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障》 人物介绍 曦照:她这一生的悲剧,仅仅源于她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并且总能得到。 伊独:默默守望,默默憔悴,衣带渐宽,仍是不悔。看似悲凉到极点的他,亦有他的完满和幸福,像深谷的幽兰,不需要被发现,不需要被懂得,只是这样芬芳的存在,与天地同老。 婉夫人:机关算尽聪明,太懂得保全自己,因此心底永远有一个遗憾。幸而,她对公主的慈爱,本本切切发自肺腑,这令她的心不再像诗词歌赋一样虚幻。 明慧生:死于最璀璨的青春,用最璀璨的方式,他用他的死让不可一世的女帝当了一回笑话的主角。 公主:她这一生的幸运与不幸,全部源于她总是把别人看得比他们实际上要好。一个被动到极点的女孩子,心地善良,真正懂得什么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帝王道的真髓就是倾尽天下奉一人,她生来即为储君,她的人生已被注定,所以她的善良造就了她的不合时宜,伤人伤己。 小桨:璞玉浑金般的人,平凡真切,他的素直令无法认同自己身份的柔馨不能自禁的喜欢。 黑拓:游戏人间,什么都不在话下,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在他的人生生途中,没有成功失败,只有好玩与不好玩,但当他看重什么的时候,那份紧张和苦楚,无从比拟。 司马睿:尘世中,有一类人,可以因智慧而良善。 曲韵:才华横溢,飞扬跋扈,活得恣肆,却不幸身为臣子,帝王一个不悦,立即令她折翅殒命。 司马明:他的离奇惨死,竟然只是因为在一个风和日丽的闹市酒楼上,他误以为黑拓不及他聪明。 兰粼郡主:在皇族中,与位高权重的人长得太像,就是一种致命的危险。 无在:他的美,他的静,他的声音,他的术法,他活在凡人的视线不能触及之处,但他不是仙佛,亦不是魔怪。他有他的因,他有他的果。 一 钩指为永约(1) 中洲皇宫内没有太监。 行走在宫内的男子全部肢体健全。 “朕不要阉人!” 十五年前一道口谕,只是随心之言,但立即被跟随左右的史官实录,于是成了圣谕,传递下去,迅速执行,曦照想反口,却已不能。她杀伐半生,终登帝位,却也直到此刻才真正领悟什么叫“一言九鼎”。 距产期还有一个月,但曦照的肚子已经大得令她坐卧难宁,御案上堆满工部送上来的图纸和烫样,她即位不久宫内即遭祝融之灾,外宫三大殿全部被焚,大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那些内怀不臣之心的仕子们立即暗中议论开来,说什么这是天惩,牝鸡司晨天理难容! “不过是有人暗中捣鬼,等被朕揪出始作俑者来,定用文火把他们一个个都烤熟了,然后割了肉去喂狗!”曦照愤然道,一掌击在案上,却引动胎气,曦照哎哟一声。 凝婉手持一枝桃花,笑盈盈走到近前,她见曦照面色苍白双眉紧拧,不免轻轻一叹,“动不动就勃然大怒,马上要当娘的人,还这样戾气十足,孩子怕不是一生下来就是个雷震子?”说完抿嘴淡淡一笑。 曦照一见凝婉心情就大畅,见她手中粉色的春桃,便说,“桃花都开了?还未觉着暖呢。” “是呀,我也觉得这天是乍暖还寒,要春未春。一年四季,就属这个时候最萧索。”随着一道温亮的声音,一名锦服男子走进来, 在如今的中洲帝国,见到女帝曦照可以不跪不拜不颤栗畏惧的人不过只有两位,一位就是自小与曦照一起长大,不论祸福穷通都对曦照不离不弃的凝婉,一位就是曦照的夫君,刚刚封了景睿亲王的晴影,也即前朝威名赫赫的明光将军,若非他在关键时刻倒戈相向背叛前朝,曦照没有这么容易问鼎江山。 “你来做什么?”曦照见到眼前这个男子就没有好气,若非他在她肚子里种下这么个累赘,她早把那些胆大包天的纵火贼一个一个全部揪出来了。 晴影遭了抢白,苦苦一笑,嘴唇动了动,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凝婉见此,急忙笑道,“是我。是我请他一道来的。我见御苑西隅的桃花都开了,灼灼的一大片,极是好看,不如我们一道去赏赏花,午后春困,睡多了也不好,不如出去走走。” “赏花?我们两人去就好了!叫上他做什么?”曦照看也不看晴影一眼,只管冷笑。 “好了,好了,一起去吧。”凝婉笑容嫣然,拉起曦照向外走,一边走一边又偷偷向晴影招手,叫他跟上来。 晴影跟在她们背后,见她们一高一矮两道背影,两种迥然不同的美丽,却是相得益彰,也许因为凝婉从小和曦照一道长大的关系,所以她们俩人到了一处,总是格外和谐,晴影简直有些嫉妒凝婉,晴影想到这里,不免又苦苦一笑,本来十分深邃黝黑的眸子明显的一黯。 那一隅桃树临着温泉池,暖风熏吹,故早发早开。曦照见繁花似锦,不免兴致大发,“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她一边吟句,一边跳起来就要攀折高处的桃枝,丝毫不管自己已是大腹便便,直到足尖离了地,才意识到自己身怀六甲,远不是往日的轻盈矫健,脸上露出惊慌之色。 晴影跟在几步开外,见状窜上前来,矫若游龙般将曦照拦腰抱住,“小心!” 花枝从曦照手心里划开,空余一手幽香,“怎么就摔死了?”她甩脱晴影,怒道。 “你不顾着你自己,也要顾着肚子里的孩子。”晴影急道。这一愤,眼底多了怒色,整个人气质立即陡然一变,由儒雅而暴烈,似柄容刀,人以为只有表面的华美,岂料鞘内是装了绝世神兵的,可以杀人于无形。 曦照最恨他这样,当下呵呵冷笑起来,“原来不是怕我摔死了,是怕你的孩子被摔死了。” “你……”晴影气结,拳头紧紧捏起。 凝婉本站在另外一边,见曦照又开始不可理喻,便向这边喊,“陛下,这里开得更美!” 曦照过去了,凝婉压低声音道,“你这又是何苦?晴影大人为了你国也叛了,直言进谏的属下也杀了,他已经成了全天下兵人眼中最不忠不义之徒,身为武将,落得个如此下场,足够凄惨了。说来说去,他所为一切,不过是为了你。” “是么?”曦照不以为然,“你倒是提醒了我,他做了这么多不忠不义之事,却仍有三千精兵对他誓死追随,此人的能耐,朕如何可以不惧不防?”曦照说完凝神,像在思量什么对策。 凝婉自悔失言,“晴影大人对你一往情深,为你死了都肯,什么提防不提防的?” “为我死了都肯?哼,朕看未必。”曦照说完向对着一树桃花怔怔发呆的晴影招手,要他过来。 晴影见曦照一脸笑容,简直比桃花还绚丽,他一边狐疑,一边却又忍不住走上前去。 “凝婉说,你为我死了都是肯的,我不信。”曦照说,她嗓音一变,变得轻媚起来,语调间蕴着无尽婉转。“你要怎么证明给我相信呢?” 晴影怔住。 “我当然是不舍得叫你死的,不过我想你替我做一件事情。”曦照说到这里轻轻一叹,“男人的心都是最易变的,桃花年年相似,人面岁岁不同,晴影,不如以后每逢桃花盛放的季节,你就为我做一件事情,证明你依然对我深情不倦,可否?” 如此缱绻悱恻的提议,晴影如何能拒绝?且,曦照的话,是向他承诺余生永伴么? 凝婉则攥紧了手心,额上渗出冷汗,曦照容色绝丽,当她微笑着软语温存的时候,世间几乎没有几个男子能逃出她的算计。 “好。”晴影犹豫片刻,一语出,驷马难追。 曦照毫不停顿,紧锣密鼓的讲出下这番话来,“召聚你的三千精兵,由你出面,将他们斩尽杀绝。” 晴影呆了呆,显然没料到曦照会提出这种要求。“不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绝对不行。”长长的停顿后,“你不要以为我曾为你杀了明智先生,就代表我可以再一次为了你,向我的兄弟们挥动屠刀!” 曦照似乎早料到晴影会给出这种答案,她不怒反笑,“我就知道你对我才没有什么真心,不过算了,世上儿郎多薄幸。”曦照说完手抚腹部,“朕实在不需要为一个对朕薄幸的男子养儿育女。” “你、你什么意思?”晴影大惊失色,曦照之毒,他在最初认识她时就知道,这些年来,曦照心想事成,杀诛王,灭群雄,夺天下,可是即便坐拥江山也不能令她变得宽容,而最最可悲的地方在于,就算他深知她是个近魔的女子,却仍是爱之逾命,死都不能放开手。“你总不会连对你的亲手骨肉都能……”都能下杀手? “为什么不能。”曦照忽然用力一拳击向自己隆起的腹部,她痛得脸色煞白,冷汗如珠,脸上却仍满是笑意,“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是我曦照不能做的?!不敢做的?!” 凝婉已经被眼前这一幕彻底惊呆,聪明如她,也不知如何解劝才好。 “你到底想要什么?”晴影声音全变,变得尖锐而颤抖,他痛惜他未出生的孩儿,更痛惜孩儿之母。 “你死。”曦照毫不犹豫,吐出这两个字。 二 钩指为永约(2) 三日后,中洲女帝诞下一女,小公主不足月而生,身体孱弱。 当日午后,艳阳灼灼,景锐亲王晴影横刀自刎于御苑西隅的桃林。无人敢相送,除了凝婉。凝婉除了默默流泪,什么也不能做,她不能劝晴影大人逃走,更不能劝他反叛,因为她要忠于曦照,她这一生唯一的知己。 “好好照顾她。”这是晴影死前最后的叮咛。 凝婉一直搞不清,所谓的她,到底是指刚刚出生的小公主,还是狠心绝情的曦照? 凝婉用力点头,“你放心!” 晴影微微一笑,刀光起处,鲜血涌出。“这样,就可以被她永远记得了吧?”他轻轻自语,然后死去。 一代名将,不能战死沙场,不能终老田园,却在一树桃灿下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理由,失去性命。 “用你的命来换这个孩子的命!” 血浸透了晴影身下的泥土,粉白粉红的桃花瓣片片随风而落。 在修葺前宫三大殿的同时,曦照下旨,夷平这片桃林,改建为内宫女官的休沐所。 凝婉极力制止,曦照冷笑,“晴影死在那里又如何?有什么了不起的?难道还要我在那里为他立个碑不成?”曦照极力表达她的轻蔑。 然后一日,曦照醉酒,醉得胡言乱语,说,“我不要爱他!我不要让自己陷进去!我不要让自己变软弱!不要不要!”说完,她倒进凝婉怀里,沉沉睡去。 凝婉这才彻底明白曦照逼杀晴影的原因。曦照也并非天生就是如此心狠手辣,只是,当年她若不争,她早作为和亲公主,远嫁蛮夷,埋骨边荒。于是她争,她又是天生强者,只要她争就一定会赢,于是在一步步的争斗中,她变成了今日的她,站在最高处的人,是绝对不能允许自己跌下去的,因为下场只有一个,粉身碎骨! 曦照已经成帝了,于是她不能再做一个女人,不能再儿女情长情思无尽,于是晴影必须死。晴影死后,曦照没有在人前表达过一点悲戚,处处表示她一点不在意,一点不放在心上,其实她是那么在意,那么放在心上。 “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这么傻?”凝婉抱着醉得不省人事的曦照,流下泪来。 * * * 三年后,前宫三大殿彻底修竣。三年后,小公主柔馨发现母亲总是会用力将她推开,哪怕她因此跌倒了,母亲也不管。 又一个三年后,柔馨发现母亲看她的眼神充满了厌弃,好像她根本不要来到这个世间才好呢! 又一个三年后,柔馨偷偷地对自己的玩具人偶说,我要婉娘当我的亲妈妈,我才不要当陛下的女儿呢! 再一个三年后,柔馨已经彻底明白,女帝根本不爱她,非但不爱,她对她还深深憎恶。有的时候,她简直拿她当仇人对待。 岁月如水,洗刷着每一个人的心,柔馨已经不再奢望可以得到母亲的爱。 曦照无论如何无法喜欢自己的亲生女儿,不管她是多么的漂亮乖巧,每次看到她,看到那张肖似晴影的脸,曦照都会想到,其实柔馨的命,是用晴影的命换的,虽然是她亲自设的局,逼杀晴影,但她心底那份悔恨与哀痛最终也只有加诸在柔馨身上,才能稍稍的缓解。 “如果晴影不是爱你更胜过他的性命,他根本不必要死!”曦照这样为自己开脱。 柔馨长到十二岁,容貌美丽,身份尊贵,却一点都不快乐。 * * * 中洲帝国皇宫位于京城北部,外城门名“初旭门”,二城门名“金乌门”,三城门为“翔阳门”。三道城门之后是一座巨大的九龙十二凤紫金石照壁,照壁左侧为一口白玉石砌的深井,右侧为一高亭,亭覆琉璃彩瓦,照壁后乃正殿“羲驭”,为女帝和群臣的议事之所。羲驭殿后就是金液池,贯穿整座宫廷的又东河的河水就汇聚在这里。由可建五丈旗纛的宽平阁道穿过东西二望阙,又过通光、东明等殿阁,即达御苑。御苑西为上驷园,东为宫内女官的休沐所。 休沐所是中洲皇宫内为数不多的几个男子禁步的地方。不过,阖宫男奴都不敢涉足的地方,小桨敢。 * * * “真的吗?”尚寝局的阴尚局一边将脱下的衣服挂在屏风上,一边问。 “怎么不是真的?”尚服局的吕尚局已经泡入池内,一边舒服地在白雾滚滚的水面上伸展手臂,一边说,“上个月公主的衣服被打破十六套,陛下说太糜费了,以后公主受刑,先去服拔簪。” “这也太……”阴尚局心中不平,却不敢多说什么。 休沐所临近御苑,不时有各类花瓣随风穿过镂花的顶墙,飘落在澡池上,吕尚局和阴尚局就开始争辩飘落的都是什么花,其他的尚局司官也七嘴八舌发表自己的意见。浴池四周都围着彩绢围屏,一来阻隔视线,二来充作衣架担衣。但因为衣料软滑,不少衣服滑落在地上,松松地摞成一团,所有的女官都见怪不怪。 小桨就藏身在其中一个衣团里,以跪伏的姿态蜷缩着,透过绯红色织花衣料,兴致勃勃地朝外打量。 小桨其实并无邪念,仅是觉得女体温美圆润,着实好看。宫内的女官虽不是个个天香国色,但均是精挑细选选上来的,自是各有各的动人之处。小桨和别的小马夫打赌,人人都夸耀自己敢去休沐局偷看女官们洗澡,但等他们结伴偷潜到休沐局墙下之后,别的小马夫都因胆怯而四散逃开,小桨则想,既来之则安之,趁人不备,他猫着腰就混进来了。因为室内热雾蒸腾,女官们也料想不到有人会胆大包天到擅闯休沐所的地步,所以小桨藏到现在,也未被发现。直到—— “咦,我的炎红色绣垂叶菊的长礼服不见了。” “唔,是不是那一件?” “好像不是呀。” 小桨看到一双白腻的脚走向自己,心猛然提起,又听见她说,好像不是,小桨立即放下心来,他正为自己的好运气窃喜时,盖覆在身上的衣服被呼拉一下提起。 “嗯,这件不是我的。”女官提着衣服抖了两抖,确认道。她正准备将衣服丢到原处,猫腰趴伏在云石地面上的小桨进入了她的视线。 女官想,她大概是洗澡时间过久,窒息胸闷眩晕,所以产生了幻觉。她眨眨眼睛再看,小桨由趴伏改为跪坐,他仰着头,眼睛弯成缝,白白的牙齿在咧开的红唇里亮出白边。 女官被他灿烂的笑容感染,不知不觉也抿嘴笑了笑,笑完之后幡然醒悟,爆发尖叫。 小桨由地上一弹而起,拼命向外逃窜。 * * * “怎么了?” “看到水耗子了?” 众女官一起探问。 “有个男的!”被小桨惊吓到的女官随手抓了件衣服遮在胸前。 整齐划一的抽吸声。 “竟有如此狂徒!这样目无王法!” “一定要严惩!” “快点派人去追,先打折他的腿再说!” 惊魂甫定的女官见群情如此激愤,又想起刚刚小桨跪坐在地上讨好地冲她微笑,眼神和笑容都很纯真,显然他偷看她们洗澡并无猥亵的意思,仅是好奇。女官忍不住替小桨开脱起来:“不,是个小男孩儿。” * * * 小桨今年十五岁,身量比同龄人要高上少许,身躯清瘦而结实,像一粒还没绽发的种子,他的手臂和腿不合比例地长,手掌和脚掌不合比例地大,这令他看起来有些可笑,也令他的脸显得更小,温软的大眼睛因此显得更大,笑起来弯弯的,甜得像蜜糖浇铸的月亮。 然后,他跑起来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像匹马,矫健,迅捷,自由自在,好像他奔跑的时候,风都不能阻滞他。 他狂奔了好一会儿,见身后并没有人追上来,他纳罕,转身手搭凉棚遥望,真的没有一个武婢追上来,他嘿嘿一笑,为自己的好运气感到自得。 “哼。”轻轻的冷哼。 小桨寻声看过去,见一个皮肤雪白的小姑娘满脸不屑地望着他,望了两眼,鼻尖向天一翘,“登徒子!” “啥?” “不要脸!” 这句小桨听懂了,“我看你挺漂亮一个小丫头,怎么张嘴就骂人?”小桨说着双脚一叉,双手环胸,“我又没有偷看你洗澡。算了,已经被你骂了,”小桨抓抓下巴,“我若不真的偷看偷看你,也太对不起我自己了!”小桨说完就向小女孩扑去。 女孩尖叫一声,转身逃开。她身穿短褥和长裙,腰间系着玉带,头上光光的,没有一样簪戴之物,那一身衣物都是白色的,也不知道什么面料,看上去云雾般轻软、雪般洁。 小桨看那团白影越跑越远,嘎嘎笑起来。他以为那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宫女,不欺负白不欺负。 由休沐所回御马苑这一路途经连冥湖,小桨还未走近连冥湖,隐隐的急鼓声已经传入耳来。小桨知道这是女帝又在上狩苑举行小规模的狩猎,小桨也听说过,女帝虽为女儿之身,却也是戎马半生,所以到了今日她仍以纵马射猎为乐。 小桨是非常喜欢这个女皇帝的,他不足四岁时被狠心的亲戚送入皇宫为奴,本来是一定要阉割的,女帝一句谕旨“朕不要阉人”,保全了小桨的肢体。 小桨心想反正今天的差事都办完了,不如溜去看看女帝是如何狩猎的。于是他顺着鼓声而行,走到上狩苑后的连冥湖边。 仍是那道雪白的背影,纤纤细细,站在湖的边缘,衣袂飞飞,似乎随时都能跌进湖去。 小桨心想完蛋了,他玩笑开过头了,这小丫头想不开要自杀了!“不要呀!”小桨狂奔过去。 柔馨听到身后一阵大吼,吓得脚下一滑,咚的栽进湖里。 “不要呀,大不了我娶你好了!”小桨情急喊道,然后也跟着纵身向湖内一跳。 小桨憋着气在水下找了不知道多久,就是找不到那个雪白的影子,气竭浮上来,却见那个小姑娘浮游在不远的地方,脸蛋绷得比鼓皮都紧,眼睛瞪得比鸭蛋都大。 “原来你会游水!”小桨如释重负,笑着游上前去。 那女孩不理他,自己扭头向岸上游。 两个孩子先后上了岸。柔馨管不了自己一身的湿淋淋,抓住小桨的肩膀朝他用力大吼起来: “你知道不知道你再多长十颗脑袋也不够你今天一天掉的!意图谋杀公主!对公主出言不逊!你竟然敢说什么让我给你偷看偷看?还说什么大不了你来娶我……”柔馨到底性情温良,说到这里有些说不下去了,今天她在御书房挨了母亲的打,赌气跑出来,却遇到小桨偷看女官洗澡,因为鄙夷他,所以斥责他为不要脸的登徒子,却被他反过来吓唬得不行,她跑到连冥湖边,他又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又在她背后吓她,害她失足落水,想想真是叫人生气,但再想想,不知为何又觉得好笑,柔馨忍不住,噗哧笑出来声来,水珠在脸上晶莹泛光。 小桨本来被那一连串“公主公主公主”吓得不行,但见柔馨最后忍俊不禁笑起来,他心中大石立即放下,忙也跟着笑起来,“我哪里知道你是公主?这皇宫里头就一个公主,多少人在这里干了一辈子也没见过,我哪里料得到我这样好彩头?一碰碰个准?而且你还打扮成这样?再说了,那些话,我不说都说了,若你割了我的头就能忘掉那些话,那我的头还有被割的价值,如果不是,那么何必多此一举割我的头?” 柔馨听得瞠目结舌,小桨在一旁装憨赔笑。 过了一会儿,柔馨回过神来,低头看看自己这满身的水湿,双眉不由紧锁起来,“完了,完了,我这样回去,又是了不得的一桩错处!” 小桨心中纳罕,他心想眼前这女孩可贵为帝国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是衣服弄湿了,也值得惊慌成这样?“要不,我帮你生堆火,你烘一烘?” 柔馨犹豫了一下,咬咬唇,“也只有这样了。” 小桨在连冥湖边生了一堆火,又在不远处的树林子里用自己的衣服为柔馨搭了一个小小的帷帐,柔馨双手反抱着肩膀,藏在帷帐内,树林里种有桦树、平仲、黄栌、预章、女贞等树,攒立丛倚,树影密密的,就算小桨存心要偷看,一眼望过来也看不到什么,但柔馨还是不放心,踮着脚尖,在帷帐后密切监视小桨,半个时辰过去了,小桨仍是蹲在火堆边。一下不曾回头偷窥,因为脱下了上衣为柔馨搭设遮挡视线的帷帐,小桨背脊光着,连冥湖边风爽水泠,小桨忽然打了一串喷嚏,柔馨立即喊起来:“好了,好了,差不多就可以。” 小桨这才转头,远远冲柔馨所在的地方,微微一笑。柔馨只觉得那个笑容透过日光、树影一直印进自己的心。 衣物烘好了,柔馨重新穿好衣服,她犹豫片刻,还是亲手取下了吊挂在树间的衣服、裤带。 小桨听见身后有轻轻咳嗽声,刚转身,怀中已经多了一捧东西,小桨没料到柔馨会亲自帮他将衣服送过来,露出一个诧异的表情,旋即又笑了,“多谢了呀。” 柔馨咬了咬嘴唇,轻声道,“你倒是很老实,一下不曾偷看过!”小桨扯了扯自己的耳垂,“公主的意思是?希望我偷看你?你早说呀!你下旨呀,我敢不遵么?” “大、大胆!”柔馨大怒,她竖起指头对小桨用力点了几下,她是恨不得马上杀了小桨才好,但刚刚烘干的衣服暖暖地贴着肌肤,柔馨实在对小桨狠不下心肠,“大胆!大胆!你好大胆!”柔馨急得满脸通红,用力一跺脚,转身要走。 “湖边苔滑,公主以后还是离得远些。”小桨追着柔馨的背影嘱咐。小桨并不是傻瓜,堂堂帝国公主,一个人跑到湖边,那样岌岌可危的临岸而立,难道是为了要数清连冥湖里长了几根水草?说到底还是因为她有了寻死的心吧!方才他为她烘烤衣服,见白衣背后有几个血点,她贵为公主,却一样还是被人重责至受伤流血呀。“公主,请保重。”小桨说。 柔馨脚下一跄,她想转过身去,可是眼泪涌进眼眶。“不要、不要你多管闲事。” “管都已经管了,就不是闲事了。”小桨听出了柔馨语调中带着哭腔。 “你能怎么管?你怎么可能管得了?”柔馨猛地转过身,不在乎被他看到自己泪流满面,“别不自量力了!最后脑袋怎么掉的都不知道!” “我又不是为了我的一颗脑袋活着!我力量多大多小我不知道,因为我从来不去量它!”小桨说。 柔馨又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自小在宫内长大的小桨并非不明白,和居高位者走得太近,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可眼前这个女孩虽贵为公主,却一样受虐受伤无依无助,即使看到被人虐待的马,小桨也会义愤填膺,更何况,柔馨是个人。 小桨郑重按住柔馨的肩膀:“若你觉得不开心,就来找我。我虽然只有一颗头,但我并不怕它掉!”小桨说着伸出右手小指,拉起柔馨的右手小指,朝自己的指上一绕,然后嚷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反悔!” 柔馨有片刻工夫,连呼吸都忘记了,她的肢体岂是小桨这样的下等人可以随便触碰的?她想斥他大胆,想用力把他推开,可是,“好!”脱口却说出这样一个人字。从小到大,舍命都要护她的,除了婉娘,也只有眼前这个莽撞大胆的小马夫了,可是婉娘一手将她带大,爱之逾命情有可原,他呢,和她认识还不足一个下午呢!“你很好……”柔馨准备好好口头奖掖小桨几句,却见小桨将刚刚和她拉过钩的手指,送到嘴边,轻轻一摩。 柔馨羞得满脸通红,转身跑开,小桨在她背后大声喊,“我叫小桨!去御马苑就能找到我!下次你又想站在湖边数水草的时候,记得来找我哦!”* * * 一个人往回走的路上,小桨听上狩苑那边不断传出炸雷般的马蹄群奔之音,脚下地面也跟着微微的颤动,远处崇山矗矗、深林如渊,这样一片静穆的苍郁深碧间忽然溢出漫天的灰尘,似一头咆哮低飞的灰龙,在山间左奔右突,号角声、急鼓声、马蹄声、吆喝声,还有貔豹豺狼熊罴游枭翳鸟等兽禽的咆哮哀啸之音,如倾盆之雨声,浇得小桨昏头涨脑。上狩苑各个制高点都安设有望楼,狩猎时有士兵举着令旗在上面指示兽禽奔逃的方位,喧嚣之声不绝于耳。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蹄声才渐渐止息,又过了片刻,整齐划一山呼万岁的歌功颂德之声传来,看来女帝今日又是箭不虚发、满载而归。小桨直到远处山峦间的灰雾逐渐散去,这才彻底回过神来,看了看天色,自己拍了脑袋一下,竟然都快到晚饭时间了。 小桨顺小径返回,走到御马所前,远远的见有一百多匹汗水淋漓、解去了鞍座缰绳的马正朝这里赶来,小桨知道这是为了下午的狩猎调用的马匹,他为了逃避洗马的苦役,死皮赖脸跟在老贺师傅身后一起去御厨房领膳。 老贺师傅骂他懒,小桨狡辩:“我实在是饿了,前胸后背都贴在一起了,再不吃东西,就撕扯不开了。” “你就这么点出息了,除了吃还是吃!”老贺师傅笑道。 “要那么大出息干什么?人活来活去都活一口气,气出得重点儿,徒然伤了自己的肺经而已。”小桨机灵地狡辩。 老贺师傅无奈地摇头,这样聪明的一个孩子,可就是胸无大志、不思进取,但也正因为小桨没有争名夺利的心,自甘平庸,这才人见人喜。 * * * 柔馨一路走一路忐忑,她还真没见过小桨这样的人。她已经告诉他自己是公主殿下了,可他竟然全不在乎,只管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看,好像她的脸上随时都会开出一朵花。那眼神热辣辣的,直直的像要戳到人的身上来,怪讨厌的,但又不是真的讨厌,柔馨越想越觉得心绪如麻,怎么都拆解不开。 为了避人耳目,柔馨未走清于宫正面玉阶,而改走西侧小石阶。本打算从听涛阁的回廊绕到寝宫后面,悄悄装扮好,以免被人看出破绽,传到母亲耳中,不知道又是怎样一场责罚要临头呢。但还没走近听涛阁,柔馨已经远远望见月洞子门前一左一右立着两名女翊将,身材高大精壮恍若男子,系重革软甲,配长短双刀,正是母亲身边最得力的两位近卫——阴姬和华女。柔馨恨得暗暗跺脚,不得已转向,打算从正殿室门口绕过去,再回寝宫更衣。一路上虽碰见几个小宫女,但柔馨连连摆手,不许她们行礼,只管悄悄散开。 “嗯。” 一声曼应,清越悠缓,极是好听,柔馨只觉得如五雷轰顶。她看见阴姬、华女守在听涛阁前,就猜到母亲可能来了,但到底还心存侥幸,此刻听到母亲的声音,柔馨呆怔在当场,一步不敢乱动,呼吸也小心放轻,同时恨不得自己就此隐形才好。 清于宫正殿的九门十二窗全部敞开,柔馨侧身在一扇窗扉后,可看见殿内黑压压立了很多人,有满脸诚惶诚恐的老臣子,俯背弓腰一边回事一边听女帝训诫;有满脸稚气的二十四女选,一个个束手直身环绕在外围,察言观色,学习为政之道;桃寂、伊独在人墙两侧按刀肃立,归她们统领的武婢雁列两边;曦照站在中央,平举双臂,雪白修长的手指微曲,像倒开的白色鬼狱花。几个宫女无声而迅捷地侍候她更换猎装,沾染着大片血迹和泥污的甲胄和小袖长衣被换下,更上明黄色圆领龙袍,腰间绕一条三指阔的珊瑚红腰带,又戴龙凤花钗等肩冠,齐额勒着三十八颗东海珍珠,当中一粒浑圆夜明珠,直印两道修眉之间。虽然龙袍更近于男式,但曦照容貌极艳美,再也不会让人错判她的性别。 更装毕,宫女们托着更换下的猎装急步倒退而去,老臣子们又走近一些,柔馨听他们低低地在说什么黑鹰小王子进京朝见,但所携国书似是伪造一事,曦照并不表态。柔馨心慌意乱,只怕被母亲发现她这样一副衣冠不整的模样,也无心去多听,正巧见小汀小汾托着女帝更换下的脏衣出来,这两个宫女素来是对柔馨最忠心耿耿的,柔馨大喜过望,猛打手势,示意她们赶快去寝宫给她弄套衣服出来。小汀小汾会过意,正连连点头,屋里的曦照忽然轻咳一声:“公主呢,来了这么久,也不见她出来侍驾?越大越没规矩了!”女帝曼声说,群臣和二十四女选同时噤若寒蝉,忽然一个一身素衣、头上仅插一根绿玉簪的女子排开众人,走到曦照身前,低头微笑道:“殿下在小书房内温书呢。” 柔馨见婉娘走出来替她解围,微微松下一口气来。曦照明知凝婉是面不改色地撒谎,但当面也不好点破:“好,朕去看看她,这么用功,实在值得好好的奖掖!”曦照说完用力一挥手,“你们不用跟上来了!”她一声令下,撇开群臣、二十四女选还有近卫,独自一人走出清于正殿,朝后行去。婉娘急得双手一握,不得不也快步跟随上去。柔馨见母亲出来,明知她看不到,还是胆怯地把身子朝窗扉后一藏。 曦照行猎的时候就听说,公主今早在御书房挨了责罚后赌气跑掉了,至今行踪不明。曦照闻言大怒,结束行猎,不及更装,立即赶来清于宫。 凝婉晓得瞒不下去了,追上前去低声赔笑道:“公主并不在。” 曦照转脸,怒形于色。“你当着我的面撒谎?” “她到底还只是个孩子!” “什么孩子?她生来即为皇储,她没有权利当什么孩子!朕当年勉为其难将她产下,可不是为了叫她做什么掌上明珠的!”曦照怒道。 凝婉眼前闪现过那具倒在桃花林中的血尸,心中一阵寒栗,“殿下是有错,但到底年幼无知,还需陛下您好好的教导呢。咦,陛下忘了今日的小朝议,时辰到了呀。” 曦照露出恍然的表情,转身要走。曦照勤政,除了每日的卯时开始的羲驭殿廷议之外,还增设有酉时开始的坤乾殿小朝议,聚集亲信之臣商议机密之事。“凝婉!”曦照走了几步又转回身来,神色和语气都变得十分狠厉。 “什么?”凝婉强笑。 “不许你再纵容她!不然朕连你也不饶的!”曦照戟指婉夫人,“且,朕定然会好好教导公主,你大可不必再多费心思!” 最后一句冷冷的,透着一股子锋利的杀机,凝婉听得浑身汗毛都直竖起来,她想象不出曦照准备如何“教导”公主。或者说,她想象得出,却不敢去深究。 柔馨等到母亲走远,方才敢出来,婉夫人一把抱住她,“你这个孩子,到底跑到哪里去了?”言下全是惊慌。 “对不起。”柔馨小声说,害婉娘被母亲迁怒,柔馨恨不得挨骂的人是自己才好。 “被陛下听见又该训你了,你堂堂一个殿下,轻易能向人说对不起么?”凝婉见柔馨满脸的愧疚和惶惑,心中不忍,“好了,好了,没事了。”她将她抱入怀中摩挲抚慰。 * * * 曦照的脸是阴白色的,浓丽的眉眼在这张脸上延展出一种力量。今日的小朝议从夕阳西斜一直延续到华灯初上,宫女们鱼贯而入点烛燃香,殿室内一下子亮得恍若白昼。曦照站在光线最盛处,脸颊被烛火映红,流光溢彩。但无人敢正视她的脸,她娇艳如春红,亦是她一个人的事情。 “铁御史弹劾户部伯鑫贪墨,朕信得过铁御史,依律斩了伯鑫,抄了伯家,家产充公。”因为坐得太久,曦照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她极高,比大多数男人都要高,但即使披着厚重华贵的龙袍,依然显得出身姿的纤柔袅娜。 “但,此事尚未核定查实……” 曦照忽然冷笑连连:“朕也知道伯家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亦听说过官官相护这句‘至理名言’。再有人为伯鑫开脱,同罪议处。司马睿 三 钩指为永约(3) 曦照皇冠已除去,光着头,越发显得螓首蛾眉、领如蝤蛴、鬓角如裁,大约是晚上阅折费神过度,此时脸色寒白,令人想起飞鸟难渡的雪山。炉鼎里悠悠散出白色的香雾,顺着风向,朝半开的窗后散去,月华如水,在窗框上映出一轮浅白,雾色的白和月色的白交织一处,一动一静,一刚一柔。 凝婉并没有正式嫁过人,但大王子东华死后,她一直以他的未亡人自居,故此总是素面素衣,在这富丽堂皇的宫廷,她是最格格不入的存在,但了解她在曦照心中地位的人都知道她也是最重要的存在。 曦照听柔馨走远了,正是说体己话的好时候。曦照自小就喜欢和凝婉说话,凝婉静默的时候,姿态端娴,似一本合拢的书,安静又深沉,但凝婉一开口说话,立即就像一本精彩纷呈的书被打开了,她的千姿百态、流光溢彩,总叫身边人目不暇接,这是大王兄对凝婉的评价,曦照一直深以为然。她清了清嗓子,心里想着可以好好和凝婉谈笑一番了,嘴里却说出:“那个长舌无聊的儒生被押解进京了。” 凝婉呆了呆,一时又笑了:“甚好。” “我抽空要亲自去审他!”曦照发狠道。婉夫人却像没听见她说什么一样,猛地夺回自己的手:“这样抠是抠不掉的,要用胰子洗才行。”这下换曦照呆了呆,然后反应过来凝婉说的是手上沾的朱砂痕迹。那一点两点的红,越发衬托得凝婉的手皓雪银霜般,曦照帝想说,哎呀,这红点落在你手上,倒像是新奇妆饰了,真正是好看,但不知为何没能说出口。 被婉夫人指派去取犀液的宫女小汾小汀捧瓶而入,曦照站了一会儿,讪讪离开。 * * * 婉夫人见公主寝室的灯全熄了,知她睡下,但仍有些不放心,蹑脚走进去。因为月色极明,所以室内仍可见物,婉夫人走了没几步,就见在外厅守夜的小沐头挨在椅子背上呼呼大睡。婉夫人微笑着摇摇头,径自走到柔馨床边,见柔馨脸向里睡着,粉色软烟罗床帐一半放下了,一半仍吊着,她正伸手摸上白玉帐钩,柔馨脸一转,冲婉夫人嘿嘿一笑。 “倒吓了我一跳!不是说累坏了吗?”婉夫人说着侧身坐在床边。柔馨懒懒地眨了一下眼睛,显然并不是不困,是硬撑着不肯睡。 “婉娘,你为什么要留在宫里?”没有任何过渡,柔馨直剌剌地问出困扰她一个晚上的问题。婉夫人心头一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柔馨又问,“我知道母亲强迫得了任何人,却强迫不了你,婉娘,你到底为了什么要留在这里?” 柔馨到底还是个孩子,不知道有些问题只能烂死在心里,绝不可问出口,不管她多么想知道答案。婉夫人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十分惨淡,但她很快就牵强地笑起来:“我留在这里,是自己心甘情愿的,不需要谁来强迫。”她巧妙地回避柔馨的问题,柔馨却不依不饶,她仗着婉夫人对她千依百顺,追问道:“可是到底为了什么?” “小孩子不要问这么多!”婉夫人微恼。 “一定要知道!不然今晚我不睡了!”柔馨要挟。 婉夫人气馁,她明白柔馨太小,所以丝毫不知道她的追问对她而言是多么的犀利和残忍。 “这皇宫一眼望不到边,一天走不到头,婉娘你何苦要留在这里?”柔馨不忿,她只一厢情愿地认定这皇宫幽深冷森,谁都只想逃出去,而不是留下来,何况婉娘又是这样一个光风霁月、遗世独立的人。 “为了你。”婉夫人淡定地说。 柔馨没料到自己千方百计想要问出的答案是这个,她呆愕着,嘴唇半张。 婉夫人站起来,手又伸向玉帐钩,柔馨忽然直腰坐起,身子一腾,双臂紧紧搂住婉夫人的脖子,像只小猴子般缠住婉夫人。婉夫人被她这蛮横一搂弄得不得不再次挨着床沿坐下。“还成天嚷嚷自己是大人了,尽做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儿才做的事情!”婉夫人被柔馨充满孩子气的举动逗得笑起来。柔馨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匆忙撒开手,哧溜钻进被子:“好了,好了,我睡了。”她自觉尴尬,急着要支走婉夫人。 婉夫人放下床帐,看那软红一曳,飘展开来,柔馨在阖上眼帘前最后冲婉夫人轻轻一笑,婉夫人只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一只很小的手捏了一下,虽痛极,但终生不悔。 曦照勉为其难生下柔馨后,从来只将其视为麻烦,这些年完全是凝婉在代兼母职,极力保护,这样,柔馨这孩子才算没有被曦照摧折而死。在曦照把仍在襁褓中的柔馨丢给她之前,凝婉也不知道自己竟然是个母爱丰沛的人。她自小就有神童之名,及至长成,容颜清丽,美名和文名并重,她这样的天之骄女总是目下无尘、孤芳自赏,照理绝不可能对一个与自己并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动情。可是当年她接住还是婴儿的柔馨时,还有今夜被柔馨用力抱紧脖子时,她的冰雪聪明立刻消融干净,死心塌地要做一个庸常的愚妇。为了保护自己心爱的孩子,赔上性命都肯!何况青春?何况自由? 柔馨阖眼装睡了一会儿,感觉婉娘还站在床边未曾走开,不免好奇,偷偷将眼皮张开一半,见婉夫人正弯腰俯首,若有所思地盯着她不放。 “婉娘?” “怎么还不睡?”“你怎么还不走?”柔馨顽皮地反问。 “你睡了我就走。” “你走了我就睡。”柔馨继续耍嘴皮子。婉夫人恨得牙痒痒,隔着帐子在柔馨身上拍了一下。柔馨咯咯一笑,眼珠子一转,“婉娘,那个笑起来令人想起沙洲汀鹭、柳外轻雷的人,是谁?”柔馨冷不丁地发问。婉夫人终于决定整治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微微一笑,柔声反问:“那个笑起来像春天的人,又是谁?” 柔馨立即涨红脸:“哎呀,好困!”说完哧溜钻进被筒,将自己兜头兜脸遮住。婉夫人含笑摇摇头,走开不提。 * * * 那个笑起来像春天的人,是谁?柔馨回味与小桨初遇后的种种,面颊上想出了酡红,渐渐的,了无睡意。忽然前面殿室起了喧嚣。 原来,曦照日理万机,一时间将公主白天无故失踪的事情给忘了,从清于宫回到坤乾殿后,曦照想起此事,立即唤来身边的一位女翊卫,“伊独,你去一趟清于宫,叫殿下起来,说朕有谕示……” 柔馨奔出来前,已经听说女帝要杀小汀小汾,她奔出来时,伊独薄薄的红唇内,吐出这样两个字“杖毙。” 跪在地上颤栗的小汀小汾立即被拖出去。 柔馨扑过去要制止,凝婉厉声喝道,“殿下!” 柔馨殷殷望向婉娘,满以为她能有办法留下小汀小汾的性命。 “伊独,方才你代传陛下口谕,公主不曾听清,还请再说一次。”凝婉肃然道。 伊独点点头,“陛下谕示,今天殿下在宫内走失,实属跟随宫婢之失责,故小惩大戒,望日后清于宫内上下仆从日夜惕厉,谨记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之训。”伊独语调平稳,眼中却隐隐透出不忍之意。 伊独宣谕时,室外传来小汀小汾的惨叫。柔馨本来被婉娘按着肩膀跪在地上,听到惨叫声越来越凄厉,忍不住挣扎要起,凝婉立即附在柔馨耳边低低警告道:“你若还想多几个人给你陪葬!你尽管由着性子乱闹!” * * * 小汀小汾受刑死后,伊独亲自验清二人气绝,然后两具尸体立即被抬出清于宫,被血染红的地面很快被刷洗干净。 “什么主辱臣死?!我不过就是一个人跑出去玩了一会儿!”柔馨一边流泪一边道。 “殿下,这恰恰正是你不该做的。”凝婉道,“陛下今日之罚,虽过但在理,日后,若你不想清于宫内的人再蹈小汾小汀的覆辙,请务必谨言慎行。” “为什么是小汾小汀?”柔馨孩子气的计较道。 “恐怕仅仅因为你身边跟的人,女帝能叫出名字的,只有小汀小汾两个。”凝婉道。 小沐小沅打了热水进来要给公主洗脸,听到婉娘这句话,都吓得手一颤,水盆翻在地上,哐的一响,两人立即跪倒,拼命磕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你们谁都不该死!该死的人是我!”柔馨见身边最亲近的人都被母亲吓破胆,这么多年压在心底的委屈和不满一起爆发,“为何她这样恨我?为何她要这样恨我?!” 凝婉长长一叹,她有答案,却不能说出,曦照登基之后,就开始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女人,她想尽办法要凌驾于性别之分之上,过去逼杀晴影,今日虐待柔馨,不过因为这两个人的存在,不断提示她仍然是妻子、是母亲、是女人。 凝婉也不知道如何化解曦照柔馨两母女间的矛盾,她所能做到的仅仅是在她有生之年尽量调解,但若有一日她死了呢?留下柔馨独自一人面对母亲的张牙舞爪,凝婉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 * * 第二日,柔馨起床后精神萎靡,不管婉娘怎么劝,还是一口东西都不肯吃。 凝婉无奈,道,“论理说呢,小汀小汾这样的奴才不过也就是个小玩意,你贵为公主,这样两条命根本不值得你大恸。” “那是两条命!两条性命呀!”柔馨用不敢相信的眼神看着凝婉,“婉娘,你怎么也这样冷血?” 虽然受到柔馨这样的抢白,凝婉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下去,“公主,我只是在教你冷血,对,这是你必须学会的,日后你必然要面对一言决人生死的局面,那时可就不再是区区两条命,而是百条千条万条,你若还这样感情用事,你有多少眼泪可以为他们流?” 柔馨无声地瞪着凝婉,眼神由戒备慢慢转为鄙夷,“怪不得女帝始终将你引为知己,原来你们真的是一丘之貉!我到现在都记得小时候救了一只折翅的小鸟,被母亲看见,立即叫人夺去捏死,又把鸟尸丢在我脚边,大声斥责我道,帝王之道从来都是内用法家外示儒术,为君者宁可霸道,也不许儒弱仁善!” “你就咬紧牙关和女帝对着干吧!你再好好想想昨晚小汀小汾到底是受了谁的牵累所以才要无辜惨死?是我呢?还是你自己?”凝婉怒道。 柔馨被凝婉的疾言骂醒,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凝婉口气转为温和,“婉娘不过是想,你越快接受她的那一套,你越不容易受伤害。如果可能,婉娘希望谁都不要死!” 柔馨忽然意识到婉娘所谓“她希望谁都不要死”,并不仅仅指小汀小汾,应该还包括另外一些人,那些她更在乎的人。他们都死了,因为反抗女帝。 “婉娘,我错了。”柔馨低头道。 凝婉笑起来,“提醒你多少次?你贵为公主,脖子不可以这么软,这么轻易就能向人低头认错,那还了得?” 柔馨牵强笑了笑。 “要不这样,再补两个机灵可人的小宫女到我们清于宫来,给公主作伴,好不好?”婉娘试图令柔馨雀跃起来。 柔馨苦笑起来,“何必再弄两个人到我身边来?让她们面临随时无辜枉死的命运?” 凝婉被柔馨说得无语。 “不过婉娘你放心,日后我会努力不再牵累身边的人。”柔馨道。 凝婉轻轻点头,脸上的笑容说不出是欣慰还是辛酸。 * * * 柔馨本来存了去御马苑找小桨玩的念头,出了这样的事情,不得不打住。 * * * 接下来的几日,曦照忙着去刑部大牢亲审明慧生,凝婉则忙着与另外一些智者给二十四女选做最后的人物品题,柔馨有不少机会偷偷去找小桨,但一想到小汀小汾的死,她不得不硬生生忍住,因此越发地恹恹不乐。 凝婉全部看在眼中,一日午后,曦照起驾去刑部大牢亲审明慧生。婉夫人安排一番,把柔馨叫到自己身边,将一套宫女服饰交给她:“晡时末刻一定要回来!” 柔馨一惊。 其实婉夫人早打听出来柔馨失踪那天到底去了哪里、干了什么、碰着了哪些人。这些事,就连曦照帝也一概不知——因女帝见柔馨安全返回,只管日后加强对她的监控,懒得去问她之前的行踪。婉夫人则恰恰相反,尤其那晚柔馨又奇突地问她,可否见过什么人笑起来像春天。 小桨是孤儿,身份卑贱,身家背景极好打听,几句话就说完了,婉夫人也不明白公主为何对这样一个小奴才念念不忘,听见可以去找他玩就开心成那样。不过人与人之间的投契本来就是不可解释之事,婉夫人不想深究,只要公主觉得开心,对婉夫人而言就是上上大吉。 “我又自私出去玩,再闹起来,不知道又是多大的事情!”柔馨用力摇头,“不行!不行!” “这次是我亲自放你去玩的,有什么事情我一力担待。”凝婉道。 柔馨还是不肯。 “你放心,若女帝肯,她早一刀把我杀了,容我活到现在,可见我这个人真的有可容之处。”凝婉一边说一边再次将衣物塞给柔馨。 柔馨听婉娘说出这种貌似炫耀的话,心中忽然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悲哀。“不!我不要去玩!我不要牵累你!若我把婉娘你都牵累死了,我也可以不必再活了。” “胡说!”凝婉喝道,“婉娘富大命大,你更加是。好了,去吧,我都安排好了,没有事情的。” 柔馨想起那个眼睛圆圆的很漂亮,跑起来像马,笑起来像春天,说自己叫“小桨”的少年,又见婉夫人如此镇定的样子,“好,但我只玩一会儿,很快回来。” * * * 婉夫人目送柔馨改装成宫女模样从清于宫后的石径离开。她拍了拍手,两名藏身在一边的武婢转出来,婉夫人下令:“远远跟着,别惊扰了公主。还有此事若泄露半分,我只唯你们两个是问!好了,去吧!” 曦照对柔馨极严苛,她认为柔馨身为日后的帝君,她不需要朋友,不需要快乐,甚至不需要自己的人生,她这辈子注定了只能将自己献祭给皇权!婉夫人对此深深不以为然,但也无可奈何,她与曦照帝恩怨交织,她亦曾恨她入骨,但她从未想过与曦照为敌,因她自知不敌。 关于柔馨的未来,婉夫人无力干涉,但她希望在她还有能力照看柔馨的时候,能够带给她足够多的快乐。 清于宫地势高,这日天气又有些阴湿,婉夫人站在殿前空庭上遥望柔馨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半点,这才转身准备进屋。忽然惊觉满身寒凉,她连打几个战栗,心头忽然涌起极不祥的感觉,一个问题像飞箭直射入脑:若有一天她不在这人世了,缺了她的照看保护,柔馨这可怜的孩子该如何生存下去? 小沅见婉夫人一个人呆站了良久,怕她着凉,捧着一件白色唐草纹夹绸披风走近,婉夫人忙强打起精神:“好孩子,就数你最细心周到。小沐呢,又跑哪里耍去了?亏我一直夸她聪明机灵,最会偷懒的就是她,公主日常待她宽和,她竟然也就跟着自己宽待自己了!昨儿给公主值夜,公主还没睡着,她倒先睡得喷香!这回一定要好好罚她,让她多长个记性、少长个心眼。” 小沅听呆了,她从未见过婉夫人这样絮叨琐碎。 婉夫人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紧了紧披风,沉默地走入殿内。 * * * 小桨觉得很不开心,因为连着几天他吃饭都觉不出香。 小桨胸无大志,人生大事对他而言就是吃得香甜、穿得暖和、睡得安稳、平安顺遂,而现在,他一得空就想跑到开阔处眺望云山雾海间的内廷三大殿,坤乾、流照、清于。公主说,她住清于宫,说时还特意抬起左手摆了摆。 御马所建造在云岩砌的高台上,又靠近连冥湖,故此十分凉爽通风。其内分为三个区,一个区饲养幼马,一个区专门照料病马伤马,最大的一个区圈着成年骏马,区内围着中间的矩形空地分别在四周建造了千间马房,每个房间都很宽敞,马匹可在其中立卧,亦可闲步。中间那块空地上凿了一个很大的蓄水池,一来取其湿爽凉润,二来方便每日为马匹刷洗,还有清理马厩。小桨正在最大成马区中的一个空置马房内提着水桶清洗木板墙壁。周围除了哗哗的水流声,就只有隔壁马房内的马儿偶尔的嘶鸣和打响鼻的声响。 “小桨?”正在隔壁马房清理脏物和干草的小莫轻声喊道。 “没死呢。”小桨懒懒地应了一句。 “听说方才有个小宫女被拦在御马所门口了吗?”小莫说。 “小宫女跑这里来干什么?”小桨一边说一边想起公主,心头不免涌起一线希望,但旋即又垮下双肩,公主上回来这里是误闯进来的,她不可能接连两次误闯进来吧?她是公主,又不是傻瓜! “可漂亮哦,我亲眼看见的……” 小桨不想再听小莫说下去,提起水桶兜底朝墙壁上一浇,哗啦一声巨响,水花四溅。 “哎呀!” 小桨听见一道细嫩的叫唤,像刚刚发红的果子被摘下枝梢的嘎嗒脆响,他急回身,看到头顶扎着两个角丫的公主殿下正提着裙子低头看自己被污水溅湿的鞋子。小桨一下子笑了,连续好几天的郁郁寡欢瞬间烟消云散。 “原来你真是个傻瓜呀!”他脱口而出。 * * * 柔馨没料到自己兴冲冲跑来找小桨,他一见面就骂自己是傻瓜,气得想调头就走。小桨的肚子忽然雷鸣般轰响了一阵,柔馨惊奇,小桨揉了揉肚皮:“哎呀,总算觉出饿了,谢天谢地!”说完忽而又愁眉苦脸,“可惜现在又没东西吃!”然后恨得自打耳光,大约是在惋惜早饭时面对满桌美食他却三缄其口。 柔馨被他滑稽的样子逗乐了:“下次我带好吃的给你吃。” “不许赖皮呀!”小桨喜道,公主所说的下次和好吃的,对他而言有同样的吸引力,“对了,你怎么跑来的?”小桨一边干活一边问。柔馨得意地仰头笑起来,迫不及待地说出在御马所门口被拦阻的事情。 因为柔馨到的时候,正是御马所门禁最严的时候,进出的人极少,所以柔馨一出现立即被守门的循令喝住。柔馨没料到自己会被人拦住,眉头一耸,立即就要喝斥对方大胆,但转念想到自己正做宫女打扮,只好隐忍不发。循令见柔馨一身下等宫婢的装扮,心里不禁轻视她,同时也觉得奇怪,御马所这里,除了偶有一些顽皮小女官,比如曲韵之流,没事会来捣捣蛋,一般小宫女决不会涉足。臭烘烘的地方,又全部是马,对小女孩而言实在没有吸引力。 “走开走开!”循令连喝,“这里可没有什么好玩的。” 柔馨急中生智,高声说:“是婉夫人派我来的!” 循令狠狠吃了一惊,又见柔馨格外漂亮,这么漂亮的丫头确有被分派去伺候公主殿下的资格。柔馨怕循令不信,低头寻思小沐日常打发不相干的人时凶横傲慢的态度:“我可是公主身边最得宠的宫女小沐!”柔馨努力模仿小沐趾高气扬的样子。 循令口气立即软了:“不知婉夫人派你来干什么?” “大胆!婉夫人指派给我的任务,我还需要一一向你说明不成?你若不信,自己去问婉夫人呀!”柔馨说完头一甩,扬长而入。循令俯首侧立一边。 小桨听完后哈哈大笑:“哪有人会说自己‘我是公主身边最得宠的宫女’?”柔馨转念一想,自己也笑了:“幸好那个守门的未曾听出破绽。”小桨见柔馨提裙踮脚站在一边,显是怕污水弄脏了鞋袜衣裙。 “不会站到那边去吗?”小桨指点了一个地方,柔馨一看,果然干燥,急忙走过去,小桨嘿嘿笑道:“真是反应迟钝!”柔馨从没被人这样取笑过,一下子怔住了。小桨见水桶里的水都用光了,准备再去打,柔馨自告奋勇:“我帮你去取水!”小桨见柔馨一脸跃跃欲试的样子,笑道:“也好。” 一会儿,柔馨把水打来了,只有半桶,小桨惊异地看了柔馨一眼,柔馨不好意思地解释:“满桶我提不动。”小桨撇撇嘴:“你还真是够没用的。”说完把硬鬃毛长柄刷伸进水桶搅洗。柔馨又被小桨说得怔住。她自小被母亲挑剔打压,因此形成怯懦的性格,更因此深深惧怕自己的妈妈,但今日小桨一再挑剔她,却只令她一边气恼一边又想发笑。她感觉得出他没有恶意,纯粹只是和她闹着玩,因为喜欢她才要和她闹着玩。母亲挑剔她,则纯粹因为憎恶她。 小桨一边刷洗,一边对柔馨解释,因为原来住这间马房的马儿得了病,迁到另外的地方,这里必须彻底清洗,以防止别的马被传染。柔馨又来来去去替小桨打了几回水,循令进来看了几遍,见到自称奉了婉夫人命令来马房的小宫女被小桨指使得团团转,给他打下手,心里实在搞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心要等小宫女离开后,仔细盘问小桨。 “明天等这里干透了,再铺上干草料,就算彻底收拾好了。”小桨放下长刷,心满意足地抱胸而立。柔馨也学他的样子,把两臂交握在胸前,面对刷洗得极干净的马室慨叹:“我忽然发现这才是最适合我干的事情!” 小桨并不觉得柔馨身为帝国公主说出这样的话有何不妥,反而接腔道:“我早就发现这才是我最适合干的事情了!你真是后知后觉!” 柔馨听小桨又取笑自己,气得腾出手拍打了他一下,打完了,小桨没吭气,她自己却“哎哟”惨叫起来。小桨急忙扒开她的手细看,只见白嫩的掌心鼓起星星点点的红色水泡,他心疼不已,低头吹气,柔馨感觉手心有凉风轻拂,因为小桨凑得很近,她可清楚看见他额头和发顶心的汗水,湿湿的像水面的波粼。 “喂!”忽地一声叫唤。 柔馨和小桨都吓了一跳,柔馨急着抽手,手心忽然印上一层湿热,虽然稍纵即逝,她还是惊得整条手臂一震,一双眼瞪得极大,直勾勾盯着小桨的嘴唇不放。小桨被柔馨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同时心里也是一阵一阵止不住的得意。 忽然跑出来大喝一声的人是小莫,他眼见一个极其漂亮的小宫女专程跑来找小桨玩,钦羡不已,草草结束换干草的差事,过来试图和柔馨搭腔。小桨低头见水桶里还有一些水,佯装不经意的,提起朝隔壁马房一倒,小莫哎哟惨呼一声,小桨拉起柔馨就跑,因为御马所极大,等小莫匆匆收拾好,小桨和柔馨已经跑得没影了。 * * * 小桨和柔馨站在一间格外大的马房护栏前气喘吁吁,一匹白似春雪的高头大马见到小桨,立即拾蹄走近。小桨解释道:“御马所里养五类马,种马、齐马、道马、田马、驽马,这里是齐马区,马匹是按颜色安置的,方便出席仪仗时挑选。”柔馨听小桨这么说,立即四周看了一下,果然齐马区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马房内,按照皮毛颜色的不同,立着高度一致的骏马。西面的马房内全部是纯黑色的骏马,东面是枣红色和褐色,北面是杂色花斑马,东面的房内豢养的则全部是雪白的马匹,眼前这匹额间有条红线,异常神骏,应是白马中的头马。 “我叫它‘红灵’。”小桨说。乍听是个没内涵没文采的名字,可是却显露出小桨的平实和率真。柔馨微微一笑。 “我知道女王赐了它一个名字,奇怪着呢,我可记不住,我就爱叫它红灵。”小桨说。柔馨记得母亲为一匹马命名为“快雪时晴”,因为其纯白冷冽、若雪似冰,马额间却天生一抹艳红,暗合黄公望的名画《快雪时晴》,以一抹淡淡红日来暖整幅冷冬山水。小桨自然不可能听说过这幅画,也就无法理解曦照帝命名时的用心,所以认为那名字极怪。 “红灵,很好听呀。”柔馨说着伸手去摸马额,那马儿竟然不 四 吾之江山,卿之浩劫 曦照从刑部大狱回来后,直扑清于宫,婉夫人正指挥宫女们翻找衣物。 “还没到晒霉的时候,你们这到底是在忙活什么?”女帝显得心情极好,龙袍一甩,金丝银线绣的山河地理纹案随之一耀。她随意找了张椅子自己坐下来,又挥挥手示意众人免礼。她本就极高,这日又戴着金丝龙凤宝冠,越发显得巍巍的,可偏人品又那么灵秀,令人不禁想起绝世的宝剑,剑身秀长,剑力却无敌。 “明日的奉冠仪,公主的礼服还未选好。”婉夫人回身一笑,忽地见到女帝脸上浮动着若有所思的笑容,像个心里藏了秘密的小姑娘。婉夫人反倒笑不出来了,前尘往事一下子涌上心头,她一阵目眩头晕,急忙扶着小沐的手臂站起。曦照见她不舒服,急忙起身走近:“这些事情本就不必劳烦你动手,一个小小的奉冠仪,也值得你特意为柔馨挑选衣服?” “真是一个小小的奉冠仪呢,还要烦劳公主殿下亲自出席!”婉夫人微微一笑。曦照忙说:“那朕还亲自奉冠呢!要公主出席,是要她学习怎么礼贤下士,这样也不对?” 婉夫人自知理亏,可是嘴上却不肯服输:“公主说来是金枝玉叶、天皇贵胄,但也是个打小没爹的,可怜着呢,做长辈的,能多疼她一些就多疼她一些,才是正理。” 小沐小沅这些自小在清于宫服侍的小宫女早习惯婉夫人和女帝陛下之间这种乱却君臣之分的争执,一起眼观鼻、鼻观心,竖起耳朵仔细听。 婉夫人这番没头没脑的话若换了别人说,就算长了九颗脑袋,也必被女帝逐一割光,但由婉夫人说出来,女帝只能赔笑,她微微靠近一些,压低声音说:“是我说错话,自取其辱。” 婉夫人无奈地笑起来,也低声道:“上辱臣死,陛下这么说是要我去死呢!” “什么活呀死的!不许你乱说!”曦照忽然有些生气,见凝婉被她喝得一愣,急忙又展开笑颜,“有件稀罕事,说给你听听。你们,别在这里乱倒腾了,都给朕出去!”小沐小沅等听女帝这么说,急忙放下手中衣物,倒行着退出。 “不就是去趟刑部,能有什么稀罕事?”婉夫人见人都走开了,说话更加随便。 “你猜明慧生是何人?”曦照猛地一拍掌,笑问。她满脸的雀跃之色,越发显得年轻,状若双十佳人。 “小人?”婉夫人一边继续翻找衣物,一边笑道。 曦照吃了一个瘪,也不生气,继续笑道:“确实很小,还未足十九岁,真正叫人诧异的是他竟是个美少年,还记得我们在清漪精舍避暑的那年,那个弹琴的小沙弥吗?竟是如出一辙。” “那是个净人,专门侍候惠法大师的,并不是什么沙弥。”婉夫人纠正道,“若是像他,那可真是好看。”婉夫人一边说一边想起前次自己教柔馨在曲韵的《论严惩明慧生疏》上批“不准”二字,可见是没错的,曦照果然动了降伏明慧生的念头。 本来曦照特意提及明慧生多么年轻多么好看,是为了惹婉夫人发急,结果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让曦照脸上怒色隐现,婉夫人背对着她,浑然不觉。“你说,若选这套云缎的,是不是配浴火凤冠更好看?”婉夫人征求曦照的意见。 “你配的衣服几时错过?”曦照说完拂袖而去,四位女翊将紧紧跟随。婉夫人见女帝忽然动怒,心中虽然不解,但也懒得多管:“小沐,进来,找尚衣局许直长,把浴火凤冠领来。”婉夫人解下腰牌递给小沐,又吩咐小沅:“请殿下来。” 柔馨听说婉娘找,急忙来了。“听说母亲方才来过?”柔馨惊悸不安。婉夫人忙说:“没事,就呆了一会子,根本没有问到你。”柔馨听见这么说,先是释然,转而却面露凄然之色,婉夫人意识到自己说话造次,“你今天倒是乖,答应婉娘几时回来就几时回来,一点不拖沓。” “柔馨怎么敢,柔馨知道婉娘是替柔馨担着干系的。”柔馨无精打采。 婉夫人将选好的浅金色云缎礼服朝柔馨肩头一搭:“明日你穿这件。”柔馨顺从地点头。婉夫人又说,“我再白嘱咐你一句,加冠礼时,切记打起精神,记住你是主子,任她们再能呢,都是奴才!”柔馨被婉夫人说得浑身轻轻一抖:“是。”她的声音微不可闻。婉夫人本来还有一句——别再给陛下轻视你的借口。但见柔馨已经怕成这样,只好忍住不说。 不一时浴火凤冠送来了。婉夫人双手捧给柔馨看,柔馨惊喜地瞪大眼睛:“真是匠心独运!” 冠箍是由打磨得极薄的金片扭成一圈火焰,火焰中簇出一只凤凰,一翅敛,一翅垂,凤颈却极力上仰,凤首平举向天,整个姿态痛苦又昂扬。 婉夫人亲自为柔馨戴上此冠,又将她推到铜镜前,柔馨看着镜中好像忽然变了一种面目的自己,又惊又喜。 “这是当年晴影将军寻得西梁最顶尖的金匠按照他亲设的图纸打造的。” “父亲?专为我造的?”柔馨大喜过望。 婉夫人含糊地应了一声:“明天戴上此冠出席奉冠仪,可要拿出帝国公主的气派来,你父亲在天上看着呢。” 柔馨深深吸了口气,双手扶冠,用力点点头。 * * * 从清于宫返回后,曦照一个晚上心浮气躁,小朝议时,寻隙把几个重臣逐一骂得狗血淋头。宫女奉上来的茶,曦照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又要再添,添来的茶喝完后,曦照忽觉目涩神乏,很快挨在龙案上睡着了。 刑部大狱之行,对曦照而言是极愉快的经历。本来因为御驾要亲临,特意准备好的净室,曦照连去都不肯去,直接同刑部尚书说:“去刑室!” 随行官员这下子手忙脚乱,完全摸不透女帝此举的用意。曦照走进刑室,因为时间尚早,并无犯人被带进来用刑,室内虽极阔,但因为只有一扇耳窗通风,所以气味浊臭,辨不出本来颜色的地砖上布满血迹。曦照精神一振,她天生一颗嗜血的心,但天下稳定后,她不能再放任自己张牙舞爪的杀戮欲。 “把明慧生带进来。”她命令道。 因为刑部的人事先知道女帝可能要亲审,故此没敢怎么虐待明慧生,还给他好吃好睡将养了几天,所以明慧生出现在女帝面前时,虽一身肥阔的囚衣,但风姿气度仍是不俗,苍白的脸上有些旧伤,被铐在一起的双手指尖多有破损,但那双手清瘦修长,文气十足。 “去枷锁!”曦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看,“真是一双好手,怪道可以妙笔生花。” 明慧生先是低垂着头,有点懒,又有点倨傲的样子,完全置生死于度外,人家喝令他跪倒,他就跪,满不在乎,全像是坐倒一样自然。忽听上方有人说话,极曼妙的女子声音,又充满威严,明慧生不肯相信这是女帝的金音,抬起头,看到一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坐在一把高椅上,一手托腮,正兴味盎然地看着他。女子头戴一顶金光闪烁的金丝冠,冠梁上盘踞双龙,当中一只明凤,其目灼灼,其喙尖利,必是女帝曦照无疑。 明慧生做戏文辱骂女帝,是因为在他的想象中,曦照就是个牝鸡司晨的妖魔,他再也估料不到女帝竟然是美艳与威严并具,望之若凛然不可犯的神祗。 明慧生呆在当场,曦照得意地挑高嘴角:“你也令朕觉得意外,竟是这样一个少年俊才。”听女帝语气如此诙谐,明慧生秀净的双目瞪得更圆,他再也预料不到她说起话来神情姿态是如此风流婉转。曦照起身离座,亲自走到明慧生身边,腰一弯,凑近他耳边,低声道:“见了朕本人,有未想过修改《阴人记》?” 这就是曦照亲赴刑部大牢的真正用意,她要说动明慧生心甘情愿地改写《阴人记》!之前他多么热烈地骂她,之后他就会多么热切地赞她! 因为靠得很近,曦照可清楚看到明慧生眼底的困惑,像个没见过大世面的孩子忽然见到炫美异常的景观,一下子就被震慑了。他漆黑的眼珠子定定地凝在一处,曦照觉得他可爱,忍不住伸手要摸他的头顶,一直平视前方的明慧生忽然侧脸,下巴一抬,嘴唇印上曦照的脸颊。 一不留神挨在御案上睡着的曦照猛然惊醒,呼吸促急,晕生双颊,色若春晓。她愣了一下,哑然失笑,自己怎么会做如此荒谬的梦?“人呢?”曦照觉得口渴,转身一寻,见值夜的宫女一个不在,仅有伊独一人按剑站在她身后。伊独乃女帝身边四位女翊将之一,贴身保护女帝,官居四品,虽不直接统领内外宫禁军,但有调派指挥之权,地位卓然。 “其他人呢?”曦照目光如电,在伊独清瘦苍白的脸上扫了一下,心下立即雪亮。曦照不动声色地端起还未收走的茶盏,送到鼻边轻轻一嗅,“这茶味倒是别致,云岩茶里还加了什么?”曦照朝身后招招手,示意伊独站到自己身边来。 冷汗忽然布满伊独高而广的额头:“臣不知。” “不知?”曦照嫣然一笑,手臂忽然高扬,又用力一摔,茶盏被甩出老远,碎了一地。“朕来猜猜好不好?猜对了你告诉我!菩提子花?杜仲雄花?还是曼陀罗花?”曦照一连说出三种有强烈催眠作用的花草。 伊独忽见女帝做雷霆之怒,急忙跪倒:“只是臣老家乡下的土法,于身体绝无害处,并且此事臣事先请示过婉夫人。婉夫人说,陛下为国事操劳,伤神过重,实在需要安神宁气,得一场清眠来养精蓄锐。”伊独恢复镇定,面不改色道。 “是婉夫人私下嘱咐你的?”曦照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柔,“也罢,”她面色又一整,抬起手背轻轻擦了擦左边的脸颊,果然其上一层微湿,“朕记得你素来是不用胭脂水粉的,今天怎么点了唇脂?且又点得不匀?” 伊独听女帝这么说,一时心虚,急忙抬手朝嘴唇上抹擦。 曦照怒极,又是嫣然一笑:“朕是骗你的,你没发现朕晚膳后净了面,什么胭脂也未擦抹?”曦照终于明白自己怎么会做那么怪异的梦了——明慧生竟然当着众人的面亲她的面颊!原来都是这个伊独捣的鬼。 伊独浑身开始战栗,若秋风中的落叶。其余三女将听见噪响,一起赶进来,女帝一挥手:“全部给朕退下,将门关死,无朕口谕,任何人不许擅闯!”阴姬、华女、桃寂虽然担忧伊独安危,但在女帝如此严令下,谁也不敢多说什么,依令退开。 伊独认定自己今夜必死无疑,竟然很快恢复镇定,慢慢抬起头,冲着正拧眉打量她的曦照微微一笑,那一笑恍如轻风拂过秋千的吊索,夜色也跟着微微荡漾。 长侍曦照身边的四位女翊将,因为自小刻苦习武,所以个个骠勇若男儿,伊独因轮廓清晰,五官完美,肤色若雪,是四人中最美的一个,可惜颈项间有很大一块火烧后留下的浅黑色疤痕。 “你起来,到朕跟前来。”曦照忽然叹了口气,像是对自己心底某个念头妥协了。 “是。”伊独施施然起身,翩翩而至。 “再近一些。”曦照轻柔地说,同时站起身。伊独比她略高一些,曦照抬眼看她,又是嫣然一笑,伊独没有这么近距离看过女帝的笑颜,一时呆若木鸡,曦照的手冷不丁抓向她的胯间。 “果然不出朕所料!”曦照几乎是一脚把伊独踹开,“朕就一直纳闷,什么火那么邪门?专烧喉咙?!”曦照又惊又怒,伊独竟然是个男人!他随侍在她身边这么多年,隐瞒性别,她竟然一点破绽都没瞧出! 胯下和肋间都是奇痛,伊独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但在这样的苦楚下,他竟绽出极灿烂的笑容:“不管如何,臣总算一亲芳泽,虽死无憾。”伊独说完拔刀。曦照又是飞起一脚,踢掉长刀,同时高喝:“来人!把伊独给朕锁了!他若寻机自裁了,看守的人都给他陪葬去!” 伊独被五花大绑,押了下去。曦照负手而立,慢慢低下头去。 * * * 卯日申时,宜封少臣。在钦天监专门择定的吉日吉时,位于内廷凤阁书院西侧的奉贤院内,曦照金冠衮服,微抬右手,亲自将黄绫加封御敕传给左仆射,左仆射宣诵,院内四角各置一铜鼎香炉,香烟缭绕,二十四名年纪和柔馨相若的女孩子俯首跪在女帝面前听封。敕令宣读完毕,曦照亲手为她们每一个戴上了特制的玉冠,然后笑吟吟地出口嘉勉道:“你们都是名门之后,天生才智过人,同时不畏艰难,经历层层筛选,五年来在每一次考核中胜出,终于盼到今日的加冠盛典。朕由衷为你们自豪和骄傲,朕深信假以时日你们会成为中洲史上最为显赫的二十四女臣!” 二十四位女孩子跪地山呼万岁。 曦照审视满地俯低的秀美头颅,她看到了自己的希望、野心和伟大。她因此更加志得意满,直到一个心念忽然冒出来:她可以从全天下的女孩中选出她想要的理想人选精心栽培,以便日后辅政。但公主她只生了一个,她丝毫没有选择的余地,曦照泄气,下旨道:“公主上前!” 一直站在曦照身后安静观礼的柔馨急忙越步而出,她穿戴着婉娘亲自为她挑选的礼服和冠冕。礼官根据仪礼步骤,为二十四女臣披上对襟茜红色缂银花长礼服,曦照的目光在柔馨身上冷冷一掠,忽然说道:“你们,”她手臂一挥一绕,衣袖凌空荡出明黄色的弧线,像是要把二十四女臣一下子囊入袖中一般,“从此只忠于朕,只服从朕,除非朕对你们说不,否则没有人可以令你们改弦易辙。” 女帝此语出,二十四女臣同时一怔,然后各自打起各自的主意,柔馨则当场打了个激灵。列席仪式的文武百官有志一同地保持沉默。曦照加恩大开九阳门,二十四女臣中绝大多数听到这里不禁喜形于色,曲韵性情最最张扬,她差点儿就咯咯笑出声来。女帝又道:“并由公主殿下亲自护送二十四女臣出宫,以示恩宠。” 大开九阳门,是只有功勋卓著的臣子们才能享受的殊遇,由皇储亲自护送出宫,则是闻所未闻。柔馨的眼中露出反抗之色,但她到底不敢当面顶撞母亲,曦照冷冷一笑:“也是时候让公主学学何谓‘礼贤下士’了!”二十四女臣个个神采飞扬、意气风发,越发衬托得柔馨苍白羸弱,曦照越看越生气,提声喝道:“还不快去!” * * * 二十四女臣个个聪明绝顶,很知道她们今日能够享受如此殊荣,完全是因为女帝想要折辱公主殿下,所以才故意狠狠抬举她们。二十四个女孩中,心计深沉、举动保守的,并不敢倚仗女帝的厚爱欺侮公主殿下,但也有性情狂纵的,比如曲韵,立即肆无忌惮起来。她排在队列最前,紧随柔馨之后,竟然屡次踩踏柔馨的礼服后摆。 柔馨一忍再忍,忍得几乎抬不起头来。昨日婉娘特意寻出浴火凤冠,千叮万嘱要她不要输了气势,更为她挑选了一套浅金色凤尾礼服,整套礼服以金色为主,礼服下摆分为八片,片片叠加,一片为金色,一片茜红,茜红色是二十四女臣礼服的主色,但却是公主礼服的辅色。婉娘的良苦用心,柔馨并非不能领会,只是这二十四女臣,虽然年纪与她相若,但各有各的本领、各有各的嚣张、各有各的气焰!她实在应付不来。 九阳门是内廷的正门,一般日子都门户紧闭,所有人从天昊、天昀两个侧门进出,只有重大的庆典或者节日,才会大开九阳门。柔馨领着二十四女臣在明甲侍卫环拱下出了九阳门,一路顺着可容四马并驰的主直道向外廷而去。直道东西两侧各有一条灰石道,道外是如茵的绿柳长堤,堤下是又东河的淙淙流水,又东河水在这一段极平缓、极澈净。 小桨随着御马局老贺师傅一起去外廷的膳食所领取今日的晚膳,小桨跟在老贺师傅屁股后面走直道旁的灰石道。老贺师傅又高又胖,差不多把小桨的视线全部挡住了,小桨正不耐烦,忽然胖大的老贺师傅腿一弯跪了下来,似一座小山包塌了一半,小桨眼前立即开阔起来,他看到一队浩荡而来的锦绣佳人。小桨不知道多么喜欢看美丽的姑娘,所以他立即欢天喜地地笑开了。 “还不跪下!”老贺师傅低声提醒。 小桨这才看清打头的那个女孩子正是公主殿下柔馨。怪道前后左右的宫女男奴都跪下了。小桨忙也跪下。 柔馨此刻的打扮比他午后看到她时华贵很多,但她看上去竟然更显得苍白单薄,似朵褪掉颜色的花,和跟在她身后洋洋而行的女孩子相比,柔馨看上去是那么黯淡和微不足道。 小桨觉得心头堵得慌,于是他不管不顾地放声扯了一嗓子:“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别人听小桨这么喊,搞不清为什么,也跟着一起高喊。柔馨吓了一跳,停下脚步,她一停步,后面跟随的女臣不得不也随之停住,一群彩衣绣服的少女聚在一起,看上去就似一大朵从天际飘落的云霞。 “奴才们跪的是中洲国唯一的公主殿下,怎么眼下站着的倒有二三十个?”小桨又扯了一嗓子,老贺师傅遽然转身,用惊吓到极点的眼光看着他,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你小子不要命了?” 小桨微笑。 柔馨终于看到了小桨。 意气风发的二十四女臣无奈依礼下跪。 柔馨做梦也想不到,身份低微的小桨可以为她这个中洲国唯一的公主殿下出尽窝囊气。 电光石火间,柔馨终于想通了自己为何会对小桨一见如故。是的,小桨见识浅薄,眼界狭隘,坐井观天,但他因此而快乐,因为他在过自己力所能及的生活,她则恰恰相反。因为小桨总是把这个世界看得太简单太轻易,所以他总能举重若轻,总能像抹灰尘一样把她心头所有重压轻轻擦去,柔馨很想变成和小桨一样平凡的人,完成自己力所能及的人生。 “平身,众卿。”柔馨从衣袖下探出右手,微微抬了一下,然后继续率众朝宫外走去。路过小桨身边的时候,柔馨从衣袖下再一次探出手,悄悄地从左向右摆了摆。 柔馨不知道小桨看到她特意为他做的这个小动作没有。 她相信他看到了。 * * * 婉夫人把书桌搬到门前,借着太阳下山前最后的光亮完成画了一多半的扇面。曦照走进来时,恰好见到凝婉屏息凝神、极专注的模样,像镶在黄金底座上的明珠,光灿又坚固。因为曦照一直不出声,也不许身边人出声,故此婉夫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屋里多了个人,她急忙放下笔,笑道:“什么时候来的?瞧我,接驾都忘了,你们呀,”婉夫人笑着责备小沅等,“舌头都被猫儿吃了?也不提醒我?” 曦照忙说:“我怕搅散了你的雅兴,特令她们不要出声的。”曦照见白纨扇面上画的是双犬图,知道必然是画给柔馨用的。 “现在就忙着准备这些了?” “天热起来也快。” “我也要一个。”曦照咬了咬嘴唇,不服气道。婉夫人失笑:“素面儿的就这一个。”婉夫人将还未画完的扇面收起,又问:“听说昨儿谁犯事了?到底怎么了?” 曦照明白她是问伊独的事情,便靠近婉夫人,压低声音说:“说出来你都不会相信。”曦照身上有淡淡檀香味,婉夫人总为此纳闷,要说曦照身上最丰盛的除了美艳、气势之外,就是杀气了,结果她身上却总是散发令人不由想起伽蓝佛祖和慈悲的檀香。 “怎么?”婉夫人问。 “伊独竟是个男子!”曦照说。 “什么?”婉夫人唬了一跳。 “你也没看出来?”曦照松了口气,笑起来,“那我心里可是舒服多了。” “怎么可能?”婉夫人还是不信,“有些男子生来就比女子更美,这并不稀奇,比如当年的九王……”婉夫人顿了顿,“但,我们俩都自诩是天下第一聪明人,结果都被他骗过去了,那他岂不比我们加起来都还要聪明。”婉夫人笑道,“哎呀,我可不能服气了!”说完又陷入沉思。 曦照身边四位武将,各有各的长处,但最得力的始终是伊独,办事最有分寸、最周到,而且也是积年的旧人了。婉夫人记得柔馨出生没有多久,他就跟在曦照身边了,这么多年隐瞒性别,其中的酸楚艰辛,真是叫人想都不敢想。 “真是难为他有这样一份心。”婉夫人慨叹。 曦照留意婉夫人的神色变化,见她忽然沉默不语,误以为她对伊独的存在感到介怀,立即喜上眉梢:“真是难为他了。来人,传朕口谕,把伊独放了。” “正该如此。”婉夫人说。说完又开始挂念柔馨,不知今日的奉冠仪是否顺利。曦照还要准备小朝议,很快离去,婉夫人又想起了什么,从桌垫下取出一个竹柄素面儿白纨扇,手指一捻,纨扇转动,婉夫人得意地微笑,时光似乎一下子倒流,她又变成了不知愁滋味的少女。正这时,柔馨垂头丧气地走进来,也不要人帮忙,自己解下浴火凤冠。 “怎么了?”婉夫人急忙上前。 柔馨抬头,忽问:“婉娘,我不做这个公主行不行?” “不做公主,你还能做什么?”婉夫人失笑。 柔馨偏头想了一会儿:“做个普通的女孩子就好了。” 婉夫人一呆,心酸如腐,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柔馨自回寝宫更衣,婉夫人想先让她一个人静一静也好。 夕阳落尽,红霞满天,曦照派人送来一百柄素面儿纨扇,执意要婉夫人替她画一个扇面。送扇的人是伊独,换了男装,婉夫人猛一下子没能认出来,直到他开口说话。 “哎呀,是你!”婉夫人笑道,同时忍不住将伊独上下打量。他身穿灰蓝色长袍,系银色轻甲,左右两髀分佩长短双刀,头戴漆纱冠,眼帘恭顺地半垂,虽然已经恢复男装,但脸上仍保留着女装多年养成的静好柔顺神情,这令伊独本就偏阴柔的五官更添几分清俊,像月夜的流光。 伊独见四下无人,忽然出声道:“伊独斗胆,有一事请教婉夫人。” “请说。”婉夫人已经大致猜到伊独想问什么。 “您是陛下最在乎的人,缘何?”伊独言简意赅。 “那是因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婉夫人不假思索。 “很多从小与陛下一起长大的人,都死于陛下之手。”伊独即刻说。窗外夕照如火,从雕花格子映进来,成为花朵,“婉夫人似乎是唯一的例外。”伊独很清楚自己在说犯禁的话,但他神态坦然,真正大勇之人的无惧令他的眼神坚定又明亮。 婉夫人轻轻一叹:“你不是第一个问我这种问题的人。”女帝为何独独在乎她,心甘情愿忍受她的冷待、挑剔和不敬?这些年,时常有谄臣采选美男子以博女帝欢心,曦照有收的,有不收的,就算收下了,隔些日子也会寻隙打发他们走。不知情者腹诽曦照喜新厌旧,只有婉夫人知道其中另有隐情。 “你也不……”婉夫人很想再说一句,你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她到底不是残忍的人,所以点到即止。 伊独却已听出婉夫人有所隐瞒:“我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问这种问题的人?” 婉夫人情不自禁又是一叹,她是真心替伊独感到惋惜,这样的聪明犀利,又这样坚忍,真正的英杰。可惜因为对曦照的一腔痴情,这样蹉跎半生、空耗才智。 伊独又等了片刻,见婉夫人只管低头把玩新送来的纨扇,不再言语。 “谢婉夫人的衷心告诫。”伊独辞诚意切地说。婉夫人被他不动声色的嘲讽说得笑起来:“既然你如此说,若我再不衷心告诫你一番,我成什么东西了。”伊独闻言脸上一红。 “独门秘方我自然有,可是你未必做得到。”婉夫人故作神秘。 伊独慢慢皱起眉头。 “视女帝为无物。”要曦照在乎,唯一的方法就是不要去在乎她。忽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