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娘之家》 楔子 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听妈妈讲故事了。可那不是真正的故事,为什么呢?因为书上说的故事总是些虚构的,像古代的神话、动物会说话、,植物会唱歌之类,还有认识字的人总是拿着一本如童话选之类的在手里读给孩子听。可母亲不,她讲的基本上都是她娘家之类的事,讲得动情动色,这些故事对我的吸引同样不次于稍微长大后能自己在书上看到的故事。至今在我的记忆力,印象最深的就是初春在地黑绿的油菜地里,母亲弯着腰除草,我站在正快速抽苔的油菜丛中,只可看得见蓝天,这让我感到非常安全。母亲一边用镰刀轻快地割那些左缠右绕的杂草,一边以一种带着美满回忆的口气追诉那些让我感到非常奇妙的往事: 有一次,你的外姥祖,也就是你的外公的母亲,长着一双小脚,回娘家去。大热天里,路过一片黄荆丛,忽然,里面钻出一条蛇来。(我不禁往山坡的方向望去,但满眼的肥大的绿叶挡住了我的视线)这种蛇长着有像鸡公般的长长的头冠,最喜欢的是与人比高,如果你比蛇高,它就会灰溜溜的走掉,如果你比它矮,它就会咬死你,尤如好斗的公鸡,所以人们都叫它作“鸡公蛇”。(长大后,我一直怀疑母亲说的是否就是眼镜蛇,因为它也总是翘首昂胸,可是我却从没见过这种“鸡公蛇”——也许早就灭绝了吧,也就不知所以了。)这条蛇见你外姥祖是单身一人,于是就一点点地努力立起身来,要和你外姥祖比高。当时你外姥祖是裹了小脚跑肯定是跑不掉的,你外姥祖没有办法,眼看鸡公就要高过她了,就要被它咬死了。幸亏外姥祖急中生智记起手里还有根拐杖,于是她把拐杖慢慢地举了起来,当然鸡公蛇是没有这么高,你小脚的外姥祖就这样战胜了好斗高的鸡公蛇。 这个故事,母亲在童年的我耳边重复过数次,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所发生的联想也就更丰富,眼前的过去景象与现实记忆中的景象融在了一起,就好象自己小时候单独一人在炎热的六月里走在荒野里,树阴慢慢地移动,虫子在阳光下的叫声让人心烦,茅草割得手脸生疼,老远就闻到荆丛散发出的淡淡香味,我却不愿意靠近它,让它柔嫩的树叶来阻挡自己茫然的去路。然而,无论经过荆丛多少次,也从没看见一条如同母亲描绘的会站起来和人比高的鸡公蛇。我总是喜欢和小朋友遍山乱钻了,还看不怕蛇的伙伴把那些无毒的小菜花蛇抓在手中玩耍。不过,在几年后我读小学中年级的一个中午,我因相信众多同学“蝴蝶花夹在书里七天后打开就会变成真正的蝴蝶飞起来”之说,趁母亲在家煮饭之时,顶着初夏里懒懒的阳光,沿着一路的青草,穿过小麦地,用手挡拨着路边的茅草,寻找着四辨紫红色花朵的“蝴蝶花”,在乱草丛中,一条小蛇忽然从脚边滑过,还没看清楚是什么样子,就逃进旁边的草丛里去了;我继续向前走去,忽然看见前边那块古老的断裂了的墓碑檐上静静地躺着一条偌大的蛇在晒太阳,平常里在我们眼中就有些神秘而恐怖的立在很宽大的坟墓前的老墓碑,又常听大人们说,坟边出没的蛇都是死去人的化身的阴魂,幼小的我已不敢向前走。其实下边就是黄家大院子,只是正午里没一个人出来,只看见炊烟淡淡地飘过竹林,有拉风箱的声音,还有母鸡偶尔发出的满意的“咯咯”声,可就是没有别人出现,世界仿佛静止了一般,我不敢前行,更不会后退,我只有等这条懒蛇游走。过了好大一会儿,大约这条偌大的懒蛇也感觉到什么了吧,或者是竹林的阴影遮住了晒在它身上的阳光吧,更或者是它已经满意了,总之它终于缓缓地钻进了石碑那裂开的大缝里。我又等了一会儿,鼓足勇气走过了这片坟地,沿着平常里似乎看到过这种花的棘路继续向前,一路寻觅,却未见得一朵。在被石匠们凿得满目疮伤的的野狗坡山尖上,我终于摘得几朵,把它们小心地夹在纸里。童心好玩,我去搬弄那些石块,却不料第一块石头下,忽地射出一条小蛇来,又飞快地钻到别的石缝下去了。这一天中午,在我记忆中清楚的就这三条蛇吧,但仿佛又是四条——这是母亲以后重复说起我当时告诉她的话。我怀疑当时自己大约是魂飞魄散,不,至少是很害怕的沿着大路跑回了家吧。 外姥祖的相片我是看到过的,那是一年我在幺舅舅家里吃团年饭,与表弟表妹胡乱跑着,在舅舅家黑乎乎的土墙屋里的壁上,一幅很大的黑白照片里就是有她的相,表弟表妹们也许习惯了,觉得没什么,但我是挺害怕的,因为那的确像个我做恶梦里的死去人的相。之后,我就从不往别人家的里屋里钻。倒是我一直认为人们应该把这些值得怀念的老人遗照放在香烛后面供奉着好些。 那个时候,幺舅舅也结婚了,但和外公外婆没有分家,又因大队上的小学离外公家较近,所以我常去玩。大舅、二舅及大姨娘家都与外公同在一个院子,表弟表妹们都会与我一起奔跑游戏。在我的记忆中,外公算是最威严而又最慈祥的人了。他长着一幅像年画上的寿星模样的长白眉毛,不太拘于言笑,也许是他年青时当时队长吧,别的人都怕他;可我一点都不怕他,我常常看他掉了的一颗右下边的门牙露出的洞,他总是感觉很痛的样子吸着气,外公那时的头发都花白了,其实当时他还不足六十岁,他年青时经历了的苦难过早地呈现在了他的身体上,尤如病毒在慢慢地浸浊先天不足的系统。外公名叫姜海山,与当地地名一样,同为海山。真正的海山坡是他们正对面的一个小山坡,很早以前上面有一座寺庙,名曰海山寺,真是“山不高,有仙则名”,海山寺每年到了庙会的时节,方圆百里内的人们都会前来朝贺。现在能追寻过去的只能是乱棘中一地的瓦砾可为凭证了。在刚解放时,它就随着某些人高涨的政治热情被当着旧社会的标志给毁灭了。然而,海山寺村却未因此而另改名,姜海山也未因取了“海山”之名受到丝毫影响,相反的,因为他是一个优秀的年青的犁把式,而被选为一队之长。许多年后年长的人们每到六月炎热的傍晚都怀念海山寺,怀念寺庙里的那一棵老黄桷树和守庙老汉的热情,更怀念寺庙里八面来的凉风,毁了寺庙,就好像大家少了一个聚会的理想场所。事实上,在海山寺还有一个叫“王海山”一个叫“易海山”的人,母亲说当时在文革期间,被别有用心的人称为“旧社会的三座大山”,而奇怪的是这三“山”都是本队的队长。 我一直都认为外公的命很苦。在我读小学六年级时冬天里,外公忽然死亡了,其病因是食道癌。这是一种折磨人的病,肚子饿得不得了,想吃东西却咽不下去。农村里的比不上城市里的医疗条件和护理条件,更何况外公有三个也许不太团结的儿子,当时一家之主病倒,只要一个儿子不拿钱出来,大家都不愿意拿钱出来,更有可能的是他的儿子们都还挺穷的,但最主要的原因应该是癌不可治吧,反正没拖多久外公就去世了,那时还不满六十,据乡下人说还上不了家里供的祖宗神龛的。母亲从小就与外公情深,她常常去照料他,给他砍烂肉丸子吃。至外公去世之时,他已是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了。外公的死相我没看到过,外婆的死相我也没看到,还有二舅舅的前妻服农药自杀时躺在棺材里的相我也未见过,以及我长大后大姨娘的丈夫、大姨娘的大儿子他们死时前一年间我都没有见过面。死者死时大约感到很失落,甚至痛苦,然而一旦他们死去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倒是留给了他们亲人无穷尽的痛苦。 大姨娘,即母亲的长姐,我们这里的习俗常称姨为“保保”,也不知是哪一个“保”。我估计应该是“宝”吧,因为旧时称别人的家眷常敬辞为“宝眷”,但如果称为“宝宝”,却成了现代人对小孩儿的爱称,故且在此我就写作“保保”了。于是,我们便称母亲的长姐为“大保”,母亲的二姐为“二保”,三姐为“三保”,以次类推。 时间过得就是那么的快,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大姨娘家的消息了,去年从大姨娘家探亲回来的母亲忽然对我说:大姨娘不满四十的大儿子王中华死了。我感到很吃惊,于是以少有的兴趣听母亲道明了原委,当我听完之后,内心深处忽然感到不停的震动,决定多花些时间了解更多的情况,听母亲说完她想说的话。母亲是非常健谈的人,只要你提起话头,她便会顺着想起许多事,谈起许多事,虽然很多时候是不合时空逻辑顺序,却也说明了母亲思维的跳跃,她是顺着自己的回忆和感情来述说的。是啊,人类的思维怎么能像计算机那样严格的按照时空逻辑进行叙述和计算呢? 第一章 大姨娘其实并不美,说句公道话,应该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女性,普通得在一群女人里,你根本不会去注意她。在她姑娘时代里,美是以大辫子,红脸蛋,大奶子,大屁股作为女性审美标准的。大姨娘却是天生的营养不良,她母亲在怀她时,正是十九世纪三十年代里中国农村最贫困的时期,到她生长发育的高峰时期的那几年 ,又正处在解放前后,同样的少吃少穿,所以到了她的黄金年龄阶段时,依然是一头黄丫丫的头发,缺少血色而显青色的脸像一张东瓜皮,胸脯平平的,总让大姨娘的母亲担心自己的这个女儿嫁人后能生育吗。穿着那时自家染制的蓝色麻布裤子,屁股后面也显得空荡如也,这让人想起四十多年后许多小伙子流行穿的军用裤:一条黄绿色的部队里服役男兵穿的裤子,因为裆很大,裤脚也很大,人们都称之为“吊裆裤”,从外面看,你根本就不知道它主人的双腿结实得像牛腿一样呢还瘦得如同麻杆。然而,每个人都能从前面或后面看出大姨娘真正的瘦得如同麻杆,或者说是《包身工》里的“芦柴棒”。在那个时期里,人们的思想在政治的大环境下都没有什么活力,男人们对女人的议论也只是悄悄的甚至完全保留在心里面,从不敢公开。同时,农村里未婚的男人没有人有多大奢望能娶到大辫子,红脸蛋,大奶子,大屁股的女人,因为在人们的思想里,这种女人是风流多情的,她只适于嫁到较远的城市里做别人的女人,即使娶到了,难免见到一些怪异的目光;他们宁愿娶一个非常普通,也就如同大姨娘这样的女人,才觉得心安理得,更何况,全国农村人民都营养不良,这种理想的女人哪里能找到啊。在这种环境下,瘦弱的大姨娘并不愁嫁,就在她十九岁那年,同院子的王文清家找人来提媒,大姨娘家见王文清人虽然年长了些,家庭又贫穷,一个独儿守着六七十岁的衰弱的父母,可是人老实忠厚,有个编篾货的手艺,也就没有什么意见。他们不久就结婚了。王文清的母亲和大姨娘的母亲是表姊妹,大姨娘到王家,夫妻恩爱,家庭和睦,倒也过得舒心。不久,王家父母就得病身亡了。好在大姨娘的新家和外婆家相距仅一片竹林,四五十米远,彼此很容易有个照顾,大姨娘也就不觉得十分为难了。 大姨娘的名字叫姜新华。 我外婆无名,陈姓,在娘家排行老二,平辈人称为姜陈氏、陈二姐或姜大姐;我外公姜海山家除掉嫁出去的姜秀华不算外,三个女儿在前,接着有三个儿子,如果姜陈氏不再继续生,再上年迈的老母,现在共有九口人。其老母(即我的外姥母)亦陈姓,是其妻子娘家的娘娘,在那个时代,是讲究亲上加亲的;在当时外公的二女儿姜丽华十七岁,三女姜秀华十五岁,四女姜秀容十二岁,老五(大儿)姜代华九岁,次儿姜代中七岁,三儿姜代富三岁。大姨娘白天的时间里多半还是在娘家的,就好像这个大女还是屋里的人,只是她结婚了而已。 就在这一年里,队里又分配了一头牛给姜海山家里喂着。也不知是怎么的,姜丽华成天总是无精打采的,叫她上山割牛草,她却在大太阳下的草丛里睡着了,人也日渐削瘦;幸好有姜新华这个身圆体粗,浑身是劲的女将挡着,她人头脑灵活,手脚麻利,每天清晨都是她上山割牛草,满满的一背篓,说不一定茂盛的牛草下面还藏着从土里偷来的红苕土豆之类的呢,可以供祖母和小弟弟们充饥。身为队长的姜海山骂过几回之后也就不说了,在那个时代里,填饱肚子最要紧,如果只靠每天大集体里的见碗底的三餐,人早就饿死完了。除了那些傻得放屁都要教的人家之外,谁家不是每天晚上半夜里在悄悄的煮着东西吃?饿啊,人总是要生存的。 这一天早上,姜海山早早的出去犁田挣工分去了,姜秀华和姜丽华两人割草喂两条牛算两个工,姜陈氏在家照料这一摊老少。姜新华在野狗坡上做工,一眼望下去,就看得见父亲弓着腰孤独的身影跟在摇着尾巴的牛背后,太阳出来了,穿过层层树叶,红红的映在水里,大姨娘就觉得父亲的脚边的水该不会凉了。土里的人们出工大都不出力,嬉笑着,谈着一些有趣的或者无聊的事情。 忽然,对面坡上一个稚嫩的的声音在大声而反复的喊:“姜爷爷,姜婆婆被牛斗着了——”这稚嫩的声音在这清晨里不次于晴天霹雳突然在整个沟谷和山坡之间鸣响,立即,许多声音一同喊起来:“姜婆婆被牛斗着了——”到处一阵慌张,跟到地里来的一些小孩都吓哭了,不知谁跑起来,另一些人也丢掉手里的活跑起来。姜新华仿佛看见父亲愣了一下,立即放下犁把,三步算两步的跳到田坎上,脚也不洗——任刚才还努力工作的牛忽然间停在田中央不知所措——就飞跑起来,半路上,他才摔掉手里的牛鞭。姜新华也扔掉手里的锄头,往屋里跑去,前边的跑去看热闹的为了让她的路,有的跳到旁边的土里去了,有的紧贴着路边的柏树,别的人连连躲闪,仿佛感到是夏天里的突地刮起一阵狂旋风,从后边猛烈地吹来。姜新华那一根黄秧秧的发辫,像一只憔悴不安的小鸟,不停地啄着她穿着蓝色麻布的后背,很多时候竟被拉成了一条直线——挺像清朝的武林高手方世玉赛跑一样。她跳过了从大土向扁担土的必经之坑,冲过了海山坡的斜弯,穿过一片树林,衣服带起的风扇动树叶竦竦作响,吓跑了早起的野狗,玩耍的麻雀;最后踏上父亲那一串带稀泥的越来越模糊的脚印,就听见了屋里一阵惊慌的喧闹。当她看到母亲满身的血半闭着眼睛一脸的痛苦斜躺在牛棚外边时,她一头晕了过去。当她醒来之时,栏江九大队的祖传骨接手术的王医生和本社的赤脚医生李已经为母亲收拾好一切,母亲睡着了,眼角残留的泪痕和嘴角残留的孤线显示着她曾经经受过巨大的痛苦摧残。直到母亲去世为止,新华的心里都一直很内疚,因为在母亲最痛苦最无助之时,自己居然无用地晕了过去,不能替母亲分担一些痛苦。 “没关系,过不久就好了。”赤脚医生李说,“脸上的伤一点都没事,只是一点皮外伤,但手指的伤就不好说了,这还得让王医生来说。” “筋已经伤到了,”王医生稍微迟疑了一下说,“估计她的手指今后不太灵活,尤其到了老年之时,有可能失灵,阴雨天还会有些酸痛。” “没有办法可以彻底治好吗?”姜海山焦急地问。 “我可没有办法了。”王医生摇摇头。 “那怎么办?”姜海山一脸的绝望。 “我们乡下的医疗条件只能这样了,要不,你就只有送到大城市里去看了。”王医生最后也是无奈地说。 “城市里?我们哪里有这么多的钱啊?”还是小尖脚的陈母在旁边说。 “不过也不妨,在农村也不是大碍。”王医生安慰说,“你想想,现在人年轻没事,到老了有这么多的儿女在身边,老有所养,也用不着干活了。” “这倒也是。”旁人都纷纷如是说。 这不行,一定得看好。新华没有说出口,因为这个家是父亲在当,自己是嫁出门的女,哪有做主之权。不过,她自己也没有办法怎么样才能把母亲的伤治好。但是这种想法她一直保留在心中,一直到母亲去世之时还耿耿于怀,心有余而力不足吧。这便是姜氏家人的一种秉性,自己的意见从不会被别人改变的,即使他的意见是错误的,可他是从不会承认,至少不会从口头上承认。 “那好吧。”姜海山说,“我们先把她的伤口治好,后边的再慢慢说。” 两个医生静静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再吩咐一些注意事项就走了。 “爸,那疯牛已经跑到四队上边去了。”这时候,从竹林里跑过来气喘吁吁的姜丽华,她已是满头大汗,头上都冒出白雾来,健康的脸上一片红光。姜丽华的身体最好,她才是乡村里青年男子渴慕的标准女性,然而到后来,她的生命中有了那么多的坎坷,红颜薄命吧。 “啊——”,大家都吃了一惊,“看来真是疯了。” “不会的,我去看看。”姜海山说,“牛发疯是常常的事,你们回去照看你母亲和弟弟们。”他对姜新华和姜丽华俩女儿说。 于是,姜海山就和队上的几个人一起赶往四队去了。新华和丽华回到家里,看见姜秀华正恹恹的坐在门边的条凳上。 “你怎么啦?”新华问。 “我也不知道,”秀华说,“我总觉得提不起精神,成天都是懒懒的。” “懒虫。”丽华嘀咕着。 待悲剧发生以后,新华才真正知道为什么秀华这一年里总是恹恹的。当时她就想,要是人有先知该多少好啊。就比如这天早晨的悲剧,如果母亲早知道这牛要发疯,也就不会去喂它草了。这似乎是可以预防的事情,可有些事情不可预防,即使你知道迟早会发生,你也无力挽救。“” 弟弟们因为家里发生了事,反而比平常里更兴奋。外姥祖在厨房里煮猪食,姜秀容正力图说服大弟姜代华去上学。姜代华和二弟姜代中手里各拿了根小竹棒在院子里比比划划,根本就不听四姐的劝说。三弟姜代富在旁边拍着手傻笑。 “姜代华,你还在干什么?”新华一声断喝,“爸爸叫你马上跟四姐读书去了。” “他还没吃饭,”秀容说,“饭在桌上都凉了。” “那还不赶快先去吃饭?时间耽搁了这么多,上学就不怕迟到吗?”新华又指着另外两个小弟,“还有你们两个,也一起回去吃饭了,否则,看爸回来了,怎么收拾你们。” 三个弟弟马上跑回屋里吃饭去了。 新华就进里屋里来,见母亲已经睡得很香了,就叫秀华照顾着,自己回家来。 丈夫王文清正坐在屋外的空地上划竹篾,他准备编两个箩筐,给队上装东西,这也是算工的。 “你没去看妈吗?”新华有些生气地质问。 “看啦,怎么没去看呢?”文清裹着一件冬天里的旧棉袄,脸色显得有些憔悴而无奈,也许是麻木吧。自从他父母去世后,他就学会了抽烟,此时他嘴着的竹根烟斗里装满了烧着的烟丝,一缕浓浓的白烟随他说话从嘴里冒出来。 “我怎么就一直没看见你呢?” “当时妈被牛斗着了,还是我去把牛赶跑的。后来见你们来了,帮什么忙都有了人,我靠不上边,才回来的。”文清没有停下手里的活。 阳光从竹叶间漏过,斑斑点点的洒在院落里,黄蔑和青蔑在他的手中舞动,挑弄着那些跳跃的光点,和着清着清竹的气味,在整个小院落里回旋。文清一辈子都守在这个院子里,守着他父母留下来的三间土墙屋,半间牛棚,一间猪圈,从未改造建修过和搬过,即使在他最病重之时,他也让儿女们把医生叫到屋里,也不去住院,每天晚上他只有睡到自己的小屋里,才会安心。他的一生中,只有一晚上离开过这个家,那就是自己的三儿在城里结婚时的那天晚上,因为路远事忙,在大家的劝说下,方才胡乱的在外宿了一夜,可当天夜里,他也同样梦见了自家小院落里的阳光,清香的划开的竹片。 “哦。”新华也就没说什么,她到院落边去看鸡舍里还有没有水,结果里面水满满的,站了一会儿,觉得没事,也就进屋里去做可以不做的事了。 新华当然明白,丈夫是个老实人,从不会说谎的,自己平时里又总是争强好胜,处处占上风,心里时时也过意不去,可就不好意思说出来,要给对方道歉。因为没有第一次,所以到后来,在某些事上,她很想说声歉意,也就不能说出口了。这样的事情,只能抱憾终生。不过一旦行成了习惯,到了最后,歉意也就不再存在。 文清在平常的空闲时候,总喜欢蹲在自家院落的边沿上,看下边水田的水池,游戏的鸭鹅或者稻谷的兴衰,也透过层层的竹林和树叶,看对边的海山坡和大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嘴里含着烟管,静静的,还一边享受着从左边王家大院过来的的晚辈对自己亲热的招呼;同时还能听到下边十几米远处老丈人家弄出的声响;远处的狗叫、鹅鸣、牛哞;麻雀肆无忌惮的从竹枝间跳在屋顶,到处筑巢、叫春、嬉戏,还跳到地下来抢鸡食。一切都那么平静,知足,让人感到心安理得。他有时就想,要是父母不去世,这将会是什么模样;如果自己有了子女,又将是什么模样;自己老了之后,又是什么模样,还有这种心境吗? 当他在家里受到委屈而无力也不想反抗时,总是无奈地埋怨自己:这可是命运啊,这可是自己在结婚前夜当着自己的父母、新华的父母的面许下的诺言啊。在那个年代里,农村的男人能结上婚已经算是不错了,更何况是一个肢体健全的女人呢。有许多贫因的家庭,因为男方送不起彩礼,即使喜欢上了对方,也不能结婚,被迫只得选择同样的家庭条件的女方草草了事。女方如果有兄或弟,自己有姐或妹,相互对配,而结“篇担亲”,方可免却双方的彩礼。 在一个家庭里一强一弱,倒也是很好的搭配,弱者不说是苟且偷生,也可算得是没事偷着乐吧?强,多为硬,易折,虽然常常占了上风,却劳苦一生。 “吁——上工了!上工了!”这是队长口里含着铜制的口哨鼓着腮帮使劲吹,一路走着,然后大声地向各个村落和吆喝的声音,这种现象也是大集体的一景吧。各家的劳动力纷纷拿起锄头、扁担之类的东西走出了门,当然这天早上的工是出了,却没干上什么活,反正这也是常事。上午的劳动开始了,大家都议论纷纷,说着疯牛斗陈母的事,话语中流露出对受害者极强的同情心,有的甚至说得让受害者亲属都忍不住打算再哭上十天半个月,几乎感觉如丧考妣。 她们总是这样说的:哎呀,姜婆婆命真苦啊,几个女儿都长大成人了,儿子也带大了,现在本该轻轻松松地过一下日子的。哎——谁知,被牛斗伤了。你说,人——这真是命啊。不过也算万幸,只把手指斗断了,老天开眼,今天早上这牛没伤着姜婆婆别的地方……比如说,头呀,腰呀的…… 这样的一番话倒让旁人觉得她很有同情心,却让旁边听着的新华情绪低落到了极点。要是在平时,她准会不客气地说对方几句,你这分明是咒人嘛!但今天你要说出话来的话,还得说“谢谢你的关心”呢。 “牛怎么会斗人呢?”忽然有人冒出一句话来。 大家都拿脸却看着他,觉得他的问题问得多幼稚,可仔细一想起来,自己还真的不知道牛为什么要斗人呢。 “牛怎么会斗人?这个问题很简单嘛。”有人就高谈阔论起来,反正“慢慢做工,说话也不累”,大家都乐得听一些可以拖延时间而少干活的话,“这牛多半是受了刺激才会发疯的。” “一大早能受到什么刺激呀?昨天晚上牛没睡好么?”有人嗤笑,引来了阵哄笑声。 “比如说看见了红色之类的东西啊,不是牛最见不得红色吗?” “红色?你没看见姜婆婆周身除了血是红的之外,就剩下青衣蓝布裤和吗?哪来的红色?” “今天的太阳不是出得早,或许是阳光照到牛棚里了。”说话的明显底气不足。 “嘻,那平时里就没有阳光照到牛棚里,偏偏就只有今天早晨么?”质问者洋洋得意起来,又引起来一阵哄笑,就没有人出来解释了。 “说不一定是撞邪了吧?”沉静了一会儿的话语中一点小小的声音立即掀起一点点让人颤栗的波澜。每当人们无法解释清楚一些现象时,他们总会说“撞邪了吧,撞鬼了吧”之类的来自己吓自己,或吓别人。 “这也还真有可能。”许多人附和。 “应该找个阴阳来看看。”立刻有人如此说。 “不许乱说。”年纪大一点的女人们马上严肃起来,制止住这些人的胡言乱语。 一件件事情忽然从新华的记忆深处慢慢闪现出来: 在自己大约很小的时候,她们家后面的山坡上老树丛生,各种藤蔓植物到处缠绕,许多不知名的鸟雀常栖于其中,时时聒噪。一天,她正和二妹姜丽华在竹林里玩耍,忽然听到房子后边一大片喜鹊的乱叫声,急促而奋勇,新华就拉了秀华去看究竟。首先看到的是大约有二三十只喜鹊吧,先后有序的向地下沟里某个目标晴蜓点水似的飞下之后,马上又飞起来,其“喳喳”的叫声,如临大敌。 “可能沟里躺着一条癞皮狗吧。”新华猜想,这些乱舞的鸟雀见人来了也不散开。新华就拉妹妹站在稍远的地方去看沟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这一看,倒把她给吓了一大跳,只见一只巨大的花蛇吐着长长的信子,盘在沟里,威吓着来攻击它的鸟群。勇敢的鸟雀啄一下它的身体马上就飞起走了,另一些扇动翅膀在它的眼前乱飞,倒把这条巨蛇弄得不知所措,要找它攻击的具体目标也没有。 “虫虫。”年幼的丽华张着眼指着说。 “这虫会咬人的。”新华说,“别怕,我们回去吧。” 于是她带着妹妹远远的躲开了,也不知道最后结局怎么样,反正当时也没放在心上。 后来,当她静下来时,总得想想这件事,也后悔没看到鸟蛇之战的最后结局。新华一直闹不懂为什么房后会有这么一条大蛇,平常一些小蛇小虫的啊倒常常看见,还会发生鸟与它的战争。回去之后,听祖母以古老的口气告戒说:今后小孩子们就不要单独到树林子里去玩了,那里有许多灵魂的,蛇都是由灵魂化成的。这让新华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以后在她依然年幼的岁月里,总不敢一人走进后面坡上那些密林里。在朦朦的月光下,也不敢靠近那一群群的深黛的暗影,因为她相信那些地方都有许多飘动的灵魂。很多年以后,人们开始大肆确伐林木,同时把自家的锅、刀、废铁全搬到队上保管室前的晒坝里,那里立着一个高高的烟囱(其实并不高,不过农户家里一般是没有烟囱的,所以就显得高了),一个用田泥筑成的敞口灶前,几个铁匠他们身旁堆成了小山似的正把刀呀锅呀的往里边扔,大炼钢铁,期望在数字上赶超苏美。敞口灶里燃烧着从坡上、田坎上、院落里砍来的良木,之后又燃烧着各种小树木,最后只能燃烧从地下挖掘出来的棺木了。它烧出一堆堆不知道该拿来干什么的铁砣砣,集中的堆在公社的戏坝里,等着一大批的高额数值报送材料被往上送,自己却失去了存在的价值意义。昔日深黑的山坡变得如同科学家之谢顶,蛇呀,阴魂呀没了藏处。不过,人们说:阴魂一般是人活动行为少之时它才出来的。比如黑暗的笼罩下,还有大热天的晌午时,它们便会成群结队的到处乱飘。也就是说,我们的这个地球世界,是各种生灵及非生灵的乐园,你方唱罢我登场,不会浪费地球妈妈的空间和时间资源。 大约前几年的一个晚上,一个过路的外地人忽然不明不白的死在了他们后边坡上的深坑里。那里长年集水,队上把它做为天然的蓄水池。这个可怜的死者是被一大早就出门捡狗屎积肥的老人姜义云发现的,全队的人闻讯而动,都跑来看热闹,围着死者七嘴八舌地质疑和证明自己的猜想。死者背朝天,伏在浅水里,看不见鼻脸,身上干干净净的,穿得还挺整齐,不太像是农民的身份。就有大胆的男人在女人的激励下过去把他要翻过面,立即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呼,并不是因为认出了死者,而是害怕见到恐怖的场面,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后边有的人被踩了脚背。死者并不让人恐怖,他的脸上涂满了稀泥。下去的人胆大了,就像洗猪下水一样慢慢地把他的脸洗净了,展示与众人,还是无人认识。人群嘈杂了半个多小时,还是得不到答案,也就陆续的散了,留下一些老瘦病残的继续观望。直到中午时分,大队书记和姜海山才领着一个穿白色制服的公安人员过来,叫队上两个壮汉抬走尸体,并给他俩记了十个工分。傍晚时候,他俩回来了,站在晒坝里,大家像迎接外宾一样都围住他们,打听最新的消息,可他们也只是摇头,一问三不知,只讲了些处理过程中的一些奇闻异事。 之后就没有了关于死者的任何消息,而各种添油加醋的猜测持续了半年多。有的人说他曾经在晚上在蓄水塘边那里见到过披着长发,不见面的鬼魂,还有人说接连几晚上他都听见那里有哭声,可是走过去看,却没有人。这些传闻让人脊梁发麻,发凉。又过了不久,队上的打石匠罗福友于正午最先上工时在石石里被崖上掉下来的石头砸死,整沟的狗连续叫了好几个夜晚,有几条狗坐在坡的高处,叫出的声音像人在凄惨的哭。 新华想起这些事,心中不禁有些悚然。这时王大妈在她耳边悄悄地说:“大妹子呢,你看是不是要信一下这个,明天你就去买点纸,送送鬼吧。或者到海山坡上去烧烧香。” 第二天,新华中午空闲时到海山坡上去烧了香,虽然这里庙子菩萨早已不存在,但空地上的纸灰、香烛燃后的小棒却不少。天黑之后,她就遵照旧俗在院子外田角边烧纸,撒米,放一个装着水的烂碗。 不久后,陈母的伤就痊愈了,手指虽有些不太灵活,幸好是左手,右手倒也可以干活,不受多大的影响。 第二章 翻过年后,新华忽然感觉身体不太舒服,平日里爱吃的东西也没了胃口,对稀饭泡菜却情有独钟,尤其怀念那夏天里的酸杏,一想着,口水就直往上涌。她把这种现象说给丈夫王文清听,他也是一片茫然,认为是不是因为今年集体里的伙食太差的缘故而影响了身体。新华就去告诉母亲,陈母欣喜地说:“女儿呀,恭禧你了,你这是有喜啦。晚上半夜你就下来吧,妈给你弄些吃的东西补补。看你这身体,怎么能行呢?生下的孩子可别像只老鼠那么大一点罗。”于是在以后的许多夜里,陈母就悄悄起来,给大女儿煮些好吃的,如从刚生过孩子家要来的胎衣啊,什么地方弄来的死猪儿肉啦,一些芭蕉丝做的干菜啦,地里找来的煮熟了的野红苕啦,树上的酸枣啦……总之,只要有机会弄来的东西都弄来给新华吃了。乡亲们也挺豪爽的(对每家怀孩子的女人都这样),也总是为她们提供方便。新华有时候是自己下去吃,有时候是母亲送上来。新华这才发现世上居然有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她品尝着熟悉的母亲做出来的味道,胃口大开,在那人时代里,能吃饱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能够吃到这些美味,简直是太难得了。同时她也不忘记留一点给家里别的人,陈母总不让她留,说:“闺女,你吃吧,养好了身体,就养好了肚子里的孩子。屋里还剩着有呢,只要我肯出去弄,人家听到这种情况,总会很热心肠的帮忙的。” 在一天夜里,姜海山笑哈哈地对陈氏说:“老太婆,今年我们可是双喜临门了。” “怎么双喜呢?”陈氏诧异地问,“还有哪一喜?” “一喜嘛,自然是姜新华要给王家添个吃饭的了,也为我们姜家添个外孙了。”海山轻轻地敲着桌子,平常时走路他总喜欢背着双手,而坐着时,他就喜欢在桌子上活动双手了,“二喜嘛,就是已经有人来向我们家提亲了。” “谁家呀?是给老二姜丽华来提的吧?”陈氏就不太奇怪了,丽华今年已经十八岁了。 海山微微地点点头,说:“是北江二大八的队长王以礼家。上次公社带我们去北江学习经验,遇上老王。他有一个儿子,今年十九岁还未结婚。我们相互在一谈起下一代的事时,提到这了,就都口头上说好了。前两天媒人带信来说,下个月初八就叫我们过去看家。” “可是,你看姜丽华那身体,也不知怎么的,日渐消瘦了,嫁出去后……”陈氏担心地说。 “哎,找医生看了,也说不出个子曰。人各有命,说不一定给喜事一冲,病也就好了。”海山倒还乐观,但也埋藏不住一丝担忧,不过乐观是海水,担忧只是沧海里的一柱暗礁。 事实上,丽华最近的表现是越来越糟糕了。她整日就像一个精神恍惚的梦游者,节奏总比别人至少慢上一。她的这种表现,从好几年就有了,经过时间的流逝,熟悉她的人也就熟视无睹了。只是有时候,你如果偶尔要把她当成一个正常的人来看待,你不免会感到非常恼火。比如说队上冬天里担土沟,她往畚箕里挖土,你站在她旁边老半天了,她才挖上半畚箕,靠数量记工分也就会吃大专职的;当你让她去担土,她走在半路上了吧,不期然却靠了树子望着天边不知在想什么,或者根本什么也没想,一幅慵懒之至的模样,就是那么无精打采。她在集体的眼中,倒是一个可以原谅的“出工不出力”的宠儿。只是在有些女人无聊之时,总要私下讨论她是否得了像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的“相思病”呢,不过也只是说说而已,并不当真,因为从没有人看见过她与一个年青的男人有过亲密的接触。不过,在集体里对她心仪的未婚男子却认为当丽华站在路边,在用她明亮的眼睛深邃地遥望不可知的地方,是一个深思的年青漂亮的忧郁的女艺术家。 老人们叹气说:“哎,这孩子怎么啦?” 丽华对于家人来说,她仿佛是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人。吃过晚饭,无论何时,总会自己一人去热了水洗澡,即使在刮着烈风的冬天。洗完之后,就独自人静静的睡在自己的小床上去了(她总不和妹妹们睡一床,总说她们身上有汗臭味)。大人们都一直认为她是睡得很好的,但当几个妹妹偶或起夜里,就会看见她独寞的眼睛在黑夜里张着,像漆黑天空里的星星,她用眼睛在对黑夜述说着世上人不懂的语言。人类语言对她来说,仿佛天生是多余的。她不会和任何人进行多余的语言交流,常常以行动来代替自己的思想。所以弟弟们都不和她玩耍,除非当她蹲在院子后边的竹林里目不转睛在看蚂蚁搬家或觅食时,几个好玩的弟弟才会凑到她的旁边去。早上起来,她就坐在并不光亮的小屋里的,还在山下的太阳之线透过竹林穿过缕纹的花窗把屋里染得一片朦胧,她一遍一遍地梳她乌黑的却渐渐失去光泽的长发。吃过饭后,就到集体劳动中去进行新一天的梦游。 读高小的姜秀容常常问她:“二姐,这样好吗?”她总是这样清醒地回答:“人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这让秀容一点也听不懂,同样的,集体里的人也都听不懂。 那时候,远近的队里常常有公社的电影队来放映电影,大家总是像对大年初一一样的欢迎,快乐得发狂,并为电影里那些简单的直观的爱情弄得如痴如醉好些天说话找不着思路。一到这天晚上,人们总是早早的吃过饭,扛着自家的高板凳,带着火把,揣着干电池的黄壳老黑电筒,高一脚深一脚的赶向目的地,在露天里争取占到一个有利的位置。最壮观的要算是电影散场了,那一路的火把亮起,加上人们的欢歌笑语,几乎要惊动天宫。丽华从不去看电影,在全队只留下几个老人守队里财产的空寂的黑夜里,她会坐在屋前梨树下、芭蕉丛前唱着一首无名的歌。这歌声很少有人听见,只有那些走不动的老人们躺在床上唉声叹气之时,一缕缕淡淡而遥远的歌声才会传进他们的耳里,他们却常常误认为是自然间的某种声响而忽略。曲调古老而又哀伤,又让人摸不着头脑。 公社里有一个大戏台,还是民国初期建成的,从它的顶梁柱上写的字迹可以得到证实。戏台全是木板搭建而成,几十个人在上面乱跳,也丝毫不会影响它的坚固。戏坝里有两棵偌大的黄桷树,树阴遮掩着地面,即使是大热的六月里,阳光也只能偶尔漏进,它为一些还未脱离猴性的人提供了良好的观戏机会。那时候,很多戏团都要到北兴场这座坚固而宽大的戏台上来演出。丽华却对戏可谓是情有独钟。自她八九岁以来,从未缺席过这里的每一场演出。从海山寺到场上大约有十来里路吧,得步行一个多小时,戏的演出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每到演出之时,这里人潮如海,挤得好些小孩子找不着了亲人,一片哭嚷。开场锣鼓一响,丽华就一言不发的站在一角,专注地观戏,与周围嘈杂的看热闹的人群相比,她就像汹涌大海深处的一粒坚韧的礁石。丽华观戏如此认真,甚至达到痴迷的程度,但谁也从未有耳福听见她唱过一句戏词。如同前面所说,她唱出的东西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只能料想那便是她的歌,就像夜风吹过芭蕉丛,拂过竹林,飘飞了一朵朵春日里白色的梨花。 在丽华八岁那年,她于一次观戏之后,独自跑到戏台后面,找到了剧团的老板,跪下要求他带她去浪迹天涯,学习唱戏。剧团老板当然不敢收下如此冒失的孩子,他委婉拒绝了她的要求,并叫她去给父母说清楚自己的想法。丽华当然不会找父母说明自己的意图,她只是偷偷地跟着戏团走。跟踪了了二十几里路之后,被人发现,终于给送回了北兴场。她并不哭闹,仿佛在走了二十多里路之前,她就预见了这将是失败的结局,安静地接受了这次不成功。她没有让戏团的人送回家,一人像往常一样没事般的回到了家。大概就从此之后,她的话明显的少了,望着天边的浮云,常一人发呆。可那时的大人们,家里总是多子多女,哪有闲心来照看每一个孩子。每当天黑之时,他们在屋里的每个角落里就像清点鸡鸭一样清点到家的孩子,只要个数不差,也就放心了。 最近几年来,丽华的种种表现似乎就变成了一种病,一种让人不可理解的病。当她静观蚂蚁捕获毛毛虫时,当她坐在黄荆叶丛中一言不发时,当她躺在油菜地里仰看蓝天时,当一条狗与她同坐在突出的崖石上遥望远方时,当她不走亲访友坐在燃烧的灶前时……有谁知道她在想什么?有谁知道她到底是哪一个世界的人?正是因为这样,某些心怀不轨的男人企图在空寂之夜引诱她,却均被她像赶鸡赶鹅赶狗一样的扇着翅膀夹着尾巴逃走了。她总是鄙视地看着他们,一直用冰冷的目光看着对方,用冰冷的语气说:“人什么时候死?”让对方的后背冰凉一阵阵;如果还不知趣,她就会问第二个问题:“狗为什么会摇尾巴?”她指指脚下的狗,这里是一双充满敌视的像狼一样的绿光的眼睛。很多夜里,有人在半夜之后看见过丽华坐在芭蕉丛中一言不发,要不是她的身后跟着家里那条忠实的白花狗,这些人准会怀疑这是否是芭蕉精现身。在丽华病死后的一段日子里,有人说:如果哪个年轻的少女经常把自己的洗脸水、洗脚水、洗澡水倒在芭蕉的根下,天时长久了,你用刀子去砍芭蕉的茎干,如果发现它流出的是红色的液体,那么芭蕉树就成了吸走少女的精华的树精,少女自然就不会活得太长久了。丽华就因为经常把洗自己身体的水倒在了芭蕉的根下而被吸走了魂魄的。 即使如此,从今天起,姜丽华同样要面临父亲姜海山为她安排的一个年青的将是法定的男子作为她的丈夫。此事在十几天内全家人都已知晓,甚至全队的人都知道了,但丽华的表现却很漠然,仿佛还不知道一般,也不明白她是否已有耳闻,还是早已不关心世上的事情。总之,她依然像往常一样的梦游着生活。明天,媒人就要来请他们去北江看家了。 这天晚上,新华受父亲的委托,找到丽华要和她好好谈谈。在厚实的土墙屋里,新华把柜子上的煤油灯拨得亮了,自己坐在丽华的床前,丽华就坐在床沿上,正出神地望着煤油在灯芯上燃烧之后缓慢变大的黑亮遗留物。新华伸过手指过去一弹,黑点拖着一道黑烟亮一阵子在柜子上滚几下,便悄然无形无声不动了。丽华又重新期待灯芯里冒出小黑点,并期待它慢慢长大。 “二妹,”新华终于开口了,“今天晚上我可以睡在这间屋里吗?” “可以,不过你得去和三妹四妹挤一床。”丽华淡淡地说,仿佛还不知道大姐已经怀有了身孕。 屋外边传来弟妹们打闹的声音,四妹偶尔喝斥大弟“快点做作业”的声音,母亲偷偷煮什么拉风箱和锅里水开着冒泡的声音,还有父亲坐在屋外边咳嗽之音,祖母拄着拐杖到处走哆哆地戳着地下的石板之声;狗“呼呼”地出着气,牛在圈里反嚼,虫子啾啾地叫……一切声响都那么熟悉,在昏暗的灯光下,思想可以静止不动,弥漫荡漾在这个人口众多的家庭温情之中。 “你知道吗,大姐我……已经怀上小孩了。”新华幸福而有点羞涩地说。 “哦,”丽华的眼里闪过一道光,随即又消失了,“这能说明什么呢?” 一句话就把新华噎住了,是啊,怀孩子和出嫁有什么关系呢,这样拉过来是不是太遥远了啊。她就直接说了:“听说头两天有个媒人来过咱们家了,是不是?” “媒人?”丽华回忆地,她的眼睛转看着窗外看不清什么的地方,“不知道。好像头几天是有一个老太婆来过我们家吧,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对啊,就是这个老太婆,她是个媒人,为我们本地好多年青人都做过媒,听说很行的。” 丽华不言语,窗外有月光吗?天是昏暗的。仿佛这事与她无关,谈起来毫无意义。 “你知道她来干什么吗?”新华看着妹妹闪烁的煤油灯光的脸,觉得自己的二妹真是应该嫁人了。 丽华摇摇头,一幅心不在焉的样子。灯上的黑点又变大了,屋里也就没有了先前的明亮,新华再一次用手指把它弹掉,然后在裤子上擦擦指甲上的黑污。 “她到我们家替你说媒来了。” 丽华惊讶地抬起头,好像这个问题让她感到出乎意料,随即她从嘴里迸出一句话说:“我不嫁人的,除非我死。” 这句话恐怕是新华听过的二妹反应最快的一句话了,但新华认为二妹只不过说的是一句气话,根本也不在乎丽华的感受。既然话头已开,她就滔滔不绝起来: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们农村里好多姑娘都是十六、七岁就出嫁了,为什么呢?由于现在每个家庭里弟妹都很多,姐姐嫁了,那么才有妹妹出嫁的机会,才有弟弟结婚的机会。你看看我们远近的人,均是这样的,前面结婚的愈早,后面结婚的也愈早。如果当姐姐的一直没有嫁出去,那么她的妹妹,弟弟们往往一直要等很多年,旁人使会说这一家的闲话。当然我们姜家的姑娘,都是很能干是不愁嫁不出门的。我听说北江王家的家庭底子还不错,有四间瓦房,兄弟姐妹不多,两个姐姐早就出嫁,屋里就留下他和一个妹妹未结婚。你想想,一个独儿,如果将来你过去了,肯定不会吃亏的。更何男方的父亲是一队之长,还有北江那边的土地都比我们这里肥沃,可不像我们这里,一穷二白。我又听说那小伙子叫王以贵吧,是读完了高小的,很有文化,打得一手好算盘,人也长不得不错,现在在大队上当会计,这可是百里挑一的好小伙子啊。你过去了,就不会像在我们家里干这干那的了,也就用不着每天都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了。王家还许了诺,说我们明天过去看家,就会打发两套新衣服给你呢。瞧我的二妹,好久都没穿上新衣服了,穿上它肯定会漂亮十分…… 这些劝嫁的话也只有在没有自由恋爱的年代里才有,当社会发展了,男女自由相爱了,时机成熟了,就自由的结婚了,哪还用得着旁人去劝这劝那的呢。虽然新华说的这一大通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意思倒还明确。 “没意义。”丽华斜歪在床上,看着帐子上自己的巨大影子,冒出一句话来。 “哎,你起来,不要睡下去。”新华摇着妹妹的身子,灯光摇曳,“你结婚之后就会感到有意义了嘛。” “我不会听的。”丽华简短地说,语气坚强。 外边屋里忽然传来姜代福尖锐的哭声,接着是姜代华充满火药味的解释,“谁叫他要把我的本子撒烂?”只听得一阵“噼哩叭啦”的声音,大概是桌上的的书掉到地上去了吧。没有人理会,哭声向屋里靠近,姜代福到屋里找大姐做靠山来了。他一脸的委屈,泪流满面,鼻涕随着呼吸一伸一缩,哭叫代替了伤心。 “不哭,不哭。”新华哄着弟弟。自从她怀孕之后,母性的慈爱充满了全身,已不再如往常那样在弟弟们面前十分威严和可怕了。好不容易哄住小弟弟,可这时丽华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仿佛姜代华的哭就是她最好的催眠曲。 新华无奈地带着小弟出来,走到屋外还偶尔咳一两句嗽的父亲身边。 “怎么样?”父亲问。 “她一点也不听。” 院子四周竹叶簇拥,只有仰头才能看到不宽的夜空里星星点点,闪烁着让人看不透的微光,弯月早已跑到竹林下边去了,仔细瞧瞧,才能找到它光圈像生了锈的镰刀。 父亲仰望天空好一会儿,说:“明天该怎么办呢?” “她没说去,也没说不去,明天早上再劝劝她,就说答不答应王家是另外一回事,可得去看家,不然就失信于人家了。”新华抱着睡过去的小弟,他在梦中还抽着泣。 “也只能这样了。”父亲叹了口气。 这时候,三妹姜秀华协助母亲收拾好了屋内的一切,在围裙中擦着手上的水走过来,问:“什么事?” “你二姐明天看人户的事。”新华回答说。 “怎么啦?”秀华问。 新华就简单地把情况给说明了。 “没事儿,”秀华满有把握地说,“就把这事交给我去办,保证明天二姐要去,不过有个条件就是我也得去。” “你去干什么?”父亲问,他微微张开嘴吸着气,仿佛牙齿有些痛。 “只有我去了,二姐才会去。”秀华说。 “那好吧,”海山想想说,“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说吧。” “到了王家,你可得少说话,不要喧宾夺主了。”海山想了想说。 “怎么会呢?”秀华并未完全明白父亲说的意思。 “那好吧,这事就交给你了。明天早上你们就不去割牛草了,让她好好睡一觉,也就精神些。我一大早去给姜代平会计请一天假。”海山说完,起身进屋去了。 秀华就进去舀热水先让祖母洗了脚,接着是让父亲洗,然后把还未睡的两个弟弟押到脚盆边,抓住一个个小脚丫搓洗干净,最后才是她自己和母亲、大姐、四妹。一天的最后一阵喧闹,随着关门声结束了。 也不知,秀华给丽华说了些什么,第二天丽华还颇为高兴的样子与父母、一大就过来了的媒人,还有秀华(新华没有去,一是她不想走得太远,二是家里还得由她照顾)一同要上路去了。新华看着兴高采烈,健康漂亮的三妹与瘦弱而淡漠的二妹,心里有些担心,王家可不要把三妹看上了。 半下午的时候,新华正在牛棚里喂牛,看家的人们在乱摇着尾巴跑出去的花白狗的簇拥下回来了。看父母的神情显得有点累,可也掩饰不住满意的喜悦。尤其是三妹,仿佛是从大观园回来一样,到处乱飞。唯有丽华,依旧淡淡的,洗了一把脸什么也不管就到床上去了。代中和代富就去翻母亲带回的包,在里面找东西吃。 “怎么样?”新华一把抓住要飞的秀华,问。 “嗯,很满意。”秀华挣脱新华的手,抛下一句话,飞到另一间房里去了。 “你高兴什么呀,当心高兴的老鸦打烂蛋。”新华待她重新飞出来时,强行叫住了她,“别慌,过来过来,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呀?”秀华有些不高兴地走过来。 “你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把你二姐劝转了心的?” “我哪里劝她,只是说叫她明天陪我和大家到外边去玩一天,又不去割草上工,这么舒服的事,她怎么会不答应呢?” “就这些了?”新华不相信。“当然就这些了,你认为我还说了些什么吗?”秀华不满地撇撇嘴,不理新华,也不再乱飞,去牛棚边背起背兜,上山割草去了。 新华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在心里一直都是很感激秀华的,由于她的强壮和直爽,家里才会如此有生机。她悬着的心终于尘埃落定,也就出去陪祖母听母亲谈详细的经过。 “事情的经过便是这样。但是,这一切都得全看姜丽华今后的表现了。”母亲最后说。 “哎,”海山叹了口气,说:“说实话,这事儿我们不该逼她去做的,可是考虑到现实的方方面面,又不得不这样,只是苦了老二。” 大家都不说话,唯有两个小家伙在争手里的东西的多少。 “我也上坡去看看。”海山站起来说。 丽华自王家回来后,行为就更有些怪癖了。白天里她还是照样的随大家上工,可常常自言自语的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让听者摸不着头脑。面对青青的麦苗,说不一定她就一屁股坐上去,压断一片,闭着眼睛,然后嘴里絮絮叨叨的好大一阵子。她的身体也大不如从前,脸上的颧骨也清晰可见起来。在那几年里,总有一些人大约是为了逃避繁重的体力劳动想尽方法借助人对神的敬畏得到一些“供品”,不知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受什么人的指点,装疯卖傻,扮神弄鬼。你见她正干着活,忽然“咚”的一声就倒在了地上,两眼紧闭,不出一声,说不一定嘴角还流着涎液或白沫,大约两三分钟后,忽然的手指就乱动起来,眼球在眼皮的包裹下像做梦似的不停移动,嘴里便开始说一些“神仙啦,观音菩萨啦,玉皇大帝啦,财神爷啦”之类的话来了,其拖长的声调如同为川戏搬腔。有的人便说这叫“神仙符体”,很灵验的,只要你问他无论什么事情,他都会遵照当时“符体之神”的旨意说出天机来,道出你的过去,预知你的将来。如果这个人经常“神仙符体”的话,那么在夜深之时,就会有信此道的人提了鸡,端着米面之类的东西去找她指点迷津。于是,有许多小孩在空闲时间里,一同遍山乱跑之际,也会常常要求某个人来次“神仙符体”,进行奇妙有趣的逗乐。面对丽华这种现象,有的人联系其前因,就产生了误会,向众人悄悄宣称,丽华也“神仙符体”了,至于是什么仙经常符她的体,一时还没有定论。因为有人曾向她问自己的过去将来,没有得到什么暗示。人们根本就听不清楚丽华到底在说些什么。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有人认为这叫“天机不可泄露”,她才是真正的“大仙”。既为神,女仙当然是不能嫁人的了,不久后王家听到这种消息,就来退了亲,收回了已支的彩礼——这恐怕不是对神仙的敬畏吧。 误打误撞中,倒合了丽华的意。然而,退亲后丽华的这种状况并非有所好转。晚上收工回家后,她也不再像以前的天天洗澡,甚至有时连脚也懒得洗。她本是乌黑的头发已变得干燥枯黄,乱蓬蓬的,许久也不梳了。眼眶也深深地陷了下去,精神开始迷糊起来,连身边的人都快不认识了。 姜海山已多次找了医生替她看病,可这些医生也搞不清楚她到底得的什么病,反而开了些安眠药之类的给她吃,让她行为更迟缓,思维更迟钝,成天的嗜睡。海山坡上的神仙也似乎随着庙宇的离散而上了天宫,乐不思蜀,不再回来照顾一下朝奉他们的“近水楼台”了(在这一年来,有人发动信徒重新在旧址上盖了个小庙,里面供了几尊泥像)。无论每天正午陈氏悄悄的上坡去烧了多少纸,点了多少香,燃了多少红蜡,作了多少揖,叩了多少头,念了多少句“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保佑”啊,丽华的境况倒真是一天不如一天。 新华的肚子渐渐隆起,似乎暗示着一个生命的降临便预示着另一个生命的消逝。 春天很快过去,夏天来了,人们插上了秧苗,种上了玉米,收割了油菜和小麦;炎热的七、八月到了,接着是秋天来临。姜秀容因为高小已毕业,未考上初中,退学回家,姜代中背着书包,随姜代华入学了。冬天来临,大年初一又过去了,到了初四,这一天新华感觉到肚子有些痛,算一算自己居然怀孕有十一个多月了,就忙叫丈夫下去把母亲叫上来。到了中午的时候,在撒裂疼痛喊叫声中,茅草土墙屋里迎来了它的第一个人类生命体,这个生命即被爱国的王文清取名为“王中华”。就在此时,秀华慌慌张张地跑上来,附在母亲耳朵边小声说“二姐死了”。 新的生命来到,迎接他的是一把剪刀剪去他与母体的直接联接,然后一块布把他包上,靠在母亲的温暖的怀抱里。年轻的生命逝去,只得到一个土坑,及其她穿过的衣服,坟上边盖着一个畚箕,无人超度。清明腊月之时,没有人去给她烧纸上香,在人间,她与世格格不入,无人理解,到了阴间也无钱用,无去处,零落落地一个孤魂。 第三章 王中华生下来身体就不大好。虽说怀了十一个多月,到满月时还不足三斤,又缺少母乳,成天都是其外祖母喂米汤。四十天后,还发现他患有先性的肺病,成日里喉管边“呵呵”的响,可没让大人们少操心。找过众多医生,都只有摇头,说:“这个没有办法,只有等他岁数长大些,也许过了十二三岁后就有好转。”求神许愿的到过好多地方,依然如故。倒从一一些算八字的“大仙”们嘴里得到一个不幸的信息:这个孩子今后要患色,并且一生多病,只有看他的造化了,方可免却白发送黑发。父母都哀叹这孩子命不好,也就更加呵护他。岁月流逝,不觉中华已有了一岁多,其身体瘦弱,绝对是天生的营养不良。老远听到“呵呵”之声,队上的人都知道是这小孩子来了。堪如王熙凤“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年里,新华发现自己又有了身孕。这自然是件好事,那时提倡的是“人多力量大”,集体里对多生孩子的家庭还额外有点奖励和优惠政策。 这年秀华也18岁多了,正是出阁的年龄。秀华在队上的年轻姑娘中,可以算是最漂亮的了,一根大黑油辫子拖在背上像只快活的小鸟,脸儿红润发光,五官端正,发育健全,胸脯即使在同年代被“男性化”了的衣服遮掩下,也挺出应有的高度,引来无数双羡慕和贼心的眼光,且其身材高大,成了远近闻名的“漂亮女人”。面对这样的姑娘,自然而然,周围的年轻男子们望而却步,自感惭愧,不敢来求爱。于是就是媒人过来,给她做离这儿有一百多里远的平阳县城里拿工资吃饭的一个叫吴长金的媒来了。这对于靠天吃饭的贫困农村姑娘,能嫁给一个“旱涝保收”的国家工作人员,绝对是一个最理想的选择。当时的人们,对于解放军和穿白色制服的人,总是抱着崇敬之情的。年轻的小伙子们的梦想便是能够穿上绿军装,紧握手中枪,当上一名光荣的解放军;姑娘的对象如果是一名解放军人,即使他已退伍,与心爱的人走在一起,也会感觉高人一等。所以,在吴长金到海山村来的那一天,上工的人都一致要求队里在从街上回来必经的土里干活,好方便他们一睹为快。虽然这里的活已不很多,根本就用不了半天。这天大孩子们都读书去了,要不然,到时候路口、村口准会站满老少,像迎接皇帝一样的翘首期盼,残老弱少都有可能被挤下深水田的可能。 这一天里,秀华喜悦得双颊潮红,眼睛雪亮如盈盈之秋水。天一点也没亮,她就醒了,躺在床上盼望外边的鸡鸣狗叫。而这天的时间偏偏过得那么慢,天一直也不亮,她就数着头顶上柴楼里跑过了多少趟老鼠,听辩着同一屋里檐下哪是祖母的呼吸声,哪是妹妹,哪是弟弟,还倾听父母的呼吸是合在一起还是分散开来的。她第一次知道了四妹秀容晚上要说梦话,二弟代中要磨牙,大弟代华要在梦中大叫“冲啊”,三弟代富哭着要吃的。她也发现祖母睡得不深,常常清醒地自语,她就怀疑去年死了的二姐自语的习惯是不是遗传到祖母的。这一些听久了,就让她感到烦恼,询问自己为什么睡不着,因为接着她又担心自己因为比平时少睡了觉,会影响明天的精神状况的,于是就强迫自己入睡。可是睡不着,过了一会儿,就在头脑里勾勒自己所能想像到的“白马王子”的形象来。自然的,其形象不过是她从银幕上照搬下来的,其中最清晰的还是那顶大盘帽及上面的五星,上身白色的制服及肩章,下身灰色裤子,一双黑色皮鞋。他正用他那双温柔而刚毅的眼光抚摸着她,在黑夜里都觉得自己脸上在燃烧着一团烈火。她又静听外面风吹过竹林,感觉到一阵清凉,这才是天将亮的信号,也就不再心急了。这时,她重新睡了过去。 忽然她自惊醒,猛地睁开眼,外面的微光透过屋里唯一的窗户投在被盖上,还看不清被盖上的花色,鸟群的叫声在竹林里、树林里弥散。这正是她平常里起去割草的时间。她连忙起身穿衣。这里隔壁传来母亲躺在床上的声音:“姜秀华,姜秀华,今天早上你就不去割草了,让你四妹去吧。”接着母亲叫醒了熟睡的姜秀容,叫她去割草,秀容含糊地答应了,也就和秀华一起起床,揉着惺惺的眼睛,找到大背兜和镰刀,上山去了。 秀华起来之后,一时茫然不知所措,穿着平日里的衣服这里走,那里走走,不知该干什么。母亲起来了,叫住她说:“老三啊,你把过年的衣服拿出来穿吧,然后洗洗头,仔细的梳理一下,可别让别人小瞧我们姜家的闺女了。”她方才回忆起往日二姐的模样,照着去做了。 一上午,她都呆在家里不出门,主是不太好意思去面对队上众多人羡慕的眼光和酸甜皆有的话语。然而这样的等待让她心里没着落的难受,她更渴望往日的平静,不过,虚荣心马上唤起她对未来热烈的幸福,这种感觉涌遍全身,竟如此的快乐。一忽儿的屋子、竹林、板凳、土墙、空气是那么的让人烦闷,忽一会儿的它们又变得那么可爱。 整个上午,街上方向的丫口上不知落下了多少翘盼的目光,一旦有人过来,干活的人群里总会引起一点骚动,待近了,却又都叹着气,弄得一些促狭者不停地玩着“狼来了”的故事,一次又一次唬弄着精神变得越来越脆弱的人们。太阳已经高高的爬在山顶,迈过了正中,接着就要向西偏去了。有的人就说:“上午该收工啦,看来今天是不会来了。” “怎么会不来呢,你想想,走平阳一百多里路,就会这么快吗?” “一百多里?既使人天不亮就开始走,也得到下午才能赶到啊。虽然说他是个公安人员,走路行,可媒人还要一路上吃喝拉洒,不到傍晚恐怕是不会到的吧。” “公安局里不是有车吗?难道就不会送他们过来?” “你这又不是来办案,怎么会使用公家的车?” 人群里开始议论纷纷,许多人的信心开始动摇,他们絮絮叨叨起来,开始期盼着收工了。 “来了来了来了,这一次真的来了。”忽然有人喊起来。 “来了!哈欠(注:渴睡)。”有的人不相信。 “哪个乌龟骗你。不信,你自己看嘛。” 大家极目望去,果然看见丫口上走来两个个模糊的身影。 秀华第一眼看到吴长金里对他一点也无好感。眼前这个男人至少比她大七、八岁,这还不算,他的相貌毫无特点,平淡得可与任何一个人“媲美”,让你的视线离开他之后,你怎么也想不起他的相貌,这大概是由公安人员任务的决定了他的相貌吧,好让那些相报复他的罪犯无法辩认出他来。引大家注目的,根本就不是他的相貌,而是他让人崇敬的身份。然而,今天他并没有戴着大盖帽,穿着白制服过来,看不到里电影模样的公安人员的装束,这多少有些让人们感到惋惜。他一身随便的装束,就像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让人怀疑媒人是否在设骗局。围观者也就渐渐的收工了,他们私下去说七说八,摇着头,胡乱猜测,更多的人沉浸在极度希望之后的极度失望之中。不过,其光环却让许多姑娘们依然心动不已,回家去后已经开始畅想着做城里人的种种好处,自此村里的壮小伙们在她们的美目中褪了许多色,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啊。 秀华站在竹林里远远地看着他走近了,失望地藏进厨房,坐在灶边胡乱地烧着火,就不肯出再出去了。 海山拉着媒人在屋手的竹林里呆了许,不知说了些什么。回来之后,海山使开始向吴长金东问西问,了解他各方面的情况。也不知怎的,竟挖出了几代前,两家还有亲戚关系,再加上只有城里的人才会送出的不菲礼物,终于让年青时候就走南闯北的海山相信了媒人说的一些东西。即使现在不相信也无妨,当姜家去回访之后,事情的真相也会大白。今天对事实的肯定,主要是为了保住姜海山家的面子,不要让一些不友善的人在背后说三道四,同时也关系到年轻姑娘秀华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当然,一个月之后,姜海山实地到平阳吴长金的家和单位进行一番深入考察之后,确也证明了这不是骗局。吴长金之所以不穿制服,在于他没办公事,不宜穿着白色的公安服到处走;他岁数大的原因,是他从小父母在战争中双亡,又没兄弟姐妹,在平阳城里无人替他着想,自己工作时就忘了组建家庭。不过说句实话,在那个时代,骗子是很少的,根本不如经济搞活之后,人们想钱想得发疯了,欺蒙拐骗的人如鱼得水,像澳大利亚的野兔一样疯狂繁殖。 这天中午,大家都吃得非常高兴,尤其是几个小弟弟,听说未来的三姐夫是公安人员,一直都把祟拜的眼神投在吴长金的身上,他们似乎忘了桌上还有大姐夫的存在。虽然吴长金较王文清年长,但也屈尊称之为“大哥”。整家人,唯有秀华不开心,她甚至拿与二姐中途告吹的“亲戚”北江王姓小伙子与吴长金相比较,怀疑起自己真会和这样相貌太一般,笑起来还有点丑陋的男人结婚吗?不过,女人的虚荣心在队上姐妹羡慕的语气里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变得高傲起来,秀华也就开始满意这桩亲事来。 农村的婚嫁一般不会耽搁太久,他们常在冬天里办喜事。自姜海山去过一趟吴长金家之后,就开始给秀华准备嫁妆了。刚入冬,院子里就摆满了晒太阳的涂了红漆的柜子、椅子、床之类的嫁妆。两个木匠在木头之间转来转去,极力地展示自己的才华,多么希望自己的手艺能在大城市里得到肯定。 秀华出嫁后,秀容暂时挑起了家庭的第二重担。在第二年夏天里,已90多岁高龄的祖母病魔缠身,加上对出嫁孙女秀华的思念,不久就去世了。她是全队里乃至周边姜家大姓中辈份最高的人,所以她的葬礼虽然简陋,而阵式却十分隆重,远近来送葬的人吃饭时坐了四十桌,超度的锣鼓和念经之声整整在海山寺的上空回旋了三昼夜,出殡披麻戴孝的白色队伍在出发地到目的地之间的蜿蜓小路上挤满而院子里还盘旋着没走动的人,在目的地里的人们踩平了这里广阔的柴山,外加三块大土,许多人无法看到死者被土淹埋的悲惨片断。一片片哭声惊得冬天里云层直往下坠,以致下起了大雨。用手帕掩面痛哭流涕的女人们被坚强一些的女人往回拉得死去活来,大有渴望殉葬的情形,结果弄得身上涂满了稀泥。从此,姜家少了一个言语不多,但很威严,平常在饭桌上教育后代“饭不语,行不言”的老人。在多年自然大灾害已经走向末尾之时,她终于熬不过时间与她的拉力赛,来不及等到幸福的降临,就精疲力尽的先去了。真是“出理由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这个目睹了清朝的衰败与毁灭,经过中国历史上最严酷生存时期的老人,在一生中生了八子四女,最终只养活了小儿子一个后代,还未真正尝到生活的甜头,面对苦难如同家常便的老人,在盖棺之时,已枯瘦得如同晾晒了一年的干透了的红苕干,唯一的安慰便是众人对她的送别。 姜海山对其母亲的怀念,足足持继了四、五年,在此期间,新华生下了二儿子王中云,三儿子王中才;秀华也为吴长金生下了一儿一女;姜代华出门当石油工人去了,姜代富也上学了;秀容也是待嫁的年龄。在深沉的痛苦怀念之中,姜海山的身体大当如从前,他不再当队长,也不再出犁,只像个平常的农民给队里上工、干活。这个年青时逃脱过抓壮丁,经常到一百多里外一天一个来回担盐水回家,还在石厂里抬过大条石的男人,可谁又知道,更大的打击在等着他,在等着他的全家呢。 一天,一个穿着制服的人忽然询访至姜海山家,他要了一杯开水,带给了这家主人一个十分不幸的消息:姜秀华入狱了。姜海山一时还没闹清楚什么是入狱,待对方说也就是进了监狱当地人称为班房的地方之后,他呆了。在“班房”这个词吐完之后,世界的一切声响都突然停止,整个海山寺一片死寂,流水停止了流淌呜咽,阳光的曝鸣悄然熄灭,一味往上长的山坡颓然静止,屋外的橙子树一动也不动,刚才它还慢悠悠的在风中摇啊摇。这死寂可怕地经过了几分钟,猛然间一阵压抑不住的啜泣,随之是激风骤雨的洗刷,大地变得昏暗不清。坚强的经历了五十多年风雨的姜海山如同一棵被砍倒的大泡桐树一样轰然倒下。 秀华入狱的原因是她毒死了自己的亲夫吴长金,来人说明情况后就要求姜家派人到平阳去,饭也没留下吃就告辞走了,抛下沉痛的不幸的姜家人。新华拉着依旧哮喘的大儿子,怀里抱着三儿子下来陪着陈母暗自落泪。 “现在不可把事情拿出去说。”姜海山躺在床上,对全家人说,同时他对偷懒回家的姜代华说:“姜代华,明天你就和的你弟弟姜代中去平阳吧,去看看那‘三死人’,然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你也是在外面跑了有一年多的人,看过大世面,有什么事你就斟酌着办吧,我也老了。” 说完,把脸朝着里边去了,留下一个裹着青布棉絮的背对着众人。 第二天,姜代华带着小学快毕业的弟弟乘车来到了平阳县,靠着对几年前的回忆,他们终于找了到吴长金家,也就是姜秀华的家。吴家空落落的,侄儿侄女在屋里哭着,由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带着,他们父亲从小没有了爹娘,而今也将注定没有爹娘。不久一个和蔼可亲的善后的公安人员友善地接待了他们,然后带他们去了看守所,与因悔恨而哭得不像人样的“三死人”见了面,说了些一辈子也回忆不起的话。然后被带到公安局,由一个喜欢玩弄手中钢笔的公安人员给他俩讲述了案件的大略过程: 自去年以来,吴长金的朋友廖某常光顾吴家。廖某是吴长金初中的同学,供职于县内某一纺织厂,人长得不错,与吴长金比起来,他更年青、潇洒,说话也更幽默,很讨女人的欢心。时间一久,他竟与早就烦燥不安的姜秀华有了私情。吴长金是一个老实人,心里只挂在孩子的身上和工作上,对他们之间的苟合之事事浑然不觉,依然把廖某当作好朋友看待。经过一年时间,两人已不再满足偷偷摸摸的激情,在廖某的引诱下,姜秀华终于铤而走险,她终于决定毒杀亲夫,来换取达到能长期与廖某在一起的目的。 当然,对于一个头脑清醒的人来说,毒杀亲夫,等待她的只能是逃不脱的法律制裁。然而,在被另一个男人情欲的迷醉下,本身就易感情用事的妇人来说,她总会疯狂地认为:世上唯一的伴脚石就是自己的男人,只要他消失了,那么就是灿烂的阳光总在风雨后。在这个世界里,在她的眼中只有情人、自己眼前的拌脚石,周围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拌脚石的存在,会影响和情人之间的眉目传情,在厨房里的激情拥抱;拌脚石用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会打断他们在卧室和客厅沙发上的疯狂做爱,他从楼上走上来的脚步声会影响他们在门背后的亲吻;拌脚石那每天讨厌的准时下班的习惯常会逼迫她匆匆地跑过两条街,回到自己屋里;还有两个本不该降世的家伙总是在他们赤身裸体相搏时就莫名其妙地大哭……这一切的一切,姜秀华天真地认为,当吴公安永久地出差之后,一切都不会再发生,自己的空间便是人间天堂,自己被禁锢多年的情欲才会完全释放。 然而,愚笨的偷情忽略了社会现实,她错误地以为自己的生活早就与世隔绝,郎桥遗梦造成了她终生的痛苦和悔恨。以至于姜秀华三十多年后重返正常的阳光世界时,已变得如同她二姐死之前的喋喋不休,精神恍惚,并且变本加厉。这种精神恍惚的现象并且在姜秀容的儿子王亦身上也不同程度的存在,让人觉得他们这种现象并不是一种病,而是一种家族特征的遗传。 即使到了姜代华和姜代中奄奄一息,最后一刻躺在床上时,他们只要一想起吴长金死之夜,他们都会感到毛骨悚然。虽然他们从未亲眼目睹,可是根据讲诉者对事实的描述,及他们曾到过现场看见了吴长金的遗容和姜秀华在关押室内的披头散发,不可避免地进行着想像,虽然两人所想的情节略有差异,但并不能影响他们对死亡和人类之间相互残杀的害怕: 这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吴长金披着雨衣,带进的雨水打湿了半边客厅,然后像有预知的带着一股残废的气息径直流向了浴室,它在那里等待,等待着——吴长金喝了那杯早已放好了无色无味有剧毒的茶水,很疲劳的来到浴室里洗澡,在热水的抚摸下,首先昏迷,然后扭曲、挣扎、死亡。窗外莫名的闪电中,只有这一股雨水清晰地看到吴长金逝去生命的整个过程,然后它静静地抚摸这个人类自己毁灭的同类,直到他的尸体肿起来。接着一个失魂落魄的女人猛然间冲进大雨的深处。到此刻,一个世上的家庭就完全支离破碎了,破碎得连花瓶边缘的瓷片在考古学家的拼凑下也不肯承认自己是花瓶的一部分,不肯承认自己是从窑里烧制出来的。 三十一年后,当姜秀华麻木地从终日重复着简单而繁重的编草索的劳动中解脱出来时,她的外观已远远超过了她的实际年龄,头发苍白,嘴巴干瘪,精神混乱。时间就像一组弹簧,你猛力地对待它,它便会猛力地推你一下;你轻轻地抚摸它,它便轻柔地回报你。 在十多年前,监管人员就通知姜家的弟兄们去领这个早已衰老和精神发病的女人,但是无人去领。“三死人,三死人!”谁去领呢?她自己的儿女都不认她了,姜代中和姜代华心中的噩梦还没醒呢。所以又过了十多年,在一个大雾的早人,有人看见这个衰老的女人被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从车上把她连同她的大包小包给推在了北兴街上,最后监狱也抛弃了她。落叶归根,只有宽容的故乡收留她,她在这里出生繁衍,最后也将在这里消失,重复着自然的普遍规律。 “你是姜秀容?”她第一眼见到姜秀容,居然还能叫出四妹的名字。 第四章 此时的姜秀容,岁月同样在她的脸上刻下了常常的痕迹。她的丈夫是一个教师,他的老家是在土地下户时,从北江迁到乡村来的。夫妻膝下已有一女,两儿,均已成家立业。姜秀容把自己的三姐接回家暂住着,不管对方是否听得清楚明白,就对姜秀华说起老家三十多年的变故: 父亲早在十八年前去世了,母亲也于十年前走了;大姐依然老样子,她的三个儿子和唯一的女儿都结了婚;姜代华自当年就没再去当石油工人,他现在已是一个石匠师傅,一儿一女均长大成人;姜代中年青时当过拖拉机手,接着在农机站干了几年,接着又当电工,现在是光荣乡的电管人员,他一共结了两次婚,现在带着自己的一儿一女及后妻的一儿一女;姜代富结的是母亲娘家的闺女,属近亲结婚的缺陷在他们的下一代出现了,生的长子不到一岁即夭折,随后生下的两女一儿,均存在不同的程度有让人担忧的缺陷…… 这个家族喋喋不休的特点在此时表现得淋尽致。 第二天,秀容把姜秀华带到老家,大家都来了,自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大家商讨的是如何安置这个并不受欢迎的“活老人”。 “虽说现在大家经济条件都好了,但是因为她自己有一儿一女,”姜代华说,“所以我认为应该送她回平阳去,由她儿女赡养。” “我的意见是几个兄弟把她养老送终算了,毕竟……有些话不好说。如果她还能再嫁,可以给她另找人家也不错。”姜代中的意见。 “随便你们怎么说,反正,大家都知道我穷,拿钱是拿不出的,如果给一口饭吃,倒没问题。”姜代富说,看众人的眼神不正,又说,“我建议是不是我们兄弟姊妹五人一起承担的好。” 姜新华不发言,姜秀容力主送她回平阳。 这几种不同的意见加上各自家属的掺和,弄得越来越复杂,最后连几种主要意见都被各自的利益及无关紧要的东西淹没了。一个小小的事情,居然也像联合国讨论美国如何解除伊拉克的武装一样的复杂化了。 旁听的王中华见场面一塌糊涂,就说:“你们先争论,我到大队上农机站上班去了。” 从这里到大队上的农机站不远,走过三根土埂,一根田埂,再一根土梗,大约十分钟就能到达。一路上油菜花正在盛开,麦苗正在努力抽穗疯长,下午的蜜蜂在阳光下乱窜;路边的衰草丛里也冒出绿尖来;远一些的柏树丛显出墨色,近一些的树丛显出烟灰色,它们对春光和敏感并不强烈,同时大概也怪去年是个干冬,而今年春天才下过一场小雨吧;水田早就干了,腐烂而沾满泥巴的干谷桩,难看地无规律地立在田中间;较河远的人们只有在田的一角挖个深蓄点水洗东洗西。河干得底朝天,见到几十年前的旧址,让有岁数的人产生一些含糊的古老的回忆。 王中华路过红土地,路边有一个低矮的石龛,供着一尊土地爷,它那么矮小,人们要想瞻仰土地爷的尊容,要么跪下要么得翘着屁股使劲低下头去瞧。这个土地爷远近闻名,尤其是石龛两边刻的“敬我一杯美酒,保你一生发财”的对联。 “发什么财呀。”中华看着这幅对联,总会在心里想:“身体健康才是首要的。” 王中华这一辈子最大的痛苦恐怕就是自己的哮喘病吧,虽然他现在已三十好多了,早已不再从喉咙里发出“呵呵”之音,但总得咳嗽,由此影响到整个身体。同时他也有一个不好的习惯,就是总抽烟、喝酒;更为不利的是他在农机站的职业,在这个粉尘很浓的环境下工作,所以他常常还剧烈的咳嗽,十分不妙。然而,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他娶的是一个傻瓜婆娘。 在十多年前,正是中华谈婚的年龄,当时他是读过一年高中的,在农村少有这样的人才。然而,由于他小时候是出了名的哮喘,加上当时家境困难,后边还有两个弟弟,自身也长得黑矮,没有哪家愿意把女儿许给他。无论经过其父母的多少努力,许与了对方多少诺,最终让王中华待成了大龄青年。这个时候,王中华就跟当时是负责人的二舅舅姜代中在大队农机站里上班,每月能挣些小钱。新华夫妇继续默默地为大儿子积蓄,做着准备。 不久,北江二大队的王媒人带着一个姑娘找到了姜新华家。 “姜大姐,你们看看这个姑娘吧。”媒人坐在桌边,直接了当地对主人说,好像是在叫卖一件货物一样。 新华早就在进屋之前,仔细瞧清了这个姑娘:皮肤白白净净的,不太像山区的人,年龄不大,也就十七八岁吧,可比儿子少了将近十岁,不过这不是问题;五官较为端正,只是嘴角有点歪,这样反而显得略有些笑相;总是一言不发,大约是怕羞吧;她总是微微低着头,看不见眼里的光芒;屁股大大的,身体还结实,看来传宗接代是不用担忧。新华在心里这样一衡量,也就满意了。 “这还得大儿回来再做定夺,已经快中午,他呆会儿就回来,你们留下来吃了午饭再走吧。”新华嘴上不忙下结论,却暗地里叫在地里挖土的二儿子王中云去请隔一个队的四妹姜秀容和到大队上去给姜代中、王中华捎个信。 王文清笑咪咪地抽着烟,把包里的谦价香烟掏出给这个五十多岁的男媒人,他并不客气,接着点燃了火。 新华要求媒人说说这姑娘的来历。媒人说:姑娘名叫何秀(实际上,她在王中华家的十几年里人们都称之为何傻瓜,唯其子女称她为“妈妈”),是云南山区里的人,一年前父母不幸染病双亡,无兄无妹的,又无亲无故,年龄已大,独自一个女人,生活起来较为困难。由于自己在云南山区跑生意,离他们不远,与姑娘的父亲较熟,前几天姑娘也就跟着他到内地来了,姑娘本人也愿意在内地找户人家。 显然,这是一篇谎话,是人贩子的常伎,但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要话编得顺,捏着鼻子骗眼睛,也就心照不宣了。 离娘家不远的姜秀容正在家扯后院土里的杂草,听王中云说的话,洗了手就跟着先来了。她盘问了姑娘一会儿,可惜姑娘似乎天生只会说一两句话,并对许多东西不甚明了。于是,秀容就在厨房里与弄饭的新华交流说: “大姐,我看这姑娘不太正常,有点像一个傻瓜。” “哎,管她什么傻瓜、瞎麻瘸驼癞,只要是一个能生儿育女的女人就行了。你想,王中华那样,能娶到妻子也就算不错了,还能有什么更高的奢望呢?” 姜秀容撇撇嘴角。 “更何况,她年龄还小,还可以教的嘛。”新华又满怀希望地说。 “这个……恐怕……”秀容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中午时,姜代中和王中华下班回家来了。吃饭的时候,又请来姜代华、姜代富,还有当时未去世的陈母以及王文清的几个隔房弟兄过来,满满的,男客坐了一桌,女客坐了一桌。就餐时,大家都不发表议论,只是喝酒、抽烟,相互了解些情况,作为酝酿的阶段。吃过饭后,姜代中和王中华都暂不去上班。大家围在一起说着话。 新华也不忙去洗碗,先把内亲召在里屋里,先征求大家的意见。 “我不愿意。”王中华低头抽着闷烟,脖子粗着说。对王中华来说,他并不觉得自己比别人矮一等。几年来的失败并未对他他造成多大打击,因为最大的打击乃是生活中精神上的痛苦,不是生理上的痛苦。相反的,他的眼光还挺高的啦。 “大儿啦,你怎么不同意啊?你想想,你还要等到大多岁数吗?”母亲说。 “大不了,我出去打工,自己找一个回来。” “打工?农民出去打工不靠力气和身体怎么行?你这样的身体怎么可以呢?”母亲反问,儿子就暂时不说话了,低着继续大口大口的抽烟。 新华开始把目光转向别人。 “依我看,王中华也老大不小了,有机会就不要错过。”姜代华的意见。 “这个,主要是看你们,你们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不同意,我无话可说。”姜代中笑嘻嘻地说,说了当如不说,但他马上补充:“看女的相貌,倒是一般,不过人品也就不知道是好是坏,是聪明还是傻瓜就得接触久些之后才知道。如果坏,又聪明,她就有可能骗了钱就跑了;如果是一个傻瓜蛋,倒能够跟你们一辈子,可是……到底好不好呢?这,我就说不清楚了。” “我看还是可以。”姜代富说,他可能在心里想,可比我女人漂亮多了吧。 “大娃子,你就答应了吧,免得大家都替你操心了。”老外婆劝解地对王中华说。 “四姐的意见啦?”新华明知姜秀容的意见,不过她的表情却是希望四妹不要反对。 “我没有什么意见了。”姜秀容看着大家的表情,笑着说,“反正大姐早就了主意。” “那好,就这么定了。”新华敲板说,“现在我们拿点钱给王媒人,人就留在我们家了。过几天,就可以做酒了。扯结婚证的事,姜代中,你和大队上当官的熟,就麻烦你给办办。解决了老大的问题,就该解决老二的问题了。走,大家出去听听别人的意见吧。” 大家都纷纷出屋,留下王中华抽着闷烟,生着闷气,勾着头坐在窗子下边,陈氏心疼而又不知所措地劝着外孙,说着不中用的话。 “命运也许就是这样,”陈氏说,“不要怨恨,不要责怪,就接受了吧。” “这可叫我如何接受啊?”中华有些绝望地看着瘦骨嶙峋的外婆,仿佛这棵在生命浪花里漂流沉浮的稻草就能救救自己。 “有什么不好接受?命中注定是你的,你逃都逃不掉,命中注定不是你的,你怎么也得不到。把心放开去接受吧,你要把自己当成是一条沟,别人就是这条沟的泥沙,这样就行了。” “那也就是说什么我都可以接受!”王中华说,他想,白色的塑料、黑色的污泥、红色的工业废水、黄色的人体排汇物……这样它就是一条大沟了吗?他怀疑这话的正确性。 “这……我可不太明白,不过老人们总是这样说的。” “我不相信。”王中华不再和外婆说话,也不管一屋里的人讨价还价声,径直从厨房这边的小门走出了院落。李子滩水库,这是一条二十多年前兴修水利,由人们在下游筑起大坝,沿途淹没许多良田而成的河。他站在河边,望着静静的河流,心里一阵阵的哀叹,孔雀公主,祝英台的美妙故事一一掠过,美人鱼从水面潜水入底。 “就这样啦!”他在心里悲哀地喊。 自他懂事,对女人产生兴趣以来,他一直就把队上王二娃的年青妻子作为一个选择的标准,但她并不是他的理想情人。他的理想情人并没有一个标准,也几乎可以说想不出她的容貌,也想不出她的体形。她似乎经常存在于他的生活之中,时时刻刻在注视着他;当他快乐时,她在舞蹈;当他疾病时,她在空中为他祈祷;当他健康时,她在飞翔;当她漫步时,她就跟在他的后面,但一回过头去找她,她又不见了……她始终只是一个飘浮的影子,一个模糊的影子。但他能感到她的心跳与自己一起同规律地运动,她的想法与自己的想法毫无差异;她的知识也总比自己丰富,自己在她爱的沐浴下,变得耳静目清;在静谧的夜晚,他常常召唤她的出现,但她只萦绕在空中,从不肯降落人间。她就像美丽的七仙女,不到时机成熟,是不肯下凡来洗澡的。然而,多少年过去了,她总不肯出现,或许她老了吧?或许她忘了他了吧?或许她一点都不食人间烟火。或许她已完成了陪伴他度过孤独年龄的使命而归隐山林了。现实中的女人,总是令他伤心,因为她们听不见他心灵的说话声,她们总像一堵阻坚硬的高墙,你努力地把心侵入过去,触摸到的却是一片冰凉的荒野,甚至还是一堵坚硬的墙。你听见她们在笑,却感觉不到她们的笑声;你听见她们在哭,却感觉不到她们的哭声;你听见她们说她爱你,却感觉不到她爱你……你无法深入她的灵魂,她也从未想过来触摸你的灵魂。她的长发,她的大眼,她模糊的身躯,随着机器的轰鸣、飞旋,逐渐的粉碎,变成了一堆堆的糠、米、面粉,搅啊搅的,终于搅得无影无踪了。这样的时间里,外界麦苗的抽穗,没菜的结籽,玉米的授粉,花生的发芽,水稻的干渴,吵得他神经麻木;人们喋喋不休的嘴唇里吐出的话让他神经不支,感觉到整个世界好像就是它们在支配,自己在随它们而运动,而生活。王中华从未感到如此的孤独过。疲倦的劳动,在一夜的酣睡之后,让人的心更加空荡荡的。 他忽然发现,男人就因此应该找一个女人,与她一起生活,来打发这些无聊的日子。这个女人就像身边众多的女人一样。她们大着块头或者矮小精悍,一天能担三十多挑粪便爬上高高的寨子坡去淋庄稼,挖的土又细又整齐,播下的种子均匀又准确。棉花长高了知道打药除草,玉米成熟了知道收获;知道什么时候撒各种各样的菜种,什么季节栽种什么样的瓜菜;每年冬天里打的鞋底密而结实,织的毛衣可当外套,衣服上补的疤像装饰品一样美观,男人在外面赌钱去了,还能照顾孩子做完作业,煮好饭。一天三顿饭总能在大家饿了时候端上桌子;晚上的鸡鸭鹅能一个不少地回家,并且长得肥肥实实;圈里的猪羊每到孩子们开学的进修能变成学费……你即使看着她,会越过她的头顶寻找另外一个女人或者会想起别的女人,这并不重要;你即使与她一天只能进行简短的农活上的语言交流,其余时间匀哑口无言,这也并不重要;当你与她在农闲天里到街上赶集时,彼此间忘了姓名或者看着只觉得面熟,然后各自回到家里,才想起还有一个人没有带回来,这也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你是一个男人,她是一个女人,两人的年龄相差不大的男人和女人。当夜晚来临时,听见外边坡上那猫叫春的畅所欲言时,你去抚摸对方的肉体,她还有反应就行;当孩子们长大后,你还能从中看到你的影子刻在孩子身上就行;当两人衰老时,还能记起为对方修筑坟墓就行。 河流静静的,并不说一句话。院里人的说话声照射过来,跌在水面,像玻璃滚珠掉在钢板上,即被弹起,消失在空气的尘埃中去了。 王中华恹恹地走回去,也不进屋,对坐在竹林下抽烟的父亲抛下一句“我上班去了”的话就重复着往日的脚印走了。瘦弱的文清愣了愣,也不加阻止,只是更加深深地吸进一大口浓烟,沧得他止不住地咳了好大一阵。 第五章 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姜代中来到农机站。这对非公有制小企业来说,绝对算是一个不可饶恕的迟到,不过因为姜代中是负责人,上午下班时他又交代好了的,所以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下午能来,也算不错了。加工房里,一天里最繁忙的时候是上午。这时农民朋友们前来打粉,磨面,碎米,往往是排着队,待忙完时一看就是快中午的时候。在中午值班的至下午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少有事做。只偶尔有人来打米或磨猪饲料的。这要一直等到待面干之后,方才有些忙。当然,其例外还在于是否是农忙季节还是农闲季节,以及有电无电和天气的好坏。农忙季节常是中午时分最繁忙,天气坏的时候生意清淡,腊月里人们常常排着长队等候着做要吃到第二年二月时的米面,如果停电太久,电一来则是又非常繁忙。 姜代中到的时候,正是农机站里最悠闲的时间。昨天晚上没睡好的向师傅坐在一边,背靠着满是粉尘的石壁打瞌睡,头低着,就像高中生上课睡觉一样,睡着了又不敢十分大胆。做面的在闷闷的阳光下坐在扁担或小凳上,守天空飞过要停下来吃饭的鸟雀和附近跑来的鸡鸭,还时不时的要把掉在地下的断面捡进筐里,更多时候彼此懒懒地聊天。王中华正与几个人坐在切面的木板上打扑克,一片吵嚷之声,旁边有几个围观者投身其中,同样充满了激情。四周一片宁静悠闲。姜代中先周围看看,检查了一下各类机器,也就过来站在王中华对方凑热闹了。 中华自二舅舅一进来就看见他了,他满以为姜代中会叫他过去说话做点思想工作,心里就在盘算是过去还是不过去,如果过去了,又该说什么。他的眼睛一直觑着姜代中的身影,直到发现对方真正一点都没有叫自己要说什么的意图之后,这里心里反而感到有点忐忑不安起来。但他并不主动开口去问家里事情的最终结果。假若一问,这至少表明自己已经完全缴械投降,俯首唯诺了。他就自己在心里猜想最有可能发生的结果:姑娘如果不走,这表示她下贱,不值得自己娶她;要真是走了呢,这也许会让自己感到有些失望的……这样矛盾的想着,几次都走错了牌,让旁边的人都连连责怪起他来。 这时候,一个健壮的农民担着满满的一挑谷子侧着身子迈进了加工房,他径直的走到碾米机旁,放下肩上的担子,拿汗巾擦脸上的汗,师傅们也不忙着去给他打米。看样子他也不着急,站了站,也凑过来看玩扑克了。平常里,王中华是主要负责打米的,可这时他并不想过去,他在等待,看姜代中的反应,以求从中获得一点什么信息。姜代中依旧笑嘻嘻的看大家打牌,帮他左边的一方助兴,连看都不看王中华一眼。向师傅还在很起劲的打瞌睡,另一个主要负责粉碎的坐在王中华下手,也正玩得高兴。在整个大队只有唯一的一间加工房里,在不忙的时间段内,人们总是先尽情娱乐之后才会去工作的;而农民朋友们也常常借来加工粮食的机会轻闲轻闲。王中华东瞧西瞧,就有些坐不住了,正想起身去打米。 “你忙不忙?”姜代中这时问要打米的壮汉。 “说忙也不忙,说不忙也忙。”他的回答是典型的闲散式的回答。 “那好,把这一盘看完,我就先给你把米打了,再来看也不迟。” “好吧。”对方说,抱着手臂,脸上带着笑。 待这局扑克走完后,代中就去打米了。顿时,碾米机的噪音响起,这让很多普通人都是受不了,可对于这里工作的人来说,已习以为常。噪音响过一阵之后,乡村里重新恢复了平静,随即又响起了手摇风车缓缓的“咣咣”声,待它的声音没有了之后,加工站后边半坡上的大队小学校一阵“当当”的下课铃声,放出一群喧闹的“小鸟”,有许多孩子“噼噼啪啪”的往下边跑,跑到加工房旁边的小店里来买零食吃。 中华感到有些失望,这并不是因为代中未给他信息,而是默默中给与的信息让他感到失望。在平常里,二舅舅是一个严厉的人,职员该干的工作他务必要求每个人自己干好,否则,他是不会留情面的。而今天,他这样放任中华,分明让王中华体验到其中对自己的同情之心。这虽不确定,但这种感觉却让王中华突然可怜起自己来,为什么自己就没有一个同盟者?自己总是这样孤独吗? 旁边的一个人见中华迟迟不走牌,有些走神,就一把把牌抓了过去,刚走了一张,就被怒气冲冲的王中华抓了回去,他只能借外界的事情来发泄或麻醉自己来,消耗自己过剩的思想。生活中,人最好什么也别想,他才会过得快乐些。 不久,陆续的有碾米、磨粉的来了,还有些顾客的面也干了,扑克的场子散了,打瞌睡的也醒了过来,大家开始各忙各的事情。生活,恢复了以往,重复着运动和静止的规律。整个下午,代中的行为仍然像往常一样,而王中华却像六月里阳光下沸腾的开水,远远站着的人一点也看不见热气。 傍晚的时候,大家收了工,锁了大门,彼此道别。中华独自走在前边,不像往日一样要等稍后一些的舅舅。 “王中华。”当他走到红土地时,代中在后边喊他。他不想回答,身体控制的脚步却明显地慢了下来。 “不要着急。”代中跟了上来。两人一前一后慢慢在地暮色中行走,夜气发出淡淡的清凉气味如同早晨小路上杂草上露珠,“回去得早晚了,也是那么一回事儿。” “已经定了?”中华问。 代中默不作声,这让中华心里一阵揪痛。 “可你能反对吗?”待了好大一会儿,代中以反问的口气,“依你母亲的性格,你拗得过她吗?” 轮到自己不作声了,对面坡上树林里传出一两下斑鸠的叫声,响彻整个山沟。薄雾和夜色一起扩张着自己的包围圈。 “这可怎么办啊?”中华仰了头,微微叹了口气。 “我还是支持你的想法。”代中同情地说,“可是,这事儿并不好办。” 中华默不作声。 “你想想,你幺舅舅的事儿,”代中开始安慰地说,“你就会明白,这个家族中父母的意志是多么强烈。当时你幺舅舅不同样死活不愿意与陈有萍结婚么?结果怎么样?还是由不得本人的意愿,容不得你幺舅舅的半点反抗。想想吧,如果有另外一个姑娘与你好上了,你不愿意今天这事儿,这样倒是有理由的,我也不会允许你母亲这样做。可是当时你幺舅舅的情况和你一样啊,他根本就没有相好啊,反抗什么呢?难道以一辈子不结婚为由么?结婚就结婚吧,你父母也为你已经操了好多心了。” “可……你看看,在这种情况下,幺舅舅这几年来不过得痛苦么?第一个儿子死了,生出的这个女儿又是一个歪嘴巴,他就知道成天的酗酒,家里又没有多少钱,六月里都只有喝劣质的白酒,去年不就差点把眼睛给喝瞎了吗?这样活着还真不如不结婚。”中华发着牢骚。 “你就知道他过得不好吗?你看到的不过是表面现象。你幺舅舅是家里的老幺,大家都时不时照顾他一些,可有些事不好说。这样的情况,还不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 “怎么说?” “这事儿你今后慢慢会明白的。总之,我劝你一句话,家庭的幸福关键在于自己。有的人娶了个健壮的妻子,可依然一贫如洗;有的人娶个残废了的妻子,日子却也过得有滋有味。” 这样的话对中华的作用并不大,在以事论事之上,人们关注的常常是事物本身,更何况,一个人的思想怎么能够轻易就被别人攻破呢?中华感到自己的思维越来越混乱了。他起初满以为经过与二舅舅的谈话,自己会找到一个好的解决方法,却不料舅舅的话如同一条使劲煽着尾巴的乌鱼,投进自己不平静的水中,搅浑了整个池子。 河风带着一股腥味吹过来,听得见春天的鱼在水下水面不安分的骚动声。在河的隐藏处,一只小船上有猎者在悄悄地等候,等候着不安分者进入预设的圈套。从竹林上空突然飘出很大团的浓浓炊烟,没有方向的乱飘,忽儿就没有了。河边的鸭子扑腾腾的往回跑,脚丫叭嗒叭嗒的击打着归路。 他们沿着蜿蜒的河流向下走,各自都不再说话。快到家时,中华邀请代中到他家吃夜饭。 “不行了吧,家里还有你二舅娘和两个娃娃等着呢。”代中谢绝。 “站在河这边喊他们过来一起吃吧。”中华说。 “晚上黑灯瞎火的,怎么能让两个小孩过河呢?你还是先回去把自己的事情解决好了再说吧,明天还得上班。”他就只顾的往下边走去,那里有一只小木铁船。 中华就不好再说什么,他让代中到自家的想法,不过是为了在感觉上多个依靠也是客套之词。他待舅舅摇着小船过河去之后,方才慢慢踱步回家。此时的他,一近家门,心里居然有种陌生的感觉,家忽然变得就像一支对他正要掷出的长矛,自己怎么也躲避不掉……到院子了,他也不走上边王家门前的大路,只靠着水边走小路,他不想看见他们,也不想让他们看见他。在晚霞的最后一道光芒熄灭在天际后,他才到屋。 何秀没有走,正坐在他家灶前烧火,母亲在热中午的剩菜。在瓦数很小的昏暗灯光下,厨房里一切都显得那么模糊,唯有灶里的火光把何秀映得分明,让王华心口不由得一阵绞痛。猪圈里一团漆黑,肥猪满意的在“哼哼”,小猪趴在矮石拦上朝厨房里使劲的叫唤。王中华顺手从竹筐里捧了两把切碎的胡豆苗扔在猪槽里,走出了厨房。王中云的小屋里亮着灯,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父亲坐在屋外墙角边黑暗里的小矮凳上,只能看见忽明忽暗的烟头和听见他时不时的咳嗽声。王中华也点燃一只烟,背靠空牛棚的门柱,坐在条凳上,力图要弄清自己混乱的思维。空旷的乡野里在晚上只能听得见自家的声响,遥远的、别人家的喧闹或安静早被竹林、树林、空气和水所吸收。就在姜新华喊“吃饭了”的瞬间,王中华终于决定在吃过饭后要对何秀进行一番面对面的谈话和实质性的了解。 第六章 想不到一个下午的时间里,何秀就已把姜新华当成最亲的人了。当王中华对她说“来,跟我出去一趟”时,她仿佛听懂了,转而用求助的目光看着姜新华,直到姜新华点点头,她才有些畏缩地跟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眼睛因进行了大量思索而充满血丝、话音有点粗暴的男人往外边走。 一勾弯月挂在天间,离它稍远的地方,仔细一瞧,星星也就越来越多。怎么也闹不清,浮光掠影地一仰头,青黑的天空好像很干净。地面勉强能看得清楚,中华也不把何秀带远了去进行“浪漫的散步”,在大坎上的竹林边,就停住了。这里比较清静,晚上除了中华家人有时从这里进菜园地之外是没有旁人过的,赶路的人们都走竹林下边的大路。 单独地与一个可能产生结果的女人呆在一起,中华还从有过这样的经历,他现在感觉很平静,甚至还带有点怒气。在他的想像中,应该是呼吸不畅,心跳过快,感觉异样而忙乱的。他并没有去想这些,在他心底里,他是带着一点仇恨叫她出来的。 “你姓什么?”他突然粗声地问,像审问一个犯人的口气。 “何——”对方迟疑地,口齿不伶俐的,甚至是机械地回答。或许同样的问题曾被多人重复。 “何什么?” “何——秀——” “真的吗?” “……” “你从哪里来?”中华的声音柔和了些,在河风暗暗吹过竹林的寂静夜里,他自我也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过大。他本就是一个善良的小伙子。 “云——南——” 傻姑娘一直低着头,说话的时候口里像小孩包着一颗糖,有些含混不清,让人怀疑她是不是一个大舌头。 这样简单的回答也让王中华心里好过了一些,这至少说明这姑娘还能与人们进行一些必要的语言交流——与年青的未婚女性面对面的交流,他还是第一次,感觉似乎与平常同性之间的交往不同。黑夜,即使是月亮再明的夜晚,它的本质似乎历来就是掩盖某些不可告人的东西。极淡的月光照在何秀的脸上和身上,显出了这位姑娘做为女性自然可以吸引男性的东西来。王中华看着她,心里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心口里有一种冲动,他的胸口鼓鼓的作胀发痛。 “你为什么来这里?”他的话气自己都感觉有些别扭。 低着头的年青女人好久都不说话,嘴里嚅嚅的,不知是表达不清还是不好说出来。 “今天带来的人是你家什么人?” “不知道。” “你怎么就跟他来了呢?” “我哪里跟他来?——不来——他还要打我呢。”突然发出的强烈的近似于喊叫的声音让王中华吃了一惊,他突地明白了整个事情的真相,同时也他发现了这女人的智商比普通人差,否则,在这种情况下,她必定会有一番哭诉的,刚才她也不会跟自己出来的。他的思维快速的转着,一种报复的犯罪的心理如原野上的星星之火在夜风的吹拂下得到了充分的氧气。 他靠近了她一些,一股异样的气味扑入他的鼻子,让心不由得一颤。他的眼睛有些迷离了,周围的一切似乎已不复存在。他的脑子里忽然萌发一个念头:要不要同她建立关系呢?要不要同她开始那种神秘的关系呢?当然可以啦。眼前这个女人可是花了家里几大百人民币,过几天还要被外人盘剥走不知多少的血汗钱呢。仅看在这几大百的份上,也绝不能放过她。更何况,这是一个并不聪明的女人,你暗地里占了她便宜,她也不知道呢。他需要从女人身上得到安慰,需要一种跟以往不同而与别的男人一样的生活,即使这种生活糟糕透顶,此时,九十九头牛也无法改变历史的车轮了。 他入迷地看着眼前这个岁数不大的姑娘,她那么浅薄无知,在月光下挺起的胸脯能让一个男人想入非非,他渴望伸过手去抓住这一对小白兔。她那么娇小,他用两只手几乎就把她可以牢牢抓住。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拥上去好好享受一下呢?她看起来不过像个初中三年级的女孩,正是她的浅溥或是稚气强烈地感染和引诱着他。在他手心里,她即使挣扎也将无济于事的。一句话就能跟着你来,那么你即使拿着刀子对她做出惨烈的举动,她也不会反抗。 “我们到竹林里去坐坐吧。”他对她说,一边把脸凑过去,想去看她的眼睛。他忽然发现这很有趣,也很刺激。在这片竹林里,和这个夜晚里,自己便是世界的主宰,她是一只手里拿根青草便会跟上来的羔羊。 她便跟他往竹林深处走去,竹子密密匝匝地遍地插着。他与她并排而行,在狭窄的竹缝中,她不得不与他紧靠着挤过去。他也无绅士风度的让女士优生,也没有自己走在前面。他的手,他的体侧要时不时的紧挨着她丰满的臀部和腰,他的眼睛一直紧盯着她,也不顾突然冒出的一根竹子强烈地拦住他的去路,他总能像一条蛇一样的绕它而行,手和身体依然与对方保持美妙的距离。因接触对方的身体而产生的快意传遍了全身,他的脚步变得像喝了酒后的跄踉,不过,这并没关系,也没感觉。地上伸出的一截截砍过竹后留的桩子只能让姑娘小心翼翼地行走,似乎无暇顾及自己身边是否还有一个意乱神迷的男人,她只能关注自己。她对他在十分钟内已没有了天生的防患意识,他对她来说,已不再陌生,尤如把她从家乡带到此地来的那个中年男人。竹林阴暗,月光不能穿进,只能靠地面的反射光才能看清一些东西。然而他的眼睛此时却能完全看清身边这个女人,她的脸,她的胸部,她的臀部,即使不能看清的地方,他也能感觉得到。 他的感官越来越活跃,充满了强烈的渴望,他酝酿着猛烈的进攻,而她似乎对这一切茫然无知,不知身边这个男人到底要带她到哪里去,到了之后将要干什么。正是由于她的混沌和迟钝,他才敢大胆地开始把手放在她的屁股上不移开,然后用点力把她向自己身边扯,她几乎就在他的怀里向前跳跃般的移动。她不说话,这对他来说,不啻为一种暗示和鼓励,让他感到踏实放心,更能随心所欲。他开始把手上下抚摸,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从未探知的世界,而更大的吸引在吸引着他,使他并不满足这种接触。 能听见河水里有鱼在“噼噼叭叭”地拍击水面,那是产卵的鲤鱼和鲫鱼,还有密密竹林外边路上行人的说话声,咳嗽声和脚步声,他们手里的电筒光不能穿进来,也就不能影响他高涨的神经,反而有一种小时候偷吃邻家土里蕃茄柑子的快乐。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她的身上,居然没有了半句那跟随他终生的讨厌的咳嗽。他坚强的意志没有受到任何外界的扰乱。竹林上空吹过一阵阵轻风,像是黑夜发出的一声声沉重的叹息。 “还往哪里去?”她忽然说话了,并且声音那么大。 这可怕的声音仿佛不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似乎不属于她的,尖锐而清晰,仿佛是有第三个人在询问。他吓了一大跳,抚摸她曲线的手不由一震,不过他并没有放弃这种可以感受到的绝对的美。他四周张望,并没有人,他就放心了,情欲重新一点点从心底里澎涨起来。 “就在这儿。”他轻声说,她的面孔对着他,她的后边有几颗竹子紧靠着她,使她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这让他感觉不错,她现在就在他的怀里,他的右手揽住她的腰,他想让她不再做声,记起了自己的衣袋里仿佛在某个时间里放着一颗糖。他腾出左手去摸,这颗糖在他的右衣袋里,用左手去摸是很吃力的,右手却不肯放开她,它害怕一离开某些地方就得经过漫长的重新开始。他终于摸索出了这颗饱含情欲的水果糖,他吃力地独用左手把它剥开,伸到她的嘴边。 她看了看他,又看看这颗糖,终于把它衔进嘴里,一股甜蜜慢慢在她的嘴里化开,她再也不说话了。这颗糖同时让她丢弃了早亡的父母、带她长途跋涉过的王媒人、一下午取得亲近感的姜新华,现在他对她做出任何举动她都不会有所防卫的。她在此时不知道自己属于谁,属于谁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听不见她把它嚼碎,而像小孩那样“唏唏”地吸让唾液融化快些的糖汁,这让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让他情不自禁地伸过嘴去。她却把嘴躲开了,恐怕是害怕身边这个男人抢了糖吃吧。这种拒绝刺激他用两手突然一起搂住了她,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软软的乳房紧紧地粘住他,女人的体温一瞬间完全包住了他。他的脸擦着她的脸,她吃糖的声音在耳朵有规律地响起。这让他很安心,也很满足,他从心底深处发一声深深的满足的叹息。活生生的女人抱在他的怀里,才能解除他多年被自然界拒绝的情欲,他要好好地享受。隔着衣服他去抚摸各条曲线,但并不能满足他身体里的渴望。他希望能更进一步。 男人春情荡漾,脸颊发红,不再理会是否能与女人沟通,与自己能有同样的感觉,与自己能否同步;也不再理会女人是否就是自己心中的情人。男人在这一刻已忘了下午的痛苦,多年的幻想,莫名其妙的对生活的抗争。他只渴望在情欲里发泄痛苦,获得片刻的平静。男人的手穿过了女人的衣服,触摸到女人实实在在的肌肤,男人他一阵阵的惊喜。男人的手指滑过女人的脊背,一只手停留在女人实实在在的腰际。在黑暗中,这是给人何等的美妙和快感啊!男人的手向上移动,却要放弃让女人靠在自己的怀里——这种姿势已经失去了意义。他轻轻地把她推开些,手恐惧地向女人的胸怀里探去。他的手移动得那么慢,就好像小时候挨着母亲睡觉时偷偷摸摸去摸母亲一样。他耳静目清,全身的神经都在敏感地观察着她的反应,而她什么反应也没有,这个女人只津津有味地吃着糖,外界的侵略对她丝毫不起作用。 忽然间,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沮丧,占这样女人的便宜是否有些卑鄙呢?他憎恨起自己来,不过,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想起了他们在她身上所花的钱和自己所经受过的痛苦。 “干吗不呢?”他对自己说。 他就毫不犹豫地、准确地抓住了女人的乳房,女人轻轻地发出一声呻吟。他感到自己的下身像是灌满了火药,快爆炸了。他开始猛烈地向她发起进攻。 黑暗从四周毫不客气地涌过来…… “王中云,王中云,你去找找你大哥,看他们走到哪去了,莫出什么事吧?”母亲的声音从厚厚的竹林外传过来。 中华一下清醒过来,连忙放开怀里的女人,让亲人看见了,这可不太好看,二十多年的传统思想回归于身上。他对女人说:“自己回来,我先走前边去了。”就钻出竹林,往回走去,也不管身后的女人到底离她多远,是否能找着路回家。 “人啦?”在院子边,他正巧碰上前来找人的母亲。 “后边。”他的声音硬硬的,仿佛月夜里的行走,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他没有碰过她,也继续不同意大家的意见。 “你怎么不带她回来呢?”母亲责怪。 “她自己不晓得回来啊?”依然生硬的语气,仿佛还带着一点怒气,这同样是为表明自己态度的模样。说完,就往屋里走去了。 “走掉了怎么办?”母亲在他身后担地忧问了一句,往外边寻去,恰巧姑娘也走过来了,她心的一块石头才放来。 王中华的情欲还未消退,相反,由于已被引起,势必需得到发泄之后才解决问题。整个夜晚,他的眼睛在黑夜里都死死盯着竹林里的女人,让他不得片刻安宁。 第二天中午,新华带给王中华一个好消息:何秀能够干很多活。这对于新华来说,仿佛是一个天大的喜讯。王中华的表现是心不在焉,他似乎还未脱离情欲的困惑,只有当他看见她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的眼睛才会发光,像吸了鸦片一样有精神。而对这个混沌的女人,他可以把目光毫无遮拦在她身上各个部位进行扫描,没有羞耻心,就像一个躲在屋里看女人的人体素描一样。同时,这也是一种毫无爱情的目光,就好像世界上绝大数男人看女人的目光或者女人看男人腰包的目光一样,毫无爱情的分子基因存在。这是一种浅薄的目光,也是一种毁灭性的目光,是一种被加工房里灰尘终日迷蒙了的目光,也是一种被平凡生活所麻木缺乏思想的目光。几年之后他才清醒地发现这种目光对自己后面十几年生活所造成的巨大损失与对自己家人的伤害。 在接连几天的日常生活中,中华不言不语,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都在猜测:这小伙子在生他母亲的气的吧。于是就有同情他遭遇的,然尔他们对这件事的看法大都与姜新华相同,唯有几个未婚的年青小伙嗤之以鼻不以为然。 这天是阴历二月十九,观音菩萨的生。各个庙宇上都热闹非凡,从几天前开始,就有鞭炮声不时传来。农民们都把这天当一个喜庆日子来看待,纷纷放下手中的农活,去赶庙会。姜代中的加工房按照往几年的经验,由于鲜有顾客,也就放了假。海山寺的小庙里,早在十多天前,就有人主持准备在二月十九这天中午在坡上办斋席来庆祝观音菩萨的生日,来赴宴的人只要捐上一元钱就可以。由于大家的物质生活日益提高,一人为庙会捐两三元钱也是无所谓。听知情者透露,海山寺要办三十八桌斋宴呢。 头一天,就有痴心人在坡下的农户家里登记借桌凳,海山坡尖上临时在空地上挖了两个大灶,一个蒸菜,一上蒸饭。坡尖本是贫嵴之地,乱草都长不了多深,打杂的人就在海山寺十分平坦宽阔旧址处用锄头勾走一些瓦砾,挖掉一些荆刺,把桌凳都安放在这里了。十九半上午时分,坡上就已人声鼎沸,喧闹的鞭炮声增添的气氛就像过大年一样。老太婆们坐在庙里或庙子的周围,听道士先生念经敲磬(开放年代的道士先生,他们集巫术、道术、佛术集于一身,临场发挥,哪壶水开就提哪壶),或者聊些家庭琐事,或者讲一些菩萨的生平事迹。没有上课的孩子们,到处乱跑,还在麦苗里、油菜花丛中乱钻,这天地本就是他们的最佳光园。妇女们烧香许愿还愿的还蛮有那么回事。香烟缭缭,经声不断,鞭炮频频,吸引着远近的香客、信徒及喜欢热闹的人们。 上午里,王文清因最近受风寒有些感冒,坐在院子里编背兜,姜新华带着王中华和王中云挖麦田里的人行道。何秀也跟在一路,可不大会挖土,新华就叫她扯土里的杂草,堆在一起可以带回去喂鸡和猪。王中华自在加工房工作后,除却农忙日子就很少干过农活,他一边挖着土一边大声地咳着嗽,显得有些气喘吁吁,力不从心却也抽着烟。王中云身体不错,挖得挺起劲。大家一边干活一边说些闲话。在春日的阳光下,菜花的气息里,新翻泥土的鲜味中,倒也其乐融融。其中王中云说了他的打算:他准备最近出去打工。新华就要求他待中华做了酒后再走也不迟。王中华问王中云出去干啥,他说到南州去卖水果,挣了钱起房子。这倒是实话,家里三四间土墙屋,除去在读书的王中才估计可以在外安家外,兄弟两人结婚时总不会还与父母挤在一起吧。王中华听着就有些发愣而内疚了。 “别担心。”新华说,“房子在前段时间里我已经替你们找好了,就是大集体时的保管室,那时还有四间瓦房,队上一直留着没卖。我已经去给队长姜美青说好了,只要我们交一点钱,就可以搬进去住。如果你们挣到钱了,想另外修整也可以。如果不修,把房子简单翻修一下也是不错,可以住人的。王中华就要结婚了,就先住在我们这边的两间吧。老二你还早,慢慢的来,就让一让你大哥,剩下的两间,等有了钱再慢慢修整,你们看了不好?” 两兄弟都不说话,虽说对保管室的四间瓦房不甚满意,可也不能说出自己的不满和反对的理由。量体裁衣,量家底吃饭,现实的东西,可不能胡乱提高要求。 “大哥什么时候做酒?”中云吐点口水在掌心,又轮起了锄头。 “大概就是本月二十八吧。”新华说,“这几天你二舅舅正在帮着办结婚证的,估计没什么问题。哦,对了,明天北兴赶集,我们得到街上去买点东西回来,后天得请大队上当官的来吃顿饭。” 不满、懊丧、想起她在手中就兴奋等不同感觉涌在中华的心里,另一种无奈,被强迫的感觉也涌向他的心间。他的心涩涩的,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及表达自己的行为和表情。理智和情欲在相互煎迫着他,而现实在默默推动这种结果。这么些天来,他并未从行为上表现出他心中所想的来,新华只知道他不乐意,可又有什么办法?除却此途径和此姑娘,恐怕自己的大儿子要打一辈子光棍。 他只是无声地在黑暗里挣扎,想挣破这张网,同时又被这张网所迷惑。他的眼前是一片黑暗,而当何秀这个女人出现时,她却像一束亮光,一束代表着情欲的亮光,除却这束亮光,他不能再看见什么,他唯有跟着这束亮光行走,即使前边是泥潭深渊,他也没有办法。因为他不敢尝试着闭上眼睛走路,不敢在处处撞壁之后去得到经验,去寻找那一处无壁之路。他总是料想,这一无壁之路谁又敢保证不是泥潭深渊呢?即使痛苦着,也总有一束亮光指引吧。 他听着麦地里扯杂草的“嗦嗦”声,面部肌肉不禁产生一耻紧缩的疼痛。他抬眼看去,只能看见她的头在麦丛中移动,他的心里奇怪地涌起一股爱怜,她也是人啊,同样需要人爱护她,与她说话,与她交流,与她……也许是蹲累了吧,她傻乎乎地站起来,朝着这边咧嘴一笑,这又让他面部一阵抽搐,该对她回笑吗?笑了她也不理解的。她似乎并关心这边人的感觉,她的笑也许只是自然的一种表现吧。女人弯下腰去,屁股却翘得老高。他连忙收回了目光,心怦怦直跳。小麦花的香,油菜花丛中的蜜蜂“嗡嗡”地吵着,他烦躁不安起来。 “这天怎么这么热啊?”他停下来,脱去外衣,把它扔在后面新翻的土上,仰脸去看天空,昏昏的,有太阳的地方他不敢去看。 “都什么天了?”新华接茬说,“还能不热吗?你平常都在农机站的阴凉屋里,当然就完全体会不到天气的变化了。” 海山坡上的鞭炮声越来越频繁了,路上的妇孺也越来越多。 “今天上午挖不完吧。”中华没话找话。 “挖不完还可以下午挖嘛,下午挖不完还可以明天挖嘛,干吗非要今天上午挖完呢?”新华告诫说,“农活是永远做不完的,两天做完的活就一定不要硬挺着一天做完,这样容易伤身体,伤了身体,后边的活谁来做?” “挖吧,”她又说,“再挖一会儿,我们也收工了,得赶在庙子上开饭之前去拜观音菩萨。今天观音的生,我们也去朝拜,许许愿愿,好在一年里大家都平安。老二,你去吗?……去吧,下个月你不是要出门吗,去求菩萨保佑保佑吧。老大,你呢?” “小何小何,”她不待中华回答,就停了锄头,扭过头去喊何秀,“天热,你歇会儿吧。” “嗯?”何秀抬起头来,“不扯了?” “叫你先歇会儿。”新华不满意她没听懂她的话。 “哦。”她果可真的不扯草了,就把双手抄在裤袋里,站在那儿傻乎乎的东张西望,嘴里“哼哼”的,不知在唱些什么,像小猪找奶吃一样。 “你嘴里唱些什么?”中华一声断喝,“叫你歇会儿,你就不能坐着不唱吗?” 何秀被这声音吓住了,她害怕地这个头发蓬乱得像狮子一样的男人,她在内心深处能感到这个男人在主宰着她的一切,包括生命。于是女人慢慢地蹲下去,躲在麦丛中,果真坐着,不哼了。 中华很满意自己的威严,这种威严在后来他与她的共同生活一直保持着。不过,他到病死时也没注意到何秀在后来变得越来越不会说话和越来越傻是否和他的威严有密切的关系。 “我们都收工吧。”新华看到这种场面,说。她率先放下锄头,过去把草帮着装进背兜里。 兄弟俩俩都没反对,但是他们均默默地把自己那一行挖到边界之后,方才一起收工回家。 回到家里,王中云到河边洗了手就摇着船过河到庙上去了。新华在屋里洗脸,换衣服,又指导何秀同样做同样的工作。忙完后,她问在屋里的王中华和院子里的王文清去不去,他们都说不去。 “庙子上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就是去凑个热闹,我要在家里睡觉,不去。”王中华说,他一直悄悄目送跟在母亲后面扭着屁股的何秀至河边。在太阳下晒了大半天,他的确也感到有些累了,头昏昏的,就到屋里睡觉去了。直到吃饭时,父亲叫醒他。 “你去庙上看看吧。”吃过饭后,父亲对他说。 “去干啥?一个破庙子,菩萨也没供几个。” “那么你呆在屋里有什么事呢?”父亲反问。 “我到河里去钓鱼。” “钓得着吗?鱼不都被别人炸光了吗?每天早上你不都听见闷雷似的雷管声吗?” “总还有几个吧,早上你没有听见鱼产子的声音吗?”“去吧……”父亲劝着,“人多闹热,散散心也好。” “不去!我看着他们还烦呢。” 父亲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其结果,王中华哪里去钓什么鱼了,他跑到一个院子里看别人打麻将去了。 第七章 新华走在前面,何秀手里有编织带织成的小篮,里面装着香蜡纸之类的。 她俩过了河,路过姜代中家门口,看见弟媳张文清正站在院坝里弄柴,就喊:“张文清,走,海山坡上烧烧香去了。”同时又叫何秀给长辈打招呼。 “大姐,”张文清连忙回应,“我这时候去不成,还要给姜代中煮饭。要不,待会儿他回来了见没煮饭,可是要发脾气的。” 屋里跑出小侄女及她的弟弟,一连串的喊“大姨娘、大姨娘”的,然后把目光集中在何秀的身上。 “姜代中没有在家?” “他出去给人修抽水机去了。大姐,别在外边站着,进来坐坐吧。” “不坐了,你忙。”她带着何秀边走边说,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他出去修抽水机,会不会来吃饭呢?” “说不一定啊,假设他要回来吃呢,我还是先煮着好了。何况带两个小家伙到坡上去吃,他们也吃不进什么,还不得回家来另外喂他们。”张文清说,“庙子离我们这么近,听说庙上的饭要一点多才得开,还是你们先走着吧。” 她俩转过竹林,就能看见坡上遍山跑的小孩和煮饭的烟子,鞭炮声、锣磬声就仿佛在等她们一样,一齐传了过来。她们经过长满铁青兰的小路,粘了一身的黄色菜花粉,穿过了两边是小麦的几乎没有了路的坟坪路,往坡上爬去。踩过已经沙化的石厂小路,踏经两边满是荆棘,中间是茅草的沙粒路,来到了喧闹的早已进行小规模重建的海山寺庙。就有许多认识新华的人与她打招呼,她也主动与对方打招呼,还偶尔把对方介绍给何秀,叫她学着叫人。大家的脸上都带着笑。何秀傻傻的顺着新华所教吐出几个称呼来,这样也让新华满意了,她的脸上堆着笑,那是轻松而满意的笑。她便是这样容易满足。 “姜大姐,你怎么这时才来啊?”她们刚要路过汗流满面的厨师身边时,没注意看坐着烧火的人,是她在喊新华。 “哦……”她应着,连忙回过头去。喊她的人是队上赤脚医生陈先生的妻子——王婆婆,她也是秀容的媒人,平时里消息传得最快也最爱唠叨,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了本次庙会活动中少有的几个主持人之一了。因她身体矮小,新华又一时顾着与别人打招呼,没看见。 “陈婆婆,”新华连忙陪笑着,“是你呀。我一时还没看见你,可真是对不住了。你怎么坐在这里来了?” “哎,人手少,烧火的人有事走开了,所以我就来了。”她站起来,把手拿在麻布围裙上擦着,衰老的满是皱纹的脸上布列着一层层笑。“来来来,我帮你烧火。”新华热情地说,就要坐在灶前的矮板凳上去。 “不了不好!”王婆婆连忙阻止,“不劳烦你了,姜大姐。你刚来,先去庙里坐吧,烧了香,待会儿我找你唠叨唠叨。” “那好吧。”新华见她如此说,也就罢了。 “这个姑娘就是小何吧?”陈婆婆说,她总是要快速地眨着眼睛,仿佛是被柴烟薰了,或者是为了更仔细地看清楚对方,更或者是喜欢唠叨的人的共有习惯。 “对,你还第一次见着啊。”新华连忙对何秀说,“何秀,快叫陈姑婆。” 何秀正东张西望呢,她为这么热闹的场面正激动得不知所措,一时还没注意这边,直到新华连连用肘部靠她,她才转过脸来,茫然地呆望着新华。 “叫陈姑婆。”新华做出有点生气的样子。 “陈——姑——婆——”何秀说,有点害羞模样地低下了头。在她长寿的生命过程中,她总是低了头生活,总是呆呆地想着什么事情,但也许什么也没想只是一种习惯吧。 “哎呀,”陈婆婆好像突然发现自己的媳妇生的是个男孩似的,“大妹子呀。长得好看哦,嘴巴也这么甜。” 她一边拿眼睛快速地对何秀全身打量,一边又对新华说,“恭禧你呀,姜大姐,你可找着个好儿媳了。明年还给你生个胖孙子,你可就该坐着享福了。” “享什么福啊。”新华脸上带着些苦笑说,“还是陈婆婆你有福气啊。现在儿孙满堂,老幺又有工作。现在你们老两口哪天想着到幺儿家去耍一两天就去耍一两天,也不喂猪种地了,只养几只鸡,生的蛋自己吃,平时里又有儿子称粮拿钱过来,不是很享福么?” 听得陈婆婆笑眯眯的,心里十分受用,她夸对方的真正目的就是等着对方夸她有好福气的回报。 “哎呀,闺女呀,”她亲热地笑着,但嘴上很谦虚,“你可别这么说了,表面上是这样的,可哪家没有苦处啊。虽说我幺儿在教书,有了工作,可以不为他操心了。可身边的大儿、二儿啊,他们都是农民,每到农忙时,我还不是要上坡去帮忙,还要在家里替他们煮饭什么的。帮了这家还有那家。你也知道的,你陈公公腿脚不灵便,我每天还得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呢。这些事情,外人哪里知道。” “是啊,是啊。”新华连连附和。 “哦,灶里没柴了。”陈婆婆听得厨师喊,“你们先过去吧。” 她忙着过去添柴,新华也就往小庙走去,一路上与则碰着的熟人打招呼,还时不时的停下来说上两句。 在庙里她烧了纸,点了香,燃了蜡,作了揖,叩了头,嘴里还默默的许了愿。又叫何秀作了揖,待纸燃烬,出得庙来,在庙前的纸炉和香炉里做了同样的事情,只是少了许愿这一项活动,由点鞭炮代替了。新华怕点鞭炮,她左看右看的,正瞅着队上一个小孩,叫他过来帮忙。小孩非常乐意地跑来,一只手捂着耳朵,半蹲着,远远地把拿了燃着的香伸向引线。香棒尖抖得厉害,刚一触近,他以为燃着了,立起身就要跑,结果没燃,又蹲下身去点。真是“小孩儿放鞭炮,又怕又爱”。旁边看的人都一边笑呵呵的一边捂着耳朵要躲闪的样。鞭终于点响了,它们高声地喧哗一阵后,一群小孩跑过来,找地上没有引爆的个别“不支持工作的”,然后放在衣裤袋里,时不时点燃一两个,还偶尔扔一个未燃的在纸灰堆里,有的当时就炸了,有的还要待着不知情者点燃纸时忽然吼一声,去吓她们一跳,孩子此时便在远远的地方哈哈的笑。 因为离吃饭的时间尚早,新华就带着何秀坐在庙前与大家东说西谈。这时候,念经敲锣的道士们也闲下来,加入大家的谈话行列。不过,他们总是一幅高深莫测的样子,不大主动发言,说的话也就简单的一两句。当有几个楞头青年故意说出有辱神灵的话或者有玷污于道士行业的活时,他们也只是说一两“不要这样说”,然后以沉默来维护神的地位和自己的尊严。一个年青男人还在不依不挠地不知趣地问 :“你们有营业执照吗?” “快撒谷子了,可是天还不下雨。这可怎么办?”一个中年的妇女说。 “不是说下本月二十四就要下雨么?”另一中年妇女说。 “谁说的呀?” “他们吧。”一老年妇女说 大家都明白“他们”指的是有“先知”的人。 “可不晓得会下多大呢。下一点小雨,田里关不起水,还不是空事。” 大家就把关心的目光去看道士们。 “算一卦吧。”有人提议,怂恿着。 道士们垂着眼皮,翻着身前小桌上的经文。 “王统国,你看呢?”就有人叫他们三人中的“主持”者说话。 从王统国的打扮上来说,丝毫看不出他与平常人有什么不同,同样的农民衣着,同样的寸发,也不留胡须,在没有“业务”的时候同样干庄稼活。只有当他们背着行头,提着锣鼓“咣当咣当”从村后村前走过,人们才把他们看作“道士”,当他们手里提着让大家垂涎的割了冠子的鸡公回家时,人们就知道他们扮演的身份重新结束,又归于普通人的行列。 “这人,”王统国依旧垂着眼睛,不紧不慢地像是在念经,“这个也怪不得天不下雨,怪只怪人们这几年来田里都不关冬。在大集体的时候,每块田到冬天都把水关得满满的,因为大家都知道第二年总是要一直等到立夏季节时才会有大雨。冬水关好了,在春天的前一两个月里,农作物也就不缺水,可以接到立夏的雨水。可从这几年开始,大家对关不关冬都不再放在心上了。还有的人看见缺口里‘哗哗’的流水也不管它,反正到插秧的时候总是要从水库、河里抽水的,管它干什么呢。现在你们问我,我去问菩萨,菩萨也会说这叫自作自受的。” 他这一番话倒像是愤世嫉俗的老农民的话,不过,他的语调像念经书一般,听了就没这种感觉。 “是啊,是啊。”许多人符合。 “还是靠人不如靠己,求神不如求人。”王统国说。 “大集体你们还不敢出来敲锣呢。”一年轻人小声地说,觉得无趣,也就走开了。他的这句话只有耳尖的几个人听到,当然啦,王统国是听见了的。 “能不能求雨呢?”一个老妇女不甘心的说,也不知道她听懂王的意思没有。 “求雨?恐怕只有叫别的‘神仙’到雷电山上去求吧。”另外的人说。 “哎,要是满幺爹在世就好了。”有的人低低地说。 她的话不由得让老年一些的人们想起“满幺爹”来。满幺爹也就是这几个“道士”的上代传人,因其在亡灵前念经清脆悦耳如童声而出名,此人生性豁达,很有人缘,身体健朗,到八十多岁还能担粪淋菜。在世时比王统国(即满幺爹的长子)看起来还年轻,只是因为时间对人体机器的无情的磨损,他才先儿子而去。现今的王统国平日里就一幅无精打采的模样,仿佛其精神加其父亲的精神在遵循着能量守恒定律。他不喜欢与队上的人结交来往。人们平日里常看到他背了手,戴着他用了五十年的每年都要从初秋一直陪他到初夏的军用棉帽,一幅老态龙钟的样子,在坡上闲步。也不与人招呼,也不知是故做深沉还是本性如此。今天他说出一番有较有见地的话来,倒让几个年轻的戏虐者心里暗暗吃了一惊,不过马上就不以为然。现在种庄稼的人,谁还去做防患于未然的事情?水来了才开沟的。在农药、化肥、良种的帮助下,人们早就不在乎今年能收成多少了,反正吃饱饭是不成问题的。只是,投资也大了,在庄稼上要想挣得像前几年种棉花那样一亩地可卖近千元的好景况很难了。如果年青力壮的人不出去打工找点钱回来,一家人除却提留款,女子的普及教育经费,日子也是过得紧巴巴的。放眼看去,青壮年劳力这几年都流向了城市,家里只剩下些妇孺老叟,残兵弱将了,也只能是“懒种庄稼,勤打工”,暂时把土地带着走吧。 “满幺爹会求雨么?”年青很感兴趣了,不相信地问。 “会,”年长的肯定地说,“每年在天旱的时候,他就会到雷电山上去求雨,常常超不过几天就会下一场雨的。” “求雨干什么?从河里抽水就行了罢,”年青的说,“何苦一定要等着天下雨才做庄稼呢?”这真是一句废,不,他们说的全都是废话,但这又是生活。 “投钱了,投钱了。”这时三队的王福船拿着个本子和一支笔站在庙门外大声地说。他是一个瘦高个子,眼睛像是得了角膜炎似的总是红红的,因为他在前几年里儿子因盗窃入狱,入狱后表现不好又加判了几年;在去年屁股上长了个大疥疮;今年他的老婆因哮喘病差一点儿死去,因而他就成了海山寺里为菩萨忙得最起劲的人了。 “怎么投?投多少?” “可不可以不投?”冒出一些杂音来。 “看你大方了,”王福船懒懒地说,“不过一般情况下是两元,小孩子减半。如果你信观音菩萨,表示你的诚心,也可以我投,二三十元、上百元的,随你的便。” “有投那么高的吗?” “当然有了,”他突然来劲了,“叭叭”地拍着手中的本子,情绪高昂地说,“这里早有好几个投五十一百的呢,甚至还有一个人叫什么来着……”他用手在嘴里沾了唾沫翻本子,结果好一会儿也没说出名字来,“还投了两百元钱呢。这些人可都是大老板、当官的人,人家可是舍得,有的还不来吃饭。” “那是当然,人家有钱嘛,多投点也是理所应当。要不是菩萨保佑他们,他们能当官发财吗?”一个老年妇女说。 “那得多投,菩萨才会保佑你今后当官发财嘛。”有人笑着说。 “说什么啊,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当什么官,发什么财啊。你们年轻人倒是该多投一点,好让好好的菩萨保佑。”她也笑了。 “其实啊,我们小老百姓,靠天吃饭,也是得不到菩萨多少照顾的。但是大家过来本意是热闹热闹,为观音菩萨过生凑个趣儿,吃顿饭,投一两元钱,也是应该的。”有人说话了。 “我们庙里平素一年三百六十天都给菩萨添点香油灯,上香,有时还要把庙子维修一下,用完后结账,可能会有多的,它们就有用处了。”王福船顺着说,他的声音又回到了先前般的低懒。 “对对对。”就有人拿出钱来了。 “大家到后边桌子上去吧,那儿专门有人记帐。我还得到别处去喊喊别的人。”王福船说。 于是人们就吆三喝四的到后边投钱去。反正中国人都这样,从众心理强,只有一两个人开始做某件事情,后面的人甚至有可能不知道干什么为什么也就跟着来做了。 一个老年人在翻了“功德册”之后感叹:“人分为三类:一类是富人,二类是穷人,三类是居于富人及穷人之间的平民。平民占绝大多数,由政府管理,而富人和穷人却不由政府管,他们是由菩萨管的。” 有人就问为什么。 他解释说:“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对于有钱人,政府因为他们有钱,就为他们服务,还要被他们限制;穷人因为没有钱,政府管他们干什么?你要收他的税——没有,你要罚他的款——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你能拿他们干什么?总不能把他拉去杀头吧?所以这两类人政府都是管不了的。但是这两类人也有弱点的,富人害怕自己的钱有朝一日没了,总是求神许愿,望菩萨大慈大悲,多多保佑,能够一辈子发财;而穷人因为穷,也就求菩萨保佑自己不得病,必要时还能够发点小财什么的。他们对菩萨倒是忠心得很啊。而平民呢,你说他有钱吧,稍微有点大的支出,也就没钱了;你说他没钱吧,身边总有些小钱够零花。这类人是最不相信什么神的了,但是却最怕政府,对政府的命令不敢有所反抗,所以他们由政府管。哎,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世间无论什么人,总是有能够管着他们的。这个世界才真不会乱了套。” 听他这么一说,许多人都连声“哦哦”。仔细联想着身边的诸多实例,不禁恍然,一时竟还找不出反例来。 此时太阳正移在头顶上,好多人的肚子都“咕咕”叫起来,就有去问师傅什么时候开饭的。也有人叹气说,早知道真是应该提副麻将上来搓搓,也不至于找不到耍的。经这一提醒,倒有人跑去抢了几个躲在庙后边油菜笼里玩的小学生模样正玩的扑克来,招呼几大个围着去“争上游”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不知名的老头儿,正坐在庙前说唱“孝子经”:“去年栽秧爹娘在,烧茶煮饭替儿忙;今年栽秧抬头望,爹娘在阴一在阳……”唱起甚是委婉动听,语言又平易简洁,不大一会儿就围了一大群人,一些小孩在人缝里钻进钻出的。 太阳慢慢地向西偏去。 忽然人群一阵骚动,原来有两个年青人抬着一架大花炮从坡那头走了过来。可以看见花炮架上贴着五颜六色的纸,凑成了让人忍俊不禁的几个字“祝观世音菩萨生日快乐”。在平常日子里,很少有人看过花炮,派头不小,吸引了众多听“孝子经”的人过去看这新鲜玩意儿。但见大红色的架子上,密密匝匝编了了许多大小不一的鞭炮,而整个样式就是一朵花样色的莲,煞是好看。 “这是什么呀?” “这是谁送的呀?” “这个怎么放?” “放着好看吗?” …… 有许多问题,从人们的嘴里冒出来。 两个年青人也不回答,径直把花炮抬放在了庙前的大空地上,看他们的样式是准备点炮了,很多人都往后退。王统国示意自己的帮手们激烈地敲起鼓、打起锣来,自己也微闭了眼睛敲磬念经,一边悄悄地拿眼看外边。 “放了花炮后,各位就请入席。”一个声音宣布。 顿时喧腾之声响彻整个海山寺山沟,惊起河水里嬉戏的鸭鹅,吓得梁上的鸡飞到了瓦屋顶上,一群鸽子响着哨子盘旋着越过天空,把许多的祝福及奉承的信息带给高高在上的观音娘娘。 第八章 日子过得很快,在姜代中请了村支部书记和村长等人吃了饭,书记村长在王中华的结婚申请书上签了字表示可以到镇上民政办公室办领结婚证之后,新华一家就着手准备迎接儿媳妇的酒席了。当然,他们最先得准备的乃是在初十一这天王媒人来拿的余钱。之后的同一天晚上,把何秀推进了王中华的屋里,并从外面把门锁了。 在这一夜里,王中华才知道女人身上有那么多的乐趣。当他的情欲第一次消退之后,虽然他的心里空落落的,但也满意地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抚摸身边已经成熟的女人。虽然她没有多大反应,此时也已沉沉睡去,反而,他更有兴趣来体验这“睡美人”的一切,整个夜里,他弄醒了她不知多少,直到自己精疲力尽为止。第二天,他不再反对身边这个女人,也不再对自己的亲人做出一幅深仇大恨的模样,日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其实一直都是蛮平静的。他开始有说有笑起来,每当到了夜晚,他和她都早早地关门睡去,也不再到院子里去看电视打扑克或者看别人玩麻将。姜代中也放了他半个月的假。白天里,他请几个人帮着修葺老保管室的新房,大家都愉快地祝福他或者取笑他,他也乐意的接受,生活似乎因为多了一个女人而变得如阳光灿烂般起来。虽然在多年以后,当他和别的女人睡在一起之时,才感觉到心灵的沟通是多么的重要,然而,现在他最重要的是认真地体验性欲发泄后得的满足。 二十五这天下了点小雨,中午新华从街上邮局里带回一封信交给王中华,王中华看了看信封,说:“是王娟写来的。”就拿到旁边看去了。 王娟是王中华四姨娘姜秀容的大女儿,现正就读于师校三年级。她在此信中,极力鼓励王中华反对这门婚姻,并且用一个形象的比喻:树上的苹果有青的、红的,酸的、甜的,烂的、好的,看你是站在树下等着青的、酸的因为烂了掉下来接着吃呢还是爬上这棵树去,摘红的、甜的香脆的苹果。这对于王中华来说,这封信来是似乎正不是时候,如果在早一些的时候,他可能会得到莫大的安慰,而在今天,对他已无一点作用,一丁点儿也没有。 写这封信的时候,王娟正处于甜美的恋爱时节。 在美丽、平静而单纯的校园里,浪漫而幼稚的爱情像春天里雨后的野草,遍地滋生。虽然学校里屡屡的忠告和警告,但也常常可以在校园外的田野间小路上,看到一对对谈情说爱的十七、八岁的师校生。他们或漫步,或依坐竹林里,或偎坐小河边,手里常常拿本书做为护身符。当然,更重要的是每日里必写的情书要射向对方的心窝,每日里见面的眼神可以看到对方的心里。快毕业了,早已写一大叠一大叠情书依然敲不打动对方青春之心的男生,开始像疯狗似的去追求那些剩下的未谈恋爱的女生以及低年级的纯情少女,也不再挑剔她是否长得漂亮、可人,是否对得亲爱的观众。因为一分配工作后,那就意味着自己又将回到农村,择偶的条件便同样跌落于农村。父母在男孩子们考上师校的时候,每天晚上睡熟之后又笑醒,高兴自己的儿子终于可以不再当农民了。如果他又娶一个当农民的妻子,那这一切不是相当于画了一个圆圈,重新回到原地了吗——生活的奋斗又将进入可笑的循环。当然,作为女生的父母,他们并不具有这样的想法。 当王娟写信回家告诉父亲她正与同班的李乾谈恋爱时,在收到信的星期六晚上,王娟的父亲王勇进大为光火,他在卧室里对姜秀容拍着信纸说:“你看,你看,你养的好女儿,书不好好读,倒耍起朋友来了!” 秀容拿过信来,笑眯眯地看。她有个习惯,只要是认字便会出声,她低声地好不容易叨念完了,才抬起头来说:“这有什么,女儿信上不是说得很清楚吗,对方虽然有点丑,但也不算丑,这至少说明了对方今后不会花心,会对我们女儿好一辈子啊。并且,他的父亲也是教书的……你看这一句话……他的门牙有一颗往外有点突……咦,这不是正和我头段时间去算命时,算命先生说的一样么?看来真是姻缘天注定,你反对也反对不了的。” 王勇进见妻子和女儿拧成一股,她的回答与自己的意思相差甚远,气得就倒在床上睡去了,也不管秀容独自一个去慢慢品味女儿的家信。 事实上,王勇进的反对是无明确目的和原因的,这大凡和许多严厉的父亲一样,当女儿长大之后要谈恋爱了,他总是莫乐其妙的反对、阻拦,这也许是怕自己的儿女吃亏的心理在作怪吧。王家四代单传,均为儿子,到王勇进时,第一个就生了个虽然在他母亲的心里很不满意女儿,但他却视为掌上明珠,宠爱有加,甚至当大儿子王仕,小儿子王亦出生之后,对女儿的爱依然胜于这两个儿子,这在农村普遍的“爱儿嫌女”的观念中倒是很难得。他培养王娟时,总希望她将成为一个能干的女人。至于交友方面,他常是千叮万嘱,要求她慎之慎,甚至在在女儿初中毕业之前,与男生说一句脸都要红。然而,现在,女儿居然违背自己的意愿,在学业未完成之时,谈起了恋爱,这让他心里很不痛快,也感到有点伤心。也许他压根儿就没有细想,是否在自己心底的深处,女儿就是自己的财产呢?当别人要夺去他的财产时,自己便成了一个“守财奴”?自己的一切,包括母亲、妻子、儿女均是自己牢不可分的一部分,当他想着自己可爱的女儿被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拉手、拥抱、甚至亲吻时,心里就受不了。他完全忘却了自己恋爱时节的模样,同时也完全忽略了女儿是另外一个独立的个体。他心底里没有理智的去想过这个问题,全是凭着自己的感情来看待这件事——人对其的家庭往往很难运用理智。他对未来女婿的这种排斥一直持续到暑天里李乾第一次到他家,分配工作时与他在一所学校,李乾与王娟结婚后有了小孩,小孩李极读书了……时光流逝,排斥也就随之逐渐减少到最小程度。不过,他总可以找到李乾身上的缺点的,比如胆小,懦弱,不大爱说话…… 但是,对秀容来说,这却是一个好消息。她一开始就担心的是自己的女儿在读书期间,在当时优秀人才集中的师校校园里,就没有男孩去追自己可爱的女儿。自己的女儿虽然矮小了些,但玲珑;脾气有些犟,像自己的性格,总不甘落于下风,却也能够柔情似水。眼看就要毕业了,如果女儿不来这样的信,她就会非常担忧的。她就会对自己的信心感到怀疑,同时也会猜想女儿难道没有吸引力,难道她有什么不妥之处……如果工作了,到了农村,她又能到哪里去找更好的对象?好啦,太好啦,现在她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于是欣喜起来。她对丈夫的想法毫不在意,还觉得丈夫的想法十分不可理喻,后来还嘲笑他说过:“不是我说你,作为一个教师,还不能正确看待这些事。你以为你的女儿是公主啦?今后会嫁给王子?你以为你是市长啦,能够把女儿分到城里去教书?对一切事情总是好高鹜远。想当初你自己也不是这样吗?要是从一开始你就安安心心的教书,不说工资比现在高许多,可怎么说你至少该当校长了吗?女儿快毕业分配工作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进城找你的老同学帮忙,可你也只说不做,还成天怨这怨那的,怎么就不好好从你自己身上找找毛病?女儿谈对象了,你该高兴才对吧?要不,你总得在见了面再说吧?现在边李乾长什么样,人品怎么样你都不知道,就开始反对了……亏你还是个知识分子,把这些说出去也不怕人家笑话……” 面对妻子如此毫不留情面的批评,王勇进十分恼怒。不过,二十多年来相处的生活经验告诉他,不作声则罢,一作声只有自己占下风的。但是在暗地里依然坚持己见,在他回信给正是感到生活的每一天都是阳光灿烂、每一口呼吸里都带有鲜活生命分子的王娟时,反对之词句跃然纸上。 当满怀希望的王娟收到回信时,她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冰凉起来。漫天的春色一下子变得阴云密布,在课堂上她听不见老师竭尽全力的呼喊,同学们愉快的低声交流和窗外校园内兴盛的花木仿佛对她在进行嘲笑,课本上那一排排迷糊的文学数字符号仿佛要力图挣脱离束缚,蹦到她的耳朵里奏一曲深情的哀歌。下午里,她没有去上课,躲在空旷的女生院无人的寝室里,静静地痛哭了两节课。在哭泣中,她没有去想她灿烂的童年和纯真的少年时代以及父母一直对她的宠爱,为什么父亲要反对自己和李乾的恋爱,她也没有去想。在这九十分钟内的汹涌澎湃中,她主要简单地想到三年级那一对对幸福的情侣脸上漾溢着动人的光彩,而自己今后却不能了,她哀叹;她也闪电般地想到了曾经追求过自己空手而归的男生将会如何在她的背后偷笑,她失声;她感觉到别的女生将在她的背说悄悄议论指手划脚,为此,她痛哭。眼泪像夏天的雨一样泛滥,从枕头上开始流下,经过被单,然后滴在脸盆里,溢到门外的去,漫入外边的河沟,将一遍哀情传染给了花枝招展的春天,迫使它不得不尽快打算结起果实,抛却华丽的外衣。在这无休止的哭泣中,她明白了生活并非是一帆风顺,世界也并非在围绕着自己旋转。为此,她的心在短时间内变得刚强起来。以至于后来,她不屑于父亲阴沉的脸色,与她长谈时的警告,信上苦口婆心的劝说,因为旁人对她的影响都已毫无意义,她要体现的是一个完全的自我,一个能够靠自己思想独立生活的人。在假期里,她一刻不离地与李乾在一起,争取到了母亲的支持(也许在此时,父亲被两个儿子均考上了学校的欣喜和苦于筹集学费而分心,无暇多问她的事了吧),并且于七月份,她与李乾同时分配到了北兴中学,在同年的国庆时结了婚。到此,他们牢固的结合不再受外界的因素的影响而会轻易破裂。 在最后哭泣中,她也搞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哭了,终于在疲倦和昏迷中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做早操的时间。在睡梦中,在短短的十几个小时之内,她仿佛脱胎换骨,不再像以往的瞻前顾后,她在恋人的诧异和兴奋中,痛饮爱情的蜜液。她主动把座位换到了恋人的左边,在课堂上与他并肩作战,眉来眼去;下课时,她与他一同出入,只有当男女厕所挡住去路才暂时分开;吃饭时,他们两人的碗放在一起,一同呼吸师校厨房里那散发出酸臭的气息;放学后,他们总是坐在花园的树阴下,唧唧哝哝,或者徘徊在200米的跑道上,无聊地看那些踢足球的人。他们更有兴趣的是谈论那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校园外广阔的田野里是他们绝好的去处,他们留恋于菜农的蔬菜小径之间,药农的草药味中,果农的葡萄架下,渔民的浪花声里,麦林里、玉米丛中、稻花香里……星期天,他们相约上街,走遍了这座中等城市的大街小巷。然而,多年以后,当王娟重返这座城市来购物时,她居然差一点就迷了路,原因在于她恋爱着逛街之时,根本就从未注意过周围的环境。这和大数女人一样,当有情人在一起时,她的注意力全神贯注地倾于情上身上,当无情人在身边时,她的眼睛就被牢牢地拴在了店里漂亮的衣服上。 在两人感情愈来愈浓的一个星期天里,他们与另外一对恋人儿去游桃花山。满眼的桃花并不是他们心之所鹜,躲在桃花丛中、坐在青草丛上谈情说爱才是他们的本意。 “你爱我吗?”她把手放进他的手里,桃花映红了她的脸。 “爱……当然爱。”他握住她的手,感到她抓得自己紧紧的,心里有点茫然,这类话她已问过他无数遍了。 “能爱多久呢?”她盯住他的眼睛,迫使他的眼珠不停在游动,在乎着周围的环境,揣测着恋人问这话的动机。 “……海枯石烂,天荒地老。”正自考中文专科的他终于想出这样一句话,并迅速把它说了出来,并满以为可以得到她的赞扬。 但是他脸上带的不认真的微笑激怒了她。 “你笑什么啊?”她眼里的温柔像狂风乌云里的太阳转瞬而逝。 “我没笑啊。”他感到奇怪地耸耸肩,却禁不住出声地笑出了声,连忙止住,自己都感到惊讶。 她抽回了手,狠狠地盯了他两眼,“你这不是在笑么?” “我真的没笑。”他不禁又笑了两声,干笑,像母鸡“咯咯咯”的,引小鸡觅食一样。 “你再笑!”她站起来,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和嘲弄。 “好好,我不笑了。”他连忙把她拽住,并拉她坐回原位,脸上的笑容还未来得及荡去,却要做出一本正经的表情,脸绷得紧紧的难受。他连忙拣了些好听的话轰了过去,他很多时候就奇怪,平素吧,三句话都嫌多的他,为什么当时就能那么多优美动听的话。多年后,他打算仔细回想着当时说了些什么打算列入自己经典的言论之中,却怎么也回想不起一个字来。 好不容易,她没有了生气的表示。 “你会照顾我一辈子吗?”她言归正传。 “会的。”他终于严肃起来,隐隐的感到哪里有点不妙了。 “但是,如果我父母要反对我们的事呢?” “你的意思是说我就会失去照顾你一辈子的机会?” 她点点头,心里微笑地看着他。她要征服他。 “他们为什么要反对呢?我和他们一次都还没见面呢。”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吧。”她作出一幅哀怨的表情。低垂的脑袋是那么强烈地诱人,让李乾忍不住要过去抱住她。但是绝望之情已快速的溢满他的胸口,让他不能自拔。 “那怎么办?”他发出一声哀叹,眼睛迷茫地穿过桃花的粉红,看着毫无内容、苍白的天空。 “我们……我们……”他说不下去了,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 她诧异地抬起头来,继而又怜悯地看着让自己心痛的恋人,心底充满了绝对的满足感,然而丝毫未表现在脸上。 他忽然抓住她的手,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用热烈而飞快的语气说:“阿娟,你相信我,我一辈子都会永远爱你的,并且只爱你一个,你是我的初恋情人,也是我的最后一个恋人。无论你父母怎样反对,但是我的爱始终不会改变,我会用真情来感动你的父母、你的长辈、你的兄弟亲戚、甚至你的邻居和你认识的人。我要用行动来证明,我是爱你的,阿娟。如果结婚了,我会帮你洗衣服煮饭,照料你的一切。你心情不好时,我会陪伴你、安慰你;你不高兴时,我会想尽方法让你高兴、快乐……我会让你一辈子都过得开心的。” “如果我们分在同一个学校里,一起工作,一起生活,”继而他遥望远方,用充满对未来美好想像的语气表述,“早上我们一起去跑步,午休时我们在一起看书看电视,吃过晚饭后,一起在林阴下漫步……那样的生活多美好啊!” “娟!”他又忽然狂喊一声,紧紧地捏住手里的稻草,“让我们一起努力吧!去说服你的父母,好吗?” 他的眼里有热切的渴望,在渴望的下面,王娟分明又感到一种深切的痛苦,这让她痛苦而满足。她没有挣脱他的手,任它使劲地压迫着自己,抓着自己,依附着自己。 李乾见她不说话,不能从她的眼里得到该有的回应。终于,他缓缓地放开她的手,炽烈希望从他的脸上一点点地消退,绝望、悲哀渐渐涌上,终于完全占领了这块人类共有的晴雨表。他埋下头去,把脸深深地放在手掌里,一声长长的叹息之后,他的肩在轻微地颤动。 “你今天来就是要告诉我,我们……我们已经完了吗?”他浑浊的带着哭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底传出来一样。 王娟忽然意识到快收不了场了,如果不马上制止事态的发展,说不一定真会弄假成真呢。她一时悲从心起,猛地抱住了他,号啕大哭起来。继而发现这是公共场所,忙又放低些了声音。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她连忙大声地说,“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是……那只是你父母的意思了?”他抬起头来,泪痕满面,一点希望重新燃烧。 “是,是,是的……”她连连点头说,居然在瞬间哭得一塌糊涂,昏天黑地。 “你没有这样的意思?”他一阵惊喜,仿佛劫后余新般,“那么……那么……你是……你是……爱我的?” 她点点头。 他猛地一下子紧紧抱住她,流浪的心从崖边拉回,它情愿被人征服,也不愿意失落在野外的荒草丛中。 她终于把脸放在他肩上开心地笑了,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或者是恋爱的美好季节以及婚后的生活,李乾真的实现了他的诺言,洗衣、做饭、扫地……家庭的锁事都由他承包了。当某一日丈夫想改变这种不利的局面时,他总是力不从心,讨厌的惯性把他推得无力回顾,生活就像汹涌的流水,逝去则无法回复,只能随波而逝。每当他上午上完最后一节课饥肠咕噜回到家看到妻子坐着欣赏电视而厨房里毫无动静之时,每当有客人来自己一边陪客人一边要弄饭菜之时,每当自己生病之后妻子只能到馆子里喊来饭菜之时,每当自己远出后听到妻子和孩子只能吃点方便面之时,他都会哀叹自己为什么要许下这么一个诺言,一个足以约束他而解放她一辈子的诺言,一个本不属于他的工作或者应该属于两个人的工作的诺言。自然,他也有找到安慰的时刻,那便是在别的同类型的家庭里面,这种现象似乎普遍存在。他力度想通这是一种什么现象,在做他的本科毕业论文时,他就打算选这个题目,本来已经有一些眉目了,指导教师告诉他说这不是中文方面的选题大可只有到家庭伦理学类的杂志上去发表发表,这研究性的题目也就终无结果了。不过,他最终认为这和中国这些年来如同体育事业上的“阴盛阳衰”现象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或者说是因为中国解放妇女的工作走在了世界的前列,抑或是人类将画一个圆,父系氏族重新回到母系氏族。当然这都不得而知,是没有科学依据的,仅为李乾他初期的猜想。但是,他却从中明白了一个道理,诺言总是会付出代价的。 第九章 生活似乎越来越糟糕,王中华发现妻子在生了第一个孩子之后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了。她不说话,他就爱吼她,他愈吼她,她就愈不爱说话,以至于后来,只能从她简单的表情上看出一点点她的喜怒哀乐来。在这个小家庭中,语言的交流似乎早已成为一种奢侈,人类的原始情欲可以得到满足,精神的抚慰却无从得到。家庭的维持便仅靠着一种习俗和良心,以及性欲的联系和对后代模糊的责任,甚至只是一种习惯,一种每天工作劳动之后不自觉的向它移动过来。如果有许多场所仅仅具有遮风避雨满足生理需求的功能,那么人们不禁会怀疑,究竟我们人类是否有家呢?那么王中华每天在劳动之余,会站在哪一条路的交叉口,彷徨而迷茫,该选择走向哪里呢?人(和动物)似乎早已为自己进行了这样的训练:从小便会在饥饿、渴睡之时回到自己的家。父母的行动也证明——不要贪恋别人的家,哪怕那是高楼大厦、温柔梦乡;也不要羡慕别人的家,即使那是王孙贵族之所、酒内飘香之地;更不要挤进别人的家,即使对方是弱者,最终自己会尝到不遵守规则的苦果。于是,你便会看到逢年过节之时,各地流动的人口纷纷打道回府,排成一列列不见首尾守在火车站前买票的让人感动的长队,异地侨胞无时无刻不在思念自己的故国。 每当王中华看到已长得白白胖胖的妻子时,他的心里便会冒出一股无名之火:她不会做饭,不会喂猪鸡鸭,不会上坡种庄稼,不会缝衣做鞋……女人该会的她都不会,除了生孩子之外。仅能做的是在人们的指挥下,可以下点力气,比如抬点东西啊,背点草料啊这些十分简单的劳动。当你责怪她时,她似乎听懂了,傻傻地对着你笑。她自己在空闲之时,总会从衣袋或裤袋里,摸出几粒花生呀,胡豆子呀,瓜子呀什么的放在嘴里很有滋味地嚼着,嚼得噼噼叭叭,让你心烦意燥,可是又能拿她怎么着?这个时候,王中华总会哀叹自己的命运,在心里并会暗暗地责怪一些人和自己,想着想着,他心里有时竟会萌生要杀死或者卖了她的念头(离婚是不可能的呀),但是他惧怕母亲对她的保护。命运,早已注定,尤如生下来就在颈项上被拴了一个铁圈的狗一辈子也只能戴着它直到死亡的那一天为止。 夜里,当他抚摸到这具熟悉的带着体温的身体时,他便觉得自己离不开她,他需要她,白天的怒气在黑夜里燃烧殆尽,精神的需求退居其次。白天,精神的需求膨胀起来时,他就痛苦。尤其是看到别的夫妇有说有笑之时,他会羡慕,会感觉到自己就像一个吮吸着手指的小孩,羡慕别的孩子津津有味地舔吸着糖,自己很渺小也很可怜。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啊!他渴望得到,渴望拥有,渴望发生他们身上的故事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他开始眷恋吸烟时烟雾冲击肺部那股实在的感觉和由此咳得喘不过气的实实在在的濒临死亡的感觉,开始眷恋每三天一次上街坐在小摊前,叫来一碗五角钱的凉粉,然后品尝一两元钱一斤的白酒的感觉。尤其是喝得有些眩晕的时刻,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回到了农机站,怎么一忽儿就下班了,夜晚就已经降临。黑夜是他幸福的归宿呀。他不想思索,不希望自己有思维,看起来他就像是在梦游,所以在后来当姜代中离开了加工房成为一名电工之后由他自己成了承包主的几年间里顾客欠的加工费多达两千多元人民币,至死也没有收回。但是他又常常清醒,当他看到成为城市人的三弟回来时,当他看到穿得流彩华丽的四姨娘来家时,以及与在教书了的王娟和考上了大学的王仕还有后来也教书了的王亦再加上大舅舅的儿子姜栋梁时,他自觉低人一等,自觉地要与他们拉开距离——虽然他们希望与他拉拢距离——他不愿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不愿看到别人用怜悯的眼光看他。他更愿意与周围那些并不富裕,甚至很穷的人一起抽烟、喝酒、吹牛,因为这样,他才感到自由,才感到平等,才觉得自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活着的可以得到心理平衡的人。 这一天中午,初为人父的他坐在晒面的坝子里的阳光下发闷。忽然,急匆匆的跑来队上的姜代平,连连问他:“王中华,你舅舅啦?你二舅舅啦?” “什么事,什么事?”他连忙站起来,看着来者的脸色,自己的脸也跟着变色了,“发生什么事了?” “你二舅娘喝农药毒死了。” “什么?”他一下呆了,“早上我来上班时还看见她在河边洗衣服啦!” “真的,”姜代平肯定地说,“我也看见了,现在正躺在院子里的篾席上,已经断气了。是你妈叫我来赶信的,快叫你二舅舅吧。” “二舅舅……”他连忙朝加工房里喊,清楚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像是挤出的,像声叉敲出的声音在风中缓缓的传播一阵子,几乎就要断了。 “还是我喊吧。”姜代平放开喉咙喊:“姜代中——姜代中——张文清喝农药毒死了!” 周围忽地一下跑出许多人来,像是一瞬间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似的,他们先是一阵惊疑,待看来者及其身边有王中华时,便有声音大的也喊起来:“姜师傅——快点,你婆娘喝农药了。” 顿时,整个空气里盘绕涌动着同样的声音,有点让人恐慌,像天快塌了一样。阳光一下变得暗淡起来,人们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黑色。机房里忽地静悄悄的,在巨大的轰鸣之后心里立即感到空阔得无可着落。 从机房跑出神色慌张的姜代中来,他连连问:“什么?什么?哪里?哪里?” “这里……这里——”姜代平大声说,“快跟我回去,张文清喝农药了。” “啊!”他一阵恐慌的惊叫,跳下石梯,自顾一个人飞快的往外面跑去,姜代平和王中华也连忙跟上去,待转过田坎上的树丛,早已见了姜代中的人影。 张文清的死对姜代中来说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当他飞奔至家,在院外就闻到一股浓烈的农药气味,当他看到妻子平躺在屋外的席子上时,神情已变得狂乱。不知道他的嘴里在说些什么,跳着、蹦着,仿佛六月天的正午被太阳炙烤透了的石板烫了光脚板一样,旁边人的连忙拉住了他。许久,终于,他蹲下身来,掩面而哭。 代中和张文清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家距离也就一根田埂(现已被水库淹没占去),当他们岁数渐大时,爱慕之心自然的在大气层中油然而生。代中头脑聪明,初中毕业后帮大队上开拖拉机、抽水,驱使着当时先进的机器设备,诚如最早懂得电脑的高手一样,常常招来众多姑娘青睐的目光;文清诚如其名字一般,清秀挺拔文静,吃苦耐劳,踏实肯干。两人在适当的年龄和机会里的自由恋爱让周围熟悉的人们从没怀疑过。但是,张文清有个哥哥,瞎了一只眼睛,人称“张瞎子”,别看他是个独眼龙,肚子里却装满了坏水,身材魁梧,却气量狭窄,为了自己利益时,六亲不认。张瞎子的老婆纯粹是他的奴隶,矮小猥琐,,面孔漆黑,被他使用暴力治理得成天也听不见一句言语,活脱脱的一具僵尸。自代中与文清自由恋爱起,他便站出来第一个进行猛烈的反对,在农村依然盛行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自由恋爱仅在电影里可见的时代里,他认为妹妹的这种行为有辱陈家门风——其内心深处究竟真正是如何想的,谁也不知道。岂知代中与文清均是刚烈之人,别人的反对恰是他们爱情的催化剂,两人挺着胸走得更近了。代中年青气盛,曾单独找瞎子交谈过一次,当然是互不相让,最后代中反客为主,训斥及警告了未来的大舅子一顿,气得瞎子暴跳如雷却也无可奈何,眼睁睁地看着在不久之后的日子里妹妹嫁给了姜代中。而代中他们新婚之家就修筑在瞎子的房屋后边,这似乎提供了他可以报一箭之仇的机会。 文清一年后生了个女儿,取名为子娟;又一年之后,生了个儿子,取名为平安。平安却未因他的名字而给一家人带来平安之福,自他一生之后,首先来了个“百日哭”,接着在半岁时差一点死去,然后在1—4岁之间,每年均要害一场大病,无数小病,把姜代中趁着改革的春风而努力在外边抽水耕田所挣得的钱花得一干二。夫妻俩被儿子弄得憔头烂额,最后竟然多方举债,苦不堪言。艰苦的四年终于过去,晶平不再患大病,只是身体瘦得厉害,好在智力好像没有受到损害。勤奋的夫妻于是在家里办了个小小的加工工厂,可以打米磨面,在棉花收获的季节里又添置了札花机札棉花,文清每年也可以喂出几头大肥猪,生活逐渐有了起色,日子一天天过得好起来。最后,代中又承包了大队的加工房,日子终于一天好似一天。眼睛红的人也多起来了,而瞎了一只眼睛的在这个时候似乎看得更清楚,单眼充血也更厉害。文清的瞎哥哥总在代中不在家时,和文清搭上几句话。毕竟是亲生兄妹,文清也就渐渐忘怀了过去,享受着兄长对自己的可以感受的失却了四五年的关爱来。 在家庭里边,代中与文清均是要强之人,不时要闹些矛盾。而每当矛盾产生之后,两人不是积极的去解决,而是消极的“打肚皮官司”,即彼此均不与对方说话,更不加以解释,直到时间来把矛盾磨掉。有些矛盾倒被磨得一干二净了,可有些矛盾是永远也磨不掉,它们存储于彼此的心里,在伤害着消蚀着两颗刚烈的心。他们误以为“沉默是金”,岂不知在家庭里边,沉默是伤害对方最厉害的武器。 头几天里,代中出门去给栏江二大队抽了三天三夜的水,回到家里,两个已在读小学的孩子早睡了,文清坐在床上做针线活,却没有理他。他觉得有些奇怪,也没多加过问,就到厨房里去弄水洗漱,待他重新回屋时,文清已背朝外边,睡到床里边去了。代中随便问了一句:“什么事了?”文清也不理他,装着睡熟了的样子,很明显又在生闷气。代中叹了口气,几天来的疲倦造就的睡意涌上来,也就沉沉睡去。到第二天上午睡来时,妻子早已上坡去了,锅里留着饭,他吃了之后也就到加工房里来看看。中午回家,晚上回家,妻子都不说话,也不正看他一眼,虎着脸干自己的事。代中仔细想想前后,自己也没什么过借,又想到自己在外边没日没夜的挣钱,回到家里却得不到温暖,心里也就生气了,也就不言语,只找孩子说话。谁知道这一不言语,却造成了今天无法弥补的巨大伤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他一声狂吼,泪流滂沱。 “我上来拿东西时……,就看见——看见文清倒在地上不动了,旁边丢着一个农药瓶,到处都是刺鼻的臭味。”文清的母亲也早已泪流满面,她的丈夫早得死,现在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的声音都颤巍巍的,一点也不连贯了,“你——你们,你们到底又闹什么了?” “我们哪里闹什么呀!——头两天我才从外面抽水回来……,她……她,她就不理我,我还没闹明白是为什么。”姜代中哭着说。 在泪眼里,代中忽然瞟见人群后面独眼龙一闪而过的面孔,接着就藏到别人后边去了。他的心里突然一个激灵。 这个时候,听到了消息的子娟和平安也跑回家来了,他们一见睡在地上的母亲,就双双扑了上去,跪在死者的身边,“妈妈——”的乱喊,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去拉她的手,“妈妈妈妈,你怎么啦?你醒醒……”然而,怎么能叫醒啊。 这样的场景,旁边脆弱的人们也不禁陪着掉泪,其他的人使劲包住要挣出的泪水。 一片混乱,一片哀伤,一片悲痛。 好在此时姜秀容赶到,她还未浸入悲痛之中,连忙安排姜代富和王中华去给各位亲戚发丧,姜代华去请端公道士。待端公道士超度的锣鼓罄子响起来时,姜代中清醒过来,强压着巨大的悲痛张罗着处理后事了。我见到二舅娘被席子卷着停放在屋外竹林边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了。凄迷的屋里亮着一盏昏暗的发出夕阳黄的煤油灯,一根长明灯的光在进屋外的台阶边摇曳着,香烛之光忽明忽暗,空气里散发着浓重的要掩盖死味的檀香味,道士先生有气无力的吟唱和缓缓的磬声敲得我的心情怅然若失。我不敢去看,放死者于上面的板凳下面未燃尽的纸钱闪着点点星光,她就睡在那里,静静的带着一股怨气,毫无声息,夜色淡淡,两个邻家小鬼在那里舞动着两根木棒当剑玩,就像上古时代的某种仪式。 在张文清死后的七八年时间里,姜代中都一直处于丧妻之痛中。每天吃过晚饭的时间里,到王勇进家成了他寻求解脱的主要方式。每当这时,他姐夫和四姐都充当着听众,听他倾诉着他这辈子是多么痛苦这同样的话题,以及咬牙切齿的要杀掉瞎子的混话——他总是认为 张文清是在听了瞎子说他在外边有女人之后而服毒自杀的。 每当黄昏之时,他均先要去看看后面死者的坟墓。这里已杂草丛生,人的生命消逝了,而自然界的生长衰败规律并没有停止脚步,一点也没有因为埋了人类的骨骼而受到影响,改变的仅仅是人类的内心。姜代中坐在坟前,怅然地望着变化的天空,四季不同的景色,心里涌起片片哀愁。然后他脑子内闪过独眼龙的影子,一股复仇的怒火燃遍全身,他渴望亲手杀了他,让他悲惨地死去,理智又在阻挡着他莫名的冲动,他在设想着他死后他妻子儿女如同自己的痛苦。他也试想过在他家的水缸里投毒,这样却要殃及无辜。在心底里,他只有大声而反复地诅咒,完全忘记了瞎子是自己的舅子。如果记得起瞎子是自己的大舅子,他可能会更加痛恨。代中只有把一片哀思寄托给坟边的衰草,把一片爱心放在两个孩子的身上。每当他孤零零地深夜醒过来时,辗转难眠,听着两个孩子均匀的呼吸声,他就想要哭,点点滴滴的夫妻生活啊,恩爱的季节啊,已一去不复返。他也后悔自己的固执,后悔自己干吗不喜欢和妻子进行沟通,妻子和自己已经融为了一体,沟通妻子就像与自己沟通啊……然而,这一切早已不存在。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罢了罢了。 在以后的时间里,命运之神似乎在报应着张瞎子:他的二儿子十八岁闯荡江湖时,因偷盗抢劫判了十八年刑;他大儿子二十五时,在外面打工发生车祸,折断了右腿,却分文未获赔。从此,独眼龙家里不再像是一个完整的家,悲愁和不祥之气笼罩着这个没有了生气的家。看着这个样子,人类同情弱者的天性终于扩散到了姜代中的身上,他不再理会往日的仇恨,不过却不会不给予对方以原谅。 当文清的坟墓上长出几根柏树的时候,他明显的有些苍老了。回到家里,天色已晚,听不见屋里锅儿响,猪儿叫,两个孩子也到前边院子的外婆家去了,他的心里就越发思念亡妻,思念她陪伴他的日子,思念她与他的快乐时光;思念久了,他的心里会生出另一股怨恨,怨恨她为什么要这么轻易的离开生者,怨恨她为什么没有头脑就偏要轻信别人的谗言,抛下一个支离破碎的家。他开始向任何同情他的人诉说自己的苦处,却不听别人对他的劝说,仿佛自个说话是他寻求解脱的一种方法。 他开始卖了家里加工的设备,也不承包大队上的加工房了。这时间里,正是农村开始安电的时候,他跑去当了电工,成天东奔西走,上坡下沟,爬在电线杆上。白天忙得喘不过气来,晚上倒在床上就没有了思维,只想呼呼睡大觉,这样倒忘记了些伤痛。当然,没有任何人可以安慰他,包括他所信任的现已当学校主任的王勇进。除非他能够把她忘却,或者由另外一个女人来替代。他的亲朋好友们所能做的,便是不断给他物色一个后妻。在这些人当中,他一个也看不起,因为他总拿她们与自己的前妻进行比较。前妻是他青梅竹马的好友,是他的初恋情人,她的一眸一笑已经完全与他的记忆、思想和身体融为一体了,在他生活中的一草一木、山山水水也已经与她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了。他看到他与她走过的小路,她与他憩息过的树林,她与他种过庄稼的田地,他会闻到她的汗味。他听到圈里的猪的鼾声,看到灶前的柴草,屋檐上漏如丝的雨滴,他会看到她忙碌的身影。他坐在桌旁,睡在床上,会闻到她的气息,摸到她的躯体……在这个世界里,他看到了她,想起了她,角摸到了她。因为他忘却了她具体的音容笑貌,所以他的思念让她愈来愈完美,一个比实际更美丽温柔的她代表着某着神在向他召唤,向他展示着前所未有的魅力,别的女人又怎么能与她并肩呢?来看家的女人有点矜持的坐在他家里时,他会莫名其妙闻到女人笼罩在屋的角落里的死亡气息,在摧残死去的张文清。虽然,他也曾后退一步,看中过一两个女人,却因种种原因而没有结果。在寂寞的夜里,他抚摸中空气里前妻冰冷的躯体,怨恨地发誓一定要找个女人替代她,但同时又为自己的不忠而深感自责。 天气循环地渐渐冷起来的时候,夜晚更加寂寞,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那些快乐而温馨的夜晚,拿出她的照片来左看右看,他渴望她能托一个个梦给他,在冥冥之中给他指示。日子一天天过去,照片的人一天天与他远离,不与他说一句话,不与他交流思想感情,也不托梦与他,他开始怀疑起她是不是他曾经的妻子来,他也开始发现照片的人就像他死的奶奶的照片一样实实在的涂上了了层死气。忽然有一天,照片不知怎么不见了,他便问女儿和儿子看见没有。女儿摇摇头说不知道,儿子也说没有看见,只是目光闪烁。他怀疑照片一定是儿子玩到什么地方弄丢了,不过他并没有继续询问下去。他在这一刹那,忽然觉得以前的一切已没有了必要,就好像冒着生命危险的人爬上珠穆朗玛峰顶之后鸟瞰世界之时一样。 土墙在渐渐毁坏,一些地方长出了麦芽和小草,屋外边的宽阔的空场地被长出了叶的竹笋占据了一大遍,曾经的加工房的地面在雨水干了之后显出一道道虫子拱出的有细小眼的小坎,猪圈衣不蔽体,茅厕里的粪水要往外浸,有几根梁柱上长出了新鲜的木耳,在晴朗的夜晚两个孩子常常数天上的星星……一切都没有必要地毁坏,就如人的心情一样。唯一快乐的便是微风过后“哗哗”的竹林及天真好玩的孩子。 有一天,他忽然想,要是张文清突然回到自己的身边,这个家还会像以前一样繁荣昌盛吗?她是否又会在几年之后,再次服毒自杀?他对自己的这个假设弄得头晕目眩,苦思冥想了好些日子,弄得连班也不去上了——让几个电工往他家跑了好几趟——他始终没有找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这所有的一切,均在其母亲死前的遗嘱中停止,一个新的家庭在等着他去建设,一种新的苦难折磨在等着他去接受。 第十章 正当姜代中无限寂寞之时,却正是王中华逍遥自在之刻。 自王中华的妻子生下第一个孩子一年之后,这个女人似乎就成了天生的生产能手,每年里至少要生产一个。如果在其中坠了胎,那么下一两个月之后,说不定她又要坐小月了。在开始的几次里,亲戚们还送鸡送蛋来的,可到了后来,大家都厌烦了。是啊,每年几次大小产,大家哪来的那么钱和时间来送礼呢。这个女人傻乎乎的,在月子里养得愈来愈白胖了,她的繁殖能简直比澳大利亚的小鼠还快,如果让她继续不停地生产下去,保证十年后准能抱个沉甸甸吉尼斯世界奖杯回来。当然,这里有一半的“功劳”要归于王中华的弹无虚发。大概在王中华少了情感上的交流之后,他似乎要想在生理上得到某种补偿而努力开垦耕地吧。每当他看见妻子又一次默默地生产了,他生理的需求便愈是强烈,然而母亲的话时时响起在耳边,让他莫名其妙地感到悲哀。 王中华的家业更荒废了。屋里四壁空空,除了一张床和一个装谷子一个装麦子的柜子孤零零地躲在屋的空角外,没有了任何家具了,值钱的便是晚上挤在床上的两个大人和一群小孩。当几个小孩稍大时,这张窄床再也容不下他们了,还是姜新华看不过意,带了前边稍大的孩子上老房子里去睡。地里的庄稼像吃了缩节安总是不肯长,收成也不见增长,每年到冬月里,便要少吃少穿,还得望母亲和兄弟救济。不过,这样的日子,王中华早已不再放在心上,当前面两个孩子生下来时,他还能努力工作、认真种庄稼,并且积极地交了二胎的罚款。但当三胎、四胎、五胎……这样毫无休止的肉球滚下来之时,他再也招架不住了,什么都变麻木了。把孩子送的送人,扔的扔了,实在不知道怎么处理的就留着吧,反正就多喂孩子一张嘴吧。计生办的人也三天五天的来催罚款。终于有一天,他烦了,把心一横,就对计生办的人说:“来吧!反正我是没有钱了,借也借不了的。你们能看中我屋里的哪一样东西,就搬去吧。”这些成天只知道罚款,吃得胖头大耳,喝得筋骨如猴的计生人员左看右瞧,知难而退,再也不来找王中华了。肉球突然间真正地毫无控制地大肆向这个世界滚过来,吵着嚷着“我要看外面的世界,我要看外面的花花世界”。他把承包的农机站里的主要事务交给了向师傅,盈利似乎在越来越少。 这天下午,他从街上喝酒回家,手里提着一个里面装了瓶农药的塑料小口袋。今天他感觉很奇怪,喝了那么多的酒,居然脑子一点也不昏,反而清醒得很。恐怕能在路上捡到一张毛主席像吧,他嘲笑着自己。一路上,熟透的小麦对他含笑点头,扯了油菜地里的嫩绿的玉米苗沙沙作响,叶片在阳光下反着亮光。水田里的新鲜雨水清澈得可以数清天上白云的鱼鳞片,一方方的小秧焕发出春末夏初的碧绿来。满沟满坡墨绿的柏树和嫩绿的杂树共同呼吸,迎接着灿烂的阳光,几丛荆棘盛开着白花,引来一群群留恋不去的蝴蝶。天气有些热了,风一吹来,又凉爽无比。他离开铺些许碎石子的村公路,通过踩上去感觉软绵绵的满是杂草的小路,抄捷径向农机站赶去。惊起了许多青草堆里幼小的蚱蜢,它们纷纷向两边弹去,像小孩射出去的散乱的细小的茅杆箭。土里还有没回家去吃饭的干活的人们,认识的就打着招呼,问一下农活。 过了上游的桥,就看得见加工站了。听不见熟悉的机器声音,王中华放慢了脚步。他一边打着酒嗝,有些满意地咂咂嘴边残留着的肉的滋味,用略带怜悯的目光把四周景物全收眼底。他感到快乐的是,竹林里到处还在冒着炊烟,坡上还有许多冒着太阳饥肠辘辘而干活的农民,但自己早已是酒菜满肠。在他叫醒倚在门上打瞌睡的向师傅,知道他也还没有吃饭时,这种快感也就更强烈了。 “你回家去吃饭,我来守吧。”王中华说。 “好,”向师傅揉揉眼睛,站起来说:“待会儿老付吃了午饭就来。今天下午我家里要打麦子,恐怕就不能来了。坝子里只有三家的人面,守面的这时候也回家去了,都还没有给钱,多少记在账本上。另外,上午打了几家人的米,磨了点粉,收入大约也就十几元,账和钱都在铁箱子里……” “好好好,你回去吧。”王中华点着头,“我估计下午里也没多少人来了,我们也就只等着收面,你就安心回去打麦子吧。” 向师傅走了。 王中华四周习惯性地看看,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深吸了一口气,叼支烟坐在面板上,四周静悄悄的,偶尔听得见一两声公鸡的啼叫和狗吠。他无聊地在烟雾中望着屋顶上蜘蛛丝网上的一串串灰色的粉尘,心里捉摸为什么在这样的环境里蜘蛛是何时怎么结上丝网的呢,而那些结网的蜘蛛又怎么能在这样的环境下存活呢。这样想着,变得有些迷糊了。待烟屁股快燃完时,他已进入甜蜜的梦乡。 “王中华,打米。”一个声音仿佛是从角落里传出来一样。 他仿佛听见了,却不愿意从梦中醒来。过了一会儿,好像没有了声音。 “打米!”似乎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他猛地醒来,睁开有些充血的眼睛,眼前的确有人,并且是一个女人。她正坐在两箩筐之间的扁担上,因为负重走得远,所以她的脸红彤彤的,让王中华觉得分外娇艳。热气正从她裹不住的丰满胸脯的薄衣向外扩散。她手里拿着一张深绿的芋子叶正扇着,一股带着女人浓浓的汗味的气体袭进她身边男人的鼻子里,让刚醒过来的王中华又有些迷糊了。王中华认得她,女人是四队到广东打工去了的黄礼礼的妻子、他小学的同学陈秀莲,现是带着两个还未读书的孩子在家务农。 “是你啊……”他咳了句嗽,伸个懒腰,并不站起来,“我好像的听到有人在喊我,我在梦中还以为听错了呢。” “梦中还能想到听错了?”陈秀莲一下子就被逗笑了,露出了她的一口白牙。这个女人并不美,却健康、活泼。但是,王中华听说她的命不太好,黄礼礼这几年到广东,似乎一直未曾寄过钱回家,每年过年回家后返广东时还要家里出路费。一个女人独自勉力撑着,又没有父母的支助,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这当然了,”王中华也觉得挺有趣的,“在晚上,我睡觉的时候,遇到做恶梦时,总是会时时安慰自己说‘别怕,别怕,这只是在做梦而已’,于是恶梦便不恶了。” “有这么一回事儿?”女人好奇起来,瞪着透明的眼睛。 “当然……”男人笑笑,有些不怀好意,却似乎又没有什么,“你呢?晚上做恶梦吗?做恶梦时会怎么想呢?” “当然会做恶梦了,”女人挺爽快的,“并且还经常做呢。不过,我会马上醒过来。” “就没有被迷住的时候了?”他发现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有意义的事。 聪明一点的别的听众会觉得男人的话有点得寸进尺。不过,这里没有别的听众。偌大的加工房里的几台机器在没了声息之后便有些冰冷,让房子显得很空旷。一男一女在安静的中午聊着没有边际的天。 “迷住了?”女人一时闹不清对方的意思,她看看男人男人的浓眉大眼,猜测着那眼神里含着是嘲笑还是好意或者在找茬子,“迷着就迷着了吧,就等着醒过来罢。” “哎,其实被迷着了是最痛苦的了,”男人垂下眼皮,不看对方,“尤其在热天里睡午眠的时候,你明明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还有做事情弄出的声响,可就怎么也喊不出声来,想醒也醒不过来。有时候你还会觉得醒了,并且到外面走了一趟,干了些什么没有做完的活儿,可是,你还是在睡着的,可就是醒不过来。” “是啊,这就叫做白日梦吧。”陈秀莲笑着说。 王中华忽然觉得心口一阵刺痛。他感到了他与她之间有很大的差距,自己心底那点欲望变得一点动力也没有了。是啊,这样一个健康、正常、活泼,又有丈夫儿女的女人怎么会被自己这样一个娶了个傻婆娘、多子多产、且肺上还有点毛病的人有那么一点什么呢。“白日梦”这三个字异常清楚地刺激醒了他的神经,自己是真的在做“白日梦”啊。对方笑盈盈的语言和容貌却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她,像一朵娇艳盛开的成熟的花朵在吸引着夏末里到处觅粉的蜂蝶。 “也许是吧。”他的喉咙有点痒,干咳了几声,朝面板满是灰尘的土地上吐了口口水,换了个话题,“家里油菜麦子收完了吗,忙得差不多了吧?” “油菜倒收完了,可是别的还没动,早着啦。”她叹口气。 生活总是周而复始地折磨着每个人。春末收了油菜小麦,栽上了玉米秧苗棉苗,然后到夏末秋初收了玉米谷子棉花,又播上了小麦,栽上了油菜……活儿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永无休止。 “别慌,慢慢来吧。农活是怎么也做完的。”他安慰地说,“家里有几个人的地啊?” “五个。” “就你一个人做吗?” “是啊,”身上的热气已经退去,她把芋子叶扔在地上,“就我一个做。娘家也都有地,这边父母又分了家的,不肯来帮忙。五个人的地——可有什么办法啊。” 她的眼里有一丝痛苦和对生活的无奈。 “黄礼礼这个农忙里不回家来吗?” “回家?哼!”她从鼻子里喷出一声轻蔑,眼角却有悲哀,“他哪一年农忙回过家呢?也不知道今年在外边挣到钱没有,总不写信,也不打电话回来,连个口信也不带。哎……” “即使他挣着钱了,也不够他好吃了。跑广东这几年来,从没有寄过钱回来的。”她垂下眼睛,有股悲伤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漫着。 “该不会是他把钱拿去在外面养女人了吧?”王中华脱口而出,旋即他又觉不妥,可又没法收回,只得干咳两声来作掩饰。他又一边悄悄去观察女人的表情。 “哎,这难说啊。”她的眼睛里分明夹杂着一种悲痛,“不怕老同学你笑话,附近与他同在一个厂里的每年总要寄回两三千元钱来,可就他没有。问过几次,他只是用了、吃了、喝了,借给别人了。要他报账,总是报不出来。你找他吵,要他说清楚,他就跑,也不管家里的死活,我总不能跟着跑到广东去吧?家里可还有两个孩子啊,我走了,就没人带了,可就苦了孩子。” “哎哎哎,你可别多心,刚才我只是开个玩笑,你可不要放到心上去。”王中华连忙道歉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开玩笑的,我怎么会怪你呢。” “那……”王中华有些迟疑的,“你们单家独户的住在一个院子里,晚上做恶梦就不害怕吗?” “习惯了,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她笑笑。 “哦,我们打米吧。”王中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目标不十分明确也没有多聊的必要,他想给自己一点时间调明白自己到底该做点什么,于是主动提供服务。 要把一大筐谷子举到米机上去,女人还真有点困难,摇摇晃晃的快行了,可就差那么一点不能举上去。男人瞅见了,连忙上去帮忙,右手抓住了筐沿,左手不经意抓住了女人的柔软而有力气的手。她与他如此的接近,一股异样的不同于自己女人的气息冲进他的鼻腔,让他与她合力本是很轻易可以倒谷子的箩筐在他的帮助上却在空中迟疑了一会儿。这在男人的感觉里仿佛有了很久,时间给予了他一个隧道,让他想呆多久就呆多久。他装着很自然的样子不去看她,身上的每个细胞却充满了生命力般在她身边巡回,它们感知到了她的手微微地抖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似乎与他的接触只有一刹那的刺激,如同被针轻轻扎了一下手茧。谷子倒进了米机,他很不情愿地放开那只手。两人抬第二筐谷子了,他思考着要不要把左手同样的按在她的右手背上,但在一阵怦怦心跳声中不敢放肆。他愣了一会儿,就去合上电闸,机器的“嗡嗡”声和皮带的“叭叭声”在寂静的正午里响起,震耳欲聋,昏昏噩噩。 陈秀莲在风车边挥动手臂去糠时,王中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背影的轮廓。在两个人的世界里,某种强烈欲望再次升起升起,他在心底里开始暗自盘算如何能把她弄到手。这个女人如此深深地吸引着他,即使倍受挫折也绝不回头。他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就像是在吞掉前边这个健康的女人。他心里年青的生命在涌动,感觉自己仿佛真正进入了恋爱岁月。 “算了吧,老同学。”当陈秀莲问加工费是多少钱时,王中华推却说。 “怎么?这怎么说起呢,人熟钱不熟嘛。” “什么人熟钱不熟,我说——算了就算了。”王中华做出一幅不耐烦的模样,就像比尔盖茨怎么会为掉在地上的几十元而弯腰呢,他宁愿靠思维挣钱。 “这不行。”陈秀莲从腰包里摸出一张裹成了筒状的十元钱来,“我是一定要给的。” “如果你一定要给,那就拿零钱吧。”王中华明知她就只带了一张十元钱的在身上,故意给她出难题。 “零钱?我没有,你找一下吧。”她把钱递过来,坚持着。 “正是我没有零钱,怎么找你啊?不可能我把你这十元收着,反过来欠你七、八元钱的吧?”他轻轻推开她的手,软软的让人眼睛迷糊,心灵振颤。 “难道你们一上午还没收着钱吗?” “是啊,农忙里有多少来呢?今天上午也就是外边那几家做了面的,得下午里把面收了才能收到钱的。” “这……”陈秀莲迟疑起来。 “哎,”他打断她的话,“别再坚持了。一两元钱,就当老同学帮你吧。收着,收着。”他从面板上站起来,一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哎——这怎么好意思呀。”陈秀莲不自然地笑笑,“那么,下次我来一并给。” 于是,她弯下腰去,准备担着米要走了,这让王中华心里有些着急,机会就要消失,而自己走不脱身。恰好此时,王中华听到了伙计姜全中在加工房后面那熟悉的精莽的咳嗽声,他心底里不由一阵暗喜。 “黄代国是不是在你们队住啊?”他连忙问陈秀莲。 “黄代国?不是。他是五队的。”她直起腰来,手里抓着绳索。 “五队?哦,五队?我还一直以为他是你们四队的人呢。”他恍然大悟地说,“到他家怎么走啊?” “这多简单,去他家正要路过我们院子外边。”陈秀莲说,“怎么,你找他?” “是啊,我正想有点事儿去找他呢。”他往外边张望,看姜全中到了没有,“别忙,我们一路吧,待会儿我帮你担米,你提糠,这么重的一大挑,一个男人担着也会感到吃力的。” “你什么时候走,”她左右瞧瞧,“这里可就你一个守。” “别慌,我已经听到姜全中走的脚步响了。”他笑着说。 陈秀莲也侧耳倾听外边是否有脚步声。 “是吧?”王中华说,“你把糠拿出来,重新把米分一下。” “你能听到是他的脚步声?”陈秀莲疑惑了。 “当然了,一天听几次,几年了,能听得出他的的身高体重和心情。”男人幽默了一次。 女人也就不加推辞。有什么可推却的呢,这一担米来时可把她压得够呛的。。一个熟人要求与你同路,何乐而不为呢? 一会儿,姜全中穿着双拖鞋,嘴里叼着支烟,眼睛红红的,“吧嗒嗒”的走到了大门口。 “怎么了?”王中华站在门口问,“酒喝多了?” “是啊,上午把秧子栽完了,中午也就多喝了几口。”他呼出一口酒气来。 “你一个人看着,我要到五队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外边有三家人的面,有些人回家吃饭去了,估计也该来了。” “地上掉了那么多面,就这样回去了?也不拿人守着。”姜全中看着几只已经吃厌了在面丛中快乐地鸣叫着、闲步似的寻找乐趣的鸡,有些不满地说。 “管他的,这是他们自己不来守,不可能叫我们来帮着守吧。”王中华弯腰去担米,陈秀莲扛起装糠的口袋。 “我们走吧。”王中华直起腰来对陈秀莲说,箩筐顺着绳子转了几圈,就平稳了,他让她走前边。 “我们走了。”他对姜全中说。 姜全中点点头,靠到面板上准备打瞌睡去。 这时,阳光更猛烈了些,天也更热了些,坡上地里一个干活的也没有,大家都在屋里吃饭或者睡午觉去。一两只布谷鸟“包谷——包谷——早点包谷——”的叫声从这边传到那边,辛勤的燕子在众鸟躲到树阴里乘凉时还高高低低地滑翔着捕捉飞虫,坡下远远的池塘边围了些小孩在钓龙虾。王中华担着有些沉的米,他的喉咙里早就痒痒的,很想咳啦,气也有些喘了,但他均极力的忍住了,不咳一下,让气息慢慢地呼出吸进。他不能在她的面前做出一幅病弱的模样,相反的,他要让她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强壮而且年青的男人。他的步伐也迈得比往日轻松,但在上坡时小腿肚子禁不住的有些打颤。不过,陈秀莲走在前边,是一无所知的。这让他并不沮丧,他满意的是,他走在女人的后面,可以毫无羞耻地欣赏女人那圆溜溜的翘翘的成熟了的屁股和她垂在脑后的粗黑辫子,他的肩就这样心甘情愿地奉献接受重压,心里渴望它们什么时候能在他的抚摸中平静下来,而不是在空气中有规律地摇来晃去。他们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而更多的时候是沉默。终于爬上第一个坡尖了,再下去几步就是几棵枝叶茂密的杨槐树了。 “我们歇一会儿吧。”在杨槐树下,陈秀莲放下口袋,转过来对王中华说,“累了吧?” “不累。”王中华放下担着,把扁担放在箩筐之间,上面就可以坐人了。 两人都松了口气,把眼睛去眺望前边的山坡,郁郁葱葱的树木和一行行低矮的玉米苗间,露出一片片枯黄的小麦和空地。俯视下边,则是莫名其妙的黑灰色的胡乱的蜘蛛网般的电线和灰白的电线杆穿梭在竹林和树林之间,它们还跨过了一块块映着天空或者插了秧苗的水田,就像小孩在书上乱画了无数道铅笔线,显得十分不相称。几间盖了小青瓦的白色楼房孤零零地脱离了竹海,被太阳炙烤着。 王中华坐在扁担上,习惯性地掏出一支烟来吸着。“你也坐吧。”他对站着的女人说,自己把屁股往旁边挪了挪,挪到箩筐上去了,他的大腿支撑在箩筐的边上,与屁股形成了一个稳定的三角形。 女人看看空着的扁担,又看看抽烟的男人,终于在与男人有一小段距离的扁担上坐了下来。坚硬的新竹箩筐在在两个人的屁股下只是轻微地呻吟了一声。 “你去说吧,今年春天的头两个月里那么天旱,大家都以为小麦油菜没有收成了,谁知最后一个月里连续的下几场大雨,田也关满了水,可以栽秧子了,小麦油菜反而比往几年收得好。”王中华感叹地说,“天家的事情,谁能说得清啊。” “是啊。”陈秀莲找不到话说,只得附和一声,她的眼睛看着远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王中华侧着脸去看女人的表情。一阵凉风吹来,她走路时多解开了一颗扣子的衣领被吹开了,露出白的肌肤和乳罩托起的深深乳沟,让男人情不自禁。他多么渴望此时就能抓住她胸前的两只小白鸽啊,那可是一对久别了男人抚摸的精灵,不知道它们需要不需要男人的安慰呢?他的心里一阵痛苦,一种望梅而不能止渴的涌苦。 他无话可说,看着她那么悠闲自得地享受山风,眺望远方,心里一阵悲凉,他感到她对自己没有一点感觉,她是小觑自己吗?她会和一个每天只能抚摸一具温暖而柔软但没有生命力的女人肉体的男人谈情说爱、上床吗?他在心底疑问自己,完全忘却了自己该向女人说些什么,哪怕随便说些什么。在此时,恰是女人注意他之时,她看到的是男人一脸沉思,外表冷峻,一幅不可接近的模样,寂寞的女人是多么害怕寂寞啊。哪怕只有一个神志不清的精神病人与她聊聊天也好。人类的话语在热闹的季节里是噪音,而到了寂寞之时便是一阵阵温暖的浪花,可以安抚寂寞的胸怀。女人生来似乎不是用眼睛观察世界,而是用耳朵在听这个世界,听这个世界对她们的爱,听这个世界对她们的呵护。即使她们吃尽了某个男人的苦头,而这个男人能时时刻刻地对她说着优美动听的话,她也将是忠贞不二。 从小便生活在内心的王中华此刻依然无法跳出自己丰富的想法,这似乎早已成为一种习惯,什么事均在他的内心预先完成:少年时代美好的爱情,成年时对正常女人的渴求,结婚后无人与他商讨的各种生活琐事……只是不能发乎于外罢了。因此,他是一个封闭的个体,让人无法理解到他的内心,因为他们无法看到他真正的行动。 活泼的女人此刻也变得默不做声了,她在想什么。她那平静的目光是否表示她对目前的生活的满足呢?她眼里露出的一丝哀愁是否否意味着她在追忆过去的美好时光呢?她那薄薄的嘴唇不再吐出一个字词是否对自己感到陌生或不可信任呢?她尖尖的鼻子是否已经意识到自己居心不良呢?……自己真居心不良吗?是啊,真是居心不良,男人已有了妻室,女人也有了家室,男人对女人产生非份之想并力图要把它实现,这不是居心不良是什么呢?可是,我从没谈过恋爱啊,我没有初恋,对一个女人产生恋情又有何不可呢?现在所希望不该进行的,也就是减少初恋到结婚那一长段“抗日战争”式的拉锯战,时间对恋人又有什么意义?不是说桌上移走了一个水杯,从上面掉下一个苹果,如果没有时间这玩意儿,苹果便会掉在水杯里吗?那么,刚才她走在前面,我走在她后面,岂不是我就她有了奇妙的组合?要真是没有时间,我的初恋便真是纯洁的恋情了…… “歇好了吗?我们又走吧。”陈秀莲站起来,有点闷闷不乐的。 王中华点点头,站起来。 “我来担米吧。”陈秀莲微仰了头,看着王中华,让他心里一阵“怦怦”之跳。 “别客气,还是我继续担吧。”王中华说,他感到气氛活泼了些,放松了些,“不要,让人看见了,岂不笑话我么?” “那就不好意思了。”陈秀莲看见男人脸上含着笑,也笑笑,有点客气地说。 “这有什么。”王中华说。 他们走过了一根又一根两边是庄稼的土埂,又走过了一根又一根长着不同树种的田埂,越过一个又一个山腰,也一起坐在扁担上歇了一次一次……但是,王中华始终都未实现他的计划。每当在田边的树阴里和坡上的树阴下歇息时,他都拼命的鼓动自己“说吧,说吧,过了这一站又少了一次机会啦”,可最终没有勇气去说那些心里想说的话。 现在,他们正坐在野狗坡的半山腰上。这里有几棵树丫伸得很长的油桐树,它们的叶子巴掌大般的在微风中快乐地摆摇。一排茂密的柏林遮去了可以俯瞰的视线,也遮住了大路上可以投来的目光。山坡上,乱七八糟的躺着大大小小废弃的深灰黑的石头,整个坡尖被以前的石匠撬得千疮百孔,现在从石缝里长出稀疏的茅草。土里偶尔走过一两条恹恹的狗,它们在这里追寻着自己祖辈的足迹。野狗坡早没了农家广为养狗防贼的时热闹,那时一大清早起来捡狗屎做肥料的人们被有地在块坡上的农民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谁叫这里有那么多的发情的或者准备发情或者不发情的狗习惯性地要到这里来泄情、拉屎、交流呢。 过了这个坡,就能看到陈秀莲家的 第十一章 王中华痛饮爱情——爱情?欲情?爱欲之间的情?——这杯血红的美酒,不可自拔。腊月悄悄来临,又过了十几天了。 这天晚上(他们已经把爱情带入了黑夜),两人又一次火山喷发之后,女人悠悠地说:“他十八就要到家了。” “是吗?”男人很疲倦,淡淡地说。 “是啊。”女人的眼睛在黑夜里睁着,偷情的失落此时忽然充溢于心胸,她想起自己的丈夫来,家的观念、家的规则在向她召唤。 “回来呗。”男人翻了个身,用背对着女人,旋即觉得不妥,又翻过身来,把手搭在女人光滑的肚子上。女人的双手合胸抱着,她光润饱满的乳房被自己的手圈护起来了。 “我们……”女人说。 “没什么,大不了就是黄礼礼回来一趟吧。春节一过,他不又出去找工了吗,到那时我们不又在一起了吗?你担心什么呀。”男人毫不在意地说,困意涌来,打了个呵欠,微微地闭上眼睛。腊月里的事情又多又杂,加工房成天排着长队,王中华早已疲倦透支了。 在外的人如飘够了的落叶纷纷回到老家,往日寂寥的乡一下子热闹非凡。院子里,猪上刑场的惨号,搓麻将的动听音乐,电视、vcd的音量开到了最大,亲人一起饮酒碰杯的声音不绝于耳。路上来来往往走亲串友的人穿得花枝招展,小孩往水田扔着擦炮,惊起一群群鹅鸭。修剪得漂亮的山坡上烧着纸钱,点着香蜡,寄托着一片生者的感恩和哀思之情。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少有时间来品尝倾倒在杯里的爱情之酒了。 “我觉得吧,这段时间我们还是更少见面的好,人多眼杂。”男人像婴儿吮奶一样巴叽巴叽地咂了几下嘴,用手环抱住依然抱着胸的女人。他想把女人的手搬开,未果,也就罢了。女人今夜干什么呢,明天再说吧。他想,就保持这种姿势也能睡个好觉。困意了阵阵涌来,他如往昔一般地跌入黑甜的梦乡。 可怜的男人啊,他哪里知道此时女人复杂的心理。 在这冰凉的夜里,陈透莲思绪如潮。她首先回想了一下自己的童年和少女时期,那是快乐的美好的回忆啊;接着她又回忆自己在外两年的打工,大城市的生活是那么的充实,也是充满了诱惑力啊,那时虽然被五彩的霓虹灯所迷惑过,忘了自己属于什么,然而总有一个美好的梦想在牵引着自己不停地前行;然后,她想了想和黄礼礼的婚姻生活,虽然有几许无奈,几许不满足,尤其在黄礼礼打工去后,有几许怨恨,几许报复。然而,当她听到黄礼礼将要回家时,她在这激烈矛盾之中思想变得清晰起来,加上多年来的生活经历,她一下子步入了成熟的轨道(也许她周围的人依然彷徨着,依然无聊着,依然行尸走肉地生活着),让自己迈进了一个高度。虽然现在自己的肉体还不受自己思想的控制,但总有一天,她身心都会成熟起来的。 身边这个男人是谁啊?她眷恋过他,眷恋他在自己寂寞之时安慰她,安慰她那颗飘浮在死水上面的心。她感谢过他,感谢他在自己一个人无依无靠之时来陪伴她,陪伴她度过需要发泄性欲的时光。 然而,也是身边这个男人,差一点就把她引入万劫不复的情欲之海。他要占有她,毫无杂念地享有她,想把她作为一种财产,不是私有财产,也不是那种可以买卖的财产。当他想要她时,可以免费地得到她;当他空虚时,他来找她;当他无聊时,他来和她睡觉;当他怨恨时,他来找她发泄……这是怎样一种关系啊!恋人之外的情人也许就是这种关系吧。也许王中华从未如此想过,但他也从未想过他们之间微妙的关系,他只是在满足自己的某种欲望,满意地享用自己在以前生活中未得到的上天给予给他的某种补偿,他在在痛饮女人赐给他的某种幸福。自然,他从没想过他们的将来,从没注意过这个世界的潜在规则,只是一味的沉迷其中,他只是对自己痛苦的生活感到痛苦,没有在乎过别人,也没有想过自己究竟该干什么,只靠着一种动物的本能一种超乎动物的渴望在生活着、在追求着模糊的什么,他在自己虚拟的思想里迷失了自己。他在她身边,只能算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而她在一夜间将变成一个可以哺育后代的母亲。而她在了解对方之后也就了解了自己,明白了自己到底该做什么,也明白了自己不光是在为自己活着,也明白了做为人该如何活着,自己到底应该在这个世界上去追求什么。也许前面依然布满迷雾,前面依然一片痛苦。走吧,走吧,她对自己说。 陈透莲在漆黑的夜里,嘴角突然间扯出一个笑来。她缓缓地掰开身边大男孩的手,在冰冷的夜里穿好衣服,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久久地看着床上睡熟了的小男人,然后走出这个充满情欲的也充满温暖的卧室,来到两个孩子睡的房间。她的眼角挂着几滴晶莹的泪珠,为这个黑夜挂上了动人晶亮的明珠。她听着孩子轻盈均匀的呼吸声,心里一阵慈爱的热流漫过她的全身。她轻轻地脱掉外衣,揭开棉被,温醇的气味迎面扑来,她连忙钻进去,抱着两个孩子,用她宽阔的胸膛温暖着他们,保护着他们,久久不能入睡,直到睡梦中的孩子伸出双手抱紧了她。她终于睡着了,十分香甜地睡着了。 早晨醒来,孩子们正闪着晶亮的目光在她的怀里静静地看着她,那是惊喜的目光。 “妈妈,昨天晚上我梦见仙女了。”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说。 她不用起床去看,也知道王中华走了,她需要的正是不说再见的告别。 现在,陈透莲面对是回来的没有爱情的法定丈夫(离开她的这个男人给予她的就是爱情了么),她将面临的是怎样的痛苦?可怜的女人啊,当你沉睡的时候,你麻木地面对生活的时候,你对这个世界抱定无所谓,你只要求满足自己最基本的生活需求,满足自己最基本的生理欲望。而今,这一切已经毫无遮拦地摆在了你的面前,你却要抛弃它。还有一个你无法拒绝的男人回复到你的生活中,践踏你的人格,摧毁你的尊严。人啊,为什么要觉悟呢,为什么要觉悟这么早呢,为什么要这么清醒地看到自己的痛苦呢? 陈透莲一边快乐地和孩子们一起寻找从未拥有过的幸福,一边惴惴不安在等着生命中不可迈过的篱笆。可怜的女人啊,你无法逃避,无逃避生活对你的折磨,无法逃避对你觉悟太晚的惩罚。可这也是对你的磨炼。也许你还不够成熟,还不能跳出生活这个小小的圈子。你的前途真正的依然昏暗。你仍然是巨大漩涡中挣扎的一只蚱蜢,生活里到处都是漩涡,你怎么能够很快找到那一条出路。漩涡中的你中只是清楚地知道自己该跳出去了,可是上天还没有赐予你一双健壮有力的腿,一双能飞翔的翅膀,只有寄希望于你自己,看清漩涡的流向吧,然后在某一个起点、某一滴浪花里一跃而起,进行涅槃后的重新啊! 新年很快过去了,生活又恢复了往年的模样。不同的是年老的更老了,年幼的强壮起来。陈透莲把两个孩子暂时寄托在自己的父母家里,独自外出打工去了。多年之后,在她回家乡时,看到了她生活中曾经出现过的两个男人,一个依然只顾着自己把小孩全给了女方的男人,另一个男人依然蓬着头、抽着烟、咳着嗽,听说他身边已跟了好几个寂寞的女人。她的心里有一丝绞痛,不是绞痛心理的失衡而是痛这些人啦,依然如此不清醒地生活。还怅惘自己只顾着自己,不能给他们以帮助,助他们脱离这种麻木的生活。她想起了空谈普渡众生的观音,想起了唤醒民众的刻薄的周树人,记起了以血换取不知为何的许多人,她就嘲笑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菩萨心肠,有了这种让心痛的心肠。这一切,她将抛开它们而不顾,常着自己的儿女去追随新的生活,可新的生活又是什么呢?她不明白,当她明白的愈多时,她便愈是糊涂,便愈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愈是怀念家乡的山水。她不怀念的是这里的人,因为想起他们,巨大的怜悯就要包围着她,驱也驱不掉。就这样,她对故乡挥挥手,仅带走一点泥土,离开了,没有告别的离开了。 相反,王中华变得懒惰而迷糊起来,无论是行动上还是思想上。是啊,经过这么多年多子时光的消磨,烟酒的浸袭,与外边女人的风流,一个普通的人怎么也会变得麻木起来。如果说这个人是个哲学家,那么多子的折磨有助于其哲学上的成功;如果这个人是个写作狂,那么烟酒会让其文思泉涌;如果这个人是个雕塑家,与许多女人风流将使他灵感不期而至。然而,王中华仅是一个普通的人,一个年青时偶尔用大脑痛苦思维而不实际行动的人,生活的艰难和放纵只会让他更衰败,一直到他变为一堆白骨为止。曾记得村里我有个长辈,力壮而有头脑。那时候农村穷,每到过年时空闲了男人们又喜欢聚在一块儿赌几两碎银,美其名曰:年终总结。当时流行赌“十点半”,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幅都磨得毛了边的扑克,大家一分两分的热情地玩着。这个长辈总会在腊月二十八九的晚上当着庄家,赢了钱在三十天里为家里置办一个较为热闹的年货。当这种玩法不再流行后,才有人知道原来他的手指中夹了颗图钉,在昏暗的煤油灯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出“老千”啊,这可是他自学成才。后来,他包了村里的鱼塘,常睡在堰坎上的茅草屋里,附近一个石油工人的女人就常陪他一起在晚上守鱼,后来还种了一段时间药材,挣了些钱,可是风光得很。当他六十多岁的时候走在大街上,已是平常得不再平常了,常常嗜酒嗜赌,逢场天里先是喝晕了然后就是输麻了方才回去。当一个人满足于现状而缺乏追求时,他总是要麻木下去的。 姜秀华这个勤劳纯朴的农村妇女,凭着她的一颗善良之心,为了王家的三个儿子和隔代的幸福生活,忍辱负重,以超乎常人的承受能力在支持着这个家。她接过了老大的儿女,又要照料老二的女子,同时还要为远在城市里的老三家庭担心,丈夫现已十分衰弱,全家的重担都压在了她的肩上。生活的艰辛,大儿子的不争气,儿子们成家后之间的隔阂,迫使她站出来,成为这个乱七八糟家庭的中流砥柱。虽然大家都分家了,名义上她也没种地了,每天只煮她和丈夫的饭,专心服侍因抽烟而肺病的丈夫(已衰微得驼了背,身体缩小得成了一砣,大约只有六十多斤了罢)。事实上却不是这样的。王中华成天在农机站和空虚女人的床上辛勤地工作,他妻子是个十二三岁的需要大人带着的白胖女人,留着六个大大小小的女子在家像没圈的猪羊;王中云夫妻俩外出打工去了,留下一儿一女。这一切只有姜秀华来担着。每天早晨,姜秀华在自家里煮了饭,还得给二儿子的两小穿好,吩咐他们和爷爷一块慢慢的吃;就得去给大儿子家里煮饭,一边呼唤大点的孩子起床为上学做准备,然后帮着穿小一些孩子的衣服,为女孩梳头,叫何秀起床来烧火。吃饭后,又要洗碗、喂猪鸡鸭,这一折腾,也该上午九、十点钟了吧,上坡做土里的活不一会儿,又得回来弄午饭了。下午时间稍长一些,可以多干些农活,晚上回家来就只得像点圈里的鸡鸭一样清点小孩子的个数,一直到夜深,方才可以放心的休息一下,可是丈夫因夜凉咳嗽声又响起。农闲里还忙得过来吧,可是地里收庄稼了、种庄稼了、施肥了、打药了,也就顾不了家里多少了。不过,她也还有办法,,就是培养大一点的孩子的自理能力,同时要求他们帮小一点的孩子做事情。孙儿孙女们在生活上基本能自理了,也是需要姜新华时不时的拉了某一个孩子到水田边帮他洗脸。有饭吃,人就能自生,而知识教育这一块,是姜新华最头痛的事。 即使姜新华能做到快乐地面对生活,教孩子们乐观地看待生活,让他们和睦相处,可是这一切仅是她的一点生活经验而已。她本身也没有文化,一点字也不能认,连自己的名字也组合不起,对孩子功课上的问题也是爱莫能助,是好是坏,全靠孩子们在学校里的学习收获,在家里得不到辅导,再加上村上的教学质量随着普九的开始也日每况愈下,孩子们的成绩挺不理想。 “儿孙自有儿孙福。”姜新华想着,“就看他们的造化了吧,能学多少学多少,能读到什么程度读什么程度吧。” “这么大一群孩子,如果不是普九,恐怕连小学也读不完的。”丈夫也是这样安慰她说,“现在有一两个能读到初中也算是很不错了。” 到时就让王中华的孩子出去打工吧,王中云的孩子看他们的父亲的安排。姜新华常常这样无奈地构思着孩子们的将来,我也只能这样把他们带大罢了。 姜新华的年岁越来越大,她的白发越来越多了,身体瘦得很,但很硬朗,这都是农活锻炼出来的。家里就她一人做了四五个人的地。不久丈夫也去世了。在她祖母死时,她第一次感到了死亡的恐惧,那时她人还年轻;父亲死时,她第一次感到失去亲人万般的痛楚;母亲死时,她感到人类生命的渺小。丈夫死时,她是百感交集,在苦苦为王家挣扎了这么多年之后,这其中的动力,在丈夫死去的一瞬间突然崩溃。她开始思考这个家庭成员的可能走向:大儿子王中华看来是能快活一天算一天,他的越来越年轻的媳妇儿何秀会随着王中华的快活结束而终将离开王家,小气的二儿子王中云也只能是一个平凡的农民将和他的妻子普普通通地过上一辈子,三儿子远离这个家庭前途是扑朔迷离只要不被外面的灯光迷惑就万幸了……王中华的儿女们假如在他们父母离开他们之后将只能依附于她,如果自己这棵柏树倒掉了的话,那么最悲惨的是王家的孙儿孙女们,他们无所寄托。因此,她不能倒,她必须坚持到这些可怜的孩子们长大成人走上正路的时候她才可以退休。这棵坚强的树,千百年来支撑着一个又一个家庭。 第十二章 也许这些事就该结束了,没有写下去的必要了,因为在我对大姨娘家了解得愈多就越觉得王中华在三十多岁时死去是很正常且没有必要叹惜的。我对大姨娘家(严格地说应该是外公家)的所有人物交待也已是有了一个大体的轮廓,活着的还在继续着走他们各自的不同的路,未来是我无法预知也无法描述的了,并且我对生活体察的敏感也随着自己年岁的增长在逐渐丧失,许多在过去认为应该写的应该极力写的到现在我却感到索然寡味,我对这个世界的生活感到了一种麻木,它们似乎已引不起了我的写作欲望。很多时候翻翻前边的七八万字,觉得很概括,本早已把它们闲置两年多了,现在回过头来看也很不满意,并且伤感之心常常产生:不是因为看作品本身,而是慨叹自己青春年华已过,往日的梦想化为灰烬,自己也常常沉迷在网络的虚拟之中求得苟安,每当独坐于清冷的夜深时,落寞萦绕在左右,挥之不去。 我想起了那首“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诗,由此心底深处的一丝不满足和生活的逼迫让我觉得应该把它写完,写到自己真正的觉得没有可写的为止,在此姑且流连一下吧。 这年二舅舅后妻的长女结婚在老家做喜酒,我回到老家,母亲因为身体不太好没有回老家去。吃完酒后,我做了短暂的停留,又回复到了原有的生活轨道上。待母亲身体好了些后,我和她谈起二舅舅家的近况,引起了母亲的健谈,她也说起她所了解的一些情况。 二舅舅是在表妹和表弟读小学两三年了,加上外婆去世以及他的老丈母去世后,以及许多时间都在户外做电工活,终于感到了一个男人带两个小孩的艰辛和对自己工作带来的不便,和现在的二舅娘结婚了。两个家庭结合起来,一共是五个子女,孩子有点多,不过有一个女人在家里侍弄着,二舅舅也能舒口气了,也有了一个家感觉。无论他是如何的怀念亡妻,无论他不知多少次不知是因工作的无法推托还是借酒浇愁的醉倒在了归家的路边,还是他在大姨娘和母亲的面前反复倾诉他对新家庭的不满、孩子之是的磨擦不和,但他总有一个家了,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将与这个家融为一体,成为现实生活中不可离开也不可抛却的地方。二舅舅努力地工作着,表妹表弟后来也工作了,新表妹和两个新表弟也有了各自的事业,他的努力得到了回报,每年过年过节之时,总有子女回到他们的身边与他们度过幸福的时光,不能回的也要在外地打个电话回家问候问候。我们只能为死去的二舅娘感到叹息,为不必要的义愤而寻短见,确实是短之见识。 大姨娘在王中华死去之后,近乎于挣扎般的带着王中华的六个小孩,好在能吃得饱饭,亲戚常常送些小孩的衣物给以济助,否则,凭着大姨娘那一具瘦弱的身体,怎么来说也是早就倒下了。大姨娘就像坡上石缝里那首乌藤,越是在缺土缺水的灰石厂里越是活得顽强,它的根系越是扎得下去,她的善良耐劳和承受能力,足以代表着中国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那些含辛茹苦的伟大的母亲,这是外姥祖遗传下来的精神罢。 王中华去世了,他的妻子却成了大姨娘精神上的鸡肋。 这天晚上吃了饭睡觉时,大姨娘对六个孩子说:“如果你们的母亲嫁给别人,你们同意吗?” 年轻的白胖女人坐在旁边如往昔般的呆笑着,一边向嘴里放着不知名的零食。小一点的孩子傻傻的看着祖母,大一点的孩子低着头不说话。 “王兵,你说。”大姨娘对最大的正读小学五年级的孩子说。 孩子依然不做声。 “我知道你们舍不得你妈,但是许多事情你们不明白。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自从王中华死了之后,的确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至少有两件事可以说明必须把这个女人早些改嫁出去。 在上两个月,天气还比较热,地里也没有多少农活可干,大家中午都还有习惯在家里睡觉休息一会儿。这天中午,大姨娘忙完家里的活后,忽然发现何秀不在家里,问孙儿孙女们也不知道。大姨娘担心她走丢了,于是在院子里一边喊一边找,邻居告诉她说,好像是看见何秀向后边坡上走去了。大姨娘心里暗暗奇怪,就到后边坡上去找。她站在一个空处,四下望望也不见人,就放嗓子喊起来,过了一会儿,何秀呆头呆脑的从一边土里的芭茅丛后走出来,一边系着裤子。大姨娘就问她是不是在方便,何秀傻笑着,衣服乱乱的。大姨娘觉得不太对劲,就过去看,却看见一个男人穿了衣服躲睡在土边的沟里,面朝着下,看背影像是队里的姜大成。大姨娘“呸”了一声,一边骂着,也无可奈何的带着傻姑回家了。 第二件事情说来有些恐怖。小王兵的家是对原队里保管室简单改造而成的,后边靠坡比较僻静用砖泥勉强砌成。这几个月里里,都是何秀和五岁的女儿王倩睡里屋(即靠坡这间),其它的孩子分成两处,一处是由王兵带着两个弟弟睡外间,另一处两个女孩由大姨娘带了睡大姨娘家。在上一月的一天深夜里,四周一片静静悄悄的,唯有电扇的转动声和着田野里的蛙声。一个黑影在经过了好几个夜晚的辛勤工作,把小王兵家的里屋后壁挖通之后,终于舒了口气,又屏住了气,色胆包天的钻进了何秀的房里。他摸摸索索的终于摸到了那一堆渴慕许久需要急须发泄兽欲的白肉,他毫无顾忌的要去蹂躏那欲推却不知叫唤的女人。却不料惊醒了身边王倩,王倩朦胧看见一个男人的影子,便喊了句“爸爸”,突然她想起自己的父亲已不在人世,惊恐一下攫住了她,她大声地喊起来“谁,谁!不准欺负我妈妈,不准欺负我妈妈!哥哥,哥哥,快起来啊!”,一边用脚去踢,用手去推。喊声惊醒了邻居,邻居拉开灯发出声音,才吓跑了这匹夜狼。从此以后,大姨娘也就只好睡在小王兵家里了。 面对这样直接的性侵略,尤如当一只苍蝇落在一块鲜嫩的美肉上享用之后成群结队的绿头便会结伴而至,你是怎么也赶不完的了——只要这块肉还放在那里的话。假如说当几个月后,这个生育机器肚子大了,那未出世的孩子的父亲是谁哇?长此以往,他们的父亲是哪 些人啊?这样的推测,大姨娘是不敢想的。当大姨娘听了母亲和二舅舅的劝告之后,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也不能顾孙子们的情感依恋了。其实,这群孩子对其母亲的依恋并不是平常要想像的那么深,相反,随着他们年龄的增长,不期然间还会产生厌恶之情——他们从小就听惯了“何傻包”的称呼,从小就得不到他们母亲的爱怜,也不能得到她给予他们语言上的满足,年年母亲坐月里把好东西独自享用,吃得最后连饲养鸡蛋也是家里的宝贝。惯于索求的孩子的自私心让他们心灵得不到健康的发展,基本的母子关系于这个家庭是不存在的,孩子们更我的时候是把大姨娘当成自己最亲的人了。失去父亲不久的孩子们,不久又将失去母亲,但是因为在了大姨娘的存在,他们并没有多少悲伤和失落感。 准备让何秀改嫁的话一抛出去,农村里来提亲的人就有了。这天大姨娘从自家舀了一大碗米端着,牵了王倩,路过了见惯不怪的两家房屋紧挨着的大舅舅和幺舅舅正又在为鸡毛蒜皮的事吵嘴不休而站立的竹林,大姨娘径直回到了小王兵的家,一个媒人带来了消息:八村有个姓李的男人愿意娶何秀。这个男人有四十多岁了,因为有白化病(但身体其他方面也还健康),至今未娶,能干农活,跟着哥嫂一家生活在一起,人心好。大姨娘在经过了母亲、二舅舅(包括大舅舅和幺舅舅)同意之后,就给了媒人以肯定的答复。经过简单的看人吃饭,十天后,李家男人偕同其哥嫂来大姨娘家留了两千元钱(暂定为孩子生活补助费吧),把何秀带走了。这天上午,大姨娘十分难过,何秀虽说是一个智力低下的女人,但十多年来的相处,她早已是大姨娘家庭的一名成员了,现在就要分开,大姨娘不能言尽的感情左右着她,情发于外,坐在灶前哭了许久。在何秀被带走不远的后面,大姨娘拉着王倩的手跟着,最后,她俩站在坡上,盯着何秀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肯回家。 何秀这个从山里被贩卖出来的女人,由于身自的缺陷,这个社会对她的优待便是不被饿着,不被冻着,也不挨打。人们给予她的践踏和轻鄙,她都茫然不知,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为什么,又将到哪里去,对别人也不会造成身体和语言上的伤害,犹如一只洁白的绵羊,等待的是主人一遍遍的剪了它的毛,最后剥了它的皮,吃了它的肉。对社会安定而言,她功不可没,她安抚了一个男人躁动的心,同样,她也为她的亲人带来了无尽的精神的伤害。她本身是无辜的,只是这个奇怪的人类结构在她的周围制造着地数有辜的事。这个地球无罪,有罪的是争夺地球资源的人。但愿她的结局会如抛弃了她的亲人所愿:在与同病相怜的新丈夫的生活中,这个同样有缺陷的男人会心疼她,把她当与他平等的人来对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