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鸿剑影》 引子 千里鹰飞,万里雪飘,孤雁行云共比高,冷飒人心老;皑皑山岚,袅袅烟飘,枯枝斜倚欲欠腰,空废血发梢。 飘雪似絮,落不尽的是人道沧桑,风冷似冰,冻不结的是世事情伤。 风,如剑般冰冷、尖锐,逆耳的鸣乐直如抖剑“嗡嗡”吟唱。利,已不足以形容此刻这一抹松林。奇谲、诡异、萧瑟、残酷,绝对是它摧残人意志的修饰。 绝对是团结造就了松林的超凡,孤傲办不到。 风一扬起,枝虬莎莎作响,静动有秩,俨然沧海扬起的浪涛,蜂涌翻滚、起伏跌宕。便在这涛林的深处忽地传来一声长啸,只听一人朗口吟道:“群莫我所交流兮,众采我所未央,齐彩虹之亮丽兮,与日月兮争光;纳天地之灵韵兮,学海川涛泽之流觞——”声调起落含韵,微显苍老,于生中求乐,死无所惧,言辞超凡,对人性剖析犹显深沉。 过了约莫半炷香时光,忽听此人又吟道:“归兮,归兮,尘飘雪扬无归兮,浪洒扁舟海沉心;筝摇缰引何怜兮,劲武身名又何望。”语意凄凉悲戚、好不伤绝。 余音缭绕,振破寰宇,是经老者强沛的真气送出,宛如强波飞瀑,轰天炸雷。便在“望”字余音即消时,松林右首蓦然响起一阵掌音,只听一老者“呵呵”笑道:“好,好,好,好词风,好武功,未想几年不见,魏老的天干真气驾驭日趋纯娴,甚至词风也愈加畅达啦!”口中虽言佩服,却无半分佩服之色。 魏老一声长笑,道:“白兄真会说笑,什么驾驭日趋纯娴?难道老夫前时便不纯娴?” 那老者闻言一怔,干咳一声,道:“魏老言谑了,你知道,小弟这是说笑。小弟——” 魏老扬手打断他,道:“正事要紧。前几日老弟修书一封,约老夫于今日前来松林听涛。老夫颇叫荣幸啊!但见这天方远景,色丽杂糅,飘然有静,静含影动,物润天成。自然赋予人的力量当真神奇诡秘,唉!奈何,人力有限,天际无垠啊!” 他的一番平白而又奇特言语,直说的白姓老者心底发毛,不住回旋着一个念头:这厮已遁入天道了吗? 心有所思,面有所现。唉!人若要掩饰自己的心念的确不易,而遇上了比你聪慧之人尤为棘手。白老的一番示弱,终于被对方察觉。 惊震大江南北的松涛之役就此拉开序幕。甚或在多少年后当再有人提到魏照元、白仁道的松涛大战时,他们的血还是蒸蒸沸腾。 第一章 误局 一 风已消,雪早停。冷空气如慈善了般终于给温暖开启了一道小小闸门。艳阳终于撂下羞涩,悄悄裸露出了灿烂面容。终于,温暖开始拥抱这座繁城。 城,不过方圆几十里,却沸扬声色,异族俗香、琳琅物品、杂摊卖贩、五花八门。富绅贵族,民乡百姓,佝偻老髦,伶俐顽童,媛鸾怨侣,各色人采。 街道早无积雪,唯可见炊烟四起、茶清酒浊、车马游龙、红尘滚滚。已是春初日,酒季乱入喉。 酒,醇香醉人。有的人噬之如命,便如眼前少年人;有的人恨之入骨,便如少年对面的道士。但两人还是坐在了一起,原因当然还是酒。 少年只顾喝酒,一坛又一坛,全无停下之意;道士却在大叫:“停下,停一会。酒,你喝的大醉,就像蒙蔽我吗?”少年又灌了一口酒,道:“我的名字不叫酒。” 道士冷哼一声,道:“我知道,我是让你停下别喝,听我问话。”少年再灌一口酒,冷冷道:“你一身道士打扮,却非道士,哪门哪派?” 道士叫道:“我是道士,谁说我不是道士。行了,别喝酒了,快快回答我的话。”然少年再无言语。 道士干咳一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否叶孤鸿?”少年不答。道士又问道:“传言半年前你遇上了药仙,并与他畅谈整日整夜,受益匪浅。焉知半月前你竟完全忘却了药仙传教的善念,做下众多淫贱之事,此事可真?”少年仍不答。道士却又问道:“一月前有佛净光大师、盗宗魏照元扬言道你将会成为江湖中最富盛名的侠士,此事当真?你的剑呢?”少年再不答。 道士终于动怒,叫道:“你到底是聋了还是哑了?”少年终于仰起头来,静静地看了他半响,忽反问道:“我为何要回答一骗子问话?” 道士浑身一颤,叫道:“什么,你说什么?”正欲动粗,忽听门外传来一声长叹,一苍老音道:“唉,叶少侠果真聪慧过人、胆识超凡,老道佩服,佩服。” 道士乍闻此声,一喜站起,道:“师伯,哈,师伯,你来了就好了。”门外出声之人已踏入店内。却是一白髯老者,只听他又“唉”叹一声道:“追尘,你可知这位少侠如何辨识你非吾辈修真吗?”追尘垂首道:“侄儿不知?”那老道又叹一声,道:“只因你入道未久,修行浅陋,仙道无存。你回去好好反省吧。”追尘垂首道:“是。”拱手退出店内。 老道看向少年,良久不吐一字。少年自酌自饮,良久不瞅他一眼。两人如此僵持着。 店中人早已注意到了两人怪异举止,却都只略瞟一眼,并无人交扯及此,更无人过旁相询。仿若他们已司空见惯。 时光飞逝,人流不停。转眼间已过了顿饭时光,老道终于笑道:“少侠好强的耐力。不知老道可有脸得少侠一赏酒之幸?” 少年终于抬起头看了一眼老道士,淡淡道:“老道所谓何事?”右手已酌了一杯递了过去。老道士伸手来夹,同时口中道:“贫道宗观简少祥,因京郊“非尸”一案,奉薛真人之命特来请叶少侠移架敝观。”说话间,手已触上杯壁。 少年右手蓦地上抬数分,杯从简少祥两指脱出,他口中淡淡地道:“本人叶孤鸿,从来不知何谓“非尸”,更从未作案。老道请回吧。” 简少祥左手猛地用劲“嗤”地一声,一道劲气破空刺向酒杯,他脸上仍挂着笑容,道:“少侠口说无凭,不如同老道同回宗观,待老道等为你洗脱罪名,岂不更好?” 叶孤鸿淡淡一笑,道:“本就无罪,何须洗脱?”右手中指微一屈,蓦地一弹,酒杯嗤嗤作响呈弧形向简少祥面门刺去,他口中同时笑道:“前辈的好意叶某心领了。此刻何不坐下同叶某共酌几杯,须知路人诸多,良友难觅啊!” 简少祥惊异不已,自知内力不及,右手暗中用极精元,蓦地出指向酒杯击去,同时左手化掌,幻化成一道气墙,竭力阻遏酒杯的前进,却无暇再言语。 叶孤鸿“哈哈”一笑道:“前辈怎地不说话了?宗观,看来与叶某是无缘了,老道士还是静心酌饮此杯吧。”右手忽地凌空连环三弹,三道柔和劲气和风推出,一力三分,一分化去对方的气墙,一分托起酒杯,一分推动酒杯电光闪烁般向简少祥左手搪来。 简少祥左手力竭,右手被对方劲气阻住,再无力避挡那凌空一杯。 看着手中未洒半滴的满杯,简少祥直如中邪了般,双眼呆直,口中唧个不停“这是什么功夫?”“这就是屈指三环?”“你怎会这等功夫?” 叶孤鸿“嘿嘿”一笑,道:“老道士莫要忘了,屈指三环乃叶某保命绝技。”简少祥颓然坐下,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一壶酒,一柄剑,便是他的全部家当。 酒已少了大半,可少年仍旧思绪满怀,烦愁难耐,半点醉意欠奉,口中叹息道:“人道一醉解千愁,我独觉借酒浇愁愁更愁。唉!他人有酒及时醉,我欲醉来酒无休。”少年仰天长叹一声,靠住一株垂柳坐下,看着无尽的飘絮,漫天飞花,愁意更浓,蓦地仰口灌了一大口烈酒,无奈道:“反正都这样了,愁意难消,索性就让它来的更猛烈些吧!”手倒持酒壶,脖颈后仰“咕咕咕”连灌了三口,直至呛的咳嗽数声,方才停下,忽地右手反扳长剑,剑应势“唰”地转了个大圈——今次已是第十七个了。 艳阳如苏,正是暖春初季,风轻云淡,飘絮似雪。落花铺地,使大地焕然一新。香风四溢。 这是一片桃林,外层却栽上两株垂柳。垂柳沿是一条羊肠小道,弯折迂回,忽又斜展开去,只不知通往何处。道旁是一条小溪,溪水清澈,偶尔有几条小鱼嬉闹戏游而过。几片阳光泻洒下来,让人心情舒畅,渐觉迷醉。人人都在追求仙境佳景、自然神韵,那是他们没有心平气静地将自身融入自然中去。如果觉得处处都是情趣盎然、生机活现,又何须去找寻呢? 纵然不是姹紫嫣红,飞花舞袖,亦应有青蔓藤结,盎然春色。自然之艳,莫过于此。 风起,云涌,树动,响声起。 少年一个警觉,“嗖”地一声,如大鸟般腾起,顺势左旋,闪进一簇青藤间。 片刻过后,小道上出现了三人身形。当先一人虬髯浓黑,一身粗布衣衫裹着一个宽大的身躯,右腰畔斜挂着一柄宽刃大刀,倒也神气十足。大汉身后是一个道士,身材颀长,髻发高绾,年龄在二三十岁左右。和道士并行的是一个脸色苍白的中年人,双眼不停滴流乱转,显是智计百出的睿智之士。三人之后跟着一个麻脸大汉和一个面庞清秀的道士,两人身畔各配着一柄断刀一把黑鞘长剑。 五人一路嚷将过来,只听那麻脸大汉道:“那厮不知钻到那鸟洞去了。冯大,你的人说暗中追查到他向这方向逃来,是否属实啊?这路又窄又小,连个蹄印都没有,那会有人过?” “放一万个心,”当先那浓髯大汉信心备足地道:“二虎那小子鼻子比狗的还灵验他追踪猎物从未失足过。眼下这地方不大,我们搜上一番又有何打紧?” 那身材颀长的道士点了点头,道:“不错。薛真人命我们无论如何要抓住那厮,探出简门主下落。那贼厮亦是一人双脚,贫道不信他能跑的比我们快?” 麻脸大汉忽地皱眉道:“追风道兄,你们简门主仍未回观?” 身旁面庞俊秀的道士叹息道:“不错,唉。日前,追尘师弟随简门主去请那叶孤鸿移架敝观一叙,焉知——” 突听那颀长道士打断,道:“师兄,叶孤鸿那厮歹毒辛辣至极,说话不必客气。” “对,”麻脸大汉一脸愤慨,将满脸麻子连同脸部肌肉一般凸颤,道:“这蟊贼烧杀抢掠,无恶不做。半年前,魏白松林之役,白掌门离奇死亡,想那魏宗主侠名远播,自然不会是他干的。两月前长风镖局价值几万两的护镖在雁鸣峰被夺,累的秦老镖头压宅作抵不说,从此老镖头的江湖声望一跌千丈,在无人敢聘。一月半前,霹雳门少主雷少康被刺杀于回雁楼,雷老门主直气的呕血数升,立誓定要分尸凶手。一月前唐门千金唐环灵省亲毕回府,未想在雁翅峰招人淫杀,掌门人唐干发了疯般四处追杀凶手。半月前回燕七十二峰首富于天楚满仓遭火,资产过损大半,再难力挽狂澜。唉,这几件事乍看没什么,其实——”忽地顿住。 虬髯大汉不由问道:“其实怎样?” 苍白中年忽诡异一笑道:“其实几件事时间相差无几,更重要的是通过尸体证明行凶者使的是剑,且从死者身上可以看出对方的剑宽三寸七分。这正好与那厮的剑相吻合。而且那几天那厮也正好在回雁峰诸处。” “不错,”身材颀长的道士沉声道:“种种的种种无不在证实着那贼厮是罪魁祸首。哼,若不然,他怎会一见着我等,就如同耗子见着灵猫般,不过,就算是他再精明的耗子也逃不过我们的手掌心。” 忽听追风长叹道:“唉,追净师弟。师傅常告诫我等弟子说:‘道极谓仙,无尘缘之烦,世俗之恼,谓之静”“明镜止水,以澄心;泰山乔岳,以立身;霁月光风,以待人”是所谓据实之理,凭心之论,正身之经,切莫可擅信道途谑传,耳濡目染。”追净颔首称是。 那苍白中年不悦道:“追风道兄,你的意思是说桑某刚才的话是道途谑传?” “不敢,”追风正色道:“不过,据贫道所知,一个半月前,霹雳门少主是遭人暗袭,不幸被砍掉左臂,却有幸保住性命;一个月前,一个身材颇似唐门千金的姑娘遭人毒手,尸身被毁去面容,因为几天后唐姑娘外游归来,贫道恰巧碰上。” 那麻脸大汉忽地叫道:“追风道兄,你这可就不对了。我们敬你是薛真人门下,但你若出言替那厮辩护,我杨正奇第一个不服。” 追风悠然道:“贫道只是实话实说罢了,何来袒护之意?” “屁话”杨正奇蓦地一声暴喝,抽刀劈向周遭的花丛。只听得“哗哗——”数声响,四围的花、树纷纷断落。刀气远送,竟激起一层起伏跌宕的风浪,越圈越大,愈圈愈远,渐渐地,渐渐地,四围终于平静了下来。 冯大目送最后一层刀浪送出,“呵”地笑道:“杨兄的‘旋浪波’真是愈发强横了。” 杨正奇“呵呵”一笑,刚才的郁闷气息经这一刀早已劈的烟消云散了。他幽幽地道:“冯兄言笑了,杨某这劈花断木之术比起冯兄五虎门的‘吼丘式’差得远了。”原来两人一是来自断刀门武天豪门下,另者乃有‘五虎震关中’之称的黑虎。两人受宗观相邀前来助拳捉拿近几月来缕作大案的叶孤鸿。一路上,冯大遣出手下最擅追踪的二虎紧追叶孤鸿尾后。那小子果不孚众望,一路紧咬叶孤鸿尾巴,并不断留下记号,终于将众人领得此处。五人循迹直下,到得此处发现标记倏然消失,那还不知那叶孤鸿就躲在此处?但是却不见了二虎的身影。几番查找,竟而不见叶孤鸿半点足迹,五人心里俱都烦闷异常。杨正奇又听得追风言语中有给叶孤鸿辩护之意,心下更恼,暗道:我们不辞万苦前来助你捉拿凶手,你非但不领情,还给那厮说尽好话,忍不住抽刀狂劈,以泄心中之愤。 “不错,阁下使得正是劈花断木之术,却为何要劈我的花断我的木?”众人被突来的语声吓了一跳,齐扭头看去,却原来是一双腿残废,倚居椅上的中年人。 这人一件长衫上下连身,喉结突出,面庞突兀,耳吊低垂,各挂着一粉紫银坠;头发斜挽,横插着一莹珠玉簪,双手分按在轮椅两段护栏檐上,横眉怒眼,狠瞪着众人,似已气极。 杨正奇乍见这人一副男人面孔,却作女子妆扮,不禁“哈哈”大笑道:“原来是一个爱扮女装的残废,吓了老子一大跳。” 冯大愕然一惊,道:“杨兄切莫乱说,快向这位前辈赔罪。” 杨正奇冷哼一声,道:“冯兄,何必——”忽觉喉头一松,余下的话难以继续,纷纷落回肚中,他似乎觉得脖端湿润润一片,只听得对方最后一句“迟了”便再无知觉。 众人骇然大惊,这人浑身动亦未动,竟能袭杀“旋浪波”练得炉火纯青,江湖名望不再己下的杨正奇,这分武功放眼天下也难寻得十个人来,偏偏又是个残废,妆扮不男不女,不伦不类,当真不知是何方神圣。 追净心气较盛,还到对方暗箭伤人,不禁脱口骂道:“贼厮,你竟暗箭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哦,敢情着鸟林里躲的全都是卑鄙小人。”他铁定了叶孤鸿藏在此间,这句话索性连他也骂上了。 中年人闻言竟面带笑容,右手轻抚着椅栏,边抚边轻笑道:“英雄,呵,英雄,你看英雄能与小女子挂的上钩吗?”声音突变的出奇地尖锐,又夹杂着几分沙哑的男音,让人听着刺耳之极,偏偏他自己还觉得是一种享受,右手轻抚着渐渐凸起的喉结,左手中指忽地一屈。 众人不明所以,追净悠然一笑,道:“不错。阁下果真有自知之名,只可惜——” 中年人面色不改,手指渐又舒平,似笑非笑道:“哦,是吗?只可惜什么?” 追净忽地冷声道:“只可惜有自知之名的人一向都是活不长的。” “是吗?”中年人蓦地仰天长笑道:“人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有自知之名者,行万里路而无恶。阁下这句话可奇怪的紧那?若不然,我们比试比试看看究竟谁的命硬?瞧你一副连自己爹娘是谁都忘了的狂妄嘴脸,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活多久。”这回倒纯是粗哑的男声。 追净早猜到会有这个结果,用心中早拟好的话道:“阁下一代江湖大侠,武艺超凡,内功修为更是远在小道之上。若论命硬,小道自然比不过阁下,不过有一点,阁下却是比不过小道的。” “哦,”中年人不禁奇道:“小子不如划个道来!” 追净心下暗喜,眼见对方正逐步迈入自己精心设计的圈套,言语更较谨慎,道:“小道功力剑术等不行,却是有一副胆量,不论多么危险困难的事,小道均斗胆去做一做、试一试,不知阁下可也有这胆?” “哼,”中年人冷笑道:“莽夫行径,却也敢拿来卖弄?小道士忒也不羞?” 追净那还不趁“胜”追击,口中冷冷地道:“这么说阁下倒是不敢与在下比试了?”他当真摸透了对方好胜的心性。 果然,中年人闻言情绪大作,怒喝道:“斗胆,臭道士,好,你说比什么?” 追净直喜得几欲跳起来,但面上当然热仍保持平静,道:“好。摆在眼前的是两株等高的桃树,你我卸下兵刃,徒手爬上,再徒手爬下,中途不可施展半点内力,如此谁先着地便算谁赢。”末了,又加上一句“不要以为你腿脚不便,我就让着你。” 中年人冷喝道:“呸,谁让你想让?我说开始就马上动手。哼,开——始。”双手忽地抓牢一条低矮的枝桠末端,灵猴般向上攀去。 追净诡异一笑,一展四肢,猿猱般直攀而上,竟比他快了数倍不止,不消片刻便已攀上中段,却忽地停住身形,频频地向地上三人打眼色,示意众人离开。 众人这才知追净引对方攀树竟是为救自己三人,心下不禁感激万分。冯桑二人向他一点头,转身沿原路奔去,追风却心系他的安危,摇了摇头,身子纹丝未动,双眼紧盯着二人,生怕那怪异中年人突然反悔将追净暗算了。 中年人这才攀上中段,不经意间一瞥对面,直觉有异,当下向下望去,恰巧见冯桑二人的最后一抹身影,不禁怒叫道:“好小子。”一个下坠,身子巧之又巧地落上轮椅,双手齐按上轮椅两端护栏,顿见两道白丝箭般向他二人射去。 冯桑二人正欲加劲奔逃,忽觉身子一紧,已被何物系住硬扯着倒飞而回,竟比自己速度快了数倍不止。 中年人看着被银丝拉回的两人,幽幽地道:“能从我手上逃走的人,至今还未出世呢。”扭头一瞥身后的桃树,不禁“咦”了一声,敢情那里还有追净的身影。 中年人思索片刻,忽诡异一笑,屈指向那株桃树尖端弹去。但闻“噗”的一声响,被击中的一处枝干应声缩了进去,留下一个碗口大小的空洞。 众人正自奇怪,不知这疯子在做什么,忽听不远处上空传来“啊”的一声惊叫,正是追净的声音,却不知是遇上何危险的事。 第一章 误局 二 “断香指,你使的是断香指。”姓桑的苍白中年忽地惊叫道。原来当日他曾吃过这等指法的大亏,因而乍见对方使出便已认出。 中年人闻言一怔,目光紧锁着他,半响方问道:“你是谁?怎知我的招式?” 苍白中年忽地“哈哈”一笑道:“我不仅知道你的招式,还知道你是谁。” 中年人闻言又是一怔,冷冷地问道:“那你说说我是谁?”声音又复变得尖锐起来。 苍白中年又是“哈哈”笑道:“冷计霄,哈哈,断香指,商门延骨功,呵,你现在竟变得不男不女了。哈哈,可笑,可笑——” 冯大心里又是一紧,急道:“桑兄,你说什么呢?”他唯恐对方被恶言所激又反手将他杀了,己方五人一人被杀,一人不知死活,若这人再被袭杀,这次行动将是一败涂地,但他却未想到有这么一个性情乖张、武艺高强、不男不女的怪胎如虎恃旁,再好的行动又那还能安然行进? 桑姓中年又是一笑道:“冷姑娘,难道你忘了天香大战?” “什么?”冯追二人齐声惊叫道:“他是女的?” 桑姓中年“哈哈”一笑道:“不错。只因她练了商门延骨功,阴弱阳盛,竟成了男人模样,呵呵,几年未见,冷姑娘当真未让桑某失望。” “桑某?”冷计霄忽地厉喝道:“是你,原来是你。坤门桑境炅,哼,当日之赐,冷某可是铭记在心啊!哼,莫以为你换了个脸孔就可瞒惑冷某了。” “不,”桑境炅正色道:“桑某并未打算瞒过冷姑娘,不过,眼下你并不能杀我们。” “哦,是吗?”冷计霄冷眼鹰隼利冰般寒锁着他,语声比寒潭的深冰更冷,道:“冷某杀你们便如捏死几只蚂蚁般简单。” 桑境炅颔首道:“不错。冷姑娘要杀我们易如反掌,但眼下有一人正躲藏在你的丛林中,你应该先追杀他。” “什么?”冷计霄一声尖啸,声色刚烈强沛。 桑境炅点了点头道:“不错。此人名叫叶孤鸿,大概在十八九岁左右。只因他坏事做绝,被我等追击到此。桑某深知冷姑娘对你的花草爱护有加,必不容有人前来胡乱践踏,故而这叶孤鸿当该万死难辞其咎。”话音方毕,忽见一道黑影斜掠而过,霎间没入林中。 冷计霄将头一扬,蓦地一身清喝道:“贼小子,敢乱践踏老身的花木。活腻了!”又是一声尖叫,一提椅身,纵跃而起,倏间没入林中。 桑境炅目送冷计霄最后一抹黑影消失,方舒了口气,顿了一下道:“这冷计霄脾性怪异狠辣,我们实不宜与之发生冲突,趁她现在去追那小贼,我们还是先撤为妙。”一提足领先离去。 冯大心有余悸地道:“桑兄,这人似乎认识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说话间,脚步不自主紧跟而上。 桑境炅闻言一怔,顿足沉思片刻,脸上半分血色也无,只不知是本来颜色还是因思及往昔恐怖之事,但听他喃喃地道:“往事已矣,提它作甚?”言语中似有莫大的落寞之意,众人听闻不觉心下沉闷非常。 空气这一刻仿佛也停止了流转,忽听追风一声叹息打破沉寂道:“我和追净师弟齐来同往,又怎会舍他独自离去?”言罢,一转身便欲折回。 “那小子方才明明是想借力逃遁,他连你这个师兄都不顾,你还要救他?”冯大忽怒叫道。 追风闻言一愕,嗫嚅道:“这——这——”忽听桑境炅道:“不错,追风道兄。方才他故意让我们离开,其实是欲引那冷计霄追击我们,好给他自己营造逃跑的时间。但人算不如天算,怎奈这冷计霄太过厉害,单凭椅栏射出的两根细丝便将我二人拉回。如果桑某没有猜错,冷计霄方才击中桃干,定是启动了某处机关,贵师弟却是天不眷小人,遭了暗算。” 两人诧然向他望来,像是首次遇上了他这个人般。其实,冯大方才那番话只是恼追净弃众人不顾独自逃遁。他一向不爱动脑筋,听得桑境炅分析的这般透彻,怎能不惊奇?而追风则是亦猜到了追净的目的,只是奇怪对方最后那句话,心道:你说的如同身临其境般,又怎知只不过是片面之词而已?但他出身道家,心法求静非动,因而并不轻言道破。 三人僵持半响,冯大终于难耐道:“我说两位,我们再不能停了,那厮解决了小蟊贼马上就回来了。” 桑境炅点了点头,道:“不错。追风道兄,走吧。贵师弟半响无甚声响,说不准已先行离开了。那冷计霄的脾性我最清楚,她是绝不容许有人从这片桃林活着离开的。” “这——”追风默然一叹,忽听身后又传来一声尖叫,听起来像是追净的声音,仿佛他似已遇上了很大危险。 出声处正是三人欲折回的方向,当下三人那还犹豫,齐奋力向发声处掠去。 “咦,那是什么?”未行半里,冯大忽惊颤道。 前方是一个花圃,边沿就是众人一路行来的扭曲小道。但此刻小道已塌陷了半里余长,留下一个长而黑的空洞。 桑境炅走在最前,行至空洞前丈余长,他忽地放慢脚步,一步一步小心地踏在眼中看似还算“踏实”的小路上。 他是不得不小心,因为从这儿恰可看见对面一层泥土下空洞洞无物依恃,整个只剩一空躯残壳,这很难不让他想到脚下很可能也是薄薄的一层泥土,土下说不定就是无底深渊,不过还好,徐行了数十步,他又用脚轻轻在地上踏了踏,并无异样。 接下来的十几步,怕是他平生所走过的最艰难的路程,汗如雨淋自不必说,他还要喘着粗气,胆提心紧地一步步慢移着。每一步都是一个短而重的节拍,深深敲击在他的心腑深处,他只觉心腑正被一座无形的峰峦重重压抑着,每行一步,峰峦便加重一分,直至最后,他几已喘不过气来,路却一直未塌陷。 桑境炅回首看了看似是用了半生时光走过的两丈路,心下不仅感慨万分——人真是一个奇怪的动物,有时候明知前方本无路,却还是要冒险探索者前进,直至当真是途穷路尽才算罢。 桑境炅用脚轻轻地踏了踏脚下平而窄的小路,扭头向正在跟近的冯追二人道:“此处地面还算结实,但对面好像只剩一个空壳。如果冒然掠过去,只怕会陷下去。我们好歹也要想一个好办法。” 冯大来到近前,瞟了一眼对面干泥下深邃的空洞,不由得倒抽口凉气,道:“我的妈呀!究竟是谁给砸了这么大一个窟窿?” 追风慢慢地走过来,脸上悲痛之色愈见浓厚,沉声道:“师弟,他——”蓦地惊叫道:“两位,快退。”不由分说,双手各拉着二人衣袖闪电般倒掠而回。 冯桑二人还未明白怎么回事,不禁问道:“怎么?”却是身不由己,硬由对方扯着后退几丈有余,方才听到脚下一声闷响,又是“哗啦”一声巨响,泥土连花枝杆叶齐陷了下去。三人足不稍停,一口气连退了几里路,方才慢下脚步,稍稍舒了口气。 冯大连喘了数声,忽地“呼”了一声,道:“风兄,真有你的,差点要了老子小命,哦,对了,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当时我们连半点直觉都没有。” 追风脸色仍是白卡一片,仿佛还未从方才的惊险中舒展过来,闻言道:“方才二位正研究对岸,没有留心立在我们身旁的几株桃树。当时明明无风,可是那几株树却都在不停的摆动,而且树枝摆动的方向也各有千秋。于是,小道便觉出地面必有异,因而才能及时带离两位脱离险境。” 冯大忽地双手搭上他的双臂,激动地道:“追风兄弟,你今日救了冯某一命,冯某铭记于心,他日——”忽觉气象有异,突见对方双手忽翻,闪电般抓住自己的双臂,狠狠地向前一拉。他猝不及防,陡失重心下,身不由己,猛地向下扑倒,口中却绝不含糊,怒叫道:“追风,你这是什么意思,不要以为你救——”话到一半,蓦觉一股劲风“嗖”地一声从头顶划过,便如一只鸟自头顶闪电般翔过,他不明所以,忽觉颈上一紧,又被人按了下去,耳听那人轻喝道:“待着别动。”却是桑境炅。他郁闷非常,心道:你小子屁大点,却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忒也嚣张,一念未转完,又听闻“嗖”地一声,又是一股劲气呼啸而过。他这次总算是看到了一条黑影破空划去“叮”地一声钉入了丈许外的一株桃树干,却是一尾羽箭,剑翎似是鸽羽打造,仍自突颤不停。 追桑二人这才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桑境炅瞥眼看了看仍自伏地不起的冯大,后者浑身发颤,双眼呆直地看着前方,就放若是那支箭真个射中了他般,他大惊下失声道:“冯兄,这是怎么了?该走了。” 冯大闻言又是一震,这才突地爬起,嗫嚅道:“桑兄,这——方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桑境炅摆了摆手,悠然一笑道:“走吧。我们已耽搁的太久了。” 冯大闻言一呆,忽觉肩膀被一只有力的手一拍,耳听追风那种令人心定神安的语声道:“走吧。不要多想了。那有什么异样?一切不都是那么自然吗?听,前面还有流水声。淙淙石边过,幽幽涧生草。清明潭中日,白云去尘飘。自然如此,景复何求?”边说边大步追着桑境炅去了。 到底前方有何奇妙?到底这个桃林还隐藏着多少秘密?到底危险何时才算结果?到底方才的两支暗箭是何人所发?又何以他二人能先行料晓?到底——他只觉所有的困惑直如潮水般纷纷向脑海中涌来,这浪涛巨大的以至于脑海的两岸再难阻隔,只能任它们泛滥成灾,他只觉再难控制思绪,头痛欲裂,蓦地仰天正欲大叫,忽觉脑门一阵刺痛,似被何物砸中,他大惊之下,一把抓住这异物,定睛一看,却原来是一柄乌鞘短剑。 剑鞘通体乌黑,长不过半尺。鞘与剑身啮口处连接着一截断的乌丝线。冯大所有的疑惑全被这一砸给驱除了——当然并非是找到了答案,抬眼细细地向上端几处蓬的桃枝瞧去,直直察看了半响,只好失望地放下了头。 第一章 误局 三 他仔细地把玩着手中的短剑,喃喃自语道:“今天莫非是老子的背运日,恁多霉事一股脑儿全往老子身上黏来。哼,连这两柄破剑也不放过老子。”言罢,一手握鞘,另只手抓牢剑柄,猛地一抽,剑身竟纹丝未动,他不甘心,再加大力度,狠狠地一抽,剑身依然未动分毫。他心下但觉有异,“咦”了一声,握鞘的手向啮口拉近了几寸,静气屏声,一股气流缓缓涌向右臂,右手缓缓握紧剑柄,蓦地一拔,忽觉手中鞘、剑一松,巨力欲泄无处,又抽臂而下,他身子顿失去平衡,差点跌倒,剑、鞘却已分离了。 他扬了扬手中的光亮短剑,喃喃道:“奇怪。怎地又这般容易拔出了?”剑身经温柔的光晕反射,辉映成线,刺得他双目隐隐作痛。他将剑身斜立,刃端迎向明媚的阳光,口中幸灾乐祸地道:“剑啊,剑,老子今日就让你裸露在太阳底下,看看你日后还怎生见人?哈哈,咦。”突见铁柄横端竟刻着几个蝇头小楷,书曰:济贫拔苦,先人后己,与物无私——真行。只因字体太小,又刻在柄的横端,若非他这般将剑身竖立,横柄朝面,还当真难以发现。他连默读数遍仍难意会,但肯定这是佛道唔语,当下叫道:“追风兄弟,等等冯某,这里有一句莫测之语,请你帮忙参合参合。”边嚷边快步奔前。 前方流水声急,隐隐有轰鸣雷声,暴瀑迹象。行了约莫里许,果真一串飞瀑倒挂眼前。但见坠流激猛,远远地便如一道宽而大的白绸吊坠在危崖上。瀑布下左右各挺立着两块数尺来高的小石,石经水击隐有乐作,鸣嗡不消。此刻,便在靠近冯大侧的小青石边沿立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冯大再无犹豫,疾奔近前,只手举着那柄短剑,口中边还叫道:“追风兄,你看看这剑上有何异样。” 桑追二人原本仰首看着瀑流上端,闻言齐一回头。追风乍见这柄乌鞘短剑,浑身一震,一把抓住,细瞧数眼,左手轻靠上啮口末端,用力一按,那短剑应势“嗤”地一声蹿出鞘数寸。冯大“哦”了一声,像发现新大陆般,喜道:“我知道了,原来剑身装有机括。”又见追风默默地看了半盏茶功夫,耳听他喃喃道:“不错,这——这是我那师弟的,你们看——”说着手指向铁柄横端上的蝇头小楷,道:“这里刻着‘真行’数语,其实是恩师见他行事太过偏激浮华,顾刻而谨之。”言罢,左手入怀掏出一柄外形与之相同的短剑,指着同处,道:“恩师只怕追风为凡俗琐屑所困,是故刻“真功”于此剑以激励吾心。”两人凑近一瞧,果见剑柄上同处刻着“澄清定义,抱元守一,存神固气——真功。” 桑境炅默然半响,忽道:“这么说追净道兄可能遭遇不测。” “不,”追风悲声道:“是肯定。只因两位不知这柄剑的意义。” “哦,却不知这小小一柄短剑到底有何意义?”冯大饶有兴致地问道。 追风沉默半响,仿佛决定是否将之告诉两人,最后终于道:“据恩师说——”忽地崖上传来“蓬”地一声巨响,盖过了瀑布声,更将追风的话声淹没。 三人诧然仰首瞧去,恰瞧见两道人影凌空酣斗正急。只因两人功力太过猛烈,竟激起浪花飞溅,残石飞坠。又消片刻,忽见那右侧黑衣人身子猛地向后一仰,双脚捣蒜般向对面白色长衫踢去。两人身形三人俱都悉若家珍,正是叶孤鸿和冷计霄。只奇怪,那叶孤鸿或掌或脚,却不拔剑。 冷计霄毕竟是腿脚不便,这般凌空半响,渐感不支,心下微恻,双手忽闪电般划出数道弧线切向叶孤鸿凌空踢来的双脚;叶孤鸿哦右手仍自倒扛长剑,右手猛地虚空一按,身子忽又拔高数尺,倒成了脚踝送向对方的手掌内。冷计霄大喜,双掌忽地变掌为抓闪电般抓向他的脚踝,心道:小子,这下你还不束足就擒。 瀑下三人亦瞧得心中暗叹,在他们心中那冷计霄杀人如麻,心性恶毒,实比叶孤鸿恶上几倍不止,因而暗中反希望叶孤鸿能够胜出{毕竟在他们追击叶孤鸿这段时间以来并未发现他的恶行},但眼下见他足踝似直接送入冷计霄的手中,都不自禁暗中闭上了双目,不忍再看。 蓦听一声清喝划破瀑流,又是一声清笑,只听一人朗笑道:“阁下好一招切龙擒虎功,只可惜虎龙擒不到,反而替叶某剔了一层鞋泥。呵。” 三人不相信地睁开双眼,恰见叶孤鸿单足踏在轮椅上,申请好不悠闲,而轮椅正深嵌入青石中;冷计霄双腿盘膝,坐在对岸青岩上,双手清按在双膝上,杏目圆瞪,狠狠地盯着叶孤鸿,那种神情仿若叶孤鸿是一条可以被眼光杀死的鱼,甚或她一个眼神就可以使之窒息。 冷计霄怨毒地看着他,仿若一条择人而噬的鱼,如果眼光可以杀人,他叶孤鸿只怕已不知四国几回了。足足过了半响,她嘴角忽地逸出几丝笑容,让人看了心下不禁突颤,口中残酷地道:“好,叶孤鸿,你好。你是第二个令老娘不得不全力以赴的人。”话音方毕,双手忽地扣起数枚细石,上下一扬,数枚石子化成一道高达半丈的竖线,凌空向叶孤鸿刺去。 叶孤鸿但见这数枚细石一般速度,迅疾无比,不禁脱口赞道:“好手法,好石头。”说话间,他的人已如旱葱般倒拔而起,便在此刻,碎石击到,最高一枚自他脚下擦着鞋底划过,却也令他脚板火辣辣生痛,心下不禁暗禀,原来对方的手劲一强至斯,若非腿脚不便,方才的比拼还当真胜负难分。原来,方才正当冷计霄的手便要抓上叶孤鸿的足踝,却冷不防他双腿猛地向下倒摆,上身前倾,一个鹞子空翻,却到了她身后,双掌顺势按上她的后背,借力前掠了丈许,落上她的轮椅;而她腿脚不便,难以翻身,被这一按之力向前甩出,直落到了对面的石尖上。 叶孤鸿看似轻巧地避过了飞石暗器,接着身子下坠,口中却笑道:“奈何姑娘石针虽奇,却也——”忽觉双脚一紧,似被何物系住,不禁俯首瞧去,蓦觉眼前一黑,一蓬飞针闪电般自椅面激射而出,直刺自己双目。他骇然惊下,身子忽地倒掠而出,险之又险地避过飞针,却冷不防一双肉掌“噗”地印上了后背。敢情冷计霄觑机偷袭得手。 叶孤鸿仰口吐了大口鲜血,藉此千钧一发时刻,他蓦地转躯,左手忽屈,蓦又连环三弹,逼出三道真气击向对方要害,右手同时拔剑,闪电般削下缚在双脚的物什。但闻“噗噗”数声,两人同时闷哼一声,分向两侧抛出。 叶孤鸿暗中调息片刻,直觉真气流转后背神道穴微显窒滞,心知内伤不浅,当下深吸了口气,真气猛提,顿如涌波冲堤般几下冲破神道穴,流经腰俞、风门、关元、血海、梁丘、解溪、委中、太溪、丘墟、下痢,倏忽一转,由太白逆涌而上,反经腰腹期门穴又是一滞。 叶孤鸿长剑蓦地一扫,俨然一尊横扫千军、睥睨天下的无敌将军,倏地仰天撮口长啸。飘云淡风、飞瀑悬石仿佛给这惊天鸣音骇的同时震了一震。 一啸方毕,叶孤鸿但觉痛快非常,仿佛内伤不治而愈,仰天长笑道:“阁下好一招连环毒计,叶某拜领了。” 冷计霄斜卧在青石尖上,仿佛受伤不轻,身子支撑不起,强笑道:“叶少侠好一双慧眼啊!” “不,”叶孤鸿反扳长剑,弄了个大圈。苦笑道:“应该说叶某一双拙眼,未发现椅中的奥妙才对。” 冷计霄单手触地,强自支起身躯,道:“叶少侠可知能从冷某这招“温柔一击”下逃生的,你可是第一人啊!” “温柔一击,当真温柔的紧,呵呵,”叶孤鸿干笑道:“这么说叶某倒是上天幸眷,佛音谱就了?” 冷计霄缓缓地道:“你可知我那根棉丝里藏有多少后着?” 叶孤鸿瞟了眼那根连在椅上被自己斩断的半截白线,心道:原来是棉做的,却不知当时为何用力扯之不断。 冷计霄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好不温柔地道:“其实我的这根棉丝是苗疆一种特殊蚕丝织成,寻常刀剑无法切断,嘿,少侠手中的可是柄绝世宝剑啊!” 叶孤鸿搔首道:“其实,我——”却听冷计霄打断道:“少侠不必多言,你的故事恕冷某无趣听闻。冷某方才言道我棉丝之所以会有令人闻风丧胆的力量,那是因为它的尾端连接着一十七门暗器的触头。一旦有人的在四肢被缚其上,难免会不自禁地挣扎一下,而就是这一挣便会触动第一道机关,引发飞针,飞针刺面,这人难免会身向后仰,如此倒也勉强能躲过飞针,但他却不知,就在他仰身躲避时,暗中又牵动了缚体的棉丝,引发了第二道机关。如此这般,连着十七道机关,飞针、弩箭、毒粉、迷烟——试问天下有那一个武林高手能全身躲过?” 叶孤鸿一呆道:“姑娘如此坦白,倒叫叶某,咳,汗颜了!” 冷计霄幽然一笑道:“是吗?奈何向少侠这般从容潇洒、俊逸非凡的男子当真是女孩子们心中的良偶佳配啊!”声音出奇地温柔,仿佛天籁鸣吟、扣人心扉,只让人听得心都酥了。 叶孤鸿却觉得是种煎熬,坐在对面的分明是一个男人相貌,却偏要作女音,他直觉郁闷非常,再难忍耐,便欲发作,忽听脚下一人扬声道:“叶兄,便让桑某祝你如何?”一人冲天而起,却不是桑境炅又是谁。 原来冯桑二人已知追净身遭不测,性命亟危。正当追风要告知二人那柄短剑的宝贵意义,突被瀑顶的打斗声给中断了。 三人均不自禁仰首向临空悬挂的瀑顶望去。 其时日正中天,春色盎然,艳阳如苏,晴空万里蔚蓝一片。偶尔一两片似纱白云浮飘而过,又令人遐慰平生,仿觉生命之所以光彩全因这妙态横生的天象、巧夺天工的精造。 飞瀑流湍,急如箭矢,却有后者所缺的万溅飞沫、震撼鸣音。即便是钟鼓齐作、惊雷乍起,却也难及湍流高坠的响彻连绵、扣人心弦。唯一令人心郁的是便在那青的只欲滴出汁来的两块对峙挺立的石尖上此刻竟分被两人占据着。更令人心波难平的是,两人竟忍心将给瀑围平添景致的碎石拿来当暗器使。 一抹白云缓缓地自二人头顶飘过,冯大不禁惊叫道:“天啊!瀑高数十丈有余,他二人是怎生上去的?” 第一章 误局 四 其时叶冷二人均已受伤,两人各占一方隐成对峙之势,却是半响都未动。冯大瞧得又惊又虑,惊的是两人居高而立直过了这许多时刻竟无半分惧象,虑的是方才亲眼见那叶孤鸿被对方双掌拍上后背,似受重伤,恐怕难以持久。其实对方相距甚高,他只隐见冷计霄双掌拍上叶孤鸿,但因对冷计霄忌惮非常,于是便猜测叶孤鸿定已受了重伤。想及此,他不自禁暗自苦笑数声:那叶孤鸿亦是一般地奸佞屑小,他二人斗个两败俱伤岂非更好,自己怎地无端竟关心起他的安危来了?但内心深处又隐觉这样想似乎有不妥,究竟有何不妥却又无法说出。 便在此际,忽见一道白影自身侧一闪而过,凌空一个螺旋转,顺即拔出长剑“嗤”地一声插入激流后的峭壁内,那人单手在剑柄上一按,身子顺势蹿上剑身,单脚轻轻在长剑上一点,身子又腾升数丈,眼见势道已尽,那人忽自腰畔擎出柄短剑“噗”地一声连鞘插入 壁内,蓦地一道黑影自剑身电般射出。 此时那人转过身来,冯大倏地惊叫道:“桑境炅。”那人正是桑境炅,而那道射向瀑顶的黑影却是条乌黑细丝。瀑水本白,黑丝凌驾其上,甚是显眼。 但见桑境炅用手试了试细丝的份量,觉得至少可以带得起一人的重量,当下双脚猛地在飞瀑上一踏,身子顺势升高数尺,他双手就势分握剑柄,倏忽一卷,长细丝也便跟着卷短了数尺。如此这般,直过了盏茶功夫,他总算上得了瀑顶。而他辛辛苦苦上顶的第一句话就是:“叶兄,便让桑某助你如何?”他本来看似一番好意,却绝未想到对方的反应竟是恁地平静,倒让他听了直觉气血翻腾。 只见叶孤鸿冷眼瞧了自己数下,淡淡地道:“叶某向来是孤独行事,从未让人相助。” 桑境炅未想自己一番好意竟碰了一鼻子灰,心下微觉有气,但口中兀自强笑道:“人道士为知己者死。桑某与叶兄一见如故,便如相知相交数十年般,这岂非便算有缘。” 却听叶孤鸿口中冷冷地道:“叶某乃一介亡夫,身受世人唾弃,在众人眼中叶某已是一个奸淫掳掠的恶贼,何敢与阁下攀交?” 桑境炅干笑道:“叶兄此言差矣,其实所谓的善与恶——”话至中锋,忽觉一股凌风破空而来,他骇然一惊下,身子蓦地往斜一侧,避过劲风,眼角瞥见一道黑影刹间划过“噗”地深钉入身侧的柳干——却是一块碎石。便在此刻,耳旁突地传来“蓬”地一声爆响,一人嬉笑道:“冷姑娘,就这样急于奔命吗?” 除了叶孤鸿,谁会于生死存亡之际兀自嬉笑言谑。果然,桑境炅扭头瞧去,恰见叶冷二人斗得正酣。 他生平自问也算见过大世面了,但像叶冷二人这般绝世高手的决斗尚且只是首见。他只瞧见一高一矮、一黑一白两道人影交缠难分,便似两条蛟龙缠斗比决。激起水花直溅得他满身都是,他忽然发觉原来自己与高手的差距就好似息壤,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自己有生之年只怕是难登高手之列了。 两人激斗了半天,出手总算慢了下来,人影已可分清开来,但绕是如此,他仍旧看不清两人的招式,心下不禁暗自苦笑:可笑他叶孤鸿武功这般高深莫测而自己方才竟还自告奋勇地说要相助于他。唉!难怪他这般傲气,原来真是有值得骄傲的资本啊!他却不知其实叶孤鸿并非是有傲气,而是有风气,因为他叶孤鸿做事是没有人能揣量得出的。 又斗了半炷香时分,两人出招终于很慢了,招式套路总算能让桑境炅瞧清楚了,但两人只互攻了十余招却都停住了。 两人此刻已交换了位置。冷计霄斜靠在椅栏上,双眼似笑非笑地盯着叶孤鸿,良久,方才笑道:“小子的功夫还蛮不错嘛。你师父是谁?” 叶孤鸿单膝靠在对面的石尖上,好不潇洒地道:“老姑娘的功夫也不错嘛。你师父是谁?” 冷计霄生平最忌的便是这个“老”字,况且说话的还是一个潇洒从容的少年,试问有那一个生平自负貌美的女子愿在一个生机活力的年青人面前自承年老?何况对方还是一个俊逸非凡的英雄少年,他正是大多数女子暗自倾心的对象。但就是这么一个超凡少年大咧咧地叫自己“老姑娘”,老,多么一个摧残人心的字眼,可叹竟无人可避过它的偷袭,更无人肯轻口承认——尤其是年过浮华的女人。冷计霄就是最好的例子。 只见她双目怨毒地盯着叶孤鸿,仿若两道摄人心魄的箭矢,只欲一下刺透他的心脏。只过了良久,方才听她怨毒无比的语声道:“叶孤鸿,你果真活得不耐烦了!好!老娘便成全你。”双手蓦地按上椅栏。 叶孤鸿深知这椅上古怪异常,心下早有准备,乍见对方手形一动,身子立时斜闪开,同时双掌凝力待发,以防对方椅中射出诡异暗器。便在此际,他蓦见那轮椅“嗤”地逆向迅疾无比地旋开,愈旋愈急,愈旋愈快,忽“嗖”地一声斜甩出去,剑般射入密林中。正自骇异间,忽听得密林深处传来一串狠毒的语声,道:“叶孤鸿,纵算你肋生双翅,也定叫你困死阵中,尸腐此间。”说最后一句话时,耳听得对方业已去得远了。 从冷计霄双手按上那椅栏道轮椅旋出至她说出最后一句话,之间也不过是眨眼工夫,却当真令两人惊异莫名。良久,桑境炅犹自骇然地看向叶孤鸿,后者只是双目咋亦不眨地盯着冷寂西欧啊逃窜的那片桃林,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风似乎突然如凝结了般,空气肃杀,自然总会展现出一些令人惊诧莫名的异象来。譬如说这片原本幽静的桃林此际竟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炙热,仿佛是一种异样的火药沾满了桃叶而引发了火力。 于是,本来一片清香的桃林刹间传出一股焦臭的异味来,原来树林果真不知被谁给纵火烧了。 叶孤鸿极目远眺,忽见里许外徐徐升起一股浓而密的黑烟。浓烟灰中带黑,经风一带,便宛如一条灰龙张牙舞爪,徐徐腾空,睥睨万象,情势嚣张已极。他仰首望天,但见夕阳西临,彩霞炫目夺亮,映得西首天际一片血红,落霞殷红如血,夕阳更甚。远际忽现出一黑点隐与晚霞齐高,又甚或亦又胜之,是一际孤鹜,独翔天幔;又甚或要冲破天幔的束缚,亟欲寻得只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他不由得想起自己亦是孤身与江湖这片天际海潮搏击,自己不正是要冲破“江湖”这个束缚,自己不正是要寻得一片只属于自己的天地。可是现实,残酷的现实总会让他的梦想一节节地败落。先是松涛之役,再是长风镖局、霹雳门,又是蜀中唐门、回雁峰于天楚,最后又是宗观——杀人掠货,纵火焚山。哼,只管冲着叶某来吧,老子自问行得直、坐得正,生平又怕谁来,想及此,他蓦地双指撮唇,引亢长啸,声若惊雷,直刺苍穹。 长啸未毕,他忽地一个纵跃一头向飞瀑扎下。 众人乍然一惊,眼见他身形愈发迅疾,这般坠下定会被摔个粉身碎骨不可,均自骇异间,忽见叶孤鸿单掌蓦地一伸突地拍向综泻迅急的飞流,身子突地平抛数丈有余划成道弧形坠下,此时下坠速度虽减却也非人力所能承受。崖下二人眼见叶孤鸿方才使出那般漂亮的一手“平坠青云”都不禁暗暗喝彩,但随即忖道:此刻距瀑已远,无际削力,不知你倒怎生应付。 第一章 误局 五 的确,此刻叶孤鸿身距飞瀑四丈有余,身坠之势仍在迅急增加,除非肋生双翅,否则定会被摔个粉身碎骨不可。 冯追二人不忍再看,均不自禁闭上了双目。不知怎地,叶孤鸿这个“大魔头”被摔个粉碎,本是大快人心的事,但两人却无端地觉得心中似乎有些失落。 便在两人俱都以为叶孤鸿会被摔成粉碎时,忽地不远传来“叮”地一声响,两人诧异地睁开双眼,却发现叶孤鸿正好端端地站在一块青岩上,衣袂飘飘,好不潇洒,右手仍自把玩着那柄似乎是从不离手的长剑,剑眉斜挑,状若天神,却有一种天神所缺的放浪形骸,从容不羁。 他是怎生完好地下来的,冯大无际多想,他忽然就抽出了挂在身畔的宽刃大刀,暴喝道:“你就是叶孤鸿?” 这也许就是人性的变化吧!片刻前他还对此人的生死甚为关切,但片刻后便要此人的命,而且还是那么地坚决,仿佛流星撞了地球也不能令他改变分毫。 叶孤鸿淡淡地瞟了一眼对面两人,平静地道:“不错,有何指教?” 冯大忽地剑眉双挑,道:“那么,小子,拔出你的剑。”冲动却已使他暂时忘了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叶孤鸿不使剑已是人所难敌,倘若拔剑——果然,叶孤鸿先说了出来,道:“阁下不是叶某的对手。” “你?”冯大气愤难耐,对方的这句话简直已让他的肺炸成了数片,他只觉脑际一热,便欲挺刀上前,忽觉左臂一紧,被人拉了住,耳听这人沉声道:“冯兄暂住,你我仍身在险境,此刻该同仇敌忾才对。” “不错,”不知何时桑境炅已下了瀑顶,附和道:“追风兄所言极是。方才桑某见林内浓烟四起,想是那冷计霄竟欲用毒火来烧死咱们。此际,我们正该合力脱出困境切莫内讧,遭她笑柄。” 果然,冯大觉得空气中已有几分热气扑鼻而来,其中竟还夹杂着几分焦臭,心下甚奇,道:“桑兄,冯某好生不明,这春分之际,新草重生,木干尚青,那女妖怪又怎生纵火烧我等呢?”他生性直率,言必所思,思必所言,却也顾不得与叶孤鸿之隙了。 “这?”饶是他自负聪慧异常,却也说不清这当儿事。他心下不禁也自惊诧不已,心里正想着找几句能让人听了有稍许信服的话,忽见那叶孤鸿俯下身子,向四周的花草嗅了几嗅,只消片刻,忽见他探手自草丛深簇拔出一根尖梢带齿、叶带黄斑的茅草来,道:“这种草名曰“一日红”顾名思意,其寿命也就只有一天,一天过后,草心转黄,继而枯萎。枯草易燃,这一日红更是连绵映簇,极亦引火。你们看——说着指向深蒿中数丛矮的黄白斑叶,道:“这种草下盘紧缠,便在苗疆异域又被叫做“百日夫妻”,所谓“一夜夫妻百夜恩”,那么“一日红却只能活一日,一日夫妻,那自然是百日恩了。” “百日夫妻,”桑境炅深深吸了口气,道:“想不到这恶毒女人竟有这等情趣,养这种草?” “情趣?”冯大啐了一口,道:“这恐怕他是早就想到有这么一天了,因而种下这等紧簇易燃的草,好待必要时一把火给烧了教我等葬身火海。”他自认为自己这种深沉而高谨的见析定会让众人惊叹莫名,哪知,哪知,他突然发现叶孤鸿嘴角逸出了几分笑意,这毛头小子竟敢笑话自己?气愤,愤怒,怒气,激得他心波横贯纵蹿,蓦地冲口怒叫道:“叶小子,你笑什么?” 叶孤鸿像是故意气他一般,悠然一笑道:“笑?叶某笑了吗?哈哈,叶某当真没笑啊!呵呵!”说道最后再也忍不住,索性仰天狂笑起来。 冯大知是对方故意奚数自己,当下冷哼一声,道:“不错,你没有笑,这里也没有人笑,只有一个疯子在香甜狂嚎。” 叶孤鸿闻言顿住笑声,淡淡地看了他两眼,忽然道:“不错,叶某便是疯了。唉!其实人有贫富聪钝之分,却无贵贱之异,叶某错了,当真错了,这便向冯兄告罪则个。”说着只手搭住握剑的手向冯大微一揖手。 冯大初时听得对方那般说话,还道对方又欲出语讥讽自己,心中早拟好好几种反唇之语,但忽瞧见对方那般诚挚恳切地向自己认错,却不知该如何应答了,只嗫嚅道:“这——我——你——” 忽听桑境炅朗声道:“叶兄,好一个敢于承言的英雄男儿,便像这般敢于言道自己语出有误的话语,桑某自问只怕难以启齿。桑某最佩服的就是如叶兄这般当世豪侠,唉!可惜没有酒,否则——” 叶孤鸿忽地出手打断他,道:“叶某向来敢言敢承,恩怨分明,便如——”忽地提高声音,道:“便如方才阁下上得崖来,惊走了那冷计霄,令叶某意兴索然,叶某便好生记得,更匡论与阁下喝酒了。” “这,”桑境炅面色微变道:“这,当时桑某只是想着为叶兄做点什么,这个——叶兄不喜旁人助拳,桑某先时不知,正所谓不知者无罪,这个——“ 叶孤鸿忽又出手打断他,道:”并非叶某不喜与人联手,只是,”忽地扬声道:“你,恐怕会没有这个资格。” 桑境炅脸色刷地变得通红,但瞬即便恢复常态,干笑两声道:“叶少侠所言极是,像少侠这般当世豪侠,自不会屈尊同我们这些屑小下流人物共进退。” “不,”叶孤鸿正色道:“阁下莫要误会,其实不论阁下是何身份,只要愿与叶某结交,叶某都会好生欢喜。只是——”他顿了一下,声色忽地转沉道:“只是叶某向来不喜与假面伪善之辈结交,这便恕罪则个。”言罢一转身便于离去。 桑境炅浑身一震,口中却强笑道:“叶少侠莫不是在开玩笑?什么假面伪善?这个——恕桑某不解。” 叶孤鸿闻言顿住脚步,右手反扳长剑,抡了个大圈,头也不回地道:“真要叶某说破吗?” 桑境炅闻言又是一愕,随即又强笑道:“少侠果真不简单,却不知可想到何脱身之法?” 叶孤鸿心道:你和我搭讪这么久,只怕这句话才是你的本意吧,当下语声出奇地冷冰,道:“这丛园是冷计霄亲手策划布置,她既已知我们几人此际正置身瀑缘,便决计不会傻得纵火焚烧我们。” “那么说,”追风不知何时凑了过来,道:“这里进了外敌?” “也许,”叶孤鸿淡淡一笑,悠然横剑闪电般斩向飞瀑。剑光太快,众人只来得及看到急湍的瀑流顿了一顿便即又湍急泻下。 冯大心下暗惊,心道:这小子剑法即已迅急如电,幸好方才未始真个与之冲突,否则,这一剑若是斩在我的脑袋上,那是血还未及冲出脑袋便已搬了家。追桑二人亦是一般惊骇,才知叶孤鸿之前所以潜逃并非是 怕了自己而是不愿与几等冲突。 桑境炅轻抖了抖脖颈,仿佛是什么东西钻入了他衣领一般,但觉周遭愈发炙热,知是火已渐行逼近,心下甚急,不经意间瞥见叶孤鸿脸上古怪的神情,他倏然一喜,叫道:“叶少侠可想到了出林的法子?”他生怕说对方“找寻”到出路会被认为是贬低对方,因而用上了个“想”字。 火苗+已蔓延至众人的立身处,眼见不消片刻就要将众人包围。叶孤鸿蓦地叫道:“大伙跳到水里去,暂且躲避。”众人齐愕然一惊,冯大更是叫道:“不成。那么高的水流砸下,不把头砸个窟窿才怪。” 桑境炅眉头一皱,道:“不错。况且水流太急,我们在水中很难稳住,说不得便被冲下去,那倒还不怎打紧,但瀑流石多,万一要是撞上尖石、青岩什么地,那可遭殃了。”心中暗忖:原来你也并不比我高明多少,不过是一个徒手足之勇的莽夫罢了。 叶孤鸿却连看也不看他一眼,纵身跃入潭中,几下翻腾没入水中。 潭水深丈余,但因上层追瀑急湍,愈至底端+,水压愈甚,人力几已难挨。叶孤鸿全身布满真气,抗御着愈发积重的水压,缓缓挨至潭底。 这当儿,潭底却又是另一番景致。但见整个潭底由数百块大小各一、颜色各异的岩石结成。不过这些岩石结构的也较奇巧。但见东一簇,西一簇,左一堆,右一堆,却是或多或少,堆堆不同。他数了数,岩堆不多不少正是八堆,心下暗喜,闭上双目,脑际闪出方才那一剑斩上飞瀑产生的诡异迹象。双手再不稍停,闪电般抓牢了右上角的一堆由数十枚青红白黑四种颜色杂混成的岩簇中数枚碎岩横摆成一条直线,接着又攥了几枚摆了上去,仔细看时,正是三连乾位。 叶孤鸿双手不停,几下又将斜右角摆成中满坎位。便在坎位最后一粒红石摆上,他忽觉脚下一晃,心下暗喜,心道:原来这数色碎石果真不简单。 转眼间已过了半炷香时分,他渐觉气息窒滞,瞬即又摆上了上缺,下断兑、巽两位,脚下晃动更叫厉害。 潭中压力渐剩,叶孤鸿直觉气息颇有不畅,心知再不能多加耽搁,瞬又分别在余下的四角摆上了六断坤、仰盂震、中虚离和覆碗艮。眼见大功告成,叶孤鸿右手食中二指箝着最后一枚黑石,心中却突然起了一个扣心门 的问题——就是究竟哪里是北。八卦最重的就是方位,如坎在北,离是南,震、兑分割东西,而艮、乾、巽、坤分占四角,潜合八方,暗润天成,一方有亏,八卦难成,叶孤鸿若在潭底找不到北向,那么他摆好的八卦阵路便不成八卦,一切岂非是功亏一篑? 叶孤鸿凝立水中,动也不动,心中念头不断地在打着转——放,还是不放?如果自己果真面向西北,那么这样摆下便是对的,那么这颗石摆下去便能启动机关,那么冯桑等人便能得救了,可如果——便在这时,他忽觉期门穴一窒,暗叫“不好。在水里待太久,内伤复发了。”他情知再待片刻,内伤加重将会被永远压在潭底,哪还敢多想,中指扣准石尾,蓦地连环三下弹出。 黑石闪电般嵌入那个留出的空位。叶孤鸿忽闻“轰”地一声,一阵天旋地转,倏觉整个地板乍如一横插的翻板刹时整个倒翻了过去。叶孤鸿乍觉脚下一空,跟着陨石般坠了下去。 第一章 误局 六 “噗,”叶孤鸿直觉身在一口幽深冰冷的水潭中,零星的几点光不知从哪里泻下,倒也不致使幽潭过分地黑暗。借着微弱的零星碎光,叶孤鸿打探了一下身遭的环境,首先入眼的是一层黑如墨浸,剑般宽窄的突出断岩。这层断岩的上端距离数尺高处便是覆盖的碗状石顶。断岩下端是一直平滑至水面——当然,他并不能确定水下的状况,因为水至少深有半丈有余,而且一度冰入脊髓。 叶孤鸿暗提了口真气,脚下猛一用力,身子突地蹿起,眼见即将触上那层断岩,他忽地闪电般伸出左臂,刹间扣住断岩,右手长剑顺势在岩壁上一点,身子已蹿上断岩。岩层光滑异常,叶孤鸿只有双足用力踏上才勉强站住,可再无法移动分毫。 叶孤鸿俯首看了一眼脚下黝黑而又让人心冷的深潭,叹息一声,苦笑道:“难道我这个人见人怕的大魔头当真要埋尸此间吗?呵,恐怕连尸体都不知被抛往何间,可叹的是自己连与对手有何仇隙都不知,岂非可笑之极?”这儿简直可以说是一座坟墓,只是没有棺木,也不知出口。 叶孤鸿将长剑顶住里侧的岩壁,扭头看了一眼身后似乎是潜伏在黑暗中的无尽甬道,心忖:有时人的直觉往往与真实状况相反,当下双脚缓缓向前移去。行了足有数十丈,前方愈发黑暗,几乎再见不到零星的几点碎光。叶孤鸿无奈只有先行用剑向前触上几触,待觉得并无岩壁等物阻挡于前方才又腾挪数步。如此这般——只不知已走了多长时间,也不知行了许多路程,但他却似乎觉得距离目标越来越近,不过前方到底是一堵墙还是一扇门,他是无论如何也难猜想。但有一点他是肯定的——就是不论等在自己面前是一堵墙或是一扇门,它的背后必定会潜伏着一个巨大的敌人。 但接下来的事情几乎让他失望了。 果然,当他又摸索着行了二里多路时,前方出现了火光,借着火光辉映,他发现了离自己不足十丈远的一扇足够自己通过的石门。有火有门,久行于黑暗中的浪子还有何求。但叶孤鸿却傻了眼,因为门竟然是开着的,这么幽深黑暗的甬道内突然有了光,突然又开了门,这怎能不让人生疑?请君入瓮,叶孤鸿脑中突然就闪出这个词来。 石门厚足有半尺,门边向右,是向外推开的。叶孤鸿心道:如果让我自己从外捣鼓开这扇门,怕还真费些功夫。 门无匾,额上却刻有“诚迎嘉宾”四个似楷非楷,似行非行,又非狂草的草书大字,经耀眼的辉光映色,竟有几分摄目夺神之效。 立在门外却也能将其内的事物一览无遗。这是一座石屋——如果用好听的话讲。入眼的三道石墙各被一条宽而长的帷幕遮掩着,余留下两边不足半尺的平滑岩壁。帷幕是一律纯白并无异样。不同的是,后墙那条却向外凸起,似乎是藏有什么东西。 叶孤鸿好奇心起,便欲举足进屋,忽又觉得不妥,心道:一个人在地下摆得这么热心好客,却又能引得什么人了?便在此际,他忽觉眼前火光一暗,突又一亮,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便在方才那纯净的白帷幕上突都显出了字样。 左边一行“尽收息壤精气岂不觉爽”,右边幕上写道“全凭 地火挚心也难退却”,面向他的字幕更现奇诡,竟书道“只为胆识之辈特设”。 如果说这座石屋是条钓竿,两边字幅充当诱饵,后强便是浮标,于是像叶孤鸿这般对一切新鲜刺激事物充满好奇的鱼便甘愿上钩了。 屋内便只设一条宽桌,桌上有酒,而且是窟藏了二十余年的杜康,叶孤鸿早在门外就已嗅到了,这当儿又怎能白白放掉。 当酒鬼遇上酒,恐怕天下间再难有何事能让他放弃。于是我们这个人见人怕,又人见人爱的呀大侠便一醉而不醒人事。 不知过了许久,叶孤鸿睡梦中似乎觉得又人在叫着他的名字,他一震惊醒便发现了一双空洞洞的窟窿似如眼睛般紧锁着他。房内不知何时变得幽暗森冷起来,但愣是如身临冰窟、乱葬坟间也难以让他有这般全身血液冰冻、心跳早达极速的恐慌与不安。 不知什么时候,那魔鬼般的窟窿又向前移动了几寸,几一贴上了叶孤鸿的脸。叶孤鸿头仰靠在后墙上,几次都想移动但身子却不听使唤。便在这时,他耳边忽地响起了一句稍比鬼魅叹息好听些的话来“你知道为什么会如此惧怕我吗?”话音直愣愣地砸在他的脸上。 叶孤鸿摇了摇头。 “这是人的通病。当你大醉后便会做一些令你心的梦来,又由于酒精的作用使得你的身体疲乏。心软身疲,以至于当你乍然见到老夫奇怪的面孔后心跳骤然加速,身子暂现尸僵。” 哦,你自称老夫,原来是个老头来故意吓唬老子。老子既已明白,又那还能被你吓住。叶孤鸿双手骤然在后墙一点,身子忽闪电般斜蹿开来,口中笑道:“前辈对人性的生理与心理剖析的好不深刻,叶某领教啦。”说完这句话,他的人已停在了门口。 “你不需要逃走,其实老夫想要杀你早便动手了。” 叶孤鸿回头淡淡瞟了一眼身后的老者。入眼的是一个双目空洞,脸色卡白颧骨特出,身子高挑的鹤发老叟。他的衣服都是灰暗色,显是因长年不见日光,他的皮肤竟白的可怖。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被关在一个幽森黑暗的坟墓深处,孤独地忍受着寂寞的摧残——尽管不知受害者是否愿意,但叶孤鸿还是痛心不已,于是他作出了一个令他自己都觉得奇怪的决定——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助他脱困。 “你为什么不说话,莫非是在同情老夫?”他的声音忽地变得激励起来“不要以为老夫双目失明,便用你那恶心的同情来污染老夫的傲世之功。” 叶孤鸿愕然道:“前辈的傲世之功——” 那老者诡异一笑,单手一挥,一股阴风扑面袭来,叶孤鸿愕然一惊,身子自然向旁一闪,便闻“蓬”地一声,身后的石门已合上。他正自诧然间,忽见三道帷幕被风卷烟般卷了起来,露出了深藏已久的诡异物什。 “其实老夫一直在等着这一天,”老者意味深长地道:“守株待兔,呵,守株待兔,老夫总算没有枉过这漫长无终的五年,五年,哈,老夫等了五年,终于等到了你这个试炼者——”老者似已疯狂。 叶孤鸿乍见潜于卷帘后的物什,心里里早凉了半截。这似乎是一排排的箭弩,又似乎是一层层的木制栅栏,栅栏每一个结处都有一个碗底大小的窟窿,里面就藏着足以致命的箭矢。 “知道这是什么吗?排箭,呵,排箭,一旦启动,箭就会一排排地射出。每排的间距只有半尺,半尺,半尺是多少?少侠,你知道吗?”老者脸部的肌肉因过度地兴奋而愈发僵硬,以至于他那安放于脸部的空洞愈发地丑恶起来。 叶孤鸿心中对他的最后一丝同情也宣告退泄。 叶孤鸿暗中吸了口气,道:“你似乎对自己的杰作很是自信?” “箭是经一种毒淬过的,每排三十支,每架弩共有七排,三座箭弩,一共是六百三十支齐发,又有哪个人能躲得开?”老者胸有成竹地道。 叶孤鸿又吸了口气,道:“但你似乎考虑掉了一件事。” “什么事?”老者皱眉道。 叶孤鸿再吸口气,道:“当你发箭后,不也是被万箭穿心吗?莫非阁下是自知必死,心下仇恨老子这般好活之士?” “呵,老夫本来想让你多活片刻,看来——好,老夫就成全你!”老者一声暴喝,猛地向上撞去。 叶孤鸿早防着他这一招,他故意以言语相激便是让对方大怒之下杀机暴现。须知人在愤怒之下最易冲动,冲动之下他往往做事便不怎么便利,这便给了对方一线机会。叶孤鸿便是要寻得这一线机会。于是,他双手拇指各扣上了那一弹必发的中指就欲连环三弹下。 名动天下的屈指三环眼见便要问世,叶孤鸿耳中突地传来了一句让他做梦也想不到的话来“你是否梦见了心爱的女子?她也很爱你吧?” 歆儿,歆儿,你是否也在念着你叶大哥?叶孤鸿身心一震,就在这一迟疑间,他忽听那老者奸笑道:“宝贝,看来你的测心术还真灵验。”他愕然仰首,却早已不见了那老者的身影,但听音辨位,他定是在顶上。 头顶似乎是连成一整块的大岩石,少说也有上万斤重,只不知这老者是怎生翻上去的。叶孤鸿现在直觉自己最近像是一条待宰的羔羊,随时都似乎可能被送到狼口,而且每一匹狼无论公母居然都像是隐于室外的佼者。 现在,当他又似乎在垂死挣扎的边缘时,忽然有一种很累的感觉。不知是出于自语还是想让那老者听到,叶孤鸿忽然用一种很平和的口气说道:“唉!箭们,用你们最有风度的步伐来到叶某身上安家吧!叶某死前还能成全这些无家可归的箭簇,也算是此生无憾。”说罢,双手展开,一副任暴风雨狂大而吾亦不皱眉头的大丈夫作风。 “你似乎忘了你是谁?你在干什么?你怎能毫无抵抗就放弃呢?”那老者听他甘愿受死,急忙劝道。 叶孤鸿叹息一声,情绪低落地道:“明知无望,还做它作甚?”心中却在忖道:你老疯子不就是为寻求刺激这设计出这般遭天谴的排箭吗?一旦老子不作抵抗却那还有刺激可寻,好,老子索性装的越低沉,这样生还性才越大。大不了真个刺激了他启动机关后再求解脱之法。 老者直沉默了好久,方才言道:“你很聪明,老夫欣赏的便是你这种聪明人。唉,你愈来愈展现出一种凡人少有的机制与灵动。你说,老夫怎忍心让你死的这么早?” 叶孤鸿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听他这么说,莫非,莫非他还有更厉害的武器在等着老子? “你不要害怕,老夫坚信凭着少侠的韧性,老夫这些小玩意对你来讲只是虎皮唬狼罢了。”那老者又及时提醒道。 他当真能猜透老子心中所想!他到底是谁?叶孤鸿突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袭上心头:武功深不可测,器械繁不可破倒还罢了,可别人每一个心思他都能看破,那自己还有何秘密可言,那又与猫爪下的耗子有何分别? 第一章 误局 七 风,似乎比去年寒冬时更冷些;汗,他已数不清洒落了多少滴;心,这一生还从未感受过跳动比浪击更猛地了。他宁愿对手是一个武功高出自己几倍的人,也不想面对眼前看似笨拙的机械。然,世上哪有那般便宜的事? 叶孤鸿深深吸了一口气,真气暗中提至双手指尖上,猛地向前踏了一大步——他当然不会傻地去碰身后那扇不可能打开的门。 箭,预期地向满屋飞蝗投石般刺出,果然成排。没有人甚至连神仙也难在这密而麻的箭林中安然冲出,叶孤鸿当然不会例外。所以现在,这位智计盖天的盲叟满意地笑道:“可怜卑微可笑的人类,你们求生的欲望远远大于你们自己的本事。老夫正是上天指派来调配这一可笑差距的神圣!” “也许你将自己的身份估计地太过了些。”就在他沉浸于方才结束的刺激好玩的游戏时,他忽然听到有人如此叹息道。 “你,是你!”老者的声音忽地变得异常激动。 “不错,是我。这么长时间未来看你,你——还好吧?”来人颇显关心地道。 老者闻言浑身明显一颤,语声愈发激动“好,怎么不好?每日都陪着老夫这些宝贝,老夫,老夫哪会不好。你——你赶紧出去。老夫——老夫不愿见你。” 来人有些委屈地道:“为什么我每次来,你都急着赶我走?难道,难道十多年都过去了,你——你还是忘不了她。” 老者沉默了足有半盏茶功夫,忽然叹了口气道:“你走吧。”这一次语气已不再那么强烈。 “我——我说过,那次,我——徒儿——” “走,你走!”老者乍闻这句话,便如受了刺激的野兽猛地吼叫起来,声若惊雷。 来人乍然一惊,实也未料到对方的反应竟如此强烈,只得默默退去。临了,他忽地扭过头,言道:“我来是要告诉你,那叶孤鸿并不是那么容易对付。”说罢,身子已消失在黑暗中。 老者耳听身后再无声息,确定来人已离去后猛地将身子靠上一架木制框架,良久未动。 是痛苦、忏悔;是哀怨、叹息;是心衰、力竭;是愤恨、不甘,老者那副历经沧桑的脸孔,此刻已在难寻到一丝生象。 脚下已再无声响,弩箭已全部射出。这小子够强,从前到后竟连哼亦未哼一声。难道竟未中箭?不可能,老者自语道:“每排箭间距只有半尺,便是神仙也不可能全身而退。除非——”他猛地按下身旁一块凸起的木楔,只闻“蓬”地一声,一块横木箭般飞出,撞上了石门。 门是开着的,这通过横木撞门的发声可知,老者突然笑了“老夫五年寂寞,今日总算寻得对手。叶孤鸿,呵,好小子,名字听起来也够格做老夫的对手。” 原来,这老者便是名动天下的“玄神”阎照功。玄之奥妙,深不可测。玄神给人的感觉果真是忽如云之神龙,刹似深谷之蝮蟒,机关算尽,天文皆晓,武艺超群,尤现拳脚。 此刻躺在洞中的排弩、木楔——均是出自他手。他总认为人是层次分明的。像他这般孤绝清高、傲视天下的神圣便是世间奇葩,理属最高层。他也坚信,世界之所以充满着情欲爱恨癫痴傻、嗔恶念,便是由于世间有着许多形色分明、意念别异的人。他们或有真爱大于别离,生死贵乎胸间;或有义字当头,勇夫豪英;或有为儿女情断肠,烈酒甘焚心——每一种人,都可以说是上天给予一层境界、一席地位、一种价值、一个层次。“玄神”无疑是上天创造的最富盛名的顶阶人物,但是,这个叶孤鸿的出现,突然令他有种对自己的位置决不动摇的信心有了稍许颤动。他突然发觉自己原来还不算是天下第一人“,原来世间还是存在着足以与自己抗衡的佼佼者。 叶孤鸿的出现就像是在他一如汪洋的平静心波里投下一块大石,使他深深觉得自己的地位有着被夺去的恐惧。 这种恐惧就是从叶孤鸿能从自己精心设计的机关中打开那扇原本无人会将之打开的门开始的。 常理揣之,阎照功仅以常理揣之,一般人在身陷囹圄之中,首先想到的就是打开牢门;但聪明的人则会认为那是徒劳无功而俯身寻查是否有地洞通道;更甚者却是静观其变,暗寻窥听偷视者不慎泄漏的蛛丝马迹,顺藤摸源,查出秘密所在。但叶孤鸿,那个少年,却绝没有这般简单。 也许阎照功猜得不错,我们的这位叶少侠确实聪明非凡。但是,这会儿可以肯定的是,当他逃出那间人间地狱般的鬼屋子时,心中的余悸是无法用言语道明地。 叶孤鸿几乎是在那片宽不及半尺的岩层上奔跑,目的只有一个——逃离那个疯子——越远越好。 冰冷的风已不再刺骨,反而有一种润凉的爽快感觉,说出来大家也许还不信,同样的冷风,同样的时节,同样在地窖,竟会让他有这种不同的感觉。但多少年后,当叶孤鸿再向人谈起这件事时,他还能清楚细腻地描述出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来,就好像,这件事就是昨天刚发生一样。 不知在这个窄窄的跑道上奔行了多久,叶孤鸿终于停了下来,他扭头看了一眼身后,不自信地自语道:“难道老子方才真地从这里过来?”突又哑然失笑道:“梦,这一定是梦,老子奇怪地梦做得多了。” 前方几丈处的上顶有一抹光亮泻了下来,这一回是天地的光——原来有时人的直觉当真还是要信的好。 叶孤鸿小心地蹿了过去,沿途并未有阻碍,看来是自己多心了。 洞口已在头顶,叶孤鸿目测了一下,高约有半丈,自己一个纵掠应该可在升至上端,届时,自己只需轻轻地伸出一手按住上口橼的泥层便可稳稳地上去。但他却没有动,反而用剑敲下几块小石扣在手中,屈指连环三下向上弹去。但闻“咚咚咚——”几声响,小石击中洞口上层的岩石又纷纷掉落了下来,带得数块碎石薮薮落下。 洞口并无异样,叶孤鸿剑交左手,猛吸了口气,身子倏忽一提,旱葱般倒拔了上去。 一切来得太顺利,叶孤鸿右手已按上洞口上橼,猛一使力,身子又向高蹿了数尺。便在这时,叶孤鸿忽听身后风声大起,似有物向背心刺来。百忙中,他左手忽地提起长剑连鞘猛地向后扫去,但闻“啵”地一声,一物被荡了开去。叶孤鸿心下暗喜:看来老子后背打物也一打一个准。正欲自夸两句,忽暗叫声“不好,”真气倏忽一茬,身子突如陨石般坠下,危急间,他右手忽地伸向空中乱抓一通,不经意间,手腕似碰上一条细绳,正欲反手抓住,忽觉手腕一紧,竟似已被此物缠住,进而拉住了沉坠的身子。 叶孤鸿暗嘘一声,瞥了眼救了自己的物什,不由得倒抽口凉气——这哪里是救命的绳索,分明就是从那不男不女的怪物椅中射出的蚕丝! “世间最痛苦的事不是坠入了地狱,而是从一个地狱逃离了以后,你突然发觉又身在另一个地狱。”叶孤鸿心里痛苦地叹息道。 春日还并非想见即见,头顶上多孔的厚岩向人横眉冷对着,但春的气息却从孔逸了进来,正应了一句老话“春,是无孔不入的。” 叶孤鸿贪婪地吸着自孔飘入的花香、鲜气,赞叹道:“原来生活竟是这般美好,怎么我平日里就不曾感受得到呢?” “小子,你现在就趁机好好享受一番吧。因为待会儿有些动作老身怕你会太过激动。”冷计霄终于现身了。她冰冷的脸只让人看得有些发狂,叶孤鸿直觉头都大了。偏偏又要忍受她那尖锐而又粗嚎的恐言吓语,叶孤鸿无力地将头靠向被缚住的双手,没好气地道:“原来你前时告诉老子这椅中的奥妙,便是要此刻叶某有所顾忌不能动弹啊。” 冷计霄“咦”了一声,奇道:“小子,居然让你猜到了。哈,老身这招欲擒故纵还算不错吧?”语声竟出奇的温柔。 叶孤鸿哭笑不得,心道:你这算哪门子欲擒故纵,分明就是强擒不纵,口中却苦笑道:“叶某平时也自负智计百出,可是与老谋深算的你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啊!” “呵呵,怎样,小子?”冷计霄得意万分地道:“服不服?” 叶孤鸿身子僵直不动,脑中不断地回显着冷计霄的话“动一而动全部”忖道:老子一剑斩下去,自然会带动蚕丝而引发第一道机关,即便是自己躲过了,却又怎生防这个如虎恃旁的冷计霄?更甚者如若一剑斩不断这根该死的细丝,自己很可能会牵动第二道、第三道——诸多机关连环加身,却又该如何躲过? 冷计霄见对方良久不答话,心有不耐,道:“小子,老身问你话,你听见没有?你不会傻得拿剑斩丝吧?你可要想好了,届时,你若引发机关,老身也难以搭救了。” 叶孤鸿冷眼扫了她一下,叹息道:“唉,新酒又添残酒困,今春不减前春恨。” “小子,死到临头,居然还有心思吟诗。”冷计霄语声好不冰冷。 叶孤鸿闻言又淡淡扫了她一眼,兀自念道:“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 冷计霄闻罢浑身突地一震,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叶孤鸿心道:反正逃脱不了,但这么好的春色切不可浪费掉了,当下又念道:“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寸寸柔肠,盈盈粉黛,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念到此际,他亦有些伤感,忽仰首看了一眼上顶的孔洞,口中纳罕道:“怎地尽念些伤感的词,难道春日当真只是令人伤感?还是——”歆儿,是歆儿,你到底在何方?叶孤鸿忽觉心痛如绞。 “你自道春惹愁苦,我独言春意浓时情亦浓,千丝万缕随风处。”冷计霄突然用极其温柔的语声念道。 叶孤鸿心微一动,稍一抬头,便瞧见她那炽热的直欲喷火的双目死死地盯着自己,表情竟是少有的温柔。只是这种温柔写在一张男人的脸上,多少有点扭曲。 冷计霄突然将身子凑近了,双眼紧盯着他的双目,良久也未动,仿佛是要从他的眼中看出几分不一般地表情来。 叶孤鸿乍见一个男人面孔这般靠近自己,还这般死盯着自己,不由得浑身鸡皮疙瘩直起,偏又身子动弹不得,真有一种想死的感觉。 “你是不是后悔骂我了?你是不是觉得对不起我了?你是不是知错了?”冷计霄口中突然冒出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叶孤鸿一愕,道:“你说什么?” 冷计霄闻言浑身一震,眼神突又回复了昔日的冷酷,双手向后猛地推动轮椅退了数丈,接着用生硬而又冰冷的粗嚎男声道:“你的生死就掌握在我的手里,说罢,还有何遗言?” 叶孤鸿洒然一笑,道:“是不是老子所有的遗言老姑娘都会代为转告?” 冷计霄“哼”地一声,道:“死到临头竟然还笑得出,老身本意做个顺水人情让你的亲人知晓你的死讯后不过分地悲伤,但是现在看来没那个必要了。”说罢,右手忽伸入怀中摸出一个不足半尺长的乌鞘短剑,左手紧握剑柄,右手猛地用力一拔——剑却未如预期般与鞘分离。 冷计霄怒喝道:“臭道士敢耍老身,拿这样柄破剑来打发老身。”说话间,右手猛地一甩,短剑应声脱手,“噗”地一声,巧之又巧地打在吊起的蚕丝上。 便在剑与丝接触的一刹那,叶孤鸿只听见“嗖,嗖,嗖,嗖”数声破空弥音,眼前忽见一道黑云闪电般压了下来来,敢情竟是无数的箭头,更夹杂有数支青碧色的戎针闪动芒光。 生命悬于一线,叶孤鸿哪还敢大意,刹间左手舞动长剑如丝网般密而坚,右手抓紧蚕丝,双脚猛地向洞的两壁踢出,身子顺势扭成弧状。 这几下动作一气呵成,也不过眨眼工夫,当真躲过了那数百支剑、针的突击。但他立马就傻了眼,饶是他右手用尽全力保持那根蚕丝不动,但它还是动了。 数十支肉眼难辨的银针又破空刺来,看来那老怪物还当真没有说谎,这暗器确是连锁触发。 叶孤鸿心中叫苦不迭:即便自己躲过了这轮飞针,又怎生去躲开下一轮、下下一轮——叶孤鸿暗吸了口气,身子猛地斜向右一提,左手同时扣住剑柄,倏忽三弹,剑连鞘应势射向冷计霄。 饶是叶孤鸿迅轮无比地身法却也难及银针的速度。当他扯着蚕丝退出数尺来远后,右腿还是难免中了针。 冷计霄乍见叶孤鸿将手中的救命武器丢出,身又中针,再无忌惮,“哈哈”一笑,道:“小子掷飞剑的本领也不差嘛。”双手连环向接近的乌鞘长剑拍去,边拍还边谑道:“这小孩子的把戏也派上了用场,今日老身还真个大开眼界。呵呵,啊——”她忽见那乌黑剑鞘刹间弹出剑身,闪电般向自己的胸口刺来,速度竟快了数倍不止。 危急之间,冷计霄当真显出了高手风范。但见她临危不乱,左手左摆右曲,擎出几道劲风,激上剑鞘;右手同时猛地拍向椅栏,身子借力蓦地弹高数尺。 剑鞘被劲风阻了一阻,速度只缓了稍许,“噗”地一声刺进了轮椅的靠背,又产生了“咔、喀”几声难听刺耳的响声后便再也不动。冷计霄落回椅上,反手握住鞘身用力一拔,只听得“喀”地一声,剑鞘却未应声拔出。他双眼恶狠狠地盯着正在蚕丝下忙手剔除银针的叶孤鸿,道:“臭小子,这下你可满意了。” 叶孤鸿等了半天,不见那椅中再有动静,已知这宝贵的剑鞘已尽了它应有的使命——成功地破坏了椅中的机关,当下仰首瞧了一眼冷计霄,无奈道:“大姐啊,我这也是没有办法,谁曾料小弟我随手一扔,它就偏偏中了呢?” 冷计霄当然知道他不是随手一扔那般简单,因为方才那剑鞘的力度与准确度分明就是算计好的,若不是自己躲得快,又出手绊了一绊,只怕它在刺头自己后仍会刺进身后的椅背,再破坏掉机关,当下口中冷嘲道:“枉我先时还以为你是一个心善的君子。竟未想你是一个狠辣毒绝的奸佞小人。” 叶孤鸿心中叫苦不迭,天下间怎会有这样的怪胎,她杀别人便是君子,别人杀她却是小人,乖乖不得了,老子今天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了,但口中却还解释道:“姑娘只怕误会了。老子——哦,不,叶某的这三下连环弹指,这力度,咳,当真把握地还算可以——” “呸,”冷计霄突地打断他,道:“哼,不知天下间有多少无辜的人死在你这个道貌岸然的恶贼手上。力度把握地准,屁话,力度把握地不准你有何以杀得了人?” 叶孤鸿俯身拾起了那柄差点要了自己小命的短剑,手指不经意间碰上了剑橼,剑鞘“噗”地弹了开去。他用短剑轻轻一下划断了吊住自己的蚕丝,轻松地落在了地上,口中啧啧赞道:“好匕首,好匕首。” 冷计霄老脸一红,还道他羞辱自己拔不开那柄匕首,心中的气愤实难形容,咬牙切齿道:“贼小子,你敢羞辱我?你敢羞辱我?” 叶孤鸿愕然一仰首,道:“这从何说起?” “哼,”冷计霄冷面寒霜,冷冰冰地道:“你自己心里清楚地紧。” 叶孤鸿“哦”了一声,道:“姑娘只怕还不知?”心中却骂道:见鬼,老子今次真是昧着良心说谎话,对面分明站着一个男人,自己却几次三番“姑娘”“姑娘”地叫着。但他却还保持着笑脸,道:“叶某的这三下弹指,你可曾发觉有何差异?” 冷计霄“哼”了一声,道:“老身知道你这三指齐弹,无坚不摧,哼,要不是老身没有注意,定不会被你弄得这般狼狈。” “呵,不,”叶孤鸿洒然一笑,道:“其实,叶某这三指并非齐弹,而是有先后之分地。”说着扬起左手,拇指考上中指,倏地连环三弹,三道劲气破空向冷计霄面门刺来。 冷计霄不敢大意,双手急出,暗运劲气,正欲逼发,忽觉周遭一懈,方才那种逼人的气势倏忽消失。愣了片刻,她不由问道:“这——怎么回事?” 叶孤鸿“呵呵”一笑,道:“姑娘可知晓丝棉的作用?” “屁话,”冷计霄怒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娃——哦,我明白了——你的三分劲正是用的这个道理,是吗?” “不错,”叶孤鸿面带笑容地道:“姑娘果真蕙质兰心啊!老——哦不,叶某这屈指三环方才第二指便使用了隐劲,当第三指指力受阻时,第二指力经受第一指力的推加、第三指力的反弹,便更加威猛了。当然,反弹力越强,这激出的劲力就愈发迅猛玄急。像姑娘这般高手,劲力强横,自然就会使得反弹力倍增,那支倒楣的剑鞘便也跟着遭了殃。” 冷计霄“哼”地一声,道:“这样说来,死在你手下的人只怪他自己功力太强又出力相阻了?哼哼,每一个人都会将他自己说得冠冕堂皇,你也不例外。” 叶孤鸿耸了耸肩,道:“无所谓了,叶某只当心正——” “只可惜你心正的有点过,以至于都不知心歪是何等样子了。”洞下忽有一种令他熟悉而又心惧的声音如此叹息道。 叶孤鸿乍闻此声,浑身竟似起了鸡皮疙瘩,心道:老子惹不起你,难道还躲不起吗?当下一个燕子抄水,掠向冷计霄,一把扣住深嵌在椅背的剑鞘,道一声:“得罪了。”猛地用力拔出,向下一扫,套住落在地上的长剑,身子顺势斜向落下。 甫一着地,便觉腿腕一阵刺痛,情知方才那几支银针入肉较深,虽是无毒,但没有个两三天也难痊愈,耳听洞下风声突起,知是那人渐已逼近,哪还敢多想,向冷计霄一拱手道:“后会有期。”看亦不看她一眼,忍住腿痛,飞也似地逃开了,心中却道:你我几次相斗,也算有缘,但情势所迫,临别简言,也不为过吧? 但他却没有发现,冷计霄根本就未曾听他说话——自从那个令他熟悉而又畏惧的声音出现,冷计霄耳孔再未有其它声音能刺入。 第一章 误局 八 叶孤鸿奔跑在这个弯曲晦暗的甬道中,直觉全身的热血都沸腾了起来,后腿已因长时间的运动而不再觉痛,耳边一阵阵狂飙的怒风仿佛正在为自己呐喊,吆喝着,狂哮着,怒吼着——他忽然发觉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他忽然发觉生命竟从未有这般生机勃勃,他突然用心呐喊道:“人,原来在奔跑中才能找回自己。” 大漠,他突然有一种重回大漠地感觉。大漠中与鹰赛跑着,大漠中骑着奔腾的骏马高声呼喊着,大漠中顶着烈日、张开双臂期待着,大漠的蓝天,大漠的白云,大漠的烟,大漠的落日,大漠的黄昏——叶孤鸿让自己的身心尽情奔放,蓦地纵口长啸,声道之刚烈强沛,竟是毕生所未有! 前方是一个仅容一人的窄道,叶孤鸿终于在它前面顿住脚步。奔跑了半响,却觉全身精力竟充沛异常,但是这个窄而小的通道却着时让他犯上了愁——出口,还是死穴?一旦自己过了这道卡,那老怪物守在此间,再要返回便很难了。 一声凄惨而绝望的叫声从里传出,划破了这一刻的宁静,叶孤鸿再无多想,一头扎进了甬道内。 这是一个被厚而硬的岩层封闭的绝路,乌黑丑陋的岩层便如一头凶残狠绝的恶兽,蔑然残酷地盯着面前众人,随时准备将他们撕吞了。追桑二人直觉冷风似已灌进了心窝深处。 叶孤鸿飞步掠来,瞧见二人畏怯惧怕的表情,洒然一笑,道:“怎么?这座坟墓有死人?咦,那位大胡子兄弟呢?” 桑境炅胆波未平,仍有些颤抖,道:“这里是一个绝窟,四围都查了,并无通道。至于冯兄,他——” 追风面无表情地闭上了双眼,深吸了口气,睁开眼来,伤感之意铺面而生,好不痛苦地道:“他——掉了下去。”说话间手指向身侧丈许外的一处空地。 叶孤鸿顺指走过去,便见一层薄薄的土色绢布,斗笠大小,覆在潮湿而又黝黑地泥层上。他伸足便欲踏上帆布,忽听追风尖叫道:“叶少侠且慢,其中有玄机。” 叶孤鸿愕然回首,却见追风拔出长剑,走近几步,用剑尖挑开帆布,露出里面稍小的黝黑洞口。 叶孤鸿双目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个普通无奇的黑洞口,直直过了半响,忽哑然失笑,道:“这么小小一个洞口,平白无奇,却又怎生有玄机?” 追风闻言一愕,却听桑境炅似教实讥地道:“少侠所言只是表面,你只要深入一点,便会有这样地疑问:他为何要在这绝境处留下一个洞?如果不是求生之洞,为何要设在绝境?如果是求生之洞,他为何要在其上覆一块帆布造成是一种陷阱的假象?” 叶孤鸿耸了耸肩,道:“兄台真是睿智,这许多疑问,叶某一介凡生,如何能懂?” “好小子,你当真不懂吗?”那种令他身心难安的话声又毫无征兆地刺进了他的耳膜。 叶孤鸿慢通通地转过身来,右手长剑“唰”地一下扛在肩上,悠然一笑,道:“叶某还道身后风声四起是跟了只野狗呢,未想狗未发现,人倒是有一个,嘿。” “找死,”来人冷蔑地道:“今日杀你之人乃是天门“玄神”阎照功。记好了。”说完最后三字,他的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射向叶孤鸿。 叶孤鸿长剑一横,叫道:“来得好。”身子猛地旋起左手三指一扣,蓦地连环三下弹出。 三道劲气破空击向阎照功,叶孤鸿突然有一种很不妥的感觉。他向来对那些自言有未卜先知的人很是蔑视,但今次,他自己却真如同能未卜先知般觉察到了一种危险,是那种比遇上毒箭、暗器更令人惊悚的危险。 诡异总是伴着危险存在,就正如说话总要有对象般,否则就无甚意义了。 叶孤鸿突然后悔了,自己这保命的屈指三环根本就不该施展,因为对方是一个瞎子,根本就不会注意劲气的扭曲变化,也就是说,他阎照功少了层对劲气的顾虑,多了分拼杀的决心。 于是,当叶孤鸿觉得眼前的景象太过诡异时,阎照功的肉掌已印在了他的身上。 叶孤鸿仰口吐了大痰血,今次已是第三次受伤,他只觉对方的真气如海涛洪水般涌进自己的体内,保存着灵台最后一分清醒,他忽地掏出那柄短剑,指尖按上剑橼,“嗤”地一声拔出剑身,一把插入对方的小腹。 阎照功手掌印上叶孤鸿,本拟用内力将之击毙,蓦觉小腹剧痛,“啊”地一声大叫,猛地蹿了出去。 叶孤鸿身子晃了几晃,暗用真气,几下腾挪将身子移至洞口。 追桑二人走近几步,均自关切地问道:“叶少侠,感觉怎样?” 叶孤鸿双目眨也不眨地盯着那黝黑阴冷的洞口,平淡地道:“放心吧。死不了。” 桑境炅望着这深深的洞穴——幽暗阴冷,时不时还送上阵阵寒风,不禁心下打颤,两腿不听使唤,侧目瞧了一眼叶孤鸿,颤道:“叶少侠,不——不会是——想——从这跳下去吧?”言毕,他才觉自己这句 话问的相当傻,除非一个人明知自己快要死了,方才想着早早结束人生,但眼下,眼下阎照功受伤逃逸,冷计霄又不知身在何处,自己几人气数未尽,又何须寻死?念及此,他忽的苦笑一声,暗忖自己怎地愚笨了?一念未毕,忽见身旁叶孤鸿身子蓦地前倾,“嗖”地一声跳了下去。他不禁“啊”地叫了出来,心道:他竟然真的跳了下去!他活够了! 就在叶孤鸿身子完全消失的刹那,桑境炅突然听到一句话从他口中传出“要活命的就跳下来。” 去!要活命的就跳下去,你当我和你一样疯了,他心中暗笑。傻子,对,也只有傻子才自寻死路。他将头转过来,对着追风道:“追风道兄,你打算——”话刚到半,忽见追风身一前倾,亦跳了下去。“疯了,疯了,”他大叫道:“全都疯了,都是疯子。”蓦地转身向后蹿去。 追风身在半空,心中长叹:冯兄、师弟,总算没有落下你们,追风陪你们来了。师傅,恕弟子不孝,不能给您老送终了。他闭上双眼,直待落下去摔个粉身碎骨,从此不再有世人烦恼。此念方毕,忽听“噗”地一声,身子似撞上了何物。他本是下横着跳下,此刻左半身先触洞底碰上了那物,顿被撞得痛如肝裂,左臂更如粉碎了般,又觉脖颈一凉,似是碰上了滑腻冷凉之物,但他终究不知那是何物,因为他已痛的晕了过去。 追风直觉身在一张软席上般舒坦爽快,蓦地软床不见,又似身在半空,直觉身子轻飘飘地似被何物黏住不放。睁开眼来乍见上空飘下一道白影,如鬼似魅,凭空向他移来。他蓦地惊颤万分,手舞足蹈,直欲将身体动起来,奈何无论怎样摇摆晃动,后背被那物黏的紧固无法动弹。这可怎生是好?眼见那物已飘到了眼前,终于瞧清楚了,但,这哪里是物,分明就是一个人嘛,像门主,对,就是门主,他大喊一声“简师叔”。不对,他心中念头又起:门主不是失踪了吗,怎会在这里?当下,他又瞧了那人一眼,“呀”脸变成了,变成——啥也不是,他竟没有五官,他,他明明是身着道袍,身材同简门主一模一样。他——蓦地追风大叫一声,醒了过来,手心按捏一把汗,心道:原来方才不过是一个梦。他用沁满汗水的右手擦了擦脸上的汗珠。 这是什么地方?环视一周,只见四围都是用厚石砌的,直如一座坟墓。追风微一用脑,蓦觉头痛欲裂,怎奈无法想起今日之事了。他本欲双手撑地坐起来,左手稍一使力,乍觉痛入骨髓,再难移动,只继续躺着,心中一个念头不断冲击着他的脑波:到底我身上发生了何事?我是不是入魔了?正想得入神,忽听一声叫唤道:“追风道兄,你醒了。”却是叶孤鸿反手提着剑走了进来。但见他右手倒扣蓦地一抡长剑“唰”地扳了个大圈。追风乍见这一动作,心中蓦地一紧,颤声问道:“你当真是叶孤鸿?” 叶孤鸿“哈哈”一笑道:“追风道兄真会说笑,不是叶某又会是谁?”忽又语声一转,笑道;“怪了,怪了,道兄开口不问这是何处、怎会来此之类的话,竟突然问起了这个。嘿嘿,这——”突见追风脸色变得青紫,像是强自忍着一种冲动,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仿佛是要用目光从自己身上切下一块肉似的。 过了良久,方才听追风又问道:“你{你当真会屈指三环?” 叶孤鸿有一种听闻了天下间最可笑的笑话般的感觉,但是他却没有笑。相信当有人问你你是否会使你的成名绝技时,你一定会笑他是一个疯子。但叶孤鸿却不这样想,他从来不会认为这是无稽之谈,尤其当这个人对你有莫大误会时。所以这回他保持了沉默。 追风双目变得如火焰般热辣,他直待对方说一个“是”或点一点头,就不顾一切地猛扑上去——哪怕这样对他的伤害只是微乎其微,哪怕自己命丧他手,哪怕——但对方给他的回答是沉默。 等待往往是痛苦又寂寞难耐的。但两人却安静地坐在那儿,将等待当真是一场排阔而又苦涩的大餐(即便不知是早饭、午饭抑或晚饭)。也许过了很久,叶孤鸿总算开口打破了沉寂“这里是地下巢穴,叶某已查过了,此穴左厢是一条大甬道,想必是直通墓外的。阎照功驻此五载有余,必然对这里了若指掌,眼下他若调养好内伤,我们再走就来不及了。”说完这些话,他忽地起身走了出去,行了几丈,忽地停住,沉默片刻方道:“贵门主绝非叶某所害,因为那时叶某不在京郊。不过我定会还你们一个公道。”说完了这些话,他才疾步出洞。 第二章 英雄谁属 一 追风整了整衣角,直到再也听不见叶孤鸿的脚步声,方才站起,转身,然后便瞧见了横在身前丈许处的一个阴影。 这阴影便如鬼魅般附在突出的一块岩石上,身形像人却又漂浮不定,只不知是何时又如何到来的。追风不禁倒抽了口凉气,即便是身于道家,多年的道术修养,使得他临敌心境平静了许多,但仍是有些心虚地道:“你是谁?来此有何目的?为何拦住我去路?”他一连串问出三句话来,但那阴影直如未闻,全身仍自飘浮,似无半丝生气般地挂在岩尖上。 暗道本一通黑暗,却不知哪里出现零星的光亮,恰巧照在了追风立身处。这下他看不到黑影,但全身却全部被黑影笼罩住。追风直如被人透视般的感觉,蓦地拔剑向阴影刺去,口中道:“莫怪贫道无礼。” 话音方毕,剑已触上阴影正中,追风心中一喜,右手长剑蓦又送上半分,将阴影刺个对穿。追风心下稍安,心道:原以为是什么武林高手,却原来是自己眼花了。当下,撤剑回鞘,转身向大甬道踏去。只因他走得太急,竟未发现那阴影飘了下来,进入了光亮处,慢慢地露出一张老脸来。此刻可清楚地看到他那老脸上正挂着一副诡异的、恶毒的笑容。 追风本来一直向前走着,心里默想着方才的怪事,约行了几里路,忽大叫一声:“不对。”蓦地转身向原路奔回。因为他想到了一点:方才手中的剑刺中那阴影时,分明感觉不到有物被刺中。追风轻功本来不佳,但一念及此事,脚下大力猛生,竟比平日快了一倍不止。几里之路,他只用半盏茶功夫便赶到了,但他立时便傻了眼,因为方才立身处是一片空荡,不仅阴影,甚或连方才的几点亮光都凭空消失了。一切又是那般静谧,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追风愣了片刻,忽地淡淡一笑,似自言自语道:“一切随缘去,去逝莫再还,还来忧楚甚,甚至惹心衰。”一面叹息,一面摇首而去。 叶孤鸿情急出洞,倒不是力求己命(他当然不会),因为他要去追一个人,一个虚伪、奸诈、自私、卑鄙的小人——桑境炅。 原来,当叶追二人跳下洞穴后,桑境炅一人发了疯般向外奔去。就在这时,他忽地听到有脚步声正在靠近,不用想也知道是阎照功调息好伤口又进了来。他心下惊悚万分:跳下那洞穴,顶多是摔死,可若被阎照功抓住,当真不知他会如何对付自己。江湖人称他为“玄神”,可谁不清楚他其实是心计颇深的伪君子,当年天香大战,便是他使诈方才赢得香烟阁主半招,从而除掉了身平劲敌。 耳听脚步声愈发清晰,桑境炅无际多想,一个飞掠到了那个斗笠大小的洞口。 阎照功耳听洞里有脚步声,疾步奔进,恰见到正立于穴口瑟瑟身颤的桑境炅,不禁“哈哈”大笑道:“小子,你竟想自寻死路,老夫就成全你。”手一挥,便欲扑杀过来,忽听桑境炅略带哭腔的语声“玄神,等一下,我——桑小子有话跟你说。” 阎照功“哦”了一声,顿住手形,厉喝道:“有什么话赶紧讲,老子等着去擒那小子,别误了老子大事,否则误了时辰,老子扒了你的皮。”方才与叶孤鸿的打斗,他吃了大亏,心下郁闷非常,凶性立时大露。 桑境炅诚惶诚恐地道:“玄神盖世武功,要擒那小子易如反掌。只是现下已没有必要了,因为他方才已从这跳了下去。” “什么?”阎照功惊异万分,“他——他竟然能寻着这个洞。好,好,好,不枉老夫将你当成对手。哈哈!”声若惊雷,直震得四壁岩块薮薮扑落。桑境炅只觉耳膜生痛,身躯震颤,心中却是奇异非常:这洞口本就显眼,能寻到又有何难?去除冯大,老子我才算是第一个发现的人,怎么单单夸他?他心里这样想想,当然不敢说出来。他实不知,大人物间的言谈凡人们本就难懂的很。 阎照功笑了片刻,忽地“冷眼”如剑般扫向他,语气总算平缓些,道:“你方才说有话要讲,究竟还想说些什么?” 桑境炅忽地屈膝跪下,道:“桑——桑小子愿追随玄神。一切全听玄神号令,一切全由玄神做主,一切全凭玄神分配。” 阎照功闻言心中一动,对,自己此番出去,自然要干一番大事,干大事,自然需要人手,若要收留一两个像桑境炅这般死心塌地的还当真不太容易。权衡轻重,他终于心动,沉声问道:“你当真愿追随与我,不背叛我?” 桑境炅几已将头触在了地上,诚惶诚恐地道:“小子哪敢,玄神武功盖世,小子就是巴结您老还来不及呢?小子——”他一口一个小子,说得好不谄媚。 阎照功却听得不耐烦了,打断他道:“老子饶了你便罢。不过日后你若敢背叛我,就像——”“噗”地一声将手插入了身侧的岩石,道:“这块岩石”又见他手蓦地一转,这块大逾人的岩石竟被搅得稀碎。 桑境炅自然更是谄声不断,将头垂得更低。 阎照功忽地一把提住了他道:“走,下去。”话音方毕,两人已从洞口跳了下去。 桑境炅浑身直抖,骇道:“玄神,啊,玄神——我——”话未说完,忽觉双脚踏上了实地。 阎照功怒视他一眼,“哼”道:“吵什么吵,恁地没见识。”桑境炅骇然弯下腰,道:“是——是——。”却见阎照功双耳环摇一周,忽对住左端一块草地,过了片刻,忽地“哈哈”大笑道:“桑小子,从上面跳下了几人?” 桑境炅心中郁闷非常:原来这洞穴只不过十余丈深,早知如此,我先时跳下,也不至于落入他手中,弄得生不如死,不过此刻身为俘虏,他当然只有顺从地答道:“先是冯大不小心摔了下来。而后叶孤鸿言道这是唯一的活命口,便跳了下来。追风那道士运气倒好也随他跳了下来。”话才出口,他就后悔了,自己这么一说,就等于承认自己跟随玄神那是倒霉至极了,当下他偷眼瞧了眼阎照功,却见对方似乎正在沉思,并未将自己的话放入耳。 “玄神”当真有他的奇异之处,单间他卓立之势直如傲剑独指苍穹,一身黑衣经微风吹拂,飞扬四起,状若天神。蓦地。他空洞的“双眼”又“盯”在桑境炅的脸上,道:“你敢骗老子。” 这句话直如在桑境炅平静的心波里投下一块巨石,他直觉脑际犹如五雷轰顶,惊骇难容,他蓦地跪下,颤声道:“小子绝——不敢骗玄神爷爷。” 阎照功“哦”了一声,淡淡地道:“你的脸是怎么一回事?” 越是平静的语声,听在桑境炅耳中愈发恐怖,他真不敢相信对方竟是一个瞎老头子。原来,桑境炅毕竟是心机深沉,他欺对方是一个瞎子,故而绝口不提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他一直自认为自己戴的面具绝对天衣无缝,其实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就在昨日以前绝对无一人可看破。未想今日竟接连有两人冷语道破。更令人心结的是后者还是一个瞎老头。 此刻,他哪还敢做作,忽地伸手撕下脸上的面皮,道:“这是玉平算制的最后一块面皮,由小子戴着去陷害一个人。” “哦,”阎照功似饶有兴趣地道:“这必是一个大阴谋,哈哈,此事的前因后果,你务必向老子说清楚。” 桑境炅摘下面皮,露出本来面目,却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依然跪在地上,只将头稍仰道:“小子实乃江南天定山四弟子桑千化,那日师傅忽将小子领入兵阁内。同时在阁内的还有一个多髯老者。小子听的师傅叫他玉神算。” “玉神算,”阎照功冷哼一声“便是玉平算?” “对,玄神英明”桑境炅仍不忘谄上一句,续道:“小子听他们谈论道:世上万物必不可过,物极必反。小子当时实不懂此意。” 阎照功陷入了沉思,过了片刻,忽又问道:“他们叫你陷害的是谁?” 桑境炅想也不想,道:“就是叶孤鸿。” “他?”阎照功默然片刻,道:“这小子在江湖上名望很大?”只因他未出江湖已有五年,江湖中新掀浪潮,他固然不知。 桑境炅诚声道:“玄神英明。此子去年六月突然闯入剑冢,盗去了一柄宝剑,取名“孤鸿”。” 阎照功忽地打断他,道:“那小子手中的剑自剑冢盗得?剑冢两大护法是吃素的?” 桑境炅干咳一声,苦笑道:“玄神骂的是。只是此事颇为蹊跷、怪异,事后剑冢薛、傅两大护法竟也不再追究。” “竟有这等事?”阎照功喃喃道:“传闻剑冢乃万剑之坟,任何人若拿走了任何一柄剑都会遭受雷轰电击。其实是说剑冢有薛无计、傅有心两大护法在,旁人便算有心夺剑,也无胆进出。那叶孤鸿一毛头小子,竟有这等能耐?” 桑境炅不知不觉间已握住了双拳,恨声道:“更可恨的是,这小子不自量力也罢,竟又打起了凌香分水阁凌天碧、凌阁主的宝贝爱徒的主意。” “凌天碧,江湖传闻,天下第一奇女子——凌天碧?” “对,玄神英明。凌阁主乃武林公认江湖女中豪杰,她的名望只在玄神之下,万人之上。她的爱徒乃天下人看都不忍多看一眼的仙子女神,他叶孤鸿竟敢——” 阎照功忽地“哈哈”一笑,道:“老夫懂了。你小子莫不说的是那凌小妞最小的爱徒苏歆。” 桑境炅点了点头,道:“玄神英明。”心中却道:也只有你敢这样称呼凌天碧。 阎照功“呵”然一笑,道:“五年前,老夫就发现那小妞是个美人胚子,较她师傅犹有过之。哈哈,没想到五年后,老夫竟——哼——凌小妞,你莫神气太早。”忽地,他脸上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容,道:“余下的话捡重要的讲。” “是,”桑境炅心下暗喜,他如此说话,便是已然等不及了。当下几句话将玉平算如何让他戴上面具,如何遣他去盗叶孤鸿的宝剑,如何嫁祸给叶孤鸿——言毕,忽地将面具反过来盖在脸上,道:“这块面具是双面的。一面是桑小子方才的面容,另面便是酷似叶孤鸿的模样。”这些话听在“玄神”耳中倒觉无所谓,但当身在不远处的另一个洞穴中的叶孤鸿听到后心中的震撼自是无与伦比。 阎照功“嘿”地一声,忽地附在桑境炅耳旁鸟语一番,又蓦地辙身,故意提高声音,道:“小子,老子今番出去,是要干一番大事。现在你先出去替老夫物色几个美人过来。老夫从即刻起重新迈入江湖这片汪洋。” “是,”桑境炅欣然离去了,但他心中的喜悦脸上是难以描绘的。阎照功耳听对方远去,忽“嘿”地一声又掠了上去。 第二章 英雄谁属 二 便在此刻,追风醒转过来,叶孤鸿亦撤回身子与他交代一番,耽误了些许时光,心知桑境炅已然走远。 他倒不是心亟欲报复这厮对自己的伤害,而是不能再让他去害人,当下他拜别追风大步追桑境炅而去。 通道定在前面不远,阎照功方才必已告诉了他通口的所在,叶孤鸿肯定地想到。但当他将全身心都投入到追捕中时,再难发现身后正有一双鹰眼鹰隼般地盯着他。 这个地下墓系由一个大的龙道和数十个小型虾穴构造而成。叶孤鸿与追风方才便是身藏在一个距龙道颇近的小穴中。只因此处距地面几十余丈,空气阴湿,岩壁厚重,故而阎桑二人停于通口数时也未发觉叶孤鸿两人。但他二人的谈话却全盘落在叶孤鸿的耳中。他终于清楚自己的受冤原委,耳听桑境炅那厮又要害人,他那还不去阻止。 这大甬道岩壁触手光滑、浑然天成,高恰过顶,宽逾马车,只是黑暗幽森。听得前端传来的一丝丝踏地声,叶孤鸿心知桑境炅还未走远,一时倒也不那么急了。 又行了约莫五里路左右,叶孤鸿心忖时机已到,正欲加速飞掠,忽听得前方传来“啊”地一声惊叫。他再无多想,箭一般地蹿出。定身一看,果然桑境炅面无血色地站在那里——其实他何曾有过血色?但他的双目却不假,此刻正死死地盯着前方。叶孤鸿顺眼望去,心中也是一震——一块至少有千斤重的巨磐横在了洞口。 那儿确是洞口,因为有几缕光从巨磐缝里射进来。洞外是阳光明媚,春暖花开;洞内是阴冷幽暗,森然冰沉。 忽然局势又有了新变。洞外倏然传来一声长啸,接着,又是数人哄笑,又有数十人谈笑——刹间,一下来了百十余人。只听他们语声粗鲁、言谈随便,便知皆是江湖草莽。 桑境炅心中纳罕:怎会来恁多江湖豪杰?难道——忽地喜叫道:“难道是救我们出洞的?”言罢斜睨一眼叶孤鸿,试探道:“叶大侠不会滥杀无辜吧?” 叶孤鸿冷哼一声,并不答话,忽听身后一人冷笑道:“叶大侠固然不会滥杀无辜,可我会。”话声未毕,一道白光脱手飞出,闪电般击中桑境炅前胸,他哼亦未来及哼一声,便即倒地。 叶孤鸿惊骇莫名,他已瞧出了那道白光是一柄剑,但当时情况,他竟只有哀然喟叹的份——对方的剑简直快的可怕。 他默然看着血泊中的桑境炅,那偷袭者亦是一般默然地站在那儿看着立于几缕阳光下的自己。直过了良久,叶孤鸿方才打破沉寂,道:“他跟你有仇?” “我们素不相识,何来仇怨?”那偷袭者冰冷冷地回应道。 叶孤鸿“哦”了一声,道:“有人买你杀他?” “他并不值钱,没人会要。”那偷袭者语声依然冰冷。 “那么,”叶孤鸿努力地压住了胸口的怒气,尽可能地保持平静地问道:“为什么要杀他?” “命令,无条件的命令。”那偷袭者似乎有些落寞。 命令,叶孤鸿喟然长叹,谁的命令?谁能命令这么一个高手?但他再无暇多想,因为对方已出手。不过这次出手的是两个人——黑暗中不知何时又走来一个黑影,黑影手中抱着一个身着道袍的青年人,借着亮光依稀可见他那清秀的面庞,是追风,他已无半点生气。 两人联手只攻出了一招,叶孤鸿便知今次很难全身而退,确切地说,他已身受内伤,能保住性命便算不错了。想及此,他忽然笑了,藉此危急时刻他竟然还笑得出,黑暗中的两人均自惊异不已,却听他“哈哈”笑道:“想我叶孤鸿也当真一代奇人,哈哈,先是盗剑,再是盗人,如今竟盗起墓来了。哈哈哈。” 忽听左首那人冷笑道:“你以为只是盗墓那般简单吗?” 叶孤鸿忽地又笑道:“哦,对,叶某残狠毒绝,滥杀无辜,奸淫掳掠,无恶不做,嘿嘿,你们主子倒替叶某安排的很是周全啊!” 那右手握剑之人冷笑道:“只可惜你知道的太迟了。有洞外数百名江湖好汉守着,今日便是你的忌辰,这众多罪名你是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了——即便你死后也会臭名远播的。” 忽地那身在左侧的人不耐道:“二弟,还与他多说什么?先废了他再说。”两人再无多言,蓦地分两侧攻来。 那右侧使剑的二弟身进一般,忽地剑交左手,当先刺出,气势如虹。这一剑足有开天辟地之威势,大开大阖间隐含一股睥睨天下之气,足以让任何对手心寒。便在同时,左侧黑影忽地变手为爪,凭空抓来,直如鹰搏赤兔般利、准、狠。 两人中的任何一个都足以让天下武林震慑,放在任何一处都会是宗师量级。但两人似乎都对宗师不感兴趣,反甘愿对他们的主子忠心不移而埋没前途,可想而知,那个主子会是何等奇异人物,叶孤鸿心里默叹。便在此刻,剑已及身、爪已及胸,他若去挡那柄剑,就难免被抓伤;同样,他若专心去避开那只爪,又难免会被剑刺个对穿,他似乎是逃不掉了。 不错,在这两大高手围攻下,任强如“玄神”怕也讨不得好去,何况是内伤颇重的叶孤鸿。 但,叶孤鸿毕竟是叶孤鸿,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的直觉忽地告诉他:剑,虽是大开大阖,威猛强悍,却是先发而后至;爪,虽是简单的一式,阴柔软利,反倒后发而先至。 便在此际,他忽地做了一件令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事:其实很简单,就是,他忽地将身子向右斜去,更接近了那柄冰冷锋利的长剑。 叶孤鸿莫不是被骇糊涂了?被鹰爪击中,顶多也只是重伤,但若被剑刺中,哪里还有命在——尤其当这柄剑正在飞速刺来,这种力度足以让叶孤鸿死上数次。但叶孤鸿并未糊涂,相反,他清醒地紧,他已猜知对方的长剑是不会刺下的。 果然,当右侧的二弟乍见此状,眼神突现慌乱,百忙中,真气蓦地逆转,堪堪顿住身形,却冷不防对方忽地伸掌拍来。他只苦于真气逆行,身子暂难动弹,只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掌印上自己的胸脯,接着,自己直如倒葱般逆飞而出。 左侧那人尚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忽觉爪下的身形滑了开去,便见二弟倒飞了出去,他无暇多想,蓦地掠出,一把抓住了尚在空中的二弟,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搏,但觉除了胸口几处穴道被封外并无大碍,不禁心中一喜,却对着叶孤鸿奇问道:“你——就是叶孤鸿?” 叶孤鸿微笑着点了点头,道:“不错。” 这人几下解开了那二弟的穴位,转向叶孤鸿,道:“你果真不简单。不错,你猜的很准,尊主只是让我兄弟二人将你打成重伤后交由群雄处置。因而我们并不敢杀你。不过看在你放过二弟的份上,你所受的冤在下这便帮你洗脱了。不过,日后见面,我绝不会放过你。”言罢,似是心中一痛,蓦地一声长啸,声透石壁,直传云霄。 长啸方毕,忽听洞外也是一声长啸,声音竟直比此壮。然后只听“轰轰”数声,巨磐缓缓上升。 原来他们竟以啸声作应,叶孤鸿心道:听他们这豪迈的啸音,雄浑有力,没有十足的内力万难逼出,洞外之人必也是一等一的高手。那个尊主收拢了这许多武林高手,偏又都是迹行极少显于江湖,他到底想干什么?难道是要颠覆武林?正想得入神,猛地听那二弟一声怒叫:“狗贼,你施偷袭。”耳听掌风四起,另夹杂一些刀剑击上岩壁碰出的“叮当”声响,想是那二弟与一人斗上了。 此刻,巨磐只上移了尺许,洞内虽已不再昏暗,但却无法看清楚众人的上身。因而混战中的两人身形根本难以分辨。蓦地,叶孤鸿心中一痛,不远处正有一个黑衣人躺在血泊里。他一个箭步窜上,扶住了那人关切地道:“兄弟,你伤哪了?” 那人正是方才使爪的黑影,闻言身子颤巍巍一动,虚弱地道:“他——他——是阎照功。剑——剑上有毒。” 叶孤鸿蓦地一惊,侧首叫道:“兄弟,小心,剑上有毒。” 那二弟功力实比阎照功差上半筹,但因这洞穴太小,两人的两柄剑施展不开,碰上壁岩多出,方才有叶孤鸿听到的剑石不断相撞之声。玄神将剑上抹上剧毒,只欲将对方身子划开个口子,便算大功告成,怎奈,对方因兄弟受袭,再不讲章法,发了疯般一副拼死打法,斗了半天,竟未负伤。然而,当听到叶孤鸿那句话,他神智微清,开始防备对方长剑,反倒处处受制。果然,不出片刻,他肩头忽地一痛,被长剑划开了条口子。 “玄神”蓦地收剑转身“哈哈”一笑道:“叶孤鸿,今番你纵有百口也莫辩了。哈哈”身形已在两丈开外,倏忽消失。 此刻,巨磐已完全升起,众人快步奔进,乍见洞中的一幕,俱都惊呆了。忽见那二弟支撑而起。一个黑衣人闪电般飞掠过去扶起他的身形,却见他双目焦灼,手指着叶孤鸿,道:“他——不——”忽地头一偏,再说不出话来。只因他方才与“玄神”拼斗已久,全身气血沸腾,毒液乍一入体,瞬间传遍全身,恰在这时攻入心脏。那黑衣人怒视叶孤鸿一眼,双手忽地各提起一只身,长掠而起。 然,他要说的话是什么?他,叶孤鸿不是凶手,不是好人?不是君子?还是不——然而这终究不能定论,至少直到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不”后的文章还颇长。 群雄终于将目光扫向了叶孤鸿。如果不是杀人狂魔,江湖上绝对有半数以上的人会这样说:叶孤鸿绝对是一个少年英雄,关于他的佳话,一定会传遍大江南北;如果不是剑上喂毒,他,叶孤鸿绝对会被世上半数以上的剑客称道,他们绝对会这样说:那个少年,剑飘逸绝伦,气贯长虹,直如长松指路,大开大阖间宛如谪仙舞剑;如果不是一个采花大盗,绝对会有许多富家女子会这样说:就是那个俊逸、潇洒、脱俗的少年,他真是女子寻觅的最佳郎君。只可惜,他是,至少这里百余人,年青的、年老的、男的、女的会这样想。 然让他们搞不懂的是,面对众人愤怒的目光,叶孤鸿还站在那里干什么?他在想什么?他真正如一个孤独的飘鸿般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似是痴了。 第二章 英雄谁属 三 这时,一个胆大的少年终于打破沉寂,叱道:“你就是叶孤鸿?是你杀了这许多人?”其实他不用问便知立于身前的人就是叶孤鸿,因为世上除了他还有谁会于此刻仍度那么潇洒从容,那般无所畏惧,那般孤绝清高;其实他不用问,也猜知地上的人是他杀的,因为他们都是死于剑伤,而叶孤鸿手中正握着一柄杀人的剑——尽管没有出鞘,但叶孤鸿拔剑、杀人、合剑只需眨眼功夫,这点江湖人都知道。然毕竟要有人打破这个令人窒息的沉寂吧?于是,他就出语了。 傻子也知道这句话问了也是白问,因为这么简单的问题似乎也只有傻子才会回答,但叶孤鸿却回答了——他,不是傻子。 他的回答也很简单,却让人听了很是迷茫“不错。他们等于是我杀的。” 等于,多么残酷的两个字,它的出现就相当于给一个人判了刑——不匡论他有罪没有;等于,多么可爱的两个字,它的出现也证明了一个好人是冤枉的,只不过他有说不出的苦衷。 “等于”不是“的确”,它们之间甚至相差万里。但此时、此刻、此地,这众多的所谓的“江湖豪杰”竟将它们理解成了同样的意思。 因为叶孤鸿的话音方毕,立即便有人咆哮道:“你杀了这么多人,兄弟们上啊,宰了他”“剐了他”“不要将这个大魔头留在世上”“莫放跑了他” 叶孤鸿眼见众人小丑般地在他身前打横,不禁心下苦闷,蓦地仰天叹道:“天下竟再无英雄了吗?” 群雄乍闻,顿如闷雷轰顶,气愤已不足以形容他们的心情,只有将他叶孤鸿生生撕吞,方才解心头之恨,但,谁也不敢开这个先头。 叶孤鸿冷眼一扫蠢蠢欲动的众人,又抬眼望天,浑不将这里百十余人放在眼里。 群雄此际进退难择,正自尴尬郁闷间,蓦地天际传来一声闷喝“谁说天下间没有英雄?”声,直如穿云裂帛般炸来,听在众人耳中,直如轰天炸雷,却是救命之雷。 喝声未毕,忽听一褐衣青年喜叫道:“是沧门杨亦空,杨大侠。”众人闻到轰然起哄,尴尬情势一扫而空。 果然,数十丈开外,一个黑点凌空飘来。 叶孤鸿“哼”地冷笑一声,道:“不错。是来了半个英雄,不过比面对你们这些脓包舒服多了,哈哈!”边说边漫步出洞,向那黑点迎去。 众人似乎因来了硬帮手,腰杆都直了起来,眼见叶孤鸿想逃,那还会答应,纷纷叫骂道:“小子,杀了这许多人还想逃啊?”“你别得意,有杨大侠治你。”“够胆的,就跟杨大侠比试比试?”叶孤鸿瞟也不瞟众人半眼,张开双臂,向那温柔的春风,和煦的阳光来个深情的拥抱,口中好不陶醉地道:“只有春风才将自然抒展的淋漓尽致,人办不到。人,只懂去破坏,而不懂得去欣赏。”言罢,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众人诧异地看着他,均觉古怪,更有人忍不住小声地问道:“他是不是疯了?” 他们不知,叶孤鸿看似平静,其实内心早已巨波乱掀,直到此刻他才算领会到那个尊主的厉害——先是让那两兄弟重伤自己,又引来了这百十多人守在门外,一旦自己从这洞口出来,重伤之下哪还能逃过众人的围捕,那么到时自己不但死于非命,还当真担了个奸邪的罪恶骂名。叶孤鸿越想越惊,直觉后心似已被冷汗沁湿了。 叶孤鸿侧目环视一眼众人,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斜目瞥了一眼西首渐渐临近的身影,淡淡地道:“你们不会懂的。”众人心忖:我们当然不会懂,谁又能懂一个疯子的奇谈怪止。 那身影终于能被看清楚,却原来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一副俊逸而又冷酷的面容犹显孤傲,此际正冷眼盯着叶孤鸿,却是对众人问道:“方才口出狂言之人是谁?” “就是他,叶孤鸿”七八个人齐手指向叶孤鸿,方才的郁闷似乎也因这一喊叫释放了许多。 天门合沧门剑绝、玄门刀绝、商门易绝、坤门弈绝于一体,它已近乎成为江湖不倒的神话,其博大精深处只比少林,即便是“宗观”近乎通天的薛清平也空自哀叹:天门之力,在乎博大;我辈虽奇,难应百年啊!而杨亦空正是沧门中出类拔萃的弟子,其授业恩师燕北更是江湖中人人称道的“闪剑神燕”。 近日来江湖哄传的“四君子”便是杨亦空居首,并同江南天定山白奇刚、燕山“天干照元”魏照元的徒弟姬远昌、五湖萧太史之子萧晓臣。莫大的江湖名望怎能不让他自负己能,君子风度更不可少。 此刻,他正背负长剑,一副潇洒从容之态,双目眨也不眨地盯着叶孤鸿。 但任他姿势摆得如何潇洒,与叶孤鸿那种天生的从容无羁相较,便觉有些强作姿态,一切似都显得生涉僵硬。他蓦地将头一扬,用他自认为是最具风度的语声问道:“你就是叶孤鸿?”他忽觉与这个比自己还年轻的少年相比,他的每一个动作竟全像是作态。 叶孤鸿冷眼看着他,不发一言。 杨亦空莫名地脸现红晕,面颊发烫,心下没来由一震:自己这个“江湖第一君子”竟首次在一个少年面前表现的如此没有风度。他大惊之下,只有出言解颐,声音蓦地转厉,道:“既然你犯下了如此多的罪行,就休怪杨某不客气了。”说罢,“锵”地一声拔出了手中的剑,剑身遥指叶孤鸿——也只有如此,他方才找到些许安慰。 不错,对于一个剑手而言,剑,无疑是他心灵间最好的安慰。 已有几分早春的气息,雪却未尽。远远地几座缥缈孤峰在几抹残雪的点缀下更添瑰丽。 叶孤鸿深知在这些人面前说自己冤枉实徒找没趣,因而,事已至此,他反倒无所谓了,一副任天地塌方亦我行我素之态,淡淡地看了一眼,忽地冷冰地道:“你走吧,你不是我的对手,我更不想杀人。” 杨亦空本已略带红晕的脸“唰”地变得通红,没有人能够容忍这种侮辱,何况一个异常自负的人,他再也忍不住,蓦地叫一声“找死”“夺”地一声,当空向叶孤鸿胸前刺去。 叶孤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里本就有百余武林人士围着,再加上这个不好对付的杨亦空,外有阎照功在暗处虎视眈眈,他叶孤鸿总算肋生两翼,恐怕也难活着离开。他故意激怒杨亦空,为的是尽快解决战斗,好保存实力应付暗中躲藏的随时可能现身偷袭的阎照功。 果然,杨亦空名为亦空,却仍将尘间琐事、名望身价看得太重,经不住自己几句话便已愤怒难耐。 叶孤鸿“嘿”地一声,平空一个鹞子翻身,险险地与长剑擦身而过,便在那瞬间他蓦地上身一侧,右手倏忽一屈,“噗,噗,噗”三指同时弹上长剑七寸。 众人只见眼前一花,杨亦空与叶孤鸿的身影一触即分,杨亦空身子平起平落,叶孤鸿却翻了个身,相较之下,自然是杨亦空胜了一筹,于是纷纷向他叫好,更有人叫道:“杨大侠,莫要手软,宰了这厮。”顿有人随声附和。 其实,他们那里知道,方才杨亦空剑劲最弱时,乍遭叶孤鸿九成力道的屈指三环轰击,亟震如遭雷击,剑身虽硬接下了大半力劲,虎口却也已震得出血。 但这情况他只能默默忍受,还要装出浑若无事的样子,如此,方才不失“君子”风度。 叶孤鸿淡淡瞧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还要打?” 他其实已知自己不是叶孤鸿的对手,但若就这样弃剑认输,以后还如何在江湖上立足?正踌躇间,蓦地人群中传来一声大叫“杨大侠,莫放过他。”接着,沸声四起“杨大侠武功盖世。”“小蟊贼丧尽天良,死有余辜。”“杨大侠一剑下去,小蟊贼一分两半。”—— 杨亦空脑际“嗡”地一声响,对,我是大侠,我若退缩,岂不辜负了他们对我的期望?念及此,蓦地将头一扬,道:“不错,你若不死,此事便不算罢。”右手一抖长剑,正欲出招,忽听“叮”的一声,长剑从中断裂。 群雄乍见此状,俱都呆住,要说的恭维话又硬生生地吞会肚中。 原来,叶孤鸿的屈指三环太过霸道,一道指威力即可穿墙破石,何况剑身堪堪连受三道,终于承受不了而断裂。 杨亦空脸色变得煞白,那神情便如生了大病般,全身空乏无力,仿佛眼前天地都在晃动。他忽然发现身旁的花竟都在嘲笑他,嘲笑他的无能:这便是生命的尽头吗?天空不再晴朗,自然再无生机,一切都是虚幻死寂。 “剑都断了,你还活着干什么?剑都断了,你还活着干什么?”念头一起,蓦地如一柄利刃般刺入他的心窝,他再也控制不了心中的压抑,蓦地大叫一声,挥起断刃向自己的脖颈抹去。 死,原来竟会是如此宁静的事。群雄却俱都骇呆了。 叶孤鸿早在留意杨亦空异常的举止,乍见他挥剑自刎,心里也是一惊,猛一提气,亟欲上前抢救,忽地心生警罩,直觉一道劲气破空袭来,所击出正是他的必救。如若自己出手阻挡这道劲气,便无及再搭救杨亦空;如若自己不顾自己而去相救杨亦空,必然会被这道劲风击中,非死即伤。对方这一招当真狠毒,他深知老子在江湖上臭名已杨,若再加上这个杨亦空因己而亡,以后的日子只怕要在塞外度过了;而如果自己救下杨亦空而身受重伤,必会被这里百余武林人士擒下,只怕到时侯的日子更难过。这些念头只在他脑际间一闪而过,他忽然就动了。但这一动,竟让他自己也有些不可思议——他竟忽地向上跃起,向人群扑去。 众人尚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见一道黑影电般掣来。 当黑影靠近时他们才发现,它的目标是立于山坡沿的四五人中的一个毫不起眼的白衣中年人。这人相貌平常,根本不值得人注意,但此刻,他的双眸忽地如鹰瞳般冷而利地盯着不断接近的身影。 便在此刻,忽听“叮”地一声,白衣中年浑身随之一颤,蓦地转身向下坡飞速逃去。 众人亦被“叮”的声响吸引,齐遁声望去,却见是杨亦空的断剑掉落在地上,他身旁不知何时已耸立了一位紫裘老者。 这一切都只在电光石火间,从杨亦空的挥剑自刎,黑影的凌空一跃,白衣人的逃走,到这紫裘老者的出现,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众人竟似都看呆了,良久,方才有人回过神来,喜叫道:“是沧门的“闪剑神燕”燕老尊主。”这一叫,倒让众人神志清醒了几分,果然看清了眼前的紫裘老者正是沧门燕北,速纷纷嚷叫道:“见过燕尊主”“燕尊主贵体安康?”—— 直嚷叫了半天,燕北竟未说一句话,甚或连看都未看他们一眼,他双眼只是冰冷地盯着身前的爱徒,只字不发。 众人嚷叫了半天,见对方好似根本未发现自己,都不禁徒觉没趣,没好久,便都静了下来。 过了片刻,忽又有人叫道:“咦,那蟊贼呢?”众人闻言这才发现叶孤鸿立身处已空无一人。 其实众人被邀请来捉拿叶孤鸿,但皆知那家伙功夫之高深莫测世所罕见,因而大多数均是存着看热闹的心理而来。这不,从叶孤鸿与杨亦空的交手到杨亦空挥剑自刎,再有那黑影平空掠来,白衣人夺命而逃,燕北的突然出现,已经牢牢地吸引了他们的眼球,一切又是那么突然,快的简直让他们喘不过气来。 相较之下,叶孤鸿的失踪反倒好理解了,不用多说,他定然是趁乱而逃了。 忽听燕北叹口气道:“空儿,你竟仍看不透尘俗名利,虚名伪利,一切俱都归空,只有剑是真的。”最后一句话经他强沛的真气送出,击撞在两侧的高垣上,形成了连绵不绝的回音。顿时“只有剑是真的”“只有剑是真的”“只有剑——”不断地在两峰间来回激荡着,良久方息。 第二章 英雄谁属 四 杨亦空浑身一震,似有明悟,但随即又颓废道:“徒儿不是他对手,徒儿的剑断了。” 燕北沉声道:“叶孤鸿只身入剑冢,盗得孤鸿宝剑,单凭这一点,为师只怕也没这个能耐,你打不过他,那是因为剑术不到家。记住,剑,就在于它的精;式,就在于它的博,能做到精博合一,才算是高招。正真的剑是无剑,无剑,即天下万物皆可作剑;正真的式便是无式,无式,即凡所谓不静者皆成一式。达到无剑无式,便算是无招了,无招者,务求万物盾含浑润,但无浑润,便存破绽,便可攻破。剑术之理,汝务须明晓。” 他一番剑术真理,只听得众人如坠云端,杨亦空虽是练剑行家,却也是首次听师傅传输这等道理,若说前半截他是似懂非懂,后半截根本就算是听天书般浑不知其所云。余下众人更不用说了,有的甚至背靠树桩打起了呼噜,只是这燕北乃武林翘楚,平日万难一见,因而他们宁愿听那烦人武经,甚或在这睡觉,也不愿轻易离却。 燕北此时脸上方现出师傅应有的慈爱之色,双目也变得温柔,语声偏柔地道:“空儿也莫要伤悲。这听诀亦如练剑,须长时间慢慢消化。这,为师以后会慢慢给你讲。为师问你,方才到底是怎生一样事?” 杨亦空遂将如何听到叶孤鸿的蔑语,自己不满前来,又如何被他言语相激出招,以至于一招败落,向他细说了,随后问道:“师傅方才来时没有看到那贼子逃往何处吗?” 燕北突地摇头叹道:“空儿,这回可算是你的不对了。须知,人在江湖,最重要的是做到“心正”,所谓心正,便是事不干己,人不伤人。他人做事自有他人道理,善恶自有公道,看人务须有正心,万不可凭表面现象去判断一件事,尤其是一个人的正误。” 这番话语既是在教诲他的爱徒,又何尝不是在教训在场的每一个人,说他们凭表面现象认定叶孤鸿的行止可恶。 这让他们如何能忍受,果然,就有人叫道:“燕大侠,难道你认为那小子杀、抢、淫、掠,竟是一个好人?”一句话顿引得几人“噗嗤”笑出。 燕北蓦地冷笑道:“叶孤鸿纵然不是好人,但比你们几个脓包强上几十倍。” “你——”几个发笑之人怒眼看着他,却见他斜眼望天,浓眉斜挑,一副冷而不屑之色,心里俱都“嘭嘭嘭”直跳,燕北的剑在江湖上不排第一,也必不下第二,他们怎敢挑战他! 叶孤鸿果然比他们强上几十倍,只见他几纵几跃间已将双方距离拉近一丈。前方的白衣中年虽然也算武林好手,但轻功实在一般。只几个回合间,叶孤鸿便赶上了他,正欲伸手擒住他的衣领,忽见眼前荧光乍现,却是他的衣领反射阳光产生的耀耀光线,平常人的衣领绝不会有这种情况,除非——叶孤鸿大惊之下蓦地顿住手臂,只这一瞬间,白衣人便又蹿前了一丈,但他终究知晓自己的轻功太过糟糕,索性顿住了脚步,转身面向了叶孤鸿。 叶孤鸿冷眼看着他,淡淡地道:“你倒大胆,明知不是叶某对手,仍敢直面对着叶某。” 白衣人冷哼一声,道:“在下之所以有此胆魄,只是因为叶兄还不知在下是谁。” 叶孤鸿“哦”了一声,道:“瞧你善于用毒,莫非与“千手郎君”申屠长善有关系?” 白衣人“嘿嘿”一笑,道:“不敢,区区正是申屠长善。” 叶孤鸿又“哦”了一声,道:“叶某可不记得与申屠兄有过仇怨,却不知申屠兄为何要加害叶某,难道也要做个“江湖大侠”?” 申屠长善“呸”了一声,道:“区区单见方才叶兄轻轻一纵便躲过在下裹含“逆血红”的全力一击,便知功力实比叶兄差了不止一截。但之所以还要对付叶兄,那实在是——咳——迫不得已。” 叶孤鸿“哦”了一声,皱眉道:“逆血红?” 申屠长善点头苦笑道:“不错,这是区区的全部家当。“逆血红”少量可以入药治病,过量则会导致气血逆流而亡,方才在下偷袭之时只怕药力不够,便将此药全盘打出。唉!这种药材世上少得可怜,据在下所知却有大半是存于在下手上,只可惜——唉,长善真不知回去后如何交代。” 叶孤鸿知晓这人的师傅乃西域魔城城主石天真,据传这人性情乖张、举止怪异、脾性难揣,行赏作罚更是只凭个人喜好,不禁苦笑道:“申屠兄的坦白,直让小弟无话可说。这样吧,如有机会,小弟会去西域向令师说和说和。不过,申屠兄方才所言“迫不得已”是何缘故?” 申屠长善感激地道:“有叶兄一言,小弟感激不尽。本来,小弟应告诉你原由,但因由重誓在先,请恕小弟不能全盘奉告。这一切都是源于那个——尊主,她只想让叶兄你身败名裂。先时那洞中谷容、谷易两兄弟便是奉命刺杀追风与桑境炅,嫁祸于你,再将你打成重伤后交由群雄处置。当然那百余众士,便是事前约定好,并在恰当的时刻上山。为防万一,再由我偷恃一旁,趁机下毒。只是没料到那杨亦空会来,接下来——你也就知道了。” 他简易地一段话将这中的原委道出,叶孤鸿只听得巨震无比,原来这一切都是那尊主安排的连环计策,为的是要对付自己。虽说直到此刻,他叶孤鸿仍活在世上,但这尊主无疑已达到了他的目地——让他叶孤鸿成为众矢之的(尽管这是玄神的最终“杰作”)。想到此际,叶孤鸿直觉背后出了一身冷汗,不禁沉声问道:“这位尊主智计深沉,实乃叶某生平所未见,却不知到底是谁?” 申屠长善苦笑道:“这个嘛?恕小弟——”忽觉喉头一松,余下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叶孤鸿狂怒至极,蓦地大叫道:“出来,不然老子可不客气了。”他很少像这般怒极失态,但此际他实已达到愤怒的极限,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滥杀无辜,何况被杀的又是一个有悔过之心,新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蓦地,左侧林内传来“嘿嘿”的笑声,道:“这“千手郎君”乃江湖上出了名的恶人,自十年前出道以来,不知害了多少英雄豪杰,老夫杀他岂非替天行道?何况——”那神秘人终于转了出来,却是“玄神”阎照功。只听他边走边笑道:“何况他即已知晓那尊主的秘密,虽然现在不说,但难保有一天不会向你挑明,所以——” “所以你就杀了他,让那个尊主永远是一个谜。”叶孤鸿接口道。 阎照功道:“不错,和你小子谈话,真他奶奶地爽,想必和你比剑只会更爽吧!哈哈!” “你不是早已试过了吗?”叶孤鸿淡淡地道:“爽与不爽,你岂非早已清楚?” 阎照功最忌讳的就是与他的一战,那一战,虽说叶孤鸿遭重创,但他自己也受伤不轻。在他的决斗生涯中,单打独斗,也唯有叶孤鸿一人让他受伤那般重,因而,他才会不顾一切地迫害他。此际,又听他提及此役,他只觉内心愤怒异常,五脏似都在翻涌,但他立时压住,长声笑道:“叶小子,你可知道追风是怎么是的么?” 叶孤鸿一怔,试探道:“莫非是你杀了他?” 阎照功冷笑道:“我?呵呵,老夫可没那闲情。那时在底洞,老夫耳听那一簇地葬草风向不对,细辨之下,才知有几株草茎被折断了。于是老夫猜测,必有人落下时压在了这几株草上。此草名曰“地葬”是因为它是生于地底的一种毒性破强的草类。它的根内含有一种可侵入人体、控制思维的毒素。若老夫猜得没错,压断此草的必是追风,而你叶孤鸿绝非见死不救之辈。于是,你便将他携往一处密穴救治,是也不是?” 叶孤鸿叹息道:“你猜的不错,只可惜,叶某终究没能救下他。如果叶某带他离开,就不会——” “不,你错了,”阎照功忽地打断他,道:“你走开,其实等于救了他。” “什么?”叶孤鸿失声道:“此话怎讲?” 阎照功空洞的“眼”似在看着远方的晴空,过了良久,方才道:“其实,你不知地葬草之毒一旦入侵,便再难祛除。你虽运功逼走了他血液中的毒素,却无法逼走渗入骨髓和大脑的毒。” 叶孤鸿首次听闻天下间竟有可渗入骨髓、大脑的毒素,不禁动容道:“玄神说得这般玄乎,莫非你——” 阎照功脸上光芒消失,换上的是痛苦的神色,道:“不错。此毒像魔鬼一样缠绕着阎某整整五年。这五年,每到月圆之夜,毒便如针般刺得骨髓——所以说,追风遭遇毒手未尝不是件好事。” 叶孤鸿心道:月圆发作,如针刺骨,这种毒自己可当真连听都未听过,正欲详询,蓦听阎照功一声长笑道:“小子知道的已够多了,这已是老夫对你莫大的恩惠了。出招吧。” 叶孤鸿深知此番交战,必会是生死方休,不禁怅然一叹,道:“叶某想最后告诉玄神一件事,那桑境炅实非天定山白仁道之徒,只因白仁道已于半年前死于燕山听松林。” 阎照功似是一怔,“哦”了一声,道:“老夫也要告诉你一件事,杀死追风之人并非那两兄弟。” “什么?”叶孤鸿又是一怔,实因今日所见奇事,所听奇闻实在令人惊之又惊,玄之又玄。他竟有种上天愚人的感觉。 但阎照功则比上天更会愚人,只听他“哈哈”大笑道:“这个人你已不需知晓了,因为已没有那个必要。”蓦地双手一措,一股阴风凌空扑出。 叶孤鸿微一措身,长剑蓦地一扬,一勾,一带,将这股真气斜引了出去,口中冷冷道:“玄神莫非仍不知晓那桑境炅乃贵派人士?” 阎照功本拟扬起的双手倏忽放下,厉声道:“你说什么?那厮竟是天门中人?格老子,你若敢诓老子,老子立马将你碎尸万蛋。” 叶孤鸿冷笑道:“老子才没闲情来诓你。” 阎照功听他一介小辈竟自称老子,蓦地怒叫一声“找死”猱身扑上。 叶孤鸿见对方来得猛烈,倒不敢与之硬碰,身子猛一斜侧,往右倒旋而走,半空中忽又转身,这回倒成了逃窜了。 阎照功深知叶孤鸿乃争强而不失理智之人,因而进击时仍保留余力,以引对方与己正面交锋,再觑机将之击毙,但他实未料到对方竟来个鹰击兔窜,一个回合都未照面便即逃开,但苦于身子前飞之势未歇,无法临空转向,只能耳张老大地听着对方从手底逃窜。但他口却不需扭转,张开便骂“叶孤鸿,贼小子,你还算个男人吗?打不赢便逃,算什么英雄好汉,端的一娘们作态,有种的便停下与老夫大战三百回合。” 叶孤鸿足不稍停,口中“哈哈”一笑道:“阎小子谬赞叶某了,叶某一介浪子,怎配用上英雄二字。” 猛听阎照功一声长笑,道:“不错,的确是阎某谬赞你了。”话声未毕,他的身形忽地剑般蹿来,两人距离瞬间拉近。 叶孤鸿大吃一惊,正要提气长跃,却已迟了,阎照功的双手已如鹰爪般向他两肩抓来。 原来阎照功毕竟是老江湖,故意用言语来激他说话而真气稍茬、速度稍缓,猛地地提气冲出,顿时收到一发三效的结果。叶孤鸿也终于被他赶上,逃跑之计顿告完蛋。 阎照功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嘻嘻”笑道:“小子,兔子被鹰追上的感觉如何?”说话间双手已触上叶孤鸿的双肩,正欲按下,忽觉空气一紧,有三道劲风朝面刺来,他暗呼一声“糟糕,竟忘了他有这一手”双手猛地顿住,身子飞速斜向后撤。 便在劲风擦着胸前衣襟而过的同时,阎照功耳中传来叶孤鸿愈来愈弱的笑语“阎兄倾双翼相送,叶某难却盛情。”最后一个“情”字,闻之已在两丈开外。 阎照功气愤非常,怒骂道:“妈巴羔子。”身如苍鹰般扑去。 两人一前一后,如飘鸿飞鸢般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瞬间便出了林,又穿山越林,不知行了多少里路,前方忽地出现一道高垣残壁。 两人轻功相若,叶孤鸿既甩不脱阎照功,阎照功却也追不上他。偶尔两人距离拉近一两丈,却又被叶孤鸿左突右窜给捞了会来。但尽管如此,叶孤鸿深知自己内伤颇重,短途倒还无甚影响,长距离之下,轻功必会大打折扣,被对方追上。 其实时尚早春,一派生机盎然之色,断垣下更是百草杂生,生花含苞,春意阑珊。 但两人却无心欣赏。甫一临壁,叶孤鸿长剑出鞘,凌空一个惊鸿飞步,窜上几丈,长剑“嗤”地插入岩中,他忽一个上翻,单脚踏上剑身。只见他脚尖在剑身上稍一点,人已如飘鸿般向上腾升数丈。眼见气力已尽,他忽地擎出那柄乌鞘短剑,“嗤”地一声又插在了半空的岩壁上,双手攥紧,又猛地向上一窜,身子顿又飞升而上。眼见距壁顶不远,气力又尽,他忽地单掌扒上壁沿直如吸住了般,另手又向上一扒,几下移动,人顿如狡兔般蹿上断垣,身子瞬间消失不见。 阎照功这是方才赶到,恰“看”到叶孤鸿最后一抹黑影消失在云峰边沿——他竟然可以看到。 他细细打量了番这座断垣,粗测其高,约二十余丈,齐平如刀削,顶端还有几抹云层飘过,言之为云峰,实不为过。 他不禁心下微惊:这小子逃到这么高的断垣上做甚么,这么高的断垣,即便是勉力上去了,却又如何下来?瞧他这般无所畏忌,难不成竟熟知这峰上的情形,莫非——莫非这残垣上另有出路? 他心知世上任何奇瑰怪咄之事皆可能存在,很多事,你越是认为它没可能,而它越可能是事实。当下,他再不多想,猛地提身,亦单脚踏上叶孤鸿的长剑猛一用力,身子已如苍鹰般腾起,却浑然未觉脚下的长剑正陨石般坠落。 也许,他是故意将长剑踢落;也许是因为长剑经不住两人的气力反弹而落下,但,长剑究竟掉落了,这是事实。也许多少年后,这段事实会被人传为神话,神话般的故事。 第二章 英雄谁属 五 当阎照功身子登上残垣的同时,长剑落在地上,发出“叮”地一声响。大概是因为垣壁太高,当声响传来时,只如蜜蜂“嗡”了一下,阎照功摇了摇头,还当自己听错了,当下再凝神细听时,却什么也没有了。他不禁“呵呵”一笑,自言自语道:“真是老糊涂了,这么高的峰顶哪会来蜜蜂?”当下一挥手向着垣顶的岩石后方走去——他很清楚,他上峰的目的是追寻叶孤鸿,这一点,他相信自己绝不糊涂。 峰下本是盎然春色,风清物茂;峰上却是残雪未尽,料峭微冷。偶尔一阵冷风小舔而过,顿觉冰肌寒心。 其实,山高风冷并不至于让人心寒,阎照功真正心寒的是:寻遍了整个岩前岩后,竟不见半个人影。莫说人影,便连树草影子都不曾见得。整个崖顶便如一个毫无生机的孤世,只余他一个人孤只单影地在这个“世上”扮演着小丑的形象,他不禁心底发寒地问道:叶孤鸿哪里去了? 这里四面均是平如刀削的峭壁,一般的高逾二十丈有余,他叶孤鸿难道是插翅飞了,还是——跳了下去?他叶孤鸿竟害怕自己到了不惜自尽的地步?莫非刚才听到的“嗡”声便是他摔地时发出的声响?想到这儿,他忽地向那崖沿走近了几步,向下一“看”,不禁底发毛,脚下是一片苍白的烟雾,根本看不到底,任何人(包括叶孤鸿在内)从这么高的崖顶摔下去,定会被摔个粉身碎骨。想到此,他不禁“哈哈”大笑道:“叶孤鸿啊叶孤鸿,想你也算是一介英雄,竟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哈哈!老夫本拟捉住你后万般折磨一番,可既然这样,那也便罢啦!”若非极度自负,凭他的聪明智计,怎么会不去察探身后的岩石,便在此大放厥词。 但他大笑大叫之后,便也想到了次层,忽地一惊道:“呀!不对。”蓦地转身围着岩壁细细探察起来。 这一回他倒搜索的很仔细,每一个缝隙,每一个凸出,他都要敲击一番,直至确信其内不可能有能藏人的穴孔方才算罢。 如此这般,直由中午忙到傍晚,才总算将这块千余斤重的岩石通身察了一遍,但他觉还不够,自语道:“不行,这破石头里说不准还可藏人。”蓦地一掌劈下,顿有一块几十斤重的岩石“嗵”地掉落,断岩处直入刀削般平整。 岩石是实心的。但他就如同发了疯般,狂叫道:“叶孤鸿,老子知道你躲在里面,出来!”蓦地一声暴喝,双掌如利刃般纷纷劈在岩身。 一阵“嗵嗵”之后,也不知岩块掉了多少,眼前本应千斤余重的岩石便似缩小了一半,全身更是如千刀万剐般多了百十个棱角。阎照功看了看自己的“杰作”,不禁“哈哈”大笑道:“叶孤鸿,你不出来,好,老夫就将你劈成碎片。”手一举,正欲用力,忽觉气力有些滞涩,竟而提不上来。他大惊之下,头脑蓦地清醒了几分,才记起从清早到现在已是米粒未进了。 他忽一个箭步,蹿道崖壁沿端,双手忽在眼前一抹,一道亮光忽地射出,直向崖底凌泻而下,他并未全瞎,他这一眼看下去本拟看准叶孤鸿插入岩壁的长剑,哪知——入眼的是一平如镜的峭壁,哪里还有剑的身影。 他还当自己长久不用的单眼有些花,当下定睛细看,确是没了剑的影子。他单孔明亮的独眼刹间淡如云遮的圆月般再无生气,没有了那半空插上的剑身,他如何能下的去? 二十丈高的峰顶,难道自己竟也只有跳下去寻死?可他实在没有这个勇气,蓦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再起不来,只嘴里喃喃道:“叶孤鸿,你够狠。老夫栽在你手上了。” 一轮明月如小姑娘的俏脸,偷偷地从一抹云层边探出来,却具有小姑娘比之逊色的清华明亮透射遍地,当然也包括这座云峰。 阎照功用他那只平时绝不轻易露出的左眼痴痴地盯着明月,心里时不知是何滋味,那明月光晕如初,清亮如初,但任它如何地光辉万丈,仍旧摆不脱孤独的摧残,它只是那般孤独萧索地踽踽独行于漫漫天际中,不知起点,亦不知终于何处。 它只是一个被天际抹杀的热情者,它本来也该是快活地生活在那充满柔情的天幔下,群星相捧。但此际,夜空朗月依旧,无星,这是多么残酷的现实啊!阎照功心中感慨不尽,不禁想到自己亦是一般地孤独凄凉,饥俄、疲惫如瘟神般正一步步地在撰夺他的生命,他首次感受到死亡竟是如此地可怕。 叶孤鸿,一切都是叶孤鸿的“杰作”,一想到叶孤鸿,他不知哪来的气力,蓦地跳起,一脚将身旁的石块踢了下去,接着,一发不可收,百余石块纷纷如雨点般被踢落。脚下再无物,他蓦地一脚向那最大的石块踢去,一脚,两脚——一连踢了数十脚,可石块只是动了几动,并未移身,他忽地诡秘一笑,道:“叶孤鸿,老子踢不下去你是把?好,老夫让你尝尝玄门“潜元刀法”。” 话声方毕,人已如猿猱般扑上岩石,单手又劈又斩,又削又割,真个妙含诡异、堪称一绝。如若真个是叶孤鸿,早被他劈个千百来块,幸好这是块岩石,任他如何劈斩,只是让它变得更小,却不能让它倒下。 但他铁定了这岩石就是叶孤鸿,忽又双掌齐上,左手单刀,右手长链,一招“惊鸿断链”“噗”地击在岩石上,耳听“嗖嗖”落下的石屑,他不禁“呵呵”笑道:“叶孤鸿,如何?流了这许多血,还打不打?”他不待对方回答,猛又扑上。 岩石便是叶孤鸿,岩石不倒下,便等于叶孤鸿还在挺立着,叶孤鸿不倒下,他心内的怒气只会更盛。 整个晚上,他就如此这般将“潜元刀法”一遍遍地用在这块岩石上。他甚至忘了饥俄与疲惫,他好似铁人般片刻不停地挥舞着双手,浑不顾全身上下流的血已可汇成河。 东方渐渐曙白,明月开始暗淡,新的一天即将来临。一切突然静了,包括阎照功,他忽然就像醉汉般倒了下去,呼呼大睡起来。 当春日普照大地的那一刻,他醒了,是阳光刺痛了眼。他的左眼已有五年多没见过日光,在经历了乍黑乍明当然不会好受。 他醒了,却觉得如果永远都不醒来该多好,那样,他就不会面临着眼前这许许多多的苦楚了。饥俄,便如狼兽般吞噬着他的脏腑;疲惫,便如重铅般灌注了他的四肢。他四肢百骸没有一处不散发着死亡的味道。 他浑然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何事,还要睁眼恐怖地看着自己满脚渗血,甚觉有几个脚趾似已断裂;双掌更是恐怖,入眼处已无一处完整的皮肤。 天啊!我昨晚究竟干了什么?奈何用力去想,只觉头痛欲裂,竟连半成也想不起,脑中只隐隐记得昨晚似是“月圆”不禁浑身一震,难道是毒又发作?今次发作显比上次更猛烈,他不禁心里黯然叹道:看来今生是摆脱不掉此毒的纠缠了,也罢,今次即已到了这份田地,不也是上天让自己死的舒服些吗?二十丈高的断崖,跳下去会是何种感觉?心中如此想着,他的身子也不停地向着崖缘移近。 本来这崖顶宽也不逾十数丈,他的身子距崖缘也不算远,偏偏这数余丈的距离在他看来便如千里之遥,他就这样慢慢腾挪半天方才挨到断垣边沿。 扭头瞥了眼身下的深渊,云雾缭绕,渊虽非万丈,但落下去必也要落个粉身碎骨。一想到尸骨成末,他不禁浑身发颤,竟再没有跳下去的勇气,颓然地坐在了崖边,任由时光冲刺着他极度渺茫的几丝希望之心。 “黛蛾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远方不知何时响起了一人的高声长吟。声含忧愁,却不乏柔情。一首咏春伤情的潜词经他念来,更现凄婉,那种倦怠与失望无聊的情绪却被他敛去,透出的只是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的日现愁眉的伤情。 阎照功自负“玄神”无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略懂一二,像这种缠绵诗词他当然也有念过,但这个男子给他的感觉是耳目突地一新,他不再是单纯地念词,他将词中丰富的情感以他的想法淋漓尽致地抒发了出来。阎照功忽然有了一种想见他的冲动。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这男子的声音愈来愈近,虽是处在二十余丈高的崖上,阎照功却还是闻如身对般,不禁心里暗暗佩服:此人的内力当臻入化境。 “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语声再无忧愁,反倒显出几分豪迈。忽地听他一声长啸,传来一阵衣袂破空声,更听他的声音从半空传来道:“尔是鸿雁孤飞,尚有佳人期,吾则是纵身繁花,未得牡丹觑。唉!”声音方歇,他人已如飞猱般蹿上来,但一见眼前之景竟呆住了。 阎照功听得此人于半空运气之际,尚可从容地说出那般话来,不禁心下骇异非常:此人的内力修为绝对在自己之上。 待得对方上得崖来,他才知这人只不过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却端地生的俊秀非凡,一身白衣胜雪,腰间配一柄镶玉金鞘宝剑,端的华丽非常。 与叶孤鸿的俊逸洒脱相比,他有的是俊秀与沉稳更多了几分富家子弟的神采。唯一,叶孤鸿比他多的是潇洒狂妄。阎照功忽觉好笑,无缘无故,怎地拿两人对比了起来,自己的命运尚还是未知数呢。其实这也怪不得他,任何人在见了两人之后都会有这个念头的。只因两人一般地年少出众,一般地英武睿智,一般地玩世不恭。 当然,当这个人站在阎照功身前时,他不需猜便已知对方是谁,不禁苦笑道:“让“逍遥洞君”看到阎某的窘态了。” 逍遥洞君连天昊二十岁成名,迄今算来已有十余来年。只是那时,阎照功还被江湖中人奉为“玄神”,对这些后辈们自然不屑一顾,只是偶尔听人说起他们的事迹,印象中这位“逍遥洞君”颇有女人缘,却一直单身未娶,不知何因,而且他似还有使不完的家当,出手阔绰。只是他从不轻易显露武功,旁人实不知其功力深浅。“逍遥洞君”只是他对外人报出的名号,但却无人听过“逍遥洞”,只不知有亦或无。 今日得见他那超凡的武艺,又回想叶孤鸿奇招跌出,阎照功不禁心下暗叹:真乃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唉!老夫毕竟是老了。 只听连天昊苍然叹道:“唉,叶孤鸿毕竟是叶孤鸿,难怪歆儿会对他如此地死心塌地。”双眼忽地向阎照功一扫,道:“老伯自称阎某。莫非便是玄神?” 阎照功一声长叹,道:“唉!虚名而已,还提作甚?连公子是来寻叶孤鸿的吗?他——咳,已经死了。”不知是否因看透了生死的缘故,他对叶孤鸿的恨也不那么强烈了。 “死了,”连天昊一怔,随即笑道:“玄神想必是弄错了。他眼下肯定还活的好好的。” 阎照功不禁一怔,不解道:“肯定?” 连天昊“呵呵”一笑道:“说来话长,连某是听闻江湖传言叶孤鸿被困于“岩崖”之巅,方才驾快马奔来,本欲前来搭救他一番,谁知——呵呵,玄神请想,如若叶孤鸿已死,谁会传出这个流言呢?” 阎照功此刻方才知这断崖名曰“岩崖”,不禁苦笑道:“连公子好不睿智,真乃那叶孤鸿的良朋好友。” “不,”连天昊忽地沉声道:“连某与叶孤鸿算是敌人,并非朋友,良友更谈不上。只是连某敬他的为人,不愿让他亡于小人之手。” 阎照功苍老的脸没来由一红,道:“连公子如此人品,即便是做了敌人也是那人的荣幸。只是,阎某不懂的是,叶孤鸿既已离去,为何还要布下那道流言?” 也许人们都喜欢听别人对自己的赞美,连天昊被他一夸,心中顿觉暖洋洋地,口中却很平淡地道:“若连某所料不错,他这是为了救你。好了,玄神,时候不早了,我们下去吧。”当下伸手扶住阎照功,人已如猿猱般扑下,半空中长剑连鞘忽地在岩壁上一点,两人身子慢了几分。 如此,几番点拨,两人已平平落下。 甫一着地,阎照功忽语声深沉地道:“如若老夫没看错,连公子施的是否便是“落生诀”?” 连天昊“呵呵”一笑,道:“玄神果然是老江湖。不错,这便是“幻生大法”中的落生诀。” “幻生大法,”阎照功一声轻喝,惊道:“你会幻生大法?这幻生大法不是四十年前便已失传了吗?你——是从哪学的?”他本不轻易表露惊骇神色,但这幻生大法实在太过诡异、奇特,据说此书包含潜龙 、落生、剔阳、无蟠“四诀”,每一诀都是一个奇葩——足以让武林颠覆。此人年方三十,一副斯文面孔,竟已学会了其中的“落生诀”?这怎能不让他惊颤? 连天昊却颇不以为然,微笑道:“其实幻生大法也没什么奇异,比之你玄神的刀法,叶孤鸿的剑法尚且不如。况且悠悠天下之大,奇才辈出。贵派的天门四绝、西域魔城的易天真气、南白北燕、中有五湖萧太史、碧海清幽凌天碧、剑神童犀、拳神楚通、宗观的薛真人——无不都是修为深湛、博彩旷绝。” 阎照功一向引以为傲的是自己的内功修为,却自认为刀法平平,而此际,当听闻对方赞口夸着自己的刀法时,他竟只有苦笑两声,反驳的话无从说出,只因若论内力修为,自己只怕连眼前的人都不如。 正转念间,忽听连天昊朗声一笑,道:“好了,玄神耽搁多时,想必已累了吧。就请委身坐小子驽马回去吧。”言罢,一声尖哨。 一匹骏马蓦地嘶鸣而来,竟是世间难觅的良驹。 连天昊一声欢呼“骢儿”与马儿来个亲密的拥抱,又喃喃细语一番,像是向那马儿请求什么,过了片刻,方才向着阎照功一笑道:“玄神,我们走吧。” 当下阎照功再无多言,由连天昊引着骑马离去。 第三章 幽阁惊变 一 晴日,也会让人心里有些许叹息忧愁。这似乎是任何人都无法避免的,尤其是圣者。 此刻“圣仙”凌天碧果然一脸忧色地看着眼前这个原本纤弱却很倔强,一脸天真无邪,偏又倾国倾城的自己最最疼爱的徒儿。看着她此刻布满血丝的双眸和充满忧郁的柔嫩的脸颊,不禁叹气道:“歆儿,师傅知道你对那小子的忧虑,可你现在去找他也没用啊。你想,如今武林这么纷杂,这消息莫说已传了半日有余,便是一刻时光,那“岩崖”上必已去了不止上百名江湖好手。唉!歆儿——” 此女当然便是苏歆,她们谈论的当然便是叶孤鸿,在听了师傅凌天碧这番话后,她的眼泪止不住断了线般掉落,颤口道:“那——那可如何是好?叶大哥——叶大哥,他可千万不能有事。师傅——你——就让徒儿去吧?”说到最后已然忍不住啜泣起来。 凌天碧心叹:歆儿什么都好,就是遇上感情的问题,唉,只怪叶孤鸿那小贼,哼,可此际又怎能说他的坏话再让歆儿受刺激,当下只得安慰道:“好歆儿,你叶大哥那么聪明,说不定这只是他故意露出的风声呢?” 苏歆一震,道:“真的是这样吗?” 凌天碧探出那双慈爱的手为她拂过刘海前一绺乱发,柔声道:“不要想太多了,歆儿,为师已派你大师姐前去察探了。” 苏歆双眸忽地一亮,脑海中忽地闪现出叶孤鸿的一举一动,他的充满睿智的双眼,他的层思无穷的智计,他的潇洒从容姿态,他豪放略带轻狂的言语,他对自己的关切溢于言表、柔情蜜意日益富盛——不错,叶大哥是一个好人,他一定会躲过这场劫难的,一定。 哈,原来由心情的低谷转到高峰,却原来竟是这般的容易,只要你去想想所爱的人,一切都灿烂无比。 凌天碧见徒儿的脸色已然好转,便道:“好了,歆儿,并非师傅不让你与那小子交往,只是你自己听听那小子这几年干的事,把整个江湖闹得都不成样了。还弄得他自己跟个逃犯似的,到处被人追着跑。太不象话。”心中却气道:臭小子满脑智计,一身武功,却竞走邪道。不过这话她当然不会说出来,以免又让徒儿激动。 苏歆倒像似还很受用,心中甜蜜蜜地,一副被幸福填满样地道:“师傅想必还不知,叶大哥最是心地善良,前时他与有佛寺的净光大师比斗慈善,还赢了半筹呢。那些江湖传闻,当不得真了。” 凌天碧大讶道:“竟有此事?”她其实觉得那小子并不坏,只是怪他不经自己同意擅自将自己的徒儿带走而心有余愤,现听得他竟将名闻天下的“慈佛泰山”净光比下,心下不禁既惊且喜:惊的是他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深的慈心,喜的是歆儿终究没看错人。 苏歆越谈越是心悦,道:“是呀。叶大哥的善恶论短短十几字便将大师长篇大论的《善恶本》压了下去,说得大师当即心服口服,还一直言道:‘叶施主好一个善恶之理,老衲自此须静心参禅矣。’嘻嘻。”她此刻心性完全放开,一口天真浪漫的语调,直说的凌天碧不胜莞尔,却又奇道:“歆儿,这——你这半年都未见你叶大哥了,怎会知晓这些事的?” 苏歆“嘻嘻”一笑,道:“师傅,很奇怪吗?嘻嘻,这都是魏老伯告诉我的。” “他,”凌天碧眼中忽地闪过一丝复杂的表情,道:“他怎会知道这些?” 苏歆忽地诡秘一笑,道:“师傅若想知道,何不自己去问他呀,好歹——” 凌天碧忽地佯板起脸孔,道:“你这丫头,愈来愈不像话,跟师傅有这般说话的吗?”最后一句话实在重不起声来,却终于忍不住笑了。 “碧海清幽”凌天碧却不负这个“幽”字,只凭她待人处事,行事作风,都绝不离开幽宁清雅。 就是这所别院,前附花圃,后连竹林假山,并有鱼池侧卧,青石板桥横吊池上。池内睡莲方起,一副懒散模样,池侧坐落一小阁,画廊亭榭,精致绝伦。 偌大一个方圆半里的宅院,除了二人谈笑外再无杂声。这倒不是因为她的门规严谨,相反,她对待徒儿便如母亲疼爱子女般满是慈爱与关怀。平日里,大家就像是一家人般在这宅院里戏耍玩闹,或者去院后的假山上习武强身,生活自在轻便。 今日之所以不同,那是因为她们收到拜贴说近日来江湖声名正起的“逍遥洞君”前来拜会。本来长时不谙世事的凌香分水阁乍遇此事,直有一种被打乱的感觉,但对方毕竟在江湖上名望深厚,特来拜访也不可草莽做事。于是大家都忙活着张罗去了。 只有苏歆,她因叶孤鸿被困于“岩崖”,心下好不烦急,央求凌天碧准她下山去相救。凌天碧深知江湖险恶,而苏歆年纪小,心计又少,武功太弱,出去肯定会被人欺负,于是便将她引进了庭院谈了起来。 两人直谈了半响,苏歆正说得起劲,蓦地一个翠声响起“师傅、歆儿,连公子到了,快出去吧,大伙儿都在等着呢。” 凌天碧单手轻托起苏歆,微笑着道:“歆儿,听说那连天昊武功深不可测,人又长得英俊非凡,要不要过去看看?” 苏歆闻言纤眉微皱,道:“歆儿不想去。” 凌天碧“呵呵”一笑道:“师傅说笑的。看来你的心除了那小子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了。呵,真是女大不中留啊!哈!” 正说笑间,忽听掀帘声响,一翠衣女孩露了半张阳光般的脸蛋进来,“嘻嘻”笑道:“歆儿,还是去吧。嘻嘻,他们都嚷着要见你呢。” 苏歆俏脸板起,佯怒道:“茹儿,就你最坏。” 那个叫茹儿的丫头“嘻嘻”一笑,扮了个鬼脸。 “他们?”凌天碧一声轻呼,道:“竟还来了其他人?”边说便起身向外走去,到了门口,忽又转过头,道:“歆儿,呆在这房里别动,师傅过去瞧瞧。”她忽地觉得有些不安,直觉中似乎有些不寻常事即将发生。 还未到得大厅,便听里面乱哄哄地,有男人粗嚎的叫声,隐隐是“你们师傅咋还不来?急煞老子了。” “苏姑娘呢?她怎么也没出来?”接下来像是而徒儿司徒雪的声音“大家先安静一下,家师正在晨练,已派丁师妹去请了,马上就到。歆师妹眼下不适,恐怕不方便出来。” 群豪又是一阵骚乱,有人已忍不住叫道:“什么不适?是不是倍液孤鸿那厮把肚子搞——”话未说完,忽觉口齿一痛,一股腥味从上齿传来,他忍不住一口吐出,一颗牙齿和着一口血齐喷出,正欲叫骂,忽见血中似还混有一条寸余长的物什,定睛看下,竟是一枚茶叶。他不禁将口中要骂的话生生和血吞回。 群雄本也跟着大闹,乍见此人被一枚茶叶打掉了门牙,便再也笑不出来。 凌天碧此刻方走近厅内,听了那人方才的话,她才知众人果真是冲着叶孤鸿来的,来者不善。 但眼下是在自己的地方,量他们也不敢闹出多大事来,当下她走上正中的席位坐下,扫了一眼在座的几十名江湖莽汉,双目忽地被一名白衣中年吸引。 此人约莫三十岁左右,面庞俊秀,表情沉稳,隐放华彩,一副从容安定神色,与众人的暴动相较,更现不凡。 凌天碧尚是首次遇到如此平静而又沉稳的年轻人,心中不由得一动,道:“阁下莫非便是“逍遥洞君”?” 连天昊连忙起身,拱手道:“圣仙果真是好眼力,不错,在下便是连天昊,至于“逍遥洞君”这个名号其实是起来玩玩的,实负之有愧。” 凌天碧心道:名胜而不骄,能做到这点当真不简单,这一点可比叶孤鸿那臭小子强多了,当下一笑道:“连公子过谦了,像阁下这般的少年英雄实已不多了。公子能孤身直入定海,公然挑战拳神,单凭这分勇气,当可傲视武林了。” 三年前,也就是连天昊二十六岁那年,便在神四榜燕山会战后(其实只有三神),他单剑闯入定海,公然向“拳神”挑战,虽说最后输了半招,但这分勇气与武功,放眼天下,只怕也没有几人。 这实是他近十年来最富盛名的一场比斗,但他觉得是种耻辱,因而以后的几年内一直躲在一隐秘处修炼,如今略有所成方才复出江湖。 果然,在听闻凌天碧提到了这段往事,他脸色刹地变得苍白,直过了片刻,方才苦笑道:“圣仙言谑了。连某——咳——连某当真无言再提。不过至今天下吗——呵,有一个人,他不仅比连某更有胆做,而且肯定会比连某做得更好。” 凌天碧干咳一声,故意问道:“这——天下间还会有此人吗?”她当然知道他说得这人是谁,不过故意装傻罢了。 连天昊表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过了片刻方才苦笑道:“圣仙竟会问这样的话?难道圣仙真不知此人是谁?或者——只是来消遣晚辈?” 凌天碧忽地“呵呵”一笑道:“连公子真会说笑,敝阁向来只收女徒,整个凌香分水阁也只有女子,从不留宿男子。况且敝阁便在十年前便已退出江湖纷争,至于这个嘛——”话未说完,忽听左侧传来一声冷笑。 凌天碧眉头一皱,道:“怎么?雷掌门有话说?” 冷笑之人正是霹雳门掌门雷震,坐在他两侧的分别是长风镖局总镖头秦涧、崆峒派掌门向沙道长,两人具是一般冷眼地看着凌天碧。 只听雷震冷笑道:“凌阁主说你们凌香分水阁十年前已退出江湖纷争,此话不假。但若说你们阁中不留男子,此话有谁信啊!是不是啊?” 众人闻言齐声哄叫道:“对,不错。”向沙更是冷哼道:“说不定还不止一个呢。”众人又是哄堂大笑。 凌天碧暗中长叹一声,心道:来了,终于来了,虽然自己在极力地拖延,可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忽地一人尖声笑道:“凌阁主,要够胆,就把那小子放出来啊!哈哈!老子把他撕了。”又是干雷引暴雨,炸开了锅。 凌天碧知道此刻若说叶孤鸿不再阁内,肯定没人会信,索性一言不发,冷耳听着众人你言我语的不断挑衅,冷眼盯着那中间几个最起劲的年轻人,心中实已愤怒到了极点。 第三章 幽阁惊变 二 叫声最大的是一个穿着青衣,二十余岁的青年,只听他不断地嚷道:“叶孤鸿,你个孬贼,缩头乌龟,靠女人保护算什么本事啊!”“有种就出来单挑。” 忽地瞥见凌天碧冰冷的目光正刻在自己身上,便如深冬冻冰般直让他心突地一颤,但他却持着有众人撑腰,身板一挺,道:“凌——凌阁主,不是晚——晚辈多事,那小子与你非亲非故,你——”但终究是心怯,余下的话竟被她的冷眼压回肚中。 秦涧忽地一声冷笑,道:“乔贤侄,怕什么?这里本就是花圃藏奸,理在我方,该是她们无话可说才对。” 这乔长青本是五湖萧太史萧正明的一个远房侄子,平素里最会欺弱凌老,堪称一霸,但此际,当遇到了真正的武林高手后,他早被骇的面若土灰,哪还敢言语。 凌天碧瞟了秦涧一下,冷冷地道:“秦老镖头,当真要找本阁麻烦吗?” 秦涧铁定了是叶孤鸿劫走那趟镖,故而连她们也恨上了,当下冷哼一声,但只被对方冷眼那么一扫,却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仿佛浑身刹间被置入冰窖般难受,心中的话语一时竟没了头绪。 凌天碧“哼”地一声,忽地长袖一拂,身前的茶杯“嗖”地腾起,到得最高处,又闻“波”地一响,杯盖又上升了数尺。 众人齐“咦”了一声,但见杯身、杯盖又一起落下——慢慢一杯茶,竟未溅出半滴。 此刻,甚或连连天昊的眼中也放出了光彩,若说让他将满满一杯茶抛上半空,再落下,而不让茶水溅出,倒可勉力做到,但要再让杯盖在高空中又上跳数尺,这中所要求的劲气的柔和、劲气分步爆发的时间,他自问能做到的把握绝对不超过三成。 当下,他不禁重新打量了这位“碧海清幽”一番:她绝对是位绝代佳人,即便是年龄已在四十开外;她绝对是位优雅清宁的女士,这从她的一身青紫、淡妆微抹便可看出;她绝对是一个清高孤绝的高人,这单凭她的眼神,她的那招“流云袖”便可明晓。凌天碧给她的感觉突然是:深不可测。 凌天碧见众人的惊骇之颜,便知自己武力慑人之计已然成功大半,不禁舒了口气,正欲趁热打铁,再出语攻心,蓦地,门外传来一声长笑,只听一人朗声道:“久闻“圣仙”的流云袖惊世骇俗,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令人大开眼界——呵呵。”大笑声中,一阵人鱼贯而入。 当先的是一紫衣白首的青年,只见他双目紧盯着凌天碧,兀自微笑道:“天定山白奇刚前来拜会圣仙前辈,不请自入,还望海涵。”正是方才发笑之人。 凌天碧亦是凝面含笑,道:“白贤侄客气了。似你天定山这般江南武林北斗,屈尊敝阁,欢迎还来不及呢,怎会责怪?”心中却是震撼非常:天定山与本阁相交甚少,上次其掌门人白仁道的葬礼,自己都未曾参加,今日风尘赶来,必不会有甚好事。 果然,白奇刚甫至就干咳一声,道:“其实小侄也知此番前来实很冒昧,只不过,”蓦地语声一沉,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叶孤鸿是我的。” “嘿嘿,”话音方毕,忽听一人冷笑道:“叶孤鸿要跟谁走还不一定呢?阁下的话说得太早了吧?” 白奇刚目光如电,冷冷地盯向出语之人,冷漠地道:“秦老镖头,难道你自认为能带的走他?” 方才出言之人正是秦涧,他一直认为是叶孤鸿让他倾家荡产,只欲食其骨、饮其血而不得解恨,当听得白奇刚竟欲独霸那厮,心中当然愤慨不已,“嘿嘿”一声冷笑道:“纵然老头子擒不住他,但有这许多江湖朋友帮忙,还怕那小子跑了。” “不错,正所谓先来后到,我们比你们先来了一炷香还不止,那厮自然是给我们了。”雷震突然和道。 白奇刚身后一白髯老者忽怒叫一声:“放屁,这年头凭实力说话,哪管它什么先来到?” 只听向沙“哈哈”笑道:“果真臭不可闻。敢情雷兄可知他放的什么屁吗?” 雷震冷笑道:“那还用问,当然是狗屎屁了,不然怎会这么臭?” 向沙“呵呵”一笑道:“不错。雷兄当真厉害,一猜一个准。” 两人一唱一和,直将那白髯老者气的吹须瞪眼,偏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们在江湖上也有莫大的声望,难道竟与对方像无赖麻皮般争个不休吗? 众人却听得不胜莞尔,有几人更是捧腹大笑。 凌天碧却在暗中叫好,正点子没出,他们自己先起了内讧,这岂非对自己很是有利。 但白奇刚似乎对一切充耳不闻,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连天昊,眨也不眨,那情形,像是在欣赏一尊“塑像”,而连天昊便也似读懂了他眼中的意思般坐在那儿,动也不动,俨然一尊真实的雕塑。 两人就那样山岳般地对峙着,仿佛天下间只剩下对方一人,仿佛两人已置身天地之外,仿佛天地就是为泫然他两人而存在,仿佛—— 过了良久,白奇刚突然问道:“你是连天昊?”全身除了嘴唇外动也没动。 众人乍闻此声,突地都安静了起来,均自诧异地向两人看来。 却听连天昊淡淡地道:“不错。可你却错了。”他亦只是嘴唇动了一下。众人愕然半响,不知两人在干什么。只见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挺如巨擘,一稳如磐石;一如紫身立佛,一如长坐罗汉。难道两人在比斗内力,传说高手对决比气便是这般分身对峙,并不断出语挑衅,谁若先动,便算输了。 凌天碧此时心中却是欣慰异常,眼下这种形势正是她想要的,最好是两人斗个两败俱伤,如此,形势对她更有利。 但她却低估了连天昊的能力。 白奇刚听了连天昊的话后,眉头似是一皱,随即醒悟到这是对方的惑敌之策,当下朗道:“错?白某会错吗?连兄真会说笑。” 连天昊仍是平静地道:“白兄莫要自欺欺人了,其实你心里本清楚地紧,你错了,确实错了,而且还大错特错。” 白奇刚“呵呵”笑道:“连兄愈说愈离谱了,白某自认行事公正,道义驱之,怎会错?”他这句话虽说得朗朗磊落,但自己也听着有些底气不足。 连天昊忽地“哈哈”一笑,道:“白兄心气太重,此时认错,倒不为过。重要的是要知道自己的“目标”。”最后两字,直如晴天霹雳,直震得白奇刚“噔噔噔”连退三步。 白奇刚输了,但反倒还很高兴,蓦地转身,目光重又盯上凌天碧,“嘿嘿”笑道:“圣仙想必已将叶孤鸿藏得够紧,只是我们这许多江湖朋友想要见他一面,还请给赏个脸。或者,嘿”蓦地将头一摆,自多潇洒地道:“久闻圣仙门下苏歆苏姑娘乃倾城倾国的美人,大家倒想瞧上一瞧她到底是如何艳足倾天。”他一句话竟将众人都带上。 “不错,带出来瞧瞧,我们都想开开眼界”人群中轰然冒出一句,刹间便如同炸开了锅般,闹声不断。 凌天碧尽量保持着平静,但心底实惊骇不已,方才连天昊那惊天一喝,内力之强,深湛难绘,只怕昔日的“四神”也不过如此。当下她侧目瞧了一眼众徒儿,见她们均一副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活泼面容,心下不禁震痛万分,唉!她们都还小啊!最大的司马雪不过二十出头,歆儿却是连十七岁都不到,难道她们注定是要有这么悲惨的命运? 凌天碧叹息一声,双目忽地盯着连天昊,道:“看来今日之事终究要靠武力解决,不知连公子意下如何?”连天昊是对方武功最高的,如果击败了他,己方才有脱困的可能。 其实群豪已在气势上成压倒性的胜利,心里之斗,凌天碧不战已输,若要决斗,连天昊的胜算颇大,但他却微一摇头,笑道:“久闻凌圣仙乃女中豪杰,今日一见,果是胜人一筹。只是晚辈这些小伎俩如何敢在前辈面前献丑呢。呵,晚辈想到了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却不知圣仙意下何如?” 群雄早已安静,正都兴奋地看着二人。 凌天碧“呵”地一笑,道:“连公子有好提议,不妨说出,大家共同参详参详。”众人轰然叫好,有热闹可看,他们那还不喧闹起哄。 连天昊面带微笑地道:“不如我们来赌一赌。连某生平最忌讳的就是打架杀人。这个赌,自然不能是打架比武,就赌——”忽地顿住声。 凌天碧不由得接口问道:“赌什么?”甫一张口,忽觉一物突地飞入口中,未及反应,便已入喉。 她大惊之下,想要呕出,却是什么也吐不出,蓦地双目利剑般扫向连天昊,怒道:“你——你使诈。你给我吃了什么?” 却见连天昊正盯着左首一瞎眼老者,道:“玄神,你真不该这样做,还是将解药给了圣仙吧。” 玄神,他是玄神?众人齐惊异无比地向他瞧去,眼前的这个面目苍老瘦削,双目空洞无物的老者竟会是昔日名动天下的“玄神”? 凌天碧更是惊得连话都忘了问。 却听那玄神“哈哈”大笑道:“凌天碧,凌圣仙,碧海清幽,你也会有今天,哈哈,你已吃了天下至毒的地葬草,从此就再也摆脱不掉老夫了。哈哈哈哈” 原来当年正当阎照功名满天下,被江湖尊称“玄神”,他自认为天下间也只有“圣仙”才能配的上他。于是,他便仗着名望、携着厚礼前来向凌天碧求婚,他自以为凭着自己的江湖身望定会让这个冰美人融化 。然而,凌天碧当场便拒绝了他,更将他的彩礼统统丢下了后山。 此事当天传遍天下,从此江湖上便再没有敢来骚扰她。 阎照功当即言道:“本人一介神士,自不与这区区小女子一般见识。”话说出口,自然挽回了些许面子,但他心中的创伤实如重磐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此时更如山洪暴发,再不可收。 他随众人前来便是要伺机报复,是以方才一直隐藏内力,倒将凌天碧这般的武林高手也瞒过了。只是方才她全力应付的是众人,周身气紧,不露破绽,阎照功没法下手,待得她将精、气、神完全转移到连天昊身上后,阎照功终于觑得机会,将毒草弹入了她口中。 第三章 幽阁惊变 三 众人听得玄神言语,心中俱都矛盾非常:竟是靠这种下三滥的手法制住了对手,这如何能让他们心安理得?地葬草,他们委实不知是何物,但地葬,地葬,单听名字,便知必是毒异非常。 凌天碧却是听说过这种毒草的,据说这种草毒素入体混血后,还能深入脊髓、脑干,更恐怖的是没有解药,因而她此刻脸色苍白一片,右手无力地按在客桌上,喃喃道:“地葬草,地葬草——”似已神志不清。 司马雪和丁茹齐步抢上,扶住她,关切地问道:“师傅,怎么了?” 凌天碧侧目瞧了她们两眼,忽地目光一寒,利刃般盯着阎照功,冷冷道:“玄神是想报当年之辱吗?” 阎照功本还在疯笑,闻言脸色刷地转青,“哼”了一声,道:“阎某生平大小战不知无数,也只有你,哼,也只有你让阎某受了那么重的伤。你倒阎某当真只会说句话便算罢吗?哼,实话告诉你吧,阎某也深受此毒,深知其中的滋味,阎某用它来对付你,正是要报当年的一剑之仇。” 众人此时方知,原来当日凌天碧并非只是单纯的拒绝那般简单。 的确,以玄神的性格,当时既不能言语生效,固然会用上蛮力,只是未想到功力不及,反倒被凌天碧刺了一剑。 丁茹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师傅,你中的毒很厉害吗?” 凌天碧无力地点了点头,声似发颤地道:“此毒——月圆发作——令人丧失神智,受人胁迫——更无解药。” “受人胁迫,无药可解?”司马雪,丁茹等众女齐一大惊,直觉一阵天旋地转。 丁茹蓦地朝阎照功骂道:“老——老瞎子,你——你下毒害我师傅,简直猪狗不如,还自称什么“玄神”,你就是“玄兽”。” 众女齐声叫道:“对,玄兽。猪狗不如。” 只因众女嘴太快,凌天碧竟无及阻止,心里一惊,暗道不妙,这下可惹怒了阎照功,正要提醒众徒,乍见一道黑影电般掣来,她大骇之下,不及多想,蓦地单袖挥下,俨然一招“流云袖”。 只闻“蓬”地一声,黑影似是颤了下,忽地左移,闪电般退后,手中已多了一人。 凌天碧眼睁睁看着他将身旁的丁茹掳走,却苦于气血翻腾,身子不能动弹。 黑影终于停下,果真便是“玄神”,但他手中的丁茹正鼓着大眼狠瞪着他,不说一句话,想是已被制住了哑穴。 凌天碧心中惊异非常:“玄神”的武功竟高深至斯——即便是自己方才神情恍惚间,但全力反击下,仍被他内力震得气血翻涌,一眼瞧见他手中纤弱瘦小的丁茹,只觉心痛不已,语带哀求地道:“玄神还望别更小孩子一般见识。只要你放了茹儿,一切都好商量。况且——况且我已中毒,玄神还怕我逃掉吗?” 阎照功冷哼一声,道:“不错,你是已中了毒,阎某当然没什么怕的。但这小妮子的话太过恶狠,阎某怎会轻易放过。”他此刻看起来全无半分武林宗师的模样,分明一个凶神恶煞的魔鬼,但众人都惧于他的武功,无人敢出言不逊。 正僵持间,忽听一人道:“玄神,这便是你的不是了。所谓‘树高更亲根,老辈当宠新’。这位丁姑娘只是情急为师,你何必为难她呢?”众人心里默然称是。 阎照功却冷笑道:“怎么?连公子见了这漂亮小妞,竟忘了今次的任务了吗?” 连天昊“呵呵”笑道:“玄神真会说笑,连某怎会有此,只不过,完成今次任务并不需抓对方作人质吧?”言罢,冷冷地瞧着他。 阎照功冷笑数声,道:“连公子好一句说辞,似你这般说法,自是有一番对付她们的手段了。方才听你是要和凌小妞怎生赌法呢?嘿嘿,容老夫来猜上一猜——哈!是牌九,还是猜签又或是——”连天昊突地打断他,道:“赌什么已不重要,玄神都将事情解决了大半,连某还有何话说呢?” 阎照功“哈哈”笑道:“是吗?好!那么就请让开吧。” 连天昊干咳一声,道:“连某虽无话可说,但手脚却可以动。” 阎照功冷笑道:“怎么?难道你要替她们撑腰?这丁茹与苏丫头关系可好得很。老夫擒了她,就容易逼那丫头就范,到时候你们——哈!瞧,老夫为你铺下了多么一条光明的大路。嘿,这全是因为你救了老夫一次,老夫才倾全力以慰藉你的相思之苦。” 连天昊冷哼一声,道:“如此即便是得到了她,连某也不能心安。连某对苏姑娘的心是单纯如雪的相思,绝不容其中有丝毫污点。”说罢,双手抢上。 众人齐“咦”了一声,心道:原来“逍遥洞君”朝思暮想的人竟是苏歆。再一想,也对,除了苏歆这般翩仙之容,纯洁心性,百花中的牡丹,群鸟中的凤凰,谁还会令这么一个心高气傲的男子思念不已呢?试问在座中的众人,有哪一个不将她当作心目中的花神、思念中的凤凰,但可惜的是直至现在他们都还未曾见过她一面,更可恨的是,她的心已早被那个该死的叶孤鸿所完全占有。 叶孤鸿,众人一想起他,就不知那里来的怒气,俱都拿眼瞪视着凌天碧,似要向她讨要那个该死的小子,连厅内“蓬蓬”的打斗声和喝叱声都未有几人注意。终于,“当”的一声,盘子掉地的声响惊醒了众人。众人回身瞧去,只见丁茹不知何时已到了连天昊手中,玄神正捂着胸口直喘气,两人中间是一地的碎瓷片。 只见阎照功终于直起了身,怒道:“小子,你——哼,若不是老夫重伤未愈,你以为真个会是老夫对手吗?” 连天昊冷笑道:“连某当然知道玄神的厉害,却未想竟是这般谦让,甚或连性命相陪也不予多虑。” 阎照功自然听出他的讥讽,但嘴里强自道:“你等着,哼,早晚有一天,你会被我捉住。” “不错,早晚有一天,他会被你捉住。”厅外忽地传来一句阴森森的话语,仿佛来自地狱幽灵之口。 众人乍觉浑身一颤,脊背凉飕飕地,仿佛这声音如鬼唁般由耳直如心,一冷至心底。 连天昊亦是浑身一震,双眉不禁拧成一团。 忽听白奇刚蓦地冷喝一声道:“谁?装神弄鬼,有本事就出来。” “哼,老子本就是鬼,你竟说老子装神弄鬼;老子本就在外,你竟说让老子出来。”说前面一段话,听起来像是在十丈开外,但后一段话间他似已近了几丈,到最后一个字时,他的人已附上了窗棂。 众人悚然大惊,只见此人全身薄如蝉翼,便如粘在窗棂上一般,一动不动,若不是他的头上五官俱全,一双利眼鹰隼般盯着众人,倒还真以为他是地狱的厉鬼向众人讨债来了。 他若是鬼,众人的惊惧反倒小了,但他偏偏是一个面若妖鬼的人,他的摄魂双目仿佛是地狱深处黝黯中闪起的两道夺人心魄的鬼火,深深地射进了人的内心,他的双爪干瘪苍白偏似坚而有力地扣在窗牖的边沿上,他的身躯透明如纸,似是无肉无骨——他根本无法可说算是一个人。 其实天色尚早,日方过顶,可这个怪物乍一现身,众人直觉眼前一片昏暗,仿佛天地间光明已不复在。 白奇刚心里惊悚万分,他当然不会相信鬼怪之说,眼前是人无疑,但单见他的“贴壁无脊”功夫实已天下无敌,想必其内力当已达化境,却不知是是何人物。 正自思忖间,忽听身前窗侧一人喝道:“雕虫小技,也来唬人。”喝声中一剑刺出。 但闻“啵”的一声,木窗连人已被他刺了个大窟窿,那人把剑一摆,“哈哈”大笑,道:“乔某还当来的是何厉害角色,不想——”蓦地脸色苍白,眼神僵直,竟似骇呆了。 众人均觉有异,不自禁顺着他的目光瞧去,齐皆胆寒。 他们见到了什么:那人身上的窟窿不仅没有血流出,反倒在慢慢愈合。忽见他诡异一笑,右爪忽地下滑,巧之又巧地嵌入“伤口”中。 到底发生了何事?众人还来不及多想,忽觉头昏脑胀,蓦听连天昊:“叫道:“快屏住呼吸,那厮使毒。”言毕已然闭住了呼吸。 众人果觉呼吸不畅,也顾不得去惊异平日里温文尔雅的连天昊突然骂起了人来,都自以手掩口,止住呼吸。 其实,甚或连连天昊也不知对方是何时、如何施放的毒,但方才只觉那人的动作太过诡异,便已暗中防备,蓦觉呼吸有所不畅,很似吸入了有毒物质,再联想到那人诡异的动作,是以能及时通知众人小心防备。 但话刚出口,他便觉头已有些晕沉,心惊之下,蓦地提气抗拒,但闻“嘭嘭——”几数声,众人已倒下了一大片,不禁心底发寒:这毒委实厉害,自己早有防备闭住呼吸却还迟了,更可怕的是毒无色无味、无形无影,根本让人防不胜防。又过片刻,他终是不支,也倒了下去。 那怪人看着屋内躺倒的众人,就像是看着众多废物一般,冷笑数声,左爪猛地推开窗棂,人已飘了进来,却未觉身后的披风飘落了下来。 众人已有大半昏了过去,尚且不知这个暗算他们的人是何等模样,少有的几个兀自醒着的方才看清了从窗口飘入的这人竟将头脸都蒙在了黑布中,他们心下惊异更甚,方才明明见他在窗外时头脸都裸露在外的,便只眨眼工夫,就是他从窗户进入的那一片刻,便已变了模样,难道这人动作竟这般快,还是,他本身就是一个脸多变的人?或者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一个正常的人的动作绝然不会这般快的! 除非他真的是一个幽灵! 只见他果如幽灵般飘向乔长青,蓦地长袖一扫,乔长青竟连哼亦未及哼一声,直从窗口飞了出去,过了良久,方才听到“蓬”地一声轰响。却听这幽灵冷哼一声“死人,又是一个死人。” 话未说完,忽见他又轻轻地飘向斜躺在侧的阎照功,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却不发出半点亮光。 阎照功的单眼与他那空洞的双目甫一接触,直觉浑身冷汗直冒,再无半分昔日“玄神”的威风,口中却强笑道:“你——你不会杀我的,对吧?” “哦?”幽灵似是一怔,冷冷道:“你就是玄神?” 阎照功强笑道:“某家一介凡人,何敢称神,倒是尊驾步履轻健,武可通天,才是神人。” 看来如果不是手脚酥软无力,他倒要向这幽灵作揖参拜了。 此刻,尚且清醒着的几人都对他怒目而视,凌天碧更是骂道:“无耻鼠辈,真后悔当初我还让你上得山来。哼,真想不通你这样的人是怎样盗得“神”的名号?” 其实屋内众人的关系在这怪人来了之后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眼下这怪人无疑已是众矢之的,双方的嫌隙暂且都搁到了一边,因而在听到凌天碧大骂阎照功这个两面三刀的鼠辈时,无不心里叫好,口中附喝。 但阎照功却似还很受用,“嘻嘻”笑道:“圣仙何必动怒,你又不是现今才知道我的为人。哈!莫要生气,不然气坏了身子,我们这位大神可就不喜欢啦!” 幽灵听他的一番恭维,似已心动,点了点头,道:“你做的很好,这是解药。我让你马上去将那姓苏的丫头带来。”语声依旧冰冷,却少了几分杀气,话声方毕,已将一个瓷瓶扔了过去。 阎照功恭首应诺一声,匆忙吞了解药,片刻间,手脚已恢复了直觉。他一个骨碌爬起,道:“大神等着,我这就去带她来。” “不必了,我就在门外。”不知何时门外已立了一位翩然挺立的俏佳人。 第三章 幽阁惊变 四 众人齐扭头瞧去,入眼的是一位绝代佳人。 她的年纪并不大,也不过十六七岁,她的眼波中还现有几分幼稚,可更多的是几分忧愁。她的衣衫也并不怎么艳,却恰巧是翠绿色,衬起她那忧愁偏又绝世的面容,任谁都有将她揽入怀中的冲动,只因她显得那么脆弱,脆弱的让人心痛。但她的眼神又显得无比地倔强,倔强的让人不敢轻犯。 此刻,她这忧愁、稚嫩而又倔强的眼神正满带怨毒地盯着阎照功,仿若坚刃般要插入他的心脏。 那幽灵乍见苏歆绝世的面容似也怔住了,他那空蒙蒙的蛤蟆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仿佛怕这个天鹅不慎间飞走了。 凌天碧却是面色大变,急道:“歆儿,你怎么出来了?我不是让你在里呆着吗?” 苏歆双眼噙泪,啜道:“师傅应该了解歆儿的。你们都不在了,歆儿又岂能独活?”原来方才她等了半天不见师傅和师姐们回来,心下焦虑,直觉情况有异,当下匆匆向大厅奔来,便在门外恰听得阎照功的声音,知道师傅已中了毒,当下怒叫着冲了进来。 香,花香,厅内不知何时被谁摆上了一盆雏兰,但却无人注意——苏歆岂非正是花中之圣,她的幽香早已让人心醉神迷,眼中那还容得下旁物? 苏歆上前几步扶起了她的师傅,眼圈红红地道:“师傅,徒儿让你受苦了,”蓦地一侧黔首,道:“这位前辈,苏歆既已出来,还请你赐下解药吧。”这句话自然是对那幽灵说的。 但幽灵还未答话,已听丁茹凄然道:“歆妹,你不知师傅还——”忽听凌天碧打断道:“歆儿,这里没你的事,你快些回去,为师只是小恙,并无大碍。” “唉!你何必呢?嘿嘿,告——”阎照功未及说完,蓦又听凌天碧怒叫道:“闭嘴,你这恶鬼。真不知世间怎会有你这般卑鄙无耻、人面兽心的魔鬼?” 阎照功悻悻地道:“不错,我是恶魔,我是魔鬼,真不知——”直觉一双冷眼恶狠狠地盯着自己,扭头一看,正瞧见苏歆那愤恨的眼神就像是一把刀,带着炽热的如烈火般的恨意的刀尖,直欲刺透他的心脏,他实未想到一个外表看起来如此柔弱温婉的女孩,会有这么可怕的恨意。 他实不知苏歆的外表纤弱柔软,但内心的倔强与坚定却是无比地巨大。她若爱上一个人时,固然是永生不变,生死难移;但她若恨起一个人来,却也是心如冷磐,经年不消。 三月鹰飞,羊欢草长,正是让人心平气静、畅平宁达的好时节。 但在此间,悲与喜,乐与愁,不平与不快,汇集天下间最为奇的人与物,是与非,当真无人能解。更加上仇恨如硫磺火药般炽烈,众人直被闷得呼吸难以平畅。 忽听那幽灵一声尖哨打破了布满火药般的空气,只听他“呵”地一声,道:“苏姑娘的诚孝大义,某家早有耳闻。今日一见,实是佩服。说实话,若不是为了叶孤鸿那小子的将来,某家倒不忍心带你走。” 他这话一说出,只叫苏歆等人听得目瞪口呆。 苏歆只道这怪物同众人一般是来找她叶大哥麻烦的,群贼因分赃不均窝里斗的故事她听的可不少,她只当是这怪物本和他们一道来寻叶大哥,但在中途忽地反抽一把,想来个独占其功,或者是他在暗中施毒将众人迷倒,再现身坐收其获,但她做梦也没想到,这人竟像似叶大哥的朋友。 不单是苏歆,群豪亦是心惊不已,他们初时亦以为这人与叶孤鸿有仇隙,心想只要自己不再参与,他或会放过自己。但乍闻这人似乎同叶孤鸿竟是一伙的,俱都懵了。 这其间最惊颤的却是阎照功。他为对付叶孤鸿已然豁了出去,更将他未来的准“岳母”凌天碧喂了毒,这幽灵怎还会放过自己?他甚至以为这幽灵方才为自己解毒说不定只是作态,他肯定是要用最毒的手段来对付自己。 此间,只有连天昊心下最较平静,他只闭着双眼在哪儿似石像般坐着,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充耳不闻。 那幽灵扫了眼众人,忽地冲苏歆一“笑”,道:“苏姑娘,我们不必等了,那叶小子想你想得快要发疯了,咱们赶快动身吧。” 若不是心中将他当成叶大哥的朋友,苏歆当场便要惊叫而出,只因此人不笑则已,甫一笑出,脸上的肌肉便似抽搐般抖颤不停,乍见之下,倒真如厉鬼的头颅嵌上几块颤动的皮肉,只让人看得毛骨悚然,但为了自己心爱的叶大哥,苏歆还是忍住了将臻首扭过去的冲动,心喜却又不解道:“幽——奥,不,前辈,你说——叶大哥想——想我,那——他怎么自己不来看我?”正处于热恋中的人一旦听闻自己倾心相恋的人正如自己般强烈地思念着自己,便往往会不知身在何处了。 这幽灵倒真摸透了女孩们一般的心思,用它那似搐还笑的怪脸对着苏歆,道:“其实你叶大哥那日将玄神引到了“岩崖”后,他自己却顺着一条暗绳滑了下去,怎奈先前与冷计霄和玄神的几番打斗,他的臂力有些不支,便在半空,一个不慎掉了下去。” “啊!”苏歆惊呼而出,虽知叶孤鸿必然性命无虞,但还是揪心不已。 阎照功听后更是惊骇万分,心道:原来后崖还有条暗绳,怎奈自己当时竟未用心去寻,还一直疑心崖上有暗门机关,白折腾了一夜,忽又一想:不对,即便叶孤鸿从不足五丈高度掉下去,也会有大的响声,可自己当时明明只听见“嗡”的一声响,这绝对不会是一个从高处下去时发出的声音——若说让叶孤鸿从一个五丈高处掉落,不发出惊叫还算可能,但若说他落地时不发出响声,绝对不可能,除非他长了翅膀。 正思忖间,忽觉左颊一热,不禁扭头看去,恰见那幽灵一双尖锐而冰冷的目光似有意无意间向自己瞥了一下,不觉浑身一震——格老子,他竟也能猜透老子所想,当日老子凭着自制的器械才有了这项功能,而他—— 却听那幽灵已然道:“当时某家恰巧路过,乍见一人从高崖上掉下来,也吃了一惊。但接下来的景状倒让某家看的呆住了。你想若是旁人,即便有深厚的内功护体,这么一个高度,必也会被摔得残肢断足,至少也该是头昏脑涨,躺倒在地,半天难爬起来。但你的这位叶大哥却不同——”说的这儿,他故意又顿住了。 苏歆却忍不住面带得色地道:“他当然与别人不同,别人根本没法跟他相比。”每个女孩都希望他们所爱的男子是与众不同的。 “不错,”那幽灵似也有些兴奋地道:“这小子竟当即爬起,还笑道:‘哈,原来做鸟人还当真有趣,怎奈这世上竟没几个人能享受得到。’” 话已出口,连一直端坐不动的连天昊也不自禁睁开了双目,暗道:“不错,这世上也只有叶孤鸿能说出这般话。” 白奇刚忍不住插口问道:“那叶孤鸿就那般大摇大摆地走了,一丁点事也没有?这——不太可能吧?” “这当然不可能,”那幽灵语声稍紧,道:“他的确被摔个内伤,刚走几步,便即摔倒——” 苏歆“啊”的又是一声惊叫,道:“那——那可如何是好?” 幽灵微微一笑,道:“姑娘莫担心,别忘了某家还身在现场——” 他的恐怖的笑脸在苏歆眼底忽地变得可爱起来,她心下甚喜,道:“这么说,是前辈救了叶大哥,叶大哥——现在没事了。” “不,”幽灵忽地脸色一变,道:“某家无能,却——但——可——” 他一连几个断断续续地字语,直说的苏歆心连揪三下,颤声道:“叶大哥,他——他难道出什么事了吗?”她似是下了极大决心才挤出这几个字,话刚说完,人似已虚脱——她实在不能接受叶孤鸿再受伤害的打击,只因今日所发生的事对她的打击已经太大了。 如果让一个人从极度的喜悦中陡然跌入极端的痛苦中去,任他再坚韧的心性怕也难挨住。 正是因为苏歆方才知叶大哥从“岩崖”摔落后,恰遇上了他这个“大好人”,心下大喜;突又听得他又有不测,心骤生忧,竟茫然无措,甚或连对方的言语是真或假亦不加思索了,全无平日半分睿智。 爱情,有时竟让一个人变得愚笨起来。 这是因为他们那份爱恋已完全占住了他们的身心——他们的身心再容不下任何杂质,于是,当他们在互相思念时,思想就变得钝化了。 但旁观者清,凌天碧立时便问道:“阁下说的如身临其境般,却不知当真与否?” 幽灵似是一怔,未料到她问的这般直接,干笑一声,道:“凌阁主似是对某家颇不信任,这——难道阁主竟不很在意令徒地幸福?”他的全身其实正置于幽帘阴影下,只头脸放在亮出。他的脸上似是始终有一种发笑的先兆,怎奈,当他正真地笑出声来,脸上的肌肉似乎又绷紧了起来。 幽灵,用幽灵来称呼他,还当真贴切。 凌天碧闻言“嘿”地一声,道:“如此说来,阁下倒是当真见过叶孤鸿?” 幽灵淡淡地道:“此话不假。” 凌天碧语色倏忽一转,道:“阁下可知那小子最喜做得动作是什么?” “这?”幽灵微微一顿,道:“只因当时叶少侠身负重伤,不支倒地,某家倒未见他有何动作,但江湖传言叶少侠身负‘屈指三环’绝技,剑术更是出神入化。只可惜——” “可惜什么?”苏歆紧声问道。 “可惜——唉——当时某家见着他时,他手中已无剑。” “无剑?”白奇刚忍不住惊叫。 苏歆更是浑身突颤,一个剑客手中没有了剑,这是件多么可怕的事,何况他现今还是众矢之的,情势岂非更是危机,当下急道:“前辈若知叶大哥身在何处,还望相告。” 幽灵幽然叹息一声,道:“唉,墙头丹杏雨馀花,门外绿杨风后絮。”众人齐皆惊疑,均不知这怪人为何突地兴起,念起了诗来。 却听凌天碧悚然惊道:“杏雨余花,杨风后絮,他——他也来了?” “不错,”幽灵淡淡地道:“他来了,所以某家不能将叶少侠带走。” 第三章 幽阁惊变 五 苏歆既惧且奇道:“师傅,你们说的那人是谁?很厉害吗?叶大哥难道被他带走了?会有危险吗?” 凌天碧叹了口气,道:“这,可难说得紧哪。这杏雨余花,杨风干絮其实是一位江湖奇士,他的武功路子迄今没人能看得懂,但偏偏又诡异深沉。据说当年他凭单剑独闯西域,斩杀了几十名魔城高手,力挫城主石天真后全身而退。而于中飞便是自那一役后神秘失踪。” “这,”只听白奇刚接口道:“这段故事,我也听家父提过,好像是二十多年前吧。但却颇为隐秘,不为江湖所知,家父也是因为机缘巧合才碰上。但他却未告诉过我那人到底是谁。” 凌天碧看了他一眼,轻哼一声,道:“他因该非常清楚,因为他与这人熟悉的紧呢。” 白奇刚微显不快道:“凌前辈,你什么意思?” 凌天碧又是一声轻哼,道:“你父亲有没有跟你提过平生最惨的一仗,抑或是他生平有没有最记恨的人?” “这?”白奇刚摇了摇头,道:“这倒从未提起过。” 凌天碧“嘿”了一声,道:“是了,想白掌门一身剑法飘逸绝伦,自创的定山铁爪十三式也算是武林一绝,自然再不会向人提起他屈辱的历史了。” “哼,”白奇刚强忍住怒意,道:“家父虽已过世,但也绝不许有人侮辱他的声名。”言下之意,你若是不将事情说个明白,定然便是与我定山过不去。 却听凌天碧又“嘿”地一声,道:“想那白仁道一生假仁假义,却也养出了这么个有点骨气的儿子。” “你!”若不是身子骨软,白奇刚只怕当场便要与她拼命。 凌天碧很是小心缓慢地移动了一下酥麻的手臂,再不看他,将目光移向苏歆,柔声道:“来,歆儿,让师傅给你讲一段动人的历史。” 苏歆心系叶孤鸿的安危,本已急烦非常,但知道她叶大哥的性命就系在这个人的身上,故而这个人的脾性作风她便也欲了解一点,好待去营救叶大哥时有些心里准备,当下她点了点头,却忽又将目光移向那幽灵,道:“前辈,请你先解了我师傅、师姐们的毒吧。她们这样好难受的。” 那幽灵干咳一声,道:“我这毒与别的不同,这是一种慢性入血的毒素,解药的毒性也很大,若现在给她们解毒,只怕未及解毒,解药的毒素反先攻心脏,情况就不太妙了。” 苏歆“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师傅,你就再忍一忍吧。这位幽灵前辈——啊!不是——是——” “我不介意。”那幽灵淡然笑道。 苏歆吐了吐舌头,歉然看了眼这位叶大哥的“朋友”,又转向她慈爱的师傅,欣然道:“师傅,你接着说吧。” 当然他们都没有看到正在发抖的阎照功,因为他们不知道他的心中此时又被恐惧给冲击地支离破碎——原来这幽灵当真没安什么好心,我,我真的快要死了吗?浑身现在连半点伤痛都没有,但谁又能说这不是死前的征兆? 然而,厅中的众人却都被凌天碧的故事吸引了。 “五湖剑会其实是起于三十年前的太史殿,那时的五湖太史,便是萧正明的父亲萧干英,应群豪之需定下了每五年一度的五湖剑会,但初时的地点却不再在太史殿,而是定在了西湖庭。”凌天碧娓娓道出了五湖剑会的发展初史。 苏歆不解道:“那是何故?” 凌天碧叹了口气,道:“你们可知道‘五湖剑会’有何深意?” 白奇刚纳罕道:“比武论剑、弘扬武学岂非便是目的?” “弘扬武学?”凌天碧忽地冷哼一声,道:“血流成河、生死方休便也算是弘扬武学吗?哼,因为怕西湖的水暴露了其中的秘密,所以就改在了秘密的太史殿。以为这样便能瞒惑天下,为所欲为。” “这?”白奇刚干咳一声,道:“比武决斗,难免会有流血受伤,失手伤人也在所难免啊。” “嘿嘿,”凌天碧冷笑道:“江湖不知何时变得乌烟瘴气了。哼,当初你爹就是在五湖剑会败给那人的,他没和你说过?” 白奇刚浑身一震,道:“你说——的,是真的?那人到底是谁?” “怎么?”凌天碧冷嘲道:“想替你父亲抹掉耻辱,找那人报复?嘿,恐怕你再练上十年也不是他的对手。告诉你又何妨,他便是二十年前,江湖声名噪起的‘剑圣’卓不群。只不过他早已隐退了,只怕你根本就找寻不到。” “嘿,”白奇刚怪笑道:“如今他不是又出现了吗。只要找到了叶孤鸿,便能知道他的下落。哼,一个是害家父的凶手,一个是让家父蒙辱的仇敌,两人身在一处,好极了。” “唉!杀气太重,小心伤肝啊。”那幽灵忽又幽幽地叹息一声。 “前辈定是知道那卓侠士的下落,还请相告,歆儿感激不尽。”苏歆忽地向那幽灵靠近。 “呵呵,”那幽灵笑道:“对,那卓不群脾性怪异,生平却最怕女人,你去了反而却能救出你叶大哥。” “不错,”那幽灵见苏歆越来越近,心中的喜悦实难用言语来表达,口中却愈发严谨道:“那剑圣最讨厌别人不服从于他,似你叶大哥那般的脾性,只怕不和他胃口,我们得赶紧,不然去迟了就只能替叶小子收尸了。” 苏歆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道:“是吗?”脚步已不住地向他移去,口中道:“那就麻烦前辈了。奥,等一下。”说完顿住了脚步。 幽灵眼见着苏歆不断靠近,心下别提有多高兴,心道此番任务总算是完成了,双目发着光地盯着他的脚下,脑里默念着两丈,一丈半,一丈,八尺——两尺,只要再进两尺,该死,方才进窗时怎会将披风落在外了?两尺,只要她再进两尺,老子就能避过阳光将她擒住,嘿嘿,到时候管叫那小子乖乖听命于我,可是,眼见便要成功,这妮子竟忽地不走了,难道她竟看出了端倪,这——不可能?自己的这番话几乎说得自己都云里雾里,她又怎会能看出什么? 正想的入神,却听苏歆已道:“前辈宅心仁厚,还请先替我师父、师姐们解了毒再说吧。” “这?”那幽灵欣然道:“这是当然——某家——”忽听一人冷冷地道:“苏姑娘,你不能跟他走。” 苏歆闻言微一扭头,便见一中年人从容不迫地走了过来。此人面容俊秀,潇洒不羁,给人一种亲切感,但叶孤鸿乃是她的生平最爱,她怎能容忍别人阻止她前去搭救,当下冷哼一声,道:“你是谁?为何我不能去?” 那人尚未答话,却听那幽灵冷喝一声,道:“逍遥洞君,你一身邪门功夫,还敢出来妖言惑众,讨打。” 连天昊方才一直强运内力压下毒气,但见这幽灵几番闪烁的眼神,便觉有异,此刻听了对方的冷喝,惊疑更盛,心想只有先将他擒住,方才可解今日之困,当下冷哼道:“阁下高招,连某早想领教了。”话声甫毕,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射出。 幽灵冷哼一声,道:“不自量力。”双爪缓缓提起。 爪、手相交,但闻“蓬”地一声,连天昊应声“噗”地吐一大口血,人已如断线风筝般飘落到几丈开外,摔个头破血流。 苏歆未及惊呼一声,忽听那幽灵叫一声“走。”乍觉身子一紧,已被这幽灵提起,惊骇间,忽听一人幽幽地道:“我劝你还是留下歆儿为妙。” 叶大哥,是叶大哥,未及叫出,蓦觉浑身一震,已然人事不知。 第四章 吾主谁峰 一 叶孤鸿当真在紧要关头赶了过来,他手中当真已无剑,但却比有剑时更为洒然脱俗道:“放下苏歆,自可离去。”短短几个字,却如千斤重磐直压得众人喘不过气来,更莫说身在“巨磐”下的幽灵了。 但幽灵好像很轻松似的笑道:“叶小弟,你我才刚刚结拜,就不认我这个大哥了。呶,这是他们的解药——”说话间,手一扬,一道黑影凭空向叶孤鸿面门击刺来。 黑影直带得周遭空气“嗤嗤”作响,叶孤鸿不敢大意,蓦地屈起右手中指,连环三弹,又稍一带,探手抓住,入手的竟是一个药瓶。 却听那幽灵又笑道:“叶小弟,你在江湖中声誉太坏,此番若救下这百余名江湖豪士,声名定会振起。好啦,做兄弟的我也不多说了,你的老婆先由大哥替你保护着,余下的事就靠你自己了。”说完最后一句话,他的人已在几丈开外,透窗只能见一道朦胧的黑影愈去愈快。 叶孤鸿心中叫苦不迭,一把将药瓶递给凌天碧,道:“凌阁主,此间就交给你了。”猛一转身亦跳上了窗台,正欲掠出,忽听厅内传来一声暴喝“叶孤鸿,莫要跑了,洒家来也!” 叶孤鸿暗暗叫苦,怎地又被这疯子追上了?再无多想,蓦地蹿出。 颖水是源于河南一路向西南奔腾的一条怒涛。颖水之北有座云峰,名曰“苍翠”。山顶终年积雪,一片皑皑漠然萧索之意,仿若上了年纪的老人一头苍白的鬈发,凄凉,萧瑟,正预示着它的主人即将终结的生命,并有对生命中某些未成之事的渴求,但又显得余力已竭。山腰却是翠青,花树相环,偶有云层飘过,陡增山岚韵色。林内似还传来悦耳的鸟鸣声,生机活现,宛如青年人坚刚挺拔的胸膛,充满韧性,充满活力。 这峰顶峰腰的衬比,无疑将世上的许多事都喻示了。 便如人有老幼,万物有生死,其实世事多数都是存在于盛衰间。花开花落,树枯树荣,水流水止——众多众多的动与静、物与非、虚与真都无不在述说着这个道理。 既然一切都在胜与衰间,盛极而衰,衰亦可盛,生与死其实亦无分别,唯一的不同只是时间而已。但是纵观天下,又有多少人能明白这个道理呢?倘若是人人都能明白,这个江湖上岂非少了很多江湖仇杀,生死相搏,多了无数抚琴论赋,填词品诗,武林岂非便太平了。 但,可叹的是,天下竟无有几人看破此理。于是,江湖便仍旧是复杂而深沉。 云峰顶积冰雪,腹现苍青,本不足为奇,可奇的是,便在这云峰半腰竟不知是谁搭起了一座蔽棚;山林之内,许有高人隐居而生,这半山腰出现了蔽棚本也不足怪,可怪的是,这棚里的主人。若说一人奇怪,无怪乎其穿着,长相,举止——但此人穿着朴素,长相平凡,举止也算平淡无奇,可奇怪的是每到月圆之夜,他就会在棚外两株树间系上一根绳,然后手抱酒壶躺在了上面,边喝边赏着月。 月圆之夜,酌酒赏月,本不足为奇;悬绳树间,有隙作息,亦不足怪。但像他这般身于悬绳,饮酒赏月之人,放眼古今,只怕以只此而已。据说此人又是个耳聋。 今夜月圆,他同往常一样,左首撑头,右手揽杯,抬眼喃喃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好诗,好夜,好月,好人啊!” 是好夜,是好月,便在这月上枝头、淡雾蒙云、无风有星的半夜,忽地刮来几阵怪风——几阵带着颜色的怪风。 一阵黑中透绿,阴冷萧索;接着是一阵纯黑的炽热强风,最后竟来了股黄风,不冷不热,正合人意,却是更迅更猛,稍纵即逝。 聋人三惊一叹,俯首一瞧,只见杯中的酒只剩下一半,闭眼沉思了半响,蓦地睁开,那眼神竟利如鹰瞳,冰冷刚韧,绝不像是一个聋人所能表现出的。他难道竟不是一个聋子?他难道已发现了什么?难道他竟看出这三股风中有异?难道他竟已知晓这强风从何而来、由何而生? 酒香,空气中忽地传来了阵阵酥而飘渺的酒香,但这绝对不会会是从聋人酒杯中发出的,因为他手中的半杯酒早已被他一饮而光了。那么,这酒香是从何何来?难道这么晚了还会有人来卖酒?不,这里唯一一家卖酒的是东北方的郭家酒行,开店的时间是鸡叫三声到夜半二更时分,而现在无疑已是三更开外,香气更是从南方传来的。那么,酒香到底是从何处发出的? 无人可猜,因为这根本无从可猜。 聋人将头蓦地一摇,似是要将脑绪重新整理一番,倏地,他诡秘一笑,翻身向西南掠去——赫然便是方才三阵怪风的走向。难道这酒香竟是怪风遗留的? 若说苍翠峰是以悬傲天下,那么新邺城的酒绝对可与之相拼。天下间喝酒的人不少,可会喝酒的人不多,但只要拿一壶新邺城酿的酒让那些喝过酒的人闻闻,那么他就一定会说:“新邺陈酿,天下无双。” 这里就是新邺城,这里就是酒的天下。 车水马龙,鱼龙混杂,新邺城里聚满了来自各个异地的商贾、小贩、乞丐、闲汉,但更多的是酒鬼。有的是长年累月以酒为生的穷酒鬼,他们穷困潦倒,但他们却嗜酒如命;有的是达官显贵,偶尔摆阔排场大上酒食,他们逢宴必设酒,即便是不胜酒力也要来个不醉不归;有的是江湖豪客,他们对酒的需求真个令人瞠目,用碗根本不能满足他们的需求,酒坛才真正是他们的标准。 于是便便宜了这里的酒肆饭店,几乎天天是宾满客挤,高朋满座。 今夜月圆,大好景致,更增添了酒客们的兴致,月已中天,这个饭店内仍是座无空缺。 便在此刻,忽有一位本来衣着朴素,长相平凡的粗犷中年信步向这小店踏来。他本已半只脚踏了进去,忽又退了出来,向店外的招牌望去,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但见他看了半响,忽地喃喃道:“陈酿,新邺,奇怪,奇怪。”忽地叫了一声道:“店小二。”没有人回答。 来人似是怔了一下,面向店内复又大叫道:“店家,谁是店家?”但见屋内兀自只有喝酒的酒客,却哪来跑路的店家。 屋内的人倒真不少,但最入眼的是靠窗的桌上的三个怪客。因为他们的衣服分别是黑、白、黑——黑与白岂非正是平凡的色,可就是这本平凡的色彩,穿在这三人身上尽现出不平凡来。 靠窗最近的是一身披黑缎风衣的枯面怪人,他的眼神冷而冰,直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仿佛是深冬刺骨的寒风让你直觉心都是凉透的。 背对着来人的是一身着白袍的高颧瘦者,他一直在喝酒,口中还不停地叫道:“来,小子,把这酒干了。你挺——行的。”也许是酒喝了太多的缘故,他的舌尖发直,说话有些含糊。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年轻小伙子,年纪在二十岁上下,一身黑衣衬着他那副英气而又瘦削的面孔倒让人有几分亲近感。也许是他的动作太过新奇,但见他每一次将酒饮完后,另只手都会将拇指与中指互相摩擦一下,仿佛是在转动什么东西;也许是他的话语太过风趣,但见他每次端起酒杯,都会笑道:“瞧,老疯子,这冷面人多没口福。上好的竹叶青都被我们抢光了,落得他只剩下酒坛抱了。” 果然,在这黑衣披风人面前已摆了四五个酒坛,来人初时还道这些酒是这枯面怪的“杰作”,但等了半天,不见这人有何喝酒的动作,闻言方知实情竟如此。 “好笑,当真好笑。”来人忽地大笑着大步踏了进来。 这时不知谁也跟着喊了一句“好笑,当真好笑。” 来人蓦地止住脚步,皱着眉向店左角扫了一眼,他只知发声的大概位置,仿佛要确定那人是谁。 第四章 吾主谁峰 二 来人似向那角扫了几眼,但见角里只有五人围着一张木桌,安静地喝着酒,仿佛其中从未有人发出声似地。这人眼神忽地变得突兀起来,似是面向众人实是对着桌角几人冷笑道:“敢情我岳金山一向独来独往,,不想在外多了个跟屁虫好不容易甩脱了,来店内又多了个应声虫,嗨,别说,老子今日过足了当爹的瘾了。” 话未说完,左角又起了应声,而且听起来竟似自那桌角间好几处壁内传出,隐隐间只听“老子今日过足了当爹的瘾了”“跟屁虫——”“应声虫——”不断缠绕回旋,震荡耳鼓,良久不息,但见那五人依旧只是安静地喝着酒。应声绝对不会是他们传出的。 被一个人跟踪倒还没有什么,但若是每说一句话,都会有人在背后原样道出,这岂非很是令人郁闷。 来人愈想愈怕,愈想愈惊,直觉后背凉飕飕的,仿佛是有人在后背吹风一样。怎会如此?人说:恶有恶报,难道我做的事当真被老天爷知道了,要惩罚我了? 来人再扫一眼店里众人,发现并无熟客,方才稍宽了心,寻着一角的空桌坐下,却再不敢说半句话,唯恐那应声又起。 饶是他这种不愿惹是生非的纯正心态,却也无法避除祸端上身。 便在他刚拿起桌上半壶酒,还未及倒入口中,战争开始了。 首先出语的是靠窗而坐的那黑缎枯面怪,只听他冰冷的嗓音如来自地狱般幽深的叹息道:“不错,那道士是亡于我手。”明耳人一听便知战争一触即发。 果然,坐在门面的黑衣少年冷哼一声,道:“阁下——嗝——倒坦白的紧。他与你有仇?” “互不相识,何来仇怨?”枯面怪的叹息声又起。 “有人买凶杀他?”少年语声依旧冰冷。 “他并不值钱,不合标准。”枯面怪的叹息中似含有几分孤寂。 黑衣少年忽地目光一寒,道:“你是他,是他,嗝,他的人?” “不错。”枯面怪似乎抽搐了一下,语声愈发显得孤寂萧索。 “好!”少年猛地提起一杯酒向他抛去,口中道:“阁下值得叶某敬酒。” 枯面怪眼见酒樽电掣而来,蓦地提袖斜一引,道:“这杯酒还是敬老朋友吧。”话未说完,杯已改向朝白袍人面门点来。 白袍人忽地“嘻嘻”笑道:“高,高,老夫正缺酒的紧呢。”说话间,两指忽地探出,“叮”地一声夹住了酒杯,一口灌了进去。 由白袍人出指夹酒,灌酒还不过眨眼工夫,但却叫那枯面怪和少年看的目瞪口呆。原来在那少年抛出酒杯当儿便已注入了大半的内力,隐有探测对方虚实之意,而枯面怪大袖一挥间,让酒樽转变了方向,显然也加入了很大的内劲。两种内劲的凝汇实与两大高手的联合无疑,但那白袍人只轻轻两指就夹住了樽子,不但暗中化了内劲使得杯子完好无损,酒,更是半滴未洒。这分武功,放眼天下实再难有第二人。 黑衣少年忽地一声长叹,道:“卓前辈前日断剑之赐,晚辈总算心服口服。” 原来三人便是叶孤鸿、卓不群和那幽灵。当日幽灵将苏歆携出凌香分水阁,叶孤鸿心切她的安危急追而下,卓不群为寻叶孤鸿打架亦紧随不跌。三人几番周折直至新邺城,枯面人似是内力稍显不济,叶孤鸿怎容错过这个大好时机,当下猛一提气,速度骤增数倍。 枯面怪心知再难逃脱,心道:只怪老子受伤,不然——但眼下说什么也是白搭,当下不再多想,觑见一个酒店一头钻了进去。叶孤鸿亦随他钻了进去。卓不群为寻得他打架,哪管其它,随之掠进。 其实这幽灵的话并非完全是假,叶孤鸿跌下崖底后果是被“剑圣”卓不群救治。伤好以后,卓不群得知他名气颇高,便要与他比剑。 卓不群看似疯疯癫癫,做事全凭一己喜好,更爱旁人从旁夸赞,但却是使得一手好剑法。内力更是雄浑如滔滔海浪,无边无际。 叶孤鸿不便逆违他的要求,两人便互喂起招来。 叶孤鸿的剑法飘逸奇谲,卓不群则是沉稳老辣,二人开始尚可各凭所长,不分胜负,但二十余招后叶孤鸿因重伤初愈,内力终究不济,一个不慎被对方重剑击在长剑中锋,只闻“咔”的一声,竟从中断裂。 叶孤鸿握着半截断剑向卓不群一拱手道:“剑圣果真是剑技非凡,晚辈领教了。”心中却自我安慰道:“这只是因为自己内伤初愈,内力提之不起。”今日乍见卓不群接杯的招式与功力方才真正心服:看来剑圣当真有圣人之力,凡人难及啊! 那次以后卓不群又屡番挑战,叶孤鸿终于难耐逃了出来,于是便有了今日之局。 “哈哈哈。小子淡待输赢,不骄不馁,这份心性,他日造化必不会在老夫之下。”卓不群耳听叶孤鸿的赞语,好不喜盛。 叶孤鸿却淡然一笑,道:“前辈抬举了。” 两人只顾你赞我谢,全然未见那枯面幽灵脸上突现的诡异笑容——诚然,枯面怪人的笑容是不会轻易显露在脸上的,因为他脸部的肌肉从开始到现在从未动过一下。 但他确实笑了,很神秘地笑了,是他的眼神泄了密。遗憾的是,这份密只被泄了眨眼功夫,并未有人注意到,更是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被保持了许久。 店里人人自顾自酌,全然未去注意三人的奇异举止,仿佛就算是天塌了下来似也无关痛痒。 卓不群忽地将脸对着“幽灵”,道:“小子似乎是识得老夫,老夫却不记得了,不妨道出万儿来。” 其实两人年纪相差不大,即便是枯面怪人脸不显老,但只听他那苍老深沉的嗓音,必也知年纪至少在五十开外。 于是,卓不群直呼他“小子”倒真显得狂妄了。 不过,幽灵倒颇似无所谓地道:“阁下名满天下,武技惊人,不记得在下这跳梁小丑,实也不足为奇。”心里其实已在不住地念叨:暂且给你些甜头,他日不让你横尸街头,老子就不姓屠。原来这人姓屠名桂,但极少在江湖中露面,从来也只受一人调遣,向来杀人也是一击成功,立时身退,故而很少有人知晓他的名号。 卓不群听得他的赞语,心下颇生欢喜,笑着探手自叶孤鸿身前提一坛酒,一把拍开封泥,道:“来,我们喝酒,喝完了再打。”说完一仰脖颈“咕咕”地灌了起来。 叶孤鸿淡淡地一笑,双目倏忽扫向屠桂,道:“阁下好手段,偷袭、逃命无所不通,无所不精,杂糅相湛,直让叶某佩服得五体投地。” 屠桂冷哼一声,并无言语。 “好,”叶孤鸿冷声道:“既然阁下羞愧难当,无话可说,那便知错就改,放了苏姑娘吧。” “我今日忽地明白了一件事”屠桂突然发话。 叶孤鸿“哦”了一声。 屠桂忽地轻蔑地道:“人说叶孤鸿‘酒后破巅峰,醉罢始出笼’,今日一见,流言蜚语,当真不可信啊。” 叶孤鸿双目如利刃般逼视着他的瞳孔,良久,忽地“哈哈”大笑道:“既知是流言蜚语,竟能长信至今,如非遇上叶某,老怪儿岂非要带上这个信念入土啦!哈哈!”这样一大笑,倒引来了方才进店靠角坐的那粗犷中年人的惊鸿一瞥。 屠桂“哼”了一声,用幽深的叹息,道:“酒,还有,喝!”蓦地长袖斜扫,一樽酒凭空向叶孤鸿面目刺来。 叶孤鸿“嘿”地一声,左手指忽地一屈,正欲弹下,忽见斜刺伸来一指手“咄”地夹住了樽杯,却见卓不群将酒樽斜一引,道:“老夫不是说了吗?先喝酒,再打架。”双指微屈正要收回,忽觉指间一松,只闻“噗”地一声,酒樽裂作碎片落下,酒洒了满桌。 卓不群愣了一下,自言自语,道:“这酒樽怎恁地不实?老夫还未用上丁点力竟自碎了。” 屠桂忽地盯住叶孤鸿道:“你是不是很想要回苏姑娘?” 叶孤鸿冷哼一声,道:“不是要回,是抢回。”右手忽一屈。 屠桂忽地披风一抖,变戏法似地从中提出一绿衣女郎,却不是苏歆是谁。却见她秀目紧闭,面容憔悴,清秀的面庞比之半年前瘦削了许多,叶孤鸿不由得心中一痛,道:“枯面怪,休怪叶某不客气了。”一扬手,便要扑上,却忽听得屠桂一声清喝道:“慢,再过来,她就没命。” 叶孤鸿闻言一顿,冷声道:“你有何话说?” “爽快,叶少侠当真爽快。其实这般娇滴滴地一个小姑娘,让我下重手也当真心痛,况且又是出落得这般月华芙蓉、洁池青莲,辣手摧花,谁人堪舍?”屠桂幽幽深叹道:“在下姓屠名桂,久闻叶少侠英明,今日得见,果真不凡。” “哼”叶孤鸿冷冷道:“你且说让叶某答应何事,废话、屁话自留在肚里好了。” “哈哈!”屠桂笑道:“想当日,少侠对战玄神之时,锐睿明聪,谈吐举止间无不让人钦服。不想今日竟屡失风度,屠某好生失望啊!”不待叶孤鸿说话,便又道:“其实依少侠猜来,屠某擒令妻所谓何事?” “女人,女人,女人误事,误大事。”卓不群忽地叫道,伸手向苏歆拍去。 第四章 吾主谁峰 三 这一下毫无征兆,屠桂大惊失措,他本拟用苏歆迫叶孤鸿就范,怎容卓不群出掌伤她?眼见掌风激来,想也不想,忽地出掌向对方手掌劈去,只闻“蓬”地一声,掌力相激,一白色物什应声斜飞而出,“噗”地插入了靠角的桌中,直震得桌上坛、樽弹跳飞起。正是那粗犷中年人的位置。 那人骇然跳起,一个不小心被一酒坛“喀”地砸在了额头,直痛的他“啊”地一声大叫,夺门而出。 屠桂不禁向那斜插在桌上尚露出半截的白色物什瞧去,当下愕然一惊,敢情竟是一酒杯。 原来便在卓不群出掌时,叶孤鸿忽生警兆,但两人相隔着一长桌,相救固然不及,情急之下,他忽地拿起桌上一个酒杯向卓不群肘端点去,恰在此时,屠桂的掌袖也已切来,卓不群审时度势,猛一抽臂,劲气忽地前吐。 袖劲与掌力同时击在杯上,竟使得杯斜贯而出,直直插入店角中年人的酒桌上。 就在三人你眼望我,我眼望你,相觑不下,店外忽地传来一声奸笑“姑娘莫走,在下——有话说。” 话音方一入耳,叶孤鸿脑际蓦地闪出一个人形来:双目大小分明,儒服折扇,潇洒猥琐,贪生怕死,偏又求名心切,且又自作儒士,取名士儒——这样的一个小人拦住一个姑娘能干什么事? 叶孤鸿心底微愠怒气,这厮当日发下的誓言全忘到九霄云外了。 其实他哪里知道像桑士儒这般龌龊之辈,心中哪里会有誓言的班席之地,言而无信,才是他们做人的初衷。也难怪,他们二人一个是江湖侠义,铁胆英豪,一个是声名狼藉,猥亵小人,两者的心思固然天壤之别。 这样一个心态不良之辈拦住一位姑娘八成不会有好事,但自己一旦离开,便再难追上这个枯面怪屠桂,叶孤鸿心下暗思对策,面上却不露声色。 那屠桂却似猜出了他心中的想法,阴笑道:“少侠识得此人?” 叶孤鸿面上渐渐凝霜,反问道:“但凡谈情说爱的青年男女,叶某必要识得吗?” “然则非也,”屠桂幽幽地道:“以屠某看来这二人绝非是谈情说爱那般简单。方才出语的男人年纪至少在四十开外。” 叶孤鸿“哦”了一声。 “而且,你听,”屠桂声音忽地加急了半拍,道:“是否听到了几声奇怪的音?” 叶孤鸿又“哦”了一声。窗外果真传来几声似是“唔、唔”的轻响。 “如果屠某没有猜错的话,”屠桂突地一顿,忽又道:“这是那女子的嘴被那老者捂住了后发出的求救音。而且你听——是否有愈来愈轻的沙沙声——”屠桂没来由地又是一顿,忽又道:“如果屠某没猜错,这位年轻女子定是被那个老者掳走了。这么晚了——孤男寡女,而且又是一个糟老头子和一个貌美如花的——” 叶孤鸿心底遽震,他所的与自己心想的一一吻合,他就像是我肚里的蛔虫,每一句话都与老子肚内所想相拍和。 这个屠桂却是已将叶孤鸿的心都揣摸透了,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甚或连每一个停顿都会让叶孤鸿揪心不已。他似是吃定了叶孤鸿的狭义脾性——遇上不平事定然要管上一管,于是,便着重念道“求救”“捂住”“年轻姑娘”“老者”“孤男寡女”“糟老头”——末了,还加上一句“叶少侠,听说你自行江湖,浪子行性,施恩解围,不求酬报,这次你不会——”话未说完,蓦见他乍如飞箭般撞来,还道他情急拼命,心惊之下,猛地一携苏歆向斜蹿去,躲了过去。又听得“蓬”地一声爆响,似是何物被撞破,当下侧目一瞥,却见是叶孤鸿撞破窗牖,直直飞了出去。 他心有余悸地探手自桌上提起半杯酒,一口灌下,方才喃喃道:“这小子当真不好惹。”斜目瞥了眼卓不群,却见他只顾喝酒,浑然未将两人之事放在眼里,心下稍安,又灌了杯酒,望了眼卓不群,见他还是不看自己一眼,心下不觉微急,问道:“剑圣来此也是为了这女子?”见对方摇了摇头,方觉心安,忽又见他点了点头,不禁又奇问道:“剑圣既摇头又点头,却不知是何缘故?” 只听卓不群淡淡地道:“老子是为那叶孤鸿而来,现在却是为她而留。”说着将手指向苏歆。 屠桂心中一紧,心道:人说剑圣性情怪异,出言如疯,但此番听下,却是言语井次有条,分明有理,却哪里有半分疯癫之状,正想着,忽又听得他道:“老子是留下来杀她的。” “杀她?”屠桂一愕,道:“ 却不知为何?” “女人!唉!女人!女人误事,误大事。为了叶小子的将来,我必须要杀了她。”但口中说杀,身子却是未动。 屠桂听着直觉好笑,杀她是为了叶孤鸿的将来,嘿,你若杀了她不毁了叶孤鸿的将来才怪。突然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脑际不断盘旋升起:尊主只是让我擒住苏歆,并未让我保证她的性命,嘿,苏歆一死,叶孤鸿独命鸳鸯焉能长活?哈,借卓不群之手毁了叶孤鸿一生,岂不快哉!不对,当叶孤鸿得知是卓不群杀了自心爱的人儿,必会寻他拼命,到时候——嘿嘿,即便我现在亟需帮手,但悠悠天下之大,何怕寻不到一个比他叶孤鸿更好的,相较之下,这般有趣的游戏看着才更有趣哩。 这些念头只在他脑际一闪即逝,便就见他将苏歆递了过去,故作深沉地道:”剑圣说的是。女人确是麻烦,就是因为女人阻挠了古今多少英雄的宏伟大业。自古红颜多祸水,英雄难过美人关啊!古书史册,前人英豪,莫不都显着这个浅实的道理,可叹世间竟无人堪透。就连百余年前武林最富盛名的沈思晨沈大侠最终也是被毁于一代名妓陈念笙之手。现在,在下就把这位很可能害了叶少侠一生的祸害交给你,你快杀了她替少侠脱出束缚吧。” 卓不群信手接过苏歆,放在身旁,淡淡地道:“不急,不急,待那小子回来了再杀,会让他清醒地更彻底些。” 屠桂听得一愣,愕然道:“那叶少侠若回来了,如何还肯让你再杀她?” 话刚说完,便听得卓不群冷哼一声,瞪了自己一眼,露出一种不屑的眼神。 屠桂心中忽地一动,传闻着剑圣最喜人从旁夸他,自己方才的话似是说有叶孤鸿在他便杀不了苏歆,显已触怒了他,当下“呵呵”一笑,道:“哦,是屠某多虑了,凭着剑圣这般足可傲视天下的武功,那叶小子即便不让,却又奈之何。”言罢,果见卓不群脸上渐渐有了笑意,正欲再夸几句,忽听得窗外一人冷笑道:“阁下的功夫不怎样,拍马的本事倒天下无双,呵,癞蛤蟆竟也成了青蛙。” “谁?”屠、卓两人齐惊怒叫道。卓不群更是猛地一拍长桌,腾地站起,叫道:“有种过来与卓某拼个高下。”这一叫,声穿裂帛,如倾雷贯耳,直惊得店内众人骇然起身,有几个靠门坐的酒客甚至抢门而出。 只听那冷笑声又起,道:“自己被人当猴耍竟还沾沾自喜,也罢,老夫已足五年未与人动过手了,今日就来会一会所谓的剑圣。”卓不群不待他话说完,已携着苏歆从破窗窜了出去,借着月光,一眼便瞥见了立于一株槐树下的紫裘白须高冠老者。 这老者约莫四五十岁年纪,凤目单挑,面显红润,白须齐整,紫裘玉冠,俨然一派帝王气象。 卓不群乍见来人这般装束,不由得一怔,随即大笑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五湖萧太史啊。怎么,太史的位置做腻了,想感受感受做皇帝的滋味儿?哈哈!” 却听那萧正明冷冷一笑,几根尖须随风上下翻舞摇摆,继而纠缠成结,摆幅倒也小了,竟似伴风轻点,像是在嘲笑众人只顾私心结怨,不懂团结一致。 槐枝轻摆,扭动轻旋呈弧形,点点行移,在初春的满月舍吻下,竟现其轻柔灵动,愈发让人觉得它的温柔妩媚了。 月已偏西,映出下首半片薄翼般的云层来。只听萧正明冷冷地问道:“叶孤鸿呢?他不是和你一起吗?” “哼哼”卓不群冷笑数声,道:“是吗?老夫还倒要问问你呢。你把叶小子引走,有何企图?哦,我明白了。太史家中还有一二八妙龄闺女,尚未婚嫁,敢情是要寻女婿来了?哈哈!” 萧正明怒火冲天,杏目圆瞪,白髯根根虚张,牙齿咬得“咯嘣”作响,半响方才挤出几个字来“你够胆。”袍袖一挥,大步踏上,精气神紧锁向他。 卓不群直觉对方气势愈发沉重,对方每上一步,气势便重一分,待得二人相距不足一丈,气势竟已重如巨磐般直压得他有些吃不消。 卓不群再不敢大意,一把丢下苏歆,反手“锵”地一声拔出背负的醉魔剑,剑尖遥指对方。他猛一提气,力贯右臂,传至长剑,剑身“嗡”地一声龙吟,气劲破开了对方的严密气势,便如尖山捅破了天盖般,留下一个再难封的窟窿,因而也突破了对方的封锁。 萧正明实未料到对方竟这般强横,快然一笑,道:“看来老夫今日来的倒不亏,足下倒真非庸才。不过,先下可要小心了,萧某要动真格的了。”言罢,右手向后一探,已多了一柄亮晃晃的宝刃来。 卓不群乍见此物,不禁失声惊叫道:“弧形剑。” 但见此物长不足两尺,宽不逾两寸,尖端弯成弧状,刃向内曲,果真是久不现于江湖的弧形剑。 第四章 吾主谁峰 四 “去!”萧正明蓦地一声长喝,剑应声“嗖”地脱手向卓不群面门成弧形划来。 卓不群从未与弧形剑过过招,更从未见过这种打法,一时倒似慌了手脚,醉魔剑上起下落,左右各一划,形成一道屏障,同时身形左右一旋,直欲脱出对方剑气的笼罩。 漫天剑花便如冰天飞雨,狂风乱作,顿叫得雨溅满天,杂乱无章,但却又隐隐含着几分规律。剑先自左旋三下、右旋四下,接着右旋四下、左旋三下,然后又左旋三下、右旋四下——如此这般,但只因旋得太过耀眼迅猛,外人只能看到漫天剑光,却哪里能辨其方向。 这其实就是此招的精髓——快、旋、炫,卓不群自命为“风电玄诀”,快如电,炫至玄,乃是他防身绝招,轻易不用。 但今次双方甫一交手,他便被逼使了此招,这实违了他“杨风后絮,雨后余花”之称号。然藉此紧张时刻,他倒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呵,痛快!”萧正明蓦地撮口长啸,刺耳的啸音振破寰宇,直如龙吟雷鸣,惊天霹雳,竟震得众人耳膜生痛,气血翻涌,店内再无人敢待,纷纷挤拥着逃命似的跑开了。 卓不群亦听得气血高涨,右臂“咻”地一抖,长剑如惊虹飞桥,蓦地绷直,化作剑芒电般刺出。 萧正明一声长笑,道:“来得好。”弧形剑速度更快,此时只余一道白芒以人眼难测的惊人高速,龙吟鲸啸般直刺而下。 两剑相交,但闻得“蓬”地一声巨响,竟是气劲相撞,并无金属撞击之音。 两人身形同时一晃,闪电般交换了个位置。 萧正明但觉五脏翻涌,颇是难受,强自正色道:“阁下当真不简单,不如报上万儿来,你我今日就斗个痛快如何?”言罢,一抖宝刃,弧形剑经月色的洗礼,竟变得通彻透明起来,但瞬间青芒乍现,剑作龙吟,戾气顿盛,显是今日不见血光,不会作罢了。 卓不群明显地感觉到了对方的杀气,醉魔剑经手一划,一道气劲如盾般划下,竟似要割破这茫茫无形的乾坤。 便在此刻,林间蓦地传来一声长啸,啸音悠长,声若洪钟,又似含几分怒气,瞬间去得远了。 卓不群乍听此音,喜不自胜,叫道:“叶小子,你终于回来啦!嘿,老怪物,不陪你玩了。”一展身形,直如鹰鹏般夺空而去。 萧正明一愣,未料得他说走就走,一声暴喝道:“别跑,老夫还未尽兴呢。”正要追出,忽听得身侧不远处传来一声似是女子的呻吟,心下大奇:难道这厮竟偷拐良家妇女?嘿,幸亏被老夫撞见,不然——走近一瞧,不禁浑身一震—— 那作啸之人果真是叶孤鸿,便在他破窗而出时,桑士儒与那女子的声响俱归沉寂,但凭着他敏锐的直觉,他毅然决定向东首的林子掠去。只因怕那女子在自己未到之前遭遇不测,他已将速度提至极限——当然这其中还因为他要尽快赶回去解救苏歆。 然而上天偏似爱捉弄人,叶孤鸿直把林子寻了个遍,也未发现半点人兽足迹,当下他再无多想,急速向西林掠去,但寻了半天,亦无人影。 难道他们失踪了不成?叶孤鸿自信以自己方才的速度,除非当世几名顶尖高手,余人绝对难及,即便是自己围着此林转上一圈,这么短的时间他们也绝未走出林外——他们此刻肯定还在林中。 他定下脚步,借着月光,静静地打量着这片丛林。 月已渐渐西沉,微风忽起,树影斑驳晃动,稍有偏斜,几点草芒,微沉微浮,稍弄黔首,诡异非常。 突然,有几条虫兽从一片阴暗影角里爬了出来。叶孤鸿心中一动,侧耳细听了一番,忽地向几株蠕动的檀术走去。檀木有大半被高大的乔槐投射的影子给遮住了。 近了,叶孤鸿忽淡淡地道:“出来。”无人应声。 他忽冷笑一声,道:“射影术,嘿,未想半年没见,阁下的功夫大有长进啊!” “唉!”黑影中果真走出一人来,边走边还摇头叹道:“叶孤鸿啊叶孤鸿,为何你三番五次坏我好事呢?”月光下,此人大小双目闪烁不已,一身儒服,却不是桑士儒又会是谁呢? 原来,这桑士儒不知如何练成了“射影术”,转拣月光不及地方行走,常人很难发现其踪影。叶孤鸿初时亦未能发现他留下的印迹,白白浪费掉了好大时光,但后来见虫兽自黯影里爬出,不禁暗骂自己愚蠢,怎地没想到此点?其实这也难怪,“射影术”要求的是藏身的连续变化,即便你能感应到对方此刻的位置,但未待赶至,他人早不知已移往何处。据传这门功夫与扶桑的忍术如出一辙,百余年前,大侠沈思晨便是凭着此术躲过了众多武林人士的追击,但自从沈大侠死后,此术也跟着失传了。 叶孤鸿再想不到只半年未见,这个平平无奇的桑士儒竟不知从何处学会了此术。 但当他再见着这位初时被自己戏耍的“对头”不禁有几分难言的亲近感,当下“嘻嘻”一笑,道:“好事?不知桑兄的所谓好事,是何所指?” 却见那桑士儒一扬折扇,轻轻摇了几摇,道:“人道杯酌通天日,我独向往销魂时。哈!半年未见,叶兄出落得愈发俊朗潇洒啦。可喜,可贺,呵。”叶孤鸿心中一动:听他口气,一副有恃无恐模样,莫非又找到了大的靠山?“射影术”乃失传了百十年的武功,他一个无名小辈如何学得?——一时,好多的疑团纷纷如潮水涌入他的脑际。但他心知时间已耽搁了不少,当下一整衣襟,问道:“桑兄不是携美同游吗,那位——咳——嫂夫人呢?” 却听桑士儒“呵呵”一笑道:“敢情叶兄今日不会又喝多了吧?少侠可曾见过我身携女眷?” 叶孤鸿“嘿嘿”两声,心道:这丫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忽地闭起了双目,只消片刻,蓦地惊鸿般掠起,闪电般向身前几丈许的一处丛影扑下。 那丛影本自一片静寂,忽地“啊”一声尖叫,风一般逃窜而去。 叶孤鸿本就无心伤人,眼见那女子逃荒而去,身形忽地转向桑士儒,冷冷道:“阁下好一个还报之赐,你我这便算扯平,他日再让叶某遇上你在行凶,休怪叶某无情了。哼!”猛一转身,飞速回掠。 原来他已猜知桑士儒和那女人其实是演戏骗他出门,拖延时间,好给那屠桂逃离的机会。 桑士儒浑身一震,嗫嚅道:“你——你都知道啦?” 一切都是那个所谓的尊主的安排。 “哼,”叶孤鸿蓦地仰天怒叫道:“如果歆儿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有生之年,定叫这天下再无太平。”这是一个血的警告,也是一个血的誓言。 桑士儒直听得心底发颤,仿佛有条冷冰正在冰冻着他的心——他叶孤鸿要颠覆天下,恐怕没有人能阻止得了——就是尊主怕也难办到! 叶孤鸿其实赶回的正是时候。就在卓不群与萧正明斗得正酣时,屠桂却在店内坐着,心里盘算着,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届时,胜得一方必也元气大伤,到时候,我就做那渔人,从中得利。 正想的香甜,忽见一个很是平凡的老者出现在店门口。 一个平凡的老者并不稀奇,但令人奇怪的是,值店外两大绝顶高手比斗之际,这样一个年过古稀的老者若无其人地信步前来,岂非便是诡异? 屠桂心下既奇且惊,当下问道:“老汉来此有何贵干?” 却见那老者用手指了指耳朵,摇了摇头,又指了指嘴,点了点头。 屠桂舒了口气,暗道:“原来此人是个聋子,听不到窗外如轰雷般交战声,难怪,难怪——他指嘴巴是什么意思?到了这酒店,难道是要喝酒吗?”当下从桌上端了一个酒樽递了过去。 此时店内已无旁人,显得有些空荡。那老者接过酒杯,喜不自胜,连连向他点头后,这才扬起酒杯一饮而尽,末了,舔了舔舌头,闭上了双眼,直过了片刻,忽地睁开,眼中竟似有一层莫名地光晕生出。 老者似是尝到了人间美味般兴奋不已,再难把持,一把将酒杯放入口中,“咯嘣,咯嘣——”地嚼了起来。 屠桂骇然一惊,他倒不是因为老者的那种渴酒之心,而是他的内功——一般人哪能将酒樽当蚕豆般嚼来吃了?除非这人的内功高深莫测。 一阵冷风从破窗灌了进来,他直觉一股莫名的寒意袭上心头:叶孤鸿离开有段时间,现下也该回来了,又碰上这个不知敌友的怪客,恐怕今日难讨了好去,当下再无多想,一个飞掠穿窗而出。方才出林,蓦地听到身后传来一记闷雷般的鲸啸,知是叶孤鸿追来了。 叶孤鸿冷眼瞧着身前逃窜的屠桂,心里不由得产生一种莫名的悲哀——人生岂非正是在追与逃间度过。有时,你觉得自己是在追一个人,焉知身后还正有一人在追你,念及此,蓦一回头,果不其然,卓不群当真紧随身后。 第四章 吾主谁峰 五 颖水果真有它独有的风韵。纵不是波澜起伏,浪涛翻涌,却也难一平如镜、风平浪静。它不像大海般浪腾千丈,峰回百转;也不同小溪般细腻轻柔,潺潺鸣拌,它有宽逾百丈,行商盛市般的水上市贸,也有窄不足丈许,浪急涛高的险峡窄道,它的生命是多元化的,它的组构是多形的。 就在它最为繁华的中段,今日突然多了三个怪客。 先到者是一个枯面披风的怪人。没有人能够看出他的年龄,但却大部分能记住他的长相。甫一近水,就见他向靠岸停泊的一个老艄公招了招手。那老艄公点了点头,将船向河心撑了过去。眼见船已离岸丈余远,乍见哭面怪突地一个飞掠,直如燕子抄水般掠了上去。船瞬间去得远了。 紧接着到的是一位潇洒从容的黑衣少年。少年似是追随那哭面怪而来,但待他赶至河沿,那条船已快到了河心,至少距岸五六丈远,人力难及了。少年稍作思索,忽地向一白髯老艄公走去,边走边道:“借你的一双巧手追上前面那条船,价钱你定。”那艄公“嘿”地一笑,道:“远啦,远啦,追不上了。” 这一段买卖人士不少,可拉船的艄公确实不多。 那少年足不稍停,腾地一下跳上了船,笑道:“是吗。那就借你的船一用吧。”蓦地提起那艄公一把抛了出去,同时足下猛一用力,船已如利箭般飞射出去。 那老艄公人在半空,心下惊骇万分:完了,完了,摔下去肯定完了,哪知,未及着地,身体乍然一轻,似是被何人拦腰抱住,心喜之下,忽觉那人双手一分,已被扔了下来,耳听那人骂道:“真他妈点背,怎地凭空掉下一糟老头子来。”老艄公赶紧爬起,揉了揉屁股,这才看清了救他之人是个白袍老者,但此人却是看也不看自己一眼,飞步向河边奔去,口中大叫道:“艄公,艄公,快过来一个艄公。” 那老艄公一听,喜叫道:“恩公叫老朽吗?老朽就是一个艄公啊。” 白袍老者气的直瞪眼,怒道:“叫你个屁啊!老夫要的是有船的艄公。”一顿脚,向着下游几处舶船奔去。独留下那老艄公边搔头边纳罕道:“有船的艄公?我就是啊!我的船——我的船,啊!我的船!”举目四望,远际一片空茫,却哪里还有船的影子。 三条船如梭般穿行于河间,宛如三条巨形鲈鱼沿河之下,舳舻千里之外。船全速奔行,快过了流水的极限,仿若溺水蛟龙、银蛇金鳞,河上河下,任我遨游,再无束缚。 三船连成直线,顺河而下,旁人眼中只见一条黑线箭般闪过,便再无痕迹,空留下他们自己在那唏嘘怅叹,感慨世间奇异怪咄之事多之又多。 本是春暖花开,风清树荣,正是人心徜徉、懒情初萌之时。但在这条窄而又急的颖水之上,此刻却有三人正使劲浑身解数在追击或摆脱各自的目标,更糟的是,他们渐已进入了那段险之又险、玄之又玄的狭峡境内,接下来,就只能靠自己的造化了。 据说这段窄峡内蕴藏着数以千计的暗礁,据说里潜伏着巨鼋蛟龙,据说这里曾吞噬过无数个渔舟商船,据说自十年前的一艘载有数百人的游船翻沉于此后,这里便再无船只敢靠近,据说一到夜里,这里就漂浮着无数个游荡魂灵,它们都是溺亡于此,幽府拒纳的渔民商客,据说这里就叫魂锢峡。 水渐湍急,前方的船速已减,叶孤鸿心中一喜,正要加速追上,忽地心生警兆,直觉船像是在向右偏移。大惊之下,他猛地脚下用力定住船身,抬眼望去,这才发现前方不远处竟现出一个簸箕大小的漩涡来。 叶孤鸿使劲浑身解数才让船停止了偏移,但人力毕竟有限,眼见距那漩涡愈来愈近,他渐觉有些力不从心,心知,再过片刻,待得自己力竭时,定会被连人带船给漩了进去的。 又近了几丈,叶孤鸿直觉两膀渐似虚脱,脚下竟也有些发软,不禁心下一片黯然喟叹道:“完了,这下可真完了,未想我叶孤鸿不是亡于刀剑或老龄,而是亡于自然之象。唉,歆儿,我苦命的歆儿,可叹你叶大哥无力救你回来了,你落入那老魔头手中,却不知会受到多么大的折磨,你那瘦弱的身躯能承受得了吗?” 想到苏歆那瘦削的俏脸,浅淡的娥眉,苍白的脸颊。一身绿衣的她忽地一手从后探出,“咯咯”笑道:“叶大哥,看,这是什么?”牡丹花,是牡丹花,她的手中时常会含着一两株快要凋落的牡丹。 往事重重,她的话又似在耳边响起“叶大哥,你说,这牡丹虽然快要凋谢了,但是只要有人肯摘、肯赏,是不是一生也便值了?”她单薄的身子总会在那灿烂的笑脸渲染下,更让人怜爱。一丝阳光泻在她的俏脸上,她单手一抚发髻,笑靥如花,深情地看着自己道:“叶大哥,你答应我,一定要带我去一个满是鲜花、人迹罕至的地方啊!那里满是飞扬的花屑,那里漫天飞舞着各色的粉蝶,那里一直是艳阳铺照,那里只有我们两人。我们就在那里站着、坐着、躺着——一辈子,就这样默默地过上一辈子,多好啊!” 回顾往昔,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是那般刻骨铭心,那般深入骨髓,那般情深似海。 我当真就这般与她说再见了吗?我当真再也见不到她最后一面了吗?我当真就让她一个人悲苦凄冷地活在囹圄里?叶孤鸿脑际一片混乱,眼前突地一亮,竟现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是歆儿,是她。她的脸已被泪水湿透了,模糊一片,但双眼仍是如泓潭般的深情盯着自己,哭着道:“叶大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不然,歆儿会恨你一辈子的。” 歆儿,歆儿,叶孤鸿蓦地浑身一震,仰天长啸道:“歆儿,你等着,你叶大哥定会救你出来。”入眼的又是漩急的涡流,他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力,双足猛地踏下,“噗”地嵌入船板中。 他但觉全身气力像是用不尽般,力灌双足,身子忽地斜向上猛提,船竟被他带的腾空向前窜去。 船在半空,便如一条腾空嬉闹的白腹巨鱼般活灵活现、快然自足,又如一道芒星般划过朗空,不留下半点迹形。 眼见飞船便要掠过漩涡,叶孤鸿蓦觉丹田一空,再难使半分气力。倏然,船再无力持,便如一只巨鸟陡失双翼般一头向河心扎下,落处正是漩流的涡心。 船已进水,水正漩急,生死正悬于一线。叶孤鸿仰天一笑道:“永别了,我可爱的蓝天白云,飞鸿暖日。” 便在叶孤鸿完全绝望之时,便在船身完全没水的一刻,船下忽地传来“蓬”地一声巨响,仿佛是撞上了何物,船身蓦地一震,腾空飞起。 叶孤鸿完全怔住,眼前的一幕究竟是真是假? 直过了半响,升船始又下降,叶孤鸿方才回过神来,当下定神俯首瞧去,这一瞧,却又令他忍俊不禁:敢情水面竟漩荡着一条白鳍巨鳄,但是身僵躯直,竟似晕了过去。他哑然失笑道:“真是咄巧诡怪之事天下常有!船竟撞上了条白鳄,倒让老子绝处逢生。呵!”他直觉天下间再无比这更奇更巧更怪异的事了。 然而上天并不会眷顾每一个人,它也并不会总是眷顾同一个人。 船是身在半空,叶孤鸿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可眼下他又不得不再走第二遭了。因为船毕竟有落下去的时候,落下去后必定会被水流旋进去的,可叹的是,此刻,自己再无力让船向前移进半分,只有眼睁睁地等着死神来一步步地攥夺自己的魂灵。 却原来,死与生、生与死竟是这般近,叶孤鸿心里默叹着,他忽然觉得原来自己与那条白鳄竟无区别,生命线同是被攥在上天的手中,原来着天地间的一切一切、所有所有都只不过是上天的奴隶,它让你今日亡,你便活不到明日。 第四章 吾主谁峰 六 白鳄,可叹的是自己竟还不如你,你在死前,尚敢直进漩涡,勇猛作斗——念及此,蓦地脑中灵光乍现,叶孤鸿“哈哈”一笑道:“鳄兄,你当真救了叶某一命!”身子猛地下压,施尽浑身力气,将船竖立了起来,他三步并作两步爬上了船最上端。此时船速奇快,下端直如一道利刃般一把刺进了漩涡的心脏。任他旋流再大,立船竟纹丝不动,敢情定已深陷河泥中。 原来,叶孤鸿方才想到白鳄潜伏在漩流涡心而不被漩走,当下灵机一动,心道:让船从高空落下,插入涡心泥中,凭涡心的漩速定带不动比它鳄身还宽大的船板。叶孤鸿这一注压得很准,任水漩湍急,船板果真如砥柱般纹丝不动。他也得隙运气调息,轻卸乏肢。 壑敛暝色,霞收夕霏。霄愧浮云,川作渊沉。自然之媚态,川泽河溪之哲蕴,哪管欣赏它的人换之又换、易之又易,只是用它自以为是最美的俏姿向这个世界不断炫耀、骚首弄态。 半炷香已过,卓不群风姿绰绰地立于船上,慢飘而至。他一眼瞧见叶孤鸿连同他的船伫立在漩流涡心,不禁呆了一呆,随即“哈哈”大笑道:“叶小子,你何时练会了这等奇功?哈!来,让老夫试试。”言毕,一个飞腾,身子直向叶孤鸿射来。 叶孤鸿冷眼扫了一下对方,暗中提了口气,眼见对方渐已逼近,蓦地纵口长啸,双脚猛地一夹,人船忽地斜倒蹿而出,越过涡漩,直落到两丈开外,又瞬间去得远了。只有飘渺的几个字顺风传来“哈,剑圣还是乖乖回去抱剑吧。” 卓不群乍然一惊,蜻蜓般在急漩面一个圈点,本欲掠回,忽觉脚下似有物倏地滑了开去。 他这一下本用足十成功力,心想即便点在水面,反弹力也足以将自己送回,却未想水面抖地一滑,再无处着力,“噗”地一声跌入水中。 卓不群自小在海边长大,水性本不弱,奈何像这般方圆半丈的漩涡却从未见过。这当儿,水正漩急,竟将他带的旋转起来,几圈过后,已是头晕目眩,昏沉难耐。 就在他晕沉目眩会时,忽地发现有一双比灯笼还大的巨眼正瞪着自己,乍惊之下,双眼变得清醒起来,细一看,入眼的竟是一头白鳍巨鳄,正怒目逼视自己。 原来那头白鳄被船砸晕后,恰又被卓不群十足的力道踩在身上给震醒了。 这时,那船家才总算将传靠近,有隙向卓不群瞥一眼。这一看当真非同小可,就见他倏然目瞪口呆,便如同见着了怪物一般,张口不断地含糊叫着:“哦——哦——哦”却似被一种无形的棍给撑着,再也合不拢。 卓不群猛地将头一摆,髯虬顺势如蛟龙弄姿、银蛇扭躯般威风凛凛。便在此时,那怪物猛地一甩鳍尾,箭般向他射去。 只因那白鳄速度太快,老艄公只看见水面成一道白线电般向卓不群刺去,却惊得说不出半句话来。 眼见白线已刺进卓不群,老艄公“啊!”地一声惊叫,心道:这下壮士可完了。心念方起,忽地眼前白芒乍现,一道血光冲天而起,接着便见那条身首异处的白鳄随涡而旋。 老艄公惊愕半响,忽见卓不群双脚猛地踏上白鳄尸身,逆遁而回,不禁惊问道:“侠士,这——怎么回事?” 卓不群冷哼一声“河兽野畜,也配与老夫交手。一剑,老夫只需一剑定让它们身首分家。” “一剑?”老艄公犹自不信道:“侠士方才出剑了吗?” 卓不群有些不耐,道:“行了,行走江湖,不该问的就不要问,追人要紧。” 老艄公顺从地点了点头,道:“可是,这个——大漩涡——怎生过去?” 卓不群冷笑一声,道:“我命由人不由天,涡漩水怪又奈我何?”蓦地撮口长啸,一阵干龙长吟,天雷轰鸣,直震得山摇水荡,云颤日抖。 啸毕,他猛地蹿出,一脚踏在鳄身上,人顿又已斜升了丈许,片刻已过了漩涡,同时头向后一扭,道:“老兄,你过来吧。” 那老艄公眼见卓不群已掠过漩涡,不由得哭丧着脸道:“侠士,老叟没那个本事啊。这船再前行稍许就会被旋进去的。” “哦,”卓不群老脸难得一红,道:“老夫倒是忘了,你老兄好像不懂武功。”说话间,人又如轻鸢般倒掠而回。 天际弥漫着一道茫然无措的雾气,浓的让人透不过起来。黄昏已过,黑暗即至。 卓不群冷眼扫了下横在眼前抽浑打转的涡流,剑眉突地一跳,双手振筛般猛地一抖,双足蓦地重重一踏,船应势掘起半个尖头,就像是一条巨怪猛地昂起了它那足令人惊颤的怪头。他再无多想,左足忽地探出,铁杵般扫上了翘起的船身,船顿如一只被抛扔的黑丝袍凌空划过一道弧线,又陨星般坠下,激起零星万点。 月已高悬,清明如盘。水渐加急,船速渐缓。 又行了数里,流水愈发湍急,甚或到了老者操舟的极限。老艄公拼着酸痛的膀子又点了几槁,终于不耐道:“侠士,依老叟看,前方可能是一条挂瀑,没路了。” “挂瀑?”卓不群面现喜色,追问道:“前方当真没路了,老兄可确定?” “这个吗?”老艄公犹豫了片刻,道:“依老叟多年的行船经验来说:一般水直流加快,前方必然是一条飞瀑;漩流一度加急,前方很可能有个漩涡,便似方才——” 卓不群一想也是,方才自己本欲加速急追叶孤鸿,奈何这老头非说水速渐急,前端必有异况,只宜慢行。当时想到对方乃是久行水上的老手,便信了一回,未想行了几里,果真碰上了个簸箕般大的漩涡,这次很可能又是真的,当下洒然笑道:“哈,叶孤鸿,你尽想甩开老子,这回看你往哪逃?” 前方半里远处果真挂着一湍飞瀑。圆月正中天,水波清明,浪涌浅微,却急湍汹猛。 水流本自迅急,待至瀑沿,陡失重心,直如连绵细碎陨石般自半空向瀑底砸来,甫一落水,顿激起千层浪、百尺波,浩渺瀚阔,雾气氤氲。 此刻,正有两只船分峙立于瀑流的两侧伫立的青岩上,船上尖端分挺立着两黑衣怪客。 只听左首一黑衣人一本正经地道:“枯面老兄面向不凡,未想逃遁的功夫也是一流啊!佩服,佩服。” 右侧黑袍枯面怪冷哼一声,道:“叶孤鸿,你当真屠某会怕你?”他的脸完全在月光下暴露,枯黄蜡面,全无血色。 叶孤鸿“呵呵”一笑道:“是吗?那么阁下怎么一见着叶某就兔子般落荒而逃?难道当叶某是捕猎的鹰吗?哈!阁下当真有才,叶某早就不愿做这孤鸿,甘愿成鹰了。如果屠兄愿作兔让我捕捉的话,那感觉是否也不一样呢?哈哈!” 屠桂又是一声冷笑,平静地向震声若雷的飞瀑下望去。直过了半响,只听得他缓缓地道:“你永远不懂一个人连做人资格都没有的痛苦。到了那时,你就绝不会这样想了。”他又似发出了来自地狱幽灵般的叹息,但不同的是,这次叹息中似乎还增加了几分萧索、几分无奈、几分痛苦。 叶孤鸿淡淡地瞧上他一眼,正要说话,忽见对方身子一倾,直如一头死木般笔直地扎下。愣了片刻,他猛地掠下,叫道:“兄台,你不能——”余下的话完全被瀑声掩遮,他的人也瞬间被瀑流吞噬。 第四章 吾主谁峰 七 春日总会让人觉得有几分温暖,那是因为他们刚经历过煞冷寒冬,已被狂风冷夜给冻怕了,因而当春时方至,些许的阳光都会让他们觉得是无比的享受、莫大的幸福。苦尽甘来,祸极福至,莫不如此。 叶孤鸿满心欢喜地迎向春日的第一道曙光,心中却在回忆昨晚那屠桂的一句话“你的歆儿,屠某早已交给了‘剑圣’,你却来找我作甚?”这枯面怪素来狡诈,偏似又懂些邪术,歆儿是被他暗藏了起来还是交给了卓不群还当真难说。但听他的话语似是来自高空,显是趁自己掠下挂瀑时又偷爬了上去。正思忖间,忽觉一缕酒香夹杂着花香飘入鼻端,不自禁加快了脚步,只行了约莫半里,突然眼前现出三个老怪人来。 云冉冉出岫,风飘飘拂柳。自然的神韵似乎正向人们展示它超凡的魅力,那是一种纯乎的不含丝毫淫邪的媚,它也能勾魂,但绝不会让人深陷而不能自拔。 云正纯,风正轻,水却急,人也乏。 叶孤鸿轻靠向一株钱柳,淡淡地扫了下入眼的三个老怪人。说他们怪实不为过。常言道:莫言陌路人,只因我自堕。意思是说人来到这个世上,总不能自为自己一人而活着,他要做的事很多也不在他的能力之下,因而显出交友之必要。 但眼下三人,一人自酌自饮,一人自弈自娱,一人自赏自乐,就像是互不相识一般,但偏偏三人就都聚在这个方圆不足一里的断崖上。叶孤鸿心中甚奇,当下忍不住问道:“敢问老前辈们,这是何处?” 赏花老者头也不抬回了句道:“望海。” 下棋老者又定了一黑子,探手取了颗白子,道:“叶斗。” 喝酒老者浅酌了一口,眯起双眼,回味了好一阵子,才吐了口气,笑道:“错了,错了,他们都错了。此地下可眺乌江,上可观日月,北接临汾,南连荆襄,念天地之阔阔,叹宇宙之无垠。悲天悯人兮谁堪惜?朗空晴天兮何时临?悲乎?惨乎?邪乎?”他的一番引经据典却是杂乱无序、伦理缺衔。叶孤鸿只听得又可笑又可气,不禁笑道:“前辈好一个博学多才,悠悠大论直盖江垣,如铺地垠。然,这儿到底是何处呢?” 老者闻得叶孤鸿的一番似是“发自肺腑”的“赞言”,久积于心的忧郁得以释放了少许,当下笑道:“人道月满枝头挂,疏叶锁梧桐。这里就是挂月岩了。” 一个地方竟会有三种不同的名字! 叶孤鸿想了片刻,忽地淡然一笑,径向那下棋的老者走去。那老者正自思忖白子该在何处着落,忽觉眼前一黑,对面已坐了一位英俊潇洒的少年。他细细地看了少年一眼,但觉得一股英勇豪迈脱俗之风刺面而来,只一眼过后,他忽又低头看向棋盘,苦思棋路。 叶孤鸿淡淡瞟了一眼棋局,道:“黑龙压阵,白龙难全首尾,无路。” 老者闻言斜睨了他一眼,讥笑道:“你也懂棋?” 叶孤鸿点了点头,道:“略知一二。” “哼,年青人不思进取。不深思棋之高境,一味地退缩求次。略知一二?就老夫也不敢如斯自夸。”老者心里不禁对他大失所望,淡淡地道:“你来做什么?” “和你比棋。”叶孤鸿想也不想地道。 “比棋?”老者失声道:“你要和老夫比下棋,凭什么?” 叶孤鸿忽地屈起右手中指,“噗,噗,噗”连环三弹,但见三道劲气直如骄龙摆首、旋风雷音般击上丈外的一株榆树。 此时,一阵晓风恰巧路过,那榆树一经风拂,便如生一场大病般“哗”地一声倒了下去,断作三截。断面齐整,即便斧锯怕也难及。 “好”下棋老者还未反应过来,却是赏花老者先叫了出来,道:“少侠好功夫,敢情是薛真人门下?” “哦?”叶孤鸿淡然一笑道:“阁下何有此问?” 赏花老者“呵呵”笑道:“那是十年前了吧,是吗,师弟?”却听那饮酒老者“嗯”了一声。赏花老者续又道:“我们兄弟三人与薛真人有一场约战。开始时,那老儿的连环剑式,叫什么来着——” “九天玄无量,唉!”却是自弈老者的一声长叹。 “对,对,就是这个九天——别人将它夸得玄之又玄,可一旦遇上我们,哈!就像是丑媳妇见着了公婆般畏首畏尾,根本不成一路。那时,我们的感觉啊!哈!真叫爽。想他薛真人也算是一代‘道仙’,仙行道术,竟要败给我们三个不足名世的小辈。然而——唉!”赏花老者一叹顿住。 叶孤鸿接口道:“然而他后来忽地屈指几弹,竟而扳回了劣势,一举将三位拿下,对吗?” 下棋老者重新打量了他一番,闷声道:“你当真薛真人门下?” 叶孤鸿忽地仰天放声长笑,笑声狂而励,似是在讥刺这些无知之辈。 喝酒老者终于忍不住道:“你笑什么?” 良久,叶孤鸿兀自笑个不停,却听赏花老者冷哼一声,道:“你不承认也罢,那老头儿一生着实干了不少‘好事’,徒孙们不愿道祖言宗实不足为奇。” 叶孤鸿闻言又冷笑几声,道:“阁下不妨试试叶某的招式,看看有何不同。” 赏花老者冷冷地道:“少年还是莫为狂,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朗朗乾坤,悠悠天地,至今尚未有一人敢夸口自称天下第一。” 叶孤鸿忽地掠起,闪电般自饮酒老者身旁提起杯酒一口饮了。 下棋老者点了点头,道:“嗯,轻功不错,却不知内功修为如何。好,老夫就与你对一弈。” 赏花老者不服气道:“师兄,就让师弟先与他比试比试轻功。” 下棋老者淡淡看了他一眼,平静地道:“辛师弟,你我三人在这静思了五年,难道你还看不透世俗名望、胜负虚号吗?” 赏花老者正色道:“师兄,你我即便看透了世俗名号,可出去以后难免会与他人比斗胜负,赢了自然名扬千古,输了难免会遗埋市井。我们虽不求名利,但别人却会硬将名利扣在我们头上,到时候怎么都摆脱不掉。” 下棋老者暗叹一声,心中亦知此话不假,自己三人总不能一辈子躲在这个山崖上,行在江湖,又难免会与人磕磕碰碰,流血流泪。刀头舔血,生死难料,这便是江湖,这便是生活。 叶孤鸿淡淡地看了两人几眼,心道:输赢深陷于人心,此言不假。黯然伤怀,不禁又想起了至今生死未卜的苏歆,心痛欲裂,只怪自己太重虚名,假扮好人,中了别人圈套,可是人已失踪,痛心又有何用。正自迷茫间,忽听赏花老者道:“叶少侠,是吧?你可见这花圃正中的那株芊茜,你我就以一炷香为限,谁先取得那株芊茜,谁就算胜。如何?” 叶孤鸿顺目瞧去,果见花圃正中一株芊茜傲立于群花间,宛若群星拥下的婵娟,又似群岩绕着的白莲,那孤绝,那清高,却哪里是凡间所有的,分明是仙尘佛真、上天奇葩。这哪里是一株草,分明是一个人,一个不容于世俗,孤立于乾坤天地间,傲挺于山岚水岳之顶;它又不止是一个人,仿佛是一个灵魂,一个被清晨露珠洗涤过的灵魂,不含丝毫渣滓。 赏花老者直等了半响,却不见对方有回答,不禁急道:“叶少侠难道没有这个勇气,须知男子汉大丈夫——”忽听叶孤鸿打断道:“好。就这样定。” 赏花老者一跳三尺高,喜道:“好好,就这样。你我齐数三声便开始。”原来这老者足有五年未与人比斗过,今次一得此机,那种气血冲顶的感觉便又回来,再控制不住,举止忽地失常。 叶孤鸿“呵呵”一笑道:“好。我数一,你数二,我数三。”“三”字方出,人便已如离弦之箭般射出。 赏花老者怒叫道:“你——使诈。”却顾不得许多,一展身形,人已如鸢鹏般腾起。 叶孤鸿“呵呵”笑道:“不是说好了数三下吗?”这才一开口,气息忽地一滞,慢了下来。 赏花老者觑机猛一个鹰蹿追了上去,道:“我说的是齐数三声,你使诈。” 叶孤鸿“呵呵”一笑道:“是吗?”又向前掠了半丈。 赏花老者忽地诡异一笑,道:“你说呢?你回头看看我手中的是什么。” 叶孤鸿身形不停,头半点也不偏,依旧笑道:“骗小孩的把戏也配用在我身上吗?”脚尖在花枝上轻一点,人又如孤鸿般快了少许。 眼见对方距芊茜愈来愈近,赏花老者心急如焚,又奔行半丈,心知再难追上,他终于难耐,猛地顿足,双手上下一翻,真气顺逆各一搅,顿有数千片花蕊漫天飞舞,纷纷向叶孤鸿身后、身左、身右三方击去。便在同时,他身形猛转,螺旋般向前掠去,口中笑道:“叶少侠,小心了,漫天纤花缠一身啊!” 叶孤鸿眼见再行两丈便算成功,忽觉身后众多气劲撒网般套来,闻言方知是那老头在搞鬼。这些气劲刚而猛,却被分成数千小股,竟也足以捅破躯体肌肤,当下不敢大意,猛一驻足,气贯双臂,两手中指同屈,同时连弹三下。六道气劲破体而出,竟形成莫大的气墙,阻住了花针的急刺。 那自弈、自酌两老者乍见此幕,四目陡地一亮,齐叫道:“好!” 第四章 吾主谁峰 八 赏花老者猛地窜过叶孤鸿,探手向那芊茜抓去,“嘻嘻”笑道:“丁师兄,杨师弟,二位过奖啦!” 下棋老者“嗤”地笑道:“老二,不是说你,小心啦!” 赏花老者“呵呵”笑道:“是吗?大哥就认——”忽听身后一人“嘻嘻”笑道:“老兄,你回头看看我手上是什么。” 赏花老者“嘿”地笑道:“骗小孩的把戏,也配——”忽地心生警兆,右手猛地划回,一把击下,只闻“蓬”地一声,一物应声而落,细看之下,才知是一片花瓣,正要心安,乍觉左肋一痛,后背一麻,身形就势一阻,竟而被制住了穴道。 却见叶孤鸿轻轻摘下这株芊茜,对着老者轻轻一笑,道:“叶某的弹指功夫与那老道士相比,如何?” 赏花老者不答反问道:“你是如何办到的?” 叶孤鸿轻轻地举起左手,食、中、无名三指轻轻一触,笑道:“叶某的三颗指头,如此这般——我却也不懂是何理。”说着,三指同时一屈,拇指按上,猛一弹,三股劲气同时激出,两股击在老者身上,替他解开了穴道,另一股却消失于无形。 赏花老者忽地叫道:“不是,绝不是,你绝不是那老道的徒弟。那老道的弹指绝不会似这般流通顺畅、可圈可点。” 叶孤鸿淡然一笑,信步走到下棋老者身边,道:“阁下肯赐叶某一弈,当真幸事。来,我们这便开始吧。”不由分说,启出枚黑子一把撂在中盘。 下棋老者淡淡地道:“为何不叫老前辈?”随之应一子。 叶孤鸿“呵呵”一笑道:“你很老吗?还是自觉心已老?” 老者一愣,“哼”了一声,道:“少年莫轻狂。老又如何,少又如何,本事才算真。漠漠广宇,芸芸众生,朗朗乾坤,悠悠天地,日月之理,星辰之据。血肉身躯且归泡影,何论影外之影;山河大地尚属微尘,何况尘中之尘。” 叶孤鸿单手轻押一黑子“咄”地弹出,恰压在白龙首,口中笑道:“老兄肝肠煦若春风,气骨清如秋水,小心火气啊。” 老者一愕,细观了整盘局势,冷笑道:“蝼蚁无知,却做群兽功。”单指一挑,一白子顺势滑入手中,袍袖一挥,白子划道弧线“叮”地一声嵌入盘中——却是龙首又起。 叶孤鸿拢了拢被日光蒸干的黑衣宽袖,干咳一声,单手扣起一枚黑子,道:“阁下果是棋艺精湛。但可曾想,假若叶某此子下在左行十纵八路,你的龙身便被卡住了。” 下棋老者“嘿嘿”冷笑道:“少侠不妨试试。” 叶孤鸿淡然一笑,单指一弹,黑子画了个半圆“噗”地落下,正是横十纵八位。 老者忽诡异一笑,袍袖一扬,一白子应势掠起,“叮”地嵌入了横十二纵九位。这一下倒让叶孤鸿傻了眼,双目半眨也无地紧圈着棋盘,半响也未动一下,白龙龙首四起,黑龙已是穷途末路。 老者轻声笑道:“老夫过的桥比你小子走的路还多。哼,这块石盘老夫已默对三十余载,那时你爹都还未找到你娘呢。”一句话顿引得余下二老捧腹大笑。赏花老者更因师兄为其被辱报了仇而怪笑道:“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竟也敢与我丁师兄对弈。哈!蚍蚁撼树,不自量力。”话未说完,众老又是一阵大笑。 叶孤鸿冷眼扫了扫众老,淡淡地道:“这盘棋还未结束,阁下莫不高兴的太早了。” 下棋老者奇怪地看着他,道:“白首竞起,黑龙无路,这棋还有得下吗?” 赏花老者亦和道:“对呀,小子,穷途末路了,认输吧。能够败在我师兄手上也不冤。你可知我师兄是谁吗?他是——”忽听叶孤鸿打断他,道:“是吗?看好了。”右手中指忽屈,蓦地三弹,三道黑影应声而出,“噗噗噗”接连点在石弈棋路上。 三子两枚钉在了原深嵌盘中的白子横五纵十路和横十纵五路,却叫白子深埋盘中,再难见身影,另一枚自起一路,黑龙又起。 下棋老者眼见自己大好局势竟被对方三子给搅得乱了套,反倒是白龙被缚,黑龙压顶,不禁怒叫道:“你——你——你小子使诈。” 叶孤鸿“呵呵”一笑,道:“不会吧。你我下棋本就未定规矩。开始时,你并未说不准一次下三子,更未说不准一方子压住另一方上。何况叶某的黑子本就平整如镜,无凸无凹。哈!行了,叶某已开了三子先例,这另三枚白子,老头子还是仔细斟酌着填棋吧。” 下棋老者尚未出口,那赏花老者已然叫道:“哪有这种三子齐下的?这还叫下棋吗?你小子下不赢便使这种赖皮功夫,腻也不知羞耻,枉为男子汉。哼!” 叶孤鸿“嘻嘻”一笑,正欲答话,却听得饮酒老者突地叫道:“非也,非也,辛师兄,干絮倒觉得这位少侠所言极是。所谓世间规矩皆由人定,亦由人改。就像下棋,虽说千百年来,人们遵循的都是你一子我一子的‘一子’规矩,但叶少侠的‘三子规矩’打破陈规,独具一方,亦堪称是妙趣横生。” “干絮,杨干絮?”叶孤鸿愕然道:“阁下莫不是沧门杨干絮?” “哦?”杨干絮苦笑一声,喝了口酒,道:“未想世间竟还有人识得老夫。堪悲?堪喜?唉!凡尘太匆匆,磨剑难忍渴酒心。世俗,繁套,一酒挥洒干。” “是呀!若不是‘酒魔’杨干絮,谁能说得出这般豪迈、这般不羁的话语。”叶孤鸿猛地起身“呵呵”笑道:“素闻‘酒魔’千杯不倒,叶某早有相试之心,未想天赐机缘,今日得见,你我当不醉不归啊。”正欲踏出,忽听下棋老者道:“且慢,叶少侠,老夫要落子了。” 叶孤鸿“嘿嘿”一笑道:“是吗?‘棋仙’丁归零竟也有‘盲棋’的时候。” 下棋老者声音忽地转冷,仿若一道冰柱般向叶孤鸿双耳刺来“你知道我的名姓?” 叶孤鸿闻言淡淡地道:“素闻天门三星一神,三星连体,酒魔既在,怎能无棋仙丁归零、易绝辛子午?只不知易绝怎改了性,开始赏起花来了?” 丁归零冷冷地看着他,仿佛他只要眼角稍一动,便会被拆穿,便再难活着离去。直直过了半响,两人眼角竟是纹丝未动。 又过片刻,丁归零终于长叹了口气,道:“好涵养。”袍袖蓦地挥起,数十枚棋子直如活物般抖跳四起,纷纷划出数道弧线,向棋盘数角坠去,同时,他口中道:“看来胜负确已分了。” 叶孤鸿“呵呵”一笑道:“阁下好手段。”双手六指齐屈,倏忽间已连弹三下,一弹三分,三弹九出,九道劲气只如天芒煞气纷纷击上半空中颤跳不已的白子。 劲、子相撞,顿激起数道刺耳的气波,猛地向外扩散开来。但闻“蓬蓬蓬——”数声连响,九枚白子已被碾作齑粉,飘雪般撒上石砌弈盘。另几枚完好的白子也被劲气波动,偏折了路线,落下时,正好阻住了白龙龙眼。 丁归零看着眼前惨败的局势,直气的几欲呕血,双目忽地瞪向叶孤鸿,仿若是眼上要长了牙,倒真能将他撕吞了般,身子颤了几颤,怒喝道:“你干的好事!哼!” 叶孤鸿一耸肩,淡扫了一眼满盘上的白状粉末,道:“棋仙夸奖了。这个棋盘眼见已破旧得不堪了,早该换了。”说完一步踏出,向“酒魔”杨干絮一挥拳,道:“杨兄,你我这便去大醉一场吧。” 杨干絮“呵呵”笑道:“小兄弟无羁无束,坦然自若,杨某越看越喜欢。哈!我要有个女儿,定让她嫁你不可。” 叶孤鸿闻言骇一跳,忙挥手道:“酒——那个杨兄,叶某一介浪子加酒鬼,声名狼藉,自不必说,却还要整日逃亡求生,怎敢受杨兄这般谬赞。”心道:“你便是真有个女儿,叶某又哪能娶?不知不觉又想起了苏歆。”“歆儿”他在心底深深地呼唤道:“你在哪儿?有没有受苦?是不是也在想着你叶大哥?” 连绵云峰,苍苍翠岚。蜿蜒冠顶,哪一个是自己?自己又属于哪一个?叶孤鸿蓦地仰天长叹,一把提起一个半人高的酒缸,倒灌而下。真想大醉一场,醉了以后就什么烦恼也没了。 那天他们喝了很多酒,说了许多话,也想了很多事。但叶孤鸿最萦绕于怀还是苏歆,最牵肠挂肚的还是苏歆,最揪心难安的还是苏歆。 但他若真个知道苏歆的现状,只怕会是炼火焚心,狂奔致死也要电速赶去。 第五章 奇峰迭起 一 狮子沟,断龙岩。日正中天,曦暖风拂,自然祥和,春欲醉人,人却碎春。 两道半丈方圆,高擎过丈的磐尖上分有一人单脚点立其上。两人随风左摆右晃,仿若两只凌空独立的紫青双鹤,摆幅倒也不小。便在两人之间,一道激流化作万马千军倾泻而下,声振耳鼓。 远远地,还能感觉到两人之间左迸右进化作数圈的凌厉真气。气劲十足,直激嘚二人雪丝飞扬,白髯乱舞。 “董日瑄?”靠左的紫裘玉冠老者不知何时突地启齿打破棕棕水流声。 右首是一身青衣,相貌平凡的老者,可他的一举一动间偏又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他此刻双目茫然地盯着脚下奔腾不息的流水,眼芒焦点正是一道断岩的拐处。激流甫至,忽经岩石一阻,蓦又旋回,倒翻涌波,形成几尺来高的翻浪,终于在疾水的涌推下,昂首东去。 素衣平凡老者听见对方问话,淡淡地向他瞟了一眼,又自看向那层细浪,平静地道:“你说这小小的一层细浪,为什么能掀船沉舟、人兽难逾?究竟是什么赋予了它这么大的神力?” 紫裘老者一愕,道:“你说什么?”他实在不知这老头儿怎会有这种奇怪地想法,干咳一声,道:“自古巨浪覆舟、涡漩吞船不都是天经地义地吗?” 素衣老者摇了摇头,手一扬,指向雾霭深处,淡淡地道:“你看,这浓雾深处,水流之上,岂非是一片宁静平和,但雾上水下,却是风涌水翻,气动难静。唉,自然百态,万世风情,渺茫难计啊!奈何悠悠天下之大,渺渺世人又与蚍蜉蝼蚁有甚区别?巨浪掀舸,涡流吞舶,只不过是自然对世人小小的惩罚而已。” 紫裘老者尚是首次听闻这般奇怪地想法,沉吟了半响,方才道:“呵,未想五年没见,‘魔神’的棱角硬是被磨平了。竟这般感叹时路,惜世伤怀了。” 素衣老者正是“魔神”董日瑄,那夜他为追踪叶孤鸿、屠桂和卓不群三人,一路嗅着酒香而下,直找到了那家酒店。他正是屠桂后来遇上的那个吃杯的怪老头。只是,他好不容易追上三人,却未曾料三人又都互追踪着跑开了。 正自遗憾间,恰瞧见萧正明正怀抱着一绿衣女子匆忙离去,他心奇之下悄悄尾随而下。便在这狮子沟,他忽见萧正明停下脚步,似要对这女子动手脚。借着月光,只瞧见那女子容貌清秀,婉仪无饰已醉人,但双目紧闭,似已昏去。当下他哪怀疑对方不是菜花蟊贼,再无多想,忽地如离弦之箭般弹去。萧正明心生警兆,慌忙中出掌回击。 两人几番交手,却是平分丘壑,难分胜负。又战了数百回合,两人均知今次遇上了生平劲敌,仅凭招式精巧奇谲是万难求胜了,当下双双停手,分掠上两块对峙的断岩,平心调气,却在暗中较劲着内力修养。 天早放明,日方过顶。董日瑄的话语愈发深奥难懂,但却将天与人、人与物的关系分析地独到深刻,直让萧正明愈听愈震,愈听愈觉不可思议,不消片刻,脊背竟似已有细汗沁出。 狮子沟,宛若一头伏狮,颔首默憩,但终有一天它会醒来的。断龙岩,龙首居左,龙身分右,中有急水成狮状,倒俨然一条怒龙,狂吼昂首飞掠,但只因它的速度太快,即是身被流水中截,竟无所觉,首端仍作前飞之势。 萧正明便是踏在龙首之上,双眼逼视着对方,似若从对方的自然潇洒之立势寻出些不自然来。奈何,半炷香已过,对方非但不显做作,反愈发从容,言语越显哲蕴。但听他又言道:“萧兄一方太史高位,可曾尽现太史之职?须知自盘古女娲以来,伏羲、神龙、皇帝乃上世三皇,后五帝兴民,一国初成,百代相传。革朝换世,经千百年,人世乃昌。人曰君臣,我曰良朋。人道尊卑,我独同视。自古史载,堪难鉴书,岂不快哉?” 萧正明冷冷地道:“董兄这般藐君蔑臣,信不信明日我上奏一封,不出三日,兄台的这颗奇谲脑袋便要搬了家了?” “哦,”董日瑄“呵呵”笑道:“自古皇帝多昏晕,兄台难道未觉到伺君如伴虎吗?还这般热耗子脸贴在冷狗屁股上,没准儿哪天狗发起疯来一转头将你嚼了。真的。哈哈,老兄,我是在向你奉上金玉良言啊!” 萧正明怒极反笑道:“真有不怕死的。嘿,魔——神,信不信今日我就让它成为你的祭期?”他这个“神”字拉的颇长,摆明了 一种讥诮讽刺之意。 董日瑄倒不以为杵,反倒开怀大笑道:“听得萧兄这般自言不惭,小屁大放,难不成真地还留有一手?” 萧正明冷哼一声,反手“锵”地抽出裹于衣内的弧形剑,剑尖遥指对方,道:“就凭这个。” “呀,掏家伙啦!”董日瑄自在满怀地道:“这么说萧兄是要动真格地啦?” 傻子才这般问,但“魔神”不傻,相反,他的机灵倒是众所周知,萧正明心忖,那么,他这般说话就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必有战胜自己的把握。会是什么呢?他究竟凭什么这般自信呢?一直到现在他还未亮出兵刃,难道当真要徒手格挡我的弧形剑,还是,他手中有一种秘密武器尚未使出?传闻他的易天真气能揽云蔽日,呼风唤雨,易天而行,难道刚才与我的打斗只是牛刀小试而已? 风忽地急了,云也厚了许多,天忽地暗了起来。便在此刻,断龙岩的龙首半腰的龙须处忽地传来一声女子的呻吟。 萧正明心中蓦地一动,“呵呵”笑道:“董兄,你看这岩上风太过激烈,敢不敢与老夫去岩腰须盘处大战三百回合?” 董日瑄冷笑一声,道:“怎么?萧太史一惯养尊处优,竟怕起了轻风拂面来了?” 萧正明强忍怒气,“嘿嘿”笑道:“魔神别的先不说,就说敢或是不敢?” 董日瑄双手蓦地齐凌空划了半圈,袍袖微张,忽地一个旋舞。一道气墙便如冰砌而成,冷冷地向萧正明砸去。同时,他双手箕张,踏雾掠来,口中笑道:“这里打岂不更痛快!” 萧正明单剑一扬,身子猛地一旋,骂道:“卑鄙。” 剑气相接,激起万道火星,闪灵闪现。萧正明右手弧形剑又是一黏一引,便如挥墨舔砚般将劲气引得斜了开去。 董日瑄见这一招使得漂亮,双手猛地由掌变拳,随之击上,口中故作夸张地惊叫道:“哇,萧太史剑术不赖啊!敢情这一招叫什么来着?” 萧正明眼见对方双拳连环攻至,长剑忽地狠狠劈下,怒叫道:“叫做劈狼砍狗。” 董日瑄不为所动,拳仍如铁杵般击下。剑、拳相击,竟发出金属相碰的鸣唱。他口中又平静地道:“萧兄可知这些年老夫在苍翠峰学会了什么?” 萧正明轻轻抖动被弧形剑反震地发麻的手臂,左足斜往后撇,以便逃亡,口中应道:“哦,魔神竟又学会了不少偷缝钻蝇之术?呵,当真值得浮一大白。不知董兄学会了什么‘正当’本事啊?” 董日瑄一大步踏上,淡淡地道:“老夫作了足足五年的聋相,总算学会了做聋人的好处。试想你的激将之语还能打得动我吗?”言毕,又是一大步逼上。 萧正明已退至岩缘,单足倒勾住如一刀纵切的岩壁末端,右手反握着泛青的弧形剑,左手暗捏剑诀,挤出几丝笑容道:“魔神花费了足五年时光学会了此点,证明这些年也没有白活嘛。呵,原来当年的神四榜会后,董兄竟独自一人潜伏了起来修习这等心术。呵,萧某还真当阁下引刀自戕了呢,当时还颇为遗憾。” “哦,”董日瑄淡淡地道:“太史意思是在闻知老夫自戕后倒还颇是伤悲?” 萧正明半正经半开玩笑地点了点头道:“不错。萧某当时欲泣而无泪,欲痛而肠断,扼腕痛心啊。” “哈哈,”董日瑄忽地毫无征兆地仰天大笑道:“我的儿,你的一片孝悌诚心,为父心领啦!哈!” 萧正明哪层想到对方是再给自己下陷阱,闻得对方这般羞辱,顿气的肝火攻心,气血翻扬,直直过了好一会,忽怒极反笑道:“阁下好漂亮的一张嘴,但愿你的手脚也这般漂亮才好。”弧形剑倒划一道弧线,惊虹般向董日瑄的胸膛切去。 一道闪电划开云霾,在遥遥的天际间留下一条白色的划痕,冷冷地向人宣示着它的分天坼地威势。 电光诡耀,剑光阴森,两光相接,不斥反合,化作一道摧山拔木之威势的光箭流星般划过天幕,一把向董日瑄心脏插下。 第五章 奇峰迭起 二 这一剑暗合天意,尽收天象精华,仿若是天怒狂作,破云坼地,直欲毁灭地坤。这一击已是萧正明集全身之精华,只求一矢中的。 董日瑄也感受到了对方这一剑的强大威力,双手左右各划道弧线,忽又左手又圈,右手左圈,各划两道交叉的弧线,接着,左右双手各又反圈两道圈,一道道气场划破虚空渐凝集成。 剑、气眼看相接,蓦地奔腾的长龙下传来一声长啸,声如霹雳地道:“这么精彩地仗,怎能少了老夫?”伴随着一声暴喝,一人驾雾腾空掠来。 奔龙愈发啸急,虚雾越发浓厚,久积的水汽在晴日的长久压榨下,此刻一得解缚,便如游鱼得水。干龙遇雨,猛地向四周喷了开去,再不顾东西南北,分疆域界。 云开雾坼,一青袍髯虬老者双手一拨,倒葱般向两人黏来。 董日瑄乍见此老,蓦地一声大笑道:“是你,哈!是你,老臭虫。哈!”双手却不停仍向萧正明的胸膛抓去,却将后背卖给青袍老者,仿佛是确信对方的掌刀不会切下。 青袍老者亦是“哈哈”大笑道:“呵!老酒鬼,今日怎的没见酒疯子啊?”双手不改初衷,依然成刀形向两人切去。眼见掌刀已距二人不足半尺,他那只切向董日瑄的手猛地一转,电光闪烁间斜向萧正明切去,却冷不防对方弧形剑忽地换至左手迎臂斩来,他猛地一动身形,大笑道:“呵,好小子。老酒鬼,这可是条肥鱼啊!” 董日瑄趁着萧正明挥剑分神的瞬间,右手电般抓上他的右胛,左手忽地圈起,猛地一挥,口中笑道:“哈!今日可赚大啦!下面还有条小的。老臭虫,加把劲啊!” 青袍老者“呵呵”笑道:“放心吧!网又大又牢,还怕它跑喽。”说话间,身形忽地一旋、一闪,已掠到萧正明的身后,干咳一声道:“萧太史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吧。到时,我们只给你来个清蒸,就不开肠破肚、万刀分身啦!” 萧正明直气的肝火翻腾,但心知今次遇上了两大绝世高手的围攻,万不可妄动情绪,当下强忍住怒气,真气暗提至右胛,但觉运转如常,放舒了口气,平静地道:“阁下莫非是‘天干照元’魏尊主?” 这青袍老者正是魏照元,他与董日瑄的关系素来交好,两人联手克敌无数,早已达成默契。方才的招式,两人已演过百遍,早熟于心。但这一次对方非但以轻伤的代价躲过自己两人的全力一击,更让两人的第二招无从衔接。遇敌不慌,临危不乱,对方给自己的感觉是:幽谷碧潭,深不可测。 他冷冷地扫了一眼萧正明身后正冉冉上升的苍白水汽,“嘿”地笑道:“太史好漂亮的招子啊!只是这双眼不用来编纂史册,反而紧盯着老夫的老脸,岂非太过可惜了。难道太史的老花眼竟可将老夫看成一个小姑娘?”说话间,双眼不知有意或无意间忽地向董日瑄一瞟,刹间,又紧盯向萧正明,仿佛要从他那张稍显红润的老脸上看出几滴纤细水珠下来。 萧正明直被他看的老脸没来有一红,心道:难怪你们这般交好,原来都是这般厚脸皮。蓦觉眼前人影一闪,同时身后忽一阵风起,顿知是两人联手杀来,哪还敢犹豫,弧形剑,猛地圈个半圆,同时一提身形,人已如倒葱般冲上半丈有余。 但任他如何金蝉脱壳,又哪能躲过当世两大武林宗师的合力撒网。 萧正明快,魏照元比他更快。便在他身形凝在上空的片刻,忽觉一阵飙风兜头盖来,却是魏照元悬空扑至;身下亦有一道黑影接踵窜上。他已被困在两人的重重包围下,眼见已是网中之鱼了。 任谁在这种情况下都万难逃生,但萧正明却是例外。便在这千钧一发时刻,便在二人正要合力收拢时,他竟斜窜了出去,跳向了狂奔的泻河。 魏、董两人乍然一愣,相互一视,忽地齐“哈哈”大笑起来。 魏照元边笑边道:“好小子,当真比鱼还滑。这是什么功夫?” 当日选一耸肩,笑道:“这我怎知?莫不是鹰击鱼蹿?” “不,不,”魏照元一挥手道:“你老酒鬼甘愿作不可一世的臭鹰,可别拉上我啊?” 董日瑄“呵呵”笑道:“老臭虫,你老头子不做也不行。我做啥,你不是紧跟着吗?看你黏我多么紧,这不,才刚交手没过瘾呢,鱼就被你吓掉河了。” 魏照元又是一挥手,笑道:“先不说这个。呵,老酒鬼,可知我在路上遇上谁了?” “谁啊?”董日瑄笑道:“莫非老臭虫老而思春喽?” “去你的!”魏照元一把拍在他的左肩上,谑道:“真奇怪刚才那一掌没打上你的嘴,怎不让你满嘴开花,满地找牙?” 董日瑄“呵呵”一笑道:“真要这样!你就不是臭虫啦,哈!” 魏照元亦是“呵呵”笑道:“酒鬼的话就是疯。我遇上的那个人,你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嘿,他,呀,不好?”他猛地跳起,叫道:“鱼儿要飞了。”伸手一把拍在岩壁上滑了下去。 董日瑄一愣,道:“呀,老臭虫你怎么。。。。。。”话未说完,果听身下一人清喝道:“谁?放下人来。别跑!”正是萧正明的声音。定是那女子又被人掳了去,当下,他单足在岩沿一勾、一拐滑了下去,口中同时叫道:“老臭虫。我来啦!莫放鱼跑喽。” 便在此刻,一道黑影“嗤”地一声从龙须岩盘沿缘蹿出。黑影后背似负着一绿衣人,正是那女子。但见黑影凌空一个燕子抄水,几下就到了河心,但似是真力不济,忽地向下坠去,眼见就要落水,忽见他脚下一旋,搅起一层漩浪,身子只如陀螺般渐旋渐高,渐旋渐远,几下就变得模糊了。 董日瑄不及身子落下,力贯双手,猛地下按,身子顿又腾起,斜抛而出。便在半空,忽觉身下一阵旋风狂飙而起,正惊异间,忽见一道紫线箭般射出,紧追黑影而去,耳听紫线渐欲消沉的怒喝道:“小兔崽子,敢在老夫眼皮底下掠人走。活腻了!哼!” 忽一阵闷雷狂鸣,顿将声音压入了地底层。 董日瑄认出那紫线正是萧正明的身形,一声长笑道:“萧太史,贼反遭盗啊!哈!” “老酒鬼,”忽听得魏照元急且气道:“你可知这兔崽子是谁?”说话间,他人已如鹞鹰般掠来。 “谁?”董日瑄奇道:“刚才未有注意他的路数。嘿,谁能有这么好的轻功?”话未说完,身子忽地一震,道:“是他,莫非是那个畜生?” 魏照元悲愤地点了点头,道:“我方才瞧清了他的面目。面相虽不对,但他的眼神,他的武功是决计不会错的。方才那招滴旋劲虽是形式不像,但身法却瞒不过老夫的眼睛。这厮定是怕别人追杀,易容出来的。” 董日瑄蓦地一掌劈在一块凸出的石尖上,狂怒道:“滴旋劲,嘿,滴旋劲——这畜生竟又出来害人,老子今次定废了他不可。”双足猛地一踏,身子弹射而出,留下纷纷抖擞的残屑齑粉颤动不已,仿佛是被他的狂风怒作给骇慌了神。 魏照元看着渐去渐远的董日瑄,轻摇了摇头,叹声道:“孽根非难寻,吾辈自奈何?”又叹息几声,掠身追着董日瑄的后影去了。 第五章 奇峰迭起 三 一支笔,一页纸,一青衣老人,一枯蒿顶、朽木柱凉棚。 棚内是破蔽鬣遢,棚外是春色烂漫新奇、勃勃生机。棚内是饱经沧桑,久遭风雨,长叹世事的耄耋老者;棚外是初来乍到,方谙世事,才觉新奇的稚刍幼仔。棚内是孤傲清高、藐视天下的绝世高人;棚外一切平淡。 老者正卖力挥毫,只字求精,撇捺苍劲,点横深湛,正是杲碑颜体。但见每一页纸上都只有一个“叶”字,却是大小不一,宽长各异。 他每一笔都写得非常慢,一个“叶”字,凡人即需眨眼功夫便可完成,可半炷香过,他仅完成了一个“口”字,待“口”字最后一笔写完,他忽地闭上了双眼,似陷入了沉思。又是半炷香过,他忽又睁开了双目,眼神冷飒尖锐,宛若利刃,紧盯着“刷刷”两笔加成的“叶”字,仿佛对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已被它一把刺透了心脏,倏然,他的眼神忽又变得炽热起来,仿佛是在渴求什么。 便在此刻,忽听棚外一声低沉音打破了沉寂“尊主,情况有变。” 棚的门已被风给掀去了一半,只留下另一半孤零地忍受着棚内的疯狂和棚外的恐惧,怕是早已忍受不了。 老者闻言蓦地提笔一挥,一滴黑墨长了眼般“嗤”地一声刺入门梁第十根枯蒿上,不多不少,正是第十根。他忽又轻轻地将笔尖软毛插入砚凹中,淡淡地道:“出了什么事?”他的声音竟是莫名地清润圆滑,其柔腻婉转处即便苏歆怕也难及。 来人闻言浑身似也一颤,但仍自低沉着头道:“屠当家独探分水阁,掳走苏歆,却被叶孤鸿追击,方至邺城,便自丢下人独逃而去。而后两人一追一逃到得颖水南岸的天斗岩。一场恶斗,屠当家武功不济,被其斩首。而姚公子——” 老者蓦地打断他,道:“你当真用心去查了?” 来人似是不明,仰起头看了老者一眼,道:“嗯。请尊主明鉴,小人这几天从燕山到苍翠峰至邺城颖水,丝毫没有懈怠,小人——”忽觉喉头一空,似被何物给挖了去,余下的话再窜不上来,堪堪又落回肚中,伴随着他的人倒下。 “唉!”只听一人似嗟似啧道:“你几时变得心软了?这人明明根本就没有用心去查过。” 老者乍听见这人的言语,声音竟变得莫名地谄媚,道:“也许我老了,唉,青丝化雪,人老珠黄,谁能堪阻?生老病死,水自东流,自古皆然。”那人闻言,忽地破门而入,一把将老者拦腰抱住,似啧似嗔道:“我不许你说这种话,你正值青春年华,正是享受世间美梦浮华之时,怎可轻易言老?”一抹阳光正洒在老者的脸上。突然,一件诡异的事发生了。老者的两边耳根突地生出两块生皮,很快愈合到了一起,倒现出一个美貌女子的脸型来。但来人却未发现。 它们的愈合是那么地完美,以至于你根本难以在这张脸皮上找出半点瑕疵。如果将“她”的头发变成黑色,那么“她”绝对足以倾国倾城了。与苏歆的清纯无暇不同,“她”更多的是“媚”。 来人是一个翩跹公子风度颇高,看来很讨女人喜欢。他细细地盯着“她”的脸庞,情不自禁地吻上一口,柔声道:“蝶儿,你愈来愈美了。” “蝶儿”任由他发烫的身子紧贴在自己的后背,用一种足以颠倒众生的口吻说道:“是吗?那我与那苏丫头相比又如何呢?” 那公子轻笑道:“她?她怎能和你比?” “是吗?”蝶儿那双勾魂的眼忽地在他脸上一扫,道:“那我怎听说这苏丫头竟引起了武林几大绝世高手的抢夺。哼,萧正明,卓不群,董日瑄,魏照元,叶孤鸿,哼,叶孤鸿。五大绝顶高手竟为一个女子大打出手。这女子即便不倾国倾城,定也足貌赛西子。” “唉,”那公子柔声道:“那女子即便再怎么美,在我眼中也不值一文,单碟儿你就不同了,你在我眼中是无价的。” 蝶儿直直地看着他那双深情的眼足足半响,方才轻咳一声,问道:“屠当家怎么死的?” 那公子的魂早已不知被“她”勾往何处,闻言方才“啊”一声道:“你说的是屠桂啊。三日前,屠当家在天斗岩设计擒杀剑圣。却未想叶孤鸿跟踪而至,识破老屠的弱点,一举将之斩首。” “什么?”蝶儿惊道:“叶孤鸿识破了他的弱点?” 那公子不以为意地道:“蝶儿不必惊慌,其实细想一下,他叶孤鸿也并不怎么厉害。屠当家自以为那种药无色无味,难被察觉,但怎知世上没有那种能嗅觉万味的怪人?叶孤鸿能够识破屠当家,凭的只是他那个通灵的鼻子罢了。” “不,”他忽地伸手从桌上拈起那张刚写好“叶”字的纸,轻轻地道:“绝不是你想的这般简单。叶孤鸿如果仅仅如此,那么他只怕早已不知死过几回了。” 那公子闻言似有些不高兴地道:“蝶儿,何必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叶孤鸿即便是再厉害不一样脱不掉你的魔掌,就像——”他忽地将她抱起,用下颌轻轻摩擦着她的虽白却柔的软发,邪笑道:“就像我脱不掉你的魔体附身一样。哈——” “你——”蝶儿似嗔佯怒道:“真奇怪你的舌头怎不滑掉嗓中——”蓦又语气一转,道:“对了,小姚做的如何?” “他,”那公子忽地冷哼一声,道:“一个叛徒,提他做甚?” 蝶儿“哦”了一声,道:“这么说,他是被叶孤鸿追上了,打不赢便投降了?” 那公子“哼:了一声,道:“我早看这小子不牢靠。他被我们擒住时,小刑未施,便即投降,足见是一个见风使舵、忘恩负义之辈。当时被魏董和叶孤鸿三人拦住去路,只半招未出,便即弃械投降。眼下,定已将我们出卖。” “叶孤鸿,”“她”忽地轻轻一笑道:“你且说说,叶孤鸿是如何追上他的?” “说来也巧了,”那公子似笑非笑道:“当时姚俊被萧正明、董日瑄和魏照元三人追击。唉!不偏不倚,他逃跑的方向正有叶孤鸿在前等着。” “呵,叶孤鸿,”“她”欣赏似地笑道:“真想见见这个人人口中道奇的少年是何等模样。呵,倒想看看这个少年是否真有三头六臂?” 那公子心中酸意顿生,不高兴地道:“先别说这个,先说现下我们该怎么办吧?” “她”轻轻一笑道:“如果姚俊告知了他这里的情况,凭他的聪明当会猜到我们已离去,那么他们当不会来了。” 那公子“哦”了一声,道:“那我们就在这儿不走了。嘿,我们——” “不行,”“她”忽地打断他,道:“凭着叶孤鸿在江湖上作出的那几些个事迹,足见他定是聪明绝顶,想必会想到此层,那么,我们还是走了好。” 那公子闻言猛地起身,道:“那我们走吧!直接到我家。他们定然想不到。” “她”脚步移动了一下,忽又似自语道:“不行。那小子定也会想到此层,想必不会再来。”言罢,又顿住脚步。 那公子走也不是,停也不是,双眼不住地在棚门和小碟两者间来回扫描,过了片刻,有些心迫地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蝶儿用“她”那双勾魂的眼庄重地盯着他,足足过了盏茶功夫,方才问道:“叶孤鸿这个时候该怎么办?” “他?”那公子嗫嚅道:“这个——这个——这个我怎会知道?” 第五章 奇峰迭起 四 叶孤鸿现在正做什么?没有人知道,最起码这个背负一绿衣长衫女郎的年轻人不知。 只见他三步并作一步,亦逃亦蹿,亦跳亦掠,忽东忽西,忽山忽林,饥不择食,慌不择路,片刻不敢稍停,生怕一不留神,被身后的人给追上。 也许是他选择的路线太过曲折,很利逃跑,却让追踪者头大如牛。因而他身后半里之地倒无追击者半点身影。但他反倒更为小心,所捡之地更是荆棘丛生、沟壑纵横;弯折迂回、左突右进竟而多了百八千余次。他简直可以称的上是“逃跑”的祖宗,就是那个多番被叶孤鸿赶上,又多次忽转忽折将他捺下的枯面怪屠桂怕也难及。 他几已将身后的追兵全部甩脱。 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个闹市,酒菜米香,纷纷如潮水般扑鼻而来,他这才记起从早上到现在已是米粒未进了。腹内早已空荡,饥饿忽如洪水猛兽般咆哮而来,即便是铁打的人也不能不吃饭啊?他再难忍耐,一扭头见身后一片静寂,知是已将三人甩脱很远,当下再无多想,猛地一头扎进市里。 一阵风卷残云,又喝了杯烈酒,他总算觉得有点肚胀。酒食饭饱,他总算有机看一眼自己抢来的女子。这一看,可不得了。入眼的竟是一位清丽纯真,貌比西子的绝代佳人。他还当自己眼花,使劲用手揉了揉,又定睛一看,这才喃喃道:“不错,不错。不相自己菜花多年竟从未见过像这般绝代之牡丹。”他奸笑道:“哈,自己怎没早点看上一眼,那么我就不会埋怨老天,不用再担惊受怕啦,哈!为了这么样一个绝色女子,即便是被上天捉弄,即便是违背了尊主之意而被严惩,即便是被那老头子追上而废了自个便也值了。”他此刻的眼神忽然如一恶狼盯上了一匹温驯的羔羊般,直欲生生将她吞入肚中——却不管肚内此刻已容不下任何东西。 他并不是一个失去了理智的人,相反,他做事还相当有头脑,这从他能甩脱身后三大高手的追踪即可知,但他今次乍见着这样一位绝代佳人,一种最原始的冲动让他如同一个失去了理智的疯子般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就像集市外奔去。 就在他前脚刚踏出市街的青石路时,前方忽地出现一个黑衣人似有意无意间拦住了他的去路。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做事就显得大方起来,当下干笑一声道:“对不起了,这位大哥。”身子向左一拐,正欲踏出,未想那黑衣人也跟着一拐,不偏不倚,又停在了他的对面。他身形不停,当下又向右一拐,黑衣人又跟了过来。 如此这般,他拐了五下,那黑衣人亦跟着拐了五下,每一次都是停在他的正前方。当下他已知对方并非凡客,于是冷声道:“阁下为何总是拦住我的路?” 黑衣人闻言淡淡地道:“路这么宽,你怎说我栏你?” “好,”他轻笑一声,道:“阁下提醒的是。”猛地一提身形直欲斜窜过去,未想方掠几步,忽觉一道山峦般的锐气缓缓推将过来,气如波澜,却稳如山岳。他蓦地一惊。退后几步,忽觉眼前黑影一闪,那黑衣人又拦在了身前。 他愕然地看着着黑衣人,足足过了半响,方才恨声道:“你是叶孤鸿?” 那黑衣人摇了摇头,笑道:“你看我有他那般潇洒狂妄吗?” 他又愣了片刻,问道:“那么你是谁?” 那黑衣人“嘿嘿”一笑道:“你看我向谁?” “你,”他细细地盯着这人半响,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唉!”那黑衣人忽地慨然一叹道:“叶孤鸿啊叶孤鸿,你半年闯下的名声竟比姬某十余年还要多。姬某当真服你了。呵!小子,你不识得我,我却识得你。一个采花大盗,嘿,真未想到魔神竟也能调教出你这等徒弟。” 他正是魔神的徒弟姚俊,双手环抱的自然是苏歆。 姚俊已猜知黑衣人的来历,心里暗暗盘算计策,口中却冷哼一声,道:“你少跟我提起那个老头,哼,几年来,他只是教轻功路子,半点外功招式、内功心法都没传授,哼,我与他断绝关系已有十多年了。” 黑衣人冷笑道:“只怕是拜风丧德之事做多了,被令师赶出门了吧。”姚俊面如朱赤,狠狠地盯着黑衣人,直过了半响,忽笑道:“姬远昌,你和我还不一样,令师不也是不要你了吗?哈!” “你,”他生平最忌旁人提起此事,闻言脸“刷”地变得青白相间,双眼斜眯着姚俊,“哼,哼,哼”冷笑几声道:“你够胆,你够胆,但愿你的命也够大。”话方出口,双手忽并指如刀电般向他面门削下。 原来这黑衣人便是魏照元的徒弟。其实按说魏照元与魔神素来交好,两人的徒弟该是互相熟面才对,但只因这姚俊十余年前犯下了滔天大错,魔神大怒之下将他逐出门户,这却是在他与魏照元相交之前了。因而姚、姬二人反倒不识。但这姚俊本质太坏,被逐出师门后仍自死性不改,专做“采花”这种丧风败俗的淫贱之事。姬远昌心系江湖安危,盯了他好久都被对方狡诈脱走,今日总算碰上了,又怎能放过。 只因姬远昌在江湖的名气不小,姚俊虽未识面,当方才才听得他自称姬某,又那般洒然脱俗,便已猜出了。 姬远昌出名已有数十年,并有江湖“四君子”之称,他的全力一击,姚俊怎敢硬接,眼见手刀如利刃般削来,他再无多想,身子忽地一仰,向后倒掠开去。 姬远昌怎可放过他,双手攻势不改,身子跟着前倾,同时双脚前掠,又迫近了半尺,左手忽地一扫,“嗤”地一声,扫下对方前额一大绺鬓发。 姚俊骇然一惊,要不是自己躲得快,只怕脑壳已被他揭了去,哪还敢大意,脚步猛地加轻加快,身子倒仰,直如长弓,却将苏歆的身子平摊于前,用以阻挡对方凌厉的攻势。 姬远昌几次逼近,却均被对方用苏歆的身子给挡了开去。 姚俊似是看破了姬远昌不敢伤害苏歆,乍见对方迫近,立即将她高高抬起,如此倒也落得个暂时安全。但饶是他如何利用苏歆来阻挡对方,仍旧无法摆脱对方前进的身形。他只能是一步步向后退,得以有稍喘息的机会。 又退了数十步,他忽觉脚下一滑,一个趔趄,脚下差点踩空,扭头一瞧,不由得倒抽口凉气——敢情足下竟是一个浓雾袅袅的万丈深渊。 残阳血红,乱霞满天。姚俊直觉后背一阵阵风寒刺骨,仿佛有一道索命箍正悄悄地套上自己的脖颈,脖颈竟没来由地一阵刺痛。 姬远昌冷冷地看着他,宛如一条猎狗正藐视着他的猎物般,淡淡地道:“你倒真会找地方,这里正是沈思晨沈大侠当年殉情之地,你一个采花大盗寻着这样一个好的墓地,当真要感谢姬某啊!” 姚俊淡淡地看着他,忽地笑道:“不错。姚某死后尚有一代大侠、一代绝世佳丽陪伴,当真无憾了。可怜阁下数十年后,独入空坟,甘耐寂寞,孤独万世,无人堪怜啊!哈!” 姬远昌这才正眼看着他,实未想到眼前这种声名狼藉之辈竟也有对生死看的如此淡的。他再细细地看了他一眼,平静地道:“好。姬某敬你是条汉子,只要你肯将这位姑娘放下,姬某便放你走。” “哈,哈哈,”姚俊蓦地仰天狂笑道:“放下?这姑娘是姚某冒了性命危险才抢过来的,你说放就放?”言罢,猛地提起苏歆,身子忽地一仰,陨石般坠了下去。 姬远昌眼见苏歆的最后一抹绿影即将消失,不禁“啊!”地一声惊叫道:“苏姑娘。”正欲上前,忽觉眼前黑影一闪,一道人影电般掠过,闪电般出手抓住那抹绿影。绿影只顿了顿,却听“嗤”地一声,衣袂破裂,又继续落下。那人忽地闪电般倒掼出另只手,逆转真气,一股吸力顿如生磁般“嗤”地吸起大团落地的柳絮。 情势更急,那人忽地屈起左手中指,闪电般连环弹三下,柳絮化作三道白芒竟不分先后以肉眼难辨速度“嗤”刺入断垣内。 白芒虽去得快,却瞬间阻住了二人坠落的身形。 那人双手再不停,左手弹指,右手上拉,竟而将两人缓缓提了上来。远远地只见似三道白线织成的丝网缓缓地将二人兜了上来。 眼见两人即将上崖,那姚俊忽地伸足猛地撞向崖壁,身子平直抛出,续又坠下,口中叫道:“姚某即是死,也不受你叶孤鸿的恩。” 第五章 奇峰迭起 五 来人正是叶孤鸿,他方才正在山中“游荡”,一听到姬远昌的惊叫,便飞掠而来,恰看到那抹绿影,当下伸手抓去,但未想两人坠力太大,绿衣角经不住两人拉力竟而撕裂。他不及多想,急施屈指三环。他的指力随心所欲,刚柔自制,三道柔和的指力拖住二人,觑机用右手缓缓将二人拉了上来,但他实未料到那姚俊竟宁愿死也不愿被自己救上来。 他轻轻地扶着苏歆,双眼茫然地看向脚下云雾缭绕的深渊,喃喃地道:“英雄难耐寂寞,仍自孤独地走完一生。这是何等痛苦的感受。生与死,死与生——” 苏歆的穴道已解,臻首轻轻倚上他的肩,轻声道:“叶大哥,你不会也学那些英雄吧?” 叶孤鸿闻言深情地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叶大哥可不愿做什么英雄。歆儿,你觉得呢?你说是让叶大哥做英雄还是做凡人好?” 苏歆想了想道:“女孩子都希望她们心目中的男子是英雄,但又怕他们做了英雄后又会抛弃自己。所以——所以歆儿希望叶大哥做了英雄后再退出来,陪着歆儿去过平淡的生活。” “成了英雄后——”叶孤鸿忽地叹息一声道:“又那还容易退出啊!” “这个?”苏歆美目一眨,深深地看着他道:“那么,就不做英雄了。歆儿不想让叶大哥整天过着‘亡命徒’似地生活。” “呵,”叶孤鸿淡然一笑道:“那叶大哥就听歆儿的,等这件事办完后,我们就去归隐山林,要不就去塞上,去海外——”正说得兴起,忽地身后传来一声大笑道:“叶孤鸿,好小子,你替老夫清理了门户,老夫该当如何酬谢你呢?” 叶孤鸿听得对方言语中有喜有恨,一时不明其意,苦笑道:“前辈语意深沉,颇令在下费解啊!” “哼!”那人冷笑一声道:“是吗?——”话未说完,突听一人朗声笑道:“老酒鬼,莫吓坏了这小子,他是我的。”伴随着一声大笑,一青袍老者如骑云驾鹤般掠空而来。 叶孤鸿眉头一皱,道:“怎地又是他?”不经意间瞥见不远处的那黑衣人竟浑身不住颤抖,心下不禁疑云四起。 苏歆闻言不由问道:“怎么啦?叶大哥,难道你不喜欢见魏老伯吗?”纤眉细挑,忽又舒平,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口。 来人正是魏照元和董日瑄。 叶孤鸿瞧得她这般心怀舒畅,不由奇问道:“怎么,小丫头?吃了棒棒糖了?” “比吃棒棒糖更好笑。”她纤手掩唇,“咯咯”笑道:“想想就好笑。叶大哥那天当真将老伯气的直吹胡须。” “哦?”叶孤鸿尚未答话,那青袍老者已然笑道:“小妮子怀春啦。嘿,叶小子,要想带上我家歆儿私奔,就必须先要过老夫这关。” “魏老伯,”苏歆直被羞得耳根通红,嫩面似被润了桃汁般淡红淡白,嗔道:“谁——谁说要和他私奔啦?歆儿——歆儿——”其实她本欲说要和叶大哥正大光明地在一起,奈何小女儿家的矜持,却让她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魏照元凭着多年经验,还道苏歆要说得是反对的话,不由得调谑道:“那好。有一个人 早等了好几年了。你既然不爱叶小子,那老夫就算作媒人,把你说给他算了。哈,大家都是江湖草莽,繁文缛节,也不强作。就已苍天大地为证人,今天就拜堂,即日做夫妻呗。” “魏老伯,你——”苏歆几已将头埋入叶孤鸿的胸膛,闻言蓦又抬首,正色道:“老伯,你应该清楚歆儿的,歆儿今生——”蓦又抬眼深深注视着叶孤鸿道:“只爱叶大哥一个人,永生永世。”她又补充道。 “师傅,”姬远昌忽地跪下,痛苦地道:“徒儿,徒儿——”苏歆是他十几年来的梦,他无日无夜不在想她念她,时时刻刻都在渴盼着她能美眸稍偏、余晖洒身。可是现在,这个梦正被自己的授业恩师一步步地摧毁,一层层地抽剥,渐渐地变成了一个空洞洞的躯壳,经风一吹就自消散了。痛苦,就同吸血鬼般贪婪地吮吸着他胸口沸腾的血液,但这还不够,它还在使劲扭摆着它那令人作呕的血尾,狠狠地往他的胸膛更深处钻去,几欲抽空他全部的脏腑。 “师傅?”魏照元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你眼中居然还有我这个师傅?哼,姬公子一代江湖名侠,魏某一个糟老头子怎配做你师傅?” “师傅!”姬远昌嘶声叫道:“徒儿情愿不要什么江湖名声,一辈子侍奉您老人家。” “是吗?”魏照元冷冷地道:“老头子身子骨贱得很,只怕经受不了姬公子这样的名人来折腾。” “师傅,”姬远昌声音已有些颤抖地道:“徒儿到底做错了什么会让您老人家这般生气?” “做错了什么?”魏照元冷笑数声,道:“你连自己做错什么都不知,却还有脸来问老夫?哼!” “哈,”董日瑄忽地笑道:“老臭虫,我终于明白啦。你这是闷气没处发就在自己徒儿身上撒啦。哈!行了,我的徒儿没了,可不想你徒儿也去了,不然以后我俩靠谁养啊?” “哼,老酒鬼,这次你什么也别说了。这是我们师徒间的事,你还是去喝你的酒吧。”魏照元面色泛青道:“这次说什么我也不轻饶他。” “到底什么事,你说清楚嘛?”董日瑄见他竟不给自己这个老朋友面子,很是不快。 “哼,今年九月的衡阳剑会,这兔崽子竟背着老夫报了名了。哼。”魏照元愈说愈急,越说越气,话未说完,猛地一脚踢上崖边一块巨石,只闻“蓬”地一声,巨石应声划道弧线后直直坠下。 董日瑄干咳一声,笑道:“我说老臭虫,我还当是什么要紧的事呢。却原来——嗨,孩子们都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了,你也该——”忽然从地底传来一声闷雷般地巨响打断了他,他分明感到大地似是忽地震了一下。 众人乍闻这声巨响俱是一震。过了良久,魏照元突然道:“石块大不足五尺,如果是从十五丈或更高的断谷坠下,绝不会发出这么大的声响。” “不,”叶孤鸿突地打断他,道:“你说得是断谷,断谷坠物回音颇大,两音杂糅,倒显得声势强悍。但这只是一面断崖,重物坠下,声音向四方扩散。那么方才巨石坠下又如斯大的声响,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个断崖根本高不足十丈。”话未说完,他忽地一个倒翻,鹞鹰般俯冲下去,半空中,耳边犹自传来苏歆的一声惊呼。 魏照元看着不断升腾的缭绕云雾,不禁长笑道:“哈!好小子。老夫年轻时自问也没这个胆识。呵,来如风雨,去似微尘,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啊。走,老酒鬼,下去瞧瞧。” 董日瑄面色铁青地道:“我早想下去了。哼,那畜生最好摔死,若不然——哼——咦,那丫头呢?”两人闻言四顾一看,果真没了苏歆的身影。 姬远昌面色忽变,惊道:“师傅,苏姑娘她——莫不是也——”瞥见师傅那张拉长的老脸,余下的话却再说不出。 第五章 奇峰迭起 六 崖底潮气颇重,泥湿陷足,还未走上几步,鞋底已沾上了长盘大小的一坨。一行一进间,费力颇盛。更让人郁闷非常的是这里的雾气浓厚深沉,半米之内,入眼处一片白茫,难以看清半点活物。众人摸索着小心徐行于这草泥飞溅、乱雾横飞、腐臭四起的崖底域境,均觉有一种难言的不安,仿佛正有一头蛮荒巨兽潜伏在暗处,正贪婪地注目着自己,一旦时机成熟,就咆哮着扑出来。。。。。。 董日瑄又使劲用手中的棍子捅掉鞋底厚重的几已抬之不起的烂泥,皱着眉道:“这鬼地方,简直比老头子的不醉峰还糟。” “哈哈,老酒鬼,是不是渴酒啦?”魏照元用力甩掉棍上的湿泥,谑笑道:“忍着吧,找着叶小子,一切都好办啦!” 董日瑄蓦地一脚向身前的一团黑影踢去,不满道:“老臭虫,你是看到的。老头子已整整两天没沾过一滴酒啦!这让我一个酒鬼怎忍受的了?唉!叶小子又怎样?难不成他会变戏法,将水变成酒来着?” “噗”那团黑影应声飞出,没入浓雾中。 又走了片刻,姬远昌忽地大叫道:“师傅,不对。” 魏照元白他一眼,道:“你小子又发什么疯?什么不对?” “方才董老踢出的那团东西直过了这长时间竟未发出半点落地声。”姬远昌沉声道。 魏照元冷笑一声道:“这就不懂啦?这说明你董老伯功力深厚,一脚踢出,那东西早飞了千儿八百丈。哼,你小子再听到声响,那真成怪物了。”他心气这小子不听话,说话处处带冲。 “不,”董日瑄却忽地叫道:“昌儿说得不错。方才我那一脚用了不足两成功力。且那东西又坚又硬,落地时怎会没有声响?怪,这儿处处透着怪。” “那还多说什么?赶快上前看看去,说不准好真有奇咄怪事正等着我们。”一听有奇,魏照元忽变得兴奋起来,热血沸满盈腔,竟似回到了壮年时代,当下大步向前踏去。 董日瑄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这老小子,这老小子。。。。。。咳。”边笑边紧步跟上。 姬远昌笑着看着两个举止怪异的耄耋老者,不禁想起了一句话“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事我甘作,只求心无憾”人生短短数十载,怎能因路有所阻就放弃了探索的心?这一放弃可不是一时的,它有可能成为你一辈子的遗憾。再看一看四周,雾气上下翻涌,宛若枭龙狂做、浅浪叠出。原来自然景象只要换个角度来看便会有莫大的不同。当下他轻声笑着掠上前去。 行了约莫半里,前方忽地出现一抹亮光。远远地看去,那抹光亮便如巨兽的一只巨眼,眼神透过浓雾冷冷地向自己射过来。姬远昌当然不相信什么巨兽之说,心知师傅两人想必就在那里,当下加紧步伐,快步走近。 近了,方才发现竟是一座泥砌的大棚,棚内燃着数支火炬。火光经棚顶敛聚,远远看去,只是远远的一团,岂不正像巨兽的眼般。 棚的构造相当简陋,一圈仅由乱泥砌结,只在向崖处开了一个圆洞,算作门。顶端由舒适枝带叶的粗条向上撑起,又不知被什么给扎在了一起,形成一个支架,倒也似模似样。 棚门无物遮拦,从外看去,倒可将其内物什一览无遗。 姬远昌久久立在棚外,双目透过圆洞直直地盯着内部燃烧正旺的火炬,心下甚奇:一般燃料久经燃烧必会竭尽熄灭,可是这几支火炬燃了这半响,非但未见小,反而似有涨大的趋势。 他冷冷地盯着那支火焰最大的火炬,心里几个念头不住打旋:这崖底阴暗潮湿,怎会有人在此建棚定居?这些火炬加了什么燃料,怎会久燃不尽?还有就是师傅和董老伯两人去了哪里?棚的主人又是谁,怎地但见火光不见人? 便在此刻,忽有一股香气扑鼻而来,他一惊闭住呼吸,愕然地看向棚内。 棚内不知何时出现了五名俏丽舞女。衣薄如蝉翼,光润冰肌,乍隐乍现;火耀辉四射,满堂春光摄魂摄魄。 舞女们婀娜身姿,截然不同的舞步,就已让人醉态朦胧,荡然销魂,却还要春光乍泄,媚眼如丝。姬远昌只觉魂已离体、魄已出壳,双脚不自主地随着舞女的曲步,按奏就拍地向棚内移去。 暖烘烘的室房、勾魂摄魄的舞女,直让这个久行旷外的游子完全崩溃,心底最后一道防线终告完蛋。 感受到了满怀春意,销魂曲步,他渐已达到快乐的巅峰。便在此刻,他忽觉脚下一晃,一阵天旋地转,整个棚子似都在向下坠去。毕竟是有几十年的内力修为,他一震惊醒,眼前竟是一片漆黑,棚、火、舞女全然消失,一切又归沉寂。 他轻轻地踏了踏地面,竟听得几声“啪啪”声响,地面竟似积了不少水。 他心下微惊,细细听来,果然,左侧隐隐传来蚊蚋般的“嗒嗒”滴水声。 当下他循声寻去。前方积水多了起来,水已过足,又沿踝上浸。 水冰寒盛,凉透肌肤,姬远昌直被冻得有些瑟瑟颤抖,渐觉有些不支,心里暗骂:这该死的鬼地方,我这究竟是在地上还是在地下?若方才感觉是真,那破棚当真坠了下来,这当儿自己岂非是在地心?可恨的是这像是甬道,又如同通往地心的幽路,怎地没个尽头?奇怪的是自己与师傅二人相差不足半盏茶功夫,怎地就不见了他二人踪影?那叶孤鸿与苏歆自从跳下来后就再未见过,他两人又到了何处?还有那诡异至极的棚、火、舞女。。。。。。思绪起伏跌宕,疑虑繁复重重,脚下更是不停,也不顾冰寒刺骨的积水,猛提一口气,一个旱地拔葱,足尖一点,人直直蹿出几丈。 前方渐渐明亮起来,似是不远处正亮着一处光源。久行黑暗,乍见光明,他哪里还不心喜如狂。当下步履更疾,几下窜到前方的拐角处,借着光线这才发现,原来这竟是一个高足丈许、宽逾数尺的大甬道。壁由一种罕见的青岩被刀剑之类的工具劈削而成,想是时日太久,这些劈痕已变得模糊了。但是凿痕或平或凹,参差不齐,显然是刀剑的杰作。地面亦是一般凸凹,湿气十足,但奇怪地是竟没有了冰水浸足的感觉,他一看之下顿时明了,原来地势在不断抬高,水流不断下走,到得这儿,水已浅至足底了。 他深吸了口气,抬眼望了下前方紧闭的大门,门缘开了个圆孔,光线便是从那里射出的。滴水声渐渐清晰,仔细听下,原来竟也是传至门内。 近了,才发现门是由一种深灰色的暗石刻成,门缘处留有一拇指大小的圆孔,石门无槛,有水流从底流出。姬远昌将脸贴在石门上,右眼恰附在孔上,向内瞧去,只能见门里左右壁上各燃着一支火炬,别无他物。 这样他反倒安心下来,至少刻下并没有什么危险,他用手推了推石门,本拟要试试石门的重量,只用了半成功力,未想石门“喀”地一声便已打开,倒差点让他力道失衡而跌倒。 他心下一震,石门至少宽逾两尺,又高过人顶,怎会如此轻易便开了? 心下正奇时,忽听一阵阵笛音婉转轻灵、慢飘入耳。 第五章 奇峰迭起 七 姬远昌乃江湖公认的“四君子”之一,对萧笛弥音、丝竹弹唱最是情深,并自负“丝竹第一,剑术第二”。他生平听下的萧笛音律不下百首,但像这般声调起扬无羁,忽如万马奔腾,浪涛起涌,雄浑势大,直若飞瀑流波,声势浩天,宛如瀚海潮涌,气势如虹;忽又低嚣弥转,蚊蚋附耳,轻快平直,却又钻心刺肺,深深摄魄,更加微而振腑,细而深进,只听得心忽震忽刺,五脏翻腾。他心下大骇,知是笛音有异,急运功抵挡。 饶是他自负十年磨砺,内功小成,亦仍阻不住笛声的一波波冲击,待得盏茶时分,笛音忽地改做悠长深沉,直如江河长作,挂瀑不歇,悠悠沉钟,长长龙吟,直叫人魂为之夺、魄为之摄。轻扬弥音已成了他思虑的全部,他的神智再不由自己,被笛音牵引着一步步向甬道的末端移进。 “昌儿,”就在他魂魄被笛音扬至巅峰的时候,一声熟悉的清喝震醒了他。入眼正是魏照元和董日瑄。乍见恩师,他本能地喜叫道:“师傅,董伯父。”但又见二人不能动弹,才发现两人的身子给一种不知名的树藤缠着,他一惊上前道:“师傅,你们这是——”话未说完,蓦听魏照元喝道:“别乱动,”头一歪,冷笑道:“阁下好阴损的一招啊。布下这等陷阱,等着我们来跳,哼,像阁下这般人物,想必在江湖中名望不小,至少也该报上个万儿,莫让我们几个做冤死鬼吧?” 姬远昌听了半响方才知师傅是和别人说话,扭头瞧去,这才发现立在身侧不远的一黑衣少妇。但见此女清丽脱俗,双眼却冷鸷无比,仿佛天下人在她眼中只若粪土野畜,毫无价值。她左手横着一晶莹透亮的长笛,定是那吹笛引自己来的人。 那少妇冷眼瞟了下魏照元,忽利刃般紧盯着姬远昌,道:“你不是叶孤鸿,叶孤鸿在哪?” 姬远昌心忖原来你是寻叶孤鸿晦气来着,未想我们几人做了替死鬼,口中当然不会这么说,苦笑几声,方才哭丧着脸道:“夫人好一个笛赋吟,姬某领教了。只是那叶孤鸿行踪漂浮,如浪浮萍,居无定所,眼下实不知已遨游何方去了。” “哼,”少妇冷笑道:“如浪浮萍,遨游四方,”她的眼神忽地变得诡异谲诈,嘴角斜撇,轻蔑地道:“他有这么绝尘脱俗吗?哼,且看他如何作蝼蚁之挣,能逃出老身的手心。哼,是让本宫动手还是你自封穴道?”最后一句话显是对姬远昌说的。 姬远昌苦笑道:“唉!让姬某怎生说好呢?好歹姬某也是江湖‘四公子’之一,在江湖上小有名气,就这般毫无抵抗,束手就擒。这——呵,恐怕不是很妥吧?”那少妇像是首次看到他般,眼中惊异乍现,忽又转冷,道:“你当真不怕死?竟敢如此同本宫说话?” “这个嘛?”姬远昌点了点头,正经地道:“生者,父母所寄,是为孝。草木有生而无知,吾也心痛;途亡求存,是故成而嚣嚣,败也尧尧。死有何好 ?一了白了暂且不说,生前憾事未能完成,身在地下,又岂能静心?况且异域之分,水土之异,尚且不谈,怕得是死后连去向都不知晓。这种闹心迷茫之事,谁人堪做?不怕死,凡人哪有不怕死的?即便是英雄伟人在遇上死神时也未必心平气和。姬某一介凡俗,自不必说,难道姑娘竟不怕死吗?” 那少妇未料到对方口齿恁地犀利,自己只一句话就引来了他的滔滔大论,心中气结,口中寒气愈盛道:“哼,小子好漂亮的嘴,但却是个口蜜腹剑之辈,空有一副皮囊,竟是一个龌龊不孝之子。” “你说谁不孝?”姬远昌生平最恨的就是那些以怨报德、奸佞不孝、忘恩负义的小人,闻言怎不气愤。 那少妇见占了上风,紧声冷笑道:“哼,眼见自己的师傅被困于此,你竟仍有这般好心情在此说笑,岂非不孝至极?” 姬远昌直直地盯着她,半响,方才“哈哈”笑道:“夫人是否怕了姬某了?” “怕你?”那少妇蓦地仰天长笑道:“小子有这种想法,听起来也不错。怎么?瞧你这般无所畏惧,难不成还有什么希冀?你是否以为还会有人来救你?” 姬远昌眼见强如师傅二人寄意被擒,心知自己绝非她的对手,况且她手上的那支笛似又被赋予了一种神奇的魔力,与她强拼实为不智之举。眼下三人已被困于此,眼见凭己之力是冲不出去了,只有等外援了。人人都道叶孤鸿是个奇迹,说不准他还真能寻到此处,将自己三人解救出去,现下应首先稳住她,心中这样想着,口中自然地笑道:“夫人愈是这样说,就愈说明夫人怕见我。哈!” 那少妇见对方嘴角逸出几丝笑容,脸上自信的表情显非伪装,不禁冷而奇道:“哼,本宫怕你?是吗?你倒说说本宫怕你什么?” “怕爱上我,哈,姬某生平最讨女人欢喜,夫人怕也不例外”姬远昌嘴角笑意逐渐绽放,迅速扩向整个脸庞。那少妇实未见过像他这般厚脸皮的,俏脸没来由地一红,叱道:“找死。”袍袖一挥,一股劲风夹着一根银针忽地向他脸面刺去。魏照元看得真切,急叫道:“昌儿快躲,这是‘碧银针’。”针名碧银,果真锡白透明,又隐含青碧微黛,银亮泛光。 碧银针夹杂着一股奇风衣奇迅无比的速度飞射刺来,一经着体,定能让他的左右脸颊来个对穿,姬远昌不敢大意,身子蓦地左旋,头疾后仰,只觉银针贴着脸颊疾划而过,竟刮得面首火辣辣生痛,但总算险之又险地避过针穿颊骨,饶是如此,后背早被冷汗浸透了。 碧银针不改初速地破空疾去,“嗞”地一声没入甬壁内,空留下一条让人脑际眩晕的幻影。 那少妇冷哼道:“本宫还道你小子当真堪破生死,哪知,在死神面前你竟连半个奴才都不如。哼!” 姬远昌心有余悸,看了她一眼,却无言语。 那少妇更加鄙视他,不屑地道:“只怕你方才心中想着那叶孤鸿会来救你们,所以才那般有恃无恐吧?” 姬远昌不置可否,只不知是因被对方看破心意,还是被那一针吓傻了,闻言又看了他一眼,仍自无语。 魏照元见徒儿大异寻常,还道他被对方的武功吓住,当下喝道:“昌儿别怕,这老妖妇就这些微末道行。为师二人是在上面被这种该死的树藤给缠住了,不然——哼——” 董日瑄接口道:“不错。老妖妇尽搞些阴谋手段,有本事就放了我二人,咱们来大战三百回合。老子定叫你娘腔空露,鬼哭狼嚎,恁是无人问津。” “哼!”那少妇双眼似欲滴血,狠声道:“本宫一个弱女子,武功固然及不上二位大侠。哼,但天叫你们落在老娘手中,纵是武功盖世,老娘定也叫你头扬三丈、血溅三尺,剖腹剜心,剁肉抽骨。” 众人听她说得狠怖,俱是心底发寒,魏照元不由得问道:“我们与你有何仇怨,竟叫我们死后连个整尸都不留下?” “有何仇怨?”她忽地凄笑道:“有何仇怨?”忽地手一扬,一股劲气击在姬远昌期门穴上,顿让他不能动弹,她口中兀自喃喃数声,忽地怒眉一轩,道:“有何仇怨?哼,你们到黄泉路上去问问叶孤鸿那小杂种吧。呵,”她忽地又眉开眼笑道:“对了,你们不是要等着那小杂种来救你们吗?哈哈,老娘就让你们看看那小杂种,让你们欣赏欣赏这小杂种是怎生死去地。”二话没说,忽地一把将三人向甬壁推去。 岩壁本是厚及三尺,却经不起三人撞击,“吱”地一声,退了开去,却原来是一道石门嵌在岩层中。石门与岩层颜色相似,肉眼很难辨出。 原来这个地下工程颇为庞大,甬道竟不止一个,且均是宽高甚巨,行车过马亦不成问题。 三人被带到一处圆角的长甬转折处。那少妇诡异一笑,忽地伸手从平而无奇的甬壁上一敲,竟发出“咚咚”的声响,甬壁竟是空的。只见她先用左手敲了两下,又换右手敲了两下,诡异事情发生了,本自平齐的岩壁突地“噗”一声向外凸出了半尺见方。她一把抽下凸出的岩层,露出一个半尺见方的孔来,忽又从怀中摸出个瓶子,倒了点药水抹在眼上,旋即将脸贴在壁孔沿,向里望去。不知看到了什么,三人只见她娇躯一震,阴阳怪气地道:“好啊!好啊!本宫不去找你,你倒自个送上门来了。哼!还带了个女娃,好,桂郎,他让我们生前不能在一起,莲儿定让他们死后连鬼夫妻都做不成。” 空气肃杀,仿佛也感受到了她的残酷杀意,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惊心胆颤地悬浮在空中,却冷不防一阵风忽刮过来,顿被吓得魂飞魄散,肢体淋漓破碎,四散而去。 三人自问久行江湖,心术不正的人也算见过不少,可像她这般欲哭实笑、阴冷狠毒、恨绝世事的妇人尚是首次见过,又要忍受对方疯癫异止、恶言侮辱,真个郁闷非常。 忽见她那比刀还冷、比天还阴的眼神狠狠地扫向自己。众人心里没来由地鸡皮疙瘩乱颤,冷不防身子一紧,被她提近身前,但听她口中自在满怀而又冷毒诡谲地笑道:“你们不是对这小杂种期冀满怀吗?哼,好好看看这小子的下场。等着他变成冤鬼再来救你们吧!哈哈哈哈——”仿佛将众人当成耗子一般折磨倒是一大乐趣。 第五章 奇峰迭起 八 三人不自禁朝那岩孔看去。但见方孔半尺来长,厚逾三尺,朝众人一端口兀自开,另一端却不知给嵌上了什么东西,光明透亮,耀耀生辉。透过此物,那边的甬道头脚尽收眼底,众人啧啧称奇,直舍不得将头拿开,忽觉眼前一暗,两人从眼前晃过,岂不正是叶孤鸿和苏歆。 此时的两人在众人眼中只有常人一半来高,但却是脸面清晰、轮廓分明,直似两人生生被按比例缩小了一半。 两人步履缓慢,倒给人一种轻松写意的感觉。那少妇凑过来恰瞧见两人情意绵绵,相缠缓行,仿佛是天塌地陷亦难更易、刀山火海也不阻绝,不禁心中有气,冷哼道:“看你们俩还能相爱到几时。”蓦地探笛附口,鼓腮吹响,一阵阵忽高忽低、忽轻忽疾、忽震忽平的笛声向甬道两端辗转散了开去。 笛音乍轻乍疾,忽若飘鸿孤鹜,淡云轻烟,轻泠细溪,泉涧微作;蓦似蛟龙狂哮,虎嚗狮吼,闷雷乍起,洪兽起荒。笛音似已超出了它所能控制的程度,轻疾平奇,再不受人控,宛如出海蛟龙、脱枷猛兽,又似霹空闪雷、空挂飞瀑,完全任意乱作,自然自若。 便在此刻,众人眼神忽地一紧,忽见那边甬道浓烟忽起、暗箭乍作,原来竟是机关暗藏,却不知怎生被触动了。 叶苏二人显是始料未及,左支右绌,艰难闪避着这利而快的弩箭,直看得众人心惊胆寒。叶孤鸿是有些狂,但他的善良,他的侠义心性,他的脱俗风度,均深深烙在了众人脑海深处。他举止潇洒从容,狂而不乱,智力深潜,武艺过人;而苏歆更是一个开朗美丽、单纯善良的姑娘,两人就这般被陷害身亡于此,怎不叫人心痛? 浓雾渐深,但透过这奇而亮的物什,能清晰地看到二人的衣物。 众人的心都给提上了嗓眼,眼见二人有惊无险地躲过了第一轮的暗箭,均自舒了口气,忽又见第二拨箭更密更快,乍见下,只如疾雨横飞,闪电般向二人包围刺去,不自禁又心紧更甚,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密箭如网,在浓雾中兀自耀耀生辉,不知是由何种坚而利的金属打造而成。但众人已顾不得这许多了,眼见箭网飞蝗般向二人电般罩下。 二人左右上下全给封死,眼见难逃了。叶苏二人似被吓傻了般,动也不动,任由万千弩箭刺透躯体,却是连哼也未及哼一声。 浓雾慢慢消去,对面各物逐渐清晰起来。魏照元痛苦地闭上双眼——他实在不忍心看到两个正值春季的生命被无情夺走的痛苦不甘的表情。 便在此时,他忽觉身旁的董日瑄浑身一颤,一震睁开了双眼,不自禁朗笑道:“好——好小子,老夫知道你不会轻易死去地。”入眼的竟是被插满箭矢的一黑一绿两件外衣,叶苏二人早不知溜往何处。 那少妇气的银牙紧咬,恨声道:“好,连机关都算不倒你,你够格做老娘的对手。哼,百宫千折,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还有何能耐。” 董日瑄闻言“哈哈”大笑道:“刁妇这才知道叶小子的厉害,不嫌太迟了吗?哈哈!” 那少妇狠狠地盯了他两眼,语声忽地出奇平静道:“是吗?这甬道下是一条纵壑,水深半丈,冰寒似冻,本宫倒不信他们还上的来。哼,被冰水冻死倒也好过万箭穿心,这杂种若不是寻着机关,掉了下去,本宫保证他定要惨哼上三五天才真正死掉。” “哦?”魏照元道:“这么说反是阁下你手下容情了。却不知你为何这般恨叶小子?怎生看这小子都不会与你有半分关系啊?” “哼,呸”那少妇眼神蓦地变得怨毒无比,冷冷道:“本宫的事也要你管?哼,你最好给老娘闭嘴,否则,若惹得老娘不高兴——哼——” 魏照元无奈苦笑一声,将要说的话生生吞咽下去。 董日瑄却浑身是胆,不解道:“刁妇刚才说保证让叶小子惨哼三天才哗啦死掉,是什么意思?难道被万箭穿心还有死不掉的人吗?嘿,那不是干尸吗?” 少妇冷眼看了他数下,嘴上难得逸出一丝却是让人看了心寒的笑容,道:“本宫的这种弩劲力只有一般的七八成,箭由铜铸,入肉三分,保证透骨,却不穿心。万箭钉骨,常人固然难挨一天,但对叶孤鸿这般内力深厚的高手来说,挺上两三天不成问题。只是最后皮腐骨烂、心脏淤血而亡。哼,当真便宜他们了。”声渐转寒,却似忘了对方骂自己作刁妇了。 饶是董日瑄这般胆大不惧死的人物,闻言亦不禁心寒,万箭穿心已是让人痛苦甚剧,却还要在死前倍受折磨,让人生不如死。人间地狱,莫过于此。 忽听姬远昌厉声道:“妖妇,你竟拿活人来做试验,忒也歹毒心狠了。” 魏董两人闻言心突一跳,果听少妇冷笑道:“姬公子果然一副好胆识,只可惜你自身都难保,又哪能管的上他人的命运?”这无疑是承认她确是曾用活人做过试验。 姬远昌冷哼一声,面对这样的毒妇,却当真说不出话来。 那少妇又停片刻,忽冷冷地道:“既然小杂种已死,留着你们也无甚作用了。”言罢,手一扬,便欲挥下。三人哪还有言语,唯有闭目待毙。 便在此际,众人头顶忽地传来一声娇叱,一道黑影闪电般扑下,口中叫道:“你杀了叶大哥,本姑娘要你偿命。” 三人面向甬壁,不知来人是何模样,但听声音当是一个少女,不由得心均紧张起来:这少妇心肠歹毒狠辣,哪会放过任一个关心叶孤鸿的人。 果然伴随着几声金属交击,传来那少女的一声闷哼,打斗停止,少妇冷的让人胆寒的语声响起,道:“本宫还道上面藏着何方神圣,却原来是一个黄毛丫头。哼,替你叶大哥报仇?那兔崽子携着他那娇妻不知在哪里快活呢?他哪会想你半点?” 少女紧咬嘴唇,道:“你胡说,叶大哥尚未婚配,哪来的什么娇妻?你分明是人老珠黄、嫁不出去、羡慕心起,在那胡说八道。” “哦,是吗?”那少妇冷笑数声,道:“既是如此,那么伴在他身旁的那个比你更美、更温柔的绿衣女子是谁?难不成是他妹子?” 叶孤鸿与苏歆的关系天下皆知,苏歆一直身着绿裳,她故意这样说当然非是不知,而是故意刺激对方,让对方醋意大增、心痛更甚。能够杀死对方固然不难,但是如果能让对方心痛欲裂,百般受折磨后慢慢死去,岂非乐趣更甚? 那少妇满意地看着自己营造的这种形势,叹忖:自己不愧为一个天才,不论是计谋、机关、心算各方面,无人堪及,桂郎,呵,桂郎,看为妇是怎生折磨他们死去,为你报仇。 仇恨,能让人变得疯狂,至少这个少妇就是一个较好的引例! 少妇双眼变得炽热起来,仿佛一条恶狼忽然盯上了可口的猎物般,足足过了盏茶功夫,她似已欣赏足了猎物的惊慌举措,缓缓地举起了她那本自凝脂琼玉现却狠辣毒绝的粉臂向少女粉颈抹去。 “我还当你与你丈夫不同,未想也是这般心狠手辣,真是夫妇同心,生性难易。”忽地,一人如此叹息道。 “叶孤鸿”众人齐惊叫出。董日瑄更是大笑道:“好,好,好小子。老夫就知道你小子是顽石命,凡冰哪冻得住?哈!你当真还记得欠老夫一场比斗采爬上来的吗?哈!好小子!” 叶孤鸿双手横抱着湿淋淋的苏歆,苦笑道:“魔神在笑话叶某吗?只不知二老身上缠着这许多树藤做什么?难不成在耍把式?” 董日瑄老脸通红,尴尬地道:“这个嘛——这个——嘿,看你们俩落汤鸡模样,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竟在学凫泳?” 三人相视片刻,忽地齐放声大笑。 那少妇眼见叶孤鸿完好无恙地回来,心下不由暗惊,但口中兀自森冷地道:“贼小子,你害死了家夫,还敢站在这儿说笑,可见心肠是多么歹毒。”她终究不敢说出几分威胁的话来。 叶孤鸿静静地看了她两眼,淡淡地道:“难道你忘了当日的誓言。当日,叶某念在罪魁祸首乃尔夫,而你又许下不再害人誓言下放过你。怎奈,两日未过,你竟又背誓违约,残害无辜,实叫叶某好生失望。” “哼,你,”那少妇似是轻颤了一下,道:“你害的我们夫妻俩阴阳相隔。设计害你怎算是伤及无辜?老娘不仅要杀你,”忽地激动万分道:“还要杀光所有关心你的人。”说话间,袍袖蓦地一扬,一股劲风挟着数枚银针向众人要害刺来。 由于是相距太近,又是猝然而发,叶孤鸿已救之不及,眼见碧银针已及众人躯体,空自怅然心碎、心痛万分。他首次觉得原来自己的力量竟是这般渺小,原来有些事自己即便穷尽全身气力亦难阻遏。 第五章 奇峰迭起 九 情势已危至极点,叶孤鸿正欲痛苦地闭上双目,异变忽生。 四只手,他忽见四只手如春藤般缠绕交织在一起,忽地变成了八只,忽又十六只。。。。。。最后终再难数清。然后又是一片平静,好似什么也未发生一般。 叶孤鸿只当自己产生了幻觉,忽听那少妇恨生道:“蔓青双阳掌,好功夫,”“叮”地一声,手中的长笛落地,她的语声忽地变得狠辣毒绝“你们也别想再出去了。” 就在她最后一个字余音将消之时,众人忽听“蓬”地一声,一阵地震山摇,甬道顿然漆黑一片。 魏照元“嘿”地一声叫道:“不好,妖妇使诈,那长笛定是触上了机关。” 黑暗中只听那少妇比鬼哭还难听的奸笑声不绝入耳,中还夹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喝骂:“不错,小杂种,老不死的,小蟊贼,老娘的重重算计岂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狗屁英雄所能想到的?哼!地道的出口已全部被我封死,今日我们就来个同归于尽。哈,哈——” 忽听那董日瑄怪声道:“好啊,小娘皮。怎么讲你都是死,不如先从了我算啦?”说罢,摸索着向那少妇靠近。 那少妇浑身一颤,声音有些发抖地道:“你——你一代大侠,怎可——欺辱妇孺?你——你——”叶孤鸿已被困在此间,想必难生,自己目的已达,死亦无憾,只是,只是若要失节,还如何有脸去见那死去的丈夫?她此刻只愿已死,却苦于穴道被制,身子难动分毫。只有提醒对方是侠名远播,不可胡乱动作。她本拟重重机关,定会将众人制服,却不料,叶孤鸿安然无恙地从那箭阵中出来不说,董、魏二人更是从一开始便装作被自己制住,留待时机,一举反攻,将自己擒下——自己今日实已一败涂地,唯算成功的便是封死了所有出口,与对方同归于尽。 但她却未料到,今日实败到家了。 就在她满拟对方听到自己的话后有所顾忌时,忽觉一双大手抚上了自己的双肩,耳边忽地传来一口呵气,只听这人轻薄地道:“姑娘难道忘了老夫的名号了吗?魔神,魔神。天下间所有的狗屁礼仪、所谓道德,在老子眼中,全他妈的放屁。趁着这黑暗中,我看不到你,你看不到我,你只当把我当成你丈夫得了。”说完,大手向下滑来。 她浑身蓦地又是一颤,差点气昏了头,但心知自己绝不可松口,咬紧牙关,挤出几句话道:“你——你纵然不理道德,可也——也不能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 董日瑄闻言顿住了手,忽地将嘴贴近她的耳旁,轻笑道:“你——还是小女子吗?”他故意将小字念得特别重,轻薄之意,再明显不过。 她只觉几根硬茬扎得耳根又麻又痒,也不知这死老头到底几百岁了,她忽觉如果此刻这人若是那个黑衣少年,可真比这老头儿好多了。想到这,她不禁心里暗骂:该死,怎会有这种想法?蓦觉对方的手抚上了自己的胸脯,全身如遭电击,再难忍耐,声带哭腔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董日瑄闻言“哈哈”一笑,身子列开半尺远,平静地道:“出口机关在哪?” “我,”那少妇心波犹未平,身子颤了几颤,道:“我——这地洞没有出口机关。那块大石重逾千斤,没有木楔能支撑得起。” “你说什么?”董日瑄逼近几步,道:“你骗谁?”说完又要动手,忽听魏照元干咳一声道:“好了,老酒鬼,那个未谙世事的小丫头穴道被封了半天,现在也该解了。收敛点。” 董日瑄“哼”了一声道:“那又如何,老子又不认识她,干啥表现地那般前辈?” 叶孤鸿终于忍耐不住,“嘿嘿”一笑道:“董大整人高手,虽说歆儿和那位丫头都还未醒,难道也当我叶某是个透明人吗?” “你?”黑暗中也不知他表情如何,却只听得他“咻,咻”数声,悻悻地道:“今日算是给我那苏侄女一个面子,不跟你们一般计较。行了,剩下的事老子还懒得管了。”说完退开数步。 叶孤鸿紧抱着犹未醒转的苏歆,走近了数步,洒然一笑道:“其实叶某倒很佩服前辈的。前辈方才的一番惊彻之举措,恕叶某一介凡俗,实难办到。” “你在取笑我?”董日瑄怒道:“如果不是老子,你能制服得了这个泼妇?” 叶孤鸿“呵呵”笑道:“前辈误会了。对非寻常人作非常事。叶某是打心里佩服。只是,前辈应该对自己有自信。” 董日瑄纳罕道:“什么意思?” 叶孤鸿悠悠地道:“这位妇人已被你完全制服了,恐怕不会对你说假话。” 董日瑄声色一紧“你是说——” “不错,”叶孤鸿平静地道:“确是打不开出路了。” “这,”魏照元也有些不懂了,不禁问道:“该如何讲?” 叶孤鸿轻摇了摇头,答非所问地道:“歆儿的衣服终于蒸干了,但还需静养片刻,一会儿我们从水路出去。” “水路?”魏照元纳罕道:“哪里有水?” 叶孤鸿运足内劲,气息流经苏歆体内转了几个周天,发现一切正常,方才缓缓抬起头来,道:“魏宗主难道没有发现叶某的衣服正沉浸在一种液体中吗?”“呵呵,”董日瑄忽地笑道:“老臭虫,你的这位侄女婿可是跟你斗上啦!哈!” 魏照元“哼”了一声,道:“就为一点小事而小心记仇,这样的侄女婿不要也罢。” 叶孤鸿微笑不语,又向前摸索着走了几步,道:“屠夫人,借你的苦心劳力所建来困人的冰窖一用,只是你一个妇道人家,恐怕经受不住冷冰的摧残,因此还是留在这里的好。”说完屈指忽又三弹,似封住了那妇人的三道穴位。 那妇人耳听得叶孤鸿言道走水路时,已觉不妙,现又闻得对方言语,不禁暗呼糟糕,当年远灵公设计此冰窖时,只想到借此困敌,又哪算到今日会有这不知死活的小鬼借此逃命?但嘴上却绝不露半分,骂道:“卑鄙小人。” “不错,”叶孤鸿洒然一笑,道:“叶某却算小人,但卑鄙二字可谈不上。方才叶某封住你的三处穴位在半个时辰后自会解除,只是让你在自家留恋半个时辰。常言道的好“恒以系家”叶某让你多体味点家的温馨,你该感激叶某才对。”说完,抱紧苏歆,扭过身躯,大步向来处行去。 这回那妇人当真害怕了,颤声道:“你——你们不会当真让我一个女子在这又黑又森的鬼地方待上半个时辰吧?” 魏照元一拉董日瑄,另手顺势解了徒儿的穴道,“嘻嘻”笑道:“有意思,有意思。昌儿,这个小姑娘交给你了。我们走,嘿,这刁妇就该这样整。”边说边拉着董日瑄追叶孤鸿而去。 姬远昌听得师傅终于肯唤自己的名字,心下好不舒坦,伸手牵住那少女,叫道:“是,师傅”便要追上,却觉拉之不动,当下凑近身来,轻声道:“姑娘,我们该走了。” 等了半天,却不觉那姑娘有何声息,心道:难道她穴道未解?当下,心一横,突地将她拦腰抱起,大踏步追着众人去。蓦觉手中的人儿又扭又摆,手足并加,口中更还骂道:“小人,伪君子,色鬼,快放下姑奶奶。” 姬远昌倏忽一惊,忽又“呵呵”一笑,道:“我还当姑娘聋了或是哑了,原来还挺正常的嘛。”却没有半点要放下的意思。 那姑娘又扭又闹,叫骂不绝,忽听叶孤鸿长叹一声“虹姑娘,你真不该来。” 这句话就像是一个定身咒,那姑娘突然就动也不动,只是身子突突发颤,道:“你——你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声音颤抖,似是强忍住才未让眼泪流下来,只让人听得凄怨哀伤。 姬远昌乍觉手中的人儿身颤不已,心中一痛,将她放下地,暗中骂道:“叶孤鸿啊叶孤鸿,你明知人家对你痴心一片,却怎忍心说出那般话来?你当真很混蛋。” 黑暗就像一把刷子,将众人的心刷的毛骨悚然,尽管它还没有如同扎子那般恐怖。 第五章 奇峰迭起 十 叶孤鸿将脸紧贴在苏歆的柔发上,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受到一丝温暖。足足过了半盏茶功夫,他蓦地扬头,道:“走吧,我们前面的路还很长。” “你们,”那少妇听得众人逐渐远去,心中害怕万分,忍不住叫道:“你们,即算你们到了冰窖,可你们知道出口方向在哪吗?要知道冰窖冰冷异常,在那里时间就是生命,多待上一时半刻都会有生命危险。你们最好带上我,我知道出口的方向,这样会减少很多时间,所以——” “所以,老子给你点上灯,让你睁大眼睛看着老子是怎生出去的。”魏照元气急败坏地道。 叶孤鸿探手入怀,取出一个干的火折子,“嚓”地一声打着。借着微光他走近魏照元,道:“此法甚行,魏宗主就将那些树藤燃着,支撑半个时辰,也好叫屠夫人不过分惧怕。” 魏照元诧异地看着他,忽“哈哈”笑道:“叶孤鸿,老头子终于明白我家歆儿看上你什么啦。” 冰寒似冻,魏照元活了大半辈子,才终于体会到了这个词的真正含义。这里的冰冻得不是身而是心。他只觉自己的心都似结了冰般——这已不足以用冷来形容。刀剑杀人是正大光明地,只要让你流了血,便算达到目的;但冷不一样,它是让你的心从表皮至内层一点点地被冻住,一点点地被僵化,然后如同干尸般血肉不存、皮骨独在。 现在,这冰窖深处,众人的感觉是,好似有数万只水蛭正挤拥着,向自己体内钻进,自己好似已只剩下行尸走肉空留炼狱。 前方愈发窄小,几容一人通过,叶孤鸿抱着湿淋淋的苏歆半浮半沉,体内真气已因护紧苏歆的心脉而耗掉大半,前方的路好像还很长,他忽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曾几何时,自己就是这样搂着心爱的女子,互诉衷情;曾几何时,自己就这样抱着心爱的女子,互言终老;曾几何时—— “喀”地一声,他的手不经意间按上一处暗格,那暗格突陷了进去,不知牵动何处机关,“嚓”地一声,一块凸冰陷了进去,露出一个半人宽的柜形洞口。 叶孤鸿就像是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般,以突破极限的速度钻了进去,口中同时叫道:“大家先进来暖暖。” 这是一个方圆几丈的圆洞,高却有数十丈,洞顶留有一个长约半丈的开口,几缕月光洒了下来。 原来已是深夜,借着微弱的月光,叶孤鸿大致观察了一下圆洞。却见入口处是一块高台,内部却是厚厚积水,根本无法歇脚。他扭头看着跟近的众人,道:“怎样?你们都还好吧?” 姬远昌点了点头。董日瑄却是破口大骂道:“格老子,真快冻成冰棍了。你说那刁妇怎恁地歹毒,害得老子,哼!” 魏照元跟了上来,拍拍他的肩膀,强笑道:“老酒鬼,既来之,则安之。老头子我也想大骂才痛快,可眼下还是先想办法得好。” “哼,”董日瑄一拳击上身侧的岩壁,道:“老臭虫,你就是太老实了。待老子出去,嘿——”魔神就是魔神,即便是在“不醉峰”作了五年的聋人,他的急毛病还是难改。 “呀,”魏照元笑道:“怎样?还是先出去再计较得好吧?” 叶孤鸿哭笑不得,心道:都这时候,你们俩嘴还合不住,侧目瞧了一眼俏立于姬远昌身旁的黑衣少女,只见她双目茫然看着前方,却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他不禁心下一痛,扭过头来,口中淡淡地道:“这洞足有四五十丈高,我们终究是没法上去的。看来还是要走水路。” 姬远昌走近几步,看了眼洞内,道:“我们俱已精疲力尽,但这里积水半人深,根本无可休憩。”说完整个人都下入水中,果然,水已淹至他的上身。 叶孤鸿用手轻轻撂了撂苏歆的长发,将她抬高数尺,自己也下得水来,淌向后壁,道:“这里是一位前辈高人设计的地宫,处处有奇。眼下我们只有找一找,看看后壁有无玄机了。” 众人均觉有理,都下得谁来,淌向后壁,上下摸索起来。 众人正自投入的紧,忽听那少女大叫一声“蛇”。众人均是大惊,突听魏照元沉声道:“大家站着别动。拔出手中的兵刃。昌儿,你守在这位姑娘身后。叶少侠,你守在昌儿身后。老酒鬼,你我就来断后,如何?” 董日瑄“哈哈”笑道:“好小子。这么痛快的事,我岂有不答应的道理?哈!老臭虫,这样愣地没意思,不如我俩联手,寻着那条蛇斩掉了岂不痛快!” 叶孤鸿正紧护着姬远昌身后,闻言蓦地回首,道:“董前辈,切不可莽撞,此地深冷而阴湿,毒虫、蛇蚁最是毒绝,不要轻易招惹。” 那黑衣女子已上了高台,闻言点了点头,道:“是的前辈,晚辈方才确觉那蛇狡猾地紧,它的身子颇长,怕难对付,还是先回来得好。” 董日瑄悻悻地道:“哪有那许多顾忌。要是事事都如这般顾首顾尾,还能成何大事?”说完便向身后水中摸索起来。 魏照元点了点头,道:“不错。古今成大事者,不惧小怯,我同意老酒鬼的做法。”说完也转过了身子。 董日瑄拍了拍老朋友的肩膀,道:“老臭虫,你我十几年交情了,还是你——”忽觉腰肋一麻,不由一怔道:“你干什么?” 魏照元“嘻嘻”一笑,道:“这是要告诉你,即便是有十几年交情的朋友说的话,也不可全信。”说着,一把将他拖着回了洞口。 夜太漫长,但终究还是过去了。当第一丝曙光洒进开口时,叶孤鸿准时地醒了。 然后,他痛苦地笑了。 所有人都痛苦地笑了,包括苏歆,她是在后半夜舒醒过来的。她一直在昏迷中走过众人都承受的痛苦,但她却在醒来后承受着众人都不承受的痛苦——她病倒了,她在最不该生病的时候病倒了,但她却仍顽强地坐直娇躯,尽量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因为她不想让叶孤鸿再分神担心。 为什么说众人痛苦地笑了?因为他们都发现昨晚那条蛇——一根不知怎么被扯断的青藤,却让他们后怕了一整晚。 叶孤鸿真希望天永远是黑的,这样他们也不会因知道真相而心黯神伤。 但接下来他却又要感谢白天,感谢光明了。 就在他们都沉闷在真相的匣子里时,苏歆突然指着对面说:“叶大哥,你们看,那边岩壁被分成了好多块。” 叶孤鸿等人乍然仰首,果见对面岩壁,不,是整个圆形峭壁都被按排、按层地被划成数百个大小相同的柜形路子。 叶孤鸿弯腰拾起枚石子,扣入指中,蓦地三下弹出。石子闪电般击中一块柜形,这柜形应势陷进壁内,露出一个足可装下一口棺材的小洞来。石子劲势不消,“叮”地一声嵌入穴内的岩壁。 叶孤鸿飞身掠上柜形,走了进去,借着曦光,恰可见其内的几行刻划得小楷“余丙子元年困于此,但以为天下之刃石皆为利器之俘将,故以冰玄破之。凿之石,破曰通天之裂阙,本欲出仕,但心知杀人甚巨,余心有所悔,每逢思甲亥四月莫桑之战,莫不痛心扼首,故不期冀出以惑天下,泯乱晚行,只愿作平而静生。携拙荆长居于斯,百年终老——沈思晨毕作于斯。” 他仰目四顾,只见左首多出一片平台,其端也刻着几行楷字“余费思尽血,终日研习,而得月空勾心诀,并书之。后世之人有缘者切莫可翻录。”叶孤鸿读到这里,心下不禁暗笑:有缘人见秘诀而不翻录,那岂不是傻子,或者就是如同自己这般对秘籍不屑一顾。 他一个飞掠,上了平台,果见上放着一本纸页泛黄的小册子,首面正书《月空勾心诀》。 叶孤鸿“嘿嘿”笑道:“就这一本小册子,当真会让沈思晨冠绝武林。”正要动手翻动,忽又顿住,忖道:未经他人同意,就胡乱翻动他人典籍者,是为盗窃。当下掠了下来,转过身来,恰可见右首近门处的一行小楷“余费时五年零四月,终凿得一百四十又八道空穴,并于第一百又四十间置一凸状木楔。愿有缘人籍之攀越后徒手按下。余当感激不尽。一切皆归余之冰玄长剑,有缘人造化所致,即得之。” 在“之”字身侧,果真插着一柄银身长剑。 叶孤鸿看到此书,心下陡然一动,一把拔出长剑,跳出洞口,叫道:“叶某知道该怎生出去了。” 第六章 惨之最,痛之深 一 叶孤鸿用剑敲下数十枚细石子,扣入手中、蓦地三弹。石子成竖形分击中一纵排柜形,将其门打开,露出一纵从上至下排列整齐的数十个空洞来。 然后他下入水中,托起那截“意义不凡”的青藤,抬手指着高处问道:“大家看到那半截悬空的青藤没有?” 众人见叶孤鸿敲开这数十层洞穴,心中俱对他信心顿长,均自抬首望去,果见一截十几丈长的青藤自上空开口处一度垂挂下来,好似一把利刃空自插入怪兽的腹腔深处,紧紧攥住它的生命。 叶孤鸿一手托住青藤,另只手抱紧苏歆,猛一用力,身子腾高数丈,落上第十间空穴,俯首高声道:“魏前辈,你上来吧。” 魏照元见叶孤鸿上得这高不高低不低的第十层,心中好不纳闷,暗道:“你即算是卖弄武功,可又不像是尽了全力;说你不在卖弄,可你又站在那不算低的第十层对老夫大呼小叫。嘿,好小子,你让老夫上去,老夫偏就不动,看你还能怎么着?” 叶孤鸿等了半天,不见下面有何动静,不禁苦笑道:“这老头儿,怎地凡事都爱跟我作对?” 苏歆闻言“嘻嘻”一笑,道:“叶大哥,这还不是因为上次松林相逢,你将魏老伯惹生气了,嘻,瞧歆儿的。”说完,扭过头来,对着下面高声喊道:“魏老伯,你就上来吧。叶大哥会带着我们出去的。” 魏照元幽幽地道:“丫头,你左一声叶大哥,右一声叶大哥,还当把我们这些外人都忘了呢。哈,好,就冲着你这句魏老伯,老伯也要给你个面子。行,让开了,魏老伯上来了。”说完,身子猛地一蹿,直冲了上来。 眼见魏照元距自己愈来愈近,叶孤鸿忽不退反进,双手忽如春藤般翻下,插入魏照元双足下,猛地向上一顶。 魏照元势道本竭,双足乍一受力,身子不自主地又向上升去,又过了五道穴口方才顿住。他双手一下抓住第十六层,窜了上去,气急败坏地向下喝道:“小子,搞什么名堂?” 却见叶孤鸿向上一竖拇指,笑嘻嘻地道:“魏宗主,好内功啊。” 魏照元气愤不已,心道:好小子,敢情在消遣老夫来着,口中“哼”地一声,道:“你小子是有仇必报啊。这样的小人,真不知是用什么药将歆儿迷住了?” 叶孤鸿哪还听不出对方的讽刺话语,顿住笑声,道:“魏宗主,刚才多有得罪。不过,嘿,这正是叶某想到的法子。” “你说什么?”魏照元怒道:“这算什么法子?要知方才老夫差点儿就掉了下去。还不如各人一层层地向上爬去。” “这个我也想过,只是,”叶孤鸿顿了片刻,道:“只是这顶层实在太高,如若我们一层层地向上爬去,只怕还未到得顶层,气力早竭。况且我们都是在饥疲力弱之下,还是要保存实力,选者捷径为妙。” “捷径?”魏照元冷笑道:“这就是你所谓的捷径?到时候人人都摔个半死不活,你再去阎王那去找寻你的捷径去吧!” 叶孤鸿摇了摇头,举了举手中的青藤,笑道:“前辈看看这个,如若我们将它与那半截长藤接在一起,岂非便是捷径。” 魏照元诧然地看着他,足足过了半响,忽“哈哈”笑道:“接在一起?哈,小子,老夫没听错吧,你在白日做梦吧?” 叶孤鸿“嘿嘿”一笑道:“是吗?”锵地一声拔出剑,一把插入峭壁内,左手抓牢那根青藤,右手反扳剑柄,使之弯成弧形,蓦地松手,长剑弹回,一股巨力顿将他抛出。 苏歆“啊”地一声惊呼道:“叶大哥。”却哪里还有叶孤鸿的影子。 众人齐惊,乍见叶孤鸿如一只孤鹜般斜向上抛出,撞破对面的一块石壁,陷了进去。 苏歆浑身颤抖地盯着对面的缺口,心都快碎了。 众人均自痛苦地看着那高处又黑又小又森又空的破洞,怅然若失间,忽见那洞口有一条青藤垂了下来,接着露出一个人来,只听他高呼袅袅传下“这里距那截救命的青藤还有十数丈,可叶某已身受重伤,再难跃起,谁愿助我?” 苏歆乍见心爱的男子安然无恙,心下好不欢喜,突又听得他言道身受重伤,心下又是一紧,高声关切地道:“叶大哥,你。你受伤很重吗?你在那儿别动,我们想办法救你下来。” 她左思右想,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仰首看了一眼距自己一二十丈高的叶孤鸿,真个又焦又虑。便在这时,她忽又听得叶孤鸿那令人心安的语声阵阵传下“放心吧,歆儿,你叶大哥是天佑福星,死不了的。你让你魏老伯几人打开这面洞穴,待我拉得他们上来。” 这句话明明可直接对众人说出,可他偏偏却只对苏歆说。众人心里俱都不满,董日瑄更是骂道:“臭小子,这般见色忘义。”说完一拳将身旁的石柜形洞门击碎,口中边还骂道:“臭小子。” 如此这般,他一路向上击碎了数十道洞门,却也骂足了数十个“臭小子”,瞥了眼身侧,见姬远昌竟也跟了上来,只差自己一道门。 他“哈哈”一笑道:“老臭虫,你的徒儿还不错嘛。”说完,手又伸上,击中了上层柜形,那柜形应势缩入洞内。 魏照元俯首看着两人,闻言笑道:“那是,老酒鬼,咱俩可比上啦!”说完,双手伸向上层,快速攀去。 董日瑄“嘿”地叫道:“不公平,这不公平。老臭虫——”正欲骂开声来,忽听耳旁传来姬远昌的一声轻喝道:“董老,双臂使力!” 董日瑄闻言不自主地抬臂,蓦觉眼前一黑,一双又黑又脏的破鞋踏了上来。他心下一恼,猛地力贯双臂,狠狠地击上那双破鞋。 破鞋的主人经这一贯之势蓦地向上腾高数丈,他双手忽撞破石壁,整个身子陷了进去,却将头伸出来,向下笑道:“董老伯,好内力。” 董日瑄看着对方得意的笑脸,不禁怒叫道:“臭小子,和你师傅倒学的紧啊。吃你董前辈一脚。”说完身子用力向上腾升,眼见即将越过姬远昌,他忽地伸手在岩壁上一搭,双足向他踹来。 两人这般嬉笑打闹间已腾升了十数丈。叶孤鸿眼见时机已到,倏地将青藤整个垂下,向正在腾升的姬远昌高声叫道:“姬兄,接绳。” 青藤足有十余丈长,姬远昌双手闪电般抓牢藤头,借势一蹿,身子又腾升数丈。 几下腾掠,姬远昌终于上得最高点,叶孤鸿一把将他拉住,拽到身侧。 姬远昌俯首看了一眼身下,不禁“吁”了口气,道:“难为了叶兄,这么高的峭壁,亏你竟心定神闲,淡然自若。唉,方才你那一招飞天可是妙得紧啊。姬某平心而论,自问没这个胆量。” 叶孤鸿舒了口气,道:“姬兄乃光明磊落之人,这番自承己弱,叶某也是学不来啊。哈!”两人俱都大笑起来。 姬远昌仰首看了一眼距自己十余丈高吊挂着的洋洋得意的青藤,热血沸腾,激动地道:“叶兄,说吧,你 让我做什么?” 叶孤鸿看着斗志高涨的姬远昌。信心亦是十足,又扫了眼身下期冀万分的众人,声音突地变得深沉,道:“姬兄,你相信命运吗?” 姬远昌双目眨也不眨地盯着叶孤鸿的双目,他看到的只有信心和绝对的信任,当下点了点头,道:“命运就是一条隐身的青藤,你只有攥住它时,才能觉出它的存在。现在就让我俩共同攥住了,绝不能让它从我们手指中任何一道漏缝逃脱了。” 叶孤鸿“呵呵”一笑,道:“好一条隐身的青藤,叶某这便要去接上那条救命的青藤,姬兄,有劳了。”说完,身子猛地蹬壁飞起。 姬远昌眼见他身子腾空升去,双手闪电般插入叶孤鸿双足下,又猛地提力抬臂,狠狠击上叶孤鸿的足底。 眼见叶孤鸿愈去愈高,愈升愈险,他只有在心里默念道:“叶兄,但愿我那一臂之力能助你完成使命。你是天际的浪子,人间的精灵,想必会受神灵护佑的。其实——其实你只要有那人全身心的护佑便已足够,甚么神灵、命运,又有什么比她的芳心更令人神叹服。” 叶孤鸿果真没令人失望,他成功地接上了那两截断藤,并成功地带的众人脱离了那间幽狱。 但现在他又要从那道裂口进去,这,当然会遭到众人的反对。 惟独只有苏歆默默无闻地站在那里,双目充满柔情地看着叶孤鸿。 经过这一次劫难,那黑衣女子话也变得多了起来,只见她双手扯着苏歆的衣角,央求道:“歆儿姐,你说一句反对的话来啊,只要你反对,那臭小子定然不会再下去了,他最听你的话了。” 苏歆却摇了摇头,深情款款地看着爱郎,坚定地道:“歆儿不会阻拦的,因为歆儿知道叶大哥坚持要做什么事时,就定会排阻万难也要做去。” 叶孤鸿心有灵犀般地看向苏歆,会心一笑,忽又扭过头道:“说了很多遍了,我这是要完成沈大侠的遗命。行了,大家不需担心,我去去就来。”话未说完,人已跳了下去。 魏照元乍然一惊,叫道:“唉,你——”却早已不见了叶孤鸿的身影。 第六章 惨之最,痛之深 二 叶孤鸿一手握紧青藤,另手扶住壁沿,缓缓向下滑去,边滑还边数道:“一,二,三,四——”一直下到第九层柜形,这才顿住身形。借着明亮的阳光,他上下打量了这个柜形岩壁,却未发现有何异样。 他心下未觉有异,暗道:难道机关在洞内?当下用手使劲按下。只听“嗤”地一声,这柜形小门陷了进去,露出一个棺材大小的小洞。他闪身掠进洞内,细细查探一番,果真看到一处岩块向外凸出。 但他却不立即按下,又围绕着小洞转了数圈,直至发现再无异物,方才放心地按向岩块。 岩块缩入壁内,叶孤鸿只听得一阵轰响,眼前突地漆黑一片。他骇然惊下,快速退出洞口,攀上顶端,只手试着向头顶的岩层用力顶去。直试了数十次,但觉得岩层似乎是一个整体,根本没法顶开。 叶孤鸿被这突来的异变惊懵了,颓然道:“难道老子要被困在这儿一辈子?沈老鬼,怎么你死了还要拉上老子来垫背?老子大好年华,可不愿就这样被困在这阴不阴、暗不暗地狱般地鬼地方?”况且——况且我与歆儿好不容易才聚到一起,怎能这样轻易就分开? 一想到苏歆,他的思维刹间灵活起来,心道:老子按下了那块凸石,引来那块阴魂不散的岩层封住了裂口,那么,老子再去将那破石头拔出来,一切不就原封原样了吗? 当下他摸索着又进了那间洞穴,凭着记忆,摸索到了那块凸岩的大致方位,几下摸索,却哪里还有那块凸岩的半点身影,入手处竟只有一个臂粗的空洞,深不觉底。 剑,那柄剑,叶孤鸿喜不自胜:将那柄剑插入这个深洞内,说不定可再启动机关。 叶孤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下索好久,终于寻得那柄被他插入峭壁内的剑,当下又摸索着上来,进了那间令他命途多舛的洞内。终于再摸索到了那个恶魔般的空洞,他一把将长剑狠狠地插了进去。 “嗤”地一声,是岩石移动的声音,接着,光明终于又重新光顾了这个地下“魔域”。 叶孤鸿深吸了口气,将长剑抽出,借着亮光细细打量了这柄救了自己一命的长剑。只见剑身上竟刻着“智勇者还须大义”七个大字,他心下暗道:原来沈思晨这厮心机愣地深沉,像考验圣人般来考验接传的后人,嘿,你考验的应该是对你的遗物有野心的疯子,却为何连带老子也戏弄上了。心中郁闷非常,右手扣住剑柄,蓦地向下弹去。那长剑成弧形般坠下,直刺入身下数十丈处的岩壁内。 叶孤鸿算得颇准,长剑巧之又巧地插在了它的出生地——最先被打开的柜形暗格。 叶孤鸿跳出裂口,呼吸着洞外新鲜的空气,真有一种重入人间的感觉。但他立时就傻了眼了。 周遭平静地出奇,阳光明媚,风很轻,云也淡,大地充满了生机。叶孤鸿却浑身直冒冷汗,因为一切虽很正常,苏歆等人却不见了。 地上没有打斗的痕迹,一切是那么地安详,叶孤鸿甚至能听到风的撕空声。他甚或有一种错觉——苏歆等人是被风掳走的,因为除了风,他再想不到比之更迅疾、更轻便的“武器”。 阳光充足,地面却还湿润;空气清新,足以令人心酥神润。叶孤鸿绝浑身无力地轻步游荡在这片草高林密的荒芜境地,仿佛魂也出了壳。然后,他便瞧见了一个模样怪异,举止奇诡的艺人。 这人粗布蔽体,满脸髯茬,耳毛浓密,长足半尺,双手过膝,却弯折大半,其上横搁着一张大若方桌的檀木板,却不知其上画着什么,直让他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眼神好似被钉住了般。 叶孤鸿乍见这种奇怪的人做着这般奇诡的事,好奇心立起,定了定神,忽地一个燕子抄水掠到了怪异人的身前,定睛一看,只见木板上竟画着一副女子的画像。常言道:是画三分像。但这幅画像上的女子丰腴神润,气质翩跹,天生丽质,人间难寻,一身白衣更衬得她婀娜多姿,不食人间烟火,其实仙界精灵,根本难寻到世间与之相像的人来。即便是苏歆,自己心中无可替代的苏歆,怕也难及画中人物,叶孤鸿“嘿嘿”笑道:“如此人物,只缘仙境,世间哪有?阁下似乎有点——嘿——鬼迷——心窍” 那毛脸怪闻言双瞳白翻,瞪了他一眼,又自顾神会那画中的仙子。 叶孤鸿见这人不睬自己,身子又移近半尺,笑道:“阁下对着一个薄薄冰冷的檀木这么费劲伤神,好不令人费解啊?” 那毛脸怪闻言双瞳白翻,又瞪了他一眼,又自顾神会那画中的仙子去了。 叶孤鸿索性一只大手按上檀木板,另只手按上那怪人的肩,干咳了一声,道:“老兄,你不觉得这样很无聊吗?” 那毛脸怪终于正眼看了他一下,瞬又无力地盯着那幅画,好没气地道:“我在找寻我的妻子,整整二十年。” “你的妻子?她?”叶孤鸿颇觉不可思议地问道。 “不错,”那毛脸怪痛声道:“我二十年前画了这幅画,然后找寻了二十年,整整二十年,就为这个女子。” 叶孤鸿越听越糊涂,奇问道:“你是说,你二十年前画下这个女子,然后找寻了她二十年?那么,究竟她存不存在?” “我不知道,”那毛脸怪伤心地道:“我本来以为她定会存在,因为这是我毕生所画的最美丽的一幅。但二十年,过了二十年,我已近乎绝望了。” 叶孤鸿直欲张口大笑,心道:原来这人凭空想象画了个女子当作妻子,又凭空寻了她二十年,这样的疯子当真去哪可寻?但转念一想。似他这般痴情的男子世间当真还再难寻得几个。他这般地专情于画中不知存在与否的女子不就正如自己专情于苏歆一般?一想到苏歆,他脑中灵光又起:这人定比自己早先呆在此,说不准便知晓她几人的下落。当下,他又挨近了稍许,试探着问道:“不知前辈可曾看到两个年青女子、两位老者和一个青年男子从旁经过?”他故意将五人说的清楚点,就是怕又有五人恰巧路过这里,误导了这人,同时误导了自己。 “有,”那毛脸怪头也不抬,伸手指着西边一片旷野,道:“那边去了。你快追去,别耽误我寻妻。” 叶孤鸿闻言没有动,口中却冷笑道:“他们当真是去了西边吗?” 那毛脸怪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不解地道:“你不是来问路的?” 叶孤鸿点拉点头,道:“不错,叶某是来向你探寻,不过,”声音忽地转沉,道:“你似乎只顾着自己的画中仙子,而不在意叶某的朋友,你,在撒谎。” 那毛脸怪终于用眼神回视着叶孤鸿灼热的目光,过了片刻,方才答非所问地道:“这画上的女子,存不存在?” 叶孤鸿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对,”那毛脸怪突地笑道:“这个世上有很多事情都不能确定,其实有时候不知道要比知道好得多。就像这幅画上的女子,我梦中的妻子。如果真实的情况是她不存在,那我只怕伤心地要死了去;如果她真的存在,只怕也已成为别人的妻子,或者她根本就不会嫁给我,我同样会伤心欲死。所以,我在寻不到她而心伤的同时也一直很庆幸。” 叶孤鸿诧然地看着这个怪人,暗道:原来这个人不仅长相怪,思想更怪。像他这般震古烁今的念头只怕是古今天下之绝代怪话。 那毛脸怪见叶孤鸿良久不答话,还道他的心已被自己打动,当下又问道:“只是老夫有一事未解——你凭什么断言老夫方才在说谎?” 叶孤鸿用手指了指西首,道:“你即便是要糊弄叶某,也该指一下另外的方向,因为那个方向正是叶某的来处。” “哦?”那毛脸怪将满脸毛发随风一摆,叹息一声,道:“小子,何必那么执着?说不准他们从东边离去后又转向西方,恰与你擦肩而过呢?或者是他们原本向西行了半程,忽又拐向另一方向,与你失之交臂,也有可呢?” 叶孤鸿“嘿嘿”一笑道:“不错,所有的情状都有可能。那么,”忽地伸手提起那张檀木,道:“这画上的女子很可能存在。” 那毛脸怪见叶孤鸿抢走自己的至宝,怒气大盛,正欲发作,忽听得对方最后一句足令他热血沸腾的话来,他只觉心都似已飞了起来,口中更是激动地颤抖道:“你——你说的是真的?” 叶孤鸿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我说的是有可能。”说完放下檀木,身子一转,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走了开去。那毛脸怪沉思片刻,蓦一抬首,只见叶孤鸿的身影渐远渐小,倏地横抱着檀木站起身来,追着叶孤鸿嚷道:“嘿,小子,你一定知道她在哪,你一定知道她在哪——” 两人一前一后,身影刹间去得远了。 第六章 惨之最,痛之深 三 便在同时,就在那个冰窟中,那个被叶孤鸿无心打开的暗洞口忽地探出一个长相还算英俊,眼神却很阴鸷的头颅来。 洞顶的裂口依然有强光泻下,照在了那柄被叶孤鸿扔掉的深嵌岩壁中的“冰玄剑”剑身,芒光刺眼生痛。那人一下窜了进来,兴奋地有些颤抖地道:“师傅、叶孤鸿,让我怎么感谢你们,我的神人?” 说时迟,那时快,他忽地一个飞掠,上得半空,闪电般伸手攥住了那柄剑,猛地向里一推,暗格应势缩入壁内,现出一个棺材大小的长洞来。他哪还犹豫,闪身窜了进去,直奔那层平台,一把抓起了那本泛黄的小册子,紧紧地搂在怀中,颤抖地叫道:“它是我的,它注定要是我的,你们谁也抢不去!” 直直过了半响,他的身躯方才慢慢平静了下来,蓦地弯膝跪倒,仰首对顶,沉重地道:“师傅,多谢你那一脚;叶孤鸿,多谢你这一剑。你们放心,我姚俊绝不会让你们失望。”说罢,将脸紧紧地贴在那本小册子上,良久未动。 远方,破棚内,风正急,雨也大。 滴滴雨水伴着很有节奏的韵律一串接着一串地打在那根毛尖深嵌入桌内的毛笔后尾上,仿若天籁,又似仙音。 棚内还是坐着两个人,诡异的小蝶、蹁跹的公子。 只见那“小蝶”双手托着腮,细眉紧蹙,一副若有所思地道:“屠当家尸曝瀑顶,姚探手神秘失踪,难道都与叶孤鸿有关?” 那公子将身子紧紧地靠向“她”,双手从后环抱,柔声道:“我早就说过,这两人靠不住,连一个叶孤鸿都对付不了,又怎能指望干大事?屠当家机关摆设独有一绝,但心机终究不如叶孤鸿,反被他算计了;姚探手心机深沉,但是鼠胆软骨,经不起恐吓,定是已被叶孤鸿收拢了,我们的秘密怕已泄露。” “小蝶”蓦地扭过头来,诧异地看着他,道:“你竟然能想到这么多,蝶儿没有听错吧?” 那公子“嘻嘻”一笑,道:“我本来就很聪明,不是吗?”忽地探过头,在“她”额头轻舔了一下,但心中的剧震却是如海掀浪潮:原来事情当真如自己说的那般,可自己当日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啊? “那么,”“小蝶”眨了眨眼睛,道:“你说说看,眼下我们该怎么办?” 那公子的魂早已不知被“她”勾往何处,闻言方才怔了一下,道:“叶孤鸿不是省油的灯,既然他已知晓我们的所在,必会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找到我们,问出陷害他的原委。”心中却在暗叨:他不会真个这么愣头吧,死追着我们不妨放?但愿这次我这随口一说别再灵验。 “小蝶”却似已被他的话打动了,沉思了半响,忽地闪电般出手拔出那支毛笔,蓦又“噗”地一声将毛尖整个插入桌内,然后扬首摆了摆耳际的“秀发”,温柔地笑道:“看来,这个叶孤鸿已经成为一代新杰了。” “这个,”那公子蹙了蹙眉头,忽又谄笑道:“蝶儿,你虽身在世外,却也能对江湖了若指掌。你说的不错,现在江湖中流传着一句话“叶引四枝”,叶孤鸿的名望怕已不在四公子之下。” “不,”那“小蝶”忽地起身,一手扶髻,另只手缓缓伸出,接住了一滴正欲滴落的水珠,叹息一声,道:“雨,停了。叶孤鸿,却停不下来。” 山色更黯,雨分外急。叶孤鸿任由雨点敲击在他那昏乱的额头上,脚步却异常沉重,仿佛前方即算有刀山火海也难阻遏他半步。 山路很陡,滑坡居多。叶孤鸿费了好大劲方才上得一半,抬眼看了下前方,目光瞬间就被那不远处挂着的一块黑布给吸引了。 叶孤鸿伸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提足又上了几步,这才看清楚那裹在黑布中中的物什——一具被风干了的尸身。 叶孤鸿细细打量了那尸身的面庞,多亏了这场雨,将它的身上洗刷地干干净净,包括脸面。于是叶孤鸿便能看清楚了,却再也难以忘怀——因为那脸部更因雨水的长期冲刷而显得过分地白卡,任谁见了都再难将之从脑海中清除掉。 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叶孤鸿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尸身的面庞,蓦地,一记闷雷劈天彻地炸来。他浑身一震,乍见一道电光刹间刺来,这种速度,分明连阻挡的机会都没有——叶孤鸿生平大小战也上数百,但像这般连出手机会都没有还未曾出现过,他忽地有一种愤慨不平,大骂苍天的心念:自己即算不是英雄,却也绝非小人,难道人不收我,天偏要灭老子吗? 叶孤鸿绝非胆怯之辈,即便是遇上强如上天般的对手,他也绝不授首待命;即便是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叶孤鸿还是屈起了拇指,连环三下弹出;即便是真力后于自己的鲜血射出,即便对手是万物之最——雷。 “轰”,叶孤鸿只觉浑身如爆炸了般,痛,已不再是他的感觉之一,相反,他却觉得浑身说不出地轻松,仿佛灵魂似已解脱了般,然后,便再无知觉。 高高的山顶上,不知何时有了两条幽灵般的人影。 蒙蒙细雨,淡雾似纱,人影中的一条忽地“嘻嘻”一笑道:“蝶儿,你算得颇准,你怎会知道那两人会收拾他?” 不用说,两人正是那蹁跹公子和诡异的小蝶。只是小蝶已用一条丝巾遮住了脸容,想必是不想让别人看见“她”的“绝世容颜”。 两人此刻正幸灾乐祸地看着躺于半山腰的叶孤鸿,神情好不惬意。 那“小蝶”抬眼看了一下天,淡淡地道:“我只知道剑冢丢剑,薛傅两大护法脸面必好不到哪里去。” 那公子点了点头,道:“没想到薛傅两人的‘雷轰电击’一强至斯。这般强横的劲气,当真如真雷电般,只怕江湖上很难有敌手。” “小蝶”沉默了片刻,道:“不错。‘雷轰电击讲求的是快与狠,似闪电般快,如奔雷般狠,只叫对方措不及防下猛遭轰击而重挫对手。不过,叶孤鸿也不是省油的灯,你没有看见他那双手的连环弹指。那六股劲气必不凡响,如我所料未错,薛傅二人必也受伤不轻。” “据说剑冢里藏有旷古绝今的宝剑数不胜数,”那公子心中一喜,道:“我们何不趁此时机——” “不,”那“小蝶”轩眉一皱,打断他,道:“你别忘了我们还有许多事未做。” “我真不知道,”那公子不高兴道:“那小子凭什么值得你这么恨他?” “小蝶”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仰首望天,淡淡地道:“有些事情知道地多了徒增烦恼,有时候简单些反而会活得更好。总之,你照我的吩咐去做,就绝对不会错了。还有就是,那个丫头你千万碰不得,免得坏我大事。” “你放心吧,”那公子双手环住了“她”的肩,邪笑道:“自从有了你以后,我对别的女人已索然无味了。” 周围很是寂静,偶尔有一两阵风拂过,只会让人心波更坦更平。春夜却该是这般让人心醉神迷才对。 今夜无月,也无星,当然会很黯。叶孤鸿终于醒转了过来,但他却宁愿不醒地好,因为全身的骨头都似散了架般,半点精气也无,他直觉浑身都似泡在酒缸中,软绵绵地好似仅存一具空皮囊。 但他却还是要坚定地向上爬去,因为他相信上面一定会有不寻常——那具吊着的尸身已不见。但叶孤鸿却记起了这个人,他原来就是几日前在江边的那个新邺酒店碰到的那个粗犷中年。那日他被一个酒坛砸跑了以后,便再未见过。他显然不是寻常的酒客,又死在了这个不寻常的半山腰,当然会令人有不同寻常的感觉来。 身后蓦地传来了几声轻微的踏地声,叶孤鸿内力虽未恢复,但耳力却还灵便,骤然一歪上身,伸手胡乱一拉,攥住一条长藤,斜靠了过去——夜色虽黑,但凡山多藤,叶孤鸿倒也不觉得怎么幸运。 踏地声渐已靠近,听来似有三四个人,但黑暗中也瞧不清众人模样,只听得他们脚步轻灵,呼吸均匀,武功自必不凡。这么晚了才上得山来,定有何不可告人的秘密,叶孤鸿紧紧攥住长藤,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近了,叶孤鸿才听到原来几人正在谈论着什么事情。 清楚地,叶孤鸿听到走在最前的人叹道:“唉,那丫头是很可怜的。” 立刻有人应道:“听说这次翔公子要纳她为妾呐。”话声方毕,便又有人接道:“她都快成俺们的小主人了,可俺咋不知她叫什么来着。”接着,最后一人小声道:“你不知道么,主人今天刚捉来的,那女子好像叫什么歆来着。” 苏歆,是歆儿,肯定是她,叶孤鸿浑身一震,但立时又强忍住,生怕被几人听出动静。耳听得众人走得远了,但似乎仍在谈论着。 他慢慢地站起了身子,提足不紧不慢地跟着众人而去。 第六章 惨之最,痛之深 四 那四人的脚步声很轻,但步伐却不快;谈论的话语虽听不清,但可叫叶孤鸿辨出方向。因而叶孤鸿倒能不费劲地跟着他们,但他却不敢过分地追近了,因为对方几人明显功力深厚,自己此际根本不是对手。 叶孤鸿如果跟近些,那么他就会听到四人谈论的话语,就不会再想也不想盲目地跟随着他们了。 如果他跟的近些,他就会听到那为首的一人这样说道:“听说这次翔公子要纳她为妾。”第二个人便即接着道:“她都快成我们的小主人了,可我咋不知道她叫什么来着。”第三个人小声道:“你不知道么,主人今天刚捉来的,那女子好像叫什么歆来着。”最后一人便叹道:“唉,那丫头是很可怜的。” 叶孤鸿如果跟的远些,那么他就会被这密林丛集迷住路,便也不会再跟着那几人去了。 那么,所有悲惨的事情也不会发生了。 但,叶孤鸿的判断力太强,他就能取这若即若离、半紧半随的中间位置。他每穿过一个荆棘、每择对一个岔口,心中的兴奋就多了一分,他知道他离目标不远了,他知道他马上就要见到他的歆儿了。 不知行了多久,前方的语声蓦地停住,周围霎时又变得寂静起来,静得有点可怕。 叶孤鸿却心喜非常,他知道目标就在前方不远处,哪还犹豫,疾步窜了过去。 夜,黑得可怕。叶孤鸿的胆子却异乎寻常地大。他大步地向前奔行着,根本再也不顾什么高手、什么陷阱了。 “噗”叶孤鸿不知触上了什么物什,突觉一盆冷水照脸泼了下来,水,竟是香味异常。叶孤鸿只闻到全身都似被喷了香汁般浓香厚重,但他却顾不得这许多,因为前方突地传来了让他梦牵魂萦的语声“出去,你们统统都出去。” 他哪还多想,箭般蹿了过去,却不知怎会突然有了力量。 语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叶孤鸿伸手向前一探,却觉入手的是几根柔软的枯杆,他哪还犹豫,双手猛地向前一送,接着,整个身体蹿了过去,硬是将枯杆折断了数十根,身子这才窜了进去。 蓦地,身侧传来一人的惊叫“谁?” 语声虽哑却润,不是苏歆,又会是谁?想是她因过度地喊叫,嗓子变得沙哑了,叶孤鸿心中一痛,道:“歆儿,走,叶大哥这便带你走。”说完,伸手去拉她。 苏歆似是浑身一颤,伸出左手来拉住叶孤鸿的雄浑有力的手掌,喜叫道:“叶大哥,真的是你吗?” 叶孤鸿心中一痛:歆儿,叶大哥不在你身边,让你受苦了!但深知这不是互诉衷情苦楚的时候,当下攥紧她的葇夷,道:“嗯,叶大哥这便带你走。”说完,一拉她手,直欲将她攥至身前,但觉她的身子顺势一转,便要近前,蓦地,乍觉她身子突地一扭,右半边整个送来。 叶孤鸿猝不及防,忽觉胸口一阵剧痛,一物刹间刺了进来,耳听苏歆恨声道:“坏蛋,你以为还能蒙蔽我吗?” 叶孤鸿被这突来的一幕惊呆了,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心爱的人会拿剑刺他,他心中的痛苦比伤口更较猛烈,口中更是痛苦地道:“歆儿,为什么,为什么——” “你,你真的是叶大哥?”苏歆突然觉得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难道——” “轰”,周围突然燃起了火把,围上了数十个黑衣人。苏歆突然就看清了眼前胸口正滴着血的男子——不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叶大哥又会是谁,她的大脑蓦地一片空白,身子似乎已不是自己的,只口中还受己控地不断重复着四个字“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哈,哈哈哈”突地屋外传来一人疯狂的长笑,道:“叶孤鸿啊叶孤鸿,被心爱的人刺中的滋味如何?哈哈,可怜地人儿,这丫头还当你是各奸佞淫邪之徒试图装扮成她的叶大哥来占她的便宜呢。” 叶孤鸿闻言,脑际蓦地一激,本来因被自己心爱的人儿用剑来刺而消沉的心理乍然机灵了许多,扭头一瞧,见心爱的人儿右手仍自握着那柄带血的剑,正在后悔、恐慌与不安,仿若已骇呆了。他哪还不知这是场误会,当下闪电般封住正在滴血的胸口四周穴道,一把攥住了苏歆,另手同时从扎紧枯杆的长绳中抽出一条,身子蓦地旋起,撞破“屋顶”,飞了出去。 这当然是那座破棚,棚外当然便是那诡异的“小蝶”。 众人纷纷出了棚,耳听那“小蝶”边追边嚷,逐渐上了山顶。 “嘿,”众人中忽有人喜叫道:“那小子逃不掉了,山那边是陡峭的山崖,呵” 叶孤鸿只觉自己好似一个亡命徒般盲目地奔逃在这块密林中,胸口的剑伤一波又一波地刺激着他的脑波,但他却还有几分莫名的兴奋,因为心爱的人就在怀中,毕竟她对自己的关切是毋庸置疑地,那么,一切一切的不快与痛苦都让它随风去吧。 “嚓”叶孤鸿差点刹不住脚掉了下去,脚下无物倚恃,莫非是一面断崖?他抱紧了怀中的人儿,柔声道:“歆儿,觉得怎么样?下面可能是陡峭的断崖,要小心了。呵,你叶大哥老谋深算早猜到有此一劫,故而临走时带上了这个。”说罢,扬了扬手中的长绳。 但怀中的人犹如未闻,半点声响也无。叶孤鸿知道她对方才的那一剑还难释怀,当下强笑一声,道:“歆儿,没事了,歆儿,你叶大哥不会有事的。呵,走,叶大哥这便带你下山。”说罢,摸索到一株粗树,将手中的长绳小心地系了上去,接着,一手握住绳的另端,另手抱紧苏歆,缓缓地贴着崖壁向下滑去。 岩壁触手光滑冰凉,阵阵湿而黏的感觉刺动着他的心房,胸口的刺痛愈加强烈,叶孤鸿深知自己已撑不了多久了,但脚下不知高耸几何,怀中更抱着自己生命的最重,他强自压住疲惫的心念,一分一分地向下滑着。 终于脚下触上了一块凸出的岩石,叶孤鸿暂顿住了身子,单脚踏上了那块凸岩,左手紧攥住绳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闹腾了这大半天,他终于得隙有暇休憩片刻。黎明似乎正要到来,夜空似乎也不那么黑暗了。 “噗”,叶孤鸿被这突来的一声吓了一跳,抬眼向模糊的上空望去,只见一道黑影陨石般坠了下来。 眼见那黑影速度极度加快,再难控制,叶孤鸿忽又听得“噗”地一声响,似是何物插入了岩壁内。那黑影便也跟着顿住了身形。 叶孤鸿不由得暗道一声彩:原来这人以刃制动,半空中将兵刃插入岩壁制住急坠的身形,这分武功,只怕自己完好时却也难及。 正当他思忖间,忽又听得“喀”地一声,乍觉手中的绳索剧烈地震动了起来,他暗叫一声不好:“难道那人的兵刃竟刺中了空吊的长绳?” “嚓”,手中的绳索颤动地更较剧烈,看来这很不幸地被自己言中了。 苏歆似也料到了这一点,忽坚定地道:“叶大哥,快将歆儿放下来。” 叶孤鸿脑中飞快地转过各种救命的念头,闻言道:“傻丫头,胡说什么呢?”蓦觉手中的人儿用力一挣,他大惊之下,急欲用力箍紧,乍觉胸口一阵刺痛,手臂忍不住一松,苏歆刹间从怀中滑落。 他骇然大惊之下,右手电般伸出,一把拽住苏歆的衣角,颤声道:“歆儿,别做傻事。” 黑暗并未消失,只是有了几分好转,叶孤鸿看不清苏歆俏脸上的表情,只能听到她口中原本柔润,现却沙哑的啜声,道:“叶——叶大哥,歆儿——歆儿对不住你,这绳子经不起我两人的重量。歆儿走后,你——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叶孤鸿激动地几欲吼叫道:“歆儿,你胡说什么?你死了,你叶大哥又岂能独活?” “呀,原来是你们啊!哈,好一个郎情妾意啊!”那黑影终于下来,听声音正是方才在棚外的那个疯笑的女人。 叶孤鸿却哪还管得那许多,脑际终于转灵,柔声道:“歆儿,你听我说,你不是要和叶大哥隐居山林,过着你我二人的世界吗?你听着,叶大哥这便不再管江湖事,我们一起去打猎、放牧、捕鱼——我们,我们在家门口栽上许多种类的花,种上成排的树,到了春天,鸟语花香,歆儿,你感觉到了吗?” “迟了,叶大哥,”苏歆啜声道:“一切都迟了,叶大哥。”泪水,已不知流淌了多少,她甚至都能感觉到它们在脸上相互拥挤、相互摩擦。 叶孤鸿急忙道:“不迟,歆儿,不迟,我们手中还有剑,对吗,歆儿,只要有剑,你叶大哥就能带你下去。” “只可惜,你的胸口中剑太深,又奔行了这许多时,现在连半分气力也使不出,况且那条绳索——”那黑影正似要“好心”地提醒他。 “闭嘴,你这恶魔。啊!”就在他这一分神间,忽听“嚓”一声响,手中的衣角突地撕裂,苏歆应声坠了下去。 “歆儿!”一声悲天彻地地嘶叫,叶孤鸿纵身跳了下去。 这时,黎明的第一缕亮光照在了黑影的脸上,然后,她脸上的诡异、残酷、毒谲的笑便逐渐地随着光明传了开去。 第七章 冷酒难消英雄意 一 风在怒嘶,云在乱飘,平空蓦地乍起一道惊雷,声势悍横强壮,直将天际划破了道缺口,狠狠地扎向无辜的息壤,冷冷地向万物宣示着它的灭天威力。 草正玄急地舞动着它万难控制的身躯,树在颤抖,山石经不住惊雷的乍吼,纷纷坠落,夜在震撼。此刻,在万峰之巅,巨石之上,三道人影凌空泻下,静躺在地,似已生根。 劲气“嗤嗤”破空乱撞,缠绕着三人乍分乍合,忽暗忽明,诡异中不乏威猛,强横间又有纤柔。 乱云自三人脚底冉冉升腾,茫茫雾霭,尽在翻滚。 “蓬”,又是一声劲气相激爆发的震撼鸣音,伴随余音尽消未泯,只听得三人中忽地传来一人的朗声笑道:“听,夜在怒吼,难道是与老子达成共识,欢庆这柄剑终于找到了它的主人吗?”说完,扬了扬手中的乌鞘长剑,蓦地,双指一扣,那带鞘长剑“刷”地转了个大圈。 “叶孤鸿,你太过分了,上次你盗去的那把剑被你给弄断了,这次,无论如何再不能让你把它带走。”站在那人对面的白袍老者激动地怒吼道。 不错,那人正是叶孤鸿。自从那次他追随苏歆跳下断崖后,江湖中再没有了他的音信。人们都以为他和苏歆坠崖身亡,但多番派人下去探寻后,依然找不到二人的尸身。 谁知,半年之后,他竟出现在了剑冢。 旧地重游,一股豪气冲荡着他的胸口,他只觉再难压制,蓦地纵口长啸,声穿雾霭,刺破苍穹,强横如狂潮巨浪,深深炸入那二人的心腑深处,直欲将他们的身都给撕了。 挺立在叶孤鸿身前的两人便是剑冢两大“守剑神”薛无计、傅有心。前者一身褐衣,银发铺张,白面含青,髯虬迎风乱扬,身瘦骨削,却挺立如竹;后者肥胖的身躯很是显眼,却不似寻常旁人那般小眼如豆,相反,他的双眼竟似比常人还大了一圈不止,且总是瞪地圆大如环,就像是看着别人都不顺眼般,方才那番似吼实愤的话自然便是他说的。 雾突地向天际弥漫开来,夜,更是朦胧。 叶孤鸿长剑蓦地当空一扫,怒目含威,紧紧逼视着当前二人,语声乍冷乍暖、亦冰亦温地怪声道:“二位当日之赐,好似一柄利刃刺透了老子的心脏,又在老子心底深深扎了根。这份收获——老子好生记得——闭目难忘。它就像是根刺永远地留在了老子的心底。所以——老子今日定会向你们讨回来。” “叶孤鸿,你心胸太也狭窄了。”傅有心将他的环状巨目张得更大,眼神仿佛要将他刺穿,口中更是骂道:“似你这般有仇必报、心胸狭隘地小人,亏得老子前时还向薛兄夸赞你。呸,老子真是瞎了眼。” “老傅,”薛无计忽地轻喝道:“这小子因当日我们偷袭了他一次,便来盗剑捣乱,这种小人,和他有何多说的,并肩子干掉他。”说罢,袍袖一挥,便欲上前。 忽听得叶孤鸿纵声长笑道:“好小子,老子等你们多时了,来吧!”长剑一挺,蓦又几旋,炸出几道炫花,直直劈向迎来的薛无计。 薛无计大喝一声“来得好”,身子猛地向右一旋,袍袖猛地击上剑身,口中并还叫道:“老傅,交给你了。” 叶孤鸿只瞧见那原本柔软的长袖乍地点上剑身右侧,便没来由觉得浑身剧震,不自主地斜向右退去。 柔软的长袖竟会有恁强悍地劲气,叶孤鸿心里微微一颤,忽又心生警兆,乍觉一股劲风斜刺里扑来,不由暗叫声“不好,竟忘了那胖子”。但此当儿哪容他多想,劲风迅疾无比,眼见便要击中他的胸腹。 情势相当危急,叶孤鸿几乎听到了劲风刺头皮肤发出的“咝,咝”声响,但,他立即就动了,不,应该说他的手指立即就屈起,连环弹了三下。 三道劲气破空击向那股劲风,速度竟比之快了数倍不止。 因为在劲风刺入他的身体之前一刹那突然被劲气阻住了,消失于无踪。 “这是没可能的!”傅有心耷耸着脑袋,移动着肥胖的身躯,诧异地道:“这是没可能的?你的手指明明距胸腹有一尺远,那三股劲气怎能击中我的不足半寸的“风电劲”?这是没可能的?” 叶孤鸿“呵呵”一笑,口中狂妄地道:“老子的屈指三环,放眼天下,没有比之更迅疾的了。嘿,风电劲,什么玩意,也配称上‘风电’的威名?嘿嘿,不如该作‘蜗牛劲’吧?” “这小子太狂了,这小子太狂了,”傅有心边跺脚边怒叫道:“这小子太狂了,老薛,听听,这小子太狂了。今日定得好好整治他,老薛,定得好好整治他。” 几块数十斤重的碎岩直被他跺得陷进了山巅。风,似吼得更加厉害,仿佛也在为他助威呐喊。 薛无计听了叶孤鸿的诳语,心下也很气愤,但转念一想:这小子平日机灵睿智地紧,绝不轻易和人拼命斗狠,怎地今日这般诳语相激,一副要与自己二人死缠乱打的模样,难不成——难不成又有什么企图? 叶孤鸿当真有企图。眼见那二人已被自己激怒,他心下好不喜盛,蓦地朗声叫道:“叶某今日拜山,便是要向二位讨教来着。” “好小子,气煞我也。”那胖子傅有心又一抬足,猛地向下踏去,竟震得云山没来由轰隆隆一阵怪响,他口中更是欲吼动山岳般大喝道:“好小子。今日定叫你有来无回。来吧,小娃,老子让你三招。”摆开架势,就欲接招。 叶孤鸿却不进前,只拿眼角余光瞟了他一下,便即对着薛无计道:“叶某今日来是向二位下挑战——”突地顿住。 “那还多说什么?来吧,老子等你很久了。”傅有心暴喝一声。 叶孤鸿突地“嘻嘻”一笑道:“书的。” “什么意思?”这回连薛无计也迷惑了。他眼见对方一度地挑起己方怒意,想必是欲乱我心智,再度攻击,这岂非便已是在挑战,却又何必堂而皇之地加上“挑战书”这道虚而不实地程序? 但叶孤鸿的话却更加令他迷惑了。只听他朗声道:“今年九月,戊申初现,重阳之后,衡阳之前,天门南岸,酌酒言欢。” “只可惜今日你都走不掉,又怎能等到九月?”傅有心蓦地向前一步,瞪眼叫道:“盗剑小贼,还剑来。”探手向叶孤鸿手中长剑抓来。 叶孤鸿身子忽地一飘,斜闪了开来,冷哼一声,道:“约期未至,便即出手,阁下实有负盛名。”说话间,左手探入怀中。 傅有心又欲跟上,忽听薛无计干咳一声,道:“老傅,叶少侠所言非虚。九月之前,我们实不应与之交锋。” “什么不应与之交锋?狗屁的约定,我还未答应呢。”说罢,肥躯一扭,便又欲向叶孤鸿攻去。却忽觉眼前一花,薛无计已拦在了身前,温和地道:“老傅,忍着吧。你我都这一大把年纪了,守护剑冢也有四十余载,总算未有甚大的差错,幸得江湖誉名‘雷电双圣’,可不能因此而毁了老年清誉。” 傅有心又扭了扭肥躯,兀自不满道:“但——但——宝剑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拿去了。我们定要夺下来。”说罢,一扭头,蓦“啊!”地惊叫道:“那小子呢?那小子呢?” 薛无计愕然回头,入眼的只有空蒙迷茫的雾与空气,却哪还有叶孤鸿的影子。他也有点后悔:怎地就轻信了那小子的话? 正自心叹悔痛间,忽听得低空里传来一道惊语刺破苍穹“天门南岸,酌酒言欢,勿要忘记了。”不是叶孤鸿又是谁。 “绳,这小子顺绳下去的。”傅有心终于聪明一回,探手自身下抓起一条拇指粗细的长索,用力一拉,本欲拉得绳下的叶孤鸿一个趔趄,却忽地一个闪身,差点儿向后仰倒,幸亏薛无计从旁瞅见,及时从后扶住——唉,恁大一个肥躯,当真苦了他了。 绳,空无一物。傅有心狠狠地将它甩脱,怒叫道:“臭小子,敢耍老子。这厮丫,这厮丫——”直气的龇牙吼叫。 便在此时,忽又听得峰下半空里传来叶孤鸿的一声长笑道:“这剑冢真是幽森如狱,连岩石也这般冰寒。唉,叶某的一双热手此际已冷若坚冰,受不了,叶某去了。”此后,便再无声息。 第七章 冷酒难消英雄意 二 天门坐落在衡阳西北角的一处开阔的草地上。它实不宏伟,建筑也很简单,多是石砌草蓬,避繁就简,却更现古幽、宁心静神,正是武林人士习武之佳地。天门四绝各蕴深沉博大的内功精元,正要求修习者清静无扰地专心修身演练。而这种幽山深处、静林佳境正给他们创造了极好的地利。于是,天门人再在外围摆上几道阵势、配合草树化石,便与世隔绝了,唉,只让那些欲窥者望林兴叹。 今年却大不相同。自从宗观薛真人向江湖广布英雄帖,广约天下英豪共赴今年九月十一的衡阳剑会后,天门外就再不断“游人”。 是宗观薛清平亲自主持剑会,这个几欲升仙的老道无论做什么,都备受关注。据说他已过百岁,但仍就活龙活现、健朗无疾;据说他真元吞吐,纳云引雾,似若仙人;又据说他曾与神仙一度遨游仙界五日,常言道:天一日,地一年,便在五年之后,他又重返人间,喟然兴叹“人间百奇胜,仙境极平凡”,从此以后,便绝口不提仙界迷踪。 当然,江湖传闻有真有假,不可尽信,但唯一可深信得是薛清平的九一真气确然足有彻云破雾之力、吞霭纳溟之能。 即便是博大精深如天门,也不得不承认薛清平乃武林之奇葩,江湖之桂冠。 唯一可惜的是,宗观自薛清平以后再无可造之材,门人俱都平庸无奇。修行最深的便是他的大弟子解东山,却也只能领悟到他的二三成而已。 他就像是一颗璀璨夺目的明星,现在却在渐渐地失去光彩,可怕的是其他的星被他甩了老远,他已然后继无星了,他只是孤独地立于星空中,苍然萧索地等待着身后一群本无可能追上的星簇们,喟然长叹。 所以,他决定要做些什么,他不愿再孤独下去了。于是,他便发起了衡阳剑会,准备从其他星际中找寻新的明星。但,他当真只是寻找那颗星吗?他当真只是孤寂萧索、怅叹后继无人吗?或者—— 没有人会知道,这个距京师宗观上千里地的天门更不会知道。 寒钟乍鸣,飞鸟扑擞。这是自五年前那次天香大战后的第一次鸣钟。天门人纷纷警觉提醒,聚集于场外的一片空地上。 四绝各居四方。沧门正北,领首者便是燕北。此老依旧一身紫裘,出尘不染,髯虬高涨,傲然睥睨。玄门正南,各人一律蓝袍裹身,神色严谨,背负宽刀,精气十足。但见居首的也是一个老者,只是须眉皆白,比之燕北更显苍老了许多。但老者的一双老而不失灵气的双目仍自炯炯有神,显得深不可测。 商门居东,坤门在西,两方衣料浅淡,通体长衫,不知者还会以为是漫卷书生,平而无奇,但却无疑是天门的智慧结晶。 商门的易绝推理给天门平添了诸多阵法结界;坤门的弈棋之理却也对天门的籍物结阵、防患外扰起了莫大的推动。更重要的是,弈理向更深沉发展,结易理为一体,产生了一种新的理念——空桑。 空桑是奥理阵法的延伸,它所形成的空桑阵势,环环相扣,生生不息,有易经八卦的太极两仪生万象,无始无终斗乾坤,还囊括弈棋珍珑不解结,生死难分迷踪局。它俨然已是万世阵结的精髓。 公治瞻无疑是空桑结阵的圣者,天门诸绝的结晶。 此刻,但见他闭目清神,双手缚后,神情不乏惬意。片刻之后,他忽又睁眼,锐目冰冷寒锁,又似忧忡,淡然扫了众人一眼,清朗平静地道:“时下紧迫,宗观别有用心,衡阳不平。” 所有人都诧然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后文。他们知道这位智圣的每一句话都是智慧的结晶,足够他们领悟上四五天。 果然,又过了片刻,只听他喟然叹了半声,忽又沉吟片刻,“嗯”了一声道“江湖传闻,叶孤鸿与剑冢二护法九月初十于天门南岸决战,难道属实?” “并非传闻,”公治瞻沉声道:“初九,潜龙。星辰变”。 纳兰袍老者忽地紧声问道:“这是何解?” “南宫兄,星辰有变,大忌啊!”燕北叹了口气道“这几日江湖大事连锁发生,唉,事繁则乱,人多则杂,你我定要小心行事啊!” 居南而立的玄门门主正是“刀痴”南宫刃,他对刀的喜爱甚或已超过了他自己,手中的宽刃断刀已紧随了二十五载,平日里刀不离手,因而江湖人给了他一个名字,唤作“刀痴”。其实,他本是“玄神”阎照功的师弟,潜元刀法也未有玄神那般精湛绝伦,但自从五年前玄神离奇失踪后,玄门就暂由他带领。当然,他没有玄神那般智慧,不能将玄门带回原来那般的鼎盛,但,他行事也较谨慎,参合空桑阵理,自个也创出了些许阵容,倒也闯出了些许名堂。 他对易理经书一窍不通,故而也不会观天象,但却勤于追问思索。现下,当听闻燕北那番话语后,他的疑点便又纷纷浮起,当下便问道:“何谓星辰有变?为何便有大忌?燕兄可否指点一二?” 燕北早已习惯了,干咳一声,道:“就是情况有变,恐怕于我们不利。南宫兄这两天还须加紧操练你的‘潜合刀阵’,后日初十,定要纯娴圆满,届可御敌。” 南宫刃点了点头,似懂非懂地道:“这个当然,不过——” 燕北匆忙出手打断他,生怕他一直追问个没完,又是一声干咳,道:“这个只怕我也不清楚,你还是问问我们的智圣吧。所有沧门人,各回各岗,一有情况,立即回报。走,空儿,练剑去。”一口气交代完了,一手拉上身侧的徒儿,头也不回地一溜烟逃开了。 “这老小子,嘿,这老小子。”公治瞻哭笑不得地看着燕北将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自己,叹息着摇了摇头,道:“好了,南宫兄,就让我这个疯子教你这个痴吧。” 今天来的人又比昨天多了一倍不止,这个小酒店早已客满,甚或连外围空地上也挤满来客。 燕北就带着杨亦空信步朝店外席地而坐的众多酒客们行来,神情好不惬意。 已有几个人认出了他们,纷纷起身向他们施礼问好。由于是自己的地界,当不得表现的太过冷淡,燕北当下朗声道:“各位风尘仆仆都是为赴衡阳剑会吧?此处已是天门域内,各位的酒食饭菜便全算作天门的。” “师傅,”杨亦空从旁小声道:“这么多人的酒食饭菜,咱天门付不起啊。” “不,”燕北沉吟道:“只要薛清平请得起,我们就能付得起。” “师傅的意思是,”杨亦空眉头一皱,道:“宗观与我天门——” 燕北忽地扬手打断他,道:“空儿,数月未见,待为师考教考教你的身手。走。”一展身形,飞鸢般向远际飘去。 杨亦空哪敢滞后,气贯双足,猛地一踏,身子平抛而起,瞬间,便也去的远了。 座中众人尚未及与二人再絮叨几句,便已不见了二人的身影,但心想天门请客,白吃白住,这般便宜事哪能错过?于是瞬间,便又将二人忘得一干二净了。 杨亦空乃燕北一脉相承,所习的轻功故也与之一辙而出。只几个起落,燕北又放慢了身形,于是,杨亦空终于没有被捺下。 衡阳七十二峰,奇谲怪秀,高耸挺拔,人所共叹。两人就这般展开身形,敞开胸襟,快然奔行于唯一一条曲折陡峭的羊肠小道上。 不知上行了几十里,岚顶终于给一块巨石拦住了去路。巨石高丈有余,却是宽逾十丈,壁岩陡峭,常人绝难攀上。但对于燕北和杨亦空这样的轻功高手,登上石顶,便非难事了。 站在高耸的山岚巨石上,两人极目远眺,只觉巨木草丛、川泽湖泊尽收眼底,群山峻岭、奇石高岚俱在脚下,一时间足以傲视旷野、睥睨天下,真真荡人心魄。 第七章 冷酒难消英雄意 三 巨石比峰顶还高,杨亦空怅然喟叹道:“师傅,原以为山尖一定是山的最高点,今日才得见,原来山的最高点居然是峰顶的石块。” 燕北满意地看着眼前的徒儿,欣慰地道:“空儿,你能有此悟,为师真个心喜。人都道尖比石高,却未见石在尖上。世间万物皆无定论,亦无绝对。剑与诀亦如是,高手与庸手也不诓论。天下间没有破不了的剑招,也没有全然无误的书诀。世上没有绝对的高手,也没有平白无奇的庸手。万物都是相对的,你懂了吗?” 杨亦空默然领会片刻,却觉脑际一片“嗡嗡”直响,好似空白一片,当下摇了摇头,颓废地道:“徒儿愚钝,徒儿不解。” “其实这也怪不得你,”燕北爱怜地看着他,道:“这是一种至深的蕴理,其中暗含空桑的初念。这只能随修行的加深而逐加体会。你现下不明白,那是理所当然的。好啦,可知为师为何带你来此?” 杨亦空沉吟片刻,方道:“是否便是要传授徒儿这番理念?” 燕北摇了摇,道:“不,方才为师伫立于巨石之上,极目远眺,胸襟敞开,由感而发,却非带你而来的初衷。” “那?”杨亦空又沉吟片刻,道:“是因为宗观——” “不错。”燕北欣然道:“孺子可教也。为师今日便是为宗观之事而来。宗观主持衡阳剑会,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空儿可知其意?” 杨亦空默然片刻,道:“可是说薛清平志不在衡而在他处?” “不错。”燕北欣然道:“我天门创立百余年来,根深蒂固,牢不可破。于是,便让一些势单力弱之派嫉妒心盛。即便是强如宗观,却也因后继无力、难应百年而心忌我们博大渊源、长久不息。” 杨亦空“哦”了一声,道:“但徒儿还是不明白。他们嫉妒我们与举办衡阳剑会有何关系。” 燕北双手缚在身后,仰首看着这远际飘渺的行云,直过了良久,方才道:“宗观为何要在天门南侧的衡阳主持剑会?而且,他更请了那许多人来参加,人多混杂,难免会有些人心术不正,觊觎其他。” “这么说,师傅,”杨亦空脑际终于灵光,道:“他请这许多人参加衡阳剑会,便是要我们大耗精力严加防患。” “不错。”燕北沉声道:“他正是要消耗我们的精力。” 杨亦空便又不解道:“这,却又是如何?天门四绝好歹也有上千余人,即便是精力稍损,他又能讨得什么好去?” 燕北叹了口气,双目凝视远方,眸波乍澜,一圈圈地荡了开去,包裹了无际的苍穹、漂浮的云层、海浪般地群林、起伏跌宕的山峦——直直过了半响,方才听得他叹声中暗含愁虑的话语“唉!得失深藏人心,这便是宗观的高明处。试想,天门即疲,明年的五湖剑会孰最得宜?” 杨亦空“呀”地一声惊道:“徒儿忘了明年三月的五湖剑会。事不宜迟,师傅,这衡阳回雁七十二峰诸处想必已布满了暗桩,潜伏了无数的敌人,我们定要清除了。”说毕,一整身形,便欲掠下。 “不急,不急,”燕北忽地叹了口气,道:“空儿,难道你还看不透吗?为师给你取名亦空,就是要你凡事轻松处之,心空则宁。名也好,利也罢,平心视之,又何尝不是空无;成也好,败也罢,等闲视之,又何尝不是虚渺。群力则身疲,身疲则心乱,宗观既要劳心扰我,就让他劳去吧。一切自有公道,一切自凭天意。” 杨亦空颔首道:“师傅教训的是,徒儿确是虚名熏心,未能深会空之髓意。” 燕北目光渐又转柔,慈爱地看着身前的爱徒,似慰实教道:“世间道理需渐行会晤,渐受教诲,逐加习演,非一朝一日之功。汝不必太过自谴,先身受而后心领,日行月累,便自行体验得了。” “徒儿也深知爱慕虚名、徒扬自显是所不对,只是,只是徒儿却然——控制不住。徒儿——”杨亦空激动地道:“徒儿好想泄欲一番。便是高手剑客、世所恭维,徒儿也好想,好想试练一番。全然,全然压制不住这番邪念。”他愈说愈激动,颈上肌肉竟似也赤红了般。 燕北再叹一声,道:“年青气盛,血气方刚,却有一种让人刮目相待、推崇备至、傲立独世之心里。这,唉,为师年轻时又何尝不是,”说着,双目茫然地盯向远方,直过了片刻,方才道:“那时为师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轻狂少年,仗着几招剑法,却异想天开,要挑战世间所有的知名剑客。” “师傅那时一定很威风啦,”杨亦空从未曾听他谈起过自己的往事,不由得兴致盎然地问道:“闪剑神燕,便是师傅当年闯下的名号吧?师傅竟挑战了世间所有知名剑客,那一定到过很多地方吧?”说话间,神情不由自主流露出几分惊羡。 “唉,”燕北失落地道:“往事已矣,无知小儿,哪配的得上什么‘闪剑神燕’?现如今想来,当时为师可真是天真地有些傻。”却似不愿再提,语声就此顿住。 杨亦空却是好奇心起,央求道:“师傅说说嘛,当时的您定然是风姿卓越,豪气干云。您老就给徒儿讲讲当年的英雄事迹嘛?” “狗屁英雄事迹,”也只有面对这个宝贝徒儿,燕北的心性才得以完全放开,但只因往事太过惨烈悲壮、难堪入目,他兀自摇了摇头,道:“往事已矣。唉,为师想想就已心寒,怎容启齿?” “既然师父不想说,那边算了。”杨亦空失落地道:“那徒儿就只有烛下抱剑,日间作息了。” “干什么?”燕北奇问道。 “疯狂呗。”杨亦空一本正经地道:“师傅,您也知道,徒儿一旦有心结未解,就夜不能寐、日不能练,还不疯狂,又待如何?” “臭小子,哼,敢威胁老夫,”燕北佯怒道:“竟拿不习剑来胁迫老夫给你讲昔日旧事。哼!” “这个,”杨亦空依旧一本正经地道:“徒儿没说。” “嘿,”燕北冷哼道:“这恐怕不是你小子的初衷吧?是不是萧小怪的意思啊?” “嘿嘿,”杨亦空终于摆不住正经架子,搔首道:“;师傅却是老江湖。晓臣与徒儿十几年的交情,这个忙,嗨,师傅就答应了吧?嘿。” “老子是老怪,他偏要做个小怪。哼,他要给老夫写撰记,自己怎不亲自过来问老夫,还要委托你个中间人?”燕北冷冷地道:“他老子的豹子胆,他却是连半成也未学到。” “他不是来找您老三次都碰了一鼻子灰嘛。”杨亦空紧了紧衣领道:“师傅您就应了吧?嘿,况且徒儿也很想听听师傅当年神话般的故事。” “我说呢,这小子这几天怎地不来烦老夫了,原来是有了眉目了,”燕北“哼”地一声,道:“神话般地故事,嘿,你小子只怕心不在此吧?是否想用老夫的故事去吸引某位姑娘啊,嗯?” “这个,师傅,”杨亦空搔首道:“嘿,徒儿去向萧兄传述,自然要去太师府。嘿,虹姑娘是他妹妹,一家府内,言语波及,她自然能够耳闻了。” “哼哼,”燕北冷声道:“自然,自然,嘿,当事情太过于自然便就不自然了。长番相交,日久生情。你们——唉,”叹了一声,方又道:“不是师傅说虹姑娘不好,只是——你问过她没有?她心里是怎么想?” “这个?”杨亦空心忖:徒儿乃四君子之首,风度翩佳,那种话怎能轻易出口,口中却道:“徒儿对虹姑娘乃君子之心,无丝毫邪念。师傅,徒儿怎会问她那许多淫邪思想?” “当真没有?”见爱徒坚定地点了点头,燕北方才叹了口气道:“为师还以为你们——嗨,本想凭为师与萧老怪多年的交情,向他提亲,他势必不能不给面子的。既然你们没有——唉,那,便也作罢了。” “师傅,”杨亦空心中乍喜,正要说“事不宜迟,那便走吧”忽转念一想:自己方才明明亲口承认与她没有什么,又怎能出言反尔,失了君子风度,即便是在师父面前却也不能!当下转口道:“那——你现在就说给徒儿听呗。” 第七章 冷酒难消英雄意 四 燕北不疑有他,双目沉重地闭上,沉思一番,过了良久,方才沉声道:“为师十五岁开始闯荡江湖,二十岁小有名气。磨剑五载,过尽了江湖刀头拭血、食不果腹、餐风露宿的生活。但为师却颇觉意满。五年,为师用了五年的艰难岁月换来了剑道的小成,终于习会了沧门碎空剑法第二十三式披云揽日。” “披云揽日。”杨亦空惊异不已,“师傅二十岁就突破玄关,习成了碎空剑法的捍式披云揽日?这?那时的师傅定然少有敌手吧?” 燕北茫然地看着远方,天际一只孤鹜与乱云共行飘浮,渐远渐小,他的语声也愈发飘渺,“为师那时却也与你一般想法,心道天门四绝俱是武林之最,碎空剑法更是剑绝之精髓。碎空三分,灵、异、捍,是为剑式之三层境界。灵,本自有奇,但看个人造化:异动之式却是死招,只强加修习、多番演练,便可神会:而捍猛就不同了,全屏个人资禀,身体力行,那是万万学不来的,是可谓碎空之精要。但凡习者初时可窥异动、稍显捍劲,而后日载月累,因己所能,掌控”灵“之繁复,”异“之全部,”捍“却是难进寸尺。” “也就是说。”杨亦空插口问道:“师傅,也就是说,自古习会碎空第二十三式披云揽日的自不在多啦?”心中却忖:徒儿临近三十方才习成碎空第十八式,这些天强加习练,却是半点进展也无,与恩师相较之下……不由得对燕北更是钦佩。 其实天门数百年来,奇才迭出。自其创造者尹天门独窥天道奥秘,精心专研,终于刀剑之诀、易经之理、棋经之论略有小成,一门四分,各蕴一经后,紧接着,便有五十年前大败深谙幻生大法铁章洋的海青生、易绝真理足革天换日的上官御、棋可通天的印天岩。数十年后,空桑结界的创始主阳化衷。现今,空桑圣者公治瞻、“玄神”阎照功、“闪剑神燕”燕北、“刀痴”南宫刃却都是不可一世的武林英豪、天之骄子(只因丁归零等三人退居山林暂不作数)。 但,天门悠悠百载,易弈深化,刀剑却然无人精深,不禁令人稍叹。 数百年来,天门数代奇才,便也只有阳化衷深悟剑道,习练碎空剑法大有所成,破了“捍”之境界。这也就是说,燕北是天门自阳化衷后使剑的“第一人”,他当然会自负独绝、清高傲世。 “为师五年磨剑,略有小成,但总以为习武之人只有在与造诣高于自己的人比斗后,剑术才会得以提升,才得以集大成。于是,为师决定遍行大江南北、东渤之滨、西域之西……,挑战天下所有知名高手。” “第一仗便是会战唐门的老祖宗唐果。唐门暗器天下无双,手法更是毒辣狠绝。但为师当年却是血气方刚,天不怕地不怕,凭着一只豹胆硬接下了七十二道暴雨雷花针。” “七十二道?”杨亦空惊骇道:“传闻唐门暴雨雷花针来无影、去无踪,只一道针便让人颇难应付。师傅——你?” 燕北似是回想到当年之勇,英气焕发,道:“不错。暴雨雷花针可算是唐门暗器之最,况且发暗器之人又是唐门中武功最最深不可测的唐果。为师当时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忐忑难安。但为师却口出狂言激得他唐果七十二道银针齐发,并保证只出一剑。” “七十二道,一剑——”杨亦空惊道:“师傅,这——” “不错。为师当时确是狂了点。但高手对决,最重要的是心战。为师就只那一句话,却然赢得了那场比斗。” “从此以后,闪剑神燕便在江湖声名鹊起。为师也更狂妄,挑战欲也更加频繁。自长江两岸的名手飞剑司马铮到江北熊汉铁义、关中长雄、关外飞鹰,南下江陵、广义、苗疆,西至西域魔城、昆仑之巅,东往渤海滨城、诸岛罕界。为师这一生挑战之人不下一千,辗转了一十五省、七十二州、三滨、两岛,共计十万八千余里。” “为师平生大小战赢了不下上百,输的却也有大半,但真正输的心服口服的却只有三次。” 杨亦空便又不解,不由得奇问道:“师傅,这却是何因?那又是哪三次呢?” 燕北双目变得浑浊,脸部肌肉痛苦地抽搐,直直过了半响,一阵风飚过,带得他眼前银丝尽扬,更现凄苍,方才道:“知晓为师为何不曾向你提起你的师娘吗?” “师娘?我还有师娘?”杨亦空诧然万分,已不知是喜悦还是激动:自己跟了师傅二十余年,竟不知师傅还有一个妻子——他的语声不由有些激动地问道:“师傅,你说徒儿有个师娘,那——她在哪里呢?为何——” 燕北双目忽地变得异常空洞,不知是凄苍抑或悲凉,语声却愈显凄苍,一字一句道:“日出之东,渤海之滨,剑帝兴城,嫔姬妃人。” “唉,可叹啊!嫂夫人花容月貌、温柔婉性,燕兄竟不懂珍惜,白白便宜了剑帝。”伴随着语声,一人从岩壁一端转了出来,却是长须乱飘,风姿绰约。 “谁?”杨亦空乍听此人语声,心中警觉,见此人从岩后转出,便自又喝道:“你是谁?” “嘿,小伙子。”那长须老者轻笑道:“你师父不愿说的故事其实某家也略有所知,不如就由某家将故事续完如何?” 杨亦空闻言询问似地看向燕北,但见恩师一双原本灵异现却空桑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来人,却是半点表情也无,转念一想,那些往事也许太过凄惨,所以师傅才不愿再提起,当下冷喝一声道:“师父的事岂能由你一个外人胡乱纂改,哼,你到底是谁?来此到底有何目的?是否觊觎天门典籍?” “唉,年轻人”那长须老者叹息一声,道:“年轻人心气过盛,容易吃亏啊。须知江湖险恶,处处透争,有时静心明辨,方可早于防范、消患除害啊。其实,今日来此之人,并非为天门典籍而来,年轻人可曾想过?” “哼,潜伏于天门侧不足两里的山道上,还说不为天门典籍,那你倒说说为了什么?”杨亦空冷哼道。 “唉,燕兄,事情都过去了几十年了,憋在心里太久,不很累吗?”老者却是再不看他一眼,反对者燕北叹声道。 燕北闻言,眼神终于变化了一下,后又复迷茫,仍自沉默地看他。 长须老者又叹了口气,道:“胜败乃常理,熟人能易?就像当年某家败给你一样。唉,你说,那么多道碧针,你就只出一剑。一剑,唉,你可知这一剑有多大威力吗?”他不待对方回答,便又道:“这一剑整整将某家的信心封了四十年。四十年,四十年呐!” 杨亦空终于猜到此老是谁,眉头不由得一皱,心忖:据说这老头自四十岁后便再未踏出家门半步,不知今日怎地破例出道,难道当真为了天门而来?若照这样看来,天门岂非劫数深重、危机更甚? “唐兄,你与我不同。”燕北终于出口了。 这人果真便是唐门老祖宗唐果。他早已潜伏在后山多时,燕北师徒二人的对话他自是只字不漏地全囊入耳。本来他并不打算暴露行藏,但一来因与这个当年一剑毁己威名的“老朋友”多年未见:二来听得他讲述当年事迹时太过吞吐,当下就现了身。 唐果听得燕北那般说话,便自不服气道:“有何不同?嘿,当年你与剑帝赌剑,输了老婆:偷入剑冢,断了脚趾:缠斗魔君,累得吐血——这些物质与身体的创伤与老夫当年心灵的创伤又有何不同?” “有何不同?有何不同?对,都是创伤,有何不同?不,应该不同,很不同,全然不同。”燕北喃喃念叨,反复而又矛盾地叨念着那几个字眼,似已痴了。 林层经风一拂,如浪涛般荡了开去。已是临近深秋,枝头空荡,枝桠腐朽,经不起风的波及,只几下回荡便自“喀”地一声断裂,无奈地离开母体,坠向大地。 燕北被这轻微细弱的声响给“震”醒了,双目向下方众丛深处一扫,终于恢复了昔日的威禀,道:“这林中暗藏了不下百人,可都是唐兄的朋友?” 唐果“嘿嘿”干笑两声,道:“小弟我四十年足不出户,却哪里交得这许多江湖朋友?他们都是为了观看明日的决战来的。” “恐怕是另有所图吧?”燕北冷笑道。 唐果干咳一声,道:“当然。叶孤鸿那小子犯下恁多罪行,已引起了公愤,这个——他们却有多半是为他而来。当然,绝没有觊觎贵门宝珍的。” “嘿嘿。”燕北冷笑道:“原来不是为薛老头助阵来的。老夫还当你们是要参加后日的衡阳剑会呢,却原来是为了明日的决战而来。”顿了一下,双目茫然地看向远方,叹了口气道:“唉,看来叶小子此番有难了。” 第七章 冷酒难消英雄意 五 斜阳西沉,落霞满天。远际一道孤鹜划破天垠,腾空傲放,蔑然藐视着脚下空茫浅实的大地、低矮繁众偏又要显铮铮傲骨遗世独立的凡林虚擎——是木非柱。 深秋傍晚,怎都让人心有几分抑郁。戊申渐进,却更让他神增几层静空。 他就像是一个来自异域的独客,傲然孤绝地挺立于那方巨石之上,临风展形,心宁神定。 剑,他身后负着乌鞘窄身飘鸿剑:坛,他脚下躺着银身宽颈烈酒坛。风在吹,日在沉,霞渐消,人渐空。 戊申已至,天际更昏。遥遥的苍穹忽地现出了两道黑点,缓缓靠近。眼见黑点距巨磐不足里远,这人双目抖地一亮,神光刹间刺破虚空,锁将过去。他的全身气劲瞬间就形成了一道气场,繁密织就,牢不可破,甚或连石下的寥寥无几的几个观者也感受到了这气势的强大,直觉喘气竟似困难异常。 黑点终于临近,却是一胖一瘦两须发老者。 两人似也感受到了对方强大的气势,虚飘的身子倏忽一滞。过的片刻,那胖身眼大老者怪眼瞪着这全身劲气迸发的黑衣独客,道:“叶孤鸿,好小子。原来内功又进了一番境界,难怪这般有恃无恐。” 这人正是叶孤鸿,临空而悬的自然便是剑冢两大守剑神:薛无计、傅有心。 今日便是约期,决战便将开始。 时间在疾飞,风在怒吼,枝在颤,石在抖。 叶孤鸿右手忽地探下,取起一个酒碗,左足电般探出,倒勾起一个半人来高的酒缸,稍一倾,香气迷人的烈酒便“汩汩”流出,恰落入右手横持的碗中。 叶孤鸿连酌三碗,一碗衔在嘴上,另两碗各扣在双手中、食指缝间,倏然一弹,两碗凌空疾飞,向半空中的二老刺去。同时,他牙一松,口中的碗直直坠下,恰落在他早停在下的右手上,口中笑道:“浊酒一碗,二老赏脸饮下吧。”说罢,冲二老一笑,一抬手腕,仰口灌下了。 薛、傅二老趁此当儿,蓦展身形,几下兔起鹘落,终于上得巨石顶来。两人这才举碗,冲叶孤鸿微笑着点了点头,齐道:“似少侠这般潇洒之士,杯酒恩受,不胜盛情。”说完,齐又仰首,一口将酒灌入了。 “好,某家就说,这么大的场面,那定是热闹非凡啊。这不,双方还未交手,便已显露了高深的内功。兄弟们,来的不亏啊!”数百人突地从山下冲了上来,当先一多髯老者边扭着头对着身后众人吼嚷,边挺胸阔步向巨石踏来。 身后百十余人装束各不相同,似来自大江南北、多番域境、上百帮会,但一般地乱嚷乱叫,一般地兴致高昂。 当先那多髯老者已来到石脚下,仰首向石上的三人“嘿”地一声叫道:“似这般旷世之战,怎能少了观众呢?嘿,雷某带了这百十位朋友给三位捧场来啦,哈!” 话刚说完,就听得石上叶孤鸿的冷语劈空砸来“霹雳门雷老门主这么给面子,叶某敞胸领受。这便拜上浊酒一坛,老门主接下啦!”话音方毕,果然,凌空一黑物陨石般坠下。 这人正是霹雳门主雷震,他眼见那黑物高速坠下,不敢硬接,力注双臂,虚空左右各一划,本拟削弱坠物的劲气,却未想,臂间真气逼出后甫与那物相击,便听得“蓬”地一声,那物蓦地炸成万片,无数刺鼻的烈酒纷纷溅上他的脸、衣物,顿弄得他狼狈不堪。 众人眼见雷震手忙脚乱地抹掉了脸上、衣物上的酒水,动作好不滑稽,均不自禁“哈哈”大笑起来。 雷震愤怒非常,拿眼瞪着众人,叫道:“有什么好笑?老子衣服这辈子就喝过这一次酒,不能让它醉的太厉害,这,很好笑吗?” 众人听他说得好笑,却又自仍不住要笑出声来,蓦地听得上方传来叶孤鸿的朗口语声“今日本欲觅得清静地与二位酌酒谈心,然,这里鸡鸣狗叫,太过繁杂,你我这便去断玉岩痛快一场。” 众人听得他叶孤鸿骂自己作“鸡鸣狗叫”,均自气愤不已,本欲高声叫骂,但抬眼望去,只见三个黑点破空西去,渐行渐远,越发飘渺。 断玉岩高耸百丈,远远看去,便直如一擎天柱,捅上天斗。 岩下是一望无际的繁密丛林。一阵风过,密林起伏跌宕,如海似涛,波澜壮阔,直让人敞胸阔怀、目骋神眩。 便在这阔波密林的深处,此刻正潜伏着四个浓髯黑密的负刀中年。林丛深处,风声突起,枝虬刹间摆腾乱颤个不停。 当先一个深卧丛中的中年手往下一摆,鼓腮暗作,发出几声虫鸣。靠后的一人扭过头来,向身后的两个潜伏于树后的中年人小声道:“点子来了,绷紧精神。” 其实天刚放明,悬月未沉,薄雾如纱。一抹黑影破空向丛林深处扎来,其速如电。 林间木质繁密,枝虬交缠难分,那黑影在众林间纵穿,由枝到干,再从干到枝,跳纵穿越,却不落地,疾行奔掠,如履平地。 “噗”,他又仰口吐了大瘫血,右手长剑在一条臂粗的枝虬上一撑,强自直起身躯,抬起头来,透过浓密的虬枝看向浓林纵深处。足足过了半响,他嘴角忽地逸出几丝冷蔑的笑意,口中更是冷冷地道:“四位只怕已在此恭候叶某多时了吧。秋意甚浓,泥湿气寒,最是伤躯,各位还是快快现身相见吧。” “嘿,阁下神目如电,确是不凡。冯漠携青黄紫三虎向叶兄拜上。”当先那个深卧丛中的浓髯中年缓缓走了出来。身后的三人亦纷纷现了身。 黑衣人双足踏在一条横展数丈的虬枝上,以剑撑躯,身子随着枝虬上起下伏,仿佛一不小心便要摔下来,但他的眼神却是冷兀无比,用一种让人看得心颤的神目寒锁着四人,语声深冷地道:“关中五虎,白青黄紫?” “不错。”当先那人一身白衣,却衬得浓眉轩扬、髯虬突兀,想必便是白虎。只见他点了点头,道:“在下正是白虎冯漠。” “青虎冯哀”冯漠身后的青衣浓髯中年接口道。 “黄虎冯于”冯哀身后的黄衣中年拱手道。 “紫虎冯心”最后身着紫衣的中年却是冲着黑衣人一笑。 原来关中五虎“黑白青黄紫”本是五个孪生兄弟。据说当初其父母生下这五个孪生子后,觉得五胎齐出,史所少有,实乃祸胎,于是心哀之下便将无人起名作“大漠哀于心”后来五人逐渐展示出了非凡异禀,又经高人点播,武艺超群,终于也成一霸,雄踞关中,自封五虎,分按“黑白青黄紫”五色。 其实“黑虎”冯大排行并非老大,反而是老五,只因他出生后体孱多病,父母担心养之不活,于是便希冀他快些长大,攻克病魔,故将“大”名赐给了他。后来兄弟们也对他呵护有加,成立“五虎门”后,便也将首席“黑”位让给了他。 只是在几月前,冯大外受磨练,随追风等人追杀叶孤鸿间神秘失踪了,五虎从此只留余四。 老大“青虎”冯漠此刻眯起双眼,面无表情地看着黑衣人,道:“兄台似已身受重伤,五虎门人本不欲乘人之危,但杀兄之仇形容水火,嘿,说不得,只好得罪了。” 黑衣人正是叶孤鸿,自从昨日与薛、傅二人的决战后,他已遭受了数百次阻杀,身上的创伤已不知加了多少重?他只觉心已疲、身已乏,他简直已快达到忍受的极限。但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倒下去,他必须继续走下去,因为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等着他去完成。 他的剑合在鞘内,鞘正深嵌在枝内。他的人也只有靠这柄带鞘的剑支撑着。但他却还看似很轻松,好整以暇地道:“叶某已重创了上百人,何妨再多上四条病猫。” 这厮太狂了!四虎哪还能耐,咆哮者扑了上去。 五气相击,“蓬”,又是劲气迸发的吟唱,五人都被炸了开去。叶孤鸿被抛得更远,已在两丈开外。他直觉全身好似快要被抽干了般空荡无物,双臂软绵绵地,几已使不上半分气力。但他还是强自拄剑撑起身躯,一步一步缓缓地向林外移去,空留下地上四人八目瞪大惊骇地眼神。 第七章 冷酒难消英雄意 六 此刻,几十里外的衡阳七十二峰上,那块顶过山尖的巨石下,正聚集着上千江湖豪客,热闹非凡。 薛清平双手附后,好不悠闲地看着台下众人,漫不经心地道:“今日衡阳剑会,众位屈架光顾,薛某人颇觉荣幸。” “呵呵,薛真人太过自谦啦”台下立即有人附和道:“薛真人仙风道骨,我们能受约,实是莫大的荣幸”“对啊,能有幸目睹薛真人之尊颜,我们死而无憾。” 到处都是谄媚的疆域,在这里没有真诚的一席之地。 “好。”薛清平清喝一声。这一声清喝恰选在众人起哄最沸腾时刻,却直教人耳际“嗡”地一声响,纷纷闭上了嘴。霎间,台下由喧闹的鼎盛突地变成了静寂的低谷。薛清平这时却又发话了。 “衡阳剑会现在开始,大家各凭所长,只管尽兴吧”他的原话是这样说的。 然后台下立即就又沸腾了起来,便有人大声嚷叫道:“剑会开始,大家各自拔出佩剑,你扎我刺,流血流泪,尽管起兴吧。” “哈,你扎我刺,流血流泪……”台下一时混乱异常,有的人立即拔出佩剑,对着身侧众人众人狠狠刺下:有的人本自来看热闹,却冷不防一柄剑“嗤”地刺入小腹,心骇愤怒之下,只有拔剑回刺。数千人挤在一团,乱剑刺下,难免会伤及无辜,于是便又有人中剑、拔剑、回刺……连锁之下,一时众人受伤者更多,愤怒更甚,局势也更加混乱,远远便能听见群豪的愤恨声、怒叫声、不满和疼痛地大叫声……数声相叠,竟而交织成一条残酷惨痛的音谱,一波波地荡了开去。 不远处,叶孤鸿强撑着伤重疲惫的身子,本欲觅得清静地修养调息,但众人的惨吼怒骂声声传来,又勾起了他的好奇心:难道那里发生了什么异状?还是……有什么人在肆虐屠杀?不行,这等事老子定要管上一管。当下,他转折了方向,朝来声处踏开步子行去,却不管每走一步,胸口都似刀割般裂痛。 可怜的人儿,他们在做着什么!叶孤鸿痛苦地看着混战中的众人,斜目不经意间瞥见凝在薛清平脸上的笑意——那分明是残酷、毒绝……诸多表情的组合。格老子,贼厮这般兴灾乐祸,莫不是他在搞鬼? 须知此刻巨石上站的人均是宗观的道士,儒观道服,长剑后负,看上去俱都从容潇洒,唯独只有薛清平髻发高绾、不修边幅、双手附后、神情悠闲,何况他又是须长及胸,模样更引人入胜。故而叶孤鸿那不经意间一瞥,目标最可能的便是他了。 但叶孤鸿想不到的是,宗观素来以侠义为名,今日见着台下众人这般厮杀竟不加劝阻,反而竟还似饶有兴致地观赏着。 格老子,原来你所谓的“侠名”都是建立在无数无辜者生命之上的。叶孤鸿再难忍耐,正要冲出,蓦地,他看见了一个道士伸出手臂将头顶戴着的被风刮外的羽冠扶了正。 当然,一个道士伸手扶冠并不好看,但若是一个手臂围着一圈寸余宽黑丝巾的道士伸手扶冠,那便“好看”了。 叶孤鸿心中一动,目光霎间锁向混战中的众人。果然,有几个人的动作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只见那几人每一次出剑前都先自抬起左臂,倏忽间便又放下。只是动作太快,几人又藏在众人中目标太小,叶孤鸿根本难以瞧清他们臂间有无物什。 但几人身形确是迅疾,只几下眨眼工夫,他们已闪过了数十人,却也刺伤了数十人,引发了这数十人的血性,激得他们挥剑乱刺,又伤了数十名无辜者。 终于,有一个黑衣人转到了人群外围,在那人抬臂临空的刹间,叶孤鸿总算瞧得清楚,不错,那人左臂确是围着与道士一模一样的丝巾。 当下他那还犹豫,腾地站了出来,朗声叫道:“大家留意左臂缚有黑丝巾的人,他们才是祸首。” “呀,想逃。弟兄们,宰了贼厮。”果然,那几个臂间围着黑丝巾的人乍闻得有人道破玄机,纷纷欲逃蹿开去,但上千人围着,上千柄剑拦着,他们又能逃往何处。 果听得“啊,啊,……”几声惨叫,几人都被乱剑分了尸。 祸端已出,众人其实也无仇怨,于是便都停了手。有的人向叶孤鸿微一颔首,便都开始往伤口上药止血、包扎清理,互切互助了起来。 这时,一个满头银发,须虬乱颤的老者站了起来,冲着石上薛清平高声叫道:“薛老哥,你我也有几十年交情了,却为何要这般耍弄兄弟?” 其实,众人只要静下心来,便不难猜出是薛清平在捣怪。发起衡阳剑会,引发众人来此的是他:宣布衡阳剑会开始的是他:当众人混乱中胡乱刺杀时,躲在一旁兴灾乐祸地偷笑的也是他……如果不是他早先预谋好,这诸多繁事却还当真无从计议。 但现在已不需计议了,因为他已经亲口承认了,但话却是对着叶孤鸿说的。 他的话很含蓄,却是让人一听就了。只听得他冷声道:“好小子,当真有你的。你——是怎生看出来的?” 叶孤鸿却是直截了当地道:“不错,这里人群拥挤,刀剑不长眼,一旦动起手来,难免会伤及他人,引发混战,使战圈愈扩愈大,将局势搅得更是混乱。但纸包不住火,再严密的计划也有失策的时候,何况你的计划根本就漏洞百出。” “哦。”薛清平似饶有兴致地道:“那你倒说说看,某家错在何厢?” 叶孤鸿冷哼一声,却是指着一棵光秃秃的槐树,问道:“这棵是什么树?” 薛清平表情严肃地道:“它活了不下二十年。” 两人的这两句对白,值让人听得如坠云端。他们一个问对方自己的计划有何破绽,这人却不答反问那棵人人皆识的槐树是株什么树。而那薛清平的回答却是更离谱。 “不错。”正当众人都自迷茫间,叶孤鸿又说了句奇怪地话“都活了二十年了,还这般丑模丑样,让人一言就认了出来。” “唉。”薛清平叹了口气,道:“是槐树不论它活了多久终究还只是槐树。唉,薛某认栽了。”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出语的依然还是那银发老叟,只听得他语气颇不满地道:“薛老哥,你这番不给小弟面子,小弟——是在心寒啊。” 这老叟便是“断刀门”的武天豪。断刀门盘踞京师,与宗观关系素来交好,这次武天豪更是应薛清平之约前来赴衡阳剑会。但他实在未想到这个剑会居然是个陷阱,自己无端地被卷了进去。方才的一番乱斗,他的身上也有几处负伤,本欲和这薛清平理论一番,却未想对方非但不买自己的帐,更是连看都未看自己一眼。 他心气大盛之下才说了那番话,但却未想对方的回答竟又这般简单。 话音方毕,他就只见那薛清平向自己扫了一眼,便自又对着叶孤鸿道:“叶少侠一眼便能认出这可光秃秃的老槐,当真是神目如炬啊!” 武天豪的脸没来由一红,原来方才他本念着与宗观几十年的交情,方才敢那般说话来显摆自己,但他实未料到薛清平竟是这么不给自己面子,心中不禁闷气更盛,当下闷哼一声,到道:“什么狗屁?这么一棵槐树,连三岁小娃都识得。” 薛清平与叶孤鸿两人俱是睿智非凡之士。叶孤鸿以槐树喻薛清平的计策平平无奇,一眼即可看穿:薛清平便也将自己的计策比作光秃的老槐,自行慨叹智计不济。这些,当然非是武天豪这等粗人所能懂的。 当藐视上升为一种羞辱时,人的理性冲动便要爆发。 第七章 冷酒难消英雄意 七 武天豪生性狭隘,猜忌心强,又是那种死要面子的人,当他将对方的这种不礼貌升作一种羞辱时,理性就被他扔到心底的“粪坑”了。于是,众人便见他髯虬虚张,欲怒且惧地看着薛清平,且愤且畏地道:“你——薛老哥,我——哼,你我好歹也有几十年的交情,这般不给兄弟面子,兄弟可也是江湖上有头有脸地人物。” “呀,怎么?”薛清平冷笑道:“武兄竟有何说辞?” “你?”武天豪终于完全愤怒地叫道:“你这与宗观数十年的侠义盛名太不相称了吧?” “不。”薛清平轻轻摆了摆手,淡淡地道:“宗观的侠义宗旨是不会变的,只要你们不说出去,天下人对宗观都不会改观的。” “你做梦!”武天豪愤怒地叫道:“这事不出两天定会天下皆知,我保证!” “唉,只可惜你已没有这个机会了。”薛清平无奈地叹了口气道。 武天豪“哼”了一声,道:“不错。某家此际确是精力不济,难以走遍天下各间。但只要某家得隙告知外间一人,一传十,十传百,不出两天,定叫世人皆知你宗观竟是这般心术不正、欺世盗名。”他自认为最后两个词用的不错,当下重复了一遍,道:“嘿,不错,心术不正,欺世盗名。” “唉。”只听得薛清平无奈地道:“不是某家不成全你,而是……”他顿了一下,叹了口气,指着前方,道。“你看……” 天啊,那是什么?漫山遍野的人,漫山遍野的弓,漫山遍野的箭。一簇簇乌黑尖锐的箭头直如独眼恶狼般残酷地“盯”着自己等人,似要准备随时扑哮着上来将己等撕吞了。 这时,薛清平那催命符般的语声又起,道:“唉,某家本欲与各位江湖豪侠酌酒谈心、切磋武艺、共振武林,奈何,咳咳,看来这许多箭矢只怕是不给老夫这个机会了。” “哼,这般大肆屠杀,还说得那般冠冕堂皇,阁下的脸皮真是厚逾城墙啊!”叶孤鸿却是看不惯了,忍不住冷语讥讽道:“阁下想要杀人灭口、毁灭证据,尽管直言不讳好了,别那般做了婊子还卖骚。” “你说什么?你骂老夫什么来着?”薛清平青筋暴起,喝声如雷,似已怒极。蓦地,他又大喝一声,道:“箭来。”身后一持弓手应诺一声,躬身上前,将手中的弓、矢敬上。 薛清平拉满长弓,箭尖紧锁着叶孤鸿,口中由怒转冷,道:“叶孤鸿,老夫原本看你是个人物,本欲留你性命。但,你实在是欺人太盛,这般恶言中伤老夫。哼,吃我一剑。”“箭”字甫出,一道箭芒化作流光电般破空刺去,直取叶孤鸿面门。 没有人能形容那一箭的速度,因为没有任何一个速度可以描述它,它简直已可称得上是一个极限。 所有人现在都用一种眼神来看叶孤鸿——看待死人。因为他们心里都痛苦地认为,这世间没有人能躲过那一箭,即便他是神仙。 叶孤鸿不是神仙,所以他根本也没可能躲得过。 “噗。”不是箭刺穿颅骨发出的声音,“喀。”是木制器械被折断的声响。难道—— 不错。箭断作两截,一半在叶孤鸿手中,另一半躺在距他脚下不足两尺的地上,他,竟然是完好无损地站在那儿。所有人都看呆了。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薛清平失神地叫道:“这不可能?这一箭倾老夫毕生功力,世间绝没有人能躲得过去。你——这不可能?不可能?” “不错,这一箭实在太快,快得叶某连眨眼的功夫都没有。平心而论,这一箭确是没有人能躲得开。”叶孤鸿叹了口气,道:“至少叶某自问就没这个本事。” “那,你——”薛清平突然就像苍老了数十岁般:没有人能躲得过?可你竟将它接住了!他痛苦地叹息道:“难道某家当真老了,还是——唉——叶少侠,你——是如何办到的?” “这个嘛?”叶孤鸿扬了扬左手食、中、无名三指,轻轻触上拇指,干咳一声,道:“说出来你也许会不信,叶某就这般轻轻地连弹了三下,咳,再随意挥出一剑,谁知,这支箭经不起折腾,便自断了。”说着,扬了扬手中带尖的半截箭头,摆出一副无奈的模样。 深秋怎都会让人觉得几分凄冷冰寒。薛清平直觉风竟似都已灌进了心腑深处,只欲将那里唯一丁点儿热量都吹散了。他只欲仰天狂喊,骂世不公,“为何,为何老夫几十年的功力竟被这十几岁的小娃比过了?上天难道就喜这般捉弄世人吗?我恨——恨——恨。” 但他却只是在心里暗“吼”着这番愤世之语,面上也没有过分地显露。整整一炷香时光,他就那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只是最后才挥了挥手。 但他这一挥手可当真不得了。漫天箭花随着这只手落下的刹那齐破空刺出,射向场中的众人。 所有人都骇呆了,包括叶孤鸿。他直到此刻都还未想出解救众人的办法,却只有痛心疾首地屈起了他的双手六指,准备逼出全身的劲气,尽可能地击向那众多的箭矢。 便在这时,一声轻微的哨音刺入了他的耳膜。 是她,竟然是她,叶孤鸿微一迟疑间,那万千箭矢便已突破了他的范围,齐叫嚣着刺入人群深处。倒下了,全都倒下了,他们全都倒下了。叶孤鸿头扭也不扭蓦地怒吼一声“出来!” 晓风正轻,林层缓荡。浓厚的秋意竟让人无端地觉得风一度地冷入骨髓。但,整个林层却寂静非常,甚或连晓风拂动得枝虬轻微地摆动而破空的声响也清晰入耳。 叶孤鸿却冷哼一声,终于用理智压下愤怒,道:“怎么你这般扰乱我的心智,害得这许多人无辜死亡都敢做,却不敢现身来见我了?” 林层还是寂静无比,甚或静得有点可怕。 叶孤鸿终于转过头来,双目紧紧逼视着那丛最密地荆棘林,冷冷地道:“萧晓虹,非得我叫出你的名字,你才肯出来吗?” “你——竟——终于只叫我的名字了!叶——大哥!你——竟真个只叫虹儿的名字了!”荆棘里颤巍巍地走出一黑衣女子,满面含泪,只让人看得几欲断肠。 叶孤鸿却是冷冷地看着她,心若磐石,口中却比冰还冷地道:“说,为什么要助那厮,害了这许多无辜性命?” “你——你以为是我——我害了他们?你——你一直都这样看我?你——你以为我一直是一个坏女孩?”萧晓虹半颤半啜地说完这些话,她的人竟似已虚脱:原来自己在心爱的人眼中一直是这样不堪……原来…… “我等着你说出几句狡辩的话来。”叶孤鸿冷冷地道:“看你一张巧嘴到底能将自己编到什么地方去?”他最恨的便是滥杀无辜,方才自己明明有机会救下几十甚至上百人,却被此女的一声过去原本悦耳现却觉得刺耳的尖哨给阻遏了时机,他此刻只看萧晓虹处处透厌,只恨不得跳将上去将她活活掐死了。 “我——”萧晓虹正欲痛苦地说出自己的苦衷,忽听得巨石之上,那薛清平朗声笑道:“呀,叶少侠,虹姑娘这般钟情于你,你真的忍心再恶语中伤她吗?她所做的一切可都是为了你这个薄情郎啊。难道你竟还不知吗?” 叶孤鸿终于回过头来,赤目血红地盯着他,努力保持平静地道:“这都是阁下的安排?衡阳剑会,黑巾高手扰乱秩序,引发众人滥自中伤:上百弩手利箭围困,毁尸灭迹,以佑你所谓的侠名:这萧姑娘只怕也是你从中安排的吧?却不知有甚用处?”他只管狠心出恶言,却哪还管身后那个脸带梨花雨的可怜人儿。 第七章 冷酒难消英雄意 八 “不错,少侠的猜测确有大半不假。不过,有两点,少侠却是错了。”薛清平眼见胜券在握,语气也愈发轻快起来。 “哦,哪两点?莫非阁下这衡阳剑会还有什么更宏伟地蓝图?”叶孤鸿讥讽道。 薛清平不以为意地兀自笑道:“第一,毁尸灭迹并非是为了保住我宗观的侠名,少侠可知这是为何?” 叶孤鸿沉思片刻,剑眉微拧,道:“莫非这箭上有何异状,或者这尸首中竟还有宗观之人?” “唉!少侠太过聪慧了。”薛清平叹了口气,道:“箭的背面三分七寸处刻着天门二字。这确是诬陷天门的大好良机。但眼下宗观却是无人伤亡。” “嘿,宗观主持剑会。结果来参会的人都被射杀,主持剑会的却完好无恙。若说凶手是未行入会的天门,这岂非很难令人信服?”叶孤鸿冷笑道:“只怕天下没有几个人会相信。” “不错。”薛清平仍自保持着微笑,道:“入会的千余人都亡于箭下,独我宗观全身而退,确是难以令天下人信服。” “但是。”他突地提高声音道:“若是这众多宗观的箭手都亡于箭下,情况似乎好像便不同了吧?”话音方毕,那数百名弓手突地齐反手拔箭,一把刺入了腹内,便都齐倒了下去。 “唉,愚忠啊!他们也不想想,万一你的计划若是失败了怎么办?那他们岂非死得很冤?”叶孤鸿痛苦地叹息道。 “失败?老夫怎会失败?”薛清平激动地道:“这么严密地计划,该死的都已死去,活着的消除痕迹,剩下的便只是天门的残忍结局了。” “叶某只是想问。”叶孤鸿忽地拧起长剑,反扳剑锷,转了个大圈,道:“天门为何要射杀他们?动机是什么?” “嘿嘿,数千江湖人士觊觎天门典籍,天门为护祖籍竟残忍地将他们全部射杀。我宗观本欲从旁阻挠,却未想,他天门狠毒残谲,杀红了眼,矛头又指向了我等,我众百护卫终因躲不过其万千弩箭,全部殉职。”临了,薛清平又微笑着补充道:“某家也因欲好言劝说,不想却遭其攻击而身受重伤,幸而保得性命,得以向天下揭露天门之丑恶罪行。” “但叶某看来,阁下却是英姿飒爽,半分受伤的征兆也无啊。况且,阁下似乎还忘了叶某这个大活人哩?”叶孤鸿干咳一声道。 “呵呵,少侠这般豪爽之人,本应是人人都喜结交的少年英豪。嘿嘿,某家说少侠有两处错误,那第二处,便在此了。”薛清平的脸上竟似已被“笑”完全控制了,直至现在,他的脸上仍没有其它的表情半席之地。叶孤鸿无力地叹息一声,道:“唉,虹姑娘是你安排的吧?叶某只是奇怪,你怎能算得到在下会有闲情到此一游呢?” “你叶孤鸿是出了名的爱管闲事,既然你与薛傅二老的决战就在左近,此间出事,你叶孤鸿当然会老毛病再犯,赶来管上一管。”薛清平不假思索地道。 “嘿嘿,薛真人,你当真是叶某肚内的蛔虫啊!只是你万没想到老子会与那两个老小子易地而战吧?那时真人准是暗庆不已。”叶孤鸿讥讽地道。 “不。”薛清平忽地沉声道:“某家虽未料到此点,但却及时布下了措施,终于将尊驾请了过来,某家其实也很想见见你这个人人口中道奇的少年是何等英雄。” “唉,怕是让真人失望了吧。嘿嘿,原来那数百人的仗势,却是真人用来接待叶某的,唉,怎不早说?叶某看他们大都站了一夜,太过疲劳,所以让他们都躺下歇息歇息一番了,不过现在却也该醒来了。呵呵,真人这番礼遇,叶某身受了,在此谢过。”叶孤鸿也跟他装傻充愣,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薛清平何尝不知那数百人阻拦劫杀他未成,反被他摆平了,耳听得他又这般与自己装傻,心中微愠怒气,但暗忖:这小子仅凭单剑又在决战元气大伤后败了那百余十名江湖高手,而且方才他破自己那一箭的功力与手法确然诡异,此际实不宜与之冲突,要忍,要等待时机,一矢中的。当下,他暗吞了口气,笑意更浓地道:“少侠这却是为何?唉,这般不给某家留面。嘿,这位虹姑娘乃萧老怪的掌上明珠,呵,出落地这般标志,真是虎父无犬女啊。某家早知她对少侠是一片情深似海,故而让她早早地等在那儿,只望少侠这般薄情郎能稍加眷顾,少侠可千万莫辜负了。” 叶孤鸿心道:见鬼,老子要给你面子,只怕此刻已不知魂归何襄了:哼,老子此生早与歆儿定了终身,即便……你却还这般消遣老子!念及此,他语气忽地转冷,道:“好了,薛老儿,你我也就别绕弯子了,有什么对付老子的毒计,尽管使出来吧,老子奉身以待!” 薛清平蓦地仰天长笑,道:“痛快!少侠这番话直说得某家血气沸腾。呵,好久未有这般痛快了!” “那是自然。”叶孤鸿语气忽又归平淡,道:“你长久被阴气柔性占据着,自然难有血气翻腾了。” “你说什么?”薛清平诧异地道。 “叶某是说。”叶孤鸿一顿,忽地提高嗓音道:“你根本就是女的,方才你太过激动,竟而忘了掩饰而自称老身了。” “什么?”薛清平浑身一颤,道:“你胡说?什么时候——”他蓦地顿住了,因为他分明瞧见叶孤鸿那狡狯的眼神正在讥讽着自己。一股冲天怒火蓦地冲击着他的脑波,自己一个老江湖竟被他一个黄毛小子算计了,他直觉便是倾漫山之雪也难消尽耻辱,口中更是集川滨之恨地道:“好小子,你够胆!至今天下只怕还未有人敢这般戏耍老身。” 叶孤鸿却是怒气更甚,蓦地仰天悲啸一声,良久方歇,半响,方才见他冷眼盯着薛清平,恨恨地道:“老妖妇,你竟还敢出来!” “你知道我是谁?”薛清平却是怒意稍减,好奇心起。 “哼,你就是变成人妖,只要说出半个字来,老子也管能认出。”叶孤鸿冷冷地道。 薛清平听得叶孤鸿骂自己作阴阳人,却不以为意,反自笑道:“呀,老身怎地忘了?咱苏家小妹可是因我而坠崖的,嘿嘿,怎么,她竟不幸身亡了?唉,是呀,那面崖确实不低,那日,老身确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下得一半。真是对之不起啊,老身的那支该死的袖箭怎地偏偏巧之又巧地刺中了你们那根救命的长索呢?老身当日回去后颇是悔恨,当即就将那支万死难辞其咎的袖箭折断了。喏”说着冲怀中掏出了两截断箭,故作悲痛地道:“它的一次失误毁了一对神人共羡的眷侣,所以老身就特地留着它这个祸胎,让它看看,这个世间无数的眷侣们岂是它小小一支短箭所能全部摧毁地。”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刺,深深地刺透了叶孤鸿的心脏,他无力地用剑尖拄地撑起半个身子,几乎已经不战而败了。现在只怕是一个三岁小娃用一根手指就能将他顶倒。 萧晓虹只觉心都似已碎了,上前几步,伸出纤手扶住叶孤鸿颤抖的削肩,轻叫一声,道:“叶大哥。” 叶孤鸿闻言浑身蓦地一震,倏地脱开她手,颤声道:“别,别碰我。” “唉,萧姑娘,你千万别介意,叶少侠只是怕关心他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才这般冷落于你。唉,叶少侠,你这又是何苦呢?苏姑娘已经成为过去了,况且当时你明明已攥紧了她的衣角了,只是她自己不小心——”薛清平正似要“安慰”他。 “闭嘴,老妖妇。”叶孤鸿最痛心地便是此事,此时听他重提,不由得激动地道:“你害了这许多性命,老子今日定要替天行道。”长剑一扫,怒目似要破空刺将过去。 第七章 冷酒难消英雄意 九 “咯咯”那“薛清平忽地朗口轻笑,声音非一般地清润圆滑,又抛了个眉眼过去,”呀“地一声佯惊道:”妾身好怕啊。叶公子这般盯着妾身,妾身直觉浑身都似起了鸡皮疙瘩般。喂,众位弩将,还不快快起身护卫。“声若流莺,媚到骨里。 叶孤鸿却是听得一愕,心道:你这疯子在和谁说话?正自转念间,忽地一件诡异至极的事情发生了。 那上百尸身,不,应该是说那上百自刺身亡的弩手忽地齐站了起来,突搭弓引箭,全都对准了叶孤鸿和萧晓虹两人。 萧晓虹似已骇到了极点,牙关打颤,挤出几个字来“这……叶大哥……怎么?” 叶孤鸿却也是惊异非常,诧然地看着“薛清平”,道:“这个?叶某却也好生不能明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阁下可愿指点一二?” “唉,”薛清平叹了口气,媚笑道:“叶公子,难道本姑娘当真老得如此不堪吗?竟连让公子半分想要窥视的欲念也没有?” 叶孤鸿哭笑不得,暗忖老子近日怎地这般倒霉,总是让我碰见这般奇奇怪怪、真真假假地鸟人?口中却是无奈地道:“老子本也有此念,奈何姑娘已名花有主,老子是有那个什么心可没有那什么胆啊!” 薛清平谄媚一笑,“嘻”地一声道:“这么说叶公子对奴家还是有非分之想地,是吗?唉,只可惜不是仲夏初夜,奴家真个想和叶公子这般潇洒俊逸的英才对月促膝长谈,把酒话盏言欢。” 我的娘,叶孤鸿倏然一惊,忙道:“姑娘盛情叶某心领了,只是和阁下这般男不男女不女地变态促膝长谈,嘿,叶某想想就足够呕吐半天,又哪还能坐得住?只怕会扫了姑……阁下的雅兴。” 薛清平脸色突地一变——叶孤鸿这句话深深揭破了他心底的伤疤——他一直耿耿于怀的便是自己当年身受重创,弄得现在这般怪模样,此际听得叶孤鸿屡番讥语,他只觉愤怒异常,蓦地冷哼一声,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找死。众弩将听令,本宫再不愿见这个狂小子。”说罢,手连袖一起挥下。 命令和手势已下达,箭却没有如期地射出。薛清平冷眼扫向众弓手,道:“怎么,本宫的话都不听,想造反吗?” “不,”数里开外忽地传来一人的清喝道:“并非想造反,而是窥破了你的阴谋,想要擒拿你这个反贼。” “谁?”薛清平一声暴喝,怒目锁将过去。这回连叶孤鸿也奇怪了,暗地奇道:“这姓魏的怪老头怎地在此当儿出现了?” 来人正是魏照元,只听他边走边喝道:“众位江湖朋友,戏演完了,该谢幕了,还躺在地上做什么?” “什么?”叶孤鸿诧异地回过头,惊奇地看见那地上的上千本已“死去”的江湖草莽突地都活了过来,有的尚身在地上竟已开口大骂“贼婆娘”“恶女人,这等狠毒”“老子差点儿上当”“……” 武天豪是第一个爬起来的,只见他一把拔掉腿上的弩箭,冲着魏照元一竖拇指,道:“魏宗主,真有你的,敢情这箭是什么做的,扎在身上竟连半点疼痛也不觉。” 魏照元“嘿嘿”一笑,正要答话,忽听得那薛清平尖声骂道:“老匹夫,原来这些箭也被你做了手脚。”原来他初时见得众人都活了过来,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这时乍听得武天豪言道中箭后身上半点知觉也没有才蓦然醒悟:这岂非与自己研制的用在那些弩手身上的药物性能一致? “唉,”魏照元笑着叹息一声道:“这个。……嘿,蝶姑娘,你确是聪慧异常,将浸有麻醉剂的银针安置在箭头内,只露出针尖的半寸在外,这样常人便难发觉了。呵,寸半的针尖插入人体,那人只需一根指头轻轻托住箭尾,整支箭便不会轻易掉下了,嘿,常人看来却是与真个中箭无异。” “魏宗主,本宫当真小瞧你了!真没想到你对事物观察地这般仔细,”薛清平此际不知是失落还是愤恨,语气却是异常地平淡,道:“本宫只是奇怪,有那许多人看着你,你是怎生出来的?” “唉,我的薛真人”魏照元故显失落地道:“你怎么能这么小看我魏某人的本事呢?况且当时某家身边还有一个疯疯癫癫的酒鬼啊,试想,你的朽木枷笼、孱弱小将又怎能困得住我们?是不是,老酒鬼。”最后一句是对着巨石后大喝送出。 “嗯,老臭虫才是疯子。”巨石后果真有人应了一声,那人当然便是董日瑄了。 薛清平冷冷地看着魏照元道:“魔神竟也来了。只怕你的宝贝徒儿也在附近吧。哼,那小子可孝顺地紧呐!” “多谢蝶姑娘夸奖。”巨石右侧也冷漠地应了一声。 “好,好,”薛清平忽地冷目扫向身侧的众位宗观道士,冷声道:“本宫今日是智密一疏,功亏一篑,哼,你们更待如何?是护佑本宫杀出重围,还是临阵倒戈、甘作反贼?” “哼,”他身后的那个高冠道士恨声道:“你害得家事身陷囹圄、备受摧残,此仇不报,枉为世人。师弟们,宰了这妖人。”说罢,锵地拔出佩剑。众道士亦是一般愤概,纷纷拔出佩剑,将“薛清平”围在核心。 “哈哈,”“薛清平”蓦地仰天大笑两声,忽又眨亦不眨地盯向魏照元,道:“魏宗主,原来你早与宗观众牛鼻子道士串通好了要在今日对付本宫,是也不是?” “你又何尝不是谋划多日。在衡阳剑会上陷害天门的计策,恐怕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吧?”魏照元冷冷地回视着他,道:“只怕你在暗袭薛老道得手后,侨扮他的第一天起,这个阴谋已在你心里有了雏形。” “唉,”“薛清平”叹息一声,道:“本宫只是奇怪,你们到底是怎生看出老身不是真正的薛清平?” “当然,”魏照元坦白地道:“老夫与你素未谋面,确然难辨出你就是那个关押我们的神秘人物。只是你不奇怪吗,为何老夫与老酒鬼都是一般火爆脾气却能安安静静地在你的牢狱里待上几个月?” “这?”“薛清平”沉思片刻道:“先是本宫还以为你们是慑于伏威,现在想来,莫非你们当时是想欲刺探老身的秘密才安然留下的?” “你确是聪明。不错,”魏照元“嘿”地一声道:“其实在我们被关押的第二日,有人前来偷袭,姑娘可还记得?” “不错,是有三个蒙面黑衣人不自量力,前来闯关。其中两人被老身当场击毙,还有一人重伤潜逃,当真便宜他了。”“薛清平”冷哼道。 “唉,你杀气太重,理智尽失,故然也没在意那受伤者逃窜时扔给老夫的那张纸鉴吧?”魏照元叹了口气道。 “纸鉴?什么纸鉴?写着什么?”“薛清平”奇异地惊叫道。 “解贤侄,你说与她听吧。老夫只怕已老得糊涂,有些字眼已然记之不清了。”魏照元咳嗽一声,故作消沉地道。 “你?那人是你?那受伤潜逃的人莫非是你?”“薛清平”忽地扭过头来冲着身后那个高冠道士叫道。 “不错,”这高冠道士沉声道:“自从你假冒真人的第二天起,贫道就发现了端倪。当日是五行斋戒,按惯例,真人须沐浴更衣、斋戒五日,而你却突然宣布身体不适,取消斋戒。贫道当时只是牵挂恩师身体,故而找了医师为你把脉配药。不错,你确然逆用真气使得脉象紊乱,但你却在后来趁人不备时将汤药全部倒掉,是也不是?” “哦,原来你并不愚钝,却是聪慧地紧呐!这么说,老身给你们配的每日必服、增升功力的丹药,你们却也没有按期服食了?”“薛清平”冷声道。 “狗屁丹药,原来是混合罂粟、乌头、毛茛、问荆的迷人心智、弱人神识的毒药,”高冠道士怒哼一声,道:“亏得药仙前辈早先发现端倪,给我们配制了几味药才得以解除那药的毒性。哼,那种毒药自从半年前,我们便已不再服食,只是趁你不备将之扔到观后的沿河内了。” “药仙?”“薛清平”眉头一蹙,道:“这怪老头儿,原来竟是他在搞鬼。哼,他日叫老身遇上,定得好好整治一番。” 高冠道士冷哼一声,道:“只怕你已没有这个机会了。药仙前辈半年前已起程去了苗疆。” “薛清平”“哼”了一声,却不再看他,反将目光锁向石下的魏照元,忽朗口笑道:“魏宗主,加上董老儿,叶少侠和和你的宝贝徒儿,你们也不过四人而已。你当真确信凭你四人的力量能擒得下老身?” 这时,不远处忽地传来一人的朗声道:“魏宗主四人纵然擒不主阁下,加上我天门上千卫士何如?” 第七章 冷酒难消英雄意 十 “呦,”薛清平媚笑道:“原来‘闪剑神燕’也凑热闹来了,难怪众位都这般胸有成足。嘿,却不知公治大哥来了没有?嘻。”语声极尽媚态,单听竟足勾魂。 “唉,这位大姐,小弟尚且年幼,比上不足啊,何敢当大哥二字。”声音却是从另一方传来。 “唉,原来东南西北俱已被你们占据了,看来老身今日确是难以全身而退了。”“薛清平”撩起纤手,轻轻拂上脸庞,揭掉了脸上的面皮,露出了本来的面目,真真是俊美无暇。 众人均觉眼睛一亮,魏照元却叹息一声道:“如此佳丽为何是一个变态,又何以这般心毒如蛇蝎呢,真真令人费解?唉,不错,今日众多高手在此,只怕你确是插翅难逃了,蝶姑娘。” 蝶姑娘美目俏盼,流波般横了他一眼,忽又转向叶孤鸿,咥声咥气地道:“我的叶少侠,你这般公然与剑冢二圣挑战,不就是想给妾身来个下马威,好教妾身在对付魏官人等时有所顾忌吗?唉,妾身其实一直对你的这些朋友们礼遇相加,可从未让他们受过半点委屈啊。” 叶孤鸿冷眼看了她一下,淡淡地道:“如此多谢了。” “唉,公子,”蝶姑娘软语相盼道:“为何你不敢与妾身多说话呢,甚或连看也不敢多看一眼?难道妾身真的那般不堪入目吗?” 叶孤鸿蓦然冷目如刀般盯向她,眼中杀意渐浓,道:“叶某生平从未杀过一人,但,叶某一见着你的容貌,却然忍不住要破例了!” “嘿嘿,”蝶姑娘语声蓦地一冷,道:“听说你叶孤鸿平素心善非常,连禽兽生灵都不忍屠杀。” 叶孤鸿不语,冷目如刀般盯着她。 蝶姑娘直被他看得浑身没来由一颤,但面上却丝毫不露,口中更是平静地道:“你也知凭老身的武功,在被你们擒杀之前至少可以拉上几十名垫背的。” “你什么意思?”叶孤鸿冷漠的语声中又加几分萧索。 “好,叶少侠果真快人快语,”蝶姑娘一竖拇指,道:“老身的意思也很简单,就是你我单决,胜负由天。” “呸,”叶孤鸿尚未答话,魏照元却先行骂道:“老妖妇,你已是网中之鳖,被擒只是早晚之事,有何资格向我方提出条件?”他本是聪慧异常,通过方才二人的对话已然猜晓叶孤鸿向薛傅二人挑战的用意:原来他只是要向那老妖妇示威,并非是一味地逞强好胜;原来他的目的是警告老妖妇切不可对自己几人下手,否则凭他叶孤鸿之能定可教你老妖妇不得安宁;原来他是因救己等才被数百人阻杀,落得重伤累累……他此刻只怕已是强弩之末,再经不起任何人的任何小的冲击,何况对方不是任何人,她的武功只怕在自己所见的任何人之上。 但正所谓世事难料,单凭他魏照元的孱弱的一句话就能阻遏大势所趋吗? 野风正寒,百林急颤,但蝶姑娘的脸色比风还寒,它“刮”得众人的心比林更颤。 就在此时,人们清楚地听到叶孤鸿平淡的语声“好,我答应你。” “叶大哥”“臭小子”“叶少侠”“……”所有听见他语声的人都骇异地看向他,有关切、有惋惜、有怅叹、有感激…… 他们知道叶孤鸿这一战不是为他个人而战,而是为己等外人而战。因为他们知道方才那老妖妇的威胁的话语之内涵——一旦交起手来死伤者还不定是谁,每一个人都会是死神抓捕的一个对象,都是死者中的一个概子,都可能会成为其中的一员。 叶孤鸿接下了这个概子,消除了众人的疑惧,却只说了简短的几个字“天生我命,大义趋之”。 寒风旋急,剐得人脸阵阵刺痛;层林颤剧,震得人心怦怦乱跳。 巨石无辜地忍受着冷风如刀般剐割,本已身痛似裂,却更要在其上二人脚下逼出的十二成真力的“淫威”下安然授首,这,实在令它疲惫不堪的身躯再难负荷,终于用背上的新裂痕来向世上宣布它的第一次无声地反抗。 石上二人均已将全身劲力逼发至极限。真力相激,无端地爆发出几声闷雷般地震鸣,惊得石下众人浑身没来由一颤。 “噗”,叶孤鸿再忍不住,仰口吐了大痰血,这大耗精力的战前调整,已使得他的内伤更为加剧,他自身根深蒂固的潜云隐日大法已然镇压不住体内乱窜的真气,全身好似快要爆炸了般难受。 “唉,原来少侠一度伤重至斯,”蝶姑娘叹息一声道:“如果少侠现在反悔,却还来得及。本宫平生虽算计过无数人,却也并非那般乘人之危的屑小之辈。” 叶孤鸿伸手擦去嘴角的血渍,横目一扫,恢复冷傲的语声道:“叶某既已应了阁下,即便是现在站立不起,却也不会反悔地了。哼,阁下既作女装,甘心示弱,也罢,叶某就让你三招。来吧。”说完,长剑带鞘一扫,摆开阵势。 “叶大哥。”却是石下的萧晓红看不下去了,忍不住痛声呼唤。 叶孤鸿却是头也不回,朗声说道:“今日只是叶某与蝶姑娘两人间的恩怨。叶某若是不幸战死,虹姑娘,还请你与大家保证不要为难她,放她安然离开。叶某——好生感激。” “叶大哥。”萧晓红痛声道:“你,”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痛心疾首的事都让虹儿来承担?她心里痛苦地埋怨道:“若你不幸战死了,我,虹儿又怎能放任这个害你的凶手安然离却?”但此时此际,这种情状下,自己能拂逆他的意愿吗?她唯有痛心地点了点头,悲声道:“你放心吧,叶——大哥,我——我们定会照你的意思去做。” “唉,叶小子,”魏照元也是面色凝重地道:“小心了。” 叶孤鸿淡目扫了他一眼,含笑着点了点头,忽地看向居于人群中表情复杂的武天豪,强笑着道:“叶某死在顷刻,武门主难道竟没有话说吗?” 武天豪闻言看了他一眼,有怀疑,有钦佩,有不解,有感激……直直过了半响,方才听他沉声道:“今日在下来此确有为敝徒生死未卜、下落不明而向少侠问罪之意,但现在看来,似少侠这般侠义大者,定然不会去加害敝徒了。” 叶孤鸿点了点头,道:“现今唯一令叶某心难安的便是追风之事。唉。” “不,”那高冠道士忽叹了口气道:“现已查明追风死因是一种毒性浓烈的草类,确是与少侠无丝毫关系,少侠不需过分自责。敝观却是眼盲耳聋,误会了少侠恁多时光。” 叶孤鸿脸上光晕突起,忽地朗声道:“叶某现在所求的是生者的宽容,却难保死者的安心。既然大家对叶某的芥蒂已除,叶某此番终于能安心迎战了。” “叶大哥,”萧晓红方才见叶孤鸿如同交代后事一般,不禁心痛难耐,又欲泣起。 叶孤鸿终于将目光转向这个对自己的痴心不亚于苏歆的黑衣少女,蓦地失声笑道:“丫头,为何那般哭丧着脸?你叶大哥此番决斗又不是铁定了要败?嘿,姬小子人还不错,况且又对你是痴心一片,你可得把握住喽。”说罢,一展身形,向巨石后的山尖掠去,头也不回地叫道:“蝶姑娘,此处石面太窄,展不开身形。你我便去山那边林间尽兴吧。” 那蝶姑娘虽听得叶孤鸿下了保证说决战只是两人间的事,但有这许多乌七八糟的人围在四周,总难免会有人暗使阴招一心想要灭了自己,此刻听得叶孤鸿要易地而战,那还不欣喜若狂,当下紧随而去。 叶孤鸿之所以要易地而战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应自己的承诺,他是为了逃避那个疯狂的黑衣少女。 果然,当叶孤鸿刚说完姬远昌对这位萧姑娘痴心一片,要她好好珍惜时,这位身着黑衣的少女就大骂开来了“叶孤鸿,你这混蛋,你没良心,你不是孤鸿,你是独鸦,你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扁嘴黑毛的臭乌鸦。” 但叶孤鸿自“没良心”以后的都听不见了,所以当后来有人告诉他说曾经有位姑娘在数千人前骂他作“乌鸦”时,他还兀自不信,并自信地道:“是吗?怎么可能?像我这般经风独立、潇洒绝世的孤鸿怎会有人误认作是乌鸦?弄错了,绝对弄错了。 第八章 恁是巧也潇潇 一 这会儿所有的人却听呆了: 这么样一个妙龄少女在众目睽睽下放口大骂, 语声竟还非一般的粗鲁, 当真太伤大雅了! 魏照元干咳一声道:“虹姑娘 ,虽然老头子等几人已年过五旬 ,但你这般在老人家面前骂人作混蛋、 臭乌鸦, 这……恐怕很不妥吧? 嘿。” “你管不着。” 萧虹却斜目瞪了他一眼 ,长袖一挥,头也不回向着巨石后快步行去。 魏照元却是气得吹须瞪眼,拿眼斜睨着她脑后那根随着步子上下起伏的长辫,忽地“哈哈”大笑道:“般配,哈哈,般配,确是很般配。” 众人此刻都已起身准备从巨石后绕下山去观战,忽听得魏照元这般怪笑怪叫,都不自禁诧然地看向他。萧晓红闻言也不禁停下脚步,扭过头来怪眼瞪着他,道:“怪老头,你又胡言乱语什么?什么很般配?” “嘿嘿,”魏照元捋了捋胡须,怪眼看着她,道:“老夫是说你的翘辫子跟我那徒儿的倔脾气很般配,嘿,难道丫头竟不自觉吗?” “你,”萧晓红俏脸没来由一红(这句话的寓意显不只此),怒视他一眼,道:“你……你个老疯子胡乱说什么?什么……很般配?你鬼话连篇?” “唉,昌儿,”魏照元忽地对着她的身后正色道:“这位萧丫头确是很讨人喜欢,为师准许你与她交往了。” 萧晓红听他越说越离谱,当下扭头看来,正对上了姬远昌那双炽热的眼神,不知是羞涩还是害怕,她蓦地“啊”一声尖叫,向山下飞也似地逃开了。 “还不追去。”魏照元见徒儿傻愣愣地站在那儿,忍不住怒叫着提醒道。 姬远昌闻言先是一怔,蓦地喜道:“是,师傅,您老人家保重。”一拱手,提足向山下追奔而去。 “唉,这愣小子,”魏照元无奈地道:“连追女孩还得让我这个老头子教。” “嘻,”董日瑄从巨石后转了出来,笑骂道:“你老不死可真是个大祸害,年轻时做个少女杀手也还罢了,却是到了老年也不安分,偏还要教徒儿去泡妞。” “正所谓无风不起浪,若是昌儿与那丫头间平平常常,那么老夫便是再怎么从中撮合也只是乱点鸳鸯罢了,”魏照元面色少有地沉重,道:“但是为了昌儿的幸福,怎么着也要试上一试啊,嘿,”他忽又恢复已往的爽朗道:“叶小子受伤不轻,切不能让他再出了什么意外,否则那苏丫头可定饶不了老头子,嘿,走,下去瞧瞧。”说着,大踏步向巨石后行去。 丛林间静寂非常,没有打斗声,甚或连晓风拂林、虬枝颤动的轻微天籁鸣音,众人也能全部包囊,不落丝毫。 周围有打斗的痕迹,甚或有几处枝虬竟已从中折断,吊挂在枝梢上。 魏照元等人顺着断枝一路寻下。行了不足二里,断枝全都消失,林层间再无任何打斗的痕迹,所有印迹俱归沉寂,就好像是二人从这里突然蒸发了般。 “难道他们长了翅膀,从这里飞了出去?”董日瑄原本茫然地盯向前方丛林深处,忽又诧异地看向魏照元道。 魏照元耸了耸肩,髯虬一摆,干咳一声,道:“老哥我也不是有通天彻地之能啊,却哪里会知晓他二人的去向?” “血迹,那里有血迹,那树干上有血迹。”众人中忽地有一人指着一株杨树高声尖叫道。 众人顺指望去,果见那株杨树上丈余高处有一滩与树皮颜色相近的血渍。只因这滩血渍又黑又红,与树皮颜色太过像似,众人又都忙于前窜寻路,故而竟都未加注意。这人本是一门心思地寻求刺激好玩才跟着众人前来,但几里路下,却又觉索然无味,便自仰着头有一脚没一脚地踏着,心中却在纳罕:怎地这林间连半子鸟影都不见? 嘿,这家伙原本要寻着一只半只鸟影,却未想竟无意间发现了那滩血迹,到当真帮了众人一个大忙。 魏照元一个飞步踏上那株树干,只几下便攀上了枝顶,当下放目远眺。只消片刻,他忽“啊”地一声惊叫,差点儿摔了下来。 “怎么啦?出了什么情况?”董日瑄惊异地问道。 “就是啊,魏宗主,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异象?”众人中也有人奇问道。 魏照元单手一拍树干,闪身掠了下来,面色凝重地道:“西首有火头四起,魏某担心有人放火烧林。我们还是赶紧撤出,回旷地去吧。不然火势逼来,便然不妙了。” “有人纵火,格老子,”人群中忽地有人骂道:“奶奶个熊,这不是存心要老子命吗?”“格老子,赶紧冲出去啊!”“黄老儿,你踩了老子的脚啦!”“龟儿子,你碰老子,老子跟你没完。” 人们霎时各自保命,都争相挤拥着要冲出去,却是越冲越挤,越挤越乱,不消片刻,叫骂尖吼四起,混乱一片。 魏照元方才见那火头距己等不足两里,心知耽搁不得,当下大吼一声,道:“都给老子闭嘴。” 这一声吼,穷集了魏照元的毕生内力,竟而震得整个层林抖了一抖,宛若雷鸣,又似爆破,直振得众人耳际“嗡嗡”直响,良久不息。众人却终于都静了下来。 魏照元寒目一扫众人,不怒自威,口中更是让人闻而生畏地道:“大难即将来临,尔等还这般自封门道。一群屑小之辈,哪里还像半个江湖豪侠?” 众人听得不由都怒意大增,但迫于对方的淫威,却都不敢出言不逊。 魏照元冷目再扫一眼蠢蠢欲动的众人,冷哼一声,道:“哼,一群乌合之众。武门主,就劳烦你引着大家离开吧。老夫与魔神前去探探路子。”他也不给武天豪回话的机会,和董日瑄齐展身形,向着西首苍鹰般扑去。 深秋枝枯,极易着燃,这当儿火势显比方才又大了许多。 魏董两人四足各勾在一条枝虬上,面色凝重地盯着越发逼近的火苗。 其实已是傍晚,红霞铺天,与火光相映,直将天际与地垠兀自衔接了起来,让人看得双目没来由一眩。 起风了,四周无丝豪征兆地起了大风,风向自西向北。 火势原本一味地向东扑来,乍一受风便自改向,忽地向北攻去。 “好风,好风啊。老酒鬼,看来天也助我。嘿,走。”魏照元话未说完,已自展开身形,大鸟般向西首扑去。追火朔源、顺藤摸瓜岂非便是他的拿手好戏。 董日瑄抬眼一看,果见火势转向北面,又见魏照元身影愈发显小,当即腾身而起,边还叫道:“老臭虫,别走得太快啊,我都跟之不上啦。” 董日瑄眼见对方不停,不禁又欲破口大骂,“老臭虫”三字方才叫出,就见对方倏然间顿住了身形,停在了一株及腰粗的槐树下。 当下他快步赶了过去,一眼便瞧见魏照元那双原本锐利现却茫然的眼睛动也不动地盯着那株树下的某处。 血渍,那儿赫然又是一滩血渍。董日瑄看着那滩血渍,诧然地道:“怎么又是一滩?会是谁的?” “奇怪,奇怪非常,非常奇怪。”魏照元喃喃自语,仿佛没有听见他的问话。 “什么奇怪?老臭虫又在疯言疯语啦。”董日瑄笑骂道。 “笑什么?难道你不觉得奇怪?”魏照元面色凝重地看着他,剑眉微轩。 董日瑄听他的语声不像是装出来的,当下一改嬉笑,干咳一声,道:“这个……有何奇异?”他眼见老朋友面色凝重,说话竟也不再带谑。 魏照元又向老槐的两侧扫了两眼,道:“火势只从这棵树的两侧分坼而过,却单单绕过了这株树。难道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本来他初始时也未有这许多想法,只是瞧见那滩血渍左右两尺方圆杂草乱生,泥湿沾足,水汽渐升,而两尺外却是草灰烬伏,火星零散,细烟乱起,真真如出异世、泾渭分明,又见得火过之后,众木皮黑如炭、虬枝尽分,独此木容采依旧、蓬勃如初,心中异念顿生。 第八章 恁是巧也潇潇 二 董日瑄闻言这才注意到魏照元口中所说的异象,见得这几株杂草傲然诡谲地挺立在那两尺左右的异域内,神情既沮且苍,不由得走近了几步,躬身探手便欲触上那棵叶长两尺、柄已泛黄的枿齿,蓦听魏照元惊喝一声“别碰。” 董日瑄一震顿手,诧然地回过头来看向他,却见他屈膝蹲下,用宽袖裹住指头,折断了半截长叶,移近眼前,接着,便见他专目定定地锁着那截草叶,神情变了几变。 其实已近黄昏,血色残阳极盛金态,竟而交织残云形色,弥漫天斗,只将偌大天际浸染成深红,隐有撒布整整苍穹之意。 只见魏照元仰首望天,目光交接处正是那一抹深红的狮状云层。直直过了半响,方才听得他叹息似地语声道:“老酒鬼,你见过森林雄狮吗?” “森林雄狮?万兽之王?”董日瑄诧然地看向他,道:“怎么?这里竟藏有那种猛兽?嘿,那敢情好啊,”说着捋了捋长袖道:“小弟我几日未沾酒,凶性早已大发,嘿,要能碰上那等猛兽,发泄一番岂不爽哉!” “不,”魏照元又定定地看了看袖中的断草,忽奋力地将之扔了出去,看着它在空中飘浮乱飞,道:“其实无论天地之域,封疆异界,处处都少不了一头狮,一个统治的王。连天际飘浮的云层也有狮身怪状,何论人间呢?” 董日瑄怪异地看着他,实不知这位老朋友今日怎地恁多感慨,当即紧声问道:“老臭虫,你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魏照元闻言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不出一言。 董日瑄微愠怒气,干咳一声,道:“老臭虫,你究竟想到了什么?好歹也吱一声嘛?” 魏照元闻言又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不出一言。 魏照元这回可急了,大声道:“老魏,你怎地成闷葫芦了,有什么不能对老朋友我说的吗?” “如果有一天我这位朋友与你的那位结义大哥发生了冲突,兄弟,你……又何去何从呢?”魏照元神情好无奈地看着这位十多年交情的老友,暗暗埋怨苍天令人进退维谷的安排。 董日瑄却尚未会意,蹙眉道:“老臭虫危言耸听了吧,你们俩一个在西,一个在东,相距不下万里,怎会碰到一起?这……上天不会瞎着老眼,乱排一通,将你二人扯到一块去吧?” 魏照元叹了口气,仰首看天,答非所问地道:“老哥我曾言道与药仙怨隙极深,兄弟可知其故?” “这个你好像说与小弟听过,”董日瑄一展舒眉,道:“那年九月,时令也便如今,小弟闲来无事,在九苍山游荡,恰巧见着你被那药仙紧追不迭。小弟一来无事,二来好奇,便也跟了上去。” “唉,药仙通遍天下杂症良药,五行之术旷古绝今,最难得的是轻功更是举世无双,”魏照元苦笑着道:“老哥被他追击的缘由,你老酒鬼想必也已明晓。唉,说来惭愧,老哥当时确是求名心切,妄自菲薄,并扬言道:‘盗宗之能在乎天上地下,举凡若物,皆可囊受。’只怪老哥太过夸大,不知自持,言出如水泼,焉能收回。于是便有人故意刁难,怂恿道:‘你盗宗既有偌大本事,那你去将药仙的百药箱盗来试试。’唉,骑虎难下啊,老哥纵然深知药仙脾性怪异,轻功绝佳,却也只有冒然一试了。” “老臭虫身受名累,老酒鬼我感同身受啊,”董日瑄叹着道:“小弟初时位列神四榜内也是心晃神摇,以为自己此番确然可名满江湖了。但,四神居一榜,五年易乾坤。每五年一次的争夺排名,拼尽撕斗却已另小弟身心疲惫、神有不堪了。但为名故,又何可言退?小弟却甘心沉浸煎熬,忍耐疲惫的鞭笞。这……嘿,打断了你老哥的话头,可别在意啊。” “老酒鬼何时变得这般客气了,你我十几年交情,老哥我听你愿将心苦向我诉说,心下好生欣慰呢!”魏照元笑着道:“这足可证明你我虽五年分割,却还是敞胸相交、明心相受啊!” “唉!江湖都称小弟作‘魔神’,其实他们不知,小弟虽出身魔域,生性却未曾浸染,未有学到他们的残,只是少有的邪罢了,”董日瑄痛苦的眼神竟现少有的迷醉,口中喃喃地道:“小弟只因深觉世人附会的眼神太过牵强,故而投身世外,但求静心宁神、不谙世事。” “正所谓静可参禅,动可掠城。老酒鬼的这种宁心求静确然是一番境界啊,”魏照元笑着道:“只是修身还须养性,老酒鬼遇敌暂可求宁,遇事却难静心、不改燥习,这不是很妙啊。” “嘿嘿,老臭虫先别光顾说我,你老哥你也是一般急躁脾性吗?咱俩半斤不差八两,”董日瑄一扫痛苦与迷醉,怪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你老哥方才说道情势所迫逼使你不得不去盗取药仙的百药箱,接下来却又如何?” 魏照元抬眼望天,只见日已沉半,远际一片血红,黄昏已过,黑夜即至,当即一展身形,道:“你我耽搁太久,夜色眼见已降,那时再要寻他几人怕很不便,走吧,前方流水声急,只怕会是条飞瀑。他二人比斗若要掩人耳目,那里确是好去处,走,过去瞧一番。”说罢,一展身形,腾掠而起,穿过渐自弥漫的雾霭向流水声处去了。 董日瑄尚未及出声阻遏,便已只瞧见魏照元的身形愈发小远,不由得笑骂道:“这野兔子,脾性比我燥多了,却还不自知反出言开教我,真是盲叟导夫,不问前途。”但又奈何,只得紧步跟上。 前方有异?为何老臭虫停了下来?那挂着的黑色长身是何物?那家伙停在那里做什么?莫非他又发现了什么奇咄怪事? 带着诸多疑问,董日快步掠了过去,尚在空中,便急问道:“老臭虫,怎么,有何异样?” 魏照元闻言回头看了他一下,便自又定定地看向那个吊着的物什,不出一言。 近了,董日瑄终于看清了这个吊挂在树上的异物,分明就是一个浑身黑的泛光的剑鞘,冷冷地拦在两人的正前方,仿佛又怕两人看之不见,其齿口又被穿了条长绳将之吊在横出丈许的桦木枝上,仅及人高。 “这人绞尽脑汁不让我二人前去相助叶小子,嘿嘿,恐怕办不到。”魏照元冷冷地道:“他越是这般就愈发突出一个问题:叶小子危险更甚。我老臭虫又岂能安心退却?” “单她一个刁妇又能奈叶小子何?”董日瑄安慰地道:“况且叶小子今次不知从何处修行,悟得真理,功力更进一番,却也非那妖妇所能轻易击败地。” “若单只那妖妇一人,老哥我当然不这般忧心,”魏照元叹了口气道:“但关键是还有一人虎视眈眈啊。” “这?”董日瑄声色一紧,抬眼看了下那吊着的乌黑剑鞘道:“你是说,还有一个敌友难分的人如狼卧旁?那么……” “不,是敌非友,”魏照元肯定地道:“而且这个敌人却还是多年结下的,你我熟念深知地紧,还有就是这人极善用毒、脾性怪异,与老弟你的交情也不在少。” “他,是他,”董日瑄惊诧地道:“他,不可能吧,他已始终了二十余年。众城人虽极力隐瞒,但其实自从那日剑圣前来闯关后,他就已神秘地失踪了。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未有人再见过他的身影。魔城因城主失踪、群龙无首下召开升坛大会,推选首领。那几日,武元侯那几个小子斗得你死我活,若非小弟我从中斡旋,只怕当时就有人血溅当场。” “石天真失踪二十多年的确不假,但你要清楚,他只是失踪,并非死亡,更未横尸,当然还会重现。”魏照元面无表情地道:“那日在狮子沟我们五年分隔后的第一次见面,老哥我曾向你言道中途碰上一个令你意想不到的人,你可还记得?” 董日瑄心念一转,脑际蓦地闪出那日的画面来。狂风乱作,奔雷乍吼,狮子沟内,断龙岩上,风驰电掣,剑气狂作。那一战确然惊心动魄、荡气回肠;那一战确然令人心怡,让人神驰。自己与老臭虫的联手却也在那一役中归宗完合、堪称珠壁。 便在那一役后,老臭虫大笑着同自己说他路上遇到了一个令自己意想难料的人,后因诸多事宜,他终究未有机会向我告明,今次又听得他旧人重提,莫非……莫非那人…… “不错,那人正是你的结义大哥——石天真。老哥我与他足足斗了二十余年,确然不会看错了。”魏照元却是直言道了出来。 当真是他?一个是自幼结义的大哥,一个是有十多年交情的老朋友,我该如何取舍?董日瑄满朝思绪、起伏跌宕:一边是结义情深,一边是敞心交重;一边是狂野狠辣、杀人无算,一边是心慈从善、伸张正义;一边是义,一边是情…… 第八章 恁是巧也潇潇 三 他太矛盾了!以至于他竟没有听到老朋友的叹息语声,道:“我盗去了药仙的百宝箱才知救命良药大都是色味深重,但我方才见着那截长叶上覆有一种药,肉眼难辨、色淡味清,定然是一种神火难入的毒药,又因数月前见得这毒叟的行踪,故而才推知此叟便伏在此间。若老酒鬼你有不便,那就留在此间,待老哥自行前去吧。”不待对方答话,他的人已去的远了。 一阵冷风刮过,董日瑄一个激灵震醒,这才发现身边的人不见了。 夜真黑,无星无月无风。 前方水湍更急,隐隐有闷雷轰鸣、湍水击石爆出的音响。董日瑄加快步伐,赶至瀑旁。 悬瀑高坠,击起下端几块碎石“叮叮”作响,仿若天籁鸣音,扣人心弦。但董日瑄当然无可欣赏,他一步一步地向瀑流摸近,只因天太黑竟而察觉不到前方有何异象,他出脚更是小心。 不知摸索着行了多少步,他只觉鞋已湿透,似乎已渗进水里。他当即停足,暗骂:“该死的老天,怎地连丁点儿月光也不加施舍?”但暗骂终归无用,众人都不知去向,他终究还是得找下去。 “啪,”是重物落水激出的声响。董日瑄心头一紧,本能地后退一步,却还是被那物溅出的水花扑脸盖上。 他不禁暗骂一声:“格老子,怎地霉运当头,处处难防。”当下急忙伸手擦掉脸上的水珠,生怕又有何物从高坠下,当即提足便又欲向后退开,忽地心中一动,暗道:“上空的物什当不会无端落下,莫非……竟有人?” 终于有些许人的迹象,他那还犹豫,当即提足向瀑上掠去。 上端果真有人声,董日瑄尚在半空便听得魏照元的吼声压过瀑流道:“石毒鸟,你厮也太过狠毒了,那刁妇既已被你抢去,为何还要害了叶小子性命?老子跟你拼了?”吼声方毕,便听得上空“蓬蓬……”作响,显是魏照元与石天真二人斗了起来。 难道叶孤鸿当真被义兄害了?董日瑄心中一痛,上得顶来,闪进一簇藤间。 其实天色太黑,即便是董日瑄站在魏石二人身侧,他二人怕也难察,只是由于一种本能,又因他极不愿夹于二人间,故而才躲了起来。 那激斗中的二人根本瞧不见身形,更不能辨出谁凶谁吉、孰胜孰负,只听得他们的叱诧喝声、真气迸发激撞发出的震耳欲聋的雷鸣。 “蓬,”又是一声劲气相激,真气激荡,竟而映出了二人清晰的面容来。 只见石天真那满脸奇长的毛发愈发将脸显得狰狞恐怖,口中更是恶狠地道:“老夫寻了二十年,终于得此宝物,你却还横加阻挠,小心老夫将你撕了。”说着左手一招“横扫千军”,右手斜引,以掌作刀切向魏照元下肋。 是他,当真是他。这两招齐作看似简单,掌刀虽未有真刀那般犀利,斩上人身,却也不好受。这便是魔城的镇城之诀“天横物刃”中的“巧引横斩”。其实二人相距甚近,石天真的那招“横扫千军”劲力迸发,使得对方的身躯斜向躲去,自然便撞上了他右手的掌刀。 这一纵一擒间暗合天意、陡显物刃,确然一番境界。董日瑄深悉此招的厉害,正要出语提醒魏照元,忽听得魏照元又一声暴喝,道:“老魔头,你魔城中人尽数该遣,老夫今日便替上天教训你!” 魔城中人,我又何尝不是,他石天真正是我结义了六十五年的大哥,我当真要为了朋友而背叛了大哥吗? “蓬,”劲气映亮了二人,他清晰地瞅见二人身形乍触即分、闪电般交换了个位置。 劲气消散,一切俱归沉寂,周遭仍旧黑暗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话声却清晰无阻地传到了董日瑄的耳中。首先出语的是魏照元,只听他苦中略带无奈地语声道:“万毒老叟果真使得一手好毒功,魏某虽全力防患却还是着了道儿。” “嘿,你我斗了二十余年均是平分秋色,唯独今次,老夫占了半点便宜,怎样?这事你管还是不管?”只听义兄石天真志在满怀地道。 听口气,魏兄莫非中了毒?董日瑄心中痛苦地道:“老臭虫你且忍着点,待义兄走后我定会带你去寻到药仙,求他救你性命。”便在他思忖间忽又听得魏照元不卑不亢的语声道:“不错,阁下的功夫确然精进神速,但若没有那个妖妇暗中帮忙作梗,只怕你不会胜的这般轻巧吧?” 怎么?那妖妇竟还潜伏在侧?董日瑄心中一紧,忽听得义兄石天真一声长笑,道:“人说夫妇连心,蝶儿既已答允下嫁与我,自然会助我这个丈夫去对付外人。盗宗平日里机灵地紧,今回怎地傻啦?” 怎么?那妖妇竟嫁给了大哥?董日瑄又是一愣。便在这当儿,忽听得衣袂破空声,瀑下忽地传来一人的清笑道:“石大哥,你对蝶儿的好,蝶儿百世不忘。只是眼下蝶儿还有要紧事未做,这便先去了。” “你别走,”石天真的语声已在瀑缘,“我寻了二十年的妻子就是你了,你千万别再让我失望了。”说道“别再让我失望了”几个字时,他的人似已到了瀑下。 “大哥,”董日瑄终于站了出来,心忖今日我无论如何也要带你回城,但转念一想,话出口却成了“你无论如何也要将大嫂带回来啊。” 瀑下的石天真也是二十余年未见这个结义兄弟了,此时听得他的语声本也有上瀑一见的冲动,但心想那女子像极了自己画上的女子,自己无端寻了她二十年,却又怎能让她在最后关头跑掉了,当下“嗯”了一声,展开身形,追那女子去了。 董日瑄耳听瀑下除了坠水击石发出的闷雷吟唱外别无他声,心中暗叹一声:也不知这次让他去追踪那妖妇是福是祸。便在此际,忽听得身侧传来一人的轻微呻吟,他:“啊”地一声惊叫“老臭虫,你觉得怎样?中毒是轻是重?”说话间已抢上,伸手扶住了魏照元。 魏照元无奈地摇了摇头,看着真情毕露的好友,不由得苦笑着道:“老酒鬼,你我十几年的朋友情深,早已深若幽潭、倾丘难填。嘿嘿,老哥我这盗宗却也不是白叫的。方才与那老小子近身相搏,我从他身上取下了不少东西,想必解药也在其中吧。” “嘿嘿,”董日瑄暗叫一声惭愧,心性却终于放宽,道:“早知你这盗宗名不虚传,小弟我也不那么揪心,欲要带你去寻那药仙救治又怕路途太远颠得你老哥心疲身乏、病情加重了。” “呵呵,”魏照元也不甘示弱,谑道:“你老酒鬼也不是好鸟。你明知那刁妇心术不正又难缠地紧,却偏还要自己的义兄追将过去,还言道:‘无论如何也要将大嫂带回来。’嘿嘿。” 董日瑄干咳一声,道:“这个……嘿……他们一个火暴,一个刁钻,确是极配,小弟从中撮合,却非无由,实属有因。嘿嘿……天公愿成人之美,小弟又怎敢有违天意。” “去你的有违天意,”魏照元笑骂道:“你这魔神当可真……咳咳……名副其实。” 夜,就这般在无争无斗中过去了,而且走的很彻底,因为众人一觉醒来,便已发觉日满西头,白云出岫,景丽如画。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叶孤鸿仍旧躺在地上,不知死活。 第八章 恁是巧也潇潇 四 魏照元昨夜服了解药,又睡了一觉,直觉精神好了许多。他快步抢上扶起了叶孤鸿,却见他眼皮紧闭、脸色白卡、嘴唇 发紫,显是中毒极深。 “怎么?叶小子还有的救么?”董日瑄眼见老友脸色凝重,心中也紧张非常。 “唉!”只听魏照元深深叹息一声,道:“方才老哥我试了一番他体内的情状,只觉气息紊乱、毒素乱窜,当真凶险。只是,”他忽又探手触上叶孤鸿的心脉,过了片刻,方才又道:“只奇怪的是他的心口周围似有一股真气护着,不让毒素靠近半分。呵,真元护主,却也奇异。” “真元护主?”董日瑄诧然叫道:“这毛头小子竟有这等本事?”要知举凡练武之人静心打坐、修身性,便能引发体内纯正的护体本元,纳沉丹田,是为真元。真元以气逼发迸出,旁人临而身受,但觉气息不畅、身行不便,是为真气。道家推崇老子,以为修习在乎外物,性功修心,命功炼形。炼丹成形,食而增功,乃是他们一贯推崇之术。佛门重乎打坐修身,以为坐禅修行在乎自身,平心静则修身正,静心宁则通悟深,我佛如来是为点受。但观乎道佛真理,无论是纳外物之气以为己用,还是自行锤炼,缓慢行功,却都有一个目的——充我丹田,增我气元。 真元形如空茫大气,飘渺无形,但若汇集凝聚,有时却也能让人眼见锋芒。只是这种气在人体经奇经八脉的疏导引发,自成一路,循环往复,几成定型。一旦主人受伤,经脉受损,气息便不再循规蹈矩,反乱冲乱撞,破坏经脉,扰乱神经。若长久不加操控,经脉碰撞甚剧,破坏更大,气息更乱,只怕会再不受控制,修行者都称作“走火入魔”,即便此人伤好苏醒,却也与废人无异。 但,此时此刻,着实令二人奇怪的是,这叶孤鸿明明已受重伤昏迷,身又中毒不浅,定然难以操控体内冲撞不息的真元,常人若是经此磨难,只怕早已毒素攻心而死。但他叶孤鸿非但未显衰竭濒临死亡之象,反而那股紧护心脉的真元愈发壮大,竟有痊愈的迹象。 董日瑄“啧啧”称奇,看着犹未醒转的叶孤鸿,心中忽地一动,道:“老臭虫,我忽然想到了一个令他快速醒转的法子。” “怎么?”魏照元心中一喜,这位老朋友古怪想法就是多,说不准还真有什么救人妙招,当即追问道:“老酒鬼,你老小子又想到了什么?快快道来。” 却见董日瑄神秘一笑,二话不说,忽地一个翻身向瀑下倒坠了下去。 魏照元骇然一惊,慌忙伸手来拉,口中更是惊叫道:“老酒鬼,你做什么?”悬瀑高十余丈,若这般倒坠下去,哪还能活命,当下出手更快。却冷不防对方忽地一个鹞子空翻,向上窜了数尺,又直直坠了下去,耳听他“嘻嘻”语声愈发低轻 道:“老臭虫,你且暂待片刻,小弟去去就来。” 晴空万里,偶有云层飘过,陡增韵色,只让人心旷神怡,身酥体松,好不惬意。 魏照元眼见叶孤鸿脸色渐行好转,心下也不那么焦虑了,又久待董日瑄不至,当下轻卸乏肢,张开双臂,任酥日铺满全身。毕竟是中毒初解,他的躯体确未有正常时的轻便灵活,不消片刻,便自行睡去。 他这一觉当真睡得死沉,睁眼醒来,却已是繁星满天,深秋夜半。他一惊跳起,借着星光向身侧瞧去,暗叫一声糟糕,那里一片空荡,哪里还有叶孤鸿的半个身影。 天啊,到底发生了什么?魏照元使劲地摇了摇头,喃喃道:“出了什么事?叶小子哪里去了?老酒鬼难道竟一直未有回来过?”他的脑际蓦地一阵眩晕,自己怎地睡得那般死沉,连周遭发生了何事半点都未觉?这下那苏丫头不恨死老头子才怪。 一个大活人从他眼皮底下失踪,况且这人自己还不会动,一定是有人趁自己熟睡时将他盗走了。莫非是老酒鬼?不,不可能,他与我素来交好,不会开这种玩笑的。这里四处都是峭壁,唯独这条瀑布能够穿行,那盗去叶孤鸿的窃贼定是从那里下去的。哼哼,从盗宗手中盗去了一个大活人,这口气如何能咽下?魏照元蓦地纵声怒啸,跳下瀑去。 这时,便在那飞瀑之上,一块青石岩后缓缓转出两人,当先一人纱巾蒙面,黑衣裹身,步履轻便,目光冰冷如霜;身后那人双手环抱着一黑衣男子,眼见魏照元身影俱归沉寂,方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道:“尊主,果真如您猜测,那魏老头确是愚笨到家,当真想也不想就下了瀑去。嘻。” 那尊主冷眼似刀般扫了他一下,冷声道:“并非愚笨,而是死要面子。盗宗反而遭盗,这让他无论如何在天下人前也难抬头。好了,这个人暂且由你保管,你就带他去易翠楼寻桑管事再做计较。哼哼,那老魔头难缠地紧,只怕絮儿几人拦他不住,本宫前去谈谈究竟。” “可是他的武功很高,若是醒来,晴儿只怕……”身后那人将环抱的人微向前探,担心地道。 那尊主冷眼再扫向那个昏迷不醒的黑衣男子,声音依旧生冷如冰,道:“放心,他的中黄二脉已被本宫分卡,任督也已隔开,即便醒来却也难使出半分气力,与废人无异。你只管带他去易翠楼寻乐,本宫处理好董老魔头之事,随后即到。”说罢,袍袖一展,大鸟般向瀑掠下。 眼见那尊主身影难觅,这人忽地一把将手中之人紧紧贴入怀中,激动地道:“叶孤鸿啊叶孤鸿,天叫你落入本姑娘手中。嘿嘿,你不是一直都对本姑娘不屑一顾吗,今晚过后,本姑娘就叫你记我一辈子。” 星光下,这女子的容貌也算清丽脱俗,但脸上狰狞的诡笑却只让人看得胆战心寒。 易翠楼是大江北岸的诸多青楼之一,生意也并不红火。但这里的姑娘们却都有一个奇怪的名字,譬如香翠、田翠、灵翠、金翠、银翠……原来每一个人的名字中都有一个翠字。于是,便有居闲之士三五聚首前来临幸,并堂而皇之地取名作“品翠”。 “品翠”有大小之分。平日里每隔三天,易翠楼里便聚上四五十王族佳士、公子贵嘳、富士豪绅,他们将楼内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翠姑娘”都集于满堂,边品茗尝酥,边笑谈品头论足,是为小品。 但凡每月过半,便在十五仲夜,这些王孙贵族、富士豪绅便也约上几多江湖志士、平民百姓齐聚一堂,再叫上五音鸣奏,品茗品酒品天下,是为大品。 第八章 恁是巧也潇潇 五 今日便是十五,正值每月一度的大品时令。 只因每逢此时,来人繁多纷杂、出入混乱,多半没人注意各人的形貌出身、身份派头。因而这个怀抱着黑衣男子的女子的进入便不是很抢眼了。况且这女子一进门就冲着那个满脸堆笑的老鸨叫道:“翠妈,天字第一号房。”说着抛了一大块沉甸甸的白银飞将过去。 那叫翠妈的老鸨信手接过,堆笑的本已不能再加肉的脸却硬是被她挤了块横肉进去,语声更是谄而媚之不起地道:“好俊的姑娘,好阔的出手呦,来,随我来噻。”努力献媚却更让人生厌,不过这女子倒不在意,心里反倒美滋滋地随着她进了客房,连走路也觉轻快了多了。 这里的房牌分按“天地玄黄”四字号排列,天字一号,却也显眼,那姑娘道了声谢,抱着昏迷中的黑衣男子进了房内。 房间不是很大,却香气十足,只让人闻得骨都酥了,显然是女子的闺房雅间。 房内桌椅摆设极具古典风情,最较突出的便是一架古琴恒搁一座檀木椅上。琴是焦尾,弦乃银丝,确然高贵。靠里摆放的是一座高腿宽身红缛铺就的大床,床帘略紫,向两旁撩起,直将整张床渲染的更较旖旎鲜光。这女子将黑衣男子小心翼翼地平放在床上,又对着他的俊脸直直盯了半响,这才转过身来,坐上那张安置古琴的桌旁檀木椅上,双手纤指轻按琴弦,竟弹起了一曲《贺新郎》来。 琴音忽温忽紧,柔意尽现。继而温婉平缓,如女子之温柔眼波,平而无澜、宁而不荡,又如微风下的湖泽,轻起涟漪、微微荡漾,直让人心旷神怡、神游物外、心潮微澜,好不舒服;忽又波涌浪跃如怒涛奔腾、枭龙狂做,竟而翻腾滚滚、迅疾声声,沸扬不消,却也伴生柔波紧随潮后,消缓怒潮冲荡,直让人荡气又觉回肠,魂牵又添梦萦。 铮铮琴鸣,荡心动魄。女子摄魂的润喉更让人迷醉。只听得她温婉的嗓音将“斜风细雨,乱愁如织。”的凄凉愁苦完完全全地扩展开来,只让人听得肠断心伤。正是“到而今,春华落尽,满怀萧瑟。”歌到此处,直叫人潸然泪下。那女子声也含啜,直堪堪唱到“鸿北去,日西匿”这才奋力挥弦,“铮”地一下,狠狠将丝弦弹响开来。一曲便也作罢。 “砰砰砰”,三声敲门音便如算计好的,恰在琴声余音即消、缭绕之势渐弱渐消时传了进来,声声扣紧心弦、动人心魄。 “谁?”女子心中一紧,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双眼紧盯着闩门的长栓,双手暗中凝力待发。 “姑娘,嗨,你睡了吗?唉,那几位官爷硬是差小妇前来请姑娘移居凤架。嘿,放心啦!他们只是方才一睹姑娘芳容,惊为天人,又听得姑娘那一曲吆,疑是天籁,想再见见姑娘一面而已,姑娘……”原来这女子方才进门虽是快捷,众人又大多忙于品论热潮,但却还是有几人瞅见了她的非凡丽质。他们只当这女子是易翠楼新进姑娘,便让翠妈去好生请来。易翠楼平日里不做留宿生意,但只因那女子出手阔绰,这翠妈便破了回例,但奈何无论怎生向那几个达官显贵解释,几人恁是不信。常言道的好:民不与官斗,穷不与富比。这老鸨只有硬着头皮去了。 但是,她却未料到今晚所遇的女子却更加得罪不得。 就在她的一番似拍马实逼诱的话语尚未落幕,便听得一道刺耳的怒吼透门穿出“滚,姑奶奶岂能这般羞辱。” 忿恨与怒意虽经一层厚厚木门的阻遏过滤却也未见消弱了多少。这翠妈生性怯弱,只懂欺弱怕硬,这时听得房内女子那般愤语,唯恐她提刀冲了出来,哪还敢多想,飞也似地逃荒而去。 堂屋明敞,热闹场面沸反盈天。屋内摆设也算平而无奇,无黄金饰缀,却有翡翠晶灯分挂两阁,仔细数来左右各分一十五盏,三尺相隔,起地丈余,直将整座屋舍映得灯火辉煌、光芒万丈,教人神驰目眩。其实“品翠”之人也不算多,不似钱塘潮起,两岸山海人势,接踵不在话下,更甚者腹背挤压、足膝连体,几已气喘不畅,但此镶但只王孙贵胄、紫裘貂衣者不下百人,更凡江湖莽士不求虚席,但举手投足间却也觉挤。 堂下赏者拍手齐声干叫好,拍马侪语不觉羞。 堂中奏者鼓腮弹弦均齐作,唇干手颤方知丑。 堂上演者口水如瀑高飞溅,哪管他人心讥廋。 最引人入胜的却还是居中的那个说书者,他的丝竹弹唱平庸无奇,喉也沙哑,声也苍老,无女子润婉歌喉,沁人心脾,荡人心魄;无乐官齐手并作,悦人耳鼓,动人视听,但却讲述了江湖纷争、古史今闻。 只见他敲了一下身前平躺着的铜柄淬铁身铸的怪勺,双眼滴溜溜地在众人身上来回转了几圈,这才干咳一声,哑着嗓子道:“话说上回金佛手大战百炼钢,呵,那金佛手丈九高,腿如铜柱,手似金鞭,眼如犀利,嘴大如盘……” “错了,错了。老油头错了”台下忽有人笑嚷道。这时,便有一个半大的锦衣公子跳着叫道:“老油头,说事实,老油头,说事实。”这一叫一嚷,顿引得台下数声欢呼“说说叶孤鸿”“我要听江湖四君子”“上回那叶大侠和剑冢二圣之战还没结局呢”“对,说说说……” 这老叟怔怔地看着台下欢呼雀跃的众人,激动地泪眼蒙蒙,直过了半响,方才又敲了一下那柄怪勺子,紧了紧嗓子,道:“好,今儿个老油头就跟你们说说叶孤鸿与剑冢二圣的断玉岩之战。” 原来这老油头姓孙名贵,平日里也就喜爱收集江湖新闻奇事,说与众听,只是名气不响,听众寥寥无几。后来众贵嫌这每半月一度的大品议会太过单调,便将他请了来。这孙贵一生蹉跎,潦倒不已,却是对江湖新近异事、古之旧闻所知甚多,出语又风趣幽默,竟而惹人喜爱非常。只是他每次述说江湖事前,均会夸张性地乱说一通,初始众人不明其意,后摸通了此点,便都跟着起哄一番,将现场更掀向热闹潮巅。 但今次正当孙贵又要将一场鲜为人知的旷世之战公布于世时,忽听得场中一个公鸭般嗓音的闷喝道:“什么?那丫头这般不识抬举。走,王兄,瞧瞧去,我倒不信,谁家的女子入了青楼还要立个贞节牌坊?” 众人诧然回过头来,却见两个紫貂青年携着那个翠妈,身后跟着十几名家丁,风风火火地向内阁冲去。 “那女子要遭殃了。”有人见那些人身影拐过一角,遂出言小声地道。众人亦是一般想法,便也有人接口道:“上官仁与王义都是空负其名,其实是假仁假义的败类,只怕会害了那姑娘。走,瞧瞧去。”众人中有存心要打抱不平、有爱看热闹的便都纷拥而上,直将那条通向内阁的走廊挤个水泄不通。 走在最前的几人原本是几个存心看热闹的,但只因几人靠走廊最近,便都被挤到了最前。 但几人被挤拥着还未行得十数步,忽听得里门传来“啊,啊,啊……”几声惨叫,跟着便有“嘭嘭彭……”几声撞墙的巨响传将过来,便只见那王义等人跌跌撞撞地逃奔过来,有的头破血流边还扯着嗓子喊叫道:“我的妈呀。”脚步拿得更大。 第八章 恁是巧也潇潇 六 这时,那神秘女子的语声方才轰天阶地炸来“滚,别让姑奶奶再看见你们,一群土蜂子。” 众人又都挤回了厅堂,上官仁一把扯住了孙贵的衣领,狠声道:“老头,你不是自负上晓天文下明地理吗?哼,这野丫头是谁,你可知晓?” “这?”那老油头孙贵被他攥的几已喘不过气来,但因迫于对方的辛辣,口中却还不得不低声下气地道:“我……小人虽不知那姑娘的来头,但见她一身紫翠罗衫,头戴凤冠珠鬟,故而必是来自江南。”原来孙贵之所以会知晓别人不知的江湖奇闻,一方面因他丰富的情报来源,另则是靠他那一双犀利的眼睛,但凡经他看过一眼的陌路行人,他均能通过他们的衣着首饰辨出其出生之地、家乡风情。 此刻,正当他欲详细地向这两个败类讲授江南世俗风情时,却冷不防上官仁一把将自己推出,“哈哈”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江南的女子本公子也见多了,但大都是温柔贤惠,嘿,像这种泼辣的倒不曾见。哈,本公子迫不及待了。王兄,叫上你的爱将翟文坤,今日我们非治得她服服帖帖。” 王义闻言阴笑数声,眯着眼道:“放心吧,已经派人去叫,这会儿当该快到了。” “那还等什么?”上官仁邪笑道:“那就再去闯一回温柔乡吧。”二人当即又领着众位心中叫苦、面却带微笑的家丁一窝蜂地去了。 今夜的易翠楼不太平了,众人心里俱都这般想着。“翠妈,你在哪里?”厅廊忽地一人奔将过来,大声喊叫,仔细看时,却是易翠楼的金翠。 众人这才想起易翠楼的主人来,常言道:大狗需看主人脸,这王义二人将楼闹得如此不安生,可翠妈竟连哼也未哼一声。但令众人想不到得是,他们在人群中搜寻了几遍都未见那个肥胖的翠妈半点身影——她,竟神秘地失踪了。 “嘶”一声马叫刺破静谧的夜空,深深炸入原本哄乱的众人耳中,只让他们静了下来,针落有声。 楼外,星光下,一辆马车,嘶声奔腾着。 车内坐着两人,躺着一人,靠左窗的赫然便是那个神秘罗衫女。暗暗亮光,却也清晰地见到她脸上愤怒的表情,但听她口中恨恨地道:“这群恶霸,早该惩治了,你却还拦我作甚?” 女子右侧的那人将脸藏在黑暗中,根本瞧不见长相,只能见他全身宽大的儒服,听得他口中深沉的话语道:“如果只是那两个败类倒也不惧,只是后来出现的那个翟文坤来头不小,你我只怕不是对手。我们受命看管好叶孤鸿,可不能出半点差错,一切等见了尊主再说吧。”“方才确是多亏了你,”那女子听得对方深谙大局的语声,语气却也非先时那般强硬地道:“我也未料到那两个废物身旁竟还有翟文坤这般好手,方才若不是你暗运射影术使得他疑神疑鬼,对我有所顾忌,只怕……唉,你我就这样去了,却让尊主怎生来寻?” “嘿嘿,”那黑暗中的神秘脸突桀然怪笑道:“尊主只需向天伸指,准可教风云变色、日隐月沉;尊主向地探足,但可让山震地颤、渤海翻滚。天上地下、朗朗乾坤、广漠寰宇、无垠天地却然无尊主所不晓、也莫有尊主所不能。你我只管任驾驰去,不消多时,尊主定然会神驾迁至。” 这一番恭维而又浮夸的话只让身侧的人听觉无异,却让车顶的那个黑衣蒙面客吃惊度不小,心忖:原来这尊主竟还有那许多能耐,莫非在衡阳之巅她竟是未尽全力、留有后招只待引出叶孤鸿好轻举擒下? 车随马走,马偱路下。星光渐暗,夜雾渐起,朦胧如纱。远际有一轮皓月徐升而起。 顶上人凭声紧气,凝神细听,但觉二人语声渐自轻小,似乎与叶孤鸿有关。耳听得那神秘脸问了句“这小子怎地还未醒来?”忽听那女子加大了些许声音道:“我只听得尊主言道这小子中黄被卡、任督分割,醒来了却也是废人无异。只是他中毒颇深,体内却只有一股真气护着心脉幸保不死。晴儿只怕他醒后过分动力,在尊主到来前便自毒发毙命,当真不好交待,遂点了他昏睡穴,让他好生休养一番。” “哦,”那神秘脸冷冷地道:“这叶孤鸿是何等精明,怎会那般轻易地毒发毙命?你只管将他弄醒,我与他有话说。” 那女子似是对他有所忌惮,应诺一声便去解了叶孤鸿的昏睡穴。 顶上人只听得车内一声呻吟,似一人悠悠转醒,不消片刻,便又听得此人叹了口气,道:“二位当真对叶某一副好心肠啊,叶某睡了这许多时,若非是双手被缚在背后,只怕早被压得酥麻难受了。” 是叶孤鸿,当真是他,因为这世上除了他,只怕没有第二个人在如此砧板屠刀下坦然自若,出言如谑,顶上人直喜得几欲跳将起来。 一阵晓风荡起,车帘几多褶皱,那神秘脸的语声跟着悠悠传来道:“叶孤鸿,瞧你这般无所畏惧,莫非期待着有人前来搭救?嘿嘿,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这条路幽深静辟,行人罕至,绝没有人寻得到。“唉,我早该想到的,”只听叶孤鸿叹息地道:“我早该想到的。” 那神秘脸声色突地一紧,不由问道:“你早该想到什么?” 却听叶孤鸿又叹了口气,似喃喃自语道:“那日叶某在那神秘断崖中畔所见的尊主以刃制动,内力之雄浑深厚实乃平生所见,非今日那刁妇所能及,莫非……”又没了下文。 “莫非什么?”却是那女子忍不住问道。 却听叶孤鸿又叹了口气,不答反问地嘻嘻笑道:“叶某真气多处涣散,浑身半点气力也无,二位却为何这般畏惧老子,远远避开了?” 耳听那二人无声无响,叶孤鸿有洒然笑道:“二位怎地不开口了,是否被老子言中了,二位当真怕面对老子?莫非擒下老子也非二位的本意?莫非二位也是被迫?莫非……” “住口”,忽听得那车内女子怒喝道:“我们受迫与否,与你何干?你此刻已是阶下之囚,又有何资格向我等主人提出疑问?你全身酥软乏力,还不老实呆坐,怎又那许多废话?你既知逃生无望,便休要再存那些许念头。” “想想也不行?”叶孤鸿嘿嘿笑道:“叶某胡思乱想地多了,如面对着你这位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叶某就心存歹念,想入非非,姑娘也不许吗?莫非姑娘禁锢了老子的自由,还限制老子的思想吗?老子即便真气受制、身如残废,却也目明耳聪、思绪飞扬、浮想联翩。嘿嘿,别以为老子不知,似你们这般胸无大志之辈,若非有人背后指点,怎敢安心车载老子?” 那神秘脸与罗衫女不置可否,却都只“哼哼”两声。 顶上人却是心中暗动,忖道:他一味地强调真气受制,体乏无力,神秘人物,高人指点,莫非便有所指?难道他已觉察车顶有人欲图劫救,故意那般出言,就是让顶上人心有所忌,不要冒然出手?还是……说不得,士为知己者死,今日怎生都要救下他。 车速渐缓,晓月正淡,风却料峭。 第八章 恁是巧也潇潇 七 顶上人心中暗喜,心忖你叶孤鸿这一年过足了风光日子,今日我就做一番压住你风头的大事来——将你叶孤鸿从恶人手中解脱了,让天下人重新审定一番老子。 这人算盘打得贼精,心计也算不浅。眼见马车已到了一道弯处,拉马循路拐去,车身却持先行直路。刹间,车换行道,车身竟出现了转瞬即逝的颤抖。 就在这一颤抖间,那人闪电掠起,顺势掣出身侧长剑一把刺向那匹马。 这一下拔剑、刺出他练了不下十年,早已浑然天成、隙若无有,生平遇敌无人能破,但是今次却让叶孤鸿给“发现”了,甚或给扩大了。因为就在他长剑离鞘的刹那,忽地听闻“刺客”两字迅雷般刺入耳膜,直直让他刺出去的手顿了一顿。 声色强沛,明朗如犀,无半分犹豫,而且深熟于耳,顶上人听得清楚,正是叶孤鸿慵而不懒的嗓音。 顶上人全身神经气劲全灌注于刺出的那一剑,再难分神应对身后袭来的二人。几乎在他的长剑触上奔马的同时,忽觉得真气一滞,肩背一麻,缺盆受制、神藏遭封,全身再难动弹。 看着身侧浑身气的发颤的黑衣蒙面人,叶孤鸿故作不解地问道:“姬兄,在车中坐着的滋味总比车顶上呆着强多了,为何你却表情那般难受呢?” 这人正是“江湖四君子”之一的姬远昌。他本自追寻萧晓红而下,途经此间无意中撞见那罗衫女带着叶孤鸿坐上马车离开,便自跳上车顶,可辛辛苦苦地双手一直扣紧车顶缘木、备受颠簸地随车之下,心存唯一的坚定目的便是救下叶孤鸿。一路坎坷,车颤未止,他备受煎熬,却无半点怨言。但叶孤鸿的不知是故意提醒抑或无心叫喊惊动了二人,终于使得他受制被擒已然让他心生怨气,最最让他心气难耐、怒意大增的是他叶孤鸿竟还装作无辜者在那里出语如讽。 姬远昌直气得几欲提脚踹向他的脑袋,但苦于身体受制、不能动弹,可口中却绝不含糊地骂道:“叶乌鸦,看来虹儿骂得不假,你当真是天底下独一无二得臭乌鸦。” 叶孤鸿双手一摊,苦笑数声,无奈道:“叶某这般潇洒孤绝之士,飘渺孤鹜、飞鸿荡世,是为孤鸿,怎作乌鸦?那丫头定然错了,决计错了,抑或是姬兄有所耳误。” 姬远昌冷哼一声,再不看他,淡淡瞟了两眼身侧的那神秘脸和罗衫女郎,阴声怪气地道:“原来这里有变脸怪作着戏法、引人开兴;更有温婉貌美罗衫女、驯卧身畔,难怪叶兄这般陶然迷醉、乐不思蜀了。”说罢还“啧啧”两声,自叹自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他日对空盅。我辈有酒即时寻,莫顾异日空悲怆。唉,酒来,待我与叶兄举觥共醉、对月高歌。” 那二人却兀自坐着,瞟也不瞟他一眼。 姬远昌不以为意,“哼哼”两声,兀自冷声道:“奈何老天,今日我算见上了怪人了。先是极喜自虐的怪胎,对囹圄有种莫名的兴奋,又厌烦别人从旁相助,又有一男一女神秘木偶,只懂出招羁绊阻挠却不知人言语意,更不通人情世故。” 叶孤鸿却是充耳不闻,兀自笑而不语。那神秘脸直死似真个木偶般无半点声响。罗衫女却似有所臆动,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一壶酒,一把塞入了姬远昌的手中。 姬远昌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酒壶,全身难以动弹半分,不由得苦笑道:“姑娘这不是消遣姬某吗?这……”拿眼瞟了瞟愈发觉重的酒壶,苦笑道:“姑娘若不解了姬某手臂禁制,却让姬某如何能喝得上?总不能……嘿嘿,让姑娘把手来喂吧?”他眼见这女子生的好似清纯,料得极重男女之别,决计不会真个拿手来喂,故而才那般说话。 “极好,极好,”那女子尚未答话,却是叶孤鸿倏然拍手叫道:“这小子鬼灵精怪地紧,千万不能解除了他手臂的禁制,若然他又有什么心计暗中使出便自不妙了。还是姑娘亲自拿手来喂得好。” 姬远昌乍觉一阵天旋地转,差点儿没有气晕了头,心中暗骂不迭:臭乌鸦,我只有双手解脱,方才有机会暗使阴手反制他二人进而脱身,你叶孤鸿何时变得恁地愚笨了,连此层也想不通,却还自作聪明地一味地讨好这两个“木偶”,真真是奇?是怪?是愚?是笨?还是乾坤易位、天地倒转,你叶孤鸿大脑与脚趾互换易形了?不然便是你脑子被水腐蚀尽透了。 罗衫女听得叶孤鸿的话语,便自也有了顾虑,又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两只旧的酒盅,斟满了,一只递给了叶孤鸿,另一只却交给了身侧的神秘脸,道:“尊主让我等好生看管他,既然他们想喝酒,桑管事,这一杯就请你把手喂他吧。”说完身子侧开,再不看叶姬二人半眼。 神秘脸此刻身子虽还表现的冷漠深沉,心中却在暗骂:这浪蹄子,何必假装正经,只怕你与这姓叶的小贼早已不干不净了。不知为何,他竟觉心口有股莫名的酸意,当即一把握紧酒盅,蓦地仰手灌进了自己的口中,这才斜睨了眼姬远昌,道:“既然有酒都喝不上,还有何资格向某家来索要?” 姬远昌苦笑说声,喟然自叹。罗衫女诧然看向这个平素头脑冷静的神秘脸,不知所以。叶孤鸿却是微微一笑,抬手将酒慢慢倾入口中,这才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那神秘脸愤然回过头来,月光正紧,恰洒在他脸上那个奇丑无比的青铜面具上,显得诡秘非常。 叶孤鸿洒然一笑,右手食中二指扣住酒盅,抬高数尺,道:“阁下可知品茗与品酒的差别?” “什么意思?”铜面怪脸愕然道:“书曰:茗者茶也。陆羽《茶经》言道:‘一曰茶二曰檟三曰四曰茗五曰荈。’茗从萌,是为茶之新芽,品者活血畅气,兼解多病。酒入肝肠多难解,化作平生万点伤。品酒多伤肝脾,是为不智。” 叶孤鸿“呵呵”笑道:“原来阁下对茗与酒所知不少啊。不错品茗与品酒便有天壤之别,生似水火。这也便如人的高雅与低微,那是万万难以更替的。” 铜面怪脸听他竟将喝酒品茶比喻人性,不由得奇且怪地问道:“阁下以茶酒喻人是也何故?” 叶孤鸿闻言借着月光淡淡扫了他两眼,忽地“嘿嘿”冷笑道:“就像癞蛤蟆终究成不了青蛙,土鸡无论如何变不成凤凰,似你桑士儒这般低俗之辈是不管怎生也荣登不上大雅之堂地。” 铜面怪脸闻言浑身都在剧颤,却是用他的青铜面具遮住了爆猪肝似的脸面,一大一小两道精光分明从面具上端冷冷射出,浑身逼发的杀气更将他的语声衬得阴森森地一字一句道:“你找死。” “锵”,一道剑光自他身侧掣出,便要对着叶孤鸿面门劈下,却冷不防斜刺里两柄细身长剑“叮”地一声从空架住、只听那罗衫女扬声道:“桑管事,此人是尊主钦命我俩毫发无损地护送,你怎能违命害他性命?” “哼哼,只怕是你自己的意愿,一心要护着这个俏郎君吧?”只听那铜面怪阴阳怪气地道:“却何必打着尊主的幌子?” “你什么意思?”罗衫女怒道:“尊主临行前亲口吩咐,要我等在易翠楼好生看顾他,那还有假。你身为管事,却不尊命,是欲何为,难道要造反吗?” 第八章 恁是巧也潇潇 八 “嘿嘿,”只听那铜面怪脸冷笑道:“好一个好生看顾,都把脸贴上了人家的胸膛了。若非有人骚乱,只怕你就与他成就了好事。嘿嘿i,你口口声声说尊主之命,哼,尊主只是让你代为转告,谁知道要看顾这小子是尊主之命还是你的一厢情愿?尊主总不会令你于这小子以身相许吧,哼哼。” 罗衫女浑身一颤,愤然道:“原来你早就躲在侧近,却是存心偷看本姑娘。似你这般卑鄙龌龊之辈,真不知尊主怎地被你迷了心窍,竟擢升提拔你为干事,还将失传多年的射影术传给了你。若非心迷,怎会失窍?原来他所言不假,你正是癞蛤蟆终难脱胎换骨修身炼性成青蛙。” “你?”铜面怪脸愤怒难耐,拿眼恨恨瞪视着她,似欲将她生生撕吞了,但足足过了半响,他终于未敢有所行动,满腔愤怒无处可泄,蓦地长剑“喀”地一声向前刺出,穿透车身,直刺进前。倏然“嘶”的一声马鸣,却是剑刺中马尾,激发了奔马的血性,那马愤然放开四蹄,狂奔开去。 “呀,”车身急颤,叶孤鸿全身酥软猝不及防下陡然被甩了开来,正撞上了身不由己而被车身颤将过来的姬远昌的后背。只闻“嘭”地一声响,两人俱被撞得骨痛欲裂。 再看铜面怪脸与神秘罗衫女二人更是滑稽。却不知二人怎生被颤得抱到了一块,只是那罗衫女似极不情愿,一手扶住铜面怪脸的同时,另手还不住地在他胸膛似推似迎地捣弄着;铜面怪脸更是古怪,但见他一手攥紧车身,另手环住那女子的纤腰,似哭还笑道:“别怕,别怕。”忽地松开那只抓车的手,故意“呀”地一声惊叫,二人顿又一颠一颤,那女子却又抱得他更紧了,未到片刻,这家伙便觉有些眩晕,慌忙中又抓紧了车缘。 这二人一挑一逗间别有乐趣,却当真苦了叶、姬二人。 姬远昌浑身虽难动弹,但身在中端,好歹也有人在外侧以身作挡,只是左晃右颠,却也无甚大碍。 但叶孤鸿就没有这等运气了。姬远昌被制而仍上了车当即就将他挤到了外侧靠门出。这当儿奔马狂蹄,破车乱簸,他唯有施尽浑身吃奶力气抓紧了车缘,竭力阻遏着被一分一分颠出车外的乏躯。 旭日渐起,天光放明。前方热闹非常,几近闹市。嘶马仍兴,狂奔不休。 叶孤鸿身已有半挂在车外,这时忽猛地扭过头来,急声道:“快,快掣住狂马,前方有人。”恰在这时,车子似撞上了一小块石子,蓦地一颤,他猝不及防,双手倏然被甩了开去。他本来全身没有被车身簸出,靠的就是那双抓牢车缘的手,这时手被甩开,身子再不受阻,猛地向车外抛去。 车上三人都是“啊”地一声叫出,姬远昌离得最近,想也不想地闪电般出手,一把攥住了叶孤鸿尚在空中的双腿,生生将他拽了进来,这时才记起自己此刻本该是身僵不动才对,当下“呀”地一声回过头来果真瞅见身后两双惊诧兼恶狠的眼神,突见那二人向腰侧兵刃摸去,他那还多想,双手骤然击出,电光石火间制住了二人,随即窜前,一把攥住了缰绳,狠狠向回一拉。 这一切动作都只在眼眨未息间,车内人只听得一声马嘶,便觉车身没来由一阵剧簸,堪堪顿住了。车外人骤见一辆马车狂飙而来,眼见便要撞来,都自惊骇恐慌间忽见那匹马人立而起,怒嘶一声顿住奔蹄,便均暗嘘一声, 车马终于停下,叶孤鸿搀着铜面怪脸下了车,独将那罗衫女留给那姬远昌,临行前忽又回首对着车上正不知所措的姬远昌“嘻嘻”一声道:“姬兄风流倜傥,正是众多少女的梦中佳郎,叶某好心人成就真美事,姬兄好阔胸襟,便赏脸收下吧。”边笑着边不顾四周诧异的眼神扶着铜面怪脸大步向街侧的一间客栈踏去。 车内,姬远昌怔怔地看着罗衫女,留也不是,去也不是,心中已将叶孤鸿从头到脚骂了个遍,口中去只苦笑数声。 忽见那罗衫女美目恨扫自己一眼,樱唇张启道:“你……我们明明已封住你背后的缺盆、神藏两处穴位,真气绝然流通不畅,你……怎可能……” 姬远昌搔了搔首,“嘿嘿”笑道:“这个嘛?嘿嘿,姑娘难道未有注意我与叶小子的那一次撞击吗?唉,当真将我的脊椎骨撞得几临散架。” 那罗衫女美目瞪得老大,愕然叫道:“原来你的穴道竟是被那般撞开的,这……太不可思议了吧?” “说来你不信?”姬远昌耸了耸肩,道:“可是实情便是如此啊。现下……我们……该怎么办?” 那罗衫女美目再横扫他一眼,幽幽地道:“好吧,就算真的,晴儿既已被你擒住,只有任你为所欲为了。”说罢俏目又瞟了他一眼。 姬远昌耳听女子口中的媚眼荡意,又被她媚眼一瞟,竟没来由心中一荡,忽又一紧,暗忖:这女子即便俏丽脱俗、极尽媚姿,但是与我的虹儿相比那还差得远了,更是不及苏姑娘之万一。当下冷眼扫将过去,一把将她提臂拽起,冷声道:“好,那姬某就不客气了。”说着,就这般将她提下了车。 那罗衫女晴儿实未料到这人心肠恁般冷硬,自己的媚术对他难起半点作用,眼见他将自己带向街侧那家客栈,心知若再落入那铁石心肠的叶孤鸿手中只怕更难脱身,当即纵口大呼:“救命呀救命,这恶人强抢民女,当街非礼啊。” 街上众人见到姬远昌提着极不情愿的罗衫女下车,均自心生疑黩,这时听得罗衫女的惊呼遂纷纷围将上来,便有人喝道:“小贼,光天化日之下对女子动手动脚,意欲何为?”也有人叫道:“你小子倒有眼光,这妞却是非同一般”更有人笑道:“仙女姐姐,你受何委屈,尽管讲出,我们定替你出气。”便也有人小声道:“我看这女子遭劫是假,骗人是真。若是她当真与人无隙,那人又因何动手?” 这时,罗衫女的可怜相便也出来了。边啜边凄婉道:“小女子姓董名晴,老家在蓬莱登州,只因前日一场洪荒大水将田地庄稼尽数摧毁,滔滔洪水,如涛似浪,铺天盖来,乡村百姓,男女老少全都涉水过川、背井离乡。那日众乡亲逃至衡阳,却遭遇了一番强盗的劫掠。后有恶兽洪荒,前有豺狼山贼,我们只有埋怨苍天的不公,却又能做什么?小女子手无寸铁,便被强盗所掳,眼见他们欲要对我动手动脚,唯有听天由命了。便在这时,小女子忽听斜刺里杀来一天神般的枭将,当下回首瞧去,正见着这厮”说着指了指姬远昌,续道:“骑着高头大马,一身黑衣飘飘、神威凛然,三剑就将土贼头领从马上挑将下来,又一把抱起了地上的我,打马东去。” “哦,原来是他救的你啊。”众人中有人唏嘘道:“原来这人还是个武林高手啊。”众人中有人惊羡道。 第八章 恁是巧也潇潇 九 “不错,”罗衫女的语声愈发显恨地道:“先始是他救下了我。但你们不知……他……他救下我后见小女子生的还算有几分姿色便要对我动手动脚。小女子蒙他相救本也心存感激,若然以身相许却也毫无怨言。只是……只是……”忽地将头一扭,似要遮掩串串粉泪、凄婉面颊,啜声更响地道:“只是当晚月色高悬,他喝得酩酊大醉,竟借着酒劲要对小女子施暴。小女子即便心中已对他漠然相许,但……只是婚前失节,怎生都……怎生都……”连说了几遍,却终于未道出个所以然来。 但在场的众人却都听明白了。当即有人愤然看着姬远昌道:“小蟊……阁下即便是要这位姑娘以身相许,却也不该那般急躁嘛?”“是呀,既然这位姑娘应了你,你迟早都会得到的,又何必霸王硬上弓呢?”“后来如何?后来如何?后来如何嘛?”人群中忽又有人急切地叫嚷道。 “是呀,后来如何,你就说与他们听吧。”姬远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心中却早已暗骂不迭:“木熊你姥姥地,老子今日才见你第一面,原来前日就已经救下你一命了,还要对你施暴?格老子,老子前日应该是与虹儿一起在蜡梅山庄做客才对,何时去了衡阳诸峰了?” “后来,”罗衫女拿眼极快地瞟了下姬远昌,心中暗自好笑,口中却仍作凄凉地道:“后来,后来小女子始终不从,并用自戕相迫,他终于没敢动手。哪知,哪知昨晚他竟趁我不备点了我几处穴位,让我不能动弹,他便能为所欲为。小女子心知再难有回天之力,唯有暗中啜泣、暗骂苍天不公让我遇上了这等卑鄙龌龊的坏蛋。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就这般容易得手,于是便对他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带我去一家名贵的客栈。” 看来这女子确是心善无恶,连这人对她那般作为她却只骂人作“坏蛋”而已——其实他们不知,姬远昌对罗衫女的动作在她眼中当真只是“坏蛋”罢了。 “还有,”那罗衫女忽地又提高声音恨恨地道:“你们先时见得从车上下来的俊面黑衣人也是他的同伙。原来两人均是来自江湖中一种神秘组织“杀叶盟”,向来从事啥烧抢掠的勾当。只是这个组织有一个规矩——每处决一人前都会尽量满足这人的最后一个愿望。于是这人便应了我的那个要求。而那个被俊面俏脸黑衣人抢去的男子却也有一个要求,就是戴上铜面具。” “哦,原来如此,却不知这家伙戴上那劳什子做什么?莫非临死之前也要给世人几分神秘感吗?”姬远昌冷冷地问道。众人都是一般疑问,因而均期冀满怀地等着她的下文。 但听这罗衫女期期艾艾地道:“这个,这个……”忽地晕生双颊,神情忸忸怩怩地道:“这个……他们……原来好的是两个男人间的那口子。他羞于在人前显露脸容,所以……” “啊?”有人惊异不已。“哦”有人恍然大悟。“唉”有人怅然若失。 真个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姬远昌初见此女端庄俏丽、斯文安静,定然是个秀外慧中的贤淑女子,却未料到他几度装纯实际妩媚风骚地紧,更是亏了一张巧嘴直将死人说活,活人也差点儿被她说死了。 姬远昌竭力压住心中的怒气,面上却保持不了平静,口中但只冷冷地道:“原来江湖中居然还有“杀叶盟”这么样一个组织,老子居然也是其中一员?格老子,敢情老子身挑‘江湖四君子’重磐已然气喘吁吁,若要再肩负杀叶重任只怕身心疲惫下早已驾鹤西去了。” “哼哼,”那罗衫女正欲狠狠数落他两句,忽听得身后一人喜叫道:“江湖四君子?莫不是姬远昌姬公子?” 众人均自诧然回首,却见一群儒服道士快步赶来,当先一高冠俊面道士边大步款款而来边还面带微笑地道:“贫道宗观解东山,对姬公子昨日助拳锄奸颇感盛情,在此谢过了。” 姬远昌正苦于不知如何应对这罗衫女子,眼见这众多道士翩然而至,心中暗吁一声,口中也自喜道:“原来是薛真人席下首座弟子,姬某有幸得见,当真荣幸之至。只是锄奸除恶乃吾辈分内之事。姬某一介莽夫,又怎可置身世外?”最后一句经他强悍的真力送出,直震得众人耳鼓“嗡嗡”连响,不断地回想着那句令人荡气回肠的话语“又怎可置身世外?”“又怎可置身世外?”…… 真力远送,直激得远际的浮云没来由浑身一颤。 众人却都惊骇的看着他,有几人甚或远远地退开了。解东山初时也是一震,暗叹江湖四君子确然名不虚传,随即拍手赞道:“贫道早闻得江湖四君子侠明远播、豪气干云、功深艺厚。正气凛然,今日得见着实令贫道佩服至极。贫道有幸请公子移架敝观小聚一首,却不知公子肯否赏光?” 姬远昌心中喜忖:求之不得,口中却努力装作极不情愿地道:“姬某一介江湖草莽,如何能荣登宗观雅堂?况且有这众多民乡百姓把手作拦,一味想留下姬某。姬某便有曹随萧规之心,又唯恐萧规不能统顾全局啊。” 解东山“哦”了一声,道:“莫非便是此间琐事?公子尽管放心,此处方圆百里尽皆我宗观范畴,贫道理应尽地主之谊帮忙应对此事。” 罗衫女“嘿”地一声冷笑道:“原来宗观所谓的侠义盛名全是骗人的鬼话,众牛鼻子道士原来与凡人一般地见色心起,碰上了美女居然也瞳孔暴张、歪念四起。” 解东山老脸一红,却听得姬远昌“嘿嘿”笑道:“姑娘何必如此闭塞,须知世人只有拿心交才能营造天下和美,若要交心,确然只有先行作宾会主、好生言谈会晤一番才行。嘿嘿,姑娘身子骨弱,外面风大,人又嘈杂,不如先去店内好生歇息一番。”说罢转向解东山道:“大家一路远行,想必已是饥肠辘辘,不如同去那家客栈歇脚充饥一番,嘿,酒足饭饱,再做计较。” “如此甚好,”解东山喜道:“宗观距此也还有些里程,吃饱喝足才有气力出行,此举甚好。呵,就由解某做东先慰劳姬公子一番,少时回到宗观再设宴为公子接风。” 姬远昌心中暗喜:白吃白喝还要白住,老子本也有心却哪来闲情?口中却兀自笑道:“宗观就是慷慨,那这里众多拦路人就交由各位啦,姬某带她先行进店。”说罢头也不回,一携罗衫女逃也似地冲进了街侧的那家门前狂书“不醉不归”的两楼客栈内。 客栈不很大,却极具古朴,风味也自典雅,门前画匾,店堂春闱,金子楷书,镶满堂前,让人饱满眼福。正中春闱挂着一副对联,上联书曰“远志初减白头翁”,下联书曰“当归还饮国公酒”,横批“不醉不归”。 其实联中“远志”“白头翁”“当归”“国公酒”,都是几种罕见的药草,店中以此作联确收到了以药珍罕见喻酒佳迷人之效。 第八章 恁是巧也潇潇 十 春闱侧竟还嵌满金色楷楔,姬远昌却只匆匆瞥了两眼,目光便自扫向座中众人,恰也碰见店内众人诧异回视的眼光。只来回移了数眼,瞧不见叶孤鸿和铜面怪脸的半点身影,当下径直向二楼踏去。 木制台阶似已有些陈旧,姬远昌踏上时只听得“轰隆隆”一阵爆响,未至中段,一个店小二打扮的中年恰自上而下,与姬远昌二人碰个正面,那人见姬远昌手提着一个一动不动的罗衫女子先是一愣,随即面带微笑地唱喏道:“二位客观楼上请,本店阳春白雪女儿红,十年陈酿;土鸡山狗爆熊掌,百味齐全。、‘边一斜身边还打手作请姿势。 三人上了楼,姬远昌问明叶孤鸿与铜面怪脸的所在,便辞退了店家携着罗衫女找寻叶孤鸿二人而去。方自从一处拐角转出,远远便瞧见一道房门后有两人在那里鬼鬼祟祟地偷看,边还交头接耳地嬉笑低语一番。 姬远昌轻手轻脚地行至那二人身后,故作好奇地问道:“兄台,怎么?里边在唱着什么好戏?” 那二人闻言愕然一惊,蓦地回首,但只瞧见姬远昌期冀的眼神,还以为是与自己一般好奇的闲人,又瞥了眼他身边的罗衫女,但听那靠左的大汉“啧啧”两声,色迷迷地看着她,小声道:“兄台好福气,似这般佳品着实难寻。这楼上确是开房住宿的好去处,只是屋内的那个小白脸就没有兄台这般福气了,只是抱着个不知长相的大男人,“嘿嘿”。” “哦,”姬远昌故意期心难耐地道:“是吗?嘿嘿,让某家看看如何?” 那二人贼目滴溜溜一转,互相对视一眼,遂向两侧退开。姬远昌将脸凑近门缝向里一窥,心中暗喜找对了地方,口中却忽地讶然道:“乖乖,他们在做着什么?” 那二人当然非好心相让,正欲伸手去讨罗衫女便宜,闻言其一顿,均自向他紧声问道:“怎么?发现了什么?那二人怎样了?是否抱在了一起?” 姬远昌“嗯”地一声道:“近了,近了……再近……哈……” “什么?什么?”“给我看看。”那二人心痒难耐,恨不得立时顺门缝钻了进去。 姬远昌却没有相让的意思,反不知有意无意间将整个身子都贴在门缝上倒遮得更紧了,口中却是将那二人的心都撩得急火欲焚地道:“呀,嘴都贴住了……手臂交缠……乖乖不得了……木熊你姥姥地……” 那二人再难忍耐,齐伸臂向他推去,口中并还大叫“快让开。”手臂甫一与姬远昌的身体接触,蓦觉一股滔天巨力狂涌而来,二人哪能承受,齐惊呼一声向两侧木鸢般倒飞而出,撞破两侧护栏,又掉落而下。 楼下众酒客正喝的起劲,忽见两人从天而降,“蓬蓬”两声砸破了两个木桌,带得碟坛碗筷碎撒一地。众人齐惊起身,不知所以,忽听那店小二安慰道:“众位客观不必惊慌,两人只是喝醉了酒,误撞上了护栏,孰知护栏太过腐朽,经不起二人而断裂,二人便掉了先来。” “是吗?楼上究竟有何蹊跷某家还真有兴趣探上一探。”一个紫裘玉冠老者飘然入店,神情好不高雅脱俗。 “太史好雅兴,只是此处非是五湖,萧太史所有兴趣还是压回肚中为妙。“一群道士鱼贯而入,当先一人正是解东山。 来人正是五湖萧太史萧正明,他好久未遇高手比斗尽兴了,这时见那二人坠下之势凶猛强悍,分明是受内家真气波荡撞击所致,那还不怀疑楼上来了内家高手,心中暗喜下直奔楼梯而去,未上两阶,便听得身后有人出言不逊,当下猛一回头,瞧见众位道士,不由得一愣,随即“嘿嘿”怪笑道:“某家还当来了何等厉害人物,原来是几个未谙世事的毛头道士。” 原来萧正明平素矫持横行、狠辣霸道地紧,宗观素来以侠义名世,自然对他很是反感,两方此前也有多次交手结下怨隙,因而一见面便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已极。 解东山冷眼扫向萧正明,口中更是“哼哼”两声道:“五湖素向以人多闻名,正所谓鱼龙混杂、百厢事宜,你五湖多得是奇闻怪事,太史却为何还千里迢迢来我京郊?” “嘿嘿,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萧正明面色不改地看着他道:“听说昨日叶孤鸿那斯竟将薛真人的真面目揪了出来。乖乖不得了,薛真人竟是江湖流传的神秘尊主,更让人不可思议地是——嘿嘿,统建宗观数十载的薛清平薛真人竟然会是个阴阳人。萧某素来喜好探索他人隐密,今日前来便是要探个究竟——到底宗观还有几多似薛清平这般隐藏极密地怪——人。”他这个“怪人”拉的颇长,摆明了一种轻视之意。 解东山脸色乍青又白,怒气顺胸狂涌一周,又强行压回了心底,口中但只冷冷地道:“那人只是个假冒,家师遭他暗算身陷囹圄,我等今日便是要回观找寻他老人家,阁下最好说话客气些。” “师兄,还与他多说什么?这人有名地有口无碑、口无遮拦。江湖传言他卑劣奸佞犯下了无数大案,今日教我等撞见,正好杀一儆百。”他身后的面皮白净的道士怒不可遏地瞪视着萧正明,愤慨地道。 但见萧正明怪眼斜睨着他,阴阳怪气地道:“呦,我好怕啊。众道士好没教养,合力欺负一个年过半百的无力老者。此事若传将出去,只怕你宗观数十年侠义之名便从此不复再了。嘿嘿。” “锄奸除恶乃普天同庆之事,似尔等作奸犯科之辈,便是天下人同屠也不为过。说不得了,众师兄弟还等什么,合力废了他。”面皮白净的道士“锵”地一声拔出佩剑遥指萧正明。众道士一般义愤填膺,纷纷掏出兵刃将他围在垓心。 萧正明拿眼一扫众道士,再紧紧盯住解东山,面无表情地道:“解贤侄真要动手吗?” 解东山冷冷地回视着他,轻哼一声,道:“去年华山亭一役,阁下害了我数名师弟性命,那时我们便已明下规定——日后你我相见便只用刀剑讲话。” “那还多说什么!”萧正明倏然纵起,蓦地撞向那个面皮白净的道士。可怜那道士还未来及反抗便觉一股巨力海潮般压来,顿将他的身躯带得后飞数丈,“蓬”地一声撞破后墙,穿了出去。 众酒客均“啊”地惊呼而起,纷纷逃也似地夺门而去。 解东山愤然一喝“摆阵”。众道士身形一转,内外圈成两圈,将萧正明围在中心,内外圈分按顺逆缓缓转动起来。 每一个道士均双手横捻着一柄长剑,剑身泛光润泽、尖端遥遥指向萧正明。众人脚踏八方,步走偏狭,暗合九一,似成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