 周青阳笑笑,不正面回答他,却说道:“你不要先问问我,怎么知道你去了云梦大泽吗?” 荆策便道:“你怎么知道我去了云梦大泽?” 周青阳见他想也不想便顺着自己的话问出来,不禁“扑哧”笑出声来。荆策方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便自嘲般地笑笑,道:“你见过司马营了?”他想司马营先到鄂城,必是已经见过周青阳了。 周青阳却道:“不是司马营说的,是我猜出来的。以前你邀请我同游云梦大泽的,忘了?” 荆策脱口便道:“那我们现在就去。”说罢便要调转马头。周青阳忙拉了他衣袖,笑道:“真是有云便要雨。云梦大泽是明天就没有了吗?” 荆策便又笑笑,勒马回头。二人遂并辔前行。 “青阳……” “荆策哥哥……” 二人静默半晌,忽地同时开口,遂相视一笑。 周青阳道:“你先说。” 荆策本是想问了姨什么时候去世的。又觉得此时问不合适,遂转而道:“青阳,你跟几年前不一样了。” 周青阳笑道:“怎么,荆策哥哥不认识我了?” 荆策连忙摇头。 周青阳又笑着说道:“不过荆策哥哥,你……”她想起荆策刚才的情形,不禁又笑。 二人一边缓辔慢行,一边聊些从前的事情。过去樊湖,路两旁便是青草离离,二人便下得马来,周青阳拍拍马背,那林胡马便悠悠然扬蹄而去。那马极有灵性,走出一段距离后,却又折回来蹭蹭荆策那匹马,两匹马便结伴在草地上吃草撒欢。 樊湖离鄂城尚有一段距离,二人也不着急,只是并肩缓行罢了。 鄂城曾是楚国国都,三百多年前,楚君熊渠兴兵伐扬越,行至鄂地,便将中子熊红封为鄂王,留居于此。也有传说是熊红留恋此地一位酿酒的姑娘,便自请留鄂。熊渠卒后,熊红嗣立,仍居于鄂地。传至六王熊咢,鄂城都一直是楚国国都,现在也是楚国别都,城中至今尚留着熊咢所铸“夜雨楚公钟”。所以鄂城街道宽阔,车马粼粼,来往之人,接踵摩肩,铺肆林立,酒旗高展。荆策数年前曾经来过此地,而今算是故地重游,但毕竟心怀不一样,鄂城的风物再入眼,便也尽皆不一样。 街上有人识得周青阳,便拱手或称“姑娘”,或称“女公子”,态度都极为恭敬,想来一大半是因为周藏墨之故。荆策也不问。 忽地耳中一动,回头时,却不见人影。周青阳察觉他异样,问道:“怎么了荆策哥哥?” 荆策摇摇头,接着将她拉进一条偏僻的巷道。巷道里寂静无声,二人便在一个拐角处藏得半刻。只听一男一女的话音传来。 那女的道:“阿肩哥,你一定别伤了青阳妹妹。” 那男的叹了一口气,说道:“看我阿普的样子,是必然不肯放过她的。不过你放心,我不伤她便是。” 接下来那二人不再说话,只听到摄手摄脚的声音。 荆策看看周青阳,周青阳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一般。突然轻声道:“阿索!” 荆策正待要问。只听周青阳口中唱出歌来。歌声婉转凄恻,却听不真唱的什么,如同鸟语一般饶舌,似是越地方言。周青阳一边唱着,一边走了出去,站在巷道上。 那二人见她出来,愣了一下。那女子听她一番歌声,忽地眼中堕泪。半晌道:“青阳妹妹,你还好吗?” 周青阳盯着她看了片刻,道:“好得很。你在族长家中,看来也过得不错吗?阿索姐姐!” 那二人原是土著越人。越人散居南方各地,聚群成族,名称不一。鄂地越人,被统称为扬越氏族,其中又有各个不同小部族。鄂地多有铜矿,最早的经营者便是扬越各部族酋长,开矿与冶炼则是氏族中的越雋、角雉、黄洞蛮等人承担。春秋中期,楚共王夺得鄂地铜矿区,铜矿便也自然落入楚人之手,楚人在矿区大量产出红铜,土著越人则或被逐入山林,或只能在铜矿里沦为工人,只有极少数懂得冶炼与铸造技术的人方能免于此难。 周青阳曾随父亲去过扬越之地,那儿西瓯氏族的族长竟是个懂得百兽之语的人物,只是西瓯的风俗却是有些野蛮。族长见周青阳伶俐可爱,便抓她回去欲要祭祀山神,还说这是她的荣耀。不料周青阳竟在准备祭祀的三天里偷学了他的驱鸟之术,最后又在祭祀的前两个时辰里偷跑了出去。 而阿索,便是当时与她一起,作为祭祀牺牲的人。不过与周青阳的情形不同。按规矩,献祭之人年龄不得超过十五岁,阿索当时却已经是二十有余了。据说是因为阿索竟然勾引了族长的儿子,那族长便只是要借献祭之名杀了她而已。周青阳刚才唱的歌,原是当时阿索与情郎无法相见,便隔墙以歌相和。死别之际。声调自是悲苦。 “这么看来,你就是那西瓯族长的儿子了?”周青阳向阿肩问道。 阿肩面有愧色,低了低头道:“我知道姑娘你救过阿索。我不为难你,只要你跟我一起去见我阿普就行。”阿普,自然是称呼他父亲的叫法。 荆策听他此说,皱皱眉头,便站了出来。 阿肩见他虽然身形清瘦,但气宇凛凛,似一把长剑劈入山上岩石一般。心下便先怯了几分。 周青阳道:“你阿普又找我做什么?难道是又要献祭不成?” 荆策不知祭祀之事,听他此讲,心下不免疑惑。 阿索道:“不是的,青阳妹妹。族长说只是找你问些事情!” “那他自己为什么不来?”顿了一顿,笑道:“哦,怕我父亲么?” 原来周青阳虽自行逃回,周藏墨知道献祭一事后,却不肯罢休,便联合其他一些部族,将那族长逐下族长之位,打得半死,逃入烟瘴林中去了。想来那族长自然是害怕周藏墨。 阿肩阿索自是也知道此事。听周青阳一说,双双低头不语。半晌,只见阿索拉拉阿肩衣袖,道:“阿肩哥,青阳妹妹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为难她,我们走吧!” 原来周青阳逃跑之时,顺便将她一同带出。只是她当时毕竟心系情郎,便在鄂城藏匿月余,听闻族长被驱,便又回去了。 阿肩急道:“不行,要这样空手回去的话,阿普非取你性命不可!”说罢双手交叠,施了一礼,道:“青阳姑娘,对不起了!”便挺剑来刺。 周青阳对武学原本没什么兴趣,但是祭祀事件之后,倒也肯用点功夫。何况以周藏墨造诣,稍一指点,她又聪明绝顶,今时自是已与往日不同。 阿肩却是自也不弱。二人斗得半晌,不分高下。她手中软剑极长,素日本是扣在腰间,今日亮出,竟是金光闪闪。荆策却认得,那原本是了姨的“金柳剑”。若是在空阔之地使此剑,则矫若灵蛇,更为自如。 周青阳正自寻找阿肩破绽。阿肩却突然变招。周青阳吃了一惊,尚未看得清楚,荆策早已举剑将阿肩招式隔开,又将她推至远处。 只见阿肩招式极为古怪,忽东忽西,绵软滑溜,看似无力,实则招招狠辣,直取要害。周青阳从未见过此等招式,便禁不住有些担心。但荆策早已是江湖中成名剑客,自也不惧。二人拆得二十余招,他便已摸清阿肩套路。忽地纵身一跃,出了一招“日落横山”,却是他父亲当年所创“将军令剑”中的一招。“将军令剑”一共十八招,虽是上马杀敌更为有用,但此时用来对付阿肩,却已绰绰有余。何况他自幼便会此剑法,又常常练习,使起来自是得心应手。 阿肩只觉得眼前剑光纵横,闪闪炫目,加之荆策剑气凛冽,登时便只得往后退去。荆策身形陡进,阿肩尚未站稳,剑尖已至胸前。 那边阿索脸上血色尽失。周青阳喊道:“荆策哥哥,别杀他!” 荆策刚才听阿肩二人讲话,知他也是用情之人,又是被人所迫,本也没打算取他性命。 阿肩见荆策出剑凌厉,本以为自己今天难逃一死,心里害怕,便紧紧闭上眼睛,半晌不见动静,方敢慢慢睁开。 周青阳叹了叹气,道:“阿索姐姐,你们俩都是苦命的人。你们走吧,我不为难你。” 阿索方敢缓下一口气。便扯了阿肩衣服,往巷道外走去。又转过头来,对周青阳道:“族长跟以前不一样了,青阳姑娘,你要小心。”她也是素来懦弱,刚才一番打斗,加上她心中有愧,竟不敢再称呼周青阳“妹妹”。 周青阳听她说得凄苦,心下便有些不忍,只到二人走出巷道。忽转头对荆策笑着赞道:“荆策哥哥,好剑法!” 荆策笑笑。问她祭祀之事。周青阳便一边走,一边细细跟他道来。荆策听得时而气愤填膺,时而又幽咽凝涩,待周青阳讲至偷学驱鸟之术时,又道:“改天我也要学学这驱鸟的本事。” 周青阳便问道:“你学来作什么?” 荆策一愣:“……让鸟儿们摘果子给我吃!” 周青阳不料他竟然说出这般顽皮的话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荆策看她一笑,粲然生光,不禁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俩人在街上看到司马营,寒暄了几句。方知司马营正在给子晰整理居处,所以要到街市上购置物品呢。荆策听说,皱了皱眉头,当面却也没说什么。分开后,周青阳问,他方道:“我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子晰被追杀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子晰在鄂城,恐怕待不了太久。” 待快行至家门口时,周青阳却让荆策自己先进去。荆策知她不好意思,便也不勉强。 夜来忽一阵微雨,入得梦中。荆策遂陶然沉醉。 第四章 呼云初听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诗经周南》 昨夜春雨。清晨时分,路面尚自湿淋淋的。楚人生性奢懒,街上店铺大都还闭着门闩。 一黑衣男子将手中的传竹筒翻来覆去几次,叹了一口气,遂伸手拍拍大门。 黑伯开门。那人见他脸上刺字,吃了一惊,遂施礼道:“在下金乌城揽松子。周师伯可在家中?”黑伯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依旧不说话,只是以手示意他进来。 荆策正在院中练功,全神贯注。倒是揽松子先看见他,便喊道:“荆师兄!” 荆策回头一看,喜道:“揽松子!”揽松子年齿长于荆策,只是拜师晚了几年而已,为人极是稳重敦厚。金乌城城主以“公”为号,弟子以“子”为号。荆策平日只以“揽松子”来称呼这个师弟,一来免去年龄尴尬,二来也是敬重他为人。他出城已久,不想在此地碰到他。极是高兴。却见揽松子满脸乌云,闷闷不乐,遂笑道:“怎么?揽松子看见我不高兴?”金乌城所有师兄弟中,荆策与揽松子最为相熟,所以倒是常跟他开开玩笑。 揽松子怏怏道:“我奉城主之名,给你带来一则通告。高兴不起来。”说罢将传竹筒交与荆策。 荆策打开一开,脸上笑容立时僵住。那竹简上赫然写着: 告江湖书:凝江子不遵师训,即日起,逐出金乌城。后有何事,全在其一人。 荆策有似头顶一棒。他原以为师父即便生气,也就一番责罚罢了,不料竟是要将他逐出金乌城这般沉重。愣了半晌,问揽松子道:“师父可还有其他的话?” 揽松子摇摇头。荆策一收剑,立时便要回金乌城向常巨田请罪。见常巨田自小院中走了过来,便只得与揽松子一道施礼叫道:“师伯。” 周藏墨摆摆手,问揽松子:“可是你师父又带来了什么消息?” 揽松子便将来书交给周藏墨,周藏墨看罢,皱皱眉头笑道:“你师父也是会挑人欺负。只是策儿要吃点儿苦头了。”却不许荆策回去,也不说原因。荆策心急之下便有些性子,站在那儿闷闷半晌,一言不发。 周藏墨也不理他,转首对揽松子道:“你既然来了,替我跑一趟越国。”揽松子素来也是对这位师伯又怕又敬,连忙应承。周藏墨从袖中取出一方白绢交给他。道:“去越国找铸剑名师冶魂子,照这上面的式样,铸成两把,带回金乌城交给你师父。” 揽松子领命,虽心下好奇,却也不敢当面多问多看。又看看荆策,叹了口气,扬长而去。 周藏墨这才转身看看荆策,扬声叫道:“黑伯,我们的小将军生气了!取我的剑来!” 黑伯在楼上看也不看,顺手便将一根绿竹棒扔出窗外。周藏墨接棒再手,又叫道:“黑伯,你也太瞧不上我们小将军了!一根竹竿就把人家打发了!” 荆策脸一红。尚未来得及说话,周藏墨竹竿已到。却是将军令剑中的“遥指天狼”。荆策自幼便习得此剑,自是熟悉非常,想也不想,便出招抵挡。 待招式出去,却又发现不对。“遥指天狼”重在所指精确,逼得对手不得不出招,或者不得不回招防守,周藏墨却似乎想也不想,直接就将竹竿刺向荆策手腕。待荆策多躲过,又突然将竹竿往荆策大剑上一击,力道奇大,荆策只觉得虎口生疼,犹如火炙,不敢怠慢,随即出了一招“丝缕有纪”,却是金乌剑法中的一招。金乌剑法与将军令剑是他最熟悉的剑法招式,平日里练的时候自然会将他们放在一起比较。两种剑法都是颇为简捷有力,只是将军令剑本是临阵杀敌之用,便没有半分虚招,只讲究膂力与变招之速,练至上乘,则可以一当百。但若用于单打独斗,若是遇上聪慧善变,狡诈多智之人,则事倍功半,极是掣肘。金乌剑法从头到尾都是游侠剑法,只是金乌城立身极正,几十年来都是为民行侠,所以剑法中虽有虚招诱招,但自有一股凛然正气,浩浩荡荡,如百川入海。 周藏墨自然对金乌剑法再熟悉不过。见他突然一招“丝缕有纪”,不禁皱了皱眉头,正想一棒挑开,荆策却突然中途变成了将军令剑中的“滔滔酹江”。这一招先以剑气逼人,而后剑刃方至,若在马上,则自身侧挥洒开去,若在地上,则自胸前挥洒,重点却也是在中途变招,往上或往下,往左或往右,要视对手而定。荆策纵身腾起,剑招自是往上而变。 周藏墨见他瞬间能两次变招,有些意外,道了声:“好小子,还算有点儿道行嘛!”荆策剑长,他便往后倒退两步,待荆策变招,剑刃已过时,却忽地往右再移两步,竹竿挑起,仍是一招“遥指天狼”,又是堪堪点在荆策手腕上。荆策尚未看清招式,只觉手腕吃力,手上劲弛,差点儿将剑扔出去。周藏墨却只是一根竹竿,三分功力而已。 荆策收招而立,看着周藏墨呆呆想到:自己真是白白练了这么多年,原来竟是白费功夫了,连人家一招都抵不过。 周藏墨待他发呆半晌,道:“看好了!”身形微晃,陡然而起。先是一招“日出成龙”,接着便是“流眄八荒”。这都是将军令剑中的招式,荆策平日里再熟悉不过了,但在周藏墨手中却是完全不同。 将军令剑一共十八招:日出乘龙,流眄八荒,数峰飞出,九曲河黄,提剑劈山,遥指天狼,密云成雨,千里馈粮,塞上风劲,崖顶鹰扬,铁马过川,逐雁回塘,日落横山,滔滔酹江,一将功成,魂兮归乡,息武止戈,清风拂冈。周藏墨却能将十八招剑法极尽变化之能,一招八变,时而慢,时而快,时而如危崖耸峙,直入云霄,时而似平江秋月,鲤鱼跳波。那本是一根再普通不过的竹竿,在他手上却既能挟风裹雷,霹雳一击,也能分花拂柳,吹雨作晴。 如此一来,则上马可以一挡百,江湖斗勇也不遑多让。加上周藏墨素日便极少沉重之气,这剑法在他手上便凭空生出一番飘洒之姿来。荆策直看得呆了。 当年荆懦之死,周藏墨自是激愤于心,只恨不能立时得报,便将荆懦所创剑法花了足足十年时间细细研究,算作怀念。 十八招加上每招八变,一共便是一百六十二招。待周藏墨一一示范过来,已是日近三竿。黑伯已在旁边等得半晌,显是在等二人用饭。却又不敢叫停周藏墨。 周藏墨转头问荆策道:“你可记清楚了?” 荆策想了一会儿,道:“荆策愚钝,只记得一小半!” 黑伯在一边开口说道:“小将军短时间便能记得一半,可知资质上乘了!”音色苍古,宛如钟磐。与他相貌却大相径庭,竟颇有几分亲切。 周藏墨天纵聪明,便不免对别人有些苛责。荆策知黑伯此说,是担心师伯会因他没记住剑招而生气于他,一番好意。心下便对黑伯生出几分感激来。 周藏墨看看黑伯,又看看荆策,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问道:“除了招式,可还有看清其他?” 荆策又想片刻,摇摇头。 周藏墨白了他一眼,道:“剑招都是死的,因人而变化。对手如果是虚招太多或者人员密集,你大可用你原来已经熟悉的招式。假如现在对手换成黑伯,你当如何?” 荆策看看黑伯,黑伯长鞭折叠,正挂在腰间。突然心中一动,想起那日苍梧双怪来,遂道:“黑伯使用长鞭,及远不及近,我若与黑伯拆招,应该是贴身近博……那样的话,招式便得更短促、更有力。如此一来,原本的剑招反而有了许多累赘之嫌。”说着便有些出神,想着那日黑伯甩鞭的情形,手中禁不住比划了出来。 周藏墨道:“总算还不是太笨。”又道:“黑伯,给他喂两招!” 黑伯点点头,到了声:“小将军,得罪了!”手中长鞭宛似长龙,便向他打来。荆策躲过一鞭,挺剑便进。 黑伯武功之高,绝不在常巨田之下,以荆策一时所学,本近不得他身。只是他有意相让,荆策方能堪堪将刚才所学试过一遍,果真可用。遂心中大喜。 周青阳懒觉方起,见二人斗得精彩,便鼓掌叫好! 待四人用过早饭,子晰却来了。他病了两日,脸上尚有萎靡之色。只是整日在屋中静养,不免烦闷异常。昨日司马营告知他荆策已回,他便过来相邀。 荆策刚学得一番剑法之道,本想趁周藏墨与黑伯都在,一气学成。架不住子晰与周青耳二人,看看周藏墨。周藏墨道:“也不急于一时,何况我今天也没时间教你。五天之内,练熟便是。”荆策遂与二人结伴去往樊湖。刚出门没多远,司马营从背后追了过来,拿了一件翠绿色的衣袍给他,上面竟然还点缀着些翎羽,极是华贵好看。荆策心下觉得男子披上这个未免太过花哨,周青阳却是知道那必是贡品翠羽被,不禁多看了两眼。原是昨夜一场雨,气温转凉,子晰病体初愈,司马营怕他不胜寒气之故。司马营既来,便也一道而去。 樊湖正是新波盈盈之际,夹岸桃花灼灼,如云如锦。湖上自有舟楫。只是大些的舟子已经被先到之人划走了,四人便只得分坐两舟,荆策与周青阳一舟,子晰与司马营一舟。楚地多水,周青阳、司马营和子晰自是不在话下,荆策虽在北方时日居多,但江湖行走多年,水上之事也并不陌生。两舟并行,四人聊天清啸为乐,倒也尽兴酣畅。 忽听一阵长啸之音,清如天籁,似从云端而来。岸上遂一阵风动,落英缤纷,片片入湖,水波成纹,霞缀其上。 啸声过后,只听有人鼓琴而歌道: 桃有华兮,灿灿其英,且勿折兮,待得秋实。 红颜美兮,休挂念,人在掩中兮,舟行水里。 音如石中流水,松上落雨,说不出的婉转柔媚,四人只觉得净心如水,身欲飞去。又见岸边林中有鹿走出,引颈长鸣。 那声音又唱道: 春种幽兰兮,秋采黄菊。芙蓉为衣兮,芰荷为裳。 王子不见兮,吁嗟吁嗟兮复吁嗟。 夏列星宿兮,冬履寒霜。结木为舟兮,细水流长。 王子待来年兮,叮咛叮咛兮复叮咛。 如玉碎深山,飞瀑清吟。只见湖中大鱼小鱼纷纷跃出水面,顿时涟漪满湖,如玉散落。长空雁鸣,裂云而止。周青阳忽地想到,再待一会儿,这歌声便会回到云上去了,那就再也听不到了,不由得生出一分伤心来。忍不住便要将船顺着那声音的方向划去。 琴音却忽地转为清商之调,如江娥啼竹,孤鸟失群,哀悲异常。唱道: 今夕何夕兮,搴舟东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湖上之人已尽皆发愣,直如被催眠了一般,向着那歌声来处荡桨而去。 忽的一条大鱼跳波,起落之间,正好擦过荆策按在船舷上的手,一阵滑溜溜的凉意袭来,荆策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一眼望去,只见湖上舟楫,尽皆鱼贯而列,向那歌声来处而去。身边周青阳也是呆呆的。子晰与司马营早已循声而去,此时已不见踪影。 荆策大吃一惊,赶忙摇醒周青阳。周青阳回过神来,尚自愣愣半晌。他二人内功都不算弱,定力便也稍强,此时距离其他船只早已极远。荆策无辙,只能高声呼叫。却不见半点用处,正自着急。只听周青阳拍手笑道:“原来樊湖真的有呼云神女。我原来还以为是人们瞎编的!” 荆策一愣:“呼云神女?” 周青阳看了看那些远去舟楫,笑道:“别担心,他们最多也就是在湖上找个三日五日的,找不到,自然就回来了!” 荆策奇道:“樊湖常有这种事情?” “嗯,”。周青阳点点头,“父亲说,这只是一个会唱歌的姑娘无聊了,在跟人们开玩笑罢了!不过这儿的人们都称她神女,也有人叫她女妖!” 荆策对湖上的情形心有余悸,倒是更为认同女妖一说。 “周师伯可认识唱歌的人?” 周青耳却呆呆的不说话。半晌忽道:“荆策哥哥,你说如果真的有呼云神女,那她会是一副怎样的相貌?” 荆策摇摇头。他还是觉得那或者可能是个水怪,模仿了人的声音而已。 周青耳自言自语道:“我想她一定长得极美,像仙女一样!”荆策听她说仙女,心中一动,想起从前的时候来。遂凝视了她半晌。 二人又向前划了一段,终是没能见到子晰。日已西倾。便只得靠岸回去。 周青阳一边走,一边轻声念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反复数遍,满脸疑惑。荆策问,她想了半晌,才道:“我好想在哪儿见过这首曲子。”片刻,又自言自语道:“荆策哥哥,这首曲子本应是极为质朴明快的,为什么这姑娘唱来却是如此悲苦呢?……哦,是了,她爱上了一个王子,却是爱而不得,内心郁结,自然就哀哀不已。唉……” 荆策对音律之事不大通晓,见她纠结一首曲子良久,长吁短叹,不禁心中不解。又见她自言自语之时尚自不忘叫声“荆策哥哥”,心中高兴异常。 第五章 细腰难民 “昔者楚灵王好士细腰,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胁息然后带,扶墙然后走。比期年,朝有黧黑之色。”——《墨子兼爱中》 楚国繁盛,人多奢靡,又生**漫,故过午之后,街市上方人行如织,车马驰骋,直至夜半时分,歌舞管弦,犹自不绝。 荆策见街市上酒旗招展,连绵不绝,皱眉道:“各国禁酒令都异常严格,楚国也不例外,为什么鄂城反而酒肆林立。官府不管的吗?” 周青阳笑笑道:“生意人,消息流通得极快。几个月之前,除了青梅酒坞,鄂城还没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售酒。这也是最近才开始的。”又叹了一口气,道:“风自高处吹来,这必然是郢都那边有个极大的大官喜欢饮酒。” 荆策知他此说是指楚国新王。他在郢都时,曾乘乱进入王宫,至今对楚国王宫奢华之盛印象极深。何况楚国山河广袤,数年来又国力强盛。山东诸国,最近几十年自晋国晋悼公之后,便没有谁敢对楚国轻易兴兵。想来饱暖思***怎可无酒佐兴? “荆策哥哥,”周青阳又道,“楚人酿酒,清香异常,可远达数里。要不要去尝一尝?”最后一句却说得极是俏皮。 荆策转头看她雀跃欲试的样子,显是对酒极爱。不禁皱皱眉头。半晌“哦”了一声,讥诮道:“我差点儿忘了,师伯当年也是极其好酒的,你这也是家学渊源!” 周青阳知他故意嘲讽,却双眉微微一扬:“怎样?”眉宇间竟有些无赖的意思。荆策极少见她如此,遂故意皱眉看她良久。周青阳又换成一副哀求的神情,拉拉他衣袖,荆策哭笑不得,遂点点头。二人便往青梅酒坞走去。 走至中途,仍是一酒肆,门前却正围了一群人,正自吵嚷不息。 只见一群破衣烂衫的乞索儿,有人衣服干净,手中只拿一根木棍,有人污衣脏裳,一碗双箸。中间站着两个拿棍的乞索儿,一个面孔微黑,一个却是极为白皙,此时与那酒肆的酒佣吵得正欢。那二人每说一句,那些乞索儿便以棍击地,以箸敲碗,轰然叫好。 只听那黑乞儿道:“这果子是从树上的长出来的,爷要吃的话问树就行了!爷我入城的时候已经问过了,要不然怎么知道它在你这儿呢?”边说边从旁边一乞索儿的碗中拿出一枚枇杷果塞进嘴里,大嚼两口,又一口把果核吐到对面的酒佣身上。 酒佣见他如此蛮不讲理,极是气愤,道:“那你怎么不到树上去摘啊?抢东西的是盗!贼!”他故意将盗贼两个字分开了说,只觉得这样说群乞儿才算精确,才能略微解气。 “什么?”那黑乞儿恼道:“你敢说爷是盗贼!”手中木棍一扬,作势便要打将下来。那酒佣便举起双手去档。那黑乞儿却只是将木棍在他头上敲了两敲。 众乞儿见那酒佣懦弱,便轰然大笑不止。 黑乞儿又将木棍在酒佣身上敲来敲去,道:“爷那怎么叫‘抢’?那叫‘借’,借!懂吗?” 众乞儿轰然应合道:“哎,借!那叫借!” 那酒佣见众乞儿人多,便有些气短,但仍是不甘,道:“那……你们也不能一天借好几次啊!我们客人都……被你吓……跑了!” 那面皮白皙的乞索儿一伸双臂,道:“我们就是你的客人啊!” 众乞儿又轰然符合! 荆策不禁皱皱眉头。周青阳道:“这群人脸皮还真厚!” 那酒佣顿时不知所措。片刻忽道:“那你们怎么不去……不去青梅酒坞?那儿才够你们每天吃喝!” 只听那白面乞儿又道:“你当爷们傻呀!青梅酒坞!那可是有王室撑腰的!爷我们今天就看上你这个酒肆了!” 青梅酒肆据传为鄂王熊红所建,自是多少与楚王室有些渊源。只是这个却是连荆策都不知道的,这个乞索儿又从何而知?周青阳不禁皱了皱眉头。遂又将那白脸乞儿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虽破衣烂衫,但一举一动,似乎颇有些章法。刚才说话的语调又颇有些模仿那黑脸乞儿的味道,心下顿生疑惑。 那酒佣常在街市,对街市上往来之人自是格外熟悉。一转眼看见周青阳,便如看见救命稻草一般,忙跑了过来,弯腰道:“周姑娘,你给小的作主!”酒肆里面其他几个人看见,便也纷纷跑来哀告。 荆策本心中已对那群乞索儿起火,早晚都要出手,见到酒佣们如此,顿时心下不乐:想来是青阳在这酒肆喝了不少的酒,所以才会这么熟悉!不过几个乞索儿他也不放在眼里。遂也不管。 那黑脸乞儿看见周青阳,眼前一亮,道:“呦,这姑娘生得……”话没说完,便被荆策一巴掌拍在肩上。他听那乞索儿竟然出言调戏,心中火大,那一掌便毫不客气。那黑乞儿哪能受得了他这么一掌,登时一屁股摔在地上,只觉头晕眼花,骨骼欲碎,半晌爬不起来!旁边有人道:“青梅酒坞的女公子你也敢出此言语!当真不要命了!” 荆策闻言一愣。 他只知道周藏墨曾在青梅酒坞中与人斗文比武足足三月,遂江湖震动,名声鹊起,却不知周藏墨也是在青梅酒坞中初遇了那名传说中的楚国女子,那名女子便是他口中的云姨。后来爱妻早亡,周藏墨便设法将青梅酒坞要了过来,至于怎么要了过来,却没有人知道,只有些许传言说他与楚康王有交集,所以只需一句话,青梅酒坞便唾手得来。如此一来,周青阳便自然被称作“青梅酒坞的女公子”。 周青阳素日里在鄂城,虽是为人和善,但内心深处终究清高至极。今日竟被一个乞索儿调戏,瞬间双眸中便冷光射出,盯着那乞索儿一转不转,细看之下竟是极为骇人。那乞索儿见到,直觉脑后发凉,便直往人群外爬去。周青阳忽地一扬手,顿时飞出一枚银币,点了他后背大椎***中道:“赏给你的!”那黑脸乞儿登时全身酸痛难当,便口中嗷嗷直叫。 荆策见周青阳竟眼光冷冽至此,也是吃了一惊! 白脸乞儿见荆策出手凌厉,已是心中畏惧非常,见周青阳只是用一枚银币,那乞儿便嗷嗷直叫,显是疼痛难忍,早已胆战心惊。待要逃开,四围却又被围得水泄不通。只得握紧手中长棍。 荆策见他握棍的姿势颇为方正,倒像是习武之人。只是正常人拿棍都会将棍放在右侧,右手在上,他则正好相反,将棍放在左边,左手在上。荆策心中一凛:难道他竟是会些奇特的招数不成!只是看他脸上畏惧之色,却又不像,便心下略微提防。 周青阳心中犹自对刚才那黑脸乞儿恼怒不止。见白脸乞儿手中拿棍欲出,便一掌挡开。那白脸乞儿虽会些武功,却似乎极不擅长与人争斗一般,身形后退。稳住之后,深吸一口气,方递出一棍!却又平白地抽调了一分气势。似乎这是他与人交手惯常遵循的规矩一般。 围观的人见此,都急忙向后退去。拿碗与箸的那些乞索儿早已钻出人群,拿棍的那些虽然手中长棍紧握,却不敢贸然出击。又见荆策身背大剑,虽身形极瘦,却筋骨强劲,猎猎如风,更是一动也不敢动。 荆策看看那白脸乞儿,一招一式虽是极是有章法,却又极不对路。手中拿的明明是极长的木棍,却非要用剑招。明明已经掣肘十分了,却又总是在招式出去后习惯性地卸掉一分。似乎颇为担心会伤到对手,像极了一个迂腐的江湖君子。再看得片刻。已然心中明白! 周青阳用的掌法却又与平日极不一样。即使那日在街巷中手持金柳剑与阿肩招招拼命,荆策觉她长剑也只是如水泻出一般,总是留有一分余地,今日只用一双手掌,却是咄咄逼人,颇有几分决绝狠辣的意思!荆策知道她是因为刚才受辱,心下难平,便看了一眼那个黑脸乞儿,那黑面脸乞儿犹自嗷嗷不绝。荆策皱皱眉头,便也手腕一扬,打出去一枚铜币——他可没有周青阳阔绰,身上能带的也就只有几枚铜币罢了!——打在那黑脸乞儿的哑穴上。那黑脸乞儿立时无声,众乞儿又吃了一惊,遂便更惧! 周青阳与那白脸乞儿拆得十招,已知他只是个左撇子罢了,所出招式便正好与常人方向相反,却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遂忽地招式一变,却是一招“去光敛焰”,荆策恍然记起,那是云姨当年的掌法,云姨虽是女子,但若论起掌法与软剑,却是一流,掌法更是不带虚招,简捷有力之势,不输师伯。而周青阳今日不出腰中软剑,原是因为心中气极,若真的抽出软剑来,恐怕那黑脸乞儿与白脸乞儿便必得挂点儿彩才行。 只见周青阳先是将那木棍往白脸乞儿方向一推,随即忽又抓住木棍往回一扯,那白脸乞儿忽地吃了两种力道,身体便有些不稳,周青阳脚下急移两步,低头避过长棍,右掌往那白脸乞儿臂上一拍,那白脸乞儿只觉整条手臂酸软无力,手中长棍登时飞出,正对一个酒佣打去,荆策站在旁侧,一掌即出,那木棍便转而飞回,正好打在那白脸乞儿胸口。他手上没用几分力道,但那白脸乞儿正疼在手臂,不料胸口又来一下,不禁叫出声来。 周青阳似乎犹自不肯罢休。一转眼看到旁边有人拿了一束杨柳,想是正有人在惜别赠远。她想也不想,随手便抽出两支,众人只见绿光一闪,那白脸乞索儿手腕已被紧紧勒住。 周青阳目光冷冽,看他半晌,方些许转缓。问道:“说说看,为什么青梅酒坞与王室有关?” 白脸乞儿挣扎了两下,不料杨柳新枝却是极有韧劲儿,竟是挣脱不开。周青阳不动声色,又问他一遍。 白面乞儿无法,便道:“青梅酒坞本是楚王用来招揽人才的,谁人不知?” 周青阳“哼”了一声,道:“你们乞索儿中间,还有谁知道三百多年前的事情?” 白脸乞儿一愣,顿时低头不语。周青阳又哼了一声,道:“你用的是木棍,但出招却明明是士子剑法。又装扮成这副模样。说说看,你来鄂城到底干嘛?” 士子在当时是一个极为特别的群体,生来已是比普通百姓高出数倍,若能一朝登临,或为官,或为将,或执掌一国之政都是时有之事。士子习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仗剑游走列国,无有见拒。若是乞索儿,便是做梦也不敢想着可为士子,自然也更没有士子愿意成为乞索儿的。这人却偏偏例外。周青阳刚才看他举手投足,早心下怀疑,交手一试,又见他每每卸去一分剑气,极是符合士子礼仪,便心中明了。 那白脸乞儿听此问,却低下头去,半晌不答。 周青阳道:“你若不说,我就将你绑在路边的柳树上。直到有人认出你为止。看你可受不受得了这份羞辱?” 她心中仍是怒气未消,说话便比平日刻薄许多。 那白脸乞儿看她眼光冷绝,担心她会果真如此。心中一急,便又挣扎几下。周青阳忽的伸手,照旧点了他的大椎穴,白脸乞儿登时跟那黑脸乞儿一样全身酸痛难当,但毕竟自小修习礼仪,若让他如那黑脸乞儿一般地嗷嗷叫嚷,却是不行,只得硬忍。片刻不到,便已全身颤抖,汗出如浆。周青阳一发狠,便又伸手往他肋处笑穴上一点。人自来都是忍得了疼痛,但若要忍住不笑,却是万万不可。荆策见周青阳如此,不禁哑然失笑。 那白脸乞儿登时觉得全身又痛又痒,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便在那儿忍不住全身抖动,又哭又笑,围观众人见他此等情形,皆是不解,但又实在好笑,便也哈哈大笑。 片刻,那白脸乞儿实在扛不住,便对周青阳做了一揖,道:“女公子慧眼,敢请僻处一叙!”只是他全身抖如筛糠,口中又时哭时笑,看上去要多滑稽有多滑稽。众人见此,大笑不止。荆策一向苟于言笑,见到此种情形,也是忍俊不禁! 三人便来至酒肆楼上。那人身上穴位尚未解开,一直又哭又笑。半晌,周青耳也看得忍俊不禁,方才出手替他解开穴道。荆策透过窗户,见楼下众乞儿围着那黑脸乞儿半晌,又将他拖至路边,聚在一起谈论纷纷,时而又指指楼上,或怒目而视,或目中畏惧。便“啪”地一声将窗户关上。又随手拉了一条案几过来,靠窗而坐。 那白脸乞儿对二人施了一礼,道:“在下郢都左质,今日惭愧!” 周青阳道:“别那么多虚礼,你说便是。” 原来那左质祖上原是楚王室养马之人。几代人累积经验,至其祖辈时,遂成相马绝技。楚庄王便赐他祖辈为太仆官职,并给予府邸。又因他们家族中男子皆是左臂灵活异常,遂以左为氏。后来祖父卒,他父亲与叔父皆会相马,便兄弟相争承袭爵位,最后叔父死,父亲袭爵。为免下一辈人重复兄弟相残,父亲便立下规矩,相马之术只传长子。 而楚国新王嗜好田猎,甫一即位,便传令他父亲为其相马。他父亲憎恶新王杀侄即位,又汰奢过甚,便在相马之时含沙射影,最后破口大骂。于是楚王下令杀其父,唤其子。左质在家排行第二,自是不会什么相马之术, “祖辈虽因术做官,隶属微末,但父亲却是极有志气之人,教习兄长相马之术时,便将在下送至郢都名师处学习六艺。只是楚王有召,又派兵士将家门围得水泻不过,无奈,在下便只好与家人诀别,与兄长一道去往宫中。结果远远刚看到楚王,楚王便下令将在下逐出郢都,并且严令,以后都不得再入。” “后来在下才知道,原来楚王极其厌恶男子粗腰。……在下那时候……”想来左质本也算是养尊处优之人,所以体型上有所偏颇也是正常之事。只是这时候左质却说不出来! 荆策与周青阳相对皱皱眉头,皆是闹不明白。 “这算什么爱好?”周青阳道:“难不成还得让天下间男子都腰如柳枝,迎风能舞不成?”又转眼看看荆策,荆策身形极瘦,周青阳便心中暗暗想象若是让荆策迎风而舞该会是什么样子,一怔,禁不住笑了出来!荆策料到她心中所想,不禁白了她一眼! 左质道:“差不多就是如此,二位可知,如今郢都士大夫们皆是一日一餐,不敢多食。” 周青阳听他此说,倒是一愣,道:“你竟然还关注如今郢都怎样?” 左质并不回答她,继续道:“在下被逐,须是立刻离开郢都才行,官兵押解,连家人都不能告别。便在城郊盘桓数日。后来母亲托人给在下带来盘缠,让在下去吴国,说那儿有父亲生前挚友。在下问起家中情况,来人支支吾吾。在下给些钱财,方才肯说。原来那楚王竟然日日传召族人入宫相马,稍有不得要领处,便下令击杀,竟是拿杀人取乐了!当时之日,家中男子已然被屠戮殆尽!后来在下散尽身上钱财,买通守城小吏,便乘着夜色入城回到家中,却还是迟了一步!在下家中,男女老少,竟在一日之中尽被杀掉,可怜在下小妹,年齿尚未及笄,却被**而死!”说至此,咬紧牙关,眼泪却忍不住滚滚而落! 周青阳只觉得惨怖异常,不禁心中颤抖,眼眶转红。荆策一拍案几,切齿骂道:“一马不得便要戮人全家,竟连小女孩子都不肯放过,这楚王实在可恨!” 左质稍一定神,继续又道:“在下趁夜将母亲与小妹草草下葬,又只能趁夜出了郢都。本想着先到吴国找到父亲好友。结果刚到朱方县,便被这一群乞儿抓了来!他们见在下识得几个字,便逼着在下去给他们做账目。” “做账目?”荆策与周青阳闻言皆是一愣。 “即是乞索儿,难道还有账目可做?”荆策问道。 左质点点头。道:“这群乞索儿可恨,平日里除了明枪暗夺之外,还会做些拐卖人口,**掳掠良家女子之事!” 荆策听得气愤至极,转身便“哗啦”一声推开窗户,恨不得立时便将那群乞索儿打死。却只见那群乞索儿早已离开,路对面,只站着一个老乞儿,黑布将整张脸都蒙了起来,一手拿碗,一手执箸,似乎眼神灼灼,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这儿。见荆策开窗,便立刻往右而去,身形之快,极是少见,再看脚步,轻捷异常,竟是一绝顶高手。荆策欲要追赶,又怕那群乞儿去而复来,中见若再有此般高手,便是不妙,遂又观察了那老乞儿半晌,便侧身坐在案几上,却不关窗。 “你不是跟他们一道的吗?”周青阳脱口问道。 左质摇摇头,道:“在下虽身无分文,但也决计不会沦落至此。只是在下既为那群乞儿做账目,便不免要发现些事情。后来不小心漏了些言语,那乞儿头头便对在下格外在意。在下也是为了保命,便不得已……但在下绝不敢做那些**掳掠之事。” 周青阳“哼”了一声,道:“我看你离得不远了!” 荆策问道:“这群禽兽难道还有什么其他问题不成?”他心下气愤,便给那群乞儿换了称呼。 左质点点都,道:“在下虽然没什么实际的证据。但是账目流水极大,而且几乎全部流往朱方县,偶尔流往外地,便都是各国都城。而且还要全部换成印子金。” 春秋时期,各国钱币不一,但只有在国家与国家之间礼聘,或游说诸侯,或大宗交易,或国王赠赏时方才使用金币。金币又称印子金,是有特定铭文的扁平金饼,此外还有无印字的金饼与金版等。一般每件净重250-260克。正常的钱币流通通常是铜与银铸造而成,只是形状不一罢了。 荆策与周青阳听左质此说,双双大骇。 周青阳慢慢道:“这么说来的话,这群乞索儿背后竟是有朝中势力的?” “或者至少也得有个手眼通天之人。”左质道。 荆策问道:“你说这些钱财都是流往吴国朱方县,你也是在朱方县碰到这群人的。那你可有觉察到朱方县有何异常之处?” 左质摇摇头。道:“在下与他们在一起的时日尚浅,他们没有告诉在下这个。据我观察,他们自己恐怕也并不清楚。” 荆策想起刚才窗外的老乞儿,心中一动:“这群乞儿的头头是哪个?你与他可熟悉?” “就是那个黑脸的。”说罢想起周青阳点他们穴道之事,不禁望了周青阳一眼。正好周青阳听他提起黑脸乞儿,心中便又火起,遂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左质忙低下头去。 荆策心中奇怪,那个黑脸的乞丐虽能与人斗狠,但终究平凡。若他才是众乞儿的头头,那刚才那个老乞儿又是什么角色?便问左质。 左质道:“阁下有所不知,乞儿中间那些拿棍的,是上层之人,日常之事,都是那些手中拿碗箸的人去做的。在下倒是知道那个黑布蒙面的人,据他所说,他是脸上生有脓疮,见不得人,所以才包裹起来。他平日倒是极少做那些可恶之事,只是因为脸上生疮,所以总遭人排挤。” 荆策心下疑惑,那人明明是个武功高手,为何又愿意屈尊人下,宁肯被那些乞索儿排挤。又看看左质,遂觉得这群乞索儿着实透着怪异! 周青阳忽对荆策道:“荆策哥哥,金乌城弟子向来游走列国,行侠仗义,难道竟也不知道这等事情?” 荆策听周青阳一问,反倒恍然大悟:“是了,吴国与中原诸国向来不通消息,若是有人想行此等事情,将吴国作为源头,那再合适不过了!” 左质拱手道:“兄台好推理!在下茅塞顿开!” 周青阳道:“我听父亲说过,吴国这些年蠢蠢欲动,不断骚扰楚国边境。野心恐怕不止在南面边隅而已!” 荆策与左质闻言,皆是点点头。 说到此,二人便知左质并非与众乞儿一道。荆策心想他二人将左质挟到楼上,那么乞索儿群他必然是回不去了,这群乞儿又着实怪异,说不定趁机杀了他也是有可能的。又听他身世凄惨,竟是比自己更甚,不禁心下便有些同情。遂问道:“阁下日后如何打算?” 左质看看他二人,顿了一顿,道:“在下打算继续沿路北上,去晋国!” 周青阳奇道:“去晋国?” 左质点点头,慨然道:“羊羔尚有跪乳之情,左质生于养马者之家,父母祖辈尽心抚养,怎可连一点报仇的心思血性都没有。在下拼死,也得将父母的尸骨合葬。在下要去金乌城。” “你想去金乌城为弟子?”荆策问道。 左质点点头:“金乌城侠义之名,远播各国,在下若可学得金乌剑法,必得再闯一次楚国王宫。” “好!”荆策又一拍案几:“可见你也是个热血男儿。”转而想到自己清晨之时,已被师父逐出金乌城,又不禁一阵低落。 周青阳却还不知此事,见他忽地情绪低落,便问道:“荆策哥哥,怎么了?” 左质见周青阳容颜绝美,华彩若英,又知他是青梅酒坞女公子,却声声称呼荆策做哥哥,不禁心下疑惑。 荆策摇摇头,对左质道:“你要是去金乌城,可以去找揽松子。不过要成为金乌城弟子,便得靠你自己了!” “阁下也是金乌城弟子?”左质问道。 荆策顿了一顿,点点头。又往腰间一探,他想若是左质要去金乌城,那中间路途遥远,本要资助他一些钱财,却只剩下几枚铜币而已。 周青阳见此,不禁掩口失笑。遂从袖中拿出一些银币,递给左质,道:“宛城与洛邑都有青梅酒坞的货物流通商号。你若钱两不够,就说黑伯托你去取一枚海贝,他们自会再给你些。”海贝是楚国初期使用的钱币,周青阳所说,大约只是作为一句暗号罢了。 左质踌躇一下,接过银币,道:“左质与两位公子素不相识,二位如此待我。若来日再见,左质必听从二位驱使!” 周青阳笑笑道:“只是些许钱两而已。你不用放在心上。”遂三人散去。周青阳方知荆策被驱逐一事,荆策心中闷闷不乐,便只顾走路。周青阳看他片刻,忽地笑道:“荆策哥哥,我倒觉得这次你师父逐你出金乌城,挺好。” 荆策奇道:“为什么?” 周青阳道:“你们金乌城破规矩那么多,弟子们天天都跟背了两座大山一般,老气横秋的,不好!” 荆策仍是闷闷不乐,忽地心中一动,问道:“你怎么知道?” 周青阳却似乎答非所问一般笑道:“我怎么知道?难道你在城中没有时不时地不遵师训?没有我行我素?要是我,我也逐你出城!” 荆策一愣,大着胆子说道:“你别,你要是也把我驱逐了,我就真的没有地方可去了!” 周青阳看他一眼,忽地脸上飞红,轻声道:“谁要驱逐你了?我才不要你!”却是语调格外的婉转柔美。荆策见她低头如羞,心中波澜顿起,滔滔千丈,忍不住伸手要去握住她。周青阳却躲开了。又冲他一笑。 第六章 长剑之争 接下来几日无事,荆策日日用功,不过三日,那一百六十二招已尽皆烂熟于心。周青阳自樊湖回来,则用心捉摸呼云所唱的曲子,她极是聪慧,不消片刻,便满园竹笛飞声,悠扬异常,。荆策曲中练剑,陶然沉醉,进益极快。周藏墨却每日一早,或与黑伯一道,或独自一人,或去青梅酒坞,独酌寂寥;或山林寻友,谈玄论道。或琴棋书画,聊以解忧。在家中却是连日沉默不语,如有所思。一日傍晚,推开家门,见周青阳拿了金柳剑,正金光漫洒,剑卷春风。矗立看过片刻,仍是一言不发,回到屋中。 待第二日清晨,荆策只见正屋案几上留着几片竹简,上面写着: 父于夜间忽思猿鹤相亲,西塞山去也。 五月即归。若有客来,随其之意。 青阳看过,心下暗自懊恼,必是昨日自己金柳剑一试,惹得父亲想念母亲,才有此行。荆策方才知道原来了姨尸骨葬在西塞山上,便要跟去,却被周青阳拉住。 “荆策哥哥,照父亲简上所说,这二日必有客来。再说,父亲此去,必定日日与母亲叙话。我们去了,反而不好。”荆策遂止。 待练完一路剑,荆策便出门去看子晰二人是否已回。沿路打听半晌,方知他们住处。倒是极为偏僻简单,只是比普通民居大上一些罢了。想来子晰还是知道自己目前尚在危境,不宜招人耳目。 此时正门户紧闭,花叶寂寂。荆策便欲转身离去。忽听里面有人低声说话,其中一人声音极是熟悉。听得片刻,原来却是前两日时酒肆门外的那个黑脸乞儿。 “哼,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即便他是楚国公子,一旦遭到这般驱逐,也是穷得很。没什么好东西!没劲!” “那倒也是。楚国的公子怎么样?不还是不如我们朱大人!” 荆策心中一凛。只听那二人继续道: “朱大人!哼,我可听说了,朱大人头上可还是有人!” “还有人?那……那得多有钱?” “钱!人家多得是!才不稀罕。你知道是谁吗?我可听说了,庆封!你可知道这个主儿?” …… “听说原来可是齐国的左相右相什么的!官大得很!有可能就是最大的了!跟齐王也差不多!” “开玩笑的吧!要真那样,整个齐国不都是他的了!呵呵,不可能!他要真是这么大的官,怎么会舍得去朱方县呢?” “……这还不简单!我们吴国的女人漂亮呗!” 说完只听一阵淫笑。 “哎哎哎,哎,找到了找到了,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你会吹吗?拿过来!” “……你会你倒是吹来听听!” 只听一声闷响,像是那黑脸乞儿在另一人脑袋上打了一巴掌:“敢跟我抢,活腻歪了不是?再去找找,那翠羽被肯定也在这儿!” 荆策对齐国政局知之不多,父亲极少让他回到临淄,即便回去,也都只是匆匆数日。所以他只知道庆封原是在齐国为大夫,后来弑灵公,立庄公,居左相之职,权倾朝野。后又弑庄公,立公子杵舀为王。后杀崔杼,再后又逃出齐国,遂不闻其踪。今日方知他原来是藏身吴国朱方县,听起来似乎竟然还做了乞儿的头头。 荆策内心总觉得父亲之死,决计与崔封、庆杼二人不脱干系。心想倒是正好可以与这两个乞索儿聊上一番,说不定能逼问出些什么来。 正欲踹门进去,忽地只听背后一阵风声,脚下急移两步,侧身避过,原来是一枚小石子,正好打在门上。“笃”的一声。荆策只觉头顶黑影一闪,快如疾风。来不及多想,便也纵身一跃,与那黑影,一前一后,进入院中。 那两个乞儿,听得石子打门,尚未反应过来,只觉眼前微光一闪,便被两支极小的铜剑正插眉心,登时气绝倒地。 荆策吃了一惊,不知这黑影为何要杀那二乞儿,而且下手之快,完全便是不打算让那二乞儿开口说话一般。再定睛一看,只见那人也作乞儿打扮,此时虽背对着他,也看得出他黑布蒙面,赫然竟是左质口中那个脸生脓疮之人。却的确是极有些岁数之人。 荆策心下疑窦丛生,思虑片刻,道:“荆策与阁下不足五日,连遇两次。果真是有些缘分!”他见这个黑影乞儿出手毒辣,内心不免有些厌憎,所以语调之中便有些讥诮的意思。 黑影乞儿转过身来,一言不发,忽地便拍掌过来。 荆策也不再答话,正好将数日来所学剑法用在这黑影乞儿身上。不料这乞儿练得也是硬功,而且出掌之力,似乎要比一般人要更加沉出许多,荆策便小心应付。 二人你来我往,堪堪四十余招,院中树叶翻飞,屋瓦碎落,树上本有几只鸟儿结巢栖息,正相亲相爱,早被二人惊得四散而逃。荆策知他有暗器,遂格外警惕。 那黑影乞儿忽地向后一跃,道:“阁下武功,高妙难测,想来父仇可报,只待有日。” 荆策愣了一下,问冷冷道:“阁下怎知我有仇未报?” 那黑影乞儿顿了一顿,缓缓道:“因为我便是阁下的杀父仇人!” 荆策大吃一惊,转而一想,又将那黑影乞儿上下打量片刻,“哼”了一声,道:“阁下既然说自己是我的杀父仇人,何不以真面目示我?” 那黑影乞儿道:“在下杀了荆大将军,早已是该死之人,苟且残喘于人世,又有何面目见将军后人?” 荆策又看他片刻,忽道:“你是庆封什么人?”他心下其实也没有确定之信,只是想诈他一诈罢了。 黑影乞儿听他此问,不禁一愣,正欲说话,只听一阵大笑声,接着两个人影逾墙而来。一胖一瘦,一黑一白,却是苍梧双侠。那瘦子叫道:“老淫贼,凭你也杀得了荆大将军!”说罢便纵身一跃,与那黑影乞儿斗作一团。那胖子本是生来好斗,此时怎会愿意一旁不动,遂也白鱼跳波般地卷了进去。打得兴起,便口中又是一阵呼喝,脸上又是各种表情,变来化去,不一而足。 那苍梧双怪,若是分开与人单打独斗,则半分便宜也占人不着,但若二人合并,则互补其短,互扬其长,丝丝入扣,无一破绽。那瘦子使长剑,专一与那老乞儿纠缠不休,胖子便用刀专一与那老乞儿招招硬搏。四十招刚过,那黑影乞儿便有些吃力。 那胖子却忽地停下,竟不管三人此时正斗得密云会和,雷电欲劈一般,黑影乞儿掌风尚劲,眼看便要打到胖子头顶,荆策吃了一惊,忙叫声:“小心”,正欲飞身而入,只见那瘦子即刻手腕一翻,一把抓住那胖子,纵身跳了出来。却是对此种场景极为熟悉一般, 只听那胖子说道:“大哥,这老淫贼手上没有武器,我们即便打赢了他,也算不得光彩。”荆策见他突然停手,差点儿毙命,竟是因为这个,不禁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这二人倒也颇有江湖正气,禁不住一笑。 瘦子闻此,一点头。便转首对荆策道:“小将军,可否借你长剑一用?” 荆策手腕一抖,长剑立出。 那黑影乞儿愣了一下,急忙伸手接住来剑,却愣愣地瞧着剑身,口中喃喃道:“不对!不对!不应该是这样!怎么会是这般模样?” 那胖子看他磨叽,喊道:“老淫贼,剑你也有了,比我们的都还长上几分,来来来,我们再打!”说罢兀自便去。三人复又缠在一起。那胖子一会儿便又打得兴起,口中时而叫道:“‘周流乎四方’,老淫贼,接好了!”时而叫道:“老淫贼,打架便打架,你老看剑干嘛?” 荆策在一旁,也早看见那黑影乞儿无心拆招,却对他那把大剑看一眼,又看一眼,眼中时而有疑惑之色,时而又似乎格外悲苦一般,不禁心下疑惑。又听那胖子一口一个“老淫贼”、“老淫贼”的,那黑影乞儿却也不加反驳,心中暗想,若这老乞儿真的是个淫贼的话,那当真不该把剑借给他。遂心中生出一些懊恼来。 这把剑是他父亲生前珍爱之物,为周藏墨所赠。荆懦死后,周藏墨本要收走,荆策怀念父亲,便又求了来。十年时光,他一直背在身上。年少时,常有人笑他,身量不长,却背了一把比自己还长得大剑。无论如何,他也不曾让此剑须臾离开自己过。这剑剑身极为沉重,剑刃也丝毫不为锋利,加上又长又宽,刚开始两年,荆策用的极不顺手,后来慢慢习惯了,发现大剑自然有大剑的好处。只是那黑影乞儿今天头一次使用,兵刃上便毕竟还是有些吃亏的。 三人斗得半晌,不分高下。那黑影乞儿忽地一声长啸,纵身逾墙而出。却将荆策大剑一并拿走。荆策叫道:“还我的剑来!”便也纵身跟去。只见那黑影乞儿拿着大剑,在屋顶上纵横腾挪,似是着急要走,又怀抱大剑,如同怀揣珍珠美玉一般。荆策气恼,便发足狂奔。苍梧双怪相互看了一眼,便也尾随而去。不过那胖子硬功虽好,轻功却是有些差强人意,片刻之后,便气喘吁吁,脚步迟滞下来。瘦子看看他,他摆摆手道:“你先去,我得歇会儿!”那瘦子又一点头,便飞身继续往前赶去。三人在鄂城上方起起落落,竞相追逐。 追得片刻,荆策心道:“这老乞儿轻功也是极好,若一直这样追下去,恐怕到最后都得筋疲力尽。”心中一动,忽地脚下用力,立时一片木瓦飞出,正好打在黑影乞儿背后“魂门穴”。 黑影乞儿此时步履如飞,正是周身穴位大开之时,魂门穴猛地被撞,登时便全身无力,软瘫下来,顺着屋脊,直往下滑去。手中大剑被一抛数丈。荆策急奔两步,一个翻身,那剑便又回到他手上。回头看时,只见黑影乞儿手扳屋檐,身形一荡,竟又翻身上来。功力之强,果真少见。 荆策也不再答话,挺剑便刺,“唰唰”三剑,接连而出,丝毫没有相让的意思。那黑影乞儿脚步尚未稳住,便只得往后连连退避。他毕竟年迈,加上又奔跑多时,便略微有些气喘。荆策见此,“仓啷”一声,大剑入鞘,徒手与他拆招。 黑影乞儿见大剑被他夺回,已是无心恋战,便且战且退。荆策却是心中疑问颇多,自然不会将他轻易放过。两人遂在房顶上打得激风震瓦,半晌不分高下。屋中居住之人受惊,跑出来一张望,便乱作一团,逃往街市上去了。 二人斗得正酣,忽见一人,从一院中跃出,站在屋顶上抱剑在胸,含笑观看。二十岁左右年纪,士子打扮,身量极长,眉目极宽,鼻高如山,目光如电,相貌至伟,只是年龄尚轻,便似乎还有些顽皮的意思。看得片刻,又向下喊道:“田兄!” 遂又来一人,二十七、八岁年纪,短衣劲装,浓眉方脸,阔口高额,身形伟岸,气宇凛凛。二人站在那儿一边看,一边品头论足。 瘦子赶到,看见那二人时,忽地停下。又一顿足,却转身离开。 黑影乞儿见那二人,不知是敌是友,心下着急,又斗片刻,便手腕一扬,一枚小铜剑忽地打出。荆策大吃一惊,屋顶上毕竟不如平地,已是不及躲避,心念急闪,便一个旋转身体,那小铜剑正好打在背后大剑的剑鞘上,心想那黑影乞儿趁自己转身,必会再出一剑,遂向前一跃,右手按瓦,将身体腾空旋转一周。只听头顶风声,果然黑影乞儿又出一剑。 那士子装扮之人见此,拍手叫道:“好!……老乞儿无理,暗剑偷袭!” 荆策见黑影乞儿竟然突施暗袭,心下大怒,便不再跟他客气,抽出大剑,与他斗作一团。 黑影乞儿登时便落下风,连连施出小铜剑,趁荆策小心躲避之际,又忽地一跺脚,房顶上木瓦碎裂,片片而飞。荆策不得不挥剑将周围木瓦打落,见那黑影乞儿翻身往下,想要逃开,便忽地一剑,将一片木瓦打出,黑影乞儿听得背后风声,眼前荆策已到,阻住去路。竟中途又翻身上瓦。荆策也随即而上。那二人见两人轻功绝顶,禁不住连连喝彩! 黑影乞儿一上屋顶,便又连连后逃。荆策即已认定这黑影乞儿与庆封有关,便绝不轻易放过,飞身又追。那黑影乞儿见此,一边逃,一边又将身上小铜剑一一射出。荆策心知,大凡暗器,多有喂毒,便格外小心。 那田姓之人,见荆策抽出大剑之时。脸上便又疑惑之色。此时又看得半晌,忽道了声:“小将军。”飞身而来,拦住黑影乞儿去路。 那年轻士子见此,也飞身过来,竟是轻功极好!三人正好将黑影乞儿成团围住。黑影乞儿打得半晌,气喘之时,不免会去松松蒙面黑布。此时一阵风过,蒙面布脱落,只见脸上皱纹纵横,却到处刺满“淫”字。衬着那一头花白头发,真如鬼魅一般。荆策看到,大吃一惊。 黑影乞儿心知,荆策与那士子此时定已看见自己真面目。忽地眼中堕泪,脸上说不尽的屈辱悲苦,心一横,便伸手往自己天灵盖上击去。那士子似乎早有防备,忽地移步向前,在黑影乞儿脑户穴上轻轻一拍,黑影乞儿便登时晕厥过去。 第七章 青梅酒坞 那黑影乞儿晕厥,正欲倒下。那士子却眼疾手快,一把便抓住他胸前衣衫。他力气奇大,竟似随手拎起一件行李一般轻松自如,毫不费力。 荆策见那田姓之人,却眼前一亮,叫道:“田兄!” 田姓之人,姓田名穰苴,齐国人。田氏家族本是陈国贵族,一百多年前,政治避难来到至齐国,后极得民心,所以在齐国朝中极有地位。只是田穰苴为妾室所生,分属田氏支庶,自便不足为道。他自小在东海之滨一渔村中打渔为生,倒也快活。十年前,晏赤子因不满庄公之政,便举家隐于东海之滨,遂二人相善。荆策随父亲去看望晏赤子,又与其相识。田穰苴大他八岁,为人宏廓深远,宽厚有信,荆懦极为赏识,甫一相识,便将“将军令剑”十八招悉数传授与他。后来田穰苴便入得荆懦军中,校场之上,极有威信,颇得人心,被破格提为十夫长。可惜尚未出征,荆懦便已惨死。田穰苴不满后来之将才学勇力,晏赤子知道后,便又将他要了出来。 荆策与其相遇时,年龄尚幼,如今容貌已大改,故田穰苴看得半晌,方才认出。 听荆策一喊,田穰苴笑道:“一别十年,小将军剑法精妙,其风猎猎,真是让人又惊又喜!” 二人走近,忽地伸出双臂,各个相互击打一下,又一拳打在对方胸口,哈哈一笑。这原是在军队时将士只见相互打招呼的方式。 田穰苴又指着那名士子道:“这位是伍云兄弟,游学至此,年纪虽小,学问武功,却都是一流的!”又向伍云道:“这位便是荆大将军之子,小将军荆策。” 伍云笑笑,道:“田兄念叨数日,今日得见,荆兄剑法精妙。……只是……”他指指手中黑影乞儿:“我们能不能下去再详谈?”他说话语调抑扬顿挫,极为有致,便如规划一方城池风物一般,令人听而不忘。荆策不禁又多看他一眼。 三人一笑,又在屋顶上纵跃起落。荆策见伍云手拎一人,却身形自如,丝毫不见费力,遂年纪轻轻,内功之深,竟是士子中绝无仅有,遂心下暗赞。 片刻,只见一四方之院,占地极广,两层高房屋,楼上楼下,各有长廊。院落中间,几株垂柳,栽得恰到好处,无论人们从何处着眼,眼中也总觉绿意盈盈。又辟出一大块儿空地,左侧排列弓箭,箭靶红心;右侧兵镧刀座,武器齐备,又置一鼓,壮心之用。显是一比武之场。此时长廊上正人流如织,穿梭往来。多是江湖人士,间或一些士子打扮之人。或高谈阔论,或长啸如歌,好不热闹。田穰苴与伍云显然刚才也在此地。 荆策见此情景,又看了眼黑影乞儿。心中一踌躇,想他今日虽然可恶,但是前几日在酒肆之时,今日在子晰之处,自己都是背面向他,他若那是出手偷袭,自己断然是躲不过的。又想起他方才面容悲苦,直欲自毙,性情也是颇为刚烈。遂喊住伍云,从自己身上撕下一块衣衫来,将那黑影乞儿整脸蒙上。又划开一道裂缝,使他呼吸从容。田穰苴赞道:“大将军宽厚仁恕,小将军也颇有其风!” 三人遂飞身而下,只听廊下流水声淙淙不绝,不知竟是从何处引得的一道活水。乍听之下,心旷神怡。 有人楼上喊道:“田兄弟,伍兄弟,我等等候二位多时了!” 田穰苴抱拳道:“在下偶遇故人。我等改日再续,兄台先请自便吧!” 又一人道:“田兄故人,可也是文武兼备之人,何不一并切磋?我等正听得过瘾。二位恐怕也是兴致正浓吧?” 原来田穰苴此来,原是受了晏赤子所托,晏赤子又深知师兄脾气,便交代他:“你只须去青梅酒坞待上几日,自然会有人将你引荐给我师兄。引荐之人若不来,你切不可去!”田穰苴也不知何意,但素知晏赤子深远多智,故前两日虽然看到周藏墨,也并未主动相交。几日前偶遇伍云,见他年纪虽轻,但面容甚伟,便一席而谈,相见恨晚。二人谈文论武,兴浓之时,便出手拆解几招,引得众人纷纷围观。荆策与那黑影乞儿在屋顶追逐,身形迅捷,快如疾风,伍云看见,便跟去观看,不想竟是田穰苴故人。田穰苴几日之中,三番五次地说到荆懦,伍云虽然不能得见,但早已是心驰神往。又见荆策剑法精妙,内功一流,早想讨教几招,只是无奈手中尚自拎着那黑影乞儿。 正不知该如何,只见一酒佣跑了过来,荆策见他脚步比一般人轻捷许多,竟也是武道中人。只见那酒佣对伍云抱拳道:“少侠不必担心,将此人交给在下便是,保证万无一失。” 伍云听那酒佣一说,心中大是高兴。道:“那就有劳阁下了!”便将那黑影乞儿交与酒佣。转而又道:“只是这乞儿脸上生有脓疮,可能是会传染的,阁下千万小心。”那酒佣闻言,顿时一愣。伍云道:“阁下怕了?那还交与在下便是!”那酒佣忙道:“少侠哪里话,即便他是全身都烂了,在下也不惧。”言语只见,倒是颇有几分豪气。伍云又嘱咐道:“每隔一个时辰,点一次他的环跳穴。”原是防止黑影乞儿逃跑之故。那酒佣点点头,又招呼一名酒佣,俩人抬了黑影乞儿,穿过长廊,近了拐角处的一间屋子。 荆策本想即刻便去问那黑影乞儿庆封之事。但见院中众人云集,对田穰苴与伍云似乎颇为推崇,遂争胜心起,便也留在此处。又见伍云心思缜密灵巧,不禁暗赞。继而问田穰苴道:“一酒佣竟也是知武之人,此处何地?” 田穰苴道:“小将军来鄂城多日,不曾来过青梅酒坞?” 荆策一愣,不料此地便是青梅酒坞,忽地想起周青阳来,又转而一笑,道:“若知道田兄在此,荆策早几日便来了!” 伍云转首道:“田兄,你我二人言谈数日,今日真正比试一下如何?” 田穰苴闻言,慨然道:“好啊,为兄正有此意!”他与伍云虽相识不久,但早已惺惺相惜,所以便兄弟相称。 二人走至院中开阔之地,各从刀架上取得一剑。一酒佣上前来击鼓三声,院中众人纷纷过来围观。 荆策知道田穰苴善使竹节钢鞭,今时以剑为武器,已然在兵器上略微吃了些亏了。只是竹节钢鞭隶属重武器,主要在战场上用来对付盔甲,可一举打破护心镜。此时若用竹节钢鞭,一击之下,如果伍云剑势略弱,便非要受伤不可。想他众目睽睽之下,竟能舍弃惯用兵器,居心仁厚,不禁心下佩服。 二人各自施过一礼。田穰苴年齿较长,便请伍云先出招,伍云也不客气,身形一竦,挺剑便来。二人各有其长,伍云虽为士子,但全不似那日左质一般迂腐讲究,人动剑随,融而为一,剑气之势,直铺周围百步。田穰苴却是沉稳有节,进退有据。看似力在防守,只求无有破绽,实则招招可攻,只待对方一个破绽。二人你来我往,堪堪一百余招,不分上下。围观众人只看得眼花缭乱,时时轰然叫好。 只见田穰苴一剑斜向左侧刺出,剑尖及近,伍云向右急移两步避过,却忽地脚下一个趔趄,似乎不稳一般。身体一抖,剑招登时便乱。围观众人见此,各一唏嘘。荆策却看得仔细,伍云身形趔趄,靠的是腰上之力,脚下仍是极稳。若此时田穰苴挥剑去削,伍云可就势低头避过,再一剑,便可及其左肩。遂心下一紧,暗叫不妙。 不料田穰苴却忽地身形急转,手腕一翻,剑尖朝下,与伍云所来之剑剑刃相击,便似早已知道他会有此诈一般。二人复又斗作一团。伍云一面挥剑如雨,一面笑道:“多谢田兄饶我一剑!”田穰苴笑道:“你小子,机灵太甚!”荆策心中暗道:“我在旁边才看得清楚,若入得其中,恐怕便未必能看得出来。田兄虽为人宽厚,但心思之缜密,当真远胜于我!”却也是田穰苴与伍云相谈数日,对他性子颇有了解之故。 二人又拆得五十余招,天已入午,犹自不分高下。众人看得腹中饥饿,大多便回去用饭,只剩下寥寥十几余人,都是颇懂剑术之人。 却见周青阳自门外翩翩而来。男装打扮,通体白衣,腰中仍然系着金柳软剑。皑皑胜雪,灿灿胜霞。 伍云正斗得酣畅,看见他来,却也不认识,便没在意。忽地心中一动,便转头又看一眼,登时剑招中破绽露出。待意识过来,田穰苴长剑已至,正好削向他手腕之处,来势极猛。伍云只得五指一松,长剑脱手而出。 荆策看得真切。心中便有些闷然不乐。 田穰苴自是也看到伍云心不在焉,转头望去,却是一白衣男子。不禁对伍云皱皱眉头。伍云一愣,意识到田穰苴误以为他又断袖之嫌,正欲解释,只听周青阳道:“二位在此处拆解五日,还不满足?” 田穰苴听她声音极是婉转清脆,再一细看,只见她明眸顾盼,清波流动,皮肤白皙,吹弹可破,方醒悟原是一名女子。又听她竟然知道自己与伍云在此已经谈论五日,心下疑惑,拱手道:“在下齐国田穰苴,姑娘……阁下……”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才好。 周青阳便拱手笑道:“田兄客气,在下周青阳。” 田穰苴虽尚未曾见过她,但也听晏赤子提起过,忙道:“原来是青梅酒坞女公子,在下失礼。” “田兄在此可尽兴?”周青阳忽地问道。 田穰苴不知她此话何意,遂一愣。周青阳又笑道:“三位若在此不尽兴,明日与在下一道,西塞山一行可好?”她说三位,却是将荆策也包含了进来。 荆策略一思考,便知周藏墨留书所说客人,多半便是田穰苴了。田穰苴此行,也必是晏赤子所托。转而又不明白,前几日周藏墨时时来青梅酒坞,为何当时不见。 田穰苴闻周青阳之言,又是一愣。 周青阳道:“父亲与黑伯此时都在西塞山上,五月才回。田兄若是不去,怎么跟上大夫交代?”所说上大夫,自然是指晏赤子。 田穰苴方恍然大悟:“前几日在此远远看见周前辈,原来周前辈早知在下来此!”又道:“黑伯也在?” 周青阳道:“此时也已经到山上去了。不过托我问候田兄。” 荆策一愣,不料原来田穰苴竟然认识黑伯。 周青阳说完,也不等田穰苴说话,径直便往里走去。经过荆策身边,却故意看也不看。 荆策皱皱眉头,问道:“你去哪儿?”周青阳方回过头来,扬扬秀眉,道:“我去喝酒!”眉宇间神色便如前两日一般,颇有些无赖。 荆策闻言,更是皱皱眉头。周青阳便道:“怎么?准你跟人打架,就不准我喝酒?”言语之间,却又有一丝娇嗔的味道。荆策见她当着众人之面也不避讳。不禁又一愣。周青阳转身便走。 伍云已拾起长剑,看得半晌,忽地叹了口气道:“荆兄真是好福气!看剑!”挺剑便来。 荆策吃了一惊,忙低头避过。本要抽出背上大剑,转念一想,田穰苴方才便是舍弃了自己惯用兵刃,而是换做与伍云一样的长剑,自己此时若是抽出大剑来,即便赢了伍云,也是输给了田穰苴,遂将大剑与剑鞘一并卸下,交给田穰苴,又道:“借大哥长剑一用!” 田穰苴接住大剑,随手便将自己刚才所使长剑抛了出去。荆策欲待去接,伍云剑招当胸又至。荆策陡转身形,从剑刃之下直直滑过,正好长剑落至。 刚接到手中,只听伍云喊道:“暗器来了!”荆策又一惊,正要躲开,忽地想到刚才伍云捉弄田穰苴一下,便知他要故技重施,再来捉弄自己。遂笑笑不理。伍云见他不吃诈,便不再说话,专心与他拆招。 荆策自幼随父练剑,少时又入得金乌城,加上跟随周藏墨两年时间,武功已是一流。伍云却是少时习文,长时习武。若此刻二人文斗,荆策断然不是伍云对手,但伍云武功却是输给荆策一大截。五十余招后,伍云见自己已落下风,忽地出了一招“数峰飞出”,剑势飘洒,颇为可观。荆策倒是为之一惊。旋即恍然大悟:他这几日与田穰苴日日谈论,必是从田穰苴那儿学了来的。只是想他与田穰苴原来也只是口中拆解,手上些微比划,他竟能临场用来,便似已练习多日一般。金乌城名声在外,时常又有各国士子往来游学,荆策也见过许多,但如伍云这般文采武学,灵巧敏捷的,当真是极少。不由得开口赞道:“伍兄弟聪慧至极,当真少见!”却也忽地变招,比葫芦画瓢地用了一招他的剑法,原是刚才伍云与田穰苴过招之时,他在一旁学了来的。伍云认出,笑道:“荆兄笑话我!” 忽地又出一招“滔滔酹江”,剑势飘洒,又颇有几分凝重之味,与他惯用的招式极是不一样。荆策不禁心中又一赞:伍云虽然年纪轻轻,却是极能领会将军令剑的剑法之要。若这一招出手,只是飘洒好看,便会极为滑稽,而且平白减掉至少七分威慑之力。 将军令剑沉稳厚重,力逾千钧,虽然剑招似乎颇为简单,但即便是有人手把手得教来,如果练剑之人领略不了其中深意,也绝难练成。荆策便记得父亲帐前一亲兵,因于荆策有救命之恩,又颇为忠勇,父亲便将这套剑法传授于他,但足足两年,方才小成。 荆策虽心中如此作想,手上却并不太给伍云留余。待他中途变招之时,忽地一转身形,长剑递出,便是一招“遥指天狼”,正是那日周藏墨所讲。只是那日周藏墨用的是一截竹棒,他今日用的却是长剑,自是不会真的点在伍云手腕上,离得寸许,抽剑便回。饶是如此,伍云也惊了一下,忙撤招向后。田穰苴看得,叫了声“好!”原来也是认了出来。伍云回招,愣了一下,忽地又出一次“滔滔酹江”,荆策心知他必然是觉得自己刚才那招“遥指天狼”与田穰苴所讲的不太一样,一时之间,没看太清,想再看一遍罢了。便一笑,身形又转,长剑又出,这次却是点向他右臂“臂臑穴”,伍云一惊,只得又斜退避让。荆策本想再去点头“巨骨穴”,待他举剑反劈之时,便可近前两步,将他长剑夺下。又一想,这样似乎会让伍云太没面子,遂自作罢。 伍云连输两招,恍然大悟,道:“原来荆兄有高人指点。”原来他一瞬间,便已明白,既然荆策与周青阳相互倾慕,那周藏墨必然已是默许,既已默许,便决计会将自身武功传与荆策。他与田穰苴酒坞中一聊数日,早已知道荆懦、周藏墨与晏赤子之间关系,那周藏墨习得“将军令剑”,便也是自然之事。田穰苴虽得荆懦指点,但荆懦所用此剑,只在战场,何况荆懦本是方正之人,但周藏墨却是江湖谪仙侠客,必然极为灵活变通,将此剑招稍微变化,也是情理之中。田穰苴不知有此变招,那他自然更是不知。 荆策完全不知道,只一瞬间时间,伍云脑中已经转得百转,他身边所有人物,关系图谱,已在伍云脑中清晰如画。 荆策听伍云此说,笑道:“伍兄弟明日也能见到那位高人了?” 伍云闻言,忽地收剑,问道:“在下也能去吗?”他前两日在青梅酒坞与田穰苴远远看见周藏墨,只觉得此人如松如鹤,不带一点凡俗之气,心中羡慕不已,颇想一交。方才周青阳说三位,他却并不敢将自己也包含进去。如今听荆策一说,心下大喜。 荆策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忽地收招,顿时想起苍梧双怪的那个胖子来,不禁一笑,道:“据说西塞山山峰峻奇,风景秀丽,伍兄弟难道不想一道去看看?”忽地顽皮心起,叫声:“暗器来了!”伍云正愣,闻言急忙闪避。方知荆策诈他,佯怒道:“荆兄竟然诈我!” 田穰苴在一旁道:“就该有人如此对你一番!”又上得前来,拍拍荆策道:“小将军能将将军遗剑学得如此,真让人高兴!”他与荆懦虽然相处不长,但对荆懦为人却是素来敬重。加上荆懦又将“将军令剑”传授与他,待他便是高过那些豪门嫡出之子许多。他内心感戴不已,多年来,一直念念不忘。方才见荆策之剑神妙至极,竟似又高出荆懦一些,禁不住一阵激动。 话音刚落,只听一沙哑喉咙,由远及近叫道:“父仇不报,剑学得再好,也是不孝!哼!” 三人闻言,转首望去,只见一老者,白发凌乱,双目已瞎,又没了左臂,此时正单臂拎着那个黑影乞儿,在走廊上飞奔。身后四名酒佣,疾步追来。其中一人,手上正拿着一张铜丝网,只待近得前来,便将那独臂瞽叟抓进网内! 第八章 相逢故人 却说那独臂瞽叟一边拎了那黑影乞儿,一边飞也似地奔跑。那些酒佣们在后面追得半晌,竟是追赶不上。只见那瞽叟蹭蹭几步,便跑向门外。门口处忽的两名劲衣装扮之人,年龄都是极轻,血气正盛,横亘于前,拦住去路。那瞽叟却早已料到一般,手臂一扬,将那黑影乞儿扔出门外,又抽出腰中长剑,递招便出。那二人也自是武功不弱,一人飞身而出,去接那黑影乞儿,不料那独臂瞽叟一扔之下,力道极大,只得往后退出数步,方才立稳脚跟。另一人挥剑如影,身法也极为利落。独臂瞽叟听风辨音,身影甫动,快如飞蓬。那年轻人一招未到,他便飞剑横劈,气势凌厉,那年轻人吃了一惊,本欲退避,却终究是年轻人血性,竟硬生生去接。只听“锵啷”一声,那年轻人手中长剑竟然被生生震飞。另一人反应极快,立时又将那黑影乞儿放在地上,挺剑便来,毫不畏惧,只是武功毕竟与那独臂瞽叟相差太远,拆得几招,便也落下风,立时便败。 荆策三人,互看一眼,尽皆大骇。 饶是如此,那些酒佣也已赶来,忽地四人分开,各持一角,手中大网一撒,眼看那独臂瞽叟便要被套进网中,那独臂瞽叟却忽地身形一转,绕到那年轻人身后,将他一推,那年轻人也是反应极快,被那独臂瞽叟一推,便手腕一翻,以剑撑地,顺势往地上一倒,持网四人见此情景,忽地两人弃网,飞身又去与那独臂瞽叟斗作一团。原本门口的那两个年轻人,则拾起网角,与那两人一道撑开铜丝网,只待那独臂瞽叟露出一个破绽,便将他套进网中。 那俩酒佣虽也知武,但毕竟也是粗浅,三招未过,已然没有招架之功。 刚才那名剑被震飞的年轻人却极为机灵,忽地拿剑去击那铜丝网,剑网相击,其声泠泠然,另外三人看见,便也拿剑或击铜丝大网,或击地面,或就近去击墙壁。那独臂瞽叟本是目不能视,便只能靠双耳听力。一时之间,只觉音声大乱,便不知从何出招。那四人待他步伐大乱,忽地将网一撒,独臂瞽叟瞬间便被牢牢套住。 那瞽叟挣扎几下,意识到此网乃是精铜制成,自己手中长剑根本无能为力。遂一跺脚,道:“好!合是老荆矛命该如此,今日竟丧命于周藏墨之手。” 荆策闻之大惊。田穰苴也是一愣。 荆矛原是齐国平民,无有姓氏,因与寡母居于历山之中,打猎为生,便以“桑弓”为名。按照当时律法,平民本没有入伍参战的资格,荆懦某年逢春远足,恰遇他林中缚虎,便与他一番交谈,见他不仅颇有勇力,且事母极孝,便破例招他入伍。军中诸人见他平民一个,时常对他出言侮辱,他便也常常与人做意气之争,后来被荆懦一顿教训,幡然悔悟,自此而后,对人倒也算宽厚。战场上又总是蹈刃不旋,多有战功,荆懦便又将他提为帐前亲兵。 荆策一直在军营中长大,难免有时逞强,十岁那年,闯入敌围,是桑弓拼死将他救出,那一臂,也正是救他之时,为人所断。荆懦感他救子之情,奏明齐王,请齐王赐桑弓与己同姓,又因他战场上从来舍身用命,不知后退,便让他以矛为名。是为荆矛。又将“将军令剑”传授与他,前章所说两年方成者,便是荆矛。 荆矛对荆懦忠勇不二,人人皆知。 荆懦死后,帐前亲兵大多不知逃亡何处,荆策从周藏墨与晏赤子口中问不出有关杀父仇人什么信息来,便想昔日那些帐前亲兵们必然会知道些什么,也曾各地去寻找过。不想今日却在此遇见。 只是不明白他为何成了这般模样?可是也与父亲当年有关,不禁心下有些惨然。 仍是那四个酒佣持网,将荆矛抬至院中,互相一看,方才拿网出来的酒佣便拔足向后院跑去。不一会儿,只见一中年男子,丰神俊秀,儒雅彬彬。荆策也认得,原是周藏墨当年的书童,复姓孤竹,人称孤竹子。 孤竹子对荆矛看上片刻,微微一个点头,那四人便各自一扬手腕,铜丝网又被卷进原来那名酒佣手中。荆矛一愣,“哼”了一声,道:“姓周的,别以为这样,老荆矛便怕了你了!” 孤竹子却颇为知礼,虽然知道老荆矛眼盲不见,仍是是拱手一礼,道:“在下孤竹子,我家先生一早便出门去了。前辈若有事,晚辈可代为转告!” 荆矛听得不是周藏墨,便愤恨道“你也好!周藏墨也好!晏赤子也好,兄弟死仇不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心中气恼,便将孤竹子一并骂了进来。 孤竹子听得荆矛开口不逊,怫然不悦,道:“前辈来青梅酒坞硬抢客人之物,又出言辱骂,却是何意?” “硬抢!”荆矛道:“若不是你们这儿的人欺负老荆矛眼瞎,非要点住他穴位,这老淫贼早乖乖跟老荆矛走了。要不是你们仗着人多,能抓得住老荆矛!哼!” 原来他也已在青梅酒坞待了数日。今日听来往之人说带来一个整脸蒙面之人,心下怀疑,便潜入屋中与他一阵交谈。刚开口,便认出此人,两人原同在荆懦帐前,荆懦死后,各自纷飞,却终是恩怨极多。待要问得详细,酒佣们却过来点了他穴道。他本打算将此人留在酒坞,旋即又听别人提起小将军之名,本是一阵激动,想道:荆将军后人尚在,总算苍天未瞎。转而又恼怒万分,算算荆策今年应是二十二岁,不思为父报仇,却来酒坞中寻欢作乐!心头火气,便拿那黑影乞儿撒气。本是想要立时将他一掌打死,转而一想,若果真如此,周藏墨必然不会与他干休。他倒是见过周藏墨一面,知他武功之高,鬼神莫测,脾气秉性,也是偏僻怪异,心中又确实有些畏惧。便拎着那黑影乞儿想出去青梅酒坞后再与其算算总账!于是便有了方才一幕。 孤竹子听他说话如此,眼神转寒,冷冷道:“好!前辈此说,倒是在下不是了。青梅酒坞规矩,若是前辈能胜得过在下一招半式,所取所需,任前辈拿走便是!” 荆矛听得孤竹子如此言语,倒是冷静下来。他虽然看不见,但听此人说话中气十足,便知功力绝不在自己之下,何况自己又独臂眼盲,要胜过此人,却是大大不易。但他秉性好强,想得片刻,便道:“好!我若败了!任你处置便是!” 孤竹子接道:“前辈若胜了,此人自然由着前辈带走。客人若问,自有青梅酒坞承担!” “好!”荆矛道:“年轻人倒也干脆。你是后辈,你先出招吧!” 孤竹子却道:“前辈是客,又年长于在下。前辈不出,在下怎敢先出?” 荆矛骂了句:“啰嗦!”便不再与他客套,身躯微竦,长剑便出。他的长剑也极是长大,原也是照着荆懦大剑仿制而成的。 荆策见他性情竟也是大改。但毕竟尚能辨出些往日影子来。想他军旅之时便颇有受气且于自己又有救命之恩。心中顿时五味杂陈。待二人交手,却又不敢再做多想,专注而看,只担心孤竹子因他刚才出言激烈,一怒之下,会对荆矛不利。 孤竹子自小跟随周藏墨,武功自然也源于周藏墨。擅使长剑,剑招飘洒,又颇有几分周藏墨的波诡云谲之气。只是他受周藏墨影响,秉性也极是清高,见荆矛独臂,虽口中不说,却也不愿意以双臂对他,便自将一臂背在身后,只留右臂跟他过招。不过要是让他也闭上双目,却是万万不能! 荆矛行伍出身,剑气之沉,自不待言,又习得荆懦剑法。他虽天分不高,却极愿下苦功夫。十余年来,也已是一等一的高手! 二人相斗,又与方才荆策三人比划剑招完全不同。众人只觉得天色突变,乌云密布,片刻便要暴雨滂沱一般。两人剑刃时时相击,铮铮然长鸣如雷,连绵不止。待荆矛使出将军令剑,荆策便心下担忧孤竹子会拿变招之招来对付于他,看得半晌,孤竹子却只是身形飘忽,剑招多变,堪堪缠住荆矛而已。又见他一臂背后,即便荆矛剑势狠绝,也绝不双臂对抗,不禁又转而有些担心他来。 孤竹子此时心中却是大为苦恼。周藏墨数日前便知道荆矛来此,临走之时,又特意叮嘱他:虽不知荆矛来意,但他毕竟忠烈之人,若有事端,也切不可伤他性命。而此时,荆矛却是招招紧逼,且全不防守。看上去不禁是想要取他性命,便是连自己性命也不要了一般! 不知自己可是有什么地方惹到他了,竟令他如此恨上。 殊不知荆矛自从荆懦死后,又历经一连串巨变,早已对人世没了留恋之心。所虑者,只是没有为荆懦报得此仇,心中日日想着,即便死了,哪怕拼了性命,伤着仇人半根汗毛,也总是好过就此死掉。所以与人斗时,便从来只攻不守。反倒因为如此,与他交手之人往往甫一过招,便心生畏惧。若是与他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自然也不愿意与他死命相拼。 荆策三人自是也已将此种境况尽收眼底。田穰苴与伍云面面相觑,看荆策时,却只是专注于场上二人罢了。 孤竹子半晌无奈,只得出了一招“阴阳伏一”,将荆矛来去之招化入无影,却也再无反击之力。而后连续几招:百川入海、黑白弈棋、其海澹兮、春秋不变,却都是化解荆矛剑气之招。若是这几招由周藏墨使来,荆矛此时早已全身经脉倶伤,但孤竹子毕竟与周藏墨相距甚远。却也是顾忌荆矛性命罢了! 荆策与田穰苴心思却是一样。毕竟同在行伍之中,感情便格外深厚。虽孤竹子招招忍让,却还是担心荆矛一个不留神。此刻只盼二人能停手言和才好! 荆矛将“将军令剑”堪堪试来,劲风如刀,威力无比。场上众人此时早已被剑气所感,内功高者尚可自持,内功修为略微差些的,此时便已心胆具颤,坐立不安起来。待“一将功成”剑招完结,荆矛却忽地挺剑向孤竹子心脏处直刺过去,似乎不知“魂兮归来”剑招之要诀一般。 这招本是要先将剑划圆,作环抱之状,而后气运剑刃,直击敌人最薄弱之处。恰似战争已毕,将军收集死难战士遗骸,运回故乡一般。“将军令剑”中,这一招最是厚重,最是壮烈。荆矛挺剑直刺,却是与此剑招之意大为背离。 田穰苴叫声:“不好!”荆策早已飞身入内,突施一招“尾闾泄之”,卸去孤竹子一招“水满则溢”。这两招都来自周藏墨之教。孤竹子修为远在荆策之上,虽是刚才顾忌荆矛性命,出招之时,便也不敢十分用力。此时见是荆策飞身而来,又急忙收招,荆策仍是觉得剑气凛冽,似已直刺入骨,不禁后背一阵发凉。 孤竹子见他身形也是极为快捷,道:“好!几年未见,小将军武功进益如此。孤竹子再来领教几招!”原也是说给荆矛听,好让他知道刚才救他之人,便是他口中所骂之人。 荆矛听孤竹子一讲,脸上一愣。田穰苴飞身入内,一把将他带了出来。荆策抽出背后大剑,与孤竹子在场内打得雨疾风骤,田穰苴与荆矛二人却在场外相聊。伍云反被搁在一旁。他时而看看场上二人,见二人招式俱奇,时而舒缓如溪流潺湲,时而迅疾如电光火石;时而身影飘荡,如绿柳新枝,时而凝涩沉重,似波涛千丈,拍岸直击。心中遂一阵嗟呀,方知荆策刚才与他比剑时,是让了自己许多的。再看田穰苴二人时,只见田穰苴一边与荆矛说话,一边伸手比划,荆矛听得似乎颇为入神,时而问话,时而点头,虽仍是有些怒气,但眉头却已舒展了不少。不由得心中大奇。 荆策与孤竹子堪堪过够五十余招,孤竹子忽地一招“夏虫语冰”,荆策知道此招乃是诱招,少时他偶尔与孤竹子过招时,孤竹子出此招,他便对之以“井蛙语海”。见孤竹子面色含笑,知他也是记得从前之事,心下一暖,便如少时一般,长剑在手中几个团转,簪花一般,煞是好看。孤竹子却忽地一招“天地粒米”,剑势突转沉重,荆策知道孤竹子内功修为远在自己之上,不敢硬接,便纵身往后跃去,且避且战。本已无还手之力,孤竹子却又紧接一招“尾闾泄之”。荆策顿时只觉得自己剑去之力,如泥牛入海。孤竹子又陡转身形,练练向他刺出三招:“何多何少”、“何终何始”、“何虚何盈”。最后其实还有一招“何贵何贱”。荆策却不须孤竹子出第四招,已然败了下来。他倒是知道化解之法:“大雨无泥”、“大行无行”、“大音无声”、“大贵无贱”。却终是对这四招之诀不得要领,即使比划出来,也是生硬无比,毫无力道。好在孤竹子也不会真的对他怎样。 二人收招停剑,各施一礼。荆策笑笑,道:“多谢孤竹前辈剑下留情。” 孤竹子也拱手笑道:“小将军远道而来,乃是贵客。在下多有冒犯之处,尚请谅解。” 众人俱是看得专注,待二人停手,方才有人注意到,那黑影乞儿已是不见了踪影。门口两人,却是已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来。 荆策吃了一惊,忙飞身往外,却见门外隔一条甬道,仍是一四围之院,院中人声杂沓,吆五喝六。再看时,只见来往之人皆是脚步沉重的普通百姓,哪里还能看见黑影乞儿。料是自己专心与人拆招之时,穴道自解,逃了去了。不禁跌足气恼。 荆矛与孤竹子也飞身而来。荆矛却是地上一点,逾墙而出,叫道:“荆矛大意,必将他再追回来还给小将军!”荆策正要跟去,却被孤竹子一把拉住,道:“荆矛与那人原是故人,其中恩怨缠绕,小将军何不让他们自去料理一番!”荆策闻言,只得作罢。 第九章 樽俎折冲 晋平公欲伐齐,使范昭往观焉。景公觞之,饮酒酣。范昭曰:“请君之弃樽。”公曰:“酌寡人之樽,进之于客。”范昭已饮,晏子曰:“撤樽更之。”……范昭归以报平公曰:“齐未可伐也。臣欲试其君,而晏子识之。” ?——《晏子春秋内篇杂上第五第十六》 荆策听孤竹子一说,虽不明白荆矛与黑影乞儿之间到底有何恩怨,但也只得停下脚步。 四人会和,孤竹子拱手道:“田兄二人,来此应经五日,才具之名,早已传遍青梅酒坞。今日小将军亦到,何不共入书酒院中一饮?” 便领着三人穿过比武场,径直往后走去。又见一条甬道,极其平整,夹道墙壁上,却已被人题满诗文。荆策边走边看,虽然只能领略大概,但也觉得虽然有些是故作高言大论,有些却是真的道理深远,发人深思。人行走其中,只觉心神俱凝。 四人往右行走片刻,身后噪杂之声已消,尽头又见一门,门口立着一妙龄女子,眉清目秀,却另有一番书卷之气,见得四人走来,便将门打开。 孤竹子请田穰苴与伍云进去,却将荆策拦在门外。拱手道:“书酒院规矩,小将军须得自取一题,自解其问,而后方能入院。”说罢以手示意荆策。 荆策顺着孤竹子所指望去,只见右侧墙壁原是一个个暗格组成,每个暗格上又钉有铜质手环一枚,一拉手环,暗格便开。恰如棋盘上布满棋子,纵横排列,错落有致。想是每拉开一个暗格,里面便有一道题目。 荆策往院中望了一眼,只见院中仍是两层楼房,合围相抱,园种植翠,廊下流水。只是此时却颇为安静。偶尔有人行走,皆是曲裾深衣,腰中仗剑,士子打扮。便也不多想,走至暗格旁,随手拉开一个。只见里面一片竹简,竹简上书四字:樽俎折冲。 据说晋国想要攻打齐国,便先派大夫范昭出使齐国,以观齐国君臣朝堂之势,齐王盛宴款待范昭,酒酣耳热之际,范昭向齐王道:“齐国素来爱贤重士,昭渴慕已久,今日得瞻齐王盛颜,敢请齐王赐酒一樽!”齐王闻言喜之,便命左右之人将酒倒进自己酒杯,再递给范昭。范昭结过,一饮而尽,却不谢恩。晏赤子知其故意试探,便厉声命令侍臣道:“将此樽扔掉,为我王另换一樽。”范昭回国,奏报晋公曰:“齐国宫廷,深远之士有之,奇兵有之,故此时攻齐,恐不得天时矣!”晋国遂罢了攻齐之意。故有“樽俎折冲”之说。不出樽俎之间,而折冲千里之外。晏赤子是也。 荆策平日居于晋国为多,又对齐国之政颇为关注,何况是晏赤子之事,他自然知道。只是不知此简何意。不禁皱皱眉头,将竹简递给孤竹子。 孤竹子看看,似乎也微蹙了眉头,又笑笑,将竹简递给那位清秀少女。少女便拿着竹简向院中走去。伍云顽皮,跟在那少女身后走得两步,待看清上面内容,便返身回来,直对田穰苴眉开眼笑,低声说出简上四字,田穰苴闻之一愣。 荆策却仍是不解。 忽听钟声大响,传彻院中,继而院中之人纷纷而来。有年轻士子,有皓首学究,只见人头攒动,脚步纷纷。荆策吃了一惊,不知这又是何道理。 周青阳正饮酒微醺,问钟之响,便出来张望片刻。正要转身回去,看见站在门外之人原来是荆策,登时脸色一变,犹豫半晌,还是走了过来。伍云看见她,便对她一笑,她却冷冷剜了伍云一眼。伍云便转过头来,仍是止不住笑。 周青阳将那名清秀女子叫到身边,低声耳语几句。那女子便穿过人群,与孤竹子轻声耳语了些什么。只见孤竹子点点头,却又拱手对荆策道:“小将军远道而来,自然是青梅酒坞贵客,只是书酒院自来如此规矩,在下也不敢破例,还请小将军见谅。”此言却极有讽刺之味。 荆策自然听得出来。心性顿起,昂然道:“荆策虽是江湖之人,文墨粗浅。但先生有何见教,荆策洗耳恭听便是!” “好!小将军是爽快之人!”孤竹子故意将声音略微提高,好让周青阳听到。 青梅酒坞四进院落,第一进位普通酒肆,任何人,只要付得出钱财,都可入内。第二进院落中却有二人守门,游学士子,仍可直入,江湖之人,却须在那二人手上过得几招才行。第三进院落,所入之人,不管你有多富裕,也不管你武功多高,都得从墙上暗格中取出一题,然后自作其解,考量的往往却是一个人的见识如何。题目浅时,可能只是一句话出处,题目深时,却是令人敲响院中所置“夜雨楚公钟”,此时不管院中有多少客人,皆可对取题者发问,自然便是极难。不管题目难易,只要取题者答出,只需在一片空竹简上再留下一题,便可入得院中。若答不上来,便只能转头回去,待明日之时,方可再来。那第二院落中的士子,多便是因为不能自解题目,只得转身回去,又多不甘心,便暂时在第二进院落中待得一日,明日便可再试。田穰苴与伍云却本都在书酒院中,但书酒院中安静,俩人谈文可以,谈武之时便难免想要比划两招,在书酒院中却是极不尽兴,又会影响别人,便自己去了第二进院落罢了。 此时院中士子云集,学究深古,见荆策面容沧桑,身形峻峭,身后一把大剑,显是一江湖之人,顿时唏嘘一阵。 田穰苴那日来时,却不是此番题目。但他也知道规矩。见此情景,不禁颇费思量。伍云方才因为在剑上输给荆策,此时倒极是愿意看见荆策输掉一局,故仍是眉开眼笑。 此时门外若是别人,周青阳自然不管,说不定还会与别人一道瞧瞧热闹,但若是荆策,便得另当别论。 只见一年轻士子拱手道:“在下楚国李季。足下所取,樽俎折冲。敢问足下,可是齐国人士?”这句话问得极是平常,众士子却连连称好。 荆策觉得这句话问得似乎毫无逻辑可言,又见众士子连连称好,不知何意。忽地恍然大悟:若是这个士子只问他是否是齐国人士,便会显得极为干巴,极不符合士子身份。他虽在文墨上粗浅,但毕竟荆懦与周藏墨也都曾教过他一些。何况金乌城中来往士子极多,他也常常与之交谈,所以对他们的言语风格倒也极为熟悉。 转而又想:他既以如此语言问我,我便不能以江湖之言答他才是。遂说道:“在下幼年之时居于齐国,虽多在边塞一带,但齐国风物,至今犹记于心。阁下列国游学,可有到过齐鲁之地?” 众士子见他不上当,竟然还能反问一句,便有人唏嘘,有人叫好。 又一士子拱手道:“在下宋国戴潜。足下即是齐国人士,可知‘樽俎折冲’四字由来?” 孤竹子见那人年纪轻轻,问题却有些死板,不禁微微皱眉。众士子也各自对他一阵唏嘘。荆策答得也是尚为流利,言语也算工整。倒是让孤竹子一愣,转眼看见周青阳望着自己,目光幽冷,毕竟也不好折她面子。待荆策话落,便说道:“公子幸甚!齐国富甲一方,兵强将精,桓公霸业,至今无人能出其左右。只是可惜……可惜时至今日,却是凋落不兴,朝纲不举,大业难继呀!” 士子们却与江湖侠客不一样,遂规矩颇多,但个个都是灵透之人,何况长年游学各国,所见所闻,恐怕往往要比江湖侠客更胜一筹。孤竹子此言,众士子乍听之下,都知是提示之语,遂又一阵唏嘘。 周青阳此时,却想起荆策幼年无母少时又惨遭横祸,只得流落江湖,至今连冠礼都没有行过,心中便一阵惨然,遂以手按住金柳剑,她也不知道若荆策真的答不上来,自己该如何做,只是下意识地如此罢了。 荆策也是机敏之人,听孤竹子之言,便知他有心提示自己。当下略一思索,便道:“先生此言差矣。齐国自姜太公封国建邦,便煮盐垦田,富甲一方,兵甲数万,得天子授征伐之权。然而这些都是末尾之事,在下以为,齐国王室,历来敬贤爱士,天下士子,每每游学,必先至齐国,遂使齐国文风,蔚然深秀。若无此,何来管仲良辅?若无管仲,又何来桓公霸业?虽然近几年来,强臣据国,屡有事端,但历代齐王,并不一味暗弱,识人之明,用人之信,尚且有之,不然又何来晏赤子辅政?又何来樽俎折冲一事?在下倒是觉得,若是齐国再得一员良将,稍待时日,未尝不可与晋国并肩称霸,长远来看,更是不可量也。何来先生凋落不兴之说?” 这些话却不是他一时之间能说的出来的,只是记忆中晏赤子讲过一些,周藏墨讲过一些,金乌城中各国游学士子讲过一些,拼凑得来的。他说时毕竟有些心虚,便全无慷慨之气。只是他在内心想着,以孤竹子之才,必能识得出他此言是东挪西凑而来,虽然日后在他那儿脸上须是不大好看,但总要强过今时在众人面前丢脸。何况周青阳尚在,若要让他就此不发一言,退回前院,他宁可从此以后遁入山林,再不出来见人。心想至此,便言语朗朗,加上他自有一种坦率之气,众人听得,反倒觉得更为可信。 这番话又说得极为符合众士子口味。众人不料他竟能有如此见识,吃惊之下,便拍手叫好! 叫好声毕,便又有人拱手道:“足下说得自是轻巧,殊不知自来良将便是兽中麟龟,鸟中凤凰,谈何易得?” 荆策一愣,遂道:“天地毓秀,若是贵胄中没有,乡野中去寻;若是本国没有,外邦中亦可求贤。当今之世,列国争强,战局纷纷,人人皆有功业之心。若是诚心求贤,怎么寻不来良将大才?”这番话倒是他的肺腑之言。 田穰苴听得,蓦然想起荆懦来,只觉荆策此言,与其父亲平日所思,倒是颇为一致。 伍云却先是一番错愕,后来又听得心中高兴,便与众人一道,拍手叫好! 有此一番话,他自便可入得院中。周青阳松了一口气,穿过人群,拉着他便往院中走去,又对孤竹子道:“以后不许再为难荆策哥哥!” 荆策见她眼眶泛红,几欲流泪一般,心下不解。但听她对孤竹子一言,颇有责难之意,旋即恍然大悟。 孤竹子顿了一顿,还是又将荆策叫住,道:“小将军既已答出题目,请在此留下一题,再进入院中。” 只见方才那名清秀少女走上前来,手中端着几片竹简,一方砚台,一支毛笔。 周青阳转头又冷冷剜了孤竹子一眼,孤竹子看见,对她施了一礼,笑笑,却不作言语。 周青阳也无奈,便从那少女手中接过盘器,转身面对荆策。 荆策本来不知道该问些什么问题,因为他的问题可能在江湖,也可能在庙堂,此时却断然问不得。 取笔墨时他看见周青阳正看着她,目光中情深意深,忽地想起前些日子他从华容县回来,她接他直到林中,问他“云梦大泽,春波可好”,那时脸上娥娥泛红,娇艳如林中桃花盛开一般,他突然便没有问题想问了,提笔在竹简上写道: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然后放入盘中,二人便往院中走去。 众士子因他刚才一番言语,纷纷过来恭贺。荆策推脱不开,只得客套几句。周青阳心绪已平,便任他与众人寒暄,自去一边不管。 荆策半晌方脱身出来,一侍女将他引至田穰苴二人处。 伍云甫一见他,便又跟他笑闹几句,他便将刚才所说之话如何拼凑得来,一一跟他说明。伍云见他心思坦率,便又嚷着拿酒敬他,却是出自真心。 三人一樽酒未完,又有一名侍女过来,请三人移座,到另一僻静之室,屋中格外敞亮,又树影婆娑,如女子衣袂漫卷,飞云惊鸿,凭窗望去,正是青梅酒坞第四进院落,院中载满合欢树,此时尚不是花期,惟绿叶成荫,匝地成凉,小桥流水,叮咚入耳。三人按年齿落座,田穰苴最为年长,伍云最少。甫一落座,只听琴声泠泠,自小院中传来,弹琴之人,通体白衣,皑皑胜雪,腰缠软剑,澄澄金黄。正是周青阳。这第四进院落却是私宅,除了她与父亲,谁也进不来。绿树掩映中,一木雕女子,身姿婀娜,面容皎洁。正是她母亲的样子。 三人听得半晌,待琴声一落,伍云便又忍不住道:“田兄,你我二人,来此五日,众人叫好之声,不在荆兄之下,为何就不见有过这般待遇?”田穰苴虽素来端凝厚重,此时却也禁不住一阵附和。 一酒佣抱了一大坛酒过来,又取出各式酒具。伍云便又一指酒坛,道:“这酒必然也是荆兄最喜欢的酒!”荆策开封,只觉得清爽醇厚,扑鼻而来,果真是晋酒无疑。他心下高兴,便对伍云二人讥诮之言充耳不闻,又说道:“此酒清爽醇厚,正可以与朋友对饮!”三人遂或碗或樽,开怀尽兴。 青梅酒坞却并没有供来客住宿之地,三人饮至夜深,又在鄂城街市上逛得半晌,困倦袭来之时,又有人来,自道是扶桑古寓之人,客房已备,请三位去稍作休息。三人心知这必也是周青阳的安排,便也不加推辞,随之而去。 第十章 山有木兮·呼云小传1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斯人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斯人。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越人歌》 春秋扬越之地。 “越非有城郭邑里也,处溪谷之间、篁竹之中,习于水斗便于用舟。” “以地图察其山川要塞,相去不过寸数,而间独数百千里,阻险林丛弗能尽著。” “加以深林丛竹,水道上下击石,林多蝮蛇猛兽。” 那儿山林中湿热蒸郁之气,经年不散,痰涎矢粪,洒布其间;那儿蝮蛇猛兽,闻其声便令人丧胆;那儿江河湖海,星罗棋布,纵横交错;那儿山林中,湖河边,散布着一个个小部族,族中的少年与少女,“剪发纹身,烂然成章以像龙子者,以避水神也。”又桑间濮上,行歌坐月,无有尊卑,自由自在。 那儿的少女极其美丽,极其热情,而那个姑娘,则是方圆百里所有部族内最美丽的,最自由的,歌声最动听的。不间断地有男子,也有女子,对她唱出爱慕的情歌来,那些情歌与情人便哺育着她的美貌,还有她的骄傲。她告诉她明月下得伴侣,也告诉她林间草地的伴侣:“我要驾着小舟顺着河流漂走,我想爱谁,就爱谁!谁也拦不住我!” 后来她在一个月圆之夜,救回了一个异族的男子,她猜他应该有三十多岁了,他被狼所伤。南方的狼与北方的狼不尽相同,但也是群体集结,爪牙尖利。他竟然能逃得出来。 她将他放在溪流之中,本以为他可能会因为狼毒或者伤口太深,就此死去。结果几日后,他竟然醒了过来。一句话也不说,便又起身入了山林。 他虽然受了伤,但仍然步履极快,她根本就追赶不上,只得又返身回来。 过了几日,那人却又回来了。他回来跟她道谢。 他穿着异族的服饰,但又听得懂她的讲话。他从未见过那般的眉目风采,仿佛天上所有的星星都聚集在一起争相闪烁,去照亮山林河道一般。即使是族中最好看最英俊的少年,在他身旁都黯然失色。他只呆了一天的时间,教了她一些她从未见过的招式,然后便告辞离开。 可是她爱上他了,便在后面紧追不舍。幸好回去的路都是水路,她惯常在水中打浆,即使那人催动内力,她也总能赶得上。那人告诉她,他已经有了妻子,还有一个女儿,心中已满,无有空隙,她也紧追不舍。几日过后,她已经辨不出回去的河道了,那人便也不能将她抛下,只得与她同舟而行。她就在船上一边打桨,一边唱歌。她的歌声极好极好!那人听得呆了。她见他高兴,便一直不停地唱,连续七日,直至喉中出血,溅红岸上绿叶,又溅红那人衣衫。 后来行至一地,他便携她下船,到一个市镇去见另外一个人,并对那人拱手说道:“藏墨山林之中被狼咬伤,幸遇此女,方才得救。托于东皋兄,望东皋兄替我多加照看!” 她那时还听不懂他们的话,但心里明白他是想要将她独自留在此地,便大哭不止。那二人顿时无法。最后,那个被称作东皋兄的人便跟那人说道:“也罢,不如我便跟藏墨兄一道,去趟鄂城。”她见又可与那人一道,又欢欣不止。 鄂城极其繁华,她从未见过那么多得房屋,也从未见过那么多的人;从未见过那样的发饰,也从未见过那般斑斓五彩的衣服。 然而她也从未见过那般的女子。如云中明月一般的流光皎洁,如山顶泉水一般的婉转清澈。那女子与那人站在一起,正好辉映。 她顿时便心如刀绞一般,突然就使出那人教她的几招。她想杀了那女子,不全为那人,因为那女子容颜太美,神韵太美,让她觉得自己如同是活在泥中的生物一般。 但是那人也突然出手,并且出手凌厉,一下子便将她扔出门外。 那一瞬间,她便肝肠寸断,只觉得眼泪直往内心深处倒流回旋。 然后,她便跟着那个东皋兄走了。那人先医好了她的嗓子,又带着她四处行医,也教她武功。她唱歌给他听,有时也唱歌给他的病人听。 渐渐的,人们不再叫他东皋子了,而是称呼他东皋公。她敬他如同敬那人一般,但她只爱那人。 偶尔她也会碰上让自己觉得高兴的人,便会跟他们在一起一段时间,但往往又很快就厌倦了。 厌倦了,她就离开。 她仍然告诉他们:“我要驾着小舟顺着河流飘走,我想爱谁,就爱谁!谁也拦不住我!” 她见过师涓,又见过师旷,于是她的歌艺更绝,甫一为歌,便山林起风,飞禽鸣和。 而时间愈为流逝,她的容颜便愈为美丽。她不受束缚,自由不羁,而自由不羁便让她的美丽有了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最后,东皋公家人已经不能在看见她了。她便独自一人,或山林,或水域,一舟一桨,自由来去,仍是谁也拦不住她! 后来,她曾偷偷溜回来过。趁那人不在,她便溜进他的书房坐了半晌。那儿摆满竹简,她也只是随便翻阅。无意中翻到一卷,上面写着: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斯人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斯人。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那时已通晓各国语言,便拿了小剑,将“斯人”二字抹去,改为“王子”,因为他曾经的一个伴侣说过:“君王是天上的太阳,王子便如同天上的星星。”而她觉得,只有他才是她天上的星星。 临走之时,她又突然一时兴起,想让他知道她来过,便找来几片空竹简,写上: 滥兮抃草滥予昌枑泽予昌州州饣甚州 焉乎秦胥胥缦予乎昭澶秦逾渗惿随河湖。 这才是她最初的语言。她为她唱过上千首的歌,每一首歌她都还记得。 她将它们与其他的竹简放在一起。又坐了半晌。然后便离开了。走时见他桌上一支竹笛,上面涂着红漆,花纹也极是好看。便也顺手带走了! 她很高兴,因为原来那人的心底仍是记着她的。 几年后,东皋公托人给她传来讯息:那个明月一般的女子,死了!她突然一阵真心真意的伤心,又真心真意地哭了一场。 再一年后,她便又来到了鄂城。但他换了住处,而且那住处,她莫名其妙地总也进不去。她便日日荡桨在樊湖之中,几乎从不上岸,闲来无事时,便清歌一曲,。 有一天,她看见那人站在樊湖边上,便划船过来,悄悄立在旁边看了他半晌。他忽然老了许多,但那眉宇,那神情,却仍是十年前的模样。 他转首看见她,便走上前来,与她相聊片刻。他冲她笑,称呼她作“小妹”。 她知道他仍然不爱她。 她柔肠百结,最后却仍是荡桨往樊湖伸出而去。一边走,一边用他的语言唱着: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曾经给她起了一个名字:呼云。因为她唱歌之时,云中似乎也有人与她相和一般。 她很喜欢这个名字。 时值午时,山中花叶寂寂,偶闻鸟鸣。周藏墨立于山岩之上,山下正是水光潋滟,碧波万顷,那即是一方美景,也可是吴楚交战之地。 他直到有人会来。 果然,呼云从他背后走了过来。身上披着的,却是子晰的翠羽被。 “先生知道我会来?” 周藏墨半晌方道:“吴楚一带,好山好水,呼云想来想去,谁也拦不住的!” 呼云伸出手,想去拉他袖子,但终究怯了一下,笑道:“呼云要是哪儿也不去,先生可愿意留我在身边做个书童?” 周藏墨又半晌不语。忽地问道:“子晰如何?” 呼云摇摇头道:“呼云不知道,谁是子晰?” 周藏墨闻言,倒是愣了一下,转头看她片刻,问道:“你没见到子晰?” 呼云摇摇头:“我这几天一直在樊湖深处。没有见过谁。”她看见周藏墨的眼光一直看着她身上的翠羽袍子。便道:“这件衣服是我在湖上捡来的。只有一叶小舟,没有人。” 周藏墨又沉默了半晌。转头道:“小妹,从今天开始,不要再跟着我。前路艰险,我也不知道自己会碰到什么。” 呼云又问:“先生是碰到什么麻烦了吗?” 周藏墨点点头,慢慢道:“已经要开始了。已经要开始了。”似乎自言自语一般。 呼云往前走上两步,望着山下水光之色半晌。再回头时,却已不见周藏墨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