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 编辑部点评 【穿越解析真情,异世诠注信念】以穿越为创作背景,表现手法独树一帜,立意高深幽远。文笔睿智冷静,布局缜密周到,婉转细腻不失遒劲,清新灵动蕴含坚韧,现代人的思维与封建王国风俗民情的相锲合,理智与情感的交锋,国家大义与个人信念的交错,亲情爱情的抉择,把人物和情节一次次推向矛盾冲突的风口浪尖。作品浓墨重彩、淋漓尽致的渲染出血肉丰满、惊世骇俗的奇女子形象,把古代作为解析理想信念的平台,把爱情建立在理解包容的基础之上,彰显其立意超凡脱俗,内涵深邃,感染并震撼着读者的心灵。本文现己由朝华出版社出版(isbn:9787505419070)。 作者简介 惊鸿:女性,双鱼座。生于七十年代。 自幼喜好舞文弄墨。中学时代起就陆陆续续地开始写故事,自娱自乐。 2006年底开始在晋江原创网发布小说。 已出版小说:《如梦令》(朝华出版社) 即将出版小说:《鹦鹉》(磨铁文化)、《我爱安心》(国际文化出版公司) 作品相关 出版信息 作者:惊鸿 开本:16开 出版社:朝华出版社 出版日期:2008年6月 定价:45.00元 封面文字: 鲜衣怒马,桀骜少年……那是他们在草原上的日子,虽然在多年后看来仿佛只是一场梦……而她,注定是他终生的爱与痛。 腰封宣传语: 惊鸿带“女捕快”惊世一跃穿越版《玉观音》横空出世 网络当红写手惊鸿pk名作家海岩 天朝女捕快“西夏”叫板缉毒女刑警“安心” 内容简介: 这是一个关于爱和勇气的故事,一个关于理想的故事。 当一个女子决定与最爱的人同生共死,他却最终选择了离开,当她满怀豪情,苦追理想,却要面临失去爱情和亲情,她,该怎么办? 现代缉毒女刑警西夏因被最好的朋友陷害,被推下悬崖,误入了另一个时空——天朝,身份也随之变为礼部侍郎记文则府上的三小姐记舞潮。在那里,她没有忘记自己的梦想,冲破重重阻碍,当上了天朝第一个女捕快,也是在那里,她遇到了她最爱的人。然而,在权利与阴谋的纷繁斗争中,在律法与人情交织的现实世界里,她要做出一生中最艰难的抉择…… 那理想世界就像一道光芒 《如梦令》的作者惊鸿为我们抖开了一幅旖旎又辽阔的画卷: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奔驰的骏马,白衣飘飘的温润少年,英气十足的豪放女子。这里有游牧民族甘醇浓烈的美酒,也有宫廷内外百般纠结的权利斗争,既有纯净如水的星光下的爱情,又有分手后狭路相逢的爱恨纠集…… 这部作品虽然长达46万字,但是小说的人物线索却是非常清晰,女主人公西夏是最重的主线,明韶与风瞳分别为副线,在上半部分中,以西夏与明韶的起伏情感为重点,下半部分中,主要刻画西夏与风瞳不离不弃的爱。 小说对女主人公的出场安排得十分奇巧,很让人眼前一亮:在草原的茫茫夜色中,明韶正对一个喜欢自己的女子古丽塔无可奈何,宛如翩翩少年的西夏英姿飒爽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为了帮助这个被“逼婚”的男人,西夏装成一副和明韶很熟络的样子,和古丽塔煞有介事地胡说八道,细数明韶的种种“劣迹”,把古丽塔吓得不知所措。当时的明韶就忍不住就想笑,觉得这个人真是个有趣的少年。直到西夏懒洋洋地把胳膊支在明韶的肩膀上。明韶才知道她是女扮男装的,开始认真地打量她。 原本以为最初的吸引是一见钟情的开始,然而,故事却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还在西夏很小的时候,六王爷就看中了西夏的机灵与才气,希望将西夏许配给自己的长子明韶,而特立独行的西夏长大后却提出了退婚,而明韶在得知退婚的女子就是草原上的女扮男装的西夏时,却情不自禁爱上了这个特别的女子,而明韶也一点一滴地走进了西夏的心里。他们的爱是纯净而梦幻的,这爱让西夏迷醉,也让西夏对明韶的爱深信不疑。即使有身份更为高贵的皇帝明德暗中倾慕,有富甲一方的堡主风瞳苦苦追求,西夏仍然毫不动摇地爱着明韶。可以说,明韶是西夏的理想中的爱人,他温柔、深情、包容。但是,这份爱在面临选择时,却那么不堪一击:当亲情和爱情不能并存时,明韶还是选择了亲情。 在明韶背弃这份爱时,西夏背负着失恋的重负,怀着明韶的孩子,杀出中京的重围,骑着心爱的马,纵身跃过了寻芳河。因为,没有了爱,她至少还要保有自尊和自由。冲出重围的西夏是如此勇敢,如此可敬,如此可爱。“杀出中京”这一部分是整部作品最扣人心弦的部分。 西夏,绝对不是一个平庸的女子,她做的事情都是惊世骇俗的;在那个保守封建的年代做单身妈妈、敢做女捕快第一人、侦破云盛绸庄的凶杀案、解救被拐到深山的女人、进姒水庄园做卧底、当禁军队的女队长、为建立理想王国东瑶城而呕心沥血……她的理想就是要实现法律的公正,是实现人们的平等,维护公平与正义。她对爱情要求的也是要完全的平等与信任。也正因为如此,风瞳以此为基点,终于一点一滴地赢得了西夏的爱,他们对彼此的爱是平等的,深刻的,充满信任的,是彼此灵魂的相吸。 西夏受了很多伤害,身体与心灵的,但是她也是幸运的,因为在那个理想缺失的年代,她至少还拥有理想;尽管身心俱疲,伤痕累累,她至少还用全身心去追求。就算她失去了最初的爱,但是,却最终得到了与风瞳那份天长地久、相守到老的爱恋。 的确,那理想世界就像一道光芒,照耀着西夏骑着骏马飞奔在路上,也照耀了每一个在西夏周围的人,每一个读懂西夏的人。也许,这就是《如梦令》为我们绽放的爱与理想的光芒。 明韶放弃西夏后,作者略去了关于明韶思想变化的过程,让人觉得明韶对西夏的感情从热情到冷血有些不解,虽然有少数的读者对明韶的行为无法理解,但是,笔者认为,作者隐去明韶思想变化的过程倒是很巧妙的谋篇布局,正因为隐去了,才给读者更广阔的想象空间,去体会明韶内心的挣扎与无奈…… 虽然从整体的构架上来说,整部作品还不算十分完美,但是,一个年轻的从未写过大部头的女子能把故事写得如此吸引人,已经是很不错,而且,作者将自己的情爱观、社会问题等方面的思考一起都融入到作品当中,更是非常不容易。 语言和心理的描写,是作者比较擅长的,生动,并且往往出其不意。希望作者在今后的写作中继续保持这个优势。 要说有什么缺憾的话,就是作品中对不同人物的动作刻画上有些程式化了,因而,使得不同性格的人物出现了很多相似的动作,也许是时间过于仓促吧,如果作者在人物的动作描写上再多下一些工夫,使得人物的个性化更加突出,相信整部作品会更加出彩。当然,瑕不掩瑜,《如梦令》仍然不失为一部内容精彩并且有深刻意义的小说。 (徐玉华/文) 其实幸福很简单 我喜欢这样的说法,故事,有虚构,却又源于生活。 我从不认为一部小说可以写出真实和震撼,因为那始终是小说。那只是我们的想像和内心不曾经历过的渴望和激动。但《如梦令》这个故事似乎颠覆了我心里的那个认知,也因如此,让我感到了刻骨铭心,让我看到了很多:爱情,亲情,友情,幸福,伤痛,责任,一切的一切……这并不是一个单纯的爱情故事。 在最初明韶放弃西夏和他们的爱情的时候,我除了愤怒也只是深深的无奈,我了解明韶的痛苦以及他的责任,所以我选择原谅他,然后看着西夏和风瞳一步步走到最后。也许也是一种必然。我喜欢风瞳,为他的可爱和执着,为他的不离不弃和理解包容,也为他深爱着西夏的那颗心。 面对西夏的选择和执着,面对着那些泪血、伤痛和死亡,我曾经也有不解,为什么一定要这样?看着明瑞的死,明华的离开,还有那些曾经给过西夏美好回忆而又变成敌人的人,我只能感到深深的无力和不忍。累,我曾经那么一瞬间的感觉。就像西夏一样,感到很累很累。想过质问惊鸿,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让人感到伤痛?而这也正是这部小说给我不一样的感觉的原因。有得必有失,没有那么多的“巧合幸免”和“误会”,也没有“有惊无险”和“完美生活”,有的却是真真实实的死亡和伤痛,就算再不忍、再挣扎。 那些曾经的美好和欢笑,那些已经不存在了的“曾经”,都已成为西夏永远的回忆。就算再痛苦,该面对的总要面对,该承担的也要承担,这也就是西夏吸引我们的地方吧。西夏是个现代人,是从二十一世纪穿越到古代的女警。似乎在我潜意识里,她已经融入了那个时代,成为了理所当然的古代人,但我却忽视了她所要背负和承担的一切,是她自始至终都有的现代人的理念和坚持。也许,这也是她那样执着和追求的原因吧。她是勇敢的,坚强的,不服输的,却也有着一颗渴望和平、幸福的心。 我是个不喜欢悲剧的人,但看到西夏和风瞳在牢里许下承诺相守一辈子的时候,我就觉得这已经够了,从来没有如此的满足过,也让我忘记了那些背叛,那些死亡,那些离别,仿佛那一刻西夏得到了天下最大的幸福一样,让我感动和欣慰。虽然还有很多的不完美,但这就是真实。而西夏,也最终得到了她想要的幸福吧,我又何须在执着那个我要的“完美结局”呢? 我知道这个故事里还有很多曾经出现过的人让我们去感受,或爱或恨,他们都曾那么鲜活的存在过,有过欢笑,有过泪水,有过伤痛和离别,甚至是死亡。他们也会让我们心疼和怜惜,也会让这个故事变得精彩和感人。我想,没有他们,这个故事也就不存在了吧。不管他们的结局如何,我都会记得的,记得有过那么一个人或一些人,上演着喜悦和悲伤,生命的开始和终结。 (莫殇/文) 西夏的成长 这是一篇女警穿越文。 开始我以为是传统的小女人式的幸福穿越,然而惊鸿却让西夏面对严酷的现实。她对幸福婚姻生活的美好幻想在封建皇权的打压下脆弱得不堪一击,一夜间破灭。 当西夏坚持要做当时第一个女捕快时,我嗤笑,因为她的幼稚;当西夏建立自己的城邦,推行民主法制时,我嘲笑,因为她的痴罔;当与朝廷对抗注定了悲惨的结局到来时,我气愤,为她付出的代价。然而,当西夏入狱面对明韶时,我突然明白了,所有的选择与磨难,铺就的是西夏的成长。 我总是保持着现代人的浪漫情怀,认为有先进的思想知识,有开阔的眼界心怀,现代的女主在古代总能生活的自由而幸福。然而封建礼教的社会,并不是一个小小的女子幸福生活的土壤。而她与众不同的理想,以及对理想的执着和努力,却感染和感动着她周边的人。 成为第一个天朝女捕快时的西夏,还只是稚嫩的花蕾,惹人怜爱。 选择出逃时的西夏,让我看到那花蕾的绽放,动人心神。 建立城邦,推行法制到兵败入狱的西夏,则是怒放的山野之花,摄人魂魄。 在成长中,西夏一直坚持自己的爱和理想,从不让尊严和坚持在现实中低头。我欣赏这样的西夏,这样的女子,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 (磨豆豆/文) 从西夏的爱情论爱的选择 惊鸿的小说基调是“如同真实的生活”。 主人公不可能总是风调雨顺、郎情妾意过一生,所以只能就此逃避现实,变成美好的童话,而读者也就跟着情节起伏,在虚幻里品味真实的残酷。 小说和现实到底如何协调?小说是逃避现实的工具,还是体会现实的途径?“来源于生活并高于生活”是写作的标准,可小说,其情节的设置、人物的性格到底是要高于生活到所有人见而忘忧,还是如同生活般平静有序? 在现实生活里,我们总是要做出很多选择和取舍,这个过程伴随着舍弃的痛苦与不甘,得到的庆幸和喜悦。我们在选择和取舍中长大、成熟、老去,并时刻对我们的痛苦和喜悦进行回顾和总结,并依此对我们下一步的选择和取舍做出预先的判断。这是整个生命的过程与规律。 而明韶,就在他所做出的选择和取舍之间,让自己永远的成为了西夏的故人。 当西夏得知明韶双木失明,还不肯医治眼疾时,她百感交集,她托风瞳把自己与明韶的儿子竞驰的画像带给明韶。 记得西夏当时对着风瞳,“无力地点了点头:就这个。请亲手交给他,就说……是一位姓夏的故人所赠。” “故人”是对么暧昧不明的一个称谓,总有很多可能性等待挖掘。可以是情人、朋友,也可以是敌人、对手。但不管怎么样,都是“过去”之人。那些“当初”、“曾经”、“以往”早已远去,发生过什么已不重要,因为现在留下的,只是平淡。当西夏发现,她对明韶既无爱亦无恨之时,明韶终于成了“故人”,一个不管“当初”多么亲近,“曾经”多么重要,“以往”多么温暖,现在只剩陌路一条的故人。 “故人”,就是如此的残酷而可怕。 写到这里,我忍不住想起了西夏与明韶初见。草原上,星夜下,那个醉意微染的女孩子,笑嘻嘻地把胳膊架在了那个男子的肩头。这幅画面一直深刻我心,套用一句俗话——那是个白衣飘飘的年代。两个人纯净又美好,纤尘不染,清澈如溪。 明韶与西夏的相爱代表着西夏的纯真年代,同样也代表了明韶的无忧时光。那时的西夏,有理想、热情,充满勇气,而那时的明韶,同样是满怀了信仰、希望、爱,并同样有勇气有批判世俗的眼光和观点。很多人对明韶的转变十分不理解,总觉得爱一个人,怎么会忍心去欺骗她放弃她,父母是亲人,爱人又如何不亲?可是别忘了,明韶的信仰也是信仰,他的希望也是希望,当他的信仰和希望与他个人的爱情相冲突时,他的选择该是什么?西夏的理想让我们动容,她不曾为了爱情放弃她渴望的自由和尊严,那我们又有什么理由让明韶为了爱情放弃他的选择呢? 我曾经拧着眉头看西夏在东瑶城里折腾,打土豪,结富绅,均田地,轻赋役……我几次想跳出来问问惊鸿,西夏这是怎么了,一个女子,她为何要如此生活?为了什么选择拿起金弓和玄武刀? 惊鸿在修改后的文案里说,这是个关于爱和勇气的故事。于是我想,也许,只是也许,西夏是为了爱。 因为她的爱折损在了皇权和阴谋之下,所以她想要一个没有阴谋和特权的世界;因为她追求的正义和公理大不过皇帝的一句话,所以她要一个法制的社会;她要权力,为了保护她爱的父母和亲人不受韩高的迫害,为了有可以跟明德谈判的条件和资格;她要财富,为了这世上再没有和她一样无家可归的人;她要歧州和并洲,因为那里有过她的爱…… 这个女子的理想很大,心愿却很小,全是为了她在意的深爱的那些人。 所以,也就有了流血和牺牲,痛苦和别离。 假如,在选择中,我们懂得付出,而不只是索取,那么我们的爱会更加纯粹,与此同时,离我们幸福的花朵也就更近了。 (游泳的鱼/文) 作者惊鸿的写作感想 关于《如梦令》感想之一 一直觉得,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理想中完美的人物形象。 我心目当中那个完美的形象,就是《如梦令》中我的女主角西夏:她不是最漂亮,也不是最聪明,但是她勇敢、有正义感,不管面对怎样的障碍,对自己的理想始终充满了坚定的信念。 小说当中最感动我自己的,是女主西夏被困在宫里时,对明德所说的那句话:“臣的理想,就是让这世间的芸芸众生,在律法面前一律平等。”我相信我对于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理想,就包含在这句话里。 《如梦令》是我至今为止最长的一部作品。动笔的最初,只是想写一个轻松的故事:热情而正义的女主角如何成为执法先锋、如何惩恶扬善、如何赢得美好的爱情。然而故事发展到后来,她单纯的理想还是在皇权至上的社会里碰得头破血流。也许,正如读者所说的那样:惊鸿的小说基调是“如同真实的生活”。即使在文字里,我也无法虚拟出一个完全理想化、纯净得纤尘不染的世界。 因为我写作的初衷,就是用我的文字展现出这世界的美好——而美好往往需要黑暗和丑恶来衬托。 关于《如梦令》的感想之二 在《如梦令》这篇小说当中,明瑞是一个十分受欢迎的角色,甚至有读者称他为“断翅天使”。 大家不知道的是:这个人物的出现纯属意外。 最开始写六王爷有两个儿子的时候,明韶的弟弟明笛的名字我是顺手写上去的。写完自己就忘记了,后来明韶的弟弟再次出场,我又顺手编了个名字——明瑞。 如此这般,直到有一天翻到前面去查错字,突然发现明韶的弟弟竟然叫——明笛?! 对于这样的一个失误,曾经想过要改,但是贴出来的章节太多,修改会是一项耗时的工程。于是,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如梦令》里就这么多了一个新人物。他出场的次数并不多,但是在受欢迎的程度却和他的出场的次数明显成反比。 很庆幸在写文的过程中出现的这个意外。 正因为有这个小小的意外,才成就了我最喜欢的一个男性角色。 第一章 我竟然死在了秋天 我的心猛然一沉,随即就变得平静了。在我的身后,从很深的地方传来隐隐的风声,令我忽然间意识到我的脚下确实是万丈悬崖。看来,这一次他倒没有骗我。这里的确是再清净不过的地方了。 在颠簸了近两个小时之后,车终于停了下来。 我的脸上蒙着黑布,完全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是从身边两个大汉骂骂咧咧的对话可以隐约猜出这趟行程的目的地,是在南郊的小环山一带。 车门拉开,清凉的山风扑面而来。风里有淡淡的桂花香。 一只手粗鲁地上来拉扯我。我的手被紧紧地缚在背后,已经勒得麻木了。但是身上多处的鞭伤还是在他这一扯之下,剧烈地疼痛起来。先落地的右腿已经半残,根本不能吃重,在脚尖沾地的瞬间,我不由得身体向前一倾,跌倒在地。碎石斑驳的地面硌着我的伤口,一时间疼得我眼泪都要下来了。 我强忍着没有出声。被他们抓回来有五天了,身上早已经没有完好的地方,我知道自己喊疼只会让这些家伙更得意。 一只大手从后面抓住我的头发,硬生生地把我拽了起来,接着,我感到脸上一凉,蒙着脸的黑布被揭开了,眼前隐约闪过昏黄的微光。 我用力眨着眼睛,但还是看不清楚。这是因为三天之前的那场行刑逼供在我的脑部造成了一处淤血。他们的头目显然对于这一点很不满意。因为这样一来,很多吓唬人的玩意对我就起不了作用了。 “对女士一定要客气一点嘛。”在我的左前方,忽然响起了一声轻笑,这个声音传入耳中,让我从心底里泛起一丝寒意——顾新,原来真的是你。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抚上我的面颊。我想躲,可是抓着我头发的那只大手没有丝毫的放松。 “西夏,”他亲热地叫着我的小名,“可惜你的眼睛看不清楚了,否则,看到我给你预备了这么盛大的告别仪式,你一定会感动的。”我偏过脸,力所能及地想要离他远一点。 “西夏,”他似乎又凑得近了些,“不得不这么和你告别,我也很伤心呢。”我再次别开脸,却从耳后传来一阵撕扯的感觉,脑后的那只手正迫使我面对这个说话的家伙,也许我真的应该感谢他,如果不是他这么揪着我,我绝对不可能站这么久。 “你还是干脆一点好了。”我竭力想要说得更大声,但是喉咙已经嘶哑了,曾经甜美的声音现在听来更像是两块粗糙的砂纸在互相摩擦。 “西夏,西夏,”我面前的男人很惋惜地说,“我真的很遗憾,至少在缉毒大队的时候,你是我最看重的朋友啊……”我打断了他的话,“当我的朋友,你不配。现在,我是警察,你是毒品走私贩。我们之间只有这一层关系。”面前的男人停顿了一下,愤愤然地凑了过来,我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淡淡的酒味,自嘲地想:干掉我,对他来说,实在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吧。 “我没有办法,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不过是想过好一点的日子。”他似乎叹了口气,“就算你没有招认,我们也知道你已经查到了不少的事。即使我不下手,老大也会派其他的人来,你的下场注定是一样的。落在我手里,其实你算是很幸运了。”我没有出声,我想他说的是我若落在别人手里,大概是难逃死前被侮辱的命运。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这里就是小环山最有名的葬心崖。最是清净没人打扰的地方。”说完这句话,我后面的那个大汉开始拖着我往前走,我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骨骼都在疼、疼、疼。这种无止境的疼痛让我忽然觉得死亡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一个硬硬的冰凉的东西顶上了我的额头。 我的心猛然一沉,随即就变得平静了。在我的身后,从很深的地方传来隐隐的风声,令我忽然间意识到我的脚下确实是万丈悬崖。看来,这一次他倒没有骗我。这里的确是再清净不过的地方了。 下一秒,仿佛有把铁锤重重地砸上了我的额头,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倒了下去——和预料之中一样,没有碰到地面,而是不停地往下掉落。 头顶上传来顾新狂妄的大笑,“西夏,投胎到个好人家吧!”耳边有呼呼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我的身体也似乎越落越快。 想起刚下车的时候鼻端闻到的桂花香,忽然就觉得惋惜:已经秋天了,今年的桂花我都还没有看过,就要这么无声无息地死掉了。 我竟然死在了秋天——我最喜爱的季节。 一股腥热的东西缓缓流进了我的嘴里,我无意识地吞咽,再吞咽。 好像是……血! 心里一个激灵,立刻睁开眼。满眼的绿色扑面而来,晃得我立刻又闭上,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一瞬间心里万分欣喜:竟然没死?!眼睛竟然好了?!我试着动了动手脚,好像也没有那么疼了,身上还有些表皮伤。再有,就是感觉虚弱。 我再长舒一口气。只要我没死,只要眼睛还能看见,身体还能动……顾新,咱们就可以接着较量。看看谁会笑到最后…… “喂!”一个清脆的童音在我耳边忽然喊了起来,“醒了就别再装死了!”这声音来得突然,吓了我一跳。睁眼一看,一张气势汹汹的小脸就凑在我的上方,正瞪着圆圆的眼睛看我。我下意识地想往后缩,随即又想,我可是缉毒大队堂堂的分队长,还能被你这小屁孩吓着? 我学他的样子瞪起眼睛,“谁装死了?我那是受伤了。”我的声带估计受伤后还没有恢复,临死之前的声音像砂纸,现在的声音像个未成年的小丫头,这声音激得我浑身上下立刻起了厚厚一层鸡皮疙瘩。 小男孩撇了撇嘴,很不屑地瞟了我一眼,嘴里嘟嘟囔囔地说:“毛丫头。”这一句话反而把我气乐了,这么大点个毛孩子,居然也挺大男人主义的。我好笑地看着他,“你几岁?上几年级了?”小男孩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目光上下打量我,然后把手指伸到嘴边,打了个长长的呼哨。不多时,从远处的丛林里也传来了一声同样的呼哨。 一直躺在冰冷潮湿的地上让我很不舒服,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小男孩犹豫一下,还是伸手过来扶了我一把。没想到一坐起来,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脚边的两具死尸,一具是山鸡,脖子上开了个大洞——不用说,我刚才喝的一定是它的血。另外一个是年轻的女子,尽管背对着我,但是以我跟尸体打交道的经验,不用看第二眼我就知道她的死亡时间至少已经超过了二十四小时。 我心中蓦然一惊,浮起的第一个念头是:顾新在这里究竟杀了几个人?于是连忙凑过去,用力扳过这死尸的身体,小男孩不知道我的用意,也上来帮忙。可是尸体一扳过来,我又愣住了。 死者是一个女子,年龄在十五六岁之间,穿着奇怪的长裙短袄,手里还紧紧抓着一个绸布包袱。打开一看,小包袱里面只有两三件女童的衣服和几件金银首饰。 我奇怪地摸着自己的下巴,自言自语:“这个人……怎么会是饿死的呢?这可不像顾新的手法啊。”小男孩奇怪地看着我,“你不认识她?”我也奇怪地看着他,“我当然不认识她。我怎么会认识她?”小男孩看怪物一般的眼神里,渐渐地多了一点让我不太舒服的东西:像是愤怒,还有一点不加掩饰的鄙夷。 这样的目光多少让我有些莫名其妙。我怎么了?我刚从山崖上掉下来,怎么会认识这个衣着稀奇古怪的半大女孩子? 小男孩的嘴唇开始哆嗦,最后恨恨地白了我一眼,“没见过你这么没有良心的大小姐,这个丫鬟明明是为了救你才会活活饿死,你竟然不承认你认识她,你……你……”我有点发晕。这孩子怎么二话不说就给我套了这么大一顶吓人的帽子? “喂!”我有点火了。 “喂什么喂!”他的火气比我的还大,“她是丫鬟打扮,你是小姐打扮,她拿的包袱里全是你才能穿的衣服。用脚也能想到了,一定是她把干粮都让给你吃了,你……”我一愣,再看着这个男孩子怒气冲天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我低头看自己的身上:淡蓝色的绸缎裙子,虽然有了几分脏破,做工材料却无疑是好东西。裙摆上还绣着几只翩然欲飞的蝴蝶。很精致,也很……很吓人! 竟然……真的是裙子! 我心里蓦然一惊——自从我八岁那年夏天被老爸送到柔道班,我就再也不曾穿过一条裙子。再低头看自己的手,竟然是一双十分细嫩的手,手指纤秀柔美,最重要的,这是一双非常非常小的七八岁孩子的手,只有我原来手掌的三分之二。 一丝凉意慢慢爬上心头。 这个不是我的身体。这个根本就不是西夏的身体。 我抱着头坐在丛林里,心头一阵茫然。难道西夏真的死了?而西夏的灵魂却神差鬼使地进入了我这个快要饿死的身体,然后又被这个小男孩用一只山鸡的鲜血救活了? 那么……西夏的身体呢? 小男孩被我的表情吓坏了,愣愣地后退了两步。 我的心里忽然间浮起一个狰狞的念头:既然上天安排我换了皮囊,那么说即使我站在顾新的面前他也不会认出我是西夏喽?那我岂不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我忍不住狞笑了两声。 一抬头,正好和一个刚从密林里出来的男人打了个照面。他的脚边还跟着一条呼哧呼哧吐舌头的大狗。刚才救了我的小男孩立刻扑进这粗犷汉子的怀里大叫了一声:“爹!”狗吓不着我。我原来经常要和队里搜查毒品的狼狗打交道,再凶猛的狗也不会让我害怕。可是那个男人……他穿着稀奇古怪的衣服,不但斜襟,腰上还系着宽宽的布腰带,脚上则是一双做工粗糙的兽皮靴子。最吓人的是他的头发,他竟然在头顶梳着一个奇怪的发髻!这么一副打扮,完全就是电视剧里古装片的翻版。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哆哆嗦嗦地问他:“现在是哪一年?”男人奇怪地看着我,说:“天芒十二年。”他说的话我竟然一个字都听不懂。天芒十二年是什么意思? 我结结巴巴地再问他:“这里……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他眼里掠过一丝诧异的神色,“这里属于荣城管辖,从这里到国都中京快马大概要走一个月的路程。”荣城、国都、中京、快马还有……一个月的路程? 我忽然有种要抓狂的感觉,“什么国都?什么国的国都?”这个男人怔怔地看着我,眼睛里闪动着奇异的神色,“你什么都记不得了?”我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焰天国。”他静静地说,“我们都是焰天国的子民。”我的头忽然就有点发晕,这一切不会是真的吧? 我这个缉毒大队的堂堂分队长,终于承受不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身体向后一仰,一头撞在树干上,很没面子地把自己撞昏了。 第二章 死亡尽头的异世界 外面黑糊糊的,我,什么也没看清,只觉得满院子都是人。我正犹豫着要不要把脑袋缩回去,就听人群里很突然地发出一声喊叫,然后一个庞大的人影扑了过来,一把将我抱住。 我又梦到了顾新。 在刑警学院的时候,他和我一样都是学禁毒,只不过他比我高了一届。在我印象里他是那种埋头在书本里一心一意好好学习的好孩子,连学生会的活动都很少参加。 没想到毕业了竟然分到了一起。 我还记得我提着旅行包报到的第一天,顾新挤在人堆里冲着我灿烂一笑,得意洋洋地跟旁边的人说:“那个最漂亮的就是我师妹哦。”…… 不想了,不想了。想也想不明白是他原本就是那样的人,还是因为跟贩毒分子接触得多了,一点一点被改变了? 毕竟共事了六七年,现在能想起来的,都是那些曾经美好的片段:顾新在新年联欢会上皱着眉头唱一首叫不出名字的英文歌…… 深秋的夜晚,我们冒着大雨在密林里追捕毒贩子,顾新突然从侧面把我扑倒在地上,我猝不及防地一头栽倒,满地的泥汤差点呛死我,子弹就那么险险地从我头顶掠了过去…… “这个孩子,我们真要养着吗?”耳边一个女人的声音低低地问。 一个男人的声音叹了口气,“她一个孩子,能看着她就那么饿死么?”“我们养活一个儿子已经……”女人的声音很苦恼,长吁短叹的,好像碰到了一个大难题。 “看她的穿戴,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男人安慰她,“她家里人少不得要找的。”女人又叹了口气,却没有再说什么。 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很急切地插了进来,“这孩子怎么还不醒啊?”说着,就有一只小手上来拨拉我的眼皮。 忽然反应过来他们是在说我。 忽然就想到死生之间,现在的我和原来的我不知道隔着多么遥远的距离,我连找顾新较量的机会都没有了……心头又是一阵茫然。至少在我死前的两年里,抓住顾新,把他和他背后的那张大毒品网里的所有成员绳之以法几乎成了我生活里的唯一目标。我毫不否认这里有报复的私心,因为他背叛了我们曾经共同拥有的理想。 但是,现在…… 离开了我熟悉的世界,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会柔道,懂擒拿,擅长各种格斗的技巧。会处理简单的伤口,会骑马,会开车,能熬夜,会准确分辨不同的毒品。衣服马马虎虎能洗干净,不会做饭,不会处理家务…… 我这样一个人,到这个世界里能做什么呢?这个分析结果只是让我更加心灰意懒。 我还是醒来了。 我不得不醒,因为救了我的是山村里普通的一个猎户家庭。他们只有很小的一个菜园,平时主要的生计都来源于一家之主捕获的猎物。这项收入不但很没有保障,而且很辛苦。 就好像现在,天色都已经擦黑了,父亲和儿子都还没有回来。做妻子的那一个愁眉苦脸地把晚饭焖在铁锅里,自己拿了小板凳坐在门口痴痴地朝着山路上张望。 我觉得我们是时候要谈谈了。 “兴嫂子,”我在堂屋里的饭桌旁边坐了下来,手里拿着我的那个小包袱,“我有话跟你说。”兴嫂子很疑惑地看看我,大概她没有想过我一个孩子能用这么正儿八经的神气跟她说话,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地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她大概跟我被推下悬崖时同岁,我是说二十来岁,但是也许是营养不良或者是山里的生活过于清苦的缘故,她过早地长出了皱纹。如果她能再胖一点,眉头再舒展一些,应该也是个眉清目秀的女人吧。这一点从她儿子身上就能看得出来。 “你……”我的打量大概让她有点招架不住了,她的嘴唇抖了两下,壮着胆子先开口了,“你莫担心,你家里人一定会来找你的。”这话听着还算顺耳。就冲这句话,我要做的事就这么决定了。 我把包袱打开,露出里面的两三件衣服和几件首饰,把它们都推到了她的面前。我不怎么认识金银,但是看那几样首饰做工都还不错,应该算是好东西吧。 兴嫂子大概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兴嫂子,这些东西你拿去当了吧。”我字斟句酌地说,“我吃住都在这里,又帮不上什么忙。这些换了钱回来贴补家用吧。”兴嫂子明显犹豫了起来。 “总不能叫你们白养了我。”我补充说,“就当是我住这里的房钱饭钱好了。”她还在犹豫。我算看出来了,这女人还真是个善良的人,自己虽然过得不好,却也不愿意理直气壮地占人便宜。我把东西又往她面前推了推,既然暂时还得住这里,搞好军民关系还是必要的。 兴嫂子犹豫不决地收下了,再看我的时候,目光里就多了一点歉疚。我趁热打铁地补充了一句:“这事别告诉兴叔和小虎子。”这算是我说话最多的一天了,自从发现这个不是西夏的身体,我就不怎么爱说话了,因为声音不是自己的。至于相貌给我造成的困扰,并不算大,因为我原来就不爱照镜子,现在不过是延续这个习惯罢了,反正从镜子里看到的也是别人的脸,一个八岁的孩子的脸。我的收买举动果然是有效果的,那天晚饭的时候,兴嫂子很主动地给我又多添了半碗饭。 在我把自己的家底全部送给兴嫂子的第三天,她去了一趟镇上。到了天擦黑的时候,她手里提着一口袋面粉回来了,除此之外还有两三块布料。我猜是把我的家底给当了。 接下来的两天,她用一块上面印着小碎花的红布给我缝了一身短袄,我这就算暂时在他们家安身了。 山村里的生活很平静。也许有些过分平静了,很多年没有享受过平静生活的我,一时间还真是很难适应。 手脚又开始发痒。我再一次发现,早晚练习拳脚的习惯实在是很难改变。 于是,好奇的小虎就成了我的第一任观众。 两天之后,小虎正式上岗成为我的第一任陪练。 不过,有陪练的日子只持续到了第三天的晚上。 天擦黑的时候,我正和兴嫂子在厨房里准备晚饭,有人推开了院子那个吱吱作响的院门,扯着嗓子喊:“来兴家的!来兴家的!”兴嫂子满脸疑惑地走了出去,我听见外面有很多人在唧唧喳喳地说话,却不是小虎和他爹,他们回来从来没有那么闹。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忍不住探头往外看了一眼。 外面黑糊糊的,我,什么也没看清,只觉得满院子都是人。我正犹豫着要不要把脑袋缩回去,就听人群里很突然地发出一声喊叫,然后一个庞大的人影扑了过来,一把将我抱住。立刻就有一股脂粉的味道钻进了我的鼻孔里,这味道虽然不呛人,却也不好闻。我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想把她推开。 谁知道她搂得更紧了,一边抱着我,一边大声地哭了起来,“老天保佑!老天保佑!三小姐,你可吓死我们了!”我愣住了。她认识我? 这时候,她的身后又凑过来一个小小的身影,她小心地拉住我的一只手,抽抽搭搭地说:“三小姐,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我从紧搂着我的两条胖胳膊上费力地朝外看,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丫头正低着头擦眼泪,瘦瘦小小的样子,不过十一二岁。 “阿良,你看你什么样子,还不快松开三小姐!”胖大妈的身后响起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有点低沉,透着一点有意无意的威严。随声望去,这个男人的身影既不高大也不魁梧,却散发着一种很凌厉的气势。 这个看上去很严肃的男人也正在上下打量我,即使在夜色中,也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目光里流动着的淡淡温情。 我看看他,再看看胖大妈,再看看那个清秀的小丫头,忽然间有点口干舌燥。这下好了,亲人们都找上门来了,我该怎么办? 胖大妈看看我,然后疑惑地看看身后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目光深沉,朝着胖大妈使了个不易觉察的眼色。我暗暗地戒备起来,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而她却冲着我很安心地笑了笑,就把手伸进了我的脖子里,我正要躲,已经被她拽出了脖子里的那一根银链子。链子上挂着一个小巧的银锁,银锁的两面都有字,可惜我不认识。 胖大妈看到这个银锁,终于松了口气,脸上绽开了一朵明媚的大花。她看看我,再看看身后的男人,疑惑地说:“的确是三小姐,但怎么好像不认识我们?”那男人皱了皱眉,自言自语:“莫非受了惊,吓着了?”胖大妈又把我抱住了,说实话,我还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被别人这样抱过,我的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跟我父亲离婚,独自离家了。我对她几乎没有什么印象。在我成长的过程中,父亲就是我唯一的亲人。而这唯一的亲人也在我大二那年因为车祸去世了。 胖大妈抱得人虽然有点不舒服,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欣喜还真是让我有点感动。我正在猜他们是我的什么人,就听胖大妈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好孩子,你爹娘都急坏了,哥哥姐姐也都急坏了。这下好了……老天保佑……”我爹娘?还有哥哥姐姐? 我的好奇心不知不觉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第三章 我遇到两个小骗子 拽着这小贼一站起身,才发现我们周围竟然围了一大圈人,人人都带着稀奇古怪的表情在打量我。这情景看在眼里,倒有三分眼熟。记得原来我们埋伏在街头围堵那些交易毒品的毒贩子的时候,类似的画面也经常上演。 这几个突然出现的亲人正要带着我离开的时候,虎子和他爹爹回来了。虎子看到我要被人带走,张牙舞爪的就要往上扑,却被他爹一把抓了回去,只能咬着嘴唇在来兴叔的大腿后面干瞪眼。 来兴叔在我面前蹲了下来,十分小心地问我:“孩子,他们是你家里人么?”我望着他坦诚的双眼,心里涌起一股暖暖的感动。这一家人虽然只跟我相处了短短几天,可是真要这么离开了,感觉还真是有点怪怪的。 胖大妈在一旁满脸带笑,“这位爷,这确实是我家的三小姐。错不了的。”来兴叔还是很认真地等着我的回答,我想了想,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记得了。”来兴叔叹了口气,站起身对胖大妈身旁的男人说:“这孩子受了惊吓,昏睡了好些日子才醒,只怕是伤着了脑子。如果她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希望你们发个善心再把这孩子送回来。”看上去气势逼人的那个男人怔怔地看着来兴叔,良久,像回过神来似的冲着他抱拳行了个礼,很诚挚地说:“在下宝福,是新上任的礼部侍郎记文则记大人府上的管家。这的的确确是我家的三小姐舞潮。”来兴叔还是一副半信半疑,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 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记舞潮的家未必就是我的家。可是,虎子的家却肯定不是我的家,他们只是普通的山民,多养一口人并不容易。我又怎么能一直赖在这里?更何况,宝福是个有功夫的人,既然认定了我是他们要找的人,不论我想不想走,此刻恐怕都由不得我了。 我用力地在虎子的小脸上捏了一把,小声说:“有机会来看我,我再接着教你啊。”虎子只是怔怔地看着我,大概被突然的告别冲昏了头,连我捏他的小脸也忘了生气。一直走出好远了,还看见山脊上有个小小的黑影冲着我们的方向一跳一跳的,不知道在喊些什么。 马车上了官道,我才发现原来山下已是一派秋天的景色了。 隔着马车的竹帘子,可以清楚地看到官道两侧漫山遍野都是枫树林,在秋天明媚的阳光下红黄交错,好像一片正在燃烧的壮丽火海,令人赞叹。 坐在我对面的胖大妈,也就是福嫂,看着我一脸夸张的表情,笑嘻嘻地说:“也难怪,你们哥几个都出生在西边,还真是没有见过东部的景色。”我反问她:“什么叫西边?”她笑着摇头,“就是咱们以前住的那个地方呀,外面有沙漠,有山。”她看我还是一头雾水的样子,接着说:“就是西平府啊。老爷被贬到西平当了十年的芝麻官,这下好了,总算回来了。”说着,十分感慨地叹了口气。 我点点头,大概是明白一点了。这个福嫂和宝福应该算是忠仆一类的角色,忠心耿耿地跟着自己的主人到西部的荒蛮之地一起过了十年苦日子。现在朝廷又想起了记文则这么一号人物,下了圣旨又把他召回了中京,安插在礼部做个小小的侍郎官。 只是有点想不明白,记舞潮的父亲不过是个文官,怎么会收服了宝福这样有功夫的人心甘情愿地给自己做管家?应该不是简单的人吧。我对他还真是有点好奇。 正想着,马车一晃,停了下来。宝福的声音在外面低沉地响了起来,“林子里有个小酒栈,将就着用点东西。前面再要找打尖的地方,恐怕就得到河家集了。”福嫂答应了一声,自己先下了马车,然后伸手把我抱了下来。我就这么被她抱来抱去的,还真是特别不习惯,但是不知道为了什么,每次她伸手来抱我,我都感觉没有法子躲开。她是不是也会功夫呢? 我疑惑地打量她:高高胖胖的身材,圆圆的脸总是笑眯眯的。一双明亮的圆眼睛,笑起来特别有神。年轻的时候应该也是个美人吧。就这么一愣神,马车上那个一直打盹的小丫头,叫迎雪的,也被她给抱了下来,迷迷糊糊地过来拉着我的手,另一只手还在揉眼睛。这可真是个小丫头,让我支使这么个瘦小的丫头来伺候我,还真有点让人下不了手。 宝福已经先进那小酒栈去打点了,福嫂在马车上收拾我们的细软。我被迎雪拉着站在马车下面看风景。 酒栈虽然不大,环境却是说不出的清幽,门外已经停了不少马车,还有一些赶车的马夫或是仆从打扮的人直接就坐在路边休息。闹哄哄的也挺热闹。 就在这时候,一个小小的黑色人影十分迅速地朝我身上撞了过来。我一惊,这么风景如画的地方竟然也有摸腰包的? 我一把甩脱了迎雪的手,侧身让开了他的这一撞,顺手拉住他的手腕向后用力一掰。这小子疼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不过他反应倒是很快,身体一边扭动,另外一只手还用力地想要抓我。我一脚踹在他的腿弯里,想把他踹倒,但是没想到我现在穿的是裙子,这么一踹反而把自己给绊着了,心里一急,只能顺势用膝盖顶住他的后腰,跟他一起倒在地上。这小子身手算是灵活的,只是实战经验太少,一摔倒在地,就什么后招都没有了,乖乖地由着我把他的两只手拧在一起。 没有手铐,我干脆一把扯下这小贼的腰带将他捆个结实。 拽着这小贼一站起身,才发现我们周围竟然围了一大圈人,人人都带着稀奇古怪的表情在打量我。这情景看在眼里,倒有三分眼熟。记得原来我们埋伏在街头围堵那些交易毒品的毒贩子的时候,类似的画面也经常上演。 我看看自己,再看看小贼,忍不住叹了口气。原来是个跟虎子差不多大的孩子,黑黑瘦瘦的,大概我绑得太用力了,这小子泪汪汪的都快哭了。 “你看中我身上什么值钱的东西了?”我没好气地问他,“你跟我要还不行吗?你小小年纪,干吗使这么下三烂的手段?”我话还未说完,这小子的眼泪噼里啪啦的就掉了下来。他一哭,我也没招了。回头看看迎雪,这小丫头正在人堆里瞅着我愣神呢。我招手把她叫了过来问她:“我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迎雪愣了一会儿,低下头在我腰上摸索着,摘下了一个缀着银珠子的小荷包。 我拿着小荷包问那个小贼:“你要这个干什么?”小贼低着头不吭声。 我冷笑了两声,“不吭声是吧?你是……”我及时收了口,把后边半句“哪个学校的?”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改口问他:“你不说我就把你送官,让官老爷把你下到大牢里。”我实在不知道他们这里的官员都应该怎么称呼,该不会也叫“衙门”?但是官老爷这个称呼他应该是能听懂的。 这个孩子果然露出畏惧的表情。 “迎雪?”我装模作样地喊迎雪,“去店里问问要报官怎么走?”这个黑孩子急了,往前蹭了一步,“我说……我说……”说着也顾不上人多,抽着鼻子说:“我爷爷病了。”咦?还是个孝顺孩子呢。我的心好像有点软了,“家里没有别的人了?”黑小子摇摇头。 “是真的么?”我有点半信半疑,碰着个小偷就是孝子,我的运气就这么好? 人群里一个半大小子说:“是真的,他跟他爷爷就住我家隔壁。他爷爷是真的病了。”我扭头看看迎雪,她也正满脸同情地看着这个孩子,我叹了口气,解开了他的腰带,把手里那个小荷包塞到了他的手里,“我没有别的什么值钱玩意了,这个就送你好了。”黑小子大概没有想到我这么痛快就放了他,愣了一下才转过身慢慢走开了。 主角走了,看戏的人自然也就散了。迎雪拉着我的手,十分兴奋,唧唧喳喳地问我抓住黑小子使的叫什么招数。我忽然发现宝福和福嫂正站在酒栈的台阶上看着我,宝福是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而福嫂却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一样两只眼睛直放光。我心里不禁一惊,是不是这么一闹露出了破绽,让他们发现我不是他们的小姐了? 就在这时候,店里的伙计迎了出来,刚才的一幕他自然也看见了,犹豫了半天还是摇摇头冲着我说:“这位小姐又上他的当了。那是个小混混,整天在这里骗人的。”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不甘心地反驳了一句:“不会吧?旁边也有人说了,他爷爷的确是病了。”伙计摇着头说:“他们俩本来就是一伙的,当然要帮着他说话喽。”说着把我们迎了进去,一边斟上热茶,一边解释说:“那两个泼皮一个叫大黑,一个叫小黑。我们这里谁都认得的。只是哄你们这些赶路的人。”他大概看出我面色不善,赶紧改口说:“不过,小姐心慈手软,就当是做善事吧。好人自然有好报。”我心里浮起的第一个念头是冲出去揪出这个小泼皮好好教训他一顿,可是一转念又有点泄气,既然是有名的泼皮,此时自然早就去得远了。 想不到啊,想不到,我竟然被个小孩子给骗了。 正咬牙切齿呢,一只温暖的大手握住了我的手。我一抬头,正好对上了福嫂那一双亮闪闪的圆眼睛。我忍不住问她:“你的眼睛这么亮,你到底有几岁?”福嫂哈哈大笑,说:“我比你娘还要大两三岁呢。”我苦笑了一声,本想问她我娘有多大,忍了忍还是没有问。 福嫂看着我,忍不住又摇了摇头,“你在西平府的时候,天天跟着府上的侍卫舞枪弄棒的,我们一直以为你是小孩子胡闹,没想到还真是学了两下子。”说着,颇为骄傲地抚了抚我的发辫,说:“再大两岁,让你宝叔也指点指点你。”我立刻双眼一亮,舞潮原来就喜好这些吗?看来我们之间终于找到了一点相通之处了。我的目光落在宝福身上,两只眼睛忍不住开始飕飕冒光,古代的小说里都有这种高人,说不准宝福真就是一个呢,真是越看越像。 看到我两眼直冒光,宝福立刻不自在地避开我的视线,讪笑了两声说:“舞潮小姐是官家千金,天天学这些怎么行。”我心里暗笑了一声,很配合地在脸上露出一点失望的表情。舞潮不是还小吗?我有的是时间,不是说只要工夫深,铁杵都能磨成绣花针吗? 不过,被福嫂这么一打岔,宝福眼睛里那最初涌起的一点点疑虑也彻底地消散了。我能感觉出来,这个胖胖的女人是真心地喜欢着舞潮,她特意说出舞潮跟侍卫学拳脚的事,与其说是在夸奖舞潮,不如说是在提醒宝福吧。 想明白了这一点,我不由得对这个记府的管家嫂子生出了几分由衷的亲近。 第四章 终于见面的亲人们 半新半旧的大宅子看上去颇有几分豪门大户的气势,白墙红瓦,朱红大门,门楣上一块簇新的牌匾,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两个大字:“记府”。 正在行驶的马车忽然停住了,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从帘子外面透进来的光线已经变成了蒙蒙的灰色。看样子,太阳已经落山了。 一扭头,看到身边的小丫头迎雪也醒了,睡眼惺忪地坐了起来。在我们对面的福嫂却拉开了车门,正探头向外看。 “怎么了?”我疑惑地问。 迎雪摇摇头。福嫂却一闪身跳下了马车。 我好奇地把头探出去,马车前面好像有人在唧唧呱呱地说话。里面有个童音倒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样,我正搜肠刮肚地回忆呢,福嫂已经过来了。脸上的神色是少有的凝重。 “我们不能往前走了。”她字斟句酌地说,“沿小路,进山。等过了夜再绕回官道。”她的神态让我的心里也不由得一紧,忍不住问:“为什么?”福嫂皱起了眉头,说:“你中午放了的那个孩子来报信,说前面官道上有土匪。”是那两个小泼皮?我心里立刻拱起一团火,“他们已经骗了咱们一次,没准是看咱们好骗,又来骗咱们呢!”福嫂还没有说话,旁边的那个小黑影已经挤了过来,很着急地说:“是真的,我和大黑亲眼看见的。我们就是看见了他们才偷偷地溜回来,刚好又遇见了你们,我……”就是那个骗我的小泼皮! 福嫂一把抓住我的手,声音显得格外低沉,“小姐,不是闹脾气的时候。我家宝福已经去前面探路了。再等等。”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侧耳倾听,只有夜风掠过山谷的嗡嗡声,偶尔传来几声夜鸟的啼鸣。怎么刚才就没发现呢,这还真是个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没过多久,一个黑色的人影轻烟一般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夜色里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他一开口,语气里就透出一丝慎重的味道,“是埋伏着人。都是寻常身手,但是人多。如果硬闯,恐怕伤了这两个丫头。”福嫂转头问小黑:“你知道附近哪里有栖身的地方?”小黑和大黑嘀嘀咕咕了一通,大黑说:“离这里走小路,半里地外有个崖洞。”宝福很干脆地说:“前面带路。”大黑小黑也许是因为得到了我们的信任,显得有点兴奋,很高兴地到前面带路去了。我和迎雪坐在马车里都沉默不语。迎雪恐怕是有点被吓着了,冰凉的小手紧紧拉着我的衣角,我拍拍她的手,心里想的却是:这个时代,治安这么不好么? 摸着黑也不知走了多远,小黑的声音在前面喊:“就是这里了。”福嫂却不让我们下车,我和迎雪听见外面有簌簌的响声,从窗帘往外看,周围黑糊糊的,只有头顶现出一抹亮色。我们应该是在崖底吧。他们几个似乎点起了火把,隐约看得出崖下有个山洞。 “小姐……会不会有……”迎雪怯怯地问我。 我伸手捏捏她粉嫩的小脸蛋,忍不住笑了,“这里离官道不远,不会有野兽的。那些野兽聪明着呢,才不会这么轻易地送上门来让我们烤熟了当晚饭。”迎雪还在哆嗦。直到福嫂回来把我们抱下了马车。 果然是个山洞。我们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生起了一堆旺火,宝福和大黑、小黑围坐在火堆旁边低声说话。靠近火堆的地方已经堆起了厚厚的一层枯枝干草,上面简单地铺着马车上的薄毯子。不用说,这一定是我和迎雪的床铺了。 看见我们进来,小黑和大黑都抬起头,小黑还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我借着火光仔细打量这两个孩子,还都是眉清目秀的,就是身上穿得太破旧。 “你们没有家吗?”我好奇地问。这个问题我中午就想问了。 大黑和小黑都摇摇头,大黑用一根树枝拨拉着火堆,淡淡地说:“前年清河发大水,清河下游淹了六个镇。我爹娘就是那个时候没了的。地也没了。小黑他家也差不多,本来一同逃命出来的还有个妹子,后来也跑散了,到现在也没有找着。”宝福也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你们俩有多大了?”我再问,同时心里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 大黑抬起黑亮的眼睛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大概是看出我没有什么恶意,于是很痛快地说:“我已经九岁了,小黑七岁。”七岁?这倒是让我小小地意外了一下。这小子虽然瘦弱,个子却不比我矮多少。 我想了想,“你们跟着我们一起走吧。”小黑和大黑都愣住了。宝福和福嫂对视了一眼,宝福眼睛里是一副诧异好笑的表情,而福嫂却笑嘻嘻的,好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迎雪不用看我也知道,又要感动得哭了。 “我们家不宽裕,但是多你们两个人也还养得活。”我想了想,这么小的两个孩子再混两三年,恐怕真要变成货真价实的蛊惑仔了。 “可是……”小黑犹豫地瞟了一眼大黑,然后勇敢地跟我对视,“我还要找我妹子呢。”他的眼睛透亮透亮的,让我的鼻子忽然就有点发酸,“你得过得好一点才成啊,要不找到了她,难道带着她一起骗人吗?”小黑的脸一红,头也重重地垂了下去。 大黑犹犹豫豫地问我:“我们若是呆得不痛快,想走呢?”我忍不住笑了,“那你就走好了。你们又不是卖身到我家里了。”大黑和小黑互相交换了一个目光,然后大黑重重地一点头,“行。我们跟你走,给你家里当长工也好,打杂也好,总好过在这里混日子。”说着,咧嘴一笑,“反正中京我们都没有去过呢。”宝福也笑了,“到了中京记大人府上,可得老老实实的,再不许这么顽皮了。”看到他们两个都没有反对我的决定,我心里还真是挺高兴的,来到这个世界,我头一次有了那么一点当家做主人的权威感。 有了大黑和小黑做伴,一路上热闹多了。连迎雪都好像开朗了不少。 九月底的一天中午,我们的马车在穿过了一片刚刚收割完的农田之后,远远的,终于看到了中京高大的城楼。 我们这些从未见过中京的人自然兴奋得一塌糊涂,宝福、福嫂这两个与中京阔别十年之久的成年人也激动得眼眶发红,连拉车的两匹马也好像感应到了我们急切的心情,跑得格外起劲。 中京高高的城墙、气势雄伟的飞檐、城门外衣甲鲜明的守卫都让我对这个闻名已久的大都市产生了一点点类似于敬畏的心情,我记得小时候老爸第一次带我到北京,我就是这样激动得心脏怦怦直跳。 对于中京的第一印象,是街道很宽,街面上都铺着干净平整的青色石板,显得洁净清爽。其次,就是街道的两侧店铺林立,路人如织,十分热闹。我甚至还看到了曾经在古文化街上见识过的几种杂耍,着实让我兴奋了一阵子。 就在我眼花缭乱之际,马车停了。从窗口望出去,我们的车正停在一个大户人家的正门外。半新半旧的大宅子看上去颇有几分豪门大户的气势,白墙红瓦,朱红大门,门楣上一块簇新的牌匾,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两个大字:“记府”。 心里咯噔一声响。我忽然反应过来了:记舞潮的家到了! 其实在路上,我已经从福嫂那里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记大人一家在进京的路上遇到了土匪。那个叫小环的丫鬟护着记舞潮逃跑,结果就跟家人跑散了。而宝福夫妇是特意被记老爷留下来寻找记舞潮的。看上去记老爷对这个偏房生的女儿似乎还蛮重视的。 说实话,这让我多少有点意外。古时候的人不都是重男轻女的么? 进了院子,我的眼睛还真有点忙不过来了。估计当年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时候,就是我这感觉吧。庭院十分宽敞,种植了很多叶片呈扇形的高大树木,其间点缀着小桥流水,景色十分清幽。转过了“静心堂”,就到了内院。庭院的风格也随之一变:前面庭院里高大的树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连着一个的花圃,配合着精致的亭台水榭,整个内院呈现出一种雅致的风韵。虽然已经到了深秋,花园里仍然繁花似锦,一丛一丛的菊花正尽情绽放…… 福嫂用力地拉了我一把。 我一回头,就看见远远的月亮门里正迎出来一群翠翠红红,一个个都兴奋得两眼直冒光,不用猜也知道这些就是记府的女眷了。 问题是……哪一个才是舞潮的娘? 当我被一双颤抖的手臂用力搂进怀里的时候,听着头顶传来的抽泣声,忍不住松了口气,不用再费心去猜了,这个一定是。 其实,我好歹也是二十来岁的人了,被人这样抓在怀里还真是有点难受,但是她哭得这么伤心,让我身不由己地想起了我妈,我那个几乎没有什么印象的老妈。忽然间我又觉得,是不是老天看我死得太可怜,所以特意补偿我一下,让我重新以一个孩子的身份体会被母亲疼爱的滋味呢? 想到这里,我的眼圈也红了。 当紧搂着我的两条手臂松开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舞潮的母亲梅氏。她是个很柔弱的女人,眉目秀丽,一双秋水般的大眼睛楚楚动人。 她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颊,刚说了句“娘不好,让你吃苦了”,眼泪又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看着她哭,不知怎么的,我的眼泪也跟着掉下来了。就这么一句话,让我立刻就喜欢上了她。我反手搂住了她的脖颈,闻着她身上传来的细细的甜香,心里忽然觉得很温暖。 搂了我一会儿,她忽然轻轻地推开了我,柔声说:“潮儿,还没给大娘磕头呢……”没听错吧,她让我磕头? 一个浅色的身影在我面前蹲了下来,这是个年龄比梅氏要大几岁的少妇,浓眉大眼,看着倒也和气。她握住我的手上下左右地看,我也就顺势让她握着,有意无意地把“磕头”忽略了过去。看够了,她似乎也放下心来,笑着对梅氏说:“平安回来就好,这孩子日后必然是个有福的。”在我看过的古装电视剧里,大老婆一般都是欺负小老婆的,但是看她们的样子倒是一团和气。这让我多少有点不太适应。 正在暗自揣测她们之间的实质关系,握着我手的张氏的身边又挤过来一个清秀的女孩子,我的手由张氏手里转移到了她的手里。这个自然就是张氏的女儿,舞潮的二姐记舞秀。一看就知道,这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连笑起来都透着那么一点矜持文雅,“你的房间都收拾好了。我天天都摘一大把你喜欢的紫瑛放在你房间里……”说了这么两句,她的眼圈竟然红了。 漂亮的小姑娘哭起来还真是有种梨花带雨的美感,我忍不住伸手拭去了她的泪珠。手还没有缩回来呢,身边又挤过来一个人,这是个男孩子,个子要比我和舞秀都高些,眉清目秀的,是个未成年的小帅哥。他一挤进来立刻伸手拧了拧我的鼻子,“你可回来了。你不在都没有人陪我爬房顶,顶没有意思……”张氏打断了他的话,绷着脸开始教训他,“原来就总带着妹妹淘气,现在妹妹刚回来……”小帅哥,也就是舞潮的大哥记敏之不耐烦地抿着嘴,转头的瞬间却冲着我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睛。 我忍不住笑了。 我掉转视线,接着在人群里找,终于让我看到了他……一个粉妆玉琢的四岁小男孩,舞潮的亲弟弟记敏言。小敏言有点羞怯,躲在丫鬟的腿后面好奇地打量我。小孩子都不怎么记人,他是不是已经把舞潮给忘了? 我挤到他面前,忍不住捏了一把他的小脸蛋,感觉嫩滑嫩滑的,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一口。 这小家伙伸手捧着我的脸,慢条斯理地问我:“三姐姐,你是不是玩够了,想起回家了?”一定是谁骗他,说三姐姐出去玩了吧。我再亲了他一口,小小孩果然超级可爱。我说:“玩够了,再不走啦。”我看着身边这一双双充满温情的眼睛,忽然之间很为舞潮感到惋惜,这么一个幸福的大家庭…… “爹下朝了!”身后的敏之忽然喊了起来。 我回过头,看见假山后面一个穿着紫色袍服的男人正步履匆匆地朝这边走过来,他的个子不算很高,但是肩膀宽宽的,身材显得很挺拔。脸上神态憔悴,两道英挺的浓眉紧皱着,眼睛布满了血丝,似乎很长时间都没有好好睡过觉了。 他三步两步走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上下打量了一下我,然后松了口气似的将我搂进了怀里,低低地说:“谢谢老天,谢谢老天。”我鼻子忽然一酸,眼泪不知不觉就滑落下来。 记舞潮,对不起,我霸占了原本属于你的幸福,但是我保证,我一定会好好地对待你的亲人。因为他们现在也是我的亲人…… 第五章 哥哥带我去看热闹 我迷迷糊糊地安慰自己:就冲着他对待子女这一份与众不同的开明;就冲着他没有狭隘的尊卑意识,诚心诚意地把宝福一家当成自己人;就冲着他眼睛里有着我老爸才有的熟悉……这个人,叫他一声老爹好像也不觉得很委屈…… 晚饭就摆在融轩。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里应该怎么称呼才合适,是该叫它餐厅?客厅?还是家庭聚会场所?总之,这个位于后花园的大厅,布置得典雅舒适。舒适到让人一想起“融轩”两个字,就自然而然地生出一种暖融融的感觉来。 镂花的木窗都开着,窗外是大片的花园,一种花瓣毛茸茸红艳艳的大花朵开得到处都是。庭院里还挂了不少灯笼,正在薄薄的暮色中泛着暖融融的光。 我的面前是一张大圆桌,上面已经摆好了酒菜,香喷喷的,都是我没见过的东西。 我的左边是舞潮的老爹记文则,右边是舞潮的小弟弟敏言和母亲梅清。老爹的左边是记敏之、舞秀、张夫人。最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宝福和福嫂也在座——这记老爷果真不简单,拿管家当自己家人一样对待,难怪这两个武林好汉会被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吃得死死的。 我转头去看记老爷,他正带着一副宠溺的表情给几个儿女夹菜;再看张夫人,正笑着跟福嫂聊天;再看看舞潮的娘,拿着手帕正低着头给儿子擦口水。这情景让我没来由地就想起曾经看过的一个广告,一个慈眉善目的老爷子笑呵呵地说:“幸福,就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一顿团圆饭。”我的眼眶忍不住有点发热。 这一阵突如其来的感动,让我彻底打消了实话实说的念头。看着眼前这和睦的一家人,那一句“其实舞潮已经死了”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另外,我得承认,我心里还有那么一点点潜藏的私心。 我,西夏,从来就没有过这种和一大家子人坐在一起吃饭的经历。从小到大,即使是过年的时候,家里也只有我和老爸两个人围着电视听外面放鞭炮。我一直闹不明白我们怎么会连一个亲戚都没有。但是老爸是从来不提这个的,我也不敢问。有时候我也偷偷地想:难不成我爸妈是私奔出来的?已经跟两边家庭都断了联系? “路上累了吧?”记老爷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我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充满了慈爱的眼睛,恍惚之间,心里涌起一种熟悉的感觉…… 我突发奇想,是不是他真的就是我自己的老爸?神差鬼使地也来到了这个世界? “好羊出好毛,好毛纺好线……”我还没有想好究竟要不要试探他一番,试探的话已经不经大脑直接从嘴里冒了出来。话已出口,我也只能满怀期待地紧盯着他的脸,等待着那个不可知的答案。 以前看电视的时候,我那个缺少幽默细胞的老爸居然难得地幽默了一把,在人家恒源祥的广告后面又补了两句:“……好毛线织好毛衣,好毛衣卖好价钱。”这是只有我们父女两个才知道的笑话…… 记老爷的嘴角愕然地挑了起来,然后慈爱地将温暖的手掌抚上我的额头,“这又是敏之教给你的什么民谚吧?”我的心突然一沉。 尽管在我心里,原本就没有抱多大的希望,但是,一点失望还是不露痕迹地涌上心头。也许,这样也好…… 我的老爸是研究历史的,这一点,从我的名字“西夏”两个字上就能看得出来。他一个古板的书呆子,只知道研究学问,没有什么融滑变通的能力,真要来到这个世界,未必就能生活得如鱼得水。我不禁叹了口气。孔子不是说过嘛:既来之,则安之。 一抬头,正好看到敏之冲我扮鬼脸。想来是因为记老爷的那一句“又是敏之教给你……”的话吧。 “我们一家终于又团圆了。”记老爷端起了酒杯,一双好看的眼睛在烛光里闪闪发亮,“我已经去祠堂上了香,感谢列祖列宗保佑我们记家的子嗣。”说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我看大家都举杯,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把酒杯里的红色液体一口干了。 酸酸的,甜甜的,有淡淡的酒味。这记老爷竟然让自己的子女光明正大地饮酒?! “这一杯,感谢小环丫头的在天之灵。”记老爷说着神情凝重地举起了第二杯酒,“如果没有小环,潮儿恐怕……我已经派了人迁回小环的尸骨,她就作为我记家的人入葬记家墓园。”全家人一起又干了一杯。 “这一杯,感谢宝福大哥和福嫂子,如果不是你们二位,潮儿至今还流落在山野……”记老爷说不下去了,一仰头将杯中的酒干了。 宝福和福嫂赶紧也把酒干了。 记老爷轻轻拍了拍我的发顶,柔声说:“潮儿,给你宝叔和福嫂敬酒。”一旁的丫鬟上来斟满了酒杯,我小心翼翼地端着酒杯站了起来,正搜肠刮肚地想着说点什么祝酒词呢,福嫂已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三小姐还真是有老爷年轻时候的风范,不但跟那猎户人家混得熟络,路上还收了两个孩子呢。”记老爷“哦”了一声,含笑望着我。我避开他的视线,结结巴巴地说:“大黑、小黑都不小了,再混下去,真就成了地痞无赖了。”记老爷的眼睛笑吟吟的,让我觉得里面流动着一种莫名的熟悉,依稀觉得那是我老爸的眼里才会有的东西…… 宝福呵呵笑道:“虎父无犬子,来,干了!”于是,我又干了一杯。 这还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喝酒,而且是在长辈的允许之下光明正大地喝。我迷迷糊糊地安慰自己:就冲着他对待子女这一份与众不同的开明;就冲着他没有狭隘的尊卑意识,诚心诚意地把宝福一家当成自己人;就冲着他眼睛里有着我老爸才有的熟悉……这个人,叫他一声老爹好像也不觉得很委屈…… 想了想,又安慰自己:如果心里实在接受不了,就当他是养父好了。 后来,我好像又喝了一杯,一杯之后又来了一杯…… 关于那天晚上,残留在我印象中的最后一个清晰的画面,是敏之搂着老爹的脖子,老爹一只胳膊抱着敏言,敏言的胳膊又抓着舞秀,我呢,我就紧搂着他的另外一只胳膊哭得惊天动地,一声一声地喊“老爹”…… 哭够了?睡着了? 后来的事,我就完全没有印象了。只记得隐隐约约中有人在我耳边说:“这孩子,定是受了不少的委屈……” 小黑的拳头一下挥到了我的眼前。这小子,吃了两顿饱饭果然长了不少力气。 我稍微向旁边一闪,捞着他的手腕顺势掰到了他的背后,然后飞起一脚把背后偷袭我的大黑踹飞出去。 “好啦,好啦!”小黑皱着脸开始鬼叫,“认输!认输!女侠饶命!”其实我也有点拿不住他了。不管我有多么丰富的实战经验,毕竟舞潮是个半大孩子的身体,力气有限。 大黑也从地上爬了起来,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的屁股。 这是在我自己的院子里,迎雪坐在屋檐下面笑嘻嘻地给我们沏茶。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照着三个泥猴子,还是大黑最先笑了出来,“你再长大两岁,真就打不过你了。”我鄙夷地瞥了他一眼,“明明现在就打不过我!”大黑也不恼,仍旧笑嘻嘻的。 他和小黑因为年纪小,每天上午要跟记家的几个孩子一起上课,下午的时候舞秀做女红,我就躲在自己院子里拿他们两个做陪练。 无论如何,我这身功夫,说得谦虚一点,我这身抓人的技巧是不能丢的。也许是因为保留了原来的职业习惯,我始终处于极度缺乏安全感的状态。所以,尽管换了场景,但是要面对这样一个陌生的世界,我必须要有足够的能力自保。 生活在记府,日子果然要比在虎子家舒服得多,当然也比我当警察的时候舒服得多。至少我不用自己做饭洗衣服,不过是每天上午都要跟别的孩子一起写写字念念书罢了。偶尔在淡淡的墨香里,也会让我恍惚觉得又回到了童年时代:老爸坐在书桌后面看书,我则老老实实坐在他对面练大字,他总是说我写得不好,只有一次,举着我刚临的一篇赵令时的《浣溪沙》叹了一句:“这一笔柳楷,还真有几分你祖母的风范。”我估计他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听从了邻居的建议送我去柔道班。因为从那时候起,我就彻底和他希望中的大家闺秀的形象分道扬镳了。尤其是在父亲过世后,我已经有很多年都没有再碰过笔墨了。 我没有见过舞潮原来的笔迹,也许是小孩子的字体本来就处在不断变化的状态之中,所以笔迹的不同并没有引来舞潮家人的什么疑问,记老爹甚至还有一次在饭桌上夸奖我:“潮儿的字越发长进了。” 啪的一声,一块小石头砸在我的肩膀上,打断了我的魂游天外。 我冲着骑坐在墙头上那个悠闲自在的肇事者怒目而视,而肇事者则冲着我扮鬼脸。 “你属猴子吗?”我白他一眼,“天天爬在墙头上。”肇事者睁大了眼睛反问我:“什么是猴子?”我再白他一眼。这个记敏之,在人前的时候,总是一副老成持重的大家公子风范,其实背地里是最爱惹是生非的。不过,他今天出现在这里倒是很奇怪。 “你不是和左丞相府的小公子一起去了香山书院吗?”我好奇地问他。听舞秀说,中京那一帮无聊的公子哥们最喜欢去那里附庸风雅了。当然,她的原话是“切磋学问”。 记敏之做了一个无聊的表情,然后利落地从墙头跳了下来,睁大了眼睛上下打量我,“你行啊,几个月不见,身手好像比原来厉害了……”我冲他晃了晃拳头,“想试试?”敏之摇摇头,一双酷似老爹的大眼睛狡黠地眨巴了两下,低声问我:“有热闹,去不去看?”我顿时精神一振。大黑、小黑也两眼冒光地凑了过来。 敏之咳嗽了一声,装模作样地挺直了腰身,摆出一副长兄的姿态,伸手指了指我身上刚才摔打时弄到脸上去的泥污,说:“去洗洗脸,换件干净衣服。”大黑、小黑不明所以地对视一眼,问他:“干吗?”敏之哼了一声,说:“你们几个脏兮兮的,就这么跟着我上街,我多没面子?!”上街?我们还真是没上过街。 于是我很没形象地跟着这几个小破孩一起欢呼了两声,四散跑开去找洗脸盆。 第六章 我见到了古代同行 我一口气险些没吸上来——这里竟然是刑部衙门!我竟然亲眼看到了我的古代同行们现场办公! 青幽幽的石板路,就这么踏了上去,说不激动那是假的。想想看,满大街摆的可都是文物呢,随便捡点什么带回去都能换来大把的钞票,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得去…… “你别揪得我那么紧。”敏之不耐烦地回过身拨拉我一下,我讨好地冲着他甜甜一笑,两只手却毫不留情地又揪住了他的腰带。没办法,谁让他比我高呢,谁让他比我认路呢。我的手挂在他的腰带上,眼睛就可以肆无忌惮地东张西望了。大黑、小黑跟在我们旁边,也是一副眼花缭乱的表情。 中京果然是商业繁荣的大都市,不但有本地人开设的各种商铺,还有其他国家的商人在这里进行以珠宝和丝绸为主的各种贸易。宽阔的街道上不时能看到绿色或者蓝色眼睛的外族人,这样的景象让我不知不觉地就想起了中华民族历史上最辉煌的朝代——唐朝。 两匹高头大马从我们身边慢慢踱了过去,马背上是两个彪悍的壮汉,都穿着黑色滚红边的劲装,腰上系着宽宽的腰刀。 “敏之,敏之。”我赶紧拉拉他的腰带,示意他看,“那两个人还带着刀呢,好神气。”敏之瞟了一眼,然后很不屑地冲着我翻了个白眼,“那是两个刑部的捕快,正在巡街呢!这你都不知道?!”捕快哦?! 我立刻睁大了眼睛,目光紧紧粘上了两个同行矫健的背影。虽然我是缉毒的,但是跟巡警好歹也算是一家啊。一时间,心里感慨万千…… “走啦!”敏之又不耐烦了,这小孩子果然没有什么耐性,“还看不看热闹啊?”我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继续跟着小向导在人群里穿行。 没错,是人群。街道上的人不知不觉就多了起来,大概是女人们不能随意出门的缘故,聚集在这里的大多是男人。人人脸上都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看来,爱看热闹的这一项历史传统实在是源远流长啊。 敏之拉着我们几个东钻西钻的,最后来到了一棵大树下,树下摆放着几块大石头,不过石头上也都站着人。敏之跳着脚从人群的上面往里看,他好像也没看到什么,然后他低头问我:“敢不敢爬树?”我瞟一眼这棵又粗又高的老榕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小黑、大黑已经十分麻利地爬了上去,大黑占据了高处一根粗大的横枝,然后伸手来拉我和敏之。 高处视野果然开阔,我在大黑的身边坐了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在我们的脚底下,是黑压压的人群,人群里面一块重兵把守的空地上,此刻正跪着几个人。再往里看,一张宽大的公案后面,端坐着一个身穿深蓝色袍服的男人…… 我一口气险些没吸上来——这里竟然是刑部衙门!我竟然亲眼看到了我的古代同行们现场办公! 敏之一把拽住了我,脸色煞白地丢给我一个恶狠狠的白眼,“会不会坐稳?!”我还没有说话呢,下面惊堂木啪的一声脆响,人群里嗡嗡的声音立刻静了下来。就听一个低沉的声音说:“严氏,你招是不招?”真酷! 我仔细打量这位坐在大堂阴影下面的官老爷,不过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皮肤黝黑,方正的脸孔轮廓分明。浓眉下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炯炯有神。看面相就知道这是一个性情刚毅的男人。 跪在左边的是一个衣着很艳丽的胖女人,听她的声音应该在三四十岁之间,她先喊了一声“大人”,然后很委屈地说:“小妇人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鸿雁楼在中京也算是十来年的老字号了,小妇人怎么会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呢?”右边一个老爷子立刻跪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啪的又是一声惊堂木,正在大哭的老爷子也情不自禁地收了声。官老爷继续追问那个胖女人,“对门喜福楼的伙计可以作证,看到书生李良进了鸿雁楼之后再也没有出来。”胖女人哀号了一声,“大人哪!他们可是小妇人的死对头,再说了,他们能不错眼地盯着我家进出的客人吗?”人群里立刻爆发出一阵嗡嗡的低语。我心里也叹了一口气,这人证的确找得没有什么说服力。 官老爷又拍了一通惊堂木,然后说:“带人证上堂!”一个身材瘦小的老头子被两个衙役带了上来,他先跪下给官老爷行礼,然后口齿伶俐地说:“回大人,鸿雁楼严氏上个月的确是到小人的药铺里买了两包须绒草,她说是家里老鼠太多。”官老爷还没有说话呢,严氏已经大声号了起来,“须绒草?城外的河沟里都有长的。如果是小妇人存心要用这个害人,又何必特意到药铺里去买呢?难道是故意给自己留下个证人不成?”这句话又在人群里掀起一阵嗡嗡的声浪。 我大致也听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鸿雁楼,青楼也;严氏,老鸨也;死者李良,嫖客也;堂上大哭的老爷子,李良的跟班也。 其实案情并不复杂,用脚都能想到,李良去鸿雁楼,肯定不是为了找这个老鸨吧?找的那个姑娘应该是最大的疑点,可是竟然没有让这位姑娘出庭,难道官老爷昏头啦?还是另外有隐情? 正想得入神呢,不知道怎么回事,脚底下的人群已经乱成了一团。有人往里冲,有人往外冲,哭爹喊娘的,乱成了一锅粥。我们这棵树上的人也是一样,有往上爬的,也有往下跳的。敏之这时候大概是有点怕了,一只手紧拉着我,另外一只手紧紧抓着树枝,标致的小脸绷得紧紧的,脸上都没有血色了。倒是大黑、小黑,估计是常年混迹于市井之间,反而嬉笑着,不以为然的样子。 偷眼看公堂上,衙役们已经护着官老爷和嫌疑犯退进了内院。几个带头冲进去的地痞则开始动手砸东西,大堂上原本就不多的摆设不到片刻就变成了一堆垃圾。这下,连我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不过一个小案子,竟然能演化成一场暴乱……这个鸿雁楼,不简单呐。 我们还是从树上掉下来了,不过不是自愿下来的,是被人挤下来的。 大黑先跳下来,我落在他的身上,腿上青紫了一块。敏之的脑门上肿起了一个大包,小黑的胳膊不知道在哪里刮了一下,鲜血淋漓的,蹭得满身都是。 我们本来是打算从后门偷偷溜回自己房间里去换洗的,没想到刚进门就撞见了宝福。这个老家伙丝毫也不理会我们的苦苦哀求,板着个脸就把我们都给提溜到了记老爹的书房。 记老爹正在看书,看见我们几个进来也只是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头。然后,慢条斯理地放下了手里的书卷。 “大黑、小黑就交给宝叔处置,”记老爹不疾不徐地说,“敏之去宝叔房里领二十板子。一个月之内不许出府。”敏之垂头丧气的样子让我忍不住想笑,然后,就感觉到记老爹的目光落到了我身上。他似乎叹了口气,然后淡淡地说:“潮儿跟我来。”我耷拉着脑袋跟在他的后面,出了书房,穿过花园,一直溜达到了假山上面。记老爹面对夕阳坐了下来,然后拍了拍身边,说:“来,坐下。”我小心翼翼地挨着他坐了下来。这是我第一次和他单独相处,加上刚犯了错,心里还真是有一点紧张。 我们坐的地方算是府里的最高点了,从这里可以看到假山下面种满了睡莲的池塘和大半个后花园,红彤彤的夕阳暖暖地落在我们的身上,让眼前的一切都显得十分安谧。 记老爹拔了一根草,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一边慢条斯理地说:“潮儿,你也知道,我管束你们并不像别人的爹爹那么严格。”我嗯了一声,心想,这倒是真的。 “我愿意让你们多接触外面的人,也鼓励你和秀儿像男孩子一样读书认字。”他的语气到这里忽然一转,变得严厉了起来,“但是,这并不代表我允许你们出去惹是生非。”我小声辩解道:“没有惹是生非啊。”记老爹叹了口气,说:“做一件事之前,如果没有考虑到它潜在的危险,不聪明。如果考虑到了危险还要去做,不理智。”我一愣,情不自禁地抬头去看他,他的眼睛在夕阳里闪烁着耀眼的光彩,“你有没有问过自己:去那种混乱的地方看热闹,万一遇到什么意外,该怎么办?”他很认真地看着我,“你以为身边跟着哥哥和两个小伙伴,就安全了么?”我愣了,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个记老爹,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记老爹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笑意,“潮儿,你要记住,冒险,绝对不是聪明人做的事。”我慢慢地把头靠在记老爹的胳膊上,心里真是佩服得要死。 记老爹的手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发辫,说:“今天是不是去看刑部审案子了?”我乖乖地点了点头。 记老爹笑了起来,“刑部侍郎罗进是我的老熟人,他和我年龄相仿。我们昨天还见过面,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心里一动,“能不能让我见见罗大人?”记老爹呵呵笑了起来,“潮儿原来一心要当的是绿林好汉,现在又要打刑部的主意了么?”我大喜过望,“你是同意了?”记老爹很认真地嘱咐我,“条件是:不许胡闹,不许跟罗伯伯恶作剧,不许……”我忍不住把脑袋拱进了他的怀里,老爹的身上有种让人安心的味道,好像躲在他的怀里,连天塌下来都不用害怕似的。 我发自内心地说:“谢谢老爹。”记老爹欣慰地笑了。 第七章 来到异地的第一案 在我的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这一瞬间调整到了最佳的备战状态。 内心深处,西夏对于战斗的渴望开始不可遏止地激情澎湃。 “不许……号叫!”记敏之扬着脸,冲我怒目而视。我猜这小子是因为受了老爹的惩罚,所以把满腔怒火都转移到我的腿伤上来了。不过是擦跌打药,怎么好像推磨一样使劲。 “哎哟!你轻点啊!”我又叫了起来。 他黑着一张脸,对我的抗议置若罔闻。 “我不擦了!”我也火了。我这可是伤口,不是让他发泄怒火的沙袋。 敏之把我的手拨拉开,闷声闷气地说:“不使劲揉怎么能让淤血化开?”尽管他说得振振有词,但我怎么还是觉得自己吃了哑巴亏呢? 大黑、小黑没精打采地靠在桌子旁边,一个看着顶棚发呆,一个看着桌面上的水迹发呆。我猜他们已经饿糊涂了。今天的事老爹虽然没有再说什么,可是我们私自跑出去玩还是触犯了家规,记老爹罚我们今天晚上谁也不许吃晚饭。 说实话我们今天的活动挺消耗体力的,这个时候还真有点饿了。我的思绪不知不觉就飘到了融轩,今天的晚饭好像有条鱼…… “过两天就好了。”敏之小心翼翼地拉一下我的裤角,安慰我说,“没事。”不知道是谁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我们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他,扑哧一声都乐了。 敏之的眼珠子转了两转,“要不咱们偷偷去厨房看看吧。”我有点犹豫,这小子来之前,我是诚心诚意地打算接受老爹的惩罚的。毕竟孩子私自跑到那种混乱的地方去看热闹,无论换哪个家长都会发飙。不过饿一个晚上…… 敏之拿眼神不断地催促我。 迎雪忽然向我身后行了一个礼,说:“二太太。”我回头一看,还真是小娘亲来了。她手里提着一个食盒,看见我们几个都在,她抿嘴一笑,把食盒放在了桌子上。然后,秋水盈盈的大眼睛悄悄地向门外瞄了两眼,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食盒的盖子,里面是:一盘点心。 我看看她,犹犹豫豫地说:“老爹说了,不许吃晚饭。”小娘亲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笑嘻嘻地说:“这是点心,没人说这是晚饭哪。”我还没有动手呢,敏之和大黑、小黑已经像饿狼一样一哄而上了。 小娘亲笑吟吟地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然后,像又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咳嗽了一声,故意板起了面孔,“你们的动作最好快点。老爷在书房等着你们两个呢。”敏之不满地嘟囔说:“这还有完没完了啊?我板子都挨过了。”我心里一动,“是刑部的罗伯伯来了?”小娘亲一双眼睛立刻瞪得老大,“你怎么知道?”敏之也瞪着眼睛问我:“罗伯伯来,叫你去干什么?”我没空回答他们的问题,匆匆忙忙往嘴里再塞了半块点心,然后就着小娘亲手里的热茶漱了漱口,拉着敏之往外走。敏之还在不依不饶地追问我。我学着他的样子翻了个白眼,“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记老爹的书房就在池塘的旁边,门窗都开着,老远就看见一个穿着浅色长衫的男人正在灯下和老爹下棋。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犀利的目光向我们这边扫了过来,唇边浮起一丝浅浅的笑容。 方正的脸孔,浓浓的眉,炯炯有神的眼睛。不正是白天的那位官老爷吗?原来他就是刑部侍郎罗进。我忽然想,刑部侍郎到底是多大的官?大小案件都要他亲自审理吗? 敏之规规矩矩地行礼,叫了一声:“罗伯伯。”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跟罗进问了好。 老爹的目光似笑非笑地从我们脸上扫过,然后皱起眉头看着我,伸手在自己的下巴上点了一下。我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自己的下巴,原来还“带”着一块点心渣。 我的脸立刻就红了。敏之斜了我一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沉痛表情。而我,真恨不得眼前能有个地洞好让我赶紧钻进去。背着他偷吃,居然又被他发现了。这现世报也来得太快了点…… 耳边响起一个男人爽朗的笑声,我偷偷地抬头,罗进正笑眯眯地看着我,看他的样子,好像是知道老爹罚我们不许吃晚饭的事。他看看敏之,再看看我,抿嘴一笑,说:“听你爹说你要见我,为什么?”我看看老爹,他的神色已经和缓了下来,正带着笑意看着我。看到他的笑容里充满了鼓励的味道,我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再一想,此时不问,以后说不定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直截了当地问出了自己最深的疑问,“我只是想问问罗伯伯,为什么不提审李良去鸿雁楼见的那个姑娘呢?”罗进的表情一僵,转头去看老爹。 老爹瞠目结舌地和他对视了一眼,于是罗进又转回头来看我,目光里已经没有了戏谑的成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点半信半疑的认真,“谁让你问这个的?”我平静地说:“我今天去刑部衙门看你们审案子了。”罗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也毫不避让地回视着他。良久,他叹了口气,身体向后一仰,靠回到了椅背上。他的手指在躺椅的扶手上敲来敲去,似乎有点举棋不定。他一定是被我这八岁的孩子说出的话弄蒙了。 “罗伯伯,我没有其他的意思,”看到他为难的样子,我连忙解释自己发问的动机,“我只是不明白,这应该是最重要的线索了,为什么刑部会按住不提?”罗进转过头来凝视着我,眼睛里忽然多了一点点精明的神气。他就这么眨也不眨地瞧着我,斟酌了片刻,然后十分认真地说:“如果我告诉你,你们能不能保证不透露给别人?”我和敏之对视一眼,都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老爹好像有刹那间的犹豫,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罗进已经开始讲述案情了,“这个案子,是李良的家人来报的案,说他目送李公子进了鸿雁楼,转天一早去接的时候,鸿雁楼却说没来过这个人,后来又说天未亮就走了。”说到这里,罗进的目光很专注地看着我,“老家人就到处找,两天后在城南一处荒宅里找到了李良的尸首,验尸后,的确是中了须绒草的毒而死。这个老家人就一口咬定他家公子是被鸿雁楼给害了,又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那个药铺的掌柜……”“既然有人说他天未亮就走了,那说明他还是在那里过夜了。夜里究竟是谁接的这位客人?”我打断了罗进的话,毫不意外地注意到老爹和罗进脸上都浮现出十分古怪的表情。 罗进咳嗽了两声,似笑非笑地瞟了一眼老爹,说:“严氏说那天晚上她睡得早,实在是没有印象了,也没有哪位姑娘承认接了李良。”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不就是最大的疑点么?罗伯伯为什么不把这些姑娘隔离开来,一个一个单独审呢?”罗进苦笑着摇摇头,“鸿雁楼上面有大人物顶着呢,如果我胆敢封了鸿雁楼,抓了里面的姑娘,恐怕明天再审的时候,审官就变成别人了。”原来如此。我了然的点了点头。既然鸿雁楼跟官场有这么微妙的关系,那就难怪罗进会审得这么被动了。我小心翼翼地问他:“如果不惊动鸿雁楼上面的人,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派个人悄悄混进鸿雁楼去搜集证据,那这样的证据在公堂上算不算数?”我这可是真心实意的发问,因为我一点也不了解焰天国的律法。 罗进望着我,眼神变幻莫测。然后他回过头去斜了一眼满脸苦笑的记老爹,戏谑地说:“子渝,我真是服了你,怎么调教出这么个鬼灵精的孩子?”说完哈哈一笑,又转过头来看着我,“算数。里面有个跑堂的就是我的人,但是他进去半个月了,至今也没有什么收获。”我看得出一开始的时候,罗进是把我当成个孩子在逗着玩的,但是慢慢的,他的眼神就有了一些变化。有点像是……用平等的姿态在听取我的意见了。他的态度让我也不知不觉松弛下来。 听到他的安排,我忍不住摇了摇头,“恐怕不行,你得派个能混到姑娘们身边去的人。”罗进伸手揉了揉我的发顶,叹了口气,“鸿雁楼里面规矩森严着呢,而且老鸨已经收监,里面的情况可想而知。我现在即使能买到一个合适的丫头,也混不进去了。”敏之一直静静地听我们说话,听到这里,忽然插话说:“小孩子比较不容易被怀疑,你们可以派我去啊。”老爹的嘴立刻张得有鸭蛋那么大。 正在喝茶的罗进猛地呛了一口茶水,咳嗽了两声,哈哈笑道:“敏之,你去那种地方实在还太小了一点。”敏之的一张小脸立刻憋得通红,他怒气冲冲地白了罗进一眼,又忙不迭地跟老爹解释,“我是说我混进去打杂,我小,他们不会提防我的。”老爹一脸头疼的表情,他望着敏之,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我估计他想都不用想就把敏之的建议给否决掉了。不过,敏之的说法倒给了我一个启示。 我望着罗进,很认真地说:“敏之去不如我去,我是女孩子,可以混进去伺候那些姑娘,说不定倒是可以套出什么消息来。而且,我的拳脚要比敏之好。罗伯伯就让那个跑堂的说我是去投靠他的一个远方亲戚好了。”罗进的眼睛猝然一亮。 这时,只见老爹将茶杯的盖子往桌上重重一拍,忍无可忍地发出一声怒吼,“都给我住嘴!那到底是什么好地方,你们兄妹俩抢着要去?!简直是……岂有此理!”老爹是真的生气了。我偷偷瞟了一眼敏之,他耷拉着脑袋,一脸不服气的表情。 其实,乔装打扮混到敌后做个卧底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干这一套我可是货真价实的行家里手。至于偶尔客串一下扮个卖快餐的,或者是跟男警员合作扮个情侣什么的,那就更是家常便饭了。 老爹按在茶杯上的手还在哆嗦。罗进的眼睛却一直亮闪闪地望着我。我知道罗进对我的提议是动心了。我悄悄冲他眨眨眼,他会意地笑了。 “子渝……”他说,“我……”老爹条件反射一样跳了起来,又是一声大吼,“你也住嘴!” 门外有人呵呵笑了起来,一个清朗的声音说:“好热闹。还真没见过子渝发这么大的脾气。”老爹和罗进都是一惊。 我好奇地回过头,只见一个身穿着白色长衫的男人正沿着碎石小径步履从容地朝书房走来。这个男人一出现,立刻就带出一种皎皎明月破云而出的明朗,让人只觉得眼前一亮。 老爹和罗进连忙跪下行礼,口称:“微臣见过六王爷。”我和敏之也跟着跪了下来。 六王爷将老爹他们都扶了起来,目光一转,视线落到了我的身上。我忽然觉得他的目光之中除了好奇,似乎还有一点点探究的意味。 “你的拳脚比你长兄还要好么?”他沉静地望着我,唇边挑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看他的年纪应该要比老爹还大着几岁,温润如玉的脸盘上生了一双明媚的丹凤眼,看人的时候仿佛总是带着三分笑意。他虽然没有我的老爹帅,但是眉宇之间不怒自威的王者风范却让人在面对他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就生出几分敬畏。 我实事求是地回答说:“是。”六王爷轻轻拍了两下手,书房外面立刻飘进来一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侍卫。 六王爷淡淡地吩咐他:“试试这孩子的身手。”老爹抢先一步说:“王爷,小女……”六王爷似笑非笑地拦住了他的话头,“本王自有分寸。”老爹的目光顿时充满了焦虑。我猜他现在一定是在后悔听从我的建议,请了罗进来家里吧。我冲他笑了笑,示意他放宽心——不就是试试身手嘛,又不是要砍头。反观罗大人,他可就镇定得多了,背负着双手,颇有几分怡然自得看好戏的架势。而小敏之则紧紧握着拳头,恶狠狠地上下打量那个侍卫。 “你这个娃娃准备好了没有?我可要动手了。”我面前的侍卫做了个类似太极拳的起式,好心好意地提醒我。 在我的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这一瞬间调整到了最佳的备战状态。 内心深处,西夏对于战斗的渴望开始不可遏止地激情澎湃。 第八章 小卧底的上岗考试 记老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面无表情地说:“请王爷恕罪。这件事……臣万万不能答应。鸿雁楼是什么地方各位都清楚。小女尚且年幼,万一因为此事致使名誉受损,影响了她的终身,让臣如何……” 这个侍卫对我抱有的轻视之心用脚都能感觉出来。本来面无表情的一个人,一站到我面前立刻就咧着嘴笑着,好像王爷是派他下场逗猴子一样。 我力气比他小,耐力也比不过他,唯一的办法就只有利用他的轻敌思想,来个速战速决。 所以,当他的大手慢悠悠向我伸过来的时候,我迅速向旁边让了一让,这么一让,就让我如愿以偿地抓到了他外褂上的腰带。就那么一拉一拽,腰带已经到了我的手上,我迅速将腰带绕上他的一只手腕。侍卫这才惊讶地咦了一声,反手过来抓我,而我已经迅速地拉着腰带闪到他的背后,麻利地将他另外一只手也捆在一起。 我跳开了两步,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看见这个侍卫冲着我轻轻一笑。 我的心也被他笑得忽地一沉,只听刺啦一声,腰带已经被他扯开了。我向后跳开一步,这个侍卫又慢悠悠地冲着我击出了一拳。我心里的火也再度被他撩拨起来。我一把抓住了他伸过来的拳头,一回肘,重重地一拳击在了他腰上。这一拳我可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趁他向后一缩的功夫,我拉住他的手腕,又把它拧到了背后,又顺手在他的腿窝里猛踹了一脚。 不过这家伙还真是比我有力气,我这一脚也蛮使劲的,他只是打了个趔趄,又要反手来抓我。力气小就是吃亏啊,这一次,我的拳头都快要撑不住了,一咬牙,在他的腿窝里又补了一脚。趁着他的身体向前一栽,我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把扯住他的外衣领子往下一拽,缠住他的两只手迅速打了个结。然后顺手在他的颈子上补了一记掌刀。 看看,没吃晚饭的结果就是:本来就不占优势的力气就更没有什么发挥的空间了,我这一掌根本没有对他产生什么影响,而且,我不过往后刚退了一步,就听刺啦一声,他的两只手又自由了。然后,他带着一脸的笑容回过头来,笑嘻嘻地说:“再来呀。”一边说,一边又使出了千篇一律的招式:冲着我慢悠悠地伸出一只拳头。 我用最快的速度向他冲了过去。面对这个庞然大物,除了拿肩摔试一试,我也想不出别的什么招了。不过,我一定要够快…… 我飞快冲过去,一把抓住他伸拳的那条胳膊,一扭身将他摔了出去。 我真的将他摔出去了! 耳边传来砰的一声闷响,震得脚底下好一阵嗡嗡颤动。 不过,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呢,他又迅速地爬了起来。看样子,我用了十成的力气使出来的招数对于他来说,显然不算什么。他上下打量着我,晃了晃头,显出一点困惑不解的神色来。 我心里已经没底了,脸上却不肯带出怯意。故意歪着头看他,学着他刚才嚣张的表情说:“再来呀!”“哈哈哈!”旁边有人笑出了声,是罗进。我回头看他,他笑着伸出大拇指冲着我比划了一下。小敏之站在他旁边,表情也是乐呵呵的。老爹站在他身后,紧皱着眉头。不过,眼睛里还是不可遏止地冒出了一点点的得意。 再看六王爷,他的神色之间还是一派从容,只是挥挥手示意那个侍卫退下去。侍卫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拍了拍我的脑袋,说了句:“不赖。”得意归得意,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知道人家并没有真心和我动手,赶紧正儿八经地冲他行了个礼,说了句:“这位叔叔手下留情,潮儿感激不尽。”侍卫笑嘻嘻地蹲下身把我抱了起来,说:“我叫钟平。你以后要是手痒了想找人练拳脚,就来六王爷府上找我。”我点点头,爽快地说:“好!”他放下我,恭敬地冲着书房里的几个人行礼,然后退了出去。 六王爷斜着眼看看老爹,慢条斯理地说:“子渝,今天刑部审案的时候,有人聚众闹事。这事已经惊动了皇上。皇上催着我快结案。你看……就当帮我个忙,成不成?”记老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面无表情地说:“请王爷恕罪。这件事……臣万万不能答应。鸿雁楼是什么地方各位都清楚。小女尚且年幼,万一因为此事致使名誉受损,影响了她的终身,让臣如何……”我凑到老爹的身边跪了下来,小声安慰他,“将来……如果遇到的真是这等目光短浅的男子,那不嫁也罢。”记老爹的肩膀微微一震,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我。我赶紧拍了拍他的胳膊:理解,理解。他无非是既想让儿女多些历练,又不想让儿女冒险罢了。 可是我这话一出口,六王爷的两道目光立刻就像激光一样射到了我的身上,是我的话说得不对?还是我说了男子“目光短浅”冒犯了焰天国的男性威严?心里不由自主就有点哆嗦,这么一句话,该不会惹毛了这有钱有势的大领导吧?他会不会给老爹弄双小鞋穿穿? “听说子渝让家中的女孩子也习文识字,”六王爷看看老爹,再看看我,慢条斯理地说,“想必诗词上也是好的。你就以送别为题,做首诗吧。格律字数一概不限。”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时间还真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不过是做个小小卧底,怎么考完了武的还要考文的?焰天国的上岗制度真的有这么严格? 他也瞪着眼睛看我,表情平静,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转头看罗进,他的脸上挂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正促狭地冲着老爹使眼色。 好吧,好吧。让我想想,送别的诗?我能背下来的就只有郑谷的《淮上与友人别》。我犹豫了几秒钟,转念一想……这不是为了开拓我的光辉事业吗?郑大人一定会谅解我这不光彩的抄袭行为的。 “余阳江头杨柳青,杨花愁杀渡江人。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扬子江被我改成了余阳江。听说余阳江是焰天国最大的一条江,但是我没有见过,不知道比起扬子江来,又是怎样的一番景色呢? 六王爷还在瞪着眼睛看我,眼睛里却闪动着异样的神采。我回头看老爹,老爹也正看着我,敏之靠在他的身旁,两个人都带着笑,比起刚才来显得放松了许多。罗进像刚才一样,又冲我伸出了一只大拇指。 六王爷起身慢慢地在屋里踱了两步,好像在做什么重要的决定一样,然后,他停在了记老爹的面前,微笑着说:“本王有两个儿子,幼子明笛已经订了沈相的长女为妻。长子明韶,今年十一岁,品貌都还过得去。你这个机灵古怪的幼女就许给我的长子,如何?”记老爹的嘴再一次变成了鸭蛋。 我也愣住了,这些人的思维方式好生奇怪,不是在讨论让我当卧底的事吗?怎么说着说着说到我的婚事上去了?一入侯门深似海,豪门恩怨的电视剧也不知道看过了几百部,那些嫁入豪门表面风光的大少奶奶,天天吃饱了没事干,跟一帮小老婆争风吃醋,有啥意思? “不行。”我想也没想就抢在老爹开口之前拒绝了。 六王爷“哦”了一声,目光又饶有兴味地回到了我身上,不过他看上去并没有生气,只是觉得好玩似的,反问我:“你竟然不同意?说个理由来听听。”我开始有点头痛了,眼前的局势好像比我最初预料的要复杂得多。 我咽了口口水,结结巴巴地说:“为国家效力本来就是每个人应尽的职责。王爷不必拿小王爷的终身大事来做交换。而且……齐大非偶,舞潮不愿高攀。”六王爷哈哈大笑。 我一时间也想不起来这里的年代究竟有没有“齐大非偶”这么一个成语,不过我所说的意思,他应该是明白的。看他笑得这么开心,想必是同意了我的提议。我悄悄地松了口气。 没想到,他接下来说的是:“这事就这么定了,舞潮就暂时归罗大人调遣。明天一早,我会请几位皇兄出面做媒人,亲自来府上送聘礼。”说完,也不管别人都是什么表情,大摇大摆地走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愣了两秒钟,才想起来回头问老爹:“我今天是不是真的惹大祸了?”记老爹已经扶着椅子站了起来,一边揉着膝盖,一边苦笑着说:“回去休息吧。敏之也回去。”我再看看罗进,他满脸发光地看着我说:“明天一早我来接你。”记老爹又开始苦笑。 第九章 宣告失败的小案件 罗进摇摇头,再叹一口气,“严氏已经服毒自尽,留下了一封认罪书。”我的脑海里快速闪过严氏的院子里那两个黑衣人的对话,忍不住叫了起来,“她明明就是一个替罪……” 我端着一个精致的托盘,小心翼翼地穿过鸿雁楼花园的小径朝湖边走去。 凉风习习,漫天灿烂夺目的晚霞与湖水交相映照,美得让人有点透不过气来,难怪这里叫“夕照湖”了。原来夕照的景色竟然这么美。 我出神地看了一会儿风景,然后朝着湖边小亭里那个懒洋洋的红色身影走了过去。这个穿红衣的女人名叫红梅,是这里的头牌,据下人说,她脾气十分暴躁,是楼里最不好伺候的姑娘。不过,我倒觉得她性格直爽,应该是最好的突破口。 这是我来到鸿雁楼的第三天。因为大管事严氏已经被收监,所以临时的管事玉姐并不怎么为难跑堂的林伯,只说了句:“可怜见的个孩子,留下就留下吧。只不过这里不能白养活人,就跟着姑娘们帮帮忙吧。”这不是正中我下怀吗?就怕她们不让我到处跑呢。而且来了才发现,严氏虽然被收监,但是官府并没有明令将这里封查,因此鸿雁楼还在照常做生意,只是由于官司缠身的缘故,生意要比平常冷清许多。 我把托盘放在红梅身边的小茶几上,甜甜地叫了一声:“红梅姐姐。”红梅转过脸,笑眯眯地捏了捏我的脸蛋,“你这孩子嘴巴甜得很,以后就跟着我吧。”我也冲着她笑,“我也喜欢跟着红梅姐姐,不过,玉姨说了,一会儿还要给玉环姐姐熬药呢,我得去看着药。”红梅果然撇了撇嘴,不屑地说了一句:“贱人。”然后又转脸看我,“不要管她,没事找事的,总要惹着别人去注意她。”我小心翼翼地把茶盅递到了她的手边,漫不经心地问她:“不知道玉环姐姐是什么病?听厨房里的人说,都喝了半个月的药汤了。”红梅抿了一口茶,冷笑着说:“有什么病,不过是去去自己的邪气罢了。”“邪气?”我可真听不懂了。 红梅瞟了我一眼,笑道:“对,就是邪气。所以你没事不要理她,她是最邪气的一个人了。”我还是不懂,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是她们的什么行话,或者是暗语? 红梅见我发愣的样子,嫣然一笑,拧了一下我的脸蛋,然后小声说:“她接的客人转天就死了,你说邪气不邪气?”我浑身一震,莫非接了李良的人就是她?! 这天大的秘密,这口无遮拦的头牌就这么透露给了我,一时间还真让我有些不敢相信。看来战略用对了,她们还真是没把我当回事啊。 我的表情被红梅自动理解为恐惧,她得意地一笑,安慰我说:“别怕,别怕,你知道那人邪气就行了。没事少理她。”我赶紧点头。 “小清,你怎么又凑到这来了?”身后传来玉姐不满的声音。 我赶紧回头冲她行礼,“我这就去厨房。”红梅一把拉住了我,抬起头笑吟吟地看着她,“玉姐,你把这孩子给了我吧。你也知道,自从去年小福死了之后,我身边就没个得用的人。”玉姐犹豫了一下,用商量的口吻说:“要不这样,等忙完这几天再让她上你房里吧。最近大姐不在,咱们又不敢收留来路不明的人,楼里打杂的人手都不够呢。”红梅不好再说什么,怏怏地松开了手。 玉姐转头看着我说:“快去厨房吧,记得把药送到玉环姑娘房里去。”我答应一声,按捺着兴奋赶紧朝厨房走去。身后传来红梅懒洋洋的声音,她正在埋怨玉姐,“你真是被吓糊涂了,这么好个孩子非让打杂,你交给我调教调教,两三年之后,不又是你的一棵摇钱树么?”我脚底下一个趔趄——真没想到我竟然还有这潜质。不过,举大事者不拘小节。我还有重要的事呢,这句话自动过滤。 当我把药汤送到玉环房间里的时候,一个满脸横肉的老婆子把我给拦住了。我并没有见到那神秘的当事人。这让我多少有点失望。不过,这才是我到达这里的第三天,总算也有点小小的收获啦。 这一夜,我睡得很不安稳。 前半夜是因为跟我同住的张妈打呼噜,吵得我睡不着。等我好容易适应这声音,迷迷糊糊地就要睡去,却又听到从窗外传来唧唧喳喳的说话声。虽然影影绰绰的听不真切,但的确是女人的说话声。 大半夜的,会是谁在院子里瞎转悠呢? 我悄悄地开门出去看了看,但是什么也没有看到。会不会是刚出了人命的原因,闹上鬼了?这个念头虽然无稽,却实实在在地激起了我一身的鸡皮疙瘩。 转天红梅带我出去逛街的时候,我说了夜里闹鬼的事。她扑哧一声就笑了,然后又伸手捏我的脸,说:“哪里有鬼?”我有点急了,拉着她的手说:“是真的,我出去看了,院子里没有人。”红梅不以为然地一笑,然后压低了声音悄悄地说:“我告诉你,你别声张。大半夜在院子里转悠的,除了玉环没有别人。”我一愣。看红梅的表情,这事好像还真不是假的,难道鸿雁楼里的人都知道? “为什么?”我轻声问她,“难道她是被关起来的?”红梅摇摇头,显然不愿意谈这个话题,但是拉着我的那只手却收紧了。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鸿雁楼的老板到底是什么人呢?好像谁也没有提过。大管事严氏已经被收监,能把玉环关起来的,除了临时的管事玉姐,就只有这个神秘的老板了。严氏既然人不在,那么她的房间里会不会留下什么线索呢? 这天,我耐心地等待着天黑。 我在张妈睡前必饮的那杯水里下了一点药。她夜里虽然睡得很沉,但我还是有点不太放心。我静静地等着,终于,听见了她亲切的呼噜声。 我蹑手蹑脚地摸出了房间。 我们住的是下人房,在西院靠近院墙的地方。姑娘们都住在前院。几个头牌姑娘都有自己专用的绣楼,彼此互不干扰。严氏住在鸿雁楼靠东边的厢房里,客人一般是不去的,所以那里几乎是鸿雁楼最僻静的一个角落了。从我这里走,几乎要穿过整个后花园。 我刚刚拐上夕照湖旁边的小径,就听到了从不远处传来的一阵叽里咕噜的说话声,赶紧躲到花丛的后面去。为了这次任务,我特意为自己准备了一件武侠小说里大侠们行走江湖必备的夜行衣,此刻就穿在我的身上,当然,我的脸上也学着大侠们的样子蒙着黑布巾。混在夜色里,应该是不容易被发现的。 我伏在花丛里,大气也不敢出,耳边只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忽然听到一个年轻的柔和的女声在问:“嬷嬷,我想在这里坐一坐,行不行?”这一句话里带着浓浓的恳求,听得我心里一动。难道她就是玉环? 一个苍老的声音不动声色地说:“姑娘,你别为难我了。”问话者叹了一口气。紧接着,脚步声簌簌作响,两个人慢慢走远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琢磨着:如果这个年轻的女子是玉环,那么,玉环不是生病,是真的被人看起来了。如果罗进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她抓起来逼供呢?说不定这么直接的方式最有效。 我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确认没有什么动静了,才继续朝我的目的地前进。 我还一直没有闹明白古人计时所规定的“子时、卯时”具体是几点,只能估计是快到半夜两点了。这里没有通宵表演这一说,所以舞场里看表演的客人们早就散了。留宿的客人也都被姑娘们带回了自己的住处。下人们忙了一天,也都回自己的屋里休息了。应该是不会碰到什么人,但是我还是隐隐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严氏的院门半开着,我刚刚摸进去,就看到屋里有烛光闪动。 我知道自己不是什么武林高手,所以,赶紧找了个黑黝黝的旮旯把自己藏了进去。绯红色的窗纱上,烛光还在微弱地跳动。屋里却静悄悄的,既没有人走动的声音,也没有人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开始有点着急。算时间,给张妈下的药应该是快要过劲了,万一她醒来看见我不在……或者更倒霉的:万一她醒来正好看见我一身夜行衣进屋——那可就真要了我的命了。 该死的蚊子生命力真是顽强,无论在哪里都有这种东西存在。不一会儿工夫,我露在外面的脑门上就被咬了好几个包,又痛又痒,还不敢伸手去挠——正在万般无奈之际,门吱呀一声推开了,两个黑色的人影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跟在后面的那个人忽然低声说:“爷,严氏跟着您也有十来年了,她……”前面的那个人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这是主子决定的。”听他的声音,这人应该在三四十岁之间,冷冰冰的声音听起来就好像冰块在撞击着水晶杯,说不出的寒意侵人。 跟在后面的那个人叹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走在前面的人突然停住了脚步,朝我藏身的方向望了过来。我立刻就感觉到了一股冷冰冰的杀气。没错,就是杀气,因为这样一种压力当头袭来的时候,能让人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已经动了杀念。 我的脑筋急速地运转起来:我是跳起来先发制人?还是赶紧夺门而出? 好像……都不是什么好办法…… 就在这死生一线之际,我的身边忽然响起了一阵簌簌的声音,然后从很近的地方传来一声宛如天籁一般的吟唱:“喵呜。”一个浅色的毛茸茸的小家伙飞快地从我身边跑了出去。 压得我透不过气来的那股杀气立刻就消失了。难道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惊扰了猫咪的好睡? 两个黑衣人一前一后地出去了。我继续潜伏在旮旯里。直到这时,我才算明白,真是学到用时方恨少,如果我也是个武林高手……如果我也可以像电视剧里的大侠那样飞檐走壁……如果我…… 我暗暗发誓,如果我能活着出去,我一定要找个好老师苦学武艺。问题是……找谁呢?宝福?现在忽然想起了这个,好像是有点跑题了…… 我悄悄地钻了出来,摸进了严氏的房间。 月色不是很亮,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出房间里的摆设,靠墙一张大床,床边一架宽大的梳妆台。然后就是几只衣箱,一套桌椅。 床铺附近、家具附近、墙上的挂画后面都仔细看过了,没有密道。衣箱里摸了一遍,也没有什么异样的东西。我站在房间中央凝神细想,这些女子如果想藏东西,一般会藏到哪里?我现在不确定能找到什么,但是以她如此诡异的身份,应该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 我小心翼翼地摸到了梳妆台,抽屉里是一些大大小小的盒子,有几样首饰,还有一些散发香味的东西,好像是香膏一类的东西。铜镜下面的盒子里有两层小抽屉,上面一层装着几件首饰,下面一层是几张硬硬的叠在一起的纸。银票?收据?夜色里什么也看不清,只好先塞进怀里再说。 当我终于平安无事地在张妈的鼾声里摸回自己的被窝里时,天色已经微微泛白了。 我从严氏的房间里摸出来的东西是两张当票,出自同一家叫“顺隆”的当铺。当的是一些钗环首饰,金额都很大。我不太了解首饰在这里应该当什么价钱才正常,所以犹豫再三,还是悄悄地给了在鸿雁楼跑堂的林伯,让他想法子转交给罗进。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我夜袭的第三天,罗进就派人把我接回了刑部。 “为什么?”我仰起脑袋,紧盯着罗进的双眼。因为过度气愤,指尖都微微抖了起来。 罗进叹了口气,低着头把手背到了身后,来回踱着步。 从窗口望出去,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头子正蹲在刑部后院小园圃里侍弄花草。明媚的阳光照耀着高墙下的绿草黄花,园圃里一派生机盎然。 我从窗外收回了目光,不甘心地望向了罗进。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所以我一点也不用在意自己的形象,跳着脚又追问了一遍:“为什么要结案?明明案子里有这么多的疑点……”罗进又叹了口气,在我的面前蹲了下来,他这样和我平视的时候,让我有种错觉,好像真的是……两个正在研究案情的同事。 “舞潮,你虽然是个小孩子,但是奇怪得很,跟你说起案子的事却感觉再正常不过……”他困惑地摇摇头,“真是奇怪。”我气冲冲地打断了他的抒情,“你跑题了。”罗进摇摇头,再叹一口气,“严氏已经服毒自尽,留下了一封认罪书。”我的脑海里快速闪过严氏的院子里那两个黑衣人的对话,忍不住叫了起来,“她明明就是一个替罪……”罗进一把捂住了我的嘴,眼神也在这瞬间变得前所未有的凌厉。 他的表情吓着了我,让我硬生生地咽回了后面的话。 “你最好忘记这一点,舞潮。”他十分严肃地警告我,“李良的案子已经结案了。”他的态度让我隐约猜到了什么。一颗心再度下沉。我不甘心地仰望着他,轻声说:“我一定不会忘记这个案子。但是我一定不会再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我说话算话,只请罗伯伯给我一个解释。”罗进的眼睛里又浮起了一点困惑的表情。沉默片刻,他垂下了眼眸,低低地说:“因为你送来的那两张当票。”我愣愣地看着他,那是什么意思? 他看看我,苦笑了起来,“顺隆当铺,是二王爷的产业。”我“哦”了一声——原来如此。一时间,我只觉得无话可说,转身就往外走。 一只大手按住了我的肩膀。但是我执拗地不肯转身去面对他。罗进在我身后叹息,“你对我很失望?”我没有说话。既然他说的是事实,我又有什么好反驳的? “等你长大了,迟早有一天会明白我的。”我的双手不知不觉紧攥成拳,“等我长大了,我希望自己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那些你不敢面对的事。”说完这句话,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刑部衙门。 我耷拉着脑袋慢慢往家走。 正午的大太阳暖洋洋地晒着脚下安静的街道。秋天的风里混杂了桂花的香味,淡淡的,幽幽的,让我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被顾新弄下山崖的那一个刹那。 同样的一种挫败感。 只是现在更多的是一种无能为力的失望。 自从来到这里,我一直刻意地不去回忆自己的失败。但是此时此刻,在这紧紧围绕着我的失望里,我不得不承认,那一次的任务我的确是——失败了。 因为我逞英雄,觉得自己对所有的情况都了如指掌…… 因为我不甘心,不甘心追踪了许久的线索就此掐断……所以,在后援还没有到达的情况下,我匆匆忙忙留下标记,就只身去追那两个毒贩子,一直追进了顾新的陷阱里。 我死活也要掺和进罗进的案子里去,甚至不惜搭上舞潮的终身大事……其实说白了,就是潜意识里始终还想要扳回一局——想要在一个全新的开始里证明自己。 仅此而已。 我靠着一户人家高大的院墙坐了下来,深深地把头埋进臂弯里,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力气往前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双温暖的手臂环住了我的小身体。 我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记老爹那双温暖的眼睛。 “累了?”他抚了抚我的头发,轻声问我,“走不动了?”我摇摇头。 记老爹把头低下来,用脑门顶了顶我的脑袋。这样亲昵的动作,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记老爹也笑了,他转身把我背了起来,“回家吧。都等你吃饭呢。”我没有问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也不想问。抱着他的脖子,心里只觉得安稳,安稳得仿佛天塌下来了都不用害怕一样。 “老爹?”我轻轻喊他。 记老爹答应了一声。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于是又喊:“老爹。”记老爹又答应了一声。 我的眼泪噼里啪啦地就掉了下来。 第十章 你为什么要学武功 我忽然想,这个时空和我原来的时空会不会曾经有过神秘的重合?无论是国家制度,还是民俗、语言……许多方面都有相似之处,总不能说是巧合吧? 绿色石头雕刻的一群鸟,这叫什么?绿宝石?玉石?翡翠?还有白色石头雕刻的几条摇头摆尾的鱼,这又是什么呢?白玉石?白水晶? 不是鸟就是鱼,我们家又不开动物园…… 再翻翻,珍珠首饰,还有金元宝。俗气! 转念再一想,金元宝可是好东西啊,可以换成多少银子?多少铜钱? 身后传来一阵笑声。我回过头,看见正在绣花的张夫人、小娘亲和舞秀都在抬头看我,旁边的几个丫鬟也都笑眯眯的。 “你们笑什么啊?”我好奇地问,自从老爹说了我心情不好,她们几个就天天跑到我的房间里来跟我做伴,还把六王爷送来的聘礼都搬到了我的房间里让我验收。 张夫人笑着说:“你这孩子嘟嘟囔囔的,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眉开眼笑的,想什么呢?”我冲她晃了晃手里的金元宝,“算账啊。有了这些东西,以后敏之娶媳妇的聘礼不就够了吗?”张夫人和我的小娘亲对视了一眼,都笑了。 我一回来就听说了,就在罗进把我接走的那一天,六王爷带着二王爷和七王爷来我家里提亲了,里面好像有很多复杂的程序,比如说拿走舞潮的生辰八字,和明韶小王爷的生辰八字一起交给太后宫里的女官,宫里要记档。然后,记老爹也准备了一些值钱的东西回赠给了六王爷,作为记家的信物,其中就有六王爷亲手写的、记老爹拿去装裱好的那首送别诗。 张夫人叹了口气,说:“希望秀儿能像潮儿一样,将来有个好姻缘。”舞秀低着头,脸立刻就红了。 我诧异地问她:“这算好姻缘吗?那个小王爷是圆是扁我都还没见过。”小娘亲白了我一眼,“明韶小王爷可是静王府的长子,按照皇族的规矩,王爷们的长子因为将来要袭王位,所以,他们的婚事都要由宫里安排,皇帝亲自下旨赐婚。要不为什么六王爷府上的小公子反而定了亲呢?”说到这里,上下打量了我两眼,自言自语道:“六王爷逾矩给自己的儿子定亲,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到底看上你哪一点了?”这话憋得我一口气没上来——我有那么上不了台面吗? 小娘亲还在纳闷。 我恶狠狠地继续埋头翻聘礼,好生意外地发现里面居然有一架古筝。一架黑漆漆的、看不出什么木材做成的古筝,而且是架十三弦筝。看到它,我的耳边立刻响起了《春江花月夜》那行云流水一般的韵律。忽然之间就有点心神恍惚。 我父亲生前最喜欢的就是《春江花月夜》,我小的时候也曾经被逼着去学过一段时间。他曾经无限向往地跟我说:“如果能亲耳听到我的女儿弹奏这首曲子,该是多么幸福呢。”我的眼前不知不觉有些模糊。 我轻轻拨弄琴弦,灵秀的音符立刻像一个个小精灵一样跳跃了出来。 小娘亲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却是对着张夫人说的,“听说这琴没有人认识呢,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得来的。”没有人认识吗?那也许就是上天特意为我安排的吧。也许将来会有那么一天我可以满足父亲的心愿,真的为他弹奏出一曲《春江花月夜》呢。 我忽然想,这个时空和我原来的时空会不会曾经有过神秘的重合?无论是国家制度,还是民俗、语言……许多方面都有相似之处,总不能说是巧合吧? 真是想不明白。 不过,我对它还真是一见钟情,它,算得上是我的老乡了吧。 投身六扇门、除暴安良的梦想夭折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窝在家里,不是跟着先生读书识字,就是跟敏之和大黑、小黑练习拳脚,再有点时间就是摆弄那架古筝。这里没有人认识它,所以我也没法子找老师,只能搜肠刮肚地回忆小时候在少年宫学的那些内容。 难啊,我都扔了二十年的东西——而且还是兴高采烈地扔掉了二十年的东西,现在想要再想起来,谈何容易?心灰意冷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上辈子都不是这块材料…… 心情好了,我又安慰自己:就算两辈子加起来都不是这块材料,那我也比这些不认识它的人有基础吧?好歹我也算知道它名字呀。 这就已经不容易了。 当初在鸿雁楼严氏的院子里,我很侥幸地靠着一只猫死里逃生。回来之后,就理所当然地整天缠着宝福,想跟他学功夫。他被我逼得死去活来,最后干脆有事也不进内院了。 没想到过了大半年,他竟然喜气洋洋地跑来找我。 再过两个月就要过新年了,家里有很多事情,他和福嫂正是最忙的时候,我想不出他这时候找我能有什么事。 我一边摆弄琴弦,一边懒洋洋地抬头看他,“不怕我又缠着你啦?宝叔?”宝福笑的样子活像个狡猾的狐狸,他半真半假地看着我,一只手还装模作样地捋着自己的短胡子,“你是不是真的想学功夫?”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连着被人家拒绝了大半年哪,我的脸都丢尽了。 宝福狡黠地瞟了我一眼,说:“我的功夫不行。现在,我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你如果真心要学,我这就去跟老爷说。”我惊讶地抬起头,怎么都不能相信他说的话。 一直到我真的见到了容琴。 容琴是个沉默寡言的女人,大概四十上下的年纪,有一张眉目清秀的脸孔,就是总好像满腹心事一样,从来也不笑。 初次见她,是宝福和福嫂带我去郊外禅山的清水庵。他们管她叫师姐。她不温不火地,只问了我一句话:“为什么要学功夫?”我理直气壮地说:“没有功夫怎么除暴安良?”我原以为她会很感动,然后露出赞赏的笑容。但事实是,容琴只是用很奇怪的目光上下打量我几眼,然后淡淡地说了句:“那就留下吧。”从此我就有了师傅。 从此我就开始了两头跑的生活,每个月的头半个月在家里接受常规教育,后半个月跟着她住在山里。还好这位师傅虽然性格冷淡,但并不是难相处的人。 福嫂总在爹娘面前夸我能吃苦,其实在我看来也没什么苦的,原来当警察的时候,经常会有各种特训。有一次把我们放到野地里去,最后几天断粮了,饿得半死不活的,只能拔野菜抓虫子吃。相比较而言,这算什么呀。 再说好歹我西夏的内心也是一个成年人了,就算到了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也只能咬牙硬忍着。总不能因为躲在舞潮幼小的皮囊里,就可以借机装脆弱呀。 但是福嫂的话很让老爹高兴,所以过新年的时候,他允许我提一个要求。我立刻把心里掂量了好久的一个想法告诉了他,“我要找最好的铸剑师傅给我做一套兵器。图样我自己出。银子老爹出。”记老爹很痛快地答应了。 第十一章 以武会友的小公主 挨了打的小公主跟我商量下一次比武的时间,当我告诉她我要半个月以后才能回京城的时候,她明显地流露出失望的神色——看看,宫里的女人果然没有什么娱乐。不管是老女人、大女人,还是小女人。 “醒醒。”一只温柔的手在轻轻拍我的脸。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马车已经停了。坐在我对面的舞秀仍然规规矩矩地坐着,头发连一丝都没有乱。旁边的张夫人正在仔细地审视女儿的妆容。 小娘亲把我硬拽了起来,然后开始手忙脚乱地帮着我整理头发。张夫人也过来帮我拽裙子。没办法,没办法,起得太早了,我现在运动量这么大,难免会比别人需要更多的睡眠啊。 我的头发在她们手里,只能斜着眼睛问舞秀:“皇宫到啦?”舞秀端庄地点点头。 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朝廷里够品级的官员家里的女眷都要进宫去给皇太后和皇后请安。我作为记府的幼女原本是没有资格进宫的,但是因为我是六王爷亲自挑中的儿媳妇,所以宫里的女人们对我实在是好奇。 我对皇宫也实在是好奇。我只去过沈阳故宫,那样冰冷冷没有烟火气的地方很难想象人住在里面会是什么光景…… 小娘亲仔细地端详我,最后终于勉勉强强地点了点头。 下了马车后,我们跟在领路的太监后面慢慢地走进了高大的宫门,穿过了长长的甬道和花园,直到脚都开始发酸的时候,终于到了皇太后的毓华宫。 我和舞秀规规矩矩地跟在两位母亲的身后往大殿上走,毕竟是头一次进宫,不敢给老爹丢脸。所以我连那个最高宝座身边那些花团锦簇的命妇们都没敢撒开了看,只是亦步亦趋地学着夫人们的样子给宝座上的皇太后和皇后行礼。 “起来吧。”头顶上传来威严的声音,像是个老太太。我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还真是个老太太,满身金灿灿的。旁边还有个中年妇女,也是满身金灿灿的,不过没敢细看。 我们退了下来,由太监引着我们站到了指定的位置。直到这时,我才松了口气。皇家气势还真是很压人呢。悄悄打量周围,都是打扮得光彩照人的女人,垂着手静静地站着,个个显得端庄高贵,仪态娴雅。 宝座上的老太太又朝我们这边转了过来,慢声细气地说:“哪一位是记侍郎府上的三小姐?”张夫人轻轻推了我一下。我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两步,把刚才的礼又行了一遍,才回答说:“记舞潮见过太后千岁。”“抬起头来,让哀家好好看看。”不过说来也奇怪,她这么一说,我立刻就不紧张了。其实也没什么好紧张的,想想看,她们天天关在这巴掌大的地方,什么娱乐也没有,只能趁着过年过节八卦一下。我们这些大臣的家属,当然要无条件地配合配合。 我这么一抬头,还真是小小地吃了一惊。原来有这么多双眼睛在看着我呢,有宝座上老太太好奇的目光,有旁边皇后娘娘好奇的目光,还有下面一群女人意味不明的目光。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六王爷也就是静王府上的女眷。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其中有两个人的目光却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一个是站在最前面的静王妃,她的目光很沉静,很安详,打量着我的时候,目光里隐隐带着嘉许。还有一个是站在她背后的年轻女孩子,带着敌意的目光,她的情绪表露得如此强烈,我想不注意都难。只不过我真是不明白,我什么时候结了这么一号冤家? “光看这孩子头一次见哀家的这份从容,就不愧是六王儿亲自挑中的儿媳妇。”老太太满足了好奇心,心满意足地开始做总结,“听说你诗词上也是极好的?以后要经常进宫来陪陪我这老太婆。”我自然得客气一番。 然后她就赏赐我和舞秀一人一柄玉如意。我头也磕了,赏赐也领了,正要退回去,就听皇后娘娘身边一个清脆的声音说:“记舞潮,听说你会拳脚,有空咱们比试比试吧。”这个粉妆玉琢的小公主大模大样地说出了这句话以后,整个大殿里立刻鸦雀无声。 宝座上的老太太假装什么也没听见,皇后娘娘假装在看房顶。我顺着她的视线扫了一眼,房顶上其实什么也没有。大殿里的命妇们都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好像生怕被她看见一样。 只有我不知死活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公主既然有兴致,舞潮随时奉陪。”不用猜了,这一定就是那个名声在外、人见人怕的小公主清蓉。 还是刚才的那个太监领路,我们规规矩矩地跟在后面往外走。没有了大殿上那种压人的气势,我终于可以大模大样地打量皇帝家的后花园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大冬天,池塘里都结冰了,树木也都光秃秃的。无非就是地面铺得更平整一些,花园里的亭台楼阁修得更精巧一些,打扫得更干净一些罢了。 有人拽住了我的一只胳膊,我一回头,正对上了一双水灵的丹凤眼。忍不住先赞了一声,“好漂亮的小丫头。”小丫头笑了,毫不客气地伸手在我脸上捏了一把,“你果然比他们好玩。记舞潮,你说话算话吧?”我惊讶地上下打量她,跟我差不多大的年纪,普普通通的宫女装束。有点……眼熟,“你怎么知道我名字?”小丫头白了我一眼。我忽然反应过来了,“清蓉殿下?你不是在……”清蓉小公主顽皮地把一只手搭到了我的肩膀上,“怎么样?咱们比试比试吧。”我有点犹豫,她不耐烦地把脸凑了过来,“不敢了?”我撇了撇嘴,小孩子家家,还挺狂妄的。她看出我表情里的不屑,生气地皱起了眉头,“什么意思?你到底说话呀!”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你看,你可是公主。别说我打伤了你,就算不打伤你,让你摔几个跟头,那也是我犯上,是对皇家大不敬,是要杀头的。换了是你,你敢不敢动手?”她瞪着大眼睛看我,似笑非笑地说:“你好像很有把握能赢了我。”前面张夫人和小娘亲行过了礼,恭恭敬敬地站在旁边等着我,都有点不太放心的样子。我也有点不耐烦跟这个被惯坏了的小丫头周旋了,于是毫不客气地说:“回禀公主,不是很有把握,是输赢根本就不用想。”其实我也知道这时候说实话不是很聪明的做法,但我真是有点烦了,她不会想不到因为她特殊的身份,别人不敢真的跟她动手。是不是正因如此,她才有恃无恐呢?可是在我看来,这摆明了不就是欺负人吗? 她沉着脸围着我转了两圈,然后又站到了我的面前,“你这人很狂妄啊?”我规规矩矩地给她行了个礼,说:“我只是说真话而已。如果公主不爱听真话,假话我也会说。”她好像有一口气没上来。 我也垂着头不出声。 她的脸又凑了过来,语气不善地问我:“你是说我仗势欺人?”我没出声。本来……就是这么回事。 她看我不说话,好像有点急了,伸出双手捧起我的脸逼着我和她对视,“如果我说,我不要你让着我,我就是想找个人公平地打上一架呢?打赢了我也不会治罪。怎么样?”我半信半疑地瞟了她一眼,忍不住又说了句实话:“谁能证明你说话算数?”她好像又一口气没上来,小脸憋得通红。 这么漂亮个孩子被我气成这样,我有点不忍心了,伸手搂住她,在她后背上拍了拍,“好吧,好吧,不过你要说话算数。否则……我以后都不跟你玩了。”她缓过一口气来,不服气地又翻了我一眼,“我当然说话算数了。”我再次确认,“只是记舞潮和庆清蓉比试,不是小公主和侍郎家的小姐比试哦?”她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那天我们的比试可以用“毫无悬念”来做总结。 最先动手的当然是清蓉。但她的那些打人的功夫大概是跟皇宫里的侍卫们学的,名副其实的花拳绣腿,看着好看,其实那一定是侍卫们哄她玩的招数。一开始我还小心翼翼的,但是到后来,我就没有什么兴趣了。 一个时辰以后,清蓉第n次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边双手扶着膝盖呼哧呼哧直喘气,一边正式宣布比武结束。 告别的时候,她给我下了个评语:“你果然比他们好玩多了。”挨了打的小公主跟我商量下一次比武的时间,当我告诉她我要半个月以后才能回京城的时候,她明显地流露出失望的神色——看看,宫里的女人果然没有什么娱乐。不管是老女人、大女人,还是小女人。 后来我又想:我们这也算不打不相识吧? 第十二章 云盛绸庄的凶杀案 我的精神也顿时振作了起来:这个喜画,既然是云谨的丫鬟,孩子的父亲最有可能的人选当然就是云谨。如果真是这样,云谨被害,她这个最知情的人于公于私都应该积极和官府配合才是,又为什么不肯说呢? 因为是过新年,所以福嫂送我去清水庵的时候,我给师傅容琴带了一些礼物。她淡淡地跟我道谢,脸上丝毫也没有什么高兴的意思。 庵里人来人往的,很多信徒都赶着新年前来庵里上香还愿。连后院都显得闹哄哄的,于是容琴师傅就带着我去了后山。我跟在她的后面沿着山路上蹿下跳,类似的活动我们每天都要做,这有点像在进行体能训练,但是要求显然更高,她会很突然地朝我扔点小石头、树枝之类的东西,如果我被打中,她就罚我再多跑一圈。这些看似没有多大作用的简单运动却十分迅速地改变了我的体质,或者说舞潮的体质。到了春天结束的时候,我的个子已经跟舞秀一样高了。 山里的生活很有规律,我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跟着师傅去后山,做一些基本的体能训练。她从春天开始教我一些简单的吐纳和她那个神秘门派里的入门功夫,当我说想学学兵器的时候,她毫不客气地说要再等一两年。她自己的兵器是一柄弯刀。我有一次问她我们门派的刀法叫什么名字,她头也不抬地说:“杀人刀法。”后来我想想,也对,练刀可不就是为了杀人么? 到了夏天的时候,因为怕热,我几乎整月都呆在山上。后山有个小湖,我几乎夜夜都溜过去游泳。这事师傅也知道,但是她从来也不说什么。这个冷面师傅最大的优点就是只要好好练功夫,别的事她一概不插手。 最初觉得容琴师傅过于冷漠,但是时间一年一年过去,反而越来越习惯了她的冷漠。只要一看见她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孔,就觉得心里莫名地安宁,那一丝一丝缭绕在心头的安全感,很像是记老爹给我的感觉。也许就在不知不觉之间,她在我心里的地位,渐渐地由师傅变成了亲人吧。 时光如水,平静地在身边流逝。 不知不觉,我已经度过了舞潮的第十二个生辰。这期间,记老爹又升了两次官,每天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敏之按照焰天国的传统,被送去香山书院和一班世家子弟一起读书,所以,即使是我在家的日子,也很少能看到他了。 舞秀已经长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开始频繁地有人上门讨要她的字或是绣品。敏言已经满八岁了,正是最爱玩闹的年纪,有时候小娘亲会说:“家里四个孩子,只有舞秀最让人省心。”我也觉得像舞秀那样文静乖巧的女孩子不论放在哪里,都是最让人喜欢的。 而且她还很漂亮。 隐隐约约地听福嫂说,父母已经开始留意她的婚事了。 十二岁的那年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我终于亲手捉到了一只松鼠。 我兴高采烈地抓着这小东西跑回庵里,想要拿给容琴师傅看看。没想到一头撞进了后院,却十分意外地看到一个人正静静地站在竹丛之外等着我。 是鸿雁楼事件之后,再也不曾见过面的刑部侍郎罗进。 “看到我,是不是很意外?”他含笑看着我。几年没见,他看上去举止更加从容,但人黑了,也瘦了,额头甚至还出现了几道隐隐的纹路,只有一双眼睛还和原来一样炯炯有神。 手里的松鼠趁着我愣神的工夫逃走了,这让我有点沮丧。因为我答应过舞秀要捉一只送给她养的。 “听你父亲说,你跟着一位高人一直住在这里?”他起身踱了两步,开始四下里打量我们居住的小院。 我定了定神,勉强把心底里的那一点不自在的感觉按捺下去。冲着他躬身行了个礼,“好久不见罗伯伯了。您这是游山玩水,还是找我有事?”罗进侧过头,带着一点很慎重的神气静静地凝视着我,“舞潮,我没有时间和你绕弯子,我就实话实说了吧。这次,我是来找你帮忙的。”他看了看我的脸色,停顿了一下又说:“我手里有个命案,其中牵扯到一位跟你年岁差不多的姑娘。所以,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找你比较合适。”这应该不是做梦吧?他竟然找我帮忙? 我愣愣地看着他,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他曾经一脸困惑地说:“你虽然是个小孩子,但是跟你说起案子的事感觉却再正常不过……”是为了这个原因吗? “死者是云盛绸庄的东家,名叫云谨。死在自己的卧室里。尸体是转天一早被下人发现的。致命伤在脑后。据当夜巡夜的家丁说,没有发现有人出入过云府。”罗进闭着眼睛靠在车厢里,慢慢地给我讲述案情。看样子,他是已经几天没有合过眼了。 他说完了,轮到我提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老太太住后院,云谨的大哥云辽和妻子曹氏也住在后院。云谨还没有娶亲,自己住在前院书房里。”我又问:“云谨身边有没有服侍的人?”罗进慢慢睁开了双眼,“这就要说到请你帮忙的原因了,云谨的房间里有个丫鬟叫喜画。出事当夜她应该是住在书房侧间的,但是早起的下人却发现她昏倒在靠近院墙的树底下。一直到今天已经过去四五天了,每次一提起那天的事,她不是哭得死去活来,就是又要昏倒,闹得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明明知道她应该是了解一些情况的,偏偏什么也问不出来……”说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口气,“云家也算是一方财阀,颇有些势力,不知道运动了哪一位大人,上头天天催着我破案。偏偏这位喜画姑娘又不能动刑……”“为什么不能动刑?”我好奇地问。 “因为……她有了身孕。”罗进说起这个的时候,表情略微有些尴尬。 好像有点意思。我的精神也顿时振作了起来:这个喜画,既然是云谨的丫鬟,孩子的父亲最有可能的人选当然就是云谨。如果真是这样,云谨被害,她这个最知情的人于公于私都应该积极和官府配合才是,又为什么不肯说呢? 第十三章 谁在其中隐瞒真相 我也趁机打量她:个子比我略矮些,身材纤瘦,像几乎还没有发育成熟似的,眉目倒是温婉秀丽。应该正是男人喜欢的类型吧?看她的体型,倒是还没有流露出怀孕的迹象。 云谨的书房周围是一丛茂密的粉钟树,树干的高度正好挡住了书房的窗户。也就是说,如果府里的佣人从树丛外面经过,是看不到书房里面的情形的。 绕过树丛,沿着清幽的碎石小径往里走,可以看到书房侧面有一汪小小的池塘,池面上原本铺满了睡莲。只可惜我看到的时候,池塘里的水已经抽干了,睡莲也可怜兮兮地堆在池塘边。这一定是因为没有找到凶器,所以罗进才派人在这里挖莲藕的。我用询问的目光瞟了一眼身边的罗进,他苦笑着摇摇头。看样子是没有什么收获——可惜了这一池的睡莲。 书房里摆设很简单,外间是几架书,靠窗摆着一张宽大的书案。屏风后面是一间简单的卧房,床铺叠得整整齐齐,显然是出事那天夜里还没有来得及上床休息。卧房地面上用白灰画出了一个人形,头部冲着自己的衣柜,脚部冲着喜画的房门。据说发现的时候,云谨是面部朝下。 “云谨的表情显得非常愤怒。”罗进站在房间中央,声音低沉地说,“注意:我说的是愤怒,不是惊恐。”我点点头,“能确定是在这里行凶吗?有没有人听到什么争吵声?”罗进摇摇头,“云谨好静,佣人们都知道。”卧房里还有一道门通往侧厅。这就是随身丫鬟喜画休息的地方。其实只是一个过厅,一边通云谨的卧室,另外一侧和外面的庭院相通。从这道门出来,穿过花园和树丛再往前走就是老太太的佛堂了。云家的老太太有的时候就住在佛堂之中。而那天早上,喜画就是被发现昏倒在佛堂旁边的树林里。 那么,她毫无疑问是从自己的卧室里跑出来的…… “老太太那天在佛堂吗?”我问他。 罗进摇头,“老太太那天着了凉,回自己的院子去休息了。佛堂只有一个老嬷嬷,不过她基本上是个半聋,什么也听不见的。”佛堂果然清净,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嬷嬷正背对着我们蹲在墙角摆弄花草,我们从这里经过并没有惊动她。出了佛堂,是一片碧波荡漾的海子,罗进指着海子对面绿荫掩隐的跨院说:“那里住的是云家大少爷云辽的两个偏房,”他的指头划了一圈,指向了我们的左侧,“佛堂的那边就是云辽自己的书房。书房和跨院之间是云辽的正妻曹氏的住处。”罗进又指向我们的右边说:“那边是管家和家里的佣人们住的地方。”视线顺着他的指头转来转去,转得我有点眼花缭乱。我好容易抓住了一点空闲,赶紧提问:“也就是说,离云谨的书房最近的是佛堂,其次是佣人的住处和大少爷云辽的书房?”罗进点点头,疲惫的眼里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云辽当晚在哪里?”罗进的目光也随着我一起眺望远处书房红色的屋檐,“他和他的正妻曹氏在曹氏的住处。”从这里几乎看不到曹氏的住处,全被树荫遮挡住了。 “可不可以一个一个重新提审这府里的人?”我抬头看着罗进,满怀希望地补充了一句,“让我旁听。”罗进笑了笑,“你不打算先去看看喜画吗?” 虽然还是夏天,但是一走进刑部大牢,立刻有一股森凉的风扑面而来,风里还夹杂着很奇怪的味道,酸溜溜的,让人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正是中午休息的时间,女牢里显得很安静。 我跟在一个女牢头的后面慢慢往里走,喜画的牢房就在通道尽头最安静的角落里。从过道里拐进去,我一眼就看到,铁栏的后面,有一个单薄的身影正抬着头呆呆注视着头顶上方的小窗户。 这个人应该就是喜画了吧。她比我想象中的样子还要单薄。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和牢头打开铁锁的声音,她的肩膀似乎瑟缩一下,但是并没有转过身。 “喜画。”我轻声喊她的名字。 她迟疑地回过身,看到我似乎一怔。我也趁机打量她:个子比我略矮些,身材纤瘦,像几乎还没有发育成熟似的,眉目倒是温婉秀丽。应该正是男人喜欢的类型吧?看她的体型,倒是还没有流露出怀孕的迹象。听罗进说她今年也不过刚满十四岁。按照焰天国的风俗,女子十六岁及笄,她……还是太小了。 我看着她没有血色的脸,情不自禁地开始痛恨这个让她怀孕的男人。这个兔崽子,也就是赶上了个好年代,要搁到我们那时代…… “你……”她似乎对于我的身份有点拿不准了,迟疑地说,“你是……”我忽然灵机一动,说了句:“是……他让我来看看你。”她的目光霍然一跳,原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刹那间变得更苍白了,似乎连手指都开始轻轻颤抖,“你……说什么?”看到她的反应,我笑了笑,说:“我说,是他让我来看看你。”她愣愣地看着我把手里的食盒打开,把里面的点心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在桌子上。这是从云府的佣人们那里打听到的,这几样都是她爱吃的东西。 我抬起头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她,她一接触到我的视线,立刻就躲闪开去。 我之所以这样做,一方面是因为正面的提问罗进已经试过了。另外一个方面,就是有一个重要的问题一直困扰着我:这个孩子,一定就是云谨的吗? 如果不是呢? “吃点吧。”我说,“就算不为了你,也为了孩子。”她只是凄然一笑,“他……不是不要这孩子么?”不要这孩子?我不禁一愣,随即又笑了,“他怎么会真的不要?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他让我告诉你,让你保重身体,等你出来,要光明正大地娶你。”她很不屑地斜了我一眼,“光明正大?”我一愣,这话有问题吗? “光明正大?”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神情恍惚地冲着我一笑,“光明正大地做小老婆?!她们又岂能容得下我?”说完回过身,再也不肯看我一眼。 她的话里有些内容超出了我的预料,一时间我不能够完全理出头绪来。正想再套套她的话,她却冷冰冰地开口了,“你回去吧。”还真看不出来,这个只比我大两岁的丫头拒绝起人来竟然这么有气势,堵得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一走到阳光下,我立刻无比舒展地做了个深呼吸。 然后,就看到了罗进。他正在外面转来转去地等着我。看到我出来,三步两步赶了上来,小心地问:“问出来了?”我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罗进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我问他:“喜画能接触到的男人,有几个是有妻妾的?”罗进想了想,“除了云府的大少爷云辽,商铺里的几个管事也经常出入二少爷的书房。具体的人选,我还得再理一理。”我看看女牢阴森森的入口,转头盯着罗进的眼睛说:“我对这案子有感觉了。我觉得……有把握可以撬开喜画的嘴。” 那天晚上我就留在刑部衙门,罗进专门给我准备了一间简单的睡房。因为老爹不放心,所以让福嫂过来陪着我一起住。 桌子上蜡烛还燃着,厚厚的一叠供词都堆在桌面上。我已经看完了一遍,正在脑子里反复地整理这一团麻。虽然有点乱,但是,又觉得里面有一个什么漏洞……只是一时间让我有些把握不住…… 我不禁有些烦躁起来,于是起身在屋里踱了两步,又拿湿毛巾擦了把脸。 福嫂已经睡着了,她的睡容十分安详,看她熟睡的样子,我也不知不觉平静了下来,走过去替她把蚊帐掖紧,继续坐回到书桌旁边去看供词:云府的老太太:当天因为身体不舒服,很早就睡了。同一间房里有四五个丫鬟做伴,也就是说有四五个丫鬟作证。同时,这四五个丫鬟也可以互相作证。 云辽和曹氏:云辽当晚宿在曹氏的住处,据说很早就睡了。没有丫鬟在一旁伺候,也就是说,除了他们彼此,没有人可以给他们作证。云辽的妾孙氏:和两个丫鬟在自己房里绣花,三个人可以互相作证。 云辽的妾胡氏:在小厨房和厨娘一起学着炖补汤,她房中的两个丫鬟也在旁边,可以相互作证。 管家:巡夜之后,和两三个守夜的家丁在大门旁边的耳房里,三个人可以互相作证;入夜后没有人出入云府,也没有听到什么异样的声音。 …… 我放下手里的这一叠供词,脑海里又闪过喜画哀怨的眼睛,还有那句用十分不屑和不相信的语气反问我的话:“光明正大地做小老婆?!她们又岂能容得下我?”难怪说人不可貌相,看她的外表绝对不像是这么烈性的人。那么,他究竟是谁?怎么才能让她心甘情愿地说出来呢? 窗外繁星满天,我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夜晚的缘故,牢房里污浊的气息显得越发浓重。 火把的光闪烁不定,把我和牢头的身影都拉得很长,可以看到过道两侧的栏杆后面,横七竖八倒卧的身体和凌乱的被褥、头发。在这样诡异的光线里看去,她们简直不像是有生命的身体。 这样的想法让我感到有些害怕,不由自主地开始后悔自己这个冒失的决定。 喜画果然还没有睡,桌子上的点心原封未动地摆着。看到我们,似乎也没有多少惊讶的神色。牢头把火把固定在墙上,叮嘱了我两句,自己就转身出去了。 我隔着栏杆,坐在一张破凳子上。这破凳子要比牢里的凳子高一些,加上我的身高要比一般同龄的女孩子更高一些,因此坐在这里,感觉气势上要压过她了…… “这个时候能让你进来,”她忽然开口了,“想必他是花了不少银子吧。”我笑了笑,“你的话说得不明白,我回去就这么回复他,他当然不满意了。”喜画像木偶一样坐在白天的那个位子上,好像连姿势都没有变似的,只有眼神里透着疲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还有什么好说的?该说的他不是都说了么?还想怎样?”“他说……让你保重身体,你这样不吃不睡,孩子……”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她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当初若是说这样的话,二爷又怎么会发那么大的脾气?现在说,还有什么用?二爷也回不来了……”我的心跳猛然加速,声音也不自觉地有些颤抖,“难道二爷真的对你有情?”“你胡说!”她抬起满面泪痕的脸,怒视着我,“二爷一直把我当妹子一般看待,怎么会像他?”我掐住自己的掌心,竭力地压住纷乱的思绪,继续顺着她的话往下走,“可是他说……二爷发火就是因为不想让别人抢走你……”喜画愤愤然站了起来,“他这么跟你说的?他撒谎,他又撒谎!他一向嫉妒二爷,这我早就知道……”她似乎陷进了某种难以控制的情绪里,不住地喃喃自语,“骗子!骗子!他骗了我,骗了二爷,又骗了老太太,整个云家都被他骗了……”整个云家都被“他”骗了? 我好像一口气没上来——这震撼来得太过突然。 因为一夜没有睡好,早上出门的时候,罗进很抱歉地说:“如果子渝看到你这副样子,一定会拿棒子打我。舞潮,等案子结束之后,拜托你好好睡一觉再回家吧。”我实在没有精力理他了,在马车到达云府之前,抓紧时间打了个盹。 云府。菡香居的门外。 一个老妈子走了出来跟我们说:“老太太几天都没有休息好,这会子身上发热,实在不能见大人。”罗进看了我一眼,眼中的惊讶难以掩饰。早在回城的路上,我就听他说了,自从案发之后,老太太几乎每天都要派人催促罗进,没想到罗进自己送上门来,她又不理会了。老妈子神色略微有些不安地跟我们行了个礼,就退了回去。 跨院的门又轻轻掩上了。 罗进和我无可奈何地沿着小路往回走。我们身后,是云府的管家顺伯,他一声不响地跟在我们后面,快要走出花园的时候,他忽然说:“罗大人,二少爷的书房里原来有把铁锤,但是昨天我去看过,没有了。不知道……”“铁锤?”罗进和我对视一眼,不禁精神一振。 “你能确定?”罗进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 顺伯点点头,“过年的时候,喜画找我要的,说二少爷的朋友送来好多核桃。我记得出事之前的那天我去二少爷的书房还看见过。当时就放在外间的窗台上。”书房前面的池塘已经掏干了,证明里面没有什么东西。会不会带走了,或者是扔进了佛堂后面的海子里呢?我不禁摇了摇头。要到海子里捞东西,难度可比掏干一个小水池大得多了。 正在低头闷想,就听顺伯说:“大少奶奶过来了。”我和罗进对视一眼,一起望了过去。不远处的树丛后面,转出来几个女人的身影。最前面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妇,看见我们,一愣,转身要回避。 罗进连忙吩咐顺伯:“麻烦顺伯请大少奶奶过来,我们有几句话要再问问她。”顺伯连忙过去,不多时就带着大少奶奶曹氏过来了。曹氏面色阴晴不定地向我们行礼,然后轻声慢气地说:“出事那天,已经有衙门里的老爷来记录口供了。不知道罗大人还有什么要问?”我抢在罗进开口之前说:“我们只想跟大少奶奶证实一下当日的供词。请问大少奶奶,二少爷出事那天,你在哪里?”大少奶奶十分惊讶地看看我,然后将透着傲慢的目光很愤怒地转向了罗进。而罗进则带着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很严肃地等待着她的回答。曹氏的表情由愤怒变成无可奈何,然后十分不情愿地说:“那天晚饭之后,我和外子一直待在我的住处。”这和她上次的供词倒是一致的。不过,看她的态度,好像有点不情愿被我问话啊。看不起我?我还想继续问,罗进却拦住了我,对曹氏很客气地说:“有劳少奶奶了。”曹氏临走时愤愤不平地瞟了我一眼,似乎觉得我很无礼地冒犯了她。 我眼巴巴看着曹氏就这么走了,忍不住白了罗进一眼,压低了声音说:“我还想多套套她的话呢。”罗进也压低了声音说:“我知道。不过,这位少奶奶人很精明,真有什么情况,你这样的问法也只能打草惊蛇。要套话得找……”我们俩正窃窃私语呢,就听前面的顺伯很客气地喊了一句:“大少爷。”我和罗进对视了一眼,彼此眼里都有那么一点惊讶。真是说谁谁就来了啊。好巧啊。 迎面走过来的年轻人面色苍白,看上去也就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材瘦高,眉目清秀,一派书生气。 “云公子,”罗进很客气地招呼他,“刚回来?”云辽连忙上来行礼,他看见我,也是很意外的样子,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很为难地冲着我点了点头,然后目光又回到了罗进的脸上,“刚才去了商铺,罗大人这是……”罗进若有若无地瞟了我一眼,我赶紧说:“是这样,我们有些情况想见见老太太,没想到老太太身体不舒服。我们正要回去呢。”他点点头,有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的样子。我又说:“刚才正巧遇到了大少奶奶。”云辽的目光立刻回到了我的脸上,他好像很在意自己的老婆呢。我笑了笑,很随意地说:“我们跟少奶奶说,这次来府上也是顺便证实一下各位的供词。对了,大少爷,二少爷出事那天,你在哪里?”云辽颇为惊异地上下打量我,然后很镇定地说:“那天我在内人的房中,我们很早就休息了。”“很早就休息了?”我故意睁大了眼睛紧盯着他,“大公子没有记错?”云辽被我的话吓了一跳,脸色也有些变了,“姑娘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笑了笑,“没什么意思,只不过有的时候,人容易记错。”云辽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样子要急眼了。我赶紧说:“别误会我的意思,我是说大公子再好好想想,是不是记错了?因为刚才少奶奶说你们那天一直在下棋,下到很晚才睡。”云辽的脸色稍微缓和下来,他犹疑不定地看看罗进,罗进则带着淡然的笑容注视着他,温和得像个刚领到薪水的教书先生。“也许……是我记错了。”云辽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我的心一沉,脸上却装出轻松的样子。“再想想,是在下棋吗?”云辽点了点头,似乎罗进的表情给了他某种无言的安慰。然后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说:“是……在下棋。刚才是我记错了。”罗进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从他的眼睛里,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不禁暗暗地想:可真是一只老狐狸。 第十四章 我怎样才能做捕快 我正想把手抽出来,却被喜画的话震得一时间动弹不得——她哆哆嗦嗦地说:“那天……是他……杀了二爷,回过头又要杀我……我……我跑出来……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让他找不到我……” 这是我第三次见到喜画。 她似乎连姿势都没有变过,还是那样仰着头,呆呆地望着牢房上方的小窗口。牢房里并没有什么可以搬动的东西用来垫脚,所以,以她的身高,是没有可能看到窗外的景色的。其实从这个窗口往外看,无非就是一条窄窄的甬道罢了,连一棵像样的树都没有。 这一点,我没忍心告诉她。 我慢慢地把新带来的食盒里的几样点心摆到桌子上。上次我带来的点心还原样摆着。看样子,她一点也没有动过。不止是这些,听牢头讲,她连牢里的饭也很少吃。 我的心里有点沉甸甸的。这一次我必须要拿到她的证词。答案已经呼之欲出,现在需要的就是她的指证。我知道在我进来之前,衙门里的文书已经例行公事地来过了,喜画还是什么也不肯说。 我在考虑是不是要给她下点猛药? 该怎么说才好呢? 喜画大概从摆盘子的声音听出了是我,很勉强地回过头,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我指了指桌子上的点心,用力挤出一个微笑来,“这些都是你爱吃的。”她扫过一眼,嘴角一撇,又露出来一个淡漠的表情。 “送完这一次,我以后就不能来了。”我说完这句话,故意停顿了一下,喜画的目光果然很认真地落到了我的脸上,我笑了笑,接着说:“他已经答应放我回家了。从这里出去,我的卖身契就还给我。你以后好好保重吧。”她的神色忽然掠过一丝紧张。 我留意着她的表情,随口问了句:“你怎么了?”“他有没有给你吃什么东西?”她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我一愣,一个念头像闪电一般迅速从我脑海里划过,我脱口问她:“二少爷出事的那天夜里,你为什么会昏倒在树林里?”因为正好面对着喜画,我清楚地看到她的瞳孔遽然收缩,连带着整个身体都猛然向后一缩。然后,她就低下头,只有肩膀在颤抖。 “还有,你不敢吃他送来的东西……”我的手也情不自禁地抖了起来,一股寒意从脚底一直弥漫到了心头,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也有些发颤,“你在害怕,对不对?你怕他……”喜画的肩头越抖越厉害,整个人似乎都要坐不住了,我趁势搂住了她,让她靠在我的怀里,“他派我来看你,你怕他因为这个也把我灭口对不对?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跟衙门的人说呢?”她没有说话,轻轻抽泣起来。 “反正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我就实话给你说了吧,官老爷已经猜到是大少爷了,”我故意加重了语气,“他们昨天又到二少爷的书房去了,大少爷也知道官老爷开始怀疑他,所以……”我用手指了指桌子上的点心,做了个神秘莫测的表情。 她一噤,睁大了眼睛看着我,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你……不相信?”我有点拿不准了,别是我的表演过火了吧? 喜画用力抓紧了我的手,这小丫头还挺使劲的。我正想把手抽出来,却被喜画的话震得一时间动弹不得——她哆哆嗦嗦地说:“那天……是他……杀了二爷,回过头又要杀我……我……我跑出来……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让他找不到我……”她哆嗦得太厉害,连我也不由自主地受了她的影响,似乎身上也开始不停地抖。 “我要叫官老爷,我们招供吧。”我用力摇着她的手,“喜画,你还有孩子呢,干吗要这么悄无声息地被他给灭口?这个孩子……你真的不为他着想啊?”喜画哆嗦个不停,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这个可怜的孩子,爹已经不要他了,你这个当娘的……”这是我进大牢之前就想好的台词,但是说着说着,不知道怎么,自己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喜画的手温柔地按上了自己的腹部,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但是腰身却慢慢地、有意无意地挺了起来,她的样子好像有点不对劲。 我担心地看着她。 喜画慢慢地站了起来。 她神情冷峻地看着桌子上的一盘盘点心,忽然一挥手,把盘盘碗碗都扫到了地上。这个突然的动作吓了我一跳,我情不自禁地往后一躲。再一抬头,喜画已经扑到了牢门上,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罗大人!我要见罗大人!” 喜画招供了。 说起来,也不过就是一桩毫无悬念的豪门恩怨。云家的老爷去世了,家里的生意交给了两个儿子,大少爷云辽比较懒散,慢慢的,几年下来,生意的重心就落到二少爷云谨的身上,老太太和股东们也越来越觉得二少爷云谨是个经商的好手,云谨在家里的地位也越来越重要。到了这个时候,云辽又开始眼红了,觉得云谨独揽大权,霸占了所有家产。这个是主因。 云谨尚未娶妻,身边只有丫鬟喜画。云辽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趁着云谨不在的时候给喜画下了药,霸占了喜画,这件事喜画始终不敢跟别人说,直到云辽又来占她便宜的时候,她告诉云辽自己已经有了身孕。 云辽当然不打算要这个孩子。 我一直在心里暗暗揣测,他霸占喜画是不是为了在感情上打击云谨呢?因为云谨对喜画十分照顾,他没有妹妹,始终把喜画当妹妹来看待。 出事的那天晚上,原本被股东请去开会的云谨提早回来了。正好撞到云辽正在逼着喜画喝堕胎药。云辽做的龌龊事就这么曝光了,于是发生了争吵。云谨坚持要把这事告诉老太太,让老太太给喜画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云辽知道自己在老太太心目中的地位原本就比不上云谨,所以死活也不同意。 两个人越吵越凶,云谨转身要去找老太太,气急败坏的云辽就在背后抓起了铁锤……当他目露凶光地望向喜画时,喜画终于从惊骇当中后知后觉地警醒过来,慌不择路地逃进了树林,最终昏倒在了墙边。 真应该感谢那天的夜晚没有月亮,大地一片黑暗,让云辽没有发现昏倒在树丛里的喜画。 当喜画靠在我的身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供状上按上自己的手印时,罗进和我对视了一眼,我看到了他眼睛里有掩饰不住的赞赏。 但是喜画没有看到,她闭着眼睛,仿佛已经累极了。为了她的安全考虑,她暂时还住在女牢里,但是作为证人而不是疑犯,她的待遇会有所不同。罗进还从自己家里拨过来一个老妈子专门照顾她。 我和罗进走出女牢的时候,看到了那个老妈子,是个慈眉善目的人。她正在和牢头办理一些例行手续。罗进叮嘱了她一些注意事项,她都一一答应了。 “她一开始为什么不肯说呢?”我疑惑地反问罗进,“是对云辽还存有幻想吗?”罗进摇了摇头,“大概是因为……她长时间处于受人威胁的状态中,所以,已经没有了要反抗他的念头。”如果是这样,那么真的要感谢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如果不是这个孩子的存在受到了威胁,而且让她躲无可躲,她能够勇敢地站起来保护自己吗? 难怪有句话说:女人是弱小的,但是母亲是强大的。 一轮沉甸甸的大太阳慢慢向西边滑落,我默默地跟在罗进的身边走了一段。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喜画的缘故,我心里忽然之间就感慨了起来。 “不知道女人除了做妻子和做母亲,还有没有其他的职位可以胜任呢?”我扬起脸认真地问身边的罗进。 我的问题似乎让他有点发笑,但是看到我认真的表情,他又忍了回去,然后一本正经地回答我说:“宫里有一些世家的女子充任女官。另外,好像还有一些聪明的女人懂得做生意。”这些我都不会。我有点泄气地低下头。 我会什么呢?我只懂得自己业务范围内的事情,如果按照这个时空的标准来说,我只适合……做捕快! 我被这个念头震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虽然在骨子里我一直把自己当警察,但是这么明白地确定了自己的努力方向,毕竟还是第一次。 罗进奇怪地看着我。 我结结巴巴地问他:“罗伯伯,刑部衙门最小的捕快是多大?”罗进想了想,“十八岁。”我又结结巴巴地问:“如果条件特别出色,是不是可以放宽年龄要求?”罗进想也不想地说:“当然可以。”我心头一阵狂喜,两只手不由自主地伸过去抓住了他的衣袖,“那么我是不是够条件呢?”罗进的表情好像被打了一棒子似的,张大了嘴半天没有出声。他这个样子让我的好心情顿时打了个折扣,“你刚才不是自己说的吗?条件出色的可以降低年龄要求。”罗进终于回过魂来,这回轮到他变成了结巴,“三小姐……舞潮小姐……舞潮,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而且你确实很聪明,所以我也总是找你帮忙……但是……”“但是什么?”他的话让我刚刚燃起的希望开始一点点破灭。 “但是你毕竟是个女子,而且是官家的小姐,你怎么能做捕快?”他好像回魂了,话也越说越流利,“你不知道做捕快有多危险,还有,经常会把自己弄得很脏,很难看……”他以为他在吓唬小孩子呢?我不满地白了他一眼,“这些我早就知道。”他很苦恼地看着我,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一定觉得自己惹上了一个大麻烦。这样的表情让我很生气,“我不是比你的捕快要能干吗?我还会武功。你那些寻常的捕快根本打不过我。”他摇摇头,“没用的。从来就没有听说过女子可以做捕快的。焰天国的历史上从来就没有这样的先例。”我绕过他的话反问他:“那你告诉我,我怎样才可以当上捕快?”罗进很认真地想了想,半真半假地说:“首先,你爹要同意。其次,你的夫家要同意。最重要的——皇帝陛下要同意。如果你真要当焰天国的第一个女捕快,最好还是请陛下赏赐给你那么一点点特权……”我的眼睛顿时一亮。 第十五章 坚决不当黑帮老大 我摇摇头,“我要除暴安良,但是我不能违反律法。我的理想是——当捕快。”这句话的效果大概可以媲美手榴弹了,因为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我,好像我是从天而降的怪物史莱克。 我神魂颠倒地盘算了一路:到底怎样做,才能取得这些大领导的同意呢? 老爹,问题不大,只要我喜欢,而且保证自己不会出危险;夫家?静王府?他们用不着同意,只要我当上了捕快,他们肯定会第一时间爬过来退亲…… 最难的就是皇帝那一关。怎么能让他同意呢? 首先要让他知道我有这个意向。至于是找个中间人传话,还是托人递上一份求职简历,我暂时还没有想好。然后呢,应该就是等着他来考核我,或者我主动找个大目标挑战,一战成名,让皇帝陛下双眼一亮,发现我是个在六扇门里当差的好材料…… 问题是,我找谁挑战呢? 不知不觉,马车已经停了下来。福嫂掀起车帘,探头往外一看,略带惊讶地说:“好像又是那位清蓉公主的马车。”我顿时精神一振,清蓉公主?她不就是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女儿吗?虽然我一时间还想不出来她能在这件事里起到什么作用,但是,跟这位天之骄女搞好关系应该是错不了的。 我立刻跳下马车,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着我的院子跑了过去。 清蓉果然正在我的卧房里等着我,几年过去了,她也出落得落落大方,言谈举止之间多了几分稳重的皇家风范。只有那双大眼睛还时不时透露出些许顽皮的味道。 “公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我一手扶着门框,探头探脑地往身后瞟了两眼,“没有外人在,我就不用跪下行礼了吧?”清蓉抿着嘴笑了,“大捕快,我知道你这两天忙着呢,怎么样?”“大捕快”三个字叫得我心里咯噔一声响,立刻就有点喘不过气来——不会是我的用意太明显,连神经一向比别人都粗的清蓉也看出来了吧?我支吾了两声,“还好,还好,你有什么事?”清蓉带着顽皮的表情在我面前踱了几步,然后侧过头,冲着我诡异地一笑。 这一笑顿时让我心底发毛。我明明还没有想到要怎么利用她的皇家身份啊,可是她一看我,我立刻就开始心虚…… 清蓉嬉笑着说:“我特意跑来给你带来一个口信,不过,看到你卧室里有个那么奇怪的东西,你先告诉我,那叫什么?”她伸出小葱一样白嫩嫩的手指指向了我床头矮几上的古筝。 我长出了一口气,原来她是问这个,“筝,也叫古筝。是一种乐器。”“乐器?”清蓉的大眼睛叽里咕噜地转了两圈,“你能不能给我演奏演奏?作为交换,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好消息?该不会是皇上特批我到刑部上班了吧?不能这么快吧?我的求职信都还没有递上去呢…… “好舞潮,就弹一支曲子让我见识一下,好不好?”她八成以为我是想偷懒吧,我赶紧点头答应,“好,好,你乖乖坐在边上,别捣乱。我弹给你听。”她立刻乖乖地坐到旁边去了。 我像模像样地洗净了手,然后让迎雪点了一炉香,一边往指头上套假甲,一边盘算着:弹什么好呢?眼前有这么个青春俏丽的小丫头,就弹《茉莉花》吧。 谱子是我住在山里的时候,按照记忆谱出来的。但是,弹出来的调子听起来,还是和记忆里的略微有些出入。经过了这么些年的磨合,我对这架古筝也越来越熟悉。虽然弹奏一些简单的曲子已经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是距离我的理想还有着一段很长的距离…… 而我的理想,就是有那么一天,我可以完完整整地弹奏一曲《春江花月夜》送给听不见的老爸和能听见的记老爹…… 我在心底里默默地哼唱着这一曲茉莉花。那是开在另一个世界的花……开在家乡的花。只可惜我也许永远都看不到了…… 如今才发现,原来这轻松优美的旋律里,竟然也融合了缠绵入骨的思乡之情。难怪当年周总理带着前线歌舞团去印尼演出,听到演唱这曲《茉莉花》时,感慨地说:这首歌让我想起了苏北老家…… 我也想家了。而我的家,此生恐怕再也难回去了。 一曲终了,我抬起头,清蓉还在痴痴地凝望着我。 “茉莉花。这曲子名叫茉莉花。”清蓉的目光还有点痴呆,喃喃自语道:“没想到……这么好听。”原本想要谦虚一番的,可是微笑才刚浮上唇角,心头却涌起了浓烈的惆怅。我不喜欢这样无端的伤感,于是改变了话题,“你不是要告诉我好消息的吗?”这个问题让清蓉彻底清醒了过来,她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明韶要回来了。”“谁?”我没听清楚,名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感觉好像不是什么熟人…… “明韶小王爷……我的堂兄……你的未婚夫君!”这小丫头得意洋洋地自以为抛出来的是一枚炮弹呢。 我愣愣地瞪着她,有点摸不着头脑。明韶小王爷……他不在王府?他干什么去了? 清蓉对我的反应十分失望,“你……好像并不在意?”我奇怪地瞥了她一眼,心里想:这个明韶,应该是一个不会和我有交集的人,我为什么要在意? 清蓉无奈地摇了摇头,“明韶六岁的时候就被她的舅舅,也就是当今的兵马统帅楚德带到岐州去了,每年只能回来一次。我今天听到父皇他们在商议,说楚德要回京述职。楚德回来,明韶肯定也回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可一转眼看到清蓉一脸的薄怒,赶紧又用手把嘴巴捂上,不大自在地干笑了两声。看样子我不得不装出配合的姿态了——为了我的远大前程着想,这姑奶奶可是不能得罪的,“这个……小王爷……他……他什么样啊?”清蓉果然又乐了,“他啊,他长得比我几个兄弟都要好。父皇曾经夸奖他文武双全——除了一点不好,就是不爱说话,沉闷得像个老头子。”接下来再说点什么好呢?我煞费苦心地找话题,一抬头,清蓉心照不宣地正在打量我。 “好了,好了,不逼着你了。”清蓉撇了撇嘴,“等你见到了明韶就会喜欢他啦。”我一边点头配合,一边在心里暗暗叫苦。清蓉大概也看出我不想再围着这个话题转悠了,于是故作大方地放了我一马,“那我就回宫去了。明天再来找你。”“明天啊,”我有点为难了,“明天我要去刑部听审。”“那就后天吧。”她的小脸又要垮下来了。我赶紧点头。 不过第二天的听审我到底还是没能参与。因为当天晚上我就接到了容琴师傅派人送来的口信,让我第二天回清水庵。 后来我才知道,云府出事的那天夜里,当喜画从云谨的书房里跑出去以后,书房里又出现了一个人,这人就是云辽的正妻曹氏,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她那天偷偷跟在丈夫的身后,来到了云谨的书房外面,当然也就目睹了自己丈夫行凶的整个过程。这个女人帮助云辽把尸体搬到了云谨自己的卧房,然后擦拭血迹,把凶器扔进了佛堂前面的海子里。 而最后一个招供的也是曹氏。 还要补充的一个小插曲是:云辽的小妾胡氏当晚在厨房炖好补汤的时候,曾经派了一个丫鬟去请曹氏和云辽的另外一个小妾孙氏,丫鬟去了曹氏的住处,但是屋里没有人。因为事关人命,胡氏一直没敢说出来。 按照焰天国的律法,云辽判绞刑。帮凶曹氏判千里流徙,遇赦不赦。 我也没有再见过喜画。听罗进说,喜画本来是要回自己老家的,但是被云老太太死活给留下了。云谨未婚,云辽只有小妾孙氏生有两个女儿。所以,喜画后来生下的儿子就理所当然地成了云家的继承人。 我倒是希望这个孩子长大后,喜画能告诉他父亲名叫——云谨。不过这毕竟只是我自己的想法,别人的生活我又怎么能左右呢。 我只希望活着的人都好。 上山的路上,我一直在猜测容琴师傅派人叫我回来的原因。跟着她四年多了,她从来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不但没有多余的话,也从不过问我的事。有时候我在家多耽误了一两天回来,她也从不多问。 这一次…… 还没有到清水庵呢,远远就看见山门外规规矩矩地立着七八个劲装的大汉,一个个眼神机敏,一看就是江湖人氏。这情景让我立刻紧张了起来,难道是师傅的仇家寻来了? 不像不像,要是仇家早杀进去了。不过,他们看我的眼神都好奇怪——我有漂亮到被人当街围观的程度吗? 小心翼翼地从他们当中穿过去,我提着一口气,暗暗戒备。不过,出乎意料的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走到我和师傅居住的跨院门口时,我又看到几个同样打扮的年轻人正守在门外,恭恭敬敬的样子,活像在尽忠职守地看大门——谁也没有斜眼看我。 探头往院子里一看,容琴师傅正围着园圃慢悠悠地走来走去,四个相同装束的男女垂着头,恭恭敬敬地跪在院子当中。虽然夏天快要过去了,但是这时候快到中午了,太阳还是很毒辣…… 师傅转眼看到了我,嘴角微微上翘,眼里也随之透出一丝欣慰的神情。我心里不禁一跳,她很少有这样感情外露的时刻,又是在这么奇怪的场景当中——这多少就透着一点诡异。 “过来,”她挥手让我走到她的身边,然后冲那几个跪着的人说,“这个就是我的徒弟记舞潮。再过两个月就满十三岁了。年纪虽然小了点,但是这孩子天资聪敏,至少已经学到了我六七成的功夫。只要日后勤加练习,武功造诣绝不在我之下。”四个人抬起头打量我,我也好奇地打量他们。还没看清,他们又低下头,齐声说:“见过小师妹。”小师妹?我愣愣地看看他们,再扭头看师傅。 容琴垂下眼睑,淡淡地说:“你不是很好奇我们这门派叫什么名字吗?现在我告诉你,我们叫做冥宗。掌门人是我的师姐。二十年前,她为了当上掌门而设计陷害我,将我赶出冥宗。现在她快要死了,想求个良心平安。所以派人来接我回去,要将掌门之位传给我。”我恍然大悟。怪不得,被人冤枉了二十年,难怪她总是那么不高兴了。换谁能高兴啊? 师傅远远地眺望着后山翠绿的山峰,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良久之后,她收回了视线,将头摇了两摇,喃喃说道:“这情景我整整盼了二十年——几乎以为这辈子再也盼不到了。可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了,我却丝毫也打不起精神来。潮儿,你来说说看,我这是怎么了?”我得承认,她笑的样子让人感觉很轻松。于是,我也笑了,“这是因为师傅已经把往日的恩怨,还有江湖上的名利之争都放下了。”容琴师傅看了看我,唇边浮起轻浅的笑容,“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我看看地上跪着的人,再看看师傅,她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点狡黠的神色,好像抛个难题给我,逗着我玩似的。我忽然觉得,这一件让她苦恼了二十年的事,今天应该算是个了结吧。否则,她也不会这么心情舒畅了。 “就让他们回去告诉那个掌门,就说师傅你已经把冥宗忘记了。她爱选谁当掌门都跟咱们没有关系。”我说,然后附上一个讨好的笑容,“我也大了,可以陪着你去周游世界。”容琴师傅放声大笑。她其实不老,长得也不丑,这么一笑,还真是很好看。 但是听到她的笑声,地上跪着的四个人却把头伏得更低了,其中一个姑娘哽咽着说:“您若不肯回去,我们……我们……”容琴师傅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依然无限神往地眺望着远处。她的眼睛里那若有若无的阴霾已经消失了,就好像乌云散开,露出了晴朗的天空一样,让我的心情也随之轻快起来。 “我怎么直到今天才发现,自己并不是真的在意被人冤枉呢?”她喃喃自语,“我怎么直到今天才发现,其实……那些事情根本就不值得计较呢?”她转头看着我,“我好像浪费了很多时间在这些无谓的事情上啊。”我撇了撇嘴,“谁让你从来也不肯说自己的事,要不我早就把你开导好了。”容琴师傅又笑了。她看看地上跪着的人,淡淡地说:“你们回去吧。”四个人没有一个肯动。 容琴师傅有点为难地看看他们,再看看我,“要不,你去给他们当掌门吧?”我一口气没上来。 “你是我徒弟,武功又好,人又聪明。”她歪着头看我,“冥宗在江湖上是个名声不错的大门派,当他们的掌门不丢人。”“那怎么行?”我顺过来一口气,连忙摇头。这师傅,别是从自己的心结里解脱出来,有点得意忘形了吧? “有什么不行?”她很认真地看着我,这回不像是在说笑话了,“你不是要除暴安良吗?当上冥宗的掌门,你的理想不就可以实现了?”除暴安良,说起来是没错,可是,打着除暴安良的名义就可以凌驾于律法之上吗? 我摇摇头,“我要除暴安良,但是我不能违反律法。我的理想是——当捕快。”这句话的效果大概可以媲美手榴弹了,因为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我,好像我是从天而降的怪物史莱克。 容琴师傅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结结巴巴地说:“你……不当掌门……要当……捕快?”我用力地点点头。 一旦确定了这一点,我的心情也豁然开朗。 我望着面前这些被我震晕了头、还没有回过神来的几张面孔,宛如宣誓入党一般,以前所未有的严肃态度一字一顿地说:“我要捍卫法律的尊严,我要通过正当的法律程序来除暴安良,保护国家安全,保护每一位老百姓的人身和财产安全。因为……”我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因为没有律法观念的社会,是没有希望和前途的社会。”我看看他们,他们还在昏头昏脑地望着我。我怀疑他们究竟有没有听进去我说的话? 我再看看容琴师傅,她的表情也愣愣的。这感觉真让我抓狂。我的话很难懂吗? 为了表达我的决心,我振臂高呼,“我坚决不当——黑帮老大!” 第十六章 你想过怎样的生活 毒仙子从怀里摸出一个药丸塞进了我的嘴里,“绿芙蓉毒发作的时候,从咽喉到胃部都没有异常,但是从胃部到小腹却会烧烂。这就是它和其他毒药最明显的区别。” “冥宗是名门正派,不是黑帮!”这个忍无可忍的声音发自庭院当中那个怒目圆睁的姑娘。 我凑到她的面前,郑重其事地说:“所谓名门正派的说法好像是你们自己封的哦。冥宗成立的最初,你们跟国家有关部门申请过了吗?得到国家的批准了吗?有正式的执照吗?定期上税吗?”她瞠目结舌地看着我,我只好遗憾地摇头,“都没有?那从法律的角度上来说,都属于非法组织,跟黑帮的性质是一样的……”容琴师傅轻轻地咳嗽了两声,打断了我的普法教育。 她倒没有责备我将冥宗称为黑帮,估计在她心里,跟他们早就没有什么感情了。她只是很冷静地对他们说:“回去告诉你们掌门,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也许去看望几个朋友,还要去一趟关外。要回来至少是两年之后了。她如果能活到那个时候,我一定去看看她。”“关外?”这两个字让我的眼前一亮,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原。我赶紧拉拉师傅的袖子问她:“是不是临西草原?”容琴师傅瞟了我一眼,“你又打什么主意?”我笑嘻嘻地说:“倒是没打什么主意,就是觉得师傅你一个人上路多寂寞,多没意思啊!要是路上有个人陪你说话,陪你逛街,还给你弹琴解闷,还给你端茶倒水,你说那不是更有趣吗?而且,我还会……做饭!会做炒鸡蛋,还有……”容琴师傅好像没有被我的广告所迷惑,她只是看着我,若有所思地说:“我最先要去见的人是毒仙子风秀秀,这个人可是使毒解毒的老祖宗。你如果真要当捕快,这个人倒是不可不见。”我立刻跳了起来,“这么说,你是同意啦?”看到她笑笑着点了点头,我撒腿就往外跑。师傅在我背后叮嘱我说:“不准带珠宝首饰,不准带丫鬟,不准惹是生非……”我当然是统统答应啦。 我兴高采烈地跑回家的时候,记老爹刚好下朝回来。我赶紧告诉他我想跟师傅出门的事,没想到老爹听了只是低着头往院子里走,一句话也不说。 我心里有些忐忑。虽然已经想好了他们要是不同意,我就趁着黑夜偷偷溜走。以我现在的身手,福嫂已经抓不住我了。但是……我还是希望他们能同意,只有他们同意了,我上路的时候心里才不会有负担。 光顾着想心事了,一抬头已经跟着老爹到了后院张夫人的住处。我停住脚,不知道还该不该跟着进去。 老爹头也不回地说:“进来。”我们走进张夫人房间的时候,没想到我的小娘亲也在,满屋子的人全都围着舞秀忙活。舞秀梳着正式的盘发,发髻上戴了好些首饰,打扮得好像一个漂亮的大洋娃娃,平举着双臂,一动不敢动地站在屋子的中央,除了两个娘,还有特意请来的两个绣娘在检查裙子哪里需要改动。 看到我们进来,张夫人连忙说:“舞秀你别动!”然后才回过脸跟老爹解释,“丞相府上的大小姐跟舞秀是手帕交,下个月要过生日,人家已经送来了请柬,舞秀是一定要去的。我们正给她试衣服呢。”说着转脸看看我,“你也得去,一会儿让绣娘给你量量身,不知道你现在整天在忙些什么,总也不在家。要是再不做,到时候就赶不及穿了……”我看着舞秀一动不动的姿势,心里没来由地感到惶恐。我还没有嫁入豪门,这样的生活就要开始了么?一抬头,正触到了老爹深沉的目光,他只是扫了我一眼,目光又转向了舞秀,一时间他的表情也有些茫然。我看到他的两只手在背后握了起来,变成了两个拳头。 一个绣娘朝我们走过来,先给老爹行了个礼,然后掏出软尺要给我量身。虽然她只是个没有武功的寻常妇人,我还是情不自禁地向后躲了一步。 小娘亲走过来拉住了我,有些嗔怪地说:“你可是静王府未来的小王妃,整天还像个野孩子一样到处乱跑。都已经是大人了,哪有舞秀半分乖巧?丞相府的宴会可是有很多闺秀出席,你要是再这么不上心,丢的可是静王府的脸面……”她一面说,那个绣娘的手已经凑了过来,我想往后躲可是又不敢对小娘亲使蛮力,正在推推搡搡的时候,忽然听到老爹说:“放开潮儿,你们还是……先去照料秀儿。”屋里的人都是一愣。 记老爹好像终于下了决心一样,伸手把我拽到了他的身边。他握得很用力,好像要通过这一握把他的力量传递给我,平息我心头的惶恐一样。 屋子里的女人们都面面相觑,张夫人和小娘亲对视一眼,有些不满地说:“老爷,我们都知道你是宠着潮儿,可是她已经不小了。再不学些礼仪……”记老爹拉着我的手一言不发地往外走。我偷偷地回头看了一眼,张夫人和小娘亲都是一脸无奈担忧的神色,只有舞秀,小心翼翼地瞟着我,目光里说不清是惊讶还是羡慕。 记老爹带着我又坐到了假山上,我望着假山下面种满了睡莲的池塘和大半个后花园,恍惚想起几年前也曾经有过这样一幕…… 老爹沉默地望着远处,看到他沉着的目光,突然发现这几年他也变了很多。没有刚到中京时那种神采飞扬的感觉了,好像所有的棱角都悄无声息地收了起来。也没有那么爱笑了。我轻轻地靠在他的身上,心里忽然有点难过起来。 记老爹抚摸着我的辫子,轻声说:“潮儿,你想过以后要过怎么样的生活吗?”我点点头。 记老爹露出一个好看的微笑,“那你说说看。”我觉得现在未尝不是个摊牌的好时机,于是鼓起勇气说:“我变不成舞秀,也不想变成舞秀,我也不想嫁到静王府去当小王妃。我要学好武艺,进刑部当捕快。那样我自己就有俸禄,就再也不用靠别人养活我了。”记老爹对这个答案好像一点也不意外。我不禁怀疑是不是罗进跟他说起过什么呢?我抬头看他,他也正低着头看我,“我一直以为宝福和福嫂就是江湖中顶尖的高手了。可是福嫂却说你的功夫已经超过了她。这就是说,你的安全问题,基本上不用老爹来担心了。”他笑了笑,眼睛里却忽然多了一点点类似于惆怅的东西,“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想过要做一个纵横江湖的游侠。但是最终还是按照家里长辈的意愿入仕。”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又笑了,“几个孩子里,就数你的性子最像我。不过,作为父亲,我现在真的是很矛盾。我觉得自己是在拿你的未来打赌。如果此时我纵容你,万一真的因此而错过了静王府的姻缘……”我又惊又喜地抱住他的胳膊,“那你就是同意我跟师傅出门了?”老爹无奈地笑了,“也罢,大不了老爹养你一辈子。”这句话听得我心花怒放,跳起来在老爹的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每到一个新地方,你要赶紧写信回家。”老爹一脸纵容的神情,细细交代我,“还有,你的所见所闻都要详细讲给老爹听……就当是你替老爹完成心愿吧。” 我和容琴师傅最先去的地方是余阳江。 亲眼看到这焰天国最大的一条江,我真是激动得难以自持。它和扬子江、松花江以及所有我见过的江河都不同。它宽阔的江面水势浩大,但是在两岸绵延不绝的苇草的衬托之下,偏偏又带着某种说不出的清秀韵味。 容琴师傅带着我从余阳码头坐船走水路,大概走了半个月,来到了余阳江下游最大的城市蒲林。蒲林是焰天国最大的稻米产地,同时盛产丝绸。四通八达的水运让蒲林的丝绸甚至远销到了遥远的南丸岛国。 而在风景如画的蒲林郊外,靠近原始森林的地方,有个当地人闻之色变的神秘山谷:万毒谷。毒仙子风秀秀就住在那里。 我们进谷的时候还是清晨。在中京虽然已经入秋,但这里却仍然是一派盛夏的风光,漫山遍野都是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在明媚的阳光下,宛如一块铺开的锦缎,连空气中都弥漫着甜甜的花香。 “这些看似野草的东西不能乱碰,说不定就是天下至毒,或者是毒仙子不知打哪里搜罗来的解毒宝贝。”师傅很认真地叮嘱我。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往前走。可是,不知怎么回事,越走越是头晕。我忽然反应过来了,这甜甜的花香是不是也具有类似罂粟或麻沸散的功效呢? 烂漫的花海里,慢慢地出现了几个晃动的人影。 我们还没有走到跟前,就听到一个女人怒气冲冲地说:“有什么好怕?难道我救不了你?这般胆小怎么能做我毒仙子的徒弟?”我从师傅身后探头往前看,原来是一个身穿浅色衣衫的中年女子正在逼着一个半大的男孩子吃什么东西。那个孩子脸色惨白,好像已经吓得不能动了。 容琴师傅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似乎对这样的情形见怪不怪。 “这个绿芙蓉……师傅不是说吃下去穿肠烂肚,最多三刻就会死吗?”这孩子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又往后退了一步。 毒仙子皱着眉毛,一脸不屑地说:“你不亲自尝尝,怎么会知道毒发的时候到底会有什么症状?”我心里一动,在我们的古代传说里,不是也有神农尝百草吗?她说的好像很有道理啊。我转头去看容琴师傅,她只是似笑非笑地瞥了我一眼。她送我来这里,本来也是让跟着毒仙子学习药学的…… 这样一想,我索性一咬牙站了出来,“让我来试试好了。”毒仙子好像一点都不奇怪山谷里又多出来两个人,神色自如地拿着一株绿油油的草递到我面前说:“丫头,看仔细了,绿芙蓉的叶子上有一层绒毛,太阳下山以后绒毛就会收拢。还有一种叫黑芙蓉的,叶片颜色更浓一些,但是没有表面绒毛。黑芙蓉春天开花,黄色的碎花,香味有点像茶叶,无毒。明白了?”我点点头,表示看明白了。毒仙子撕下一片叶子递到我嘴边,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开嘴吞了下去。 毒仙子紧紧盯着我,“记住剂量,我给你吃的是一整片的叶子。有什么反应?”“滑腻腻的,味道有点甜,吞下去以后嘴里凉丝丝的……”刚说到这里,我的肚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我只好捂着肚子说,“从胃里到小肚子都在疼……”容琴师傅从后面把我打横抱了起来,我看到她脸上关切的神情,忽然觉得这么疼一下好像也值得,因为她还从来没有抱过我呢…… 毒仙子从怀里摸出一个药丸塞进了我的嘴里,“绿芙蓉毒发作的时候,从咽喉到胃部都没有异常,但是从胃部到小腹却会烧烂。这就是它和其他毒药最明显的区别。”这可真是异常生动的一节课啊。不知道她是不是每天都这么上课?如果是,恐怕我也受不了了。但是不可否认,这样上的课会叫人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的肚子好像不那么痛了,但是却有种全身乏力的感觉。迷迷糊糊地靠在容琴师傅的怀里就睡着了。隐约听见毒仙子的声音说:“她初次闻到白荫的香味,刚才是自己在运内力克制。现在被绿芙蓉折腾了一阵,白荫的药效就泛上来了。无碍的,睡一觉就好了。不过,你这徒弟还真是让我中意,不如让给了我吧……”我在万毒谷求学生涯的第一天,就这样在昏睡中过去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慢慢发现,毒仙子风秀秀不仅是一位擅长使毒的江湖人,更是一位了不起的医生和学者。这个时代的医生普遍停留在望闻问切的水平上,而风秀秀为了观察毒药对身体的破坏程度,曾经有过无数次的解剖经历。所以她对人体的了解在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是绝无仅有的。 我对她医学态度的认同以及我所掌握的为数不多的现代医学知识也使得我很受她的青睐。就这样,我又多了个师傅。新师傅的轻功跟容琴师傅不相上下,尤其擅长暗器。我早年曾经让老爹给我打造了一套飞刀,但是因为容琴师傅不用暗器,所以一直属于我的收藏品。跟着新师傅,这一套锋利的飞刀终于也有了用武之地。 容琴师傅最初估计我会在这里停留半年。没想到一呆就是一年多。 她送我来的时候是天芒十六年的初秋。来接我的时候,已是天芒十八年的初夏。到这一年的秋天,我就要满十五岁了。 离开万毒谷那天,我骑在马背上远远地回望繁花似锦的山谷,心里竟然也有些恋恋不舍。 容琴师傅满意地看着我说:“听说风秀秀的徒弟没有三五年是不能出师的,你也算是个异数了。”她刚刚去了一趟东海,看上去人虽然比原来清瘦,但是精神却很好。 我不满地说:“当初哄我说去临西草原,结果你把我扔在这里,自己逍遥去了。”容琴师傅笑道:“为了补偿你,我们这就出发吧。”我大喜过望,“你可要说话算数。”容琴师傅笑而不答。我用力一提缰绳,大黑马长嘶一声,抢在她前面冲了出去。 第十七章 邂逅被逼婚的男人 这是什么状况?好像有人在逼婚? 听她话里的意思,这个人也是今天才来?该不是司马先生的那个要跟我切磋的徒弟吧?我的好奇心开始悄悄冒头。 当那一片绿色的草原铺展在我的面前时,我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这一瞬间,除了美丽,我真的想不出其他的形容词。 春天的绿色,一望无际的绿色,蔓延到天边的绿色,仿佛空气中都跳动着勃勃生机,仿佛每一次呼吸都能让人吸进去一些毛茸茸的东西,直钻进了你的心底里去,痒得你恨不得一头扎进那浓浓的绿色里去肆无忌惮地撒开了跑。 就在我拉着缰绳在缓坡上蠢蠢欲动的时候,在我们的左边,远远的地方忽然出现了一队奔驰的骏马,虽然离得很远,但是从骑手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热烈的气息却已经深深地感染了我,我情不自禁地挥舞手臂放声大喊了起来,“加油!加油!”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时兴喊加油,不过这会儿我已经顾不上想这个了。 容琴师傅面带微笑,目不转睛地盯着越来越近的马队。 冲在马队最前面的是一匹紫红色的骏马,马上是一位神采逼人的中年骑手,一双眼睛威风凛凛。不知道是不是吸足了阳光的缘故,他全身上下都好像在散发着某种肉眼看不见的光彩。看到他,不知怎么就让我想起了《天龙八部》里描写的萧峰。 “太酷啦!”我兴高采烈地冲着师傅喊了起来,“这个酷哥我喜欢!”师傅好像一口气没上来。 有人哈哈大笑。原来萧峰已经朝着我们这边跑过来了,我忍不住赞叹,“好快的马!”萧峰笑道:“这可是草原上有名的苍龙。”说着一把拉住了缰绳,苍龙利落地停在我们的马前,他的目光转向容琴师傅,笑着说了一句:“好久不见,你还好吧?”我愣愣地看看他,再看看容琴师傅,疑惑地说:“你们……认识?”容琴师傅略微有些不自在,她垂下眼睑,说:“这是……我的师兄邱烈。这个就是小徒记舞潮,你叫她西夏就好了。”西夏是离开家以后我用的名字。 我笑嘻嘻地抱拳向萧峰行礼,客气地说:“西夏见过邱师伯。”自从离开万毒谷我就一直男装打扮,不过看邱师伯的神态,好像已经看出来了我是个女孩子,要不就是他一早就知道他师妹有个女弟子。 他上下打量我,笑着说:“好,听说你功夫不错,过两天我带你去打猎吧。”说话间,马队其他的骑手也都赶了过来,围住我们,一边七嘴八舌地跟容琴师傅说话,一边好奇地打量我。 邱烈笑呵呵地跟大家解释说:“原本以为是司马先生,没想到竟然是我的师妹,实在是意外之喜。”旁边一个彪形大汉豪爽地一笑,说:“只要是邱大哥的朋友,就是我们临西族的朋友,我们一律欢迎。”容琴师傅满面春风地跟大家打招呼,我也学着她的样子行礼。说实话,这样热烈直率的气氛不论是在中京还是在蒲林,都是我从未感受过的。一时间,觉得自己心里也豪迈了起来。 远处传来了悠扬的号角声,邱烈笑着说:“族长在唤我们了,回去吧。”人群中有人拿出了牛角号,也呜呜地吹了起来。我们跟着大队人马缓缓走向了草原的深处。越往里走,景色就越是美丽,从矮坡上望过去,一弯河水从草原上蜿蜒流过,河滩上四处是星星点点的马匹羊群,离河边不远的地方支着数不清的彩色帐篷,小孩子们在帐篷外面嬉闹,女人在河边洗衣服。帐篷后面有炊烟袅袅升起。 看到我们,小孩子们开始欢呼着朝我们跑过来,但是因为跟我们不熟的原因,不敢离我们很近。但是他们好像很喜欢邱烈,有的直接就扑过去抱住了他的腿。 邱烈把我们引到了他的帐篷让我们先休息。他的帐篷不大,帐篷的地面上铺着毛皮,虽然粗糙却也柔软舒服。里面的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书案,几箱书籍。再有就是一张简易的木床和一个小小的衣箱。纯粹的男宿舍,没有一丝脂粉气。 “师伯是不是没有媳妇?”我虽然是询问,心里却已经百分百地肯定了。 顿时,容琴师傅的表情有点黯然,“他的妻子十几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从那以后,他就一直跟临西族人生活在一起。”容琴师傅别是暗恋了他几十年吧,真要那样可就太悲惨了。不过看容琴师傅脸上的表情,明显不愿意再谈这个话题了,我也只好转移注意力,正巧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一脸和善的老大妈来给我们送吃的东西,还带来邱师伯的一个口信:为了欢迎我们和那位神秘的司马先生,晚上族人会有一个聚会,族长邀请我们也参加。 因为不熟悉草原上临西族人的规矩,所以我和容琴师傅一直留在帐篷里。等到邱师伯来接我们的时候,太阳刚刚落山,西边的天空上还残留着一抹胭脂一样的晚霞。 远处已经传来了悠扬的乐曲声。 族长的大帐篷前面摆好了场子,场子中央已经点燃了几个火堆,稍微远一些的地方也燃着几个火堆,有族中的妇女在那里为客人制作烤肉。 族长是一个年长的老人,头发胡子都白花花的,不过仪态很威严。他的身边是几个装饰华丽的妻妾。离他最近的台子是给贵客留的,而今天的贵客除了容琴师傅就是那个司马先生。司马先生是一个清瘦的中年人,大概四十来岁的年纪,一双细长的眼睛十分有神。我能看出这个人是有功夫的,但是身手到底有多好我可就看不出来了。 因为人很多,远近的说话声、音乐声又十分嘈杂,所以大家也没有怎么说话就分别落座了。司马先生隔着邱师伯跟容琴师傅说:“我这次也带了小徒出来,这些年轻人也可以互相切磋一下。”容琴师傅瞥了我一眼,含笑点了点头。坐在师傅旁边的邱师伯却哈哈笑道:“司马,你是念念不忘二十年前败给了容琴,现在想要徒弟帮你找回面子吧?”容琴师傅不禁莞尔。 司马先生像个小孩子一样白了邱师伯一眼,愤愤地别过脸去。看他的反应,好像真的是被邱师伯说中了呢。他的徒弟就一定赢我?我不服气地瞥他一眼,回头对容琴师傅和邱师伯做了一个必胜的手势。 不过,这位司马先生的徒弟躲在哪里呢?我悄声问邱师伯,他摇头表示不知道。 场子里忽然静了下来,原来是族长要说话了。 族长的年纪虽然一大把,说起话来底气倒是十足。不过他呜噜噜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无非是欢迎贵客的意思吧,看到大家都举杯,我也有模有样地端起了杯子喝了一大口。 草原上的酒带着一点点奶香,热辣辣的,从嗓子眼里冲了下去。这跟我在中京时喝的酒很不同,中京的酒有种绵软的香甜,而这里的酒更烈,味道也更粗糙一些。不过,抬头望望广阔无垠的深蓝色夜空,再看看四周这样热烈的狂欢气氛,忽然觉得,在这样的星空下,只有喝这样的烈酒好像才搭配。 于是,当大家不知道为了什么又举杯欢呼的时候,我也举起了酒杯又喝了一大杯。 容琴师傅知道我能喝一点酒,所以并不阻拦我。反倒是邱师伯,不动声色地把我面前的酒换成了热奶茶,又拿来好些烤肉给我们吃。 场子里一队年轻的姑娘开始跳舞了,大家都跟着拍手唱歌。不知道是因为我头一回喝这样的烈酒,还是因为我喝得太急,忽然就觉得有点难受。我跟容琴师傅打了个招呼,就从席上偷偷溜了出来。 春天的夜风吹在身上,清凉中带着丝丝暖意。 正想从帐篷之间穿过去,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女孩子嗔怒的声音,说的竟然是官话:“你到底同意不同意?!”我没有太在意。听声音应该是族里的人,不过她没有说他们自己的语言…… “我打十岁就认识你了,”女孩子继续发怒,“你明明知道我一直喜欢你,可是你对我总是这么不理不睬的。你都走了两年了,今天好不容易又见面……”这是什么状况?好像有人在逼婚? 听她话里的意思,这个人也是今天才来?该不是司马先生的那个要跟我切磋的徒弟吧?我的好奇心开始悄悄冒头。 “你为什么不肯说话?”女孩子的声音又急又怒,“我都问了你一个晚上了,你还是不肯说话?我不漂亮吗?我的出身不够高贵吗?我到底哪一点不够好?”我忍不住摇摇头,这女孩子还真是直率得可爱,不过,爱情这东西好像不是这样就可以产生的吧? “我这就去找我爹,”女孩子发狠一样说,“我就说你……你调戏我,到时候看你还娶不娶我!”我被这话吓了一跳,这么极端的手段啊?我不禁同情起这个被她看中的男同胞来。要不要救他一救呢? 我开始在心里反复盘算:如果今天我救了他,他一定会对我怀有感激之情。那么到了切磋武功的时候,他就不好意思下手,那我的胜算不是就更大了吗? “你……你还是不肯理我?”女孩子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哭音,忽然刺啦一声,传来衣衫被撕破的声音,难道……已经开始动粗了? 我赶紧从帐篷后面转了出来,大声说:“原来你在这里!”帐篷后面两个人都转过头来看我。月亮被云遮住了,这里又离火堆很远,所以,我看不清他们的长相。不过,看轮廓一个是身材挺拔的男子,一个是头戴珠翠的临西族女孩子。我的出现显然吓了他们一跳,那个女孩子颤着声音说:“你……你是谁?”我没理她,反而冲着那个男孩子痞痞地一笑,“哥,这就是你不对了。怎么转眼的工夫又勾搭上了一个小姑娘?”男孩子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浓浓的夜色里,只能看到他的两只眼睛好像草原上空的星星一样,散发着清冷的光。 “没听说邵公子有弟弟呀,”女孩子疑惑的声音,“而且,你们……”是想说我们不是一路到达的?我可是老江湖了,圆谎的本事还能没有吗?我故意不理她,只是看着那个男孩子,嬉皮笑脸地说:“别以为我不跟你走一条路线,你干的好事我就不知道了。红香楼那个红姑娘,是谁包了两个晚上啊?”男孩子看着我,还是不动声色。我忍不住冲他翻了个白眼,我可是在给他解围,怎么他一点都不配合? “红香楼?”女孩子疑惑地问我,“那是什么地方?”我故作惊讶地反问她:“你不知道哦?那是……青楼啊,里面有好多漂亮姑娘,男人花钱就可以去那里找乐子……”女孩子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叫。 “还有……”我搜肠刮肚,想着再下点什么猛料,“刚出门你就在半路上勾搭了一个小丫头,现在怎么处理了?是不是不喜欢了就卖到青楼里去了?”女孩子后退了一步,用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我从狼嘴里救下来的这只可怜的羔羊仍然冷静得好像在看戏一样,只是看着我的目光里多了一点轻浅的笑意。 酒劲好像有点上头了,我得赶紧把戏演完了好回去睡觉。我摇晃了两步,走到他们跟前,一脸痞子相的把胳膊支在羔羊的肩膀上,因为练武的原因我的身高在同龄人里面算是高的了,但他的个子对我来说还是太高了些,支得我不太舒服。不过,总好过没有。 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我晃了晃头,“哥,临出门的时候,咱家那几个嫂子可都嘱咐我了,让我看着你呢。你说今天晚上这点事,我回去了,说是不说啊?”羔羊还没有出声,女孩子又惊叫起来,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几个……嫂子?邵鸣,你……你娶亲了?”我有点重心不稳地晃了两晃,“当然娶亲了,一妻六妾。一大家子呢。而且就快要当爹爹了。怎么你不知道?”女孩子捂着脸哭了起来。 这个女孩子怎么这么坚贞啊,我的计划就是把她气跑,然后我回自己帐篷里去睡觉……尽管现在从我这双醉眼里看出去,已经分不清哪一个是邱师伯的帐篷了。 还得下猛药,我抬起头看着羔羊正要说话,没想到就在这一瞬间天地之间忽然一亮。 我心里也突然之间有种云开见月明的感觉。他的脸近在咫尺,在月光下看去宛如一尊无可挑剔的雕像,散发出难以言喻的光彩。 我想我一定是喝多了吧?人怎么会发光呢? 我后退了几步,闭上眼睛用力地摇摇头,再睁开。 邵鸣静静地站在我面前,头顶是一轮半圆的月。但是月亮的全部光华却好像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我再摇摇头,“难怪……难怪……”邵鸣清冷的目光淡淡地扫过了那个正在哭泣的女孩子,然后落到了我的身上,漫不经心地说:“难怪什么?”我不禁又是一愣。他的声音真的很好听,低低沉沉,带着说不出的韵味。听到他出声,那个女孩子哭得更大声了,终于一跺脚哭着跑开了。 我撇了撇嘴,“大男人长成这样,难怪会招惹那么多的麻烦了。”说完这一句,忽然觉得自己跟他并不认识,说这样的话多少有点不合适。 头越来越沉,我实在是有点挺不住了,冲他摆了摆手,“不用谢了,你……好自为之。”我头重脚轻地刚一转身,脚底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头撞上了帐篷旁边的木桩子,疼得我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我心里立刻冲上来一股怒气,看看,好人果然不能做。我帮他解了围,可是我倒霉了他就只会笑。 我爬起来,愤愤地沿原路往回走。 邵鸣在背后喊了一句:“你没事吧?”声音里还带着淡淡的笑意——这可恶的家伙。 第十八章 金苹果般的大眼睛 他的眼睑微微颤动,然后在我还没来得及躲开视线之前就睁开了双眼。我头一次离得这么近打量一个人的眼睛,很黑,很亮,而且深不可测。他看着我,幽深的眸子里似乎也掠过了刹那间的恍惚。 还没有睁开眼睛,就听见耳边隐隐传来小孩子们在帐篷外面嬉闹的声音、主妇们吆喝牲口的声音和远处畜栏里牲畜们低低的叫声。 半梦半醒之间,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内蒙草原。刚到缉毒大队的时候,有一次追剿一个贩毒团伙,我们半夜就住在简易帐篷里,因为出发前听当地人说草原上有狼,闹得我没敢睡。天亮了才发现,原来附近就是牧民的春季草场。 那次行动顾新也参加了,我还记得当我们埋伏在半人高的草丛里时,他悄悄问我:“你说这会儿谁出现在眼前比较受欢迎?是狼还是毒贩子?”…… 我从床上爬了起来。一坐起来才发现自己头昏脑涨的,顺势又躺了回去。 容琴师傅正坐在矮几旁边梳头。我在枕头上支起胳膊懒洋洋地看着她,昨晚在木桩上撞了一下子,把酒都撞醒了。回来了睡不着倒是套了师傅不少话。知道了她和邱师伯年少的时候同门学艺,也曾经有过那么一点说不清的感情纠葛。后来因为容琴师傅一心一意要争夺掌门之位,就把感情的事放下了。邱师伯被拒绝之后就离开了冥宗,至于另娶他人,就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内幕了。不过,从他看我师傅的眼神也能感觉出来应该是没忘了她。 她的年龄还不到四十,应该是女人最有魅力最有吸引力的年龄。怎么看,都跟邱师伯很相配。不过,难就难在他们谁也不肯开口,这感情也不能光埋在暗地里酝酿个没完啊。 容琴师傅偏过脑袋,研究着我的表情,“想什么呢?”我看着她亮闪闪的眼睛,一本正经地说:“我在想,怎么才能嫁给邱师伯。”当的一声响,师傅手里的梳子掉到了矮几上,她张大了嘴,像看活鬼一样看着我,半天没有说话。 我笑着瞟了她一眼,她的脸色好像有点不对劲了。 我若无其事地从床上爬了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慢条斯理地说:“喜欢一个人呢,一定要向他表白。要不然,耽误的说不定就是两个人一辈子的幸福。”我看看她,她还坐在那里发呆,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我接着说:“我打算今天就正式向邱师伯求婚。师傅,咱们冥宗里不讲究这些辈分之间的差别吧?”容琴师傅一言不发,转身走出了帐篷。 我听见帐篷外面稀里哗啦的一阵响,然后就是邱师伯惊讶的声音,“容琴?容琴?”我捂着肚子笑倒在毛皮的地毯上。 帐篷帘子被掀了起来,邱师伯端着个空盘子站在帐篷的门口,看着我的样子,诧异地问:“你师傅怎么了?一大早就气急败坏的?”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因为我跟她说……我要向邱师伯你求婚。”邱师伯没有笑,一双明亮的眼睛却望向了容琴师傅的背影。看背影也知道容琴师傅方寸大乱,像个没头苍蝇一样正在草原上乱走。 我也笑够了,抬头看着邱师伯,认真地问他:“我师傅好像喜欢你很多年了,而且我说要嫁给你她就气成了这样,你真的一点都不动心啊?”邱师伯从容琴师傅的背影上收回了目光,犹豫不决地看看我,“你不懂,她并不……”“并不什么啊?”我急了,“我都看出来了,你还没看出来?”他再次转身去看容琴师傅的背影。 我跳了起来,“邱师伯,我可是冒着被师傅剥皮的危险试探出了她对你的真心,你看她的样子,像是我戏弄你吗?就算是发发慈悲救我一命,你也要……”邱师伯回头瞥了我一眼,放下手里的空盘子,转身要去追她。我赶紧在他身后叮嘱一句:“千万替我美言几句……”邱师伯已经跑远了,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 我是不是得自求多福啊? 我唉声叹气地从地毯上捡起梳子,给自己梳好了头发,然后拽了一条手巾一步三晃地蹭到最近的小河边去洗脸。 河水清亮,连一丝杂质都没有。河边的草丛里星星点点,开满了各种颜色的野花,空中有飞虫嗡嗡的鸣叫。一望无际的临西大草原就这样坦坦荡荡地向每一双注视着它的眼睛呈现出它最质朴的面貌。 眼前这个阳光明媚的世界,美丽得近乎……不真实。 忽然就让我想起了庄生和蝴蝶的故事。对于西夏来说,究竟哪一个世界才是真实的呢?是有个研究历史的老爸、枪法一流的缉毒警察西夏是真实的,还是武艺高强、有个幸福大家庭的记舞潮才是真实的? 我困惑地摇了摇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刻意避免去想这个问题。也许是因为回避得太久,此时此刻,就算从心底里翻出来,也已经想不明白了…… 离开万毒谷的前夕,我接到了记老爹的一封信。信里说他和罗进反复商量过了,决定等我回去后,就按照焰天国的制度由刑部把我的名字拟进新招收的捕快名单里,一起呈上去。罗进会专门为我这个破例招收的新人写一份荐书。再然后……大概需要通过一系列的考核,至于最终会不会得到认可,还要看皇帝陛下的意思。不过按照记老爹的估计,前景还是比较乐观的。 我私下里打算再找清蓉公主走走后门,请她到太后那里去说说情。还有就是,找个大目标挑战,为自己争取更大的成功率……我也有预感,觉得这事有希望。 说不激动那是假的。想想看,为了这一天我准备了多少年啊? 正想得出神,远远的,忽然传来了一阵骚动。 我站起身,发现这一阵骚动好像是从帐篷后面的马场上传来的。马场周围围拢着一大群看热闹的人,看阵势似乎是在围观骑手驯马。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那一大群人突然间四散开来,几乎同时,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闪电一般从人群里冲了出来。 看见它的第一眼,真的让我有种惊艳的感觉。通体漆黑的毛皮,曲线优美的身躯,四肢强健,连眼睛都像金苹果一样闪闪发亮。而且,它身上毫不掩饰地散发出一种狂放不羁,仿佛它就是这大草原上的天之骄子,任谁也不能够驾驭。 不过,要命的是这天之骄子的后背上正好坐着一个穿花裙子的小姑娘。应该不能叫“坐”了,她双手紧紧抓着马鬃,身体已经快要掉下来了。 马速太快,我手里又没有套索,九成把握是拦不住的。那么可不可以把人救下来呢? 我快速而紧张地目测着马匹和我之间的距离,我们之间还有一道缓坡,它冲到那里的时候,速度会慢下来,我是不是可以利用这一刹那的减速呢? 大黑马飞快地冲到了缓坡下面,趁着它速度略微缓下来的瞬间,我用最快的速度从侧面扑了过去,双脚在马背上轻轻一点,一把捞住了女孩子的腰身。没想到的是她双手紧紧攥着马鬃根本就不撒手,我大喊了一声:“放手!”我本想借着马速这么一缓捞着她跳下来,摔在草丛里打几个滚,顶多摔出几处擦伤——但是没有想到这个女孩子真的是吓坏了,不管我怎么喊,双手死死揪着马鬃就是不放——就这么一耽误,大黑马已经冲上了缓坡,箭一样冲向草原深处。 这下,连我也下不去了。我的骑术并不精,到了这个份上只能护着前面这个女孩子不要让她掉了下去。 这一定是一匹野马,坐在它的身上,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它的肌肉里澎湃的力量。看样子,一时半会它是不会自己停下来的,那我该怎么办呢? 我抓紧了马鬃,几乎使出了十成的力气来控制马匹,想让它按照我的意志停下来。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这聪明的马儿似乎明白我的意思,但是它太骄傲了,骄傲得不肯听从我这样一个人类的指挥,还拼命捣乱想把我们甩下来。在我用力地踹了它几脚之后,它变得稍微老实了一点,不再那么乱蹦乱跳了,但速度却丝毫也不见放缓。 它是在跟我拼比内力吗? 风从脸颊旁边呼啸而过,感觉好像无数细小的针在我的脸上划了过去,我身上除了飞刀再没有其他兵器了。如果用飞刀伤它,会不会反而让它狂性大发、跑得更欢呢? 不过说实话,我还真的不舍得就这么伤了它。而且,就在这疾速奔跑的韵律中,我和它之间渐渐地建立起了一种神秘的沟通。当我试图控制住它的时候,它虽然没有放慢速度,却按照我内力的控制很配合地转移了方向。它似乎也渐渐地领会到了我的意图,这样一来好像是我驾驭着它在这草原上奔驰…… 仿佛我驾驶的是一辆性能优越的越野吉普……心里最初的那一点点慌乱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速度所引发的欣喜,这奇异的感觉不仅来自它奔跑的速度,也来自它和我之间神秘的心意相通…… 问题是,该怎么让它停下来呢? 透过眼角的余光,我忽然瞥见一队骏马正在远远地追赶着我们,在我们身后不远的地方,一匹白色的骏马已经十分接近了,马上的骑手趁着大黑马的一个转弯,迅速朝我们扔出一跟套索,但是被大黑马十分机警地躲开了。 白马带着它的骑手不停地接近我们,一次又一次用套索来试图套住狂奔的黑马,但是却一次又一次落空。我抓着马鬃的十指已经僵硬了,而我怀里的女孩子则软绵绵地靠在我的胳膊上,似乎已经昏过去了。 白马又一次靠近,套马索飞了过来,准确地套住了奔跑中的大黑马,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向下的大斜坡,而斜坡的尽头是一汪镜子般平静美丽的湖泊。 以我们的速度,已经不可能停下来了。我甚至没来得及大喊一声,就感觉身体已经腾空而起,然后疾速地向下方堕了下去……一瞬间,眼前的画面仿佛快放的镜头一样,先是倒映着蓝天白云的平静水面,然后是水花四溅,白茫茫的一片,再然后,光线转为幽暗的蓝绿色……不过眨眼之间,就感觉自己全身已被彻骨的寒冷紧紧地包裹了起来。 没想到春天的湖水竟然这么冷…… 隐隐觉得自己大概是晕过去了几秒钟……在呛了几口冷水之后又渐渐清醒了过来。忽然想起那个昏迷的女孩子,连忙憋住一口气四下乱摸,无意间摸到了一把长头发,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抓住就往岸边游。这时,我的身边又出现了一个人影,慌乱中也看不清是谁,只觉得这个人帮着我架住了昏迷的那个女孩子。她似乎已经清醒了过来,正在我的手里挣扎。 身体越来越沉重,周围的水也似乎变得越来越黏稠了…… 当我终于一头扑倒在草地上的时候,有那么几秒钟我好像又昏过去了。不过也就只有几秒钟吧……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两尺之外邵鸣那张完美如雕像般的脸孔。这情景让我有一刹那的恍惚。 他的皮肤原来是浅浅的麦色,英挺的剑眉,眉梢和眼角都微微向上挑起,这样的眉眼即使是不笑的时候,看上去也仿佛含着两三分的笑意。挺直的鼻子,轮廓优美的嘴唇和下巴…… 他的眼睑微微颤动,然后在我还没来得及躲开视线之前就睁开了双眼。我头一次离得这么近打量一个人的眼睛,很黑,很亮,而且深不可测。他看着我,幽深的眸子里似乎也掠过了刹那间的恍惚。 我不大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不习惯离别人这么近,我挣扎着爬了起来,这么一动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像散架了一样。在我们的脚边,是那个女孩子。她好像也喝了不少水,不过看她正呜呜地哭,估计是没有什么大碍了。 看见我们都坐了起来,女孩子一头扑进了邵鸣的怀里,呜呜咽咽地说:“邵鸣,你又救了我一次……”我愕然地望着这一幕,原来……又是她! 怎么救她的人成了邵鸣呢? 我呆呆地看着她,再看看邵鸣。邵鸣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把她推开。然后,他的目光朝我望了过来,里面多少有一点关切的意味。 我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他的视线又移到了我的身后,唇角轻轻地向上挑了上去,流露出一个轻浅的笑容来。我的注意力也随之转移到了身后,有哗哗的水声自背后传来,我正想着会不会水里有大鱼……就感觉到一个热烘烘的东西凑到了我的脖子旁边,吓得我腿一软,又坐回到了水里。 我听到邵鸣笑了起来。一抬头,才发现原来罪魁祸首是——大黑马。 我立刻怒气冲冲地瞪着它,它却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子一样灰溜溜地靠了过来,讨好地用鼻子去蹭我的脸。 “你……干什么?”我推开它的大脑袋,“你差点害死我们……”它弄得我痒痒的,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家伙,是不是因为把我们摔进了湖里所以不好意思了?我按住它的大脑袋,正想批评批评它,它却用那两只金苹果一样的大眼睛很无辜地看着我,然后又撒娇似的凑过来在我的脸上乱蹭。 我叹了口气,算了算了,跟这么漂亮的动物还计较什么呀。我拍拍它的大脑袋,扶着它的脖子慢慢地往岸上走。 这时候,后面的临西族人都赶了上来。容琴师傅和邱师伯也在里面,大概是这场事故太过于刺激了,容琴师傅的脸色到现在还是苍白的,拉着我的手半天也没说出话来。只有邱师伯仍然带笑,说:“西夏是因祸得福。我在草原上生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好的马。”虽然我早就想要一匹好马,但是从没想过要用这样的方式去得到。这算不算是意外之福呢。想到这里,忍不住搂住大黑马的脖子好好亲热了一下。大黑马轻轻地喷着鼻息,任凭我轻薄。不过,当邱师伯想靠近它的时候,它立刻就翻脸了。 我赶紧拉住它,学着《大话西游》里紫霞仙子的语气,郑重其事地凝视着它的大眼睛说:“我郑重宣布,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啦。我就不给你打上我的标记了,我也没什么标记。嗯,给你起个名字吧。你以后就叫——爱你一万年。”天知道看《情癫大圣》的时候,我多么羡慕那神通广大的“爱你一万年”。 我终于也有啦! 第十九章 一夜惆怅如此委婉 小媳妇飞快地在桌面上一抹,然后转身退了出去。她这一番动作实在太快,我还真有点没反应过来。不过,那两个字我看得清清楚楚——写的是:救我。 草原上的风呼啸着掠过我的耳边,脚下的草场和远处的山麓都变成了模糊的影子,在我的眼前一闪而过,让我有种在云端飞翔的错觉。 我和“爱你一万年”之间真的有一种神秘的感应,尤其是在草原上纵情狂奔的时候,这种感觉就尤为强烈。它能够迅速地领会我每一个微妙的指示,然后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加上它得天独厚的速度优势,邵鸣和他的小白龙再一次被我们远远地甩到了后面。 最初司马先生一心想让我和邵鸣比武,等到我收了大黑马,就变成了邵鸣对我的坐骑不服气,所以两天以来我们已经比赛了三次了。“爱你一万年”以三比零的绝对优势取得了冠军称号。 邵鸣终于赶了上来,小白龙已经累得直喘粗气了。我也放松了缰绳,让“爱你一万年”和它的同伴一起在草原上慢慢溜达。 这里离开临西族人的居住点已经很远了,目光所及之处,除了蓝天绿草,就是几处镜子一般平静的小湖泊。景色宁静得让人感觉连时间都仿佛凝固了。 邵鸣叹了口气,十分遗憾说地了句:“以后恐怕难有这样的机会纵马了。”听邱师伯说,司马先生明天就要带着他一起离开了,难怪他会有这样的感慨。其实我心里也多少有点不舍,等回到了中京,恐怕我也再没有这样的机会纵情玩乐了。 “西夏,你……会去中京吗?”他忽然问我。 “也许会吧。”我含糊地说,“要看我容琴师傅的意思。怎么了?”邵鸣望着远处,淡淡地说:“中京郊外靠近戴县的地方有一个名叫落星泉的牧场。你如果有机会到中京,别忘了带上''爱你一万年''来找我,我们再来赛一场。”我说:“好。”他回过头看了我一眼,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跟这个人相处时间长了,就觉得他身上也没有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了。就是不太爱说话。 晚上,为了给司马先生送行,族里又举行了热闹的聚会。 族长说了好些感激司马先生的话,好像是司马先生帮了临西族什么大忙。具体是什么事,我也不清楚,不过看他们的样子,都好像十分激动。几乎每个成年的男人都端着酒杯上来给司马先生敬酒。 本想问问邱师伯的,但是他挨着容琴师傅,两个人不停地窃窃私语,我根本就插不进去嘴。这情景还真让我有点感慨,我费那么大劲为他们消除误会,结果到了最后,我还是成了被丢过墙的那一个。 我不过是想找个说话的人,谁知道这么一回头,又看到了缠着邵鸣的那个古丽塔。 那天从湖边回来我就已经知道这个叫古丽塔的姑娘是族长的小女儿。在火光里看她,倒也生得浓眉大眼的。因为司马先生就在旁边,她也不能说什么体己话,只能坐在冷着面孔的邵鸣身边,不停流泪,后来族长终于看不下去了,让几个妻妾硬把她给架了回去。 我冲着邵鸣扮了个鬼脸。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苦笑了一下。 我自己的酒壶已经空了,顺手拿过容琴师傅的酒壶,把我的酒杯斟满。一想到再次喝这酒还不知道是什么年月,就觉得这酒还真是好喝。师傅刚才说了,明天司马先生走后,我们也走。消息虽然突然了点,但是转念一想,在这里不知不觉几天已经过去了,又意外得了匹好马,也算没有白来吧…… 容琴师傅回过头,看到她的酒壶在我手里,觉得有些好笑,但也并没有阻拦我。邱师伯拿走了我的酒壶,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脸色,说了句:“想喝就喝吧。”他大概以为我不舍得离开草原,离愁别绪在作怪。 其实我真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这带着奶香味的酒以后可能再也喝不着了,想多喝点。最好一次喝个够。 场子里的姑娘们已经开始跳舞了,我看得神清气爽,不知不觉又喝干了一壶。左右看看,酒壶在邱师伯那里,离得太远,够不着,于是我伸手去拿邵鸣的酒壶。 “西夏,你喝不少了。”邵鸣按着酒壶不让我拿。 这小气鬼。 我瞪他一眼,“我有酒量。”他也瞪着眼睛看我,好像不相信的样子。我只好耐下性子认真地跟他解释,“真的,我有酒量。”他还是不松手,眼睛里多少带出了一点好笑的神色。是不是我女扮男装的样子不够威猛,所以他小看我? 看他实在是不肯给我,我也放弃了跟他要酒的打算。直接冲着场子里给客人们添酒的姑娘比划我的空酒壶。盛装的临西族姑娘热情地跑过来,把我面前的两个空酒壶都添满了。 跟上次喝酒的感觉不同,这次一点没有头晕的感觉,反而越来越精神。我忽然想起了放在河滩上自己溜达的“爱你一万年”,赶紧抓了一把干奶酪就往外走。这可是它爱吃的东西。 深蓝色的天幕上挂着一轮圆溜溜的月亮,一丝云也没有。满天的星斗静悄悄地注视着安静美丽的大草原。 我轻轻喊着我的宝贝坐骑。不知是听到了我的声音,还是感应到了我的气息,“爱你一万年”一溜儿小跑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在它身后是邵鸣的那匹小白龙。它们俩看样子也正在这柠檬一般的月色中悠闲自在地散步呢。 我掏出干奶酪分给它们吃,原本是想趁着这股酒劲儿让它带着我在草原上飞一圈的,但是被凉风一吹,兴奋劲儿过去了,反倒涌上来满腹的心事。身体也觉得沉甸甸的,索性在草地上坐了下来。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是邵鸣。他拍了拍小白龙的脑袋,就走过来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我望着月光下沉睡的大草原,不由自主地长长叹了口气,“以后,恐怕我再也没有这么逍遥的时候了。”邵鸣看了看我,好奇地问我:“为什么?”我再叹了一口气,“因为一旦离开这里,我的光辉事业就要正式开始了……”“什么事业?”邵鸣好笑地问我。 “当然是太阳底下最正义的事业!”我瞪他一眼,“最神圣的事业……”这话一出口,我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毕竟我现在还什么都不是。忽然又想,我这么激动,该不是真的喝多了吧?偷眼看看邵鸣,他倒是没有什么惊讶的表示,只是带着一点好笑的神色静静地看着我。 “你会不会唱歌?”我赶紧转移了话题。不过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不是白问吗?话都不爱说的人,他能会唱歌吗? 邵鸣果然摇头,然后反问我:“你呢?”我说:“会。不过我基本上都只能记住半首歌词,你听不听?”他笑了笑说:“半首也行,唱吧。”我想了想,“我给你唱后街男孩的歌吧。”他奇怪地反问我:“谁是……后街男孩?”我叹了口气,说:“就是几个大帅哥组成的乐队。其实他们也已经过时了。”他皱起眉头,疑惑地问我:“帅哥……是什么意思?”“你怎么这么多废话?!”我不耐烦了,“你听是不听?”他干脆地说:“听。”于是我开始唱《show me the meaning of being lonely》,唱莎拉·布莱曼的《there for me》,这基本上是我最喜欢的歌了,而且也符合我现在的心情。我真的有那么一点惆怅……却不知道是酒精起的作用,还是即将来临的别离起的作用…… 我像个上足了发条的玩具一样,声情并茂,一首接一首地唱个不停,好像还唱了一段《武家坡》,再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终于想起一首能唱完整的歌,就是周杰伦的《菊花台》,然后就开始翻来覆去地唱《菊花台》…… 邵鸣只是静静地听着,什么也不说。 我终于唱累了。迷迷糊糊中好像睁了一下眼睛,月亮的颜色已经很浅淡了,而且斜斜地挂在很远的地方。我问他:“我唱得很难听吗?”邵鸣说:“不难听。”我晃了晃脑袋,头晕眼花地望着他,“月亮明明在我们头顶上,我一唱歌它就躲得那么远——它是嫌我唱得难听吧……”邵鸣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笑了。他微笑的样子真的很好看……这句话在我的脑海里盘旋了很久,转天清醒之后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有没有说出口。 等我酒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容琴师傅说我昨天喝得烂醉,是被邵鸣给送回来的。 他们师徒今天一早已经走了。 我拎着手巾懒洋洋地到河边去洗脸。河水还是那么清清的,静静的。 不知道是不是族里的壮年们都出去打猎的缘故,整个营地都显得空荡荡的。我回头对容琴师傅说:“咱们也走吧。”容琴师傅好笑地问我:“头不疼吗?要不咱们多留一天。”我摇摇头,“还是走吧。”早点送我回中京,她就可以早一天回来和邱师伯团圆。 再说,我也想家了。 天擦黑的时候,我们终于确定是迷路了。 这是我们离开草原的第五天,已经进入了焰天国西部最大的山脉——西岭山脉。 不知道是我骑着宝贝马儿追兔子追岔了路,还是这条近路打一开始容琴师傅就记错了。总而言之,看着渐渐黯淡下来的天色和四周围苍茫的群山,容琴师傅也是一脸茫然。 最要命的就是谁也不知道眼前的这条山路到底是不是通往中京官道的近路…… 夜色传来各种奇怪的声音,像鸟叫,听起来阴森森的。我尽管不怕黑,但是还是不由自主地警觉起来。这样的荒山野岭…… “西夏,你看前面那是不是有人家?”容琴师傅突然指着前面喊了起来。 远处影影绰绰的,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但是到了这个分上了,也顾不了许多,只能朝着那个方向试试看了。 跑近了才看出来,还真是个大山深处的小村子。稀稀落落的,也就几十户人家。听到我们的马蹄声,狗儿们像大合唱一样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我们前方的一个跨院门吱呀一声打开来,一个人探出脑袋往外看了一眼,赶紧又缩了回去。 容琴师傅赶紧说:“这位乡亲,我们母女两个迷路了,能不能在您这里借宿一个晚上?”里面没有声音。 容琴师傅等了等,又说:“荒山野岭的,我们真是迷路了。行个方便,我们一定加倍酬谢。”里面传来一个老太太犹犹豫豫的声音,“就你们母女俩?”容琴师傅连忙说:“是。大娘,您行个方便吧。”门拉开了,老太太说:“那就进来吧。不过,只能给你们娘儿俩腾出一间房来。”容琴师傅连连道谢,我也跟在她身后牵着马进去。一进院门,才发现是个挺宽敞的院子,几只大狗都被拴着。堂屋的门开着,一个纤瘦的身影正怯怯地站在门口往外张望。 老太太说:“柱子媳妇,你给客人倒点热水,看看厨房里还有什么吃的……”容琴师傅从马背上解下来几只山鸡野兔递了过去,“这些是我们路上打的,麻烦小嫂子给我们做顿晚饭。”说着从怀里摸出几块碎银子一并递给了老太太。老太太客气了几句也就收下了,然后带着我们进了堂屋。 那个叫柱子媳妇的女人端来热水就赶紧到厨房去忙了。她看上去也就比我大一两岁的样子,生得眉清目秀,倒不像是山里人。 “我儿子去后山走亲戚了。”老太太坐在旁边陪着我们说话,她大概得有五十来岁的年纪了,脑后挽个小髻,黑瘦的一张脸上生着一双精明的小眼睛。“要不我听见动静赶紧出去看看呢,山路虽然走得熟了,但是一到晚上还是让人不太放心。”容琴师傅很客气地跟她寒暄。 不多时,年轻的小媳妇端着一张托盘进来了,除了两大碗糙米白饭,还有一大碗烧兔肉和两碟小菜。老太太问她:“都盛来了?”小媳妇低眉顺眼地说:“没有,还剩着一碗。”容琴师傅连忙说:“我们这些就够了,您老的儿子不是还没回来吗?正好留着给他吧。”老太太笑眯眯地说:“那我们就不客气了。我去看看放好了没有,别叫猫给叼走了。”说着转身出去了。 她刚一出堂屋,小媳妇的手指就迅速地伸进了我面前的茶碗里,蘸着茶水飞快地在桌子上写了两个字。最后一道笔画还没有写完,就听见老太太的脚步声已经到了堂屋外面。 小媳妇飞快地在桌面上一抹,然后转身退了出去。她这一番动作实在太快,我还真有点没反应过来。不过,那两个字我看得清清楚楚——写的是:救我。 第二十章 被拐到深山的女人 出了村子没多远,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呐喊追逐的声音。不知是药下得轻,老太太醒了,还是被邻居发现了? 容琴师傅当然也看到了,她瞟了我一眼,不动声色地回头冲着老太太笑了笑,“天也晚了,不如大娘先休息吧,我们有这位小嫂子招呼就行了。”老太太瞥了一眼那小媳妇的背影,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人老了,觉少。再说儿子还没回来呢,哪能睡着啊。正好陪陪你们。”容琴师傅和我对视了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年轻的小媳妇给老太太端上来一杯热水,就耷拉着脑袋出去了。 看样子,得先把老太太拿下,要不她一吆喝起来,这前后左右可都是他们的人。那可就真的麻烦了,这些毕竟都是普通老百姓,怎么跟他们动手?但是不动手也不行,总不能干等着挨打呀。我翻来覆去地比较着想出来的几种办法,究竟哪一种对付她比较好呢?要不下点药?这个我可拿手。 这时候远远地又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狗叫,老太太连忙往外跑,我赶紧趁着这个机会过去给她的杯子里下了点调料。容琴师傅看着我,脸上似笑非笑的,但是什么也没说。 老太太摇着头又进来了,嘴里还在念叨:“莫不是留在他老舅家了?”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瞟了我们两眼。我估计,看到我们身上都带着兵器,她有点不太放心了,指望着儿子赶紧回来给她壮胆呢。 容琴师傅笑了笑,安慰她说:“您老人家别担心了,大男人出门,又是熟路……”老太太心神不定地在堂屋里转悠了两圈,坐回去端着杯子喝了两口热水,然后拧着眉头冲外面就喊了起来,“柱子媳妇?你这杯子怎么洗的……”话未说完,就一脑袋扎到了桌子上,睡过去了。 门外的小媳妇一溜烟跑了进来,进门看到这副光景,扑通一声就给我们跪下了。 我赶紧把她拽了起来,“快说说怎么回事?是被拐卖到这里来的?”小媳妇点了点头,还没说话呢,眼泪先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我最怕看人哭了,赶紧说:“你别怕,她只是昏睡过去了。你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她擦了擦脸,抽抽搭搭地说:“我被卖到这里已经半年了。每天除了干活还要受他们的打骂。实在是熬不下去了。求两位女侠能救我……”听到这小媳妇一个劲在诉苦,我赶紧打断了她的话头,“你怎么给卖到这里的?”她又擦了擦脸,可怜兮兮地说:“小女子叫李秀。是中京戴县人氏。家里是给别人种田的,除了爷娘,还有个哥哥和三个小妹妹。去年有个牙婆到我们村,说中京一户大户人家买婢。爷娘一商量就把我卖了,说是到大户人家做丫鬟,总好过饿死。没想到……”说着,她脸色一变,肩膀也轻轻抖了起来,“他们把我带到了一个地方,我才发现,那里除了我还有另外七个姑娘。不过,不是给大户人家做丫鬟,反倒是逼着我们学一些唱曲、伺候人的功夫……我们里头,但凡谁有疑问的就要挨打……”我皱起了眉头,“一共八个人?”李秀点了点头,“是。听那院子里专门看着我们的老婆子说,最多的时候有二三十个。”我和容琴师傅对视了一眼,如果她所说的属实,那么这样大规模的人口贩卖为什么官府一点也没有察觉? 李秀接着说:“听那老嬷嬷说,原来也有几个想要逃跑,结果都被捉了回来,活活拿鞭子抽死了。”说到这里,她一张小脸变得煞白,“后来我们被押上了马车,一路向西,我半路上就病了,一直发烧,到了这里的时候,牙婆说我是好不了了,又怕传染了其他人,就贱价卖给了这户人家……”听到这里,我和容琴师傅都陷入了沉思。焰天国的北面是戈壁,西面是临西草原,东面与大楚国接壤,南面是海,以前只听说过有人贩卖人口到海外的南丸岛国。这伙人贩子一路向西是要将人贩卖到哪里去?在草原的时候,并没有听说过有类似的传闻啊。 李秀摇摇头,表示她也不清楚。 容琴师傅叹了口气,“我们送你回家,告诉你爹娘,别再卖你了。一家人守在一起,哪怕日子苦些也比这样骨肉分离要强。”我撇了撇嘴,就猜到师傅会这样说。 我说:“李秀,你想好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些人贩子已经害了不少人了,而且还在继续害人,说不定我们说话的这会儿工夫,就又有跟你一样的女子被他们害了。我希望你能跟我去刑部录个口供,争取让刑部的人立案,把这些坏人一个不剩都抓起来。”李秀立刻流露出害怕的表情。 我拍拍她的手,“你想想看,如果他们继续逍遥法外,说不定哪一天又抓住你。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些坏蛋都抓起来,杀头的杀头,下大牢的下大牢。那样好人才有好日子过。你想想看是不是这样?”李秀犹豫了片刻,抬起头看着我说:“我跟你去刑部。”我松了一口气,“当初买你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契约?那是证据,一定要找到。”李秀点点头,起身就往东厢房里跑。 容琴师傅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西夏,你现在已经像个捕快了。江湖人大多不愿意和官府扯上关系,我也有这习惯。不过,有了你这么个徒弟,以后我这习惯可得改改了。”这话说得我不禁一笑,正要说话,李秀已经拿着一张纸从东厢跑了过来,是她的卖身契,契约上写得很简单,卖方写的是陈刘氏。我问她陈刘氏是什么人,她摇头说自己也不知道。 正在这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李秀顿时面无人色。难道是老太太的儿子回来了? 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说:“你别怕,我们都是会功夫的,你只管放他进来。今天晚上我们一定可以带了你走。”李秀惊魂未定,战战兢兢地出去开门。我和师傅则闪身躲到了门后。 院子外面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正骂骂咧咧地走进来。这个男人一走进堂屋,我立刻就扑过去点了他的穴道。这时候,不先发制人是不行的,我听原来的同行们说起过,他们去乡下解救被拐卖妇女的时候,有时候整个村子的人都会联合起来围攻警察,所以,一旦让他喊了起来,我们的处境就变得十分被动了。 我拉住李秀赶紧往外走,李秀却突然挣开我的手,走回到那男人面前,向他脸上重重地扇了一记耳光。看她眼泪汪汪的样子,想来平时受了不少委屈。 容琴师傅已经牵出了马匹,我们出了院门,逃命一样地离开了这个深山里的小村子。 出了村子没多远,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呐喊追逐的声音。不知是药下得轻,老太太醒了,还是被邻居发现了?我最初只是担心会被围堵在村子里,既然我们已离开了村子,那就无论谁来追都无妨了——“爱你一万年”的脚程又有几匹马能追得上呢? 终于回到了中京。容琴师傅执意要住到清水庵,我只好先带着李秀去刑部。 罗进听我讲了事情的经过,连忙安排李秀跟着文书去录口供。我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他呢,可是还没等我开口,他就笑了。两年没见,他看上去倒是没有什么变化,一双眼睛还是那么炯炯有神,他问我:“是不是着急要问我刑部招收新人的事?”我连忙点头。 罗进又笑了,“你回来得还真是时候,我这里正在给皇上写奏折呢。放心吧,一定把你的名字写上。”我松了一口气,“那你别写记舞潮,那是记家小姐的名字。你就写……西夏。”罗进想了想,“也好。毕竟朝中都知道记舞潮是静王府未来的小王妃。”我还是有点不放心,又叮嘱了一句:“那你给我写荐书的时候,可要写好一点。别忘了加上一句,我可是毒仙子的徒弟呢。”罗进好笑地看着我说:“你可真的想清楚了?现在要后悔还来得及。”我摇摇头。为什么要后悔呢?我盼这一天不知盼得多么辛苦呢。 罗进一本正经地说:“即使皇帝陛下同意了,你到了刑部也是最底层的小捕快,每天要巡街,要抓小偷,要调节鸡毛蒜皮的小纠纷,这样的日子也许要持续好久才会让你接大案子。你……真的想清楚了?”我再点点头,但是他说的话还是多少让我有点不甘心,“如果我真的进了刑部,那李秀的案子……”罗进摇了摇头,“就算你进了刑部,这个案子也不可能交给你办。因为你还是新手,又是个女子。”他看着我垂头丧气的样子,表情变得严肃了起来,“你最先要做的,就是跟衙门里的兄弟们好好相处,然后……慢慢建立自己的威信。”这个,跟我预想的好像有点不同…… 罗进又浮现出好笑的表情,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这些,还是等你真的进了刑部再说吧。” 李秀还在录口供,我离开的时候没有见到她。 我带着“爱你一万年”一起回家。街道上人多,我生怕它受了惊,只得小心翼翼地专拣人少的地方走。 从外面看,记府和两年前没有什么不同。朱红大门紧紧关着,显得很安静。 开门的是小黑,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但是这个傻小子却愣愣地盘问了我半天,直到我不耐烦了,照着他的大腿来了一脚,他才把我认出来。听到他在门口大呼小叫,宝福和福嫂一前一后都跑了出来,想看看是什么妖怪上门,竟然惹得小黑如此失常。 福嫂看到是我,一把将我抱了起来,又是笑,又要抹眼泪,嘴里语无伦次地说:“我昨夜还梦见你了呢,好小姐,你今天就回来了……长高了,人也比原来俊,就是怎么晒黑了呢……太太们在后院呢,老爷在书房……”我奇怪地问她:“老爹没有上朝?”福嫂说:“老爷一直咳嗽,六王爷准了老爷假,让老爷在家好好休养……”我安顿好大黑马,急急忙忙地就往书房跑。 书房里静悄悄的,我探头从窗口往里看,一眼就看到老爹正靠在凳上打瞌睡,手里还拿着一本看了半卷的书。两年不见,他瘦了,额头的皱纹也似乎比原来明显——是不是因为有我这么个让人操心的女儿呢? 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在他的身边蹲了下来,细细地端详他。印象中,老爹的每次出场都是神采飞扬的,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他现在这么没精神的样子…… 老爹忽然咳嗽起来,一睁眼看到是我,整个人都怔住了,紧接着就伸手去揉自己的眼睛。他的动作让我心里忽然一酸。我伸开手臂抱住了他的腰,把头深埋进他的怀里。老爹的怀里还是那么让人安心,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好像一块石头落回了原地,心里说不出的轻松安逸。 老爹的手抚上我的头顶,轻轻地笑了,“真的回来了?累不累?”我摇摇头,他又开始咳嗽。我赶紧给他把脉,又俯到他胸口听了听,这才放下心来,“听福嫂说你咳嗽,害我担了半天心,没有大碍。等我给你配点药吧。”老爹呵呵笑了起来,“见过你娘了么?”我摇头。 老爹坐了起来,向着窗外一迭声地喊,“宝福!宝福!快叫人备车,马上去接敏之和敏言回来!”这倒是让我有点意外,“敏言够年龄了吗?也把他送到书院去啦?”记老爹摇摇头,说:“马上要大考了,敏之回来备考。今天是他带着敏言去右丞相府参加诗会了。”“他们都好吧?”我还真是有点想他们了。 记老爹点点头,刚要说话,就听外面砰的一声响,好像什么东西摔碎了,随即一个女子的声音“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第二十一章 草原上认识的兄弟 不曾盼望过会再度相见的人,就这么毫无预料地出现在了眼前,让我一时间竟有些无措。涌动在心头的,有惊也有喜。但更多的,却是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晕眩。 听见外面有人“哎哟”,起初以为是哪个丫鬟,一回头原来是小娘亲。她还保持着摔盘子的姿势,一双大眼睛像不能相信似的直愣愣地盯着我。直到我一把搂住她——我原本是想学个小鸟依人扑进她怀里去撒撒娇的,没想到窜过去了才发现自己已经比小娘亲高出来半个头,只好改扑为抱,这么一抱却也起到了同样的作用——她回过神来了。 一回过神,她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她这副样子有点吓着我了,我一着急,将她抱了起来,“到底怎么了?别哭啊。我不是回来了吗?别哭,我再不走啦。”小娘亲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立刻又破涕为笑,一边拍着我的肩膀一边开始埋怨我,“怎么越大越没有正形了?”我把她放下来,她扬起脸很仔细地端详我。她好像要比我走的时候略微胖一些,还是那么光彩动人。我捧着她的脸笑了起来,“小娘亲长胖了,用不用减肥?”小娘亲打掉我的手,佯怒地说:“没大没小。”说完自己也乐了,“过两天我们去禅山大悲院上香,你平安回来了,我们也该去菩萨面前还愿。”说到这里,向外推了推我,“去见见大妈和你二姐姐。大家都惦记着你呢。”我答应了一声就往外跑。到底是自己的地盘啊,感觉怎么跑都那么舒服。假山下面的池塘里睡莲已经开了,我和敏之种的那一片粉钟树也开花了,一串串的粉红色花朵从枝条间倒垂下来,活像一个个粉红色的小铃铛。 这里和我走之前相比,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远远看到张夫人的院子里几个人影在那里晃,我大喊一声,“强盗来啦!留下那个美貌的小姑娘……”几个人影一阵乱晃,当然是舞秀最先看见我,又惊又喜地提起裙摆一溜儿小跑过来了,我一把将她抱起来悠了两圈,舞秀惊叫了一声,又笑了起来。 我把她放下来仔细打量,她越来越漂亮了,身材娇小,肌肤白腻,弯眉,长长的丹凤眼,尤其那张清秀的瓜子脸,精致得好像布娃娃。 我瞟了一眼远处的几个老婆子,叹了一口气,“她们又在折磨你呢?”舞秀摇摇头,压低了声音说:“她们都是宫里的人。来教皇室礼仪的。”说到这里,脸蛋微微一红。 这话听得我一头雾水,“宫里的人跑咱们家干什么?”我这么一问,舞秀连耳朵都透出了一层浅浅的粉红,“太子殿下要选妃了,皇太后点了我待选……”我的心咚地一沉。 舞秀看我没有说话,抬起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不解地望着我。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姐,皇宫那可是天底下最大的是非窝,你……”舞秀看着我,柔弱的小脸上突然间掠过了一丝倔强——我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却也只是一瞬,她又垂下了头,轻咬着红润的小嘴,十分坚决地说:“那我也认了……”我怔怔地看着她,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心里却隐隐觉得,两年不见,她,似乎也变了。因为我从来不曾发现素来柔弱乖巧的她,性格当中竟然也有这样倔强的一面…… 舞秀握住了我的手,低声说:“三妹,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他……他……”我忽然就明白了,忍不住叹了口气,“那个太子,你喜欢他是不是?”舞秀微一迟疑,还是红着脸点了点头。我本来还想问问她在什么地方见着他的,转念一想,问这个还有什么用啊。她都已经这样了…… 看到张夫人正朝这边走过来,我赶紧说了一句要紧的,“姐,我现在有足够的力量保护你了,我一定不会让别人欺负到你。”舞秀抬眼看我,有点感动,又有点好笑。我豪气冲天地搂住她瘦小的肩,心想:如果太子的那一窝大小老婆们哪一个敢欺负她,我一定亲手宰了她下酒。我递给舞秀一个保证的眼神,松开手赶紧给张夫人行礼,张夫人神色复杂地看着我,终于叹了口气,“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爹若再这么放纵你……”舞秀赶紧打断了她的话,“娘,王嬷嬷来了。”王嬷嬷带着两个宫女满脸带笑地过来了,“还以为哪里来的山大王呢,原来是三小姐回来了。真是出落得越来越标致了。就是晒黑了点。”我赶紧给这老太婆行礼,事关舞秀的前途,这些人可是不能怠慢的。王嬷嬷客气了两句,然后说:“既然家里有事,明儿我们再来吧。清蓉公主要是知道三小姐回来了,一定高兴。我先回去替三小姐报信。”张夫人带着我们一起把这老太婆送到了中门。 看张夫人的眼神,我就知道她又要教训我了。她一直嫌我太野,一心想把我也训练成舞秀的样子。作为记府的大夫人,她这样想也是十分正常的,毕竟也是为了我好,能理解。不过,就因为她一直都存着这样的想法,所以,全家上下我最怕的人就是她。 我正暗自头疼呢,就听见身后有人大喊一声,“假小子!你还知道回来啊。”我心中大喜,赶紧回头看,果然是敏之,身后还跟着敏言,两个人都喜笑颜开的。敏之长高了,模样也越来越像老爹。尤其是他笑起来的时候,那种飞扬的神采简直跟老爹一模一样。敏言的个头也快要赶上我了,他长得比较像小娘亲,就是有些过于漂亮了,正抿着嘴,眼神里透着兴奋。 敏之拿手里的扇子敲了一下我的脑门,兴奋地说:“长这么高了?晒得像黑炭一样。你还知道回来啊?”我摸着脑门说:“我可带回来一匹世界上最好的马,你再敲我我就不给你看了。”敏之和敏言听了立刻两眼放光,拉着我就要往马厩跑。张夫人无可奈何,只得放我们走。舞秀大概从来没有放过假,也激动得两眼直冒光。 “爱你一万年”正在马棚里安心地吃着草料,看见来了一群观众,也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敏之心痒痒的就想骑,被我给拦住了。我怕他不知死活地被它给踢了,果然,他只要一往跟前凑,“爱你一万年”就冲着他直龇牙。 敏之又是着急,又是无可奈何。反倒是敏言比较沉得住气,劝他说:“没事哄哄它,跟你熟了说不定就让你骑了。”我捏了捏敏言的脸蛋,刚说了句“就你最聪明”,心里忽然就有了一个新主意。 “再过两个月老爹就要过生日了,”我说,“咱们联合起来送老爹一样礼物吧。”敏言双眼一亮,“什么礼物?”我摆摆手示意他们都凑过来,然后开始一通嘀嘀咕咕。 容琴师傅走的那天正好是焰天国传统的夏节,出城的路上到处都飘着彩纸扎的风车一类的东西。小孩子们跑来跑去,到处都热热闹闹的。 容琴师傅显得很平静,出了十八里亭她就不让我再往前送了。 “西夏,”她凝视着我,双眼之中略微带些伤感,“你我师徒一场,以后恐怕见面机会就少了。为师再问你一句话:你是真的相信——律法至上吗?”我坚定地点头。 容琴师傅的目光慢慢地移向了远处,“那你一定要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她的话,我似懂非懂。 容琴师傅的脸色有些凝重,“其实你心里也明白,有很多东西都是凌驾于律法之上的。西夏,我给你的忠告就是:让自己变得强大。只有如此,你才可以实现你所说的:律法面前人人平等。否则,你和你的理想,充其量也不过是特权手中的小小工具。如果这一条你做不到,那么你就要学会弯腰,学会在特权和律法的夹缝里八面玲珑。”她的话宛如铁锤一般重重砸在我的心上,一时间让我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容琴师傅伸手抚了抚我的头发,温和地笑了,“如果实在坚持不下去,就不要再勉强。冥宗的掌门之位,为师给你留着。”说完飞身上马,枣红马宛如离弦的箭一样蹿了出去。 只留下我一个人,满腹惆怅地伫立在大路上。 不知道刑部往年招收新人都要经过怎样的程序,这一次,首先是文试。考试的地点就定在了刑部大院。 因为是初试,我也不想太惹人注意,出门的时候还是做了男装打扮。我赶到的时候,刑部的大殿里黑压压地坐满了人,我的位子在角落里,比较不引人注目。监考官除了罗进还有皇帝派来的两位翰林院的学士。 题目一早大家都猜到了,无非定国安邦之类的老生常谈。我把敏之替我写好的那篇花团锦簇的文章在肚子里又背了一遍,仔仔细细地写好,第一个交了上去。 罗进看着我,微笑着,我恭恭敬敬地行过礼退了出去。他昨天跑到我们家来把考试的程序都给我说了,这是初试。所以,没有什么可紧张的——毕竟不是考武状元。要紧的是几天之后的武试。那时候,皇帝陛下会大驾光临。不过,说实话,除了性别上的顾虑,比武我还真是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出了刑部,我慢悠悠地拐上了最热闹的大街。刚从气氛压抑的地方出来,只有挤到人堆里才感觉轻松。迎面走过来两个戴面纱的姑娘,有意无意地侧过头来看我,我忽然怀疑是不是敏之的这套白衣服太招人注意?要不,就是我扮成男孩的样子英俊潇洒,她们喜欢上我了? 正自得其乐呢,就见眼前一黑,一个人影拦在我的面前。 “我家少爷请公子上楼一叙。”我一抬头,原来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对着我抱拳行礼。黝黑的皮肤,冷峭的五官,是我不认识的人。看到我愕然的样子,这人露出了笑容,“我家少爷,是公子在草原上结识的一位故人。”我心里怦然一跳——草原上的故人?莫非是邵鸣? 福烟楼差不多是中京最大的酒楼了,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进这里。跟在这大汉的后面上了二楼,他十分恭敬地挑起一间雅间的竹帘,示意我进去。 雅间里围坐着几位年轻公子,似乎正在聚会。我一眼就看到邵鸣穿着白色的长衫靠窗而坐,双眼之中波光潋滟,似笑非笑的目光正落在我的身上。 竟然真的是他…… 也许过于惊讶——四目交投的瞬间,我竟然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邵鸣起身走了过来,浅浅一笑,十分自然地握住了我的手,“来中京了也不找我?”也许是有了几分酒意,他的眉梢眼角都散发着一点点慵懒的味道。比起在草原时的样子,明显地少了有意无意的锋利,多了几分不羁的倜傥。连浅浅的笑容里,都透着我从来不曾在他身上见识过的……柔和。 不曾盼望过会再度相见的人,就这么毫无预料地出现在了眼前,让我一时间竟有些无措。涌动在心头的,有惊也有喜。但更多的,却是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晕眩。 邵鸣黑幽幽的眼瞳里闪过了几星微弱的火花,不等我看清楚他已垂下了眼睑。再抬起眼眸时,里面已是一派温雅从容。他放开了我的手,回头跟大家介绍说:“这就是我在草原上结识的小兄弟,西夏。”座中人纷纷站了起来,离我最近的一位公子刚喝了一口酒,一回头正好和我打了个照面,他一愣,一口酒噗的一声全喷了出来,溅得我满身满脸都是——竟然是敏之。 第二十二章 此之甘饴彼之砒霜 舞秀似乎猜到我动了杀念。慌乱之下,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我的飞刀正要出手,因她这么一抓失了准头,险险地贴着这位表小姐的脖颈飞了过去,当的一声钉进了她身后的树干里,直至没柄。她一愣神的工夫,一缕断发缓缓飘落。 我赶紧摸出手巾来擦脸。一旁的邵鸣也埋怨敏之,“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敏之还像见了鬼一样直愣愣地看着我,看样子脑筋已经短路了。我赶紧拍了拍他的肩膀,“记公子,是不是看见我有点意外?”邵鸣不解地看看他,再看看我,“你们……认识?”我哈哈一笑,说:“老熟人了。他是我的……我的……房东。我在中京就是租他家的侧院暂住。”邵鸣点点头,拉着我坐到了他的旁边,说:“来,我来给你介绍几位朋友:明德,明仪,敏之你已经认识了,这是我的小弟明瑞。”听他们的名字,感觉好像一群表兄弟一样。一个模糊的念头从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却快得让我来不及抓住。认真打量这几个人,就觉得这几个人里就数明德和明仪长得最为相像。十分相似的长脸,肤色白皙,英挺的长眉下一双光彩流转的丹凤眼。只是明德年长一两岁,气质风度显得更加从容不迫。明仪和敏之大概差不多大,打量我的时候,目光里带着一丝顽皮的神情。 明瑞大概和我一般大,一桌子的人,就数他长得最像邵鸣。也是浅浅的麦色皮肤,一副户外运动很充足的样子,很有阳光气息。他用那双亮闪闪的眼睛来回打量我,好奇地问:“就是你在草原上救了那个女孩子,驯服了大黑马?”我看看邵鸣,他抿着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明瑞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小子,来,咱们今天不醉不归。”敏之冲着他拍在我肩膀上的那只手直皱眉头,一副有苦说不出的表情。明仪却哈哈笑了起来,“明瑞酒量最大,西夏可要小心了。”邵鸣一笑,“无妨。西夏有酒量。”说着,别有深意地斜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指的是那天我醉酒的事,心里虽然有点不好意思,脸上还是努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只有敏之听了这话沉下脸,显得有点不高兴。酒过三巡,他终究没能忍住,趁着明瑞跟明德说话的工夫,从明瑞背后探过脑袋,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问我:“考完试你怎么不赶紧回家?在街上乱逛什么?”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压低了声音,很委屈地说:“我本来打算逛逛就回的嘛。”他恨恨地瞪了我一眼,“考得怎样?”听他语气有所松动,我也松了口气,“应该是没问题。”明瑞回头看着我,微笑着说:“别以为我没听见——考什么试?”我若无其事地说:“我今天去刑部考试了。”看到他们几个脸上古怪的表情,我奇怪地问:“你们不知道刑部要招捕快了吗?”邵鸣看了看明德,目光又落回到了我的脸上,不动声色地反问我:“刑部招捕快我倒是知道,你去干什么?”我瞪着他,这人理解能力怎么这么差? “我去参加刑部的考试,当然是要当捕快了。”明德和明仪还在用奇怪的目光打量我,明瑞则心直口快地问我:“大哥说你不但身手好,而且极有胆色。你这样的人,当个小小的捕快岂不可惜?”我回过头再瞪他,“我这么好的身手不当捕快,难道当飞贼?”明瑞却丝毫不介意我的语气,洒脱地一笑,端起酒杯说:“想不到你竟有这志向。来,敬你一杯。以后我若是被小贼摸了荷包,一定找你报案。”他话里有调侃的味道。明德和明仪虽然没有说话,但是看他们的神气也是一样的,好像我要当捕快就是不求上进似的。这种无言的气氛令我感觉有些压抑,我忽然想他们八成都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闲来无事看了几本武侠小说,觉得学点武艺就应该立志当一代大侠才算正常吧。 我喝干了杯中酒就起身告辞了。敏之赶紧和我一起辞了出来。 邵鸣则执意要送我,走到楼下的时候,很诚恳地对我说:“西夏,刚才席上的话,希望你不要介意。他们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所以……”我摇摇头,“一帮公子哥而已,我不会介意的。”邵鸣点了点头,“既然知道你借住敏之家,那就好办了。有时间我去看望你。”敏之在背后踢了我一脚。但是邵鸣的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我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等到拐进人堆里,看不到站在酒楼外的邵鸣时,敏之一把揪住了我的耳朵,“好啊记舞潮,你在外面还干什么好事了?”他拧得使劲,疼得我直跳脚,“我还能干什么好事?师傅天天跟着我呢。”他不依不饶地追问我,“那就是说师傅没跟着,你就要干好事了?”他惹得我心头火起,一把拍开了他的手,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我又不知道今天出门会碰见熟人……”敏之冷哼了一声,“还真是熟人,你当真不知道邵鸣是什么人?”看着他冷笑的样子,我心里开始有种不好的预感,我说:“他是司马先生的徒弟……”敏之的扇子啪的一声敲在我的脑门上,“你这个傻子!他就是静王府的小王爷:庆明韶!”我的下巴当的一声掉了下来。静王府的小王爷?邵鸣?明韶? “你……没有骗我吧?”我抓住他的衣袖,不甘心地追问。其实不用等他回答,我心里已经知道答案了。难怪听到那几个人的名字时,我心里会有那么怪异的感觉…… 敏之哼了一声,前面走了。 我赶紧又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那你怎么跟他们混到一起去了?”敏之叹了一口气,“出门没有看皇历呗。我和明仪交好,出来喝酒结果就遇见那两位了……”我搂住他的胳膊,不满地说:“我也和你一样,无意中碰到他们的,你还凶我……对了,明德和明仪都是什么人?”敏之再叹了一口气:“明德就是堂堂的太子殿下。明仪是七皇子。”我的下巴再一次掉了下来。原来那个看上去风度从容、很有城府的男人,就是舞秀的心上人…… 受的惊吓太多,会让人浑身不舒服。于是,我又像小时候那样挂在敏之的胳膊上耍赖,由着他把我拖回家。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我突然想到:邵鸣这个人,虽然很容易让人有好感,但以他的身份地位……我还是少跟他接触的好。毕竟,我还等着他们来退婚呢,走得近了,到时候恐怕彼此都会尴尬。 因为心里不爽,回到家特意把大黑、小黑,还有敏之、敏言都召集到了一起,让他们轮流给我当靶子,摔打了整整一个晚上。等洗完澡要睡觉的时候都已经半夜了。本想好好睡个大懒觉的,没想到天还没亮就被小娘亲揪着耳朵从被子里拽了起来。 “懒丫头,”小娘亲气鼓鼓地说,“说好了今天陪着我们去大悲院还愿的,怎么又睡上懒觉了?”没睡醒就被人揪起来的感觉实在是……很窝火。不过转念一想,这么一帮子大小美人,没有我的保护怎么能行呢? 刚要伸手去拿衣服,手背上就被小娘亲打了一巴掌,“不许再穿敏之的衣服。好像我们记府不给你做衣裳似的。”我提出抗议,“穿着裙子我就没法跟人动手了。”小娘亲立刻翻给我一个白眼,“我们是上菩萨面前去还愿,谁叫你去打架?”我憋着一肚子的邪火,眼睁睁地看着她们给我找出一堆又是纱又是飘带的衣服。到了这个分上,我只能坚持不梳舞秀那样复杂的发式了。小娘亲看我肯穿裙子了,也就退了一步,由着我梳了个简单马尾。不过临出门的时候张夫人过来检查,说了句:“打扮得怎么像个烧火丫头?”于是,我又被小娘亲押回了房间,耳朵上戴了珍珠。头发上插上了一根碧玉钗。直到让两个娘都露出满意的笑容。 舞秀因为是待选之身,所以特意戴了一副垂到膝头的长面纱。我围着她转了两圈,刚说了一句“围这么厚的面纱,脸都不用洗,反正别人也看不见……”,就被小娘亲又拍了一巴掌。她要是知道我的袖子里还藏着一套飞刀,估计还得拍我。 去禅山的路很远,马车颠得我一路上打瞌睡都打得很不舒服。这么折腾到了将近中午的时候,我们终于到达了禅山。禅山不高,但是放眼望去,树木葱茏,人还在山脚下已经可以听到丛林中淙淙的水声了,清幽迷人的景色,看得我不禁精神一振。 宝福和福嫂在前面陪着两个娘,我挽着舞秀跟在后面一步一晃地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山路上山。山路上有很多游人,据说禅山有几处有名的瀑布,景色绝佳。 大悲院就坐落在南峰的峰顶,站在石栏边向下望去,远远近近的翠绿色山峰尽收眼底,连舞秀都忍不住赞了一句:“令人心胸为之一开。”我们一行人先到大殿里那尊金灿灿的菩萨面前上了香,然后他们去后面找方丈叙谈,我就拉着舞秀出来乱逛。我这二姐姐,难得有出一趟大门的机会,当然要多给她争取一些自由活动时间啦。 我们先去参观了禅院后面有名的碑林。起初以为是埋葬高僧的地方,后来才知道,这里的石碑都是记载高僧生平事迹的,类似于功德牌坊一类的东西。禅院的侧院里还有一处有名的泉眼,名叫“符泉”,据说取这里的泉水可以医治百病。这样的传说我虽然不怎么相信,但是一想到老爹还在咳嗽,还是花钱买了个牛皮水囊,满满地灌了一袋子泉水。 手里提着水囊正要往外走,迎面进来了几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看见我们,她们都露出十分古怪的神色。我仔细看了她们几眼,看穿戴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女眷,两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小姐,身边围绕着几个丫鬟老妈子——都是没有武功的人。 正想从她们身边绕过去,就有一个丫鬟挡在了我们面前,一双眼睛不客气地盯住了舞秀,冷冰冰地说:“听说记府的三小姐回中京了,特意来上香。就是这位小姐吧?”她这样跟舞秀说话让我很不高兴,所以我挡在了舞秀的前面毫不客气地说:“不管是不是记府的三小姐,你一个做下人的这么猖狂,这又是哪一家的规矩?”这个丫鬟被我的气势逼退了一步,正要说话,就听一个女子的声音说:“我们么,是静王府的女眷。你倒是有胆子啊,敢这么跟我们说话?”这个女子看打扮像是位千金小姐,但是她看舞秀的眼神却十分奇怪:冷冰冰的,还有那么一点不屑和……憎恶。这样的目光,倒让我隐约觉得似乎在哪里见到过。不过,现在显然不是回忆往事的时候。我斜了她一眼,冷冷一笑,“六王爷在朝野之中颇有贤名,竟然是这么管教家人的——看来,传闻果然多有夸大不实之处啊。”这女子并不理会我的挖苦,瞥了舞秀两眼,冷笑着说:“夸大不实之处,自然是有的。就好像……当初破了例,没有经过皇上那一关就擅自做主,为大表哥定了亲事……这么多年来,始终让人在背后笑话,说王爷阅人无数,自家儿子的亲事却看走了眼……”我听她叫了一声大表哥,心里恍然大悟,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我还以为我们冲撞了哪一路邪神,原来是一位——飞醋大仙。”她身后的女子听了这话,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我瞟了她一眼,十四五岁的年纪,圆圆的脸,眉目依稀有几分明韶的味道。不知道是他的什么人?妹妹? 前面的女子听她笑出声来,秀婉的眉目之间愈见恼羞,面色红了又红,终于按捺不住,一个耳光就向我脸上甩了过来。我心里也不由得大怒,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的起床气,无缘无故地又被人挑衅——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力一扭,将她摔了出去。 她惊叫一声跌倒在大树下,一群丫鬟老妈子赶紧围过去搀扶。而刚才笑出声的那个小姑娘,却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又回过头来一脸好奇地打量我。 静王府的表小姐摔了这一跤,头发也散开了,衣服也蹭脏了,好教养的风度仪态也都被摔到天外去了。好不容易扶着老妈子缓过来一口气,立刻咬牙切齿地指着我骂道:“记家原本就是低贱的夷官,痴心妄想……”一句“夷官”让我杀心顿起。尽管老爹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但随着年岁渐长,我还是渐渐了解了遭人陷害、外放到荒蛮之地整整十年的痛苦,那是老爹心中永远不能平复的创痛…… 舞秀似乎猜到我动了杀念。慌乱之下,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我的飞刀正要出手,因她这么一抓失了准头,险险地贴着这位表小姐的脖颈飞了过去,当的一声钉进了她身后的树干里,直至没柄。她一愣神的工夫,一缕断发缓缓飘落。 我凝视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最好不要再让我看到你,我一看到你就会生气,我一生气就会动刀子……如果有下一次,可就不会只划断你几根头发那么简单了。万一钉到你漂亮的脸蛋上……”她果然面色大变——就只有这么一点胆子么? 我摇摇头,忍不住笑了,“其实,你也用不着不服气。你想要的东西,别人未必就看在眼里。你回去告诉庆明韶,就说我记舞潮开着大门,欢迎他随时来退亲。”旁边那个圆脸的小姑娘啊的一声叫了起来。这位表小姐的眼睛也蓦然睁大了。 我还想再说两句,可是舞秀生怕我会闹出大乱子来,拽着我的手就往外走。我本想抠出那柄飞刀再走的,但是舞秀的态度太坚决。而我也知道自己用大了力,只怕一时半会也抠不出来。只得咬着牙忍痛放弃了。 没想到一转身才发现,背后竟然还站着两个人。前面的一个人穿着浅色的长衫,浅麦色的脸孔,亮闪闪的眼睛,正是昨天一起喝过酒的明瑞。我赶紧低下头跟舞秀一起往外走。 走出几步之后,听见明瑞的声音不知道在跟身边的什么人说话,“我怎么看这位姑娘这么面熟呢?”我以为会是邵鸣,偷眼一瞥,却是一位面生的公子,正随着明瑞一起朝我们的方向张望。 舞秀又在用力拽我,我只得低着头跟她一起快步离开。 我和舞秀都没有把符泉边发生的事告诉两个娘和宝福夫妇。 因为损失了一把飞刀,让我的心情很受影响。这六把飞刀可是老爹送我的第一件兵器啊。 小娘亲还以为我是累了,也没有在意。 回到城里的时候,已经是日头偏西了。马车刚刚停在记府的门口,就听外面一个公鸭一般的嗓子说:“哎呀,谢天谢地,可是回来了。老奴正发愁回去了该怎么回话呢。”这声音听着有点耳熟,从马车里探头一看,果然是清蓉公主宫里的总管太监周公公,他正一脸焦急地在我家门口转圈子呢。他是宫里的人,又站在大门口这么显眼的地方,旁边还有老爹陪着,自然引来了不少路人围观。 我们母女几个从马车上下来,赶紧给他行礼。他却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小姑奶奶,小主子病了,请你进宫陪她说说话呢。老奴都搁这儿等了你快两个时辰了,再不去,我的脑袋就保不住了。快跟我走吧。”我说:“周公公容我换件衣裳……”我正有事想求她帮忙,走走后门呢,这会儿去见她倒也是个机会。 周公公急得直跳脚,“小姑奶奶,这就走吧。”我无奈只得跟着他走,还没上马车呢,他又叫了起来,“小主子吩咐了,请三小姐带上你的乐器,她想听你弹那个什么花。”我叹了口气,说:“茉莉花。”他连忙点头,“对,就是这个花。”旁边立刻有人跑进去把我的古筝抱了出来。这一路上,周公公真恨不得长了翅膀才好。看样子清蓉跟他们发脾气也是常有的事了。 果然,还没进小公主的寝宫呢,就听见里面摔东西的声音响得惊天动地。周公公赶紧带着我一溜儿小跑地进去回禀。 寝宫里,清蓉正在跟几个宫女发脾气,看见我进来,两条秀丽的眉毛立刻拧成了一团,“我都等你一天了,你们上禅山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给她讲了讲禅山的风景,又把在山上遇见静王府表小姐的事跟她说了,没想到她一听竟然乐了。 “她叫清荭,是韶表哥的表妹,父母双亡,所以自小就寄养在静王府。”清蓉说,“他父亲是扬威大将军,母亲是婉融公主。论身份,她也是位郡主。我听说她母亲原来就想把她许给韶表哥的,六王叔借口年纪太小没答应。我们都以为她当静王府的小王妃是迟早的事,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一个记舞潮……”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你真跟她那么说的?开着大门欢迎他来退亲?”我斟酌了片刻,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其实,他们来退亲是迟早的事——你知不知道今年刑部报上来的捕快名单里有个女子?”看她点了点头,我接着说,“那个西夏就是我。所以……”清蓉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一双眼睛瞪得比四喜丸子还大,“真的?”我说:“当然是真的……”她愣了一会儿神,自己又乐了,“舞潮,你还真是出我的意料,不过你那么好的身手,真要为国效力,也算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她歪着脑袋看看我,浮起了一脸狡黠的笑容,“我支持你,能帮上什么忙,你尽管说好了。不过,作为交换条件,你得弹两首好听的曲子给我听。”我大喜过望,“没问题,想听什么?”清蓉想了想,“先弹《茉莉花》,然后你喜欢什么尽管弹给我听。”我洗手的工夫,她已经吩咐宫女点上一炉香,然后挥手把她们都撵了出去。大殿里顿时变得清净了,我的心也慢慢地静了下来。 我先弹了一曲《茉莉花》,又给她弹了《渔舟唱晚》和一段《梁祝》。其实,这些曲子经过了我遗忘再重新回忆的过程,已经有些面目全非了。但是,别人不是都说,从心底里流淌出来的真挚情感才是最动人的乐章吗? 所以我才会沉醉其中。 所以听众清蓉才会沉醉其中。 还有,寝宫外面的几个不速之客也静静地沉醉其中。 第二十三章 我终于杀回警界啦 捕快一职在焰天国的地位并不高,可是这一场武试竟然吸引来了这么多贵人,还真让人有点纳闷。不知道是焰天国尚武的传统使然,还是因为有个女考生,大家的猎奇心理使然? 余韵刚散去,只听得寝宫外面有人抚掌笑道:“曲调清越婉转,动人心弦哪。”清蓉立刻跳了起来,“你们什么时候来的?竟然躲在外面偷听?”我也赶紧站了起来,面前这位身穿黄袍、仪容威严的中年男人不用说肯定是皇帝陛下了。他的身后,两位华服的男女竟然是六王爷和王妃。我赶紧跪倒行礼,听到皇帝说“平身”后,又赶紧给六王爷和王妃行礼。心里不禁暗想:今天不知道撞了什么邪,怎么光碰见他们家的人了呢? 一双白玉般的手伸过来扶起了我,我一抬头,正对上静王妃温柔沉静的眼睛。静王妃温柔地一笑,柔声说:“三小姐出落得越发标致了。两年前就听清蓉公主说起三小姐会弹奏这古怪的乐器,一直想着能有机会一饱耳福才好——今天真是借了公主的光了。”静王妃的身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从容安详之态,让人在她面前很快就能够放松下来。我虽然只见过她两面,但是她留给我的印象却是极好的。眼看要错过这么一位好婆婆,还真觉得有那么一点遗憾…… 皇帝看了看古筝,龙颜一悦,“刚才弹的是什么曲子?朕从未听过。”我垂着头,恭恭敬敬地说:“回皇上,三首曲子分别是《茉莉花》、《渔舟唱晚》和《梁祝》。”“《梁祝》?”皇帝略带诧异地抬头看着我,“怎么像两个人的姓氏?”我赶紧大拍马屁,“皇上圣明。的确是姓氏。这曲子有一段来历,传说有一位富家千金祝英台女扮男装去求学,结识了穷书生梁山伯……”我娓娓道来,这几个人都听得入了神。静王妃凝视着我,十分欣慰似的一叹,说了句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果然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这句话我没有听懂,她说的究竟是梁山伯和祝英台?还是说这古筝恰巧落到了认识它的人手里?我疑惑地望向静王妃,她却只是淡淡一笑,并没有做什么解释,只是目光之中大有深意。 六王爷在王妃身旁落座,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听说你想去当捕快?”静王妃一愣,我也是一愣。我没想到这么快他就知道了,更没想到他就这么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突然间就说到了这件事上,让我情不自禁地有点紧张。 我向六王爷回了个礼,恭恭敬敬地说:“回王爷,确有此事。”皇帝坐在上首沉吟不语。 六王爷又说:“我看过了罗大人的荐书,看来你的身手的确不凡。”“荐书”两个字让我忽然想到,刑部本来就归六王爷管辖——他才是我的大领导。顿时紧张,还没有组织好的话也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回王爷,臣女自问可以胜任捕快之职。”这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惊出了一后背的冷汗——历史上,但凡在皇帝面前狂妄自大的人好像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啊…… 静王妃好像也回过神来了,颇为纳罕的,不知是问六王爷还是问我,“好端端的,怎么想着去做捕快?那不是男人……”透过眼角的余光,我看到皇帝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我。似乎发现了我在偷偷看他,他轻捋着短须,沉沉地说了一句:“这位三小姐可不简单呢,她的师傅要传她冥宗的掌门之位,都被她拒绝了。”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听在我耳中,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心底直漫了上来。我说这话的当时并没有外人在场,他竟然知道了——我的脑海里顿时闪过“天威难测”四个字。 六王爷和王妃都抽了口凉气。我的头垂得更低了。耳边传来皇帝不带温度的声音,“你这些匪夷所思的做法,不怕败坏了皇室的声誉吗?”他的语调冷冰冰的,好像我不顾念这桩婚事就一定存着什么阴谋心思一样。不过,这是迟早都要面对的问题,事情已经到这儿了,与其钝刀子割肉,不如一刀来得痛快…… 我攥紧了手掌,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臣女这些匪夷所思的做法确实有污皇家声誉。臣女甘愿退亲。”四周又是一片抽气声。连清蓉的神色也开始变得忐忑不安。 静王妃结结巴巴地问我:“为什么?你不知道嫁入静王府是许多年轻女子梦寐以求的事吗?而且明韶不论文才武艺都是……”我摇摇头。话既然已经说出口,我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感觉反而比刚才轻松。我向这位被我吓坏了的贵妇人一笑,诚心诚意地解释说:“臣女曾与小王爷有过数面之缘,小王爷的确是女儿家理想的夫婿。”静王妃慢慢地恢复了惯有的从容,很沉静地反问我:“那你为什么宁愿去做捕快也不愿……”所谓的话赶话,说的只怕就是这样的情形吧。我满怀歉意地冲她笑了笑,“臣女自幼时起,便立志要将奸恶之徒都绳之以法。实在是……志在闺阁之外。”六王爷静静地打量着我,若有所思地说:“听子渝说,你们进京的时候,半路上曾经遇到流匪,你和家人失散,在密林里历经生死——你立这志向,莫非由此而来?”他这么想也算是帮了我的忙吧,我立刻点头。 他们夫妻俩望着我,目光都显得很平静,不知道是不是正在盘算退亲的具体步骤…… 不知道是不是我过度敏感,我忽然觉得从皇帝的身上传来一阵似有似无的杀气。我的心咚的一跳,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这刹那间自动调整至备战状态。 气氛忽然间变得很微妙。 我攥紧了双拳,冷汗一滴一滴地从额头渗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杀气渐渐敛去。 皇帝语气平淡地吩咐御前侍卫将我送回记府。 我抱着古筝,给这几位大领导依次行过礼,就弯着腰退了出去。退出了寝宫,我刚一转身,就听皇帝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后天就是武试的日子,你回去好好准备。”这话说得平平淡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不过,这应该算是允许我参加武试了吧?我的心顿时狂跳了一通。 我心神不定地回到家,顾不上换衣服就直奔老爹的书房。 老爹正在喝我给他配的润肺汤,见我脸色不善地一头撞了进来,立刻就怔了一怔。 我略微有些忐忑地把宫里发生的事跟他说了,不过略过了最后那一段。尽管他也知道我早有退亲的意思,但是现在,我就这样自作主张地在皇帝面前提了出来,还是太冲动了一些。 老爹手里的小银勺一下一下地轻轻舀着碗里黏稠的棕色药汤,沉吟良久才抬起头来冲着我笑了笑,“别想太多,提了就提了——不过是早晚的事。”他这样一说,我立刻就平静了下来。 老爹伸手抚着我的头发,轻轻叹了口气,“真要做了捕快,可一定要改了这冲动的脾气。”我点了点头。 “去休息吧,”他拍了拍我的脑袋,“也累了一天了。” 武试的头天夜里,我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感觉很奇怪,既不是兴奋,也不是紧张,仿佛心里挤进来某种神秘的无形的东西,涨得我难受。那天在清蓉寝宫,皇帝的那一点异常的表现也令我十分困惑。明知道想也无益,却还是忍不住要想。 他究竟是不是真的想杀我?或者,只是试探我? 还没有到盛夏,夜里并不闷热。听着外面缓缓的夜风,细碎的虫鸣,一颗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索性坐了起来按照冥宗的内功心法盘膝打坐。 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推开窗,深深地呼吸着清爽的空气——烦心的事等过了今天再去想好了。 梳洗完毕,我换上了动起手来最为方便的一身衣服:黑色的猎装和棕色的麂皮软靴。把我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马尾。 既然已经跟最大的领导摊了牌,我自然就没有必要再女扮男装了。我就是要让他们都看看,女儿家也可以比他们都厉害。 带上飞刀,拿起了我的兵器——木刀。这是练功的时候师傅给我做的。自从学了内功,我就明白了伤人的是内力,不是兵器。内力所至,飞花落叶皆可伤人。今日毕竟不是生死决斗,不过是寻常比武,这一柄木刀已是绰绰有余了。 我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跨院,正好遇到小娘亲和两个丫鬟端着托盘去老爹的书房。看见我,都吃了一惊。小娘亲上来摸摸我的脑门,“没什么不舒服吧?怎么起这么早?”虽然刚吃过了早饭,我还是伸手从托盘里拿了两块点心塞进嘴里。 小娘亲警惕地看着我手里的木刀,皱着眉头说:“又要干什么去?你一天到晚都不让我安生……”我搂了她一下,郑重其事地向她保证,“放心吧,让你安生的日子很快就要到来了。”远远看见敏之已经在月亮门外等着我了,我又搂了一下小娘亲,说了句“等着我凯旋的好消息吧”就跑了出去。她和张夫人始终都不知道我到底在忙什么,舞秀大概知道一点,估计也没跟她们说过。 老爹站在书房的门口,看见我精神抖擞的样子又是高兴又有点担心。老爹最大的优点就是知道我需要什么。所以,他的样子比我还要镇静,只是轻描淡写地嘱咐了我几句话就放我出门了。 敏之一直陪我到了刑部所在的贡街,街口已经有御林军在那里把守了,除了拿着刑部手谕的应试人员,闲杂人等一律不能靠近。 敏之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句:“我在这里等你。”我知道他紧张,冲他笑了笑就往入口走去。把守入口的几个御林军侍卫起初以为要进去的是敏之,等到发现是我,都惊讶得合不拢嘴。反复查验刑部的手谕,再三确认上面写着:西夏,女,才放我进去。都走出好远了,我还能感觉到他们诧异的目光粘在我的后背上。 贡街每隔十数步就有一队御林军卫士钉子一样矗在那里。刑部的大门外面也已经等着好多人了,大多是高大壮实的小伙子。看见我一个女子也挤来凑热闹,人人都用稀奇古怪的目光打量我。不过没有人敢说话,人虽然多,却十分安静有序。我听罗进说,刑部一年一度的武试虽然规模比不上考武状元,但是武试的第一名享受武探花的待遇:没有正式的品级,但可以享受朝廷七品官员的俸禄。而且,皇帝也会另外有赏赐。 我心里暗暗想着,如果有赏赐,希望是好兵器吧。最好是民间见不着的那种…… 等了大概半个时辰,出来了两个刑部的衙役,拿着一张名单,一边念名字一边指挥我们列队。因为就我一个是女子,那两个衙役着实为难了好一阵,最后决定让我站在最前面。 刑部大院宽敞的院子已经清理出来了,四周围铁桶似的围着皇帝的亲兵。上首坐着的,当然就是皇帝陛下了。 大家毕恭毕敬地跪下行礼,三呼万岁。几秒钟之后,听到皇帝平淡的声音说:“平身。”这一起来,才赫然发现除了皇帝陛下,竟然还来了这么多的熟人:皇帝陛下左侧的一溜儿座位上是他的几个儿子,那天酒楼里见过一面的太子明德和七王子明仪也在里面。右侧的座位上是六王爷,身后是他的两位公子。然后依品级坐着几位大臣。 明韶的脸我不敢看,不知道六王爷和王妃回去是不是已经跟他说了我的事。反倒是明瑞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神情,直勾勾地瞪着我,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捕快一职在焰天国的地位并不高,可是这一场武试竟然吸引来了这么多贵人,还真让人有点纳闷。不知道是焰天国尚武的传统使然,还是因为有个女考生,大家的猎奇心理使然? 罗进穿戴着正式的朝服,一本正经地给我们宣读了一遍考试的规则。 最开始是分组比赛。这个过程大概持续了两个时辰,基本上没有什么悬念。因为来应试的大部分人虽然孔武有力,但并不是真正的练家子。所以两个时辰之后,场中只剩下了十个人。 又过了半个时辰,场中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能感觉到,大家好像都拿这样一个结局很为难。沉默了片刻,皇帝轻轻咳嗽了一声,“现在还有没有哪位卿家想上场比试?”我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瞟了一眼明韶。如果说在座的还有谁是我的对手,恐怕就只有他了。我看到他的肩膀微微一晃,但是坐在他旁边的明瑞已经跳了起来,大声说:“明瑞愿意试试西夏姑娘的身手。”得到了皇帝的允许,他大模大样地提着把长剑走了上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西夏,你就拿这么一把木刀,是不是太轻敌了?”我向他行了一礼,客气地说:“西夏并没有轻视对手的意思,要伤人,木刀足矣。”他没有再说什么,长剑挽了个剑花就冲了上来。两三招一过,我就知道了这位小爷招数看似精妙,但是内力毕竟弱了些,而且临敌经验太少,连我的虚招也分辨不出,不过十招左右,就被我用木刀压住了手腕,长剑当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后退了一步,说了句:“承让了。”明瑞弯腰捡起长剑,十分干脆地说:“是我输了。”说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大大方方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皇帝的目光依次扫过我的手下败将,最后落在了明韶的脸上,“难不成竟没有人打得过这么个娇滴滴的姑娘家?”明韶还是没有什么反应。一副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入定的架势。皇帝轻轻咳嗽了两声,说:“听说明韶跟着司马先生也学了一身的武艺,既然有这么好的对手,不如下来演练演练吧。”只见明韶恭恭敬敬地起身行礼,步履从容地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忽然就有那么一点心虚。不论是什么原因,对男方来说,被女方主动提出退亲都是一件很丢面子的事。不管起初我们怎么称兄道弟,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这个小王爷我算是得罪到家了。我又想,这一战也许注定是躲不掉的吧。当初在草原的时候,司马先生就一心想让我和他比试比试……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头直视他的脸孔。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脸上还是那么一派淡定从容,迎着我诧异的目光,他也只是微笑。 难道六王爷和王妃没有把我要退亲的事告诉他?要不就是他还不知道我就是记舞潮?正胡思乱想呢,就听见他轻声说:“是不是觉得我根本不值一战,所以你打不起精神来跟我动手?”我赶紧收回了心神。无论如何,我和他之间的事都不是能在这里解决的。我举起木刀向他抱拳行礼,说了句:“请。”他当真就不客气地先动手了,他的兵器也是弯刀,不知道他的师傅司马先生和我的容琴师傅是不是同门?他师傅还指望着他打败我呢,一想到这里,我就丝毫也不敢大意。 明韶的刀法施展起来别有一种光明磊落的大侠风范,打到一半的时候,我忽然想,等有机会我一定要劝劝他改了这套做派——倘若碰到我这样惯会使巧的对手,他一定会吃亏。我的内力不如他,如果再这样一招一式地跟他耗下去,说不定就得输。事关我的前途,今天我无论如何也是输不得。 我挡开他一刀,一提气,飞身窜上了场地边缘高高的旗杆,明韶果然如影随形般追了过来,我在旗杆的顶端飞快地一旋身,脚腕勾住旗杆,双手握刀高高扬过头顶,借着下滑的冲力向他当头砍了下去。 明韶应变得十分迅速,身体还保持着仰面向上的姿势,手中弯刀已经挡在眼前,身体迅速地地向下滑去。只可惜我已经占了先机,就听当的一声脆响,他手中的弯刀断成了两截。身体也重重地摔落在地上。周围一片惊呼。 我担心木刀的余势会伤到他,硬生生收回了内力,脚腕在旗杆上借力跃过他的头顶,单膝着地落在他数尺之外。 刑部大院里一片寂静。 我慢慢地站起身走到了明韶面前,伸手将他拉了起来。明韶的手心略微有些潮湿,看样子我在他眼里也算是个重量级的对手吧——这个认知让我心里暗暗高兴。 明韶扔下手里的断刀,略带惋惜地说:“这刀跟我将近十年,没想到今天毁在你手里。”我赶紧说:“对不起。”他的唇角向上一勾,说了句:“没什么对不起的,等这事了了,请我喝酒吧。”我愕然地看着他,他眼睛里一如既往地流淌着温暖坦诚的微笑。难道,他还继续把我当朋友么? 忽然之间就有一丝感动。 他又冲我笑了笑,就退回了自己的座位。 我站在场地中央愣了一会儿神,才意识到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身上。皇帝的目光高深莫测;他的一群儿子们也是高深莫测;六王爷的目光似笑非笑;罗进的目光则是毫不掩饰的得意;而几个大臣都有点摸不准圣意,低着头互相咬耳朵…… 我忽然想,皇帝让明韶下场是不是想压一压我的气焰呢?既然没有压住,那么,现在又该如何收场?我静静地站在场地中央,目光低垂,细细数着御案下面的青砖。四周围一片静悄悄。 当我数到第六十四块青砖的时候,听到皇帝又轻轻咳嗽了两声。我心里暗暗纳闷,他怎么总咳嗽呢,用不用把我给老爹配的润肺汤送他几碗? “果然好身手,”皇帝的声音照例听不出里面有什么情绪,“按照惯例,朕将这把银刀赏赐给武试的第一名。西夏虽然身为女子,然而巾帼不让须眉……”他大概没有想到我会最后胜出,这么一篇干巴巴的说辞说不定还是现编的。只有最后一句“西夏以银刀捕快的身份,享正七品俸禄……”让我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罗进捧着银刀走到我面前,得意洋洋地冲着我挤了挤眼睛,好像胜出的人是他。 银刀与我平时使的刀大小相仿,银白色的刀鞘上镶嵌着几颗名贵的宝石,刀身沉甸甸的。抽出银刀,只见刀身色泽幽深,宛如一汪潭水。我心中不禁大喜,跪了下来,第一次诚心诚意地说了句:“谢皇上赏赐。西夏一定不负皇上教诲。”皇帝又说了几句勉励的话,不过,我已经听不进去了。 我心中激情澎湃,难以自已。 真想对着天空用尽力气大喊一声:我又杀回警界啦! 第二十四章 拐卖大案的嫌疑人 明韶不是不好,可是一想到将来有那么一天,他的身后会围着一群老婆,而我只是其中之一……就让我浑身不自在。难道我学好一身武艺只是为了争风吃醋的时候占点便宜? 这一夜,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老爹和罗进,还有我和敏之敏言都挤在老爹的书房里。老爹好像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手里拿着皇帝赏赐的那把银刀翻来覆去看个没够。罗进眉飞色舞地跟他们讲述我是如何大展神威。我本来是最喜欢听别人夸我的,听到最后也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说的哪里是我呀,分明就是孙悟空大战盘丝洞…… 敏言瞪着大眼睛一脸崇拜地看着我,而敏之则见缝插针地跟大家诉苦,说他当时等在外面如何如何心焦。 迎雪进来送点心的时候,又苦着脸轻轻冲我摇了摇头,这是表示两个娘还在生气。看来,这回她们是真的生气了,不光生我的气,也生老爹的气。因为今天的这番举动,算是彻底毁了她们对我所抱有的全部理想。 这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我当初没能长成个淑女,老爸所表露的失望。这一次,恐怕比那个还要严重。我知道在她们的观念里,女人家最重要的事就是嫁进好人家,相夫教子。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样的想法也不能说就不好。但是…… “潮儿。”老爹在叫我。我一抬头,才发现原来相声演员罗进已经表演完了,正板着脸跟我说话呢。他以后就是我的直系领导了,可是不能怠慢。我赶紧起身,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罗进说:“明天一早要按时来刑部报到。”我赶紧点头。第一天上班,我肯定不会迟到的。 他又说:“我不会特殊关照你,所以,你会受到和其他兄弟一样的待遇。”我再点点头。 罗进看看我,很狡猾地笑了,“刚进刑部的新人,一般有三个月到半年的适应期。这期间的主要任务是巡街、维护治安以及熟悉律法的种种条例。”这老狐狸,早就说过这种话了。说不定真的会让我去当牢头。我学着他的样子笑眯眯地反问他:“如果在自己的岗位上有突出的表现呢?”罗进哈哈笑了起来,“就知道你有这么一问。那当然可以破格提拔喽。”我等的就是这句话,但是还是问了句:“罗大人可是我的领导——不会说话不算数吧?”罗进瞪我一眼,“当然不会。” 送走罗进,迎雪陪着我回自己的跨院。我悄悄问她:“你刚才进去,小娘亲真的在哭?”迎雪摇了摇头,“是张夫人在哭,二小姐在安慰她,二夫人没有哭,就是坐在那里,有心事的样子,好像也并不是很生气。”这消息倒让我有点意外。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朝着小娘亲的住处走去,小娘亲卧室的窗还亮着,看样子还没有睡,但是里面静悄悄的,让我有些不安。我小心翼翼地在门上敲了敲。小娘亲的声音很平静,“是潮儿?进来吧。”她正坐在梳妆台前面梳头,长长的黑发瀑布一样从肩头披泻下来,衬着白腻如脂的一张鹅蛋脸,虽然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是娇艳得宛如一朵盛开的荷花。 我涎着脸凑到了跟前,拿过梳子帮着她梳头。小娘亲从镜子里很平静地看着我,她的反应多少有点出乎我的预料,所以越发让我心惊肉跳。一般来说,越是平静的表象之下越是蕴藏着巨大的风暴…… “潮儿?”她轻声喊我。我一抬头,从镜子里迎上了她的目光。铜镜虽然不像水银的镜子那么清晰,但也足以让我看到两张脸孔是多么的相似。我一向很少照镜子,因为照镜子的时候总会让我觉得看到的是别人的脸。尽管我早已接受了这个身体,但是照镜子还是会让我有种不太自在的感觉。 我头一次如此直观地发现我的脸真的很像小娘亲。按照焰天国的审美传统来说,我们这一类的长相并不算漂亮,这里崇尚的美貌是纤秀的瓜子脸,清秀的长眉、丹凤眼,还有就是小嘴巴——就是舞秀的那种类型。 但是我和小娘亲都是鹅蛋脸,眼睛虽然大,但是显得太圆了,嘴唇的轮廓也不够精致。更何况我虽然刚满十五岁,个子却已经超过了一米六五。清蓉就说过我“长得不够好”。 这样一个丑丫头竟然自作主张要退掉王府的婚事,大概任谁听了,都会觉得太不识好歹吧。 小娘亲叹了口气,很疲乏地说了句:“算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娘只问你一句话,如果王府真的来退亲,你不会后悔么?”我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明韶不是不好,可是一想到将来有那么一天,他的身后会围着一群老婆,而我只是其中之一……就让我浑身不自在。难道我学好一身武艺只是为了争风吃醋的时候占点便宜? 小娘亲看我点头,似乎松了口气,唇边也露出了一丝笑容,“你不后悔就好。虽然确是一门好婚事,但是终究要我的女儿过得开心才好。”我搂住了她的脖子,她身上有淡淡的甜香。有点像薰衣草。 她摸了摸我的脸蛋,像欣慰又像感慨似的说了句:“没想到我梅清竟然生出了一个武艺出众的女飞侠。也好,以后自己有俸禄,倒也吃穿不愁。”原来她对我就抱这么点希望啊?看到我的脸垮了下来,她也笑了,“娘这是夸你的话,你自己想想,有几个女子可以像你这般率性?”这的确是西夏最走运的一件事了——我真想对着冥冥之中神秘的主宰说一声:谢谢。 如果当初不是那么巧落在舞潮的身上,恐怕都不会这么逍遥自在地长成今天这个样子吧。问题是该谢谁呢?感谢主?感谢菩萨?还是…… 唉,怎么说着说着又乱套了呢? 罗进曾经告诉我说,刑部制服的黑色象征着律法的严肃无情和至高无上的地位,滚边的红色象征着执法人员的忠诚和热情。 我因此对这两种颜色情有独钟。 刑部发给我的制服经过小娘亲的修改变得合身多了。 小娘亲给我梳好了马尾辫,又自作主张给我系上了一根红色的丝带。我本想说我是去上班又不是去选美,但是看到她热切的眼睛,这句话到底没有说出来。只要她高兴就好,系着就系着吧,反正大家都知道我是个女子。 小黑已经把“爱你一万年”牵到侧门外的台阶下等着我了。第一天上班果然神气。不但我的兄弟姐妹都来送,老爹也来了——只除了张夫人。这也在我意料之中,她肯定还在生气。在她消气之前,我也不敢去见她。 一家人的表情都显得有点兴奋,小娘亲一副不太放心的样子,一再叮嘱我:“以后是朝廷的人,万万不可再莽撞……”于是,我提着银刀雄赳赳气昂昂地跳上了我的宝贝坐骑,然后在舞秀忍笑的目光和小娘亲的白眼里,摆了一个超帅的姿势跟她们告别。 因为时间还早,路上行人并不多,只有街口卖早点的老太太看见我,一个吃惊把碗扔进了汤锅里。我抱歉地冲她一笑,赶紧快马加鞭赶到了刑部。 昨天的武试之后到底招收了多少新成员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其中的大部分都分派到了邻近的几个郡。留在中京刑部衙门的加上我只有二十个人。大家在昨天的武试中都打过照面,此时换了统一的工作服挤在一起等开工,互相之间不免都有些惺惺相惜。看到我,也都没有那么多的诧异和扭捏了,有几个还过来跟我讨教武艺。等到罗进出来的时候,我们已经混熟了。罗进身后的几个资深捕快看着我们,眼睛里都带着了然的笑意。 罗进给我们发表了一通严肃的讲话,就让一个名叫陈战的老捕快开始分配当天的任务。不外乎去当牢头、录口供、收集线索这么几种安排。轮到我了,他说:“西夏跟着我去巡街。”我的脸立刻垮了下来。这老家伙竟然派我去巡街——是不是嫌我风头出得还不够? 陈战大摇大摆走到我面前,说了句:“走吧。”他看我闷闷不乐的样子,一笑,说:“怎么?看不上这活儿?”我没吭声。 他又笑了,“这活儿是没什么意思,碰见的基本上都是鸡毛蒜皮的小纠纷。不过,如果真没有巡街的,那中京的大街上也会出不少乱子。毕竟,我们是捕快,所有维护治安的活儿都要会干。再说,这活儿毕竟最贴近老百姓,你说是不是?”他看看我手里的银刀,替我把马牵了过来,“上马吧。”他这番话让我觉得很耳熟,好像我当初到缉毒组报到的时候听谁说过…… 其实,我自问不是一个好高骛远的人,只是潜意识里总觉得自己已经是个资深的老警员了,硬被派去做初级警员的工作多少有那么一点不服气。 我抬头看看陈战,他又笑了,“我知道你们这些刚进门的年轻人,都巴不得碰到大案子,但是我做了十来年捕快,就觉得大案子还是永远没有,太太平平的最好。”说着把缰绳递了给我,说:“走吧。”我乖乖地骑上马,跟着他往外走。 陈战是个挺健谈的人,一路上把巡街的路线、职权范围、遇到毛贼等等的处理方法都讲给我听。讲着讲着,他自己又笑了。“我巡街也不知道巡了多少遍了,被这么多人盯着看,还真是头一遭。”我不禁苦笑一声。他不说我也注意到了。街上的人好像比任何时候都多,颇有点热热闹闹的节日气氛。有几个孩子还跟在马后面一边跑一边吵吵嚷嚷。看到他们,忽然就想起刚到中京的时候,我跟在敏之的后面第一次上街时看到捕快的情形…… 那好像还是昨天才发生过的事呢,转眼之间已经轮到别的孩子来看我了——时间过得好快啊。 刚感慨了这么一下子,忽然瞥见一个身材瘦弱的男子站在一个老太太的身后,老太太扬着脸正呆呆地看我,这个男子也呆呆地扬着脸看我——他的一只手还伸在老太太的篮子里。 这是什么状况?我愣了有一两秒钟,忽然反应过来了,飞身从马上跃起落在他面前,他还呆呆地盯着我看,我冲他一笑,他也下意识地冲着我一笑。我把他的手从老太太篮子里拿了出来,用力一扭,他大叫一声,清醒了过来。 “你这婆娘……”他杀猪一样喊了起来。 我再一用力,成功地止住了他的下半句话。现在是不是该说点什么呢? “你现在有权保持沉默,否则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作为呈堂证供。”没想到自己一着急,竟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心头却突然间掠过一阵难以名状的欣喜,仿佛因为这么一句话的缘故,西夏和舞潮的工作终于在冥冥之中神秘地合二为一。 回眸看向陈战,虽然他脸上颇有些诧异,倒也没说什么。 这个毛贼被我唬得不敢做声。我麻利地抽出他的腰带,把他捆在马鞍上。然后抬头问陈战:“陈大哥,现在该怎么办?”陈战又是一笑,“送回刑部衙门,或者就这么挂在马鞍上等你回衙门的时候带回去。”第二种方法好像比较不尊重人权。我决定还是把他先送回去。陈战点头说:“行。我在前面等你。”把他送回衙门的时候,很意外地看见通往内院的月亮门里走过一个颇为眼熟的人影,我追过去一看,原来真是被我和容琴师傅救出来的李秀。 她看见我,也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原来你真是刑部的人,难怪……”我奇怪地看着她一身丫鬟的装扮,“你怎么还在这里?”李秀垂下眼睑,有些无奈地说:“罗大人说了,案子了了才能让我回去,否则怕不安全。”从我回来到现在至少已经过去了半个月,这个拐卖妇女的案子竟然还没有破?我心里不禁有些疑惑。想来想去,还是忍不住跑去找罗进。 罗进从一堆案卷后面抬起头看着我说:“这个案子看似简单,但是取证非常困难。”他起身走了两步,“你知道根据李秀提供的线索,顺藤摸瓜,找到的最大嫌疑人是谁?”我愣愣地看着他,他是不是相声演员当上瘾了?这个时候卖什么关子?我心里着急,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配合一下,脸上作出期待的表情问:“是谁?”罗进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昌平夫人。”我纳闷地看着他,昌平夫人很出名吗?到底是何方神圣? 第二十五章 进姒水庄园做卧底 从李秀的例子来看,这些“货物”的收购价格是很便宜的。但是出手的价格呢?最重要的是,他们究竟要把人卖到哪里去? 罗进解释说:“当年我们和大楚国交战,除了元帅楚德,焰天国军中还有两员大将。一个是扬威将军林成武,另一个就是护国将军刘铁林。这两员大将都死在战场上,所以,先皇给了这两家很多赏赐。昌平夫人就是护国将军的遗孀,皇帝钦封的二等夫人。这位夫人现在就隐居在戴县姒水河边的庄园里。”我纳闷地说:“这样的身份背景,好像没有什么必要去贩卖人口啊?确定是跟她有关?”罗进为难地说:“当初到李秀家去买人的那个牙婆叫张李氏,据她交代,她以买婢女的名义低价买了人回来之后,都是到几个固定的地方去交给一个叫飞毛的人。而这个飞毛的真实身份,就是昌平夫人庄园里的二管家。”我点点头,若有所悟。 罗进又说:“近两年大楚国又有些蠢蠢欲动的迹象,朝廷关注东线的形势,对这些有军功的将士家眷更是厚加抚恤。据说这位出身青楼的二等夫人能言善辩,深得皇太后的欢心。如果咱们冒冒失失地问上门去,恐怕皇帝那一关就过不去。没有确凿的证据,她的人,我们动不得。”我低头想了想,“那就还来暗的,让我想法子混进姒水庄园去。”罗进犹豫不决。想起当年鸿雁楼的案子,就因为查到了当朝皇帝的亲弟弟二王爷的身上而半路夭折。这次又因为嫌疑人是一个地位显赫的寡妇而驻足不前,我虽然不能说什么,心里却委实有些生气。忽然就觉得他做事太过于求稳,太没有胆魄——难怪这么多年始终也不能升迁…… 罗进点了点头,“倒也是个办法。不过,你要混进姒水庄园,这事还得靠张李氏,你容我细想想。”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瞪着眼睛问我:“你不是在巡街吗?怎么擅自跑回来了?”我撇了撇嘴。这个人,说他什么好? “快回去。”他往外撵我,“晚上先把李秀的供状拿回家好好看看。”我答应了一声,赶紧沿原路去追陈战。知道有大案子等着我去办,巡街的任务忽然就不显得那么枯燥了。 “爱你一万年”似乎感应到了我情绪的变化,也甩着尾巴,昂首挺胸地走进了人群里,当初那种一见到人多就心烦气躁的毛病似乎也改了不少。我揉揉它的耳朵,悄悄给它喂了两块桂花糖。早上出门的时候被小娘亲看见我带了一口袋桂花糖,还以为我是要跟新同事们联络感情,压根儿没想到是为了给我的宝贝马儿压惊。心情一好,立刻觉得天气也很好,街上的人也那么可爱,一个个都冲着我笑眯眯的。他们可都是受我保护的老百姓哪,这个认知让我心里充满了自豪。 我神气活现地沿着陈战交代的路线往前追,连着追过了三条街才看到他,他正垂手立在一辆很气派的马车前面,马车上的帘子都掀了起来,里面两个影影绰绰的影子,似乎有些眼熟…… “西夏!”马车里一个熟悉的声音喊我。听声音好像是明瑞。 “好漂亮的马儿,是草原上收服的那一匹吗?”明瑞从马车里跳了下来,高兴地凑了过来,大热的天他还穿着整齐的袍服,修饰得一丝不苟。 我也跳下马背,行了个礼,客客气气地招呼他,“二公子。”明瑞用那双明亮的眼睛微笑地看着我说:“从没见过女儿家也可以这么威风凛凛的。听说刚刚抓了个贼?”我谦虚一笑,说:“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明瑞哈哈大笑,引得马车里另外一个青年公子也探头来看。这个人年纪似乎还在明瑞之下,五官与他颇有几分相似,眉目温婉,显得更文弱些。明瑞看到我好奇的目光,主动给我介绍说:“那是我的小弟明笛。”我不禁有些诧异,“你们家到底有多少兄弟啊?”明瑞又露出了爽朗的笑容,“明韶和明笛是亲兄弟。我父亲在并洲,我是暂时寄住在静王府的。”并洲?我好像听过那是当朝皇帝的幼弟显亲王的封地,而这位显亲王好像和皇帝陛下的关系并不怎么亲厚……还没回过神呢,明瑞已经拉着我来到了马车前,大声说:“明笛,你也来认识认识这天底下难得一遇的奇女子。”我正要谦虚一番呢,明笛已经下了马车。他有一副和明韶几乎一模一样的笑容,令我身不由己微有刹那间的失神。 明笛点了点头,唇边浮起一丝轻浅的笑容,“我与西夏姑娘虽然初次见面,却神交已久了。你当年那一首送别诗连我的老师看了都赞不绝口。”这话说得我心头一惊——竟连他也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明瑞看到我脸色变化不定,好奇地问明笛:“什么送别诗?”我可不想全天下都知道西夏就是记府的三小姐,赶紧冲着明笛使了个眼色,他会心一笑,拉着明瑞上了马车,“上车来我念给你听吧,两位捕快还有公事要忙,咱们也得赶紧进宫,就此别过吧。”这最后半句话却是对着我和陈战说的。 目送这两位阔少爷离开,我开始觉得有些头痛了,连明笛都知道了西夏的身份,明韶更没有道理不知道了。他为什么偏又一点动静都没有?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看来,不管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我都得离他们远一点。我有预感,跟这一帮公子哥走太近了肯定会惹来不少的麻烦。 夜已经深了,窗外隐隐传来夜虫的呢喃。窗根下的玉蝴蝶花散发出甜蜜的气息,这香气在深夜里闻起来似乎比白天更加浓烈迷人。 一丝薄云笼罩着晴朗的夜空。夜色再温柔不过了。 这样温柔的夜色又掩盖了多少罪恶呢?我支着脑袋望向窗外,静静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 从供词上来看,李秀被拐卖一案的案情似乎十分简单。李秀当日被张李氏带走,直接带到了县城中最大的青楼香福居。几日之后,跟其他几个女孩子一起被飞毛押上马车,据李秀说赶了一整夜的路,在天亮之前到达了一处大庄园。再次离开这大庄园也是在夜里,所以她也无法断定这所庄园究竟是不是昌平夫人所居住的姒水庄园。 如果是,其中还有一个疑点:戴县县城距离姒水河最多不过两个时辰的路程,而李秀十分肯定地说当时确实赶了整夜的路。 张李氏在戴县是一位颇有名气的牙婆,据她说飞毛是去年开始找上她的,告诉她只要有合适的年轻女子多少都要,张李氏按照行规并没有过问他买人的动机。这些女子究竟被飞毛带到了哪里,她也不清楚。一年多的时间里,她跟飞毛一共做成了六笔生意。但是最近一段时间她没有再见到过飞毛。 还有一份记录,显示了近两年的时间里戴县及其临近的几个郡失踪人口的调查结果,失踪的女孩子共有四人。 这样看来,如果飞毛真的经手人口买卖,那么也是打着买婢女的幌子暗中进行的。按照焰天国的律法规定,一般民间进行的类似买婢的行为,只要双方同意,并且有当地的里长做中保都算是合法的。 从李秀的例子来看,这些“货物”的收购价格是很便宜的。但是出手的价格呢?最重要的是,他们究竟要把人卖到哪里去? 焰天国北部是大片的戈壁,再往北是铁龙沙漠,其中居住着几个被统称为铁龙族的游牧民族。西面是临西草原,再往西,与草原交界的是荒凉的临西山脉,山上几乎没有人烟。难道是卖给山里的山民或者是铁龙族人? 我不禁暗中摇头。据说游牧民族不论语言还是习俗都自成一统,而且十分重视种族血统的纯正,他们又怎么会主动吸纳外族人? 真伤脑筋啊。 按理说李秀被救应该是意外中的意外,而且她藏身在刑部的事应该是没有透露出去。飞毛暂时不肯露面也许只是巧合,或者是觉得风声有些紧,自己暂时收敛而已。无论如何,张李氏都是此案的关键。 张李氏是个四十来岁的胖女人,因为在牢里关了半个月,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发现我又在看她,她略有局促地在座位上挪动了一下肥胖的身体。 “你别紧张,”我安慰她说,“到了戴县,你只要把我卖给了飞毛,就再没有你的事了。以后你只要安分守法,我们也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找你麻烦。”听到这里,张李氏赶紧赔着笑脸点头答应。 我们正面对面地坐在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里,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外面一望无际的麦田。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到达戴县了。 “你是土生土长的戴县人?”我装成无意中闲聊的样子继续试探张李氏。 她赶紧点了点头,“小妇人是兆郡人氏,十六岁上嫁到了戴县。二十八岁那年丈夫没了,此后就做点小买卖。认识的人多了就慢慢开始干上了这一行……”说到这里,她偷偷瞟了我一眼,“小妇人从不敢做坑蒙拐骗的勾当,那飞毛也是当地有钱人,我总想着这些苦命的丫头卖进有钱人家生活会好一点……”我也不说破。她看我没有什么反应,接着说:“飞毛在戴县有好几处产业,戴县最大的青楼就是他开的……”听她说起“青楼”,我的脑袋里轰的一声响:莫非这些女孩子都被卖进了青楼?山民和游牧民族没有花钱买妾或买婢女的习惯,但是只要有商队经过的地方都有青楼。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李秀不是也说过吗?她们被关在一起的时候,有人教她们学习弹唱…… “陈刘氏又是什么人?”我忽然想起了李秀的卖身契上写的是这个名字。 张李氏皱着眉头想了想,“我有一次好像听见香福居的老鸨儿跟一位客人自称陈刘氏,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我听岔了?”看来,要闹清楚陈刘氏的身份,关键还是在飞毛的身上。我想了想,决定再套套她的话,“你知不知道飞毛到底是什么人?家在哪里?在戴县住了多久了?”张李氏歪着脑袋盘算了一会儿,终究是摇了摇头,“他好像是住在姒水河边的那座大宅院里。至于是哪一年来的,就说不好了。那宅子打我嫁到戴县时就有了。”我把目光投向窗外,在平原的尽头,已经隐约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城镇。 焰天国的首都中京周围有四个郡,戴县、兆郡、蒙城和樊阳。其中距离中京最近的就是戴县。戴县除了东郊有一条姒水河,西面还有一条余阳江的分流,人称烙江。烙江是焰天国最重要的运河,南方的丝绸和瓜果就是通过这条大运河源源不断地进入北方各个郡。所以,戴县也是四个郡中最热闹繁华的一个。中京很多达官贵人都很喜爱这里优美的景色,纷纷在这里筑建别墅,其中我知道的,除了皇帝的行宫,就是静王府的别院:落星泉牧场。 当然这些地方离县城都很远,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去开开眼界…… 一想到烙江,我忽然又想:飞毛贩卖人口,为什么不利用方便的水运呢?从戴县出发,水路可抵达南方商业最繁华的瓜洲…… “漕运管理得严格吗?”我忍不住问张李氏。 她凝神想了想,说:“这些事,小妇人就说不好了。不过我听说几年前有人用船把女孩子贩卖到了海外的南丸岛国。因为这事,官府特意从楚德元帅的军中拨了士兵驻守码头,这两年再没有听过有这样的事。”我点了点头,不知道飞毛是不是从这件事里得到启发才开始干起人口买卖的勾当? 张李氏又说:“天色已经晚了,大人就在我那狗窝里委屈一夜,明天一早我就出去找那飞毛。”我赶紧摆了摆手,“千万别再叫我大人。你直接叫我小青好了。还有就是你别这么紧张,紧张了反而会让人生疑。”张李氏连连点头答应。 张李氏的家在戴县紧西边一条僻静的弄堂里,里外三四间大屋,中间一个小小的花园子。除了她,同住的就只有一个年纪和我相仿的年轻女孩子,名叫小红。她是张李氏的远房亲戚,每天负责做饭、洒扫之类的杂事。小红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看样子对张李氏平时干的事多少有些了解。也许是看惯了这样的事,看见张李氏带着我回来,她也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讶。 晚饭后,张李氏亲自把我送回房间,又嘱咐小红赶紧烧热水让我洗澡。 房间虽然不大,倒也显得清爽舒适,床后一道青纱屏风,里面放着一个大红浴桶,旁边的柜子上摆着女子使用的种种洗漱用品。 我帮着小红往木桶里倒热水,毕竟我的力气比她大。放好水,她站在旁边轻声说:“老姑吩咐了,让我服侍姑娘洗浴。”我摇摇头,“你也累了一天了,早些休息吧。我洗完了自己收拾。”她的样子确实也有些疲乏了,但还是犹犹豫豫地不敢走。 我安慰她说:“没事,你老姑要是问你,就说我赶你出来的。”她感激地看看我,欲言又止。 我奇怪地问她:“怎么了?”小红摇摇头,退了出去,顺手帮我关好了门。 她是不是想说点什么提醒我的话呢?但是终究没有说。也许她自己也觉得我已经沦落到了张李氏的手里,提醒不提醒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了吧。 几天很快就过去了。我心急如焚,张李氏天天看着我这个煞星,同样心急如焚。 直到第六天的黄昏,我正在小红的房间里看她绣花,张李氏一溜小跑着从外面冲了进来——难为她这体重,竟然也跑得这样快。 “小青姑娘,小青姑娘,”她跑得气喘吁吁,老远就开始喊我,“明天一早我就带你去见见买家!”我一下子站了起来,心头一阵突突乱跳。 小红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我一低头,原来是她的手指被绣花针扎破了,一滴鲜红的血液顺着手指正慢慢地流下来。 第二十六章 神秘莫测的女主人 我吃了一惊,原来这个面目阴沉的人才是二管家飞毛?偷眼看他,他也正在看我,完全是商人打量货物的目光,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他目光冰冷地将我从头扫到脚,不动声色地挤出两个字:“四两。” 听说香福居坐落在戴县最热闹的街上,没想到后门竟然这样僻静。两扇半旧的红漆大门半掩着,高大的院墙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丛树枝从院墙上面伸了出来,看上去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后院。 张李氏熟门熟路地推开大门走了进去,一进门,果真是一处幽静的院落,穿过月亮门,一株高大的伞状白莠树下,一副暗黄色的藤条桌椅,两男一女正围坐闲话。看见张李氏进来,那个胖胖的中年女人起身走了过来,上下打量我两眼,笑吟吟地对张李氏说:“倒真是个标致的丫头。我还当你又哄我呢。”这个胖女人大概有四十岁左右,穿着一件暗紫色的长袍,白白的一张圆脸笑容可掬。她径直走到我面前伸手托起我的下巴仔细端详,笑眯眯地说:“叫小青?”她身上有很浓的香味,让人情不自禁地就想躲。我硬忍着点了点头,她回头冲着那两个男人说:“行,这个就留下吧。”那两个男人都在四十上下的年纪,一个肤色黝黑,面目阴沉。另外一个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袍,手里拿着一把绘有山水的折扇,故作潇洒地来回扇个不停。这人似笑非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然后回头对那面目阴沉的男人说:“我看也行。二管家说呢?”我吃了一惊,原来这个面目阴沉的人才是二管家飞毛?偷眼看他,他也正在看我,完全是商人打量货物的目光,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他目光冰冷地将我从头扫到脚,不动声色地挤出两个字:“四两。”张李氏立刻叫了起来,“飞爷,这个可是真正的好货色,你看她这脸,这胸……”我白了她一眼,她正一心一意地跟飞毛讨价还价,也没有顾上看我。听她这一番说辞,估计是职业病又犯了。也好,她要不这么表白说不定反而惹人生疑。只是这么低的价位,张李氏为什么肯同意呢? 一般买婢女或买妾,市面上正常的价位大概在六到二十两银子之间不等,无论我条件怎么不好,四两银子的价钱还是太便宜了。难道张李氏有什么把柄被他们掌握了?在我寻思的当儿,胖女人已经把一个小绸包交给了张李氏。张李氏收了小绸包,又嘱咐我两句就走了。 胖女人回头看着我,还是一副带笑的表情,但是这样一副笑脸不知怎么让人打心眼里泛起了一丝寒意,“既然已经卖身到了这里,以后就得听我的。青楼有青楼的规矩,你如果成心要跟自己过不去,我这里可养着不少打手……”刚说到这里,就听她身后那个摇着扇子的男人笑了起来,“行啦,你这番话也不知道说了几百遍了——还是老规矩,主子挑过了,剩下的给你送回来。”说着,目光有意无意地又落到了我的身上。 我的心一缩,赶紧低下了头。他的表情看似无害,但是这人握着扇子的一双手却骨节毕露,而且周身的气势虽然懒散,却于懒散中散发出丝丝蓄势待发的冷冽——应该是个练家子。 我照着胖女人的吩咐给他们行了个礼,就低着头跟在胖女人的身后退下了。走出很远,仍然能感觉出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背上——难道他看出什么破绽? 像李秀描述的一样,在香福居里关了一整天。天色将黑的时候,胖女人将我和另外六七个年轻的女子带上了两辆宽大的马车。 天色已经黑透了。马车上门窗紧闭,闷热的车厢里只能听到女孩子们紧张的呼吸声。外面什么情形一点也看不到。只能感觉出我们所走的路时而颠簸,时而平坦。 我是练武之人,感觉原本就比平常的人来得敏锐。一两个时辰之后我就发现了一个疑点,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马车就会很剧烈地颠簸一番,这个发现让我心里一动,心里模糊地有了一个想法。 我从怀里悄悄摸出一粒留香丸,从窗帘的缝隙里扔了出去。这是我师傅毒仙子配的药,没有什么实际的大用途,但是其中含有香属草的成分,这种生长在万毒谷的奇怪植物可以散发出一种持久的类似麝香的味道,我带在身上主要是为了方便给陈战发信号。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我又一次闻到空气中残留的香属草味道——看来我的猜测是对的,马车的确是在拉着我们兜圈子。其目的无非是给我们造成一种错觉,仿佛赶了很远的一段路。纵然这些人日后被官府盘问,也不至于会怀疑到姒水庄园的头上——也许真的就是姒水庄园。 兜了一整夜的圈子,拂晓之前,马车终于驶进了一座大宅院里。 下了马车,几个老嬷嬷把我们集中到一间空旷的大厅里,下人送来了简单的早饭。吃过早饭,又有一个老嬷嬷走了进来,这人穿着绸缎的衫子,神情倨傲,看样子在这个庄园里是个有身份的管家。她进来之后,将我们一一打量,然后说了一句:“哪一个是小青?”我一愣。 她的目光依次从我们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我脸上。目光高深莫测,我赶紧站了起来,学着别人的样子福了一福,说:“回嬷嬷,我就是。”她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我,淡淡地说了句:“跟我来吧。”我心里忽然就生出了一丝不好的预感。但是箭在弦上,我只能硬着头皮跟她走。 走出下人居住的院落,景色豁然开朗,一片人工开凿的湖泊呈现在我们的面前。湖水碧幽幽的,宛如一块碧玉,水面上漂浮着一丛丛盛开的莲花,在暖暖的晨风中摇曳生姿。两岸垂柳依依,映衬得远处雕梁画栋的九曲廊桥格外华美。 廊桥中央的水阁里,有几个红红绿绿的人影,走近了才看出来是一群美貌的丫鬟正服侍着一位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用早膳。 我前面的老嬷嬷小心翼翼地在水阁外面停了下来。水阁里一个清脆的声音说:“主子,周嬷嬷把人带到了。”几秒钟后,听到一个低沉迷人的声音轻轻地嗯了一声。 先前那个清脆的声音又说:“周嬷嬷,人留下。你去忙吧。”周嬷嬷连忙答应了一声,低着头退了下去。 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水绿色的裙袂,我一抬头,看到一个笑吟吟的女孩子正站在我面前歪着头看我,她冲着我一笑,扭头冲着水阁里笑道:“主子,九爷说得没错,真是个美人呢。”这个丫头看样子是个受宠的丫鬟,行为举止都显得很随意。说完这句话,她拉起我的手就往水阁里走,一边走,一边笑着说:“小青姑娘一来,可把我们都比下去了。”一走进水阁,立刻有一种幽幽沉沉的香味扑鼻而来,那个低沉迷人的声音说:“抬头让我看看。”我抬起头,飞快地扫了她一眼。 这是一个看不出实际年龄的女人,说她三十岁或是四十岁都有点像。身材丰腴,肌肤白腻如脂。眉目并不十分出色,却带着无限风情。让人一眼看过,忍不住又想看第二眼。 “九爷在我面前一直夸你,”她姿态优雅地放下了手里的茶盅,“果然是个机灵的孩子。就留下吧。让小云带你去换身衣服。”先前的那个穿绿裙子的姑娘拉着我行过礼,一起退了出来。我的脑子里还在想着刚才她所说的话。如果我的预感没有错,九爷应该就是昨天那个让我感觉危险的白袍男人,他为什么要将我留下来?应该不光是觉得我机灵这么简单吧? 小云带着我洗了澡,换上了和她一样的衣服,又带着我回到了水阁。 夫人已经用过了早膳,正笑吟吟地歪靠在软榻上。在她的对面,一位穿着白袍的男人正在给她画像,正是昨天那个看似笑容可掬却让我感觉危险的男人。我们进去的时候,他也只是在我们脸上飞快地扫了一眼。 小云似乎也对他颇为忌惮,垂着手静静地站在一旁。一时间水阁内外鸦雀无声。直到软榻上那位夫人娇嗔地说了句:“再躺下去我的骨头都要酥了。”白袍男人才哈哈笑着说:“再多的笔墨也不足以描绘阿萝的风情啊。”几个丫鬟都低着头,一副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这时候,有个老嬷嬷过来禀报说锦衣阁的老板来了。 夫人从软榻上坐了起来,懒洋洋地说:“你自己在这里画吧,我可要先去试试衣服了。”小云赶紧拉了我一把,让我跟着她一起往外走。才一转身,背后又感觉到了那种危险的气息,仿佛一只野兽正潜伏在自己的身后,伺机要扑上来一般。我从来不敢拿后背对着感觉危险的人,但是现在却不得不咬牙忍着。脑子里千百个念头涌了上来,如果他真的动手,我又该怎么应付? 短短一段廊桥,却好像走不到尽头一样。 一直到下了廊桥,穿过花园,我心里的戒备才渐渐松弛下来。 虽然暂时不能确认这位主子就是昌平夫人,但是看她的日常起居,倒的确一副贵妇人的派头,除了试衣服,就是找人陪她下棋听曲。并没有什么异样的地方。 晚饭的时候,白袍的男人又来了,我和小云几个人摆好了酒菜就全部退了下来。小云带着我回到了后面院子里下人住的地方,告诉我不轮到我当值,晚饭之后不可四处走动。 一直熬到了夜色降临,我偷偷爬起来,在小云的枕头边下了一点药,让她不至于半夜醒来发现我不在床上。我悄悄地潜回了夫人居住的逸心轩。没有夜行衣,我只好拿绿色的丫鬟衣服将就,只是为了行动方便,没有穿最外面的裙子。 我一路上小心翼翼地靠近逸心轩,奇怪的是竟然没有遇到巡夜的家丁。这样异样的顺利和安静反而让我不安。 逸心轩黑着灯,从里面传出一阵奇怪的声响,夹杂着男人粗重的喘息和女人若有若无的呻吟。 我的脸在黑暗里立刻就红了,我这赶的是什么时机啊——难怪会没有巡夜的家丁了。不过这也算老天帮我的忙,如果屋里这个练家子九爷处于正常的状态,我恐怕不能这么轻易地就摸到这里。纵然如此,还是不敢冒险靠得太近,只是小心翼翼地在外间的窗下伏下身来。前面有几株高大的丛树,即使偶尔有下人从小径上路过,一时半会也难以发现重重阴影里还藏着人。 冥宗的内功心法可以将人的呼吸、脉搏等等生命体征都调节到极微弱的状态,原本以为这个特点并没有实际的应用价值,现在看来还真是我想错了。 此时此刻,我的处境还真是有点尴尬,又不能听,又不能不听。好在还没有被人看见。我暗中发誓,破了案之后坚决不能透露自己这一段听窗根的经历…… 屋子里的喘息声平息了下来,又过了一会儿,隐隐传出唧唧哝哝的说话声。我凝神细听,正是九爷和夫人的声音。 “你难得在庄园里留这么长的时间。”夫人慵懒娇媚的声音。 “等这笔买卖了结了,我可真要好好歇歇。”九爷的声音。 “银子够吗?”夫人担心地问他,“日期可是快要到了。”“还差两万两。”九爷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听得我心头一阵狂跳。两万两银子?他们究竟要干什么呢? 按照焰天国的物价标准,维持一个普通平民家庭一年的生活,需要十到十五两银子。一个新进刑部的捕快一年的俸银是十八两,我享受七品武官的待遇,每年的俸银是四十两。两万两银子足够组建一支小型的军队了。 夫人叹了口气,“没完没了地要银子,好像我们真会法术一样。”九爷沉吟片刻,缓缓说:“你告诉飞毛,手脚利索一些。我总有不好的预感。”夫人说:“飞毛跟了我快二十年了,比你还靠得住呢。”九爷笑道:“是想把我气走了,再找来个小白脸陪你吗?”夫人却没有笑,反而叹息了一声,“我最近也有些心惊肉跳的,你说这几个女孩子还要不要送出去?”九爷毫不犹豫地说:“当然要。不过里头那个叫小青的,你看好了。她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夫人哼了一声,“你别是看她生得标致,想要给自己留着吧?”九爷的声音显得有些无可奈何,“实话告诉你,这丫头会武功。咱们不知道她的来历,暂时不宜下手。你多派些人跟着她,我没回来之前,千万不可打草惊蛇。”我的心咕咚一沉。果然出师不利,刚进门就被这老狐狸怀疑上了。那我是不是该趁早下手呢? “明天一早我就走,”九爷接着说,“最重要的就是账本,那个一定得看好了……”听到账本两个字,我的心又是咕咚一跳。就听夫人懒洋洋地笑道:“放心,我亲自收着呢。”九爷说:“就怕你这逸心轩也不那么牢靠。”夫人不服气地说:“难道你还怕这里失火不成?”…… “失火”两个字电光火石一般提醒了我,让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不过,这条妙计施行起来得等九爷走了之后——这个人的深浅我不知道,若轻易动手,我没有必胜的把握。 目前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我该怎么联络外面的陈战呢? 第二十七章 捕快西夏的第一战 平坦的草场让人可以一眼就望到远处——没有丝毫可以藏身的地方。何况即使想藏,也来不及了,九爷的尸体就在那。他们已经看见了我,几个人迅速分散,呈扇形包抄了过来。 第二天果然没有看到九爷。夫人的表情很平静,既没有过分注意我,也没有故意冷落我。但是和昨天相比,神色间还是多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而且不论我上哪里都有两三个人有意无意地跟在身边。 我也只能假装没有注意到这些看似无意的精心安排。一心一意地等待着夜幕的降临。 一入夜,府里戒备森严,跟头一夜迥然不同。我蒙着脸,悄悄潜伏在逸心轩窗外那株老丛树高大的树冠里,绿色的衣衫虽然不如夜行衣来得隐秘,但是在深夜里倒也不容易被发现。 半圆的月亮时隐时现。 从半开的窗户往里看,夫人正躺在床上让两个丫鬟给她按摩。在蜡烛柔和的光里,还真是幅赏心悦目的香艳画面。 我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五……四……三……二……一……怎么还不着火?莫非我从厨房偷出来的那两罐菜油分量不够?要不就是立在那里的蜡烛被风给吹灭了? 距离逸心轩不远的竹林后面,一簇明亮的小火苗很配合地跳动起来,火势沿着竹林飞快地朝这边扑了过来。巡夜的家丁很快就发现了情况,开始有人敲着梆子喊救火。 逸心轩里的人也被惊动了,夫人一下子就坐了起来,几个丫鬟也都神色慌张地跑出跑进,夫人自己凑到窗口向外一看,立刻倒抽了一口气,返身就跑进了卧房,手脚麻利地跨上了那张雕刻着精致花纹的紫檀木大床,仰着头在床帐的顶端一通乱翻。 外间又冲进来两个家丁,急急忙忙地喊:“夫人,夫人,快躲躲,火马上就烧过来了。”卧室里,夫人从床帐顶上取下来一个绸布包,小心翼翼地塞进自己的怀里,转头就要往外跑。我迅速地扔出几粒石子,打灭了蜡烛,趁着黑暗降临的瞬间闪进了卧室。 突然降临的黑暗使外面的火光显得格外狰狞,夫人被这突然的情况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惊叫了出来。听到外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丝毫不敢再耽搁,飞快地闪过去,一伸手从夫人的怀里摸出了那个绸包。普通书本大小,应该是账本一类的东西。 夫人被我抢了这重要的东西,一边喊一边发狂一样扑过来。我无心伤她,转身从窗户里跳了出去。 外面火光熊熊,已经燃烧到了逸心轩的东侧。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几乎惊动了府里所有的人,下人们提着木桶飞快地在湖边和逸心轩之间来回奔波,敲梆子的声音也响成了一片。我跃上屋顶,飞快地朝着下人居住的院落跑去。那里是离开庄园最近的路线。 就在这时,我心里忽然生一丝异样的警觉,那种似曾相识的寒意又悄无声息地从背后弥漫过来。我飞快地从屋顶跳下来混进了跑来跑去的人堆里,我穿着丫鬟的服色,在这一片混乱里并不显得突出,只是那渐行渐浓的杀意却如影随形,始终紧紧地粘在我的身上。 我从身边跑过的一个家丁身上顺手捞了一把刀。既然免不了一场大战,我还是得跑得远一些,否则真要陷在这铁桶一样的庄园里,账本可就白抢了。 我几乎用了十成的功力来跑路,跟在身后的人似乎有那么一段时间被我甩掉了,但是紧接着,在我翻出庄园高大的院墙不久,又追了上来。他似乎存心要玩猫抓老鼠的游戏,始终跟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耳边传来潺潺的水声,从水声传来的方位判断,毫无疑问是姒水河。那么,毫无疑问,我出来的地方确实是姒水庄园了。 最初我专门拣林密的地方跑,希望能借着复杂的地形甩掉这个危险的尾巴。但是跑出一段之后,我渐渐放弃了这个打算。我不想就这样被他消耗尽了内力。真要到了那时,我的处境恐怕更加危险。 一片开阔的草场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收住了脚步,提着刀静静地望向身后杀气聚拢的地方。 一朵莲花云缓缓飘过,天地之间突然为之一亮。 一个人影静静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白袍,手拿折扇。正是那个扬言出门的九爷。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突然伸了伸手臂。 在他的身后,一左一右鬼魅一般闪出了两个面目不清的白色人影。我不禁一怔,这是什么功夫? 两个人影已经飞快地冲了过来,手里的兵器都是刀。奇怪的是他们不但招数一模一样,连进攻的步调都完全一致,只是进攻的方向一左一右,让人有些应接不暇。 我一刀砍在左面那白影的手臂上,那人影只是一晃,又扑了上来。竟然连血迹都没有。我不禁一愣,怎么可能?我分明已经砍中了他……就这么一愣神的工夫,从左臂忽然传来一阵热辣辣的痛感,我连忙向后一让,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远处的九爷正在月光下做着种种奇怪的动作——就好像这两个白色的人影是他手中操纵的木偶一样。 我心头猛然一跳。难道说这两个白色的影子是从他身上虚幻出来的?是他将自己的功力平均分在了这两个虚幻的影子上? 我的头皮不禁有些发麻。好邪门的武功。 因为心底里暗暗滋生的那一丝恐惧,我下手不再留有余地。重重地从左面那个白色人影的肩头一刀砍了下去,却再度落空。我伤不了他们,他们手中的利刃却可以伤我…… 白色人影仅仅一晃,手中的大刀就势向我背后削了下来,我连忙就地一滚,避开这一刀,但是刀锋已经划过了背肌,传来一阵热辣辣的疼痛。右面的白影子也趁着这瞬间的工夫扑了过来。 我从来没有这么被动过,他们的身体是虚空的,我所有的致命的招数都起不到丝毫的效果。就在这时,背后忽然传来一阵隐隐的呜呜声,仿佛有什么利器正破空而来,我连忙架开影子杀手的凌空一刀,想要躲开这背后的偷袭。却不料同一时间,另外一个影子也挥动长刀,从这个方向扑了过来,正好挡住了我的退路。我躲无可躲,只觉得左肩蓦然一紧,眼角的余光已经瞥见一只尾端带着长链、精钢打造的阴阳爪正紧紧扣住我的左肩,不等我有所动作,阴阳爪猛然往回一收,从肩头顿时传来一阵撕裂的剧痛。 我眼前一黑,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 天地之间忽然一暗,眼前的两个白色影子竟然在这一瞬间像鬼魅一样的消失了。我一回身,看到远处的九爷一头栽倒在地上,正在挣扎起身,阴阳爪长链的另一端握在他的手里,五指紧紧扣拢,里面一团血肉模糊。看到血色鲜红,我反而松了一口气。还好,上面并没有淬毒。 在我的头顶,厚厚的一朵云彩恰巧将明月笼在其中。 我忽然间意识到他这神秘的功夫是要依靠月光中所蕴涵的能量来激发,月光隐没,法术自然无法再进行。我只有利用这个机会速战速决了。否则时间一长,不用月亮下面的云朵再移开,单是失血就足以要了我的命。 我飞快地点了左肩的几处穴道,暂时止住流血,不等九爷挣扎起身就扑了过去。他人还没来得及跃起,只能举着折扇向上一挡。只听当的一声响,从我的虎口传来一阵麻麻的震痛。 他这折扇竟然是精钢打造的。而更让我心惊的是他的内力。 一丝月光破云而出,只一闪,又没入了黑暗之中。 九爷踉跄后退了一步,唇边溢出一丝鲜血。我暗自猜测,是不是他催动影子化身的功夫太耗内力?无论如何我不能再给他机会了,肩头失血过多,而我的内力经过了长时间的奔跑和刚才的一番交手,也隐隐有些不支。 九爷避开我削向他肩头的一刀,折扇又刺向我的咽喉。就在这时候,眼前忽然一亮,明亮的月光如同水银一般洒落在我们的身上。九爷如同受了重重一击,一口鲜血直喷了出来,身体向后一缩,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我迅速反手一刀,由他胸腹直直削上了肩头。眼前顿时一片猩红,热血喷溅出来,溅了我满身。九爷的身体缓缓向后倒去,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用刀勉强支住身体,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用尽力气将一枚流星弹弹向空中,希望附近的捕快看到这接应的暗号可以迅速赶过来。 草场的尽头出现了几个夜行者,手里都提着明晃晃的大刀。我只瞟了一眼,一颗心就一直沉到了谷底。 此时天边已经泛出了薄薄的晨曦,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平坦的草场让人可以一眼就望到远处——没有丝毫可以藏身的地方。何况即使想藏,也来不及了,九爷的尸体就在那。他们已经看见了我,几个人迅速分散,呈扇形包抄了过来。 我勉强提起一口气,不敢站起来,怕万一没有站稳反而露出破绽。眼前的几个越来越近的人影却忽而重合,忽而又分开…… 我一咬牙,提起大刀在自己腿上一划。尖锐的疼痛让我刹那间清醒了过来,有两个人已经扑了过来,我费力地站了起来,举刀迎了上去,我还没有扑到他们跟前,两个人的身体却忽然一僵,仰面倒了下去。 就在黑衣人的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两匹骏马,马上的骑士正举刀和那几个黑衣人战成一团。其中一匹是纯白色的骏马,怎么那么眼熟呢? 眼前又是一黑,我连忙用刀支住身体。我知道自己伤得并不重,都是些皮外伤,吃亏就吃亏在失血太多…… 远处有个声音焦急地喊我:“西夏!西夏!”仿佛是陈战,我的心不禁一松,再也支持不住,跌倒在地。 恍惚之间觉得一个白色的人影抢过来抱起了我,耳边一个焦虑的声音轻轻呼唤我:“西夏?”这不是陈战,那是谁呢?好耳熟的声音…… 一股暖暖的气息缓缓侵入了我的身体,眩晕的感觉顿时减轻了不少,睁开眼,一张雕塑般轮廓完美的脸正俯在我的上方,波光潋滟的双眼之中充满了惊痛。 怎么会是他?是我产生幻觉了吗?我小心翼翼地抬手摸了摸明韶的脸,浅麦色的脸颊上顿时出现了几道血迹——看来是真的。可是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另一侧又有人喊我,我费力地从怀里摸出那两册账本递了过去,我听见他在翻书,然后就是一声倒抽冷气的声音。刚想问问上面写的是什么,就听见陈战的声音激动地喊了起来,“这是昌平夫人私采金矿的账目……”是我拿错了么?怎么会是这个?等等,私采金矿?按照焰天国的律法,私采金矿的罪名一旦成立,罪犯当以极刑论处…… 脑子里晕沉沉的,什么也想不了。我靠在明韶的怀里,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很久,浑身上下都在火辣辣地疼,疼得我始终睡不安稳。偶尔会从伤口传来凉丝丝的感觉,但是过不了多久,这种舒服的感觉又会被疼痛所取代,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 我好像什么也没有想,又好像想起了很多人。 疼痛的感觉在黑暗中无处可逃。恍惚之间,仿佛冰冷的枪口又抵住了我的额头,平静和绝望相混杂的感觉刹那间将我紧紧包裹在其中,冷汗一滴一滴地渗出了额头…… 原来我竟然是这么害怕,但是当时为什么没有感觉到害怕呢? 黑暗中隐隐传来顾新狂妄的大笑,“西夏,投胎到个好人家吧!”额头有冰凉的东西抵了上来,我浑身的肌肉都在这瞬间绷紧了。 额头冰凉的东西在缓缓移动,很柔软,很舒服,好像是冰水里浸过的手巾……我的心慢慢松弛了下来,绷紧的身体随之放松。 我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双好看的眼睛。这是一双又大又长的眼睛,眉梢和眼角都微微向上斜挑,看人的时候,总好像带着二三分的笑意。在四目交接的刹那,这双眼睛里忧心忡忡的神情顿时化做一团惊喜。 是明韶。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真的醒了?”他有些不确定地凑近了几分,冰凉的手指轻轻滑过我的脸颊,有点痒痒的,我下意识地想躲,浑身却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费了半天劲只挤出来一个字:“痒。”这声音轻飘飘的,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不知道是不是我头晕眼花看得不真切,明韶的眼睛里竟然浮起了一层淡淡的水雾。细看时,里面却只剩下暖暖的笑容,和煦如春风。 知觉似乎也在一点一点地恢复过来,我浑身上下像一块破布一样又轻又软,好不容易用力挤出来一个字:“饿。”明韶又笑了,很温柔地说:“饿了?那怎么办呢?这里可只有粥。”最后的那一个字,让我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 明韶又笑了。他举起手对旁边的人做了个手势,不多时,一碗热乎乎的肉粥就端了上来。明韶笑着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喂到我嘴边。 从小到大,好像还没有谁喂我吃过东西…… 但是生存第一,饥饿到底还是压倒了矜持。那一点点的难为情在脑海里只一闪而过,我立刻恶狠狠地张大了嘴,几乎连勺子也吞了进去。 耳边又传来明韶的笑声。我一抬头,正触到了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沉静而温暖,像某种有质感的东西……就像夏天被太阳晒暖了的海水一样,无声无息地席卷而来,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淹没。 我的心没来由地一紧,忽然之间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第二十八章 三罪并罚如何惩处 罗进大惊失色,一把揪住了我的衣袖,“西夏,你千万要冷静。虽然说你七品武职,有权面圣,但是事关重大,你千万要考虑清楚了。今天在朝堂之上文武大臣吵成了一锅粥,龙颜大怒,你……” 这是一间极宽敞的大屋,光线十分充足。靠窗一张宽大的书案,摆放着名人法帖、砚台及纸笔等物。墙上挂着两把金灿灿的弯刀,怎么看也不像是女人住的房间。 “这是我的房间,”明韶像是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释说,“窗外的景色十分开阔,等你起得来了,我带你去看。”我的心一动,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睑。 “王太医来看过了,”明韶安慰我说,“伤并不重,昏迷主要是因为失血。好好养养就没事了。记大人府上我暂时还没有派人送信,怕他们知道了反而担心。”他伸手替我盖好了薄被,笑着说:“睡一会儿吧。”我有满腹的话想要问他,但是身上软得很,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之中,听到有女孩子的声音在说话。 “我们特意送补汤过来。”这个女孩子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似的。 明韶的语气很平淡,“放在这里就可以了。”“大哥,我们是来替换你的,你好几天没有合眼了。”另外一个女孩子娇嗔的声音,“我们来照顾记姐姐,你先去爹书房里休息一会儿吧。”我昏迷的时间很长吗?是明韶一直在照顾我? “表哥,王太医也说过了,只要记姑娘醒过来就没有什么危险了。你累了好几天,还是去休息休息吧。”听到表哥两个字,忽然就想起禅山上不愉快的那一幕——原来是她。当年的扬威将军林成武的女儿,明韶的表妹林清荭。这可是我得罪过的人啊…… 她管我叫记姑娘?老天啊,到底多少人知道西夏就是记舞潮?为了隐瞒这一点,我还曾特意在宝福和福嫂居住的侧院里收拾出了一间卧室,伪造出西夏借住在记府侧院的假象…… “我不累。”明韶的声音里有了一丝不耐烦。“你们回去。”“我们特意过来给记姑娘换药,舅母说总是由你来换药,传了出去毕竟……”还是清荭的声音,听得出里面混杂着很复杂的情绪。 明韶冷冰冰地说:“清萍见血就晕,你自己手上扎根刺都是丫鬟帮你挑。你们两个谁会换药?回去告诉娘,就说西夏刚刚苏醒,换了别人照顾我不放心。等回了中京,记大人府上我会亲自去赔罪。你们回去吧,我要给她换药了。”我保持趴着睡觉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只是悄悄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细缝,清萍正把手里盛着药的托盘小心地放在床前的矮几上。她的身后,神色复杂的清荭咬着嘴唇,目不转睛地盯着明韶。 这个丫头是因为从小长在明韶的身边,所以日久生情,一心想要嫁给他吧。忽然想到明韶是小王爷,自然会娶好多的老婆,恐怕也不介意会多她一个。我脑海里又浮现出曾经多次设想过的画面:明韶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群花枝招展的大老婆小老婆…… 心里忽然就有些不舒服起来。 明韶关好了门,转身朝床边走过来。我意识到他要给我换药了,而我,好像全身都是伤啊……忽然就觉得难堪。这样难堪的场景,我是不是应该继续装睡?刚才睡觉的时候要是把脸转向床里侧就好了,脸红也不会被他看出来…… 感觉到他的手拉起被子的一角,我忍不住喊了出来:“别……我……自己来……”明韶的动作停住了,我偷眼看他,他似乎也有点脸红。 他轻轻地咳嗽了两声,然后故作镇静地说:“西夏,你如果乱动,伤口恐怕又要裂开了。丫鬟们都没有见过这么重的伤,恐怕这几种药先用哪一个都分不清,我不敢冒险让她们动手。现在有两个人可以给你换药,一个是王太医,一个就是我。你自己选吧。”我没有出声,好像都不是什么好选择…… “那……我去给你喊来王太医。”明韶盖好我的被子,转身要往外走。 “你……等等……”我赶紧喊住了他,结结巴巴地说,“还是……你来……”明韶脸上露出好笑的表情。我赶紧闭上眼睛,开始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现在可是非常时期,不能胡思乱想。现在他的身份不就是大夫吗?想当年自己受伤被送到医院,包扎伤口的大夫也是男同志啊,在大夫的眼睛里,只有需要救治的个体,根本就没有性别之分…… 身上一凉,柔软的夹被已经被他掀掉了。我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感觉到明韶用剪刀轻轻剪开裹在我身上的绷带,开始用干净的手巾蘸着药液处理后背上的那一道伤口。他的动作很轻柔,我也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从伤口传来凉丝丝的感觉,似乎没有那么疼了,反而有些发麻。空气里弥漫着紫茵草的味道,幽幽沉沉的,毒仙子好像讲过,紫茵草有宁神催眠的功效…… 我迷迷糊糊地想着,是不是该自己配一点治疗外伤的药呢…… 眼皮好像越来越沉。我竟然就这么趴着睡着了。 再次醒来已经是深夜了。不知道是不是睡足了觉的原因,这一次醒来,立刻觉得神清气爽,好像全身的伤已经好了一大半。 明韶高大的身材半躺半靠地缩在一张春凳上,烛光跳动,在他的脸上勾勒出美好的弧度。看到他这样别扭的睡姿,我心里不禁涌起了一丝暖暖的感觉,这些天他就是这样照顾着我吗? 像是感应到了我的目光,他的睫毛轻轻眨动,然后睁开了双眼。 “饿了?”他问我。我摇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 明韶起身要出去,我赶紧喊住了他,总觉得有话要跟他说。他看看我一脸严肃的样子,又返身坐了回来,“怎么了?”“谢谢你。”我诚心诚意地说。 明韶好笑地问我:“就为了说这个?”我犹豫了一下,说:“你……不怪我?”他一脸摸不着头脑的表情,反问我:“怪你什么?”“伤了你的面子。就是……我要退亲的事。”说完这句话,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明韶只是一怔,又笑了,“怎么想起说这个?关于这件事,如果换了别人说要退亲我可能会觉得奇怪,可是你说出这样的话,我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你好像一直都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他深深地凝视着我,蜡烛的光在他的眼睛里幻化出十分动人的光彩,“西夏,你很讨厌我吗?”我赶紧摇头,“怎么会?”他好像松了一口气,“皇族的婚事要更改是很麻烦的,而且对女方的名誉会有很大的影响。我的意见是暂时保持现状。你还把我当成兄弟好了。假如将来有那么一天你心有所属,我一定设法成全你。”这是个我没有预料到的回答。我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总是这样为别人考虑吗? 我甩甩头,将心里那一丝丝异样的感觉压回了心底。没话找话地问他:“对了,你那天怎么那么凑巧救了我?”“遇到你的那一片草场离落星泉牧场并不远。”明韶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一笑,很配合地转移了话题,“我和侍卫约好了早起赛马,刚跑了两圈就看到了你发出的流星弹。”我本来想跟他讨论一下九爷的武功,但是说了这么半天话多少有些疲倦,就听明韶又说:“昨天刑部的罗大人派人送来了一个口信。”我顿时精神一振。 “罗大人让你好好养伤。”他说着伸手把被角给我掖好,“刑部已经开始按照账本的线索取证了。昌平夫人除了私金矿和贩卖人口,好像还有一些其他的事。”“她人呢?”我追问。 “考虑到她特殊的身份,刑部将她暂时禁足在姒水庄园。”我不禁气结。什么叫特殊身份?难道就因为她嫁了个好汉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我愤愤然从床上撑起身体,“我要回去找罗进理论!什么世道?!还讲不讲王法?!”明韶没有反应,我奇怪地瞥他一眼,却发现他红着脸正把头歪向另一边,我奇怪地看看他,再看看自己,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上只有从胸口到小腹一段裹着绷带,整个肩膀全都露着呢。我赶紧又趴下,脸上顿时感觉热辣辣的,恨不得有个地洞让我立刻钻进去躲一躲。 一双手在替我盖被子,我听到明韶忍笑的声音说:“再别乱动,当心伤口又裂开。” 事实证明,毒仙子的医术要比王太医更高明。尽管如此,明韶还是坚持等我后背的伤口完全愈合之后才让我回中京。我左肩头的伤也已经开始结痂了,穿衣服的时候,丫鬟拿着镜子让我看过,恐怕伤好之后不可避免地会落下一个丑陋的大疤了。 我是坐着静王府的马车回中京的。因为急着找罗进,所以一到中京就直接去了刑部衙门。我进去的时候,罗进正带着一群文书忙着整理案卷,一眼看见我,脸上立刻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真的没事了?”我点了点头,直截了当地问他:“究竟怎么样了?”罗进指了指书案上、地上、柜子上成堆的案卷说:“证据整理得差不多了。我正在写奏折,案子太大,必须要请示皇上。”说着,罗进端来一杯热茶,示意我坐下,“总的来说,有三条主要的罪状:一是私采金矿,二是贩卖人口,三是盗窃前朝古墓。”我一愣。忽然想起那一夜听窗根的时候,昌平夫人抱怨说:“没完没了地要银子,好像我们真会法术一样。”究竟是什么人跟她要银子? 关于这一点虽然还没有明确的线索,但是我心里有一种直觉,这案子应该不会像罗进所说的“供自己挥霍”那么简单。 罗进上早朝了。陈战、我还有其他几个参与了这个案子的兄弟都心急火燎地在衙门里等消息。明明是铁证如山,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每个人有些心神不定的。一直到了吃完午饭,罗进才垂头丧气地回来了。看到他的样子,我们几个面面相觑,心都不禁一沉。陈战忍不住问道:“大人,到底……”罗进站在院子中央看看我们,再看看月亮门后面殷殷盼望的李秀,颓然摇头。“皇上说了,东线吃紧,大楚国最近一两年频繁地往前线增派军队,战事一触即发。前线不少将士都是护国将军刘铁林的旧部,如果这个时候严办昌平夫人,恐怕将士们会寒心。”罗进叹了口气,“皇上还说了,昌平夫人深受皇太后的喜爱,皇太后此时身在病中,也怕会惊扰皇太后养病……”我看看陈战,再看看其他的弟兄,最初的吃惊过后,每个人的眼里都有相同的一股暗火在隐隐跳动。我的视线又回到罗进的身上,不禁忍着怒气反问他:“那么罗大人的意见呢?”罗进朝着禁宫的方向拱了拱手,“天下是皇帝的天下,臣子是皇帝的臣子……”我抓起银刀转身往外走。罗进拦住我,神态不安地问:“你去哪里?”我推开他的手臂,淡淡地说:“进宫,面圣。”罗进大惊失色,一把揪住了我的衣袖,“西夏,你千万要冷静。虽然说你七品武职,有权面圣,但是事关重大,你千万要考虑清楚了。今天在朝堂之上文武大臣吵成了一锅粥,龙颜大怒,你……”我无言地瞥了他一眼,挣开了他的手,翻身上马,朝着禁宫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 赶到南华门的时候,正好赶上朝堂议事的一批武官从里面退出来,看到我之后都纷纷驻足。其中有几个我颇为面熟,一时间也顾不得想在哪里见过。我解下银刀和腰牌一起递给了通传太监,恭恭敬敬地在玉阶下跪了下来,“七品武官、刑部西夏有要事求见皇上。”老太监拿着东西进去了。 刚才出来的几个武官都围拢在玉阶下交头接耳,丝毫也没有离开的意思。看他们一副看好戏的架势,莫非刚才商议的也是这件事? 不多时,通传太监又回到了我的面前,扯着细细的嗓子说:“皇上着老奴问西大人,有什么事要求见?”我知道那几个武官都在看我,难道冤家路窄,真是刘铁林将军的旧部? 可是我已经没有了退路,而且也顾不得想那么多了。我抬起头大声说:“臣想请问皇上,昌平夫人一案铁证如山,私采金矿按律当处以凌迟;贩卖人口按律当处以绞刑;盗窃古墓按律当处以流配之刑。三罪齐发,不知按照律法应该如何惩处?!”老太监脸色微变,悄悄瞟了一眼我身后的那一群武官,哈了一下腰又进去了。 我身后一个男人粗声粗气地说:“将军尸骨未寒,夫人孀寡之身,你这婆娘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这样的问话倒也在我预料之中。我没有回头去看,只是静静地回答说:“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即使是将军本人,难道因为有了军功就可以目无法纪么?!”他被我的话咽得说不出话来,旁边一人又说:“西大人如此这般,置将军的颜面于何地?”我没有忍住,到底冷笑了一声,“如果将军身上长了一个毒瘤,请问诸位大人是请大夫来开刀切掉这个毒瘤,还是送给将军一件厚袍子,将这毒瘤捂起来?”又一个人的声音愤愤说了句:“伶牙俐齿,你……”我抬起头,直视这几个从前线回来述职的武官,一字一顿地说:“将军和前线的各位将士也是西夏心目中十分敬重的人。但是法不容情,也请各位大人想一想那些被贩卖到荒蛮之地、龌龊丛中的可怜女子,难道因为她们不曾嫁得一个地位显赫的丈夫,就活该任人宰割吗?如果其中有各位大人的姐妹,请问各位大人又当如何?!”这几个人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满朝文武都知道这些从前线回来的兵爷是惹不得的,我自然也知道。但是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我已没有别的选择。心里一叹,暗想:得罪就得罪了吧——等日后真的穿上小鞋,再想出路好了…… 第二十九章 西夏我们去草原吧 我不禁悚然一惊。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在清蓉宫里初次见到皇帝时,他身上的那股似有似无的杀气——他竟然是真的想杀我?那又是为了什么? 通传太监终于出来,对着台阶下的我大声说:“皇上宣西大人进!”自从我用西夏这个名字进了刑部,不知底细的人都以为我真的姓西名夏。 我冲着那几个神色不善的武将拱了拱手,就跟在通传太监的身后进了南华门。 大热天,他这样来回跑了几趟,额头已经见汗了。我有点过意不去,压低了声音说:“真是有劳公公了。”通传太监叹了口气,低声对我说:“历朝历代的规矩,奴才这样的人不能妄议朝政。不过,今天说一句掉脑袋的话,这些兵爷们不晓得自己闺女被人卖到青楼里是个什么滋味。老奴进宫前,一个本家哥哥带着一双儿女赶集,结果集上人多,挤来挤去的,闺女没拉住,就这么失散了。全家人找了两三年,终于在外省的一个窑子里找着了。好好一个孩子,已经被糟蹋得不成个样子……”说到这里,不胜欷歔.这样的事我也听说过,心里也不禁有些黯然。昌平夫人这桩案子,从律法的角度来说,私采金矿的罪行更为严重,但是实际上,对于老百姓来说,最牵动他们的,还是贩卖人口这一条。 通传太监叹息了一番,才又开口,“老奴帮不了西大人什么忙,在这里提醒大人一句,皇上今日的确是心气不顺,西大人言语上要小心了。”我点了点头。 我这是头一回进御书房。估计御书房也是头一回接待七品官。一想到这一点,还真让我有些诚惶诚恐。于是,我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地跪下行礼。 气氛还真是很压抑。我跪了半天才听见皇帝阴沉沉的声音说:“起来吧。”书房里除了皇帝还有几个人:皇太子明德、太傅许流风、右丞相沈乾。还有两个从没有见过的中年人,看服色都是三品大员…… “听说你受了重伤?”皇帝看了我一眼,“现在伤势如何了?”我恭恭敬敬地说:“回皇上,都是皮外伤,不要紧。”皇帝嗯了一声,又没有了下文,他不开口的时候,书房的气氛尤其显得压抑。偷眼瞥一眼太傅许流风,他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并没有关注我。听说这个看上去仙风道骨的老家伙很得皇帝的信赖,如果我能把他争取过来…… 我正在斟酌怎么开口,就听皇帝说:“朕已经看过了罗大人的奏折,不愧是朕的银刀捕快。胆大心细,智勇双全,朕已经决定赏你……”我一愣,心里随即涌起一团怒意。这老小子,他竟然以为我是来邀功的么? 皇帝看到我的表情,似乎也是一愣,下半句话就噎在嗓子里没有说出来。书房里异样的气氛似乎惊动了沉思中的许流风,他抬头看着我,目光中流露出玩味的神色。 “昌平夫人一案,朕已经决定了。”皇帝被我这样瞪着,明显有些不悦,语气也冷淡了起来,“罗进没有跟你们说清楚?”“回皇上,”我深呼吸,再深呼吸,“昌平夫人贩卖人口一案铁证如山,单这一项罪名按律当处以绞刑;而且私采金矿一案背后似乎还另有主谋。恳请皇上下令彻查。如果现在不及时着手调查,恐怕……”皇帝冷冷地哼了一声。他身旁的许流风则轻轻捋着长须,若有所思地和太子明德交换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我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坊间对昌平夫人一案也颇多关注,几年来她以买婢女的名义将数百名妙龄女子贩卖到了西部各地的青楼之中,手段极其残忍。如果不处以重刑,难以平民愤,传扬出去也有污皇上爱民如子的清誉。”看来我拍马屁的功夫还不到家——因为皇帝一脸山雨欲来的阴沉表情,一点也没有因为我夸他“爱民如子”而有所缓和。许流风口边噙着一丝浅笑,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他这副表情还真是让我有些恼火。明德太子还是一派从容淡定的皇家风范,只是凝视着我的目光之中隐隐有些担忧。旁边的两位大臣看到皇帝发火,都低着脑袋,有些诚惶诚恐…… “昌平夫人的案子不是不办,而是时机不对。目前东线形势十分微妙,驻守岐州边境的将士之中有大半都是当年刘将军的旧部,”皇帝阴沉沉地说,“朕现在对他们厚加抚恤还来不及,岂能因为一个昌平乱了军心?”这话跟刚才南华门外的几个武将说的也差不太多。 才一抬头,又瞥见了许流风似笑非笑的表情,心里忍不住又开始冒火。对皇帝说话的语气也不知不觉就冲了起来,“臣相信焰天国的军士不是不辨是非之人。”皇帝勃然大怒,“你的意思,是朕不辨是非了?”“臣不敢,”我低着头,字斟句酌地说,“臣职责所在,不敢坐视天朝律法形同虚设。”皇帝突然站了起来,低着头的我只能看见皇帝的两只脚在我面前走过来走过去的,像关在笼子里的一头暴怒的狮子。看样子是气得不轻。不光是被我气的吧?我心里无辜地想着:我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很不高兴了…… “不敢?”他重重地哼了一声,“你一个小小的七品官就敢到朕面前来指手画脚?你当真以为朕杀你不得?!”我不禁悚然一惊。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在清蓉宫里初次见到皇帝时,他身上的那股似有似无的杀气——他竟然是真的想杀我?那又是为了什么?我抬起头,直视着他暴怒的脸,轻声反问:“臣恪尽职守。请问陛下以什么罪名杀臣?”“大胆!”这一声怒喝发自旁边的右丞相沈乾,他被我的话惊得面无血色。 皇帝怒极反笑,他踱到我面前,“什么罪名?你熟读律法,竟然问朕什么罪名?有为人臣子跟朕这么说话的么?!”以我的身手,他真想杀我也未必杀得了,最多不过是七品官我不做了。一股怒意猛然涌上自己的心头,又寸寸化为失望……我静静地凝视着他,心中的灰心渐渐转为痛楚,“请问陛下,若连私采金矿这样的重罪都可以按住不提,律法尊严从何谈起?!”砰的一声,皇帝不知道掼碎了什么东西,他指着我,手摇身颤,半天说不出话来。一旁的明德连忙抢上前去扶住了他。 “把她给我拖出去……”皇帝好不容易缓过了一口气,“给我重重地……”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明德太子已经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有些慌乱地说:“父皇息怒,西夏虽然言辞莽撞,但是求父皇看她一片至诚,饶她这一回吧。”旁边的右丞相和那几个三品大员不知道是诚心诚意地想帮我的忙,还是被皇帝给吓着了,都跟着明德太子一起跪了下来。只有许流风还是一派云淡风轻。 皇帝重重地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睛。好像生怕不小心再看到我一样,明德太子不停地冲我使眼色,起初我以为他是示意我出去。可是皇帝没有发话,我哪里敢走?后来醒过劲来,他是要我说两句求饶的话。 我掉过头不再看他,假装没有看懂他的意思。 皇帝十分疲惫地摆了摆手,“都下去。”在座的官员连忙行礼,然后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似的低着头往外走。右丞相沈乾路过我身边的时候,看我还一动不动地跪着,伸手在我肩膀上用力扯了一把。 他是两朝元老,而且素有清廉之名,我不能不给他面子,再说如今这形势,再不走恐怕难逃一顿板子。只得磨磨蹭蹭地起来,跟着沈乾一起退了出去。 明德看我起身,似乎松了一口气。而许流风却始终笑着,似乎看了一场好戏。我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还指望他在皇帝面前说句公道话呢,他倒好,清闲自在地作壁上观。看见我瞪他,他反而笑了。 沈乾又在后面悄悄拽我。一退出御书房,他立刻擦了擦额头的汗,长长地舒了口气,“很少见过陛下发这么大的脾气,西大人,让老臣说你什么好?”我耷拉着脑袋不吭声。那两个三品大员也都神色复杂,其中一个紫色脸膛的,不知道是夸我还是损我,抱拳说了句:“西大人好胆色。”我苦笑了一声,盘旋在心底的失落也因为这么一句话重新兜上心头。我望着头顶一片烈焰般熊熊燃烧的火烧云,一时间,只觉得心头一片茫然。 为什么我这冲动的毛病总也改不了呢?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冲着面前的几个人拱了拱手,“西夏莽撞,连累了各位大人。在这里给各位大人赔罪了。”沈乾只是摇头一叹。方才说话的那位官员又问我:“西大人如今有什么打算?”“能有什么打算?”我再叹,“大不了……回家种地呗……”“种地?”他们几个都是一愣。随即都低头不语了。 走出南华门的时候,太监将我的腰牌和银刀送了上来。我心灰意懒地摆了摆手,“劳驾公公转交太子殿下,就说西夏今后不再是官身,御赐之物领受不起,这刀还是留着另赏他人吧。”本来想让他还给皇帝的,转念一想,他一个小太监,这不是为难他吗?还是请太子爷代劳好了。 紫色脸膛的三品大员走过来,很诚恳地说:“西夏姑娘日后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翁禾愿效犬马之劳。”说完,也不等我回过神来,抱拳一揖就上了旁边的一辆马车。 翁禾?这人我听老爹说起过,据说是官声极好的一个人…… 我望着翁禾的马车发呆的工夫,沈乾等人已经走得不见人影了。晚霞虽然还挂在天空中,但是四周围的光线已经黯淡下来了。 我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呢?拿着师傅留给我的紫玉佩上天冥峰去做冥宗的掌门?然后以这个掌门的身份去宰了昌平?可是那样以暴制暴、完全无视律法的方式,不是我打心底里最抵触的吗? 我长叹一声。还真是有点死不瞑目的感觉。 “西夏!”有人喊我的名字。 随声望去,夜色中,影影绰绰的一个人正朝我走过来,还没有看清楚是谁,一股熟悉的感觉已经涌上了心头。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看到一双眼睛在暮色中灿若晨星。 “我去刑部衙门找你。他们说你进宫了。听说你中午也没有吃东西?饿了吧?”他若无其事的一句话,让我忽然想起这好像是认识他以来,他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怎么这么不浪漫呢?不过,被他一提醒,我还真是饿了。 “饿。你请我吧。”我不客气地说,“你可是小王爷,比我阔。”明韶轻笑了一声,拉起我的手就往前走。我的心猛然一跳,连忙把自己的手往外抽,他却反而握得更紧了。我虽然在街上经常会拽着敏之,虽然他以前好像也拉过我的手,但是这一次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感觉……他的手很暖,掌心里有握刀留下的发硬的茧子,紧握着我的时候,仿佛有无形的东西正顺着这相触的肌肤传递进我的身体里,让我沮丧的心不知不觉就有了一点舒展的力量…… 忽然就有点庆幸会在这个时候……遇到他。 “福烟楼还是颐香居?”他回过头问我,温柔的气息轻轻拂过我的鬓角,让我情不自禁地有些晕眩。 “那就福烟楼吧。”他看我没有说话,自作主张地说,“你还不知道吧?老板娘炖的汤在中京非常有名呢。”我低下头,脸上突然就有些热辣辣的,为着刚才那瞬间的失态。幸好这是在夜里,没有人会看见…… “西夏,”明韶的声音在夜色里听起来似乎带着发颤的余韵,也许是误会了我的沉默,他忽然停住了脚步,很认真地说,“你这样的性子……不适合官场。不如,我们……去草原吧。”我的脑海里立刻铺展开了那片一望无际的绿色大地和辽阔的蓝天上仿佛伸手可及的朵朵白云…… 我愣愣地望着他。我的大脑还在消化他这突如其来的建议,可是心底里的疑问却已经冲口而出,“你……能吗?”他似乎正在心里盘算什么事,没有说话,却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我也没有再继续追问。 我知道在每个人的心目当中,都有一个理想生活的模式。我也知道生活里充满了不可知的转折,并不是每个人的理想生活都可以顺利地转变成现实…… 这条真理同样适用于明韶——尽管他家世显赫。 原本想着吃饱了肚子就回家睡觉的,但是走出福烟楼的时候转念一想,既然都要回家种地了,多耽误一天两天也没有什么意思。还是连夜做交接吧,反正今天罗进无论如何也是睡不着的。 面对我灰溜溜的离职,明韶虽然没有说什么,神色之间却透着几分诡异的欣喜,甚至主动提出要陪我一起回刑部衙门。 我对他的反应虽然满心疑窦,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 罗进的窗口还亮着烛光,一个人影在窗前走来走去,好像十分烦躁的样子。 还没走上台阶,就听见屋里一个陌生的声音抱怨说:“她怎么还不回来?” 第三十章 不让明察只能暗访 “我只想问你几句话,”我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压低了声音说,“你既然不是私采金矿的主谋,为什么不替自己辩白?” 这个人竟然是许流风。他深更半夜地跑来刑部衙门不会是……为了我吧? 罗进满脸疲惫地坐在桌子的另一头。在他们中间,那把银刀静静地躺在桌子上,刀鞘上镶嵌的宝石在烛光下光彩流离。这不但是把好刀,而且还是一把好看的好刀。看到它,心里竟然有了一丝不舍。 我正要移开目光,却对上许流风探询的视线。他一手捋着胡须,眼神闪烁不定,活像一只伺机而动的老狐狸。我斜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 老狐狸起身走了两步,笑吟吟地说:“老夫是特意送还这把刀的。”他的目光从银刀上溜过了一眼,又落回我的脸上,“银刀捕快怎么可以没有银刀呢?”他好像在试探我?我转脸去看明韶,他微皱着眉头,神色之间却对许流风十分尊敬。我忽然想起这些皇族子弟好像是从小聚在一起念书的,那么明德太子的老师也同样是明韶的老师。难怪明韶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西捕快有什么打算哪?”老狐狸笑眯眯地问我。 我还想着他下午在御书房隔岸观火的做派,没好气地说:“时间宝贵,有什么话请直说。”明韶有些嗔怪地瞟了我一眼,许流风却点了点头,说:“果然爽快。老夫深夜来访,只为了问西捕快一句话。”我挑眉望着他,到现在也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老夫目睹了御书房的一幕,颇有些感慨。”他将手里的折扇来回摇了两摇,唇边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目光却突然间变得十分犀利,“西捕快,你何其性急也?!”我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呢,原来就是这么一句话?只是不知道这句话是替谁来问的? “性急?”我的原意是想替自己的冲动辩解,但话一出口,却变成了一声尖酸的质问,“不在其位,自然不谋其政。先生的意思是,让我们给幕后的主使留出足够的时间来杀人灭口,掐断所有的线索?”我再看看罗进,他比任何人都知晓其中的利害,此时却只是垂着眼睑沉默不语。 许流风却云淡风轻地摇了摇头,“皇上虽然刚愎,却并不昏庸。”我的心霍然一跳,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抬眼看看他,他只是意味深长地一笑,“太子殿下原本要亲自来送还这把银刀的,被老夫拦下了。太子爷请老夫转告西捕快一句话:来日方长。”我的心又是一跳,明德的话又是什么意思?感觉好像暗地里站在我这一边,却又不敢在明面上表露出来,难道是想拉拢我?我立刻摇摇头,在心里否定了这个荒唐的想法。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以他堂堂太子之尊,不可能将我这样一个小小的七品官放在眼里。我如果是沈乾,拉拢拉拢还有可能…… 许流风站了起来,伸手将银刀沿着桌面推到了我的面前,说:“西大人还是把刀收好——此事皇帝并不知晓,你不可再意气用事。不妨学学老夫——静观其变。”说完这一通模棱两可的话,许流风就长舒了一口气,“受人所托之事总算是完成了,老夫也不妨再送你两个字:戒怒。”他十分随意地拱了拱手就转身往外走。罗进和明韶赶紧一左一右地送了出去,只留下我一个人站在空屋子里发呆。 这老狐狸虽然没有说什么,我却直觉这里面还有我不知道的事,否则,以我的身份怎么可能劳动太傅亲自登门拜访?想来想去,自我感觉最接近事实的结论应该就是:明德太子看好我的一身武艺,想雪中送炭安抚住我,留着他登基之后忠心耿耿地替他卖命。 明韶送我回记府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 我抱着一堆案卷,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原本只是想整理整理这堆旧案卷,但是理着理着,脑子里又乱成了一团——能够让昌平夫人这样身份地位的一个贵妇心甘情愿为其卖命的,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从姒水庄园的二管家飞毛和几个侍女的供词来看,昌平夫人守寡之后,除了每月十五到宫里给皇太后请安之外,几乎足不出户。平时只有两三家固定的裁缝铺和珠宝商铺的人上门,除此之外很少有外人来访。 而那位九爷,据飞毛说是几年前受昌平夫人的一位故人推荐,来到姒水庄园做大总管的。至于他的真实身份,飞毛说庄园里的人都不清楚。只知道他的身手很好,而且因为受昌平夫人青睐的缘故,在庄园里有着超然的地位。很多事情,昌平夫人都会听从他的意见。只不过,这位大总管每个月都有将近一半的时间不在庄园里,其行踪没有人知道。 但是九爷已经死了。这一点还真让我有点伤脑筋,要调查他的身手也许可以从他那诡异的武功着手…… 从那天听窗根得到的信息分析,九爷应该和昌平夫人是同伙,而且有可能是那个神秘的主谋派到昌平夫人身边来协助她工作的,那么,最初这个主谋是如何选中昌平夫人,又是如何联系上昌平夫人的呢? 我在屋里来回溜达,脑袋隐隐有些发晕。 身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一回头,原来是迎雪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看见我蓬头散发、凝神苦想的样子,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姐,你越来越像老爷了。”我摇摇头,暂时不想这些头痛的事情,我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她端来的托盘上,“今天的消夜是什么?该不会还是甜粥吧?”迎雪神秘兮兮地说:“这可是宫里赏给大夫人的补品,大夫人说你天天没日没夜的,特意让人给你送来一碗。”我一愣,心里随即涌起了一股暖流。看样子,大娘已经不生我的气了,心里这块石头算是彻底落了地,“大娘她睡了吗?我一会儿过去谢谢她。”迎雪一边从汤罐里往外盛汤,一边说:“不用啦,大夫人说了,让你安心忙你的事吧。”我长舒了一口气,“好,端过来吧。让我尝尝。”迎雪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你那桌子上都是怕湿的东西。好小姐,别为难我了,还是你过这边来喝汤吧。”我也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身上酸疼得要命,一点也不想动。不过这丫头说的也有理,万一把案卷弄湿了也不好…… 我的脑海里豁然一亮,私采金矿一案的神秘主谋身份如此隐秘,那么,昌平夫人要接受指令就必须亲自去见他……当然也有可能是通过九爷来转达。但是,如果她是亲自去接受指令的话,那么……她平时只定期去一个地方,那就是——太后的寝宫! “小姐?”迎雪看我刚摆出将起而未起的姿势僵硬着不动,以为我又犯了什么毛病,手忙脚乱地就过来扶我,“你怎么了?伤口又疼了?”我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出声,脑海里飞快地沿着这条思路接着往下想:在太后的寝宫,她能接触到什么人呢?太后、宫女、太监、宫廷侍卫……主谋如果真是通过这些人给昌平夫人传递指令,那么昌平夫人已经暴露,这条线一定也被掐断了。 我重重地在自己的脑袋上捶了一拳,怎么这么笨呢?刚想跑去找罗进,却被迎雪一把拉住了,“深更半夜的,你要去哪里?”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啊,已经深更半夜了,就算我自己不想睡,别人也得睡觉啊。我叹了口气,重新坐了下来,看着迎雪小心翼翼地把盛着补汤的碗端到我面前,一个念头突然涌上了心头:既然我还是刑部的捕快,那么我明察暗访就是正当的。换句话说,不让明察,我就暗访——我是不是可以偷偷地去见见昌平夫人呢? 夜色中,隐约可以听见姒水河潺潺的水声。 我小心翼翼地趴在墙头往里张望,庭院寂寂,不时可以见到巡夜的衙役来回走动。中京刑部调不出太多的人手,所以昌平夫人被禁足,主要是由戴县府郡派出衙役在看守。人数大概是二十到三十人。 因为白天在马车上睡了长长的一觉,所以此时感觉神清气爽。瞅准了衙役们换岗的机会悄悄溜了进去。这也算是熟门熟路了,没怎么费工夫我就摸到了逸心轩,又爬上了那株老丛树。 昌平夫人的窗开着,里面有几个影影绰绰的影子,但是没有点灯。从他们的脚步声来判断,应该都是不会武功的人…… “夫人,已经很晚了,休息吧。”一个轻柔的女声说话了。 昌平夫人很疲倦似的说了句:“你们都下去吧。”那几个人影轻手轻脚地都退了出去,他们前脚走,我后脚就溜了进去,昌平不耐烦地说:“不是让你们都退下去吗?”微弱的光线从敞开的窗户里投射进来,可以看到昌平夫人正斜靠在一张软榻上。她扭头看到是我,不禁一愣。 我赶紧说:“我手里有刀,如果你安安静静的,我绝对不会伤你。”她的喘息声急促了起来,想要尖叫却又拼命忍住了,似乎肩膀也开始微微颤抖。 “我只想问你几句话,”我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压低了声音说,“你既然不是私采金矿的主谋,为什么不替自己辩白?”昌平夫人沉默不语。 “你难道甘愿替别人背黑锅吗?”我心里有点发急,难保那些衙役不会巡逻到这里。万一让他们发现有人进出,说不定会嚷到罗进那里去,那他就会猜到我请两天的病假是为什么了…… 昌平夫人冷笑了一声,讥诮地反问我:“这人位高权重,连皇帝都奈何他不得。即使我供出是他,又能怎样?”我心里不禁一震。连皇帝都奈何不了的人,好像不多…… “他让你来套我的话吧?”昌平夫人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很警觉地反问我,“是不是?回去告诉你主子,一条罪也是死,两条罪也是死,黄泉路上我就不用他陪着了。”她一顿,别有深意地笑了起来,“再说,个人有个人的造化,皇帝真要办我,早就办了。如果主子肯帮我再美言几句,阿萝说不定真能平安过了这一劫……到时,阿萝自然不敢忘了主子的恩情。”这女人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这个主谋至今没有对她有什么动作,不是知道她必定无事,就是知道她即使案发也绝对不会将他供出来,难道她还有什么致命的把柄在他手里捏着?而且昌平夫人如此平静也让我颇为疑惑,难道她不知道她的……男朋友已经死了? 从敞开的窗口望出去,几只灯笼正迤逦朝这边走过来,我赶紧窜了出去,沿着原路退出了姒水庄园。看守姒水庄园的都是寻常的衙役,并没有什么武功高明的人,连我都可以自由地出入,那么如果真有人要取她的人头,应该不是难事。 那就只能理解为:“他”根本就不想杀她。 在回去的路上,我反复想着她跟我说那番话的时候,对自己的称呼是“阿萝”。那天在水阁里,九爷也称呼她为“阿萝”。但是我已经查过,在宫里记档的时候,她用的名字是金书云。阿萝这个名字,应该是她身在青楼时的艺名“碧萝”。 难道这位主谋竟然是她当红时候的恩客? 我的脑袋更大了。一个十几年前艳冠群芳的青楼名妓,如今是不是还有人记得她的历史? 没想到回到中京第一个看到的熟人竟然是陈战。 我隔着一层竹帘看见他骑在马上正从珠宝街出来,赶紧掀起帘子喊住了他。 陈战看到是我,从马车上弯下腰仔细地打量我,“听说你家里人带你去看吴州的路郎中?”他关切地问我,“怎么样?路郎中到底怎么说?”我摇摇头表示没事。毕竟编了谎话,他这么一本正经地挂念我,让我多少有点愧疚。赶紧转移了话题,“我走前请罗大人调查的事情怎么样?”陈战四下里瞧了瞧,然后凑了过来,压低声音说:“太后寝宫里病死了两个太监。”我皱起眉头,“真是病死?”陈战摇头,“那就没人说得准了,从太后寝宫里传出来的说法是得了急病,上吐下泻的。折腾了一夜人就没了。”我的一颗心不由自主地冷了下来。 第三十一章 记舞秀的终身大事 我的脑海里一片混乱。无数个念头挤在一起不停地旋转,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赐死昌平夫人呢?皇帝明明知道她的背后还有人…… 回到刑部衙门,罗进正要外出,看见我,别有用意地一笑,“病……好啦?”看他的样子,估计已经猜出了我不只是出门找郎中这么简单。我把他拉到一边悄悄说:“我想知道一个十几年前的青楼女子都有哪些有权有势的恩客,该怎么查?”罗进警觉地看看我,然后再看看周围,压低了声音问我:“你说的是不是姒水庄园的那一位?”我点点头,满怀希望地看着他。他皱起眉头凝神想了想,“也不是没有办法,这件事你交给我。”我舒了一口气。我只知道昌平夫人当年红遍了中京,罗进这个土生土长的中京人氏来调查这件事,的确是比我更有优势。看他要走,我赶紧又把他拉住,“罗大人,我的话还没说完呢,那两个太监……”罗进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我一溜儿小跑进了他的书房,关上门之后,还特意跑到窗口往外探头侦察一番,然后才悄声说:“一个是毓华宫的总管太监钟大福,四十六岁,是容同郡人氏。十二岁进宫,跟在太后身边几十年了,据说是太后最信赖的人。这人我曾经见过几次,宽厚可亲,在下人里头口碑也是极好的。还有一个是负责管理皇太后的私人物品的监管太监陈平。今年三十五岁,岐州人氏。是十年前进宫的。据说为人忠诚老实,平时沉默寡言的,太后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她宫里有陈平看着东西,她最放心。”听起来又是两个无懈可击的人。我暗暗嘀咕:这样的人也能被收买?! 罗进从书柜里取出几份文件递给我,“你自己再看看。我得进宫去了。”说完,也不等我说话,就急急忙忙地跑出去了。 真奇怪,太阳都快要下山了,他进宫去干什么?以他的性子,应该这几天都绕着皇宫走才对劲呀。我摇摇头,将手里的文件浏览了一遍,和刚才他说的没有什么大的出入。 皇太后的毓华宫几乎天天都有人去请安,不外乎是些皇子皇孙,后宫的嫔妃。外臣应该不多,但是也不能排除外臣的可能。要从这里查出什么眉目是几乎不可能的。且不说我们根本没有资格进宫去他们的房间收集什么线索,一旦太后听说我们竟然怀疑上了她老人家的亲信,恐怕我们真得要回家种地了。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查出昌平夫人当年的恩客里都有哪些大贵人了,说不定能从这些权贵的名单里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昌平夫人还指望着她背后的主谋营救她,自然不会将他供出来。而且她现在是受着皇室保护的人,衙门自然也不能明目张胆地提审她。罗进已经派人去调查她当年的情况了,但是却迟迟没结果。 我又开始每天骑着“爱你一万年”和陈战或者是别的兄弟一起出去巡街,或者是留在衙门里整理陈年的旧案卷。日子沉闷而平静,虽然我知道做捕快的工作必然要面对大量简单而琐碎的小事情,但是这样的生活还是让我感到了一丝不耐烦。所以每天回到家,我都要和大黑、小黑一直练武到深夜,只有把我所有的精力都耗光了,我才能睡得着。我有了一种空有一身力气却无处可使的沮丧感。 真的是……很郁闷。 敏之在家的时候,我们兄妹几个就凑在一起偷偷地准备老爹的生日礼物。他在夏天的大考里中了头榜第十七名,被皇帝亲封为翰林院书史,以五品文职的身份进入了翰林院。每天的工作就是配合着一帮老学究修编史书。自从干上了这个工作,我还真的觉得他的性子稳重了许多。 焰天国传统的秋节过后,老爹的寿辰到了。 按照老爹的要求,简单的寿筵就摆在融轩。除了家里人和宝福、福嫂,外客就只有罗进。 因为早就打定了主意要给老爹好好过一个生日,所以我也穿了正式的长裙子,梳了两条麻花辫,而且还戴了首饰。 我这副样子在大家面前一露脸,连最挑剔我的大娘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们几个轮流给老爹敬酒,然后,敏之满脸笑容地说:“我们要送给爹爹一样特别的礼物。”大家都露出洗耳恭听的表情,敏之又说:“有一首非常好听非常好听的曲子,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人听到过哦。”敏言也补充说:“三姐姐带着我们排练了好久了,真的很好听。”这么一说,好像大家的兴趣都被勾起来了。 丫鬟们已经在融轩外面的露台上摆好了我们的乐器。敏之和舞秀擅长的乐器类似于箫,但是这里的人都称呼它为“紫篌”。敏言从小不喜爱乐器,想来想去,只好安排他打竹板。按照排练时约定好的暗号,我瞟他一眼,他就敲一下手里的竹板。 戴好假甲,我看看周围的兄弟姐妹,不知怎么好像大家都有些紧张。但是记家的孩子似乎都有个共同的特点:任何事情一旦开始,就会彻底地放松下来。 当《春江花月夜》的第一个音符响起来的时候,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余阳江迷人的夜色:夜幕降临,江边一人多高的蓉草随着夜风的拂动摇曳生姿,一轮明月静静地悬挂在澄净的夜空中,月光如水,水如月光,天地之间似乎充满了无声的韵律…… 直到一曲终了,我依然沉浸其中。然后眼眶开始有些发热,我那老爸最大的愿望就是把我培养成一位淑女,可以弹奏《春江花月夜》给他听。今天我终于做到了,只可惜,我和他之间不但隔着生死,还隔着不同的时空…… 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冥冥之中的神秘主宰又补偿给我一个好老爹。 我抬起头,看到筵席上的老爹目光闪动,脸上焕发着奇异的光彩。他一一扫视着我们几个,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直到我们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掌声,很突兀地将这几乎静止的气氛打破。 演奏之前就听到有脚步声停在融轩外面的小径上,我还以为是家里的仆役。没想到一回头,第一个看到的竟然是六王爷,第二个看到的竟然是王妃,第三个……顺理成章地看到了明韶,他的手里还拿着两三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如梦初醒的老爹和罗进急忙迎了出来,正要行礼,却被六王爷拦住了,他挽住了老爹的手臂,笑呵呵地说:“我们特意来找寿星讨杯酒喝,没想到竟然饱了耳福。有这样一群儿女,子渝,你真是好福气。”老爹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似乎想要谦虚一番,但是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客气地把客人们让到了席上。 明韶很恭敬地行了晚辈的礼,老爹要拦但是没有拦住。明韶虽然不是官身,但是他是静王府世袭的王爷,一般的官员哪里敢受他的大礼,难怪老爹会有些诚惶诚恐了。 “今天来,讨喜酒喝还在其次,”六王爷抚着颌下的几缕短须,说,“主要是来给府上道喜的。”说着,想卖关子似的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 静王妃也忍不住一笑,说:“给府上的二小姐道喜了。我们是受了皇太后的差遣,特意送来东宫的聘仪——殿下亲自点了二小姐为侧妃。”我心里先是一惊,随即又有些替舞秀感到高兴。毕竟那是她向往的生活——尽管只是给她的心上人做侧妃。 按照皇室的传统,太子在登基之前只能有两位正式的妃子。所以,侧妃也算是一个显赫的身份了——尤其是对于老爹这样一个普通的、没有什么政治靠山的四品官员来说。所以大娘显得尤为高兴。而舞秀只是静静地垂下了头。刘海挡住了她的脸,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却隐隐觉得她似乎并不像我预想中的那么高兴。 我留意地听他们的谈话,原来太子明德选中的正妃是皇后娘娘的长兄、左丞相韩高的长女韩雪。我暗想,是不是应该打探一下这位太子妃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以舞秀的性格,恐怕人家真要欺负她,她也会一声不吭地照单全收…… 坐在我身边的敏之忽然从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脚。我抬头一看,明韶在冲我使眼色,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正对上六王爷探询的目光,似乎在等着我回答什么问题。看到我茫然的表情,他不以为意地一笑,说:“你恐怕还不知道,皇上已经下旨赐昌平夫人自尽了。”我一下子就跳了起来,衣袖带倒了酒杯,身旁的敏之猝不及防地被洒了满身。他正要骂我,一眼看到我僵硬的表情,又把满腹地话都咽了回去。 我的脑海里一片混乱。无数个念头挤在一起不停地旋转,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赐死昌平夫人呢?皇帝明明知道她的背后还有人…… 我抬头看着罗进,他微皱着眉头,却也是一脸的无可奈何。 六王爷又说:“朝廷已经下旨,追封刘将军为一品定国公。对罗大人和三小姐也有所赏赐,但是具体赏些什么,本王可就不知道了。想来明天一早就有旨意到刑部衙门了。”罗进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六王爷行礼,说:“为皇上鞠躬尽瘁是臣子的本分。臣谢皇上恩宠,谢六王爷的栽培。”我是罗进的属下,自然而然地学着他的样子跟六王爷道谢。但是那一番向皇帝表忠心的话,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我的心里沉甸甸的,而且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失落。 第二天一早果然有旨意到刑部衙门。罗进的官阶没有变化,还是正四品的刑部侍郎,但是皇帝赏赐他从此享受双俸的待遇,他的夫人也受封为宁华夫人,皇太后赏赐给她一柄翠玉如意。 我的官阶由正七品升为正六品,俸银也由每年四十两涨到了每年七十两。另外皇太后还赏了我两对金元宝,说是表彰我办案有功。 金元宝虽然实惠,但我还是从中感觉到了一丝异样。赏赐金元宝跟赏赐如意、首饰等物品相比,显然皇太后对这次的赏赐并不上心。我忽然想,因为我的缘故才使她最宠爱的昌平夫人丢了性命,她……其实是记恨我的吧。而赏赐我金元宝不过是不得已做做面子…… 我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容琴师傅临走之前说的那一番话来…… 我才当上芝麻官,怎么就把最大的领导们都给得罪了呢?最糟糕的是,不但得罪了大领导们,而且案子还没有撕扯利索…… 我唉声叹气地把一对元宝收进怀里,另外一对推给了罗进,“这一对拜托大人做两件事:一是给咱们刑部添几匹快马,二是兑成小银锭子分给兄弟们喝酒吧。”罗进愕然地看着我,再看看两个金元宝,愕然地说:“西夏,你这是……”我叹了口气,“意外之财,大家一起分吧。你说,这是不是堵咱们的嘴,让咱们什么都别再说了?”罗进不吭声。 我又问他:“那这案子还继续往下查吗?”罗进瞪了我一眼,“白长了一脸的聪明相。就算最后皇帝按住不发,你该做的还是得做好。要不,凭什么拿俸禄?”也对。 傍晚时分巡街回来,还没进刑部大院呢,就听见背后有人喊我。一回头,原来是明韶。他穿着一身浅色的长衫,正从一辆马车里探头出来。浅麦色的皮肤好像吸收了足够的阳光,在已经逐渐昏暗下来的光线里显得清新而健康。 “你怎么在这里?”看到他,一天以来憋闷的心情似乎有了一丝好转。 明韶温和地一笑,说:“我刚才从记府门前经过,已经告诉你家里人你和我们一起出去喝酒。”说着将帘子拉大了一些,在他身边还坐着一个人,依稀有些眼熟…… 心里正在嘀咕,这人已经把脑袋从昏暗的车厢里伸了出来,“是我。没想到吧?”竟然是清蓉!她赶紧冲我摆手,“别喊,我是溜出来的。”我瞠目结舌地转头去看明韶,明韶却一脸无奈的表情,“她逼我的。我也没办法。我还没认出她的时候,她已经钻进我马车里了。”清蓉看出我要说她,赶紧拉着我的手腕说:“我就是来跟你说几句话,韶哥,你出去帮我们把风。”明韶无奈地从马车里钻了出来。清蓉拉我上了车,赶紧放下了车帘,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你就这么冒冒失失地出来啦?”我拧了一下她的小脸蛋,“宫里有人知道吗?”清蓉摇摇头,从竹帘里透进来的光线十分微弱,我只能看到她的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似乎心里十分紧张。 “到底怎么啦?”我也受了她的影响,不知不觉也有些紧张起来。 清蓉握紧了我的手,手心里湿漉漉的,竟然全是冷汗,“舞潮,他们……要把我嫁到大楚国去了。”我一惊。不是说大楚国正在厉兵秣马要和我们打仗吗? “我偷听到的。”清蓉像个被吓坏的孩子一样,声音里带着颤音,“父皇和皇祖母在商议呢。好像是大楚国跟咱们提了好些要求,其中就有和亲这一项。两个姐姐已经出嫁,我下面几个妹妹都小,如果和亲,就只有我了。”说完她一下趴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抽泣起来。 我搂住她,心里也乱成了一团。 “他们提要求,皇帝如果都应了,焰天国的面子往哪里放?”我绞尽脑汁地安慰她,“皇帝最疼爱你了,一定不会把你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再说,这还都是你自己的猜测啊。别吓唬自己。”清蓉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看着我,“万一是真的呢?”我帮她擦掉眼泪,安慰她说:“万一是真的,我就去送你出嫁,等你安全了,没事了,不想再看见我了,我再回来。”“真的?”她认真地盯着我的脸,“不骗我?”“我保证。”我认真地说:“如果我说话不算数,就让我……每次打架都输给你。”清蓉破涕为笑,随即又露出了担心的样子,“舞潮,你……自己也要小心。”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我心里一动,“小心什么?你总得说清楚啊。”清蓉吞吞吐吐地说:“具体的我也说不好,总而言之就是……就是你当捕快的时候,不要总是得罪我皇祖母。”我没有出声,两只拳头却在黑暗里紧紧握了起来。她所说的,虽然我已经猜到了,但是听在耳中,仍然感觉有一股冷飕飕的东西慢慢地包围了过来。 清蓉看我不出声,有点紧张地摇了摇我的肩膀,“你别这样,我只是提醒你。”我反手搂住了她的肩膀,叹了口气,“我知道。走吧,送你回去。”在回去的路上,我又想起来一件事,忙问清蓉:“韩丞相家的韩雪,你认识吗?”清蓉了然地点点头,“她啊,话不多。挺聪明的人。”我反复咀嚼这几个字,却得不出什么具体的结论。看来,不光是我,舞秀今后也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快到宫门的时候,清蓉又说:“我听说韩大人的千金是我母后选的,你姐姐是我皇兄自己选的。在他心里,可能还是比较喜欢你姐姐吧。”我拍了拍她的手,什么也没说。舞秀如果知道了这个,不知道会不会高兴一点呢? 第三十二章 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有什么东西软软地落在我的发顶,似乎是明韶的嘴唇。心里忽然就泛起莫名的酸涩,原来我也是一样,一想到会看不到他,就觉得全身都没了力气。这样深深的依赖,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满天星斗。深蓝色的天幕上斜斜地挂着一弯昏黄的月亮。 我和明韶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城西的寻芳河边。夜色之中,潺潺的水声听起来格外柔和。去年深秋时节,我和舞秀曾经来过这里,那时两岸的树叶都经了霜,枫叶变得红黄相间,远远望去,景色十分迷人。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河边的空气凉凉的,带着潮湿的青草味道。这些天我的脑袋里一直像打翻了糨糊一样。直到现在,才一点一点变得清爽起来。人也变得平静了许多。 “明天要刮大风了。”我眯着眼睛抬头看着那一弯边缘朦朦胧胧的月亮,叹了一口气,“我最讨厌刮风天。”明韶也站住了脚步,抬头往天上看,然后问我:“还记得在草原的时候吗?刚见到你的时候,也是晚上。”我的脑海里又出现了月色下那一望无际的美丽草原,想了一会儿,自己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一直都没有谢我。当时那个族长的女儿古丽塔正在向你逼婚,我可都听到了。”明韶听我说起这事,自己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 “你当时是不是特别感谢我这位小侠?”我凑过去,洋洋自得地说,“觉得我这么一位玉树临风的小公子这么及时救了你,让你恨不得两肋插刀来报答是吧?”明韶故意歪着头作出一副回忆状,“我当时觉得你有点好管闲事。不过女儿家好像都有这毛病。所以,也不太奇怪。”我瞟了他一眼,半信半疑地说:“不会吧,我那时可是男装。”明韶摇了摇头,很惋惜地问我:“你知不知道男人和女人身上的味道是不一样的?你还记得你当时离我有多远?”我那天喝了点酒,这些细节恐怕转头就忘记了,现在到哪里去想? 明韶看我摇头,朝我走近了两步,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肩头,“你的胳膊当时就支在这里。你说说有多近?”好像是有些太近了,这样近的距离看他的脸,让我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结结巴巴地说:“那……属于酒后失德,不是成心占你便宜。”明韶轻声笑了,伸开手臂将我环进了他的怀里。熟悉的气息就这么围拢过来,仿佛有一蓬神秘的火花猝然间在暗夜里燃起,让我的心跳和呼吸都在瞬间灼热了起来…… 我下意识地要推开他,就听他轻柔地说:“别动。请……别动。”我的手还按在他的胸膛上,似乎能够感受到衣衫下面那一颗怦怦跳动的心。他的下巴顶在我的发顶,将我整个的包围在他的气息里。 “明韶……”我喊他的名字,却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也可以这么柔软,但是分明有一丝醺醺然的醉意从心底里涌了出来,仿佛不胜酒力一般,让我身不由己地就想要找个什么东西来支撑自己。 “西夏,”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但是温柔里却透着战栗,好像夜色替他剥去了坚硬的外壳,露出了深藏其中的柔软,“你永远都不知道,当父亲告诉我,你就是那个我将要娶回家的女子时,我是多么的庆幸。”说到这里,他将我搂得更紧,环住我腰身的两条手臂却颤抖起来,“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庆幸你们竟然是同一个人……否则……否则我该拿你怎么办呢?我真的不敢想……”明韶低下头,深深地凝视着我,他的眼睛即使在昏暗的地方也闪动着粼粼的水波,而且那波光潋滟之中分明含有某种神秘的东西,就像是一种引力,让人一看到就再也无法移开视线。我无力地向后退了一步,本能地想要逃开这种神秘的力量。但是我刚刚抬起头,就有一个柔软的轻吻落在我的嘴唇上。凉凉的,软软的,温柔得像一汪春水,刹那间让我所有的意识都模糊了起来。 我不明白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也不知道它是何时结束的。等到意识又回来的时候,我的头靠在他的胸膛上,两只手臂正缠绕着他柔韧的腰身。耳畔是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天地之间仿佛再也没有什么声音比这心跳更迷人了…… 天上还是满天的星斗和一弯昏黄朦胧的月亮,脚下还是寻芳河潺潺流淌的河水,但是这一切似乎都变得不同了。 我想看看他的脸,但是头还没有从他的胸口抬起来,明韶的两条手臂已经将我更紧地拥进怀里,就像要把我嵌进他的胸膛里一样。这样的拥抱带着某种伤感的味道,让我忽然之间生出一丝不太好的预感,因为我所知道的明韶从来都是镇定自若的,从来没有过像这样……害怕什么。 心里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明韶的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动作轻得让我直发痒。然后耳边传来他深沉的叹息和喃喃的低语,“等我回来……西夏,等我回来。”心里那一丝不好的预感又一次袭上心头,我不由自主地搂紧了他的腰身。 明韶的手轻轻捧起了我的脸,轻轻地抵住了我的额头,“原本想好了不告诉你的。但是瞒着你,我又做不到。西夏,我很快就要跟随焰天国的大军出征大楚国了。”明韶的话像一颗炸弹一样将我瞬间轰醒。 “怎么会这么快……”我急切地想要看清楚他的表情,但是他只是将我更深地拥进了怀里。 “与大楚国的上一次交战是在十七年前,”明韶吻了吻我的鬓角,声音沉静了下来,“那时我们打了胜仗。这一次他们是要报仇了,岐州边境已经爆发了几场小规模的交战。听说他们这一次的主帅是四皇子易凯,这位皇子熟读兵法,为人极有谋略,而且听说如今大楚国是倾一国之力来打这场仗,恐怕我们没有那么容易打赢。”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来。 “我也是刚刚知道的。我是皇族的子弟,保护自己的国家是我义不容辞的职责,但是一想到会再也看不到你,我忽然就方寸大乱。”他的话让我悚然一惊,连忙反驳他,“什么叫再也看不到——打完了仗不就可以回来了吗?”有什么东西软软地落在我的发顶,似乎是明韶的嘴唇。心里忽然就泛起莫名的酸涩,原来我也是一样,一想到会看不到他,就觉得全身都没了力气。这样深深的依赖,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是因为那个血腥的清晨,在落星泉牧场上的邂逅? 还是因为在昏迷中,就无意识地,开始适应他细心的照顾? 又或者,是因为在御前碰了壁,最沮丧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是他? …… 为什么这一切,我原来没有发觉呢? 如果我早一点发觉……如果我…… 眼睛里涌出来酸热的液体,又迅速被明韶的衣襟吸收。我靠在他怀里没有动,心里却反复地想:不知道他还能停留多久呢? “其实开战的准备一直以来都在做。录台拜相会安排在太子大婚之后。那时,舅舅的亲卫队和中京郊外录台大营里的二十三万精兵就要出发了。”明韶像是猜到了我心里的想法,轻声说,“大概还有半个月到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吧。只不过,有很多事要准备,我不能像以前一样天天都有空闲时间了。”我有些茫然地重复着他的话,“一个月?”一个月的时间够干什么呢?可以考一份驾驶执照,可以参加一个烹饪速成班,可以去西藏自助旅游一趟…… “那我们每天都见面吧,”我有些急切地抓住了他的衣襟,“逢单日我去找你,逢双日你来找我……”后面的话我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那又凉又软的嘴唇把我满肚子的话都堵住了。 要和大楚国打仗的事朝廷虽然没有什么正式的告示,但是坊间却已经有了各式各样的传闻。有人说岐州城的百姓都已经迁空了,岐州已经成了一座兵营;也有人说岐州城外相隔六十里地就有大楚国的驻军;还有人说两军早已交战,伤亡已经上千了…… 受流言的影响,一些不法商贩开始趁机囤积货物,基本的生活物品诸如布匹、米粮之类的东西都开始涨价。朝廷下了两道旨意也没有禁止住这一股囤积与哄抢的风潮,于是,刑部每天主要的工作就变成了和不法商贩作斗争。 就在这么一股不安的气氛里,迎来了太子明德的大婚。按照皇室的传统,太子妃和侧妃是同一天进宫,只不过太子妃的十六抬喜轿由正东门进宫,侧妃的八抬喜轿由南华门进宫,而且拜堂的时候,侧妃要站在太子妃的后面。 大婚那天,我骑着“爱你一万年”一直护送着舞秀的喜轿进了南华门。一路上我一直在猜测轿子里的舞秀是什么样的心情。我刚回家那天她告诉我说,皇太后点了她待选时那种亮闪闪的眼神,在得知自己被选中做侧妃之后就没有再出现过,我想她应该是很紧张的吧,毕竟今后不但要面对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还要面对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 舞秀的喜轿消失在高大的宫门后面的时候,我怅然若失。我曾经发过誓要保护她,不让别的女人欺负她,可是如今,我却连她生活的地方都进不去…… 望着宫墙正发呆,就看见明韶和明笛两兄弟从马车里下来了,他们后面还有一个熟悉的面孔,竟然是明瑞。不是说他已经回并洲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看见我,明瑞最先喊了起来,“西夏!”我还穿着工作服呢,见了这几位王孙公子当然要客客气气地下马行礼。 明韶了然地看着我的脸色,问我:“侧妃的喜轿已经进去了?”我点点头。明瑞也凑过来细细打量我,关切地说:“脸色不太好,我听说你受伤了?如今怎样?”我赶紧说:“谢小王爷关心。西夏的伤无碍的。”明瑞皱了一下眉头,似笑非笑地说:“你干吗跟我这么客气?我这次带来了几瓶治疗外伤的好药,改天给你送去。”我再道谢。看他们的衣着打扮,自然是进宫去参加婚筵的。他们几个相貌出众,一起出现在这里,顿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我可不想这么出风头,赶紧推脱还有公事,跟几位小爷告辞。 明韶看着我,有意无意地伸出了三根指头。他这是暗示今天是初三,单日,轮到我去找他。不知道是不是我有点多心,我怎么觉得大家好像都在看我呢? 立刻就有点心虚,慌慌张张地掉头就走。身后传来明韶的轻笑和明瑞不解的声音,“好端端的,她跑这么急干什么啊?”我越发不敢回头看,跳上大黑马一溜儿小跑地回了刑部。 夜风习习,时令已经过了秋节。天气也一天一天凉爽起来。坐在树上甚至隐隐有了几分凉意。从头顶树冠的缝隙里望出去,天空中的小星星亮闪闪的,好像每一颗都在冲着我眨眼睛。 明韶穿着夜行衣蹿上树的时候,我已经躺在粗大的横枝上小睡了一觉。 “你怎么今天来这么晚啊?”我好奇能有什么原因让他抽不出身。 明韶把我的脑袋搬到了他的腿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母亲进宫去了,被皇太后留下一起用晚膳,我有点不放心,所以一直等她回来了才溜出来。”听到他说进宫,我一骨碌坐了起来,“王妃娘娘进宫有没有见到我家舞秀?”明韶点了点头,“我母亲说她进去给皇太后请安的时候,太子爷的两位妃子也在。果然还是记大人府上的小姐好品貌。”“舞秀有没有说什么?”我抓住他的衣袖,“看上去高兴不高兴?”明韶为难地说:“她又不知道我会把这些说给你听,而且是在皇太后的寝宫,哪里敢说那么多的话呀。”我叹了口气,苦命的舞秀,光是婆婆就有一大堆,还有一个刚刚被我得罪了的太婆婆。希望老天保佑,让皇太后看在太子爷的面子上,不要给舞秀穿小鞋。 “别担心她,”明韶将我搂进了怀里,安慰我说,“太子应该是很喜欢她的,因为那是他亲自选的啊。”我摇了摇头,“那又有什么用?日后他登基做了皇帝,后宫里一群一群的嫔妃,他还会像现在这样喜欢她吗?”明韶大概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搂着我的肩膀,不停地摇来晃去。 “明韶,”我坐直了身体,很认真地说,“你要想好了。如果真的娶了我,你就不可以纳妾。一个都不行。”明韶哑然失笑,伸手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尖,“怎么好端端的想起说这个?”我拨开他的手,尽量让自己显得严肃一些,“我只能有一个丈夫,我的丈夫也只能有我一个妻子。如果你要纳妾,我就休了你,另外嫁给别人。”明韶又笑了,“你如果真嫁了给我,你以为别人家的女儿还敢嫁到静王府来吗?”什么意思?好像不是什么好话啊。 “你说我是母老虎?”我终于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地扑过去掐他的两只耳朵。明韶哈哈大笑,连忙跨到了另外一根横枝上。 几只鸟雀给我们闹醒了,唧唧喳喳地飞了开去。 明韶终于按住了我的两只手,拉着我重新坐下。 “歇一会儿,别闹了。”他把我的手拉到嘴边轻轻地吻了一下,“我也有问题要问你。”我坐直身体,很认真地直视着他的双眼,暗自猜测他会问什么样的问题,问我的履历?师门?武功?什么时候嫁给他?对婚礼会有什么要求? 我的心开始怦怦直跳。 明韶拉了拉我的手,示意我集中注意力听他说话。我的脸觉得有些发热,忍不住轻轻垂下了眼睑。 “你刚才说母老虎,”明韶好奇地问我,“什么是母老虎?”啊?我愕然地抬起头,怀疑自己听错了。 明韶以为我没有听清楚,又问我:“什么是母老虎?”我的脸红了又红,不过这一回是被气的——我终于恼羞成怒,重重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他刚哎哟了一声,我又顺势踢了他一脚,恶狠狠地说:“这就叫母老虎。明白了?!” 第三十三章 这是天灾还是人祸 我的脑子里轰然一响,忽然就想起在鸿雁楼做卧底的那一夜,在严氏的院子里听到的那个声音,那个冷冰冰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冰块在撞击着水晶杯子一样,虽然悦耳却带着说不出的寒意…… “蒙城,东城四六街,齐刘氏。”纸条上只写了这么几个简单的字。我不解地抬头看看罗进,罗进正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这个齐刘氏当年是一品楼的老嬷嬷,你要打听的事,她或许知道。”他回过头,很严肃地盯着我说,“不过,你千万要小心,不可莽撞。不可打草惊蛇。”我慎重地点了点头。 “一品楼当年在中京可谓盛极一时,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突然就倒闭了。”罗进皱着眉头说,“你见到齐刘氏时或许可以跟她打听打听,是否知道其他人的下落。”他又叮嘱陈战,“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毕竟蒙城的郡守跟我们关系一向不睦。少惹是非。”陈战一脸慎重地点点头,然后看看我,说:“中京目前很需要人手来调停民事,找一个老婆婆取证,陈战一人足以。”我偷偷白了他一眼,我知道他也是嫌我冒失,怕我坏了大事。不过,他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也太不给我留面子了。 罗进似乎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莞尔一笑,说:“你老成持重,带着西夏一起去可以多指点指点她,无论她是不是女儿身,总是我们刑部的人。每个人刚加入的时候都有自身的弱点,难道你要她一直这么冒失吗?”原来这老家伙也对我不放心啊?我的感觉还真是……很受伤。 我叹了口气,虚心地说:“改。我一定改。” 我和明韶都是没有什么约会经验的人。他来找我,我们就在我家院外的大丛树上见面,我去找他,就在他家角门外面的老榕树上等着他。一来不用跑很远的路,二来这两棵得天独厚的大树都生得树干粗大,树冠茂密,躲在上面,十分清净,没有什么人打扰,可以安安静静地说话。只有那么一两次,刚好有人从树下经过,听到有唧唧哝哝说话的声音,以为闹鬼,吓得连喊带叫,反而把我们吓了一跳。 明韶来的时候,月亮刚好升到了我们的头顶。虽然是圆月,看上去却显得冷冷清清的,秋风拂过,树叶哗哗作响。 “我有事要告诉你。”我说。想到蒙城虽然不远,但是一来一回也得三到四天。 “真巧,我也有事要告诉你。”明韶把我拥进他的披风里,“你先说吧。”“我要出门一趟,大概要三四天才能回来。”我说完这句话,心里忽然就有些依依不舍的感觉。 “我也要出门一趟,大概要十天左右。”明韶叹了口气,又把下巴落在了我的头顶上,“跟舅舅的亲卫军一起去录台大营。”听他又说起了这件事,就感觉好像有只无形的手强按着我去看自己根本不愿意看的东西…… 望着枝叶的缝隙里洒落下来的淡淡月光,我的心里充满了温暖和惆怅,不禁握紧了他的手掌,无奈地想:太美好的东西总让人觉得留不住,美好的时光也好像流逝得格外快…… “忘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明韶似乎觉得我们的情绪有些低落,故意用轻松的语调说,“今天跟舅舅进宫,遇到太子殿下了。他说侧妃很惦记你,他打算过几天要宣你进宫陪陪她呢。你不是很挂念她吗?”乍听这个消息,心里只觉得半信半疑。舞秀并不是正妃,按理说她这样品级的妃子要和家人会面,除非皇帝亲自下旨或者是有皇太后的懿旨。按照惯例,即使是太子妃本人,也只能在逢年过节的大日子里才能够会见家人。太子爷这么明目张胆地让舞秀做了一只出头鸟,对舞秀来说,究竟是福还是祸?如果言官到皇帝面前指责舞秀恃宠而骄,那是不是又会掀起什么风波? 我心里患得患失,最终还是咬着牙摇了摇头,“恐怕……对舞秀不好。”明韶无所谓地一笑,“别想那么多,你是侧妃的妹妹,太子爷有权宣你进宫的。你不是朝廷命妇,不用请皇太后下懿旨那么麻烦。清蓉不就经常派人去记府接你进宫吗?”说的好像也是,我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真的没事?”“当然是真的,”明韶捏了捏我的鼻尖,很诧异地说,“我忽然发现你这个人很奇怪,有时候你粗枝大叶、冒冒失失的,有些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小事你又会左思右想,举棋不定。”今天已经不止一个人说我冒失了,我是不是应该自我反省一下呢? 自我反省的结果很令我沮丧:我还真是那样的人。 蒙城坐落在中京的西部,在中京周围的四个郡当中,它是最不起眼的一个。因为地理条件的限制,它不像戴县那样有便利的通商贸易条件。而兆郡和樊阳因为盛产水果,也在北方各郡享有盛名。相比较而言,蒙城就像站在一群盛装美人身边的丑丫头,因为没有值得炫耀的资本而变得默默无闻。 陈战和我日夜兼程赶到蒙城的时候,正是清晨时分。街道上冷冷清清的还没有什么人。我们找到了一家馄饨铺,一边吃早饭一边跟馄饨铺里的掌柜打听东城四六街。 馄饨铺的掌柜是个五十来岁、身材壮实的老人家,自称姓白。听到我们打听东城四六街,他上下打量我们几眼,说:“二位客官是刚刚到蒙城吧?”我和陈战对视了一眼,心里同时浮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白掌柜垂着脑袋,一边用双手利索地包着馄饨,一边用十分惋惜的语气说:“二位若是半个月之前来蒙城,东城倒是值得一逛。如今……”他抬头看看我们的愕然表情,摇摇头说,“失火了,连咱们蒙城最出名的上官祠堂也烧了。说起来也就是四五天之前的事,那天晚上又打雷又下雨的。后来听衙门里的人说是雷电劈倒了四六街街口的枯树引起的大火,结果整条街都烧起来了。那天晚上风大,火扑不灭,一直烧到了第二天的晌午,半个东城都烧没了。”我和陈战都放下了碗筷,陈战瞥了我一眼,目光里也是同样的疑问:是天灾还是人祸呢? 一走进东城,到处都是一片狼藉。原本可以并驾两辆马车的宽阔街道,因为路边挤满了无家可归的灾民而显得十分拥挤。 衙门的人已经组织起灾民中的一些青壮年清理火灾现场。而四六街在那一片灰烬里已经根本分辨不出了。 回中京的路上,我从头到尾把这案子想了一遍。贩卖人口一案,是由昌平夫人负责,所有的线索都归拢到了她的身上;盗窃前朝古墓一案,除了有账本做依据,根本无迹可查,这些人得手之后,恐怕是直接跟主谋来联系;而私采金矿一案却略有不同,从已经取得的证据来看,似乎是九爷一直负责,但是采矿毕竟需要有大量的人手,淘出来的金砂也需要有地方囤积,并熔成金锭便于运输。这些都需要有固定的场地,并且负责这些工作的应该都是主谋的亲信。有没有可能,这些主管都是主谋亲自派出来的,只是名义上听从九爷的命令呢? 我跟陈战说起这个想法,陈战却摇摇头说:“金矿上的头目一共有三个,一个负责押送金砂,一个负责看守金锭,另外一个负责有人提货时做好交接登记。这三个人都是九爷亲自找来的,他们连九爷的底细都不知道。”九爷既然如此受信赖,那他又是什么身份呢? 关于这个人的武功相貌,我还在落星泉牧场养伤的时候,曾经请明韶派人给容琴师傅和毒仙子送信,跟她们打听江湖中可有这么一号怪人。但是这么久过去了,却始终也没有回信。 回到中京才知道朝廷已经下了告示:焰天、大楚两国已经正式开战了。 街道上猛然间多了许多巡逻的士兵,这些士兵似乎都是九门提督特意请示了皇帝,从御林军里调拨出来防护京畿治安的。他们照例是不插手民政,除非有打架斗殴之类的事件发生。街上多了这些衣甲鲜明的卫兵,治安果然大大好转了。 但我们照样得巡街。 陈战的两个弟弟按照规定都要当兵上前线了。所以他这些天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见了谁都不说话。听刑部其他的兄弟们暗地里议论,说陈战的父亲早亡,现在家中的老母亲不是陈战的生母,陈战的两个弟弟才是老母亲亲生的儿子。现在老母亲两个亲生的儿子都要出征了,所以老母亲每看到陈战都哭个不停,而且陈战的妻子只要去劝她,她就哭得越发厉害,闹得陈战连家都不太敢回去了。 他不说话,我也只好沉默不语。 我就这么东张西望的,没有留意到一辆马车忽然停在了我们面前,一个人掀起车帘,朝我摆了摆手。 原来是仙风道骨的白胡子老头——许流风。 我和陈战赶紧跳下马背朝他走了过去,抱拳行礼,许流风笑道:“我正要去刑部,看到两位倒是省了一趟冤枉路。”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只墨绿色的锦囊递给我。 我诧异地接过来,里面原来是一块墨绿色的玉佩。 玉佩掌心大小,上面雕刻着焰天国的护国神兽:雷兽。我曾经见过雷兽的标志,禁宫城墙上常年飘着绘有雷兽图案的彩旗。这种全身漆黑、背后生有双翅、齿尖爪利的动物生有一张狮子般凶猛的面孔,一道银白色的鬃毛从额头的两眉之间一直向上延伸,一直延伸到了颈后。我始终怀疑雷兽这种奇怪的动物是人们从传说当中虚幻出来的,和我们那个时空里的龙、凤属于同一个性质。但它不仅仅是护国神兽,更是王室的标志,所以尽管我心里存着疑惑,倒也始终没敢胡说八道。 用雷兽的形象做的佩饰,是只有皇族的人才能够佩戴的。更何况我虽然不懂玉,但是光看它的色泽质地也能猜到是一块稀世美玉。 我疑惑地抬头去看许流风,他只是捋着胡子笑了笑,“这是太子爷赏的玉佩。你拿着这个可以随时进宫去探望你姐姐。”停顿一下,他像补充似的说了一句,“侧妃淑良贤德,深受太子爷嘉许。这也算是给侧妃的赏赐。”我微一犹豫,赶紧道谢。心里虽然多少有些惴惴不安,但还是欣喜的成分更多一些。看来舞秀果然更得宠,她的一番痴心也总算没有付之流水……转念又想:有了这玉佩,不论她有什么事,我都可以及时地出现在她身边了…… 许流风交代完了注意事项,就坐着马车离开了。目送他的马车离开的时候,我注意到路边一个穿着红色裙衫的女人正一脸专注地打量我。 这个少妇打扮的女人大概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相貌十分艳丽,而且穿着红色的衣衫,所以吸引了很多路人的注意。她身边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的使女,手里捧着一篮子香烛刀纸之类的东西,看样子好像要去扫墓的样子。这个女人我看着也有几分眼熟,一时之间却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正要转身走开,就听她喊了一声:“小清!”听到这一声小清,我忽然想起了她——当年鸿雁楼里的头牌红梅姑娘。 我疑惑地回头打量。还真的是她,身材胖了一些,但是看上去却更增添了女人成熟的韵味,眉眼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红梅姐,真的是你啊?”我走过去,上下打量她,“没想到你还在中京。”红梅也在打量我,听见我说话,唇边浮起一个戏谑的浅笑,“你就算想到了又能怎样,没听说谁家的大闺女没事还能找到青楼去探望故人的——我这才真是没想到,早就听说咱们中京出了一个本领高强的女捕快,没想到就是你。真真是让人刮目相看了。”我看看她的装扮,疑惑地说:“红梅姐,你现在……”红梅自嘲地笑了笑,“我么,还在鸿雁楼呢。玉姐让人赎了身回青城老家去了。我现在就做着楼里的管事,我这样的人,也只能这样走一步看一步了。”我也叹了口气,“我也在中京,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红梅赶紧摇手,“你现在可是官身。”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瞟了一眼使女手里的篮子,没话找话地说:“姐姐这是给什么人烧纸啊?”红梅说:“今天是昌平夫人断七的日子,我们楼里的姐妹都要去给她烧点纸钱,安送她上路呢。”这话听得我一头雾水,“你们跟她非亲非故,而且她可是朝廷的重犯……”红梅又赶紧摇手,“小姑奶奶,这话这会儿可不能说。在我们这一行里头都供着她呢,而且她也是我们鸿雁楼的姑娘,不沾亲也带故呢。”这是不是跟原来青楼女子供奉梁红玉是一个意思呢?希望这些出身于风尘之中却终于荣华富贵的前辈们能保佑自己也有个好归宿吧。不过她最后一句话却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昌平夫人,她当年不是在一品楼吗?”红梅撇了撇嘴,“这里头的事,你当然是不清楚的啦。她当年是在鸿雁楼落脚,后来才被主子卖到一品楼去的。不过这些事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我的脑子里轰然一响,忽然就想起在鸿雁楼做卧底的那一夜,在严氏的院子里听到的那个声音,那个冷冰冰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冰块在撞击着水晶杯子一样,虽然悦耳却带着说不出的寒意…… “你怎么了?”红梅惊讶地看着我。 我摇摇头,“红梅姐,鸿雁楼的主子到底是什么人?”红梅摇摇头,解释说:“小清,我不是故意瞒你。实在是我也不知道。我上面还有大管事呢。主子有什么命令都是他来传达。”大管事,应该是那个跟在“他”身后为严氏求情的人吧。 我放松下来,故意不屑地撇了撇嘴,“干吗搞这么神秘啊?又不是见不得人。”红梅拍了拍我的手臂,自己也笑了,“虽然不是见不得人,但是有钱有势的人让人传出去是靠这一行发家,总还是不好啊。”我正想着怎么套出大管事的底细,陈战却在远处不耐烦地喊我,“西夏!”红梅赶紧说:“不耽误你了,你若是真不嫌弃,就找时间来看看我。咱们再叙。”我赶紧点头。 第三十四章 毕竟是官身不自由 我摊开手掌把那块玉佩举到老爹的面前,老爹一眼看到它,身体竟然不由自主地震动了一下,随即惊骇地抬头问我:“你是哪里得来的?!” 罗进垂着头,默不作声地走来走去。我的眼睛看得都要花了,他才停下来对我说:“从昌平夫人到鸿雁楼,从鸿雁楼到二王爷,说来说去不过是假设。我们并没有任何实际的证据。”他的目光在我和陈战的脸上扫来扫去,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我还没有说话呢,就听陈战有些丧气地说:“查不查的,有什么用?昌平夫人这只替罪羊已经死了。现在不管查出什么,都可以往她身上推。何况,真要是他的话,又怎么会留下证据让我们查到他的身上去?”这一点我也想到了,再不济也可以往身边的亲信身上推,回头领个督下不力的小罪名。我说:“我倒觉得,有一点非常关键,金银究竟都派了什么用场?那可不是小数目。”我都想到了,罗进自然早就想到了,但是他只是皱着眉头不停地来回溜达。 八年前鸿雁楼的案子就是因为查到了二王爷的顺隆当铺而搁浅,只斩了一个严氏。这次好像又是一样。如果主谋真的是二王爷,那么这么多年下来他秘密地囤积了多少钱财?就算他嗜金成癖,他的俸禄加上先皇的赏赐、自己的田庄、私产也足够他挥霍了…… 先皇留有五子,长子就是当今的皇帝陛下。二王爷庆谨贤,六王爷庆谨端、七王爷庆谨臻和九王爷庆谨颐。其中皇帝和六王爷同是皇太后所出,二王爷的母亲原本是一位普通的宫女,后来因为生下了皇子,母凭子贵被封为了贵人。七王爷和九王爷的母亲是南丸国的公主,也是地位仅次于皇后的一位贵妃。 几位王爷当中,只有六王爷和九王爷封了亲王。但是九王爷,也就是明瑞的父亲显亲王却不知为了什么事,被贬回自己的封地并洲。坊间都传说这位显亲王和皇帝陛下的关系不怎么亲厚…… 而居住在中京的三位王爷里面,除了六王爷摄政,二王爷和七王爷都十分低调,很少在朝堂上露面。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 “今日所说之事,谁也不许透露出去一个字!”罗进郑重其事地盯着我和陈战,“而且此事到此为止,剩下的交给我。你们谁也不要再过问了。”我不甘心地看看陈战,他只是无奈地点了点头。 “西夏!”罗进很严厉地看着我,“特别是你,千万不可擅自行动!更不可到鸿雁楼去见红梅姑娘!”他看着我的神色格外的郑重,我心里虽然有些不服气,却也很快想到,如果有人知道我几年前曾在鸿雁楼打杂,又知道我真实的身份,就不难想到我是去干什么,那样一来我的处境就好像有点不妙了……想到这里,心里竟打了个冷战。 晚上换衣服的时候,又看到了许流风送来的那块玉佩。 玉佩拿在手里,手感沉沉的,凉凉的,柔润得好像能挤出水来,浓艳的绿色好像一眼深不见底的水潭。虽然许流风说了这是太子爷对舞秀的赏赐,我心里还是越想越不安。 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去书房问问老爹。 没想到进了书房才发现两个娘也都在,正跟老爹商量着新年的时候要买什么东西打点宫里。按照原来的旧例,这些事都是由宝福和福嫂去张罗的。但是今年因为东宫里有了个舞秀,他们自然加倍小心起来了。 我摊开手掌把那块玉佩举到老爹的面前,老爹一眼看到它,身体竟然不由自主地震动了一下,随即惊骇地抬头问我:“你是哪里得来的?!”没想到老爹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倒让我吃了一惊。反观两个娘,一脸诧异的表情,好像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今天巡街的时候,遇到了太傅许流风,”我说,“他正要去刑部衙门找我。这样东西是他给我的,说太子爷赏赐舞秀,让我拿着这个随时进宫去看她。”大娘立刻喜上眉梢,小娘亲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太子爷对咱们家的秀儿真是不错,大姐,这下您可放心了吧?”大娘念了声佛,才笑眯眯地对我说:“你去看她的时候,干脆把她的那只猫带去吧。她临出嫁的时候一直说舍不得它。”我是跟师傅游历回来才知道舞秀养了一只猫的。那只猫大概有两岁,皮毛是灰色,在舞秀的关照之下长得极肥,每天的基本活动就是随着光照的角度不同,懒洋洋地从一个花盆挪到另一个花盆,最大的特点就是好吃懒做,唯一的优点就是脾气极好,怎么揉搓它也不会生气。舞秀叫它“小香”,我管它叫“加菲”。 老爹从我手里接过了玉佩仔细地打量。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眼神却越来越凝重。 我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爹,你是不是担心太子爷这样做会让舞秀招嫉?”老爹没有说话,只是神色复杂地把玉佩递还到我手里。 大娘心满意足地说:“只要她好,我这当娘的也就放心了。不过潮儿说得也是,毕竟太子妃是韩家的人,如果真的惹恼了韩家,老爷,他们会不会对秀儿……”老爹没有回答她。小娘亲连忙劝慰她说:“秀儿福大命大,难道你还盼着她不受太子爷的宠爱吗?”老爹好像在想别的事,而且是不太妙的事。我看着他拧在一起的眉头,心里忍不住又打起了小鼓。大娘和小娘亲也发现了老爹的异样,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都围拢了过来。 老爹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后天潮儿不用去衙门,正好可以去看看秀儿。你们要带什么东西赶紧回去准备。”这话,好像是在故意打发她们……我看着两个娘急急忙忙往外跑的样子,心里还真有点好笑。 “潮儿,”老爹好像也恢复了常态,指了指书案前面的绣墩让我坐下来,“进宫要速去速回,不可停留过久。”他看了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你现在毕竟是官身,朝中很多人都知道你的真实身份。离他们夫妻尽量远一点,不要让言官抓住把柄,说太子结交外臣。”老爹的话让我心里多少有点不服气,我去探望舞秀的时候,又不会以西夏的名义进宫,跟太子结交外臣怎么能扯上关系呢,再说我只是微不起眼的六品武职,太子要结交我这种外臣,谁会相信啊?不过老爹的表情很严肃,让我不敢反驳。 “还有,”老爹皱着眉头,好像说话说得很费劲,“还有就是,你进宫之后,一定要把玉佩交给秀儿,请她设法交还太子爷。她要想见你,请个公公出宫来接你就可以,不需要让你拿着这价值连城的东西。”“价值连城?”我好奇地举起了玉佩,映着烛光,玉佩深浓的翠色里隐隐透出一抹浓艳得化不开的魅惑,幽冷的光泽也随着烛光晃动,仿佛一汪碧水在那里荡漾。 “记住我的话,见了秀儿,一定要让她想法子还回去。”老爹的神情语调都是少见的严肃,说到这里却又忍不住沉沉地叹了口气,“爹最怕的,就是你惹了麻烦自己还不知道……”我还没见过老爹这么严肃地跟我说过话,赶紧点头答应。 我本来打算把加菲塞进一只竹篮里,然后盖上盖子提进宫里去的,没想到这只大肥猫对狭窄的空间竟然有恐惧症,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来垂死挣扎。我费了好大的力气也没能使它就范,最后,只得扔掉盖子,由着它把肥肥胖胖的大圆脑袋伸出来东张西望。除了不让把它关起来,一路上它倒也老老实实的。 没想到一见到舞秀,它立刻就从篮子里跑了出来,娇声娇气地钻进她的怀里,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气得我忍不住踢了它一脚。舞秀连忙把它抱开,又喊来宫女带它去洗澡。 舞秀穿着样式繁琐的宫装,一头长发梳成了端庄的发髻,上面戴了好些名贵的首饰,看上去竟然很有几分贵夫人的风范了。我围着她转了一圈,忍不住问她:“脑袋上天天戴这么些东西,沉不沉啊?”舞秀只是很优雅地笑了笑,全然不把我的挖苦放在心上。 “怎么样啊?”我也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过得怎么样?他们对你怎么样?那个大老婆有没有欺负你?”舞秀赶紧用手捂住了我的嘴,神色有些恼怒,“阿潮你正经一点。这里可不是乱说话的地方。”我拉开她的手,压低了声音说:“全天下都知道太子爷宠爱侧妃。你这么紧张干什么?”她的脸色一红,反问我:“你从哪里听来的?”我白了她一眼,“几天没见,你还真学会韬光养晦了。明韶说过,还有……这个东西。”说着我把怀里的玉佩取了出来递给她,“这可是太傅亲自给我的,说太子给你的赏赐,让我可以随时进宫来看你。”“明韶?”舞秀没有去看玉佩,反而被这个名字吸引了,“不就是静王府的小王爷吗?听说他也要随楚德元帅出征了。你什么时候和他这么熟?”我赶紧抓起桌子上的热茶来喝,“你别乱想,什么熟不熟的……”舞秀一脸了然的笑容,狡黠地反问我:“我乱想什么啦?”我又觉得脖子后面开始冒汗了,赶紧把手里的玉佩塞进她的手里,“这个,老爹说让你想法子还给太子爷,这么贵重的东西起个腰牌的作用实在太……大材小用了。你要是想我了,就派个人出来接我不就行了吗?”舞秀一拿起玉佩,整个人都好像变得僵硬了。怎么她的反应跟老爹一个样呢?我诧异地推了她一把,“姐?”舞秀的身体抖了一下,“这是……太傅给你的?”我点点头:“就是那个白胡子的怪老头。”舞秀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玉佩,幽冷的玉色映得她手指都仿佛半透明了似的。 我看看外面的天色,拍了拍手站了起来,“爹说了,让我没事别总往你这里跑,你自己多保重吧,真有什么事,你派个人出来告诉我一声。白天我都在刑部……”舞秀却一把拉住了我,然后又把玉佩放回了我的手里,“这个……我是不能收下的。真要还也得你自己请太傅来还。”她心事重重地看了看我,又说,“三妹,你别生我的气。这里头……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儿……我……做不了主……”她的样子让我也开始有些发愁了,“我只是个六品官,哪有机会见太傅啊?再说,太傅也说了,这是太子爷对你的赏赐啊。”舞秀垂下头,眉梢眼角却浮起了一点轻愁。 我心里有些不安,忍不住伸手搂住她娇小的肩膀轻轻摇了摇。她却误会了我的意思,抬起头很勉强地笑了笑,不露痕迹地转开了话题,“你是不是很担心明韶小王爷?”听她问起了明韶,我还真想起了另一个问题。我凑到她的耳边,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说:“问你个问题啊,一般来说,离别的时候,女子要送什么样的礼物给……”舞秀笑了,但是转眼看到我瞪眼的样子又拼命地忍住,一本正经地点着我的鼻尖说:“当然是自己绣的手帕、香包之类的喽。”我的脸立刻垮了下来。这些我都不会。我带着残存的希望反问她:“没有别的啦?”舞秀又想了想,“应该都是很贴心的东西——比如说自己的头发。”我忍不住抖了抖肩膀,“太肉麻了吧?”舞秀掩口而笑,而我则在她的笑声里落荒而逃。不得不承认,被别人看出自己的秘密,这种感觉很……很……总之有点别扭,又有点……有脾气却无处发泄的感觉,浑身都很不自在。 我低着脑袋往外窜,带我进宫的那个小太监自告奋勇地要带我走一条直通南华门的近路:从御花园的一角,靠近冷宫的地方穿过去。 我们刚走到一丛浓密的竹楠树丛旁边,就听到树后传来一个清冷的男声,“既然如此,此事你就不要再插手了。”我的心猛然揪紧,刹那间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鸿雁楼严氏的院子里,浑身上下立刻像浸到了冷水缸里一样。那个声音——冷冰冰的、听起来好像冰块在撞击着水晶杯子一样的声音,虽然悦耳却带着彻骨寒意的声音……那个我始终也没有忘记的声音…… 此刻就近在咫尺。 我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不能动弹,一颗心怦怦跳个不停,耳边只听见树丛后面的脚步声一前一后渐渐远了。 “记姑娘,”带路的小太监奇怪地看着我,“您哪里不舒服?”我定了定神。是小时候那次邂逅留给我的印象太过于恐怖了吗?就像从小被驯的人用绳子绑在小木棍上,怎么挣扎也挣扎不开,后来长大了,虽然力气足以挣脱那绳子,但还是遵从幼年时的记忆,认为自己无论怎么挣扎也会挣扎不开——我现在是不是就是这种情况? 我揉了揉鬓角,勉强笑了笑,“没什么,大概走得急了。”小太监看了看脚步声消失的方向,纳闷地说:“真奇怪,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到御书房走这里可不是近路。”我的心又是咚的一跳,连声音都忍不住颤了起来,“他……到底是什么人?” 第三十五章 坚守的到底是什么 自从罗进告诉我皇帝将私采金矿的案子移交内廷开始,我就有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但是事情的发展还是远远地超出了我的意料。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脸色不好,小太监很奇怪地瞟了我一眼,才慢吞吞地说:“是兵部统领韩盛韩大人。”我愣愣地看着小太监,反问他:“韩大人?”小太监点了点头,“没错,是韩大人。”我在心里反复念叨着韩盛的名字。这个人我略有耳闻,听说他出身寒门,少年从军,因战功而升上了兵部统领的职位,而且为人耿直,跟朝中任何一派都没有过深的瓜葛……怎么会是他呢?这跟我预料之中的答案相差太远了。 难道是时间太久,我的记忆出了问题…… 一路上翻来覆去地只顾想韩盛的事,不知不觉已经到南华门,眼角的余光瞥见几个穿着盔甲的人迎面走了过来。小太监正要领着我回避,就听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喊我:“西夏!”我紧绷的神经在乍然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奇异地松弛下来。 果然是明韶。 我忽然发现,似乎我每一次需要一点力量来支撑自己的时候,他总是会很及时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穿着银白色的盔甲,英姿飒爽地站在阳光下,脸上的笑容和身上的盔甲都散发出耀眼的光彩,让人难以直视。就在我还在发呆的工夫,他已经三步两步跑到我面前了。 “你怎么在这里?”他的目光从我的脸上扫过,在我的皮肤上留下了一串灼热的印记,“是看望侧妃吗?”我点点头,迎着他的目光,只觉得满腹的话要说,但是这里……分明不是说话的地方。 明韶的手伸了过来,又缩了回去,“我和舅舅今天刚回来,晚上我去找你。”我点点头。明韶依依不舍地转身回到了楚德元帅的身边。 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楚元帅,第一印象只觉得他长得很高大,四十来岁的年纪,有一双犀利如鹰的眼睛。看到我向他行礼,他只是略微挑起了嘴角,露出一个极轻浅的笑容,然后就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明韶冲我一笑,也赶紧跟了上去。 在看到明韶后,因韩盛而在心里激起的不安在不知不觉间烟消云散了。我在宫门外站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先去找罗进。 罗进听了我的叙述,却只是摇了摇头,“西夏,私采金矿的案子,皇帝已经下旨转交内廷来处理了。你我都无权再过问。”按照焰天族的惯例,只有涉及后宫的案子才会移交给内廷,由皇帝陛下的一组亲信来处理。疑犯昌平夫人虽然身份高贵,但也不能算是皇族啊。 看到我疑惑的表情,罗进只是摇了摇头,“我见过太傅了。他说,朝中恐怕要起大风波了。听他的意思,恐怕皇帝陛下已经有了决断。旨意就在这几天了。”我心里咚的一跳,又听罗进喃喃自语:“韩盛?这个人可不简单啊……”“他跟左丞相韩高是否同族?”我好奇地问他。 罗进却摇了摇头,“这个……就没人知道了。我只知道韩盛出身寒门,最初曾经做过显亲王的家将。倒真是由二王爷举荐才进了兵部……不过,他和二王爷并没有什么私交。听说这个人一身武艺倒是十分了得……”我的脑袋又开始嗡嗡作响,韩盛是显亲王的家将,那他在中京的所作所为究竟会不会牵连到远在并洲的显亲王?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明瑞爽朗的笑脸,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似的,有点喘不过气来。我感觉自己像一个钓鱼的人,安坐在自己熟悉的池塘边,放下了自己熟悉的鱼饵,但是却钓上来一串自己完全不认识的怪物…… 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了。 因为韩盛的事,从刑部衙门出来,我多少有些心神不定。 回到家之后,老爹听说舞秀让我把玉佩还给太傅,也不知道是生她的气,还是生我的气,也沉下了一张脸。这事闹得我也心烦意乱,暗中发誓再见到那个白胡子的怪老头,一定要让他吃点苦头。 就这么心烦意乱地一直到了晚上,我偷偷溜出来,爬上了我家院外的那棵大丛树,心情才慢慢平静下来。我记得原来看过的电影里,约会的时候都是男士抓耳挠腮地等着女主角出现,怎么到我这里正好反过来呢,几乎每次都是我等他…… 头顶的枝叶一阵沙沙响,明韶轻巧地落在我面前的横枝上。 “等久了?”他的眼睛在稀疏的光影里波光闪动,声音里更是透露出让人无法抵抗的温柔。我就知道他会使这一招:先把我迷晕,然后让我无法追究他总是迟到的事实…… 还没等我想出对策,这双温暖而有力的手臂已经把我拥进了他的怀里。我的脑袋又开始昏昏沉沉的,仿佛什么也不能想了。他的怀抱里散发着让我沉迷的气息,好像是我千百年前就筑在这里的一个巢,再熟悉不过,再安心不过。 明韶把我的手拉到他的唇边,在掌心里印上了一个轻吻,“你知道舅舅怎么说你?”我懒洋洋地摇摇头。心里想的是:怎么说都行,反正我也不是嫁给他。 明韶似乎猜到了我的想法,发出了一声轻笑,“他说你脑后有反骨。”我不禁一愣。这倒是我万万想不到的一句评语。我不禁问他:“没说别的?”明韶又笑了,“有啊,舅舅还说你生错了人家。”我好奇心大起,这位楚元帅倒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问他:“那楚元帅有没有说我应该生在谁家?”明韶似乎觉得这些话很有趣,笑着说:“当然是生在他家喽。他说可惜了你一身的好功夫,照他的看法,最适合你的地方应该是——战场。”我又是一愣。他这么说我是因为我的功夫好吗?可是我的理想就是做个执法先锋啊。行军打仗我是一窍不通。再说,上战场恐怕比我当捕快还要困难吧,毕竟军队是很排斥女性的。即使是元帅本人出征的时候,也不可以带家眷…… 明韶轻抚我的头发,柔声说道:“我已经跟明瑞打过招呼了,你有什么事,他可以帮上忙的话,你尽管去找他。”一提到明瑞,我的心又是咚的一跳,“明瑞,他怎么不跟你们一起出征?”明韶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地说:“他……其实是皇帝扣在手心里的人质。有生之年,是不能离开中京的。”我怔怔地望着明韶的侧脸,这又是一个出乎我意料的答案。 明韶微垂着眼睑,语调里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伤感,“九王叔当年不知道为了什么事被贬回了自己的封地,明瑞却被留了下来,一直寄养在我家。没有皇帝的手谕,他不能离开中京。长这么大,也只有上个月九王叔病重,皇帝才批准他回了一趟并洲。”我从混乱的思绪里抓住了一根线头,“显亲王现在是在并洲?”明韶摇摇头,“九王叔已经被皇帝的亲兵接了回来,现在在戴县的行宫里养病,明瑞还是住在我们府里。”这是我头一次知道明瑞的私事,心里不禁对这个明朗的大男孩充满了悲悯。万一显亲王……朝廷又会怎样处置明瑞呢? 这个问题,恐怕明韶也是不能回答的了。 自从罗进告诉我皇帝将私采金矿的案子移交内廷开始,我就有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但是事情的发展还是远远地超出了我的意料。 三天之后,皇帝在宫中宴请皇叔,也就是先皇唯一的弟弟容晟亲王。据说是给这位隐居在戴县别院的老亲王过寿。但是那一夜禁城周围布满了戒备森严的御林军,还没有入夜,全城就戒严了。整个中京都沉浸在不安的气氛之中。 第二天,朝廷连下了两道安民告示。第一道告示是说在容晟亲王的寿筵上有刺客行凶,显亲王被刺客当场刺死。因为救驾有功,皇帝特意赏赐其长子明瑞袭亲王衔,准许即日扶显亲王的灵柩回封地并洲。 第二道告示是圈禁二王爷庆谨贤。罪名是“渎职”和“对皇太后大不敬”。 同时从宫里传出消息说,三天之后就是太傅选定的黄道吉日。录台拜相之后,楚元帅就要带着大兵出发了。 我的思路一时间难以从显亲王遇刺和二王爷被圈禁的事件中理出个清晰的头绪,但是我也知道,不论显亲王和二王爷是否蓄意谋反,这个节骨眼上,朝廷必然不会大肆声张。至于显亲王当年的家将,今日的兵部统领韩盛,却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下落。 而且,全国上下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被录台拜相的事情吸引住了视线。两位王爷的事就好像两个微不足道的泡沫,只不过浮在水面上打了个旋,很快就在全国老百姓空前高涨的爱国狂潮中被吞噬了——没有引起丝毫不必要的混乱。 我不得不佩服皇帝陛下精心的安排。而且我怀疑这么精密的计划很有可能是出自那个白胡子的老狐狸许流风之手。我倒是很想知道,那大笔的金银到底追回来没有,毕竟打仗是很耗银子的事……不过,事情既然由内廷来处理,显然皇帝陛下已经把它定性为皇族的私事了。我这么个六品小官恐怕这辈子也摸不着真相。 来到这个时空之后,我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皇权的分量之重。 “它”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而且永远是正确的;“它”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它”对于一切的事情都拥有最终解释权,而且还不必跟任何人解释;“它”可以操纵任何人、任何事,让你死就死,让你生就生…… 忽然之间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让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了些许的不确定,我有点拿不准自己坚守的到底是什么了…… 我现在所做的一切,真的是在实现着我的理想吗? 自我反省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因为我也像所有的人一样,一颗心被录台拜相的事情整个给填满了。 拜相的仪式就在正东门外的祭台上举行。仪式十分冗长,皇帝陛下亲自上香,宣读祭天的告文,然后宫里的乐师演奏出征的乐曲,最后,楚元帅上祭台,从皇帝的手里接过帅印,再发表一番就职感言…… 我和刑部衙门所有的兄弟都穿上了簇新的制服,在大元帅的必经之路上巡逻,御林军主要负责防守禁宫安全,市井间的安全由我们和录台大营里特意调拨来的一队精兵共同负责。一大早我们已经在街道两侧拉起了警戒线,防止老百姓因为情绪失控而引起混乱。不过还好,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们虽然一个个眼冒精光,但是看上去倒还算有序。 尽管已经到了秋天,空气里却流淌着一股热辣辣的东西。 从很远的地方忽然传来了三声炮响,隐约的军乐声里混杂着百姓的欢呼,而且一浪比一浪更高。我也情不自禁地随声望了过去,最先出现在街道尽头的是由百名精兵组成的仪仗队,个个都骑着高头大马,手中擎着绣有雷兽的各色彩旗。一对一对地从我们眼前走过,晃得人眼花缭乱。 仪仗队走过之后,又是六对彪悍的骑手,手中都擎着楚大元帅的帅旗。然后出现在我视线里的,就是那个说我“脑后有反骨”的威风凛凛的大元帅。秋天的阳光下,他的盔甲反射出耀眼的光彩,宛如从天而降来保佑焰天国的战神。 他身后不远就是明韶。 明韶几乎在我看见他的同时也看到了我,眼睛里的焦虑也在对视的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温情,深沉如海。他就那么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看,右手轻轻地按在自己的胸口…… 我的视线忽然就有些模糊起来,他离我越来越近,我却反而什么也看不清楚了。身不由己地催动大黑马,想跟着队伍一起走。 有人拉住了我的胳膊,一个焦虑的声音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喊了起来,“快去后城!”我茫然地回头,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去好像是陈战,他看到我的瞬间也是一愣。但是就这么一分神,我的明韶已经看不到了。 眼前是无数衣甲鲜明的战士,每一个都像他,每一个都不是他。 第三十六章 我的年少不能轻狂(番外明韶) 我的确是失了常态了,我从来也不曾想过要用这样的方式来逼着她面对我。当我终于把她紧紧地拥抱在怀里,享受那掺杂着忧伤的甜蜜时,心里涌起的不是满足,而是加倍的伤感。 沉睡中的我忽然间惊醒了。不知是因为做了梦,还是被什么声音所惊动。 眼前一片漆黑,似乎还不到三更天。 侧耳倾听,周围都是兄弟们均匀的呼吸,帐篷外面隐隐传来巡逻的士兵整齐的脚步声。除此之外,就是千篇一律的风声。呜呜咽咽,好像很多鬼魂在哭。 这样的风声最初会让人有种心烦意乱的感觉,但是慢慢也就习惯了。因为除了风,这里还有太多的东西需要迅速地去习惯,比如:疲劳、寒冷以及对于死亡的恐惧…… 开往前线的大军一过了并洲,眼前就只有一望无际的荒原这一种景色,再过一个月这里就要开始下雪了。漫长的冬天在这里持续的时间超过了全年的二分之一。 岐州,这是个很少见到绿色的城市,我从六岁起就生活在这里。这里的几乎每一寸土地我都能闭着眼睛摸到。我喜欢这里一望无际的开阔,喜欢这里晴天时蔚蓝如海洋般的天空,甚至也喜欢这里狂风肆虐的坏天气。 舅舅曾经说过,真正的男子汉会爱上这个地方。因为我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被焰天国好男儿的热血浇透了。在我所见过的好男儿里,排在第一的,就是舅舅。尽管他很少露出笑容,尽管我十二岁那年偷了他的腰牌,和后城里几个同龄的孩子溜出城去界河游泳,被他捉回来之后,当着全军将士的面绑在旗杆上毫不留情地抽鞭子。我还是觉得,他是一个真正的好男儿。 他对于我,是比父母更亲近的人。他教会了我很多的东西:克己、坚忍、服从以及对于自己姓氏的忠诚…… 每隔几年我都会跟随舅舅回中京述职。因为适应了岐州,我总觉得难以适应在中京的生活:人太多了,无论什么时候出去,街上都是人,他们走路的样子松松垮垮,神态过于闲适。而岐州的街道上,永远只能看到行色匆匆的军人。即使是在后城,那里的老百姓也都是来去匆匆,很少有人会在茶馆或酒楼里消磨掉整个下午。 不知道他们是因为习惯了在战争的缝隙里争分夺秒地储备下一次战争所需,还是因为岐州没有中京这样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我曾经以为我永远也适应不了中京那样悠闲的生活。 但是此刻,我却深深怀念起中京来。 我在黑暗中又摸到了怀里的那一枚飞刀。即使闭着眼睛我也能在脑海里无比清晰地描绘出它的每一个细节。黄铜吞口,刀身轻薄锋利。为了携带方便,我给它配了一个铜制的刀鞘。因为一直贴身收藏的缘故,它显得很温暖,让我不由自主地就联想起从她那双倔强的眼睛里不经意间流淌出的温情。 忍不住又回想起明瑞和明笛拿着这把刀跑到我面前时,那种等着看好戏的表情。其实那天他们来之前,清萍已经把禅山上发生的事都告诉我了,我当时是怎么反应的已经忘记了,大概有些吃惊吧,想不到世间竟有这么多泼辣的女子。 毕竟那时还没有把西夏和记舞潮联系起来。 临西草原是我印象之中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地方了。几年前曾经跟随我的师傅去过一次,那一次族长拜托他从铁龙族那里买到了一批良种骏马,他们是马背上的民族,对于马匹的热爱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而这一次的交易,除了马匹还有一些兵器。 很难想象我的师傅会如此认真地去做这样琐碎的事,但是他却总是说,他所做的事赢得了两个民族的友谊,值得。我一直搞不懂他的想法,但是听上去也有道理。 他是我初次到达岐州那年认识的,我还记得他见我的第一面就摇头说:“这孩子虽然聪明,但是身体太弱,学武恐怕……”舅舅却说:“当真学无所成,人家倒要说是你这师傅没有真本事了。”师傅的弱点就是经不得激将,就这样收下了我,学武的经过既不比别人更艰苦,也不比别人更顺利,却有个好处,就是每年都有那么一两个月可以跟着他天南地北地跑。这样乱跑,或者说游历的直接后果,就是跟着他认识了很多的朋友,包括临西族和铁龙族的族长。 不过,认识西夏仍然是意外中的意外。 古丽塔是临西族族长最年幼的女儿,有些小姐脾气——像清荭。对于清荭,我只要不理睬她,用不了多久,她就会自作聪明地给自己找个台阶灰溜溜地离开。 但是那天,古丽塔似乎喝了点酒,这一招对她有些不灵验了。我看着她红艳艳的小嘴说个不停,脑子里却在绞尽脑汁地盘算该怎样打发她走……直到刺啦一声撕开袍子的异样声音重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才意识到沉默给我带来了什么样的大麻烦。 西夏就出现在那个时候。 她当时那一副笑嘻嘻玩世不恭的模样还真是让我松了一口气。我听着她和古丽塔煞有介事地胡说八道,忍不住就想笑,觉得她真是个有趣的少年。 直到她懒洋洋地把胳膊支在我的肩膀上。 从她的身上,传来一阵淡淡的香草味道,虽然清淡却让人有种甜蜜的感觉,那样的味道绝对不会出现在一个男子的身上。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扮男装的人,也许是出于好奇,我开始认真地打量她。 她的脸型不是传统美女的纤瘦,而是轮廓优美的饱满,眼睛也和我所有见过的女人都不一样,它很大、很圆、很灵活,看人的时候仿佛永远都那么神采飞扬。如果按照我从小得来的概念来衡量,她应该不算是个美丽的女子。 我得承认,这问题确实让我困惑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一直觉得像母亲那样才可以说是美人:无论出现在任何场合都举止端庄,梳着整齐的发髻,永远衣着得体。 西夏显然颠覆了我对于美女的概念,因为她永远是动态的。她不安静,不文雅,而且不懂得克制自己的情绪:兴致好的时候,她像她珍爱的那匹黑马一样精神百倍,兴致不好的时候又懒懒散散的。但是无论她呈现出哪一种面貌,都好像再自然不过,而且会让看到的人也感觉再自然不过。我猜也许每一个看到她的人,都会在心里不自觉地把她归拢到像风、云、彩虹这种属于大自然的一类里去。 至少明德有一次就十分感慨地说过,“这女人给人的感觉很奇怪,就好像你面前突然之间刮过的一阵风。虽然能感觉到,却又偏偏看不清楚。” 看到西夏的身影果断地跳上那匹发狂的野马,我对她真的有了一种刮目相看的感觉。原来女子也可以这么勇敢,可以这么的——英姿飒爽。 那天,从冰冷的莲花湖里钻出来,第一眼看到她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看到她眼睛里瞬间闪过的一丝脆弱,心里突然就有了一种想抱抱她的冲动。 离别的前夜,她又喝醉了。我素来讨厌人醉酒,但是西夏不同。她醉了的时候,流露出来的不是轻浮,而是沧桑。那是一种与她的年纪不相符合的沧桑,就好像一个孤单的旅人独自跋涉了很远的路,无意中又回忆起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伤痛一样。 那一夜,在清冷如水的月光下,西夏唱了很多奇怪的歌,有一些我甚至听不懂是哪里的语言,只觉得听起来缠绵悱恻,让人无端地感到忧伤。 我到现在还记得她唱过的那一首《菊花台》,但是好像跟菊花没有什么关系的歌。在离开临西草原的路上,我脑海里翻来覆去的就是那两句歌词:……梦在远方化成一缕香,随风飘散你的模样…… 一直以为和西夏的一场相识,最终会像梦一样在岁月里飘散……毕竟,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姓氏,没有忘记过自己的身上背负着怎样的责任。 我成长的过程中被倾注了太多的关注。所以,我的年少时光——不可以轻狂。 因而,当我倚着福烟楼的栏杆,在中京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又看到那张顽皮的脸时,竟然有了刹那间的恍惚…… 真的是她吗? 西夏要当捕快的消息让我多少有些意外。原本以为她做一个仗剑走四方的游侠会更合适一些。不过,和随后父母告诉我的事比较起来,她要当捕快的事就显得没有那么令人惊讶了。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他们把我叫去了书房。两个人都显得心事重重。 “我们曾经跟你说起过定亲的事。”母亲忧心忡忡地和父亲对视一眼,然后像下定了决心似的跟我说,“不过,这个女子……这个女子现在提出了退亲。”看到我惊讶的表情,父亲又说:“这位姑娘要以西夏的名字参加刑部的考试。我和你母亲商量过了,我们都认为这样的一个女子不合适做静王府的王妃。”最初的震惊过后,我迅速地背转了身体。我不愿意让他们看到我眼里掩饰不住的……震惊和惊喜。她竟然就是——记舞潮?!一瞬间,我甚至怀疑是冥冥中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听到了我心底里不敢对自己承认的渴望,而将这一切都变成了我面前触手可及的真实…… 书房里笼罩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沉默。 他们在等待我的回答。而我,我却不知道该怎样对他们表达我的想法,在他们已经明确表示了对她的不满意之后…… 不得不承认这个消息让我的心里充满了矛盾。 我习惯了按照长辈们的意愿来行事……但是这一次,这个人是……她。一切自然就有些不同了……如果我不同意退亲,对于他们来说,算不算是一种顶撞呢?我从小就是让他们引以为傲的儿子,我不能想象因为我的缘故,而让他们感到烦恼…… 也许父亲从我的沉默里猜到了什么,说:“你毕竟已经成年,这件事……就由你自己来决定吧。”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从来不曾想过退让的人会是父亲。意外之余,我悄悄地松了口气。 明笛就守在书房的门口,看到我的表情,他眼里浮起一丝了然的笑容。我就知道瞒不过他,明笛虽然生性疏淡,但是却有着极敏锐的洞察力。 武试那天,是我第一次和西夏交手。她的刀法犀利,而且不留余地。我相信她会是个好捕快,因为她有着极敏锐的反应能力。 忽然间觉得自己心底里真正想要寻找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一个拥有坚强勇敢的灵魂,能够和自己并肩前进的伙伴一样的女子。她身上澎湃着跟我同样的血液,就好像此时此刻躺在我身边的这些战友,这些兄弟。 我再一次怀疑是冥冥中的某种神秘力量听到了我心底里的声音,大发慈悲地将这一切变成了眼前的真实…… 那一刻的我,对于命运所安排的这个超出我预料的机缘巧合,充满了感恩之心。 也因此……我想要好好地纵容她…… 所以我决定成全她。我的破绽既不能让别人看出来,又必须让她能够看出来。当她沿着旗杆飞扑下来击断了我的弯刀的瞬间,我清楚地感受到了从她的弯刀上传来的凉飕飕的刀风,然后她硬生生地收回内力,从我的头顶翻飞了出去。 我输了,却从来没有输得如此……快乐。 当我说要她请我喝酒的时候,她的反应却有些奇怪了,有点惊讶,又似乎很高兴。总之,跟平时看我的目光有那么一点不同。 我清楚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一直在设想该怎样去接近她:既不能近到让她防备我,又不可以远到让她忘记我。 但我还是没想到再次见到她,会是那样的一种情形。从这一点来讲,不能不让人惊讶于她给人制造惊奇的能力。 在那宁静美丽的草场上,沐浴在淡淡晨光里的她却全身都是血,几乎还没有看到我就已经晕倒了。而在那片刻的清醒里,她似乎难以置信我的出现,伸出冰凉的手指抚摸我的脸颊,然后露出了孩子气的虚弱笑容。 她怀里的账本让我知道了她之所以会受伤的原因。那一刻,我心里充满了愤怒。这种愤怒很难分辨究竟是针对刑部的那些男人,还是针对我自己,我从来也不曾那样自责过。如果我当时早一点经过那片草场,如果我…… 我像疯了一样把所有的人都赶了出去,她身上有些伤口已经和衣服粘在了一起,即使是轻轻地触碰,昏迷中的她也会流露出痛苦的表情。而且糟糕的是,伤口愈合之前,她恐怕都得趴着睡觉了。 我记忆里的西夏从来没有这么柔弱过,也从来不曾这么老老实实地任人摆布。昏迷中的她好像小孩子做了噩梦一样,冷汗淋漓,而且不停地颤抖。不知道昏迷中的她到底在经历着怎样可怕的一幕——那是一个任何人都无能为力的世界。 我不敢睡,也不敢离开房间。我生怕因为自己的失误,会再次去面对那种自责。这个貌似坚强的女人在我看来,远比清荭这样的千金小姐更需要保护。问题是,她有一颗那么骄傲的心,肯让我来保护吗? 我猜她会谈起退亲的事。不过,当我小心翼翼地问她是否讨厌我的时候,她摇着手一脸焦急的样子还真是让我松了一口气。这个答案既让我意外,但是也在我的意料之中。因为她是个不懂得隐藏自己的人。她的所有心事都在眼睛里。而她在看着我的时候,那清泉一般的眼波里,分明有了与以往不同的内容。 虽然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 我以为我们可以平静地相处下去,直到她自己发现我们之间的不同。 没想到的是,大楚国就在这个时候对我们宣战了。尽管战争的阴云早已经笼罩在焰天国的上空,但这个消息还是让我大失常态。 如果我出征以后不能再回来,如果我再次踏进中京的时候带回来的是一副残疾的身体,那么,这个在我心里做了很久的梦,会不会真的化成一缕遥远的幽香,随风飘散呢…… 我的确是失了常态了,我从来也不曾想过要用这样的方式来逼着她面对我。当我终于把她紧紧地拥抱在怀里,享受那掺杂着忧伤的甜蜜时,心里涌起的不是满足,而是加倍的伤感。 没有得到的时候,怕得不到。 得到了,就更加害怕。 见不到她的日子开始变得无比漫长。 记忆中最深刻的一幅画面,就是秋天耀眼的阳光下,西夏泪眼婆娑的脸。 第三十七章 比乞丐更贫瘠的人 “你知道吗?我注定是不得自由的人,”他的双眼空洞地凝望着顶棚,好像在叙述别人的事,“前半生在一个笼子里,后半生在另外一个笼子里。哪里也不能去。自从明笛给我念了你的那首送别诗,我就一直在想,余阳江到底是什么样子……” “所谓拜相,只是民间的说法。”许流风捋着雪白的胡子,一本正经地说,“据说四百年前,焰天国历史上最有名的丞相左龙左大人就是在录台上接了相印。从那时起,民间把所有在录台举行的活动都称为''录台拜相''.”深秋的夕阳带着金属一般深浓的色彩,映得这老狐狸的胡子都金灿灿的。他的狐狸眼珠来回转了几圈,大概也看出我把他堵在这个死胡同是早有预谋的,因此也放弃了垂死挣扎,笑眯眯地反问我:“西大人把老夫拦在这里,不光是为了打听这拜相的来历吧?”我摆出一副阴险的面孔狞笑两声,反问他:“太傅足智多谋,依你看呢?”老狐狸嘿嘿一笑,“这个……年轻人的心思,老夫恐怕……”我白了他一眼,我真要为了“年轻人的心思”会来找他?!这老狐狸,铁定是在跟我装糊涂。 “西大人,”老狐狸好像算准了我不能拿他怎么样,因此一点也不着急,一直保持着雷同的笑容,“老夫还要进宫去见太子,要是没有别的事,老夫可要……”我做出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一说起太子,我倒是真想起一件事。”说着从怀里拽出那只墨绿色的锦囊,一把塞进了老狐狸的手里,笑嘻嘻地说:“太傅想必是年老眼花拿错了东西,别人可都说这玉佩价值连城呢,你怎么拿来给我当腰牌?罪过啊罪过,我可不忍心让您老人家受太子爷的责罚?快快收回,趁着大家还没发现你赶紧换回去吧。”我转身要跑,却被老狐狸一把拉住了袖子,一回头,正对上老狐狸惊骇欲绝的一对灰色眼珠。每次见他,都是一副万事成竹在胸的模样,这样的惊慌我倒还是头一次见,一时间竟被他的神情给吓得怔住了。 “西大人,你还是直接拿银刀取了老夫的性命吧。”老狐狸痛不欲生地一头撞了过来。我连忙扶住他,一颗心被他这样大失常态的举动闹得七上八下的,“老狐狸,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老狐狸听见我失口叫出了暗地里对他的尊称,也只是一怔,“西大人,你难道没听说过''君有赐臣不敢辞''这句话吗?储君的赏赐你竟然要还回去,这让储君颜面何存?”我怕他再撞我,双手还使劲地揪着他,但是他的话却让我心里也不禁踌躇起来,从我那快要忘光了的历史常识来看,他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可是,这东西好像太贵重……”老狐狸振振有词地反驳我,“太子爷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之骄子,身边的东西,哪一样不贵重?”好像也对。 “可是……”老狐狸摆了摆手,“西大人,你做事难道从来也不计较后果的么?老夫建议你不妨想想冒犯储君的诸多后果。”我白了他一眼,愤愤地说:“你好像在威胁我?”老狐狸从我的双手里挣脱了出来,慢条斯理地开始整理自己的仪容。 “真的只是赏赐?”我怀疑地盯着他的脸,语气也有些不确定起来,“这里头有没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老狐狸捋着胡子,又恢复了神清气爽的老样子,神气活现地把他的灰白脑袋摇了两摇,笑着说:“何必庸人自扰?”老爹的反应和我心里那隐隐的不安难道真的是庸人自扰吗?老狐狸的话虽然看似天衣无缝,但是我心里的不安反而浓重了起来。 “西大人,”老狐狸大概看出了我心里真的是非常不安,将头摇了两摇,“天威难测。对于臣子而言,只要尽力做好臣子的本分。其他的,多想也是无益。庙堂之上,哪一个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你如是,老夫亦如是。”这话我倒是同意的。看我点头,老狐狸也露出了笑意,“以后有什么事要老夫帮忙,随时恭候西大人的大驾。”我赶紧还了个礼,客气地说:“太傅客气了,西夏不敢当。”老狐狸哈哈笑了起来,“你这丫头当真有趣,这会儿怎么又不叫老狐狸了?”我跟着干笑了两声,心里暗自寻思:这问题还真是不好回答。 夕阳已经落山了,我脸上的笑容也随着天边的夕阳一起消失。自从明韶走了以后,我就学会了在不想笑的时候也挑着唇角。因为不愿意让别人看出来我有心事。 中京城里少了好些青壮年,顿时流失了很多活力。尽管白天街道上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但是一入夜就变得死气沉沉,连夜市上摆摊的小商贩也越来越少了。 随着天气的转冷,白天变短,夜晚开始变得漫长。我的日子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漫长。 算脚程,楚元帅带着大军已经过了并洲了。那里,据说已经降雪了…… “西夏!”路边巷口的阴影里,有个十分耳熟的声音喊我的名字。一愣之下,才想起来竟然是明瑞。 他穿着一件很普通的长衫,就好像一个过路的普通百姓。但是双眼之中却精光闪烁,像一匹穿行在黑夜里的猛兽。他把我拉到了阴影里,压低了声音问我:“有没有说话的地方?”我想了想,说:“跟我来。” 我带着他穿过宝福和福嫂居住的侧院,来到我临时的住处。也就是当初为了迷惑大家的视线而特意布置的一个寄宿现场。这里独门独院,虽然和宝福他们的跨院只有一墙之隔,却十分清净。 我点上蜡烛,又连忙去宝福那里取来了一些茶水点心。 进屋的时候,明瑞正负着双手在屋里踱步。他看上去要比上次见面更清瘦一些,眉头也紧紧皱着,回眸看我的时候,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朗。 说来奇怪,平时想到他的时候,总觉得他是个需要人去关心去保护的孩子,但是当他真的出现在我的眼前了,却又很难用母性的心态去面对他。也许是因为他眼睛里总是流淌着那种从不自怨自艾的明朗,那种对别人的怜悯格外敏感的骄傲,让我不敢贸然地流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那也许会真的触怒他。 我们围着圆桌坐了下来,明瑞目光烁烁地凝视着我,说:“你瞒得我好苦。”我的脸不禁一红,有些不自在起来,“我不是有意的。”明瑞的神色有些黯然,凝视着我的目光里涌起一种我看不懂的隐痛。显亲王的事虽然我很想知道,但是问他,显然不是个好选择。 “我明天就要回并洲了。”他说完这句话,像累极了似的,仰着脑袋靠在椅背上,叹息着说:“我必然会终老于并洲,恐怕有生之年都不能再踏入中京了。”我的心不禁一沉,却不知道该如何劝慰他,只能默默听着他的倾诉。 “你知道吗?我注定是不得自由的人,”他的双眼空洞地凝望着顶棚,好像在叙述别人的事,“前半生在一个笼子里,后半生在另外一个笼子里。哪里也不能去。自从明笛给我念了你的那首送别诗,我就一直在想,余阳江到底是什么样子……”他停顿了片刻,无限向往地说:“我也时常幻想自己能够亲眼看看临西大草原,驰骋在那样广阔的天地里,并在那里遇到我一生等待的女子……”这些话有些超出我的预料。最初的惊愕过后,心头涌起的,是满满的歉意和一点点有意无意的怜悯。我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手心,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顶着个金灿灿的头衔,却比中京街头的乞丐更贫瘠——连他们都比我自由。而我,却连一次到郊外普通的出游,都要得到允许……”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我甚至不敢让自己所爱的女人知道我是如何的……”下面的话,消失在满腹惆怅的一声叹息里。 “西夏,”他坐直了身体,目光炯炯地望着我。“你……会想念我么?”他那种迫切的语气让我心里突然之间涌起一团酸热的东西,我勉强笑了笑。“明瑞,你是我的朋友,我当然会想念你。”他深深地凝视着我,这样的目光瞬间勾动了我的记忆,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另外一双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心底里蓦然一痛,隐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潸然落下。 他的手伸了过来,在我的眼角轻轻扫过。 他的手很凉。 我忽然就清醒了过来。迅速地擦干了眼泪,在椅子上坐直了身体。 而明瑞,却目光迷离地凝视着指尖那一滴晶莹的泪珠。注意到我在看他,他眼里异样的亮光一闪而没。 “我回到并洲之后,皇帝会送来左丞相韩高的幼女韩莹。”他声音里的热烈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冷淡,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这个女子据说端庄知礼,是皇帝特意为我挑选的妻子。”他抬起头冲着我温和地一笑,但这笑容在到达眼底之前就已经消失了。 “西夏,其实今天我是有事来求你的。”他似乎努力地想笑一笑,却没有成功,“我走后,我的弟弟明华会接着来坐这个牢笼。他生在并洲,在那山高皇帝远的地方长大,性格不免有些娇纵。希望你能对他多加关照。我在中京最大的华福钱庄和鼎顺钱庄存有一笔积蓄,都是我母亲留下来的私产。这笔钱我不能直接给了明华。否则我人还没到并洲,钱恐怕就已经被他散光了。”他从怀里取出了一把造型奇特的金钥匙,沿着桌面推到了我面前,“钥匙是提取现银的唯一凭信。这笔钱你可以随意支配,不用告诉我。如果钱庄发生意外倒闭,那我托付你的事也就算了结了。”金制的钥匙上镶嵌着一枚深红色的宝石,形状像一滴晶莹的眼泪。我小心翼翼地拿起钥匙,心里却忍不住打起了小鼓。我的不安似乎让他觉得有趣,他的唇边竟浮起了一丝浅笑,“有什么问题吗?”我抬头看着他带着些许戏谑的表情,认真地向他证实,“我从来也没有管过钱——你确信你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头脑是清醒的吗? 听了我的问题,明瑞却只是落寞地一笑,反问我:“就算是不清醒又如何?我这一辈子恐怕也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不清醒了。”他凝视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有那么一会儿好像沉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却温柔得如同一汪春水,“这事你不用不安。在中京,我信任的人除了你就只有明韶兄弟。而他们,根本不需要我费心……”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话头,视线也有意无意地避开了我。他的神情让我心里突然之间浮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似乎想用这笔钱做成一个坚固的堡垒,执著地想把我和明华都保护在其中。 会是这样的吗?可是,即便当真如此,他会承认吗? 我疑惑地想在他的脸上找到答案。 我的神色变幻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但他什么也没有解释。只是懒洋洋地笑了笑,“如果实在过意不去,就送我一样东西作纪念吧。”“你还记得禅山上你削断林清荭头发的那枚飞刀吗?”他转过头凝视着我,深沉的目光好像夜幕掩盖下波涛汹涌的大海,所有翻卷滚动的巨浪都被他竭力地掩藏了起来,“那一枚飞刀我和明笛取下来以后拿去给了明韶……”我几乎没有听他说话,心里翻来覆去想的是:明瑞的处境,说他是泥菩萨也不为过。就这样一个连武功也不如我的泥菩萨,竟然想要保护我…… 我的鼻子又有点发酸。 我从袖子里取出另外一枚飞刀递到了他面前,“这一枚,送给好朋友明瑞。”明瑞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他像拿什么宝贝似的用一种十分小心的神气接了过去,温柔地说:“能被你当成朋友,我已经十分满足了。这刀,我……会一直带在身边。”他说的话我都懂,但是他要的我给不了。而且,即使我真的给了,他也不能够接受。这一点他比我更清楚。 告别时,我默默地把他送到了门口,外面是沉沉的夜色。 明瑞忽然回转身用力地把我拥在了怀里,他身上有种雪后的空气里所特有的凉爽的味道。但只是一瞬间的事,他迅速地放开了我,退后两步,目光深沉地扫过我的面颊,然后转身消失在了夜色里。 夜里下了入冬以来的头一场雪。到了清晨,地上已经蓄了薄薄的一层。 天气虽然阴沉,但是冷冽的空气中却带着让人欣喜的清爽,郁闷多日的心胸也不禁为之一开。 赶到北城门的时候,守门的卫士告诉我说,明瑞的车队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从时间上来推测,明瑞应该已经到了位于骑岗的送别亭。过了骑岗就是通往兆郡的官道了。皇帝安排的恭送他上路的几位大臣就等在那里。 我必须绕过骑岗赶到前面三里之外的上官亭去。否则以我的级别,挤在那一大堆的官员里,恐怕连说句话的资格都没有。 远处的山冈和原野都覆盖着薄薄的一层积雪,灰蒙蒙的天空中,连太阳都是苍白的。除了马蹄声和“爱你一万年”浊重的呼吸,天地之间一片寂静。 穿过树林,远远地就看到上官亭外面黑压压的一群侍卫。亭里,一个身穿黑色长袍、金环束发的男人双手负在背后正低着头来回踱步。 听到马蹄声,他抬起头随声望了过来。白皙脸上,一双丹凤眼璀璨生辉,紧紧抿起的唇角流露出一丝与年龄不相符合的威严沉稳。 我的心猛然间沉了下去,握着缰绳的两只手也情不自禁地瞬间收紧了。 太子殿下。 这一大早就出现在郊外雪地里的,竟然真的是明德太子。 第三十八章 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我心里似乎划过了一道闪电,忽然之间恍然大悟。想起那天在清蓉的寝宫,皇帝说起冥宗时对我萌发的杀意——原来他们防备的不是我,而是——冥宗! 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他,他不是应该带领众臣出现在骑岗送别亭的吗? 而他,似乎也没有料到会有别人到这里来,十分惊讶地望着我,光彩流转的眼睛里神色变幻不定。 退已经不能退了,我赶紧翻身下马,在雪地上跪了下去,“臣西夏见过太子殿下。”不知道明德太子是在打量我还是在打量我的马,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他说:“起来吧。”我规规矩矩地站了起来,放开缰绳让“爱你一万年”自己去跑跑。看着它喷着响鼻兴高采烈地一溜儿烟小跑钻出树林,明德脸上也露出淡淡的笑容,“真是好马。”这个人,我一共也只见过三次。第一次是在福烟楼,第二次是在刑部武试的时候,第三次就是在御书房里。但是单独和他相处,这还是第一次。 我偷偷瞥了他一眼,他正蹙着眉头眺望着远处。他的沉默让我感觉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这样一个时时站在高处让人仰视的男人,即使你就站在他的身边也会感觉跟他隔着整个大草原那么遥远的距离。 “明瑞看样子还要过一会儿才过得来。”他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然后,视线淡淡地扫过我的脸颊,落在亭外那个侍卫统领的身上,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我和西大人在附近走走,你们就留在这里。不用跟着了。”我一愣,抬眼看他,他却已经面无表情地走出了上官亭。 在我们的头顶,有一只不知名的鸟雀发出了几声清脆的鸣叫。风已经停了,除了我们的脚步声,耳边就只有树梢上的积雪扑簌簌落下来的细微声响。 我跟在明德太子的身后,慢慢地在树林里走着。因为低着头,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黑色袍子的下摆已经沾上了一簇簇雪花,看得久了,忽然发现这袍子竟然只是很普通的布料做成的。不禁有些纳闷起来:他是太子,穿的竟然是布袍子? 我大概又溜号了,所以当他突然开口说话时,我还真是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西夏,你在刑部已经有几个月了,你说说看,刑部在办案的时候,哪一个环节最容易出纰漏?”我又是一愣,赶紧回答他,“照微臣的经验来看,刑部派出捕快到案发现场,经常会遇到一些突发情况,这时往往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上个月死在陈家沟的两名捕快就是因为被疑犯引入山中,得不到官府的接应,在械斗中力竭而死。”其实我心里最想说的是刑部不管办什么案,受朝廷牵制都太多了。但是这个问题并不是说了就能解决的。所以我还是挑了个更实际一点的问题丢给领导。 明德回过头,淡淡地瞥了我一眼,“如果你遇到这样的问题,怎么办?”他是在考我吗?有点像,又不太像。我想了想,颇无奈地说:“只能尽力跟周围的百姓讲道理,希望得到他们的配合吧。”其实这一招刑部的兄弟们都知道,不好使。因为取证的时候,面对的往往是疑犯的亲友、邻里。这时代很少有流动人口,一个村子的人往往同宗。村民的宗族观念都非常强。所以,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站在疑犯的一边。如果问话的是位高权重的大老爷,他们出于畏惧心理表现得会老实一点,也比较容易和官府配合。但是我们只是官府里跑腿的人,对他们根本没有震慑力。 他大概听出了我话里的无奈,摇了摇头,唇边浮起一丝好笑的表情。 穿过树林,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就是一片缓坡,积雪上十分清晰地留着一串小兽的足印。有点像猫的脚印,但是要小得多。明德望着雪坡下那一片覆盖着积雪的平原,情不自禁地做了个伸懒腰的动作。不过,他两只胳膊刚伸到一半,好像忽然间意识到了我的存在,又马上收了回去。 意识到自己妨碍到了他,让我觉得自己的处境有些尴尬了起来。就在这时,忽然又听他说:“你的武功很好,如果调你去做内廷侍卫。你愿意吗?”我怔住了,下意识地抬眸望向他。他还在耐心地等着我回答,从他的眼睛里,我什么也看不出来,因此也无从推测他说这话的用意。 “不愿意?”他眼波流动,深栗色的眼珠像两粒漂亮的宝石,因为光线的改变而散发出璀璨的光彩。 “是。”我低下头,老老实实地说,“微臣虽然官阶低微,但是在刑部做捕快是微臣的理想。臣不愿离开刑部。”“理想?”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神情若有所思。 因为看不透他的想法,所以也无从猜测刚才的回答究竟有没有冒犯了他。但是心里却有些忐忑。 “如果你离开刑部,会做什么?”他忽然问我。 这个问题我还真的想过,因此听他一问,十分自然地回答,“会去游山玩水,找个风景优美的地方悠闲地过日子。”明韶曾经说过我们一起去草原,那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明德似乎松了口气,十分欣慰地反问我:“真的……不会去冥宗?”我心里似乎划过了一道闪电,忽然之间恍然大悟。想起那天在清蓉的寝宫,皇帝说起冥宗时对我萌发的杀意——原来他们防备的不是我,而是——冥宗! 可是为什么?冥宗究竟怎么得罪了帝王家?容琴师傅为什么从来也没有说起过呢? 我压下满脑子的纷繁思绪,小心翼翼地回答说:“臣不愿做江湖人。”我的回答似乎让明德很满意,他很欣慰地说:“好,身为焰天国的子民,自然应该为国家做事。”我点头称是。 明德沉吟片刻,又说:“我赏你的玉佩是我东宫的信物,虽然不及皇帝的信符,却可以号令各地郡府。如有违令者,可以先斩后奏。”我蓦然一惊,忽然就想起罗进当年所说的“特权”。 “不过,”明德很专注地凝视着我,目光里颇有几分权势迫人,“你每一次征用地方,回来之后都要及时告诉我。否则,当地官员的密折递到御前,我难以给你回话。”我赶紧单膝跪地,说了一句:“谢殿下赏赐。”焰天国的捕快多如牛毛,偏偏给我这样的特权,因为我是唯一的女性?还是因为我是他的妻妹,所以格外受他信任?要不……他是把我当作了安插在刑部里的私人亲信? 脑子里各式各样的想法不受控制地纷纷窜了出来,想压也压不住。 心烦意乱之间,脑海里忽然又浮起一个更诡异的想法:今天他是在探了我的话之后,才告诉我玉佩所能够起的作用。可是玉佩已经赏了我一段时间了,这,又有什么用意呢? 莫非……是在冷眼旁观,等着看我自己做出什么不合宜的举动? 我越想越是不安,一颗心狂跳不止,一时间连呼吸也觉得有些困难了起来……情不自禁地又想起《水浒》中的高俅设计卖了宝刀给林冲,又诱林冲带刀进入白虎节堂的情景…… 尽管是严冬天气,我的额头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就在此时,从身后传来明瑞爽朗的声音,“臣弟见过太子殿下。”我心头蓦然一松,情不自禁地舒了一口气。 耳边传来明德不带温度的声音,“起来吧,这不是在京里。虚礼都免了。西夏也起来。”我也站了起来,就势往后退了一步。 在这个节骨眼上看到明瑞这张散发着阳光气息的麦色脸孔,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欣慰。明瑞看到我的脸色,似乎一愣,眼神瞬间一沉,唇角也紧紧抿了起来。 “我等在这里,就是为了叮嘱你几句话。”明德声音沉稳,似乎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经过了深思熟虑,“目前岐州战事日紧,并洲是京都与前线物资运输最大的中转地,所以非同小可。瑞弟此去,一定要协同地方官吏管理好并洲。从兆郡一直到并洲都是人烟罕至的荒原,治安荒疏。瑞弟要多费心了,只有这条运输通道不出问题,前线的战事才有保障。”明瑞恭恭敬敬地垂手回答,“殿下教诲,臣弟都记下了。”明德点了点头,“下了雪,路越发难走。你早些上路吧。”明瑞再回答了一声“是”。 明德看看他,再看看我,点了点头,自己转身离开了。 他一离开,我立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明瑞担心地看着我,“刚才,他……”我赶紧摇摇头。他都是要离开中京的人了,怎么忍心再让他担心呢?我赶紧转移了话题,反问他:“随用行李都带够了吗?带了多少干粮?爱吃肉吗?能吃辣椒吗?”明瑞一愣,露出了好笑的表情,“怎么想起问这个?”我说:“我特意送你点东西。免得你路上没有好吃的。”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摸出了几份昨天夜里绞尽脑汁想出来的配料表递给他,一边详细解释给他听,“这个叫:火锅。你回到并洲了可以找厨师来给你做,你也可以自己动手。对了,如果你在半路上就猎到了什么野味,没有汤底,清水也是可以的。”明瑞看着我写的配料表,歪着脑袋想了想,笑着说:“好像还不错。这又是你从哪里打听来的奇怪吃法?”我长长地打了个呼哨,召唤我的宝贝马儿,然后回头对他说:“这可保密。我只告诉你这样的锅可买不到哦。我特意把我家里特制的铜锅给你带来了,还有一大包的调料——足够你路上吃了。”明瑞露出十分好笑的表情,“你一大早赶到这里,就是为了给我送吃的?”我摇摇头,“让你一路上顺利些、舒服些只是其一。你夜里如果睡不着,就想想几句诗。”我认真地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明瑞凝视着我,“另一句呢?”我说:“宠辱不惊,闲看堂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明瑞反复咀嚼着这几句诗,沉思良久,点了点头,“好个宠辱不惊。难为你这番苦心,我心领了。”“爱你一万年”正沿着雪坡朝我们跑过来,经过这一番自由活动,它的精神果然好了很多。明瑞帮着我把马背上的大背囊摘下来,我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介绍给他看:铜锅、木炭、调料…… 明瑞眼花缭乱地看着我变戏法似的一样一样往外掏东西,然后,又像收宝贝一样把这些东西一一收好,歪着头问我:“那我送你点什么呀?”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歪着脑袋说:“听说并洲出产风葵和黑柳,这两种树的种子都是配制伤药最重要的成分,那就拜托你多给我收集一些吧。”明瑞爽朗地说:“没问题。”一边说一边孩子气地举起了自己的手掌,我也毫不犹豫地举掌拍了过去。 三下拍手掌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原上听起来似乎格外的清脆。 我和明瑞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站在坡顶目送车队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渐行渐远,我却忽然觉得,我们一定还可以再见面——我有预感。 对于明瑞,我心里始终有些矛盾。这个自小就生活在阴影里却始终散发着阳光气息的大男孩,他那双坦诚的眼睛里永远散发着不屑于谋算的磊落,会让你情不自禁地就信赖他,把他当成自己最值得骄傲的朋友,最重要的朋友。 但是接近他,又似乎……只会带给他烦恼…… 我站在空旷的雪坡上,用力地冲着远方摆手,也不知道他是否可以看得到。心里却反复地问自己:面对这样一个无私的胸怀,我到底可以为他做些什么? 赶到刑部衙门的大门口,迎面碰到陈战从里面出来。 明明是大雪天,他却穿了一双单靴子。帽子上的红带子也歪歪斜斜地飘到了脑后。不知道是不是又被他的老娘哭得不分东西,心烦意乱地来不及穿戴利索就逃了出来。 一想到这里,我对他还真是充满了同情。 “西夏,别进去了。”他冲我摆摆手,“我去牵马,你和我一起去李庄村。”李庄村?我在脑子里快速地搜索这个名词。 李庄村离开中京只有大概一炷香的路程,从地理的角度上看,也算是中京的一个郊区。人口大概有四五百个,中京的居民每日消耗的蔬菜大概有三分之二以上都来自这里。据说,除了蔬菜,李庄村还有几处有名的果园。其中的一处名叫李园的,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一大早李庄村的保长就快马来报,说李园中出了命案。”陈战骑在马上,一边赶路一边给我讲起了案子,“李园是中京李氏布庄李掌柜的一处产业。少东家李桥夫妇偶尔会到李园小住。今早李园有佃农来求见少东家,下人进去通报的时候,才发现夫妇二人都死在了自己的卧室里。从血迹来看,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夜里二更到三更之间。其他的情况,要去了才能知道。”介绍完了大概的情况,陈战带着我快马加鞭,不多时,就看到白茫茫的一片雪原上出现了一片中等规模的农庄。 农庄上空炊烟袅袅,祥和宁静得如同世外桃源一般。 第三十九章 死不瞑目的少东家 他一身青色的棉袍已经溅满了血迹,一把铁剪刀十分醒目地插在他的心口,这应该就是他的致命伤了。但是,即使致命伤是在胸口,他身上的血迹也未免太多了些,连脖子和肩膀上都溅到…… 李园的位置在李庄村的最北端,一条窄窄的小河从庄园外面蜿蜒流过,据说这也是寻芳河的支流之一。小河对岸是另外一个果园——余园。据保长说,自从过了采摘节,余园的主人就搬回城里居住了,余园会一直闲置到来年的春天。 李园的面积不算很大,大约在四十到五十亩之间,这里主要种植用于酿酒的紫心果。住宅修建在果园的中心位置。不大的跨院里另有一口水井,沿墙一溜儿都是花圃。房屋不大,格局中规中矩,中间是堂屋,东厢是李桥夫妇的卧房,西厢房里住着一个老嬷嬷和夫人的贴身使女。 保长带着我们走进小跨院的时候,几个身材粗壮的家丁正神色惶惶地守在跨院的门口,这六名常年住在果园的家丁和他们的家眷都住在果园外侧的几排仆役房里,离开这里有一段距离。他们平时也很少到内院里来。 卧房的门半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我回头去看保长,他连忙解释说:“下人们发现的时候,门也是这样的。不过窗户关得很紧。”门一推开,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李园的少东家李桥的尸首。他跌坐在床边的青砖地上,上半身还靠着床柱。脑袋后仰,一床大红色的被褥从床边直垂落到了他身旁的脚凳上。 他一身青色的棉袍已经溅满了血迹,一把铁剪刀十分醒目地插在他的心口,这应该就是他的致命伤了。但是,即使致命伤是在胸口,他身上的血迹也未免太多了些,连脖子和肩膀上都溅到…… 我和陈战戴好了布手套,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因为死者的脸向上仰着,我们要走到靠近床边的位置才能看清楚他的五官。他大概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浓眉大眼,表情显得很平静,只是一双眼睛睁得很大。他脸上沾满了血迹,但是眼角却有两道十分清晰的泪痕。 他身后的床上,是他的妻子李吴氏。 我伸手想把床帐卷上去时,才发现挂床帐的铜钩已经被扯落了,看样子他们发生过很激烈的厮打。我用剩余的一段带子把床帐系好。 床是时下流行的雕花嵌银饰的乌木大床,床帐也是十分精致的粉红色落云纱。以李桥这样一个中产阶级来说,置办这样一张睡床未免太奢侈了。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十分宠爱他的妻子。 李吴氏清秀的脸上满是不甘心的挣扎表情,反而看不出多少惊恐。 她平躺在床上,头发有些散乱。身上穿着银红色绣花窄袄,外面罩着一件天青色五彩缂丝的云兽皮褂子。浑身血迹斑斑,最醒目的一道伤口在咽喉处,看伤口的形状,凶器应该就是插在李桥胸口的那把剪刀。除此之外,她的肩头、肋下和腿部都有不同深浅的刺伤。 她的右手手心里紧紧攥着一枚凤头挂珠金钗。她握得很紧,以至于要用力掰开她的手指才能将它抽出来。金钗的尖端沾有血迹,另一端的挂珠因为丝线扯断,珠子已经散开了,零星地散落在床铺上。 我和陈战将剪刀、金钗等证物分别装入不同的布袋之中。 保长还站在门口战战兢兢地向里张望,陈战问他:“仵作是怎么说的?”保长赶紧说:“仵作的验尸报告已经上交给府衙老爷了。”陈战问他:“他是怎么说的?”保长说:“他说是李桥用铁剪杀妻,然后自尽。详细的报告府衙老爷应该已经递到刑部去了。”我和陈战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李庄村虽然距离中京更近一些,但却是隶属于蒙城县管辖。李园的家丁一早去蒙城县衙报案,衙门里派了衙役和仵作来勘察现场。在得知死者李桥夫妇都是中京人氏之后,才差遣保长将案子报到了刑部。 据李园的老管家说事先并不知道李桥夫妇要来住。李吴氏是五天之前,也就是十月初九那天到达李园的。她当时身边只带了两个下人,一个是名叫小珠的丫鬟,另一个是张嬷嬷。而这两个下人,老管家也都是头一次见。 少奶奶住了两天之后,少东家李桥才来,两个人在内院里很少出来,所以他们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张嬷嬷说,那天她很早就睡了,听到东厢有争吵声,但是并没有在意。因为几天以来他们一直是这样的。丫鬟小珠的说法和张嬷嬷差不多。 有一点很重要的是:张嬷嬷和丫鬟小珠都是少奶奶在陈家桥的人口市场上买下来的,当时少奶奶身边只有一个老婆婆。而买下她们之后,就再也没有看到过那个老婆婆。这一老一小跟在李吴氏身边不过十天左右的时间,对于少奶奶之前的事一无所知。在到达李园之前,她们都未见过李桥。 回到中京,已经是下午了。我和陈战兵分两路。他陪着李记布庄的老掌柜去刑部衙门认尸,我不忍心看那须发灰白的老爷子痛哭流涕的样子,就自告奋勇去李家找下人们侧面了解一下情况。 李家的庭院坐落在城西一条僻静的街上。府里的管家说,家里除了老掌柜和少掌柜夫妇,就只有十来个下人。老掌柜和管家夫妇住前院,少掌柜夫妇和四五个下人住后院。园丁和其余的杂役都住在伙房后面的侧院里。 后院开辟了大片的花园,李桥夫妇的卧房就在花园的尽头。 园中小径和廊檐下的积雪已经清扫过了,一串铜铃挂在廊檐下,随着微风发出阵阵清脆悦耳的叮咚声。 卧房门一推开,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张和李园卧房里一模一样的乌木大床。床帐是粉红色的落云纱,黄铜凤头状的挂环垂着红色的绸带,静静地垂落在床柱旁边。纱帐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两床大红色的锦被,上面绣着细致的百蝶穿花图案。在渐渐昏暗下来的光线里,上好的绸缎散发出细腻的光泽。 黄昏朦胧的光线给这间卧房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彩。连空气里都似乎浮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细腻温柔。我脑海里最先浮现出来的两个字就是:爱巢。 我在卧房里踱了几个来回后,梳妆台上那几个精致的瓶瓶罐罐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拿起一个细颈的青花瓷瓶,瓶底上的印记是“中京宝妆斋”。拔开瓶塞,一股馥郁的香气扑鼻而来,的确是宝妆斋的玫瑰香露。 这和李园卧房里梳妆台上的化妆品几乎完全一样。舞秀出嫁之前经常拉着我陪她去宝妆斋,所以,这些精致的小东西贵得多么离谱,我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我的指尖轻轻滑过装着上好玫瑰胭脂的瓷瓶,指间细腻凉滑的触感让我心里忽然间就涌起十分异样的感觉,不知怎么就想起李桥眼角的泪痕,他脸上的表情很难形容,看似平静,但是眼睛里,却混杂了太多的东西…… 眼角的余光里,看到了静静立在卧房门边的一个穿着青袄的丫鬟。我回过身,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正疑惑地打量着我身上刑部的制服。 我问她:“你是这府里的丫鬟?”她很谨慎地向我福了一福,“奴婢叶儿。是服侍少奶奶的。”我精神一振,“你们少奶奶是怎么样的人?”叶儿想了想,“少奶奶话不多,但是脾气很好。从来也不打骂我们。”我笑了笑,又问:“她嫁到李家有多久了?她娘家是哪里人?”叶儿说:“她两年前进门的,但是娘家在哪里,我们做下人的,就不知道了。”我一愣,“那她回娘家的时候,你们不跟着?”叶儿摇头,“算上这次,少奶奶只回过两次娘家,都是少爷亲自送去的,从不带我们。”“算上这次?”我反问她,“你们少奶奶是回娘家了?”叶儿点了点头,眼圈一红低下了头,“衙门里的老爷们来说了。不过,我们少爷跟少奶奶好得不得了,决不会动手杀了少奶奶的。”“他们很……好?”我反问她,“如何好?”叶儿抹了一把眼泪,抬头看着我说:“我家少奶奶没有子嗣,老爷要给少爷娶妾,少爷不肯答应,为了这事,老爷已经发了好几次脾气了。”她的语气如此肯定,倒是和我心里的那一点点直觉不谋而合。而且,从两张雕花嵌银的乌木大床,从死者李吴氏的穿戴,从梳妆台上“宝妆斋”那些贵得要死的胭脂水粉……也不难看出李桥对妻子的宠爱。 但是卧房周围确实没有外人进出的痕迹。头一夜落了雪,即使是武功再高深的人,也不可能不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李桥的胸口和胳膊上有几处金钗刺出的伤口,不过,伤很轻,不足以致命。验尸报告上也说致命伤在心口。”陈战坐在桌子对面,手里拿着李掌柜的证词,一本正经地说,“李吴氏身上共有六处刺伤,致命伤在咽喉。她的指甲缝里有血迹,可以看出,李吴氏死前跟李桥发生过激烈的搏斗。这是他们见面的第三天,据说小珠和张嬷嬷说,三天以来他们天天争吵。”罗进皱起眉头,从一堆文件里抬起了头,“可是西夏不是刚说,他们夫妇感情和睦,李桥甚至反抗李掌柜的意思不肯纳妾吗?”陈战看看我,自己也摇了摇头,“小珠说,刚看到少奶奶的时候,李桥是很高兴的,但是没多久,他们就开始吵架,而且越吵越凶。”“他们没有听到一言片语的?”我问他,“他们离东厢房可不算远啊。”陈战说:“小珠说,好像是少爷追问什么事,少奶奶就是不肯说。她听到少奶奶说''你还是死心吧,''''决不会再回来了,''这样的话。”我疑惑地看看罗进,他也正在看我。我只好掉头再去问陈战,“李吴氏的娘家究竟是在哪里?”陈战说:“老掌柜说是在陈家桥。他对这个儿媳妇多有不满之处,首先就是进门两年了却没有生育。其次就是她的来历不明。”“来历不明是什么意思?”我还没问,罗进已经发问了,坐在他身边的文书老莫和另外的两名同事——罗光和曾平也都皱起眉头紧盯着陈战。 “李桥两年前从外地贩了一批货物,在路过陈家桥附近的荒山时,遇到了剪径的流匪。救了他的就是这位少奶奶。老掌柜说,李桥回来了就央求他派人去提亲。老掌柜没答应,先派了人去打听这家人的底细。派出去的人回来说这位吴氏家中只有寡母和一位姐姐,早年家里是开镖局的,后来落魄了。再往前查,蒙城究竟有没有过这么一家镖局,也都没有人知道了,查不出什么来,老掌柜觉得不知根底,就没有答应。”陈战喝了两口热水,接着说:“结果老掌柜这么一拒绝,李桥立刻就闹上病了。一天到晚也郁郁寡欢的。老掌柜就这么一个儿子,没有办法,只好答应了儿子,三媒六聘的把人给娶进来了。”罗光皱起浓浓的两道眉毛说:“还是得去陈家桥摸摸底。不如我带着曾平跑一趟吧。”罗光比我早两年进刑部,为人胆大心细。曾平一脸的稚气未脱,身材倒是长得高大壮实,他和我一起进的刑部,现在被分配给罗光当学徒呢。 我说:“我也去。”罗光看看我,没有出声,眼睛里却分明闪过一丝不情愿。 罗进站起身来回溜达了两趟,说:“不用去那么多人。西夏跟着陈战再把这边的线索捋一捋。”曾平看看罗光,再看看我,什么也没有说。 其实我想跟着罗光曾平一起去陈家桥,除了查李吴氏的身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罗光本人。 罗光在两年前的武试中胜出,不但流星锤使得十分出色而且为人心细如发。总而言之是个天生干这一行的好材料。不过,就这么一个样样都出色的前辈级人物,偏偏生了一肚子重男轻女的念头,对我是怎么看都不顺眼。 刚进刑部的时候,罗进想安排他带带我,结果被他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而且,关于他拒绝时的措辞,我就已经听到了两个以上的不同版本。虽然分不出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但是他对我进刑部这件事的态度却表露得一览无余。 被人轻视的感觉当然不爽。 我想跟着一起去倒不是为了报仇,而是觉得如果有机会在一起合作,增加沟通的机会,也许能够让他改变对我的看法。看样子,只能以后再找机会了。 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刚一进门,小黑就冲了过来,埋怨地说:“怎么才回来?你有一封信。我已经等你很久了哦。”我的呼吸猛然一窒。按路程推算,楚元帅的大军刚刚过了并洲…… 信递到眼前,却不是明韶的笔迹。心顿时一沉,随即才反应过来是容琴师傅的笔迹。 我心里不禁生出一丝愧疚来。容琴师傅要是知道了我最盼望的竟然不是她的来信,是不是会有点失望呢? 我赶紧就着门廊下的灯笼撕开了封口。信只有薄薄的一张纸,上面是端端正正的几个字,写的是:回中京过新年。 我沉闷了一天的心情立刻雀跃起来,她会和邱师伯一起来吧?我还有那么多的问题等着要问她,有关冥宗的、有关她所熟悉的江湖的……我简直有些迫不及待了,抬头就问小黑:“还差几天过新年?” 第四十章 风云堡的八宝项圈 我心里不禁咚的一跳。老堡主前脚死,她紧跟着也病死了。事情听起来,好像没有那么简单吧?我看看面色惊异的罗光,看样子他和我想的是一样,只不过,目前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个。 天色还早。 远近的村庄、田地、果园都还笼罩在淡淡的薄雾里,好像还没有睡醒似的。空气里弥漫着雪后所特有的清爽。 四下里寂静无声。 果园的老管家正等在跨院的门口,看到我们过来,叹了口气说:“刚建屋的时候,村里就有老人说这里风水不好,不宜建屋。可是少爷不肯听……”我对这些风水之类的说法向来不以为然,陈战却十分认真地问他:“少爷为什么不肯听呢?”老管家又叹了口气说:“因为少奶奶喜欢看紫心树开的花。这里是果园的中心,春天果树开花的时候,景色好。”我心里忽然就有点感动。这李桥,竟然是这么浪漫的人…… 跨院里因为发生了命案,张嬷嬷和小珠也都挪到了杂役们那边去居住。整个院子空荡荡的,没有丝毫的烟火气。地上的积雪也没有人打扫,被来来往往的人踩踏得一片狼藉。 卧房的门应手而开,尸首虽然已经移走,但是空气里还是残留着一种让人很不舒服的味道。再次看这里的布局,感觉和中京的卧房相差不多——只是少了那种温馨细腻的氛围。尽管家具的样式、摆放几乎都一样。 甚至乌木妆台上的化妆品也和中京卧室里的相差无几,只不过摆放得有些凌乱无序,有两个镂花的扁平铜盒子甚至歪歪斜斜地叠放到了一起。这是因为小珠刚来,还不了解李吴氏的日常习惯吗? 我盯着这一堆凌乱的化妆品,总觉得好像想到了什么,细细想来却又茫然无序。 冲着这堆瓶瓶罐罐发了一会儿呆,仍然是不得要领。只好先放弃脑子里这个扯不开的线头,再接着往里看。 妆台再靠里,沿着墙一溜儿摆放着几只黄铜包角的红木衣箱。顺手拉开一个,里面是春秋穿的夹袄,都叠放得整整齐齐。再推开第二个箱子,里面是冬天的衣服,有短袄、长裙和两件云兽皮外褂。看上去做工精细,都是十分考究的衣饰。正要合上箱盖,忽然看到一袭紫罗兰色的锦缎棉袄下面,露出了一角深蓝色的棉布。 虽然深蓝色的棉布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但是做工考究的一堆冬衣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块土布,却多少让人觉得有些碍眼。就好像一堆花枝招展的女孩子里面突然混进来一个衣衫褴褛老乞丐一样,感觉很不协调。我伸手拽了一下,原来是一个扁扁的蓝布包袱。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暗红色的丝巾,包着一个做工细致的赤金八宝盘丝璎珞项圈。丝巾看上去半新半旧的,很有些年头了,但是项圈却依然璀璨生辉,尤其是上面镶嵌的各种名贵的宝石,随着光线的变换光彩流转,一看就是非常贵重的东西。 我取出一只布袋,将这些东西一股脑都装了进去,说不出为什么。就是觉得这蓝布包袱出现在这箱子里多少让人感觉有点奇怪。 转身去看陈战,他正趴在床边的地上,伸着胳膊从床底下往外够什么东西,一脸古怪的神色。 “怎么了?”我走过去弯下腰一看,他面前的青砖地面上堆着几粒浑圆的白色珍珠。估计应该是李吴氏那一枝凤头挂珠金钗上脱落下来的珠子。 “咦?”陈战惊讶地喊了一声,“这是什么东西?”他手里抓着一只掌心大小的青灰色瓷瓶,瓷瓶的色泽、质地看上去都普普通通,没有什么出奇之处。陈战拨开瓶塞往里看了看,然后一脸疑惑地递给了我。我伸手接了过来,瓶子里是一种颜色有些发红的粉末。不用凑近,已经闻到了一种像糖糕似的甜香气味。 “象草粉。”我皱了皱眉头。 “是什么东西?毒药?”陈战又趴回地上接着够那几粒珠子,紧皱着眉头的样子多少显得有点滑稽。 我摇摇头,“是安眠药,一般睡眠不好的人会小剂量地服用。”“安眠药干吗要藏到床底下?”陈战困惑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把手里的几粒珠子都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布袋里,一边反问我,“你确定是安眠药?”我点了点头,“确实是安眠药。不过,如果剂量很大的话,可能会伤害大脑……”由于暂时也想不出什么头绪,我只得把这瓷瓶先收进了布袋里。 就在这个时候,门扇咚的一声响,外面传来几个孩子的打闹声,随即响起老管家沙哑的声音,似乎正在呵斥那几个孩子。 拉开门一看,四五个孩子正围在院门外,好奇地探头探脑往里面看。这几个孩子从四五岁到十来岁的都有,看样子是李园中家丁的孩子。 我拉住一个正要往外溜的半大男孩子,问他:“你住在这里吗?”那孩子看着我和陈战黑色的制服,神态有点好奇又有些畏惧,犹豫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我又问他:“你和这院子里的人熟不熟?”说着,指了指李桥夫妇居住的跨院。 那孩子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看看陈战,他也看得一头雾水,“什么意思?”那孩子被我抓着手,半天也挣扎不开,人反倒放松了下来,两只圆溜溜的眼睛一边上下打量我,一边说:“以前少奶奶每次回来都跟我们一起踢毽子,还给我们糖吃。现在也不理我们了,我们要进院子来她就让那个老婆子往外撵我们。还把小臭杀了。”“小臭?”我皱着眉毛,这孩子到底在说些什么呀? “小臭是孩子们前年春天从村外捡回来的一条野狗崽子。”老管家说,“少奶奶原来是很喜欢的,她住在这里的时候,就把小臭养在跨院里。这次少奶奶来了嫌它吵得厉害,就让人把它牵出去宰了。”一听是条狗,我的神经略微松弛了下来。院子里多了张嬷嬷和小珠这两个生人,狗当然会叫。至于李吴氏不理睬这些孩子,也许是因为自己有心事。 一想到这里,思绪又飘到了陈家桥。 不知道罗光和曾平会带回来一些什么线索呢? 须发灰白的老掌柜从厚厚的一叠账本里抬起头,用一种很肯定的语气说:“不错,的确是从我们隆记珠宝店出的货。赤金八宝盘丝璎珞项圈,配料除了十六颗上好的南海珍珠,还有十六颗上好的蓝晶石、十六颗上好的紫红宝石、十六颗上品翡翠。”他的手指轻轻抚过丝绒垫子上托着的项圈,点了两下头,又翻过一页,说:“这样东西是三年前出的货,买家是吴州风云堡。” “吴州风云堡,吴州风云堡,”罗进喃喃地念叨着这个名词,两道眉毛紧紧地皱成了一团,“怎么又牵扯到了他们身上呢?!”看到旁边的曾平露出不解的神色,陈战解释说:“吴州风云堡公开的身份是一方财阀。据说不但控制着北方数省的商业脉络,而且南北之间的运输以及焰天国同铁龙、大楚等国的贸易也多受其影响。”罗光接着说:“据说吴州风云堡早年由黑道起家,堡中不但豢养着众多武林高手,而且堡主本身也有一身过人的武艺。江湖中有北方风云堡、南方无敌庄的说法,他们是江湖中最大的两股势力。”我和曾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罗光和曾平从陈家桥回来时并没有带回来什么线索,他们按照李桥父亲提供的地址找到李吴氏的娘家时,那里早已经人去楼空了。邻居对这一家的情况也不甚了解,因此他们只能联络当地的县衙,请他们描出人像,追缉吴氏的下落。 这样的结果让他们多少有点丧气,所以一听到我们这边有了线索都是精神一振。 罗进还皱着眉头在屋里来回转悠,半晌才叹了口气说:“不好惹啊。听说吴州的郡守见了风云堡的堡主都称兄道弟的……”他顿了顿,又说,“风云堡前些天大办丧事,据说是老堡主病逝了。新任的堡主是前堡主的亲弟弟,名叫风瞳。”我说:“并不是要去冒犯他们,只不过去了解一下情况罢了。况且我们去的话,最多也只能见到管家一类的人物。即使堡主知道了,恐怕也不会把我们放在眼里——应该谈不到招惹。”罗光接口说:“西夏说得有理,况且我们是拿着他们的失物,即使不谢我们,也谈不到冒犯。”这是他头一次站在我的一边说话,我略略有些好笑地瞟了他一眼,这小子却假装没有看到,只是表情开始有些不自然起来。 罗进看看我,再看看罗光,终于点了点头,“那你们去的时候,一定要注意措辞。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就不要问——尽量不要节外生枝,惹恼了这一帮痞子对我们没有一点好处。”我和罗光都点了点头。点完了头,我才回过神来,我不是和陈战一组吗?讶然地望向罗进,他只是皱着眉头,对我的注视视若无睹。再看陈战,他似乎也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一直在翻来覆去地研究那一个项圈。再看看罗光,正一本正经地给曾平交代什么事。 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对罗进的安排大惊小怪。 尽管我对罗光没有什么偏见,最初还一直希望能够有机会跟他多沟通。但是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跟陈战一组的话是不是更稳妥一些呢? 我随即想到,如果此刻我提出异议,那罗光我可就得罪定了。 我叹了口气,算了算了,都是工作。还是服从组织上的安排吧。 远远的,在一片耀眼的雪光中出现了一座黑压压的城池。尽管离得还很远,但是却足以让人感受到那一种傲视群雄的气势了。相比较而言,中京散发的是一种心怀天下的包容与大气,而吴州所散发出来的却是睥睨天下的霸气。 更加令我吃惊的就是原本以为是吴州的这一所城池,走进了才看到高大的城门口上挂着一块耀眼的金匾,上面写着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风云堡”。因为刚刚办过丧事,城上还戴着孝,越发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再看看城墙下面宽阔的护城河和高高吊起的飞桥,我忍不住回过头问罗光:“这家伙是不是有妄想症?把自己当上帝了吧?”罗光哧地一笑,反问我:“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吗?这就被吓住了?”这家伙还是头一次冲着我笑,因此我也客客气气地跟他解释,“不是吓着了,只是我这样的守法良民,最见不得有人挑战律法的极限。真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能活到现在的。没听说过吗?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罗光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我也懒得跟他解释《论语》。心里还在反复地想着一个问题:风云堡不过是商贾,怎么可以自建城池?律法中的逾制在这里到底是怎么样的解释呢?等我回去,一定得找太傅请教请教。 走近了,可以看到城墙都是以青石砌成,不但坚固,而且十分美观。护城河的宽度不足一丈,水面上已经结冰,从颜色上来判断,似乎很深。 城墙上有人探头冲着我们喊了一句:“风云堡是私人领地,闲人请勿靠近。以免误伤。”罗光仰着头喊道:“我们是中京刑部衙门的人,要见你们管事。”墙头上的人缩了回去,不知道是不是回去通报了。从城墙的垛口似乎有不少的脑袋探出来打量我们,就好像我们是动物园里关着的猴子一样。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感觉我的耐心已经开始一点一点地流逝。目测这城墙的高度,以我的内力恐怕不可能一口气窜上去,如果中间换一口气的话,就必须借助怀里的阴阳索…… “西夏,”罗光忽然喊我的名字,我一回头,看到他一脸郑重其事的表情,两只眼睛正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看,“不可妄动。”我垂下眼睑,心里却多少有些悻悻然:这小子好毒的眼睛,他怎么看出来我正在打什么念头?再说,我也只是想想而已…… 城墙上吱吱咯咯一阵响,飞桥一点一点地放了下来。城门洞开,两个家将打扮的大汉冲着我们一抱拳,说了句:“两位大人请。”他们都是三十上下的人,一看就是身怀武功的高手。看到我的时候,诧异的神色也只是一闪即没。 一进城门,迎面是一处极宽阔的操场,中央立着两根高大的旗杆。两面绣有红色火焰标志的黑旗迎着风猎猎作响。这里几乎看不到人影,有一种很空旷的感觉。再往里,道路两侧出现了不少跨院,看样子都是外城家将的住处。街道上陆陆续续地开始出现一些家将的身影,都编成十分整齐的队形来回巡逻。 半个时辰之后,终于看到了内城。内城的规模似乎比外城略微小了一些,但是雕梁画栋,却更见精细。一个身穿酱色长袍的中年人正等在城门口,细窄的眼睛里精光一闪,抱拳上来,十分客气地说:“有失远迎。在下风云堡管事陈闯。两位大人请跟我来。”我和罗光翻身下马,一旁的家将正要上来牵马,“爱你一万年”立刻瞪起眼睛,不悦地跺了几下脚。我连忙止住那名家将,“我的马儿性烈。你们将马儿系在何处?我亲自牵过去好了。”陈闯十分羡慕地打量我的马儿,口里啧啧称赞。我和罗光将马儿牵进了马厩之中,又悄悄喂了它一把桂花糖。说实话,“爱你一万年”的警惕性还是够高的,自从进了城,两只耳朵就一直支棱着,看样子对于危险,它的反应比我还灵敏。 陈闯一边带着我们往里走,一边详细地给我们介绍风云堡的结构,听来听去,无非是夸奖自己主人的领地是多么的固若金汤,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这该不是跟我们示威的吧? 从花厅之中望出去,内城中没有了肃杀之气,反而是一派柔媚的江南风情。窗外几株怒放的梅花,无论是色泽深红的朱砂梅,还是色泽雪白的赛雪梅都是青城一带的名贵品种,在北方,恐怕也只有御花园里才能见到。 香茶奉上,陈闯的目光在我们身上流连不定,最后落在我的身上,“风云堡一向奉公守法,从来也不曾拖欠税款……”我从怀里摸出了蓝布包袱,顺着乌木嵌银的圆桌推到他面前,“这里有一样东西,应该是贵堡中内眷的饰物。想请大管事鉴定一下。”陈闯打开包袱,目光惊疑不定地在项圈上扫了两眼,抬头问我:“姑娘……大人从何处知道这是我堡中之物?”我笑了笑,“我们请隆记珠宝店的老掌柜鉴定过了。的确是从隆记出的货,买主是风云堡。”陈闯翻来覆去地将项圈看了几遍,“能不能让在下拿进内宅去请女眷们辨认一下?”我和罗光都点了点头。 陈闯急匆匆地拿着包袱走了。过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又领着一个头绾双髻的丫鬟回来了。一进门,那丫鬟就冲着我们福了一福,小声说:“奴婢小英见过两位大人。”罗光看看我,我说:“小英,你认识这项圈?”小英大概没有料到我是个女子,十分惊异地抬头看了我一会儿,才说:“认识,这是十六姨的项圈。她很喜欢这项圈,经常带着。”“十六姨?”我的头忽然有点大了,这财大气粗的堡主究竟娶了多少个姨太太? 罗光问她:“你能肯定?”小英点了点头,眼圈有些发红,“十六姨生前都是婢子服侍梳洗。”生前?这个用词让我心里又是一跳,“她……亡故了?”小英看了看陈闯,脸上露出畏惧的神色。我不悦地看向陈闯,陈闯立刻赔着笑脸说:“十六姨生了急病,和我家老堡主……合葬了。”我心里不禁咚的一跳。老堡主前脚死,她紧跟着也病死了。事情听起来,好像没有那么简单吧?我看看面色惊异的罗光,看样子他和我想的是一样,只不过,目前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个。 我咳嗽了两声,转头问小英:“你既然一直服侍十六姨,你可知道十六姨身上有什么胎记之类的?”小英想了想,说:“十六姨的后心处有一块蝴蝶形的胎记。”我点了点头。脑海里不期然又闪过李桥眼角的那两道泪痕,忽然之间所有的事情就这么真相大白了,心里反而沉甸甸的。罗光和我对视一眼,目光中有些迷惑。他没有看过仵作的验尸报告,否则,此刻他也已经猜到谜底了。 我抬眼看向陈闯,语气也不知不觉地冷淡了起来,“陈管事,我们想请这位姑娘去一趟中京,协助刑部辨认一具尸首。”陈闯眼神一跳,眉头皱了起来。眼神不自觉地瞟向小英,似乎颇为踌躇。 就在陈闯犹豫的工夫,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期间还夹杂着不少人的大呼小叫。一派宁静的庭院,突然之间就像开了锅一样。 陈闯拍案而起,怒喝一声,“来人!” 第四十一章 太子爷的神秘来访 这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身姿挺拔。肤色是少见的腻白,一双漂亮的绿眼睛在正午的阳光下散发着璀璨却又极其冷冽的光彩,像两颗名贵的祖母绿。乌黑的头发上很随意地束着一支碧绿色的簪子,颜色像他的眼睛。 陈闯一声大喝,人果然来了,只不过是连滚带爬进来的。这个看上去只是寻常家丁的人一见陈闯立刻喊了起来,“大管事,那匹马……那匹马……”不等他说完我已经窜了出去,因为我已经听见了“爱你一万年”那又是愤怒又是急躁的长嘶。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一定有什么人去招惹它了,否则它会一直乖乖地呆在马厩里等着我出现。我沿着来路还没有跑出庭院,耳边大黑马的嘶叫已经转为凄厉了,我连忙打了一声呼哨,示意它我就在附近。 “爱你一万年”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迅速地朝我这边靠拢。我刚刚窜出庭院的月亮门,已经看到我的宝贝马儿正朝我这边跑过来,在它身后,跟着一群气势汹汹的家将,手里都拿着绳索之类的东西,有几个还举着兵器。我四下里看看,只有花坛里铺着色彩斑斓的碎石。 我抓了一把碎石子朝他们打了过去,稀里哗啦的一阵响,然后“哎哟哎哟”的叫声响成了一片。我知道自己在气头上出手向来没有深浅,他们的呻吟也让我惊觉下手似乎重了,但是一大群人欺负一只不会说话的动物,还是让我感到十分愤怒。我来不及理会这些仗势欺人的奴才,先伸手搂住了我的宝贝。 “爱你一万年”还处于十分激动的状态之中,用它的大脑袋一个劲地蹭我的脖子,烦躁地甩着尾巴,不停地跺脚。我抚摸着它的脖子安慰它,喂它吃口袋里的桂花糖,想让它快些平静下来。 陈闯和罗光等人也跟了出来,看见陈闯,我的火气就不打一处来,我指了指满地呻吟的那些家丁,对他说:“风云堡的待客之道,果然与众不同。”陈闯看看我的大黑马,再看看那些躺在地上的家丁,表情显得有点尴尬,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的目光从我的肩头越过,落在我身后的某个点上,神色一凛,突然露出十分畏惧的表情。我回过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家将们正纷纷向两边让开,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男人背负着双手缓缓走了过来,如同羊群里混进来了一只长颈鹿般显眼。 长颈鹿正用他奇异的眼眸冷冷地打量着我。视线交错的瞬间,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第一个想法是:这大概是个中美混血儿。第二个想法是:他应该是焰天国和檬国的混血儿。而且从眼睛的色泽来看,他的母亲一定是血统纯正的檬国女子。 这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身姿挺拔。肤色是少见的腻白,一双漂亮的绿眼睛在正午的阳光下散发着璀璨却又极其冷冽的光彩,像两颗名贵的祖母绿。乌黑的头发上很随意地束着一支碧绿色的簪子,颜色像他的眼睛。 出现在他身上的颜色都如此的纯粹,交汇在一起,让人感觉到一种十分奇异而又强烈的冷艳。 这容颜冷艳的男子穿过人群,踱到了我们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和罗光,然后目光一斜,看向陈闯。 陈闯毕恭毕敬地垂手立在旁边,柔声细气地说:“堡主,这二位大人是从中京刑部来。要带小英去辨认一具尸首。”虽然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但是乍然间听到堡主两个字,我还是小小地吃了一惊。原来他就是新任堡主风瞳。嗯,果然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 罗光大概是怕我在气头上冲撞了他,抢在我前面行了个礼,很客气地说:“风堡主,我们需要这位姑娘配合我们结一桩案子。”风瞳一双彩光流转的眼眸转向了小英,语气轻浅地说:“这丫头惹了什么事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咬金断玉般清脆悦耳,却冷冰冰的,没有半分温度。小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肩头微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最看不得别人一副待宰的模样,赶紧说:“案情与小英并无关联。我们只是希望小英协助我们辨认一具尸首,最多三四天就可以送她回来。希望风堡主能够配合官府做调查。”风瞳波光潋滟的双眸又转到了我的脸上,若有所思地看看我身后因为没有吃够桂花糖正在蹭着我脖子撒娇的大黑马,轻声问我:“你的马?”我说:“是。堡主有何见教?”风瞳挑起了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草原上的人都说,野马群里平均六十年才会出一匹墨龙,没想到竟让一个女人驯服了。你,不简单呐。”从字面上看,他应该是说着赞赏我的话吧。不过他的语气里可丝毫也没有这意思,我客客气气地点了点头,“堡主过奖了。”他还在不停地打量我的宝贝马儿,我忽然想到刚才这些家丁就是听从他的命令才去招惹它的吧?风瞳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绿宝石般的眼睛里流露出毫不在意的、挑衅般的笑容,懒洋洋地说:“性子很烈啊。不愧是墨龙。”他这副表情真的很欠扁。我悄悄地捏紧了拳头,将心里涌起的怒火勉强压下去,语气当中却还是不自禁地多了几分隐隐的对峙,“是不是墨龙……与风堡主没有什么关系。我的坐骑,就不劳您费心了。”从他那双翠绿色的瞳仁深处瞬间闪过了一道极锐利的光,就好像阳光在坚硬的冰面上折射出的光线一样。只是一瞬间,他的眼睛里已经慢慢浮起一丝很疏离的神色,像一层薄薄的冰壳一样掩盖了所有的情绪。 陈闯明明没有抬头看他,此刻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头垂得更低了。 罗光说:“如果堡主没有什么意见,人我们就带走了。”风瞳一声不吭地抬脚从我们面前走过,陈闯眼巴巴地看着他的主子。见他什么也没有说,只得咽了一口口水,叮嘱小英说:“该说的说,不该说的……”我紧盯着陈闯,冷冷一笑,“陈管事,不该说的最好不要说。”这小子是狂妄还是愚蠢?竟然当着我们的面威胁证人,当真不把国家机器放在眼里么? 陈闯一愣,抬头接触到我的眼神时肩头不禁又是一抖。他的反应让我感觉越发不爽,我又不是夜叉,他抖什么? 就听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风瞳头也不回地说:“陈管事,送客人出去。”陈闯毕恭毕敬地答应了一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就前头带路去了。我看见小英还站在那里发抖,上去拉住她的小手。这个被吓坏了的孩子像小绵羊一声不吭地任由我拉着往外走。 我的后背上突然掠过一丝极轻微的战栗,猛然回头,风瞳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月亮门的后面,家将们也都退下去了。庭院空荡荡的,甚至没有一只觅食的鸟雀,但是那种被野兽在暗中窥伺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爱你一万年”不安地凑了过来,低低喷着响鼻,我搂住它的脖子,轻轻拍了拍它。 在回去的路上,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个妖精一样的堡主是不是看中我的宝贝马儿了?越想越觉得像。转念一想,他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不至于对它打什么主意吧——最好是我自己多心了。 屋子里亮着好几根蜡烛,但还是显得不够亮。 我把纸在圆桌上铺开,拿起笔,按照不同的顺序在几个名字之间标上了箭头,来表示我的思路。罗进、陈战、罗光、曾平和文书老莫都围坐在圆桌的周围,很认真地看着我这张奇怪的表格。 “从我们现在掌握的线索来推测,案件发生的最初,不是在李园,而是在风云堡,”我放下笔,伸手在风云堡上点了一下,“堡主死了,他选中的侍妾也要死。这其中的内幕我们现在没有一点证据,只能初步推断他们要用侍妾来陪葬。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为什么十六姨会被挑中。也许是因为她没有家世背景,也许是因为她是镖师的女儿,多少会一点拳脚,或者是她生前比较受宠。总之,她被选中了。她提出的条件就是要见见她的母亲和妹妹。小英也证实,老堡主死后,十六姨的母亲和妹妹曾经来堡中探望过她。”我看看周围几个人的表情,伸手在李吴氏的名字上又点了一下,“李吴氏恐怕是被蒙在鼓里的一个,她跟随吴氏一起去看望十六姨。很难说十六姨是一早就打定了偷梁换柱的主意,还是在看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妹妹之后产生的这种自私恶毒的想法,总之,她留下了妹妹李吴氏,自己换上了妹妹的衣服和母亲一起离开了风云堡。”只有曾平和老莫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其余的人,因为大部分都已经有了基本一致的概念,所以并没有什么奇怪的表示。 “要离开风云堡,恐怕也只有这样一个办法了。”我回想起戒备森严的风云堡,叹了一口气:“我猜不出她们的母亲是怎么同意的,毕竟都是自己的女儿。”我的感慨被罗光打断了,“小英说十六姨去世之前一直处于半昏迷的状态……”我看看陈战,他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叫了起来,“象草粉!”我点了点头:“恐怕就是象草粉,十六姨恐怕是用象草粉留下了妹妹李吴氏。她离开风云堡之后急需一个安全的藏身之处。而李园地处偏僻,自然会是很理想的选择。但是没有想到李桥会到李园来接妻子。最初的争吵也许是李桥追问自己妻子的下落,最后得知十六姨将自己的妻子换了去陪葬,所以……”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李桥眼角的泪痕,心里忽然就有点发酸,说不下去了。 罗进示意我坐下,自己在风云堡和李园上各点了一下,“虽然是一件事,但是归纳起来还是两个案子。一件是李桥杀死十六姨,另一件就是风云堡殉葬案。从小英的证词来看,老堡主去世之后,有两位姨太太也病死了,除了十六姨还有一位就是七姨太。但是到底是不是用活人来陪葬,一定要开棺验尸才能最后下结论。”罗光撇了撇嘴,“普通人家尚且不能开棺,更何况……”罗进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开也不行啊,至少也得把李吴氏的尸首换回来。怎么也得给李掌柜一家一个交代。”不用猜,他一定是在发愁该怎么跟这财大气粗的风云堡打交道。 我说:“就说要调换尸首啊。因为民间也有枉死之人魂魄不散化为厉鬼的传说,而且我们可以请禅山大悲院的无心大师出面做一场功德,可以跟他们商量在夜里开棺……”罗光打断了我的话头,很不客气地说:“你用用脑子好不好,一开棺,风云堡用活人陪葬的事就会曝光,换了你,肯不肯同意?”我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罗进摆了摆手,“案子一定是要办的,要不朝廷干吗养着我们?不过得好好想想,今天已经晚了,都回去休息。”他的想法向来不难猜,无非是又要破案,又要不得罪人。他的这种想法经常成为我们发泄不满的攻击点。但是今天,我们谁也没有反驳他。 夜已经深了。刑部衙门的屋檐下悬挂着的气风灯在台阶上投下一团模糊的光,光影里,一辆黑色的马车静静地停在台阶下面。怎么看都有些眼熟,好像是…… 打起的帘子后面果然露出了老狐狸许流风的那张脸,依旧是笑眯眯的,好像世间万物在他眼里都不过是一场有趣的游戏。说实话,他的这副表情这个时刻出现在我的眼前,真的很让人有种上去踹几脚的冲动…… “好久不见啊,西大人?”他皮笑肉不笑地冲我招手,“上来谈上来谈,外面怪冷的。”我把手臂抱在胸前,歪着脑袋看他。这会儿周围没有什么人,所以我也不用跟他装客气,“半夜三更的,睡不着赏月呐?您老人家自己慢慢赏吧。我就不打搅了。”老狐狸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捋了捋胡须,笑成了一朵大菊花,“我是特意请你吃饭来的。”“吃饭?”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不会这么好心吧?每次看见你这只千年老狐狸我都要倒霉。你说我……”老狐狸还没有说话,车厢里一个人哧的一声笑了出来。这笑声虽然很轻,但是听在我的耳朵里,却好像有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来一样。我的手还揪着老狐狸的白胡子,人却瞬间变僵硬了。 老狐狸看到我的反应,又露出好玩的神色,他把胡子从我的手里解救了出来,轻声说:“上车吧。” 明德太子穿着白色的袍子,即使在光线如此昏暗的车厢里,他那看不清眉目的脸孔也散发出一种朦胧如月光般的皎洁。他仿佛在看我,却又好像穿过我在看别的东西。 我骑了好几天的马,本来浑身都酸疼得好像要散架一样,但是此时此刻,神经都紧紧绷了起来,人反而没有了先前的困顿。 他没有说话,我也只好闭着嘴什么也不问。 车厢里弥漫着淡淡的绿茶一般的清香,忽然就想起看过的那个周星驰举着一瓶绿茶操着口齿不清的国语做的广告来,一想起周星驰,又想起了《大话西游》里他出场时那个十分有创意的扮相…… “在想什么?”明德轻声问我。 我一愣,满脑子的电影片段都被他一句话给吓回去了。赶紧回答说:“没什么。”明德没有再说什么,黑暗中似乎发出了一声叹息。 马车停了下来,车帘挑开,迷离的灯光立刻扑面而来,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座玲珑的水榭,远处的水面上都结了厚厚的冰,在灯光下反射出柔和美丽的晕光。水榭上有一块牌匾,上面写着“一梦轩”三个字。 明德一声不响地走在前面,我和老狐狸只好一声不响地跟在后面。我不知道这是哪里,因为稍远些的地方都沉浸在黑暗之中,只能影影绰绰看到宫阙楼台模糊的黑影子。不过,即使是白天,恐怕我还是认不出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吧。 几个青衣小侍打起厚厚的帘子,一股暖融融的热气扑面而来,我浑身上下立刻感到舒适起来。青衣小侍小心翼翼地解下了明德的大氅,他回头瞟了我一眼,淡淡地说:“进来。”我看看老狐狸,老狐狸冲着我微笑了一下,示意我跟上去。他的这个笑容看上去温暖而无害,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只老狐狸,我对他就是信任不起来。 我跟在明德的身后,沿着长长的走廊朝着一个不知名的方向前进。我忽然觉得自己出现在这个地方十分不协调。我身上还穿着黑色的制服,袍子上已经满是灰尘,我的马尾辫也乱糟糟的,我甚至有些不敢把沾满了灰尘的靴子踩到那浅色柔软的地毯上去…… 柔软的帐幔后面,是一间阔朗的书房,墙上挂着弓箭之类的装饰,明德并不停脚,一直走到了紫檀木的屏风后面。我犹豫不决,不知道是不是该跟着进去。就听他那轻浅的声音说:“站着干什么?”我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原来是一间不大的茶室。明德已经盘膝坐到了矮桌的后面,斜斜倚着一个暗红色的垫子,一副懒洋洋放松的样子。看到我进来,他只是指了指自己的对面,示意我坐下来。 我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从自己低垂的视线里,我可以看到他的两只手正放在桌面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茶杯的盖子。他的手像明韶,手指修长美丽,连骨节都显得十分匀称……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鼻端传来一股食物的香味,闻到这香味,我顿时感觉饥肠辘辘的。我忽然就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晚饭呢。一抬头,正对上明德含笑的双眼,这样轻浅的笑容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感觉像极了明韶。我心里掠过一丝恍惚,随即才想到,他们是近亲,长相本来就有几分相似。 我赶紧低下了头。他的样子和送别明瑞的那天截然不同。但是这样没有杀气的明德,反而让我有些无所适从了。 我眼前很快就出现了一满桌的盘子,但是看来看去,都是一些清淡的菜品,连肉都没有…… 明德像是看出了我的疑问,淡淡地说:“今天是我斋戒的日子。很特别的日子。所以没有酒肉。你随便用一点。”斋戒?焰天国的斋戒不都是很隆重的吗?我看看他身上散发着淡淡香味的白袍子,心里的疑惑实在是有些控制不住了,我说:“斋戒啊?可是我今天骑了一整天的马,从头到脚都是土,我好像不适合……”他淡淡地扫了我一眼。他这样的丹凤眼是不适合斜着看人的,有点像在抛媚眼。他似乎嫌我话多,有些不耐烦似的打断了我的话,“你不饿吗?”我饿。但是被这样一个有权有势的大领导眼睁睁地盯着,我还真吃不下去。尤其是一想到吃完这顿饭不知道他会派什么任务给我,我就更加吃不下去了。 明德叹了口气,伸手拿起了筷子,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在我的碗里。我后背上的汗毛瞬间都立了起来——我终于知道受宠若惊是什么滋味了。 “我自己来,”我赶紧端起了碗筷,三口两口把自己填饱——我可怜的神经再也受不了惊吓了。 填饱了肚子,我的精神似乎也好了许多,我伸手抓起旁边盘子上的热手巾擦了擦脸。咦?连这个都是绿茶味道的? 我好像又有点要开始神游天外了,赶紧在地铺上坐直了腰身,直视着面前这个一反常态的温和面孔,大义凛然地说:“太子要给臣下安排什么任务,就请直说吧。” 第四十二章 臣是捕快不是杀手 练武之人对于杀气都有着异乎寻常的反应,我也不例外,身上的汗毛又在瞬间都立了起来。就听他一字一顿地说:“西夏,我要你证明给我看你会忠于朝廷。我要你——取她的人头来见我。” 明德太子似笑非笑地反问我:“你认为我带你来这里,会有什么任务?”这话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正想再问问他。却有几个青衣侍从走了进来,悄无声息地将桌上的空盘子收了下去,换上茶具。这可是真正的绿茶了,闻起来,和他身上的味道反而有些不同…… 我赶紧放下了茶杯,不知是因为吃饱喝足,还是因为在没有杀气的环境里本能地松懈了,我发现自己又开始走神了,而且还有犯困的苗头。我再坐直一些,暗中提醒自己不可大意,这里说不定就是白虎节堂呢。 明德望着窗扇上细密的象牙色绵纸,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不说话,我又开始有些撑不住要犯困了,眼皮快要合上的时候,忽然听他说:“冥宗掌门的信物,是不是在你的手里?”我一惊,刹那间睡意全无。 明德伸出一只手,“拿来让我看看。”我从怀里摸出容琴师傅留下的紫玉佩递到他的手里,这信物跟着我也有些日子了,我还一直没怎么拿出来过。此刻在明亮的烛光里看过去,它不过荔枝般大小,叫它玉扣可能更恰当一些。圆形的玉佩,雕刻着一只不知名的鸟雀,玉的颜色从底部的深紫过渡到顶部浅浅的绯红,看上去十分美丽。我忽然又想到我身上值钱的小玩意还真不少:紫玉佩、太子赏的玉佩,还有明瑞留给我的金钥匙…… “冥霞到底是你什么人?”明德忽然抬起头问我,他的表情平静如昔,灿若晨星般的眼眸里却跳动着两簇危险的火苗,语气里也仿佛夹杂了丝丝的颤抖。 “她……算是我师傅的师姐吧。”我结结巴巴地说。冥霞不仅是我师傅的师姐,还是设计陷害她的坏女人,我记得离开草原之前,听容琴师傅说她好像已经病得很重了。太子竟然知道她,难道冥宗真的那么出名吗? 明德的眼睛里有十分锐利的光芒在闪动,好像要一直扎进我的心里去似的。 练武之人对于杀气都有着异乎寻常的反应,我也不例外,身上的汗毛又在瞬间都立了起来。就听他一字一顿地说:“西夏,我要你证明给我看你会忠于朝廷。我要你——取她的人头来见我。”我仿佛挨了雷劈一样怔怔地望着他,大脑还处于短路的状态,嘴里已经凭借着本能的反应做出了回答:“不。”明德的双眼忽然间变成了两汪深不见底的水潭,幽幽沉沉的,仿佛所有的滔天巨浪都被强压在水面之下,他那双酷似明韶的美丽的丹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仿佛在勉强把怒火压回心里似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眼睛里那种灼人的东西渐渐消失了。他向后一靠,嘴里吐出了两个字来:“理由?”我的大脑经过了最初的震惊和混乱,慢慢变得清醒了一些。他这样说话的缘由不是我现在该想的。我费力地整理自己的思路,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给我一个你说''不''的理由。”明德还在看着我,眼神沉静,但是看到他这副样子,我反而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我深呼吸,再深呼吸。然后坐直了身体,让自己的目光直视着他那双看似熟悉然而却十分陌生的眼睛。我说:“臣是捕快,不是杀手。殿下如果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冥霞有罪,臣会带着刑部衙门签发的捕文将冥霞拘捕归案。交由刑部长官按照正式的程序审讯定罪。”他还是那样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也一眨不眨地回视着他。空气里仿佛充满了瓦斯,只消一个小小的火星就可以引爆…… 明德的眼睛里各种情绪变幻莫测,却都是我不熟悉的东西。我突然之间觉得万分疲乏,觉得自己再也打不起一丝一毫精神进行这样的对峙了。 我无力地闭上双眼,自己的声音传入耳中,听起来好像头一次显得这么平淡而冷漠,“殿下如果没有别的交代,臣就告辞了。今晚的事,除了臣下,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他没有说话,但是我感觉得到他还在盯着我看。锐利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像刀子,却比刀子更难受。而我的心在这瞬间却充满了悲哀。在这个时代的人眼睛里,律法究竟算什么?如果连他,堂堂的储君都这样,那么我的坚守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耳畔传来明德深深的叹息。然后就有一个小东西扑的一声掉进我的怀里。是冥宗的紫玉佩。 我抬头看他,他却好像十分疲倦似的闭上了眼睛,身体微向后仰,淡淡地说:“说说风云堡吧。”我收回思绪,迅速地在脑子里整理了一下思路,把整个案子长话短说地叙述了一遍。末了想起了最大的一个难题,“如果风云堡用活人陪葬的事是真的,那风瞳一定不会同意开棺。”明德嗯了一声,依旧闭着双眼,但是眉目之间的神色却平静了很多,“说说看,你是怎么打算的?”我说:“请罗大人下正式的缉捕文书,将风瞳拘捕归案。其他的事……就好办了。”明德摇摇头,睁开双眼凝视着我,“缉捕风瞳之前要有证据,要证据就要开棺。如果硬碰硬,风云堡虽然不至于和官府正面冲撞,但是恐怕会在其他方面报复回来。目前我们正在和大楚国交战,后方的商业贸易,尤其是战争物资的供给,有很大一部分还要仰仗风云堡来维持。”说到这里,他像自言自语似的,说:“风瞳和风敬感情并不好,断不至于为了维护他死后的声誉跟朝廷翻脸……”明德摇摇头,目光又落到我身上,“你带着我的玉佩去见风瞳,就说风云堡用活人陪葬的事,朝廷暂不追究。但是以后绝不可再犯。”我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明德像要把什么不愉快的幻象从眼前赶开似的,轻轻摆了摆手,“你下去吧。太傅会送你出去。” 如果他不是太子,我恐怕会追问他要杀冥霞的原因。但是现在,我只能咽下所有的疑问,毕恭毕敬地行过礼退出去。 老狐狸许流风正在外殿等着我,看到我出来,脸上的神色一松,伸出手说:“走吧,西大人,老夫送你回去。” 马车晃晃荡荡地走在我不熟悉的路上。外面夜色沉沉,什么也看不清楚。我觉得疲倦,觉得浑身上下都泛着酸疼,却偏偏没有丝毫的睡意。 老狐狸坐在我的对面,也是一声不吭。我忽然就有些疑惑起来,太子想要我做的事,究竟是不是他出的主意?而看他的反应,这老狐狸恐怕事先已经估计到我会拒绝…… 老狐狸仿佛知道我的心思动到了他的身上,干笑了两声,说:“西大人,知道一梦轩是什么地方吗?”我冷笑一声,“你说。我听着呢。”老狐狸又笑了几声,说:“太子殿下的书房,那里除了皇上,外人就只有老臣和西大人进去过。看来,殿下十分器重西大人……”听他说起器重两个字,我心里的火忽然就不打一处来。我一把揪住他的白胡子,恶狠狠地说:“原本以为你是个忠臣,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助纣为虐的马屁精,今天的事又是你出的主意吧?干脆我替天行道,先杀了你这老家伙……”老狐狸战战兢兢地说:“你可真冤枉老夫了,太子殿下今天是为了亡母端淑皇后斋戒。事关端淑皇后,太子当然会有些……”我打断了他的啰唆,反问他:“什么端淑皇后?你是不是成心跑题?”老狐狸从我手里小心翼翼地抽出胡子,说:“端淑皇后就是太子殿下的生母。据说她的死与冥宗有关,但是其中的详情老夫就不知道了。”我的脑子里顷刻间又乱成了一团糨糊,怎么也想不明白皇后的死怎么会与江湖门派扯上关系?难道就是这个原因所以皇帝见了我也是一身杀气,太子见了我也是一副莫名其妙的嘴脸? 我不禁有些愤愤不平起来:我招惹谁了?凭什么我就要背黑锅啊?那个冥霞,她究竟干了多少好事? 又是一个寂静美丽的冬夜。墨蓝色的天空澄净得仿佛没有一丝杂质,没有月亮,只有几点寒星闪烁不定。远处的山峦显出清晰的黑色轮廓,白天模糊在雾气里的景色在夜里看来轮廓反倒清楚了很多。 我叹了口气,最近我好像总是在夜间活动啊,生物钟是不是都已经错乱了? 耳畔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我的视线从远处的山峰上收回来,又落在近处高大的白玉墓碑上。映着火光,可以清楚地看到墓碑上刻的名字是风敬。这位老堡主,也许我应该称呼他“前任堡主”更恰当吧,因为他死的时候,也才四十岁,正值壮年而已。他的死因风云堡的人虽然都说得含含糊糊,猜测下来,不外乎是酒色过度。 虽然在这里看不到,但是墓地的外围早已经被风云堡的人围得水泄不通了。一方面是对外封锁消息,另一方面似乎也在防备我们会做什么手脚。想到这里,我竟忍不住冷笑了起来。 开棺的人手都是风瞳自己选出来的,此刻这位刚上任不久的新堡主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面目阴沉地注视着手下的人一点一点撬开密封的墓门。火把在夜风里被吹得摇曳不定,忽明忽暗的火光照在他的脸上,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仿佛已经化成了一具雕像。 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过之后,一个声音大喊了起来,“开了!”风瞳坐着没有动,眼睛却朝我们这边看了过来。 我看看罗光,他似乎和我想到一起去了,回头问那个负责开墓的家将,“墓道里,有机关的吧?”那个小头目点了点头,和他主子一样面无表情地说:“我在前面,你们抬着棺材跟在后面。”罗光和几个兄弟抬着装有十六姨尸身的棺材,跟在小头目的后面先进去了,我和曾平跟在他后面,陈战留守在墓外。 听到曾平略微有些急促的呼吸声,我也多少有点紧张起来。说实话,长这么大,进坟墓还真是第一次。在火把跳跃不定的光线里可以看到墓道十分宽大,两侧和头顶的墙壁上都绘有十分精美的壁画,画面的内容或狩猎,或宴饮,每一幅画面的主角都是一个面貌神气的红脸男人,他大概就是这墓的主人风敬吧。我暗自猜测——一个死于酒色过度的男人,应该不会有这么精神抖擞——这一定是艺术加工的结果。 几个侧墓室里都安置有不同的陪葬物品。按照不同的讲究摆成了各种奇怪的图案。在主墓室的两侧,分别建有两个不同的侧墓室,这里就是安置两个侍妾的地方。小头目一脸肃穆地把我们带进了左面的侧室。 侧室的格局完全是按照女子的闺房来布置,正中间摆放着一具红木棺材。 小头目点上香,开始一些开棺之前的祭奠活动,我看着那红色的棺木,忽然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于是交代了曾平两句,就转身沿着墓道走了出来。 我贪婪地呼吸着冬天沁凉的空气,想把心里那种不舒服的感觉随着呼吸都从身体里赶出去。陈战很担心地扶住了我,我靠着他的胳膊,勉强笑了笑,表示自己没事。 在我们对面,风瞳冷冰冰的视线扫了过来,又很快地扫开了。用活人的性命来陪葬这种极其残忍的行为早在两百年前朝廷就已经明令禁止了。对这种罪行的惩处,历朝历代都十分严苛。没想到竟然这么轻描淡写地就被他逃脱了。 想起之前跟他谈判时,他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气,好像早已有了十足的把握,知道我们不能拿他怎么样似的。这让我越想心里越觉得不甘心。 风瞳似乎感应到了我的想法,视线又转回到我身上,不知道是得意还是挑衅,又或许二者皆有——他的唇角竟然挑起了一丝邪魅的浅笑。 我紧盯着他那妖异的面容,暗暗地在心里发誓:“这次算你走运,下次如果再让我抓到什么把柄,我一定不会放过。” 李桥和妻子李吴氏下葬那天,天气奇好,阳光灿烂的,好像是春天。墓地周围的树丛里有不知名的鸟儿聚在一起唧唧喳喳地鸣叫。 我不是诗人,却觉得那鸟儿一定是李桥和他的妻子。就像梁祝那样,相爱的人死后魂魄终于相聚。我也终于明白了太子殿下不追究陪葬一事的用意。因为验尸的结果完全查不出李吴氏的死因,从症状上来看,就好像身体各部位的功能忽然之间全部衰竭了。 没有受刑的痕迹,也没有中毒的痕迹。所以,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指证风云堡。 孪生姐妹的母亲吴氏始终没有找到,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她的愚蠢和懦弱,两个年轻的女儿都失去了生命。这个沉甸甸的十字架她到死恐怕也卸不下来吧。 如果她当初选择报官呢? 我站在这个地势很高的山坡上有些茫然地问自己:如果她真的选择报官,结局到底会不会不同? 会不会? 第四十三章 怎样做才能保护你 “他开的药你吃了没有?”我忽然想到了最重要的问题,一把拉住舞秀的手,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要拧到一块去了,急切地催她,“快说!” 坊间出现了关于战事的各种流言,有说楚元帅受伤的,有说最近一仗我们的军队中了埋伏,死伤严重的,也有说楚元帅歼灭大楚国多少多少兵马的…… 朝廷公告里自然都是捷报,但是谁都知道,这场战争绝不是几张捷报那么简单。 明韶的信也越来越少了,在他的信里讲述的都是军中一些有趣的事,比如说:他和战友们比赛掰手腕,赢了他们之后,他可以一个月不用自己洗衣服;半夜里正睡觉的时候荒原上起了黑风暴,一头躲避风暴的野豹子突然钻进了他们的帐篷,闹得大家虚惊一场……最近的一封信里除了一束干草,就只有两个潦草的大字:还好。 只是,真的还好吗? 那束干草,当地人称之为火草,是岐州城外荒野里最常见的野草,生命力极其顽强。明韶寄来这么一束干草,不知道是在激励自己,还是在安慰我? 火草散发着一丝荒原上所特有的凛冽气息,我幻想不出它生长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像陕西的黄土高坡?还是像青藏高原更多一些?有关那一个世界的记忆,在我的头脑里也已经渐渐断裂成了不规则的碎片,开始变得模糊了。 我叹息着,手指轻轻抚过那尖利的干刺,小心翼翼地把它收回了信封里。明韶离开的时候是深秋,现在,已经快要到新年了。 每一个白天我都安排各种各样的事,把自己的分分秒秒都填满。但是到了夜里,思念就化做了一只小兽,一寸一寸地啃啮着我的心。 无处可逃。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想着草原上赛马时他眼里飞扬的神采,想离别那一夜我们的头顶上又圆又冷的月亮,想他手掌里的温度,想他怀抱里那种安心的感觉…… 心,就这样一点点地苍凉起来。 突然间就明白了,原来……相思催人老。 到了换岗的时候,我和陈战一前一后地从大牢里走了出来。我看看陈战,他的脸色也是阴沉沉的。 今天牢里又死了一个犯人,因为伙食太差,他们的身体都处于十分虚弱的状态,而且生病之后也没有足够的药品来治疗。这事我们跟罗进提过,但是他也没有办法。战事吃紧,前线的将士尚且不能保证有足够的药品来医治,谁还在意这些犯了罪的人呢? “你先回去吧。”陈战闷闷地说,“我再去后面看看。”他说的后面指的是关押重犯的地方,这些都是朝廷严令看管的重犯,所以他们的待遇想当然也就更差。我虽然不愿意陈战这样照顾我,但是从心里说,我也实在不想去看那种凄惨的情景。 战争一开始皇帝就下了特赦令,蒙城和樊阳的采石场都被关闭了。在押的犯人当中罪名比较轻的囚犯都已经编入军中服役,而那些犯了重罪的犯人是得不到特赦的,他们只能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等死,处境也就可想而知。 我叹了一口气,沿着台阶慢慢地走了下来。 有人在街对面喊我,“西大人?”这声音听起来并不熟,抬头一看,一辆颇有点眼熟的马车,旁边是个年龄不大的小太监。看到我,这小太监一溜儿小跑地过来,手脚利索地行了个礼,说:“公主殿下着小的来接大人进宫。”“清蓉?”我有点奇怪,“她怎么了?”小太监垂着头说:“小的不知道。”上次见她,还是明韶出征之前的事,也的确有日子没看见她了。我点了点头,跟着小太监上了马车。 清蓉正百无聊赖地跟几个宫女在庭院里踢毽子,看见我进来,远远地就跑了过来。她看上去清瘦了,也越发显得两只眼睛大得突兀。 “没饭吗?”我捏了捏她的脸,“怎么瘦成这样?”清蓉拍掉我的手,不悦地白了我一眼,“我找你可是有正经事要说,你怎么总没个正形?”我叹了口气,“说吧。你还能有什么正经事?”清蓉遣散了宫女,拉着我进了她的寝室,小心翼翼地关上门问我:“你知道韩莹的事吗?”我愣了一下,“韩莹?不就是太子妃韩雪的妹妹吗?”清蓉在我身边坐下,神秘兮兮地说:“太子妃昨天晚上跑去找母后,说她妹子远嫁并洲,兵荒马乱的,怕路上不安全,要请你去护送呢。”我又是一愣。好端端的怎么想到我了?而且还是太子妃出面去求皇后?我跟这个人好像没打过什么交道啊。我反问清蓉:“娘娘怎么说?”清蓉摇摇头,“母后说你是朝廷的人,她不方便插手。后宫是不能干政的。”说着,皱了皱眉头,“她妹子是嫁去当显亲王的王妃,自然有的是人护送。你说她特意挑了你,会不会打着什么坏主意?”我跟她无冤无仇,什么坏主意能打到我的头上?转念一想,莫非跟舞秀有什么关系?这一段时间因为顾忌明德太子,我始终也没有去看过舞秀。一想到或许真的跟她有关,我就有点坐不住了,“你最近看我二姐了吗?她怎么样?”清蓉歪着脑袋想了想,“前天去给母后请安的时候看到了,脸色好像不太好。”我拉着她的手起来,“陪我去东宫看看吧。”清蓉爽快地答应了。 说实在的,一想到去东宫有可能会碰到明德太子,我心里就有那么一点惴惴不安。这个人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抛出意想不到的难题给我,这种被动挨打的感觉让我很是——郁闷,所以本能地想要躲得远一点。上次来看舞秀还是太子赏了玉佩那一次,算下来,也已经两个多月过去了。 一进了东宫的后园,我就发现了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真的是怕什么来什么。 太子明德带着七世子明仪正从曲桥上溜达过来,两个人的神色都很郑重,似乎在商量什么重要的事。看到我们进来,两个人的表情都是一愣。 清蓉连跑带颠窜了过去,我赶紧老老实实地在路边跪下行礼,口称:“臣西夏,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他用那种特有的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淡淡地说了句:“免。起来吧。”我赶紧再给旁边那一位请安,“臣西夏见过七爷。”明仪哈哈笑道:“起来吧,自打你穿上这件黑袍子,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真的很威风呢。”虽然这位七爷我总共也就见过两三次,但是有他在,我心里忽然就轻松了不少。也许是因为在这些皇族子弟里面,他的性格和明瑞最为相像吧。 明仪看着我外袍领口的彩锦边饰,赞叹了一句:“升六品了?不简单哪。”我垂着头目不斜视地谦虚了两句,觉得明德的眼风每扫过来一次,我的呼吸就身不由己地停顿一下。偏偏他什么也不说。 “看望你姐姐?”还是明仪解了我的围,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我的窘迫,很慈悲地说:“进去吧。”我赶紧给这两位行了礼,直到他们慢慢地走开了,我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清蓉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你好像很怕他哦?”我叹了口气,人在屋檐下,能不低头吗? 舞秀正懒洋洋地歪在榻上看丫鬟们做针线,看见我们进来,愣了一下,匆忙坐了起来,“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清蓉笑嘻嘻地说:“是我接她进来的。”丫鬟们收拾了桌上的东西都退了下去,舞秀拉着我们坐下。她看上去也清减了几分,脸色也不是很好。 “皇宫里没有饭吃吗?”我问她,“清蓉瘦了,你也瘦了。还不如把你接回家交给福嫂调养调养呢。”舞秀很无奈地说:“你又胡说了。能那么容易回去吗?”说着叹了口气,眉头蹙了起来。 我拉过她的手腕放在自己腿上细细地把脉,从脉象上看,她的身体远比入宫之前来得虚弱。我忍不住皱起眉头,以她现在的身份断不至于营养不良啊,看脉象……好像是有点不同…… 我正凝神号脉,就听她说:“前天韩妃姐姐也请了太医给我号脉,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开了两剂疏通气血的药……”我的手一抖,“谁?谁给你号脉?”舞秀看到我的神色,自己也是一愣,结结巴巴地说:“太医院的李太医……”一股怒火瞬间冲上了心头,我重重一拳捶在圆桌上,“我非杀了这个李太医不可。”桌面发出刺耳的一声裂响,盘盘杯杯都被震落到了地上。舞秀和清蓉都被我这意外的怒火吓了一跳,两个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话。外面的丫鬟听到动静,轻手轻脚地上来要收拾,被舞秀挥手撵了出去。 “他开的药你吃了没有?”我忽然想到了最重要的问题,一把拉住舞秀的手,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要拧到一块去了,急切地催她,“快说!”舞秀被我吓愣了,只是摇了摇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松了一口气,一转眼又看到了床头的矮几上摆着一盘鲜红色的水果,一把抓起盘子推开窗户就扔了出去。 “这是谁送来的?”我厉声追问迎夏,这个从小就服侍舞秀的丫鬟大概从没有看过我发这么大的火,吓得直哆嗦。还是舞秀拦住了我,说:“这是韩妃刚派人送来的。”韩妃,韩妃,我突然有点明白了她为什么想要挑我去护送她妹妹了。 “阿潮,你到底怎么了?发什么火呀?”清蓉回过神来,一脸的不解。 我顾不上理会她,一把抓住了迎夏,瞪着眼睛一字一顿地交代她,“从今天开始,姐姐每一口吃下去的东西,你都要亲自动手做。不知道的东西千万不能拿给她吃,任何人送来的也不行,你记住了没有?”迎夏慌乱地点了点头。 舞秀不安地上来拉我,“三妹,你……”我将她搂进怀里,心里的愤怒不知不觉就已经变成了恐惧,我曾经说过要保护她,但是我怎么才能做到?我真的能做到吗? “到底……”她想从我怀里挣扎出来,我按住她,叹了口气说:“傻瓜,你要当娘了。”舞秀真的就傻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即使再怎么不甘心,我也得去见见太子了。 书房里弥漫着绿茶般淡淡的清香,从我跪伏的角度,只能看到方圆几米之内的油砖地面。青幽幽的地面光滑冰冷,影影绰绰地反射着大殿里的帐幔和云柱。寂静无声之中,仿佛每一寸空间都充满了无形的压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支在地板上的手指都绷得有些发白了,才听到书案后面传来明德太子冷淡的问话:“要接侧妃回娘家?你怎么想起提这样的要求?”我说:“侧妃身体虚弱,恐怕……”一双浅色的朝靴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这双脚围着我缓缓地转了两圈,然后说:“西夏,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你姐姐在宫里过得不好?”我说:“堂堂太医院的太医,竟然连喜脉都摸不出来,还开了危险的药品。万一……”我没有再说下去,舞秀在宫里过得好不好这个男人应该比我更清楚,他自小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自然明白我的题外之意。 明德沉默无声地在大殿里来回转悠,我不敢抬头,只能看到他的两只脚一会儿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一会儿又绕到了我的身后。他不出声的时候,那种压迫人的感觉似乎格外的强烈。 “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他缓缓地说,“不过,接回娘家也是不成的。我自己心里有数。你,放心。”放心?我怎么放心?如果舞秀真吃了李太医开的药,这会儿是死是活还都不知道呢。每每想到这里,我的心都要揪成一团了。 “西夏,”他的两只脚又出现在了我面前的油砖地面上,语气却是出乎我意料的柔和,“这也是我的第一个孩子,你想想看,我会不在意么?”我的心不禁一沉,对于他来说,重要的难道只是子嗣?我下意识地抬起头,他正俯身看我,幽幽沉沉的眸子里,什么也看不出来。 母凭子贵,我现在是不是只能寄希望于这皇族里最古老的规律呢?可是,就算孩子平安地生了下来,真的就没事了么?以后呢? 明德迎着我的视线,唇边流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浅笑,“我自有安排。” 我带着曾平到郊外的野地里采了不少山鱼草,用大铁桶煮成水,然后分发到了各个牢房里,这些药水虽然不能治病,但是喷洒在地上、墙面上,也可以起到一定程度的消毒杀菌作用。在药品缺乏的时候,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当我挽着袖子第n次提着木桶从地牢里出来的时候,看到了煮药水的铁桶旁边除了曾平,还围着两三个穿便服的人。其中一个身材矮小的似乎是个半大孩子。 我正在猜测他们的身份,就看到那矮小的身影朝我这边转过身来,果然是个半大的孩子,仿佛吸足了阳光般的浅麦色皮肤,散发着一种似曾相识的光彩。一双黑湛湛的眼瞳,带着三分傲气、三分顽皮不羁,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 他的年龄似乎比敏言还要小一两岁,但是个子要比敏言略微高一些。这个五官精致的孩子我应该是没见过的,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总觉得有几分眼熟。莫非…… 这孩子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然后不屑地撇了撇嘴,“你就是西夏?”我把桶递给了曾平,也学着他的样子上上下下把他也打量了一番,回答说:“不错,我就是西夏。这里是刑部衙门,是闲人免进的地方,你们快走吧。”曾平用水舀子把药水灌进了木桶里,我提着木桶转身要走,那半大孩子已经拦住了我的去路。他仰起漂亮的小脸,很不高兴地问我:“你怎么不问问我是谁?”我忍不住笑了,“那你说说看,你是谁?”男孩子又撇了撇嘴,“你连这都猜不出来?也没有我哥哥说的那么聪明嘛。”我放下手里的木桶,弯下腰仔细端详他的五官,好像真的有几分明瑞的影子。男孩子被我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白了我一眼,嘟囔了一句:“笨女人。”这小鬼真的就是明华? 我朝他伸开一只手掌,说:“拿来。”明华把手伸进了衣襟里,掏了一半才回过神来,愣愣地问我:“你怎么知道哥哥有信给你?”我学着他的样子白了他一眼,说:“笨小孩。”明华被我的话气愣了,赌气似的想把信塞回去,我一把抢了过来,展开一看,果然是明瑞的笔迹。厚厚的几张纸,说的几乎都是他这个小弟弟生活上的诸多习惯。看样子,也确实是要把我当保姆了。这封信我看得十分费劲,一边看,一边脚底下还躲闪着小鬼明华的短剑,这孩子大概跟侍卫学了几招拳脚,正神气活现地跟我比划,也许是不服气被哥哥托付给一个女人,连零花钱都要受人控制,所以一心想要给我一个下马威吧。 我看完了信,觉得他这样闹下去也终究不像个样子,伸手抓住了他的腰带,将他提了起来和我平视,明华的小脸立刻涨得通红,粗声粗气地喊了起来,“你这女人,放我下来!”说着,又拿他的短剑朝我比划。我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短剑,用剑柄在他的脑袋上敲了两下,“你哥哥就让你这么跟我说话的?”明华看了看远处屋檐下站着看热闹的几个牢头,小脸上露出恼羞成怒的表情,看样子,明瑞说的没错,的确是个被宠坏的孩子。我用剑柄托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看着我的眼睛,然后很认真地说:“你听好了,小王爷,如果你在我面前就是为了找茬,为了跟我摆你的王爷架子,那你以后就不用来了。我答应过你哥哥要照顾你,我说话算话,你以后有什么差遣,可以派个下人来通知我,你自己就不必到这里来找不痛快了。”说完,我就把他放下地,提着水桶继续去给牢房消毒。再出来的时候,明华还倔强地站在院子里,但是神色已经没有那么嚣张了。看上去反倒有些无措,好像不知道该怎么下台似的。我也不理他,自顾自地舀着水,然后往牢房里走。 再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下来,明华的身影还站在院子里没有动。不过,倔强的小脸上已经换上了一种很委屈的表情,好像被人遗弃的小猫似的——尖尖的爪子已经都收了起来。 我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他眼巴巴地看着我,很微弱地喊了一声:“喂!”我停住脚步,故意不回头看他,“喂什么喂?你要是实在不知道怎么称呼我,就叫我西大人好了。”身后半天没有动静,然后一个压低了的声音赌气似的嘟囔了一句:“真麻烦。”我拍了拍手说:“小王爷请自便。”刚抬脚要走,就听明华很不情愿地说了一句:“好了好了,就算我错了。”我回过身,有些好笑地看着这个别扭的孩子,他嘟着脸磨磨蹭蹭地走到我身边,十分自然地拉起了我的手,可怜兮兮地甩了两下,抬头看着我说:“我饿了。”这样漂亮的孩子还真是让人没法对他狠心,我叹了口气,“哪天到中京的?”他很委屈地说:“刚刚到。”我一愣,看着他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心忽然就软了。我看看他身后的那几个风尘仆仆的侍从,“就带了这么几个人?”明华摇了摇头,“他们带着马车去驿馆了。”我松了一口气,明华仰着脸还在看我,一边握紧了我的手,“走吧,请我吃饭。”我把他抱上大黑马的时候,明华整张小脸都瞬间亮起来了,“好漂亮的马儿,比哥哥说的还要棒!”“你哥哥,他好吗?”我本来不想跟一个孩子问这样的问题,他能知道什么叫好和不好呢?但是没有忍住,还是问了这个傻问题。 明华立刻就摇了摇头,身体向后一仰,懒洋洋地靠在了我的身上,“我来的时候,带来了并洲的护城侍卫,他们会把皇帝指给他的那个女人带回去。”说到这里,他似乎已经感觉到了我往外推他,不禁很委屈地喊了起来,“我都累坏了,你就让我靠一靠啊。”他这么一说,我的心又软了。只好由着他赖在我怀里。忽然又想起敏言比他还大一些,尚且时不时地跑到小娘亲的怀里去撒娇,明华如果留在并洲,也是一样吧。这样一想,就觉得这孩子的处境比敏言可怜多了。 这小鬼看到福烟楼的时候,很神气地伸手一指,“就在这里请我好了。”我白了他一眼,“这里的东西好贵的。”明华撇了撇嘴,又露出很委屈的表情,“可是我头一次到中京,你总得选个像样的地方给我接风啊。再说我只有吃饱了,才能想起来哥哥带给你的礼物放在哪个包里哦……”一边说,一边大眼睛还滴溜滴溜地看我。 真拿他没办法。 我带着他进了福烟楼,点了第一次碰到明韶和明瑞的那间包厢,明华听说哥哥也曾在这间包厢里喝过酒,小脸上顿时浮现出十分好奇的表情。 只是,物是人非,当日的情形已没有丝毫的痕迹可寻了。 第四十四章 明华带来的好消息 究竟是什么不好的事,导致他们的仗打不下去了?为什么我们没有听到丁点的消息?如果是真的,那么……明韶真的要回来了…… 明华拿起手巾抹了抹嘴,一边斜着眼睛瞟我一眼,“要是有酒就更好了。”我差点被他的话噎着,“你……喝酒?你才多大?”明华不屑地撇了撇嘴,似乎懒得回答我。 他的表情让我有点不放心,我说:“你哥哥交代过,你不许喝酒。”明华又撇了撇嘴,不服气地问我:“为什么?”“不为什么,”我继续板着脸,“十八岁之前不许喝酒。”明华的眼珠子转了两转,又流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来,“你真是少见多怪。喝酒算什么,花酒我都喝过呢。”我又一次险些被他的话噎死。明华看到我的表情,哈的一声笑了起来,“不喝就不喝,反正这里也没有什么好酒。”说着把小脸凑了过来,笑嘻嘻地说,“你别再板着脸了,这副样子活像我的奶妈,那个老婆子就一天到晚跟我啰唆——好不容易躲开她了,你就别再吓我了。”我摇摇头,“你以后……”话还没说完,这张小脸又粘了过来,嬉皮笑脸地说:“我可是有好消息要告诉你,我哥哥说了,你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说吧,什么消息会让我高兴得不得了?”我没好气地拍掉他的小手。 明华的小手又爬了上来,挽住了我的胳膊,像一只猫咪似的把脑袋懒洋洋地靠了过来,说:“仗恐怕快要打完了。”我的手一抖,筷子当的一声掉在桌面上,“你说什么?”明华的脑袋在我胳膊上蹭了两下,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角度,“我哥哥说,你要等的人快回来了——西夏,你在等什么人啊?”一时间心潮澎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满脑子虽然都还是半信半疑的,心里却已经被难以置信的狂喜涨满了。他说的……是真的么? “你哥哥还说什么了?”我赶紧摇了摇他的肩膀,“他怎么知道快要打完了?”明华抱着我的胳膊已经开始打瞌睡了,被我粗暴的摇晃弄得颇有些不乐意,哼唧了两声才迷迷糊糊地说:“他说,大楚国朝廷里发生了不好的事,仗打不下去了……”话音越来越低微,到最后几个字,已经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了。 究竟是什么不好的事,导致他们的仗打不下去了?为什么我们没有听到丁点的消息?如果是真的,那么……明韶真的要回来了…… 还想再追问,但是一低头,看到明华已经靠在我怀里睡着了。 明华的睡容像天使,恬静得仿佛不带丝毫烟火气。 这样一个天使般甜美的孩子,我该拿他怎么办呢?是送回驿馆?还是直接带回家?他孤零零地跑到中京来,把他自己留在驿馆,也太可怜了。他毕竟不同于回京述职的朝廷官员,进宫面圣之前不住在驿馆,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吧。 我左思右想,决定先带他回家。 上马车的时候,他的脚在车门上磕了一下,迷迷糊糊地睁了一下眼,看到是我,似乎很放心的样子,抬起手臂挂住我的脖子,闭上双眼又睡着了。就这样一个无意识的小动作,让我的心里忽然间就温柔了起来。 我在明华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他身上散发着一种只有孩子才会有的清新味道,像阳光、露水、青草等等没有被污染过的东西,让人从心底里生出一种想要给予爱护的冲动。我甚至对敏言也从未产生过这样母性的心理,也许是潜意识里知道敏言的成长自有父母来规划,而此时此刻,怀里的这个孩子所能信赖的——只有我。 我解下斗篷,小心翼翼地裹好了他。 马车到了记府的门口,小黑去牵马。我抱着明华直接回了自己的住处,迎雪帮着我铺好被褥,轻手轻脚地脱掉了明华的外袍和靴子。 刚把他安置好,敏之就来了。 敏之的视线从明华身上移到我的脸上,很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你总是给自己揽麻烦。”我竖起一根指头放在嘴边,示意他小声说话。 我轻手轻脚地放下床帐,又在屋角留下一根蜡烛,拉着敏之退到了外面的厅里。迎雪正在给我们准备热茶,目光瞄向里间的时候,也是一脸好奇的神色。 敏之的目光若有所思地从卧房里收了回来,反问我:“这人应该是显亲王的弟弟吧?你什么时候和他们兄弟这么好?”我心里翻来覆去想的还是明华抖给我的爆炸性新闻,顾不上理会他的提问,我直截了当地问他:“咱们和大楚国是要休战了吗?”敏之一愣,目光瞟向卧房里,“听他说的?”我赶紧点了点头,“你跟七爷关系交好,有没有听到什么传闻?”敏之犹豫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目前为止,都还是传言。听说是他们的国王病了。但是会不会停战,还在两可之间……”至少不是空穴来风了。我松了一口气,从岐州到中京快马也至少得需要一个半月到两个月的时间,这样算下来,明韶要回来,至少…… “西夏,”敏之的话打断了我纷乱的思绪,“我从明仪那里还听到一些事,关于你的,你想不想听?”我最不耐烦他这样装神弄鬼的说话,没好气地说:“我听不听无所谓,只要你憋得住。”敏之叹了口气,脸上竟然是少见的没有了玩笑的表情,“太子殿下是不是想调你去做内廷侍卫?”我抬起眼睛看他,这并不是什么大事,竟然全天下都知道了? “有这事吧?”敏之的两条眉毛皱了起来,“他也是隐约听太傅说起过一些,你是不是拒绝了?”我没有出声,只是不解地看着敏之。这件事太子既然是私下问我的意见,应该是没有要硬性决定的意思。况且,低品阶武职人员之间的岗位调动,也不是什么大事呀。 敏之别有深意地看着我。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你们在猜,这里面有男女私情吧?”敏之想笑,但是又忍住了,“一开始是那么猜的。后来又觉得如果真是殿下看中了我的妹子,大可不必这般费周折——这人心思缜密,我猜不出他的用意。但是听明仪话里的意思,似乎是器重你的,但是因为冥宗的关系,又对你有些信不过。”他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想了想,抬头问他:“太子赏赐我玉佩的事,你知道吗?”敏之点了点头,“我只知道玉佩是当年端淑皇后的遗物,至于还有什么内幕,明仪也许是不知道,也许知道但是不方便说。总之,你自己小心吧。”我没有说话。这件事也许等容琴师傅来了可以问问她。跟冥宗有关是错不了的了,问题就是到底里面有些什么关联呢? “老三,”敏之叹了口气,换上了一副慈爱大哥的嘴脸,语重心长地拍着我的肩膀说,“等明韶回来,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嫁人,相夫教子去吧。官场这个是非圈,不适合你们女人家混。”我白了他一眼,“唠唠叨叨,像个老婆子似的。我问你,璎珞是谁?”敏之的脸色忽然一红,支吾了两声却没说出什么话来。 其实,我只知道璎珞是个青楼女子的名字,听说他和明仪经常去临水阁听这个女子弹琴。仅此而已。我提出她的名字,本来是想岔开话题的,没想到他会是这种反应。我忽然就开始有点替他担心了。他,别是真的动心了吧? 如果是真的,那他前面的路可是不好走…… 一大早起来,我赶紧伺候小少爷明华起床沐浴。又拿了敏言的衣服来给他换上,然后送他回驿馆等候宫里来人。 我赶到刑部的时候,罗光和一个身穿白色盔甲的内廷侍卫正在院子里说话,罗光看见我,似乎松了口气,喊了一句,“西夏,有任务。”穿白色盔甲的侍卫自打我进了刑部衙门的大院就一直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我,这人大概三十来岁的年纪,一脸的精明强干。看他粗大的骨节,似乎也是个练家子——我刚想到这里,他的手一抖,长剑已经出鞘了,漫天的剑光顿时朝我兜头罩了下来。 我举起银刀挡住了他这一击,闪身甩掉了刀鞘。这人的剑法虽然没有杀气,但是十分凌厉。他似乎也并没有使出全力来对付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应该只是一种试探。 而我最反感的就是这样的试探,好像自己是菜摊上的一棵白菜,被人捏来捏去地检查是否符合标准…… 当的一声脆响,刀剑相击,震得我虎口有点发麻。这侍卫后退了两步,脸色都有些发白了。他看着我的目光里也微微起了变化,似乎突然间慎重了起来。我略一喘息,长剑又挽出一朵剑花,直朝我的门面刺来。我的弯刀顺着他的剑身斜切上去,用力一挑,就听当啷一声,长剑脱手飞开,直直地插进了罗光脚旁边的砖缝里。我后退一步,抬眼看他时,他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平静了,只有一缕血丝顺着虎口缓缓地流了下来。 这人也不说话,我瞟一眼罗光,罗光看似平静的表情里似乎有些不安。 我面前的侍卫双手握拳,大吼一声又冲了上来。他没有了兵器,我也只好把刀扔给罗光。拳脚上的功夫,我练得最好的就是拿人的本事了。当他的拳头再一次击向我的肩头时,我在拳头落上来的前一秒钟扭住了他,迅速地闪到他的身侧,将他庞大的身躯从我头顶用力摔了出去。他使力太猛,力道返到自己的身上,这一下想必摔得极重。 他倒在地上挣扎了一下,但是没有起来,罗光把刀扔还给我,赶紧跑过去将他扶了起来,嘴里一边就开始埋怨我,“西夏,你真是……你看你……”这侍卫扶着罗光起来,唇边浮起一丝浅笑,“不怪西大人,是我先动手的。在下内廷侍卫统领沈沛。”沈沛这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他还没等我想起来,就一本正经地说:“奉太子殿下令,暂调刑部罗光、西夏两人充任内廷侍卫。即日起,到内廷报到。”我一愣,转眼去看罗光,他倒是一派随遇而安的自如。 仿佛看出了我心里的疑惑,沈沛一笑,说:“西大人请放心,等差使完了,仍旧各回各部。”他这么一说,我还真的好奇了,是什么样的差使要把我和罗光也网罗进去呢? 新成立的小队一共有十二人,据说都是禁军里挑选出来的好手。聚在一起除了讲解禁宫的布局,就是讲解禁宫各处的防守,以及如何快速与内廷侍卫汇合。这样的训练基本上都围绕着仁泰殿进行。几天下来,仁泰殿里一共有几个燕子窝都被我们摸熟了。这时候,消息也都传开了,果然是大楚国派来了议和的使臣。 “使臣是大楚国的名将蒙安。”沈沛一摇一晃地走在我们的面前来回踱步,一边慢悠悠地说,“他们会在新年前到达中京,至于随从,据我们所知,有六十人左右。他们到达中京之后,太子殿下会在仁泰殿设宴。你们的任务就是预防突发事故,防卫禁宫的安全。”说白了,我们的作用就是保护皇室成员的安全——大概是害怕使臣中混有刺客的意思。 这些天因为不能离开禁宫,所以一直不知道明华怎么样了。听说他因为年幼,在中京又没有府邸,所以被太子收留在身边了。 忙忙碌碌的日子过得飞快。距离新年还有七天的时候,大楚国的使臣终于到达了中京。 盔甲是闪亮的银白色,这是为了便于在夜里被同伴识别。盔甲的内层用柔韧的皮革制成,重要的部位都缀有精钢打造的防护片。头盔上有猛兽的纹饰,配着鲜红的璎珞,看上去很威武。我身上的这一套盔甲经过了司衣处的特别修改,显得合身多了。 我在左右靴子里各藏了一枚飞刀,剩下的小心翼翼地藏进了宽腰带里。我对着镜子扎好束发带,戴好头盔。左右端详一下,觉得自己此刻的样子,真的很像武士。 今天因为是太子设宴,所以两位妃子都会出席。不知道舞秀看到我的样子会不会吓一跳呢?至于韩妃,这是我头一次见她。我还真是很好奇,她会是怎样一个女人。 站在仁泰殿宽宽的飞檐下,可以看到远处层层的宫墙。金色的琉璃瓦在夕阳的照耀下流光溢彩,华美中透露出帝王的尊贵与威严。我们身后的宫殿里,宫女和内侍们流水一样穿梭往来,为即将举行的宴会进行最后的修改和补充。 沈沛带着侍卫进入仁泰殿进行最后一次的例行检查。 我和罗光站在殿门的右侧,不论是针对殿内,还是针对殿外,这个角度都可以把来宾一一收入眼里。 开始有官员陆陆续续地到达,他们都穿着正式的朝服,似乎努力要在使臣面前展示出天朝官员的风采。当晚霞慢慢地消失了最后一道光彩的时候,几辆金黄色垂着璎珞的马车停在了仁泰殿的台阶下。从第一辆马车里下来的是太子明德,他穿着黑色绣有五彩雷兽图案的长袍,发顶戴着金冠,气度沉稳,很有几分皇族的威严。 他站在马车下面,仰起头,目光扫过我和罗光,似乎有那么一刹那,他像是陷入了某种迷离的思绪里——也只是刹那而已,他又恢复了惯有的平静,负着双手慢慢地拾级而上。韩妃和舞秀一左一右地跟在他的身后。 韩妃看上去是个十分沉静的女人,相貌并不十分出色,但是一双眼睛却流露出十分精明的神色。舞秀中规中矩地垂着脑袋,珠光宝气的打扮让她看上去精致得像一个布娃娃。我一直想着怎样让舞秀吓一跳的,没想到这两个人都没有看到我。 身后的大殿里静了一静,然后就是大臣们向太子请安的声音。这一阵嘈杂声还没有平息下来,台阶下的灯影里又出现了一个我认识的人。 这人穿着一袭华贵的银色长袍,走路的样子优雅而有力,仿佛一只猛豹悠闲地走过自己的领地,松弛中蕴涵着隐而不发的力量。精美如石刻般的脸上一对幽深的绿色眼瞳宝光流转。他的举止优雅而沉静,却又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睥睨万物的霸气。 他的头发上束着一颗祖母绿宝石,颜色像他的眼睛一样,在暗夜里散发着湛湛的幽光。银色的袍子在灯影里也散发着朦胧的晕光……这样的他,活像一个出没在暗夜里的神秘的妖精。 也许是察觉到了我的注视,他十分警觉地朝我这边转过头来。四目相交,他眼中惊讶的神色一闪即没。随即,眼波一闪,流露出一点似笑非笑的表情来,就像一个无聊的小孩子突然间发现了树底下的一窝蚂蚁。 我和罗光对视了一眼,都有些不明白风瞳怎么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我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回到了台阶下新出现的几个人影上。 几个宦官正以十分正式的礼仪引导着几个衣着奇特的男女走上大殿宽阔的台阶。这应该就是大楚国的使臣了。 看到他们,我的心跳也情不自禁地加快了。 第四十五章 国宴上的血腥变故 变故猝然发生,视觉上好像有一枚炮弹掉在了舞姬当中,层层红浪翻卷开来,浪尖上刀光闪动,十分迅速地迫向御座。大殿里顿时乱成了一团。 走在最前面的须发灰白的老人大概就是大楚国的蒙安将军了。他是一个面相十分威武的老人,跟在他身后的是两个中年官员,都是一脸郑重其事的表情,最后面是两位年轻的男女,表情活泼,目光好奇地来回扫视。 我和罗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把目光对准了那一双男女。说不出为什么,也许只是一种直觉,就好像在黑暗里两只野兽凭着本能分辨出了自己的同类一般。他们的目光里除了好奇,还有一丝丝很警觉的东西,那是跟我,跟罗光、沈沛身上的某一部分一模一样的。 我和那年轻女子的目光在摇曳的灯影里遥遥对视,她傲然一笑,仰着脖子从我们身旁走了过去。擦肩而过的瞬间,我注意到了她的手,指节有力,垂在身旁,十分自然地做出半握的姿势——那是一双握刀的手。 悠扬的乐声响起,标志着宴会开始了。罗光转过身,我们面朝不同的方向,我的面前是夜色笼罩下的宫城,穿着白色盔甲的侍卫仪容严整地穿梭在夜色里。 头顶是一弯上弦月和数点寒星。 我身后的宴会异常和谐,柔和的音乐声中,似乎宾主皆欢。 但是我心里那一点不安却丝毫也没有减弱,脑海里始终晃动着那年轻女子的傲然一笑。 宴会持续的时间并不长。蒙安带着他的随从最先告退了,他那张微醺的脸在步下台阶之后就变得万分清醒,这个细节让我心里又是一动。再看那一双男女,跟在他的身后,正垂着头窃窃私语。这几个人的身影在宦官的引导下慢慢地穿过了仁泰殿前面宽大的露台,消失在丛丛树影的后面。 他们刚刚走,佟贵妃的香车就到了大殿门口。几个老嬷嬷来接舞秀了。 自从太子拒绝让我接舞秀回记府之后,我就悄悄地托清蓉去求了佟贵妃,同时也让敏之去找了明仪,就说舞秀在东宫里缺少有经验的老嬷嬷照顾。因为太后让人不放心,皇后是韩家的人,就更让人不放心了。只有明仪的母亲佟贵妃出身低微,无论是沈家还是韩家都跟她没有什么牵扯。舞秀暂时住到她的宫里养胎,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应该算是最理想的了。 舞秀被几个老嬷嬷扶下台阶的时候,我留神地观察韩妃的表情,她的嘴抿得很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舞秀的背影,幽沉沉的眼神很像太子,让人什么也看不出来。 从长廊的另外一边走过来一队内廷侍卫,领头的是沈沛。交换了腰牌之后,我和罗光提着兵器从长廊的另外一头退了出去。 隔着丛丛树影,我再一次停下来朝着大殿里张望,韩妃和太子已经起身走到了大殿的门口,她正侧着身跟太子说着什么。 一个白色的影子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偏向左边,这影子也侧向了左边,我再往右挪,他也挪了过来——竟然是风瞳。 他正用一根修长的手指摩挲着自己的下巴,两只碧绿的猫眼雾气缭绕,正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看。 我的视线从他的颈窝里穿过去,只能看到韩妃的侧影,从她头顶上的凤冠垂下来两串长长的珍珠,摇摇晃晃的,反而显得她姿态有些僵硬。 “在看什么?”风瞳伸出一根指头在我眼前晃了两下,颇有些不悦地说,“你眼前的东西,还有比我更值得看的吗?”这么自然而然地说着自大的话,让我险些喷笑出来。旁边的罗光也不禁露出一丝好笑的表情。我垂了一下头,客气地说:“风堡主好走。”风瞳挑起一边的眉毛,“我说要走了吗?”我仔细地打量他,这个一贯冷冰冰的家伙今天话好像格外多,难道是因为喝了酒吗?我刚才隐隐听见这家伙头头是道地跟蒙安将军描绘了一番日后跟大楚国通商合作的美妙前景,这也许就是太子请他参加宴会的目的了。蒙安和身边的随从似乎轮流敬了他几杯酒——这个家伙不会这么量浅吧?不过,喝醉酒的人还是不要招惹的好,于是我又客气地说:“那风堡主就接着看风景好了。”风瞳还是那样看着我,然后转脸看向罗光,“我开始有点同情你了,跟这样一个女人做同行——又没有什么姿色,人又这么泼辣……”罗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与其说我有些恼羞成怒,倒不如说是吃惊来得更恰当些。这家伙是借着酒劲来找茬的吗?我没好气地说:“我们现在在值勤,你最好滚远些!”风瞳好像没听见我的话一样,歪着脑袋,目光又落回了我身上,很恳切地解释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你这个人又没有什么优点,我最近……怎么总想着你呢?”“切!”我不以为然地白了他一眼,“想着怎么抢我的马吧?”风瞳的手在我肩膀上用力一拍,哈哈笑道:“聪明!”说着把脸凑了过来,神秘兮兮地说,“我这人啊,什么金银珠宝、什么美人、什么享受统统不放在眼里,唯独好马,看到了就放不下。过些日子我要宴请殿下,你也来吧。咱们比赛一场,如果我赢了墨龙就归我。怎么样?”我还真是想不到他这样的人喝了酒之后会变得这么孩子气——这是他的真面目吗? 从他的身上传来若有若无的淡淡酒香,原本冰冷的眼神此刻在摇曳的灯影里显得有些飘忽,春水般的眼眸波光流转,雾气缭绕中流露出丝丝不经意的妖娆和——寂寞。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把他的手甩开,摇摇头说:“我品阶太低,太子能去的地方我可去不了。我劝你还是死心吧。你既然知道墨龙,就应该知道墨龙认主之后,就不会再接受第二个人做它的主人。即便我输给你,你又能拿它怎样?”风瞳的手又搭了上来,还是一副很认真的神态,“我已经跟殿下说过了,他同意让你去。你是不敢吧?你这样好强的人最怕输了,对不对?”我拍开他的手,瞟一眼旁边的罗光,这家伙眼睛虽然扫着别处,脸上分明是看好戏的表情,一点也没有要替我解围的意思。我愤愤然地说:“我赢了呢?”他踉跄了两步,豪气冲天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风云堡的东西任你挑!”我白了他一眼,“你当我跟你一样是财迷?!”风瞳歪过头,凝神想了想,“这都不稀罕?!那就压上——我!”罗光忍耐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又连忙忍住。 我真的有些恼羞成怒了。就算我挖了他哥哥的坟头,那也要怪他自己犯法——他至于这么戏弄我么?我板起脸不再理会他,转身要走。 风瞳却伸手拉住了我的袖子,“你不回答我就当你是答应了。”我瞥了他一眼,没有做声。罗光还在笑,我踢了他一脚,“不笑会死吗?”罗光让开一步,把脸扭到另外一边,只有肩膀还在一抽一抽地动。我甩开风瞳的手,在心里不停地劝慰自己:跟个醉猫有什么好计较的,明天酒醒了他自己都不记得曾经说过什么,算了算了。我把他的手搭在罗光的胳膊上,拿出哄明华的语气说:“乖,罗哥哥送你出去啊——再晚宫门就要落锁了。”他果然听话地抓紧了罗光的胳膊。 我趁机逃之夭夭,罗光在身后喊我,“西夏,你太不仗义了吧?”我没有出声,心里想的却是:让你笑! 我们虽然在宫里值勤,但是宫廷里的消息却反而接触不到了。偶尔从沈沛那里听来只言片语的,和谈似乎进行得颇为顺利。 五天之后,我们接到了命令,皇帝陛下要在仁泰殿宴请蒙安将军。 虽然还是在仁泰殿,但是因为是皇帝陛下设宴,规模和前一次又有所不同。我们十二个人都被安排在了仁泰殿的附近,其中两个换了内侍的服色守在御座的旁边,大殿的左右两侧还有两组共四个人。罗光和侍卫里林守在偏殿的殿顶,我和另外一个叫张栋的侍卫守在殿门口。殿外巡逻的内廷侍卫数目也比平时增加了两倍。 张栋目光警觉地扫视着鱼贯而入的宾客,也许因为和谈顺利的原因,每个人的脸上都笑吟吟的,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喜气洋洋的氛围。作为商业代表,理所当然地又看到了风瞳,他的目光冷冰冰地扫过我,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看过了他酒后的精彩表演,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反而让我想笑。 蒙安将军带的随从之中并没有那天所见的一双年轻男女,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想起那个年轻女子傲然的表情,我心里都会没来由地掠过一丝不安。 我站在殿门外,只能隐约听到里面的说话声,先是皇帝陛下的开场白,无非是两国交好、和睦相处之类的官话,然后就是蒙将军的发言,内容与皇帝陛下的说辞类似。然后就响起了悠扬的音乐——宴会正式地开始了。 这样一派祥和的气氛,却让我心里的那一丝不安渐渐紧迫了起来。 仁泰殿的台阶下又聚集了一堆人影,领头的是两个品阶很高的宦官,看样子似乎在等殿里传出命令来。他们的身后,是一只巨大的花盆,里面是一丛奇怪的植物,在寒冷的空气里舒展着蒲扇一般的大叶子,碗口大的紫红色花朵在灯影里看去影影绰绰,仿佛一群艳装的妖姬。我的心咚的一跳,该来的果然会来。 交代了张栋一声后,我悄悄地沿着台阶窜了下去,领头的两个太监看到我,客客气气地拱了拱手,说:“这位大人,我们正等着陛下召见呢。”我围着花盆转了两圈,从近处看,碧绿的叶子,紫红色的花朵在夜色里越发显得妖娆多姿,桂花一般甜蜜的气息中带着淡淡的酒香,让人闻到了就情不自禁地生出几分醺醺然的醉意。领头的太监误会了我的意思,认真地解释说:“这是大楚国国王送给陛下的礼物,果然是罕见的品种。”我点了点头,目光扫向后面的人,那是四个戴着面纱、身姿窈窕的艳装女子,看样子也是送给皇帝的礼物。他们的后面是一群舞姬打扮的红衣女子,蒙着面纱,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拉住了一个上菜的太监,在他耳边低低地交代了两句。能做的都已经做完,我的心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此时此刻,只能静观其变了。 不多时,从殿里走出传令官,将那盆花色奇异的植物搬进了殿里。身后的大殿里顿时响起了一阵啧啧称赞的声音。然后就听蒙安大声说:“除了这一株世所罕见的紫瑶和我们大楚国的美人,老臣还给陛下带来了大楚国的歌舞。”说着,双掌一拍,候在殿外的乐人鱼贯而入。 我对殿外的几个侍卫打出了手势,乐声已经响了起来,我和张栋换了一下位置,同时握紧了刀柄。 大殿中央,大楚国的美女们和着悠扬的乐曲开始婉转起舞。我的目光扫想御座两侧,侍卫队里的兄弟一左一右,客人们的背后,两组侍卫也已经进入了战备状态。 我的手心里有些发粘。蒙安将军的花白胡子一翘一翘的,似乎已经沉醉在美妙的歌舞之中。他的对面就是风瞳,他敏锐地从我的目光之中察觉到了什么信息,一双宝石般的绿眼睛也变得警觉起来。 变故猝然发生,视觉上好像有一枚炮弹掉在了舞姬当中,层层红浪翻卷开来,浪尖上刀光闪动,十分迅速地迫向御座。大殿里顿时乱成了一团。 我只来得及看到侍卫们护在御驾之前退入了内殿,紧接着,我全部的注意力就被廊檐下出现的黑衣人吸引了。 这些黑衣人宛如一个个硕大的蜘蛛一样,沿着飞索飞快地降落。一想起守在偏殿殿顶的罗光和侍卫里林并没有发出警报,我的心就沉到了谷底。 我用弯刀迅速挡开两个人的进攻,一侧头,正好看到一截鲜红的刀尖从张栋的后背上伸出来。鲜红的血映在银白色的盔甲上,宛如突然间开在他后背上的一朵邪恶的花。张栋踉跄了两步,颓然摔倒在我的脚边。 一股狂躁的热血瞬间冲上头顶,我用弯刀挥开侧面落下的一刀,冲到了张栋的身侧,弯刀在空中划过一道亮光,毫不犹豫地划过了这杀手的身体。他胸腹之间突然迸裂出一道血泉,然后一声不吭地扑倒在张栋的身旁。 我回身挡开从背后袭来的一刀,一脚踢在这名杀手的胸口上,趁他后退了两步的工夫,我的弯刀飞快地划断了他的胸甲。一起一落之间已经用胸甲的带子将他的双手缠绕在了背后,顺手用刀柄在他的后脑上敲了一记。 殿里殿外都已经乱成了一团,一眼扫过,隐约觉得黑色的人影都已经被白色的人影团团围住了,而穿白衣的侍卫还呈现出不断增加的趋势。这样的情景让我松了一口气。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两个头发凌乱的红衣女人就从大殿里冲了出来,手里的长剑上还挂着血迹,大殿里的内廷侍卫正在围攻剩余的两三个舞姬,地上已经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舞姬的尸体,看样子,她们已无法攻进内殿,只能暂时退出来。这两个女人对视了一眼,就像有默契似的一起朝我扑了过来。 这两个人的剑法相互配合,都是一副拼命的架势。一阵热辣辣的感觉突然漫过了我的左臂,左边的红衣女子一击得中,立刻飞身越开,但是她的身影还没有跳起来就一头栽倒在地,一道醒目的血痕出现在她雪白的颈子上。出现在她后面的,是风瞳那张冷冰冰的面孔。剩下的那一个似乎方寸大乱,我趁机敲掉了她手里的长剑,用她身上的衣带将她捆了起来。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破空之声,我拖着红衣女子的身体飞快地闪向旁边,眼角的余光瞥见风瞳手里的长剑挽成了一朵绚丽的剑花,叮当两声脆响,挡开了两枚暗器,但是与此同时,我怀里的红衣女子惨叫一声,而我的左肩也蓦然一痛,感觉像中了子弹。 一低头,看到红衣女子的太阳穴已经变成了一个血洞。 我放下她的尸体,我前方的风瞳正用手里的长剑将一个手拿钢刀的杀手逼来我这边,我用刀挑飞了杀手的兵器,因为半边身体不能动,捆起杀手来要比我预计的速度慢了许多,没想到这杀手竟从衣带里挣扎出一只手,迎面向我掷出了一把短刀,我刚一闪开,就看见他大张着嘴,一声不吭地软倒在地上。我只来得及喊了两个字:“别杀……”风瞳却像看怪物似的瞥了我一眼,冷冷地甩下一句:“我只会使最有效的招数。”转眼看向四周,沈沛已经带着侍卫们将整个仁泰殿包围了。地上血污狼藉,黑色的尸体是杀手的,红色的尸体是舞姬的,还有……白色的尸体,是我们自己的兄弟。 我的心里有种灼热的感觉,却偏偏一滴眼泪都没有。 有人伸手扶住了我,是一个不认识的侍卫。我问他:“沈沛呢?罗光呢?”他摇摇头。 我甩开他的手赶紧往人堆里冲,大殿的台阶下两个侍卫扶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正往这边走,我冲过去一把抓住了他,这人疼得叫了出来。原来是侍卫里林。 “你……”我放松了双手,急切之间不知道该怎么问。 里林虚弱地笑了笑,说:“我没事,身上都是外伤。沈队长也没事,罗光腿上挨了一刀,从殿顶上摔了下来,大概摔断了两根骨头,死不了。其他的,都挂了点小彩。没事。”我哽咽了一下,“张栋死了。”他的眼神一黯。 一只大手伸过来从后面扶住了我,一回头,是沈沛。他的头发乱蓬蓬的,一边扶着我,一边还在冲着旁边的侍卫吼,“先找活的!”我赶紧说:“廊檐下还有个活口。”沈沛好像没有听我说话,低头看着我的左肩,眉头紧紧皱在了一起,“中了暗器?”没等我回答,他又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太医!太医!他妈的太医都死哪儿去了?!” 药吞了下去,身体慢慢变软,脑子里也开始晕沉。 其实我的师傅毒仙子至少有三种以上的办法可以在进行外科手术的时候,不用全身麻醉。但是这位齐大夫毕竟只是太医院的寻常太医,自然不能拿毒仙子的标准来要求。 左肩隐隐传来撕扯的疼痛。我可怜的左肩原来就有一个吓人的大疤,这下又伤在左肩,疤套着疤,估计已经没法见人了吧。我模模糊糊地又想,难道左肩是我刀法的弱点所在?要不怎么好死不死的,每次都伤在这里? 恍惚觉得又是明韶在给我换药了,只要我睁开眼就可以看到他半躺半靠地缩在一张春凳上,背后是一室幽柔的烛光…… “习武之人意志较常人坚定,老夫已经下了双倍的麻药了,”耳边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战战兢兢地说话,“左肩的旧伤十分严重,尚未完全恢复的情况下又添了新伤……”这是谁?说起话来絮絮叨叨的。 迷迷糊糊的,只觉得明韶的手在轻轻地抚摸我的脸,他的手有些发颤。我想告诉他这次的伤并不重,只不过是动个小手术把嵌进肩膀里的暗器取出来罢了。但是头脑晕沉,让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一声幽幽的叹息传入了我的耳中,还没有来得及分辨是谁,药劲再一次袭了上来。我彻底地昏睡了过去。 第四十六章 大楚国要来求亲了 张栋倒下去的地方离我甚至还不到二尺远。这几天只要闭上眼睛,我脑海里翻来覆去的都是那一截从他后背伸出来的刀尖。失去的,是曾经并肩作战的同伴。这样的伤痛要什么样的赏赐才可以抚平? 眼睛还没有睁开,就听见一个清亮的声音在我耳边喊,“西夏,你这个笨女人,睁眼啦!”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明华表达关心的方式总是这么别致。 “你不是说她马上就会醒来吗?”明华的声音又开始冲着什么人大喊大叫,像只被惹急了的野猫,“你给她用了什么破麻药?是不是把她害死了?她要是醒不过来,我就杀了你!”回答他的那个苍老的声音好像是齐太医,他的声音里透着一点疲惫,很无奈地反驳明华说:“西大人如果还不醒,那一定是被小王爷你的喊叫给吓死了。”没想到貌似老实的齐太医竟然还有这样幽默的天分,我刚想笑,就听明华的声音已经拔高了好几度,“你这个老……”一个沉静如水的声音适时地插了进来,“明华?”明华悻悻地哼了一声,不出声了。 这个声音乍然响起,宛如石落水中,顿时在我心里激起了一股想要躲起来的冲动,但是身体软绵绵的,似乎连指尖都动不了,只有一层细微的战栗不受控制地悄悄漫过了我的后背。 明德太子低声地交代了太医几句话。然后,脚步声慢慢走远了。 我不禁松了一口气。一只手软软地抚上我的额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两只黑湛湛的大眼睛正在我眼前灵活地转来转去,吓了我一跳。 “醒啦?”明华拍拍我的脸,“还认识我是谁吗?”我懒懒地说:“野猫。”明华的大眼睛眨了两下,却没有笑。他小心翼翼地抱住我的脖子,把嘴凑了过来,小声说:“你以后可要好好地练功夫,再别让人欺负了。”我想笑又笑不出来,心里却漫过了一股暖暖的潮水,“你……还好吗?”明华轻轻把脑袋靠在我的胳膊上,闷声闷气地说:“不好。一天到晚就是听那个白胡子老头讲书,闷都闷死了。”他抬起大眼睛,满怀期望地说,“让我住你家,行不行?”我很想认真地考虑一下这个建议的可行性,不过,不知道是我睡多了,还是麻药下得太重,我的脑子里晕沉沉的,什么也没法想,顺口问出一句:“殿下能答应吗?”明华的小脸耷拉下来,撇了撇嘴却没有说话。 我只能安慰他说:“别急,容我想想办法。”这句话我说的时候是十分恳切的,可是过后越想越觉得像一句敷衍他的话。明华是皇帝留在身边牵制并洲的筹码,哪里可以想怎样就怎样呢?偶尔跑出宫来撒撒野,或许是可以的吧。冬日里稀薄的阳光清淡如水,厚重的宫墙挡住了市井间的所有喧嚣,除了静,还是静。 我和罗光懒洋洋地坐在校场的台阶上晒太阳,他的胳膊上还打着夹板,浑身上下包得像个木乃伊。能勉强活动的,除了一只完好的左手,就剩下一对眼珠子还算灵活。 我们俩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校场中来回奔跑的黑色影子。 空无一人的校场上,我的宝贝马儿正沿着最外侧的跑道一圈一圈,不知疲倦地来回奔跑,马身黑色的线条流畅优美,光滑如绸缎的黑色毛皮闪闪发亮,两只眼睛宛如熠熠生辉的金苹果。奔跑中的它,全身上下仿佛每一个细胞都激情澎湃,让我隐隐觉得它对自由奔跑的热爱,也许已经超过了对我的依恋。 明华小小的身影坐在马背上,经过了最初的紧张之后,他已经变得十分轻松了,他红扑扑的小脸上也挂满了汗水,一双大眼睛像“爱你一万年”一样闪闪发亮。 为了让“爱你一万年”心甘情愿地和明华做朋友,我抱着明华喂它吃了大半袋子的桂花糖,又抱着它的脖子说了一大堆好话,这个骄傲的家伙直到开始了热身小跑,还是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不过,跑起来之后,它似乎就把这小小的不如意抛到脑后去了。 罗光像个机器人一样僵硬地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四肢,十分感慨地说:“你这匹马还真是不能看,越看越让人错不开眼。你说,这好运怎么就落到你的头上了呢?”我白了他一眼,懒得回答。 罗光自己琢磨了一会儿,然后长长一叹,感慨地说:“看来世界上果然没有十全十美这回事,墨龙虽然是难得一见的名种,但它也是有缺点的——它的缺点除了眼神不好之外,对人也没有什么分辨能力,所以才会挑了你这样一个主人。”“嫉妒是吧?”我瞥了他一眼,“是不是嫌自己伤口好得太快啊?”罗光赶紧往后挪了挪,不知道是不是又想起了那天晚上风瞳跟我讨马的情景,低头一阵闷笑。其实跟这个家伙混熟了之后才发现,他也是个挺活跃的人。原来那种动不动就摆谱的习惯八成是在装酷。 罗光忽然收了笑,用脚尖轻轻踢了我一脚,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校场的侧门外,直通水闸的廊桥上,几个人正朝这边走来。 最中间的人依稀是明德太子,他身上穿着浅色的长袍,举手投足处处流露出与他年龄不相符合的从容沉静。他的身边是一个宫装女子,看不清面目,看服色似乎是韩妃。 我和罗光对视了一眼,都不明白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他们。但是空旷的台阶上只有我们两个人,躲是无论如何躲不过去了。 我冲着校场上跑得正上瘾的大黑马打了个呼哨,大黑马支棱着耳朵减慢了奔跑的速度,不太情愿似的打着响鼻朝台阶这边跑了回来。 明华似乎还在兴头上,刚一放开缰绳,小身体就朝我扑了过来。我连忙用右臂环住他,免得他又碰到我左肩的伤口。 明华像八爪鱼一样挂在我身上,一双大眼睛兴奋得直冒光,“好快哦,就好像在飞一样……”我想把他放到地上,但是这小家伙沉浸在兴奋里,根本无视我冲他使的眼色,我眼角的余光已经瞥见了太子一行人越走越近,无奈这小年糕不但不肯让我把他放下地,还够着我的脖子又往上爬了爬。 “明华,下来!”明德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静,沉静中又流露出一丝隐隐的不悦。 明华一愣,回过头看到明德和韩妃,眼神一沉,刚才的兴奋劲头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搂在我脖子上的两只手也不觉一松。 我把他放下地,赶紧在罗光的身边跪好。就听韩妃不温不火地说:“太傅已经在书房等了小王爷很久了,小王爷如若再这般顽皮,不肯好好回去背书,太傅发怒,恐怕又要吃苦头了。”明华的手一缩,脸上仍然是一副倔强的神色。我忽然想到,以这孩子软硬不吃的性格,混在一群身份显赫的皇族子弟里读书,恐怕没少挨人欺负吧?他那几下花拳绣腿能顶什么用呢?可是,若非如此,别人欺负了他,他必然会报复回去,那样一来,事情是不是会闹得更加不可收拾? 心里再次涌起力不从心的感觉。我的力量竟然连一个孩子都保护不了——这样无力的感觉让我忽然之间就异常烦躁。跪在我身旁的罗光看到我握紧的两个拳头,似乎察觉到了我情绪上的变化,忧心忡忡地甩给我一个警告的眼神。 就听明德太子叹了口气说:“作为皇族子弟,学些武艺傍身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私自逃课却是不应该。”他沉吟片刻,又扭头看了看我和罗光,“你既然喜好习武,不如这样好了,等罗大人和西大人养好了伤,让他们轮流进宫来指点你。”我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侧头去看罗光,他也是一脸错愕的表情。明华却扑过去一把抱住了明德的袖子,又惊又喜地说:“殿下说的是真的?”明德的声音里浮起一丝浅浅的笑意,“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了?不过,你若再不回去上课,我就要假一次了。”明华欢呼一声,扑过来匆匆抱了我一下,撒腿就跑开了,两个太监连忙跟了上去。 韩妃神情平淡地看着明华的背影,淡淡地说:“殿下对小王爷太过纵容了。”明德好像没听到她说话一样,轻轻摆了摆手,“你们都起来吧,有伤在身,虚礼就免了。”几个小太监连忙上来将我和罗光都搀扶起来,我和韩妃的目光在空气中一碰,她立刻侧过头,将目光投向了太子。 明德太子笑着看看罗光,再看看我,“西夏,一直想问你,你怎么知道酒里混合了紫瑶的气味会使人身体瘫软?”我说:“臣早年曾经跟随万毒谷毒仙子学习药理。”明德“哦”了一声,点了点头,“那天若不是经你提醒把酒及时换成了清水,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旁边的罗光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那天埋伏在殿顶上,还不知道有这么一段插曲呢。 明德笑着说:“回去好好休养,你们都是有功之人,朝廷的恩赏这几天就下来了,已经内定了罗大人的品级由从六品升为正六品,西大人的品级由正六品升至正五品。”磕头谢恩的时候,我和罗光都显得很平静。 也许是因为这一战自己方面也有死伤的缘故,所以听到他说起赏赐,我和罗光并不觉得有多高兴。 张栋倒下去的地方离我甚至还不到二尺远。这几天只要闭上眼睛,我脑海里翻来覆去的都是那一截从他后背伸出来的刀尖。失去的,是曾经并肩作战的同伴。这样的伤痛要什么样的赏赐才可以抚平? 午睡醒来第一眼就看到清蓉的脸,我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直到她伸手捏住了我的鼻尖,皱着眉头说:“都什么时辰了,你还在床上?不是说伤不重吗?”我往里让了让,推出一个枕头给她。她也就老实不客气地躺了下来。 清蓉的样子跟平时有点不同,好像满腹心事,又有点“烦着呢,别理我”的劲头。她躺在我身边,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床帐的顶棚。 她不出声,我又有些昏昏欲睡了。 “阿潮?”她小声地喊我的名字。我歪过头,她的眼睛水汪汪的,好像蓄满了泪水。我一惊,睡意顿时消退了大半。就在我的眼前,两行晶莹的泪水悄无声息直愣愣顺着她的眼角滑进了鬓角的发丝里。 “你……怎么了?”清蓉伸手抹去泪水,把脸扭向窗外,声音闷闷地说:“快养好伤。然后收拾行李。”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什么意思?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她的手却伸过来握住了我的手,握得很紧。 窗外几只鸟雀唧唧喳喳地叫着,给寂静的午后平添了几许生气。清蓉也许也和我一样在听那几只鸟儿吵架,沉默良久,才低低地说:“你说,大楚国的冬天也有这样跑到人家院子里觅食的鸟儿吗?”我心里咚的一跳,一下子坐了起来,清蓉按住我的胳膊,轻声说:“阿潮,你现在什么也别说。该来的总会来。我已经想明白了。”她想明白了,可是我没明白,“前线还在打,和谈也没有谈完,怎么……”清蓉叹了口气,幽幽地说:“蒙安将军前日去见父皇,据他说,大楚国的皇帝已经传位给了四皇子易凯。这位新皇帝为了表示交好之意,已经亲自动身来中京向皇帝求亲了。那些杀手到底是什么人主使他不知道,但是其目的不光是行刺焰天国的皇帝,恐怕还要移祸给新继位的四皇子。他请求父皇明辨是非,千万不要中了奸人的离间之计。”我一愣,没想到这位蒙安将军竟然还准备着这么一套说辞——真是人才。 清蓉轻轻揉着我的手指,喃喃地说:“他要真是来了,你说父皇还可能拒绝么?”要是寻常百姓家的父亲,肯定会。至于皇帝…… 一直到离开,清蓉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睁着雾蒙蒙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头顶的上方。她离开的时候,我问她沉思了一下午到底有些什么心得,她说:“我发现——你卧室的横梁上一共结了三个蜘蛛网,该打扫了。” 原来心里烦躁的时候,跟大黑、小黑打打拳就好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些方法对我统统不起作用了。我在院子里来回溜达了两趟。索性披上一件大氅溜了出去。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天空中黑沉沉的。厚厚的云层几乎压到了树顶上,空气里弥漫着潮暖的气息,也许今天夜里就会下雪了。 低着头漫无目的地不知走了多久,猛然抬头,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静王府的角门外。那株老榕树依然耸立在浓浓的夜色中,暗影憧憧,似乎仍然散发着甜蜜的气息。 看到它,我的鼻子忽然就有点发酸。 我像以前一样蹿上树,把自己紧紧地裹进斗篷里。层层叠叠的已经变成墨绿色的枝叶拥挤在我的周围,把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离开来。 我像小孩子一样把身体紧紧地缩成了一团。 觉得冷。 这个冬天真的很冷。 头顶一阵微风掠过,然后有什么东西猛然间落在我栖身的横枝上,我还什么都没有看清,一个带着体温的斗篷已经飞了过来,把我紧紧地罩在里面。从我的头顶,传来一个发颤的声音,“你这傻瓜,谁让你深更半夜坐在这里?”我的呼吸停止了,身体也突然间变软,软得没有丝毫的力气,耳边只有自己的心跳,一阵紧似一阵。夜色太浓,我睁大了眼睛,还是什么也看不清,眼前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正在朝我靠近。 我想我一定是在做梦…… 像做过无数次的梦一样,我又摸到了他的手,他的手永远都那么暖,我的耳朵紧贴着他的胸膛,又听到了他强劲有力的心跳…… 这个怀抱,我盼了多久呢?我拼命地想把眼泪忍回去,迎雪就睡在外面,如果让她听到我在梦里哭出来,会取笑我…… 明韶的手臂猛然收紧,我感觉到他的几缕发丝拂过了我的脸颊,这样真切的梦啊,怎么让人舍得醒来。 “西夏……”明韶的声音低柔得像头顶掠过的微风。 “不要喊……”我用力地环住他的腰,打断了他轻声的呼唤,“喊了名字,梦就会醒……” 第四十七章 君悦客栈的私奔案 明韶抓住了我不安分的手,拿到嘴边轻轻一吻。指尖传来的一阵温热让我的神智又开始恍惚,不等我清醒过来,一个柔软的东西就猝不及防地落在我的额头上,然后顺着我的眼睛、脸颊,急切地落到了我的嘴唇上。 我像一只跑累了的鸵鸟一样,把脑袋深深地埋在明韶的怀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生怕睁开眼睛就会发现窗纸上已经涂上了薄薄的晨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额头突然传来丝丝沁凉的感觉,我抬起头,看到朦朦的夜色中,片片雪花穿过枝浓叶茂的大榕树,正飘落在我们的身上。而我的左肩因为长时间地保持同一个姿势,又开始了隐隐的胀痛。 我仰起头,额头碰到了梦中人的下巴上,短短的胡子扎痛了我的皮肤,明韶竟然留起了胡子?还是实在没有时间来修饰自己的仪容?我小心翼翼地将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脸颊,指尖传来粗糙的质感,而且他的脸颊也比原来消瘦。 心头蓦然涌上来一阵惊喜——真的是明韶。 脑海里那根紧绷着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我软软地靠进了他的怀里,觉得心头一阵酸热,又想哭,又想笑,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有一双手还在急切地抚摸着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嘴唇。 明韶抓住了我不安分的手,拿到嘴边轻轻一吻。指尖传来的一阵温热让我的神智又开始恍惚,不等我清醒过来,一个柔软的东西就猝不及防地落在我的额头上,然后顺着我的眼睛、脸颊,急切地落到了我的嘴唇上。 唇齿之间充满了他的气息,我熟悉的气息。我觉得呼吸都要停止了,昏沉沉中只知道自己的两只手紧紧地攀住了他的脖子。从身体的深处蓦然飞腾起了一股亮丽的火焰,就好像某种沉睡的东西突然间被惊醒了。 空气里燃烧着看不见的火,灼热得仿佛要烤干我身体里的每一滴水分。耳边急促的呼吸声已经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我的,只觉得身体里焦渴的感觉越来越难耐。 明韶却突然放开了我的嘴唇,把我的脑袋用力地按进他的怀里,像忍受着什么痛楚一样喃喃地呼唤着我的名字:“西夏……西夏……”这样突然的分开让我觉得不舒服,我清楚地听到他的心跳还跟我的一样急切,于是,我的手再度爬上他的脖子,想找一个让自己更舒服的姿势。明韶却捉住了我的两只手,将它们拢在了自己的胸前。他低下头,在我耳边用无比温柔的语气说:“我想要了你。但不是现在,因为——你是我要明媒正娶的女人。”可是我不介意。我不介意自己和爱人之间的第一次发生在成亲之前。我高中时最要好的女朋友李田田,还在上大二的时候就来信跟我汇报:她跟男朋友开始了幸福的同居生活…… 我探过头去咬他的嘴唇,他的身体向后一躲,我只咬到了他的脖子。明韶发出了一声闷笑,“西夏,你不要闹,你不觉得你是在挑战我的忍耐力吗……”我在他的脖子上狠咬了一口,“可是我现在就想要了你。”明韶又笑了,他把我环在胸前,用一种哄小孩子的语气叹息似地说:“不行的,宝贝。”我的牙还叼在他的脖子上,脸上顿时变得热辣辣的。这样的情形真让我恼羞成怒——世界上还有比我更丢人的女人吗?这可是名副其实的逼奸不遂…… 我的满腔怒火都撒到了牙上,用力再用力,明韶还在笑——难道被吸血鬼咬死的美女们不是死于失血,都是被痒死的? 我悻悻地松开了牙,“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明韶把我搂了回去,仔细地裹进了他的斗篷里,我悻悻地哼了一声,“现在怎么又不怕我不老实了?”明韶低头在我的脸上吻了吻,很认真地说:“从来都不怕你不老实,但是我是个男人,必须为自己所爱的人着想。”他还真是迂腐。我哼了一声,提醒他,“跑题了。”“我跟着舅舅一起回来的,陪同大楚国的新国主易凯来中京。”他说着,把下巴靠在我的颈窝里,“大队人马已经到了兆郡驿馆了。易凯的几名亲随染了风寒,所以队伍停下来休整两天。我跟舅舅请假,先溜回来看看你,刚到你们家的后门,还没来得及翻墙,就看见你垂头丧气地溜达出来——你又受伤了是不是?”我摇摇头,“皮外伤。已经没什么事了。那个易凯……”明韶说:“抛开国事,单看人品,对清蓉来说,未尝不是良配。”这算什么评语? 明韶又说:“其实战事各有伤亡,并未分出胜负。但是大楚国朝中意见不统一,又赶上老王病重。这位易凯王子之上另有两位王兄,都有各自的势力。现在朝中老王余威尚在,一旦他撒手人寰,易凯若是没有焰天国的支持,王位恐怕不会坐得那么稳了。这也是他为什么一定要求娶清蓉公主为王后的原因。”这人再好又如何?这桩姻缘里毕竟掺杂了太多的利益。 明韶叹了口气,“不说这些了。天亮之前我就得赶回去了。”我问他:“见过王爷和王妃了?”明韶摇头,“让他们知道我偷偷溜回来,那我又要挨骂了。”说着又叹了口气,“又得好几天才能见到你。”我没有出声,我的明韶回来了,没有受伤,平平安安地回来了,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呢?我偎在他的怀里,静静地听着雪花簌簌地落在榕树上,觉得这就是天地之间最和谐的韵律了,萦绕在心头的烦闷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已经变成了一汪春水。 明韶忽然说:“我们成亲吧。”我说:“好。”虽然一时间还想不出更多需要成亲的理由。但是,至少不用每次约会都上树了呀。 大楚国新国王即将到达中京的消息很快就在坊间流传开来。巡街的时候,耳边听到的都是关于这件事的议论。各种奇怪的言论都有,不过大多数老百姓还是希望能够顺利停战,家里的壮丁们才能平平安安地回来。 楚德元帅和易凯进京的那天,是一个难得的大晴天。空气清爽,阳光灿烂,头顶的天空蓝得像宝石。 我们一大早就在主要的街道上设置了防护线。我和陈战自告奋勇地把守在城门附近,那里人最多,最容易出现混乱,当然也可以最早看到明韶。陈战虽然不明白我私下里打的小算盘,罗进却是明白的。他别有深意地冲我一笑,说:“行。”因为欢迎的毕竟不是凯旋的将士,所以街道上人虽然多,但是气氛却并不怎么热烈。好些大妈大婶的都挎着竹篮子,我暗自担心,那里面该不是放着臭鸡蛋等着掷易凯用的吧?真遇到那样的场面该怎么办,上头还真没有交代过。 拦住臭鸡蛋?还是放任老百姓的爱国热情?这还真是个问题。 远处传来了礼炮的巨响,不多时,马蹄声和整齐的脚步声就隐隐传来。看热闹的人群里也轻微地起了躁动,我和陈战来回溜达,不断地把越过防护线的人都赶了回去。留神看去,大妈大婶、姐姐妹妹们的竹篮子也都已经预备好了。 最先跑进来的是楚元帅军中的仪仗队,举着焰天国绣有雷兽图案的旗帜和楚元帅的帅旗,整齐划一地直奔禁宫。他们过去之后,又是三声炮响,两匹高头大马上端坐着两个战神一般的男人,威风凛凛地进了城门。 右边穿黑色盔甲的就是我们的大元帅楚德,什么时候看到他都是一副雄赳赳的架势。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左右一盼,立刻就在人群里激起了一片此起彼伏的欢呼。 我的心也激动得怦怦直跳,这是真正的民族英雄啊——不管他看没看到我,我都冲着他咧开了一脸灿烂无比的傻笑。 左边的骏马上是一个像太阳般耀眼的年轻男子,金色的盔甲,金色的头盔,连脸上自信的微笑都散发着阳光般的灼热。虽然隔着盔甲,仍然能够看出他的身材健美得如同一只猎豹。头盔下露出的是一张轮廓优美的男性脸孔,麦色的皮肤上泛着诱人的光泽,浓眉下一双深邃的眼睛竟然是迷人的巧克力色。 他在顾盼之间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种王者之气,让人情不自禁地就生出敬畏之意。 我收回目光,扫向街道两侧的人群。还好,美色当前,竹篮子里的鸡蛋估计都收回去留着炒菜了。 在这个雪后阳光灿烂的正午,这充满了野性力量的异国帅哥就这样踩着大家的心跳和口水,大摇大摆地进了中京。既没有挨鸡蛋,也没有被人喊打。偶尔还有几个清醒的人在人群里嘀嘀咕咕,但是跟大多数人的态度比起来实力太过悬殊,实在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我听到身后有几个人发表意见说:“人家毕竟是来求和的嘛,远道而来,也不容易。咱们要有大国的风范。”正在暗自发笑的时候我看到了我的明韶,他就跟在楚元帅身后不远的地方,脸孔略微有些消瘦,身上白色的盔甲也已经半旧了。但是只要有他出现的地方,周围的一切都会自动转换成背景。 他的表情很平静,深沉的眼睛里隐隐地澎湃着不可遏止的波涛。我忍不住抛给他一个飞吻,然后在他愕然发笑的表情里忍不住舔了舔嘴唇——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对于大灰狼来说,吃掉小红帽从来就不是问题,问题仅仅在于选择什么时间吃,什么地点吃。 因为场面热烈,压根没有人注意到我都混水摸鱼地做了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只有明韶因为不停地闷笑,引起了楚元帅的注意。从我的角度看不到楚元帅甩给他一个什么样的表情,但是从明韶的反应来看,我要再冲着他流口水,他真要憋出内伤来了。 连着两天我都没有见到明韶,毕竟他要进宫面圣,还要跟自己的一堆亲戚们见面。我虽然急着想见他,也只能故作大度地安慰自己:来日方长。 迎着淡淡的晨光,我牵着大黑马,跟在陈战的身后溜溜达达地出了刑部大院。 我黑色制服的领口已经镶上了宽宽的、绣有红色飞马图案的彩锦边饰。虽然还是捕快,但是我的品级已经升到了正五品。在刑部的兄弟里面,我算是升职升得最快的了。 陈战指了指自己制服领口上的彩锦边饰,很是感慨了一番,“我在这一行里做了快二十年了,才升到正五品,你小小年纪,进了刑部还不到一年就已经升了两次,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老了?”我赶紧安慰他,“正值壮年,怎么会老……”陈战摇头,好像对我的安慰没有什么反应。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到了他这个年龄普遍开始自信不足,还是因为他的幼弟阵亡的消息让他大受打击。总之,这一段时间他看上去很有些意兴阑珊,好像突然就老了好几岁似的。 我正琢磨着找几句好听的话来安慰安慰他,就听见从前面街道的拐弯处传来一阵嘈杂声,里面还夹杂着男男女女的大呼小叫,听起来像开了锅一样。我和陈战对视了一眼,立刻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驰而去。 君悦客栈。 君悦客栈在中京应该算是一家老字号了。中等规模的店面,一楼是酒楼,二楼就是客房。后面还有两个小跨院。虽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特点,但是收拾得非常整洁。而且因为距离皮货交易市场非常近,很多北边来的皮货商人都愿意住到这里来。 我们经常在这一带巡逻,对大大小小的店铺多少都有了一些印象,他们店里的厨师似乎很擅长做烧鸭子,而且梅子酒也不错。据说是老板在乡下有自己的田庄,鸭子和梅子酒都是自己田庄里的特产。 我们赶过去的时候,客栈门口围拢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一边伸着脖子往里看,一边交头接耳地不知道在议论些什么,反倒是大堂里空荡荡的没有什么客人。 看到我们,门口看热闹的闲人给我们让开了一条通道。陈战跳下马,冲着大堂里吆喝了一声,“伙计?伙计?有没有人?”一个清瘦的小伙子急急忙忙地跑了出来,一看是我们立刻就愣住了。 陈战没好气的问他:“闹哄哄的,到底怎么了?”伙计看看我再看看陈战,结结巴巴地说:“这位官爷,官奶奶,我们没有报案。”我白了他一眼,什么叫“官奶奶”?这小子打哪儿发明这么一个奇怪的称呼?我指指外面乱糟糟的一群人问他:“围这么多人,怎么回事?”伙计露出很为难的神色,犹豫了半天才摇摇手,低声说:“家里出了点事,我们就不报案了。自己能解决。”陈战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没问你自己能不能解决,说,怎么了?”从二楼隐隐传来一个男人断断续续的哭声,我和陈战对视了一眼,一起冲了上去。二楼的楼梯口站着一个又高又胖的大汉,从他的打扮来看,应该就是店里的大厨。看到我们冲上来,立刻转过脸来看我们,他大概四十来岁的年纪,眉毛稀疏,胖脸上生着一双沉默的小眼睛。 他往后让了让,却什么也没有说。 我和陈战从他身边越过去的时候,我闻到了从他身上传来一股很奇怪的油烟味,说它奇怪,是因为里面还混杂着汗味和一丝很不协调的劣质脂粉香。一个大男人身上带着这样的脂粉味,只能说明他刚刚离开女人。我忍不住又看了他两眼,他也正在看我,接触到我的目光,立刻就把头低了下去,流露出一点腼腆来。 我越过了他的身边,跟在陈战的身后走进了楼梯口正对着的那间卧房。卧房门开着,东西十分凌乱。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正像个孩子似的坐在地上抱头痛哭,一个与他年岁相当的中年妇人正蹲在他旁边温言相劝。我进去的时候,正听她说:“保重自己的身体要紧……”陈战皱着眉头问:“里里外外大呼小叫的,怎么回事?”地上的那个男人似乎被陈战的问题触到了伤心处,略微一顿,抱住自己的脑袋又呜咽出声。 陈战不悦地说:“大老爷们,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到底怎么了?”旁边的中年妇女叹了口气,说:“回这位官爷的话,我家老板娘昨天夜里跟别的男人跑了。” 第四十八章 散心还是陪你查案 王融脸色一沉,不悦地瞥了我一眼,“公子切不可相信那些流言蜚语,王某在这里住了数月,对那老板娘多少有些了解,她决不是那样轻浮的女子。” 私奔? 我的脑海里闪过这两个字的时候,最先想到的一点就是:如果真的是私奔,这女人最好远远地跑掉,永远不要被夫家的人找到。 因为在焰天国的律法中,对于女子犯罪有着十分严苛的量刑规定。弃夫私奔的女子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会被处以夹刑。就是用带钉的钢板将女犯的双腿双臂夹在中间,施刑时不断地收紧钢板。按照女犯的情节轻重施刑时又可分为不同的等级,最轻的是一等,刑板合拢第一道扣,钢钉咬入肉中;最重的是五等,两块刑板几乎完全合拢在一起,女犯的四肢骨肉俱碎——很少能有人侥幸活命。 施刑的过程因为过于残酷,近几十年来已经很少被使用。但是这里毕竟是男权至上的社会,只要夫家告到衙门,那这名当事的女犯几乎没有可能幸免。 这个跑了老婆的大男人还在呜咽。我还真没见过大男人哭,当然也就不知道什么样的安慰才能让他停下来。我转头去看陈战,他却来回扫视着房间里的摆设,一边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那个中年妇女:“怎么知道你们老板娘跟人跑了?”中年妇人很为难地看看坐在地上的老板,显出十分犹豫的样子。她的年龄大概在四十岁上下,眉目端正,面色枯黄,看上去好像有些营养不良。看她身上穿的粗布棉袍,应该是在这里做杂工的。 她虽然没有说什么,目光却扫向了窗口。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窗户半开着,一条花布床单系在窗框上。我把窗户推开,看到两条床单系在一起,直垂到了地面上。我拽着床单试了试牢固程度,翻身从窗口跃了出去。 我的落脚之处是跨院的边缘,跨院里几间厢房门窗都关着,看样子暂时没有客人。沿左手方向走到头就是拐向前院的一道月亮门,沿着右手的方向直走,是几间堆放杂物的平房,角落里,有个小小的角门,一般来讲,这样的角门都是店里的伙计们买柴米杂物出入用的。此刻,角门半掩着,推开门扇,外面是一条僻静的小弄堂。 这几间堆放杂物的矮房看上去已经十分破败了,只有最里面的那一间门环上挂了一把黄铜大锁。其余的两间一间空置,另外一间堆着几袋炭和几捆木柴,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因为雪下过已经有几天了,所以地上的脚印十分杂乱,看不出什么来。 我沿着床单又爬回了卧室,老板已经哭够了,惨白着一张脸坐在地板上发呆。我冲着陈战摇了摇头,趁着陈战蹲在老板身边絮絮叨叨做思想工作的时候,把这间卧室仔细地打量了一番。 卧室不大,一张木床,床上的被褥都叠放得整整齐齐。床边一张简单的木桌,上面放着梳妆盒和一盏油灯。沿着墙边放着两只红木箱子,除此之外就是一副桌椅。 我轻轻打开梳妆盒,里面几副钗环,一对翠玉手镯,看上去都是很普通的东西。正对着床头的墙面上,挂着一幅女子的画像。作画之人笔法虽然简练,画得却显得十分传神,画中人是一个眉目清秀年轻女子,手中捧着一束山花,侧身盈盈而笑。画面上并没有按照一般的习惯题诗,只在落款处用了一方小印,上面是两个字:渔尧。 我说:“这就是你家娘子?”老板擦了一把脸,闷闷地应了一声。 看到他肯回答,我又问:“就这么一条床单,你就认定你娘子跟人私奔?”老板抬起眼睛瞟了那画像一眼,恶狠狠地说:“有个北边来的皮货商,年年都住我们店里,每次来都拿些胭脂、水粉的送我娘子。他前脚走,这贱人后脚就跑了,定是跟了他走了。”说到这里,又开始对这个皮货商人破口大骂。 他现在的状态好像有点过于激动了,实在是不适合取证。我留下陈战陪着他,自己溜达出来,打算找那几个人再聊聊。 一下楼梯,最先看到的就是那个叫我“官奶奶”的小伙子,他拿着一条抹布,有一下没一下的,在空荡荡的大堂里溜达。我冲他招了招手,和颜悦色地问他:“你怎么称呼?在这里多久了?”小伙子腼腆地冲着我行了个礼,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楼梯口,压低了声音说:“小的名叫石头,在这里做事已经有两年了。”我又问他:“这客栈里都有些什么人?”石头说:“除了老板和老板娘,剩下的就是王婶子、于忠哥和我。于哥是这里的厨师,在这里做了四年多了。王婶子在这里做杂工,也有一年多了。”我想了想,“你们店里这两天都有些什么客人?”石头扳着指头说:“北边来的皮货商人严老爷,他是我们的常客,有固定的包房,每年都有几个月在这里,他是前天走的。除了他,还有一对探亲来的老夫妇,住了一夜就走了。再有就是后街义学里教书的王先生,他孤身一人在中京,一直没有租到合适的房子,暂时就住在我们这里。他这会儿不在,要到天黑的时候才能回来。”说着摇了摇头,“再没有别人了。”“你们老板说老板娘是跟了那位姓严的皮货商人跑了……”我的问题还没有提完,石头就涨红了脸直摇手,“不会的,不会的,老板娘不是那样的人。那严老板也就是爱跟老板娘开几句玩笑,绝没有那些纠缠不清的事……”他急切的样子倒不像是装出来的,我想了想,再问他:“那你觉得你们老板娘是去了哪里了?”石头小心翼翼地往四周溜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她一定是自己逃走了。”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压低了声音问他:“她为什么要逃走?”石头无可奈何地说:“还能为什么?我们老板脾气不好,这条街的人都知道,每次喝醉了酒都要打人。我倒是希望老板娘能逃得远远的。”这倒是个新情况,看我点了点头,石头又赶紧叮嘱我:“你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我赶紧点头,示意他我心里有数。 石头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看到从他这里再问不出什么,我起身打算去找王婶子。没想到在大堂的后门口碰到了厨师于忠。于忠手里拿着一把刚磨好的钢刀正要回厨房,我拦住他说:“于师傅,你们店里的老板娘……”我话还没有说完,于忠就哼了一声,不屑地说:“那个贱女人,肯定是跟着严老板跑了,他们眉来眼去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说完,也不等我再问,就转身进了厨房。 我正犹豫要不要跟进去再问问,眼角一扫,却看到了从院子里走过去的王婶子。王婶子正把一个木盆放在井台旁边,木盆里泡着几件衣服,看样子是店里客人的衣服。大冷天的,她卷着袖子,两只手都已经冻得通红了。看到我,腼腆地笑了笑。 我说:“水里怎么不兑些热水?”她赶紧摇了摇手,“厨房里的热水都是给客人预备的。”我问她:“你来这里有一年多了?”她用力地揉搓着盆里的衣服,哀怨地说:“家里男人死了,只剩一个半瘫的婆婆,不出来做工,都得饿死。”“工钱够你养活婆婆吗?”她头也不抬地说:“就我们两个人,手里紧一点,够了。”我又问她:“你怎么知道你们老板娘跟人跑了?”她停下了手里的活,抬头看着我说:“那个严老板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把老板娘堵在房门口,说他在兆郡的富连客栈等着她。我亲耳听到的。”她见我没有出声,接着说,“老板前日回田庄上去看望他老娘,今天一早回来就见房门从里面插着,他还以为老板娘不舒服,就没有叫门。结果等客人们都下楼来吃早饭了,还不见她出来,这才上去叫门,结果怎么叫也叫不开,等于师傅撞开了门,才看见人早都没了。”我帮她把水桶提了过来,“你们老板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叹了口气,“这怎么说呢?人年轻,长得好,手也灵巧。”“你们老板对自己媳妇好不好?”她瞟了我一眼,“老板这人脾气是不太好。但是一个男人家,肯养家,也不在外面拈花惹草,女人家也就该知足了。”我再帮她提了一桶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们发现老板娘跑了,去追了吗?”她摇头,“严老板可是大老板,商队里养着打手呢,追也追不回来。”我提醒她一句,“自己追不回来,怎么不找官府?”她叹了口气,“家丑不可外扬呀,男人都是要面子的。”前面大堂里有人喊她,她匆忙答应了一声就过去了。 我顺着井台走回到了卧房的窗下,从二楼到地面虽然并不高,但是对于一个普通女子来说,也是挺有难度的事,尤其是在夜里。想起画像上那个清秀的女子,觉得她实在不像这么作风泼辣的人。 再从角门出去,外面僻静的弄堂里几个孩子正在蹦蹦跳跳地玩扔石子的游戏,看见我出来都停下来看我。这条弄堂只有一个出口,通往前面的照林大街。 绕回客栈前门的时候,陈战正牵着两匹马等我。 回刑部的路上,我把王婶子的话告诉了他,他说:“这样吧,派人追到兆郡堵住这姓严的皮货商,另外还得多派些人手在这附近查一查,她出来只有这么一条路,总会有人看见吧?”说完这些,自己又摇着头叹了口气,“我看这婆娘十有八九是跑了。” 从后门溜出来的时候,半轮月亮正好升到头顶。 明韶就踩着这淡淡的月光,低着头来回踱步。他身上穿着浅色的长袍,在朦胧的月光下整个人都好像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光晕。听见关门的声音,他抬起头来温柔地一笑,冲着我伸开了手臂。 夜色也因为他这一笑变得温柔了起来,我的心跳又开始不规律了。 靠近他的怀里,情不自禁地先叹了口气,“有没有想我?”明韶笑了,“如果我说没有,你会怎么样?”我闭着眼睛想了想,说:“那咱们就扯平了。因为我也没有想你。”明韶俯下身,在我耳朵上轻轻咬了一口。没等他抬起头,我已经够上了他的脖子,用力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意犹未尽。 再吻回去。明韶的嘴唇凉丝丝的,很软,让人咬上去就舍不得放开。 可是远处有脚步声正朝这个方向走过来,我迅速地从他怀里跳了出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外袍,为了出行方便,我今天穿的可是敏之的一件旧袍子。让人看见两个大男人深更半夜地在大街上亲热实在是不像话。 “走吧,”我拉起他的手摇了两摇,“我请你去个好地方喝酒。” 没想到的是,君悦这个小店到了晚上生意还挺兴隆。 我拉着明韶找了个角落的座位坐下来。不知道是因为我换了男装,还是因为明韶实在太引人注意,石头居然没有腾出空来仔细打量我。我们要了几样小菜和一坛梅子酒。石头把酒菜送上来的时候,明韶按照我教他的话问石头:“听说你们这里住着一位义学的先生?”石头连忙点头,“对,王先生就住在楼上。”明韶递给他一块碎银子,客气地说:“在下想了解一些关于义学的情况,不知道能不能请这位王先生下来一叙?”石头收了碎银子,连声答应着去了。 我赶紧带着讨好的笑容给明韶斟酒,梅子酒在酒香中带着淡淡的果香,喝到嘴里不知怎么就让我想起了临西族人酿的奶酒,我抬头看看明韶,他正把一块剔掉了刺的烤鱼夹到我的碟子里。我抓住他的手放在嘴边咬了一口。 明韶赶紧把手抽了回去,目光向周围扫视了一圈,回过头来嗔视着我,我笑嘻嘻地举起了酒盅,“邵兄,干!”明韶听我喊他邵兄,抿嘴一笑,说:“等开春了,咱们就回草原吧。”春天的草原,春天绿色的草原。我们可以躺在那毯子一样的软草上晒太阳,“爱你一万年”和小白龙可以自由自在地奔跑,不用担心会撞到人…… 我的遐想还来不及铺展开来,就听见身后一个文雅的声音说:“在下王融。打扰两位公子了。”我收回了思绪,跟明韶一起站了起来跟这位王先生见礼。 明韶请他坐下,然后开始跟他请教义学的一些情况。我趁着这个机会赶紧打量这位王融王先生,他的年龄在二十八九到三十五六岁之间,看他的外貌,眉目也算端正,举手投足之间一派儒雅的书生气,只是眉头微皱,看上去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明韶请教完了有关义学的事,顺理成章地就开始了闲聊。我说:“王先生住在客栈里,莫非不是中京人氏?”王融长长地叹了口气,“原本想投靠亲戚,求个出路,不料亲戚一家半年前就搬走了。王某困在中京,只能先找个营生糊口。待存些盘缠才好回家乡去。”明韶问他:“不知先生仙乡何处?家中还有些什么人?”王融黯然长叹,“下有妻儿,上有寡母。”我赶紧给他斟满了酒盅,“王先生来中京有多久了?一直住在这里?”王融点了点头,“商会的董会长特意拨出一笔安置费让我住在这里,一来干净便宜,二来也是有人照顾的意思。”我压低了声音说:“听说这里的老板娘跟人私奔了?”王融脸色一沉,不悦地瞥了我一眼,“公子切不可相信那些流言蜚语,王某在这里住了数月,对那老板娘多少有些了解,她决不是那样轻浮的女子。”我故意笑着说:“先生说她不是那样轻浮的女子,可是坊间都传说她是跟随那姓严的皮货商人跑了呢。”王融哼了一声,“严青满身铜臭,苗秀怎么会跟他私奔?此事绝无可能。据在下推测,无非又是夫妻俩吵架,老板娘跑乡下去了。”我诧异地问他:“老板娘的娘家是在哪里?”王融放下酒杯,叹了口气说:“也是苦命人。这位老板娘自小父母双亡,被亲戚卖到了王家做童养媳。哪里还有娘家?”“你刚才说她跑回乡下……”王融摇摇头,“王老板的娘还住在乡下田庄里。听说王老板的娘对这位媳妇还不错。”说完这句话,好像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放下酒杯又寒暄了两句就告辞了。 我已经打听到了想知道的东西,自然也就没有了再留下来的兴致。结了酒钱,拉着明韶匆匆离开了。 走在中京宽阔的大街上,酒意慢慢地袭了上来。我裹紧了斗篷,几乎整个人都挂在了明韶的身上。 “你不是很有酒量吗?”明韶取笑我,“今天喝得可不算多哦。”我刚说了一句“心里有事,所以量就变浅了……”,就看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影摇摇摆摆地走进了一个很气派的大门,门楼上挂着几盏彩灯,一块烫金匾额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临水阁”。 明韶在我脑袋上轻轻弹了一下,“又想什么呢?我说话你听到没有?说好了陪我出来散心,结果可好,完全是陪着你出来办案子了,你说你怎么补偿我?”那人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临水阁的大门里,我收回目光,故意一脸坏笑地说:“当然补偿,我这就请你去——逛窑子。” 第四十九章 临水阁遇见的熟人 我的心开始怦怦地跳,但是随即一想,就算是时空通道,也没人知道另外一端是通往哪里,也许进去的人只是迷失在了浩瀚的时空当中。再说,爸爸在我出事之前就已经去世了,即使真能回到原来的世界,于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临水阁的庭院里安置了许多灯笼,灯光迷离,不时有艳丽女子袅袅婷婷的身影穿插其间,和着大厅里传出的弹唱的声音,还真是有几分旖旎醉人的气氛。 我紧了紧明韶的胳膊,示意他看草坪上的兔子灯笼,“好可爱。”明韶瞟了我一眼,“看灯笼一定要到这里来看吗?”我趁着前面带路的老鸨没注意,飞快地在明韶的脸上亲了一口,压低了声音说:“你放心好了。我就是看看热闹,一定不胡来。”说完了又觉得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别扭?这应该是男人家说的台词吧? 明韶显然不这么认为,他还板着个脸不肯理我。 我只好劝他,“我保证,看看就出来。”明韶的脸扭到另一边去了,我只好跟着转到他身体的另外一侧,“再说人家璎珞是有名的清倌,清倌你懂不懂……”话还没有说完,明韶就抢白我,“你懂?”我立刻点点头,“懂啊,就是光弹琴说话就可以收银子的类型。”明韶被我气乐了,伸手捏住了我的鼻子,“你哪里来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念头?”他不生气我自然也就放心了。老鸨回过身满脸堆笑着说:“敏之公子和璎珞姑娘在水阁里弹琴,两位请走这边。”我撇了撇嘴,这大冷天竟然跑到水阁里谈情,还真是够风雅的。 水阁坐落在后花园的池塘上,我们刚走上九曲廊桥就听到了一阵悦耳的琴声,弹的是一曲《梦里水乡》。不用再猜了,这一定是敏之。没想到他跑到这里来卖弄我传授的现代音乐,而且还花钱来给别人演奏——爱情这东西果然让人昏了头脑,这么不划算的事他也做。 一曲罢了,我推开门说:“记兄,你记性越来越差,好好一首曲子竟然弹错了三处……”话没说完,我自己就愣住了——好美丽的女子。 柔柔的烛光里,璎珞穿着一身鹅黄色的长裙,黑发如瀑,肤如凝脂,灵秀的双眸在顾盼之间风情万种。看到我这冒昧的客人,她先只是一愣,然后就放下手里的琴谱盈盈起身行礼——举手投足,无一处不柔媚到了极致。 一张大黑脸忽地挡在了美人之前,是敏之。他皱着眉头看看明韶,再看看我,不知道该说哪一个。从他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哈哈笑道:“韶哥,你可真是个妙人,到这种地方来竟然还带着西夏,我真是服了你。”我又是一愣,正要行礼,被这人拦住了,“在这里就免了虚礼——你们怎么来了?”明韶沉着脸瞟了我一眼,没有出声。 说话的人是七世子明仪,他穿着一身浅色的长袍,很懒散地歪在一张春凳上,随意地摆了摆手,“既然来了,都坐。我们正听敏之的新曲子呢。哦,忘了介绍一下,这两位是我们的朋友,明韶、西夏。”璎珞连忙行礼,抬起双眼在我脸上凝视片刻,盈盈一笑,说:“从没见过哪个女子能像西大人这样,穿男装也穿得这么好看。”我小小地吃了一惊,“你怎么看出来的?我哪里有破绽?”璎珞掩口一笑,“破绽是没有,可是西大人巡街的时候我是见过的,每次遇到都会特意多看几眼,所以记得清楚。”这倒是个聪慧直爽的女子,难怪敏之会迷恋了。我和明韶坐了下来,璎珞亲手捧上香茗,笑吟吟地说:“明韶公子和西大人是今天的意外之客,璎珞献上一曲聊尽地主之谊。”她弹奏的是一曲《长歌行》,这是时下中京的乐坊间颇为流行的乐曲。不过在我听来,她的指法虽然精妙,但是这首曲子毕竟呆板了一些,不如敏之的《梦里水乡》来得灵动。 敏之本来是有些生我的气,但是璎珞一开始弹琴,他的目光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她,不但忘记了生我的气,甚至连我还坐在这里也忘记了。反倒是明仪,唇边含着轻笑,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看上去十分潇洒自在。 看明韶的样子好像是在老老实实地听琴,但是眼睛却瞟着屋角的火盆,好像在想什么心事的样子。看到我,颇无奈地笑了一笑。我的脑海里忽然就掠过一个念头:如果我不在场,那么明韶的表现会像敏之?还是像明仪? 我赶紧把这无聊的想法抛开,有点愧疚自己竟然会这样揣测明韶。我怎么能这么小人之心呢? 明韶不知道我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还以为我开始后悔跑到这里来,轻轻握住了我的手,给了我一个宽慰的笑容。我用力回握他的大手,心里还真有些后悔起来,怎么就这么任性,非要跟踪敏之呢? 璎珞的弹奏已经结束,敏之大声地叫好。璎珞却只是一笑,“还是敏之公子弹奏的曲子更新颖些,”说着转头看着我说,“西大人看来也熟悉这首《梦里水乡》,不知道敏之公子错在哪里?能否请西大人弹奏一遍?”我想了想,说:“也好,我和明韶来得冒昧,给姑娘弹奏一曲算是道歉吧。不过,弹琴,我不如敏之公子指法纯熟,大家最好有个心理准备。”我是实话实说,他们却都笑了。其实我还是小时候跟家里请来的老师学过弹琴,大了之后,成天摆弄我的古筝,琴反而很少去动了。对于琴,也确实不如敏之来得纯熟。 弹过一首《梦里水乡》,转眼看到敏之痴痴凝视着璎珞的目光,心里不禁一叹,轻轻拨动琴弦,“我刚想起了一首歌,送给璎珞姑娘吧。”璎珞轻轻颔首,“有劳西大人。”我突然间想起的这首歌就是陈淑桦的《情关》。 “英雄美人/情关难留/是什么时代什么样的人/才能完成这个梦我本有心/我本有情/奈何没有了天/爱恨在泪中间/聚散转眼成烟…… 之所以想起唱这首歌,不知道是不是潜意识里觉得璎珞如果真要动了感情,恐怕敏之终究会辜负了她?我虽然不认为敏之是浮浪的人,但是真的很难想象大娘会允许他娶出身青楼的女人进门——即使她是清倌。而敏之虽然自小调皮,对母亲却是极孝顺的。 一曲终了,又觉得歌词有些太过伤感。抬头看璎珞,她的双眼之中有亮光闪动,似乎她对于我心里那一丝微妙的担忧已经心领神会,这样聪慧的女子的确让人情不自禁地就喜欢。 旁边的七爷长长一叹,却什么也没有说。 我瞟了一眼敏之痴痴的神情,看来有璎珞在场的情况下,休想让他回魂了。我拉着明韶准备起身,告辞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听砰的一声响,身后的门再一次被不速之客撞了开来,一股冷风卷了进来,紧接着响起一个带着酒意的声音,“好特别的歌。”门框上斜靠着一个穿黑袍的男人,头上绾着一支祖母绿发簪,腻白的皮肤,一对冷冽的眼睛微醉,宛如春天里雾气缭绕的两汪水潭。 我心里不禁暗暗纳闷,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怎么熟人都跑到这里来了? 风瞳那带点邪魅的目光一一扫过了水阁中众人的脸,懒懒一笑说:“没想到七爷也在这里,好兴致。”明仪还是懒洋洋的样子,摆了摆手,“风堡主怎么也在这里?进来坐坐。”风瞳的目光扫过敏之,落在我的脸上,像不认识我似的凝神打量。他喝醉了,没有认出是我,我正好求之不得,连忙冲着屋里的几个人抱了抱拳,“各位请继续,我们就不打扰了。”璎珞赶上前来,言辞恳切地说:“璎珞有客人,不能送两位出去了。西大人好走。”我冲她笑了笑,拉着明韶要走。一转身才发现风瞳的目光正落在我和明韶相握的手上,眼睛里毫无预兆地就涌上来一股冰冷的怒意。 我记得他醉酒之后话多,没喝酒的时候冷冰冰的不爱理人。但是这样怒气勃发的表情倒是第一次见。他堵在门口动也不动,连明韶也不禁皱起了眉头,“这位公子,劳驾让让。”风瞳的目光从我们的手一寸一寸往上移,慢慢地移到了明韶的脸上,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明韶长得虽然好,但是被一个大男人这么火花四溅地盯着看,还是让我心里有些不舒服起来——怎么也没想到,风瞳竟然还有这样的癖好。 明仪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起身走了过来,笑着说:“来,风堡主,进来坐。”风瞳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目光又慢慢移到了我的脸上,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腔调问我:“当真以为我听不出你的声音?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是谁?”他原来认出我来了?我冲他笑了一笑,我的原则:喝醉的人不招惹。 “是风堡主啊,好久不见,”我和颜悦色地跟他打招呼,“你也来啦?屋里暖和,请进去坐,我们就先告辞了。”风瞳像没有听到我说话一样,直勾勾地瞪着我,“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到底是谁?”明仪似乎看出了他的状态不对劲,拉住了他往屋里拖,一边说:“进来坐,都堵在门口干什么,我这里可是有上好的茶……”风瞳忽然伸手朝我们的手抓了过来,明韶将我拦在身后,躲开了这一抓。风瞳一抓落空,正要往上扑,却被明仪从身后拦腰抱住,来不及挣扎,已经身不由己地被明仪拖进了屋里,我趁机拉着明韶逃出了临水阁。 跑到了外面的大街上,我用力地拍了拍胸口,明韶回头张望一眼灯光迷离的临水阁,皱着眉头问我:“这风堡主是什么人?”我说:“是咱们焰天国最大的财主。听说过风云堡吗?”我把上次的案子大概跟他说了一遍。明韶的目光若有所思,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拉紧了我的手说:“你案子也查了,胡闹也闹够了。走吧,我送你回家。”我靠在他的胳膊上,诚心诚意地跟他道歉,“我以后不再这样了,我发现里面也没有什么好玩的。”明韶笑了起来,把我搂进怀里。 走了一段路,我又问他:“你是不是愿意看到我天天像璎珞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明韶停了下来,在我的额头温柔一吻,然后说了一句很气人的话,“你高兴就好。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的样子比现在还邋遢呢。”看到我瞪他,他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说起弹琴,我差点忘记了,我们府上过两天准备给舅舅庆生,舅舅说想听你弹筝。”“他怎么知道有古筝?”我好奇地问他。 明韶笑了,“那架古筝,是我和舅舅在岐州城外的鬼神沟里捡到的。舅舅说这乐器看上去十分古怪,不像是焰天国的东西。拿回去之后军中也没有人认识,舅舅就转送给了我,还开玩笑说:要是有人会弹奏,那真正是知音了。没想到,天意果真如此。”我忽然就想起在清蓉的宫里见到静王妃时,她说的那一句:“冥冥中自有天意。”想必楚元帅这一句戏言她也是知道的。但是古筝又怎么会出现在鬼神沟呢? 明韶解释说:“那个鬼神沟当地人都不敢进去,因为那里经常会有一些奇怪的事情,比如说大晴天的忽然就电闪雷鸣,当地传说有不少人进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舅舅恐怕有奸细利用大家避开鬼神沟的心理在里面下埋伏,所以带着亲兵进去搜索。我们进去的时候是个阴天,倒是没有遇到什么怪事,只是捡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我的心咚的一跳,“什么奇怪的东西?”明韶想了想,伸手比划了一下,“一个杯子,看不出什么材料。有个奇怪的把手,而且上面还画了几只奇怪的动物,像狗,白身子,黑耳朵,但是站着。”我的心又是咚的一跳,他说的会是史努比吗? 明韶又说:“还有一个很漂亮的小木盒子,后面有个小把手,一转那个把手盒子就会发出很好听的音乐。”我愣愣地听着他的描述,心里暗想,鬼神沟会不会是某种连通不同时空的通道?又或者,在某个机缘巧合的情况下,连通了异时空? 我的心开始怦怦地跳,但是随即一想,就算是时空通道,也没人知道另外一端是通往哪里,也许进去的人只是迷失在了浩瀚的时空当中。再说,爸爸在我出事之前就已经去世了,即使真能回到原来的世界,于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心头瞬间涌起的热切慢慢地冷却下来。我环住了明韶的腰身,把头紧紧地埋进了他怀抱里,被意外的消息搅乱了的心也终于平静了下来。 此心安处是吾乡——这里有我的父母家人,有明韶。我还能去哪里? 我抬起头静静地凝视着明韶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睛,说:“明韶,我非常非常地爱你。”明韶环在我腰上的手臂遽然收紧,然后俯下身,温柔地吻住了我的嘴唇。 罗进的手指在那几张报告上敲了两敲,抬头问我:“为什么要查王融?”我说:“当我问起老板娘的时候,他说了一句''严青满身铜臭,苗秀怎么会跟他私奔?''.他竟然知道老板娘的闺名,这不显得有点奇怪吗?他和严青都是长住在君悦的客人,而且他读书识字,老板娘真要是有私情,也许他更受老板娘的青睐呢?到兆郡追严青的人要两三天才能回来,我想趁这段时间派人查查王融,还有就是店里那几个人。”罗进点了点头,“王融你去查,店里那几个人交给陈战。” 我在商会的后花厅里堵住这位董会长的时候,他正不胜烦恼地缩在一张太师椅里数落一个愁眉苦脸的年轻人,“年轻人嘛,不会就要跟别人请教,你看你自己记的这一笔烂账,你说说我怎么跟别人交代?”年轻人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董会长摆了摆手,“下去自己想想,你要是实在做不好,就算你是神仙推荐来的人,我也用不得了。”年轻人垂头丧气地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在花厅门口冲着他抱拳行礼说:“董老爷子,有点事要打扰您一会儿了。”董会长愣了一下,赶紧起来说:“官差大人请进。”这人六十来岁的样子,个子不高,胖胖的身材,长得慈眉善目的,我对这个拿出自己的钱给穷孩子们办义学的老人家打心眼里尊敬,言辞也就分外地客气,“董老爷子,有一桩案子,牵扯到了君悦客栈,所以住在这里的客人都要查一查。王融是您学校里的先生,所以下官特意来找您了解了解王先生的情况。”董会长一边喊下人们上茶,一边在屋里溜达了两步,说:“王融是我手底下的账房先生推荐的,有一次,账房先生到君悦去喝酒,听老板说了王融的事,就把他推荐到了我这里。我也和他谈过,学问人品都挺好的,就留下来了。”说着,董会长像个慈爱的老父亲似的扳着手指数他的优点,“给孩子上课尽心尽职,为人本分老实,没有什么恶习,也从来不去那些个下三烂的地方。”说着又指了指花厅的里间,“我这里还有他的一幅字,官差大人过来看看,他的字也是极好的。”我跟在他的身后走过去看。原来是一幅长轴,就挂在里间一进门的墙面上。写的是一首古体诗。我走近了两步仔细一看,人都说字如其人,可见从这一笔字上,多少也能看出些主人的性格。只是王融的字虽然好看,但是柔媚太过,少了些风骨。那一方小印似曾相识,我再凑得近些,原来是“渔尧”两个字。 我跟董会长寒暄了两句就退了出来。 毕竟只是一张画像,也许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一想起画像上那个眉目灵秀的女子,心里就觉得十分矛盾。 作为童养媳,她是没有权利给自己挑选丈夫的。王春福只是个普通的生意人,没有什么高深的学问,他所受的教育也许只够算账,而且经常酒后打她,夫妻之间没有什么感情看来是肯定的。但是私奔毕竟是一件很严重的事,且不说被夫家报官会有什么后果,单说私奔之后生活未必就幸福——真要跟了严青,不过就是做妾,不但要受严家上下的白眼和来自正妻的“管教”,还要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面对未来更难堪的生活,因为她这样的身份,十有八九会因为年老色衰而失宠。 如果想到这些,她还会那么盲目,或者说那么勇敢吗? 可是转念一想:女子一旦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又有几个不盲目的呢? 我倒是真的有些发愁,万一堵着了严青,真要是在他的商队里找到了苗秀,该拿她怎么办? 第五十章 自私的人不是明笛 一时间,连空气都似乎变得僵硬了。我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桌面上的酒渍,心里渐渐地后悔了起来。我干吗要说这样的话呢?!世间男女,又有谁的感情经得起这样的或那样的假设? 人还没有进门,就听见一个豪爽的声音满不在乎地说:“没有就是没有,难道我严青还会因为一个女人死不认账?”我探头往屋里一瞧,还真是个爽朗的北方男子,三十来岁的年纪,身材粗壮,方方正正的脸孔,浓眉大眼,身上穿着件褐色的长袍,领口镶着茸茸的毛皮滚边。 陈战坐在他的对面,有些不耐烦地说:“你跟苗秀约好在兆郡的富连客栈汇合,然后一起走。有这事吧?我们手里可有人证。”严青瞪了一眼陈战,“是我跟苗秀约好,可她没答应,这一段你那人证说了吗?”我心里咯噔一声,忍不住插口问他:“当真?”严青又瞪了我一眼,“我严青做事,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是看中了苗秀——跟我不比跟着那个醉鬼好?可她就是不肯。”说着叹了一口气,十分遗憾地嘟囔了一句:“早知道有这么多事端,当初还不如硬绑了她走。”这严青的性格倒是直爽得可爱。 我又问他:“那她有没有说为什么不跟你走?”严青叹了口气,“她让我死心,说她的心不在我身上。”心不在他的身上?我反复地咀嚼着这几个字,如果严青说的都是实话,那么苗秀的心在谁的身上?会是王融吗?又或者另有其人? 我沿着学校的走廊慢慢地朝着教室的方向走去,耳边隐隐传来了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伸手推开了教室的后门,十来个七八岁的孩子正在上课。最前面是捧着书卷的王融。 他也在同一时间看到了我,仿佛已经知道我会来似的,他静静地跟我对视了几秒钟,然后放下手里的书站了起来,孩子们也注意到了我的出现,一个个面露惊讶。王融简单地向孩子们交代了几句,就跟着我离开了学校。 他也不问我带他去哪里,我也不知道该带他去哪里。他毕竟只是疑犯之一。就这么犹豫来犹豫去的,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寻芳河边。 冬天的寻芳河边人迹寥寥,但是河岸上依稀已经有了几分淡淡的春色,空气里也充满了潮暖的泥土味道。连河水的声音也似乎更加欢快了起来。 我在河堤上坐了下来,指了指自己的身边,“坐下说吧。”王融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我看着脚下微泛出绿意的草尖,他也看着自己的脚下,耳边除了潺潺的水声,就只有微风拂过树丛的柔和的哗哗声。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自从几天之前下了一场雪之后,天气一直都好得不得了,似乎春天一下子就到来了。 “说吧,”我叹了口气。此情此景,问的说的都是工作,还真是有点扫兴啊。 王融笑容惨淡地眺望着河对岸,也许是因为在野外的缘故,他的声音听起来轻飘飘的,“你去见过董会长之后,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如果没有那幅画像呢?”我提醒他,“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王融揪下一节枯草叶,轻轻在手里摆弄,“我举目无亲的时候,就投宿在君悦客栈。那时候老板不在,只有苗秀在张罗店里的生意。她看到我落魄的情形,就主动提出减了我的房钱,而且免了我的餐费。”他停顿了一下,好像在自己的回忆里享受着什么美味大餐一样,双眼闪闪发亮,“那个打杂工的王婶子每次来收衣服去洗都对我客客气气,我怎么好意思跟其他客人享受一样的待遇?可是她说老板娘特别交代过,谁也不许怠慢了王先生。”我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我一直找不到我的亲戚,每天心力交瘁地回到客栈,看到她关切的脸就觉得什么辛苦都没有了。她总是安慰我,让我不要灰心丧气。又说出门在外本来就要互相照应,让我别往心里去,可是我怎么能不往心里去?最难的日子,就只有她这么鼓励我,安慰我,照顾我……”他又停顿了下来。 他扭过头仔细地打量我,很突兀地说:“你的年纪还小,你还不知道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那是不知不觉就在心里滋长起来的东西,又让人惊喜又让人恐惧——怕得不到,也怕得到。”我没有说话,我们的处境不同,对于爱情的感受自然也就不同。 “再后来,她就把我推荐给了董会长的账房先生,我领到了头一个月的薪水的时候,最先做的事就是去找她还房钱,但是她不肯收,她说出门在外,手里得多留点钱,毕竟我还要攒钱回老家。她说这话的时候,样子有些伤感,然后她就说:''给我画一张像吧,就当你还了房钱了。''”他低头凝视着脚下的河水。良久,才缓缓开口,“我想离开君悦住到学校来,可是又舍不得离开。每天看着王春福像个疯子一样醉醺醺地打她——就这么煎熬着。秋节那天,王春福又喝醉了,打完了她自己也醉倒在卧室的地板上,我不放心,特意绕到她门前,门没有关紧,她正坐在地上哭,我就把她抱回了自己的房间……”“从那以后,每逢王春福不在店里,她都到我的房里来。我晚上回来经常走后面的角门,天一黑那条路就没有人走了。每次听到我在下面吹口哨,她就把床单垂到窗外拽我上去。那天我回来得晚,进了角门的时候她卧室的灯已经熄灭了,窗也关着,我以为她睡了,也就没往心里去,没想到一早起来人就不见了,这些天,我心里也堵得厉害,她不会丢下我自己跑了的,我怕她……我怕她……”原来那床单不是为了自己下去,而是为了接情郎上来。他回来的时候,窗外没有床单,可是早起被人发现的时候,窗半开,床单垂在外面——难道有人冒名顶替爬进了苗秀的房间? 我心里突然就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王融还在望着河水发呆。如果陈战在这里,一定会骂他不知自重,丢了读书人的脸。但是我骂不出来,他不过就是一个为情所苦的人。 感情的事,谁是对?谁又是错呢? 我调了一支小分队把君悦封锁了,然后一点一点重新开始找线索。 陈战带着人到客栈前面查看,我带着曾平从角门进了后院。从这里到苗秀的卧房窗下需要走将近三到四分钟,因为进门处堆放杂物的矮房没有人住,距离最近的一个跨院也没有人住,所以这一路进来,几乎不会撞见任何人。也正因为如此,所以苗秀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从这里垂下床单把王融接到自己的房间。 外墙面的泥灰已经斑驳,能看出一些模糊的顺着窗口上下的痕迹,但是要分辨出是谁的脚印基本上已经没有可能了。 我再顺着路往角门走,堆放的杂物的矮房跟上次一样,除了最里面的那一间,其余的都没有上锁,我让曾平去把店里的小伙计石头喊过来。 “为什么只有这间房上锁?”我小心地拨弄着门上的黄铜锁问石头,“有什么值钱东西?”石头脸上露出迷惑的神色,“这把锁原来是锁角门用的,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了。” 门扇本来就不结实,被我一拽,吱呀一声两扇门板之间就开了一道缝。一只绿头苍蝇忽然从门缝里钻了出来,在门框上爬了两圈,呼的一声飞走了。 我的心就好像失控的电梯一样,从高空骤然间落了下来,仿佛一声巨响之后扬起了漫天的尘土,人却觉得瞬间就冷透了。 我拔出腰刀一刀劈开了门锁,一股潮湿发臭的霉气顿时扑面而来。屋里堆放着两张旧床,屋角立着两把铁锨。铁锨上,几只绿头苍蝇正乱哄哄地爬来爬去。 石头惊讶地叫了出来,“大冬天的,哪来这么些苍蝇?”我赶开苍蝇,伸手在铁锨的头上轻轻一捻,土还是软的。 我忽然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来,我朝着石头摆了摆手,“让前面的捕快都过来,快去!” 破床后面的土是松动的,挖了没有多深就挖出了一张破破烂烂的草席,里面是苗秀的尸体。仵作在屋里验尸,我和陈战等人都守在外面。 离我们不远,王春福坐在地上除了哭就是反复念叨:“秀啊,我错怪你了……”在他的身边,王婶子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嘟嘟囔囔说着安慰的话,另一边是痛哭流涕的石头和面色阴沉的于忠。 “仵作的验尸报告上说苗秀的致命伤是在脖子的右侧,刀伤。左臂脱臼,右手的指甲缝里有血迹。但是她的死亡时间,仵作也难以给出准确的结论。”罗进皱着眉头看了看我们几个,然后停在了陈战身上。 陈战忙说:“老板王春福事发当晚在五里铺的客栈里,有掌柜的作证;王婶子和石头在店里招呼客人,有客人作证;于忠在娼寮,妓女春兰作证;王融在学校,学校里打更的老周伯作证。”他放下手里薄薄的两张纸,抬头看看罗进,又看看我,“这些人是不是都要分头重新查查?” 老周伯看到我和曾平,还没有说话先叹了口气,“又来查王先生?王先生可是好人啊,官差大人,最好快些结了案子,要不你们总来找王先生,人家会误会王先生是犯了什么事啦!”我也叹了口气,“要快些结了案子,也要找出真正的凶手,对不对?要不被害死的人在地下也不得安宁。”他又叹了口气,“我这就给你喊王先生去。”我赶紧拉住了他,“老伯,不用找王先生了,我来问问您:就在楚元帅进城的第三天晚上,你是在学校看到王先生了吗?您再想想。”老周伯眨巴着眼睛反问我:“姑娘,你是不是以为我老糊涂了?”我赶紧说:“当然不是,但是这个是很重要的问题,所以您一定要想清楚了。”老周伯说:“楚元帅进城的第三天,是我家儿媳妇生孩子的日子,我当然记得清楚,我急着想回去看看家里,可是那几个调皮的孩子没有背出书来,王先生正一个一个地给他们补课,我心里还一个劲地埋怨他们耽误我的事。他们走的时候外面刚敲过了初更。”石头说那天王融回来的时候,他在楼梯上碰见了他,王融跟他要了一壶热水,当时是初更刚过。从这一点看,时间倒是吻合的——那时,苗秀的门已经从里面插上了。假如王融的话可靠,那么他初更回来时,床单已经收了上去,也就是说凶手那时已经在苗秀的屋里了。 我低着头走出了学校,曾平皱着眉头跟在我后面。一直走出好远才说:“苗秀是刀伤。王先生的确不像杀人凶手。”我瞟了他一眼,“人不可貌相。”曾平还是一脸较真的神气,“王先生是读过书的人……”“切,”我不屑地说,“世界上多的是衣冠禽兽,斯文败类。”曾平坚持说:“总之,王先生不像。”我反问他:“那你说谁像?于忠?”说完这句话,我自己愣了一下。忽然就想起事发当天,我上楼的时候从他身上闻到的那股脂粉味。 我拉着曾平匆忙赶到了照林大街的侧巷。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娼寮就在这条弄堂里,我们敲了半天门,才听到一个懒散的声音问:“谁呀?”我瞥了一眼曾平,曾平默契地说:“客人。”门吱的一声打开了,门里面是一个四十来岁的胖女人,穿着一件邋遢的桃红色外袍,一边拢着头发,一边懒洋洋地说:“客官来得好早,找哪位相熟的姑娘?”曾平说:“我找春兰。”胖女人扬着脖子吆喝了一声:“春兰!春兰!接客啦!”吆喝完这一句,忽然发现我们是两个人,而且都穿着衙门里的黑袍子,大胖脸立刻一僵。 我从曾平的身后站了出来,丢给她一块碎银子,“你放心,我们不是来查你的。问春兰几个问题就走。”胖女人收了银子,脸上的神气也缓了过来,客客气气地把我们迎到了后面的小厅里,一边殷勤地说:“两位官差请这里坐,这里清净,没人打扰的。”我问她:“君悦客栈的于忠是不是你这里的常客?”胖女人连连点头:“是。不过他有时来得早,有时来得晚,因为他是熟客,所以我们也不跟他计较,他正攒银子要给春兰赎身呢。”我心里一动,“他什么时候来得晚?都有多晚?”胖女人想了想,很抱歉地笑了笑,“有天都过了三更才来,到底是哪一天我记不住了,客人太多,不过春兰必定是记得的。”说着一回身,把小厅门口刚出现的桃红色身影推到了我们面前,“两位官差大人,这就是我家的春兰。”春兰懒洋洋的神气和胖女人如出一辙,因为脸上的粉扑得太厚,所以猜不出她到底有多大年纪,从二十岁到四十岁都像。她懒懒散散地行了个礼,又抛给曾平一个媚眼,讨好地说:“官差大人有什么想问的?”“于忠是你的常客吧?”看到她点头,我又问,“他是左撇子吗?”春兰大概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才说:“他双手都会使筷子。”我点了点头,“春兰,你好好想想,楚元帅进城的第三天晚上,君悦客栈的于忠是不是在你这里过夜?”春兰懒洋洋地说:“是呀。睡到快晌午了才走的。”我又问:“那他什么时间来的?”春兰飞快地瞟了我一眼,慢吞吞地说:“他呀……天一擦黑就来啦。”她的神态好像很防备我们的样子,我决定套套她的话,“你一定是记错了。再想想。”春兰顿时笑了笑,说:“怎么会记错嘛,他可是我的常客。”我笑了笑,“人都有记错的时候。我说你一定是记错了,因为于忠天刚擦黑的时候是在一个女人家里。我们有人证。”春兰狐疑地看着我,“女人家?不可能啊。”“怎么不可能?”我说,“那女人是个寡妇,二十来岁,有点家底,想招个上门女婿,那天早些时候,他跟媒人上门去说礼。”春兰一愣,半信半疑地咬着嘴唇,两只手开始扭手帕。 我又说:“君悦客栈的案子你大概也听说了,里面有关系的人都要查一查。人家女方清白的人家,当然不能这么轻易地就要了一个跟命案撕扯不清楚的男人,所以于忠故意跟别人说他一早就在你这里,也是要保护人家女方名声的意思。听说只有等案子结了,于忠才能办喜事。”说完,看看她气红了的脸,知道这话起了作用,看来于忠是真的跟这女人有过赎身之类的许诺。 “所以他自己也着急要证明自己的清白,”我说。其实我这话漏洞很多,但是这么话赶话地说出来,这女人一腔妒火烧得正旺,一时半会恐怕还想不清楚,“我们也理解他的苦心,男人嘛,毕竟是为了保护自己喜欢的女人。但是我们办案子的,人情要照顾,案子也要办利索,我们还是得对一对他到你这里的确切时间。当然,为了成全人家的亲事,我们不会对外说破的。”春兰哼了一声,“他就只会拿我做幌子——我偏不如他们的意。”她恼羞成怒地用力绞着手帕,“他那天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三更了!”我一惊,“你记得没错?他可是说早早就从那女人家出来了……”春兰的脸好像越发绿了,“他这边叫门的时候,外头打更的正敲着三更。这混蛋进门就去洗澡,从没见他这么爱干净的——定是怕我闻到他身上有女人的味!”说到这里脸色一变,“没错,这王八蛋是背着我跟了那女人了,他肩膀上有女人抓出来的印子!” 在福烟楼包厢里,我懒洋洋地靠在明韶的怀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 从包厢半开的窗户望出去,天空中残月如钩,耳边是客人们隐隐的笑语,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酒香和饭菜的香味,一派再祥和不过的生活画卷。 “月半弯/好浪漫/月光下的你显得那么的好看……”我哼唱了两句,又长长叹了口气。 明韶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懒洋洋地问我:“这是首情歌吧?怎么让你唱成这个样子?”我把脸埋进明韶的怀里,再叹了一口气,“不舒服,我浑身都不舒服。”明韶不解地问我:“不是说案子结了请我喝酒庆祝的吗?怎么又这样?”我摇头,总之就是不舒服。只要想起死了的苗秀和活着的王融,就满心的不舒服。王融已经离开了中京回老家去了,按照他的话说,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足这伤心地了。 严青也走了,去兆郡跟他的商队会合。 王春福暂时回乡下去了。王婶子和石头还在,他们正在招募新的厨师。 “到底怎么回事?”明韶问我,“还是因为这案子吧?”我说:“这个厨师于忠一早就打苗秀的主意,调戏了几次都被拒绝了。大概是因为大厨不好找,所以苗秀一直没有跟自己的丈夫说过这些事。于忠发现了王融和苗秀暗中来往,心里十分嫉妒,终于有一天,趁着王融没回来,跑到窗下学王融吹口哨,然后让苗秀放下床单,他顺着爬了上去。然后就是逼奸不遂,挣扎中失手杀了人。再然后就是就近毁尸灭迹。”明韶看我无精打采的样子,没话找话地说:“我今天进宫见到了一个人。”“谁?”他的用意我明白,于是很配合地发问。 “就是在临水阁要跟我们打架的风堡主,”明韶给我的杯子里再斟了一杯甜酒,“不过,他好像很不高兴见到我。”我安慰他说:“牛人一个。见了天仙也是那么一副拽样子。你别在意。”明韶问我:“他很在意你?”我的酒差点喷出来,“你在后面少说了两个字:''的马''.”明韶浅浅一笑,并没有把这个话题深入下去的意思。我们之间忽然就出现了一点少见的沉默。我抬眸看他,却意外地发现他的眉头蹙着,似乎在想什么不开心的事。 我伸手抚上了他轻皱的眉头,“怎么了?”明韶勉强一笑,“今天不知究竟是什么日子,好像所有的人都不开心啊……”他叹了口气,“来之前,我们府上也正……”听他说起静王府,我反而松了口气,“你们府上能有什么问题?母慈子孝的……”明韶捏了捏我的鼻尖,流露出一点无奈的神情,“没听说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吗?”我不禁精神一振,随即又暗暗觉得自己这样的反应有点可耻。但是,这可是明韶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起他家里的事啊……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我们之间的信任又近了一步呢? 看着我闪闪发亮的眼睛,明韶无奈地苦笑了起来,“不是什么好事。”我抓住他的手臂,耍赖一样摇了两摇。明韶抬头望向窗外,面容却渐渐阴沉了下来。我等了半天不见他出声,正揣测他是不是在后悔跟我提起了这件事……就听他的声音沉沉地在耳边响起,“是明笛……他闹着要悔婚……”“哦?”这我倒没有想到。我见明笛的次数并不多,印象中的他虽然话不多,却绝对是个聪明人。竟然也会做出这样任性的举动……还真有点出乎我的意料。要知道,他的未婚妻可是右丞相沈乾的千金……暗自出了半天的神,才想起来问问关键所在,“到底为什么?难道……心里有了别人?”明韶垂下眼睑,没有出声。 “原来如此……”我忍不住叹了一声,“真没看出这小子这么勇敢……”听到我用赞赏的语气说出“勇敢”两个字,明韶斜了我一眼,不满地哼了一声。我连忙攀住了他的胳膊跟他解释,“是很勇敢啊,敢于为自己的幸福做努力……”“自己的幸福?”明韶的眉头一蹙,十分不悦地反问我,“那他置父母家族的颜面于何地?”起初以为他在说笑,瞥了他一眼才发现他的神色竟是罕见的认真。不知怎么,心里忽然就有点不舒服起来。我不服气地反驳他,“明笛不过是想娶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他有什么错?!”明韶像是被我的问题噎住了。看他的表情,似乎觉得我竟然有这样的想法,让他感觉很不可思议。我忽然感到,他有心想要不理我的想法,却又忍不住地想要说服我……垂头闷坐了片刻,他自言自语道:“男儿家做事怎能这般不分轻重?!父母都已经答应了让他纳这女子为侧室,他偏偏……”“什么叫不分轻重?”我对他的说法感觉很不以为然,“明明是家族在利用他的婚姻谋取政治利益……”“他是皇族子弟!”明韶理直气壮地反驳我,“……枉读了多年的书,难道不懂得大局为重的道理?!”我正准备对他的说法反唇相讥,却忽然想到,从相识以来,我们之间似乎还从不曾有过这样的争吵。没想到第一次吵架,竟然是为了旁人的事…… 我有心想要偃旗息鼓,但是听到了他的最后一句话,还是忍不住回了一句嘴,“我倒觉得,自私的那个人,不是明笛。”“西夏!”明韶嗔视着我,神色有些气恼。 我赌气地坐直了身体,一句没有经过大脑的话就这么顺嘴说了出来,“如果西夏不是记家的三小姐呢?那你是不是也要让我当你的妾?!”“西夏!”明韶听了这句话忽然暴躁起来,一把将面前的杯盏推开,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踱到了窗前。 虽然他没有再看我,但我还是在他起身的瞬间,看到了他眼里那一抹受伤的表情。 一时间,连空气都似乎变得僵硬了。我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桌面上的酒渍,心里渐渐地后悔了起来。我干吗要说这样的话呢?!世间男女,又有谁的感情经得起这样的或那样的假设? 尽管还有那么一点点不甘心,我还是耷拉着脑袋说了句:“对不起。”明韶两只手支在窗框上,沉默地望着窗外。 “对不起。”我拽了拽他的袖子。敏之向来说我嘴尖皮厚——我这样的人可是难得主动认一次错…… 明韶沉沉一叹,“算了。是我不该跟你说这些。”这算什么回答? 我不甘心地再拽他的袖子。明韶终于回过了身,却是满脸的无可奈何。他看了看我主动认错的样子,摇摇头又是一叹,“好了好了。说点别的。给舅舅弹奏的曲子准备好了吗?”我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地说:“过一会儿再想,成吗?”明韶瞥了我一眼,“过一会儿是什么意思?你还没闹够?”我涎着脸凑了过去,在他散发着淡淡酒香的嘴唇上轻轻一啄,“是我心情不好——都是被你给吓的,根本没有吃饱,让我先咬两口垫垫饥……”明韶长长一叹,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个人……拿你怎么办才好?” 第五十一章 暗潮涌动的生日宴 我冲着他嫣然一笑,“风前辈是在下的家师,在下愿为风堡主引荐。”这项挑战我用脚猜也能猜到毒仙子师傅一定会接受的,有哪一个科学家不愿意用自己的研究成果去广泛地造福于老百姓呢? 余韵散去,我抬头问老爹:“意下如何?”老爹凝神想了想,说:“听着怎么有点乱糟糟的感觉?”我的脸耷拉下来,“老爹,有你这么挖苦人的吗?”这可是我改编的《十面埋伏》啊。只能说是我改编的喽,人家正版那个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因为我小时候每次练习《十面埋伏》都很烦,节奏又快,几个指头根本忙不过来,总被老师敲手。想当然,好多细节都只能凭印象填上去。可是那也不至于就“乱糟糟”啊。 老爹慈爱地笑着说:“昨天弹的《塞上曲》再弹一遍,让我比较比较。”《塞上曲》是除了《春江花月夜》之外我印象最深刻的曲子,因为我学古筝的最后一年,老师选了这首曲子让我和其他三个同学一起参加了市里的演出,印象里好像还得了个小奖项,回来以后,老爸还特意带我去吃麦当劳的冰淇淋以示奖励。 想到当年老爸那双笑眯眯的眼睛,心里的感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不再是酸楚了,满满涌起的只是怀念。抬头看看老爹,他微闭着双眼,用手撑着自己的下巴,一副陶醉的样子,手指还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书案上按着拍子。 自从老爹调回了中京,就一直做着礼部侍郎,这四品京官虽然看似清闲,但是我觉得老爹眉宇之间总有几分“虚负凌云万丈才,一身襟抱未曾开”的抑郁。 老爹睁开了双眼,“我看还是选《塞上曲》好了。”说着摇了摇头,戏谑地笑了,“难怪人都说女大不中留啊,瞧瞧,这还没过门,就开始挖空心思要讨好明韶的长辈……”我冲他扮个鬼脸,“不光是为了明韶,楚元帅是大英雄,我的偶像哦。”老爹一笑,眼神里却闪过一丝淡淡的落寞。我赶紧说:“老爹,还想听什么曲子,说出来,女儿伺候着。”老爹想了想,“《春江花月夜》吧。”前生今世的两位父亲都钟爱这首《春江花月夜》,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其实这大半年以来我总是东跑西跑的,这样悠闲地陪伴他的时间可以说少之又少,而老爹,从来都没有抱怨过。似乎,他的某种心愿就附着在我的身上,和我一起享受着无所顾忌、恣意成长的乐趣。 我头一次这么深切地体会到了老爹心里的落寞。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换了男装,规规矩矩地跟老爹和罗进一起坐着马车去赴宴。 听明韶说,因为楚元帅不喜欢热闹,所以这次庆生宴并没有请太多人参加,但是我们到达王府大门口的时候,还是看到了很多马车。明韶和弟弟明笛正在大门口迎接客人,看到我们的马车,明韶匆匆走过来跟老爹和罗进打招呼。 他穿了一身深红色的长袍,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他穿这么妖娆的颜色,不过真的很好看。他伸手帮我抱着古筝的时候,我悄悄说:“一个字:帅!两个字:很帅!三个字:非常帅!”明韶瞟了一眼不远处的老爹,抿嘴一笑说:“进去吧。”我偷眼打量正在台阶上招呼客人的明笛,平静的一张脸,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波动。我有心想要问问他的事情进展得到底怎么样……可是转念想到那天自己和明韶不愉快的争吵,又不得不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 我们还没有走进大门,身后又传来马车粼粼的声音,一个清脆的声音喊我,“西夏!”回头一看,一个矮小的身影从还未停稳的马车上跳了下来,三步两步跳上台阶,一头扎进了我的怀里,气鼓鼓地说:“你都说了要进宫来看我,说话不算数!”我搂住他,心里忽然就涌起丝丝歉意。这一段时间也忙,也是有意无意地想要躲开东宫的人,所以一直没有去看他——他可是住在东宫啊。 明华扬起小脸,皱着眉头说:“你再这样,我就真的不理你了。你想我了吗?”我赶紧说:“想啊,当然想你。”明韶又好气又好笑地皱起眉头,上下打量着这个小家伙。这时,马车上又施施然下来两位锦衣公子,走在前面的是太子明德,跟在后面的竟然是穿着男装的清蓉。 我跟着周围的人一起跪下行礼,明德上前搀扶起老爹的胳膊,声调和缓地说:“免礼。 岳父快快请起。“自从出宫养伤之后,我虽然也有进宫去看望舞秀和清蓉,但是一直没有再见过明德。此刻在夜色里看去,明德依然是风度从容的翩翩公子,只是眉目之间隐隐带着疏离,仿佛跟这世上的芸芸众生都隔着天与地的距离。他的目光淡淡地从我脸上一扫而过,落在了明韶的脸上。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这两个男人对视的时候,气氛忽然之间就变得有些微妙起来,他们虽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却好像暗地里交换了很多的东西。明韶的嘴角依然挂着恬淡的笑容,但是眼神却越来越凝重。 我偷眼去看老爹,他的目光也正凝视着明韶,似乎正在暗地里叹气。只有罗进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也许只是瞬间的事,但感觉似乎过了很久……明韶后退一步,主动移开了自己的视线,唇角却紧紧地抿了起来。 六王爷和王妃适时地迎了出来。我悄悄地伸手握住明韶,他紧了紧我的手,想要安慰我似的露出浅浅一笑。他的笑容依然和煦如春风,但是眼底的凝重却还没有完全散开,像有心事的样子。 我凑过去,用只有我们能听到的声音悄悄问他:“他刚才的眼神好嚣张,你又没有做错什么,干吗要让着他?”明韶捏了捏我的鼻尖,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他可是储君,我怎么敢以下犯上?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无法无天吗?”清蓉扯了扯我的袖子,把我从明韶身边扯了过来。我凑到她的脖子边闻了闻,提醒她说:“下次再穿男装的时候不要搽粉。”明华粘在我旁边,随声附和说:“就是。还总伸手摸头发,根本就不像男人。”清蓉瞪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对我说:“我见到那个易凯了。”我说:“没骗你,帅吧?”自从进城那天见过了易凯,我就溜进宫去见清蓉,把易凯夸了个天上少有,地上绝无。看到她还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就建议她自己去看看。我是觉得这两个人既然已经不可避免地要被绑在一起度过余生,那么如果能够相互之间存有好感,那事情不是会美满得多吗? 清蓉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他今天也会来的。”我说:“他的眼睛是巧……是栗色的,你注意到没有?”清蓉叹了口气。也许在她看来,即使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被人强迫着吃下去也都会变了滋味吧。快走进大堂的时候,她又凑到我耳边说:“我跟父皇说了,让你去送亲,他已经答应我了。而且同路的还有楚元帅,他会带明韶一起回岐州哦。”说完,大眼睛得意洋洋冲着我眨了眨,“怎么谢我?”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赶上公费旅游了,不禁用力地搂住了她的肩膀,娇俏地说:“一会儿弹好听的曲子给你听。”清蓉撇了撇嘴,“借花献佛,真没诚意。” 大厅里已经来了好些客人,熙熙攘攘的,都在围着楚元帅闲话。其中最醒目的要算是那一小撮武将了,他们都刚立了军功,穿着闪亮的盔甲,在人群之中显得十分惹眼。 寿星楚大元帅穿着一件暗红色的袍子,整个人看上去神清气爽。他即使不穿着盔甲,也是一副军人做派。他的身边围着好几个人,正气氛热烈地讨论着什么事。 他的左手边是气宇轩昂的大楚国国王易凯,易凯虽然穿着纹饰精美的长袍,举止彬彬有礼,但是一眼看过去,还是十分自然地就让人联想起大草原上野性十足的猎豹。此刻他那双迷人的栗色眼睛正轻描淡写地朝我们这边扫过来,在清蓉的脸上停顿了一下,随即又扫了开去。 我的直觉告诉我:易凯一定是认出了清蓉。我转头去看清蓉,她的小嘴紧紧抿着,样子看上去好像也有些不太自在。我在她的后背上轻轻一拍,悄声说:“坐吧,擦亮眼睛好好观察。”清蓉翻了我一眼,拉着明华故作镇定地跟在明德太子的后面过去了。 站在楚元帅另外一边,有个人背对着我们,看背影要比易凯略高一些,穿着一袭纹绣精美的黑色长袍,乌木般的头发上绾着一支碧幽幽的祖母绿发簪。我刚想着:“好眼熟的发簪……”这人就好像感应到了我审视的目光一样霍然转过身来。 我愕然地望向明韶,不明白怎么王府的私宴上也能看到这个人。 明韶低声说:“他是舅舅请的客人,因为岐州的战用物资有很大一部分都是风云堡筹集、运送的。”我点了点头。风瞳还在看着我们——主要是看明韶,还是那种火花四溅的看法。但是明韶好像没有什么兴趣招惹他,拉着我径直去给楚元帅道贺。 宴会正式开始的时候,明韶陪着我一起坐了末席。 在这些客人里面,应该是我的官阶最低了。虽然宴会没有正式开始,但是明韶陪我坐在末席还是有些不太合适。可是我的意见刚说了一半,就又出现了一桩意外:明华悠悠然穿过了大厅,旁若无人地走到我们一桌,然后毫不客气地挤坐在我和明韶中间。 他的这一举动立刻引来了大厅中不少人的视线。 明韶看着他,皱了皱眉头。我心里也暗暗叫苦,赶紧哄他,“乖,上去坐。”明华懒懒地往我怀里一靠,十分干脆地说:“不去。”我说:“上去啦,你想害我被砍头吗?”明华很委屈地扬着脸看我,“你吓我?!你都好久没来看我了。”我的心一软,又听他说:“再说,你这里坐着最舒服了。”明韶也有些哭笑不得,最后沉下脸说:“这样的场合你黏着西夏可不妥当,如果有人给皇帝陛下递折子,说你私自结交大臣,那么西夏轻则罢官,重则砍头——你自己掂量吧。”明华瞪着他,嘴里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但是神色却犹豫了起来。我又哄他说:“这么多人看着呢,我也不能抱你啊,对不对?过两天我就进宫去看你。”明华很不乐意地站了起来,“你不骗我?”连明德太子也开始注意我们这个小角落了。我顿时感觉头有两个大,明明是冬天,但是后背却感觉要冒汗了。明华搂住了我的脖子,看看明韶,再看看我,小嘴又扁了起来,“你赶我走,怎么他又可以坐在这里?”明韶无奈,伸手拽住他,将他硬生生地从我身上扯了下来,“我也不坐这里了。”明华被他拽着手臂,一步三回头地蹭回了太子的身边,一双大眼睛却无限委屈地盯着我,活像个被主人遗弃的小狗。 也许潜意识里,我是希望明韶能陪着我的。但是当他坐回到楚元帅身边时,我还是悄悄松了口气。今天这个“家宴”的规模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料,哪里还受得了再被这么些大领导们虎视眈眈地盯着瞧? 我还没来得及换个舒服的坐姿,就听见风瞳冷冷地说:“听说小王爷久居岐州,不知道小王爷对此事有什么看法?”这绿眼睛的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我的对面,碧幽幽的眼眸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明韶,似乎在等着他的回答。他的身边是几个岐州回来的将士,看样子正在讨论什么跟岐州有关的问题。 转头去看明韶,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从容地回视着风瞳,缓缓说道:“对于商业,在下自问不如风堡主精通。焰天国与北方诸国的水果贸易历年来有增无减,听说在风云堡和北方诸国的诸多项生意中,水果贸易也是最为重要的一项。但是即使是最耐放的水果和蔬菜,从戴县到达岐州,一车之中也会损失将近四分之一。所以,以在下看来,如何能减少损失才是关键所在。”我还是没太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就听上座的楚元帅插进来说:“我们岐州的将士一年到头能吃到的水果就只有苹果,而且一过了新年连苹果和红果也都放不住了。青菜更是少见。如果能让水果青菜变得耐放些,那可真是功德无量。”我心里一动。 风瞳也流露出遗憾的表情说:“我们派出许多人,但是连最有经验的果农也没有更好的保存办法……”转眼看到我,他一愣,“西大人有什么高见?”他是看到我在愣神想让我出丑吧?我白了他一眼,不过这个问题倒是真正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搜肠刮肚地回忆着关于防腐的常识,缓缓地说:“有很多水果都可以晾制成果脯,果脯的存放和运输都比新鲜水果容易。关于延长水果的保存期限,我只知道一些简单的方法:比如橘子和苹果之类的水果,采摘之后,先用药水做最基本的杀菌,然后用纸把每一个都单独包起来。另外有些草药喷洒在水果的表面可以起到防止腐烂的作用,延长水果的保存期。不过……”风瞳的绿眼睛紧盯着我,神情却有些迷惑,反问我:“杀菌?”给他解释起细菌来恐怕要费不少的劲,我就直奔主题了,“不过,焰天国恐怕只有一个人可以做这方面的研究。在蒲林的郊外有一个万毒谷,住在那里的毒仙子风秀秀大概是当今最擅长药学的人了,我建议风堡主拿出一笔钱来作为研究资金,让风前辈专门进行新鲜果菜防腐保鲜的研究。当然,你可以事先跟风前辈签订合约,保鲜技术研制成功之后,绝对不会透露给第三方。”风瞳不愧是精明的商人,立刻就明白了这项投资潜在的经济效益。一边连连点头,一边又有些忧心忡忡地说:“风前辈这人我倒是听说过,但是她是世外高人,怎么能……”我冲着他嫣然一笑,“风前辈是在下的家师,在下愿为风堡主引荐。”这项挑战我用脚猜也能猜到毒仙子师傅一定会接受的,有哪一个科学家不愿意用自己的研究成果去广泛地造福于老百姓呢? 而且,拿人家的手短——小样的,我看你以后还好意思总找我的茬? 风瞳果然大喜过望,起身一揖,诚心诚意地说:“此事如果进展顺利,那不但是风某之福,亦是天下百姓之福。风某先敬西大人一杯。”我神清气爽地一口干了这杯酒,转头冲着明韶眨了眨眼睛。他笑着摇摇头,一副拿我没办法的样子。 上座的楚元帅听到我们的谈话,也探身说:“果真能实现,以后我岐州将士也不愁没有新鲜果菜了。我也敬西夏一杯,希望尊师一定被你说动才好。”我连忙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说:“不敢当。这样的研究造福的是百姓,家师一定会同意的。”老爹和罗进坐在我的上首,看他们的表情,似乎也对这个提议颇为赞同。 楚元帅哈哈笑道:“好,好一个造福百姓。”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转头问我:“你给我预备的礼物呢?”我冲他一笑,说:“西夏这就为元帅弹奏一首《塞上曲》。”《塞上曲》描述的是王昭君对故国的思念。不过在我听来,曲调中苍茫的气息倒是十分符合我对于岐州的幻想。 楚元帅和那几位岐州来的将士果然听得格外投入。一曲奏罢,楚元帅一叹,说:“听到这首曲子,仿佛又看到了岐州城外的千里荒原哪。”那几位将士也随声附和。 我敬了楚元帅一杯酒,然后规规矩矩地退了回来,但是我的视线情不自禁地又集中到了清蓉的身上。她似乎也知道易凯看穿了她的身份,索性落落大方地回视易凯。看不出两个人之间有什么一见钟情的迹象,感觉反倒像是狭路相逢的两只野兽,小心翼翼地彼此接近着,试探着,互相闻着对方的味道,谨慎地揣测着是不是自己的同类。这个比喻好像不怎么浪漫,当我后来很诚实地把这种感觉描述给清蓉听的时候,她果然龇着牙追着我打。 那天的宴会进行到后来的时候,有了酒意的客人们开始三五成群地扎堆,明韶也趁着这股乱劲儿悄悄地溜回到了我的旁边。坐在我对面的风瞳不知道是不是喝高了,一直低垂着视线,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偶尔抬起头,也是用一种怅然若失的目光来回打量着我和明韶。 我被这厮的举动逼得太阳穴都开始突突直跳,忍不住凑到明韶耳边说:“我前一辈子是不是欠了他的债啊?先是看中了我的马,现在又开始打你的主意,真是……岂有此理!”说到这里,我忽然又想,明韶跑来陪我坐末席,是不是也知道我一个人坐在这里会不自在? 我悄悄握住明韶的手,细细地打量他——有他在身边总是能让我安心。 明韶轻轻敲了敲我的杯子,忍着笑说:“我知道自己长得比你好看,但是能不能拜托你等到没人的时候再流口水?”我赶紧伸手在自己的下巴上擦了一把,立刻知道上当了,“我哪里有流口水?”明韶笑着说:“我只是提醒你,人这么多的场合,真要流下来就不雅观了。”我们虽然是压低了声音在说话,但是有明韶在的地方总是比较引人注意的。一抬头的工夫,我就收到了两个人各怀心思的审视:一个是人群中央的楚元帅,他的目光明朗中又带着一点点迷惑不解,好像不明白我究竟有什么优点吸引了明韶…… 另外一个就是太子明德,他的目光还是我看不懂的深沉。但是除了这一如既往的深沉,里面似乎又隐隐多了一些锐利的东西。 送亲的队伍出发的那天,天气有些阴沉。但是在我的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阳光明媚。大楚国的国王易凯和他的护卫队在整个送亲队伍的最前面,楚元帅的两百精兵在中间护卫清蓉公主的鸾驾,楚元帅本人押后。 从正东门出发的时候,太子明德作为皇室的代表来送行,他穿着很正式的礼服,在他的身后是喜气洋洋的文武百官。从我站立的地方看不清明德的表情,只觉得他周身散发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威严深沉,像一层看不见的保护罩一样笼罩在他的周围,而且越来越浓烈,越来越让人看不透。 第五十二章 这一次我绝不放手(番外明德) 她在看着明韶的时候,有一种异样的光彩在眼波中流转,那是我从未见识过的美丽。在那样的光彩之下,我心里忽然之间就生出了一种恐惧,觉得自己即将失去生命里十分重要的一样东西。 这对玉佩静静地放在我的书案上。 那幽幽的墨绿色常常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起最深沉的海、最遥远的森林和最深邃的夜空。 指尖轻轻抚过玉佩上面精细的刻纹,凉滑的触感瞬间就袭上了心头。 它们是从一块罕见的玄玉上分割出来的两部分,雕刻的图案也略有不同。拼合在一起,就是两只雷兽在云端里互相追逐,不离不弃。 这是我母亲的遗物。是父皇所有的赏赐中,她最喜欢的东西。 关于我的母亲端淑皇后,我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了。即使面对着她的画像,也很难拼凑出鲜活的形象来,印象最深的就是她有一双很美的眼睛,看人的时候神采飞扬。 她的身世是宫里禁止议论的话题,然而却在暗中流传着几个不同的版本。最接近事实的一个是:她出身草莽,皇太后当年出巡遇刺,就是她救了皇太后的性命。于是,皇太后将她收为养女带回了中京。她和宫里女人完全不同的举止做派迷住了父皇,他为她建了皇宫中最华丽的宫殿,封她做“淑嫔”。 再后来就有了我。 我觉得父皇应该是爱着她的吧,否则怎么会在我刚刚出生的时候就立我了做储君?虽然明仪那个出身普通官宦家庭的母亲,身份比我的母亲还来得贵重。 在我四岁那一年,宫里来了刺客。蹊跷的是这刺客行刺的目标不是父皇,而是我的母亲。她和我母亲在寝宫的殿顶上几乎厮打了一整夜。天快亮的时候,刺客走了,而我的母亲则大病了一场。 这刺客就是冥宗掌门的大弟子冥霞。 半年之后,她又来了。这一次,她来找母亲要一样东西,就是父皇赏赐的那对玉佩。我的母亲当然不肯给她,那女人用药放倒了禁宫的侍卫,又和我母亲厮打了起来。那时我的母亲已经怀了三个月的身孕,结局可想而知。外城的侍卫还没有赶到内宫,母亲就已死去了。 她被追封为端淑皇后,以皇后的身份下葬在父皇尚未完工的寝陵右侧——父皇说他百年之后,只要她陪。 那个老掉牙的舒公公每次讲到这一段的时候,都会抹着眼泪说:“皇上眼睁睁地看着端淑娘娘死在自己的眼前,可是他没法子,那女刺客下了药,谁也动不了。”听起来太过惨烈,所以我一直质疑这故事的真实性。我之所以会怀疑,还有一个很主要的原因,就是母亲死后,父皇没有针对冥宗采取任何的行动。 等到我开始以太子的身份参与政务,就暗中派了人手去调查有关母亲的事。从搜集的情报来看,冥霞和我母亲之间的恩怨,是江湖中那种常见的你灭了我、我也要回头灭了你的性质。但不同的是,从第一次败走到第二次卷土重来之间,她听信了一个传闻:淑嫔动用皇家的势力联合了江湖中的各大门牌共同剿灭冥宗,而这次行动的信物就是那一对玉佩。 我母亲拥有那对玉佩是只有宫里的人才知道的事,而她对玉佩异乎寻常的珍爱也是只有宫里的人才知道的事。所以,我很难不把这件事和后宫嫔妃之间的争风吃醋联系起来。 我所能够想到的最有可能的一个目标,就是后来被封了皇后的贵妃韩氏。因为在我母亲入宫之前,据说她是父皇身边最受宠爱的女人。而且韩家在朝中有很大的势力,她的长兄就是左丞相韩高。 我能够想到的,父皇自然也能够想到,也许,正是因为知道冥宗不是主谋,而仅仅是被人利用来对付我母亲,父亲才对他们网开一面? 他什么也没有表示,反而给了这个爬上皇后宝座的女人足够的荣宠来安抚韩家,甚至听从她的意见将韩高的长女韩雪立为我的正妃。 而我只能忍着。 时过境迁,即使我手里搜集到了足够的证据,又能怎么样呢?韩家羽翼丰满,要想动他们,我必须等时机。 事情的起因是刑部一年一度的招收新人。 与往年不同的是:在罗进报上来的备选名单里竟然有一名女子。这件事我是当作一个笑话来讲给父皇听的,他听了之后,也饶有兴味地说:“女人竟然要当捕快?有胆气。去查查什么来历。”调查的结果是:这个叫西夏的女子是冥宗的传人,而且是被选中的新掌门。 在我和父皇几乎要将这个江湖门派都忘记的时候,她的出现就好像一只无形的手,又撕开了埋藏在我们心底那血色的过往。忽然间发现原来那些往事我们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尽管冥宗不是主谋,然而,母亲的确是死在冥宗的人手里。所以,我和父皇最初的想法都是杀了她。 但终究还是按捺下去了。 因为她的父亲是记文则——极有风骨的一个人,曾经被父皇错怪,贬到西平府近十年才调回中京。这位记大人离开西平府的时候,当地百姓送了万民伞,是朝中难得的清官。 杀不得,也留不得。为了这个女人,父皇着实头痛了好一阵。焰天国没有女人入朝为官的先例,但若是放任她回到冥宗,后果恐怕更不可测。 犹豫再三,父皇说:“先留下。若发现有什么异动,杀!” 刑部武试的那天,父皇和我都去了,我们的心思主要都在西夏的身上——很想知道一个女子身手会好到什么程度。 直到她出现,我才讶然发现西夏竟然就是明韶的那位小兄弟。这事让我忽然就对明韶生出了几分疑心,西夏就是记舞潮,记舞潮就是明韶的未婚妻子。这事,他不可能不知道——他又打着什么样的心思呢? 莫非,也是为着她身后的江湖势力? 我有些出神地看着她的身影在刀光剑影之中穿梭闪动。 在我的记忆里,似乎还从不曾如此认真地打量过一个女人。她应该不算美丽吧。在焰天国的传统观念里,美丽的女子应该像舞秀那样,温柔娴静,像池塘中摇曳的水草。然而这个女子,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勃勃生机、顾盼之间熠熠生辉的神采都有些过于耀眼了。就好像起晚了的人,一拉开厚厚的窗帘,冷不防就被阳光刺进了眼睛里——有些刺痛,却又夹杂着丝丝惊喜。 对于我而言,那是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陌生到难以形容,无从分辨。 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当年舒公公的描述——不知道我母亲当年和刺客在寝宫的殿顶上厮打时,是不是也同样那样英姿飒爽?同样地散发着耀眼的光彩,灼痛了每一双暗中羡慕的眼睛? 再次见到西夏,是在父皇的御书房。因为几天以来关于昌平夫人的案子,众说纷纭,他心里也确实十分烦躁。 那个昌平夫人,我曾经在皇太后的寝宫遇见过两次。不美,却极有风情。我曾经揣测过她跟父皇之间是不是也有一些暧昧。然而,揣测毕竟只是揣测。父皇到底是怎么打算的,连太傅也说不准。 西夏不过是七品武官,刚烈也罢,愚蠢也罢,不管怎么说,这一副铮铮直言的劲头还真是叫我刮目相看。我一想起朝堂上那群官员畏畏缩缩的嘴脸,就情不自禁地有些感慨:一个普通的七品官员竟然有这样的胆气,何其难得! 我虽然不敢说比父皇更圣明,但是忠言逆耳的道理还是懂的。如果我可以做主,这样的官员一定大用。所以,我决定亲自去安抚她。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想见她的愿望无意之间表露得太过急切,所以才被太傅不顾一切地拦了下来。 他那双黑湛湛的眼睛似乎一直看到了我的心里,看到了埋藏在深处甚至连我自己都不曾发现的东西。我不喜欢这种被人看透的感觉——即使他是太傅。 我的视线不自然地避开了他。他说:“殿下身份尊贵,让人知道殿下深夜去探望西大人,反倒更连累了她。这差事还是老夫去吧。”这个老家伙是在故意跟我作对吗? 但我的怒意却换来了他更加坦然的回视,我恨恨地转身离开。 听到他在我背后嘟囔说:“这小丫头,脾气还挺暴躁。”我知道,这样的人,他欣赏。 尽管我一早就知道我的婚事会是利益权衡之后的一个怪物,但是父亲竟然真的同意了皇后的提议,立韩雪为太子妃,还是让我非常愤怒。 我母亲的事是第一件,立太子妃巩固韩家势力这是第二件,我该怎样把这一切都偿还给那个我不得不称呼她为“母后”的女人? 我打翻了她们从皇后寝宫里捧来的签盘,把那些写着女人名字的竹牌用力地踩在脚下。与其是让我选出自己中意的侧妃,倒不如说是因为他们的愿望已经实现,所以才故作大方地丢出一块肉骨头来安抚我的怒火来得更贴切些——我不知道除了拼命踩踏那些竹牌,我还能做什么? 人们看到的明德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子,是握有生杀大权的储君。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所能拥有的是多么可笑的贫乏。 我把所有的人都轰了出去,我像疯子一样在那些小竹牌上发泄着我隐忍多年的怒火。我砸掉了书房里所有能砸碎的东西——而那个写着舞秀名字的竹牌就在这个时候,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 我从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当我看到记舞秀的名字时,脑海里闪现出来的,是比武场上那个手中握刀、英姿飒爽的女人;是那个御书房里慷慨陈词的倔强女人,那个像阳光一样刺痛了我双眼的女人。 而舞秀只是舞秀。 她生得很美,而且知书达理,具备了一个大家闺秀所应该具备的一切素质,也具备了我曾经对于女性所要求的一切条件。可是当她对着我绽放甜美的笑容,当她温顺地依偎在我的怀里时,我的心仍然是空荡荡的。 用玉佩来试探她,最初是太傅出的主意。 那时,因为和大楚国的战争提早爆发,焰天国军中的精锐力量都集中到了前线。可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冥宗的那个老女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兴风作浪,她已经快要死了,仍然不死心,频繁地派出手下前往各大门派,似乎还在多方求证有关当年玉佩作为联络信号的那一场子虚乌有的剿灭行动。 她是因为歉疚自己做了别人手中杀人的凶器,想要查清楚真相,还是仅仅想要消除一切针对冥宗的潜在威胁?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这个女人已经让我忍无可忍了。对于西夏,我的疑心也越来越重,曾经想要大用这个人的决心,也不知不觉变得患得患失。她尽管从没有和天冥峰的人有过接触,但是她毕竟是冥宗名义上的掌门。连太傅也旁敲侧击地在我耳边说:“西夏虽然是官身,但是万一要跟那些江湖人勾结起来,里应外合……”他摇头,然后捋着自己的胡子说:“我倒有一计可以试探她。不过,殿下要舍得一样东西。”他说的这样东西就是我母亲留下的那对玉佩,因为冥霞多年来一心要拿到这样东西,好去和各大门派理论,或者说求证。 知道这对玉佩的人,都知道它是我父皇和母后之间的信物。韩雪进宫后也曾经旁敲侧击地向我讨要过,但是他们也都只是听说而已。这对玉佩我始终贴身带着,很少让外人看到,甚至宠爱如舞秀,也只是听说过我有这么一样东西。 太傅原本担心我不舍得,待看到我大大方方地把玉佩交给了他,他反而愣住了。我避开他探询的视线,尽量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我说:“一块玉佩算什么,真要能了了冥宗的事,才是去了我的心腹大患。” 接下来的日子,我坐立不安地等着从宫外传来的每一条消息:她像平常一样去衙门,没有这样,没有那样…… 太傅也终于点了头,“看样子,她是真想还给我。这丫头身手出众,既然跟江湖门派没有瓜葛,殿下收到旗下也可以放心大用。玉佩是否收回?”我摇了摇头。就留在她的手里吧。这样不是很好吗?我猜她对于这异样的赏赐心里也存着疑虑,也许我该给她一个解释? 明瑞回并洲的头天夜里下了大雪,我特意绕远道去了上官亭送他。毕竟他在中京生活了多年,我们之间多少也有些私谊。 远处的山冈和原野都覆盖着薄薄的一层积雪,灰蒙蒙的天空中,连太阳都是苍白的。就在这一片耀眼的银白里,我又一次见到了西夏。说不上究竟谁的惊讶来得更多些。我没有想到的只是她竟然跟明瑞有私交。 这是我和她头一次单独相处,尽管已经决定了要信任她,但是我还是情不自禁地开始试探她——这也许是因为我从来就不曾信任过谁的缘故。 其实,那天所有的提问和回答仅仅是一次让自己再度安心的过程。也因为自己终于可以全心地信任她,所以,很突然地就想到把她调到身边来。 我很少这么冲动地决定一件事,但是却被她拒绝了,她说在刑部做捕快是她的理想。 只是这么简单吗? 尽管对着她那双眼睛,很难让人置疑她每一句话的真实性,我还是开始疑心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的用意?我迫切地想在她身上找到破绽。与此同时,却又迫切地想要找到她对朝廷忠诚无二的证据,这两种互相对峙的愿望几乎同样迫切。 而这种陷入旋涡一般让我无法摆脱的煎熬,却在回首的瞬间因为看到她和明瑞互相击掌的情景而彻底地破碎,沦陷为一种纯粹的嫉妒。 我嫉妒。 我竟然嫉妒。 仅仅因为看到她对着明瑞露出明朗的笑容而嫉妒。 我的手几乎捏进了身旁的树干里。 树枝上的积雪被我摇动,冰凉的雪花飞散开来,星星点点地落在我的额头上,很凉。 忽然间觉得西夏对于自己,就像是迷路的猎人在深夜的丛林里看到的一团火光,既想不顾一切地接近,却又怀着深刻的疑虑。 我陷入了这困扰里不能自拔。 我开始做各种各样的假设,如果她跟冥宗没有关系,又会怎样?如果她不是舞秀的妹妹,又会怎样?如果她不是明韶未婚的妻子,又会怎样?如果…… 原本是斋戒的清净夜晚,却因为我的心绪浮动而丝毫不得清净。这里供奉着母亲的画像,最是清净不过的地方,除了父皇,甚至韩雪和舞秀都不曾进来过。我在一梦轩里来回踱步,夜越深,我的心情反而越来越烦躁。 太傅那双洞悉人心的眼睛里明显地写着不赞同,但是因为被他看穿了心中所想,我反而下定了决心。 “我要见西夏。”我不容置疑地下命令。 他摇头叹息地劝阻我,“她虽然是朝中官员,但是毕竟是六王爷订下的人。六王爷辅政多年,在朝中的影响……殿下,三思啊。”“我必须见西夏。”我掠过了他的身边,他的叹息从身后飘进了我的耳中,竟然异常刺耳。 马车以最快的速度驶往刑部衙门。 透过帘子看到刑部大院门口那团模糊的亮光,我的心忽然就变得平静了。 原来我想做的,只是看看她。 始终只有我独处的空间,因为突然间多了西夏而呈现出不同的面貌。连空气中都似乎多出了一种奇妙的令人安心的东西。也许是因为她有一副好身手——情不自禁地就想:如果能把她一直留在自己的身边,又会怎样? 她看上去很疲惫,还有点无措。吃东西的样子也十分紧张,还睁大了双眼问我有什么任务给她。我的心却因为她这样的一个问题而泛起针扎般的疼痛,难道在她的心目中,我仅仅是一个给她下命令的人吗? 我想也没想就让她去杀掉冥霞。我猜到她会拒绝,却没有猜到她会用这么直截了当的方式来拒绝。从没有人用这样的态度对我说过话。 我应该愤怒。可我只是感到有些意外。说实话,她的拒绝竟然让我有种久违了的莫名的感动。人们一般会用赤子之心来形容这样的人吧,她对于律法这种东西所表露出的忠诚是我所不能理解的,律法——那是用来约束老百姓的东西。我和我身边的人,我们只相信一样东西,那就是——权力。 她清澈的目光里有丝丝悲哀和……伤痛,是因为我打击到了她的理想吧。可是我该怎样解释给她听呢,怎样告诉她律法并不是她理想中所要坚守的那种东西?还是她早已知道,只不过是倔强地不肯承认? 她在我的面前,头一次流露出了一丝脆弱。 关于大楚国使臣来中京时禁宫的防卫问题,内廷侍卫统领沈沛提出,临时组建一队防卫精兵,专门来保护皇室成员的安全。这个提议我立刻就答应了,西夏是我推荐的人选,看到沈沛不服气的表情,我建议他去找西夏比试一下再决定要不要这个人。 我能预料到的结果是,西夏必定会被沈沛选中。 我没有预料到的结果是,她又受伤了。 手术中我是应该回避的,可是我没有。看太医的神色也是想让我回避,但是他斟酌再三,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并不是不放心太医的医术。只是很难想象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接受这一切。于是,顺理成章地看到了她左肩那个触目惊心的伤疤——心竟然瞬间抽痛了。 “习武之人意志较常人坚定,老夫已经下了双倍的麻药了,”太医看到我的脸色,战战兢兢地回话,“左肩的旧伤十分严重,尚未完全恢复的情况下又添了新伤……”即使是上了麻药,她的两道眉毛仍然紧紧地拧在一起。我的手情不自禁地抚上她的脸颊,清晰地感觉到从她身上传来的隐忍的战栗,昏睡中的西夏,脆弱得像个孩子,让我很想把她紧紧地搂进自己的怀里,再也不放手。 感觉到了我的触摸,她竟然真的放松了下来。望着她渐渐舒展开的眉头,我的心也因她这无意识的依恋而变得异常柔软。 然后,我听到了她喃喃的低语,“明韶……疼……”这个名字宛如尖刀一般,猝然间划开了笼罩在我心头的那一层又温柔又迷惘的外壳,露出了被我刻意模糊了的真实——明韶。 我怎么忘记了还有明韶?就如同我忘记了韩雪,忘记了舞秀,忘记了我的第一个孩子即将出生,忘记了对于一个储君来说,儿女私情永远都不能放在心上……更何况,我想要的东西是我注定不能够去触碰的…… 从没有想过,明韶也有一天会成为我的梦魇。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几乎可以被称作是我的——朋友。 我看着他英姿飒爽地跟着楚元帅走上金殿宽大的白玉台阶,我看着他的盔甲闪亮如银,忽然觉得附着在他身上的那种耀眼的东西像极了西夏。他是如此耀眼,脸上似有似无的轻浅笑容却又和煦如春风,珠帘后的宫人都在偷偷地用爱慕的眼神打量他。 一想到西夏也会用这样的目光打量眼前这个男人,心里的隐怒竟然难以遏制——她的心上人竟然是明韶! 她和明韶站在一起的样子和谐而自然,就好像打从有了这世界,他们就一直这样站在一起。 她在看着明韶的时候,有一种异样的光彩在眼波中流转,那是我从未见识过的美丽。在那样的光彩之下,我心里忽然之间就生出了一种恐惧,觉得自己即将失去生命里十分重要的一样东西。 我凝视着送亲的队伍消失的方向,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手掌里。 身后传来太傅深深的叹息。 这一声叹息像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记忆深处失去母亲时,幼小的心里所感受到的那种惶然无助的痛苦,我失去了生命之中极致的美好——可我除了承受,什么都不能做! 同样的失去,我绝对不要再承受第二次! 我转过身,太傅一眼看到我眼中的狰狞,竟然惊怔得到说不出话来。我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绝不放手!”“这一次,我绝对不会放手!” 第五十三章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我偷眼去看,清蓉的手还被易凯握在手里,不过,她脸上怨怒交加的表情已经变成了无可奈何。易凯仍然是一副微笑的表情,似乎毫不介意被我们看到他在戏谑自己的未婚妻。 并洲是焰天国北部最大的城市,也是兆郡以北最大的绿洲之一,盛产小麦。但是并洲最出名的并不是农业,而是冶炼工艺。因为它拥有焰天国最大的两座铁矿和焰天国最高明的冶炼工匠,所以当之无愧地成为焰天国最大的兵器库。同时,它拥有北部最大的毛皮和珠宝交易中心,是铁龙族和内地最大的贸易中转站。从战略的角度来看,它也是岐州最大的后备仓库。 见到了并洲,就明白了为什么皇帝会安排皇族子弟来守护并洲,与此同时又附加给这个皇族子弟种种严苛的防范措施。 并洲分为内城和南北两个外城。 北城的主要居民是来自铁龙族的商人,他们主要从事毛皮和珠宝生意,店铺也多用毛皮、兽骨之类的东西来装饰,富有浓郁的游牧民族气息,而他们的穿着也都保留着本民族的特色,喜爱在帽檐和袖口上装饰毛皮。 南城的居民大多是来自焰天国内地的商人,他们的店铺里摆放的大都是丝绸、药材、工艺品一类的东西,风格上要细腻得多。 内城主要是当地郡守衙门和各级政府机构。除了本地的官员,财势雄厚的商贾通常也把宅邸修建在内城。明瑞的显亲王府就坐落在内城的中心。这座王府面积比中京的静王府大出将近两到三倍,不知道是不是山高皇帝远的缘故,也远比静王府来得奢华。 我们在路上已经奔波了将近两个月,自从出了兆郡,基本上就是在野外扎营睡帐篷,偶尔有驿馆也都是给公主和身边的女侍们使用。而且因为水源稀少,经常要好些天才能洗一次澡。 原本以为会是游山玩水的出行,结果被不停赶路的催促消磨得一点浪漫情怀也没有了。 一想起路途中那种缺水的干渴,我的嗓子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忍不住一个猛子扎进了浴池的深处,再一次让清爽的感觉淹没了全身。 这里是明瑞给我安排的住处,紧挨着睡莲池的内书房。虽然不如公主的寝室来得宽敞,但是论起精致舒服,似乎还要更胜一筹。尤其是这个可以媲美游泳池的浴池,层层白纱之间露出这么一汪清水,让人看见了只想一头扎进去。 水不热,却也不冷,是我最喜爱的温度。住进来之后,我几乎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来泡在水里了,因为不忍心独自享受这么一大池清水,我曾经诚心诚意地邀请明韶跟我悄悄地举行一场游泳比赛,但是他显然误会我是别有用意的,红着脸毫不犹豫地就拒绝了。 我的脑袋从水里探了出来,再一次感叹:明瑞这小子真的很会享受呢。 随即,另外一个伤脑筋的问题又一次浮上了心头:怎么才能让明韶放松警惕,心甘情愿地跑来游泳呢? 我一边擦着头发,一边从浴室里溜达出来的时候,清蓉正坐在我的床边翻看我包裹里的几件男装,听到我的脚步声,头也不抬地说:“我们溜出去玩吧。”这个提议让我眼前一亮,“殿下的命令,臣无所不从。” 我把角门推开一条缝隙,小心翼翼地向外看看,正要一脚踏出去,身后的清蓉却拽了拽我的衣角,小声地问我:“到底行不行啊?”我回头看看这个正揪着我衣服的公主,她那双清亮的眼睛饱含着忐忑不安和对我的——不信任。 我掩上门,飞快地扫一眼我们后面寂静无人的花园,压低了声音问她:“那你到底想不想出去逛啊?”清蓉有些犹豫,“想当然是想,但是就这样溜出去,他们……”我说:“有没有搞错?你才是老大。”清蓉咬着牙点了点头,“反正再过几天就要出发了,以后恐怕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说着推了我一把,“出门吧,侍卫。”我再度向外窥视了一番,确认外面没有人,匆忙拉着清蓉溜了出来——让人看见王府的后门偷偷溜出来两个形迹可疑的人,肯定会以为是贼,真要闹到官府里去那洋相可就出大了。 混迹于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路人之间,清蓉终于放松下来,挽着我的胳膊开始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北城的居民大多是铁龙族人,他们的民族服装除了用毛皮来装饰,还喜欢在领口用耀眼的金线来刺绣,家境富裕的女子头上还戴着镶嵌珍珠宝石的华丽帽子,有些还镶嵌着长长的羽毛,样子非常俏皮。这些铁龙族人被我们上下打量,也丝毫没有扭捏之态,反而落落大方地冲着我们微笑。 偶尔也可以看到檬国的商人,他们的皮肤都十分白腻,五官精致迷人。血统纯正的檬国人都拥有一双绿色的眼睛。看到他们,我情不自禁就想起了风瞳,不过风瞳的眼睛像祖母绿,看上去更幽深一些…… 刚想到这里,就看到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了街道对面一家气派的珠宝店的门口,车帘挑开,一个身穿黑色长袍的男人施施然从车上下来。冷艳的面容,祖母绿般的眼睛,乌木一般的黑头发上绾着一支翡翠发簪。 我一时间有点愣神,不明白怎么刚想起这个人,眼前就真的出现了这个人。该不是出现了幻觉吧? 我问清蓉:“街对面是有一家珠宝店吗?”清蓉从商铺门口挂着的牛头骨上收回了目光,诧异地瞟了我一眼。 我接着问她:“门口是停了一辆马车吗?”清蓉白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没有,什么都没有。”真的没有?我再凝神去看,风瞳似乎感应到了有人从背后打量他,霍然转过身来,锐利的目光像刀一样扫过清蓉的面颊,在我脸上略微一停就收了回去。这时,店里有个掌柜模样的胖男人一溜儿小跑地出来,恭恭敬敬地将他迎了进去。 我松了一口气,我们都已经换了男装,脸上又经过了易容。他应该是没有看出来吧。 清蓉满怀期待地看着我说:“我们好不容易才溜出来一趟,不在外面吃点东西,是不是太对不起这一趟辛苦了?”“这就饿了?”我奇怪地看看她,出发之前我们有吃早点啊。 清蓉嗅了嗅鼻子,“你闻闻,是什么味道,怎么这么香?”其实不用像她那样学猎狗我也闻到了,是铁龙族的酒店里飘出来的烤肉的香味。 清蓉不由分说地拉着我的胳膊,顺着味道就摸了过去。窄街,不大的门面,客人也不太多。一个身穿铁龙族服饰的老妈妈正在擦拭桌椅,看到我们,笑呵呵地说:“两位小公子,请进来坐,我们这里有最好的烤肉和西草酒。”清蓉大模大样地说:“要烤肉,酒先来两坛。”我几乎喷笑出来。 等那老妈妈送上酒坛,转身到后面去吩咐厨师做烤肉,我才压低了声音问她:“你知道两坛是多少啊?”清蓉不在意地耸了一下肩,“每次跟七哥溜出来喝酒,他都是这么要的。两坛多吗?”我还没有说话,就听身后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不多。一会儿还可以再要两坛。”这个声音说熟悉也不算很熟悉,但是里面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隐隐的有那么一点压人的感觉。 我一惊,转眼去看清蓉,她正瞪大了一双圆眼睛,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手里还举着那个空杯子等着我给她斟酒。 易凯就站在我们的身后,他穿着一身很普通的长衫,像焰天国的读书人那样随意挽着头发,一双深沉迷人的栗色眼睛注视着清蓉,唇边飞快地掠过一丝笑容。 我赶紧站了起来,正要行礼,却被他拦住了,“免了。”我垂手立在旁边,偷眼去看清蓉,她已经回过神来,最初的惊讶过后,眼睛里浮起的是一丝不悦。 易凯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你好像并不高兴看到我?”清蓉把杯子往桌上一放,淡淡地说:“陛下不也是一样吗?”易凯眼里流露出好玩的表情,一本正经地问她:“殿下这话让我摸不着头脑。”清蓉“切”了一声,不屑地扭过头去,“这里并没有外人,何必再说违心的话呢。”易凯旁若无人地拉起了清蓉的手,放到唇边吻了一下,别有深意地说,“其实,我倒是非常期待和殿下独处的那一天。”清蓉的脸不知道是害羞还是愤怒,涨得通红,她挣扎了两下都没有把手抽出来,回过头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愣着干吗?还不动手?!”我看看她红彤彤的苹果脸,再看看易凯一脸戏谑的表情,真是欲哭无泪。这人我敢惹吗?而且,看清蓉此刻的表情说生气也像,说撒娇也像,我哪有胆子在这么旖旎的时刻出来煞风景? 清蓉开始用眼刀剜我。 我咬着牙把腰刀抽了出来,当的一声钉在桌子上,豪气冲天地说:“请殿下明示,是大卸八块,还是抽筋剥皮?再不然就用迷药放倒,先……那个,后杀!”清蓉被我气愣了,反倒是易凯哈哈大笑起来,“最后一种我比较欣赏。”清蓉大概也反应过来我说的是什么,一张脸气得通红,空出来的一只手指着我抖啊抖啊,抖个不停。 这时候送烤肉的老妈妈端着盘子上来了,看见桌子上钉着一把刀,立刻和颜悦色地说:“气大伤身,几位客官都消消气。”易凯握着清蓉的手丝毫不放松,嘴里却笑着说:“看看,烤肉都上来了,咱们还是和和气气地说说话。你不是一心要吃这里的烤肉吗?尝尝。”他用空出来的一只手夹了一块肉送到了清蓉的嘴边。 我一边咽口水一边叹了口气,我这么个超级大灯泡是不是应该移到外面去? 就听清蓉哼了一声,“你怎么发现我们的?”易凯笑了,“小王本来要去邀请殿下一起逛逛并洲的。谁知道路过西侍卫住的内书房,忽然看到从里面溜出来两个生面孔的人,而且其中一个竟然跟殿下的背影十分相像。一时好奇就跟着来看看。”清蓉不相信地问他:“就只有你看到?”门口又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还有我们。” 这一回进来的人是明瑞。他那张被太阳晒得微黑的脸显得神采奕奕,一双亮闪闪的眼眸在我脸上微一停驻,眼底闪过一丝纵容的浅笑。 在并洲生活了大半年,明瑞看上去更黑了,但是精神却比原来好了很多。举手投足之间似乎隐隐多了几许硬朗的线条。 他的身后,是板着面孔的明韶。看到我讨好地冲着他笑,冷冰冰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两条眉头却紧紧皱了起来——这是他心里已经原谅我,但是又不想让我看出来时故意摆出来的造型。他也不理我,转头去跟易凯和清蓉问安。 我偷眼去看,清蓉的手还被易凯握在手里,不过,她脸上怨怒交加的表情已经变成了无可奈何。易凯仍然是一副微笑的表情,似乎毫不介意被我们看到他在戏谑自己的未婚妻。 我再接再厉地冲着明韶媚笑,他终于招架不住了,摇了摇头,走到我面前伸手拧住了我的鼻子,“你这胆大包天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我还没说话呢,明瑞先来替我解围了,“今天的事也不能都怪西夏,是我不好,早知道她们憋闷了一路,应该主动带她们出来玩的。”我赶紧回给明瑞一个灿烂的大笑脸,悄悄地冲着他竖起了大拇指。我就知道还是明瑞最好,每次都无条件地支持我。 明韶松开了手,很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总是纵容她。”清蓉和易凯的目光同时从明瑞的脸上移到了我的脸上,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心里一颤,立刻又涌起了浓浓的歉疚。每次一想到明瑞,就有种恨不得能帮他解决掉什么麻烦,或者是帮他做点什么事的冲动。很急切地想要回报给他一些什么,假如他让我去偷国玺,恐怕我也会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 明瑞的眼睛里隐约闪过了一丝黯然,再抬头时,依然是一派清朗。他拉着我们都坐了下来,说:“今天的事是我的疏忽,”说着看了看明韶,“不过,楚元帅那里是不是不好交代?”明韶瞟了我一眼,半真半假地说:“就让西夏自己去请罪好了。”清蓉咬着嘴唇,有些懊恼地说:“还是我去好了,是我缠着西夏让她陪我出来的。”清蓉的话音刚落,就听易凯说:“就算你是公主,私离营地也犯了楚元帅的大忌,他一定会做出一副名为劝勉、实为责备的态度好好地给你些忠告的。”说完,还浅笑着瞟了她一眼,在看到清蓉沮丧的表情之后,他唇边的笑容变得更深了,“以公主的身份来讲,那真的会很丢脸哦。”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忍不住都是一笑。 可惜清蓉低着头只顾着自己懊恼。如果她肯抬头看看,就会发现易凯一脸有趣的表情,根本就是在逗着她玩呢。到了现在,我这吊了一路的心也算真正地放下来了。一是楚元帅面前肯定有他这大老板顶着了。二是从他今天的表现来看,我已经开始期待他们之间更加有趣的将来了。 清蓉左思右想,终于叹了一口气,露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表情,恶狠狠地举起了酒杯说:“来,西夏,咱们干!”易凯又笑了起来,“是不是有什么对策了?”清蓉瞟了他一眼,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在想,他要是真来找我,我也会给他一些忠告。比如说公主在半路上丢了他会承担什么后果啊,再比如公主大婚前夕忽然跟哪一个侍卫私奔了,那他这个负责看护公主的人又会承担什么后果啊……”易凯哈哈大笑。 在中京,此时恐怕禅山的桃花都已经盛开了,这里却仍然是冬天。从半开的窗口望出去,池塘上厚厚的一层冰丝毫也没有要融化的迹象。 明韶帮我关好窗,走回到了我身边,“这里是明瑞的内书房,除了几个洒扫的老嬷嬷,谁都不让进来的。”说着,伸手把我搂进了怀里,“有时候,真的感觉他对你似乎比我更好……”我停止了咀嚼,抬起双眼看他,他却俯身过来把我牙齿之间叼着的那片桂花糕咬了一半去,感慨似的说:“他人虽然回了矿山,却连你要吃的零食都预备得妥妥帖帖——西夏,你何其幸运?”我放下手里的点心盒,小心地捧起了他的脸,“明韶?你想说什么?”明韶的目光一如既往,还是那么清澈,里面却似乎有一些伤感的东西一闪而过,“也许是因为我们出身相同,我却比他幸运太多,所以在他的面前有些愧疚吧。”他凝视着我,唇边浮起浅浅的笑容,“你知道他今天走之前跟我说了什么?”我摇摇头,明瑞也许是不想看到我和明韶同时出现在他的面前……又或许,他是有意地想要躲开跟我们道别的场景…… “他说,我们一定要幸福。”明韶想笑,笑容却还没有浮起来就已经消失了,“我们算不算是欠了他一个人情呢?”我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这是我自己也回答不了的问题,我只能说:“不管怎么说,我们是朋友。也许有一天,他会需要我们的倾力帮忙。”明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搂着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明瑞的影响,我好像从未像这几天这般深入地考虑过我和明韶的处境。我们从小就定亲,似乎……应该……是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亲。但是,为什么每次一想到成亲,心里竟然没有那种十足的肯定…… 这种越来越不踏实的感觉,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不是怀疑明韶,也不是怀疑自己。那完全是一种让人很不踏实的惶恐,无端地就让人心慌意乱起来。总觉得有什么野兽就潜在我们的身后,一回身却又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每次紧紧地依偎着他时,才会有刹那间的放松。 不能想象我们也会有放手的一天…… 如果……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不希望自己什么都不曾得到就已然失去了…… 可是,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忍不住又往他的怀里缩了缩。夜晚太冷了,这样温暖的怀抱让我实在舍不得放开。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卧室的里间,层层轻纱的后面那一汪碧水。 我在他怀里拱了两下,找到了一个更为舒服的姿势靠了过去,我说:“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你想不想听我讲个故事?”明韶笑着反问我:“你还会讲故事?什么故事?”我飞给他一个媚眼,甜甜蜜蜜地说:“这个故事名叫:大灰狼和小红帽。” 第五十四章 你以后是我的人了 湿透了的布袍裹着我的胳膊,让我觉得不舒服,似乎也同样让他不舒服。他拉下我的袍子,轻吻着我的肩膀,我的手臂,在我微微战栗的皮肤上烙下一个又一个灼热的印记。 “大灰狼?”明韶黑湛湛的眼眸凝神望着我,略微有些诧异,“好像是讲给小孩子听的故事吧?”“是啊,”我说,“不过,也同样适用于你这样不开窍的大人。”“不开窍?”明韶重复了一遍我的话,纵然是在幽暗的光线之中,我仍然清晰地感觉到从明韶的眼波深处泛起的丝丝笑意。他按住了我的脑袋,轻声笑了起来,“你这小脑袋都在想些什么?”我把头拱了过去,贪恋地享受着这一刻的亲昵。这是明韶的味道,淡淡的,清爽的,像是一床被太阳晒透了的棉被,散发着阳光的气息,让人有种说不出的舒服。我再往上爬了爬,让自己的牙齿可以准确地落在他的脖子上,唇齿之间的触感让我像一头初次捕到了猎物的幼兽,因为唤醒了身体里嗜血的天性而突然间兴奋了起来。 明韶的手掌按在我的脑后,似乎想要制止我虐待他的脖子,可是又担心他的制止会进一步刺激了我。 “西夏,”他终于还是按住了我的蠢蠢欲动,我感觉到了他温热的气息就落在我的额头上,“不要胡闹,我的自制力也许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好。你……”他竟然把我全心全意的挑逗当成是胡闹?我的技术有那么差吗? 这个认知狠狠地伤害了我的自尊心,身体里窜出来的灼热也被这兜头浇下来的一盆冷水给浇灭了——我是不是应该让璎珞给我找个行家来指点指点? 明韶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晚了,你休息吧。”我伏在明韶的身上没有动,双臂却把他抱得更紧了,执拗地说:“不许走。”也许是夜色蛊惑了我,也许是敞开了自己,看到了自己从未有过的惶惑——我不能想象自己独自躺在这样的黑暗里度过漫长的一个夜晚。 明韶笑了,“该不是害怕了吧。”他是故意这样说的,我立刻就感觉到了。我抬起头静静地凝视着他,是我刚才的不安分让他有些不自在吗? “我怕。”明韶的目光在幽幽的暗夜里霍然一跳,“怕什么?”怕什么?我的目光扫过卧室里黑黝黝的家具的轮廓,扫过开始发亮的窗纸,再落回到他波光潋滟的眼睛上,我到底怕什么? “我怕。”我把他抱得更紧了些,为什么这样紧密的拥抱还是不能够消除那心里若有若无的不安呢? 明韶沉默无声地把我环在胸前。黑暗模糊了他镇定自若的表象,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似乎一直看到了他的心底里去。在那里,有一个小小的角落似乎也有隐隐的担忧在呼应着我的惶恐。 “睡吧,”明韶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柔声说,“我陪你。” 他睡着了,耳边传来的呼吸声轻柔而绵长。 我悄悄起身,赤着脚穿过厅堂之间幽暗的长廊。我的身边是一层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它们轻柔无比地扫过了我的面颊,让我的心也变得温柔似水。 浴池的周围还有两盏灯笼没有熄灭,微弱的柔光映在水面上,反射出粼粼波光,连周围的层层纱帐上都闪动着朦朦胧胧的光晕,随着水波的荡漾不住地晃动,充满了灵动而神秘的气息。 我悄无声息地滑进了水里。水有些凉,皮肤表面最初的战栗消失之后,就只觉得清爽。 我把全身都浸在水里,直到忍耐到极限才浮出水面来换气,然后再一次扎进池水的深处。我从浴池的一侧游到另外一侧,一次又一次地把身体沉到池水的最深处,直到心里那若有若无的不安淡淡地融化。 一定是疲劳导致的心神不定,所以才会产生这么多纷乱的思绪吧。 此时此刻,明韶就在层层纱帐的后面沉睡。知道爱人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守候着我,让我的心里弥漫出淡淡的幸福感。在他的怀抱里入睡,在他的气息里醒来——以我对于幸福这种东西的理解来看,我已经达到了自己想要追求的极致。 从水中隐约看到池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我一点一点地从深水里探出头来,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明韶站在水光和烛光交织的幻境里静静地凝视着我,在他幽深的眼眸中似乎有两簇微弱的火苗在轻轻跳动。水波荡漾,他身上的光晕也随之晃动,看上去好像随时都会消失——美得不真实。 我缓缓地朝他游了过去,停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 我们对视的目光和水光交织在一起,他原本清澈的眼波此刻却缭绕着薄薄的雾气,迷离而妩媚。我的身体一阵冷一阵热,却偏偏一动也不能动。 他忽然朝着水池走近了两步,我费力地移开了视线,一头扎进了深水里。 即使是这样清凉的浸泡,仍然无法让我平息内心深处突然间涌起的灼热。我悄悄地问自己,不是处心积虑地要吃掉小红帽吗?可是真的在小红帽的眼睛里发现了渐渐燃起的欲望,为什么反而让我感到慌乱和无措,只想远远地逃开呢? 那样的注视,是明韶从未有过的——像是一种蛊惑,带着某种我不能够掌控的危险。 朦胧的水光中一个白色的人影突然靠近了我,心猛然一跳,明韶的手臂已经从背后环住了我的腰身,我清晰地感觉到了薄薄的布袍下他坚硬的肌肉充满了蓄势待发的力量。 我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变得柔软无力,听任他带着我浮出了水面。一个灼热的吻毫无预兆地落在我的脖子上,然后顺着脖颈一路蔓延到了胸前。 他的上衣已经不见了,耀眼的金色皮肤上竟然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在这奇异的水光中看去,这满身的伤疤不觉得狰狞,反而带着说不出的性感。我轻轻地吻了吻他胸口的伤疤,耳边清晰地听到了他抽气的声音。 湿透了的布袍裹着我的胳膊,让我觉得不舒服,似乎也同样让他不舒服。他拉下我的袍子,轻吻着我的肩膀,我的手臂,在我微微战栗的皮肤上烙下一个又一个灼热的印记。 直到我的身体完全地从袍子里挣脱,直到我赤裸的手臂无措地环住了他的身体,在感觉到了我的贴近之后,他从我的颈窝里抬起头。 他的眼睛里燃烧着异常亮丽的火焰,我在那火焰的中心看到了目光迷离的自己,我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自己,他已经俯身过来吻住了我的嘴唇。不同以往的温柔,而是火热的深吻。他的吻从来都不曾这样的霸道,让我脑海里最后的一点神智也在这不容置疑的火热里消失殆尽。 他似乎抱着我走上了岸,但是身体已经熔成了一团火,除了来自他身体的温暖,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他把我放在了床上,这突然的分离让我感到冷,身不由己地探起身体去触摸他。黑暗中,明韶火热的身体迅速地覆盖上来……在他进入的瞬间,我的内心深处突然涌起了想要流泪的冲动,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圆满。 我的生命从未这样的圆满。 我静静地依偎着明韶,像一只八爪鱼一样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我突然发现我是如此喜爱这样的姿势——这让我感到踏实。 明韶温热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我光裸的后背,有点痒,但是有种说不出的舒服。我半眯着眼睛,感觉自己此刻的样子一定像极了舞秀那只最爱躺在花盆里晒太阳的懒猫加菲。 明韶的手划过我的肩头,轻轻地揉了揉我的耳朵,低声说:“西夏……”他的声音里还夹杂着激情退潮后的余韵,低哑的嗓音听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迷人。 我从他的胸口抬起了头,伸出一根指头点住了他的嘴唇。如果此时此刻他说起什么明媒正娶、什么负责之类的话,那该是多么的扫兴呢。但是从他一开始推三阻四的劲头来看,这话好像又不得不说…… 我轻声说:“庆明韶……”乍一开口,我发现自己的声音也起了微妙的变化,就好像一杯清淡的果汁变得浓稠了起来——忽然间意识到自己现在真正是一个女人了…… “你以后就是我的人了,”我收回飘远了的思绪,接着发表独占宣言,“不许拈花惹草,不许接受别人的媚眼和挑逗,除了我,不许让任何女人躺在你怀里——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在这里筑巢。还有……”明韶轻笑了起来,拿开我的手指放到唇边吻了吻,“我只是想问你……还疼吗?”他要说的竟然是这个?我的脸忽然又有点发热,连忙胡乱地摇了摇头。 他的手臂又温柔地环住了我。真是爱极了他皮肤的触感,我的手指又开始顺着他的腹部往上爬。 “你要考虑考虑清楚,”明韶按住了我的手,半真半假地说,“此时此刻,你自己的身体是否可以承受得住诱惑我的后果?”我的脸又是一热,笨拙地转移了话题,“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伤疤?”明韶不在意地笑了笑,“我是前锋参将,这些伤,又算什么?”前锋参将就是两军交战的时候,冲在队伍最前面的人。而我,一直以为他是守护在元帅身边的亲兵。不过,听到他这样说,我反而不能理解楚元帅的想法了。我抬头问他:“他怎么会让你做前锋参将?他可是你的舅舅。”明韶哧地一笑,“因为他把我当成一个真正的男人。”我怜惜地吻住了他胸口的伤疤,却不料这样的一个轻吻竟然又挑起了他的欲望。只是一个轻吻啊,这个男人的自制力变差了呢。唇齿之间的气息已经再度热烈了起来,理智消失之前,一个念头模糊地划过我的脑际:小红帽的故事我还没来得及讲…… 我什么也不能再想了,此时此刻,我的世界里只有明韶。 只有明韶。 “你今天的样子有点不同,”清蓉疑惑地上下打量着我,“扑了新的胭脂?换发型了?”我被她打量得有些不自在,心里却有些好笑地想:哪里来得及扑胭脂?和明韶缠绵的结果就是我们都贪睡到了天色发白,在出门之前只来得及用清水胡乱地洗一把脸。 清蓉放弃了对我的探究,兴致勃勃地拿出了两个精致的紫檀木盒子,“这是风云堡的堡主昨天晚上送来的。我们在街上看到的果然是他。”盒子里是两套名贵的首饰,尤其是左边盒子里那一对金步摇,上面镶嵌的明珠,每一颗都有龙眼般大小,光华闪烁,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这小子可是商人,赔本的买卖是不会做的。他给公主送上这么名贵的贺仪,应该是有什么用意的吧。 果然,清蓉接着说:“风云堡在并洲的珠宝店有一批名贵的珠宝要送往大楚国的京城全州。他们临时找不到合适的保镖,想跟我们的队伍去全州。”“你答应了?”我问她,其实不问我也知道了她的答案。人家打着祝贺婚礼的旗号送了这么贵重的礼物,公主哪能不给他这个面子呢。 清蓉点了点头,“不过,不是我答应的,是易凯和楚元帅答应了的。他特意来问我不过是给我这个公主一点面子罢了。这个人长得真是很漂亮呢。”我打趣她,“比起殿下的未婚夫君呢?”清蓉不屑地哼了一声,但是脸颊上却漫起了一丝可疑的红晕。然后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瞪起眼睛点着我的额头说:“没良心的西夏,你昨天的表现真的很丢人,很丢人。你竟然就那样把我给出卖了——还说了那样的话。他一定会以为我是真的那么跟你说过,想把他先……那个……”她的脸红通通的,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哈哈笑了起来,“我猜他会巴不得呢。”清蓉的手指叉住了我的脖子,还没等用力,自己也绷不住笑了。笑着笑着就靠在我的身上又叹了口气,“可惜我们就要离开并洲了。”“明瑞会回来吗?”我问她,明瑞走之前没有跟我告别。 但是清蓉也只是摇了摇头,有些感伤地说:“可怜的明瑞。”我的心里也随之掠过了一丝黯然,“你说,我能为他做些什么呢?”清蓉摇了摇头,伸手拉住了我,“你这样做,明瑞会难过的。他只是想对你好,只是想看着你好。”我的眼眶又开始发热。没想过清蓉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是她不明白我真的很不好受。如果能够为他做些什么,我自己会好过得多。 清蓉挽住了我的胳膊,有意地岔开了话题,“到了岐州,你真的要去那个鬼神沟吗?”我点了点头。 “听说那里总会发生一些怪事呢,”清蓉的表情又是向往又有些恐惧,“有些人进去了就再也没有出来过。你不怕啊?”不能说不怕,但是对于鬼神沟,我不光是好奇,而是真的是想知道它是不是和我原来的世界有着某种联系?如果不亲眼去看看,总是吊着我的胃口,让我难以释怀。 出发的时候,果然看到了风瞳。 他骑在一匹黑色的骏马上,气定神闲地走在自己的车队旁边。以我对他的了解,不喝酒的时候,他基本上都是这么一副拽样子。不过,一想到他喝醉时的样子,我又想笑。 风瞳对于别人的注视似乎有着格外的敏感。他的目光飞快地扫了过来,却没有如我所料那般摆出一副高傲的冷面孔,而是不太自然地颔首,流露出极浅淡的一个微笑来。 我有没有看错?这么个冰块一样的家伙竟然也会微笑? 我的表情大概让他更加不自在,他迅速地掉转了视线。我收回目光,悄悄问明韶:“你看到没有?那个冷冰冰的家伙竟然也会笑。”明韶用手里的马鞭轻轻敲了敲我的脑袋,好笑地说:“你在我的面前跟别的男人眉来眼去的,你就没想过我会吃醋吗?”我反问他:“你会吗?你吃醋了会怎样?”“我会……”明韶两只幽深的眼眸里又开始闪烁着莫名的火花,然后飞快地凑到我的耳边,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会在晚上报复回来。”我的耳根腾地一热。看看,闹不清敌人的虚实就下手,往往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不过,在那一点点不自然的羞涩飞快地退下去之后,我却感觉庆幸——我们之间的距离变得前所未有地接近,我因此得以认识了一个更加鲜明立体的明韶。 他在我的面前不再是那个对谁都彬彬有礼、在任何时候都淡定自如的小王爷了。他将自己真实的种种面貌一一展现在了我的面前。不高兴的时候他会板着脸,赤着上身做倒立;半夜醒来会悄悄地在我的脸上画胡子,又嫌不好看,再小心翼翼地擦掉;高兴的时候会让我趴在他的背上带着我一起做俯地挺身,甚至还会咬着我的耳朵一遍一遍地追问我:“那个小红帽的故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喜欢看到这样的他,我喜欢这样完全的敞开和接纳,我喜欢这样亲昵的相处,这让我感到幸福。 我再次觉得,以我对于幸福这种东西的理解来看,我已经达到了自己想要追求的极致。 第五十五章 阿罗王的神秘山洞 但是山洞的入口为什么会消失了呢?需要什么样的条件它才能够重新开启?光线?还是某种特定的时间?昨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一道闪电突然间划破了沉沉的夜空,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淅淅沥沥的雨声骤然间密集了起来。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山洞口,探头探脑地向外看,天地之间一片混沌,一臂之外就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耳边除了雨声,还是雨声。我折回了山洞里,摇着头说:“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心里也不禁有些沮丧起来。今天一早从岐州出发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结果刚进了鬼神沟,连周围奇异的地貌都还没有看清楚就突然之间变了天,竟然遇到了这么大的雨——现在才不过刚刚开春啊。 我们是昨天傍晚到达岐州的,鸾驾要在岐州休养几天,等候大楚国的仪仗队前来迎接。我当然就趁这个机会拉着明韶来见识见识这向往已久的地方。唯一没想到的就是变天,闹得我们光顾着找地方躲雨了,别说史努比,连它的老祖宗——野狼也没来得及找。 我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看来这场雨算是把我们给困在这里了。还没有到晚饭时间,天色就已经黑成了这样——如果有天气预报该多好呢…… 明韶还坐在火堆旁边认真地研究我们脚下的那半块石碑,我凑过去问他:“看出什么了?”明韶摇头,“是古代的大楚国文字,我只认识其中的一小部分。写的似乎是阿罗王降妖的事……”传说中的阿罗王,是六七百年前,焰天、大楚、檬、铁龙四国分裂之前最伟大的君王。传说中的他拥有第三只眼睛,可以穿透黑暗,并且拥有召唤鬼神的强大力量。在各个民族中都流传有阿罗王降伏妖怪的故事。我就曾经听到过福嫂吓唬敏言时说过:“阿罗王的第三只眼睛一瞪起来,法力再强大的妖怪都会立刻变成了黑烟……”借着火光,我再度打量我们暂时栖身的这个山洞,整个山体似乎都是青黑色的石头,很干燥。我们站立的地方距离洞口有四到五米,山洞的直径大概有三米多,看不出有什么人工开凿的痕迹,洞里也没有什么野兽的味道。反而有空气流通的感觉,不知道里面是不是还有另外的出口。 我借着火光往里看了看,似乎很深的样子,黑黝黝的。 “雨看样子暂时停不了,”我凑到了明韶的身边,讨好地把水袋递了过去,“不如,我们进洞里面去看看吧?”明韶瞟了我一眼,皱起了眉头,“这里可是鬼神沟。而且,我一走进这里,就有点不太好的感觉。而且这个洞也很蹊跷,上次我和舅舅来这里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这附近有什么山洞……”“一个山洞而已,也许是你们大意了,没有发现。”我鼓动他说,“说不定阿罗王把一个妖怪封印在这里,那妖怪发誓说谁要放了他他就会认谁当主人,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我们就有一个妖怪做侍从——多神气啊。”明韶拿水袋敲了一下我的脑袋,无可奈何地说:“你哪里来的那么多异想天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是同意了,我跳过去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大口,然后兴致勃勃地举起了火把。这个洞口附近就只有这么两棵小树,幸亏我们下手快,如果再慢一点被雨浇湿,就更难生起火来了。 明韶很小心地用匕首在洞壁上划出了一个箭头,再往里走,感觉地势慢慢地向下,空气里隐隐传来了潮湿的土腥气,周围的石壁上也开始出现潮湿的水印,如果有地下河道,应该就是界河的支流了吧。 在我们前面的拐弯处出现了三个洞口,高矮大小看上去都差不多,左面的洞口上方浅浅地刻着一只飞鸟的形状,中间洞口的上方刻着一段弹簧一样弯曲的线条,右面的洞口上方刻着的图案似乎是一只野兽。这里竟然是有人曾经来过的,这个发现让我们都有些兴奋,不过,上面刻的这些图案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明韶说:“走中间。”我问他:“为什么?”明韶露出一副沉思的表情说:“刚才的石碑上有一句话,大概意思是说:左右两臂保护着阿罗王的荣耀。不管这里埋藏着什么荣耀,以阿罗王的王者气魄来推测,我猜也应该是在中间。”我们小心翼翼地走进了中间的通道,进入了一百多米远的时候,洞忽然之间变得宽大了。我把火把举高,赫然发现洞壁上竟然布满了各种各样的图案,有些像动物,有些像是人在举行什么活动,都是线条十分简单的雕刻。再往里走,就发现这些繁复的图案都围拢在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周围,这个单线条的男人有着宽宽的肩膀,神态威猛,除了与常人无异的两只眼睛之外,额头上还雕刻有第三只眼睛,在那眼睛旁边特意刻有几道线条来表示第三只眼睛放出来的光芒。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阿罗王了吧。更奇妙的是阿罗王的手里还拿着一个王杖一样的东西,那个东西周围有着十分明显的纹路,感觉好像是雕刻出来之后,又特意镶嵌回去的。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们欣赏了一会儿雕刻,接着往里走。越往里走,墙壁上的雕刻也越来越繁琐,出现了各种各样更奇怪的图案。好像是星星一类的东西,它们都围拢在一些形貌奇怪的人周围,这些形貌奇怪的人无不在阿罗王第三只眼睛的凝视下抱头做出痛苦的样子。这些似乎讲述的是阿罗王降妖的故事。 我们一边看着洞壁上的雕刻,一边摸索着往里走,不知不觉就到了山洞的尽头。我多少有点愕然,又多少有点不甘心。探险就这么结束了?没有怪兽,没有妖怪,没有金银财宝,也没有任何跟时空隧道有关的东西。 我再往前凑了凑,那洞底的石壁似乎过于平坦了,而且上面似乎有裂纹。 我走过去伸手拨拉拨拉尘土,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半尺高、三指宽的浅槽,好像里面可以放下什么东西。 明韶用斗篷擦了擦上面的尘土,石壁上又现出许多的浅雕刻来,不过,上面的刻纹到底是什么意思,连我也看不明白了。像是好几道龙卷风,龙卷风里面又有些模糊的图案。 如果说这是时空隧道,会不会太牵强了一点? 我摇摇头,忽然又想起了外面洞壁上阿罗王手里的王杖,不禁失声喊了起来,“那手里拿的东西应该就是一把钥匙,嵌进那个浅槽里说不定可以打开石板后面的什么密室……”对我的这个惊人的发现,明韶一点配合的意思都没有,而是脸色发青地盯着那龙卷风的图案出神。我拽拽他的袖子,他却很坚决地摇了摇头,“咱们马上出去。”我瞪着眼睛看他,这个人怎么这么没有好奇心?已经发现了如此重要的线索,竟然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也许那后面就是通往我的世界的通道呢,我不过就是想看看,想确定一下而已…… 可是还没等我想出什么说辞,明韶已经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毫不迟疑地就沿着来路往外走。就在我们一转身的时候,耳边似乎传来了一声深沉的叹息——是风吗?还是我的幻觉? 那叹息的声音太过于真切,仿佛就在我的耳边,我的汗毛立刻都竖了起来。 明韶的脸色越发铁青。我虽然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是明韶的样子从来没有这么可怕过,让我忍不住猜测他是不是在火堆旁边的那半块石碑上看到了什么不好的记录? 他板着一张脸拼命地往外拽着我,到了后来,甚至一把把我抱了起来,夹在胳膊下面,大步流星地往外跑。直到又看到了我们进山洞之前生的那一堆火,他才舒了一口气,把我放了下来。 “到底你发现了什么?”我好奇地问他,明韶这样大失常态的样子可是不多见,“也许密室里有财宝呢?”明韶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说:“天上不会掉馅饼的。”“万一掉了呢?”我不甘心地追问他:“里面说不定是阿罗王的宝藏呢。”明韶捏了捏我的脸,勉强笑了笑,“我已经捡到了这么大一块馅饼,再掉也轮不到我来捡了。”说着摇了摇头,两道英挺的眉又紧紧地皱了起来,“那扇门,让我有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总之以后谁也不能到这里来。”“可是……”“没有可是!”明韶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我的话,看着我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那块石碑上刻着一段话,大概意思是说,打开天魔门的人,会和阿罗王立下契约:阿罗王会赐给他财宝和强大的力量。作为交换,他必须交出生命中的……”“生命中的什么?”我的好奇心又被勾了起来——《天方夜谭》的神奇故事竟然真的让我碰到了…… 明韶摇了摇头,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但是脸色却变得苍白,“我也不知道。后半句话没有了。所以才会越想越觉得可怕。那道石门会不会就是石碑上所说的天魔门?”我身上的汗毛再一次凉飕飕地竖了起来。 还想再追问他,明韶的脸色再一次苍白了起来,“还有一件事……我记得很清楚,和舅舅来巡查的时候,确实经过这里。那时候,山沟的两侧根本就没有山洞!”他的眼神很认真,不像是在骗人。 忽然之间毛骨悚然。 如果没有山洞,我们又是在哪里?还有刚才的那一声叹息…… 明韶似乎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拉着我不要命地窜出了山洞。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远远的天边露出了淡淡的曙光,空气十分湿润清爽,“爱你一万年”和小白龙正亲亲热热地在山脚下溜达。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我们同时舒了一口气。 一回头,却发现在我们的身后是一片平整的山坡。几株干枯的火绒草正在晨风中摇曳。 我突然呆住了:的确没有山洞。 我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拉着山坡上干燥的碎石,的的确确是山坡。不但没有山洞,而且连兔子窝都没有。 我不甘心地拿着刀在山坡上砍了两刀。碎石之间忽然掉出来一块小小的碎瓷片。好像是一个瓷碗的底部,我把它翻过来看,上面写着三个字是“景德镇”。 这一瞬间,我的呼吸几乎都要停止了,那三个字的的确确是:景、德、镇! 一个想法飞快地掠过脑海,实实在在地砸在了我的心上:阿罗王手里的王杖一定就是通往异世界的钥匙。一定是这样! 但是山洞的入口为什么会消失了呢?需要什么样的条件它才能够重新开启?光线?还是某种特定的时间?昨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明韶从背后抱住了我,成功打断了我的深思。他似乎也有些害怕,两条手臂把我搂得很紧很紧。 “石碑上还写了什么?”我不甘心地问他,“是不是可以通过那扇门到另外的世界去?”明韶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我猜那门的后面是阿罗王封印妖怪的洞穴。就像你说的那样:妖怪们要借助别人的力量才可以重新获得自由……”我看不见明韶的脸,所以我无法判断他的话是不是在敷衍我。但是我能感觉到他真的是在害怕。我忽然想,对于我来说,所谓的鬼神,不过是传说故事里无法解释自然现象时,编撰出来的东西罢了。但是明韶和这时代的人,也许不论是对大自然还是对所有无法解释的事,都怀有一种根深蒂固的畏惧…… “以后不许再到这里来了,”明韶的声音里透着紧张,好像生怕我会不安分,招惹到什么危险一样,“你发誓,即使是我不在你身边,你也再不许来这里。”我的心忽然就软了——这傻瓜。 “发誓。”他急切地催促我。 我拿起他的手轻轻咬了一口,“还用发誓吗?这个世界里有你,我还能去哪里?”明韶紧绷的身体微微松弛下来。他扳过我的身体,很急切地开始吻我。 也许以后我可以找个机会好好问问他…… 我模模糊糊地想,连明韶竟然也会害怕——这已经足够激起我的好奇心了。 那石洞里究竟埋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我们牵着马回到岐州的时候,街道上才刚刚热闹起来。我突然发现这里的人都是一副来去匆匆的样子,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类似军营里的紧张而有序的气氛——两国不是已经停战了吗?而且这里毕竟只是后城,即使真的交战,除非岐州失守,否则也不会有军队能打到这里来啊。 我的疑惑却只是惹来了明韶的取笑,他带着我三拐两拐来到了一间小小的早点铺门口,人还没有从马背上跳下来,已经大声喊了起来,“英汇!英汇!”还没有看到人影,先听到一个爽朗的声音答应了一声,紧接着木楼梯一阵咯吱咯吱响,跑下来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他穿着粗糙的布袍,很闲适地披散着头发,黑黝黝的脸孔上一双圆眼睛闪闪发亮,一笑起来就露出了满口洁白的牙齿。 他和明韶很亲热地拥抱在一起,互相在彼此的肩膀上拍拍打打。然后,他的视线落到了我的身上,上下打量着我身上的盔甲,流露出好奇的表情。岐州是军镇,到处都是穿盔甲的人,所以出门的时候,我和明韶也都懒得再换回便服——在这样的地方,穿着便服反而显眼。他之所以会这么惊讶,也许只因为我的性别让他感到意外了吧。 明韶友善地笑着,说:“西夏,这是英大哥。是我最好的朋友。这是西夏,我的……娘子。”既然是明韶的朋友,我当然也要客气点,连忙抱拳行礼,叫了他一声英大哥。他好像很高兴的样子,连连说:“好,好,竟然是军官呐。这样的娘子也就只有明韶能找得到。”正说到这里,从楼梯旁边的小门后面又探出来一个小脑袋。这是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眨着一双跟英汇同样闪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端详着我,等到目光落到明韶的脸上时,他立刻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欢呼,张着双臂扑了过来,“韶叔叔!”明韶一把将他抱起来转了几个圈子,“想我了吗?英雄?”我忍不住张大了嘴,这孩子竟然叫这样的名字——好狂妄的老爹。不过还真是个漂亮的孩子,眼睛圆溜溜的,很惹人喜爱。 英汇跟那孩子说:“英雄,叫婶婶。”小英雄盯着我,果然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婶婶。”没想到啊,没想到,我竟然真的脸红了。明韶和英汇对视一眼,都哈哈笑了起来。明韶说:“我们昨晚去了鬼神沟,一早刚摸出来,快饿死了。就想吃嫂子做的面。”英汇连忙说:“让英雄陪你们坐坐,我马上让你嫂子烧火做饭。”英雄不多久就跟我混熟了,趴在我的腿上不住地摆弄我的腰刀,似乎小男孩都有这样的嗜好,敏言和明华也都对我的刀和马喜欢得要命。我抱着英雄去看我的大黑马,他果然像明华一样激动得眼睛直泛光。看到他这副样子,我不得不牵着缰绳让他坐上去过过瘾。 坐在黑马上的小英雄似乎比楚元帅还要神气,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抓着马鞍,一边还不忘了跟街上那一群群追着他看的小伙伴们打招呼,神气活现的样子让我觉得他要是有尾巴,一定已经翘到天上去了。 等我们回来的时候,明韶和英汇夫妇都站在店门口等我们,英雄的母亲是一个很爽朗的女人,看到儿子高兴自己也跟着高兴,先是不停地夸我的马,然后就是不停地夸我。看着这样普通的一家三口,守着一个不大的店铺,过着平凡而又幸福的生活,不知怎么就有些羡慕起来。似乎我小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梦想…… 明韶凑到我的耳边说:“我们以后一定要生一个女儿,这样就可以招英雄做咱们的上门女婿了。”我好笑地瞥了他一眼,招上门女婿?他怎么想得这么长远? 但是当英雄再一次趴到我的膝上来的时候,我也忍不住开始幻想:如果我们有一个孩子,又会是什么样呢? 回到驿馆,清蓉正伏在被子上哭,两只眼睛红彤彤的。旁边的宫女也都是满脸哀戚的表情。我追问了几遍她也不说话,就在我急得要跳脚的时候,公主身边的苏嬷嬷扔给我一枚炸弹:皇太后薨了。 还没等我从惊愕中回过神来,苏嬷嬷又扔给我第二枚重磅炸弹:皇帝陛下遭受了这样的打击一病不起,在病中宣布退位,让位于皇太子明德。 就在我们离开兆郡的第七天,皇太子明德已经登基,并且改年号为天佑。 第五十六章 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这样的迎亲仪式是我连想都不曾想象过的。在这片土地上,王后竟然不是一个躲在男人背后可有可无的角色,而是堂堂正正地站在国王的身边,可以一起接受欢呼的伴侣。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黑沉沉的一个夜晚,闷得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踱下台阶,沿着驿馆后园的碎石小径慢慢地往里走。这一片园子虽然不大,但当初是专门为迎接前来巡视的皇族成员而修建的,所以制式排场也算得上讲究了。 没有什么明确的方向,只是本能地想要找个能够吹到风的地方,让自己烦躁的心冷静下来。自从听到了皇太子明德登基的消息,就总是有一团说不清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我心里,让我有些烦躁不安。 其实细想想,这对于记家来说未尝不算是件好事,顶着外戚的头衔,老爹在朝中说不定会有所施展,对于敏之和敏言来说也是一样——都越发地靠近了权利斗争的中心。对舞秀而言,她的地位虽然次于皇后,但是她即将诞下皇帝的长皇子或长公主,从这一点上讲她的处境要比皇后更显赫——也更加危险。 所以我倒是希望她腹中的孩子会是一位小公主,那样的话,她和记家都会相对安全一些…… 一声轻微的咳嗽在我身边很近的地方响起。我抬起头,看到不远处的假山石上似乎躺着一个人。夜色太浓,凝神去看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子。也许是跟我一样心神不定,难以入眠的人吧…… 我刚要转身离开,就听到身后一个清冷的声音喊我:“西夏?”这个声音有些飘忽,听起来好像对我的出现很不确定。似乎是风瞳。 我走近了两步,疑惑地问:“是风堡主吗?”风瞳坐了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若有所思地问:“睡不着?”我没有说话。我们不算熟,这样的话题似乎……过于接近了。 风瞳一叹,“不介意的话,过来坐坐吧。”虽然不想坐,但是我更不想回到屋里去。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在他旁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从风瞳的身上传来淡淡的酒气,我了然地想:难怪话这么多了,原来…… “是在想中京的事吧?”他的声调淡淡的,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 我反问他:“你好像很肯定?”风瞳哧地一笑,明明是没有星月的暗夜,我却清楚地看到了他碧幽幽的眼睛里荡起的层层涟漪,这样生动的表情在他身上是很少见到的。我不禁困惑地想,这个男人一沾酒,总是有些大不寻常…… 风瞳用一种很轻蔑的语气反问我:“你为什么那么肯定别人看不透你的心事呢?”这话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我有些茫然地注视着他。原本是想保持沉默,但是他语气里明显的挑衅还是让我很不受用。我反问他:“看透又如何?谁没有心事?我的心事见不得人吗?”风瞳的脑袋向后一仰,又躺回了山石上。他大概也怀着很重的心事,竟然没有理会我的恶劣语气,自顾自地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我不想再跟他继续打哑谜了,起身说:“我先回去了。”风瞳好像没有听到我告辞的话,反而用一种很狂妄的语气低低地说:“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看不出来——你是在怕他,对不对?”我的心霍地一跳,“你胡说些什么?”风瞳姿态优雅地站起身,慢慢地踱到我的面前。他的身上有酒气,那双绿色的眼睛即使在黑暗中也散发着幽暗迷离的光泽,漂亮得像两块童话中的宝石,让人情不自禁地就想伸手摸一摸。 他盯着我,毫不客气地问:“你总是这样逃避问题的吗?”没有人会喜欢被这样狂妄地逼问,我也不禁皱起了眉头,“那毕竟是我的问题。你以为你又是谁?不愿意跟你讨论就是在逃避?!”他在我面前踱了两步,语气平淡地说:“风云堡的生意很多方面都跟皇族有关。所以宫中的事,我多少有些了解。那个人虽然让人看不透,但是那块玉佩我是知道的。从你拿着他的玉佩来找我,让我应允你去开墓,我就已经感觉到了他对你……”“停!”我忍不住喊了起来,“你怎么这么八卦?东家长李家短,你不觉得烦吗?我不想再听了。你自己慢慢玩吧。”风瞳神情执拗地挡在了我的面前,紧盯着我的眼睛说:“西夏,我并没有让你不愉快的意思。我只是……”他停顿了一下,流露出一丝认真的表情,“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不管你遇到什么样的事,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我愣愣地看着他,大脑开始不受控制地变得呆滞起来。面对他这么一番出乎意料的表白,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拿出什么样的态度来配合。这个诡异的家伙,我好像从来都不曾明白过他,就好像他今晚的表现:先是挖苦我,然后又来示好。 我迟疑地问他:“是因为我在家师那里给你做了引荐的原因吗?”风瞳的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目光中透出十分复杂的神色。不知怎么,我忽然觉得这样忧心忡忡的表情跟他漂亮的五官十分不相配——就好像看到名贵的宝石中间突然出现了若隐若现的阴霾,让人有些不舒服,恨不得拿什么东西上去擦一擦…… 他迅速逼开我的视线,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叹息,“明韶呢?或者我该称呼他左参将?”他还真是思维跳跃的人,不过一眨眼的工夫,脑筋又转到了明韶的身上。我不禁摇摇头叹了口气,“他去楚元帅帐里开会。你有事找他?”风瞳仰着脖子又灌了自己一口酒,然后一扬手,用一种十分嚣张的姿态把笼在长袖下面的酒壶扔了出去。瓷酒壶落在远处的碎石小径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我正想着这样的一个举动还真是够酷——跟他十分相配,他已经朝着我逼进了一步,一只冰冷的大手很突兀地握住了我的手腕,然后,用一种隐含怒气的声音颤巍巍地问我:“他有什么好?”我不禁一愣——他果然醉了么? 风瞳很不耐烦我的沉默,又追问了一句:“你喜欢他?为什么?他哪里好?”跟一个醉酒的人解释感情问题,一时间还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措辞。我挣扎了两下,反而让他的手扣得更紧了。我忍不住喊了起来,“风瞳,你放手!”“先回答我!”他的手猛然用力,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我,“一个循规蹈矩、万事都不敢做主的男人——到底哪里好?!因为他的家世?”我忍住怒气,伤脑筋地想,这喝醉了酒的人果然是莫名其妙。不过,他既然这么关心我的感情生活,这么急切地想知道答案,那我就讲给他听好了,“如果他没有现在这么帅,我还是会喜欢他;如果他没有现在的家世,我还是喜欢他;不是因为他是怎样的人,或者是他有哪些优点……”我煞费脑筋地在脑海里搜索着自己想要表达的字眼。我说得够清楚?好像不够,因为风瞳明显是一头雾水。其实我自己也是一头雾水。这个话题清醒的时候也不是那么容易掰扯清楚的呢。 我叹了口气,正要再解释解释,他握着我的手却慢慢地松开了。 “我明白了。”他缓缓地说,绿宝石般莹然生辉的眼睛还一眨不眨地紧盯着我,冷冰冰的目光之中却已然透出了一丝落寞。他的身体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然后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我疑惑地望着他的背影,他真的明白了吗?可是我自己都觉得还什么都没有说明白啊。 我的身后又有脚步声传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我放松了身体就势向后一倒,如愿以偿地靠近了明韶的怀里,满足地叹一声,“什么时候回来的?”明韶把脸埋进了我的颈窝里,像一只撒娇的大猫似的蹭了两下,才笑着说:“就在刚才,你厚着脸皮跟别人说喜欢我的时候。”他吻了吻我的鬓角,长长地叹了口气,“今天有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旨意,我和舅舅都要留在岐州待命,只有司礼官和殿下的侍卫可以进入大楚国,这两天恐怕又有旨意来了。”他摇了摇头,把我搂回到怀里,“你明天就要出发了,这一分开,脚程再快也得二十天呢。”二十天啊,听起来好像比一个世纪还要长……我转身搂住了他,原本烦乱的思绪不知不觉都已经化成了一点未曾分离就已经袭上心头的思念。 这一夜,我们几乎彻夜未眠,就这么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倾听着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黑暗给了我一种恍惚的错觉,仿佛这样的缠绵可以一直延伸到地老天荒,一直延伸到岁月的尽头。 我们在日落时分到达了大楚国的都城全州。在宫廷内务官的指引下,暂时在郊外的皇家别馆里休整,等待易凯陛下亲自来迎接他的新娘。 别馆里,宫女们正在服侍清蓉公主沐浴更衣。 我走进内殿的时候,苏嬷嬷正小心翼翼地整理着清蓉头发上金色的后冠,后冠上那四只振翅欲飞的双头火鸟,据说双头火鸟是皇室的守护神,口中都衔着光彩闪烁的硕大明珠。珠光宝气的装扮让清蓉看上去骤然间成熟了不少,只是她的眼神还有些慌乱和无措。 大楚国的喜服是深浓的紫色,上面绣着双头火鸟。收腰的长袍看上去华贵之中带着丝丝飒爽,果然是好武的民族才会展现的风情。不像焰天国的习俗那样要把新嫁娘从头到脚用红纱罩起来,而是大大方方地在自己的臣民面前展示着新王和新后的风采。说实话,我还真的很欣赏这里独特的婚俗:跟着夫婿坦荡荡地骑马进城。 清蓉小心翼翼地在镜子里审视着自己的妆容,然后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说:“我准备好了。”我和苏嬷嬷一边一个扶着她往外走。台阶下,易凯穿着同样颜色和图案的喜服已经在等着她了。看到我们出来,易凯十分优雅地伸出手,接过了自己的新娘,我忽然觉得在他们相互打量的目光中,不知不觉已经多了点亲昵的东西。 两匹白色的骏马一左一右,缓缓走出了驿馆的大门,大门外顿时爆发了一阵经久不息的欢呼。我和侍卫队的兄弟们按照事先排好的队形紧随其后。在新人的前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仪仗队。除了彩旗和皇家仪仗,更有数百名宫人手中提着各式的彩灯为新人引路。街道两边则是潮水一般前来观礼的大楚国百姓,人人手中都举着彩色的灯笼,在夜色中形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灯海。 这样的迎亲仪式是我连想都不曾想象过的。在这片土地上,王后竟然不是一个躲在男人背后可有可无的角色,而是堂堂正正地站在国王的身边,可以一起接受欢呼的伴侣。 突然之间为清蓉感到无比的庆幸。 从马背上回过身,看到清蓉骑在那匹白色的骏马上,还在痴痴地朝着这边张望。在我一回身的瞬间,她发狠一样打马追了过来。 “西夏!”她大声地喊我,脸颊上湿漉漉的。 我迎了过去,“爱你一万年”围着她转了两圈,停在她的身边。 清蓉迅速地抹了一把脸,露出一个倔强的表情来,“我只是忘记了要交代你一句话。你们,你和韶哥是要成亲了吧?”我点点头。清蓉从自己的指头上脱下来一个镶嵌着紫色宝石的戒指,拉起我的手轻轻地套上我的中指,“这是我送给你的贺仪。”她摩挲着我的手,久久也不愿放开。 她这样的举动让我也开始鼻子发酸,连忙说:“我们成亲了会再来看你。”清蓉点了点头,努力地想要挤出一个微笑来,“你不许欺负韶哥,还有,你……不要继续在朝廷里做事了。”我的心一跳,认真地去看她,清蓉只是静静地回视着我。原来她竟然把什么都看在了眼里。我心里不知不觉就涌起了一丝暖流,不禁用力地点了点头,“我回去就成亲,然后天天在家做饭,一年生一个孩子。”清蓉哧地一笑,“做饭生孩子干吗说得那么咬牙切齿?”我也忍不住笑了,没想到我也有回家做全职太太的一天,不过,这感觉还真是不错。 我和清蓉拥抱在一起,我说:“你要学学我给你讲过的文成公主,用你的聪明才智做点有意义的事。别一天到晚的光忙着跟小老婆们生气,丢我们焰天国的脸。”清蓉又是一笑,然后贴着我的耳朵小声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有那么一天你的处境不好,一定要记得来找我。”我本来想说两句轻松的话逗她开开心,但是心里忽然间涌起的酸楚让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在她的身后不远,是缓缓踱过来的易凯。我松开了清蓉,看到她的眼睛又开始有点湿漉漉的。 我捏了捏她的苹果脸,终于挤出来一个自以为轻松的笑容,“你要生一个像你这么可爱的女儿,让我的儿子娶回家做老婆。”清蓉哧的一声又笑了。趁着她这么一笑,我一拉缰绳,催着大黑马转身跑开,眼泪也终于在转身的瞬间滑落下来。 终于发现原来我也像贾宝玉一样喜聚不喜散。但是生命当中的因缘际会,又有哪一桩是我这双手可以控制的? 第五十七章 御花园里的粉钟树 我真是心花怒放——如果英汇夫妇不在场,我一定会扑过去狠狠地咬他两口表示奖励,这些话他从来都没有说起过,而且看到我因为即将要分开的事情绪低落,他也只是笑呵呵地看热闹——是故意要让我心里不踏实吧? 虽然已经开春,但是到了夜间,还是需要生起炭火来驱驱寒气。 英嫂在火盆中添加了几块炭,又恐炭气过重,便小心翼翼地把纸窗拉开一条缝隙。外面是晴朗的夜空,蓝幽幽的天空中点缀着点点寒星,连一丝云也没有。 我的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到席间两个微带酒意的男人身上。英汇仍然披散着头发,十分随意地靠在厚厚的垫子上,明韶的眼睛也已经透出了一丝迷离的波光。从没见过他这么懒散的样子,我发现自己喜欢看他这样的懒散——让人觉得舒服。 英嫂轻手轻脚地将伏在我腿上已经睡着了的英雄抱走了,这个小家伙缠了我一个晚上,反复地让我答应教他使刀,但是看我答应得那么痛快,似乎又有些不太放心。 英汇笑着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抱回了卧室,转过脸望着我说:“你和明韶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成亲之后你还会在朝中做事吗?”我瞟了一眼明韶,他手里端着酒杯,眼中带着满满的笑意,似乎无论我怎么回答,都在他意料之中似的。他这样的表情反而让我失去了逗弄他的兴致,于是我老老实实地回答:“等有了孩子就不会了。我要给你家的英雄生个漂亮的媳妇啊。”英汇和明韶对视一眼,都哈哈笑了起来。刚进屋的英嫂听我这么一说,也笑得合不拢嘴,说:“你们这样的人家,我们家的英雄可不能高攀。”英汇笑着看了一眼明韶,问道:“亲事到底怎么安排?你明天一早就要跟随楚元帅去视察西南海防,这一来回少说也要两个月啊。”说着扭过头问我,“西夏能跟着一起去吗?”我沮丧地摇了摇头。一说起这个,我的心情立刻就受了影响。 我们从大楚国回到岐州,刚一进城就听说皇帝已经下旨,要派楚元帅以焰天国兵马都统的身份前去视察西南海防,而且特意点了几名出身皇族、在与大楚国的交战中立有军功的青年军尉随同前往,其中就有明韶。据楚元帅猜测,皇帝的意思是想要在军中提携更多的青年人才,所以有意要让他们多些历练。 另外还有一道旨意是给我和司礼官陈龙陈大人的。让我们回到岐州之后不可耽误,即刻返回中京,陈大人已经补了正三品都尉,不日就要外放。而我仍然要顶着内廷侍卫的身份,到沈沛那里报到。我曾经跟明德表过态:不愿意做内廷侍卫。但是这样的安排究竟是他的意思,还是沈沛的提议,此刻也无从分辨。只能等回去再说了。 明韶将两人的酒杯斟满,“我已经送信回家,让母亲去记府跟西夏的父亲商议婚礼的事,让家里先准备,单等着我回去就完礼。”一边说一边悄悄地瞟了我一眼,脸上流露出孩子气的笑容,就好像一个小孩子藏了宝贝东西,终于忍到一个大家都猝不及防的机会猛然揭示了谜底,一心想看看大家都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似的。 英汇果然张大了嘴,愣了一下才呵呵笑着说:“我就知道你这家伙从来不需要别人替你操心。”我真是心花怒放——如果英汇夫妇不在场,我一定会扑过去狠狠地咬他两口表示奖励,这些话他从来都没有说起过,而且看到我因为即将要分开的事情绪低落,他也只是笑呵呵地看热闹——是故意要让我心里不踏实吧? 英汇豪气勃发地举起酒杯说:“来,为你们的亲事干一杯。依我看,你们成亲之后干脆一起搬到岐州来住,这里虽然没有京城繁华,但是却是我们最熟悉的地方。我们守在这里,也算是为国家守着东北大门。总比庙堂之上每日里勾心斗角要逍遥得多吧。”明韶的目光又落到了我的身上,他似乎和英汇有着同样的想法,也在等着我的回答。我痛快地说:“那就这么定了,我们就不走了。何必去了再回来,弄得这么麻烦呢?”英汇哈哈大笑。 明韶呛了一口酒,咳嗽了两声才说:“我是军人,怎么可以违背上司的命令?真要这样不负责任地甩手走掉,反倒让人小瞧了我们庆氏的男儿……”我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这些皇族子弟的荣誉观念似乎比什么都要强烈。但是在我看来,很多事都不过是——死要面子罢了。转眼看英汇,他也是和我一样的表情,我与他彼此都心照不宣地相互一笑。忽然间就感觉英汇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洒脱十分合我的胃口。 英嫂一叹,说:“明早英雄起来一看你们都走了,肯定又要跟我闹一通。”我安慰她说:“我们会回来的,我还要教他使刀呢。”英嫂和她的丈夫相视一笑,颇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心里暗暗盘算:明韶大概要两个月的时间,才能从西南边境回来,成亲之后如果真能够摆脱了束缚,回到这里来也不过就是三四个月的事…… 说这话的当时,我自己也不曾料到和英氏夫妇的见面竟然会来得那么快,而且会是在那样的情形之下。 这个世界,果然是“一切皆有可能”。 转天送走了楚元帅和他的护卫队,我和司礼官陈大人以及宫里派出来的一百多名随侍也起程返回了中京。路过并洲的时候没有见到明瑞,府里的下人说他还滞留在矿上。我觉得自己是想见他的,但是听说他不在,我又悄悄地松了口气,同时又情不自禁地开始为自己的反应感到羞愧。 回到中京的时候,已经是四月初了。 御花园里绿草青青,各种奇珍异卉争奇斗艳。数月以来我眼中看到的都是一望无际的荒原,是土黄深褐中泛起的点点嫩绿。乍猛的进入这样的繁华天地,还真是眼花缭乱,很有几分难以适应。 我和司礼官陈龙大人跟在内务总管太监王公公的后面,一前一后地来到了御书房。趁着王公公进去通报,我抬眼四下里打量,看上去这里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只是廊檐下多了几缸睡莲,书房的周围新种了不少的粉钟树,一串串粉嘟嘟的铃铛一样的花朵从绿叶之间倒垂下来,仿佛摇一摇就会叮当作响。这也是我最喜欢的树,我那记府的院子还有老爹的书房周围都种了很多,其中大部分都是我和敏之一起种的。 正在神游天外的时候,前方的台阶上传来了王公公威严的声音:“皇上宣陈大人、西大人觐见。”一股无形的威压立刻袭上心头。 低着头跟在陈龙的身后小心翼翼地进了御书房,帘子一撩起来,立刻就有一种混合了绿茶清香的凉幽幽的味道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为之一爽。但我却终究没敢放松情绪,还是老老实实地跟在陈大人的身后跪拜行礼。 我的眼前除了陈大人胖乎乎的背影,就是一片空旷的青绿色油砖地面,光滑得可以映出倒影来。这样的颜色即使在夏天,也会让人看了之后心头泛出丝丝寒意。 陈龙把清蓉公主大婚的过程一一奏来,说得声情并茂。 我这些日子一直骑在马上,原本就腰酸背痛,此刻跪在这里听他的长篇大论,不知不觉困意就袭了上来,刚打了一个哈欠,忽然意识到这里可是御书房,连忙伸手捂住嘴,偷偷地抬眼一瞥,书案后面,明德正似笑非笑地凝视着我。 这一惊,满脑子的困意刹那间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我连忙放下手,规规矩矩地低头跪好。就听头顶上传来明德带着笑意的声音,“好了,好了,明日早朝你再跟大家讲吧。这桩差事你办得很好,朕心里十分欣慰。陈大人也辛苦了,早点回去歇息。”陈大人受宠若惊地磕了头,垂首退了出去。 我用眼角的余光瞟着他,十分羡慕他这就可以回去睡大觉了…… 明德的声音很温和地说:“你也起来。这一路,累坏了吧?”我赶紧说:“臣不累。”明德起身慢慢地踱到我的面前,带着笑意,“抬头,让我看看。”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朕”,是因为刚刚当上皇帝,这个古怪的自称运用得还不太熟练吗? 数月不见,他似乎清瘦了,双眼之中带着血丝,神态略微有些疲惫。 他身上穿着浅黄色的长衫,肩头绣着十分精细的雷兽图案,领口和袖口都装饰着繁复华丽的边饰,头发上束着金冠,上面镶嵌着几块名贵的宝石。这样庄重的服饰穿在他身上,竟然如此和谐,似乎他天生就应该是这副样子,庄重,威严,远远地站在云端让人仰视。 他上下打量着我,眼神中流露出欣慰的神气。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才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用十分和婉的语气说:“你不在中京的这段时间,我准了沈沛的提议,将禁军中身手好的兵士编制成了一个特殊的分队。沈沛虽然做了多年的禁军统领,但是他武功不及你,所以我任命你来管理这一支分队,我要求你把这三十人训练成禁军中最精锐的分队。”我连忙应道:“臣绝不辜负皇上的厚望。”明德凝视着我,双眼中似乎多了些无奈的神气,他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也只是摆了摆手,“你的住处我已经安排好了,这就让他们带你去休息。用过晚膳来这里见我。”我本来还想问问他,什么时候能让我回刑部,但是看到他满脸疲惫的神色,又觉得还是另外再找个机会问比较合适。 再说我也是真的累了。 也许是连日骑马太累,也许是我真的变懒了。就在刚洗完澡、两个宫女拿着大手巾给我擦头发的时候,我趴在梳妆台上竟然就睡着了。 睡梦中隐约觉得身边有人在蹑手蹑脚地走动,但是我实在懒得睁眼,既然感觉不到杀气,我就继续睡。 睁开眼的时候,卧室角落里鸟形的蜡烛台上已经点燃了十余根粗大的蜡烛。光影晃动,满眼都是朦胧的柔光,似乎已经过了宫里晚膳的时间。 我揉了揉枕得酸痛的胳膊,正要站起来,已经有一双温柔的手落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按摩起来。一扭头,原来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眉目温婉的妇人。我虽然不是特别清楚宫女们的级别,但是一眼看到她领口上镶嵌的四色彩锦边饰,还是小小地吃了一惊。四色边饰是奉君的标志,奉君在后宫中可是级别颇高的女官啊。 她看我要起来,伸手按住了我,“西大人不必慌张,是皇上特意派我来服侍大人的。”说着抬起她那双灵秀的眼睛冲着我温和地一笑:“大人称呼我苏氏即可。”她既然不让我起来,我也就懒得起来,再说她的手指按在我的肩膀上确实十分舒服,但是,一股浓浓的不安却猝然袭上了心头。 “苏奉君?”我仰着头看她,“你的级别好像比我要高啊。我不过才是五品的小官,哪里敢让你服侍我?”苏奉君微微一笑,说:“苏氏早年是太皇太后身边的人,自从有了殿下,就一直在东宫服侍,也算是东宫的老人了。这次是皇上特意点了我,让我来服侍不会照顾自己的西大人。”说着掩口一笑,似乎觉得这样的说法十分有趣。 我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浓,明德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派个这样德高望重的女官服侍我,这宫里宫外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以后日子还怎么过? 我按住了苏奉君的手,诚心诚意地说:“奉君的好意,西夏心领了。不过,西夏官位低微,实在不敢劳动奉君。奉君既然是东宫的老人,皇帝派了奉君来服侍我这五品侍卫,传扬出去,恐怕有污皇上的清誉。”苏奉君又是一笑,眼神中却多了几分玩味,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柔声细气地说:“西大人果然是与众不同。不过,陛下毕竟是一番好意……”我摇了摇头,看来还是得跟皇上说去,“我这就去见皇上。”苏奉君伸手按住了我的肩膀,说:“果然是不会照顾自己啊。晚膳都已经预备好了,皇上吩咐过,让你用过了晚膳再去见他。” 暖暖的夜风中夹杂着粉钟花清甜的香味。 原来住在家里的时候,在这个季节,我经常在假山上坐到深夜。总觉得这样混合了花香的空气暖暖地扑在脸上,是最为惬意的享受。 但是禁宫里毕竟是不同的,即使有想要放纵自己的愿望,行为上也不敢有什么差池。这里眼睛太多,明韶走之前也特意交代我要收敛再收敛,低调再低调,夹着尾巴老老实实地等着他从西南回来。 深深地呼吸,再深深地呼吸。清香的空气绕进了脏腑里,却都化成了一声叹息,千回百转,绵延惆怅。这样幽静的夜色,竟让我这样素来没有心事的人也情不自禁地多愁善感起来。 我用力地捏住自己的两边脸颊,向上拉起一个笑容来,在心里不断地提醒自己,“态度要恭顺,言辞要委婉,但是一定要坚决。有苏奉君在身边,虽然十分舒服,但是为了自己这条小命能安安稳稳地活到明韶回来,坚决不能留下她。这里可是后宫啊。住在这里的女人们可都是没有理智的……”一想到这里,又有些担心舞秀。听说她已经加封宸贵妃,算来腹中的孩子也已经有五个多月了。她似乎还是住在佟太妃的宫里…… 一路上神魂颠倒地想着身边的这些人,不知不觉就到了御书房。因为里面灯火通明,所以隔着竹帘,可以清晰地看到书案后面那个埋首在厚厚一堆奏折当中的浅黄色人影。我心里不由地生出一些感慨来,这么晚了还在办公,他应该算是一位勤勉的皇帝了吧。 忽然之间就有些犹豫,里面的这个男人处理的都是国家大事,我这会进去禀苏奉君的事,会不会有些小题大做? 正踌躇之间,已经被候在书房外面的王公公看到了,他立刻下了台阶给我请安,笑着说:“皇上已经问了两三遍了,西大人你可来了。皇上吩咐西大人直接进去回话,不用再着人进去禀报了。”身在竹帘外,已经闻到了凉幽幽的绿茶清香。这样的味道总是能让人很快地静下心来。 明德似乎已经听到了王公公的说话声,我进去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我,说了句:“免礼。”他把手里的一道奏折递给了旁边的太监,站起身揉了揉自己的肩膀,慢慢地踱了过来,“我刚才见过沈沛了,以后你每天上午去训练场,午膳之后来这里应差。”我连忙应了一声,又听他说:“我也累了半天了,你陪我出去走走。” 第五十八章 禁军队长的下马威 我学着当年受训时教官的动作,负手立在他们面前,刚刚说了一句:“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队长……”我的话音未落,面前的竹保就用全世界都能听到的洪亮喊声打断了我的话,“我们是禁军!我们不需要女人做队长!” 我跟在明德的身后,慢慢地走在御花园的碎石小径上。 看他的背影,忽然间感觉比原来多了些硬朗的线条。这样的感觉让我自己也有些吃惊,我在哪里曾经见过他的背影?似乎是被他带到一梦轩的那一夜吧,也是这样跟在他的身后一直走进了书房的里间。 这样一个人,注定所有的人都只能追随在他的后面,连他的伴侣也不可能逃脱这样的命运。这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易凯和清蓉并驾齐驱的情景,原来这个世界也有那样与众不同的王室…… “在想什么?”明德的声音很温和地问我。 我定了定神,“臣在想……苏奉君的事。皇上派了奉君照顾臣的起居,不合规矩。传扬出去,对陛下不好。”“哦?”他淡淡地应了一声,“你这样想?”我没有吭声。听他的语气,似乎已经开始考虑我的意见了。 春天的夜风已经变得温暖了,而且风里还混合了各种各样的清香,扑在脸颊上,暖暖柔柔的,像是有质感的东西。绕过御花园高处的八角凉亭,又有一阵熟悉的甜香扑鼻而来。原来,月光下的斜坡上竟然种满了粉钟树,一串串粉色的花朵沾染了柔和的月光,像童话里闪闪发亮的小铃铛,似乎下一秒钟就会飘荡出清脆悠扬的声音。 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粉钟花海,一时间只觉得心都醉了。 “喜欢吗?”明德回过身,笑着问我。 我的目光流连在花丛里,迷醉地点了点头。 明德的声音突然之间就变得格外轻柔,“你喜欢就好。”我一愣,他已经转过身继续往前走了。刚才他说的话我没有留意,他说的声音又轻,但是那种异乎寻常的语气却让人没来由地就不安了起来。 没有来得及让我深想,前方已经出现了一座灯火闪烁的宫殿。明德淡淡地说:“这是佟太妃的寝宫。去看看你姐姐吧。”他没有让宫人们通报,我们进去的时候,屋里静悄悄的。空气里弥漫着令人放松的淡淡香味,再往里走,忽然听见舞秀的声音,“就算我不追究,皇后娘娘也是要问的,你们自己说,到时候,我如何替你们隐瞒?”明德的脚步声一顿,伸手掀起了纱帐。 寝室里,舞秀正歪在软榻上愁眉紧锁,她面前的地面上跪着三个服饰相同的宫女,都低垂着头,沉默无语。 明德淡淡地说:“什么事?堂堂的贵妃竟然要替下人隐瞒?”舞秀一愣,连忙挣扎起来,地上的宫女连忙转过身行礼,却一个个把头垂得更低了。 舞秀的身姿已经开始有些臃肿,看到明德时,目光又惊又喜,要行礼却被拦住。明德拉着她一起在软榻上坐下,温和地说:“你身子不方便,不要这么多礼。”我赶紧跪下行礼,口称:“臣西夏见过宸妃娘娘。”舞秀的脸上顿时充满喜悦,笑着对我说:“起来吧,这里并没有外人。迎夏正在小厨房里炖补品,要是知道你回来她也要高兴坏了——这丫头前两天还惦记你呢。”我抬头细细地打量她,人虽然显得丰满了些,但是不知怎么,脸色却很苍白,像休息不好似的。她上下打量我,脸上流露出不赞同的神气。然后蹙起了眉,摇了摇头,“好像又长高了,也晒黑了不少。你再这样下去……”我赶紧冲她龇牙傻笑,成功地把她的后半句话堵了回去。她自从进宫之后,审美观念有了很大的变化,总是对我的打扮有些看不惯,只要见了我,必然要唠叨女儿家总穿裤装长靴是不成体统之类的话。其实我这样的身高,要穿裙装恐怕更加不合适。 我的身量原本就要比同龄的女子高一些,这两年好像又长了不少。我现在的身高大概在一米六八到一米七二之间,跟体态娇小的舞秀站在一起,算是对比强烈了。 看到她那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挤出满脸讨好的笑。一回眸,却见明德也笑着和舞秀一起打量着我,我赶紧收敛了自己放肆的表情,乖乖地垂手站好。就听他说:“长高了也没什么不好,焰天国的女子都是身材娇小的类型,西夏这样的英姿飒爽反而让人眼前一亮。”我正犹豫要不要说“谢陛下夸奖”之类的客套话,就见他把目光转向舞秀,声音转而变得冷厉了起来,“你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舞秀叹了口气,“没什么大事,就是一件皇后娘娘赏的翡翠发簪不见了,我的首饰衣服素来都是她们三个管的,所以叫来问问……”听到她无可奈何的语气,我忽然想起了红楼梦里的贾迎春,同样是性格太过温柔,结果让下人们一个个都爬到了自己的头上。 明德沉吟片刻,突然转向我,说:“西夏,你看该怎么处理?”我抬头去看那三个宫女,其中一个正抬头来看我,满眼都是惊慌失措,只一晃又赶紧低了头。我故意冷笑了一声,杀气腾腾地说:“请陛下在仁泰殿前的广场上架起蒸笼,让后宫的奴才们都来观刑,将这三个无法无天的奴才都上笼蒸了!”当的一声,舞秀手里的茶杯突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连茶水溅湿了衣裙也浑然不觉,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全然没有想到我竟然会说出这样血腥的话来。 我转眼去看明德,他那双墨玉般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随即,一丝微弱的笑意快速地闪过眼底,语气却一如既往地平淡,“就这么办吧。来人!”一声“来人”,惊醒了地上吓呆了的三个宫女,她们的身子都开始大抖特抖。 王公公赶紧走了进来,明德声音冷冽地吩咐他:“在仁泰殿前面的广场上架起柴火,把最大的蒸笼拿来,朕要让宫里这些无法无天的奴才们都来看看,是不是朕忙于国事,他们就可以爬到主子头上撒野了。”说完冲着王公公使了个眼色。王公公一愣,随即心领神会,答应了一声,匆匆去了。 明德转脸望着地上三个面无人色的宫女说:“如果你们三个是串通作案,那就一起伏罪。如果里面有冤枉的,就怪那个作案的凶手吧。偷窃是一罪,连累他人性命罪无可赦,这样的人注定是要被阿罗王收了魂魄去做鬼奴,永世不得投胎。这也算替你们报仇了……”话音未落,其中那个刚才偷眼打量我的宫女已经“哇”一声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哆哆嗦嗦地膝行到了舞秀的身边,拉着她的裙角呜呜咽咽地哭着,“娘娘饶命,娘娘饶命!”舞秀似乎还没有从惊怔中清醒过来,任凭她拉扯,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明德厉声喝道:“娘娘有孕在身,岂能容你拉扯?来人,将这奴才立刻拖出去!”这宫女慌忙松开手,伏地大哭,“陛下饶命,红儿无心冒犯娘娘,实在是身不由己……”明德冷冷地问她:“东西呢?”红儿继续抽噎,“东西……已经送回了中宫。”我的脑子轰的一声响,千小心万小心还是知道了这些宫闱秘事——现在如果我抽身不知道来不来得及?转眼去看明德,果然气得脸色大变。 旁边的舞秀似乎清醒过来,连忙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臂,柔声劝道:“陛下千万不要听信一面之词,皇后娘娘如若真要害我,又怎么只在这些不打紧的小事上费心?”红儿伏在地上连连磕头,“红儿不敢隐瞒。”明德阴冷冷地问她:“你原来是哪个宫里的?”红儿的额头已经磕得青紫了一块,声气也越发微弱,“红儿自小是韩府的丫鬟,娘娘出嫁的时候随娘娘入宫。是娘娘派了红儿来服侍贵妃娘娘的。”明德闭上双眼,额头的一根青筋突突直跳。舞秀面色转为苍白,似乎对这样的局面有些不知所措了。寝宫里的气氛忽然就有些压抑,只有红儿断断续续的哭声。 “西夏,”明德突然喊了我的名字,“依你看该怎么办?”他的神色显得十分疲惫,双眼之中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按照刑律规定,偷窃罪中最轻的一等只处以杖刑,最重一等除了杖刑之外,还要发往军中为奴,不得再回内地。但是红儿只是从犯,而且事体重大,无法取证……”我小心翼翼地把难题抛给他,心里也在想:这样的事在民间是好处理的,但是在宫里…… 明德拍了两下手,外面立刻进来了两个侍卫。明德面无表情地吩咐他们:“将红儿带到司刑处领三十杖。”说完,他冲着那两个侍卫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 我的心顿时一沉。这个手势我虽然看不懂,但是却本能地理解了它的用意,一阵战栗缓缓地爬上了心头。 “皇后日后真要问起这件东西,你就告诉她红儿在朕这里。”说完这句话,他就转身离开了寝宫,我犹豫了一两秒钟,无可奈何地跟了上去。已经走出很远了,回头一看,舞秀还怔怔地立在寝宫的台阶上向这边张望,在她的身后,一个十分眼熟的人正在给她披上披风,似乎是迎夏。 夜风中还是弥漫着粉钟花的甜香,但是扑面而来的风已经变得凉爽了。明德似乎还在闷闷不乐,走在前面一句话也不说。 我满脑子都在想刚才的事,丢失了皇后赏赐的东西并不是特别严重的过失,即使事发,对舞秀也不可能施加什么实质性的惩罚。皇后为什么要做这么不聪明的事呢?如果不是皇后所为,那就只有舞秀自己可疑,她要这么做,无非是要加深明德对皇后的误会…… 我猝然一惊,我竟然在怀疑自己的亲姐姐?! 这样的想法忽然让自己有些害怕。我努力把这样的念头从脑海里排除出去,反复劝慰自己:舞秀从小就温柔善良,即使进了宫她也决不会变成心计狡诈的女人,况且她所受到的荣宠已经在皇后之上…… “你在想什么?”明德在八角凉亭里坐了下来,抬着头静静地凝视我。 我摇了摇头,这些说不得也查不得的事毕竟是他自己的家事,还是留着他自己去处理吧。 “臣在想,不知陛下何时能让臣回刑部?”我小心翼翼地回他的问话。从我垂下的视线可以看到他的手在身侧的阴影里慢慢地握成了一个拳头。 “你不愿留在我身边?”他站起来,朝着我走近了两步,语气中似乎隐忍着怒意。 他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什么叫留在他身边?不过,看他双眼冒火的样子,又恐怕沉默会引来他更大的怒火。犹豫了片刻,我只好干巴巴地回答他:“臣曾经跟陛下说过,臣的理想就是做捕快。臣,不愿做侍卫。还请陛下成全。”明德黑湛湛的瞳仁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你休想!”他恶狠狠地丢下这么一句话,拂袖而去。王公公等人连忙追了上去,路过我身边的时候,这个胖乎乎的老人家神色复杂地盯着我,欲言又止,最终只留下了一声深沉的叹息。 我站在亭子里看着他们的背影,有些无奈地问自己:我这点要求,过分吗?! 在我原来的世界里,特警属于警察中的特种精英部队,专门负责各种特别的危险任务。例如:拯救人质、围攻恐怖分子或有强大火力武器的匪徒等等。 特警通常受过特别严格的半军事训练,使用武器比普通警察精良。常见的装备有防弹衣、催泪弹等等。当然,这些装备在这个朝代里都没有,除了暗器,我们没有任何适合远距离作战的武器。但是暗器这种东西,因为人的功力深浅不同,使用的效果也难以估计。提高队员的体能以及战术上的配合仍然是最为重要的另外,除了马车,我们可以使用的交通工具就只有马。在这个时代,战斗中马匹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马术训练理所当然地成为最重要的训练内容之一。我的马术训练委托给了沈沛,因为训马我并不拿手。(还在另一个时空当警察那时,我最拿手的是飙车,我喜欢那种极限行驶时发动机发出的嗡嗡声。尤其是需要驾车追捕的时候,车速的提升往往可以瞬间引发我心中所有狂热的激情。)想到这里,心里有些遗憾。自从有了大黑马之后,总觉得它的速度已经弥补了我记忆中的些许缺憾,但是现在细想,那还是不同的。 如果用我以前的眼光来看待这件事,我这也算是投身到了警务人员的培训工作中——勉强算是为自己热爱的职业发挥余热吧? 尽管自己的训练计划已经跟沈沛反复研究过,但是当我走进了校场,看到排列整齐的三十个彪悍的小伙子各怀心事地一起向着我行注目礼的时候,我的脑袋还是有点发麻。晕了一会儿之后,才想起今天的内容就是要跟他们谈谈我的训练计划以及我对他们的要求。 我硬着头皮走到他们的对面,静静地依次打量着这些禁军中的精英。他们一个个身强体健,神情机警。但是从职业的角度来看,他们显然需要更多的专业训练。 领头的是一对亲生兄弟,宽肩膀的是弟弟竹保,个子高的是哥哥竹默。这两个人被选入禁军已经有两年了。从沈沛的介绍来看,两个人都有些心高气傲,但是资质出众。在他们后面,还有一个额角带伤疤叫石云的,据说暗器工夫非常好。 我学着当年受训时教官的动作,负手立在他们面前,刚刚说了一句:“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队长……”我的话音未落,面前的竹保就用全世界都能听到的洪亮喊声打断了我的话,“我们是禁军!我们不需要女人做队长!”校场上刹那间鸦雀无声。 我抬头看看天色,尽管太阳才刚刚从地平线上露出一抹朝霞,但是已经可以看出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 我深深地吸一口气,沁凉的空气中混合了花香,这是只有春天才会有的味道。 我收回视线,冷静地和他对视,“那你告诉我,你需要什么样的队长?”竹保的表情有些诧异,大概是我的平静让他觉得意外。这样的表情让我觉得有点好笑,他估计我会怎样?放声大哭?还是甩手跑掉? “我们要一个能打败我们的队长。”他愣了一会儿,脸上重又浮起了凶悍的神气。 我点了点头,了然一笑,“没有别的啦?”他又是一愣。 我说:“那就开始吧。你们一起上好了。” 小伙子们面面相觑。 趁着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我闪到离我最近的竹保身边,一把抓住他的领口用力往下一扯,反手一束,拽着他撞到第二个人的身上。趁他被撞得晕头转向的时候,我迅速抽出他的腰带将他环住,这一拖一带,让他立刻站立不稳,扑倒在后面的人身上,三十人的队形顿时大乱。 除了使刀,我最擅长的本领就是拿人。他们这样毫无章法的进攻自然给了我不少可乘之机。另外,这三十人虽然都有些拳脚,但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练家子,人数虽然多,却都是刚从各个分队中抽上来的,相互之间没有任何默契可言,不懂得配合,更何况在他们大男人的观念里,跟女人动手毕竟是丢脸的事——我手里并没有拿任何武器。 一刻钟之后,我气定神闲地站在树荫下。 我的脚边,三十个士兵东倒西歪地挤在一起,手脚都被他们自己的腰带或是外衫缚住了。当然他们此刻的脸色都好不到哪里去。 我俯视着这一群自尊心严重受挫的小伙子们,平静地说:“我们今天要上的课有两个内容,一个是:自己或对方身上的任何东西都可以作为进攻的武器;第二:相互配合。我要求三十个人都记住你们是一个整体。看看你们周围的人,他们就是你们的另外一只手。”果然孺子可教,他们开始很听话地互相摸索着去解除彼此的束缚。 我说:“三十个人暂时分为两个小队。竹保、竹默分别暂任小队长之职,分别领十五个人绕校场晨跑二十圈。接下来分组对打。输了的一方做二百个俯地挺身。”他们看我的目光还有些愤愤不平,不过,倒是没有人再出来挑衅了。竹保和竹默也老老实实地开始列队。 我猜他们对我的态度已经从完全否决转变为半信半疑。 我感叹地想:到底是男子汉啊,没有私底下准备西红柿和鸡蛋——这样的开始已经超出我的预料啦。 第五十九章 她是宸妃不是舞秀 舞秀的唇边浮起一丝苦涩的微笑,语气却忽然间冰冷了起来,“他真的是看中了我的妹子了。”我手里的鸡腿掉在了桌面上,我看看鸡腿,再看看她,很不悦地皱起了眉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心?!我是你妹子,你连我都怀疑?” “擒拿是武术中一种特有的技击法。在技击中一旦出手,使对方有力而无所用,拳、脚、肘、胯、手处处不能行。”我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一一扫过,对他们聚精会神的样子感到满意,“擒拿使人体的各部关节与肌肉的屈伸,超过活动极限或向反方向扭转而造成关节脱落,疼痛难忍。使对方没有还击的余地,以巧劲制服对方……”我招手示意竹保到我面前来配合我做示范,这小子自从被我揍了一顿,对我的态度就开始有了变化,总有点愤愤不平的。我当然要充分地给他机会来报仇。看到他摩拳擦掌的样子,笑容情不自禁地浮上了我的嘴角,又被我飞快地压了下去。 “招法初使的时候,手上刚拿住对方的上肢关节,就要迅速上步进身,绊锁其前脚。因为,对方被拿欲变,必定从脚步变起,绊脚作用在于封闭步法,阻止变化,破坏其下肢力点与支点间的平衡,利于充分发挥擒敌技法之效用。运用周身整体之劲,手脚一齐动作,就能更有效地制服对手。”我一边说一边考虑要不要真的扯落他的关节,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开了手。 我的手就抓在他的关节上,竹保当然也明白了我刚才打算对他做什么样的事,看我就这样放开了他,他反而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我后退了两步,让他们开始分组练习。 焰天国并不是武风盛行的国度,其实农业国家的弊端之一就是文风太盛,而且因为连年少动乱,生活安逸的缘故,像我面前的这些出身世家的贵族子弟,大多也只是学过几套健身强体的普通拳法。兵器方面,虽然都会摆弄几招,但是使出来的也大多是些花架子。真要按照特警的标准来训练他们,除了体力之外,身体的协调性、灵活性以及感觉的敏锐度都有待提高,而且,还必须要增加大量的实战技击…… 刚想到这里,就听见身后一个清亮的童音喊我,“西夏!”不用回头看,我就知道一定是明华。他正从校场的入口朝我这边跑过来,几个月没见,他似乎又长高了一点。他就这样张着双臂,一路穿过了校场,直扑进我的怀里。 我伸手搂住他,回来已经几天了,一直没有去看他,此刻看到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依恋我,心里还真是有点愧疚。 明华在我怀里拱了几下,仰起清亮的大眼睛认真地打量着我,嘟起了小嘴,“你太不仗义了,回来也不看我。我本来打算要给你接风的,不接了!”我揉揉他的小脑袋,“你不是天天要到书院去读书吗?知道我回来,你又要不好好读书了。”明华勾住了我的脖子,不服气地说:“皇上都答应了让你教我拳脚啊。”我有点为难地捏了捏他的鼻子,“可是上午我在这里,你在上课,下午我要去御书房应差啊。要不这样,下午是马术课,你先跟着他们一起学马术吧。”明华皱着小脸,一副很不乐意的样子。我赶紧转移话题,“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明华指了指身后,“看到他了。他说奉了娘娘的旨意正要去找你,我就跟着来了。”明华说的“他”是颤颤巍巍地正在穿过校场的刘公公,他是舞秀身边的人,看到他,我连忙松开了明华,迎了上去。 “西大人好气色啊,”刘公公四十来岁年纪,眉目慈和,远远地先笑了起来,“娘娘惦记西大人,要老奴来传个话,请西大人陪娘娘一起用午膳。”我连忙答应,一边伸手到怀里打算摸块银子赏他。没想到手伸进怀里却发现怀里空空,这才想起来,自从进了宫,吃住都有国家管,我身上还没有揣过银子。 刘公公看到我的手伸进了怀里,笑呵呵地说:“西大人千万别跟老奴客气,真要受了西大人的赏,老奴回去怕要挨娘娘的板子了。”说着行了个礼,一颠一颠地走了。 明华不安分地在我的臂弯里挪动着,我抬头一看,原来我的兵们一个个面容古怪地正往这边偷瞟。看来,我好容易树立起来的威严形象又被这个小鬼给破坏了。 我捏了捏他的小脸,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怎样才能跟这个小鬼板起脸来说话呢? 雕刻成了荷叶形状的翠玉盘子上盛着一串串鲜红欲滴的水果,光看上一眼,就让人食欲大开。 舞秀用她白嫩的小手拈起了一粒递到我嘴边,笑吟吟地说:“这可是南丸岛国进贡的颖果。我们这里可没有哦。”我不客气地一口吞掉,这水果不但形状有些像提子,连味道也有几分相似。 我一边吃一边抬头看舞秀,她今天穿着水绿色的春衫,颈子上带着粉色的珍珠项链,真是衬得她肤如凝脂,我羡慕地说:“跟你这么一比,我真是没法见人了。难怪你总嫌弃我。”舞秀斜了我一眼,唇边却挑起了一丝浅笑。 “说吧,有什么事?”我问她,“我可刚从校场上下来,一身的臭汗,连衣服还没有换呢。”舞秀颇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就在这里洗一洗好了。”是个诱人的建议,不过……于礼不合。 舞秀伸手点了我一指头,“想太多了吧?不洗也行,不过,你下午要去御前应差,在我这里用过了午膳再回自己那里去收拾,怕是来不及。”我想了想,“行。那你叫人去我房里拿衣服来。苏奉君知道我要换的衣服在哪里。”“苏奉君?”舞秀一愣,眉目之间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细看时,却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她拍了拍手,叫来了丫鬟带我进去沐浴。 苏奉君知道我下午还要去御书房应差,拿来的自然还是盔甲。其实说起这个人,有她在身边,我的生活还真是方便了很多。所有我找不到的袜子啦、腰带啦,她统统都能找到,本领之高强实在令我咋舌。问题就是只要一看到她,我都感觉如芒在背。反而她的态度要比我镇定得多,每次看到我不自在,她都会挂着得体的笑容安慰我,“一旦皇上下令,苏氏一定在西大人的眼前消失。”我从脑袋上取下大手巾,把半湿半干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了一束马尾。出来的时候,午膳已经摆好了。寝宫里除了迎夏再没有服侍的人,大概是怕我别扭的缘故。 舞秀正坐在桌子旁边愣神,直到我在她身边坐下了,她才猛然回过神。 “饿了吧?”她脸上浮起一丝不自然的笑容,伸手帮我夹菜,“多吃一点。”我刚吃了两口,一抬头,却看见她手里呆呆地举着筷子,眼睛却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好像要从我的脸上看出什么异样的东西来,整个人的表情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可是饿坏了啊,”我叹了口气,“你这么一副表情,不会是看我吃得多,心疼了吧。”舞秀勉强一笑,伸手往后一摆,迎夏乖乖地退了下去。看这阵势,她还真是有什么心事要单独跟我谈。我安慰她说:“你们现在母子平安,一切都很好,不要总这么愁眉苦脸的。”舞秀动作优雅地放下筷子,抬起的双眼中却波澜起伏,“皇上……派了苏奉君服侍你?”一听她问起苏奉君,我也开始郁闷,夹起一个鸡腿就恶狠狠地咬了下去。 舞秀的神色变幻莫测,口中喃喃自语:“他竟然派了苏奉君……看来……都是真的了。”听到此话,再看看她眉目之间的抑郁之色,我忽然觉得心里有些不安似的,连忙放下啃了一半的鸡腿,问她:“姐,什么都是真的?”舞秀的唇边浮起一丝苦涩的微笑,语气却忽然间冰冷了起来,“他真的是看中了我的妹子了。”我手里的鸡腿掉在了桌面上,我看看鸡腿,再看看她,很不悦地皱起了眉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心?!我是你妹子,你连我都怀疑?”舞秀似乎在看我,目光却又像穿过了我去看别的东西,表情也有些恍惚,“春天的时候,他说园子里要多种些花草,问我们都喜欢什么?皇后说喜欢蝴蝶花,我说我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只是家里的兄妹都喜欢粉钟花。他追问我:是不是西夏喜欢粉钟花?不久后,我看到他的书房周围都种了粉钟树,就已经有了这样的预感……”我拿起手巾擦了擦嘴,站起来就往外走,这样的话我听了心烦,她的样子我看了也心烦。这不像是舞秀。 “三妹!”背后传来的声音忽然就凄厉了起来,“你自己心里也是清楚的,对不对?不知道你现在做何打算?”我没有转身,因为发现自己的表情和语调都已经难以自控地变得冷淡了起来,我并不想让她看到我这样,“娘娘多心了,西夏跟皇上之间的关系只是君上和臣下,西夏自问没有逾矩之处。”舞秀一愣,喃喃说道:“你无心又如何……”“那娘娘想让西夏怎样?”我淡淡地反问她:“拿着刀杀出宫去吗?”她又是一愣,终于察觉了我对她的态度已经有所转变,她冷笑了两声,说:“我是你的亲姐姐,我们是亲姐妹,无论你跟我要什么……”我淡淡地垂下眼睑,不想再跟她做这样无谓的争吵。也许她是因为怀孕的原因,变得过分敏感了。 转身要走的时候,她却横到了我的面前,唇边浮起一个带着讥嘲的浅笑,“看看我这笨脑子,你根本不用跟我要——只要你一个眼色,他会把任何东西都捧来给你吧?”我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她,她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的玉佩,给你了;他用了二十多年的人,也给你了。”舞秀凑了过来,重又浮起了讥嘲的笑容,“记舞潮,你还真是有手段啊。”如果换个人这样跟我说话,我想我会忍不住捏死她。 我握紧了拳头,脑海里忽然又想到了那个忍了好几天的问题。反正已经撕破了窗户纸,不如撕得更彻底些。 我注视着她,声音轻得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据说,皇上每天晚上都会来娘娘寝宫探望。所以我猜娘娘那天处理玉簪的事,是有意的吧?”舞秀惊惧的神色一闪而逝,凝视着我的目光越发显得陌生了,然后,她像是在炫耀自己的身姿一样,在我面前踱了几步,仰起头很突兀地笑出声来,“我就知道瞒不过你。你猜得不错,但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我要让中宫的那个女人知道,得宠的是我——任何事都有皇上站在我这边。”我的心蓦然一阵抽痛。可是那个串通了她演戏的宫女此刻只怕已经在黄泉路上了吧,她的心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硬? 舞秀收起了让我感到陌生的笑容,眼睛里再度浮起嘲讽的神色,“你还不知道吧,那玉簪真的是皇后娘娘赏的,红儿也的确是她的陪嫁丫鬟,只不过被我收服了。那玉簪,送来之前是用药泡过的,至于到底是什么药,你也没有必要知道——我不过是小小的回击罢了……”我从来不知道舞秀高声说话的时候,声音会这么尖厉,就像针一样,能一直扎进你的心里去。我突然感到了一阵失落,这种感觉就像原本收藏了一粒珍珠,没想到再拿出来的时候竟然已经变成了土块——除了震惊,更多的就是失望。 她的五官比任何时候都精致美丽,装扮比任何时候都要华贵,但是我却清楚地知道她和我之间的距离比任何时候都要遥远。我知道她已经不再是舞秀了,面前的这个女人,只是宸贵妃。 我的目光还落在她的脸上,想要从那上面找到我熟悉的东西,双脚却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慢慢向后退,一步一步地,离开她越来越远。 终于,我转身跑了出去。 我一直跑到了校场,正午时分的校场上空无一人。火辣辣的太阳把地面晒得泛白,我的头顶上是日渐浓密的绿荫,枝叶的缝隙之间星星点点地跳跃着耀眼的阳光。 我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就那么呆呆地站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了嗡嗡的说话声,我的队员们三三两两地进来了,他们看到了我,先是面面相觑,然后在最短的时间里跑到了我的面前列队。 他们的皮肤已经晒得黝黑,散发着只有在阳光中才会有的热力,他们的眼睛都清澈得像没有被污染过的泉水,连专注的目光都仿佛是透明的,没有杂质,也没有阴谋。 我把堵在胸口几乎又要升上来的哽咽压了回去,竭力让自己的声音跟平时一样平静。我说:“大家坐到树荫里来,我们复习一下教过的手语。” 在我曾所处的那个社会,特警有一套特殊的手语,多达四五十种。如左手卡住自己脖子,意即“人质”;左手握住右手手腕,意即“犯罪嫌疑人”;拇指和食指成90度伸直,表示手枪;左手摸下巴,意为“男人”;左手举出ok标志,意为“安全”。在执行任务时,有很多特殊的场景都不允许队员们出声,所以,通过手语来互相沟通是十分重要的。 因为身处的时空不同,所以很多特殊的手语我都做了修改。 “我希望你们之间的配合达到相当的默契之后,可以通过一个眼神明白对方的意思。”说到这里,他们互相之间都调皮地抛了几个媚眼,随即又哈哈笑了起来。 这样的爽朗笑声,让我心里的阴霾似乎也散开了不少。我看看天色,奇怪,怎么沈沛到现在还不出现? “沈统领有没有说他下午不来上课?”我问他们。 竹保抢着说:“沈队长去验马。要晚些来。”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身后又有一个人站了起来,他眉目英挺,额角处有一块斜斜的伤疤。他叫石云。听沈沛说过,石云的暗器使得很好。没想到,此刻的石云竟然直言道:“西队长,能不能和你切磋一下暗器功夫?”我点点头,“你是想跟我比试吧?”他的脸一红,伸手抓了抓头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周围已经有人哄笑了起来。 “好,”我说,“你说怎么比?”他还没有回答,竹保就大喊一声:“石云会嬴!”说着还不忘了挑衅地看我一眼。我冲他撇了撇嘴,这小心眼的家伙还指望石云给他报仇呢。 我说:“那这样,我要是赢了,你们每个人要做二百个俯地挺身。”竹保不服气地一仰脖子,“石云要是赢了呢?”身旁的竹默大概听他言语放肆,连忙伸手去拉他。 我冲竹默笑了笑,表示不介意,“石云要是赢了,我请你们喝酒,地点由你们选。”他们听了我的话,又惊喜又兴奋,纷纷跑到石云身边去给他加油。就在这一片哄闹中,我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在校场外的回廊下,影影绰绰地露出几个人影。最前面的一个,穿着浅金色的长衫,用折扇挡在眼前,正朝这边眺望。 他是看我没有在规定的时间出现在他的面前,来兴师问罪的吧?可是今天我真的不想看见他,看见他,我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心里的恨意——不正是他把舞秀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吗? 我悄然收回了视线,不管怎么说,这里的一切在我的生活里都只是一场梦而已,会很快就沉淀到记忆的最深处,最好永远都不要再想起来。希望到夏天来临的时候,这一切都会彻底结束。 我天天数着日子过,我这超级怕热的人,从来都不曾盼过夏天的到来——也从来没有想过,因为明韶的缘故,夏天也居然这么让人期待。 竹保他们围拢在我和石云的周围,仰着脖子看着天空,起哄一样又喊了起来,“看,天上正好有两只鸟,你们一人一只,打眼睛。”我和石云立刻将双目灵活地转向天空。 石云的镖是很精致的蝴蝶镖,银灿灿的,只见他驾轻就熟地把蝴蝶镖在手里轻轻一掂,蝴蝶镖即刻就化为了一道银光,闪了出去。 我也跟在他的后面飞快地放出了我的短刀。 两只可怜的鸟儿从空中直直地坠落下来,竹保和其他的人连忙扑了过去,然后人堆里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我还以为是石云赢了,刚把手拍到石云的肩膀上说了句“看来你赢了……”,竹保就带着这一帮人呼啦一下子把我和石云围了起来,原来镖都打在左眼上,是平手。我拍拍石云的肩膀,夸了他一句:“跟刀比,蝴蝶镖的准头更难找,你的身手不错啊。”石云似乎有些害羞的样子,腼腆地笑了。我的头还没有转回来,一只熊掌一样的大手也拍上了我的肩膀,“队长,你的暗器也这么厉害。服了你!”我回头望着竹保爽朗的笑脸,再看看身边这些笑嘻嘻的队员,心里暖融融的。 第六十章 朕给的你竟然不要 啪的一声,我只觉得眼前一片金光闪动,左边的脸颊顿时传来一阵热辣辣的灼痛。这一巴掌始料未及。我从未防备过皇帝——因为从来没想过皇帝也可以自己动手打人。 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我的脑海里翻来覆去的是传达皇上的口谕时王公公那张很无奈的脸,他似乎觉得我以某种他不太了解的方式冒犯了皇上,而皇上偏偏又不跟我计较。这让他多少有些愤愤不平。尽管他不便跟我发作什么,但是言谈之间他颇有些埋怨,觉得我这人不识好歹。 听说他从入宫起就一直是东宫的人,是看着明德长大的。也许在他心里,就像任何一个宠溺儿女的父母一样,不能容忍别人对自己掌中的宝贝有任何冒犯之处吧。 我站在校场旁边观看队员马术训练的时候,他就是那样皱着眉头,很不情愿地蹭到了我的身边,拉长了声音说:“传皇上口谕:皇上准西大人两个时辰的假,由老奴陪着回记府探望。”他说话的时候,满脸不情愿的表情。此时此刻,他宁愿坐在外面的驾驶座上闭着眼睛假装打瞌睡,也不愿意进来坐在我的对面——我猜他是不愿意搭理我的意思。我本来想问问他,皇上为什么会突然同意放我回家的。但是看到他这种奇怪的反应,所有的问题又咽了回去。 马车停在记府台阶下面的时候,王公公面无表情地说:“老奴奉了皇上的口谕,就在这里等着西大人。西大人请便。”我最讨厌别人阴阳怪气地说话,本来是不想理他,但是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还是回过身冲他笑了笑,说了句:“真是有劳公公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我和敏之种的粉钟树也都开了花,熟悉的香味瞬间勾起了幼年时种种甜蜜的回忆。我仿佛看到我和敏之一人拿一把铁铲挖树坑,舞秀拉着敏言笑嘻嘻地站在一边看,敏言手里还提着小桶,跃跃欲试地等着给种好的粉钟树浇水…… 心里仿佛有根线被这回忆紧紧一抽,痛得我几乎要落泪。 前面的小径上,一个熟悉的人影慢慢地踱了过来,看到我,似乎一愣。 我扑了过去,把头靠到了他的肩上,感觉到他温暖的大手轻轻抚上我的发顶,我的眼泪终于没能忍住。 涌出来的眼泪瞬间被他的长衫吸收了,我抬起头,竭力想绽开一个让他放心的笑容。可是老爹的眼睛却有些发红,他看着我的神情,活像是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老爹,”我再度抱紧了他,“我的假可没有那么长,有什么要唠叨的,就抓紧时间吧。”老爹勉勉强强地笑了笑,“敏之去看朋友,敏言还在书院里。都不知道你今天能回来,你娘天天都发愁,怕你的野性子在宫里闯祸……”我把头倚在老爹的肩头,他的怀抱还和小时候一样温暖,只是不知不觉我已经长得太高,不像原来,可以把小小的身体都缩在他的怀里。 老爹似乎很小心地问了我一句:“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我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等明韶回来我们就成亲,然后就不再抛头露面了。到时候我就天天回家给你炖补品——你都瘦了。”老爹沉默地轻抚着我的头发,缓缓地说:“昨天静王妃来了。”我抬起头,他的语气让我有些不安,心里隐隐生出了不好的预感。老爹避开了我的视线,叹了口气,“她说,静王爷现在在家养病,婚事先放一放,等王爷身体好些了再说。还有……”“还有什么?”我着急地抓住了他的袖子。 “楚元帅可能有重要的东西要派人送回中京,明韶可能很快就回来了。”老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高兴——是不是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我心里被浓浓的不安所笼罩,甚至听到明韶要回来的消息都不能够将它驱散。 我紧盯着老爹的眼睛,不确定地问他:“你有事瞒着我?”老爹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他伸出手,很轻柔地把我额前的一缕发丝拂开,“潮儿,你从小就是我最宠爱的孩子。如果你要做什么事,尽管去做就是,不用顾虑我们。”他的话重重地落在我的心上,溅起了一圈圈不祥的涟漪。可是不等我有所表示,他的手已经落了下来,眉目之间是我从未看到过的凝重,“一定要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否则,我和你娘就白操了这些心了。”我拉住他的袖子,他却摇了摇头,“去见见你娘。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得见……”我一步一回头地往后院走,走出很远了,老爹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微风拂动他的长衫,让我忽然间发现他竟然清瘦了这么多…… 小娘亲怡然自得地坐在廊檐下看着几只猫打架,看到我进来,惊喜地笑了,“野丫头,还知道回来?”我的鼻子又开始发酸,走过去,蹲下来,轻轻地搂住了她。她拍了拍我的脑袋,笑着说:“在宫里没有闯祸吧?虽然你二姐姐地位尊贵,你也不要总是给她添麻烦才好。”我笑了笑,“我都是大人了,会管着自己的。”我握着她的手,她的手仍然是丰腴美丽的,散发着我熟悉的香味,我说:“我给你配了擦脸的香膏,这次太匆忙,没带着。过几天有人出宫,让他们给你带来。”小娘亲摩挲着我的手指,“你这年轻姑娘不用,反而给我这老太太用。人家要说舞潮的娘是个老妖精了。”我想笑,却无端地有些心酸。 外面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小黑探头进来说:“外面那个太监说让三小姐快点回宫。”我一怔,这老家伙不是说有两个时辰的假吗?难道把来回路上的时间也算进去了?他这算是借机报复吧。我恶狠狠地说:“告诉那个老家伙,我还就不走了!”小娘亲连忙拦住了我,“你在宫里,怎么能得罪了他们呢?小黑,你出去说一声,说三小姐马上就走。言词客气些!”小黑冲我吐了吐舌头,连忙跑着去了。 小娘亲叹了口气,柔软的手掌抚上我的肩头,“娘知道你委屈。不过,为人在世,该低头的时候不低头,只会为难自己。娘不指望你八面玲珑,但是有些事,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你爹不是也说过么,水至清则无鱼。”我点点头,“记住了。”小娘亲也像老爹一样,一直站在院门口目送着我,直到浓密的粉钟树挡住了彼此的身影。我本来还想着要去看看大娘,但是看到她就不免要说起舞秀,想想还是算了。 回到宫里,天色已经薄暮。明德还在御书房里,自从我进了宫,好像还没有看他去过别的地方,除了去探望舞秀,似乎吃住都是在这里。这多少让我有些意外,听苏奉君说宫里奉太后的命令已经选了十数名妃嫔,明德似乎还没有见过,他对自己的新老婆们竟然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吗? 进了御书房,明德正在书案上写字,听到我的声音也只嗯了一声,然后放下笔,摆摆手示意宫人们出去。 看到他摆手的姿势,不知不觉又想起了舞秀跟我发作之前那个同样的姿势,心里忽然就有些莫名的烦躁。 明德慢慢地踱到了我的面前,仔细看了看我,有些诧异地说:“回了一趟家,怎么不见你开心些?”我垂着头,淡淡地说:“臣在刑部的时候,天天都可以回家。”我虽然没有抬头,却仍然感觉到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我。良久,才听到他轻轻一叹,“你在埋怨我?”我保持着低头认罪的姿势,恭恭敬敬地说:“臣不敢。”他忽然托住我的下巴向上一抬,逼得我不得不和他正视。他的眼睛如墨玉般,冷幽幽的,那是我看不懂的复杂眼神,慢慢地,他的表情变得很无奈,“你总是不开心的样子,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他这样迁就的语气好像我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这让我很不舒服。 “我的要求陛下可以答应吗?”“说说看,”他的眼里浮起了一丝暖意,似乎我提要求是很给他面子的事。 “臣没有别的奢望,”我勉强抑制着心里的忐忑,“只想辞去官身,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像其他女人一样相夫教子……”我的下巴上蓦然一痛,明德的目光骤然间锐利了起来,“相夫教子?明韶吗?”我的心猛然一沉,“臣和明韶自幼定亲,这事皇上知道。”因为离得近,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明德的额角上,一根血管突突直跳,这让他清雅的相貌看上去有些狰狞。 “看着我!”他粗暴地抬高我的下巴,用一种质问的语气问我,“你就这么急于离开我?难道我对你不够好?你这没有良心的女人,你出去看看满园的粉钟树——我从未在女人身上花这么多的心思。你还想要什么?!”他的表现让我有些心惊,但是我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说:“宫里并不是臣应该待的地方。这里……不自由。”“自由?”他很突兀地松开了手,很烦躁地在我面前走了两步,锐利的目光又投到了我的脸上,“什么样的自由?跟一群男人勾肩搭背的自由?”我反感他这样的措辞,什么叫“跟一群男人勾肩搭背”?我握紧了拳头,冷淡地瞟了他一眼,“他们只是把臣当手足兄弟,并没有什么龌龊的心思。再退一步说,只要臣的夫婿不在乎……”啪的一声,我只觉得眼前一片金光闪动,左边的脸颊顿时传来一阵热辣辣的灼痛。这一巴掌始料未及。我从未防备过皇帝——因为从来没想过皇帝也可以自己动手打人。 嘴里有腥咸的东西,伸手一抹,是血。看来这一掌打得不是时候,我的舌头被咬破了。 我静静地看了看手上的血,觉得实在是冤枉挨这一下子。小娘亲不是刚说了“能忍则忍”吗?忘性大的笨人活该自讨苦吃。 我垂手行了个礼,忍着满腹的委屈,语气平淡地说:“皇上要是没有别的吩咐,臣现在要去校场了。”他没有出声。 我抬头,他正茫然地注视着自己的手,明明挨了一掌的是我,吃亏了的也是我,怎么他反而一副受了委屈的表情? 他既然不出声,我就只好自己退出去,可是我一动,就好像惊醒了这个梦中人,他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落在我的脸上。 “我不许你走!”“臣已经安排了队员在校场做夜间演习。”我平静地提醒他。 他却固执地盯着我,语气突然变得生硬起来,“我不许你出宫,我不许你嫁人——你趁早打消了这样的念头!”我的脑子一阵轰响,忽然就想起老爹说静王妃要求推延婚期……原来如此! 我竭力按下心里的惊怒,努力做出平静的样子反问他:“请问陛下要如何安置微臣?难道要在禁军中效力一辈子?”明德的眼神霍然一亮,“只要你愿意,我立刻下旨招你入宫,我给你起最好的宫殿,我给你……”我重新跪了下来,双手的指甲因为用力已经深深地掐进了手掌里去。我反复在心里告诫自己:冷静,冷静…… “皇上所要给予臣的,并不是臣想要的。”我的声音有些发颤,不知道是因为被气的,还是被吓的,“而且,君夺臣妻,有损皇上清誉。请皇上三思!”“你不要?”他突然之间暴怒起来,“你竟然不要!”他一把捏住我的下巴,再次强迫我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满是狂暴,连最后一丝冷静也看不到了。他压着声音,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不识好歹的女人,朕给你的,你竟然敢说不要!”我被他捏得生疼,心一横,索性挺直了腰身,盯着他喷火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臣不要!臣绝不做笼中鸟!”他眼里有什么东西从那火焰当中爆裂开来,一扬手,又是一掌打了过来,准确无误地拍在刚才的那个掌印上——果然比刚才一掌更狠。 “滚!”他放开了我的下巴,踉跄了两步。 我站了起来,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双眼之中却泛着狂暴的红光。就好像他的身体有烈火在烤着他,烤得他马上就要爆裂开来了。他又向后退了两步,身体靠在了书案上,他一回身,将书案上的东西哗的一声全部捋到了地上。 我刚一转身,就听到了桌子被掀翻的声音,惊天动地。 帘子外面窜进来神色惶恐的王公公,看见我的脸,顿时一愣,再往我身后看,又是一愣,可是他还没有说话,就有一块砚台直冲着他的脑袋飞了过来,伴随着一声暴喝,“都滚!”这老家伙眼睁睁地看着砚台扑面而来,吓得面无人色。 我灵巧地一把捞住了砚台,顺手丢到他的怀里。他浑身瘫软地往地上一倒,不知道是不是昏过去了。 帘外的台阶上,站着面色惊恐的舞秀。看到我的脸,她一愣,随即目光复杂地又转向了乒乓作响的御书房。 我行了个礼,淡淡地说了句:“臣见过宸妃娘娘。”也不等她开口,我就起身向外走,耳边似乎听到她喊了一声“三……”,但是这声音混在书房巨大的破坏声里,难以分辨——也许是我听错了。 没有月亮的夜晚,废弃的宫殿顶端暗影憧憧,从我站立的地方,已经看不清楚到底是竹保一队领先,还是石云一队领先了。不过,从他们爬上殿顶的速度来看,阴阳索的使用还需要更多的练习。 已经快天亮了。我伸手摸了摸脸,还是有点火辣辣的,而且已经肿了老高。幸亏是在夜里,队员们谁也没有注意。可是顶着这么一张脸,明天又该怎么见人呢? 想到明德,我心里又开始有些烦躁。我从没想过他会真的说出“不许你嫁人”这样的话来,我现在该怎么办? 如果现在就逃走,那明韶回来了会见不到我……忽然又想起老爹白天说的话,他是猜到了我有逃跑的打算才故意说那些不要顾虑他们的话吧?从静王妃的反应来看,皇上似乎已经对他们有所表示。也许是他们主动领会了皇帝的意思,毕竟他们对我原本就不是很中意;也有可能是皇帝给了他们某种压力导致了他们的妥协。我忽然就有点担心,如果这压力足够大,明韶会不会…… 我心思烦乱,竟没有注意到石云已经朝我飞跑了过来。看来竹保一组是输了。 我勉强打起精神,拍了拍手,示意他们都过来集合,“在眼睛看不见的情况下,要相信自己的直觉,不但要跟队友有默契,对自己经常使用的武器也要有默契……”我心里忽然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现在套上沙袋,围绕外殿跑十圈。”我费力地把自己的注意力拉了回来,“跑完后不用再集合,自己回去休息。”他们答应了一声,开始在黑暗中摸索着套沙袋。 我想的还是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话:眼睛看不见的情况下要相信自己的直觉。我问自己:相信自己吗?相信明韶吗? 我相信。 我真的相信。 就像我相信太阳落下去一定还会从东边升起来那么的确定。 我仰望着黑沉沉的夜空,一个决定慢慢在心里凝结成型:即使逃跑,也要先等明韶回来! 第六十一章 试探与服从的底线 原本就没想到能在这种时候看到风瞳,更没想到他会用这样的方式来跟我寒暄。不知不觉,心里竟有些暖融融的。 回到我的住所时,天还没有亮,正是黎明之前最暗的时段,也最冷,让人情不自禁地就能想到“春寒料峭”这几个字。 手刚刚搭上门框,却看到隔着一层白色的绵纸,里面有微弱的烛光闪动。错愕间,门已经从里面拉开了,露出了苏奉君那张温柔的脸。看到我,她似乎舒了一口气。 “你在等我?”我有点意外。 她淡淡一笑,伸手过来帮我解下了外袍,“不是刻意等你,只是御书房里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连太后都惊动了。我又一直没看见你回来,有点不放心罢了。”说着,取了一根蜡烛过来,细细地看了看我的脸。 我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让开了一点,“没事。”她拉着我在桌边坐了下来,伸手取过了一只精致的白玉盒子,打开盖子,露出了里面嫣红的药膏。 “你知道我挨打了?”我不知道该夸她伶俐,还是有些恼火这消息竟然传得这么快。 她用一根玉簪小心翼翼地挑出来一些抹到我肿胀的脸颊上,颇无奈地说:“陛下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他居然会跟人动手,这我简直连想都想不到。”药膏抹在灼热的地方奇异地渗入了一丝清凉。 她再挑出来一些药膏,一边抹一边说:“药是陛下让王公公送来的。要不我怎么能知道呢。”我的心不禁一跳,他不是被我气得半死吗?怎么又想着给我送药? “其实陛下从小就是个温柔敦厚的孩子,”苏奉君收了药盒,轻手轻脚地给我端来热茶,“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因为他小时候身体柔弱,在宫里又没有人撑腰,没少受别人的欺负。其实他上面还有两位兄长。陛下十岁那年,两位兄长串通了东宫的侍卫合谋害他,结果被太上皇发觉,一怒之下把他们发往军中。长皇子死在去岐州的路上,二皇子在西南海军之中,据说水土不服,去了没多久也死了。从那以后,陛下的日子才算好过了些。”她长长一叹,接着说:“其实陛下的性子是最温和不过的,只不过心里压的事多了,脾气偶尔发作起来,难免会暴烈些。”烛光一跳,熄灭了。她似乎也没有要起身去点燃蜡烛的意思。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色,但是听来听去,挨了巴掌的是我,她反而在替他喊冤——果然人的胳膊都是往里拐的。 我无声地笑了笑,“奉君的意思是不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没事就应该多挨两巴掌,缓解缓解陛下的压力?”苏奉君静默了片刻,缓缓地说:“我只是想劝西大人不要意气用事,给自己招来大祸。陛下为人虽然偶尔有些急躁,却绝不昏庸。断断不会为了一个女子就昏了头。这里面还牵扯着朝堂上的事……”她犹豫了片刻,“其实,今日御书房的事故意闹得这么大,陛下竟然还动了手,据我的猜测,也都是做给六王爷看的。”我心里一跳,自从听到老爹说静王爷在家养病,我对六王爷的处境也模糊地有了不好的感觉。但是苏奉君的话,我还是有些不太明白。 “你是后宫的人,不是不能妄议朝政的吗?”我半真半假地提醒她。 黑暗中,她的那双灵秀的眼有一抹亮色,落在我的脸上,“西大人不必激我,这些话我今天原本也是要跟你说的。你这人有时很能沉住气,有时候又急躁得像个毛孩子。不点点你,我怕你会闹出更离谱的事来。”一股怒气倏地涌上心头,我握了握拳,强压了下去。 “我也知道西大人是静王爷选中的儿媳,跟静王府的关系非比寻常,”她停顿了一下,话锋一转,语气立刻凝重了起来“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已经登基,可是静王爷还在把持朝政,皇上自然要把该要的东西要回来……”在她身后的窗纸上已经泛起了最早的一抹彩霞,淡淡的红,像刚刚匀开的胭脂。在这一片美丽的背景前面,苏奉君的黑色剪影看上去却全然没有了往日里柔弱的气息,只觉得瘦而且锋利。 我总是躲着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潜意识里不喜欢她这种潜藏的锋利? 我突然发现出了一趟门,我看人的眼光更烂了——或许是本来就不好。其实自己想想,我也是年纪一大把的人了,竟然始终没有历练出看人的本事,看事情也总是本能地依照自己熟悉的律条来判断是不是合法——说起来还真是有点惭愧。 “西大人?”她听我半天没有动静,怀疑我睡着了。 “在听,而且听得很清楚。”我懒洋洋地舒展了一下腿脚,心想:不就是提醒我不要自以为是,不要恃宠而骄吗?不就是想让我知道自己不过是庙堂上党派斗争里的一枚旗子而已,被皇上用来试探自己的政敌吗?——并不是因为自己有什么魅力把他迷得晕头晕脑…… 不过如此而已。 她似乎有点拿不准我的沉默里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内容,起身走了两圈,放缓了语气,“苏氏贸然提醒大人两句,不过是希望西大人这样的聪明人,不要冒冒失失地做出什么以卵击石的蠢事罢了。”我没有理会她的话,只有一丝冷笑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唇角。她虽然是在提醒我认清自己的处境,但是不知怎么,这番话由她来说,却让我有种近乎愤怒的难堪。我自己也分不清这样的感觉是因为她讥诮的态度,还是因为她所说的话…… 原来自己并没有得到什么异乎寻常的感情,只是被他利用了而已……说实话,这个认知还真是有那么一点打击到了我的自尊心。谁愿意被人以这样的名义来利用呢? 一点凉凉的东西就这么从心底里一点一点涌了上来——果然是天威难测啊。 我忽然想到,他除了试探六王爷,应该还有防备楚元帅的意思,毕竟静王妃是楚元帅的姐姐,而楚元帅手中握有军权…… 明德所要的,应该是楚元帅和静王府完全的臣服。这种臣服以他能接受的方式表现出来,应该就是对他的百依百顺,无论他这个皇上有些什么匪夷所思的提议,他们都会无条件地同意。 那么,明韶呢?他在军中表现虽然骁勇,却并没有被任命到级别更高的位置上,一直以为是楚元帅让自己人在基层多历练的意思,现在想来,应该是皇帝对静王府刻意的压制。明韶也应该对他表示完全臣服的忠心吧,忠心到可以顺从他的任何命令…… 这个,就是明德真正想要的吗? 他要的是静王府顺从的姿态。但是,在这一切之上,他又加上了讨要他们的儿媳,这种近乎侮辱的方式,更像是在探试六王爷所能够容忍的底线。 由此推断,明德所有的动作必然会等到明韶回来之后才会进行,否则,就会失去了试探的意义。想透了这一层,连日来笼罩在我心里的阴霾反而散开了很多,人也忽然间镇定了下来。 我慢慢地放下茶杯,心里默默地想:既然所有的好戏要等到明韶回来才能够开演,那就让我们一起等着明韶回来好了。还有多少时间?十天?二十天?够不够我养精蓄锐呢? 应该是够了。 我淡淡地瞟了一眼苏奉君,我还真是应该感谢她,否则,这些天我一定会过得心烦意乱。 苏奉君轻轻地后退了两步,“天色已经亮了,不如,我去拿些早膳,西大人用过早膳再休息吧。”“既然这样,”我望了一眼窗外,客客气气地打断了她的话,“就请奉君再辛苦一会儿。一个时辰以后来叫醒我用早膳。”说完我也不等她答应,起身就往自己的卧房走去。 苏奉君大概指望着我放她回去休息的吧,我却要让她再多挺一个时辰。这个做法背后的动机,也许是在回击她刚才施加给我的难堪吧…… 原来,我真的不是一个心胸开阔的人哪…… 一个时辰之后,再次面对苏奉君时,我的想法已经全然改变了。 既然明德大发慈悲地把她派到了我的身边,我不好好地利用利用这超级有效的资源,怎么对得起明德的一片好意呢?尤其是跟他所伤害的相比,跟他所得到的相比,他的付出是这么的微不足道…… 我突然发现隐藏在自己细胞里的所有苦中作乐的天分,都被这个意外给激活了。苏奉君强打精神服侍我沐浴更衣的时候,我还一直哼着跑调的小曲子。宫里的侍女困惑不解地相互传递着眼色,都不明白为什么西大人挨了两巴掌之后情绪竟然变得这么好。 苏奉君给我梳头的时候,我头一次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服侍。铜镜里的她,不时地偷眼打量我,神情多少有些惊疑不定。而铜镜里的我,却是一副全然放松后的满不在乎。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犹豫再三,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廊檐下,几个面无表情的禁军正等着我。看到我踱下台阶,立刻紧随在后。我瞟了两眼这些身强力壮的侍卫,自以为已经平静了的情绪,还是无法控制地起了波动。 这又算什么呢?保护?监视?还是软禁? 我不禁愤愤地想:他真的以为这几个禁军就能看得住我?是不是也太小瞧我了?我真要走,他们拦得住吗? 我顶着半张大肿脸来到校场的时候,队员们已经列队了,看到我的脸,一个个队员都露出了古怪的神色。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听说了什么,不过看他们的神气,都有点小心翼翼的味道,似乎是知道我心里不爽,生怕自己会撞到枪口上来当炮灰。 “竹保、竹默、石云、任池、李春江、王浩然出列。”我沉着脸点了几个名字,然后不怀好意地瞟了一眼那六个来监视我的禁军,“这六位同行,是陛下派来试探你们功夫的。一对一,试探试探你们的身手。”竹保等人响亮地答应了一声。我又恶狠狠地补充了一句:“你们若是输了,所有的队员围绕校场跑二十圈!”到底是皇帝身边派出来的人,身手果然好过了寻常的禁军。这样送上门来的好靶子,不用真是太可惜。我让其他的队员都围坐在四周,开始仔细地讲解他们搏斗中敌我双方的种种问题。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有趣而刺激。每天都有人来给我的队员做活靶子,这件事估计明德也知道了。但是他什么表示也没有。我也一直没有再见到他,也许他认为静王府既然知道了这件事,就没有必要在我的身上再浪费时间和精力了。至于他对我是不是真的怀着什么感情,这事我想不明白,而且也根本没有想明白的必要。 所谓的养精蓄锐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吧:怀着度假的心情,每天好吃好喝,闷了就让队员们跟这几个监视我的家伙打打架,就当免费看武侠电影。 之前一直刻意压在心底的那一抹阴霾,此时此刻,却被我郑重其事地挂在了道路的前方。 再见到明德和舞秀,是七天之后,在皇后娘娘的寿筵上。 皇后娘娘的寿筵设在仁泰殿。因为这是她登上宝座以来第一次正式地大宴群臣,所以显得格外隆重。 我和我的队员理所当然地被派到仁泰殿值勤。 华灯初上的时候,宾客们在当值太监的引导下,开始陆续地到达仁泰殿。在这些人当中,我最先看到的熟人就是六王爷和王妃。六王爷似乎清瘦了很多,还是一派儒雅的风范,看到我的时候,甚至还对我温和地笑了笑,似乎一切都和原来一样。但我却知道在这样平静的外表下面,掩藏的是怎样一颗饱受煎熬的心。 一回到中京我就听说了,静王府的小世子,也就是明韶的弟弟明笛,失踪了。我得承认听到这个传闻时,我立刻就和数月前他要悔婚的事联系在了一起。但事情的真相究竟怎样,却因为有内廷的插手而显得扑朔迷离。外界只知道六王爷病倒了,右丞相沈乾也同时称病不再上朝。 现在,又加上了我这枚倒霉的棋子…… 尽管我知道即使没有我的存在,明德一样会找出其他的方法来对付他,我还是因为自己在整件事上所处的尴尬位置而对六王爷充满了歉疚。 六王妃也看到了我,她的神情永远都是那么的沉静,只是对我微笑的时候,我捕捉到了她眼底飞快闪过的一丝歉意。我忽然间很想上去对她说,感到抱歉的人,是我。哪怕她终究会否决我和明韶的婚事,我也一样不会怪她。 走在他们身后的是左丞相韩高。韩高的脸上挂着一副谦逊的笑容,但是怎么看,都让人觉得那笑容里有掩饰不住的得意。与之相比,很久不曾上朝的右丞相沈乾就显得低调多了,他跟自己的亲信围拢在一个角落里,似乎对周围的繁华热闹都不放在心上。当日在御书房,因为昌平夫人的案子我受太上皇的责难时,他曾经对我表示出一点点关切,这让我始终都对他怀着一点感恩。 敏之品级不够,不会出现在这里,老爹也没有来。是不是又称病推辞了呢?不知道他这样做会不会更加惹恼了韩家? 一个黑色的影子闪到了我的面前,凝白的皮肤,翡翠一样的眼睛——竟然又是风瞳。 在岐州分别的时候,我们之间明明是那么一种尴尬的局面,但是不知怎么,乍然间在这里又见到他,心底里却只觉得亲切。这种奇怪的反应连我自己也感到意外——我似乎完全凭借着直觉,有意无意地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也许是因为他曾经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站在我这边……也许就是这样一句话,让我觉得这个人即使做不成朋友,也绝不会是我的敌人…… 又或许,孤立无援的我此时最需要的,就是这样立场鲜明的支持吧…… 但是这样的反应又多少让我自己有些无措。我垂下了眼睑,不想让这个精明的家伙一眼看穿我的想法。 片刻之后,还不见这家伙走开,我只好没好气地压低了声音呵斥他,“你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还不快滚进去!”我身旁的石云大概还没有听到过我这么粗鲁的言语,很诧异地瞟了我一眼。 风瞳却全然不理会我的态度,冷冰冰的脸上带着一点奇异的神色,十分认真地注视着我的脸颊。我不耐烦地说:“看什么看?快滚进去吧。”风瞳雕塑一般的脸上终于流露出几分活人的生气,唇角浅浅地弯了起来,弯出一个很好看的弧度,像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般把脑袋摇了两摇,然后凑到离我很近的地方,悄声说:“我可都听说了。宫里我有眼线哦。”我白了他一眼。既然都听说了,他还敢用这么欠扁的语气跑来挖苦我? 风瞳却完全无视我的白眼。不过,他的眼睛里虽然还带着笑意,神态却变得正经了一些。他飞快地向左右扫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我会在中京住些日子。你若有事,可以派人来临水阁找我。”“临水阁?”我嫌恶地瞪着他,“你整天就厮混在那种地方?”风瞳唇边的笑容加深了,绿眼睛里透出一点邪恶的气息,皮笑肉不笑地凑过来反问我:“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在吃醋?”我又白了他一眼。 风瞳长长一叹,将一只手按在胸口,故意用一种哀切的腔调说:“西夏,我这么一个有钱的男人,情场失意,到那种地方去借酒浇愁,找一两个解语花(注:指善解人意的美人)宽慰宽慰受伤的心,这很过分吗?”我的唇边忍不住浮起了笑意。 原本就没想到能在这种时候看到风瞳,更没想到他会用这样的方式来跟我寒暄。不知不觉,心里竟有些暖融融的。 我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声音说:“快进去吧。你在这里太惹眼了。”风瞳收敛起玩笑的神情,轻声说:“你也要小心了。”看到我乖乖地点了点头,他像要给予我安慰似的,报以浅浅一笑,转身进了大殿。 明德是和皇后一起来的,我注意到了皇后身边那个眉目清秀的少女——韩莹。她被太上皇赐婚给了明瑞,但是韩家却一再以生病为由拖延出嫁的日期,此时看她神采飞扬的样子,哪里有丝毫的病容,恐怕不愿意嫁到并洲那样偏远的地方去才是真正的原因吧。 看到她那娇滴滴的不可一世的神情,我不知道是该替明瑞生气还是该替他庆幸?我在打量韩莹的时候,她的姐姐也在打量我,但是等我收回了目光去迎视她的时候,她已经收回了目光,唇边挂着端庄得体的浅笑优雅地进入了大殿。 而明德,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我一眼。就好像我完全不存在。 第六十二章 我们用明韶打个赌 这话我不明白。看到我疑惑地皱着眉,他的语气开始变得缓慢,“明韶过几天就要以庶妻的仪式迎娶林将军的女儿了,据说是为了给生病的六王叔冲喜。” 在我的面前,是凤阁龙楼层层远去的黑色剪影。在如此皎洁的月色中,这黑黝黝的暗影因为有了背后大殿里的华丽喧嚣作对比,反而显示出了难以言喻的深沉忧伤。 悠扬华丽的音乐声中混合了宾客们低沉柔和的说话声,嗡嗡的声浪混合成了一种仿若羽毛或是丝绸一般的有质感的东西,轻柔光滑地漂浮在夏天的空气里。 就在这一片歌舞升平之中,突然响起了一阵十分突兀的嘈杂声,其间还夹杂着女人们的尖叫。乐曲声也突然中断了。 我握着刀的手也不由一紧。就听明德的声音带着几分慌乱,强装镇定地压过了大殿里的嘈杂,“传太医!”他语调中的慌乱让我本能地想:是不是舞秀出了什么意外?我刚要转身,手臂却被一旁的石云按住了。他压低了声音,很困惑地说:“好像是哪一位大臣昏过去了。”大殿里值勤的几个年轻太监飞跑出去,没过多久,就带着满头大汗的齐太医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片刻的沉静之后,身后的大殿里又响起了一片嗡嗡的低语。 “来人!将朕的御辇备好,”明德的声音里带着丝丝金属般的锐利,威严的语调中透出不容置疑的坚决,“马上送六王叔回府。”但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却紧接着他的话,不亢不卑地开口了,“回陛下,君臣有分,为人臣子,不敢稍有逾越。”她的话音未落,就已经淹没在了一大群人此起彼伏的议论里。但是我已经听清了发出这个沉静声音的人正是明韶的母亲静王妃。 昏倒的人竟然是六王爷? 我的心忽然就有些乱了。 “西大人!”冷不防听到有人喊我,一抬头,才看到一个矮胖的人影正站在不远处的大树下朝这边张望,手里还提着一盏八宝琉璃灯笼,正是王公公。 我跟他问了好,心里却不免有些疑惑,深更半夜的,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转念想到他总是寸步不离地跟在明德的身后,心里顿时涌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王公公也在散步?”我赶紧跟他摆了摆手,“您慢慢走,我先回去了。”说完也不等他有所表示,转身就要溜走。 “站住!”一个深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语气中夹杂着隐隐的不悦,“你刚才去了哪里?”我僵立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转身。我去了哪里?当然是去了太医院找齐太医打听六王爷的病情。可是这个老家伙丝毫也不买我的账,轻描淡写的一句“陛下有令,此事不可张扬。”就把我打发出来了。 “西大人?”似乎看出了我的僵硬,王公公在一旁颇无奈地提醒我。 我转过身,沿着他的灯笼指引的方向走了过去。一排排大树后面竟然别有洞天:一座竹子搭建而成的花架下面,一副竹木桌椅,桌上一副棋局,旁边两个眉目清秀的宫女正在小铜炉上煮茶。 明德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衫,头发上很随意地绾着一支白玉发簪。他的指间夹着一枚黑子,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棋局,似乎丝毫也没有注意到我的靠近。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位盛装的美人,年龄在十六七岁之间,白腻的脸上有一双明媚动人的丹凤眼。论姿色,似乎在舞秀之上。她不时地抬起双眼偷偷打量我,仿佛对我的出现十分好奇。 我规规矩矩地跪下行礼,因为不知道这位美人的身份,只能含糊地说:“臣西夏,见过陛下,见过娘娘。”明德淡淡地说:“起来吧。”我站了起来,往后退了一步,刚刚垂手站好,就听到明德冷淡的声音,“去找齐太医?你还真是有心人。”我没有出声,作为侍卫副统领,在禁宫的外城巡视是被允许的。我私自去太医院也无可厚非。只不过,六王爷此时是个敏感的存在,我的举动不免招忌。 明德哼了一声,把手里的几枚棋子啪的一声都扔进了棋盒里。他似乎又开始生气了。我偷眼去看王公公和那位妃子,也都是一脸诚惶诚恐的表情。 “王公公送姚美人回去。”明德站了起来,冷冰冰地吩咐,“西夏,你跟我来。”说完,他大步流星地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我忙跪下,向那位表情已经僵硬了的姚美人告辞了一下,然后急匆匆地追了出去。 明德走得很快,走着走着,竟然径直朝着晓枫亭的方向走了过去。晓枫亭是御花园中地势最高的一座八角凉亭,从这个方向过去,需要登上一段台阶。明德沉默无声地走在前面,爬到台阶大约一半的时候突然停住了脚步,很突兀地回过身来俯视着我。 月光皎洁,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表情由最初凌厉的逼视,一点一点地柔和下来,慢慢地,变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伤感。 我记得曾经在哪本杂志里看到过,女人仰着脸看人的时候,表情会显得很愚蠢。不知道明德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受,他最终放弃了在这种角度下逼问我。只是长长地一叹,继续登着台阶,直到转身走进晓枫亭。 我跟进去的时候,明德正站在栏杆旁边负手望月。他的背影在这样清幽幽的月色里显得有些孤寂。 “你过来。”他没有回头,语气轻淡地吩咐我。 我慢慢走了过去,不太自在地站在他的身旁。从这里望出去,凉亭外是大半个后宫的景色,暗影憧憧之中不和道隐藏着多少寂寞的女人。 他转过脸,伸出手在我的左颊上轻轻抚过,轻声问我:“还疼吗?”我还从来不曾在明德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目光,温柔得竟如同此刻的月光,让我情不自禁地有刹那间的恍惚。早在一梦轩的那天夜里,我就已经发现了,他温柔的表情,酷似明韶。直到他冰凉的手指抚过我的脸颊,我才猛然警醒——这男人的手总是这样冷冰冰的没有温度。 我不自然地后退了两步,避开了他的视线,“这不算什么伤,早就不疼了。”明德一叹,“我那天……的确是有点失态了。我从未动手打过什么人,没想到第一次动手,竟然是对你。”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大概……只是嫉妒吧。”嫉妒这两个字,他似乎说得格外艰难。我抬头去看他的表情,他的脸上却还是一派温柔沉静。 “嫉妒?”我重复了一遍这个暧昧的字眼,“嫉妒我这样一个有武功的人竟然站在陛下的政敌一边?”明德的目光一跳,随即斩钉截铁地说:“我想要对付的人并不是六王叔。我只是把能够收回来的权力都收拢到自己手中罢了。他是庆氏的族人,无条件地支持我是他的责任。”“那我呢?”我反问他,“陛下又何必用这样的方式侮辱六王爷?”明德凝视着我,深沉的目光犹如夜色掩盖下波涛澎湃的大海。这样的沉默像一种无形的压力,沉沉地落在我的心上,忽然让我心里之间就有了种隐隐的钝痛。 “西夏,”明德叹道,“我为什么要背这样的骂名,原因你是知道的。”我摇摇头,“可这并不是我想要的。”明德飞快地打断了我的话,“你要什么?”“我要做个奉公守法的好捕快,”我凝视着这个离他越近,就感觉他越是陌生的男人,缓缓地说,“这是我毕生的理想。我要让这世界上的芸芸众生,在律法面前一律平等。”他墨玉一般的瞳仁里波光闪动,渐渐地,泛起了一层我看不懂的光彩。 “还有,”我没有避开视线,也许在潜意识当中已经有了某种预感,知道以后我们不会再有这么深入的谈话了,“我要一个男人完整的心,而不是无数碎块当中较大的一块——我要和自己相爱的人彼此忠诚相守。我的感情里,不要分享。”这一次,明德主动避开了我的视线。 “就这些?”他缓缓地踱了几步,重又站在我的面前,“可是,我给不了你的,明韶也同样不能给你。”“我和明韶有婚约。”我再次提醒他,“而且,陛下既然要做一代明君,何必做如此不理智的事?静王府的支持对于陛下而言,并不是可有可无的。这一点,我相信陛下比我更清楚。”明德却轻轻摇了摇头,“如果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留不住,即使得到了全天下的支持,又如何?”他重复了一遍他刚才说过的话,“其实我给不了你的,明韶也给不了你。”这话我不明白。看到我疑惑地皱着眉,他的语气开始变得缓慢,“明韶过几天就要以庶妻的仪式迎娶林将军的女儿了,据说是为了给生病的六王叔冲喜。”“不可能!”我想也没想,话已经冲口而出。 明德的唇边浮起了一丝轻微的笑容,但又转瞬即逝,“你还不知道吧,明韶赶到中京了。就在刚才,在御书房,我刚刚见过了他,这可都是他自己告诉我的。”我的心跳忽然间停顿了,明韶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 明德深深地凝视着我,“我说话你究竟有没有在听?”我茫然地把视线转移到了他的脸上,摇了摇头,明德认真地看着我,“我说他要娶林清荭了。”我再度摇头,“这根本不可能!”明德忽然笑了起来。他虽然在笑,笑声中却充满了嘲讽之意,好像看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一样。 他的笑让人心烦意乱,我忍不住打断了他,“你笑什么?”明德走到了我的面前,伸出手轻轻地抚上了我的脸颊,冰冷的手指慢慢地下滑到了我的嘴唇上,我侧过头想要避开他的手指,他却固执地捧住了我的脸,逼着我和他对视,“你就这么信任他?!”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却让我的心无端地漫上了一丝寒意。 “回答我!”他晃了晃我的脸,眼睛里微透着一股冷冽的气息。 “是。”我说。 明德的目光渐渐地犀利起来,“你既然如此相信他,敢不敢和我打一个赌?”我的手抵住了他的胸口,想把他推开。明德的手却从我的肩头一直滑到了我的背后,把我紧紧地环在他的臂弯里。 “陛下……”我并不想在这种时候跟他闹翻,因此只用了三分的力气把他推开,然而他的手臂却再度环紧了我,“我们就用明韶来打一个赌,你赢了,我立刻放你出宫,你回刑部也好,回家嫁人也罢,从此我不再过问。”我一怔,“当真?”“当真!”明德低下头去,用额头轻轻抵住了我的额头,低柔地说:“如果你输了,再也不能见他,更不许再提出宫的事,以后的事,都听从我的安排。”这样亲昵的姿势,似乎不应该出现在我跟他之间,这让我多少有些不安,我把他推开一点,干脆地说:“好!”明德的头向后一仰,一缕月光正好落在他的脸上,在他的眼睛里幻化出一片十分迷离而又璀璨的光彩,就好像一个吸毒的人,在针头扎进了身体的瞬间所感受到的那种不可名状的茫然和满足。 然后,他站直了身体,把我放开一些。当他的视线再一次与我的视线相重合时,他的眼里已经是一片清明。这样冷静自持的明德才是我所熟悉的,我忽然有些怀疑,刚才在他的眼睛里看到的那种表情,究竟是真的,还是只是我的错觉? “两天后,就是你的队员和沈沛的队员联合演习的日子。”他凝神想了想,缓缓地说,“演习结束之后,我送你去见明韶。” 我悄悄窜上静王府的后墙时,远处正传来亥时的更鼓。 白天的暑热已经散去,空气里弥漫着一点令人愉悦的清凉。耳边除了夜风拂动树梢的沙沙声,就只有夏虫温柔的呢喃。四下里一片寂静。 我曾听明韶说起过静王府有巡夜的家将,但是从这个角落看过去,整座府邸都静悄悄,黑糊糊的,忍不住让人怀疑:这会不会是一座空宅? 我粗略地辨别了一下明韶书房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摸了过去。不料刚闪过一弯月亮门,就听到了门扇轻轻打开的声音。随即,有一点微弱的光线从我的侧前方照过来。我连忙一个闪身,避到了假山石后面,屏住了呼吸。 留神倾听,似乎是两个人的脚步声。正想探头看看,就听到了静王妃轻柔的声音,“早点回去休息,一路那么辛苦。”我心头猛然一跳。回答她的果然是明韶的声音,“母亲,你刚才何必又拦着我?”低沉的声音里透出一点说不出的疲乏。 静王妃的声音显得很平静,却又透着一点若有若无的伤感,“何必非要选在这个时候跟他说呢?他……毕竟不是年轻人了。”明韶固执地反问她,“我只是想让爹早点知道,早做准备。难不成,真要一家子结伴上北市口么?!”静王妃沉沉叹息。 而躲在假山石后面的我却悚然而惊。明韶不是说话不靠谱的人,到底出了什么样的事,严重到会让他们“一家子结伴上北市口”?那可是朝廷处决重犯的地方…… 一瞬间,我真有股冲动,想要窜出去问个明白…… 终于,我还是按捺住了。静王妃毕竟是我的未来婆婆,要是让她看到我在成亲之前就半夜三更地爬墙来私会她的儿子…… 不敢再往下想了——尽管我心急如焚。 刚才,我在司刑处的空殿附近布置了搜寻人质的模拟任务。因为是几组分开同时进行搜索,所以我就浑水摸鱼地摸出了禁宫。但是无论如何,一个时辰之内我必须回去,否则等到几队人马汇合,我私自溜出宫的事就彻底穿帮了…… 可是紧接着,静王妃却絮絮叨叨地跟明韶说起了明笛的事。这小子果然如我所料,留下一封书信,私逃了。静王府无法跟沈乾交代,只能谎称明笛被送回落星泉牧场养病去了。但是沈家显然不那么好骗,沈乾一怒之下跑到御前去给自己的女儿讨还公道……于是皇帝只能请出了内廷来处理…… 母子俩就这样边走边说,一直到了明韶的书房外面,终于听他们提到了我的名字。我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听到静王妃说的是:“……西夏现在身份很特殊,咱们府上已经惹了一堆的麻烦了,你……不要再去找她了……”透过一丝缝隙,我看见明韶垂着头,我的心也随之一点一点地提到了嗓子眼。 “韶儿,”静王妃轻轻一叹,“你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断断不会不明白事态的缓急轻重……”明韶的头垂得更低了,然后,沉沉地应了一声,“是。母亲。”静王妃似乎松了口气。而我的心却随着他的回答倏地沉了下去。 他们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似乎是明白的,但是再一深想,脑海里却一团混沌。 我偷偷顺原路离开了静王府。 也许是偷听到了明韶答应母亲不再见我的缘故,我的情绪难以控制地低落起来。不过,转念想到这母子两人絮叨了一个晚上,却连一句有关明韶会娶林清荭的事都没有提起过——这难道不是最明显的一个证据么? 只要他不会另娶他人…… 何况通过了演习,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见到他了——不过就是再等两天罢了。 第六十三章 孔雀山谷里的圈套 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感觉到竹保抓着我的手也突然之间收紧了。耳边清晰地传来巨蜥的咀嚼声。我捂住了嘴,拼命把想要呕吐的欲望压回去。 我们这一队人马进入孔雀山谷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夕阳远远地照着这一片浓荫密布的林地,金色的光还在我们头顶的枝叶缝隙之间跳跃不定,而脚下的山路却已经陷入了浓浓的阴影之中。 除了脚步声,我们的四周鸦雀无声。这样的寂静里似乎潜藏着不可知的危险,让每个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到这片神秘的山谷来剿匪是今天演习的最后一项内容,也是演习结束之后,被临时加上来的一项内容。算是个意外。 在我和沈沛预定的内容里,包括了队列、搏击和模拟救援。这样的演习在焰天国的禁军中似乎还未曾有过先例,所以当演习结束之后,明德显得很高兴。不但我和沈沛,所有的队员都得到了奖赏。事情本该就这样圆满落幕,可是从文官的队伍里突然站出来一位面容消瘦的按察使萧易,指责我们的演习是“花拳绣腿”。而且他的这一番说辞立刻得到了左丞相韩高的随声附和,他声情并茂地对我们进行了一番评论,然后提议由我带领队员去孔雀山谷进行一场实战。据他说,当地的居民屡次向官府反映,说山谷中有一股流匪,频频抢劫山谷中的过往商旅…… “队长,”走在我身边的石云突然压低了声音问我,“真的是剿匪?我怎么感觉不太对劲啊?”我伸直了手臂,示意后面的队员都停下来。 其实石云不说,我自己也感觉有些不对劲了。按照韩高提供的地图,这应该是一条时常有商队出没的商道,附近也有山民。但是放眼四望,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密林,脚下的杂草灌木枝蔓纠缠交错,连行路都已经变得越来越困难了。 就在我犹豫不定的时候,竹保也赶了上来,悄悄问我:“队长,不对劲啊。”我反问他:“怎么不对劲?”竹保皱起了眉头,“连只兔子都没有,别是藏着什么猛兽吧?”竹保的话让我突然之间就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部电视剧,三个侦探来到了城市的下水道,发现里面干干净净,连老鼠蟑螂都没有,后来才发现里面栖息着几只体型超大的变异老鼠。一想到这个,我的皮肤上起了一层战栗。 借着夕阳下山前的最后一丝微光,我再次打开了韩丞相提供的地图。这张地图绘制在一块手帕大小的古怪兽皮上,一打开地图,立刻就有一种奇怪的浓烈香味扑鼻而来。我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从地图上看,整个孔雀山谷的地形就如同一只面朝西方的孔雀,西边的鸟嘴是整个山谷地势最高的地方,是一处叫“落魂崖”的断崖。东部则是大片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流匪出没的那条商道,应该就在我们的脚下,直向北方,贯穿了整个山谷。 石云的手指落到了孔雀的下腹部,“我们是在这里?”我点了点头。在孔雀的背部,标有一个醒目的红色圆圈,表示流匪的巢穴所在。但是此时此刻,这一片异样安静的山谷让我对“流匪”的存在产生了巨大的怀疑。万一如竹保所说,谷中潜藏有猛兽,那我们在日落之后的丛林里继续赶路,实行我们预定的“围剿计划”,将是十分危险的事。 我的手指沿着孔雀的脖颈下方标示的一条小路一直滑行到了鸟嘴的部位,“落魂崖地势最高,而且周围没有那么多的树,我们先到那里扎营。”石云和竹保都点了点头。我把这块透着怪味的皮子重新收进了怀里,跟大家一起迅速地朝着落魂崖的方向前进。 这条蜿蜒的小路依稀有人踩过的痕迹,小路的两旁林木越来越稀少,渐渐露出了坚硬的黑色岩石。地势渐渐上升,在我们的头顶出现了一轮圆盘似的满月,在满天的莲花云中时隐时现。在水银般的月光中,落魂崖宛如被天神的利斧劈过一般,断崖处平滑得接近直角。崖下隐隐传来水声,即使在如此明亮的月光下张望,崖下的水潭也是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我们在崖下一处凹进的地方停下来休息。马匹都已经留在山谷外面了,我们三十一个人分成了三组,轮流值勤。因为摸不清山谷中的虚实,我们没有生火,只是摸着黑随便吃了一点干粮。 我带着石云等人值勤的时间是上半夜。在我们的脚下,郁郁葱葱的丛林好像已经浸入了沉睡之中,安静得让人心悸。这样寂静无声的丛林似乎更加容易让人浮想联翩。不过,明亮的月光还是让我心里的不安得到了些许的缓和。 就在此时,远处的丛林中忽然传来了一声极轻微的哗啦声,就好像一头夜行的野兽无意间碰断了一根树枝。因为寂静,这一声响立刻就引起了我们的警觉。 正在把玩蝴蝶镖的石云和我交换了一个眼色,伸手从地上摸起了一粒小石子,向着发出声音的方向投掷了过去,顿时,我们都听到了一声隐隐的痛呼。潜行在夜色里的,毫无疑问是人。 几乎与此同时,若有若无的杀气开始渐渐地朝着落魂崖的方向聚拢。 落魂崖的一面是断崖,偷袭的人只有可能从密林的方向过来。我们赶紧唤醒了休息的弟兄,三十余人悄无声息地退到了更高一点的地方。 天地之间突然一亮,一轮银灿灿的满月破云而出。没有树木遮挡的坡地上如同鬼魅一般,已经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人影。这些穿着夜行衣、手中提着兵器的人粗略看去,人数大概在百人左右,前进的动作谨慎而有序,并不像是剪径的土匪,反倒更像是训练有素的军人。 杀气渐浓,我握刀的手心里也沁出了一层冷汗。身后就是断崖,我们没有退路。 在夜行人的最前方,一个高身材的人伸直了手臂做了一个“暂停前进”的手势。他似乎察觉了我们已经离开了最初休息的山凹,有些惊疑不定地借助着月色搜寻着我们准确的藏身之处。 在这种情况下,分清敌友也许是最重要的事了。我对着竹保做了个手势,他悄悄地下滑到我们侧面的一块岩石后面,扬声喊道:“喂!来人听好了。我们是正在执行任务的禁军,闲杂人等,速速离开!”夜行队伍中的领头人似乎吃了一惊,随即用一支响箭作为对竹保的回答。 我悄悄地从竹默的手里接过了弓箭,小心翼翼地瞄准了这个人。 “嗖”,一声轻响,这个领头人仰面朝天倒了下去。但是他的倒下只在队伍里漫过了一层十分轻微的骚动。人影憧憧之中又有一条手臂伸了出来,很坚决地做了一个“进攻”的手势。黑压压的人潮立刻漫了上来。 “我们是禁军!”竹保再接再厉地喊,“你们再不听劝,我们可要还手了。”一个冷峭的声音十分清晰地传进了我们的耳朵里,“杀!不留一个活口!”我们的弓箭手也同时放箭,利箭的呼啸声瞬间划破了夜晚的宁静。前面的一排人影倒了下去,后面的人却以一种毫不犹豫的姿态继续上冲。这样的阵势让我突然之间有点后悔出来的时候没有带点毒药、迷药之类的东西——原本以为只是一场寻常的演习而已。 我在弦上搭了两支箭,寻声射了出去。混乱之中,不知道究竟射中了没有。但是他们已经越来越近了。人数上这样悬殊的比例,会让我们在近距离的搏击中占不到丝毫的便宜。 “还有多少火油?”我扭头问竹默。 竹默急促地回答我说:“我手上还有两包。”我迅速地从衣角撕下两根布条绑在箭头上,用随身携带的火油蘸湿,递了一枝给石云,“你射第一包火油,我射第二包!”我一边说,一边用火折子点燃了箭头上的布条,同时吩咐竹默,“把两包火油都扔到他们的上空。快!”上好的铁龙族火油,宛如节日的焰火一般,“砰砰”两声在夜空中先后炸开,无数燃烧的火苗从空中掉落下来,跌落在猝不及防的偷袭者身上。进攻的人群顿时大乱。 “杀!”我抽出银刀,大喝一声,带着三十个队员沿左右两翼杀了过去,这是我们所能够等待的最好的时机了。 血腥味、火油烧灼人肉的焦臭味,一阵一阵扑鼻而来,让我有种说不出的烦恶。刚刚砍倒了面前的两个黑衣人,就有一股腥热的鲜血溅到了我的脸上,一个黑衣人紧挨着我的身侧倒在我的面前。借着微弱的火光看去,他胸前的伤口仍然在不停地流血。 我终于忍耐不住,用银刀支撑着身体,侧过头干呕了起来。 一双大手从背后扶住了我,耳边传来竹保急切的声音:“队长?你没事吧?”我摇摇头,借着他的手劲勉强直起了身体。 战斗已经基本上结束了。在我们的脚下,满地都是尸首,有不少的尸首仍然在燃烧着,空气里弥漫着焦臭的味道。石云带着李春江和竹默等人正将剩余的十来个俘虏捆绑起来。 石云将他们带过来的时候,忍不住在身边那个黑衣人的腿上狠踹了一脚,骂骂咧咧地说:“他奶奶的,真是一帮丧心病狂的土匪。”没想到那黑衣人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你奶奶的才是土匪!老子是正牌的陆军中尉,专门来剿匪的!”石云也是一怔,“你说什么?”那人怒气冲冲地说:“我们奉了左都统韩冲的命令,特来剿灭盘山而居、专门打着禁军名义骚扰过往商旅的土匪。你们这些胆大包天的亡命之徒……”他后面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清。脑子里只觉得嗡嗡作响。左都统韩冲是九门提督韩年的手下,都是左丞相韩高的族人。这里面的关系千丝万缕,单是想一想,就有头晕目眩之感。我一抬头,看到石云正在低头看那黑衣人手中的腰牌。尽管隔着一段距离,我还是看到了黄铜腰牌的云纹边饰和火红色的流苏。是九门提督的腰牌,错不了。 石云的脸色也是一片煞白,眼中忽然掠过一道凶光,一抬手将面前的俘虏砍倒在地。竹默等人像是与他有了某种默契,几乎与此同时拔刀扑了上去,也许只有几秒钟,也许是一两分钟,地上就已经多了十余具新鲜的尸首。 我张大了嘴,不知道是因为惊骇还是受了血腥味的刺激,再次扑倒在了一旁大吐起来。 竹保小心翼翼地扶住我,就听石云的声音冷冰冰地说:“队长,现在不是心软的时候。这些人留不得,他们千真万确是九门提督的手下。奶奶的,我们是中了套儿了。如果留着他们,等回了中京,咱们一个都活不了。”我知道他说的话有道理,但是真的要接受这样的事…… “不好,快撤!”石云的脸色又是一变,一把抓起了我的另外一只胳膊,连拉带拽地说:“快!上崖顶!”我们的身边,再次充满了危险的气息。一阵混乱的声音突然之间从密林里响了起来,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就好像有一辆脱轨的火车正在林木之间横冲直撞。与此同时,一股奇异的腥臭味迅速地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我们退回到了刚才的藏身之处,潜伏好了之后,我开始清点人数。我们的人都还在,但是李春江的身上中了两刀,另外还有五六个兄弟身上都挂了彩。我连忙翻出伤药帮他们包扎。 “我的老天!”身旁的竹保突然发出了一声惊恐的低叫,我一抬头,看到他瞪着眼睛,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正直勾勾地盯着我背后的方向。 我连忙回身,立刻也倒抽了一口凉气。在淡淡的晨光中,两个卡车般大小的庞然大物正沿着密林爬上来。黑红相间的硬甲在微弱的火光中泛着金属般的光泽,尖尖的长嘴,粗短有力的四肢,似乎是某种只存在于史前某个险恶时期的巨型蜥蜴。 两只巨蜥像是来自地狱的使者,以一种与它们的笨重身体毫不相称的灵活迅速地朝着尸体堆积的方向靠近,一条粗粗的舌头在它们的尖嘴里咝咝作响,然后冲着那些还没有完全燃烧的尸首张开了大嘴。 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感觉到竹保抓着我的手也突然之间收紧了。耳边清晰地传来巨蜥的咀嚼声。我捂住了嘴,拼命把想要呕吐的欲望压回去。 此刻,我们都希望巨蜥吃饱了之后,能够快点离开。否则,以我们的力量,实在难以想象跟它们正面交锋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咀嚼声突然停住了。 我的心不禁一沉。抬眼望去,两只巨蜥不安地甩动着巨大的尾巴,正朝着我们藏身的方向张望。 我们的身后和侧面都是断崖,断崖下面是深不可测的水潭,如果跳下去,恐怕更没有活命的机会了。 “谁还有火油?”我悄声问。 没有人回答。两只巨蜥已经抬脚朝这边走了过来,我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们那双邪恶冰冷的红色眼睛。 “我还有十二枚蝴蝶镖。”石云缓缓地说。他的话提醒了我,我也连忙摸出了自己的飞刀。 飞镖打在巨蜥的身上,发出金属相击的脆响,却纷纷弹了开来。原本想打瞎它们眼睛的计划,也因为它们快速的摆动而一一落空。我的最后一枚飞刀也因为击中了前面那只巨蜥的眉骨而彻底地激怒了它,使得它低下了头,朝着我们的藏身之处迅速冲了过来。 身边的弟兄们纷纷搬起了石块投掷,但是面对纷纷如雨的巨石,巨蜥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坚定地朝着我们猛冲,我的手伸进怀里,摸出来的只剩下那块地图。来不及细想,就将它团成了一团扔了出去。没想到正在俯冲的巨蜥突然间抬起了头,纵身一跃,张开大嘴叼住了地图。它落地后还没有站稳,另外的一头巨蜥也猛扑了上来,一头撞在这只巨蜥的身上,两只巨蜥滚成了一团。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崖边的一块巨石被它们拦腰撞断,两只巨蜥收势不住,一同跌进了断崖下面的水潭里。 巨蜥溅起的水花还没有平息,我们已经开始用最快的速度撤离孔雀山谷。 快到谷口的时候,一直沉默寡言的李春江忽然说:“奶奶的,那张地图一定是画在香鼠皮上的。你们注意到那股子奇怪的香味没有?!”竹保反问他:“什么香鼠皮?”李春江“呸”了一声,愤愤地说:“我听老人说过,巨蜥最喜欢吃的就是香鼠。他奶奶的,这两只巨蜥是被香鼠皮引出来的。”我的脑海里迅速闪过左丞相韩高把地图交给我的时候,那副笑眯眯的嘴脸,他说的是:“地图只有这么一副,西队长一定要亲自收好。”他说的是“亲自收好”! 我抬头去看石云,他也正在看着我,深沉的目光中混杂着我从未见过的冷酷。 我停住了脚步,刹那间心如刀绞。 竹保一把拉住我,焦虑地说:“再挺挺,马上就出谷了。”我看看竹保和身边的弟兄,再看看面目阴沉的石云,这一刻,真是死的心都有了。我松开了竹保的手,艰难地说:“对不起。是我,连累大家了。”竹保看看石云阴沉的脸色,似乎什么都明白了。他一把拉住了我,用大得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咱们可都是一同出生入死的交情。都到这地步上了,就别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了。老石,你说是不是?!”石云冷冷哼了一声,转身走开了。 竹保用力在我的肩膀上一拍,豪气冲天地说:“队长!我姓竹的说话算数,什么时候,都站在你这边!”其他的兄弟也纷纷围拢过来随声附和。 黑暗中,我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了下来。 第六十四章 放弃的何止是幸福 我茫然地瞪着他,这个出乎我意料的答案再次打破了我勉强拼凑起来的平静。如果他是一个三天之后就要娶亲的男人,我现在坐在他的怀里,又算什么? 看到我们满身的血污,明德的目光从最初的震惊渐渐地变成了不可测的深沉。 在他的身后,窗半开着,晚霞在西边的天空灿烂地燃烧,把御书房清幽幽的油砖地面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色。书案后面的屏风和淡金色的帐幔都已经隐入了浓重的阴影之中。还未到掌灯十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甸甸的气氛。 御案旁的王公公有些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脚步,小心翼翼地抬头瞟了一眼书房中踱步的明德,有意无意地又把目光落到了我的身上,又是那种让我很不舒服的目光,里面混杂着探究、无奈和几分意味不明的疏离。接触到我审视的目光,他迅速地移开了视线,脸上流露出不自然的神色。 明德停住了脚步,用一种十分平静的语调说:“起来吧,你们都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朕明日就有封赏。王公公,传朕的口谕,让御膳房送两桌席面过去,再把南丸岛国贡来的青果酒送过去十坛。”王公公连忙答应了一声,躬身退了出去。 我们也忙磕头谢恩,刚站起身,就听他又说:“西夏,你留下。”这是在我的预料之中必然会有的盘问。我看到石云飞快地抬起头瞟了我一眼。没有什么温度的目光,里面既没有敌意,却也没有往日里熟悉的亲近和信赖,就好像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骗子,令他可以高姿态地表示:尽管原谅我的错,却再也不打算当我是朋友了。 站在他旁边的竹保和李春江等人都向我投来安慰的目光,可是他们这样的目光,反而让我加倍地难过。 待他们都退下去之后,明德将一盅热茶递到我的面前,很平静地说:“说说看,是怎么回事?”我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讲了一遍。因为不想节外生枝,只说是对方人员战死之后才发现了他们身上佩着九门提督的腰牌。香鼠皮地图引来巨蜥一事,也只说了是我们的推测。 明德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地在我面前走来走去。直到我说完,他才停住了脚步,渐渐闭起了双眼,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不知道我这样算不算是告状。其实,即使是真的告状,也不能把韩高怎样。且不说当今的皇后和皇太后都是韩家的人,单是朝中究竟有多少韩姓的官员,恐怕连韩高自己都数不过来。连右丞相沈乾都已经做出了一副低眉顺眼的姿态,我一个小小的五品官,能怎样?只不过是不甘心自己的兄弟们吃这么大一个哑巴亏罢了。 “西夏,”明德径直走到了我面前,低声说,“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我淡淡地应了一声,“是,陛下。”我抬头看他,他微侧着头,目光落在我身后的某个点上。他的眼睛里除了隐忍,更多的是一种乌云般翻滚不息的怒意。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不过是陈列在书架上的一对翠盈盈的雷兽。在禁宫里看到这样的东西,并没有丝毫的出奇之处。 我还没有来得及从翠玉雷兽的身上收回目光,就听到明德用低得宛如耳语般的声音说:“三年。最多三年。你相信我,我一定给你报这个仇。”我不禁一怔。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说出“报仇”这样的字眼。在我看来,韩高下手对付我,朝廷出面来主持公道,这样的事怎么也说不上“报仇”啊。而他和韩家之间,即使韩家的势力对他构成了某种威胁,也无论如何谈不到“报仇”这样惨烈的字眼…… 看到我疑惑不解的神色,明德的眼里漫过了一丝极微弱的苦涩。但是很快,他就垂下了眼睑。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中已经浮起了浅淡的笑容,“回去休息吧。你也累了。明天就是刑部武试的日子,你也必须要出席的。”听他说起刑部武试,我不禁又有些发愣。眼前顿时浮现出去年自己参加刑部武试的情景。一年,竟然这么快就过去了? 明德像是猜到了我的想法,说:“说到武试,又想起了去年你参加武试的时候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我当时看到你进来,心里正想着,你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不知道打输了会不会哭鼻子,明仪就凑过来跟我说:老天,这不是明韶那个小兄弟吗?怎么变成了大姑娘?!”明德说着,不禁呵呵地笑了起来,“没想到,不过一年的时间,你就已经从捕快变成了禁军的副统领。”我没有笑。他既然先提到了明韶,我自然不能放过这样的机会。我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望着他说:“陛下曾经答应过微臣,演习之后允许臣去见一个人。”明德的目光一跳,“你不是很累了么?”我没有出声。 明德凝神想了想,突然一笑,说:“也好。去吧。这事拖了不少日子了。你先回去休息休息。一会儿,我让王公公送你出去。”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中京宽阔的街道上,透过竹帘的缝隙,依稀可以看到外面夜市上热闹的情形。快到夏节了,早有抢先的商家提前挂出了各式各样的灯笼,映着食肆上摊贩们挂出的微黄的牛角灯,市厘间洋溢着一派热闹的节日气氛。 小的时候,我会好奇地围着福嫂子看她带着下人们扎各色的灯笼,大一点之后,跟着师傅跑了不少地方,心也野了。这些小孩子的玩意渐渐地不放在心上了。不知道今年福嫂子还有没有再扎灯笼?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马车在福烟楼的门口缓缓地停了下来。华灯初上,正是福烟楼最热闹的时候。人还没有进去,已经听到了里面传出的阵阵喧哗。坐在我对面的王公公完全无视我询问的目光,自顾自地跳下了马车,替我打起了帘子。 看着福烟楼气派的大门,我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去年在这里巧遇明韶的情景。认识明德也是在那一天,我们之间的纠葛似乎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是不是愿意避免这样的一场相识? 我摇摇头,抛开所有的感慨,跟在王公公的身后走进了大堂。一个满面笑容的伙计迎了上来,像早有默契一样冲着王公公行礼,一言不发地领着我们上了二楼。 二楼远比楼下来得清静。从走廊的尽头隐隐传来丝竹之声,一个柔和的女声正在弹唱时下流行的一首祝寿歌。混合着酒香的空气里流淌的,都是愉悦的气息。似乎只有我,穿行在这富贵温柔乡里的时候,是怀着如此忐忑的心情吧? 当那个伙计把我们领到一间雅室门外的时候,我忽然就有点紧张起来,心跳也快得让我透不过气来。我伸手扶住门框,还没来得及透透气,紧闭的雕花门扇哗啦一声从里面拉开了,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双布满了红丝的黑眼睛。 在我的记忆中,明韶的眼睛永远都是黑白分明,湛然生辉,从未见过他的眼睛里有这样疲惫的神色。尽管那满眼的疲惫刹那间就亮成了一团混杂着愕然的惊喜。 王公公似乎说了几句话后才走的,可是我一个字也没有听到。我径直朝着明韶走了过去,明韶后退一步,将门扇砰的一声合拢在我的身后。 下一秒,我的手臂已经环住了他的腰身。我把自己深埋进这个熟悉的怀抱里,任由他用力地抱紧了我。他那么用力,就好像要把我嵌进他的胸膛里一样。我那颗紧绷的心也奇异地放松下来,我的明韶,他真的回来了。那么,一切都会好起来了。 “西夏,”他埋首在我的耳边,用低柔的声音自言自语,“西夏……西夏……”我抬起头,伸手抚上了他晒黑了的面颊。还未来得及看清楚他的表情,热烈的亲吻已经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 我醺醺然地攀着他的脖子,感觉自己像一株攀累了的藤蔓,终于靠在了一株大树上。我不由得从心底里涌起了浓浓的疲倦,全身上下也开始酸痛难忍。 明韶抱着我坐在了椅子上,手指轻轻地碰了碰我脸颊上的一处擦伤,眼里浮起了疼惜的神色。我笑着摇了摇头,“不是什么大伤。”明韶的眼里飞快地掠过一丝隐忍的怒意,环着我身体的手臂也猛然用力。 我抵住了他的额头,无声地笑了。 在我们身旁的桌子上,已经摆了满桌的酒菜。我伸手拈起了一块糖糕举到了明韶的嘴边。我知道他是不爱吃甜食的,但他还是很顺从地张开嘴咬了一口。 我忍不住又笑了。 明韶抬起双眼,怔怔地看着我的笑容。从他眼瞳的深处,渐渐地浮起了一丝无法掩饰的痛楚。他这样的神色让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有什么东西在我意识的深处蠢蠢欲动,又被我勉强地压了下去。 “明韶,”我捧住他的脸,轻轻在他的眉心落下一个轻吻,“我们去草原吧,再也不回来了。好不好?”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但是说出来之后,却让我突然感到了许久不曾体会过的轻松,脑海里也刹那间铺展开了一片无比开阔的绿色。 明韶没有出声,只是用力地抱紧了我。我低头去看他,却发现他低垂的眼睑下,竟然闪烁着一丝隐隐的泪光。 会是我看错了吗? 可是分明有一点寒意从这星星点点的泪光里弥漫了开来,渐渐地将我笼罩在其中。我那内心深处勉强压住的恐惧也如同冰面上飞快延伸的裂纹一般,不可控制地越裂越大。我的手不知怎么就有些发抖,我不确定地看着他的脸,想从他的脸上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明韶却猝然闭紧了双眼,仿佛我的目光烫痛了他。在他的额角,涨起了一根粗大的血管,突突直跳。他把头缓缓地靠在我的胸前,我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身体也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我哆哆嗦嗦地想扳起他的脸,可是他那么用力地保持着这样的一个姿势,我的手只能茫然地抚过他的头发,落在他微微抖动的肩膀上。 我忽然想到自从我们见了面,他几乎什么都没有说。可是他那带着绝望的拥抱,却像极了他出征之前和我告别时的情形。 在我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明德的话像一个恶毒诅咒,闪电般掠过我的脑海…… 我所惧怕的一切,会是真的么?可是明韶分明就在我的怀抱里,那样隐忍的痛楚,似乎比我的疼痛来得更加深切,竟像是一个迷了路的无所适从的大孩子了。看到这样的他,便有什么东西慢慢地在我心里碎裂开来,在那里激起了一阵剧烈的疼痛。他的头还依偎在我的胸口,我的手还抚摸着他的肩头,我们的身体还在亲密地纠缠,可是一切的一切,却已经不同了。 我想要平静地发问,可是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抖成了风中的一块破布,“你至少应该给我一个理由。”“理由?”明韶抬起头,唇边流露出一个悲哀的笑容来,“我背弃你的理由?”心再度沉了下去,我的身体也开始一点点变得冰冷,脑海里翻来覆去也只有一句话:为什么会这样? 他凝视着我,眼里渐渐地浮起了一丝混杂着悲哀的温柔,然后,他轻轻地伸手把我鬓边的一缕头发捋到了耳后。他的手有些发抖,但是他的声音却意外地平静,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以后,你要学着好好照顾自己,要改一改冲动的脾气,还有……不要总是让自己受伤……”我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这算什么?交代后事?你终究还是……要放弃……”明韶的眼里重新浮现出悲哀的神色,他静静地凝视着我,然后万分疲惫地移开了视线,“不错,是我……放弃了……”“为了你的父母?”我反问他,“或者,还有……不愿意连累我?”明韶霍然转过头,与我对视的双眼之中竟然很奇异地掠过了安慰的神色。 我心里又是一痛,“皇上……他……究竟怎样逼你?”明韶垂下头,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还是那么温暖,可是我却汲取不到丝毫的温暖了。他像捧着珍宝一样捧着我的手,慢慢地举到了唇边轻轻吻着。这样的一个举动,刹那间勾起了我心底里所有那些明媚的过往…… 竟然……已经是过往了…… 我咬着牙抽回了双手,“我再问你一句,当真……没有旁的法子,只能如此么?”明韶攥紧了拳头,垂头不语。 我不甘心地抓紧了他的胳膊,发狠似的摇了摇,“你口口声声地说爱我,可是遇到了问题,你却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明韶却忽然笑了,那样凄凉的笑,瞬间就冷透了我的心,“傻姑娘,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么?!有些事,知道了反而会伤心。我口口声声说爱你,可是却从来没有为你做过什么。就让我……瞒你一次吧……”我的身体慢慢地变沉了,事情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么……我挣扎着抬起头,竭力装出平静的姿态来问他:“那么……你的喜期……”明韶的表情显得很空洞,很勉强地说:“三天之后。”我茫然地瞪着他,这个出乎我意料的答案再次打破了我勉强拼凑起来的平静。如果他是一个三天之后就要娶亲的男人,我现在坐在他的怀里,又算什么? 我费力地推开这个曾经给予我幸福的怀抱,心里的感觉疲乏而又麻木。 “西夏!”明韶突兀地从背后环紧了我,“我的父亲……他……明笛的事……现在只有我自己的幸福可以换回他活下去的机会了……”只是……自己的幸福? 那么我的呢? 我现在只能感觉到从麻木的心里浮起的隐隐的钝痛,两行热泪缓缓地滑下了我的面颊。 我轻轻地掰开了他的手指,伸出自己的手,按在了门把上。我很想保持住一个骄傲的姿态,心平气和地说几句诸如“祝你们白头到老”之类的吉利话……可是,我再一次发现,我真的不是一个心胸开阔的人。那样的话,我说不出口。 “恨我吗?”身后传来明韶无限悲怆的低喊。 我该恨吗?如果恨,又该怎样去恨?我早就知道在他的身上背负着太多的东西,只不过从来没想过,真的会有这样一天,需要用我的存在来做取舍…… 我摇了摇头,“我会更爱你。” 我茫然地走在夜色深沉的街道上,在我的周围,是夜市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可是他们分明和我隔着某种看不见的隔阂。我既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也看不清楚他们的样貌,连他们的存在都显得这么不真实。我好像游离在一个梦里。这让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在我的头顶,是渐升渐高的一轮圆月。看到它,我恍然间想起了一件极重要的事,我忘了告诉他,我已经有了我们的孩子,一个属于我和他的孩子。 可是告诉了,又如何?我的手轻轻抚过平坦的小腹,麻木的心里掠过了丝丝酸涩。 告诉了,又能如何呢? 我靠着墙,在街边缓缓地坐了下来。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不愿想,我只是茫然地注视着眼前不断闪过的一双双腿脚。此时此刻,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是我可以去的。 月亮升得更高了,月光脉脉如水。这里没有嫦娥后羿的传说,可是月亮上仍然有一片桂花树的阴影,嫦娥应该就在那桂树下守着没有尽头的寂寞吧…… 街道上的行人慢慢变得稀少了,灯光也在不知不觉间昏暗下来。虽然是夏天的夜晚,却让人开始感觉有点冷。 一辆马车不疾不徐地从我面前驶了过去,在前面不远处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一个人从车门里探出上半身,试探地叫了一声:“西夏?”我没有出声。但这个人还是跳下了马车,快步走了过来。深色的软靴,深色的长袍,再往上看,一双碧幽幽的眼睛宛如出现在夜色里的精灵。 “你……在哭?”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摇了摇头。 风瞳挨着我坐了下来。他身上有酒香,还有女人身上的脂粉香。我皱了皱眉,却实在没有力气再挪到离他更远些的地方去了。 从敞开的马车里,有一个女人探出头来朝这边张望。在明亮的月光下看去,轮廓依稀有几分眼熟…… “你回吧。”我淡淡地提醒他。 风瞳却摇了摇头,顺手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银质的酒壶,他拔开塞子,往自己嘴里倒了一口酒,转头问我:“见明韶了?”心头蓦然一痛,却无暇顾及他是如何得知的了。也许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有自己的眼线吧。 风瞳把酒壶递到了我的面前,“喝两口。”我摇头。若能真的大醉一场,这长长的夜晚会不会变得好过一些呢? 风瞳感慨地长叹一声,幽幽地说:“其实,我盼着这一天已经盼了很久了。可是看到你这副样子,我还真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说着,又把手里的酒壶递了过来,“喝吧,没人看见。你自己也能舒服一点。”我看着他手里的酒壶,没有出声。 风瞳的目光从酒壶移到了我的脸上,诧异地问我:“连酒都不喝?为什么?”为什么? 一股汹涌的热潮瞬间冲进了我的眼眶,我还没有来得及忍回去,就已经化做了滚热的液体顺着眼角倾泻而出。我迅速地把脸转向了另一边,尽力用若无其事的语气回答他:“因为孕妇是不能沾酒的。”我听到酒壶当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没有回头。眼泪弄得我脸上一片湿漉漉的,很不舒服。可是我不能伸手去擦。我不想被他看出来我在流眼泪。 马车里那个女人又在探头张望了。我希望风瞳能够说一句“节哀顺变”之类的话,然后回到马车里去,但他只是沉默地坐在我的身旁。 “你走吧。”我说,“我想自己坐一坐。”风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没有理会我的话,沉默良久,用一种很隐忍的语气反问我:“你……有什么打算?”“没有。”我说,“我只是想一个人坐坐。”“出城向西六十里的童家集有一处名叫''翠玉峡''的峡谷。”风瞳缓缓地说,“我在那里有一处庄园。你如果能够离开中京,随时可以去那里住。那里很安静,景色也很美,很适合……很适合……”他没有再说下去。 “谢谢。”“不用。” 风瞳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晨雾弥漫的街道尽头隐隐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的时候,他和他的香车美女都已经不见了。 在薄薄的晨光里,影影憧憧的,有不少禁军正沿着街道的两端朝我这边围拢过来。左边那一组人马的最前面,是那位身材矮胖的王公公。他大概还在恼恨我昨天晚上在福烟楼的走廊里点住了他的穴道。尽管已经一整夜过去了,他仍然是一副气急败坏的表情。 两队禁军迅速靠拢,在我的面前合拢成了一个严密的半圆。王公公上前两步,似乎竭力要把自己的表情转换成更加合时宜的庄重,但是却不怎么成功。他清了清嗓子,语气很生硬地说:“皇上口谕,宣禁军副统领西夏即刻进宫面圣。”我没有动。只是出神地看着第一缕阳光缓缓地照在了街对面的高墙上。淡青色的晨雾越来越稀薄。金色的光线里有茸茸的尘埃浮动,带着些微的暖意。 远处,隐隐传来城市苏醒的声音。 王公公干咳了两声,上前两步说:“西大人,皇上……”我想说我出宫也是奉了皇上的口谕,但是不知怎么,他们的出现让我突然之间有些心浮气躁——我不过是想自己坐一坐……我闭上眼,放松了身体,靠回到背后的墙壁上。无论是他、禁军,还是眼前变得越发明亮的街道,都是此刻我不想看见的东西。 “西大人,你最好……”一个男人粗鲁的声音,带着不耐烦的腔调,这个声音我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李队长!”王公公的声音及时制止了他的后半句话。两个人似乎到了更远一些的地方开始窃窃私语。当李队长的声音再度响起来的时候,语气明显客气了很多,但是措辞却更加犀利了,“西大人,我们奉了圣命请大人进宫。西大人莫非是要抗旨?要是那样,可别怪我等……”王公公干笑了两声,“怎么会呢?西大人怎么会……”我从腰边摘下了银刀,平放到了自己的膝头,耳边顿时想起了一阵兵器出鞘的声音。淡淡的晨光中刹那间就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数骑快马突然自远处飞驰而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远远地就喊了起来:“队长!”我睁开眼,看到竹保、石云等人正穿过禁军让出的一条通道,急匆匆地朝我跑了过来。他们都穿着簇新的盔甲,腰边佩着闪亮的刀,看上去英姿飒爽。 我笑了笑,抬头问竹保,“来拿我?”看到我抬头,几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十分异样的神色。似乎有些惊讶又带着些微的恐惧,就好像我的额角上凭空长出了两只兽角。 石云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着我,沉沉地说:“皇上请队长即刻进宫议事。”竹保毫不客气地将他拨拉到了一边,走近了两步蹲了下来,悄声说:“队长,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我摇摇头,对别人来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只是突然间烦透了逆来顺受地过日子。我只是想不明白,我被人打了左脸,难道真要把右脸再递过去吗? 竹保飞快地扫了一眼周围呈半圆形的包围,压低了声音说:“城门已经落锁,附近几条街都已经被封了。队长,你现在插翅难飞,外面……”石云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头,“你胡说些什么?皇上请队长进宫是要商议今天刑部武试的相关事宜。”我的目光依次扫过了竹保、李春江等人,最后落到了石云的脸上。心底里有一丝勃发的怒意涌了上来,又被我强压了下去。 “皇上亲自下的令?”听到自己的声音,心里不禁一惊。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不知何时竟然变得异常低哑。但是现在显然不是考虑这种小事的时候。 竹保等人听到我的声音也都面面相觑,流露出惊讶的神色。石云最先回过神来,低低地应了一声:“是。”我又问:“如果你们没有把我带回去,会怎样?”竹保愣愣地说:“皇上说如果没有和队长一起回……哎哟!”我看到石云在他的身后重重地踢了他一脚。竹保跳了起来,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但是却没有继续往下说。 我握住了刀柄,用力地握紧。 石云流露出戒备的眼神,而竹保等人却显得十分担心。 我点了点头,“我跟你们走。”回去的路上,我反复揣测被石云一脚踢回去的后半句话,到底是什么?他们会被降职?罚薪?或是…… 无论如何,这对我来说都是最后一次了。无论再拿谁来做筹码,这都是最后一次了。 我发誓。 第六十五章 我已经统统失去了 我把饰边和银刀放在一起,再后退了一步,跪了下来,“臣错手伤人,按律当革职为庶民。” 我紧闭着眼,全身都浸泡在温热的水里。一朵血梨花轻轻地触碰了一下我的脸颊,又随着水波荡漾开去。 水雾里弥漫着血梨花腻人的香气。宫里的女人都相信这种色泽鲜红的花有养颜的功效。苏奉君也每每自作主张地把血梨泡进我的浴盆里。不过这一次,我已无心再计较这些小事了。在我的脑海里,翻江倒海一般,想的都是该如何离开。 四面的城门守防严密,要出去恐怕没那么容易。想来想去只有北城的寻芳河,虽然深,但是对“爱你一万年”来说,河面并不算太宽,它应该能顺利地跳过去。河对岸是一片桑树林,出了桑树林就是齐家村,那里距离官道和城门口的关卡都很远,真有追兵的话,一时半会也难以追得上我…… 可是逃出中京,我又该去哪里? 两只柔软的手从后面解开了我的头发,细细地涂上了一种气味清甜的药膏,开始细致地清洗我的长发。 我松了一口气。 我如果就这样逃走,不知老爹他们会受到什么样的连累?一想起老爹因为咳嗽而不断抖动的肩膀,我的心里又是一痛。 而且,我毕生引以为傲的事业也就此断送,此生再也休提…… 温热的水从头顶缓缓地浇了下来,洗过的头发又被那双温柔的手盘到了后脑。 “西大人?”苏奉君的声音轻柔得仿佛在呼唤熟睡中的婴儿,“可要再加些热水?”我摇摇头,“拿衣服来。”苏奉君静了一静,迟疑地问我:“你的嗓子……”我的嗓子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但是一夜过后说话的声音却变得很低,很沉,活像一个受了风寒的老太婆的声音。 看我没有理会她,苏奉君轻手轻脚地去拿我的衣服。我在她身后补充一句,“拿刑部的黑外袍。”苏奉君的脚步一顿,随即应了一声,匆匆去了。 黑色的制服上是红色的滚边和领口红色的饰边,颜色依然鲜艳得像是沸腾的热血。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穿着它第一次巡街时的情景,那天小娘亲在我的马尾辫上系了条很漂亮的红丝带,那天的阳光灿烂,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头顶上是最蓝的天和最洁白的云,街道两边,看热闹的人都冲着我微笑,那善意的笑容也像那天的阳光那么耀眼,晃得人睁不开眼…… 我缓缓地系好了红色的腰带,将银刀细致地别在腰旁。镜子里的自己似乎和做捕快的时候一模一样,但是仔细一打量,分明又有了一些不同之处。 心头猝然一惊。连忙凑近了细看,忽然发现自己的鬓边不知怎么,一夜之间竟然多出了一缕一缕灰色的头发。 我的手指茫然地抚过这一蓬蓬惹眼的灰色,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衰老会这么突兀,在一夜之间降临? 镜子里的眼睛,黯淡而深沉,再也没有了往昔闪亮的光彩。 我竟然……真的在一夜之间就衰老了。 我的手哆哆嗦嗦地按住铜镜,将它用力地扣在桌面上。 从卧室里走出来的时候,苏奉君已经布好了早膳。也许是看出我神色不善,她的话也变少了,只是静静地在一旁服侍。在帮我盛好粥后,她的身体忽然往旁边让了让,向着门口行了个礼,说:“苏氏见过宸妃娘娘。”我手里的筷子一顿,低下头继续吃早饭。 一抹绿色的裙袂飘进了我的视线,让我突然就没了胃口,于是我放下筷子,拿起一旁温热的手巾擦了擦手。转身要往外走的时候,舞秀的身影抢了过来,伸开手臂拦在我的面前。 我垂下视线,但她隆起的腹部却骤然间烫痛了我的眼睛。 “三妹,”舞秀的声音有些哀怨,“你连看我一眼都不肯?”我抬头看她,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精致的妆容却仍是丝毫不乱。我们的视线相碰了几秒,她的眼里立刻掠过一丝震惊的神色,“你怎么……你的头发……”我淡淡地问她:“娘娘有什么吩咐?”舞秀眼里再度浮起惊骇的神情,“你的声音……你……你……究竟出了什么事?”我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自从她由舞秀变成宸妃,就不再需要我的保护了。而实际上,我的保护对于她来说,原本也不过是句空话。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知道该维护自己的所有。她也一定知道如果没有外戚的支持,那么她所受的恩宠只不过是水月镜花,我担忧老爹和敏之的心忽然就淡了很多。 “三妹,”舞秀上前两步想要抓住我的手,我往后一让,她抓了个空,脸上有些尴尬。不过瞬间,又恢复了平静,声音也格外温柔了起来,“三妹,我知道你还有正事,我说几句话就走。”她看着我,继续说:“那天……是我失态了。你从小就心胸开阔,不会因为我几句无心的话,就真的生气吧?”她等了等,看我还是没有说话,又自顾自地说:“这么些天过去了,我自己也想明白了,我们毕竟是亲姐妹,你进了宫,我也有了个帮手。对你我,对我肚子里的孩子,对记家都有好处。三妹,你我是至亲姐妹,以后我们就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再也不用分开了……”仿佛有一桶冷水当头泼了下来,让人不禁浑身一紧。下一秒,却又忍不住想要放声大笑。舞秀凑近了两步,亲亲热热地帮我拽了拽袖子,“三妹,以后我的宝宝长大,你教他武功,好不好?”说到这,她举起宽大的衣袖掩住嘴哧哧地笑了起来,“昨晚你没回来,皇上也急得一宿没睡,韩皇后特意炖了燕窝巴巴地送去,结果被皇上不客气地撵了出来。你没见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紫的样子,真是笑死我了。”说到这里,竟忍不住前仰后合了起来。 她笑了一阵,突然看到我悲悯的神色,不禁一愣。 我轻轻地从她的手里拽出了自己的衣袖。 “三妹……”她眼里出现错愕的神情,语气也急促了起来,“你要想清楚,就算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但要在这后宫里安身立命,凭你大而化之的性格,只怕不那么容易。你我必须相互扶持,方能站稳一席之地……”我打断了她的话,“一大早跑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话?”她被我这样打断了话头,脸上露出几分不悦,又很快地隐忍了下去,勉强笑了笑,冲着身后摆了摆手。两个宫女马上端着托盘走上前来,托盘上放着两个做工考究的嵌金紫檀木盒,舞秀用一种略显倨傲的姿态,依次打开了两个盒子,深红色的丝绒垫上,是珍珠和红宝石的首饰,它们映着晨光,正散发出灿烂的光彩。 她得意洋洋地笑了笑,故作谦恭地说:“我特意带来这些首饰,给妹妹添妆。”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初次见面时,那个伸手替我擦掉泪水、脸上带着羞怯笑容的舞秀;月夜里和我一起弹奏《春江花月夜》的舞秀;谈论起自己心上人时,那个双眼闪亮、脸颊绯红的舞秀…… 她们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三妹?”舞秀的一声轻唤将我从沉吟中唤醒,我望着她充满了期待的双眼,反而有了一种好戏落幕后意兴阑珊的感觉。 “娘娘要是没有别的事,恕西夏公务在身,不能奉陪了。”我想了想,又补充了几句,“还请娘娘今后行事慎重,韩皇后的身后有皇太后、丞相韩高和整个韩姓的族人。”我的话还没说完,从敞开的窗户望出去,王公公那矮胖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小径的尽头。 我加快了速度,把我剩下的话一口气说完,“请娘娘一定要记住,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恩宠是最靠不住的东西,你要是以为我真的有幸受到了皇上的宠爱,那你就错了。”这是上次争吵时,我就想对她说的话。自始至终,明德对我所表露出的,除了利用就只有一种奇怪的收藏癖好。就好像一个任性的孩子,执意要在自己的玩具盒里加进去一个自己没有的收藏品。这个,也能叫做“爱”吗? 我摇摇头。我的相貌并不是多么的出色,性格又不够温柔。我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魅力可以赢得他的心——如果他有心的话。 “三妹!”舞秀在我身后发出了一声凄厉的低呼,“你不打算和我和解了么?你是打算独善其身?你想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我对不对?!”她竟然是这样想的? 我的脚步一顿,心里慢慢浮起些许荒凉的感觉。 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我身后打碎了。我没有回头去看,只是加快了脚步走了出去。 从南华门前往刑部的街道上都已布下了重兵,看他们的服色,应该都是九门提督韩年的人。这些士兵虽然没有什么过人的身手,但是胜在人多,真要层层包围上来,也颇让人头痛。 护驾的还是沈沛,以我对他们的了解,如果能制服沈沛,其他的人倒也不难对付……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偷瞟了一眼沈沛,没想到他也正在看我,深沉的目光里除了审视,似乎还有一丝隐约的不安。 我连忙移开了视线。他,该不会看出了什么吧? 刑部大院与我离开的时候相比,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罗进陪坐在末席,他看上去更黑也更瘦。他的上首,是九门提督韩年,他对面的那个座位,去年这个时候,坐着的人,是明韶。 三天之后,就要娶亲的明韶……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明黄色的仪仗下那个披着金甲的人身上。因为离得远,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是一看到他,一股难以遏制的恨意却从心里澎湃而出。 我握紧了刀柄,心里瞬间升腾起想要报复的欲望,那是一种类似嗜血的燥热,让我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瞬间警醒,双眼也不受控制地开始搜索御座周围的防护。我知道在御座的后方有沈沛的两支分队,每支分队的人数大概在二十人左右,都是禁军之中的高手。但是他面向校场,在他的前方并没有防护,如果我的动作够快,应该可以抢在护卫冲上来之前…… “西夏!”这一声突兀的喊叫瞬间激出了我一身的冷汗,脑海里各种各样的念头也蜂拥而出:如果行刺不成,不但我要死,记氏也会被灭九族……万一行刺成功,明仪会是下一个登上宝座的人,他没有外戚的支持,在朝中树大根深的韩氏家族和握有军权的楚元帅一派定然会起纷争,只怕会天下大乱…… “西夏!”沈沛来到我面前,满脸都是探寻的神色,“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昨天夜里怎么了?一大清早要调我的亲兵来护送你进宫?”他的话突然之间提醒了我。从今早的情形来看,明德只怕暗中已对我生出了戒心。行刺,恐怕没有那么容易。他的前方虽然没有防护,但若是一个布好的局呢? 大热的天,我的额头却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正不知道该如何应付他,一个太监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大声说:“皇上宣西大人!”沈沛眉头一皱,“什么事?”太监似乎对他颇为忌惮,后退了一步,说:“武试的胜出者孙新挑战上一届的胜出者。皇上已经准了。”我暗暗地松了一口气,绕过沈沛,急忙随那太监进了内院。 校场的中央就站着那位神情倨傲的胜出者。此人不到二十岁,着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色长袍,眉宇间流露出孤傲的神气,似乎全天下的人都不被他放在眼里。看到我进场,他也只是很随意地拱了拱手,说了一句:“西大人,请。”话音未落,他手中的长剑就直朝我的双眼刺了过来。我连忙向后一让,避开了他这极无礼的开式,但是他显然急于在最短的时间里拿下我,好给他自己立威。他的招数一招比一招来得狠辣,竟然都是袭击我的要害。我闪开他的长剑,迅速地举起了银刀,长剑当的一声刺上了刀身,溅起了星星点点的火花。长剑后,是一双年轻却阴沉的眼睛。 我甩掉了刀鞘。在这样的时候,不知怎么,我突然想到,过了这一个白天,距离明韶娶亲的日子,就只剩下两天了…… 胸膈之间一团热潮直涌了上来,一直冲进了大脑,然后在那里裂成了嗡嗡作响的满天火花。而那刺目的火花背后,在那沉沉夜幕的深处,分明涌动着满心的疼痛和绝望。 剑光向我当头罩了下来,我用刀架住了这一剑。可是我的忍让反而让他起了戏弄我的心思,剑光一闪,他竟然从我的鬓边挑断了一缕头发。 这轻薄而无礼的一剑瞬间点燃了我心头的怒火,当孙新的长剑再次迎过来的时候,我手中的银刀迅速地缠住了他的剑身。他想退却已经来不及了。长剑被银刀挑飞,而银刀收势不住,直向他的脖颈劈了下去。 孙新的眼里蓦然间涌起了惊恐的神色。这样的眼神也让我瞬间清醒了过来。但是刀锋已经落了他的脖颈上,鲜红色的血正滴答滴答地顺着刀锋滴落下来。孙新踉跄了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西夏!”有人厉声呵斥我,“同行切磋,岂可下如此的狠手?!”我低头看看孙新睁大的惊恐的双眼和他白色袍子上醒目的血迹,心头一阵茫然一阵清醒。他只不过是个想进刑部的年轻人,我这是怎么了?竟然不能够控制自己? 我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手中的银刀当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西大人连日辛苦,精神劳顿,才会出这样的差错……”这个替我说话的人,是明仪。他那双酷似明韶的眼睛温静如水,却让我一瞥之下心神大乱。 “……西大人昨天日落时分才回……”我紧盯着明仪那双眼睛,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了许多杂乱的画面:我和明韶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并驾齐驱,耀眼的阳光照着他开怀的笑脸…… 从昏迷中醒过来,看到他蜷缩在椅子里打瞌睡,烛光半明半暗,在他的脸颊上投下了温柔的暗影…… 茂密的枝叶包围着我们,明韶将我裹进了他的斗篷里,听着身边的枝叶婆娑,看头顶疏淡的星光…… 我从水里探出头,波光潋滟之中,明韶催眠一般的目光…… 冷寂的夜里,我的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他温柔的气息拂动着我耳边茸茸的碎发…… …… 而今,这一切,我已经统统都失去了…… 我的手缓缓地抚上了领口,哧的一声,将标志着官阶的红色饰边一把撕了下来。 “西夏!”明仪的这一声喊,也已经失去了冷静。 我把饰边和银刀放在一起,再后退了一步,跪了下来,“臣错手伤人,按律当革职为庶民。”校场上很静,静得我甚至听到了远处街道上小贩们隐隐的叫卖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明德威严的声音,“准。”我磕了头,慢慢地站起身。转身之前,终究没有忍住,又将目光投向了七王爷明仪,他那种带点惊愕又带点惋惜的目光,真的很像明韶。 我带着眷恋收回了目光,快步穿过了刑部大院空旷的校场。“爱你一万年”像是感应到了我的心情,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冲到了我的面前。和它一起出现的,还有沈沛和一名我叫不出名字的年轻侍卫。 “西夏!”沈沛拦住了我,“皇上有令,让我们护送你回宫。” 第六十六章 中京城最后的杀戮 在我的身后,瞬间的寂静之后,立刻爆发出了更加混乱的嘈杂声,有人在喊船,也有人在气急败坏地召唤弓箭手。不过,这些嘈杂声很快就被我抛到了身后。 我看看沈沛,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然后把视线投向了他身旁的那位年轻侍卫。这人相貌虽然平常,手里却提着一件十分奇特的兵器,有点像是我曾经在电影里看到过的——青龙偃月刀。 “好奇特的兵器,”我友善地冲他笑了笑,“这刀叫什么?”年轻的侍卫腼腆地笑了,“是祖上传下来的,叫屠留刀。”“真是好兵器。”我用赞叹的目光上下打量它,“可不可以借我看看?”年轻的侍卫略微犹豫了一下,沈沛还没有来得及阻止,他已经将屠留刀递到了我的手里。细看之下,它再一次让我想起了三国里那有名的宝刀。据说关云长的青龙偃月刀又名“冷艳锯”。刀长九尺五寸,重八十二斤,刀身上镶有蟠龙吞月的图案。我手中的屠留刀,长度大概在八尺到九尺之间,重量也比传说中的青龙偃月刀略微轻些。精钢打造的锋利刀刃,上面隐隐凸现出繁复细致的花纹。在阳光下微一晃动,刀身立刻掠起了一片青幽幽的寒光。 “好刀!”我忍不住又赞叹了一句。 年轻侍卫又露出了腼腆的笑容,而一旁的沈沛,眼里却渐渐地起了戒备。 就在这时,从刑部衙门的大门里急匆匆地走出来两个人。前面的一个,头发上束着金环,身上穿着浅色的长袍,一脸的焦虑神情,正是明仪。 “西夏!”一眼看见我,明仪似乎松了口气,“你今日怎么如此莽撞?”我握着刀的手紧了紧,却没有说话。 沈沛和那侍卫正要行礼,被明仪摆手免了。明仪低着头在我面前走了两步,再抬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已经和缓了许多,“西夏,你不是说过,当捕快是你的理想吗?”“王爷错了。”我淡淡地回答他,“西夏的理想,是让这全天下的芸芸众生都能够遵守律法,是让这世界上所有的良善百姓,都能受到律法的保护。西夏年轻冲动,一心想要惩恶扬善,而做捕快,是唯一合法的方式。仅此而已。何况,我连控制自己都已经做不到了,还怎么在公门里做事?”明仪紧盯着我,像要看出这话的真假。良久,才说:“我前日刚刚见过了记大人……”我飞快打断了他的话,“记大人与西夏并无瓜葛,王爷此时突然提起他,不知是何用意?”明仪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说什么?”我深吸了一口气,刹那间心如刀绞。 “西夏自幼父母双亡,三四岁上被记大人收为养女。不过,西夏生性不羁,并不受记大人看重。两年前,记大人已经将西夏逐出了家门。”我直视着明仪的眼睛,我知道他不相信,却仍然咬着牙说了下去,“一年前西夏进了刑部,因为在中京没有住处,被记大人府上的管家福嫂收留在记府的偏院暂住。不过后来被记大人知道,又将我赶了出来。”明仪的神情在最初的难以置信里慢慢地透出了一丝了悟。我避开了他的视线,斩钉截铁地说:“所以,西夏是死是活都与记家无关。记家是好是坏,西夏也不会放在心上。”我紧咬住了下唇,唇齿之间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我需要借着这一丝痛感来提醒自己保持理智,这也许是我最需要保持理智的时刻了。我必须这样说。 我只能这样说。 我不能让老爹和小娘亲因为我而蒙羞。 如果我不能够顺利地逃出这个大牢笼,那么我未婚有子的丑闻很快就会在中京传开。真要到了那一步,叫他们情何以堪? 唯一让我感到安慰的,就是我知道无论我是死是活,明仪都会拿这一番心知肚明的假话来替老爹开脱。再加上舞秀目前地位仅在皇后之下,又怀有皇嗣,要保住记家平安,应该不难。更何况毁了记家,只会助长了韩后和韩家的气焰。而对明德来说,对韩家下手,只不过是早晚的事。 明仪脸上了悟的神色瞬间又被惊恐所取代,他张大了嘴刚喊了一句:“你……”寒光闪动,我手中的屠留刀已经向沈沛的胸口直扫了过去。 沈沛面色大变,身体匆忙向后一仰。屠留刀在我手中飞快地一转,刀柄的浑圆把手已经点中了他右肩的两处穴道。 沈沛眼中流露出惊骇的神色,后退了两步,左手突然向上一扬,朝空中掷出了一颗流光弹。啪的一声响,流光弹在空中炸开了一团醒目的红烟。这是禁军中用来召集同伴的信号。沈沛这人向来自恃有一身过硬的拳脚,平素身上是不带这些东西的。 是我大意了。 头顶的红烟尚未散开,从街道的两侧已经涌出了一片黑压压的士兵。粗略看去,西边的人数似乎更多些。这也许是防备我会沿西街由距此最近的西城门逃走,所以才在西街一带布下了更多的守卫。 我飞身跃上了“爱你一万年”,冲着那遭遇突变而手足无措的年轻侍卫匆匆丢下一句:“借你兵器一用!”“爱你一万年”长嘶一声,向着西边的人群疾冲过去。看到我们来势汹汹,冲在队伍最前面的士兵下意识地向两边闪开,而街道东边的士兵则紧追不舍,很快就和西街的士兵围拢在一起,将我们一人一马紧紧地围在了其中。 屠留刀用起来虽然有些生涩,但是长长的刀柄的确十分适合在马背上与人交手。因为骑在马上,一转身,眼角的余光已经瞥见从西街的尽头又有一队彪悍的骑兵正远远朝这边赶过来。看他们的服色,应该都是九门提督韩年的手下。 我飞快地将身边的刀剑挑开,左手从怀里摸出了早已准备好的一包扑罗香,用力掷向空中。 “爱你一万年”心领神会,迅速掉转马头,向着东街直冲了过去。我屏住了呼吸,手里握紧了屠留刀,将马前围拢着的士兵向两侧纷纷挑开。 我们一人一马闪电般从刑部的大门口一掠而过。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明仪悲悯的目光突然撞进了我的眼里。他似乎在用目光询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回答他:因为我问心无愧,所以要堂堂正正地离开。 他也许懂了,又也许根本没有看懂我的目光。而“爱你一万年”已经朝着东林街的窄巷口直冲了进去。从这里向北,再穿过朴林街,就可以到达寻芳河了。 从我们的身后,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动,其间还夹杂着不少人的大呼小叫。看来扑罗香已经起作用了。这种轻微的迷幻药可以让人精神烦躁,并产生轻微的幻觉。效果虽然只能持续半个时辰,但是用来阻止九门提督的精骑兵却也足够用了。 因为是御驾出巡,所以刑部附近的几条街都已经被封锁了。原本可以并排两辆马车的街道,此刻也只有两队禁军在来回巡逻,加起来大概有四五十人。看到我这身穿刑部制服的人纵马狂奔,这些禁军都现出了错愕的神色。其中一个分队长服色的人伸开手臂,想要将我拦下,一边大喊:“这位大人……”“爱你一万年”一脚将他踢到了一边,这人向后一倒,跌进了身后同伴的怀里。两个人都仰面朝天地倒在石板路上。其余的士兵立刻拔出兵器紧追了上来,另外一队巡逻的禁军也被惊动,却并不过来救援,而是迅速地在街口排开了阵势。 我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异响。我迅速地抱紧了“爱你一万年”的脖子,将身体沉了下去。一支利箭紧擦过我的鬓角,当的一声射在石板路上,激起了一小簇火花。与此同时,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后面不远处喊了起来,“皇上有令,不许放箭!不许伤了西大人……”果然再没有人放箭。不过,既然已经知道我往这边逃,估计沈沛等人应该很快就要追过来了。 我用最快的速度杀出了西林街。在我前面应该还有最后一道关卡。 这最后一道戒备森严的关卡,守卫的人正是今天一早已经有过一面之缘的李队长。看到我冲出了西林街,他二话不说就举着长枪直冲了过来。 当的一声,兵器相击,我的虎口竟然被震得发麻。我惊讶地抬头看他,他却只是冷冷一笑,长枪像毒蛇一般向我的胸口直刺了过来。屠留刀迅速地将长枪缠住,却不料被他反挑了开来,屠留刀险些脱手而出。 这么一退之间,我眼角的余光已经瞥见了一队人马正沿着西林街潮水一般向这边涌过来。 长枪的枪尖在阳光下反射出锐利的银光,再一次刺到了我的眼前。我连忙向后一仰,屠留刀架开了长枪,顺势扫向了他的腰间。李队长反手一枪,飞快地挑开了屠留刀,胯下的坐骑噔噔地后退了两步。 我飞快地向身后扫了一眼,潮水一般的卫兵已经快要冲出西林街口了。更糟糕的是,西林街两侧高高的屋脊之上,数名身姿敏捷的禁军高手也正在朝这个方向急掠过来。 我一咬牙,举起屠留刀重又杀向了李队长。屠留刀适宜在人群中厮杀,但是像这样一对一的交手,我终究是吃了兵器不纯熟的亏。三五招一过,屠留刀到底被他的长枪挑飞了出去。“爱你一万年”急掠向一边,我从马背上疾速探身下来,一掌拍昏了一名佩刀侍卫,夺了他的长刀重又跃回马背。而李队长的长枪已经刺到了我的后心,隔着一层粗布,我甚至已经感觉到了兵器即将入肉时那森然的寒意。 就在此时,叮的一声脆响,不知道什么东西撞上了李队长的枪尖,长枪突然偏向了一旁。我反手一刀砍在他的肩上。李队长闷哼了一声,跌下了马背。 “爱你一万年”猛然蹿了起来,从李队长身后的数名卫兵头顶一跃而过,闪电一般冲进了朴林街。朴林街并不是商业街,平素行人就不多,刚才这么一番打斗,早已让朴林街上的居民躲了个干净。然而一眼望向前方的街口,我的心又沉了下来。 十数名衣甲鲜明的卫兵整整齐齐地排开了阵势,已经在等着我了。他们应该是趁着我和李队长交手的时候,从朴林街的两旁包抄过来的。让我心头抽紧的是,这些人我都认识。即使还隔着一条街,我也已经看清了石云阴沉的脸和竹保等人惊愕的表情。 我飞快地扫视身后,潮水般的卫兵已经涌出了西林街,紧紧尾随在我的身后。而两端屋脊上的高手却明显慢了下来,就在我收回视线的瞬间,一眼瞥见左侧屋脊上最前面的那名禁军高手脚步突然一错,一下从屋脊上跌了下来。 这应该是刚才出手救了我的人暗中放出的暗器。知道有人暗中帮我,我心里突然就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暖意。 而在我的前方,在石云和竹保等人的身后,就是寻芳河长满了青草的河堤了。我甚至可以听到河水哗哗流淌的声音,就像此时此刻,我身体里激荡着的热血。 已经离得很近了,近得我可以看到竹保握刀的手因为过分用力而显得青筋毕露。 石云抢先一步,拍马迎了上来。他手中的兵器是一对短斧,我还从未见他使过这件兵器。也许,从一开始,他对我就存着防备之心。我将佩刀虚晃了一招,避开了他沉稳的双斧,随即锋刃向上,斜扫向了他的腰际。石云猛然向后仰身,几乎平躺在了马背上。我手中的佩刀迅速缠住短斧,微一迟疑,刀尖在他的脉门处轻轻点了一下。 石云骇然松手,左手的短斧顿时落地。“爱你一万年”飞掠过他的身旁,向竹保迎了过去。 身后的追兵距离我已经不足丈余。 竹保和竹默一左一右地迎了过来,在他们的身后,其余的队员也用一种略带犹疑的姿态缓缓地围拢过来。我抬起佩刀,架住了竹保迎面的一刀,用力向上挑开。没想到竹保竟然后退了两步,长刀也掉落在了地上。而他这样一退,恰好挡住了身后的王浩。 另一侧的竹默大喊一声,举着刀气势汹汹地冲了上来。他的刀法与竹保不同,一把雪亮的长刀在阳光下舞得团团生风。我刚接了他两刀,他就大喊了一声,壮实的身体立刻向后一倒,连人带马撞上了身后的李春江。一时间朴林街口人仰马翻,乱成了一团。 我知道自己究竟用了多大的力,看着摔倒在地大呼小叫的竹家兄弟和他们身后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我又有了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快!围住河堤!”身后有人大喊:“船!快点派船!”我夹紧了马肚子,“爱你一万年”发出一声龙吟般的长啸,朝着河堤飞驰而去。我的耳边,厮杀声都已经模糊,只能听到急促的呼吸和心脏剧烈的跳动,却已经分不清这样激烈的心跳到底是我的还是它的了。 “爱你一万年”的速度越来越快,突然间纵身一跃。 我的心脏似乎在那瞬间停止了跳动。目光无意识地越过了对岸桑树林的顶端,一直看到了远处恬静的农田和村舍。 一秒钟,也许两秒钟,一团深深浅浅的绿色以极快的速度扑面而来。随即身体猛然一顿。“爱你一万年”已经在河对岸平安着陆,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迅速地钻进了桑树林的深处。 在我的身后,瞬间的寂静之后,立刻爆发出了更加混乱的嘈杂声,有人在喊船,也有人在气急败坏地召唤弓箭手。不过,这些嘈杂声很快就被我抛到了身后。 接下来的一天一夜在我的记忆里始终有些模糊。只记得“爱你一万年”发了疯一样地向前冲,没有目的,也不辨方向,只是不停地跑,跑,跑。眼前的景物一片模糊,飞一般掠向身后。而我,似乎一直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像一个上足了发条的人偶一样,完全听任身体本能的反应在掌握着缰绳。 我们一人一马,直到第二天的清晨才勉勉强强地在一条小溪边停了下来。我几乎刚一爬下马背,就一头栽倒在了柔软的草地上,睡着了。 我梦见自己跃上了大黑马的后背,怀里是吓得直发抖的古丽塔。大黑马带着我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纵情驰骋,它带着一颗不甘被驯服的跳跃的心,顽皮地左右躲闪,一心想要把我从它的背上甩下来。它腾空跃起,带着我和古丽塔一头扎进了草原深处那一汪冰冷彻骨的湖水里……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两尺之外明韶那张完美如雕像般的脸。他的眼睑微微颤动,在我还没来得及躲开视线之前就睁开了双眼。那是我头一次离这么近打量一个人的眼睛,很黑,很亮,而且深不可测。他看着我,幽深的眸子里似乎也有刹那间的恍惚,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漾开了一点暖暖的温情…… 我从梦里醒来的时候,满脸都是泪水。 黄昏柔和的光线透过了头顶的树梢,暖暖地洒在我的脸上。枝叶的后面,是宝石一般澄净的自由的天空。四下里没有别的声音,除了风声轻柔地掠过树梢。 “爱你一万年”凑了过来,温顺地拱了拱我的脸。那双金苹果一样的大眼睛里闪动着一如既往的温暖和信赖。 我一把抱住它的大脑袋,紧紧地把头靠在它的脖子上,放声大哭。 第六十七章 究竟是谁的心碎了(番外明仪) “苦衷?!”敏之竟然大笑了起来,狼嚎一样的笑声激得我浑身一抖,就见他一拳捣在了明韶的下巴上,无比酸涩地哽咽起来,“那么她的苦衷呢?她已经有了这个混蛋的孩子!” 在中京呆得久了就会发现,这里可以让人消遣的地方并不太多。 敏之总说这是因为我变得越来越懒惰了,懒得再去发现新鲜的玩意。他说的话也许是对的。但是在一个城市里连续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不知不觉中,总会产生一些疲倦感,觉得不论走进哪一个角落,看在眼里都已经不再有新意了。 不管怎样,一提起出去散心,还是会选临水阁;一提起喝酒,还是会去福烟楼。尽管大家都摇头叹气地说那里的酒也没多好,菜也并不是多么可口。 这种时候,我往往会深切地同意敏之所说的懒惰。也许我们都已经开始变老了,因为在我的观念里,只有开始衰老的人,才会变得越来越懒惰。 我把酒杯举到了鼻子下面,竭力让自己像往常一样皱起眉头发牢骚,“福烟楼的酒真是越来越没法喝了。”敏之没有动。自打进了雅室,他就一直坐在我对面看着我,他好像已经知道了什么似的,活像一个死刑犯在等待最后的判决。 我暗自揣测:他是文官,绝不会跑去看刑部武试的这场热闹,而且今天一整天他都在翰林院当值,白天的事,不会这么快就传进他的耳朵里了吧? 可是该怎样把今天发生的事讲给他听,对我来说,还真是很为难的事。我知道在记家的几个孩子当中,敏之和这个妹妹的感情从小就好得不得了…… 我闷着头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该怎么说呢?该从哪里说起呢? 西夏,其实她今天一出来的时候,样子就让人感觉很不寻常。起初我只是感觉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并没有注意到她究竟是哪里有所不同。直到我穿过刑部内院,想要追上她问话的时候,不经意间看到了被孙新削落在地上的那一缕头发。当时只是觉得一个女子的头发就那样落在地上,让人看了有种凄凉的感觉,所以身不由己就捡了起来,可是拿到手里,才发现她的头发,竟然是灰色的。 她今年应该是十六岁?要不就是十七岁吧?这样的年龄,怎么会有这样的头发?这个英姿飒爽的女子究竟怎么了? 我追到刑部的门外,她还没有离开。再次打量她,才发现她真的是不同了。她已经不再是那个跟在长兄身后偷偷溜进临水阁的顽皮女子了,她身上那种引人注目的闪亮的东西不知怎么,竟然消失了。 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深沉的悲伤。让人看了,无端地就有种心碎的感觉。 我并不了解她,甚至还谈不上熟悉。但是当她骑在黑马上,手里提着那把奇怪的刀,从我的面前一掠而过的时候,她的眼神里那种破釜沉舟的决心我还是看懂了。 我的贴身侍卫双眼冒光地跑回来,用一种说不清是激动还是崇拜的语气悄悄告诉我她“跳过了寻芳河,脱身了”的时候,我心里竟然也有一股酸热的东西一直冲上了头顶。她的话,竟是为这个预备的? 可是,那样一番和记家划清界限的决绝的话,我又该怎样转述给敏之听呢? 我端起刚斟满的酒杯,原本只想浅酌,但是酒杯送到口边,到底还是一口饮尽了。 如果事情能够按照我的意愿来改变,我真的不愿意这个女人把留给我的最后一个印象变得如此惨烈。 这让我又想起了年幼时送进宫里来的那只红鸟。那是一只毛色艳红如血的鸟,长着极其美丽的尾羽。他们说那叫烈鸟,极难捉到。可是从我们看到它的时候,它就不吃不喝,不停地用身体撞击那银丝编制的鸟笼,不停地用嘴和脚爪撕扯那银色的栏杆和小锁,把自己撞得满身都是伤。我们想尽了办法都不能让它停下来。等到皇太后大发慈悲命人打开笼子放生的时候,它只剩下一口气了。它就那样拖着破破烂烂的身体飞上了天空,然后在我们的惊叫中筋疲力尽地一头扎进了碧水湖,再也没有浮起来过。 从那以后,我没有再养过一只活物。 我茫然地看着手里的酒杯。看来我真的是变老了,思绪竟然就飘回了十几年前…… “今天……”敏之先开口了,他的声音显得有些空洞,像在说不相干的事,“那个……是我三妹吧?”我抬起头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但他只是一脸的茫然,“他们说有个女飞贼畏罪潜逃……她怎么会是女飞贼?她不是禁卫军副统领吗?”我想说她原来是。但是看到敏之茫然无措的表情,这样的话无论怎样也说不出口。 明德的心意,也许我早已经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从小养成的习惯,让我从来也没有表示过什么。他是皇帝,而我,是他身边唯一的一个成年的弟弟,纵然母妃从来不曾提醒过我,我还是本能地知道,对于我来说,多说一个字,就多一分不测。 “她当然不是飞贼……”话说到这里,我自己都有些说不下去了。看皇上的反应,连御书房都砸成了那个样子,人估计是铁了心要找回来的。西夏只有是飞贼,才可以让刑部下海捕文书,在全国境内张贴榜文搜捕。 我把校场上发生的事简短地说了一遍,然后犹犹豫豫地补充说:“她今天看上去很不对劲,也许……明韶的事,让她知道了。”在我看来,如果单纯是明韶的事,也许还不至于闹到这一步。尽管他先娶庶妻,让记家多少有些伤颜面,但是庶妻毕竟是庶妻。在焰天国的贵族家庭里,庶妻不但没有资格接受诰封,甚至没有资格参加新年祭祖的活动。而且,西夏似乎也不是这么小肚鸡肠的女人吧。 但是牵扯到了皇上…… 说到他,不免让我对明韶要娶亲的事有了几分疑惑。看他和西夏相处的情形,总觉得明韶不会做出这么伤她颜面的事,会和那封信有关系么? 我摇摇头,事情也许不会那么凑巧,但是心底里又有一个声音提醒我事情不那么简单。因为那封信的事就发生在明韶回来之前,所以,我很难不把它们联系在一起。 去年父皇在宫中宴请老皇叔,也就是隐居在戴县的老容晟亲王。但是在寿筵上有刺客行凶,显亲王被刺客当场刺死。而二皇叔庆谨贤因为“渎职”和“对皇太后大不敬”两项罪名被圈禁。因为两位皇叔都在那样敏感的时刻出事,所以,不免让人猜疑他们是不是跟私采金矿一案有什么牵连。这件事因为当时正值跟大楚国交战的缘故,并没有引起多大的议论,但是私下里,有不少人对二皇叔存着疑心。 我也不例外。所以,我也想方设法地在那个牢笼里安插了几个钉子。 所以,皇上身边的王公公拿着二皇叔的那封亲笔信前脚出了二皇叔的宅子,后脚就有人把他探视二皇叔的消息送到了我的手上。 不过蹊跷的是,转天二皇叔就染了时疫,加上身边的几个亲信,宅子里一共死了六个人。听影子传回来的消息,二皇叔的宅子里颇有些人心惶惶。因为怕时疫传染,所以尸首当天就由沈沛的兵送去了化人场。二皇叔是罪臣,死得又突然,所以丧事办得十分简单。连发配到了南疆海防上去的两个儿子都没有来得及召回。不过,这两位弟弟倒也算因祸得福,听说太后已经奏请了太上皇,要把这两位弟弟调回中京来…… 据说,明韶回来的当天,皇上在御书房召见他的时候,拿出了一堆的文书让他过目,其中,就有二皇叔的这封亲笔信…… 那天夜里二更后,御书房里当值的太监六喜就偷偷溜出宫来见我的影子。他赌咒般地发誓说:“明韶小王爷看的就是那封信,我虽然不识字,但是信封上的印鉴我还是认得出的。他看了那封信,脸色一下子就白得像死人,眼睛里也好像要着火。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皇上把我们都打发出来了……”我的手习惯性地开始转动左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暗想着,这个“影子”六喜在一年里吃了我不少的银票,竟然连一封信的内容都打探不出来,我是不是该告诉“影子”,给我换个像样一点的钉子? 砰的一声,敏之的酒杯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我心里一惊,不知道他会不会想到西夏的事是和皇上有关联的? 敏之的脸色有些发白,一言不发地斟满了酒杯,然后一口饮尽。 “是她性格太过于刚烈了。”我安慰他说,“宁折不弯,受不得人摆布。而且明韶这么做,也确实伤了她的颜面。”我想了想,又补充说:“她生怕自己连累了你们,已经表明了自己只是记家的养女,跟记家没有丝毫瓜葛。”敏之的眼圈一红,连忙举起衣袖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 “敏之,”他的样子让我有些不放心,想了想,还是提醒他,“你现在是官身,在朝堂上要尽臣子本分,不可存着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你若有事,不但记大人受牵连,恐怕还会影响到宸妃娘娘。”“我知道。”敏之闷声闷气地说,“来,喝酒。”敏之从来没有这样喝过酒。我忽然之间又有些替他庆幸,他没有亲眼看到西夏杀出中京的情形,没有亲眼看到那样惨烈的场面,对他,对记家的人,毫无疑问都是一件幸运的事。 门外传来两声轻轻的叩响。我松了一口气,“进来。”门扇推开,璎珞窈窕的身影出现在了雅室的门口。这个素来机敏过人的女子一进门,那双盈盈妙目就开始偷偷地打量敏之,看来也已经听说了白天里发生的事,这倒也不奇怪。本来这种传奇性的故事在坊间就最容易流传开来。 “你的架子是越发大了,”我摆摆手,制止了她行礼,“派人去请你,来得一次比一次晚。”璎珞淡淡一笑,“七爷又在说笑了。”我抬眼去看敏之,这家伙平时只要看见璎珞,再有天大的事也都抛到脑后了,但是此时此刻却如同泥塑木雕一般,只是怔怔地盯着眼前的酒杯。 璎珞走到桌边给我们的酒杯斟满了酒,敏之面无表情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璎珞皱了皱眉,伸手按住了酒壶。敏之等了等,不见她斟酒,不耐烦地自己去抓酒壶。璎珞连忙按住了他的手,柔声劝道:“三小姐的事我也听说了。她走了,你更要保重自己才是……”我也随声附和,“西夏那样的性格,离开这是非之地,也未尝不是好事。”敏之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她性子虽野,骨子里却恋家。若不是伤透了心,怎么会……”璎珞叹了口气,“她当真是有苦衷的。她有非走不可的苦衷。”我心里一跳,她这话里,似乎有什么玄机…… 敏之也霍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瞟了她一眼,“你才见过她几次?你又知道些什么?”璎珞看看我,又看看他,犹犹豫豫地说:“我和三小姐虽不熟,但是有个人跟她是很熟的。”我看看敏之,他也听得一头雾水。璎珞这人素来爽朗,这样吞吞吐吐,让我也不耐烦起来。 璎珞是极聪敏的人,立刻就看了出来,低叹了一声,幽幽地说:“风云堡的风堡主。昨儿夜里,我陪着他去戏园,回来的路上碰见了三小姐……”敏之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你说什么?”璎珞似乎在忍着手被用力抓的痛,说:“在喜安街上。当时三小姐就坐在街边。风堡主下了车跟三小姐说了会儿话,回来就喝了个酩酊大醉。他说……他说……”说到这里,她颇带歉意地冲着我流露出一个浅笑,然后凑到了敏之的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我把心里的不快勉强压了回去。只是一下紧似一下地转着手上的扳指。 耳边砰的一声巨响吓了我一跳,一抬头,正看见敏之一拳头砸在了桌面上。他的拳头下面是一个碎裂的酒杯,鲜红的血迹正沿着桌面上的酒渍丝丝蔓延开来。他的脸色变得铁青,五官也拧成了一团。这样狰狞的表情我还从来没有在敏之的脸上看到过,一时间惊得怔了。我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已经旋风一样冲了出去。 我一把揪住了璎珞的领口,把她提了过来,厉声问道:“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璎珞的脸上血色全无,嘴唇哆嗦了几下,才急促地按住了我的手背,“事关三小姐的名节,实在不便告诉七爷。七爷要是真的关心敏之,就赶紧去拦住他,他……恐怕是找明韶小王爷拼命去了……” 我心急火燎地跑到楼下,才知道敏之在一个酒家门口抢了一匹马,已经跑了。我一边吩咐备马车,一边急得直跺脚。他是有了酒意的人,这样一路横冲直撞过去,不知道还会闯多大的祸,万一被哪个多事的御史奏上一本…… “快!”我冲着马车夫大喊了起来,“去静王府!”静王府门前果然已经乱成了一团,虽然已经是晚上了,但还是围拢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还在街口我就已经听到了里面传出来的大呼小叫。我顾不上理会璎珞,马车还没有停稳就跳了下来,急匆匆地穿过了看热闹的人群,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揪住了一个侍卫,厉声呵斥道:“还不先去驱赶开闲人,这样闹闹哄哄,成何体统?!”那侍卫被我骂得怔了,反倒是旁边的一个更机灵些,匆匆跑开去喊人来驱赶闲人。他们一跑开,我忽然想起这几个人看着都十分面熟,似乎是禁军中沈沛的手下。不过,沈沛的手下若是没有皇帝的命令,又怎能全副武装地跑到静王府来?!闲人赶走了,侍卫们也都垂着手退到了一边,我这才看清楚了场地中央两个纠缠的人影。我连忙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敏之的拳头。而敏之像极了一头发狂的野兽,一把甩开了我,重重一拳抡在了明韶的脸上。明韶踉跄了两步,却并没有还手。 我知道明韶是有武功的人,所以一直提心吊胆地怕他伤了敏之。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任由敏之动手,他的前襟和一只袖子已经被撕坏了。 看到敏之又要往上扑,我抢先一步扑上去抱住了敏之。而敏之就这样拖着我撞了过去,用那只我没有按到的手狠狠地掐住了明韶的脖子。明韶的脸略一偏,王府门楣上灯笼的红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上竟然空洞得没有一丝表情,好像敏之的拳头都落在了不相干的人身上。 敏之的牙咬得格格直响,似乎恨不得就这样把他掐死。 “敏之!你冷静些!”我也急了,他再甩两下我就要抱不住他了,“娶亲的事明韶有苦衷!”“苦衷?!”敏之竟然大笑了起来,狼嚎一样的笑声激得我浑身一抖,就见他一拳捣在了明韶的下巴上,无比酸涩地哽咽起来,“那么她的苦衷呢?她已经有了这个混蛋的孩子!”我猝然一惊。在我的对面,明韶那死寂得宛如面具一般的脸上也突然出现了一道裂纹。我看到他的肩膀抖了一下。 “你说什么?”明韶朝着敏之逼近了一步,好像不相信自己的听觉一样反问他,“你刚才说什么?”敏之又挥出一拳,却被我死死地按住。 明韶目光凄厉地凝视着他,身体微颤,似乎心里起了极大的波动。 我情不自禁地抱紧了敏之,向后退了几步。 “都是你……”敏之挣脱不开我的两条胳膊,气得大骂了起来,“都是你这混蛋!迫得她走投无路……”明韶听了这句话,就好像突然之间被雷劈中了一样,整个人都僵化成了岩石,只有一双眼睛还死死地盯着敏之,目眦欲裂。 蓦然间,明韶的眼睛里漫上来一片奇异的红色,然后,有两道红色的液体涌出了眼角,顺着面颊缓缓流了下来。 我又是一惊,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敏之似乎也被吓着了,像个小孩子一样任凭我拉着他往后退。 在他的身后,洞开的大门里又涌出来一群人,最前面的是静王妃。她急匆匆地奔下了台阶,一把抓住了明韶的胳膊。 我听到她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叫,随即全无风度地大叫了起来:“太医!快去请太医!”这叫声撞击着我的耳膜,令我顿时清醒了过来。我把敏之甩给了璎珞,匆匆跑到了明韶的面前,我从怀里摸出校场上捡到的那一缕头发,塞进了明韶的手里。 我知道我的举动很不合时宜,但是除了这个,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我说:“这是我白天在刑部的校场上捡到的,是西夏的头发,在比武的时候被孙新用剑削断的。”听到西夏的名字,明韶微微动了动。他低下头,目光茫然地向下望,像要看清楚自己的手一样。他一低头,就有几滴红色的东西滴落下来,落在他浅色的袖子上,在黑暗中溅开了几团小小的深色的印痕。 静王妃惊恐地抓紧了明韶的手臂,明韶似乎终于感觉到了有人在抓着他,茫然地侧头去看,我也下意识地随着他的视线去看。静王妃则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明韶,脸上的惊恐慢慢地变成了凄凉。 我后退了几步。 红色的灯笼在街道上投下了暖色的光,可是这母子俩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看上去反而有种说不清的冷清。 静王妃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搀扶着明韶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我又后退了几步,直到他们的身影都进了那两扇大门,直到全副武装的禁军又重新在门外列队。我才任由车夫把我拉上了马车。幽暗的车厢里,敏之一动不动地靠着璎珞的肩膀,不知道是在想心事,还是已经睡着了。 我在他们的对面坐了下来,把头靠在身后的软垫上,突然之间感觉万分疲惫。 第六十八章 你的命该绝而未绝 介子迁?这其貌不扬的老人家竟然是介子迁?不会这么巧吧?介子迁可是当代有名的大儒,据说是太傅许流风的同门师兄,韬略文才都在许流风之上。 我躺在一根粗大的横枝上,静静地仰望着枝叶缝隙间露出的深蓝色夜空,那是一种宛如深邃迷人的蓝宝石的颜色,而闪闪烁烁的星星又像钻石一般,近得仿佛伸手就能够触碰得到。 自从离开中京,我就开始害怕过夜晚。因为到了夜晚,我总是难以入眠。不知道是不是在出逃的最初几天神经过于紧张,留下了后遗症。总之,白天还好,一到了夜晚,我的脑子里就乱哄哄的,怎么也睡不着。 我小心翼翼地在树枝上转了一下身。 这么多天过去了,老爹和小娘亲一定已经知道了。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还有敏之,他也许会怪罪到明韶头上去吧? 我摇摇头,眼前又闪现出舞秀出嫁时的情景,她穿着宫里送来的大红色喜服,喜服上绣着七彩祥云和花好月圆的图案。她的头冠上缀着一串串的珍珠,估计够沉的,难怪她凑到我的耳边小声抱怨,“我怕是等不到进宫,脖子就要被压断了。”可是那抱怨里分明流露着抑制不住的幸福。 我曾经以为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追求的幸福,但是直到此时此刻,直到我的心已经被惆怅填满了的时候,才忽然明白,曾经出现在舞秀脸上的那种充满了憧憬的笑容,才是每一个女人心底里最期待的幸福。 算日子,他……已经娶亲了吧。他穿着深红色的喜服,一定帅得不得了…… 他也会像别的新郎一样,在成礼之后拉住新娘的手,一起接受宾客的祝福吗?会挽着新娘的手一起点燃新房里所有的红蜡烛吗? 当所有那些曾经澎湃在心头的热烈都渐渐平息之后,他那颗越来越平静的心里,还会有我的影子吗? 他会……渐渐地忘了我吗?我这样一个任性的、从来也不够温柔的女人,终究会在他宁静的生活里一点点变得越来越模糊吧? 我把脸深深地埋进了臂弯里。 原以为远远地逃开会让我的心变得平静,平静到可以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可是这逃无可逃的痛楚,竟然已经在心底里结成了一个无法漠视的伤疤。 微一触碰,就痛彻心扉。 水很清,也很凉。喝到嘴里,有一种淡淡的清甜。 洗过脸,我在湖边的石块上坐了下来,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头发。 清晨的山谷里弥漫着淡淡的晨雾,湿润的空气里充满了草木的清香。葱郁的林子里传来鸟儿清脆的鸣叫。远处,一道飞瀑顺着山坡飞流而下,在岩石上溅起了一片迷离的水雾,映着初升的太阳,幻化出一道若有若无的彩虹。 “爱你一万年”在湖边悠然自得地散步,平静的湖面上倒映着它矫健的身影,它不时地东张西望,似乎也和我一样,对这个优美如伊甸园般的神秘山谷充满了赞赏。 我脱掉了鞋袜,把双脚伸进了湖水里。沁凉而舒服的感觉顿时漫到了全身,这个山谷没有人,我是不是可以…… 我飞快地扫视四周,除了眼前的瀑布湖水,就只有郁郁葱葱的密林和头顶蓝得发亮的天空。我伸手解开了领口,忽然间又有些犹豫。水会不会太凉?这样凉的水也许会让肚子里的宝宝不舒服吧?可是自从离开中京,我一直走人烟稀少的路,甚至没有舒服地洗过澡…… 正在心里作斗争,“爱你一万年”突然警觉地抬起了头,不安地打了个响鼻,然后飞快地朝我跑了过来。 鸟儿们停止了鸣叫,山谷的空气里掠过了一丝轻微的战栗。 我抓住了长刀,来回扫视着安静得近乎诡异的山谷。 一声凄厉的长嚎突然响起。 我忙跃上跑到我身边的大黑马,朝着发出声音的地点飞奔过去。这时,凄厉的喊叫已经变得断断续续,同时喊叫里又混杂了野兽低低的吼声。 知道不是追兵,我反而舒了一口气。 这个季节,游荡在铁龙族大沙漠上的仓猫都陆续地越过边界,穿过戈壁荒原,来到这食物丰富的林地觅食。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两只仓猫,体型都超过了成年的豹子,棕黄色的毛皮上金黄色的斑点闪闪发亮。看到它们的毛色就知道它们并不缺少食物,怎会会攻击人呢? 那个被围困在树下的老人,一条手臂已经受伤,另外一只手里握着一根手臂粗细的木棍,他满头满脸都是汗,脚边一只药篓打翻在地,各种各样的草药洒了一地。看见我,老人充满了绝望的双眼中顿时浮现出又惊又喜的神色。 两只大仓猫警觉地回头朝我张望着,其中一只慢慢地朝我们踱了过来。 “爱你一万年”扬了扬蹄子,发出一声警告性的长嘶。 这两只野兽倒是不难对付,就是怕血腥味引来更多的仓猫,这种野兽对血腥味十分敏感…… 仓猫谨慎地靠近了两步,看到我们没有躲避的意思,动作开始犹疑。就在此时,我迅速地从怀里摸出了一粒药丸,瞄准了仓猫身边的大树弹了出去。棕色的药丸弹在树干上,啪的一声炸裂开来,空气里顿时弥漫开一股刺鼻的硫黄味。两只仓猫受惊地躲到了更远的地方,接着就一前一后地跑进了密林里。 老人甩掉了手里的木棍,虚脱了似的倒在了地上。 我忙跳下马背,将他扶了起来。老人靠在树干旁不住地喘着气,看他的年龄应该是在五十到六十之间,身材瘦高,相貌清瘦,留着短须,鬓角处有一道浅浅的刮伤。 看他胳膊上的伤,倒不像是被野兽撕咬,倒像是…… “老夫自己不小心,为了采一株白玉菌,从树上摔了下来,”老人家睁开眼,虚弱地笑了笑,“胳膊受伤,血腥味引来了仓猫……”说着咳嗽了两声,哆哆嗦嗦地指了指自己的药篓,“那里有几味药可以治伤。”我没有理会他,而是取出了自己的伤药给他敷上。 老人咦了一声,两只眼睛精光一闪,一把抢过了药,左看右看,又凑到自己鼻子下面嗅了两嗅,十分惊讶地抬头看着我,“毒仙子的伤药,你怎么会有?”我一怔,“她是我师傅,我有她的伤药有什么奇怪?”老人一愣,开始上下打量我。 我把他扶上马背,淡淡地说:“我迷路了。你来引路。”“翻过前面这座山,向前四十里地就是棋盘镇了。”老人说。 我拉着缰绳,按照老人指点的方向缓缓前进。 杳无人烟的山谷里出现这么一位老人,让我对他的来历产生了怀疑。因为我在山谷里已经转悠了整整三天,并没有看到山里有居民。他一个老人,怎么会跑到这里来采药? 不过,怀疑也只是怀疑,毕竟我现在不是官身,没有权利去怀疑别人的身份,更何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当天空中布满了红灿灿的晚霞的时候,我们终于走出了这一片山谷。 我冲老人拱了拱手,淡淡地说:“有劳老人家了。”老人捋了捋颌下的短须,笑眯眯地说:“姑娘救了老夫一条命。不如这样,我送姑娘一卦,算是道谢,如何?”我诧异地看着这个古怪的老人,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把稀奇古怪的铜板,说:“来,掷一卦。”我摇摇头,“我从来不信这些。”老人固执地举着铜板递到了我的面前,“既然不信,一掷何妨?”我暗自揣测,他也许是一个游走江湖的算命先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谢我的救命之恩。想到这里,我伸手接过了铜板,漫不经心地向空中掷去。铜板稀里哗啦地掉在地上,组成了一个在我看来毫无意义的图案。 老人弯着腰,煞有介事地俯视着一堆凌乱的铜板,嘴里嘀嘀咕咕的,脸上的表情却越来越惊异。 我抬头看了看西边的天空,夕阳正沉甸甸地向着山峰背后一点点坠落,红彤彤的天幕上,划过了几只归巢的倦鸟剪影般的黑色身影。 “谢谢老人家带路,”我伸手拉住了大黑马的缰绳,“我们就此……”“慢着!”他头也不抬地一声断喝,打断了我的话。 他制止我离开,却又不说什么,仍旧皱着眉头翻来覆去地看地上的那几块铜板。眼看天色已晚,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禁不住有些心烦意乱起来。正在寻思要不要丢下这个古怪的老人自己先走,就听他发出了一声长叹,“想不到姑娘的命运竟然如此……”如此什么,他却又不说了。接下来又是一番摇头叹息。 这样的举动让人看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我摇了摇头,已经没有继续陪他耗下去的兴致了,“天色已晚,山中恐怕会有野兽出没,老人家要不要与我同行?”他半蹲在地上,自顾自地说:“命该绝而未绝……”我心里一动。 “姑娘的一生可谓奇妙,每到绝境之中,必然会有意想不到的转机。”老人抚着短须,若有所思地说,“从卦上看,最大的转机当在东北方向。”“东北方向?”我喃喃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可是我并没有什么要去的地方。”老人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姑娘心中当真没有要去的地方吗?”我猛然抬头,老人家却移开了目光,微眯起双眼,眺望着我们身后渐渐沉入了暮色的重重山谷,若有所思地说:“既然心中已经有了想去的地方,又何必再犹豫呢?”他转头望着我,“姑娘贵姓?”“我……”我迟疑了一下,“我姓夏。”老人又问:“姑娘的名字可否见告?”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却让我心头掠过了一丝茫然。十六年前,西夏落崖而死,记舞潮也饿死在了丛林里。 那么,我到底是谁? 我应该是谁? 我摇摇头,“我没有名字。”老人对我的回答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伸手翻动了几个铜板,微一沉思,抬头看着我说:“既然如此,我送姑娘两个字:无心。如何?”无心?夏无心?这叫什么名字?听起来像是个出家人的法号。 我瞪着眼睛看他,他却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我,平静地说:“人一生的种种际遇,大多都是无心而为之的吧?”我心里一震,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舞秀说过的一句话:“你无心又如何?”老人将手拱了两下,淡然一笑,“夏姑娘与介子迁之间宿缘非浅,想必还有再见之日。就此别过,夏姑娘多保重。”介子迁?这其貌不扬的老人家竟然是介子迁?不会这么巧吧?介子迁可是当代有名的大儒,据说是太傅许流风的同门师兄,韬略文才都在许流风之上。 “介子迁?您是介老先生?”我怔怔地反问他,“许太傅……”介子迁一笑,“他是我的师弟。”竟然真的是介子迁? 抬头看时,他的身影已经走开了。 “哪里能找到你?”我冲着他的背影大声问道。 介子迁转过身,浓浓的暮色中我已经看不清他的五官了。但是远远传来的声音却依然中气十足,“棋盘镇,六福酒馆。”棋盘镇?那不是和我同路吗?为什么又不肯和我一起走呢? 真是个奇怪的人。 滚热的鸡汤端上桌的时候,早已经过了用晚膳时间。六福酒馆里的客人并不多,大堂里除了我,就只有另外两桌客人。一桌是一对年过四十的中年夫妇,另一桌是六七个青壮男子,听他们的言谈,好像是从蒙城来的镖师。整间大堂,也就只有他们一桌唧唧喳喳,说得格外热闹。 酒馆的主人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妇人,自称“刘寡妇”。是一个看上去十分精明泼辣的女人,店里除了她,就只有两个年轻伙计和一个身高体胖的大厨。并没有看到介子迁的踪影。 我之所以会住进六福客栈,也许潜意识里还想再见见那个奇怪的老人家吧。 才一想到刘寡妇,店门口就闪进来她高挑的身影。她穿着一身酒红色的绣花长裙,一只手来回摇着一把绘有牡丹图案的宫扇,另一只手提着一只花布包袱,袅袅婷婷地走到了我的面前,也不等我开口,就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将手里的包袱沿着桌面推到了我面前。 “内衣、外袍、鞋、汗巾……一应俱全!”刘寡妇微带一点自得的神色,笑眯眯地说,“等用过了晚膳,热水也就准备好了。夏夫人对我这客栈可还满意?”“满意,”我勉强笑了笑,“谢谢你。”刘寡妇伸手帮我又盛了一碗鸡汤,压低了声音说:“夫人的脸色不好,定是没有调养好身体的缘故。有了身孕的人,不但要调理饮食,更加不能受累,不可劳心……”我嘴里的鸡汤险些喷到她的脸上,勉强咽了下去,反而呛得自己直咳嗽。刘寡妇凑过来替我拍了拍后背,满不在乎地说:“你看你,这有什么好害羞的?你要是不急着赶路,倒不妨在我这里多住两天,我最会调养人了……”“你……你是怎么看出……”好不容易停止了咳嗽,没想到一开口说话,又咳了起来。 刘寡妇目光老练地上下打量我两眼,“这有什么看不出来的?”我在山里奔波了好几天,身上的黑袍子早已经变成了一块抹布。头发虽然挽了起来,但是也已被汗水浸透了。这么一副邋遢的模样被她这样打量,实在是让我浑身不自在。 好在这时有几个客人从外面走了进来,她连忙上前去招呼,我这才暗中松了一口气。 刚进来的这几个人都是行色匆匆的年轻男子,一样的服色打扮,身上都佩着兵器。看上去,像大户人家的家丁或是镖师一类的人。他们点了酒菜,就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我对旁人的事虽然没有什么好奇心,但是在这样的非常时期,还是禁不住提高了警惕。悄悄地一抬头,正巧看到其中背对着我的那个人转过身来喊伙计。这人皮肤黝黑,眉目端正,相貌虽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却无端地让我有些心惊。 这个人,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 我连忙低下头佯装喝汤,同时在脑海里快速搜索:我到底在哪里见过他?想来想去却也不得要领,忍不住坐过去一点凝神偷听他们的谈话。 “咱们的马脚程算是很快了,真要到了岐州都还没有追上……”这是那个点菜人的声音。 “别担心,我们还有另外的兄弟在别处寻她呢。她不一定就是走这条路啊。”“听说她那匹马很厉害,千军万马,这么嗖的一下就飞过去了……”这话听得我心里一动。他们议论的会不会是我的大黑马?可是看他们的言谈举止,又不太像是官兵…… “能跑到哪里去呢?听说已经下了海捕文书。罪名就是错手伤人,畏罪潜逃……”“海捕文书?那她走岐州也不安全……”“对啊,所以说,她可真是走投无路了。”“难怪堡主那么着急要抢在官府之前找到她……”“听说她和堡主交过手……”“咱们堡主一直没有娶亲,莫不是对这个女人……”“别瞎说,不要命了?!”“……”我的脑海里豁然一亮,原来是他!难怪这人我会看着眼熟了。开启风敬坟墓的那一夜,一直守在风瞳身边的,就有他。 风瞳,逃出城的时候帮我的人,会不会也是他? 我放下汤碗,拿起包袱快步往楼上走。只要知道他们不是官府的人,对于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至于风瞳,他注定是另外一条轨道上转动的星球。我一个落魄之人,连累他做什么? 我在六福客栈停留了整整五天,甚至想过就这样一直住下去。 刘寡妇的确很会调养人,她知道我该吃什么,什么东西我不能碰。她还知道有关孩子的一切事情。每当她拉着我絮絮叨叨的时候,都会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小娘亲。如果我像别的女人一样顺利地出嫁,那么这个在我面前絮叨的女人应该就是小娘亲吧?但是,我能永远这样住下去吗? 趁着刘寡妇没有说话的空挡,我突兀地说:“我要走了。”刘寡妇一愣,正在摇扇子的手也停了下来,“真的要走了?”我点了点头。刘寡妇的眼里有些黯然,随即又打起了精神,笑了笑,说:“我再去给你炖点补汤。”她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问我:“你要去的地方,远吗?”我摇摇头,“不远,有时间我再回来喝你炖的汤。”刘寡妇笑了,但是她的眼睛里却分明带着一点怜悯的神色。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等我再抬起头的时候,她已经出去了。 以“爱你一万年”的脚程,从这里到岐州大概只要十天,但是岐州并不是我想去的地方。那里留下了太多我不想再去面对的东西。 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我的心里涌起了丝丝茫然,我好像一直在寻找着什么。有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可是更多的时候我还是跋涉在路上。 我想要找的,究竟是什么呢?一样东西?一个人?还是…… 究竟是什么呢? 第六十九章 阿罗王的神秘馈赠 他急促地解释着,“你的同伙入宫行刺皇上,皇上龙颜大怒,已经命韩相全权处理此事,韩相命令即将调往岐州的大将军韩姜沿途搜捕你,格……格杀勿论!” 刀从黑衣人的胸腹之间迅速抽出后,在空中带起了一道刺目的血痕。 黑衣人踉踉跄跄,一头栽倒在地。我后退了两步,用刀尖点地,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在我的头顶,是连一丝薄云也没有的万里晴空。炽热的阳光烤着一望无际的荒原,热空气袅袅上升,给远处的荒丘和枯树都蒙上了一丝奇异的动感。 我把草帽上遮挡风沙的黑色纱缦掀起来,想透透气,但是热空气中混杂的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引得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连忙侧过身,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这七个黄衣蒙面的大汉已经跟踪了我整整一天,他们动手之前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而狠辣的招式却无一不清楚地表明他们的意图只有一个:那就是要我的性命。 这让我对他们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他们绝不会是强盗。这一点从他们之间训练有素的配合就可以看得出来。但也不应该是官兵。明德也许愿意看到我死在他的面前,却绝不会愿意让我不明不白地死在荒野里。否则,他也不用那么兴师动众地让刑部下海捕文书了。 我喘息了一会儿,正要用刀挑开脚边死尸的面巾,就看到最远处的那一具尸体翻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痛楚的呻吟。 我仔细地检查了其余的六具尸体,确认他们都已经死去,这才提着刀走近了这个唯一的活口。他的伤在大腿上,在刚才的打斗中,我用一支从他同伴手里抢过来的长剑将他的一条腿钉在了地上。鲜血已经浸湿了他腿下的一大片黄沙,不过,跟他的同伴相比,他的伤还真是算不了什么。 感觉到我的靠近,他猛然睁大了眼睛,惊恐地想要往后退,但是腿还钉在地上,这一动,额头上立刻就爆起了一层豆大的冷汗。 “现在杀了你比踩死蚂蚁还容易,所以你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招。”我俯视着他,用手里的刀一下子挑开了他脸上的遮面巾。 面巾下露出来的脸苍白得没有血色,他的眼神躲躲闪闪的,似乎想给自己找个地方好让自己藏起来,却偏偏无处可藏一样。 我的心一沉,语气也不知不觉变得冰冷,“又是你?”这个小伙子四天之前曾经和我打过一次照面。那还是在刚离开棋盘镇不久,在一处僻静的山谷里。我和一队官兵狭路相逢,其中就有他。他们当时都穿着军服,就是他一眼将我认了出来。 我虽然逃出了中京,却并没有跟整个焰天国为敌的意思,因此只是点了他们的穴道。没想到这世界还真小,短短几天不见,他换了身行头,我们竟然又见面了。 这小子看我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面无人色地惨叫了起来,“你杀了我!你杀了我!”我一把抽出他腿上的长剑,他还没来得及动,我已经一脚踩了上去,这小子立刻爆发出一阵杀猪般的惨叫。 “你还真是会恩将仇报。”我冷森森地摇了摇头,“我留你一条性命,你反而带人来杀我。看来,好人真是不能做。”惨叫声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泣。我这才注意到,这小子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眉宇之间稚气未脱。 我把脚松开了一些,“你是官差?”他似乎是头一次受这么重的伤,看样子这么点伤就已经快要超出他所能忍受的极限了。他一边抽抽搭搭地号哭,一边说:“我……我是韩大人的手下……”我打断了他的话,“哪一个韩大人?”他偷瞟我一眼,低声说:“九门提督韩年韩大人的堂兄,就是精骑兵团的统领韩斌韩大人。”我的脑海里迅速地闪过一些画面:韩皇后那张端庄得近乎平板的脸;把香鼠皮地图递到我手里时,左丞相韩高那张笑容可掬的脸;刑部武试时,座上宾韩年那张刻板消瘦的脸……这几张脸混杂在一起,像一记重锤一样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深深地呼吸着荒原上干燥得没有一丝水分的空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杀我,是韩斌下的命令?”我的目光落到他的脸上,他瑟缩了一下,讷讷地说:“韩大人说,是上面的命令。”我狠狠跺了他一脚,这小子立刻叫了起来。 “刑部已经发了海捕文书,又怎么会让你们秘密地处死我?!你们到底是谁派来的?”他急促地解释着,“你的同伙入宫行刺皇上,皇上龙颜大怒,已经命韩相全权处理此事,韩相命令即将调往岐州的大将军韩姜沿途搜捕你,格……格杀勿论!”“韩姜带了多少人?”我脚下再用力。这小子的脸色由白到红,再由红到白,咬着牙说:“两万。”我忽然间明白了韩高的用意。楚德元帅虽然被调往南疆海防,但是留守岐州的刘云海将军和手下的官兵都还是楚元帅的旧部。在韩高的眼里,我只是炸药桶上的一根引线,他真正要做的事,是借着这个机会清除楚元帅在军中的势力。搜捕我,不过是一个合适的契机,让他有借口把焰天国的军队来一次大换防。 而韩姜这人,我虽然不熟,却也知道他在录台大营中担任副将之职,没有军功,在军中并没有什么威信。如果楚元帅还在,怎么也轮不到他来控制岐州。两万人虽然不多,却也足够把岐州上下都换上韩高的亲信了,尤其是军中的上层。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我冷笑了两声。 这小子面色大变,支支吾吾地说:“没有,没有,我都是无意中听到的……”“韩斌是你什么人?”我漫不经心地问他。 “我表叔。”他顺嘴说出了这句话之后,眼底立刻漫上来一丝惊恐,一边摇手,一边用力地弓着身子想要往后退,慌慌张张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我……”原来他也是个韩家的人,那就难怪了。 我刀尖点住了他的那条伤腿,冷冷地看着他处心积虑地想往后缩。我觉得自己应该怒火中烧才对,可是不知怎么,听了他所说的话,我只感觉疲倦和……乏味。除了赶尽杀绝,他们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巧妙的方法了。 我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这小子的一只手慢慢地伸进了后腰。我本能地向一旁让开,一柄蓝汪汪的六寸钢刀带着一股淡淡的腥味,几乎紧贴着我的鬓角闪过,随即没入了沙土之中。 我心里一惊,是淬了毒的刀! 一股怒火瞬间冲上心头,我想也不想,一刀砍在他的脖子上。鲜血喷出,他的脑袋向旁边一歪,一声不响地死去了。 也许是因为“爱你一万年”的脚程快,也许是搜捕的任务已经全部交给了即将赴任的韩姜,总之,过了并洲之后,就再也没有碰到过追兵。 一路上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去看看明瑞。可是真的到了并洲,隔着半条街看到王府的一角飞檐,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我现在毕竟是戴罪之身,除了麻烦,什么也给不了他。这最后一面,不见也罢。 放弃了去见他的念头,我的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 在并洲补充了一些干粮之后,我的盘缠就彻底用完了。除了明瑞留给我的金钥匙和冥宗的紫玉佩,身上再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我在逃亡的路上,却没有一个可以去的地方。我不但没有退路,连前进的路也没有了。 不期然,隐藏在心底里的那个念头再一次浮上了心头。 我摇摇头,在马背上坐直了身体,勉强辨认前进的方向。可是,距离那个地方越近,心底里那个模糊的念头就越来越清晰,而残存在心里的不舍和挣扎也就越来越淡薄。介子迁不是也旁敲侧击地说过让我不要犹豫的话吗? 也许我真的可以离开这个时空呢? 可是离开了这个时空,我就真的可以把这里发生过的一切当成是一场梦吗? “不要再做梦了。”心底里一个小小的声音冷酷地提醒我,“你已经到了绝境,留下来又有什么意义呢?对于父母,你带去的只能是羞辱和痛苦。而对于他,你已经是一个多余的存在了……”我俯下身轻轻地摸了摸大黑马的耳朵,低声说:“走吧,''爱你一万年''.跟我一起走。我们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 绕过岐州的守卫进入鬼神沟并不难。难的是我找不到那个洞口了。 黄色的山石,细长的枯草。我在鬼神沟已经整整转悠了三天,仍然一无所获。我拼命地回忆那天都有些什么特征,记得那天不是十五就是十六,是在夜晚,还有,那天下着雨,有雷电……可是在这干旱的北方荒原,一场雷雨有时候几年也遇不到…… 我已经吃完了最后一粒干粮。 我颓然地坐在干燥的岩石上,痴痴地凝望着天空中金灿灿的满月。白天的焦虑和烦躁已经平息了下去,一丝绝望慢慢地爬上了心头。 我的目光再一次落在平滑的山壁上,就在一眨眼间,黑黝黝的洞口宛如一个浮出水面的神秘物体一般,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我猝然一惊,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一时间只觉得头晕目眩。这是真的吗?该不会是我焦虑过度产生幻觉了吧? 我从马背上取下了火把,点燃之后先伸进了洞口。在跳动的火光中,一眼就看到了埋在土里的半块石碑和那一堆燃烧过的灰堆。我反手拉住了“爱你一万年”的缰绳,小心翼翼地拉着它一起走了进去。“爱你一万年”除了隐隐有些不安,并没有表现出过度的惊慌。这让我的心跳也莫名其妙地缓和了下来。 洞壁上还留着上次明韶留下来的标记,所以我没怎么费事就摸到了洞底那扇神秘的石门前面。我从墙壁上小心地撬下了那枚石钥匙,有些犹豫——也只是一瞬间的犹豫。我咬着牙把钥匙按进了石门上那个浅槽里。 什么也没有发生。 是我弄错了什么吗? 蓦然间一阵疾风扑面而来,耳边顿时响起了千军万马厮杀的声音,恍若置身于两军交战的战场一般。只一瞬间,厮杀声就随着那一阵疾风消失在了空气中,山洞里仍然是一片寂静。在我的眼前,两扇石门已经缩进了山壁之中,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凉丝丝的微风拂面而过。 我等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探身进去。火光映到了两侧的洞壁上,我一眼瞟过去,整个人顿时看得呆了。 是壁画。洞壁上绘制着我生平所见的最精美的壁画。不知道用了什么材料绘制而成的壁画,应该是时隔数百年,却仍然散发着璀璨夺目的光彩,每一种颜色都浓艳欲滴,仿佛刚刚涂上去一样。尤其是壁画上天神一般的阿罗王,两眼的位置上镶嵌了两块晶莹剔透的宝石,在火光的映照之下,流光溢彩,栩栩如生。 壁画一共分成了四个部分。第一幅壁画的内容,是许多穷凶极恶的人手拿皮鞭棍棒,正在殴打一些衣衫褴褛的奴隶。奴隶脸上愁苦的表情绘制得十分生动。在这些人之上,天神一般的阿罗王正将一把金色的弓和三支金色的箭交给一个头带黑色战盔的人。战盔的额头部分镶嵌着一粒金黄色的宝石,宛如一颗多出来的奇怪的眼睛。 第二幅壁画的内容是头带黑色战盔的人带领着这些衣衫褴褛的奴隶逃出了城市。在他们的身边,汇集了越来越多的人。阿罗王隐身在云团之上,带着慈悲的表情静静地俯视着他们。 第三幅壁画的内容,是头带黑色战盔的人带领军队和另外一支军队在厮杀,阿罗王站在云端,仿佛在指引着头带战盔的人和他的军队。 最后一幅壁画面积最大,场面也最壮观。画面上许多人在忙忙碌碌地搬运东西,有些在建造房屋,有些赶着马车,似乎正在修建一座城市。在画面的中央,头带战盔的人跪倒在阿罗王的脚下,正在接受阿罗王授给他的一顶王冠。 壁画的内容让我忽然想起了明韶曾经说过的话:“那块石碑上刻着一段话,大概意思是说,打开那道门的人,会和阿罗王立下契约:阿罗王会赐给他财宝和强大的力量。作为交换,他必须交出生命中的……”这幅壁画的内容,仿佛就是这个意思吧?只是不知道这个和阿罗王签契约的人,究竟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爱你一万年”轻轻的嘶鸣将我从沉思中唤醒。我转头去看它,却发现它已经顺着长长的通道跑到了我的前面,正在山洞尽头的两个洞口之间犹豫不定。 两个洞口都没有门,我举着火把往左面的山洞里一望,再一次被惊得呆住了。 火把的亮度有限,在我所能看到的范围里,三米多高的层架一排挨着一排,一直延伸到了山洞的深处。层架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兵器。尽管落满了灰尘,还是看得出上面涂着厚厚的防护油。 我穿过一排排的层架,来到了山洞的中央。这里有一块小小的空地,摆着一张祭台似的小石桌,上面放着一顶头盔和一张弓、三支箭。 我伸手轻轻拂过上面的灰尘,战盔立刻露出了漆黑的底色,在额头部位,一粒龙眼般大小的金黄色宝石立刻迸射出夺目的光华。这应该就是壁画上看到过的那顶战盔了。我好奇地拿起了弓箭,金色的弓箭看不出是什么材料制作的,上面还刻着十分精细的花纹。可是两军对垒,三支箭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我把弓箭放回了原处,顺着来路慢慢往外走。火把举得高些才发现在洞壁上也挂了不少刀剑。我伸手从洞壁上摘下了一把弯刀。这把刀的刀身很沉,黑黝黝的刀鞘上除了“玄武”两个古字之外,什么装饰也没有。但是刀一出鞘,立刻就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碧绿如水的刀身轻微地晃动着,整个山洞里立刻充满了凛冽的刀气。 “爱你一万年”向后退了一步,不知道碰落了什么东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它吓了一跳,立刻一溜儿小跑地冲出了兵器的包围,钻进了对面的山洞里。 对面的这个洞要比兵器洞略微小些,里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因为年代久远,铜制的箱子上都已经蒙了一层锈。 我顺手推开了一个箱子,刹那间整个山洞都笼罩在了奇异的光华之中。 我眯起双眼,呆呆地注视着箱子里宛如玩具一般堆放在一起的各种宝石,有种身在梦中的不真实感。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推开旁边的另外一个箱子,里面是一满箱的黄金。 我从宝石箱子的最上面拿起一只鹿皮口袋,刚要打开看看,“爱你一万年”突然支棱起了耳朵,露出了十分警觉的表情。我突然想起这个洞,或者说这个通道天亮了就会消失。不及多想,立刻翻身跃上马背,沿着来路飞奔而出。 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淡青色的晨雾弥漫着整个山谷。沁凉的空气清新得像水洗过一样。 我回过身,那个黑黝黝的洞口正在淡淡的晨光中一点一点地变模糊。然后,就像被晨风吹散了的雾一样,越来越稀薄,终于消失不见了。 我松了一口气,一颗心不受控制地开始咚咚直跳。我真的回来了么?我贪婪地打量着周围的山谷,急切地想要找出一个证据来证明我真的回来了。 黄色的山石,细长的枯草,一切都显得那么的……那么的……眼熟。 我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雾渐渐散开。心里最坏的预感终于变成了现实——我还在鬼、神、沟! 我慢慢地在山石上坐了下来,然后仰面躺倒。 天空正由灰蒙蒙的一团一点点变得清澈起来。没有云,北方的天空永远干净得像一块蓝宝石。 我从来没有这么失望过。 一直到阳光晒到了我的脸上,我才无可奈何地坐了起来。一起身,就有什么东西从我身上掉了下来,拿起来一看,是从洞里带出来的那个皮口袋。我解开绳扣,把皮口袋往手心里一倒,倒出来的居然是一堆龙眼般大小的宝石。 这应该是那一箱宝石里的精品吧?我拿起一块绿宝石对着天空细细端详,它折射着阳光,正散发出璀璨的光彩。 我再看看另一只手里拿着的玄武刀,介子迁的话模模糊糊地浮上了心头。他所说的奇妙际遇,难道指的就是这个? 山洞里的壁画一幅一幅地闪过我的脑海,一个模糊而大胆的想法一点点浮上了心头。 第七十章 我需要一个落脚点 风瞳抬起漂亮的眼睛,露出一点了然的神色,“所以你一定要买下瑶城,这样,即使日后被韩姜找到,也与我风云堡无关?”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你一早就做好打算与我划清界限,对不对?” 远处传来一阵微弱的马嘶。 我握紧了玄武刀,一颗心却止不住地往下沉。山谷里并没有什么可藏身的地方,确切地说是没有可以同时藏下我和大黑马的地方。而且我一夜未眠,又饿着肚子…… 我坐在山石上没有动,握着刀的手心里却渐渐地沁出了一层冷汗。我凝神捕捉空气中传来的每一丝微弱的声响,迅速做出判断:一人,一马,从轻浅克制的脚步声完全可以推断出来人怀有武功…… 一个黑色的人影终于出现在山道的转弯处,身后跟着一匹黑色的骏马。远远地看到我,这个身影稍稍停顿了一下,我敏锐地感觉到在他那柔软的衣料下,紧绷着的身体瞬间松弛了下来,他似乎悄悄松了一口气,然后继续紧绷着脸不紧不慢地向前赶路。但那双闪耀着奇异光彩的绿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眼神之中有点紧张,有点生气,又有那么一点不可名状的欣喜,复杂得让人难以分辨,就好像我是凭空出现的一个山妖,会随时消失在空气中。 我松开了握刀的手,心里缓缓地漫起了一丝暖意。 “嗨!”我发自内心地向他展开了一个微笑,“真是出游的好天气。”风瞳一点也不理会我真心实意的问候,他在距离我两三米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用一种颇为憔悴的神态上下打量着我,露出很头痛的样子。 “别这样看我——对逃命的人来说,还保持着能见人的模样就已经不容易了。”我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伸出了一只手,“有干粮吗?”风瞳立刻从马鞍上解下一个布包袱,走到我身边坐了下来,顺手把包袱塞进了我的怀里,一点也没有邀请女士进餐的绅士风度。我顾不上理会他的态度,三下两下扯开包袱,一把捞住一个滚落下来的红樱果,连皮都没有来得及剥掉,三口两口就吞了下去。 风瞳皱了皱眉头,一把抢过我手里刚拿起来的一个红樱果,低着头,像赌气似的剥起果皮来。 “我欠你银子吗?”我抓起一块肉干狠狠地咬了一口,侧过头问他,“有人欠你银子吗?”风瞳对我的提问不理不睬,仍然皱着眉头剥果皮。 “你到底别扭个什么劲啊?”我的心情正好,所以一点也不在意他奇怪的态度。反正这个家伙从来都奇奇怪怪的,让人看不透。 他把剥好的水果递给我,皱着眉头看了看自己被汁水染红的手指,闷声闷气地说:“你早就知道我的人在找你,对吧?”我瞥了他一眼,他在为这个生气?可是以他的聪明,怎么可能想不到我是因为不愿意连累他呢?还没等我想好该怎么回答他,他已经揪住了裹食物的软布,一边拿它擦手,一边很不耐烦地说:“我有四个消息,有好有坏,先听哪一个?”我想了想,“就按照你心目中的重要性来排序好了。”风瞳坐直了身体,眼睛眺望着山谷的远处,语气平淡地说:“明韶……”我飞快地打断了他的话,“这个跳过去,直接说下一个。”风瞳回过头,用探询的目光打量着我,“真的不听?你也许会后悔。”我摇了摇头,嘴里的肉干突然之间变得像树皮一样难以下咽。我避开了他的视线,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我不愿意从另外一个人那里听到明韶的名字。我不能和一个不相干的人若无其事地谈论他,因为我无法再次去面对这样的提醒——我已经真的失去他了。 看我没有出声,风瞳一叹,“那就说第二个:令尊大人被禁足了。”我的心咚的一跳,“什么意思?”“听说有人入宫行刺皇上,”风瞳字斟句酌地解释,“皇上大概受了伤,已经被送到一梦轩去休养,暂时由韩丞相代理朝政,听说这是皇太后的意思。韩相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情报,说刺客是你的同伙。虽然有七王爷替令尊大人辩解,韩相仍然以''难辞其咎''为由,将令尊禁足。”我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手掌里,却感觉不到疼痛,心底里仿佛有一股炽热的东西如同岩浆一般喷薄而出,灼烧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我很想不顾一切地放声大喊,可是从紧咬的牙关里却只有一个名字被挤了出来:“韩高!”风瞳握住了我的手,用力地展开了我的手指,把自己的手掌挤了进来,然后握紧。他的声音也不知不觉地低沉了下来,“最坏的一个消息,韩高已经以叛国的罪名在全国范围内缉捕你,如果你抵抗的话,格杀勿论。即将到岐州换防的韩姜将军带了录台大营的三万精兵,负责沿途在北方六郡搜捕你。最迟后天,他就要到达岐州了。”他停下来看着我,神态略微有些担心。 从最初清蓉告诉我韩妃想让我护送她妹妹远嫁并洲开始,到孔雀谷的圈套,再到如今给我定下叛国的罪名,我始终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惹到了韩家。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捕快,办过几件吃力不讨好的案子而已,而这些案子,貌似跟韩家并没有什么直接的瓜葛…… 难道说…… 我在脑海里飞快地把所有办过的案子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却仍然不得要领……唯一明确的就是——韩高要杀我。而且不光是要杀我,还要伤害我的家人…… 风瞳握紧了我的手,似乎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把力量传递到我的身体里,“你听我说完。令尊虽然不能够离开自己的宅第,但是他的身体很好,家里上下也都平安无事。我送了一些东西进去也没有什么人为难。我已经安排了人照顾他们,你相信我吗?”我的眼泪涌了上来,又强忍了回去。 风瞳是不会明白的,我此刻的心情,不光是因为连累了父母而愧疚,更大一部分则是后悔。我从来没有这么后悔过,为什么在我成长的这么些年,没有用心去爱他们呢?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们的关心,我一直自私地认为自己是西夏,却很少想到:在那个家里,我首先是记舞潮…… 随之而来的,则是对自己深深的痛恨。我空有一身好武艺,却只用它给自己招来了麻烦,不但无法自保,还连累了父母家人,让他们跟着我担惊受怕,任人欺凌…… 一股热血瞬间冲上了头顶,我忍不住咬紧了牙关。 我忽然想:如果打开了山洞的人,真的可以和阿罗王签个契约,那这一刻的我宁愿付出生命中的任何代价——不论那是什么样的代价,去和他交换强大的力量来保护我的父母、家人和所有我想要保护的人,不让他们再受到威胁和伤害…… 我坐直了身体,轻轻抽回了自己的手,“就没有好一点的消息?你刚才明明说有的。”风瞳松了口气,“好消息当然是有的。你的三位师傅都在万毒谷,听说了你的事,现在已经在路上了。”“真的?”难怪容琴师傅和邱师伯这么久也没有到中京…… 风瞳像是看出了我的担心,颇为自得地歪过头笑了,“他们是跟着风云堡的商队一起出发的,目的地是瑶城。不会有事的。”“瑶城?”我又愣了一下,“檬国的瑶城?”风瞳瞥了我一眼,很不满地说:“是风云堡的瑶城。我们买下瑶城已经整整十年了。”他用目光制止了我的继续发问,“时间紧迫,我的马车就等在山谷外面。你还有什么问题等到了瑶城再问吧。”我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风瞳侧过头,疑惑地看着我。 “你究竟是怎么找到我的?”“当然是跟踪官兵的尸体。”风瞳露出一副沾沾自喜的表情,活像一个在游戏中赢得了糖果的小孩子,“放心吧,官兵不会跟来的,他们的动作没有我这么快。” 从地图上来看,檬国的地形宛如一个沿着南北方向倒置的巨大水滴,瑶城就坐落在最南端,也就是水滴的最尖端。这个人口不足四万的边境小城,北面有北方最大的河流:发源于锡安雪山的锡罗河。锡罗河从北向南,在地域上成为铁龙族和檬国两国之间的天然分界线,然后在瑶城的北面折向东方。锡罗河横穿过了整个大楚国之后,在大楚国最东面的城市辽洲奔涌入海。 有了锡罗河这一道天然屏障,檬国的边境防守世世代代都布在了锡罗河的北岸。而南岸这一座孤零零的小城,既没有战略意义上的价值,又没有什么经济意义上的优势,被风云堡高价买到手,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风云堡的前堡主把瑶城当成了焰天国、檬国两国之间的商贸中转站。据说,最初提出这个建议的,正是风瞳的生母——檬国上郎将廖献的幼女廖冰,一个极有经商天赋的聪慧女子。 不过,就在四个时辰之前,瑶城已经被它的新主人更名为东瑶城。城墙上象征着风云堡财富之路的金黄色狼牙旗和风云堡标志性的黑底火焰旗也已经被换了下来,换上了东瑶城的第一面城旗。 东瑶城的城旗底色为黑色,长方形,其长与高的比例为三比二。在城旗中间的位置上,有一红一黄两道垂直交叉的条纹。风瞳在看到我画出来的图稿时,曾经好奇地问过我那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他说:黑色象征公正无私,红色的横纹象征理想和热血,金色的竖纹则象征着财富。 东瑶城另外还有一面城旗,正在赶制当中,那是一面鲜红色的旗帜,上面绣着阿罗王的两支交叉的权杖。这是我在山洞里的时候,从壁画上看到的——无论如何,这一笔财富总是从他那里得来的。 安民告示也在一大早贴满了大街小巷。这不得不归功于风云堡办事的高效率。 大多数的居民并不在意瑶城变成了东瑶城,也不在意它已经换了主人。他们已经明白与民生相关的种种规定和待遇都没有发生改变,而蜂拥来到这里做生意的各国商贩也不介意,他们已经从安民告示上看到了他们想看的东西:对于经商的各项规定不但没有发生变动,而且他们所要缴纳的税款还减轻了两成。 最初的那一阵轻微的骚动很快就远离了东瑶城。连醉乡楼的老掌柜都兴冲冲地给每桌客人赠送了一坛上好的米酒。 风瞳和我坐在醉乡楼二楼临窗的桌边,他一直歪着头看老掌柜喜气洋洋的样子,终于忍无可忍地摇了摇,“这个大楚国来的铁公鸡还从来没有这么大方过,你可真会收买人心哦。”我端起茶杯,一直举到了他的面前,压低了声音安慰他:“你放心,迟早有一天,我一定会还给你一个更好的瑶城。”风瞳端起酒杯轻轻和我相碰,神色之间却分明对我的话不以为然,“卖了就是卖了。你以为我是那么没有信用的商人么?”他浅浅地呷了一口酒,抬头看着我,不解地问道,“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买下瑶城呢?我已经说过可以无偿地借给你使用,没有必要买下来啊。”“不买下来,我在这里落脚怎么能踏实?”我端起茶杯沉沉一叹,“但是这个落脚点距离岐州太近,而岐州是座兵城。所以,这里并不安全。”风瞳的表情有些惊疑,他飞快地扫视四周,然后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问我:“你究竟打着什么主意?”我到底打着什么主意呢?我凝神想了想,费力地解释给他听,“我想要的是:安全。不但我自己要安全,还要有个安全的堡垒,可以容纳我想要保护的人……”风瞳的眼睛里波光流转,有些怔忪。 “瑶城是座独立的商城。但是,没有国家来干涉的同时也意味着它一旦有事,就没有一个国家会出面施以援手……”我还是有些担忧地说。 风瞳打断了我的话,“风云堡有自己的卫队……”我摇了摇头,“跟韩姜的三万大军相比呢?跟岐州的数万驻军相比呢?”风瞳没有出声。 “除非韩家失势,否则韩姜必然会听从韩高的命令一直缉拿我。”我说,“北部究竟有多大?我又能躲多久?一旦被发现我躲在这里,又会有怎样的后果?恐怕焰天国的国境线立刻就北移到锡罗河南岸了。”我看看他沉默的脸,轻声说,“何况,我已经逃够了,不想再逃了。”风瞳抬起漂亮的眼睛,露出一点了然的神色,“所以你一定要买下瑶城,这样,即使日后被韩姜找到,也与我风云堡无关?”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你一早就打算与我划清界限,对不对?”他的表情里流露出一点受到伤害似的委屈,轻声地质问我:“你这种行为,算不算过河拆桥?”我干脆地说:“算。但是风瞳,你家大业大,你受不起这个牵连。我知道换一个人拿着双倍的宝石来跟你交换瑶城,你也绝不会答应——我已经欠了你一个大人情。所以不能再继续连累你了。在这件事情上,你必须到此为止。否则日后计较起来,风云堡就无法把自己摘干净……”我看看风瞳逐渐阴沉起来的面色,不自觉地放软了声音,“风瞳,如果不是你,我此刻只怕已经饿死在鬼神沟了。你救了我,所以我更不能害你。何况你是商人,没有必要来搅这样一趟浑水……”风瞳翡翠般的绿眼睛里倏地闪过几分怒意,他将手里的酒杯重重往桌上一顿,沉沉地说:“你就这么怕我会纠缠你?”我的心猛然一跳,随即涌起了浓重的无奈,“你知道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在你眼里,我是这样不堪的一个人?”风瞳斜了我一眼,冷冷地说,“如果我怕你会牵连到我,当初又何必助你逃出中京?我又何必千辛万苦地到处找你?又何必把瑶城拱手让给你?!”我无言地低头望着自己的茶杯,温热的茶水里,几朵发黄的小花缩在黄绿色的茶叶下面,氤氲着淡淡的香气。突然间就觉得面前这个男人的关心,宛如这缭绕在空气中隐隐的茶香,等到让人察觉时,竟已经弥漫得到处都是了。 耳边传来风瞳一声微弱的叹息,“就算我跟你划清界限,你真以为他们就能放过我?朝廷想对付风云堡不是一天两天了。所等的,不过就是个借口。西夏,咱们已经在一条贼船上了。”我的手指一圈一圈地划过青白色茶杯的杯口,心里忽然间矛盾起来。我知道他说这番话,只是为了让我宽心……那我呢?我应该继续撵他走?还是假装被他说服,自私地任由他留下来?我知道自己已经开始动摇了,因为在意识的深处,我知道此时的自己只有这一个朋友,隐隐的,也不想放走这唯一的一个可以给予我温暖的人…… “你不要想那么多了,”风瞳无奈地叹息,“我是成年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当我是个傻子吗?”我不禁一笑。他望着我,唇角浮起一弯轻快的弧度,“风云堡的事我自有安排。你就不用再操心了。现在,说说看,你都有什么打算?”我抬起头,头一次如此认真地看着他。原来在这张脸上,除了漂亮的五官,还散发着一种我从来不曾注意过的神采,那里面混合了固执、坦荡和一如既往的洒脱不羁,明明白白地写着:凡事不肯轻易放弃…… 他的眼睛忽然弯了起来,斜斜地瞟了过来,带着一点似笑非笑的神气轻声说:“你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我看,会被别人误会的哦。要不,咱们换个清净点的地方,你慢慢看?”我瞪了他一眼,却也忍不住笑了。 风瞳将手里的折扇摇了两摇,十分感慨地说:“套点你的话怎么这么难?我这都绕了好大一个圈子了。说吧,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我放下茶杯,认真地说:“我打算找一个据点,现在已经有了,就是瑶城。另外……我手里有兵器和一笔数额很多的钱——别问我哪儿来的。以后会告诉你。”我停顿了一下,“我打算组建一支护卫队,然后把他们训练成最精锐的部队……”“就这样?”风瞳半信半疑地反问我,“你刚才不是还质问我,我的护卫跟韩姜的大军比如何如何,跟岐州的守军比如何如何?”“先做到这一步啊,”我不服气地说,“然后,我们可以观望观望。如果韩姜好好管他的岐州,不来招惹我们,那我们就慢慢地扩充自己的实力,想办法让东瑶城发展起来,在教育、商业等方面……”“如果?”风瞳冷哼了一声,不客气地打断了我对未来的憧憬,“如果他发现了你的藏身之处,而且还发现你包藏祸心,私建军队呢?那你可就坐实了叛国的罪名了!到时候,他的几万大军一声令下,立刻就能名正言顺地剿了东瑶这座''贼城''.到了那时,焰天国的国境线上推到锡罗河南岸,只怕他立刻就成为焰天国的大功臣了……”“真要这样的话……”我左右扫视了一下,拿起一根筷子蘸了蘸茶水,在桌面上画了几个圆圈,一边小声地解释给他听,“这个葡萄表示东瑶城、鬼神沟和四国之间无主的地区;葡萄下面的这个苹果表示包括岐州、并洲在内的焰天国北部六郡;苹果西南部的这个西瓜表示焰天国的腹地……”我的筷子慢慢地划过了葡萄和苹果,落在了苹果和西瓜的交接之处,“这里是赤霞关,两边都是地势陡峭的荒山,最适合布防……”我抬头看看风瞳,他脸上的表情正慢慢地由不屑转变为震惊。 我的筷子沿着它们的边沿划过,声音也越来越低,“葡萄加苹果——真要到了那一步,我们自然不能坐以待毙。”“你疯了?!”他惊跳了起来。 我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把他按回了座位里。偷眼打量四周,酒楼里的客人正在兴致勃勃地揣测东瑶城的新城主,没有谁注意到他的失态。 “如果韩姜利用岐州的兵力先下手对付我们,那我们就只能拿下岐州。”我的手还捂在他的嘴上,我可不想被他的一声惊叫吓坏所有的人,“可是你自己看,并洲离岐州只有不到十天的路程,而且它还有焰天国最大的铁矿。不拿下它和北部六郡,一旦焰天国的大军反攻,只凭岐州和东瑶两座孤城根本支撑不了多久。北部唯一可以布防的地方,就只有赤霞关。”我认真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风瞳有些迷惑地凝视着我,他那双宝石一般的绿色眼睛清澈得让人恨不能伸手去摸一摸。他一言不发地把我的手从他的半张脸上拉下来,然后在他的面前摊开。我知道自己的手不漂亮,而且因为常年握刀的缘故,手心里还有硬茧,可是他却像研究什么神秘的藏宝图一样,认真得让我不自在起来。 我把手抽了回来,定了定神,继续前面的话题,“有一个可信赖的身份也是很关键的。否则仅仅凭借着黄金、宝石,檬国的国王不可能相信我——就算我们可以自己应付所有的问题。所以,为自己找个盟友也还是大有好处的。”风瞳迟疑地望着我,似乎我这番话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之外,“为什么一定要岐州,乃至半个焰天国呢?你已经有了东瑶城,你可以在这里过安逸的生活,生儿育女……”他停顿了一下,“韩姜也不一定就能找得到你。”“如果可以一直安逸下去……”我沉沉一叹,“以后的事究竟会怎样,尚在两可之间。最好这一切都只是我的过度紧张……被打怕了的人,就像惊弓之鸟,总也改不了在入睡之前把刀放在手边的习惯……”我自嘲地一笑,“所以,即使找到了安全的落脚点,也会第一时间估计出最不堪的后果……”风瞳沉默地凝视着我,似乎正在艰难地消化我的这一番话。 此时的我也忍不住在心底里暗暗问自己:是不是因为岐州和并洲承载了我生命中最幸福的片断,潜意识里,我想把这记忆中的幸福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呢…… “另外,只要我能做到,我就绝不能让韩姜控制了岐州。”我收回思绪,继续说,“控制了岐州就相当于控制了北部六郡,相当于控制了焰天国一半的军权。一旦楚德元帅在这场斗争中败下阵来,留在中京的六王爷和我的父兄就会很危险了。”我握紧了拳头按在桌面上,“我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还有一个深藏的原因,就是我不可能拿着阿罗王的宝藏自己去过安逸的生活,因为那些宝藏本不是属于我的东西。如果我那样做了,我相信自己一定会挨雷劈。那些钱,应该是为更多的人预备的,就好像壁画上那些挨打的奴隶,就好像我这样无家可归的人…… 风瞳怔怔地看着我,昏黄的光线温柔地在他的眼睛里流淌着,就在我以为他会说点什么的时候,他却垂下了眼睑,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风瞳?”我低声呼唤他的名字。 我见过傲慢的风瞳,高高在上、眼神冰冷的风瞳,也见过酒醉后憨态可掬的风瞳、肆无忌惮发泄怒火的风瞳,可是他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却是我从来也不曾见过的,好像他突然遭受了什么打击一样,这让我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 “风瞳?”风瞳从沉思中抬起了头,“我倒是希望能够像你最初的预料那样,没有人注意到东瑶,你可以把东瑶当自己的家,安心地在这里生活,安心地造福这一方百姓……”我点了点头,“我也希望能这样。但你要知道,我是没有退路的。”风瞳静静地凝视着我,眼里忽然掠起了一丝动人的浅笑,“那就去做吧。反正我也好久没有遇到过这么值得期待的事了。这样吧,我们先来谈谈利润。你说说该怎么分成呢……”我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么在意他的看法。但是此时此刻,面前的这个人,是我唯一的朋友,唯一可以信赖的人,也是唯一给予我温暖的人——在我几乎失去了所有之后。 那两面城旗挂在一起真的很好看。 当我站在高大的城墙上,眺望着远处已经隐没在了苍茫暮色中的鬼神沟时,这两面旗帜就飘扬在我的头顶上。我无比清楚地感觉到有一种新的力量正从那两面旗帜上缓缓注入我的身体,并且迅速地融入了我的血液,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 第七十一章 城主也是贼中之王 风秀秀放下了我的手臂,忧心忡忡地说:“母体劳损太过,恐怕已经影响到了胎儿。”我的心猛然一沉,顿时漫起无边的惶恐。脑海里瞬间闪过中京街头的那一场厮杀,以及在随后逃亡的一段日子里,无数次的打斗和杀戮…… “紫檀嵌宝屏风两架……镶金白玉观音两尊……嵌宝琉璃灯二十盏……大珊瑚珠一百串……小珊瑚珠一百串……镶金起花佩刀五十把……鸟羽缎一百匹……”风瞳合起了礼单,若有所思地在手心里掂了掂,“跟你送去的礼物比起来,鲁容陛下的这份礼可不算重啊。”我对他的说法很不以为然,“你当我是在跟檬国做以物易物的生意?”风瞳眯起眼睛笑了,“我是个商人,从我的角度来看,这笔交易是很吃亏啊。”他的话总是这样半真半假。他有时候会很热心地为我出谋划策,有的时候又会尽冷嘲热讽之能事地挖苦我,让我觉得他其实对于我将要做的事充满了矛盾的态度。可是每当我表示不想连累他,请他回风云堡或者是檬国的都城上阳,他又会十分生气,甚至连续几天都不理睬我。相处久了,我也慢慢地发现,尽管他做生意的时候精明得吓人,但是性格却像一个任性的孩子一样。于是我也开始学着用对付小孩子的态度来对待他,他只要闹脾气我就不理他。过不了几天,他自然而然地就又恢复了常态。 就好像我前天中午无意中问起他和自己的亲随什么时候从这所宅子里搬出去,他立刻就阴着脸,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一直到今天中午,大概是听说我派往檬国宫廷的使者回来了,这才又提着一盒芝麻糕出现在我面前,眉目之间完全是一副“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的从容轻松。 我也只好对搬家的事闭口不提。反正“枫苑”很大,空房间也很多,多几个人也不会住不开。而且还多了个人陪我散步,就像现在。 午后的阳光透过头顶浓密的枝叶,斑斑驳驳地落在彩石小径上。远处池塘里的莲花早已经凋谢,蒲扇般的大叶子上也已经染上了一层属于秋天的晕黄。隔着高大的院墙,外面街道上小商贩的叫卖声和孩子们的嬉闹声清晰可闻。 我的心头不禁掠起一丝恍惚。这一刹那,我感觉自己已有一百年不曾经历过这样安谧的时刻了。 风瞳停住了脚步,回过头关切地问我:“累了?”我摇摇头,伸手指了指墙外,“我想出去走走。” 走出戒备森严的“枫苑”,市井间热闹而又略显陌生的气息顿时扑面而来,像一种温暖而有质感的东西一样,瞬间将我包围在其中。我看着身边追逐嬉闹的儿童,看着商贩脸上热情洋溢的笑容,看着街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所流露出的慵懒和闲适,不知不觉,就有一股久违了的发烫的东西慢慢地涨满了胸膛。 仿佛又回到了我初次穿上黑制服的那一天:当我骑着大黑马巡街时,心中涌动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激情。 我知道现在所做的事早已远远地超出了自己最初的理想,但是不论对错,我都已经无法停下来了。我必须要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足以让我有安心的睡眠,不会在漆黑的夜里一次次被噩梦惊醒;强大到足以让东瑶城一直充满祥和和安谧,强大到足以让我的孩子有朝一日走在这条街道上时,依然可以感受到我此刻所感受到的这样充满了甜蜜和活力的生活气息…… 也许是我沉思的时间过长,让风瞳误以为我是隔着面纱冲着街边摊子上的糖糕流口水。他连忙走过去挤进了一群孩子堆里,不多时就捧着热乎乎的油纸包跑了出来。 “吃吧,”他笑嘻嘻地把油纸包递到了我面前,脸上的表情活像一个要跟你分享秘密的小孩子,连眼睛都闪闪发亮,“我听蔡妈说,你现在很容易饿。”他脸上的表情让我有一刹那的失神。这样的场景曾经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白日梦里,只不过,梦想中那个陪我散步、给我买糖糕的人,不是他…… 仿佛有一块薄薄的刀片飞快地从我的心头划过,抬起的手臂也僵在了半空中。 “不舒服?”风瞳立刻紧张了起来,我的斗笠周围垂着长长的深色面纱,他看不清楚我的表情,犹犹豫豫地走近了两步,很紧张地问我,“要不要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我摇了摇头,从他的手里接过了糖糕。我突然发现戴着面纱的好处就是不必担心被别人看破自己的心事,而且,躲在面纱里吃东西也不必担心别人会觉得自己失仪态。 糖糕很好吃,又甜又糯,还带着不知名的果香。 “真好吃。”我说,“谢了。”风瞳松了口气,唇边浮起了淡淡的笑容。他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旁边的院门里走出来一个提着菜篮的中年妇女,看到围拢在糖糕摊子周围的一群孩子,她很泼辣地喊道:“你们这帮兔崽子不是都去上学了吗?怎么又在这里捣乱?大春,一准是你带头逃课了吧?看我不告诉你爹,让他剥你的皮!”孩子堆里个头最高的那个男孩子立刻伸长了脖子反驳她:“我们没逃课。今天是学堂里第一天上学,校长给我们分了班,又发过了书本纸笔,讲了学堂里的规矩就散了学了。明天才开始正式上学呢。”卖糖糕的老爷子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笑呵呵地说:“前些天就有城主派来的先生到我家里来,不但让家里的两个孙子去上学,还让我把小孙女也送去上学。上学不用自己花钱就已经够稀奇了,让女娃子也上学,几百年也没听说过这样的事。这新城主真是个怪人。”先前说话的泼辣女人笑道:“女娃子咋就不能上学?说不准,以后还能当官呢。”周围的人都哄笑了起来。我和风瞳也不禁相视一笑。 开办义学是我买下东瑶城以后筹办的第一件大事。我计划在第二年能够把义学的规模由现在的四所扩大到六至八所,所学的科目也在文学、体育、算术的基础上,增加自然、地理等科目,并且在大一点的学生当中增加机械制造、商业经营等等实用性科目。同时,免费的医馆也正在筹建当中。 风云堡买下了东瑶城之后,保留了原有的衙门,用来处理城中居民的日常纠纷。在我看来,不论是他们所沿袭的檬国律法还是他们处理纠纷的方式,都未免过于简单和公式化了。不过,这些事都需要慢慢来。因为就目前而言,最重要的事不是改革,而是——生存。 自从来到了东瑶城,我就很少外出了。尽管我现在的臃肿体态,即使不戴面纱韩高也未必能够认得出我,但我还是不敢轻易地去冒险。这里距离岐州并不远,而且,此时坐在主帅大帐里的人,是那个一心要置我于死地的大将军韩姜。一旦被他发现我藏身在这里,那遇到麻烦的将不再是我一个人…… 远处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了一阵异乎寻常的骚动,很多人都伸长了脖子向那个方向张望。不过奇怪的是,人人脸上都是一副笑嘻嘻的表情,并不见慌乱。我正在心里暗暗纳闷,就听风瞳又惊又喜地喊了起来:“商队!是风云堡的商队进城了!” “枫苑”的正门外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人,几乎将整个街道都堵满了,我们只好绕到后街,从西角门进去。 远远地就看见花厅里三个熟悉的人影,我的心里一阵慌乱,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一时间只觉得连掀起面纱这样的一个动作也需要鼓起莫大的勇气。 在花厅中走来走去的风秀秀最先看见了我们,她快步走下台阶,一边好奇地打量我,一边带着戏谑的表情打趣风瞳,“风堡主别来无恙?你几时成的亲?怎么这般小气,连喜酒也没有请我喝一杯?”风瞳一怔,扭头看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掀起了面纱。尽管已经鼓足了勇气,但是四目相交的瞬间我还是有种想要扭头逃走的冲动。 “师傅,是我。”我垂下了眼睑,费力地说:“师傅们一路辛苦了。”风秀秀张大了嘴,目瞪口呆地看看我笨重的腰身,再扭头去看坐在花厅里喝茶的容琴师傅,仿佛弄不懂到底在她的眼前出了什么事。邱烈师伯眼中惊讶的神色一闪即没,而容琴师傅仿佛挨了一闷棍似的,怔怔地端着茶杯一动不动。 风瞳后退了两步,转头对我说:“城主,我替你去问问管家,看看几位师傅的住处是否安排妥当。”随着他的离开,花厅里外顿时弥漫起难以言喻的沉闷和……尴尬。我取下斗笠扔在一边,在花厅前面平整的青石板上跪了下来。 风秀秀如梦初醒,上前两步要拉我起来。 “让师傅们担心是徒儿的错。”我垂着头,低低地说。我忽然发现对于自己已有身孕这件事,我还从未想过师傅们会有什么样的看法。我始终觉得那是我私人的问题,可是此时此刻,面对着他们,我却难以避免地感到了一丝羞愧和酸楚。 “快起来,”风秀秀拉我不动,急得大喊了起来,“容琴!容琴你倒是说话呀!”容琴师傅放下茶杯,迷惘的神色宛如刚刚被惊醒的人。她出神地凝视着我,沉沉地说:“起来吧,刚才风堡主称呼你什么?”我扶着风秀秀的手费劲地站了起来,她的手掌还那么温暖,我小心翼翼地跟他们解释,“我已经买下了东瑶城。另外还有一件事,我没有经过师傅允许就擅自决定了。”我停顿了一下,一抬头看到了远处旗杆上随风飘扬的两面城旗,似乎从中感应到了某种神秘的力量,不知不觉挺直了腰身,“我擅自动用了冥宗的紫玉佩。我已经下令让所有冥宗的人用最快的速度从天冥峰赶到东瑶城来。”我逃出中京,明德自然不会放过冥宗。我又怎么能坐视他们无辜被剿?更何况,我也需要他们这样的高手补充东瑶的实力…… 容琴的手一抖,扭头去看邱师伯。邱师伯从见面到现在还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直到听说我调动冥宗,脸上才浮起了一丝饶有兴味的浅笑。 容琴收回了目光,伸手指了指身边的椅子,“坐着说话。冥宗的事既然已经给了你掌门信符,无论你怎么安排,我都不会再过问了。你从小就不是莽撞的孩子,我相信你心里有数。”说着,不无忧虑地瞥了一眼我的腰身,皱起了眉头,“你把中京闹得一团糟,就为了这个?”我不明白她所说的“这个”是指我有身孕的事,还是指我调动冥宗的事,只好低了头不吭声。风秀秀拉我坐下,将我的手臂放在桌面上一边细细把脉,一边抱怨容琴师傅说:“就算没请咱们喝喜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们会有自己的安排,再说风堡主这人我也接触了一段时间,是个……”我轻轻地打断了风师傅的话,“我的事,与风堡主无关,也不会有喜酒……这件事我不想再提。我会自己带好孩子。”风秀秀又是一愣。 容琴师傅和邱师伯对视一眼,叹了口气。反倒是邱师伯眉宇之间多少有些了然。我避开了他的视线,他的目光里有种奇异的通透,仿佛知晓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般,这样的目光让我浑身都不自在。 “只要你自己心里有数,我是不会多问的。”容琴师傅叹了口气,“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信得过你。”我没有抬头,眼眶却情不自禁地有些发热。 风秀秀放下了我的手臂,忧心忡忡地说:“母体劳损太过,恐怕已经影响到了胎儿。”我的心猛然一沉,顿时漫起无边的惶恐。脑海里瞬间闪过中京街头的那一场厮杀,以及在随后逃亡的一段日子里,无数次的打斗和杀戮…… 是上天报应我杀戮太重吗?想到这里,我的身体竟不自觉地战栗起来。 风秀秀拍了拍我的手,柔声安慰我:“你放心好了,我会好好调理你的身体。你只要乖乖配合我就好。”我茫然地点头,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地祷告起来,“阿罗王,无所不能的阿罗王,求求你保佑我的孩子……” 赶到厉山新兵营的时候,巳时刚过。 这座秘密的新兵基地,从我到达东瑶就开始着手修建了,到此时已经初具规模。风云堡买下瑶城的十年间,为了保护自己的商队以及维护城中的治安,曾经组建了自己的护卫队。十年来,商队的规模逐年扩大,护卫队的人数也由最初的数百人发展到了今天的三千余众。当然,在东瑶易主的时候,护卫队也理所当然地换了主人。 但是若想平息我那根深蒂固的危机感,仅凭这个数目,还是远远不够的。 营门大开,两侧是铁铸般的卫兵。一样一色的牛皮铠甲,扎束得整整齐齐。放眼望去,十个人当中,倒有五六个是卷发深目的铁龙族人。他们大多数都生得身形高壮,混杂在队伍中显得十分醒目。 这些铁龙族人常年游荡在边界一带,依靠锡罗河沿岸并不丰美的草地来养育牛群马匹。他们不属于哪一个固定的部落,倒像是三五成群结伴而行的流浪汉。他们当中的年轻人大都精于骑射,是天生的好猎手,却也野性难驯。吸引他们入伍的,是东瑶城丰厚的酬薪。与此同时,我不得不修建新的农庄来安顿他们的家人。到目前为止,铁龙族士兵的人数已经达到了东瑶护卫队总人数的三分之二以上,招募还在继续。 操场上,士兵们分成了四个分队,正在进行操演。四个分队的队长都是原来瑶城护卫队的队长,真正的行伍出身。此刻距离我们最近的是一队长风尧。他是个高壮的中年人,有一张平板冷峭的脸。据说此人在军中曾做到了中尉。因为跟上司发生口角动了手,不得已提前退伍。而四个队长在军中的官阶,也以此人最高。 看到我和风瞳站在一起,风尧粗声大气地命令副队长出列,让副队长带领士兵们继续操练,自己则三步两步地跑到我们的面前。天气刚入秋,暑气仍很重。他穿着铠甲,已经热得满头大汗了。他站定之后行了个礼,语气淡漠地说:“属下见过城主,见过风堡主。”风瞳没有出声,只是把目光转向了我。 “一队长辛苦了。”我笑了笑,看向了风尧,“营中情况如何?”风尧飞快地瞥了我一眼。他是个好士兵,懂得服从命令。可是他的眼睛里仍然或多或少地流露出了一些属于他自己的隐秘。他看得出我有武功,这一点似乎让他有所忌惮。但是另一方面,他大概对于东瑶易主这件事颇有些不满,尽管风瞳总是和我同时出现,多少平息了风云堡旧部的几分怨气。但是此时此刻,从他的眼睛里,我还是看到了另外的一样情绪,似曾相识的情绪。这一点在我接手训练禁卫军时,已经深有体会了。 也许其中最重要的那个原因就是:我是个女人。 这帮兵大爷,又有几个是看得起女人的呢? 我的心底有一丝不悦。不过,不管怎么说他都是目前十分得用的人手。 “一切正常。”风尧站直了身体,十分简洁地回答我。 “三天之前我派人送给你的东西,你和其他三位队长看了没有?”我紧盯着他的眼睛,不出所料地看到了里面闪过的一丝迟疑。 “属下忙于训练……”一团怒意顿时涌上心头。我交给他的东西,是我熬了几个不眠之夜整理出来的经验之谈,内容是关于新兵的基础训练和类似禁卫军这种团队的特种训练。我相信,这对于他,对东瑶城的士兵都是用得着的东西。他,竟然倨傲到这种程度?! 我从怀里抽出彩云帮我书写的副本,啪的一声甩到了他的胸口,“现在看!”风尧紧盯着我,冷峭的眼中闪动着犀利的寒光,一动不动地任凭那本册子砸在了自己的胸口,又掉落在我们之间的黄土地上。 风瞳一言不发地后退了一步,眼望他处。 “跟我动手之前,我请你打开册子看一看。”我毫不退让地紧盯着他的双眼。 风尧的视线有些松动,他瞟了一眼风瞳,终于弯腰捡起了那卷书册。 远处正在进行操练的士兵有不少人都注意到了这一幕,几个队长也开始彼此交换意味不明的眼神。空气中开始涌动着一股莫名的紧张。 风瞳皱起了眉头,阴沉沉的目光来回扫视着操演场。 我的手心里也沁出了一丝冷汗。风尧固然嚣张,但是我在他刻意流露出的轻视里也有些沉不住气。我的目光和风瞳一碰,不约而同都把视线投向了风尧。 风尧已经翻开了书册,他的神情有些僵硬,却还是一行行看了下去。他肯看,就会明白这些东西对于他是会有帮助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操场的远处响起了浑厚的牛角号,上午的操演结束了,士兵们按照队长的命令开始列队,而风尧还抱着书册一页一页地往后翻。 “一队长!”风瞳皱了皱眉头,语气里透出轻微的不耐。 风尧如梦初醒一般抬起头,这才注意到不光是我们,满操场黑压压的士兵都在等着他的解散令。他立刻挺直了腰身,右手放在胸前行了个礼,然后转过身,快步跑回了操场。 三天后,当我再次到达厉山训练营的时候,操场的士兵正在分组进行体能训练。风尧的表情那么冷峭,但是看着我的时候,目光中却不易觉察地多了几分温和的东西。与此同时,其余的三位队长对待我的态度也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看来风尧在他们当中果然最有威信。 “这也算是擒贼先擒王吧。”那天晚些时候,我这样对风瞳说。 风瞳却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回答我说:“现在那个贼中之王,正是城主大人您本人哪。” 风瞳这样说,也不完全是调侃之词。 东瑶的人口居留制度先后经过了若干次的修改,已经变得十分宽松了。陆续有新的移民来到这里,他们当中有很大一部分都和我一样,背负着一个不能去揭开的过往。 在入籍的时候,他们使用自己提供的名字,而且不需要对自己的出身来历做交代。需要的,只是熟悉《民律》,从这里以新的名字开始全新的生活。 东瑶城也因此渐渐有了“贼城”的美名。 容琴师傅凭借着四处奔走得来的经验侥幸认出了其中的几个,忧心忡忡地跑来提醒我。 我说:“每个人都需要第二次机会……”他们是。我也是。 第七十二章 生离与死别的打击 在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的时候,耳边传来了一阵微弱的啼哭声,稳婆大喊了起来:“生了!生了!恭喜恭喜!是位小公子!” 来到东瑶城之后,几位师傅从来也不曾过问我招兵买马的事。他们不过问,反而让我觉得他们什么都知道。 他们当中,风秀秀乐观通达,跟我相处得宛如同辈朋友。邱师伯总是袖手旁观我们师徒之间的事,从不主动干预。所以我心里最畏惧的就是容琴师傅。从小到大,我在容琴师傅面前做了什么错事,她从来不当面点破我,总是等着我主动去找她承认。但是现在,她这样的态度却让我感觉到了莫大的压力。 不过,不可否认的是,有他们在,的确帮了我很大的忙,至少有关新兵招募的各项事务可以暂时甩给他们来做。 他们就好像串通好了似的,对东瑶城里所有的事都不加过问,有时间的话,就一起在城里或是到锡罗河附近散步。他们这样做,也许是不愿意过多地干涉我做决策,就比如今天下午的事情:午饭后,我和风瞳正在书房里商议招募新兵的事,有下人来通报说冥宗的人已经到达西城门外了,容琴师傅立刻站起来说她要去厉山训练营,然后不等我回答,拉着邱师伯就窜了出去。而我的药学师傅风秀秀则慢悠悠地站了起来,咳嗽了两声说:“我现在要去看看城郊的农场,再跟他们谈谈改良土质的事。”然后也很快从我眼前消失了,只留下我和风瞳无可奈何地相视而笑。 家眷们被带下去休息之后,空旷的操场上只剩下了不足五百人。连日奔波劳碌,他们看上去都风尘仆仆,不过,眉目之间仍然散发着难以掩饰的精悍之气。看到我,队伍最前面一个二十多岁、圆眼睛的女子最先反应过来,喊了一声:“属下参见掌门!”紧接着,操场上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起来吧,”我伸手扶起了这个看上去很眼熟的女子。当年去请容琴师傅出任掌门的人里面,似乎就有她。那时候,我一心想着能跟师傅出去见见世面,而所有的故事都还没有拉开序幕…… “掌门?”她小声地唤我。 我定了定神,随口问她:“冥霞呢?”她的脸上立刻浮现出悲伤的表情,“老掌门已经在三个月前去世了。”我点了点头,反问她:“我没有经过接任掌门的仪式,仅凭着一块紫玉佩,你们就承认我是冥宗的掌门?”她不知我何以会有这一问,脸上浮起惶恐的神色。周围的人也都面面相觑,良久才异口同声地说:“掌门有令,无所不从!”我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字斟句酌地说:“如果我说,我要解散冥宗呢?”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浮现出惊疑的神色,从领头女子的身边挤出一个彪悍的汉子,冲着我一抱拳,大声说:“请掌门给我等一个解释!”我的视线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缓缓地说:“老帮主和朝廷之间的恩怨,我相信各位都心里有数。而我,也是因为得罪了朝廷才亡命至此……如果你们继续留在天冥峰上,后果可想而知。”停顿了一下,我又说,“何况,你们都是世间少有的好手,屈身草莽未免可惜,我希望能够利用东瑶城这个契机给我们所有的人一个新的开始——我希望能把你们编入军队。”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骚动。 我摆摆手,示意他们安静下来,“我已经说过,冥宗已经解散了。我的想法是把你们单独编成一支精锐部队,由你们自己推举人出来担任队长。从此以后,你们和正规军人一样领取薪金来养活自己和家人。不愿意从军的,可以随时离开。有意想留在东瑶的,我会安排你们在城里经商或者是处理城中的治安等管理工作。何去何从,完全听从本人自便。”人群里又爆发出一阵嗡嗡的议论。 “冥川?”我扬声呼唤冥宗代理掌门,“谁是冥川?”圆眼睛的女子一愣,上前两步说:“属下冥川。”没想到冥川竟然是一个女子。我也有些吃惊,转念想到冥宗的掌门历代都由女子来接任,又觉得这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大家现在回去休息。”我摆摆手,示意管家带他们下去休息。 “我信中嘱咐你的事,怎么样了?”等他们都退了下去,我低声问冥川。 冥川抱拳回道:“启禀掌门,属下都已经安排妥当。属下已经派遣冥峰、冥夜、冥涛、冥微四人前往中京营救明华少爷,同时打探记府的消息。另外派了冥月、冥起两人绕道岐州打探岐州的动静。”看来她做事果然细致周到,难怪会被冥霞委以代理掌门之职。 “你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我拍拍手,让人带她回去休息,“明日一早,把决意从军的人带到这里来集合,我有话要说。”冥川答应了一声,匆匆随着下人离开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目光投向了阴沉沉的天空。中午时分还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此时竟然已经黑得像锅底一样了。 一阵狂风席卷而过,风中充满了即将来临的暴风雨的潮湿气息。 一领长衫披上了我的肩头,我一侧头,原来是风瞳。 他满脸都是不赞成的表情,一边拉着我往书房走,一边不满地嘀嘀咕咕,“我都快成你的老妈子了。怎么别人都走了,你还站在那里吹风?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里不比南边,一入秋天就凉了,你总是不当回事……”他的后半句话淹没在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惊雷中。 我们刚刚走进书房宽宽的房檐下,大雨已经倾盆而下了。 刺目的闪电蓦然间撕裂了黑沉沉的夜幕,随即,震耳欲聋的雷声从头顶上滚滚而过。 从半开的窗户里望出去,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耳边除了急遽的雨声,什么也听不到。 风瞳把窗户关好,若有所思地说:“这恐怕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雨了。一过了十月,早晚就要起霜了。去年的十月底已经落雪了……”我裹紧了身上的外衫,在书案后面坐了下来。不知不觉,竟然到了秋天——时光从不因为世界上发生了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而改变自己的脚步。 正在出神,腹中忽然传来一阵猛烈的胎动。我伸手扶住书案,忍不住“哎哟”一声叫了出来。这个小家伙总是用这种毫不客气的方式打断我的沉思。看来,他(她)应该是一个喜动不喜静的孩子,也许倒是个习武的好材料…… 自从风秀秀说起我的身体因为劳损太过,恐怕影响到了胎儿,我心里就总是有一块阴影驱之不散,既盼着孩子出生的那一天,却又情不自禁地有些畏惧。容琴师傅安慰我说:“习武之人要比寻常女子身体强壮。”可是这么一句话,毕竟难以打消心头的阴霾,反倒是风瞳的一番话让我安心了不少。 “我听人说过,此时不可思虑过重,”有天散步的时候,他一本正经地安慰我说,“否则,会伤到孩子。我娘快生我的时候,还跟着风云堡的商队去了西面的安黎国。返回的时候,经过临西山脉,不知怎么得罪了山里的黑族人,被人家拿着刀枪一路追杀到了临西草原的腹地。逃命的路上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大家都说孩子保不住了,可是你看我,不也是好好的?只不过出生时瘦弱些,长大后习武,自然也就好了……”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抬头去看风瞳,他坐在茶炉旁边,正小心翼翼地摆弄着茶杯茶壶,将那几个小杯小盏倒来倒去,然后隔着书案递给我一杯热茶。 “尝尝吧,”他得意洋洋地说,“这是商队刚从安黎国带回来的''落云轻''.这可是只有檬国的皇室才能享用的哦。”闻起来倒是有种奇异的清香,我刚抿了一口,腹中的宝宝又是一动,我的手一抖,将热茶溅了满手。 风瞳哈哈笑道:“小家伙定然是闻到了我的好茶。好,倒是我的同道中人。这般淘气,恐怕是个男孩子,名字起好了没有?”我擦干了手上的茶水,反问他:“你有什么建议?”风瞳想了想,“是跟你的姓吧?就叫夏……夏……夏……”他的表情有些为难,“夏天?怎么样?要不叫夏雨?夏雪?”“不是雨就是雪,风花雪月的。”我摇了摇头,“一点威力都没有。”“威力?”风瞳的样子有些泄气,“那干脆叫夏冰雹好了。”我想笑,可是伴随着笑意,一个细微的声音悄悄浮上了心头:那个本应和我一起商议孩子名字的人,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甚至还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孩子存在…… 我怔怔地抬起头,正迎上风瞳深沉的眼眸。不知怎么,他的目光突然之间就让我有些心烦意乱,我推开手边的《兵法》,没话找话地说:“雨好像是小一些了。”风瞳没有说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空气里突然就有些微妙的尴尬。 “西夏……”他轻轻地喊我的名字,声音有些发颤。 我的手一抖,“不要再叫那个名字。”“不管你是西夏还是无心,在我心中都是一样的。”他的声调急促了起来,“有件事,我已经考虑了很久了……我……”他停顿了下来,一双碧绿的眼瞳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你……你是不是也考虑一下……”这话让人听得没头没脑,什么叫他考虑了很久,叫我也考虑一下? 大概是我茫然的表情让他有些恼怒,他站起身,开始一阵紧一阵慢地在我面前走动着。 他的样子有些过于激动了。无论他要说什么事,这样的状态似乎都不太适宜。而且女人的直觉告诉我,他要说的事,我未必就爱听。我站起身,正要劝他改天再谈,他却霍然转过身,一字一顿地说:“我们成亲吧。”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响,身体向后一顿,又跌回了椅子里。 风瞳绕过了宽大的书案,快步走到了我面前。他的眼睛里迸射出一种异样的光彩,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那样绚丽到几近璀璨的光彩,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魔力,吸引着我的视线,让我一时间动弹不得。 “我们成亲吧。”他的声音热烈而柔和,“让我有个合法的身份留在你身边,可以名正言顺地照顾你和孩子。”我的大脑里乱糟糟的,像打翻了一盆糨糊,可是身体却已经凭借着本能做出了回答:“不。”他脸上的光彩瞬间黯淡下来,“为什么?我到底是哪里不够好?”他的话让我心乱如麻,“不是你不够好……不是这个问题,而是……”我停顿下来,竭力想让自己平静,“……而是……婚姻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不应该只是一个人在付出……”风瞳垂下眼睑,脸上流露出失望和痛楚。 “风瞳,”我抬起头,静静地凝视着他,“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又救过我。我知道你关心我,不愿意我的孩子以私生子的身份出生……但是,婚姻毕竟是另外一回事。我并不需要你这样的怜悯……”“不是你想的那样!”风瞳急切地打断了我的话,“我并没有怜悯你!我只是……我只是……我不能让你被流言伤害……”“可是你这样的保护对我来说更像是一种侮辱!”我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有种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你难道认为我已经自私到了这样的地步:会同意用你一生的幸福来换取自己的名誉?!”“我只想要你!”风瞳大吼一声,重重一拳砸在书案上。书案上的笔墨纸砚都跳了起来,又稀里哗啦地撒了一地。 我还从没见过他发这样大的脾气,一时间惊得怔住了。风瞳凑了过来,碧绿的眼瞳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他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没有良心的女人!你明知道我是真心想娶你!你明知道的……”他猛然收住了话头,愤然转身。 眼睁睁地看着他一脚踢开了书房的大门,全然不顾外面瓢泼般的大雨,就这么一头冲了出去,我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颓然地看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想哭,却偏偏一滴眼泪也没有。 狂风卷起雨雾从敞开的大门扑了进来,洒落在地上的纸张和书页都被吹得哗哗作响。 一个敏捷的身影闪了进来,将手里的东西放在门边的矮柜子上,反手关上了门。 是我的师傅风秀秀。她若无其事地从汤煲里倒出一碗浓浓的药汤,一言不发地递了过来。药里不知道加了什么,又酸又苦,呛得我一口药汤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眼泪已经夺眶而出。透明的泪滴落进了药碗里,溅起了一团团相互交错的小小涟漪,然后被我一口饮尽了。 风瞳真的走了。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的书房里还摆着看了一半的账本,躺椅上还搭着一件刚刚换下来的长衫…… 风云堡的商队在东瑶城进进出出,却始终没有人带回他的消息。 他走的时候是初秋。而现在,已经落了冬天的第一场雪。 简单的宴席就设在湖边的暖斋里,但是大家赏雪的兴致都不高,话题不知不觉又转移到了公事上。 “北部的冬天过长,而且沙质的土壤很难种植普通的农作物。”风秀秀从旁边的矮几上取过纸笔,一边说,一边在上面涂涂画画,“不过,有几种草药倒是十分适合在这样的环境下生长,而且,周围还有丰富的水源……”她在白纸上重重点了一笔,抬头看了看围坐在圆桌周围的容琴、邱师伯、冥川和大管事风达,目光最后落到了我身上,“我希望可以划出几个农庄来做试验。”听起来像是一个好主意。我看看风达,这个瘦小精悍的老头子正眯着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不住地打量风秀秀。看到我征询的目光,他干咳一声,一本正经地问道:“请问风师傅,都能种植哪些草药?收益如何?”风秀秀沉思片刻,回答说:“这几味草药可解热毒,在南丸岛国和南方沿海诸城常年都会有需求。”风达抚着短须点了点头,“还请风师傅把这几味草药的名字写下来,我会拿去联络风云堡的商队,尽快核实。”风秀秀听到“核实”两个字,脸上闪过一丝薄怒。她抓起毛笔,在涂画得乱七八糟的白纸上写下几个名字,顺手丢给风达,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席而去。 容琴和邱师伯相视一笑,却也没有阻拦她。 风达却丝毫不以为意,叠起纸张小心翼翼地收入袖中,然后才从容告退。 风达是风云堡的人,当初买下东瑶城的时候,他就在管理“枫苑”了。这位年过五十的老管家生性直率,有时说话难免不留余地。不过,他为人却十分细致可靠,尤其在管理钱钞方面更是一丝不苟。久而久之,凡是需要往外拨银子的事,我都会事先征求他的意见——尤其在风瞳离开之后。 “从冥月带回来的消息看,岐州和我们预计的情况相差不多,”冥川的话打断了我的沉思:“刘云海是楚帅的旧部,并不心服韩姜。韩姜目前虽然没有什么异动,但是他手下的亲随和刘云海的手下却多有摩擦。”我反问她:“对于东瑶城,他们现在是什么态度?”冥川很干脆地说:“城主招兵买马的事自然瞒不过他们,只不过他们不相信我们小小的东瑶城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威胁。而且韩姜和刘云海互相对峙,一时半会还分不出精力来管咱们。”“没有空闲理会我们,那不是正中我们的意吗?就让他们鹬蚌相争,我这个渔翁坐收其利好了。”我一笑,“你让天冥阁的人多留意了,这么好的局势怎么可以不利用?一条反间计能省我们多少事啊。”冥川也抿嘴一笑。容琴师傅和邱师伯对视一眼,却都没有说话。天冥阁是冥宗专门用来打探情报的机构,在各处都布有眼线。当初天冥峰上的帮众赶往东瑶时,这些散布在各地的探子并没有动,始终控制在冥川的手中。 “宫里情况怎么样?”“皇上已经从一梦轩搬回了御书房。”她想了想,补充说,“宫里给宸妃生的皇子庆祝百天,太上皇给这孩子赐名为''曦''.另外……”她犹豫了一下,“朝廷一方面对记家厚赏有加,但是又看管得甚是严密,属下的人实在是难以下手……”我木然地点了点头。这些情况我早已经猜到了,只不过,再听到“中京”两个字,只感觉遥远得像是前世去过的地方。 正在这时,身材高壮的冥奇匆匆走进了暖斋,抱拳一揖,朗声说:“属下在城中巡逻时,抓获了几名岐州派来的奸细。”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如何肯定他们就是奸细?”冥奇直视着我,简洁地说:“属下在岐州曾经见过此人和刘云海一同在酒楼中饮酒。”这个情况听起来倒是不简单。我和冥川对视一眼,吩咐他说:“带进来。” 我做梦也想不到,冥奇带上来的奸细竟然是英汇一家。尽管离开岐州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和他们一定还会再见面,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再见面竟然会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看到我,英汇和他的妻子都有些发愣。反倒是小英雄一脸惊喜地要冲过来,又被英汇一把拽了回去。 英汇脸上惊愕的表情慢慢地消失了。他看上去沉着而机警。他的妻子看看他,再看看我,有些不知所措。 “英兄、英嫂,好久不见。”我慢慢地站了起来,对他们身后的冥奇摆了摆手,“去吩咐风管家准备客房,他们是我的朋友。既然来了,当然就要多住几天。”英汇的眉头皱了皱。 我笑了笑,把目光转向了小英雄,“英雄长高了。我这里有好些漂亮的马儿,得空了我带你去看。”小英雄冲着我一笑,露出了一对尖尖的小虎牙。 我做了个请入席的手势,刚说了一句:“英兄、英嫂请坐……”身体不由自主地一晃,我连忙抓住了冥川的肩膀,与此同时,一股热热的液体已经毫无预兆地涌出了身体。 “城主?”冥川吓了一跳,“你怎么了?”也许是她的表情过分紧张,惹得我也无端地有些心惊,“我大概是要生了……”容琴师傅也惊得站了起来,她一把拉开了厚厚的毡帘,冲着外面大喊了起来:“快去请风师傅!请稳婆!” 阵痛开始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强烈。起先还可以勉强忍耐,但是一夜过去了,我筋疲力尽,浑身上下已经被汗水浸得透湿,孩子还是没有生下来。 两个稳婆明显有些不安,风秀秀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看她的神色似乎也有些沉不住气了。 火盆里烧灼草药的气味熏得我头脑越发昏沉,似醒非醒之间,眼前晃来晃去都是明韶那双澄澈的眼睛。在疼痛袭来的顶点,他的名字就呜咽在我的唇齿之间,却终究还是被紧咬着的手巾挡了回去。耳边不知是谁的声音一遍一遍地提醒我,“用力……用力……”又一阵剧痛铺天盖地般袭了上来,我只感到眼前一黑,身体好像也失去了知觉。 在我的周围,到处都弥漫着一团团黑色的烟雾。我仿佛正漂浮在其中。 烟雾在我的眼前慢慢散开,露出一间小小的厨房。爸爸系着那个苹果图案的大围裙正在小心翼翼地摆弄案板上的一块牛肉,嘴里一边嘀嘀咕咕地说:“是要先拿开水烫吧?我记得你妈就是这么做的……”厨房门口站着八九岁的我,白色校服的肩头上印着一个醒目的球印,满头的短发已经被汗水浸成了一团乱麻,晒得黑黝黝的脸上,正挂着一副半信半疑的表情…… 黑雾飘过,又散开,厨房已经变成了记府的融轩,暮色中灯火通明的融轩。身为记舞潮的我初次回家时带着满脸好奇的神色,不住地打量着周围。在我的两边是老爹和小娘亲,他们正像比赛一样往我的碟子里夹菜,敏之坐在我的对面,正笑嘻嘻地冲我扮鬼脸…… 眨眼之间,眼前已经铺展开一片绵延不绝的绿色。两匹骏马一前一后冲上了草坡,我看见男装的自己得意洋洋地回过头,在我的身后,明韶正展开一个耀眼的笑容…… 黑雾一点点聚拢,又一点点散开,视野重新变得清晰。我看见自己直挺挺地躺在大床上,手脚还缚着布带,一个稳婆正抬起满是汗水的胖脸跟旁边的稳婆嘀咕,“再生不出来,大小怕是都要……”这是说我么?一定是。床上的我,面色死灰,双眼紧紧闭着,额头还黏着一缕汗湿的碎发。风秀秀手中拈着一把银针正依次扎进我发顶、眉心等几处大穴…… 眼前又是一暗,耳边却清晰地听到了她如释重负的声音,“醒了!”身体上的每一寸痛感又在一瞬间回来了,有人凑在我的耳边大声地喊,我却怎么也听不出到底是谁的声音…… “用力……用力……”在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的时候,耳边传来了一阵微弱的啼哭声,稳婆大喊了起来:“生了!生了!恭喜恭喜!是位小公子!”我费力地睁开眼,稳婆正将一个小小的孩子托到我的面前。他是一个红彤彤的小家伙,正不耐烦地晃动着脖子,好像要在方寸之间找到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让我觉得在心目中描画了千百遍的面孔,就是他这个样子。我的手刚一碰到他的小脸,他立刻转过头,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抱出去交给奶妈。”风秀秀低声吩咐她。 心中蓦然一松,身体却好像被撕碎了一样,疼痛并没有减轻分毫,有什么东西还在我的身体里正往外挤…… 稳婆惊讶的声音再一次传进了我的耳中,“老天爷啊……还有一个……”她的声音充满了惊讶和痛惜,在我心里顿时激起了一阵不祥的战栗。有人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我费力地睁开眼,是风秀秀。 看到她的表情,一丝寒意慢慢地爬上了心头。我已经看到了孩子,她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痛惜的表情? “孩子……”风秀秀摇了摇头,“两个儿子,是双胞胎。可惜,只留住了一个……” 第二个出生的孩子此时正静静地躺在一块柔软的布巾上,紧闭着双眼,显得十分安静。 他的脑袋侧向一边,两只小手成两个小拳头状。我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小拳头,有些凉,但是却异常柔软,仿佛有一种温水一样的东西,随着这轻微的一碰,由他的小拳头无比清晰地传递到了我的身上。 “会不会弄错了?”我小心翼翼地从稳婆的手里把他抱了过来,“他睡着了吧?”没有人接我的话。 我把脸凑了过去,小心地贴了贴他的脸,滑嫩的小脸也有些发凉。我连忙将他搂得紧些,再贴脸过去,依然是凉的。我拽过身上的棉被将他紧紧裹住,可是他的小身体还是那么冷…… “毯子!拿毯子!”我大吼了起来,“把火盆端过来!”毯子很快就送来了。我刚要伸手去拿,另一只手已将毯子一把抢了过去,我不耐烦地抬头去看,风秀秀一只手拽着毯子,另外一只手持着一支银针正向我眉心刺了过来。 我身体本能地向后一躲,眼前却突然一黑,再次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第七十三章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这个出生在初雪翌日的孩子,还没来得及让我看清楚,就已经随风而逝,如同一场来去匆匆的梦。我把他取名为夏梦驰。 我知道自己已经远离了所有开心的、不开心的事,就这样似睡非睡,静静地躺在黑暗之中,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无边无际的黑暗让我觉得安心而又温暖,仿佛在周围我看不见的地方竖立着一个坚硬的屏障,将所有令人不快的记忆都隔离了开来。 有极轻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让人听不真切,似乎是婴儿在啼哭,凝神去听却又没有了。是我的宝宝吗? 我开始不自觉地朝着发出啼哭的方向靠近,那声音不知不觉就真切了起来。我听见一个柔和的女声在逗弄孩子,在轻声地哄着他:“……又笑了……再笑一个……可惜妈妈没有看到……她真是狠心,把你丢下就不管了……”“我没有丢下他不管!”她的话让我很生气,不由自主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用力扑了过去,耳边轰然一响,就好像蒙着双耳的手突然之间松开了,我突然听到了远处的风声、火炉中木材哔剥作响的声音、压低了的谈话声和小婴儿微弱的叫喊声。然后,我清楚地觉察到自己的喃喃自语就辗转在唇齿之间,“……我没有……我没有……”一滴温热的水滴落在我的脸颊上,是谁在哭? 我的眼睛好像被什么东西粘在一起了,怎么使劲也睁不开。朦胧中有一只柔软的小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脸,这温柔的触感顿时在我心里激起了一片温柔的涟漪。 睁开眼,最先看到的是一张粉嫩嫩的小嘴,笑嘻嘻地大张着。第二眼看到的,是一条亮晶晶的水渍,正沿着他的嘴角朝下巴汇集,在那里形成了一滴亮闪闪的水珠,摇摇欲坠。 我昏沉沉地合上了眼睑,脑海里还在消化刚才看到的情形,脸颊上却已经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一滴温温的水滴——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无声地笑了。 “彩云,不要这样抱孩子。”风秀秀的声音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响起,她低声呵斥着我的贴身使女彩云,“他太小,你这样抱,他会很不舒服。”“可是夫人刚才真的睁开眼睛了。”彩云不服气地说,“小公子一摸她的脸,夫人立刻就睁眼了。”一只散发着药草香味的温暖的大手轻抚上了我的脸,这熟悉的味道让我感到安心,我睁开眼,冲着她虚弱地笑了笑。 风秀秀愣了一下,又凑近了一些。她的手指急切地搭上我的手腕,“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看到她眼睛里的红丝,我心里突然就有些愧疚。 “整个月子都睡过去了。”她拍了拍我的脸,带着一点后怕的神色,“我们都怕你醒不过来了。”说着,她从旁边彩云的手里把孩子抱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我的身边,然后将一床毯子垫到了我的背后。 我的儿子正躺在柔软的襁褓里自得其乐地吐着口水泡。跟刚出生那天相比,他显得白胖了许多。五官的轮廓看上去也更加清楚,他的眉梢眼角都像明韶一样,略微地向上扬起,只是眼睛又大又圆,像我。 我碰了碰他的小手,手指立刻被他紧紧地抓住,同时,一双黑湛湛的眼瞳也朝我这边转了过来。不知道是因为看见了我,抑或只是无意中的巧合,他张开小嘴,绽放出一个极天真的笑容。 我心中蓦然一痛,泪水夺眶而出。 能同时拥有两个孩子,是我从来也不曾有过的奢望。但是就这么眼睁睁地失去了其中之一,却让我痛彻心扉。曾以为痛苦这种东西已经麻木了我的心,却没有想到,丧子之痛仍然像锋利的匕首一般切开了麻木的外壳,深深地刺中了内心深处那一块残留的柔软。 我的另外一个儿子,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我一眼…… 风秀秀递过来一方温热的手巾,低声说:“他……已经下葬了。是你邱师伯安排的。碑没有刻,等着你取名字。” 这个出生在初雪翌日的孩子,还没来得及让我看清楚,就已经随风而逝,如同一场来去匆匆的梦。我把他取名为夏梦驰。 他小小的墓地修建在厉山训练营的斜上方一处向阳的山坡上。从这里可以看到每天的第一缕阳光,晴朗的天气里,还可以看到远处影影绰绰的岐州和大片值得去守护的土地。 我的目光扫过了“爱子夏梦驰”几个字,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却是他哥哥夏竞驰那张白胖的小脸。此时,小竞驰正裹着一张厚软的皮裘,躺在我怀里呼呼大睡。即使是熟睡的样子,看上去也像极了明韶。 他和梦驰是双生子,相貌原本就相似。这让我每每想到梦驰的时候,都有种恍惚的错觉,仿佛他正在一个神秘的地方和小竞驰同步长大…… 墓碑上刻着父母的名字是邵鸣和夏无心。我不能让我儿子的墓碑上没有父亲的名字,却也不能真的刻上庆明韶三个字。如果让人看到明韶的名字和东瑶城的夏无心刻在一起,终究还是会给他惹来天大的麻烦…… 容琴师傅从我怀里把竞驰接了过去,细心地交给了奶妈,嘱咐她回马车去取暖。 容琴师傅看到墓碑上邵鸣的名字并没有流露出惊讶的神色,也从来没有开口问过我什么。也许,从她看到竞驰的脸开始,她就已经猜到了一切。 “回去吧,”容琴师傅替我紧了紧身上黑色的毛皮大氅,忧心忡忡地说,“别再受了寒。你现在的身体,经不住再折腾了。”我们都要走了,可是我的孩子却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里…… “都是……我的错。”这一句缭绕在心头很久的话终于说出了口,却连自己都不知道这究竟是说给谁听的。 风秀秀握住了我的手,轻声安慰我说:“不要再自责了。他……发育得不完全,这种情况在双生子当中并不少见。他即使能侥幸活到出生,恐怕也难以活过这个冬天……”如果他们有一个安全的成长环境……如果我能每天都吃饱肚子,能给他们提供足够的营养……如果我没有经历过那样漫长的逃亡和杀戮……如果我…… 如果什么呢? 我摇摇头,“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回去吧,”容琴师傅搂住了我的肩头,“你不是还要顺路去训练营看看的吗?还有,介子迁也已经等你很久了。” 第七十四章 养精蓄锐静观其变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气,但是胸口涨满的怒意却让我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甚至连这样的对视也难以再维系基本的礼貌。我转过身用力收紧了双拳,“风堡主大驾光临,自然是有自己的贸易……” 当我拖着满身的酸痛,从厉山训练营打马回城的时候,天色已昏黄。“枫苑”里里外外的灯已经迤逦亮了起来。 我有意无意地绕到风瞳的书房看了看,门扇依然禁闭着。 尽管这里的主人已经离开很久了,但是不知怎么,我却觉得他的气息反而越来越浓,就好像缭绕在空气中某种无法捕捉的气味或者似真似幻的音韵一般,总是在看不见的地方隐隐牵动着我。 我始终觉得他还会回来…… 但是回来了,我满心的歉疚就可以烟消云散了吗? 也许,还是不要回来更好一些吧。他那样的人,原本就应该去过更好的生活…… 送信给介子迁,是刚到东瑶城时候的事。说实话,当时对于能否请动他,我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在我的印象里,像他这样隐居山林的高人往往架子奇大,需要沐浴斋戒,然后三顾茅庐才能请得动…… 我真的没想到他能来。 他到达东瑶城的时候,我正在昏迷之中,之后又忙于处理孩子的事,和他见面的事就一直拖到了现在。在我走进书房之前,心里一直在嘀咕,他这样的人,会不会因为受到怠慢已经一怒之下拂袖而去了呢? 介子迁端着一杯热茶,正站在书房的中间,十分专注地打量着挂满了整个西墙的那副牛皮地图。他还是老样子,一身粗布短衫,活像个走江湖的野郎中。黑瘦的脸上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却闪烁着无穷的智慧。 “介先生,怠慢了。”我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没想到先生真的能来东瑶。先生别来无恙?”介子迁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我,“城主的信言辞恳切,让老夫难以拒绝。就只怕老夫没有城主抬举的那般大才,反而耽误了城主的壮志雄心。”这几句滑溜溜的客套话,不知怎么就让我想起了老狐狸许流风。果然不愧是师兄弟。我不打算和他绕圈子,于是直截了当地问他:“先生既然看过了无心的信,以先生高见,无心信中所言之事,应该从哪里下手?”我在信中只说了请他来治理东瑶,并请他出面物色合适的人选来完善东瑶城的新律法《民律》。但是,他此刻既然说出了“壮志雄心”四个字,显然,他知道的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 介子迁眼中精光一闪,伸手抚上了颌下的短须,将自己几根稀疏的灰胡子不疾不徐地捋了两下,“如果只是为了治理小小的东瑶城,城主断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如果老夫猜得不错,厉山山中的两万兵马,是城主的手下吧?”我的心一跳。厉山训练营从筹建开始,它的存在始终十分隐秘。没想到他竟然连这个也知道了。 介子迁眼珠一转,流露出老狐狸一般的狡猾的神色,“所以老夫暗中揣测,城主之志,必然不在区区东瑶。”“先生说的哪里话,”我浅浅一笑,“东瑶这小小的地方,前有狼后有虎。无心又是亡命之人——不过是想把巢筑得安全些罢了。”“哦?”介子迁斜视着我,忽然就笑了,“北部六郡的地势一马平川,真想求个安全……就只怕赤霞关不好买啊……”我的手一抖,茶水险些溅了出来。心里却不由得又惊又喜:看来,关于北部的形势,他果然和我想到一块去了,“依先生高见?”介子迁低头踱了两步,抬头凝望着西墙上的地图,淡淡地说:“看来,你我遇事都习惯于先去考虑最坏的结果……”说着,他摇了摇头,“不论城主有心无心,此刻,也只能养精蓄锐,静观其变。”我垂下眼睑,小心地掩饰着内心的震动。 介子迁又将短须捋了两下,慢条斯理地在书房中央踱起了方步,“就只怕你这巢筑得太结实了,也容易惹人眼红啊……”“先生这话……”介子迁的目光落到了地图上,沉沉地说:“韩姜这人我略有耳闻——最是急功近利。他在韩高面前并不得意,所以他一定是要想方设法为自己讨回一些颜面……”他沉吟了片刻,又说:“焰天、大楚两国目前交好,他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打大楚国的主意。而瑶城只是风云堡名下的一座商城,风云堡已经失去了皇帝的庇护,又地处四国边境……恐怕,此刻已在他的算计之中了……”我悚然一惊,刹那间只觉得遍体生凉。 介子迁捋了两下胡须,若有所思的目光却还流连在地图上,自言自语般喃喃说道:“万事都还在两可之间……还是刚才那句老话:养精蓄锐,静观其变。”我的手指反复描摹着茶杯上精细的花纹,久久没有出声。他的话我不是没有想过,却总觉得他们总还是官兵,并不是强盗……但是现在再想,又觉得韩姜真要是拿下东瑶,将焰天国北部的国境线推移到锡罗河南岸,与檬国、铁龙两国隔河相望,说起来也不过是以国家的名义没收了风云堡的私产——所谓的成王败寇,这世间大多数的人原本就是只看重结果…… 又有谁会考虑东瑶愿不愿意…… 介子迁的目光沉沉望了过来,似笑非笑地在我脸上一扫,便又闪了开去,“老夫所说的,自然是最坏的结果——不过提醒提醒城主,心里有数也就是了。城主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依老夫看,假如真有那一天,对东瑶而言,未尝不是大好的时机……”我心里猛然一跳,抬眼去看他,介子迁却又捋着胡子扯开了话题,“皇上猜忌韩丞相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所以韩相才这般急于将军权揽到自己手中。只不过,韩姓族人百年来深受荣宠,族中子弟皆不屑于投军到前线艰苦之地谋取前程,所以他始终没有物色到十分合适的人选来取代楚元帅。外姓人,韩相是信不过的。韩姜可以说是韩相不得已的选择。”他将头摇了两摇,颇有些惋惜地说:“韩姜在军中资历甚浅,难以服人,人又骄纵。岐州兵变只怕是早晚的事——城主不妨借机拿下岐州。只要拿下了岐州,北部六郡便如探囊取物一般。到了那时,城主大可拉拢铁龙、檬国两国,牵制大楚。到时候,倾北部之兵力拒焰天国兵力于赤霞关外……北部便真正是一座安乐窝了……”他的两只眼睛闪闪发亮,侃侃而谈之间神采飞扬,“只不过……北部六郡夹在大楚与焰天两国之间,一旦两国联手来剿,以北部的兵力,断断难以兼顾首尾。要牵制大楚,只怕不那么容易……”“大楚国的新皇帝易凯登基不久,王位尚未坐稳。他的几位兄弟各有各的势力,都围在宝座周围虎视眈眈,发兵救焰天国,他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的手指在书案上轻轻敲了两敲,“如果我们收买其中一位王爷,暗示他,一旦我们能平平安安地在北部六郡站稳脚跟,就会全力支持他夺取王位……那恐怕就更妥当了。”“痛快!”介子迁抚掌笑道,“城主果然是个剔透的人。”我心里不禁一喜,“先生是同意留下来了?”介子迁笑道:“只是老夫生性舒懒,受不得拘束。”我连忙站起身来深深一揖,“先生肯留下来,无心已感激不尽,怎么会拘束先生?”我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立刻感觉轻松了许多。我请他来东瑶最初的目的,是想借他的名气来吸引各地有名的学子共同起草东瑶城的新律法。但是经过了这么一番剥茧抽丝般的谈话,我相信他可以给我更加重要的指引和帮助。 “还有一个问题……”我犹豫了片刻,抬起头直视着他的双眼轻声问道,“先生是焰天国人,为何会帮助我这叛贼来谋这大逆不道之事?”我并不是在怀疑他什么,只是这个问题如果不问清楚,我和他之间,恐怕难以做到推心置腹。 介子迁似乎对我的这个问题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淡淡一笑,目光又投向了西墙上的牛皮地图,“老夫隐居于乡间几十年,外界都传言是因为我淡泊名利,无心仕途。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因为我的母亲是安黎国人,她不允许我在焰天国出仕。”他看看我意外的表情,呵呵笑道,“至于我肯帮你的原因,不外乎有两个:一是你于我有救命之恩,第二个原因,是我折服于你信中所流露出来的独特思想。”他走到了我的面前,双眼之中灼灼放光,“只一句''芸芸众生在律法面前一律平等……''便叫我刮目相看了。竟然还要让百姓自治——何等地匪夷所思?!你这番言论,倒叫我想起了一个人。”他目光烁烁地望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阿、罗、王。”我心中猛然一跳,脑海中迅速闪过了山洞中壁画上那位相貌威武的天神。 “阿罗王是大陆分裂之前的最后一位君王,”他缓缓地说,“也是传说中最伟大的一位君王。他继承王位之后就开始着手改革他的王国,他修改了律法,废除了贱民制度,让贱民和奴隶都可以参加朝廷的会试和官员的选拔。可是这大胆的举措却触怒了当时的大贵族,他们联手血洗了阿罗王一手建立的奴隶收容所,导致了战争的全面爆发。最后,大陆分裂为铁龙、檬、大楚、焰天四个国家。而王族的最后一支后裔据说逃亡到了临西山山脉以西,在那里建立了现在的安黎国。”他侃侃而谈,连目光也有些迷离,似乎整个人都已经浸入了久远的传说当中。 “先生当初指点我向东北方向,”我试探地问他,“对于无心的奇遇是否……”他打断了我的话,脸上流露出神秘的笑容,“天机不可泄露。有些事,是命里注定的。我早就说过,人一生中的际遇,大多都是无心为之。”“先生……”他摇了摇头,“我进来之前,见到了一个有趣的人。我现在要去跟他谈谈。说不定……”他像卖关子似的笑了笑,“说不定这个人可以帮上你的忙呢。”我还想问问他所说的有趣的人到底是谁,他却已经摇摇摆摆地走了。想起刚刚才答应过不限制他的自由,我只好把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不过,能让他觉得有趣的人,会是谁呢? 既然不能限制他的自由,自然也就不好去过问他的事了。不过,我还是猜测他所说的那个有趣的人很有可能是英汇。我看见过他们在花园里一起散步。 对于这件事,我的态度是听之任之。我并不指望英汇能留在东瑶城。他不是那么容易驾驭的人,这一点从他的眼睛里我就看得出来。而且,他的眼睛里有种很警觉的东西,让我直觉地有些防备。尽管我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的他,是我绝对不会把后背朝向他的那种人。 这样微妙的重逢,让我不由得深深感慨:人生若只如初见……如果我们之间的交情可以永远停留在围炉把酒的那个时刻,那该是多么好呢? 英汇一家住进“枫苑”之后,我一直卧床休养,因此只见过英嫂和小英雄几次。英嫂子对于丈夫在外面的事了解得并不多,她也说不清楚英汇和刘云海到底有什么交情。不过,无论他是不是岐州的奸细,我现在都不能放他们回去了。我总觉得有韩姜在,岐州只怕不会太平,他们跟刘云海有私交,回去了也许更危险。 更何况现在的东瑶,是这么的好——我该怎样来描述它的好呢? 在我心目当中,曾经描画过千百遍的安乐窝就是它现在的这个样子。安稳、恬淡,街道的上空总是漂浮着喧闹的笑语…… 而我所能想到的事,几乎都已经按部就班地上了轨道。我得承认我利用了这里的居民对于“城主”的信任,同时也利用了冥宗对于帮主根深蒂固的无条件服从……我利用了所有可以利用的因素来推动所有的人共同建立一种新的秩序,使东瑶变得更加强大——强大到足以让每一个流亡到这里的人都可以无所顾忌、光明正大地徜徉在明媚的阳光下…… 适应了北部,就觉得适应这里并不需要付出太多的努力——不过是冬季比南部来得漫长一些,夏天气候更干旱一些,花木更稀少一些…… 但是这里的天空总是蔚蓝如海水,空气总是透明得不含一丝杂质,阳光永远灿烂得如同流火,连风吹在脸上都带着自由惬意的气息…… 更何况,在这片开阔的土地上,只要撒下汗水,就一定会收获最甜美的果实。看着它,就如同看着另外一个孩子在北部自由的天空下一天天地成长——让人如何能不爱它? 原本晴朗的天气,到了午后就开始变得灰蒙蒙了。站在厉山山麓远眺岐州,只能看到城市的方向笼罩着一团浓重的阴霾。 风声飒飒,墓地周围的枞树也开始发出了低沉的呼啸。 不知道是谁先来过了,梦驰的墓碑前面摆放着整齐的烛果。 我的手轻轻抚过梦驰的名字,一种奇异的安宁从指尖一直传进了心底。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弥漫在空气中的异样气氛,竞驰一直哭闹个不停,直到把自己哭累了,才昏沉沉地偎在奶妈怀里睡着了。而梦驰就让我感觉很安心。 “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我轻抚着冰凉的石碑,有些恍惚起来,“宝贝,又到秋天了……”微风拂过我的脸颊,柔软得像记忆中梦驰的手…… 明知道任何事都没有“如果”,却还是忍不住一再地问自己:如果他不是孤零零地躺在这里,而是时刻陪伴在我的身边,像他的哥哥……那又会怎样呢?会像他一样地爱笑吗?会像他一样地急躁吗?只因为肉粥久等不来,便气得自己直哭,任谁去哄也不肯张嘴吃饭吗?…… 一种奇异的感觉忽然沉沉地由背后传来,带着丝丝莫名的熟悉。我下意识地转过身,却一眼看到了枞树下那个黑色的人影。 刹那之间竟有种不真实感。记忆中的那个暴雨之夜,他夺门而去的狂怒身影倏地划过脑海,竟然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一时间,我竟无法分辨眼前熟悉的人影究竟是真实,还是……只是幻觉? 离得太远,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是,一直刻意不去回想的种种过往却在这一瞬间,宛如不小心碰翻了的箱子,里面所有的东西哗啦啦洒了一地,纷乱得让人措手不及。 忽然间涌上心头的,竟是无法遏止的愧疚——生平最不耐之事,便是亏欠了别人……而这个人,我欠他最多,却偏偏无从还起…… 风吹起了他黑色的大氅,他明明已经走得很近了,可是我依然看不清他的脸,耳边却清晰地传来了一声绵长的叹息。 “我回来了。”熟悉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伤感和几分……让我意外的愧疚,宛如一道温热的水流缓缓地流过了我的心头,“我应该早回来的。我曾经希望,在你每一次需要人陪伴的时候,我都能够出现在你的身边。可是,我终究还是没能做到……”他低下头,抬去手,温柔地拭去了我脸上的润湿,“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是最会气人的,我竟然还是没有忍住。”他停顿了一下,唇边浮起了淡淡的一丝苦笑,“以后,你不爱听的话我不说就是了。”从这个曾经嚣张得不可一世的男人嘴里听到这样温柔的话,让人不知怎么就生出一点异样的心酸。他的掌心里带着让我贪恋的温暖。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甚至希望他不要那么快就把手收回去。 他的手到底还是慢慢地收了回去,仿佛有些无措似的后退了一步,“你……还好吗?”我想摇头,但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好。”他的眉尖一跳,眼里缓缓地漫起了一点若有若无的惆怅,“我听说……东瑶是彻底变了模样了……” 他离开的这半年来,东瑶的户籍制度变得更加宽松,人头税也已经被取消。 东瑶城的日常事务已经由各大商会、各街道推举出的居民代表组成的临时管委会来共同管理。介子迁、我和风达也在其中占有席位,和其他的人享有同样的表决权。 介子迁推荐的两位学生从新年之前就已经开始招募合适的人手,共同修编《民律》…… 义学的数目也已经增加到了六所…… 这里原本就是座商城,各族的商人几乎占了全部人口的三分之一以上。他们带来各地文化的同时,也带来了新的技术,将新鲜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注入了这块没有归属的土地。为了吸引更多的商机,四个月之前,临时管委会再一次降低了各大商会的赋税。 风秀秀的徒弟们在春季来临之前陆续到达了东瑶,除了筹建免费的医馆,更忙于药材的试验性种植。而初春时播下的第一批种子,到现在已经进入了收获的季节。同时,更大规模的药材种植计划也已经开始了筹备工作…… 也许是被檬国分离出来的时间已经太长,也许是因为焰天国的兵城岐州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虎视眈眈,又或许是因为铁龙族的流匪时常跨越锡罗河来抢掠城外的商队和农庄……东瑶特殊的存在,让这里的居民没有特定的归属感,也本能地缺乏安全感,因此对于护卫队有种理所当然的信赖。正因如此,扩大护卫队规模的提议,在临时管委会的会议上几乎没有遭到任何一方代表的反对就得以通过,顺利得不可思议。 冥宗的旧部已经编制成特殊的分队并入了护卫队。护卫队由原来的正副队长风尧、风敬和冥宗的代理掌门冥川来直接管理。而在他们之上,那个对护卫队拥有最终权力的人,是我。 尽管我入睡之前仍然要把刀压在枕下,但是被噩梦惊醒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了…… 在我的心底,东瑶已经渐渐地变成了我生命当中真正可以依赖的地方,而这一切却来自面前的这个男人…… …… 我应该说一声对不起的。那是他离开的这段日子里,我想过的最多的一句话…… 可我却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他那双翡翠般的绿眼睛,满心满眼都是似真非真的恍惚感。 我们已经分开了这么久…… 在我几乎已不抱有希望的时候,他竟然又回来了…… 鼻子忽然有点发酸,可是,却又有种我分不清是隐怒还是委屈的东西快速地涨满了我的胸口,“你……连口信也没有……”风瞳的眼里有一点亮光倏地一跳,深沉的目光里忽然就多了一点诡异的柔和。而这一点柔和落在我的眼里,却瞬间点燃了我心头的那一层隐怒。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气,但是胸口涨满的怒意却让我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甚至连这样的对视也难以再维系基本的礼貌。我转过身用力收紧了双拳,“风堡主大驾光临,自然是有自己的贸易……”说完这么半句话,又忽然觉得这话说得不伦不类,却也只能暗中咬牙,“东瑶很多方面都依仗风云堡。风堡主但凡有所差遣……”黑色的人影忽然闪到了我的面前。 而我,还没来得及收起咬牙切齿的表情,就这么愣愣地与他相对,直到他的眼睛里一点一点地漫起了几乎是欣喜的神情…… 我心中的怒意再也按捺不住了,一把将他从眼前推开,“东瑶再不起眼,也不需要你这样的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爱上哪儿就滚哪儿去,别再跑到我眼前来晃……”我伸出去的拳头却被他一把抓住,空着的手一拳挥了过去,又被他捉住。正气得头昏脑涨,就听他用一种十分委屈的腔调反问我:“不是你赶我走的吗?”我一窒。一口粗气硬生生憋在了胸口。 而他,却忽然笑了。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明朗的笑容,宛如满天乌云刹那间散尽,露出了海水般澄净的蓝色天空…… 我满腔的怒火,就在这怔怔的痴望中不知不觉融化开来…… 他还在笑,却用一种无赖般的神态轻轻晃了晃我的手,“我们先回去吧。吃过晚饭,让我休息休息,你再接着发脾气,好不好?”“回去?回哪里去?”我惊讶地抬眼看他。他也惊讶地瞪着我,很无辜地反问了一句,“枫苑,我的书房——你真的连我的房间也取消了?”不等我回答,他将头摇了两下,“你这女人糊里糊涂的,连账也不会算,万一被人骗了的话,利息我找谁收呢……还是让我回去住吧。”他专注地望着我,唇角挑起,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来,“我聪明能干,武功又好。还特意带了好多好多的礼物准备贿赂你……”而我,却从来不曾这样矛盾过……他为什么要回来呢…… 我应该板起脸赶他走,还是该放任他留下来?明知道他要的我给不了,可是一想起有他陪在身边的日子,心里似乎……又在隐隐期待…… 他凝视的目光里飞快地掠过了一簇幽暗的火花,随即不太自然地放开了我的手,理直气壮地说:“你快点啊。我已经饿了——你知道我赶了多远的路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却有一丝淡淡的喜悦悄然漫上了心头。 第七十五章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空气中仍然充满了浓浓的烟雾,但这一场从天而降的大雨却让我感到了由衷的欣喜。对于我来说,它更像一场洗礼,我希望它能把沾染在我心头的阴霾和沾染在盔甲上的鲜血都冲刷得干干净净。 冬天的夜晚总是很快就来临。 我和介子迁从养老堂回到“枫苑”时,酉时刚过,天色却已经黑透了。半空中,鹅毛大雪兀自扯絮般纷纷扬扬下个不停。 我拍打着身上的雪花走进饭厅的时候,容琴、邱烈和风秀秀正围坐着,笑嘻嘻地看着风瞳架着竞驰的两臂,教竞驰在饭厅的中央蹒跚学步。听见门响,一大一小的两张脸同时抬了起来,冲着我绽放出开心的笑容。 柔和的灯光下,满眼都是笑语融融,只一瞬间,人便已暖透了。 风瞳将竞驰抱了起来,问我:“饿了吧?”小竞驰伸着小手抢着发言,“抱抱……”可是等我扑过去把他搂进怀里,他却又不舒服似的扭着胖嘟嘟的身体,转来转去地找风瞳。 我扳过他的脸用力亲了一口,“让妈看看——想我了没有啊?”小竞驰咿咿呀呀地开始对我的拥抱提出抗议,发现抗议无效之后,扁起小嘴就要哭。风瞳连忙伸手把他抱了回去。小家伙伸手够住了他的脖子,立刻扭过小胖脸冲着我笑。 “切!”我白了他一眼,再白了风瞳一眼,“别臭美了。真以为自己很有孩子缘呢?他那是心疼我,怕我累着。你身强力壮的,比较适合干体力活儿……”风瞳似笑非笑地斜了我一眼,却丝毫也不理会我的挖苦,自顾自地把小家伙架上了自己的肩膀,“有人吃醋喽!我们不理她。我们去抓周,看看你长大以后会做什么,好不好啊……”看到小家伙得意洋洋地坐在风瞳肩膀上左顾右盼,我忍不住又撇了撇嘴。明明是脾气很急躁的人,但是不知怎么,侍弄起孩子来就耐心得不得了——偏偏那个没有什么立场的小家伙就吃这一套…… 容琴和风秀秀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自从风瞳回来,我就一直想问问他到底会停留多久,但是每一次话到口边,又悄悄地咽了回去。因为我始终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希望他走,还是希望他能留下…… 我知道他的存在和师傅们是不同的,但是看到他脸上开朗的笑容,又会忍不住安慰自己,也许他在我们这里,也不过是在寻找一点类似于家的温暖吧…… 也许,我们都是孤独的人,只有挤在一起,才能够用彼此的体温相互取暖…… 那天的抓周仪式上,小竞驰出人意料地把风瞳的银算盘抓着。 我说他是跟风瞳厮混得久了,所以才会近墨者黑……风瞳则大张着嘴,满脸都是毫不掩饰的惊讶和……好笑。风秀秀却笑着说:“将来真要做个大商人也没有什么不好,安安稳稳地娶妻生子……” 就在小竞驰过完周岁不久,东瑶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冥川带领护卫队在护送檬国商队过锡罗河关卡时,遇到了流窜在锡罗河一带最有名的匪帮:刀帮。短兵相接的直接结果是:刀帮的首领沙刀被冥川当场砍落马下。 刀帮按照代代沿袭的规定,请冥川出任新头领。冥川拒绝当刀帮的头领,却提议将刀帮并入东瑶城的护卫队。刀帮自然也拒绝了。 就在所有人把冥川匪夷所思的提议当笑话来讲的时候,刀帮却真的找上门了。接下来,就在所有人的瞠目结舌当中,刀帮顺顺当当地被编入了冥川的护卫队。这支几百人组成的分队,立刻成为东瑶护卫队中无论骑术还是刀术都首屈一指的王牌分队…… 当然,风尧和风敬的嚣张气焰立刻就被得意洋洋的冥川给压了下去…… 如果将正在护卫队中服役的本城壮年居民也计算在内,如今的护卫队人数虽然不满五万,却有将近一半都是异族人,其中又以铁龙族人占了大多数。加上这一次的意外收获,铁龙族战士几乎已经占到了护卫队总人数的四分之一…… 这样的比例,自然也让我多少有些顾虑。不过侥幸的是,铁龙族人的部族血统观念过于强烈,向来不把其他部落的人看做是自己人——尽管在我们看来他们都是铁龙族人,但是他们自己却区分得十分严格。 不过值得安慰的是,他们都是最优秀的士兵:勇敢、忠诚、武艺高强。 接到介子迁派人送来的短信,我和风瞳急匆匆地从厉山训练营赶回了“枫苑”。 介子迁已经等着我了。除了他,冥川、冥奇等人也都聚在书房里。我一头撞进去的时候,所有的人正围坐在桌边商议着什么,空气当中多少弥漫着一点不同寻常的东西。 “怎么了?”我一边往下解佩刀,一边诧异地问。 没有人回答我,气氛竟然有些诡异的凝重。 我瞟了一眼身旁的风瞳。他却悄悄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去看桌面上的那张告示。我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年前的一份海捕文书,上面十分醒目地画着我的大头像。 我的底细,他们几个自然都是知道的。我却想不明白他们是从哪里找了这么一件东西来。 我将指尖划过粗糙的纸张,忍不住笑了出来,“我真有这么丑么?”说完这句话,又觉得这话说得十分不合时宜,连忙转脸去看冥川,“到底怎么回事?”冥川的眼睛还盯在画纸上,她对纸张下方告示的内容似乎并不怎么感兴趣,反而对画面上我梳着马尾辫的形象更关注,“城主原来就是这个样子?跟现在有些不同呢。”冥奇一边用软布仔细地擦拭着自己的佩刀,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这张缉捕榜文是冥川在城门巡视的时候,无意中搜得的。开始那小子死不认账,熬不过刑了,才说是韩姜的师爷交给他们的,让他们转交给东瑶城洪福客栈的掌柜。别的,他们也不知道了。”冥川从画面上收回了目光,补充说:“这两个人都有些身手,在城门口抓他们的时候,闹得鸡飞狗跳的。洪福客栈的掌柜有可能是得到信儿了,我们赶去的时候,人已经跑了。”我转眼去看介子迁,他倒是没看我的大头画像,端着茶杯正在出神。 沉吟良久,介子迁才幽幽地说了一句:“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他沉沉一叹,“韩姜对城主动了疑心,这个不难想到,而且想来必然是已经疑心了很久了。但是直到现在才将画像送来确认,倒有些让人费解。打的什么主意呢……难道不是确认,而是……试探?”“若是试探……”风瞳走近了地图,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东瑶,“只怕是想激我们先做出什么不合宜的举动……这样一来,无论他们要干什么,都有了合适的借口……”一直沉默不语的风尧目光注视着地图,手指在鬼神沟附近画了个圈,“韩姜两个月之前驻扎在鬼神沟黄草坡一带的人马,我偷偷去看过,似乎人数还在增加。他们的先头部队大部分驻扎在这里,却一直按兵不动——很诡异。”“依先生看呢?”我的心一沉,转脸望向介子迁。 介子迁阴沉沉的目光依次扫过众人的脸,斩钉截铁地说:“韩姜这老匹夫十有八九是要下手围剿我们了!”尽管已有了心理准备,这句话还是让座中人都为之一惊。面面相觑了一阵之后,各自陷入了沉思。 “依先生高见?”我挺直了腰身,最先问出了大家都想问的问题。 介子迁双目圆睁,爆出两簇极锐利的光,“当然是——先下手为强!” 而我们的机会来得要比预料之中更快:就在立春后的第四天,岐州兵变了。 事情的起因是刘云海手下的两员副将借巡逻的名义出关打猎,被韩姜捉住在轩辕台斩首示众,以正军纪。等刘云海得到消息赶到轩辕台时,他的手下爱将已经救之不得。刘云海因此跟韩姜发生了口角,韩姜原本就对刘云海等人对他心存轻视而耿耿于怀,此时正被他捉到了把柄,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双方人马的唇枪舌剑愈演愈烈,最终导致了一场骚乱的发生。混乱之中,刘云海被韩姜的副将误伤至死。而他的死则激怒了楚帅的旧部,军中彻底分裂为水火不容的两派。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介子迁大张着双臂,站在地图之前眉飞色舞,“连老天都站在城主这边了:今晚戌时,必有大风暴。恭喜城主!” 酉时一过,西南方向果然起了大风暴。 天空已经变成了一团浊重的浑黄,即使头盔外面蒙了防沙网,大颗的沙粒扑打过来,仍然让人有些睁不开眼。在这样的天气里御风而行,连我们自己都听不到前进的马蹄声。 队伍在预定的地点停了下来。夜色浓重,狂风还在荒原上肆虐。 虽然看不清近在咫尺的岐州城,但是那种沉沉的威压感还是飞快地袭上了心头。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抚摸着黑色头盔上镶嵌在眉心处的那枚金黄色宝石。它像一只神秘的眼睛,不知道已经见证了多少次的厮杀。这冰凉的触感此时此刻却让我感到安慰,它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力量,正源源不断地充满我有些麻木的四肢。 左前方的三百精兵悄无声息地下了马,这时,一个瘦小的人影奔到了我的面前,轻轻捉住了我的手掌,然后用力了捏了两下,微一停顿,又按了两下。 我按照同样的顺序捏了捏冥川的手。这是出发之前约定好的暗号,意思是:“出发!” 在我的周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肆虐咆哮的黑风暴。 狂风卷起了砂石,一下又一下地扑打过来。我仿佛沉入了一个怎么都醒不过来的梦魇里,所有的感官都似乎已经失去了作用。明知道一万精兵就在我的身后等待着进攻的命令,我的心里还是没来由地感到了轻微的惶惑。 忽然就有了一刹那的动摇。 冥川带着她前锋营的四百精锐迅速地融进了铺天盖地的大风暴之中。他们穿的不是牛皮铠甲,而是清一色的夜行衣。除了刀,他们的身上还带着阴阳爪、攀索以及报信用的流光弹。尽管对他们的身手有着充分的了解,但是这样的天气,还是让我感到异样的紧张。 天地之间除了风暴的呼啸,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在这风暴的掩护下,我们像是集体捕食的兽群,向着惘然不觉的猎物一步一步逼近。 透过风沙,岐州城墙上高大的雉堞(指矮而短的墙)影影绰绰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在风暴停歇的间隙,似乎有隐隐的厮杀声传来,侧耳去听,却又只听得到风暴的呜咽。而我的心跳已经压过了风声,一声声地在耳边轰响,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开始发抖了。 从旁边伸过一只手,带着我熟悉的温度,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他握得很用力,仿佛要通过这一握,把他的力量传递过来平息翻涌在我身体里的焦灼一样。尽管黑暗之中我什么也看不见,这温暖的一握却仍然让我满心的紧张奇异地松弛了下来。 就在此刻,岐州的上空突然爆开了一团极耀眼的红光,紧接着,又一枚红色的流光弹爆裂开来。 城门已经打开了! “爱你一万年”猛然向前一窜。与此同时,在我的耳畔轰响起千军万马的呼喝。这声音冲破了风暴的呼啸,宛如一股气势恢弘的激流,向着岐州城席卷而去。 热血在冲锋的一瞬间涌上了头顶,又极迅速地退却下去,我的心在这一瞬间突然变得静如止水,而身体的感觉也迅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灵敏。 城门洞开,暗红色的大门和马蹄下的石板地带着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而远远近近的厮杀声却又让眼前的一切蒙上了一层陌生的气息。东区的仓库已经着火,火借风势,将大半个东区都笼罩在了熊熊的火光中。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烧灼东西的呛人烟味。忽明忽暗的火光中人影憧憧,厮杀的声音已被风暴所吞没,听在耳中,极不真切。 穿着土色铠甲的岐州士兵从四面八方向着城门的方向蜂拥而至。乍遇夜袭,他们当中有些人甚至没有来得及穿戴整齐。 跳跃不定的暗红色火光,给出现在夜色里的每一张脸都染上了狰狞的色彩。 一段残肢带着灼热的鲜血紧擦着我的鬓角飞了过去,就在我侧头一让的瞬间,看到半条街外的人群里,一个身披红袍的武将骑在一匹黑马上,手中挥动着金色的长刀,正声嘶力竭地指挥着士兵向前冲。 我用刀砍倒了扑到马前的几个士兵,迅速从背后摘下弓箭。瞄准之后,一箭射了出去。长箭闪电般穿透了他的咽喉,红色的身影像大海里的泡沫,悄然无声地消失在了人潮里。 风尧的两只分队已经沿着左右两翼冲进了前街,土色的阵营终于开始了后退。 将近寅时,从后城杀进来的冥奇在轩辕台和我们会合。而韩姜则带着自己的一支亲兵从冥奇的包围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沿后城逃出了岐州。 大风暴渐渐平息,紧接着一阵短暂却来势汹汹的骤雨从天而降,很快就浇灭了东区的大火。 空气中仍然充满了浓浓的烟雾,但这一场从天而降的大雨却让我感到了由衷的欣喜。对于我来说,它更像一场洗礼,我希望它能把沾染在我心头的阴霾和沾染在盔甲上的鲜血都冲刷得干干净净。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春雨。尽管寒风料峭,却已经透出了一丝丝属于春天的清新的泥土味道。我抖了抖手中闪烁着寒光的玄武刀,小心翼翼地撩起大氅的一角将它擦拭干净。我的手上已经再度沾满了鲜血,却没有像我所预料的那样,在心底里产生过多的自责。也许是因为经过了太多的变故,让我的心真的变硬了。 冥川已经派人开始处理善后工作:伤员、俘虏和后城居民的安抚。 雨早就停了,外面的街道上反而有种异乎寻常的安静。 在岐州,最好的住所就是驿馆。因此,所有的伤员都被安置在了这里。 风秀秀带着她的医护队在给伤员们做治疗。尽管对药品和救护人员都有充足的准备,但是事到临头,还是显得有些慌乱——人手不够,于是,轻伤的开始相互帮忙包扎伤口,或者帮助医官救助伤重的伤员。另外,还要专门拨出地方来安置战俘中的伤员。 从伤员那里出来,我除了感到累,还有些微的沮丧。 看到了眼前真实的伤痛,我心里坚定的决心忽然又有了几分动摇。我所做的这一切,真的是值得的吗? 刚立春的天气,在这荒凉的北部却还是寒风料峭。 我沿着驿馆后园的彩石小径慢慢走着。自从离开岐州,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自己有一天能够重新站在这里,总觉得这里留下了一些来自记忆深处的沉甸甸的东西在等着我去采撷。可是此时此刻,真的站在这梦想之地了,放眼四望,驿馆也不过是座驿馆罢了。它依然跟我记忆中的场景一模一样,却又分明已经面目全非了。 我低头看着脚下拼成了梅花图案的彩色碎石,忽然之间有些意兴阑珊起来。 不管这里曾经见证过什么,那些我曾经拥有过的,终究还是失去了。留在心头的那一点惆怅,此时此刻,都已结成了一块不能触碰的伤疤,不能想,亦不忍去想了。 池塘已经开始化冻,几块突兀的假山石依然耸立在那里。我的脑海中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一个无月亦无星的夜晚。隐约记得那一夜遇到风瞳的时候,他就躺在这里自己喝酒,后来还酷酷地摔碎了一个酒壶…… 那是他第一次跟我表示“会站在我这一边”。想到这里,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他,他正站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和我想到了同一件事情,神色显得不大自然,可是刻意侧过去的脸上却也分明带出了几分笑意。 冷寂的心里不知不觉就浮起了一丝暖意。正要说点什么,就听见介子迁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带着一种找到宝贝似的欣喜。 “城主!”我和风瞳对视一眼,都忍不住摇头一笑。这个人有的时候深沉得连一个字都不肯多说,有的时候又好像小孩子一样率性而为,全然不理会别人的侧目。我满心的叹息都还没有咽下去,他瘦削的身影已经闯入了我的视线当中。我怀疑他是真的找到了什么宝贝了。因为他整张脸上都好像在发光。他兴冲冲地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大声喊了起来,“两件事,先听哪一件?”我和风瞳都无奈地一笑。 “从厉山营地传回军报:韩姜驻扎在鬼神沟的三千精兵趁着大风暴偷袭厉山营地,反中了老夫设下的陷阱……韩家军死伤超过了半数,剩下的俱已归降。”介子迁眉飞色舞,说到最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若不是岐州兵变影响了韩姜在岐州的部署,咱们这一仗恐怕不能打得这般顺利啊。”他看看我和风瞳惊喜的表情,狡黠地一笑,“还有一件事:你们猜我在地牢里发现了谁?!” 第七十六章 睿王世代守护并洲 我发疯一般朝着被我射落的人跑过去,他那红色的战袍像夕阳中一抹最艳丽的重彩,静静地躺在狼藉的战场上。那支金色的长箭还插在他的胸口,鲜红的血液顺着盔甲的缝隙,一点一滴,已经浸湿了他身下的黄沙。 我疑惑地看着床铺上几乎看不出人形的一具身体。他竟然会是席获? 看年纪,他大概在四十到五十之间,消瘦得就只剩下一把骨头了,浑身上下脏乱不堪,裸露出来的皮肤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各种伤疤,新伤压着旧伤,几乎看不出哪里还有完好的皮肤。 介子迁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地拉着我们来到了外间。 “你不会是认错了人吧?”我疑惑地问他,“他真的是席获?”介子迁很有几分不屑地哼了一声,“我三年前去全都游历,在末水湖上与此人邂逅。他还欠着我一顿酒呢。怎么可能认错?”对于席获其人,我了解并不多。只知道他是大楚国的将军。至于为什么会沦落到这般田地,其中的曲折就没有人知道了。 看到介子迁发亮的眼睛,我就猜到了他又在想什么。这样的想法让我多少有些无奈。他大概是因为在英汇那里刚碰了一鼻子灰,想要急于证明自己说服人的本领吧。 可是我对于收留别人家的东西,兴趣并不是很大。尽管我知道人是会变心的,但是被感化这种事情总是有些不靠谱。就算他被介子迁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动,答应留下来帮我,可是万一有朝一日我和大楚国有了矛盾,他的爱国心又重新被激发起来,我该怎么办? 退一步说,救了别人就想要别人来报答,换了是我也会不舒服。 “养好了伤就放他走。”我对介子迁甩过去一个警告的眼神,“不要告诉他太多我们的事。”介子迁明显有些错愕。连风瞳也流露出几分惊讶的表情。 一个士兵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双手一揖,大声说:“城主,韩姜的两万残兵已经逃到了白城!” 白城、铁家镇、丰都、凉州四郡都是民城,韩姜在这里并没有得到兵力上的补充。在几次小规模的交锋之后,他就迅速地调整了方向直奔并洲而去。 冥奇带领三千精兵在凉都折向南方,直奔赤霞关,趁着焰天国的大军赶来之前,抢先一步在那里布防。 介子迁干瘦的手指在地图上点了两下,“必须尽快拿下并洲,否则一旦楚德带着大军闯过了赤霞关,后果不堪设想。”我从地图上抬起头,将视线投向了不远处的并洲。这个昔日繁华热闹的北部第一大郡,此时却紧闭着城门,一派肃杀之气。在他们已有防备的情况下,派人偷袭已经不可能了,但是强攻毕竟是下下策,东瑶的兵力不允许我冒这么大的风险。 已经三天过去了。我的手指按在额头上,开始感到有些头痛。 明瑞送给我的金钥匙被我附在信中火速送进了城中,我在信中告诉了他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我不得已起兵的整个经过,也告诉了他我们已经在赤霞关布下了防守。 除此之外,我还告诉他,如果我们在北部六郡站稳了脚跟,那么整个北部六郡都会像东瑶城一样,会推行新的律法,会用新的秩序来管理这一片土地…… 我不敢想明瑞看到了信究竟会作何感想。他也许会很愤怒,也许会很为难,因为此时此刻的我,已经不再是他记忆中的西夏了。但是在我心里,总还是存着一丝幻想:他对庆氏王朝应该是没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吧,他的父亲死得不明不白,无论是他还是他的弟弟都饱受朝廷的猜忌…… 忽然又想:信会不会没有送到明瑞的手中? “抛石车和云梯都准备就绪,”冥奇在帐外禀报,“前锋营准备就绪。”风瞳拿过我的头盔,小心翼翼地拂开掉落在我腮边的一缕乱发,然后端端正正地帮我戴好了头盔。无论做什么事,他的姿势始终都那么优雅,带着一点点漫不经心的神气,好像我们不是出去打仗,而是要出去赏花一样。不过说来也奇怪,他这样的神气,反而让我心里的那一点焦躁慢慢地平息了下来。 “并洲其实不是最大的问题,”他摇了摇头,似笑非笑地安慰我,“不过就是韩姜的区区两万兵马。楚元帅正在前往赤霞关的路上,那才是一场大阵仗呢。你就当自己是去练兵吧。” 太阳已经西斜,明晃晃的光线照着土黄色的高大城墙。城墙下面就是东瑶士兵布好的抛石车和弩阵。 “前锋营已经准备就绪!”冥奇抬起头看着我,再看看我手中的令旗,似乎不明白我还在犹豫什么。 “爱你一万年”跺了跺脚,似乎也有些不耐烦起来。 我拍了拍它的脑袋,一咬牙,正要将令旗抛给他,就听到了远处传来的一声号角。并洲的城门缓缓打开,身穿红色战袍的主将韩姜带着一队兵马杀气腾腾地冲出了城门。也许是连日的休养让他恢复了生气,他看上去完全不同于几天之前疲于奔命时的狼狈了。 “弩阵!”我迅速将令旗抛给了冥奇。 黑压压的一片弩箭飞进了韩姜的队伍里,不少被射中的士兵惨叫着跌下马背。而韩姜则舞动着手里的长刀毫不退缩地继续前进,一直冲进了弩阵里,手起刀落,刹那间将弩阵搅得大乱。 韩姜今日竟然如此骁勇,倒是有些大不寻常。如果是因为他已经听说了楚元帅要来接应的消息,他更应该死守才对…… 韩姜的表现虽然令我生疑,但他的确极大地鼓舞了士气。也许他想借这一役在楚元帅面前讨回一些颜面也说不定。 弩阵一乱,韩姜的士兵再也无所顾忌。双方兵马顿时杀到了一处,并洲城外刹那间杀声震天。在一片人仰马翻当中,韩姜的红色战袍和头盔上的一簇红缨显得格外醒目。 我从背后取下金弓,将一支金色的长箭搭上了弓弦。这副弓箭从取出就一直没有用过,原本是想送给冥川的,可是因为这把硬弓需要输入内力才能够拉得开,她嫌费事,又还给了我。我拉开满弓,小心翼翼地瞄准了韩姜。 金色的长箭发出一声清越的呼啸,像一道刺眼的闪电一般瞬间击中了目标。他的身体停顿了一下,随即跌下了马背。 韩姜落马,他手下的士兵顿时方寸大乱。而冥月已经带着前锋营的六千精锐冲进了并洲城。没过多久,城墙上焰天国的旗帜就换成了东瑶的两面城旗。 就在这时,冥夜等人拖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大汉兴冲冲地来到我的马前,大声说:“城主!韩姜这厮被我们活捉了!”旁边的冥涛哈哈笑道:“我们冲进睿王的别馆时,这没出息的老小子正搂着个粉头风流快活呢!”一旁的士兵都哄笑了起来。那衣衫不整的大汉越发瑟缩。 而我的心却猛然一缩,刹那间手脚变得冰凉。 他是韩姜? 他才是韩姜? 我发疯一般朝着被我射落的人跑过去,他那红色的战袍像夕阳中一抹最艳丽的重彩,静静地躺在狼藉的战场上。那支金色的长箭还插在他的胸口,鲜红的血液顺着盔甲的缝隙,一点一滴,已经浸湿了他身下的黄沙。 我跪在他的身边,不知怎么的,我全身上下都抖得很厉害,伸出的手几乎抓不住他的头盔。 银色的头盔慢慢地掀开,露出一张英挺的年轻面孔。 “明瑞!”我坐倒在地上,突然间就失去了全部的力气。他还在艰难地喘气,但是看他的脸色我就知道他已经挺不了多久了。我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滚落下来。 “怎么会是你?为什么会是你?”我泣不成声。 明瑞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视线缓缓地集中在了我的脸上,然后,像有一粒火种落进了他的眼眸深处,他的眼睛里瞬间焕发出奇异的光彩,而我的全身都像沉入了寒冷的水中,从心底里不受控制地漫起了前所未有的寒意。 明瑞费力地把手抬了起来,在他的手心里,是那一枚金色的钥匙,那一颗耀眼的红宝石宛如一滴动人的泪水,在他的手里闪烁着奇异的光彩。我把他的手和手心里的金钥匙一起紧紧地握住,泪眼模糊中,我连他的脸也看不清。 明瑞似乎想要露出一个微笑来,却终于没有成功。 “睿王……世世代代……守护并洲……”他开始咳嗽,嘴边呛出了鲜红的血沫,“我是……庆氏的子孙……”我抱紧了他的身体,一句话也说不出。 “很可惜……你信中……描绘的……新世界……我看不到了……”明瑞费力地把我的手拉近,重重地按在自己的心口。 他的身体蓦然一沉。我惊慌地抬头去看时,他的双眼已经阖上了。 我站在高大的城墙上,轻轻地用手摩挲着并洲的城墙。旗杆上东瑶的城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一团昏黄的灯光从高处的堞搂上照下来,在我和我的周围画出了不足四尺的一个亮圈。对照着外面一片漆黑夜色,反而让我觉得加倍孤寂。 夜空晴朗,星星像用水洗过一样闪亮动人。 我的背后传来了等待已久的脚步声,而我却连回头去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算起来,我们已经有将近两年没有再见过面了,他长高了吗? 背后的人离我不足三尺远,我连他的呼吸都能清楚地听到。而他却固执地沉默着,一言不发。忽然就想起他撒娇时,拱在我的怀里扭来扭去的情景。我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我今天做的事,无法求得任何人的原谅,包括我自己。”我握紧了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手掌里去,“明天一早,我会派人送你离开并洲去见一位世外高人,他会收留你,传授你武功。我会等着你,等你学好了武艺回来杀我,给你哥哥报仇。”背后的人依然沉默无声。 跟这样的沉默相比较,我宁愿他扑过来此时此刻就杀了我。我印象中的明华是什么情绪也不屑于掩饰的,是永远闪耀着阳光气息的大孩子。正是我,是沾染在我手上的明瑞的血让他一夜之间就可怕地长大了。 “我会好好地安排他的后事。”我咬紧了牙关,嘴里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在唇齿之间蔓延开来。如果可以,我宁愿死去的那个人是我…… 身后的脚步声慢慢远了。 等到我终于鼓起了勇气回过头时,只来得及看到一片白色的衣角。 (文章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