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天光》 第一章 初遇 三月的虎都,柳絮纷飞,放眼望去熙熙攘攘都是趁着大好春光出门游园踏青的人们。 顾子墨望了望不远处的城门面露喜色,调转马头来到一辆层层轻纱覆盖的马车边,低声道:“白兄,我们很快就要进城了。” 纱帐下伸出一只苍白却骨节分明的手,挑开门帘露出一张清秀的脸,白七安的目光随着顾子墨所指的方向望去,笑说:“看来子墨是已经按捺不住思乡之情了。” 白七安的相貌只能算中等,但笑起来时却令人如沐春风,神往不已,堪称容色倾城。 顾子墨朗声笑道:“是极是极,家中有酒菜,家中有双亲,哦对了,家中还有顽劣小妹,真真想煞我也!” 城门近在咫尺,周围一众侍卫不由得也放松下来,白七安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只淡笑不语,不一会儿便到了城门口。 门口两队身穿墨绿军甲的军士,一队持枪而立,另一队则细细查验过往行人,精气十足,让人看过去都为之一振,一扫疲惫之感。 白七安心中暗赞,难怪世人皆道顾帅麾下的卫国军“军纪刚正,风姿卓然”,连区区守城之士都如此,足可见得卫国顾家治下之严。 查验的队伍排的并不长,不多时便轮到了顾子墨一行。顾子墨牵着马上前,领队查验的小队长见到顾子墨先是一愣,喜色很快从他眼中泛到脸上,“天,将军您回来了!兄弟们!是将军!” 喧哗只是一阵,士兵们一个个脸都欢喜的涨红了,却都还站在原地并未离开职责范围一步,只是眼神直勾勾的盯着顾子墨看个不停。 那小队长又接着问道,“将军回来,公子可是已经得了信了?” “并未通知她,哎,你别叫人去了,”顾子墨拦住了急忙忙要遣人的小队长,“反正我这就家去了,也不必让她让你们都多跑一遭。” “嘿嘿,是卑职愚钝了。”小队长挠头憨憨的笑了。 “真是个傻的,还把我们堵在这里,不看看后面的队伍都排多长了!快别磨叽了,我们这就走了。”顾子墨笑骂道,用马鞭轻敲小队长的头盔,小队长涨红了脸赶忙让兵士们让开通道,一行人终于进了湖州城。 “白兄在看什么?”见白七安掀起窗帐朝后张望,一旁的顾子墨打马上前。 “子墨果然亲和,难怪能得卫国军上下如此敬爱。”白七安笑眯眯的说道。 “白兄快别讥笑我了,这怎么能是我的原因,只是因为我从小就被爷爷父亲带在身边养在军营的缘故,因此卫国军的兄弟们才对我熟悉些罢了。”顾子墨连连摆手,面上仍是挂着温暖的笑意。 滴滴嗒嗒的马蹄声中,听到顾子墨贴身侍卫顾焱欢呼一声,“我的老天!可算到家了!” “做甚么!大呼小叫的还是这么没有礼数!”同样是侍卫的顾垚叱道。 马车停稳,顾子墨掀开纱帐笑道,“白兄!可算到家了!快请!” 白七安避开顾子墨要扶他的手,“子墨不要慌张,我虽是一介书生,但下马车这种小事还是可以自己来的。” “哈哈,是子墨的不是,子墨给白兄赔不是了。”顾子墨爽朗大气毫无尴尬,倒让白七安心中更是亲近几分。 回身望去,映入眼帘的是“卫国公府”四个鎏金大字,龙飞凤舞,自有一股蓬勃气势扑面而来,看落款竟是太祖苏清风亲笔。 开国太祖苏清风,不仅政功卓越,更是出了名了风雅才子,一笔好字流传至今都令人啧啧称赞。如此算来这卫国公府竟与碧玄王朝存在的时间一样长,几百年的风霜雪剑中真真是堪称屹立不倒。 白七安随着顾子墨踏进国公府,一进门看见的并不是寻常府邸的亭台楼阁,而是极为开阔的平地,一眼望去竟似望不到边,场边摆放了诸多兵器。 “这是…练武场?”白七安身边的小厮寻酒瞪大了眼珠子,不禁惊呼出声。 白七安一眼轻扫过去,见寻酒慌忙低下头做恭敬状,方朝顾子墨轻轻拱手道,“寻酒年少不懂事,擅自发问,是我教导不周,惭愧。” 顾子墨一摆手,“嗨,可别这么说,白兄礼仪周到,可我顾家是大大咧咧惯了的,加之白兄是我最为恭敬的先生,万万不必拘礼!”伸出手捏了把寻酒肥嘟嘟的小脸,“无事无事,以后也是有什么就直接问,这样很好。” 接着直起身向白七安介绍:“这确实是练武场,当初太祖划地给顾家建府之时,当时的老国公就上书请太祖允准顾家将前庭中庭都改成开阔的平地,‘习武之人,若在家中也能有地方练功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太祖一听此言,便立即同意了。” 顾子墨边说边引着白七安朝左侧一条僻静小道走去,“白兄这边请。然后经过历代顾家人的修整改造,于是有了如今的样子。” “我记得这城中官员房屋占地规格是有限制的,方才粗略看了下,国公府毕竟是居所,练武场这般规模,不知…” “哈哈哈,白兄不必担心,”顾子墨爽朗一笑,“练武场大了那就把住所范围减小,加之顾府嫡系向来人少,如此便不超过限制了。” 白七安听言也是哂然一笑,“是我多虑了。” 话音刚落,后面急匆匆跑上前来一名小厮,见着顾子墨忙道:“将军!国公爷在兵部等您呢,着您速速前去!” 顾子墨一怔,“这才刚回来,述职也是明日,是有什么事么?”那小厮犹豫的看了眼白七安,“白兄是受我相邀而来,是我的先生,你但说无妨!” “许是和北境之事有关,奴才出来之时撞见户部钱大人的车驾,隐隐听见‘北境’‘饥荒’几个字。” 听罢白七安微微皱起了眉,“想来八九不离十了,北境大雪之后又大旱,饥荒持续快一年,看这兵部户部齐出的架势,怕不仅是粮食问题,而是开始有乱民了。” 顾子墨点头,“我也是这般想的,事不宜迟,我先去兵部,那就只能让顾垚带着白兄前去后院安置了。”朝白七安略点点头,飞快离开了。 “白先生,这边请。”顾垚领着白七安继续朝前走去。穿过一处回廊,顾垚开口道,“先生您知道,如今的顾府只住着国公爷、夫人、将军和公子,因着军武人家的缘故,小厮婢女都很少,凡事习惯亲力亲为,所以可能要辛苦先生了。” 白七安微微一笑,“不会,且不说我跟随将军这两年什么环境没见过,就是再早些,游历江湖的时候也都是习惯了的。更何况现下还有个寻酒跟着。顾小将请放心。” 顾垚点点头,估计是意识到了什么,面容一贯严肃的他想了想,又挽出一个基本看不出弧度的微笑,“先生唤我顾垚即可。” 白七安微微叩首,“顾垚。”又继续问道,“方才听你说府中还有一位公子?可我怎么一直听将军说起的都只是还有一个亲妹。可是有什么隐情?” 又引着白七安来到一出长廊,顾垚低声说道,“将军确实只有一个妹妹,公子是…” 话音未落便被一声清喝打断,闻声看去,一人正站在廊下舞枪,眼花缭乱间银枪与飘落的花瓣相辉映,一时间白七安都看得呆住。 直到喉间一寒,才回过神来发现一柄闪着冷光的枪头正抵在距自己喉间不过毫厘的位置。 “你是谁?不知道偷窥武学者练功是犯忌讳的么?” 白七安这才看见面前站的是一个一身劲装的小姑娘,长发高束,看上去还未及笄。五官之中尤其一双眼睛亮的吓人,直叫人忽略其他。 寻酒年纪尚幼,已是忍不住尖叫了一声。 而一旁的顾垚见此也是吓一跳,急忙伸手去拦,“公子!这是将军身边的白先生!” 顾子弋听言仍是盯了白七安一会儿,然后撤手,挽了一个漂亮的枪花,把银枪背到身后,慢吞吞的说道,“哦,原来你就是顾子墨说的那个‘有点意思的书生’。” 白七安勾起嘴角,拱手一礼,“白七安见过公子。” “唔,不必。”顾子弋反应淡淡,转脸对顾垚继续道,“你在这里,想必顾子墨是回来了,他人呢?” 顾垚微微低头,“回公子的话,将军本来都快到院子了,又被国公爷派人急急遣走了。” “嗯,看来这连天大雪让大家都不好过了。你继续吧,我去娘那里。”话音未落,顾子弋便转身摆摆手离开了。 松了口气的顾垚看向白七安,“先生真是抱歉,公子她…”白七安笑道,“无事,只是感觉公子仿佛不是很喜欢我的样子啊。” “先生多虑了,公子她对谁都是这样淡淡的,看不出喜欢还是不喜欢,但是公子心地其实十分纯善,大约只是…只是…” “只是不善表达吧”寻酒见顾垚半天想不出形容,一蹦一跳的接了句,完全忘记了刚刚自己是被谁吓的尖叫。 见白七安看过来,又急急收住,见他安份下来,白七安才继续跟着顾垚往前走去。 顾垚领着主仆二人来到一处小院落,“失礼了,这便是松龄阁了。管家已经着人彻底清扫过,被褥一应也都是干净齐全的,婢子的话少将军想着先生怕是用不惯生人,所以没有加。先生以后有任何需要直接找我便是。” 白七安点头称谢,待主仆二人步入松龄阁后,顾垚方才转身离开。 第二章 融融 “阿弋!”清脆的女声从身后传来,顾子弋闻声并未停下脚步,而是继续悠悠前行。 见顾子弋毫无反应,身后那人似乎暗恨的跺了跺脚然后小跑着追了上来,“阿弋!你每次都不等我!”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少女,身穿三层叠纱抹胸裙,外罩一件鹅黄罗衫,上绣簇簇花团,给她一张玉白的小脸更添几分灵动。 顾子弋顿了顿步子,侧目看向对方,一本正经道,“是公主殿下走得太慢。” 要说起碧玄王朝的公主殿下,不作他想必定说的是公主苏暮景。 今上不知为何子嗣甚少,至今也只得一子一女。唯一的公主,又是长女,加之出生时漫天红霞的祥瑞之兆,暮景公主自是颇为受宠。 被顾子弋的话噎住的苏暮景气得磨牙,跟着顾子弋绕过一处花丛,她方疑惑道:“你不是要去接你哥哥的么?怎的反倒朝后院走了?” 眼见顾子弋不但不接话,步子反而更快了几分,一眨眼的功夫就转进前面的院子去了,苏暮景傻呆呆的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公主…顾公子她进院子了…您…”秋葵小心翼翼看向自家公主。 “嘿!顾子弋你又把我扔在路上!” 待苏暮景气呼呼提着裙摆追进院子,看到的则是舒适坐在软垫上捧着茶盏的顾子弋。 “……你!” “啊,暮景来了。”不等苏暮景炸毛,轻轻柔柔的声音传来,斜倚在顾子弋对面的女人坐起身子,“正巧我昨个儿刚做了一些芙蕖糕,快些来尝尝。” “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听闻今上还是太子之时,翻阅乔吉小令,读此拍手大赞,“乃太柳是也!” 太柳公主自此声名远扬。而这位声名远扬的公主来历却很是神秘,没有人知晓这位仿佛从天而降的太后义女,皇帝义妹的公主究竟是什么来头,有人说是公主的双亲救了皇帝一命,还有人说公主是天外来客临世。 正当人们纷纷猜测这般仙人之姿的太柳公主必定是要嫁入皇室之时,太柳公主却迅速又低调的下嫁卫国公顾池。当年那一场十里红妆的盛大婚礼,至今想来仍令许多人咂舌。 而婚后连皇帝似乎也知道妹妹喜静的性子,特意赐下恩典“允太柳公主非诏不必出席”。备受隆恩的公主从此更是深居简出低调至极。 而只有少数的人知道,太柳公主的深居简出实际上是因为身体实在孱弱不已,进补的药汤更是常年不断。 苏暮景看着面色苍白如纸却仍不减丽色的美人,心中也是一阵唏嘘,又见太柳公主作势要起身亲自去端碟子,她急忙道:“姑母,姑母,我可以自己拿的,您歇着便是。” 太柳公主嗔道:“哪就这么不中用了!你们啊,总是大惊小怪的。”话虽如此却也还是收回手倚回榻上,“阿弋不是去接哥哥的么,怎的一个人回来了?” 顾子弋细细咽下一口茶水才慢悠悠开口,“怕是进宫去了。” 太柳公主沉吟着点了点头,又接着笑眯眯的看向苏暮景:“暮景是来找子墨的吧?”虽是问句但语气却是实打实的肯定句。 “……这……不……我不是……”苏暮景一张俏脸霎时泛上红晕,她慌乱的往四周张望,婢女们都忍不住用帕子掩嘴笑了起来,就连向来面无表情的顾子弋都投了一个戏谑的目光过来。 这下她更是连耳朵尖都红透了,绞了绞帕子恨声道:“好啊你们!合着仗着姑母在这里一起欺负我呢!” 众人的笑声传出老远,寻酒站在松龄阁廊下仔细听了听,回头对坐在书案后看书的白七安说道:“先生!似乎是从东南方向传来的声音呢!” 又垫脚够了够,伸长脖子往外看,“也不知道是什么热闹景儿这么高兴呢,真想去凑个热闹啊…” 白七安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微微摇了摇头,寻酒这个哪儿热闹就爱往哪儿钻的性格真是令他头疼。 “那个方向应该是主屋,也就是国公和夫人起居的地方。别看了快过来,上次让你背的书你可推脱了三天,现下安顿下来可再不能让你糊弄过去了。” 看寻酒撅着嘴不情不愿的拖着步子走过来,他又笑道:“听闻这虎都城的市集可是三大陆最繁华的了,如果你……” 他看着寻酒期待的眼神故意拖长声调,“唉,可是怎么办呢,你连这该完成的课业都还没有……” 不等白七安说完,寻酒就急急打断道:“啊呀啊呀!我这就来背我这就来背!” 白七安看着风风火火的小人儿又是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踱步到廊下朝适才寻酒看的方向看去,他慢慢收起笑意,不自觉的握紧手上的书卷。 看来是该要起风了。 东跨院中。 太柳公主接过侍梅递过来的帕子拭了拭眼角笑出来的泪花,“暮景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不经逗呢,莫慌莫慌,想必子墨很快就回来了。” 顾子弋挑眉斜斜瞥了一眼自己的母亲,自己母亲的恶趣味也是十几年如一日呢。 见苏暮景羞恼的直咬唇,太柳公主哂然一笑转换话题道,“哎,算起来几日后就是寒食节了,你们的蹴鞠比赛可准备就绪了?” 说起这个苏暮景脸色瞬间挂上哀怨,控诉道:“姑母!队伍的球头我一早就属意着让阿弋来,现下队伍都找齐了,结果她说什么都不肯当这个球头,非要让我另寻他人去。可不说湖州城,放眼整个碧玄,还有哪个女子比她更厉害的?!这放着眼前最好的不要,哪有这个道理!” 太柳公主似笑非笑的瞧了眼顾子弋,“嗯…你这么说起来倒也是,是再没谁比得过咱们家女公子的了。” “是吧是吧!”苏暮景忙不迭的点头,心中暗喜,如果是姑母出言要求,顾子弋还不得乖乖的到我队里来当球头么。 “球头么,你可以自己去啊,有规定说你不许下场?”顾子弋掸掸衣摆垂眸道。 苏暮景闻言一愣,“对啊,虽然是我名下的队伍,但也没说我不能下场啊!” 灵动的眼眸一转,苏暮景扬了扬玲珑的下巴,“哼,不去就不去,才不求你了!和别人比起来我的球技还是绰绰有余的,届时我赢了太子哥哥的队伍拿赏赐去!” 顾子弋头都没抬,只随意拱手道,“好好好,臣到时候一定前去一睹公主殿下风采。” “……喂顾子弋!我可要生气了啊!” 你这样的态度会失去本公主的知道么! 第三章 殿中 快马加鞭赶到皇城边的顾子墨,刚勒马停下还不待喘口气的功夫,一旁早已等的团团转的谢公公就已经眼泪汪汪扑了上来,“哎您可算到了诶奴的小将军啊!” 下意识的躲过,顾子墨无奈道,“多年未见谢公公,您果然还是老样子。” 谢公公见顾子墨调笑自己,瞬时就不干了,一扭腰一跺脚气道:“亏得奴这把老骨头这么些年,惦记着您在外边有没有吃好有没有穿暖,整日里担惊受怕,现如今您长大了反倒被取笑起来,这日子是真真没法过了!” 顾子墨闻言哈哈大笑,几步上前拥住谢公公,小声道:“子墨让孟爷爷担心了。” 谢公公一听这话,心中酸涩一片,顾子墨兄妹幼年时常住宫中,喜欢孩子的谢公公可以说是看着他们长大的长辈了。谢公公想到顾子墨幼时软软小小的样子,又想到刚看见他眼角脸颊的伤疤,不知在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多少,眼圈一红竟是心疼的直接落下泪来。 “怎么又哭了…您还真是没变呐…”顾子墨无奈的拍着谢公公的后背,“您在这儿等我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告诉我吧?” 谢公公斜瞥了顾子墨一眼,才拿帕子拭了拭眼角,“皇上着急,少将军不必去兵部,直接到上极殿觐见。这就别耽搁了!将军快随奴走吧!” 顾子墨闻言面色一肃,看来北境的状况比他预料的还要严峻啊。 上极殿中的皇帝紧锁着眉头听着下面群臣争执不休,食指无意识的轻扣着扶手,眼见左尚书和右尚书两派愈演愈烈,即将剑拔弩张之际,谢公公从偏门小跑进来,俯身在皇帝耳边低语了几句。 皇帝听言没有动作只是点了点头,眉间的神色却是松了几分。 “传卫国将军顾子墨觐见——” 刚才还吵闹的大臣们瞬时安静下来,一直垂首不语的卫国公顾池微微侧了侧目。 “臣顾子墨参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帝从顾子墨跨进殿中开始就一直看着他,一身轻便的劲装,略略能看出长途跋涉的痕迹。五年的边关风沙不但没有淹没他,反而是让他长成了一株逆风的沙冬青。 掩去眼底一抹复杂的深色,他朗声笑道:“子墨啊子墨!你可算回来了!来让朕看看,多年未见,你都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怎么样?一切可都安好?” 单膝跪地的顾子墨没有抬头继续恭声道,“托陛下的洪福,边关安好,臣也安好。” 皇帝见此宠溺又无奈的笑了,“好好好!都好!就是你这孩子,越发的懂规矩了,还跪着干什么快快起来!” 见顾子墨起身后又是作了一揖才退到卫国公身后,忍不住挤眉弄眼打趣道:“许久不见,卫国公看起来一点都不想念子墨的样子啊!也是,现在的子墨可已经不是当初的小闹包了,国公的关注点偏移也是很正常的。” 被点名的卫国公颇为无奈的抽了抽嘴角,“陛下说笑了,快别拿臣开涮了。”话毕又换来皇帝一阵大笑。 经过这一打岔,殿中一触即发的气氛瞬间烟消云散,大臣们放松下来,心中都暗道果然这顾家人就是不一样,圣眷隆宠不愧是代代伴驾的忠臣之家。 正了正色,皇帝缓道:“不吵了?既然众卿不说了那朕就来挨个听听。” 望着下面低眉顺眼的大臣们,他点名道:“左尚书,你是怎么个说法?” 左尚书李中奇已经年逾六旬,然站在朝堂之上仍腰骨板直精神抖擞,“在臣看来,北境前年遭遇百年不遇的蝗灾,去年又逢连天大雪致使砚山雪崩,如今发生饥荒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北境民众虽多是北狄人,但既已臣服于我碧玄,那便应一视同仁爱之。因此臣主张下拨赈济款,派遣赈济使一同前往以安抚民心。” 李中奇话音刚落,隔壁就有人嗤笑出声,他扭头一看便怒了,“陈极!又是你!” 左右尚书不和已是众所周知之事,连带朝中也有左右派之分。 右尚书曾任国子监祭酒,经手的官员不计其数,多少都要尊称一声先生,加之后来其嫡女被加封为皇后,右派之势比起左派更是强上不少。 陈极往旁迈出一步恭敬道:“陛下,臣有话要说。” 皇帝轻磕案几示意他讲下去,“北狄自古皆是蛮荒之地,北狄人更是冥顽不灵的暴戾之徒,参照启康二十七年,北境旱灾之际朝廷同样派出赈济使,结果却惨遭蛮夷杀害,粮草也被哄抢一空。综上考虑臣恐安抚之策并不会起什么作用,不如以武力镇压之,令暴民不敢再生异心。” “荒唐!武力镇压只会适得其反滋生民众怨恨!陛下!万万不可动用武力啊!” “只会一昧求和与摇尾可怜的畜生不无分别!当彰显我碧玄雄威令宵小之辈伏法!” …… 一时之间堂上两派人马又拉开架势激烈争执了起来,皇帝太阳穴旁的青筋蹦了蹦,他狠狠皱起眉头,预感到那如同挥之不去梦魇的疼痛挣扎着、翻腾着即将撕裂而出。 “药呢?陛下的药呢?”一旁的谢公公敏锐的发现了皇帝的异样,脸色大变。 一个小宫女踉踉跄跄的跪爬过来哭道:“公公!穗香一刻钟前就已经去御药房端药了啊!奴才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 眼见皇帝紧双拳在太阳穴上用力的揉搓,谢公公脸色愈发不好,阴沉的几乎要滴出水来,他压低尖细的嗓子几近咆哮,“快再派人去找啊!你们这些作死的!这下是真真要作死了啊!” 堂下的大臣们已经吵得不可开交,堂上的内侍们也几近崩溃人心惶惶。 一片嘈杂中,只听“嘭”的一声巨响,皇帝一脚踹翻了御案。 众人全部跪倒在地瑟瑟发抖不敢抬头,半晌听他幽声道:“小谢子,也不必去寻那劳什子的药了,朕觉得现在这样也甚好。” 顾子墨忽听卫国公传音,“勿动!勿抬头!”他心下虽疑惑但也听话跪好不动。 上首的皇帝眯着眼单手撑额,“唉,看你们一个个吓的。小谢子,刚要给朕端药来的宫女是哪个啊?” “回陛下,是御前侍奉的穗香。”谢公公垂头细声恭敬道,“找到她时这小妮子竟躲懒在御花园假山后睡觉,现下人已经抓回来了,陛下看怎么处置为好?” “哦,是穗香啊……”他搓了搓手上攥着的绣着暗龙纹的衣角,音调听不出起伏变化,“这可难办了,朕还挺喜欢她的呢。” 偌大的上极殿中静的出奇,“带上来吧。” 瑟瑟发抖的小宫女扑倒在地上,似是明白这是自己最后的活命机会,急急哭道:“陛下!陛下!奴婢冤枉!奴婢也不知怎的拿了药回来就昏睡在御花园了!陛下明察啊!” 一时之间殿中只听得见穗香的啜泣声,皇帝掀起眼帘,眼白处已经全部染上了奇异的血红色,混着幽黑的眸子,让人不寒而栗。 他缓步走下台阶到穗香身前站定,随手拿过谢公公的拂尘,“你是个好的,可是你让朕吓到了朕的爱卿们!”后半截声调陡然拔高,灌输了内力的拂尘重重甩下。 顾子墨心道不好,这样下去小宫女性命难保,心下不忍,想起身求情,却被一旁的卫国公死死按住,“子墨!不可以!听我的!此间决不可求情啊!”顾子弋紧紧咬住嘴唇,终于还是没有动作。 女子凄厉的惨叫声越来越低,直至消失。 皇帝直起身长舒一口气,“这就好了。刚说到什么了?哦对北境,那至于北境嘛…” 他环顾四周,暗自皱了皱眉,都是些不中用的东西,一个个抖的像筛子成什么样子。 待目光落到顾子墨身上,他牵出一个满意的笑,“子墨刚从边关回来,杀伐之气不减,是最适合前往北境镇压暴民的了。就这样吧!遣卫国将军顾子墨十日后率军前往北境,遇暴民杀之!遇不服杀之!遇反抗杀之!” 顾子墨一愣,没想到最后皇帝对北境采取的竟还是武力。 他抬首刚想提出异议,一旁的卫国公就已经先他一步朗声道:“陛下所言臣等定当全力以赴。子墨,还不领旨?” 望着父亲投过来警告、焦急的眼神,顾子墨虽懵懵懂懂但也明白父亲这样做其中定有原因,于是生生咽下已经到嘴边的话。 “臣,顾子墨领旨。” 皇帝满意的踱步坐回龙椅,“道理是一样的,这些异族吓到了朕的百姓们,合该受到点教训。” 第四章 原由 两名侍卫把殿中的尸体拖走,接着上来几个小太监提来水桶拿着刷子清洗起来,战战兢兢下朝的官员们边往外走,边小声议论。 “今儿个怎么正好撞上陛下没能按时用药呢?” “唉,可不是么,以往都按时用药也就没什么,这冷不丁来这么一出!不瞒各位,我差点都走不动道儿了…” “是啊是啊,看来以后还是要警醒些,万一再…哎…” 走在最后的顾家父子一路沉默,待出了凌云门顾子墨方才急急发问:“父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陛下的病怎生如此严重了?” 卫国公沉吟片刻,“五年前,在你去往边境驻守后不久,陛下一天夜里突发急症,来势汹汹的病症令众太医全都束手无策。后来皇后娘娘取来一味药,说是试试无妨总是聊胜于无,太医令得了太后懿旨斟酌再三还是用了。这药用下极为对症,陛下很快就得了好转。” “既然是极为对症得了好转,那为何如今还会这般呢?”顾子墨蹙眉不解,“今日我观陛下,眉心处两道掐痕,太阳穴高高隆起泛青紫,倒是有些像头风发作、长年累月被折磨着。” “是啊……”卫国公长叹着上马,“当时因为时间紧迫,这味药便只被查了个大概,确认无毒就入药了,后来陛下开始有了头疼的毛病,才发现这猛药有着不可逆转的副作用。” 顾子墨大惊,“副作用便是这持续的头疼么?就没什么法子能根治的吗?” 卫国公目光投向前方静默不语,顾子墨虽着急但也不会催促长辈,“你可知西域奇花曼罗莲?” “曼罗莲?”顾子墨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一种无比美丽的花,最外层是紫色花瓣,花蕊藏于花瓣与一些金色触角之间,每年只会选一个夜晚开放,花期只有一个时辰。”卫国公淡漠的语气,不像在描述神奇的花卉,倒像是在说再普通不过的花草。 “是了,我想起来了!曾有一个波斯商人随行带来过一株,花开之时给一个中了箭的传令兵充作麻沸散用了,当时给好多人可惜的不行。” 顾子墨惊诧的抬眼,“曼罗莲虽说紧急之时可以充作药物,但它的毒性可是大过药性的啊!陛下的那味药不会是……” 卫国公点头,“就是这味曼罗莲。太医院发现缘由之后立刻停了药,没想到陛下的头痛症反倒加剧,无奈之下只能继续以曼罗莲为药引服药。只要能按时用药,陛下的疼痛就还算能控制在可忍受的范围内,但若是没能按时用药……” 他又是长长的叹息,“今天你撞见的还算好的,再之前严重的时候,活活鞭笞死重臣、掐死后妃也是有的,谁敢求情便视为同罪一同杖杀。” 见儿子沉默不语,卫国公拍了拍他的肩道:“所以为父今日按住你不让你有所动作,陛下失去理智时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只能以静应变了。” 眼见国公府的轮廓隐隐可见,卫国公笑着打破沉寂,“你回家来都还没见过你母亲和妹妹吧,她们嘴上不说,心里想你可想的紧呢,想必今晚桌上定都是你爱吃的物什。” 顾子墨也打起精神笑应,“是呢,我其实也很想她们。” 大管家顾十站在府门口已经等了很久,见卫国公父子二人忙让小厮上前牵马,“老爷和少爷可算回来了,夫人已经催了好几遍了,就等着您二位回来好开饭呢。” 顾十在顾府已经有四十多个年头了,他是孤儿,偷摸拐骗好歹混到十来岁,当时出门买菜的大管家顾九从菜市墙角把他拾了回来,从此有了名字有了家。十多年前顾九去世后大管家的位子便交给了他一直到现在。 顾十看着顾子墨笑弯了眼,“今儿早少爷回家的时候我出门去买菜,正巧没碰上,给我悔的直跺脚,现下好了可算见到了。瘦了!瘦了!没关系,顾十给您好生养养!” 卫国公瞅了眼在顾子墨面前左摸摸右拍拍的顾十,冷哼一声自顾自的跨门进府,这些人啊,才看见小子就把老子给抛到脑后,以后更是要把自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这样的大管家要他何用! 国公大人一路忿忿不平的走到花厅,“呀,可算回来了,子墨呢?” ……连娇妻眼里都只有那个臭小子了!“来了来了,马上你就能看见你儿子了。”国公大人没好气的说。 太柳公主和他相处这么多年哪里能不懂他的小想法,知道这是醋上了。 “啊呀,国公爷今儿个似是心情不好呢——”她故意拉长声音道,“阿弋,快给你寂寞的老父亲一个宽慰的拥抱。” 听闻自三岁后就没主动抱过自己的女儿要来抱自己,卫国公忙挺直腰板坐正。 看着自己父亲故作严肃板着一张脸,眼神里却满满都是期待,顾子弋想象了一下自己扑进他怀里细声细气撒娇的样子顿时一个激灵,冷静道:“不要!” 顾子墨进门刚好看见自己父亲备受打击颓下去的腰板,母亲笑的花枝乱颤,妹妹还是老样子冷冷清清端着茶碗坐在一旁,见他进来,顾子弋先是上上下下扫视了几圈,确认没有缺胳膊断腿之后点点头,“顾子墨你好慢,我都要饿死了。” 父亲幼稚的争宠,母亲轻声的询问,妹妹清淡的表情,他微笑着坐下。 真好,一切都没有改变。 席间顾子墨偏头问妹妹,“听顾垚说你已经见过白先生了?” “白先生?”卫国公顿了顿为妻子盛汤的手,“可是你信中所说那位助你良多的白七安先生?” 顾子墨点头,“就是那位白先生。” 顾子弋慢悠悠的吞下口中的米饭才开口,“是见过了,但没有你信中所说的那般有趣。” 顾子墨一向清楚自家妹妹的脾气,揶揄道:“那还真是难为你竟还记得个没趣的人。”换来了妹妹冷横的一眼。 “白先生是神隐谷弟子,此番出谷是他的师父辰机夫人要求他出门历练。”顾子墨正色道,“有劳母亲今后多多照拂了。” “辰机夫人!?”太柳公主不由惊呼,“那辰机夫人不正是神隐谷的谷主么!难怪了,这白先生年纪轻轻胸中就有这般沟壑,原来是师从神隐谷。” 她想了想又微笑道:“也无须太客气,反而让人拘束不自然的紧,就以寻常待客之心对待就好。” “一切尽由母亲安排便是。”见太柳公主忽的掩胸咳嗽起来,顾子墨面色一变,“母亲的身体,近几年都没什么起色的吗?这些大夫都是干什么吃的!” “不干他们的事,是我自己身体底子差,虚不受补也是有的。”太柳公主低声宽慰,“这些年着实好许多了,不若从前那般连丝凉风都见不得,你莫把我想的这么糟。” 闻言顾子墨脸色方才好些,但仍是忧心忡忡,太柳公主见状忙扯开话题,“今日暮景来找你呢,你急匆匆进宫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她干等着也不是办法,我便让她先回改日再来。” 看着自家儿子古铜色的面皮瞬间涨的通红,她饶有兴趣道:“说起来你也二十有一了,暮景下月便满十八,不知你们想什么时候完婚呢?” 虽然看儿子被欺负的感觉很好,但正事还是要说的,“陛下派子墨十日后出发前往北境。” “北境啊……”太柳公主蹙起眉尖,“这可真不是什么好差事,不知道陛下是怎么想的,子墨才从西北回来,又要……” “柳儿!”卫国公打断她,“莫说了,陛下自然是有自己的考虑。” 一家人默默用完膳,顾子弋放下竹箸接过侍女递过的湿巾对顾子墨言道:“听说明日白云街有集会,你陪她去。” 顾子墨“腾”的一下又红了脸,他没什么威慑力的瞪着妹妹:“小孩子家家的!” 顾子弋不理他,向父母示意后便起身离开了,徒留顾子墨在身后不甘心的嘱咐,“明日我回来可是要考验你这几年的功夫的啊!” 第五章 夜凉 卫兵擂响鼓楼大鼓,层层鼓声以碧阳宫为中心往外扩散,整个虎都的鼓声都响起,城门逐层关闭。 刚用过药的皇帝斜倚在紫宸殿的软塌上假寐,谢公公依旧是垂首立在暗处,听雨和听风两个一等宫女轻摇羽扇侍候着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你们两个下去,小谢子留下。”忽的皇帝开口道,两个宫女恭声称是,轻手轻脚的退出去带上门。 谢公公拿起羽扇接着给皇帝轻扇着,半晌他轻声开口,“陛下,奴才已经查实,穗香取药回来的路上的确是被人迷晕的。” “是谁?”皇帝淡道。 谢公公没再说话,皇帝嗤笑了声睁开眼,“就知道是她,除了她还会有谁。” 他直起身掸掸膝盖上的灰,慢条斯理的问,“药还有多少?” 谢公公低声道:“只够两日了。” “这是提醒着朕该去拿药了呢,”他又嗤笑了一声,“走吧小谢子,咱们上凤德殿讨药去。” 一转脸看见老太监早已红了眼圈悄悄拭泪,皇帝忍俊不禁,“你这干什么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朕怎么你了!” 谢公公抽抽噎噎道:“奴才,奴才就是心疼您……” 皇帝沉默,心下酸涩,他招手让谢公公过来,“小谢子,朕记得你在朕身边已经三十六年了吧,如今都是大首领的人,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尾音飘渺,竟像是长长的叹息。 谢公公伏跪在皇帝脚边,闻言泪流满面,“奴才派去的人传来消息说已经有眉目了!陛下!您再等等!再等等!奴才就是死也会把解药找来的!” 他低低的哭,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皇帝收回望着窗棂的目光,看向老太监的眼里一片柔意,“没事的,没事的,朕知道你很努力了。” 紫宸殿东北的凤德殿是历代皇后的寝宫,当今皇后出自百年书香世家——陈家,陈家现今掌权之人便是皇后陈一虞的父亲,当朝右尚书陈极。 皇后正歪在榻上看书,她今年已四十有三,一袭石榴红袒领襦裙非但不显艳俗,反而衬的肌肤似雪;头挽凌云髻,脚下虚虚踩着双五色云霞履,眉间一点极素的菱形花钿,在多惯用花形做花钿的宫中倒是显得别致有趣。 “娘娘,已经亥时了,奴婢伺候您就寝吧?”大宫女玲珑凑上前轻声道,“夜里看书总归是于眼睛不好的。” 皇后眼睛不离书页,“不急。”她漫不经心的抚着手臂上的臂钏,“估摸着就快来了。” 玲珑不再多言,只是走到门边嘱咐小宫女再端几盏灯来。 寂静的夜里只有皇后不时翻动书页的声音,不多时凤德殿掌事太监东禄弓着身子进来,“娘娘,陛下来了,龙御快到殿外了。” 皇后略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却仍是继续看着书。东禄和玲珑对视一眼暗自交换个焦急的眼色又双双低下头,只能听着门外脚步声越发接近。 “皇后倒是一如既往的好兴致,”皇帝迈入殿中,“自顾自的读书连迎驾的工夫都舍不得挪点出来。” 她悠悠抬眸,正撞上一双饱含讥诮的眸子,翻书的手顿了顿。 太子和公主的眼眸都随了皇帝,三月桃花,揽尽人间芳菲色,就连这般厌恶的眼色使来也是水光潋滟的。 皇后收回视线掩唇一笑,“毕竟陛下可不是常来臣妾这里,接驾礼仪什么的,臣妾差不多可都快忘光了呢。” 皇帝懒得与她多费口舌,直接道:“药。” “啊呀,每次您到臣妾这儿来都是冷冰冰的讨药,臣妾难道就只是那产药的药田么?”皇后挪了挪身子,蹬掉鞋子踩上塌,明明很粗俗的动作她做来却是一派娇媚。 “废话少来,今天不就是你派人把穗香迷晕的吗,”皇帝无动于衷,“还要多谢皇后的提醒,不然朕可错过该来讨药的时日了。” 她将下巴搭在膝盖上歪头甜蜜蜜的笑,“陛下不必客气,这是臣妾应尽的责任。” 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惊呼一声,“听说卫国公家的小公子今日进都了?”也不等皇帝反应,她自顾自说下去,“那想必陛下您一定很开心吧,毕竟他可是……” “够了!”皇帝猛地站起身甩袖怒道:“陈一虞!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当初若不是你!” “若不是我怎样?!”皇后也同样拔高声调道。 宫女太监扑通跪了一地不住发抖,这等秘辛之事被他们听到,怕是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她抬手想抚平他衣襟上的褶皱,他却警惕的倒退两步,她也不介意笑着收回手,“玲珑,去取来。” 大宫女不知从何处摸出一个鎏金檀木盒来,躬身要奉给皇帝,被一旁的谢公公拦下接过。 皇帝扭头便走,似是极难忍受再在这待下去一般,几步便跨出了殿门。谢公公不作声行了一礼之后也紧随着离开了。 皇后慢慢起身走到门边,目光不知落在何处,玲珑忍不住道:“娘娘,您这又是何必……” 她轻笑一声步回殿中,“好了这下可以睡了。” 皇后转进内间,玲珑看了眼地上仍跪着的小宫女小太监,没说什么也跟着入了内间。 不多时便冲出一列侍卫捂住他们的嘴拖了出去,暗色的云把月色遮挡,隐约透出几缕妖异的红,看着一双双惊惧流泪的眼睛,东禄一甩拂尘眯眼道:“只能怪你们命数不好,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家里有人的杂家会着人顾着的。” 几声几不可闻的闷哼,东禄藏起眼中的厉色,转身挥手让侍卫接着处理,自己则悄无声息的从凤德殿转出左玄武门。 御花园。 皇帝站在御花园旁的清凉亭把胸中的郁气慢慢吐出,习惯性的掐了掐眉心骨,才觉得从刚才的情绪中脱离出。 “陛下……”谢公公犹豫道,“这次竟似足有三个月的份量……这其中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三个月?”皇帝听言也是一惊,“她什么时候舍得给这么多了?不都是最多半个月的么?”皇帝皱眉百思不得其解,“也罢,拿回去让太医院再看一看。不过量她也不敢动什么手脚。” 远处传来清脆的传更声,谢公公继续担忧道:“陛下,这都过了子时了,要不咱回紫宸殿歇下吧。” 皇帝斜瞥他一眼,“为何朕就只能回紫宸殿,不能去别的寝殿?” 谢公公急的直跺脚,“哎呀奴的好陛下!卯时您就要起了!哪有时间……”突然反应过来又是皇帝在逗他玩儿,果然抬头见皇帝已是笑的直不起腰。 “陛下又拿奴才寻开心呢!” “好好好,不戏耍你了!噗哈哈哈哈哈......”皇帝连连摆手道,“这真不行了,可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谢公公脸上愤愤,心中却宽慰不少,只要能让陛下开心片刻都好,他这把老骨头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皇帝收起笑意,静静盯着被云遮住的月亮看了一会儿,方轻声道:“回吧,小谢子。” 老太监应声提起宫灯走到前头引路,一主一仆慢慢走进浓深的夜色,很快便只看得见灯光在晃荡。 夜凉如水,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打破平静翻腾而出。 第六章 晨间 碧玄循旧制,五更便要上朝。 凌云大道直通凌云门,是官员们上朝的必经之路,无论官员从哪个方向来,最终都还是要汇聚到凌云大道才能进入碧玄宫。 凌云大道虽宽,可同一时间上朝的官员实在是多,便也不拘尊卑先到先排,依次通过。 顾子墨父子为避开最拥挤的时辰,总是提前从家中出门。天还未拂晓,无论文武,官员们都是骑马。马技不出众的文官便寻个小厮跟着掌灯,而武官们则普遍一手提着灯盏一手拽着缰绳缓缓前行。 虽然时辰尚早,但也不乏一些和他们一样想要避开拥挤的同僚。 “丁大人今天来的好早啊!”卫国公朗笑着上前打招呼,对方只是淡淡望了他一眼,“我每日都来的很早。” “非也非也,每次点卯册上最后一位十次里有八次都是丁大人,今儿个大人来的这么早,可见太阳今日将打西边出来!” 顾子墨无奈的看着自己的父亲,也打马上前笑道:“丁叔叔好久不见了!” 东台令丁遥,是卫国公在太学时的同窗,也是好友之一。 丁遥见是顾子墨,温温一笑,眼中多了些感慨,“子墨真是长大了,越发像你的母亲了。” 卫国公很是不满的嚷嚷起来,“丁遥你怎么说话呢,明明是更像我!” 见好友不理他,只顾和自己那傻儿子说话,他顿时心生凄凉,难道身边的每个人都要为了这个儿子忽略自己吗! 国公大人再次忿忿的自言自语,“回来干嘛!” “昨儿个吓着你了吧?”丁遥和顾子墨在下马桥下马,朝德光门走去,“陛下的近况……想必你父亲已经告诉你了。你要知道,他也不想的。” 顾子墨点头示意理解,丁遥拍了拍他的肩,“过几日你便又要赶往北境,这可是个不好啃的苦差啊,小心为上。” 望着面前长辈流露出的担忧,顾子墨既感动又酸涩,他回头看了眼在与其他官员说话的卫国公,“是子墨不孝,常年在外奔波,竟都没尽到为人子应尽的责任。” 丁遥捻须而笑,“莫要多想,你父亲每日里可是快活的紧。” 顾子墨也松口气笑道,“也是呢,那子墨出门的这段日子,还要继续拜托丁叔叔照看父亲一二了。” 德光门旁,一列御林军挎刀而立,在点卯册上勾画过名字并被搜查过全身之后,大臣们陆陆续续走过正阳殿侧面的辅道,然后绕过正阳殿进德耀门。 德耀门口同样立着一队御林军,再次搜查之后方能踏入上极殿。 卫国公整了整衣领,对顾子墨低声道:“既然北境之事已经做出处置,那其实这几日除了寒食节应该就没有什么大事了。” 顾子墨点点头,父亲虽说在家里像个十足的老顽童,但对外处理事务一贯冷静敏锐,他既是这么说了,就基本八九不离十。 果然,今日的早朝皇帝染了风寒没有来,由谢公公带旨,着礼部加紧对寒食节的安排部署,又打发了几件不痛不痒的小事之后便散朝了。 “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刚起床梳洗完的太柳公主见丈夫和儿子跨进院子惊讶道,“正好,赶得上早膳。侍菊已经去叫阿弋了,等等咱们一起吃。” 国公府的早膳向来是小菜配粥,厨娘每日变着法儿熬不同的粥倒也不觉乏味。 顾子墨瞧了一眼就笑了:“还是月婶子的手艺吧?这么些年没喝月婶子熬的粥说实话还真是想呢。” 正和侍梅侍兰一起摆放碗碟的顾月娘爽朗的笑起来,“小公子说话总是这么让我老婆子开心!”她今年已经五十九,也算是顾府的老人了。 太柳公主也笑,“可别上了他的套跟他瞎贫了,月婶快些也去用膳吧。” 顾子墨瞪大眼睛故作惊讶,“娘亲怎么这样说儿子,儿子现在好歹也是个有名有位的武官了,被人知道岂不笑话。” “哧。”顾子墨看着身边冷笑拆台的妹妹,“你是土行孙吗?从哪里冒出来的?” 顾子弋接过竹箸不带表情的看了他一眼,“记得要去白云街。” 顾子墨张牙舞爪作势要打她,全然不似人前那般的冷面将军。 然而见自己身为兄长威胁的毫无作用,他只得悻悻道:“待我一会儿去看过白先生便去。” “那你可得快着些,”顾子弋慢条斯理的拿过一个花卷蘸上糖浆,“我已经给公主传过信说你今天下朝早,想必她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瞥了一眼哥哥气急败坏的神情,她满意的继续说,“可不能让公主殿下等着吧?” 看着顾子墨三口并作两口吃完快速离开的样子,卫国公板正面庞教训道,“胡闹!整日里戏弄你哥哥哪里像个正经的女儿家!” 顾子弋不吭声只埋头扒饭,太柳公主嗔了丈夫一眼,“明明你自己看的很开心,作甚端架子教训我女儿!” 顾子弋快速拾起碗筷离开饭桌,懒得去看那对夫妻每日一次的告罪,讨饶,求和,卖好过程,真真腻死个人。 站在廊下抻抻身子,她眯眼想了想,不如自己也去白云街看个热闹吧。 这边顾子墨到松龄阁的时候,正见寻酒蹲在台阶上端着本书一点一点的打瞌睡,他心思一转学着白七安的声音拉长声调,“寻酒啊——” 果不其然被惊醒的寻酒边睁大迷蒙的眼睛边忙不迭的作认真状说道:“我我我我没睡!先生我在背着呢!” 半晌回过神来才看见自己被耍了,他愤道,“将军怎的如此可恶!欺负我一个小幼童!” 顾子墨捧腹大笑,“小幼童?!亏你说的出口,那小幼童不认真学习却整日里都在打瞌睡又是何道理啊?” 他伸头望望书页,“你上次在军营我便看你在读这第二十九篇,半个月过去了……”他顶着寻酒控诉的目光一本正经道,“想必寻酒一定是对这第二十九篇十分有研究了,子墨佩服。” 白七安闻声踱步而出,“寻酒近来确是懒惰了,我竟不知这一篇你已经看了半个多月。” 无视寻酒泫然欲泣的眼神,他严肃道,“既然你反复记不住,那便去先抄二十次吧。” 寻酒正想开口求饶,“三十次。再说话便四十次。”白七安用折扇把寻酒点了个踉跄,“还不快去写,晚上的时候我可要来检查的。” 寻酒眼里含着两汪泪瞪了顾子墨一眼,气呼呼的抱起书本跑进后堂。 “.…..这,白兄还是莫罚他了,寻酒还是个孩子呢。”顾子墨摸了摸鼻子颇有些过意不去。 “不必管他,之前战事吃紧,很是耽搁了对他的管教,现在有机会严格一些也好。”白七安摆手笑道,“子墨今天回府倒是很早呢。” 顾子墨敛去笑意正色道,“便是有些事想来与白兄一同商量的。” 第七章 谈话 “原来如此。”听完顾子墨的话,白七安沉吟道,“陛下竟是中了曼罗莲的毒。” “白兄可知道什么方法可以解此毒?”顾子墨端坐在书案另一端紧皱眉头,“陛下的状态我瞧着可是十分不好。” 白七安垂眸抚平翻卷的书脚,“法子是有的,只是……” 顾子墨惊诧道,“可当真?是什么法子白兄快与我说说!” “子墨莫急,方法是有,可惜已经失传许久,只知道这个解毒方子的后人也许躲在哪处森林之中。” 见顾子墨神色惋惜,白七安微微笑道,“不过听闻司礼监秘密派出去的人手似乎已经有了不小的进展,想必很快便能找到了。” 顾子墨终于宽心了些,又听白七安继续说,“现下我最担心的倒不是陛下,而是你。” 白七安蹙眉,“北境现下的情况,称它一声乱境都不为过。” 顾子墨听言也沉下心,“我明白,但是那里的百姓也是我碧玄的百姓,作乱的毕竟是少数。” 他顿了顿声,“所以我还是觉得陛下下令之时冲动了,武力镇压必会遭到激烈抵抗,甚至连普通百姓都会起来反抗。” “是这样。”白七安赞同的点头,“可若是不用武力震慑,也会造成哄抢,届时局面也是难以控制。更有甚者朝廷官员可能会沦为乱民用来要挟朝廷的人质。” 顾子墨忍不住挥了挥拳头,“啧,这也不行,那也无法,这可究竟该如何是好!” 白七安细想了片刻,“这倒也不是很难,咱们子墨可是定国将军呢。” “哎呀,白兄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 他在催促下仍是不急不缓,“陛下给了子墨多少兵力?” 顾子墨虽然奇怪也还是照实答了,“陛下令我带着五万镇西军前往。” “二十万镇西军可是跟随子墨一起驻守边关五年多的,”白七安提示道,“战功赫赫,驻守边关有功的卫国将军带着镇西军前往北境安定民心……” 见顾子墨恍然,他勾起嘴角,“子墨大可以恩威并施,安抚民心赈济灾民为主,辅以武力监管威慑,可力保不失。” 顾子墨喜不自胜,直拍大腿,“是了!这么简单的法子我怎么没想到呢!我还一个劲儿的往怎样悄悄违抗陛下旨意安抚北境上面想!这样一来也不算是违抗旨意了!” 他坐直身子朝白七安作了一揖,“多谢白兄。” 白七安笑着摇头,“这没什么,我不过提点了几句。”想了想又问道:“你那出面安抚百姓的文官可选好了?” 顾子墨摇头,“陛下让我全权处理,可是我翻看了些官员的资料,都是不堪重用的。这位置又如此重要,一言不慎就……” 他突然眼前一亮,“对啊,可否请白兄与我一同前往?”话音刚落他又犹豫了,“可是白兄不比我们习武之人,短短几天来回奔波身体定会吃不消……” 虽然很可惜,顾子墨还是打算放弃这个念头,没想到白七安微笑道,“可以,我随你一同前去吧。”顾子墨急急道,“白兄不必如此!子墨只是随口一说!那北境局势之乱不说,气候也寒冷实在是……” 白七安抬手止住了顾子墨的话,“我本就是出来历练的,若是整日里稳坐在安全的后方只顾纸上谈兵,怎么能算历练呢?” 顾子墨还想说些什么,白七安继续抢先道:“子墨可是没有信心护住我?” 看着眼前之人笑语吟吟的样子,顾子墨咬咬牙下定决心,“好!就麻烦白兄随我跑一趟了!白兄放心,子墨定会牢牢护你!” 白七安轻敲扇柄点头,“那便如此说定了。” 敲定了正事的两人神色轻松的品起茶来。 忽然白七安挑眉道,“子墨可是还有事在身?”顾子墨一愣,“白兄何出此言?” “我看那顾焱小将已是在松龄阁外徘徊一阵了。”顾焱随顾子墨出征西北,白七安对他并不陌生,“不如还是唤他进来问问,也许有什么急事呢?” 顾子墨顺着白七安的目光看过去,果然顾焱站在门口焦急打转,猛地想起自己还和苏暮景有约之事,连忙起身。 “不好!是有件急事来着!我竟然给忘了!白兄抱歉,我这便要走了。” 说罢快步出门,转眼就和顾焱一起消失在廊下转角。 白七安无奈,走的这样急,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事。 他站起身走到后堂,见寻酒老老实实在抄书不由诧异,“你今天怎么这么听话?” “三十遍,好多呢。”寻酒丢了个哀怨悲伤的小眼神过去,白七安想了想笑说,“这样吧,过几日我们要出趟门,恰巧今儿个白云街有市集,就先带你去了。” 眼见寻酒欢呼雀跃,他又补充,“先说好,今儿个去了之后回来便要安份了啊,再不许拖延了。”寻酒忙不迭的一个劲儿点头,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着要去看看市集上有什么好吃好玩儿的了。 二人出门时正巧遇上散步的卫国公夫妇,白七安忙作揖行礼,“草民白七安见过国公,见过夫人。” 卫国公夫妇看他,一身浅灰色圆领长衫,宽衣大袖,眼神似水,面庞如玉,不过二十来岁,年纪轻轻却又有不凡气度压身,颇具名士之风。 卫国公示意他不必多礼,温声道,“白先生无须多礼,犬子在西北之时多亏先生照拂。” 白七安微笑说,“哪里,是多亏子墨对我多般照顾,才免我遭受战乱之苦。”卫国公又问在顾府住的可还习惯,还有些边关琐事,白七安都一一耐心答过。 观他举止听他谈吐,卫国公越发欣赏,正想再多问几句,被太柳公主笑吟吟的打断。 “国公,白先生像是正要出门的样子,你却偏要一直拦着问东问西,不是让人家为难吗?” 经妻子提醒的卫国公这才意识到自己堵住白七安已经很久了,“哦,哦,是吗,白先生是要出门啊。”白七安含笑点点头。“抱歉抱歉,白先生,那我们以后有机会再聊。” “七安失陪了。”看着白七安又是作了一揖才转身离开,卫国公满意的对妻子道:“这白先生可真是文质彬彬气宇轩扬啊。” 太柳公主也点头同意,“是呢,不愧是神隐谷的弟子。” “要是……”卫国公捋着胡子,凑近太柳公主,“你觉得他配咱家阿弋如何?” 结果被太柳公主在腰间狠狠拧了一把,“阿弋才多大!你怎么整天就想着把她嫁出去啊!” 都十九了......哪里还小......卫国公心下嘀咕嘴上却不敢说。“是是是,”他讪笑,“我这不是替女儿提前相看相看嘛。” 见爱妻作势又要拧他,他忙道,“不看了不看了,阿弋就在家里好好待着谁都不嫁!” “哎哟,你干嘛又掐我!” “你这是在诅咒我女儿嫁不出去吗?!” 第八章 市集 白云观在碧玄宫正南方,道观正前方横贯着的就是白云街,香火鼎盛的白云观向来是人们云集许愿之地,连带着白云街也成了虎都中颇有名气的市集之一。 “子墨你看这个!”苏暮景在一个摊位上挑拣出一个素银嵌珍珠的鱼形项圈来,那鱼形做的实是别致有趣,活灵活现,怪不得看惯了好东西的苏暮景会一眼相中。顾子墨接过项圈也是点头,“是好看,那便买了吧。” 他付钱的功夫间苏暮景就已将项圈挂于颈间脆生生的道,“谢谢子墨!” 她生的本就好看,又有一双上挑的桃花眼,笑起来潋滟波光尽显风流,顾子墨一时竟看的呆去。 直到苏暮景强塞了串糖葫芦在他手中才回过神来,他一路随着蹦跳的苏暮景付钱,看着眼前不知何时已经渐渐长成倾城佳人的小姑娘,忽然想起母亲说,“……不知你们想什么时候完婚呢?”又悄悄涨红了一张俊脸。 人潮汹涌,顾子墨付完钱后抬头目光里就不见了苏暮景的身影,他心中一慌,市集本就是鱼龙混杂之地,苏暮景又长得那般好颜色,不敢细想,忙拨开层层人流焦急寻找起来。 苏暮景确实如顾子墨所料被几个地痞堵在了一条窄巷中。她为了躲避一波人潮避让到旁边不起眼的小巷中,待人潮过去她准备出去之时就被堵住了。 “大哥,这娘们儿长得的确是好啊!” 被称作“大哥”的地痞头子点头搓手,眯起猥琐的小眼睛,“可算是等到她一个人的时候了,只要一倒手,得的银子想必能够咱们快活好一阵子了。”这几个地痞一早就盯上了苏暮景,只待她落单便下手。 闻言苏暮景倒也不慌,“要银子?好说,你们跟了我这么久,应该也看到一直给我付钱的男人了吧,找他拿便是。” 那地痞头子“嘿嘿”笑了几声,“咱们不傻,直接要钱会给么?况且咱们也不是那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土匪,还是这种不用见血就来大钱的法子适合咱们。” 他接着使了个眼色给其余几个地痞,“别愣着了!麻利点把人捆了!” “哦——你觉得这种赚钱法子不会见血?” 后头传来一个淡淡的女声,几人回头一看,见只是一个小姑娘,便恐吓道:“哪里来的小姑娘?去去去,不然连你一起绑了卖掉!” 苏暮景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顾子弋长了一张娃娃脸,明明比自己还大上一岁,却总被认作还未及笄的小姑娘。 她看到顾子弋眯起双眼,已经她是发怒的前兆,忍不住同情起这群流氓。 果然——等顾子墨赶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自家女公子把一群流氓揍了个惨不忍睹,最后还踩在那个头儿的背上冷道,“我可不是什么小姑娘,我是个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土匪。” “阿弋你怎么会在这里?”顾子墨查看苏暮景并无损伤后转身问妹妹。 顾子弋斜斜丢过去一个白眼,“若不是我,你未过门的妻子就要被地痞流氓绑去卖掉了。” 苏暮景提起裙摆小心翼翼绕过那群趴在地上的地痞一把抱住面色如霜的顾子弋的胳膊,显然她还沉浸在“被小姑娘”的愤怒中。 “谢谢阿弋来保护我~要不是看见了阿弋,我肯定要吓死了呢。”她晃了晃顾子弋的胳膊,甜甜的笑。 “啧,下次可要跟好顾子墨,别以为到哪儿都有我。”顾子弋冷哼一声挥挥手,“走了,你们俩继续玩儿吧。” “早点儿回家啊!”顾子墨忍不住伸头还想多嘱咐几句,可哪里还找的见顾子弋的身影,只得悻悻作罢。 “暮景你可不能再乱跑了,要万一再……”然而走出巷子还没一会儿的工夫,苏暮景就又蹿到前边去了,顾子墨气极,忙追上去,话音未落便听苏暮景“哎哟”一声,原来是她左顾右盼不顾路差点跌坐到地上,还好被人及时扶了一把。 “多谢这位兄台……白、白兄?!” 顾子弋抬眼一看,正是笑眯眯的白七安,“白兄怎的也在此处?” 白七安不答话,看了眼一旁的苏暮景对顾子墨戏谑的眨眨眼,“哦——急事?” 成功的看着少年将军的面皮开始变红,他又继续加了把火,“子墨为何不介绍一下?” 顾子墨见少女懵懂的看向自己,“啊,是子墨的熟人吗?”脸涨红的更是要滴出血来。 “暮景,这位是白七安,白先生。白兄,这是苏暮景,我的……我的……” “我是他的未婚妻!”见他“我”了半天,实在看不下去苏暮景干脆替他说了,“白先生好!常听子墨提起先生,还要多谢先生在西北对子墨多加照拂了。” 虽然一直都知道顾子墨有一个贵为公主的未婚妻,但俏生生立在眼前的美丽少女落落大方,爽朗活泼,实在很难和想象中一板一眼要作皇家表率的公主殿下联系起来。 见白七安忙要行礼,苏暮景快他一步制止了,“先生不必多礼,我出了宫便就只是一个普通女子罢了。”白七安点头称是,她继续笑说,“先生初次来到虎都,不若就同我们一起逛一逛这市集吧?”白七安自是欣然接受,慢悠悠的跟在几人后头逛起来。 他看着前头一双璧人,不由感慨这暮景公主无论相貌还是性情,都实在与顾子墨太般配,怪不得当年公主才降世便订下了婚约,如此看来果真是天作之合了。 而天作之合的顾子墨现下却真是焦头烂额,一个苏暮景已经够叫他头疼了,现下又多了个欢脱的寻酒,没一会儿功夫就和孩子心性的苏暮景打成一片。 两个人一会儿从东头窜到西头买糖人,一会儿又在最热闹的杂耍摊子使劲往里挤。白七安又是个不会武的,只能顾子墨盯着这个,看着那个,才不至于让两个麻烦精走丢。 眼见顾子墨快要精力交瘁,白七安上前解围,“逛了这许久应该都累了,我看那边有个茶楼,不如过去歇歇脚。”得了两个混世魔王的同意,这才算让顾子墨稍松了口气。 待上了二楼坐好,小二看了看这一桌子人,便极有眼色的朝苏暮景推荐,“小姐,我们茶楼的招牌虽说是藕粉桂花糕,但是今儿个还新到了批九江的茶饼,小姐可要尝尝?” 苏暮景和寻酒对视一眼,分别咽了口口水,异口同声道:“要!都要!” 白七安坐在一旁无奈摇头,“再上一壶茉莉花茶和一壶六安瓜片。” “吃这么多,晚间回宫定是吃不下晚膳了。”众人扭头看去,靠坐在窗边的不是顾子弋又是哪个。 “又遇到阿弋了!”苏暮景欢快的把人拉过来,“白先生我给你介绍,这是……” “哪个要你介绍了。”顾子弋直接打断她的话,朝白七安点头道,“又见面了。” 被顾子弋打断的苏暮景也不恼,歪着脑袋看向两人,“原来你们认识啊。” 白七安含笑点头,“前几日在国公府与公子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今日又遇见了。” 苏暮景还想再多问几句,恰巧茶点上来,她便什么都顾不上。 “这真的是吃珍馐玉食长大的公主殿下?”顾子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我看倒更像是饿死鬼,宫里份例克扣的这么厉害的么?” “你也少吃些吧,”她眼神一瞥看向顾子墨,“等下回府不是还要同我比试?也不怕得绞肠痧。”顾子墨正想替未婚妻申辩几句,结果反被顾子弋轻飘飘堵了回去,只好忿忿的放下正准备塞进口中的半块桂花糕,闷声喝起茶水来。 白七安看着忍不住笑出声,“公子说话着实有趣。” 顾子弋飞快抬眸望了他一眼,“你也不错,很少有似你这般喜幸灾乐祸之人。” 白七安:“……” 第九章 寒食 “清明前二日为寒食节,前后各三日,凡假七日。” 今年寒食节是三月初七,较往年来得早些,这是官员们为数不多的假期之一,除开轮值的,提前一天便放官员们归家了。 虎都地贵,大多数官员的祖宅还是在虎都以外的乡镇,甚至更远些的州县也是有的,祭扫一来一往就要费去不少时日,因而官员们都纷纷选择在初六一大清早就启程返乡,虎威门还没开,门前就已经很是热闹了。 往年这朝廷大臣们鱼贯而出,最易被宵小之辈寻得空档之时,掌京城布防的顾家都会排人前来坐镇,今年自然也是不会例外。 “哟,这是!今年这虎威门竟是由顾将军值守么?”有个官员在递交通关文书之际,看到了一旁倚靠在墙角的顾子墨,不由惊呼了一声。 后头的听到前边动静,掀开布帘一看也是惊讶,“卑职还道今年应该也和往年一样还是由公子来守城呢。” 顾子墨笑着站直身子,“往年我与父亲都在外征战,不得已只能让小妹前来。现下我既是回来了,自当是该由我前来的。” 在一片称赞声中,顾子墨心中却是苦笑不已,前日同顾子弋在府中比试武艺,却惨败在她枪下。顾子弋的武学天赋高过自己,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在她幼时自己还有一战之力,没想到几年后自己这个在战场拼杀过的都已经比不过了,多么恐怖。 讨论惩罚时,围观的白七安笑眯眯的温声提醒,“过几日便到寒食节了,听闻届时顾府须派人坐守城门。” 顾子弋以拳击掌,“对哦。顾子墨我已经替你守了好些年的城门了,是时候把责任从你妹妹瘦弱的肩上移回去了。” 瘦弱?他瞅了瞅刚还用银枪把自己挑起扔出去的妹妹,只得苦兮兮的应了下来。 于是便有了今日虎威门前的一幕。 恰巧轮到吏部侍郎张左之的车马,张左之也和之前的官员一般掀起帘子同这位不常在都城内的少年将军寒暄了几句。待出了城门,张左之还是不由感慨起来,“这顾家少年郎,确实是出色的紧呐!” 父亲寒暄之时,张晓梦忍不住偷偷从缝隙中望了几眼,那少年一身玄色铠甲,手握一杆红缨枪,剑眉星目,身姿挺拔,浑身上下都是虎都城中的公子哥们所没有的英气。 想着她便又红了脸,轻声问道:“刚才那位领头的小将,是顾家的什么人啊?” 她坐在角落,大半张脸被阴影遮住,张左之没有看见女儿红透了的脸,漫不经心的回答,“不是什么小将,是五年前派去驻守西北的卫国公之子顾子墨。” “顾子墨?”张晓梦一惊。 “是啊。”张左之捻了捻长须,“过几日顾将军便要被派到北境。那北境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地方,但是一旦他功成归来,少不了又是一顿加官进爵啊!” 似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他又继续神秘道,“老夫估摸着他和暮景公主的婚事也快了,毕竟两人已是适龄。都城之中也是许久没有什么大的喜事了,正好。” 张左之自顾自的摇头晃脑起来,却没看到一旁的女儿慢慢绞紧了手中的锦帕。 顾子墨,顾子墨,顾子墨…… 虎威门前的顾子墨对照花名册,见只剩少数几家要出都城的官员还未到了,他便伸伸懒腰准备回府去了。顾府虽然人少,但对祭扫之事也是郑重相待,丝毫不敢怠慢的,早上出门前太柳公主就已嘱咐过他,早点回去好帮忙做事。 娘亲的话可是不能不听的,他这般想着,拍拍队长嘱咐道:“巡查要万分注意,切勿被有心人鱼目混珠摸进城来。也要注意处处禁火,莫犯了忌讳。” 当班队长一一应过,方笑着打趣,“将军可是得了令要赶回府干活去了?” 顾子墨讶异,“这你都知道?” 那队长得意洋洋炫耀道:“小的每日值守城门,别的不说,察言观色的本领长年累月下来怎么说也练了个几分出来!” 顾子墨笑骂了几句,又是不放心的多嘱咐了些,让他们若是遇上什么棘手之事便去国公府找他之后,才转身往回走去。 国公府前,大管家正指挥着几个小厮打扫着,见顾子墨回来,几个小厮如蒙大赦两眼放光的扑到近前。 “你们,做甚么这般看着我?”顾子墨不禁被这架势吓退两步。 几个小厮你一言我一语诉起苦来: “少爷!我们都在这府前扫了一上午了!” “是呢!就那两只石狮子我都擦了六遍了!” “府匾取下掸了七次!” 顾子墨不解,“既如此,已经打扫了这么多遍,你们为何还在府外?” 小厮们齐齐看向大管家:“因为大管家还是觉得不够干净!” 顾子墨扶额,“管家爷爷何时多了这洁癖的毛病?” 大管家哼哼唧唧的走过来,“不能被楚府比下去!咱们顾府必须得是最亮堂的!” 一个小厮悄悄道:“去年陛下出宫踏青路过,夸楚府是整个虎都里最亮堂的府邸。” 顾子墨:“……” 半哄半劝好不容易才把大管家推进门内,就又见顾子弋蹲在廊下端着一碗寒食面吃的欢快。 顾子墨感觉头开始疼了,“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你见过哪个大户人家的主子会端着碗蹲在地上吃?”他训斥道,“还不赶紧起来!” 顾子弋无辜的抬头看了哥哥一眼,“娘让的。” ……顾子墨头更疼了,三步并作两步绕进后院,“母亲!这到底是……”他看着花厅满满当当的吃食,“.…..怎么……回事……?”话到后来连声调都扭曲了,显然这塞满整个屋子的东西极大的震慑住了顾将军。 坐在一旁的太柳公主正指挥着侍梅、侍兰、侍菊整理东西,见顾子墨来,喜出望外,“子墨你来的正好!帮她们把那个柜子挪过去!还有些蛇盘兔和枣饼没地方放呢!” 顾子墨忙帮着先把柜子推过去,然后道,“母亲!我刚回来见阿弋蹲在地上吃东西……” 闻言太柳公主毫不优雅的翻了个白眼,“咱们家要祭祀的先辈这么多!每样东西来一份,家里地方又小,总不能让我放到练武场去整理吧?” “那也不能!以前不是……”顾子墨还想挣扎一下。 结果太柳公主柳眉倒竖朝儿子瞪了一眼,“不能什么不能!等下你也要跟你妹妹一样蹲到地上去吃!我这花厅没地儿!” 廊下的顾子弋吃到一半,面色忧郁的顾子墨也端了碗乌米饭到她身边蹲下。 “我记着从前也没这么大阵仗吧?”他问妹妹。 顾子弋飞快的从面条里抽空出来瞅了他一眼,“大约你走之后,她发现原来还有这么多东西可以摆上,所以决定给先辈们改善伙食?” 顾子墨:“……”让你嘴贱,问她做什么。 提着一捆柳枝进门的卫国公看着地上的一对兄妹吃惊道,“.…..这便已经开始了?” 于是很快,国公大人也端着个碗从花厅来到了廊下,他从背后摸出一个小酒坛,“新酿好的春酒,喝么?我出来的时候从桌上捞来的!” 兄妹俩鄙夷的瞅着他挤眉弄眼的样子,齐声道:“喝!” 花厅中,太柳公主:“咦,我明明数好了的,怎么会少了一坛呢?” 第十章 拜祖 定国顾府是为数不多不必离开虎都去祭扫的人家之一,顾家嫡系代代战死沙场,人口只减不增,而旁系血脉一代代分出去又早已经和嫡系相隔甚远,虽还都是姓顾,却也只有两三家血脉稍近。 因此每年顾家旁系长老会遣着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去往虎都,激励后辈也好,维系关系也罢,总之每年为着这个名头都竞争的十分激烈。 千挑万选出来的顾秋实和顾博朗骑着马已经可以看见不远处的虎威门,两人都是第一次离开顾家庄到都城来。 虽然一直都知道自家嫡系就是赫赫威名的卫国顾府,但相隔千里,他们也一直私以为这与他们并不会有什么干系。直到被告知说今年选中他们去虎都,在家人骄傲的神色和众人艳羡的目光下一路晕乎乎的跨上马,出庄子,都还是觉得不真实。 顾子墨已经等在城门口,两人下马左右看看,悄声交流道:“不是说公子会来接我们吗?”“再等等,可能是有什么事被绊住了。” 直接被忽略的顾子墨不由失笑,“两位可是顾家庄来客?” 两人大惊,忙行礼,顾博朗懊恼道,“这可真是失礼,我们初来乍到,不知大人已早早等于此,还望大人海涵。” 顾子墨挥手,“不必不必,都是自家兄弟!一路奔波辛苦了,那咱们这就回府去罢?父亲已经打发了好几拨人来问了,这是生怕我接不到你们呢。”他从旁牵过自己的马,跨鞍上马,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顾秋实和顾博朗也赶紧上马,趁没人注意,顾秋实凑到顾博朗耳边小声道,“这公子果然名不虚传,英姿勃勃简直跟男儿没两样!” 顾子墨是何等耳力,听到这话差点从马上一头栽下去,他笑眯眯的回头,“哦,适才都忘了介绍自己,我是顾子墨。小妹因事不能前来,便由我代劳来接二位了。” “你是顾子墨?!”顾秋实简直要尖叫出声,见顾子墨点头承认更是激动不已的扭动身子,还无意识的松开了缰绳,一旁的顾博朗眼疾手快的扯住他的缰绳,他才不至于被马甩下去。 “秋实!”顾博朗皱紧眉叱道,“快些坐好!” 顾秋实回过神来忙去拽缰绳,好一阵手忙脚乱之后,顾博朗歉意的望向顾子墨,“实在是抱歉了将军,之前我二人不知您的身份,竟把您当成公子了。” 顾子墨毫不在意的哈哈大笑,“没什么没什么,我那妹妹本就没有什么女儿扮相,认错也是正常的。” 看顾子墨神情是真的不放在心上,两人才暗自松了口气。 卫国将军顾子墨,毫不夸张的说,那是整个顾家庄少年郎崇拜的对象,连一向冷静自持的顾博朗也不例外,他们俩做梦也没想到驻守边关的顾子墨今年居然会在都城,还正巧让他们碰见了。两人一路上时不时偷瞄前面的身影,脸激动的通红,心跳砰砰作响。 带着两道炙热的崇拜目光,顾子墨十分得意的回了府。 一阵寒暄后,顾秋实和顾博朗便前去别院沐浴更衣。顾子弋看着自回来就满面春风的哥哥,不由嗤笑,“膨胀!” 顾家祠堂离府门最远,靠近一大片竹林,这祠堂修的极大,竟比主院还大上三分。 卫国公先跨过祠堂门槛,贡果祭品整整齐齐码好摆放在一旁,他小心翼翼的掀开一块块红布,露出众多灵位。 每尊灵位后都放着一个小木盒,一百年前曾有仇家找到了顾家祖坟,掘坟暴尸,从此之后顾家便改了规矩,有尸骨能归家的便火葬留骨灰,不能归家的便烧了衣物制灰放入盒内。 卫国公同太柳公主、顾子墨兄妹、顾秋实、顾博朗一起,持香跪立,深拜三次。 在这幽静的祠堂,只有渺渺轻烟萦绕,没有人说话。 半晌卫国公沉声道:“这里共有一百七十三位顾家前辈,无不是为国捐躯了的。作为我顾家的子孙,忠,孝,仁,义,礼,智,信,缺一不可。现在我要你们对着这一百七十三位顾氏英灵起誓,忠君爱国,绝不给自己和家族抹黑。无论前方是荆棘还是深渊,只要是为了百姓的利益,即便是死亡也甘愿奉献。” “我起誓。” 郑重的把誓言说出口,深深跪拜下去,顾秋实和顾博朗觉得,似乎隐隐有一种力量在改变他们,让他们有什么不一样了。 卫国公父子即刻又要赶到西郊皇陵,护卫第二日一大早的皇家祭陵,便匆匆忙忙出发了。 因顾家庄也还有仪典,顾秋实和顾博朗用过晚膳便连夜赶路走了,只留得太柳公主和顾子弋待在家中。 太柳公主想起席间顾秋实二人说道错把顾子墨认成顾子弋之事,又是笑个不停,顾子弋怎会不知母亲又在笑她,一张冷若冰霜的小脸更是寒了几分。 “阿弋也已经十八了,可有中意的少年郎?”太柳公主又开始了对女儿的日行一逗。 顾子弋完全懒得理会自己这个玩心甚重的母亲,以前还担心母亲是怕她年纪大了嫁不出去被人耻笑,后来发现母亲毫不在意,同其他府中的夫人截然不同。 “不嫁人,去抢顾子墨的饭碗。”她淡道。 “果然被我料中了!”太柳公主又是一阵笑,“可怜的子墨啊。” 想了想她又歪头看向女儿,“会很难的,我未来的女将军。” 顾子弋放下茶盏认真点头,“我知道。” 太柳公主也不再多说什么,忽又想起松龄阁,忙唤过侍兰让她去松龄阁看看白先生还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有便即刻添上。“也不要过多打扰,毕竟是想家的日子呢。” 寻酒从门口接过侍兰送来的诸多物件,皱着张小脸,“姐姐早上已经送来好些东西了,怎么现在又拿了这么多来……” 侍兰微微笑道:“夫人担心松龄阁会不够用,说宜多不宜少,剩下的过后再还到库房去也不会浪费。你便好好拿着吧,我这就回去了,如果还有什么要的尽管来找我。” 寻酒吃惊的瞪圆了眸子连连摆手,“不要了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 院中白七安着了着了一身素白,正在地上烧起的火盆旁撒纸。 远处不知是哪间寺庙传来悠长的钟声,白七安顿了顿停下动作抬头望去,泛蓝的夜色难得万里无云,只偶尔飞过几只鸟。 同样是一身素白的寻酒今天难得的安静,只是在纸快没的时候又默默添上。 他虽是孤儿,却因得了谷中师兄弟和先生极好的照顾,活的十分快乐自在,便也没有什么要思念的逝者。 半晌,白七安从怀中摸出一本破旧泛黄,甚至起了毛边的册子立在火盆前的架子上,仍是不紧不慢的烧着。 “小七!走!走啊!” 他想起了漫天无边无际的大雪,也想起了狂风中阿娘撕心裂肺的叫喊。几点燃着星火的纸钱从他低垂的眸子上划过,落下一点晶莹。 “阿娘……” 第十一章 蹴鞠 西陵距离碧玄宫并不远,来去只用一个时辰的车程。刚从西陵回来苏暮景便忙不迭的叫宫人送水来泡澡,穿着公主朝服端坐了一上午肌肉僵硬怎么应对下午的蹴鞠比赛。 皇帝心疼她,让她不要上场算了,见女儿死活闹着要上场,又说不如将比赛推后几日,待休息好了再比过。 “那别人不说,太子哥哥那里我可是已经放出话去了,出尔反尔绝对会被他笑死的!”苏暮景梗直了细白的脖子瞪眼道,想了想又缩回脑袋细声细气的说:“况且后日子墨就要启程去北境了,如果今天不比的话,他就看不到了……” 皇帝闻言先是一愣,然后用手指着苏暮景哈哈大笑,“好啊!你啊你!都说女生外向朕还不信,结果现在看来这就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嫁出去了么?” 苏暮景羞红了一张俏脸把皇帝往门外推,“哎呀!您就快先出去吧!女儿我要沐浴了!” “哈哈哈哈哈!小谢子你快瞧!害羞了!朕都不知道暮景公主的脸皮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薄了呢哈哈哈哈哈……” 摇光台前的球场两端已支起三丈高的球门,皇帝和后妃们已经在正面观赛台就坐,两侧看台也有受邀而来的重臣们,此次太子苏成赭同暮景公主两方对抗的比赛很明显勾起了许多人的兴趣。 “听说这次公主要亲自下场当球头?” “不会吧?公主殿下玉体娇贵怕是不妥……” “要我说较之络网度球,明显白打更为适合女子,何必要与男子争高低。” “……你可小声些,被听到了可是要!谁不知道陛下最疼公主了。” “……” 大臣们悉悉索索地交头接耳,一边场下的太子也在劝说妹妹,“暮景啊,要不就算了吧,你可别上场了,万一伤到可如何是好,孤没法交代啊。” 太子同苏暮景虽不是一母同胞,但因为长得都肖似皇帝,看过去跟同胞兄妹没有区别。 已经换上一袭红色窄紧直袖蹴鞠装的苏暮景双手叉腰,“太子哥哥不会是怕输给我那一千两黄金吧?”她娇俏的扬了扬下巴,“我可是赢定了!” 太子哭笑不得,“根本不是黄金的事,之前孤没料到你要来当这个球头,才和你定下赌约,现下实在是担心的紧,这样,你要是答应不上场,那一千两黄金哥哥直接送你可好?”他压低嗓音试图诱惑苏暮景放弃上场的念头。 谁料苏暮景生气的嚷嚷,“太子哥哥你居然想要贿赂我!” 太子在旁瞠目结舌道:“孤何时贿赂你了?!”他还想再劝几句,刚巧时辰到了,场门拉开,苏暮景像一条红色的泥鳅一般就溜了出去。 无奈的回到看台,皇后看他这般神情掩嘴直笑:“可是完全降不住暮景那个猴儿?” “可不是么。”太子挫败的直摇头。 “她便是这样,认准了的就谁的话都听不进去。”皇帝也在一旁笑。他今日看上去心情很是不错,皇后瞟了一眼,“陛下今天精神不错,面色红润,想是近来睡得较好罢。” 皇帝脸上笑意微敛,但还是温声道:“是呢,近来睡得确实较往日好上太多。还要多谢皇后。” 皇后满意的看到自己的话恶心到了皇帝的心情,调转视线看向球场,双方已经站好位置,就待开球了。鸣笛击鼓,蹴鞠首先被左边苏暮景所在的红衣队抢了去。 “那是楚西台家的三小姐吧?”有人认出了抢到球的红衣女郎。 “侧面接球的好像是礼部侍郎的小孙女!”眼尖的官员忙不迭的惊呼。 坐在礼部侍郎沐锦同旁边的大臣拍拍他,“沐侍郎,你家小孙女貌似也在场上啊。” “什么?”礼部侍郎大惊失色,定睛一看果然是他那小孙女沐清嘉! “不合规矩啊不合规矩,她什么时候跟暮景公主混的这样熟的我竟不知道……” 他表情悲切喃喃自语,“公主殿下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哟……”这么一想更是愁白了十几根头发。 和沐锦同不一样,西台令楚飞星已经站起身来扑在围栏上,“抢!好!就是这样!” 突然拿球的沐清嘉被对方阻拦了一下,球腾地而起—— “不好!”楚飞星大惊失色紧握双拳,“盏儿怕是接不到!” 却只见楚画盏连退数步,正巧在球堪堪落地之时把球一挑,顺势一拐传给奔袭上来的苏暮景,苏暮景跃起就是一个佛顶珠! “进了!!!” 场中姑娘们相互拥抱欢呼,场外众人看的也连连叫好,“好啊!这球传的好!接的也好!”“精彩!实在是精彩!”连沐锦同也顾不上什么礼数的问题了,眼睛瞪大放光,死死盯着球场上的一举一动。 “哎呀你看!都怪你!”顾子墨边在激动的人群中穿挤,边回头数落顾子弋,“刚刚可是进了个球呢!都怪你贪睡叫不醒!” 顾子弋不紧不慢跟在他开出的通道,“你不是正好赶上进球了么。” “那怎么能一样?!”顾子墨瞪大眼睛,“过程和结果同样重要!” 她默默朝天翻了个白眼,心想来龙去脉有这么重要么,反正都是为了进球。 顾子墨抽手拍她的后脑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正是因为有了前面的过程把心悬了起来,进球之际才会格外酣畅淋漓啊!” 苏暮景自开赛就一直不停的朝看台张望,不知道那兄妹俩是被什么事绊住了到现在都还没来,她撅嘴,自己刚刚进了个好精彩的球呢! “殿下!顾将军来了!”秋歌抬头擦汗,恰好看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到了座位的顾氏兄妹,忙高兴的告诉自家公主,果然公主有些郁郁的眸子又神采飞扬起来。 五人的队伍里除去苏暮景宫里的两个大宫女秋葵和秋歌,余下的三人不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就是名门小姐,这不由让对面蓝队的男子束手束脚,连连失利。 太子紧盯了一会儿朝皇帝请命道,“父皇,现下蓝方顾忌太多,施展不开,说到底这也是儿臣与暮景之间的赌约,儿臣想替换上场!” 皇帝点头同意,“这样被动挨打确实不是办法,你再找上一个,一起去换了吧。只是……” 太子笑道:“儿臣明白,绝不会伤了姑娘们的花容。” “那便快些去寻人吧!”皇帝也很是迫不及待想看一场势均力敌的比赛。 太子看了几转,走到一个少年面前说了几句,那少年点了点头起身随他一同前去换装了。 “可是……韩楚梁?”皇帝眯眼看了看,问边上的谢公公。 谢公公笑道,“是呢,确实是小韩大人。” 皇帝叩首,“他和太子关系一向好。”场上挥令暂停之际,他又继续问,“太子妃的人选朕怎么总是记着和韩楚梁有什么关系来着?记不清了。” 谢公公正想回答,却被皇后抢了个先,“喏,未来的太子妃不正在场中么,那楚画盏,也是韩楚梁的表妹。” “哦,如此。”皇帝懒懒的应了一声,面露嘲讽,“皇后不是最不喜女子整日抛头露面了么,怎么还给太子选了个这般活泼的?” “呵——”皇后握紧手中团扇轻笑,“最为不喜,却也是因为求而不得。如今捉一只伶俐的小鸟儿进宫来陪伴一二,臣妾看着心下也欢喜不是。” 第十二章 暗潮 换好衣服的太子和韩楚梁换下了两个蓝衣侍卫,苏暮景一看上来的人就乐了,“哟!太子哥哥怎么也来了,可要小心着些,若是伤着了本公主也没法向父皇母后交代的!” 太子啼笑皆非,“你倒是厉害,知道拿孤的话来堵孤了!等下必不对你手下留情!” 苏暮景撇嘴傲娇道:“才不需要!” 比赛很快继续开始,果然因着有太子坐镇,蓝队渐渐放开了胆子,很快便将比分扳了回来。 看着楚画盏开始绷不住变得气呼呼的粉脸,韩楚梁还是温温的笑,“表妹承让了。” 楚画盏最恨他总是一副笑尾巴狼的样子,愤愤的瞪他一眼,跑到苏暮景身旁两个人嘀咕起来。 “我怎么看着她俩看我们的眼神里都是不怀好意呢?”韩楚梁摸摸鼻子对太子说。 太子禁不住放声大笑,然后一脚把球射偏到看台。 苏暮景:“哦!太子殿下好球技!” 太子:“.…..” 韩楚梁:“.…..呃,臣去拿回来。” 场边拾球的内侍把球递给他,他拿在手中一下下把玩着走回场中,忽的他皱了皱眉,“这是……?”他把球端在手中翻来翻去的看。 “怎么了楚梁?”太子见他表情异样也走过来,“可是有什么不妥?” 韩楚梁也说不上来,“我刚似是被扎了下,可能是在看台沾上了什么尖锐的。” “哦?孤来看看。”太子闻言接过球来,“可不要踢的时候扎进鞋里……嘶——”话音刚落他便也被刺了。“果然有刺!算了,让内侍去换个来吧。” “韩楚梁!” “表哥!” 突然几声惊叫,太子忙回过头,却见韩楚梁已经面色青黑,栽倒在地。 “楚梁?!这是怎么了?!”说完自己也蓦地眼前一黑,控制不住向后倒去。混乱之中只听见苏暮景扑上来喊太子哥哥,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顾子墨在事发的一瞬间便反应过来跃起从围栏上翻过,迅速控制了想冲上前的内侍和侍卫,他高声喝道:“都不许动作!太子的贴身侍卫来一个!小心背上小韩大人跟我走!其他人速带太医到清和殿!” 又飞快看了眼边上的苏暮景,见她只是一时吓呆其余无事,心下稍定,忙背着太子朝清和殿奔去。 太子和大理寺少卿双双在蹴鞠场上中毒不省,皇帝震怒之下徒手拍断了御案,所有经手跟今日比赛有关的人事全部被彻查。 太医令小心翼翼的从蹴鞠上拔出一根两寸有余,细若发丝的长针,他拿起戳了戳笼中的小白鼠,三个呼吸之后白鼠便通体泛黑倒地不起。 众人忍不住倒抽凉气,皇后更是泪水涟涟,“究竟是谁要害吾儿!” 皇帝面色凝重的坐在床边,“先想法子解了这毒要紧!” 太医令忙称是,他抬手搭腕,脉搏极浅极慢,又见太子眉宇之间净是黑色,隐隐连眼白都开始泛上青黑,心道这怕是要遭。 隔壁给韩楚梁诊断的太医看过也来说少卿同太子的症状一般无二,一时之间太医院众人束手无策,只得先用参片吊着气,想法子再细细斟酌。 “废物!一群废物!”太子的清和殿中太医跪了一地,皇帝气的牙痒,可现下也只能依靠这群废物了,他在殿中转来转去,“对了!小谢子!朕记着先皇库中不是还剩半瓶从西域异人手中得来的万花丸么!”皇帝猛地拍了额头,“快去取来快去取来!” 谢公公一愣,也是想起了这万花丸,忙连声答应着小跑去了库房。 “是了是了,有了能解百毒的万花丸!成赭定能好转!”皇帝面露喜色搓手踱步。 万花丸?边上的皇后垂下眼帘,缓缓扯出一个几不可见的冷笑。 谢公公速度很快的拿来了装着万花丸的木盒,皇帝捞出瓶子便急急倒了一颗想往太子嘴里塞,谢公公慌忙拦住,“陛下!万花丸摆了这许久!还是先让太医查验过先吧?” “哦哦是朕急糊涂了!”皇帝把药丸递给太医令,“怎么样?” 太医们传看之后虽确认无毒,但面面相觑后还是由其中一个太医小心说道,“太子殿下身份贵重,不若……先让小韩大人用过?” “你这厮竟让朕用臣子以身试药吗?!”皇帝大怒,“拖下去直接砍了!” 那太医呼着冤枉被拖了出去,皇帝让谢公公重新取了颗送去隔壁,自己则亲手喂太子咽下了药丸。 不一刻隔壁间的太医便面露喜色过来回话:“禀陛下!小韩大人面上的黑气已然尽数退去了!” 皇帝也是欣喜道,“当真?” “当真!脉象上看体内也是在好转,想必不多时毒素便能全消了!” “好好好!”皇帝大喜过望,“那想必太子也要好转了罢!” 另一边玉珠阁中的苏暮景和楚画盏还在焦急等待消息,沐清嘉在事发之后很快被礼部侍郎带回家,而楚画盏坚持不回楚府,“我的未婚夫和亲表哥现下都躺在宫中生死不明!我如何能离开!” 人多反而添乱,顾子弋便将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乱转的两人拎回了苏暮景的玉珠阁等着。 浑身颤抖的两人坐在一起紧紧握着彼此的双手,见顾子弋低头倚墙站着不知在想什么,苏暮景忍不住问,“阿弋啊……太子哥哥他们会没事的吧?” 顾子弋刚想说看当时的状况,加上一个时辰过去清和殿都没有消息传出来,多半是十分凶险。但抬头见两人就像两只受惊的兔子红着眼睛齐齐看她,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只道:“不知道。” 此刻碧玄已经封宫,宫外的楚家人也进不来,爹爹也已经被陛下派去调查了。 楚画盏一个人惶惶不已,忍不住啜泣出声,两个至亲之人在她面前倒下,就算她再坚强乐观也不过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女罢了。见到她这般模样,苏暮景也是忍不住扑过去同她哭作一团。 宫外的韩夫人在得知韩楚梁中毒,至今仍不省人事的消息,直接就厥了过去,韩修能眼疾手快扶住妻子才不至于让她摔倒在地。 他今日告假便只让韩楚梁去了宫中,现在不禁后悔连连,急道:“敢问公公,现下可能进宫?” 传话的小太监摇头,“人多事杂难免手忙脚乱,韩大人进宫也帮不上忙。” 那便是不能进宫了,韩修能紧了紧眉又低声问:“那太子殿下的状况……?” “同韩公子一样。太医院正研究对策,吉人自有天相,想必太子和韩公子必不会有事的。” 韩修能怔忡的跌坐到椅子上,而今能做的只有等……了吗? 第十三章 汹涌 “公主公主!”秋歌提着裙摆气喘吁吁的跑进玉珠阁,“怎么样了?”苏暮景和楚画盏异口同声急急问道。 秋歌用力深吸口气,“太医已经找到方子了!听说小韩大人服下已经好转!” “呼……”两人欣喜的对视,忽的听楚画盏又问,“那太子殿下呢?” “太子殿下……”秋歌咬着唇为难,“奴婢去打探来的就是这些,没听到殿下的消息。” 见楚画盏面色又沉了下去,秋歌忙又补道,“不过既然小韩大人都已转好,想必太子殿下也必是无恙的!” 苏暮景也是点头,“是呢,太子哥哥身子一向强健,定是清和殿太忙了,再等一下就应该有消息传回来了。” 然而清和殿中的太子,情况却并不如她们想象的那般好。 在咽下万花丸后,久久没有动静,脸色也依旧青黑,皇后目不转睛的看了片刻,焦急问道:“怎似根本不见好转的模样?” 原本坐在桌旁的皇帝也是一惊,忙起身上前察看。正当此时,榻上的太子猛然一抖,“哇”的喷出一大口乌血! “怎么回事?!”皇帝咆哮道,顾不得自己一身的血渍,用力摁住不断抽搐的太子,太医们一拥而上,皇帝额头青筋暴起怒吼,“不是用过了解药了么?!为何反倒加剧了!说话啊!”期间太子又是呕了几口血,太医们手忙脚乱根本无暇答话。 暴怒的皇帝倏地踹翻了屋中的桌椅,又挥袖将屋中陈设的花瓶美玉一应全砸了。 “陛下!”谢公公惊呼,“您的手流血了!” 鲜血顺着皇帝的袖口一滴滴落下,很快便在地毯上聚出了一小滩,可见伤口实在不小。正当谢公公寻来纱布要为他包扎的时候,太医忽的兴奋道,“好了好了!不吐血了!” 皇帝推开谢公公快步上前,“血止住了?”“是,不知怎的突然就停了。”皇帝松了口气,仍由谢公公拉他走到一边让太医包扎。 “不好!”皇帝猛地回头果然见太子又是开始吐血抽搐! “这反反复复不停的吐下去体内的血怕是都要被生生吐光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医忧心忡忡道,“适才能停住定是有原因的。”他冥思苦索,“究竟是什么呢……漏掉了什么……” 蓦地他惊呼,“莫不是因着陛下?!” 众人都看向老太医,他飞速朝皇帝解释道:“臣在想莫不是因为陛下常年服药,血中也带了药性……” 皇帝沉着脸色,挣开缚着纱布的手,血又涌了出来。 “果真如此!”太子又安静下来,虚弱的昏睡过去。 “那解药定是在陛下用着的药中!” “但陛下的药中都是些寻常温补之药啊,并未什么特殊的。” “这可如何是好?难道一味味试过去么?” 众太医围在一处焦急的讨论着,谢公公骤然一晃,那难道是……他惊疑不定的看向皇帝。 “曼罗莲。”皇帝一脸平静,“你倒是厉害,自己的儿子也要害上一害。” 天色已黑,灯盏全聚到了太子身边,皇后坐在屋中唯一一张完好无损的圆凳上,一眼看去只隐隐约约望的清个轮廓。 “陛下这般说臣妾,真是叫臣妾伤心。”她轻飘飘的说,仿佛真的十分难过。 “伤心?你何曾有过心?”皇帝讥刺道,“还是快些吧,不然太子不吐血而亡,就是朕失血过多了!” 皇后仍是坐在那里不动,“心么……自然还是有过的。”她轻笑着,“很久之前不就已经挖出来献给陛下了。”语带嘲讽,也不知究竟是讽皇帝还是讽自己。 “曼罗莲已经没有啦,全部都给陛下入了药了。”她揉揉自己快僵掉的腰站起身来,“陛下不如拿自己的血去喂了太子喝?臣妾想着您吃了那花这么些年,药效应也是一般无二的罢。 皇帝冷哼,明显不信她说的。 皇后宛然一笑,“真的没有了呢,您再不去救您的儿子,不用等您失血过多,他就一定会先您一步吐血而亡的。” 说着弯身行了个标准的宫礼,“臣妾实在是倦极,在这里也只是添乱。想来有陛下在清和殿,太子定会安然无恙,那臣妾便先回凤德殿等消息了。” 谢公公看着皇后自顾自提起裙裾迈出殿门担心道,“陛下?就这么让娘娘走了么?” 皇帝垂首不语,少顷起身走到床榻边,举起仍在流血的右手,“取把刀来。” 伤口被划的更深了些,鲜血汹涌而出,流进了昏迷的太子嘴里。 “解了!解了!太子殿下的毒解了!” 听着身后清和殿欢欣不已的声音,皇后脚步略顿,随即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太好了呢娘娘。”玲珑喜不自禁,“奴婢就知道太子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事的!” 皇后叩首,“他一直都是有福气的那个。” 玲珑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抱怨道,“娘娘……这毒明明跟您没有关系……”她说着便委屈的红了眼,“皇上他这样,您怎么竟也不作声的认下来了呢!” 皇后轻轻笑出声,笑声悦耳清脆,她抬步继续往凤德殿走去。 “他既是想这般认为,那便让他这般认为罢。说到底这也算是本宫欠太子的,倒也不算冤枉。况且……本宫坏事做的多了,也不在意多这么一件。” “不过,”她忽的冷笑起来,“去唤时雨过来,好好查查那个如此有胆子敢借本宫名号的人是谁!” 玲珑收敛心思,恭声应下。 临时调命巡防的顾子墨得了清和殿的好消息,忙叫人去玉珠阁传话。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现在要想的就是揪出这幕后黑手了,他正细细想着该从何处入手,谢公公的义子小奥子便匆匆赶来。 他快速扫了一眼前头的御林军,对顾子墨笑道:“将军辛苦了。”然后取出袖中的皇帝手谕递给顾子墨。 那是道让顾子墨交还皇宫巡防的手谕,小奥子见他看完,小声道:“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顾子墨同小奥子走到一处竹丛下,小奥子仍是谨慎的瞧了四周方道:“干爹知道将军想找这作恶之人,特地让小的来跟将军说一声,不必找了。” 顾子墨不解:“为何不找了?谋害太子可是死罪!难道就这样放任那凶手逍遥吗?!” 小奥子摇摇头,“干爹是最懂那位的人,这多半应该也就是那位的意思了。况且……”他凑近顾子墨,“小的虽然也不明就里,但直觉觉得这是趟浑水。” “你这厮什么时候有了女儿家的直觉了!”顾子墨忍不住调侃,小奥子听了也是笑。 顾子墨幼时在宫中常由小奥子带着玩儿,许多捣蛋的惩罚也是小奥子替他背,“许久不见你都变得沉稳了。”他感慨。 “人哪能不变呢,”小奥子笑得眉眼弯弯,“经的风浪多了,自然就不敢再像从前那般,遇见点什么都迎头而上了。” “我后日便要前往北境,回来后请你喝酒!”顾子墨爽朗的锤了锤他的胸口。 小奥子更是笑的牙花子都露出来了,“奴才等着将军!” 第十四章 启程 太子中毒事件就在撤了几个相关负责官员的职,斩了一批宫女太监,加紧宫防之后不痛不痒的过去了。 听了这件事的太柳公主转头跟女儿吐槽,“这可真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没劲!我要是太子肯定特别委屈!” 顾子弋似笑非笑的瞥了母亲一眼,“这话你怎么不在父亲面前同他理论?” 太柳公主连连摆手,“不敢不敢!肯定要被他训一顿并着说些许多道理!” 一旁守着的梅兰菊三侍女都不禁笑起来,“你们笑什么笑!”太柳公主瞪眼,“就跟你们敢一样!” 见顾子弋要转身出院门,她忙问道:“怎么就要走了?马上就可以用午膳了。” “我去看看顾子墨。” 太柳公主失笑摇头,“阿弋这个性子真是……” “公子其实面冷心热,性子纯善的紧呢。”侍梅也笑着接话。 太柳公主悄悄收起了笑意,须臾才低声自语道,“善良是好,我就是怕她太善良了啊……” 没在顾子墨的院子里找到人,顾子弋想了想便径直走向松龄阁,果不其然顾子墨就在松龄阁中为白七安打点行李。 “啊!是公子!”她刚进门就眼疾手快的扶了一把抱着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物件,跌跌撞撞的寻酒。 顾子弋点头,“我来找顾子墨。” 寻酒见到她显然十分高兴,欢欢喜喜的为她指路,“将军正同我家先生一起在后堂拾掇行李呢!” 正说着话就见顾子墨掀起门帘喊了一声,“寻酒啊,我这让你找个东西怎么这么半天?” “让小孩子抱这么多的东西,你还要脸不要了。” 顾子墨心下一个咯噔,探头出来果然是那个专克自己的魔星妹妹。 “你来干嘛?”他有气无力道,“我明天可就要启程,没工夫和你斗智斗勇。” “噗。”屋中传来白七安的笑声,顾子墨目瞪口呆,“白兄你不是和我一边的吗?为何净拆我的台?” “抱歉,我实在没忍住。”白七安又是笑,他将门帘挂起,温声对顾子弋道:“公子快进屋里坐。”顾子弋也不废话直接走进去瞧了眼他们收拾的东西。 白七安唤寻酒上壶茶来,略有些不好意思,“现下屋内实在有些乱。” 顾子弋同意的点头,“确实是很乱。” 寻常人这个时候不是都该说“不妨事”“还好,不是很乱”之类的客套话么,白七安愕然,一向善于言辞的白先生发现自己每每对上顾子弋就会被哽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 顾子墨在一旁狂笑不止,“阿弋你确实厉害!哈哈哈哈哈!” 恰好苏暮景跨进院门,“你们在笑什么?”她两眼放光,“快说来给我听听!” 顾子弋无语的坐到一旁翻了个白眼,“你们还收不收东西的?” 几人一起很快便整理好了,顾子墨思前想后还是清咳一声,“暮景,你可要随我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苏暮景先是奇怪,后突然反应过来猛地低下脑袋,小声道:“好。” 然后在白七安和顾子弋揶揄的目光下,顾子墨红着一张脸拉上同样也是绯红着小脸的苏暮景出门了。 “小情人嘛,总是要有个依依不舍的分别仪式的,我懂。”顾子弋一本正经道,甚至还体贴的问了句,“可要我知会娘亲你今日不回家用晚膳?” 白七安哑然失笑,朝顾子弋举了举茶盏,示意佩服。 待两人走后,顾子弋一双星眸认真的看向白七安,“顾子墨人傻,你可不要欺负他。” 顿了下又说:“算了,你欺负欺负就好,别给别人欺负去了。” 他紧了紧手中的茶盏,郑重道:“七安必护子墨周全。” “那便好,拜托你了。” 顾子墨是在第二日四更出发的,他悄无声息的从自己院中走出,朝父母和妹妹的院落望了望,才大步流星的走出顾府。 白七安和寻酒已经在府门口等着了,见他出来,白七安问,“不同国公他们说一声么?” “昨夜已经说过了。况且,”顾子墨爽朗一笑,“于我们这种总是东奔西跑的人家而言,分离什么的早就习惯了。”他话虽说的豁达开朗,可还是夹带了些不舍和无奈。 白七安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同寻酒一起登上马车,三人朝虎威门直驱而去。 城外五万镇西军安安静静立在黑暗中,人马皆不动,只听得旌旗猎猎。沉重的城门被推开,一车一马奔出,顾子墨不停,清喝一声“走!”大军齐齐调转马头随顾子墨急驰而去。 茫茫夜色中顾子墨似有所感的回头看去,却只看见虎都巨大的黑色轮廓。 “公主,咱们回去吧……”秋葵轻轻给苏暮景围上披风,“大军已经看不见了。” 苏暮景趴在摘星楼的围栏上仍是向着远方眺望,“嗯,我知道。”她小声说,“我就想再待一会儿。”秋葵不再言语,默默退到一旁。 “你这一次要去多久啊?” “短则三月,慢不过半年吧!” 见她有些不高兴的撅嘴,顾子墨忙安慰道:“我会尽量快的处理完事务赶回来的!况且你看这次白先生也随我一起前往,白先生可是很厉害的,必定事半功倍,快去快回!” 苏暮景还是开心不起来,“你一去西北就去了五年,好不容易回来才呆了十日便又要走。”她忍不住恶狠狠的咬住手里的帕子,“父皇好过分!” “你这一闹脾气就咬帕子的毛病怎的还没改掉啊?!”顾子墨怒目,屈指用力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弹了一记脑崩儿,“松开!记吃不记打是不是!” 苏暮景捂着脑门泪眼汪汪的看着他,“好痛——!” 顾子墨忍不住叹气,伸手给她揉揉,“你乖些在宫里待着,等我回来……” “等你回来怎样?”她眼中泪花还未退尽,亮晶晶的抬头瞧他。 顾子墨结结巴巴道:“自,自是,等我,回,回来给你带吃的!”然后又故意在被他弹红的地方戳了戳,凶狠的说:“你还想怎样!” 苏暮景退开几步,背手笑盈盈的看他,“等你回来娶我啊。” 站在花树下的美丽少女笑靥如花,一阵风吹过,卷起大片花瓣落在她的长发上,他发现自己根本移不开目光。 “好啊,你等我来娶你。”他单手叉腰,歪头牵出一个温柔缱绻的笑。 天色将白,苏暮景转身从摘星楼离去,笑着抹掉眼角噙着的泪花。 “顾子墨,快些回来娶我,不然本公主可就不等你了。” 第十五章 六艺 这一日苏暮景兴高采烈的冲进楚府说找楚画盏,公主驾到楚府下人不敢怠慢,忙去寻了楚画盏过来。 “这是怎么了,突然就往我这来了?”楚画盏笑眯眯的从后院转进前堂来,“传话的奴才见你这幅火急火燎的架势,可吓坏了。” 苏暮景急急吞下口中的桃花酥想要说话,结果却被噎住了。楚画盏赶忙给她拍背,“快喝水!”好半天见她缓过气来,楚画盏才重新坐下斜她一眼道:“也不知你急个什么!” 苏暮景觍着脸笑嘻嘻,“这可不怪我!都怪你家的点心太好吃。” 她咽了口茶又重新拾了块八宝卷嚼着,“盏儿你知道么!过几日父皇要在正阳殿摆宴。” 楚画盏叩首,“听父亲说过此事。” “那你知道是为这什么设这个宴么?”苏暮景神秘道。 “不就是六艺会试要到了么。看看各家的贵族公子,检验他们在六艺上的所学。”楚画盏悠悠靠到椅背上轻摇团扇,“楚梁表哥这些日子就在苦练呢。” 苏暮景吃惊道:“你居然知道?!”她垮下小脸,“还以为我这是一手的消息呢。” 楚画盏噗哧一笑,伸手过去掐了把她的小脸,“到时候你可要先给我占个好座,咱俩好一起评头论足。” “那是自然!”苏暮景抬头叉腰,“我把阿弋的位子也占好!你们俩可要早点来啊!” 楚画盏乐不可支,“谨遵公主殿下旨意。”两人闹作一团,银铃般的笑声洒满院落。 “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 每隔五年,皇帝都会在正阳殿宴请诸大臣以及名士之子,以期查验各位公子在六艺上的所学,毕竟人事更迭,碧玄的未来还是在这些年轻人身上。 卫国公府中太柳公主一下下敲着宫中递来的请柬,“上次咱们子墨也去参加了呢。”她面带微笑回忆道,“还得了个六艺俱佳的赞赏呢。” 一旁的卫国公也是骄傲道,“游街之时他车上的花可是被丢的最多!” 顾子弋坐在门口剥核桃,闻言接道:“父亲这么满面春风的做甚,被丢花的又不是您。” 不理会卫国公的瞪视,她将一碗剥好的核桃肉放进太柳公主怀里,“今晚我值勤,不必等我。” 顾子弋在巡防衙门中挂了个巡防使的名头,但她一味懒得管些纠纷琐事,只是在人手不够顾不过来的时候去帮一把。 果然还没到巡防衙门,就有小兵前来说有人在西市闹事。 “直接抓了不就得了?”衙门总督吴悠永皱眉问。 那小兵面露难色,“那带头闹事之人说是江东叶家的公子,小的们……” 吴悠永了然,江东叶家也算是有名的世家,此次又是受邀前来,衙役们不敢动手也是正常。 听罢顾子弋扭头便朝西市走去,吴悠永料她定是去逮那叶家公子了,赶紧心惊胆跳的跟在后面小声劝道:“公子公子,那毕竟是个世家少爷,您可别抓着他打一通啊!” 顾子弋奇怪的看他,“既是闹事,自然是要打一顿的。” 看那吴悠永面色纠结,她又低声安慰,“不用怕,这种小少爷多半是被家里惯的,收拾收拾就乖了。” 吴悠永:“.…..”我根本担心的不是这个! 西市很快就到,寻常这个时辰正是最热闹的,现下虽也很热闹,但是满地狼藉,还有男子大声嚷嚷,“快把这里最好看的胡姬找来作陪与我!不然便将你这酒肆拆了!” 酒肆老板连连告饶,那男子却变本加厉道:“你这里不光酒难喝的紧,现下连个美人也拿不出来吗!看来这虎都也没什么了不起!” 顾子弋问身旁的吴悠永:“他是白痴吗?” 吴悠永也是目瞪口呆,显然他也没想到这叶家少爷敢在天子脚下的虎都大放厥词。 “蠢货。” 叶家少爷叶元辰正洋洋得意,忽听酒肆门外传来冰冷的女声,顿时怒道:“是哪个不长眼的骂的!给小爷滚出来!” 围观的人群默默散开,露出站在后面的顾子弋。 “哦!你这个小姑娘胆子倒是大得很嘛!”他看着顾子弋乐了,“小小年纪就学大人出来行侠仗义了么?” 顾子弋霎时眯起了眼危险道:“小姑娘?” 吴悠永心道要遭!忙出声喝道:“放肆!这是巡防使顾大人!”说完又觉得不对,忙补上一句,“本官乃巡防衙门总督吴悠永!” 顾子弋默默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明明白白写着:你也是白痴吗? 吴悠永干咳一声,试图掩藏窘迫。对面的叶元辰捧腹大笑,“巡防使?女的?” 围观群众和衙门总督吴悠永:你完了。 顾子弋毫不废话,上去就是一拳砸在叶家少爷下巴上,把人掀出老远。 要不是恰好倒在个草垛上,怕是后背都要磨掉一层皮,饶是如此叶元辰爬起来还是感到后背一阵火辣辣的疼。 “你……你!你可知道我是谁?!”他抻直脖子对顾子弋叫道。 顾子弋掏掏耳朵毫不在意,“知道,江东叶家的小少爷嘛。” “知道本小爷是谁你还敢动手?!”叶元辰趾高气扬道,“本小爷是接了碧玄宫请柬来参加六艺会试的!伤了我你赔得起么!” “六艺?”顾子弋嗤笑,“就你这种货色还要参加六艺会试?” 她上前把那叶元辰重新踹倒在地,“礼,乐,射,御,书,”踩着他胸口的那只脚缓缓用力,顾子弋居高临下的盯着他,“君子六艺,你觉得自己哪一点算得上是个君子了?” 喘不上气脸憋得通红的叶少爷只得瞪着她,“你……你……” 眼见再这样下去可能要闹出人命,吴悠永忙上前解围道:“公子!算了算了,再踩下去就真要出人命了!”顾子弋冷哼一声,还是收回了脚。 叶元辰被吴悠永声色俱厉的教训了一顿,念在他认错态度还算良好,又险些被顾子弋活活踩死的份上,还是放他回了客栈。 “多谢总督大人了!”见叶元辰满脸歉意的作揖,吴悠永满意的点头,“叶少可再不可如此胡闹了,回去静静心吧,几日后还要参加会试呢。” 叶元辰又是连连称是,十足的恭敬。 待离了巡防衙门,叶元辰一张脸阴沉下来,他面色扭曲的问侍从,“可打听清楚了?那个女的究竟是谁?” “打听清楚了,是卫国公之女顾子弋。”侍从惊疑的看向自家主子,“少爷,这卫国公府可惹不起啊!” 叶元辰扯出一个凶恶的冷笑,“呵,区区一个女子罢了,是卫国公的女儿又如何!你就好好看着本少爷怎么把她毁掉!” 第十六章 争持 会试那日天还未亮,侍竹便轻声在窗外唤道:“公子,公子,您该起了。” 顾子弋是出了名的嗜睡,顾子墨就曾偷偷对母亲吐槽,“都说睡觉是在长个子,也没见她这些年长了多少。” 楚画盏到的时候就见侍竹徘徊在屋外满脸焦急,“出了什么事吗?” 侍竹闻声忙行礼,“楚小姐安。”她咬唇望了望屋子,“楚小姐,我家公子她……” 看她这般为难的样子,楚画盏心下了然的笑道,“可是你家公子还未起?” 她用团扇轻轻拍了拍侍竹,“无事,你把水端来,我去叫她。”话毕就直接推门进屋去了。 楚画盏把窗支起,然后将缩在床角裹着被子睡得正酣的顾子弋连人带被拖到床边,拎起被角一抖,顾子弋骨碌着就滚到了地上。被冰凉的地板一激,顾子弋压抑着火气睁开眼睛。 “呀,侍竹快来,你家公子醒了!” 楚画盏丝毫不惧她,还悠悠行到床边坐下冲她嫣然一笑。 顾子弋见来的是楚画盏,揉揉开始抽痛的额角站起身来,默不吭声的接过侍竹端来的水盆洗脸漱口。 跟着楚画盏来的一个小丫鬟稀奇的小声问梨白,“不是听说顾公子的起床气最严重了么?看来都是外面的人乱说的!”梨白皱眉斥道,“主子们是你可以妄议的么?” 楚画盏听到这话直笑得花枝乱颤,“这可不是乱说的,顾公子的起床气确实大得很,大得很呢!” 一旁持续被低气压笼罩的顾子弋回头丢给她一个白眼,她继续笑道:“只是因为我们公子格外怜香惜玉不忍责怪女子呢。” 顾子弋懒得理她,从桌上拿了请帖揣进衣襟里,大步迈出门去。 “咦,才说你怜香惜玉你就独自走了!”楚画盏也慢慢起身跟着出门,握起团扇掐着嗓子唱道:“真是个~薄情寡恩,负心的郎儿哟~” 顾子弋加快脚步上马,无语望天,果然楚画盏这个女人,从小时候起就最难缠了! 两人往碧玄宫慢悠悠晃去,六艺会试本是不许无关人士观看的,但家中若有受到邀请的公子,便准许一名家眷出席。像楚画盏就是持了她表哥韩楚梁的观赏帖来的。 “阿弋你是直接得了暮景的请柬么?”楚画盏好奇的问。 顾子弋坐在马上摇摇摆摆的打瞌睡,半晌才含糊的答:“顾子墨的。” 楚画盏恍然,“原来是拿了顾将军的。我还道你若是没有,我便先去找暮景讨一张来。” “她哥哥不是也要参加会试么,如果给了我她怎么办。” 顾子弋昏昏沉沉道,忽然又半睁开一只眼瞧着楚画盏,“哦,所以你抢了韩楚梁的帖子。原来是因为——” “你再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楚画盏一声娇喝,不许对方再说下去,而一张俏脸却已是红透,在蒙蒙亮的清晨格外娇艳欲滴。 顾子弋欣赏了一会儿这美景,又闭上眼睛继续打起盹来。 楚画盏恨恨的拽下车帘,羞恼的啐道:“果然是个可恶的坏胚子!”然后似是想到了说到的那人,嘴角又不由飞起一丝甜蜜的笑意。 快行到凌云门时车夫猛地一勒马,车内的楚画盏差点扑出车去,梨白则被整个人甩到车壁上跌倒在一边,她顾不得自己,忙爬起来去看楚画盏,“小姐你没事吧?!” 楚画盏摇头,她只是受了惊吓,身上倒是没有受伤。 梨白松了口气又掀起帘子问那车夫:“怎么回事?!” 小车夫惶恐又委屈,“梨白姐姐,是那辆马车突然从旁边窜出来,硬要挤到我们前头去,我……” 楚画盏也探出头来看,果然前头有辆马车斜斜插到自己前头来,她想了想争论也没什么意思,便道:“罢了,那便让他们先过吧。” 谁道那车上下来个小厮,指着他们骂道:“都说好狗不挡道!你们怎的如此无礼!我们家的车马要过竟还拦着!” 本就有些忿忿的梨白一听这话就不干了,她一把掀开帘子,“是哪个不讲理在先的?!我们好端端行在这路上,你们突然插进来差点害我家小姐受伤!如今竟还颠倒黑白满口脏话起来!” “分明是你们挡道!” “你!” 楚画盏拉过气的小脸通红差点就要跳下车去的梨白,“你是哪家的车马?” “听说过江东叶府么?” 楚画盏瞥了一眼那自鸣得意的小厮,讥笑道:“原来是江东叶府,久仰久仰。” 小厮没听出楚画盏话里的嘲讽意味,继续得意的说,“知道就好!我们叶府那可是……” “叶府?”顾子弋蓦地睁开眼打马上前,对着前头那马车就是一脚。 叶府的小厮追过来尖叫:“你干什么!” 里面的人也是一声惊呼,然后骂咧咧的掀开布帘,“是哪个不长眼的……”忽然抬头看到一旁骑在马上的顾子弋,声音一下子弱了下去。 顾子弋用马鞭敲了敲窗框,“插队很有理?” 叶元辰下意识辩解道:“不不不,我没插队!” 她示意他出来,指着后面让他看,“那你大半个屁股都还露在外面?” “这是因为……”叶元辰咬了咬牙还想狡辩,顾子弋却不紧不慢的打断他,“因为叶府的车马在路上就喜欢这般歪斜着走?” 他们在凌云门前耽搁了好一会儿,后头被堵住的人也越来越多,连凌云门守卫都来看是什么情况,催他们快走。 叶元辰见状冷哼一声,“走着瞧!”面色阴郁的钻回车里去了。 队伍又动了起来。 “他倒是会给自己找台阶。”楚画盏讽刺道,又担心的看向顾子弋,“你可小心些,这种小人最善使些阴招了!” 顾子弋毫不在意的点点头,“来一次打一次。” 楚画盏哭笑不得,“你可真是!算了,总之你时刻提防着些便好。” 两人一路行到正阳殿,早就等在那里的苏暮景看到两人马上提着裙摆小跑过来,“你们可算来了!我在这等了好久!” “在凌云门前耽搁了一下。”楚画盏看着她皱眉道:“你这是怎么回事,衣服也没穿好,头发也没梳好的就来了?” “我这不是激动的么!”苏暮景理直气壮的回答,“能一次看到这么多名门贵公子五年也就这么一次!” 顾子弋瞅了她一眼,“今年又没有顾子墨,不知道你在激动什么。” 苏暮景仰着一张红扑扑的小脸结巴道:“没……没有他我便不能看了么!哼!盏儿我们进去,这个顾子弋最坏了!” 说完就要往正阳殿里走,楚画盏眼疾手快的拉住她,“虽然你刚刚后半句话我是再不能同意更多,”她含笑斜了一眼表情无辜的顾子弋,又戳了戳苏暮景散乱的头发,“但你真的不能顶着这一头乱发进殿去。我们先去找个偏殿把你的仪容整理整理,阿弋可要来?” 顾子弋当然摇头,楚画盏意料之中的点头道,“那你先等在此处,一会儿我们一起进去。”说罢便拉着不情不愿的苏暮景绕到后头的偏殿去了。 第十七章 会试 “子弋?” 顾子弋回身望去,一身玄色朝服的皇帝正站在廊下拐角朝她招手。 她忙过去行礼,“见过陛下。” 皇帝笑眯眯的抬手示意她起身,“朕可是有好些时日没见到你了。” 顾子弋想了想道:“子弋最近,呃,有点忙……” “有点忙?”皇帝玩味的看她,“真不是因为躲懒?”见顾子弋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脸颊,他又故意叹道:“早知道就不该免了你的早朝的……” 顾子弋看皇帝似乎已经开始思考收回让她不必出席早朝的福利,忙飞快的说:“都是子弋不好是子弋的错子弋以后一定经常入宫看望皇帝舅舅!” “.…..你说那么快作甚?” 皇帝被她这一串连口气都不喘的句子懵住了,顿了顿又笑骂,“真是个惯会讨好的小无赖!好了好了,不会叫你回来上朝的。” 顾子弋如蒙大赦,皇帝看了又好气又好笑的伸手在她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不就是个上朝,至于么你!” “太早了,起不来。”顾子弋捂着后脑勺,“您怎么跟他们一样都喜欢抽我脑袋啊!” 皇帝没好气的又给了她一巴掌,“记着你说的啊,以后要经常进宫来。不然朕就撤了旨意让你起不来也得起来。” 顾子弋乖乖点头,“这里风大,您快些进殿去吧。” “你巴不得让朕快些走然后就没办法唠叨了是不是!”皇帝哭笑不得的拿食指戳了戳她的额头,“好了,朕的头冠还未束上呢,刚好看见你便过来与你说几句。你可是在等暮景?她来了就进殿去坐好吧。” 他走到一半又转回来警告道:“你们今天可都给朕乖着点!别闹事啊!”得了顾子弋的保证后仍是不大安心的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皇帝走后没一会儿,苏暮景二人就回来了。 “咦,我刚才似乎望见你在同谁讲话来着。”苏暮景朝顾子弋身后望了望,“是谁啊?” 顾子弋迈步跨过门槛,“你爹。” “噗——”楚画盏拿团扇遮了嘴笑起来,苏暮景也跟着笑,“昨个儿父皇说好久没见到你了呢。估计是今天见到你就去找你抱怨了。” “你留的好位子在哪儿?”顾子弋叹了口气,“跟你爹站在风口吹了太久,只想快些坐下歇着。” 三人笑闹着寻到位子坐下后,便又陆陆续续来了好些人,很快整个正阳殿便坐满了。 苏暮景挑的座位在大殿中央,又恰好背靠一根梁柱,前后都不会有人,既是最好的观看点,又可以窃窃私语的讨论不会被人听去。 “刚进来的是兵部侍郎的小儿子!” “后面跟着的是都御史家的孙少爷!” “哈,盏儿你表哥进来了!” 刚坐下苏暮景就一刻不停的小声说着,顾子弋看她一眼,拿起个橘子剥起来,“那你说说对面坐着的那个是谁。”自她们三人进了殿中,对面那打量的目光就一直没停过。 苏暮景从门口收回目光看了看对面,“哦,对面啊,那是柳州严府的四少爷!” “听说严府家风正应了他们的姓氏,极其严格!少爷小姐们若是学艺不精,轻的挨板子,重的甚至会被剔出族谱呢!”她小小声的说。 说完又庆幸的抚了抚胸口,“幸好我没有托生在他们家!” 楚画盏简直恨铁不成钢,“还好意思说!亏得你还是碧玄唯一的一品公主!” 苏暮景笑嘻嘻的歪倒在她身上撒娇,“我也就这样了,但是盏儿这般才貌双全,以后定会为我苏家添一个同样有才有貌的小公主!” “苏暮景!”楚画盏将她一把推开,羞恼道:“你再这样我以后便都不理你了!”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苏暮景又缠上去连连保证,好半天才把人哄好。 正好有和楚画盏相识的夫人来打招呼,苏暮景方小松了口气,满面愁容的对顾子弋说:“这女人啊,真真是难哄的。” 顾子弋看都不看她,“你也是女人。”然后顺手塞了瓣橘子到她嘴里,堵住她接下来的话。 苏暮景手忙脚乱的咽下嘴里的橘子,又扯着顾子弋接着介绍,“那是礼部侍郎家的孙少爷,哦也就是那天同我一起踢球的沐清嘉的弟弟。” 待目光落到一出,她忽然挤眉弄眼的吃吃笑起来,“左尚书家今天来的是的大孙子,噗,他对面怎么是右尚书的二儿子。” 只见那两人坐在那里相互瞪着看不顺眼的样子,活脱脱就是年轻版的左尚书和右尚书,只看着都是一出好戏的样子。 苏暮景张嘴又从顾子弋手上叼走一瓣橘子,“唔?今年江东叶家也遣人来了么?”她目光扫到一处,稀奇道,“叶家可是高傲的紧,每年接了帖子都不来人的。” 叶家?顾子弋耳尖动了动,手下动作不停,转眼又剥了个橘子出来。 “叶家?”楚画盏凑过来嗤笑道,“今早便是这叶家少爷在凌云门找我和阿弋的麻烦呢。” 苏暮景诧异的瞪圆了一双美目,“那厮有病吧!我就说看他怎么都不顺眼的样子呢!” 说完撸起袖子便要冲过去找那叶元辰的麻烦,却被顾子弋一把拉住又塞了半个橘子到嘴里。 “坐好。你爹特意说了,不许闹。” 楚画盏狐疑的打量顾子弋,“我怎么觉着,你这话里透着股子遗憾呢?” 回答她的则是塞进嘴里的另外半个橘子,“你听错了,乖。” 待殿上所有人都坐定后,皇帝方携着皇后登上宝座。 待众人行完礼后,皇帝面带微笑道:“又是一个五年之期,今日来到正阳殿参加六艺会试的不光有重臣之子,还有各地名门望族之后,朕很期待你们的表现。” 众人齐声称是,随即小奥子敲响金锣,长鸣声后,六艺会试便正式开始了。 “哟,今年这江东叶府竟也派了他们家的小少爷来了!”皇帝看了眼名单朝谢公公笑说,“太阳打西边来了么?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他突然来了兴致,“这叶家少爷坐在哪儿呢?快指给朕看看!” 谢公公眯着眼找了一圈,然后指着一处笑道:“在那儿呢陛下。” “呵,”皇后也顺着抬眸看了一眼,“草包。” 皇后今日着了件浅黄色的鞠衣,只挂了个嵌着红珊瑚的璎珞在胸前,一举一动庄重又不时灵动。 她捻起颗葡萄慢慢悠悠撕起皮来,“叶府莫不是因着满府都是些草包,所以这些年都避帖不出吧?” 皇帝也看到了叶元辰那自鸣得意,不可一世的样子,缓缓收回笑意,“难得朕同皇后能在一件事上达成一致。” 皇后不置可否,少顷又似是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忍不住笑出声来。 “皇后想到什么趣事不如说出来同朕一道分享啊? 她眼角都笑出了泪花,“也没什么,不过是想到待会儿他的比试,一定很是有趣。” 可不是么,一个自命不凡滥竽充数的才子,对上满殿真才实学的精英,皇帝也忍不住勾起嘴角。“是呢,一定会很有乐趣的。” 第十八章 五射 在殿中先开始的分别是礼、乐、书、数,四艺,活泼如苏暮景只看了一会儿便兴致缺缺的撑着脸颊打起了哈欠。 她无聊的看了眼身旁专注的楚画盏,戳戳顾子弋,“阿弋啊,你瞧盏儿一副兴趣盎然的模样,我怎么只觉着枯燥没趣呢?” 顾子弋也看向楚画盏,点头认真道,“我也这么觉得。” 果然上午就不该来的,还起这么早,她想到这里不由鼓了鼓腮帮,生气。 “啊,好生无趣啊——”苏暮景拉长声调抱怨,又仗着坐在一处死角,没骨头一般的瘫倒在座位上。“只想看御和射……”她扭来扭去,把一身锦缎裁的宫装都弄得皱巴巴。 楚画盏丢了个杀死人的眼神过来,示意她不许吵,转又把目光投到了殿中。苏暮景瘪瘪嘴,但也还是安份的接过顾子弋从桌上摸过来的葡萄吃起来。 “啧,”皇后讶异的挑了挑眉,“这叶元辰也倒不是那么草包嘛,勉勉强强还行。” 皇帝也点头,“才学还是有那么一点儿的。只是这人品……”他看着展示完一项后高视阔步走回座位,还要故意撞别人一下的叶元辰摇头,“真不知这叶府是怎么教养的。” 苏暮景和顾子弋也看到了这一幕,苏暮景立时便小声嚷嚷起来,“我看这人真是无药可救了!”顾子弋面无表情的垂下眼帘,“理他作甚,自有人会收拾他的。” 见苏暮景恶狠狠的朝那边龇牙,顾子弋不由失笑的拍拍她的脑袋,“他又看不见。” “我知道!但是总能让他感到来自这边不怀好意的注视吧!” 顾子弋:“.…..”可以,你很强。 上午在殿内的四艺结束后,各家公子们便至宫中专门辟出来的宫室用膳小憩,然后参加下午在长安殿的御、射二艺。 这一次苏暮景的积极性就格外高了,她在玉珠阁叉着腰催促道:“哎呀!你们两个吃快些啊!我都吃完了你们怎么才下去半碗饭啊!” 楚画盏匆忙的咽下一口饭苦笑,“还不够快么?我从没吃的这样快过!” 苏暮景一双桃花眸硬是给她瞪成了杏眸,“慢还有理了!我——” “食不言。”顾子弋淡淡的打断她,又对楚画盏说,“细嚼慢咽。” 苏暮景听了不敢再说什么,只得哼哼唧唧的坐到一旁的榻上等着二人。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自小就怕顾子弋怕的紧,平常插科打诨都无事,但顾子弋只要冷下脸来,她就会乖乖的。连皇帝都十分惊讶,自家这只谁都管不住的皮猴儿居然会这么听顾子弋的话。 没多大会儿工夫,一见两人吃好了,苏暮景蹦起来就拉着两人朝门外跑。 “跑什么!刚吃完。”顾子弋把她往回一拽,皱眉道,“整日里风风火火慌慌张张的。” 楚画盏也是在她腰间轻轻拧了一把,“又没人跟你抢!” “嘿嘿……”苏暮景傻笑着,总算肯按下步子慢慢走到长安殿去。 另一边,也同样在往长安殿走的还有叶元辰主仆二人。 那仆从笑道,“射之一艺可是少爷最出彩的了!定能拔得头筹!” “拔得头筹算什么,”叶元辰邪邪一笑,“本少爷还要借着那个女人技惊四座呢。” 仆从不解的问:“女人?可是那个顾大人?可是少爷你要怎么做?”又想到了什么,忙补道,“少爷可不要乱来啊,出门前老爷可是再三叮嘱的……” 叶元辰不耐烦的挥手,“行了行了!本少爷自有分寸。” 仆从踌躇着,终是不敢再说什么。 长安殿往南连着的西苑便是供皇室子弟练习五御五射的场地。 苏暮景三人到的时候台上已有好些人坐着了,“讨厌!这些人来这么早干嘛!明明还有一刻钟才开始!”苏暮景有些生气的嘟囔,踢踏着在前排靠边的位置坐下。 楚画盏安抚的拍拍她的手,“好了,现在我们的位置不也是前排么,也是看得清楚的。” 看她还是不高兴的样子,忙转移话题,“快看快看,那些少爷们进场了!” 先开始的是射艺,场边已经竖起一排巨大的靶子,侍卫提了相同的一捆弓和一捆箭囊摆在桌上任人自取。 参加比试的公子们已经人手一副弓箭做好准备了,又因着太子是君的缘故,其他人都退后了一尺。 太子蹙眉,行至观望台边冲皇帝拱手朗声道,“父皇,虽五射之中襄尺也为其中之一,然儿臣觉得既是会试,便该一视同仁。况且儿臣也想看看自己在射艺上的真实水平,请父皇撤了这一尺之距罢!” 皇帝闻言哈哈大笑,“好!这才是男儿所为!那便撤了这距离,你们都站于一处开始!” 众人各自站定在一块靶前,张弓试弦,蓦地顾子弋耳尖一动,偏了偏身子,然后就见一支箭擦着她的胳膊过去,牢牢定在她身侧的地上。 “阿弋!”被这一幕惊住的苏暮景回过神来忙拽过她的手臂查看,“我的天!擦破了!” 顾子弋没有说话,抬起一双沉静的眸子望向场中。 “抱歉,试弦的时候没料想手滑了。”叶元辰扬了扬手中的弓满脸惊慌。 皇帝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的抬起了半个身子,见顾子弋没什么大事方又坐回去斥责道,“若是真出了什么事!你担得起这个责任么?!” 叶元辰连连称是,回头又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朝顾子弋恶毒一笑。 很快比试继续进行,苏暮景和楚画盏已经完全顾不上比试,频频担心的看向顾子弋。 “我们还是去太医院吧,这会试反正也没什么好看的。”楚画盏递了自己的帕子过去给顾子弋随便包扎了下,仍是十分忧虑。 顾子弋示意自己没事,“好好看你的太子殿下,就要轮到他了。” 楚画盏气结,“都什么时候了!我真是担心那箭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万一!” 此时周围传来一阵叫好声,原来太子连射四箭,箭箭正中靶心,楚画盏注意力被引过去了一瞬,待下一刻她转过脸来,正巧看见又是一支箭擦着顾子弋的脸颊飞了过去定在椅背之上! “啊!——”楚画盏惊叫出声,一旁的苏暮景掰过顾子弋的脸一看立时就怒了,“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 众人停下欢呼投了目光过来,“这是怎么了?”皇帝位置和她们隔得有些远,又被激动站起身的人挡住了,看不真切。 谢公公站出皇帐外定睛一看,顿时脸色大变,“陛下!公子又被一支箭擦了脸颊!” 皇帝眼神“刷”的扫到叶元辰身上,“叶家小儿,可是你又手滑了?” 那目光阴晦,压的叶元辰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草民,草民……”他原本想好的措辞此刻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浑身上下都在颤抖。 “陛下,”忽然顾子弋站起身来,“这位少爷看来是想同臣切磋一下射艺。” 她用拇指抹去脸上的血痕,面无表情道,“请陛下准许。” “胡闹!”皇帝不赞同道,“你持的是赏贴,就该坐着好生观赏会试。此事朕自会处置!” “赏帖?”顾子弋略歪头想了下,从衣襟中摸出一张帖来,“可臣持的不是赏帖啊。” 她将那帖置于案几上,分明是张参试帖! 苏暮景惊愕道:“你拿了顾子墨的参试帖来的?!” “我原以为她说拿了顾将军的帖子是说拿了他名下的赏帖,竟不知原来她……”楚画盏无力扶额,心下想,这下可有的闹了…… 迎着皇帝诧异的目光,顾子弋又是拱手道,“请陛下准许。” 第十九章 子弋 “有趣,有趣。”皇帝还没说话,旁边的皇后却轻轻拍掌,“陛下为何还不准许?难道就让子弋白白受这伤?” 她轻轻瞥了眼场中已经吓得脸色惨白的叶元辰,又轻飘飘的建议,“不若这样,就让他们二人单独比试,若是哪边技不如人……那就让他自认倒霉好了。” 皇后见此话一出,那本来面如死灰的叶元辰似是看见了希望般精神起来,不由挑起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这样算起来是不是很公平呢?” 皇帝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也勾起嘴角点头,“的确公平。” 又问顾子弋和叶元辰,“你们可有意见?” 叶元辰生怕皇帝反悔一般忙不迭的答道,“没有没有!”转而趾高气扬的挑衅顾子弋,“不知顾大人是否有异议啊?” 顾子弋冷笑一声直接走下场,“蠢货。” “可不是蠢货么!”苏暮景直笑得前仰后附,“我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敢和阿弋比试弓箭的!” 她拽着楚画盏的袖子,生怕自己笑得跌下座去,楚画盏无奈的摇头,却也是笑着放松下一直紧绷着的身子。 “弋者,射也。” 顾子弋周岁前一直没有正式的名字,卫国公总觉得这个不好,那个也不好,因此迟迟没有定下。 待到抓周之时,小小的顾子弋刚上桌便直接取了凑数放于桌上的长弓,速度之快,把前来围观的一众卫国军将领都惊的目瞪口呆。 卫国公开怀大笑,随即拍板给自己的小女儿取名为“弋”。 有了这个名字的顾子弋也确实在弓箭上展现出了她独一无二的天份,毫不夸张的说,比起顾家祖传的枪术,她在弓箭上反而更为出色擅长。 “哼,想不到朕同你居然会有联袂的一天。”皇帝舒心的靠到椅背上,斜瞥了眼单手撑腮的皇后。 皇后目光不离射场,微笑道:“陛下说笑了,臣妾和您向来都是夫妻同心的。” 皇帝也是难得心情颇好的笑了,“自然,皇后总是最懂朕的心。” 远远望去,帝后二人会心一笑,相敬如宾的样子倒是显得甚为恩爱。 射场中,除去顾子弋和叶元辰,其余人都暂时退至一旁。 虽是相信顾子弋的实力,但太子路过时,还是忍不住担忧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嘱咐道:“千万小心。” 叶元辰见发令官已经敲响开始的锣声,便抢先道:“我先来!” 只见他志得意满的走至一块靶前,开弓射箭! “喔,没想到这小子也还算有几分本事。”皇帝坐直了身子看向场中的靶子。 四箭过后,宣布成绩的侍卫大声喊道:“四箭全部正中靶心!井仪——” 一时间人群哗然,苏暮景同楚画盏却仍是懒懒倚在椅子上,“勉强还能一看,”两人小声交流着,“但对上阿弋,”两人又同时摇头,“还是差太远呐!” 不似那叶元辰,每支箭放出去后都要重新瞄准之后,再放下一支。 顾子弋从背上的箭囊中抽箭便放,四箭连放行云流水毫无停顿。只听“嗖嗖嗖嗖——”四声过后,又是“咚咚咚咚——”四声。 侍卫上前看靶,结结巴巴道: “四……四箭全部正中靶心……井仪——” “箭头……穿靶发白!白矢——” “后三箭连续而去,箭箭相连成一线!参连——” 报到最后小侍卫脸都激动的通红,众人也是一阵欢呼,皇帝和太子同时高喊道:“好啊!” 叶元辰瞠目结舌不可置信,“怎……怎么……怎么可能!?” “都说了差太远根本没得比嘛!”苏暮景开心的蹦起来,“让你三番五次找阿弋的麻烦!” 顾子弋从容的看向叶元辰,“你输了。” “不可能!等我去看靶!”叶元辰倒退两步,仍是不肯死心的去看靶。 竟然……竟然是真的?他颤抖着碰了碰那四支箭,我竟然会输? “看好了就回来吧!别丢人了!” 场边参加会试的少爷们早就早就看他不惯了,这会儿都你一言我一语的让他快些离场别影响会试。 叶元辰垂着脑袋慢慢往回走,顾子弋见状耸耸肩也转身朝场边走去。 说时迟那时快,苏暮景猛地站起身朝她尖叫,“小心!” 顾子弋抽箭回身,那叶元辰却已经抬起头面色狰狞的放出了一支箭! 他快,她的箭却更快,明明是后发,却将叶元辰的箭从中间一分为二,然后速度不改的朝他飞去! 叶元辰凶恶的表情瞬间顿住,“不……不!” 而顾子弋面若冰霜的眯起眼,又极快的抽了一把箭出来,搭弓上箭霎时四箭齐发! 跌跌撞撞连连后退的叶元辰,速度哪里快的过顾子弋的箭,而后射的四支箭竟和前一支箭同时到他身边,勾住他的身体往后带,直接将他钉在了一面靶子上! 双肩,腿侧,还有一箭在裆下,差一点便可以将叶元辰变成太监。他惊恐的缓缓低头,见还那闪着银光的的箭头距离自己不过毫厘,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场内场外先是一阵死寂,一瞬间的变化实在太快,所有人都没料到会有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好!——”皇帝率先激动的站起身大声喝彩,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爆发出雷霆般的欢呼。 欢呼声中,苏暮景暗暗咽了口口水,“吓死我了!” 她丢了个鄙视的眼神给靶上的叶元辰,“我还当他有多大本事呢!结果也只是一个只会耍暗招的怂货!” 说完却没听见楚画盏的回应,奇怪的扭头看去,楚画盏正拿袖子掩面呜咽,“吓都吓死了真的是!阿弋……呜,还好没事……” 顾子弋顶着欢呼声走回看台,皇帝笑眯眯的招手让她到近前去。 刚刚事发突然,他也被吓得心跳都停了一瞬,现在看到她整个人还是好好的,才如释重负的吐出一大口浊气。 “子弋赢了,想要怎么处置那叶家小儿?”皇帝提起叶元辰的语气十足十的厌恶,“真想不到江东叶府出来的居然是这种货色!” 皇后在一旁笑吟吟的搭话,“臣妾早就说了,保不齐那整个叶府都是这般模样,才会养出个这样的少爷。” 皇帝赞同的点头,“如此上不得大雅之堂,简直妄称名家。” 他想了想温声对顾子弋道,“让朕来替你出气可好?” 顾子弋自然是点头。 皇帝抬手唤过谢公公,“这叶元辰嘛,意图谋害朝廷命官,重打四十大板,夺了会试资格,逐出虎都。” 略想了想又继续道,“再让东台拟道旨意来,就说江东叶府,不堪为天下名士之表率,着令革去叶府一切优待,收回御赐府邸及土地。不过若今后叶家子弟能收束自我,静心修德,还是可以参加科举的。” 这个惩罚算得上是十分重的了,不但收回了房子土地,还将叶家多年经营的名家形象全部毁去。一切都要重头开始不说,家中子弟从此也还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说不堪为士,很难再抬得起头来。 “朕倒要看看这叶家还能怎么厉害,”皇帝满意的喃喃自语道,“让你们每次都拒绝来会试,现在想来都没资格再来!” 一旁耳力特别好的顾子弋:“.…..”所以您这么重的处置,果然还是掺了点公报私仇的味道么。 第二十章 游街 晚间回家,太柳公主见顾子弋脸上的擦伤惊道:“这是怎么了?”忙唤人拿了清水药膏来亲手给她擦拭上药。 顾子弋撑着脸任母亲摆弄,慢慢半阖着眼,眼看就要这般睡过去了。 太柳公主见此毫不留情的重重往伤口上戳去,果然顾子弋吃痛的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睛控诉的看她。 她娥眉倒蹙,“问你怎么回事!若是不小心伤着的也只能自认倒霉,但若是被谁欺负去了娘这便带你去找回场子!” 顾子弋安抚的拍拍她的手,懒洋洋的说:“我已经找回场子了。” “果然是被人伤的!”太柳公主一听更是火冒三丈,“女子的脸何等精贵!万一留下伤疤……” 顾子弋三两下剥出一瓣柚子塞进母亲嘴里,“左右我将来上了战场受的伤也只会多不会少,何况又不是靠脸吃饭的,有疤没疤不都一样。” 太柳公主嗔怪道:“你倒惯会堵我的。罢了罢了,不管你,可还有其他地方有伤?我一道给你上药。” 于是顾子弋才慢悠悠的伸出被刮到的左臂,见母亲又是一阵切齿,她忙保证,“就这两处再没别的了!而且这口子只是拉的长了些,深是不深的。” 太柳公主仍是不说话,顾子弋一贯不善安慰人,只得笨拙的转移话题,“明日我还须出门一趟。” “喔——我可是听说了!”恰好此时卫国公迈步进屋来,夸张的睁大眼睛朝妻子说:“阿弋今儿个在会试上技惊四座呢!” 太柳公主顾不上生闷气,抬头疑惑的问女儿:“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不是去观看的么?” 顾子弋支支吾吾道:“这个……有些复杂。” 一旁的卫国公直接坐到软塌上开口,“啊呀,这有什么复杂的!不就是有人找你的麻烦反而被你教训回去了么。”他朝太柳公主挤挤眼睛,“明日她还要去游街呢哈哈哈哈哈哈——不知道能不能收到花!” 太柳公主一下子明白过来,无奈道:“你拿了你哥哥的会试帖去的?” “.…..太早了没睡醒,摸错了。” 六艺会试的第二日,是对那些在会试中有着出色表现的“六艺公子”的嘉奖,从皇宫得了赏赐后,还会绕城一周游街,阵仗比之科举后三甲的游街更为浩大。 城中的男男女女都会围在道路两旁,朝喜欢的少年郎投掷花朵,最后得到花朵最多的还会得个“花雨公子”的雅称。 像顾子墨便是当年的“花雨公子”,虎都的未婚少女没有一个不想嫁与他的,可惜他早已经同暮景公主有了媒妁之约。 “她们对我可是又嫉又羡呢!” 每每说起往事苏暮景都很是得意,“可是又拿我没有办法~” 现下她正幸灾乐祸的歪在榻上看顾子弋手忙脚乱的应付她游街时要穿的礼服。 “多好啊,你可是第一个有此殊荣能参加游街的女子呢。”苏暮景托着腮帮子乐呵呵,“等我乔装打扮一番也去给你掷上一支花!” 顾子弋二话不说从眼里丢了一个飞刀过去,“你不如直接乔装替我去游街!”想了想又认真道:“放心,我会买一大束花给你的。” 正替顾子弋整理衣襟的秋歌见两人真的就游街这件事相互推辞了起来,不由笑出声佯嗔道:“公主和公子真是的,游街这么大一件事,轮到别人欢喜都还来不及,怎的到你们这里却推来推去的!” “谁欢喜?”顾子弋转眼盯住她,目光恳切,“可以让他来替我么?” 秋歌没料到顾子弋会反问,一时间脑袋空白只得下意识答道:“这,这怕是不行的……毕竟旨意……” 那厢苏暮景早已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哈哈哈哈哈,别想了没戏!你就老老实实坐车上游街去吧!”正巧已经有小太监来催促了,顾子弋只得颇有些不情愿的出了玉珠阁。 因为早就听说了此次会试有个大展风头的女子也会参加游街,人们的好奇一时间达到极致,几乎全城倾巢而出凑到街头。 “哎,你知道那个女子是谁吗?”一个街边卖花的小贩凑近隔壁摊的小贩八卦道。 因为游街,他们今天的收益比以往来说多了不少。 “不知道啊,”另一个小贩忙里偷闲的伸长脖子朝马车要来的方向望了望,“难不成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了!”卖花小贩抚着根本不存在的长须故作高深。 他这话引来了周围不少人的注意,“快说说!”“是谁啊?”“你告诉我,我买你的花!” “大家请想一想,咱们虎都有名的女子都有哪些?” “那可太多了!”一个体形微胖作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眯眼笑道,“别打哑谜了,直接说了吧!”四周的人们也应声让那小贩赶紧说了。 小贩本来还想故弄玄虚,结果只得挠头讪笑说:“是顾公子!” “啊!是顾公子啊!哎呀我刚也在心里想会不会是公子呢!” “原来是顾公子!想想也是,只有她能通过那专为男子设立的六艺会试了。” “那你再给我来两把花,”一个长相娇美的圆脸少女喜滋滋的从荷包里掏出铜钱,“我要给公子多投些花!” 一时之间少女们蜂拥而至,都嚷着要给顾子弋买花,把卖花的小贩们乐的找不到北,羡慕的让其他小贩直后悔,今日就该拉花来卖才是! 所以等坐着顾子弋的车子踏上街道的时候,迎接她的就是劈头盖脸的各色花朵。 顾子弋:“......” 她是在太子后头第二个出发的,前头的太子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也被这“盛况”惊到了。 “这……这……”他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个才出右玄武门就被鲜花淹没的人和车,“不会有事吧?” 被鲜花蒙了一头一脸,此刻整个人都已经被盖住的顾子弋自暴自弃的想:算了,就这样吧,反正扒开了也会被再盖住…… “咦?怎么只见满车的花不见阿弋的人?”混在人群中的苏暮景踮着脚尖问边上的秋葵秋歌。 “是啊,奴婢们也没看见。”两人也是够着脖子不停张望。 鲜花实在太多,压在下面被花香熏得晕头转向的顾子弋终于还是忍无可忍,把头艰难的顶了出来。 “呀!是公子!”“公子啊啊啊啊啊!”“我的花都给你啊公子!” 然后又是铺天盖地的花…… 可怜她还没来得及好好喘上几口气,就又被压了回去。 到游行结束时,众人合力才将早已经熏晕过去的顾公子从花堆里刨出来。 花……真的是太可怕了…… ——来自顾公子压倒性的获得“花雨公子”称号之后唯一的感想。 第二十一章 路遥 夜色深沉,月亮高悬在空中,只间或见得到几颗星子。巨大的凉山山脉隐藏在黑夜中,仿佛一头沉睡着的远古巨兽。 在一出平坦开阔的谷地中,镇西军正在此处扎营。 “我觉得我们似乎是走了岔路。”顾子墨皱眉看一副摊开在桌子上的地形图,伸手点着一出岔道口,“是这里吧?” 顾垚站在一旁仔细对照后,抿唇点头道:“是。要返回那岔口么?” 顾子墨摇头,“折返回去太费工夫,会无法按时抵达……”他又对着地形图认真端详起来,突然灵光一至。 “驼峰山!”另一个声音和他同时说出这三个字,围帐里的将领抬头看去不由都七嘴八舌的打招呼,“白先生!”“白先生好啊!”“白先生来这里坐。” 掀起帐帘进来的白七安双手笼在袖中,因着越向北行气候也越发冰冷起来,寻酒也已经从行李中翻出手炉来给他捂着。 白七安把外面披着的大氅解下递给寻酒,也是走到众人围着的桌边,“驼峰山虽然险峻,但是目前我们所处位置横穿凉山的唯一捷径了。” 他以指在地图上划出一个大圈,“如果绕道而行的话,那倒还不如掉头回原先的岔道重新走过还更近些。” 将领们纷纷点头,只有顾子墨还是眉宇紧锁,他沉吟了片刻,“险峻倒是无妨,只是不知道为何,我总有些在意那驼峰山中的山贼。” 以前在驼峰山上也有山贼,只是势力大大小小,虽然内斗,但出奇的一致对外。 当地官府出兵剿了几次却都是无功而返。后来忽然就有消息说,不知哪里来的一伙悍匪,将原先山上的山贼势力全部整合到了一起。 奇怪的是从此驼峰山就沉寂了下去,不见人拦路,官府见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再出过兵。 骑兵长刘江闻言哈哈大笑,“区区山贼惧他作甚!若是敢来招惹咱们,咱们就直接杀上山去!也算是为民除害了不是?!” 其他人也笑着赞同,顾子墨抬手示意他们稍安毋躁,“各位仔细想想,原先靠拦路打劫为生的山匪,突然就收手不干销声匿迹了?那山上的人要靠什么过活?” 将领们一个个面色也凝重起来,顾子墨又道:“驼峰山周围荒无人烟,一看就不是什么适宜生活之地。但是,”他食指指节轻敲着地形图,“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什么!”众人忙凑近细细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说,驼峰山上的势力岂不是……” “我也只是猜测。”顾子墨摇了摇头,“但愿我想的是错的吧。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要从这驼峰山间穿过,提醒大伙都警醒着些。” 待众将走后,顾子墨仍是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心中叹道,虽然他刚说只是猜测,实际上却已经基本可以肯定,这驼峰山就是某处神秘势力安插在这里的一个据点。 他一时思绪繁杂,不知该如何是好。 “子墨随我出去走走可好?” 顾子墨抬眼见说话的白七安不由诧异,“白兄怎么还在?” “这是赶我走吗?”白七安微笑着起身作势要走,顾子墨忙绕过桌子阻拦,“白兄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此时帐中只有他和白七安,他忍不住叹气低声道,“我现在脑袋浑噩的紧,出去走走也好。” 已近深夜,除开负责值守放哨的小队,其余将士都已经睡下。他们二人慢慢走出营区,顾子墨伸手用力搓了把脸,“白兄,你说会不会是我多想了?” 白七安摇头,“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从军事的角度来看,那地方确实是兵家必争之地。” 顾子墨望着天吐出一口浊气,“有时我恨透了自己,看什么都会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从军这么些年,揣测敌意已经成为像本能一样的东西。” 二人走到谷间一条小河旁坐下,静静的半晌没有说话。 “此番从北境回去,子墨可是要同公主成婚了罢?”白七安挑了个轻松的话题笑着打破沉寂,“我可是很期待看皇室嫁娶的十里红妆呢。” 说起这个,顾子墨罕见的没有红脸,他抬头看向远处的凉山,星光下映出他眼中波光粼粼的温柔,“是啊,这次回去就要娶她了。” “又吵,又闹,性子急,根本静不下来。除了长得好些,她可根本不是个合格的公主。”顾子墨忍不住弯起嘴角,“可是,有的人就算一无是处,你还是心甘情愿为她画地成牢。” 白七安轻轻嗯了声,又听顾子墨问道:“白兄可有喜欢的人?” 他没有说话,只是像顾子墨一样把目光投向远处安静伫立的山脉。就当顾子墨以为自己问错话,惴惴不安盘算着该怎么回转才好的时候,忽又听他轻声说:“自是有的。” 顾子墨惊奇极了,“能让白兄喜欢的女子,那该是何等的惊才绝艳啊!” 白七安轻笑着掸掸衣袖上的褶皱,“你说的很对,她的确是天下最惊才绝艳的女子。” “然后呢?你和她?”顾子墨忍不住追问道,“这样的姑娘一定追求者众多,白兄可否脱颖而出了?” “脱颖而出?”白七安听了开怀大笑,“若是脱颖而出了我还在此处么?当然是已经与她双宿双飞去了。” 顾子墨从未见他这般笑过,似是极其畅快,又似极其悲伤,眉眼之间是纠结不开的忧愁。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又讷讷的闭上。 片刻后白七安慢慢收了笑意,双臂往后将身子撑在草地上,“她有喜欢了人了。” “那也很好啊,那什么,爱慕一个人的话也是希望她能幸福的嘛。”本就不擅长安慰的顾子墨半天憋出这么干巴巴的一句,心里暗暗后悔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的,现在害得白兄如此难过。 白七安冷哼一声,“可那个人却辜负了她!辜负了她,娶了别的女子!”他转头看向顾子墨,“你说,这个人是不是活该遭到报应?!” 他语气阴郁,面色也随着暗了下来,此时恰巧一片云飘过遮住了月色,四周幽暗中顾子墨只看得见他一双亮的惊人似狼一般蕴着凶光的眼。 云朵很快飘散开来,白七安的眼睛里还是一如既往的清透温柔,“子墨?已经很晚了,我们回去吧。” 顾子墨整个人恍惚了一瞬,他胡乱的应了声,手忙脚乱的站起身来。 夜色如此昏暗,一定是自己看错了,白兄只是一介书生,又怎会露出那般杀气几近实质的目光呢。 第二十二章 红羽 翌日大军开拔,仍是按着昨日的安排从驼峰山穿过。 虽说驼峰山附近荒无人烟,但在它双峰之间却建着许多屋舍,家家户户炊烟阵阵,晨起的男人们三五成群赶去地里劳作,不少女人也携了木盆去山涧之中的溪水中洗衣,说说笑笑好不自在。 若是被看到在驼峰山中还藏着眼前这般自给自足的世外桃源,不知要跌掉多少人的眼睛。 一个头上裹着布巾的中年男子匆匆跑进一处院子,这院子靠着一颗高大的榕树,枝干延伸出去,将毒辣的日头挡了个一干二净极为凉爽。 此刻一个年轻女子正坐在院里支着架子绣花,男子见了忙急促道:“棋君!小姐可在里头?我有急事寻她!” 那被唤作棋君的女子抬起头疑惑道,“什么事?小姐一大早就上山了。” “上山了?!”男子猛拍了下额头,“哎呀,这下可要糟了!”他不住的在原地踱步,想了下又觉着这样不行,“小姐上的是哪边的峰头?” 棋君给他指了指,“应该是右峰头。”男子立刻转身要走,棋君又叫住他,“石头叔!究竟是出了什么大事?” “我现下没空与你多说了!待我先去找过小姐!”他脚步不停,转眼便拐出院门去了。 镇西军前夜驻扎的地方和驼峰山相距不是很远,只大约半个时辰后便能看见驼峰山完整的轮廓了。 前方探路小兵回来禀报说驼峰山附近没有看见人的踪迹,只是旁边的峡口曲折且窄,只能勉强容得下三匹马并行而过。 顾子墨忖量了下,虽然对那驼峰山中的神秘势力多有忌惮,但现下连人都见不到更谈不上交涉,便令大军原地休整,之后好能迅速一气的通过峡口。 “是了,也只能这样了。”白七安听了顾子墨的想法后也是赞同,“届时若是山头的主人突然出现,能协商最好,不能协商也要做好刀兵相见的准备。” 将士们重新上马朝前奔去,眼看峡口就在眼前,忽听人惊呼道,“上面有人!” 顾子墨抬头看去,果然在靠近峡口一侧的那处峰头上立着个一身红衣的人。 他忙示意大军停下。 “看身形,像是个女子。”顾子墨对身旁也是掀开窗帘张望的白七安悄声道。 白七安点头,“想来这应该就是驼峰山的山主了吧。小心些!” 顾子墨打马上前朗声道:“卫国将军顾子墨,奉旨赶赴北境赈灾,路过此地还望姑娘能行个方便,顾子墨感激不尽!” 他的声音中掺了几分内力,惊起了几只盘桓在山涧之中的鸟。只是那红衣女子却仍是一动不动。 “将军,我们不要理她了!直接冲过去吧,要打便打!”顾焱警惕的盯着那女子这样建议道。 顾子墨几不可见的摇头,“此处易守难攻,又不知道她有多少人,若是打起来只会是我们吃亏。” 正当他盘算着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之际,却见红衣女子忽的盘坐下来,山风猛烈,刮得她发上的红色绸带一阵飘摇。 然后她举起了左手,示意他们继续向前。 顾子弋惊疑的瞧着红衣女子,似是不可置信她会如此简单的放他们北行。 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他一咬牙拱手道:“多谢!”便率着大军朝峡口冲了过去。 白七安从窗帘掀起一角看了眼那女子,神情若有所思。 五万人的军队通过这个小小的峡口也需要花费些时间,那被棋君叫做石头叔的中年男子还没爬上峰头就能听见阵阵马蹄声,果真,当他凑到那红衣女子边上往下看,就是疾驰而过的车马和扬起的飞沙。 “红羽小姐……”他迟疑了片刻还是道,“你怎么就放他们过去了啊?” 这被唤作红羽的女子的样貌极为出众,肤色奇白,风吹过的头发可能是挡住了眼睛,她抬手把一边垂下来的发丝别到耳后,手指小巧纤细,指尖恍若凝玉,露出来的耳朵白皙的几近透明。 她闻言却仍只是垂眸看着飞速通过的镇西军,长而密的羽睫齐刷刷的落下,让人看不清她眼中的神色。 中年男子又是急道:“主子都传过信来让我们要截住的!这下子——” “石叔。”红羽打断他的话,“他要如何我不管。这顾子墨是接了旨去北境赈灾的,总不能累百姓受苦吧。” “话是这样没错……”石叔抓耳挠腮的想了半天,又见那镇西军已经通过大半,只得怏怏作罢,“算了算了,事已至此,我等下再传信给主子领罚吧。” 红羽轻笑着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粘的尘土,“山高皇帝远的,他还能怎么罚你?好了,看也看得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石婶应该已经做好早饭了。” 二人一前一后走下峰头,峰脚已经等了一圈人,正叽叽喳喳的讨论着什么,有眼尖的看见他们连忙围上来七嘴八舌的问。 “小姐你们可算下来了!” “小姐啊,我看今天石叔急急忙忙的,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啊?” “是啊是啊,石叔也不肯告诉我们!” 石叔在一旁怨念的小声絮叨,“可不是大事么……唉……” 红羽好笑的瞥了他一眼,柔声对那些人安抚道,“没什么事,就是石叔急着叫我去他家用早饭呢。” “真没什么事?”有人怀疑的看她,又像是想到什么一样拔高声调叫喊起来,“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一听这话所有人都按捺不住了,“什么?!谁敢欺负红羽小姐?!”“那个人是谁!我们去找他算账!”“等着!我这就去叫我家汉子来!” 见他们转身就要冲出去叫人,红羽忙哭笑不得的拦住他们,“哪有人会欺负我啦!这整个山头都是我们的人!” 她又是保证又是发誓,好半天才从中脱身。而始作俑者的石叔早已经笑的蹲在地上直嚷肚子疼。 红羽懒得理他,直接推门进了一处院子,里面的妇人正往桌上摆着碗筷,见她进来笑得眉眼弯弯,立刻给她盛了一碗豆浆,“小姐来啦,正好,我这豆浆才刚出锅呢!” 她接过来顾不上烫就一气喝了大半碗,热腾腾的豆浆下肚,驱散了被山风吹的凉意。 石叔进到院里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她这副享受的不行的样子,他也从桌上拿过一碗豆浆打趣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小姐你功法大成,三花聚顶了呢。” “石婶,我还要一碗。”红羽眯着眼睛软绵绵的撒娇,那石婶显然很吃这一套,忙又舀了一大勺到她碗里,然后摸了摸她水滑的乌发柔声道:“豆浆对身体很好的,小姐就应该多喝些,以后好给咱们添个白白胖胖的小主子!” 小主子……么?她端着碗讽刺的笑了笑,“可以啊,只要你们家主子愿意要。” 第二十三章 太后 “这里不对,不应该这样。来你看着。”清早天刚亮,太阳还未升起之时,苏暮景正蹲在御花园一角吭哧吭哧的拿着把铲子在给一株芍药铲土移盆,旁边还站了个一身素麻布的老妇人不时出声指导。 眼见苏暮景好几次粗手粗脚的险些伤到花根之后,老妇人终于忍不住拦下她,自己挽了袖子蹲下身去亲自动手。 “照你这样的拨弄法,再强悍的花也能给你活活弄死咯。”老妇人无奈又宠溺的嗔了苏暮景一眼,“照顾花儿就像照顾孩子,你想想,若是你养孩子似你适才那般没有耐心的掰扯,还不养废了么。” 苏暮景站在一旁嘿嘿的傻笑,用沾满泥土的手挠了把脸,白嫩的脸颊上顿时多了几道泥土印。 她浑然不觉的顶着一张花猫脸凑到老妇人边上问,“祖母,这芍药长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给它换个盆啊?我倒觉得原先那个盆挺好的……” 被苏暮景唤作祖母的这个老妇人便是当今圣上的生母,明惠太后。 太后笑弯了眼,拿指头点了点苏暮景的额头,“还当哀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呢,你不过就是贪之前那个盆好看罢了。” 见苏暮景讪笑着缩了缩小脑袋,她又继续道:“人长大了要换大衣服穿,花长大了当然也要换个大盆才能舒舒服服的继续生长啊。” 太后小心的轻轻将花根上的土块除去,“只是人大了心也就跟着大了,还是花儿好啊。” 苏暮景撑着脸颊迷迷糊糊的听着祖母说话,她听不大懂,也就没敢胡乱接话。 所以当太后满意的把新花盆中的芍药盖好土后转过来看见的就是苏暮景一张被泥土糊的乱七八糟的小脸。 “嗬——”太后先是一惊,然后便止不住的笑起来,“你这脸,倒比哀家宫里的狸花猫还要花上几分。” 苏暮景忙不迭的伸手要去摸脸,被太后一把拉住手臂唬道,“可别再乱抓了,待会子抓到头发上看你怎么洗的干净!走吧,去福寿殿给你洗洗。” 太后长年礼佛,福寿殿中的物什一应十分都朴素,有缥缈好闻的佛香幽幽飘荡在殿中,苏暮景忍不住吸了好几口感叹,“祖母这儿的香真好闻呐!” 她一副觅食老鼠样嗅来嗅去,把服侍太后多年的喜姑姑逗得一乐,“公主可别再寻着味儿走了,再可就要扑到佛祖怀里去了!” 从里间换好衣服出来的太后见了也是笑,“还不快去把你的脸洗了,还顶着一脸泥上瘾了么?” 苏暮景转到里间去更衣洗脸的时候,有内侍来说皇后正在殿外候着准备请安。喜姑姑摆手让那内侍先退下,又担忧的看向太后,“娘娘,今日您可要见一见皇后?” 太后歪在软榻上闭着眼睛不说话。 喜姑姑心中叹息,只得出了殿门对等着的皇后恭敬道:“皇后娘娘大安。太后今日身体不适,没办法见您了。娘娘请回吧。” 皇后似是早已料到会是这样,她从善如流的点头,“劳烦姑姑照顾好母后了。” 喜姑姑又行一礼,“这都是奴婢应该做的,请娘娘放心。” 皇后行至门边,忽然顿步回头,丝丝烟雾将宫殿包裹起来,她有些怔仲,二十二年了,她再也不曾迈进过这福寿殿。 “她走了?” 喜姑姑进殿坐在脚踏上给太后轻轻捶着腿,闻言轻声道:“是。” 太后仍是阖着眼,“她也算是个苦的。” 喜姑姑诧异的抬头看了一眼太后,那件事后,太后这么多年都不曾再见过皇后一面,她还以为太后心里是厌恶极了皇后的,没想到今天冷不防听到这样的话。 她没有言语,只是垂下眼帘继续认真给太后揉腿。 当年她虽然已经在太后身边服侍了,但是对那件事还是只知道个大概。 刚登基没多久的皇帝有天兴冲冲的跑来找太后,说自己已经有了心仪之人,想求太后帮他退了同陈家的婚约。 太后的面色当下就有些不好,同皇帝两人单独去到书房交谈,没一会儿就听见屋中传来皇帝几近歇斯底里的吼声,和噼里啪啦砸东西的巨响,随后皇帝便怒气冲冲的摔门出了福寿殿。 而几天后太后懿旨就突然宣布说半月后皇帝将娶陈家嫡女陈一虞为后,并行大典,而皇帝那边却意外的没有出声。 喜姑姑至今难忘记大典那日,高高在上身着大红礼服的皇帝面无表情,用一双空洞哀死的眸子望着底下一众欢喜忙碌的大臣和内侍,看得她心都一缩。 皇后很快便有了身孕,也就是从那时起,太后再也不见她。只是虽然太后不见,皇后却仍是每日晨起都来福寿殿请安。 宫中有诸多猜测,主子们也不制止也不澄清,慢慢这么多年下来也渐渐就变成一桩习以为常的旧事了。 福寿殿中寂静极了,忽的太后睁开眼,“明日她再来,就让她进来。” 喜姑姑顿了一下,叩首称是。 “让谁进来啊?”重新打理好自己的苏暮景恰好听到太后的话,蹦跳着窜进来好奇的问。 太后看着这个肖似皇帝的孙女,温柔慈祥的笑了,“一只从前犯了错被哀家撵出去的猫。” 苏暮景哦了一声,也没放在心上,眼神很快就被桌上摆着的茶点吸引了。她暗自吞了下口水,纠结着是吃了还是忍着等下回了玉珠阁再另寻吃的。 “去吃吧,不必拘着自己。”太后轻轻点了点她挺翘的鼻尖,“小馋鬼,也不知是像谁。” 苏暮景得了应允立时欢呼一声,“祖母最好了!” 然后把她看的中意的茶点全部拨到一起,弯起一双桃花眸,吃的不亦乐乎。 在殿中缓缓飘动着的轻烟中,太后眼神恍惚了一下,似是看见从前还是孩童的皇帝,扑在她怀里,奶声奶气的撒娇,“母后最好了!孩儿就吃一块!”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们母子就慢慢开始变成现在这样了呢。她目光缓缓移向殿外,向来让人读不懂的深邃眼眸突然一哀,瞬间泪流满面。 第二十四章 秘辛 皇后抬眼不敢置信的望着面前的喜姑姑,“你说什么?” 喜姑姑微微一笑,“太后请娘娘进殿说话。” “太后……让我进殿……”她有些失态的朝后退了两步,玲珑忙扶住她,“娘娘小心!” 皇后定了定神,很快面色如常的对喜姑姑道,“请姑姑带路吧。”行走间仪态端庄,只是止不住颤抖的指尖出卖了她。 多少年了……她仿佛脚踩在棉花上一般毫无实感的走进福寿殿,木愣愣的看着眼前飘过的布置,直到转进中殿,喜姑姑轻声提醒,“娘娘,到了,您请进吧。” 她陡然回过神来,缓慢的掀起门帘走进去。 太后闭着眼盘腿坐在榻上,左手持了串菩提珠子,殿中只有佛珠不时被拨动的轻响。 皇后深深吸了口气,跪倒在地,“臣妾……” 她刚出了两个字,就已经鼻间酸楚,哽咽的再说不下去。 拨弄佛珠的声音一顿,太后慢慢掀起眼帘。 看向皇后的眼神实在是复杂难言,短短一瞬闪过冰冷,痛恨,可怜,失望。 她又阖上眼,继续一颗颗拨起珠子,“你来了。” 跪伏在地上的皇后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太后,太后臣妾知道错了!” “你哭什么?”太后虽听她一时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却仍是没有睁眼,只是淡漠道:“当初你既然敢,那就应该知道以后都是要还的。” 皇后仍旧只是不住的落泪,她现在的模样苍白又脆弱,根本不似人前那般艳丽跋扈。 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太后扬声唤喜姑姑进来,“送皇后出去罢。” 喜姑姑低头进来要扶皇后,却被皇后推开,她猛地抬头看向太后,“当年之事!如果不是得了您的默许,臣妾也不会那般!” 喜姑姑诧异的看她,心下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忙又抬头去看太后。 太后唰的睁开眼目光直射向皇后,“如果不是得了哀家的默许?” 她冷笑,“陈一虞,哀家是不喜欢皇帝娶那个女人,但你说你是得了哀家的默许去加害哀家的儿子——” 她手中的佛串霎时绷的死紧,“亏得哀家竟然还!”可怜你。她隐下后几个字没有继续说下去,喉间却已是涌上一阵铁锈味。 “太后!” 喜姑姑见太后身子瘫软下去,急忙上前,又见她短短一瞬间面如金纸,登时吓掉了半条魂。 太后朝喜姑姑摆摆手,强撑着咽下喉头的血腥,又借着对方搀扶的手撑着身子坐直身体。 “想必这么些年,皇后这个位置你也是坐够了。”太后沉声道,“你不会真以为皇后只有你们陈家的人才能当吧?!” 皇后一怔,愣愣的仰面看她,“你……你……你不能……” “哀家不能?”仿佛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太后大笑出声,“不,哀家能的。” 见太后神情不疑有假,皇后顿时惊慌,“不可能!这个位置只有陈家之女才可以!当年太祖皇帝就下了圣诏的!” 似是找到了最有力的证据,她眼神放光,又重复道:“对!太祖皇帝是下了圣诏的!你不能的!” 喜姑姑震惊的看着跪着的皇后,歇斯底里的又哭又笑,她悄悄看向太后,太后一脸平静的看着,蓦地开口,“楚家也可以。” 见皇后身子僵住,她挽起一个骄矜又有些残忍的笑,“你们认为太祖皇帝不知道么?你们知道还有一封圣诏么?” “楚……家……” 太后轻蔑的笑了声,“当年陈家主母扔到山中打算喂狼的那个庶出子,结果被楚家人捡了回去,那孩子后来也不愿回陈家,更是以义子之名入赘娶了那一代的楚家大小姐。” 她从容的把身子后靠,“你这表情仿佛在问哀家是怎么知道的。” 喜姑姑贴心的塞了个腰枕过去让她更舒服些,她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方才继续道:“你觉得,皇家秘症会只准备一个解决方子吗?没有另一个备着的,碧玄岂不是早就完了。” “哦,或者还是你和陈家想着,皇室非你们不可?所以纵的你们越来越嚣张!” 皇后听了这一番话如遭雷击,跌坐在地。 碧玄皇室秘之又秘的秘症,男子成年后就会开始发作,最初只是短时间的头痛,间隔也长,所以不会重视也不会被放在心上。随着年岁的增加,病症加剧,头疼欲裂,只能以药人血配合曼罗莲入药才能稍加遏制。 皇后所在的陈家,这神秘的药人血脉代代相传,太祖在时就已经下了圣诏,为保碧玄江山社稷,碧玄皇后必须是陈氏之后。 “不然你以为你定那楚家三小姐给成赭,哀家为什么没有反对?” 太后又阖上眼悠悠拨起佛珠来,“你应该感谢太祖的另一道圣诏,不然,就凭借置储君未来生死于不顾这一条,呵。” 她挥挥手,一旁的喜姑姑立刻会意的上前,将瘫软在地呆若木鸡的皇后拽起,“皇后娘娘,请随奴婢出殿去吧。”皇后任由喜姑姑动作,跌跌撞撞的行出殿去。 殿外候着的玲珑见主子这般模样,急忙上前搀扶,“娘娘这是怎么了?” 喜姑姑松开自己的手,恭敬的行礼,“娘娘走好。”说罢就转身进殿了 玲珑不明就里的看了看已经走远的喜姑姑,又看皇后,轻声唤她,“娘娘……” “哈……”少顷皇后突的笑了,她用手捂住眼睛笑的直不起腰,“楚家!楚家算什么东西?能牵制住陈家?!” 蓦地笑声又戛然而止,她直起身用帕子拭去眼角的泪花,扬起下巴提裙踏出福寿殿。 玲珑小跑着跟上,担忧道:“娘娘,您这是……?” “皇后的位子,只能是陈家的,只能是本宫的!”皇后目不斜视的盯着前方,“不管是谁,挡了路就该死。” 玲珑在皇后轻飘飘的语气中硬是打了个冷颤,她踌躇着还是问:“那这福寿殿,我们以后还来么娘娘?” “哼,当然还是要来的。不过也不会再来几次了。”皇后转头遥遥望了眼即将消失在她视野尽头的福寿殿,冷笑着阴森道:“这老虔婆活的已经太久了。” 福寿殿中。 喜姑姑忧心的看向太后,“小喜还是去叫个太医来给您把脉吧?” 太后摇摇头,“哀家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找来太医也没什么用。”她见自己的大宫女仍是眉头紧蹙,不由笑着宽慰,“还能坏到什么地步呢,再坏也不过现在这样了。” 喜姑姑双眸含泪抬起脸,“可是——” “好了。”太后打断喜姑姑的话,面露倦色,“去拿床毯子来,哀家想在这歇会儿。” 她想了想又喊住喜姑姑,低声道,“明儿个去紫宸殿问一声,请皇帝有空来哀家这儿一趟。” 忠心耿耿的大宫女吃惊的瞅了瞅自己的主子,福寿殿从未主动去请皇帝来过,这今天是怎么了……先是皇后,又是皇帝…… 然而见太后已经不再言语,她只得掩起心中纷乱的思绪,恭声应下。 等取了毯子回来,太后已经单手趴伏在案几上睡着了,喜姑姑轻手轻脚的给她盖上毯子转身轻轻带上屋门。 空无一人的屋中,太后几不可闻的喃喃叹息,终于挣扎着在梦中落下泪来。 “孟扬啊……母后的错……” 第二十五章 火势 户部侍郎张左之正亲自带人最后核查明日要送往北境的镇西军的粮草。 “大人,这就是最后一车了。”一个属下指着角落朝张左之道。 张左之点点头,提笔在本子上做上记号,又围绕着转了一圈认真的嘱咐,“重要性本官就不用再多说了吧?这批粮草明日就要出发,万不可有一丁点儿的闪失!” 底下的人都垂首称是,张左之走出仓库看着他们上锁,不知怎么的他心中总是有些惴惴不安,他小声对一旁的管家说,“我这心里,总是发慌啊。不如今儿个我就住在这里守着吧,你回去知会夫人一声。” 张府管家一脸苦色,“老爷,夫人让我跟着就是要带您回家的啊,您这不回去,夫人要责罚小的不说,更是要胡思乱想生您的气啊!” 张左之低头思索片刻,只能无奈叹气,对今夜值守的人又是好一顿交代,才一步三回头的转回家去。 当夜张夫人看丈夫魂不守舍的样子,心思瞬间百般回转,登时拉下脸来不高兴道:“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别是背着我在外边儿偷吃了吧?” 张左之简直哭笑不得,“夫人这说的都哪儿跟哪儿啊!我都已经这把年纪的人了,哪有闲心去折腾那些。” “哼,这可不好说,有些小姑娘就最喜欢你们这种有些岁数的。”张夫人一脸倨傲的撇过脸去,“干柴烈火一点就着的事。” “你可别再胡乱猜测了,”向来在官场上雷厉风行的户部侍郎,在家里拿他这个爱吃醋夫人根本一点儿法子都没有,他无奈又好笑的解释道,“明日要追送粮草给卫国将军,此事十分重要,不容疏忽,我就是在想着这个呢。” “送去给卫国将军的?”张夫人扭过头来好奇道,“就是那个顾子墨将军?” 张左之点头,“大批粮草一次根本带不完,只能大军先行带走一批,后头再追加。” “原来是这样。”张夫人若有所思,然后抬头遣走周遭的侍女,凑近丈夫轻声道:“有一件事我必须同你说,晓梦似是心仪那位顾将军……” “什么?!”张左之听了这话惊的站起身来,“你说晓梦她?!” “哎呀你嚷嚷个什么!”张夫人忙把他拉下坐好,“我也只是猜测罢了,一次我看见她在绣帕子,便走过去看,结果她慌慌张张的想把那帕子藏起来,还不慎伤了手。” 她微微蹙眉,“可那帕子却还是落在地上,虽然很快就被她捡了起来,但我还是看见帕角绣着的两个字。” 张左之看她踌躇着停顿了,忙急着问,“是什么?绣了什么?” “是……子墨……” 张左之脑中一阵眩晕,“子墨……那岂不就是……”他忽的又想起女儿每次同他说话时都会有意无意的提到顾子墨,此时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可那顾将军,是和暮景公主早就立下婚约的啊!”张左之挺直的腰背颓了下去,“这傻孩子,喜欢谁都可以,为什么偏偏是他。” 张夫人把手轻轻搭在他手上,“我虽不是晓梦的生母,但自小便是我带的她。我没有福气,不能替相公诞下一儿半女,所以一直都是把她当作自己的亲生闺女看的。” 她用手捂住丈夫想说些什么的嘴,摇摇头继续道,“天下谁人不知顾将军同暮景公主自幼便有婚约在身?难道晓梦就不知么?这件事,如若是真的,那情窦初开的少女又见到才貌俱佳的少年将军,也是情有可原。” 收回自己的手,张夫人又轻声笑道,“我就是担心你火急火燎的冲去找闺女的麻烦,本来只是一点儿美好的女儿家心思,反倒变得不美了。” 张左之半晌没说话,张夫人知道他在认真的思酌,微微笑着起身去里屋整理床铺。 “唉,你说得对,为夫若是就这么贸贸然的冲去,对她劈头盖脸教训一通,她定是会恼了的。”没多久张左之也跟进里屋来叹道,他伸手去握妻子的手,“这么多年,多谢有夫人替我打点这府中的一切。若是没有夫人……我是万万想不到这么细的。” 张夫人笑着回握他的手,“这都是为人妻应当做的。现下咱们安歇吧,明儿个你还要起早呢。” 主屋灯灭后,很快张府各处也都熄了灯安静下来。 就当张府众人都以为,这又会是一个一如既往平静的夜晚之时,后半夜忽然有人来敲门。 “谁啊?这么晚了。”守门的门童趿拉着鞋子匆匆跑出来,嘟囔着拉开门。 一个满脸黑灰的小兵正在门前焦急的来回踱步,见有人开门,忙上前急道:“快去禀告张大人!粮仓着火了!” “什……么?”门童被这急吼吼的话冲晕了一下,呆愣着反问了一句。 “哎呀!”那小兵更急了,抬高声音大吼,“粮仓失火了!” 门童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往门里冲去,正巧撞上了披着外衣奔出来的张左之。 “我刚听见有人喊粮仓失火了?!”张左之一把抓住门童的肩膀摇晃着问。 他心下一直惦着粮仓,本就辗转反侧许久才迷迷糊糊睡过去,蓦地听到这一声大喊,自然是立刻就惊醒了过来。 见门童忙不迭的点头,张左之顿时感到天旋地转,他身子陡然一凉,衣服都来不及系好就跑出门去。 “着火了!着火了!” “快来人呐!扑火啊!” “这边!快再来几个人!” “.…..” 粮仓周围一片混乱,火势蔓延的极快,顺着风势已经将一阵片的民房都点着,住在附近的百姓们都哭着喊着朝外跑。 张左之到的时候,看见这连天成片的火红色,禁不住倒退两步,这么大的火,粮仓里根本不可能还留得下什么了。他飞快的思索着,突然对人吩咐道:“快去看看别处的几个备用粮仓!”然后便同其他官兵一起投入到灭火中去了。 虽然镇西军粮草之事迫在眉睫,但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灭火要紧,不然将会有更多的房屋遭殃。 天色蒙蒙亮,火势终于被完全控制下来,张左之面露疲惫的接过下属递来的布巾抹了把脸,他昨夜直接穿了寝衣便冲出来,经过一夜,雪白的寝衣早已经沾满烟灰。 “备用粮仓可去看过了?”他低声问道。 那小官犹豫着,还是说了,“大人,风势太大,连着一片屋子烧过去,备用粮仓……没有一间能存下来的……” 见张左之只是低着头嗯了一声,小官又忍不住继续问:“那今日,要运送的粮草该如何是好啊?” “还能怎么办呢。”张左之把脸埋进手里狠狠的搓了一把,然后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大步流星的朝碧玄宫走去,“说到底也是本官疏于职守,本官这就去陛下面前领罚。再看陛下能有什么法子解决吧……” 第二十六章 粮草 张左之来到凌云门前,然后被侍卫拦了下来。 “大人,您这衣服……” 他忙解释道:“本官这是刚从火场回来,赶不及回府去换了,麻烦各位通融通融!” 凌云门的侍卫很是为难,“张大人,您真的不能这样进宫去啊。” “都说了事出紧急!”张左之急红了眼,“我难道不知道进宫的规矩吗?!哎呀,你们就让我进去吧!”说罢他就试图硬闯过去,结果一介文官的户部侍郎自然是被挡了回来。 陆陆续续到了许多上朝的官员,见张左之这幅模样都是一惊。 “张大人?您这是?” “哎哟我的天啊,张大人昨晚去干什么了?” “你不知道么?昨夜突起大火,把粮仓都给烧没啦!” 昨夜那场火实在是范围太大,只有少数些住的偏僻,消息不灵通的今早才知道,他们赶紧凑到其他人边上询问着,得知镇西军粮草全给烧光之后都咂舌。 “这下户部怕是……” “张大人这几日忙前忙后就是想力保粮草不失,唉。” “要我说怎的就这么巧,定是有人故意设计!” “……” 卫国公到的时候,凌云门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起来,他骑在马上,够头去看也不知道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得扬声问道:“这都是在干嘛呢?!” 众人回过头来,见是卫国公,忙让开道来,七嘴八舌的朝他解释,“国公来了!侍卫们拦着户部张大人不给他进呢。”“国公快去看看吧,这继续下去谁都进不去啦!” 卫国公听了眉头紧锁,他从马上下来,顺手把缰绳递给一旁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厮,几步迈到凌云门前。 张左之还在面红耳赤的同侍卫争论,无奈的侍卫长见到卫国公顿时眼前一亮,赶紧向他求救,“国公!快劝劝张大人吧!您看张大人这样子,小的们怎么敢放他进宫去啊!” “事从权宜!事从权宜!国公快帮我说两句啊!”张左之也焦急的看着卫国公,希望他能帮帮自己。 卫国公长叹一声,对侍卫长道:“罢了,就让张大人进去吧。” 侍卫长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国公您这……” 卫国公抬手止住他的话,“张大人说得对,事从权宜。这样吧,若是陛下怪罪下来,我顾池一力承担。” “国公!”张左之和侍卫长同时惊呼出声。 他只是笑笑,“无事的,想必陛下也不会因为张大人衣冠不整面圣,而降罪于我。你们大可放心。”然后又伸手捏着张左之的肩膀低声道,“反倒是你,怕是会因着这粮仓失火之事……” 张左之点头,面色凝重的看着卫国公,“国公,我一定会想法子把镇西军的粮草供给送出去的您放心!” 卫国公没说话,只是拍拍他,示意他进宫去吧。 谢公公服侍皇帝穿衣的时候小声说了昨夜粮仓失火之事,皇帝面色立时就变了。 “粮仓?失火?那张左之都在做些什么?!” 也不等谢公公将他衣服上的带子系好,就这么压抑着怒火朝上极殿大步走去。 谢公公措不及防,急忙小跑着跟上,“陛下!陛下!”无奈皇帝速度实在太快,追出门去的谢公公只能看见一角明黄色的衣角消失在拐角。他气恼的跺了跺脚,正准备继续赶过去,突然被小奥子叫住了。 “干爹……”小奥子声音颤抖,“陛下的药……” 谢公公心下一个咯噔,转身看去,果然小奥子举着的托盘里,还放着一粒药丸。 上极殿中,皇帝正大发雷霆,他把户部侍郎张左之呈上去的折子狠狠砸到地上怒骂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张左之?!” 张左之直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不敢说话,又听上首的皇帝继续咆哮,“事到如今你跟朕讲粮草烧没了?!那朕派你去主管这件事是干什么的?!那镇西军吃什么?嗯?你告诉朕!” 张左之头都不敢抬,半晌才抖抖索索的道:“出发前臣是仔细检查过的,只需在途中加派一次便足够了,谁曾想,谁曾想昨夜装着粮草的仓库突然起火……”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趴在地上哭诉,“臣得了消息立刻派人一面灭火,一面去备用的粮仓调遣,结果昨夜那风势,接连点着了一片屋子,竟没有一处仓库幸免啊……” 立在张左之附近的官员都不着痕迹的躲了躲,他现在不光头发衣衫上全是脏污,脸上也全是被泪水冲刷的灰痕,看上去着实狼狈恶心人的紧,不过转念想想他的遭遇,又是可怜同情。 皇帝见他这副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所以你今儿个就故意穿成这副样子来上极殿恶心朕来了?!” 张左之不敢再说话,卫国公见状只得上前,“陛下,此事臣也有错,是臣让凌云门侍卫放张大人进宫的。张大人只是想尽快将消息呈报给陛下,所以才冒着这不敬之罪上朝。” 皇帝消了些气,点头道:“既如此,卫国公你来说说现下这般情况,该如何是好。” 卫国公思索了一瞬,沉声道:“而今臣以为,彻查到底是一定的,很明显就是有歹人故意为之。而且为了烧毁所有粮仓,不惜将同粮仓相连的民房一起烧毁。如此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枉顾性命的行径简直是令人发指。” 皇帝面色阴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但是镇西军此去路程已经过半,粮草供给肯定是开始不够了。越往北行气候愈加严寒,若是吃食不够,那大军可能根本都到不了北境。因此解决粮草的问题才是现下最为紧迫之事。” 皇帝很是赞同的点头,“卫国公说的同朕想的一样,目前最要紧的就是要解决粮草,至于其他,”他扯出一个凶横至极的冷笑,“咱们有的是时间一件一件慢慢算。” 匆匆赶来的谢公公悄声行到大殿后头的角落,他担忧的望着正同大臣们商议的皇帝,“哎哟,怎么还没完啊,怎么说了这么久啊……”他急的满脑门都是汗珠,手里紧紧捏着个放着药丸的小盒子,“再不用药的话陛下可就……” 连点了几名官员之后都没有得到好的解决法子,皇帝的脸色不由的更黑了几分,他食指磕了磕案几,然后似是下定了决心道:“这样吧,开国库,将国库中的粮草先调出来用着。” 大臣们顿时跪了一片,“陛下!万万不可啊!” 张左之更是直接扑上前来,“陛下!国库之本决计不可动啊!” 皇帝很是嫌弃的瞅了一眼自己的户部侍郎,“朕难道不知道那是不可轻动的么?还不都是因着你的原因,才逼得朕去开国库!” 张左之闻言整个人蔫了下去,又听那厢皇帝直接拍板道:“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就这样吧,暂时调取国库中的粮草一用,待地方补充上粮草再填回国库。” 他想了想,自己手下也无人能用,只得又无奈的看向张左之,“这件事,就还是由你张左之来办吧,此次若是再有失,你就一条白绫自个儿上吊去吧!” 张左之没想到他搞砸了这么大一件事后,皇帝居然还是信任他,刚止住的泪水又流了出来,“臣这次一定……” “得了得了,别一定了。”他表忠心的话被皇帝不耐烦的打断,“你可就快些吧,镇西军可是等不及的。”说罢皇帝就自顾自的走了。 第二十七章 驾崩 皇帝半只脚刚跨过门槛,就听身后传来谢公公变调破音的尖嗓声,“陛下——陛下呀!”他有些头疼的掐着人中回头看小跑着过来的老太监,“小点儿声,炸的朕脑子疼。” 谢公公忙噤声,从袖子里掏出一直捏着的小药盒递给皇帝。 “这是什么?”皇帝皱眉问道。谢公公刚要回答,忽的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喜儿见过陛下,陛下大安。”原来是一直在这里等着皇帝下朝的喜姑姑,她见皇帝目光投过来,又是盈盈下拜,“太后娘娘不知陛下今儿得不得空,想请您去福寿殿坐坐。” 福寿殿?谢公公眼角一跳,这么些年了,陛下的紫宸殿同太后的福寿殿基本可以说的上是毫无往来,现下怎么又突然……他悄悄凑近皇帝身边小声道:“陛下,听说昨儿个太后娘娘还召见了皇后娘娘。” 哦?皇帝颇有些诧异的挑了挑眉,随即朝喜姑姑笑道:“原来是喜姑姑,这么多年没见,姑姑竟却还似从前那般美貌。” 喜姑姑只是微微笑了笑,“陛下说笑了。” “你刚说太后让朕去福寿殿一趟?” 喜姑姑点头,“是呢,太后娘娘让奴婢在这儿等着陛下,若是陛下有空,就问问陛下愿不愿意去福寿殿走一转。” 皇帝突然哈哈大笑,“有空没空,当娘的都发话了,儿子能不敢去么!这就走吧。”说罢就提步向福寿殿走去。 谢公公看看手中还是没能送给皇帝服下的药丸,只能跺跺脚咬牙塞回袖子里,赶紧追上前去。 站在福寿殿前,皇帝心中一时思绪繁杂,他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小时候他和母后不得父皇宠爱,他虽然名为嫡子,却受尽了冷眼。 后来太学中发生暴乱,所有皇子全部被杀害,只有自己,因着前一天被欺负了躲开没去上课,因此逃过一劫。 后来父皇只得立了自己为储君,也不知是不是因着打击过度,父皇便重病不起,没几个月就去了。 七岁的自己就这样被扶上了御座,一坐就是这么多年。 他眼神飘的有些远,想起了自己幼年时边抹眼泪,边背大本策国论,一日下来若是背不完帝师规定的,就没有晚膳可以吃。 母后总是借着来看进度的名头,悄悄在袖子里揣了几块核桃糕让自己躲起来吃掉。 最期待的就是她来看自己,就算没能把书背下来也不用害怕。 也曾经哭着抱她不许她走,“孟扬不想当皇帝了!母后带我走吧!” 她那时说了什么呢? 他绞尽脑汁想了会儿,却只记得她帮自己认真的擦干眼泪后离开时,行到门边扶着门框对自己绽出的笑容。温柔,温暖,就像她背后的夕阳。 喜姑姑候在一旁,也不催促,半晌皇帝回过神来,微微哑了声音,“进去吧。” 福寿殿里经久不散的飘着佛香,皇帝深深吸了口,沉下了有些浮躁的情绪,随着喜姑姑绕过前殿,喜姑姑带他到后殿门口,便行礼表示请他自己进去。 皇帝迟疑了下,还是掀起了布帘。 太后正半倚在软塌上小憩。 她脸色怎的这般泛黄?皇帝忍不住皱眉想道,太医院每日来回禀的不都是说安好无恙么。 似是感到有人来,太后幽幽开口道:“喜儿?你已经去过紫宸殿回来了?” “喜儿”没有说话,太后睁眼瞧去,唰的坐起身,不可置信的盯着面前明黄色的身影。 “你……”太后语塞,喉咙突然涩涩的疼,疼的她说不出一句话。 皇帝没有说话,面无表情的在边上寻了个椅子坐下。 一时之间,殿中静的掉一根针在地上都能听到。 “太后找朕来,有什么事?”皇帝漫不经心的扯了扯衣袖上的褶皱,“朕一会儿还要会紫宸殿去批改奏章。” 太后只觉得满嘴都是苦涩,“你如今,竟连唤哀家一声母后都不愿意了么。” 皇帝淡淡道:“这是尊称,于礼数来说再合适不过了。您不是一向最重礼的吗,这些您应该比朕清楚的多。” “你果然还是在怪哀家……”太后闻言惨然一笑,面上仅有的一点儿血色也尽数褪去。 “不存在怪不怪,这么些年都这么过来了,活了这么大岁数,朕也算是明白有些人有些事,强求也是得不来的。” 皇帝目光悠悠的看着飘荡在空中的丝缕烟雾,“听说昨个儿皇后来过了?” “……是。”太后听他问起,立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她想解释,嘴唇蠕动了几下还是不知该怎么同他说。 皇帝只是微微叩首没再继续问下去,母子二人相默无言,殿中很快又回到之前的沉寂。 太后小心的瞅了眼儿子,犹豫再三还是道:“太柳她……” “不要提她!”皇帝突然暴起,唰的抬头看向太后,“你有什么资格提她!” 太后心口一窒,她艰难的喘气,“哀家只是……” “朕已经说了,你没有资格提她!”皇帝一字一句道。他一双拳头握得死紧,手背上根根青筋爆出,一双眼眸已经成了可怖的黑红色。 他知道自己又要犯病了,脑中汹涌翻滚着的全是几近崩溃的疯狂和暴戾。狠狠的闭了下眼,他用尽全力压制着,然后从紧咬着的齿间蹦出三个字,“你不配!” 话毕,整个人就如同利箭一般直接劈开门板飞奔而去。 太后在他身后撕心裂肺的吼,“孟扬啊——” 守在门外差点被突然四分五裂的门板砸中的喜姑姑闻声忙跑进殿去,“太后!” 太后已经悄无声息的倒在地上,一只手臂还直直向前伸着,似是这样就能拉回她头也不回的儿子。 “药呢?!”皇帝见到福寿殿外的谢公公,怒吼道:“快些!” 谢公公忙不迭的掏出小盒子,皇帝一把夺过将药丸倒进自己口中。药丸一咽下,就开始起作用了,他深深吐息了几口,总算是稍缓。 “咚——”沉重的钟声突然响了起来,皇帝听了一怔,很快,便有福寿殿的太监小跑着来磕头。 “陛下,太后娘娘……驾崩了。” 他抬头望天,什么都没有说,眼里是被天色霞光染的无穷无尽的红。 第二十八章 太柳 钟声响起的时候,太柳公主正坐在窗前修剪花枝,她手猛地一抖,一朵半开的花蕾就这样轻轻掉在地上。“敲了几下了?”她嘴唇微微颤抖的问,“几下了?几下了啊?!”话到后来竟有些歇斯底里。 大丧之音,太后皇后太子仪制皆为七七四十九声,皇帝则为九九八十一声。 “三十二声了。”仔细在心中数着的侍梅忙答道。太柳公主慌乱的点了点头,继续喃喃出声的顺着数下去。 “四七,四八,四九……”四十九声过后,再也没有传来钟声,“四十九声吗……”太柳公主心下稍安,转瞬又揪了起来,“是谁?会是谁啊……”她脸色惨白,猛地拿帕子捂住口咳嗽起来。 刚好进到院子里的卫国公听见妻子剧烈的咳嗽声,急急奔进屋里去,“这是怎么了?!怎的一下子咳的如此厉害?!” 一旁的侍梅看着主子这般模样也是揪心极了,“奴婢也不知啊,换了药方以来的这些时日,夫人明明都没有怎么咳过了!” 太柳公主挣扎着拽紧卫国公的衣袖,“咳……是谁?……咳咳咳……钟声……” 卫国公愣怔了一瞬,很快明白了过来,他扶着妻子半躺到自己腿上,然后低声道:“是太后。” 咳嗽声骤停,卫国公紧张的盯着她的表情,正想说些什么,太柳公主却突的喷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卫国公半张脸都被鲜血染红,一阵刻骨的凉意顺着他的经脉,游走到全身各处,他崩溃的咆哮,“来人啊!太医!太医!” 因着太柳公主的身体,皇帝特地排了两个太医常年在卫国公府中守着,很快太医就提着药箱赶到主院。侍梅侍兰对视了一眼,侍兰小心翼翼的走上前道,“老爷,太医来了。” 呆愣愣坐在原地的卫国公闻言回头,见到太医眼中一亮,“你们来了!快!快些看看柳儿!” 胡太医上前把脉,凝重的面色稍松,“麻烦国公将夫人身子放平。” 卫国公忙小心的将太柳公主放平在榻上,胡太医点点头,继续伸手把脉,而另一位李太医也上前探了探太柳公主的额头,又轻轻翻开眼睛瞧了瞧。 两个太医轻轻交流起来,卫国公耳力虽好,却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只得焦急的问,“怎么样?” 胡太医斟酌了片刻道:“此前为夫人改换的药方主要以静心为主,也就是只要心情平和,病情便能加以控制。现下夫人似是受了极大的刺激,心绪波动十分剧烈,反倒使之前压抑住的病势全部反涌而出……”他叹气摇头,“来势汹汹,来势汹汹呐。” “那……”卫国公喉头一哽,一双虎目蓦地便红了,他实在不敢在想下去,也不敢再问下去。 “你们尽管治着,疏出来也好,压回去也罢,总之把能用的法子都用上。”顾子弋掀起衣摆迈进屋来,声音淡而坚定的对两个太医道。 太医垂首称是,然后转头细细讨论起法子来。 卫国公眼中含泪看向女儿,“阿弋,你母亲她……” 顾子弋瞥了自己那久经沙场的铁血父亲一眼,“她又还没死呢,你这副样子做什么。” “你……!”卫国公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有她这么说自己母亲的么!正要开口好好教训她,又听她轻声继续说道,“若是她死了……我陪着你一起哭。把顾子墨也叫回来,我们三个一起哭,想必她舍不下我们,定会回来的。” 卫国公拍拍顾子弋的肩膀,父女二人就这般沉默的站在角落等待着。 昏迷中的太柳公主并不知道这些,她现在正静静的看着面前十七岁的自己。 十七岁的太柳公主,就像是天上落下最耀眼的星辰,所有人都是这么喜欢她。 那时已经是太后因为没有女儿,又特别想要一个女儿,对她极尽宠爱,近乎到了溺爱的地步。宫里没有其他皇子公主,只有她和皇帝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人人都道他们二人不是亲生更似亲生。 日日待在一起,很快一对小儿女就产生了别样的情愫。 “哀家明白你喜欢皇帝。”太后在一日她去请安的时候突然说,“你也知道他是要娶陈家女为后的,只是你知道个中原由吗?” 那一日,她恍恍惚惚的从福寿殿中出来,终于明白了碧玄皇后代代都是陈氏之后的秘密。 “我去告诉母后!我要娶你!”少年皇帝这样对她说,脸上洋溢的全是灿烂的喜悦。 不,别去,她不会同意的,全天下都不会同意的。 “柳儿……母后不同意……”他苦恼的蹲在地上狠狠拽着根青草,“说为了我的身子,必须娶那陈极的嫡女!” 是呢,你只有娶她才是最好最正确的选择。 “柳儿!母后说只要有了那雪原的白花,就可以解了我身子里的毒,我就不用娶别人啦!”他笑弯了的眉眼里,全是对未来的憧憬。 太后说,要让天下人都信服的唯一办法就是由她亲自去雪原取了那白花回来,这样才好堵住悠悠之口,顺理成章的同皇帝成婚。 十七岁的太柳,就这样怀着一点点希冀,踏上了前往雪原的路。 碧玄王朝最西端的疆域,以大凉山为界,东边是石漠草原,西边开始就是石漠雪原了。 自碧玄建朝以来,石漠雪原就被用来流放罪人,碧玄没有死刑,但流放是比死更残酷的刑法,因此人们都把这里称作雪原地狱。 雪原白花,没有人知道它到底长在雪原的哪里,运气好的话可能刚进雪原就能得到,运气不好的话也许冻死在雪原中也见不到半点影子。 “真的让她这样进去吗?”正巧有列官兵一周前押送了一批罪人进入雪原,虽然看过了太柳的文书,但还是很犹豫。 太柳没有说话,从他们手中拿过文书收好,紧了紧面巾,头也不回的走进风雪之中,很快就消失了。 半月后,候在雪原外的皇帝亲兵终于等到了跌跌撞撞浑身是血的太柳公主,她刚扑出雪原就昏厥了过去,手中却还紧紧握着一株白色的小花。 可等他们赶回虎都,听见的却是皇帝已经在十日前,同陈家嫡女陈一虞大婚的消息。 太柳公主什么都没说的回到自己的殿中,夜里便发起高烧卧床不起。 这一场爱情,最后留给她的只是来自亲人的背叛,一副破碎的再不健康的身体,和枯萎在手心里的一朵雪原白花。 第二十九章 延误 第二十九章延误 远在万里之外的顾子墨心头一窒,他蓦地回身向虎都的方向望去。 “子墨?怎么了吗?”白七安疑惑的走到他身旁问道,“可是看见了什么?” 顾子墨摇头,“不……我只是……”他没有说下去,而是定定神继续问道:“现在如何?粮草还够几日的?” 骑兵长脸色颇为不好的沉声道:“如何节省粮草都只够两日了。” 巡查回来的顾垚也面色凝重,“兵士的口粮勉强可供三日。” “户部后续的粮草供给怎的还没送来!这都已经迟了五天了!”急性子的顾焱听后立刻便怒了,“这是要让我们还没到北境就活活饿死吗?!” “顾焱!休得口无遮拦!”顾子墨拧紧眉宇叱道,“现下是说这些的时候么?!赶快想出解决法子才是要紧!” 顾垚从后拽了一把顾焱的衣襟,示意他不要再说话,顾焱只得委屈的随顾垚退到后边去。 顾子墨深吸口气,“粮草迟迟未到,定是出了急事。但如今我们已经再拖延不起了,各位怎么看呢?” 见众将领皆是面色严峻,迟迟没有人开口,白七安沉吟着开口,“照我看来,现下只有两个法子,其一,大军调转方向,往回迎一迎后续送供给前来的队伍。其二,快马加鞭抓紧时间直奔北凉城。” 白七安话音刚落,一个将领就急急将疑惑问出口,“那倘若我们往回迎却仍是没有碰上送供给的队伍怎么办呢?” “这就是这个法子里头的风险之处了。”白七安点头顺着解释下去,“若是碰得到,那万事便迎刃而解;但若是碰不上……” “不妥不妥。”众将纷纷摇头,白七安又说起第二个办法,“那另一个便是我们中途不再停歇,抓紧一切时间赶路,争取,不,一定要在三日内赶到北境。只要到了北凉城,就可暂解困境。” 顾子墨还是觉得不妥,“就算到了北凉城,也不是办法啊,北境本就没有粮食,我们正是押送粮食而去的,镇西军又不能动用这批赈灾粮……” “子墨此言差矣。”白七安微微笑起来,“镇西军宁可自己挨饿也不肯动赈灾粮分毫,难道百姓会忍心看你们饿死吗?况且,只要后续供给到了,再还给百姓不就可以了吗。” 后面的顾焱听了面露喜色蹦跳着大声道:“这个可以!将军!我们就这么办吧!” 众人也是交流起来,都赞同这个法子。 顾子墨思索片刻也点头,“好吧,那就这样,你们回去就通知下去,让大家做好准备。”他又严肃的补充道:“接下来的几日我们不会再在中途进行大的修整,所以今晚养精蓄锐,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 “是!” 翌日天色刚亮,镇西军就已经整装待发,五万大军列好队伍,没有一丁点儿声音,顾子墨骑在马上在队伍的最前方扬声道,“想必大家都猜到了,我们的粮草已经不多了。” 各位下属的队长虽然在昨夜告知了他们,接下来的几日都要日夜兼程,以最快速度赶赴北境,但却没有说明原因。 士兵们私下里也有猜测,一直没见后续供给送来,估计是粮草不够了。现在这个猜测从顾子墨口中实实在在的被证实了,可大军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就像是听见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一般。 一旁的白七安赞赏的点头,这才是真正训练有素的军队,遇到再艰难的困境也不会胆怯,只会选择勇往直前。 那边顾子墨停顿了会儿才接着说,“昨夜众位将军一同商议过后,想出了一个法子,也是眼下唯一的一个法子。那就是咱们快马加鞭赶到北凉城,然后等着咱们的粮草送来。”他突然朗笑出声,“别这般沉着脸啊各位!好不容易有一次长距离骑马奔驰的机会,这可是很难得很考验耐力的,大家应该兴奋起来才是!” 顾子墨调转马头扬起马鞭,“那子墨就先走一步了!” “将军等等我!” “哈哈哈哈哈!将军你可别小看我!” “兄弟们快!咱们去追上将军!” 沉闷的气氛顿时一扫而光,镇西军的每个人都像是过节一般兴奋起来,转瞬间就随着顾子墨的身影朝北凉城急驰而去。 “顾子墨……当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啊……”白七安轻声呢喃,目光随着镇西军大部队飘远。 听了顾子墨一番话也是异常激动的寻酒扭过头来问,“先生!咱们也快些赶上去吧?!”白七安瞧着他涨红的小脸和放光的双眼,笑着捏了捏他的鼻尖,“寻酒莫不是忘了谁才是你的主子了?” 寻酒笑意一僵,白七安又继续笑道:“走吧,再不走连他们的影子都要看不见了。” “全部都搬走!” 驼峰山口,石叔指挥着一众男女把一袋袋粮食搬进山里,他满意的看着所剩不多的口袋,爬上峰顶喜滋滋的朝坐在那里的红羽炫耀,“怎么样小姐?这一次咱们的收获可是颇丰啊!” 红羽闭着眼嗤笑一声,“石叔,你难道就这点追求?一点粮食而已,就把你乐成这样。” “话可不能这么说,”石叔听了也不生气,他竖起食指摇了摇,“谁还有嫌吃的不够多的么?自然是越多越好了。况且……”他低头望了望峡口一地的碎石,“这一次总算把主子交代的任务完成了,还完成的这么好,也可算将功补过了吧?” “要我让他写封信给你,然后大肆夸奖你一番么?”红羽挑眉看他,拉长声调戏谑道:“这可真是想不到,石叔原来也是这般沽名钓利之辈啊——” “嗨!可别乱说!”石叔面色慌张,生怕她真的给那位写信说这些,“我就这么说一嘴!你可别给主子这么说啊!” 红羽笑着站起身来掉头下山去,“那就要看石叔您的表现了。” “.…..我让你婶子天天给你做好吃的!” “要天天都有豆浆。” “那也要有豆子啊!” “嗯?” “.…..好!好!我骑马去给你买!” 两人渐渐走远,背后的峡口里,是一地鲜血淋漓,死状可怖的尸体。 第三十章 迷蝶 荒无人烟的一片平原中,两个身影正跌跌撞撞的前行。 “小姐啊……能不能歇一歇,我,我快不行了。”近看原来竟是两个女扮男装的瘦弱女子,如今一身的风沙掩住了她们的丽色,不注意的话只会被人当作是两个身量不高的男子。二人行到一处岔口,那被称作小姐的女子先是警觉的张望了一下四周,然后才点头道:“好吧,那我们就在这里稍事休息。” 先前说话的女子得了应允,立刻瘫坐在地上,她看着还是站着的小姐劝道:“小姐,你也快坐下来歇会儿吧。” 那小姐不说话,从包里掏出一张地图来,对着眼前的地形细细对照起来,她蹙眉走到岔口左右两条路分别看了看,“右边这条路上虽遍布车辙印,但从地图上看,应该走左边的路才是对的呀……” 小丫鬟闻言一骨碌爬起身凑过来,“那我们到底走哪边啊?” “我们还是走左边。”小姐沉思片刻后果断道。 “为什么呀?”小丫鬟很是不解,“明明前头的军队过得都是右边啊……” “他们怕是有什么原因才走的那边,而我们要赶路,自是走左边更近些。好了,快走吧,不然日落之前我们就到不了下一个乡镇的话可就麻烦了。” 小丫鬟眼神中尽是不解,但还是跟着自家小姐走上了左边的道路。 而虎都之中,户部侍郎张左之都快要急疯了。他唯一的女儿张晓梦在留书一封后便离家出走了。“这!这死丫头!竟一声不响的跑去了北境!”张左之看完之后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倒在地。而最先看到留书的张夫人早已经吓得晕厥过去,至今还躺在床上没醒。 也不知张晓梦究竟是怎么通过城门守卫出的城去的,总之待张府众人发现之时,被寝都凉透了,显然早有准备一早便走了。 张左之在前厅来回踱步,派出去追的人一批又一批,可就是没有回信传回来。他咬咬牙,思来想去还是冲出门去了卫国公府。 卫国公见到他面色肃然的点头,“事情我知道了,我已经派出去几批兵士一路追查,也飞鸽传书给子墨,让他时刻注意着令爱的踪迹。” 张左之心下稍松,“都是下官教女不严啊……唉,我是真没想到她竟有这么大的胆子!” 卫国公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安慰的拍拍他的肩。 没过多久,整个虎都就都知道户部侍郎家的小姐追着卫国将军往北境去了。 人们都啧啧称奇,一时之间这成了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议论的话题。 “诶,你们听说了吗?那张家小姐今天一大早就从虎都溜了出去往北境去啦!”茶坊中一人正向他的同伴们挤眉弄眼道。 “北境?一个千金大小姐往那荒芜之地去做什么?”他的其他几个同伴都不信。 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彪形大汉大笑出声,“哟这位兄台看来还不知道呢,卫国将军顾子墨正赶赴北境赈灾,这张小姐就是冲着顾将军去的!” “那这顾将军不是早就同暮景公主有了婚约么?!”周围的许多人都惊诧不已,“驸马可是不能再娶别的女子的,这张小姐图个什么啊?” “我只是想去再看他一眼。这可能是我惟一一次可以离他很近的机会了。”张晓梦这样回答她的贴身丫鬟灯儿,“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去。” 灯儿瞪着一双杏眼挠挠头,她还是不明白,明明小姐和顾将军是绝无可能的,待到小姐回到虎都,也就要开始相看人家了,她这样跑出来,虎都还不知要掀起多大风波。 张晓梦笑着摸摸她的头,“你不懂,有的人注定是触摸不到的,但是会让人控制不住想要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只要能靠的稍微近一些,就已经很满足了。” 二人说话赶路间,太阳已经渐渐西斜。 张晓梦蹙起秀气的眉头,“我们还是慢了些。”说着催促灯儿再加快些脚步,这荒野之处天色一黑就会有野兽和悍匪出没,万一撞上了,仅凭她们两个弱女子,只有被生剐活剥的份儿。 越是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天很快黑了下去,张晓梦心头突然跳出一丝不好的预感,她甩甩头,脚步更是快了几分。 “啊——!”跟在身后的灯儿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叫!她浑身一抖,忙转过身去看,几个提着砍刀的男人正捉了灯儿朝她看来。 “哟,荒郊野岭的居然还能撞上了水灵灵的小娘儿们!”他们嬉笑起来,语气中尽是粗鄙。 “快看,那前头还有一个呢!”几人欢呼起来,走过去要抓张晓梦,“小娘儿们快过来,同哥哥们好好乐呵乐呵!” 张晓梦拔腿便跑,若是她跑了还能找人回来救灯儿,若是她也跑不脱的话—— “哈哈哈哈哈!还想往哪里跑?”匆忙间她绾发的帽子落在了地上,一头青丝瞬间倾泄而下,被悍匪一把抓住将人提了回来。 被捂住口鼻的灯儿满眼泪水的看着自家小姐,心中满是绝望,这下可怎么办,她和小姐都被抓住了,也没法子出去寻人! 张晓梦此时也慌了,她虽然平时在一众千金里都是最为冷静沉稳的那个,可说到底也只是一个从未出过虎都的少女,遇到这一遭也是瞬间红了眼眶。 那些悍匪将两个姑娘拖到一处沙堆后,围成一个圈狞笑着开始解起裤带。 “都说了让你们不要跑啊,和我们一块儿玩不是很好么?” “对啊,跑有什么用呢?在这鸟不拉屎的野外,是不会有英雄来救美的!” “我们就是英雄啊!哈哈哈哈哈!这就来救美咯!” 几人俯下身子,张晓梦都可以闻到他们嘴里腥臭的味道,她面露绝望,难道真的要在这里被这群人渣糟践吗?!她狠了狠心,立时就要朝舌头咬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银光闪过,几个男人噗通一声全部倒在了地上,他们的脸上虽然还维持着上一刻的猥琐表情,但确确实实已经死去了。 张晓梦僵住了自己咬舌的动作,愣愣的抬头看去。 一个身披银铠的少年将军骑在马上看着她,“还好吗?已经没事了。” “顾,顾子墨……” 番外 少年 好冷,漫天无止境的大雪,好冷啊。 “小七!走!走啊!”是谁的声音……是阿娘吗?阿娘…… 我真的是走不动了,算了吧。他这样想。 一个看上去约莫七八岁的小少年,裸露在外的一双手已经是冻得青紫,破旧的衣衫根本挡不住肆虐的狂风,正一步步在根本望不到边的雪地艰难跋涉。 他突然倒在雪堆中,小小的身体瞬间便被风雪掩盖了大半。 艰难的掀起眼皮望了望天空,他全身都已经失去知觉,仅剩的思维都在一点点的被冻住。 “小七一定要走出去!走出去啊!” 纷杂的风声中突然炸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是谁在说话,他下意识努力凝住涣散的神智,“我要……走出去……” 不知哪来的力量,他从几乎把他埋住的雪堆里哆哆嗦嗦的爬了出来,“走出去,出去……” 他将整个身体挪出,一双脚已经冻得乌黑,翻卷的皮肉上粘着可怖的血霜。 他跌跌撞撞的直起身子,“走……走……”这个小小的黑点很快便又消失在了漫天风雪中,看不见了。 牛老大接到了一个奇怪的活儿,一个女人来到他们村里找能带她去大凉山的向导。 这个女人戴着斗笠围着面巾,把自己的脸裹得严严实实连只眼睛都看不清。如果不是因为她竟给了一锭金子作报酬,牛老大也是不敢贸然带着生人穿越石漠草原去大凉山的。 “姑娘,前面就是大凉山地界了。”尽管女子一路上都没有言语,牛老大也还是一个人絮絮叨叨了一路,“再往前我也是不敢走的了。” 女子点头,“多谢。” 牛老大搓搓手担心道:“姑娘,那我可走了啊,你这一个人可要小心些。”在看到女子再次点头后他然后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那么……接下来,沿着大凉山朝南走……”女子摸出张纸对照着看了看,才松了口气,“这次总算找对了,果然问路才是上策。” 天空阴沉的似乎有落雨的前兆,她忙把地图重新装好,重新把斗笠压得更低些,“希望天黑前能赶得到……” 大凉山山脉中部有一个倒三角的豁口,被称作峡口道,那是连接草原和雪原的唯一通道。 作为碧玄律法中最为严重的流放,官兵把犯人押解到此处,然后看着他们走进雪原。 茫茫雪原,很快便会失去方向;天寒地冻,只有不停的行走才能活的更久些。官兵们会在道口等上一周,确认没有犯人偷跑才离开。 距峡口道越近,风就越发大了,女子不得不伸出手扣住斗笠,脚步更是加快了几分。 等到了道口,她眯着眼打量了眼大名鼎鼎的雪原地狱入口,意外的发现地上躺着个脏兮兮的人。 难道是路过的人被这强风卷了进去?她心下一惊,忙迎着风雪靠过去。 近了才看清那根本是一个身量不足四尺的小少年,女子来不及细想,赶紧把人捞了出去。 好轻……她把他抱起来的瞬间心中诧异,这般重量竟只似六七岁的孩童,下意识紧了紧胳膊,冰冷刺骨,也不知在风口吹了多久。 轻轻的把人放到避风处,细细打量之下更是心惊,这小少年身上穿着的竟是一层层的夏季薄衫,有男款有女款,大大小小把他包裹起来。 眼见人已经昏迷不醒,女子当机立断准备先搓暖他的手脚,可这一定睛看去,少年全身青紫,手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口子。 她略顿了顿又看向他的双脚,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看到的时候还是心中发麻泛凉。 “竟是没有穿鞋赤着走了一路吗……” 在看到他身上层层薄衫之后女子就已经有了猜测,这下更是肯定了小少年的身份。 “阿娘……”他几不可闻的呻吟。 女子摸摸他滚烫的额头叹气道:“这可怎么办呢,看你的样子都不可能直接把你背回谷去,你怕是会死在路上哟。” 思索片刻她还是脱下自己的外衫罩在小少年身上,然后把人背了起来。 “不管怎么样,你就跟我走吧,正好我还缺个徒弟。” “七安!你快来看看啊!这个灶台发狂了!”一个女子的惨叫突然响起,屋中的白七安无奈的放下书走向厨房,果不其然看到蹲在灶边灰头土脸的女子。 “师父,大家不都说了么,下厨这种事不适合你。”他摇头,“您怎么就是不肯信呢。” 女子不服气的戳着衣摆上被烧出大洞气愤道,“我如此无双的智谋居然识破不了一个小小的灶台?!” 白七安扶额,“一个灶台而已,哪里来的什么计谋要您去‘识破’。” 女子瘪瘪嘴,不是很高兴,显然无法征服灶台这件事令她有些挫败,“那……那这里你来收拾啊,咳,为师先去换身衣服再来吃饭。” 白七安微笑着应好,又答应了等下多做几道小菜,方才哄得女子离开厨房。 看着满地狼藉的厨房摇摇头,他这个师父是出了名的厨痴,然而毫无天赋不说,还执拗的可怕,一直嚷嚷着要在短板上找回场子,谷中的大小厨房都不知道被她炸过多少回了。 白七安十岁那年师父把他背回了神隐谷,给他疗伤,教他学识,一直到现在。上个月他便已经到了谷中弟子出门历练的年纪了,就是放心不下自己玩心甚重的师父,才一拖再拖。 “七安的梦想是什么?”师父双手托腮蹲在他面前问道,“说出来让师父帮你实现呀?” 他似笑非笑的瞥了师父一眼,“七安的梦想是娶师傅为妻。” “嗨,你又来这一套!”师父跳起来重重的在他脑袋上给了一巴掌,“没大没小!没羞没臊!尊师重道这么些年你都学到哪里去了!” 而他只是一贯的看着她笑,“我说的可都是真的呢,师傅总是不信。” 她气呼呼的叉腰,“你师傅都是一大把年纪的老太婆了!经不起被你祸害,你还是早些出谷去祸害别的小姑娘吧!”说吧转身走了,远远还能听到她嘴里絮絮叨叨念着,“连最小的徒弟也都不听管教了!”“这日子可没法过了!” 白七安站在原处,上扬的笑意一点一点被拉扯成悲伤的弧度,眼中净是落寞和痛惜。 师傅啊,不要再等那个人了。你回头看看我啊,我也一直在等你。 第三十一章 星夜 顾子墨怔了一瞬,“你认识我?”他还没收到卫国公的飞鸽传书,自是不知道面前这个满身尘土的女子是千里迢迢寻他而来的户部侍郎家大小姐。 张晓梦心里突然有些难过,是了,他怎么会认识自己。她勉强扯出个微笑,“曾有幸目睹过将军的风姿。” “原来是这样,”顾子墨朗笑出声,“我还在想着是否是子墨将姑娘忘记了。” 他身后的顾垚轻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点点头,然后对张晓梦二人道:“天色已晚,你们两个女子在外头终究是不安全。如果信得过子墨的话,就跟子墨回到军营去吧。” 张晓梦自是忙不迭的点头,她此行的目标就是寻找顾子墨,如今人就在眼前了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于是顾子墨同顾垚各自带上一人疾驰回营。 坐在顾子墨前头的张晓梦一张脸已经红透,她后背传来源源不断的热度,甚至能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声。她屏住呼吸只敢小口喘气,生怕自己慌乱的要蹦出来的心跳被对方听到。 “驾!”头顶传来顾子墨的清喝声,张晓梦如坠梦里一般抬头看去,却只看见满布星子的夜幕。 不多时镇西军扎营的地方到了,一个小兵迎上前来,“将军回来了!白先生让我在此处迎一迎,众位将军都在白先生帐中议事呢。” 顾子墨扶着张晓梦下马,然后点头道:“我知道了,这就过去。对了,你去寻个干净些的帐篷引这二位姑娘住下。” 那小兵这才好奇的打量起站在顾子墨身旁的女子,被顾子墨笑骂着轻抽了一鞭,“还看呢!魂儿都看丢了吧?快去快去!” 小兵一步三回头的笑着跑开了,顾子墨又问,“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二位姑娘……?” 张晓梦忽的想起来自己竟还没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心下大窘,赶紧道:“真是失礼了,我叫张晓梦,这是灯儿。” 顾子墨点头,“那二位姑娘就请在此稍等片刻,待会儿会有人带你们去安置的。子墨现下正巧有事,只能先走了。” 张晓梦朝他行了一礼,“已经十分麻烦将军了,将军不必管我们,快些去忙吧。” 顾子墨大步流星的穿过营区,很快就看不见他身影了。 灯儿看向自家小姐,“小姐,顾将军已经走远了……” 张晓梦仍是痴痴的盯着顾子墨刚转过的地方不说话,灯儿又是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姐,小姐!”她瘪瘪嘴,很是不懂小姐为什么对这个将军如此上心。 张晓梦回过神来,看到灯儿怨念不解的小眼神,不由失笑,“你虚岁都才十二,当然不懂这些了。”来领她们过去帐篷的小兵回来了,张晓梦驻足又回望了一眼空无一人的营角,才随着小兵走了。 白七安的帐篷中,众人正在激烈的争论,正巧此时顾子墨掀起门帘进来。 “将军回来了!” “将军你来的正好!快来说说你站哪一边!” “对对对!让将军来说!” 一头雾水的顾子墨猛地被人扯来扯去,只得先用力甩开所有拽着他的人,然后无奈道,“你们到底让我说什么啊?” 性子最急的顾焱最先开口,“我们在说等明日进了北凉城,该用什么法子震慑住暴民才是最好的!” 他指着站在左边的一拨将领,“他们说不管怎样先上去揍一通,然后暴民们自然就听话了。” 顾子墨听了太阳穴一跳,这熟悉的作风,跟自己那个不服就打到服的妹子完全就是一模一样啊,再定睛一看,那群人可不就是平常同顾子弋混的最熟的那几个小将么。 顾子墨的头更疼了,他赶紧让顾焱接着说。 “右边的将军们就觉得用武力只能是最后的办法,还是平和的处理最好。” 顾子墨点头,他也觉得动武只能是不得已为之,转头问一旁端坐着喝茶的白七安,“白兄也是同意第二种法子的吧?” “咦,子墨这么确定?那万一我是赞成第一种法子的可怎生是好?”白七安笑眯眯的单手托腮看他。 顾子墨一时语塞,忿忿的扭过头去,“白兄真是跟阿弋越来越像了。” 白七安放下茶盏正色道:“我也是同意先和谈,如若不行再说。” 几个本来摩拳擦掌准备大打一场的小将军都蔫了下去,很是失望的看着顾子墨,不死心的问,“当真不要先给他们一点教训吗!”然后被顾子墨直接推出了营帐,“精力旺盛的话你们自己先去打一架,别明日控制不住在城里给我闹事。” 回到营帐中,他长出一口气,“都是被阿弋给带的,也不知道一个女孩子家怎么一天到晚脑子里想的都是打打杀杀。”白七安只是笑,恰巧一个小兵进帐中来,撞上白七安的笑意,登时就愣住红了脸。 顾子墨见是那个派去给张晓梦引路的小兵,清了清嗓子问,“怎样?可将那二位姑娘安置好了?” 小兵回过神把头埋得死低,只露出一截烧的通红的脖颈,“小的就是来回禀将军的,二位姑娘都已经歇下了。” 顾子墨故作谴责的看向始作俑者的白七安,白七安回了他一个无辜的眼神。 “那你就先下去吧,若是她们有什么需要尽管去找来不必问我。”小兵称是,然后飞一般的跑了。 看着落荒而逃的身影,顾子墨摇头,“白兄以后还是别笑了吧。” “子墨这话可说的好无道理。”白七安大呼冤枉,“这可不能怪我,难道以后要让我永远板着长脸不成么!”他话音一转,压低声音戏谑道:“我可是听的一清二楚,子墨次趟出营竟带回来两个女子……” 顾子墨连忙解释,“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刚好撞见一群流氓在那里欺负这两位姑娘,荒郊野岭的她们也无处可去,我就想着暂时带回来让她们住上一晚。” 白七安笑眯眯的点头,“我又没说要写信给公主,看你把急的。” 顾子墨:“.…..”白兄你可真是越来越坏了,简直和顾子弋没什么两样。 第三十二章 城门 这一夜北凉城外突降大雪,清晨时分仍是不见有要停的征兆。 顾子墨口中呼出的一口热气,很快就被风雪卷散了。他抬头望着翻滚着乌云的天空,眼神中几不可见的闪过一丝焦灼,他振臂一挥,银甲的镇西军就像雪地上的闪光一般,飞快的穿越北凉城外最后的一片平原。 乘在队伍中后方一辆马车上的张晓梦,被一阵从窗刮进车里的风迷了眼睛,她努力的挤了挤眼睛,才总算是又重新看得清东西。 她小心的凑到窗边朝外看,之间到处都是茫茫白雪,车马行过,拍起大片雪粒,同天空降下的飞雪混在一处分不清彼此。北凉城高大的城门在这里看过去,只是块若隐若现的黑灰色影子,沉默的安静的立在漫天大雪中。 张晓梦看得出神,不知不觉已经朝外够出了小半个身子。 一个恰好骑行在她车马边上的小骑兵见了忙提醒道:“张姑娘,可别再往外够头了,车马奔驰的急,小心等下从窗里跌落出去。” 她回过神来红着脸道谢,然后连忙躲进马车里。拍拍自己烧的滚烫的脸颊,她在心里提醒自己,这是军队,万事都有规矩,再不能这样给顾将军丢脸了。想到顾子墨,她心头泛上一股复杂的滋味,也不知是甜是苦。 “待到了北凉城就要……”“就要怎么了啊小姐?”灯儿一双圆目扑闪着看她,霎时将她悲伤惆怅的情绪打散了去。 圈起拇指和食指往灯儿脑门儿上弹了一下,张晓梦啼笑皆非,“你啊你!” 灯儿吃痛的捂住脑门儿,泪眼汪汪的控诉自家小姐,“小姐干嘛总是无缘无故的打灯儿?” 张晓梦忍不住笑出声来,她不知道的是,银铃般的笑声在空旷的雪地传出好远,听得许多年轻小兵鼻间一热。 白七安的车马正巧在张晓梦前方不远,寻酒竖起耳朵听了听,然后朝白七安弄眉挤眼道:“是昨日将军带回来的那个姑娘哎!” 白七安只是淡笑着翻了一页书,“你管这么多作甚。读书写字都没见你这么有积极性。” “那哪能一样!”寻酒扭过头,继续斜着眼睛从窗帘布的隙缝中往后边窥视,冲口脱出,“整日里对着些五大三粗的糙汉子,好不容易来了如花似玉的姑娘,当然要积极些了。” “哦?原来寻酒是这么觉得的?我竟一直不知道,还道只是年纪小坐不住,原来是年纪大了,开始对姑娘家有思慕之心了么?” 寻酒自己的话刚说完就自觉要糟!正急转着脑子思索该怎么回转,就看见白七安放下手中的书似笑非笑的看了过来,他赶紧讨饶,“好先生!是寻酒错了,寻酒刚才说话没过脑子冲口就出了,其实心中不是这样想的!” 想了想又拍着胸脯补充道:“常言都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在寻酒眼里什么都没有读书更重要的了!” “老实些坐好吧,”白七安收回目光继续看起书来,“等下还有的是麻烦呢。”他几近呢喃的说了这么一句。 大军很快到了北凉城下,城门紧闭,高耸的城楼上也不见人影。 顾焱奇怪的同顾垚咬耳朵,“北境戒严封锁城门这个我倒是可以理解,但为什么城楼上连个守城的军士都没有?” 顾垚略略摇头,他也感到很疑惑,他们距离北凉城就一道城门的距离,却听不到城中发出了一丝声音,就像一座……死城…… 他被突然冒进脑中的念头惊住了,忙催马上前到顾子墨身侧,小声将自己的猜测说了。 “我觉得不是。”顾子墨眉宇紧蹙,“城中怕是出了什么大事。” 然后他抬头朗声道:“卫国将军顾子墨,同镇西军一道前来为北境送粮!” 空旷的回声过后,依然没有任何回音。 顾子墨正准备再多喊几遍,突然耳尖一动,本能的扯住缰绳朝后退了几步! “咚!——”在他刚才停下的位置,正躺着一块看上去至少有几百斤重的巨石,若不是他反应及时,连人带马被直接砸成肉泥都有可能。 众人惊疑的仰面看去,却见适才还空无一人的城楼不知何时多了一排巨石,隐约看得见后头有人正推着那些石头作势要往下砸! “快退快退!”巨石裹着飞灰轰隆隆的从城楼滚下,不明就里的镇西军忙退后避让,一时间手忙脚乱。 短暂的混乱之后,镇西军又重新恢复了镇定,顾子墨望着城楼沉吟片刻,然后示意大军后退半里。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白七安下了马车行到顾子墨身旁,也是面色凝重的看向北凉城门,“为何他们不肯开门?” 顾子墨轻轻摇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这里已经被暴民占据了,也可能是将我们认错成了什么别的人。” 白七安点头同意,“不论是何种缘由,就看适才他们那副凶狠的架势,分明就是要置你于死地啊!” 二人又静静的盯着城门看了一会儿,顾子墨突然打破沉寂道:“这样等着也不是办法,我得想个法子进城去看看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将军不可!”后头传来一个女子的惊呼,二人转过身去,张晓梦满面通红焦急的阻拦道:“这也太危险了!那些人都是认识将军的,一旦真的发生些什么,将军岂不是!” 顾子墨没有回答,只是冲她温和一笑,“张姑娘昨夜歇息的可还好?” 张晓梦一怔,下意识答道:“好……好的……” 顾子墨点点头,“正如姑娘刚才所说的那样,这前头太危险了,还是请姑娘回到后边去吧。” “我……我只是……”张晓梦脸红的都快要烧起来了,方才她一时情急,阻拦的话不管不顾的脱口而出,完全忘了自己不过一个小女子,现在这甚至都可算作是在扰乱军纪了。 白七安见面前的娇俏女子急的都要哭出来了,解围道:“姑娘担心将军也是情有可原,现在七安同将军还有要是要谈,可否请姑娘暂时回避呢?” 张晓梦慌乱的点头,急急的小跑回了后头。 “子墨何必如此直接,这姑娘也只是担心你。”白七安叹道,“这么急可一点儿都不像你。” 顾子墨黝黑的眸子直直看着前方,半晌蓦地道:“白兄,不瞒你说,我这心里不知怎的,总是有种不好的预感。” 白七安没有看他,也是看向前方,眼中尽是复杂难辨的神色,“不过只是预感罢了。” “嗯,但愿如此。” 第三十三章 蜚语 北凉城中,城主小心翼翼从梯子上的探头出来问道:“怎样?他们可是走了?” 守卫的军士摇头,指着前方给他看,“只是退出去了半里。” 城主忧心忡忡的眺望,“这若是一直围着,那可该如何是好......”他急得直转圈,“城中已经无粮,城外又有大军围困,哎呀,也不知道世子什么时候才到啊!我这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朝廷派出赈灾使带着粮食赶赴北境的消息一传出,北境众人无不感激涕零。 因着从前曾有乱民不分青红皂白将赈灾使杀死哄抢粮食,他们一度觉着朝廷不会再派人来了。 后来又出现了暴民,他们更是绝望,朝廷怕是连粮食都不会再给了。 他们很是欢欣了一阵,连带着应对作乱的暴民都多了几分勇敢与底气。 结果没过几日,北凉城中突然有传言,朝廷派出来救灾的军队,名为护送赈灾粮,实却是为灭城而来。 朝廷觉得北境离的太远,从前又不属于碧玄,保不齐北境百姓早有作乱之心。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于是假借赈灾之名,令大军到北境来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听了这个消息的北境人无不震惊非常,一开始只是少数人流传着,大多数人不但不信,还将那些人就地痛殴,愤恨的警告。可到后来,原定大军到来的日子,大军却没来。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相信了这个传言,曾经的坚持都在等待中灰飞烟灭。 北凉城开始恐慌起来,此次带兵前来的镇西军统领是定国将军顾子墨,这武艺超群的少年将军同镇西军一起驻守西北五年有余,是征战沙场的一把好手。若不是为了将他们彻底消除,为何要派出这般精锐的部队呢。 不再有人相信朝廷是来救他们的了,没有了信任只有怀疑,所有人都坚信不移的认定这是一个惊天的秘密骗局,旨在将他们赶尽杀绝,不让疾病和流民进入碧玄的疆域。 城主苦思冥想之后,在一个深夜给北境王写信,陈述了北凉城中发生的种种,请求北境王能够派兵前来援助他们。北境王很快回信,信中同意了,并说不日世子便会到达。 世子要来北凉城?城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更相信了那个传言,如果不是真的,那为什么北境王都要将世子派到北凉城。 “看来王爷也知道了那个消息,于是才让世子爷前来助我北凉城一臂之力!” 他来回踱步,心中一阵喜悦,但随之涌上更大的凉意,“这惊动的势力越来越大,岂不是说明针对我北凉的阴谋也很大?不行!身为城主怎可坐以待毙!” 匆匆的行出城主府去,他急召城中所有军士前来集结。 “北凉有难,我等自当全力以赴护我北凉!” “是啊,城主不必多说,咱们心中早已有数!除非是踏着咱们的尸体过去,不然他顾子墨休想进得这北凉城一步!” “城主!您就说吧,要我们怎么做?!” 列在城主面前的是仅剩的北凉城守卫,他们其中半数以上的人,都在之前平息暴民动乱之中牺牲了,现在在这里的身上也都多多少少带了伤,一张张脸也都沾满了脏污和血渍,可是望向北凉城主的目光却还是亮如晨星。 城主喉头一阵哽咽,他轻轻摇头,“我没有什么指示,我也只说一句,”顿了顿声,他的声音瞬时便带上了嘶哑,“北凉城谢谢你们,也拜托你们了。” “噢——!” “噢——!” “噢——!” 吼声响彻在城市上空,透着的全是豪迈和悲壮。 城中的老幼妇孺听了忍不住落下泪来,“作孽哟……这究竟是为了些什么啊……” 距离北凉城门半里外,镇西军也都听见了这吼声,他们面面相觑,很是不解北凉城为何要摆出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来。 顾子墨拧紧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他立在一处高地远远眺望,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北凉城会变得同他们以死相抗。 “将军,咱们要不直接去破了那城门,不就能知道原由了么!”顾焱在他身旁建议道,“这天越来越阴沉了,现下才刚过晌午,看着却已经同黄昏一般,指不定晚上要降下暴雪啊!” 白七安点头,“顾焱小将所言甚是,”他笼了笼袖子,也是极其担忧,“军中已经再无半点吃食,如若再逢暴雪,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也不是没有粮食啊,”顾焱脱口而出,“不是还有赈灾的粮食么!” “你向来说话都不过脑子!”顾垚开口就毫不留情的训斥他,“难道你要大军动用赈灾粮来果腹吗?那对面的北凉城民众会怎么想我们!名为送粮,实却假公济私!更是要糟了!” “还有什么情况能比现在更糟的……”顾焱不服气的小声顶了一句,顾子墨严厉的飞了一个警告的眼神过来,方才缩头不敢再言语。 顾子墨揉了揉抽痛的太阳穴,沉声道:“赈灾粮是决计不能动的。北凉城中事情的真相也是目前我们最需要解决的。” 他指了指远处城门上站着的一排提着砍刀的敢死队员,“如今他们都完全不肯让我们接近,更不信我们所说的一字一句。只有最快速的解开这个谜团,才能有同他们商谈的余地。” “不若我带着一支精锐小队悄悄从斜后方绕过去探个究竟?”顾垚思索片刻严肃的开口,“偌大一座城,总不可能只有一道门吧,看看能否从侧门突入,也好过现在这般僵持着啊!” “我也去!” “我愿一同前往!” “请将军快下令吧!” 一众将领听了都赶忙请命要求前去,顾子墨抬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然后转头看向白七安,“白兄觉着如何呢?” 白七安沉吟着还是摇头,“没有被发现的话肯定是最好,可万一被发现,那我们同北凉城的矛盾就变得更加紧张尖锐而不可回转了。” “唉!——”众人都是一阵叹息,有性子急都已经憋红了一张脸,直接拽出刀鞘里的刀来,“若不是我代表的是咱们镇西军!我真是想单枪匹马的就杀将过去看个究竟!” “是了!就是这个!”顾子墨蓦地大喊出声,他面露喜色道,“我可以一个人过去啊!” 第三十四章 决绝 “一个人?!”顾垚向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了震惊,他睁大眼眸盯着顾子墨,“这可万万使不得啊将军!” 其余众人也回过神来也是个个惊愕的张大了嘴,七嘴八舌的劝道。 “将军!这怎么可以!” “还是让末将陪着一同前去吧!” “是啊是啊,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将军涉入如此的险境之中啊!” “……” 顾子墨静静的听他们说完,然后才开口,“诸位请听子墨一言,子墨这么想也是有原由的。”见他面色冷静,不像是一时冲动,众将领才认真严肃的开始听他说。 “北凉城中现下形势不明,大家也都已经看见了,城中众人现在就如同惊弓之鸟一般,若是贸贸然前进,凭着他们那股子鱼死网破,豁出去的架势,定是两败俱伤难以收拾的局面。” 他停下来看了看众人的反应,见多数人脸上已经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方继续道:“他们对我们的戒备心非常之重,稍有些风吹草动都会引得一阵大乱,因此派遣精锐小队悄悄前去探究竟显然是不可取的了。” “只有一个令他们感到绝对安全的人,毫无威胁的靠近,才有可能被接纳。”旁边的白七安右手食指和拇指摩挲着下巴,接着顾子墨的话说下去,“而镇西军中又有谁能比卫国将军顾子墨话语权最重,为人最能让人信服呢?” 白七安直勾勾的看向顾子墨,“你就是这么想的吧?” 顾子墨点头,“是,在这里的没有谁比我更适合了。” 将领们听了又是一阵喧哗。 “结果说来说去还是要将军一个人过去啊!” “对啊!这结果还是没有更改!” “反正我大老粗一个也看不懂里边儿的圈圈儿绕!总之我就是不同意让将军一个人去!” 直心眼急脾气的卫队长已经几步迈到帐门边,直接拿他壮硕的身子堵住了出口,摆出一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就是不让步”的样子。 一时间营帐乱成一片,以往成熟稳重的将领们,此刻竟都像毫不讲理的小孩儿似的,就是不肯让顾子墨离开半步。 不知什么时候被顾垚和顾焱一人一只胳膊紧紧抓住的顾子墨简直哭笑不得,“你们……这不是还在同你们商量的么,又没说我就要去了……” “你那样子就是不管咱们同不同意反正都要去呗!”有人梗直了脖子气呼呼的喊。 “就是就是!以为我们看不出来么!”所有人都嚷嚷了起来,直把顾子墨弄得无奈又感动。 于是他只得好声好气的道:“好好好!不去了不去了,咱们再另想别的法子吧。” 他又在怀疑的眼神中再三保证和发誓,众人才表示勉强相信他。 结果最后也没想出个万全之策来。 “你会议刚完就不见了人影,我一猜你就是又来这儿了。” 白七安清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站在山坡上的顾子墨忙回身拉他上来。 “白兄怎么来了?此处风已经越发的大了,还是早些回去罢。” 白七安只是笑笑,没有答应,他抬头望天,半晌长叹道:“这天色已经很是暗沉,看来大雪很快就要下起来了。” 顾子墨也是面色极其凝重,“这样下去真的不是个办法。”他犹豫了下,还是定定神说出了口,“白兄我——” “你还是想一个人去试上一试。”白七安直接道。 他转回脸来看着面前的少年将军,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眼帘微垂,他低声说:“那你就去吧。” 顾子墨很是诧异,他以为白七安也会同其他人一般不同意,脑中还准备好了一堆说服的理由,却没想到…… “白兄你同意了?!” 听得他语气中的急切与喜悦,白七安藏住的眼神更是深了几分,他不看顾子墨,只是轻声的嗯了一声,“我会帮你想法子圆过去一会儿的。你……快去快回。” 顾子墨喜不自胜,连连道谢,还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一定会万分小心,说罢就解了身上的兵甲武器要冲下这出山坡然后绕到前头过去。 “子墨你!”白七安忍不住唤停他,“你……” “怎么了白兄?”顾子墨停下步子回头询问的看他,“是还有什么要嘱咐子墨的么?” 白七安喉间滑动了几下,还是咽下了几次三番浮到唇边的话,颤颤的牵起一个勉强的笑,“小心。” 顾子墨回了他一个爽朗的笑意,“知道了!”见白七安面色复杂难辨,他又玩笑似的道:“白兄可别这样苦着脸啦!那若是万一子墨此番再回不来,以后可就是要拜托白兄你替我照顾家中顽劣至极的小妹了!” 他调皮的眨了眨眼,然后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很快就看不见了身影。 顾子墨没有看到的是,他后头立在山坡上的白七安霎时变得毫无血色,惨白一片的脸。 白七安猛地伸手出去,似是想要勾住什么一般,很久之后才缓缓的放下,指尖是根本控制不住的轻颤。 “先生怎么出去了这许久?害得我一阵好找!”白七安幽魂似的回到自己帐中,寻酒见了现实抱怨,半晌不见他说话,一抬头就是大惊,“先生脸色怎么如此不好?!可是在外头太久被冷到了?” 寻酒急急的去抱了手炉过来塞到白七安怀里捂着,“方才顾垚将军还来问过有没有见到子墨将军呢,好像有什么要紧事的样子呢。” 他坐在一旁的矮凳上撑着脸颊问白七安,“先生可有见到子墨将军?” “……见到了。”白七安轻声重复道,“见到了……见到了……” “先生见到将军了?!”经过白七安营帐的顾焱恰好听到这一句,顾不上什么礼节,忙一把掀开门帘,急问:“先生是在何处见到的?我们寻遍了营区也没见到他啊!” 白七安缓缓抬头,一双黑眸深沉似死水,看不到一点儿波动,静的让人害怕。 他伸出手来,慢慢指向北凉城门的方向,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出口。 “北,凉,城。” 第三十五章 身殒 彼时的顾子墨已经站在了北凉城门同镇西军营区之间拉开的空地中央。 北凉城墙上的敢死队见远远走来一人都有些惊慌,小队长双手抱胸紧紧盯着顾子墨看,这人身上似是什么武器防具都没有带啊……不可置信的看了又看,然后高声叫了个小兵上来,“你快去将城主叫来!”他头也不回的道,双眸仍是不离顾子墨。 “这人怎么长得倒很像是画像里看到过的卫国将军顾子墨啊?”他喃喃出声,然后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了,“不会吧!” 小队长整个人扑到围墙边,瞪大眼睛上上下下扫视着,还拽过了一旁其他敢死队员,“快看看!那个走过来的不会是顾子墨吧?!” “顾子墨!?”被他随手拽过来的队员听了也是诧异极了,随着队长一起趴在城楼的缝隙之间朝外看,有沉不住气年轻些的小队员立时就嚷嚷开了。 “大家快看啊!城楼下那个不是顾子墨么!” 城门霎时就像炸了锅一般,每个人都垫脚够头朝下张望。 “不可能是顾子墨吧!他可是现在镇西军的统领,这样过来不要命啦!” “哎,要我说这怕是别的人假扮来的吧!” “管他是不是呢!总之不能让他进了城来!” 不知是谁突然尖叫了一声,“顾子墨来屠城啦!”喧哗的人声静了一瞬,然后就陡然变得混乱了起来,一时间城中奔跑声哭泣声混作一团。 就连城墙上的敢死队员们也被动摇了几分,若不是早就立了生死状除非是死,否则决不后退,怕是他们也要退上几步。 饶是如此握紧刀把的手心还是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水,这就是威名赫赫的少年将军顾子墨,一夫当关震慑西北的顾子墨。 他若是守关者,谁敢来犯,而当他是攻城者,谁又能不害怕呢。 顾子墨可不知道他们心中的这些弯弯绕,但他听见了那一声尖叫。他迈出去的步子停顿了一下,然后垂下眼帘继续朝前走。 原来如此,这可真是居心叵测的好阴谋啊。 顾子墨在心中飞快盘算着,那声尖叫一出,本来都有些放下防备的城门反倒更警惕了几分,这下要让他们相信自己的话就更难了。 忽的听见有什么东西破空朝他飞来,他反应极快的把上身后仰,几个错步飞速后退,然后就见一支长箭擦着身侧过去,正好就钉在了适才他站着的地方。 顾子墨唰的回头,一双星眸半眯,寻着箭射来的方向追看过去——是一处城墙拐角,从自己这里完全看不到那里的动静,而对方却能清楚的看到自己的一举一动。 他收回目光,仍是镇定自若的继续向前走去,就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暗处那人咬咬牙,又是从身后的袋子里摸出一架弩机来,足踏张弦! 这一次顾子墨反应更快,他先是偏头躲过箭锋,然后伸手握住箭杆——看我不给你原路丢回去!顾子墨心中狠狠的想道!谁料下一刻陡变突生! “不好!”他刚碰到箭杆就大喝一声! 那箭看上去同普通箭支没有什么差别,可入手却沉甸甸的,经验丰富的顾子墨短短一刹便认出了这根本就是一支弩机射出来的弩箭! 顾子墨心中发凉,如此大的劲道别说让它原路返回,就是现在直接松开手去都会被带下去一层皮,电光火石间,他只得借着弩箭的惯性,借自己作引,绕了一圈后将弩箭脱手而出。 他想的是将那箭打向别处去,谁料力道实在太大,还未等他丢出去,竟已经直接飞了出去! “小心!——”顾子墨目眦欲裂的望着箭朝北凉城头飞过去,只得嘶吼出声! “咔!——”城头挂着北境旗的旗杆,海碗那么粗的旗杆,被弩箭直接射断。 这一刻无论是城墙上的人,还是城中的人,全都呆愣住了。 “他把旗射掉了!” “顾子墨把旗杆射断了!” “杀了顾子墨!——” 所有的北凉人满眼通红的转过脸来盯住顾子墨,身上全都笼了一层杀气。 “不好!”远处立在山头不敢轻易动作的镇西军也都惊呼出声。 顾子墨当即扭身,用了十成十的功力往回飞奔! “他要跑!”“别让他跑了!”“快拿弓箭来!” 望着顾子墨身后密密麻麻如同下雨一般的流箭,镇西军众人都是怒吼:“将军!——快跑!快啊!——” 情形实在是凶险,贸贸然派人冲出去迎顾子墨反倒可能会成为他的拖累。越是危急的时刻顾垚就越是冷静,他一把拉住急性子要冲出去的顾焱。 顾焱扭头就是咆哮,“你拉我干嘛!我要去救主子!” “你自己的轻功自己不晓得吗!”顾垚比他吼的更大声,“去了是你救主子还是主子救你!?” 顾焱顿住了,其余也差点冲出去的军士门也都停住了脚步。 他们挫败的揪着头发蹲下来,看着远处穿梭在箭雨之中的顾子墨。 “难道就只能这样干看着么!” 顾垚没有应声,目光全部落在顾子墨的身上,牙齿已经把嘴唇嗑出血来。 而那边快速奔跑躲避着的顾子墨,猛地感到后心一凉,险险回头,竟从四面八方飞来七八支弩箭! 他心头一窒,猛地提了口气,将速度又拔高了几分。可他再快又哪里快的过弩箭! 避无可避的顾子墨定定神,现下唯一的法子就只有转身将弩箭击到其它方向去。 若这些弩箭都是同一人所发的话,箭与箭之间就会有短暂的时间差,恰好足够自己逐个击破。 顾子墨猛地停住步子回身朝箭雨迎了过去,运足了内力左右开弓将飞来的弩箭一一拍飞! 他重新转身往回奔,却一下顿住了。 愣怔的低头,一支流箭正正从左胸穿过,鲜血潺潺流出。 “噗噗噗噗噗——” 顾子墨轰然倒地,密密麻麻的箭雨很快将他的身影挡了个一干二净。 “啊啊啊啊啊!主子!——”他似乎听见了不远处顾焱撕心裂肺的吼声,张了张嘴,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不等他出声,世界轰然就变得一片漆黑。 第三十五章 所托 远在千里之外的苏暮景忽然没由来的心头一颤,她猛地回身朝北望去,看到的却是茫茫一片的浓雾。 “公主!”苏暮景面色苍白的捂住胸口蹲下身蜷成一团,秋葵和秋歌大惊失色的忙过去扶她,“这手怎么如此凉?!”被秋葵握住的那只手心细细密密的不断冒着冷汗,苏暮景整个人都疼的在打抖。 “子墨……子墨……”她口中喃喃自语的念叨着,一双秋水眸已经失去了焦距,迷蒙蒙的不知落在何处。 更强烈的锥心之痛从胸腔传来,苏暮景终于经受不住的昏死了过去。 北凉城外一片死寂,箭雨早已经停了,空地上密密麻麻全是箭支。 顾垚和顾焱同几个镇西军将领全都跌跌撞撞的朝那箭支最密集的地方走去。 顾子墨就在那里。 他面朝下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早已没了呼吸。 身上的银铠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红色,后背插满了粗细不一的流箭,有的只射入了一半,而更多的则是没入胸口,穿胸而过。 顾焱不顾满地横七竖八的箭头,直接扑到顾子墨身旁,只看了一眼就哀哀的落下泪来。 “主子,主子,顾焱来了……” 顾垚默不吭声的将周边所有的箭支都拔起甩到一旁,眼中已是一片血色。 几人努力控制颤抖的手,小心翼翼的把顾子墨身上的箭拔出,一些箭头甚至还带上了倒钩,拔出的时候几个牛高马大的沙场汉子都忍不住哭出声来。 他们的将军啊,为什么到现在了还要再遭这么一番罪啊! 顾垚单膝跪地将顾子墨已经破碎不堪的衣甲郑重整理了下,然后将他横抱起来。 “主子,顾垚这就带你回去。” 全体镇西军早已列队站好,所有人的眼中都是泪水,他们恨的把牙咬的格格作响,偶尔看向北凉城的眼神里都是无边的愤怒。 顾垚一步步穿过镇西军,将顾子墨带回了主帐。 里面的白七安垂首坐着,见他们来也并没有抬头。 突然,营帐外不知是谁率先喊了一声,“替将军报仇!”而后整个镇西军都沸腾了起来。 “报仇!——” “报仇!——” “报仇!——” 他们全都举起武器振臂高呼,仿佛只要一声令下,他们下一刻就可以冲到北凉城中去似的。 顾垚面色一变,轻轻将顾子墨放到榻上,转身几步走出帐门。 白七安听他提了内力喝道:“都在嚷嚷些什么!住口!” 众人的声音慢慢停了下来,全都不解的看向顾垚。 有小兵士踌躇着,终于还是没按捺住,豁出去一般大声问,“顾垚将军!咱们为何不去给将军报仇啊?!” 顾垚眯起双眼扫了一圈,不少人眼中都流露出相同的神色,他开口反问那小兵,“我们镇西军此番来到北境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为了赈灾。” “那你告诉我,现在若是冲过去,我们成了什么?” 小兵不再说话,顾垚又扬声道:“成了攻城者!” “看看你们对面的那座城门,城门后面的都是没有食物几近饿死的老百姓,你们真的要这样冲过去杀了那些手无寸铁的老幼妇孺么?” 全场静默无语,顾垚看了看,都基本冷静下来,他心中点头,正准备转回营帐中去,忽听得一声大喊。 “我可不管你那些什么大道理!” 这声音如同惊雷一般,所有人都抬头寻声看去,顾焱右手紧紧攥着帐帘的一角,愤恨的咆哮,“你总是有这么多各种各样的理由,各种各样的不得已!上一次我听你的没有出去救主子,下一刻就眼睁睁的看着主子……” 他哽咽着抹了把脸继续道,“总之我顾焱再不会听你的了,我就是要去报仇!我就是要去杀光所有射箭的人!” 一片哗然中,顾垚沉默了片刻,而后沉声问,“如果北凉城中每个人都射了一箭呢?” “那我便是杀光北凉城中的所有人又有何妨!” 顾焱挺直的后背像一柄即刻就要出鞘的匕首,他冷声说,“我不似你。在顾焱心中,主子向来都是第一位的。” 然后他不再看顾垚,提高声调对场中的镇西军道:“现在我要去给将军报仇啦!想跟着我来的就来罢,我也不会强求,就算没有人来,我顾焱自己一个人也会去冲个鱼死网破的。” 顾焱离开了,带走了几近半数的镇西军。 顾垚沉默的立在帐口久久没有动弹,天空终于开始飘起了雪,白七安缓步走出来,轻拍顾垚的肩膀,“你这样是对的,他也会同意的。” 年轻的侍卫没有说话,他挪动着站太久僵麻的双腿,回到了主帐里。 白七安一个人抬头看着洋洋洒洒飘落的雪,缓缓呼出一口热气。 然后他也跟着进了主帐,顾垚正坐在一旁定定的看着榻上躺着的顾子墨。 少顷顾垚低低的开口,“先生……我想替主子清洗一下,换套衣服。” 白七安点头,“我去唤人提水来。” 热水很快烧了提来,顾垚拾了块干净的布巾,沾湿后轻轻给顾子墨擦拭起来。 凝固的血块将衣甲牢牢的粘连在了一起,顾垚极其耐心的一点点浸湿,慢慢的分离开来。 脏污下面露出了遍布全身的伤口,深深浅浅,大大小小,顾子墨身上竟连一处完好的地方都没有。 白七安不忍的别过头去不再看,而顾垚却仍是认真的把每处伤口都洗净,这一番清洗就花去了快两个时辰。 终于顾子墨换上了干净的布袍,顾垚直起已经僵硬的身子,看着榻上顾子墨安静祥和的俊脸,仿佛只是小睡着一般。一直强忍着没有哭泣的顾垚,此时终于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扑倒在地,用拳头不停捶打着地面,崩溃的放声哭嚎起来。 白七安悄悄退出帐子去,把空间留给这一对主仆,他将双手笼在袖口中,戴上兜帽低头朝自己的帐子走去,他的脸被遮了个大半,唯一露在外边的唇忽的勾出一个残酷的笑意。 子墨,不要怪我,谁叫你是那个人的儿子呢。 第三十七章 西斯 太后才刚逝世没几天,暮景公主也突发急症昏倒在路上,至今未醒。 朝野内外传的沸沸扬扬,都在说不会是有幽魂作祟,缠上了帝王家吧。 谢公公沉着张脸快速从上极殿前的广场穿过,急匆匆的要出宫去。 “公公这是去哪儿啊?”德耀门新调来的守卫见了谢公公,谄媚的凑上前想要讨个脸熟,结果被谢公公一脚踹开。 “滚开!”他一激动嗓子就不由得尖细起来,“杂家这有十万火急的事儿是你拦的起的么!?”今天值勤的门长听了动静立刻弯着腰小跑过来,“公公见谅!这厮是才调来的不懂规矩!我带回去一定……”他抬头看去,哪里还有谢公公的身影。 这看来真的是遇上急事了啊。门长心中一个咯噔,忙令人将适才那个犯规矩的守卫捂住嘴拖了下去,“先扣押起来再说!等公公回来再做处置。” 谢公公一路飞奔到卫国公府,正准备冲进去寻人,就见顾子弋慢悠悠的踱步跨过门槛走了出来。 “小小姐!——”顾子弋眼睛一花,就见一个人影嚎叫着扑了上来。 条件反射的扶住这个人,她定睛细看疑惑的开口,“……谢公公?” 谢公公抽抽噎噎的拽着顾子弋的袖子,“小小姐!快,快去!” 一路跑的太快,他此刻已经喘不上气来了。只得用手指向碧玄宫,“公主,公……主……” “你慢些说。”顾子弋蹙起眉头伸手在他后背帮着顺了顺气。 “公主突然昏迷不醒,嘴里一直念叨着您和少将军的名字。所以陛下急派我前来找您进宫,看能不能起到什么作用!” 皇帝也是病急乱投医了,爱女迟迟不醒,太医院那群废物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苏暮景嘴里又一直不断的念叨着顾家兄妹,于是情急之下只得让顾子弋前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 顾子弋闻言眉头拧的更紧了些,她抬手吹了个哨音,很快一匹通身乌黑光滑的骏马就踢踏着跑来。这马奇怪的很,身上没有任何马具,甚至连缰绳都没有。 顾子弋翻身上马,轻轻拍了拍,就见那马儿抬首嘶鸣了一声朝着凌云门奔去。 “王子快看!”一个金发碧眼异族模样的人,指着远远飞驰而来的顾子弋,赶紧扯了一下身旁的少年,“那不就是顾家的女公子吗!?” 六艺会试后顾子弋的名字被传遍了整个碧玄大陆,连同惟妙惟肖的画像一起,现在根本没有人不认识顾家的女公子。 那少年也是个金发碧眼的异族人,身子单薄,面容俊秀,表情淡漠,只是在听到“女公子”三个字的时候,天蓝色的瞳孔猛地一缩,转瞬间就闪了出去! 斜前方突然冒出来一个人影,顾子弋大惊,现在要停下也来不及了,忙拽了拽乌云的鬃毛,乌云灵动的眸子一转,后蹄用力一蹬,高高跃起,直接就从上空越了过去。 落定后顾子弋调转马头,居高临下的看向差点被乌云踩踏过去的少年,“你是故意的。” 少年抬头望向她不说话,只是将唇抿的死紧。 “找我?有事?”顾子弋挑眉,不耐烦的道,“有事快说!不说我就走了!” 事发突然,少年的仆从也没料到自己的小主人就这样直接冲了出去,现在回过神来忙上前用生涩的碧玄话解释道:“这是我家小主人!他,我们不是故意冲撞女公子的!我们……” “你的口音……”顾子弋若有所思的回头上下打量着少年,“波斯人?” 看那少年垂下的眸子和握紧的拳头,她就知道自己猜中了。 好动的乌云已经按捺不住围着这两个波斯人绕起圈来,顾子弋揪了他一把,示意他安静些,然后继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虽然用了“你”,但语气却是实实在在问向那少年的。 少年仍是不言语,顾子弋眼睛一眯,懒得再说话作势要走。 “比西斯。” 少年开口,一双与众不同的眸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的名字是比西斯。” 这个名字好耳熟啊,顾子弋顿了顿,开始思索起来。 “比西斯?!那不就是波斯王的儿子么!” 有围观的西市商贾听到这个名字立刻就惊呼出声,“波斯王子为什么会在这里?” 人群哗然一片,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比西斯听着他们的话,身体开始微微颤抖,眼中很快涌上一层水色,他猛地抬头盯着顾子弋,不顾一切的大吼,“请你,带我去见碧玄的王!我想要给父亲报仇!我想要复国!” “啧,波斯名果然难记。以后就唤你西斯吧。” 周遭的声音似是在一瞬间消失了,比西斯眼中只看见那个逆着光朝他伸出手来的身影。从此,再也没有忘记。 碧玄宫玉珠阁中。 苏暮景的情况越发不好,太医院的每个人都轮流上前看过,就是不能解释为何公主明明体外无伤,体内无淤,却像是遭受着极大的痛楚一般,面无血色,昏迷之中都还在床榻上翻滚,颤抖。 “子墨……子墨啊……”她喃喃道。 苏暮景懵懵懂的站在一处不知名的地方,看见远远的花树下立着个身姿挺拔的人。她疑惑好奇的走过去,那人却始终没有回头。 正要绕到那人前头去看个究竟,他却终于转过身来。 “子墨!”苏暮景开心的冲过去抱住面前的顾子墨,“你可算是回来了!”她趴在他怀里撅嘴不满道,“去了这么久,我天天都担心坏了。” 顾子墨没有说话,只是用一只手轻轻抚着她的长发。 “我都已经同父皇说好啦,等你一回来我们就大婚!”苏暮景开心的从他怀里窜出去在树下旋转起来,“你高兴吗?” 顾子墨还是没有说话,苏暮景纳闷的停下动作看过去。 他神情温柔的看着她,眼神里是一如既往的宠溺,只是莫名掺了几分悲切。然后身影缓缓往后退去,渐渐变得虚幻。 “子墨?你要去哪里?”苏暮景急忙提了裙摆去追,却被绊倒在地,待她再抬起头来,哪里还有顾子墨的踪迹。她趴在满地的花瓣中,忽然就愣愣的痛哭出声来。 暮景,我要走了。你……忘了我罢。 第三十八章 所求 顾子弋大步进了玉珠阁,正巧听见众人的欢呼,“醒了醒了!公主醒了!” 她没有停下步子,反而更加紧了几步,快速绕了进去。 门口的侍卫见了她身后的比西斯,出手拦了下来。 “不用拦他,他是我带来的。”顾子弋略歪头思忖了一番,又道:“带他来见陛下的。” 侍卫收了手,目光却仍悄悄随着比西斯打转,待看着他们二人走远了,才窃窃私语起来。 “哎,你看到那人的长相了没?”侍卫甲很是有些兴奋,他还是第一次在宫里见到异族人呢。 侍卫乙鄙夷的斜了他一眼,“不就是黄头发蓝眼睛么,哪年的大朝会不是一堆一堆的来。” 躺在床上的苏暮景半睁的眸子缓缓划过一道泪痕,见她微微颤抖的张嘴想要说些什么,皇帝忙凑过去,“暮景父皇在这里!你要说什么?” “……子……顾……” 皇帝会意,安抚的捏了捏她的手,回声低喝:“人怎么还没来?!” 苦不堪言的小内侍顶着一脑门子的汗珠,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正当此时门口传来了顾子弋清越的声音。 “臣顾子弋,见过陛下。” 皇帝见她到了,也不等她把礼行全了,就大步过去把她拽过来,“你来的正是时候,她刚好醒了过来。”他拍拍顾子弋,“一直不停的念叨你呢,快些去看看她吧。” 顾子弋点头,然后行到床边坐下。 苏暮景见了她,身子蓦地剧烈颤抖起来,她努力的伸出手指勾住顾子弋的袖口,看过去的眼睛里全是晃动的水光,她微微眨眼,泪珠像短线的珠子一样盈盈落下。 她拼命吸气,“子……子墨,子墨!” 顾子弋心下一沉,突然闪过强烈的不详之意,“顾子墨?” 苏暮景泪流满面的点头不止,子墨,子墨,顾子墨他…… 顾子弋点头,起身朝皇帝拱手问道,“陛下,可有镇西军的消息传来?” “镇西军么?”皇帝疑惑的捏住自己的下颚,“说起来,似是好几日没收到镇西军的军报了。”他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猛地看向床榻上的苏暮景,不可置信道:“不会吧?暮景她……子墨……” 顾子弋低头不语,她心中那股强烈的不详愈演愈烈,几乎要跳出胸口来。 “不过算起来,军报应该也就是这几日便该来了。”皇帝皱起眉宇,来回踱步,安慰顾子弋也是安慰自己,“没事的,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他眼光无意扫到一处顿住,“你是……?”他看到的是自进屋后便一直沉默的立在门边的比西斯。 比西斯见皇帝的目光投向自己,忙上前行了个标准的波斯礼,“波斯王子比西斯,见过碧玄的皇帝。” “波斯?”皇帝若有所思的打量着他,“谁带你来的,你来碧玄做什么?” 比西斯垂下眸子不去和他锐利的目光对视,“是比西斯在路上撞见了女公子大人,央求她带我进宫来的。” 皇帝点头,淡淡的哦了一声,“你还没说你来的目的。” 比西斯动了动嘴唇,犹豫着该怎么说,他清楚的知道接下来他说的话,将直接决定自己是不是可以达成复国的愿望。 “哦,他是来找您帮他复国的。” 旁边一直在沉思的顾子弋回过神来,直接开口朝皇帝解释道。 比西斯一愣,唰的回头看她,眼中很快浮上一层水色,这个人!这个人!怎么就这样说了出来!自己还在想怎么说呢,她就! 顾子弋无辜的迎上比西斯伤心欲绝的眼神,一时福至心灵看懂了他的意思,“你难道不是这样打算的么?我以为你害羞说不出口,所以帮你说了啊。” 比西斯愤怒的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噗哧——”皇帝不由笑出了声来。 太后去世,苏暮景又生病,几件事凑到一起已经让皇帝愁云满面了好多天,如今他难得的被逗笑了,“阿弋一直都是这样的,你习惯了就好。” 他挥手让比西斯到近前去,“还是个孩子啊。多大了?可有十四?” 金发少年认真的点了点头,“有了,上个月刚刚十四岁了。” 皇帝点头,“适才听阿弋说,你想让我为你复国?你们波斯怎么了?” 在皇帝鼓励的目光下,比西斯想了一番才缓缓开口,“我的叔父勾结了大食国,给我的父亲下了毒药,然后夺取了政权。” 他停顿了下,才继续涩涩的开口,“我在侍卫的保护下拼死逃了出来。而现在,波斯已经成了大食底下附庸了。” “碧玄的皇帝,我知道碧玄兵强马壮,地大物博,能不能借我一支军队,让我赶走那个通敌卖国的贼,让我波斯重获自由呢?!” 比西斯一双天蓝色的眸子定定的望向皇帝,里面全是诚恳的哀求。 皇帝没有说话,他又看向一旁的顾子弋,“你们,我……”毕竟是个少年,第一次正面和最强大的君主交谈就是提出这种请求,他已经开始语无伦次,“我不想失去我的国家!可是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啊!” 说完就掩面痛哭了起来。 皇帝长叹一声,“比西斯,不是朕不想帮你,只是现下太后丧期未过,镇西军北境赈灾也没有回来。不瞒你说,碧玄的国库着实已经没有富余,没办法再支撑一支军队远赴波斯了。” 比西斯愣愣的抬头,“怎么会……怎么……” 他有些冲动的朝皇帝扑了过去,“你们!你们碧玄不是最强的么!最厉害的!怎么会!我不信我不信!你是不是不想帮我!你就是不想帮我!——” 侍卫们已经护到皇帝前头,锋利的佩刀也已经出鞘。 见势不好,顾子弋一把将情绪已经失控的少年用膝盖压到地上,“西斯!你逾越了!” 她大声喝道:“你以为你这是在和谁说话!这里可不是你的波斯!没有人会护着你!” 扑在地上的少年渐渐冷静下来,呜呜的哭了起来,是啊,这不是波斯,他也不是王子,他只是一个连家都没有的流浪汉而已。 第三十九章 敖烈 第三十九章敖烈 大雪飘得越来越大了,抬眼看过去都是一片纷纷扬扬的白色。 顾焱弯下身子抓了把雪,拍到脸上使劲揉搓。冰凉的触感稍微压制了一些头疼。 他盯着不远处的城门,哑着声音喊道:“攻城!” 将士们势如破竹的冲了出去,个个都红着眼,他们心里只想着一件事——给顾子墨报仇! 顾焱似有所感的偏了偏头,果然看见了立在营区外一角的顾垚。 他勾了勾嘴角,然后提起剑头也不回的冲进了茫茫白雪中。 “有人过来了!” 北凉城门上的哨兵高声呼喝道:“快准备!镇西军攻城了!” 或躺或依在城头的士兵们闻言忙抓起武器爬起来,趴在缝隙看出去——对上的都是一双双似狼一般闪着杀意的眼睛。 他们打了个冷颤,怯怯的看向人群中间的北凉城主。 “城主……我们真的要跟他们打么?他们看上去就像是疯了一样啊……” 虽然已经抱了必死的心,但是想到对手是一群同样不要命的疯子,没有一个人心里不犯怵的。 北凉城主没有说话,他的喉头上下滑动着,额头滑下冷汗。 此时顾焱已经领着镇西军杀将至城门下,他伸出握着剑的手一拦,众人齐刷刷的停下。 “弓箭手!”他冷哼一声,“也叫他们尝尝这滋味!” 又是一次铺天盖地的箭雨,只是这一次掉转了方向。 “快!盾阵!”北凉守卫手忙脚乱的支起盾牌,可是镇西军的弓箭手岂是他们一介守城之士可比的。箭支高高越过城头,而后突然坠下,直直落入城中。 “不好!——”城主惊呼出声,随即城中响起一片惨叫和哭喊,“那些箭!全都朝着后边儿去了!——快躲开!快进到屋里去啊!”他歇斯底里的吼。 “呵,躲到屋里去就能有用了么?”顾焱听见这话挑起一个冷酷的笑,抬手一挥,一排重型弩箭替换到最前来,霎时就连射了几批出去。 躲在屋中瑟瑟发抖的人们,逃过了普通的箭却逃不过弩箭,弩箭劈开屋顶,穿过横梁,牢牢的把试图逃跑的人一个又一个钉在地上。 北凉城形势瞬间逆转,上空飘散着的都是哀呼和求救,哪里还有之前对峙时的半分英勇样子。 镇西军越逼越近,北凉城中哀鸿一片,北凉城主禁不住跌坐在地,“神啊!难道天要亡我北凉吗!?” 顾焱眼中嗜血之意更加浓重了几分,他举起剑来灌入内力就直接朝北凉城主扔了过去! “铛——”凌空从侧面斜飞过一道银光,将顾焱的剑打落到了一旁。 顾焱定睛一看,打落他剑的竟也是一把剑。他大怒的扭头朝那剑来的方向望去,“谁?!” 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骑在马上的身影,他将马勒定,倨傲的直起身子看过来。 顾焱更是火冒三丈的提气喝道:“来者何人!” 那人不说话,忽的又甩鞭策马,向这边奔来。 “放箭!射杀他!放箭!”顾焱红着眼大吼,他莫名的就感到一阵危险。 弓箭手刚放出了一批箭,突然就顿住了,“将军……你看那……” 在那人身后,慢慢冒出一排骑兵,然后接着又是一排,一排接一排,人越来越多,轰轰烈烈的随着最前头的那人疾驰而来。 “这……”顾焱睁大了眼睛,而城头上逃过一劫的北凉城主则是喜极而泣的呼喊道:“世子!是世子来了啊!” 能被北凉城主唤作世子的人又能有谁,思来想去也就只有北境王世子敖烈了。 要说这敖烈也并不是北境王的第一个儿子,在他之前北境王已经有了侧妃和两个儿子。但某一天北境王突然带回了一个女子,北境王很是宠爱她,很快就将她封为正妃,而后没过多久便有了敖烈。 北境王妃身子不大好,一直深居简出,贵族夫人们的聚会她也从未出现过,但没有一个人敢轻视于她。原因无二,正是因为她的儿子敖烈。 敖烈生的一副好皮囊,白净俊秀,风度翩翩,笑起来的时候宛若春风,很是有股子世家儒雅贵公子的味道,然而北境中的每个人都知道,敖烈可跟他的外表不一样,实是个披着羊皮的狼。 本来北境王想要循旧制,立长子为世子,消息不知怎么走漏了出去,北境王侧妃就带着她的两个儿子上正妃娘娘屋里炫耀去了。说是炫燿,实际就是羞辱,被王妃压着这么些年,她曾经的恩宠半点也无,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点儿资本,当然是立马就耀武扬威上了。 王妃本也懒得与她计较,可后来被敖烈知道了这件事。他当时没说什么,仍是笑意盈盈,转头就派人把他的两个庶兄扭了来,当着北境王的面虐杀了。 “没有人可以在我母妃面前耀武扬威。”敖烈冷哼一声继续道,“现在,你就只能立我了。”他抹去脸上溅到的血,邪笑着对自己的父亲说。 北境王受惊过度,晕厥过后醒来七天没有出过府门,而后就上书请旨,立了敖烈为世子。而他也再不管北境的事务,全权交由敖烈处理。 “北境世子,敖烈。”一直在远处观战的顾垚面色突变,“他怎么会在这里?” 白七安不知从哪里走出来,接话道:“怕是北凉城主一早就通知了他,北凉城一直以死相抗看来等的就是他了。” “以死相抗……等着北境世子……”顾垚想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理由,“莫非!莫非敖烈他要造反不成?!” “现在看来就是这样了。”白七安面色凝重,“快让顾焱回来!敖烈心思深沉又一贯心狠手辣,顾焱远不是他的对手!” 白七安不知从哪里走出来,接话道:“怕是北凉城主一早就通知了他,北凉城一直以死相抗看来等的就是他了。” “以死相抗……等着北境世子……”顾垚想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理由,“莫非!莫非敖烈他要造反不成?!” “现在看来就是这样了。”白七安面色凝重,“快让顾焱回来!敖烈心思深沉又一贯心狠手辣,顾焱远不是他的对手!” 第四十章 雪藏 第四十章雪藏 连续多日不眠,不休,绝粮的奔袭,在北凉城外僵持了一天一夜,又经历了丧失统领之痛,镇西军其实早已经疲饿不堪,能够坚持到现在,靠的就只是硬撑着的一口气而已。 而敖烈和他身后的北烈军,没有长途跋涉的奔袭,精神饱满,士气充足,如果对上了,镇西军再是如何骁勇善战,也不会是北烈军的敌手。 顾焱虽然性子冲动,但也不是什么蠢人,他很快的明白了敖烈不怀好意的来头,强压下怒火咬牙切齿问道:“不知北境世子来此有何贵干?” 敖烈轻笑一声,在原地勒马停下,“这位…小将,你难道看不出来,本世子是来援城的么?” 他话音刚落,已经背对北凉城门布阵站好的北烈军齐齐呼喝了一声——“哈!” 顾焱紧了紧手中握着的剑,后背蹿出细细密密的冷汗,“世子这般架势我看着倒像是要来造反的。” “话可是不能随便乱说的。”敖烈竖起食指摇了摇,“我敖烈怎么敢去做那大逆不道的事。” 顾焱气急,涨红了一张脸就想破口大骂,却被一个突然插入的声音打断。 “那既然世子都已经这么说了,为何北烈军还要同我们锋芒以对?” 听这声音顾焱面色顿时一喜,敖烈也微微抬眸看过去。 “卫国将军麾下顾垚,见过世子。”顾垚不卑不亢的行了一礼,“镇西军不知世子光临,实是失礼。我镇西军奉了旨意携粮前来北境赈灾,却不知为何被几次堵在城门外不得而入,还望世子能行个方便。” 敖烈饶有兴趣的一下下拍着鞭子偏头看过去,“顾垚是么,你倒是比适才那位小将说话中听些。” 顾焱听了立时便想冲过去,被顾垚一把抓住。 顾垚狠狠给了顾焱一个警告的眼神,然后拱手对敖烈道:“是世子客气,不同他计较。” 望着顾焱气呼呼却也不再说什么,敖烈又是笑了,“不是不计较,而是同将死之人计较也没什么意思。你说是么?” “世子这话是什么意思?”顾垚眼神一利,直直射向他。 “字面意思罢了,顾小将听不懂?”敖烈漫不经心的抬手打了个呵欠,“一开始就已经说过了嘛,本世子是来援城的。” 顾焱按捺不住的大吼出声,“我们是奉旨来赈灾的!” “赈灾?那可没见到,本世子见到的只是一群在疯狂攻城的乱军。” 敖烈面庞带上暖意融融的笑容,“一股暴民,在伤害北凉城中手无寸铁的百姓。而我,则是收了北凉城主的求救书信赶来援城的。” “你疯了?!”顾焱瞠目结舌,被这番话震的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愣愣的看向身旁的顾垚。 顾垚仍是冷静的沉声道:“是北凉城杀我统帅在先。” “谁会知道呢?”敖烈像是听到什么极其可笑的话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卫国将军顾子墨,同其率领的五万镇西军,被北境暴民全灭于北凉城外。本世子接到求救书匆匆赶来却已经来不及——” 他顿声看向面色大变的顾垚和顾焱,好心询问道:“你们觉得,就这样告诉咱们的陛下,怎么样呢?” “你就算杀光了镇西军,届时虎都也必会派人前来查验真相,北凉城百姓的说辞同你敖烈的说辞,那可是不一样的。”顾焱飞快想到了其中的漏洞,不屑的说。 却见敖烈又竖起指头摇了摇,“你们还是你们,”指指城头焦急朝这边观望的守城军士,“他们是暴民。”他仍是笑意不改,“至于说辞不同么……” 他装模作样的沉吟了片刻,然后拍手道,“对嘛,暴民屠城了,无一幸免生还!” 北凉城外,明明站了两支军队,却在此刻静得出奇。 顾垚静静的看着敖烈,雪花一点一点浸湿他的衣甲,顺着领口凉到最里层紧紧贴在心口。 “战?”他问。 “战吧。”他答。 风停了一瞬,然后裹着更大的雪席卷过来。 驼峰山中,红羽缓步走出屋子,抬首望着漫天雪花,不知在想些什么。 棋君抱了件狐裘匆匆出来给她披上,拧紧细眉抱怨道,“小姐真是的!穿的这么单薄就出来了!” 而后顺着瞅了一眼天色,“哎哟这风雪是要越发的大了,咱们回去吧,这一小会儿工夫头发都湿了,再待下去怕是就要得病了。” “嗯。”红羽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却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 棋君柳眉倒竖,双手叉腰,正要强行把她拉回屋去,就听她飘飘渺渺的开口。 “终于是……开始了。” 棋君不再说话,只是转回屋去拿了个手炉来给红羽捂着。 一主一仆就这样静静的站在院子中,看着雪越下越大,渐渐连天空都看不见,只剩铺天盖地的白色。 “呼——”敖烈反手将剑捅进最后一个扑上来的士兵身上,然后长舒一口气。 他定睛细寻了一会儿,然后迈过地上层层叠叠的尸体,来到顾垚身旁立定。 顾垚浅浅的喘着气,努力转动眼珠看过去,他边上是早已经没有呼吸的顾焱。 “你的眼神似乎在问我为何要这样做。”敖烈蹲下身子盯着他,“虽然很想说‘告诉你也无妨’,但是还是不能说的。”他把食指贴在薄唇上,小声道:“这是个秘密。” 顾垚身子蓦地一僵,敖烈一脚踩在他身上,把自己的剑拔出来,再把顾垚重新甩到地上。 “记得代本世子向卫国将军问好。” 敖烈大步走开,侧头问自己的副官,“先生呢?” 副官喏喏的不知该如何开口,“我,先生他……” “我在这里。” 敖烈顺着声音看了看,然后朗声大笑的加快脚步朝那人走过去,“适才一片混乱,我完全无暇顾及到先生,现在见先生安好无恙,实在是太好了!” “刀剑无眼,如果真的没有嘱咐他们顾及我,我现在还能完好无损的站在这里吗?” 那厢扶着树干站着的,浅笑盈盈的灰衣男子,不是白七安又是哪个。 第四十一章 不如 敖烈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他抬手同白七安拥抱了下。 “先生总是这般善解人意的替我解围,倒是令我差点真的以为这是自己的功劳了。” 白七安只是含笑不语,敖烈正要再同他说些什么,就听边上传来一声女的短促的尖叫。 二人皆是扭头看过去,灰头土脸跌坐在地上的女子惊恐的捂住口鼻抬首看向他们。 “呀呀呀,这位是……?” 敖烈半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着,“失敬失敬,本世子竟不知镇西军中还携了这样一位曼妙佳人。” 张晓梦自得知了顾子墨的死讯之后,整个人便恍恍惚惚如同游魂一般。 事发之时,军营中乱作一团,不知从那里冲出来的北烈军见人就杀,灯儿拽着她一路跑,最后还扑上前来替她挡了一刀。 跌跌撞撞踉踉跄跄,眼前全是望不见头的鲜血淋漓。 她茫然的循着本能朝前跑,不知究竟该往哪里去,也不知是不是下一刻就会倒在哪把利刃之下。 满目血色中,突兀的一抹浅灰。 张晓梦失焦的目光缓缓凝聚,啊,是白先生。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朝那边滚爬过去,近了,近了,就要到了! 混乱之中终于还是有人发现了这“漏网之鱼”,一个北烈士兵冷酷的高高举起了自己手中的军刀—— “且慢!” 清淡的声音扬起,“烦请这位军爷手下留情,这是白某的熟人。” 那北烈士兵忙停下动作点点头,继而转身去寻其他人。 她终于拽住了他的衣摆。 白七安也不甩开,只是居高临下高深莫测的看着。 半晌轻声开口,“这般把你留下来,也不知究竟是救了你,还是害了你。” 而此早已经受惊过度的张晓梦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不住的颤抖着,脑中还是一片纷乱的刀光剑影,血雨纷飞。终于还是承受不住的晕厥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醒转过来,就听见了不远处有人在说话。 凑到近前仔细一看,浑身一震——那不是北境世子敖烈么! 凡是贵族世家小姐,在嫁娶年纪之前就会收到绘有各个世家公子样貌的秘密画册,名曰公子册。 怀春的少女们一面红透了俏脸,一面却是细细的将出众之人的样貌记在心里。 万一有机会能够邂逅呢。 敖烈这幅皮相生的上佳,就算是放在美男如云的公子图册中也是能没几个能胜过他的,自然是有一大群待嫁的小姐将他的样貌牢牢记在心中的。 张晓梦的几个手帕交里就有半数都被他的样貌所倾倒,整日里缠着她不放,就是一个劲儿的念叨敖烈。 几番折腾下来,敖烈的样子她都已经记的不能再熟。 只是她没料到最终见到敖烈,竟然是在这样的局势下。 “唉……” 白七安叹了口气,“你说你什么时候醒过来不好,偏生挑了这个时候。” 他转头同敖烈介绍,“户部侍郎家的小姐,追着顾子墨来的。” “你……”张晓梦惊愕的张大口,她没想到自己的身份会被人识破的这么快。 白七安捋捋有些不平整的袖边,笑的一派和煦。“你来的当日,我便收到了虎都传来的飞鸽传书。” 敖烈身子前倾微微弯腰,“啊,这下可该如何是好。”他一双鹰目紧盯住张晓梦,“一不小心让张小姐听见的太多了。” 犹如实质的杀气猛地向她压去,张晓梦抑制不住的浑身颤抖,她蠕了蠕苍白的唇,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过呢,”敖烈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笑眯眯的问白七安,“我看先生似乎是有意放张小姐一马,这就有些难办了。” 白七安不去看敖烈带有怀疑和试探的眼神,收起笑容直直望向远处翻卷着的乌云。 “随你吧。” 似是早已料到对方会这么说,敖烈嘴角勾起一抹嗜血的笑意。 “若是将人就这么杀了,总感觉有些对不住白兄呢。” 他毫不在意的同身边的副官讨论了几句,而后道,“毕竟还是个娇滴滴的小姐,咱们就怜香惜玉一回,不要她的性命,意思意思给点儿惩罚算了。” 白七安侧目看他,“比如什么呢?” “比如……弄哑是一定的吧?” 敖烈貌似询问的看向白七安,“不然她一定会说出去的呢。” 白七安垂眸没有说话,左手却轻微颤了颤。 “啊,不能说话了但还可以写字!”敖烈忽的惊呼,而后脸上笑意不变,“那便将手筋脚筋也一并挑了吧。” 张晓梦惊恐不已的看向敖烈,本能的连连摇头,不断蹬腿后退。 “咣当”一声,她的后背撞上了一座营帐坍塌的立杆,剧痛加上恐惧终于令她哭出声来。 “不要!不不不不不,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眼泪鼻涕口水混作一团糊在张晓梦的脸上,敖烈颇有些恶心的退了两步。 “快些拖下去把这事了了!” 侍卫们忙上前将张晓梦拖拽到一边,不多时,就听见一声女子凄厉至极的惨叫。 “你这还倒不如直接杀了她。”白七安没有什么情绪的淡漠道。 “直接杀了,那多没意思啊。更何况......”敖烈墨色的眼珠略偏了偏,“活着总比死了好,先生出手救下来的人,我怎么样也得给几分面子吧。” 白七安回身深深的盯住他,“活着总比死了好?我看倒不见得。”说罢也不等敖烈的回应,便自顾自的走开了。 副官上前半步问,“爷,就这么让白先生走了?咱们可要派个人继续跟着?” 敖烈摆手,“不必。” 然后又嘱咐道:“那个户部侍郎小姐……你们可要好生照顾着,她到时候还是要派上用场的。” 副官恭敬的应声,而后退下只留敖烈一个人在此处。 雪渐渐停了,夕阳透过散开的乌云洒下万道金光,郑重而圣洁,映衬着雪地里的狼藉与血腥。 他立在原地驻足看了许久,蓦地耸耸肩轻笑出声。 “死了是干脆,一了百了,但若是死了,又怎么能看到这等景致。” 第四十二章 军报 北凉城中暴民袭城,北凉城中百姓竟在一夕之间被屠杀了个一干二净,无一生还。【零↑九△小↓說△網】 卫国将军顾子墨,率领镇西军在赶赴北凉城的路上,遭遇暴民设伏袭击,全军覆灭于北凉城外。 八百里秘密加急的军报传到紫宸殿,简单的几句话,皇帝定定看了一整个下午。 等到太阳西斜的时候,才开口唤谢公公进去。 “去吧,传卫国公进宫。” 谢公公垂首称是,躬身退出的时候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站在窗边的皇帝。 他手里捏着军报,目光沉静无波,整个人全部被浸在橘黄色的落日余晖中,谢公公看了忽的就心中一愀。 “让我现在进宫去?”卫国公诧异的道,“宵禁时间都过了,可是发生了什么急事?” 谢公公心中虽已有猜测,但仍是摇了摇头低声回答,“奴才也不知具体是什么事,还是请国公爷快些随奴进宫去吧。” 卫国公点头起身,轻抚了几下衣袍上的褶皱,“事不宜迟,那这便走吧。” 说起来这还是卫国公头一回在宵禁之后进到碧玄宫去。 “头一回吗?”谢公公思索了下微微笑道,“国公幼时曾跟着太国公来过一次的,您可是忘了。” 卫国公有些诧异,“是么?我怎么完全没有印象了。” 谢公公不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在前头沉默的引路。 那年太国公带着只两岁不到的小国公,也是在这样的夜里被先皇宣召入宫。 跌跌撞撞路都走的不是太稳的小国公,一片懵懂但还是紧紧拽着爷爷的大手,他仰望着爷爷绷紧的下颚,又看看前方隐在夜色中的庞大宫群,不知等待着他们爷孙俩的究竟会是什么。 会是什么呢。 四十多年后,已经承袭了卫国公府的卫国公迈过紫宸殿的门槛,模糊可见里面身着皇袍站着的人。 他的身子晃了晃,陈年封存的记忆就这么突然席卷了过来。 “臣见过陛下。”卫国公掀起衣摆单膝下跪,“不知陛下唤臣前来......” 尾音泄出了一丝压抑不住的轻颤,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像是在害怕着什么。 看着最后一丝带着霞光的云都消失在了天的尽头,皇帝这才回转过身子来。 他静默的垂眸,也没有出声让跪着的人起来,手中仍是攥着那封军报。 良久,皇帝声音嘶哑的开口,“阿池,子墨没了。” 阿池,子墨没了。 对外名动天下,对内震慑朝廷的卫国公顾池,此刻竟像个孩子一般,愣怔怔的抬头看向皇帝。 皇帝噗通一声也跪倒在他面前,霎那间就泪流满面,他哭的狼狈,根本没有帝王该有的一点点仪态。 他出颤抖的双手去抱住对面的顾池,连声音都是满满的悲愀,“你不要这样,阿池啊!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把他派出去......明知道......我明明就知道......” 卫国公始终还是没有言语,没有动作,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就那般愣愣的仍由皇帝抱着自己痛哭流涕。 何其相似,当年的自己看着先皇扑倒在爷爷身前泪如雨下。 父亲没有了,他模模糊糊的想着。 会一把将自己高高举起,有着爽朗笑意和宽阔怀抱的那个人,没有了。 先皇抱着他,泪水顺着衣襟,把小小的他的半边身子都浸湿了。 先皇说,“阿池......对不起......” 星移斗转,几十年后,今上也这样对他说,“阿池......对不起......” 战死沙场,为国捐躯,这似乎就像是顾家怎么都挣脱不开的宿命一样。 别人看到的都只是英雄的荣光,又能有几个人能看到失去的苦楚。 卫国公一双虎目渐渐变得血红,他硬撑着不肯眨眼,似是妄图把泪水压抑回去,可是斗大的泪珠仍旧一颗颗顺着眼眶边缘落到地上。 拼了命的咬紧牙关,他将一双拳头握得格格作响,脖颈上也挣出了道道青筋。 “是谁。”卫国公从牙缝间挤出了两个字,全身不断的被阵阵寒意冲袭,在已经算是初夏的天气后背却全是密密麻麻的冷汗。 皇帝泣不成声,“来的军报里说是暴民设伏,但是个明白人就知道这其中一定有蹊跷!我已经排暗部去查了,很快就能知道。” 卫国公不再开口。 皇帝浑身绷得死紧,咬牙切齿道:“我一定会将幕后主使揪出来,诛其九族!五马分尸!” 紫宸殿中陷入了死寂,二人都没有再说话。 许久之后,天色彻底被墨色包围,卫国公缓缓的站起身来,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不动,他的双腿已经彻底麻木到没有知觉。 卫国公不去理腿部开始充血的胀痛感,低低的同皇帝说道:“这件事,万不能让柳儿知道。她......先前才大病一场,眼下是半点风吹草动都经受不起的。” 皇帝点头,“我知道,我已经下了死令,谁若是走漏半点风声,那就是全族凌迟处死的下场。”他声音沙哑,“若是让柳儿知道了......” 两人心下均是一凉,完全不敢接着往下想。 略踌躇了下,卫国公还是开口问,“暮景那里......现在如何了?” 听他提起苏暮景,皇帝只是长叹摇头,“这孩子,也不知是有感应还是什么,前几日病倒之后,现在醒是醒了,只是整日里都以泪洗面......” 卫国公垂眸不语,又听皇帝苦道:“从前还安慰她定不会......”他顿了顿,没有说出那些字眼,“现如今,我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了。” 卫国公微微点头而后转身行到殿门边,“已经很晚了,若是我再不回府,她们便要多想多思了。”他的神情疲惫至极,一时间看上去竟像是苍老了十岁。 “阿池你......”皇帝忍不住开口唤他,但把人叫住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张了张口,最后还是只能说,“对不起。” 卫国公没有回应,扭头大步流星的迈进夜色中。 “是归家心切吗......”皇帝看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 “怕还是想逃离这沉重的黑暗枷锁更多些罢.....” 第四十三章 子夜 谢公公不知道从哪里出现,捧来一件大裘给皇帝披上。 皇帝仍由他动作。 半晌老太监轻声劝道:“陛下,风口这太凉了,咱们还是回殿里去吧。” 皇帝不以为然的开口讽刺,“就这么点儿风就能把朕冻坏了?你也是越老越想不出劝人的法子了,这般拙劣的借口都能说的出口。” 谢公公低头垂手,“奴不知发生了什么,因此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呵,”皇帝听了这话嗤笑出声,“还能发生什么,顾子墨去了,镇西军没了,北凉城死绝了而已。” 他高高的挑起一边的眉头斜觑了一眼谢公公,“跟在朕身边这么些年,朕这里发生了什么是能瞒过你的?” 谢公公仍是没有抬头,“陛下不要这样。” “朕怎样了!——”皇帝倏地拔高声调,“他死了朕高兴的不得了!刚刚只是做戏给他看而已!谁会真的伤心难过!” 一句话中的两个“他”都各有所指,谁是谁一目了然。 谢公公不再吭声,安静的立在原处,如同一座藏匿与黑暗之中的人形塑像。 皇帝最烦他这幅样子,上去就是一脚把他踹倒在地。 谢公公飞出去撞到石制的宫灯,他闷哼了一声,却还是爬起来恭敬的垂首站好。 “你——!”皇帝差点气的背过气去,用食指狠狠的指了指依旧默不吭声的老太监,他愤怒的拂袖扬长而去。 待谢公公回到紫宸殿,发现殿门紧闭,门前守着的年轻内侍战战兢兢的传话。 “陛下说,让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别搁这儿碍他眼便是。他现在烦得不得了,正愁没脑袋可以砍呢……” 谢公公点头,“夜里警醒着些,照顾好陛下。” 几个年轻的内侍都喏喏的弯腰应下,等他们直起身,老太监早已经没了踪影。 靠近右玄武门的一处私宅,小奥子正帮着自己的义父往背上敷药。 皇帝充满怒气的一脚,用上了十成十的力道,饶是常年习武的暗卫首领谢公公,也不可能毫发无损的硬抗下来。 谢公公前胸后背均是一片青紫,小奥子取来药水倒在布巾上,以内力给他揉搓化瘀。 “这怕是有些伤到内里了……”小奥子忧心忡忡的拧眉,“您怎么连个护体的内力都不用上就硬生生的去接啊!” 谢公公轻拍他的手但笑不语。 小奥子又忍不住抱怨的嘟囔,“陛下也真是……” “小奥子!”谢公公抬高声音厉声打断他,“你逾越了!” 小奥子被他吼的一愣,有些不甘心的委屈道:“我就是心疼您……” 谢公公轻叹一声,“你心疼我身上疼,谁心疼陛下心里的疼。【零↑九△小↓說△網】” “陛下他,心里是真的苦啊……” 在接近后半夜的时候,卫国公才走进国公府的大门。 他在夜晚仍旧繁华的市集游荡了一圈又一圈,竭力平息着起伏不定的心绪。 然而很快,他就被其他东西吸引去了注意力。 “咦,这里不是……!” 卫国公面前的是一个藏在胡同拐角处的小摊子,那正是十多年前他带着小顾子墨出来玩耍的时候偶然路过的一个捏糖人的摊子。 饶是见多识广的卫国公也不得不感叹那个手艺人技巧之精湛,而小顾子墨更是睁圆了乌黑的眸子,张大小嘴,对拿到手里栩栩如生的糖人爱不释手。 “这个是子墨!要带回家给娘亲看!”小顾子墨义正严词的伸出小胖手拦住了父亲,小嘴里还嘎嘣嘎嘣咬着卫国公模样的小糖人。 “下次要带着娘亲和妹妹来!”他含糊不清的说,混着糖浆的哈喇子粘的到处都是。 卫国公颇有些不忍直视,为带着这个傻儿子感到丢人至极。 可是下一次小顾子墨扯着娘亲带着妹妹来到市集的时候,却怎么都找不到这个小摊子了。 市集人实在太多,各色各样的小贩络绎不绝,许多摊子都是流动不固定的。 “许是捏糖人的大伯今天没能占到这个位置呢。” 太柳公主弯腰捏了把自家儿子肥嘟嘟的小脸,嗯,生气起来鼓得更肥了。 小顾子墨很生气,他事前拍着胸脯,把这家店吹的天上有地下无,基本不出门的娘亲都勾起了好奇心跟着出门想看个究竟,而那个摊子却不!见!了! 他觉得自己在娘亲和妹妹面前丢了大脸。 “我一定会找到的!”小顾子墨握紧拳头,暗暗发誓。 不过很快他就去了国子监上课,根本没有时间再去市集寻找,再后来长大些便去了西北,一待就是五年。 卫国公有些恍惚的站在原地,直到摊主笑眯眯的开口询问道,“这位老爷想捏个什么呢?” “……我记着从前的摊主是个年纪跟我现在这样差不多的……” “噢,您说的一定是我爷爷吧!”年轻的摊主轻声解释,“他老人家已经在前些年过世了。” “抱歉。” 年轻的摊主笑着摆手,“不碍事的,若是爷爷他知道还有老主顾惦记着他一定也会很高兴的。”他想了想又继续道,“那……不如让我给您捏一个糖人吧? 少顷之后,卫国公紧握着一个糖人缓缓离开市集,而后在拐角处的树下蹲下身子,嚎啕大哭。 灵动可爱的顾子墨,意气风发的顾子墨,历练沉淀的顾子墨…… 他顾池的儿子,顾子墨。 这个夜里忽然卷起了薄雾,飘飘渺渺的四散在虎都的大街小巷,沾湿了深夜还没归家的人们的衣衫和头发,像极了痛到极致,却哭不出声的悲伤。 “啊,回来了。”卫国公刚迈进府门,就听旁边传来顾子弋清冷的声音。 “你怎的这么晚了还不睡?” “你不也这么晚了才回家。” 两人一同朝里走去,顾子弋忽的停下脚步,“发生了什么。” 卫国公没有回答,只是低声问,“你母亲她已经歇下了吗?” 顾子弋同样没有回答他。 “……是顾子墨出事了。”她定定的看着父亲的眼睛肯定的说道。 父女俩四目相对良久。 顾子弋突然出声打破沉寂,“算了,说不出口就算了。” 她忽然极快的转身要走,身后却传来卫国公嘶哑的嗓音。 “他不在了。” 顾子弋定在原地,再挪不出半步。 凉意从脚底升起,一直汇聚到额头,短短四个字炸的她脑海一片空白。 第四十四章 惊闻 “你说谁不在了?!” 这个声音二人熟的不能再熟,顾子弋同卫国公齐齐扭头看去—— 回廊下站着的太柳公主面色苍白,眼中泛着泪光。 “怎么衣服都不多穿几件就这样跑出来了!”卫国公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把自己的披风解下给他围上,紧紧拧起剑眉问道,“侍梅侍兰她们呢,怎么也不在身边伺候着!” 侍兰手臂上挂着件裘衣,捂了个手炉匆匆赶来,见到卫国公忙行礼告罪,卫国公转脸就打算对她劈头盖脸一顿骂,却被太柳公主一只纤弱的手拉住了。 “你不要怪侍兰,是我想着你怎么还不回来,心里担心,所以自个儿起身出来的。”说话间她又是抑制不住的咳嗽了几声,看的卫国公一阵心疼。 “虽然已经算是入了夏,但是夜里风起还是寒凉。”卫国公又把裘衣取过来给她披上,“以后若是要等我,在屋里等着也是一样。” 太柳公主点点头,又继续开口发问道,“你刚同阿弋在说谁?” 自太后驾崩,太柳公主大病一场之后,她便对“死”“去了”“不在了”这些词非常敏感,一旦听见了就要追问到底,直到得知不是自己认识的人,心中方才会稍感宽慰。 卫国公和顾子弋同时僵住了身子,但很快卫国公就放松了下来,状似漫不经心的说道:“你可还记得个捏糖人的摊子?就是......”他顿了顿声,“就是子墨小时候拉着你去寻过好几次的那个。” 他竭力平稳住自己的声线,“今日我回来的路上竟然碰见了,于是多留了一会儿。” 太柳公主抬起头仔细回忆了片刻,而后笑道,“是了,我想起来了!当时去了好几次都遇不上,我还感慨呢。想不到今儿个却给你无意间撞见了。” 卫国公点头,“是呢,我也觉着巧极了。只是......” “只是什么?”太柳公主看他面露迟疑,忙追问。 “只是当年那老摊主已经在前些年过世了,现在守着的是他的孙子。” 太柳公主微微有些惊讶,而后惋惜不已,“真是可惜了,若是那位摊主还在,子墨回来一定高兴极了。” 卫国公的身子又是几不可见的僵了僵,他下意识扫了眼在树丛阴影处站着的顾子弋,感到喉咙涩涩的疼。 他不敢去看妻子的眼,轻声应道,“是呢,他定会高兴的。” 得到答案的太柳公主总算是放下了悬着的心,她随着丈夫走回屋去,想了想又回头扬声道:“阿弋,你也快些回去歇着吧,都这个时辰了,再不睡天都要亮了。” 阴暗中的那团黑影闷声闷气的“嗯”了一声,太柳公主有些疑惑,却被丈夫揽住后腰半搂半抱的带走了。 “哎,你等等,我看看阿弋怎么了!” “嗨,能有什么,她都应你了。好了别担心了,反倒是你,再不休息等下病又重新发作了那才是糟糕!” 二人渐渐走远,回廊下很快又是一片寂静。 一阵风绵长的吹过,把遮挡住月光的云层吹开,树丛旁站着的顾子弋还是垂头在那里一动不动,只看得清被月光照到的小半张脸上,泪珠似乱了线的珠子一般,零零散散顺着她绷紧的下颚,又滑落到地上,砸出大朵大朵的水渍。 “此话可当真?” 凤德殿中,本来懒懒倚在榻上的的皇后,听了东禄的话,整个人惊讶的弹起身子来。 东禄郑重的点头,“这消息千真万确,只是陛下亲自下了死令,谁说出去就是五马分尸还要诛九族的下场。” “哈,他倒是反应快。”皇后又悠悠的倚回去歪着,把玩着指尖艳丽的蔻丹,“是怕被他心尖尖上的那人知道吧。” 东禄不敢应声,只得低头盯着自己的一双鞋尖。 皇后想了想,冷笑出声,“所以果然男人就是犯贱的贱种,越是没能到手的就越是放在心上养着供着!” 她不知怎的越想越来气,“好啊,既然他要显示他这么些年来的情深不渝,那本宫就好好的替他宣扬一番!不然没有人知道岂不是遗憾!” 皇后抬手招过东禄来,在他耳边细声交代了几句。 东禄听了之后一愣,有些迟疑的看向皇后,“娘娘......您这......” “废什么话!让你去就去就是了!”皇后很是不耐烦,“万一出事本宫力保你便是!你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东禄于是也不再说什么,低头退至殿门外,唤了个小太监过来。 他拽下腰间系着的钱袋,“你去找些人来,力气大些的,嗓门儿也大些的。说给他们钱,问他们愿不愿意来干活。” 那小太监接过钱袋,迷惑的问道:“公公是要叫他们干什么啊?” 东禄嘴角一咧,他那张平常看过去只是平凡无奇的脸,笑起来居然异常的狰狞恐怖,面部的肌肉不知怎的全都拧到一起,扭曲极了。 他凑到小太监脸侧快速的交代着,小太监越听越心惊,忍不住就要惊呼出声。 东禄眼疾手快的一把捂住他的嘴,“噤声!不想活了吗!” “好好把这件事做完,娘娘那里会很满意的。懂吗?” 小太监一阵心花怒放,以为自己的大机缘就要到了,忙对着东禄千恩万谢。 东禄不耐烦的摆摆手,“行了,快些去办吧,这事儿急,可等不起。” 他静静的看着小太监拼命压抑住兴奋,摩拳擦掌的出了凤德殿去,半晌嗤笑一声。 “蠢货。” 在外头院子里站了一晚上的顾子弋,有些茫然的握住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张白纸。 “北境遥,大雪漫,将军身死战不休......”她喃喃念出了上面的字,眼神瞬间一变! 抬眼望去,和顾子弋手上握着的一模一样的白纸洋洋洒洒飘在空中,有些落下,而更多的则随着风被吹到更远的地方。 “不好!” 顾子弋登时就朝主院飞奔而去,可还没进到主院,就听卫国公一声泣血的嘶吼。 “柳儿!!!——” 第四十五章 长眠 顾子弋冲进主院进到房中,看到的就是倒在父亲怀里人事不省的母亲。 太柳公主软软的瘫在那里,脸歪倒在一边,不止是嘴角在滴血,就连眼眶,鼻子,甚至耳朵都有鲜血珠子滑落。 房中众人都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呆了,谁能料到才痊愈开始好转的夫人在没过多久又复发,看上去还更这般凶猛恐怖。 顾子弋见状心中一寒,紧接着双目赤红的吼道:“愣着干嘛!找太医去啊!” 屋中这才开始忙乱起来,而顾子弋已经顾不上这许多,她几步上前抓住卫国公的双肩用力摇晃! “你清醒些!好歹先把阿娘放到床上去!” 卫国公已经失焦的双目渐渐凝聚,“对,对对……地上凉,得先把她放到床上去……”他慌乱的紧紧抱住怀里的太柳公主,有些踉跄的爬起来,突然一个不稳,左右脚绊在了一起。 “当心!”顾子弋眼疾手快的从他背后扶了一把,否则他和他抱着的人都要一同摔在地上。 卫国公神情恍惚的摇晃着身子朝床榻走去,他的脑中纷乱至极,一时是太柳公主上次 吐了他一身,鲜血淋漓苍白的样子;一时又是顾子墨骑在马上,爽朗扶腰大笑。 混杂着眼前太柳公主七窍流血不省人事的模样,天旋地转。 …… 在尚且还清醒些的顾子弋的帮忙下,太柳公主总算是躺倒了床上,只是很快鲜血就把她脑袋下的床榻浸红。 顾子弋拿过边上案几上的毛巾围在她脖颈之间,然后轻轻的擦拭起她脸上的血污。 可是那鲜血还是不断的渗出,上一刻才擦干净,下一刻又飞快的流淌出来。 顾子弋狠狠咬牙,扭头朝门外喊道:“太医怎么还没来!?” 院中又是一阵惊惶的喧哗,终于有小厮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叫道:“太医来了!太医来了!” 胡太医和李太医提着药箱满头大汗的跑进主屋,定睛一看也是吓一大跳,急忙上前。 “夫人这般样子多久了?”胡太医问道,说话间他指尖搭上太柳公主的手腕,才刚碰到脉搏整个人就是一抖,“这……” “如何了?!”顾子弋焦灼不已的盯住他,“究竟是何处不好?” 胡太医面如土色,抖抖索索的说不出一个字。 顾子弋看他这副样子,很是不耐烦的将他拎开,把另一个太医推上前去让他把脉。 李太医有些颤抖的伸出手,不多时也是整个人猛地一晃。 他没有抬头,豆大的汗珠却一滴滴的从额头滑下。 “到底怎么了!”顾子弋一脚踹向墙壁,震的墙边一众物什都是摇摇欲坠的晃荡起来。 李太医仍是不敢言语,失去耐心的顾子弋上前揪住他的领口将人提起来,怒目切齿道:“快说!你若是再不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些什么!” “是……是将死之脉啊……”李太医豁出去了一般紧闭双目喊了出来。 顾子弋愣怔的松开了手,李太医“吧嗒”一声跌坐在地上。 “将……死之脉……?”她喃喃重复道,而后陡然以手扶额笑出声来,“怎么可能是将死之脉!昨儿个晚上她还好好的!怎么隔了一夜就变得如此了!” 她笑的眼泪都出来了,用手点点两位太医,“庸医,庸医!” 上了年纪的胡太医见顾子弋这样,心中甚是不忍,但还是开口道:“公子……这真的是将死之脉……小李虽不及老朽经验丰富些,但此脉象是大夫入门所学的基本,不可能会号错的……” “不可能!”顾子弋打断他的话,“要什么药!你们只管说!我一定找来!或者——”她猛地扑到呆滞的瘫坐在床榻边,已经毫无反应的卫国公身上,“你去进宫找陛下啊!让陛下再派些太医来啊!” 此时的卫国公仿佛灵魂都已经被抽离走了一般,他迷离着一双眼看向眼前的女儿,耳朵里已经听不见声音,只看得见她眼中蕴满了泪水,嘴巴一张一合的像是在同他说些什么。 他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猝然就昏死了过去。 顾子弋双目大睁,在父亲的手从她发上滑落的一瞬间,泪流满面。 胡、李二位太医的惊呼声,屋内屋外的喧腾声,倏地离她远去了,她木木的看着众人的忙乱,木木的被推搡来,拉扯去。 日头渐落,顾子弋坐在院子里的一颗桂花树下,呆呆的抬头看着新长出的绿枝。 …… …… “阿弋最喜欢吃桂花糖糕了对不对?”阿娘端着个筛子站在树旁微笑着看她。 “貌似过几日要落雨啦,咱们趁现在将桂花摘下来,下雨的时候就可以躲在屋里做那糖糕给你吃呢。” 她接过筛子,笨手笨脚的踮起脚尖去一簇一簇的摘,忽然被一阵铺天盖地的花盖了一头一脸。 甩甩头皱眉看过去,阿娘正扶着树干笑的直不起腰,“傻阿弋,要是似你这般摘,那要摘到何时去,快,你来摇,把花都摇下来,我去拿块……” 顾子弋走过去一掌劈在树上,树猛地一震,一停,然后所有花朵都掉落了下来。 她甚为满意的看着一地的金黄和变得只剩叶子的花树,扭头很是自得的等着阿娘夸赞自己。 “你……”顾子弋的动作实在是意料之外,她那躲闪不及的阿娘满头乌发都落满了金黄的小花。 阿娘的表情从惊愕转为忿忿,她叉腰娇喝道:“顾子弋!我话都还没说完你就动手了么!我刚想说去拿块干净的布来接着!你——” 顾子弋一愣,看看阿娘又看看一地的落花,“那现在这怎么办……” “去厨房找个筐,你自己把它们捡起来!” 顾子弋:“……”委屈。 …… …… 胡太医走出来,看着顾子弋,犹豫着还是上前行礼道:“公子,国公爷只是刺激过度暂时休克,现下已无大碍了。” 顾子弋面色平静无波,半晌轻声问道,“那她呢。” 胡太医知她问的是谁,他深吸一口气,而后开口,“公主她……已经仙逝……是我们无能,万请公子节哀保重啊。” 顾子弋轻轻点头,“麻烦你们了。” 胡太医还想说些什么,却又听她用低低的声音说,“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胡太医点头离开了。 顾子弋无意识的揉搓着手中的一片叶子,最后一片霞光披在她身上,冷冷的,毫无温度。 …… “阿弋快来,看娘今天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她没有再流泪。 第四十六章 更阑 入了夜卫国公发起高热来,这倒本也在意料之中,因而胡太医和李太医早就商量好了没有离开。【零↑九△小↓說△網】 “唉……”大管家取下卫国公额头上才放上没多久,便又烫了的湿毛巾,重新换上一块新的敷上去,“这反反复复的热度都下不去也不是个办法啊。” 外间的胡太医正站在临时搭起的药灶旁盯着小厮煎药,不时斟酌着多加一两味药进去。 李太医从里间看了卫国公又出来,面露愁色,“想得到的法子咱们都已经使出来了,实在不行我递了门帖去宫中,再寻几位太医吧!说不定……” 胡太医捻须沉思了片刻,也只能点头同意,“你这一去,定是要惊动陛下了……”他揉了揉酸痛的脖颈叹道,“大风波还在后头呢……” “但是早晚陛下都是要知道的。”李太医低声回道,然后弯腰提起自己的医箱,“那我这便去了,早些去也好快些回。” 李太医匆匆走向碧玄宫,胡太医用力揉搓了几下自己的脸,凝凝神朝里间走去。 一直在旁边照顾着的大管家见他来忙让开位置,胡太医坐到榻边伸手搭腕,心底只有叹息,悲伤过度,是真真正正的伤及心脉了。【零↑九△小↓說△網】 “李太医已经去请其他太医来了,众人一起总会想出应对的法子来的。”他收手,又仔细看了看卫国公的眼白,“这帕子还是要一直换,暖了就换,不能降低热度但也不会再升高。” 大管家仔细听着,又伸手去捞浸在冰水中的帕子,却被另一只素白的手抢了个先。 他抬眼看去,顾子弋正麻利的拧干帕子上的水,快速的揭掉暖了的,放上新的。 “我来吧。”她朝大管家点点头。 大管家小心翼翼的瞅她,“公子……您……”他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心中已经扇了自己几个耳刮子,怎么这么多年也没个长进!笨嘴拙舌的,连安慰人的话都不会说! 顾子弋垂眸没有看任何人,“您去休息吧,父亲这里……我照顾着就好。” 看不见她的眼睛,大管家也无从猜测她现在究竟是怎样的状态,不敢走开,又怕她难受,最后还是一步三回头的走到外间,把小厮赶走自己去煮起药来。 顾子弋一个人坐在房中,没过几息就把卫国公额头上的帕子换下。 已经这样糟了,还能怎样糟呢。【零↑九△小↓說△網】她想。 哥哥没了,阿娘也没了,我只剩你了。她轻轻的把脑袋埋进父亲的脖颈处。 昏睡着的卫国公指尖微颤,竟从紧闭的眼角滑落了一滴泪。 …… …… 守门的侍卫听了李太医的陈述不由也是大惊。 “但是没有旨意……”一个侍卫犹豫着说,“不是说宵禁之后除非军报加急,若没旨意一律不许进宫的吗?” “让他进去!”另一个年纪大些的侍卫打断他,待李太医进了门去才一巴掌呼在先前那个侍卫的后脑勺上,“来的第一天队长都白嘱咐你了是不是!虽然除非军报加急不得旨意不入,但是卫国公府是例外!那太医是陛下特意调拨给卫国公府的两位太医之一,你以为整个碧玄还有哪家能有这等殊荣,能时刻都有名医守在府中的?” 憨傻的小侍卫这才恍然大悟的挠头。 李太医进宫后直接奔向紫宸殿。 夜里太黑他又低头赶路,直接迎头就撞上了人。 那人显然也没料到会从转角突然冒出个黑影来,当下就是尖叫起来。 “呀!你是何人!” 李太医定睛一看,顿时大喜,翻身爬起来就朝那人扑了过去! “奥公公——!” 那正是刚从小厨房端了银耳羹准备折回紫宸殿去的小奥子,他还没爬起身来就眼前一花被人抓住了肩膀摇晃,“奥公公!快!我有急事要禀告陛下啊!” 小奥子一听这话,也是仔细看了看对面人的脸,“你是……李太医!?” 他心下一个咯噔。瞬间就想到了什么,揪住李太医的衣襟问道:“莫不是公主出什么事了?!” …… ...... 紫宸殿中的皇帝,今天不知怎的,总是心思不定,莫名其妙的魂不守舍。他从下午批改奏折的时候,心中就空落落的。 “朕可有忘记什么重要的事情?”他眉宇紧皱的问谢公公,“朕总觉着掉了什么,心慌的不得了。” 查了半天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谢公公担忧的找来太医给皇帝把脉,太医也没看出什么所以然,“许是这几日都没休息好,因而有些不适吧。” 可是到了夜间皇帝依然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那股子不安也是越来越强烈,他干脆一咬牙翻身下床披上外衫继续看起折子来。 谢公公无法,只得让小奥子去小厨房端碗滋润的汤水来给皇帝作宵夜。 紫宸殿门敞开着,却没有一丝丝风吹进来,殿中颇有些闷热,谢公公站在皇帝身边轻轻的给他扇着。 “啧,这天,明明还不是盛夏,却怎的已经有了盛夏的样子。”皇帝撇撇嘴,不耐烦的把一本阿谀奉承的请安折子丢到一旁。 谢公公笑着正想接话,就看见小奥子火急火燎的跑了进来。 他心中一凛,这是出了什么事? “陛下!卫国公府的李太医有急事求见陛下!” “卫国公府?李太医?”皇帝太阳穴一跳,突然就隐隐作痛起来,“快让他进来!” 李太医连滚带爬的冲进紫宸殿,直接一头跪倒在地上。 “陛下…..太柳公主仙逝,卫国公昏迷不醒!臣恳请陛下再派几位太医前往卫国公府!” 旁边的谢公公听了这话,眼前就是一黑,他下意识的转脸去看皇帝——皇帝的脸色一瞬间苍白如纸,“你说什么?谁,谁仙逝了?” 李太医不敢抬头,鼓起勇气又重复了一遍,“回陛下,太柳公主,仙逝了……” 皇帝捏着的紫檀木案几,被他生生掰下了一角。 霎时便心痛如绞,他胸中猛地翻腾,“哇——”的一声,张口喷出了一大口鲜血,四散着溅到了案几上的奏折。 “陛下!——” 第四十七章 剜心 太柳公主骤然逝世,卫国公昏迷不醒的消息,在皇帝派出了太医院所有值守的太医,而且遣侍卫去将轮休的太医也一并赶赴卫国公府之后不胫而走。 于是众人立刻联想起了当日早晨洋洋洒洒飞满虎都的信纸。 “为什么你们现在才来禀告!?”谢公公双目中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丝,但丝毫不减他眼神的锐利。 他紧紧盯住面前单漆跪地着的一名暗卫,缓缓加重施在那暗卫身上的压力。 很快暗卫额头就渗出了汗珠,牙关紧咬着努力控制不让身子栽倒在地。 眼见他下一刻就要支撑不下去,那股迫人的压力又突的被收回。 暗卫如蒙大赦,剧烈喘气。 谢公公居高临下的看他,如同在看一只跳舞的蝼蚁,“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自个儿心里最清楚,杂家现下没有这闲工夫去看你们在背后搞出来的腌臜玩意儿,但是……” 他重重一脚踹在那暗卫的心口,暗卫整个人飞出去撞断了四五根实心的石制围栏,然后整个人趴在地上再没有声息。 “没用的东西,”谢公公鄙夷的冷哼,“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 …… 很快转回紫宸殿去的谢公公,示意小奥子起身,“这里我来,你去寻一身软和些的衣袍来,好给陛下换了让他睡的舒服些。” 小奥子低头应下,走到一半忍不住悄悄回头看——照陛下这一刻不停的发冷汗的架势,一身衣袍哪里够啊。 “您可真是,一如既往的任性啊。”谢公公卷袖拧干一块毛巾,把皇帝脸上脖颈上的汗水擦去。 所有的太医,都被陛下赶去卫国公府。皇帝撑着一口气厉声交代了几句,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只有那个李太医,原本也要被侍卫带着去国公府的,被谢公公强留了下来。 “这……陛下的旨意是全部的太医……若是漏了一个,就直接把小的们罢职投狱……” “你的陛下都要死了!你这都不留一个太医给他么!”谢公公气的浑身颤抖,“真不知道你这样的人,是怎么混上侍卫长的位子的!” 一直被皇帝打趣为“憨傻”的侍卫长这才反应过来,涨红了一张脸向谢公公请罪。 谢公公看到他就脑仁疼,摆手示意他快些离开,“那边的卫国公等着太医救命呢,你还在这里耽搁些什么啊……” …… …… “陛下这是惊惧加上悲伤过度,被梦魇缠身了。” 李太医在给皇帝把脉后正色道:“虽说只是做梦,但极悲之下却很容易陷入幻觉,抽脱不开,若是不小心被困在其中……”他声线压的极低,“陛下很容易就这般一睡不醒啊。” 谢公公面如土色,“那你倒是快想想法子啊!” 李太医苦涩的摇头,“若是强行打断,陛下就算醒过来也会失智……” “这意思……只能等陛下他……自己醒转吗?”谢公公身子一晃,倒退两步,又突然冲上前狠狠掐住李太医的喉咙,“你莫不是也想害陛下!?” 老太监饱含杀气的眼神,一错不错的盯住李太医,若是他有一丝不对劲,下一刻脑袋就会被毫不犹豫的拧下来。 李太医抖抖索索个不停,他的脑中一片空白,明知道现在该拼了命的证明自己的无辜,但却一个字都吐露不出来,他一介文官,对上谢公公这等暗卫首领类的角色,怎么可能还说的出话来,于是下一刻,他就身子一个抽搐直接晕厥了过去。 谢公公把人丢到一旁,又轻手轻脚的坐回塌边,看着皇帝眉眼紧闭面色苍白,似是沉浸在极大的痛苦之中,老太监又忍不住稀里哗啦的落起泪来,同适才恐吓李太医的时候,完全判若两人。 …… …… 他喝下了母后递过来的水,然后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不受控制的抱住了那个爬上龙塌的赤**子。 陈一虞。 他努力绷紧身子,想要抑制住那股欲望。 叫嚣着,怒吼着,呼啸着要破笼而出的欲望。 “你走,走!”他把牙关咬的格格作响,汗如雨下,而下一刻,馨香柔软的女体却紧紧缠绕了上来。 “你是在逼朕恨你!”他咆哮着把她压在了身下。 …… 他像是一个灵魂抽离的旁观者,麻木冷漠的看着自己的身体。 意识清醒的注视着自己,趴伏在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身上。 而他爱的女人,却在天寒地冻的雪原,生死未知。 “为什么。” 他只披了件中衣,就这样裸露着胸膛赤脚站在太后面前。 “你只能娶她。” 太后端起一旁的茶盏,垂下眼帘不去看他。 “啪——”他两步上前将太后端着的茶盏打到地上,然后在太后抑制不住的尖叫声中,就那样把脚踩在了破碎的茶盏上。 还有什么痛能痛过他的心。 他深深的看了自己的母亲一眼,目光中尽是冰冷。 “枉她这么信你敬你爱你,而你根本不配。” 太后被他的目光震的倒退几步,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即将失去的恐惧。 她慌不择路的追出门去,冲着他的背影羞愤的喊道:“你以为雪原是什么地方!她再也回不来了!” 皇帝的脚步顿了顿,却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五日后,陈家嫡女风光入主凤德殿,十里红妆,举国同庆。 又十日后,太柳公主为兄祈福寻得雪原白花,自雪原返回碧玄宫。 她远远的在殿下叩拜,用原本白皙纤细,现在又青又紫的遍布伤口的一双手,把一个玉盒高高举起。 “太柳恭贺皇兄新婚,特进献雪原白花一朵,聊表贺意。愿皇兄同皇嫂……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明明是三伏天,她却裹得严严实实,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 “皇妹的身子可还好?”一旁的皇后亲密的抱着他的胳膊娇笑着道,“可是旅途太过于辛苦?” 她只是摇头,缓了缓又重新开口。 “臣妹还有一事——” 他紧紧锁住她的身影,突然感到有些窒息。 “臣妹同顾池元帅情投意合,想请陛下为我们二人赐婚。” …… 古人云,剜心之痛,何以复加。 他惨白着一张脸捂住胸口,从龙椅上一头栽倒滚下。 而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抬起过脸来。 第四十八章 斑白 第四十八章斑白 顾池必须承认,开始的时候他并不想娶她。 甚至连她为什么会突然在大殿上指名道姓要嫁给自己也很是迷惑不解。 情投意合?鬼知道他和她只有偶尔在宫中撞见之时,略点头示意罢了。 太柳公主真的是极为美丽的少女,许是因为不是在宫中长大的缘故,性子少了束缚,多了许多名门贵女们所没有的自由自在。 偶尔他也会在和公主擦肩而过之后,忍不住寻着她身上细细的香气追望过去,阳光下的笑容绚烂如花,笑声里似带着暖意的宝珠,撒的满地都是。 顾池也知道她同皇帝才是真正的两情相悦,临行石漠雪原前,皇帝特意留下他。 “阿池,她就托你照顾了。” 那不是一个皇帝对一个臣子的交代,而是一个男人对他挚友的嘱托。 顾池朗笑出声,以拳击在皇帝的肩头,“到时候婚宴我可要坐在最前列。” 皇帝很是罕见的红了脸羞涩的笑,一点不像拥有全天下的九五至尊。 同行的还有太后派来的人,名曰随着他们一起护送公主,实则就是监视。 “这种极寒之地!怎能放公主一介弱质女流独身进入!?”顾池极其愤怒,“我绝不会同意你们这样做!” 而太后那边的队长表情轻蔑,“你不同意又能如何?这是太后懿旨,文书上也已经说明,只有太柳公主一个人能够进得雪原去。【零↑九△小↓說△網】” 顾池怒极,额头上青筋迸出,正要不管不顾挥拳朝对方砸去,却被一声清丽的嗓音止住。 “顾元帅,”太柳公主面上无悲无喜,“算了。” “可是!——”顾池同那个队长两两相对,怒目相视,“我的职责就是护住你,无论如何!” 双方各遵主令,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 “够了!” 太柳公主柳眉倒竖喝道:“谁也别跟来!我自己进去!” 顾池大惊失色,“公主万万不可啊——” 谁料太柳公主扬了扬下巴示意那个队长,“你是来干嘛的,摆设吗?还不把他拦住。” 说罢便自顾自的甩手走了。 她进去的第五天,外边等着她的两支队伍已经打架都打累了。 她进去的第十天,两边的军士都开始怀疑,那个金枝玉叶的美丽公主,怕是已经葬身风雪之中了。 她进去的第十五天,浑身血色,跌跌撞撞的翻滚出来。 顾池扑上前去抱住她的身子,触手皆是冰寒,一丝生气都没有。 而待她醒转过来,眼睛却如同最亮的星子一般闪着光。 “你看!我找到了!” 她哆嗦着,小心翼翼的摊开一直紧握合十在胸口的手,慢慢露出一朵奶白色的小花。【零↑九△小↓說△網】 …… …… 皇帝从龙椅上跌落昏迷,上极殿顿时惊惶一片。 忙乱中顾池撞上了她的眸子——绝望,哀伤,灰败被盈盈泪光放大了数倍。 她想死掉。 所以皇帝醒后召见他,求他娶她的时候,他没有拒绝。 即使他那时已经有了喜欢的女子,即使他那时已经同那个女子有了婚约。 她想死掉,而他不想看到她死去。 而真的会爱上太柳公主,是令顾池始料未及的,但仔细一想又在意料之中。 从一时怜惜,到片刻心动,再到无法自拔。 他一度极其厌恶这样的自己,明明已经有了喜欢的女子,却背弃了婚约,甚至爱上了他人。 世间万物都有迹可循,唯独爱情没有。它才不管你是怎样,有或是没有准备好,强硬的就这样闯了进来,真的是一点道理都不讲。 然后他又用了许多年的时光,一点一点的,将裹在她心房外厚厚的冰甲暖化。 名满都城的太柳公主从此深居简出,极少出现在公众场合,而在卫国公府中,却遍布着她的痕迹。 灰败褪去,她眼睛里的笑容,真的一点点的被顾池拾了回来。 二人成婚的第七年,顾池被派往边疆镇压叛军,一去就是半年。 “嗬……”风尘仆仆的顾池刚一迈进府门,就被眼前的一幕惊的呆立在原地——太柳公主一只手牵着小小的顾子墨,另一只手抚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又哭又笑的看着他。 “总算回来了……”她不顾形象的趴在他怀里,拿眼泪和鼻涕蹭了他一身。 他一边把身子弯下任由她捶打,一边心惊胆战的护着她的肚子。 嗯,总算回来了。 …… 昏睡着的卫国公,两鬓忽然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斑白,然后蔓延开来。 “你很狡猾。” “嗯。” “我爱上你了。” “嗯?!” “我说我爱上你了!” “.…..嗯。” 她用最耀眼的方式出场在你的生命里,把一成不变的日子都染上了五彩斑斓的颜色,从此再也离不开,也忘不掉。 天色初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卫国公缓缓睁开了双眼,他看了会儿趴在床沿,累极睡去的顾子弋,伸出手轻轻抚过她的头发,而后无声无息的下了床,赤脚出了门去。 世间万物都有迹可循,唯独爱情没有。它才不管你是怎样,有或是没有准备好,强硬的就这样闯了进来,真的是一点道理都不讲。 然后他又用了许多年的时光,一点一点的,将裹在她心房外厚厚的冰甲暖化。 名满都城的太柳公主从此深居简出,极少出现在公众场合,而在卫国公府中,却遍布着她的痕迹。 灰败褪去,她眼睛里的笑容,真的一点点的被顾池拾了回来。 二人成婚的第七年,顾池被派往边疆镇压叛军,一去就是半年。 “嗬……”风尘仆仆的顾池刚一迈进府门,就被眼前的一幕惊的呆立在原地——太柳公主一只手牵着小小的顾子墨,另一只手抚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又哭又笑的看着他。 “总算回来了……”她不顾形象的趴在他怀里,拿眼泪和鼻涕蹭了他一身。 他一边把身子弯下任由她捶打,一边心惊胆战的护着她的肚子。 嗯,总算回来了。 …… 昏睡着的卫国公,两鬓忽然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斑白,然后蔓延开来。 “你很狡猾。” “嗯。” “我爱上你了。” “嗯?!” “我说我爱上你了!” “.…..嗯。” 她用最耀眼的方式出场在你的生命里,把一成不变的日子都染上了五彩斑斓的颜色,从此再也离不开,也忘不掉。 天色初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卫国公缓缓睁开了双眼,他看了会儿趴在床沿,累极睡去的顾子弋,伸出手轻轻抚过她的头发,而后无声无息的下了床,赤脚出了门去。 第四十九章 血泪 流泪是最没有用处的事情,但人遇到了事情却还是会流泪。 ...... 卫国公静静的光脚踏在玉石板阶上,在一众宫女太监侍卫震惊的目光中走过。清晨的风将他披着的薄单衣吹起,隐隐可见下边伤痕累累的身体。 那些都是陈年加新年,一年又一年战场血战、厮杀,所留下来的证明。 终于有匆匆赶来的一等侍卫伸手拦下了他,“国公爷,您不能再往前了。” 意外的是卫国公并没有为难他,从善如流的停住了脚步。 下一刻,卫国公盘腿在地上坐了下来。 “国公!这......”侍卫大惊失色,“您怎么......” 卫国公垂下眼帘,“不能往前,我也不想后退。你家主子应该没有说过我不能在这里坐着吧。” 侍卫额头滑落几滴汗水,确实,他只被告知拦住卫国公,不让对方继续朝前走,但没有告诉他如果面对这等情况该如何是好。 看着侍卫手足无措的站在一旁,卫国公也不理会他,自顾自的阖上眼帘,貌似小憩起来。 日头渐高,已经有大臣陆续穿过凌云大道来到凌云门前。 “抱歉了各位大人,上头临时传下令来,今儿个朝会取消了。”门卫长抱拳行礼,“事出突然,也来不及去通知各位,请大人们多多包涵。” 围在凌云门前的众臣一阵哗然。 “怎么回事儿啊?” “一定是出了大事!” “啧啧,我猜这八成同太柳公主脱不了关系。【零↑九△小↓說△網】” 说话的官员看上去已经年过五十,见有些好奇的年轻官员忍不住朝他打探,目光有些追忆,又有些感慨,“罢了,是老夫多嘴了。逝者已逝,又何必再予以猜测。” 仍由不死心的年轻官员想要再从他嘴里探听出点儿什么来,他却只是摇头再不开口。 “既都说了今日朝会取消,为何还围堵在此!”不远处东台令丁遥缓步走来,见到这一大帮子人很是不耐烦的打发道:“各自该干嘛干嘛去,一个个都闲得发慌了吗?” 大臣们见是丁遥,一个个也都歇了八卦的心思,四散着朝各自的办事衙门去了,凌云门前很快又回复了平静。 “多谢东台令。”门卫长感激一笑,“那,您也慢走。” 丁遥摇头,“我还有些话想问你。”他凑近了些低声问,“卫国公......可是在里头?” 门卫长一愣,半晌轻轻点头,“国公他天还未亮便来了,小的们也不敢拦。” 丁遥了然的点头,后退几步挺直身子,“那么现下,本官也要进去,你可敢拦我?” ...... ...... 来了几批侍卫,都没能把卫国公劝阻回去,他依旧坐在原地巍然不动。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卫国公虽是坐在白玉石板上,却因着高烧的,全身烫的吓人,就连脸上也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不知从哪刮过一阵风,他耳朵尖动了动,缓缓睁开眼,“谢叔。” 悄无声息立在卫国公面前的老太监,正是内侍大总管,司礼监首座的谢公公。 谢公公抿唇看他,很是不想理会他的模样,但还是开口道,“叔什么叔!你们两个!都是奴才的活祖宗!” 你们两个,一个说的是他,另一个,自然就指的是皇帝。 卫国公垂首沉默了片刻,“她没了。” 谢公公没有接话,又听卫国公继续哑声说,“我是一定要报仇的。” 他唰的抬起头来看向谢公公,“我要见他!” 谢公公摇头,“陛下现在……见不得你。” “见不得?”卫国公愣怔了一瞬,略咀嚼了下谢公公这三个字的意思,蓦地反应过来! “难道是那毒!?”他大惊失色,“上次不是说得了好几个月的药么!怎的又突然!?” 谢公公叹息着,“是给了好几个月没错,但也架不住陛下三番五次的情绪剧烈波动,又是放血又是吐血的……” 吐血。 卫国公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轻声问,“怎么样?可有大碍?” 老太监惨然一笑,“还能怎样呢,不就是像之前发作起来那样么。后宫中的嫔妃都被召去紫宸殿了,现在到底死了几个都已经不知道了。” ...... ...... 皇帝的后宫之中,除皇后之外还设有贵妃、妃、贵嫔,什么婕妤、容华、昭仪、才人一大堆。剩下的就是名号位分不值一提的美人和采女。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这真的不是夸大其词。 而今上的妃嫔之中,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同太柳公主有相似的地方,许是笑起来时眼睛弯成的弧度,许是生气时唇线紧抿的样子,又许是飘扬的一头长发和背影。 在宫中待了有些年头的老人们都知道,陛下这些年心中惦念不忘的,始终都是当年那个笑声泼洒了整个碧玄宫的美丽女子。 何其悲哀,他拥有了许许多多同她相像的美丽妃子,却永远得不到自己真正想拥有的那一个。 他再一次捏断一个妃子的脖子之后,突然狂笑出声。 “你们!你们都给朕笑!谁笑的最好看,朕就封她当贵妃!” 满殿的宫装丽人全都止不住的在颤抖,有些胆子小的已经忍不住啜泣起来。 皇帝听见哭声疑惑的回头,“为什么要哭?” 他几步跨过去拎起一个泪流满面的小妃子,阴森森的凑近她的脸,“你同她长得这么像,却要用它来哭。”他的右手悄然无息的爬上她纤细的脖颈,指尖突然用力,在小妃子痛极的惨叫声中,生生将她的脸皮撕了下来! 皇帝仔细端详着手上血淋淋的面皮,半晌十分失望的叹气,“是朕看花了眼,你根本不像她,一点儿都不像。” 随手一甩,他又拖着步子坐回龙椅上,“好了,重新笑过吧,记得要开心些。” 妃嫔们都惨白着脸,努力从僵硬的脸上挤出笑来,一个个平日里笑靥如花,随随便便都美丽动人的女子,现在笑的比哭还要难看。 皇帝半阖着眼看了会儿,忽的扬声唤来一队侍卫。 “都拖出去砍了。”他平静的说,“看的朕心烦。” 哭喊声,尖叫声,求饶声,登时响彻在紫宸殿中。 侍卫们快速而又粗暴的将她们的嘴用布条堵上,默默的把人全部拖拉了下去。 紫宸殿中终于又安静了下来。 “柳儿啊,你看,她们都是些仿冒货,肮脏又恶心,令人作呕。” 皇帝不知从哪个暗格中,取出一副边角都已经泛黄卷边的四方小画来,一直都暴怒血红的眼睛,突然就变得缱绻温柔起来。 那画上,绘着的是一少年和一少女。 少年站立着,目光认真专注,正在捆绑一只风筝,而那少女则坐在一旁的石头上,双手抱膝歪头看他,眼神亮晶晶的尽是甜蜜。 三月好风光,正是风筝时。从皇帝的眼眶中,啪的落下一滴血泪,浸染了少女的面容,再也不见。 第五十章 丧仪 那日卫国公到最后也还是没有能够见到皇帝,只是皇帝通过谢公公传话问他,太柳公主的丧仪之事,预备如何。 卫国公垂眸,让人看不见他眼里的神色,“她既已嫁作我顾家的媳妇,自然是要按着顾家的规矩来的。” 谢公公似是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轻拍他的肩,低声道:“无论如何,公子还在呢,您可不能倒啊......” 卫国公沉默着点头,若不是还有个阿弋,他怕是早就脖子一抹随柳儿和子墨一同去了。 正当此时,见一人身着一品官服,气喘吁吁冲了过来,“顾池!怎么样!” 卫国公颇有些吃惊,“丁遥?你怎的进来了?” 丁遥双手扶着膝盖,稍微平复了一下,才没好气的斜了卫国公一眼,“还不是听说有人大闹碧玄宫,把朝会都搅和没了!我实在好奇,所以特意进来看看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卫国公心下微暖,看他的样子,衣袍都皱了,向来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散乱了些,就知道他没同凌云门的守卫少周旋。 “没事,同谢公公多说了几句,现在便要回去了。” 一心都系在卫国公身上的丁遥这才发现边上的谢公公,忙抬手行礼,“丁遥一时心急,竟都没有注意到公公,真是失礼,请公公海涵。【零↑九△小↓說△網】” 谢公公微笑着回礼,“丁大人这么说可真是折煞奴才了。”说罢又转向卫国公,“国公保重,老奴这就回去了。” 卫国公点头,犹豫了一瞬还是说,“陛下就拜托公公照顾了。” 看着谢公公走远,二人才转身朝凌云门走去,期间丁遥也没有再问任何事情,只是一路将卫国公送到国公府前。 “顾池。”丁遥终于还是唤住他,心中萦绕了的千言万语却只化作一句话,“节哀。” ...... 太柳公主的丧礼没有外界人所猜测的那般隆重奢华。 一身素服的顾子弋,认真仔细的给母亲擦拭身子,换上她曾经最喜欢的一套红石榴色的襦裙,又拦下了想要帮忙的侍梅等人,自己笨手笨脚的为母亲挽了个十分简单的发髻。 卫国公迈过门槛,静静的看了会儿,才出声问,“都准备好了么。” 顾子弋抿唇点头,看着卫国公弯腰把太柳公主小心翼翼的横抱在怀中,慢慢走出门去。 偌大的演武场中间已经搭起了一个台子,台子下方整齐的码好了一堆堆的木柴,顾大管家低头垂首立在一旁,也是一身素白麻衣。 顾子弋亦步亦趋的跟在卫国公身后,从后院到演武场,短短几百步路,父女二人却走了近一刻钟。 还是走到了台子前,卫国公踏上台阶,将太柳公主轻轻放在最上面,她看上去就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不多久便会醒转过来,笑意盈盈的唤他。 他用指腹抚过她清丽的眉眼,最后俯下身子,在她浅色的唇上落下一吻。 “等我。” 熊熊火焰扭曲着模糊了顾子弋的视线,她望着前头里火堆很近很近的父亲,突然觉得,他好像已经随着母亲一起去了。 ...... “你的哥哥,”卫国公把盛着太柳公主骨灰的木盒抱在怀中,轻声对顾子弋道:“无论如何,也是要将他带回家的。” 顾子弋点头,看着卫国公把那个木盒放在顾府祠堂的偏殿——那里立着的都是顾府历代主母的灵位,现在,又再多了一位。 二人停留了许久,直达夕阳西下,才步出祠堂。 “父亲现下身体还未痊愈,去接哥哥的事就交由我来做吧。”顾子弋垂下长长的睫毛,“您可千万要保重自己。我......”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感到眼睛莫名的酸胀。 卫国公心下了然她想说却又没说的是什么,他伸出大手盖住女儿的小脑袋往自己胸口按了按。 “为父知道了。” 我们只有彼此了,答应你,会好好保重自己,会一直陪着你。 ...... ...... 这一夜,紫宸殿中的灯光始终未熄灭,皇帝遣退了所有宫侍,一个人呆呆的坐在殿前的台阶上,手中始终握着张泛黄的画纸。 谢公公悄然行到他身边,看到他这副样子很是不忍,“陛下,您为何不去见公主最后一面呢......” 皇帝扯出一个苦笑,“这么多年了,朕唯一能见到她的合宫宴,她一次都没来过。”他低头摩挲着手中的画纸,“怕是她也不想见到朕吧......何必去了让她最后了都不开心......” 谢公公不再继续接下去,从袖口中取出一份奏报递给皇帝。 “这是什么?”皇帝一怔,疑惑的接过来展开,一目十行的看完默然许久才开口,“刚刚递上来的?” 谢公公点点头,“公子派人递到老奴手上的。” 皇帝嗤笑出声,“你倒是一如既往的对晚辈心软。罢了,卫国公那副样子,也不比朕好上多少,若是让他去再挨一次,怕是人就挺不过来了。”他站起身来把奏报塞回老太监手上,“告诉她,朕同意了。想什么时候走都可以。” 明黄色的身影慢慢走回殿中,夜风吹起他的外袍,勾勒出一副削瘦单薄的身子。他逆着光,剪影看上去寂寞又冷清。 ...... ...... 翌日清晨,传令官来到各个大臣府中,告知他们今日朝会依旧取消,就不必往宫里去了。 “连着罢朝两日了,”张左之送了传令官之后转回府来,忖量着摇头,“红颜祸水,红颜祸水啊。” 张夫人听了他这话,登时就不干了,“你这话说的!把我当什么了!把晓梦当什么了!” 陡然提起张晓梦,夫妇二人脸上又遍布愁云,“人也派出去这么久了,信也传出去这么久了,怎的还是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啊......”张夫人说着说着又是忍不住揪心的拭起泪来。 张左之闷声坐下,心头也是烦乱不已,“是死是活总得给个信儿来吧!” 张夫人闻言,哭的更伤心了。 张左之知道自己一时冲口说错了话,也只好上前搂住妻子柔声安慰,“晓梦走的路线那都是顾将军的镇西军先行过的,危险想必已经都已经被扫除了,所以晓梦定不会有事的。” “对,定不会有事的。” 张夫人回身紧紧抱住丈夫,这样努力的劝服自己。 第五十一章 北行 也是在同一日,卫国公之女顾子弋,被皇帝亲封为赴北巡察女使,率领三千卫兵,赶赴北境,彻查北凉城一案。 接到线报的敖烈饶有兴趣的挑眉,“喔?竟然不是卫国公亲自来?” 他略有些遗憾的掸了掸那张纸,“可惜了,早听闻卫国公顾池不光武艺出众,谋略也是不在话下,同许多只懂武的莽夫完全不同。” 一旁坐着看书的白七安头也不抬的接话道,“你当百年顾府是说着好听的么,能世世代代在君王身边屹立不倒的家族,怎么可能是什么都不会的蛮力莽夫之流。” 敖烈听了不住的点头,“是极。”然后又坐到白七安身边挤眉弄眼的戏谑道:“如何?那女公子生的可美?先生待在顾府中同她朝夕相对这么些日子,就没有......?” 白七安仍旧不看他,自顾自的翻过一页书,“你还有时间来打趣我,想来是已经想出法子来应对这位巡察女使了。” “能怎么办,我能说的也就那些,关键还是要看先生的。” 白七安终于抬眸清淡的瞅了他一眼,“看我的?你留下的脏屁股为何要我给你擦?” 敖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先生果然还是生敖烈的气了,连‘屁股’这样的字眼都说出来了!哈哈哈哈哈——” 待敖烈笑够之后,白七安正色道:“不闹了,说正经的。既然她要来了,那我也不便再待在你府内了。” 敖烈不以为然,“这又有什么,到时候就说我担心先生的安全,特意请先生到我府中住下,也方便保护不就是了,” 白七安轻轻摇头,“都是聪明人,怎么可能不怀疑你。若是我再大摇大摆的住在此处,顾子弋免不了就会将我和你联系在一处了。” “哼,难道你不在此处她就不会将你我联系到一处么?”敖烈冷笑出声,“就凭借一条,为什么是你白七安,在镇西军覆灭之后还能毫发无损的活下来,这就已经足够了!” 白七安蹙眉,“你这是来同我吵架的么?该怎么解释我自己会说,用不着你在这里反复提醒我什么!” 房中的二人都沉默下来。 话刚出口敖烈就意识到自己一时冲动说错了话,只是现在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感觉一阵尴尬,忽然就有些坐立不安。 他想说些什么致歉的话,但他长到这么大,也从未对谁道过歉,实在是不知该怎么开口,正踌躇着,白七安开口了。 “我已经让寻酒去找新的住处了,也就是这两天吧,我们便过去了。” 敖烈忙接话道,“好的,届时若是有要帮忙的,尽管来寻我便是。” 见敖世子难得的低声下气,白七安忍不住斜觑了他一眼,却也没再说什么。 “给皇帝的陈情书,你已经递过去了么?”白七安想起这件事来顺口问了一句,“那上头是怎么说的?” 说起这个敖烈愣了一下,头疼的捏了捏眉心,“还没动笔呢......这个东西一定要写的吗?” 白七安轻轻笑出声来,“自是一定要写的,你不声不响的弄掉了半支镇西军,还拿了人家的赈灾粮给自己做好名声,连个交代都不给皇帝,那岂不是现在就要造反的意思?” 敖烈朗声大笑,“先生可真是什么都敢说啊!”他盘腿坐好,单手支在膝盖上撑住线条分明的下颚,“其他人虽然也都知道我想干什么,但却没一个人这么直接的说出来。” 他定定的注视着白七安,“先生果然是不一样的。” “做什么戏呢,”白七安嗤笑一声,“认识都多少年了,少给我装模作样的来这套。” “那我待会儿子写了那陈情书,还需麻烦先生为我批阅一下了。” 白七安重新低头看书,摆摆手示意他快些走。 敖烈这才大笑着朝自己的书房走去。 ...... ...... 顾子弋在一处背风处示意队伍停下进行修整。 她从乌云身上下来,从背上背着的包袱里摸出两张卷饼,一张递给乌云,一张塞到自己嘴边细细嚼起来。 此番前来卫国公将他身边的顾鑫和原本跟着母亲的顾森都调来跟着顾子弋,怕的就是路上再遇到什么好歹能有两个绝对可以信赖的人。 顾子弋灌了口水,余光扫到朝她走来的顾森,忙抹了抹嘴角点头道:“森叔。” 顾家的暗卫,每一代都是五个人,若是哪一个牺牲了,便又从下边挑了补上,不仅如此,就连名字都是相同的。像是之前的顾焱和顾垚,就是后来新补进来的,自然年岁上同其他三人小了许多。 顾鑫,顾森,顾淼三人,都是跟着卫国公风风雨雨了许多年的了,说是心腹手足都不为过,因此顾子墨和顾子弋都是要尊称一声叔叔的。 顾森点点头,“我来同你对一下接下来要走的线路。” 他是一个长相严肃的中年男人,脸上有着细细密密的伤疤,或深或浅,最深的一道从左边的嘴角一直延伸到锁骨,很是有些渗人。 顾子弋安静的点点头,想了想又道,“其实森叔你和鑫叔看过就好了,不必来同我商量的。” 顾森疑惑的看她,“我们已经看过了,就只是来告诉你一声的啊。” 顾子弋:“......”她好像隐隐懂了以前被她堵话的人的感受。 她轻咳了两声,低头去看顾森展开的地形图。 顾森给她点了点某处,“接下来我们就从这条路走。” “此处岔道,明显是从另一边更快更近啊,为何要去绕那远路?”顾子弋摸着下巴疑惑道。 “是远,但是有内容。”顾森低声回答她。 “有内容?”顾子弋有些诧异,也压低了声音,“可是有什么线报说这边有事发生?” 顾森摇摇头,一本正经的解释,“没有,是我和顾鑫的直觉。” 顾子弋再一次沉默了。 然后顾森就直接把顾子弋的沉默当作了同意,“嗯,那我就先过去了。”瞅了瞅她仍有些迟疑的小脸,他用力的拍了拍她的后背,“怕什么,就算有火海箭雨,我和顾鑫两个人都会替你扛下来的!” 所以,不要怕,我们都在这里护着你。 第五十二章 死活 一行人自踏进那条岔道后,不对劲的感觉就一阵强过一阵,直到来到了驼峰山下,顾鑫突然开口——“化尸水的味道。” 众人顿时警惕起来,小心翼翼的抽出武器来握在手上,顾子弋同顾鑫和顾森交换了个眼神后,独自一人打马上前。 突然一声破空声!——顾子弋猛地偏头闪过去,乌云受惊的扬起前蹄嘶声长鸣。 她勒住乌云转身定睛一看,一支银光闪闪的,后缀着根鲜红羽毛的浅绿色竹箭,牢牢的钉在距离刚刚乌云后腿仅毫厘之间的地方! 竹箭?顾子弋暗暗心惊,竹子的韧性虽好,但直度差,极易弯折,杆重,且每杆重量不同,很是难以把握这其中微妙的差别正中目标。 她心中一凛,唰的抬头朝着这箭射来的方向望去。 在名曰驼峰山的两座山头其中一座上,立着两个身影。一男子身着蓝色麻衣短打,四十出头,长相普通,看上去就同那些常年在田间劳作的农汉没什么区别。 而另一个女子,一身红衣似火,乌黑的长发高高束起,额间一圈细小的红色羽毛作为额饰,衬的肤色更是白皙如雪。她脸上蒙了块红色面巾,只一双眼睛就美的让人心惊动魄,不敢想象面巾下的会是怎样的绝世容颜。 顾子弋盯住那女子手中握住的一把弓,没有开口。 双方沉默的对峙了约一刻钟,终于听到一个女子飘渺冷漠的声音,“此处不能通行。” 顾子弋眼眸微眯,“若我非要过呢?” 女子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死。” 猛地刮过一阵狂烈的山风,顾子弋冷冷的勾起嘴角,“果然是有内容。” 她望着上头,从乌云身侧挂着的袋子里也摸出一把暗色的弓来,把箭囊背到身后。 “那么,就请姑娘多多指教了。” 一直都波澜不惊的红羽有些讶异的挑眉,而后又弯起眼睛笑着喃喃自语道,“果然不愧是女公子,有趣。” 下一刻,一道红色的影子就从山头飞旋而下。 “我不喜欢占人便宜,胜之不武。”红羽看着顾子弋的眼睛道,“木箭易断,竹箭易弯,但近身的话这其中的差距便可忽略。” 顾子弋点头,“规则。” 红羽噗哧笑出了声,“你死我活的事情,哪里有什么规则。” 话音刚落,她便在瞬间抽箭搭弓上箭! 顾子弋虽然比她慢了半息,但居然和她同时放箭——两人不约而同的朝着对方的眉心出箭,褐色的木箭和绿色的竹箭在半空之中用力相撞,瞬间碎裂成四块。 二人飞身后撤,红羽纵身跃起,从箭囊摸过四支箭来,清喝一声,四箭齐发! 这四箭的角度十分刁钻,轨道竟然是以红羽为中心四散开来,顾子弋脸色一沉,几个闪身躲过其中两箭,其余两箭避无可避,她一个前滚翻朝前,险之又险的一扑! “小心!——”不远处的顾森忍不住攥紧拳头惊呼,顾鑫也是绷直了后背,像是随时都要冲过去一般。 那两支箭近在咫尺,顾子弋甚至可以看到它们箭头上闪烁的锋利银光! 她眼底沉静一片,直接挥出握在手中的一支箭,瞬间将两支箭击飞到一旁。 “啧,”红羽高高挑起一边的眉头,双手抱胸道,“弓箭弓箭,可没说过可以单独用箭的吧?” 顾子弋没什么表情的斜瞥了她一眼,“你死我活的事情,哪里有什么规则。” 红羽一愣,而后笑出声来,声音像是清脆的铃铛一般,煞是好听。 她将那竹制的弓和箭全部丢到地上,“是我输了,你和你的人过去吧。” 这下轮到顾子弋惊讶了,她瞳孔一缩,颇有些意外,“说好的不死不休呢?” “我改主意了怎样!”红羽扬了扬下巴,“技不如人,甘拜下风。”她忽然又有些不耐烦起来,“到底过不过啊,磨磨唧唧的,快些啊,不然我可就改主意了!” 顾子弋难得的有些发懵,她下意识的转头询问的看向顾森和顾鑫,那两人也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点点头。 “既如此,那便谢过姑娘了。”顾子弋拱手行礼,而后潇洒的跨上乌云,领着卫兵快速通过了峡道口。 …… …… 待众人过了那峡道口,顾子弋才突然啊了一声。 “化尸水!忘了问那化尸水的事情了!” 顾森和顾鑫也是呆愣了一瞬,反应过来的面色也是很不好看。 “竟然被一个小丫头片子模糊了重点!” 众人齐齐回头,那红衣女子又回到了山头立着,一身张扬的红衣还是被山风吹的摇摆不定,但现在看来却又添了几分神秘。 …… 望着远处的队伍,红羽笑眯了眼,“石叔你看,我果然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她喜滋滋的对身后的石叔炫耀,“一点点小小的障眼法就把他们骗过去了哈哈哈哈哈。” 石叔揉了揉有些抽痛的额角,“红羽小姐……您这样被主子知道了的话,他肯定又要责备您了。” 红羽无所谓的耸耸肩,“随便他咯,我又没做什么,只是不想让女公子把先前押送队的事情安在我头上而已。”她想了想又快速补充道:“虽然我有参与,但充其量只是颗动手的棋子而已,罪魁祸首可不在我!” 石叔甚是无语的朝天翻了个白眼,“除了双眼睛还能看,长相不出众,箭技么也勉强能同您打个平手而已。我可真不明白您喜欢那顾子弋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红羽笑眯眯的垫脚往远处望了望,“喜欢一个人哪有什么道理,就是看着顺眼呗。” 顾子弋的队伍已经消失在了地平线的那头,她有些遗憾的收回视线,“你刚那么一说,对哦,她的眼睛,长得真的是很好看!像堆了好多星子在里边一样呢!” 看着红羽兴奋的手舞足蹈的模样,石叔无奈又宠溺的摇摇头,“好啦,该回去了,你婶子还等着咱们回去吃饭呢。” …… 我知道你喜欢她什么。 但是又哪里可能会有真正的自由呢,再自由的鹰,也会有它挣脱不开的束缚和枷锁。 第五十三章 吞噬 虽是绕了远路,但顾子弋一行人还是在计划时间内到达了北凉城外。 他们到的时候正午刚过,雪早已经停了,只是地上的积雪还没有化,厚厚实实的堆了一层。阳光灿烂的打在雪地上,反射出的光很是刺眼的闪着眼睛,众人都有些受不住的别开眼,只有顾子弋一人静静的睁着眼睛望向雪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鑫冷着脸用手肘撞了撞顾淼,示意他看顾子弋。 二人暗自交换了个焦灼的眼神,心中都是一声叹息,然后顾淼轻轻走上前去,“小姐,队伍要休整一下再进城吗?” 世人皆道顾家女公子顾子弋,巾帼不让须眉,多少男儿都比不上。“公子”这个名头叫的太响了,人们渐渐也就模糊了她的性别,忘记了在光芒重压之下的她,其实还是个女孩子。 顾子弋轻轻嗯了一声,没有挪动脚步,眼光也仍是注视着前方,半晌忽的轻声开口,“淼叔你说,他当时会是倒在哪里?” 顾淼闻言,心下顿时像是被什么东西搅得五味杂陈,他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口中干涩得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呢。”顾子弋终于将视线从白茫茫的雪地移开,她抬眼望天,呼出一大团暖气,“那人明明就只是个傻子而已,这都碍着人了么。”嘲讽的嗤笑了一声,她抽噎着深深吸气,但强忍了半天泪珠却还是滚落下来。 她颤抖着毫无血色的嘴唇,像一只在野地里冻坏了的鹌鹑。 顾淼看着心口猛地一疼,一步上前用自己的披风把顾子弋整个人笼罩在里头裹得严严实实。 他犹豫了下,却是生硬的伸出一只遍布厚茧的大手,笨拙的在顾子弋头上拍了几下,“别说啦,小姐呀,我们这不是来了么。走吧,我们一起带小将军回家。” ...... ...... 早得了信的白七安静静端坐在一间僻静的屋子里等待着。 北凉城已经是死城一座了,只有敖烈在这里的一出宅子里还有人气,白七安在离着敖府两条街的地方,买下了一间屋子。 说是买,其实在这除了北烈军以外,根本没有其他活人的北凉城,不过是他相中了哪套屋子,便让寻酒拿了银钱去换做黄纸,烧与原主人罢了。 而几日下来,北烈军众人都知道白七安是敖烈极其看中的人,虽然具体是什么不清楚,但也不影响那些献殷勤的人们——只半天工夫,加盖了官府公印的房契地契就已经递到了他的手上。 “这些人也真是好本事。”寻酒探头探脑的张望了几眼,毫不掩饰的翻了个白眼嘟囔道。 白七安眼眸深深,他随手将那一叠纸找了个柜子丢进去,便不再去理会了。 寻酒见他这样子很是不解,坐在台阶上撑着脸颊看他问道:“先生这是做什么?哪有人把如此重要的契书就这么随便一扔的?” 白七安背过身子又坐回了地上去,他卷起袖子倒了一杯茶递给寻酒,“你跟着我这么久,终于好歹算是长了点知识,”他把玩着手上的茶盏,眼角泄出一丝难得的笑意,“我也好向你的主子交差了。” 寻酒端着茶一气儿喝个精光,“啧啧,可快别提了,您看看他这几天的架势,都已经把我直接归成先生您的人了。” 他咂吧着嘴,又觍着脸把手里的杯子递过去,“好先生,不如这样,您就直接去同主子说说,让我跟了您得了吧!” “跟着先生多好啊,整日里就是游山玩水的,也没什么打打杀杀的活计要我去干!”寻酒越想越美,眼睛里都是亮晶晶的。 白七安掀起眼帘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给他的杯子里重新斟满茶水,“不怕我叫你背书了?” “......”寻酒像一株蔫了的尾巴草一样颓了下去,可转瞬又精神起来,“怕什么,我背就是了!”他神采奕奕的眨巴了几下眼睛,凑近白七安嘿嘿一笑,“反正此番事情还远远未了,我总是还要继续叨扰先生好一阵子的。” 寻酒说这些话的时候,根本不像他看上去那般还是个孩子,他单手后撑在地板上,闲散又慵懒,分明就是个思维敏捷缜密的成年男子。 忽的他耳朵尖微微一动,“唔......有人来了。”他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抹抹嘴笑着打趣道:“先生可准备好了?” 白七安知道寻酒的意思,他复又垂下眼帘,“该来的总是会来,准备或是没有准备又有什么差别。” 话音刚落,院子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阳光下的浮尘轻飘飘的扬起来,顾子弋就这么逆着光立在门口。 寻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的退到了后边,现在前院里就只有他和她,一坐一站。 ...... “你失言了。” 白七安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从她的声音来分辨她现在的情绪。 然而顾子弋的声音平静无波,竟是半点情绪也没有。 没有悲伤,没有愤怒,什么都没有。 他不知怎的忽然就有些心慌。 她还是遥遥的站在那里没有动,白七安抿了抿有些苍白的薄唇,涩涩的开口,“对不起......” 顾子弋闻言很久都没有出声,就当白七安想要再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她冷不丁的发问道:“是不是和你有关?” 白七安墨色的瞳孔猛地一缩,虽然料想到自己一定会首当其冲被怀疑,但没想到来的这样快,一时之间他的脑中一片空白,那些本来已经想好的措辞全部给忘得一干二净。 顾子弋缓缓朝他走近两步,金黄的阳光从她乌黑的,高高束起的长发上倾泻而下,最后落在发尾凝起闪烁的光圈。 他直愣愣的看着她清澈耀眼的眸子,小姑娘望向他的眼神里,全然都是沉甸甸的赤诚和信任。 “白七安,我再问你一遍,这件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白七安眼前一黑,她短短一句话炸的他心头一窒,心底骤然掀起的惊天巨浪,和席卷而来的风暴就这样将他整个人吞噬了个干干净净。 第五十四章 无关 白七安身子晃了晃,有些受不住的抓住一旁的矮几,又用力闭上眼缓了缓,好半天才睁眼。 他垂着头稳了稳心神,才抬头一字一句的吐出一句话,“没有关系,这件事和我没有关系。” 在此之后的悠悠时光,他想过很多次,明明当时话刚出口,就已经意识到了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的缓缓失去,为什么还要开口。 顾子弋听了他的回答,蓦地松了口气,“我就觉得你还算是个好人吧。” 她绽出一个笑容,弯弯的眼睛中全是细碎的阳光,“不是就好,不然我可是要来报仇的。” 那个笑容着实是灿烂到夺目,白七安愣怔了下,而后颇有些狼狈的别过头去不再敢看她。 ...... “我以为你会先去敖府。”白七安从纷杂的思绪中挣脱出来,总算是寻了句话转移了话题。 顾子弋收了笑意坐到一旁,“是先去了的。但听说你没有住在那里,便寻过来了。” 白七安端坐身子点头,“先前本来是住在那里的,后头寻酒找到了合适的地方,我们便搬走了。” 顾子弋闻言若有所思,片刻后斟酌着问道,“你觉着,北凉城一事,会不会同敖烈有关?” “我以为你已经认定就是敖烈所为了。”白七安不着痕迹的扫了她一眼,“顾家暗卫可有查到什么吗?” 他努力收敛着语气中的试探,垂下眼帘不去看她。 顾子弋点点头,开口正要说些什么,院门又吱呀一声被推开来。 “啊呀啊呀,顾公子果然是在此处。” 顾子弋紧了紧眉扭头看去,一个约莫二十五、六的年轻男子,身着一身墨色轻袍,立在阳光下气质出挑,美如冠玉。此时他面上带着一抹笑,样子尤为温文尔雅,令人如浴春风,很是有股子翩翩佳公子的味道。 “北境王府敖烈,这厢有礼了。” 顾子弋没有什么心思去欣赏美色,她不自觉的将眉头拧得更紧了些,而后直接问道,“顾子墨在哪?” 敖烈一愣,没料想到这顾子弋会径直开口,原本想好的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他收了笑意沉吟着道,“我府中先前有修缮冰窖,卫国将军现在那里。” “随我一道前来的军士?” “已经着人领着诸位前去营地休息了。我是遍寻公子不见,然后问了其他将领,才得知公子先来了白先生这里。” 敖烈解释的话刚说完,自己就先怔了下——再厉害也不过是个才十八岁的小姑娘而已,同她说这么多做什么,倒显得自己心虚,气势上就已经先落了下风。 他有些复杂的看向顾子弋,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这个人都不简单。想着想着,心下不自觉的就警惕起来。 顾子弋才没空理敖烈这番缠缠绕的心思,“此番我前来的目的,想必世子也很清楚。”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声,一双澄净的眸子直勾勾的对上敖烈看不出情绪的墨色双瞳,“可别让我撞见什么见不得人的,我可巴之不得等着揪人的小辫子呢。” 敖烈瞳孔几不可见的一缩,却又很快的松弛下来,“顾公子这话说的,倒像是敖烈做了什么一样。”他低头凑近顾子弋,很是恶意的勾唇一笑,“我同很多人说过,现在北境可还是碧玄治下,话怎么能乱说呢。” 然后不等顾子弋反应,便已经抽身后退一步站定,“说起来,北烈军还从暴民之中救下了一个女子......”他倚在门边把玩着腰间挂着的一块碧玉佩,“听说是虎都中哪位大人的千金来着?” 听到这里,顾子弋的眼神已经冷了下来,“她在何处。” 户部侍郎张左之家的大小姐张晓梦出走一事,在虎都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更何况自己的哥哥顾子墨也算是当事人之一,她自然是格外上心。 “自然是被我接到府中好生照看着了。”敖烈漫不经心的道,像是他只是顺口提到的件不值得被放在心上的小事一般。 顾子弋见他这幅漠然的样子,冰冷的眼神中更是参杂了几分厌恶。她懒得再同他多说,朝白七安点头示意之后,拔腿迈出院门便径直往敖府去了。 ...... “这位顾公子倒是脾气大得很呢。” 在顾子弋走后不久,敖烈转回目光朝白七安笑道,“瞧她那副小样子,怕是已经对我嫌恶至极了。” 白七安撑着矮几站起身来,边活动着有些发麻的双腿,边嗤笑着应声,“你又何必要为了争个口头上的上风,这么快就把自己摊在她面前。” 敖烈很是不以为然,“掩饰又能怎样,反正所有人都已经怀疑我,那我还惺惺作态的摆那忠君爱国的样子做什么。” 白七安只是摇头,也没再说什么。 少顷,敖烈直起身子,“以后怕是都不能同先生走的太近了。”他略思索了片刻,低声呼喝道:“寻九出来!” 适才明明退到后院去的寻酒,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轻飘飘的自房顶落到地上,单膝跪立在敖烈面前。 “主子。” 北境多蛮夷,但却又容纳着四面八方来的各种新鲜事物,自然奇人异人也是数不胜数,北境王府的暗部就是由这样一支神秘的异人队伍组成的。 每一年王府暗部都会到民间去寻找有天赋的孩童,而后带回府中,通过异人们代代相传的秘法,调教出一批又一批的死士。 想要在这其中活下来、脱颖而出,个中艰辛自不必多说,而寻字门就是王府暗部中专属敖烈的队伍。 寻字门一共二十人,每个人的名字都是根据一年一度的排名决定的。 寻酒,也就是寻九,此时安安静静的垂首跪在敖烈面前。 他看上去既不像平日里表现给众人看的那样阳光活泼,也不像在白七安面前那样闲散慵懒。 现在的他看上去就像是一把暗黑色不会反光的匕首,已经出鞘但是潜伏着杀意,只待主人一声令下,便可以一招制敌。 敖烈的目光上上下下扫视了寻九几圈,而后满意的点头,“不错,沉稳了许多,还是先生会调教人。” “好生护着先生,这才刚开始,往后事情还多着呢。” 第五十五章 残哑 这边顾子弋铁青着脸刚走出白七安的住所没有多久,就迎面撞上了匆匆赶来寻她的顾淼和顾鑫。 “小姐!”顾淼几步上前快速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没什么事吧?”一旁的顾鑫虽然没有说话,但眼神中还是透着担忧。 顾子弋面色稍暖,“我没事。二位叔叔怎么来了?” 顾淼有些嗔怪的看她,“你还说!丢下一句话就跑的没影儿了,我和顾鑫把队伍安顿下来就立马寻过来了,怎么样?那敖烈没对你做什么吧?!” “他没有怎样。”顾子弋轻轻摇头,“只是......” “只是什么?!”顾淼顾鑫异口同声的急道,顾淼更是急红了一张脸,直接撸起袖子就要去找那敖烈算账。 顾子弋哭笑不得的拉住顾淼,“他真的没有对我做什么。” 顾鑫颇为怀疑的瞅她,“真的?” “真的!”顾子弋摆摆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可还记得户部侍郎家的那位小姐?就是偷跑出虎都来北境寻哥哥的那位。” 顾淼很快反应了过来,“是有那户部侍郎小姐的消息了?” 顾子弋点头,“她在敖烈府中。” “那我们便去寻了她带回虎都吧,”顾淼环顾四周复又压低声音,“我觉得她应该知道些什么内幕。” 三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这样,我们先回营区一趟,而后便去敖府。” ...... 他们的队伍扎营在距离敖府不远处,几人回去交代了几句就往敖府去了。 才行到一半,就有一个身穿灰蓝色铠甲的敖府家卫恭敬的上前,“几位是要去敖府吧?世子爷让小的来为几位贵客引路。” 顾子弋三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有些摸不清这敖烈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却也还是点头随那家卫一道走了。 待到了敖府,家卫又躬身行礼,“世子爷已经嘱咐过小的,说几位定是来府中接张小姐的。张小姐的屋子在西后院,那这便请随小的过去吧?” “张小姐可还好?”顾子弋心下疑虑越来越深,忍不住开口问道。 那家卫闻言微微一笑,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张小姐的日常起居,下人们都有仔细伺候着的。” 顾子弋眉宇紧锁,方想开口再问些什么,就听那家卫道:“几位,就是这里了。”说罢他便行了礼悄声退到后头去了。 这出院落在敖府的最西处,极为偏僻的地方,有个年纪很小的青衣少女正拾了把扫帚在院子前打扫,听见响动,她抬起头来,见突然来了好几个人不由一愣,“你们......” 顾淼上前一步沉声道:“张小姐可是住在此处?” 少女点点头,仍是偏头好奇的盯着他们,忽的像是想到什么,一拍手喜悦道,“啊!我知道了!你们就是来接张小姐回家的人吧?快来,快进来吧!” 她高兴的招呼几人往里走,“可算把你们盼来了,她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 顾子弋听她这话,心头涌上一阵不对劲,但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只是抿抿唇,随着她迈进里屋去。 屋子不大,但却一片漆黑,没有开窗,只是从一扇窗透过几缕光线进来,药味充满了整间屋子,稠密的令人窒息。 青衣少女似是早已经习以为常,她熟门熟路的蹦跳过去,也不拉开帘子,轻快的对着隐藏在黑暗之中的床榻说道:“张小姐,张小姐,有人来接你啦。” 床榻上的人没有回应,青衣少女也不是很在意,扭头朝他们解释道:“张小姐现在......嗯,怎么说呢,”她手舞足蹈的比划了一番,最后总算是找到了合适的措辞,“怕光,不爱理人,容易生气。” 她无奈的耸耸肩,很是俏皮的吐了吐小舌头,“大概病久了的人都是这样吧。” “病久了?”顾子弋冷声发问,“是什么病?” “唔......”少女仿佛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回身望了望黑暗之中的床榻,咬咬牙扯着顾子弋的袖子走到屋外。 “张小姐她被暴民把手筋脚筋都挑断啦,还给她灌了毒药烧坏了嗓子!” 顾子弋来之前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万万没想到这一种,她整个人愣怔了一瞬,下一刻就是出奇的愤怒燃烧起来,“敖烈!——” ...... “啊啾!” 顾子弋的吼声未落,西院门口就传来了一男子的喷嚏声。 然后就见敖烈慢悠悠的握着把马鞭晃悠过来,“我就说好端端的怎的就打起喷嚏来了,原来是顾公子在唤我呢。” 他行到顾子弋面前站定,“怎么了?顾公子不是来接张小姐的吗?”他侧头往屋里看了眼,“没有进去吗?” 顾子弋恨的牙齿咬的咯咯作响,一双星眸中都隐隐泛上了一层血气,这个人,就是这个人! 她猛地跃起身子,抬手就是一记手刀朝敖烈的脖子劈去! 十足十的力道,如果被劈到,人定是立时便死了的。 而敖烈在她抬手的刹那,细密的鸡皮疙瘩便起了一身,他心道不好!来不及细想,凭着本能将身子一沉,足下猛地用力,身子如同闪电一般迅速倒退! 才险之又险的避开,顾子弋下一波攻势已经紧接着到了! 敖烈仓促之中接招,加上顾子弋的身法灵巧又刁钻,只能应顾不暇的连连后退。 听到二人的打斗声,顾淼和顾鑫立刻从屋中飞奔出来。 “小姐!快住手!”顾淼见自己的呼喝完全不起作用,一跺脚飞身上前,将已经红了眼的顾子弋一掌劈晕。 ...... “我把小姐拦下来不是救你。”顾淼怀里抱着顾子弋,眼睛看着远处,“只是若是杀了你,小姐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顾鑫走到他身边接过顾子弋,一言不发的朝外走。 “想来你也已经做好了同整个顾家军为敌的准备了。”顾淼双手背在身后,深邃的眸子紧紧盯住敖烈不放。 二人就这么对立着,半晌敖烈突然噗哧一声笑出声来,“你们知道了又能如何。” 经过一番打斗,他衣衫有些凌乱,但丝毫不显势弱。 他闲闲的倚着院墙,颇为讥诮的开口,“以为凭着一个又残又哑的户部侍郎小姐就能把我弄死吗?” “如果真是这样,你们以为我还会留着她?” 第五十六章 诘问 顾淼静静的看着他,“就是因为知道不能,所以小姐才如此愤怒。”他没有等敖烈开口,又继续说下去,“但是至少因为张小姐,让我们确定了就是你。” 敖烈垂首,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看见他的嘴角挽起了一个奇异的弧度,“这样才有意思不是么。” 顾淼惊讶的睁大眼睛,看着他复又缓缓抬起头来,“眼睁睁看着仇人,但是却不能报仇,一面恨的牙痒,一面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笑的眼睛都弯成了一条月牙,纯真的就像个快乐的孩子,“追逐有什么意思,一起才好玩儿啊!” ...... ...... 碧玄宫中,皇帝坐在紫宸殿中,太柳公主逝世已经半月有余,派出去的人手最后什么消息都没有给他带回来。 “只知道是个身材矮小的男子。”跪伏在皇帝面前的暗卫有些颤抖的说出这句话,然后定住身子不敢再动。 皇帝很久没有说话,谢公公掀起眼帘看了一眼,而后重新垂下眸子一动不动。 这个暗卫本就是暗卫队伍中吊车尾的,这种时候大家没有人敢来同皇帝报这个消息,于是一起把他丢了出来。 想到这里,那暗卫不由得心中发苦,正当他绝望的以为今天这条小命怕是要折在紫宸殿的时候,皇帝开口了。 “你下去吧。” 暗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下意识抬头看向一旁的谢公公——谢公公没有抬头,只是几不可见微微叩首。 暗卫退下之后,紫宸殿中又静了下来。 谢公公就这样立在皇帝身后,也没开口,就这样一直到日头西落。 “凤德殿那边,你不觉着太安静了一些么?” 正当谢公公准备退出去唤人来点灯之时,皇帝忽地开口了。 “她是不想在这个风口触朕的霉头,还是她就是这件事的幕后指使?” 谢公公没有出声,其实他知道,无论他说什么,皇帝心中其实都已经有了决断。 “走吧,她不来找朕的麻烦,那就让朕去寻寻她的晦气吧!” 说完,在殿中坐了一整天都没有挪动过的皇帝站起身来,大步流星的走出殿门,朝皇后所在的凤德殿走去。 谢公公忙从角落摸了盏小灯笼,亦步亦趋的匆匆跟上。 摇摇晃晃的小灯笼,像是妄图驱散深沉夜色的微弱星光,一路跌跌撞撞,却终究还是被无尽的黑暗层层吞噬,再也看不见。 ...... 东禄悄无声息的走进凤德殿,往歪在榻上假寐的皇后耳边说了几句。 皇后没有睁眼,只是慵懒的嗯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很快,皇帝就裹着一身低沉的气压大步踏进了凤德殿。 见皇后除了被自己带进来的风挂动了下宽大的袖摆,整个人仍是一动不动。 他顿时就怒了,两步上前,猛地掐住她细白的脖子,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是不是你!” 被掐着脖子的皇后脸色一瞬间由白变红,但她却连挣扎的动作都没有一丝。 皇后的薄纱外袍轻飘飘的落在地上,露出她里面穿着的抹胸长裙,同外人看到以为的丰腴不同,她的身子十分纤细单薄,皮肤白皙极了,甚至可以隐隐看到下面青蓝色的血管。 皇帝缓缓加重手上的力道,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她的脸,“你说话!” 皇后艰难的喘了口气,半睁开眸子看向他,已经蕴满水光和血色的眼睛里是满满的不屑。 他被她的眼神激的暴怒,指节格格作响,下一刻就要不管不顾的拧断她的脖子! 谢公公如同一道暗色的闪电扑了过来,将皇帝的身子撞了出去,他踉跄中右手一松,皇后软趴趴的滚落在地上。 “狗奴才!你是想死不成!” 皇帝面容已经扭曲,有些狼狈的爬起来,朝着谢公公就拍出一掌! 谢公公略偏头轻松的躲过,轻声开口说了一句话,皇帝登时就止住不动了。 他说:“陛下,娘娘她可是您的药啊。” 陈家药人,世世代代都为皇室供奉药血,以遏制皇室秘症。 地上的皇后忍不住用力咳嗽起来,她边咳边笑,“我还当你为了她能有多豁得出去呢,原来也不过只是个贪生怕死的罢了!” 皇帝听了这话,上前就是重重一脚揣在她的心口,她整个人飞出去,后背撞上檀木雕花的大床,然后重新弹回地上。 皇后努力蠕动了下身子,但随着“哇——”的一声,她吐出一大口鲜血,然后再也没有气力爬起身来。 “呵......”皇后半侧脸着地,脸上沾满了血迹,她有气无力的嘶嘶喘着,“反正无论是不是我做的,你在心里其实早已经认定就是我做的了。”她勾起一个冷笑,森森的看他,“我承认或是不承认,又有什么区别呢?” 皇帝用手狠狠掐了掐自己的眉心,寻了张椅子坐下,他给自己斟了杯茶,缓缓的咽了几口,才平复了些适才只想杀人的冲动。 “你做的倒也算是天衣无缝毫无马脚。”皇帝仔细看着茶盏上的精美花纹,“事后也把那办事的替死鬼太监处理的干净。” 皇后听了他这话,脸色霎时一变,“陛下在说些什么,臣妾一个字都听不懂!”她用尽全力试图将自己的脸扭到另一边去。 “凤德殿莫名其妙的少了个打扫的外院粗使太监,这在别处许是件小事,但被朕知道了,朕就会深思。” 皇帝捏紧了手中的茶盏,用力往地上一甩,忽然拔高声调厉声道:“二事相撞,不会太巧么?!”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还是没有扭转过头去的皇后垂下眼帘,长长的羽睫上也因为沾了血,凝成一簇簇,莫名的渲染出一股子摄人心魄的妖艳。 “不如你杀了我啊,给她报仇,然后你死,为我陪葬!” 皇后忽然狂笑出声,喉头涌上了更多的鲜血,她却不管不顾继续说下去,“苏孟扬,来啊,让我见识见识你对那个女人的一片痴情!连用死亡作为复仇的代价都不敢,你凭什么说自己爱她!?” 番外二 杨柳 “你名字里的最后一个字,是杨树的“杨”吗?” “那我们的名字合起来就是“杨柳”了呢!” ...... 被太傅整日念叨的头疼的苏孟扬,终于按捺不下躁动的心思,偷偷摸摸从宫中一处破败无人的西北角,撅着屁股从墙洞钻了出去。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的一位皇帝,读了这句诗后神魂颠倒,沉迷于满城烟柳的场景难以自拔,最后更是直接下令在虎都之中遍植柳树。 于是每临春季,便是虎都城最美的时节了。 爬到洞口时,裤子不知怎的被挂住了,苏孟扬心下暗骂倒霉,生怕被扯破,只得跪在一堆杂草断壁里小心翼翼的试探着挣脱出去。 “咦?” 苏孟扬身子一僵,抬头看去,一个身量不高的小姑娘正拨开了他前头的杂草,好奇的看他。 他心下大窘,脸红的像是烧起来,忙回身用力往外拽自己的裤子,然后“呲啦——”一声,他狼狈的朝前滚了个个儿,崩溃的发现右腿的裤子自膝盖往下全部被撕了下来。 “噗哈哈哈哈哈——”更崩溃的是,那个小姑娘捧着肚子指着他笑得直不起身来。 “笑什么笑!要不是因为你怎么会坏掉!”苏孟扬愤怒的挥舞着双拳,十分小心眼的记恨上了眼前的小姑娘。 自己偷偷从宫里跑出来是多不容易!结果现下这副样子,还能去哪里,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 越想越生气的苏孟扬,就这么回宫去又不愿意,进退两难之间,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块砖头上双手抱在胸前生气闷气来。 小姑娘用肥肥的小手抹去笑出来的泪花,也学着苏孟扬一起坐在了砖头上。 “我叫太柳,你叫什么呀?” “你是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玩儿的吗?” 见对方始终抿着嘴不吭声,太柳小心的瞅瞅他,而后用软软的手指戳了戳他露在外边的膝盖。 “嘶——!你干嘛!”苏孟扬顿时蹦得老高,“男男男男女授受不亲!你别过来!” 太柳瘪瘪小嘴,委屈道:“我只不过是看你的裤子都破了成这样了......想说你今天还是回家算了吧。” “那可不成!”苏孟扬心中虽然在灰溜溜的回宫和豁出去玩儿一趟之间游移不定,但被眼前这个包子脸的矮冬瓜小看了就是不行! 他颇为骄矜的站直身子扬了扬下巴,“不就是裤子断了一截么,这有什么,本......小爷才不会就这样回去呢!” 太柳鼓着一张包子脸,扬起小手用力鼓掌,“好!很倔强!我特别欣赏你!” 于是右腿只有半截裤管的小少年,带着个一本正经的包子脸小萝莉,两只横扫西市,所到之处只要是吃食,就全部拿下。 刚开始还有摊主看着他们一个破破烂烂灰头土脸,一个穿着破旧年纪幼小,很是不耐烦的把他们当成路边的小乞丐驱赶开。 “走开,走开!没钱还想来吃!?” 太柳被推了一个踉跄,她倒是还没什么不高兴,毕竟早就习以为常了,但一旁的苏孟扬却怒了。 他从腰间摸出一个白底绣金线,很是精致不凡的荷包来,“看好了!小爷有的是钱!” 苏孟扬掏出一把金瓜子,举在手里用力的往上一扔,周遭的摊主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金子雨”砸了个正着。 人群安静了一瞬,然后轰然炸开! “小少爷!来我们家!我们家的烧卖虎都第一!” “小少爷我这的桂花藕粉刚好出炉!” “小少爷!”“小少爷......”“小少爷——” 苏孟扬很是得意的又摸出另外一个荷包,直接丢到人群中,“今天的西市小爷包了!” “暴发户。”太柳公主一只手抓着个海碗那么大的包子,一手拎着只烤鸡腿,一边吃,一边翻着白眼,奶声奶气的吐槽。 “暴发户?”苏孟扬很是疑惑的扭头,“什么意思?” 太柳吞咽的动作顿了一下,“啊,就是......”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土财主!” “好啊你!”苏孟扬恶意的伸出他脏兮兮的爪子把她的头发揉成一团,“居然说我是土财主!那你别吃了!” ...... ...... “嗝!”太柳默默的摸了摸自己撑到鼓出来的小肚子,“好像吃太多了。” “嗝——”回答她的是身旁苏孟扬一个长长的嗝声,苏孟扬直接无视掉太柳鄙夷的眼神,心满意足的咂嘴,“哇,真好吃啊!” 两个人就这样摊在一处长满青草的山坡上,安静的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 在漫天红霞中,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 “哎,我叫苏孟扬。” “苏孟扬?”小姑娘侧脸看他,他突然发现,这个矮冬瓜其实还是有个尖下巴的嘛,小而挺的翘鼻,自然带粉的嘴唇,眼睛也很大,泛着水光湿漉漉的,让他想起去年他在猎场遇见的一头小鹿。 小少年忽然就红了脸。 太柳哪知道他一瞬间想了这么多,她十分兴奋的坐起身来。 “你名字里的最后一个字,是杨树的“杨”吗?” “那我们的名字合起来就是“杨柳”了呢!” 她望着下头在层层柳树中隐隐约约的虎都城,轻声开口,“听说我的娘亲就是在太湖泛舟的时候,见两旁垂柳摇曳,于是给我取名叫做太柳的。” 正准备纠正她自己的名字不是“杨”,是“扬”的苏孟扬悄悄咽下了到嘴边的话。 两个人又这样静静的坐着,直到红霞完全消失。 “啊,天都黑了,你该回家了吧。” 太柳站起身来抻了个懒腰,“偷跑出来这么久,家里人肯定急坏了。” 苏孟扬的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失落,他摩挲了几下自己的衣摆,犹豫再三还是道:“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太柳一愣,然后绽出一个甜甜的笑来,“那你带我回家吧。” “......好啊。” 没有问她的来历,没有问她的父母,就凭着莫名其妙的笃定和没由来的不舍,太子苏孟扬就在这一天,牵着后来的太柳公主,一步一步带她走进了碧玄宫。 ...... 如果你没有家,那就跟我回家吧。 第五十七章 看戏 皇帝重新伸手掐住皇后的脖子,“你当朕不会!?” 他骨节分明的手上暴起根根青筋,一点一点缓缓用力,她的头不受控制的朝后仰,发不出声也吸不进气,眼珠子也开始朝外凸。 她双手虚弱的拍打着几乎快要陷进她肉里去的那只冰冷的手,双腿也在无力的乱蹬。 “嗬。” 就当皇后以为自己就要这样被窒息感压进黑暗中去之时,皇帝却又猛地松开手。 “得了吧,陈一虞,少做出一副大义凛然不怕死的模样。” 皇帝将手裹在一旁挂着的纱帐上用力擦拭了下,居高临下的望着仿佛劫后余生一般,鬓发四散,衣衫不整的皇后。 “刚才是朕冲动了,朕觉得必须向你道个歉。”皇帝挥袖把屋子正中檀木八仙桌上的物件一扫而下自己坐到上头。 他一腿踩在桌上,一腿随意挂下,单手撑住太阳穴斜斜的看她。 她心跳忽的漏了一拍,而后又敛下心思,等着他接下来的羞辱。 “就这么弄死你,岂不是让你太好过了些?” 果然。 她忍不住笑起来,结果引来了又一阵猛烈的咳嗽。 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她一双眼睛通红的快要滴出血来,“那么,以后就还要请陛下多多指教了。” 皇帝讥刺道:“那是自然,朕特意为你备下的重头大戏,可都还没开始呢。” 他似乎话里有话,皇后闻言一愣。 “那可真真是一出好戏,皇后可一定要满怀期待的等着。” 皇帝的脸在灯光下半明半暗,只一双眸子亮的出奇,如同一把锐利的、锋芒毕露的尖刀一般,冰冷的刮在她身上。 “欠的,可都是要还的。” ...... ...... 顾淼那一掌劈的用力,等到顾子弋转醒之时天色已经全黑了。 这里,看起来像是在一处营帐内。 她睁开眼发了会儿子愣,然后掀开虚虚搭在自己身上的毯子起身往外走。 帐外人声嘈杂,灯火连片,正是到了晚饭时间。 嗅着饭香,她忽然感觉饿了。 顾子弋皱着眉头搓揉着酸痛的脖颈,寻思着该去哪儿找点吃食来垫垫肚子。 “啊,公子醒了!” 那边正对着她在给军士们盛饭的一个小兵一眼扫过去正好看到她,忙抬手招呼她。 他一招手,所有人都回身看到了顾子弋,一起七嘴八舌的凑过来。 “公子身子可舒服些了?您被抱回来的时候可把大伙们都吓坏了!” “公子一定饿了吧!快快快,我们这也是才做好正准备吃呢!” “对对,那个谁,快拿个大碗来给公子多盛些,诶,我平日里就觉得公子太瘦了些......” “......” 这些人都是老兵了,有跟过顾子墨西行的,也有跟着卫国公四处征战的,绝大多数人从他们征兵入伍的时候起,就是在顾家将手下,对待铁血忠良的顾家,他们个个都打心眼里敬重和佩服。 顾子弋面色柔软,接过不知道谁塞到手上的一个大海碗,闷头吃起来。 顾淼和顾鑫回来看到的就是一大群人围在一起不知道在干什么。 看了半天也没搞懂个所以然,二人面面相觑 “这都是在干嘛呢?!” 顾淼上前好奇的把头往里扎,然后看到了坐在一个矮凳上的顾子弋——她端着个比她自己脸都还大的碗,如同众星拱月般,在一众糙大汉“爱怜”的目光下,飞快又努力的朝嘴里拼命扒饭。 期间还夹杂着轻柔的哄声,“慢点儿吃”“还有呢”“再给公子添勺肉!” 顾淼顾鑫:“......” 平日里一个嗓门比一个大,现在倒是夹起尾巴来扮温柔了! 顾鑫无法直视的别过脸去,顾淼忍无可忍的抬高声音,“干嘛呢干嘛呢!一个个围在这看一个小姑娘吃饭!” 他不耐烦的把众人挥散,“都散了都散了,该吃饭的吃饭,该轮班的轮班!” 军士们很是不情愿的一步三回头,磨磨蹭蹭的好半天才散了。 顾子弋抬头叫了他们一声,而后又继续低下头认真的吃起饭来。 对待吃食,她一向都很郑重相待。 顾淼和顾鑫就这样静静的坐在她身边,看着她迅速的把腮帮子塞满,然后慢慢的嚼,再细细的咽。 篝火堆里的柴火发出细小的爆炸声,三个人就这么安静沉默的坐着。 少顷,顾淼还是开口低声的对顾子弋解释。 “小姐,我今日将你击昏是因为,你就算杀了那敖烈,我和顾鑫,甚至来的三千军士,都不可能保你全身而退。这毕竟是北境,是他敖烈的地盘。” 从他开始说话,顾子弋就放下筷子认真的看着他。 她点头,“我明白的,当时我控制不住的冲动了,还好您及时拦住了我,不然定是要祸及二位叔叔以及众位兄弟的。” 顾淼摇头,“我们都是其次。若是护得住你,我顾淼定是第一个上前将那敖烈的头颅拧下来!”他眼中跳跃着愤怒的火光,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握的死紧。 顾鑫在旁边拿手肘用力的撞了下他的肋骨,痛的他大叫,“顾鑫你干嘛!” “你吓到小姐了。” 顾淼闻言忙惊慌的看向顾子弋,结果小姑娘哪里在看这边,已经又把脸埋到饭碗里去了。 他瘪瘪嘴嘟囔道,“总而言之,我的意思是,小姐就是现在咱们最重要的人。” 一向沉默寡言的顾鑫,半起身伸手在顾子弋的脑袋上拍了拍,然后牵起一丝浅浅的笑,“嗯,最重要的。” ...... 二人又开始静静的看顾子弋吃饭。 “话说,我们这样,同方才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顾淼突然一个激灵,面色惊恐的看向顾鑫。 “唔......”顾鑫摸了摸下巴,“他们是圈在一起削尖脑袋看,我们更舒适?” 顾淼:“......” “哎呀,走了走了!刚还说别人,现在我们也这样,像是什么奇怪的变态一样成何体统!”顾淼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灰,而后伸手去拽顾鑫,“你怎么还坐着呢。” 纹丝不动,连目光都没有从顾子弋身上偏移分毫的顾鑫道:“要走你走,我不走。” 顾淼:“......” 于是第二天,整个营区都传遍了,两位侍卫长把大家赶走,其实就是为了能够单独看公子吃饭!真真是太过分了! 第五十八章 兄妹 翌日清晨,顾子弋终于重新见到了顾子墨。 ...... 敖烈称自己还要去北烈军中处理件急事,无法陪同他们一起,便派了他的贴身近侍敖小包过来为他代打理一切。 他不来最好,顾子弋也懒得看见他。 敖小包其人同他的名字不一样,是个颇为安静沉默的清秀少年,只有问到他时,他才会轻声有礼的回答,其余时刻都只是在前头默默引路。 “可别小看了他,”顾淼对顾子弋传音入密道,“这么年轻就能够成为敖烈最为器重的贴身近侍之一,怎么可能会是个简单的。” 今日顾子弋连带顾淼、顾鑫二人,以及随行而来的三千军士,一同前来敖府,带卫国将军和北凉城一战中死去的镇西军们回家。 敖府三道大门已经全部打开,房梁门框尽数挂满了白色,随着轻轻拂过的微风,不住的晃动着,翻飞着。 三千人马已尽数列好,顾子弋慢慢的走在队伍的最前头,一步一步走向了哥哥所在的地方。 哥哥,我来带你回家。 …… 为着能保护住顾子墨的身体,敖烈一早就命人将地下冰窖清空,将顾子墨安置到那里。 “那镇西军的其他兄弟呢?” 敖小包知道她是在问自己,于是恭声答道,“镇西军的诸位,因着人数太多,又没有人能分清楚哪位是哪位,冰窖太小,就这么放在原野之外也不是办法,于是世子爷便忍痛下令将诸位一同火葬了。” “忍痛?”顾子弋嗤笑出声,“怕是嫌脏了他的地方吧。” 敖小包垂眸不答。 顾子弋也没期待着他会有所回应,顿了顿又问,“那骨灰在何处?” “在敖府后院的小佛堂。” 她听了又是一声讥刺的笑。 将那些被他害死的人放在自己的后院,也不怕被冤魂缠身,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她转头看向后头紧跟着自己的顾淼和顾鑫,二人会意,“我们去将众位兄弟接过来。” 顾子弋点头,“有劳二位叔叔了。” 顾淼还是有些担心,“小姐,您……” 顾子弋轻轻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我只是来带哥哥走的,其余的什么都不会做。” 得了她这话,顾淼这才心下稍定的同顾鑫二人往后院去了。 二人走了,她却仍立在原地没有动。 少顷,敖小包忍不住抬眸看她。 只见她唇瓣微微蠕动,轻到不能再轻的说出六个字。 “只恨自己无能。” …… …… 在得知娘亲肚子里有了小宝宝的时候,顾子墨就已经握着小拳头暗暗发誓,自己要做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带着弟弟,两个人双拳四脚称霸虎都! 他把自己的雄心壮志告诉娘亲,却让娘亲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为什么一定是弟弟呢?也有可能是妹妹呀。”太柳公主把如遭雷击的顾子墨牵到身旁坐下,“如果是个妹妹,子墨要怎么办呢?” 彼时卫国公在外征战,保护娘亲的任务就被顾子墨一人坚决又主动的承担了下来,每天一大早就急吼吼的往主院冲,在娘亲身边皱着小眉头警惕的守着。 时间久了他就发现,女孩子真是和他不一样啊。 好!脆!弱! 顾子墨一本正经的对自家娘亲说,“娘亲,子墨觉得你好娇弱哦。” 太柳公主被他人小鬼大的模样逗乐,“对啊,因为娘亲是女孩子呀,女孩子当然是比男孩子娇弱上许多的。” 顾子墨的包子脸皱成一团,看来对娘亲的保护计划有必要再重新修改一下了! 所以当娘亲说出“也可能是妹妹”的时候,他简直就有些崩溃,一个娘亲已经够弱的了,这下难道还要再多一个像娘亲一样柔弱的小妹妹?! 未来的顾子弋:“.…..不了不了少年你实在是想太多了。” …… 于是那几天顾府家丁常常看见自家小少爷背着两只小短手,在主院外的小花园走来走去,面色十分凝重。 “那个……少爷?”顾大管家忍不住蹲到小少爷面前,小心翼翼的问他,“可是少爷遇到了什么烦心事或者什么不好解决的事?同顾十说说呗。” 顾子墨小少爷一挥手,奶声奶气的道:“唉,这事儿你解决不了!还是只有我来才行了!” 顾十被他一番话说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去问夫人。 太柳公主听了简直乐不可支,“嗨,您不用管他,他就在想着万一我给他生的是个妹妹该怎么办呢!” 如果顾子墨在场,他肯定要跳起来反驳,这话只能算是说对了一半! 他还在想,“万一爹爹要是回不来了,那就只有我一个人来照顾她们两个了。” 顾子墨捂住自己的小嘴巴,眼珠子滴溜溜的看了看四周,呼,还好还好,没有被人听见。 他拍拍自己的小胸脯,继续自言自语道:“要是被娘亲听到了,她肯定又要哭鼻子啦!” 结果没过多久,他那消失不见了许久的爹就又回家了。 啊,顾子墨望着自己枕头下藏着的厚厚一叠“如何照顾娘亲和妹妹”的计划书,愤愤的咬住了自己的小被子。 …… 再几个月后,顾子墨果然得了一个小妹妹。 他好奇的张大嘴巴趴在娘亲床边看妹妹,忍不住伸出指头在妹妹肥嘟嘟的脸颊上戳了戳。 嘿嘿,真软呀,再戳戳,再再戳戳…… 终于,小顾子弋不堪骚扰,一把抓住那扰人清梦的东西,紧紧的捏在手里。 很好,她的小眉头舒展开来,世界清静了。 “娘娘娘,娘亲!怎么办!妹妹她拽住我不放了!”顾子墨一顿慌乱。 太柳公主凑过来,柔柔的笑了,“那是妹妹喜欢你呀,子墨以后可要好好保护她哟。” “原来是喜欢我……”顾子墨红着一张脸,轻轻的亲了亲妹妹粉嘟嘟的小脸。 “我是哥哥呀,以后我都会保护你的。” 十年后。 顾子墨只能勉强和顾子弋打个平手。 十五年后。 顾子墨只能含泪承认他已经不是顾子弋的对手。 …… …… “所以说,话说太满会被打脸的。” 十八岁的顾子弋静静的看着躺在冰棺里的哥哥,出手将棺盖推开。 她弯腰抱起身量比自己还高出一个头去的顾子墨,一步步沉稳的走出冰窖。 “还是让我来保护你吧。” 第五十九章 归家 “不必再多说了!我一定要把哥哥带回家去!” “先遇冷,再遇热,少爷的身体是经不住的!怕是根本就到不了虎都就会......” “就在这里,带不回去的!” “......” 主营帐四周空无一人,但是边上又悄悄聚集着一圈人。 “哎哎,怎么回事?公子怎么同两位侍卫长吵起来了啊?” “公子想把将军的身体带回虎都再火葬之仪......但是......”说话的那个军士面色沉重,最后长叹一口气从人群中离开了。 帐中顾子弋眼神亮的坚定,她牙关紧咬,“我们可以多备些冰块!” 顾淼坐在桌旁,良久才低声开口,“小姐,你理智一些。我们不是在冰窖行军,此去往南只会越来越热,备下再多的冰块,路上也是会化的啊,届时要怎么办?” 站在帐门口的顾鑫也是拧紧了眉宇不赞同的看她。 顾子弋面上的肌肉微微颤抖起来,她的眼神在顾淼和顾鑫之间来回游移,张了张嘴,颤颤巍巍的哑声道:“我就想让父亲再见他一面......难道要让父亲等回去的是一捧灰吗?” 话到最后,她眼眶中强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倾泻而出。 她受不住的缓缓蹲下身子抱住自己,许久许久后,才说出一句轻的仿佛耳语的话。 “明日,将他化了吧。” ...... ...... 在送走母亲之后,她又送走了哥哥。 一双星眸中此刻只剩黯淡,她一眨不眨的端详着哥哥,像是要牢牢记到心里去。 顾子弋弯腰抱住顾子墨,把自己的脸颊贴在他冰冷刺骨的脸颊上。 “也好,你去了也好保护娘亲,不然我总担心她会被人欺负。” “父亲你就别惦记了,没了你整天和他争宠,他过得不要太快活。” “至于苏暮景,我会替她寻个比你好上几百倍的郎君,你这个没福气的。” 她沉默下来,温热的泪水缓缓流进顾子墨的脖颈之中。 “再见了,哥哥。” 烈火熊熊燃烧着,灼热的气流迎面扑在脸上,她却还是冷的一颗心都在打抖。 不远处敖烈一身暗红色绣金的开襟长袍,目不转睛的看了一会儿,而后转头对身旁仍是一身浅灰色儒袍的白七安道:“这种场合,你不在没关系?” “都是些伤心人,不会分出其它心思注意别的。”白七安双手笼在袖中,沉静的眸子像是在看那边,又像是飘到了别处。 敖烈笑着转回头去,想了想又戏谑的开口,“你说我要不要去替卫国将军送个行?顺便和那女公子再打个招呼,毕竟此事一了你们就要往南回去了。” 白七安略转了眼珠斜斜看他,“还嫌上次被人揍得不够?还要上门去讨打?” “先生现在说话真是直接往人的心口上扎箭呢。”敖烈一只手抚在心口,作出一副受伤的模样,“上次那是措手不及,若是再来一次,谁占上风还不一定。” “输了就是输了,找这么多借口。”白七安低头整整衣袍,拔腿离开,“还说些什么占上风,瞧你那点儿出息。” 敖烈嘴角噙着一抹笑看着白七安的身影走远,他轻轻摇头,抬手吹了个哨音,不知从哪里跑出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颇为亲昵的朝他身上蹭蹭。 他若有所思的摸着它,“赤光啊,也不知道你同那女公子家的乌云,谁更胜一筹。” 赤光似是听懂了主人语气里的怀疑,它愤怒的长长嘶鸣了一声,抬起前蹄就要去踹敖烈。 “好了好了,我不就是这么一说,看把你急的。”敖烈见势忙又安抚它,“我们赤光是天下第一马,别生气了。” 赤光重重的打了个鼻响,虽然还是有些不高兴,但已经勉强容许敖烈骑上去了。 敖烈翻身上马,深不可测的眸子静静的投在火堆旁一身素白劲装的女子身上。 片刻后牵住缰绳,轻轻一夹马肚。 “走了赤光!等着咱们的事儿还多着呢!” ...... ...... 赴北巡察女使顾子弋,携卫国将军顾子墨同镇西军五万人回到虎都。 他们是在清晨天光蒙蒙亮,虎威门刚打开的时候到达的。 一路上昼夜不停的赶路,所有人都是疲惫不堪,个个面上都是一副倦容。 现在正是雾气弥漫的季节,三米开外就看不清人影,因此等他们勒马放缓步伐往城中走去的时候,才看见一群人仰着头安静的看着队伍。 不知道城中百姓哪里来的消息,本来是人最少的时间,却反倒成了人最多的时间。 他们就这么默默的望着,没有人发出声音,就算是有些已经泪流满面的妇孺老人,也都拿手死死捂住不让泣音泄漏出一丝来。 这场景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顾子弋只愣怔了一瞬,而后脚步不停又继续朝前。 雾气越来越浓,但是他们所过之处却始终都站满了百姓,安定的,沉默的看着他们。 队伍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百姓,至此之后,惊才绝艳的卫国将军顾子墨,就将成为过去,然后慢慢的被尘封的历史一点一点,湮没在长河中。 所以,至少现在,请用力些,再用力些记住他,久一些吧。 太阳渐渐升了起来,光线穿过雾气,凌云门隐隐可见。 一直面无表情微仰着头,左手牢牢扣着系在腰间小瓷罐的顾子弋,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凌云门前,苏暮景身穿水红色绣合欢中衣,宽大的朱红色大袖衫长裙,裙身和裙摆都绣了五彩的鸳鸯。层层叠叠,颜色由浅至深依次晕开,最外面的是正红色广袖上衣,衣摆细细的滚了一层流云纹金边。双臂上挂了条金红色的披帛,柔软的在微风中轻轻摇摆。 她没有挽发,仍由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泻下,然后只简单的压上了一顶嵌着各色宝石的凤凰百花冠。 看见顾子弋,苏暮景缓缓移动脚步,细白的脖子上挂着的素银嵌珍珠鱼形项圈发出清脆的响声,她面上化了隆重的新娘妆,美的让人移不开眼。 她在顾子弋面前站定,朝顾子弋微笑着抬起涂满蔻丹显得更为白皙的双手,似是想要拥抱什么。 “子墨,你终于回来了。” 第六十章 新寡 顾子弋抿了抿唇,扣着瓷罐的左手更是紧了几分。 “嗯?”苏暮景见对方没动作,疑惑的蹙眉,“把子墨给我。” “苏暮景,你是疯了么!” 顾子弋压低声音喝道,腿上略使力,乌云立刻会意的倒退了两步。 “我没疯。”垂下双手掩在袖中,苏暮景平静的看着她,“我只是在等他回来履行婚约罢了。” “我们约好的。” 也不知苏暮景是怎么瞒过守卫在清晨来到凌云门的,凌云门侍卫不敢阻拦公主,无奈之下只得上报。 而得了消息的皇帝勃然大怒,“她这是要做什么!还要把自己嫁给一个死人不成?!她自己的脸不要了也就罢了,皇室的脸面往哪里摆!去!绑也给朕把她绑回来!” 顾子弋抬眼望了望正带着两个内侍往这边飞奔,面上一片凝重的谢公公,垂下眸子放缓了声调轻声开口。 “公主,他已经死了。” 四下一片沉寂,只有清晨的微风吹拂过,扬起满城烟柳细细摩挲的沙沙声。 苏暮景纤细的身子被罩在宽大的红色嫁衣下,明明没有动作,却让人感觉她似乎下一刻就要随风飘走。 她抬起一双描绘的极为精致的桃花眸,幽幽的看向天空。 皇宫的御花园离她和他常去的花树最近,自他走后,御花园便成了自己每日必去之地。 一日夜里,分明凉的透心。她却逗留在花园反复的走,连到了什么时分都不知道。 后来,月亮晕着浅浅的光圈远远的向西褪去,衣衫都被清凉的露水浸湿,天边也开始透出朦胧的白光。已经是黎明破晓时分了。 她忽的生出心思来,褪了鞋履赤脚慢慢的从御花园往玉珠阁走。 回去的路空无一人清寂至极树上上已经有光穿过细碎的枝叶,映在她微湿的长发上,像是流动的、波光粼粼的一汪水。 顿了顿脚步,她扭头往宫墙外看,当初缀满花朵的花树,现下花已经尽数落光了,取而代之的是旁边摇曳的柳枝。 日光渐渐升上来,斜斜的照着碧色的柳芽和浅红的宫墙,晶莹的泛出点点金光,变得迷离难辨。她和他曾经相偎过的花树,和他在一起的痕迹,就像落光的花一样,再不见一点痕迹。 ...... “公主,”赶到苏暮景近前的谢公公小声道,“随老奴回去吧。” 苏暮景有些恍惚的循声看过去——老太监苍老深邃的眼中满满的全是心疼。 她忽然“噗哧”一声笑了起来,“你们,你们都觉得我疯了,是不是?” 她跌跌撞撞倒退了几步,凤凰百花冠上用金线攒的花枝不住的颤动。 “把他给我!——” 就当众人略微放下警惕之际,变故陡生!苏暮景如同一道红光,猛地朝顾子弋扑过去,目标直指系在她腰间的瓷罐! “公主!” 始料未及的谢公公惊呼出声连忙伸手试图拦下她,却还是慢了一步! 顾子弋眉心微蹙,脚下用力一踩马镫,护着瓷罐在半空一个后空翻,片刻之间便已经稳稳地落在距离刚刚五米开外的地方。 苏暮景整个人扑了个空,她愣怔了一瞬,而后倒在了乌云身上哀哀的哭起来。 她只是想嫁给他而已啊。 这是他们早就说好的啊。 谢公公于心不忍的上前将苏暮景一掌劈晕,他抱起她,转身对顾子弋道:“公子,陛下已经在等您了。” 顾子弋垂眸点头,又低声开口,“照顾好她。”然后径直穿过凌云门往上极殿走去。 ...... ...... 谢公公用的力道不大,未过多时苏暮景便醒转过来。 她羽睫轻颤,半晌才有些恍惚的意识到这里是她的玉珠阁。 昨夜被下了大剂量迷魂药的秋葵和秋歌此时一个伏在桌上,一个靠在床边仍是深深的睡着,其他内侍们也都横七竖八的散落在玉珠阁各处昏昏沉沉。 谢公公忙碌之中也来不及将他们一一弄醒,只得将苏暮景先放在榻上,又重新指了几个宫女来临时伺候。 宫女们小心翼翼的瞅了瞅地上,又转身恭敬的询问公主有什么吩咐。 苏暮景没有说话,她在榻上呆呆的坐了会儿,然后忽然掀被下地,走到妆台边坐下。 铜镜里映出的是一张娇艳欲滴,艳压群芳的美人脸。 她定定的看了近一刻钟,蓦地轻启朱唇道:“去内务府,寻一套斩衰来给我。” 宫女们听了怛然失色,全都软了脚跪在地上,“公主不可啊!——” 五服之中,斩衰最重。 用最粗的生麻布制成丧服,不缝边,断处外露,以表示最痛的哀思。儿女对父母,媳妇对公婆,妻子对丈夫,才会要披这斩衰服。 现在,暮景公主要她们去拿一套斩衰服来,连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为了谁! “您,您如今还是未嫁之身,若是披上斩衰,别人会怎么说,怎么想啊!”有胆子稍大些的宫女跪爬到苏暮景近前,不住的磕头求她打消这个念头。 “住口!”苏暮景厉声打断她,“谁同你说的本公主还是未嫁之身!?” 她缓缓站起身,红色的嫁衣还披在身上,层层叠叠荡漾开来。 “本公主,是卫国将军顾子墨之妻。” 内侍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苏暮景倨傲的微垂眼神,“既然你们不去,那我便自己去。” 红色的裙摆转眼间便步出玉珠阁,在她摄人的威压之下,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 她独自一人穿过一道道回廊,走过朝她行礼的侍卫或者宫女太监,宽大的袖摆被风吹起,似一双摇晃着想要飞起的红鸟。 摘下头上戴着的百花发冠,在内务府众人惊惧的眼神中,她披上了素白的麻衣,取了生麻布条将一头顺滑似水的长发束起。 没有宫女敢上前为她束发,她也不需要人来给自己束发,她站在一面等身高的铜镜前,慢而生涩的,把长发细细挽成丧髻。 内务府总管和其余众人已经是瘫软在地,他们拦不住公主,待上头知道了,怕是都得以失职论处。 苏暮景静静的端详了会儿镜中的自己,又将窗台上开的正好的栀子花折了一朵插到鬓间。 “有什么就全推给我便是了。” 她步出屋子站在院中仰头望天,深深吸了口气,“左右我现在也要去上极殿,会同父皇说,不会牵连你们。” 内务总管闻言颇为震惊的抬起头来,什么?暮景公主要着一身丧服往上极殿去?! 他撑起身子想去阻拦,有些胖的身子却一个踉跄,待再站起来,哪里还有苏暮景的身影!他霎时感到天旋地转,眼前一黑脚步一虚,跌坐在地面如土色。 “完了,完了......” 第六十一章 于礼 上极殿中空荡荡的,顾子弋立在殿门口停顿了下,才抬腿迈过门槛。 也不是没有人。 “来了。” 一身玄色冕服,几乎同背后黑影融为一体的皇帝在最高处轻飘飘的开口,“我们从昨个儿开始就一直等着你们。” 我们? 顾子弋耳尖动了动,眼睛迅速的往四下扫过,忽的在一处宫柱下顿住了眼睛。同样一身玄色衣袍裹身的卫国公抬起眸子与她对视,而后几不可见的点点头。 “你回来的比预期的早了些。”皇帝继续用听不出情绪的声调四平八稳的道,像只是在陈述一件无关轻重的事情。 顾子弋略垂眼帘思考了一瞬,正要开口应声,却又听他自顾自的接着说,“罢了,本来还想着在众臣之中给你哥哥一场仪典,这样也好,他一向无拘束的惯了,太过肃穆想必他也会觉得不自在。” 顾子弋轻抿了几下唇瓣,又将目光投向卫国公,却见他低头垂眸,双手抱胸,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的目光停留了几个呼吸,而后又转回来望向上头的皇帝。 殿中实在是太黑了,顾子弋忍不住蹙起眉头想唤个宫女或是内侍,来把殿中的灯烛点起来,不过寻了一圈也没见到除三人以外的半个人影,只得面色不大好的作罢。 忽然有轻轻的“嗒嗒”声响起,原本极小的声音在空旷沉寂的大殿中被放大了数倍,清脆的,悠长的回荡。 皇帝搭在扶手上的右手不轻不重的扣着,他歪头看着下边的一对父女,冷不丁笑出了声。 “呵呵呵.....这下你们都不会寂寞,都有人陪着了。” 笑声如同鬼魅,又如同天真无邪的孩童。顾子弋心下一凛,蓦地感到一阵凉意从脚底升起直冲头顶。 她敏锐的觉察出皇帝的不对劲来,下意识的微微弓紧了背来,星眸也敛了几分,竖起了浑身的汗毛,全神贯注的紧盯着龙椅上漆黑一片的人影。 就当气氛凝重到一触即发之际!上极殿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声! 一时之间惊呼声,阻拦声交杂一片,殿中的三人同时抬头看过去—— 有道人影逆着光正迈过门槛进来,那人进殿便站定不动了,原本一拥而上的侍卫们见状也面面相觑,不知到底要不要有所动作。 离殿门最近的顾子弋眯起眼睛细细打量过去,身形......很是有几分熟悉...... 她脑中电光火石般的闪过一个念头,不会是!—— “儿臣见过父皇,见过卫国公。” 清晨凉爽的风从被推开的门扉间吹过,有柔柔的阳光倾泻在那人垂下的头发上,清丽婉转的女声响起,盈盈下拜行礼的那人,不是早前才见过的苏暮景又是哪个。 她着了一身素白的斩衰,脸上一丁点妆色也无,静静的立在门口,一双素手掩在宽大的袖口之下,袖口又被风吹动轻轻摇摆着,显得她看上去更是纤弱。 三人都没有动作,甚至震惊到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而其中尤以顾子弋最为震惊,虽然皇帝和卫国公第一时间便知道了苏暮景清晨一袭嫁衣,在凌云门外栏人的消息,但也只是听了,却没有见到过那时的她。 而顾子弋则不同,她却是直面过苏暮景身着大红嫁衣时的绚丽和耀眼的。 一浓艳,一素淡。 两者之间的变化着实是太大,一时间震的她头脑空白,思索不来。 还是皇帝最先反应过来,他猛地起身,怒喝道:“苏暮景!你这穿的是什么!朕还没死呢!你这幅样子是摆出来膈应谁的!” 皇帝的怒喝声把顾子弋也从愣怔中拉回来,她再一次定睛往苏暮景身上看过去,一张小脸霎时一片惨白。 她当然知道那身装扮是什么,五服之中,斩衰最重。臣为君,子为父母,孙为祖父母,还有妻为父,才会着这一身。而苏暮景这一身是为了谁,也再明显不过。 一旁的卫国公也投了目光到苏暮景身上,眼神复杂难辨,惊讶有之,但更多的是深深沉在最底的难过与哀伤。 他张了张口,却又合上。他能说些什么呢,他又拿什么身份,什么立场去说呢。 难道要让他以一个臣子的立场,去指责一个差点嫁进顾家,成为自己儿媳妇的女孩子,说她违背礼数,着一身丧服行走在上极殿中,简直就是大不敬吗。 卫国公说不出口。 顾子弋短短一瞬也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于是她也同父亲一般只得沉默。 顾家父女看似是其中最有发言权的人,但其实什么也不能说、不能做,更不忍说、不忍做。 感受到父女二人的目光,苏暮景柔柔的回了一个浅笑,她笑的很好看,但是同之前一身嫁衣时飞扬幸福的笑不同,这个笑淡淡的,很平静,很从容。 “暮景真是失礼,没有得到国公的应允就这般穿着来了。” 卫国公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面上一丝表情也无,半晌却还是没忍住开口劝道:“公主这番情谊,臣代子墨谢过了。但终究是于礼不合,烦请公主......” “不。”苏暮景轻轻摇头,“您不用再劝我啦,我知道自己这样做意味着什么。” “你知道?!”皇帝终于怒气冲冲的从龙椅上奔下,冲到苏暮景面前,“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一个未嫁之女穿成这样,会引来多少人的非议!你更是一个公主!碧玄唯一的公主!天下人会怎么想!会怎么说!” 他冲下时的速度极快,掀起了一阵小旋风,和着后背吹来的凉风,两相冲撞,把处在中间的苏暮景身子吹的更是摇晃了几分。 苏暮景抬头看他,眼神中没有一丝恐惧,有的只是平静。她的脸还是原来的那张脸,容颜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可看起来整个人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若说从前她是夏天枝头盛放的花朵,因为灿烂而美丽,那么现在的她就是秋天安静的树叶,沉默而从容。 “这一路走来,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现在也都应该知道了。会如何想,如何说,我不能控制,而且并不在乎。我只是想作为妻子,送他一程罢了。” 第六十二章 交锋 重重的一耳光扇在了苏暮景的脸上。 她的脸被扇得偏向一侧,白皙的脸上迅速红肿起来。 “妻子?一个死人的妻子吗?” 皇帝阴沉铁青的脸和苏暮景靠的极近,眸子鲜红欲滴,眼白又渐渐转黑,加上极怒的面容,看上去真如那凶神恶煞的地狱恶鬼一般。 卫国公闻言眉梢微动,但还是垂眸没有言语。 父亲忍得了,但不代表顾子弋忍得下去,她拧紧了眉宇,上前半步就要开口。 苏暮景却先她一步道,“请您不要这样说他。” 她慢慢将偏到一旁的脸转回过来,丝毫没有惧色的迎上皇帝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目光。 又是一记耳光扇到她的脸上,比之前那记更重了几分。 苏暮景伸手拭去嘴角渗出的鲜血,继续回转过来他对视。 然后她被整个人打翻在地上,那一侧的脸颊被连续打了三次之后,恐怖的高高肿起。 剧烈的疼痛感刺的她头晕目眩,像是有千万根锐利的尖针在脸上猛烈的搓动,一片火辣的麻木,她的一只眼睛已经肿的睁不开了。 “够了!” 顾子弋一个箭步上前,侧身插在皇帝和苏暮景之间,牢牢的将苏暮景护在身后。 顾子弋本就是见不得女子受苦的,更加上挨打的是自己的好友,又是因为自己的哥哥而被打,所以就算面前的是狂怒之中的碧玄之王,她也还是毫不犹豫的站了出来。 皇帝血红色的眼珠子咯咯的从苏暮景身上转到顾子弋身上,上上下下打量着,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与此同时,卫国公见势不好也是迅速上前,以右手拦住顾子弋,将她往后带了带,沉静如水的眼睛同那双诡异的眸子对视。 两个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日头渐高,照进上极殿中的阳光越来越多,范围也越来越大,卫国公、顾子弋、苏暮景三人背对殿门,阳光照到她们身上,然后在他们同皇帝之间,正正好好隔出一道明暗线来。 谁都没有挪动半分步子,阳光于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往皇帝那边蔓延。 就在下一秒阳光将要触碰到他龙靴边裹着的祥云边之际,他猛地往后退了一步,重新将自己隐进了暗色之中。 ...... ...... 凌云门外,准备上朝的官员们已经尽数到达,但是凌云门却迟迟未开。 “怎么回事儿啊?”有年轻些的官员已经忍不住探头探脑起来,试图能绕过门口守着的侍卫往门里看个究竟。 今日的朝会没有宣布停歇,宫中反而特意遣人挨家挨户的交代了,必须人人按时到达,因为在今日的朝会上,巡察使顾子弋将携卫国将军顾子墨,以及五万镇西军一道回到都城之中,按照惯例,是需得先入宫获其封赏,而后再由宫中侍卫将每一位英灵护送至家。 这是最高的,也是最后的光荣。 然而明明是让众人按时出席,到了门口却又不得而入,大臣们都很是困惑不解。 有消息灵通的官员忍不住小声道:“顾公子今儿个城门才开就已经进城啦。” “当真?!不是说会在朝会时间到么?怎的提前了?!” 那官员抬起眼睛偷偷瞅了瞅不远处的守卫,继续偷偷摸摸的和把他围了一圈的同僚们说道:“听闻顾公子一路上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取的路又都是最近的,自然是会到的快些。” “取的都是最近的路?”有人听了忍不住咂舌,“北境到虎都最近的路不是险峻至极,就是偏僻易迷,公子可真的是......”他话说到后头却不再说下去,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不知是在感叹顾子弋本领超群,还是在叹息她对护送自家兄长归家的急迫。 “既然公子已经进宫,那想必是先去见陛下了吧,咱们呐,就再耐心等会儿吧。” 大臣们均是点头赞同,慢慢的又聊到了别的地方。 谁料没过半盏茶的工夫,凌云门中突然传出一声巨响! 众人都是一惊,全部扭头朝凌云门看去。 “轰!——” 凌云门乃碧玄宫第一门,用的是最最坚硬的黑铁木,其中更是嵌了无数段铁丝,每隔一段时间便有专人前来修缮加固,如此屹立了几百年,坚固程度堪称碧玄宫所有宫门中数一数二。 可是就是这样的一扇门,此时却被**了一个巨大的洞。 重臣皆被一阵狂风刮得连连倒退睁不开眼,待好不容易止住脚步睁开眼,却看见门前多了个满身灰尘瓦砾的人。 “卫国公!?” 有眼睛快的人一眼便认出了这个人,惊呼出声。 卫国公眼睛一眨不眨,只牢牢锁住凌云门。 扬起的灰尘散去,显露出站在凌云门后的人影。 “陛……陛下?!” 一身玄色暗龙纹裘服,脚踩紫气祥云靴,皇帝头上没有戴束发的冠冕,披散着一头黑发,一双平日里风流尽显的桃花眸,此刻却骇人至极。 血色的眼珠,黑色的眼白,他眉宇之间紧紧锁起,显得极为暴戾与不耐烦。 下一刻,皇帝的身影猛地朝卫国公扑去,卫国公也二话不说,足下用力,猛地朝后一蹬迎了上去。 二人身法极快,衣衫又都是玄色,一时之间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人们这才回想起,皇帝陛下,在他还是皇子之时,也是武艺精绝,同顾池不相上下,二人每每过招都会引来众人围观,先皇更是对两个少年赞赏有加。 只是不明白,为何这两人在今日突然间打了起来。 就在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看着的时候,顾子弋扶着苏暮景也从凌云门走了出来。 没有人注意到她们二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那激烈打斗中的二人。 只有她们没有看。 缓慢的从人群后走过,在往卫国公府的方向走去的路上,苏暮景忽的开口,“阿弋,你怪不怪我?” 她因着整张脸都肿胀不堪,说话有些口齿不清,听上去竟像是在说“爱不爱我”。 顾子弋瞥了她一眼,“我当然不爱你。” 苏暮景一愣,而后反应过来,继而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是她自从得知顾子墨死后,真正开心的笑,同她穿着嫁衣时虚幻的笑意不同,这才是实实在在,真实的笑。 第六十三章 若是 在一记巨响又毁了一座不知是什么的建筑之后,皇帝和卫国公终于停了下来。 二人立在一处废墟的两端遥遥相对,清凉的风习习吹过,掀起他们的衣摆不住翻飞。 “你是早就想同我打一架了吧。”皇帝披散着的长发和他身上玄色的裘服远远看去几近融在一处,他的眼睛仍是可怖非常,红黑色双眸满含暴戾和杀戮之气的紧紧盯着他对面的卫国公,似是下一刻便要扑上前去狠狠撕咬对方一般。 卫国公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但在这样的时刻,沉默反倒代表着一种默认。 两人又沉默的对立许久,久到躲在凌云大道两旁的官员们都有些按捺不住思忖着是不是要上前和缓一下气氛的时候,皇帝忽的冷哼一声,用力闭上双眼,强压下堵在胸口翻腾欲出的疯狂提气吼道:“小谢子!——” 谢公公不知从何处钻出来,只几息工夫便已经躬身立在皇帝身前,似是早已明白皇帝想要什么一般,恭敬的递上一个盛着药丸的木盒。 皇帝颇有些急促的捞过盒子里的药丸塞进口中,药丸入口即化,药力瞬间顺着经脉游走到身体各处,待他再睁眼的时候,眼中红黑之色已经尽数褪去。 他再次看向卫国公,卫国公也沉静的同他对视。 “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嫉妒你。” 皇帝大步从卫国公身侧走过,哑着声线道,语气中或是叹息,或是不忿,或是伤情,亦或几者都有。 “嫉妒什么呢。”卫国公轻声开口,“这么些年,过的有多快乐,就有多负罪。每一刻都在提醒我,这是我偷来的,抢来的,背弃来的幸福。” 皇帝脚步顿下,立在原处没有回头。 “至少幸福过。” 卫国公缓缓垂下头去,“早知今日......”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皇帝轻哼了一声。 他们都明白,即使早知会有今日,当初也还是会不顾一切的那样再选择一次的。 皇帝离开了,不多时便有内侍列队而来,恭声同大臣们挨个解释道今日休朝,请各位大人回府的话。 “那顾将军的......” “噤声!” 卫国公眼珠转过去看了一眼说这话的官员,那官员的上司见了忙作揖赔罪道:“国公爷赎罪,这厮是今年新入朝的,脑袋糊涂拎不清楚,往国公爷大人有大量,原谅他这次。” 又扭过那小官,严厉的低喝:“还不快向国公爷请罪!” 卫国公看那小官懵懵懂懂的模样,不甚在意的移开的目光。 “仪典是举行不了了,你们都回府去吧。”他开口道,目光遥遥望向前方不知落在何处。 ...... ...... 顾子弋带着苏暮景回到了卫国公府。 “怎么了?”顾子弋看着站在卫国公府前,顿足仰头望着门匾的苏暮景,也随着顿足问道。 苏暮景轻轻摇头,示意没什么,而后自己先行一步迈进了门去。 顾子弋看着她有些一瘸一拐的动作,不自觉的抿了抿唇,她大抵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物是人非。 苏暮景走在卫国公府中,行过回廊,转过转角,绕过开阔的练武场。 不知是身体上的疼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走得很慢,顾子弋也不去扶她,也不走上前去,也就随着她的步子慢慢跟在后头。 二人就这样走走停停,最后在后院顾子弋的屋前站定。 “去换身衣服。”顾子弋轻声开口,伸手牵过苏暮景,“也该闹够了。” 苏暮景愣怔怔的被顾子弋牵着往屋里走,这么多天硬撑的倔强和执着,就这么在顾子弋轻吐出的几个字下灰飞烟灭。 她嘴唇微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抬眸看顾子弋,一双翦水秋瞳中盛满了盈盈了泪光,似是下一刻便要倾泻而出。 顾子弋一双沉静的眸子同她对视,半晌之后轻轻叹气,伸手摸过一直藏在腰间的小瓷罐递了过去。 苏暮景心头一窒,不可置信的眼神在瓷罐上缩了缩,又重新望向顾子弋。 顾子弋点头,示意她接过去。 素白的手颤抖着探向那个瓷罐,在即将碰到的瞬间快速收回。 顾子弋只是静静的端着瓷罐没有动,她看着苏暮景深深吸了口气,有些局促慌乱的扯了扯衣裳上的褶皱不平,又捋了捋头发,待确认一切都好之后,才重新伸出手去。 指尖滑过冰凉的罐身,苏暮景蓦地落下泪来。 她靠着墙滑坐在地上,蜷起身子紧紧的将瓷罐揉进怀里,像是一尾搁浅的鱼一般,张着口呼吸,泪水已经浸满她的脸庞,可却没有发出一丁点泣音,她就这样在静寂中无声无息的痛哭。 良久之后,顾子弋轻步上前,把已经晕厥过去的苏暮景横抱起来放到床上。 就连在昏睡中,苏暮景也依然将那瓷罐护的死死的。 顾子弋眸中闪过一丝犹豫,最后还是没有伸手去把瓷罐取出来。就先这样吧,让他最后再陪她片刻吧。 “她睡着了?” 顾子弋回身,见卫国公扶着门框立在门边,紧绷着的心这才略略松了些。 “哭累了。”她点点头,又低声解释道:“我让哥哥再陪她片刻,想来哥哥也是这么希望的。” 卫国公沉沉的叩首,顿了顿才开口道:“一刻钟后,我在祠堂等你们。” 顾子弋闻言一怔,下意识的问,“不是宫里......?” “不举行了。”卫国公转身离开,“这样也好,回家而已,搞那些阵仗做什么,简简单单安安静静的回家就好。” 顾子弋没有应声,只是静静的看着卫国公的背影,阳光柔柔的洒在父亲的身上背上,顾子弋恍然的发现父亲一直以来高大笔挺的身子竟有了些颓态,加上那一头花白的发,一时间她心中百味杂陈,又酸又苦又涩。 若是哥哥还在,若是娘亲还在...... 顾子弋眼中闪过一丝追忆和痛苦,她猛地用力闭了闭眼,再睁眼的时候眼中又恢复了一片沉静清明。 逝者已逝,往事不可追,她会牢牢护住现在最重要的一切,再不失去。 第六十四章 书信 卫国公微微佝偻着腰踏上一个台阶,突然打了个踉跄。 “父亲!”顾子弋大惊失色箭步追上前去,一把扶住差点栽倒在地的卫国公,“你怎么样?可有伤到哪里?”她一连串的发问,脸上是掩不住的慌张和担忧。 卫国公单手抓住她的一只胳膊,另一只手撑在膝头,缓了许久才慢慢直起身子来,嘴角渗出丝丝血迹,他忍不住的咳嗽起来,带出更多的血色。 “不碍事的。”他止住女儿要去寻帕子来给他擦拭的动作,扯了袖摆随意的抹了抹。 到底是不年轻了啊。卫国公心想,忍不住摇摇头,而后同身边的小女儿解释道:“同陛下过招哪能不受点伤,不碍事的。” 顾子弋心中懊悔,“我当时应该留在那里的。” 卫国公摇头,“当时那样的情势,你留在那里怕只会更加糟糕。”他迟疑的顿了顿,还是继续说下去,“况且若是万一出什么事,我也可能没法子第一时间护住你。” 见她神情仍旧担忧,卫国公安抚的拍拍她的头,“无事的,一点小伤罢了,你父亲的身子你还不知道么,我去换身衣服,你也收拾收拾,往祠堂来吧。” 太柳公主去后,卫国公将原本在府里的两个御医归还回了宫里,不像从前那般方便,因此半信半疑的顾子弋本想去寻个医生来看看,被卫国公一阵吹胡子瞪眼,“本就没什么大事,这寻了看了,明天城里头定是人人都道卫国公一点儿皮肉伤还寻医来,我还要脸不要了!” 见他坚持,顾子弋只好作罢,只是逼着卫国公又是发誓又是赌咒的,在他再三保证之后,父女二人才分别回自己的院子去收拾整理。 苏暮景仍是缩在原处深深沉沉的睡着,位置一丝都没有挪动过。 屏风后换了身衣服出来的顾子弋看了会儿,轻轻叹了口气,上前慢慢的试图将瓷罐从她怀中取出,无奈苏暮景环抱的实在太紧,顾子弋又不想强行拿出来将她弄醒,思忖再三后,只得咬咬牙,一指抵在苏暮景的昏睡穴上,一手将瓷罐拿出来。 “抱歉。” ...... ...... “他让你给本宫的?” 皇后坐在嵌着金丝花枝的铜镜前,玲珑安静的立在身后为她梳妆,闻言忍不住偷偷瞥了眼离自己不远的东禄。 东禄弓着的身子一直没有直起来,只听他恭敬道:“是大人亲手交给奴才,令奴才务必要转交给娘娘您的。” “哦?”皇后饶有兴趣的挑了挑眉,涂抹了艳色蔻丹的指尖轻轻弹了弹那张纸,“那可真是让本宫受宠若惊了,这么多年来可是头一遭呢,可喜可贺。” 东禄低垂着脑袋没有说话,一时间只能听见玲珑手上的玉梳划过皇后长发时,带起的沙沙声。 半晌皇后轻呵一声,慢条斯理的揭开那张纸上的封条,漫不经心的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她的眼珠突然凝住了,漫不经心的神色渐渐从脸上收起,拿着纸的手也不自觉攥紧。 皇后缓缓掀起眼帘,一双平日里流转间顾盼生姿的美目此刻尽是冰冷的凉意,她将眼神投向东禄,“怪不得,本宫还以为他上了年纪开始想要颐养天年了,结果还是同从前没半分区别。” 东禄没有接她这番话,仍是语气无起伏的恭敬道:“大人请娘娘早做决断,给他个准信儿,他好进行接下来的安排。” “决断?准信儿?安排?” 皇后将手上攥着的信纸重重往桌上一拍,而后猛地站起身,她身后的玲珑一时收手不及,玉梳上顿时勾下了几缕乌黑的长发。 玲珑俏脸一白脚下一软,整个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娘娘恕罪!奴婢不是……”还没等她把求饶的话说完,就听皇后拔高声调几近咆哮的怒道:“让那个糟老头子带着他那肮脏龌龊的想法滚蛋!你滚回去告诉他,趁早打消这个念头!要再让本宫听到,就别怪本宫不客气了!” 凤德殿中的宫女内侍瑟瑟发抖的跪了一地,东禄将衣摆一掀,也是跪在地上,他似乎早已经料到皇后会是这样的反应,仍是冷静的开口,“大人早就说过,您一定不会同意,但不会同意只是暂时的,您总会同意的,只是早或晚的问题罢了。” “哈,”皇后怒极反笑,“早或晚的问题?他倒很是自信!”她又慢悠悠的坐回妆台前,自己拾起玉梳开始顺发,“东禄啊,虽然你是他派来的人,但也算是服侍本宫有些年头了。” 东禄没有吭声,又听皇后继续道:“所以本宫是个什么性子,你应该也算是摸索出一二来了。” “本宫说不,还没有谁能强迫本宫的。”她抬眼斜瞥了一眼东禄,“行了,你便这样去回了你家主子吧。玲珑——”她转回眼神,示意玲珑继续给自己梳妆。 东禄从地上站起身子,十分恭敬的倒退行出了凤德殿。 “娘娘这里我来服侍就行了,你们都下去吧。”玲珑凌厉的眼神一扫,示意其他内侍宫女退下,而后重新拿起净手皂净手。 “呵,他养的人倒是都跟他一个德行。”皇后从铜镜中看着,不由嗤了一声,略偏头同净了手为她上妆的玲珑道:“当初太子的那件事,你让时雨也不必再继续查了,八成就是本宫的好父亲做的。” 玲珑的手一顿,羞愧道:“是奴婢无能,这么久了也没有查出些什么来。” 皇后被逗的一乐,“关你什么事,要怪也是怪在时雨头上,你作甚往自己身揽。” “说起时雨......”玲珑踌躇了下,还是有些犹豫的开口,“娘娘不觉着他的效率比以往慢了许多么,要是在从前,查任何东西不是都很快的么。” 皇后不甚在意的捋了捋垂在胸前的一缕发丝,“虽说也是暗卫,但比之皇家暗卫还是差了些。加上这段时日陛下和顾家又一直在打压本宫栽下的势力,自然是不比往日的了。” 她抬头端详了下自己的妆容,“不过你还是同时雨说一声,让他多留意着陈府那边的动静,一有什么就立刻来报。” 玲珑恭顺的应下,仔细的给她掖好裙角,她这才站起身朝外走,“好些天没有见过太子了,今日便去见见他吧。” 第六十五章 求死 顾家祠堂依然十分幽静,袅袅的青烟一刻都没有断过,悠长的幽香传的很远,萦绕在竹林之间飘荡徘徊。 顾子弋同卫国公父女二人沉默的注视着被放置在离门最近的一格木阶上,那上头又立了一块木牌,成色很新,一看就是不久前刚做好的,上头庄重有力的书着一行字——卫国将军顾氏子墨之位。 “阿弋,将你哥哥放过去。” 卫国公的声线没有起伏,却透着几分掩不住的疲惫的涩意。 顾子弋怎么会不懂父亲的意思,他不过是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罢了。就算只是逃避一瞬也是好的。 她低低应了一声,上前极其缓慢小心的将怀里抱着的瓷罐放到那块木牌后头,待再三确认放平稳了,才轻轻的松开手。 “哥哥,你到家了。”顾子弋的指尖有些不舍在罐身摩挲着,“可不要给祖宗们添麻烦啊。” 看到这一幕的卫国公忽的有些受不住的扭过头去,一双虎目蓦地就红了。 顾子弋没有再说其他,退回卫国公身后,父女二人就这样静静的待了片刻,卫国公率先抬步往外走去,“走吧,改日再来同你母亲和你哥哥说话。” 顾子弋安静的跟在父亲身后,待走出了竹林,卫国公才开口问道:“暮景是没有醒么?” “我点了她的昏睡穴。”顾子弋摇头解释道,“她现在的情绪,实是不能,况且她若是来祠堂,终究是会有人说闲话。”她略停顿了一下,“我......还是希望她将来能许个好人家。” 卫国公点头,“暮景是个好孩子,是我们顾家耽误她了。”他抬头叹息着,先是让她等了这许多年,好不容易就要完婚了却又...... “是我们对不住她。”他又重复了一遍。 “那些聘礼就收着吧,等她哪一日要嫁人了,便并入她的嫁妆一道。” 顾子弋点头,正还想补充些什么的时候,大管家领着一个镇西军装束的小兵小跑了过来。 “公子!公子!出事儿了!” 那小兵一看见她便急不可耐的叫唤出声,“两位侍卫长让小的赶快来让公子过去呢!” 顾子弋秀眉拧紧,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小兵满脸通红,一头一脸满是汗珠,“是,是张姑娘,张姑娘她自尽了!” “什么!?”顾子弋先是一惊,而后抓起那小兵就往外冲去。 卫国公立在原地,蹙眉仔细想着,“张姑娘......” 忽然间他身子一怔,“莫不是那个户部侍郎家的大小姐?!” ...... ...... 张晓梦在黑暗中坐了许久,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现在外面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自从她“病了”之后,她就一直在暗无天日昏黑的地方呆着。 她不能见人,她也不想见人。 喉咙里火辣辣的痛早已经褪去,但她却总能感到那撕裂般的痛楚还在喉咙里燃烧,然后顺着喉咙,穿过肺腑,游走到身体的每个角落。 她挣扎着想起身给自己倒一杯水,努力了好久之后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是个动不了也说不了话的废物了。 张晓梦的泪水稀稀落落的顺着瘦削的脸颊滑落下来,而后滑进她身下的被褥中去消失不见。 顾子弋派来照顾她的是个有些年纪的大娘,大娘脾气和耐心都极好,总是陪在她边上同她温温柔柔的讲话,大娘说来照顾她是想多赚一份工钱,她们家大部分的收入其实是来自她给人缝补衣裳的钱。 张晓梦安静的听着,偶尔也会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来。 大娘被营中的伙头兵唤出去询问着什么,大概也就是菜里放多少盐抖多少糖的问题吧。 她的眼神静静的看着大娘出去时,被不小心带到地上的针线娄子,针线布料散了一地。但真正吸引她的,是不偏不倚正好卡在地上一处裂缝间,那把尖锐的剪刀。 张晓梦想了很多,想到自己这短短十几年,锦衣玉食娇生惯养,有家人疼宠,也有几个还算交心的好友,甚至,还遇到了让自己心动不已的男子。 她恨,恨自己不能出声,无法提笔写字,不能将那些恶人的暴行公之于众,空留这一副什么都做不了的残破身子在世间做什么。 倒不如死掉,好过屈辱怨恨的似一具尸体般度过未来的几十年。 曾经有多渴望能够活着,现在就有多渴望能够死去。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背部用力挪动着,一个翻身直挺挺的从榻上翻落,那柄剪刀从她的胸口当胸而过。 “还好吗?已经没事了。”一个身披银铠的少年将军骑在马上看着自己,张晓梦释然的笑着闭上眼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 顾子弋垂眸看着已经被放在床上的张晓梦,胸口的那柄剪刀也已经被人取了出去,她看上去只是安睡了而已,甚至还似做着一个美丽的梦,眼角眉梢都带着盈盈的笑意。 顾淼轻声说道:“看顾张小姐的大娘只是出去了一会儿工夫,回来就已经......” 顾子弋嗯了一声,“不怪她。谁能拦住一个一心求死的人。” “唉,多好的一个姑娘。”顾淼也是忍不住摇头叹惜,“我已经知会了户部侍郎府,侍郎夫妇正在赶过来的路上。” 顾子弋点头,转身往外走去,“让人来给张小姐梳洗下吧,她也一定不想父母看到她现在的样子。” 顾淼应下,嘱咐了身边的侍卫,而后跟上顾子弋低声道:“公子打算怎么办?这张小姐一死,控告敖烈就更加没有可能了。” “就算张小姐还在,也是没什么可能的。” 顾淼颇有些惊讶的看向顾子弋,她一张只有巴掌大的小脸上还带着些稚嫩的婴儿肥,眼眸里却沉淀着幽深的看不透的光。 “敖烈他就是要反的,根本不在意是否会被人知道,晚知道只不过是比早知道多给了他些准备的时间罢了。” 顾淼赞同道:“其实我同顾鑫早前也讨论过这个问题,敖烈他定是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只在等待合适的时机。只是,”他剑眉紧蹙,“不知道北境王在这整件事中扮演了个什么样的角色,是幕后主使,还是别的什么,这实在是令人看不透。” “我们才知道这个消息没多久,看不透是自然的。”顾子弋望着远处的生机勃勃,人头攒动的虎都城平静道,“无论背后到底是什么样,谁是主使,总之这天下已经是不太平的了。” 第六十六章 温柔 张左之夫妇很快就赶到了,张左之一身便装,发髻虽是梳了,却很是蓬乱,而张夫人则是更是被婢女半搀扶着过来的。 顾子弋同顾淼一起在营帐门口,张左之见了他们只是草草点了下头,便转头扶过自家夫人进了帐里。 张夫人素面朝天,眼睛红肿不堪,纵使来之前顾淼已经派人为张晓梦重新换了衣裳,仔细梳洗过,甚至连手腕脚腕的伤处也细细裹上了白色的细纱,但当他们夫妇二人看到安静躺在床榻之上骨瘦嶙峋的女儿时,还是受不住的眼前一黑。 曾经的户部侍郎家的千金,丰腴美丽,是虎都甚至整个碧玄都有名的美人,张夫人悲泣出声,扑倒在女儿身上,谁能想到短短月余竟会天人永隔,更不敢去想女儿生前遭了多少的罪。 站在一旁的张左之也是禁不住老泪纵横,不忍再去看,扭头问道:“可已经知道是何人所为了?” 顾子弋侧眸望了望顾淼,顾淼递给她一个稍安的眼神,而后开口答道:“回张大人,我们已经查出些眉目来了,假以时日定会......” “假以时日?!”张左之骤然大吼,目眦欲裂道,“我的女儿,晓梦她因为顾子墨才!你们顾家现在居然用这种话来搪塞我们!” 顾子弋眼睛微眯,“张大人说话可要慎重。” 张左之气急,脸上的肌肉都颤抖着涨红,“难道不是?若不是为了追顾子墨,晓梦又如何会往那遍地荒蛮的北境去!” 顾子弋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原本还想要解释原因,现在忽然就像泄了气般,什么都不想再说了,于是她闭上眼斜斜倚靠在帐柱不再开口。 那厢张左之见顾子弋这般不打算开口的模样,怒火更是拔高了三分,他提了气正要开口好好同这顾家小儿说道说道,营帐外就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 “张大人此言可是差矣了。”仍是一身浅灰色衣袍的白七安弯腰走进营帐,“张小姐往北境寻顾将军而去,难道是顾将军要求她去的吗?” 张左之本要脱口而出的话一哽,张着口窒了窒,正要重新开口,却又被白七安抢先道:“张大人可能不知道,若不是顾将军,贵千金还没碰见镇西军,就已经被流寇......”他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张左之,果然,张左之原本涨红的脸霎时变得苍白。 “后来顾将军也是派人对张小姐百般照顾,即使在混乱之中也不忘嘱咐我要尽力保护张小姐,我可以对天发誓,顾将军对张小姐没有半点对不住的,而张小姐也深知这一点,从来都生怕给军中添麻烦,小心谨慎。而现在张大人您,却在这里,在张小姐的面前,诋毁顾将军,这怕不仅仅是侮辱了顾将军,更是侮辱了张小姐。” 白七安一席话后,营帐中顿时安静了下来,张左之合上嘴,脸上的肌肉拧了拧,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 “我不是不知道,我只是,连怪谁,记恨谁,该去寻谁报仇都不知道。”这个平日保养极好,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的男子在此刻却像老了二十岁,他缓缓坐到床榻边的地上,轻轻揽过泣不成声的张夫人。 夫妇二人相拥落泪的一幕实在是让看了的人都心生酸楚,没有人开口,没有人知道这样的时刻说什么可以安慰到这对痛失爱女的父母。 顾子弋忽的掀起门帘走出了帐去。 “我去吧。”白七安拦住了准备追出去的顾淼,“这里总要留个能主事的人。” 顾淼略略思考赞同的点头,“有劳白先生了。” “说什么有劳,”白七安嘴角带起微微带起一个弧度,“我本就是顾将军身边的一个幕僚,更何况……”他忽然有些失神的喃喃道,“更何况子墨临走前已经将公子托付于我照顾,我自然是不能辜负的……” …… …… 顾子弋走的不远,感觉到身后有人跟来还以为是顾淼,头也不回的开口道:“淼叔不用担心,我没事。” 半晌都没有听到身后人的回应,她有些疑惑的偏头看去。 “.…..是你。” 白七安微微一笑,“是我。” 顾子弋又扭回头去,她一只脚踩在一块硕大的石头上,半弯着身子撑在膝上扯着一截长长的草梗。 白七安也不说话,双手笼在袖中就这样静静的看她将那草梗揪过来扯过去。 “我不善安慰人。”顾子弋闷声闷气的道。 “是不大善。”白七安轻声的回道,“甚至连反驳和解释都不屑。” 顾子弋扯着草梗的手一顿,“你看出来了?” 白七安不置可否的走到石头一旁寻了块干燥干净的地方坐下,斟酌的开口,“有时候,你的不解释反而比你的欺骗更会让人生气。” “我明白你想说‘懂你者自懂’,但是公子啊,这世上懂你的人也就屈指可数的那么寥寥几个罢了,你若不去解释,谁能明白个中意思呢。” 顾子弋垂眸沉默了很久,而后更加用力的撕扯起那根草梗,那草梗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品种,被她这样凶残的撕扯居然还是没有断开。 白七安一时有些啼笑皆非,心道毕竟还是个孩子呢,又在心中反复道这不是适合笑的场合,于是他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那接下来,公子预备怎么做?” “接下来?”顾子弋掀起眼帘看向白七安,一双星眸亮的惊人,“我打算同父亲一同上书,请求陛下彻查朝廷官员底细,裁撤腐朽无用之人。” 白七安倒吸一口凉气,“这,不是等同于要将整个朝廷清洗一次么!” 顾子弋点头,“我知道这难度极大,陛下会不会同意是一个问题,就算同意了估计也不能彻彻底底的将那些蛀虫清个一干二净。” “那你……”白七安微微张大了眼眸,他真的是有些震惊了。 “碧玄江山几百年,外头看去是富丽堂皇的泱泱大国,实际上内里已经被蛀空了大半。”顾子弋直起身子将手中的草梗潇洒一甩,“总要有人站出来给它清洗一番的,是为了现下,也为了给碧玄的未来一个希望。”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神坚定又温柔的看着远方,似乎是在看熙熙攘攘的虎都,又似乎是穿过山川河流,看向碧玄的每一寸土地。 第六十七章 颠覆 同其他世家喜欢将房屋购置在都城中心的习惯不同,百年书香世家,当今陈皇后的母家陈府,坐落在虎都城郊一处极为僻静之地。 门前大片空置的绿地种了许多不知名的花草,甚至还有一条小溪水潺潺流过,平坦开阔的青石板路蜿蜒通向古朴的府门,有一种闹中取静的沉淀感和厚重感。 陈府里头的确很是安静,甚至可以说是静的出奇了,偶有几个仆从经过,也是脚步轻悄,不发一言只垂首往前走着的。 在重影深深的回廊深处,有一座孤零零立在一处庭院当中的小亭子,里头两个人一站一跪。 跪着的那个正是东禄,他一身深色麻布的便装,正恭敬的问道:“大人,那么接下来需要奴才做什么?” 他唤作“大人”的中年男子悠悠转过身来,踱步到一旁坐下。 比起皇后陈一虞艳惊四座,如同牡丹花一般富丽堂皇的美貌不同,右尚书陈极的样貌十分普通,只能勉强算得上清俊,然而岁月在他的脸上不但没有留下风霜,反倒是很好的沉淀了下来,添了一层层寻常人不会有的儒雅和成熟。 陈极不住的轻拍起膝盖来,这是他陷入思考时下意识的动作,东禄见他这般,也噤了声,静静的跪在原处一动不动,像是一座亭子中本就存在的雕像。 少顷天空开始飘起丝丝雨雾来,扑在人身上脸上令人顿时神清,原本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陈极回过神来,见面前东禄仍是跪着,开口道:“别跪着了,起来说话吧。” 他说话的声音非常低沉,又带着些漫不经心的傲慢,是世家贵族们那种刻在骨子里,经年养尊处优出来的傲慢。 “她会拒绝这是当然的,毕竟,”陈极冷笑着揉了揉手腕,“她说到底还是爱着皇帝的。” 东禄不敢应声,恭敬的垂手站在一旁听着他继续道,“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且不说转瞬即逝抓不着摸不透,更是我们这样世家中的禁忌。” 他的眼神冰冷不屑,十足十的鄙夷,“婚姻只是一件利益交换的商品罢了,竟然投入了感情!何其愚蠢!” 雨开始转大,噼里啪啦的打下来,陈极伸手让雨水落在自己手上,淡淡的同东禄说道:“既然已经提前知会过她了,想必她也是对接下来的事情有个心理准备了,你按原先的计划去做吧,记得尾巴扫干净些。” 东禄深深的弓腰,“是。”而后倒退着离开亭子退进雨中,再转身匆匆离开。 “我又没有要篡位谋反,”陈极望着大雨倾泻的天空喃喃自语,“只是换个人坐那位子罢了,而且都是姓苏,真是搞不懂我那个女儿哟,死脑筋......” ...... ...... 迈入太子居所清和殿的皇后蓦地打了个冷颤。 “娘娘好端端的怎的打冷颤了?”旁侍的玲珑担忧道:“这雨说下就下,毫无征兆,可是被风刮得冷了?咱们快些进殿去吧。” 皇后心头微暖,嘴上却故作嫌弃,“这些年莫不是太过宠你了,现在话说起来总是个没完的,比那些个老妇还要啰嗦。” 玲珑闻言只是抿嘴一笑,小心的引着皇后迈过门槛,进到清和殿的中殿去。 殿中静悄悄的,只听见雨声悉悉索索的声音,皇后略略挑眉,“太子呢?” 清和殿的宫人细声细气的答道:“太子殿下他昨夜读书忘了时间,没有就寝早上就又赶去朝会,适才回来困极便睡下了。奴才们不敢去唤,因此......” 皇后描绘的十分精制的眉眼斜斜看了那说话的宫人一眼,他眼神飘忽却又强作镇定的望着自己的脚尖。 皇后气势一点点的压重过去,不多时那宫人的额上就已经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就当他腿软到快支撑不住的时候,皇后收回了自己的眼神。 “嗯,既是如此,那本宫明日再来吧。”说罢提了裙摆转身便朝外走去。 宫人见她往外走,被揪紧的心顿时松了下来,他定定神正准备行礼恭送,却见本已经行至门边的皇后定住了身子,“把他拿下。” 不知从哪里冲出来几个侍卫,根本不等他反应,便已经将他整个人重重的按在了地上。 “娘娘!......”宫人惊惧的挣扎着,“您不能进去......” “堵上他的嘴。” 皇后优雅的回转过身子,目不斜视的往清和内殿走去,“轮的到你同本宫说不能进么。” 玲珑跟在皇后后边一同朝里走去,路过那宫人时忍不住嫌恶的看了一眼,那宫人虽是被几个侍卫按住了,却一直在拼命的挣扎,被布条堵住的口中还在不停的发出“呜呜”声。 ...... 内殿光线很是昏暗,似是特意将四周的窗幔都拉了起来,半明半灭的光线让皇后不自觉的蹙起了眉。 再往前就要到了太子的寝房,她不由自主的放轻了脚步。 眼前的一扇木门,明明只是安静的立在那里,她却觉得一阵不寒而栗,似乎后头有什么东西在等着她,一旦打开,就是颠覆。 皇后站在原地良久,玲珑见状也不敢开口,默不吭声的候在后头。 “总是要看过才能安心的。”她自言自语道,上前推开了门。 “啊!——”玲珑尖叫一声,倒退两步撞到了墙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靡乱的味道,房中一片凌乱,而在最凌乱的床榻之上,太子半丝衣缕也无的沉睡着。 而令玲珑惊叫出声的是,躺在太子身侧那另一个沉睡着的人。 大理寺卿韩修能之子,大理寺少卿,韩楚梁。 太子本应在十六成丁后便行册封礼,迎娶太子妃入主清和殿,他却用各种理由搪塞、拖延过去,先是说自己还想多学些东西,后又说太子妃年纪尚小再等等。 “原来这就是你接连不断往后拖延婚期的原因么......”皇后脑中一时间天旋地转,她愣生生的跌坐在地上,过去所有无法解释的疑惑都在此刻恍然大悟。 她有些踉跄的自地上爬起来,颤抖着手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和微乱的发髻,而后厉声道:“玲珑!拿水来!把他们给本宫弄醒!” 第六十八章 错爱 太子和韩楚梁身上草草披了外衫跪在皇后面前,二人发上滴滴嗒嗒往下淌着水,脸色均是一片惨白。 一片沉寂中,韩楚梁轻轻抿唇,声音沙哑,“娘娘,是臣勾引的太子,同太子无关。” “楚梁!”太子喝道:“不是你的错!是我!” 韩楚梁慢慢的摇了摇头,惨然一笑,“本就不为天地所容,是楚梁贪心了。” 太子焦急,不待他开口要再说些什么,皇后端着的茶盏往桌上一磕,发出清脆的响声,“呵,你们这一出演的倒是情真意切的,倒是显得本宫像那棒打鸳鸯的恶人似的。” 她垂眸,让人看不清眼底的深色,“鸳鸯?鸳为雄,鸯为雌,是为鸳鸯,而你们......?”拉长的语调里尽是讥讽,太子闻言忍不住直起身子愤然道:“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 “是没有错!”皇后拂袖将茶盏一掀,茶盏砸碎在跪着的二人面前。 太子急急上前将韩楚梁护在怀中的样子,让她目光冰冷,忽的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二人。 “只怪你生在了皇家。” 皇后手指微动,不知从哪跳出两个暗卫,一人拉开太子,一人按住韩楚梁,身手极其利落,一息过后,那韩楚梁便已经软软的倒在地上再无呼吸。 太子先是一怔,而后便是撕心裂肺的吼声传来。 皇后仍是站着没有动作,少顷冷漠的开口道:“待太后丧期一过,你就要娶楚画盏过门。” 她扭头走出房门,而后突然加快脚步往殿外冲去,玲珑忙小跑着跟上,“娘娘!” 太子愤怒的话语还在耳畔,是啊,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她扶住殿前的一根白玉雕花柱一阵猛咳,咳到泪水流淌了一脸,弄花了精心绘制的妆容。 自己是这样,自己的儿子也是这样,都偏偏要爱上不能爱上的人。 还能听到清和殿中传来的咆哮和怒吼,皇后垂首站着听了许久,就当玲珑忍不住要开口的时候,她淡淡的声音传来,“去让人把他劈晕吧,再嘱咐信得过的太医来给他看看。” 她重新直起身子,先前的狼狈或是痛哭仿佛都没有在她身上出现过,她一步步离开清和殿,仍是那个骄矜又美丽的碧玄皇后。 其实自己又同当年的太后有什么区别呢,她目不斜视的走过跪拜在地的宫中内侍们,凄凄然的想道,太后逼着皇帝娶了自己,她现在又在逼自己的儿子娶别人。 “这都是为了他好,为了碧玄的江山好。” ...... ...... 没有什么秘密可以瞒过皇家暗卫。 沐浴过后的皇帝斜倚在榻上,合着双眼听谢公公小声的汇报。 “哦?”皇帝唰的睁开眼,颇有些震惊的张了张口,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将身子坐正,一只手搭在扶手上,食指快速的轻扣着,眉宇紧锁。 “消息可有走漏出去?” 谢公公摇头,低声回道:“皇后娘娘处理的很快,用的也都是陈家的暗卫,所以并未走漏出去。” 皇帝点点头,面色却仍旧凝重,“把清和殿的宫人全部处理了,不论知情或是不知情,全都给朕换掉!”他站起身来回踱着步子,“对外就说太子在宫中遇刺,韩楚梁为救主而亡。” “那奴才先去凤德殿那边知会一声?免得届时说法不一。” “不必,”皇帝示意他为自己更衣,“朕现在便直接过去。” 他眼神中的不耐和厌恶之意丝毫不加掩饰,“之前的账还没算完,现在又给朕闹出麻烦来,她自己的儿子连看顾都看不好的么!” 皇帝正愤怒的往凤德殿去,而得了消息的凤德殿却仍是安静如常。 皇后懒懒的拨弄着花房新送来的花枝,“知道他定会来的,呵,又不能弄死本宫,当然只能来找几句口头上的乐子了。” 已经从陈府回来的东禄沉默的垂着双手站在一旁帷幔投下的影子中静静不语,端了碗燕窝粥来的玲珑路过他不禁投了个眼神过去,却没说什么又径直往皇后那边走去。 “娘娘,您一天都没用膳,现下先用些燕窝垫垫,等下等……”玲珑顿了顿,跳过了那位的名讳继续说下去,“奴婢再给您备膳。” 皇后不置可否的接过碗勺,有一口没一口的往嘴里塞,想了想又低声问道,“太子那边……” 玲珑凑近皇后耳边小声道:“听说谢公公已经派人过去善后了。” 玲珑话音刚落,门口便传来皇帝的声音,“问那婢子不如直接问朕来的痛快。”他掀起下摆大步迈进殿中,“朕一定对皇后言无不尽。” “言无不尽?”皇后嗤笑一声,放下手上端着的玉碗,“既然是陛下的‘言无不尽’,那想必是要臣妾的‘知无不言’来换了吧。” 皇帝行到桌边,“燕窝粥?”他探头望了望,“似是刚做好的,能麻烦皇后也给朕来一碗么,朕突然有些饿了。” 皇后掀起眼帘盯住他,二人定定对视了半晌。 “玲珑,给陛下也端碗燕窝来。”她移开视线道。 玲珑悄悄望了眼皇帝,又看了眼皇后,她心中很担心自家主子,根本不想离开,但又没有法子,只得应下躬身退了出去。 行到帷幔旁的时候,东禄突然开口,“我去吧,你在这候着。” 玲珑被吓得差点尖叫出声,气急的伸手作势要打他,却被东禄避开了。 “我去了。” 玲珑同东禄是同期入宫的宫女和内侍,两人从最底层做起,一步步爬到如今的大宫女大太监,早已经是熟悉的不得了,私下相处也是自然轻松。 因着今日东禄的反应,她疑惑陡生,毕竟是在后宫多年的大宫女,立时警惕了起来。 她轻悄的走回皇后身后,十分着急想同娘娘说这件事,但又碍于皇帝在场,她只是怀疑,并不是确定。 正当玲珑已经急的额头冒汗,浑身发凉之际,一直静静立在皇帝身后的谢公公忽的投了视线到她身上。 玲珑先是一愣,而后猛然意识到谢公公是唯一可以不动声色阻止的人! 她也顾不上许多,忙开口对着谢公公做口型道:“东禄,小心东禄!” 第六十九章 作戏 谢公公挪开了他的视线。 玲珑心中一跳,脑中更是一片混乱,她不清楚谢公公看懂了没有,也不确定东禄究竟是不是要做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这般就凭着直觉贸贸然求救,会不会给自家娘娘带来什么不好。 就在她已经慌乱到极致的时候,东禄端着碗燕窝粥回来了。 玲珑望着谢公公,谢公公却不看她,一步步走进的东禄在她眼中就像是一个步步逼近的恶魔,甚至离得越近她都仿佛能看到他隐藏着的尖锐獠牙。 谢公公为什么没有动作呢?他是没有看懂自己说的吗?细细密密的冷汗爬满了她的后背,然后东禄轻轻将托盘放下了。 “嗯,果然是用了上好材料,小火慢熬了多久?光是看上去就已经十分美味了。”皇帝笑语晏晏的开口,像是一个晚归用膳的丈夫一样边问着,边伸手去端碗。 玲珑的眼神焦灼的在几人之间扫来扫去,见谢公公似是真的没有要出手相拦的意思,又眼看皇帝已经开始举起了玉勺,她心下一横,蓦地出手将那碗打翻了出去! 玉碗清脆的碎裂声后,屋中众人的眼神都落到了玲珑的身上。 “这是,演的那出啊?”皇帝缓缓眯起的眼神中射出犹如实质般的威慑,玲珑顿时受不住的跪倒在地上,“奴婢,奴婢……” 一旁的皇后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没有开口。 皇帝换了个姿势靠在桌畔,俯视着哆哆嗦嗦的玲珑,“是这粥中有毒?你是如何知道的?”他闲闲的瞥了一眼皇后,“你既然是皇后的大宫女,怎么,难道是皇后要毒死朕,然后你于心不忍?” “不是这样的!”事关皇后娘娘的清白,玲珑顾不上害怕,战战兢兢的开口解释,“皇后娘娘她不会的,是奴婢……奴婢……”她脑中纷杂一片,不知是不是该将她怀疑东禄的事情说出去。 得了皇帝示意蹲在一旁查验那碗粥的谢公公这时开口,“陛下,这碗粥中没有任何有毒之物。” 自始至终都没有把自己代入到“差点被害”中去的皇帝懒懒的嗯了一声,“别跪着了,起来吧。” 玲珑不敢置信的愣怔怔的看过去,皇帝颇不在意的转回了身子,“皇后就是想毒死朕,也不会在这凤德殿动手的,方才是朕说笑,看你的婢子吓的。” 他似是也懒得多问玲珑会有这样举动背后的原因,仿佛这件事从未发生过一般继续同皇后说话,“朕今儿个来的原因,想必皇后是很清楚的了。”他把玩着手上套着的一个墨玉扳指,“自己的儿子,还是要自己看管好,多花些工夫总是好的,你觉得呢?” 本垂着眸的皇后闻言轻笑出声,“陛下说的这话,就像是这个儿子跟您毫无关系似的。” “他是太子,是皇帝的儿子。” 是皇帝的儿子,却不是他的儿子。皇后又是讥讽的一笑,“从前是臣妾疏于管教,让陛下见笑了,以后臣妾定当严加管教。如此,陛下可放心了?” 皇帝唔了一声,又转了下扳指,而后站起身往殿门外走去,“啊,说起来,”他顿了顿步子,没有回头,“皇后有时间还是好好处理下凤德殿中的内务吧,啧,朕可不想哪天枉死在这里,皇后出去也无从辩解不是?” ...... 皇后的目光一直看着皇帝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而后转回视线到仍然跪在地上的玲珑身上。 她目光深深,沉淀着让人看不懂的光,“玲珑,说吧,怎么回事。” 玲珑如蒙大赦般的抬起头来,她最担心的就是娘娘连她的解释都不愿听,她泪眼婆娑,忽然就委屈的落下泪抽噎的道:“娘娘,是东禄!” “东禄?”皇后眼神唰的落到屋角的东禄身上,东禄保持着一贯的恭敬垂首样子,听了玲珑的话也仍是毫无情绪变化。 皇后瞬间便想起了先前那封信上的内容,虽是盯着东禄,话却是对着玲珑继续问,“你详细的说来给本宫听。” “奴婢本是听了您的话要去小厨房取粥来的,路过东禄的时候,他突然说要替奴婢去,让奴婢待在屋中陪着您……”玲珑双眼通红,泪水涟涟,“当时奴婢心下就有些奇怪,但是又没有什么实打实的证据直接说出来,只得……” 听了玲珑一番话下来,皇后若是还不清楚,她也枉在后宫生活多年了。 “若是玲珑没有警惕起来,你怕是就把那掺了毒的粥端过来了。”她淡淡的说着,忽又像是感慨,“那个老头子果然还是个急性子,一点儿都没变。” 东禄不吭声,皇后摇头接着道:“他急,你也急么,这么些年跟着本宫都白跟了。” “现下你这一动,他平白捡了个警惕,以后动手就更难了。本宫同你说这,并不是说本宫要和老头子沆瀣一气,而是同你分析利弊,让你好死个明白。” 暗卫悄无声息的飘至东禄身边,架起丝毫不反抗的东禄,正要往外拖走,忽见他又抬头冲着皇后森森的一笑,“以后那位只要发生了点风吹草动,都会怀疑到您头上。” 皇后心头一凉,东禄继续道:“您说不会同意,但有时候是事态所逼。大人他,早已经为您都算好了。”他说完,就咬破了牙槽中早已经藏好的剧毒,瞬间没了声息。 …… …… 陈府的凉亭中,陈极正坐在那里沉稳的习字,半空中落下一道黑色的影子,轻悄的跪在他面前,小声说了几句,而后又轻悄的离开。 陈极笔下未停,直到将整张纸一气呵成的写完,又认真的端详了片刻,才搁下笔长舒一口气,拿起桌上的湿巾擦拭着双手。 那黑影来或是走,竟没有让他有些许的情绪波动。 这幅字显然是让他很是满意,他兴致勃勃的提起来不住的左看右看。 “让管家过来把这裱了给皇后娘娘送去。”陈极面带微笑的离开亭子,风中传来他的自言自语的感慨,“我这女儿啊,又傻又倔还不自知,真是让我这个当父亲的操碎了心啊……” 第七十章 信你 晚上待顾子弋同白七安一起回到顾府之时,大管家早已经候在府门前等着了。 见他们回来,大管家忙叫小厮上前牵过二人的马,“花厅已经备好饭菜了,老爷说等公子和白先生回来一道用膳。” “公主已经回宫了?”顾子弋问道。 大管家叩首,“宫中遣了人来,将公主带回去了。” 顾子弋嗯了一声,迈步朝里走,回头见白七安仍是站在原地,蹙眉道:“走啊。” “怎么说也是家宴,我去怕是不大合适吧。”白七安有些犹豫。 “一顿饭罢了,你又不是外人。”顾子弋说完便进了府去。 见白七安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大管家微笑道,“国公爷的意思是以后若是忙起来,估计都没法子坐下来一起好好吃个饭了,今日就全当家宴一聚了。”他顿了顿,忍不住小声叹息,“况且,只老爷和公子二人的话,也太过清冷了些。” 白七安被这番话说的心中隐隐酸涩,他强压下那股子不是滋味,也勾起唇角笑道:“那白某就前去叨扰了。”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花厅的时候,卫国公已经在里头等着了,他看见二人微微笑道:“快别傻站着了,都过来坐下吧。” 白七安先是拱手行了一礼,“七安谢过国公的邀请。” 卫国公摆摆手,“一个普通的家宴罢了,有什么好谢的,先生快请坐下,不要客气啦。” 白七安应声,这才坐下,而那厢的顾子弋早已经自顾自的坐了下来,眼神中全是“菜呢?”“饿了!”“想吃!” 卫国公嫌弃的望了一眼自己的女儿,恨铁不成钢的说道:“瞧瞧你这个样子,半点女子该有的仪态也无!还不快收敛着些,简直是让白先生看笑话!” 顾子弋不以为然,“从小到大你什么时候见过我有女子仪态了?”见侍竹和侍梅将菜全部放在了桌上,她转脸盯住父亲,示意他快些下第一筷,自己才好动手。 卫国公无奈,边下筷夹了片土豆,边对白七安道:“我是真真拿这个女儿毫无办法,先生见笑了。” 顾子弋罔若未闻的开始往嘴里扒饭,她的动作很快,但是看上去却又十分优雅秀气。 白七安抬眼看了一眼,也是笑道:“公子性子爽朗,军中的将士们都十分喜欢她。” 顾子弋恰好伸出筷子加菜,听了这话眼珠子一斜看着白七安,“我爹刚说我毫无女子仪态,你这边就说那帮大老爷们儿喜欢我,这不是更给我爹添堵么。” 白七安一哽,差点被口中的饭菜噎到。 卫国公哈哈大笑起来,“你啊你,那明明就是白先生给你找的台阶,你这倒还反过来恩将仇报了。” 顾子弋耸耸肩,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的听着卫国公同白七安二人说事。 “先生应该知道我同阿弋要上奏本的事情了。”卫国公似是漫不经心的说。 白七安停下手上的动作点头道:“今日听公子说起了。” “你是子墨的幕僚,这么些年帮了他许多,现在又帮了阿弋这么多。”卫国公温柔的望了望顾子弋,而后转回脸来注视着白七安的眼睛正色道:“我现下就想问一句,先生可愿娶阿弋为妻?” “噗!咳咳咳咳咳——” 顾子弋万万没料到卫国公会突然正儿八经的冒出这一句话,差点没被一口饭给呛死。 “顾池你瞎说什么呢!”她气急道,一张小脸涨的通红,边接过侍竹匆匆递来的水喝下顺气,边恶狠狠的盯着卫国公。 卫国公被她盯的先是心中一虚,而后转念一想,不对啊我干嘛要怕她!我才是她爹!于是梗直了脖子理直气壮道:“你这副样子世上有几个男子敢娶你!我和你娘亲都觉得白先生甚好!与你很是般配!” 顾子弋听了这话更是火冒三丈,撂下杯子就开始撸袖子。 “.…..你撸袖子干嘛?”卫国公一头雾水的问道。 “揍你!”顾子弋微笑着温柔的回答。 侍竹吓得花容失色,飞扑上去死死抱住顾子弋的腰,结结巴巴道:“公子!公子!不能打!怎么能打国公爷呢!” 周围一圈侍女反应过来,也赶紧上前死死拖住顾子弋,不再让她往前,一时间花厅里都是七嘴八舌的劝阻。 “公子!国公爷好歹是你爹啊!” “孝为先,不能打,打了要被丢进大狱去的!” “公子消气消气,奴婢给您再去做几道您爱吃的糕点来!” “.…..” …… 众人好说歹说,总算是把顾子弋给劝了下来,只是她依然盯着卫国公,明显是恼了。 卫国公小小的挪了一步,将自己同女儿的距离拉的更开了些。 “你刚刚明明脸都羞红了……不是说明……”卫国公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小声嘟囔道。 顾子弋唰的站起身来,她那明明是被呛的和气的! 卫国公见真的把女儿逗恼了,心道不能再打趣了,忙讨好道:“不说了不说了,是我的错,给你赔罪哦,不气不气。” 顾子弋重重的哼了一声,气鼓鼓的走出了花厅。 “哈哈哈哈哈,把她给气跑了。”卫国公摊手笑道,“接下来的几天她都不会给我好脸色看啦。” 白七安看他面色轻松,想着这大概是他们父女之间的常态,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于是也笑着给自己和卫国公斟上酒,“女儿家脸皮本就是薄的,国公爷这玩笑开的,”他摇摇头无奈道,“怕是公子接下来的几天也不会给七安好脸色了。” 卫国公送到嘴边的酒盏顿了顿,“我可不是在开玩笑。” 白七安颇为震惊的睁大了眼眸看他,“国公这是……” “阿弋性子纯善正直,虽是在武艺上天赋十足,但如何揣度人心、识别阴谋诡计,这些她真的不是别人的对手。” 卫国公浅酌了一口杯中的酒,轻轻晃动着酒盏看着里头清澈的酒水继续说:“你师从神隐谷,又跟着子墨辗转各个战场,说是计谋无双都不为过。而你擅长的,都是阿弋所缺的。我相信你。” 白七安心头一窒,不由脱口而出道:“为什么信我?” “因为我儿信你,我女信你,我妻也信你。”卫国公抬眼静静的看着他,“所以我信你。” 第七十一章 预感 白七安微张着口,喉头滚动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我也就是这么一说罢了,你不必紧张。”卫国公爽朗大笑,“况且就算先生你答应了,我那女儿怕是也决计不肯的,不提这个了,来来来喝酒喝酒。” 白七安胡乱的点头,心不在焉的端起酒杯喝着。 有道人形的黑雾轻飘飘滑进花厅来,凑到卫国公边上,卫国公的脸色霎时就变了,“消息可是确切?” 那黑雾状的人形点点头,卫国公沉吟了片刻低声嘱咐道:“让我们的人控制一下,尽量不要张扬出去最好。” 黑雾再次点头,又快速的飘出门去。 “那位可是,顾森大人?”白七安忍不住问道。 顾森是顾家五暗卫之首,那同其余四人也是同样,顾森之名既是名字也是称号,代代都被世人称作顾森,若是上一任顾森牺牲,再从下边挑了适合的人选补上。 黑雾裹身,面目不辨。这就是顾森最为世人所知的特征了。 算起来现任顾森已经在位很多年,武艺高强神秘莫测,虽然对外都说他同顾淼和顾鑫一样的年纪,但其实在卫国公顾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爷爷身边跟着的就已经是这个顾森了。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多大年纪,武学造诣有多深,只知道他很强,比之皇家暗卫中公认的最强——副首领无双,大约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此近距离的看见传说中的顾森,饶是白七安也忍不住问出声来。 卫国公点头,“是他。”关于顾森,卫国公明显不想多说,直接跳过说起了他得到的消息。 “太子同韩楚梁在清和殿中被皇后撞见,韩楚梁已被就地格杀。” 白七安有些惊讶,但更多的则是感叹,果然顾家的暗卫就是不一般,这类秘辛怕是一早就被皇家锁死,基本不会泄漏半丝风声出来的,像他虽有寻酒在,但也没有得到这个消息。 “七安知道一些,”他指的是太子同韩楚梁之间的关系,“那皇室对外宣称的理由是什么呢?” 卫国公多少也知道白七安的势力并不简单,点头同他继续道:“清和殿遭遇刺客,韩楚梁护主而亡。” “倒也算是合情合理。”白七安沉吟道。 二人都不约而同思索起来,正当此时,先前才刚离去不久的顾森不知为何又折返了回来。 “怎么了?”卫国公不解的问道。 顾森仍是同他耳语了几句,同先前的震惊不同,这一次卫国公握着酒盏的手一抖,酒盏顿时落在地上。 “国公!?”白七安担忧道,“出什么事了吗?” 卫国公略略稳了稳心神,唇瓣微微颤抖的问顾森,“可已经知会过阿弋了?” 顾森摇头。 “那你去同她说一声吧,让她看看现在能否进宫去。” 卫国公此言一出,白七安立刻意识到,能叫顾子弋深夜进宫去的,只能是苏暮景出事了! …… …… 刚换过寝衣的顾子弋正坐在桌边慢而仔细的擦拭着一把长剑。 寻常的这个时候,她早已经睡下了,可今天不知为何不但毫无睡意,而且心中总是有股子隐隐的不安挥散不去。 她把长剑放回原处,起身行到窗边,推开窗半撑在台边抬头静静的望天。 今夜没有风,外头的树林一动不动,只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连带着天上半片云朵也没有,安静的月色,安静的星子,安静的一切。 安静的过分了些。顾子弋心想。 一阵狂风陡然刮起,吹的树枝凌乱狂舞,甚至有些折断的砸到窗棂上。顾子弋一惊,旋即飞快的关上窗,关窗的瞬间她无意看到,原本万里无云的夜空,不知何时被一大片黑云慢慢吞噬了个一干二净。 她有些茫然的走回桌边,心头有些莫名的发怵,但更多的是一种不明所以的不详预感。 “公子!公子!”门外边侍竹小声焦急的唤着,边唤边急促的敲门,“公子!宫里边出事了!” 顾子弋有一种被预感淹没的感觉,她快速站起身扑过去开门,有一种罕见的焦急和发慌。 “出了何事?!” “顾森大人派人过来传话说,暮景公主她……” 侍竹惊惶到语无伦次,哆哆嗦嗦半晌说不到重点,顾子弋焦急之下握住她的双肩强迫她冷静,“侍竹冷静!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侍竹泪水涟涟,“公主她,自尽了。” 顾子弋眼前蓦地一黑,愣愣的松开原本握住侍竹双肩的手,她仿佛人魂分离一般,只听见自己的声音讷讷问道:“现在如何了?人是死了么?” “宫人发现的时候血水已经顺着床榻淌了下来,现在所有的太医都在玉珠阁中呢。”侍竹呜咽出声,“您可快些进宫去吧,宫里已经派人来请了!” “那就是还没死……还没死……”顾子弋喃喃自语着,一脚深一脚浅的往府门外走去。 顾子弋突然想起小时候,她已经有很久没有想起过小时候的事情了。 那时候五岁的苏暮景还是个只会哭鼻子的小哭包,整天屁颠颠的跟在顾子墨后面转悠,她看着顾子墨好脾气的给她掏鸟蛋,拿到手之后又说小鸟找不到母亲很可怜要放回去。 沾了人味的蛋大鸟不会再要,这个道理都不懂的娇贵公主,还自以为是的施舍着她所谓的怜悯。 拗不过她的顾子墨把蛋放回了巢里,然后大鸟尖啸着把这颗蛋啄出了巢。 当天受到惊吓的小公主晚上就发起了高烧,从此她遇见再喜欢的幼崽都不敢伸手去摸一摸。 顾子弋因此一直对这个只会粘人和哭鼻子的公主没什么好脸色,可苏暮景似乎完全感受不到她的嫌恶一样,还是厚着脸皮整天来卫国公府里找她和顾子墨玩儿,一天到晚“阿弋阿弋”的叫个不停。 “母后不是我的亲娘,我知道的。”她蹲在顾子弋身边垂着小脑袋努力学着顾子弋的样子给花埋土浇水,“太子哥哥虽然喜欢我,但是……”苏暮景没有继续说下去,她用力吸了吸鼻涕,伸出一双沾满泥土的小手抹抹眼泪。 “我就想跟着你们玩儿……”她揪着手指,仿佛下一刻就要忍不住哭出声来,“如果你实在是不喜欢,我……” 顾子弋斜瞥了她一眼,忽然就心软了下来。 “还不快过来,扶着这花,我要给它埋土了。” 苏暮景不可置信的抬眼看她,蕴含泪水的大眼睛里全是亮晶晶的喜悦。 时间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她竟然容忍一个最看不上的娇气鬼,在自己身边呆了十多年。 …… “一天可怜别人,给别人流眼泪,这下好了,你自己看看现在还有谁会为你流眼泪。” 顾子弋语带讥讽的骑上乌云往碧玄宫奔去,毫无表情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第七十二章 保重 苏暮景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是十几年下来再熟悉不过的房顶。 还是活过来了啊。她心想。 床畔趴着倦极睡着的秋葵,窗边一张椅子上,顾子弋正单手撑着脸颊在睡着。 似是有所感,顾子弋的眼睛唰的睁开了,一眼便瞧见了床上正看着她的苏暮景。 她原本还有几丝困倦的眼神陡然变得清亮,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床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苏暮景,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眼神中担忧之色褪去,浮上一股厉色。 “啪!” 秋葵被惊醒,睁眼就看见公主醒了,还没等她的喜色爬上眼睛,就又发现公主的头偏向一侧,因为失血过多原本苍白一片的脸颊上,蓦地多了一道鲜红的巴掌印,显得突兀狰狞。 她小小的尖叫一声,又看见顾公子正俯着身子站在公主前头,挥出去的手还维持着先前的姿势没有收回,忙下意识的捂住自己的嘴,大气都不敢喘。 “我以为我已经同你说的很明白了,也以为你自己也已经想清楚了。”顾子弋面无表情的望着苏暮景。 她看上去是那么的苍白脆弱,可顾子弋像是视若无睹的铁心人一般,语气冰冷,语调平平的继续道,“我说过,也该闹够了。看来你根本没有听进去的意思。” 苏暮景没有转回被扇到一侧的脸来,也没有吭声,只那般维持着姿势一动不动。 “我最后同你再说一次,最后一次。”顾子弋直起身子往后退了一步,“顾子墨他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而且早已经在黄泉路上走远了,就算此刻你去死,也是赶不上他的。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她说完这番话,弯腰拱手行了一礼,“公主保重,臣顾子弋告退。” 一旁的秋葵震惊于顾子弋这番话的冷酷,更不敢置信的是她说完这番话就毫不留恋的大步离开了玉珠阁。 “公主……”秋葵心疼的坐到床榻,拧了绸巾给苏暮景轻轻擦拭,“奴婢给您上些药吧。” 苏暮景闭上眼睛一语不发,仍由秋葵动作。 秋歌提了些吃食从外头走进来,疑惑道:“我刚回来的时候碰见公子了,公子怎么走了?”待她看清苏暮景之时,先是一喜,转瞬又变成怒气,“谁这么大胆!” “……是公子。”秋葵踌躇的看了眼苏暮景,才小声道,见秋歌一脸怒色的要往外冲,忙将她一把拽住,“你要去干什么!” 秋歌挣扎,“秋葵你松手!我要去告诉陛下!” “够了。”苏暮景淡淡的开口,她的声音虚弱中透着疲惫,“谁要是去说了,就不必再跟着我了。好了,我要睡了。” 气不过的秋歌还想说些什么,被秋葵直接伸手捂住了嘴带出去。 …… “秋葵你做什么!”到了外间,秋歌挣脱开秋葵,压低声音怒道:“那顾公子无缘无故的打了咱们公主一巴掌!这口气你怎么能忍得下去!” “公主沉浸在子墨将军的事情里太久太深了。”秋葵轻轻的开口,“若是这一巴掌下去,能让公主抽离出来,那咱们还要去多谢公子。” 听了这番话,秋歌安静下来,她静静的垂下眼眸,大滴大滴的泪水落在地上,秋葵一惊,忙抱住她不住的安慰,“我知道你是心疼公主,但是拖得越久,反而对公主更不好啊。” 秋歌趴在秋葵肩头不住的抽噎,“公主她那么好,老天为什么要让她遭这些罪……” …… …… 顾子弋回到国公府时已经是第三天的下午了,她先去见过了卫国公,同他说了苏暮景已无大事,痊愈只是时间问题。 “好险,我听消息传回来,说是她将腕子割的极深,要再多半刻钟的工夫,就是大力神仙也救不回来了。”卫国公心疼着唏嘘,“痴儿,真真是个痴儿!” 顾子弋明显是不愿多谈此事,加上三天几乎不眠不休,她已经提不起什么精神了,点点头道:“我先去睡一会儿,晚膳就不用了。” 卫国公看女儿一脸疲倦,眼圈都泛着黑,忙赶她去睡,“快去快去,若是半夜醒来再让厨房做些吃的便是。” 他看着女儿的身影绕过回廊,才轻声开口,“森叔。” 黑雾一般的顾森毫无声息的出现在房中,递过一张纸去。卫国公接过那张纸坐回书桌后,飞快的看起来。 顾森没有离开,一直等到卫国公看完,听他说,“这白七安,果然是有问题的。” 顾森仍是默不吭声,但卫国公明白他也是赞同的,“毕竟一个人的过去都是有迹可循的,除了我们知道的,竟然查不出其他任何东西。” 卫国公摇摇头,“不是真的清白如斯,就是在背后藏了更多见不得人的东西。” “我现在愈发怀疑这白七安同北境之事,有某种脱不开的关系在里头了。” 卫国公眉宇紧蹙,脑中飞快的盘算思索着,最后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抬头同顾森道:“森叔,此事若不查个水落石出,我这心中总是悬着块石头。这事又不能放在明面上去查,我思前想后,只有劳烦您往北境跑一趟了。” 顾森的黑影半晌没有动作,卫国公又无奈道:“您不用担心我,就算您信不过新拨上来的顾焱和顾垚,那顾淼和顾鑫不是已经跟着阿弋回来了么。” “哼,那群连自己都护不好的小屁孩么。”顾森开口说道,他的声音撕裂粗嘎,但因为声调低沉,听上去竟丝毫觉得刺耳,只是有些怪异。 卫国公本想说顾淼和顾鑫也都是四十好几的人了,哪里还是小屁孩,但一转念又想到了顾森的年纪,只得好笑道,“跟您碰上谁都只是孩子啦,您就觉着我这么弱不禁风,您一走就要出事了?” 顾森不再开口,看得出他的意思就是默认了卫国公刚才的那番话。 卫国公好气又好笑,但又不能对顾森说些什么,二人对峙了好半天,最后卫国公双肩一垮,低低的哀求,“求您了。” 黑影什么话都没说,静静的望了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一眼,转瞬消失在了夜色里。 第七十三章 上奏 翌日清晨,卫国公一身朝服正准备出门,恰好撞上了从一旁走来的顾子弋。 他看她也是一身朝服,惊讶道:“你是也要去朝会么?不如多休息会儿,反正陛下允了你不必早朝。” 顾子弋清早起床本就有些忿忿,闻言抬眼面无表情的看了眼父亲,“不是您说要在今早上书,叫我也跟着去帮衬帮衬的么。” 见卫国公一副“原来我说过这话么”的恍然大悟样,顾子弋沉默了会儿,转头就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哎哎哎,”卫国公眼疾手快的抓住她,“起都起了,就一起去吧。”他大笑着将女儿一把抱上乌云,又在乌云的屁股上轻轻拍了拍,“好乌云,带你主子去碧玄宫啊。” 乌云哼哧的打了个响鼻,看看卫国公又看看顾子弋,见顾子弋没有反对,这才摇摇摆摆的甩了甩尾巴走了起来。 ...... 毕竟是都城,凌云大道两旁昨天毁坏的建筑或是道路,大部分都已经重新维修好了,剩下小部分也是很快就能恢复原状的样子。 顾子弋同卫国公两人提着灯盏骑着马缓缓行过,顾子弋仔细望了望沉吟道:“看来昨天的战况很是激烈么。” 卫国公听出了她语气中的一丝丝遗憾和可惜之意,狠狠丢了个眼刀过去,难得的像个生气的老顽童般赌气问道,“你亲爹和你舅舅,只能选一个赢,你选谁!” “......”顾子弋无语的看了他一眼,示意乌云快些走,好离这个幼稚鬼远些。 快到凌云门的时候卫国公突然朗声一笑,接着就开口喊道:“丁遥!又是你!哈哈哈哈哈,为什么总在凌云门前头碰见你,你莫不是天天算好了时间等着我呢吧!” 前头的丁遥勒马停下等着卫国公父女二人上前,毫不优雅的朝天翻了个白眼,这么多年下来他已经懒得搭理这个卫国公了,越来越没脸没皮爱往自己脸上贴金。 他微笑着同顾子弋打招呼,“可是很久没有见阿弋穿朝服上朝会的样子了呢。” 顾子弋也是少见的露出微笑点头道:“丁叔叔。” 三人一同往凌云门行去,丁遥同卫国公一起并行,顾子弋在卫国公身边落后半个马身,静静听着两人说话。 “今儿个阿弋都来了,看来你是准备在今天上奏本了?”丁遥收敛了笑意正色问道。 卫国公垂眸点头,“宜早不宜迟,拖越久我怕变故会越多。” 丁遥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捻须,有些迟疑的蹙眉道:“可你昨日才同陛下......我担心今日你又这般会引得陛下更为不满啊。” “要真这样计较起来,哪里还会有什么适合的日子哟。”卫国公叹息着望了望依然黑沉沉的天,“再等也是如此,没有区别的。” ...... ...... 卫国公之女,巡防使顾子弋,现下还有个赴北巡察女使的官衔在头上,是碧玄当今唯一一个可以参加朝会,在前朝自由行走的女官。 只是皇帝又特许给了她不必每日早朝点卯,因此她出席朝会的日子屈指可数。 德光门前负责点卯的御林军见了顾子弋皆是一愣,而后飞快的翻找起顾子弋的名字,因为她几乎不会出现,因此编册的官员将她的名字放在很是偏僻的地方。 御林军一阵手忙脚乱后,总算是寻到了她的名字,唱官也松了口气,扬声道:“巡防使顾子弋到——” 队伍前头和后头没看到顾子弋的大臣们皆是一惊,回头的回头,垫脚张望的垫脚,更有些没见过顾子弋的新官员好奇的窃窃私语。 “顾子弋?就是那个女公子?” “当朝唯一一个可以参加朝会的女子哎,可真够威风的!” “听说她昨儿个刚从北境回来,八成是来汇报的。” “......” 巡防衙门的总督吴悠永从后头推了一把这些小年轻,不耐烦的低喝道:“快走快走,管那么多作甚,一会儿不就都知道了!” 吴悠永在这些年轻官员中,就是不好惹的铁面粗汉,一看是他,忙噤声往里走了。 他在正阳殿侧面的辅道等了会儿,顾子弋不紧不慢的跟在卫国公和丁遥后头走了过来。 吴悠永笑着行礼:“国公爷,丁大人。”又笑着同顾子弋打招呼,“公子今儿个怎么也来了,我原本听侍卫说起还不大信呢。” 要被先前那些年轻官员看到他们心中不苟言笑的吴悠永现在这般笑逐颜开的模样,怕是要吓得跌坐在地上。 顾子弋脚步不停,淡淡看了他一眼,认真道:“来告状。” ...... ...... 今日的皇帝看上去精神似是很好,他看见立在队伍中的顾子弋微笑着开口,“阿弋今儿个怎么来上朝了?不是一贯最会躲懒贪睡的么,看来这太阳是要打西边出来了。” 从前见过皇帝对这顾子弋偏宠的官员们,习以为常的眼观鼻鼻观心站在原地。 但一些新调任上来的,或是从前没见过的官员则是心惊不已——这顾子弋区区一介女流,即使是卫国公之女,凭什么能得到皇帝如此的宠爱?! 就因为她贪睡起不来,皇帝便特旨她不必朝会;而且在这样的场合之上,居然还唤她的小名,亲密和疼宠可见一斑。 顾子弋有些头疼,心中忍不住嘀咕道,不想来朝会起不来是一点,但这般被特殊对待才是更重要的原因好么。 但她面上还是镇定自若的站出队列,拱手行礼道:“臣惭愧。” 皇帝摆摆手,继续温柔的问道:“此番北行可有什么收获?” 顾子弋闻言犹豫了下,她清楚的知道此事背后就是敖烈搞的鬼,但她丝毫证据也无,若是此时在朝堂之上开口,定会有看不惯她或是不信她的官员开口反驳。 她望了眼皇帝的气色,似是还不错,她打定主意,倒不如今日朝会后,她私下里寻个机会同皇帝单独说。 顾子弋沉声道,“此行虽是寻到了些蛛丝马迹,但都太过零散未能串联成片,臣惭愧,还在同军中将军和谋士共同研究之中。” 皇帝沉吟了片刻,“如此啊......不碍事,慢慢来不怕的。” 下头的大臣们更惊讶了,陛下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好脾气好商量了!心中更是暗暗告诉自己,这顾子弋可万万不能得罪! 见顾子弋说完之后,并没有要退回队列之中的意思,皇帝顿了顿,又继续问道:“阿弋可是还有事要同朕说?” 顾子弋点头,抬起清亮的眼神,一字一句的朗声道:“臣顾子弋,请求陛下就太柳公主一案、镇西军粮草被烧一案一起,彻查朝中官员!” 第七十四章 彻查 顾子弋此言一出,上极殿中先是骤然一静,而后蓦地掀起一片人声。 “彻查?这是什么意思?” “她这意思是要把我们所有人都查个底朝天吗?” “荒谬!无凭无据你凭什么要来查!” “......” 周遭群臣言语激昂,而顾子弋却仍是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神中都没有一丝波动,依然平静如水。 虽然官员们都在一起你一眼我一语的抨击着,但因为估计卫国公和皇帝的关系,始终没有人站出来正面反驳回击她的这番话。 被唧唧喳喳的吵嚷声闹的有些头疼的皇帝皱眉看向谢公公,谢公公会意的上前一步高声道:“静——” 争执声瞬间停了下来,皇帝揉了揉眉心,眼角余光望着顾子弋,斟酌着问道:“阿弋啊,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 顾子弋仍是面无表情的冷冷淡淡的开口,“是臣的意思,也是臣父的意思。” 此言一出群臣又是一阵喧哗,左尚书李中奇终于站了出来,愤然道:“陛下!定是卫国公见您一贯疼爱顾公子,于是借由顾公子之口,对您提出这般令人为难的请求来!”他转身指向卫国公,“说为请求,实则为要求和刁难!” 卫国公闻言轻笑一声,“李大人为何如此激动,可是府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脏东西么?” “你!你!”李中奇被他气的老脸涨的通红,半晌才憋出话道:“本宫家世清白世人皆知!” “既是清清白白,又何惧被查上一番?”相较于李中奇的气急,卫国公显得十分淡定从容,他施施然的继续开口,“诸位同僚无需担心,如若真的开始彻查,那我卫国公府定会身先士卒。” 一个官员大着胆子站出来略有些结巴的道:“那何不列个名单出来,将那些清白之家从中摘除,只需检查那些有嫌疑的便可!为何要这般大费周章!” 卫国公瞧了他一眼,果然是李中奇那一派下的一个官员。 “那么请问这位大人,这名单的筛选标准是什么,又要交由何人进行筛选呢?” 那官员顿时语塞,只得又讷讷的躲回队列中去。 皇帝的目光从顾子弋身上移开,转到卫国公身上,二人静静对视了片刻,又不约而同的转开眼眸。 卫国公微微垂下眼眸,落在前头雕花精制的黄金围栏上,而皇帝的目光则又重新落到了顾子弋身上。 “你可知道若是这一彻查,要耗费多少的人力物力和时间?”他这话虽是看着顾子弋说的,但更多的则是同卫国公说的。 顾子弋仿佛早聊到皇帝会有此一问,不假思索的答道:“臣知道。但是就算时间再长,臣也想向陛下讨个公平和正义。” 她一双星眸直直的望进皇帝的眼中,“也许会来的比较晚,但是总好过真相永运的被掩埋下去,良善忠义之人枉死,腐朽诡计之人逍遥,您想要看到的是这样吗?” “大胆!”李中奇颤巍巍的喊道,“你区区一个小丫头片子,怎敢如此同陛下讲话!?” 皇帝眼神都没有投到李中奇那边一眼,仍是继续盯着顾子弋,“刚才那番话,朕就足以治你一个顶撞污蔑之罪。不过现在朕还有一个问题,”他慢慢使了内力往顾子弋身上施压,“你这一番彻查,想要的究竟是为谁讨个公平和正义?” 他的威压一点点加重,原本站在离顾子弋最近的官员们都有些吃不消,一个个畏缩的往后退开,只有顾子弋仍是静静的睁着一双澄净的眸子看着皇帝。 “为我母亲太柳公主。” “为我兄长卫国将军顾子墨。” “为香消玉殒的张家千金。” “为五万余人的镇西军将士。” “为我碧玄泱泱大国百年江山。” 顾子弋的声音不大,说的每一个字却都又是那么震耳欲聋。 她掀起衣摆双膝跪地,深深叩拜,“臣顾子弋,请求陛下,彻查朝中官员。” 上极殿中忽然没了声音,那些本来还在义愤填膺指责顾子弋的大臣们也忽然哑了声音。 卫国公率先跪下叩拜道:“臣顾池附议。” 然后是丁遥,“臣丁遥附议。” 老泪纵横的张左之几近踉跄的拜倒在地,“臣张左之附议。” …… 顾子弋一番话后,殿中竟跪了半数还多的朝臣附议,剩下那群人左右看看,若是再不附议,怕是要被最先被当作有问题的清除了,只得咬咬牙也跟着跪下了。 皇帝眼眸深深的望着跪了一地的大臣们,朗声道:“卫国公之女,巡防使顾子弋,自今日起加封为清查吏,负责彻查朝中官员一事,卫国公同三司一道从旁协查。” 跪着的顾子弋微微一震,显然是意外皇帝会将这个交由她来主理,但仍是应下。 “清查吏所到之处,如朕亲临。”皇帝眯起眼神又加了一句,“把你们那套惯会怠慢拖延的法子都给朕收起来,若是有半点的扭捏不配合,直接下狱!” 众人皆是伏地称是,他这才满意的点头,“希望不久后能看到朝堂肃然一清的景象。” …… 退朝后,顾子弋顾不上搭理那些围上前来谄媚的官员们,同卫国公交换了个眼神,便急急的往上极殿后殿赶去。 “奥公公请留步!”看到小奥子还在指挥宫人清扫,她松了一口气,忙上前道:“想请公公给陛下传个话,臣还有要事要同陛下单独讲!” 小奥子本就同顾子弋相熟,又听了是有要事,忙正色道,“既是要事,那公子便直接随奴才来吧。” 顾子弋迟疑了片刻,“这……” “这若是奴才先行去禀告,再来带公子您过去,一来一去岂不是要花掉不少的时间。”小奥子焦急道,“哎呀,您都说了是急事了,陛下定不会怪罪的!” “我倒不是怕陛下怪罪我,我是怕他怪罪于你,说你不守规矩……”顾子弋淡淡的开口,“既然你都说了无事了,那我们就走吧。”说罢她便自个儿轻车熟路的往紫宸殿的方向走了去。 小奥子又好气又好笑的追上前去,“公子,虽然您路熟,但是您没有令牌啊,等等奴才!” 第七十五章 女儿 紫宸殿中的皇帝正在谢公公的服侍下换下身上的朝服,听人来报说顾子弋有要事求见,皇帝很是有些诧异。 “阿弋以往不是就算有事也是传信来,怎的这次破天荒的亲自来了?” 谢公公笑道:“根据奴才对公子的了解,八成是觉得既然都已经进宫了,回去再传信来折腾又麻烦罢。” 皇帝闻言也是笑着点头,接过小太监呈上来的一盏茶,坐到矮榻上道,“像她会做出来的事,快些叫她进来吧,不然等久了她可又要不高兴了。” 谢公公笑着应声,走到门口去迎了顾子弋进来。 “公子还是多进宫来看看陛下吧,听说您来了紫宸殿,他可高兴的不得了呢。” 顾子弋难得有些羞怯,她不自在的挠挠鬓角,“这个,五更天对我来说着实是太早了......” 谢公公笑着示意她往殿中进去,“陛下已经在等着公子了。” 顾子弋点点头,又正色的整整衣襟,才迈过门槛进到了内殿。 皇帝像个寻常人家的父亲一般坐在窗下一处矮榻上细细饮着一盏茶,见顾子弋迈进屋来露出个温柔慈祥的笑来,“快过来坐,没料到阿弋会来紫宸殿,没有准备你喜欢吃的点心,朕已经唤人去做了。” 顾子弋心下有些柔软,忙摆手道自己不饿。 皇帝认真的对她嘘寒问暖了一阵,顾子弋也一一认真答过,对于这些长辈们,顾子弋总是充满了耐心。 片刻后皇帝将已经喝尽的茶盏放到一旁,“听说你有事要同朕讲?” 顾子弋点点头,肃了肃脸色方将自己一路所见所闻同皇帝慢慢道来。 ...... ...... “你是说敖烈同此事绝对有脱离不开的关联么?”皇帝听完顾子弋的话后眉宇紧锁,“既然同敖烈有关,那么他背后的人可会是......” 他没有说完,但顾子弋却明白他说的是谁,叩首道:“臣也是这么猜测的,但是猜测,没有什么证据。” 皇帝站起身在屋中踱步,“这么些年下来,北境也开始不安分了啊。”他自语道,“人心易变,终究是天高皇帝远的原因么......” 顾子弋在一旁没有接话,良久之后皇帝忽然开口,“既然这次派你清查官员底细,那便连着北境也一道查了吧。”他似是有些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一个个的都不让朕省心。” 顾子弋应下,又忍不住担忧道:“陛下您可还好?可有按时用药?” 皇帝一怔,虽说满朝文武都知道他的病情需要靠着药物才能抑制,但没有人敢多问一句,就连关心都不敢,生怕触到什么,反而令自己人头搬家。只有一个顾子弋,敢直接这般问出口。 侍候在旁的谢公公不禁牵起一个无声的笑来,眼眶不自觉的湿了。 “啊,好些了,”皇帝回神笑道,“你可还记得那个波斯王子?那个比西斯?前头有段时间药紧,小谢子派人四下去寻药,结果在国公府外撞见了他,他说他恰好有药方,取回来一用,果然是对症的。” 顾子弋静静的听完,突然发问道:“他为何会在我家外头?” 皇帝一怔,抬头看向谢公公,谢公公上前答道:“这位波斯王子在国公府附近一处客栈住下了。” “他大小也是个王子,难道不是应该宫里给他寻个住处住下?”顾子弋疑惑道。 “宫里本来是已经清扫了一处宫殿打算让他住下的,可不知为何他却执拗不肯,我们只好作罢。不过请公子放心,那客栈的钱已经结清了,王子想住多久都没问题。” 顾子弋无语了一瞬,“让我放心作甚,如果不是陛下提起,我连这个人都记不得了。” 话音刚落皇帝便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指着顾子弋摇头,“你啊你,也就只有你敢在朕这紫宸殿里头这样说话了!” 他余光扫过窗外,见日头竟已经西斜顿时一惊,“不知不觉已经这么晚了么?” “那臣这便回去了。”顾子弋利索的拱手行礼,转身就想走。 “哎你!”皇帝又好气又好笑,“同你这一番话的工夫下来,朕是连午膳都没用,你这倒好,潇潇洒洒的就要走了么?” 顾子弋无辜的睁眼看着他,“臣也没用午膳。” 皇帝:“......” “唉,走吧走吧,快些走。”皇帝本来不疼的脑仁忽然疼了起来,赶紧摆手让她快些出去。 ...... 顾子弋走后,谢公公又端了盏茶进来,“公子还是同以前一个样子呢。”他笑着同皇帝说道。 皇帝点头接过茶来,脸上仍是笼着层笑意,“赤子之心一如既往,倒是不枉朕这么疼她。” 似是想到了什么,他又放下了喝到一半的茶,出了殿门站在廊下。 ...... “将来咱们就要一个孩子,听说生孩子可疼了,我不忍心你受苦。”少年小声凑在少女耳边说着,引得少女脸颊绯红一片。 “苏孟扬!你真是不要脸!谁要给你生孩子了!”少女羞恼的跺脚跑到一旁坐下,心中却是忍不住的想象起来。 少年厚着脸皮蹭到她身边,“男孩子不好,太调皮了累着你不说,要再多个男子来同我抢你我也是不干的。女孩子吧,我们要一个女孩子。” 少女咬着唇瓣不接话,连白皙的脖子也染上的好看的粉红。 那少年还在絮絮叨叨的继续说着,兴奋到手舞足蹈,“长相嘛,也不要太过出众了,太好看了麻烦也多,但是一定要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哎,柳儿你还记得上次咱们爬到屋顶看的星星么,哇,希望所有的星星都落到她那双眼睛里,亮晶晶的......” 见他越说越离谱,少女伸手狠狠在他腰间拧了一把,“你还说上兴头来了!生男孩还是生女孩是你我能决定的么,现在在这里盼着女儿,老天爷说不定就给你个儿子!” 少年捂住腰吃痛的揉着,听她这么一说顿时萎靡了下去,可转念一想却又兴奋了起来,“柳儿你答应了!哈哈哈哈哈!柳儿你答应同我生孩子了!” 他高兴的抱起少女不住的旋转起来,少女一惊,忙去捂他的嘴埋怨道:“小声些!被人听到可怎么办!” 嘴上虽是埋怨,脸上却是藏都藏不住的甜蜜和羞涩的笑意。 ...... 皇帝的目光温柔落在远处的夕阳上,已经是西斜的阳光一点儿也不刺眼,可他看着看着,却蓦地落下了泪来。 第七十六章 一别 “最近可有收到北境王的奏折?”皇帝坐在紫宸殿的书房中沉思了片刻,而后问谢公公道。 谢公公略想了下,点头回道:“王爷一直都有递折子上来。” “谁问你那些没用又无聊的请安折子了,”皇帝嗤笑一声,“镇西军一案后,他可有上什么折子来说明此事?” 谢公公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是今儿个一早到了个折子……”他快步行到一处堆满奏折的桌子前,翻找出一本蓝色镶银边的奏本来。 “东台令丁遥大人说是随顾公子到的时候一起到的,由北境世子敖烈亲笔写的陈情书。” 皇帝皱眉,示意谢公公将奏本拿给他。 奏折的字数并不多,皇帝一目十行很快便看完了,看到最后,他顿了顿,又倒回去重头再看了一遍。 “呵,这敖烈。”皇帝冷笑着将奏本丢在桌上,“说是陈情,里头情真意切倒是字字恳切,但说到底还是为了将自己从镇西军一案中干干净净的摘除出去。” 谢公公抬眼望了望皇帝,没有应声。 “敖烈绝对不是无辜干净的,虽是还没有证据,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此子野心之大,啧。”皇帝轻敲着桌面,眉宇皱的更紧,“现下唯一不明朗也不能确认的便是,北境王。” 他站起身行到一副巨大无比的碧玄疆域图前,抬头看向最北处的北境。 “北境王敖麒……”他喃喃自语道,“也是一别多年了啊……” 谢公公闻言心中一动,似是想起了什么,却依然保持原先的姿势安静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 …… “小姐!你可得了信了?” 驼峰山中,棋君气喘吁吁的从外头跑进院子,隔的老远就叫喊起来。 正聚精会神扯着榕树垂下的根须,努力想去探一簇绿叶子的红羽,被棋君的叫声惊得脚下一滑,差点直接脸朝下栽在地上,她惊恐的前后摇晃了好几下,才险险站住脚跟。 “呼,还好还好,”红羽惊魂未定的抚了抚胸口,又忙着前前后后检查着身上的衣服,嘴里絮絮叨叨的嘟囔着,“可别脏了可别脏了……要是蹭脏了可就又要被石婶教育了……” 她在自顾自的说话间,棋君终于冲到了她前头,呼哧带喘的递给她一张信纸,稚嫩的小脸跑的粉嘟嘟的,惹得红羽忍不住伸手捏了一把。 “这什么啊?瞧你跑的,就不能慢些么。”她接过信纸,笑着看向一脸兴奋的棋君,“让我猜猜,是有什么好吃的要被送来了,还是有什么新鲜没见过的玩意儿?” 棋君用力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略平息下来开口道:“都不是啦!您快看信!看了就知道了!” 红羽闻言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眼棋君,忽的将那信纸重新塞回棋君的怀里,声调也变冷了,“拿回去,我不看。”说罢转身便朝屋子里走去。 “小姐!”棋君先是一愣,而后跺跺脚小跑着跟了上去,不死心的继续道:“您看看啊,您看看嘛,保证是件能叫小姐高兴的事儿呢!” 红羽刚迈进屋门的身子定住了,跟在后头的棋君见她停下也跟着停下,不解的看着她。 她转过身,面无表情的望了一眼棋君,眼神中半点期待也没有,有的只是平静和冰冷。 “啪。”棋君整个人一抖,小姐就这样把门给关上了……自己被小姐关在门外了……小姐不许自己进屋了…… 棋君越想越委屈,又气又难过,毕竟还是个孩子,哇的一声就哭出了声。 恰好洗了衣服回来的石婶,听到棋君这样的大哭声,还以为是红羽出了什么事,吓得丢了木盆飞快的跑了过来,“怎么了怎么了?”她抱着棋君上上下下的打量,“是哪里受伤了吗?小姐呢?” “小姐,小姐,”棋君抽抽噎噎的抹着眼泪水道:“小姐她把我关在了门外边……” 石婶有些惊讶,又有些疑惑,“小姐人最好性子不过了,为何会无故将你关在门外?” 棋君举起怀里揣着的信纸,继续哭道:“我想给小姐看这个,结果小姐看都没看就生气了。” “这是……?”石婶接过信纸展开一看,顿时脸色一变,“主子三日后到驼峰山?!” 棋君点点头委屈道,“石叔让我过来告诉小姐这个好消息,没想到小姐看都没看就不高兴了。” “这死老头!”石婶听了顿时怒道,“就知道他个大老粗什么都不懂!” “是棋君的错吗?”棋君有些懵懂的抬头,她自小在驼峰山中,无忧无虑毫无心机的长大,根本搞不清这其中的弯弯绕。 石婶摸摸棋君的小脑袋,“不是我们棋君的错,也不是小姐的错。”她想了想道:“这样,你去婶子家里寻些好吃的吃食来,让婶子同小姐说说,等你回来,保证小姐就理你了,可好?” 棋君半信半疑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石婶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轻轻敲了敲房门,“小姐。” 屋内一点回应都没有。 红羽静静的躺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她知道那封信里写的是什么,她也知道,是敖烈要来了。 她现在思绪很乱,悲伤喜悦痛苦纠结全部交织在一起。 敖烈就是个魔,是她苦苦挣扎着想戒掉,却无论如何都戒不掉的瘾。 静默了片刻,门外的石婶又继续开口道:“石婶知道小姐心里的苦,但是啊小姐,”犹豫再三,她还是斟酌着开口,“您是主子最后的软肋了,若是再没有了您,他怕是会变成一个真正的无心之人呐。” “呵,就算我还在,他也已经是一个无心之人了不是么。”门吱呀一声从里打开,红羽一身如火的红衣静静站在门内,一阵山间清风吹过,带起她的衣摆和发带轻轻摆动。 “还是石婶你觉得,他对我已经算是够客气的了?”她语调平静,无喜无悲,甚至连眼神也不知穿透石婶在看向何处。 石婶心头一窒,她不知这时候该说些什么才是最好,但她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无法安抚眼前这个女子一颗早已经千疮百孔的心。 第七十七章 敖夜 北凉城以北几百里,翻过终年积雪不化,冰封万里砚山之后再行百余里,便能看到一座占地极广,一眼望不到头的城池,北境王所在之地,整个北境的中心——度砚城。 北境王府坐落在整个度砚城以东的地方,周边开阔无人,只有这座府邸独自巍巍站立着,倒是显得格外雄伟叫人不敢侵犯。 一阵踢踢踏踏,很是密集的马蹄声从远处直往北境王府冲来,领头的一人是个年轻的男子,他长相普通,五官周正,虽同时下世人所欣赏的清秀搭不上边,但在一身厚重的锦貂大氅的衬托下,倒也还算贵气威严。 这人一路打马直到王府前才勒马停下,他翻身下马,将马缰和马鞭扔给府中迎上前来的小厮,疾步走进王府,一路穿过前厅往后头走去。 出了前厅,面前是一片宽敞开阔的空地,东边西边不远处分边有着两处院落,两处院落看上去无论是从外形或是结构都是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则是东边的院落整体要比之西边大上一圈。 这个年轻男子径直转向西边,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步子回头朝那东边的院落看去,眼中的神色很是复杂难辨,只一刻,他便又重新提步走了起来。 男子朝西苑门口守门的侍卫很是熟络的打了声招呼,开口问道:“母妃可在?” 侍卫笑着答道:“侧妃娘娘在呢,四少爷怎的今天回来的这么早?” 被唤作四少爷的正是北境王四子,敖夜。他虽唤北境王和侧妃为父亲母亲,但实则并不是二人亲生。 当年敖烈当着北境王的面,将侧妃所出的两个儿子杀死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北境王都很是萎靡,后来悲痛过度的侧妃请求北境王,准许她从自己的族亲中挑选一个男孩过继到自己名下,以缓解自己痛失两子的哀痛。 于是就有了敖夜这个北境王府四少爷。 也不知道知道了这件事情的敖烈不知为何没有阻拦,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了,而后不久他便离开度砚城去往别处,那些原本胆战心惊的人们这才安下心来。 敖夜听了侍卫的话点点头,抬步走进院中,西苑里头很安静,因为常年下雪,院中栽着的梅花竟然可以终年不谢,一直都是红梅映雪的模样,倒是给单调的白色添了些生趣。 屋门口侧妃身边的大丫鬟蝶舞已经候在那里了,见他来笑着替他掀起厚厚的门帘,“少爷今儿个来的好早啊,还好小厨房里您爱吃的糕点总是备着的,快进屋暖暖身子。” 屋里北境王侧妃艾玉棠正歪在榻上捻起葡萄一个个慢条斯理的撕掉皮喂进自己的嘴中。 她看上去很是年轻,只有二十五六的模样,长得很美,是北狄人最欣赏的那种模样。她眉眼之间冷冽英气,眼神中却又漾着一汪水色,就像是天气回暖时候积雪融化成水,潺潺流过一样,柔化了寒凉之意,令人看上去神清气爽的舒服。 敖夜见她先是恭恭敬敬的行礼,而后起身从旁取过干净的布巾浸水擦干净手,取了个碗给她剥起葡萄来。他蹙起眉不满道,“母亲何必亲自做这些,令奴才们剥了再给您端过来不是更好。” 艾玉棠任由他拿了葡萄去,盈盈笑道:“要是什么都叫奴才去做了,岂不是毫无乐趣了。”她温柔的看着低头忙碌的敖夜,欣慰又感慨,“夜儿都会体贴母妃了,可真是长大了呢。” 敖夜微微勾起嘴角,他手下动作很快,没三两下就剥好了一碗葡萄递了过去。 艾玉棠接过碗但并没有吃,只让蝶舞先放到一边,又望着敖夜开口道:“你今儿个回来的格外早些,可是有什么事?” 敖夜沉默了一瞬,又重新取了布巾擦手,艾玉棠也不催促,只静静的看着他,半晌他闷声闷气道:“母妃可听说了,那敖烈后日便要到度砚城了。” “就为了这事儿?”艾玉棠噗哧一声笑了,“我当然知道他后日就要到了。” “他若是见了我......”敖夜很是不解,“不是都说那敖烈最是喜怒无常了么。” 艾玉棠把玩着自己的手指,轻轻嗯了一声,“他确实是喜怒无常。” “那您怎么一点儿都不担心啊!”敖夜更加迷惑了,他被北境王府的人接到度砚城的时候,敖烈已经离开度砚城,因此这么些年他虽一直都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令人胆寒的嫡兄,但却从来没有见过。 可是就算从来没见过,敖夜的心底却一直都深深忌惮着。 “他不过回来几日,看看他的母妃便走。”艾玉棠掀起眼帘抬眸看向一脸焦色的敖夜,心中微叹,养在房中的花到底是不如。 “你恭敬些,不要冲撞他,他不会同你计较的。”她想了想还是说,“毕竟当初接你来虎都这事儿就是他默许的,不然谁敢动作,平白惹那活阎王不快活。” 敖夜不是第一次听人说起这件事,但他今天忍不住追问道:“既然可能惹恼他,那母妃你又为何......” “你是想问,既然如此,我又为何敢大着胆子去向王爷恳求将你送来么?” 艾玉棠眼眸深沉,她静静的看着敖夜,没有回答的意思,也没有拒绝回答的意思。 敖夜被她的眼神看的渐渐心慌起来,正想开口说自己不问了,不想知道了,就又听她开口道:“因为,只有这一次。” “什么?”敖夜下意识的开口,眼神中尽是懵懂和迷茫之色。 “只有这一次的机会,我有可能将你带到我的身边。”艾玉棠轻轻笑了,她示意敖夜到她面前来,又示意他弯下身子,然后将一个吻轻轻落在他的脸颊。 敖夜一怔,旋即脸腾的红了。 “去吧,不用害怕什么,”艾玉棠看着羞红了一张脸不知所措的敖夜,眼中是深深的温柔和爱意,“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记得,母妃总是站在你这边的,你是母妃的儿子,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第七十八章 阵仗 敖烈到度砚城的时候是两日后的清早,他远远的望见城门口站了一群人,挑了挑眉同身旁他的贴身暗卫三七道,“哟嗬嗬,三七你快看,那边黑漆漆的站了一群人,莫不是在等着本世子的?” 三七是个不苟言笑的年轻男子,年纪约莫二十出头,相貌只能勉强算得上是清秀,身材削瘦,皮肤黝黑,在北境这样寒冷的天里,仍然只穿了一身薄布裁剪的黑色劲装。 他没有回答敖烈的话,甚至连眼珠都没有歪斜一丝,依然直直的望着前方。 敖烈很明显已经了解三七不喜多言的性格,他耸耸肩也没期待三七会开口应他,想了想绽出一个笑容来提气朗声道:“全军加快速度!度砚城近在眼前,咱们回家了!” 北烈军所有将士听了这话都兴奋起来,高高挥舞着兵器也跟着吼起来:“回家!回家!回家!——” 北烈军的声势在空旷的雪地穿的极远,从黎明时分就带着城中官员等在城门口的敖夜闻声不由一惊,心中对敖烈的畏惧更是加重了一分。 ...... 本就离得不是特别远,加上北烈军加快了速度,没多大的工夫,敖烈就率领着北烈军到达了度砚城城门。 “哟,这怎么,好大的阵仗啊!”敖烈拽住身下兴奋不已的赤光开口笑道,“都是来迎本世子的?这可真是惭愧。” 眼前骑在马上的男子白净俊秀,在一众身披铠甲的军士前头一身白色长袍外罩黑色斗篷,根本不像是传闻中那个心狠手辣,动兀要人性命的活阎王,反倒更像是个远郊赏景归来的翩翩佳公子。 敖夜整整自己的衣襟,深吸口气上前一步恭敬的行礼,“敖夜见过三哥。” 四下里忽然变得一片静寂,敖夜躬着身子站在那里,半晌也没有听到敖烈的声音,他正思索着要不要再说一次,就听见赤光嗤的打了个响鼻,听上去竟像是人的嗤笑一般。 “三......哥?”敖烈慢条斯理的在嘴里重复着这两个字,“本世子何时来的兄弟?” 他这话一出口,虽然语调是不以为然的懒洋洋,却让敖夜后背顿时一凉。 敖夜身边跟着的小厮开口解释道,“这位是北境王府四少爷敖夜......” 银光一闪而过,那小厮的头登时落在了地上,鲜红的血缓缓染红了那一片的雪。 出手的将军将刀归鞘,而后开口喝道:“谁跟你这里哥哥弟弟的拉关系!要攀扯可是找错人了!” “唉,”敖烈抬手止住了那个开口的将军,“敖夜?听这名字,本世子倒是想起来了。” 原本心惊暗自吞咽了一口口水的敖夜闻言,顿时一脸喜色的抬头,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又听马上那人说道:“一个破落户从家里讨了个蛋然后孵出来的杂鸟,竟要同本世子称兄道弟么?” 敖烈这句话不可谓不恶毒,不仅骂了敖夜,也连带着北境王侧妃艾玉棠也一道骂了进去。 “你!”敖夜眼神从惊愕转为愤怒,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被敖烈再次抢了个先。 “看来敖麒那老头没同你好好的说起过本世子。”敖烈啧啧出声道,“本世子最讨厌的人里头,你那位漂亮的母妃就占了一位,想必她也是这么想本世子的,可你竟然......”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敖夜,“她没同你说过不要来招惹本世子么?” 敖夜这时才突然明白了母妃前日说这话时候语气中的深意,可他还以为,只要自己诚心诚意,定能够同这敖烈成为真正的兄弟。 在原地等的时间太久,赤光已经有些不耐烦的开始刨地,敖烈拍拍它安抚着,眼中已经出现了不耐烦,“还不快些让开,是要等本世子最后一点耐心耗尽么?” 他松开原本紧拽着的缰绳,赤光扬起前蹄高声嘶鸣了一声,后腿用力一蹬,竟然就这样越过人群,进了城去! 后头的北烈军见状纷纷大笑出声,也有样学样的挥鞭催马,都学着敖烈一般打马跃起越过人群进城。一时间,城门口雪粒飞溅,马嘶声不断 而可怜那群天没亮就被带了来候在这里的官员们,大都是新上任从没见过敖烈的文官,见此阵仗全部脚软完全动弹不得,只能抱着头,在地上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生怕动作一大就被接连不断的战马直接踩碎。 不知过去了多久,终于马蹄声渐渐远去再也听不见,地上的人才颤颤巍巍的试探着抬头,然后一个接一个的站起身来,还有许多人,则是已经吓得晕厥了过去。 敖夜身边的一个侍卫用颤抖的手扶着几近瘫软毫无力气的敖夜站起身来,抖着声线问道:“少爷,咱们是回府去么?” 敖夜有些散开的瞳孔慢慢聚焦,他慢慢回头看了一会儿这个侍卫,才哑着声音开口说话,“回,回府。” 这时忽然又有马蹄声传来,众人皆是一抖,有胆子小的更是直接条件反射的抱着头又蹲到了地上去。 来人不是北烈军,领头的一人视线往人群中扫了一道,而后定在敖夜身上,他对着敖夜微微点头示意,“王爷得悉了这里发生的事,特令在下前来接四少爷回府。” “父王他......派你来的吗?”敖夜原本暗淡的眼中突然亮了起来。 这人点了点头,而后眼神上下扫视打量着敖夜,眉间微蹙问道:“四少爷可还能上马?” 敖夜忙点头,示意侍卫将自己扶过去,然后再托举上马,可他的双手也是发软无力,即使勉强上了马,却也稳不住身子握不紧缰绳。 领头的人心中叹气,暗道这果然亲生的同非亲生的儿子就是不一样,那敖烈如此神采飞扬张扬跋扈,眼前这个虽然也姓敖,却是个十足十的软蛋。他几不可见的摇摇头,侧头同手下轻声道:“你回去寻个轿辇来。” 那骑兵点了点头,调转马头往城中去了,临走前还忍不住看了眼被重新扶下马的敖夜,眼神中满满的都是鄙夷的神色。 敖夜垂着头,颤抖的双手缓缓握了起来,敖烈,敖烈,今日度砚城门前的耻辱,总有一天我定会加倍奉还回去的!摧毁你所拥有的一切!到时候看你,还有什么可以骄傲的资本! 第七十九章 生绿 敖烈先嘱咐了北烈军几句,让北烈军自行去营区扎营,有家人在度砚城的,三日后再回营区来,没有家人的就当是放了三日假,可随意走动但不许闹事,给北烈军抹黑。 “您放心好啦,”有个小队长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大家都知道的,绝不会给世子您丢脸的!” 敖烈也是哈哈大笑,示意他们整理一下就散了吧,而后自己同三七一道,直接往北境王府去了。 北境王府前头只有大管家敖百草带着个小厮,笼着袖子站着等候,赤光远远的望见那个头发雪白等在门口的老人家,立时欢快的嘶鸣了一声,更是飞快的往前冲。 “慢些!慢些赤光!”敖烈虽然嘴上在呵斥,但声音里却是充满了笑意。 那边的敖百草也是笑的合不拢嘴,温柔又慈祥的目光看看赤光,又停留在敖烈身上。 “瘦了瘦了,怎的还黑了......”他喃喃自语道。 赤光很快就摇头晃脑的跑到了王府前,还不等敖烈下来,就急不可耐的上去不住的蹭敖百草,亲昵之意十足。 敖烈笑着摇头,飞快的翻身下马,“见到您可把赤光给乐坏了。” 敖百草也是不停的对赤光摸摸拍拍,闻言怀念道:“毕竟小时候就是被我养大的,真好啊,当初那么小一只小马驹,现在也长成千里马了呢。” 他又看向敖烈,脸上是满满的忿忿和埋怨,“世子也是,这一趟门出的,也太过久了。” 敖烈赶紧赔笑道:“是是是,让草伯担心了。” 敖百草脸色稍好了些,但仍是不满的盯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瘦成这样......”他扭过头去悄悄把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抹去,粗声粗气的说,“你看看,你出门一趟,再回来的时候我老头子的孙子都已经这么大了。” 敖烈这才发现敖百草身后还跟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男孩,他有些疑惑,“这......我八年前出的门,您的儿媳可还没有怀上的吧......” 敖百草听了啼笑皆非,“这孩子今年可不就是八岁”他将那男孩拉到身前,美滋滋的同敖烈炫耀,“吃得多,长得就比同年龄的孩子高壮些!多多,还不同世子行礼!” 男孩面对着只出现在别人口中的王府世子,忍不住有些紧张,但更多的还是兴奋,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最崇拜那些驰骋战场、一呼百应的英雄式人物,而敖烈可以说是完全符合一切。 “世子好!我叫敖多多!”他挺起了小胸膛,想给世子留个好印象。 敖烈俯下身子拍拍他的肩膀,“多多是么,好小子,继续多吃饭长好身体,将来到我北烈军中来啊!” 多多激动的小脸涨的通红,高声答道:“是!” 敖百草笑着揉揉多多的脑袋,“好了好了,以后的事再说,现在先把世子和这位侍卫大人的马带到后头去,记住要喂它们吃最新鲜的草啊,唉,它们也是一路劳累了。” 多多脆生生的应了声,一手一匹牵着两匹马往马院去了。 “赤光居然就这么安分的跟着走了!”敖烈啧啧称奇,“它在军中可是傲慢的紧呢,陌生人根本近不得它的身。” 敖百草边示意两人往府中走,边笑道:“怕是赤光闻出来多多身上有我的味道吧,赤光啊可是我见过最有灵性的马儿了。” 敖烈脑中忽然闪过顾子弋和她的黑马,心道还有另外一匹马儿,同样极有灵性。 “世子是去见过王爷先么?” “先去见我母妃吧,”敖烈毫不在意的跳过北境王,“这么多年母妃一定很想我。” 敖百草点头,“王妃这些年更加的深居简出了,艾侧妃那边也没敢再来找茬子,倒也算相安无事。” 敖烈轻轻牵了下嘴角,似笑非笑,“她是不是真的安份还要另说呢,今儿个我在城门口见过了她捡回来养的那个儿子,呵,大清早的可真够闹心的。” 敖百草听了他的话压低声音,“您想必还不知道那四少爷的来历罢?” “不就是她从自己族亲里领回来的么?”敖烈奇怪道,“难道不是?”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出前厅,站在了开阔的空地上。 敖百草抬头看了眼西苑,继续低声同敖烈说,“她那个儿子,哪里是族亲的儿子哟!就是她自己同别的男人生下的!” 敖烈一惊,“此事我怎么没听人说过?可是真的?” “一开始只是听到些风言风语,后来说的人多了,王爷便派了人去查。”敖百草顿了顿,“结果越往深了查,才越知道这些风言风语原来都是有据可查的。她不是有一次回娘家待了小半月么,结果竟在那时同她家中一个教书先生勾搭上了,后头怀了胎,渐渐肚子又开始显怀,眼看就要瞒不住,她便又打着去西佛寺祈福的由头,待了五个多月。” 敖烈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她这竟都没被我那爹发现什么端倪?” “唉,也是巧了,那年王爷四处征战,就没几天着家的,谁顾得上她啊。”敖百草不住的摇头,“大约是后来您......所以她才动了心思将这个儿子千方百计的带回到身边来。” 敖烈眸中闪过一缕深思,“既然现在知道了,怎的老头子还不处理?放任自己脑袋上顶着绿帽子不管么?” “这,我也不知道王爷是怎么想的。” 敖百草也是十足的纳闷和不解,“王爷得了这个消息后沉默了很久,我原先想着这下这位侧妃怕是要保不住了,结果第二日又同我们说这个消息谁都不许说出去,知情的只有几个暗卫还有我,于是此事就这样被无声无息的压了下去。” “哈哈哈哈哈——”敖烈忽然大笑出声,“我忽然改主意了,先去见过我那王爷的爹吧,”他脸上是满满的,毫不掩饰的舒畅的恶意,“我已经迫不及待想问问他,他这么些年是怎么忍下来,竟还能一直替他最爱的女人养她和别人儿子的了。” 第八十章 父子 “您可别去啊!”敖百草头痛的揉揉额头,“您这一去,然后再一说,那王爷不就知道是我同您说的这些了么” 敖烈拍拍老管家的肩膀,示意他放心,“我又不是蠢,怎么会同他说这些呢。”见他仍是不大放心狐疑的看着自己,敖烈连忙又伸手发誓道:“我发誓我发誓,我定会像您一样,咽进肚子里一个字儿都不说的!” 敖百草的目光又转向后头一路过来一个字都没有说过的三七,“那他呢?” “他?这个闷葫芦也决计是不会说的,来来来三七,你也给咱们的大管家发个誓。”敖烈拎起三七的手举了举,“如果他敢说出去,我第一个不饶他,您可放一万个心吧!” 说罢他便从身后推着老管家往前走,“走吧走吧草伯,快些见了那老头子我便可以回来同母妃一起用膳,不用再出门一趟了。” 敖百草一边被他推着往前走,一边忍不住对着天上翻了个白眼,“似乎您刚进府门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敖烈嘿嘿笑着,根本不像传闻中嗜血无情、说翻脸就翻脸的那个人,而是像一个在同长辈撒娇的归家游子。 ...... 北境王敖麒的居所既不在王妃的左苑,更不在侧妃的西苑,沿着开阔的平地往前一直走去,就能看见一处小院落,这处院落比之左右苑甚至来的还要更小些,外头刷的也是最朴素不过的青灰色。 院子外靠着院墙长了棵很高的松树,树的枝干斜斜长进院中,多了一抹绿意,倒是显得没有那么单调。 更多的时候敖麒就是一个人待在他的这处院落中,办公、用膳、就寝,就算去了东苑或是西苑,也只是同两位妃子说说话,片刻工夫便会离开。 多年后,已经不再是少年的敖烈,重新站在这座院落前,心中复杂难辨五味陈杂。 自他有记忆起,父亲终日就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无论他再怎么努力,再得到多么好的成绩,都换不来父亲一丝丝笑意。 后来他想,那不做好孩子了,当个坏孩子吧,于是他开始调皮捣蛋,惹得许多人家上门对着父亲告状,可是他在父亲脸上却还是看不到一点点情绪波动,就像自己是个不存在的、无关痛痒的人一样。 敖烈一直以为父亲就是这样了,因为就算对着自己的母妃,父亲也是面无表情的样子,而且从来不在东苑过夜,只是坐坐,同母妃随意闲聊几句家常就走了。 他也知道自己并不是父亲唯一的孩子,另外两个男孩子都比自己年纪大些,是西苑的那位侧妃娘娘给父亲生下的。 东西两苑遥遥相对,互不相往。某天他在中间的空地上放风筝的时候,风筝莫名就被风卷起落到了西苑中去。他有些惴惴不安,但是还是舍不得那只风筝,于是乘着守卫不注意,一个人偷偷摸摸的爬进了西苑中去。 然后他看到了,西苑中的父亲,同那位美丽的侧妃娘娘一同坐在树下饮茶。父亲的目光光温柔温暖,嘴角上扬,竟是一直在笑。那两个男孩子在院子里玩儿着蹴鞠,父亲放下茶盏过去,同他们一起玩儿了起来,几人的笑声洒满了整个西苑。 敖烈忘记了那天是怎么失魂落魄的回到东苑的,他恍惚的望着母妃焦急的脸,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他和母亲只是父亲的一个嫡子和一个正妃而已,这里只是东苑而已;而西苑里有着的不是两个庶子和一个侧妃,那才是是父亲真正的孩子和妻子,是父亲的真正的家。 而外人皆道北境王宠爱王妃,侧妃毫无恩宠,只是对他家人的一种保护罢了。 ...... 那之后,敖烈再也没有期待过父亲会来看他,他就静静的呆在东苑,陪着母妃,看书练武。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和另外那两个孩子也渐渐长大,不知道是父亲早有的念头,还是那位艾侧妃的意思,父亲忽然动起了立长子为世子的念头。 大约是这些年过的太过顺心顺意了,艾侧妃打破了东西两苑,互不相往的规矩,竟然领着她那两个儿子上东苑来了。 敖烈恰好出门办事去了,回来见母妃眼圈红红,却不肯说出了何事,在他细细问过下人之后,才知道是艾侧妃同那两位少爷来过了。 他垂眸倚在东苑的大门口,忽然就咧了嘴森森的笑了起来。 于是这么多年压抑着的,忘不掉的失望,不解,不公,混杂着愤怒,在那天晚上挥洒了个淋漓尽致。 那是他第一次正面同自己的两个庶兄相见,也是最后一次。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父亲望向自己的眼神里有了情绪,也是最后一次。 ...... “世子,王爷唤您进去。”门口的侍卫恭敬的开口。 敖烈回过神来,调整了下情绪,嘴角挽起个邪笑,趾高气昂的迈步进了院子。 北境王正坐在矮榻上温煮着一壶酒,他看上去像是只有三十余岁,相貌堂堂十分英俊,不像敖烈的父亲,反而说是兄弟倒更像些。 屋中很是温暖,敖烈掀起门帘进来,笑着开口道:“嗬,您这儿倒是暖和的紧,我记着从前可没有这么暖和,可是着人重新修了地龙?” 他解开身上围着的斗篷递给一旁躬身候着的侍女,然后径直坐到北境王对面盘腿坐下。 “不过听说您这些年清心寡欲,常住在这间院落里了,”他非常赞同的打量着四周点点头,“既然是常住,那确实得好好修缮修缮。” 北境王没有开口,只是提起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 敖烈看着那黄铜质地的酒壶忽然来了兴致,他提起来左右看看,也取了个杯子给自己倒上了一杯。 “听说你把北凉屠城了。”北境王忽然开口问道,虽是问句,实际却是一句陈述。 敖烈慢条斯理的咽下一口酒,眯起眼感受了下遍体舒畅的暖意,“您可不要胡乱怀疑我,我哪敢啊。” 北境王不再说话,二人就这样静静坐着饮酒。 终于那黄铜壶里再倒不出一滴酒了,敖烈抻抻身子站起身,“酒也喝过了,您也见过了,我这便回东苑去了。” 他走到门边重新穿上斗篷,临出门前定了定身子略略回头道:“对了,今儿个那位长大后的四少爷来城门迎我来着,看他长得一脸正气的模样,可完全不像是咱们敖家人应该有的模样呢。” 敖烈从余光中看到北境王的身子一僵,这才满意的出了门去。 第八十一章 王妃 说起敖烈的母亲北境王妃,众人都道她是有了多大的冲天鸿运,才能嫁进北境王府,还挤下了本要晋封正妃之位的侧妃艾玉棠,成了王府主母。 因着这位王妃极少出门,非必要出席的宴席都不会在外头出现,即使出现了,也是头戴面纱,不让人瞧见她的容貌。 于是坊间有了两种说法,一种是这位王妃相貌极美,为了不吸引众人的注意,所以每次出门都要戴上面纱,遮住下头的倾城绝色;而另一种则是说这位王妃面纱下的脸定是奇丑无比,所以深居简出以纱覆脸。 从北境王那里出来的敖烈径直往王妃所在的东苑去了,东苑还是从前的样子,他感慨的看看这里,摸摸那里,同身后的三七兴致勃勃的介绍。 “快看,那边墙上是我小时候拿石头刻的!” “这边的花台,我总是会在转角的时候被绊到!” “还有还有,这棵树,还是我三岁的时候同母亲一道种下的,现在都这么高了啊。” “......” 三七仍旧闷不吭声的跟在后头,听敖烈絮絮叨叨的讲东讲西。 王妃身边的侍女流镜身上披了件披风站在中门处,已经等了他们许久,见二人迟迟不来,便朝外走想着迎一迎,结果见到敖烈兴高采烈的在前院绕来绕去,不由失笑。 听见有人的笑声,敖烈同三七一道转了视线循声看去,见到一个二十来岁,长相娇俏的女子正站在月门处,歪着头看着他们笑。 “流镜姐姐!”敖烈一下子便认出了这是谁,朗笑着快步上前作势要去抱她,唬的流镜连连退后,“世子您可已经大了,不能再同小时候那般随随便便抱女子了。” 敖烈有些不满意的撇撇嘴,“久别重逢,抱一下又怎么了。”还好他只是说说,到底没有再冲上去。 流镜捂嘴吃吃的笑,“您快些进屋里去吧,王妃已经问过好几次了,怕是您再不进去她就要自己出来寻您了。” 敖烈伸手拍拍身上落的雪花,略收拾了下衣襟,而后跟着流镜快步往内院走去。 “母亲的身体可还好?”敖烈边走便问,“虽然你们都有写信来说一切都好,但我还是有些惴惴不安的,总觉着你们是合起伙来诓骗我来着的。” 流镜闻言嗔道:“我们做什么要诓骗您啊!王妃就是一切安好,就是这些年度砚城越发的冷了,以前还偶尔会出门散心,现在几乎都不出东苑了。” 敖烈认真听着,面上有些严肃,“母亲她早年受过不小的伤,北境天气寒凉,本就对旧疾暗伤最是不好,现下天气变得更加冷了,保暖的物什一定不能缺了少了。” 流镜点点头,“奴婢们一向十分注意着呢,”想了想又补充道:“大前年王爷要重新给自己院里铺地龙,于是也顺便给东苑重新修缮过了。现在啊其实只要不出门,在屋内是很暖和的,世子放心。” 说话间的工夫便到了内院王妃所住着的屋门前,有婢女笑盈盈的上前行礼道:“世子爷可算到了,适才王妃才唤我快出来寻寻流镜,看为何您迟迟没到呢。” 流镜笑着轻拍了那婢女一下,“我这不是带着回来了么,快掀帘让世子爷进屋去。” 婢女脆生生的应了,掀起门帘让几人进了屋去。 屋中果然暖如春天,敖烈急不可耐的解开自己身上厚重的斗篷丢给奴婢,绕过厅前的屏风转到后头去寻自己的母妃。 “母亲!” 王妃还没见到人便先听到了他的声音,顿时笑弯了眼。 王妃陈氏的样貌并不像外界所传的那样倾国倾城,更不是什么丑不堪言,她的面容很是清秀,巴掌大的脸庞上嵌着双水色满满的杏眸,小巧的鼻子,小巧的嘴巴,她整个人看上去都是小小的,纤柔的,一点儿都看不出来是个已经有了个二十来岁儿子的妇人,十分的可人。 她是自南边一路逃难而来的,有着南方女子特有的娇柔清丽,于是在途中被北境王一眼看上,而后又有了身孕,便带回了度砚城成了王妃。 北境王虽然相貌英俊,但却更多的是英气,而敖烈样貌之中的俊秀之气看来就是从这位王妃这里得到的了。 敖烈飞快的冲到母亲面前,看到母亲仍是一如往常盈盈的笑望着自己,似是自己从未离开家一般,忍不住心中一酸,倒头拜下,“母亲,儿子不孝,出门这么久到现在才回来见您。” 王妃也是早就红了眼眶,起身颤抖着伸手将他扶起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八年的工夫,原本只比自己略高的儿子,现在已经要自己仰着头踮着脚才能碰到他的脸颊,王妃心中又是感慨又是欣慰。 敖烈忙半俯下身子,好叫母亲能够摸到自己的脸。 “瘦了瘦了,这脸上竟是连一点儿肉都没有了,怎的全是硌手的骨头。” 王妃不满又心疼,“这军队里就是吃不上什么好东西,怕是连睡也睡不好吧?流镜她们已经把你的房间里里外外重新收拾了一遍,被褥什么的也一应都是新的,小厨房里也都是你爱吃的菜,你若是想吃什么就告诉母亲......” 敖烈半眯着眼睛,像一只大猫一般享受的听着母亲絮絮叨叨的关心,冷硬的心中一片柔软。 ...... 现在的时间正好是处在早膳和午膳的中间,但听说敖烈连早膳都没还没用过,王妃连忙嘱咐人下去将午膳提前摆上来。 敖烈连忙拦住她,“母亲,母亲,不必提前,就随便给我来碗粥啊水啊什么的,我垫个肚子就行了。” “这怎么能行!”王妃听了登时柳眉倒竖道,“那些玩意儿哪能填饱肚子!” 敖烈见状不由失笑,“看您一惊一乍的,我是想先垫垫肚子,然后再同母亲一道进午膳啊。” 王妃闻言这才笑了,扶着敖烈的手重新倚回榻上,嗔了他一眼道:“真是,母亲太久没见到你了,一惊一乍不是很正常的么,哪个母亲不都是这样!” 敖烈忍不住哈哈大笑,屋中的侍女们也是个个笑出声来,外头冰天雪地十分寒冷,而东苑内却是一片暖意融融。 第八十二章 挂念 “这次回来待几天就走?”王妃接过流镜递过来的汤婆子抱在怀中,她身体不好,早年逃难的时候留下了不少旧伤暗疾,身子十分寒凉。 “三五日吧。”敖烈皱着眉头看向王妃,“怎的母亲这身体还是这样怕冷?” 王妃微笑着摇摇头,“老毛病了,怕是一直都只会如此下去了。不过也无妨,这么些年下来我也已经习惯了。” 敖烈眉头皱的更紧了些,“您从以前开始就不爱喝那些药,但是为了身子好,再难喝也要喝的啊。” “我倒也不是因为它们难喝才不喝的,你当你母亲还是个小孩子么。”王妃好笑道。 “只是那些药啊汤啊,喝下去那么多,我连嘴巴里都是一股子发苦的药味了,却一点儿起色都没有,那喝了还做什么,不如不喝。” 敖烈挑起一边的眉毛看着母亲,“您说这么半天,绕来绕去的,最后还不是因为药苦不想喝,还说不是。” 王妃默了默声,忽然偏头一脸认真的问流镜,“什么时辰了?让小厨房可以把午膳准备起来了。” 流镜应下,又偷偷看了眼一脸似笑非笑的敖烈,也是强忍着笑去了小厨房。 “好了好了!”王妃无奈的闭着眼睛挥手道,“那你医官来给我把脉吧,不就是喝药么!我喝便是了!” “你们可都听见的啊,”敖烈满意的同屋中的侍女道:“是你们家王妃娘娘金口玉言说的,她会乖乖喝药的,不过她最是健忘,保不齐等本世子出门了她便忘了,到时候你们可要好好替本世子监督着啊。” 王妃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么几年在外头倒是学的能耐了,竟敢叫我屋里的人反过来帮你监管我了!” 回答她的是敖烈一双笑眯眯的桃花眼,她看着看着也是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弯了眼。 “说起来你其实也到了可以婚配的年龄了,”王妃就像天下所有适龄男女的长辈一样,自然而然的说起了这个问题,“你可有中意的女子了?若是没有母亲这里可是握有整个北境中,还未许人家的名媛贵女的名单和画册哟。”她戏谑的冲着儿子挤了挤眼睛。 “您又来了!”敖烈夸张的摊开身子往后仰了仰,“于男子而言我这样的年纪,不算大吧。” 王妃嗔怪道:“那至少先定下来啊,你看看同你一般年纪的世家子弟,不是已经娶妻,就是已经定了婚约,甚至有些连孩子都有了!” 孩子么……他的眼神忽的定在屋角一处憨态可掬的雕花年娃娃上不动了,若是当初那个孩子还在…… “烈儿?烈儿?”王妃见他忽然就发起愣来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由担心的唤他,“可是想起什么了?怎的脸色不大好?” 敖烈回过神来,对着母亲勉强一笑,“大约是这几日赶路有些辛苦的缘故,母亲莫要担心我。” 王妃蹙起眉尖直觉告诉自己敖烈心中必定是藏着什么事,她略迟疑了下,不知当不当开口继续问下去,而就是这一个迟疑间,恰好流镜端了吃食回来,她只得咽下,想着算了,以后有机会再问罢。 “嗯,南瓜粥和拌黄瓜,都是我爱吃的。”敖烈收拾了心情,探头一看顿时乐了,“难为流镜姐姐这么多年了还记着我爱吃的。” 流镜掩嘴一笑,“这哪敢忘记呢,世子慢用。” 王妃在一旁看他吃的香,高兴之余却不免有些伤感,“多吃些多吃些,你这次回来就待三五日的工夫,然后又要去哪里?又要去多久?我不问也不想知道了,知道了反而徒增牵挂,整日里提心吊胆的。”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抱怨道:“你说你为什么就只在家里这么几天啊,看你一副瘦骨嶙峋的模样我就不高兴,至少也应该待上个几个月,让我好好给你补补……” 敖烈抬脸冲母亲咧嘴一笑,然后飞快的将碗里剩下的粥全部扒进嘴里,一番风卷残云后满足的靠在椅背上,“母亲说的是极,确实是家里的饭食更香,但是……” 他凑近王妃的耳边极其小声的说,“但是我想要的可不止这个家。” 王妃闻言瞳孔猛地一缩,十分震惊的看着他,“你,你是想……” 敖烈懒洋洋的重新瘫靠在椅背上,食指置于唇上,“嘘……” …… 王妃忽然起身同敖烈道,“整日待在屋中也是气闷的慌,既然你回来了,不如就陪着我去院中散散步吧。” 敖烈一怔,下意识的皱眉,“您的身体……” “一小会儿的话无妨,我重新换个新的汤婆子捂着便是了。” 见母亲眼光中的坚持,知道她是想同自己单独说话,他心中微叹了一声,起身取过外套和斗篷,亲自给母亲穿戴好,又重新叫流镜换了个汤婆子来,这才扶着她出了屋子。 所幸外头并没有起风,敖烈松了口气,担心的看向母亲,生怕她有什么不舒服。 “我很好。”王妃拍拍他的手,“再往前头走些吧,我有话要问你。” 敖烈低低的嗯了一声,稳稳的扶着她往前走到了内院的中间停下。 王妃抬手指着院墙,“烈儿你看,那是你小时候种下的那棵树的枝干,这么些年过去,它的枝干都已经从外院长到了内院来了。” 她的目光直直的看着感慨道:“时间可真快啊,不是么,谁能料到当初那株小树苗,现在能长得这么大,甚至还有了可以遮蔽一方土地的臂膀。” 敖烈静静的听着,没有开口。 王妃的目光转到他身上,温柔的说,“你这般聪明,定是知道母亲的意思。”她伸手轻轻的将他脸颊旁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去,“八年前其实我就已经大概猜到你要去做什么了,原本以为你只是想要北境,没想到……” 她顿了顿声又继续说下去,“当母亲的自是希望儿子出人头地,是人上之人,但是却更不想看到他在这过程中受伤。很矛盾不是么?但是烈儿,你是母亲在这世上唯一的挂念了,若是没有了你,母亲定也是活不长的了……” 王妃伸手捂住敖烈想要开口的嘴,轻轻摇了摇头,“我要你答应我,无论如何,赢也好,输也罢,你总是要活着回到母亲身边。” 敖烈望着眼前母亲那饱含了温柔,疼惜,爱意,和不舍的泪眼,良久之后郑而重之的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 第八十三章 三司 清查吏顾子弋上任的第一天,便是请了要一道协同处理的三司的主事官员来到卫国公府商议。 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并称三司,历来都是由三司负责主查朝中大案,或是审理犯事的高级官员等,虽然经验十分丰富,但现在这要将朝中所有官员全都彻查一遍的事情,他们却也都是第一次。 骑马而来的刑部侍郎吴大力和都御史常青的轿辇在距离国公府还有一条街的转角处遇见了。 吴大力个子不高,五官也长得很是普通,但是笑起来的时候两眼眯成一条线,倒是显得很易于相处。 而常青就同他不同,常青看上去就像是个翩翩少年郎,面容俊秀甚至可以算得上有些过于阴柔了,也因着被这幅阴柔的面孔所困,他总是眉宇紧皱着,看上去不耐烦而且脾气暴躁。 吴大力见常青的轿辇在前头,忙打马上前乐呵呵的打招呼,“常大人来的很早嘛!” 常青掀起轿辇旁的窗帘,偏头看了他一眼,只淡淡的点点头,“吴大人也很早。” 共事多年,对常青的淡漠早已经习以为常的吴大力依然笑眯眯,他朝着前后左右张望了一圈问道,“怎么不见韩大人?” “许是人家已经先我们一步到了,又许是人家慢我们几步才到,这有什么稀奇。”常青不以为然的淡道。 大理寺卿韩修能的独子韩楚梁前几日在清和殿中遭遇刺客,为保护太子而不幸身亡,可想而知韩府上下此刻最是一团混乱之际,而韩修能还要出来查这么一宗大案子,不可谓不是焦头烂额了。 吴大力也想到了这一点,也是略略叹气着点头,“是了,他家里现下这般也是艰难……” 二人不再说话,没过多久便到了国公府。 顾子弋早已经站在门口等着了,见到二人忙上前行礼,“吴大人,常大人。” 吴大力同常青都有些惊讶,没有想到顾子弋会在府门口亲自迎接他们,也忙回礼道,“顾公子客气了。” 不知为何朝野上下对顾子弋的称呼都是“顾公子”,即使她有了不小的官阶,官员们都还像是约定俗成了一般还是没有没有改变唤她“顾大人”。 顾子弋点头,见韩修能还没有来,刚想先让管家带着两人先进府去,就见韩修能骑着马飞快的绕过转角到了这里。 “这韩大人,可向来都是乘轿辇的,今儿个怎的骑上马了?”吴大力稀奇的瞪圆了眸子,忽然惊呼道,“快快快!扶他一下!要摔下来了!” 只见骑在马背上的韩修能身子摇摇摆摆,似是下一刻便要跌落,顾子弋皱了皱眉头,一个箭步上前将韩修能扶稳,低声道:“韩大人可还好?能下马么?” 韩修能这几日家中风波不断,先是独子骤然离世,得了这个消息后韩夫人便昏死过去,再醒来就是哭闹不休,一直要韩修能去寻仇人给儿子报仇,几日下来已经有些魔怔和疯癫了。 而那些宗族中的人也开始蠢蠢欲动,一心想着怎么夺了他的族长之位取而代之。 他忙里忙外,有时候一天连饭也吃不上几口,觉更是别想能好好睡了,而眼下皇帝又亲命三司从旁协助顾子弋清查朝廷官员,他一时被家中之事拖住了脚,眼看时间来不及,只得咬咬牙爬上马紧赶慢赶的赶来,跑得太急,于是神经恍惚眼前一黑,差点便摔下地去。 韩修能缓过神来,感激的冲顾子弋一笑,虚弱道:“多谢顾公子了,我可以自己下马的。” 顾子弋见他衣衫虽是干净,但却皱巴巴的,发髻也有些散乱,脸色更是十分的不好,不由担心道:“我瞧着韩大人今日的精神似是不大好,不若您先回去歇一歇,过两日我再来同大人单独商议?” 韩修能摇摇头,“无事,我可以的,还是今日大家在一块商议吧,不然还要劳公子再特意跑一趟太过麻烦了。” 吴大力和常青在一旁也是面露忧色,吴大力忍不住开口道:“你不如就先回去吧,就你现在这脸色一片惨白的,若不是还有口气儿在,我都要当你是个死人了。” “商量的事情你不必担心,我撰写一份详尽的送到你府上去便是。”常青也开口,满脸的不赞同,“真是怕你会撑不住。” 韩修能勉强一笑,“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有数,知道你们担心我,那不如快些开始吧,也好快些结束,好放我早些回去歇一歇。” 见他实在坚持,几人也没有法子,只得一同进了国公府去。 卫国公已经坐在议事堂等着了,见几人进来便放下手上的茶盏迎了迎,他笑着刚想寒暄几句,结果一眼望见了走在后头的韩修能,他不由脸色大惊,“韩大人这是怎么了?脸色竟然如此难看?” 韩修能上前同卫国公见礼,“修能让国公爷见笑了,今日家中……”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卫国公拍拍他的肩膀,而后又招呼几人坐下,偏头低声同管家交代道:“上一盏参茶来给韩大人。” 管家应声下去了,很快便端了茶盏回来一一递给在座的大人们。 几人抿了口茶,韩修能一怔,见其他人均是面色如常,便知道自己的参茶定是卫国公特意关照过的,不由心中一暖,打定主意在清查一事上要更尽力些。 卫国公朗笑着开口,“顾池先在此谢过各位愿意来协助我家小女,以后还需各位大人多多关照指点她了,若是她有什么做的不到位的,各位尽管来同我讲,我回头就去收拾她。” 顾子弋垂着眸子暗暗撇了撇嘴,倒还是没开口拆父亲的台子。 吴大力闻言哈哈大笑,“国公这么说可就太见外了,怎么说咱们也在朝中一同共事了这么些年,现在要做的又是咱们做惯了的,顾公子是小辈,又是女儿家,帮扶照顾本就是应该的事。” 常青和韩修能也是点头,“请国公放心。” 第八十四章 集思 几人不作耽搁,快速的开始商讨起来。 常青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来,“其实昨日我有想过一些,若是要挨个查过去的话,量大事多不说,若是有些根深盘踞的,很有可能我们根本就查不出来,能查到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官或是小事。” 韩修能赞同的点头,他虽然身子不适,但是思考的速度依然敏捷,“哪些是重点要查过的怀疑对象,哪些是问题较轻的,又有哪些是清白坦荡的,我觉着首先应该分出个轻重缓急来。” “怎么区分出这个轻重缓急来?标准又是什么?”吴大力正色道,“难道官大的就是重点,官小的就次之?”他摇头感叹,“有些官小,贪得可不少,有些官大,却是两袖清风。” 卫国公在听过了之后也是沉吟道,“这确实是个问题。”几人陷入苦思,半晌还是没能想到好的方法,卫国公忽然将眼光投向坐在一旁只静静喝茶的顾子弋,“阿弋,你来说说,毕竟你才是主查,我们这些老头子到底也只是协查。” 顾子弋抬头环顾了一圈,见几人均是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眼中均是让她说说的意思。 她点头道,“姑且算是有个法子吧。” 急性子的吴大力忙催促道,“快说快说!” 顾子弋顿了顿,似是在思索该怎么开口,片刻后轻声道,“用百姓。” 几人闻言皆是迷惑不解面面相觑,“用百姓?百姓难道会比各府中的暗卫刺探消息更为有效么?” 只有卫国公似是明白了些什么,露出一个恍然的笑来。 “为什么为官?为官最后其实都是为了百姓,”顾子弋开口解释道,“当官的好还是不好,首先在百姓那里就会给我们一个最直观的反馈。朝中的每一位大臣,其实百姓都是知道的,这个人好不好,问问百姓,若是连百姓都深恶痛绝的,那定然根本不是什么好货了,这便是急需解决的那一批官员。” 几人恍然大悟,又急着问,“然后呢?” 顾子弋饮了口茶才继续道,“百姓交头称赞的,便可以是轻重缓急中的‘轻’和‘缓’,最后再来清查,也需列为重点。” “为何不直接列个清白的单子出来,”韩修能疑惑道,“既然百姓都说是好官了,那便可以不需查了吧。” “不行。”顾子弋摇头,“不排除有些清官表面功夫做的极好,背后却隐藏的很深,甚至可能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所以还是要查。” 韩修能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其实是在百姓口中好坏参半的这群人。”她轻轻扣着扶手道,“有好有坏,说明存在着矛盾的两面性,符合一众人的利益,又伤害了另一众人,那这便是轻重缓急中的‘重’了。” 顾子弋的话音落下,议事堂中久久没有声音,韩修能几人或是惊讶,或是惊喜的看着顾子弋,心中都在想,这顾子弋的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 卫国公眼中带笑,似是看出了几人想问又不敢问的纠结,于是开口同顾子弋道:“你是怎么想到的?定是想了很久吧,这个主意真是太棒了!” “没有想很久啊,”看着自己父亲欣慰又骄傲的眼神,顾子弋一脸无辜道,“哦,我忘了说了,这不是我的主意,是白七安的,我只是照着重复了一遍给你们听而已。” 卫国公:“……”把我的欣慰和骄傲还给我! “白七安?”常青有些疑惑的开口,“这名字听上去倒是有几分熟悉。” “从前跟着哥哥辗转各地沙场征战的幕僚,现在跟着我了。”顾子弋直接开口解释道,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挺聪明的。” 常青闻言点点头,心想八成是顾子墨在的时候听见过这个名字吧,而后便将这个念头抛到脑后不再细想了。 …… 众人又商量起来,该怎么同百姓打探的问题。 这一次他们直接看向顾子弋,等着听她先说一说。 顾子弋耸耸肩,“所有登记有户籍的百姓,都去府衙领单子,而后挨个给每个官员写上‘好’或是‘不好’投进票箱。未防百姓被报复,不记名,但是人人都要去,投了单子之后要在名册上勾了名字才能走,这样就可以防止有心人混进来捣乱。” 这个法子一说出来,就连卫国公都有些惊愕,他不可置信的问,“这也是白先生想出来的?” “是的。”顾子弋点头,“简直不可思议是不是?我刚听到的时候也是这么觉得的。” “好好好!”吴大力激动的站起身不住的搓手,“这个法子真的好,作为第一重筛选方法是最好的了,筛选出来之后,再排人去细查!”他越想越激动,“我这就去安排人把告示张贴出去,再通知各个地方上的官员,也同样张贴告示,整理名册。” “地方上的话……”卫国蹙眉道,“没有我们监管着,估计百姓们都不敢说真话。” 闻言吴大力顿时泄气,但还是不死心的再向顾子弋问了句,“那对那些地方可还有什么别的好法子么?” 顾子弋也是摇头,“太远了,一时半会儿真的没什么好办法,只能一步步来,先把虎都清扫一遍,至少断了这些污秽的源头,再去治理下流就会好治许多了。” 三人听了这话神情顿时一肃,均感到了一股责任和使命。 “那么就拜托各位大人同我一起为碧玄江山的未来努力吧。”顾子弋深深拜礼道。 …… 三人离开国公府之时,仍是由顾子弋将他们送至门外,待绕过两条街后,一直静默不语的三人才开口感慨起来。 “这顾家真的是,”吴大力最先开口,“看看人家把女儿教的,比之男子都毫不逊色。” 韩修能坐在原本常青的轿辇中,也是点头,“巾帼不让须眉,大抵如此。” 而骑在马上一脸淡漠,很少夸人的常青也是赞了句,“是不错。” “原先还想着,顾子墨一死,这顾府嫡系算是就这样没落了。”吴大力感叹道,“看着吧,八成以后就是这个顾子弋撑起整个顾家了。” 第八十五章 时雨 卫国公府连同三司一起联名的公告一经发布,虎都上下一片哗然,大街小巷全是百姓在讨论着,都是十足的兴奋。 “要我说这法子可真是好极了,”街角一个卖猪肉的屠夫,一边手起刀落的把一块块肉砍成块,同他面前常常光顾的客人闲谈着,“我见那告示上还说了,顾公子会派了顾家的兵士前去府衙写单子的地方守着,决不让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有机会来破坏。” 那客人点点头,问他道:“你会去么?” 屠夫笑道,“不都说了只要是户籍在册的,非朝中官员及其家属的,都必须要去衙门写这个单子么,我想着过几日等人少些了再去,便不用排队了不是。您呢?” “也是,这几日城中的人都兴奋的快疯了,若是现在去人着实是太多了。”客人赞同的笑着接过装肉的袋子提在手中,“本来要快些去的,结果听你这番话下来,我也打算过些日子再去了。” 离开肉铺几条街后,那客人忽然抹了把脸,露出下头的另一张脸来,然后行色匆匆的往碧玄宫的方向去了。这人也不是正大光明的从碧玄宫几个入口进,而是以眼神的余光四下瞄了瞄,飞快的旋身从一处无人看守的宫墙飞跃了进去。 碧玄宫的宫墙,最矮处也有五六丈的高度,他只如此轻松的一个飞跃,若是被人看见了定是要惊得个目瞪口呆。 此人轻轻的落在地上,几乎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然后转身在身后的宫墙处摸了摸,寻到一块宫砖将它取出,又从里头摸出一身标准的宫中内侍的装束,借着树干同宫墙之间的一个死角,飞快的换了衣服。 他再三检查了一番之后走出来,想了想又往脸上抹了一把,摇身一变成了个平凡中还带着些怯懦的小太监。 小太监穿过重重叠叠的宫殿,在宫中复杂繁多的道路上不紧不慢的走着,遇见了巡视的卫队就像其他内侍一样停下来行礼,一路上竟没有被谁拦下盘查。 他就这样一路行到了凤德殿。 门前的侍卫又换了一批新面孔,他张望了下便径直绕过门口,仍是翻了墙进得院中去。 他选的位置恰好在玲珑单独辟出来的一处菜地的上头,下头的玲珑正在认真细致的给菜寻虫浇水。冷不丁见一个黑影自墙头直直的落下来,吓得玲珑就要失声尖叫起来。 “别叫,是我。”那人速度很快的将玲珑即将出口的尖叫捂了回去,低声在她耳边道。 玲珑听这声音一怔,抬眼望去不由没好气的扯开他捂在自己嘴上的手,抱怨道,“时雨,你又换了张脸?刚刚差点把我吓死你知不知道!” 这人便是上一任陈府暗卫首领,现在在皇后身边的第一暗卫心腹,时雨。 现如今世上但凡有名气的暗卫,都是有绝技在身的,而这时雨的绝技便是擅于易容,不单单是换了张面容那么简单,他甚至连声音,性格,动作在内,可以装扮的同他想要成为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玲珑放下手里的东西,擦了擦手同时雨道,“可是有事要禀告娘娘?” 时雨点头,“是有些事。” “那我便领你过去吧,娘娘这会子大约也是到了午睡将醒的时候了。”她轻手轻脚的离开菜地,又嘱咐道,“哎,你小心些,别踩到我的菜苗!” 时雨顿住差点踩下去的步子,左右看看,跳到一旁绕过菜地。 他有时候实在不解人们对食物的喜爱和热情,再好吃的食物难道不也都是为了填饱肚子的么,拿这些幼苗来说,连自己的一脚都经受不住的东西,竟然还要精心照顾着,实在不懂。 他甩甩头,将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抛到脑外,认真的跟着前头的玲珑往内殿走去。 …… 皇后果然醒了,听了玲珑轻声的禀告点点头,先将其他宫人遣退下去,而后才说,“让他进来吧。” 时雨垂着头进了殿中先是跪下行了礼,而后便抬起脸来一本正经的说了起来。 “卫国公府同三司一道发了告示,虎都之中凡是户籍在册的百姓,都需在七日内前往户籍衙门勾选清单,评价朝中官员好坏。” 皇后闻言一怔,“百姓?评价官员好坏?” 时雨点头,“听说还是匿名的,勾选完毕后直接将清单投入黑箱,且一人仅可参加一次,有专人在名册上勾划名字,防止某些官员寻仇或是刷票。” “……陛下同意了?”皇后默了默继续问道。 “那放出去的通告上已然加盖了玉玺。” 这道布令一发出,收到影响最大的无疑就是这些世家贵族。这么多年下来,能留到现在的世家中,又有几个没有点藏污纳垢的事情呢,买官或是借着家中势力上位的官员不在少数,而这其中勤勉工作的又更少了几乎没有。 如此一来,首当其冲的就是这批终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 皇后皱起了眉,这些人虽然没什么作为,甚至偶尔还惹是生非,但不可否认最听话的也是这些人,若是没了这些人,自己或是陈府探知消息的方式会少掉不少。 “陈府可已经知道此事了?”她犹疑了下,还是问道,虽然对陈家恨的牙痒,但她却还是要依靠着陈家的。 时雨再次点头,“我已经派了人去陈府知会他们了。” 皇后沉思了片刻,“这批人八成是保不住了,皇帝和卫国公这次是铁了心要治一治朝廷里的官员。现下最重要的是要想个法子不要让人查到真正重要的东西……” 时雨没有应话,等着她继续说下去,“这样吧,你带上你的人,去陈府帮衬一把,就同老头子说是本宫的意思,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娘家被查个底儿朝天吧。” 时雨叩首,又行了礼转身便要走,皇后又唤住他,“你怎的又换脸了……” 皇后忍了好久终于还是疑惑的问出口,“本宫想问你很久了,你究竟有多少张脸?” 时雨扭回头恭敬道,“这也是为了安全起见。千人千面,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会是时雨的脸。” 他抬起脸来,赫然又换了一张新的面孔。 第八十六章 弃卒 陈极在书房中听了暗卫的汇报,几不可见的点头,“既然她难得主动,肯把时雨派过来帮一把,那也就承了她的意吧。你们原先也在一处,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待暗卫下去后,他一个人坐在书房中,把玩着一黑一白两枚玉质棋子,同寻常人家总是喜爱将书房的位置放于明亮开阔处不同,这间书房的位置在背阳面不说,甚至还挤在两处屋子中间,嵌在回廊的一角,前后左右均没有光线透进来,只有一个窗子能透进光来。 整间书房大半部分都被黑暗笼罩着,只有一小片地方有光,显得诡异十足。 陈极在黑暗之中坐着,忽的勾唇笑了,“看来他们这是想,把老夫的底子都要翻出来的节奏哟。” ...... 公告发出的第二天,皇后母家陈府也跟着发布了罪己书,特意将自己旁支之中无作为的官员名单列出,并主动请求裁撤。另外陈家族长右尚书陈极,还在同一日上书皇帝,请求清查吏最先查验陈府,言辞十分恳切。将一付“尽管来查”的姿态,摆的十足。 “陈极倒是下了好一手以退为进啊。”散朝后,卫国公同顾子弋两人行在路上,卫国公沉吟着开口,“他带着陈府这么一来,明日所有世家贵族都会这么做。” “弃卒保车。”顾子弋蹦出四个字。 卫国公点头,“这些世家贵族,都不是一朝一夕成就的,外头有多光鲜往往背地里就有多黑暗,自然也不可能被这么轻松的一把带起。” 顾子弋示意自己明白的,“本其实也就没指望过能把这些世家连根拔起,不过能动摇几分就已经很不错了。” “动摇?”卫国公摇头,“阿弋啊,你想的太简单了,世家门中的水可是深不见底的。你看着似乎是他们让出了大批官位出来,实际却对他们真正的根底毫无伤害,反倒是锁紧了枝蔓,将中心护得更紧了。” 顾子弋一愣,“那我们这做的岂不都是些无用功么?” 卫国公微笑着摸摸女儿的脑袋,“也不全是,”他看着明显已经被自己搞糊涂的女儿,尽量用简单的能被理解的词句同她分析,“让出的大批官位可以选拔真正有才学,有能力的人上去,虽然位阶都不高,但往往就是这批位阶不高的官员,才是会同百姓直接接触的官员。” 他看着顾子弋若有所思的神情,顿了顿又继续道:“经过这次的清查之后,少则一年,多则几年,那些世家贵族都会谨慎行事,这正好给了新上任的那批官员一个接触、学习和成长的时机。” “再往后想,慢慢的由下往上,勤勉能干的官吏终将取代那些腐朽无能的上司,整个朝廷终有一日便会肃然一清。” 顾子弋听完之后颇有些动容的看向父亲,“会有那一天吗?” 卫国公再次拍了拍她乌黑的小脑袋笑道,“会有的,当然会有的。这天下说到底,其实是百姓的天下,谁好谁坏,百姓心中自有定数。” ...... 翌日,果然如同卫国公所说,凡是有些年头的世家门第,均是同陈家一般,张贴出了告示,主动请求将那些无用的官员裁撤,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却没有像陈家一般另外上书表示。 “能让他们做到这样已经是极限了。”卫国公摇摇头,他们父女正同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一道,拿着众世家列出的名单,比照着昨日收上来的已经勾选过的清单看。 “基本都是在名单上的人了。”常青比照的速度很快,没多大功夫便把分到他手下的一摞对完了。 韩修能点头,“我这边也是大抵相差不多。” 只有吴大力,见众人都是快看完的样子,只有他还差着一大堆,忙喊道,“常大人快来帮帮我!我看到这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就头大!” 常青无奈的走过去,“很多么?分摊下来我们每个人的并不多啊。” 吴大力像丢烫手山芋一般将那叠纸张丢到常青怀里,摆手作势自己头疼,走到一旁的椅子上瘫坐着了。 “现在这些世家定是在忙不迭的收拾、隐藏着背后的东西,咱们要不要快手一步?”也收拾好自己手头工作的韩修能起身松动着僵硬的肩背,脑袋中仍在思索着下一步的计划。 他这几日几乎就已经把府衙当作了家,起居全在这里,比起事务的繁忙,他更不愿意去面对家中的纷乱和争吵,能逃避一刻便是一刻。 几人知道他家中现下乱作一团,也都知道劝也没什么用,只是都不约而同的带了衣物被褥到府衙,希望能让他睡的稍稍舒适些。 闻言常青略停了停,“不好吧,逼太紧了会不会适得其反逼得他们狗急跳墙?” 一直在旁默不吭声的顾子弋也赞同的点点头,“有可能鱼死网破。” 韩修能叹气,“我也知道这急不得,但是,这么好的机会,总是有些不甘心......” “天已经很晚了,”卫国公起身问常青,“你手上的可快好了?” 常青点头,加快速度,“还有小半页纸,马上。” 卫国公点点头,“今儿个大家便先回去歇息吧,还有很多事呢,明儿个再来吧。”又转头对韩修能道:“你也早些睡,可别又半夜爬起来想事情,越想脑子越清醒就睡不了了。” 韩修能忙应下,难得的笑道,“国公爷都这么嘱咐了,修能自然是不敢的。” 几人相互行礼道别后,便从府衙分散开往各自的住处去了。 卫国公府离着府衙并不是很远,父女二人到了之后,顾子弋翻身下马要往里头去,却见父亲并未从马上下来,她疑惑的正想发问,就听卫国公道,“阿弋先回去吧,早些睡,父亲想去转一转。” “我陪着你。”顾子弋脚下一蹬便想重新上马,却被卫国公拦住了,他开口打趣道,“我就是想一个人转转,想些事情,你这还成跟屁虫了?我到哪儿都要黏着的?” 顾子弋抿抿唇,气鼓鼓的牵了马转头就进了府去。 后来的顾子弋每次回想起来,都是痛彻心扉,若是她死皮赖脸非要跟上去就好了,若是她没有气鼓鼓的转身就走,是不是就能看清父亲目光中的凝重和欲言又止。 第八十七章 因果 卫国公骑在马上慢慢的往郊外走去,已经是深夜了,有着严格宵禁制度的虎都,在街上听不到一丝声音,偶尔有列队的巡防队走过了,也都是收缓了步子,轻悄悄的行过大街小巷。 “这么晚了,国公爷这是要往哪儿去?”值夜的虎都城门守卫笑着问道。 卫国公也微微一笑,“才看完文案,但又还睡不着,干脆出来走走。” 守卫点点头表示了解,又凑近了压低声音,“国公爷可是想出城逛逛?” “这你都看出来了?”卫国公也学着他的样子压着声音道,“不知可否让我出去个把时辰?” 两人鬼鬼祟祟的凑在一起,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国公和一介平凡的城门守卫,倒像是要预谋一起捣乱的孩子一般。 “这......”守卫犹疑了片刻,宵禁后若是要出入是需要有特令的,若是放人私自出入,守城侍卫是要受到重罚的。这守卫想了想,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定般大义凛然道,“您去吧!” 卫国公伸手冲他的肩头捶了一记,打趣道,“你不会待我回来便不开门给我吧?” “怎么可能!”那守卫闻言顿时急了,连忙开口想要解释,但又看卫国公一脸笑盈盈的模样,登时反应过来是在逗自己,也是一乐,返身给卫国公推开了个能容纳人和马出去的门缝。 “您可快些回来,外头寒凉,又是深夜了,更深露重的总是对身子不好的。”那侍卫小声的担忧道,嘱咐卫国公早些回来。 卫国公点头,而后催马加快速度,一人一马径直冲向了远处。 ...... 离着虎都城门越来越远了,卫国公却像是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仍是一直往前。 一道极快的破空声“嗖——”的划过,目标直指卫国公的脖颈! 卫国公一个侧身躲过,目光之中一片寒凉之色,果然还是来了。 顾家五暗卫之中,顾淼同顾鑫一起正在管理维持镇西军那边,新上任的顾焱和顾垚又已经被自己暗派给了顾子弋,日夜看护她的安全,原本实力最强的顾森也去了北境。 再加上他几日前与皇帝交手所留下的伤还未痊愈,若是想要暗杀他,此时便是再好不过的时机! 下一刻便是四面八方朝他飞来的银光! 卫国公猛地一蹬,翻身从马上跃起,极快的拔出佩剑,抬手挡去那些银光。 待银光叮当落了一地,才看清那是一堆短小但尖锐十足的匕首。 匕首?卫国公愣怔了一瞬,不,那不是匕首,那是...... 又是一片银光,已经落在地上的卫国公边退边挡,如此紧急的时刻他依然冷静的观察出对方只有一人,而恰好不远处有一处树林,退过去至少比眼下这空荡荡的四面全是空隙的好。 不知是另有原因,还是那刺客很是自信,竟然没有阻拦他往树林之中退去的动作。 待卫国公背靠在一颗大树之后,那片银光却又骤然停了下来,树林之中一片安静,连虫儿的鸣声都没有。 “手里剑,你这使的是一手东瀛暗杀术。”在一片沉寂中,卫国公突然开口,东瀛暗杀术本就鬼测莫名,自己又仍是有伤在身。原先还想着城中多有限制,真打起来怕是要伤及无辜,而现在,他忽然觉得自己将人引到城外是个错误。 很久之后,有人影逆着月光慢慢朝他走近,卫国公眯起眼看去,那人没有穿着刺客的劲装,一身宽大的袍子,书生气十足,月光在他身后为他镀上了一层莹莹的光辉,看着很是优雅神秘。 卫国公忽的握紧了几分手中的长剑,他已经认出了来者是谁。 “是你。”卫国公很平静的开口,心中有些意料之外的惊愕,又有些意料之中的释然。 “是我。”白七安不急不缓的行到卫国公面前站定,看上去还是那样温和有礼。 二人相对着不语,良久之后卫国公说道,“你知道我在查你。” 白七安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我不信你。” “我知道。” “你究竟是何人?”卫国公情绪平静的问,似乎只是在问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白七安默了一瞬,“神隐谷,辰机夫人座下七弟子,白七安。” 卫国公低低嗯了一声,“许是我问的方式不对,我想问的是,你可认识敖烈,你同北境之事可是相干,你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他话音刚落,突的刮起一阵狂风,扬起二人的头发和衣衫,也刮的周遭的树木哗哗作响。天空之上飘来一片硕大的云,转瞬之间就将月亮遮了个一干二净。 暗色之中,唯有白七安的一双眼睛亮的出奇,此时他的眼中再没有了以往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痛恨和快意。 “我自然认识敖烈,北境之事也同我相干,至于我的最终目的……”白七安顿了一下,扬起一个冷笑的弧度,“顾池,我的目的,便是要让你痛苦。” 卫国公想过无数种可能,唯一没想到的便是这个,他颇为震惊的瞪大眸子望向眼前的年轻男子,脑中开始飞快的回想着有可能前来找他寻仇的人,他镇守边关多年,仇家自是不在少数,莫不是哪个部族首领之后? “别想了,”白七安冷冷的开口,“浪费那许多时间,还不如我亲自来告诉你。” 他复又上前了两步,离的卫国公更加近了些,“家师辰机夫人,许宁情。” 说完,白七安便又退了回去,满意的欣赏着卫国公脸上瞠目结舌的表情,“这下你总是知道为什么了吧。” 多年前,卫国公娶太柳公主为妻,十里红妆,流水宴席摆了三天三夜,灯火通明,欢声笑语。 同样也是多年前,辰机夫人许宁情的心上人,背弃了婚约另娶他人,他同别人大婚的那一晚,她也身披嫁衣,在寂静无人的院落,红烛空等。 “他是有苦衷的。”许宁情总是这样笑着同自己的弟子们说,“就像我瞒了他我出身自神隐谷一样啊,他也定是有说不出口的理由。” 一年又一年,白七安看着自己的师父,微笑着等到一封封密信,信上写着那个男人的妻子怀孕了,他们有了第一个儿子,接着又有了第二个女儿,一家人过得和美幸福。 …… “你们这些所谓的幸福,全部,都是建立在她这么多年的痛苦之上。她可以笑着不计较,但我不会。欠别人的,总都是要还的。” 第八十八章 宁情 神隐谷是江湖上最神秘的地方,只要是出身自那里的谋士,无一不是惊才绝艳的,因此拜师也好,求谋也好,无数人都想去到神隐谷,但神隐谷就同它的名字一般,神秘、隐秘,若是无人接引,就算是谷中弟子也无法出入。 但身为谷主独女的许宁情显然无须接引,无论例行换了多少次的奇门遁甲,她都能一眼看穿毫不费力的出得谷去,她这一得天独厚的天赋可谓令自己的父亲又爱又恨,头疼不已。 她在十七岁那年再一次溜出谷去,却弄丢了自己的一颗心,自此牵挂半生。 彼时的顾池也不过二十出头,热血上头追击敌军,结果反倒中了埋伏,拖着重伤的身子躲在一处破庙里头,抖抖索索的试图给自己裹紧伤口,好能挨到最近的驿站传信疗伤。 他特意选了处偏僻无人的地方,又警惕的巡视了一圈,确认非常安全,不会有人来之后,才缓缓放下一直悬着的心。 可当顾池才松了一口气,猛地却又警醒的握住手里的剑,破庙的门口光线明明暗暗闪了闪,很明显就是有人来了! 他紧张的一颗心跳的飞快,脑中飞快思索着若是追兵该怎么办,自己撑着一口气走了许久,现在是根本半丝气力也没有了。 顾池甚至想到了最后最坏的结果,看向自己手中的剑,惨然一笑。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之后,许宁情吭哧吭哧的半爬半走的翻过一片杂乱的庙门,抬眼就看见个身上满是血污的人,举着把同样满是血污的剑,一副大义凛然,英勇就死的模样,就要往自己脖子上抹。 “哎哟你这是做什么呢!”许宁情吓了一跳,“我也不至于丑到让人看了就想自尽的地步吧!” 顾池的动作一顿,不可置信的看过去——破败潮湿的破庙里,甚至连最落魄的乞丐都不会来,怎的会有个衣裳干净的漂亮姑娘进了来!? 这女子生的俏丽十足,个子高挑挺拔,肤色莹白,水绿色的装束衬得一双飞翘的丹凤眼水光十足,长发编成单辫垂在一侧,是同他见惯了的那些贵族小姐不同的爽利舒服。 见对方在打量自己,许宁情也就大大方方的站在远处任他打量,她进来的时候也已经将面前这个人的状况看的差不多了,肋骨怕是断了几根,右腿、肩胛、小腹皆有中箭,更不用提各种擦伤摔伤剑伤了。 许宁情啧啧称奇,“不疼么?”她自己寻常擦破点儿皮都疼的嗷嗷大叫,眼前这个人受了这许多伤,竟然还能面不改色一声不吭的安静坐着。 顾池被她突然的问题问的一愣,想了想又干巴巴的答她,“自然是疼的。” 许宁情好奇的蹲下身子,“那你一定是忍耐力极好了,若是换了我,现在肯定已经痛的满地打滚了。” “我倒是也想满地打滚,”顾池闻言不由苦笑,“可惜我已经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许宁情不信,“你刚刚要自刎的那副架势,看上去可不像是没有力气的样子。” 顾池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跟眼前这个陌生女子解释,什么叫做赴死的力量。 不过许多情也不想知道,她很快就转移了关注点,笑眯眯的看着顾池,像一只打着坏主意的小狐狸。 “你,你要干嘛?!”看着她一副不怀好意的笑,顾池忍不住往后小小的挪动了下身子。 许宁情也不嫌脏,直接伸手按住顾池想往后缩的身子,凑近了继续笑着看他。 他们离的很近,顾池甚至能看到她脸上细细的绒毛,他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脊柱像是窜过一道电流,令他浑身发麻发痒。 “你看你,看样子也是没法子自己去寻郎中的了,但是你运气好啊,今儿个恰好遇上了我!而又恰好我现在手上有能治你的上好伤药——”许宁情故意拉长了声调,作出一副高人的姿态,只用眼角余光偷偷瞄着顾池,“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顾池闻言暗暗眯了眯眼,这个女子来的诡异,能摸进这根本无人的破庙,又身上恰好带了伤药,保不齐是谁派来暗害自己的人,但看她眼神清澈透明,一片坦荡荡的神色,又不像是......一时之间他有些拿不定主意究竟该如何是好。 许宁情见他不说话,反倒是看着自己的眼光开始诡异的变化着,她如此聪慧怎么会看不出他的怀疑和纠结,干脆直接从腰间取出一个小瓷瓶,一把拽过顾池,趁他不备直接将药丸倒进了他的嘴里! “你!你怎么!.......咳咳咳......” 顾池大惊失色,第一反应就是想把那药丸给吐出来。 许宁情在一旁撑着脸看他,“别咳啦,吐不出来的,入口即化的。” 顾池动作一顿,唰的扭头狠狠的看她,许宁情也回他一个无辜的眼神,“那真的不是毒药,你信我。”她想了想又小声补充道,“不过你吃都吃了,也只能信我了。” 顾池闭上眼睛不想再同她说话,他现在很乱,一切计划都被这突然出现的女子打乱,自己更是吞下了一颗可能是毒药的药丸。 他越想越气,忍不住睁开眼又恶狠狠的瞪着许宁情,若不是自己现在这副样子,这个女人那里能近的了他的身,更不可能强逼自己吃下药丸! “......你可别这样看我哦......很恐怖的。”许宁情默默的挪的离他远了些,撇撇嘴道,“那要真是毒药,我难道不应该在你吞下去的瞬间就哈哈大笑么,还这么守着你作甚。” 顾池沉默了一瞬,“......大概是想确认我死了,然后才好回去交差?” 许宁情微微张大嘴巴,“你这么说,好像也没错诶......” 两人大眼瞪小眼默默对视了许久,忽然一起笑出声来。 他突然就莫名其妙的相信了这个神神秘秘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女子,凭着一股直觉。 ...... ...... “哎,还没跟你介绍过自己,我叫许宁情,你叫什么啊?” “顾池。” “顾池?奇奇怪怪的名字......” “......” 第八十九章 相负 许宁情身上不但有内服的药丸,竟还有可以外用的金创药,也不知道她给自己吃下的是什么药丸,他很快就有了力气,也不再似之前那般昏昏沉沉总是头重脚轻的感觉。 而后也不知许宁情从哪里寻来了干净的布条,又提了干净的水来,把布条浸湿了让他自己把身上的血污擦拭干净,而后给他涂上了金创药。 “大功告成!这下干净了不是!”许宁情一边小心翼翼的帮顾池穿上一套干净的新衣服,一边絮絮叨叨的念着,“看出你是个贵族少爷了,这衣服虽然只是麻布的,但总比你那身脏兮兮的好吧。” 顾池有些无奈,这些天下来,他已经大致弄清楚了许宁情性格,“......我又没嫌弃这衣服,你自己在那里想东想西的乱猜,给自己加什么戏啊。” “别装了,”许宁情不屑的翻了个白眼,“我见过的贵族公子哥儿都是这样,就算嘴上说着不嫌弃,但是他们娇贵的皮肤早已经出卖了他们,没一会儿的工夫就是说这里痒,那里硌的。” 顾池耸耸肩,决定不同她争论这个,顾府的衣食住行本就恪守着朴素来的,再加上他自小边常年在外行军,什么样恶劣的环境没有遭遇过,区区一件麻布衣而已,其实已经是非常好的待遇了。 想了想,他还是开口道,“麻布透气,多谢你,费心了。” 许宁情手下动作一顿,俏脸蓦地染上绯红,别别扭扭的回道,“没什么啦,反正我们这是交易嘛,只有照顾好你才能完成交易啊。” 顾池微笑着点头,“说起交易,你还没有同我说过你想要什么。” “其实吧,”许宁情神神秘秘的小声道,“我自己也还没想好想要什么呢哈哈哈哈哈!” 见顾池眼中露出不解,她毫不在意的挥手,“我也就是顺手救你,哪里会想这么多嘛,反正总会想到的,到时候你可不许赖账啊。” 顾池郑重的点头,“无论什么,只要不是有损公正之事,我都可以答应你。” “那么就这么说定啦。”许宁情笑嘻嘻的伸出小指头同他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 ...... 又是半月过去,在赶往驿站的路上,顾池的伤势已经好了个六七分,连他自己都感觉不可思议。 “这有什么,”许宁情不以为然道,“若是用了我爹亲手炼制的药,你好的更快,说不行现在里里外外都基本上大好了呢。” “一路上我见你似是从未到过这些地方,你家在哪里?”顾池好奇的开口,他已经想问了很久,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许宁情闻言心下咯噔了一下,神隐谷弟子都是有名录在册的,除了出行历练的和正式出师的神隐谷弟子,别人都不能在外头提起神隐谷,这是规矩。 她犹豫再三,还是咽下了原本打算告诉顾池的话。 “我家啊......”许宁情清了清嗓子,斜斜看了一眼顾池,“想知道?” 顾池点头,“想知道。” “就不告诉你!哈哈哈哈哈!”许宁情大笑着加鞭,一溜烟就跑到了前头去,她在马上转过身冲顾池做了个鬼脸,“我本来就是偷跑出来的,若是被知道了可就会被我爹抓回去的。” 顾池摇头不赞同,“你这般偷跑出来,家中岂不是更担心。” 许宁情不语,顾池见她似是心虚了,忙再接再厉道,“那不若这样,我们到驿站传信后,我便先送你回家可好?” “你其实就是想套出我家在哪儿吧?”许宁情歪头眯着眼看他,忽然笑了,“好啊,就许你送我回家,顾池你可知道,在我们家,若是我带一个男子回家,意味着什么吗?” 顾池一愣,“我是送你回家。” “那不也是我引路你才知道的么,”许宁情挥挥手,颇有兴趣的看着他,“我突然想到自己想要什么了。” 顾池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他听见自己讷讷的问,“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清风扬起许宁情的衣摆,她逆着光骑在马上笑盈盈的看着他,“救命之恩无以回报,公子不如就以身相许吧。” ...... ...... 卫国公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的白七安,慢慢的,长长的叹了口气。 “确实是我负她良多。” 白七安冷笑一声,“也许对碧玄而言,你是镇守四方震慑内外的英雄,于君于民都可以说一句问心无愧,但是对于许宁情,一句‘负她良多’就足够了么?” 卫国公点头,“是不够,远远不够的。我当日在谷外徘徊了很久,但不知道怎么开口同她说。我该怎么说呢,说我只是想阻止公主自尽而已,并没有对她动心么?我该告诉她,我是这样的卑劣,心中竟然同时放了两个人,甚至对公主的喜欢已经超过了她么?” 四下一片静谧,威名赫赫的卫国公慢慢的滑坐在地,“我抢了兄弟喜欢的女子,背弃了自己承诺过的女子,你说的没错,我顾池,于君于民都可以说是问心无愧,唯有他和她。” 白七安没有说话,卫国公却低低的笑了,“许宁情,许宁情,是我对不住你了,下辈子......不,若是能有下辈子,你可万万不要进那破庙救我了。” 他话音刚落,便猛地抬手举剑捅进了自己的心口! 卫国公四肢瘫软的靠在树上,眼神之中却满是执拗,他轻轻的对白七安道,“都是我的错......阿弋......阿弋她......你......” 白七安没有回答,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他。 卫国公惨然一笑,嘴角涌出大片的鲜血,他转开眼神望向虎都的方向,阿弋啊...... 终于,卫国公不甘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只是眼神依然直直的望着远方,似悲伤,似不舍,更似遗憾。 不知什么时候,原本将月亮遮住的云朵散开了去,静静的洒在已经死去的卫国公身上,照的一地莹白,白七安挪动了步子,走到他面前,忽的抬手将他的眼睛合上。 “将人带回虎都去吧,小心些,莫让人看到了。”白七安平静的开口,隐于暗处的寻酒恭敬的应下,转瞬便带着卫国公离开了。 他将有些颤抖的手藏回宽大的袖口下,忽然想起了那日顾子弋盛满了细碎阳光的笑眼。 “不是就好,不然我可是要来报仇的。” 第九十章 惶惶 卫国公是在他自己的卧房之中被发现的。 小厮起初见房门大开着,也没有在意,只当是卫国公如往常那般起的很早,已经出门了。 直到顾子弋从府衙匆匆赶回,管家才得知卫国公不在府衙的消息。 “可有人见到老爷何时出的府?”管家急急唤来守门人问道。 守门人也是焦灼不已,“小的今早就没有见老爷出过府门啊!”他忽然似是想起了什么,又赶忙补充道:“昨夜,老爷昨夜就没有回府啊!” “可当真?!”管家大惊,连忙追问。 “是的!昨夜老爷同公子一起回来,而后公子进了府中,老爷却骑着马往外去了!”守门人边说边看向一旁眉头紧锁的顾子弋。 顾子弋想了想,二话没说便往外走去,管家焦急的望了望她,又回头嘱咐下头的婢女小厮们,“再在府中寻寻,也许是老爷半夜喝醉了酒,随便在哪个地方睡着了也不一定。” 他想了想,又急匆匆的朝主院走去,想要看看有没有什么能说明卫国公去向的东西,或是卫国公自己留下的信笺之类的。 …… …… 而顾子弋出门之后飞快的来到虎都城门前,守门的侍卫还是昨夜的那批还没轮换过,见她来面色都有些微变,顾子弋敏锐的察觉到了他们的不自然,焦急之下直接厉声开口问道:“昨夜你们可有见过卫国公?” 侍卫们彼此对视了一眼,领头的小队长硬着头皮站出来回答道,“回禀公子,小的们昨夜并未见过国公爷……” 他话音未落,顾子弋便抽出身旁挂着的剑,勾住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拎了起来。 “我再问一次,卫国公昨夜可有出过这城门?若是你仍然不说实话,那我只好将你交去巡防衙门,让他们来审你了。”顾子弋语气清淡,却满是不容置疑的威慑和威压。 那小队长此时也顾不上什么了,连忙点头,“国公爷昨夜确实是出了城门!” “他可曾回来?几时回的?”顾子弋又继续追问道。 小队长摇摇头,“国公爷昨夜说会很快回来,只是散心而已,可是直到城门开了也没见他回来。” 顾子弋心头忽的一悸,涌上一股不详的感觉。 正当她想要再问些什么的时候,远远的忽然有顾府的小厮跑来,“公子!公子!” 那小厮气喘吁吁,满脸尽是汗水,面皮也涨的通红,“老爷,老爷找到了……” “他在哪里?”顾子弋按捺下心头跳跃着的不安,赶忙问道。 小厮张了张口,却又闭上摇摇头,眼神很是复杂,隐隐含了泪水,“公子您……还是快些回府吧。” 顾子弋心猛地一沉,扬起马鞭就往国公府飞快的赶去。 …… 她回来的很快,门前上来给她牵马的小厮满脸泪水,她望了一眼,竟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疾步走进了府门。 一路上都有红着眼抹着泪的奴仆们给她引路,顾子弋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竟然一片平静。 她平静的穿过回廊,绕过树林,又平静的走进主院,迈进寝房,然后静静的看着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的卫国公。 管家已经在床榻旁哭的泣不成声,顾子弋似是从很遥远的地方听到哭泣声,她有些恍惚,僵硬的想,啊,他是死了么。 她慢慢的垂下头望向管家,微微一笑,原本星光闪烁的眼中像蒙上了一层飘渺的纱,上头飘荡着平静,了然,和哀伤。 “这下好了,我连父亲也没有了。”她的声音轻轻的,小小的,更像是在一个人喃喃自语。 “我顾子弋大约是个天煞孤星吧,不然身边的人怎么都,一个一个的离开我……” 噗通一声,她身子一软,就这么倒在地上昏厥了过去。 “公子!——” …… …… 很快,卫国公遇袭身亡的消息就传遍了虎都,如同平地一声惊雷,引起了轩然大波,每个人都是惶惶然不可终日。 “什么?不可能!那可是武艺高强威震四方的卫国公啊!” “前几日卫国公不是同陛下打了一架么……听说伤势可是不轻啊……” “国公爷这几日不是在彻查官员么,会不会是……” 人们的议论到后来传的越来越离谱。 “听说最诡异的啊,是那卫国公倒下的地方,竟然还有几个写着官员名单的本子,听说是有人觉得卫国公清查一事碍到了他们的财路,这才雇了杀手啊!” “我倒是听说,国公这些年,荡平四方,似是一个部族首领的儿子来寻仇的。” “……” 白七安坐在虎都城中一处最大的茶坊中,静静的听着这些杂七杂八的议论。他面前放着的一盏茶水早已经凉透,但他却丝毫没有要换下的意思。 “你这茶水都凉透了。”他面前忽然坐下一人,拿过他的杯子,将杯中的茶水随意的往地上一洒,而后拎起桌上的茶壶给他重新倒了杯热的。 白七安缓缓掀了眼帘看过去,这是一张十分陌生的,他可以确认自己从来没有见过。 但他却又重新垂下眼帘,抬手拿过茶杯饮了一口,“你闲的发慌无事可做么?” 白七安的语气随意又熟稔,分明是认得眼前的这个人。 “本来是有事的,被你这么一搅和,现在又变得没事了。”这人耸耸肩,也取了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茶。 白七安不说话,只静静饮着茶,对面那人左顾右盼了一阵,又笑眯眯的开口,“那谁派给你形影不离的那个小护卫呢?听说他还挺厉害的,不知道比起我来如何啊。” 知道他问的是寻酒,白七安平静的开口,“我既无事,他出来作甚。” “你果然还似从前在谷中那般一板一眼的无趣。”男人撇了撇嘴,有些不开心的嘟囔。 “你以往在谷中,可不是现在这般跳脱的模样,时雨。”白七安将空了的茶杯搁回桌上,“说吧,你此时前来寻我,所为何事。” 时雨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上的茶杯,似是对它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无事就不能来寻你叙叙旧么?” 他忽的将茶杯放在桌上用食指轻轻一弹,茶杯飞出去轻轻撞上了白七安的茶盏,时雨十指交叉,笑眯眯的将脑袋搁在手上望着对面的白七安。 “我可是想你想的紧呢,小师弟。” 第九十一章 执念 白七安闻言也只是用一双墨色深深的眸子静静的望着他,没有开口。 时雨轻笑,放松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你此次出来的可够久的,打算何时回谷中去?” “要论时间久,你不是更久。”白七安面无表情的开口,“少管我的闲事。” 时雨老神在在的敲击着桌面,“怎么跟师兄说话呢。”他的话虽然是训斥,但语气却毫无严厉之意,反倒更似女子的娇嗔一般。 白七安略略皱眉,“好好说话。” 时雨哈哈一笑,“我好歹也是正式出了师的,自然是想多久就多久。” 他又重新靠近桌侧,单手撑腮看向白七安,“你只是出来历练的,哪有历练着就越走越远不回家的道理,我身为师兄,自然是要来管上一管的。” 眼角余光瞥见这小师弟不语了,他又继续道,“是你做的吧?” 他重新取了杯子倒茶,指尖蘸水慢慢在桌上写出一个“卫”字。 白七安看了一眼那个字,缓缓垂下眼帘,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时雨呼了口气,“我知道你心疼她,但是你这样做了,她就会高兴了么?” 他话中的“她”,毫无疑问指的就是二人的师父,辰机夫人许宁情。 白七安沉默了很久很久,他们坐的地方是茶楼一处僻静靠窗的地方,源源不断有风从窗口吹进来,吹起白七安散落在鬓角细碎的长发,他的下巴微微上收,嘴唇绷成一条直线,显然是一副倔强不回头的表情。 时雨心中微微一沉,正想开口同他好好讲讲道理的时候,白七安突然站起身来。 “她为何不高兴?我让所有引起她痛苦的人都消失了,她自然是会高兴的。”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骤然拔高,语速极快,似是在声辩,又似是在自我说服。 时雨微微有些惊愕的抬头看过去,白七安却避开了他的眼神不同他对视。 “我还有些事情要做,就先走了。”白七安轻声低低的说了一句,便转身下了楼去。 时雨一个人坐在桌前,唤了茶楼小二来,重新上了壶茶,又点了盘茶点。 他从衣襟中摸了封已经拆开过的信来,重新摊开看起来。 ...... “阿雨,见字如面。不知你在外这么许多年,何时打算回家看看你快要年老色衰的师父?因着你这个坏榜样的师兄,下头的小孩子们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了。 七安前些年出门历练,至今仍未归家,真真是。你也知他表面温顺有礼,实则内里倔强,这几日得了消息说他不日将到虎都,既你也在虎都,令他快些回家。 为师总有些不大好的预感,切记切记。 至于你,为师也是管不住了,别让自己受伤,小心为上。祝好。” 落款是一枚刻着飞燕的印章,极少有人知道,这便是辰机夫人的私印。 而日期,赫然是当初白七安同顾子墨从边关回来,到达虎都城的前几日。 时雨思绪纷飞,不住的敲打着桌面,心中细细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的滤了一遍,最后长叹了一口气,感慨不已,这么多的事情,一环接一环,做的简直可以说是滴水不漏。 他的目光又投向了一旁辰机夫人的信,喃喃自语道,“师父啊,小七的执念如此深重,怕是连我也无法带他回谷去了......” ...... ...... 白七安走出茶楼之后有些茫然的四望,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该干什么。 按说原本在他的计划之中,此时顾家就剩下了一个顾子弋,只要过些日子,便能...... 但他居然犹豫了,甚至心底竟然翻涌上一股不想,和不愿的念头。 白七安被自己这样的念头惊到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他很是迷惑。 若是论相处的时间,顾子墨同他相识多年;若是论情谊,顾子墨同他辗转沙场,出生入死不知多少次。 而自已,连顾子墨都可以舍弃,为何却独独放不下一个顾子弋? 他茫茫然间不自觉的走到了西市,无论发生了什么,西市总是这般的热闹。 白七安一个人穿行在欢声笑语,熙熙攘攘的西市街头,像是一只寻不到方向的孤鸟。 突然,他的衣摆勾在了一个小贩的推车上。 “呀,这位少爷,你的衣裳被勾住了!”那摊主是个胖胖的大娘,见状惊呼着绕到外头,拽住他,然后把他绞进推车轮子里的衣摆一点点耐心的扯出来。 白七安有些恍惚的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衣摆被绞进了车轮去。 “这位少爷,你的脸色不大好哟。”那大娘看见他苍白的脸色和无神的眸子,有些惊讶,心下不由生出几分怜意。 她从隔壁摊上捞了支糖人来,塞到白七安手中,笑道:“不开心的时候就是要多吃些甜食,就能好很多的。” 白七安诧异不已,想了想反应过来要从袖中拿钱,却被大娘按住了手,“你的年纪我看着就同我家儿子差不多大,”她爽朗的笑了起来,“你就拿去吃吧,也不值几个钱,大娘请你的!” 白七安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轻声的道了谢,拿起那支糖人看了看,手顿时一僵。 碧玄民风自由,同其他国家不许妄议朝廷官员不同,在这里,但凡有些名气的人物都可能会被制成各种各样有意思的小玩意儿,丝毫不需避讳,糖人摊上更是有照着他们的样子做的糖人。 “我随手抓的,也不知道抓了个谁,”大娘也凑过头来看,笑了,“哟,你倒是运气好,这不是顾公子么。顾公子在这儿人气可是高的很呢,就没有不喜欢她的人......” 白七安不敢再听下去,只胡乱的点点头,而后扭头,逃一般的离开西市。 待离开西市很远很远之后,白七安才停下步子来。 他有些颤抖的举起那个顾子弋模样的糖人看了半晌,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一般,将那糖人如同烫手山芋一般丢了出去。 “不可以!”白七安倒退几步撞在了一面墙上,有些失控的,冲着落在地上碎成几片的糖人喊道,“为什么要信我!不可以信我的你知不知道!” 忽然起了一阵大风,猛地就把地上的糖人碎片刮进了旁边的河水中。 白七安脚下一软,靠着墙滑坐在地,他目光毫无焦距的望着前方,一遍遍的喃喃自语。 “最不能信的就是我啊......就是我啊......” 第九十二章 怀疑 消息已经递进紫宸殿很长时间了,却没有听到一丁点儿动静传出来。 卫国公同顾子弋,连带着三司因为被派遣清查一事,特地免了他们的早朝,只在每七日之时上朝汇报一次进度即可。 谢公公得到消息已经是早朝之后的事情,他倒吸一口凉气,惊的说不出话来,“这……” 连七日都还没过,卫国公竟就这样死在了自己家中,无数人都在疯传,是清查一事牵连太深,有人为了不被挖出底细,于是先下手为强。 小奥子同谢公公一道安静的候在紫宸殿外,谢公公将密信递进殿中之后便退了出来,他跟着皇帝这么多年,可以说是最懂皇帝的人。 他清楚的知道这个时候皇帝是不想有人在边上的,即使是自己。他需要做的便是静静等着,等着皇帝的命令传达下来,然后执行。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沉沉的被人吸入肺中,整座紫宸殿,或者说整座碧玄皇宫都被笼罩在一片死寂中,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氛尖锐到几乎一触即发。 终于,紫宸殿中的皇帝开口唤道:“小谢子。” 皇帝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很高的地方传来的一样,听不出语气,更听不出语调的起伏,却让外头等了许久的内侍们均是一个激灵,寒毛直竖。 小奥子有些不安的偷偷瞥了瞥谢公公,谢公公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却没有回看过去,他面上平静无波的走上前推开殿门进了去。 …… 皇帝依靠在桌后头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椅上,谢公公进去的时候,他正在擦拭着一把寒光四射的短匕首。 谢公公只一眼便认出了,那是卫国公少年时亲手做的一把匕首,而后送给了当时还只是太子的皇帝。他垂下眸子,恭敬的站在桌前,心中却早已经是心绪纷飞,起初的震惊和愤怒此时已经被叹息和心酸所取代。 从此之后,皇帝再没有至交好友了,也再没有可以绝对信任的臣子了。 皇帝认真仔细的一遍遍擦拭着,即使那上头已经一粒灰尘都没有,已经清晰的可以照出人影来,他却还是像不满意一般,反复的擦拭。 “他一直都是最光明磊落的那个。”皇帝轻声开口,像是对着谢公公说的,又像是自言自语。“就连唯一那件,其实也是……”皇帝顿了顿声,又继续说下去,“说到底是朕应该谢他的,若不是他,柳儿怕是早就……” 谢公公不说话,只站在原处静静的听着。 殿外忽然起了大风,卷着一片黑压压的乌云过来,很快把天光遮了个一干二净。 风从窗里穿过,刮进殿中来,把满殿的纸张奏本吹的哗哗作响。 沉沉的乌云之中,隐隐闪过几道闪电,没几个呼吸的工夫,伴随着轰鸣的雷声便下起了雨来。 皇帝止住了要上前去关窗的谢公公,仍由狂风卷带着雨水打到自己脸上。 “当真是风雨飘摇了啊。” 原本束发的玉环早已经滑落在地上,他一头乌黑的长发被刮得摇摆纷飞,可他却像是毫无感觉一般,垂下头继续擦拭着那把匕首。 “查吧。” 皇帝平静的开口道,“朕倒是很想看看,究竟能查出些什么东西来,而这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谢公公躬身应下,正准备退下却又听皇帝继续道,“寻个由头,把敖麒和他的妻儿都传到虎都来。这么些年没见,朕还真是有些想他了。” 谢公公一怔,陛下这意思难道是……他定了定神,恭敬的退了出去。 殿外已经是大雨磅礴,密集的雨帘令人都看不清三步外的东西。 谢公公立在原地看着雨水思索着,半晌低声开口道,“你们候在殿前好生伺候着,可小心些,不要有什么疏忽了。” 然后又同小奥子道,“随我来。” 二人绕过一座座回廊,周边除了雨声,什么声音都没有。 “你去唤无双来。”谢公公脚步不停,“陛下的意思是要亲自来彻查了。” 小奥子闻言大惊失色,“意思是让皇室暗卫亲自……” 谢公公点头,脸上牵出了个冰冷的笑,“给脸不要脸的东西,陛下原本还想着给个警告,让他们收敛着些便是了,结果竟然敢反过来要挟陛下了。” 小奥子听出了谢公公语气中的怒意,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汹涌的杀意。 “我这便去寻了无双来。”小奥子恭敬的行了一礼,往另一个方向疾步走去。 四下无人,谢公公猛地停下脚步,远远望着卫国公府的方向,滴滴嗒嗒落下泪来。 同适才的阴暗冰冷完全不同,他现在就像是一个温柔心软的老人,扶着一根回廊下的柱子哀哀的哭。 “小公子哟,这下子小公子可要怎么办啊……” …… …… 顾子弋的情况确实不大好。 早先昏厥过后就一直没有转醒,宫中派来的太医们全部都聚在国公府,却都是束手无策。 资历最老,也是在顾家待的最久的胡太医,把脉看过之后也一脸凝重,管家看了他的表情不由更加焦急。 “胡太医?怎么样啊?公子他究竟什么时候能醒转过来?” 胡太医沉吟着,眉头拧得死紧,“公子这是……”他心中忽的想起了当初李太医同自己讲起过的,陛下当初得了太柳公主的消息,悲伤过度陷入梦靥的状况,同现在这般何其相似。 但又不是完全一样,他又探手掀起顾子弋的紧闭眼帘看了看,顿时了然的叹息。 “公子她,身体上下什么地方都没有问题。”胡太医收好自己的医箱,慢慢的开口道。 “那为何还不醒?”管家急的满头大汗,站在榻前不住的搓手。 胡太医苍老的眼中满是悲悯和怜惜,“是公子自己,不愿醒来啊。” 管家闻言一怔,不禁倒退两步撞到了桌子,桌上的物什全都摔落在地上,老管家的双眼一瞬间变得通红,蕴满了泪水。 在床边一直照顾着的侍竹更是忍不住伏在床头嚎啕大哭起来。 …… 她不愿醒来,不愿看到这个,只剩下自己的空荡荡的家。 第九十三章 情丝 比西斯迈步走进国公府之时,见一向严谨的国公府竟然连个守门的都没有,不由大惊。 他早上得了消息,知道卫国公昨夜遇刺,顾子弋昏迷不醒之后,在自己房中来回踱步,思索再三后还是按捺不住赶去了卫国公府。 有些犹疑的迈步进了国公府,空荡荡的练武场上一个人都没有,他正想着要不要往侧面的小道自己往里走,就听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原来是顾淼同顾鑫得了消息连忙从军营中赶了回来,二人眉宇紧锁脚步匆忙,直接忽略了站在一旁的比西斯就从小道往后走去。 比西斯想了想,提起脚步决定跟在这二人身后一道往后院走。 …… 顾子弋的院中乱成一片,啜泣声慌乱声不绝于耳。 顾淼和顾鑫对看了一眼,眉头拧的更加紧了几分,二人大步进了屋中,见里头已经是乱作一团——一向冷静自持的大管家跌坐在地不住的落泪,几个大丫鬟也都束手无措的在一旁啜泣,更不要提那些小厮婢女了,六神无主泪流满面的比比皆是。 院子中太医们都还没有离开,顾淼上前简单问了几句,立时便明白了当前顾子弋的状况。 他的心往下重重的一沉,五味陈杂说不出什么滋味,同顾鑫简单说了两句,而后重新走进屋中。二人立在床边看着床上躺着的少女,巴掌大的小脸上眼窝深陷,下巴尖的像是能戳死人,就算盖着被子也还是能看出来极其纤瘦的身体,两个在沙场上经历了不知道多少,都没有流过泪的大汉,蓦地就红了眼。 若是不唤醒她,她会就这样昏睡着死去,若是唤醒她,让她醒来面对这现实又实在太过残忍。 “这样是不行的,必须将小姐唤醒过来。”顾鑫颤抖着抿了抿唇,强忍着泪意坐到床边对着顾子弋唤道:“小姐,小姐,醒醒,顾鑫来了……”他话说到一半,便哽咽的再说不下去。 顾淼已经受不住的猛地转身,大颗大颗的眼泪夺眶而出。 “别让她醒过来了!就这样吧!”顾淼有些崩溃的低吼道,“她要承担的责任,要报的仇,我们都替她担了!又不是担不住,何必要让她醒来,再活生生的遭这般折磨!” “顾淼你他妈的是不是疯了!不醒过来,难道活生生的看着她就这样去死么!”顾鑫扭头也是双目通红的吼道。 顾淼双手抱头痛苦的蹲下身去,“我自然知道……只是不想她醒来面对这些,然后终日陷在痛苦之中饱受折磨,她只是个小小的女子,为何要承受这些……” 顾鑫闻言也是紧紧的抿紧了唇,垂下头不再说话。 …… “.…..我倒是有一个办法……”门口传来一个小小的声音。 顾淼顾鑫先是一怔,而后飞快的扭头朝门口看去,一个金发碧眼的异族少年正扶着门框站在那里,表情十分淡漠,像是世间没有什么事情可以令他挂在心上一般。 他这般特殊的外貌本就少见,顾鑫半眯起眸子,怀疑的打量他,“波斯王子?你为何会在此处?” 比西斯默了一瞬,看来这两人先前在府门口是真的没有看见自己…… “听说女公子昏倒了,想过来看看自己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他说话的时候每个字都咬的十分字正腔圆,看得出是正经学过的,但是因为太过一板一眼,反而听上去有些生硬奇怪。 顾鑫还想继续问几句,却被顾淼打断了去,“你方才说什么?你有办法?” 比西斯眼光在二人之间游移了一下,点头道:“是。” “什么办法?”顾淼站起身来行到他旁边,“我听闻前段时间向陛下献药的人也是你。” 顾鑫闻言顿了一下,他也想起了这么回事。 比西斯点点头,作为对他前头问话的回应,而后继续道,“不知两位可曾听过‘忘情’?” “忘情?”二人皆是一愣,显然是从未听过。 比西斯似是早已料到他们并不知道,开口准备同二人解释,却被一道声音打断。 “金针入脑,挑断情丝,是为‘忘情’。” 众人皆是抬头望去,一袭灰色袍子的白七安正迈过门槛进了屋来。 “白先生!”顾淼和顾鑫异口同声的惊喜的喊出声。 不知为何,他们这两个都已经四十多的人了,在见到这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之时,却莫名的感到心安,明明没有见过几次面,但有一种只要有这人在,天塌下来也是有办法解决的一般的感觉。 白七安拱手行礼,“二位侍卫长好。” 顾淼急急的止住他的动作,“这都什么时候了,白先生还拘那劳什子礼数!快同我们说说那什么‘忘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白七安点点头,又看向一旁的比西斯,温声道:“听闻西域皇室有一种说法,人之所以会有或是喜悦,或是低落,或是悲伤,亦或是痛苦的情绪,皆是来源于脑中的‘情丝’。若是取了极细的金针入脑,而后挑断其中的‘情丝’,人便可以变得无悲无喜无欲无求。王子,不知草民说的可对?” 比西斯点点头,“是这样没错,这个方子在我波斯皇室流传了上百年,起初是为了斩断某个皇子对民间女子的爱恋之心,后来更是成了掌权者必行的一步,挑去情丝,才能真正决绝的下达命令。” “这……”顾淼和顾鑫皆是倒抽了一口凉气,对视了一眼,顾鑫开口道,“意思是,可以用这个法子,挑去小姐的情丝,让她失去痛苦的能力?” 比西斯再次点头,“是这个意思。但我必须还是要再重复,情丝一旦挑断,不光是痛苦的情绪会失去,她同样也不会再有快乐或是难过的情绪了。你们要想清楚。” 屋中几人都沉默了下来,这已经不是他们能决定的东西了。 “现在能决定这个的,只有那位了……”良久之后顾淼打破沉寂道,“我递帖子进宫去吧。” 仍是没有人开口,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还能说什么。 “你们先在此看顾着,我去去就回。”顾淼长长的吸了口气,而后快步走出了门,上马往皇宫的方向奔去。 第九十四章 忘情 大雨依然磅礴的下着,仿佛没有尽头一般。 皇帝站在殿前的回廊下,身上的衣衫已经被不断飘到身上的雨丝浸透,湿漉漉的黏在身上,但他像是毫无感觉一般,仍旧安静的立在原处,目光远远的望出去,不知道落在何方。 他身后跪着全身湿透的顾淼。 顾淼骑着马一路疾驰到凌云门前,凌云门守卫听了他说是有关顾子弋的急事,又见他持的是卫国公的帖子,不敢阻拦,连忙放他进了宫去。 皇帝听了顾淼的话,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一瞬间想起了很多过往,那时候太柳公主还在的卫国公府,每天都是欢声笑语,顾子弋虽然性情偏冷,却仍是会笑会恼会怒的孩子。 不过几月时间,便已经是沧海桑田,人是物非了。 “取了罢。” 顾淼听见皇帝轻飘飘的语气,仿佛是穿过了密集的雨帘,从遥远的地方来的飘渺之音。 他抬起头看向皇帝的背影,想确认自己有没有听错。 “也许这般才是好的……那孩子,太苦了……” 皇帝垂在身后的长发被风吹的不断飘摇,发尖已经微湿,偶尔有雨滴顺着滑下。 顾淼垂首,躬身退下。走出了几步,却似乎听到有隐隐哽咽的叹息声,他忍不住回身望去,却又什么都没有,皇帝的后背仍是挺得笔直,像是什么都不会将他击倒一般的坚强。 …… …… 顾子弋转醒时,已经是五日后的傍晚。 她睁着眼望着上方再熟悉不过的帐顶看了很久,而后缓缓的将眼神转向屋中,她扫了一圈,然后慢慢的坐起身来。 屋里屋外都静悄悄的,顾淼几人为了不扰到她休息,特意嘱咐了府中众人都要动作轻些,只是每隔半刻钟的时间便进屋去看看她的情况。 顾子弋站在门后定定的不知在想些什么,侍竹恰好轻手轻脚的拉开门要进屋去看她,刚一开门就被门前站着的人吓了一跳。 “啊!——”侍竹尖叫了一声,身子也不受控制的往后倒去,眼看就要跌在地上,却被顾子弋眼疾手快的捞了起来。 “小心些。”顾子弋开口道,她的声音淡淡的,又因为几日昏睡,水米未进的缘故,声线干哑生涩。 侍竹一怔,而后脸上便涌上惊喜之色,“公子您醒了!” 顾子弋点头,“几日了?” 侍竹很快的反应过来,她是问自己昏睡了几日,忙开口答道,“已经有五日了,您先坐会儿,我先去给您端些吃食来,然后去通知各位大人一声,他们这几日可是担心坏了呢!” “不必。”顾子弋拦住她,“我同你一起去,正好有事情想问。” 侍竹迟疑了会儿,“可是您已经这么多天没有进过东西了……” “既已经这么多天了,也不必在乎这一时半会的工夫了。”顾子弋静静的看着她,眼神清淡却不容置疑。 侍竹只得应下,带着顾子弋往前厅走去,边走边同她解释道,“两位侍卫长和王子殿下这几日都住在前厅……” “王子殿下?”顾子弋紧了紧眉头,似乎有些印象但又似乎想不起来了。 “哦,就是那位波斯国的王子殿下。”侍竹提醒道。 顾子弋眉头更是紧了几分,“他来做什么?” 侍竹的声音哽了一瞬,小心翼翼的瞅了眼顾子弋,“您从前不是帮他进过宫的么,这次他便上门来给您治病来了。” 治病?顾子弋心下疑虑更是重了几分,但估计再问下去侍竹也说不清楚了,便不再说什么,想着等下见到人了直接问便是。 正巧顾淼顾鑫都刚从营区回来,见到顾子弋都很是高兴。 “小姐你醒了!何时醒的,怎么都不派人来通知我们一声?”顾淼疾步上前,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顾子弋,眼神之中除了喜悦还掺杂了些试探,担忧和忐忑。 顾子弋敏感的察觉到了他的眼光,“淼叔,我可是有哪里不对劲?” “没有没有!”顾淼下意识的就这样回道,“淼叔就是担心……” “担心什么?”顾子弋眼神锐利的追问。 “这……”顾淼倒退了一步,竟然不敢同那双犀利的星眸对视。 大厅之中蓦地一静,顾子弋的眼神从顾淼身上又慢慢移到顾鑫身上,气氛一瞬间紧张到极点。 “我来说吧。” 一个清雅的声音响起,顾子弋扭头看去,白七安正从后头迈步往这边来。 她这才想起,白七安似是一直住在松龄院中的。 白七安行到顾子弋面前站定,笼着袖子行了一礼道,“公子,节哀顺变。” 顾子弋闻言一怔,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了什么。 “公子昏睡不醒,陛下考虑再三之后下旨将您的情丝挑断,以期忘情。” 顾子弋沉默良久,忽的嗤笑出声,“我自己的身子,你们就如此草率的都不同我商量一声便做主了?”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此时应该怒不可歇,但她却十分平静。 “意思也就是,从此之后‘喜怒哀乐惊恐思’,我都不会有了,对么?” 顾子弋面无表情的说出这番话,厅中几人都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沉默以对。 “那这便是默认了。”顾子弋环视了一圈,点头道,“不过说不准这也是件好事,也许我还要反过来谢谢你们。” 此话教人听了酸涩难当,顾淼鼻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小姐……” 顾子弋却又重新开口,“我父亲,现下在何处?” 顾淼听她问起这个,忙打起精神应道,“元帅我们将他移到了冰窖之中,原本想着若是小姐您七日醒不过来,我们便上书请旨陛下该如何,现下您醒了,自然是一切以您为主了。” 顾子弋闻言点点头,若有所思道,“这么说来,现如今我便成了这卫国公府的掌权人了么?” 顾淼一愣,而后同顾鑫交换了个眼神,才斟酌着开口,“是,这么讲也没什么问题……” “我明白了。”顾子弋点头,“即使国公府就剩我一人了,但若是没有陛下的诏书,就算不上是名正言顺。” “罢了,”她大步走出前厅,往冰窖的方向走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转角,“事情总是要一件件来的,我去看看父亲,着人在练武场准备一下吧,后日便将丧礼办了。” 第九十五章 不言 谁都不知道这样是不是最好。 顾淼的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丝悔意,也许痛一阵也好过不会痛,可现在再来谈这些都已经太晚了。 ...... 在驿站得了顾子弋转醒消息之后的比西斯默默行到床侧,取出一个精致袖珍的木盒,他小心翼翼的将盒子放在桌上,然后又绕到后头去把门窗关严实了,确认不会有风能吹进来之后,才又重新走回桌前。 他慢慢的打开盒盖,里头白色的棉布之上放着五根极细极细,粗细不过分毫金针,若是不留神,甚至都会忽略过去,以为盒子中什么都没有。 五根金针长度都是一样,唯有一根比之其余四根,短了一截。 比西斯伸手取出那一根短了一截的金针,目光深邃难言。那日在国公府,他便是用了这根针给顾子弋挑了情丝。 但除了他谁都不知道,西域皇室的金针有两种,一种是用来直接挑断,从此无欲无求;而另一种则是让金针断在里头,只阻一时的情感。 这种金针因着其神秘的材质,在体内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消融化开了去,七情也会随着消融的过程慢慢回来。 “好险......”比西斯目不转睛的盯着金针喃喃自语道。 虽然比西斯师承西域皇室的首席大药师,但用这阻断金针在人身上还是头一回。 阻断金针若是一个不慎,断在不该断的地方,阻了不该阻的路,有可能人就当场死了或是再也醒不过来。 比西斯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了,像是鬼迷心窍了一般,便取了这金针给顾子弋用了。 好在他没有失手,好在她终于醒了过来,比西斯摇了摇头,这几日压在身上的压力总算卸下了去,若是顾子弋没醒或是有什么不好,他定是第一个要被问责的,就从皇帝这么疼宠顾子弋来看,自己会被问罪斩了都不是不可能的。 他又小心的将那根金针放回盒中去,阻断金针工艺繁复不说,材料更是稀有罕见,几乎可以说是用一根少一根,他手上的这便几乎是世上仅有的几根了。 比西斯重新收好盒子,默默的在桌边坐了会儿,金针之事,他并没有告诉顾子弋身边的任何人,而其中的原因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他站起身来,猛地将窗户推开,阳光瞬间照在他的脸上,刺得他睁不开眼,一片光芒之中,他仿佛看到了那天逆着光朝他伸出的手,就像是绝境之中从天而降的希望。 ...... ...... 顾子弋站在冰窖之中,看着父亲沉睡的面容。 短短半年时间,原本乌黑的发丝已经斑白,脸上也多了拂不去的皱纹,不知不觉之间,他竟然便已经苍老成了这幅样子。 顾子弋有些想哭,但她已经不会哭了,她没有痛苦难过的情绪,如何能够落下泪来。 她有些恍惚的看着冰窖之中飘荡的冷气想了想,慢慢的蹲下身子去,将自己的脑袋轻轻的放在父亲的胸前,就像小时候一样。 她一双眸子睁得清明,里半点情绪也无,但她却清楚的知道自己要去做些什么。 卫国公身亡后的第七天,顾子弋拒绝了所有人的帮忙,一个人将父亲的身体放上练武台中央的台子上,而后点燃了台子下的木柴。 远处府中众人已经个个都是泪流满面,只以手捂住不让哭声冒出来,镇西军中和定国军中的将领也都来了,在一旁静静的站着,每个人都是双眼通红,双拳握得死紧,根根青筋爆出。再远一些的地方,白七安同寻九站在一处屋檐下,遥遥的望着熊熊火焰和升起的青烟。 “先生是否操之过急了些?”寻九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这么一来惊动了碧玄的皇帝不说,也引得顾家怕是要不死不休的追查了。” 白七安眼神没有丝毫的偏移,仍是直直的望着那处火光,“此时若没有动作,那待镇西军整合完毕,顾淼顾鑫归府,卫国公伤势痊愈之后,哪里还会有机会?” “那等顾森从北境回来,他定会将查到的一切告诉顾子弋,皆时我们岂不是也......” 白七安轻笑一声,垂眸重新笼了笼自己的袖子,“他回不来了。” 寻九心下更是疑惑,那可是多少年都稳坐暗卫榜榜首的男人啊,他想开口再问个究竟,却听白七安轻飘飘的道,“你啊,还是太小看自己家主子了。” “他既然敢,那便不在怕的。而查我,必定要碰到他的暗桩,整个北境遍地都是他的暗桩,饶是顾森再厉害,也只是一人之躯,如何同千千万万的暗桩相抗?” 寻九一愣,顿时想到了那位的手段,暗暗吞咽了口口水,不再说话了。 ...... ...... 千万里之外的北境。 敖烈正舒舒服服的斜倚在榻上,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的打着盹。 寻一轻轻的进了门来,低声在敖烈耳边细语了几句,敖烈原本半眯的眼睛顿时张开了来。 “可算是来了。” 他慢慢坐直身子,不紧不慢的抻了抻身子,然后问道:“他知道卫国公的死讯了么?” 寻一点头,“暗桩已经透了消息出去,他定然是知晓了。” “卫国公既然已死,他此时若是赶回去,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倒不如留在北境查个仔细然后再返回,找齐了证据给那顾子弋。”敖烈懒洋洋的开口,“白先生先前来信中分析的果然是对的。” 敖烈似是想到什么一般,忽的勾唇一笑,原本清秀的面容被这个笑容带出了几丝邪气,“听说他这么些年来,都是那什么暗卫榜上的榜首,难得碰见了,你们便好好同他讨教讨教吧。” 寻一低头称是,露在面罩外一双常年静如死水的眼睛中,顿时涌出了跃跃欲试的光芒。 “啧,要我说,这暗卫就应该有个暗卫的样子,偷偷摸摸躲在暗处才对,竟然还弄了个什么暗卫榜出来。”敖烈嗤笑着摇头,“这是生怕自己不是众矢之的么?” 他笑过之后又转回眼神,同寻一正色道,“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这个顾森,一定要把命留在北境!绝不容有失!” 第九十六章 推演 照着原本皇帝的意思,卫国公多年来忠心耿耿,战功赫赫,完全够资格以国礼下葬,却被顾子弋拒绝了。 如今顾府嫡系只余顾子弋一人,按说以往这种情况,皇帝早已经下旨从旁系之中挑选最优秀的子弟,过继到嫡系一支之下,以承继香火。但不知为何此次面对卫国公府的这种情况,皇帝的旨意却迟迟未下达。 千里之外的顾家庄自得了虎都来的消息之后,俱是一惊,几个年纪大些的旁系长老更是摇晃着站不稳身子,要不是身旁的人眼疾手快将他们扶坐下,定是要直接跌倒在地上的。 良久之后,其中一个长老轻声开口道。 “如今看这情形,虽然陛下的旨意还未下来,但我们也该早做准备起来了罢。” 其他几个长老也都是点点头,心中五味陈杂,是说不尽的酸楚之意,这么些年下来,顾家嫡系虽同旁系基本没什么过密的交集,但始终都是以顾家嫡系的姿态一直牢牢将顾家庄护在身后的。 如今顾子墨和卫国公相继身陨,卫国公府转瞬间凋零的只剩顾子弋,这样的情形任谁看了都是叹息。 “应该的。”大长老沉默了许久之后睁开眼睛慢慢道,他已经很老很老了,甚至连眉毛都已经变得雪白稀疏。他手中握着柄不知是什么材质的拐杖,拐杖弯弯曲曲毫无形状和规律可言,但却在顶端深深篆刻着一个龙飞凤舞的“顾”字。 显然大长老是这里做主的人,他话一出口,众长老便准备起身去列名单,挑选最合适的人选了。 “也要问过他们的父母,不要强迫。”大长老又补充了一句,然后点点拐杖,示意身边服侍的人将他扶起来,缓慢的离开议事堂。 大长老实在是很老了,但是大事却仍是离不开他来做决定,所以族里便在议事堂后为他重新修了个住处,这样好过来回奔波,老人家的身子吃不消。 他进了屋子,径直便走向床榻,现在他一天之中大半数时间都是在沉睡中度过,即使如此,他每每醒过来却还是觉得疲乏。 大长老知道自己的时日其实也不是很多了,不过好在他也已经活了足够的年头,也见过了太多的人和事,继任自己位置的人也已经物色好了,因此倒也没什么憾事。 侍者轻手轻脚的帮大长老褪下外衫,除去鞋袜,然后小心翼翼的将他扶到床上躺好,掖好被子,才恭敬的关门出去了。 大长老还未闭上眼睡去,而是睁着眼睛盯着床顶,眼珠快速转动着,根本不像一个年老的人该有的清明和敏捷。 他的床顶之上绘制了一副复杂而完整的八卦图,一眼望过去密密麻麻简直错综复杂,生涩难懂。而大长老却是驾轻就熟的飞速推演着什么,不多时他的额角便淌下了汗珠,可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唇瓣蠕动着,连手指也一并用上了。 时间过得极快又极慢,对于外头的人而言好像不过半刻钟不到的时间,大长老却觉得度过了很久很久,突然,他原本不断转动着的眼珠停顿在了一点上,他终于推演出了他想知道的结果—— “哇——”就在他的呼吸顿住的下一刻,一大口鲜血便从口中喷涌而出!溅得床榻四处都是斑驳的血点,甚至还有不少飞溅到了顶上的八卦图上。 屋外的侍者听到动静立马推门进来,见到这样的情景登时大惊,“大长老!” 侍者飞扑到床边,扶起仍在狂咳不已的大长老,前前后后的拍打他的前胸后背,替他顺气,惊慌不已,“这是出了什么事?!” 而大长老根本无法同他说话,他的身体因为在推演之中,心神震荡的缘故,遭到了猛烈的反噬,因此才会吐血不止。 侍者连忙高声喊人来帮忙,不一会儿议事堂其余的长老们也都赶了回来。 焦急的众人均是面面相觑,不知究竟在他们出门之后发生了什么,才惹得大长老成了这般模样。 问那侍者,侍者也是茫茫然一头雾水。 顾家庄本就不大,大长老病倒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 每个人都是忧心忡忡的样子,这里所有的人,无论年长的老人或是幼小的孩童,都是被大长老看着长大的,大长老总是笑眯眯坐在议事堂门前晒太阳,慈祥又温柔的注视着庄子里所有的人,根本无法想象没有大长老的一天。 小些的孩子们虽然不明白大人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却懵懵懂懂的明白,那个白胡子的大长老爷爷生病了,还病的很重,这让一向调皮的孩子都难得的安静下来,搬了小板凳坐在议事堂前,跟着父母一同等着里头的消息。 好在大长老一个多时辰之后便醒转过来了,一旁的郎中和侍者都很是惊喜,“您可算醒了!可把大家吓坏了,整个庄子的人都在外头等着呢,我先去告诉他们一声!” 大长老虚弱的点点头,听见外头的欢呼声,他也跟着挽出了一个笑意,但很快,这笑意便又被担忧所取代。 他对转回屋来的侍者轻声道,“让长老们进来,我......有话同他们讲。” “这......”侍者和郎中对看了一眼,郎中斟酌着开口,“您现下这状况,不若过些日子,好些了再......” 大长老摇头,语气轻却异常坚决,“现在!” 侍者无奈,只得出了屋去,请几位长老进来。 几人进了屋,眼神先落在阖着眼养神的大长老身上,又落在一旁的郎中身上,眼神之中都是询问的意思。 郎中示意几人看向床顶溅了血的八卦图,几人顿时明白了大长老突发急症的缘故。 “过继一事......”大长老低声道,他依然闭着眼睛,面上一片惨白之色,显得更是苍老了几分,“不必去做了。” 几个长老听了此话都是一怔,有性子急的已经问出了口,“可是您推演出了什么?” 床榻上的大长老抿紧了毫无血色的嘴唇,点点头。 “是。” 第九十七章 公主 启康三十九年,帝金笔御书,感顾府嫡系卫国公一脉百年于碧玄之恩义,授前卫国公顾池遗女顾子弋一品公主之称,世袭卫国公爵位,加封一品,挂帅于卫国军前,赐金宝,玉册,一品公主服并一品蟒袍,封号卫国。 ——《碧玄长书.卫国公主传.三十三卷》 ...... 顾子弋站在皇帝的身后,同他一起站在碧玄最高的白玉台阶上。 册封大典结束,官员们也都尽数退去了,正阳殿前空荡荡的广场,在人都没有之后更是显得空旷的惊人。 皇帝轻声开口,抬手指了指下头,“你看,所以总说当皇帝就是个孤家寡人的命。” 他们站在这里已经很久很久了,黄昏时分的夕阳落在身上毫无暖意,反倒还有一丝透入骨髓的凉,半空有一只不知名的鸟尖啸着掠过,巍巍无人的碧玄皇宫一瞬间苍茫的可怕。 顾子弋站在宫楼暗色的巨大投影下没有说话,皇帝也没有等着她应声,自顾自的继续说道,“活了这大半辈子,提防着这个,算计着那个,真累啊。” “你想查什么,想干什么,便都着手去吧,这是朕欠你的,欠顾家的。” 他转过身看着静默不语的顾子弋,心中莫名淌过一丝涩意,原本只是面冷心热,现如今倒成了真正表里如一的人了。 “朕给你三天。”皇帝稳了稳心神,眸子变得锐利十足,“虽说清查一事是朕许下的,但现如今看来是不能无休止的查下去了。这三天里,京城布防任由你随意调动,朕一概不管不论,卫国军或是镇西军你都可以调用进来。” 顾子弋一直微垂的眼帘终于缓缓掀起,静静的看向皇帝,眼眸之中极快的闪过了一瞬流光。 皇帝定定的注视着她的双眼,一字一句道,“顾子弋,你可明白朕给你的是什么样的权力?在这三日内,你,就是整个碧玄实际上的王。” 他这话,是告知,是强调,也是试探和威慑。 顾子弋平静的同他对视着,眼神之中坦荡荡一片清明之色。 “为何要给我?” 皇帝目光不离她脸上,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自然是让你可以彻底清查任何一个人。” “任何一个人?不见得吧,不然何至于只给我三天?”顾子弋淡淡的开口,丝毫不在意面前的人是站在整个碧玄顶端的帝王。 皇帝渐渐眯起双眼,“你总是最敢说的那个。” 顾子弋点头,“归根究底那也是陛下您宠的,而我,一向都是最会恃宠而骄的。” 皇帝嗤笑了一声,“世家同皇室几百年的纠缠下来,根系早就已经错综复杂的缠在了一起,你若是动的深了,必会扯皮带血,伤筋动骨。” 他走到顾子弋的身前,拽了拽她有些不平整的袖口,语气十分之轻,“哪有这般容易的事,若是有,朕又哪里会数十年被皇后受制于手。” 顾子弋一怔,她完全没有料到皇帝竟会就这般轻描淡写的将自己的伤处和耻辱就这样赤裸裸的说给自己听。 她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道,“不是已经有了可以替代的药……” “皇室秘辛。”皇帝摇头,温和的笑意中夹杂着些许苦意,明显不愿同她细说下去,移回了先前的话题,“从现在开始,三天。”他退开了一步,“能查到什么,查到什么地步,就看你的本事了。” 顾子弋自始至终眼神都是平静无波,就当以为皇帝以为下一刻她便要行礼退下之时,她忽的开口,“听说陛下爱慕家母多年。” 皇帝呼吸一顿,心陡然慌了,“谁同你说的?!” “原来真是如此,”顾子弋了然的点头,“没有人同我说过,这只是我这些年的猜测罢了。今日总也算是得到了验证。” 皇帝张了张口,高台之上冷冽的风窜进他的鼻腔和口腔,压得他有些窒息。 “她同朕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我知道。” “她本该嫁与朕为妻。” “我知道。” “你……”他的声音顿住了,看着眼前身量还不足他肩头的小姑娘,眼底蓦地翻腾上了酸楚之气,“你也本该是朕的女儿。” 顾子弋一双星眸望向他,里头不似从前那般星光闪烁,耀眼到令人目不转睛,现在她的眼眸还是美丽的,但却像是星光沉到了眼底,在眼底缓缓流转着一般。 她淡淡的开口,“不会的。” 皇帝一愣,“什么不会?” “我不会是您的女儿。”她歪头想了想,“顾子墨也不会是您的儿子。如果不是因为有顾池,世界上本不会有我和哥哥。” 皇帝脚步一错,身子晃了晃,恼痛的揉了揉额头,“你这性子,也不知随谁,明知道……还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忽然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声回荡在空旷的正阳殿前萦绕不散,“你啊你,朕最拿你没有法子了,也不知道上辈子是欠了你还是欠了你母亲。” 他话音刚落,自己就先愣住了,原来心底最不能被人触碰到的伤口,现在他竟然可以轻易的拿出来同顾子弋说。 “时辰不早了,宫门也快落锁了,回去吧。”皇帝收敛了心神,转头不再看顾子弋,他现下心绪复杂难言,需要自己静静的待一会儿。 顾子弋一步步的走下玉阶往凌云门的方向走去,她嫌绕路麻烦,四下又已经没有人,于是没有走边上的辅道,皇帝也没有拦她,任由这个小姑娘一步步行在历来只有帝王储君才能行走的玉石阶梯上。 橙色的夕阳余晖打在玉阶上,又映在她的身上脸上,竟意外的给她冷冰冰的面容带去了几丝娇俏的意味。 皇帝的眼光深深沉沉,望着顾子弋的背影,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 公主获封当夜,帝许其三日清查朝廷特权,权同君临。公主调卫国、镇西二军,一路以雷霆之势,查抄朝中大小官员五十二人,削减世族势力,又另调任寒门清吏接任官位,至此世家子弟。 ——《碧玄长书.卫国公主传.三十三卷》 第九十八章 盘算 自敖烈回府之后,整座北境王府反倒比之前更为安静了,每个人,无论是官员还是府中的侍从,都是小心翼翼的做事情,生怕走路的脚步大些吵到了那东苑中的的活阎王。 敖夜已经有两日未出过门,送去的饭菜也是从未动过。 艾玉棠听了侍从的回禀忍不住在心中叹气,想了想还是同蝶舞道,“你去一趟,同少爷讲我很担心他……”她想了想,又摇摇头,站起身来示意丫鬟们把自己的外衫斗篷取来,“我还是自己去吧。” 外头早间落了雪,现在虽是雪停了,但在地上却积起了薄薄一层白色的霜。 蝶梦掀起门帘出来看了一眼,便担忧的蹙眉道,“娘娘,外头这地上现在走上去可是最易滑倒的了,奴婢先带几个人去将这一路上的结霜……” 艾玉棠自己带上斗篷的帽子,便提步往外走去。 几个丫鬟都惊惶的跟在后头叫道,“娘娘!”“娘娘小心啊!” 结了霜的路确实难走,艾玉棠一步步行的极慢,寻常只需走半刻钟不到的短短一段路,硬是走了快半个时辰。 她到敖夜屋前轻轻扣了扣门,“夜儿,是母妃,夜儿,开门。” 屋中没有人应声,只偶尔有悉悉索索纸张翻动的声音。 艾玉棠秀眉紧蹙,转身唤过敖夜院前的守卫来,“将门撞开。” “这……”两个侍卫有些犹疑,“若是伤了少爷可……” 艾玉棠倨傲的扬了扬下巴,淡道,“伤了便伤了,一个胆小怯懦只知躲在暗处的人,只能算他活该。” 她此言一出,跟在她身边多年的蝶梦和蝶舞立时便明白娘娘这是真的动了气了。 两个侍卫对视了一眼,只得硬着头皮上前用力撞开了门。 门板倒下,木屑飞溅了一地,艾玉棠踏进去,眉心皱的更是紧了。 屋中原本陈设着的桌椅软塌一应被堆到了角落,中间空荡荡的地上凌乱的散落了一地的纸,而敖夜像是恍若未闻一般仍旧趴伏在地上写着什么,眼角眉梢都扬着有些癫狂了的笑意。 “你这是在做什么?”艾玉棠走近他身边,随意捡了张纸来看,原本有些狐疑的表情顿时定住,脸上的血色也在一瞬间迅速褪去,变得苍白。 她一把拽住敖夜的头发,将他的身子提的后仰,还不待婢女侍从反应过来,便是两个重重的巴掌扇了过去! 一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敖夜的脸被扇的偏朝一边,那癫狂的笑意却仍未褪去。 艾玉棠厉声喝道:“清醒了么!” 屋内屋外均是一片静寂,只有风吹过屋檐下的铜铃带起的叮叮当当声。 敖夜缓缓收敛了笑意,“母妃怎的来了,也不遣人来通知我一声。” 他慢慢将头扭正回来,平静的看向艾玉棠,似是这两天未出过门,水米未进的人不是他一般。 艾玉棠眯起眼睛,冷冷的松开拽着他长发的手,又将那张纸用力的拍到了他的胸膛上。 “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敖夜眼神半丝波动也无,“闲来无事,随便写些东西罢了。” “随便写写?”艾玉棠嗤笑一声,一字一句的问道,“你的随便写写便是盘算着用什么法子去杀了敖烈么?” 屋中的众人闻言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的便跪伏在了地上,瑟瑟发抖。 母子二人一眼不眨的对视着,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须臾之后,敖夜轻声的开口道,“母妃曾说过,无论如何都是站在我这边的,没有人可以伤害我。” “我也说过,莫要去招惹他!”艾玉棠狠狠的说道。 “说到底您还是觉着我不如那敖烈是不是。”敖夜一眼不错的紧盯着自己的母妃,不放过她面上任何一个细微的神色变化。 艾玉棠闻言一怔,敖夜见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单手撑地,有些摇晃的站起身来,“好了,您也不必说了,我懂了。” 艾玉棠蹙眉冷声道,“你懂什么了?” “自然是懂我在您心中的地位,在父王心中的地位,在这王府,这北境之中的地位。” 敖夜自顾自的说着,眼神看出去,一直落到不远处东苑的一处屋顶之上,“他不过是比我好命些,托生在王妃肚子里罢了。” 艾玉棠闻言心中一跳,“夜儿,你要知道,你并不是……” “我知道!”敖夜扬起声调打断了她的话,“我并不是父王亲子,您不必提醒我!所有人都在提醒我!无时无刻!”他面部的肌肉拧在了一起,原本周正的五官变得有些狰狞恐怖。 “夜儿,你冷静一些!”艾玉棠心中蓦地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忙强制自己冷静下来,温声安抚敖夜道,“你是母妃的儿子,母妃……” “是你的儿子又如何?很值得骄傲么?”艾玉棠一句话还未说完就又被敖烈抢断,她愣怔怔的抬头看着他,头顶升起一阵凉意,心中也慢慢爬上一阵疼意。 敖夜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根本无暇顾及他说出的话有多么伤人,“我宁愿去当那东苑的养子,也好过如今这幅不上不下,嫡不嫡庶不庶的模样!” 艾玉棠飞快的爬起身来,高高的扬手便又给了他一记耳光! “你是不是疯了!?我再警告你一次,那个位置不是你可以肖想的!你可明白!?” 这一记耳光打的极重,敖夜嘴角都滑下几丝血迹来。 他毫不在意的伸手抹去,忽的轻笑出声,“我为何不能肖想?他自己是如何当上这世子之位的全天下人没有谁不清楚吧,那我再用一次他从前的法子,又有什么不可以?若是没有了他,只有我的话,那便也只能立我了,您说是么?” “你……”艾玉棠不禁倒退了几步,敖夜一番话下来,瞬间便将她重新拉回了当年,那个她根本不敢去想的血色夜晚。 世人皆说艾侧妃多年的足不出户安分守己,其实只是一种假象罢了,她其实还在暗中谋划着有一日去复仇。 根本无人相信她满心的悔意。 “你不懂的……你不懂的……”艾玉棠泪流满面,不住的摇头,冲敖夜崩溃的道。 …… 如果真正见识过那人的残忍和手段,便真的不可能再升起半丝相抗的念头。 斗不过的。 第九十九章 未料 敖夜定定看了会儿她,轻声道,“母亲以为,这么些年,我就没有栽培些自己的势力出来么?”他藏在广袖下的右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在身后的暗处便蓦地出现了两个通身皆黑的黑衣暗卫。 “将侧妃娘娘看顾好。”他淡淡的嘱咐道,“若是照顾得不好,我回来你们也不必活了。” 两个黑衣暗卫皆是叩首称是,几步上前便钳住了艾玉棠要将她往后院带。 艾玉棠瞳孔一缩,尖叫出声,“敖夜!你这是要做什么?!”她的声音又尖又高,平日里的仪态万千全都不见了,她边挣扎着想要摆脱开两个暗卫的束缚,边努力回头对敖夜喊道:“敖夜!敖夜!放开我!你到底要去做什么!?” 回答她的只是敖夜沉默的背影,艾玉棠心中的惶恐一波高过一波,不管不顾的抓挠尖叫,敖夜指尖微动,暗卫顿时了然,一个手刀劈在她的后脖颈上,她立时便软软的晕了过去。 他立在屋中,侍从和婢女吓得更是瑟瑟发抖不敢动弹,心中都有些绝望,想着今日怕就是他们的死期了。 没料想敖夜并没有出声,他静静的睁眼望了望屋外头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迈步走出了屋子。 他没有穿斗篷或是大氅,连外衫也没有披上,就那样走了出来。 今日敖烈不在府中,而是往度砚城郊外北烈军驻扎的营区去了。 敖夜一路直行,径直往东苑去了。 东苑的侍卫见到敖夜皆是一愣,东西二苑,互不往来已经是心照不宣的事了,他们虽认识敖夜,却从未正面遇上过,即使如此,他们还是认真的行了礼。 “四少爷。” 敖夜点点头,脚下步子不停,却被侍卫拦住,“不知四少爷为何来东苑?” 他缓缓掀起眼帘,眼眸中沉淀着深深的暗色,他嘴角一勾,顿时便是两道银光闪过,那两个守门的侍卫顿时没了呼吸倒在地上。 敖夜冷笑着继续迈步往里走,适才出手的两个暗卫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悄无声息的也走了进去。 这是他第二次来东苑,上一次是他八年前刚被接入府中,按规矩要见过当家主母,但王妃因为长年身体孱弱甚至无法离开东苑太久,于是便让他到东苑来拜过。 从那之后,这么多年,他都不曾再踏入东苑,更不曾见过那位王妃。 东苑之中一如记忆之中的那般,静悄悄的,除了偶尔响起的鸟鸣声,半点别的声音也无。 他慢慢走进内院,主屋里已经点起了烛火,一片橙黄色的光映在窗棂上,显得暖意融融。 敖夜的步子在内院门前停了下来,静静听了会儿屋里传出的欢声笑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终于,他还是抬步上了台阶,掀起门帘。 屋门旁候着的奴婢见帘子掀起,还以为是敖烈,扬起了笑正准备招呼,待看清了那人的脸,顿时笑意一僵,颇有些惊讶的轻呼,“四,四少爷?!” 王妃听到了动静,够头去看却看不到,示意流镜过去看个究竟。 流镜往门口走去,见到敖夜也很是惊异,“四少爷怎的这时候过来了?”定睛细看又发现他外衫也没穿,竟只穿着中衣便过来了,来不及细想便让小丫头取个汤婆子过来,又引着他往屋中走去。 王妃见了他也是一惊,“天这么凉,怎的连外衫都不披一件就出门了?”她让敖夜坐到榻上来,“无事无事,我这儿的地龙烧的足,不消片刻的工夫你便会暖和回来了。” 敖夜点点头,行了一礼坐下,却不开口说话,也不看她,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妃凝视了他一会儿,“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了?” 敖夜不说话,抬手取了个茶杯给自己倒了杯茶,开始慢慢的饮起来。 王妃狐疑陡升,却又不好动作,想了想开口笑道,“我这儿也没有合适你穿的衣衫,你在这儿坐着,我派人去西苑给你取来可好。” “怎么没有?”敖夜喝茶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王妃,“给我穿世子的衣衫不就可以,何必舍近求远?” “这……”王妃微微张口,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已经意识到敖夜突然登门其实是来者不善了。 半晌她找回自己的声音,柔声道:“夜儿可能不知道,烈儿他自小便是有洁癖的,别人若是碰了他的东西,那必是要发好大一通火气的。” 王妃笑着摇摇头,“就算我是他的母亲,也是要对我耍脾气闹性子的。” 她这番话之中隐隐含着警告意味的暗示,敖夜听懂了,微微一笑,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若是我非要碰呢?他现下离的远,一时半会可是回不来的。” 王妃指尖微微一抖,却仍然维持着平和的语调,轻轻问道,“你想要如何?” 敖夜见她直接挑明了开口,低头抚平衣上的褶皱,缓缓站起身行到她前头,从不知何处摸出一把银光闪闪的匕首来,唰的便架在了她白皙纤弱的脖颈之上。 变故陡生,屋中的丫鬟们都禁不住惊呼出声,却被冒出来的几个黑衣暗卫吓得呆住,个个贴在门边墙边不敢动作。 敖夜满意的环视了一圈,目光又重新落到王妃身上,“您的儿子,几日前曾在城门前,当着诸多官员之面,折辱于我。” 王妃沉默不语,又听那敖夜继续说道,“听闻他天不怕地不怕,唯一的弱点便是您。”他说到这里,匕首压得更紧了几分,“我倒是很想知道,他会为了您做到什么地步。” 半晌王妃忽然轻笑出声,敖夜一惊,“笑什么!” 王妃还是在笑,不仅在笑,笑声也越来越大,最后竟连眼泪都笑了出来,她抬眸看向有些不知所措的敖夜,“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敖夜,你其实是个好孩子。” 敖夜心猛地一跳,强烈的不详漫上心口,他定定神,低喝道:“住口!” “真是。” 王妃嗤笑出声,娇小的身子忽然飞快的一闪,锋利的刀刃顿时割裂了她脖子上的皮肤,渗出血来。 她却似未察觉一般,仰面!下腰!扭身!反拧!只一个呼吸,便将那把银光闪闪的匕首反过来戳在了敖夜的喉头! 第一百章 全崩 只一瞬间,屋中的局势便全部颠倒了过来。 敖夜瞳孔微缩,似是还未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但很快,一个愣怔他便醒过神来,目光去寻找跟着他一道来的暗卫,结果他看到的令他不由自主惊惧的张开了嘴。 那些平日里柔弱怯懦的小丫鬟们,竟然眉目之间充满了狠辣,出手如风,没几个照面便将两个跟进来的暗卫击倒在地!而后来加入战局的五六个暗卫,竟也在同其他丫鬟周旋! 而王妃身边总是跟着的那个流镜,一向温柔可人的流镜,眼角眉梢都是冷意。 她正提步往这边走过来,有暗卫见状上前出手相拦,她却连半分余光都没有移过去,轻轻抬臂,重重落下,那个暗卫登时被击断了脊柱上不知哪一段的骨头,倒地抽搐再站不起身。 王妃见敖夜看的眼神都发直了,身子也不自觉轻轻颤抖起来,了然一笑,“她们都很厉害是不是?” 说话间流镜已经走到了她身边,轻声开口同她说,“娘娘,奴婢来吧。” 王妃点头,将那柄匕首递给流镜,自己松开手直起身,撑着额头行到一旁坐下。 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一片,甚至变得有些透明,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红晕被这样一闹全部褪得个一干二净。 想到此处流镜的眼神变得更是愤恨了几分,她将匕首抵得极紧,只要再往前分毫便能刺穿敖夜的喉咙。 王妃闭上眼养精蓄神的时间,其他丫鬟们便已经将几个暗卫全部捆绑起来堆到了一处。 待屋中再无什么声音的时候,她缓缓的睁开眼,“不然你以为,我这东苑,为何守卫稀松至此,只有门前的两个守卫?” 有麻利的小丫鬟已经把屋中清理了个干净,又重新沏了茶递到王妃的手中。 敖夜整个人如坠冰窖,从里到外都凉透刺骨,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原来这屋中的每个人,都是隐藏着的暗卫……” 他忽然癫狂的放声大笑,“我就说,我就说,你既然是现如今敖烈唯一在意的人,他怎么会不保护好你,他当然会保护好你……” 王妃垂下眼帘没有应声,只一下下静静的拂去浮在水面的茶叶。 敖夜笑了很长时间,笑到眼泪都流了出来,他望向相隔不远处姿态优雅的王妃,“你打算如何处置我?” “如何处置你?”王妃原本将茶盏送到嘴边的动作一顿,抬眸斜斜看向他,“我以为你既然来了,那便是早已经想清楚了所有后果。”她语气从容温和,像是在说一件最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 敖夜的笑声停了下来,他原本挺拔的肩背缓缓的垮落下去,霎那间像是被抽离了灵魂,老去了十多岁一般。 “你母亲可知道你到我这里来的事?”王妃抬手示意流镜收了匕首,又让小丫鬟也给敖夜上了盏茶。 流镜不甘的收了手,狠狠的剜了敖夜一眼,退到了王妃身后站定。 敖夜平静的接话道,“母亲一直反复同我说,不要去招惹敖烈,不要来这东苑,可我就是不听。” 王妃了然的点头,脑海中忽然想起了西苑里头那个美貌的女子,轻轻叹气,“她也不易。” 二人就像是普通人家之中的主母和庶子一般,你一言我一语平和的说着家常琐事。 直到夜色深沉下去,东苑外突然灯火通明,马蹄声阵阵。 敖夜放下手中早已经凉透了的茶,缓缓起身,朝王妃认真恭敬的作了个揖。 “今日是我惊扰到您了,十分抱歉。但我的母妃,她是不知道这些的,请您不要降罪于她,一应的罪责,都由我一人来承担。” 王妃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更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静静的注视着他。 敖夜一笑,笑容中尽是苦涩,“是了,这也不由王妃您。” 话毕他便转身往屋外走去,直到这一刻,他的心忽然像一波夜晚的湖水一样,静的毫无波澜。 他就那样,身上空无一物,坦坦然的站在一身劲装腰间佩刀的敖烈面前。 敖烈明显是一路赶回来的,高束的长发有些微乱,光洁的额头上也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水。 不知为什么,看到一向从容不迫的敖烈这样的姿态,敖夜心中居然莫名生出了几丝快意。 敖烈是何人,一眼便看出他心中在想些什么,“看来你倒是为自己的找死很是自豪。” “第二次见你,就已经不再是仰视,就这一点,我的确很为自己自豪。” 许是已经知道了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什么命运,敖夜说话也变得无所谓起来,平缓又从容。 敖夜闻言讶异了一瞬,而后放声大笑,“不错,你这句话倒是有几分意思,但是……” 他往前站了一步,在敖夜耳边说道,“你可知道,为何你永远都无法取代本世子的位置?” 敖夜一愣,来不及细想便又听敖烈继续说道,“看在你倒是已经放弃抵抗,也算是乖顺的情况下,本世子倒也不妨告诉你一些小故事。”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近呢喃耳语。 一句话很短,敖烈退开敖夜的身旁,站回原本的位置,他很是满意的欣赏着敖夜脸上变幻莫测的脸色,又施施然补了一句,“这么想来,你那漂亮的母妃,也是悲哀的紧,一个二个的儿子,竟没有一个保得住的,你说是不是?” 敖夜原本镇定的表情终于绷不住,细细的裂开来,他忽然明白了母妃那句,“只有这一次”的意思,他也明白了自己并不是族里最优秀的小郎,甚至可以说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为何母妃却偏偏挑中了自己…… 这么多年来种种疑惑,桩桩不明,全都在敖烈的一句话之中得到了解释。 …… 一声清脆的剑鸣过后,敖夜的身子直直的倒在地上,没有闭上的一双眼眸之中,还残留着愧疚,不甘和心酸。 如果他早知道这一切,如果能够重来,他定会安安静静的守在母妃身边,定不会去奢求什么,也不会再去招惹谁…… 第一百零一章 诏书 原本昏睡着的艾玉棠猛地睁开眼,她愣愣的盯着漆黑一片的屋顶,半晌之后捂住心口,那里传来的锥心般的痛感告诉了她一切。 那是身为一个母亲的直觉。 她张嘴大口的呼吸,她痛哭,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她想到了多年前那个同样让自己痛到几欲死去的夜晚,为什么即使自己小心翼翼不再去触碰,也不敢再肖想,最后到头来的结果却还是一样的呢。 漆黑一片中,有人推门进了屋来。 那人在屋门口立了片刻,还是走到里头寻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他很是熟门熟路,似乎对这屋中一切陈设都十分熟悉,就算没有灯光,也不妨碍他什么。 艾玉棠没有害怕,也没有惊呼,仍然捂着胸口努力的喘气,那人也没有催促,也没有开口,只静静的在黑暗之中注视着她。 终于,良久之后,那人开口,语气淡淡,似是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他不该去挑衅他的。” 一句话中的两个“他”,谁是谁一目了然。 艾玉棠深深的吸了口气,忍着心口的抽痛,冷笑一声,“不是您亲生的儿子,您自然不会心疼。”她眼神之中尽是恨色,“不过也是,毕竟您就算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死了,也并不会去做什么。” 清凉如水的月光照进屋中,照在那人脸上,赫然是一脸淡漠的北境王敖麒。 北境王没有说话,只静静的注视着艾玉棠,目光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总是这样,不言,不语,不说,更不解释。”艾玉棠喘了一口气,她的脸上细细密密全是冷汗,她拽紧了身下的锦被,纤纤玉指用力到让人看了觉得下一刻就要折断,“就连我同别的男人生下了夜儿,你知道了却也什么都不问!” 艾玉棠别过头去,不再看他,“敖麒,你还记得当年娶我之时,自己说过的话么。”“凭空降下来一个女子,夺走了原本我的正妃之位,再后来她的儿子,杀了我两个儿子之后,反倒得了你的世子之位。”她颤颤抖抖的说着,把这些年心底最鲜血淋漓的伤口重新撕开了给他看。 “你什么都不解释,我什么都给你寻借口,但是啊,当一个女人,寻的借口都骗不了自己之后,便是她彻底绝望心死的时候。” 艾玉棠断断续续的说了很多很多,北境王就安静的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的听着她说,像是一个听着别人的故事的听众。 终于,她不再说了,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北境王才终于站起身来,走到床榻边,借着月色仔仔细细的看着她的面容,半晌,缓缓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给她重新掖好被子,才又轻轻的离开了。 敖百草在门外候着,见他出来,忙上前一步递上一封蜡印固封的密信。 北境王面无表情的接过信来,脚下不停,边走边拆开来,一目十行的看过。 “叫他过来。”他将那拆开看过的密信丢给敖百草,头也不回的往自己的院落去了,他的背脊依然挺的笔直,但却又有些说不上来的孤寂。 老管家恭敬的应下,知道北境王说的是谁,脚步一转,往另一个方向的东苑去了。 …… …… 东苑之中敖烈在上上下下确认过母亲除却脖颈之上的伤口外,再无别的伤口之后,才在母亲的再三安抚下坐了下来。 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绷得死紧,一双平日里总是懒洋洋带笑的桃花眸子此刻也像是啐了冰一般尽是寒意。 王妃看了一眼便知道他这是生了大气,柔声的轻哄,又叫流镜快去小厨房把他爱吃的糕点汤羹端上来。 “瞧你这般模样,定是没用过膳便跑回来了,无事无事,我这儿都是你爱吃的……” 王妃话还没说完,就见敖烈“唰”的站起身来,把王妃唬的一愣,“嗬,你这是要做什么?” 敖烈眼光又落到母亲被纱布包裹好的脖颈,恨道,“早知他竟弄伤了您!便不该这么便宜他!叫他死的太痛快了!不行,我得再去补上几刀!” 说罢提了步子便要往外冲。 王妃听了他这话,又好气又好笑,忙唤人拦住他,“好了,都已经了事了,你还要去做这些没用的作甚,人都已经死了,你要再如何也改变不了什么。” 见儿子还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她啼笑皆非的嗔道,“我今儿个也是闹腾了一天,已经很是疲乏了,你就当心疼你的母妃,不要去了可好?” 敖烈听了又急急问道,“可是精神不济了?那母妃不若早些去歇息吧!” 王妃微微一笑,心中被他的话烫的妥妥帖帖的,温声安慰道,“没大碍的,你放心。” 母子二人说话间,流镜上来说老管家在外头求见世子。 “敖百草来了?”王妃有些讶异,“都这会儿子的工夫了,怕找你是有些要紧之事,快请他进来吧。” 流镜应下,出门将老管家迎了进来。 “见过王妃,见过世子。” 王妃温和的笑道,“老管家请快起身。”又叫人搬了椅子过来,让老管家坐下说话。 敖百草坐下,从怀中掏出北境王递给他的密信,拿给了敖烈。 “王爷请世子看过之后往北苑一趟。” 敖烈敛了心思接过信来,定神一行行看过。 半晌王妃见他面色愈发凝重,不由担心的开口,“可是出了什么事儿么?” 敖烈拧起了眉,点点头沉声道,“皇帝亲自下诏,令卫国公主顾子弋亲赴北境,接北境王一家前往虎都。” “什么?”王妃原本端着茶盏的手一抖,茶水泼洒出去,溅湿了她的袖口,她却毫不在意的追问道,“可有说是为何原由么?” 敖烈眉宇之间皱的更是紧了几分,“说是陛下同老头子多年老友未见,便邀了前去虎都小聚。”他冷冷的嗤笑出声,“这么拙劣的由头,也怪想得出来。” 王妃没有应声,握住茶盏的手,细细的颤抖了起来,原本已经苍白的面容,在听了这个消息之后,更是煞白一片。 第一百零二章 骄傲 敖烈并未留意母亲有些异样的表现,他现在想着的全都是密信上所说的事,只草草同王妃打了声招呼,便往外朝北境王的院子去了。 他走后很久,王妃还是愣愣的垂首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流镜有些担忧,小声的唤她,“娘娘,娘娘......” 王妃回神看她,温声道,“怎么了?” 流镜还当她在担心适才那封密信上的内容,安慰道,“娘娘不必忧虑,若是真往虎都去了,世子爷也定会护好您的。” “我担心的不是......”王妃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重新起了个话头不再说这个,“今天也是闹够了,眼下我也乏了,收拾收拾便睡吧。” 流镜虽是心中疑惑,但也没有再问,应了声便带着两个小丫鬟到后头去整理寝具。 王妃单手撑额,不知不觉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虎都,烟柳满城的虎都,繁花似锦的虎都,她,长大的虎都...... ...... ...... 南苑门口的侍卫请敖烈直接进门去,“王爷说了,世子来直接进去便是,无须通传。” 敖烈原本打算停下的脚步一缓,点点头直接进了院子去。 正屋门口有恭敬掀帘的小厮,待他进了屋子又轻轻将帘子放下。 “今儿个怎么,地龙没有烧着么?”敖烈原想解去披风的手一顿,皱眉扭头,想去寻个奴才来问问。 “我叫他们灭了的。”北境王坐在矮榻上,声音一如既往的淡漠,眼眸深深的注视着他,“太热了闷的脑子疼。你要是觉着冷,左不过也不会说多久,你便会回去了。” 敖烈闻言便行到矮榻另一侧盘腿坐下,“密信之事?”他也不废那许多话,直截了当的开口,“可是真要去?” 北境王倒是很平静,低头拾了两枚核桃在手里转着,“陛下都那般发话了,还排了专人来接,自是真要去的。” “我倒是无所谓,可那信上的意思是要将母亲也一道带上!她身子本就不好,如何经得起颠簸!”敖烈沉声道,他语速很快,看得出是非常担心。 北境王略有深意的掀起眼帘瞟了他一眼,“你倒是知道怜惜你母亲。” 敖烈微微眯起了眼睛,正想开口说什么,又听他继续道,“你那母亲,虽是身体不好,但身手可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北境王似是感叹,又似是怀念,“人生若只如初见,人生若只如初见啊。” 敖烈一直都知道自己母亲在入府便会些拳脚功夫,似乎是从前在娘家之时学过,所以逃难之时才能凭着女儿身跑了这么远,后来又遇到北境王,入了王府才真正安定下来,只是身上的内伤暗伤已经是治不好了,所以身子一直不大好。 他嗤笑一声,“您拐着弯子说这些,莫不是在可怜西苑那位如花似玉,手无缚鸡之力的侧妃娘娘,替她抱不平呢?” 北境王手上动作一停,“你杀了我两个儿子一个养子,还不许我说两句了?”他语气平淡,竟连半丝愤恨也无,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敖烈轻轻扯出一个有些残忍的笑意来,慢慢开口道:“他们那都是自找的。” 北境王不再说话,似是不想再同他争论什么。 但是他越是不想,敖烈越是乐意把不想的伤口上狠狠的戳。 敖烈颇为恶意的开口道:“您那位捡来的便宜儿子究竟是什么来头,不用我多说了吧,您这样都能受得了......” 他故意拉长了声调抻了抻身子去看北境王的反应,果不其然,北境王虽然还是面无表情,但脸色已经一层层的黑了下去。 “不过这从某种层面上看,也算是您对那位侧妃娘娘的一往情深了,不是么?”敖烈轻笑一声站起身来,“有时候我还挺疑惑的,这么些年,您究竟在忍些什么?” 他也没想得到北境王的回答,自顾自的转身往屋外走去,头也不回的道:“左右这虎都是去定了的,我这边便将母妃的东西一应准备起来了,您若是也想叫我准备,叫个人来同我说一声便是。” 敖烈潇洒的掀帘走了出去,徒留浑身僵硬的北境王一人,坐在冰冷的屋中很久很久。 ...... ...... 孝期还未过,卫国公主顾子弋便被一封圣旨派往北境,接北境王、王妃,以及世子,一同前往虎都。 原本不足五万人的镇西军,经过皇帝的亲令,正式汇编入十五万的卫国军麾下,且卫国军全军改墨绿之色为银白。 此令一出,顾子弋手握二十万雄兵,成为整个碧玄掌握兵权最多之人。 朝野上下不是没有上书反对的,但全都被皇帝一力镇压了下去。而见皇帝态度如此坚决,众人也都知道了此事的不容置疑,且顾家父子一去,满朝武将之中竟没有能够堪用之将,所以虽仍是有不甘心的人,但也明白只有顾子弋可以掌控住卫国军的帅印,也就渐渐歇了声音。 新的卫国军之中,除去原本跟着顾家父子征战沙场,忠心耿耿的老人之外,也有新入军懵懂不识的军士,他们面对这年仅十九便登顶一军之首的女元帅,自然是有着诸多不服,顾子弋拦住了想要出手替她教训的叔叔伯伯们,直接张榜设擂。 “打赢我,你就是元帅。”顾子弋一身男子样式的素色麻布劲装立在擂台之上,背手握着一柄银枪。 有胆子大的新兵扯着嗓子喊道:“打女人胜之不武!” 原本还有些担心的军中的老人们闻言,不由揶揄的互相挤眉弄眼,而后一窝蜂的蹲到场边看起热闹来。 顾子弋眼神清淡的划过一众新兵,准确落在喊话的那人身上,缓缓牵出一个挑衅的冷笑,“不敢么?是怕自己连个女人都打不过?” ...... 结果自然是这群人被狠狠教训了一番。 顾子弋走下擂台,后头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哀呼,目光愤愤的新兵。 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的白七安跟上来轻声道,“武力并不能使他们真正的心悦诚服于您。” 顾子弋点头,脚步不停的偏头同白七安说道,“我知道,但我也只需震慑便可,以后有的是时间和机会让他们心甘情愿的追随于我。” 她的脊背挺直,下巴骄傲的扬起,高高束起的长发在身后摆动着,晶莹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身上,而后又给她拉出了一道锋利如剑的影子出来。 第一百零三章 再会 顾子弋率着三千卫国军到的那日,敖烈亲自带了一众官员在度砚城门口等着。 事隔几月后再次见到对方,敖烈倒是一如往常的表现出了十二万分的热情,他朗声笑着打马上前笑着同顾子弋道,“公主此番从千里之外赶来,可真是辛苦了!” 顾子弋勒马停下,淡淡的看他,“世子客气。” 敖烈虽然早就从寻九传回的消息里得知,顾子弋的情丝被挑断,七情全无,极尽淡漠,但他仍是一愣,而后很快的调整过来,继续笑道:“城中已经为卫国军的兄弟们准备好了营区,请各位虽我来。” 顾子弋敏感的察觉到他没有自称“本世子”,她略略一想便明白了,牵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来。 她此番是奉旨前来,品阶上来说又同他持平,甚至隐隐凌驾于他之上,他的态度自然是要谦逊一些的。 虽然自己根本不在意这些。 顾子弋骑着乌云慢悠悠的跟在敖烈身后,她身后隔了三米跟着的是身披银白色铠甲的卫国军,同一身黑铠的北烈军倒是正好对比鲜明。 她的兴趣突然被敖烈骑着的那匹枣红色的马吸引了过去,“世子这马......” 敖烈回头笑道,“这是赤光,自小同我一块儿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了?”他打趣着说着,手下亲昵十足的揉了揉赤光的鬃毛。 顾子弋看向赤光的目光有些微暖,她身下的乌云见她的注意力一直留在前头那匹丑陋的红马身上,开始不高兴的甩脑袋,又用力连打了两个响鼻,想叫她把注意力放回到自己身上。 我明明比那丑八怪好看太多了!——乌云心中的呐喊。 “上次我便已经想问了,公主这马也是极为不俗啊,是什么名种之后么?”敖烈见此也看着乌云笑着问道。 顾子弋摸摸乌云,“路边随便牵来的小野马,同世子的不能比。” 乌云:“......” 好好一匹纯种草原马,就被顾子弋轻描淡写说成是小野马,敖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接话,但他又觉得啼笑皆非,只得干咳了一声,重新正了正色,“公主还同从前一般爱说笑。” 顾子弋闻言斜瞥了他一眼,“你不必再三提醒我,我的耐心可不大好。” 二人行在大军前头,左右无人声音又小,那一句叫别人听了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敖烈却是听得分明。 他的眸子微微眯起,面上的笑敛了三分,“敖烈以为公主此次前来,是秉公办事。” “是秉公,但我也不介意徇私一回,世子你觉得如何?”顾子弋转回眼神,平静的望着远处白雪皑皑的砚山,继续说道:“世人皆道北境王世子面冷心硬,只有一处软肋。” 敖烈心下一沉,“公主想说什么。” “我想说,除了软肋,世子大约还有一处隐于暗处的弱点吧。”顾子弋目光仍是不离砚山,语调也没有变化,说出的话却叫敖烈身躯微微一震。 “那位姑娘确实是美貌绝伦,世子好福气。” 他握着缰绳的手不自觉的攥紧,“公主所言,敖烈着实不懂。” “不懂也无妨,”顾子弋淡道,“正如你所言,我此次前来是奉了陛下的旨意,也算是半个公差了,还希望世子能行个方便,对大家都好。” 半晌敖烈低声开口,“大约公主还没弄清楚,现在你可是踩在我的地界上,要除掉你只是分分钟的事。” 顾子弋面色丝毫未变,“那看来世子是已经做好同朝廷翻脸的准备了。” 敖烈威胁不成反被噎了一口,心下虽是很不甘心,但也只能承认自己还没做好万全的准备,现下还不是能同朝廷彻底撕破脸的时候。 不过敖烈毕竟是敖烈,只一瞬他便调整好了面部表情,重新绽出他标志的漫不经心的笑意来,“公主这大病一场之后,可真是更会吓唬人了。” 顾子弋眼神犹如利剑一般扫到他身上,她怎会听不出他是在故意说她情丝被挑去一事,“若是世子感兴趣,待回到虎都也可以给你戳上一针。” 敖烈耸耸肩,识趣的不再说这个,换了个话题道,“家母听闻公主前来,一定要我请公主过府用晚膳,如何?公主赏个脸?” 见顾子弋没点头也没摇头,知道她是同意了,敖烈回身懒洋洋的嘱咐道:“三七啊,你就辛苦一些,替本世子领着卫国军的兄弟们去营区安顿吧,本世子这便同公主殿下一道先回王府了。” 此次前来北境,顾淼和顾垚被留在了虎都没有来,顾子弋身边跟着的是顾焱和顾垚。 敖烈见她身后跟着的这两人,勾唇一笑,“这二位就是新上任的顾焱和顾垚侍卫了吧?” 他话音故意着重的落在那个“新”字上头,显然是想起了从前的顾焱和顾垚,顺便恶劣的说给顾子弋听。 一声清脆的剑鸣过后,敖烈的喉间骤然感到一凉,顾子弋已经将长剑出鞘唰的架在了他的肩上。 “我说过,我的耐心不大好。”就算这样,顾子弋语气依旧是淡淡的,似是做这件事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敖烈先是微微一愣,而后眯起眼眸,邪邪的笑了,“有趣,果然有趣。” 北境的天不知何时又飘下雪来,雪花落在顾子弋铮亮的长剑上瞬间便化成了水珠,即使是举了很久,她的手却连一丝颤抖都没有。 顾垚和顾焱忽然紧张起来,二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只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慢慢酝酿,气氛尖锐的仿佛一触即发! 又是一片雪花悠悠的落下,就在它即将落在长剑上之时,敖烈忽然暴起!自袖中弹出一把锋利至极的匕首,头也不回的反手便往顾子弋腹部划去! 顾子弋反应极快,似是早就料到他有此招,脚下用力,踩着马镫借力跃起,翻身躲过敖烈的匕首之后又重新稳稳的坐回马上。 乌云警惕的往后退了几步,蹄子也不住的刨着地,而敖烈的赤光也回转过身子来,喘着粗气威胁的盯着对面。 雪越下越大,堆在二人兜帽之上皆是一片白色,睫毛上也落上了雪花,但谁都没有伸手去拂,只定定的一眼不眨的看着对方。 第一百零四章 来往 “公主武艺超群,我是无论如何都打不过的。” 二人对峙了良久不语,最后还是敖烈先打破沉寂。 顾子弋不可置否的看着他,眼中除了噙着一缕微光,其余什么情绪都没有。 “若是要继续僵持在这里,对我们都没有什么益处,你既不能对我怎样,我也不能对你怎样。”敖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直了身子,不再似一贯闲散的模样,“不如,公主同我做个协定怎样?” 见顾子弋面色冰冷,毫无变化,敖烈耸耸肩又自顾自的说下去,“这么提心吊胆的多没意思,我保证不招惹你和你的人,你也别来动我和我的人,咱们这几日便井水不犯河水。” 顾子弋没有说话。 就当敖烈要以为顾子弋是默认了,拍拍赤光准备扭头继续往前的时候,她却又忽然冷不丁的开口,“我若是不肯呢?” 敖烈动作一顿,“不肯?”他脸颊两侧原本披在后头的长发垂了下来,挡住了顾子弋的目光,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公主大可以试试,以三千人来对我十万北烈军,或许会胜也不一定。”他的声调平平,却莫名让听的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顾垚和顾焱紧张的看向顾子弋,两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大约是他们两人的目光太过炙热,顾子弋冷冷的眼神忽的往他们这里一扫,两人立时垂下了自己的眸子,不敢再去看她。 她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轻轻夹了夹乌云的肚子,乌云立刻会意,越过敖烈径直往前头隐隐可见轮廓的北境王府去了。 同敖烈擦肩而过之时,敖烈听到她冰凉淡漠的声音,“不过一句玩笑话,世子何必当真。” 敖烈隐在暗影之下的薄唇微微勾起,这个女人...... 不过短短几个月,竟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他心中再清楚不过,若是不除掉她,待之后她真正成长起来,便会是他最棘手不过的那个敌人。 但比起隐忧,他却反倒更加期待起来,看你究竟能走到什么地步......敖烈抬头朝顾子弋的身影望去,赤光嘶鸣一声追了上去。 可不要叫本世子失望才好啊,顾子弋。 ...... ...... 顾子弋先在北境王府前停了下来,她骑在乌云身上打量着这座占地颇为广阔的府邸,眼神之中若有所思。 敖烈赶上来,像是二人从未有过矛盾般,朗笑着开口问道:“公主觉得如何?可还能入眼?” 顾子弋唔了一声,“你家这宅子,竟能占了这么大片地去,这么一对比,果然显得虎都地贵。” 敖烈笑着同顾子弋一道翻身下马,门口候着的小厮过来给几人牵马,他引着顾子弋三人迈进府门,“这可比不得,度砚城地贱,公主别看这地方看上去大,其实没几个钱的,但若能在虎都有所宅子,那可不单是要有银子的事儿了。” 顾子弋眼珠斜转过去看了他一眼,“你们家建府还要交钱么?” 敖烈见她直接开口戳破也不恼,坦率的承认了,“确实是不用。” “那我家也不用。” 敖烈听了这话先没反应过来,待顾子弋已经走到了前头去,他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说顾府在虎都的建造也没有花过钱。 他顿时哈哈大笑,摇头赶上去。 顾子弋已经走出前厅,她看到东西两处几乎一样的院落明显愣了一下,敖烈也没有开口指引,只是笑吟吟的看着她会往哪边走去。 顾子弋略略挑眉,辨认了下方向,便抬步往东苑走去了。 东苑门口的守卫明显多了,由从前的两人变作了四人,敖烈还加派了两支小队日夜轮替着在外头巡视着。 即使王妃说过很多次没有必要,但是敖烈还是执意这么做了,他同王妃说,“我虽然明白母妃身手不凡,但您到底是有内伤在身,我这样做了也许也不能完全杜绝危险,但至少能让我在外头的时候心下稍安些。” 他都这样说了,言辞不能再真挚,一向疼爱他的王妃当然只有应下了。 ...... 顾子弋原以为北境王也会在东苑之中,结果见到里头坐着的只有王妃一人,她略略蹙眉看向一旁的敖烈。 敖烈见她目光投来立时了然的轻声解释道,“老头子身子不适,这几日都不能见客了。” 顾子弋的眼神缓缓转成高深莫测,她自然在路上便已经听说了北境王养子妄图挟持王妃威胁敖烈,结果却落得个丢了性命的下场,只是敖烈这般毫不在意的讲起来,反倒令她有些意料之外。 “你倒是较之我还要冷情冷心几分。”她声音极低,唇瓣几不可见的动了动说完这话,便也不再管那厢听了这话的敖烈作何反应,迈步上前朝北境王妃拱手行了一礼。 王妃笑得眉眼弯弯,忙不迭的让她不必多礼,唤了流镜把早上备下的糕点端上来,见敖烈不知怎的还在那边发愣,又嗔道:“烈儿!你这做主人的是怎么一回事情,还不快来招呼公主殿下!” 敖烈回过神,笑着走过来随便寻了个椅子坐下,又瞅了瞅流镜端上来的糖糕,“啧,母妃今日精神倒是不错,竟还亲自去小厨房做了糖糕来。” 原本见上来的精致糕点之中,夹杂着一盘对比起来过分朴素的雪白糖糕,顾子弋就有些疑惑了,现下听了敖烈的话知道是王妃的手艺,连忙又是拱手,“怎好劳累娘娘亲自下厨。” 王妃微笑着端详顾子弋,见她虽然面色冷淡,但一双眼睛却十分纯净清透,暗道眼睛是不会骗人的,这果真是个难得的好姑娘。王妃越瞧越喜欢,对她的喜欢也由原本对顾家敬佩之意带来的三分提高到了真心实意的七分。 敖烈见自己母妃这样的神色,立时便明白了。 他有些无语的瞅瞅面瘫一样的顾子弋,又看看眼神之中已经全是欢喜的自家母妃,嘴角抽了抽,真不知道这就像是个冰疙瘩一样的顾子弋,究竟哪里入了自己那个一贯对人最是挑剔的母妃的眼。 第一百零五章 打定 在王府的这几日,王妃对顾子弋格外的好,而且俨然有越来越好的趋势,连敖烈都忍不住抱怨,都快把顾子弋当亲生闺女对待了,爱的简直要没边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王妃正拿了前日催着度砚城最好的制衣坊裁制出来的一件斗篷细细的瞧,听到这话不禁笑出声来,“对啊,我可不就是缺了件贴心小棉袄么,我瞧着阿弋就挺好,特别好。” 敖烈啧了一声,“才两日工夫,小名都唤上了,再过几日估计我就被丢到砚山后头去咯。” 王妃嗔他一眼,正要开口,流镜便笑着进来道,“公主来了。” 顾子弋穿的不多,因着常年习武的缘故身子一向暖热,就算是到了北境这般寒冷的地方也只是在外头加了件披风便好,她进屋一眼便看到了王妃拿着的那件崭新的斗篷,解披风的手顿了顿,心中忽然升起了股子想立刻夺门而出的冲动。 她本就性子冷,一向不擅长应对长辈的热情,这会让她难得的觉得不知所措,但她一转眼又看到一旁坐着明显是等着看好戏的敖烈,忽然眯了眯眼,忍住了离开的冲动。 王妃很是高兴的拿着斗篷在顾子弋身上比划着,口里不住念念叨叨道,“来的正好,我这么瞎猜测总是不如你亲自来试上一试的......”她给顾子弋亲自系好,满意的退后两步上下欣赏着点头,“不错不错,同我想的没什么差别。” 说完偏头同流镜讲,“把后头的钱也给制衣坊的人付了吧,告诉他们不必改了,挺合身的。” 又笑吟吟的转回来帮着顾子弋把斗篷脱下,顾子弋低声道,“又叫王妃破费了。” 王妃摆摆手,牵她一同坐到矮榻上,“一件衣服罢了,能值几个钱,我就是想给你买,你不必管我,拿着便是。” 顾子弋想了想,反正左右她也不知该怎么回绝,干脆就收下好了。 王妃满意的笑着拍拍她的手,又被她手心中生的厚茧惊到了,颇有些心疼,又不住的唤人拿了最好的奶膏来给她揉手。 顾子弋任她动作,心思有些飘远,从前太柳公主还在时,也是这样,自己都觉得无关紧要的事情,她却当作大事一样记挂着,心疼着。 说不上什么滋味,她忽然就有些想家了。 ...... ...... 同敖烈相安无事几日后,终于到了要出发的日子。 随行车马并不多,在王妃被流镜扶上了车马之后,敖烈扭头问自己的人,“王爷怎么还不来?再遣人去催催。”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个声音道,“不必去了,本王来了。” 顾子弋循声看去,这是她来到度砚城这么几天下来,第一次见到北境王。 北境王负手慢慢走过来,他全身穿的戴的皆是黑色,衬得整个人更加削瘦苍白。 他语气淡淡的同顾子弋打招呼,“公主远道而来,本王却因为身体不适,没能好好照料,实在是惭愧。” 顾子弋忙回礼应道不碍事。 北境王冲她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径直上了自己的那辆马车。 敖烈的目光再次环视了一圈,提高声音道:“启程!” 车队缓缓动了起来,渐渐加速,敖烈眼神瞟到顾子弋有些疑惑紧蹙的眉,笑着问道,“你可是在想我那王爷爹的态度为何如此奇怪?” 见顾子弋眼神淡淡的扫过他,他又继续说道:“还不是因着那位西苑的侧妃娘娘的缘故。她一直不肯吃东西来的,老头子没法子,总不能看着她死吧,于是遣了人一口口强制的喂她吃下去,这闹腾来闹腾去的,精神头就更不好了。” 还不都是你搞出来的这些事么,顾子弋心下腹诽,面上却不显,沉吟着问道:“看着模样,王爷明显十分爱重那位侧妃,既如此,又为何要遣了人去而自己不去?” “还有什么别的原因?正是因为太过爱重,所以不敢去。大抵是和‘近乡情怯’差不多个意思罢。”敖烈轻描淡写的讥讽道,忽然心中一动,顿时怔了怔。 他想到了红羽。 自己对待红羽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心绪复杂,一时间思绪飘得很远,想起了很多过去的往事。 ...... ...... 驼峰山中得了敖烈传信的红羽心绪又何尝不复杂。 消息中说敖烈原定要来驼峰山的计划取消,他将直接往虎都去了。 红羽心下先是缓缓一松,而后又猛地一紧。 她是恨他的,是不愿见他的,但真又知道见不到的时候,她心头却又莫名的泛上了一阵失落。 她厌恶这样的自己。 有些担心红羽情绪的石婶干脆直接把要做的农活拿到她院子里来了,石婶一边筛着豆子,一边悄悄观察着她的神情。 红羽握着那封密信看了很久,石婶有些犹疑的开口唤她:“小姐......” 红羽回过神来,冲石婶嫣然一笑,又用力抻了个懒腰,撒娇道:“石婶,我肚子饿了,什么时候可以开饭啊?” 她生的实在是好看极了,笑容在阳光下一绽出,更是显得流光四溢容色倾城。 石婶不疑有他,忙笑着应下,快步往厨房去了,打定主意要好好弄一桌菜出来让红羽小姐开心开心。 红羽笑着目送她走远,而后慢慢卸去了脸上的笑意。 她不想再待在这里了,这么多年下来,这驼峰山俨然就是一座敖烈用来关着她的巨大牢笼。 如今所有人也都在这里安顿下来,一切都步入了正轨,他们也已经不再需要自己的庇护才能活下去。 红羽忽然觉得这是自己离开驼峰山的最好时机。 当夜,她趁着给石婶帮忙的机会,往饭里倒进了蒙汗药,迷倒了石叔石婶和棋君。 而后她从床后头摸出自己准备好的包裹背在身上,踩着夜色,悄悄的顺着一条无人看守的小道滑下山去。 红羽回头望了眼洒满月色的驼峰山,用力拽紧了包裹,眼中不自觉噙了汪泪水,虽然敖烈如何,但这山中的每个人,都是真心对自己好的。 “对不起。” 第一百零六章 莫名 敖烈心头忽的一跳,眼皮也跟着动了动,他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脱离了自己的控制,他不禁皱起眉头细细想了起来,但又都是一切正常。 他甩了甩头,把这个念头丢到一旁去,大约是最近舟车劳顿太累了。 顾子弋清冷的声音高喊道:“歇息,扎营!” 听了她传令的队伍立刻停了下来,就地开始扎营煮饭。 这段路漫长且空旷无人烟,甚至连一点遮蔽都没有,他们只能赶在太阳升到最高之前,把午饭用掉,而后继续前进,不然若是在日头最毒的时候停在一处不动,人定会被烤的中暑。 敖烈左右看看,北烈军和卫国军又是各自占了两边的位置,各自生火做饭,而顾子弋也走到了一旁,同顾焱顾垚一道搭灶台。 他下了马来,走到顾子弋身边够头看了看,啧声道:“公主用餐还是如此简陋,不若同我一道过去那边啊,你也知道我们出发之时带了不少的蔬菜和肉食,公主完全没有必要同普通军士那般啃这干硬的行军粮。” 顾子弋看都懒得看他,直接冷声拒绝,“不要。” 这些日子以来,顾子弋和卫国军都是这样,不管北烈军吃的有多好,都坚持只吃自己带来的干粮,半丝也不肯去动北烈军的食物。 王妃心疼顾子弋,叫了好几次让她过去一道用膳,却都被顾子弋坚定的拒绝了。 “我是卫国军的统帅,自然是他们吃什么我便吃什么的。” 次数一多,时间一长,王妃虽然依旧不忍心,但也不再多说什么。 只敖烈还总是隔三差五的去顾子弋那里找找茬。 “这话第一天我就想问了,”敖烈慢悠悠的绕着顾子弋他们的灶台转了两圈,“公主莫不是怕我如果同我们一起用饭,我会往里头下毒么?所以才每日只敢啃这些干巴巴的军粮?” 顾子弋手下忙碌的动作不停,只分了一丝眼神给他,“我的确是怕被毒死,世子倒还算是个明白人。” 敖烈被她的话一哽,没想到她就这样坦然的承认了,想了想又不甘心的憋了句话问道:“那此前在度砚城,你都不知道同我们吃过多少次饭了,那时候怎么不怕!?” “自然是我对世子的信任了。”顾子弋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相信以世子的人品,定不会叫我死在度砚城的,毕竟买卖要合算,这样动静太大风险也太大的事情,世子自然是不会去做的。” 敖烈听了顿时气结,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得有些郁闷的回了北烈军那边。 王妃一直掀着车窗上的帘子颇有兴味的看着敖烈和顾子弋的一举一动,见敖烈吃了瘪回来,忍不住笑出声来。 “您怎么,自个儿儿子被人欺负了,反倒还很开心啊?”敖烈跳上马车,坐在了前头车夫坐的地方翘着脚,没好气的回了自家母妃一句。 王妃嘴角的弧度越扬越大,看看不远处已经端了碗在吃东西的顾子弋,又看看这边的敖烈,戏谑的开口道:“你这个性子,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么,这么多年横行霸道下来,也是时候该轮到你吃吃瘪了!” 敖烈朝天翻了个白眼,又接过流镜递过来的吃食,毫不优雅的往嘴里塞事,像是要把闷气全撒在了这些食物上头。。 王妃笑着摇摇头,也拿起碗箸慢慢吃起来。 离虎都越发的近了。 王妃蹙眉沉思的时间也越发的久了起来。 敖烈看在眼里,心中不由有些担心,这些时日下来,北境王除非必要,从来都没有出过马车,即便是出来了,也是很快又回去。他怕王妃虽然嘴上不说,但心中却还是为着北境王和那艾玉棠的事情心伤,于是时常陪在她身边逗她开心。 …… 远远的已经可以眺望到虎都庞大的轮廓,一处山坡上,太子苏成赭正骑在马上等在那里,后头是一众衣衫整齐划一的羽林卫。 太子有些过分消瘦了,他的两颊明显的凹陷了下去,隐隐泛着不健康的青色,衣衫被风吹起,勾勒出衣衫下面的身体轮廓,也是瘦的有些吓人。 这是他大病一场之后第一次出了门来,皇帝派他出城十里迎接北境王一家。 北境王的队伍行到眼前,太子微笑着催马上前,弯腰同车马中的北境王打招呼,“王叔,我是成赭,父皇特意令我出城来接您。” 北境王嘴角也带了丝笑,边点头边打量着这个他第一次见到的太子殿下,眼中缓缓淀下了一丝有些复杂的微光,他的目光忽的往不远处的敖烈身上扫去,又很快的收回。 敖烈没有察觉到北境王的目光,他朗笑着也上前同太子说话,太子也都温和有礼的回答着他的问题,倒是显得十分亲近。 太子也行到王妃的车马边恭敬的打招呼,王妃声线一如既往的温和,看向他的眼神却也有些复杂莫名,在太子转身离开之后,王妃才缓慢的舒了口气,一双手不自觉的绞着帕子,已经将一条好端端的锦帕揉的满是皱褶。 队伍继续朝虎都前进, 顾子弋自看到太子的第一眼便蹙起了眉,太瘦了,怎么瘦成这样,她心想。 那身板即使是套在衣衫之中也是摇摇摆摆,似是一阵风便能将他吹走,她有些担心的抿紧了唇,但是又见他精神还算不错,能同敖烈谈笑,便又略略放了些心。 察觉到她目光的太子抬眼朝她微微一笑,顾子弋只是冷冷的叩首,便调转方向去看顾后半列的队伍了。 太子转回眼神,笑着同敖烈道谢,“阿弋在北境之时,承世子关照了。” 敖烈也随着他的目光回头看看顾子弋,摆摆手也是笑道,“哪里哪里,是我承蒙公主照顾了。” 太子轻轻叹了口气,“孤是看着她长大的,也可算是半个兄长了。她性子冷,心里有事也不愿说,现在国公府只剩她一人,她无论如何都是最难过的那个,父皇和孤都很担心她啊……” 敖烈静静的沉默了会儿,才低声道,“公主刚毅果断,很是坚强,想必不会被这些打败。”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女子,要这么坚强做什么呢。”太子的眼神看着前方不知何处,“别家的女子都娇宠在闺阁之中,她却必须要担起她逃不过的责任。而人们却都只看到她年纪轻轻,便以女子之身位极人臣……” 说到底还是朝廷没有可堪重用的大臣啊,所以才要靠一个弱质女流撑起来。敖烈垂着眸子,眼中闪过一丝道不明的流光。 第一百零七章 晃神 行到途中,敖烈似是又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不由勾勾嘴角开口道:“听闻前些日子东宫进了刺客,大理寺少卿韩楚梁在东宫不幸身亡了。” 太子听到韩楚梁的名字微微一愣,但是没有明显的表现出来,只是勉强淡淡一笑,避开这个话题不谈,转移道,“父皇的意思是各位今日不必前去紫宸殿,明日也先歇息歇息养足精神,待到后日前去请安也不迟。” 敖烈见他闭口不谈,几不可见的微微一笑,便也点到即止没有再提。 为了迎接北境王,从虎威门到凌云门要经过的路段都已经有专人一早便清过场,四下安静无人,只有队伍的车马经过时候的车辙声和马蹄声。 第一次来到南方,还是都城,连一向沉稳的流镜都有些按捺不住好奇,悄悄的掀起窗帘的一角朝外张望。 她看了一会儿,便有些惊奇又有些兴奋的回头同王妃道:“娘娘,娘娘,这南方人的屋子同我们北方人就是不一样!他们的屋子矮矮的不说,屋顶都是两面的诶,不像我们只有一面!” 王妃微微一笑,对她解释道,“那是因为我们北地天气寒冷,修葺一面朝南的屋顶更能令屋中温暖;而南方本就温暖潮湿又多雨,两面的屋顶能让雨水更快的流到地上。” 流镜恍然大悟,又扭头继续兴致勃勃的看着窗外的景色。 王妃顺着她掀开的一角往外看,那都是她压在心底长久以来的景色和回忆,她不知不觉看得晃了神。 而行在她们前头的北境王的马车之中,北境王并没有睁眼,他自始至终都是在闭眼小憩。 但他却很明白自己已经进了虎都,心下莫名升起了一片迷茫和彷徨,混杂着一股酸楚和感伤,一时之间竟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只能感觉自己周围白茫茫的一层,像是被雾气笼了一样,他独自一人站在中间,既看不清过去,也看不清未来。 …... 皇帝亲旨,北境王的车马直接入宫,不在宫外多做停留,顾子弋完成了任务,在凌云门前同太子简单交接了便让卫国军自行前往城郊的营区,自己则慢悠悠的转回卫国公府去了。 “啧,这个女人还真是绝情啊。”敖烈看着顾子弋的背影摇摇头,“好歹也日日相处了有月余的时间,竟然都不同本世子打声招呼告个别便走了。” 太子也是一笑,却没有开口说话。 谢公公已经奉了旨在凌云门前等候了许久,北境王听了通报起身下了马车来,微笑着迎了上去,“谢叔,好久不见了。” 谢公公眼眶湿润,北境王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见他竟瘦成这样,拥抱的时候更是能摸到一根根的骨头,比自己这个枯老头子还要干瘦,心知他这么些年下来过得不好,心下更是万分难过。 北境王似是明白谢公公心里在想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是安慰的轻轻拍拍他的后背。 皇帝给他们准备下的寝殿在离着太子的清思殿不远处的一处宫殿,屋内屋外已经打扫的一尘不染,一应物什也都备齐了。 太子将他们送进殿里,目光巡视了一圈笑着开口,“皇叔先住着,若是有什么缺的少的,或者奴才们伺候的不周到的,尽管到清思殿来找我。” 北境王点点头,敖烈笑着打趣道,“太子殿下尽管放心,难得修了个这么尊贵的邻居,当然要好好叨扰一番才是的!” 几人又笑着说了几句,太子和谢公公便要离开,让他们好生休息了。 送走了太子和谢公公,几人又静静坐了一会儿。 好半晌之后北境王才低声说道,“总算是到了,这一路上也是辛苦,便歇了吧,今明之后,还多的是事情会像暴雨狂风那样朝我们砸来的。” 他说完也不等敖烈母子二人的反应,便自己起身往后头走去,又随便寻了间屋子进去了。 王妃和敖烈对看一眼,敖烈浅笑轻声安慰她道,“母妃不必担心,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也没什么可怕的。” 王妃心下有些微乱,胡乱的随意点了点头,也往后院寻了间和敖烈相邻的房间歇下了。 …… …… 顾子弋转回到家门前头,首先便听到从里头传来的欢声笑语。 她有些疑惑的蹙起眉,走进去之后发现,原来是大管家正同金发碧眼的比西斯坐在回廊下相谈正欢。比西斯就像个碧玄人一样盘着腿席地而坐,和大管家对坐喝茶,若不是发色和眸色太过惹眼,根本看不出是个波斯人。 见她回来大管家高兴坏了,忙不迭的站起身来下去张罗吃食给她。 顾子弋悠悠的走到先前大管家的位子上坐下,又慢条斯理的把身上布了灰尘的银白色铠甲脱下,她舒展了一下肩背,轻舒了口气,穿着里头轻便的中衣拿了杯子给自己倒茶。 比西斯有些局促的脸红起来,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垂下眼不去看她。 “说起来,我还没有同你道过谢。”顾子弋咽下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嗓子,才轻声开口。 比西斯闻言先是愣了愣,然后很快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情丝的事情,慌忙摆手,“不用不用,其实我也……没帮上什么……” 顾子弋听了也没有再接下去,两人就这样静静的在廊下坐了一会儿。 比西斯思忖再三,还是决定要告诉她自己当日真正做的事情,他张开口正要说话,热情洋溢带着笑的大管家便端着糕点甜水上来了。 被舞艺打断了,他只得吞下了已经到嘴边的话。 顾子弋淡淡的挑眉,看了眼伸手拿了块花糕有些心不在焉吃着的比西斯,察觉到他刚才似是有话要说,但她也没怎么在意,用过些吃的垫了肚子之后便起身离开回自己院里歇息了。 大管家看着顾子弋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很是心疼怜惜。 他转回目光,想了想还是同比西斯道,“若是西斯王子有空,请多来府中坐坐吧。” 比西斯听了一怔,大管家又继续轻声说下去,“这国公府,如今只剩公子一个人了。她嘴上不说,旁人皆道她连情丝没有了,一切自然是无所谓,没有喜悲之感的人,又怎么会孤独寂寞……”老管家说到这里,声音不禁哽咽起来,再也说不下去。 比西斯鼻头霎时一酸,连忙答应下来。 番外三 软肋 “草原真是个好地方,不是么。” 瘫坐在草地上靠着匹小绵羊,正懒洋洋晒太阳的红羽,忽然听见有个男子的声音从自己上头传来,她没有动作,只是半睁了睁眼看看来人,便又重新耷拉下了眼皮。 “你一天天的都没事情做的么敖烈?”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带了些快要睡过去的迷蒙,显得可爱极了。 敖烈无声的笑了,在她旁边寻了处地方,面朝她单手撑着头斜躺下来,又顺手扯了根草,伸到她脸上挠着,“我自然是有许多事要做的,难得寻了空子出来,你就要这般睡着么?” 红羽躲闪了半天终于不堪受扰,一个翻身将敖烈压在身下,恨恨的摇晃他的脑袋,“觉不让人睡,你到底想干嘛!” 敖烈双手摊开任她动作,脸上满是得逞之后的笑。 “好啦,我随你回去。”红羽突然觉得无趣极了,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粘着的草叶,忍不住对也站起身的敖烈抱怨道,“你一天天的看我看得,也太紧了些,我不过出来玩儿一下,你或者你的人就会追过来……” 她撇嘴踢踢地上的小石头,有些委屈又有些闷闷不乐的垂着头。 敖烈眼眸笑得更弯了些,他一把抱起有些闹脾气的红羽,把她横放到赤光背上,自己紧跟着也飞身上去,将她牢牢的抱在怀中,清喝一声,赤光立刻会意的飞快的跑了起来。 红羽的不开心,瞬间便被这疾驰的速度给甩到脑后了,她清脆的笑了起来,银铃般的笑声洒的一路都是。 …… 他们回到部落的时候所有人都笑着起哄,换了一般的姑娘,怕是早就羞臊的抬不起头了,而红羽可不一样。 她身为草原王的养女,受尽了双亲的爱和族人的爱,又被草原豪爽的风气养的潇洒大气,加上绝伦的美貌,一直都是部族里和其他附属部落男子争相追求的对象。 敖烈看着红羽骄傲的仰着小下巴靠在自己怀里,大大方方的让人一路看过去,不由挽起了一个更深的笑来,环着她的手也不由收得更紧了几分。 “啊,我的帐子到了。”红羽拍拍敖烈的手,示意他放自己下去,见敖烈迟迟没有松开,不由抬头看他,“松手啊你,快些。”她边说边扭动挣脱起来,“阿娘肯定已经叫人把羊奶糕子送来给我了,我要去吃……” 敖烈轻叹了口气,反而把挣扎的红羽搂的更紧了,他把下巴放在红羽的颈窝,“所以我连块羊奶糕都不如么。” 红羽有些莫名其妙的看他,忽然停下了动作,开口说道,“敖烈啊,我觉得,我们不如分开吧,” 敖烈身子一僵,“为什么?”他语气虽然还是平静,但后背已经绷得死紧。 “你看得太紧,管的也太紧了。”红羽耸耸肩,草原长大的姑娘从来都是喜欢就在一起,让自己不舒服了就分开,她没有觉得有什么。 “我不是你的私有物,你只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并不是全部,你懂么?”她掰开敖烈僵硬的手,潇洒的跳下马去,“我听说过你们碧玄的姑娘都是把丈夫当作天的,但我不会是那样的姑娘。” “你可是要同那个赫连齐在一起?还是那个什么阿尔,或者是前几日同你走的很近的那个祁蒙多?”敖烈突然开口,那只握着缰绳的手,指节紧的发白。 红羽掀帐门的手一顿,有些无语的回头,“和他们有什么相干的,你不是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的么,快去吧。”她说完便自己进了帐子。 敖烈在红羽的帐前停了很久很久,赤光有些不耐烦的哼唧了几声,又刨了刨地,他才回过神来,无意识的摸摸赤光,喃喃自语,“她怎么可以……她怎么敢……” 晚上的晚宴,有人贡上了一只羽色鲜亮的鸟儿,红羽见到了便爱不释手的举着笼子,凑在那里伸着指头逗弄。 她忽然伸出手把笼栓打开,那鸟儿见开了门,嗖的便钻出笼门飞不见了。 红羽却喜滋滋的抬头看,倒比之前更加开心了几分,“鸟儿的翅膀就是用来飞翔的,被困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坐在她对面的敖烈闻言微微眯起了眼,不自觉的摩挲着手里的银杯,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色。 …… 他站在自己的帐子前,眸子中映出熊熊火光,面色平静的扔出了一个火把,帐子轰的烧了起来,借着风势很快烧到了旁边的帐子,不多时,整个部落已经全部陷在了火焰之中。 他看着从帐子中惊慌失措跑出来的人们,面上焦急的高声喊着,叫着,帮着,眼中却是一片冰冷。 天亮之时,他怀里抱着昏睡过去的红羽,衣衫上,皮肤上满布烟灰。 而他的身后跟着的是一群侥幸活下来的的人们,草原王以及王后命丧火海。 然后他把他们带到驼峰山安置了下来。 …… …… 红羽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驼峰山之中了,她睁着眼恍惚了好久,忽然怔怔的落下泪来。 正巧推门进来看的敖烈见她醒来,忙飞奔过去将她抱在怀中。 “敖烈,敖烈……好大的火……阿爹,阿娘……好多人……”红羽紧紧拽住敖烈的衣服,在他怀里哭的喘不上气。 敖烈不住安慰着她,语气轻柔,而眼中确是一片冷意和执拗的疯狂。 若是想把美丽的鸟儿留在自己身边,那么就只有折去她的翅膀,让她再无法飞翔。 …… 驼峰山方圆无人,起初一切吃穿用度全靠外界运来,红羽便同大家一起在山中住了下来。 没过多久,红羽有孕,她喜出望外的给在外头的敖烈写信。 敖烈的回信很快,却简洁冰冷到残酷:打掉。 红羽不可置信的翻着那只有两个字的信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第二天见到敖烈派来专门给她堕胎的人,她才相信这真的是敖烈下的令。 她不解,她挣扎,她哭喊,她反抗,可孩子还是没有了。 …… 远在千里之外的敖烈,在窗前站了许久,心中是不可抑止的茫然和恐慌,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下那样的令,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有了结果之后却反倒更是压抑难受。 他慢慢的展开手中攒着的红羽的信,指尖缓缓抚过每一个字,又缓缓的把信折好收起,一双眼睛蓦地就红了。 第一百零八章 街头 翌日,因着皇帝的特许,北境王和敖烈都不用去上朝。 北境王还在屋中休息,而敖烈一大早先看过母妃,见她也还未醒,想了想便兴致勃勃的往外头去了,他虽然走遍四方,这虎都却是第一次来。 他左顾右盼的背着手,像个再寻常不过的公子哥儿坐看右看,慢慢走着,因为还早,许多摊子都没开,开着的都是些卖早点的铺子,热气腾腾的往上飘去,最后和清晨的淡雾融到一处去,一点点消散开去直到不见。 敖烈摸摸肚子,忽然就饿了。 他四下望望,正在思索着是选身旁这家卖包子的,还是往前不远处人声鼎沸的馄饨摊,就忽然在一处地方看见了一个颇有些熟悉的身影。 轻袍缓带一身素白色的顾子弋正安静的候在一处卖煎饼的摊位前,敖烈咧嘴一笑,快步走上前身后想去拍她的肩,她却极快的一个回头。 “世子这是要做什么?”顾子弋半眯着眼看向他悬在半空的那只手,“偷袭么?” 敖烈有些尴尬的放下自己的手,“不过是想同公主打个招呼,怎的被想的如此不堪。” 顾子弋挑眉,意味深长的望了他一眼,“难道不是?” 敖烈耸耸肩,饶有兴趣探头朝煎饼摊子里头看,那摊主是个看上去已经有五十多岁的光头大汉。 他显然是认识顾子弋,手下边忙碌着,边抬头笑眯眯的同敖烈介绍道,“这位少爷可要来一个煎饼?公子……哦不,现在已经是公主啦,”他笑着看看一旁没什么表情的顾子弋,“公主以往只要一到休沐日,便会到我这儿来提上几个煎饼呢。” “最近有些忙,倒是许久没来了。”顾子弋点点头,竟然在那摊主娴熟自然的闲聊起来,倒是让一旁的敖烈有些惊讶。 顾子弋淡淡的瞟了他一眼,他忽然来了兴致,凑上前也同那摊主道, “给我也来个煎饼,里头的料嘛……”他瞅瞅已经装袋了的顾子弋的那份煎饼,笑弯了眼,“就同公主一样好了!” 煎饼大叔倒是很高兴,问敖烈是不是从外地来的,以前倒没见过他,又叫他以后常来。 敖烈笑眯眯的一一应下,挤眉弄眼的冲顾子弋道,“公主可记下了?大叔都说了,叫你以后要常常带着我一同来。” 顾子弋懒得理他,放下几枚铜钱拿上煎饼转身便走了。 敖烈连忙也随手丢下一把铜钱,抓过自己的煎饼跟了上去。 “公主为何走这么快?”他笑着伸手去想去拽住顾子弋的肩—— …… 顾子弋平生最烦两件事,一件是早醒,今早因为生物钟醒了,明明自己很困,却再也睡不着了,第二便是吃东西的时候被打扰。 她两两相加,算到最后完全都是敖烈的错,她顿时非常不爽的蹙起眉头,唰的抬手握住敖烈的手,将他整个人过肩摔了出去。 敖烈在被顾子弋抓住手的瞬间便一惊,心道要遭!果然下一刻整个身子便不受控制的翻腾而起,他在半空之中急急调整姿势,总算是没落得摔在地上的下场。 他站定身子,兴味的笑了。 顾子弋眯眼冷冷的盯了他片刻,而后自顾自的走开了。 敖烈勾了勾唇,又追上前往她的肩上拍去——顾子弋彻底的黑下脸来,将煎饼往天上高高的一抛,紧跟着就迎上前去同敖烈赤手打了起来。 敖烈躲闪了几招,也哈哈大笑起来,将自己的煎饼也用力往天上一抛,“就请公主指教了!” 二人就这样在清晨街市的这一头打了起来。 煎饼双双往下坠,顾子弋连拆敖烈几招,准备伸手去接,却总被敖烈故意打断。 他看出她对食物的执着,故意总是缠住她不让她去接煎饼,果然惹得顾子弋眼神更冷,出手更是如风。 路人不明真相还当二人是在切磋,围过来连声叫好。 终于顾子弋和敖烈都分别重新握到了一只煎饼,顾子弋本思忖着收手歇招,敖烈却又邪笑着不依不饶的又缠了上来。 他此时每次出手都往顾子弋握着煎饼的那只手打去,目的已经再明显不过,就是想让她吃不着! 顾子弋冷笑一声,“幼稚!” 而后不待敖烈说话,便看准时机,回身将自己手中的煎饼自下而上的朝对面的敖烈甩去——这若是不躲开,被甩上定是要被酱汁撒一身的,敖烈只得退后两步,又往旁边侧了侧身子躲闪开来。 他将衣服下摆往后一甩,看看掉落在地的煎饼,大笑道:“果然最毒妇人心!古人诚不欺我!” 顾子弋不理他,自顾自的走回适才的煎饼摊子那里,重新又买了个煎饼蹲在地上捧着吃起来。 这次敖烈没有再骚扰他,掀起衣摆也学着她的模样蹲下身子啃起煎饼来。两个明明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人,竟然在这个早晨诡异的蹲在一处安静的吃早点。 …… “诶,你今儿个不用去上朝的么?”敖烈忽然想起什么来,偏头看着那个快把整张脸迈进袋子里的女子道。 顾子弋没有理他,准确的来说是没空理他,她眼下正认真努力的咀嚼着嘴里的吃食,这个时候旁人同她说什么,她是很难听到的。 连敖烈这个在北境长大,看过太多性子豪爽的女子的人,见了顾子弋这幅如同饿死鬼投胎一般的吃相都有些震惊的微微张了张嘴。 他清了清嗓子,不着痕迹的往顾子弋的反方向挪了两步。 顾子弋把头伸出来了一些,斜斜的看他,“我此番的任务就是送你们一家子进虎都,述职自然是要等到你们一家子老小都在的时候。” 说完便又露出了危险的眼神,又迈进袋子里去咬那可怜的煎饼去了。 敖烈将身子往后一靠,靠坐在一根柱子前,他握着咬了两口的煎饼,有些无语的摇摇头,“太可怕了,你好歹也是上了玉牒,有金宝玉册的正牌公主,就不能稍微收敛着些么……皇家仪态啊……皇家典范啊……” 顾子弋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面无表情的抬眼看他,慢条斯理的把剩下的煎饼全部塞进了嘴里,一下下咀嚼着,警告的盯着他。 敖烈只得摊手,示意自己不再说了。 …… “不然怎么办呢?教育她一顿,然后再挨她一顿打么?” 多年之后,敖烈再想起这件往事,面上都还会难得的带上几分笑意来,“顾子弋这个女人啊,就不能用想寻常女子的法子去想她,她是不一样的。” 第一百零九章 朝会 当天空还是一片黑暗的时候,虎都中有要去上朝的官员们的宅子里却总是早已经灯火通明有一会儿了,这些品阶高低不同的官员们,在仆从的侍候下净面,漱口,换衣,而后提上灯笼,踩着夜,色往凌云门的方向去。 敖烈坐在前厅,身上穿的是昨日谢公公亲自送到府里来的,符合他品阶的砖红色蟒袍,他有些新奇的看着自己身上的这件衣服,笑眯眯的和在他面前翻来翻去检查着的王妃道,“这还真是生平没有过的体验,还从未穿过这么一板一眼的衣裳呢。” 王妃嗔怪的斜了他一眼,“你这孩子,这虎都可不是北境,可不由得你胡言乱语的,竟连朝服也敢打趣的。” 敖烈不再接话,面上仍是带了笑,“您今儿个不是也要进宫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么?怎的到现在没有换衣梳妆,也都不急?” 王妃垂着头轻轻嗯了一声,“皇后娘娘她……早间凤德殿有人来过了,说是娘娘昨夜受了凉风着了寒,今日见不了我了。” 她说出这话的时候心情纷乱莫名,在得了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先是心下一松,至少可以再拖延个几日……而后却又缓缓的紧张起来,因为无论如何,这都是早晚的事,不是靠拖延就能逃避来去的。 敖烈点头,也没把这件事放在新上,又见那后头穿了一身绛紫色一品蛟龙袍子的北境王转了出来,便起身同王妃告了别,父子二人一道出了门。 两人没有带随行的仆从,他们住的这出宅子选的极为僻静,悠长的街道只有他们静静的走着,没有见到有旁的官员出来。 踢踢踏踏的马蹄声中,只有灯笼晃出来的影子在一片夜色中辨的分明。 不多时总算从小道之中转上往凌云大道去的一条主道,两旁也点了灯盏,明晃晃的照的一片通明,原本漫不经心的敖烈忽的在马上坐直了身子——在他们前头不远处那个长发高束,作武将打扮的女子,不是顾子弋又是谁。 她似是正静静听着身侧那个敖烈并不认识的官员说话,不时轻轻点点头,淡淡的应着。 敖烈原本想冲她打招呼,却不知又想到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叫她。 只是顾子弋若有所觉的偏头看来,见后头的是北境王和敖烈,便侧身行了一礼——这是碧玄上朝时的规矩之一,路上若是后头跟着比自己品阶大的大臣,不必停下或是让其先行,只需侧身行礼便是。 顾子弋身旁的丁遥见她忽的侧身向后头行礼,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见后头的人竟是一身紫色朝服的北境王,不由有些微微诧异,也跟着行了礼。 丁遥倒是认识北境王的,从前他年纪很轻刚入朝为官之时,还不是北境王的敖麒便已经是太子身前的红人了,甚至说他是太子除了卫国公之外最好的朋友,最信任的心腹都不为过。 他是老北境王的独子,老北境王为了能让他学到更多的东西,特意上书请求先帝,能否让敖麒到虎都小住,学习生活一段时间。先帝最是喜欢这种勤奋好学的孩子,自是同意了,排专人将敖麒接回来,还把他安排在太子身边伴读。 可没过几年,老北境王去世,敖麒只得转回北境继任北境王的位子,从那之后丁遥就没有再见过他了。 丁遥想起多年前的往事,不由得感慨又唏嘘,时间真是匆匆而过,转眼遍是三十多年过去了,当年自己这群少年郎现如今也都是些中年汉了。 …… 离着凌云门越近,踏上凌云大道的官员便越多了起来,虽然都知道今日北境王敖麒同世子敖烈将会上朝,但真正见到之时还是有些震惊。 北境王父子二人常年居于狂风冷冽的北地,身上的气势怎会是这群生在温软南方的官员所能比的,普通官员只消看一眼便已经感到有些怯意,不敢再抬头去。 而有些同丁遥一般早些年曾见过敖麒的人也不由的在心中感喟,曾经那个单薄清秀的少年终于也在时光的洗礼下,长成了英俊成熟的男人。 照旧在下马桥下了马之后,北境王十分熟稔的往德光门的方向走去,路上不乏碰见些上来打招呼套近乎的,北境王连个眼神都没有给过去,一派高冷冷漠的越过这些人自顾自的走了。 倒是他后头的敖烈,笑眯眯的同那些大臣打招呼,倒是显得很彬彬有礼,温润如风的感觉,令这些大臣看了都开始怀疑,那个传闻中残忍无情的北境世子,同眼前这个翩翩佳公子是不是同一个人。 他慢悠悠的迈进上极殿略略一扫,看到谢公公正引了北境王到武官列前头,摆着的一处黄花梨木椅上坐定,略略一笑,径直往那处走了过去,“想必谢公公定是也给我备了椅子,我便直接厚着脸皮过来了。” 谢公公见他也是笑道,“世子这是哪儿的话,陛下昨个儿特意吩咐奴才们的,自是早早就给您备下了。” 敖烈潇洒的往北境王后头的椅子上一坐,摩挲了几下光滑的扶手,又望了望侧面陆陆续续进殿站好的官员们,不由低笑出声,“此时若是有瓜果闲食在手,那便是再好也没有啦。” 谢公公到底是这么多年的老内侍了,听了这话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着说自己要去服侍皇帝,便转身离开了。 原本静静闭眼小憩的北境王,忽的半睁开一只眼,斜斜看向敖烈,“总不需要让本王再来告诉你在什么场合应该说什么话吧?” 他的语气平静,却隐隐透着股子威胁和冷意。 而敖烈只是不以为然的随意嗯了一声,他现在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站在武官列最前头,也是离他最近的,面无表情的顾子弋身上。 …… 满殿的男子,只她这一个女子,而这个女子竟还站在一众彪形体壮的武将前头,重点是竟没有让人感到有什么违和,就仿佛她生来就应该站在那个位置上。 敖烈靠在椅背上,单手撑着额头,上上下下打量着顾子弋,再一次饶有兴趣的笑了。 第一百一十章 赌约 顾子弋抬头回望了过去。 一双充满了兴味的桃花眸,和一双平静无波的星眸就这样对视了良久。 小奥子站到台阶之上扬声喊道,“肃——陛下到——” 众臣皆是齐刷刷的躬身拱袖,下跪行礼。 满堂之上,只有顾子弋和仍然坐在椅子上的北境王父子没有动静,顾子弋眼神不变,仍是一错不错的看着敖烈没有移开。 她的余光瞥见在敖烈前头些,一身紫袍的北境王,还是保持着阖眼小憩的姿势没有动作,而同她对视的敖烈也一丁点要起身的意思都没有。 皇帝已经踏上玉阶,三人还是没有动作。 忽然,敖烈嘴角扬起的弧度更高了些,颇有深意的冲顾子弋笑得更深了些,而后慢吞吞的站起身来回过身子,打量着这位现在的碧玄王陛下。 他看上去高挑,瘦削,身上的龙袍对他而言似是有些大了,空荡荡的飘荡着,倒有些像挂着衣袍的衣架子一般。面容英俊,面色却苍白毫无血色,眼窝深陷发青,似是已经许久没有好眠过了。 敖烈直勾勾的打量着上首的皇帝,皇帝也同样在注视着他。 按道理敖烈这般不敬的行为,早就该被拿下了,但却没有一个人出声喝止,大殿之上一片安静,甚至连皇帝都没有开口阻止什么。 “敖麒,这儿子你倒是养的有点意思。”半晌皇帝倏地笑了,话虽然是对北境王说的,眼光却仍旧不离敖烈身上。 一直端坐着的北境王掀起眼帘,“这厮自小便在骨子里长着股叛逆不堪,叫陛下见笑了。”说完这话他缓缓的站起身来,抬起手拱了一礼,“臣敖麒,见过陛下。” “叛逆不堪么?”皇帝的目光移到北境王身上,幽深的黑眸极快的闪烁了一下,瞬间又恢复原状,他看着只作拱手礼,却不像其他人一样行跪拜礼的北境王,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朕却不信什么刻在骨子中先天长成的东西,反倒觉得像是后天身边长辈言传身教的后果呢。” 二人静静对峙着,所有人屏住了呼吸,大气也不敢喘,心中却都在想这北境王敖麒简直就是胆大包天,竟然敢同陛下这么说话!这么说话同挑衅又有什么区别?! 而胆大包天的北境王又继续开口了,“既如此,想必陛下对自己的言传身教是极有信心的了,那不如请陛下的哪位皇子出来,同我这顽劣小儿比试比试,也好挫挫他的锐气,好叫他知道……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天外还有天。” 他这话说到最后九个字的时候,先是略略顿了顿,而后才加重声量,一个字一个字的吐了出来。 皇帝身子缓缓前倾,眼神不离北境王,缓缓的眯起了眼眸,“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说完他身子猛地往椅背上一靠,单手随意的撑着一侧的太阳穴,笑吟吟的对后头站着一直也没有动作的顾子弋道,“阿弋,不若便由你来吧。” 北境王闻言略略蹙眉“说了是陛下的皇子,而不是……” “皇女难道便不是朕的孩子了么,是皇子无疑,”皇帝出声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你莫不是担心你家世子连个女子都打不过,丢人。” 二人对峙,一时之间气氛紧张到像是随时都有可能崩断。 “好了好了。”忽的敖烈开口,“不就是比试切磋?快些来吧,打完了也好回府去睡觉。” 他伸手开始挽袖子,“还要烦请陛下将殿中跪着的大臣们先叫起来,帮我和公主请个场子,不然若是被误伤了,可是概不负责的。” 皇帝轻轻扣了扣桌面,一旁一直伺候着的谢公公立刻会意,上前一步提声道,“众卿平身——”众人这才站起身来,又连忙退到大殿的两旁紧靠着墙壁窗棂站好,把上极殿中间的场地给空了出来。 “来吧来吧,公主。”敖烈已经先一步走到殿中,回身冲着顾子弋笑得灿烂。 顾子弋抬头看向上头的皇帝,直到见他再次点点头,顾子弋这才回身也站到了大殿中间。 “不用武器,不使规则,其它都无所谓,如何?”这是敖烈在同她讲规则。 顾子弋点点头,伸手将身上的佩枪卸下放到一旁。 就在两人在做最后的准备之时,皇帝忽然开口道,“敖麒,打个赌如何?” “不知陛下想赌个什么?” “自然是赌谁输谁赢。若是你家的小子胜了,朕便送你回北境去,北境自此独立出碧玄之外,再不是碧玄藩属之地。” “承让。”顾子弋后翻而立,居高临下的望着单膝跪地的敖烈,缓缓抹去嘴角的血丝。敖烈眼眸紧盯顾子弋,眼中是翻涌的战意,顾子弋冷冷的与之对视,一面是烈火,一面是寒冰。大殿中的气氛一时间压抑的让人不敢呼吸。突然,敖烈嗤笑一声,挽起一个玩味的笑,“你很有意思,顾子弋,愿意来我北烈军么。” 刚被打破的凝重气氛又被这番明目张胆的言论掀起巨浪,群臣哗然。 “让顾元帅去北烈军?他敖烈不是魔症了吧!” “这话也说的出口!真真大逆不道!” “好了好了。”忽的敖烈开口,“不就是比试切磋?快些来吧,打完了也好回府去睡觉。” 他伸手开始挽袖子,“还要烦请陛下将殿中跪着的大臣们先叫起来,帮我和公主请个场子,不然若是被误伤了,可是概不负责的。” 皇帝轻轻扣了扣桌面,一旁一直伺候着的谢公公立刻会意,上前一步提声道,“众卿平身——”众人这才站起身来,又连忙退到大殿的两旁紧靠着墙壁窗棂站好,把上极殿中间的场地给空了出来。 “来吧来吧,公主。”敖烈已经先一步走到殿中,回身冲着顾子弋笑得灿烂。 顾子弋抬头看向上头的皇帝,直到见他再次点点头,顾子弋这才回身也站到了大殿中间。 “不用武器,不使规则,其它都无所谓,如何?”这是敖烈在同她讲规则。 顾子弋点点头,伸手将身上的佩枪卸下放到一旁。 就在两人在做最后的准备之时,皇帝忽然开口道,“敖麒,打个赌如何?” “不知陛下想赌个什么?” “自然是赌谁输谁赢。若是你家的小子胜了,朕便送你回北境去,北境自此独立出碧玄之外,再不是碧玄藩属之地。”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不敢 “阿弋!”清脆的女声从身后传来,顾子弋闻声并未停下脚步,而是继续悠悠前行。 见顾子弋毫无反应,身后那人似乎暗恨的跺了跺脚然后小跑着追了上来,“阿弋!你每次都不等我!”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少女,身穿三层叠纱抹胸裙,外罩一件鹅黄罗衫,上绣簇簇花团,给她一张玉白的小脸更添几分灵动。 顾子弋顿了顿步子,侧目看向对方,一本正经道,“是公主殿下走得太慢。” 要说起碧玄王朝的公主殿下,不作他想必定说的是公主苏暮景。 今上不知为何子嗣甚少,至今也只得一子一女。唯一的公主,又是长女,加之出生时漫天红霞的祥瑞之兆,暮景公主自是颇为受宠。 被顾子弋的话噎住的苏暮景气得磨牙,跟着顾子弋绕过一处花丛,她方疑惑道:“你不是要去接你哥哥的么?怎的反倒朝后院走了?” 眼见顾子弋不但不接话,步子反而更快了几分,一眨眼的功夫就转进前面的院子去了,苏暮景傻呆呆的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公主…顾公子她进院子了…您…”秋葵小心翼翼看向自家公主。 “嘿!顾子弋你又把我扔在路上!” 待苏暮景气呼呼提着裙摆追进院子,看到的则是舒适坐在软垫上捧着茶盏的顾子弋。 “……你!” “啊,暮景来了。”不等苏暮景炸毛,轻轻柔柔的声音传来,斜倚在顾子弋对面的女人坐起身子,“正巧我昨个儿刚做了一些芙蕖糕,快些来尝尝。” “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听闻今上还是太子之时,翻阅乔吉小令,读此拍手大赞,“乃太柳是也!” 太柳公主自此声名远扬。而这位声名远扬的公主来历却很是神秘,没有人知晓这位仿佛从天而降的太后义女,皇帝义妹的公主究竟是什么来头,有人说是公主的双亲救了皇帝一命,还有人说公主是天外来客临世。 正当人们纷纷猜测这般仙人之姿的太柳公主必定是要嫁入皇室之时,太柳公主却迅速又低调的下嫁卫国公顾池。当年那一场十里红妆的盛大婚礼,至今想来仍令许多人咂舌。 而婚后连皇帝似乎也知道妹妹喜静的性子,特意赐下恩典“允太柳公主非诏不必出席”。备受隆恩的公主从此更是深居简出低调至极。 而只有少数的人知道,太柳公主的深居简出实际上是因为身体实在孱弱不已,进补的药汤更是常年不断。 苏暮景看着面色苍白如纸却仍不减丽色的美人,心中也是一阵唏嘘,又见太柳公主作势要起身亲自去端碟子,她急忙道:“姑母,姑母,我可以自己拿的,您歇着便是。” 太柳公主嗔道:“哪就这么不中用了!你们啊,总是大惊小怪的。”话虽如此却也还是收回手倚回榻上,“阿弋不是去接哥哥的么,怎的一个人回来了?” 顾子弋细细咽下一口茶水才慢悠悠开口,“怕是进宫去了。”太柳公主沉吟着点了点头,又接着笑眯眯的看向苏暮景:“暮景是来找子墨的吧?”虽是问句但语气却是实打实的肯定句。 “……这……不……我不是……”苏暮景一张俏脸霎时泛上红晕,她慌乱的往四周张望,婢女们都忍不住用帕子掩嘴笑了起来,就连向来面无表情的顾子弋都投了一个戏谑的目光过来。 这下她更是连耳朵尖都红透了,绞了绞帕子恨声道:“好啊你们!合着仗着姑母在这里一起欺负我呢!” 众人的笑声传出老远,寻酒站在松龄阁廊下仔细听了听,回头对坐在书案后看书的白七安说道:“先生!似乎是从东南方向传来的声音呢!”又垫脚够了够,伸长脖子往外看,“也不知道是什么热闹景儿这么高兴呢,真想去凑个热闹啊…” 白七安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微微摇了摇头,寻酒这个哪儿热闹就爱往哪儿钻的性格真是令他头疼。 “那个方向应该是主屋,也就是国公和夫人起居的地方。别看了快过来,上次让你背的书你可推脱了三天,现下安顿下来可再不能让你糊弄过去了。” 看寻酒撅着嘴不情不愿的拖着步子走过来,他又笑道:“听闻这虎都城的市集可是三大陆最繁华的了,如果你……”他看着寻酒期待的眼神故意拖长声调,“唉,可是怎么办呢,你连这该完成的课业都还没有……” 不等白七安说完,寻酒就急急打断道:“啊呀啊呀!我这就来背我这就来背!” 白七安看着风风火火的小人儿又是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踱步到廊下朝适才寻酒看的方向看去,他慢慢收起笑意,不自觉的握紧手上的书卷。 看来是该要起风了。 太柳公主接过侍梅递过来的帕子拭了拭眼角笑出来的泪花,“暮景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不经逗呢,莫慌莫慌,想必子墨很快就回来了。” 顾子弋挑眉斜斜瞥了一眼自己的母亲,自己母亲的恶趣味也是十几年如一日呢。 见苏暮景羞恼的直咬唇,太柳公主哂然一笑转换话题道,“哎,算起来几日后就是寒食节了,你们的蹴鞠比赛可准备就绪了?” 说起这个苏暮景脸色瞬间挂上哀怨,控诉道:“姑母!队伍的球头我一早就属意着让阿弋来,现下队伍都找齐了,结果她说什么都不肯当这个球头,非要让我另寻他人去。可不说湖州城,放眼整个碧玄,还有哪个女子比她更厉害的?!这放着眼前最好的不要,哪有这个道理!” 太柳公主似笑非笑的瞧了眼顾子弋,“嗯…你这么说起来倒也是,是再没谁比得过咱们家女公子的了。” “是吧是吧!”苏暮景忙不迭的点头,心中暗喜,如果是姑母出言要求,顾子弋还不得乖乖的到我队里来当球头么。 “球头么,你可以自己去啊,有规定说你不许下场?”顾子弋掸掸衣摆垂眸道。 苏暮景闻言一愣,“对啊,虽然是我名下的队伍,但也没说我不能下场啊!”灵动的眼眸一转,苏暮景扬了扬玲珑的下巴,“哼,不去就不去,才不求你了!和别人比起来我的球技还是绰绰有余的,届时我赢了太子哥哥的队伍拿赏赐去!” 顾子弋头都没抬,只随意拱手道,“好好好,臣到时候一定前去一睹公主殿下风采。” “……喂顾子弋!我可要生气了啊!” 你这样的态度会失去本公主的知道么! 第一百一十二章 推想 敖烈笑着咽下嘴里的糕点,又饮了口茶,才开口道,“如果手里头没握着点资本,那哪里还敢去抢抢看,争争看呢。” 白七安点头,“是这么个理。此次皇帝的反应有些出乎意料,竟然这么快就怀疑上了北境王。” 敖烈身子后靠,“想想也是可怜我那老头子了,整日里都在替我背锅。”他顿了顿,然后似是又想起了什么一般,蹙起眉头沉吟道,“对了,今日在殿上,听他二人对话,倒像是皇帝有什么把柄在老头子手上。” “把柄?”白七安听了也不由得深思起来,“皇帝同北境王算起来已经几十年没有见过了,而平日里也没有过什么交往,若是真的有什么把柄,估摸着也是些陈年之事了,况且要是能要挟到皇帝的事情,那一定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既然是大事情,为何反而这么多年却都没有任何消息流露出来呢?” 敖烈顺着他的想法一并往下思考着,突然电光火石之间想到了什么。 “所以也就是说知情的人估计都已经被……” 白七安点点头,“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既然如此,那为何不连带着老头子一并除了?”敖烈震惊了一刹又疑惑道,“又何必冒这么大的风险让一个威胁最大的人活着?” 白七安沉默了半晌,轻轻开口,“照如此推想的话,这个秘密,必定同北境王有脱离不开的关系,甚至可能就要靠着他才能维持下去。” 他说完抬头同敖烈对视着,两人眼中都是惊讶和不解的神色。 这无疑是目前为止,跳脱出二人计划之外最大的一件变数。在此之前二人已经规划推演了无数次,确保一切虽然必定会有脱离计划的偶然事件发生,但最终的大方向还是在掌握之中的。而现在,他们的心头却都忽然不约而同有些凉意。 “我会派寻一去查。”良久之后,敖烈端起桌上已经变凉的茶水一口饮尽,站起身沉声说道,“出来的时间有些久了,先生也该回府去了。” 白七安单手一撑站起身来,想了想又开口,“我昨日听顾子弋说起,两日后有场马球比赛,她邀我一同前去观看,想必你定是在受邀之列了。” “是。”敖烈点头,“皇帝今日早朝特意提了。我心里总是觉着这里头会有什么问题,但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同皇室权臣打交道就是瞬息万变,总之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白七安也是如是想的,又嘱咐了他让他要更加留意身边的人和事,二人这才前后相隔一刻钟的离开了这处院落。 …… 王府之中,一直等着的王妃见只有北境王回来,而敖烈却迟迟未归,不由担忧起来。 时间每过去一瞬,她心中便越是更加担心一分。 终于敖烈回了府来,还没嘱咐人多给赤光用些鲜草,就已经被王妃扑过来抱住了。 敖烈被抱的一愣,心中想着这是怎么回事,母亲怎么了? 转念又一想,母亲向来坚韧爱笑,曾经最艰难的日子,也都没有现在这般脆弱,眼下能叫母妃伤心难过的也只有那老头子一人,八成就是那老头子欺负了自己母妃! 他越想越气,半搂着还在啜泣的王妃就往北境王住的屋子那边走。 第一百一十二章 敖烈笑着咽下嘴里的糕点,又饮了口茶,才开口道,“如果手里头没握着点资本,那哪里还敢去抢抢看,争争看呢。” 白七安点头,“是这么个理。此次皇帝的反应有些出乎意料,竟然这么快就怀疑上了北境王。” 敖烈身子后靠,“想想也是可怜我那老头子了,整日里都在替我背锅。”他顿了顿,然后似是又想起了什么一般,蹙起眉头沉吟道,“对了,今日在殿上,听他二人对话,倒像是皇帝有什么把柄在老头子手上。” “把柄?”白七安听了也不由得深思起来,“皇帝同北境王算起来已经几十年没有见过了,而平日里也没有过什么交往,若是真的有什么把柄,估摸着也是些陈年之事了,况且要是能要挟到皇帝的事情,那一定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既然是大事情,为何反而这么多年却都没有任何消息流露出来呢?” 敖烈顺着他的想法一并往下思考着,突然电光火石之间想到了什么。 “所以也就是说知情的人估计都已经被……” 白七安点点头,“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既然如此,那为何不连带着老头子一并除了?”敖烈震惊了一刹又疑惑道,“又何必冒这么大的风险让一个威胁最大的人活着?” 白七安沉默了半晌,轻轻开口,“照如此推想的话,这个秘密,必定同北境王有脱离不开的关系,甚至可能就要靠着他才能维持下去。” 他说完抬头同敖烈对视着,两人眼中都是惊讶和不解的神色。 这无疑是目前为止,跳脱出二人计划之外最大的一件变数。在此之前二人已经规划推演了无数次,确保一切虽然必定会有脱离计划的偶然事件发生,但最终的大方向还是在掌握之中的。而现在,他们的心头却都忽然不约而同有些凉意。 “我会派寻一去查。”良久之后,敖烈端起桌上已经变凉的茶水一口饮尽,站起身沉声说道,“出来的时间有些久了,先生也该回府去了。” 白七安单手一撑站起身来,想了想又开口,“我昨日听顾子弋说起,两日后有场马球比赛,她邀我一同前去观看,想必你定是在受邀之列了。” “是。”敖烈点头,“皇帝今日早朝特意提了。我心里总是觉着这里头会有什么问题,但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同皇室权臣打交道就是瞬息万变,总之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白七安也是如是想的,又嘱咐了他让他要更加留意身边的人和事,二人这才前后相隔一刻钟的离开了这处院落。 …… 王府之中,一直等着的王妃见只有北境王回来,而敖烈却迟迟未归,不由担忧起来。 时间每过去一瞬,她心中便越是更加担心一分。 终于敖烈回了府来,还没嘱咐人多给赤光用些鲜草,就已经被王妃扑过来抱住了。 敖烈被抱的一愣,心中想着这是怎么回事,母亲怎么了? 转念又一想,母亲向来坚韧爱笑,曾经最艰难的日子,也都没有现在这般脆弱,眼下能叫母妃伤心难过的也只有那老头子一人,八成就是那老头子欺负了自己母妃! 他越想越气,半搂着还在啜泣的王妃就往北境王住的屋子那边走。 第一百一十三章 马球 “阿弋!”清脆的女声从身后传来,顾子弋闻声并未停下脚步,而是继续悠悠前行。 见顾子弋毫无反应,身后那人似乎暗恨的跺了跺脚然后小跑着追了上来,“阿弋!你每次都不等我!”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少女,身穿三层叠纱抹胸裙,外罩一件鹅黄罗衫,上绣簇簇花团,给她一张玉白的小脸更添几分灵动。 顾子弋顿了顿步子,侧目看向对方,一本正经道,“是公主殿下走得太慢。” 要说起碧玄王朝的公主殿下,不作他想必定说的是公主苏暮景。 今上不知为何子嗣甚少,至今也只得一子一女。唯一的公主,又是长女,加之出生时漫天红霞的祥瑞之兆,暮景公主自是颇为受宠。 被顾子弋的话噎住的苏暮景气得磨牙,跟着顾子弋绕过一处花丛,她方疑惑道:“你不是要去接你哥哥的么?怎的反倒朝后院走了?” 眼见顾子弋不但不接话,步子反而更快了几分,一眨眼的功夫就转进前面的院子去了,苏暮景傻呆呆的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公主…顾公子她进院子了…您…”秋葵小心翼翼看向自家公主。 “嘿!顾子弋你又把我扔在路上!” 待苏暮景气呼呼提着裙摆追进院子,看到的则是舒适坐在软垫上捧着茶盏的顾子弋。 “……你!” “啊,暮景来了。”不等苏暮景炸毛,轻轻柔柔的声音传来,斜倚在顾子弋对面的女人坐起身子,“正巧我昨个儿刚做了一些芙蕖糕,快些来尝尝。” “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听闻今上还是太子之时,翻阅乔吉小令,读此拍手大赞,“乃太柳是也!” 太柳公主自此声名远扬。而这位声名远扬的公主来历却很是神秘,没有人知晓这位仿佛从天而降的太后义女,皇帝义妹的公主究竟是什么来头,有人说是公主的双亲救了皇帝一命,还有人说公主是天外来客临世。 正当人们纷纷猜测这般仙人之姿的太柳公主必定是要嫁入皇室之时,太柳公主却迅速又低调的下嫁卫国公顾池。当年那一场十里红妆的盛大婚礼,至今想来仍令许多人咂舌。 而婚后连皇帝似乎也知道妹妹喜静的性子,特意赐下恩典“允太柳公主非诏不必出席”。备受隆恩的公主从此更是深居简出低调至极。 而只有少数的人知道,太柳公主的深居简出实际上是因为身体实在孱弱不已,进补的药汤更是常年不断。 苏暮景看着面色苍白如纸却仍不减丽色的美人,心中也是一阵唏嘘,又见太柳公主作势要起身亲自去端碟子,她急忙道:“姑母,姑母,我可以自己拿的,您歇着便是。” 太柳公主嗔道:“哪就这么不中用了!你们啊,总是大惊小怪的。”话虽如此却也还是收回手倚回榻上,“阿弋不是去接哥哥的么,怎的一个人回来了?” 顾子弋细细咽下一口茶水才慢悠悠开口,“怕是进宫去了。”太柳公主沉吟着点了点头,又接着笑眯眯的看向苏暮景:“暮景是来找子墨的吧?”虽是问句但语气却是实打实的肯定句。 “……这……不……我不是……”苏暮景一张俏脸霎时泛上红晕,她慌乱的往四周张望,婢女们都忍不住用帕子掩嘴笑了起来,就连向来面无表情的顾子弋都投了一个戏谑的目光过来。 这下她更是连耳朵尖都红透了,绞了绞帕子恨声道:“好啊你们!合着仗着姑母在这里一起欺负我呢!” 众人的笑声传出老远,寻酒站在松龄阁廊下仔细听了听,回头对坐在书案后看书的白七安说道:“先生!似乎是从东南方向传来的声音呢!”又垫脚够了够,伸长脖子往外看,“也不知道是什么热闹景儿这么高兴呢,真想去凑个热闹啊…” 白七安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微微摇了摇头,寻酒这个哪儿热闹就爱往哪儿钻的性格真是令他头疼。 “那个方向应该是主屋,也就是国公和夫人起居的地方。别看了快过来,上次让你背的书你可推脱了三天,现下安顿下来可再不能让你糊弄过去了。” 看寻酒撅着嘴不情不愿的拖着步子走过来,他又笑道:“听闻这虎都城的市集可是三大陆最繁华的了,如果你……”他看着寻酒期待的眼神故意拖长声调,“唉,可是怎么办呢,你连这该完成的课业都还没有……” 不等白七安说完,寻酒就急急打断道:“啊呀啊呀!我这就来背我这就来背!” 白七安看着风风火火的小人儿又是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踱步到廊下朝适才寻酒看的方向看去,他慢慢收起笑意,不自觉的握紧手上的书卷。 看来是该要起风了。 太柳公主接过侍梅递过来的帕子拭了拭眼角笑出来的泪花,“暮景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不经逗呢,莫慌莫慌,想必子墨很快就回来了。” 顾子弋挑眉斜斜瞥了一眼自己的母亲,自己母亲的恶趣味也是十几年如一日呢。 见苏暮景羞恼的直咬唇,太柳公主哂然一笑转换话题道,“哎,算起来几日后就是寒食节了,你们的蹴鞠比赛可准备就绪了?” 说起这个苏暮景脸色瞬间挂上哀怨,控诉道:“姑母!队伍的球头我一早就属意着让阿弋来,现下队伍都找齐了,结果她说什么都不肯当这个球头,非要让我另寻他人去。可不说湖州城,放眼整个碧玄,还有哪个女子比她更厉害的?!这放着眼前最好的不要,哪有这个道理!” 太柳公主似笑非笑的瞧了眼顾子弋,“嗯…你这么说起来倒也是,是再没谁比得过咱们家女公子的了。” “是吧是吧!”苏暮景忙不迭的点头,心中暗喜,如果是姑母出言要求,顾子弋还不得乖乖的到我队里来当球头么。 “球头么,你可以自己去啊,有规定说你不许下场?”顾子弋掸掸衣摆垂眸道。 苏暮景闻言一愣,“对啊,虽然是我名下的队伍,但也没说我不能下场啊!”灵动的眼眸一转,苏暮景扬了扬玲珑的下巴,“哼,不去就不去,才不求你了!和别人比起来我的球技还是绰绰有余的,届时我赢了太子哥哥的队伍拿赏赐去!” 顾子弋头都没抬,只随意拱手道,“好好好,臣到时候一定前去一睹公主殿下风采。” “……喂顾子弋!我可要生气了啊!” 你这样的态度会失去本公主的知道么! 第一百一十四章 马球 碧玄上下从贵族到平民都喜爱马球,甚至连太祖皇帝苏清风都是马球的忠实簇拥者之一,而且他的击球技术很是不凡,能在马上策马持杖,在空中运球——“连击数百,马驰不止,迅若流电”。就连在军中打马球的老手,也都叹服他过人的技术。 自然,天子喜欢的运动必定就是碧玄第一运动。 碧玄宫城之中,或是各亲王世家的府中,都有可以用于打马球的球场。而各个县衙,也提供了球场给府衙中的官吏使用。 球场的规制要求有严格的规定,其中平滑坚实是首要也是最为重要的,这四个字做到,就能够保证骑马驰骋和击球的过程了。 而后就是场地之中不能有沙砾石子,若有比赛前,前一日定会有专人清理球场,开赛前半刻钟还会往球场上洒些水,好让比赛时扬起的灰尘不大。 而对于比赛中最重要的道具球和球杖,规矩就更多了。 球是由质地轻巧柔韧性极强的一种特殊木材做成的,球体中空,只有成年男子的拳头那么大。做好后外边还要涂上颜色,并请专门的匠人在表面进行细致精美的雕刻。 球杖因着是骑在马背上击球,所以制作的特别长,球杖的顶端如同弯月或是镰刀那样弯曲过来,为的是可以将极速飞驰而来的马球挡住,而后传给别人。 而最昂贵的花费还是在于马匹,于是这也就注定了从贵族到平民都喜欢马球,但却只有贵族或是军队才能玩得起。 …… …… 太子的清思殿离着宫中的马球场最近,他作为储君,本应早早到场,代替他的父皇主持接待来宾和控制场面,但他直到现在这个时辰却都没有挪动脚步。 他已经换好了一身出席这类场合最合规矩的装束,长发高束,头冠上束发的银色发冠上镶嵌了一圈细细密密的绿色宝石,和他一身银色绣着四尾五爪龙的袍子倒是很是呼应。 这是他在太子的规格之中能寻出的最为素简的一身了。 若是遇上这种必须按规制穿衣的场合,他便穿这身,而其它寻常时间,他往往都是着一身浅色的,裁剪最为平常的那种衣衫。 日子一久,皇帝便明白自己这个儿子,是为了什么,或者再直接一点说,是在祭奠什么。 他仅有的两个孩子,都在短短的时日里,接连失去重要的东西。 不论世俗伦常,或是同皇后之间的相互算计和厌恶,皇帝心底对这个儿子,虽谈不上爱,但多年下来也还是记挂着的,所以韩楚梁之事一出,他甚至还涌起了一丝感同身受,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于是也不去管他,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便罢了。 太子身边的小太监见都已经快到时辰了,可太子却都还没有要走的意思,焦急着正打算开口,就听太子轻声道,“走吧。” 他不紧不慢的往清思殿走去,想起的却是一幕幕曾经同韩楚梁两人,在马球场上大笑着击球的过往。 但是自己是储君,是碧玄未来的王,一举一动都要控制自己,进退有度,举止有礼。 太子微笑着一一应过上前来和他打招呼的各路官员,心却在缓缓结冰。 …… 皇帝今日穿了一身金黄色九龙环绕的袍子,身后跟着一身深蓝色绣纹的皇后,二人一同进到正对球场,较之旁的帐子略高一些的御帐坐下,太子也紧跟着在二人下首处坐好,旋即谢公公便扬声道:“拜应陛下——”。 原本坐着的众人全部站起身来躬身行礼。 皇帝略略抬手,谢公公便又喊道,“众卿免礼——坐——” 敖烈撇撇嘴,不紧不慢的跟着众人坐下,方小声同身旁的母亲抱怨道:“净整这么多虚架子,这难道就是所谓皇家的威严么?” 王妃伸手拍了他一下,示意他这种话不要再说。 她今日带了精制的小斗笠,上头又垂下细细的面纱,把她的面容罩了个结实,场上基本每位出席的夫人小姐都是做这幅打扮,为的就是不在这样的场合,被扬起的沙尘石砾伤到自己娇美的容颜。 只有一个女子不是这幅打扮。敖烈远远往顾子弋坐的地方看去,果然她还是那副寻常打扮,一身素色的劲装,长发高束,看上去很是英姿飒爽。 顾子弋觉察到了那道目光,循着看回去,见又是敖烈,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又转回了球场。 朗读奖赏的内侍已经下场,判官抱着球下了场,将球放置在场中间,两支4人的队伍已经对立站好,皇帝略略点头,谢公公行出御帐外对着判官示意,判官旋即吹哨,比赛开始! 红蓝两队分别出自不同的军队之下,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马球高手,很长一段时间场上都是紧紧胶着的状态,双方势均力敌互不相让,连连高潮迭起,确是应了之前皇帝所说“很是不错的比赛”。 然而再精彩的比赛也是会有结束的时候,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赛看下来,众人都有些意犹未尽,见此皇帝微微一笑,“看来众位爱卿似是都同朕一般,很是意犹未尽呢。” 大臣们纷纷附和,都说没有看过瘾。 “朕倒是有个想法,说给众卿说了听听看啊。”他笑吟吟的开口,语调一派稀松平常,“北境王远道而来,带了些许北烈军的军士,都听说北烈军骁勇善战,在战场之上无往不利,那朕自然也偏心的觉得自己家卫国公主的卫国军也是最好……” 皇帝顿了顿声,目光定定落到北境王身上,“不知北烈军同卫国军相较起来,谁会更甚一筹呢?” “朕倒是有个想法,说给众卿说了听听看啊。”他笑吟吟的开口,语调一派稀松平常,“北境王远道而来,带了些许北烈军的军士,都听说北烈军骁勇善战,在战场之上无往不利,那朕自然也偏心的觉得自己家卫国公主的卫国军也是最好……” 皇帝顿了顿声,目光定定落到北境王身上,“不知北烈军同卫国军相较起来,谁会更甚一筹呢?” 第一百一十五章 拒绝 “阿弋!”清脆的女声从身后传来,顾子弋闻声并未停下脚步,而是继续悠悠前行。 见顾子弋毫无反应,身后那人似乎暗恨的跺了跺脚然后小跑着追了上来,“阿弋!你每次都不等我!”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少女,身穿三层叠纱抹胸裙,外罩一件鹅黄罗衫,上绣簇簇花团,给她一张玉白的小脸更添几分灵动。 顾子弋顿了顿步子,侧目看向对方,一本正经道,“是公主殿下走得太慢。” 要说起碧玄王朝的公主殿下,不作他想必定说的是公主苏暮景。 今上不知为何子嗣甚少,至今也只得一子一女。唯一的公主,又是长女,加之出生时漫天红霞的祥瑞之兆,暮景公主自是颇为受宠。 被顾子弋的话噎住的苏暮景气得磨牙,跟着顾子弋绕过一处花丛,她方疑惑道:“你不是要去接你哥哥的么?怎的反倒朝后院走了?” 眼见顾子弋不但不接话,步子反而更快了几分,一眨眼的功夫就转进前面的院子去了,苏暮景傻呆呆的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公主…顾公子她进院子了…您…”秋葵小心翼翼看向自家公主。 “嘿!顾子弋你又把我扔在路上!” 待苏暮景气呼呼提着裙摆追进院子,看到的则是舒适坐在软垫上捧着茶盏的顾子弋。 “……你!” “啊,暮景来了。”不等苏暮景炸毛,轻轻柔柔的声音传来,斜倚在顾子弋对面的女人坐起身子,“正巧我昨个儿刚做了一些芙蕖糕,快些来尝尝。” “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听闻今上还是太子之时,翻阅乔吉小令,读此拍手大赞,“乃太柳是也!” 太柳公主自此声名远扬。而这位声名远扬的公主来历却很是神秘,没有人知晓这位仿佛从天而降的太后义女,皇帝义妹的公主究竟是什么来头,有人说是公主的双亲救了皇帝一命,还有人说公主是天外来客临世。 正当人们纷纷猜测这般仙人之姿的太柳公主必定是要嫁入皇室之时,太柳公主却迅速又低调的下嫁卫国公顾池。当年那一场十里红妆的盛大婚礼,至今想来仍令许多人咂舌。 而婚后连皇帝似乎也知道妹妹喜静的性子,特意赐下恩典“允太柳公主非诏不必出席”。备受隆恩的公主从此更是深居简出低调至极。 而只有少数的人知道,太柳公主的深居简出实际上是因为身体实在孱弱不已,进补的药汤更是常年不断。 苏暮景看着面色苍白如纸却仍不减丽色的美人,心中也是一阵唏嘘,又见太柳公主作势要起身亲自去端碟子,她急忙道:“姑母,姑母,我可以自己拿的,您歇着便是。” 太柳公主嗔道:“哪就这么不中用了!你们啊,总是大惊小怪的。”话虽如此却也还是收回手倚回榻上,“阿弋不是去接哥哥的么,怎的一个人回来了?” 顾子弋细细咽下一口茶水才慢悠悠开口,“怕是进宫去了。”太柳公主沉吟着点了点头,又接着笑眯眯的看向苏暮景:“暮景是来找子墨的吧?”虽是问句但语气却是实打实的肯定句。 “……这……不……我不是……”苏暮景一张俏脸霎时泛上红晕,她慌乱的往四周张望,婢女们都忍不住用帕子掩嘴笑了起来,就连向来面无表情的顾子弋都投了一个戏谑的目光过来。 这下她更是连耳朵尖都红透了,绞了绞帕子恨声道:“好啊你们!合着仗着姑母在这里一起欺负我呢!” 众人的笑声传出老远,寻酒站在松龄阁廊下仔细听了听,回头对坐在书案后看书的白七安说道:“先生!似乎是从东南方向传来的声音呢!”又垫脚够了够,伸长脖子往外看,“也不知道是什么热闹景儿这么高兴呢,真想去凑个热闹啊…” 白七安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微微摇了摇头,寻酒这个哪儿热闹就爱往哪儿钻的性格真是令他头疼。 “那个方向应该是主屋,也就是国公和夫人起居的地方。别看了快过来,上次让你背的书你可推脱了三天,现下安顿下来可再不能让你糊弄过去了。” 看寻酒撅着嘴不情不愿的拖着步子走过来,他又笑道:“听闻这虎都城的市集可是三大陆最繁华的了,如果你……”他看着寻酒期待的眼神故意拖长声调,“唉,可是怎么办呢,你连这该完成的课业都还没有……” 不等白七安说完,寻酒就急急打断道:“啊呀啊呀!我这就来背我这就来背!” 白七安看着风风火火的小人儿又是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踱步到廊下朝适才寻酒看的方向看去,他慢慢收起笑意,不自觉的握紧手上的书卷。 看来是该要起风了。 太柳公主接过侍梅递过来的帕子拭了拭眼角笑出来的泪花,“暮景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不经逗呢,莫慌莫慌,想必子墨很快就回来了。” 顾子弋挑眉斜斜瞥了一眼自己的母亲,自己母亲的恶趣味也是十几年如一日呢。 见苏暮景羞恼的直咬唇,太柳公主哂然一笑转换话题道,“哎,算起来几日后就是寒食节了,你们的蹴鞠比赛可准备就绪了?” 说起这个苏暮景脸色瞬间挂上哀怨,控诉道:“姑母!队伍的球头我一早就属意着让阿弋来,现下队伍都找齐了,结果她说什么都不肯当这个球头,非要让我另寻他人去。可不说湖州城,放眼整个碧玄,还有哪个女子比她更厉害的?!这放着眼前最好的不要,哪有这个道理!” 太柳公主似笑非笑的瞧了眼顾子弋,“嗯…你这么说起来倒也是,是再没谁比得过咱们家女公子的了。” “是吧是吧!”苏暮景忙不迭的点头,心中暗喜,如果是姑母出言要求,顾子弋还不得乖乖的到我队里来当球头么。 “球头么,你可以自己去啊,有规定说你不许下场?”顾子弋掸掸衣摆垂眸道。 苏暮景闻言一愣,“对啊,虽然是我名下的队伍,但也没说我不能下场啊!”灵动的眼眸一转,苏暮景扬了扬玲珑的下巴,“哼,不去就不去,才不求你了!和别人比起来我的球技还是绰绰有余的,届时我赢了太子哥哥的队伍拿赏赐去!” 顾子弋头都没抬,只随意拱手道,“好好好,臣到时候一定前去一睹公主殿下风采。” “……喂顾子弋!我可要生气了啊!” 你这样的态度会失去本公主的知道么! 第一百一十六章 切磋 同先前十人一队的大比不同,太子同敖烈两方分别四人,这是贵族世家子弟闲暇时玩乐的常见规制,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点到即止。 话虽如此,但下了场的太子和敖烈显然不这么打算。 二人一同翻身骑上比赛专用的马匹,坐立在马上相对着,马僮分别给二人呈上了球杖,忽的太子轻轻一笑,伸手拿过那柄球杖,在手上把玩着颠了颠,“世子既是远道而来,那孤便让世子先开球罢。” 敖烈立时敏感的察觉到太子握住球棍的一瞬,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彬彬有礼与让人如沐春风的温和全部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傲睨一切的......残忍? 敖烈难得的有些愣怔,他很难解读此刻太子面上似笑非笑的的意思,只是直觉告诉自己,必须警惕起来。 果然,开场后不久,太子便猛地截了敖烈这边过去的球,一路风驰电掣的带着球反方向冲了过来。 北境人的确不善马球,虽然敖烈挑的几个侍卫都是随他走南闯北见识过的,但对马球也只是了解,真正上手却都还只是第一次。 而太子挑的人都是虎都中有名的马球手,更不用说太子本人更是连军中的马球好手都啧啧称赞的高手。 两厢才碰了一个照面,上首坐着看的皇帝和北境王以及顾子弋便同时皱紧了眉头! 马球在球棍之中快速旋转着,太子一路如过无人之境一般直接趋马穿入,嘴角忽的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扬手便将那马球挥了出去! 挥杖的力道加上马球旋转的速度,这一记球若是没有接到,打在人身上,少说都是要脱皮刮肉! 敖烈脸色顿时冷凝下来,目光之中更是如同啐了冰一般,倘若到此时他还不明白太子就是冲他而来的,那他也不配再做这个北境王世子了! 球来的极快,转瞬便到了眼前,太子并没有令它直接往人身上过,而是瞄准了马腿的位置,用意很明显就是要将马击倒,而后让几人摔下马去。 敖烈冷笑一声,他现在的站位在四人之中最为靠前,那球过来他便是首当其冲! 只见他左手猛地用力,手上拽着的缰绳将马首高高牵起,紧接着右手用力挥鞭,马儿顿时吃痛,高声嘶鸣着凌空跃起,正好躲过了那一记迅猛的球! 但他身后跟着的一个侍卫和他的马就没这么幸运了,那马措不及防的被击中前腿,顿时痛嚎着一头栽了下去,还好那侍卫反应及时,半空中翻了个跟头,才不至于连同一起栽倒在地。 北境之人最是爱马,眼下倒下的虽不是自己的马,但那侍卫还是焦急的上前查看。 一看便是一惊,那拳头大的马球竟然穿皮过肉,最后深深嵌在骨头之中,伤口不可谓不恐怖! 侍卫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的抬头去看敖烈,敖烈的眼光也落在那伤口之中,眉宇间尽是凉寒之气。 敖烈眼中原本翻腾着的怒意慢慢敛去,变得一派平静,但真正熟悉他的人就知道,这是他真正的怒了。 太子眼中流露出满意的意味,调转马头转回自己的场地。 敖烈看着他的背影,嘴角缓缓牵起一个嗜血的弧度。 ...... 那伤重的马很快被人抬了下场去,重新换上了一匹新马,比赛暂停清理场地的短暂时刻,北境王冷冷的对皇帝道,“呵,这便是所谓‘较量’和‘切磋’么?本王今日在虎都才算重新认识了一番这两个词。” 冷不丁见到太子如此的表现,皇帝自己本身也有些出乎意料,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北境王的冷嘲热讽前败下阵去,他冷哼一声,回呛道,“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受伤不是很正常的么,怎么,北境王这意思是心疼世子了,还是赌不起了?” 北境王依旧面无表情,“本王自是无所谓,左右敖烈自小在野地里摔打惯了,皮糙肉厚的,本王只是担心太子殿下身娇体贵,待会输了可莫要哭鼻子才好。” 皇帝不再说话,因为场中两队的比试又重新开始了。 敖烈这边的几人学得很快,已经不会再叫对面随意过人进球去了,很快,太子又故技重施,猛地掷出一球! 敖烈一直紧紧盯着他,第一时间便反应过来,而他此次竟然没有躲避的意思,反而打马迎着那球将来的方向冲去! 场边众人均是惊呼出声,甚至一些胆小的夫人小姐掩住眼睛不敢去看。 眼见敖烈便要被那记飞速旋转而来的球正面击中,他却带着马猛地往旁一侧!球飞快的从他身侧飞过,这还没完,他右手扬起,自下而上拦住了那记力道极大的球! 众人又是一阵惊呼叫好,敖烈身下马儿速度丝毫未减,直直往太子方冲去,他右手默默往球棍上灌了内力,不等距离拉的很近,便挥臂将球甩出! 这一球因为敖烈灌了内力在其中,速度比起不久前太子的那一球力道速度都不知道快上多少!太子精通马球,只一眼便看出这球根本不能硬接,但是躲闪也同样来不及,他脑中极快的思考了一瞬,便清喝一声,令几个侍卫都挥杆相拦,即使拦不住,也多少能减缓攻势。 敖烈的球犹如携带了雷霆之力,力道之大,只刚落在球杖之上的那短短一瞬,便将球杖震断,也将那三人掀飞打落在地! 球速实在太快,太子瞳孔微缩,猛地想要侧身避开,然而根本没有给他动作的时间,那球紧紧擦着他的大腿呼啸而过,而后重重落在场边一杆红旗下,溅起不小的一团沙尘。 太子回过神来,这才听见身下的马儿痛苦的嘶鸣,他连忙低头去看,看见自己右腿一片血色不由怔住了,旋即,一股火辣的痛意才冲进脑中。 敖烈那记球贴着太子的腿和马身而过,剐去了太子腿上和那马身上一大片皮。 伤的不深,敖烈远远的在马上掂起身子张望了一下,可惜的啧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这劳什子球杖用的怪不顺手的,竟只蹭掉了他一点儿皮去......” 他迎着对面太子染满怒意的眸子,嗜血的舔了舔唇,又森森的笑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变脸 场上的气氛陡然间尖锐到一触即发,场外已经有老臣冲到御帐前头担忧道,“陛下,如此下去恐怕太子贵体堪忧啊!” 北境王闻言冷冷一笑,“就你家太子身子金贵,我北境世子就命如草芥么,让下场就下场,让罢手便罢手,未免也太小看我北境了。” 这倒不是说北境王开始变得心疼起敖烈来,只是敖烈身为北境世子,自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打他的脸就等于是在打整个北境的脸。 眼见场上的二人又重新拉开了架势,皇帝脸色一层一层的冷凝下去,就在人们面面相觑不知皇帝究竟如何作想的时候,也就在太子和敖烈要重新开球之际,他蓦地出声喝道:“都给我住手!” 而场中二人像是恍若未闻一般,见判官没有吹哨却反而不约而同的冲了出去挥杖夺球! 皇帝顿时暴怒!右手猛地往桌上一拍,内力冲天,瞬间将御帐帐顶一分为二! 那道内力凌空跃起直扑球场,直直的拍上敖烈和太子已经相撞的双杖,二人俱是一惊,此时想要撤开手去却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身子被那道饱含蓬勃怒意的内力弹下马去! 二人狼狈不堪的滚落在地,连连翻转的十几下才好不容易施力稳住身子。抬起头对视的眼中不再是怒意与挑衅,取而代之的则是震惊,恐惧和忌惮。 要知道太子的武艺自小便由宫中大内高手亲自传授,虽比不上顾子弋那等武学天才,但放眼看去,虎都之中也少有几人能同他一战的。 而敖烈同顾子弋赤手空拳搏斗能不落下风,武艺更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可眼下皇帝却只用了一道内力,便轻而易举的将二人击落在地! 皇帝冷哼一声,猛地甩了甩袖子,很是轻蔑不屑的开口道,“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们。” 北境王此时难得的没有接话,只端了茶盏缓缓的饮着,竟像是赞同皇帝的话语一般。 太子和敖烈面色不大好的站起身来,身上的衣衫已经尽数沾满灰土,脸上发上也都是灰扑扑的一片。 一直提心吊胆看得胆战心惊的北境王妃,远远打量着往这边走来要去沐浴换衣的敖烈,见他除了些细碎的擦伤之外没有什么大碍,这才略略松了口气缓缓坐下。 说时迟那时快,不知从何处猛地刮起一道狂风,那风自下而上用力扬起,唰唰几声便带走了几位猝不及防的小姐夫人的遮面帽。 好巧不巧,王妃也在其中,她有些愣怔的看着自己的遮面帽远远的飘走,忽然惊慌失措的揪起袖子掩住自己的脸庞。 碧玄上下民风平等开房,没有一些地方所谓女子公众场合不得抛头露面的规矩,那几位夫人小姐见帽子没有了,也只是笑笑,便也不再去管其他,只大大方方的将面容露出来给人看,如此一来,反应异常的王妃便一下子被人注意到了。 皇后懒懒的笑了笑,打趣道,“按说北境民风该比碧玄更加开放些,怎的王妃却如此害羞。” 所有人的眼光顿时落到了北境王妃身上,她虽是极力想要拿袖子遮住自己的脸,却还是露出了雪白的肌肤和一双灵动秀美的眼,众人有些骚动,都窃窃私语起来。 “不是说这北境王妃是个丑陋不堪的老妇么,怎的看着不像啊?” “这么看着倒像是咱们南方的女子呢。” 北境王忍不住皱了皱眉,正要开口替王妃解围,便又听皇后开口道,“王妃似是被吓到了,玲珑,带王妃到后头去重新整理一番吧。” 玲珑应声走到王妃前头行了一礼,“王妃请随奴婢来。” 王妃的目光从衣服的缝隙中透过去,看着玲珑的目光先是一愣,然后转过追忆、痛苦、纠结、一时之间复杂莫名。 她微微转过身子,看了一眼已经重新梳洗过换了衣服走回来的敖烈,轻轻开口同玲珑道,“劳烦姑娘了。” 玲珑恭敬的请她先行,二人很快便转到了御帐后头。 太子和敖烈一前一后的回来,太子腿上的伤口也被包扎好了。 皇后眼中泛起一道心疼,抬手示意太子到自己这里来,“除了腿上,可还有哪里伤着了?” 敖烈在后头看着,忽然心头划过一道不知是什么的滋味,说不上是哪里不对,总之就很不是滋味。 他撇开目光,不再看那边,心里那股不适才慢慢的好转回来。 “呵,担心他做什么。”皇帝坐在一旁凉凉的说道,“说好了是切磋,上赶着的要去玩命,死了也是活该。” 敖烈一时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周围一圈人都把目光转向这个导致太子殿下受伤的罪魁祸首,眼神之中都是不善。 “抱歉抱歉,一时没能忍住。”敖烈摆摆手,话里虽然说着抱歉,但语气却一丝歉意也没有,他抱手斜靠在一根柱子上,懒散的开口,“你们都这么看着本世子做什么,最先动手的可是你们家的太子殿下又不是本世子,敢情这年头连眼见为实都做不得数的么,直接这般颠倒黑白起来了。” 众人闻言眼神更是忿忿,太子身边的侍卫已经唰的一声抖开了刀。 “哟哟,这怎么,说真话还不行了?”敖烈淡淡瞥了一眼那侍卫,“况且你还不一定打得过本世子,还是收起来吧,吓唬谁呢。” 那侍卫名叫尾牙,是太子亲卫队中的队长,一贯最看不惯敖烈这种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当下听了敖烈的话就要冲动上前,被太子眼疾手快的拦了下来,“尾牙!”他厉声喝道,“你逾越了!” 尾牙双眼凶狠的瞪了一眼敖烈,这才愤恨的将刀收回刀鞘中去。 “管教不严,让世子见笑了。”太子温温的一笑,先前在球场上的残忍嗜血仿佛从来不曾在他身上出现过一般,他仍是那个温和有礼,堪称皇室典范的太子殿下。 敖烈很是新奇的瞅了他一眼,“哟,太子这,变脸比翻书还快啊。” 太子依然面带微笑,笑容让人如沐春风,“世子过誉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召见 王妃重新换了顶纱帽出来,敖烈上下打量她,发现没有什么异样这才算放下心来。 玲珑走回皇后身边,面色有些异样,双手不自觉的将手中的帕子绞紧,皇后发现了她的异常,用眼神询问她怎么了。 玲珑张了张嘴,余光瞥见站在不远处的敖烈,刚想说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她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皇后很是狐疑的瞅了她好几眼,但又碍于眼下人太多,不好发问,只得在心中记下,待回了凤德殿再问个清楚。 北境王慢条斯理的站起身来,轻轻掸去袍子上落的灰,开口道,“既然王妃和世子都已经整理好了,看起来今日的赛事也都结束了,那臣等便先告辞了。” 他认真的鞠身,拱手,行礼,只是眼神却不再去看皇帝。 然后也不等皇帝同意与否,他便一个人自顾自的走出了马球场。 敖烈和王妃也跟着行礼离开。 众人面面相觑一阵后,有老臣愤怒的开口道,“目无君上,狂妄至极!” 皇帝却没有说话,双手背在身后,只静静的望着那三人的背影,眼神之中蕴着一道难懂的光芒。 “都散了吧。” …… …… 凤德殿。 皇后慵懒的蹬了鞋歪到榻上,任两个小宫女给她捏肩捶腿,她端了碗水果不紧不慢的吃着,狭长的凤眼淡淡的看向玲珑,“说吧,刚才是怎么回事。” 玲珑咬咬唇,眼神有些不安的看了看那两个小宫女。 皇后垂下眸子,“你们两个下去吧。” 小宫女离开了内殿,并且轻轻的带上了殿门。 玲珑提起裙摆行到皇后身旁,凑在她耳边小声说道,“北境王妃似乎是初荷……” 皇后原本不以为然的眼神猛地转为凌厉,她唰的看向已经跪下的玲珑,语气又急又快,“你究竟是在说些什么胡话!初荷,初荷她早已经死了!” 玲珑有些惊慌失措,结结巴巴的解释道,“奴婢,奴婢也不知怎么的,见到王妃面容的时候就一下子想起了初荷来,她们长得,真的很像,但又不大像……”她说话开始颠三倒四起来,越说反而越解释不清楚,急得满面通红。 听了她的话,皇后原本震惊的神色反而慢慢镇定了下来,她垂下眸子,无意识的摩挲着自己的指头,细细开始思索起当年的事情,那件……她最不愿意要想起的事情…… 很久很久之后,跪在地上的玲珑都已经双腿发麻到失去知觉,皇后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之中缓缓回过神来,看见依然还跪在地上的玲珑,她一愣,而后轻叹一声,“傻玲珑,快起来吧……” 玲珑应声,努力的想要用双臂将自己的身子撑起来,却无奈实在跪的太久了,她急的泪眼汪汪。 “罢了,你先坐在地上缓个一时半会的再起来吧。” 皇后的语气很淡,脸上挂满了疲惫,泛着不正常的淡青色。 玲珑大惊,“娘娘您可是身子更不舒服了?奴婢这便去唤太医来!” “不必了。”皇后一手撑额,一手挥了挥,“用不着小题大做闹的人尽皆知的,本宫歇一会儿就好。” 停顿了又快有半刻钟,皇后才又出声说道,“当年……” 她只说了两个字,便又犹疑的停住了,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又像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终于她整了整思绪重新开口,声音轻飘飘的,似是从天外传来的一般。 “明儿个请北境王妃到凤德殿来坐坐吧。” …… 凤德殿的小太监来到北境王府传达皇后的意思时,王妃正和敖烈一道在用晚膳。 敖烈有些狐疑,“好端端的皇后邀你进宫作甚,她病好了?我就今儿个见她都还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呢。” 王妃倒是很平静的给敖烈盛了碗汤,“左右不过同你前些日子说的那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无事的。” 她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但心中知道,定是玲珑告诉了皇后。她脑中闪过玲珑在看到自己的脸的时候那样惊讶又不敢相信的表情,夹菜的手顿了顿。 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的,不是么。 王妃这样想着,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在口中食不知味的胡乱嚼着。 敖烈把母亲的一举一动,每个细小的表情变化都看在眼里,他看的出来,母亲有沉甸甸的心事,他也知道,就算自己问了,她也不会告诉自己。 翌日,宫中的车马早早停在了王府外头,敖烈亲自把母亲送上马车坐好,又反复叮嘱,若是有事,便扯开自己给她贴身带着的信号烟花,他立刻便进宫去救她。 王妃嘴上打趣他,笑他是小题大做,但心中却再明白不过,这一趟进宫,还能不能再出来都是个问题。 她认认真真的细细端详着敖烈,似是想把他面容的每一丝每一毫都记在心里,而后示意流镜放下车帘,朝碧玄宫去了。 因着是臣妇拜访皇后,自然是没有资格走凌云门的,他们的马车从左玄武门缓缓驶进碧玄宫,王妃听着厚重的宫门在背后关起,也缓缓的阖上了自己的眼帘。 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的,不是么。 王妃这样想着,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在口中食不知味的胡乱嚼着。 敖烈把母亲的一举一动,每个细小的表情变化都看在眼里,他看的出来,母亲有沉甸甸的心事,他也知道,就算自己问了,她也不会告诉自己。 翌日,宫中的车马早早停在了王府外头,敖烈亲自把母亲送上马车坐好,又反复叮嘱,若是有事,便扯开自己给她贴身带着的信号烟花,他立刻便进宫去救她。 王妃嘴上打趣他,笑他是小题大做,但心中却再明白不过,这一趟进宫,还能不能再出来都是个问题。 她认认真真的细细端详着敖烈,似是想把他面容的每一丝每一毫都记在心里,而后示意流镜放下车帘,朝碧玄宫去了。 因着是臣妇拜访皇后,自然是没有资格走凌云门的,他们的马车从左玄武门缓缓驶进碧玄宫,王妃听着厚重的宫门在背后关起,也缓缓的阖上了自己的眼帘。 第一百一十九章 初荷 多年前皇后入主凤德殿,身边带了两个从陈府带出来的侍女,一个是玲珑,一个便是初荷。 主仆三人自幼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再后来皇后入宫,这二女便自然成了左右心腹。 启康十八年,凤德殿莫名失火,火光映得夜空一片亮色,在那场被记入史册的冲天大火之中,初荷为救刚诞下太子的皇后,没能及时从凤德殿中离开。 火灭后,大批的侍卫进殿去寻找,却连初荷的一片衣角都没有找到。 而本应该在宫女名录上头标注上“死”,却因着皇后的悲痛,改成了“行踪不明”。 但实际上所有人都知道,那位温柔可人的初荷姑娘,已经香消玉殒,葬身在那场大火之中,连骨灰都寻不到了。 皇后静静注视着立在她面前的华服女子,她的样貌在这美人遍地的虎都而言,只能算是中等,但多年王府养尊处优的生活下来,将她一身气质修得竟比她的容貌还盛了三分。 这便是为什么先前玲珑说她样貌像极了,但是又说不出来哪里又不像的缘故。 “原来你竟是随着北境王去了北境。”皇后轻声开口,像是在同她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王妃没有应声,只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这样看着皇后。 皇后继续喃喃说着,语音飘渺,“你可知当初为了隐藏你的莫名消失的行踪,本宫费了多大的工夫......” 听了这话,王妃才缓缓的点头,“听闻那夜火光极亮,照亮了整个虎都的夜空。”她说起的神色很是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偶尔听来的,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想了想,她又说道,“想请娘娘赐座,奴婢这身子现在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她在皇后面前仍是自自然然的用“奴婢”来自称,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即使她现在已经是亲王正妃。 皇后淡淡看着她的眸子里,轻轻的闪动了一下,王妃明白她这是同意了,恭敬的行了一个大礼之后才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是如何脱身的?时雨放了你一马么?”皇后冷不丁的开口,没头没尾的问了这么一句。 但王妃却明白她的意思,“他确实是放了我一马......”王妃沉吟着,思索了片刻方继续说道,“您也知道,时雨一贯最是骄傲不过了,对付奴婢这样只有些粗陋拳脚功夫的人,是不屑出第二剑的。” 她抬手扯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心口上一道可怖的旧伤。 “奴婢只是背过了气去,在他离开之后便又醒了过来。” 王妃短短几句话就把那天夜里的追杀,搏斗,搏命,给轻轻带了过去,她神色平静,像是只经历过一些不足挂齿的小事一般。 皇后的目光在那道旧伤上停了很久。 “为何要背叛本宫。” 王妃的表情依旧平和安静,“因为初荷觉得,娘娘您做得不对。” 凤德殿中的空气突然像是冷凝住了一样,立在皇后身侧的玲珑目不斜视的盯着自己的鞋尖,知道这是娘娘发怒的前兆。 既然玲珑知道,那王妃自然也知道。 但她却还是镇定自若的看着皇后,又重复了一遍,“当年之事,娘娘您就是错了。” 皇后凤眸猛地一眯,一把将身旁的矮桌掀翻! “贱婢何等放肆!”她怒喝道。 王妃不紧不慢的起身,恭恭敬敬的伏跪在地,“原本奴婢想着,总之天南地北,今生怕是都不会再同娘娘相见了,却没料到造化最是弄人。奴婢早知此番入虎都,定会遇见娘娘,本来也可以寻个理由不离开北境,但奴婢还是来了。” 皇后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声音冰凉透骨,“你是说自己送上门来受死的么。” 跪着的王妃摇摇头,“奴婢此次进宫,便已经知道自己怕是再出不去了,只是想在娘娘赐死奴婢之前,请求娘娘一件事。” “请求?”皇后冷冷的嗤笑了一声,“你又是凭借了什么,或者说从哪里来的自信,胆敢来‘请求’本宫?!” 王妃没有回答她的这句话,而是缓缓直起身来,重新说道,“请娘娘放过敖烈。” 皇后听了这话先是一愣,下意识的反问道,“敖烈?为何......”她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了。 她眼神之中的冰冷和不屑缓缓转成震惊和不信,她盯着王妃的一双眼睁的很大,瞳孔缩到极致,“他......难道是......” 皇后的声线之中竟带上了颤抖,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王妃缓慢却坚定的点了点头,“他就是当年那个孩子。” 得到她肯定的皇后,似是受了极大刺激和打击一般,单手捂住狂跳不止的心口,猛地跌坐在榻上。 “怎么......怎么可能,不可能!”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尖锐的高喊道,“本宫亲眼看到的!亲自确认过的!” 那个夜色浓稠的黑夜,是她最不愿回想起来的梦魇,却又似附骨之疽一般将她缠的死紧,透不过气来。 “他当初确实是没有声音和气息了。”看着皇后难得的惊慌失措,王妃平静的开口,“但就在您叫奴婢把他裹在小袄中带出宫去之后,在奴婢都已经挖好坑,准备将他放下去的时候,他忽然呛了两声,重新又哭了起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飘的很远,一瞬间想起了很多,“他那么小又那么弱,皮肤还是皱巴巴的,像只丑陋的小猴子,但是啊,却还是那么努力的想要活下去。” “奴婢不忍心,无论如何都不忍心,但又不能把他带回宫去,于是便随意选了处方向跑了,想着总会遇到村落,能有好心人收养这个孩子的吧。再后来您派了时雨一路追来,奴婢根本没有办法把孩子留下,因为一旦留下,便会被时雨杀死......” 王妃没有再说下去,慢慢回过神来重新看向皇后,“后头的事情,您也都知道了。” 她重新叩了三个头,再抬头的时候,已经有抑制不住的泪水从脸庞上滚落。 “娘娘,请娘娘放过他吧。” “他毕竟,他毕竟是您怀胎十月,冒着凶险,拼死生下来的亲身骨肉啊!” 第一百二十章 双生 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空,忽然被不知道从哪的狂风卷来了一片乌云来,猛地便下起了倾盆大雨,就和二十一年前的那一天一样。 皇后腹中怀的是一对双生胎。 太祖之上的两位先祖便是一对双生子,双生子在母亲腹中便开始相互争斗,原本供养着一个婴孩的养分,此时却要被两个婴孩分去,那么给谁多些又给谁少些呢。 只有抢夺了对方的东西才能生存下去,这是他们还在母亲腹中就已经学会的道理。 自建朝以来,碧玄皇室便视双生胎为不详,若怀有双生胎儿者,母亲一律浸水笼而死,胎儿根本不会有机会来到世上,因为从开始就被扼杀了。 所以被诊出自己怀有双生胎之时,她第一时间便秘密杀死了给她诊脉的太医灭了口。 那一夜是自己偷来的,自己腹中的孩子也是她偷来的,她深知自己若是把这一胎堕去,此生都不再会有机会诞下那个人的孩子了。 皇后小心翼翼的保护着这个秘密,身边知道她这个秘密的人,只有最贴身服侍她,对她最是忠心的两个侍女玲珑和初荷。 然而双生胎终究是和单胎不同的,她无论如何掩藏,肚子都会比寻常同个时间段的孕妇大上一圈。 皇后以体虚不适的名义开始闭门不出,任何人都不见。太后体恤她,皇帝不愿见她,下头的宫妃们也不用来请安,于是凤德殿在那段时日,便成了碧玄后宫之中最为清静的地方。 终于她的肚子变得越发大了起来,圆滚滚的像是随时都有可能胀破一般。 玲珑和初荷整日里都担惊受怕,轮流守着,时刻都保证至少她们之中有一个人陪在她身边。 终于,在毫无征兆,突然下起暴雨的那一日,她在凤德殿中发动了。 初荷从宫外秘密寻了个经验丰富的稳婆进宫来,只三个人,为这个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接生。 大雨滂沱的下着,殿中的皇后疼的不住嘶吼,迷迷糊糊间她竟然还想着,这雨下的也真是及时,至少替她掩盖住了自己如此丑陋不堪的惨叫声。 因着是头胎,又是双生胎,皇后这一胎生的极其艰难,从黎明一直挣扎到深夜。 外头的雨势丝毫未减,而殿中的皇后已经再无半丝气力,她浑身湿透,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稳婆焦急道,“这么下去不行的,娘娘已经没有力气了,可是小皇子却连头都没有见到。”她从自己随身带着的箱子里摸了包催生粉来,拿给玲珑让她倒到参汤里搅匀给皇后服下。 “必须速战速决了,不然大的小的一个都保不住!” 玲珑抖抖索索的把催生粉倒进参汤里,眼眶已经通红一片,她看着连吞咽都已经变得十分困难的皇后,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的不断滚落下来。 “娘娘,您咽啊,您咽下去啊……” 初荷当机立断上前将皇后的脖颈后仰,又把她的下颚撑开,示意玲珑,“还愣着做什么!倒啊!” 玲珑有些迟疑,“这会呛着娘娘的吧……” 初荷气急,“娘娘眼下就要连性命都保不住了,还担心会不会被呛到么!呛到也总好过没命吧!” 玲珑听了这话,也顾不上许多了,直接将参汤灌进了皇后的口中。 果不其然皇后被呛住了,但她从半昏迷的状态醒了过来,她不住的咳嗽着,眼睛有些迷糊看不清东西,声音沙哑的不像话,“什么时辰了?” 初荷和玲珑对视一眼,二人都不知道现在究竟是什么时辰了。 初荷望了望窗外的天色,估摸了一下,“娘娘,大约已经是三更天了。” 皇后虚弱的点头,“再试试吧……”她说话的声音轻的不能再轻,但一双眼睛却亮的惊人。 终于在又过了半个时辰之后,大雨笼罩之下的凤德殿中,一前一后的响起了两个婴儿的哭声。 皇后示意初荷将自己扶起来,望向一旁的那个稳婆,“多谢你了。但你明白的,本宫不能留下你。” 那个稳婆已经有些年纪了,头发花白,竟然出奇的镇定,“老婆子明白的,还请娘娘照拂老婆子的家人。”说完,便平静的喝下玲珑端来的掺了鹤顶红的的水,几息过后便彻底没了生气。 玲珑和初荷两人合力将稳婆拖到殿后,往她身上洒上化尸水,很快那水便顺着雨水一道被冲刷走了。 不知怎的,初荷心中忽然觉得一阵微涩。 两人转回殿中去,皇后静静的躺在床上,两个小皇子似是哭的累了,沉沉睡了过去。 “娘娘您瞧,小皇子们多体恤娘娘呢,知道您累了,便也不吵了。”玲珑笑着开口,眼睛弯成了月牙状。 皇后却仍旧面色淡淡,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良久之后,她终于开口,“把他们抱来给本宫看看。” 初荷和玲珑连忙轻手轻脚的把两个孩子抱了过来。 她端详了一会儿,指尖在个头稍小些的孩子脸上略略流连了一会儿,然后猛地伸手扼住了他的脖子! 初荷和玲珑被这陡然发生的变故惊得尖叫出声,连忙扑上前去想要制止! 无奈皇后一瞬间爆发的气力极大,婴孩又如此脆弱,可怜那孩子,只来得及哭喊了一声,便彻底的没了声音和气息。 皇后缓缓的收了手,面色麻木。 “莫叫人瞧见,带出宫去,埋了吧。”她说完便面朝墙壁躺下了,心中只剩下疲惫不堪和极尽的苍凉。 …… 玲珑负责将凤德殿清扫干净,然后去通知太后和皇帝,初荷则带着小皇子出宫。 她一路悄悄出宫出城都很顺利,而就当她要将包裹着小皇子的小袄放进土坑之时,他忽然小声的咳嗽起来,然后放声大哭。 看着小皇子哭得通红的小脸,初荷蓦地也流出了眼泪。 “你是不是知道她不要你了啊,所以才哭的这么伤心……”她小心翼翼的把他抱进怀里,奇怪的是,他慢慢的停止了哭泣,最后只小小的打了几个嗝,便又下意识的往初荷怀里拱了拱,重新睡去了。 就是在那一瞬间,初荷决定,带着这个孩子逃走,不再回那可以随意吞噬人性命的皇宫里去了,那里外头看着金碧辉煌,内里却是漆黑一片。 第一百二十一章 隆恩 皇后很快发现初荷不见了,她起初还以为是在出宫路上被截住了,忙派了时雨去寻找,时雨消息回来的很快,皇后紧紧咬住下唇,浑身都在颤抖,“杀掉她,杀掉她!绝不能让她逃出去!” 时雨领了命令,很快便追上了跌跌撞撞逃跑的初荷。 皇后确认了初荷的死讯,先小小的松了口气,而后便又快速的思索起来,该如何顺理成章的掩饰初荷的失踪和死亡,如若不藏过去,那定会被有心人怀疑。 然后她策划了凤德殿那一夜的大火。 果然没有人怀疑狼狈又虚弱的她,代价则是一大半凤德殿内侍宫女的性命。 …… 皇后从她藏在最深处的记忆之中抽离出来,恍恍惚惚的望着前头跪伏在地上的女子。 “你既然知道本宫就是这么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如今反倒冲上凤德殿来求情,不知道这会加快我杀掉他的速度么。” “您不会的。”王妃轻声开口,“因为他是您和那位的儿子。” 皇后沉默了很长时间,惨然一笑,“初荷,你实在是知道的太多了。” 王妃眼神之中缓缓蕴起泪,“正是因为奴婢懂您,所以更要来凤德殿告诉您。”她略略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如若您不知道,您便会一味帮着太子殿下,那么总有一天,他们兄弟定会兵戈相见,兄弟相残。” “只有您,只有娘娘您才可以阻止这一切!” 皇后的神色变得哀伤而脆弱,“本宫还能如何做呢……如今朝廷同北境的关系你不是没看见,已经到了势如水火的地步,只差没捅破那层窗户纸了。现下本宫还能做什么,如何去阻止,去缓和朝廷和北境之间的关系?” 王妃沉吟了一会儿,“陛下邀我们进虎都,全天下的人都心知肚明是试探和赤裸裸的威胁。若是陛下一旦握有了北境有同镇西军顾子墨将军的死相关联的证据,便会将王爷和世子就地格杀。” 皇后蹙眉顺着她的话想了下去,忽的像是想到了什么,“你的意思是……” 王妃点头,“您要去劝陛下,让陛下打消疑虑。,放王爷和世子回北境。” “这是唯一能保住世子的办法。” …… …… 外头的雨势渐渐小了。 皇后这么多年第一次主动踏上紫宸殿前的阶梯。 谢公公恭敬的拦在了她的面前,“娘娘,陛下正在处理公务。” 她沉吟了一瞬,“里头是谁?” 谢公公仍是维持这那个十分恭敬的姿势,“回娘娘,是北境王。” 皇后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紧紧的揪住了自己的胸口,拽得喘不上气来,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不详的预感。 她猛地扑上前去抓住谢公公,张嘴想说些什么,却突然眼前一黑,摇摇晃晃的晕了过去。 待皇后再醒过来,外头的天色已经转黑了。 她睁着眼睛静静看了会床顶精美的雕花,轻轻开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一直在旁边候着的玲珑闻声忙答道,“已经过了晚膳了,娘娘。” “出了何事?”她没头没脑的这样问玲珑。 玲珑咬咬下唇,手中的帕子绞紧,小声而快速的答道,“陛下将北境王……赐死了……” 玲珑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声如细丝,她紧张的观察着娘娘脸上的神情,想了想又紧跟着补充道,“初……王妃已经被陛下着人送回王府了,不日便和世子爷一道返回北境。” 皇后静静听着,面上没有丝毫的波动,听到这里她忽然发问,“陛下可削了北境王的爵位?” 玲珑愣了一下,赶紧答道,“没有,爵位和封地陛下都没有收回。” “那他现在便不再是世子了。”皇后喃喃自语道,“他已经是北境王了。” …… …… 在王妃入宫后没多久,谢公公便携了口谕前来请北境王入宫。 北境王听了之后沉默了很久,才慢慢起身换衣。 谢公公竟也不急,也不催,只在前厅等着。 等北境王整装出来,又上了马车,谢公公才极其轻微的说了声,“您可知,这次去了面对的是什么。” 北境王目光幽深,“本王知道。” 谢公公有些急,语气也变得急促,“您可让着点,莫顶撞!” 北境王没有回答,半晌嗤笑出声,“再如何让,他还不是怀疑,倒不如便把这名头落实了,反而来的潇洒。总之本王也已经一无所有了。” 车马很快便入了宫,北境王仰头看着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彩颜色的琉璃瓦,忽的笑了。他大步迈进紫宸殿,就像是当初还是少年的自己,迈进殿中,去赴那另一个少年的约。 皇帝看着他竟然面带笑容的进了殿来,颇有些意外,但很快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转为复杂。 “你知道朕为什么叫你来。” “我知道。” “那你做出这幅样子,是干什么?” 皇帝语气之中尽是嘲笑,“打一副同情牌么,让朕顾念着往日的情谊好对你客气些?” 北境王面上笑意一点一点消失了去,他的表情又变成了寻常的面无表情。 “臣不敢。” 人世间最凉薄的不过是你如此的信任着你的好友,多年来恪守着当初的誓言,甚至赔赌上了自己的妻儿,却反倒换来了对方的怀疑和猜忌。 “你想要如何?”北境王的后背慢慢挺直,像一柄宁折不弯的利剑。 原本坐着的皇帝站起身来,慢慢踱步到北境王的身前,“朕忽然有了个好主意,想要说给你听听。” 他单手扶着一把椅子的椅背,眼中一片深黑,“当年之事,牵连到你,一直都是朕的不对,不该让你和朕一起趟这浑水。” 北境王没有说话。 皇帝又自顾自的继续说了下去,“敖麒,说实话,你是不是很恨朕?因为朕,你无法立心爱的女子为正妃,然后还失去了两个亲生儿子……”他故意拉长了声调,余光打量着北境王的表情。 果然看到他的拳头在慢慢攥紧。 皇帝满意的笑了,“所以朕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他猛地拍了下手。 “请你,去死吧。” “如此一来你不会再有痛苦,朕也不会再受你的威胁,不是么。” 北境王攥紧的双手慢慢松开来,算了罢,他不想再挣扎或是申辩什么了。 他缓缓的单膝下跪,“臣敖麒,谢皇上隆恩。” 第一百二十二章 王爷 回到王府中的王妃脚步虚软,已经得了消息的敖烈冲到她前头扶住她,这才使她没有瘫倒在地上。 北境王被赐死一事太过突然,饶是敖烈也没有反应过来。 带来的北烈军军士已然愤怒至极,叫嚣着要血洗虎都,冲进碧玄宫为北境王报仇。 直到敖烈赶到,疾声厉色的呼喝,才让他们冷静了下来。 此番随行的北烈军不过两千,那什么和重兵把守,内有御林军外有卫国军的虎都相较,若是轻举妄动贸然出手,等着他们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敖烈见他们虽然仍是不安,但已经冷静,便转回王府去寻王妃。 一路上他的眉宇皱得死紧,虽然不清楚具体原由,但他心底莫名的就是觉得,一定是北境王手中握着的那件事关皇室的秘辛有关,事到如今,他必须从母亲那里问出来,究竟是什么,会引得皇帝如此不顾一切。 他扶着母亲在椅子上坐下,又让流镜上一壶提神的茶水来,便急急问道,“母妃!究竟是为了什么!” 王妃有些恍惚的看着敖烈焦急的脸,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现在开始怀疑起,自己去凤德殿对皇后说的那些,究竟是救命稻草,还是催命厉符。 天下之大,尽握于皇帝之手,王妃忽然感到一阵无能为力,她看着敖烈,看着看着便落下泪来,她不知道还能保护他多久。 眼看着王妃抖着唇哭得气息都不稳了,敖烈更是着急,他深深吸了几口气,知道母妃现在定是被吓坏了,是这种时候,越是要冷静下来。 敖烈轻轻的将母亲环抱住,不住的安慰道,“母亲莫怕,儿子会护住您的,我知道您现下心里一定很乱,但您还是要冷静下来,我必须知道那件事到底是什么。” 闻言,王妃在他怀里泪水流的越发汹涌,她不知道该不该开口,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敖烈心道不行,只得狠狠心握住母亲的肩膀,定定的看着她厉声问道,“究竟是什么?!你们瞒着我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这一天下来,先是经历了凤德殿,然后又得知了北境王的死讯,现在又被敖烈这样逼问,王妃脑中的弦终于崩断。 她痛哭着,抚着敖烈的脸庞,上气不接下气的开口说出了深藏了二十一年的秘密。 “烈儿,你是陛下的亲生儿子,太子是你的双生兄弟,你是皇子,是皇子啊!” 这句话一出,便犹如一道晴天霹雳一般劈在了敖烈身上,炸的他半晌没有回过神来,脑中一片空白。 “我,我怎么会……”他连连倒退,不可置信的连连摇头。 “当年我带着你离开碧玄宫,一路往北境逃,最后遇到了北境王,他将我们带回了王府,然后立我为妃,给了你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 敖烈毕竟是敖烈,在很短的时间,就已经冷静了下来。 他背后靠着一面墙壁,垂着头问道,“皇室的双生子难道不是应该根本没有出生的机会么?既然出生了,为何我又会被带出皇宫?母妃您究竟是什么身份?老头子……北境王知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世?” 一连串的问题,让王妃有些猝不及防,她没想到敖烈冷静的这么可怕,甚至每一个问题问出的都是最重要的地方。 她张了张口,不知该先说什么。 敖烈缓缓的抬头看她,面色平静,但眼中却蕴着一抹风暴。 王妃心头一悸,正要开口,就又听敖烈说道,“不必了,让我来猜猜。” “皇室无法容忍双生子的存在,既然我和太子是兄弟,那我必定就是是双生子中被选择抛弃的那个。” “当时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想必只有那位皇后娘娘和她身边最亲近的宫女,二十多年前凤德殿深夜走水,其中一个近身侍女身亡……”他眼神之中出现一丝恍然,又见王妃的表情便知道自己猜的没错。 “北境王定是知道的……”他脑中忽然闪过什么,加快语速开始推敲,“他会被赐死是因为,他知道我的身份,甚至当年就是陛下令他前来寻我,然后接回府中的!所以……” 敖烈震惊的睁大了眼眸,喃喃道:“所以,陛下是知道的……” 这下所有的一切就都串联起来了,就都说得通了。 王妃忍不住捂住脸轻声的啜泣起来,他终于还是知道了。 屋中长久的静默,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有王妃的泣音偶尔响起。 …… 外头的前厅忽然一阵喧闹声,有小厮高声唤着,“娘娘,世子,宫里来人了!” “母妃就不必出去了,我去便是。” 敖烈轻声说了句,便大步流星的往前厅去。 来人是谢公公。 敖烈嗤笑一声道,“不久前才见过公公,没想到这么快便又见到了。怎么,公公是来传旨让本世子也进宫去的么?” 谢公公罔若未闻,微笑着说道,“世子说笑了,老奴此番的确是来传旨的,但却不是唤您进宫去的。” 他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道明黄色的卷轴。 “北境王世子敖烈听旨——” 敖烈眼睛一眯,虽然心中不忿也不愿,但还是跪下身子去。 “北境王敖麒,其行不端,野心颇大,不堪为王。甚幸其子敖烈,品貌出众,善文武,得民心,着敖烈继任北境王爵位,即日启程回归北境,望不负圣意,造福于民。钦此——” 敖烈越听越惊,愈发弄不清这皇帝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谢公公面带笑意的示意另外两个小内侍将敖烈扶起,“恭喜北境王,这是册封文书以及北境王金印,万请收好。” 说完他便恭敬行礼要往外离开。 敖烈却忽然唤住了他。 “谢公公留步。”他眼神复杂,握着圣旨的手有些微微颤抖,“你……可识得我?” 谢公公低垂的眼眸中快速的闪过一道什么,没头没脑的一个问句,但他却听的十分明白,敖烈他,已经知晓了自己真正的身世。 他慢慢抬眼看向那个一向桀骜不驯,此刻却有些紧张的等待着自己回答的年轻王爷,微微一笑。 “自然,老奴自然是识得王爷的。恭喜王爷。” 第一百二十三章 断裂 皇帝圣旨已下,令敖烈立即启程回转北境,而前北境王敖麒的遗体,也已经在宫中火化,骨灰一并交由敖烈带回北境。 北烈军均是不服,谁会想到皇帝做事如此突然又果断,打得人猝不及防。 但事不宜迟,敖烈担心皇帝会对知晓内情的王妃下手,而后再困住自己和两千余人的北烈军,届时才是真的绝人之境,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他根本来不及细想,更来不及同白七安商量一番,便急匆匆的带着王妃和北烈军离开了虎都。 谢公公站在宫墙一角,远远望着敖烈一行的车马,心中喟叹,若是陛下想要的是斩草除根彻底掩藏此事,那根本不可能放初荷离开虎都。 他想到这里,眼中沉淀了一缕更深的幽光,甚至说,当年便不会让她能够遇见北境王。 敖烈骑在马上,颠簸之间回头远远看了眼高大雄伟的虎都城,再转回来的脸上忽的扬起了一个轻蔑至极的笑。 “不过是区区一座虎都城。” 这座城,这个国,这个天下,全部都是自己可以得到的,再名正言顺不过! 他伸手将斗篷上戴的帽子拉得更低了些,盖住他那双冰冷又疯狂的眼。 …… …… 只短短一天便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么。 国公府中正坐在廊下品茶的顾子弋得了消息,不禁蹙起眉尖思索起来。 按理来说,陛下是因为怀疑北境王在镇西军一案之中扮演了某种角色,所以才令他来到虎都,半监视半软禁半调查。 既然如此,那便不会这么快,在没有得到什么实质证据的情况下,将人处死。 这其中定是有什么旁的缘由。 当她正绞尽脑汁沉思着的时候,白七安静静的扶着月门站在她的院门口,看着她严肃认真的样子,忍不住微微一笑。 又在勾起笑意之后,意识到现在并不是该笑的时候,狼狈的又低头敛去那抹笑意。 顾子弋听见月门处的声音,抬眼一看见是白七安,忙让他过来坐。 “正好,你也应该听说今天发生的事了。”她今日因为在家没有出门,穿了一身浅白透绿的轻袍,这类浅色配白的衣衫一向最适合她,总是衬得她十分清新灵动。 顾子弋随手从身后的矮桌上摸了个杯子来,塞到白七安手里,又提了茶壶给他倒上茶水。 那茶水很清,泛着淡淡的,不细看都看不出来的绿。 白七安有些试探的饮了一口,入口无味,却又在咽下之后,从舌根泛起丝丝竹香。 顾子弋见他有些惊叹的眼神,不甚在意的解释道,“今年春天我娘带我一起,去竹林收来的竹芯泡的。” 听她提起太柳公主,白七安不觉将手里的杯子握得紧了几分。 顾子弋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我现在又感觉不到了,无事。” 说罢便又说到先前的话题上,“同我分析分析眼下的情势如何?” 白七安点点头,他心下清楚,之前敖烈同自己说起过,对北境王手中是否握有的皇家秘辛的怀疑,经此一事反倒是分明了,只是不知道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 但面对顾子弋,他自然不能这样说。 “北境王自入虎都以来,行事都有些太过猖狂了。” 顾子弋点点头,又摇摇头,“但这还不至于到陛下宁可冒天下大不违,随意寻个理由便将人骗进宫杀了的地步。” 她说的直接,引得白七安不小心被茶水呛了一下。 他清清嗓子,有些无奈的看着她道,“公主……” “事实而已。”顾子弋无所谓的摊手,“既然敢做,难道还不敢被人说么,那你可太小看他了。”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皇帝。 白七安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想了想又没有什么可以反驳的,他不由失笑的摇摇头,自己明明如此能言善辩的一个人,却总是被顾子弋堵的无话可说。 二人安静了一会儿,各自都在想着各自的事情。 “北境王手中怕是握着有关陛下的某些把柄。”顾子弋忽然冷不丁的开口,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眼中的光彩也越来越盛。 “如此一来便都说得通了!为何他几次三番顶撞不敬,却都没有什么事,明明陛下同他,朝廷同北境之间的关系,已经是如履薄冰!” 白七安没料到顾子弋只转了几念,便已经想到了其中的关窍。 顾子弋又疑惑的皱紧了眉头,“容忍了这么多年,那又为何突然不忍了,这其中的导火索究竟是什么?” 白七安摇头,他对这个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算了。”顾子弋站起身来,“左右现在敖烈已经回北境去了,这就是结果,至于过程如何,其实并不如何重要。” 白七安抬头看她,犹豫了下还是问道,“此番敖烈前来,公主为何不……” “你是想问我为何不出手杀他报仇么?”顾子弋了然的点头,“前头是因为皇命在身,我必须把他安全的带回虎都,后头么……”她眼眸幽深,“自然也是因为仍旧有皇命在身的缘故了。” 白七安一愣,他从不认为顾子弋是那种会听命令做事的人。 顾子弋勾了勾嘴角,并不打算同他解释,只是在良久之后轻轻开口道,“卫国顾府的顾子弋,同顾家的顾子弋,哪里能一样。” 顾子弋的眼神越过院墙,静静的眺望着远处连绵的山脉。 她说这话之时,有清风从远方飘飘荡荡的吹到眼前,把她束发的发带轻轻吹起,白七安看得有些晃了神,情不自禁的伸手想要将她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 只是指尖才刚要碰到那缕乌黑的发,顾子弋却又不经意的转回了头来。 于是白七安那白皙的指尖,便不偏不倚的点在了她淡粉色的唇上。 两人都怔住了,白七安心中惊叹着,指尖触碰到的地方,简直不可思议的冰凉柔软,他似乎清晰的听到胸口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啪”的一声,断裂开来。 顾子弋没什么感觉,只是忍不住蹙了蹙眉,往后撤开,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面前的白七安飞快以手捏住了她尖巧的下巴,就这么吻了下去。 第一百二十四章 药引 顾子弋眼中的神色先是困惑迷茫,而后猛地转为震惊。 她一双星眸睁得很大,在失去情丝之后,这是她第一次出现情绪波动。 白七安的唇仍然在她的唇上摩挲着,两唇相贴的那一瞬,他心头涌起一阵叹息,真的和他想象中的一样柔软。 不,比那还要更软。 而就当他想要更进一步之时,顾子弋猛地一拳挥到了他的脸上! 白七安猝不及防之下被那一拳狠狠的砸到了地上,然后顺着草地滑行了很长一段。 他吃痛的捂住左眼,顾子弋那一拳打在了左边颧骨上,他已经能感觉到那一片已经开始泛起了青紫。 顾子弋居高临下的看着栽倒在地上的白七安,他淡灰色的衣衫上沾满了灰尘和泥土,这么狼狈的样子,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见过。 白七安捂着一只眼睛,有些忐忑的抬头看她,却因为刺痛,视线有些迷蒙。 他看不清她现在的表情,只听她冷冷的哼了一声,便转身重重关上门进了里屋。 白七安苦笑着心想,这下子好了,她估计是不会再搭理自己了。 这样想着,忽然又想起方才相触之时,柔软至极的触感,眼中不由又漾出一丝甜意。 …… 顾子弋在房间中静静的站了半晌,有些恼恨抿了抿唇。 蓦地她意识到了什么,恼恨?她怎么会有这种情绪?她怎么还会有情绪? 顾子弋下意识的咬住下唇,有些惊喜,有些意外,还有些惶惶。 想了半天也没有头绪,她干脆便不再去想了,往后头寻了浴间洗漱,丝毫不管天光还是亮的,晚膳也还未用过,不多时便倒在床上睡着了。 …… …… 在那之后的半个多月,白七安都没有再见过顾子弋,不过他也有意避着她,因为脸上的淤青还没消散,也因为他不知道若是她问起来为什么要那样做,他会无法回答。 在他深居简出的这些日子里,通过寻九得知了不少事情。 譬如敖烈已经回到了北境,雷厉风行的将盘踞北境多年,根深蒂固的那些旧贵族们毫不留情的连根拔起,虽然牵连甚多,一度引来那些世家的反抗,但都被敖烈一一镇压了下去。 不用说,只是想想,白七安就知道那镇压场面一定血腥得很不好看。 他闭了闭眼,安慰自己,好歹整个北境的官场从此肃然一清,不再有那些迂腐无用的势力牵制着,敖烈可以放更多值得信任的能人去任职。 “还有些什么?”白七安放下从北境来的信件,继续问寻九。 寻九提起一串葡萄塞到嘴里,慢条斯理的吐出皮来,腮帮子鼓鼓的,声音含含糊糊的说道,“还有就是,你家顾元帅把卫国军中那群不服气的新兵们好好收拾了一顿,现在卫国军简直上下一心,团结的不得了。” 白七安冷冷的看他。 那日寻九回来看到他被打的五颜六色的脸,登时便怒了,而后得知是被顾子弋打的之后又喷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你是说,神隐谷出身,足智多谋温文尔雅的白七安先生,因为轻薄一个女子,而被人往脸上砸了一拳吗?哈哈哈哈哈这实在是太好笑了!” 此后的每一天,他看到白七安一次就忍不住要笑一次,直到最近淤青减轻了许多才变得好些。 …… 见白七安是真的要生气了,寻九连忙举手示弱,“不说了不说了。” 白七安又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才低头重新翻那信件看了一遍。 忽然寻九想起什么来,“哦,对了,寻字门下头的暗桩查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皇帝先前不是中过毒,而后身子一直不好,总是易怒么,然后要依靠陈皇后家中配好的药才能勉强平息什么的。” 白七安听他轻描淡写的把皇帝发病时恐怖的模样,归结为简单的易怒两个字,眼光闪了闪,也没有反驳,只是说道,“后来这病不是已经被那波斯王子治好了么。” 寻九闻言嗤笑一声,“若是凭那小小的波斯国一纸药方之力,便能解决了困扰碧玄皇室三百多年的病症,怕是碧玄的皇帝们早就已经没有这病了。” 白七安微微蹙眉,“你说这个是想说什么?” “隐藏可不能等同于根除。”寻九神神秘秘的凑近他,小声说道,“而且还打听到,那陈家这么几百年来都为皇室提供药方,实则是因为陈家有一昧不可或缺的药引……” 白七安很是震惊,“这都是从哪里打探来的消息?!” 寻九竖起食指摇了摇,“这个可不能说,但是可以告诉你,那味药引子,便是陈家女的血。” “所以碧玄几百年来都是以陈氏女为后!”白七安忍不住惊呼出声。 寻酒点点头,“这估计就是皇室同陈家之间的交易了吧。” 白七安蓦地想到了什么,皱紧眉头说道,“既然如此,这种无法根治只能缓解的病症,必须要有陈氏女之血为引,而皇室男子又必定会遗传到这病,那么太子身上也就带着……” 寻九放下了手里的吃食,静静听着他分析, 寻九闻言嗤笑一声,“若是凭那小小的波斯国一纸药方之力,便能解决了困扰碧玄皇室三百多年的病症,怕是碧玄的皇帝们早就已经没有这病了。” 白七安微微蹙眉,“你说这个是想说什么?” “隐藏可不能等同于根除。”寻九神神秘秘的凑近他,小声说道,“而且还打听到,那陈家这么几百年来都为皇室提供药方,实则是因为陈家有一昧不可或缺的药引……” 白七安很是震惊,“这都是从哪里打探来的消息?!” 寻九竖起食指摇了摇,“这个可不能说,但是可以告诉你,那味药引子,便是陈家女的血。” “所以碧玄几百年来都是以陈氏女为后!”白七安忍不住惊呼出声。 寻酒点点头,“这估计就是皇室同陈家之间的交易了吧。” 白七安蓦地想到了什么,皱紧眉头说道,“既然如此,这种无法根治只能缓解的病症,必须要有陈氏女之血为引,而皇室男子又必定会遗传到这病,那么太子身上也就带着……” 寻九放下了手里的吃食,静静听着他分析, 第一百二十五章 易容 敖烈离开虎都的那一日,红羽就站在虎都城的角落,目送着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疾驰而去。 她乔装打扮的很成功,别人看了只是一个肤色有些黑黄,方脸细眼睛塌鼻子的普通农妇,一路上过来都没有引起别人怀疑。 在城中随便选了个不起眼的客栈住了几晚后,她开始思索起来,应该给自己寻个什么营生了。 看着洗去易容药水后自己那张脸,她生平第一次恨透了自己生的这幅模样。 寻常女子都巴不得容色生的越美越好,而红羽却只希望自己有一张平凡普通的脸,总好过现在这样,要一直靠着药水易容度日。 她住的地方离卫国军的营区很近,经常可以听到骑兵穿越街道,或是步兵整齐走过的声音。一日她在街上见到了从营区往外走的顾子弋。 红羽忽然想起来,如今的顾子弋已经不再只是当初那个小小的巡防使了,她现在是卫国军元帅,世袭卫国公,一品卫国公主,整个碧玄握兵最多的人。 她嘴角扬起一抹笑意,果然不愧是她欣赏的人,以女子之身登到如此的高度,却还能比男子还要更得军心,天下只此一人。 顾子弋刚从军营里收拾了一顿不听话的新兵蛋子,原本被白七安影响到的心情终于舒畅了些。 忽然她感受到从路旁传来的一道目光。 顾子弋沿着那道目光看过去,周围是一群穿着普通的老百姓,只有那个农妇…… 她微微眯起了眼眸,那双眼睛,虽然刻意装扮了一番,但她还是认了出来。 顾子弋冷不丁的拍拍乌云,让它停下来。 后头跟着的人虽然都大为不解,但也都安静的停下脚步。 顾子弋径直走到那农妇面前站定,周遭的百姓全都弯腰行礼,只有那农妇没有,仍是睁着一双细长的眼睛定定的看着她。 “弄得这是副什么丑样子。”顾子弋颇有些嫌弃的打量了她一番,“丑也就罢了,还丑的一点儿都不自然。” 红羽笑眯眯的反问道,“哪里不自然了,我自己还感觉挺好的啊。” “你见过哪个丑陋的人,会像你这样充满自信昂首挺胸的。”顾子弋说完便转身重新上马,然后对着红羽伸手。 红羽一愣,“做什么?” 顾子弋冷冰冰的声音不急不缓的说道,“药水用久了不好,我回府寻副面具给你。” 红羽闻言勾唇一笑,“寻副面具有什么了不起,要是能给我寻个营生做做,那才是真本事呢。” 她原本只是调笑,结果没想到顾子弋竟认真的考虑了一瞬,便点头道,“可以。” 红羽怔住了,脱口而出道,“你难道不知道我是……” “我知道。”顾子弋平静的打断了她的话,“来不来?” 红羽定定的看了她很久,忽的开口道,“顾子弋,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她伸手握住顾子弋的那只手,一个借力翻身上马。 突然多了个人的重量出来,乌云有些不习惯的甩甩身子,红羽朗笑着拍拍乌云,像是再对它说,又像是在对顾子弋说,“那就请多多指教了!” …… …… 红羽带的东西本就不多,也就不必再回客栈去取东西,于是顾子弋直接便把她带回了顾府。 大管家很是高兴的迎上来,顾子弋朋友本就极少,肯主动带回家的更是了了,即使面前这个农妇看上去平凡甚至有些丑陋,他也知道这一定是不一样的人。 只是在打招呼上犯了难,他难得的犹豫起来,不知道该唤她“姑娘”还是“大娘”…… 红羽了然的笑出声,笑声清脆如铃。 顾子弋斜斜瞥了她一眼,轻声对大管家解释道,“她用了易容水。” 大管家顿时了然,忙行礼赔罪道,“老夫真的是老眼昏花分辨不清了,真真是失礼,请这位姑娘莫怪。” 红羽哪能让一个老人家真的给自己行礼,连忙扶住他笑道,“大管家叫我阿红便好,我以后就要在这里常住了,还多的是地方要叨扰大管家呢。” 大管家惊喜的看向顾子弋想得到她的确认,顾子弋点点头,“给她安排一处院子吧。” “阿红姑娘想住在哪一出的院落呢,老夫带您去看看,您可以随意挑选。” 大管家带着红羽看了看几处无人的院落,路过松龄阁的时候她咦了一声,往里探头看了看,“这里住的是谁啊?” “是白七安先生,他现在是公子麾下最有本事的军师呢。”大管家笑的眉眼弯弯,“白先生待人极好,等你们遇上了就知道了。” 红羽哦了一声,不甚在意的往别的院子去了,几人都没有注意到,松龄阁旁一处隐蔽的围墙上,寻九正蹲在那里啃食着一个苹果。 “那个女人不是……”他半眯了眯眼,又用力咬了一口手里的苹果,露出一个兴味的笑来,“这下可有的好玩儿了。” …… 最后红羽选了离顾子弋和离松龄阁都有些距离的竹溪馆。 “是不是很意外?”红羽笑眯眯的问顾子弋,“是不是觉得我会选离你最近的那处院落啊?” 顾子弋淡淡的看她,“意料之中,毕竟你有不能说的秘密。”她想了想,又继续问了句,“莫不是,你有说梦话的习惯,所以不敢同我住的太近,怕我偷偷听了去然后抓住把柄?” 红羽到底不是寻常姑娘,听了这话朗笑出声,“对啊,这都被你猜到了,所以为了让我自己睡得踏实放松些,我还是离你远些吧。” 顾子弋点点头,“知道了,我会抽几个得空的晚上去竹溪馆房顶蹲一蹲的,可莫要叫我失望才好。” 红羽笑得更是开心,大管家在一旁看着也是欣慰不已。 待用过午膳之后,红羽才开口问道,“所以你说要给我安排个活计,究竟是什么?” 顾子弋缓缓咽下嘴里的冬瓜汤,“跟着就是了,慌什么。” “我这还不是怕被你骗呗!”红羽理直气壮的说,“谁知道你是不是那种把人骗进府来就关着,再不让出去的那种人!” “是或者不是,你都已经被我骗进府来了。”顾子弋轻描淡写的开口说道,很是满意的看到红羽被哽得气鼓鼓的模样。 第一百二十六章 营生 洗去药水的红羽又恢复了那副颠倒众生美轮美奂的容貌,顾子弋站在一旁欣赏了一会儿。 红羽也大大方方的给她看,“如何,是不是倾国倾城?” 她问的很是自然,没有掺杂半分沾沾自喜或是别的情绪,因为她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美貌。 “的确。”顾子弋赞同的点点头,从身后摸出个亚银色的面具递了过去。 红羽接过面具,那面具一到手中她便觉察出了不同。 “这……!”她忍不住惊呼出声,“流水银?这面具竟是流水银做的?!” 流水银是一种极其稀有的金属,它会随着身边只要温度高于它的东西改变形状,服帖的覆在那样东西上头。 贴在里头的一面柔软透气如同丝绸,而外头的一面却又是轻薄坚固的金属。 因此对于那些以双手双拳为武器,或是想要特意保护某个地方的人而言,流水银制作的物什无疑是最上佳的选择。 而以流水银为材料打造的面具,红羽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感受着手上传来的那种奇妙的触感,然后小心翼翼的将面具带到脸上。 也不知道制作这个面具的匠人用了什么手法,将随温而动的流水银锁定在一处,刚好包裹住面庞,而不流淌到其它地方去。 面具很快根据红羽的面容形成了一个新的轮廓。 红羽脸上毫无不适感,就像是根本没有戴面具一样,她凑到镜子前仔细端详着,虽然是依着自己的轮廓覆盖上来的,但却跟自己原本的样子大相径庭了,即使是最熟悉的人,单这样看也绝对认不出来。 她十分满意的左看右看,连声感叹道,“果然跟着你是对的啊,看看,这世上还有什么面具能比得过流水银的面具!” “到时候要还我的。” 顾子弋清淡的声音打碎了红羽的美梦,她不可置信的看向倚着门站着的顾子弋,“难道不是送我的么?” “送你?”顾子弋嗤笑一声,“红羽,你还要脸不?” 红羽一脸真诚,“有了这面具,我还要什么脸?” 顾子弋摇着头转身往外走,“走吧,带你去寻你的营生。” …… 顾子弋带着红羽来到的地方就是早间才从那里离开的,卫国军的营区。 红羽愣了一下,“你带我来你的营地作甚?莫不是要强征我进卫国军当兵吧!” 她唯一露在外头的一双美眸瞪得老大,又想是想到了什么更可怕的东西一般,伸出手颤巍巍的指着顾子弋,“难道……你是要捉了我来这里当那营妓……” 顾子弋忍无可忍的伸手在她后脑勺上猛地拍了一巴掌,“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她蹙眉低喝道,“我是带你来当他们的箭术教头的!” 红羽吃痛的捂住脑袋,刚想反击,就听到顾子弋的话,不由又怔住了,“箭术教头?” “要单论箭术,你可以说是当今世上最厉害的人之一了,如今送上门来的老师,哪有放过的道理。”顾子弋示意一个小将去将众人集结到大演武场,而后转回身子对红羽挑挑眉,“怎样,我给你寻的这份营生如何?” 红羽爽朗的一笑,“是不错,但我还有一个问题。”她停顿了一下,看着顾子弋严肃的问道,“你说我只是箭术最厉害的人之一,那么还有别的谁?竟然还能同我不相上下?!” 顾子弋嗤笑一声,“自然是我顾子弋,不过我太忙,所以就由你来。”说罢便自顾自的往大演武场的方向走去。 红羽在她身后看着她英姿飒爽的背影,不由失笑的摇摇头追了上去,“真是大言不惭……不过也算是言之有理。” …… …… 二十万人集体站于一处的场景确实是宏伟壮观,令人有些叹为观止。 红羽倒吸了一口气,小声问身旁的顾子弋,“这么多人,我不会都要教吧?” 顾子弋轻轻摇头。 她站到台上提气朗声道,“我卫国军二十万人众,骑兵步兵俱是个中好手,唯独弓箭手却迟迟跟不上来。” 她清淡的眼神看向各个分列之中,有不少职责是弓箭手的将士惭愧的垂下了头。 “而远程攻击之时,弓箭却是重中之重,掩护,远杀,无一不是需要弓箭手。” 说到这里,顾子弋的话音停顿了一下,挥手示意红羽站到台上来。 “所以我今日便给你们寻了个最好的老师来。” 众人闻言都有些骚动,世上谁不知卫国公主顾子弋的名讳便是因为弓箭,甚至她将弓箭使的比顾家祖传剑术都要精妙,是当之无愧的箭术第一人。 有小将忍不住出声喊道,“最好的老师难道不是元帅您么?” 此言一出大家都纷纷附和 红羽爽朗的一笑,“是不错,但我还有一个问题。”她停顿了一下,看着顾子弋严肃的问道,“你说我只是箭术最厉害的人之一,那么还有别的谁?竟然还能同我不相上下?!” 顾子弋嗤笑一声,“自然是我顾子弋,不过我太忙,所以就由你来。”说罢便自顾自的往大演武场的方向走去。 红羽在她身后看着她英姿飒爽的背影,不由失笑的摇摇头追了上去,“真是大言不惭……不过也算是言之有理。” …… …… 二十万人集体站于一处的场景确实是宏伟壮观,令人有些叹为观止。 红羽倒吸了一口气,小声问身旁的顾子弋,“这么多人,我不会都要教吧?” 顾子弋轻轻摇头。 她站到台上提气朗声道,“我卫国军二十万人众,骑兵步兵俱是个中好手,唯独弓箭手却迟迟跟不上来。” 她清淡的眼神看向各个分列之中,有不少职责是弓箭手的将士惭愧的垂下了头。 “而远程攻击之时,弓箭却是重中之重,掩护,远杀,无一不是需要弓箭手。” 说到这里,顾子弋的话音停顿了一下,挥手示意红羽站到台上来。 “所以我今日便给你们寻了个最好的老师来。” 众人闻言都有些骚动,世上谁不知卫国公主顾子弋的名讳便是因为弓箭,甚至她将弓箭使的比顾家祖传剑术都要精妙,是当之无愧的箭术第一人。 有小将忍不住出声喊道,“最好的老师难道不是元帅您么?” 此言一出大家都纷纷附和 第一百二十七章 报应 红羽就这样在顾子弋这里住了下来,安心的当着她的卫国军箭术教头。 大概是有顾子弋在前头开了先河,加上红羽的确箭术高超,因此朝廷上下也只有零星几个不服气的迂腐老臣拿她一个女子之身,怎可在卫国军中当教头来说事。 后来在被顾子弋不痛不痒的毒舌了几句之后,便也不再吭声。 而红羽原本就是草原上长大的姑娘,性格豪爽大气,没几天功夫便已经和大半卫国军都混熟,甚至还和几个小队长称兄道弟上了。 顾子弋有时候得闲会去营区里看看红羽,见寻常有些散漫的女子,在握上弓箭的那一刻便会变得凌厉起来,那样耀眼的自信,就连太阳都为之失色。 不知敖烈看见这样的红羽会作何想法。 顾子弋摇摇头,不能理解敖烈的想法,明明是一只草原上最骄傲的鸟,却偏偏要捉起来锁在笼子中关起来,殊不知越是这样,向往自由的灵魂便会越挣扎不休,宁愿鲜血淋漓也要拼得自由。 ...... 然而顾子弋并不知道的是,得了驼峰山传信的敖烈,虽然一直在寻找红羽的踪迹,却始终没有得到有关她的消息。 白七安从信报中抬起头来看向寻九,“你没有同他说么?” 寻九靠着门框坐在地上,一副潇洒不羁的样子,“可别问我为什么不说,”他无所谓的甩甩手,“单纯就是不想说罢了。”他停顿了下,想了想才又道,“总之他若是真要查也不过是早晚的问题,就会知道的。” 而在那之前......寻九转过脸,看着蔚蓝天空中缓缓飞过的一只鸟儿,在那之前,就让她再多飞一会儿吧...... “你不担心我会告诉他,顺便把你藏而不报的事情也一并说了出去?”白七安眼神微微一动,闪过一丝揶揄的笑,他仿佛看明白了些什么。 “哇!可别啊先生!”寻九惨叫一声从门槛上摔下来,手忙脚乱的稳住身子可怜巴巴的哀求道,“好先生,你看寻九这几年风里雨里的陪你走南闯北,您让往东绝不往西,就连那些最惹我头疼的文绉绉的书本,我不也都背了么!” 白七安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轻咳一声道,“好了好了,可别再说下去了,你要再说下去,怕是连犄角旮旯里,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都要翻出来了。” 寻九咧嘴一笑,又神神秘秘的凑近白七安,“先生帮我保住这个秘密,我便也帮先生保住那个秘密。” “我有什么秘......”白七安脱口而出,话到一半便猛地想了起来,寻九说的是顾子弋。 瞅着寻九那张挤眉弄眼的脸,白七安越看越不爽,随意往书案上抽了一卷书,就是往他脑袋上抽了一下子。 “哇——好痛啊先生!” “你自找的。” ...... ...... 平静的日子下暗潮汹涌,敖烈在回到北境之后开始大肆招兵买马,丝毫不在意朝廷的眼光,俨然已经将北境视为独立在碧玄之外的存在。 大臣们的上书一封接一封,都在控诉敖烈的气焰嚣张,和北境已经放在明面上的狼子野心,但令众人都奇怪的是,皇帝对这件事从来都不予评论,甚至那些奏折全都被丢到一旁,看都不去看。 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去管的态度让所有人都疑惑不已,然后就有老臣去找了太子,试探的询问这件事究竟该如何是好。 太子只是微笑着听完面前来寻他的老臣的话,温和有礼的道:“父皇的心思孤可猜不透,也不想去猜。他若是想让我们明白的,那我们自然会明白。有时候,知道太多可并不是什么好事。” 太子的一席话,也算是给那些蠢蠢欲动,甚至有些激进,打算自己出手的人提了个醒,众人们都不由自主的开始思索,莫非眼下皇帝的按兵不动,其实是在预备着搞一个大动作?于是朝堂之上关于此事的上书便也渐渐歇了。 皇帝对敖烈一事置之不理的原因,其实同外界想的不同,他只是又生病了。 先前用了比西斯的药确实是好了一阵子,但终究只是治一时,而不能根除。 病势汹汹,皇帝一改往常,坚决拒绝服用从前一直用着的药方,也不再用比西斯的药,强行硬撑着,病情时好时坏,人也越来越憔悴,已经许久没有上过早朝了。 ...... 皇后看着眼前放着的一盒,陈家才新制出来便马不停蹄送进宫来的药丸,眼神中掠过一丝幽光。 “陛下还是不肯服药么?”她问玲珑。 玲珑眉间也带了忧色,点头道,“听紫宸殿的小宫女说,陛下近日似是得了个什么道长的法子,说这病症就是要靠熬,只要熬过去了便能彻底好了……” 皇后冷笑着拂袖站起身来,“荒谬!” “若是真能如此,那碧玄这么多代君主又怎会一直受这病症的折磨?!” 她说完忽然意识到自己一时激动说了些不该说的,还好已经让侍候着的小宫女都出去了,她定定神,又重新坐下,“药还是每日都往紫宸殿送着,也许哪天便用得上了。” “谢公公是宫中资历最老的老人了,又是从小看着陛下长大的,陛下如此任性罔顾自己的性命,那谢公公定然会想法子劝服的......” 皇后飞快的思索着,“这样,药不要往紫宸殿直接送了,你去送到谢公公那边,无论如何也要让谢公公收下。” 她又想起什么来,急忙又跟着嘱咐道:“还有太子那边,每日的脉象都要仔细着,若有一点异常,便来立刻来回禀本宫!” 太子如今也二十有一,年纪越长,情形只会每况愈下。 玲珑一一应下,踌躇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小声道,“娘娘......北境的那位怎么办......” 皇后听她问,愣怔着想起来,喃喃自语道,“对啊......若是如此,那他也......” 殿外忽然刮来一阵狂风,吹的窗棂哗啦作响,皇后安静的坐着,眼中缓缓蕴了泪雾,忽然觉得双生子的诅咒之门正在慢慢被推开,告诉她,这都是她当年非要强求的报应。 第一百二十八章 执著 陈府后花园中,陈极正弯着腰提水亲自给花草浇水,这里的每一株植物都是他亲手栽种的。 每次他在这里给花移盆,除草的时候,总是给人一种恍惚感,完全无法把那个在世家豪门中占据了绝对领导力和话语权的陈氏掌权人,同眼前这个只穿了粗麻加工的短打的中年男人相互联系起来。 在这方小园子中,他就只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含饴弄草的家翁罢了。 陈府暗卫轻飘飘的落到他身后,轻声的说了几句什么。 陈极面上依旧带着微笑,也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不错,到目前为止,你们做的都很好。” 那暗卫恭敬的垂着头,听他接下来的话。 “现在火候烧的已经差不多了,让张道长注意收敛些,别太夸张了反倒引起怀疑。”陈极轻轻的扶住一株花苞,在上头喷上细密的水雾,“这么多年下来,我也可以说是了解他的了,脆弱又疑心,同他相处时,切记心头时刻都要绷紧弦才好,不然就是瞬间翻脸不认人的结局。” 张道长便是最近陛下眼前的那位大红人,听说他苦心研究了多年,终于发现天下痛苦的病症一个共同的治疗方法。 就像但凡逆境虽然漫长,但总会有突破的那个时刻,打压到最低处,便能绝地反弹的更高。 又像古人所说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便是要将生死置之度外,然后去搏那一瞬的生机。 这方法被张道长谓之为苦熬法。 没想到这看上去就像是胡说八道的法子,竟不知为何会得了皇帝的青眼,很快这不知从哪来的云游道士,便能够自由出入紫宸殿。 “呵,他见过这么多药,自己也用过这么多药,但却都没有半点起色,此时恰好有个同寻常法子都不一样,而且越是颠覆常理,越是不得旁人同意,反倒能更加令他深信不疑。” 陈极自言自语着,像是在说给眼前的花儿听,又想是在说给自己听,总之,他此时脸上的神情复杂难言,阴寒冰冷却又能看出来非常满意。 “哦,对了,既然你要进宫去,顺便也跟我那皇后女儿打个招呼吧,提醒她这几日就不要往紫宸殿凑了。” 暗卫又悄无声息的退下了。 陈极给最后一株兰草浇透了水,满意的直起身子,捶着有些酸疼的后腰,“也不知道是中了那个男人什么邪哟,整天上赶着往上凑......这次若是她还要去自找麻烦,到时候出了什么事波及到她,那可就不划算咯......” 他虽然也信不过皇后,但也没有想要再想些别的法子牵制住她,左右已经成了眼前这样的局势,她还想做什么也是无能为力的了。 ...... 只是陈极还是低估了自己女儿对那个男人的执著。 暗卫把他的口信带到之后,皇后一个人静静的坐在窗边想了很久很久,不知是从哪里传来了悠长的箫声,和漫天晚霞揉到了一出去,孤寂但不悲伤,一瞬间觉得思绪顺着箫声,飘回到了很远很远的过去。 陈一虞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将来要嫁给碧玄未来的王。 所有的丫鬟和嬷嬷都对她极尽小心的伺候,家里也请了最好的老师来教授自己。 虽然很少外出,但是她美名却早已经传遍了碧玄,所有人都称颂她是天下第一美人。 直到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读到乔吉小令“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拍手大赞太柳公主之后,她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渐渐被那一直名不见经传养在皇宫中的太柳公主所取代。 同样都是深居简出,同样都是神秘未曾露过面,为何众人就自然而然的认为太柳公主的容貌在她陈一虞之上? 陈一虞看着铜镜中映照出来的那张艳丽绝色的脸,不相信还会有谁可以同自己一较高下。 再后来,先帝带着不情不愿的太子苏孟扬来到陈府,让他和未来的妻子可以相看一番,以后多加来往,便不会到时候嫁入宫中生分。 关于那一天,陈一虞记得再清楚不过了。 苏孟扬穿了一身普通贵族样式,绣着祥云暗纹的白色春衫,站在先帝的身侧,眼角眉梢都是满满的倔强和不耐。 他生的着实好看,剑眉斜飞入鬓,一双极尽风流的桃花眼,眼角似乎还泛淡淡的粉。肤色很白,细腻到泛着浅浅的光,甚至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好上几分。鼻挺且高,嘴唇极薄,唇色很浅。 陈一虞行过礼后偷偷的看他,忽然就想起哪个话本子里写道,薄唇男子皆薄情。 她连忙摆摆头把这个念头给甩出去,然而被对面的苏孟扬看了个正着。 苏孟扬兴味的挑起嘴角,“这位便是陈家大小姐了吧。” 听他点名自己,陈一虞连忙正色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哪个少女不怀春,她的心像踹了小鹿一样噗通乱跳着,乱七八糟的想着自己的头发有没有乱,衣衫有没有褶皱,妆容有没有花。 “长得倒是挺好看。”陈一虞闻言一愣,旋即双颊便飞上了两道红晕。 然后又听他接着补充道,“只是......不及太柳。” 陈一虞脸上的血色登时褪了个一干二净,她身旁的玲珑和初荷都有些担心的拽住她,她们知道太柳公主是小姐心里最暗暗比较着的人,寻常更是提都不能提的禁忌,而太子殿下竟就这么轻描淡写的说了。 陈一虞深深吸了口气,露出个大方美丽的笑来,“久闻公主芳名,只是一直无缘得见。” 苏孟扬对她的回话倒也还算满意,眉宇间的不耐烦散去了大半,甚至还冲她微微一笑。 一见公子误终生。 ...... 皇后从回忆中恍惚着醒过神来,苦涩的笑了,自己这一生似乎都在强求。 因为艳羡他对太柳的情深,嫉妒两人之间相处的甜蜜,所以觉得只要没有了太柳,以为只要抢夺来便会是自己的。 因为想要留住有他血脉的孩子,所以冒着禁忌拼死也要诞下那对孩子。 甚至因为,想让他的眼光多在自己身上停留几瞬,故意扮出一副蛇蝎的模样。 只要是来自于他,再多的恶言恶语,她都可以忍受。 若是没有了他......皇后没有在想下去,她唤过玲珑,让提盏灯来。 “已经快到就寝的时辰了,娘娘还要去哪儿?”玲珑微惊道,又从柜里取了件斗篷给皇后披上。 “紫宸殿。” 第一百二十九章 可怖 紫宸殿的香炉里正静静燃着不知名的熏香,那烟虽然轻,味道也很淡,但以肉眼可见的姿态缓慢的弥漫在整个殿内。 烟的味道说不上的古怪,说是提神醒脑,也不是,说是宁神静气,也不是,总之是一种闻上去思绪不由就慢下来,整个人仿佛一直沉沉的往下落,如坠梦中的味道。 谢公公袖中挟了适才玲珑给他的药丸,刚迈了一步进殿去,便被那熏香的味道冲得皱紧了眉。 这也是那不知打哪儿来的秃驴道士贡上来的东西,那天有个小内侍同皇帝说起了民间的趣事,说是有个赤脚神医在外头非常出名,那是个云游的道长,常年游走在不同的地方,为无数人解决了无数的疑难杂症。 皇帝当时恰逢头痛的间隙,也没有多想,便唤了侍卫将人带进宫来。 那姓张的道士进了宫,又入了紫宸殿,然后对皇帝一番诊治之后肯定的告诉他,这病症他曾在某个草原部落见过,并且还说出了许多只有皇帝才知道的,发病时隐秘不为人知的感觉。 这些话一出,原本不抱任何希望的皇帝开始半信半疑,然后张道长便又高声阔谈了他的治病法子,什么苦熬法。 谢公公一开始便觉得这莫名其妙出来的江湖游医不靠谱,然后在他细细说明治病方法之后立刻便出言反对,无奈皇帝竟被那番说辞说动,决定先试上一试,然后张道士又取出一物,便是现如今紫宸殿中熏着的熏香,说是能助皇帝减轻部分痛苦。 谢公公十分怀疑的唤了太医查验,竟没有发现什么有毒的成分,那张道长一副正义凌然的样子站在那里,颇有种世外高人的观感,皇帝大为赞赏,不顾一切反对便启用了那张道长的方法。 于是就有了接下来的拒绝用药,整日里只坐在燃着熏香的屋中熬着,谢公公苦口婆心的提了多次,却都被皇帝怒斥了回来。 他反倒觉得这个法子用着痛症是减轻了不少,于是一路执著,不管来劝的人是谁,一律杖责,如此一来,众人见连谢公公都被杖责了两次,也渐渐不敢再开口。 谢公公直觉便觉得那熏香有问题,但无论是太医还是派出去的暗卫,都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只知道是无毒的。 无毒并不等同于无害,这个道理谁都明白,然而没有解决办法,皇帝又已经听不进劝,现如今每过一天,甚至每过一个时辰,谢公公都能感觉到皇帝身体的衰弱。 ...... 正在谢公公琢磨着,该如何悄悄的将药丸研磨碎了,混到皇帝的饮食中去之时,便见小奥子悄悄进了殿来,低声道,“皇后娘娘来了。” 谢公公闻言颇有些讶异,皇后来紫宸殿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早间已经排玲珑来给送了药,似乎并没有什么事情能让这位娘娘亲自来紫宸殿一趟的了。 他蹙眉想了想,还是出了殿门恭敬的迎上前去,“老奴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穿的很简单,斗篷下头便是一身淡色的宽袍,乌黑的长发披散着,只用一只没有过多花饰的银簪略略别着,而脸上更是半点粉黛也无,同寻常那个穿着打扮无不大气艳丽的皇后完全判若两人。 谢公公眼中闪过一丝莫名,垂首恭敬道,“娘娘来紫宸殿所为何事?” 皇后眼神幽深,难得的没有倨傲和冷言的讽刺,平静的说道,“来紫宸殿自然是来求见陛下的。” “娘娘有所不知,陛下有旨,这几日并不见任何人。” 皇后没有动作,面上也没有情绪波动,“你进去,先同他说一声,然后再来回禀本宫。” 原以为皇后将要硬闯的谢公公没想到她竟然这样说,忍不住抬眸看过去。 皇后的目光也直直同他对视,几息过后,谢公公重新垂下眼去,他明白今日皇后是非进紫宸殿不可了,他又朝她行了一礼,转身进了紫宸殿。 皇帝正歪在榻上闭目养神,适才刚过了一波疼痛,然后听到谢公公轻声的道,“陛下,皇后娘娘在殿外求见。” “皇后?她来做什么?”皇帝拧紧了眉,“你有同她说过这几日朕谁都不见么?” “说过了,”谢公公声音低沉,“但似乎,今日娘娘非见您不可的样子。” 皇帝脸上露出不耐,“罢了罢了,让她进来吧。” 谢公公应下重新走到殿外,“娘娘,陛下请您进殿说话。” 皇后几不可见的点点头,提起裙摆迈进紫宸殿去,也是在进殿的一瞬间,她便像谢公公一样,被猛冲进鼻腔的熏香气味震得眉心紧皱。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她用帕子掩住口鼻,忍不住道。 谢公公难得的同她站在统一战线,“是那张道长拿来的熏香,说是对镇痛有奇效。” “灭了。”皇后眼神凌厉,“把门窗也都给推开,若是陛下怪罪下来,都推倒本宫头上便是。” 她说完便自顾自的往更深处的内殿走去。 谢公公眼中出现一丝赞赏,直起身指挥外头候着的宫女内侍,“还都愣着做什么,没听见适才娘娘的话么?快些把那熏的头疼的香给灭了,门窗也都推开!” 众人都忙碌起来,谢公公真没想到皇后会这样做,他总算露出了这些天来唯一的笑容,喃喃自语道,“早该好好透透气了......” 即使皇后已经让他们把门窗都打开,熏香也熄了,但终究全部散掉还是需要时间,更何况越往殿中越是散的慢。 她站在内殿的门口,皱着眉看着周围全部拉起了布幔,连一丝月光都无法照射进来,周围点了几盏昏暗的灯,混着那股奇怪的熏香味,让她都不禁有些头晕目眩起来。 皇帝仍旧是歪在榻上,短短几日的工夫,他已经变得瘦骨嶙峋,原本合身的衣袍在他身上空荡荡的。 脸颊深深凹陷,眼圈下泛着青黑色,眉心和两侧的太阳穴,都泛着可怖的红黑,一看便知是因为那病症发作时死命掐着或是捶打造成的。 来之前虽是已经有预想过情形之糟,却还是远远没有眼前见到的这样糟。 即使时间在往前些,陈家没能及时制出药来,皇帝病症发作的那几日,也没有过这幅样子。 他现在看上去,就像是一具罩在华美衣衫下头的巨大骷髅骨架。 第一百三十章 早知 看着这样的他,皇后忽然就想起了当年那个美如冠玉,桀骜不驯的清俊少年。 她心头涌上一股酸楚,“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皇帝闻言半掀起一只眼帘,“皇后来见朕就是为了来说这个的么?” “那个什么道长,完全就是江湖骗子,怎可信他!”皇后顿了一瞬,平稳了下心绪,又继续开口道,“臣妾已经备好了足够的药丸,请陛下......” “呵,不信他难道信你么?”皇帝冷冷的打断她,“信了这么些年,也受制了这么些年,怎么,朕九五至尊之躯,还不能自己做选择不成?” 皇后闻言倒退了一步,“陛下这意思,是在怀疑臣妾,在怀疑陈家么?” “你家的药,朕吃了这么几十年下来,也没有见被彻底治好,反而对那药愈发依赖起来。” 皇帝撑着身子坐直起来,目光幽幽的直勾勾盯着皇后,“朕现在甚至怀疑,这历朝历代的皇帝,莫不是都受制于你陈家的这药。” 他脸颊消瘦,显得眼窝极深,加上内殿的光线昏暗,明明灭灭的光照在他的侧脸,显得他更如同那地狱的恶鬼一般狰狞恐怖。 皇后呼吸一窒,刚想开口反驳,他却又先一步继续说道,“更甚至......这病从一开始就与你们家有关?” “我为何要这样做!苏孟扬!你魔症了么!”皇帝语气中满满的质疑,这么多年来对她都是这样,从来未曾有一刻有过相信自己的。 飘飘渺渺未曾散去的熏香不断袭扰着她,顺着从鼻腔游走到脑袋,忽然有些恍惚。 她想到了很多,想到了这么多年苏孟扬对自己的误解,想到了他对太柳的情深和对自己的视若无睹,想到了自己为了他做的一桩桩一件件,无论好坏。 “我这半生,都是为了你......”皇后眼眶中颤巍巍的蕴起了水雾,眨眼的工夫便落下泪来,“苏孟扬啊,你第一次踏入陈府的时候,我就已经爱上你了......” “我陈一虞,爱了你二十多年......” 皇帝静静的听她用断断续续的哭腔说着,半晌之后突然开口,“在哪里。” “什么?”皇后闻言愣怔住,下意识的反问。 “你的爱,在哪里?” “我看不见,摸不着,也感觉不到。” 他很平静,是这么多年来两人之间对话,最为平静的一次。 “你说爱我,然后同太后合谋给我下药,强行逼我娶了你。” “你说爱我,然后在我发病的时候故意扣押着药不给,非要等我上门讨要。” “你说爱我,然后利用顾子墨的死,顺势害死了本就病重的太柳。” 他每说一句,她就受不住的踉跄的往后倒退一步,终于退无可退,后背撞上了门框。 皇帝眼眸中沉淀着一抹深深的墨色,“陈一虞,我感觉不到你的爱。你是真的爱我吗?” 最后这句话,就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皇后脚下一软,狼狈的跌坐到地上,她颤抖的抬手捂住嘴,泪如雨下 “可我拼死生下了成赭!”她眼珠慌乱的转动着,极力的寻找能够证明的证据。 听她终于说到这个,皇帝双手交握在身前,嗤笑一声道,“是么,你确定生下的只有成赭么?” 皇后一愣,唰的抬头看他。 “当年出生在凤德殿中的,可不只一个孩子吧。”皇帝缓缓说着,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世间最锋利的尖刀,深深割在皇后的身上。 皇后的眼泪骤停,惊疑不定的颤声道,“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哈哈哈哈哈——你怎么会不知道?”皇帝突然仰面狂笑不止,“你当然知道了!你会不知道?”他反反复复的念叨着,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的模样看上去很是癫狂,“你以为朕不知道么?”他重新把自称换了回来,“皇室的禁忌,双生之子!堂堂一国之后,竟然瞒天过海的诞下了一对双生子!” 皇帝的眼睛不知何时又开始呈现出那种奇异的红黑色来,两侧的太阳穴高高鼓起,长发披散开来,又似在哭又似在笑,叫人看了便不寒而栗。 皇后已经缩在角落全身瘫软,她嘴里哆哆嗦嗦的唤着,“玲珑,玲珑……”但她却忘了,在自己迈进内殿之前,特意让玲珑到外面去,帮谢公公的忙。 毕竟皇家秘辛是不能随便让人知道的,她这么想着。 而现在她已经深深的后悔了起来,为什么要独自一人鬼迷心窍一般走进内殿。 皇帝走到她身边,慢慢的蹲下身子,视线同她齐平,强迫她和那双诡异恐怖的眼睛对视。 “你以为这么多年都尽在你的掌握么?” “你以为你瞒天过海的招数玩儿的神不知鬼不觉么?” “皇城之中,没有什么能够逃过皇室暗卫的眼睛。” 皇帝伸出手,紧紧的捏住她的下巴,他嘴角带着一抹残忍的笑,“如何,皇后可还喜欢朕为你准备的这出大戏?” 皇后浑身颤抖,身体内外都是寒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皇帝也不需要她来接话,便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初荷能顺利出宫,然后顺利出城,是因为朕已经打过招呼;她能在时雨手下逃脱,也是因为朕的命令;北境王遇到她,更是因为朕的密令。” “万一我若是真的扼死了那个孩子,那么你这些安排便毫无意义了不是么。”皇后蓦地笑出声来,她艰难的摇头,“苏孟扬,你可真是可怕,为了一丁点的可能,便不惜一切代价的要去铲除。” 皇帝不可置否的摩挲着她的下巴,“大约身为九五至尊的好处便在于此吧,只要你微微动一动念头,第二天就有人告诉你事情已经完成得妥妥帖帖了。” “为何时雨会帮你?”皇后又问,“他明明是我陈家的暗卫。” 听她提起这个,皇帝明显又兴趣更高涨了些,“哦,忘了告诉你,时雨是朕的暗卫。你那原本的时雨,已经被朕的时雨杀死,然后轻而易举的替代掉了。” 他兴致勃勃的端详着皇后煞白一片的脸,“时雨的确是当今最棒的易容者,不是么?竟把咱们的皇后娘娘也耍得团团转呢。” …… “原来你早就知道……” “是的,朕早就知道。” 第一百三十一章 爱恨 那一日,奉了皇后密令追出宫去的时雨,撞上了一个早已经等着他的人。 “你是何人?!”在交手了几个回合后,时雨低喝出声。 大雨之中,那人立在阴影处,看不清他的模样,只有一圈暗色的影子投在地上。 “我是前陈府暗卫首领,如今皇后身旁的第一暗卫,时雨。” 时雨闻言一愣,而后很快的反应过来,眯眼沉声道,“何方宵小!竟敢在本尊前头胡言乱语!” 看不见阴影处那人的表情,只听得他低低的笑了一声,提步往这边走来。 “你说你是时雨本尊,有何物可以证明?毕竟,暗卫时雨,最善易容了不是么?” 时间紧迫,时雨冷笑着,正想抽出匕首将这人直接解决,好继续去追逃跑的初荷,下一瞬面上的表情就僵住了。 那走出阴影,站在自己前头不过三米距离的人,赫然就是他自己! 不对,是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试问有谁,在看到眼前站着一个,从头发丝到衣着细节,都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的时候,能不惊慌? 时雨不可置信的望着面前的人,惊得说不出话来,“你……” 那人略略偏了偏头,就连说话声音都同时雨分毫不差,“你在这里做什么呢?冒牌货?” 时雨毛骨悚然,握紧了手上的武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冒牌的分明是你。” 对面的人瞪大了眼睛,作出恍然大悟状,“啊,原来我才是冒牌的啊——”他拉长了声调,然后声线陡然转低,“那么,就请你去死吧。” 他的速度实在太快,转瞬之间便已经把手中的匕首狠狠捅进时雨的腹中! 时雨猛地呛出一口殷红的鲜血,艰难抬头,百思不思其解的盯着那个人的眼睛。 “只要没有你,那我便是真正的时雨了。” “至于我的目的……” 他神秘的竖起食指贴在自己唇边,“当然是个秘密。” …… …… 皇后的眸光开始变得有些涣散,她颤抖着身子,喃喃问道,“你竟然早就知道……你早就知道……既然你早就知道,那为何还要放纵着如此?!难道你不怕这些抖落出去,皇室从此沦为人们的笑柄么?!” 话到后来她的情绪也跟着越发激动起来,长发有些凌乱的贴在脸上,“还有北境王,北境王既然是知道的……那他为何却,不对!他不可能知道,不然怎么会放任敖烈接二连三杀掉他真正的儿子!” 皇后语速很快,整个人都有些癫狂起来,说话也开始颠三倒四。 “他当然知道,朕不是已经说过了么,皇后可真是糊涂了。”皇帝扬高声音打断她,语气中充满了一股欢快的恶意,“至于为什么能忍,那自然是因为,他好歹也算是朕的儿子。天子的儿子,就算是被抛弃的,也不是他区区边境藩王的儿子所能比的!” “陈一虞,怎样?你的儿子是不是特别棒?” 皇帝又是一阵仰面狂笑,“你急着想要弄死丢弃的,朕却偏偏捡了回来,又给了他好的物质和环境成长,二十年后的现在,这个儿子比起你那储君儿子如何?” 皇后已经是泪流满面,双眼红肿,“苏孟扬!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朕想要的?”皇帝低下头盯着他,一双红黑色的眼眸诡异又恐怖。 “皇后既然想要儿子,那一个怕是不够的,如何,现如今你那丢了的儿子也回来了,外头生得英俊,内里却黑得一塌糊涂,简直像极了朕。” 他缓缓站起身来,理理皱起的袖口,“朕听闻,双胞胎自在母胎之中,便会为了争夺养分而拼个不休……”他的嘴角牵起一个玩味嗜血的笑,“既然争斗是上天赋予给他们的礼物,皇后又何必要阻止这一切呢。” 每多听一个字,皇后的心就越发冰冷下去一分,到最后听完他的话,整颗心已经像是浸在冰桶中一般,刺痛难当。 “苏孟扬,你、你、你当真是疯了!”她尖叫着,“就为了报复我?!你就这样把碧玄几百年的江山置之于不顾?!” “不错!就是为了报复你!” 皇帝站在原处不动,长发披散,一双眼眸阴森可怖,烛光在他身后,给他的身影打上一片光圈,却也把他的面容衬得更加骇人。 “因为你,朕失去了今生最爱的女子,眼睁睁的看着她嫁与他人,生儿育女。她的儿子,原本会是朕的儿子,她的女儿,原本也会是朕的女儿,那些欢声笑语和幸福时光,原本都该是朕的!都是朕的!——” 他猛冲到皇后面前,右手紧紧掐住她的脖颈,手背上的青筋涨出来,根根跳动着。 皇后颤抖着从嗓子中呜咽嘶吼,“太柳!又是……” “不要提她,你怎么敢提起她的名字!”皇帝难以忍受的将她重重往墙上一甩,她软软的滑落在地上。 “为什么即便她死了,我还是逃不开她的名字。” 皇后自嘲的一笑,勉强直起身子,用颤抖的指尖抹去嘴角的血渍。 “真悲哀啊,为什么会爱上一个心里已经有了别人的,铁石心肠的人。” 她右手扶住墙,缓缓的站起身来,“也许一开始我还有些许的胜负欲,但后来却是真真正正把一颗心给了你。” “我也是不想,但爱这种东西,从来都是不由分说,霸道的毫无道理的。” 皇后惨然一笑,“只是我用错了方式,也爱错了人罢了。” 皇帝一言不发的看着她踉踉跄跄的走近自己,然后在她伸手想要拽住他衣袖的时候,往后退了一步。 “陈一虞,不要逼朕杀你。”这是他最后的警告和容忍。 皇后罔若未闻,继续朝他走去,皇帝双眼一眯,拽住她的衣襟提到身前,“陈一虞,你是真想去死了不成?” 她艰难的喘气,缓缓的笑了,“是啊……” 皇帝暴怒,正想开口,却突然感到胸口传来一阵剧痛。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有些木讷的低下头看去——一只素色的银簪插在他的心口,深到几乎要全部没入。 皇帝难以置信的抬头看向面前的这个女人,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温柔的环抱住他,“你知道么,你虽然是一国之君,坐拥数不尽的山河,但与我而言,你便是我的山河我的国。” “我这么爱你,还有谁会比我更爱你。” “所以,就让我们一起下地狱吧。” 她轻柔的将他的双眼阖上,跪坐着把插在他心口的银簪慢慢拔出来,而后毫不犹豫的,对着自己的心口捅了进去。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三载 启康三十九年十月初九,帝于紫宸殿重病驾崩,同日,后殉情相随。旋即太子成赭承袭帝位,改年号熙辉,是为熙辉帝。碧玄上下举国丧三载,皆悲愀不已。 ——《碧玄长书.国史熙辉篇.第一卷》 ...... ...... 三年后。 金发碧眼的异族王子姿态娴熟的走进卫国公府。 这几年来比西斯搬出了客栈,在虎都中买了处院落住了进去,离着卫国公府依然很近。 距离年尾已经越来越近,每日大管家都要带着几个年轻小厮出门去添置年货。 比西斯进门的时候正巧遇上要往外走的大管家。 “哟嗬,王子来了!”大管家乐呵呵的同他打招呼,“我这正要出门呢,您先进屋去吧,外头冷呢。” 比西斯浅浅的笑着点头,他的轮廓相较三年前更加深邃好看,有些单薄的身子也变得精壮起来,由浮躁的少年逐渐转成了沉稳内敛的青年。 他驾轻就熟的穿过回廊和树影,走进顾子弋的院落,扬声笑道,“你又坐在地上了,大管家看见了又要说了。” 背靠柱子单腿踩在地板上,另一腿垂下,手里拎了壶酒正喝着的顾子弋闻声斜斜飞了一眼过去,“他不是出门去了么。” 三年的时光在顾子弋身上仿佛只是转瞬而过一般,她的面容丝毫未变,只是周身气场由从前的锋芒尖锐变得圆润平和起来,身量倒是长了不少,越发高挑挺拔。 比西斯笑着摇头,在她身旁坐下,她抬手摇摇酒壶,看向比西斯,询问他要不要。 比西斯又摇摇头,偏头看她,“原本不是说还要半月才能回来么?怎的这么快?” 顾子弋几个月前被派往同草原交界的边城绿芒,同草原王交涉。 草原汗王赫连漠是近年才崛起的人物,虽然年轻,但谋略野心俱在,加上极具号召力,很快便整合了草原各部,建立起了庞大的政权和兵马势力。 原本先帝还在时,震慑力十足,又有卫国公顾池麾下的队伍常年镇守,草原虽然一直对碧玄虎视眈眈,却轻易不敢来犯。 而后来卫国公逝世,先帝仙去,北境王敖烈又给了最好的先例,草原那颗原本就蠢蠢欲动的心,便就再也按捺不住了。 虽然还不敢公然向碧玄宣战,但已经开始小动作的袭扰边城。 不堪其扰的绿芒城几次上书请求熙辉帝,于是便将一直在北方监管敖烈动静的顾子弋,由北境派往南部的绿芒城。 顾子弋行军万里,带着卫国军横穿了整个碧玄,由最北抵达最南。 然后本着“不服就打到服”的原则,一路追击,逼退赫连漠大军,还签下了协议,以后若是再犯,便等同于向碧玄宣战,届时定不会再手软。 此协议一出,即便不信任赫连漠和草原,也至少能令他们多少安份一阵。 “上头催的紧,我只是回虎都休整,明日便又要往北境去了。” 顾子弋很平静,就像那个来往奔波不停,征战不止的人不是她一样。 说来可笑,碧玄泱泱大国,竟除了顾子弋,再无可领兵之人。 在碧玄重文轻武的风气一直盛行,朝堂之上武官本就比文官少太多,而在那些武官之中,善领兵着皆已经年迈老矣,剩下又是些青涩的,只会纸上用兵的。 即使顾子弋已经分派出一些将领分拨到各处,但面对碧玄如此大的疆域,也只能是杯水车薪。 比西斯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才好,张了张口又闭上。 顾子弋瞟了他一眼,“做什么摆出一副同情悲伤的模样来,我还好,不必担心。” 比西斯勉强一笑,“不能留下过完年再走么,左右也没有几日了。” 顾子弋没有说话,半晌有些无奈的一笑,又抬头饮了一口酒。比西斯心中烦闷,也摸过个碗来,让顾子弋给自己倒酒,顾子弋轻轻一笑,直接从身后取过一小坛酒来递了过去。 “你到虎都这些年,倒是越来越像个碧玄人了。” 顾子弋难得挤眉弄眼的打趣,和他碰了碰杯。 比西斯失笑,“有何不好么,也算是这几年的收获了。” 二人正说着话,侍竹笑着进了院门,“公子,暮景公主来了。” 顾子弋一愣,“都快到用晚膳的时辰了,她怎的这会子出了宫来了?” “可不就是上门来讨口饭吃的了么。” 苏暮景轻柔的声音传来,下一刻人便迈进院来,“怎么,卫国公还不舍得多备份碗筷了?” 比西斯连忙起身行礼,又道,“既如此我也回了,二位公主万福,臣告辞。” 顾子弋眼神注视着比西斯的背影,对一身华服的苏暮景道,“瞧瞧,你一来便把人吓走了。” 苏暮景今日穿的是一身水红色公主常服,长发高高盘起,在脑后挽了个双刀髻,琉璃翡翠点缀其上,华美非常。加上她生的本就白皙,被水红色一衬,更是显得肤白如雪,美的无可挑剔。 小心的提着裙摆坐下,苏暮景拒绝了顾子弋递过来了酒杯,“皇室中也就你能活的如此随性了。” “我又不是你们苏氏皇族的血脉,不过是顶了个公主头衔的草民罢了。”顾子弋挑挑眉,自己将酒杯里的酒水一饮而尽,“况且咱们那位陛下不是也活的十分潇洒随性么,你又何必如此禁锢自己,拿那些条条框框把自己困个结实。” 苏暮景听她前半句话还忍不住笑出声来,待听到后头的话便渐渐收了笑。 “是啊,毕竟现如今皇室中也就只你我他三人了,你们都随性去了,可不只有我来端起皇室的架子,维持着些庄重了么。” 顾子弋知是自己说错了话,沉默了半晌,低低开口问道,“陛下他还是同从前一样么?” 熙辉帝登基后不久,便开始信奉起了道教,将先帝重新的张道长奉为座上宾,且开始每日服用上贡来的金丹,一心求道,政事全都不放在心上。 朝中大臣担心的都上过谏书,但熙辉帝一概不理,同他还是太子时的勤政励学完全判若两人。 也因为这个,原本三年大孝过后便应该立即迎娶进宫的楚画盏,婚期也被一推再推,一拖再拖。 第一百三十三章 孤鸟 苏暮景轻轻点头,又重新笑道,“不说那些,我今儿个来你这除了蹭饭,还有一个好消息带来给你。” 她从广袖中掏出一卷明黄色的卷轴,随意的丢进顾子弋的怀里。 “你今年可以留着过完年再走了。” 顾子弋挑挑眉,“你去求来的?” 苏暮景也学着她的样子挑眉,“你这几年,一次都没有在虎都过年,我觉得没问题。” “喏,反正圣旨也在这里了,我不就不给你念了,自己看吧。” 顾子弋眼神微暖,好笑的摇头,也没去动那圣旨,只是又喝了一口酒。 苏暮景想了想又笑道,眼中充满了怀念的神色,“今年又可以一起看烟花了,我再叫上盏儿一块儿来。” 提到楚画盏,气氛又凝滞了下来。 “谁都不容易。”半晌,顾子弋叹道,起身转回屋去。 “你去做什么?”苏暮景看她,“就这么把客人晾在外头么?” 顾子弋扬扬圣旨,“去藏起来。谢了。” ...... 晚上得了消息的老管家很是高兴,不住的摩拳擦掌,连连道今年一定要好好操办。 苏暮景坐在一旁,不时也出声出谋划策。 顾子弋一言不发的坐在桌前吃着东西,一直面无表情的脸上几不可见的扬起浅浅的笑意。 忽然老管家似是想起什么,望向顾子弋问道,“公子啊,白先生和阿红姑娘今年可也是要回来过年的?” 顾子弋手上动作一停,摇摇头,“太远了,来不了。” 之前往南方行军急促,想着反正很快就回了,于是便没带二人。 而现在再让他们从北边赶过来又太远了,年关将至,他们也赶不到。 老管家有些遗憾,但也只能作罢。 苏暮景笑着安慰他,“管家爷爷不必担心,待宫里的宴席结束,我便出宫过来,再加上那个波斯王子一道,无论如何也不会冷清的。” 老管家又是高兴又有些担心,“公主在除夕夜出宫怕还是有不方便吧?” “不会不会。”苏暮景仍是笑眯眯的,“那宴席向来无趣,散的也早,我一个人在玉珠阁待着也是无趣的紧。” 老管家闻言,也想到了现如今宫中的状况,心中不免唏嘘,忙扯开话题,“公子明日要不要同老奴一道去市集逛逛?” 一想到要早起,顾子弋就忍不住皱眉,但见老管家期期艾艾的目光,心下一软,应了下来。 翌日,顾子弋起的很早,清晨的虎都还被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她站在屋外轻轻呵了口热气,飘渺的热气撞上冰冷的寒气迅速消散。 天空是冬日惯有的灰白色,她拒绝了侍竹递过来的手炉,只在外头披了件不厚不薄的黑色斗篷,便随着老管家和几个小厮一道出门了。 老管家今儿个兴致很高,一路上絮絮叨叨同顾子弋说了不少要购置的东西,顾子弋也极有耐心的听着,时不时附和几句。 除夕一日比一日更近,市集上卖的东西也愈加丰富多样起来,虽然还是大清早,但各大市集已经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红的绿的蔬菜瓜果,活蹦乱跳的鲜鱼鲜虾,和小贩们高低起伏的叫卖声混杂在一起,渲染出久违了的热闹喜悦气氛。 顾子弋手上也提了个篮子,她跟在老管家后头慢悠悠的走着,看着老管家认真严肃的同商贩讨价还价,不由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的笑声越来越大,所有人都被她的笑声吸引看了过来。 “那不是......公子么?” “什么公子?!是公主!是卫国公主殿下!” “公主今年是要留在虎都过年了么?” 人群惊喜的围了过来,而顾子弋却罔若未闻,仍旧在大笑着。 一瞬间她想到了很多,想到往常娘亲身子还算好的时候,每个年前,自己和哥哥都跟着乔装打扮后的太柳公主背着卫国公溜出府去,到集市买各色各样的新奇年货。 当然每次满载而归迎接的都是父亲又气又无奈的目光。 到后来娘亲身体差了,不能出府了,却还总是催促着自己和哥哥往市集去,给她带东西回来,给她讲市集上好玩儿的事情。 小时候的自己虽然不明白,但每年最期待的就是这几天,等到渐渐长大以后,才明白。 那是热闹的味道,是快乐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顾子弋的笑声渐渐歇了下来,她拭去眼角渗出的泪意,对担忧的看着她的老管家和人们微微一笑。 我很想你们,但我过得还算不错,不必担心。 ...... 因为难得一见顾子弋,集市的摊主们都不肯收银钱,要把东西直接送给他们。 还是后来顾子弋板起脸来,他们才委委屈屈的收了钱。 但还是趁着不注意偷偷摸摸的往几人的篮子里放上一把菜,几个果子之类的,顾子弋瞪了几眼,但人们还是不死心,她很是无奈,但也只能由着他们去了。 所以等到回府,篮子中已经满到塞不下,其中只有一半是他们买的,另一半则都是百姓偷偷摸摸强塞进来的。 侍梅几人接过菜来都是一愣,“怎么今儿个买了这么多?” 老管家好气又好笑的道,“都是见了公子,然后半买半塞来的!这下好了,往后几日都不必再出门了。” 几个侍女都是无奈的笑,面对满地的物什也难得的束手无策起来。略略商量了下,只得把大部分都存到地窖里头去先,以后要用到的时候再去取出来,还好现下天冷,放个几日也不碍事。 “只是鱼虾什么的过几日还是去买新鲜的回来吧。”侍竹想了想道。 侍梅听了点头笑道,“往年除夕那日,早上都会有异域的商人带着出海新鲜捞来的鱼虾到市集来,届时再去挑上一些就十分好。” 几个侍女便忙碌便笑着,脸上是久违的对过年的期待。 自从三年前府中的几个主子相继去了后,唯一的小主子又常年不着家,连过年都在遥远的边城,好不容易今年可以留在府中过个好年,他们自然是开心极了的。 顾子弋坐在院子里看着他们择菜洗菜,忙的热火朝天,欢声笑语不断,突然升起了一股不想离开的冲动。 她抬头望向天空,一只孤零零的鸟儿滑翔过天空,沉默又孤傲。 说不上心头泛起的滋味究竟是什么,只是又酸又涩,隐隐的想哭。 第一百三十四章 红白 同北境遥遥相对的,是碧玄全境最北的城池——天雪城。 虽然说是相对,但其实天雪城和北凉城之间相差百余里,即使快马加鞭也要半天的时间。 于是从天雪城最高的城楼往外望去,看见的都只是望不到头的空旷平原。 此时白七安便站在整个天雪城最高的瞭望台上,眼神沉静幽深,不知落在何方。 北地终年寒冷,天空也总是灰蒙蒙一片,他清浅的呼吸没有带起白雾,凉风不断拂动着他落在斗篷外的长发。 从身后远远传来一声清脆的爆竹声响,然后响起一片欢快的笑声。 “这么快就要过年了。”一个声音在他边上说道。 白七安没有动作,眼神却微微一动。 “红姑娘此刻怎的突然来了。” 来人正是穿了身绛红色披风的红羽,她没有像白七安那样带着兜帽,乌黑的长发只简单的用一根红色的布带简单的束在后头,其余发饰一概没有。 她手上随意提着流银面具,白七安和她同为顾子弋的左膀右臂,在他们面前,红羽从来不掩饰自己真实的容貌。 “偶尔也是要透口气的。”红羽曾笑眯眯的这样说道。 尽管已经极简至此,但还是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容貌,华美艳色褪去不少,却平添一种惊心的清丽。 自三年前她来到卫国军中后,便跟着顾子弋一道辗转于各处边疆,但呆的最多的还是这天雪城。 顾子弋知道她和敖烈之间的事情,嘴上从来不说,但每到要同敖烈面对面的时候,都不派她前往。 红羽心中明白,二人心照不宣,都绝口不提,此事便成了两人之间的一个默契。 ...... “远远看见先生站在这里,一个人怪孤单的,就想着上来陪陪先生。” 红羽微笑着打趣,“还是打扰到先生了?那我这就下去了。” 白七安闻言也露出微笑,“怎么会,能有红姑娘相陪,这白茫一片的景致也好了不少。” 于是静静站在台上的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 红羽趴在围栏上,一眼不眨的盯着远处,突然开口道,“先生可知道我同敖烈的关系?” 白七安没料到她会说起这个,微怔了片刻,才轻声道,“略有耳闻。” 他虽然知道红羽,但红羽却不知道敖烈身边有个自己,敖烈从来不会对红羽说起这些事情,他只要她安静的待在一处,等着自己回去便是。 想到这里,白七安垂下眼帘,嘴角无奈的一撇,这般美丽无双的鸟儿,哪里是会被一座金笼关住的,敖烈根本不明白。 红羽的视线仍旧投的很远,纤长的睫毛覆在眼上,被风吹得轻轻颤抖,像是展翅欲飞的蝴蝶。 她嗯了一声,又继续问道,“先生觉得,敖烈此人如何?” 白七安心头一跳,几乎要以为她知道自己和敖烈的关系了。他的手指几不可见的蜷缩了下,定了定神才斟酌着开口,“当世枭雄。” “枭雄?”红羽重复着他的话,忍不住咯咯笑起来,“想不到先生对他的评价还挺高。” 她的笑声清脆,在空旷的原野上传出去很远。 笑声渐歇,白七安看见红羽脸上划过两行清泪,他一惊,正想开口,红羽便出声打断了他。 “我无事的先生,只是迎着风,被吹疼了。” 白七安动了动嘴唇,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爱不得,却也恨不得。情之一字,自古便最为伤人。 ...... ...... 各怀心事的两人在瞭望台上站了许久,直到日暮西沉。 有炊事兵在下头冲他们高声喊道,“白先生——红姑娘——可以用晚饭了——” 红羽眼睛一亮,忙不迭的把流银面具覆到脸上,也对着下面的人挥手,“知道了!这就下去!”然后回转身同白七安道,“我们走吧。”说罢便先白七安一步,蹦跳着下了塔去。 白七安不免有些好笑,红羽和顾子弋很多地方都很相似,比如无论如何饭食绝不能省。 等他不疾不徐的踱步到营区,就见一身红衣十分惹眼的红羽,混在一帮银铠的卫国军中,已经端着海碗吃了起来。 她性格爽朗,同寻常女子不同,比之许多男子都强上许多,但又从不摆架子,军中人缘极好,甚至比顾子弋还要好上几分。 顾子弋因为总是冷冰着一张脸,将士们虽然爱重她,却不敢靠近,所以相较起来,随和开朗的红羽就更能和他们打成一片。 “白先生来了,快给白先生打碗饭来!”有眼尖的士兵看见了白七安,笑着招呼道,然后很快一大碗菜饭就递到了他手里,上头还盖着大块肉排和半个鸡蛋。 白七安知道这是不善言辞的士兵们给自己的优待,他微笑着向他们点头致谢,也学着其他人一般,随处寻了块石头,便坐在上头吃起来。 有士兵凑近红羽问道,“红姑娘,听说公主今年赶不回天雪城和咱们一起过年了是么?” 闻言,周围所有人都竖起耳朵屏气凝神听着接下来红羽的话。 这么些年来,顾子弋一直都是和他们一起过年,虽然前几日得了消息,说是皇帝把她留在虎都过完年再走,但还是想在红羽和白七安这里得个实信儿。 红羽点点头,咽下嘴里的饭,看出他们脸上有些失落的表情,忍不住翻个白眼道,“她一个姑娘家,这么多年没有回家,净陪着你们这群糙汉子,还不许人回家过几日消停日子了么?” 听了她的话,众人纷纷哄然大笑,原本郁闷的气氛也一扫而光。 “就是啊,别说公主,就连我都看你们看腻歪了!” “哈哈哈哈哈——是吗?看腻歪了?兄弟们揍你一顿就好了!” “不过公主年后就回来了,咱们还是要好好的张罗,让公主看看即使她不在,咱们也没叫她担心!” “对咯,就这么办!” 营区热闹的欢声笑语,你一言我一语的商量起来。 白七安静静的看着他们,眼中难得的流露出一丝暖意,但很快,又被阴霾和复杂掩盖了下去。 第一百三十五章 岁暮 暮景斜芳殿,年华丽绮宫。 寒辞去冬雪,暖带入春风。 阶馥舒梅素,盘花卷烛红。 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 ——唐.李世民 ...... ...... 除夕这日是不必早朝的,众朝臣只需进宫给熙辉帝请过安后,便能回转各自府中去。 这是腊月的最后一日,也是说寒冷的冬季即将过去,大地正式开始回暖了。 积雪消融,春风暖袭,辞旧迎新,又是一年。 碧玄宫中早在几月前便已经开始准备着了,等到除夕这一日,各处都挂满了美丽的红绸和红色的宫灯,可以想象,到了夜里,把这些宫灯全部点亮,会是怎样一番眩目的景致。 大大小小的门户间都已经插上了新鲜折来的桃枝,蕴着折福祝寿,吉祥如意的兆头。 宫女们的发髻上,内侍们的衣襟上,也都别了红色的小物,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叫人看了也不由得跟着扬起嘴角来。 ...... 顾子弋因着在身份上是有着金宝玉册的公主,在和众人一起请过安后,自然是被熙辉帝身边的陆公公笑眯眯的拦了下来,领到了后殿去。 谢公公仍旧是在熙辉帝身边伺候,品阶供奉一如从前,只是到底不如自小便侍奉在侧的陆公公来得亲厚。 不过谢公公也明白自己年龄已经大了,便也没有想着争个什么,那陆公公也尊敬他,大小事都会问过他,两人倒也算是相处的不错。 后头的紫宸殿中,熙辉帝正闭眼盘腿静坐在矮榻之上,听到响动,他缓缓掀开眼帘,微微笑道:“阿弋来了。” 他这三年样貌变化极大,从前还是太子之时的丰神俊朗、意气风发,到现在几乎全部消失了。 明明年纪只二十出头,一眼望过去却倒像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 他没有穿龙袍,只松松披了件浅青色麻布道士服,腰间以同色同材质的腰带束好,长发也挽作道士的发髻样子,脚上连袜子都没穿,光着脚直接踩在一双做工粗糙的布鞋里头。 虽然已经见过几次熙辉帝这样的装扮,但顾子弋还是忍不住略略挑眉,“陛下还是穿双袜子吧,这么光脚下去,怕是哪一日会闷出足藓来。” 熙辉帝微怔,而后摇头轻笑出声,“朕现在总算是明白为何父皇从前还在时,总说你和旁人不同。” 顾子弋不予置否的自己寻了个椅子坐下,看着熙辉帝轻声唤过陆公公来,让他取双袜子来。 “今日除夕,你便在宫中等晚些驱傩结束了再走吧?”熙辉帝眼神温和,语气不是命令,反倒是询问。 顾子弋一双眸子静静的看他,“若陛下这是旨意,臣是定要从命的,可既然陛下如此问了,那臣便想出宫回府。” 熙辉帝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府里的人都在等臣回家。” 真的就是如此再简单不过的理由了,而越是简单,反而越是无法拒绝。 “也罢,也罢。”熙辉帝依旧温和的笑着,“你有几年没有在家过年了,朕也不好留你。”然后压低声音挤眉弄眼道,“宫中过年的把式,反正翻来覆去也折腾不出什么新样子了,倒是羡慕你们这些住在外头的,左邻右舍总是新鲜热闹。” 所以在卫国公府前忙前忙后的老管家,见到骑着乌云慢悠悠过来的时候还颇有些惊讶。 “怎的您这就可以出宫了么?”他还以为按着宫里的规矩,顾子弋怎么也要在宫中用过晚膳才回得来。 顾子弋简单的点头,“陛下准的。” 老管家听了更是兴奋的搓手,直唤着让厨房加菜。 顾子弋一路行来,城中每家每户门前都已经插上了新鲜的桃枝,不少人家也都张贴上了大红色的春贴,整个虎都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味道。 卫国公府自然也是如此,见她回来,侍梅笑着问道,“奴婢们正在贴春贴,挂春幡呢,公子可要一道来?” 顾子弋自然是点头,弯腰取过她脚旁放着的一筐青绿色的春幡,几个纵身翻越,便将它们一一插好,清风拂过,吹的春幡飘飘荡荡,很是有几分春意。 正门前还没贴上春贴,到了傍晚便会有内侍从宫中出来,带着皇帝御笔亲书的春贴,下赐至朝中三品以上的大臣府中,这是御赐的荣耀,也显示了皇帝对你这一年的认可。 过了午时,就到了开始驱傩的时辰。 同皇宫之中声势浩大,规矩众多的驱傩宴不同,民间的驱傩都是在下午的时候开始,没有那么多繁琐的细节,同一街区的邻里们会选出一位十一二岁的男童,戴上狰狞的假面道具,穿上红黑衣裤,在院里击鼓跳跃。 能被选到去跳傩舞驱邪,是一件非常值得骄傲的事情。 卫国公府中没有男童,只得把对门的楚家跳傩舞的男孩请来。 这个男孩是楚画盏的一个堂弟,今年刚满十二,他牵着楚府大管家的袖子走进卫国公府的时候,很是有几分怯生生的。 往年也是他来跳舞,但是那时卫国公主并不在家,他也十分轻松自在。 然而今年卫国公主竟然留在府中过年了,他脑中不断想着传奇话本子里说的那个“脾气不好,冷面狠辣”的女元帅,暗暗吞咽了下口水。 顾子弋站在廊下投影处,饶有兴趣的看着那个明明有些害怕,却还强作镇定的小男孩,想了想还是没有出去。 那楚家男孩左右打量,见都是往年见过的熟面孔,不由放下心来,很快便跳完舞回楚府去了。 “那些话本子里写的也太夸张了些。”侍竹笑着摇头,对顾子弋解释道,“都说您什么在外有奇遇,现如今体彪如壮汉,能徒手撕恶霸云云的。” 顾子弋闻言一怔,门口已经有人笑出声来,接话道,“那她倒是挺厉害的,想必有止小儿夜啼的功效了罢。” 众人回头一看,门口扶着门框俏生生立着的,正是对门楚府的大小姐,楚画盏。 她微微一笑,然后低头对手里牵着的,方才来跳舞的男孩道,“喏,你现下看到阿弋姐姐究竟是什么模样了,回去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可不许再看了。” 那男孩羞涩的躲到楚画盏身后,一张小脸红扑扑的,煞是可爱。 第一百三十六章 未嫁 楚画盏抬头望向顾子弋,脸上带着清浅的笑意,“好久不见。” 她这话说的倒是不假。 顾子弋这几年终日在外,在虎都的日子屈指可数,而就算回来,也都是进宫述职,然后重新领命立即出发,根本没有空闲回一趟家,见一见旧友。 今年终于难得她可以留下过年,楚画盏打心眼里觉得高兴。 见到她,顾子弋眉眼更是柔和了几分,略扬下巴,示意楚画盏进屋去坐。 “叫厨房上些楚小姐爱吃的糕点来。”顾子弋偏头嘱咐侍竹。 侍竹笑着应下出了屋去。 楚画盏一手提着裙摆,一手牵着那孩子迈过门槛随着顾子弋进了中厅去,那孩子好奇的抬头左右打量,又怯怯的偷瞄顾子弋的背影,眨巴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还不信呢,瞧你那样子,可又是想找那话本子里说的东西了?” 男孩仰着头看她,有些不好意思,但更多的还是好奇。 楚画盏好笑的轻拍了下他的脑袋,“好吧好吧,原本就是带你来看个清楚的。” 顾子弋自顾自寻了个椅子坐下,楚画盏一笑,也行到她旁边坐着。 那小男孩到底还是在最活泼好动的年纪,一刻也呆不住。 楚画盏轻叹口气,询问的看向顾子弋,待顾子弋几不可见的点了头后,才转回脸来对那孩子道,“行了,你自个儿去玩儿吧。” 然后又紧接着板起脸严肃的告诫道,“你知道什么能碰什么不能碰的,若是碰了不该碰的,我便叫你父亲罚你在祠堂跪一个月!” 男孩郑重的点点头,楚画盏这才放他出去了。 “你现在倒是比以往更有气场了。”顾子弋眼中含笑,端起茶盏。 楚画盏无奈的摇头,“都是被逼出来的,楚府中时常有亲戚带来的孩子,不束缚几分,他们能把天都给你掀了去。” 顾子弋淡笑不语,细细饮着茶。 “你此番能在虎都待上几日?”楚画盏也端了茶盏,边用杯盖捋着浮沫边问道。 “初二便走。” 楚画盏手上的动作一顿,“那岂不就是后日?!” 顾子弋点头,“北境那边,离不得人。” “那里已经这么多人了!少你一个难道就不行了么?!陛下可真是!......” 楚画盏原本愤然的话语,在提到那一位的时候乍然而止,像是猛地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一样。 她挺直的后背有些颓软下去,似一瞬间失去了浑身的气力。 顾子弋静静注视了她片刻,而后转回目光,盯着自己茶盏中一片茶叶缓缓的沉到杯底。 她不知道此刻她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在熙辉帝和楚画盏之间的事情上,能说些什么。 厅中安静了很久,二人都没有开口说话,但想着的却都是同一件事情。 侍竹端着个大瓷盘,笑盈盈的迈了进来,上头堆了许多看上去就很有食欲的糕点。 “月婶子一直都记着楚小姐爱吃什么呢,我一去她便极快的做了叫我拿来......”侍竹话刚说到一般,就发现厅中的两人似乎有些不大对。 “二位主子这是怎么了......?”她把盘子小心的放下,左右看看,蹙眉担心不已。 顾子弋摇摇头,示意她到外头去。 侍竹一步三回头的走出去,把门顺便也带上了。 半晌楚画盏轻声的开口,“等过了年,我便二十三了。就算是在嫁人偏晚的虎都,我这也是不折不扣的老姑娘了。” 她的语气清幽,带着散不去的忧愁,低垂的长睫不住轻颤,像是欲落未落的泪滴。 “前些年我想着那位怕是想以学业为重,男子先立业再成家是应当的。待他登基后我又想前朝事忙,怕是顾不过来......” “我在失十三那年同他定下婚约,过了年便满十年,他若是不想娶,那大可以消了这婚约去,现如今我在家中的地位也尴尬,待嫁未嫁之身的老姑娘,父亲一说起就叹气。” 她话到最后,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 顾子弋没有动作,也没有开口说话,低垂的眼神隐在飘飘渺渺的水雾后头有些辨不清。 良久,楚画盏深吸口气,抬头对顾子弋勉强一笑,“你瞧我,这样喜庆了日子同你说这些作甚。” “我出来不能太久的,府里还有许多事,这便回去了。”她优雅的站起身,又轻轻的整理了下微皱的袖口,提步往外走。 “晚上一起看烟花,你别忘了。” 楚画盏正准备推门的手顿住,嘴角挽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她回头朝顾子弋认真的点头,然后推门出去了。 顾子弋坐在原处没有动,她听着外头楚画盏呼唤那个男孩的声音,一双眼眸中蕴着叫人看不懂的微光。 侍竹轻手轻脚的走进厅中,小声道,“公子,楚小姐带着小少爷已经回去了。” 顾子弋略略点头,站起身不紧不慢的走出中厅,“走吧,咱们去看看大管家那边有什么要搭把手的。” ...... ...... 夜幕降临,由碧玄宫中先点起宫灯,然后虎都城中各处才接二连三亮起灯来。 皇宫中的傩舞就是在这个时刻开始的,规模和声势都浩大至极。 负责祭祀的礼部侍郎,带领手下的官吏们,和几百舞者,在大殿前表演傩舞。 和寻常民间的做法一样,从宗族中精心挑选出的一个男童,戴着狰狞的假面道具,穿上绣着金银线的红黑衣裤,击鼓跳跃。 随即宫中各处大小院落中,都接连燃起火堆,这便是所谓庭燎。 冲天的庭燎透过院墙,把整座碧玄皇宫照得通明,宛如一座发光的仙宫。 皇宫庭燎先点起,而后百姓们家中才跟着点起。 家家户户都亮如白昼,街道之上也通透明亮,这庭燎要一直燃到天明,是为守岁。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起,人们的欢声笑语声,混合这快乐的歌舞声,响彻一方。 陆公公拿起银勺捻了少许花椒抖入熙辉帝的酒盏中,除夕宫宴喝椒柏酒,是几百年传下的规矩。 熙辉帝今日难得穿了身浅黄色的龙袍,他端起酒盏,对着身侧的苏暮景示意了下,“暮景,除夕好。” 偌大的宫殿中,坐在高堂之上的,只有他和苏暮景两人,而如此情景,已经有三年。 熙辉帝还未娶妃,也没有子嗣,兄弟姐妹也只有苏暮景一人。 曾有大臣进言,除夕夜令朝臣宗亲皆入宫参宴,但却被熙辉帝拒绝了,他眸光深深,“这宫宴本就无趣,哪里比得上一家人团聚在家中来的自在。”46 第一百三十七章 烟火 也不是没有大臣上书过,让他尽快娶楚画盏入主凤德殿,而后广纳后宫,为皇室开枝散叶的,但却都被熙辉帝不痛不痒的打发了过去。 朝臣们没有人能摸清,这位新上位的年轻帝王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于是也不敢贸然进言。 在象征性的咬了一口送上来的饺子后,熙辉帝便温和的对一旁百无聊赖的苏暮景道,“看你这副坐不住的样子,出宫去吧。” 苏暮景有些惊讶的抬头,“这怕是......” “你想说不合理数是吧。”熙辉帝微笑着打断她,“如今在这宫中,你皇兄说的话便是圣旨,便是礼数。 苏暮景忍不住欢笑了一大声,又急急收声,正色对熙辉帝行礼,“那暮景这便出宫去啦。” 熙辉帝点点头,“莫要太晚,早些回来。” 看着苏暮景像只小兔儿一般蹦跳着往外走,他失笑的摇头,却见走到门口的妹妹忽然回过身来,笑吟吟的对他大声道,“皇兄,过年好——” 说完便一溜烟的不见踪影了。 熙辉帝独自一人在大殿上坐了一会儿,站起身对陆公公嘱咐了几句,便不紧不慢的往后头的紫宸殿去了。 陆公公示意他的徒弟小于子跟上陛下,然后把歌舞叫停,又加了三倍的赏银。 “陛下特意交代的,出宫去吧。”他温声笑道,“过年好。” ...... 熙辉帝走进紫宸殿,然后又继续进了它后殿中的一间密室。 这间密室很小,灯烛似是一直点着的。 里头只挂了两张人像,一张是先帝,一张是先皇后。 他垂着手静静看着,半晌取了两炷香,分别插到画像前的香炉上。 而后他伸手拨弄了下暗处的机关,那面墙缓缓转动起来,露出挂在背后的另一张画像。 画像上,少年鲜衣怒马,笑的肆意灿烂。 熙辉帝指尖微动,轻轻抚上画像,“楚梁,今日是除夕,新年好啊。” 他语气轻且柔,似是怕惊动到什么一样,眼角也缓缓有泪落下。 “我很想你啊。” 宫廷烟火轰然升上天空,绽放出巨大而灿烂的烟花。 他听着外头的声响,也抬手推开了这屋中的一扇密窗,霎时间,五彩斑斓的光芒照了进来,洒在画像之上。 熙辉帝着迷的看着那烟火,喃喃道,“你也是最喜欢这除夕烟火的了,对么。往年你都是溜进宫同我一起看的,现在也是,往后也是,我们都要一起看。” ...... ...... 第一道烟火升腾上天空的时候,苏暮景的轿辇才刚停在卫国公府门前。 她慌慌张张的跑进府去,嘴里嚷嚷着,“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怎的就已经开始了!” 顾子弋和楚画盏已经坐在最高的一处屋子的房顶上,周遭摆满了各色吃食。 苏暮景熟门熟路的找到那里,撸起袖子就顺着梯子往上爬,边爬边骂道,“好啊你们两个,居然都已经坐好了,都不等我!” 楚画盏好笑道,“你自己来的晚了,居然还怪我们来的早的?” 眩目的烟花绽放在天空,整个虎都城都被笼罩在绚丽多彩之下。 苏暮景快速爬上屋顶,一屁股挤着两人坐下,在身后撑着胳膊抬头看天,惊叹道,“今年的比去年还要好看!” 楚画盏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大声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今年的烟花——比往年的都更——好——看——” 又是一簇烟花轰然升起绽开,苏暮景和楚画盏笑得眉眼弯弯,倒在一处。 顾子弋看着她们笑的欢畅,面上也不由带上笑,她拾了块糕点放到嘴里嚼着,美丽的光色照在她的脸上身上,把她周身自带的冷意都消融掉了不少。 苏暮景和楚画盏不经意间看到,看着这样从没见过的顾子弋,不由呆住。 漫天烟花璀璨,她抬着眼,那些万千流光,像是尽数落到了她的眼中,美的叫人移不开眼。 苏暮景嗷的怪叫一声,猛地往顾子弋身上扑过去,“阿弋!阿弋!你怎么这么好看!” 嘴里正在咽着东西的顾子弋被她这样冷不丁的一扑,差点噎住。 她略略蹙眉不满的看向苏暮景,却见她笑得无比开心,像是...... 像是顾子墨还在的时候。 顾子弋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苏暮景这样灿烂开心的放声大笑了。 顾子弋本来准备把苏暮景往外推的手,不由停了下来,仍由她在自己身上蹭来蹭去。 然后下一刻她就后悔了。 楚画盏也咯咯作笑的扑了上来,三个人顿时扭作一团。 顾子弋艰难的撑住身子,防止三个人一起滚下屋檐去,头痛不已。 但看着两个姑娘都开心得尖叫,又只得作罢。 此时此刻,她们都忘了烦恼和忧愁,尽情的,肆意的,像所有年轻女子一般,快乐的笑。 顾子弋嫌弃的叱了几句,却到底没有把两人推开。 侍竹送来两盘刚出锅的水饺,苏暮景顾不上烫,便夹了塞到嘴里。 顾子弋斜斜看她,“宫里是连个水饺都短了你的么?来我府里竟连个饺子都要抢。” “宫里的饺子,个个都包了吉祥钱在里头,好生没意思,不像你们这里,阖府上下就一个!这才是真的幸运呢!” 苏暮景手忙脚乱的咽下一个,又去夹下一个。 顾子弋摇头,夹了一个刚放进碗里,就感到了筷子下的异样。 她的动作一顿,抬手把那饺子放进了旁边楚画盏的碗里。 “你离得远,我给你夹来。”顾子弋顶着楚画盏疑惑的眼神,一本正经道。 楚画盏狐疑的咬了一口,整个人便顿住了。 被咬开的那个饺子里,已经露出了铜钱的一角。 “啊,竟然吃到了铜钱。那你今年一定是最幸运的人了。”顾子弋伸头看了一眼,温和的摸了摸楚画盏的头发。 楚画盏眼眶蓦地就红了,鼻间一酸,簌簌的落下泪来。 当当几声钟响,最大最华丽的金红色烟火升上了天空,昭示着旧的一年已经过去,新的一年开启。 城中所有的钟鼓声齐鸣,爆竹声不断,人人相互作揖行礼,恭贺新年。 ...... “新年快乐。”顾子弋眼神温暖的对面前的两个女子道。 愿我爱的姑娘,一生和美幸福,快乐无忧。46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不约 在遥远的北方,天雪城中也燃放了一整夜的烟火,虽然不比虎都城中的声势浩大,但也是欢声笑语不断。 红羽趴在瞭望台的高出,遥遥望着远处北凉城的烟火,嘴里自语道,“啊呀,忘了带些吃食上来了,可这再下去拿又费时间,怕是会错过不少呢......” 正当她左右为难纠结时,白七安端了个托盘上来了,后头跟着一手端着一个大碗,腰间还别了个酒壶的寻九。 “来的正是时候!”红羽朗笑着拍手,“先生总是来的如此恰到好处!” 白七安笑着摇摇头,“你可别在这给我戴高帽子,快些吃吧,天冷凉的也快。” 寻九坐在一旁安静的啃着一只烧鸡,红羽一瞅顿时跳起来,“哇!你竟然在独自享用烧鸡!这行为非常恶劣了!” 寻九挑眉看她,又塞了块肉到嘴里,“所以呢?” “如此罄竹难书的罪恶,当然只有分我一道享用才行了!”红羽义正言辞的说着,便飞快的拽下了半只去。 寻九无奈,便也伸手要去抢她前头摆着的花糕,“既如此,那这也该分我一半才对!” 红羽动作迅速的往怀里一带,“我的便是我的!谁来都不给!” “那你适才抢我的作甚!”寻九简直要被这个女人气死。 “你那是见者有份,我这是护食。”红羽挑衅的冲他扬了扬下巴,嚣张极了,“那你来和我打一架,打赢了我就分你。” 寻九在人前是不可能暴露出自己真实的武技,别人也都只当他是白七安身旁一个随侍的小书童。 他于是只能忿忿的收手,一边往嘴里塞着烤鸡肉,一边恨恨的想着早知道就该把她的行踪告诉主子,让她还敢不敢嚣张! 白七安在一旁好笑的看着这两个人像小孩子一样为了吃食争个不停,把手上的栗子饼推到寻九那边,“你最喜欢吃的。” 见红羽又想过来拿,白七安忙拦住,“你可莫要去抢他的栗子饼,上次有个将军逗弄他想拿一块,被他咬的手都出血了。” 这道说的不假,寻九在面对非常喜爱的食物时,就像是个小兽,谁来都不给。 红羽想了想,也只得撇撇嘴收了手去,重新认真欣赏起北凉城的烟火。 虽然都有除夕夜放烟火的习俗,但北境的烟火同碧玄各色花朵的样式不同,各种动物或者有趣的物件,都会被做成烟火,十分有趣。 很快三人都被那些或有趣或滑稽的烟火吸引了过去,惊呼声不断。 虽然前几年也有看过,但每一次都会有不一样的观感,红羽往嘴里塞了个饺子,一边嚼,一边开始琢磨起来,什么时候去北境绑个专门做烟花的匠人回来,这样以后随时都能看到了。 她的心思全写在脸上,白七安看了失笑不已,“寻常日子可是不许燃放烟火的,你就算带了回来,做好了,也是不可能随时都能放的。” 红羽气鼓鼓的又往嘴里塞了好多吃食,想了想又含糊不清的问道,“顾子弋什么时候回来啊?” “信上说初二便往这边来了,快的话十日左右便能到了吧。” 红羽点点头,艰难的把东西咽下喉咙去,又灌了一口酒,“好在除夕夜不动兵戈也是约定俗成的事了。” 她话音刚落,却唰的站起身来,探头往外看,“你们看!那是什么?!” 白七安一怔,也站起身往外看去。 红羽手指着的地方,一股身穿灰色布甲和同色披风的骑兵正迅速往这边过来。 白七安迅速的同寻九交换了一个眼神,二人都是惊讶不已,完全没有听敖烈说起过今晚会有什么行动。 这支队伍大约三千左右,为了在黑夜的雪地中隐藏,甚至连马匹都染上了灰色。 在这样欢声笑语,烟火通明的夜里,马蹄声也会被掩去,加上前些年除夕夜都从未有过战事,让众人都以为这是约定俗成之事,谁会想到会有偷袭呢。 想到那人,红羽拳头不自觉的握紧,咬牙切齿怒道,“敖烈!” 若不是他们今日爬上瞭望台来看对面的烟火,怕是天雪城便会在这除夕夜里轻而易举的被攻破。 “我去拿兵器,组织队伍出城迎战,先生直接到大帐中去吧,城中的事便托付给先生了!” 红羽飞快的说完,毫不犹豫的敲响了瞭望台的警示钟,飞快的往下跑去。 钟声一响,顿时盖过烟火声,原本欢声笑语的众人停下动作,面上轻松愉悦的表情也转为凝重。 好在卫国军都是最训练有素的,很快,三千人的队伍便集结完毕。 红羽骑在马上,大声道,“北境人如此,竟在除夕团圆之夜攻城,妄图将我们杀死在快乐和温暖之中,将家园践踏!为了家人!让他们成为铠甲!随我一起,将对面的敌人杀个片甲不留!” 军士们或多或少都喝了些酒,听了这些更是愤怒不已,哥哥涨红了脸,愤怒咆哮着扬起武器,随着红羽一道冲出城去。 ...... 天雪城上钟声一响,偷袭便失去了意义。 那股灰色的队伍急急勒马,想要调转方向往回奔逃。 但红羽和卫国军岂会给他们机会! 比起那些长途奔袭的马来说,卫国军这边的马精神充沛,气力十足,没多大功夫便追上了他们。 为了轻便快速,这三千人穿的都是防御力最次的布甲,很快便被卫国军消灭了七七八八。 见剩下的零星十几人,依然拼命的要往北凉城的方向逃,红羽冷笑着,清喝一声纵马追了上去。 但追着追着,她面上的神色忽然凝重起来。 她抬手示意自己的队伍停下,有将士不解她为何突然停了下来,眼睁睁的看着那十几个人越逃越远。 正想开口发问,就见地平线的那一边,慢慢出现了连片的黑影。 天色开始破晓,光照在那些黑影上。 这三千卫国军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那连片不断的,赫然就是他们最痛恨,也是最熟悉不过的,身穿黑铠的北烈军。 “敖烈这是疯了么......”有人喃喃自语道,“他这是把北烈军倾巢而出,要同我们正式宣战的意思么?......” 红羽的后背越发挺直,绷得死紧,她紧紧的拽住手中的缰绳,冷声道,“全员调转方向,回守天雪城!” 她在队伍的最后,遥遥回头看着远处,想要辨清敖烈在不在,却根本看不到,她一咬牙,也驰马跟着队伍往回奔去。46 第一百三十九章 必胜 此时北烈军二十万大军已经逼近天雪城,除了一战,没有别的办法。 北烈军行的很慢,一步步不紧不慢的朝天雪城前进,摆明了就是一副,“你们尽管准备,反正天雪城我是要定了”的架势。 飞快返回城中的红羽等人,把消息传给了所有人,大帐之中的白七安面色凝重,周围的将领们也都是面色极差。 “敖烈这个逆贼简直该死!前些年都没有在除夕夜动过手,麻痹了我们这么久!让我们以为今夜他也不会来袭!”说话的是早些年一直随着卫国公顾池,征战四方的李让老将军,他虽然年逾五十,但却仍旧孔武有力,顾子弋都唤他一声叔叔。 白七安沉吟着摇头,“这只是次要原因,关键还是元帅在虎都城中未归,卫国军的主心骨不在,这对他们而言是最好的机会。” 李让将军愤怒的挥拳,在帐中走来走去。 “那眼下如此境况,我们应该如何是好?”其他将领焦急的询问白七安。 “怕什么!直接和他们打啊!咱们的人也有二十万,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急脾气的骑兵队长张常已经嚷嚷出声了。 可白七安却摇摇头,“虽然人数相当,可对面是有备而来,又是直逼天雪城下,从气势上而言,我们就已经被迫成为守势。” 所有人都不由沉思起来,脸上都严肃不已。 “不过也是有很大胜算的。”白七安话头忽然一转,轻松的笑道,“虽然是守城,但又反而因为退无可退,便只能拼死守住,这份心是千军万马都难以击破的。” 他这一番话把帐中的将领们听的一愣一愣的,他们都是些没怎么读过书的大老粗们,白七安几句话就把他们绕的有些晕。 “所以......先生你说了这么半天,到底是赢得了还是赢不了啊......” 白七安微微一笑,“不谈结果,只有努力和拼搏最重要。” ...... ...... 投石机被迅速送上城墙,弓箭手也准备就绪。 红羽在弓箭手之间来回走着,反复厉声强调着,“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些要领么,痛痛给我把脑袋里同现在不相干的念头都丢掉!只许想着那些要领!” “你们是第一重防线,我也要你们是最强的攻势!听明白了吗?!” “明白!——”震耳欲聋的回应,红羽满意的点头,又焦急的回头问低下的人,“我要的大剪子,那种花匠用的,可送来了?” 有百姓小跑着给她送来,“红大人,在这里了!您要这个有什么用啊?” 红羽把那柄巨大的铁剪在手里掂量了几下,神秘的笑道,“你会明白的。” 白七安笼着袖子走到城楼下,想了想又嘱咐一个士兵道,“去让百姓们烧水送来,越多越好,尽可能的多。” 那小兵刚想开口问为什么,就被李让一巴掌呼在脑袋上,“忙都忙死了,还要问为什么!让你去就去!快些!” 那小兵委屈又懵懂的跑开了,李让这才又凑近白七安问道,“这又是为何啊?” 白七安失笑的摇头,“以热水泼在城墙之上,会迅速的结成冰。” 李让恍然大悟,赞叹不已,“果然读书多就是知道的多啊!” 白七安摇摇头道,“我现在担心的就是,对方来的太快,结的冰还不够牢固,那便只有薄薄的一层,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终归比没有起作用要来得好。”李让笑道,“我就不信同样多的人数,咱们卫国军会打不过对面的蛮夷军队!” 他眼中慢慢的自信和战意,“打他们个屁滚尿流,哭着爬回北境去!” 白七安没有接话,反而心中的忧虑更多了一层。 敖烈此人他再清楚不过,心思深沉却又捉摸不定,很多看上去仿佛是他心血来潮做的事情,其实都是深思熟虑已久。 心狠手辣,冷酷无情,主子都是如此,那想必他手下的北烈军也是如此。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看着一桶桶热水被飞快的运到城头,泼洒下去。 白七安甚至连鼓舞士气,说卫国军会胜的话都说不出口。 因为这一战真的是无可预料,后果也无法想象。 ...... 北烈军在距离天雪城不到半里的地方停了下来,面前已经横列了十万卫国军。 “本王怎么粗略看着,这只来了你们半数的人啊?”懒洋洋的语调,北烈军从中间分开,敖烈披着黑色的斗篷,骑在赤光身上,慢悠悠的行出来。 城楼之上的红羽眼睛一眯,敖烈他果然也来了! 领头的李然朗声道,“敖烈小儿!对付你,何须倾尽全力!”他将手中的战戟向下一挥,“要战便战!何须废话!” 敖烈唔了一声,“看来顾子弋不在家,你们便看不起本王了......这可真是令本王伤心呢。” 他手指微动,从北烈军中迅速的飞出一支利剑!直直往李让的眉心而去! 敖烈垂下眼帘,嘴角牵起一个邪邪的弧度。 谁料“铛!”一声清脆的金属相击声响起,那支射向李让的利箭,被打落在了地上! 敖烈的视线落在地上,将那只箭击落的,赫然是另一支箭! 他眯起眼睛,唰的抬头往天雪城楼看过去。 “一直听闻顾子弋给卫国军寻了个箭术同她不相上下的女教头,如今终于得见。” 敖烈朗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寂静的原野响的很远。 “原来在这里!竟然在这里!果然在这里!——”他莫名其妙的连说了三句,笑的眼角都泛起了泪花。 对面的李让忍不住皱起眉头,不明白那敖烈莫名其妙发什么癫。 只有城楼上的红羽闻言如坠冰窖。 他认出她来了...... 下一刻,敖烈猛地止住了狂笑声,眼神中沉淀着必胜和疯狂之色。 他抬头,鹰一般锐利的眼神牢牢锁定了城楼上那个红色的身影,一字一句的说道,“看来今日这一战,本王又多了一个必须要胜利的原因。” ...... 这如同噩梦一般,总是盘桓在红羽心中的时刻,终于还是来了。 看着城楼下已经开始的激烈厮杀,红羽眼中忽然泛起了泪光。 踉踉跄跄的倒退几步,她的后背撞上了坚硬的城墙。 “不要......不要......”1932 第一百四十章 条件 “醒醒!”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寻九厉声喝道,他用力摇晃着红羽的肩膀,想叫她回过神来。 红羽眼中蕴满了泪水,她有些恍惚的看着面前的寻九,整个人颤抖的不像话。 “你在做什么!战斗已经开始了!你站在这里不动是想要等死么!”说话间,从北烈军中射出的流箭也不断的在他们头顶落下。 寻九拽着她在乱石和流箭中迅速穿梭着,把她带到一处相对安全的位置,冷声道,“他现在是敌人,你若是不小心,死的便会是你!” 红羽愣怔住,不可置信的望向寻九,“你究竟是......?” 可寻九却没有回答她,转身飞快的从她视线里消失了。 看着漫天的箭支,耳边听到的是忙乱的叫喊,和城楼之下的厮杀声,红羽缓缓站起身来,用力的在自己腿上一掐。 她喃喃同自己道,“他是敌人,你早在选择进入卫国军的时候就已经很清楚了,看看你,现在在做什么!” 红羽定定神,再抬起的眼眸中,又重新恢复了清明之色。 她站到一个已经无人的弓箭手位置,游刃有余的抽箭放箭,她的箭支所到之处,无一例外,全都毙命。 但人实在太多了,红羽眉间紧蹙,心中飞快的盘算起来,突然,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眼光落到了场中面色冷厉,正在举剑挥杀的敖烈身上。 先擒王...... 这个道理谁都懂,而她也知道,如今在场所有人中,只有自己,可以一箭结束这一切。 但她却犹豫了起来。 城楼下的敖烈似有所察的抬头,刚好对上了红羽的双眼。 那个眼神......敖烈愣了一瞬,便明白了过来。 他缓缓的对着红羽笑了,冲她无声的说道,“你下不了手。” 看懂了他的口型,红羽勃然大怒,毫不犹豫便搭弓上箭,往敖烈的头射去! 而看见她这一切动作的敖烈,却连避都不避,仍然笑吟吟的注视着她。 那箭离的越来越近,红羽心头却猛地被揪了起来,眼看箭已经到了敖烈眼前,他这才猛地抬剑将那箭挥到一旁。 红羽心中莫名的松了口气,却又猛地涌上一股悲哀。 看啊,她明明恨他,却也爱着他。 红羽不再看向敖烈那边,不断往其他方向射箭,她眼中的泪水猛地落下,却紧紧的抿着嘴唇,不让一丝哭音泄出。 突然,北烈军中吹响了长号,所有北烈军士兵全部停下了手上的攻势,全部转为防守。 随即敖烈的声音灌了内力传出。 “这大过年的,本王也不想动刀舞枪的,有伤吉利,来来来,让我们都停手,先好好聊聊。” 李让狐疑的喝道,“你又在想什么鬼主意!除了你主动投降之外!我们同你并没有什么好谈的!” “唉,所以说你们这些武将......”敖烈作无奈状摇头,“本王只是想同你们那个箭术教头见个面,若是谈的好,本王二话不说,立时便退兵回北境去,如何?” 见李让仍是警惕的神色,敖烈又道,“这样吧,本王这便退兵十里,表作本王的诚意,你们可以回去商量商量......”他打量了下天色,“到明日的这个时辰,来告诉本王你们的最后结果。” 说罢他便命北烈军迅速掉头,往外疾驰离开。 留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的李让和一众卫国军。 “将军,咱们要不要追啊?” 李让面色严肃,“不可追!敖烈此人最是奸猾,谁知道追过去会不会有更大的阴谋在等着我们。”他略略想了想,继续道,“算了,我们便先回城去同白先生商量看看,这个敖烈,究竟在想些什么,完全不懂。” ...... 先前敖烈说话时是灌了内力的,所以说的一字一句,天雪城中的人都听到了。 李让进了城门直奔大帐,里头所有将领都已经聚在了一起,红羽一人蜷缩着坐在帐角,所有人都在同她说着什么,但她却一言不发。 “这是怎么了?”李让疑惑的问道。 “红姑娘坚持要出城去同那敖烈谈话!” 李让大惊失色,“这怎么省得?!傻子也看得出来,那敖烈绝没有安好心!” “对啊!他千里迢迢驱兵过来,难道会就这样轻易罢休么!” “红姑娘决计不能去!” “他八成是觉得姑娘是个威胁!想要直接除去,然后再翻脸继续同咱们打!” 所有人都反对让红羽出城,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他敖烈要战便战!卫国军何曾害怕过! 待大家都离开了大帐,帐中只剩下白七安和红羽两个人。 “你还是会去的,对不对。”白七安轻声开口,语气中全是肯定。 红羽没有吭声,形同默认。 “你心里很清楚,如果这么一去,你好不容易才重获的自由,便再也不会有了。” 帐中安静了很久之后,红羽缓缓的开口,“这三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害怕着。我现在所拥有的自由,仿佛是偷来的一般,只是个易碎的梦境。” 白七安没有说话,一双深邃的眸子静静注视着她。 “碧玄很好,卫国军也很好,你们所有人,对我都特别好。” “正是因为这样,我不想看到你们死去,因为我明明可以有机会改变这一切。” 她伸手缓缓摘下脸上的流银面具,露出那张美丽无比的脸来,她的眼眶已经通红,却倔强的不让泪水落下来。 “你可以帮我同顾子弋说一声么,我要走啦,这些年多谢她和卫国军的照顾了......如果有机会......” “呵,你以为你这么一去,他便会退兵了么!”寻九唰的掀了帐帘怒气冲冲的走进来。 然后还不等红羽说什么,便利落的一个手刀劈到她的后颈之上。 红羽立时软软的晕了过去。 白七安无奈道,“你有话好好说不行么,偏生要搞的这么......” “解释给一个钻牛角尖的女人听么?”寻九嗤笑一声,“这不是对牛弹琴是什么?” “若不是把她劈晕,搞不好她嘴上先答应你,然后趁我们不注意,又一个人溜出去当那劳什子圣母娘娘去了。” 白七安不语,他知道寻九说的是对的,半晌长叹一口气,“那明日怎么办,真要战么?” “北烈军同卫国军相峙也有几年了,这场仗迟早是要来的,不过早晚而已。” 寻九伸手抚平红羽紧皱的眉心,轻轻的把流银面具覆上,然后抬头笑道,“怎么办,如此一来,先生你同我,便彻底成叛徒了。”21032 第一百三十九章 必胜 此时北烈军二十万大军已经逼近天雪城,除了一战,没有别的办法。 北烈军行的很慢,一步步不紧不慢的朝天雪城前进,摆明了就是一副,“你们尽管准备,反正天雪城我是要定了”的架势。 飞快返回城中的红羽等人,把消息传给了所有人,大帐之中的白七安面色凝重,周围的将领们也都是面色极差。 “敖烈这个逆贼简直该死!前些年都没有在除夕夜动过手,麻痹了我们这么久!让我们以为今夜他也不会来袭!”说话的是早些年一直随着卫国公顾池,征战四方的李让老将军,他虽然年逾五十,但却仍旧孔武有力,顾子弋都唤他一声叔叔。 白七安沉吟着摇头,“这只是次要原因,关键还是元帅在虎都城中未归,卫国军的主心骨不在,这对他们而言是最好的机会。” 李让将军愤怒的挥拳,在帐中走来走去。 “那眼下如此境况,我们应该如何是好?”其他将领焦急的询问白七安。 “怕什么!直接和他们打啊!咱们的人也有二十万,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急脾气的骑兵队长张常已经嚷嚷出声了。 可白七安却摇摇头,“虽然人数相当,可对面是有备而来,又是直逼天雪城下,从气势上而言,我们就已经被迫成为守势。” 所有人都不由沉思起来,脸上都严肃不已。 “不过也是有很大胜算的。”白七安话头忽然一转,轻松的笑道,“虽然是守城,但又反而因为退无可退,便只能拼死守住,这份心是千军万马都难以击破的。” 他这一番话把帐中的将领们听的一愣一愣的,他们都是些没怎么读过书的大老粗们,白七安几句话就把他们绕的有些晕。 “所以......先生你说了这么半天,到底是赢得了还是赢不了啊......” 白七安微微一笑,“不谈结果,只有努力和拼搏最重要。” ...... ...... 投石机被迅速送上城墙,弓箭手也准备就绪。 红羽在弓箭手之间来回走着,反复厉声强调着,“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些要领么,痛痛给我把脑袋里同现在不相干的念头都丢掉!只许想着那些要领!” “你们是第一重防线,我也要你们是最强的攻势!听明白了吗?!” “明白!——”震耳欲聋的回应,红羽满意的点头,又焦急的回头问低下的人,“我要的大剪子,那种花匠用的,可送来了?” 有百姓小跑着给她送来,“红大人,在这里了!您要这个有什么用啊?” 红羽把那柄巨大的铁剪在手里掂量了几下,神秘的笑道,“你会明白的。” 白七安笼着袖子走到城楼下,想了想又嘱咐一个士兵道,“去让百姓们烧水送来,越多越好,尽可能的多。” 那小兵刚想开口问为什么,就被李让一巴掌呼在脑袋上,“忙都忙死了,还要问为什么!让你去就去!快些!” 那小兵委屈又懵懂的跑开了,李让这才又凑近白七安问道,“这又是为何啊?” 白七安失笑的摇头,“以热水泼在城墙之上,会迅速的结成冰。” 李让恍然大悟,赞叹不已,“果然读书多就是知道的多啊!” 白七安摇摇头道,“我现在担心的就是,对方来的太快,结的冰还不够牢固,那便只有薄薄的一层,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终归比没有起作用要来得好。”李让笑道,“我就不信同样多的人数,咱们卫国军会打不过对面的蛮夷军队!” 他眼中慢慢的自信和战意,“打他们个屁滚尿流,哭着爬回北境去!” 白七安没有接话,反而心中的忧虑更多了一层。 敖烈此人他再清楚不过,心思深沉却又捉摸不定,很多看上去仿佛是他心血来潮做的事情,其实都是深思熟虑已久。 心狠手辣,冷酷无情,主子都是如此,那想必他手下的北烈军也是如此。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看着一桶桶热水被飞快的运到城头,泼洒下去。 白七安甚至连鼓舞士气,说卫国军会胜的话都说不出口。 因为这一战真的是无可预料,后果也无法想象。 ...... 北烈军在距离天雪城不到半里的地方停了下来,面前已经横列了十万卫国军。 “本王怎么粗略看着,这只来了你们半数的人啊?”懒洋洋的语调,北烈军从中间分开,敖烈披着黑色的斗篷,骑在赤光身上,慢悠悠的行出来。 城楼之上的红羽眼睛一眯,敖烈他果然也来了! 领头的李然朗声道,“敖烈小儿!对付你,何须倾尽全力!”他将手中的战戟向下一挥,“要战便战!何须废话!” 敖烈唔了一声,“看来顾子弋不在家,你们便看不起本王了......这可真是令本王伤心呢。” 他手指微动,从北烈军中迅速的飞出一支利剑!直直往李让的眉心而去! 敖烈垂下眼帘,嘴角牵起一个邪邪的弧度。 谁料“铛!”一声清脆的金属相击声响起,那支射向李让的利箭,被打落在了地上! 敖烈的视线落在地上,将那只箭击落的,赫然是另一支箭! 他眯起眼睛,唰的抬头往天雪城楼看过去。 “一直听闻顾子弋给卫国军寻了个箭术同她不相上下的女教头,如今终于得见。” 敖烈朗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寂静的原野响的很远。 “原来在这里!竟然在这里!果然在这里!——”他莫名其妙的连说了三句,笑的眼角都泛起了泪花。 对面的李让忍不住皱起眉头,不明白那敖烈莫名其妙发什么癫。 只有城楼上的红羽闻言如坠冰窖。 他认出她来了...... 下一刻,敖烈猛地止住了狂笑声,眼神中沉淀着必胜和疯狂之色。 他抬头,鹰一般锐利的眼神牢牢锁定了城楼上那个红色的身影,一字一句的说道,“看来今日这一战,本王又多了一个必须要胜利的原因。” ...... 这如同噩梦一般,总是盘桓在红羽心中的时刻,终于还是来了。 看着城楼下已经开始的激烈厮杀,红羽眼中忽然泛起了泪光。 踉踉跄跄的倒退几步,她的后背撞上了坚硬的城墙。 “不要......不要......”1946 第一百四十一章 紧急 这一次敖烈倒也算守约,入了夜也没有再来偷袭。 而当翌日,他慢悠悠的率着北烈军,重新往天雪城而来的时候,看见的并不是等着他的红羽,而是经过一夜,彻底被冻得结实的城墙和城墙上,城楼下早已经列军等着他来的卫国军。 敖烈勒马止步,眸光上下扫视了一转,面上缓缓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冷笑。 “很好,想来这便是你们给本王的答复。” 卫国军人人目光如炬,齐齐高喝一声——“哈!”手中兵器寒光凛凛。 “愚蠢至极!”敖烈怒火陡升,唰的抬手,前排北烈军齐齐往后退让一步,将后头一排机弩车推至最前。 “机弩车?!”城头的将领一惊!“他们这是要直接攻城了!” 原来敖烈昨日便已经发现,他们想要在城墙之上做的文章,连夜调来了三十台既能直接发出勾绳用来攀登上城,又能发射重型弩箭的机弩车。 一时间天雪城内外都有些慌乱。 “慌什么!”白七安端坐在内城楼之下抬头叱道,“它来任它来,自有应对法!” 然而就在他话刚说完,第一支勾绳就已经唰的飞来,六爪铁弯钩牢牢的钉在了厚冰浇筑的城墙之上! 那铁弯钩后头接着有婴孩手臂那么粗的麻绳,平衡力好的人可以直接在上头轻松行走。 紧接着就是几十支相同的勾绳朝着城墙不断飞来,又死死的钉在城墙上。 许多北烈士兵已经踩上了绳索,快速的往天雪城头攀来。 “射箭!把他们都射下来!” 城头上的将军在怒喝着,源源不断的箭支射向那些绳上的士兵,掉下去很多,但很快又补充上了新的士兵,速度不见减缓,反而越来越快。 城外对阵的李让见势不好,也清啸一声,领着队伍直接进攻,至少先要将那些机弩车先毁掉才行! 而敖烈这边早也料到,立刻有盾兵围成一圈,后头的弓箭手立即搭弓射箭,根本不让他们轻易近身。 一时之间,双方纠缠在一处,犹如拔河一般,忽而这边东风压倒西风,忽而又那边西风压倒东风。 ...... 城中一处营帐内,红羽唰的睁开双眼,就在醒来的霎那,她耳中便灌入了战场的厮杀声。 “不好!”她惊呼着弹起身子,一手捂着依然酸疼的后颈,一手抓过自己的弓箭,迅速的出了营帐。 战况很是激烈,双方间的胶着之态一时难以打破,但又不能退让,因为只要哪一方稍有漏洞和疏忽,立刻便可能影响整个战局。 第一支勾绳那边,城墙上的弓箭手已经可以看清北烈士兵狂笑着的面孔,他们抖抖索索的摸箭去射,却总是射偏,眼看只有几步之遥,北烈军便能登上城楼,忽然就听见一个女子的大喝,“让开!” 他们下意识的趴下,红羽手中提着一把巨大无比的铁剪,全身猛地用力,“哈——” 那根粗而结实的绳索就这样被剪断! 北烈士兵们面上的狂笑顿时变作惊恐,他们伸手想去扒住几乎近在咫尺的城墙,却发现城墙俱是厚冰,根本抓不住! 随着绳索的断开,上头的士兵也通通摔落在地,爬得低的还好,只是小有擦伤,而爬得高的,直接从高空砸在地上,瞬间在雪白的地面上染出一片鲜红。 见红羽昨天特意交代的花匠剪竟是用在此处,众人纷纷欢呼着效仿,很快,几十根全部断裂开来,那所谓的登城利器机弩车,也瞬间成了个笑话。 敖烈眯起眼睛紧紧盯着城墙上那个傲然而立的红衣女子,牙根咬的死紧。 “红羽......” 红羽眼神一片清明,再没有昨日的迷茫懦弱和认命,就在被寻九击倒的那一刻,她忽然就想明白了,自己要的是真真正正的自由,不是为了一时求全,而又把自己关进牢笼里,如果面前有挡住自己的禁锢,那便打碎! 她甚至非常感激寻九,如果不是他,估计现在自己已经在敖烈早已经给她准备好的笼子里,然后被他带回北境,永远不会再有自由之日。 “他们说的没错,就算我去了,你也不可能停下,你向来都是不达目的,不会罢休。” 红羽喃喃自语着,从背后的箭囊里重新抽出一支箭来,缓缓搭上弓去,然后对准了敖烈。 忽然北烈军后头传来了急促的军号声。 “紧急军情?”敖烈猛地蹙起眉,除了自己这边,难道还会有什么其他地方会有什么军情么? 正当他疑惑间,一骑快马迅速往这边疾驰而来,那传令兵在这样寒冷的天气,竟然热的满面通红,黄豆大的汗水一滴滴的往下淌着。 “王——太妃病危,太妃病危——” 敖烈瞳孔猛地一缩,整个人愣在当场。 就在他愣怔间,那个传令兵已经扑到了他身前,“王!太妃,太妃病危,大夫说怕是熬不过今夜了!请王速回!” 下一刻,传令兵便被一双青筋暴起的手猛地提起,敖烈的双眼瞬间通红,他面上的肌肉也变得狰狞,“你,再说一遍。” 传令兵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被这样恐怖的气势压着,整个人都瑟瑟发抖起来,他干脆紧紧闭上眼睛,哆嗦着快速又重复了一遍。 敖烈手上一松,小兵啪的跌倒在地上。 他边上的三七紧紧皱起眉盯着他,别的将军轻声开口问道,“王,接下来怎么办?” 敖烈的眼神飘忽,只半晌的工夫,对他来说却仿佛过了一生那样漫长。 他的心像是灌了铅的石头,重重的在一个无底洞里不停的下坠,像是永无止境一样。 世界上最爱他的那个人,就要离他而去了。 敖烈握紧缰绳,调转马头,看也不看一眼面前的天雪城,“走!” ...... ...... 北烈军来的意外,走的突然,卫国军没有继续追击。 用白七安的话来说,敖烈此刻是最狂暴的前夕,他要赶回去见自己母亲最后一面,神挡杀神。 而即便拖住了,若是没有把他杀死,那迎来的将会是更为疯狂的报复。 城墙上的红羽早已经收起了弓箭,就在她听见传令兵消息的时候。 她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消散开去,她知道他一定会回去,就像她知道他一定会来。1932 第一百四十二章 折返 顾子弋是在行到中途的时候,才得了信知道敖烈除夕夜袭天雪城之事的。 事发又急又突然,事前又毫无预兆,敖烈又是准备的十分充分而来,若不是老王妃骤然病危,局势怕是会难以收拾和预料。 她抿抿嘴唇,将信纸收好,他们现在距离天雪城大约还有六天的路途,越往北行,路途越是难走,饶是有心想要尽快赶到,也是无力。 看了看天色已经渐晚,顾焱打马上前轻声道,“公子,天色晚了,咱们该找个地方扎营了。” 顾子弋点头,“就还在前头那处我们惯常待的背风地吧。” 顾鑫和顾淼分别被派往同草原交界的绿芒城,和西部波斯诸国接壤的流沙城,顾家暗卫首领顾森一直行踪不明,虽然都传他已经死亡,但暗卫堂中与顾森对应的名牌却一直没有碎裂,便一直没有新的顾森接替。 而顾焱和顾垚则还是一直跟着顾子弋。 ...... 顾子弋等人在天彻底黑透之前安好了营寨,炊事兵也忙前忙后的开始捣腾饭食。 顾垚端来一碗浇满汤汁的饭来到顾子弋的帐前,和守着的顾焱交换了个眼神,然后二人都叹了口气。 “果然又还是在忙。”顾垚小声道,“这样忙下去也不是个办法,饭总是要吃的吧,午膳就已经没有动过了,这晚膳......” 顾焱也是愁眉不展,“那能怎么办,现如今整个碧玄,全指着公子她一个人,但这么连轴转下去......” 然后两人又是长长的叹气。 “你们两个,在外头嘀嘀咕咕长吁短叹什么呢。”顾子弋在帐内扬声道,“还不把我的饭端进来。” 顾焱顾垚一怔,忙喜笑颜开的掀开帐帘进去。 顾子弋正低头看着桌上的地图,手一摊,示意他们把碗递到手上。 她边看便吃,在咽了几口饭之后抬头看向二人。 “你们不说我都想不起来饿了。” 顾焱有些不好意思的挠头,“公子都听到了?” 顾子弋嗤笑一声,“你们就在帐子前头说,我想不听也不行啊。” 然后她便坐下,安静认真的吃起饭来。 顾焱和顾垚看着这个女子,只比他们大了两岁,却已经要肩负起整个碧玄的防线了,小小一个女子,终日辗转于各处战场和边关......想着想着忽然心头泛起一阵微涩。 正想着,忽然外头有士兵求见。 那是专责传令的小兵,他递给顾子弋一张明黄色的纸条,脸色有些凝重。 “公子,是从皇宫而来的加急密令。” 几人都有些惊讶,“我们这不是才从虎都出来几日么,又出什么事了?”顾焱忍不住脱口而出道。 顾子弋蹙起眉尖,接过密信展开,很快便看完了。 “究竟是怎么了?”顾垚见顾子弋面色缓缓沉了下去,忙轻声问道。 顾子弋把那信丢给顾垚,“波斯王逝世,陛下要我们送波斯正统继承人,也就是波斯王子比西斯返回波斯继承王位。” “什么?!”顾焱顾垚二人皆是一惊。 顾子弋重新走到地图前,“陛下的意思是让我们立即折返虎都,然后以最快速度送比西斯出流沙城。” “那,天雪城那边......” 顾子弋点点头,“暂时是去不了了。” 顾垚和顾焱对视一眼,顾垚眼中尽是严肃,“怎么会这样......” 而顾焱则是生气的往桌上猛地捶了一记,“每次都是这样!把咱们公子当什么了!哪里有事都要让她去!” “顾焱!噤声!”顾子弋厉声道喝道,“注意你的言辞!” 顾垚猛地拽了下顾焱,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可顾焱却不管不顾的甩开顾垚,继续激动愤然道,“顾垚你别拽我!我就是要说!公子她能力再强也只是一个人!这么连轴转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倒下去的!朝廷难道就没人了么!......” “朝廷就是没人了。”顾子弋语气清冷平淡的打断了顾焱的话,“不然你以为,凭什么让一个年纪轻轻,又还是个女子的人,手握卫国军二十万兵力?” “是三十万......”顾焱小小声的道,这几年顾子弋的声望越来越高,各处的壮士少年都愿意加入卫国军中为国效力,只几年便已经扩充了十万有余。 顾子弋被他这一打岔,又好气又好笑,“就你算的清。但这么多的人,散落在三大边关,以及一些要塞之处,军力被分散开来,调兵不便,实则军力被大大削弱。” 说道这里,她的眼神忽然有些飘远了,喃喃自语道,“若是真的打起来......” 她甚至有预感,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 “公子?公子?” 顾子弋回过神来,轻咳一声正色道,“通知下去,明日天亮全员动身返回虎都城。再派人给天雪城那边传信,告诉白先生他们,我一时回不去了。” 顾垚顾焱应下,然后退出帐子去吩咐准备。 想起天雪城,便又想起了红羽。 她一直都知道红羽和敖烈之间的关系,在这几年虽然红羽都有出战,但一次都没有遇见过敖烈。 而这一次...... 顾子弋心下微微升起了担忧,红羽在面对敖烈的事情上头,一向都是个傻的,这次好歹是被白七安他们拦了下来,以后如果还有相同的情况,不知道她又会不会脑袋一热又冲上去。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写封信回去,叮嘱白七安一定要把红羽看紧了。 ...... ...... 三日后,天雪城。 “噗——”红羽看到顾子弋的信,直接把嘴里的一口酒给喷了出来。 寻九已经在一旁笑得打滚,白七安也是漾着满满的笑意。 “她就是这么想我的?!”红羽很是生气。 她拎起那张信纸念道,“除夕一事,好在有惊无险,敖烈最是狡诈奸猾,而红羽向来圣母之心,妄图殉身以救世人。思前想后,仍旧甚为担心,望先生千万要将其牢牢看顾,万莫要一时不察令她偷跑,切记切记。” 红羽读到最后已经是咬牙切齿,双手用力,把那张纸撕成碎片,又揉成一团,最后丢在地上拿脚用力的踩,“居然这么说我!顾子弋!顾子弋!你完蛋了!” ...... 远在万里的顾子弋猛地打了个喷嚏。 唔,八成是红羽已经看到了自己的信。她突然笑了,星眸弯弯,尽是愉悦之色。7132 第一百四十章 条件 “醒醒!”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寻九厉声喝道,他用力摇晃着红羽的肩膀,想叫她回过神来。 红羽眼中蕴满了泪水,她有些恍惚的看着面前的寻九,整个人颤抖的不像话。 “你在做什么!战斗已经开始了!你站在这里不动是想要等死么!”说话间,从北烈军中射出的流箭也不断的在他们头顶落下。 寻九拽着她在乱石和流箭中迅速穿梭着,把她带到一处相对安全的位置,冷声道,“他现在是敌人,你若是不小心,死的便会是你!” 红羽愣怔住,不可置信的望向寻九,“你究竟是......?” 可寻九却没有回答她,转身飞快的从她视线里消失了。 看着漫天的箭支,耳边听到的是忙乱的叫喊,和城楼之下的厮杀声,红羽缓缓站起身来,用力的在自己腿上一掐。 她喃喃同自己道,“他是敌人,你早在选择进入卫国军的时候就已经很清楚了,看看你,现在在做什么!” 红羽定定神,再抬起的眼眸中,又重新恢复了清明之色。 她站到一个已经无人的弓箭手位置,游刃有余的抽箭放箭,她的箭支所到之处,无一例外,全都毙命。 但人实在太多了,红羽眉间紧蹙,心中飞快的盘算起来,突然,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眼光落到了场中面色冷厉,正在举剑挥杀的敖烈身上。 先擒王...... 这个道理谁都懂,而她也知道,如今在场所有人中,只有自己,可以一箭结束这一切。 但她却犹豫了起来。 城楼下的敖烈似有所察的抬头,刚好对上了红羽的双眼。 那个眼神......敖烈愣了一瞬,便明白了过来。 他缓缓的对着红羽笑了,冲她无声的说道,“你下不了手。” 看懂了他的口型,红羽勃然大怒,毫不犹豫便搭弓上箭,往敖烈的头射去! 而看见她这一切动作的敖烈,却连避都不避,仍然笑吟吟的注视着她。 那箭离的越来越近,红羽心头却猛地被揪了起来,眼看箭已经到了敖烈眼前,他这才猛地抬剑将那箭挥到一旁。 红羽心中莫名的松了口气,却又猛地涌上一股悲哀。 看啊,她明明恨他,却也爱着他。 红羽不再看向敖烈那边,不断往其他方向射箭,她眼中的泪水猛地落下,却紧紧的抿着嘴唇,不让一丝哭音泄出。 突然,北烈军中吹响了长号,所有北烈军士兵全部停下了手上的攻势,全部转为防守。 随即敖烈的声音灌了内力传出。 “这大过年的,本王也不想动刀舞枪的,有伤吉利,来来来,让我们都停手,先好好聊聊。” 李让狐疑的喝道,“你又在想什么鬼主意!除了你主动投降之外!我们同你并没有什么好谈的!” “唉,所以说你们这些武将......”敖烈作无奈状摇头,“本王只是想同你们那个箭术教头见个面,若是谈的好,本王二话不说,立时便退兵回北境去,如何?” 见李让仍是警惕的神色,敖烈又道,“这样吧,本王这便退兵十里,表作本王的诚意,你们可以回去商量商量......”他打量了下天色,“到明日的这个时辰,来告诉本王你们的最后结果。” 说罢他便命北烈军迅速掉头,往外疾驰离开。 留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的李让和一众卫国军。 “将军,咱们要不要追啊?” 李让面色严肃,“不可追!敖烈此人最是奸猾,谁知道追过去会不会有更大的阴谋在等着我们。”他略略想了想,继续道,“算了,我们便先回城去同白先生商量看看,这个敖烈,究竟在想些什么,完全不懂。” ...... 先前敖烈说话时是灌了内力的,所以说的一字一句,天雪城中的人都听到了。 李让进了城门直奔大帐,里头所有将领都已经聚在了一起,红羽一人蜷缩着坐在帐角,所有人都在同她说着什么,但她却一言不发。 “这是怎么了?”李让疑惑的问道。 “红姑娘坚持要出城去同那敖烈谈话!” 李让大惊失色,“这怎么省得?!傻子也看得出来,那敖烈绝没有安好心!” “对啊!他千里迢迢驱兵过来,难道会就这样轻易罢休么!” “红姑娘决计不能去!” “他八成是觉得姑娘是个威胁!想要直接除去,然后再翻脸继续同咱们打!” 所有人都反对让红羽出城,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他敖烈要战便战!卫国军何曾害怕过! 待大家都离开了大帐,帐中只剩下白七安和红羽两个人。 “你还是会去的,对不对。”白七安轻声开口,语气中全是肯定。 红羽没有吭声,形同默认。 “你心里很清楚,如果这么一去,你好不容易才重获的自由,便再也不会有了。” 帐中安静了很久之后,红羽缓缓的开口,“这三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害怕着。我现在所拥有的自由,仿佛是偷来的一般,只是个易碎的梦境。” 白七安没有说话,一双深邃的眸子静静注视着她。 “碧玄很好,卫国军也很好,你们所有人,对我都特别好。” “正是因为这样,我不想看到你们死去,因为我明明可以有机会改变这一切。” 她伸手缓缓摘下脸上的流银面具,露出那张美丽无比的脸来,她的眼眶已经通红,却倔强的不让泪水落下来。 “你可以帮我同顾子弋说一声么,我要走啦,这些年多谢她和卫国军的照顾了......如果有机会......” “呵,你以为你这么一去,他便会退兵了么!”寻九唰的掀了帐帘怒气冲冲的走进来。 然后还不等红羽说什么,便利落的一个手刀劈到她的后颈之上。 红羽立时软软的晕了过去。 白七安无奈道,“你有话好好说不行么,偏生要搞的这么......” “解释给一个钻牛角尖的女人听么?”寻九嗤笑一声,“这不是对牛弹琴是什么?” “若不是把她劈晕,搞不好她嘴上先答应你,然后趁我们不注意,又一个人溜出去当那劳什子圣母娘娘去了。” 白七安不语,他知道寻九说的是对的,半晌长叹一口气,“那明日怎么办,真要战么?” “北烈军同卫国军相峙也有几年了,这场仗迟早是要来的,不过早晚而已。” 寻九伸手抚平红羽紧皱的眉心,轻轻的把流银面具覆上,然后抬头笑道,“怎么办,如此一来,先生你同我,便彻底成叛徒了。”21046 第一百三十四章 恭喜 已经在虎都住了四年多的比西斯,自从在那日见过先帝一面之后,就再没有进过宫。 因而突然被宫里来的公公传召,说是陛下有要事要见他,他还有些发懵。 直到入了皇宫,踏进紫宸殿,他还是如坠梦中一般。 熙辉帝坐在一方珠帘后头,他看不清楚这位年轻皇帝的面容,只依稀记得曾经还是太子的熙辉帝,在六艺会试之后游街时的样子。 比西斯的脑中现在乱七八糟的,在想着很多不相干的东西。 珠帘后头的熙辉帝眸光深深的打量着这个异域来的王子。 果然是与众不同的发色和眸色。 他也见过不少异域来的商人或是传教士,但没有一个能比眼前这个青年王子的样貌更为出色的了。 熙辉帝忽然突发奇想,这王子的美貌,不知比起西市中的胡姬如何?他脑中浮现出比西斯身穿胡姬舞裙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 比西斯有些疑惑,但却没有抬头,仍然维持着跪拜的姿势。 一旁的谢公公轻咳了一声,熙辉帝回过神来,才道,“哦,王子请起,赐座。” 比西斯恭敬的在旁坐下,踌躇的开口问道,“不知陛下唤我前来所谓何事?” 他的碧玄话已经说的十分标准,如果不看他的样子,完全认不出他是异域来人。 熙辉帝有些惊讶,“王子的碧玄话倒是说的十分好啊。” “多少也在虎都住了这么些年,若是还同其他人一般,岂不是白住了。”比西斯微笑着应道,语气十分温和有礼。 熙辉帝点头,“是这个理。”他顿了顿声,又继续道,“朕此次让你来,是因为有件事要叫你知道。” 他对谢公公微微示意,谢公公便从袖中取了个卷轴送到比西斯身前。 那卷轴遍布样式奇异的花纹,看上去并不像是碧玄所产。 比西斯有些疑惑,他仿佛在什么地方曾见过这样的花纹和卷轴。 下一刻他将卷轴抽开,便明白这是什么了。 “波斯国诏?!” 波斯国诏一般都是以一国之名,由皇室发往其他国家统治者的诏书,一般都是关于两国联姻,或是皇权更迭之类的事件。 从未听说波斯近来有同哪个国家有联姻之事,那么难道...... 比西斯的双手忽然颤抖了起来。 上头的熙辉帝已经不紧不慢的开口,“波斯王前日逝世,由于他去的突然,也没有留下子嗣和遗嘱,所以眼下波斯境内正陷入夺位之乱中。” 比西斯脑中几乎一片空白,那个通敌卖国的乱臣贼子,居然已经死了? 熙辉帝静静的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半晌又缓缓开口道,“朕想着,王子离家也有多年,不如趁此机会,返回故土如何?” 比西斯诧异的抬头,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哑着声音道,“我,我没有军队,也没有人手......” 熙辉帝微微一笑,“王子四年前来到虎都,不就是想让碧玄出兵助你夺回政权,脱离大食国的掌控,重获自由么。” “怎么,只几年的工夫,王子便已经忘了来到这里的初衷了?” 熙辉帝的一番话,说的比西斯哑口无言,他这些年在虎都,衣食无忧,银钱不缺,日子久了,甚至都有一种,自己都已经是碧玄人的幻觉,想着不如就这样吧,自己还能怎样呢,什么都没有,还妄想重新回到波斯去, 他渐渐忘了,自己是肩负了多少人的希翼而来,又是牺牲了多少波斯勇士的性命,才将他送到了这里。 比西斯的拳头渐渐握紧,他抬头看向熙辉帝,目光中重新燃起了坚定和决心。 “请陛下助我一臂之力!” 熙辉帝哈哈大笑,“朕正有此意!卫国公主顾子弋已经在折返虎都的路上,便由她送你到波斯去。” 顾子弋......听到这个名字,比西斯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又可以见到她了,又听是她将送自己回波斯去,心里既开心又有些羞涩。 这算不算带着喜欢的姑娘,回到家乡去给父老乡亲们看看呢。 熙辉帝也没有久留他,只嘱咐了几句,便让他出宫好好准备去了。 比西斯脚下有些飘忽的离开皇宫,他的仆从,同样也是金发碧眼的努克,焦急的守在宫外,见他出来,急急迎上前问道,“王子,怎么了?碧玄的王召见您是为了什么?” 他看着努克的脸,缓缓定下神来,眼中慢慢蕴起泪水,“努克,我们可以回家了。” “好的,我们这就回家,王子饿了吧,努克给王子去做东西吃。” 比西斯拽住没有明白他意思的努克,重新一字一句的说给他听,“努克,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回家了,回家,回波斯去!” 努克的瞳孔缓缓缩了起来,身子开始微微颤抖,“王子,王子......这是真的吗,天神,天神终于降下他的眷顾来了吗?” 比西斯重重的点头,用力拥抱他,“是的,是的!” 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努克深邃的蓝眼睛中滚落出来,落在比西斯的肩上和背上。 他紧紧咬住自己的手背,不让哭声泄露出来,但却已经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这短短四年,他却像是过了四十年一样,无时无刻都梦想着能够回到自己的故乡,自己的波斯去,而今天,这个愿望终于被实现了,他怎能不激动。 拍着他的后背,比西斯也不由得落下泪来,两个金发碧眼的异族人,就这样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在无数人惊疑的目光中,哭的稀里哗啦。 ...... 四日后,顾子弋重新到达虎都,在进宫领命之后,她骑着乌云来到比西斯居住的小院。 努克非常高兴的出来给她开门,他眼睛鼻头都是红红的,看得出来这几天没少哭过。 见顾子弋打量他,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搓搓手,“女公子来啦,王子在里面收拾东西呢,快请进快请进。” 听说比西斯即将离开返回波斯去,同他相熟的人都送来了礼物,他眼下就是在收拾那些东西,见到顾子弋进来,有些苦恼的笑道,“送来的东西太多啦,但是又都要带走,不能丢掉,我正在想办法节省空间。” 顾子弋点点头,看着比西斯忙前忙后的样子,忽然想起了当日闯到乌云蹄下拦住他的那个少年。 十四岁的比西斯,和十八岁的比西斯。 还真是长大了啊,她微笑着想。 “恭喜。”21032 第一百四十四章 强盗 正月十二那日,卫国公主顾子弋亲率三千卫国军以及三千御林铁卫,统计六千军士,护送波斯王子比西斯西出流沙城,返回波斯国。 熙辉帝排了谢公公和陆公公两位大太监代他送行,并且又赐下不少金银珠宝,布匹锦帛,一行人浩浩荡荡朝着西面出发了。 苏暮景在他们出发前一日特意出宫来,抱怨道为何不能再多留几日。 “再几日便是上元节,要是能一同赏过灯会再走,我也不会像现在这般遗憾了。” 顾子弋闲闲的喝着茶,“要照你这般,过几日又是个什么节的,怕是一年过完也不见得走得了。” 苏暮景撇嘴,有些赌气的嘟囔道,“就是不想叫你们走!” “我会时常叫人送些波斯好吃好玩的东西来的。”比西斯笑眯眯的打着圆场,“保证那些商店里都没有。” 然后又应下了不少条件,好半天才勉强算是把苏暮景哄好了。 坐在马车里的比西斯,看着手边那个楚画盏一大早派人送来,装着许多糕点的木盒,不由感动又感伤。 虽说是流亡在外,但他却十分幸运,不仅没受过什么苦,反而还交到了不少朋友。 想着想着,他又轻轻掀开一角车帘,斜前方一身银铠,飒飒骑在马上的顾子弋正偏头同顾垚说着什么。 明明是很普通的场景,比西斯却看得痴了。 神啊,如果这是你给的恩赐,那我请求你,将路途变得长一些,再长一些吧。我想再多看看她,再多停留在她身边一点时间。 ...... ...... 往西边去的路顾子弋还是第一次走。 虽然从前她的哥哥顾子墨就是在流沙成驻守了五年,父亲顾池也在流沙城立下赫赫战功,而从前她自己也以为将来会往流沙城去,但没想到却反倒在北边天雪城的时间最久。 顾子弋坐立在乌云身上,远远向西眺望着,心头突然升起一股向往和憧憬。 那是父亲和哥哥待过时间最久的边城啊,现如今她终于也要去看看了。 还好随行的将士中有些是曾在流沙城驻守过的,行军起来也不是太过麻烦,也不存在会迷路的问题。——越往西走植物会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则是漫天黄沙和望不到头的沙漠。 如若是没有熟悉道路的向导跟着,很容易就会在其中迷失,再也走不出去。 队伍走了一整日后才在一处山谷扎营,顾子弋飞快的和几个认识路的老兵们确认好了接下来的行军路线,这才收起地图,净手准备用饭。 卫国军中的风气本就豪爽不羁,原本一板一眼的御林铁卫,到后来也绷不住他们的热情,现下已经完全不分你我的坐在了一处,高谈阔饮起来。 顾子弋对他们这方面的交际能力从不怀疑,所以在她这里也不会有什么,因为几支队伍不合而闹出纠纷来的事情。 但对于她,所有人都是亲近又尊重,顾子弋对于这点也很是满意。 盛饭的伙头兵每次给她的菜都是最多的,生怕她不够吃,甚至军中的这群糙老爷们蹭一起讨论过,该怎样才能把瘦瘦小小的元帅养高养壮。 顾子弋向来都是不浪费吃食,给她多少都一定会吃的干干净净,但这身子就是胖不起来,可是把卫国军里的所有人都给愁的不行。 比西斯也盛了饭出来,见顾子弋坐在不远处一棵树下慢条斯理的吃着,想了想也走了过去,在她身旁坐下。 “不介意我坐在这里吧?”他笑眯眯的说着,金色的头发在黑夜里也熠熠发光。 顾子弋眼珠略略一扫,淡道,“你坐都已经坐下来了,还问有什么意义。难不成我还要把你赶走不成?” 她说话向来是哽得人无话可说的,比西斯失笑,也端起碗来认真吃饭。 有时候看一个异域者,把一双筷子用得十分娴熟,是一件有些奇怪的事情。 顾子弋眼神微垂,盯着比西斯握着筷子的手,觉得不知道哪里怪怪的。 比西斯留意到她在看她,疑惑道,“怎么了?”然后想了想又笑道,“可是觉得我用筷子不伦不类?” “你字正腔圆的说成语也很不伦不类。”顾子弋抽了抽嘴角,直接吐槽道。 比西斯哈哈大笑起来,“等到了波斯,我用金银质的刀叉和勺子,你就不会奇怪了。” 他的眼神里有着一股久违的怀念,仿佛透过他的眼睛,能看见那个有着神秘香料和反复花纹的沙漠之城。 ...... 早先被派出去探路的顾垚风尘仆仆的赶了回来,他端过给他留的饭菜,飞快的跑到顾子弋边上,他实在是饿坏了,先猛地往嘴里扒了几口饭,缓过来之后,才把自己所探查到的消息告诉她。 “沙漠强盗?”比西斯惊呼出声。 顾垚点点头继续道,“他们常年盘踞在最易迷失的那段路上,趁过往商旅迷路心神不稳的时候便出手,然后消失的无影无踪。被抢之人原本就被困,又接着被抢,更是慌乱无助......” 他顿了顿,然后声音低沉下去,“所以在那里的死亡的人是最多的。” “岂有此理!”顾焱一听就炸了,“不助人一把也就算了,居然还成火打劫,害得这么多无辜的人丧生!” 他转向顾子弋,一双黑色的眼睛湿漉漉像小狗一样,“公子公子!反正是顺路,不如我们去把他们的老巢一并端了吧!省得他们再继续祸害人!” 顾子弋被顾焱闹的有些头疼,一巴掌把他的脑袋按住,继续问顾垚道,“可有打听清楚,有多少人?” 顾垚点头,“再远些有个镇子,那些人常去采买物资,根据商贩所说的,我估算了下,也就四五十人的样子。” 闻言顾焱更是开心不已,“走吧公子!让咱们把他们给收拾了!造福一方!”他手舞足蹈满面兴奋,但又不敢摆脱脑袋上顾子弋扣着的手,只得半蹲着身子,看上去很是滑稽。 周围的人都有些没眼看,顾焱却仍旧情绪高昂的不得了。 顾子弋无法,想了想于他们此行也无碍,而且这类强盗土匪确实也是该收拾掉的,便用力在顾焱脑门上弹了一记,“带着你的人去吧,小心为上。”21046 第一百四十五章 宝珠 碧玄军队中的精英卫国军亲自出马,收拾一支毫无纪律的沙漠强盗,完全就是不费吹灰之力。 只是在返回营地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小小的麻烦。 顾焱一脸苦恼的掀起顾子弋的营帐走了进来,手上牵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 “你从哪儿随手牵来的小姑娘!”和顾子弋一起正在研究地图的顾垚一抬眼见到这一幕,顿时脱口而出,“快给人送回去!” 顾焱一听就不高兴了,“好你个顾垚,在你心中我就是这种人么!” 结果见顾子弋也抬头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眼神看着自己,他顿时愤怒又委屈,“公子!你居然也这样想!这是在那强盗窝里,被他们拐来的一个孩子!” “拐来的孩子?”顾子弋微微眯眼,同顾垚交换了一个颜色,都觉得有些莫名的蹊跷。 那孩子个子很小,脑袋圆圆,眼睛圆圆,头发编成了许多束小辫,看上去机灵又可爱。 顾垚蹲下身子,温声问她,“我叫顾垚,你叫什么名字呀?” 这孩子倒是不怕生,脆生生的应道,“我叫宝珠,今年八岁了!” “那么宝珠知道自己的爹爹娘亲在什么地方吗?哥哥送你回家吧?” 宝珠乌黑的眼珠小小的一转,然后小嘴一瘪,大大的眼眶中顿时蕴了一汪眼泪,欲落未落甚是可怜,“宝珠,宝珠记不得了......” 顾子弋面上勾起一抹笑来,她突然觉得这孩子有点意思。 “那......你可还记得是怎么被那群强盗掳了去的?”顾垚想了想,又继续问道。 “也不记得了......” 顾垚一时束手无策,他也从来没有应对孩子的经验,只得把目光转向顾子弋。 “你可是从草原来的。” 顾子弋的声音淡淡,却十分笃定。 宝珠微微一愣,没想到这个女人一眼就看穿了自己,但她只慌乱了一下,还是故作镇定和疑惑的说,“宝珠社么都不记得了。” “你的头发,是草原人特有的编发,这种编发一旦辫起来,就解不开,只能剪去。” 宝珠不再说话,眼神中的天真和懵懂也褪去,变得像一匹幼狼一样警惕。 顾子弋继续研究着桌上的地图,“但你从东边跑到西边......这个我就不明白是为什么了。” 顾垚和顾焱十分震惊的面面相觑,实在不敢相信一个这么小的女孩是怎么一个人走了这么远的。 “你们是碧玄的军队,那你们能送去驼峰山吗?”宝珠低着头沉默了很久,然后抬起头目光坚定的看着顾子弋说,“我要去那里找人。” “驼峰山?”顾子弋停下动作,“你可认识红羽?” 宝珠原本就又圆又大的眼睛,瞪得几乎像是要从眼眶中掉出来,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接道,“你认识红羽姐姐?!” 她猛地往前,整个人扑到顾子弋身上,“求你带我去找她!” “唔......”顾子弋表情仍旧平淡无波,她像是想到什么一般,似笑非笑的斜斜垂下眸子看着身高到自己腰部往上一点的小女孩。 “你们草原在碧玄以东,驼峰山在北,眼下你却是在西。既然你碰见了我们,说明你是从绿芒城进到碧玄......” 她慢条斯理的说着,而宝珠却越听越浑身僵硬。 “你不会是,迷路了吧?” 顾焱忍不住的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被小女孩用黑白分明的眸子狠狠的瞪了一眼。 她松开拽着顾子弋衣摆的手,“对啊!我就是迷路了怎样!你们到底带不带我去!” “红羽不在驼峰山,她在天雪城。” “天雪城?”宝珠闻言一愣,“那是哪里?” “是碧玄最北的一处城池,对面就是北境的北凉城。”顾焱解释给小姑娘听,然后不知从那里端出一盘枣糕来,“喏,肚子该饿了吧,吃点东西。” 宝珠大大方方的取了一块过来吃,还有礼貌的小声道了谢,看得出来家教很好。 “那你们是要往西边去办事吗?”她想了想这样问道,然后自言自语的对自己说,“看来是不能送我去北边了。” 顾子弋眼中的笑意更是加重了几分,她现在更喜欢这个小姑娘了。 “是要去办点事情,不过结束了就要往天雪城去的。”在顾子弋的默许下,顾垚微笑着跟这个小姑娘解释起来,“我们是驻守天雪城的卫国军。” 没想到小姑娘听到“卫国军”这几个字顿时兴奋起来,小脸涨的通红,“卫国军?你们居然是卫国军?那,那顾子弋在哪里,我是不是也能见到她了?!” 顾焱顾垚顿时全部看向顾子弋。 顾子弋挑挑眉,“你一个草原人,要见她作甚?” “自然是崇拜她了!”宝珠在原地蹦跳着,挥舞着胳膊,双眼都在放光,“比那些臭男人都还要厉害的女人!我将来也要像她那样!” 帐篷中的两个“臭男人”有些尴尬的抽了抽嘴角。 “行吧。”听了一番恭维的顾子弋仍然语气清冷,像是被崇拜的人不是她一样。 她点点头,示意顾焱和顾垚把小姑娘带出去安置,然后就不再管他们,又继续认真的研究起地形图来。 ...... “哎,我真的能见到顾子弋吗?”被带出营帐的宝珠仍然一脸欢悦,喜滋滋的问着,“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得了奇遇,然后长得比男人还要高,可以徒手把一个人给撕开吗?” 她说话的速度很快,噼里啪啦像在往外倒豆子一样。 顾垚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你已经见到过了。” “我已经见过了?”宝珠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时候?” 顾焱忍不住大笑出声,“刚刚的那位,就是啊!哈哈哈哈哈哈——” “刚刚的......” 小姑娘呆住了,手上还没吃完的半块枣糕都掉在了地上。 “怎么样?是不是很失望?跟传闻中说的不一样吧!”顾焱十分坏心眼的逗弄着她。 谁料宝珠哇的一声就蹲下身子哭了起来。 “怎,怎么了这是?”顾焱吓了一大跳,手足无措看着顾垚解释道,“我发誓我什么都没干!” “我刚刚很凶的瞪了她!还很凶的跟她说话——”小姑娘把脑袋埋在胳膊里,抽抽噎噎的说着,“我不配再崇拜她了,呜哇——”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奇怪逻辑? 顾垚和顾焱好笑的对看一眼,觉得接下来的路上怕是会有得热闹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上元 果然如顾垚和顾垚所想的那样,多了个宝珠之后,他们的行程中每日都多了不少乐趣。 原本顾子弋是想派几个人把宝珠送往天雪城去,但宝珠却不同意,她耍赖撒泼式的总算把自己留了下来,整日笑眯眯的跟在顾子弋身后转来转去。 左右去过波斯之后也就返回天雪城了,顾子弋想了想也就让小姑娘跟着队伍了,左右多让小孩子见识一些外头不一样的东西,对他们反倒是好事。 “你似乎很喜欢那个孩子。”比西斯目光温润的看着在营帐之间欢快的跑来跑去的宝珠,递了杯热茶给顾子弋。 顾子弋没有否认,“她挺像红羽的。” “红羽啊......”比西斯微微一笑,眼神中有些怀念,“我也是许久没见过她了。”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慢慢饮了一口茶,轻声道,“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顾子弋偏头看他,异族少年蓝色的眼睛在升腾的水雾中看不真切,整个仿佛笼罩在一层挥散不去的伤感之下。 “总会有机会的。” 半晌他听见她小声的这么说道。 比西斯蓝色的眸子又缓缓亮了起来,他坐直身子,深吸一口气,像是肯定,又像是对自己鼓励,“对啊,总会有机会的!” ...... ......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原本顾子弋等人从虎都出发之时距离着上元节也不过三日,好在他们虽然一路快马兼程,但在十五这一日正巧赶到了个较大的县城。 县令和百姓见到卫国军和顾子弋都十分高兴,但对着六千兵马,县城中也是住不下的,于是队伍还是得在县城外扎营立帐。 宝珠左瞅瞅右看看,十分好奇的抬头问顾垚,“一路走来有人家的地方似乎都认识你们,”她绞尽脑汁思索着,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意思才是最好,“你们为什么会认识这么多人?”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顾垚微笑着低头同她解释,“不是认识我们,而是认识卫国军的旗帜。” 他用手指了指那面银色的旗帜,上头以繁复的花纹缠绕出一个大气非凡的“顾”字。 “卫国军原本就是镇守在西方的军队,保西方太平,住在这边的人们自然是识得的。” 县城中从昨日便已经忙活起来了,眼下每条街道上都已经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家家户户门前也都放上了自家亲手制作的花灯,就等夜幕降临,然后将灯烛点亮,赏花灯逛灯会。 宝珠既是草原来的,自然从没见过碧玄上元佳节时候的盛景,虽然不是在虎都城中,没有那么大的场面,但也足够叫她看个目不转睛了。 军士们也很热心的帮着百姓们往高处去挂灯摆灯,或是牵拉彩带之类的事情,县令看了非常高兴,不住的搓着手同顾垚道谢,“往年我们都要捣腾到快要天黑,这下好了,各位将军一来,没过中午便已经全部弄好!可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才好!” 顾垚微微笑着,正想说不必多谢,举手之劳罢了,就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顾焱大笑着接道,“既如此不若请咱们兄弟们喝酒罢!” 顾垚眉宇一皱,正想叱他,一旁的县令却高兴的一拍大腿,“好!就这么办吧!咱们这儿的酒水十里八乡都说好,管够!管够!” 无奈的顾垚只得摇摇头,看着顾焱同那胖乎乎长得像是个乡绅一般的县令大笑着讨论去了。 “这不是挺好。”顾子弋慢悠悠的晃到他边上,“你也不必绷得太紧了,休息休息。” 宝珠见顾子弋也连忙从旁边的小摊上跟了过来,手上还拿了根糖葫芦啃个不停。 见顾子弋看过来,她献宝的说道,“是那个摊主大伯送我吃的!可好吃了!”说话间又嘎吱咬了一口下来,在嘴里甜蜜蜜的嚼着,小脸上一片幸福。 顾子弋抬头朝那卖糖葫芦的摊主点头致谢,然后转回目光嗤笑道,“只一串糖葫芦就把你美的。” 若是见了虎都城中那些玲琅满目,叫人目不暇接的吃食,怕是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她这样想着,忽然又觉得这小姑娘倒是应该很对苏暮景的胃口,两个人都是又爱吃,又爱凑热闹的。 但又一想,红羽不也是这样的么......顾子弋难得的为了一件闲琐之事认真的沉思起来,自己身边的女子,为何都是些爱吃爱闹的家伙。 ...... 虽然已经过了立春,但天气仍是凉寒,白昼短,黑夜长,所以很快天色就暗了下来。 县令亲自点亮了县衙门前的第一盏花灯,然后接二连三城中所有的花灯全部缓缓亮了起来。 宝珠张大了嘴看着眼前的一切,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花灯,在夜里闪烁着,时而有风吹来,它们也跟着摇摇晃晃,明明灭灭起来。 所有人都从家中出了门来,换上好看的新衣服,沿街缓缓走着抬头赏灯,时不时停下脚步挑选着沿街商贩摊前有趣的小玩意儿。 宝珠兴奋的问道,“你们碧玄的城镇,在今天都是这样的么?!”待得到肯定之后又感慨道,“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花灯笼摆在一处呢!” 闻言所有人都不由的笑了起来,不约而同的想起了虎都城的上元灯市。 比起眼前的,眩目耀眼百倍不止。 “什么时候有机会带你去看虎都城的灯会,到时候你怕是下巴都要惊得掉下来哟!”顾焱拍了拍宝珠的肩膀,冲她眨眨眼。 宝珠笑的很是灿烂,她用力的点头,“那可这么说定啦!如果你骗人!下辈子就会变成草原上的癞皮狼!” “快些去猜灯谜吧,不然一会儿子可都没有啦。”比西斯笑着提了盏玉兔抱桂树的花灯过来,弯腰递给了宝珠,“送给我们小宝珠。” 那灯做的确实不错,宝珠欢快的尖叫了一小声,脆生生的道了谢,然后领着灯凑到顾子弋前头,“你看,你看,好不好看?” 顾子弋面色不动,眼中却闪过一抹笑意,她纵身一跃,翻身将城中挂的最高的那盏莲花美人走马灯取了下来。 这灯做的美轮美奂极为精巧,就是拿到虎都去也毫不逊色,自然它上头的谜题也不简单。 “古月照水水常流,水伴古月度春秋。留得水光昭古月,碧波深处好泛舟。”56 第一百四十七章 琵琶 比西斯微微一笑,虽然顾子弋于武艺上头造诣显然更加出色,但身为百年世家之后,文采一项定也是不输的。 然后他就看到顾子弋的眼神在自己和顾垚之间犹豫了下,然后下一刻就把写着谜题的纸,潇洒的塞进了顾垚的手里。 比西斯:“......”他简直不知道该为自己的猜测错误而难过,还是该为顾子弋没有选自己而难过了。 顾垚下意识抓住那张纸,有些讶异的愣了下,转而无奈的思索起来。 好在那题顾垚曾见过,立时便答了出来。 “是一个‘湖’字。” 顾子弋提着花灯站在一旁,一听裁判通过了谜底,便唰的将花灯递到宝珠面前,“这个更好看。”她的眼神傲然,若是没了周身的正气,那副样子看上去便是个调戏小姑娘的恶霸。 但她做来偏生潇洒好看的紧。 宝珠眼冒星星的郑重接过那盏莲花灯,原先比西斯送的玉兔灯被她草草别在腰间,随着走动一晃一晃的,顾焱在一旁看的担惊受怕,“你这样怕是灯油要洒出来,等下整整盏灯都着起火来看你怎么办!” 他实在看不过,一把将灯拿过来在自己手上提着,“还是我给你拿着吧。” 宝珠才不管这些呢,她一心沉浸在顾子弋送她的莲花灯里,爱不释手的看来看去。 灯花盛景,***声笑语。 ...... ...... 碧玄皇宫。 偌大的皇宫中,同样张灯结彩,挂满了玲珑精致的花灯,这都是外头寻常人家见都没有见识过的美轮美奂的手艺,只有皇宫匠人才能制作出来。 但在这一片璀璨绚烂之下,却冷冷清清没有人赏灯或是停留。 偶有路过的宫女内侍也都目不斜视,步伐匆匆,宫墙外头远远传来人们车水马龙嬉笑叫好的声音,但宫墙内却安静的可怕。 熙辉帝身披一件道袍,静静盘腿端坐在榻上,身前巨大的香炉中缓缓飘出丝缕烟气来,紫宸殿中弥漫着一股很难形容的气味,似香非香。 今日谢公公休沐,只陆公公一人伺候在御前。 陆公公轻手轻脚的端了杯参茶来,轻轻的放在榻旁的矮桌上,杯底同桌面相接时,没有磕出一丁点儿的声音,但熙辉帝还是感觉到了。 “什么时辰了?”他低声问道。 “亥时,再有一刻钟便到子时了。”陆公公轻声应着,又问道,“陛下可要出去走走?今夜月色极佳,风也不大。” 熙辉帝良久没有说话,就当陆公公以为他这是拒绝的意思之时,又听他道,“也好。” 殿外的确如陆公公所说的那样,月色很好。 银色的月光像是最上好的银色锦缎一般倾泻下来,幽幽的洒在琉璃瓦的宫墙,然后再顺着流淌到地上。 熙辉帝喜静,紫宸殿中较之其它宫舍要来的更加清幽,到了夜里更是只寥寥点上几盏用来明路的灯,即使是上元节,也只在殿门前头挂上一盏素色的花灯,用作应景。 他径直出了紫宸殿,不紧不慢的穿行在宫宇之间,两旁的宫人见了陆公公提着的那盏印了飞龙的明黄色宫灯,俱是匍匐在地行礼。 就在熙辉帝漫无目的随处行走之时,忽然听见隐约有琵琶声传来。 他定下脚步,耳尖微动。 那琵琶声似是离的有些远,声音又被风吹散,时而清晰,时而又模糊不可闻。 “是从哪里传来的?”他问陆公公。 陆公公也凝神细听起来,半晌不甚确定的说道,“似是......从梨园那个方向而来......老奴也有些不大确定。” 熙辉帝叩首,“朕听着也像。左右无事,那便往梨园去看看罢。” ...... 梨园的位置在整个皇宫最西北的一个角落,寻常也就是御用的戏剧班子在这里起居,排演的地方,但先帝并不十分对戏剧感兴趣,一年最多也就一两次会在宴席之上表演。 因着不受宠,所以寻常维护的份例自然也就被内务府扣下,拨到其他地方去了,所以当熙辉帝迈进梨园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年久失修的院落,和在院中木质都开始腐朽破败的圆台子。 还有一个在圆台上翩翩起舞的女子。 她没有挽发,长长的青丝披散而下,一直盖过腰际,一袭纯白的袍子,足上踩了双同样是纯白色的木屐,圆台旁有个丫鬟模样的小女孩正举着一把琵琶拨弄着,似是不大熟练,音节断断续续。 但那女子却丝毫不在意,仍旧沉浸在自己的舞蹈中,踩拍,扭动,旋身。 清凉的月色照在她的脸上,映出一张清水芙蓉模样的容颜。 “这......”小韩大人?!陆公公心头猛地一震,这女子眼角眉梢之间竟同已经逝世的韩楚梁很是相像。 他都一眼能认出,那么陛下...... 一阵风吹过,带起早早绽放的梨花落下片片,漫天飘舞的花瓣中,白衣的绝色女子在月光中翩翩起舞。 风止,那女子的舞步也停了下来,小丫鬟还在努力的拨弄着琴弦,她有些无奈的一笑,正打算开口叫蓝雀停下来,就听见一阵流畅悠扬的琵琶声响起。 她微微有些惊愕的抬头看去,一男子身着道袍正弹奏着手中的琵琶。 二人目光在空中交汇。 半晌,她宛然一笑,轻轻扭动腰身,重新舞动起来。 这一次,乐声终于和上了舞蹈,两人尽情的享受在其中,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姓名,只想这样在迷醉在翩翩的舞乐之中,再不醒来。 乐声终止,她光洁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水,稳了稳气息,她下了圆台,对着面前的男子盈盈下拜,“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你见过朕?”熙辉帝语调温和的问道。 “奴婢未曾见过圣颜,只是想着上元佳节能在宫中随意走动的人想必不是寻常身份。” 她的目光微微偏到一旁的陆公公身上,对着陆公公有礼的点头,“然后见了这位公公手中提着的宫灯,您的身份便呼之欲出了。” 熙辉帝微微一笑,“原来如此。”他想了想又道,“你,叫做什么名字?” 她恭敬的抬起头来,目光直直的对上熙辉帝的双眼。 “回陛下,奴婢名唤楚君。” 第一百四十八章 楚妃 “楚君......”熙辉帝重复着,他的身子微微后仰,眼神中似是闪过了什么记忆,既惆怅又复杂。 “你既姓楚,那可是西台令楚飞星家的那个楚?”他又问道。 熙辉帝这话中的意思,分明就是在问她,同楚西台家是否有关。 楚君眼中神色微变,半晌垂下头低声道,“是的陛下,就是那个楚。” 熙辉帝面上看不出情绪变化,只清淡的叹了声,“这样啊......你家大小姐近来可好?” 楚家大小姐楚画盏,在熙辉帝还是太子之时,先帝便已经给二人赐下婚约,于是楚画盏就成了未来的太子妃,只是后来帝后骤然离世,太子还未迎娶她,便登基为帝。 紧接着又是三年孝期,只是现如今孝期已过,礼部也提过多次,但熙辉帝在关于楚画盏之事上却始终不予回应,也没有改过婚约,于是那位连未来皇后都不能算,还是只能称作未来太子妃的楚大小姐便仍旧一直待守闺中。 而今日,熙辉帝竟然主动问起了楚画盏,不说跪着的楚君,就连陆公公都有些惊愕。 思忖片刻,楚君斟酌着开口,“除夕见了两位公主,大小姐很高兴。” 两位公主自然说的是顾子弋和苏暮景,她这话说的极有技巧,只说近来楚画盏最高兴的事情,而不提其它。 熙辉帝轻笑出声,“你倒是会回答。罢了,夜也深了。朕这便走了,你也快些回吧。” 他说完便起身走出了梨园,自始至终竟然都没问楚君在楚府是什么身份,也没问她为何会在上元节进得宫来。 待熙辉帝走了很久之后,那小丫鬟悄悄的抬头,小声的问道,“小姐,你觉得能成么?” 一袭白衣的楚君扶着旁边的木桩缓缓站起身,她伸手拂去落在肩头上的花瓣,微微一笑,“自然。” ...... ...... 上元节第二日清晨,一道旨意震惊了所有人。 “西台令楚飞星之义女楚君,静容婉柔,丽质轻灵,风华幽静,深慰朕心。着即册封为楚妃,于正月十九迁入宫中,钦此。” 陆公公笑眯眯的一甩拂尘,温声对一脸震惊之色的楚飞星恭喜道,“楚西台大喜啊,陛下对楚妃娘娘可谓是一见倾心,又不愿委屈了娘娘,这不,立刻便派了老奴前来宣旨。” 楚飞星有些木讷的接过明黄色的圣旨,看了看身后一脸平静之色的楚君,“这,这究竟是......陛下如何会识得楚君?” “上元佳节日,美人飞舞时。”陆公公微笑道,“楚西台可不要再耽搁了,三日后娘娘便要进宫,想必还有许多事要忙呢。” 他微微作揖行礼,便告辞转身离开了楚府。 只是陆公公这么一说,楚飞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怒意一波波涌高,猛地一巴掌便重重甩在了楚君的脸上! “好!好!你可真是好!”楚飞星以手指着楚君,怒不可遏的吼道,“早知如此,当日就不该!......” “就不该如何?”他话说到一半就被楚君清淡的打断,她把脸转回过来,半边脸颊已经红肿。 楚君的眼神平静又清明,“是就不该把我认下来,还是不该把我带回楚府?” 楚飞星喉头一哽,一口气被堵在嗓子眼中不上不下,半晌才稍顺了顺气悲戚道,“枉盏儿对你,那般的好......你竟......” “呵.....”楚君冷冷的笑了,“她那假模假样的亲善和故作大方的施舍,以为谁都要感恩戴德吗?”她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看着得了消息匆匆赶来的楚夫人和楚画盏恶意的笑了。 “不过是个,未过门的太子妃罢了。” 楚夫人听了尖叫一声,猛地扑上前去就要打,却被她快速的闪避开了去。 “楚夫人还是慎重着些好,适才我也已经挨过楚大人的一记耳光,眼下若是再被您挠花了脸去,那过几日我进宫见了陛下,怕是就没法子遮掩过去了呢。” 楚君面上盈盈笑着,恭敬的行了礼,准备走回自己房中的时候路过楚画盏,她想了想,停下脚步凑到楚画盏耳旁轻声道,“姐姐就在府中好生待着,那皇宫,妹妹先行一步了。” 楚画盏广袖下的手缓缓握紧,她咬了咬下唇,没有说话,只是眼眶中迅速蕴起泪雾。 “如此也好。”楚君听到她这样说道,“妹妹进了宫,还烦请代我问问陛下,同我楚画盏的婚约,究竟何时作废。” “盏儿......”楚夫人忍不住痛哭出声,楚飞星也长叹一声重重的坐在椅子上。 楚画盏勉强一笑,眼前走马灯一般闪过无数画面——他对自己温柔的笑,他宠溺的揉自己的发,他对自己说,“盏儿,我会娶你,将来,你就是我苏成赭唯一的妻。” 最后定格在桌上放着的那一卷明黄色的册妃圣旨上。 她的泪水簌簌落下,“做姐姐的也没什么好东西送给你,”她颤抖着手摘下一直戴在左腕的五彩琉璃缠花镯,那是他当年第一次出访异国回来带给自己的礼物,她一戴就是快十年。 楚君啪的将她的手打落在地,镯子重重摔在地上,顿时碎成几段。 她高仰着下巴,看着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楚画盏,不屑的冷哼。 “用过戴过的旧玩意儿,你以为我会稀罕吗?!你们就是这样,你们总是这样,摆出一副恩赐的嘴脸,把不要的东西拿给别人,还要别人感恩戴德的收下。” 楚画盏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被楚君打断,“我是不会替你同陛下传话的,你若是有本事,便你自己去同陛下说罢。” 她忽然笑了起来,笑得那么欢畅,她心想,倒要看看事到如今,还能有谁可以再给自己脸色看! “啪!——”楚君的笑声停了下来,她捂住自己另外半边的脸颊,那上面传来的刺痛感告诉她一切都是真实的。 她愤怒的转过头,气急道:“是谁居然敢——”话到一半,她便再说不下去了。 一身蓝色宫装,头戴七尾凤凰百花冠的苏暮景就静静的站在她面前。 “想着来见见本公主未来的庶嫂,没想到倒是见到了个嚣张得志的泼妇。” 苏暮景微微一笑,“适才见姑娘半边脸上已染了红色,想着怎么也要两面对称才好,便给添了一添,现在这样看上去是不是就好多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愿者 暮景公主,先帝唯一的亲生女儿,今上唯一的妹妹。 不说楚君现如今还没有进宫正式获封,就是将来正儿八经得了文书金印,成了一宫的娘娘,苏暮景也不是她能招惹得起的身份。 楚君捂着脸颊看着苏暮景,心中一片愤然,同样年纪,同样是女儿身,凭什么有人生来就是人上人。 但她咬了咬唇,知道适才自己是有些兴奋过头了,因而此时什么都不能说。 苏暮景眸光静静的盯了她片刻,然后移开目光,弯下身子把那碎成几段的琉璃镯子小心的拾起,包在手帕里。 她对楚画盏微微笑道,“不必担心,宫中最不缺的就是能工巧匠,交给他们重新镶嵌下,怕是会比从前更加好看呢。” 楚画盏摇头,鼻尖酸涩,苦笑着说道,“不用麻烦了。” 她的目光落在苏暮景手中的锦帕上,“即便修的同从前一模一样,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了。” 苏暮景明白她的意思,心中微叹,没有再说话,只是将那断镯小心的收到自己袖中。 然后她看向楚君的眼神便越发冷厉起来,“还未进宫,便已经这般嚣张,若是待住进宫中,怕是要连本公主都不放在眼中了!” 苏暮景说着说着,心头连带着也恨起了熙辉帝,既不娶,为何要把楚画盏这般放着不管不顾,现如今更是直接让她要遭受这般折辱。 楚君心中打鼓,知道苏暮景这是恨上自己,要想法子给那楚画盏找回场子来了,于是飞快的思索起来,该如何才能脱离眼下的局面。 正当厅中气氛胶着之时,谢公公笑盈盈的声音传了进来。 “啊呀啊呀,公主原来在此处,害得老奴好找!” 闻言众人都是一愣,谢公公是先帝心腹,服侍过三代君王,是内侍之中资历最老的老人了,熙辉帝和暮景公主都是他看着长大的,虽然现如今不大管事了,但仍旧没有人敢对他有所不敬。 楚飞星和楚夫人都起身迎他,疑惑问道,“谢公公怎的出宫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谢公公看着苏暮景,慈祥又无奈的笑了,“从下头进贡上了新鲜的柑橘,陛下想着公主喜欢,便全送去了玉珠阁,结果得知公主出宫去了,这不,立刻便排了老奴出来寻了。” 他这话说的十分有技巧,既警告了楚君,熙辉帝对自己这个妹妹的疼爱;又提点了苏暮景,提醒她楚君是熙辉帝定下要进宫的人。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自然听的分明。 楚君一张俏脸霎时变得苍白,她稳稳心神,立时对苏暮景行礼道歉。 谢公公在宫中待了多少年,见过多少人,见楚君这样,面上笑意不减,眼中却闪过一道微光。 这小姑娘,可不是个简单的呢,眼下不过一时得意有些失了分寸,往后怕是心思会越发内敛,叫人不好招架呢。 苏暮景也知道谢公公此番前来,八成也是熙辉帝的意思,她咬唇不甘的望向一旁的楚画盏。 楚画盏轻微的摇头,示意她莫要为自己再顶撞了那位。 左右皆是无法,苏暮景冰冷的瞪了楚君一眼,提起裙摆转出门去。 谢公公在后头躬身行礼,又似笑非笑的暗中打量了几眼楚君,这才随着苏暮景离开了楚府。 真真一场闹剧。 楚飞星重新跌坐回椅子上,吃痛的揉着太阳穴,一时觉得疲惫又无力。 楚画盏心下凄凄然,对父亲微微欠身行礼,然后扶着仍十分不平的母亲离开了前厅。 “你......”楚飞星出声对也准备离开的楚君低声道,“自己好自为之吧......皇宫,从来都不是如此简单的地方。” 楚君没有应声,步子也只停顿了一瞬,便重新骄矜的扬起下巴走了。 ...... ...... 紫宸殿。 站在桌前练字的熙辉帝听了谢公公小声的回话,轻轻嗯了一声,手上动作却没停。 直到一气呵成写完一张纸,才搁了笔,退后两步眯眼细细打量起自己写的字来。 书房中难得的没有点熏香,清风从窗棂中吹进,倒是叫人神清气爽。 “谢爷爷可知,朕执意要叫那楚君进宫的原由?” 他忽然开口问道,眼睛却仍旧没有从那宣纸上头离开。 听熙辉帝唤自己所用的称谓,谢公公苍老的眼中浮起一抹复杂的神色。 他没有回答。 于君,有问必答是必须的,否则便是犯了大不敬,杖刑处死都是可以的。 但熙辉帝反倒是习惯了,他轻轻放下纸,搓着手慢慢走到窗边,眼神有些飘远。 “你既已经在楚府见过了她,那便定是明白了。” 半晌之后,谢公公才轻声说道,“小韩公子淳厚善良,同那位楚姑娘大为不同。” “嗯,朕明白她是有意接近。”熙辉帝语气轻缓,听不出半丝被欺骗的愤怒,似是一早便已经看透。 谢公公不再说话,偌大的书房顿时静了下来。 许久之后,站在窗前一身麻衣的熙辉帝猛然转过身,眼中精光毕现,全是惊喜之色。 “她真的同他长得很像!是不是!你也看到了!对不对!” 谢公公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惊的有些猝不及防,还未等他张口要说些什么,就听那人更加癫狂的狂笑道,“等三日?为何要等三日?规矩?明明朕就是规矩!——” 熙辉帝迅速冲到殿门口,拉开殿门,双眼通红,长发散乱的大吼,“来人!来人!叫她进宫来!进宫!现在就进宫!” 在殿外候着的陆公公立刻听懂了他的意思,担心他的状态,连声应下来,一面派人去楚府,一面派人去寻张道长速来紫宸殿。 熙辉帝眼中尽是猩红,在殿中跌跌撞撞的走着,一路把摆着的物件全都挥落在地。 “楚梁,楚梁......”被内侍们合力引到椅子上坐好的那个乱衣散发的男子,忽然就哀哀的哭了起来,豆大的泪珠不住往外滚落着,然后重重坠到地上。 ...... 就在紫宸殿手忙脚乱之时,虎都城郊,先皇后的母家陈府之中,右尚书陈极也立在院中的亭子中写字。 浑身漆黑的陈家暗卫轻声汇报了些什么,他嘴角牵出一丝满意的笑容来。 “很好,老夫就喜欢这般。同那话本子里说的一样,叫做太公钓鱼——” 他手腕用力,凌厉的在雪白的纸上划出一笔。 “愿者上钩。” 第一百五十章 屋乌 几年前先帝身故,陈皇后也随着殉情而去,被碧玄大陆传为一段凄美的爱情佳话。 而故事中陈皇后的母家,百年陈府,也像是随着陈皇后的逝世而变得低调,甚至隐退一般。 但真实往往同人们所看到的不同,陈极这么想着,微微一笑。 没有过去多少光阴,他原本乌黑的头发却竟然开始掺了些许的花白,倒是让朝中不少见过他的大臣唏嘘不已,却不说陈一虞是皇后之尊,换了不管是谁的爱女过世,都是不好受的。 所有人都给予了陈极和陈府最大的包容和安慰。 只有一贯和陈极最过不去的左尚书李奇,每每听着这类消息,都是冷冷的嗤笑出声,暗骂一声奸猾老狐狸。 “陈家多年来,名声太盛,如此一来,反倒给了他们借机沉下去的理由。” 李奇给自己的学生们分析着说道,“有时候交权蛰伏,反而不是坏事,人们的注意力往往都只会放在明面上那些,显而易见的事情之上,而忽略了藏在背后的动作。” 他的学生打都在朝为官,或是准备入朝谋个职位,自然听得十分认真,于是就有人思索之后问道,“但眼下看起来,陈家似是真的弃了原先手中握着的东西,就连陈尚书也都不再管事,只虚虚挂了个尚书的名号。” “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李奇话到一半却不再说下去,他已经有些年纪了,头发胡须也尽数花白,和陈极在明在暗争了这么多年,但他大概也能猜到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那就是要漫不经心的,一步步将朝权重新握在手中。 ...... ...... 在楚君进宫之后,下头的人仿佛看到了希望,纷纷上书请求皇帝广纳妃嫔入宫,为皇室血脉开枝散叶。 相较起从前太祖皇帝有七个兄弟,十六个儿子,十二个女儿,还有住满后宫的貌美妃嫔们,现如今的熙辉帝可以算是血脉凋零了。 因而在开了楚君这个先河之后,各地文书不断,都在恳请熙辉帝重开选秀,光复皇室血脉。 终于熙辉帝松口,同意朝中四品以上大臣家中若是有适龄女子,且未曾定亲,愿入宫的,均可入宫参加选秀。 这圣旨一下,整个虎都四品以上,有适龄小姐的大臣家全都动了起来,如今熙辉帝年纪轻轻,后宫之中除了有一位楚妃娘娘之外,所有宫室均是闲置着的。 而且后位至今仍然空悬,虽说有那位准太子妃,楚家大小姐楚画盏在着,但瞧陛下的态度,似是仍未有打算迎她入宫,所以换言之,无论谁都是有可能坐上那个凤位的。 一时间城中有名的绸缎庄,制衣坊,银楼,胭脂楼,生意全部忙到不行,整个虎都的小姐都要材质新衣,购置时兴的钗环。 为的就是能在入宫那一日,能被年轻的皇帝看见,然后一飞冲天,连带着自己背后的家族也能一起得到陛下重用。 ...... 楚君听了蓝雀一本正经,绘声绘色学给她听的场景,在矮榻上笑的前仰后附。 她那夜急急被召入宫,在紫宸殿待了一夜之后,熙辉帝便选了这处承欢殿给她住下。 说来奇怪,这处宫舍离着紫宸殿距离不短,来一趟要费上不少时间,蓝雀也有些忍不住小声同她嘟囔,离着陛下这么远,日后若是新妃嫔们入宫,怕是都要想不起承欢殿了。 反而是楚君微微一笑,很是愉快的住了下来。 因为她知道,这承欢殿是离着清思殿最近的一处宫殿。 清思殿,那是从前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住的地方,也是和那位...... 她的眼中闪过一道若有所思,看来陛下真的对那位大人情根深种,陈尚书倒是没有骗她。 正想着,蓝雀就笑着来道熙辉帝身边的陆公公来了。 楚君收敛心思,笑着同陆公公打招呼,“陆公公今儿个怎么来了,可是陛下有事寻我?” 虽然封妃圣旨已下,但现在还没有行过正式的册封礼,她自然还不能以一宫之主的身份来自称。 陆公公听到她说话时候的细节,眼中难以觉察的流露出几分满意。 “陛下让老奴来同娘娘说一声,晚膳要到娘娘这里来用,请娘娘先预备着了。” 没几日的工夫,这位新晋的楚妃娘娘就已经极获圣心,熙辉帝每夜都是在承欢殿住下的。 恩宠哪里会嫌多,承欢殿众人欢欢喜喜的开始准备起来,只有楚君慢悠悠磕着瓜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蓝雀说外头发生的新鲜事。 “日子可已经定下了?”她忽然开口问道,“入宫选秀的日子。” 蓝雀点点头,“定了,就在五日之后。” “这么急?”楚君有些讶异。 “内务府和礼部都催得及,说是到时候可以同娘娘您一起行册封礼。” 楚君不由失笑,“那我寻什么由头,明明就是他们急着把女儿塞进宫来,好快些给家族挣些荣光回去。” 话音刚落,就听殿门口熙辉帝大笑着迈了进来,“楚儿这番话倒是说得很不客气呢!” 楚君笑着起身行礼,“陛下怎的来的这样早,天色都还没有黑呢。” 想了想又抬起脸娇嗔道,“还不作声的学起那些偷听墙角的来!” “只许你偷偷说,不许朕偷偷听么?” 熙辉帝笑着坐下,接过宫女递上来的香茶拂着上头的浮沫,目光打量着承欢殿的陈设,点点头,“不错,内务府动作倒是很快,已经收拾出个样子来了。” 他难得没穿道袍,着了身浅黄色的常服,衣摆以米白绣线绣了朵朵祥云,长发用简单的玉环箍起,看上去虽然有些消瘦,但依然温润如玉。 “阖宫就臣妾这一处要收拾的,他们做起来自然是快。”楚君重新歪在榻上,捻起瓜子磕着,笑的甜蜜蜜,“不过再过几日,待其他的姐姐妹妹进了宫,怕是就没有这么快啦。” 她的语气欢快,俏脸上尽是得到偏宠的小女儿家满足的神态,看得熙辉帝又是一阵大笑。 他探手去捏了一把她白皙的面颊,“放心,就算她们进宫,朕也只疼楚儿一个。” 楚君笑着起身依偎在他怀里,“那您可要说话算话啊。” ...... “那你可要说话算话啊!”少年笑得欢畅,他扬了扬手上的马鞭,龇牙咧嘴的威胁,“若是对我不起,就抽你!” 熙辉帝有些恍惚的抱紧怀里的人儿,呢喃道,“当然......当然......” 第一百五十一章 温暖 半月后顾子弋一行人总算是到达了碧玄最西的城池,流沙城。 早就得了消息的顾淼已经站在城门口等着了,顾子弋难得的在面上绽出笑意,还有几丈远的地方就跳下乌云飞奔着扑上前去同他拥抱。 顾淼大笑着轻拍着她的后背,碰到的地方都是消瘦至极,几乎没有多少肉。 身经百战的铮铮铁汉,一双虎目登时便泛起了泪光。 “小姐,好久不见了!” 听他这样唤自己,面对任何事情都冷静冷面的卫国军首领,忍不住鼻腔一酸,红了眼眶。 当今世上,也就只有顾淼和远在绿芒城的顾鑫会这样称呼她了。 也就只在他们的心中,武艺高超,战功赫赫,威震天下的卫国元帅顾子弋,还是个娇气的,应该被保护的女孩子。 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甚至自己都把自己当男儿来看待。 这么多年从这处战场。奔袭到另一处战场,刀剑风霜全都受过,几天几夜没有吃的,在磅礴的大雨中,在泥地里拼死战斗,身上的每一处都受过伤,留下了深浅不一的痕迹。 被箭射中,连着血肉拔出便是。 被刀砍伤,随意扯块布巾缠上便可。 有什么大不了的,所有军士都是这么做的,作为他们的元帅,必须要做出最强有力的表率才行。 顾子弋在顾淼温热的怀抱里,忽的就哭了出来。 城门口来往都是人,后头立着的是几千军士,她知道这样的场合和她现如今的身份,是不应该,也绝不能哭泣流泪的,但她还是呜呜咽咽的哭了,像个受尽欺负的小女孩一样。 泪水打湿了顾淼肩头的衣服,氤氲开了一大片,顾淼粗糙的大手轻轻抚着顾子弋的脑袋,“没事了,没事了,小姐,顾淼在这里。” 这是自卫国公顾池逝世,顾子弋情丝被挑断之后,她第一次流泪。 顾淼坐在顾子弋房外,很是担心的蹙起眉头,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而跟随而来的不仅有卫国军,还有皇帝派来的御林军,顾子弋城门前痛哭一事怕是很快便会传回虎都,届时还不知皇帝会如何表态。 但这都不是顾淼最担心的,先帝去后,碧玄周边各国都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碧玄自立国之后,除了卫国顾家的嫡系仍旧以武为重外,其余家族,包括旁系的顾家,甚至连从前是以武立本的家族,都开始轻武偏文。 因而在顾子墨和顾池接连离世后,朝中堪为将帅的武官,不是太过年老,就是从未上过战场,只会纸上用兵。 顾子弋这几年奔波于碧玄各处边城,表面上看来各个异族都害怕于她,但其实她无论多么厉害,也都只有一人而已,若是几处一同举兵,那么顾子弋也是分身乏术,且卫国军又分散在各处据点,全部聚集就需要时间,根本无暇顾及,反而会被分而攻之。 “这样下去,不是战死沙场,就已经先被累死在各地奔波的路途之上了......”顾淼喃喃自语道长长叹了口气,看着一只孤鸟从蔚蓝的天空之上滑翔而过,心头忽的就升起一股苍凉迷茫,不知前路究竟会如何。 ...... 日暮时分顾子弋缓缓醒转过来,她躺在床上小小的发了会儿愣,旋即回想起自己在城门口做出了什么丢人的举动。 她有些不自在的抿了抿唇,正准备掀开被子下地,就见一个女子轻轻推开门进了屋来。 “公子醒啦?”那女子抬眼见她先是一愣,转而笑盈盈的开口道,“正巧外头已经可以用饭了,您是要到外间去用,还是给您端到屋里来用?” 顾子弋略点头,“我到外头去用。”想了想又问,“你是?” 女子面上笑意不减,“您叫我晓晓就可以,我是顾淼大人寻来照顾您的。” 听她没有自称“奴婢”,又见她手上有习武之人才有的一层薄茧,顾子弋心下了然,这是一个雇佣兵。 只是女子的雇佣兵倒是很少见,她沉吟着,不动声色的打量晓晓,晓晓也仍由她打量,半晌顾子弋收回目光,“走吧。”说罢提起步子便往门外去了。 晓晓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笑意,也跟在她身后不紧不慢的出去。 出了小院前头便是一片开阔的平地,再往前就是驻守流沙城的卫国军所在的营区。 同为卫国军,自然是相熟的,顾子弋带来的人很快就和流沙城的卫国军融到了一处去,连带着那几千御林军一道,喝酒大笑十分痛快。 顾子弋目不斜视穿过营区,在所有人有些怪怪的目光中从伙头兵手上接过饭菜。 忽然有人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旋即接二连三所有人都笑了出来。 顾子弋知道他们在笑什么,心中羞恼,面上却不显,冷冷的瞪了一圈,呵斥道,“有饭吃都堵不上你们的嘴么!” 结果所有人笑得更欢。 顾子弋撇撇嘴,端着碗走远了,今天就先饶过他们,待过几日再好好收拾。 她寻了颗树背靠着坐下,有些恨恨的拿筷子在里头戳来戳去。 “这不是很好么,”顾淼嘴角也噙着笑走过来,他伸出满布厚茧的粗糙大手,在顾子弋头发上揉了揉,“咱们的女元帅也是会哭会笑的,才不是什么冷面阎王呢。” 顾子弋沉默了片刻,然后闷闷的开口道,“我不该这样的。” “那小姐觉得,应该怎样?”顾淼眸光沉静的注视着她,就像在注视自己有了烦恼的小女儿一样。 夜色渐渐变得浓厚起来,在虎都虽然也能看见星光,但奇怪的是越往边关走,看见的星光却越是璀璨。 顾子弋抬头看着漫天星辉,难得的有些迷茫与困惑,“身为一军之首,我应该强硬冷静,遇到任何事都喜怒不形于色,不能轻易被人看穿才是。” 身旁的顾淼双手交握,静静听着,心头却一阵阵的泛疼,明明只是一个女孩子,却......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顾子弋的脑袋,温声道,“没有关系的,对我们,对卫国军,你想怎样都可以,不需要坚强,也不需要勇敢。” 顾子弋愣愣的抬头看他,他又继续说道,“因为我们都是你的亲人啊,所以,想哭就哭吧,想笑就笑吧。” 不远处的营区虽然欢声不断,但不时有担心的目光往这边投来,顾子弋静静的感受着,忽的偏头笑了起来。心上淌过一片温暖。 “是的。” 第一百五十二章 别时 几年前比西斯的叔父米多,暗地投靠了大食国,给比西斯的父亲,当时缠绵病榻的波斯国王药中下毒,然后以比西斯年纪尚幼为由,米多强行摄政不允继位,而后蛰伏于暗中,意图谋害比西斯,好名正言顺的取得王位。 眼见形势一日日恶化,米多的野心也愈发不加遮掩起来,朝中一些忠心的老臣经过私议,决意将王子送出波斯国,一是往临近的碧玄求援,二来在碧玄境内,米多的爪牙定不敢造次嚣张,可保王室最后一丝正统血脉的安全。 得知了这个消息的米多当然不可能容许比西斯逃往碧玄,派了无数武士一路追杀,比西斯的护卫们拼死格挡,最后还在比西斯身边的,就只有努克一人。 再后来比西斯得了旨意住在虎都,米多不甘心却也是没有办法,只得悻悻罢手。 也不知是不是天道好轮回,米多执掌波斯也不过四年,便暴毙身亡,其中原由不得而知,眼下比西斯返国,绝大数民众都是欢迎的,只有大食国在从中作梗,妄图扶持米多的儿子上位,他们好继续掌握拿捏波斯。 所以熙辉帝令顾子弋前来的原因就在于此,震慑大食国,扶持比西斯登上波斯,于碧玄也少了一层隐忧,反而多了助力。 原本卫国军已经做好要同大食国开战的准备,只是他们都小看了顾子弋近些年的积威,和大食国对碧玄的忌惮,虽然碧玄国力眼看大不如从前,周边诸国皆蠢蠢欲动,但谁都不敢迈出第一步去,引那第一道雷在自己身上。 眼见卫国军已经随着比西斯一道而来,大食国十分爽利的将手上握着的东西尽数交了,该离开的便离开。 波斯王室中的大臣们皆是喜极而泣,王宫内外张灯结彩,欢庆着从前的王子,现今的王回归波斯,也带回了新希望和新的开始。 顾子弋一行人作为贵宾被郑重相待,老宰相极力挽留他们留下参加几日后新王的加冕仪式。 原本想要婉拒赶回虎都交差的顾子弋,在看到比西斯忐忑又期待的眼神中,忍不住心下一软,便应了下来,只是让御林军先行回虎都向熙辉帝报告,自己在仪典结束后便返回虎都。 ...... ...... 顾子弋坐在波斯王宫高处的墙头上有一口没一口的喝酒,她面前看到的是波斯百姓的房屋。 每个都是圆形的屋顶,像朵朵大小不一的蘑菇。有些奇怪,不过倒也有趣,她这样想着,兴致勃勃的又饮了一口酒。 一身波斯传统服饰的比西斯,根据宫仆的指路,找到坐在墙头的顾子弋。 他脚下用力,跃上墙头,也学着顾子弋的模样眺望起外头大大小小的房屋。 “你家倒是有趣。”顾子弋丢给他一壶酒,晃着酒壶咂舌道,“就是你们这酒......怎的会都是甜的,叫我有些腻的慌。” 是很有趣,你要不要留下来?如果你留下来,我便亲自给你酿不甜的酒,带你去看沙漠最美的日出和日落,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比西斯张了张口,胸口大段大段的话几乎快要抑制不住的脱口而出。 他鼻尖一酸,眼眶莫名湿了。 自己有多么的喜欢身旁这个女子啊,那么多狼狈不堪的日子,这个女子就是自己坚持下去唯一的动力和光芒。 比西斯哑了声音,颤抖的按捺住语气中的难过,故作轻松的笑着问道,“想留下来吗?” “怎么可能。”顾子弋笑了出来,她抻直了盘着的双腿,目光往更加远的地方飘过去,像是说给比西斯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还有这么多地方要我去,还有这么多人等着我呢。” 比西斯觉得自己几乎就要哭出声了,原来自己是个如此软弱不堪的人么,可是每过去的一刻钟,都是和她在一起的倒计时,这又叫他怎么不难过。 “我们还会再见面么。”在暖橘色的夕晖中,比西斯喃喃自语的问,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此去经年,怕是山水再不会相逢。 他端坐朝堂,她纵马天下,遥远不相逢。 突然就恨起大食国来了,为什么突然就又这么爽快!为什么不再拖延下去,好让他、好让他再在这个人身边贪婪的多待些日子。 顾子弋收回目光,轻轻放到比西斯身上,“怎么?舍不得我?”她双臂撑在身后,微微笑了起来,“时间还长着呢,总是有机会再见的。” 比西斯没有说话,只是吸了吸鼻子,像个小男孩一样瘪着嘴。 “你会当个好君主的对吧?”顾子弋打趣道,“总不能我一路风尘仆仆送回来的是个不勤于政的君王吧?” 良久之后,比西斯闷声闷气的嗯了一声,“我会的。” 顾子弋站起身,抬手恶意揉乱他才洗过十分松软的头发,作势威胁道,“不好好干我就来揍你!” 几日后的加冕仪典,比西斯一步步踏上那处最高的台阶,带上波斯王冠,握上象征最高权力的权杖,缓缓坐到宝座之上。 在所有臣民的欢呼声中,顾子弋抬手,示意队伍开拔,她转回头看着比西斯微微叩首,然后在他欲言又止的目光之中清喝一声,银白色的声影越行越远,越行越远,直至不见。 比西斯心头忽然滋生了一种异样的心绪。 若是他不勤政于国的话,是不是她就会来教训自己?这样的话,他就能再见到她了...... 他用力闭了闭眼,定神将适才的念头抛开,重新带上微笑,继续着后面的仪式。 ...... ...... 在同顾淼道别后,顾子弋一行人便离开流沙城,往虎都的方向回转。 顾淼立在城门,眼中是满满的心疼,这番子来来回回的奔波,饶是他这样的男人都觉得熬不住,更不用说顾子弋了。 但又能有什么法子呢,卫国顾家生使命便是如此,生为顾家人,现如今又是唯一的嫡系和家主,这是她逃不开也避不掉的宿命。 像是知道顾淼的担心,顾子弋骑在马上扭过头,对着他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星眸弯弯。 她举起手臂用力挥手,却很快被黄沙淹没了身影,再看不见。 第一百五十三章 停留 原先在所有人的计划中,顾子弋回转虎都汇报过后,便能往天雪城去了。 然而却发生了一些料想不到的变化。 顾子弋静静听着老管家轻声又快速的说着,秀气的眉越蹙越紧。 原来在她护送比西斯往波斯去的这不过月余的时间,虎都城中发生了如此之多的事情。 正巧此时小奥子从宫中来到国公府传旨,让顾子弋现在进宫去。 “晨间不是已经向陛下呈递过此次波斯之行的种种了么,怎的眼下又要入宫去?”老管家面带焦急,忍不住开口问道。 小奥子面上带笑,安抚道,“大管家不必担心,陛下请公主去不是为了公事。” 顾子弋点点头,抬手用带将自己才洗过,披散着的长发随意绑成一束,抬手止住欲唤人来给她更衣的老管家,只在外头套了件寻常出门上街时候穿的外衫,就这么跟着小奥子去了。 “您......真的不要再换件衣衫么?”入了凌云门,小奥子想了想还是问道,“不如奴才去暮景公主那里给您寻件来吧?” 顾子弋面色清淡,“不必。既不是公事,那我这身便也没有不符规制。” 小奥子想了想,她说的也确是事实,便点点头不再说话。 ...... 在离着紫宸殿不远的地方,有飘渺的乐声断断续续的飘来。 顾子弋听了先是一怔,转而很快想起来,现如今,先帝先后的三年大孝之期已过,自然是可以开始有歌舞声乐之类的了,只是太久没有闻见过乐声,颇有些不大习惯。 果然越靠近紫宸殿,那些歌声乐声便也越发清晰起来,间或掺杂着熙辉帝朗声大笑的声音和女子的娇嗔。 顾子弋停在门槛前头,眸中很快的闪过一丝冷光,随之在小奥子不解的目光中,重新抬步迈进了殿中去。 还没有站进殿里去,就有一股浓郁的熏香气味冲入鼻腔,顾子弋顿步一瞬,显然是被熏得有些头晕。 已经看到她进来的熙辉帝高兴的喊道,“阿弋来了!阿弋快到朕这边来!” 她定神往前看去,大殿两侧坐着宫廷乐师,一众穿着清凉的舞姬随着乐声轻轻扭动着,姣好的面容,曼妙的身躯,混着靡靡的香气,看得她眉间拧得更深了几分。 “可是卫国公主么?臣妾可还是第一回见到她呢。” 一直依偎在熙辉帝怀中,作宫妃打扮的女子,一双美目落在顾子弋身上。 看来这便是近来穿得沸沸扬扬的那位楚妃娘娘了。顾子弋想。 熙辉帝似乎很是开心,连连摆手唤顾子弋上前,又偏头同楚妃解释道,“是了是了,阿弋她常年在外,你没见过她很正常。” 楚妃垂下眼帘往熙辉帝怀中更深的依偎过去,“臣妾一直都有听闻,公主殿下同太子妃是很好的朋友呢......” 她语气带着些许的犹疑和忐忑,叫人听了好不心疼。 闻言,顾子弋的眼神更是冷了几分。 那厢熙辉帝已经抱着泪眼朦胧的楚妃轻轻晃着,好言好语的安抚道,“你看你,又开始胡思乱想了不是。阿弋为人最是公允公正不过的了!” “倒也是,是臣妾想太多了。”小半晌的工夫,那楚妃才总算是破涕为笑,有些羞怯不安的对顾子弋抱歉道,“叫公主殿下看了笑话,还请殿下多多包涵。” 熙辉帝笑吟吟的一下下拍着楚妃的手,也对顾子弋说,“楚儿她有些内向,如今偌大的宫中又只她一人,终日里诚惶诚恐胡思乱想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似是在考虑接下去的措辞。 “今儿个让你来,也是叫你和她认认脸,互相打个照面,以后若有什么,也能护着她些。” 顾子弋静静的听完,然后开口问道,“那楚画盏,陛下预备何时迎娶进宫入主凤德殿?” 此言一出,所有人俱是一惊。 陆公公站在熙辉帝身侧,对着仍在演奏的乐师们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快些停了。 乐声缓缓停了,舞姬也跟着停了动作,满殿的人都大气不敢喘的听着顾子弋继续说道。 “若是要娶,那便请陛下快些;若是不娶,那也请陛下快些罢。” 她眼角的余光落在楚妃身上,嗤笑出声,“左右陛下已经迎娶新妃进宫,已经给了楚家该有的面子,那楚画盏搁了这么些年,看来陛下也始终都是不喜欢的,不如就降个旨,让她也好在为数不多的人家中,寻个去处。” 熙辉帝眸中蕴着一缕复杂的微光,良久没有开口说话。 楚妃心中一个咯噔,未曾料到顾子弋竟然这般敢说,她忽然生从心头生出一股子凉意,急忙想要开口说话,“陛下......” 熙辉帝抬手制止了她,沉声道,“是朕疏忽了,那便让礼部择个吉日,迎皇后入宫吧。” 顾子弋和楚妃同时一怔,她们都以为熙辉帝要么会怒斥顾子弋一顿,要么直接丢下一封放妻书给楚画盏,却都没有想过在朝廷上下劝说过无数次,却都无动于衷,仿佛将楚画盏遗忘的熙辉帝,在今日忽然决定迎她进宫。 楚妃忽然想起她当日在楚府给楚画盏的难堪,一张娇美的脸变得惨白。 顾子弋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对劲,但也不能再说些什么,便起身准备行礼告退。 然而熙辉帝却唤住了她。 “现如今流沙城那边也算安定了下来,朕打算调那顾淼往天雪城去。” 顾子弋有些不明白,“臣这便启程往天雪城去了,顾淼没有必要再往北边来了吧。” 熙辉帝点点头,转而温和的笑了,“这么些年你也是辛苦,天南地北的四处奔波。” “现下难得有这么个机会,朕想留你在虎都好好休息个阵子,天雪城那边,等顾淼过去后,能人也足够多,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事。” 顾子弋面上平静无波,“陛下的意思,臣明白了。” ...... 她走出紫宸殿,站在廊下深深吸了一口湿润的空气,然后缓缓把胸腔中的浊气呼出。她心里明白,把自己留在虎都,这是熙辉帝已经开始忌惮起自己的缘故。 顾子弋大步往宫外走去,沿途的丽景和热闹的人群,一派欣欣向荣,生机勃勃的模样。 却不知为何,让她忽然有一种,根本看不清未来的迷茫和不知所措。 第一百五十四章 婚讯 近几日宫中接二连三频频传出消息,每传出一件就引得碧玄上下一阵热议。 先是卫国公主顾子弋即日起接掌京城巡防,调遣原流沙城的顾淼将军,赶赴天雪城暂代统领之位,领衔在那边的卫国军,朝廷内外大小官员均是哗然,都猜测是否是顾子弋手中握着的兵权太盛,终于令陛下对她升起了忌惮之意。 然而城中百姓们得了这个消息却都是欢天喜地,从街头到巷尾人人面上都是带着笑,觉得熙辉帝这个旨意下得着实不能再好,这几年来让一个纤弱女子终日奔波往返于各处边城,实在是太不像话,早该叫她回到家中好好歇息了。 而后隔了一日,宫中又继续传出圣旨,选定吉日,熙辉帝将在下月初九迎娶楚府大小姐楚画盏进宫,入主凤德殿。 这旨意一出,更是引起了轩然大波,没有人知道今上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楚画盏自今上还是太子之时,便搁置了这许多年未娶,待他登基之后朝中重臣又接连上书请求迎楚画盏入宫,却皆是被不痛不痒的打发了去,久而久之就也不再有人提。 眼下熙辉帝终于松口下旨迎娶楚画盏,加上已有楚妃一事在先,心思活络的官员们又重新思虑起了计划,打起了算盘,想着该怎样把自己家中女儿孙女儿之类的,也送进皇宫去,万一入了熙辉帝的眼,一朝得宠,那可是全家都将得皇恩庇佑的大好事! 且不论其他大臣们心里打着什么念头,楚府这边,坐在椅子上的楚飞星,两侧的太阳穴疼的突突直跳。 自接了圣旨之后,他就一直坐在这里了。 同样得知了消息的楚府众人面上表情各异,楚画盏惊愕的抬头看着前来宣旨的谢公公,张了张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谢公公眼神怜悯复杂的看着眼前已经长成大姑娘的楚画盏,想起的却是十多年前在皇阶下追逐玩耍的太子和她,心中唏嘘喟叹不已,明明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儿啊,却偏偏...... 楚飞星只觉得头痛不已,亲自将谢公公送出门去后,转回前厅来。 楚夫人焦急的望向他,手上绞着帕子,语气半喜半忧,“老爷......眼下这可该如何是好?” 她一方面喜的是女儿等了这许多年,原本以为这一纸婚约空等这许多年,却没料想竟还能等到今日;而另一方面却忧愁宫中已经有个楚君先入为主,加上熙辉帝心中究竟是如何作想不明,楚画盏这一入宫形势无疑是无法预料,吉凶未卜。 楚飞星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转向一旁仍旧跪在地上的女儿,半晌过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弯腰伸手将女儿扶了起来。 “爹爹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若是想哭,那便哭吧......”他轻轻的把女儿搂在怀中,像小时候那样,大手在她后背轻轻拍着,“明日我便上书请陛下收回旨意,这婚约,咱们不要便罢。” 楚画盏埋头在父亲的肩头,闻言终于绷不住的呜咽出声。 何不两两放过呢,这样不是很好么,既然你不愿娶,眼下这又是做什么。 见女儿落泪,楚夫人的泪水也止不住的簌簌落下,“这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啊......” 楚飞星虎目也跟着红了,紧紧的把女儿环抱的更紧了些,心中暗自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这婚也不能成。 - 正当这时,门口有仆从小心的前来道,“老爷夫人,卫国公主来了,说是来找小姐的。” 楚画盏有些惊讶的抬眼,“阿弋来了?快些请她进来!” 忙又整理了下仪容,好叫自己看上去不至于太过失礼落魄。 顾子弋迈进厅来,见楚飞星和楚夫人都在,潇洒的点头行礼,虽论品阶和官衔,顾子弋比起楚飞星还高,但对待长辈,她一向都很是有礼。 楚家夫妇招呼了她几句,便让楚画盏带着她往后院去了,知道顾子弋在这个关口前来,定是有些话要同楚画盏说。 顾子弋一路跟着楚画盏到了她的院子,楚画盏勉强提起笑问她,“你怎么来了?可是来恭喜我的?” 她虽是笑着,眼中却是蕴着波光粼粼的泪水,嘴唇不住轻颤,整个人抖个不停。 顾子弋静静的看着她,良久,走上前轻轻抱住她,“是我的错,我不该在他面前说那番话。原想着可以叫你解脱,却反倒害了你。” 闻言楚画盏一怔,聪慧如她顿时明白了这道旨意突如其来的原因。 半晌她轻笑出声,脸上是满满的苦涩和无奈,“不怪你,这大约便是我楚画盏的命了。” 顾子弋直起身,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楚画盏抬手制止,“不用说啦,我知道你是一心想为我好的。” 她又扬声唤来梨白,同梨白道,“你去前头同父亲母亲说一声,叫爹爹明日不必上书退婚了,没有必要,我愿意嫁。” 梨白大惊,“小姐你这!......”她焦急的说不出话来,只好求救的看向旁边的顾子弋。 顾子弋闻言也是一愣,眉宇紧蹙,急道,“我明日会同楚西台一同上书,你不必......” “即使是满朝文武联合上书请求罢免婚约,你觉得他便会同意了么?” 楚画盏平静的开口,一双美目深邃幽远,“你和我一样懂,所以,无用功就不要再做了。” 顾子弋抿紧嘴唇,终究还是没有再说下去。 - 顾子弋走后,楚画盏独自回到房中。 她静静在窗边坐了会儿,然后起身走到房中一处,打开了一个有着繁复花纹的大木箱——那里头放着的都是些她不爱穿了的衣裳。 她慢慢的把层层叠叠的衣裳取出来,露出放在最底下大红色的嫁衣。 即使是在昏暗的光线下,那嫁衣也美的不可方物,金银线交织在火红的衣料上,缠绕出精致的图案,其间点缀了无数细碎的珍珠宝石,看得出精心缝制了许久。 楚画盏定定看了一会儿,伸手轻轻抚过,似是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怀念的笑意。 梨白轻轻叩门,“小姐,宫中的嬷嬷把嫁衣送来了......” 楚画盏恍惚了一瞬,眼中的怀念缓缓散去,面上重新恢复平静。 用那些层层叠叠的衣裳重新盖过流光溢彩的嫁衣,也盖过曾经怀着一颗甜蜜喜悦的心情,一针一线缝制嫁衣的自己,她站起身打开门,接过新嫁衣披在身上。 终究是回不到过去了呢,太子哥哥。 第一百五十五章 嫁娶 这是整个虎都都很忙碌的一个月,皇帝大婚,宫内宫外无不张灯结彩,比之过年的热闹程度也不相上下了。 然后在举城的欢呼声中,楚画盏十里红妆轰轰烈烈嫁入皇宫,从此成为碧玄皇后。 顾子弋在夜宴大殿中静坐了会儿,看着高台之上端坐着,无论相貌气质都无不般配的帝后,起身悄悄离开。 她转到外殿,飞身上了一处无人的宫顶。 忽然听到有人唤她,她回神循声看去,竟是白七安长身玉立在下头,正抬脸笑盈盈的看她。 顾子弋有些发怔,“你怎么......” 白七安仍旧是带着笑,“顾淼将军心中担心公子,这不,一到天雪城便急急打发我回虎都来。” 他还是似一贯的那样穿着一袭浅灰色的薄衫,虽说眼下已经开春,但有些乍暖还凉,所以又在外头披上了一件深色的狐裘斗篷,倒是暖和。 顾淼的确担心顾子弋,她如今一个人留在虎都,外头看着似是皇帝体恤,不必再经受刀光剑影,却不知虎都才是最危险——明争暗斗,众矢之的,若是一步踏错,很可能便是顷刻崩塌。 心思剔透如顾子弋怎能不懂顾淼的担心,她心头微暖,“你几时到的虎都?怎的现在才来寻我? 她的语气中带了几分埋怨,似是有些不大高兴的意思,白七安有些好笑,“紧赶慢赶才在城门关闭前进的城,一进城就去了国公府,然后听说你一早就入了宫,我又连忙持了令牌进宫寻你。” 顾子弋有些怀疑的瞅瞅他,终于大发慈悲的旋身下地,紧接着不待白七安反应过来,一把拽住他的腰带,直接将人拎上了宫顶。 “......你就不能先说一声?”白七安有些头痛的捂住心口,预感若是再这样多来几次,怕是总有一日要心悸而亡。 顾子弋不以为然的从身后取过个酒罐递过去,“喝么?” “帝后大婚,举国同庆,自然是要喝的。”白七安接过酒罐,揭开上头的酒封,二人轻轻碰撞了下酒罐,饮下一口。 半空中突然升腾起巨大绚丽的烟火,映得满城皆是五彩喜色。 白七安偏头看去,顾子弋面容澄净,一双明眸虽把朵朵美丽的烟花尽收眼底,却仍旧平静无波,无喜无悲。 “你无需自责,即使你不提,她也只能是在楚府当一辈子的准太子妃,如此一来,她至少成为后宫之主,普天之下,再没有谁能够随意欺辱她了。” 白七安轻声对她说道,幽深的眼中流露出一抹担忧。 “但若这十里红妆,普天同庆,根本已不是她想要的了呢?”顾子弋声线轻微,很快被夜风吹散开去,恍若一声低喃。 ...... ...... 皇后进宫后,朝中大臣便开始接连上书,请求熙辉帝广开后宫,为皇室开枝散叶。说是忠心于朝也罢,其中目的也不乏含了私心的,就是想要变着法的把自家女眷送进宫去。 眼见今上后宫之中一后一妃,均是出自楚家,熙辉帝再想似从前那般了事已是不能,只得在同年五月,广开选秀。 而在后宫各位皆有定位之后,有些闲不住的大臣,又把目光投向了顾子弋这边,打起了她的主意。 “不过也是,你现下手中握着京城巡防,四处驻守的卫国军实际上仍旧是听你的,俨然一块香饽饽,若是说不想来试一试,那是不可能的。” 听了消息的顾子弋在廊下同白七安喝茶,听他轻摇折扇如此调侃,颇有些不屑的冷哼,“一众酒囊饭袋之流,量他们也配。” 白七安摇头,“先且不论他们有自知之明与否,你也知道,这些人想同你结亲的目的就是你手里的兵权,配得上如何,配不上又如何。” 顾子弋倒是不以为意,伸手给白七安重新斟了杯茶,“难道我不嫁,还会被强嫁不成?” 她话音刚落,似是想到了什么,摩挲着自己的杯子低头不语。 白七安知道她是想到了如今凤德殿中的楚画盏,心中微叹,静了半晌笑着扯开话题。 “听说过几日宫里要有马球比赛了?你可是要进宫去看?” 顾子弋点头,这是为了庆贺皇后入宫,特意举办的一场比赛,也是楚画盏成为皇后之后第一回出现在大型场合,于公于私她都是要去看看的。 “你小心些,莫又要被人暗中伤了。”白七安笑盈盈的叮嘱她,顾子弋知道他在说的是曾经六艺会试上闹出来的事情,也是一笑。 ...... ...... 那厢在凤德殿中的楚画盏,她在宫中的时日,既同她想的一样,却也同她想的不一样。 远远飘来一阵悦耳动人的乐声,楚画盏有些恍惚的想到了大婚的那一日。 那是她和熙辉帝时隔多年之后第一次见面,她身着正红九天飞凰嫁衣,头上压着一顶华丽的凤冠,面上戴着细密珠玉串成的面帘,一步步走上玉阶来到同样一身华服的他身旁,然后被他微凉的手牵过,昭告天下她楚画盏从此便是他苏成赭的妻。 她有些止不住的颤抖起来,十三岁的楚画盏笑靥如花,满心满眼都是期许,“太子哥哥,你等盏儿再长大些,便可以嫁给你啦。”时光流转,二十三岁的楚画盏身披吉袍,昏昏噩噩的随着那个男人祭拜天地祖宗,而后接受万民的欢呼,眼中却只剩茫然和荒凉。 ...... 入了夜,熙辉帝来到婚房外,只静立了片刻,而后嘱咐凤德殿宫女要用心照料,又让人传话,叫她好好休息,便离开了。 不多时,远处住着楚妃的那处宫殿隐隐传来乐声和笑声,凤德殿的宫侍皆是低头不敢言语,梨白很是担心的看着自家小姐,眼眶含泪,小心翼翼的唤她道,“小姐......” 楚画盏的目光穿过面帘,不知落在何处,半晌扯出个苦涩的笑来。 “没关系的梨白,”她轻声唤梨白过来,柔声道,“来帮我把头上的这些拆了去吧,可累了我一天啦。” 如此也好,也算是最好的结局了罢。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这样想道。 第一百五十六章 赌球 上一次大型的马球比赛,还是先帝还在之时,为迎接远道而来的北境王一家而举行的。如此算起来,宫中也是许久未曾大肆热闹过了。 熙辉帝难得的换了身合乎宫制的皇帝常服,身边一身碧水蓝轻纱的宫装丽人,便是短短时间家喻户晓,大名鼎鼎的楚妃。 虽然天气早已经回暖,但距离着暑日却还有不少日子,但这楚妃却已经早早换上了轻薄的夏装,姣好的身躯一展无遗。 这严格算起来也可以说是这位楚妃娘娘第一次出现在众臣面前,如此装扮令许多人看了先是一惊,旋即眼中均是或深或浅的染上些深意。 坐在不远处的苏暮景毫不掩饰对她的厌恶,冷冷哼了一声,鄙夷的瞅了一眼,便不再看她,就仿佛多看一眼会沾染上什么可怖的病症。 然而楚妃却不以为意,相反的,她对于这些目光,无论好坏,都是一概收下,只当是对自己的赞赏,很是享受。 也是,现如今虽然后宫陆陆续续新进了不少的女人,但要论起宠爱,都没有人能够越过她去。想到这里,楚妃垂下眼帘,不着痕迹的往身侧瞥去,只除了品阶...... 她看着端坐着的楚画盏,不自觉将手中的帕子握得死紧,心中暗恨,若不是,若不是她是嫡,自己却只是个庶,那位置坐着的,怎么可能是她! 熙辉帝微笑着轻拍楚妃的手,“爱妃,爱妃?怎的突然发起愣来?” 她猛地回过神来,忙也笑着应道,“许是昨夜太累了呢......”柔软的身躯像蛇一样贴了过去,饶是熙辉帝也忍不住心神一荡,抬手掐了一把她的脸颊,故作凶狠的低声威胁,“妖精!竟在光天化日下也敢!等这里结束了在回去好好收拾你!” 楚妃咯咯娇笑着,清脆的笑声传的老远。 “果真庶生的就是上不得台面。”礼部侍郎沐锦同的小孙女沐清嘉嗤笑一声,偏头同自己的丈夫小声说道,她早在几年前便已经成婚,婚后育有一子一女,丈夫的官阶不高,却待她极好,日子在虎都贵妇圈中是难得的和美。 祖父是礼部侍郎,自小浸染在礼仪学说之中,自然对这等以色侍人的女子看不上,加上同楚画盏一直是不错的手帕交,后来听说是楚西台早年同旁的女子生的,前年才重新带回楚府,礼仪学问究竟如何也不作他想,对那楚妃更是鄙夷。 沐清嘉的丈夫不着痕迹的拽了她一把,示意她不要再说,今上性子古怪难以琢磨,好在离的远,若是叫上头的听见了,怕是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事端来。 ...... ...... 如今的顾子弋已经是武官之首,位次自然也是最靠近帝后的。 她在听见熙辉帝和楚妃两人的调笑声后,有些担心的望向坐在一旁的楚画盏。 楚画盏今日也穿了一身常服,只是皇后的衣裳,再如何简单,看上去也是华美精致。 似乎是感受到顾子弋投过来的眼神,原本闭目养神的她缓缓睁开眼,给顾子弋递过去一个微笑,示意她自己没有事情,叫她放心。 宣读规则和奖赏的内侍弯着身子下到场中,扬声开口。 然而随着那内侍一条条的念下去,顾子弋的神色却越发凝重,一双秀眉也不自觉紧紧拧起。 旋即她立刻站起身,冲熙辉帝拱手道,“陛下,这以击球之数量换取相应官位的奖赏,也太过儿戏和草率了,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原来那内侍宣读的奖赏竟然是以名次嘉赏不同的官职,头三名甚至能够在朝中担任四品的官职。 不知顾子弋,许多老臣吓得都站起身来阻止,然而熙辉帝听了却只是笑呵呵的道,“无事,无事,不过是几个不管事的官衔罢了,倒不如摆出来做个赏头,图个乐子嘛。” 顾子弋皱眉,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却被身后的白七安轻轻拉了下衣袖,她偏头看去,白七安无声的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比赛开始,上场的尽是些贵族世家中游手好闲,毫无学识,只知玩耍的年轻子弟,顾子弋忍不住抿紧双唇,心头的怒意一波波上涌。 终于,一场比赛结束,熙辉帝似是看得十分尽兴,各类官位流水一般被拨出去,其中甚至不乏些要县的刺史之位。 顾子弋紧了紧拳头,就要站起身重新说话,却忽然听见场上有人朗声开口道,“陛下,臣想同陛下求个恩典,下一场比赛能否换个赌注奖赏?” 熙辉帝显然是被勾起了兴致,身子微微前倾,问道,“哦?那你说来听听,想换个什么奖赏?” 那人嘴角勾起一抹笑,眼神往顾子弋身上一瞥,旋即继续说道,“下一场哪支队伍赢了,可否请陛下将卫国公主下嫁许配给那支队伍的队长?”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间或夹杂着不少人倒吸凉气的声音。 顾子弋眼睛顿时眯起,唰的把眼神投向说话的那人,一寸一寸缓慢打量起来。 那人本就只是一个小家族中的子弟,适才说那番话也不过是一时热血上头,冲动使然,眼下话说出口后,被顾子弋这般的眼神盯着,简直犹如被地狱凶神一寸寸剐肉,他有些经受不住的晃了晃身子,刚想开口说自己适才只是玩笑话,熙辉帝却已经把兴致勃勃的眼神转向了顾子弋。 “朕倒是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熙辉帝慢条斯理的说道,修长的食指和拇指摩挲了几下自己光滑的下巴,点头道,“阿弋这些年征战沙场,朕这个当哥哥的竟然疏忽了你的婚事......” 然而不等他说完,顾子弋却已经愤然起身,她右手在身前的矮桌上猛拍一记,飞身而起,几个起落便已经稳稳立在场中。 “想当我顾子弋的夫君?那么我且问一句,谁能胜我?”她倨傲的环视一周,面色冰冷不屑。 场上的一众世家子弟被她骇然的气势所摄,禁不住倒退几步,均是不敢再言。 场内场外一片寂静,熙辉帝脸色一寸寸阴暗下来,楚画盏和苏暮景看到皆是一惊,心下都飞快的盘算起来给如何上前求情才是最好,下一刻,熙辉帝果然发难。 “朕本就说了,不过玩耍,阿弋何必如此?” 顾子弋后背挺得笔直,瘦削却有力,眼神亮若晨星,“臣若不出,不定下一刻便成定局,子弋担不起那个万一。” 熙辉帝紧紧盯住她,忽而冷笑出声,“若朕偏要,你又能如何?” 第一百五十七章 削发 他说这话时眼神若有似无的瞥了眼身旁的楚画盏,个中意味不能再明显。 楚画盏凤袍下的身子登时一僵,双手也缓缓握紧,不住颤抖起来。 却听顾子弋仍是昂头朗声道,“君命自然是不敢不从的,然而臣却也有自己的坚持!” 说罢,腰间银光一闪,剑出鞘来,只听她清喝一声,手起刀落,将一头长发削断。 众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三千乌丝洋洋散开,飘落在地。 “如此,可明志了?”阳光下站着的劲装女子,发丝短且凌乱,却风骨凌然叫人不敢逼视。 “顾子弋在此起誓,今生不嫁,此心只为护国卫国。”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孝之始也。熙辉帝浑身僵硬,没想到顾子弋竟然会用这样决绝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决心,震惊的张了张口,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再说。 ...... 熙辉四年,帝于球场赛马球,忽一人戏言若胜,便请帝赐婚,允公主下嫁。公主怒,拍案而起,傲然以对曰“凭尔等也配乎!”帝不悦,“不若玩耍,何至于此?倘若朕偏要强求,汝亦能如何?”“君命不敢不从,然弋却有志!”公主语毕,于场中削发明志,言明此生不嫁,只为护国卫国矣。 ——《碧玄长书.卫国公主传.五十卷》 ...... ...... 事情传得很快,待到众臣离开碧玄的时辰,顾子弋削发之事已然在宫外沸沸扬扬的传开,不少人聚集在离着凌云大道最近的地方探头探脑,都想亲眼看看究竟是不是真的。 顾子弋出来的时候面色仍旧冷淡,她骑在乌云背上不紧不慢的踱着步子走,丝毫不在意周遭的人群看到她短去大半的头发,也不理会那些窃窃私语和抽冷气的声音。 她就是这么一个人,一旦心中已有决断,那便是什么都挡不住的。 白七安坐在顾子弋身后一乘软轿中,半阖着眼这样想道。 顾府的老管家顾十听了小厮们打听到的,早早等在国公府门口,待真正看见顾子弋的头发之后,禁不住腿脚一软,差些便直接往后跌坐在地。 “这,这,这可叫我这个老头子将来如何去同老爷和老太爷交代啊......”被眼疾手快的小厮搀扶住的老管家霎时间老泪纵横,望向顾子弋的眼神又怨又心疼。 顾子弋无奈的下马,她的头发虽然剪短,却仍旧是可以被束起的长度,她反倒觉得轻快了许多,“不过是些头发,我倒是觉着如今这样刚刚好,管家爷爷可别哭啦。” 白七安双手笼在袖中,微微带笑的望着前面的女子柔声安慰着别人,这是她难得一见的情绪和语气,毕竟现如今,已经极少有人能叫她软了心肠去的了。 顾子弋好不容易哄好送走了老管家,松了口气,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问一直安静跟在侧后的白七安,“你在转回虎都之前,可有见到个小姑娘?” “小姑娘?多大年纪的小姑娘?”白七安有些疑惑的问道。 顾子弋伸手比划,“大约八九岁的模样,头上绑着许多稀奇模样的小辫,很典型的草原小姑娘。” 白七安细细回想后摇头道,“若是在北边见到个草原模样的小姑娘,队伍里的人肯定是不会忘的,但却都没有人同我说起,那便是不曾见到过了。” 他看着听了他的话蹙眉不语的顾子弋,追问道,“怎么?那个小姑娘有什么来路么?” “是顾焱在路上捡到的,一路念叨着要往北去寻红羽。” 白七安闻言一怔,“寻红羽的?” 顾子弋点头,“你别看我,我也不知道她寻红羽究竟是为了什么事,那小丫头年纪小小,嘴却严得很,只说要跟着卫国军去天雪城寻红羽,其它的半个字都不肯再说。” “我原本打算带她先到虎都,然后再一同往天雪城去的,又见她似是想红羽的紧,我便抽了支队伍,陪着她一道往天雪城先去了......没料到我却留在了虎都。”顾子弋叹了口气,拾了块桌上的糕点塞进嘴里,细细嚼着。 白七安听了之后,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了解了个八九,他沉吟了会儿,方道,“那八成是她去我回的,不知在路上的哪里错过了罢。”想着又笑着继续道,“过会儿子我便书信一封去天雪城问问,按说这也有些时日,按照寻常速度也应该是到了。” 顾子弋赞同的点头,而后站起身,又从碟子里捡了几块香糕,就提步往外走。 “例行巡查,你且自己玩耍着。” 白七安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她的背影,也站起身往松龄苑去,在路上缓缓敛了笑容,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要给北境的那位也去封信。 不知为何,他心下始终有些不安,总觉得这个宝珠......有种说不上来的...... ...... 在历任负责京城巡防的官员中,顾子弋可以说是最受欢迎的没有之一了。 她左右手又拎着许多百姓强塞的鱼肉蔬菜回家,听守门人道宫里又来了位公公,原本有些暖意的眉眼登时重新冷凝起来。 谢公公已经笑眯眯的坐在前厅的椅子上等着了,见她过来,不由打趣道,“老奴可是看见了,适才听了门口的通报,您可是唰的就把脸子拉下来了呢,怎的,见到老奴很不高兴么?” 顾子弋把手中的肉菜递给迎上来的侍梅,温声道,“怎么会,那是不知道是谢爷爷的缘故,还以为又是宫里来的那些个丢圣旨来给我的公公。” 她的语气自然而不加掩饰,显然是对面前的老太监十分信任,“您今儿个怎的有空来?” 谢公公听了她明显有些厌烦抱怨的话,却只是掩嘴笑,嗔怪道,“您这话在老奴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可别哪天走在外头说撇了嘴儿,到时候治你个大罪!” 顾子弋只是笑,端了手边的茶来喝,听老太监絮絮叨叨的说话。 “哎呀,净顾着闲扯,差点忘了正事呢!”谢公公忽然一拍大腿,探手在广袖中掏了掏,摸出一卷明黄的卷轴,斜眼望着那厢的顾子弋笑道,“这次公子可是猜错了,老奴其实也是那些个来给您丢圣旨的之一呢。” 第一百五十八章 来使 顾子弋听了只微微一笑,“让小奥子来不成么,一把年纪了,还整日里往外跑。” 谢公公闻言也是笑,“是老奴抢着要来的,这不是想多见见公子么。” 虽说是宣旨,却因着没别人,谢公公便直接将明黄卷轴递了过去,叫顾子弋自己看。 “吐蕃朝贡?” 顾子弋一目十行,很快便看完了卷轴上的内容,她原本舒展的眉宇拧紧,思索了片刻后问道,“月底吐蕃前来朝贡,大可展示出我碧玄大国之风度,赏些东西打发了便是,又作甚还要办那马球赛?他是做什么,上瘾了不成?” 谢公公慢慢摇了摇头,“老奴也是这么想的,但看陛下的意思,像是听说吐蕃马球技艺高超,于是想着要从别人最引以为傲的地方打败他,方最是彰显碧玄气势。” 顾子弋听了仍是皱着眉,“若是赢了倒还好,若是一个不慎输了,那才是真的丢脸。” 她顿了顿,似是又想到了什么,轻叹一声低声道,“从前炼丹,如今整日同那楚妃混在一处,十日里有八日都不上朝......” 闻言,头发已经花白大半的老太监面上渐渐没了笑意,半晌也低道,“也是老奴老了,劝不住了......” 送走谢公公后,顾子弋立在院中想了很久很久,怎的朝廷竟成了这幅模样呢......似就在一瞬之间天翻地覆,又似早已蛰伏许久,终于慢慢发作一般。 ...... ...... 吐蕃进都那日,人们把街头巷尾都围了个水泄不通,虽说虎都中异族商人也很多,但如这般前来朝贡的,一年也就在过年的大朝会时能见到,所以一个个都颇为兴奋的凑挤在一处,在卫兵后头指指点点的看着。 好在顾子弋接掌虎都巡防之后,所有人都喜欢她,竟极少有不听指挥,胡乱外窜的,不过即便是有,也会被眼疾手快的周遭人一把拉回去直接教训,根本不叫顾子弋操心。 听说从前吐蕃迎娶过一位下嫁的碧玄公主,那位温柔善良的公主不仅给吐蕃带去了粮食和布匹,还教会了他们礼仪和文字,这才叫他们在同周遭部族几百年的争斗之中不落下风,最终收服那些部族,成为现如今的吐蕃。 因而吐蕃对碧玄向来是恭敬有加的,不过因着时间有些久,年轻一辈的吐蕃族人却不大服从管束,觉得吐蕃已经兵强马壮,为何还要继续奉碧玄为主,不如脱离开去,反倒自由。 有这样想法的人确实也不在少数,现今吐蕃王的父亲,年少时曾在太学求学,对碧玄的文化和财富俱是敬服不已,后来回到吐蕃之后更是嘱咐臣子,要对碧玄报以最大的尊敬之意,然他的儿子,他的孙子却并没有亲眼见过,也没有体会过,虽说遵循父意,遵循祖父意,却难免会流露出些许的漫不经心的意味。 此番前来朝贡的是以吐蕃三王子赞达禄为首的,极富吐蕃特色的队伍,三王子盘坐在吐蕃特色的矮轿上,身穿五颜六色层层相叠的吐蕃麻布衫,头饰面纹都是虎都百姓从没见过的新鲜样子。 听见人们窃窃私议着,赞达禄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反倒笑着冲周遭人群打招呼,小麦色的肤色映衬着牙齿愈发雪白。 “嗬,这吐蕃王子倒是性情很好的样子呢。” “是呢是呢,刚还同我笑了呢!” “哪里是冲着你笑的!真是不要脸,明明是对着我笑的!” ...... 顾子弋随行在队伍中,听见这些话也有些无奈,她扭脸警告的望向口无遮拦的一些人,眼神半眯,大有“再不闭嘴就拎了去官府”的架势,那些人浑身一抖,赶忙用手捂住嘴拼命摇头,示意自己不会再说话了。 赞达禄看了觉得很是有意思,忍不住出言打趣道,“这位小将的眼神好凶呢,吓得旁人都不敢说话了。” 他不知道身侧这个面容清秀,身板挺直的“少年”实则就是顾子弋,只是觉得沉默寡言,竟有一番不可言说的气势,想来也是个小将军之类的人物。 顾子弋没说话,只是略略挑眉看了他一眼,赞达禄突然觉得更有意思了,坐直了身子就往顾子弋这一侧靠,正想说些什么,就听见前头有人朗声道,“入凌云门,请王子下轿——” 赞达禄一怔,没想到这就已经要进碧玄皇宫了,他探头下轿,眼前伫立着的巨大宫墙,绵延出去望不到头,还未迈入凌云门,就已经被它的磅礴的气势所震慑了一番。 祖父形容的竟然是真的,赞达禄心下想着,脚步跟着前来引路的内侍一步步进了凌云门,穿过广阔的广场,远远望见正阳殿后层层叠叠的宫殿,又是惊叹又是痴迷。 正阳殿向来作接待朝贡使臣之用,里面的陈设也是极尽华美,为的就是彰显碧玄国力。 熙辉帝已经等在殿上,听着小太监们一连几次来报,吐蕃使团到了什么位置,他阖着眼,手上盘着串玉珠,不知在想些什么。 吐蕃百人使团,自然不是都能进得宫来的,除了三王子赞达禄和他的两个亲随外,其余人都只能候在凌云门外。 一步步行走在正阳殿旁的辅道上,赞达禄的惊叹和赞美就没有停过,他在吐蕃就痴迷于各种建筑,对各地不同的建筑都有着浓厚的兴趣,如今见到的碧玄皇宫是他生平所见过之最,如何叫他不疯狂。 这也是老吐蕃王选择这个孙子来碧玄朝贡的原因之一。 赞达禄满脸兴奋的通红,他拽着身边的顾子弋喋喋不休,从脚下的一块青石砖的摆放,到宫顶角落的一片琉璃瓦,见到什么都忍不住惊呼,顾子弋有些脑仁疼,拽了几下都挣脱不开这位三王子的手,只得面色麻木的任他拽着边走边说。 跟着赞达禄来的两个亲随有些看不下去,觉得如此也太丢人了,从背后一人一边,强行把王子拽离开,凑到他耳边急道,“王子!冷静一些!这可是在碧玄!等下就要见到碧玄的皇帝了,您可不能这样,太没有礼数了!” 赞达禄这才从有些癫狂的状态里回过神来,颇有些不好意思的对顾子弋道,“真是对不起,本王子一时有些激动了。”转而又环视了一圈,叹道,“但,真的是太美了,太美了。” “是不是鬼斧神工,美轮美奂,精妙绝伦?”顾子弋眼看他在殿门口又停下了脚步,张着嘴欣赏门框上雕刻的花样,冷冰冰的替他补上形容词,然后右手一推,便将人推进了正阳殿去。 第一百五十九章 朝夕 被顾子弋这么冷不防的一推,赞达禄颇有些踉跄的迈进了殿中,但他也不觉得慌张或是恼怒,只等站稳了身子,才笑着抬头行了个碧玄觐见君王的礼。 不过他穿了一身吐蕃的装束,行这礼倒是有些不伦不类奇奇怪怪的别扭感。 然后就是熙辉帝同他之间一番客套的对话,顾子弋自顾站进朝臣的队伍中去,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心中犹自想着其他。 忽听赞达禄一阵爽朗的大笑,把她从自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原是赞达禄听了熙辉帝所说,要举行马球比赛两方切磋的话,连连点头应下。 顾子弋盯着这吐蕃三王子的背影思忖着,老吐蕃王派了这个孙子来果然是有道理的,光在这朝堂之上侃侃而谈,同熙辉帝说话大方得体来看,也不是个什么简单的角色。 散朝后顾子弋慢慢随着人潮往宫门外走,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在大声叫喊,“哎!前面那位小将军!等等!你等等!” 众人皆是回头,都想看看是什么人敢在宫里这般没分寸的大声呼喊,只有顾子弋没有回头,继续往凌云门的方向走去。 赞达禄一路狂跑,又挤开那些挡路的大臣们,总算是气喘吁吁的到了顾子弋边上。 “你刚没听见我叫你么?还走得这么快,可跑死我了!” 顾子弋脚步不停,连个眼神都没有丢给他,只是淡道:“三王子若是没什么事,还是早些回驿站歇息,为后日的比赛养足精神。” 赞达禄不在意的挥手,“嗨,你们碧玄的皇帝都说了,不过是随意切磋,要那么认真干什么。” 他顿了顿声,环顾打量了一圈四周,又凑近顾子弋小声道,“如果比的是别的,那还是有些担心的,但既然是马球......”赞达禄嘴角勾起一抹自信又骄傲的弧度来,“能叫我们吐蕃全力以赴的队伍都还没出现呢!” 顾子弋斜瞥了他一眼,“你同我说这个作甚?我们似乎并不是很熟。” 赞达禄被她堵得一时语塞,还好及时想起了要问什么,连忙拽住顾子弋的袖子,“哎,你叫什么名字啊,我进宫前就想问了,没来得及。” 他看着顾子弋投过来似笑非笑的眼神,急急松开手,又退后两步有些谄媚的冲她笑,“那我是想以后想找你的话也好找不是么。” “三王子说笑了,我不过一介小官,王子若是有事,京城中随处寻个人便能将事情解决的妥妥帖帖。” 顾子弋面色冷淡,心下只觉得这吐蕃王子难缠且烦,半分都不想再搭理他,脚下步子也越发快起来,丢下有些愣愣的赞达禄立在原地,呆看着她的背影,喃喃自语道,“这家伙,个子不高,气性倒是比别的男人傲上不少。” “三王子......那可不是什么男人。”周遭有大臣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那位是卫国公主顾子弋......”边说便叹气摇头,“还好是在宫里,您这话要是被外头的百姓们听到了,怕是少不得要被骂一顿呢。” 赞达禄:“......” ...... ...... 待顾子弋回到家,已经先一步得知了发生了什么的白七安,已经坐在前厅摇着扇子,似笑非笑的等着她了。 “你做什么,笑得一副狐狸模样。”顾子弋没好气的说着,卸去身上的佩剑,坐在白七安对面端起茶水喝起来。 白七安摇摇头,“对那吐蕃王子,敷衍过去便是了,我虽没见过他,但听说他不过孩童心性,极喜房屋建筑,堪称痴迷,对权术谋略倒不放在心上。” 他不过担心顾子弋的性子,看不下的事情往往忍不住要说出来,也丝毫不在意是否会得罪到其他人,眼下虽然看着熙辉帝仍旧对她宠信有加,实则却已经有些忍耐的意味在其中,往后即使她不愿意,却也需谨慎再谨慎。 顾子弋听了,知道白七安担心的是什么,她先是点点头,然后轻声嗤道,“你是没见过那吐蕃王子在朝堂之上同陛下对话的那副架势,侃侃而谈游刃有余,要说他对权力不放在心上,我是一万个不信的。” 白七安眉间微蹙,“这样么?那倒是不该小觑了去,无论他,或是吐蕃在盘算着什么,我们多提防着也是没错的。” “想必你也知道,过几日宫中又要办马球赛。” 白七安有些微微诧异,“是同吐蕃的么?但马球在吐蕃风行已久,技术已然十分纯熟,这若是赢了还好,若是输了......” 顾子弋点点头接道,“若是输了,碧玄泱泱大国,无论如何也是丢不起这个脸的。” 她抬手接过侍竹端来的一碗莲子羹,今日因着要出门迎吐蕃一队人,起的比寻常都早了许多,而后又直接进宫,直到眼下快中午才回来,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 她吞了几口下肚,待腹中的不适感才渐渐消退了些,才继续同白七安道,“听陛下的意思,似乎是要在吐蕃最引以为傲的马球上打败他们,方得以彰显碧玄的国力。” 白七安忍不住收起折扇摇头,“实是有些冒险了。” “哼,你倒是说的委婉。”顾子弋斜斜看了他一眼,冷声道,“其实就是愚蠢,狂傲罢了,何须替他遮掩什么。” “......这毒舌的性子就不能改了么?”白七安头疼的按住太阳穴,“好歹那也是碧玄的皇帝,这么说要是被有心的旁人听了去,必定要参你一本。” 顾子弋不以为然,“蠢事都做的出来,还怕被人说么,就是参我又能如何,现下朝中无人,若是我没了去,谁替他收这么多杂七杂八的烂摊子去。” 说话间她又接过侍竹端来的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大快朵颐起来,看的白七安好气又好笑,“你倒是看的清楚,胆大包天。” 回答他的是顾子弋百忙之中抬眼丢过来的一个白眼。 他看着对面那个女子,心绪复杂,不过也确实如顾子弋所说的那样,熙辉帝其实对这一点很清楚,现如今的碧玄,不过是一具华丽的空壳罢了,若是再没了顾子弋和卫国军,怕是,朝不保夕。 第一百六十章 替场 果然如顾子弋以及所有明眼人担心的那般,几日后,在和吐蕃的马球比赛上,碧玄虽然开势凶猛,却没过多久便落了下风,且看那架势,完全是被吐蕃占了上风去,碧玄这边一昧只有勉力招架的余力。 坐在看台上的熙辉帝目不转睛的盯着场上的一举一动,拳头不自觉握得死紧,身子也往前倾,好像下一刻便要激动的站起身一般。 坐在旁侧的楚画盏不着痕迹的同苏暮景交换了个眼神,皆是蹙眉摇头,就眼下来看,较之吐蕃越发兴奋渐入佳境而言,碧玄已经人心涣散慌张,呈必输之势了。 “好!”吐蕃又挥进一球,客席上的赞达禄忍不住叫好出声,高举双手用力鼓掌,全然没有注意到周遭碧玄官员投来的复杂眼神。 顾子弋嘴角微抽,前日她同白七安说起这个吐蕃王子还觉得他心思深沉,现在看他在别人地盘上还敢如此招惹仇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那边熙辉帝听到赞达禄的叫好声,也扭头看过去,一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神已经转冷。 “来人。”他忽然开口唤道,“取朕的马球服来。”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大惊,随侍的陆公公连忙开口劝道,“陛下!马球危险,若是不小心伤了龙体丝毫半点的......” “够了!” 熙辉帝眼中已经染上怒意,他唰的站起身,转向赞达禄慢条斯理道,“吐蕃球术精湛果然名不虚传,倒惹得朕一阵手痒,突然来了兴趣,不如三王子同朕一道,下场打上一局?”他说着幽幽一笑,那笑容却怎么看怎么嗜血恐怖,叫人不寒而栗。 赞达禄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忽的想起了临行前祖父对自己的嘱咐和警告,碧玄皇室似是有秘辛之症流淌于血脉之中,但凡皇室男子皆有此症蛰伏体内,无一例外。 思及此处,他喏喏不知该如何言语才好,脚下不自觉的回缩了几寸。 忽听一人扬声道,“陛下是天子,三王子不过是世子身份,如何能和陛下您同场较量。” 所有人的目光都循声而去,盘坐在自己席前的顾子弋轻轻放下手中的酒杯,单手撑膝,利落的站起身来,目光清明的望着熙辉帝已经有些变红的双眸,“于礼制不符,也有失身份。” 她很清楚熙辉帝这样,和先帝相同的表现意味着什么。 现下场上已经无人敢出言相劝,可若是放任不管,由着熙辉帝下场,那赞达禄的结局,不是死也必定要落得个重伤。 熙辉帝的眼神直勾勾的盯住顾子弋,像是要透过她的一双眼睛望到她的心里,好看清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场内场外一片安静,只有风声刮过的响动声,若是换了旁人,被熙辉帝这样盯着,怕是早已经双腿发软站不住身子,但顾子弋从前在先帝那里见过无数次,后来又往返于各处战场厮杀,尸山血海宛如地狱的场景见过太多,自然无所畏惧。 “既如你所说,那朕该让谁去,才能同三王子身份等同呢?”熙辉帝冷冷哼了一声,暗红的眸子一寸寸扫过在场的众人,最后又重新落到顾子弋身上,“啊!朕竟然忘了,这不就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么!” 他忽的双手合在一处,猛地击了个掌,快活的朗笑出声,“由阿弋代朕出场,最为合适!” 话毕,他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定,伸手搂过楚妃抱在怀中,笑意盈盈的对陆公公吩咐道,“还不快叫人带公主下去换装!” 陆公公有些迟疑的看了眼顾子弋,又悄悄望了眼隐在暗处的谢公公,头发花白的老太监半阖着眼,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陆公公这才朝顾子弋恭声道,“请公主随老奴来。” 一旁坐着的苏暮景眼看事情竟发展成这样,顿时怒不可歇的起身,不管不顾的要去找熙辉帝要个说法,顾子弋经过她身边,用力按住她的肩膀,眯眼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示意她不要妄动,又轻声道,“无事。” 苏暮景又气又急,看看顾子弋离场换装的背影,再看看上头已经和楚妃闹作一处的皇兄,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才能发泄心头的怒意。 ...... ...... 赛到中途忽然换人,场上的队伍却不知缘故,碧玄的队伍倒是人人振奋不已,而吐蕃则是嘘声一片,叽里呱啦的说着抱怨着,无非就是说碧玄输都要输了还搞些新花样,以为拖延时间就能改变什么之类的。 赞达禄和顾子弋一前一后骑着马来到场中,吐蕃见替换上场的是他们的王子,不由欢呼,三王子在吐蕃也是数得上号的马球高手,碧玄这下可算是彻底完蛋了。 正当他们围着赞达禄犹自大笑的时候,却没料到对面的碧玄人也欢呼雀跃起来。 他们好奇的探头去看,竟是一个身量不高,身子纤弱的小家伙,再定睛一看,有人就认了出来,“哟呵,那不是接咱们进城的那个小个子么!” 吐蕃人们哈哈大笑起来,对着顾子弋指指点点,嘲笑着她也嘲笑着碧玄,不知道碧玄的皇帝是在想些什么,竟然派了个这样的芽菜儿上场。 “是因为发现没有胜算,所以干脆换上差的人,好输的不那么难看吗哈哈哈哈哈——” 一个彪形大汉忍不住捧腹大笑,赞达禄根本来不及说明什么,他们话便已经说了出口。 他脸色霎时一白,忙看向对面的队伍,果然,他们的脸色顿时变得阴沉,一个个将手中的球杖握得死紧,格格作响,有冲动的甚至差点就要冲过来,还好被顾子弋伸手一把拦住。 “他们竟说这样的话折辱您!”那被拦住的人气得脸色通红,顾家和顾子弋不仅仅在卫国军中声誉极高,在碧玄其他军士心中也是不容亵渎的存在。 顾子弋抬手轻轻拍了拍那小将的肩头,冷冷一笑,“任他们再口头花花一刻无妨,待等下叫他们笑都笑不出来。” 此话一出,整支队伍原本低迷的士气顿时一振,人人后背挺直,如同一把把随时可能出鞘的利剑。 ...... 场外坐在一处的右尚书陈极看到这一幕,原本饮茶的动作顿时停住,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语,“这个女人......” 不过一句言语,便能使士气大振,上下军士们皆奉她宛若神明,如果是放在战场,那么这个女人将会是所有与她为敌者最大的威胁...... 第一百六十一章 嘉赏 原本所有人都以为,吐蕃胜券在握,碧玄要栽个大跟头,丢大脸了,甚至一些相关的官员已经开始盘算布置起来,接下去该做什么才能稍事挽回些许声誉,不至于沦落到被天下人,甚至其他国家嘲讽的地步。 谁料竟然胜了。 在顾子弋替换上场之后,碧玄的队伍忽然莫名其妙士气大振,接球,抢球,投球,行云流水,冷静又疯狂,每个人都紧咬着牙关,憋着一口气,就是不能输,不能给顾子弋丢脸! 而反观原本占尽优势的吐蕃,先是被莫名其妙的打了个懵,下意识求助他们的王子殿下之时,王子殿下却更是不在状态,接连失误,心不在焉。 两相对比,高下立见,碧玄咬死了一口气,硬生生的挣扎出一条胜利的路。 判官兴奋的吹着哨子绕场跑着,场外所有观看的人无不欢呼叫好着,笑声掌声顿时炸成一团,更有感性的夫人小姐们,甚至激动的落下眼泪,边拿着帕子擦拭着,边止不住的笑。 唯一面色铁青的只有坐在观席上,吐蕃使团的其他官员。 “那个小个子究竟是谁?!”场中的吐蕃人也震惊莫名,根本不敢相信他们在几乎稳胜的情况之下,竟然还会输。 百思不解之下,忽然有人问出了那个关键的问题,所有一头雾水的吐蕃人,纷纷把眼神投向对面被包围在队伍中间的那个瘦弱的人影身上。 “呸!”碧玄队伍中有人听见他们的对话,冷笑着昂着头对他们道,“小个子小个子的,还叫上瘾了是么!这位是卫国公主顾子弋!少给脸不要脸了!” 顾子弋有些无奈的摇头,略略对那支吐蕃队伍点点头,便转身带着队伍往场外走去了。 留下身后一群彪形大汉面面相觑,后背阵阵发凉,“顾,顾子弋?!那就是碧玄的卫国公主,战场女阎王顾子弋?!” ...... ...... 熙辉帝很是高兴,亲自给他们行了嘉奖不说,当中有官阶的甚至还都晋了两级,如此随随便便的晋封,叫顾子弋很是不舒服,但她还是没有出声反驳。 但到了顾子弋这里,她已经是正一品的官阶,第一武官的身份,晋无可晋,熙辉帝思来想去,只得先赏了许多珠宝玉器,然后乐呵呵的回了紫宸殿,说是要好好想想该给她什么奖励才好。 吐蕃使团原本计划前来虎都的时间本就不长,礼部在得了熙辉帝的意思过后,象征性的赏赐了些玉帛丝绸之类吐蕃没有的物什之后,便打发他们一群人离开了。 只是虽然得了东西的吐蕃,却没来的时候那么高兴了,吐蕃人最引以为傲的马球输给顾子弋的消息,在虎都的百姓们之间早就传开了,他们在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八卦和嘲笑声中离开,心中滋味自然是极不好受了。 ...... 又隔了几日,楚妃提了糕点到紫宸殿伴驾,见熙辉帝正埋首于书桌前,不时写写停停,似是在考虑什么重大的事情。 她把手上的东西递给迎上来的陆公公,轻手轻脚的靠过去一看,顿时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 熙辉帝被吓了一跳,回神见是她,搁下笔伸手在她脸颊上轻拧了一把,笑道,“你怎的跟只猫儿似的,走路都不带声儿,可把朕给吓了一大跳。” 楚妃顺势偎进他的怀里,娇声道,“明明是陛下太专心在想着该赏赐卫国公主什么,现在却反倒来怪臣妾了。” “既然你来了,那也帮朕想想罢,着实想的朕头疼,早知道便不该夸下海口说要赏些堪比官阶的东西了。” 见熙辉帝有些郁闷的揉搓着两眼之间,楚妃伸手替过,轻柔的给他按着,想了想道,“臣妾倒是有个主意,但不知该不该说......” “你且说说看,无事,放心大胆的说。” 楚妃斟酌着语气和措辞,试探道,“都说一个好夫婿于女子而言胜过一切,虽说公主曾许下誓言,但若是陛下赐婚,想来也不会......”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熙辉帝直接打断否决了去,“果真是妇人之言!那是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以削发所起之誓,若是朕再要强行令她出嫁,天下人如何看朕!这类的话以后不要再说!” 楚妃被突然的呵斥惊了一瞬,一双美目中顿时含了泪水,“是您方才叫臣妾放心大胆的说的,真说了您又这般凶臣妾......” 熙辉帝最受不住她这幅梨花带雨的模样,连忙轻声哄着,好半天才总算是哄得美人重新绽出笑颜。 “整个后宫,也就你这个精怪,有本事能叫朕哄了。”他伸手在楚妃鼻尖上勾了一记,语气宠溺不已。 楚妃却不以为然的嗤笑了一声,“难道不是还有个暮景公主么。”她轻轻把一缕发丝别到而后去,慢条斯理的继续说道,“比起臣妾,自然是妹妹在您心中的位置更高些。” 熙辉帝看她的模样不觉好笑,正想说些什么,却又突然想到,“说起来,暮景她也早该嫁人了......顾子墨也走了快四年,若不是你说起这个,朕都差点忘了。” 楚妃垂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在重新抬眸的时候又极快的掩饰住,换上一脸的忧愁和担心道,“暮景公主她这么些年始终忘不了卫国将军,听说从前公主活泼又爱笑,现在却......唉,在臣妾看来,也许换个环境对她而言会有益处。” 闻言熙辉帝也沉思起来,楚妃也不打扰他,只静静立在一旁侍候着,果然,过了半晌,熙辉帝忽的开口笑道,“是了,那便给暮景寻个好人家,由朕亲自赐婚!” 他轻轻叩着桌面不住点头,“阿弋那边,已然只能是遗憾,但朕的另一个妹妹,朕决计要给她一个最好的夫君!” 楚妃微微一笑,柔声开口道,“现如今虎都中同公主年龄相仿的公子们,怕不是已经娶妻,就是已经早有婚约在身,臣妾想着,既然陛下诚心打算给公主寻一门最好的婚事,何不布一道天下招亲令,为公主遍寻天下英雄豪杰呢?” 熙辉帝听了先是一怔,旋即朗声大笑,“妙极!妙极!楚儿果然是朕最贴心的解语花啊!” 楚妃羞涩一笑垂下头去,娇柔的依偎进熙辉帝的怀中,那抹笑意忽然转深,变得复杂莫名。 第一百六十二章 追杀 北境度砚城。 敖烈独自一人静坐在书房,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封已经拆开的密信。 白七安来信询问他是否有见过一个异族小女孩,又道那个女孩是往北边特意去寻红羽的,虽然他还没有弄清个中缘由,但有些不安,叫敖烈也注意些不要大意。 异族女孩......敖烈伸出一根苍白修长的手指在密信上轻轻点了点,难道会同当年之事有关么......他瞬间想到的就是当年在草原发生的事情,旋即摇摇头失笑,喃喃自语道,“怎么可能呢,知道的早都死了。” 虽然这样想着,心中反反复复又过了好几遍,确认应该没有什么差池,但不知为何,敖烈的心中仍旧是感到不安,甚至越深想越莫名慌张。 他唰的站起身,在屋中转了几圈,沉思片刻后开口唤了暗卫来。 “你们立刻往天雪城以南的方向四散追查,若是见到有队伍护着七八岁的女孩往天雪城方向去,一律扣留带回来见本王。”几个暗卫点点头,正要退下,敖烈忽然又开口道,“罢了,不必带回来,若是觉得有异,就地格杀便是。” 敖烈的语气很是淡漠,薄唇轻启几下,便定下了一个鲜活生命的死期。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否则若是有遗落,后患无穷。这是他一直以来奉行的原则。 敖烈步出书房,站在廊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湿润的气息霎时充满他的胸腔,舒缓了他原本有些晕疼的太阳穴。 虽然继任北境王的位子已经有几年,但他却仍旧还是住在东苑之中,即便是后来他的母亲去世,他也丝毫没有起过半丝要离开这出院子搬到他父亲曾住着的南苑去。 明着对外说是不忍动父亲的遗物,徒惹伤情,但其实敖烈是觉着那处院子又小又偏,冷冷清清的住着难受。 他这几年下来把北境治理的十分之好,军士百姓无一不是爱戴敬重他的,只要他说什么,就是说明日要去摘月亮,都不会觉得有何不妥,反而还会争相献计。 忽然有仆从悄声靠近,躬身轻道,“爷,西苑那位娘娘去了。” 敖烈闻言一怔,转而垂眸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微微笑了,“也是难为她了,明明早想去死的,却偏生被本王留了这么久。” 那仆从忍不住微微打了个颤,似是想到了那位曾经艳冠北境的美人娘娘这几年被面前这年轻的王爷折磨的惨状。 “丧仪办的隆重些,好歹也同本王有过一场庶母的缘分在里头呢。” ...... ...... 风雪之中,一骑飞马正疾驰在空无一人的官道之上,仔细看才能发现那年轻的骑兵怀中紧紧裹着个不过七八岁年纪的小姑娘,冻得发白的小手死死的拽住抱着她的人,一双大眼眨也不眨的盯着身后。 几个呼吸之后,几个从头到脚尽是黑色的人提着长刀追了过来,他们没有骑马,仅仅凭借着轻功一路跑着,足尖几乎不着地,速度快的惊人,眼看就要冲到能够到那骑兵的距离。 小姑娘死死咬住下唇,没有尖叫也没有惊慌,只是用力拍拍年轻骑兵,示意他要再加些速度。 年轻的骑兵清啸一声,用力加紧身下的马儿,那马连续在荒野狂奔了一天一夜,早已经有些吃不消了,却仍旧听着主人的号令努力拔升速度,拼命向前。 那小姑娘便是宝珠,她随着护送她往天雪城来的队伍一路北行,却没料到在快要抵达的时候遇上了来历不明的杀手。 队伍中一部分人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剩下的几个拼死护着宝珠逃了出来,但来者目的明确,就是要他们的命,刀刀不留情,到最后仅仅剩了一人,还是其他人在后头格挡以命换得的少许时间,才叫他们能够稍微跑在那群杀手的前头一些。 “很近了,很近了......”年轻的骑兵目光紧紧盯着前方已经看得清轮廓的天雪城,只要到了哨兵能看到的距离,这些杀手就再也不能如何了。 杀手之中为首的一人也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城楼,蹙起眉间,双手利落的比划出一个手势,旋即其余几个杀手纷纷靠到一处,几人纷纷用力,一个接一个,纷纷踩在同伴交握的双臂之上,借力猛地往前飞扑! “不好!”宝珠看见他们的动作,顿时大叫出声!年轻的骑兵后背一紧,下意识想要避让,但俨然已经来不及! 只一瞬间,那领头的杀手便已经旋身而至! 由高往下,手起刀落,重重在年轻骑兵后背砍了一记! 骑兵吃痛的往前扑,身下飞驰着的马儿受了惊吓,又没了控制,顿时嘶鸣着胡乱奔跑起来。 “你怎么样啊!你怎么样!”宝珠一手努力扶住年轻骑兵不受控制往一边歪去的脑袋,一边拼命回身够手,想要拽住缰绳。 年轻的骑兵挣扎着抬眸看了她一眼,蠕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一张口却哇的吐出一口殷红的鲜血。 “快跑......快跑......天雪城......你......”他用最后的力气,拔出佩剑,用力在马身上刺了一剑,那马吃痛,猛地开始狂奔起来,而骑兵再也支撑不住身子,身子后仰,直直从马上跌落,倒在了雪地之上,染红了一片雪白。 宝珠两手紧紧抓着缰绳,头也不回的往前,眼眶里大颗大颗的泪珠落下,她知道自己没有时间,只能不顾一切的往前,不然就是白白辜负了这么多拿命护着她的士兵的性命。 “死到临头还挣扎什么。”为首的黑衣杀手几不可闻的摇头自语着,挥挥手示意手下追上前去给那个丫头一个痛快的了断。 眼见黑影步步逼近,锋利的长刀也高高举起,下一刻那骑在马上的小小身影就要性命不保,忽然风声猛地一滞,一支长箭破空而至,直接穿过黑衣杀手眉心,一击杀之! “糟了!”杀手首领心下一凛,定睛看去——一队身穿银铠的骑兵正快速往这边赶来,为首的女子面具覆脸,一身红袍,单手握着缰绳,另一手抓着一把长弓,气势凌然锋利叫人不敢逼视。 很明显,此时若是再出手,怕是已经再赶不及,而且还会被反杀,黑衣首领狠狠咬了咬牙,极为不甘心的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撤!” 第一百六十三章 是你 宝珠在昏死过去之前,看到的就是一抹红。 啊,自己还是死了么......该怎么和一路护着她过来的叔叔哥哥解释呢......她这样想着,彻底坠入黑暗。 哨兵看到远处情况的时候,红羽恰好经过哨岗下头,一听一群人在追杀一个骑兵,看装束似乎还是卫国军,登时便怒了。 她这些日子被顾淼禁在城中,但凡有同北烈军交手的战事,一律不许她出现,担心会节外生枝,再生出些什么变故来。 红羽憋憋屈屈的窝在城里这么多天,虽然北烈军自除夕过后便没有再发兵的意思,天雪城和远处早已经是空城一座,现在被用来当作军营的北凉城遥遥相对,两军竟然难得有了些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 眼下忽然听到往这边来的路上竟然有人敢追杀自己人,她立刻就飞身上马,撸了袖子准备大干一场,不许她和北境人动手,难道碧玄境内还不能管么! 而待奔到眼前,看清倒在马背身上的竟然只是个半大的孩子,红羽更是气坏了,转身就要继续去追那些撤走的黑衣杀手,被身旁的小将急忙拦住,“大人,穷寇莫追!他们已经进了树林,追过去恐会有埋伏啊!” 另一人到不远处蹲下身子查看那已经死去的年轻骑兵,果然是卫国军的人。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红羽把那孩子轻轻抱下马,正准备带着上自己的马儿返城的时候,忽然感到手上渗出一抹暖意,她一怔,连忙低头去看,殷红的鲜血正缓缓从那孩子的胸前渗出,然后淌到她的身上手上,再滴落在地。 那首领杀手一记狠招之中灌了十成十的内力,再加自上而下的力道,虽然大半力道都被年轻骑兵挡了去,却仍是有部分落在了宝珠身上。 红羽顿时有些慌了手脚,还好跟着她来的军士中有经验丰富的老人,连忙让人扯了衣襟先给孩子裹住胸前的裂口,一行人急急往城里奔。 ...... 军医在帐篷里紧张的救治,红羽站在外头来回踱步,一身红衣沾了血变得有些斑驳,深一块浅一块,顾淼听了军士的报告,剑眉顿时紧蹙,“从南边来的卫国军,那就只有可能是随小姐留在虎都的人......” 他心口猛地一窒,唰的站起身脱口而出道,“难道是小姐出事了?!” 话一出口顾淼又反应过来这不大可能,失笑着摇摇头,“真是关心则乱了。” “现在看来那个孩子是关键,或者那个孩子是什么重要的人物?”顾淼喃喃自语的推想着,“那小姐应该会给我来信通知一声......” 他越想越乱,感觉脑袋乱麻麻一片理不清了,干脆不再去想,几个大步迈出帐子往红羽那边去,打算看看那个孩子现在如何了。至于这件事,待等下问过那个孩子,再写封信去虎都问顾子弋一声便是。 顾淼还没走到,就在转角听到红羽高声惊叫道,“什么?就不活?你什么意思就不活?!不过是被刀气所伤,清洗了伤口,再缝合好伤口不就醒了么!怎么就不行了?!” 顾淼闻言有些诧异,连忙快步走到红羽旁边,伸手把被红羽提着领口差点喘不上气吓得瑟瑟发抖的军医救了下来,而后沉声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军医有些后怕的瞅瞅红羽,颤抖着说道,“那孩子确是被刀气所伤,原本也同红大人所说的一样只需缝好伤口就行,但不知为何,那伤口缝合上了便会在另一个地方再崩裂出一道新的伤口......似是,似是血中有毒一般,但小的们无能,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也根本无从下手啊......” 军医的一番话,把顾淼和红羽都骇的说不出话来,他们不知道的是,敖烈的暗卫每个人都是自小服毒泡毒,等到能够出任务之际,连带着丹田之中的内力都是带了毒气的,那一刀下去,自然是附着了毒的,一旦进入体内,若是没有解药,孔武有力的成年男子也会在半个时辰内暴毙身亡。 红羽咬咬唇,直接掀开帘子进了帐篷,正巧宝珠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她顿了顿步子,还是走上前去轻轻坐在宝珠床边,一时间心绪复杂,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宝珠原本有些迷茫的眼睛在看到红羽的时候猛地亮了起来,“红羽姐姐!是红羽姐姐吗?!” 她虚弱的声音欢快的喊着,抬手想要去抓红羽的手,却挣到的身上的伤口,吃痛的闷哼,泪花浸满了眼眶。 红羽吓了一跳,弹起身子想要伸手去碰她,但又不知道会不会弄疼了她。 过了半晌她才反应过来,“你认识我?” 小姑娘笑的眉眼弯弯,似乎身上的伤口一点儿也不疼似的,她用力的点点头,“我当然记得啦,小的时候宝珠第一次骑马,还是红羽姐姐带的我呢!” 红羽闻言不由有些愣怔,“你小的时候......?骑马......?” “对啊,在草原上的时候,那个时候我三岁都不到,红羽姐姐你肯定已经记不得啦!” “草原......”红羽喃喃重复着,眼神忽然有些发直,蓦地就通红一片。 宝珠抿了抿唇,也垂下头去不说话,忽然,红羽似是想到了什么,看向宝珠的眼神震惊不已,“但大火之后,所有活着的人都随我去了驼峰山,你是......” 宝珠点了点头,眼神平静,根本不像一个孩子该有的,“我被阿妈压在了身子下面,然后被烟灰呛晕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一个人了。” “我一个人走了很久,然后遇见了好心的阿嬷把我带回了帐篷,我一直跟着阿嬷,直到几个月之前阿嬷过世。” 她看了看身上被纱布包裹起来的伤口,轻轻的笑了,“我还以为自己已经死掉了嘞,还好天神重新赐给了我一些时间,好叫我能告诉红羽姐姐。” “那时候草原上的火啊,其实根本不是自己燃起来的,而是那个长得很好看很好看的大哥哥放的啊。” 红羽张了张口,突然感到喉咙一阵火辣的刺痛,半个字都说不出,当年的一幕幕迅速在脑中回放,那些从未深究过的微妙细节现在想来竟是早有预兆。 阿爹,阿娘,还有许许多多葬身火海的族人......她的心口猛地一缩,疼的她晃了晃身子,栽倒在地。 敖烈,敖烈,敖烈啊......竟然是你...... 她惨笑出声,哇的喷出一大口鲜血,就这么昏死了过去。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不许 她这一觉睡得极深,梦里是自己飘荡在映满火光的草原上,忙乱哭泣的人群,成片倒塌的帐屋,却奇异的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声音,仿佛是在看一幕无声的戏码。 ...... 红羽醒来的时候,外头的天色已经全部染上了漆黑,帐里帐外都一片安静,只偶尔有值勤的队伍整齐划一走过的脚步声。 她缓缓坐起身,长长的睫毛覆下,看不清眼中究竟是什么神色。 有医女轻手轻脚的掀起帐帘进来,见人醒了很是高兴,“大人可算是醒了,您且先等等,小的去请人来再给您看看。” 红羽唤住她,声音轻微低沉,“那个孩子......如何了?” 医女闻言先是一愣,犹豫了半晌还是说道,“三个时辰之前,那孩子便已经去了......” 红羽不再说话,医女有些担心的看着她,想了想还是一步三回头的往帐外去请医官来了。 医官来的很快,给她把过脉之后微笑着说道,“大人已经好了许多了,先前的吐血之症乃是急火攻心,接下来只要注意不要让心绪再有大的起伏,很快便会痊愈的。” 跟着一道来的顾淼听了也算是松了口气,这丫头突然吐了一大口血,接着就昏死过去,可把他吓了一跳,毕竟是和顾子弋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又被顾子弋特意来信请他多照顾,眼下人没事真是太好了。 他安慰了几句,在遣散了一众前来看望红羽的将士们之后,也离开帐篷,留下红羽一个人,让她安心养着。 帐篷又重新恢复了宁静,她睁开眼睛盯着帐顶,似乎在想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陡变只在一瞬间!一个从头到脚皆是黑色的人影不知从帐子的哪个角落闪了进来,不待红羽反应过来,就一把捂上了她的口鼻! 红羽美目猛地睁大,手脚剧烈挣扎着想要反抗,却都被那人压得死死的,没几息工夫,就彻底被迷晕了过去。 黑衣人警惕的抱住没有任何直觉的红羽,给她裹上一块黑色的布巾,小心翼翼的侧耳听了听外头的动静,转身闪出帐篷,在根本没有人注意到的情况下,迅速的带着人融进了夜色中。 ...... 他的目的地很是明确,似是对这一片的地形十分熟悉,一刻钟之后便到了天雪城对面的北凉军营,他速度很快,面对北烈军军营的布防,也如入无人之地,几个飞跃就直直进了军营中心最大的一处营帐。 轻轻把怀里的女子放在床榻上,黑衣人直起身子,目光定定的在红羽面颊上留恋着,伸手拉下覆面的黑色面巾——赫然是北烈军统帅,现如今的北境王敖烈! “红羽......”他撕去身上的劲装,披上一件玄色长袍,伸手在红羽乌黑的发上轻轻触碰着,然后颤抖着把女子纤细柔软的身子用力抱进怀里。 敖烈把头埋在红羽的颈窝,呼吸着她的味道,蓦地就眼底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敖烈。” 敖烈的身子一僵,简直不敢相信他自己的耳朵,原本应该昏睡着的女子,又轻声开口唤了一声,“敖烈。” 早先因着担心红羽,寻九明里暗里给她寻了许多方子来给她药补,其中就有提高她对迷药之类的抗性,所以原本分量足够她睡上两个时辰的迷药,她只一刻多钟便已经醒了过来。 只是人虽然醒了,四肢却仍旧绵软无力,使不上什么劲。 敖烈手足无措的松开手,愣怔的眼神对上了红羽平静的眼神。 “我......你......” “派人追杀宝珠的人,是你吧。” 正当敖烈心中乱作一团,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之际,红羽突然这么说了一句。 她的语气很轻很软,像只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敖烈原本乱七八糟的想法忽然顿住了,他抬头定定看着眼前的女子,张了张口,欲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那个面对再多的兵马,仍旧漫不经心游刃有余的北境王,现在却只是一个手脚都不知该放在哪里才好的普通男子。 红羽微微垂下眼帘,不去看他,指尖微微颤动了一下,继续问他,“那孩子临去之前同我说,当年草原的那场火,是你放的。” 敖烈心头忽的一悸,半晌,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有些颤抖的反问,“你信她?” “我不信。”红羽长长的睫毛下缓缓落下一滴清泪,“所以你亲口告诉我,是真还是假?” 偌大的营帐中沉寂了许久许久,两个人就这么相对着,一句话都没有说。 红羽惨然一笑,现如今还有什么好不明白的呢。 她突然飞快的出手,一把将别在敖烈腰间的匕首拔了出来,银光一闪,尖锐的刀尖直指敖烈心口的位置。 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光洁的额上全是细密的汗水,只是拔刀这么一个动作,就已经费去了她醒来之后积攒的全部力气。 “放我走!” 敖烈避也不避,反而往前送了几分,刀尖顿时刺入他心口的皮肤,殷红的血珠缓缓渗出。 他墨色的眼中酝酿起深色的风暴,浑身上下皆是冰凉一片,他伸手,握住红羽颤抖着的双手,坚定而有力的带着她往自己的心脏送去。 “要么,现在你就杀了我,要么,我敖烈这辈子都不会放你走。” 他紧紧的盯着她的眼眸,手下动作却仍在继续。 红羽苍白的唇瓣不住的颤抖,美目中已经蕴满了泪,她慌乱的闪动着目光,被敖烈握住的手也止不住的抖起来。 “叮当——”终于,一声清脆的响声,银色的匕首落在地上,红羽颤抖的松开了自己的手,崩溃的掩面痛哭。 “是啊,是啊!我红羽下不去手!即使你就是杀了我阿爹阿妈和那么多族人的凶手,我却还是下不去手!你赢了!敖烈!你赢了!” 忽然,红羽颤抖着伸手揪住敖烈的衣襟,泪流满面的说道,“敖烈,是我蠢,我真的太蠢了。你是不是觉得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这么好骗的女子…...对啊…...怎么会有我这么傻的人…” 敖烈静静听着她失控哽咽的哭诉,伸手把她抱到怀里。 红羽气的浑身冰凉发抖,她想要拼尽全力挣开敖烈的怀抱,却反而被抱的越发的紧。 “放我走吧,放我走吧......就这么两两放过不好么......”她仰面倒在榻上,灯光下敖烈看到她肆流的泪水反射出晶莹的光,就这么生生刺痛了他的心。 第一百六十五章 选择 很久很久他都没有言语,眼泪慢慢沾湿了敖烈的前襟。 “我有时候在想,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啊,有时候又会想,你没有了我可怎么办啊…...”敖烈俯下身来,重新把头深深埋进她乌黑的发丝中。 红羽感受到脖颈处流过一阵温凉,她继续颤声道,“大约你自己也以为没有了我,会如何如何,可实际却是,你没有了我也并不会怎么样...…” “不要抱我…...不要碰我...…”她颤抖着尖叫起来,难以忍受的紧紧闭上了双眼。 “红羽......我还是有野心,我终究,还是不甘心的。”敖烈没有松开她,轻声在她耳边这样说着,“你不要,不要觉得,我在骗你......” 他缓缓抽出右手,抚上了红羽白皙纤细的脖颈,“你不明白......我只能往前,只可以往前......我不能心存柔软而失去锋芒,但我也无法松开手放你走......” 话音刚落,敖烈的右手猛地用力,狠狠的扼住了红羽咽喉! 红羽惊惧的瞪大了眼眸,无力的拍打着敖烈的后背,却渐渐没了声息。 敖烈轻轻松开手,颤抖的合上她至死都睁着的一双眼睛,自始至终,都没有从她的颈间抬起过头。 “我是真的爱你。” 他忽然呜呜咽咽的哭出声来,怀里是再也不会成为他软肋的最后威胁。 ...... ...... 红羽莫名失踪,整个天雪城被寻了个遍,却什么踪迹都没有,顾淼半点办法也没有,只能急忙写了信送给虎都的顾子弋,同时加大搜查范围,细细寻找。 顾子弋收到信后面色阴沉的像是要滴出水来,她第一时间怀疑的就是敖烈,但就算是敖烈,就算她现在还在天雪城,也仍旧不能公开动手。 两方持续对峙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任何一边的一举一动,都可以是引起争端战斗的原因。 同样知道消息的白七安那边,寻九整个人都已经被低气压笼罩,卫国公府里的奴仆们原本都很是喜欢和这个总是跟在白先生身边的书童说话,现在却都绕道走,生怕被他身上莫名的寒气冻到。 自从天雪城回来之后,寻九就变得沉稳安静了许多,甚至连一向不在意这些的顾子弋都忍不住问起寻九怎么去了一趟边城,回来就乖巧起来了。 白七安却只是笑,他心中明白,寻九是惦记着红羽。一旦心里有了在意的人和事,便再不能同孑然一身的时候相提并论了。 终其一生,到最后,每个人都会遇到那样一个人,叫你心甘情愿为她画地为牢,不再四处飘荡。 ...... 这一日,顾子弋从宫中下朝回来,午膳也没有在府里用,直接冷着脸换过衣服往外去巡视了。 老管家很是担心,一直叨叨担心着,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 而坐在松龄阁的白七安放下手上刚拿到的密信,他抬头越过院墙望向外面的天空,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 “该来的还是来了......或者说,终于要来了么......” 当日,宫内宫外同时被熙辉帝的一封旨意震惊的炸开了锅——先帝唯一的女儿,今上唯一的妹妹暮景公主,将举行天下招亲,诏令四方世家名门、王公贵族来朝。 天下招亲令一出,果然是天下俱惊,所有适龄未婚,又符合细则要求的公子少爷们,纷纷打点了行李往虎都赶,谁不知道先帝还在时就最宠这个女儿,后来熙辉帝登基,对自己唯一的妹妹也是宠爱有加,若是能够娶到这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殿下,就直接是半步迈进了碧玄真正的权力中心,再加上暮景公主本就是出了名的美人儿,怎么算都不吃亏。 就当所有人都在心中盘算个中利弊,蠢蠢欲动之时,苏暮景已经在紫宸殿外跪了三天三夜。 熙辉帝也不知是不愿见她,还是不敢见她,自始至终都没有露过面,只道让她回自己的玉珠阁去,圣旨既已下,万不可能再有回转的余地了。 天空簌簌下起雨来,苏暮景直挺挺的跪在青石板上,两条腿原本还会有痛麻的感觉,现在也早已经没了知觉,这几天她水米未进,就这么跪在这里。 很快她的全身就湿透了去,谢公公看不下去,叫小奥子赶紧过去拿伞给她撑上。 小奥子看着原本明艳动人的小公主现在这幅模样,心疼的不行,小声劝她,“公主......您要不先回去吧......” 苏暮景唇瓣苍白泛青,闻言呆滞的目光闪动了下,慢慢扭头问他,“皇兄他......撤旨了么......” 她说话的声音极细,下一刻便被冷风吹散了去,小奥子鼻头一酸,眼眶顿时红了。 “看来是没有啊......”苏暮景微微一笑,回头望着紫宸殿紧闭着的殿门,摇晃着身子就这么倒在了地上。 “公主!——” ...... 这场大病来的气势汹汹却又在意料之中,暮景公主高热不断,昏厥不醒,熙辉帝得知之后大怒,一气罢免了半数太医院的太医,又急急派人到宫外寻找名医进宫为公主诊治,来来回回折腾了大半个月,公主的高热总算才是消退了去,只是每日入了夜仍旧是发着低热,咳嗽不止。 秋葵心疼的看着公主披着外衫靠在软塌上看书,虽是看书,却久久没有翻动过一篇去。 苏暮景低垂着眼眸,不知眼神落在什么地方,更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只是在黄昏时分,她会开口叫人把玉珠阁的门窗都推开,让夕晖洒进屋里,到处都是暖意的橘色,然后她静静的在这片橘色中,翻看着从前顾子墨送给她的东西,这也是一天之中,她唯一会笑的时候。 秋歌每每见了都忍不住的哭,秋葵也是。 后来熙辉帝来了几次,苦口婆心的同她说这是为了她好,“你总不能,为了他一辈子不嫁吧。” 苏暮景没有言语,只是轻轻点头。熙辉帝满意了,放心的离开,谁料到了深夜,已经就寝的熙辉帝,忽然听见外头起了喧闹,陆公公急切的前来叩门,小声而快速的说道,“陛下!不好了!公主她,公主她割腕自尽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且来 又是一年的雨季,连绵的雨水像是永远不会停歇一样,白天黑夜一刻不停的下。 玉珠阁门窗皆是紧闭,只余留了一扇小窗,推开了半寸宽的小缝,好叫空气能够进入屋中去。 苏暮景安静的坐靠在床榻上,虽然已经入了夏,却仍旧盖着厚实的冬被,地龙也暖融融的烧着,温度较之室外反而更热上不少。 饶是在这般的屋中,侍女们都换上了最轻薄的纱衣,苏暮景身上还是披了一件狐裘。 她的脸色很苍白,正端着一本书细细看着,秋葵端来一碗刚熬好的燕窝粥,轻声劝她喝些,她放下书,抬手接过碗来,被拽高的左手袖口之下,露出被层层白纱裹起的手腕。 秋葵眼圈一红,忙咬住嘴唇担心自己会绷不住哭出来。 苏暮景慢慢的,认真的小口小口把一碗粥咽下,然后回头微微对秋葵一笑,“怎么啦,别哭啊,我没事的。” 一向冷静自持的秋葵终于第一次呜呜咽咽的在人前哭出了声,“公主......” 苏暮景微笑着伸手抱住她,轻轻的拍着她的后背,“不会了,不会再有下次了。” 她的目光顺着那道半寸宽的窗缝,飘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身为碧玄公主,这其实不过就是荣华富贵加身背后,必须承担起的责任罢了。 是逃不过,避不开的宿命。 ...... ...... 未来的一个月,从四面八方前来的公子少爷,和他们带着的随从们,陆陆续续把整个虎都的空房,客栈统统塞满了去,来得晚些的,虎都城中已经住不下,只得选了周遭的村县住下。 虎都外来人一多,承担巡防的顾子弋首先就觉得有些吃不消的烦乱起来。 敢接了诏令前来的无一不是有名的世家贵族,其中原本已经结仇的就不再少数,再加上那些嚣张跋扈惯了的公子哥儿们你看不上我,我看不上你的,往往三言两语之间就从口角之争上升成了两群人的打斗。 顾子弋整日忙得不像话,眼下泛起了青黑,连回家好好睡个觉的时间都没有,自然心情愈发的不好。 终于,她在有一日朝会之时上书问熙辉帝,那些应邀前来的都是些什么垃圾货色,就这样的杂鱼,也配有资格列入未来驸马的选拔之中么。 熙辉帝闻言沉默了片刻,又拟了道旨意,高高立起了门槛——但凡欲应诏者,年逾三十不取,非嫡不取,官阶正二品以下不取,若有异国求娶者,则应是一国之尊。 然后虎都内外瞬间安静了,即使仍有些泼皮无赖的落魄公子嚷嚷着他们不能白来,要皇宫给他们交代路费,却都被顾子弋冷着脸叫人打了一顿,直接撵出虎威门外去了。 谁料一波方平,一波又起,北境王敖烈,草原王赫连漠,还有波斯王比西斯纷纷递了帖子给熙辉帝,言辞恳切,都想要来虎都求娶暮景公主为妻,以缔结两邦世代和平友好。 “各位爱卿怎么看?”熙辉帝撂下手上的三份奏折,难得有些严肃的询问。 一向最是梗直的左尚书李奇第一个便站了出来,愤然道:“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陛下可万万不能同意啊!” 大臣们纷纷响应,大都是在说敖烈狼子野心,赫连漠虎视眈眈许久,比西斯根本不知恩图报之类。 “但众位可曾想过,这三方只要我们同其中一方结盟,碧玄势力就将大增,目前三方围困之势便可解去,兵力也可以更加集中。” 熙辉帝目光微微一闪,望向说话的人,“右尚书此言也有理。” 陈极这些年已经鲜少在朝堂之上发表什么见解看法,他就像是突然疲累了,终于安静下来的老狼,只是静静趴伏在一处听着。 今日倒是稀奇难得,竟能听见他开口。 熙辉帝忽然一笑,更加难得的是,陈极说的就是自己想的。 顾子弋眉间紧紧蹙起,想了想还是站出列来说道,“其他二人倒也罢了,只是那敖烈,心头如何作想实在难以分辨,北烈军原本就一直同我们对峙中,他此番突然要前来,究竟是真心示好,还是另有打算......” 熙辉帝闻言面色变得不悦,显然是想起了几年前曾同敖烈在球场上交手之事。 只听他冷冷哼了一声,“他想来,那便来是了,难道朕还怕他不成!若是胆敢有什么异动,就地格杀了便是!朕正愁找不到机会,现在他主动送上门来,倒是新仇旧恨可以一块报了去!” 他话说到最后,忽的森森笑起来,说不出的嗜血恐怖。 顾子弋张口,还想再说些什么,熙辉帝却已经挥手冷道,“此事便这般处置吧,不必再多言!虎都城内,天子脚下,量他们也翻不起什么花样!” ...... 顾子弋面色很是不好的出了上极殿,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同她说话,从前和她或是和她父亲相熟的那些官员,诸如东台令丁遥,巡防衙门总督吴悠永之类的,早在前些年告老还乡,携着家眷离开虎都了,她现在在朝中,看似位列一品,武官之首,人人交相敬颂,但实则却没有真正可以相帮的下属。 往往说什么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会出言相帮。想到这里,顾子弋的脸色又阴沉了些。 她性子本就清冷,不会也不愿去做那官场交际的圆滑之事,得力的部下虽然不少,却都散落在碧玄各处边防要塞,从前她人在边关战场倒是没什么大碍,可现如今回到虎都,在朝廷上待着,原来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事,却反倒成了最大的难事和妨碍。 偏生她虽然知道症结在何处,但却实实不知该如何才好。 顾子弋一路很是有些气愤的回到国公府,正好撞上刚从外头回来的白七安和寻九。 “这......这是怎么了?”白七安被她满身的怒气惊到,连忙开口问道,顾子弋被他这般一问,突然生出几丝羞恼之意,怒气腾腾的丢了个眼刀给他,也不说话,就这么气鼓鼓的直接进了府去。 留下白七安和寻九站在门口面面相觑,着实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惹到她了。 “噗——”寻九一时忍俊不禁的笑出声来,凑到白七安身边小声道,“不管是谁,能把她的冰块脸气成这样,也是厉害,敬服敬服!” 第一百六十七章 赫连 “没想到吧,咱们千方百计想要进的天雪城门,现在这么容易。” 歪歪斜斜坐在赤光身上的敖烈,挤眉弄眼的对身旁一脸冷漠的三七这么说道。 他外头披了件墨色的貂裘,领口裹了绒绒的貂绒,用暗银色的绣线绣了脚踏祥云的瑞兽麒麟,内里穿的是同色锦袍,裁剪合身,勾勒出他劲瘦有力的身材,连脚上的黑色长靴边角都裹着细密的花边,精致不已。 天雪城的每个卫国军都对敖烈一行人怒目相视,若不是站在前头的长官依然保持着冷静,怕是早就忍不住上去和他们打起来了。 敖烈心满意足的扫了一圈,耸耸肩道,“哦哦哦,可不要这么恐怖的盯着本王嘛,本王的胆子可是很小的,若是被你们卫国军吓死在这里了,你们可该怎么担待呢。”他晃了晃身子,露出一个邪邪的笑来,“毕竟本王可是得了那位陛下的特许,往虎都去求娶暮景公主的呢。” 他拍拍三七的肩,三七沉默的从衣襟里摸出一本盖了帝玺的通关文牒,随意的挥了挥。 感受到周遭的怒气陡升,敖烈反而更加高兴,还故意把步子放的更慢了些。 三七觉得有些无语,但他的性子一向不爱说话,只是丢了个白眼过去,便自顾自的往前去了。 不一会儿,敖烈和队伍跟了上来,敖烈大笑着道,“啊,可真是痛快!你可看见他们那副憋屈的模样了?脸都要憋紫了,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三七:“......” 跟着这人这么些年了,他还是搞不清楚这位主子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此行敖烈只带了一百人随行,这也是熙辉帝同意他通过天雪城的必要条件之一,敖烈倒是不以为然,若是他真想做些什么,只十人也就够了。 他们一路走的不快,倒像是在游山玩水一般,这儿吃吃,那儿逛逛,好不惬意。 越往南去,气候也开始变得湿润温暖,这是敖烈最喜欢南方的一点,沁湿的空气被吸进体内只会遍体舒畅,不似北境寒冷,吸进去只觉得整个人都要被冻住。 “其实南方的姑娘小姐也生的很好看啊。”他坐在一处县城的茶楼,指着来往的年轻小娘子给属下看,笑的一脸玩世不恭,十足一个纨绔公子的模样。 有性子直的下属看了一眼就不屑的回道,“臣还是觉得咱们北境的姑娘好,爽朗大气,不像这些南方小娘们儿,娇滴滴的,好像碰一下就要哭了似的,这若是成了亲,洞房可怎么办!” 一行人听了全都哈哈大笑起来,笑他整日就想着那些关上门的风月事,没个正形。 这大胡子的属下瞪圆了眼睛,梗着脖子道,“这男人女人之间不就是这么些事儿,不想这些想啥!” 三七被他一番话震惊到,差点没把含进嘴还没咽下去的茶给喷出来。 敖烈坐在一旁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有早年间跟着敖烈到过南方的将领,一边笑着,一边伸手勾住大胡子压低声音说道,“那南方小娘子啊,软的跟棉花,跟面团似的,相信我,只要你尝过一回啊,保准再也忘不了啦!” 这下子他们笑的更是前仰后附停不下来,只有三七默默的把手边的茶水推倒离自己远一点的地方,生怕他们又说出什么话来,真的把自己给呛死。 ...... 一路走走停停就这么过了大半个月,敖烈他们总算是到了里虎威门不远的地方。 “啊,总算是要到了。”敖烈笑着眺望了一眼不远处已经可以看到轮廓的虎都,回身对下属说道,“今儿个咱们就在这处县城歇下吧,好歹明日要进城见皇帝见公主的,总不好太磕颤。” 下头的人都笑着应了,戏谑的道,“也是,王如果灰头土脸的去,说不定还没等见到公主呢,第一回合就输给那草原的狼崽子和香料堆里的香王子啦!” 一群人壮硕的北狄汉子都是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敖烈无奈,正想笑骂几句,忽然听到身侧有人冷冷一哼,“我竟然从不知道,北境王竟然是这样一个会在背后私自中伤之人。” “究竟实力如何,怕不应该动嘴上功夫,而是应该实打实的摆出来打上一架吧。” 敖烈扭头看去,忽的笑了,“哟,本王这当是哪位英雄豪杰呢,原来是草原汗王大驾光临。” 草原王赫连漠有一头光亮的黑发,间或挑了几缕绑成细细的小辫,最后有全部绑成一束垂在脑后,他的皮肤是长年在烈日下奔跑骑马晒出来的古铜色,眼窝深邃,鼻梁挺直,颧骨很高,是典型的草原男人模样。 听说他原本只是上代草原王和一个卑贱的牧羊女所生的私生子,王后不容他们母子,将牧羊女杀死,又把他丢到了狼群之中,谁料原本该被狼群撕咬至死的赫连漠,反而被狼群抚养长大,待长大后驭草原万狼奔袭部落,最后夺得了王位。 赫连漠眼神冰冷的上下打量着敖烈,这个人虽然一直笑着,但他狼一般的直觉却告诉他极度危险。赫连漠下意识退了半步,这是他的防御姿势,“来吧!” 敖烈歪头瞧他,不解道,“汗王这是做什么?本王何曾说过要同汗王打架了?” 他有些无奈的摊摊手,回身对自己的部下呵斥道,“看看你们,本王说过多少次了,那些嘴上的粗俗话要改,要改,就是不听!现在好了!让汗王生气了吧!” 赫连漠仍旧一眼不眨的盯着他,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啊,看来汗王仍旧是对本王不放心了,那算了,咱们另寻个县城去住吧,这里就作为赔罪,让给汗王了。” 敖烈很是彬彬有礼的在马上欠身,挥手带着自己的人离开了。 走出很远,仍能感到那狼崽子投在他们身上的目光,大胡子有些忿忿的问道,“凭什么咱们要让啊,又不是打不过他们!” 但敖烈无谓的抻了抻身子,忽的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来,“今儿个难得心情好,就让让他吧。毕竟以后还多的是事情要找他呢。” 第一百六十八章 同来 清晨的虎都街头除了四散的雾气,什么都没有,难得连绵几日的雨终于在这一日停了去。 跟着顾子弋出来巡查的小队看到竟然停雨了,有些不大高兴的瘪瘪嘴,哪天停雨不好,非要在今天停了,这下可好,那几个要今日进虎都的队伍少了不少麻烦去。 这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以往都精神抖擞检查街道的,今天却都有些敷衍的意味,巴不得漏掉些什么给那敖烈添堵才好。 顾子弋打了个哈欠,示意队伍停下来,自己站在原处摇晃着自己有些僵掉的腰板,三王进都怎么也是件大事,她从前日起就没有睡过几个时辰,忙着检查完善各处的巡防,这么紧张的几天下来,饶是铁打的人都有些受不住。 士兵们看着都有些心疼,忍不住开口让她先回府去歇个片刻,又个个拍着胸脯保证有他们在保证一切不会有差错有纰漏。 但他们的眼神里那股跃跃欲试怎么都掩饰不了,顾子弋嗤笑一声,“你们若是弄砸了,最后到头来还是要我背锅,可别想那些花花肠子的小聪明了,还是说你们想叫他们看咱们的笑话。” 一群人像是霜打的茄子焉了吧唧的重新跟着顾子弋巡查起来,只不过原本的漫不经心变成了个个眼神如炬,连最偏僻的角落也不放过,心中忽的憋了一口气,无论如何也不能叫那些家伙低看了去! 清晨的阳光柔柔的穿过雾气,街上的人开始慢慢多了起来,大都是赶早出摊摆摊的普通小贩,他们对顾子弋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了,热情的开口唤她们过去吃些早点。 顾子弋也没有退却,带着队伍寻了处馄饨摊坐了下来。 店家是一家四口,老夫妇热情招呼客人坐,腼腆的儿子和儿媳不爱说话,只站在摊后一个擀着面皮儿,一个利落的包着馄饨。 顾子弋很喜欢这种氛围,浓浓的馄饨汤升腾起的热气,把香味袭满了一整条街道,喋喋不休句句关怀的长辈,老实忠厚的小辈,使咽下的馄饨不仅暖了胃,还顺带暖了心。 “听说今天有好几个贵人要来啦,最近虎都城里可真的是很热闹啦。”老婆婆笑弯了眼,天还太早,除了顾子弋他们并没有新的客人,她干脆坐在一旁絮絮叨叨的同顾子弋说话。 顾子弋话不多,只是偶尔说上几句,大多时候都是认真的听着,附和的点头,她对长辈老人家一向恭敬有礼,很是耐心。 说着说着老婆婆忽然又有些难过起来,“要说这样也好,子墨将军都去了这么些年,公主一直难过着总归不好.......人活着,这日子啊,还是要过下去的......” 一旁擦拭着桌椅的老公公听她这么说,连忙拍打了她一下,急道,“要死嘞,你这个老婆子,怎么什么都说的呀......” 老婆婆顿时反应过来,夫妻俩一起紧张的看着顾子弋的表情,生怕惹了她伤心。 顾子弋浅浅一笑,“不碍事的阿公。”她站起身放了馄饨钱在桌上,又重新带着队伍去往别处巡逻了。 留下紧张又担心的老夫妇一家人站在后头搓手看着,最后只能长长的叹气。 ...... ...... 等到天光已经大亮的时候,虎威门口缓缓有了马蹄声,车辙声和兵甲之间相互摩擦的声音,草原王赫连漠最先到了虎威门。 跟着他来的,都是草原上最勇猛的精锐勇士,每个人腰间都围着不同颜色的狼皮,右臂肩头赤裸,左肩斜挂着不知是什么皮革制成的肩带,巨大锋利的砍刀背在背后,威风凛凛气势逼人。 他们望向面前那个长发高束,面色一如既往冰冷又桀骜的女将军,眼神里都是复杂和仇恨,一个个都攥紧了拳头,青筋根根暴起。 顾子弋却像是什么都没有看到一样,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把这些放在心上,无论从前争斗的有多惨烈,有多你死我活,只要皇帝圣旨一下,诏令一出,就必须要维持住和平,即便只是表面,也要周全得体。 她礼节性的对赫连漠点点头,便移开了目光,立刻有专门的官员领着赫连漠的队伍继续往前。 赫连漠鹰鹫一般的眸子紧紧盯住顾子弋,忽然开口说道,“怎么,本汗王的规制难道还配不上卫国公主护送么?” 跟着顾子弋的顾焱听了这话顿时就怒气陡升,知道这赫连漠是要来找事情了,他正想开口好好教训教训这个胆敢在虎都出言不逊的家伙,却被顾子弋伸手拦住。 “汗王说笑了。”顾子弋嘴角微勾,皮笑肉不笑的回道,“是我同汗王绿芒城一别之后许久未见,有些生疏羞怯,恐接待不周呢。” 她故意提到绿芒城,言下之意便是提醒赫连漠在绿芒城沦为她顾子弋手下败将之事,若是他再继续挑衅,她当然也大可以奉陪到底。 赫连漠闻言眼眸转深,顾子弋静静同他对视着,半晌赫连漠猛地收回视线,喝道,“走!” 顾焱仍有些忿忿,看着他们的背影小声道,“一群草原蛮夷,瞧给他们狂成什么样了!” 顾子弋摇摇头,“理他们作甚。” 她半打着哈欠坐在乌云身上,刚想着不如阖眼小憩会儿子,就听见门外传来男人哈哈大笑的声音。 那声音实在是有些熟悉,顾子弋耳尖微动,定睛看去,一赤一白两匹马正并肩往城门而来,马上的两人不时说着什么,面上都带着惬意的笑。 “那不是......比西斯王子么?”顾焱有些惊讶的脱口而出,“他怎么会和那敖烈一起来了?!” “他二人都是一邦之主的身份,且都要往虎都而来,在路上碰见,一道来了也不是不可。” 顾垚在顾焱脑袋上拍了一记,“而且你忘了比西斯王子一向温和不愿同人起争执么,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 顾焱在心里嘀咕,他不是担心么,那敖烈是什么性子,卫国军同他交手这么些年早就清楚不过,比西斯和碧玄交好,难免不会被敖烈惦记在心里暗自加害什么的。 第一百六十九章 阔别 顾焱正乱七八糟的想着,那一赤一白的两匹马便已到了近前。 不过几个月不见,比西斯周身上下的气质就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长胖了一些,原本瘦削的面颊上都长出了肉来,他穿了一身米白的麻布长衫,波斯样式,却只在领口镶嵌了块红色的宝石,外头披了件白色的披风,通身皆是温润如玉的颜色,叫人看了极为舒服。 他眼睛又润又亮的看向顾子弋,似是有许多许多的话想要和她讲,半晌却只是微笑着说道,“好久不见了公主。” 看到比西斯,顾子弋难得的高兴起来,她的眼中染上几分柔软的笑意,点头道,“也没有多久,不过几个月罢了。”看样子比西斯在波斯倒是过得不错,顾子弋心里想着,正想再说着,忽然被人打断。 “可不是么,瞧波斯王这话说的,不过几个月不见,就要算是好久不见了,那本王同公主,这可该怎么算才好呢?” 一身黑衣的敖烈挤了进来,笑眯眯的开口说着,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顾子弋,不住点头,“公主风采一如往昔,丝毫不失旧日战场风姿。” 顾子弋眼神微眯,心情顿时不好了起来,比西斯看到连忙想要转换话题,打着圆场笑道,“怎么也算是熟相识了......” “送波斯王先往凌云门去。”顾子弋直接开口打断了他的话,比西斯有些担心,却还是点点头往凌云门去了,他主要是怕自己若是还在原地,顾子弋要顾着他,对上敖烈吃了亏去可怎么办。 敖烈仍旧笑着,“怎么许久未见,公主看我的眼神还是一点变化都没有,冰冰冷冷的,叫敖烈真是好生心伤呢。” 他皱眉作捧心状,“不都说久别重逢泪汪汪,到了公主这里可真是丝毫不作数。” 顾子弋面上一丝波动都没有,就这么冷眼看着敖烈在她面前作戏。 身后跟着的顾焱却是忍不住干呕了几声,引来敖烈似笑非笑的眼神,“这位......新顾焱小将,怎的同从前的顾焱半丝区别也没有,都这么冒冒失失,冲冲动动的。” 他说话向来恶毒,专爱戳着别人的痛处往死里戳,这下顾子弋和身后整支队伍的眼神都变了,兵器齐刷刷抖了出来,“敖烈!此乃天子脚下,若是你再出言不逊,我顾子弋可就顾不上那什么圣旨诏令的了!” 敖烈伸手示意他的人把兵器收起来,丝毫没有惊慌的样子,“公主这话说的我还真是有些害怕了,毕竟此番我只带了五十个人来,怎么都不敢在虎都造次啊,公主尽管放心便是。” 他彬彬有礼的在马上对顾子弋微微鞠躬,转头准备跟着领路的官员往前去,嘴角是止不住的愉悦的笑意。 顾子弋盯着他,忽然开口,“红羽,是不是在你那里?” 敖烈坐在马上的身子一怔,眯着眼仰头看向远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缓缓吐出,“是不是呢......” 他扭过头看向顾子弋,笑意盈盈的说道,“总之公主就已经认定这是我所为了不是么,那辩解不是也没什么用。” 说完他拍拍对着乌云不住打响鼻的赤光,意味深长的说道,“好啦,不急在这一时,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呢。” “不知道你在打什么注意,但离苏暮景远点,她不是你能够招惹的起的。” 顾子弋冷声警告他,“若是你胆敢碰她一根头发,我定剐你一层皮!” “哦哟哦哟,这话说的可真叫敖烈害怕呢。”敖烈摆摆手,领着自己的队伍慢悠悠的离开了城门。 ...... ...... 他到凌云门前时,赫连漠忍不住冷冷哼了一声,意思是自己等了太久。 敖烈心情倒是不错,“啊呀,让二位久等了,快快咱们这就快些进宫去吧。” 按规制进宫不能带任何兵器,敖烈和比西斯都知晓这些规矩,身上的东西早已经交给了随侍的人,但赫连漠头回进宫,不知道这些,黑着脸被侍卫从身上叮叮当当搜出不少,满身散着不高兴的黑气进了正阳殿。 敖烈第二回来,心情同上次相比根本不同,他一边愉悦的想着熙辉帝见到他的时候会是怎样的表情,一边恶毒的想着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好叫自己那个高高在上的兄弟浑身不自在。 这么想着想着,很快就到了正阳殿,熙辉帝穿了一身会见外来使臣,最规制的玄色朝服,上头用金银线压绣着十二纹章,朝冠前后缀着珍珠串成的珠帘,威严大气。 三人都只微微欠身,没有下跪,不过对于几人现在的身份,当然是不必下跪的。 熙辉帝纵然觉得有些不舒服,却也只能微笑着唤人赐座。 敖烈最先笑了,“同陛下一别数年,差点都认不出来了,陛下怎的如此消瘦?可是病了?” 熙辉帝本不欲同他说话,却没想到这个人没脸没皮竟然最先开口了,他只得微笑着应道,“叫北境王挂心了,朕无事。” “本王还记得几年前同陛下赛球之时,陛下丰神俊朗意气风发,那模样,那风采,啧啧......本王这许多年都不曾忘记呢。” 熙辉帝不愿同他说话,他却偏要说,偏要提。 敖烈面露遗憾伤感,在心中却恶劣一笑,想了想又继续道,“啊,不提那些往事了,听闻陛下新纳了位天仙般模样的妃子,还大婚娶了皇后,真是恭喜恭喜!” 他话中故意先提到熙辉帝纳妃,再说迎娶皇后入宫,分明就是在嘲讽。 原本还能勉强维持住笑脸的熙辉帝这下有些绷不住了,沉声道,“朕原以为北境王是诚心来虎都求娶公主的,眼下看来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 “陛下这可是冤枉本王了!本王绝对是带着全部诚意而来,就是为了碧玄和北境的友好和平!”敖烈一脸震惊,似是不明白熙辉帝为何突然发难,语气之中甚至还带上了委屈,若是叫旁的不明白的人听了去,肯定会觉得熙辉帝无事刁难。 他看着敖烈那张似笑非笑的脸,越看越可恨,却只能无可奈何的压住火气,咬牙挤出个笑来,“是朕误会王爷了,如此便好。” 第一百七十章 夜话 招亲的规则说来简单,又并不那么简单,不过是文试过后再次武试,最后得胜的那人即是暮景公主天命所定的未来夫婿。 一听规则,站在比西斯身后的努克便忍不住皱紧了眉头,比西斯本就不善武艺,那即便是过了前头的文试,后面接踵而至的武试定是要被刷下,根本没有获胜的机会。 除了比西斯,另一边的赫连漠听了也是面色一沉,他自小在狼群中长大,后来又一直在战场之上厮杀,一看到那些蝌蚪模样的字就头疼,怕是在第一关就会被淘汰了去,到时候一国之君的颜面往哪里搁。 只有敖烈笑意盈盈的环视一圈,“如此说来,本王岂不是赢定了?” 上头的熙辉帝面色冰冷不屑,语气却仍旧温和,“哦?北境王怕是忘记还有些文武双全,自四面八方赶来的世家公子们了,话说的若是太绝对,届时被打脸掉面子可是会不大好看呢。” 他一番夹枪带棒的冷嘲热讽并没有对敖烈造成什么影响,敖烈仍旧笑意不改,竖起食指轻轻摇着说道,“身为暮景公主未来的夫君,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应付不了该怎么办。” 两人一上一下遥遥相视,忽然同时哈哈大笑起来,熙辉帝撑着脸想了想,又开口道,“这世上不乏有不少人,文学武艺皆是上佳,但品性德行却是极差。朕思来想去,若是仅仅凭借着这两点给公主选驸马,未免有些不够谨慎,更恐埋没了人才去。” “这样吧,”他用力在大腿上拍了一记,似是想到了很是不错的主意,“无论文试武试,只要择其一参与通过了便可,最后由朕亲自为公主择出驸马!” 这下子原本愁容满面的比西斯和赫连漠两边,全都有些惊喜的笑了出来,反而是敖烈这边,几个跟来的侍卫登时拉下脸来,连带着敖烈的笑容也收敛了几分,垂下眼帘喃喃自语道,“是么......这样也好,太简单了反而没什么意思,好好玩玩吧......” ...... ...... 入了夜的虎都在宫门落钥之后,例行层层叠叠响起鼓声,示意各处城门可尽数关闭。 一片暗色中,两个黑色的影子飞快的从卫国公府后院跃出,直直绕过弯曲的屋巷,警惕的四下张望,最后侧身闪入了条窄巷去。 二人疾行了约半刻钟的工夫,一栋木质的两层高小楼便出现在眼前,四周皆是暗色,唯有二楼点了一盏精巧的小灯,映得那小楼很是别致,另有番不可言说的味道。 敖烈单手撑着额头盘腿依着栏杆歪歪斜斜的坐着,见那两人来了不由一笑,“这回可是换我来等着先生啦。此行出来可还顺利?” 那二人摘下兜帽,俨然就是白七安和寻九。 白七安把黑色斗篷脱下递给寻九拿着,微微一笑上了二楼,“一别这许久,瞧你的模样倒似是过的不错。” 两人面对面坐下,那叫寻七的女子很快跟上来放了温热的毛巾给白七安擦手,又送上了一碗温度正好的山药粥,轻声道,“先生,入夜了喝茶不好,吃太多也不易克化。” 白七安有礼的点头,“阿七姑娘有心了,多谢。” “阿七向来最是细心体贴。”敖烈笑眯眯的坐在对面看着白七安慢悠悠喝着粥,忽又说道,“怎的感觉同先生很久没有见过似的,明明除夕那晚才见过。” 白七安举着瓷勺的右手一顿,知道他是故意出言试探。 他放下碗,身子后倾靠在靠垫上,抬眼轻轻一笑,“怎么,这是在试探我?” 敖烈表情夸张的大笑,“瞧先生说的,我不过是想起,顺口一提罢了,怎的先生疑心这么重,难道是在这虎都待的时日久了,都不敢轻易信人了么。” 白七安垂下眼帘没有接话,半晌才撇开这个话题,重新开口道,“你莫不是真要娶苏暮景?她可是......”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言下之意敖烈已经很清楚。 “先生的消息倒是灵通。”敖烈丝毫不意外的笑了,“我虽没见过她,但她也算是我为数不多的血亲,无论如何也是不会动她的,先生大可放心。” 听他说不会对苏暮景动手,白七安心下微微松了一口气,虽说敖烈向来说话出尔反尔,所谓保证不过随便说说罢了,但对自己一向坦白,只要是同他说了不会去做的事情,那便定是不会去做了。 “不过么,这驸马的头衔,我还是要得到的。” 白七安闻言一愣,正想问些什么,敖烈忽的扭头往窗下喊道,“阿七,糕饼之类的有没有,饿了!” 寻七来的很快,却没有拿什么糕点,只端了个小碗上来。 敖烈低头一看顿时不开心了,“叫你拿糕饼,你拿的是什么,本王不想喝稀粥!” “爷,入夜了吃太多不易克化。” 寻七说完又轻飘飘的消失了,敖烈气不打一处来,想了想也总比没有吃的好,满脸怨念的喝起粥来。 白七安忍不住失笑出声,“都多大的人了,堂堂北境王爷,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敖烈不以为然,“饿了可不就是要吃,辛苦在世为人,若是连口腹之欲都不能满足,那还谈什么旁的乐趣。” 白七安忍俊不禁的摇摇头,戏谑道,“待你娶了公主成了驸马,这些不就都是手到擒来么。” 敖烈摇头晃脑的跟着笑,“先生果然是懂我。” “看你这打算,莫不是想着成了驸马之后......”白七安正色低声的问,右手斜斜在脖颈之处一滑。 敖烈点点头,也正色起来,“只是还打算请教先生,究竟该如何做才是最好?” 白七安良久没有说话,手指在桌上轻轻抖动了下,他明白这是自己该做出选择的时候了,究竟该选择那一方,一直以来的逃避终究不是办法。 “你可还记得当年同我保证过的话么?”白七安眼神直直望向敖烈,“你保证过的,事到如今也仍旧初心不改么?” 敖烈张了张嘴,忽的翻身坐起,难得的坐直身子,双手放在膝头,脸上是从来没有过的认真和严肃之色。 “自然记得,此心始终不敢忘。” “那好,我会帮你。” 第一百七十一章 护你 碧玄熙辉帝为唯一亲妹暮景公主举行的天下招亲令,终于轰轰烈烈的开始了。 世家公子,豪门少爷轮番上阵,文试紧接着武试,每一天都有被淘汰的公子黯然又不甘的离开虎都,但也有不少打算留下来看到最后究竟是谁能够突破重围,抱得美人归。 在角逐了将近快一个月之后,最终的人选总算是出来了,意外的是,原本所有人都十分看好的波斯王比西斯却不在其中。 倒不是说他没有通过文武双试,只不过比西斯忽在虎都大病一场,病好之后拖着病体书了封陈情书,同熙辉帝道,相较其他们而言,自己角逐驸马实是觉得有些不如,选择了自动退出,不过却很愿意留下来喝一杯公主和未来驸马的喜酒再回波斯去。 百姓们都很是扼腕叹息,毕竟比西斯在虎都住了多年,大家对这位异族王子一向喜爱有加,他又性子温和有礼,比起嫁到草原蛮夷之地,或是冰天雪地的北境,自然是富饶的波斯是最好。 但无论如何事态发展至今已成不可逆转之局,终于到了最后一日,阖宫欢宴,招待一众进入到最后殿试的预备驸马人选。 暮景公主在这一日也会出席,听说了这一消息之后,所有人都心情为之一振,毕竟暮景公主是早就名满天下的美人,不论最后能不能成为驸马,但能够欣赏一眼公主的美貌,这一趟似乎也没有白来。 ...... 在紫宸殿换装的熙辉帝看得出来心情很是不好,他这样已经有好些日子了,自从敖烈和赫连漠一路轻松过关斩将开始,他的心情就每况愈下,最后那敖烈甚至来到了这里,令他更是烦闷。 “一开始就不该同意让他来!” 楚妃还没走近紫宸殿的殿门,就听见里头的熙辉帝懊恼的怒吼声。 她等了片刻,轻轻推门进去,“哟,陛下这是怎么了,好大的火气啊。” 熙辉帝不耐烦的挥开给他整理衣袍的宫女内侍,面色阴沉的坐在桌旁一言不发。 楚妃微微一笑,轻轻走上前去,半跪下身子伸手给他整理起来,“今天可是公主择婿的最后一日了,陛下何不开心些。” “你叫朕如何开心的起来!”熙辉帝怒道,“原本朕是想着把暮景许给比西斯,他们本就从小一块长大,比西斯的性子又温和,嫁到波斯去是最好的选择,现如今波斯也就罢了,其他席上的那些个公子,早就偷偷写了折子上来,个个都不敢和那敖烈赫连漠相争!” 他说到这里,气得直喘气,楚妃连忙递了水过去,他一气饮下,才又继续道,“如此一来,赫连漠和敖烈,朕只能在这两个之间择其一!” 熙辉帝用力把茶盏掷到地上,碎成了一片片。 屋里的宫女内侍均是跪倒在地大气不敢出,屋外的陆公公担心的脑门直冒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臣妾只当是什么大事呢,既然二人之中只能选一个,那便选一个不就是了。” 楚妃不以为然,示意宫女起来把地上的碎瓷扫了去,还未等熙辉帝开口,她便又说道,“听说草原那边最是荒蛮,物资匮乏不说,那里的人还哥哥野蛮未曾开化,竟然还有兄弟共妻这类闻所未闻的陋习......公主是先帝的爱女,又是您最疼惜的妹妹,若是将公主许了去,难道您愿意她遭受这等折辱不成?” 熙辉帝原本愤怒不已的神色慢慢转为若有所思,楚妃看了一眼他的神色,知道他是听进去了,又继续柔声道,“臣妾明白陛下不喜那敖烈,北境同我们碧玄对峙多年,比起草原这个手下败将的威胁,明显这边实力更强,威胁更大。倘若将公主嫁给他,那两边就从仇家成了亲家,强强联合之后,怕是再也不敢有谁来招惹了。” 她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头头是道,话到最后连熙辉帝都不由赞叹出声,“爱妃啊爱妃!你可真是朕的好军师啊!” 楚妃微微一笑垂下眼去,她怎么会知道这些呢,自然是早有人写好了,叫她背过之后专门到熙辉帝面前说给他听的呢。 ...... ...... 顾子弋迈进玉珠阁,正好秋葵和秋歌给铜镜前的苏暮景梳妆打扮。 她没有出声,只斜斜倚在门边,安安静静的看着。 苏暮景有些茫然的望着镜中那个盛装的女子,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身在何处,忽然她的目光落到一处,顿时转过身子,“阿弋!” 秋葵一时不察,扯下了她几根长发,她毫不在意的挥手,让她们下去,“我同卫国公主单独说几句话。” 屋中只剩了两人,光从窗棂中透出来,苏暮景忽然抿嘴一笑,“如何,我这样可还好看?” 顾子弋眸光澄净,她点点头,“极美。” “那,比起当日我一身嫁衣的模样,又如何?” 苏暮景眼中忽然泛起了泪光,浑身都止不住颤抖起来。 “阿弋,你知道的,我根本不想去。” 顾子弋垂下眼帘不看面前身穿华服的女子,“公主,他已经死了。” 女子眼中盈盈的水光在幽暗的屋内亮的刺眼,她固执的睁大眼睛盯住顾子弋,“阿弋!帮我!你帮我啊!帮帮我吧!求你!” 顾子弋没有再说话,只是抬起漆黑的眸子静静的注视着她。 四目相对良久,苏暮景眉眼突然一哀,泪珠终于绷散开来,露出后面一双几乎毫无神采的眼睛。 顾子弋单手一撑站直身子,微整了整衣摆转身推门离开了。 “照顾好公主。”她对秋葵道。 ...... 阖宫佳宴上,觥筹交错,宾客皆欢,周遭众人都在赞颂暮景公主的绝世美貌,而那个女子却呆愣的端坐着,眼神木然不知落在何处。 顾子弋忽的又想起了苏暮景小时候的模样,肉嘟嘟的小脸,水灵灵的大眼,奶声奶气的唤她,阿弋,阿弋...... 她忽然缓缓起身,朗声开口道,“今日我顾子弋,会替亡兄顾子墨考验各位。” 原本热闹的大殿忽然一静,随即一片哗然,本来呆坐无神的苏暮景蓦地抬首,一身银铠的顾子弋持枪而立,沉默的,坚定的把她护在了身后。 众目睽睽之下,仪德出众的暮景公主突然双手捂脸泣不成声。 顾子弋没有回头,她右臂轻甩,银枪划过,坐着的众人不禁身子后仰。 “现在,打败我。” 第一百七十二章 战意 四下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个可以说是站在碧玄权力最中心的女子身上,又惊又疑,这么冷不丁的站出来很是突兀没有道理,但却又没有人能够说她没有道理。 她是当朝卫国公主,麾下二十万卫国军,已经逝世的卫国将军顾子墨是她的同胞哥哥,暮景公主是自小一同长大的好友。 就连熙辉帝也只是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显然是默许了。 “这倒是有趣了。” 坐在客席最前列的敖烈忽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心下倒不觉得这是麻烦,反倒觉得在这假模假样令人昏昏欲睡的宴席之间,竟有这般有意思的事情发生,叫他精神抖擞。 另一边坐着的赫连漠面色冰冷,他早前在绿芒城外输给顾子弋,被他视作人生最大耻辱,此后的每一天想着的都是该如何才能够同顾子弋再战一场,好把这个女人狠狠踩在脚下,一雪前耻。 所以当顾子弋站出来说完那番话之后,赫连漠便猛地动了! “赫连漠向顾元帅讨教!” 随着呼喝声,他整个人暴起猛冲而至,像是草原上最迅捷有力的狼,眸子紧紧盯住顾子弋,只要她有什么细微的动作,他都能最快的反应。 然而顾子弋却没有任何动作,她仍旧保持着原先垂手持枪的姿势。 她为何不动?赫连漠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和惊诧,很近了,他甚至近的能够看见她淡色的唇瓣上细小的纹理,和白皙无暇的脸庞上的细细的绒毛。 只短短一个瞬间,赫连漠心中已经闪过百十个念头,最后定了定神,决定无论如何先发制人! 突然,他看见顾子弋轻轻掀起眼帘,长得惊人的羽睫一寸寸抬起,露出藏在下头一双沉静无波的眼眸。 不好!赫连漠心中忽然警铃大作,狼的直觉告诉他下一刻将会有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可眼下收势已经来不及!甚至连转攻为守都已经做不到! 顾子弋只是抬手,银枪在半空中挽出一个漂亮的半圆,旋即就势挡住赫连漠来势汹汹的攻击。 她的胳膊很是纤细,却硬是从下往上挡住了赫连漠含了十足十力道的一击! 满堂文武看到这一幕皆是倒抽一口凉气,虽然早知卫国公主武艺出众,有奔袭万里去敌将首级的能力,但真实在这么近的距离见到,还是让所有人都心中一震。 顾子弋一双星眸微微发亮,和赫连漠有些气急染怒的眼睛对视,几息之后,忽听她浅浅笑了一声,“想一雪前耻?” 赫连漠闻言大怒,顾子弋却不等他有什么动作,手臂灌了内力往外一挥,划出漂亮的弧度,赫连漠被那道内力压在胸口,竟是半分气力也使不上来,就这么硬生生被拍在正阳殿中一根硕大的殿柱上,哇的一声喷出大口鲜血。 满堂皆静,看似不过轻轻一挥,却足以看出顾子弋的武艺究竟到了多么骇人的地步。 - 过了半晌忽然听到有人轻轻鼓掌,“好,好,好!” 敖烈脱去身上的长袍,露出一身劲装,慢慢迈步往场中走来。 “昔年曾有幸同公主交过手,没料想今日还能再有机会。”他漫不经心的笑,行走的样子也像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贵公子,丝毫没有厉害的架势。 但是顾子弋的模样变得同之前对上赫连漠的时候完全不同,她的眼中泛起复杂的波浪,嘴角微勾,扬起一个冰冷的笑来,“王爷过誉了。” 二人之间气氛缓缓升腾,很快尖锐到一触即发的地步,所有人都禁不住倒退半步,不想被接下去可能发生的事情伤到。 突然间!敖烈率先发难!也不知他从哪里摸出两把泛着银光的小匕首,手腕轻抖,只听空气中细微的破空声,两把匕首就已经瞬间到了顾子弋眼前! 顾子弋抬手打落,匕首牢牢钉在地上,那边的敖烈却已经趁此机会飞快近身,逼至眼前! 他微微一笑,出手毫不留情,直接一记上钩拳重重击在顾子弋的下颚! 一片惊呼声中,顾子弋整个人被掀到半空,她眼神凌然一眯,就势在空中蜷身空翻,双腿在殿柱之上借力一蹬,整个人又如同闪电一般朝敖烈飞去! 敖烈见她很快返身回来也不惊慌,右手往腰间一摸,抖出一把波光粼粼的银色软剑,迅速缠住顾子弋来势汹汹的银枪。 软剑如同斩不断的流水一般,绵软却又锋利,几个回合下来顾子弋都有些落得下风,她的面色愈加冰冷,手下动作变得更加快。 敖烈仍旧持着愉快的笑意,似乎只是在同对方戏耍一般,顾子弋越看越觉得不顺眼,手腕轻敲一抖,枪尖不知点在那软剑的何处,那软剑原本流畅如水的动作一顿,旋即碎成片片落在地上。 敖烈一愣,显然是没有想到,但顾子弋怎么会放过他发愣的这一瞬,银枪迅速逼近,敖烈回神,枪尖锐利的锋芒却已经近在咫尺,他急急后退,顾子弋步步紧逼,终于到了退无可退的殿墙之处,敖烈咬牙飞身而起,想要冒险前翻跃至顾子弋背后。 顾子弋冷哼一声,就在他飞身翻跃的瞬间,也跟着跃起,银枪在身后一绕,另一头的枪杆“啪”的一声重重击在了敖烈的小腿之上! 敖烈忍不住痛哼出声,颇为狼狈的跌落在地,还好落地之前紧急调整了姿势,倒不至于头脸着地,他单漆跪地,面上笑意已经全然不在。 “承让。” 顾子弋后翻而立,居高临下的望着单膝跪地的敖烈,缓缓抹去嘴角渗出的血丝。 敖烈鹰眸紧盯顾子弋,眼中是翻涌的战意,顾子弋冷冷的与之对视,一面是烈火,一面是寒冰。大殿中的气氛一时间压抑的让人不敢呼吸。 突然,敖烈嗤笑一声,嘴角牵起一个玩味的笑,“你果然很有意思,顾子弋,不如来我北烈军如何?” 刚被打破的凝重气氛又被这番明目张胆的言论掀起巨浪,群臣哗然。 “让顾元帅去北烈军?他敖烈不是魔症了吧!” “这话也说的出口!真真大逆不道! 第一百七十三章 如此 敖烈的话一出,原本寂静的正阳殿登时像炸开了锅一样,他却毫不在意,仍旧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笑吟吟的仰头盯着顾子弋,仿佛适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顾子弋眸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微垂着眼眸同他对视,半晌轻笑出声,“呵,北境王这是何意,输不起么?” 她开口就是直接讽刺,丝毫没有在众人面前给他留面子的意思,也根本不在意他敖烈会不会就这样在殿上恼羞成怒。 然而,敖烈毕竟是敖烈,他听了也仍旧笑意不改,只缓缓站起身来,左右拂去刚打斗中沾上的灰尘,然后若有所思的深深看了一眼顾子弋,转身对坐在上头的熙辉帝笑道:“啊,那眼下这可该如何是好,本王和草原王都不是公主的对手,看来这招亲会是没有胜者了呢。” 坐在一侧的苏暮景闻言心下一松,而后跟着一喜,没有胜者,那不就是说她不必嫁了么...... 她正这么高兴的想着,却不料熙辉帝淡漠的声音传来,“卫国公主武艺天下无双,能与她匹敌者也是世上罕有,能同她交手拆招,北境王已经是武艺上佳了。”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胸口憋着一句不甚情愿的话,无论如何也不想说出口。 “今日本就是招亲最后一日,如此看来,在两位王爷之间,还是北境王略胜一筹了。” “既如此......朕也是言而有信之人,那便将暮景公主指婚给北境王敖烈,不日便完婚。” 苏暮景一双美眸本已染上浅浅喜色,却听到熙辉帝这样的一番话,身子一僵,不可置信的抬头看去,“皇兄......” 熙辉帝却自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 正阳殿中先是一片安静,接着传来了大臣们的窃窃私语,都不甚明白陛下为何会在此刻这样宣布,但也没有人敢站出来质疑。 熙辉帝性情古怪无常,时好时坏,往往不知道什么时候说了什么话会惹得他勃然大怒,妄送性命不说,更会累及族人,满门皆斩。 只有顾子弋冷冷一笑,“臣还是头一次知道,技不如人者竟也能得到原有的奖赏,既如此还费这么大功夫作甚,直接把公主许配给他不就行了。” 她的言下之意人人都听得清楚明白,分明是在说熙辉帝早就有把苏暮景许给敖烈的心,还要费尽周折大张旗鼓,搞出个天下招亲的噱头来,好彰显他自己的无可奈何。 不过顾子弋这次倒是真的误会了,无论熙辉帝再如何行事乖张,到底也还是心疼自己这个妹妹的。 碧玄如今形势,三方之间只能择一方联盟,从各个方面考虑,他都是想把苏暮景下嫁给比西斯,只是无奈人算不如天算,最后反而把自己和整个碧玄推到风口浪尖之上,只得在敖烈和那狼崽子之间择其一。 果然,熙辉帝闻言勃然大怒,“顾子弋!你大胆!” 他猛地站起,一脚踹翻了身前的案几,“看来是这些年给你的恩宠太过!现如今是愈发的口无遮拦!” 皇帝震怒,满殿群臣宫侍皆是瑟瑟发抖的跪倒在地,先前赫连漠受伤已经愤而离场,而敖烈则抱着手斜倚着一根殿柱站在边侧,兴致盎然的看好戏。 顾子弋单膝跪下,不卑不亢的继续扬声道:“陛下明知公主不愿,又何必强求。臣也知如今边境形势紧张,可只要陛下圣旨令下,臣和卫国军随时都能够提刀上马,将那些虎视眈眈之人的眼珠子给挖出来。” 闻言站在一旁的敖烈啧啧摇头,“公主说的这话,可真是叫人伤心呢,总是把敖烈比作那些豺狼虎豹,想要杀之而痛快......烈可是抱着满腔诚意而来,却不想......” “够了!” 熙辉帝怒极反笑,带着一种凉透骨的冰冷,“圣旨已下,朕意已决,多说无用!观天署挑个最近的吉日,暮景公主便在这碧玄宫中同北境王敖烈大婚!” 他说罢甩袖便走,半点犹疑也无,是铁了心的架势。 正阳殿中鸦雀无声,良久之后才有臣子缓缓抬头站起身来往外走,边拂着衣裳上的褶皱,边压低声音和同僚说话,却都不约而同绕开殿中仍旧对立的二人。 忽然顾子弋脚尖一挑,把那方才被熙辉帝踹落的案几猛地往敖烈面上甩去! 敖烈见汹汹而来不慌也不躲,那案几擦着他的耳边而过,重重砸在身后一根雕花立柱上砸的稀烂。 “眼下你可得意了。”顾子弋眼神之中是从未有过的冰冷,说罢提步便离开。 敖烈唇角弧度勾勒得更深了些,他的目光一直跟着顾子弋的背影直到不见,才有重新转过脸对仍旧坐在殿上的苏暮景微微叩首一笑,“那么,敖烈静候公主玉驾。” 苏暮景浑身都在颤抖,一旁随侍的秋歌眼泪已经夺眶而出,张口就要不管不顾的大骂出口,“你!——” “秋歌!住口!”苏暮景唰的抬起手臂制止她再说下去,广袖飘荡间,眼中的莹莹泪光也随着微晃,“还请北境王多多指教了。” 敖烈闻言有些愣怔,他倒是有些小看了这个......妹妹,原以为她不过是个被华美宫廷养大的一只美丽花瓶,现在看来,倒也不是只会哭哭啼啼那么无聊。 想到这里,他忽的仰头大笑,在一众侍卫内侍不解的眼神中大步流星的离开了正阳殿。 “公主......” 秋歌的声音破碎,已经是哭得泣不成声,正阳殿上的群臣已经走了干净,只余了些候着的内侍,苏暮景仍旧坐在原处着没有动作,光照进殿内,青玉地板闪着光,映得她眼底一片光灿,叫人看不清她眼中的神色,究竟是如何。 没有人敢催促她,她就这么在正阳殿一直坐到了夜色暗沉。 “不过就是奉旨嫁人......自古来的公主不都是如此么。”秋歌小心翼翼的捧了盏灯过来,她目不转睛的盯着摇曳的灯烛看了半晌,蓦地轻声叹息。 “沐浴皇室之名带来的荣光,就该早早料到会有偿还的这一日......哪又能由得自己......” 她自言自语般的说完,慢慢站起身,轻阖上眼闭了一瞬,再重新睁开的时候,已然又是那个德仪美貌最为出众的碧玄公主苏暮景。 第一百七十四章 妄念 “本王知道,你喜欢她。” 这是敖烈深夜来到比西斯的住处,坐下后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纵使比西斯已经做好了一千一万个设想,也被这句话打的有些措手不及。 “你......”他一时间脑袋涨得生疼,只能愣怔着张口不断的说着,“你,你......” 敖烈解下身上的披风丢给身后的随从,哈哈大笑着给自己倒了杯茶,而后惊奇的咂舌,“喔,波斯王这茶的味道很与众不同啊,是什么做的?” 不过长年的质子生活,让比西斯很快冷静下来,“比不得北境王府上......不过加了些波斯的花草,算不上什么好茶。” 敖烈不甚赞同的摇摇头,“波斯王此言可是差矣了,此茶彼茶其实本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人们凭着自己的喜好,强行安个名头在它们身上,偏生要分出个高低贵贱来。” 他晃了晃茶盏,目光低垂,盯着里面随水旋转的茶叶,“在本王看来,只要是自己喜爱的,那就是最好的,何须管那么多别的。” 比西斯目光微动,又听敖烈继续说道,“佛曰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你可知为何将那‘求不得’放在最后?” “求而不得......是最苦......” 比西斯喃喃自语道,慢慢低下头不再说话,似再想什么,敖烈也没有在再开口,二人就这么静静对立而坐,只有窗外虫鸣微弱的叫声,顺着凉风忽远忽近的飘进屋里。 良久,比西斯低沉的声音传来,“你想......我如何?” 意味不明的一句话,却叫低垂着眼眸的敖烈唇角微勾,他知道对面的人已经动心了。 他轻轻放下手中一直握着的茶盏,抬眼看向对面带了几分忐忑不安,几分艰难纠结,还有几分希冀期待的年轻波斯王,“不,你什么都不需要做。” “什么都不需要做?”比西斯一怔,下意识的反问。 敖烈点头,“什么都不需要做。准确的说,就是想让你什么都不做。” 比西斯一窒,“是......袖手旁观的意思么......?你究竟要......” 比西斯话还没说完,就被敖烈打断,他伸出食指轻轻竖在自己唇边摇头,“嘘,说出来就没有意思了。” “而波斯王只需记得,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便是。” 等到敖烈走了快一个时辰,比西斯才从深陷的思绪中抽离出来,他起身站到门外廊下,抬头望着黑蓝色天空之上那轮明亮的月亮,银色的光晕笼在比西斯碧色的双眸之上,像是镀上一层雾气。 从那个女子逆着光弯下腰来朝自己伸出手的那一刻,他就再也忘不了也放不下她了。 他想得到她,很想。 他的心里疯狂叫嚣着的声音越来越大,纵使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也罢,既然能够重新相逢,又有这样的机会,怎么就不会是一种上天的预示和恩赐呢。 比西斯越想越难以抑制胸口的血气上涌,到最后竟然连一贯清澈的眼眸都染上淡淡的血色。 “阿弋......” - 顾子弋猛然回头,把正迈步跨过门槛的侍竹唬了个大跳。 “嗬!公子您这是......”她惊恐未定的抚了抚胸口,又似想到了什么连忙低头看去,见手上端着的托盘没有大碍,才松了口气。 “公子今日回来后就什么都没有用过,这是侍梅姐姐熬了六个时辰出来的莲子羹,您好歹用些,不然奴婢们总担心着......” 顾子弋原本想开口说不吃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却听侍竹颇有些可怜巴巴的语气,只得叹了口气伸手取过那小碗莲子羹,有一口没一口的吃起来。 侍竹见主子总算吃了东西,立刻笑了起来,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盘核桃酥来,趁热打铁一并放到桌上,催促着顾子弋吃几块。 ......顾子弋一时有些无奈,但她向来也做不来为难下人的事,只得胡乱塞了几口,才算把侍竹心满意足的哄走了。 “倒是头一遭见到被奴婢为难的主子。” 她正松了口气,又听门边传来一个好听带着笑意的男声。 不用扭头就知道是白七安来了,顾子弋淡淡的抬手招呼他过来坐,连眼睛都没有抬。 白七安轻车熟路的盘腿在她身旁坐下,“你的脸色很不好。” 顾子弋半晌没有应声,只一手撑着,从身后的地板下掏出一罐酒来,利落的把酒封拍开,仰头就灌了一大口。 “你我都明白,和亲下嫁虽能勉强解决一时之困,但将来和北境之间,还是必有一役,到了那时,她该如何。” 白七安知道这里的“她”说的是苏暮景,心下有些复杂泛苦,他是为数不多知道敖烈和苏暮景之间关系的人,但他却半个字都不能同顾子弋说。 他几不可见的苦笑,伸手去拿顾子弋手上的酒。 “干嘛!”顾子弋动作迅速的躲开,皱着眉警惕的看他,“难道你也和侍梅侍竹他们是一伙的,也不给我喝酒!” 白七安无奈,“恰相反,是想陪你一起喝。” 顾子弋摆摆手,“你自己再去拿一罐来,别来抢我的。” 白七安好气又好笑,起身去拿酒,而后被地板下面密密麻麻堆着的酒罐惊得瞠目结舌,“你,你这是在这藏了多少酒......” 顾子弋头都没回一下,“顺便再给我拿一罐来,今儿个就不醉不归啦!” 她一气把手里的酒灌尽,再潇洒的一丢,清脆的碎声和着她极为难得的大笑,洒了满院。 门外站着的侍梅侍竹等人听见响声,焦急的想进去阻止,却被老管家拦下,“就随她去吧。” 老管家布满沧桑的脸上,一双老眼有些微红,“她心里头难受。” 一罐接着一罐,白七安不厌其烦的给她拿酒,陪她喝酒,不知喝了多久,也不知喝了多少,天色都已经开始有些泛白,顾子弋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她的双颊绯红,一双亮如晨星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酒气,像是黎明前被雾气笼罩的启明星,她遥遥远远的看着远方,眼神不知究竟落在何处,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像是下一刻便要飞走。 白七安心下一抖,连忙伸手揽住她,又急急捂住她的眼睛,“不要、不要......” 不要飞走,不要离开......不要离开我...... 手下触感温凉,顾子弋难得乖巧的没有动作,下一刻,均匀的呼吸声从怀里传来,白七安却蓦地落下泪来。 第一百七十五章 可真 观天署选定的大吉之日是在半月后,如若那时不行婚礼,便要等到三年之后才会有大吉之日,虽然婚期急赶,但礼部仍旧是加班加点的把一切所需赶制了出来。 熙辉帝唯一的妹妹,暮景公主大婚,配许的又是赫赫有名的北境王敖烈,加上熙辉帝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亏欠之意,着礼部准备的大婚的之势,竟不亚于当时帝后大婚的架势。 苏暮景站在碧玄宫最高的摘星楼上静静眺望,满城皆是装点着大红之色,红色缎带随风飘飘荡荡,配合着已经挂好的红色灯笼,洋溢的都是喜色。 “看着倒是喜庆。” 她的声线听不出什么波动,像只是在随意评点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秋葵抿了抿唇,走上前递了个暖炉过去,又仔细的把衣袖扯好,遮住她露在外面被风吹的有些泛红的双手。 “公主,当心风凉,咱们不如回吧?”她踌躇着,试探道。 苏暮景没有动作,风扬起她垂在兜帽外的长发,她的声音很轻很远,顺着风飘飘渺渺很不真切,“若是当初他回来,想必也会是如此光景罢。” 秋葵一怔,眼圈蓦地便红了,“定是的。” 苏暮景忽的上前两步,摘下兜帽,趴在了摘星楼的栏杆上,她的目光眺望出去很远,眼里是不舍和期盼,就像是曾经那个趴在栏杆上目送着喜欢的男子离开的的那个少女一样。 “顾子墨......” “你怎么还不回来娶我呀......” “再不回来......我就要嫁给别人啦......” - 那日大醉一场之后,顾子弋便越发沉默寡言起来,随着离着婚典日期越来越近,她每天说的话也愈发少,有时候甚至一天下来半个字也没有,天不亮就出门巡视,然后直到夜色黑透了才回府,短短几日就已经削瘦了一圈。 国公府上下都很担心,但又半点法子也没有,白七安听着坐在对面的老管家愁眉苦脸的叹气,心下更是苦涩难当。 待送走了老管家,神出鬼没的寻九不知从哪里窜出来,自顾自的给自己倒了杯茶,“今日先生可是要去同那人见面?” 白七安也是早习惯他这幅做派,见怪不怪的重新坐回案几前点头,“毕竟很快就......” 他的声音低的几不可闻,而且只说了一半便没有继续往下说。 寻九点点头表示明白,想了想又继续道:“她换了班,仪典那日不会进宫。” 闻言白七安顿了顿,紧紧蹙起眉宇,重新又问了一遍,“她不进宫?” 寻九再次点头,耸肩道,“这不也很正常么,谁会愿意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原本的嫂子嫁给最大的死敌,还要送上贺礼祝福。” 他说的直白毫不避讳,好在松龄阁向来没有奴仆,寻九又武艺出众,也不怕会被人听去。 白七安唔了一声,一手轻磕着桌面,飞快的思索起来,半晌轻声道,“算了,待入了夜再细细商量一下吧,这事......既已到了最重要的阶段,就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 他话说到最后,甚至加重了几分音调,寻九有些惊讶的抬眼看他,有些奇怪他语气中突如其来的狠意。 白七安的手紧紧攥起,努力平稳着心绪,把那股莫名的愧意压下,也......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象当一切全部大白于天下之时,她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自己。 他这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大义,白七安这样想着,重新坚定起来。 顾子弋整日不着府,即便回了府也倒头就睡,这倒是给了白七安出府再好没有的机会。 那条小巷还是一贯的寂静,二人沉默的匆匆穿过,木质小楼不多时便出现在眼前。 “主子也才到。” 寻七从暗色中缓缓现身,先是恭敬的行礼,而后轻声说道。 白七安脱下斗篷递给身后的寻九,一前一后上了楼,果然见敖烈也刚解去斗篷,回头见到白七安面上立刻扬起笑来,“嗬,今儿个这时间正正好,咱们谁也没等谁!” 白七安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行到敖烈对面坐下。 “可见天公作美,诸事皆顺遂如意。”敖烈看上去像是心情十分舒畅的模样,挥手让寻七上茶,又嘱咐了要添些什么吃食,而后转回来对白七安笑着说道。 茶上的很快,白七安伸手将茶盏握在手中,温热的触感瞬间驱散了春日夜晚的微凉之意。 “你可已经准备妥当了?”在一片烟气氤氲中,白七安轻声问道。 他的眼睛没有看着敖烈,一直盯着茶水之上缓满翻腾着的气雾,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听他这么问,敖烈也收了寻常惯有的懒洋洋的笑意,难得正色的点头。 “如此便好。”白七安唇角微勾,露出个有些欣慰的笑,叹道:“终于要结束了......” 敖烈举了举自己的茶盏,也跟着微笑,“多年来多谢先生一路助我了,若是没有先生,哪里会有如今的敖烈。” 白七安摇头,“哪里就是我的原因了,你总是爱把功劳账记在我头上。” 敖烈哈哈大笑,白七安犹豫了一瞬,还是问道:“你可知顾子弋那日并不会进宫?” “我知道,”敖烈叩首,挑了块软糯的红豆糕放进嘴里,慢条斯理的说道,“她不来也好,少些麻烦。” “但她若是不在宫中,届时若是在外头怕是会惹来更大的麻烦。”白七安蹙紧了眉宇,很是有些担忧,“是个最难以把握的变数啊......” 听他这么说,敖烈也认真起来,想了想道:“既如此,那便动作快些,速战速决。” “到那时待她再出现,也已经是无力回天了。” 白七安没有说话,只随意点头,敖烈看了奇怪,“先生今日似乎总是有些心不在焉,看来是有心事。” 对面的人没有说话,他忽然来了兴致,啪的坐直身子,轻拍着大腿摇头晃脑,“让我来猜猜......嗯,莫不是因为那顾子弋?” 敖烈一双鹰眸在灯下闪烁着看不懂的神色,他一眼不眨的盯着白七安,一字一句的说道,“难道先生,当真喜欢上了那个顾子弋不成?” 第一百七十六章 似幻 一片寂静中,只听见远处有打更人敲锣的声音,和着些虫鸣,飘荡在夜色中。 敖烈紧紧盯着白七安,眼神却缓缓变得冰冷又危险。 “先生不说话,那便是默认了。” 他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玩世不恭,面上却半点笑意也没有。 这一刻他甚至起了浓重的杀意。 正面迎着对面人压过来的杀意,白七安却异常平静,站在他身后的寻九都有些禁受不住敖烈的这股杀意,小小的往旁边挪开了半步,更不要说处在中心的白七安了。 就在周遭空气几乎凝固,气氛尖锐到一触即发之际,白七安艰难的吐出几个字来。 “那又如何?” 敖烈闻言明显一愣,旋即半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他,隐在暗处的寻九垂着头飞快思索着若是敖烈要发难,他该怎么出手才能救下白七安,他满手虚汗,心脏狂跳,丝毫能把人救下来的底气都没有。 时间像是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寻九都有急躁起来,敖烈却猛地收了那股威压去。 白七安顿时闷哼一声呛出一口鲜血,面色惨白浑身都是冷汗。 “先生的大义,可真是叫敖烈都佩服不已呢。” 敖烈后靠在软枕上,歪着身子说道,他说着忽然笑起来,然后笑声越来越大,到最后甚至笑出了眼泪。 “我可真是期待啊,当顾子弋知道了一切之后,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了。” 白七安捂着胸口没有说话,垂在袖中的右手攥得死紧,青筋根根暴起,整个人都在轻轻颤抖。 敖烈像是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又懒洋洋的笑道:“哎,说起来先生你可知道,那小波斯王,也喜欢着咱们的卫国公主呢。” 而后他也不等白七安说话,又继续说下去,“啊,我已经答应会把公主许配给他,先生您可真是来晚一步呢,啧啧。” 他的眼神中充满了讽刺和恶意的快感,白七安静静的同他对视了片刻,抬手拭去唇边的血渍,“你又何必。” 敖烈一怔,白七安继续轻声道,“不必你这般恶毒的言辞来讥讽我,我白七安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和她......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他阖上双眼,不愿再说,半晌之后偏头轻声对寻九说道:“扶我回去吧。” 敖烈面上没了笑意,目光一直看着他,忽的沉声开口,“先生那日问我,可是仍旧初心未改,今日我便也想问问先生,可是初心依旧?” 白七安脚步停下,却没有回头,他抬头看着夜空中高悬的明月,轻轻说道:“未有一刻敢忘。” - 听说白七安生病了,顾子弋在晚上回府的时候特意去看了看,见人躺在床上面色烧通红,不由有些担心,“发热?可吃过药了?” 白七安见她来勉强笑了笑,“晚间睡的时候忘了关窗,就受了寒,没什么大碍,过几日便好了。” 顾子弋唔了一声,左右看看搬了个凳子来坐到床侧,神情认真的对他说:“你可快些好,后日的仪典,你还要代我进宫去的。” 白七安有些哭笑不得,“我不过是个幕后军师,官阶什么的都没有,如何能代替你进宫去参加仪典,我看我个病人都没有烧糊涂,而是你烧糊涂了吧。” “啊......这个么,”顾子弋不可置否轻轻掸了掸膝盖上粘到的灰尘,“我已经和陛下打过招呼了。” 白七安简直不可置信,“他同意了?” “那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我是半点都不想掺合进去,若不是因着暮景......” 顾子弋神情厌恶,在说到苏暮景的时候停顿了下,垂下眼帘,低声道,“你去罢,她从前也是敬服你的。” 白七安心下了然,顾子弋若是去了,眼睁睁看着要把苏暮景嫁给敖烈,却毫无办法;苏暮景若是见了她,怕也是更会伤心三分。 倒不如都不要见了是最好,但卫国公府又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那就是公然挑衅皇权的威严,所以顾子弋思来想去最后才决定让自己进宫去。 他抿抿苍白的嘴唇,心中微叹,点头应了下来,“我会去的。” 毕竟这件事可能是自己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吧..... 白七安看着床前坐着的女子这样想着,目光闪烁不明,心间忽然涌上一股酸涩,待她知道了一切,怕是再也不会和自己这样亲近了,甚至......还会痛恨起所有和自己相处的时光...... 他越想越觉得心痛如刀绞,胸口翻腾着的气血上涌,像是随时都要喷涌而出,脸色愈发苍白,毫无血色。 顾子弋不觉,还道他是身体太虚,又强打起精神听了她这许多话,已经有些撑不住了,连忙站起身离开松龄苑,临走时又嘱咐寻九要好好照顾,若有什么随时都可以去找她,这才匆匆的走了。 待彻底听不见顾子弋的声息之后,寻九轻轻推门进了里屋,才看见白七安已经趴在床沿,一口鲜血喷在了地上,颇有些触目惊心。 寻九一惊,忙快步走过去,扶起白七安让他重新躺好,又拿了伤补的药丸化在温水里给他服下。 白七安的脸色慢慢有了血色,寻九松了口气,“你这......唉......”他想说些什么,但看着床上人惨白的像一张纸一样的脸色,又叹了口气轻轻给他掖好被子离开出门去了。 昏昏噩噩的白七安这一觉睡了很长时间,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黄昏。 他睁开眼愣怔了片刻,然后缓缓坐起身来,窗外所有景色都被夕阳染上了一层橘色,院子里很安静,半丝声音也没有,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白七安忽然心慌的掀开被子,赤着脚就下了床扑到门口推开门,听到声音的寻九从不远处跑过来,手里拽着件斗篷骂骂咧咧,“卧槽了白七安你不要命了?!衣服鞋子都不穿就出来!” 白七安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愣怔怔的立在原地,“原来是梦......” 他梦见她的父亲负了他的师父,他设计杀了她的哥哥,害死她的母亲,使她的父亲自尽,甚至到最后还要逼死她...... 一片橘色之中,他愣怔的落下泪来,喃喃道,“原来不是梦啊......” 第一百七十七章 嫁典 虽然准备的时间很短,但从来公主的嫁妆就是从出生起开始一年年开始备置,然后直到公主出嫁之时带出宫去,这方面是不用担心。 至于其他婚礼仪典上要用到的,礼部所有官员几乎没睡过几个囫囵觉,脚不沾地的忙活,才总算是赶在吉日前布置好。 在碧玄,和帝后大婚要从清晨起祭拜祖陵,接受万民朝拜,一直到夜晚阖宫欢宴不同,嫁娶公主的仪典少了白日里那些规矩,只在晚上举行。 公主会在落日时分坐上鸾车出阁,而后绕城一圈,最后再回到正阳殿行礼,和驸马一道参拜天地,参拜帝后,最后礼成,阖宫欢宴烟花盛典。 因而为了确保公主的安全,虎都城在那一日就已经关闭了城门,只供很少数有特令的人出入,城中也只许原本就在里面居住着的百姓们待着,从外赶来想要一睹公主出嫁风采的一概不许进。 饶是朝廷早已经明令示下,却仍旧阻拦不住源源不断朝虎都涌来的人们,都想着即使不能看见公主鸾车,也可以凑近些看那烟花盛典,于是携家带口的像是出游一般兴致勃勃。 这就苦了负责虎都巡防的顾子弋,只得派出大半军士往城外去维持秩序,拦住外来人再往前进。 她已经有好几日没有合过眼,一双眼熬得泛红,却仍旧必须坚持着. 手下的将官看不过去劝她去休息,至少小睡片刻也是好的,她只是摇头便匆匆往别处去了。 城门口值守的小队看着那个单薄瘦弱的背影,很是唏嘘。 “这么多大老爷们儿,还总是要累着个小姑娘,唉,我每次想到就觉得生气。” “那能怎么办,朝廷掰着指头数都没有几个能用的武官,都不知道陛下让公主从边疆回来是不是对的......” “嘘!你可真敢说,叫旁的人听了就治你个不敬罪,抓去蹲大狱!” 被埋汰的年轻军士撇撇嘴,颇有些不是很服气的神情,但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另一个年长些的军士想了想又小声安慰道,“等忙过了这几日就又好些了。” 一行人齐齐叹气,重新打起精神来站岗。 - 皇家别院中,沐浴过后的敖烈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只着了件浅色单衣,赤足盘坐在榻上,不愧是全碧玄女子最想嫁的男人,只是安静坐在那里,就已经是容色如玉,气度无双的一道风景,叫人根本移不开眼。 派来服侍的侍女红着脸上前要给他擦拭头发,却被身侧一直沉默站着的三七制止了。 “哟,你不让她们来,莫不是想亲自服侍本王?”敖烈略略挑眉,戏谑的问道。 三七面对他的调侃早就已经习以为常,闻言无动于衷,仍旧冷着脸,“不想再看你把人的手掰断了。” 敖烈耸耸肩,三七说的是实话,他一贯警惕性很高,也最反感不熟悉的人靠近,想这样贸然来想要服侍他的陌生侍女,掰断手去算是很轻的了,有时候倒霉遇着他心情不佳,把人挥出去直接当场气绝也是有的。 所以他在外的时候总是自己来洗漱穿衣,不需要有旁人来插手。 他伸手从三七手上接过帕子,一边擦拭一边站起身走到窗边,窗边正支着檀木制成的衣架,上面工工整整的悬挂着一套红色喜袍。 敖烈踱着步子饶有兴致的左右看了半天,对三七道:“这皇家制造就是不一样,喜庆好看又不落俗套。” 他满意的点头,“还是本王喜欢的样式,司造坊果然都是人才。” 正说着,院外就有内侍前来提醒,“王爷,时辰快到了,您应该更衣了。” “啊,是了,时辰快到了。”敖烈笑意渐深,“更衣吧。” 他不紧不慢的迈出别院,两侧站着的内侍通通躬身齐贺,“恭喜王爷——” 日头渐渐偏西,打在他红色的喜袍上竟映成了血一样的猩红,他忽然朗笑出声,“走吧,该去迎接本王的新娘了。” - 同一时间,苏暮景缓缓从玉珠阁步出,一身七层红色嫁衣,上绣代表着公主的银色鸾鸟,镶嵌着各色宝石,流光溢彩美不胜收,玉履前头分别嵌了一颗硕大的明珠,滚边处是朵朵祥云,行走间仿佛隐隐有祥鸟在云海翻腾。 她一头长长的青丝被高高挽起,露出白皙纤细的脖颈,繁复美丽的发式之上压了一顶精致的琉璃珍珠冠,从旁垂下的玉石流苏,一直垂到肩头。 虽然有红纱拂面,只露出了一双点漆般的剪水瞳,却仍旧美得叫人窒息。 阁外发须皆已经全白的谢公公早已经等候多时,熙辉帝特意着了他来接公主,多少也算是弥补些自己的愧疚。 苏暮景见他来,难得的露出个笑,谢公公一双老眼中已经含了泪,“可真是上了年纪了,可不要给公主添麻烦才好。” “也算是风光出嫁了,谢爷爷该高兴才是。” 临上车前,她看了一眼笼罩在夕阳中的玉珠阁,眸光微微闪动,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就这么发起了愣。 良久也没有见公主有动静,礼侍忍不住想出言提醒,却听她轻轻叹息着笑了一声,笑意微苦,而后摇着头坐进了鸾车。 公主的鸾车从皇宫出发,带着寻常百姓想都不敢想,听都没听过的珍奇嘉宝堆到一处的嫁妆,十里红妆缓缓行过虎都城。 顾子弋站在人群里远远看着,夕晖下苏暮景美丽的剪影,螓首微垂,看上去像是标准的羞涩新嫁娘,鸾车晃动着慢慢往前,苏暮景似有所察的抬头往这边看来,却除了欢呼雀跃的人群,什么都没有看见。 如果这是公主无法逃开的命运,倒宁愿没有这些人人艳羡的荣华富贵,只做一个乡间嬉闹的村女,和喜欢的人长长久久,无忧无虑,永不分开。 她手中紧紧握着一尾银色小鱼,这样想着,慢慢随着礼官步入正阳殿中。 尽头处是同样一身喜袍的北境王敖烈,上首端坐着熙辉帝和楚皇后,熙辉帝面带微笑,似是为妹妹感到十分高兴和欣慰,而楚皇后虽然面上也带着笑意,却有几分勉强,眼中甚至隐隐带了几分水光。 “参天拜地——” 第一百七十八章 替换 虎威门前忽然来了个胡搅蛮缠的女子,不由分说的非要进城。 若是寻常村妇便轰出去便罢了,但她生了一副如花似玉的好模样,个子高挑,腰身纤细身姿柔软,泪眼汪汪的瞅着守门的侍卫叫“哥哥”,饶是见多识广的守门将也有些经受不住心头一酥。 不难猜测,这女子怕是就是用这样的法子,从虎都外早已经堵起来的层层重围中,一路行到虎威门下的。 守门的小队长心中叹气,定了定神又准备好好和这姑娘讲道理,让她明日再来进城。 没料到下一刻陡变突生!他感到脖颈处忽的一酸,心道不好!立刻就向想出声大喊,却被那姑娘一把捂住口鼻。 他挣扎着瞪大眼睛往身旁看去,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下属已经全部栽倒在地,半丝声音也无! 女子凑近他的耳畔,轻声说道,“嘘,不过是些沾了麻沸散的针,没有要他们的性命。” 说到这里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自言自语的补了句,“不过等会儿子工夫,可就说不定啦......” 小队长心头大骇,却在下一刻也抵抗不住的昏睡了过去。 从墙边阴影处接二连三冒出几个浑身皆黑的影子,二话不说就一人一个开始换上守卫的装束,那些原本的守卫也不知被塞到了什么角落,快的竟然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然后那女子又重新和这几个新换上的守卫开始新一轮的“拉扯”,却是抬手在几人脸上飞快动作着。 几人不着痕迹的把女子围在中间,遮住女子的动作,十几息的时间过去,那女子终于被“不耐烦”的推出城去,再不许她靠近一步。 “发生了何事?” 顾子弋听见这边的吵闹赶来,看了一眼哭的梨花带雨一步三回头往外走的女子,皱着眉问道。 “不知哪来的女人,非要闹着进城,咱们已经把她赶走了,公主请放心。” 几人回过头笑道,赫然是和原先那几个守卫一模一样的脸,就连声音和动作都分毫无差。 而已经走到远处隐进树林的女子,迅速换上一身黑色劲装,月光下宽肩平胸,哪里是个美娇娘,分明是个男人。 “前段时间你躲到哪里去了,时雨。” 蓦地听到有人说话,男人也丝毫不见慌张,仍旧仔细的系着衣带,“随性惯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白七安都管不着,你管得着么。” 寻九依靠在他身后的一颗树上,抱着手看他,“倒是想不到你被北境王收编了。” 时雨回头看他,娇嗔的丢了个白眼,“什么收编,不过是收些钱做些事,被你说的这么难听。” 他以高大的男子身躯又顶着一张美人脸说这话,把寻九恶心的够呛,“你换张脸再跟我说话!” 时雨闻言哈哈大笑,微笑着抹脸,瞬间变换了一副新的面孔。 “所以我那小师弟知道我在这里?”他也学着寻九的样子,背靠着一棵树,抱着手和寻九相对而立。 见寻九摇头,时雨了然,“啊,是你那主子交给你的特殊任务。” “所以即便你不再称呼他为‘主子’,却还是一样是他的狗。”时雨无聊的耸耸肩。 寻九的身体猛地一紧,却又很快放松下来,“所以你来虎都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不会就是为了帮北境王开个城门这么简单吧?” “开个城门很简单?”时雨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说道,“那你去在顾子弋的眼皮底下开个城门换个守卫给我看看咯。” 寻九没有说话,只一眼不眨的盯着他。 时雨又打了个哈欠,眼中蕴起一层水雾,“师父她老人家想小师弟了,特意叫我出来把那贪玩的小师弟给带回谷去。” “辰机夫人?!” 寻九有些诧异,神隐谷的辰机夫人向来不问世事,也不管谁为相为帝,只深居简出的在神隐谷中教导学生,而后再让那些学成的学生入世,成为朝廷大员的幕僚或是座上宾,给他们出谋划策。 前几年就连卫国公一事,辰机夫人都没有出过声,眼下却忽然开口要叫白七安回去,可是意味着神隐谷将要有什么动作了。 时雨看都没看对面寻九变得严肃起来的脸色,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神隐谷从不多管闲事。” 寻九心下一松,旋即又在心中苦笑,自己果然和时雨说的一样,下意识的反应始终都是为主子考虑安危的一条狗。 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连忙追问,“所以难道这就是你答应来的......?” 时雨笑着耸肩,颇有些无奈的意味,“你也知道我那小师弟,倔起来简直要命,又有北境王护着,不先把王爷疏通了怕是有些难带他走啊。” “好了好了,不能再跟你废话下去了,我这就要进城去看戏,你可要一起来?” 月亮已经升起,照在时雨很是有些兴致勃勃的脸上,寻九忽然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这个男人......他竟然和看不透主子一样看不透他...... - 眩目的烟花已经升腾在整个虎都的上空,正阳殿中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断。 许多人趁着机会向敖烈敬酒,敖烈也都笑着来者不拒,苏暮景坐在他的身侧,交握着双手很是安静。 偶有人想向她敬酒,也被敖烈不着痕迹的拦了去,一副十足十的好驸马模样,叫看了的人都称赞不已。 只有坐在上首的楚皇后仍旧担心的不时看向苏暮景那边,手中的丝帕绞的有些不成样子。 良久,她几不可见的叹了口气,抬眼看向远处的烟花,从前以为她和苏暮景是多么幸福,早早就遇到了心仪之人,未来的幸福只会随着时间,变得越来越多。 谁又能料到上天真正准备了些什么给你呢。 忽然熙辉帝朗笑着开口道,“这总在殿里坐着也是无趣,正巧朕的楚爱妃献了些异域来的舞娘,听说跳的舞那可是一绝!连朕都还没有看过,今日便和驸马以及众位爱卿一同欣赏吧!” 敖烈眸光一闪,笑着应道,“如此是好,只是今日到场了许多女眷,怕是有些......” 熙辉帝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笑着挤挤眼睛,“这有何难,令她们多穿些衣服裹得严实些上来不就行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表演 异域来的舞娘和寻常虎都中能见到的舞姬确实大为不同,即便穿上了纱衣把身上裹得严实,却仍旧掩饰不住衣裳下柔软曼妙的胴体。 在场众人看的如痴如醉,熙辉帝也很是乐哉的半眯眼斜倚着身子,和着拍子轻轻拍着自己的大腿,他喝的已然有些醉了,心里迷迷蒙蒙的想着等下往楚妃那儿去,她那儿的解酒茶最是有用,不然到了明日定是要头痛欲裂。 他正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忽然余光就瞥见游曳到最前头一个舞娘腰间银光一闪,他心中一顿,猛地觉察到不对劲! 但纵使他已经意识到想要起身动作,已经被酒醉麻了的身子却瘫软着不能跟上动作,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舞娘从腰间抽出一柄银光闪烁的软件,直直朝他袭来! “护......护驾......”他连忙开口呼喊,一开口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是虚软无力,心下一阵绝望,难道自己堂堂一介天子,竟就要如此手无缚鸡之力的命丧刺客之手么! 熙辉帝紧紧阖上双眼,却迟迟没有等到预想中的剧痛传来,耳边一阵纷乱,忽听敖烈的声音在身边唤他,“陛下,陛下!” 他颤抖的睁开眼,那个刺客已经趴伏在地上声息全无,一旁的敖烈手中握剑,眉宇紧蹙,正担心的打量着自己,“陛下可有受伤?” 谁能料想在最危急的境况之下,竟然会是一直被视为死敌的敖烈,最快反应过来出手相救呢,熙辉帝简直感动的说不出话来,半晌伸手拍拍敖烈,张了张嘴只说道:“好......好......” 敖烈眼底闪过一丝微嘲,却仍旧正色不已的说道,“不知是否还有别的此刻藏于殿中,或是埋伏在殿外,不如先将殿门锁紧,待臣先带着侍卫查看一番,顺便通知虎都巡防,以保万无一失。” 刚受了惊吓的熙辉帝现下是对敖烈言听计从,连连点头让他快去,又嘱咐定要小心。 “北境王真的......从前是朕误会了,竟没想到他实是这样的人呐。” 正阳殿门关上之后,熙辉帝有些后怕的重新坐好,颇为唏嘘的同身侧的楚皇后这样感慨道。 “是呢。”楚皇后勉强笑着应了,心下却莫名觉得有些蹊跷,说不上来的心慌,事发一刻她也是呆在原处,只能愣愣看着刺客直直往陛下的方向而来,然后就是敖烈飞身而起将刺客击倒在地。 一切似乎发生的太快又太顺理成章的奇怪了些...... 她心中打鼓,正犹豫着要不要同熙辉帝说,就听殿门外传来打斗声,且愈演愈烈,声势浩大隆隆作响,呼喝声尖叫声不断。 殿中众人俱是惊得站起,不知殿外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又不敢贸然开门,面面相觑后又齐齐看向上首坐着的熙辉帝。 听见响动,其实熙辉帝也是心慌,但转念又想到敖烈已经出殿应付,顾子弋又带着虎都巡防在外值守,想必很快便能平息这小小的骚动。 想到这里他原本绷紧的身体又重新放松下来,懒洋洋的笑着对殿中的众人道,“北境王和卫国公主都在外头呢,定是不会有事的,爱卿们快些放下心吧,来来来喝酒。” 他举起酒杯饮了一杯,又戏谑的对坐在下头的苏暮景玩笑道:“如何,没想到这个夫婿居然还不错吧,现下咱们都大可安心了。” 苏暮景没有说话,目光扫过下首听了熙辉帝的话都觉得有道理,然后又重新开始吃吃喝喝的朝臣,眼中尽是厌恶。 什么时候碧玄竟成了这副模样,所谓朝廷大臣,竟然都是些不堪重用只知享乐的蛀虫。 又想到顾子弋从前整日往返于四处边关,和卫国军用血和命护卫着......她闭闭眼不想再去看上一眼,心中几欲作呕。 -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外的声息渐消,有人在外朗声道:“臣敖烈不辱使命,请陛下开启殿门!” 熙辉帝闻言大喜,连忙叫内侍去开了门,殿门外有些狼藉,却只见血迹不见有尸体,想来是敖烈先着人把殿门前清理了一番,好叫自己看了不觉心烦。 这么想着他心中对这敖烈的好感更升几层,笑着挥手让人赶紧到近前来,“北境王快些到这边来,莫要在殿门风口站着啦,到近前来,朕可要给你好好嘉赏一番!” 谁料敖烈闻言却只是微微一笑,脚下却半分也没有挪动。 “陛下就不想先问问刚才那帮人是何来处么?” 熙辉帝闻言哈哈大笑,“没想到你动作倒是很快,这会儿子的工夫竟就已经把贼子的来处查清了,想来也不是什么有威胁的,朕也就懒得污耳朵去听啦,交由你全权处理就是。” 敖烈唇角的微笑深了些,慢慢迈进殿中,“没想到原来陛下是这样体贴大度的人,从前臣还误会了陛下呢......” 熙辉帝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你可和朕想的一样!朕从前也.......”他的话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眼睛越睁越大,不由自主的从龙椅上站起身来,“这......她们......” 一群身姿曼妙的舞娘,轻盈的跟随在敖烈身后走进正阳殿,身上原本包裹着的纱衣早已经褪去,露出下面晶莹的肌肤。 她们每个人的腰间都银光闪烁,像是系着一条银色的腰带,但熙辉帝却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腰带,而是锋利至极的软剑! “啊,陛下问她们,”敖烈脚步不停,目光左右瞟了一眼,而后慢条斯理的说道:“自然是来殿中为陛下表演的。” 他话音刚落,十几个舞娘就四散而去,在殿中抖出银色的腰带挥舞起来。 她们个个神色平静略带笑意,就像是真正专注着在舞蹈的一群舞娘,可所到之处却是尖叫声哭泣声不绝于耳。 忽然有一人突然向熙辉帝的方向而来,速度之快,如同一道破空而来的闪电! 毕竟曾习武多年,本能犹在的熙辉帝心中警铃大作的回头,赫然是方才奔上前来的那个舞娘刺客!她竟然没有死?! 他这样想着,心头大骇之下根本来不及挪动半丝脚步,只呆愣着站在原处,看着舞娘从腰后摸出一把匕首,朝自己猛冲而来! 第一百八十章 逼宫 越来越近的银光眼看就要刺进胸膛,熙辉帝真正绝望的闭上了双眼。 下一刻他却被人猛地推倒一旁,痛呼的闷哼声传来,却不是从他的嘴里。 谁?!是谁?!他震惊的睁眼去看,一身华服的楚画盏倒在地上,胸口处插着的,正是那柄银色的匕首! 匕首插得很深,几乎全部捅进了楚画盏的身体里去,看得出来那刺客是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就是想要置熙辉帝于死地,却没料到从斜里会生扑出个楚画盏,将她这一招十足把握的杀招拦了下来。 眼见一击未中,刺客恨的咬咬牙,忽又迅速从小腿处摸出另一把匕首,想要继续。 不远处忽然传来敖烈的声音,“寻五,住手。” 主子已经发令,再如何不甘也只能收手,寻五应声收手,却也没有离开,只是静静站在一旁,注视着熙辉帝的一举一动。 楚画盏的呼吸非常沉重,明显出气多进气少,每呼一口气就会连带着喷出一大口鲜血,她仰面倒在地上眼神已经有些涣散,啊,为什么要过去呢,她这样问自己。 “为什么要过来!”一声悲戚的咆哮声忽然在她的耳边炸起,她被震得脑袋更昏沉了些,却挽出一个美丽的笑。 熙辉帝连滚带爬的扑过去把人抱在怀里,眼中落下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楚画盏沾满了鲜血的脸上,晕开朵朵艳红色的花。 “朕会救你,朕会救你,太医!太医呢!” “来人啊.......救救......”他忽然埋下头,紧紧的把脸贴在楚画盏的脖颈处,声音渐落,忽然就沙哑了声音,“盏儿......你不要死好不好......” “好......” 楚画盏一双好看的眼睛中笼上泪雾,她已经看不清东西,身子也开始渐渐变凉。 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太子哥哥......太子哥哥啊....... - 正阳殿中一片混乱,有人狼狈的往殿门冲去,却绝望的发现殿门已经从外头锁死。 敖烈站在殿中,像是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一样,有些无聊的打了个哈欠,开口吩咐道:“动作快些。” 刺客们齐齐应是,手下动作又更快了些,很快,正阳殿中就又重新安静了下来。 苏暮景早已经被人牢牢的看管起来,被绳索困在一根殿柱之上动弹不得,她的身上脸上溅的都是血,落在一身红色的嫁衣上斑驳着像是特意染就的花样。 敖烈细心的嘱咐过让拿布塞了她的嘴,防止她性烈咬舌,所以她只能用眼睛死死的瞪着敖烈,怨毒又仇恨。 “再瞪小心把你的眼珠子剜下来!”站在她边上的人冷声喝道,被敖烈抬手制止。 “做什么吓她,本王要她好好的,一根汗毛都不能少。”敖烈的声音很是温和,说出来的话却叫守着苏暮景的人浑身一寒,“若是少了,那么你就去死吧。” 他说完对着苏暮景露出个温柔的笑来,像是在安抚她不要害怕,而后收回视线转身一步步上了阶梯,慢慢走到熙辉帝身旁站定。 熙辉帝仍旧紧紧抱着楚画盏,眼睛已经失去了所有神采,毫无光泽。 “唉,人都冷了,你还抱着做什么。”敖烈低头看了一会儿,掀衣蹲下说道,“早干嘛去了,就不该娶她进宫,也不该耽搁她。” 敖烈蹲在一旁絮絮叨叨的说了一会儿,也不管熙辉帝到底有没有听进去,半晌后像是说累了,停顿了下然后起身对手下道,“开门开窗通个风,这殿里的味道再待下去,怕是要把本王活活熏死。” 沉重的殿门被推开,夜风夹杂着新鲜的空气瞬间冲进殿里,把浓郁的血腥气吹淡了不少,敖烈走到殿外的廊下,有些惊奇的开口,“哟,什么时候竟然下雨了。” 虎都城仍旧高挂着大红的灯笼,远远看去灯火通明很是漂亮,淅淅沥沥的雨下来,非但没有折损原先的景致半分,反倒被雨水洗的更通透明晰了些。 他就这么饶有兴致的站着欣赏了一会儿雨景,背后是满殿的鲜血和尸体。 片刻后,有人低声在他耳边报告,“都在这里了,一个没少。” 敖烈轻嗯了一声,说来可笑,公主大婚,但凡是在虎都的大小官员竟然都能被邀请进宫,于是正好给了他一网打尽的机会。 只除了....... 他正想着,忽然看见原本灯火通明的虎都城中灯盏开始熄灭,很快就一盏亮灯都没有,只看得见一片庞大的黑影。 敖烈忽然开心的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他知道那说明着什么。 “顾子弋。” - 事发突然,顾子弋也是反应了许久之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原本紧闭着的虎威门忽然大开,涌进少说也有三五万的精兵,甚至连各处关卡守卫都不知不觉被换成了对方的人。 虎都巡防虽说不少,但已经调派了不少往外去阻拦百姓,或是在周边巡逻,设置关卡,真正留在城中的实则没有多少。 纵使顾子弋武艺超群,也无奈对方人实在太多,守军只能一路且战且退,缓慢往皇宫的方向挪去。 无奈灯火通明之下,顾子弋等人想要躲避稍作整顿也是毫无办法,她眉宇紧蹙,灌了内力的声音高声喊道,“熄灯!熄灯!” 她的声音虎都城中的百姓是再熟悉不过,个个都壮起胆子把自家门前的灯盏熄灭,很快虎都城就陷入暗色。 对面的队伍开始接二连三点起火把,顺着街道继续追着顾子弋往前。 忽然有眼尖的小兵大声道,“公主!是那狼崽子的人!” 同时又有人也喊道,“黑色的衣甲,似乎是北烈军啊!” 顾子弋循声看去,从西边涌来的竟真的是已经离开虎都的赫连漠的队伍,而黑压压一片的队伍也是她最熟悉不过的北烈军的装束。 她心下一凝,怒气陡升,登时明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敖烈,敖烈,好你个敖烈,竟然是要逼宫的架势! 那么宫里岂不是! 顾子弋心下猛地叫糟,所有人今日都往宫里去了,难道敖烈等的就是这一刻么! 她的脑中纷乱,飞快闪过许多她认识的人,手上动作变得更快,想要立刻飞身冲进宫去。 也不知敖烈究竟是作何打算,所有涌进虎都的军队都没有伤害百姓的意思,只是飞快的占据了关卡和原先守军的位置,把虎都内外包裹了个严严实实。 这倒稍叫顾子弋心安了些,但究竟该怎么才能进的宫去,才是一个真正的大问题。 无论宫里眼下境况如何,甚至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始终也是要亲自进宫去看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