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 1 开封(上) “嘿!江湖上有道是武分南北,‘南存一堡,北有一乔’,那乔北当得起这名头,能以一人之力与数千之众的南一堡齐名,便是缘自于三年前开封铁塔那一战!诸位且听好了,话说乔北连挫江北二十一家门派之后,终于来到了咱们开封府。那时北武林最有名头的,便是开封府龙阳镖行的大当家龙有悔。当年太行山鹰狼寨的贼寇何止千数,端的猖獗狂纵,不可一世,却让龙大侠一枪一马给端了个干干净净,嗬,那是何等的侠肝义胆、英雄了得!乔北要想夺这打遍江北无敌手的名头,终须得过龙有悔这一关。可两人都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谁胜谁负那可关乎名声得紧,因此两人交手是私下约定,外人连半点讯息都不知晓。” “九曲阁”毗邻条石大堤,门迎黄河九曲,大可临风把酒,呼咏万丈豪情,乃开封府最负盛名的酒楼。此时二楼上围着酒保聚起了六七桌酒客,那酒保居中而立,一手扶住桌角,一手抓只筷笼,正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地讲他的“书”。但听话音刚落,周遭酒客便一阵纷乱,有人叫道:“既然没人知晓,你还讲个屁!难不成还让你个泼皮给瞧见了?”那酒保面露得色,身子微微前倾,说道:“客官恁的有见识,一说就中,不错,便是被小人给瞧了个一清二楚!别急别急,诸位别急,且听小人慢慢道来!”说着将筷笼往桌面一敲,续道:“那晚明月当空,有几位客官纵兴喝过了头,呜哩哇啦地吐了一大堆,小人留下来清理秽物,这才有幸瞧见了这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战。 “当时已是二更时分,客人刚刚走完,小人独个冲洗此处的地板,正憋气得慌,爹娘都给骂了千十百遍,猛一抬头,诸位猜我瞧见了什么?嗬,只见对面那铁塔尖上,月光映照之下,赫然多出了两条黑影。”说到此处,众酒客顺他所指,齐齐扭过头去,但见斜窗对面,开封铁塔黝黑胜墨,在湛湛青天底下,如山似峰,巍然矗立。 那酒保清了清嗓,接着道:“我还道是瞧花了,揉了揉眼,定睛再看。忽然,只见那两条黑影倏地一闪,便往下移了三层,继而上蹿下跳,追逐交叠,纠缠不休,我这才瞧明白,原来是两人在塔上动武。大家定然猜到这便是乔北和龙有悔了。可当时我确实不知是谁,心里抱着老大一个疑问,瞧着两人围着铁塔上下翻飞地斗了四五个周遭,不由看得呆了。 “说起武功,小人是个外行,什么招法套路那是半点不懂,可两人打斗之烈那是瞧得明白的。开封铁塔如此险峻,两人在上面却如履平地攻守似电,这等神妙武功,小人这辈子从没见过。这般斗了一刻钟光景,两条黑影总算分立开来,在塔尖对峙站立,就此不动。我正疑惑间,却见其中一人猛然跃出塔檐,跟一截木头也似,啵地栽入江中。这黄河之水何其汹涌,那人从数十丈高掉入水中,任他万般能耐,也是活不成了。等我回过神来再看,铁塔上早就空空荡荡,剩下的那人也不知何时走得无影无踪了。 “第二天晌午一过,乔北杀死龙有悔的消息便在整个开封府传得沸沸扬扬,我这才联想起前一晚的打斗,这样的高手,除了乔北和龙有悔,还能有谁?诸位说是不是?所以呀,放诸整个江湖,能亲眼目睹这场龙争虎斗的,便只有我李六一人而已!”说完,那酒保李六不禁双手叉腰,鼻孔上翻,满脸的自得不已。众酒客听他说完,都道是在吹牛,个个不以为然嗤之以鼻,回头自顾自喝酒去了,更有甚者,忍不住出声挖苦他几句。李六被骚得满脸通红,急道:“你们怎能不信我?嗨,这两日铁塔进出的人比平日多了不少,指不定又有什么人要决斗呢!你们竟然不信我讲的,你们……” 正自语间,忽听楼梯上踢踏踢踏,从楼底健步走上一个大汉来。众人的眼光一起射将过去,只见来人约摸三十岁年纪,着一身土灰色布袍,体态魁梧,面庞宽正,容色间颇有愁意,更兼几分沧桑之色。李六见来了客人,只得弃了满肚子怨话,陪着笑脸上前招呼。那大汉捡了靠窗的位置坐下,一面说道:“小二哥,十斤酒,五斤牛肉。”李六见他面容冷峻,心里不自觉一抖,小心翼翼地问道:“大爷是要招呼客人么?敢问还有几位?小的也好去备碗筷。”那大汉道:“就我一个,不用碗筷。”李六不迭地哈腰点头,心里却嘀咕着他一人竟要了十斤酒,喝得完么?饶是他生性顽劣,却也不敢多问,只得下楼端酒肉去了。 片刻之后,酒肉上齐,只见那灰袍大汉两眼放光,抓过坛子,倾酒入碗,接着一口一碗,饮罢三碗,方才长长舒了口气。他也不瞧周遭的景状,只管喝酒吃肉,不过片刻,十斤酒已然罄尽,五斤牛肉亦只剩下一小块。众酒客见他剧饮十斤烈酒,只是肚腹微微隆起,却无丝毫醉意,不惊惊若天人,容色间都露出钦慕之意。灰袍大汉吃尽牛肉,也不休息,结毕酒账,便即起身下楼。 走出“九曲阁”,那灰袍大汉抬眼望了望天,此时日贯中梢,将至午时。但见他牵过拴在门前的白马,便大踏步往开封铁塔而去。那马通体雪白,双目却是赤红,额间一线血色,更显神俊非凡。 行至铁塔跟前,那大汉神色怔忡,稍作迟疑,终究弃马入塔。方踏进大门,便见眼前共有八名剑师,分左右并排而立。当首一名剑师拱手上前,问道:“阁下便是乔北么?”灰袍大汉抱拳回礼,应道:“正是在下。”那剑师道:“我家主人已在塔顶恭候多时了,请!”说罢让开一条道来。 乔北也不多言,提步踏上,忽然眼前白光一闪,一柄青钢利剑从旁架出,拦在胸前。乔北微微一怔,随即面露冷笑,陡地大喝声“好”,袍袖一拂,欺身向前。当首那名剑师只觉一股大力涌来,情不自禁向外摔出,再回头时,却见剩下的七名同伴已然滚了一地,乔北却是踪影全无,不禁错愕难抑,抚胸失色。 乔北闯过底层,上到铁塔二层,却见通往三层的入口处坐着一个胖汉。那胖汉赤着上身,脸上肥肉堆积,几乎不见五官,满身横肉坠在地上,摊蹋开来。那胖汉见乔北进入,便费力地站起身来,从背后拖出一只硕大铜锤,拄在身前。 乔北心道:“敢情是设了一路障碍,要我一关关闯上塔顶。”念头刚转上一转,猛听那胖汉一声暴喝,铜锤当空抡至。乔北闪身而过,欲要抢入楼梯,哪知脑后劲风作响,端的迅猛异常,只得矮身避开,再抬眼时,那胖汉如山似岳,又已堵在道口。 那胖汉抢攻一招,已知来者身法迅捷,生怕被抢了空子,当下不再移动脚步,铜锤垂在脚前,打算死守入口。乔北清楚对手所想,心底顿时雪亮,双手划出个半圆,向那胖汉罩去。这一招“请君入瓮”出自他自创的“太极合相手”,旨在避实就虚,诱敌反击。那胖汉拳脚上的造诣不高,见乔北环臂扑来,当下抡起铜锤,凭空斫下,仗着千钧臂力,要将来者砸成一块肉饼。 乔北身形微滞,将来锤套入臂圈,双手绕锤疾速划圆,方划三匝,便已将来力消解于无形,跟着矮身欺近,一拳奔雷般击在那胖汉肚脐之上。那胖汉铜锤在外,回救不得,生受了这一拳。乔北拳中对手,却觉如击败絮,但他刻不容缓,连催三次内劲,方才撤拳跃开。那胖汉虽说皮厚肉粗,不惧外力,但被这股刚猛内力侵入心脉,一口气顿时接不上来,眼前一黑,就地扑倒,震得塔层地砖一晃,铜锤亦滚落一旁。 乔北正要踏入楼梯,忽地转念,想到其上每层均设有厉害关卡,如此硬闯徒费功夫,当即弃了硬闯的打算,反身穿窗而出,一手勾住上檐,翻身上了第三层,欲要从铁塔外部攀入顶层。 哪知脚方踏定,却觉脚下青瓦滑溜异常,庞大的身躯不由斜斜向外跌出。这一摔已然飞出了塔外,但他身手当真迅捷,半空中硬生生扭腰转身,展臂抓向犄角,却堪堪差了些许。匆忙间关节散力,手臂暴长两寸,食中二指已搭上犄角。只需借这一丁点力,便已趁势纵起,脚底使出千斤坠,稳稳落在飞檐之上。他俯眼看去,原来瓦面上涂了一层油脂,无怪如此滑溜。 乔北明了就里,有了准备,再次跃起,一搭一纵,上了四层。如此接连七纵七跃,瞬息间连上七层,塔顶已然近在咫尺。乔北心下稍喜,不作停息,趁势往顶层一跃。 便在这个当口,塔顶却迎头扣下一张白丝巨网来,一旦被其罩住,势必难以挣脱,要从这几十丈高摔将下去,跌个粉身碎骨。但乔北当真不愧“北有一乔”的名声,身子虽跃在半空,但双掌闪电般上击虚空,瞬息间连拍一十八掌,借势反消了上跃之力,落回檐面,双脚一蹬,横身蹿入窗口,堪堪躲过下罩的巨网。 乔北钻入塔中,身前早有一双孪生小童,分持单刀单剑,候在乾坤二位。两个小童一般的公子哥装束,面容甚是清秀,但盯着乔北的双目中却满含怒火。乔北望了一眼通往顶层的入口,眼前虽是两个小童,他却丝毫不敢托大,要知这已是最后一层,若非有过人本领,焉能镇守在此?他看清二童所立方位,呼地一掌拍出,击向左首使刀的小童。使刀小童横刀斜切,使剑小童也自一旁抢刺来救。但这两招都是普普通通的刺击,并无丝毫出彩之处。乔北却深怕是卖的破绽,不敢抢招,只是侧身避开。二童跟着欺近,一切一刺,与先前殊无分别。乔北心下奇怪,但仍旧不敢贸然反击,又轻轻巧巧地闪到外围。 如此十余合斗过,二童每次进招都是一切一刺,并无其他厉害的后招发出。到得第十五招上,乔北再也忍耐不住,豪气陡生,冷喝道:“有什么圈套,尽管招呼便是,我乔北还怕过么!”双臂一抖,还了一招。但他毕竟心有忌惮,这一招只发了三成内力,留足后劲,以相机应变。哪知这一招送出,二童立时被掌力掀翻老远,刀剑亦跌在地上。好在只用上三成力道,二童只不过受了些轻微的皮外伤,并无大碍,两人翻身而起,拾了刀剑,小眼中怒火喷薄,却不再进招。 乔北心头疑惑陡甚,但二童既不进攻,他也便不再动手,见两人似无阻拦之意,当下迈步走上最后一截楼梯。他心中疑惑难解,但心想立马便能见到此间定约的主人,到时一切自有分晓。这般想着,脚下跨过最后一阶,弯腰迈入顶层。 脚方踏定,却听铮铮丁丁的琴音平地拔起,眼前一名少女白衣胜雪,酥臂戴孝,端坐在塔层中央,膝前平放一把梨木七弦琴,乔北虽然走进,她却宛若未见,自顾自地拨弦按音,沉浸其间。 乔北并未生气,只是心中疑云重重,听她所弹之曲激烈轩昂,有如千军万马,呼啸而来,乃是一曲楚汉相争的《十面埋伏》,只不过较之寻常所弹,要高出数个音调,愈显肃杀刺耳。乔北不便叨扰,端立在侧,洗耳恭听。 曲方行过一半,渐入高潮,那少女指如轮转,在弦面上翻来掠去,曲音节节拔高。激昂至处,陡听一声破空惊鸣,竟是弦断琴毁,那少女十指虚按空中,鲜血一滴滴从指尖滴落,在琴面上溅出三两朵血花。那少女心情尚未平复,胸脯随着心跳,急速一起一伏。 良久,白衣少女方才抬起头来,弃座站起。只见她面容清俊,眉含远山,唇带娇红,眉心一点黑痣,平添英气。乔北抱拳施礼,说道:“敢问姑娘千里定约,所为何事?”那少女问道:“你便是乔北?”乔北道:“正是,还问姑娘是?”那少女淡淡说道:“敝姓龙。” 乔北心头一震,往事历历,如在眼前,随即问道:“姑娘是龙有悔龙大侠的后人?”那少女微微点头,口中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若非前些日子你在洛阳现身,只怕我这辈子都找你不到。”乔北叹了声气,道:“当年之事,我一直悔恨不已。但这三年以来,我始终隐姓埋名,藏身不出,并非害怕有人找我报仇,而是为了暗中寻找一个大恶人。当年与你爹在此一战,推根究源,也是因这大恶人而起。还容姑娘缓我三年,三年之期一满,若我还未找出这个大恶人,自当前来此处,引项受死。若三年之中,得能杀了这个大恶人,乔某毕生再无遗憾,自当前来开封寻访姑娘。”说完,他再不停留,抖袍转身,便向楼梯走去。 但听那少女一声清喝,从琴底抽出一杆六尺长枪,呼地便往乔北背心搠去。乔北觉出,斜身错开,回转身来。那少女下手不容情,枪尖抖动,势如风雷,又进七招。乔北一一避过,嘴上赞道:“好一套‘伏龙枪法’,没想到三年之后还能在此得见,真是大慰我心。” 自古以来,枪便是兵中之贼,使枪高手,最是难防。而花枪练法,讲究枪花抖得越小越好,越快越强,将浑身劲力收于这一星半点之间,均能势如破竹,无坚不摧。但龙有悔这套“伏龙枪法”却反其道而行,浑然不顾枪花所谓,翻来转去,大开大合,大有上天入地、倚天屠龙的气势。这门枪法大违常理,攻防间却往往能收到奇效,但它一意孤行,破漏也分外彰显,一旦伏龙不成,龙出生天,则再无任何克制之法,到时使枪者攻法无效,守法失度,唯有戳及自身,徒受其害罢了。 这少女使出这套枪法,显然是以之慰籍其父在天之灵,但她体态娇弱,与这套枪法太不相称,远远发挥不出其应有的霸气,攻防间反而错漏百出。但乔北深知她报仇心切,虽然窥见破绽,却一直收手不出,任她发泄心中仇恨。 如此斗到五十合后,那少女忽地收枪跃开,说道:“当年我爹便是在此处与你决斗,从这高塔上摔入河里,因而殒命。我是龙家后人,虽然不才,却要效先父所为,和你在这铁塔顶檐上一赌生死!”话音刚落,白影忽闪,那少女倏地穿到塔窗之外。乔北未及喝止,但敬她为父报仇之心,不好自行离开,当下一声长叹,也跟着钻出窗外。 瓦檐上浇满油脂,滑溜异常,乔北脚底生劲,方才抬起眼来。只见那白衣少女端立对面,花枪拖在身前,长发和雪裙一黑一白,在呼啸的河风中扬在一边,格外分明。乔北脑海中又浮现出三年前那个夜晚来,龙有悔亦是这般立着月光之下,顿感恍惚迷离,事如隔世,心中不觉隐隐作痛。 沉浸间,眼前枪尖陡然跳起,弯转如龙,雷厉行来。乔北收回心神,瓦檐逼仄滑溜,不便闪避,只好挥动双臂,套住枪尖,化解来劲。 白衣少女双臂弯转,一套“伏龙枪法”源源而出,乔北则好整以暇,一一化解。到得第七七四十九招上,乃是“伏龙枪法”的最后一招——“八方式龙飞六出”。这一枪蕴“八方归藏”之意,暗含八种变化,伏克龙之六出,刚猛异常,威力绝伦,乃天下枪法中至刚至烈的杀招。但此枪一出,便再无半点回旋余地,破敌不成,则必为敌所破。不过浩浩九州,能破解这霸烈一枪的人物自是寥寥无几。饶是如此,几百年来“伏龙枪法”的传人,却深知其弊,绝不会轻易使出这最后一枪,有的甚至毕其一生,也未曾在对敌中使用过。 而此时在这巍峨的开封铁塔之顶,一名弱质纤纤的少女,却在一声大喝当中,怀着为父报仇的满腔怨恨,使出了这天下最至刚至烈的一枪! 乔北见她肩头一挺,眉头不禁拧起。三年之前,他便是在这招“八方式龙飞六出”中,以“太极合相手”的绝招“扭转乾坤”破了龙有悔的惊世一枪。而此时此景,依稀便是当年,只不过眼前之人换作了龙有悔的后人而已。乔北心绪复杂,他深知白衣少女功力不足,无法将这枪发挥到淋漓尽致的程度,饶是如此,除去“扭转乾坤”,他却再无其他任何招数足以破敌。但“扭转乾坤”一经使出,势头便无法收住,这少女自然要赴其爹爹后尘,坠死在这开封塔下。几番纠结,乔北仍是彷徨无定,眼见枪至眼前,他却始终无动于衷。 哪知便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口,那白衣少女却在毫无征兆之下,猛地跃出铁塔,身子虚空,急坠而下! 乔北想无可想,本能之下跟着跃出,一手攀檐,一手抓向白衣少女。那杆长枪原就抵在身前,乔北合身扑上,左手抓住白衣少女手臂之际,红缨枪尖也噗嗤闷响,直透左肩胛而过。乔北忍住穿骨剧痛,大喝一声,左臂发力,将白衣少女掼回塔顶,自己也跟着一荡,翻了上去。 便在此时,忽听遥远呜呜声起,竟是攻城号角,此起彼伏,迭浪传来,声震四野,整个开封城似乎也摇摇欲坠!乔北心中一动:“闯贼来得如此之快!” 呼啸声中,却听那白衣少女的声音淡淡说道:“我武功远不及你,难报大仇,惟有以死相博,赌你来救,方才得以伤你。”说着轻叹一声,“但你舍命来救,足见天良未泯,我亦欠下你活命之情。况且日前闻你在洛阳现身,乃是为了阻止闯贼攻掠洛阳,足见你确负侠义,分得清大是大非。既然这样,我便信你一回。三年之中,每日午时,我都会在这铁塔顶层相候。望你遵守承诺,早日杀了你口中的大恶人,前来赴约。”说罢背转身去,眼眺远方,淡然说道:“你走吧。” 乔北心海翻覆,久久难平,口中说声:“多谢姑娘。”忍痛拔出长枪,封住伤口周围的大穴,止住流血,方才翻进塔窗,缘梯而下。其间路过那两个小童,乔北瞧见二童的眼神,只觉似曾相识,陡地幡然,想起龙有悔留有一女二子,这两个小童定也是龙家后人。不由忖道:“两个童子武艺虽低,但既是为父报仇,又怎能缺少他二人出力?这龙家姑娘如此安排,当真思虑周全,实乃女中丈夫,假以时日,必定大有作为。”又想到她不顾性命,以死相博,只为杀伤仇敌,不禁心神一聚,为之肃然起敬。 一层层走下开封铁塔,出得塔门,那匹白马便即靠拢过来。乔北暗暗运转内息,运行两个周天,气力恢复大半,方才牵过白马,一步步向着开封城东走去。 攻城号角一响,开封府便人人自危,家家关门闭户,要知李自成的数十万大军,攻克洛阳只不过花费了一天时间,而今兵围开封,恐怕城陷已非远日。乔北一路行来,偌大的开封府满城空巷,往日的繁华热闹全无踪影,心里不由微微一凉。 行近东门,远远烽烟翻滚而起,厮杀声、炮炸声有如山呼海啸般源源传来,城墙上兵丁运石担土往来不断,时有硕大的炮石击中墙面,震得整个地皮也似摇摇欲坠。乔北身入其间,只感热血沸腾,精神大振,先前的暗伤愁结顿时一扫而空,忍不住驻足停步,仰天长啸。 啸声蕴有内力,虽夹在数十万人的喊杀声中,仍是清晰至极,漫过整个开封府的上空。城门口数个巡查兵卒一惊而起,围将上来,领头的小校见乔北左胸染满鲜血,疑云大起,喝道:“兀那汉子,来这里做甚?”乔北应道:“开封城危,我欲一献匹夫之力,搏杀贼寇!”那小校将乔北细细打量一遭,便知来者不凡,忍不住暗赞了声“好汉子”,但他不敢稍有疏忽,想了想道:“那你跟我上城头见总兵大人去!”乔北拱手道:“好!”当下牵起白马,跟在那小校身后,拾阶而起,上了城头。 平眼一望,只见狼烟四起,远处黑影幢幢,人头攒动,数十万雄兵联营长二十里,宽八里,声势之雄,无以复加。东南面,一拨拨义军脚踩同胞尸体,穿过滔天箭矢,架梯登城,守城官军则推倒云梯,万箭齐发,阻却攻势。但义军前赴后继,源源不断,个个奋不顾身,官军守得极为吃紧。东北面,义军则集中所有火炮,照定城头的一处地方猛打,数十尊大炮一齐轰鸣,炸得城墙石块乱溅,城头官军则运送土石沙囊,堆积在此,偶有缺口炸出,便立马冒死冲上,火速填实。乔北身临其境,瞧出义军声势比之数十日前围攻洛阳时更壮数倍,想到义军发展如此迅速,不惊眉头一拧,心神大震。 走了一程,来到一座碉楼前,那小校在门外停步,跪禀道:“总兵大人,有位壮士想要入军杀敌,小的带他前来见过大人。”但听门内一个苍老声音道:“大敌当前,这等小事还来烦我,带他到后锋营去候着!”那小校吃了个闭门羹,心头有气,应了声是,回头对乔北道:“壮士,这边走。”便要带路。却见乔北浓眉高挑,容色阴郁,不但不退,反而一步步迎向前去。那小校未及阻止,便见乔北飞起一脚,将大门砰地踢开,踏进堂中,直把他吓得面色苍白,慌忙上去拉拽。 堂内几位将领正在议事,此时刷地站起,拔剑在手。另有一人居中危坐,身不卸甲,白发高髻,右耳被削去一半,左脸颊上则有一道长长疤痕,狰狞可怖。那人与乔北对视一眼,身子同时一震,一个惊声道:“是你!”一个沉声道:“果然是你。” 对峙一阵,乔北终于阴郁开口:“三年来我踏遍大江南北,却不想你竟混在官军当中,嘿嘿,当真让我好找!”那人便是开封府城防总兵陈永福,但见他缓缓起身,一字字道:“你是李自成派来的?”乔北冷道:“我来投军杀敌,当真是天可怜见,竟让我在此间听出你的声音。三年前那笔账,总该算算了吧。”陈永福道:“不过一帮乡民贱命,你何必定要逞这英雄苦苦相逼?三年前你便削去我半边耳朵、划花我半张脸,难道这还不能扯一个直么?”乔北喝道:“单家庄一百零八条人命,你便死上千百回也难赎其罪,区区一只耳朵一张脸,又算得什么!”陈永福冷笑道:“眼下世道大乱,敢问天底下谁没杀过几个人?区区一百条贱命,用得着你千里追杀,非要置我于死地?”乔北正色道:“天下的事我管不了,但你既在我眼皮底下作恶,我若纵容逞凶,这乔北二字,何以称于天下人之口?他日死了,九泉之下,叫我如何去面对那些屈死之人?” 堂内几位将领一直手把刀剑,只待总兵大人一声令下,便要将眼前这狂人剁成肉酱。此时陡听他道出“乔北”二字,几人都是行伍出生,如何不知乔北何人?尽皆全身一颤,饶是眼前之人身负重伤,都禁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陈永福沉默时许,忽而叹道:“也罢,你既找上门来,足见确是天意。但眼下开封危急,我身为开封府总兵,总领一城之防,岂可轻易就死?待开封解围之日,我这条命,你随时取走便是。”说罢胸膛一挺,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乔北一时踟蹰。就在这时,忽听城东北一声巨响,随即哗然之声大作,脚底亦是颤颤巍巍,似乎城墙随时都会坍塌。众人抢出碉楼,只见东北角上硝烟弥漫,一片大哗,一名小卒飞奔来报:“启禀大人,贼兵连番炮轰,东北角城墙塌陷,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众人大惊失色,陈永福慌忙部署应对。乔北望着远处,猛然间心思敲定,沉声道:“姓陈的,我便信你这一回!”说罢抛下众人,便朝塌陷处提气飞奔,头也不回地去了。 2 开封(中) 赶到当处,只见城墙缺口约有两丈来宽,城脚下一名红甲将军左手把枪、右手持刀,勇猛非凡,正沿着缺口杀将上来,其后兵卒黑压压一片,单是这条两丈宽的豁口,竟有上千人往里硬攻。城头官军不断投下沙袋土囊以图堵住缺口,却均被那红甲将军挑在一旁,踩于脚下,倏忽间,那红甲将军便倚仗沙袋土囊上升了四五丈,离城头越来越近。城上弓箭都运往了东南角,无法居高射击,官军们一时傻眼,个个手持沙袋,投也不是,不投也不是,不禁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乔北见此情况,不复多虑,顾不得左肩重伤,褪下外袍,将左臂牢牢缚在腰上,跟着从城头拔起一杆五六丈长的旌旗,兜头便朝那红甲将军搠去。 那红甲将军见了,张手揽住旗杆,一声暴喝,欲要将来人连人带杆一齐拖下城来,谁料连催三次劲,对头竟然纹丝不动,不禁心头一颤。 乔北身在城头,虽然未被拖动,但对手三次发力一次大过一次,险些便要将旗杆拖出掌心,不惊暗自对那红甲将军的神勇喝了声彩。随即拨动旗杆,挑落旁侧抢上的两个兵卒,收杆挡住红甲将军。这旗杆长近六丈,原本极难发力,但一经乔北之手,顿显灵动非凡,一挑将红甲将军的长刀封在外围,回杆打中其腰腹,一股内力沿着旗杆电涌传去。红甲将军虽是勇猛异常,但被乔北的无俦内力侵入经脉,头脑骤然间一黑,身不由己地往下斜跌。早有士卒将其身子接过,飞速送往后方大营。 乔北一杆在手,挥舞开来,当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攀登义军纷纷被扫落下台,城头众官兵瞧见,无不蹈手相喝。 乔北虽阻一时之攻,但深知缺口若不能瞬息间填复,终究要成为义军破城之机。当下一声厉喝,顺着缺口跳将下去,脚一触地,立马舞开六丈长杆,扫出一个七八丈远的半圆,扬声叫道:“快堵上缺口!”众官军回过神来,纷纷往下投掷沙袋。攻城义军亦是醒悟过来,如浪潮般纷涌扑上,要阻住守军填堵缺口。乔北鞭长莫及,被几个小卒抢进圈来,当下弃了长杆,沉步扬臂,一拳一个,将攻上者一一打翻在地。 但听身后响起一声高亢冲霄的嘶鸣,却是那匹白马从缺口处俯冲而下,调转身子,飞起后蹄,将数个攻城义军踢飞丈远。乔北顿时惊喜莫名,扬声赞道:“好藏血!”藏血马一声嘶叫,便似听懂乔北呼喊,出声回应一般。乔北精神更振,将拳脚舞得滴水不漏。义军将士冲不过这单人只马,反被乔北打得节节后退。 城头官军转眼便将缺口填平,忽地尽皆还回神来,不由一片纷乱,原来乔北尚在城下,独面几千义军,已然凶多吉少。早有官军将士找来麻绳,垂坠而下,呼喊道:“壮士快抓住绳索,我们拉你上来!” 乔北若是单身一人,以他武功,要想逃出重围攀上城头,自是轻而易举。但他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藏血,嘴角不禁惨然一笑,回身将绳索抛回城头,大声道:“不必了!”城上城下众人见了这一幕,无不骇然相顾。缺口填平,攻城义军不禁一缓,尽数向后退开数十丈,以防城头运箭来射。乔北一阵力拼,虽未动用左臂,却也牵动左肩伤口,鲜血渗出,竟将白底衣衫染红半边。他傲然屹立城下,一人一马,分外撼人心魄。一时间,攻守两方似乎都静止下来,人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盯住这一人一马,似乎要瞧其是进是退、何去何从。 乔北心中明白,义军退却只是一时受挫,少顷便会卷土重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抢先出击,能多杀一人,便是为开封城防多尽一份力。当下环眼眺去,忽地不远处一面龙黄大旗进入眼帘,其上一个“闯”字分外刺目。但听那方向上义军欢呼雷动,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逐渐蔓延开来,最终遍布数十万攻城大军。乔北心中雪亮,知晓来者定是闯军头目李自成无疑。凝目片刻,脑中忽地闪过“擒贼先擒王”的念头,这念头越来越盛,热血不由汹涌而上。 原来先前那位红甲将军竟是闯军第一勇将刘宗敏,他为乔北震晕后被抬回阵营,李自成听得这个消息,不惊大为震动,一时压抑不住心中好奇,不顾前阵危险和将士阻拦,亲自趋马前来,欲要亲眼一睹这一夫当关勇捍数千将士的究是何许人物。 乔北思虑既定,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俯身拾起数杆长矛,断作三尺来长,负在背上,又提起一杆七尺长矛。方才站定,身旁藏血忽地打个响鼻,屈腿卧下。乔北知它是要让自己骑上马背,念及以往,不禁眼眶潮湿,伸手抚摸藏血鬃毛,蓦地面色一挺,跃上其背。藏血放声长嘶,忽然泼喇喇撒开四蹄,势若惊电,迎向军阵。 前阵义军早已瞧清,一名士卒吹起号角,余众大半见过此人独当缺口的勇悍,不由耸然而动。李自成身在万余将士之后,极目远望,眺见来者竟是单枪匹马,也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早有一批弓箭手布阵前沿,羽箭密如疾雨,迎面扑来。乔北看得分明,右手将长矛抡出一个密不透风的大圈子,护在自己和藏血身前,羽箭一旦射入其中,立被绞落一旁。藏血马快得不可思议,羽箭方才射了一拨,它便已四蹄翻尘,冲进义军阵中。数个弓箭手不及反应,便被它踩在身上,顿时鲜血乱迸。 一入军阵,唯恐伤及自家人,义军弓箭便不敢再射。乔北少了这层顾虑,长矛疾抖,身前步兵登时惨呼声不断。藏血马四蹄翻飞,忽左忽右,专往义军密集处冲杀,所过之处,义军将士东倒西歪,哀号连连。这批攻城步兵无法挡住这一人一骑,一见藏血冲来,都不由心生忌惮,情不自主地往旁边挤动。乔北瞅准时机,趁势冲入。 此时离那杆龙黄大旗已然不远,迎面扑来的则是三千精骑。乔北从背上摘下断矛,抖手掷出,当前一匹战马立被洞穿,连人带马滚翻在地。跟着断矛一一掷出,例无虚发,攻在前排的数骑不分先后,尽皆人仰马翻。顷刻间断矛投尽,乔北右手长矛疾抖,三名骑兵咽喉同时溅血,堕下马来。 只见他一杆长矛拨扫挑刺,横抽竖打,犹如虎入羊群,周遭义军断无立足,藏血马速度丝毫不缓,仗着一往无前的势头,眼见便要冲出这一片骑兵重围。 平心而论,就算乔北武功再高,终是无法和这万数义军相抗衡的。只不过他先前数招便震晕闯军第一勇将,早在这成千上万的义军当中起到了震慑之效,再加上胯下藏血马的电奔神速,避免了被缠在人堆当中遭受围攻,这才得以瞬息间便冲过数层包夹。倘使他没有骑马,而是仗着绝顶武功往里硬闯,别说挨近李自成,便是要前进一步半丈,那也是千难万难的。 乔北刺翻数人,忽地右侧搠来一矛,当即右臂一收,堪堪将矛头夹在腋下。那名小卒吃了一惊,发劲回夺,使出了吃奶的劲,竟撼不动乔北半分。乔北肘部用力,啪地将矛头折断,那小卒收势不及,竟被自己的回夺之力掼下马来。乔北将折断的矛头取在掌中,瞄准龙黄大旗下那名金盔黄甲大汉,蓦地奋力掷出。 此大汉正是李自成。断矛头来势迅猛之极,端的难防,好在他一直注视乔北,见其展臂一抡,当即身随意动,歪向一边,断矛头堪是擦身而过。却听夺的一声脆响,身后众人一片惊呼,李自成回过头去,却是那断矛头正巧击中旗杆中段,印有闯字的龙黄大旗当即倾斜倒下,数名将士跃马上前,奋力将大旗扶正。 王旗未倒,李自成心头不由一松,但却着实对这单人匹马生出了倾服与惊惧之意,当即大呼道:“来者何人?”乔北又杀数骑,藏血马瞅准空当,冲出重围,直奔李自成而去,众军大哗,靠近的纷纷冲上拦截,却要么被刺翻在地,要么被甩在身后。待距李自成仅有三丈之隔时,乔北方才沉声吐字,喝应道:“乔北便是!”矛头一挺,闪电般抖出十数刺,向李自成铺天盖地掠去。 这一句“乔北便是”,落入众人耳中,顿时激起一片喧哗。李自成与众将士一般,心里都闪过一个念头:“原来是他?这也难怪了……”从第一眼见到此人,李自成便知来者大为不凡,但直到听得竟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北有一乔”,他也不自觉吃了一惊,心中讶然:“如此大英雄,却为何要去助那崇祯小儿,屠我义军将士?”他早有准备,将一把墨黑色军刀横在胸前,待见到乔北铺天盖地的攻势,仍不禁心有惊意,刀锋一卷,但听咔嚓一响,这锋利刃口,竟将长矛断去一截。 乔北一阵横冲直闯下来,左肩胛的伤口流血更甚,面色已如金纸,但他强自提住一口内息,将半截矛杆当成剑用,幻化出一套北海派的天溟剑法,取法穹海万象,端的快捷迅猛,变化万千,招招式式相连,又有海纳百川之姿、包罗万象之态。李自成则仗着一把绝世宝刀,将周身要害罩住,偶出一刀,欲要格断木剑。但乔北剑随心意,三十招下来,竟没让李自成一把大刀碰着剑身半分,反将对手封在一个狭小的剑圈之内。 周围不断有将士抢上围攻,均被乔北随手回剑刺死刺伤。但如此一来,乔北身子更虚,已觉力不从心,他三十招擒不下李自成,虽说是伤重力疲之故,却也不得不对眼前这闯军头子刮目相看。 再拆二十余招,乔北识出李自成的刀法,剑势不禁放缓,出声问道:“断魂夺命刀罗君彦罗老英雄是你何人?”李自成答道:“正是在下授业恩师。”乔北心头一震,暗道:“这人会使君临刀法,想来真是罗老前辈的嫡传弟子,罗君彦一代英豪,所收弟子必定不是恶人,但为何百姓听闻闯贼之名,都是如谈虎狼,色为之变?”这般想着,招式却更加松了。李自成听他称自家恩师为老英雄,明了他是有意相让,当下也不抢招还击,跟着将军刀舞得平缓下来。 这罗君彦师出崆峒派,年少时云游江湖,锄强扶弱,颇有侠名。嘉靖年间倭寇侵扰东南沿海,他立意为民解患,只身投奔到戚继光麾下,当了一名参将。与倭寇的第一仗,他便杀敌百余人,更手刃敌军头目,将那头目的倭刀留作武器。此后他屡立战功,官至都指挥使,在明军和倭寇中闯下赫赫威名,又因他对仗时使一柄纯钢倭刀,端的诡异古怪,却又霸烈非凡,所以得了个“断魂夺命刀”的称号。待得倭患荡平,罗君彦又随戚继光移师北疆,将一向桀骜不驯的边北胡民震得服服贴贴。后来张居正去世,朝廷庸臣当道,戚继光遭受排斥,罗君彦也心灰意冷,于是退身官场。此后他奔走江湖,凭一套君临刀法,专杀恶霸大盗,主持武林正义,侠名越来越响。待得年逾六甲,方才归隐山林,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但江湖中人,一旦提及“断魂夺命刀”的名号,都不免要竖起大拇指,道一声“大英雄、真豪杰”。 二人方才的拼命之态,一时间化作了切磋之状,乔北固然对李自成的看法大为改观,李自成对乔北自也生出惺惺相惜之意。如此再交十余合,乔北忽地抱剑归一,趋马退了一步,说道:“很好,很好,你既是罗老英雄的弟子,自然是侠义之辈,而非奸恶之徒。”一顿却又道,“但家国所在,乔北必须一尽忠君之义,便是赔上这条性命,也要助官军守护开封!”他面无血色,但那股冲天豪气,仍是一分不减地显露在眉宇之间。周围义军见此情景,虽一时不明究竟,但两人暂时罢手对话,没有闯王命令,便都不敢再冲上围攻。 李自成不禁喟然一叹,对道:“家固然是家,国固然是国,但朝廷不思为民,昏君在上,奸臣在下,这数千里中州大地,早已是千疮百孔民不聊生,我李自成也不想造反,但情势所迫,也只能应天命而起,顺万民之心,推翻这昏庸无道的朱明朝廷,创出一个四海清澄的大同天下。”乔北心中何尝不知这层道理,但他面色只一沉,随即肃容,说道:“既是如此,乔某也不必多言,那便得罪了。”断矛杆斜斜一指。李自成刀锋虚砍,应道:“可惜可惜,大家道不同,只好……”忽地截口惊呼道,“当心身后!” 乔北也已听出身后响起破空尖音,来袭之箭势头凶猛,生平从所未遇,他此时身负重伤,一阵力拼,已是强弩之末,根本无力闪避,陡然间疾喝一声,正要作拼死一跃,忽地胯下藏血长嘶一纵,竟人立而起,半空中扭转身子,迎向来箭。乔北大震。身下藏血骤然一声悲鸣,七支短羽弩箭无声无息地没入其肚腹当中。乔北但觉身下一空,已然摔出马鞍,滚出丈远,回头望见藏血翻卧在地,双目圆鼓大睁,四腿一抽一搐,只觉自己的心也似被这弩箭洞穿一般,剧痛难禁,猛然发声悲号,扑将上去。这匹马对他意义非凡,眼见它死在顷刻,他双目不由一潮,落下数滴滚烫的泪来。 但听身侧又响起一声破空之音,乔北心中怒极,望见来箭竟是从开封城头射来,只是寻常弓箭根本射不了这么远,这一拨七箭连环,乃是由“七星斗转弩”所发,射程较寻常要远一倍,而七箭鱼贯交叠,更是难以防范。这两拨弩箭笔直而来,瞄得分明,射的便是乔北。乔北何尝不知,心中一时迷惑,只得张起右袖绞开。忽然身边人影一晃,李自成也已跃到身前,挥刀帮自己格落两支弩箭,回头关切道:“乔大侠,没事吧?” 乔北正要应话,忽瞥见远处城头一道人影,猛地抢身而起,喝道:“当心!”一道掌力拍出,击向紧随“七星连珠”之后射来的一支暗箭。这支箭随在前一拨弩箭之后,且射箭人功力高超,暗箭竟然无声无息,端端鬼神难测,李自成回头问话,竟未察觉。这一箭正是出自陈永福之手。箭势霸道非凡,虽被乔北的无俦掌力迎面一截,仍然直挺挺地穿破掌力射向李自成。但听李自成闷哼一声,那箭竟然直直射中他左边眼眶,鲜血顿时汩汩而下。好在箭力已被掌力抵消大半,再加上他临危时下意识头往后仰,双手一合抓住了箭尾,因之箭头没有穿入颅骨,一条性命算是保下。但箭尖深入眼眶两寸,一只左眼却自此废了。 这一轮变故委实出人意表,周遭义军顿时惊得鸦雀无声。乔北却一声暴喝,夺过一张平弓,从地上抄起三支羽箭,以嘴叼弦,回头揽射而出。其间相隔数百丈,但他神力所至,城头三名官军竟是不分先后,张手蹈足堕下城墙。这时义军中才一片纷乱,众将急忙将李自成救护回营。乔北脑中忽地闪过此行原意是要助开封守城,而现下却反过来射杀官军,顿觉脑袋茫茫然一片,一时难分是非对错,呆呆立在当场。此时心力交瘁,诸般疲意统统袭来,他身子一斜,眸子里划过藏血马的雪白身影,却逐渐转为浑沌模糊,最终散作一片漆黑。 浑浑噩噩当中,忽而见龙有悔傲立在明月之下,忽而又见到一片庄园中满是血肉模糊、尸横如芥,忽而听得一声既长且重的悲嘶回响在黄河之畔,忽而又听得清辉之下那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于种种光影交换之中,乔北但觉头脑骤然清明,下意识睁开眼来。 映入眼帘的乃是一片灰白颜色,环了一圈,辨出是一个极大的帐篷,一名义军打扮的小卒端着一个脸盆,正错愕地盯着自己。但听那小卒颤声道:“乔……乔大侠,你……你醒了……”乔北点点头,那小卒面有喜色,忽地甩开步子,一溜烟冲出帐篷报告去了。 乔北知晓尚身处闯军大营当中,左肩伤口已经上药包扎过了,除了稍微有些痛感之外,倒是没有大碍。怔忡片刻,忽地想起什么,翻身而起,正要走出帐篷,门帏却一挑,从外步入一条七尺大汉,只见他左眼缠纱,浑身魁梧,正是闯王李自成。 他一见乔北起身,忙阻道:“乔大侠伤还未好,却是要去哪里?”他的左眼因救护乔北而瞎,言语中却没有丝毫不爽之意。乔北经过昨日一番突变,心性大为震动,他为开封守军卖命,陈永福却害怕他日后为单家百口报仇,反而架起“七星斗转弩”来射杀他,令他心为之死。而他杀伤了一大批义军将士,李自成却没有丝毫介怀,反而为其治伤疗养,令他心底折服,当下胸中情绪翻涌,歉然道:“乔某一介莽夫,却累你至此,先前一直多有得罪,在这里赔不是了。”说着便要拜倒。李自成赶紧扶住,朗笑道:“哪里话,我李自成过的便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这点小伤算得什么!能结交你这等英雄豪杰,便是赔上这条性命,那也值了!”乔北听得心气一壮,朗声应道:“既是如此,你不可再叫我什么大侠了,看得起乔某,便称一声兄弟如何?”李自成笑道:“那好,乔兄弟。” 乔北喜意一过,忽地颓然道:“我想去看看我的马。”李自成点头道:“此马神骏无匹,是匹世所罕见的宝马。只可惜……”俄而叹道,“你昏迷三日,我早已命人将它葬在黄河之滨,兄弟的伤若不碍事,我这便带你去。”乔北点头道:“那便劳你引路了。”当下两人出得营帐,早有一批将士簇拥过来,众人绕道大军后阵,径向黄河南岸而去。 来到黄河曲折之处,李自成命众将士远远站着,自行带乔北上了一处面北而凸的高岸,指着其上一块突起的小丘,说道:“这块地面北而望,俯滔滔江水于下,大有迎风击空、劈波斩浪的气势,当得起神驹的垂葬之穴。”乔北身临滚滚的滔天巨浪,一股豪气勃然而生,不禁点头赞道:“果真一块好地!也只有这里,才配埋葬这匹藏血神驹。”忽然双膝一曲,跪在当地,俯首三拜,方才站起身来。他思及往事,忽复黯然,俄顷叹道:“不瞒大哥,这匹马名唤藏血,却不是归我所属,而是另一位大英雄的爱驹。” 李自成不禁微感好奇,道:“能让乔兄弟称上英雄的,定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乔北颔首道:“不错。”言罢眼神数变,良久方才叙道,“三年前我路过陕西临兆镇,在当地的单家庄撞上了一个江洋大盗。这大盗杀光了单家庄一百零七口人,尚还在凌辱单家大小姐。我怒极出手,他打不过我,竟将单家小姐拦腰斩死,趁隙逃脱。我看着满院血淋淋的尸体,心中又怒又恨,当场指天发誓,定要将此大盗碎尸万段,以慰单家百口在天之灵。 “我一路追赶,但这人轻功着实不差,他断不与我交手,只顾一味逃跑,这样一来,他虽甩不掉我,我却也拿他不住。可最令我料想不到的,却是这人似乎来头不小,沿途时有门派出面拦截我,我为了追赶他,只好手不留情,这一路下来,竟让我挑翻了整整二十一家门派的当家。 “这人由陕越晋,北入京师,接着南下河北,围着河南和山东绕了个圈,最后来到了这开封府。我一追进开封,便有人送来请函,邀我赴龙阳镖行一宴。当时这龙阳镖行的大当家,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龙有悔龙大侠,我不敢有丝毫小觑,再加上那大恶人一时也不知躲到了开封府的何处,我便索性应邀赴约。酒过三巡,龙大侠终于言明此行真意,没想到他竟也是劝我别再追查下去,放过那恶人。他说这话时面色忡忡,显然心有苦衷,非其本意。我当场翻脸,断不同意,他便叹息着与我定下开封铁塔之约,言明若我输了一招半式,便不可再追查下去,倘若是他败了,他便将此人的行踪告知于我。我当时胆气一横,当场接下战约,扬长而去。 “开封铁塔那一战,我至今记忆犹新。当晚明月当空,清辉洒满塔身。龙大侠的四十九路‘伏龙枪法’,当真冠绝天下,势不可挡,我徒手相接,从始至终都落在下风。斗到最后关头,他使出最末一招‘八方式龙飞六出’,这是天下至刚至烈的杀招,顿时枪影铺天盖地而来,端的滴水不漏,破无可破。我赌命使出绝招‘扭转乾坤’,仍然无济于事。我本拟就死,哪知龙大侠却在最后关头骤然收手,漫天枪势顿时消解于无形。可我猝临突变,那招‘扭转乾坤’却收势不及,终于击在他胸口。他一口鲜血喷将出来,却豪然长笑,连道三声‘后生可畏’,忽而叹道:‘乔兄弟,我龙某一生重信重诺,没想到年老到头,却要违背一回誓言啦。’我尚未回过神来,却见他猛然跃出塔檐,身子笔倾,栽入滚滚黄河浪涛…… “这匹藏血宝马,便是当年龙大侠独闯鹰狼寨的坐骑。龙大侠投江自尽,这匹宝马竟然临堤望江,长嘶三日三夜,不吃不喝,双目尽皆赤红。后来我牵着它远去,走遍大江南北,找寻那个大恶人的踪迹,却再也杳然无寻。三年来,我虽牵着这匹宝马,却始终不曾坐上其背,非我不想,而是它不愿,大发脾气也不让我跨上鞍面。前日携它作战,竟是我三年来第一次骑上其背,当真唏嘘不已,却又狂喜难禁。没想到……唉,它却为护我而死,我一介罪人,怎值得起它千金之体……” 说到此处,两人心各有感,顿入默然,惟闻江风呼号,眼前浊浪滔天。沉默良久,乔北方才说道:“龙大侠让我一招,那是不愿看到那大恶人逍遥法外,希望我能继续追查下去,但他宁肯自尽也不吐露那人半点踪迹,定然又有莫大苦衷。我发誓要将此人找出来,但人海茫茫,却又谈何容易。可皇天不负有心人,就在我心灰意冷之时,竟让我无意间撞到这恶人!”陡然间双目精芒暴射,转头对着李自成道,“李大哥,这大恶人眼下就在开封城中,我须立马进开封府一趟,找他清算旧账,否则再让他逃脱,恐成毕生大憾。” 李自成讶然道:“可昨日医官诊断,半月内你不可再行动武,否则牵及左肩伤口,只怕一条左臂就此废了!”乔北豪迈笑道:“若心不安,四肢齐全复有何用?”目光直射黄河浊浪,坚毅不可撼动。李自成知规劝无用,只得道:“那乔兄弟定要小心行事,不可轻易性命,须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乔北颔首,迈步回营,忽而回首道:“李大哥,你是乱世英雄,有鸿鹄大志,这浩瀚九州,方是你翱翔之土。乔某虽然无知,却也略懂民心向背,攸关至紧,还望你约束部下,不乱杀一名百姓,不抢夺分毫钱财,民心所向,大事必成!”说罢再不停留,迈步渐远。李自成心有所感,独面浩瀚大江,眼前苍云变幻,只觉胸中坦荡,一片明净。 3 开封(下) 乔北不作任何停顿,穿过重重义军兵将,沿途无人阻拦,一直来到开封城下。李自成一只眼睛丢在开封城下,这三日来,义军不分昼夜,报复性地疯狂进攻,以折损数万兵马的代价,重创开封守军。整座城池在漫天炮火和喊杀声中摇摇欲坠,开封城已至穷途末路,但仍在苟延残喘着最后一口生气。 乔北一边躲闪城上射下的箭矢,一边手攀脚踢,转眼便上了城头。数名官军大喝着挥刀围上,正要砍杀,忽听一个声音喝止道:“住手!”一名偏将手拨人丛,大步行来,喜道:“这不是大壮士么?你逃出来了?”他认出眼前这人正是当日力当数千贼军的壮士,本以为他被贼军捉住,定然碎尸万段,尸骨不存,不料仅仅三日过后,他竟又活生生攀进城来,当真既喜且惊。乔北点头应道:“我有要紧军情须当面报知陈总兵,还烦将军带路。”那偏将深信不疑,道:“大壮士请随我来!”说罢当先引路。 那偏将随口问道:“大壮士,贼军势众,你怎生逃出来的?”乔北不假思索便答道:“想来贼军是欲从我口中套知情报,是以不但没杀我,反而先替我治伤,只用枷锁把我锁起来。哼,可我一旦苏醒,区区数条铁链,又能奈我何?我震断链锁,杀了看守,便直奔城中而来,生怕晚了一步,来不及把重要情报禀告上去。”那偏将忍不住道:“壮士得到了什么消息?”乔北道:“非我信不过将军,但此事攸关开封存亡,不能轻易说出来,还请将军见谅。”那偏将笑道:“壮士客气了,我只是一时好奇心起,既然事关紧急,那依军法,自然是不能随意说出来的,壮士做得很对。不过昨日总兵大人已想出了一条覆敌妙计,只怕过不了午时三刻,这群贼众便要尽数土崩瓦解啦!”乔北听得心神剧震,口上却装作淡淡问道:“哦?那是什么妙计?”那偏将得意笑道:“昨日总兵大人派了一支军队偷偷坠出城外,赶往朱家寨河堤上掘河,要引黄河水来淹贼众。嘿嘿,估计这会儿差不多快掘通啦!”乔北着实吃了一惊,道:“掘开黄河?就不怕大水淹了开封?”那偏将道:“开封城基较城外郊野要高出一两丈,总兵大人已详细测算过,下令只能掘多大的口子,这水便只淹城外,淹不了城内。壮士放一百二十个心罢。” 乔北如何能够放心得下,他心思数变,本想赶回闯军大营报信,但又担心由此对开封守军不利,想来想去,好生为难,心中忽地长叹,只觉这天下大事,自己一个人万万承担不来,索性站在中间两不相帮,任随事态发展罢了。 刚敲定心思,便听那偏将禀道:“总兵大人,上次那位大壮士求见,说有紧急军情禀报。”不远处城头立着一位银铠大将,远眺战况,威风凛凛,正是开封总兵陈永福。他蓦地回头,陡然全身一震,吃惊道:“你……你没死……” 乔北此行不为相助闯军和官军任何一方,只求解决私仇个恨。先前他一直有所顾虑,一旦杀了陈永福,难免造成开封守军大乱,那时闯军趁势大举进攻,开封必然不保。但此时知晓官军已有掘河淹贼之策,大水倏忽便止,到时开封之围不攻自解,自己便算杀了这位总兵大人,也不会给闯军以半点可趁之机。这般想着,紧悬的心终于平衡下来。 但听乔北应道:“我为开封卖命,你却公报私仇,暗中施袭,嘿嘿,我乔某没死,可叫你这位总兵大人失望了。”旁边那偏将听出事情不对,满脸惊疑不定,忽地跃开两步,拔刀在手,直指乔北。乔北视而不见,说道:“眼下你破敌在望,公事已了,咱们的私仇旧恨,只怕得算一算了。” 陈永福冷笑道:“你重伤在身,徒剩一臂,‘太极合相手’施展不出,那不是来送死么?”乔北豪然道:“对付你这种小人,一条手臂只多不少!”说话间,右爪倏地抓出,旁边那偏将还未回过神来,胸口中庭穴已被扫中,手中单刀也被乔北夹手夺过。陈永福身后众将士瞧见这一幕,纷纷刷刷刷地拔出兵器,便要冲上。陈永福却张手拦下,冷冷笑道:“别以为江湖上送了个‘北有一乔’的虚名号,你便狂妄上天了!你既自不量力,我陈永福今日便送你一程。拿兵器来!” 话音一落,便有两名小卒气喘吁吁地抬出一杆黄铜点金枪,陈永福张手接过,猛往地上一拄,但听一记脆响,地上石屑乱飞,竟戳出一个寸深的小洞来。这杆枪通体熟铜打造,重量非同一般,挥使起来必是刚猛非凡。陈永福长枪斜斜指天,倏尔划出三个半枪花,抖至身前,摆出一个起手势。 乔北识出这路枪法,浑身不由一震,颤声道:“‘伏龙枪法’……你,你是……”陈永福哈哈大笑:“我便是伏龙派第一十七代掌门,你可听清楚了?”乔北失色道:“那龙有悔……”陈永福接口道:“龙有悔是我师弟,他武功虽高,可终究是我伏龙派门下弟子,三年前与你那一战,便是我命他做的。” 乔北胸中疑窦豁然而解,难怪江北有二十一家门派替他出头,难怪龙有悔宁愿自尽也不能说出他的下落,种种因由,都在于他是江北第一大家伏龙派的掌门。想通个中环节,乔北却愈发愤概,喝道:“好,好,你竟是堂堂伏龙派掌门,哪知却不顾身份,干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理应诛而不待,我乔北今日便要为单家百口和龙大侠讨回公道!”说罢单刀虚砍,护住两翼,抢攻上前。陈永福冷冷一笑,铜枪斜扫,枪刀一交,乔北但觉虎口一痛,半条手臂酥麻,急忙变招,刀成绕势,紧贴枪杆砍入中宫。陈永福枪走竖立,格开这一刀,凌空一劈一撩,乔北身闪刀拨,避了开去。 一时间,两人翻跃往转,一边枪势一泻千里,一边刀光收而不漏,斗得恰是旗鼓相当。但乔北身负重伤,只运一臂,无法施展“太极合相手”,终究处处受制,渐落下风。所幸陈永福身为伏龙派掌门,但一生热衷功名,武学造诣上去师弟龙有悔甚远,一套“伏龙枪法”施展出来,威力却大大不及了,一时间倒也制伏不下乔北。两人越斗越烈,身外炮火横飞、箭矢纵横,那也无暇顾及,翻翻滚滚间,便已拆了两百来招。 便在此时,忽听远处闯军鸣金收兵,数十万攻城部众轰然而退,顷刻间便撤至极目之处。众官军一时莫名其妙,陈永福心里却一片雪亮,闯军定然已经侦查到自己的水淹之策,因此撤往高地躲避。虽不能淹杀贼军,但阻却贼众一时攻势,缓开封一刻之围,对开封城军民自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当下将心放宽,凝神出招,收发间渐臻化境,欲要置乔北于死地。乔北颇感重压,左肩伤口淌血不止,刀枪一轮轮硬接实挡下来,右手麻感渐甚,好生吃力,不觉心中一灰。 再斗片刻,乔北丧极生怒,忖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就算杀不了这贼人,终究得伤他一笔!”猛然间刀势大作,势夹劲风,威猛异常。陈永福心头一凛,但随即便知这已是强弩之末、最后一搏的拼命之态,当下仗着枪长刀短,将乔北封在两丈开外,令其无法近身,自家则坚守不出,耗敌精力。乔北一阵狂攻,收效甚微,左肩血流更甚,面色渐转苍白,头脑昏昏厥厥,眼前陈永福面貌模糊,一丝冷笑勾结脸颊刀疤,愈显诡异之极。 忽然间,极远处爆出一声山崩般的巨响,身侧立时大哗,数万守城将士尽皆纷乱,饶是陈永福从军数十载,历经大小战无数,仍然凛然失色,不知发生了何等变故,抽目望去,但见十里之外,一线白色奔涌而来,疾逾奔马,顷刻便抵城下,竟是数丈滔天洪水,携摧山裂地之势,汹涌而至!陈永福心下一惊:“贼军掘河淹城!” 原来乔北走后,刘宗敏便来向李自成禀报消息,说是探知明军欲要在朱家寨河堤掘口,引水来淹义军。李自成一只眼睛丢在开封城下,狂攻数日,竟没收到丝毫成效,早是愤概不已,一听此消息,愤怒之余,忽地生出一念:以牙还牙,引水淹城!当下命数十万大军迅速撤往高阜之地,防备大水突至,随流卷走,一面派牛金星督二千兵勇民佚,将开封上游的马家口长堤掘断,引黄河水灌进城去,一面命刘宗敏征集大船小舟,伺大水灌城之时,乘船抢攻开封。 明军掘河有一百来人,闯军则有两千之众,因而一慢一快,竟在午时同时掘断河堤,两处水流同时溃决,顷刻间江水横窜,声若山崩,疯涌而来。 李自成没有估量到水势竟然如此迅猛,义军虽撤到高地,但驻在稍微低洼一点的万余兵马,仍然被洪水冲走了。目送滔天洪水淹没开封,一座大好城池就此摧毁,李自成也不禁微感后悔。但事已至此,任何叹悔都已于事无补了。 眼见滚滚浊浪拍打城墙,守军尽皆胆惊欲裂,急忙担土塞门。但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守军仔仔细细加固城墙,洪水仍然沿着墙缝门隙往里流。水流激荡城墙,发出“叭、叭”的响声,令人心惊肉跳。 午时三刻,开封城坚固的城墙终于抵受不住越来越大的压力,洪水冲破曹门,继而冲破北门,沿大街小巷一倾而下,昔日繁华富足的开封古都,霎那间变成了一片汪洋,百万军民尽成鱼鳖,雕梁画栋皆化残砾,偌大一个开封府,除了钟鼓楼、相国寺、开封铁塔以及城墙出在水面之上,余处尽没水中,四处哭丧不断,哀号连天,其势惨绝人寰,触目惊心。 守军将士有的救援溺水百姓,有的抢夺漂浮财物,有的则呆傻在原地。而陈永福则还在与乔北作殊死一决。大水淹毁开封,城虽未陷于闯贼之手,其结局却尤有甚之。陈永福虽然品行不端,一生干过不少坏事,但他以大明开封总兵之职,镇守开封已近二十余年,对这座城池情结倍深,因此闯贼大举来攻,他竟以弱敌数倍的兵力进行顽强抵抗,誓死不降。此时开封城毁,他一颗心顿时便似被掏空一般,愤怨难已。悲愤之中,陡地纵声长啸,手上枪法顿转刚猛凌厉,一套“伏龙枪法”源源而出,势不可挡。乔北直被逼得左右支绌,难以招架,一不留神,胸口衣衫便被挑去一片,右侧大腿也被拉出一道口子,顿时鲜血横流。 陈永福一心泄愤,旁无顾忌,只管将四十九路枪法一招一式地演练下来。到得第四十八招“回头式中庭望月”一过,肩头骤挺,手腕翻转,一招“八方式龙飞六出”虎虎生风,有若龙翔穹云,伏诸四面,又似日出东海,光普八方,一时漫天枪影纵横倾泻,席卷而来。 三年前乔北得能击败龙有悔,实是龙有悔临招收手,刻意容让之故,“太极合相手”中的“扭转乾坤”纵然神妙,有逆转成败之效,却也无法与之相抗,更何况此时他左臂不能动用,便连这招“扭转乾坤”也使不出半分来。 乔北力拼甚久,原本头脑昏沉,但这惊天一击对他而言实在刻骨铭心,眼前陡然跳出皓皓明月、九天枪影,头脑骤然清醒异常,一招破敌之法自然而生。但见他斜身扑上,将左半边身子送上枪尖,右臂一抡,单刀穷尽毕生气力,凌空劈下! 噗地闷响,枪尖贯肩而过,卡于骨中,漫天枪影顿时消解!与此同时,刀光倏灭,无声无息斩破肩头,没入胸膛! 陈永福倾然而倒,脸上却挂着莫名的笑意。乔北迎风而立,独面汪洋,却悲从中来,仍不住仰天悲啸…… 良久,乔北终于还回神来。眼望四方惨状,心中却出奇的平静。怔忡片刻,他忽地抬头望天,脑海中乍然浮出一句话来:“三年之中,每日午时,我都会在这铁塔顶层相候……” 跟前漂过一块木板,乔北一跃而上,摇动那杆从肩头拔下的铜枪,划水前行,直望极目处开封铁塔而去。在其头顶,炎炎烈日当空普照,洒下万般光芒。其时日上三竿,尚在午时…… (注:明朝的最末几年,李自成所率领的义军所向披靡,各地明军一触即溃、不堪一击。但开封城是个例外。历史上,闯军曾先后三次兵围开封,共历时一年零九个月,而未能破城,最终结局正如小说中所提到的那样,黄河水倒灌入城,开封由此而毁。这篇小说中写到闯军围攻开封,直到大水淹城,前后不过三天,这其实是与历史完全不符的。但限于篇幅较短,更求情节的推进,因而只能改写成这样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