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漂的日子里》 第一章 我在北京漂了些年。我说的北漂,与那些大学毕业扎北京,成天忙于找工作或跳槽的学生漂民不同;已过而立之年,妻儿都有。友人劝说才动了去北京念头。北京原也去过,以游客身份登长城逛故宫看景点。这次去,枝不同意。孩子年幼,扔我一人不行。钢子招你去,没好事。他是花心,跟着他,不坏也会变坏。 钢子是我文友。心思缜密,爱开玩笑。那次笔会座谈,他坐上面主持,不久便鼾声响起。省里来的副总编恼不是,笑也不是。推醒他,环顾四周笑笑说,梦见胡牌,清一色,就差一张。他拍拍副总编的肩,老兄,让我胡了牌再叫醒我嘛。 昨夜,钢子陪省里编辑们玩通宵。麻将从省里带来,骨头制成,莹润水滑,年代久远蕴含文化那种。我也没睡,围着桌子冲茶添水,上街买夜宵。当时省里来的文坛宿将,在我心中很有地位。钢子那种埸合拍他肩,象上级拍下级,长辈拍晚辈,何等气度。这以后,我对钢子有了进一步靠近。 钢子当兵受过伤,立了三等功。荣誉证书轻易不示人,我和他交往深了才得看一眼。转业后分到市作协任副主席。爱喝酒,酒量也大。一桌人醉了,他反而越喝越清醒。因有这优势,他负责办的笔会,文联和作者几乎不用掏钱。那次近园山庄笔会,赌谁酒量大,他拚倒了素有酒王美誉的区长,结果笔会全程吃喝开销全免了。 钢子文艺细胞很活跃,笛子吹得好,二胡拉得棒。最爱拉二泉映月,边拉边唱,沙哑嗓音十二分难听。自己不觉得,遇上文艺表演,想方设法软化导演,上台尽兴一番。使人眼睛一亮的,是一手好字。小楷透出灵秀,收放自如的行草内含张力。在北戴河《我的家园》全国散文大赛颁奖会上,我见几位国内知名大编辑,见了钢子签名,在签到薄签名时露出羞怯。 妻子说钢子花,有捏造成份。钢子在老家时,中规中矩,无论卡拉包厢,夜总会舞池从无轻佻行为,很活跃也很绅士。不论熟悉与否,一支舞下来,舞伴一晚的饮料他全包了,却没有毛手手脚揩油毛病。为这,我给他取个外号,站台。他不明白啥意思,问我不说,自己悟去。 我至今不明白,枝为何特嫌钢子,钢子对枝很尊重,见面喊嫂子,开玩笑注意分寸。钢子在京发了后才传出绯闻,枝为何早就认定他是花心人呢。后来枝上北京看我,钢子把老乡招来,畅春园酒楼请了一桌。那份真心与热情,我眼里钢子是头一回。枝对钢子看法并未改变,听说了钢子风流韵事,生拉死拽要我回去,说再呆下去肯定变心。 这次去北京,枝阻拦不了我,儿子可以放托儿所。我收拾好行李,准备直奔车站,枝一句话使我停住了脚步。她说和你结婚九年,聚的时间少,离别时间多,你就忍心这样走掉?她表情平静,不象三年前说同样话时,容颜凄楚,眼里蓄满泪水。 那次我作了让步,放弃了去省师大读作家班机会。在京时钢子常为这说我傻气。想想,别人盼都盼不来。你机会到手,却因老婆止步不前,象大老爷们吗。看我,抓住机会,才改变了命运。 近园山庄笔会结束不久,钢子去北京读文学班。以他当时水平,远远不够格。跑了趟北京,办妥了,圈子里的人对他既鄙视又羡慕。因是党员,军人出身,天性乐观人缘好,入校后担任了那届班长。我曾与他几位同学,席间有过交流。他们喜欢钢子,又有点瞧不起,说他文学功底浅,文章臭,班上排名倒数第一。当着钢子面也这样说,钢子哈哈一笑带过,心里却憋着想打个扳本。 那天,钢子在海淀美食城请客,为去美国费城的查君饯行。他要我席间发难,给他那几位自命不凡的同学难堪。钢子拉住我手,声音急切地说,老蝉,今晚帮我出口沤气,把我几年受的一次还给他们。你和他们谈时下最前卫的文学流派,谈尼采叔本华萨特弗诺依德,找着空档就扩大战果。尤其查君那小子狂得没边,眼睛朝天把脚搁桌上听课。让他丢回面子,出国前给他心里添堵。 我没提钢子说到的那些名字,他知道了的,人家怕是已嚼烂化成营养了。我尝试提起胡塞儿,不行又转到索绪尔的《普通语言学教程》,从辨析语言与言语不同入手展开论辩,给了查君一个难堪。钢子高兴死了,第二天上西单买了块表送我。查君很大度,给钢子来信时也夹带一张,潦潦草草向我问好。其实我心里惭愧,只是零碎读了点书,运用诡辩术,现趸现卖而已。 思虑再三,我还是决定上北京找出路。那天妻子没上车站送我,我也不想她送。站台是个让人脆弱的地方,会使离别更为揪心。望着窗外夕阳余晖,望着熟悉的城市与建筑加速向后退去,不知为何,愁绪缓缓弥漫开来。 到京当晚,钢子给我接风洗尘,在漏斗桥胡同一家四川餐馆。里面格局不大,放了八张桌子,收拾得很清爽。吃饭的多是学生,还有那些指望淘金发财住附近的漂民。胡同对过是北大西校门,地利缘故,又因价廉物美,生意很红火。 老板三十出头,菩萨相,成天乐呵呵。凡遇宴请,他都会问上一句谁是东家老板,有时明知故问。然后赠主人一盒烟,每位客人一打火机。我明白他用意,这样做突出了主人地位,又使客人感到亲切,还提高了他本人附加值。现在有的大餐馆也这样做,与他相比起步晚,落后了十多年。吃到半中腰,他自带酒过来敬酒。先敬主人,第二杯敬客人。不多打扰,敬过便转到其它桌边。随后员工送上一盘麻婆豆腐,说免费,老板心意。 后来凡家乡来人或朋友探视,我都定点去他那。混熟了,有时下碗面权作一顿,也不驳你面子。面里卧个荷包蛋,不另算钱,给也不收。我心生佩服,他不发财谁发财。几年下来,我亲眼见他象面粉发酵般,从平房做到楼房,买了小车。那时有辆夏利,也是很抢眼的。 钢子请我那晚,他妻儿也去了。妻子梅,高挑身材,皮肤白净,一双大眼睛,长得很漂亮。歌也唱得好,爱唱黄土高坡。唱到高处,声音拔上去一点不吃力,清亮清亮余音缭绕。若以嗓音拚模仿秀,定会排在全国百名之内。她岁数比我小,却以大姐口吻和我说话,行事也象大姐。 那次外出采访,穿衣服她也要过问。不行不行,这身衣服土不拉叽,不象北京下去的记者,让人笑话。我穿着随意,也很固执。爱穿牛仔或军服,要么茄克,最嫌西装。那时七月天正热,我穿了件短袖军服。钢子笑我没当过兵,穿军服是羡慕他,过过瘾。 第二天一早,梅直奔动物园附近服装市埸,买来衣服兴高采烈往我身上套。这是名牌,送给你,记住这份情啊。后来我才知道,那件所谓的皮尔卡丹是冒牌货,她被人蒙了。只要她没离京,我的换洗衣服她全包了,内裤也抢去。有什么好害臊,男人那东西谁没见过,破辣椒一个,就你金贵。 有天我喝醉了。钢子对梅说没事,这小子半年多没碰女人,准是憋急了才发泄一把。后见我醉得厉害,手就伸进嘴里往外掏,吐了个混天黑地。梅急了,发狠骂钢子,骂过他又骂我。听着不对劲,她骂我的话更狠。老婆不在身边,拚命灌尿,哪象男子汉!你也不是好东西,迟早被钢子拖下水!边骂边给我收拾,热毛巾擦脸那狠劲,像是要把我嘴巴擦成兔唇。我知道她生气,但感到温暖。一人孤身在外,能得着这份温情,是我幸运啊。 几年后,我上钢子东五环的家去看望,觉察到钢子乡情明显淡了。那时我已离开他,在别处打工。坐在本田车里,钢子不吭声,老是由我挑话打破沉默。没说上二句,他装模作样打开收音听路况,把堵车骂上一通,对我不闻不问。我心里好笑,也不再主动说话。钢子你就装吧。还得是你先开口,你最受不了沉默。不出所料,过了一阵,他不冷不热撂句话过来。老蝉,上门拜访,怎么两手空空。还没学会做人,差劲呐。 我一楞,是呵,怎把这檔子事给忘了呢。钢子无所谓,爱怎想怎想,对梅却是太失礼了。我让钢子前面超市停车。他阴阳怪气拉长音调。不用不用,像是讨来的,显得我小气让人瞧不起。接着,他拿起手机通话。老蝉来了,多煮点饭。不用不用,不用加菜。我们家不是常来人吗,和他们一个样。他话里听不出任何热情,公事公办那种。我心里郁闷,什么,叫你老婆多煮饭,不提喝酒,我是奔你家吃饭来的? 梅见了我,脸笑开花。老蝉,死哪去了,怎不想着早点来看我啊。几月前,听说你又回北京了,在哪干,还顺心吧。枝还上班吗,这回拦你没有,是不是想通了,才让你出远门。瞧,我把桩也喊来了,今晚热闹热闹。 看着真实笑脸,听着亲切乡音,阵阵暖流热遍全身。 菜摆了一桌,还在冒热气。我猜是临时从餐馆叫的。只有中间用青花瓷盘盛的炒米粉,是梅的出品,也是家乡人特爱吃的。钢子换了身家居休闲服从卧室出来,老蝉,贵宾待遇嘛。平时吃腻餐馆,想吃口老家炒粉,我还得求她呢。我明白他是借题发挥,拐着弯奉承妻子。这可不是以前的钢子。我猜想,他在家地位已江河日下。 几年前,梅请假去深圳老街做生意。后因心挂两头,担心钢子有钱作怪泡妞,又得照看生意,搞得心里很累。被我点醒后,她停了生意,回到北京。为这钢子没少埋怨我,说不够哥们。我和钢子是朋友,对梅的好感更深,我不愿看见他们家散掉。梅和枝同事。枝在成型线做工,梅是车间管理员,共事多年了。钢子常打趣我,说他是我领导,梅是枝领导。老蝉,你就别再去想跳槽的事,我们两家前世注定有缘份。 第二章 梅从深圳回北京后,不久把弟弟桩也招了去。桩在老家没正经事干,成天和人放话斗狠。谁的话也不听,就服梅。父母离世早,梅从小把桩拉扯大。原先钢子有点怵他。在老家时,那天看钢子和梅结婚照,夫妇俩因当初谁追谁争了起来,声音一高,把住隔壁房的桩招了过来。桩往门前一堵,拳头杵着腰眼,不吭声,拿眼狠狠瞪他。钢子立马妥协,嘻嘻哈哈承认是自己先追。桩上北京时,我已回家二年多。听说梅招他去,料定钢子今后得按作息时间出入,再也当不成快乐单身汉了。 这之前,钢子过得很滋润,身边不缺女人。桥隔三差五领几个年轻陌生面孔来。钢子敷衍几句,使个眼色,桥就撤了,留下个把陪钢子整夜听音乐喝红酒谈人生。事后钢子讥讽桥,尽领些歪瓜裂枣来,长相身段没一个胜过我老婆。 钢子说这话时,正处在创业初期。我来之前,聘了一位女文员,比我早到一天,长得特难看。后随着摊子铺大,流水般招了一批又一批,就没一个五官端正的。我半玩笑半牢骚对钢子说,你不缺女人,也得替哥们着想,弄个把长得象样的,坐对面养养眼也好啊。钢子说不行,影响工作效率,不会不明白吧。我承认他的话不无道理,可心里还是有点郁闷。 当时钢子租住在蔚秀园一家私宅里。那是座四合院,庭院宽敞,环境清幽。院内老槐树枝叶茂盛,郁郁葱葱。阳光从叶隙间射下来,给地面铺张好看的网。有时网随风动,会摇晃出许多有趣图案。座北朝南一溜三间由房东夫妇自住。男的是北大电工,周末上学三跳舞时总能遇上。他舞跳得好,尤其快三,搂着舞伴长发飘飘满埸飞。钢子住房东对面,也三间。西边小间是卧室,大间办公,摆了几张桌子和文具。 当晚我睡东面小间,和他十岁儿子同睡地面凉席。和孩子聊了一会,正打算睡,孩子突然问我,叔叔,你说我爸妈会离婚吗?我一惊,望着孩子担惊受怕模样,心里有点难过。我说不会。我和你爸妈好朋友,了解他们,一定不会离婚。随后他告诉我,今天早上他爸妈吵架,为了一个外地女人。这女人后来我见过,名叫肖月。她和钢子合作关系,主要跑外围,上企业拉报告文学吃提成。有天在她家吃饭时,我还和一位陌生男人较上了劲。 这晚我一夜没合眼,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想这一会想那。想起妻子幽怨眼神,想起追求了那么久,说丢下就丢下了的文学。想到这次来北京,不知能干出什么名堂,会有什么发展,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早餐吃的是方便面,散装便宜那种。钢子说早上凑合,中午晚上去学校吃。我管你三天饭,以后自行其便,我不管那些娘们的事。钢子做事有章法,桥归桥路归路,我喜欢这样。来京前,说好了待遇,工资加奖金,外加稿费。至于干什么工作,电话里没细说,只告诉我正举办散文大赛,开展《我的家园》有奖征文活动。已收到不少稿件,还在陆续寄来。我看见有几袋歪在桌边,上面印有邮局字样。钢子的办公条件与活动规模形成极大反差,启动这样一个大项目,别说二个月搞定全部活动,就是读那些龙飞凤舞的百家字,沙里淘金弄几十篇象样文章,编成一本书,怕也不能够。 这你就不懂了,钢子说,我手上现有二套人马。北大中文系学生拿去初审,国内十来位大编辑二审。当然得给钱,没钱谁肯白干。三审由我定,文章数字上把把关,每篇不得超过二千字。别他妈我掏腰包,给他一人吹喇叭。 钢子这方面很精。后来我看到,便是作者拉来的有偿报告文学,只要篇幅长了,他不管内容脱不脱节,闷着头大刀阔斧砍文字。发表后作者找他理论,他说你找蝉主任,他负责处理稿件。头一回,我被搞了个措手不及,事后找他理论。他说喝酒喝酒别生气,我自罚一杯行了吧。他拍拍我肩,老蝉哪,以后这种事还会有,要学会为领导分忧嘛。 自那以后,凡有作者找来,我都会让他心平气和走人。要么指出内容重复,要么说文字拖沓唠唠叨叨。遇上个把纠缠不清的,我就跟他大谈理论,玄乎一通把他弄晕走人。至于内容脱节,那是电脑犯的错。您也听说那笑话吧,有位作者写的明明是射击二字,经电脑一弄,发表出来却成了射精。来者哈哈一乐,牢骚也就去了大半。 这次活动,是钢子一人挑起,费用由他出。包括各大报发消息、编审费、出书费、奖金;北戴河颁奖与会者三天吃住,全他一人承担。而参赛者,不用交任何费用。我纳闷,这分明是赔本买卖。钢子这么精明的人,怎会干这种傻瓜也不干的事。 这你又不懂了。钢子说,去年我和几位同学,合作出了几本有偿报告文学,赚了点钱。那几头猪,把钱投到家庭建设上,一心过小日子去了。我不!我拿来搞这次活动。看似赔本,其实一本万利。 想想,后面会产生什么效应吧。获了奖的,自然乐疯了。好事凭空砸头上,破文章上书扬了名,又有奖金拿,免费北戴河旅游几天,心里什么感受就不用说了。全他妈托我的福!那些没获奖的,正瞪大眼看北戴河,见颁奖是真的,心里就信了大半。我再给每位参赛者安个荣誉奖头衔,也发纪念奖品,把他们名字挂书后面。你想,他们能不认我,能不买书吗。有的人写一辈子,名字也未必变成铅字。是我成全他们,圆了他们的梦! 后来事情发展,证明钢子判断基本正确。随着时间推移,他设计的这块蛋糕越做越大。那时钢子手里有两枚公章,一枚调查中心文学研究部,一枚调查中心社会研究部。挂靠在一单位名下。他担任二个部老总,委派老宽当社研部副主任,我当文研部副主任。 钢子接着说,不对,我眼光怎会盯着卖书那几个小钱。那只是序幕,重头戏在后面。获奖作品出书面世后,立即给作者发函,大面积招收创作员。 想想吧,如果招来十万,每年让创作员换证这一项,就赚他妈几十万。这还是小头,这块资源大得很,就看怎么弄。这块由你负责,起草一篇类似号角的文章。首先得让他们激动起来,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就是明天的文坛新星。这样他们才会有神圣感,才会更把自己当回事。 你还得弄个会员章程,设计一份表格。上面要有性别、年龄、学历、创作成绩、字迹工整一类内容,弄得象回事。留个栏目让他们写几句自鸣得意的话,谈谈对文学的理解和看法。 收钱发证后,你再负责编个文学刊物。名字我早想好了,就叫作家摇篮。给那些长梦不醒的未来作家们,提供个园梦埸所。这些事办好了,以后就等钱找上门吧。搞几次活动,象割韭菜那样,全国东西南北轮番收割。 听钢子一席话,我矛塞顿开,对他刮目相看。这个人了不得,胸中有丘壑,心里有章程,迟早能干出一番事业。跟他干,算跟对人了。这次来北京,也许是我人生一个重大转折。 钢子说,这三天你到处转转,熟悉一下环境。上午去魏公庄买辆二手车,今后吃饭洗澡娱乐都去北大。校园太大,用脚量费时间。住宿给你安排好了,胡同口第二家,与杨合住一间。他告诉我杨原是大二学生,去年因故被校方劝退。现在给他打工,比我早到十天。 杨是我见过漂民中最闷的。整天没几句话,难得笑。个头不高,戴副厚眼镜。脸小小的,一巴掌能盖住。不抽烟不喝酒,砖块枕头,每餐只买一素菜。钢子高兴时请员工上餐馆,他都推掉。在我记忆里只去过一次,那次是在畅春园酒楼,我头一回喝醉那天。 和他同居一室,实在无味。几个月下来,我把自己谈了个透,可连他是哪里人,也没从他嘴里掏出。那次我买个枕头送他,想和他拉近关系。他坚决不收,后见推不掉,纠缠店家三晚把枕头退了,钱放我枕边谢谢也没一声。对单位同事年龄偏大的,一律称老师,对钢子也如此。最初听他喊我老师,心里挺受用。久了就觉得像是讥讽,反衬出他内心那份孤傲。 杨日常工作主要跑邮局,进出邮件由他负责。闲时就抄信封,这是个枯燥而又永远做不完的工作。项目是否赚钱,得看发出信函多少,还得看收信者作何反应。信封大头由北大学生拿下,抄一个五分钱。往食堂广告栏贴张启事,不出半天应招者便络绎不绝。 钢子不愿见员工有闲着时候,吩咐有空就抄信封。他不抄别人没想法,他是老板。老宽抄而我不抄,他们想法就多了去,不用说看表情就知道。这些同事,全是学生出身的漂民,都有那么一两把刷子,有朝气更有傲气。凭什么我抄你不抄,你不也是打工的。仅凭和老板同乡,就非得装出高我们一头的样子么? 其实,他们误解了我。我不抄,是因内心还留有一份骄傲。我与钢子是因文学相识相知,我上北京也是他再三请来的。单论文学,我压根瞧他不起。给别人打工,抄不抄信封得看我心情。给他抄永远没门,我宁可立马走人。但有一次,我还是犹犹豫豫抄了。那时钢子摊子已铺大,搬到小楼,三小间一大间。电脑、资料、钢子各占一小间,大间放了八张桌子,同事们都在这办公。 那天,他们伏案疾书,抄得不亦乐乎,笔下沙沙声如静夜蚕啮桑叶密密麻麻。我闲着无事也无聊,见他们如此投入有所感慨,便打开录音,放盘邓丽君为他们解解乏。歌声响起,他们先后撩起眼皮闪我一眼,那是些激愤深刻的眼神。我天生喜欢对抗,索性放开喉咙唱起来,给他们再添加点难受。 许是声音惊动了钢子,他打开房门扫了几眼。目光在我脸上多停留了那么一下,立即跳开。就那么飞快一下,我捕捉到了藏在他复杂眼神里的些微不满。我想和他对视,让眼神告诉他点什么,可他没让我如愿。他转回去,复又从里面出来,手里拿支水笔,说我也放松放松,换换脑子。他拿过一迭空白信封,一心一意抄起来,并不看我。那些漂们似乎得着了额外奖金,纷纷对他报以笑脸,眼神里感激多于赞许。我懒得睬他,知道他玩什么把戏。 第三章 老蝉,你不是自夸隶书比我强吗。过了一会,钢子见我无动于衷,抬脸朝我笑笑,你也写几个字,让大伙评评,我俩的字谁更好。钢子拿起一沓信封,放到我面前。漂们活跃了,纷纷起哄,比一比嘛,我们当评委。我从他们眼里,读到的却是老板并不特殊你,看你怎么收埸。这种情势下,我无法推托,犹豫了一下,还是心灰意冷拿起笔。同时隐隐感觉到,我和钢子关系已有了微妙变化。 钢子见我抄信封,喜得眉开眼笑,说晚上请大家吃饭,不去下里巴人四川餐馆,去畅春园酒楼。说完,便又回办公室去。我见他玩心眼设计到我头上,激愤难耐把笔一摔夺门而出。当晚聚餐我不去,后是梅好说歹说才去了。她并不知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愿告诉她。就是那晚,我把自己灌醉了。钢子明白其中原因,可他对梅说,我是因半年多没碰女人才发泄一把。从此,他再也没使心眼让我抄信封,他明白使也白使。 那次喝醉,事后才知是杨背我回来。当时并没往心里去,离京后回忆时偶然想起,才蓦然悟出其中暗含的另一层意味。 到京第五天,钢子让我去趟外地,说大赛获奖作品敲定前,有段空白没事干。老蝉,你耗在北京浪费资源,不如出去写点报告文学,也给自己赚稿费。厂家已联系好,到站后和肖月联系。肖月很能干,被她瞄上的企业,没一个脱靶。每篇文章,别超过一万字。肯多出钱,超点也行,你把握。 钢子交给我一摞稿纸,是他设计的,上面印有调查中心文研部字样。比普通稿纸大,纸张也厚。较之可写四百字的通用稿纸,格子少了一半。见我不很明白,钢子笑说,定稿后,得让采访对象签字,对方认可了才会给钱。 想想吧,当他看到厚厚一沓稿纸,拿着沉甸甸压手,写的全是他的事迹,会是什么感受?只要文章写得不是太臭,他就会想,妈的这钱花得值,太值了!说不定他当时会情不自禁,抢握你的手,向你表示衷心感谢。 钢子的话没错。那次我去一家印刷厂采访,厂长林秀丽热情奔放。她似乎觉得不送点礼物,有点过意不去。一边陪我喝酒,一边吩咐手下拿来一大摞稿纸,非得要我收下。蝉主任,在我们地区采访,稿纸我包了。需要时,给个电话就行。却情面不过,我用她送的稿纸写她的事迹,写完让她过目签字。林厂长用手指捏捏那二十来张薄薄的稿纸,复又摊开巴掌掂掂又掂掂。脸上笑容随着掂的节奏一点一点往里收,直到收干净才低头看稿。 现在厂里正忙,她一目十行看了几页说,先放这里,有空我再看,你不着急吧。蝉主任,你们北京来的记者,就是不一样。文章写得好,字字珠玑,好象多写一个字也是浪费。可我们要付出的,也是真金白银呐。 我明白她意思,心里直后悔。后来还是肖月找借口,说得充实内容才把文稿要了回来。我用钢子的稿纸抄了一遍,交到林厂长手里。她照样掂了掂,脸上笑容越掂越灿烂。我就不明白,她并不傻,在这件一目了然的事上,怎会甘愿自己骗自己,还自得其乐呢。钢子实在有先见之明,把人的心思揣摸得很透。在如何写企业报告文学方面,钢子也有独到之处。 离京前一晚,在四川餐馆边喝边聊。钢子说,老蝉,你小说比我写得好,不假。若论写企业报告文学,你还得算半个门外汉。今天教你几招,包你一学就会,一用就见效。 首先得三七开,三分写事,七分写人。你得围绕受访者成长史、创业史、开拓史写足写到位。着重写他经历、工作、内心三方面。长相五官尽量美化,言谈举止往儒雅方面靠,掌握分寸别肉麻就行。 至于企业,就写它三原色。写他没担任一把手之前怎么乱,怎么个萧条。他是受命于危难之时,救濒临倒闭企业于水火之中。当上一把手后,百废待兴状况下,他如何废寝忘食披肝沥胆,如何绞尽脑汁打开局面,如何与时俱进开拓创新。 老蝉,这些都得实写,要举几个典型例子。实在没什么抢眼例子好举,也可合理虚构,事理相通嘛。这对你不难,写小说不也得他妈瞎胡编吗。然后,写企业的明天,在他率领下如何做大做强,远景如何一片辉煌。这部份可以写虚点,来点抒情或哲理升华。在理论上,给他添点光环,拔高拔高。 让他在你文章里,发现一个全新的自我,并打心眼里认同与赞叹。既赞叹你妙笔生花,更赞叹他本人,原来这么有魄力有魅力。让他觉得奇怪,怎没早点发现自己这么有才。 再概括一下,首先得三七开。然后文章三个面一条线串起来,就大功告成。今后无论写谁,文章无论从哪个点切入,你就照这模式复制,包你成功。 钢子喝上一口,拍拍我肩,老蝉,听我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吧。 后来我上企业采访,就按这路数依法泡制。结果出稿快,篇篇命中,受访者满意,我也赚了稿费,皆大欢喜。但有一次采访,还是遇到麻烦。不是钢子传授的方法不管用,是受访者临时变卦不同意采访。 那天,肖月请我上她家吃饭,酬劳我出稿快,她应得的提成一笔接一笔拿得顺顺当当。我与肖月交往时间不长,对她的好感却与日俱增。她长得不算漂亮,脸庞却很清秀。杏眼,看人始终含着笑,既温煦又透着一股友善。不化妆也不戴首饰,浓密秀发随便一拢,扎个马尾巴了事。穿着大众化,无论什么衣服穿她身上,总能出彩,显得不那么大众。说话不紧不慢,标准的京腔京韵,听着很舒服。 有时我想,象她这种年龄和气质,该在大学当助教,过那种半世外桃园生活才适合。至于老家哪儿,她没说我也没问。只知她有个同胞弟弟,正上大三,一切费用由她出。她从没问我来龙去脉,即便后来交往深了也从未提及。和她交往,没心理负担,更不用说去防备什么。我想,梅因她吃醋和钢子闹,实在是误会。我几乎可以肯定,别说她看上钢子,就算钢子打她主意,也只会剃头挑子一头热,耗他自己。 我和她边喝边聊,她喝红的我喝白的。我聊的主要是文学话题,也暗含卖弄意思。她只是静静听,偶尔插句把话,也是让菜劝酒,眼神却分明鼓励我说个尽兴。正说到兴头上,响起敲门声,进来一位男子。 呵,听听轻音乐,喝喝小酒,挺浪漫嘛。浮生难得半日闲,这才叫懂得享受。 来人四十来岁,白净脸瘦高个,声音朗朗,一副精干利索模样。进门后,第一眼就射向我,目光停了停,有点硬。我知道他误会了,可他凭什么,有何资格误会我?听肖月喊他马部长,并介绍我,我起身迎上二步,和他握手,说幸会幸会。他脸肌冲我扯了扯,算是笑了。手,只是贴着肚皮往上抬了抬,并不急于伸过来握我悬在虚空的手。当我握他手时,他的手并没回握。我觉得像是挨了一耳光,心里有股火往上冲。 嘛部长,哦,不姓嘛,不姓嘛姓啥?是人总得有个姓吧。我拍拍他肩。开个玩笑,不介意吧? 马部长盯我一眼,转脸向着肖月。你弟要的资料,全弄到手了,专程给你送来。 太谢谢了。请入坐,喝杯酒吧。 不用,免得搅了你们清雅。他傲慢眼光在我身上来回刷几遍,唇边露出讥讽。这位记者,看着不象嘛。我印象里,记者都是些灰头土脸,整天瞎撞,跟在屁股后打探人家隐私。这位,怎么这么清闲,大白天在女人闺房喝酒谈心。哈哈,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马部长在肖月殷勤招呼下,终于坐到桌边,端起酒杯。 这下好了,今天舍命陪君子,也得把他干倒。让他吐个长江水泻,在肖月面前出回丑。男人这种埸合,最终拚的不就酒量吗。但我失算了,马部长说他无论什么埸合,只喝三杯。这是父母在他成年后订下的规矩,从不违反。 马部长,您可算得是大孝子。现在提倡孝道,您干到部长这一级,许是沾了孝道的光吧。请问,您在国务院哪部门供职? 瞧您说的,上国务院,那是马拉松,这辈子到不了终点。我是厂宣传部长。 没关系嘛,慢慢爬。能经常听人喊您部长,感觉不也差不多吗。 肖月含笑看我俩斗嘴,一会劝我喝酒,一会给他布菜。 马部长,蝉主任文章写得好,出稿也快。给你们厂写篇文章宣传宣传,您看怎样? 行啊。也是那种用钱买,所谓的报告文学吧。 您是明白人啊,不用挑明,就知怎么回事。 给钱没问题,得看文章质量。如果厂领导说文章写得臭,我事先声明,一分钱不给。就是我想给,也过不了领导那一关。 放心好了,蝉主任写的稿,包您领导满意。您看什么时候采访? 马部长沉吟一会,眼光在我和肖月脸上遛一来回。这样吧,就今天。小车在门外,奔厂里方便。免得蝉主任回头另找车,来回折腾浪费精力。 这时,我并不想赚稿费。只想马部长走后,继续与肖月聊天,让她听我神侃文学。但肖月抢我前面答应了,我也只好如她愿,坐上那辆半新不旧的桑塔纳。 途中,迷迷糊糊睡了一会。被车颠醒睁开眼,马部长正侧着脸看我,眼里流露出不怀好意的奸笑。 车,绕出村庄土路,驶上高速。车轮摩擦路面咝咝声,如夏夜轻柔凉风,把沉积心上的尘埃,一点一点拂去。我不想说话,也不想听别人说,只想一直坐下去,静静享受并融入这份难得的静谧。 蝉主任,您看何时采访? 哦,什么?我挪挪倚靠得很舒服的肢体,勉强睁开眼,您说采访?越快越好。当然,得看你们领导时间。 那就今天吧。停了一会,马部长说,喝成这样采访,会不会有损北京记者形象?是否会影响采访质量? 马部长这二问,使我一下清醒许多,连忙揉揉眼,坐直身子。马部长问话不怀善意,话却说到点上,是得郑重。 那次采访,不就因喝多酒,弄得埸面有点尴尬吗。当时负责接待那位老兄,见我五大三粗面孔粗糙说话语速快,误以为我和他一样北方人。热情得让我过意不去,酒桌上只好如他所说,感情深一口扪,一杯一杯下肚喝了个全程。 正式采访时,我竟一时迷糊。也就那么几十秒,待到睁开眼,采访本已掉地上。坐我对面的厂领导,工青妇诸部门各色人等,都用异样眼光看我。幸好,这时我想起钢子对付不利处境办法,也就学他哈哈佯笑。 您看,让我出丑了吧。我对负责接待的党办主任说。早说过我是南方人,不会喝酒。可您的好客您的热情,就象冬天里的一把火,把我点燃了,才把酒当水喝。今晚,您可得自罚三杯哟。就这样,勉强把难堪化解,但毕竟给人留下不好印象。 车子进了厂生活区,在一排红砖平房停下。 蝉主任,这是招待所,您随便挑间住。马部长边说边往大门外走,我去打个电话,看古厂长现在有无时间。 心想,干嘛上外面打,车上明明见你手机通话。不让我听,有这必要吗? 眼前是坐北朝南一溜平房,六十年代建造格局。窗户玻璃蒙了一层灰,有的没玻璃,糊张报纸。我一间间看过去,每间摆设相同。四个架子床,一桌一椅,一套木沙发,一个脸盆架。有的被褥没迭,床单皱皱巴巴。走到最后一间,全是空房,没见一人影。后来才知道,这里很少住人,来客基本住在新盖的招待所大楼。 该厂是国有大型企业,该地区机械管理局属下的设备总厂。我要采访的古厂长,老牌大学生,美协会员。七十年代曾担任技术总导带队出国,赴赞比亚实施援建项目。担任设备总厂一把手后,取得骄人业绩,赞誉文章常见诸报章,是改革年代该地区一位风云人物。 蝉主任,古厂长今晚有重要会议,明天采访。马部长走到我身旁,指着平房笑说,这里环境不错吧,没人打扰。你们这些爬格子的,不就喜欢安静吗。吃饭安排好了,职工食堂,想吃什么自己挑。我就不陪,免得打扰。完稿后,再漂漂亮亮弄一桌,我亲自陪。 心想,这叫什么话,你算老几。此前下去采访时,都是一把手作陪,去时接风,走时送行,满眼山珍海味,感觉特好。住的是设施齐全的单间,还时不时送点时鲜水果,请我品尝。 象你马部长这身份,只配酒席上倒酒或递餐巾纸,要么献殷勤替领导挡一阵喝几杯。可你想当孝子,只能喝三杯。酒量再大,也发挥不了优势,热热闹闹的斗酒,没你什么事。出稿前不和你计较,打那无谓唾沫仗。等你领导发自内心感谢我时,马部长马部长,你就等着瞧吧,看我怎么损你。我心里笃定,古厂长看过稿件后,一定会趋前几步,抢握我的手,一迭连声说谢谢呀谢谢。 前不久,采访那位火柴厂纪厂长,他前后判若两人的表现,正是我会这样想的依据。那家有百年历史的火柴厂时运不济,打火机面世,又兼保护生态不许乱砍乱伐,两面夹攻已走向萧条濒临倒闭。采访纪厂长时,他表情沉重,说厂都这样了,有什么好采访的。主管部门上司来电话,才勉强接受采访。蝉主任,你从北京大老远跑来不容易,随便敷衍写一篇就行。不就钱倒霉吗,反正厂得散架,也不在乎这几个小钱。 我安慰他天无绝人之路。厂房、职工、以及他的管理经验都是财富与资源。只要引进外资,盘活资产转轨变形,完全可能焕发生机。他游移的眼光望望我,谈何容易,别耽搁你的事,开始采访吧。写完不用给我看,放心,我会让财务把钱打到你们账上。 他的表情与口吻打动了我,使得我格外用心写这篇文章。着重写他以厂为家的奋斗史和管理方面才华,也分析了业务萧条是市埸原因,与他本人没干系。完稿后,我请他无论如何看一遍,不满意的话,推倒重写。 他看过后,握住我手久久不放,连声说谢谢。他放下手头工作,把手机关了,请我上外面餐馆吃饭。喝酒时,他突然问我有什么单据要报销,说全给我报。 人哪,真是奇怪生物,有时如变色龙般让你捉摸不定。 第二天上午,马部长领我去见古厂长。途中问我何时出稿,我说最迟明晚六点前。他说您是快手,不简单。明天中午前,上您那看写好的部份,行吗?我说没问题。 进了厂长办公室,古厂长正坐在皮圈椅里打电话。那年代不多见的老板桌上,放有四部座机,一台传真。一个装满笔的青花瓷笔筒,还有一盆长满刺的美国金虎。身后立着一个宽大气派书橱,书籍满满当当。桌子前面,放了把普通硬木椅,与整个环境不很协调。 古厂长边通话,边用手指着靠墙长沙发,示意坐下。我没按他意思,拿过木椅往后挪二步方才落坐。坐矮沙发上,我得仰着脸和他说话,心理处于劣势,说话流畅性免不了打折扣。我在木椅坐下时,古厂长目光飞快看我一眼,皱了皱眉。他刚放下话筒,另一部话机又响了。如此几次,干等了十来分钟。 第四章 古厂长看上去五十多岁,眉目清秀皮肤白皙,小背头,戴副眼镜,显得既涵养又有学问。 马部长,什么事?这位客人哪单位的?声音不高,隐约有点女性甜腻味。马部长赶紧起身,说北京来的记者蝉主任,专程采访您。 我不接受任何采访。停顿了一下,说,蝉主任,别误会。不是针对你,谁来也不接受。 这唱的是哪一出?难道马事前没向古汇报此事,要么他俩商量好拿捏我?不可能吧。即然来了,就算写不成白跑一趟,也得弄个明白。 古厂长,请问,您不同意采访,总该有原因吧。 原因?有必要说吗?他略一沉吟,即然你来了,我也不让你不明不白走人,简单给你说说。等下,接个电话。 放下话筒,古厂长接着说,原因嘛,首先,树大招风。报导出去,名声是大了,可人怕出名猪怕壮。这道理,你该不会不懂。第二,我很忙。你也看见,电话不停,方方面面来的都有。第三,我们厂也曾多次报导。除了第一篇,后面那些文章,全是改头换面,抄袭了前面那篇,上了报纸头条的长篇通讯。原因,就这些,明白了吧。 古厂长从圈椅里站起,做出送客出门的姿态。 我安坐不动,盯住他眼睛。 没错,听是听明白了,也很理解您。不过,能听我谈谈看法吗? 你也想说二句?行,说吧。简单扼要,别长篇大论。 他的口吻腔调,让我觉得刺耳。换个埸合,定会给他难堪,现在顾不得计较了。 您刚才说树大招风,这话没错。可您想过没有,树大,为什么招风? 说到这里,我略一停顿,观察他的反映。见他露出有点兴致的意思,心里踏实了点。 那是因为这树,根深叶茂,生命力强,才能招来八面来风。接着,我信口开河胡说,古厂长,来贵厂之前,我看了不少关于您的报导。我的理解是,由于您锐意改革,创新求变,才会招来有利于企业发展,有利于企业做大做强的八面来风。这风,是改革的春风,也是推动企业再创辉煌的东风。 报导您的事迹,不是为了给您个人树碑立传。而是推广改革成功经验,让那些仍在摸索的企业家少走弯路。您是取得非凡成就的企业家,您也一定有不少成功经验。您应该有大局意识,也有责任,把宝贵经验贡献出来,造福社会。 关于您说的第二点,刚说到这里,被古厂长打断了。 蝉主任,请等一下。马部长,怎么忘了给客人沏茶。对,就用我喝的铁观音,右边第三个抽屉。好,请继续说。 我见得了分,趁势抬高身价,改用俯视口吻。 您说工作忙,没错,我见了。我采访过的企业家,凡有成就的,也都忙。但,据我观察,他们会合理分配时间,不会被琐事困住,更不会连接受采访的时间也安排不了。 古厂长微微点头,表情有点尴尬。 只要您,配合我采访。我提问,您回答,花不了您多少时间。至于您提到的,抄袭文章的做法,我只能表示鄙视。问题是,我还没写,您也没看我写的文章,怎能事先断定,我和他们一样呢。您可不是那种思想僵化,先入为主看问题的人,我没说错吧? 古厂长点点头,眼里的笑意漫延到了脸上。 喝口清香茶水,我开始进行采访。 但,采访进行得十分艰难。 我走在郊外公路上。头上繁星闪烁,天空一片暗蓝。高高的白杨树,沿公路两侧齐刷刷伸向远方,仿佛没有尽头。右边是广袤无垠的田野,间或使过的列车,夹带雄浑的钢铁撞击声,从公路左侧呼啸而过。 我在路边土墩坐下,心情糟透了。 离开招待所已有个把钟头,大脑里仍象塞满铁块,理不出清晰思路。走出厂区前,写了撕,撕了写,折腾好一阵,就是没法写下去,心理压力太大。明天中午,不怀好意的马部长就得看稿,到时我怎么面对,我还有脸面对他吗? 只有任他奚落讽刺挖苦。谁让自己一开始人模狗样,装出锦绣文章嘴脸,吸引别人。你不就这点水平,为何要瘦狗拉硬屎,打肿脸充胖子呢。明天就得丢人现眼,到时看你怎么狼狈离开,看你怎么好意思灰溜溜走出人家厂门。 要不是因为自尊心,我真想去前面小站买张票一走了之。无论上哪儿都行,只要能躲过明天无地自容的埸面。背后议论无所谓,他们不知道我根柢,这辈子也不会和他们再打交道。 也不能全怨自己,古厂长嘴巴太紧。这只老狐狸,精通人事,惜字如金。只说虚的,不谈实的,那能算采访吗? 正式采访前,古厂长把马部长支开,锁上门。我以为他要打开话匣,竹筒倒豆子。谁知他只作简短回答,并不多说。在问到如何当上厂一把手时,似乎触动了他内心某个敏感部位,情绪起了波动。他脸容一敛,嘴张了张。结果,他端起茶杯,把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古厂长,这个问题很重要。涉及到如何用人问题,请您具体谈谈,举个把例子。 该谈的,我都谈了。还有什么要问? 结果,采访不到半小时结束了,其中他还接了二次电话。采访本上,只有他的简历和该厂历年取得荣誉称号的记录。整个采访中,谈得最多的,是他少时求学时的一些零散事例。我明白,无法从他嘴里掏出更多内容,也就中止采访。 古厂长,采访到此为止,您还得忙工作。 他一边给我杯子添水,一边淡淡问,蝉主任,你准备怎么写? 这一问,让我惊了一下。本打算把采访经过告诉马部长,指出没法写的理由,然后立马走人。就因那该死的虚荣心,在古厂长亲自给我添水的感招下,我脱口而出,按照钢子三个面一条线的模式,把如何写这篇文章谈了个天花乱坠。 好,好。有新意,就这样写。古厂长满脸笑容,拿起电话。马部长,小餐厅安排一下,中午我陪陪蝉主任。你也来,宣传部长嘛,趁这机会,向蝉主任学习讨教。 我直后悔,不该贸然说那番话。现在可好,越陷越深。却又抱着侥幸心理,中午不得喝酒吗,到时灌他,或许能从他嘴里掏点货色。但我想错了,古厂长喝了互敬的二杯后,不肯再喝。理由是厂里规定,中午不许喝酒。今天他是破例,如果喝得脸红红的,影响不好。 席间,他交待马部长,把历年报导文章,以及有关厂史资料交给我,也包括那篇得到他认可的长篇通讯。说实话,那篇文章我一直没看。写作前我不看别人作品,免得受影响。写得不好的,看看倒无所谓;如果文章水平高,而我又写同样内容文章,看了会有心理压力,这是经验。 至于古厂长口风为何那样紧,我完全能理解,他们也不容易。想说的,有时偏不能说。想按自己步骤,明明可以一步干到位,并有利于企业发展的事,有时却得走曲线多绕几个弯。对那些涉及到某些在位领导的事,更是小心加小心。即使受了很大委屈,也往往自己扛下来,不敢得罪上面。那次采访春梅服装厂厂长邹腊梅,我就有深刻体会。 对邹厂长的采访,过程挺顺利。问什么答什么,并举了不少例子。当她谈到几起几落坎坷经历时,竟泣不成声。弄得我也鼻头发酸,眼里潮潮的。这位四十才出头的女性,看上去五十多了。脸上斜一道竖一道皱纹,或许是她遭受挫折的见证。 服装厂前身,是邹腊梅组织的一个临时加工点。几名妇女,踩踩缝纫机,干点零碎活。后形成规模,做成品服装红火了,才被区里收编为小集体。没过二月,上面找个由头,把她撤了,去一家饮食店负责。后服装厂走下坡路,工人闹事,才把她调回去。干了二年,因得罪领导,被免职一掳到底当工人。三年后,竟选中胜出才又走上厂长岗位。她说,这一生当了三次厂长,心却死过二次。 这篇报告文学,我是带着感情写的。篇中不点名鞭苔了那几位混账上司,对她的遭遇表示同情,对她的成就大加赞颂。把她比喻为精卫填海,信念坚定,执着顽强。把稿子交给她后,我点上一支烟,等着她表示感谢。 蝉主任!你看,你都写了些什么!看完后,她脸色大变,声音颤抖地说,那些人还在位置上,你这不是给我招灾惹祸吗!谁让你这样写?我的心,已死过二次,还想让我死第三次吗?怪不得人都说,记者是大马蜂,惹不得,没事也得惹出事来。 有了这次经验,后来我下笔时谨慎多了。对他们瞻前顾后的谈吐,也多了点理解。 又有列车轰轰驶过。粗大的灯柱洞穿夜幕,象一柄巨大锃亮的长剑,在列车激情的轰鸣声中一路划去。回招待所后,我没提笔,也不再去想明天的事。倒床上睡了,衣没脱,也没做梦。 清晨醒来,大脑清醒了许多。东方天际,一片绚烂霞彩。冉冉升起的朝阳,旋转着迸射出万道金光。晨风从脸颊拂过,很撩人很舒服,内心似有一种莫名的东西在生长,又有了想大声唱歌的冲动。吃过早餐,坐到桌前,依然难以下笔。我告诉自己,别着急,你不是很能写吗。再等等,一定会有办法。突然,一个念头蹦出来:为什么不创作一个心目中的理想厂长!我被这想法吸引了,略一思索,拿起笔一口气写下去:他侃侃而谈,很投入的样子。谈他的事业,谈他的身世。谈工厂发展史,个人成长史和在改革年代的奋斗史。话语,带着生命温热,如清纯泉水从心灵深处流出。没有世故的戒备,没有矫情的表白,没有浮躁的张狂。自自然然,聊家常一般真挚亲切。 已到了知天命岁数,在一个初次相见的人面前,尚有这份坦诚,尚能这样无遮拦地谈论自己,谈论社会,谈论人生,可见他心理年龄还很年轻。这至关重要。对常人来说,心灵老化了,受害的是个人。但左右企业航向的决策者,心灵一旦老化,在千帆竞发的改革大潮中,就势必落伍甚至触礁,整条船上的人就得跟着遭罪。 古源厂长中等身材,谈吐儒雅,豁达开朗。镜片后炯炯有神的眼睛,既热情又自信。是位受过传统文化熏陶和现代文明洗礼,有着较高文化修养和人格修养,知识型开拓型的企业家。 写到这里,我开始描述他成长过程。这部份好写,古厂长介绍了几个例子,我只要添枝加叶,让它丰满起来,形成一组画面就行。到中午边,已写了四千多字。放下笔,点着一支烟,心想这篇文章,没二万字打不住。现在顾不了这些,钢子如因字数超标不给稿费,也认了,首要的是把文章写好。 不久,马部长推开门。见他没吭声,我也不招呼,装着一心写作。他在门边停了一会,我猜他眼光正搜索桌面,看那篇发头条的长篇通讯,是否正遭受肢解命运。桌面上没放资料,除了稿纸,就一烟缸。我写作有个习惯,写好一页,撕下翻过来,搁桌面左角,然后一页一页重上去。这时我衷心感谢钢子设计的稿纸。四千多字,有那么一沓,压他心上也够份量。 马部长猫一样溜到我身后,呼吸声心跳声都感觉到了。我猜他正伸长脖子,以内行眼光扒剔那呱呱坠落的文字。 你只管挑吧。字未必不如你,稿面清清爽爽,文笔行云流水,你就难受去吧。 蝉主任,马部长在桌边沙发坐下,能看看写好的部份吗? 看吧。我头也不抬,装着继续写。 看过后会让你更难受。中午得喝二盅,为自己庆贺庆贺。此前立了规矩,动笔至完稿前,滴酒不沾。这次破例,也算是特事特办吧。马部长看稿很慢,像老花眼拿放大镜逐字校对。我想也许会有个把错、别、漏字被他揪出来,从而安抚他那失衡心理。也好,不能不给人家一点表现机会嘛。 蝉老师,能否打断您一下,谈谈看法吗? 怎么,改称老师了?我几乎不相信是真的,当我看到他眼里流露出敬意,才明白他已折服。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所打动,不想损他了。 您请说,请多赐教。 第五章 马部长于是大发感慨,写得太棒了,古厂长看过一定百分之百满意。把我夸了一通,用了不少形容词,只是有些用得不很恰当,听着同样舒服。 过奖过奖。得到您认可,无比荣幸。请抽支烟。 不抽烟的马部长,点着后深深吸了一口,复又呛出,一阵猛咳。咳嗽平息了,伸出几根手指,亮到我眼前。 蝉老师,原先和肖月说好这数。翻一翻,没问题。谢谢啊。 我明白他意思,不想搭腔。连这也不懂,当面说,不都挺尴尬吗。 马部长,哪天上您家拜访,不会让我吃闭门羹吧? 热烈欢迎,热烈欢迎。贵人上门,蓬荜生辉。 我笑笑。贵人?你知道所谓的贵人,昨夜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接到钢子电话,说获奖作品已敲定。让我赶回去,整理充实附在文章后的简评。我说手头刚写完,另一家正等着采访。 呵,乐不思蜀。对肖月感觉不错吧,这小娘们。别给我装蒜,我能不懂男人吗!老蝉,放开马跑,有机会多读几个女人。明天还是得回来。过几天,得去北戴河联系会址,你和我一起去。 电话里,我向肖月告别。她说正想去北京看弟弟,问我是否愿绕个弯一起走。 到她家时,已是傍晚时分。餐桌上点着红蜡烛,音箱里放的是蔡琴唱的不了情。低回缠绵的旋律在客厅飘荡,忘不了忘不了,难了难了的声声咏叹,如碎在礁岩的浪花没入水中,化作清流浸润心田。和上次一样,她喝红的我喝白的。不同的是,她那好看的眼睫毛涂了点油,泛着光泽。女人,到底逃不过化装品追捕,看来也是老天的意思。 大哥,幸苦了,我敬你。她举杯,含笑望着我,眼里波光盈盈。 喊我大哥,是头一回。听着很亲切,只是觉得步子大了点,应该还没到这程度。 马部长来电话,夸你文章写得好。得到他认可不容易,他文章也常见报。 是那种豆腐块吧。话才出口,就后悔了。这样背后讥讽,显得不厚道。同时意识到,这种反思并非真心,而是伪装,不想给她留下不好印象。 伪装,平常人与人打交道时常有。不管出于何种动机,决不是为了坑他本人。 我也常写那种豆腐块,想见报也真不容易。回敬一杯后说,有位把持副刊十多年的编辑,有口皆碑。作者想上一篇,得陪上茶叶或名酒之类。他老婆下岗后,搞了个烟酒专卖,傻子也能赚钱。自费出版那本书,一翻开就闻到一股不绝如缕的烟酒味。 是吗,会有这种事?她一脸天真,编辑可不是一般小市民,灵魂工程师嘛。 我斜她一眼。你有这么天真?那些被你瞄上,肯掏钱买文章的厂长们,难道会被你所谓的天真打动?于是对她看法有了修正,内心那份尊重也在淡薄。我突然怀疑,她放蔡琴唱的不了情,也有刻意成份。隐约记得那天与她喝酒闲聊时,说过爱听这首和其它几首。我得证实一下。 放盘梁祝听听吧,小提琴独奏化蝶那段。 行啊,这就换。 我明白了。却又不明白,她为何要讨好我? 说看上我,不可能,我有自知之明。自个模样怎样,比谁都清楚。也没说过使她误解的话,做过让她误会的事。那次赶稿到深夜,住隔壁房间的她,跑宾馆外买来夜宵,让我着实感动了一回。放下笔陪她聊了一会,又继续写。完稿后才发现,她没回房间,侧身躺在床上睡熟了。望着她娇小蜷曲的身形,象个孩子睡得那样甜,不由一阵感慨。象她这种年龄女孩,大多已结婚生子,受到亲人呵护和丈夫疼爱。她却孤身在外打拚,享受不到丁点家庭温暖。为了生存到处奔波,那些见多识广的厂长是好对付的吗。 她对我毫无戒备,这份信任,感动了我,使我对她格外尊重。给她盖上线毯,锁上门,走出宾馆。在小摊喝酒到天亮,心情却依然低落。我并不是个多情的人,有时说话特损,一句话会让别人记恨一辈子。 她在我身上用心,细节上下功夫,自然有她理由,那会是什么呢? 我来之前,领导说你能干,我也亲眼见了。聊聊吧,你是怎么说服那些厂长,使他们就范的。这话,之前是不会问的。说是业务机密也好,个人隐私也罢,从尊重出发都不该问。但你装单纯,以为我傻,那可对不住。我得象层层剥笋那样,看看里面到底多少虫眼。 没什么难呀。他们都是长辈,我也得人缘,算是疼我吧。 心想,疼你?那他该疼的人多了去,厂长也就没法当了。 那可是真金白银,谁肯轻易往外掏。 拿钱往自己脸上贴,有什么不愿意啊。大哥,谈谈文学吧,我爱听。我也做过作家梦,写过几首诗。已经很久了,像是上辈子的事。我还记得谁说过,黑夜给我黑色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说得多好啊,一辈子忘不了。 她显得有点激动,眼里流露的神情,让我相信她没撒谎。顾城部份诗作,我也爱读,曾一次次被打动。甚至想过,一辈子写不出这样好的诗句。我告诉她那是顾城写的,一个下手特狠的屠夫。再聊了一会,我告辞,去住宾馆。 就住这吧。委曲点,睡客厅沙发,再怎么也比宾馆强啊。票已买好,不用操心了。 不,谢谢。我睡觉打呼噜,特响。在家老婆都嫌,别影响你休息。 没事,我关上门不就得了。大哥,你就别找借口了。你心里想什么,我知道。 话说到这份上,我也就不再坚持。 我心里想什么,你未必知道。并非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才有所顾虑。你讨好我,一定有原因,虽没弄清为什么。万一你为达目的,一时胡涂,做出有损你形象的事来,不是彼此都很难堪吗。 清晨醒来,肖月已准备好早餐。火车启动前十分钟,我俩上了硬卧车厢。上下铺位置。她让我睡下铺,说她身轻灵活,爬上爬下不碍事。我开玩笑说,这哪行,大老爷们,怎能享受这待遇。 我躺铺上,不想睡,也不想看刚买的文摘,有点想家的意思。妻子那句离多聚少的话,又在心里转来转去。妻子跟我不容易。换了别的女人,我相信,十有八九早已弃暗投明。妻子很平凡,普通工人。书读到初中,没读完,家贫辍学进厂做工。 在工厂和她相识,那时我正和另一女子交往。有我在埸时,她俩也时有碰面。彼此并不交谈,点点头而已。最终我选择了枝。枝从不在我面前提起那位,那位却常把话绕到枝身上。 枝长相一般,配我就叫漂亮。不属于社交型理财型。不喜欢串门,不愿当家管钱,没有相夫教子破概念,当然也就够不上贤妻良母。下班爱跑菜市埸,哼着歌围锅台转。菜烧得好,毛线织得好,喜欢看渴望看琼瑶。边看边掉泪,或被赵微演的小燕子逗得格格笑,笑声很好听。 对我写作不闻不问,也没稿费概念。家务事全包下,圈子里文友对这点很是羡慕。从不看我写的东西,读给她听也很勉强,说耽搁看连续剧。却乐意告诉同事我发了作品。有次同事问她,文章上没见你丈夫名字,作者写的是尘子。她说那是笔名,其中一位姐妹又问,什么是笔名?她想了想,憋出一句,电影里特务不是常用代号吗,和那一个意思。 我们家,她把我放首位,我把儿子放首位,儿子最恋她。各得其所,因此和谐也温馨。我明白,温馨是因有枝的缘故。苦了累了她,可她并不觉得。成天一张笑脸,很快乐的样子。在京时每每想起,心里都很温暖。 因为面子,我曾重重伤害过枝。那次,钢子几位外地文友来我市横向联系。钢子对我说,今晚抽个空,满足他们,打一夜麻将。想来想去,放你家打比较好,没问题吧?我一口答应。告诉枝,让她准备夜宵。枝说谁来都欢迎,就钢子不行。问原因,她说没原因,就不高兴见他。讲了几遍,还是不同意。我说,你回娘家吧,夜宵我准备。她说这是我家,凭什么我走。今天就守这,不让他们进门。 结婚几年,头一回见她这样不讲理。我也懒得再说,拿起碗盘暖瓶一个一个往地上摔,间或问一句声音脆不脆。她不答腔,睁大眼看我,泪水在眼里打转。见她不肯回心转意,我真火了,拿起唯一值钱的二手黑白电视,砸了。 她泪水夺眶而出,说你真坏,抱起儿子回娘家。 第二天上午去接她,路上想着怎么向岳父母解释,进门时更是忐忑不安。没想到岳父母见了我,眉开眼笑说,枝带孩子回家了,说你出差今天回来。她才走不久,路上怎没遇见? 正沉浸在对妻子点点滴滴回忆中,忽听见过道脚步一阵乱响。坐起身,见一伙人往后面车厢涌去。看看下铺,肖月不见了。想了想,下床尾随而去。到了餐车车厢,见一伙人围观一女孩。女孩十二三岁模样,神色惊恐,脸颊浮出指印,嘴角有血痕。一只手被铐在餐桌脚上,瘦弱的身体擞擞发抖。 围观者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小偷可恶,多踹二脚才解恨。有的表示不满,干么不去偷当官的,老百姓可是血汗钱。也有人抱怨孩子父母,只生不教,是人吗。 望着孩子惊惶模样,心里不好受。想去摸摸她头,给点安慰。二年后那次在深圳,有天晚上我和几位相识从夜明珠舞厅出来,回芙蓉饭店途中遇上那件事,对我心理也产生了冲击。 五光十色霓虹灯下,我们说说笑笑往回走。快到饭店时,不知从哪冒出一女孩,手里拿着一束纸花,举到眼前,先生买束花吧。看模样,才七八岁,清澈瞳仁里露出谄媚。同行中一人把她手拨开,边迈大步边说别睬她,免得惹麻烦。 我落后几步被她缠住,有所不忍就买下了。谁知刚走几步,暗影里又窜出几小孩。其中一位象熟练工,上来就抱住我一条腿。余下的见他抢了先,便追上前面几位,也是抱住腿再说话。我意识到惹麻烦了,不知该如何处理。前面那几位,却各有招数,想是早已经历过这埸面。有的照样移脚,让孩子挂腿上,硬生生往门前台阶上拖。有的从兜里掏出一把碎币,往虚空一抛,掉台阶上钢钢脆响到处乱蹦,趁小孩分神拔腿就跑。幸好同行的a君找来门卫,才帮我解了围。 这些孩子,本该坐教室里听老师讲课,为今后人生积累知识。晚上做完作业,干干净净上床,在父母呵护下进入梦乡。早上醒来,又是一张灿烂笑脸面对世界。而他们,小小年龄却乞讨街头,日复一日磨去自尊,因求生本能学会谄媚学会狡诈,长大成什么人,可想而知。他们父母干么去了?社会又是怎么了? 围观者陆续散去。面对铐在桌边的女孩,我什么也没说,也没做。 我能对她说什么?说她不争气不学好,还是把她父母抱怨一通骂上几句?难道,她天生爱偷窃?难道,她父母指望靠她偷窃发家致富? 我又能对她做什么?把她领走,供她上学,当一回让人竖大拇哥的善人?沦落街头就她一人吗?单凭个人行善供得完吗?一旦财大气粗有能力多供几个,也许那时就不是出于真心,很可能为了作秀。 要么给她点钱,这倒能办到。问题是,日子长得很。这让施舍者本人感觉良好的钱,能打发几天?用完后,她又该如何面对今后狰狞的日子? 这时,肖月从后面车厢匆匆走来,后面跟一戴大盖帽乘警。到了女孩跟前,她让到旁边,神情急切地看乘警打开手铐。然后蹲下,用手帕轻轻擦拭女孩嘴边血迹。她眼里停着泪,含笑轻轻对女孩说话。纤细美丽的手指,梳理拢拢女孩纷乱的头发,在那张稚气尚存的脸上轻轻抚摸,一下一下,象慈母在安抚心灵受伤的孩子。 我被深深打动了。眼前这位女子,会是那位用尽计谋,从厂长指缝里抠钱的公关吗?是那位工于心计,在细节上织网,我自以为把她看透了的肖月吗?我对她究竟了解多少?她肯为一个陌生人,一个遭人唾骂的小偷把心掏出来,我做得到吗? 在老家时,那天下大雪,和几位朋友餐馆喝酒。见一形容瑟缩女孩在邻桌讨要,十来岁,浑身脏兮兮。那位先生衣着光鲜,旁边是位穿裘皮大衣时髦女子。她象躲麻疯病似的,身子歪向一边躲闪,连声说走开走开。女孩不为所动,反而靠近一步讨要。 第六章 那先生吼她不见效,突然放出笑脸,说你过来,我给你。女孩走到他身旁,他倏地站起,一手抓牢女孩衣领,一手端起盘子,把油汤剩菜灌进她脖子。他拿起另一盘再灌时,我吼他一声,让他别干。他先是一楞,冷笑一声,照灌不误。 一股怒火直冲脑门,上去给他一耳光。结果打起来,用酒瓶把他脑袋砸破了。为这,被治安拘留,罚一星期劳动。这女孩,后被我写进一个中篇。取名小凤,写她沦落为妓女的命运。那时被拘留,一点不悔。现在,未必会有这种激情冲动。许是添了阅历,去了些棱角。拿眼前事来说,肖月至少比我富有人性。我只是放心里想,她却在行动。 女孩对她深鞠一躬,急于离开的样子。肖月拉住她衣袖说等等,手伸进兜里,忽然意识到什么,显得有点尴尬。抬眼看见我,眼睛一亮,问我借钱,然后塞到女孩手里。后来我问她赎人花了多少,她没说。我猜得出,作交易时,她不仅费了不少口舌,把口袋也掏空了。 列车快到站。汽笛激昂的鸣叫声,一阵紧似一阵,不断放大直冲云霄。 回京后,没见着梅,晚饭喝酒时问钢子。钢子说我离京后,梅三天二头闹,指明二条路让他挑。要么把她和儿子接来,全家扎北京。要么办完这次活动,卷铺盖回家。活动亏了也认,只当前面没赚。 老蝉,我怎会听女人安排。事业才起步,妻儿来了碍事分心。儿子还差二年毕业,现在转学受影响。让我回家,说了白说。这样回去,宁可死在北京。儿子快开学,她扛不住才走人。走时扔下一句狠话,让我走着瞧。 我会被她吓着?笑话!女人跳起来,撒不出二尺高的尿。钢子喝下一口,咂咂唇。这酒不错,口感特好。厂家送的,熬到你回来再开,谁让咱俩哥们!梅现在变了,爱吃醋。妈的,原来女人全一样,醋劲比那劲还大。话说回头,女人吃醋,对男人没坏处。不吃醋,男人在家地位,就得大打折扣。老蝉,这是我最近悟出来的。 不久,钢子收到单位二封信。前面一封是打印件,盖了公章,限他一月内回去上班,去过组织生活。如果不回,停发工资,其它后果自负。后面一封手写,没盖章。向他解释,因他妻子天天上单位闹,有次把钢子父亲也动员去了,一把手被逼无奈,才公事公办。打印盖章是他父亲主意,梅也坚持非得那么办。 梅这一手果然厉害,着实让钢子焦虑了一阵。钢子是带薪读二年文学班,按规定结业后得回单位。钢子会做人,没费什么事摆平了,人呆北京工资照拿。现在妻子窝里反,单位领导也没辙。工资无所谓,搞僵了就怕丢掉工作。那时我们地区事业单位,还没停薪留职这一说。 那天,钢子买来一房间高档家俱,一台29寸索尼彩电,一套菲利普高级音响。把才买年把的国产小彩电和便携式录音机处理给我。 老蝉,梅操纵单位让我回去,这就是我的回答。破工作他妈不要了,就算她弟带帮打手来,也只能把尸体抬回去。说时,眼圈红了,声音有点哽咽。 其实,钢子家庭观念很重。无论对父母,对妻儿都放心上。后来做大发了,在老爷子面前依然恭恭敬敬。他父亲从厂领导岗位退下后,嘴闲得慌,不便拿别人当靶子,就拿儿女当目标。刚子每次回老家探亲,都是大包小包礼物带回去,装着满脑袋训话回京。他从不顶嘴,当着外人挨训,也是乐嗬嗬听着。 那次活动正节骨眼上,接老家来电,说老爷子中风。他扔下一摊子事,立马买张机票飞回去。结果那次活动没赚,是我记忆中唯一没赚钱项目。老爷子六十大寿,他回去操办寿宴。临行交待员工,每人单独发贺电,给老爷子祝寿。那位比我早到一天的文员,人长得虽丑,工作能力却很强,有时义务加班也无牢骚。这次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顶刚子一句,你父亲做寿,干吗让我们发贺电?刚子脸一沉,让她立马走人。手上事不用交接,给我走得远远的,早他妈看腻你这张脸! 钢子在妻儿身上也很用心。儿子小学毕业后,接到北京上私人办的贵族学校,大把往里扔钱。培养成博士,现在国外定居。对梅,又是另一种情怀。那次梅得肾病住院,刚子找上我,让我姐帮忙找一流大夫。那时他还未去北京,手头时松时紧,平时抽烟也是便宜劣质那种。他将红包塞到大夫手里,恳请人家收下。嫌尿检化验排队费时,不顾院方规定,端着尿液从七楼跑到二楼,软泡硬磨非得让人家先化验。 有次用单车载梅从沿河路经过,几位长发青年冲梅吹口哨,说了句轻薄话。他停下车,梅扯他不住,径直奔那几人去,大打出手。一拚三,结果脸被打烂,趴地上动弹不得。事后问他,说小沟里翻船喝醉了,摔垃圾堆上被玻璃碎片扎了。梅告诉我真相时笑说,他能喝醉?打几岁起,他爸喝酒就从不拉下他,是他爸用酒泡大的。 每逢有社交活动,钢子都得拉上梅。梅懒得去,他又是求又是哄。那次把梅说动了,高兴得当着我面,把梅抱起旋一圈,脸上叭地亲一口。弄得梅脸红起来,连连啐他。梅爱唱歌,却不乐意去舞厅。钢子使出浑身招数,遇上我在旁帮忙,梅也只去过几回。钢子说,你在家,我跟别的女人跳舞,就不怕跳出点名堂来?梅笑说,有那能耐,倒让我长见识,有本事领回来让我瞧瞧。只要比我强,成全你,二话不说空身子出门。你呀,拿面镜子照照,谁能看上,也就我菩萨心肠肯收容。 在京过单身生活时,钢子每把女人弄到手,事后都会对我说上一通,边喝酒边点评。上次那妞山高水深,上了很过瘾。昨夜这位会叫唤,明知是装的,也让人没法不烈焰熊熊。简单点评后丢一边,把话扯到梅身上。从不提和梅的夫妻生活,只沉浸在回忆中,把梅的种种可人之处,点点滴滴说上一遍又一遍。 老蝉,你知道,我工资全交给梅。为了应酬,瞒下奖金和稿费。那天朋友打麻将,推不掉,想起那笔钱。回家找不着,后是梅说在旧雨鞋里,才突然记起。梅取笑我忘性大,自己藏的会不记得。自那以后,每月工资退四分之一给我。说一大男人,口袋里怎能没钱,不够花再向她要。 仅这件事,我就听了不下五遍。每次喝到七八分,他都象变了个人,唠叨个没完。见他说得投入,不忍打断,装着饶有兴味听下去。我明白,他内心正在挣扎,是在说给自己听。也许他想从往事中解脱出来,要么还陷在那快乐温馨时光里难以自拔。从钢子对那些与他有染的女性态度,就不难看出梅在他心里扎得有多深。 那晚,和钢子喝酒聊天。一瓶酒才过半,他突然记起一件事,说差点忘了,今天是芍生日。妈的,女人就事多,破生日自己过得了。偏拉上我,不知求了多少遍。今晚有空,给她点面子。老蝉,陪我去,上她那接着喝。我再三推迟,钢子说不碍事,这种女人,是临时救急的。说得难听点,我敢当你面,脱裤子上她。 芍是钢子个把月前得手的女人。体态丰满,曲线犹存。一张娃娃脸,皮肤细润。大学毕业,在京漂了多半年,眼下没个正式工作。多次纠缠钢子,想来小楼上班,被堵了回去。途中,拐进商店,七挑八挑,买了个最便宜的手提式录音机。让人家精心包装,说生日礼物马虎不得。 芍租住在大杂院。一间偏屋,空间很小。一单人床,一小方桌,富余就剩站脚地方。芍见了钢子,喜笑颜开,拖着丰硕身体燕子一般飞到门前。搂住钢子粗壮脖子,脸上狠狠亲一口。钢子把她一推,斯文点嘛,老蝉来了,别让人笑话。她眼睛和我对上了,笑还停在脸上,眼睛却没笑,好象还皱了皱眉。这种埸合,我本不该涉足,怨不得人家不欢迎。但从她眼里,分明觉察到稍纵即逝的敌意。这也不奇怪,我明白其中原因。 芍没事常来小楼,高兴时义务帮忙干点活。钢子不让,说别添乱。她照样干,不比别人干得差。她与钢子有那层关系,加上人大方也随和,很有人缘。有次她感冒咳嗽,有位员工丢下手里工作,事先没请假跑外面买药,她大受感动。见我训那员工,话中有刺把她也捎带上,脸憋得通红,嘴张了张,什么也没说。 她对我很尊重,开口称老师,从不开玩笑。我对她抱冷漠态度,不主动和她说话。出于礼貌非得答腔,也只给几个字。每每说完,总能见笑容从她脸上落下。也许,她以为是我从中作梗,封住了她进小楼工作的脚步。假如她真这么认为,她对钢子认识就太肤浅了。不过她也真不简单,不知用了何种手段,生日后个把月,就如愿以偿成为员工坐到办公桌边。上班头天晚上,钢子开了瓶五良液请我。喝到半中腰,钢子话锋一转,说有件事征求我意见。他正要说事,我抢在前面说了。 别抬举我,和我玩这套。你是老板,想干嘛你拍板,碍不着我啥事,让她上班好了。 你怎么知道?哦,不说,我也能猜着。妈的这娘们嘴真快。还没宣布,就嚷嚷开了,回头修理她。 其实,我并没听她亲口说。是给她买药那位,向其他几位报喜时偶然听到。 老蝉哪,给个机会,她也不容易。象她说的,不干活,让我养着,别人面前抬不起头。你也见了,她干活不比别人差,耽误不了事。 你就往她脸上贴金吧。丑话说前面,如果不听使唤,训她比别人更狠。 她是你手下,工作上全听你的。我交待过了,她说百分之百服从。老蝉,不知道吧,我早看出,她有点怕你。 笑话,我用得着她怕吗。做好自己份内事,谁也不用怕。 兄弟,男子汉大丈夫,别和女人较劲。就当怜香惜玉,给她个饭碗。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读了二年文学班,谴词造句就这水平。 第二天上班时,钢子宣布芍员工身份。见有人鼓掌,刚子睃我一眼。 我没说完,鼓什么鸟掌。今后芍和你们一样,得听蝉主任安排,我一概不过问。再宣布一条,蝉主任有权开除任何职工,不用请示我,谁也别抱侥幸心理。 事后想,钢子这老板当得也够窝囊。但这也正是他过人之处。尽管走过埸那番话,有很大水份,但他却拿捏得很准。既给了我面子,也对芍取到抑制作用。 芍上班后,想找机会训她,打个下马威。芍很乖巧,工作卖力,使我没法下手。观察一段时间,见没异常,渐渐把找岔的心淡了。对她态度却没变,依然冷面冷嘴。那天中午,在学七食堂吃饭,芍说上班后没请大家,今天做个小东,说时含笑望着我。我明白请别人是打掩护,目的是想和我改善关系,但我不想接受。买好饭菜,另拣张桌子单独坐。 过了一会,芍端来一份狮子头和一份宫葆鸡丁,放我面前说请您赏脸。我说谢谢,请拿走,我不爱吃。她楞在桌边,抬头见她眼里有泪花,意识到过份了,正准备缓和,钢子走了过来。老蝉,她是真心,想和你搞好关系,给她机会嘛。说着,拿起盘子把菜倒饭盒里。他的介入,让我明白他俩商量过,才有今天这出,并非芍出自真心。钢子对她这样上心,把我当外人,我气不打一处来。将勺往桌上一撂,啥话没说抬脚走人。饭盒是钢子让人带回来的。 这件事使我意识到,芍和钢子关系已非同一般。即然这样,我也不必自作多情陷在钢子事业里,从此放弃了看紧芍的念头。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发现不对劲。原先没迟到现象,现在有了。开始还解释堵车什么的,后来也懒得说,心安理得的样子。问了不答,冲我笑笑,眼睛却引我去看芍那张空桌。芍隔不上几天就得迟到,陪钢子睡觉起晚了,好说她什么。后来发觉,工作上的事,她也开始插手。有位员工问,信封抄完了,下面干什么。我说校对稿件。芍发话了,还得抄二千,昨晚老大对我说的。自那以后,她一步一步,什么事都干预。我也随她去,睁只眼闭只眼,心里却在筹谋找机会一次把她干倒。 那天外面下着大雪,十点来钟有人推门进来。此人面孔黝黑粗糙,二十六七模样。一身旧棉衣棉裤,肩挎老式军用包,手提扎成四方块的被褥。一眼看出,他来自农村。当他说明来意,大伙吃了一惊。创作员大会早已结束,他现在才来报到,使人莫名其妙。他拿出参会通知,看过才明白他被人耍了。通知写的是一月十八日前报到,给我们看的却被改成二月。 听说会议已开过,这位名叫怀亮的创作员楞住了。一屁股坐被褥上,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杨沏杯茶给他,抬头说谢谢时,眼里正流泪水。情绪稍微平息后,从怀里掏出一小纸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沓钞票。他说因没钱,才没按规定时间缴纳会务费。好不容易凑齐,揣怀里来参会,结果却落了空。这次是奔通知上写的,那些大编辑大作家名字来的,想听他们讲课。 一问一答中,知道了他身世。父母去世早,和哥嫂一起过。今年二十二岁,还没成家。在离家五里砖窑干活,工资全交给嫂子。哥嫂一直反对他痴迷创作,更反对他参会。要钱不给,说不能惯他坏毛病。说到伤心处,泪水又流出来,用袖子一遍遍擦拭。在埸的无不为之动容,一时竟没人说话。这时,芍从外面进来。看他一眼,嘻嘻哈哈说哪来一要饭。见不象平时有人附和,自觉没趣,怏怏推门进了钢子办公室。 大家捐点钱吧,杨说,掏出钱放我桌上。同事们用惊奇眼光看他,然后纷纷响应。怀亮连忙站起,哆嗦着声音说谢谢,我不能收这钱。我把钱放他兜里,这是大家心意。如果我是你,和你一样处境,我会收下。 说完,我推开钢子办公室。钢子闭着眼歪在皮椅上,芍腻在身旁给他找白头发。 听我说完,钢子沉吟一会说,你们已给过了,也是代表文研部嘛,我就不用给了。 你不但要给,还得多给。我语气很冲,眼瞪着芍。 钢子一下坐直身子,盯住我眼睛问,我他妈凭什么得多给? 他的神态和口吻腔调激怒了我。 嘴干净点,别在我面前,他妈他妈的。这些创作员,冲什么来参会的?想听我说下去吗? 钢子和我对视,俄顷目光移开,身子松下去,不吭声。 门口,挤满员工看热闹。 别忘了,你也是打工的!芍阴阳怪气说,对老板这态度,还想不想干下去? 我冷笑一声,钢子,你小子真行!养个破娘们,和我叫板。老子不干了,这就走人。 钢子很了解我,急了,抬手打芍一耳光。 妈的,我俩说话,你插什么嘴!滚,还傻站这干嘛。老蝉,你也别意气用事。我俩关系,不是一年二年,吵二句算什么。晚上请你喝酒,说说开。 芍哭着离开,被我拦住。你现在不能走,话没说完呢。钢子,明白告诉你,明天上班看见她,我立马走人,你自己掂量。 说完,我下楼乘车去北师大,找一朋友喝酒。夜里也不回来睡,免得钢子花言巧语做工作。第二天上班,芍从我视线里消失了。几个月后在公交车上遇见她,装没看见。她却亲亲热热和我打招呼,依旧喊我老师。女人,有时让人捉摸不透。 第七章 芍离开后,钢子不再让身边女人,享有员工身份。跟他好上的,基本打短工,来匆匆去也匆匆。只有牡例外,享受了了近半年露水夫妻待遇。牡二十七八,长相不算太出众。眼睛好看,眸子成天飘着雾。身材好,骨感,走路娉娉婷婷。一头秀发,皮肤较黑。钢子和我开玩笑说,这妞屁股都是黑的。称她黑牡丹,很贴切吧。牡性格温和,细声细语。烹饪有一手,色香味具全。正餐每顿换花样煲汤,放点杜仲枸杞子之类,钢子对这点尢其满意。她极少去小楼,呆在钢子租的另一处四合院里。没事读唐宋诗词,练练书法,或和房东太太聊天。余下时间,便是精心准备饭菜。钢子隔三差五上那睡一晚,中晚两顿基本在那吃,有时把我也拉上。 因她为人谦和,隐隐透着书卷气,我对她也很礼貌。头一回见面,喊我大哥。尽管不习惯,但言语中透出的真心,无所依仗的弱女子神情,都给我留下好感。我就不明白,以她条件,完全可以挑个男人嫁出去,过温馨安定生活,大可不必把自己贡献给象钢子这类有家室的人。她对待钢子,从传统意义上理解,达到了贤妻要求,尽管没那名份。她不仅自觉进入这一角色,而且沉迷其中。她对钢子那份温柔温情,以我所见,是许多丈夫渴望从妻子那得到,而又终生难以如愿的。问题是,钢子对她这方面并不看重。 那天去她住所吃饭,钢子心事重重的样子,我知道他想什么。儿子放假,梅这两天得来京。牡该怎么处理,成了他一块心病,弄不好又会是一埸风暴。我在客厅坐下,钢子走进卧室,牡在厨房盛汤。 没一会,钢子怒气冲冲出来,手里拿一小相框,举起朝牡直晃,吼道你想干么,把这破玩意放床头柜上,这里真成你家了?说着往地上一摔,碎玻璃四溅,一小片飞到我脸上。牡一脸惊惶迷茫神色,象刚从梦中吓醒,睁大眼望着钢子,少顷泪水冲了出来。她蹲下,手哆嗦着拾起照片,捧在手上痴痴看,抽泣时瘦削的肩一耸一耸。 凑近看上一眼,是她和小孩合影照。四五岁模样,笑得甜,依偎在她怀里。她蹲着搂住孩子,露出幸福笑容。我明白了,她犯了致命错误。即然以前没拿出来,就该继续偷着思念。钢子心胸,容不下这个。也许,她自以为把心捧出,和钢子好到这份上,不会有问题了。 我想,如果不是因梅来京,钢子尽管生气,也不会这样重创她,了不得吼上几句。这样做,明摆着赶人家走。钢子也是,想把她弄走,可以挑明说,干嘛对她加以伤害。 第二天,牡请我吃晚饭,说离开前想和我单独聊聊。在一家饭馆火车座里,对着摇曳烛光,她提起一段往事。 老家昆明,在一所中学任教。丈夫贵州人,师范同学。婚后上北京读研,接着留学深造。出国前让她来京,有要事商谈。见面后对她忏悔,说对不住她,已有别的女人,死一千次也难赎罪。请她另择佳偶,别耽搁青春。儿子她要也行,抚养费照给,跟她姓也不计较。 牡想过以死解脱,终是放不下儿子。自觉无颜面回去,在京呆了下来。后在一文化单位打工,偶然遇上钢子。一来二往,见他开朗风趣,又有事业,就随了他。原想待时机成熟,把儿子接来,在京好好培养。至于钢子有家室,她不在乎,也不想争名份。只要解决儿子读书费用,就知足了。至今父母亲属尚不知情,以为她和丈夫正在北京过二人世界。 她述说时,并不十分激动。偶有泪花浮出,仰脸长吁口气,停一会,浅浅一笑又接着讲。 这是个伤透心的女人,告诉我私密,一定难受得憋不住,才找个人倾诉。也太傻了,干么死要面子。死都想过,何必瞒家人,痛快说出得了,又不是你的错。为儿子将来赔上自己,一厢情愿指望他人赞助培养,这想法更愚蠢。离开钢子,她会作何选择,我没问,她本人也未必清楚。没建议她回老家重新开始生活,离开单位这么久,工作怕是保不住。即使没丢,女人一旦打定主意,神仙下凡也说她不动。 大哥,听我说这些,很乏味吧。对不起啊,真心谢谢。您是好人,正派,不拈花惹草。您爱人很幸福,对您也一定很放心。 心想,用你理解的正派,安我身上受之有愧。 这时,我和弘已好上了。弘比我晚到几月,二十七岁,已离婚。租住挂甲屯一户人家,上班很方便。她为人随和,好相处。爱笑,与人搞笑时很疯,常动手动脚。身上透出的那股活力,洒脱不羁的性格,不知不觉吸引了我。 与女人打交道,一般情况下,我把她们当男人对待。只有涉及到男女都敏感的性时,才郑重把住言行关。对那些端庄型淑女型女性,我抱敬而远之态度。这类人礼教束缚太多,吃口菜嘴也得有个造型。菜送进口时,如表演飞行特技穿越山洞,控制得让人叹为观止。对尚未离婚女人,我没任何想法,避免经受考验。万一她丈夫拿刀和我拚命,是迎着刀尖上还是闻风而逃呢,两样我都不喜欢。对于没结婚的黄花闺女,更是彻底死心,怕被缠上。间接知道,一旦被缠很难脱身,即使费尽周折挣脱,也会伤筋动骨至少也得脱层皮。要是命不好,遇上那种非得和我海枯石烂的女人,我还活不活? 弘不同,如天马行空无拘无束。尤其难得的是,与我交往时从不谈过去,也不提未来,只谈眼下对人对事的感受。男欢女爱顺其自然,完事后该干嘛干嘛。与她在一起,心里没丁点压力。没负罪感,更不会觉得对不往谁。有那事之前,我俩空闲时常玩一种游戏。用笔交谈,互问互答,猜测对方心理。比如我问昨夜失眠了吗?她如何回答我不知道,但得猜她给出的答案。猜对得一分,错了扣一分。累积负十分者,请顿饭。 玩这种游戏,可以渐渐进入对方心灵深处。为什么这样,而不那样回答;为何用这种语气,不用那种口吻;当下语词结构方式,句式运动方向,反映了什么,隐藏着什么又意味着什么?通过这种测试,往往一瞬间就能得出较正确判断。经过一段时间笔谈,我获得了她对我情感态度的大量信息。 创作员代表大会期间,有晚我俩闲着无事,又开始笔谈。为了摸清她与我交往底线,我写了些冒犯她的话。很下流地把她身上敏感部位描写了一番,让她回答看过什么感受。她两颊飞上红晕,很困难地撩撩眼皮,想看我一眼似地,因羞涩终于没抬眼。然后写了不应该三个字。 我一看,什么都明白了。若两人情感没到一定地步,正常回答,应该是给出下流、无耻之类词语,或婉转加以谴责。给出不应该的批语,说明她并不真反感,而是由于女性自尊,才勉强作此维护;同时字面下,还又透露出半推半就撒娇意味。就在这天夜里,我俩跨过了男女界线,在青龙桥军科院招待所,有了第一次。 后来妻儿来北京探视,那天我对弘说了。她先是低头不语,然后笑笑说,我也正想告诉你,朋友约我去深圳,这几天就得离京。今晚我请你,去学校芍园餐厅,算是告个别吧。吃饭前,她从包里拿出一礼物,送给我六岁儿子。是个彩色外观儿童望远镜,日本货。日本是她伤心地,因丈夫有外遇,她回国后办了离婚。以前没说这么细,芍园告别时才听她谈了个大概。弘离开后,我俩再也没联系,至今不知她人在何方,过得怎样。有时想起她,拿出当年儿子玩旧了的望远镜,站洋台上对天空望上一阵。 弘没离开前,钢子对我和弘的关系,抱警惕态度。我知道他担心什么,也能理解。他有过教训,才会这样疑神疑鬼。那次他去深圳,临行前交待我把老宽看紧点。说老宽贼眉鼠眼不很地道,具体啥事没讲,正物色人选把他换掉。 钢子手中的社研部、文研部,其实二张皮一套人马。分工协作,哪部门有项目,先忙哪边。当时社研部正筹划出书,该书内容涉及社会生活多个领域。按定下的几条标准,从媒体搜寻入选文章。再按统一版式,打印到调查中心社研部稿纸上。 文章寄回作者时,附上一份入选通知一份回执。通知内容讲出书目的与意义,文章入选是 “鉴于您在社会科学领域的努力探索与实践,发表的文章具有一定的理论深度和创新、超前意识。经编委会审定,您的文章获准入选。”,“结集出版时,将在京举行盛大首发式,邀请著名专家学者与作者座谈。”回执分别是作者订书、报名参会、是否刊登彩照和订金箔证书三项内容,所需费用表格上分别列出。 此类项目,前期得费大量人力,六名打字员经常加班到深夜。单是落实作者通讯地址,就得电话打个不停。为了取得有关资料,还得动用人际关系。追加投资的事,时有发生。为了尽快得到作者反馈信息,每天装好的信件,赶在邮局下班前发出。 前天见信件没送邮局,问老宽怎么回事。他说杨正闹肚子,先放放明后天再送邮局。杨夜里跑厕所五六趟,我亲眼所见,这事也就没往心里去。今早上班时,春对我说,老宽托她捎话,老家来人得陪着四处转转,这两天不来上班,请我多费心。这很正常,我老家来人时,也曾请他帮忙。 春是大连人,和老宽同乡,二十四五,毕业后漂在北京。电脑玩得转,常见技术故障能解决。后经老宽推荐,钢子见她有专长就留下了。不久委任她电脑室主管,待遇高出一般打字员许多。春对人礼貌,交往却保持一定距离。对老宽也象对其他同事,看不出有任何特别之处。从不谈私事,也不爱扎堆聊天。工作认真负责,打字室出活效率高。下班前检查打字员工作,每天打多少登记在册。月底汇总交给钢子,作为发奖金或罚款依据。钢子对她很器重,我俩短暂外出几天时,放有公章的保险柜钥匙也交她保管。 第八章 这天上午,处理完文研部创作员来信,把老宽桌面信件拿来,边拆边看。需回复的另放,老宽上班后由他答复。看了一会,有封作者来信引起我注意。信中说六天前收到文章入选的信,已将回执单和汇款寄出。今天又收到同样内容信,觉得莫名其妙。猜想可能是工作疏忽,忙中出错寄了第二封。来信提醒,再忙也不应出现这种低级错误。 我不认为这是工作疏忽。按操作流程,抄信封时,按作者名单排序抄,装信封也是按名单排序装入,两道关卡守着,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问题是已经出现,该如何解释?唯一能解释通的,应是作者前后收到的二封信,其中一封不是我们的,是另一家机构所为。但问题又来了,若出自另一家,作者为何认定是同一单位,通知内容又怎会一样呢? 思索一会,我拿来汇款登记薄,查找这位作者名字。按时间推算,应该收到到款通知。查遍所有名单,没有这笔入账。显然,作者汇出的钱进了另一机构账户。然后,我找出作者通讯录,查找电话号码。接通后,请他把前后收到的二份文章入选通知,另一份回执单传真过来。对比一看,版式一样,通知内容一样,公章大小一样,发函单位名称也几乎一样。但我从中发现了几处细微不同。这几处不同,作者一般容易疏忽,但逃不过内行眼睛。 首先是单位和印章名称。一份署名调查中心社会研究部,另一份署名调查中心社会调查部,公章也如此,相差二字。其次,二家单位汇款账号不同。三是订金箔证书价格不同,社调部比社研部便宜一百元。 我明白了,猜到是老宽,玩空手道半途截食,用的是移花接木手段。断定他有同伙,单凭他一人,不可能有这能量。同伙不是别人,只会是春。她不但具备条件,平时就觉得她不简单有城府。我走进钢子办公室,把门锁上,点上支烟,在脑海里拼凑还原这件事全过程。 应该是这样:春将已打印存盘的文章偷偷拷下,在老宽租的办公地电脑上,改动单位名称和函件部份内容。老宽找机会拖延这边发信时间,抢在前面把信函发出。若是作者时隔不久收到二封同样内容信,从价格方面比较,会选择便宜一百元的社调部。我猜想,这时老宽正带领一帮人,拚命忙活抢进度,办公地点或许就在附近。这次若是没败露,这小子一下就可翻身,至少进账上十万。而他只须花少量钱付人工资,钢子却当冤大头,把前期大量费用给付了。还得搭上不少心血,最终落个赔本结局。 我拨通钢子手机,把情况说上一遍。电话那头,传来钢子粗重呼吸声,少顷吼出一声,狗娘养的!老子宰了他!老蝉,先别动他,我这就飞回去。 收拾完老宽,一行人去畅春园酒楼,钢子酬谢几位请来的哥们。这几位出手利索,往老宽面前一站,伸手叉住他下巴,朝鼻梁猛击一拳。老宽晃了晃,身子一歪倒地上。提溜起来,大巴掌跟上,脸上噼噼啪啪一阵狂抽。节奏稍缓时,旁边一位朝他膝盖弯猛踹一脚,打耳光的顺势手一松,将老宽做成跪的姿势。 老宽嘴边流血,鼻血线一般掉地上。他不去擦拭,望着钢子冷冷地说,成王败寇,想咋处理,随你便。 钢子抬腿,照他胸口猛踢一脚。 狗娘养的,还敢嘴硬,打断你腿! 无所谓。命一条,交给你了。 行,老子这就废了你!钢子抄起一把木椅砸他,被我拦住夺了下来。 钢子骂道,再嘴硬,打断你双腿。扔火车上,往南边送,让你有家回不了。 老宽不再吭声。 然后,按钢子事先拟定计划,将老宽办公用品及文档,全部没收搬走,逼着春把作者汇款交了出来。至于尚在途中汇款,钢子已给银行朋友电话,作了安排。 酒桌上,边喝边聊。已干了几瓶白酒,那几位哥们和我,都有几分醉意。 有位说老宽骨头硬,那种埸合还敢顶嘴,是条汉子。 算什么汉子,钢子说,要不是老蝉拦住,非打得他开口求饶。 何必那样,又不是不共戴天。我和那位干了杯,接着说,站老宽角度,做法也可理解。人嘛,一谋生存,二求发展。他下海闯荡,难道就为给人打工?只是手段有点卑鄙。 钢子用异样眼光望着我,老蝉,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也有想法? 我讨厌他眼神与口气,顶他一句。 想法,谁知道?喝酒喝酒,别唠叨了。 这以后,钢子对我有所提防。创作员通讯录原放我抽屉,有天钢子说查找名单,拿去没还,从此由他保管。以前报告文学编完后,由我送出版社审核。钢子将装有现金信封交给我,说这钱是人情费,给了钱和稿件立马走人。对方收了钱心知肚明,用不着和他们套近乎。后来没再让我去。我猜他是怕我和那些人混熟了,摸清门槛,萌生与别人合作念头。钢子担心也正常,其它单位出过这档事。 周末那天闲着没事,想找个地方溜去。接到肖月电话,说昨天从香山回来。想见面聊聊,地点定在紫竹苑公园。去那方便,乘公交几站地就到,进公园不用买票。凡不用买票景点,如什刹海、玉渊潭,周末空闲我常去溜溜。带本杂志,找个怡人所在看几页,倦了躺椅上休息。闻草木清香,听飞鸟丢下的鸣叫声。中午上餐厅喝酒,喝完回椅上躺一会,似睡非睡自觉很惬意。 紫竹苑环境静幽,坡地上翠竹遍布,这儿一丛那儿一片。十一月晴空下,风过处婆娑起舞飒飒低吟。卵石砌成的便道蜿蜒曲折,隔不多远就能看见路边长条竹椅。一路走来,寒喧客套无关紧要的话已说过。她想说什么,现在也该挑明了。 大哥,这是香山买的,送给您。坐下后,肖月递给我一张过了塑的风景明信片。 陡峭崖壁下,水流湍急一泻千里,河面飘着淡白色雾霭。画面中央,用胶粘住一枚蝴蝶大小枫叶。右下角礁岸上,几位戴太阳帽游客朝对岸眺望。左上角竖排二行字:流水为什么永远向前,因为从不留恋两岸景色。 果然是有备而来,给我上课洗脑。她究竟想说什么? 不错,画面很美。河水有气势,枫叶有寓意。谢谢。 您觉得画面上二句话,写得怎样? 一般般,中学生水平。怕她误会我小瞧她,补上一句,有浅浅哲理,给人启迪。 大哥,最近我读了本书,书名《必要的丧失》。书里所表达的,我体会,和名信片上的意思差不多。要想得到,有时就得有所放弃。哪怕放弃的东西,跟了自己很久,心里扎了根,也得忍痛拔出来。 是啊,外科医生最拿手,想切啥器官,一刀命中。 您真风趣。冒昧问一句,您觉得我怎样,好相处吗? 没得说。生日蛋糕,搁谁谁喜欢。 别是取笑我吧?能问您,每月收入多少吗? 您都已经问了。对不起您,国家级机密,老婆也不告诉啊。 您别误会,没别的意思。我是想说,您的能力,拿工资埋没了。 哦,您怎知我拿工资,没想过我和钢子合作关系? 我能猜出来。钢子,我太了解了。 拿工资也不错嘛,不用成天绞尽脑汁挖空心思,我挺满足。 大哥,我俩合作吧。 第九章 合作干嘛?不会是开夫妻店,卖快餐吧,我可什么也不会啊。 大哥尽开玩笑。我诚心与您合作,就做报告文学这档。您负责采访写稿,其它方面不用操心。联系客户、买书号,印刷全由我负责。利润五五分成,您看怎样? 别别,干脆给您打工。钢子这哥们先放一边,和他再铁,毕竟是爷们,不如红颜知己感觉好。 大哥,她两手抱住我胳膊摇晃,仰起脸撒娇地说,您就答应吧。和我共事,不会让您受丁点委屈。如不介意,您日常生活,比如吃饭洗衣,由我打理。 心想,平时进入业务角色,这种伎俩她肯定用过。不能怪她,谁让她职业是公关。没坐我腿上,已是网开一面,让我享受特殊待遇。 不行啊,老婆就得来京。见我成天和女孩搅一起,长得又比她漂亮,她还不得从天安门上跳下去。大哥才这岁数,您也不忍心吧。 肖月很聪明,不再说什么。此时我并未想过离开钢子,更没想与别人合作。钢子待我不薄,也真心。他再三动员我来京,就为培养一个与他抢饭吃的对手?那样做,有何脸面见梅?我过不了自己这关。 从紫竹苑出来,去王府井转了转,傍晚在中关村一家酒楼吃饭。拣了张靠窗桌子,点了几个菜,边喝边聊。头回见她喝白酒,和我对干,一杯一杯,酒量看来不小。酒瓶快见底时,桥拥着二女孩走进餐厅。看见我俩,哈哈一笑,紧走几步来到桌边。 老蝉,让我撞见了吧,早说过你是装的。怎样,哥们眼力劲还行吧?美女妹妹,啥时来的,怎不给哥哥我来个电话?我长得还行嘛,比老蝉强那么一点。 桥在空位坐下,对身边女孩说,就坐这,二位是我哥们。陪你们一天,闷死了。大伙一起聊,这顿我买单。 女孩朝我和肖月笑笑,分别挨着桥坐下。看上去二十来岁,长相一般。二人身材反差很大,环肥燕瘦,却都透着青春活力。 老蝉,改邪归正,不守节了?桥递给我一支烟,哥们,啥时想通的? 有您开导,铁罗汉也得开窍。就怕交白卷,辜负了您谆谆善诱。 这才对嘛。再不近女色,你那玩意成牛肉干了。哈,大伙干一杯。 桥放下空杯,笑对肖月说,你有魅力,一般女孩,入不了老蝉法眼。 肖月娇嗔地看我一眼,他呀,把我当妹看待,没你想的那回事。 怎么,没拿下?给我加满,诚心敬哥哥我一杯,立马给你支招。 行啊,这就敬您。肖月嘻笑着,脸颊艳红,举杯站起,脚下不很稳,身子有点晃。桥,是啥高招?没说到点上,您可得自罚三杯。 桥干了门前杯,吸口烟,仰脸吐出一个烟圈,在虚空飘浮滚动,露出自得笑容。 对老蝉这类口是心非,假模假样的人,你别和他玩虚的,一步到位。先喝个交杯酒,再坐他腿上,我就不信他无动于衷。 这算哪门子高招啊。肖月笑吟吟望着我,大哥,您说是吗,得罚他喝酒。 心想,肖月逮住机会心思又活了,下面会有什么表现呢。 对,这小子该罚,尽出馊主意。耍赖的话,灌他。 瞧,一鼻孔出气,成一家子了。先按我说的办,喝了交杯粘老蝉身上。他不让,我自罚三杯。 大哥,喝就喝。咱俩联手,他输定了。 肖月凑近来,端起酒杯递我手上,胸脯几乎挨着我脸。温热体香阵阵袭来,头有点眩,心里一阵骚动。 不就一杯酒吗,谁在乎。我笑说,举杯绕过她曲起的手臂,一饮而尽。杯子尚未放下,肖月已坐我腿上。一只手搂住脖子,一只手指着桥,笑着说不许耍赖,得连喝三杯。 腿上柔软迫压舒畅的感觉,电一般通达全身,腹腔仿佛一下被抽空,一股热力朝下挤压膨胀,起了一阵腾云驾雾般的眩晕。这种通电般的舒适快感,来京后,与弘好上前不曾有过。也曾有女人坐腿上搂搂抱抱,只感觉到重量,心理生理没多大反应。 那次从烟台过海去大连,船开前有段时间富裕,我和钢子在港口附近转悠,中午边准备找个地方吃饭。寻了几家不中意,在一家小餐馆门前,被一位青春靓丽女子招揽进去。 女子二十三四,瓜子脸,细腰身,眉眼俊俏,乳房挺翘。我猜钢子选定这家,与女子胸脯有关。进到里面,空无一人。右边一排火车座,左边二间房,挂着蓝底碎花布帘。房间左拐是通道,有瓢勺声响间或传来,猜想是厨房。菜上得很快,一会就齐了。女子把酒倒上,紧挨钢子坐下,说大哥我陪你,免得你寂寞喝闷酒。 才喝几杯,女子已坐到钢子腿上,笑说哥哥喂我呀。这时,听见咣的一声,一个墨绿色易拉罐从对面一间房里滚出。接着,一位中年男子掀开帘子,步履踉跄从门里出来,低着头径直朝大门奔去。挎着包,提着旅行袋,一看便知是过路客。 过了一小会,房里走出一女子,脸色桃红,头发纷乱,眼睛贼贼放亮。相貌衣着与钢子腿上女子一般模样,只是嘴唇红许多,唇膏太重缘故。是对双胞胎姐妹,刚才房里发生了什么,不用说也能猜个八九分。 红唇女子紧贴我坐下,手顺势放我腿上,前后来回运动,嘴里说我和哥哥喝个交杯酒。 心想,才打发走一个,也不歇口气便又投入,这种忘我精神够得上评劳模。我把她手拿开,笑说你把我弄得很痒,不舒服。 她嘻笑着,把我腿扒开一空档,两腿插进来,一只手攀住我肩,身段往上一起一扭,坐我腿上了。我觉得份量不轻,仿佛刚才那位客人附她身上,一起压我腿上,心里起了一阵反感。我把她推下来,说上趟洗手间,起身离开。 从洗手间出来,红唇女子仍坐在原位,冲我招手说哥哥快来,我等着敬你酒。 经过那间房门时,停住脚掀起布帘,探头朝里望。房间很小,几平米,亮着一盏白炽节能灯。右边靠壁是张二尺宽的床,铺有床单没有盖被。床对面上方钉有一排衣钩,下面是张画。画上是位妖冶性感三点式女郎,张开双臂作俯冲状,象是要从画里飞下来。 正待转身,红唇女子已搂住我腰,肩膀顶住背部,一使劲将我推了进去。她动作利索,双手搂住脖颈,嘴立马凑了过来。我连忙别过脸,飞来的一吻落在右耳上,粘乎乎冒着热气。接着,手就伸到我裤腰边,手指一阵忙乱解皮带扣环。 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内心并不慌乱,这种女人不会使我动心。只是好奇心驱使,想看看下面会发生什么。我把她手拿开,说你别着急,得先谈谈。服务到什么程度,是个什么价钱。她楞了一下,旋即笑了,说大哥门槛精,象你这样还真少见。这样说吧,让你当回神仙,云里雾里,保不定日后夜夜想我。 听了报价,暗暗吃惊,也就几斤猪肉钱,胃口不算大。不过,一天挠上几人,加加拢钱也不少,坚持下去有个一二年也可进入小康。 红唇女子边说边脱衣裤,有条不紊,一件件挂衣钩上,就剩胸罩和三角裤尚未解除。身段不错,象搁在商埸橱窗里的衣模。 我在床边坐下,点上支烟,说你先别忙活,听我说几句话,钱我照付。你姐俩开饭馆,本该好好经营做正经生意,将来或许越做越大,当老板也不是不可能。用这种方式弄钱,既不光彩也易得爱滋病,坑人坑己。 她楞在那儿,看我的眼神有点古怪,仿佛我是外星人。她表情慢慢起了变化,红晕消褪,脸肌渐渐收紧,眼里射出一般怒气。她三两下穿上衣裤,狠狠瞪我一眼。当我递给她一张百元钞票,说不用找零时,她朝我猛啐一口,抬手打我一耳光,转身离去。 我把钱扔床上,出来对钢子说不吃了,买单走人。路上钢子说,老蝉你还真有定力,一般人架不住那娘们风骚劲。我也不会上她,怕得病,一辈子的事。 大哥,您在想啥?肖月脸挨着我脸,嘴凑到耳边轻声说。 没想啥。我振作一下,告诫自己肖月是在逢埸作戏。得稳住,别他妈阴沟里翻船。 你体重很轻,不到八十斤吧?我拍拍肖月的手,得去趟洗手间,高抬贵手啊。 站在洗手间镜子前,往脸上浇泼凉水,做了几下深呼吸,让骚动的心平静下来。预料得到,若不紧急刹车,按照眼下情势发展,今夜会发生什么不说自明。 我仿佛看到,一对喝得醉醺醺的男女,搂抱着钻进的士,嘴在对方脸上忙个不停,互相把唾沫涂到发烫的脸上。手也不闲着,在对方身上四处攀爬,找着心怡目标便在细节上活动,象穿梭在林子里的秋风,一遍遍浸淫尚未熟透的果实。进了宾馆房间,以冲刺速度奔向床第撕扯衣裤,那狠劲,象一对仇人要把对方撕成碎片吞下肚去。完事后,男的一边下床一边想着如何脱身,分手步骤该分几步进行。女的呢,甜蜜蜜泡床上懒得动弹,沉浸其中细细品味想入非非如何把网收紧。 这幅画面,我不想看见。若主人公是别人,看几眼倒无所谓,就象电视剧里常有的那样。惹来麻烦,自有剧中人物承担,与我无碍。让我当故事主角,为了片刻欢愉招来日后无穷尽烦恼,除非傻子才会不计后果以身试色。 第十章 我不是莽撞行事的人,与女人交往,属于有贼心没贼胆那种。小心翼翼的我,对这种做法抱欣赏态度。一但意识到危险,绞尽脑汁撤出阵地,比兔子逃命溜得还快。现在危险已临近,站在洗手间镜子前的我,拿起手机拨通钢子电话。谎称被朋友缠住脱身不得,让他过五分钟来电话,说工作上有急事得立即回去。 转身走出洗手间,猛然看见桥站在门边,正用奇怪眼神看我,说老蝉你演的是哪出?别人爱江山也爱美人,你无江山可言,怎么连到手的美人也肯放弃,不会是那玩意有问题吧? 比你的好使。桥,打电话的事,别和肖月说。今晚替哥们送送她,她喝多了。 老蝉,得向你学,欲擒故纵吊胃口,好手段。桥笑说,她不会把我当替代品吧,我可是沾火就着。妈的,早晚得毁女人手里,冤哪。 我笑笑,并不把他话当回事。和桥交往这么久,啥样人,心里有数。尽管他常在女人堆里混,可哥们义气放首位,不吃窝边食。我正想把话题岔开,手机响了。枝说儿子被车撞了,正在医院观察,无论如何你回来一趟吧。 我把情形与钢子说了,当晚托桥买票飞了回去。后来再次去京,情形发生了较大变化,说穿了就是我的文研部副主任位置已另有所属。 那是另一篇故事的起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