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片深情的土地》 一 早春的清晨,鹤立乡的庄稼人,还没有从热乎乎的炕头爬起来以前。宝泉岭上的积雪开始融化,汤旺河也开始解冻,人们在被窝里就能够听到汤旺河涨水的呜呜声。四月的黑土地上,一切还是这样的宁静,这样的安祥。夜幕刚刚退去,村子的上空缭绕着白纱般的晨雾,只有雄鸡是不甘寂寞的,在用那嘹亮的嗓音昭示着新一天的开始。 沉寂的乡村,被早晨清新的空气笼罩着;人们似乎贪恋着最后的懒觉,因为过不了几天,一年之中最忙碌的时候就开始了。只要一忙起来,村民就像上满弦的发条,就不再有闲着的 时候了。 这是个有着三四千户人家,上万口人的乡村。人们靠着天赐的黑土地,种啥得啥,那黑油油的良田,自打归了自己的名下,家家户户就似乎有了自己的小金库;村民们也舍得自己的力气,过着虽然还不算富裕,但完全可以说得过去的日子。 不管怎么说,生活好转了,吃喝不愁了,就珍惜自己这条命了。这样,不管穷的,还是富的;不管是说起话来喜欢咬文嚼字的文化人,还是自以为是大老粗的汉子婆娘,他们之间怎么样瞧不起,但他们都尊重着一个共同的人,这个乡村惟一的郎中,一个叫何广大的中年人。 此刻,村子里有的人醒后还懒在炕上不愿意下炕;有的年轻夫妻干脆趁这大好时光,再恩爱一回。村里一条宽阔的街道上,广大诊所的大门早已打离开,何广大已经穿好了衣服,清点着所缺的药品。今天是他一个月中惟一休息日。他也歇不着,每到这个日子,他就去城里进药会朋友。 诊所不大,却是上万个村民的圣殿。只要不是什么特殊的病症,不管是用西医的听疹,简单的手术,还是中医的望闻问切,他都能准确地找到病症,用着最经济而又可行的方法解除病痛。在这个乡村里,只要何广大说一句话,甚至比乡长还要好使。 何广大的老家不在这里。这里百年前,甚至仅仅是五十几年前,还是一片湿地。飞鸟野鹤,遮天蔽日;春来秋去,留下一片苍凉。到了冬天,这里一片白雪茫茫。何广大的祖上,是河北有名的中医,据说当年还为率领大军屯兵在这里的曾国番把过脉。这已无从考证。不过,他的爷爷在一年大水过后,突发的大规模痢疾中,显示了何家的祖传秘方是何等的应验,更为他的家门带来了广泛的声誉。正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何家一旺就是一百多年。如今,到了百年不遇的盛世,何广大更觉得自己有的是精力,要为这个社会,要为这些村民做更多的事情。 何广大从不对外人谈起家族那段辉煌的历史。可是,在他心中,也为自己祖上那样的深名大义而倍感自豪。那是民国二十三年,河北北部地区突降百年来罕见大雨。雨一下就是半个多月,天地间一片漭漭苍苍。雨终于停了,在这大雨中,被困死饿死的不尽其数,横卧水里的尸体堆成了小山,堵塞了水路和陆路,一时间民不聊生。由于完全没有医疗的保障,人们喝了不干净的水后,恶性痢疾就大规模爆发了。在短短的半个月里,死于这场痢疾的,绝不比死于水患的人要少。 这件事传到住在河北南部的巨鹿地区,已经过去好多日子了。那时,何广大的曾祖父还活着,已到了期颐之年。他心忧天下,非要挣着身子,去灾区解救濒于死亡线上的百姓,按他的话说,就是他就是死在那里,也要做这最后一件该做的事。他这辈子做的善事不尽其数,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可是,就在他准备成行之际,突然病倒。临终时,他要求自己的儿子,也就是何广大的爷爷立刻发送他,一天不停,抽出身子,去做更为有益的事情。何广大的爷爷何念祖,忍住悲痛,发送了老人。当天夜里,就带上了几个家人,拉上了几车南天竹叶、老鹤草、艾蒿和车前子,上了路。 到了灾区,被残酷的现实震惊了。他这才知道,自己的爹爹是多么伟大,做名治病的郎中是多么重要,同时,也看到腐败的政府,做起事来是多么软弱。他到处宣传不能再喝这有毒的水。他走出几十里,找到了新鲜的水源,让灾民喝上干净的水。接着,又设了几十口大锅熬药。很快,疫情得到了控制,在生死线上活下来的灾民,把何念祖看成了青天大老爷,对他要比对那些光说话不做事情政府恭敬得多。 这件事被当地的文人写在了县志里。县志是这样写的:“民国二十三年,天降大祸,倾盆大雨下了十数日,天晴后更有痢疾横行,死人逾万,许多民众家绝户断。有一外地何氏名念祖之人,广济苍生,自带草药,救民众于生死线上。” 这样,何广大的爷爷何念祖,被当时的民国政府誉为“善心博大,胸怀苍生”的美名。省政府甚至要他去担任卫生部门的行政长官。他婉言谢绝说:“我哪里是什么当官的材料?再说,治病救人,我们当郎中的本分。”他依旧回到了自己家乡,守着自己的小诊所,悠闲度日,热心救人。 二 尽管河北的名医,何氏家族名声不斐,但人丁不旺,几辈单传。何念祖前妻不生育,在他年近四旬娶了个小,才有了个儿子,这就是何广大的爸爸,取名叫何成仁。何念祖把成仁视为掌上明珠,甚至一改家族的传统,到了十几岁上,才让这个孩子读书识字。可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战祸濒仍,国难当头,华北之大,不仅放不下一张安静的课桌,也连个治病救人的疹所也难以为继。何念祖看到走马灯似的军队出出进进,打打杀杀。他担心的并不是自己这条已经半老不小的性命。他害怕自己的宝贝儿子死于战祸。于是,就和许多乡亲们纷纷踏上闯关东的路途。 治病的郎中,说有用就有用,说没用,他有时觉得也没有什么用。看到万千民众,惨遭杀戮,横尸荒野。就是再有良丹妙药,也无能为力。他要找一个安宁的地方居住下来。谁知,一走就是几千里。最后在这沃土千里,人烟稀少的黑土地上扎下根来。 何广大的爸爸何成仁,学了一身好医术,国家就解放了。没几年,何念祖就离开人世。何念祖临终前,对成仁说:“你赶上好时候了。好好开诊所,别忘了咱们家的传统。” 何成仁觉得,自己的确赶上了好时候。他又当壮年,正准备大干一场。新社会医生的地位,可不是旧时可比的。一家家的医院纷纷建立起来,他就打算自己要有一家医院,广济苍生,乐善为民。 可是,社会好是好,可叫他想不通的是,政府却不让他自己行医,又不让他去政府办的医院,在那一大二公的社会里,政府要他做的,就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农民。他并不是看不起农民。相反,他知道自己家的祖上,就是为农民治病的。 让他痛苦的是,他害怕自己家传的本事,到了他这一辈,就要断送在他的手里。他又不安心做一名公社的社员。于是,他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继续学习医术。到了七十年代,他在这远离大城市大医院的乡村,偷偷地给人治病,他这个民间郎中,成了百姓的菩萨。许多外地的人,也慕名而来。 何成仁娶了个当地的女子。本指望到了他这一辈,有个仨男俩女,好让何家的门宅热闹起来。可是,这个当地人高马大的女子,生起孩子来,就像个小脚的女人,忸忸捏捏,好容易生了一个男孩,就再也生不出来了。不管何成仁想了什么办法,动了多少脑筋,吃了多少副药,甚至还偷偷地拜过菩萨,但这个女人的肚子,就像受了伤寒,得了疟疾,伤了胎气,怎么也鼓不起来。 这样,何成仁就加倍喜爱这惟一的儿子,他取其名字叫做广大,其义为人丁虽少,可志向广大之意。 何广大的聪明叫何成仁喜出望外。那几乎是过目不忘的本事,就是一个名医的料子。他觉得自己这一生命运多舛,多学少成,真有点愧对祖上。他渐渐老迈,希望就寄托在儿子身上。 何家祖祖辈辈都有一个名气远播的诊所,而他却赶上了这个不能有一点私人产业的社会。一个郎中没有自己的诊所,那还成了什么?这对他来说是个天大的撼事。不过,自己这辈子没有实现的愿望,只能期盼着儿子替他完成。 他在何广大还只有几岁的时候,就让他背诵汤头歌、穴位诀这些东西。谁料想,这些东西,他一学就会。做爸爸的一看就知道,儿子生来就是做医生的材料。也好在那时没有别的书可看,广大又不是喜欢在外面野的孩子。他就让广大在家里读这些压在箱子底的医书。像家中收藏的伤寒论、黄帝内经、本草纲目之类的医书,他在二十几岁,就看了不知多少遍了。 何成仁活了大半辈子,心情都是压抑的。可到了暮年,却活出了精神。社会变了,他的感受最是明显。他看到,城市里终于有私人开的诊所了。他终于用了一年的时间,把他的诊所开了起来。 诊所开业的那天,他老泪纵横。十万响的鞭炮,震天动地;花了几千块的存款,请村里的人喝酒。就在那天,他自己也喝醉了。 从那时起,他家的好事就接连不断。最让他感到合不拢嘴的是,广大考上了医科大学。何家虽然世代行医,可还没有进过高等学堂的。儿子比他有出息,何成仁觉得自己死了,也可以瞑目了。 儿子念了几年书,又去了城市的大医院实习了两年。那时他已经到了晚年,他发现广大有要留在城里的打算,就把儿子叫了回来。 何广大还没迈进家门,就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变化。他看到成仁诊所已经改成了广大诊所。 “爸,你这是干什么?”他喊了起来,他隐隐地知道爸爸的用意。 “怎么,念了几年的书就不想回来了?这里就养不住你了?” “不是这个意思,一个学医的回到这里还有什么意思。” “放屁。我们何家世世代就生长在农村,到了你这里怎么就没什么意思了?你念的这点书还少得可怜呢!” “爸,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许多同学都分到了大城市的大医院,我去市医院还不行吗?离咱们家也不远嘛。” “不行,我就叫你回这个村子,大城市大医院不缺你,可这里离了我们何家的医生就不行。” “我们多了什么?” “你说什么?我们何家十代从医,祖上受过皇家的恩典,得过民国政府的嘉奖,你竟敢说这样的混帐话。”何成仁说着就要打。 “可是谁走了出去,还要回来的?谁不是念完了大学都抢着去大医院?” “我不管别人,你要是不回来,你就别姓这个何字!” “可是……” “用不着说了,你给我记住,我们何家十代祖传,到了你这辈子要是给我断了医脉,我……” 三 鹤立乡有三条主要的街道,中间这条街,是整个乡里最热闹的地方。遍布着酒馆,发廊,甚至还有几家新开设的按摩房。谁都知道这种所谓的按摩是干什么的。广大诊所就位于这条街道的中央地带,门楼三米有余,两扇黑色大门,显示着威风。大院里种着几棵丁香树,还没到开花的日子,可离开的时候也不远了。 大院里有南北两幢房宅。几年前重新翻建,透露着新房的喜气。南屋是他们三口之家的生活用房,也就是何广大,妻子亚贤,儿子何必成的卧室和书房。北房就是早已经名声远扬的广大诊所。 何成仁故去几年来,何广大先是不能违抗父命,不得已回来。到了后来,他竟然喜欢上当一个深受乡亲们喜欢的乡村医生。他觉得在自己活得自在,许多同学在城里成了名医,可他在乡间,自有自己的乐趣。 诊所宽大整洁,处处显示着主人的责任和用心。亚贤和他结婚之前,是城里一家大医院的护士。那时他之所以不太愿意回到农村,其中也有亚贤的原因。 何广大大学毕业进入一家医院实习,身边就出现了个阳光般灿烂的姑娘。亚贤出身于读书世家,本来在班里学习名列前茅,高考时竟然马失前蹄,最后只念了个护士学校。 护士学校毕业,到了这所大医院当护士。那天一早,跟着主治医生去病房探视病人。他看到一个身着雪白大衣,头戴护士帽的年轻护士在给病人打针。姑娘做完工作,他看到姑娘忽地一转身,随机看了他一眼。姑娘看他的时候,眼睛眉毛之间都透着笑。由于那微笑动人,他心旌就狂热地撼动起来。 医生和护士有的是在一起的时间。那天他和一名老医生值班。老医生被人请去吃饭,他坐在办公室里,门忽地开了,那姑娘扭着好看的身段走了进来。 “何医生,今天是你值班?”他立刻站了起来,慌乱地点下头, 她笑了一下,又问: “你还没有吃饭吗?” “还没,我在等……” “那好,你等着。”姑娘一转身不见了。等到她回来时,拎着十分丰盛的饭菜。 “我叫郝亚贤。听说你家是农村的?我特别想到农村看看,可我们家一个农村的亲戚也没有。那里是不是特别有意思?” “也没有什么有意思的。那里的人都喜欢往这里跑呢。” 接下来只要他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她就总要来到他的身边。接着他就收到她的一封信,信的内容是:在我的眼里,你比医院任何一个年轻男人都要强。 他很快就知道,亚贤的爸爸是一个很有名望的医生,她的爸爸想要让她做一个像林巧稚那样的女医生,可她知道自己不是这样的材料。但她钦佩这样的人。他越感到她的美好,就越是有忧虑伴随着他。爸爸对他宣布,实习完立刻回鹤立村。如果自己回到那里,他就不会得到亚贤。这样的姑娘,怎能和他到农村安家落户? 他怎么也想不到,亚贤愿意和他到任何一个地方,哪怕去到黑非洲去当一名医生。这时他才知道这个姑娘的话可不是说着玩的。她向他表明,她对他的爱是完全真实的,她就是他的。 就在他结束实习,遵照老爸的意愿回到鹤立乡的时候,他们的爱也得了丰收,他们的婚礼在鹤立乡举行,那是这个乡镇有史以来最隆重的婚礼。接着,亚贤辞去了在城市医院的工作,来到这个乡村诊所,给他当起了助手。 一年后,他们就有了一个儿子,他们给这个孩子起的名字叫做何必成。 其用意当然是不言自明的。 四 在何成仁故去之前,何广大竟然不知道,爸爸用了不知多长时间,写了一部《何氏医案》。他不理解,爸爸半生坎坷,到老了才被社会承认,可他良心未泯,爱心依旧。当他的广大诊所越来越受到村民的欢迎,他离不开他们后,他才终于明白了,一名医生应该有的是什么。作为一个农村的个体医生,他力所能及的,尽量为乡亲们多做点事情,村民有病,能不出村的,就一定努力救助;能少花钱的,就绝不让他们多花。对于那些拿不起钱治病的乡亲,他绝不往出推,有了钱就还,不还他也绝不说啥,该看的继续让他们来看。这样,他就在这乡里乡亲们中间有了非常不错的名誉。 何广大利用早起的这段时间,整理完所需药品的清单,来到院子里打起了发自河北的五行拳。他的劈拳还没有出手,妻子就从里屋走了出来。 妻子亚贤如今已经是个年近四十的女人了,依然显得年轻而漂亮。早春的清晨,还是冷气袭人。她穿了一件黑色的绒裤,一件橘黄色的绒衣,显得神彩逼人。 “你怎么起得这么早?”他收了拳,看着妻子,“现在还不到五点,三炮的车不是七点过来吗?” “我知道,我刚才想起了一件事。杜老伯今天不是还有一针吗?” “哦,可不。” “我现在就去给他打上。我们走的时候,他也就打完了。” 他点着头。像这样的事情,妻子总是做得细致而周到。 对于村子里那些老人有了病,妻子总是主动上门送药打针。有的因为日子过得紧巴,马上给不上钱,可这并不影响上门治疗。这也是广大诊所受到村民爱戴的原因。 杜老伯的家住在后街,亚贤出了诊所,绕了几个弯,就来到了杜老伯的家。 杜老伯的儿子杜大江已经起了床,正在修理自家那辆拖拉机。见到亚贤走了进来,高兴地打着招呼: “哎,郝医生,怎么来得这么早?” “这么早就干起活来了?” “要翻地了,我得把这个家伙拾掇好了。” “你爸起来了吗?” “还没呢。” “我来给他打针,我今天要去城里。” “我去叫他。” 杜大江进了屋又转身出来了。 “他穿衣服呢。” “他好些了吗?” “好多了。哎,你们又是坐三炮的车去城里?” “这一年多来我们每次进城都坐他的车。不坐他还不高兴呢。” “他可发了。” “你也会的。” 亚贤听到杜老伯在屋里咳嗽的声音说:“我进去了。” 亚贤进了屋,见到杜老伯已经穿好了衣服。 “要进城去,就这么早来了?真是怪麻烦的。”杜老伯的老伴说。 “没什么可麻烦的。好点了吧?” “好些了。晚上回来?” “回来。” “晚上回来就到我这儿吃饭。家里还有大黄米,我下午就焖上,在杀它一只小鸡。” “大伯,你就别麻烦了。” “你这整天给我来打针都不怕麻烦,我这还有什么麻烦的?”杜老伯说。 “那我就不客气了。”亚贤笑着说。 “你们何家真是好人啊。我现在还想着成仁呢。不过,广大医术比他高明。” “你怎么知道?” “这不是名摆着的嘛,许多城里的病人不是到到你们家来治病?你们人也好,像你们这样医术的还到家里打针,和你们住在一个村子真是福气呀。” “大伯,你可别这么说。都是乡里乡亲的,人不亲土还亲呢。” “你这个城里来的能说这话,那真就什么也不用说了。” “大伯,我早就不是城里的人了。”亚贤笑着说。 “你去忙吧,拔针我就能。”大伯的老伴说。 “没事,时间还来得及。” 亚贤看到住在对面的李三炮从家里走了出来。她觉得他们不该坐他的这辆车。下次不管三炮怎样要求,她觉得坚决不坐了,并不是他的车不好。三炮又换了新车,可她觉得不知是什么原因,她就不再想坐他的车了。 然而,她现在还不知道,他们已经没有下一次了。 五 这天是1996年的4 月15号。这天也巧,正赶上是星期日,儿子何必成也休息。他要和他们一起去城里,买些辅导书籍。高考已迫在眉睫。 李三炮昨天晚上开车路过诊所,停了车,对他们说:“我知道你们明天进城,我来接你们。” 何广大说:“明天就不麻烦你了。” “怎么,嫌我的车不好是咋的?” “倒也不是。” “不是就对了,我的车坐着舒服极了。你说是不是?” 他的车是新车,坐上去的确舒服。他们过去每次进城,都是李三炮来接他们。他觉得总是坐人家的车有些不好意思。 如果不坐李三跑的车,村口每个小时只有一趟路市运输公司的长途汽车。车上的人又总是满满的。有了三炮的车,他们自然省事轻松多了。 这时亚贤走了出来:“三炮回来了?” “我来说一声,明天早晨我来接你们。我正好还有个唠嗑的。” “三炮,我们明天就不坐你的车了。” “怎么了?我刚才还说呢,嫌我的车不好是咋的?得了,别那么多的毛病了。我明天早晨七点来接你们。” 李三炮走了。三炮明天要来接他们,他是说到做到的。 何广大和运输个体户李三炮过去也没什么交往。广大虽然和三炮的年纪差不多,从小又生活在一个村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可在过去的日子里,甚至就在去年以前,他们就像东面的山和西面的河,永远也不可能碰到一块去。 不过,人毕竟不是山,也不是河,山和河碰不到一起,人总有碰到一起的时候。 何广大是个每天捧着书本,从不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的人。李三炮就不这样。村子里只要有热闹的地方,就有他的身影出现,并且还要显示他存在的重要性。他的拳脚功夫不错,年轻时,总想和他比试一番,但何广大一拱手说:“我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所以我们就没有什么好比试的。” 这就让李三炮无可奈何。 李三炮身体没得过什么毛病,也就从来没出入过广大诊所。何广大和李三炮本来就是两路人。如果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这两个人就是到死,也不会有什么往来。 李三炮是村子里第一个买了大车,干上个体运输生意的人。那一段时间,他比美国总统还要让这些村民羡慕。那崭新的解放在村里的马路上一跑,简直牛死了。他的神气,或者说他的倒霉,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就在李三炮干了个体运输一年多的时候,突然出现在广大诊所。这让何广大稍一愣神,可他没有时间多看他一眼,依然忙着自己的事情。当他想起这个人时,人就不见了。 第二天,李三炮又出现在诊所里,这让广大更感到奇怪。 “嘿,你这里我还真没来过。你的生意不错呀。” 何广大扫了他一眼发现,尽管对方装得若无其事,可还是看出了问题。李三炮的脸灰陶陶的,没了过去的得意。 “怎么,有事?”他望着李三炮问。 李三炮有些不自然地说: “啊,也没有啥事,就是过来看看。” 何广大判断这个家伙一定有事。李三炮还在装,他也就不想多事。李三炮坐了一会儿,也觉得没啥趣味,就说: “你忙吧,我走了。” 李三炮抬起了屁股出去。何广大又扭过脑袋,在李三炮的脸上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家伙一定得了难于说出口的毛病。这就是有了钱作的。 过了两天,李三炮又来了。这次李三炮一踏上门槛,就满脸陪着笑,不再是那种装腔作势的样子。 “何大哥,还忙着啊。” “我整天不就是这些事?” “当一个医生真是不错呀。”李三炮煞有介事地说。 “这怎么讲?” “治病救人呗。” “你可没找我看过病。” “何大哥尽寒碜我。” “我说的不对吗?” “啊,对……可是,哎……怎么说呢?” “有什么难说的呢?像你这样走南闯北的什么有名的人没见过,就是有了个小毛病,也不会找到我的头上的。” “不,不不,家乡人,还是家乡人。我说何大哥,你歇一歇怎么样?” “为什么?”何广大不动声色地说。 “咱哥俩这么多年也没在一起唠唠,这不,我这几天也没出车,咱哥俩找个地方坐一会儿?” “你也看到了,我这那里有时间啊。” 何广大笑了。李三炮过去是个谁也不放在眼里,天老大他就是老二,牛皮吹得当当响的人物,现在竟然叫他大哥。 “总得吃饭吧。” “我吃饭的时间可没准。” “那没关系,我就在这里等着啊。” 他真的找个座位坐了下来。 他给几个村民看着病。过了中午,看病的村民陆续地离开。他一回头,看到李三炮还坐在那里。 “怎么样,忙完了?”李三炮像是坐累了,也站起来,看着他笑着。 只要是一个从不上门的人,突然踏上了门槛,又出奇的热情,那就是要出麻烦了。这样的人踏上了家门,灾难往往也就随之降临了。 李三炮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俗话说十个司机九个骚,一个不骚是酒包。李三炮喝酒远近闻名,这个绰号就和喝酒有关,要讲他有多骚,却是无人知道。 对于长年出车在外的司机来说,偶而有些过格的事情,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可由于做了过格的事,惹上了不能启齿的毛病,就是件让人闹心又棘手的事了。 时代变化,公路四通八达,路边的小旅馆生意火暴,一些花枝招展的女人,在漫漫的长途中,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有了这些路边女人,这些长途跋涉的司机们,似乎有了奔头。那次李三炮去山东拉运蔬菜,来到一个他经常光顾的小旅馆。过去,他喝过了酒,总是要和同行们打上两把小牌,可近段时间他出奇的背运,独自一个人在房间里看电视。这时,一个丰满的姑娘悄悄来到门口,也不进屋,也不说话,站在那里,看着他笑。李三炮没有理会。他不想沾她们。 姑娘不进屋,看着他笑,李三炮有点虚,也有点发毛,于是他就问:“你站在那里干什么?你想进你就进,不想进就出去。” “你怎么不去打牌。” “我总是输,不玩了。” “你知道你为什么总输吗?” “为什么?”李三炮看着她问。 姑娘嘻地一笑说: “你不想先问一下我的名字吗?” “你叫什么?” “我叫兰兰。” “你好像知道我为什么输似的。” “当然。” “那你说。” “你的心情不好,所以就要输。” “我的心情没不好。”李三炮淡淡地说。 “你一 出来这么多天,心情怎么能好。” 李三炮看出这个姑娘倒真有些吸引人。身着一件白底兰格的半袖衫,一件不长也不短的裙子,圆乎乎的小腿肚子露在了外面。李三炮年轻的妻子也是本村的姑娘,结婚的时间并不长。不过,让谁一离开家这么多天,即使不想着自己的妻子,也为寂寞的旅途感到腻歪。 见到一个看上去也是赏心悦目的姑娘,心情自然好了不少,可要让人一下子改变习惯,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没办法,我们就是干这个的。” 兰兰嫣然一笑说: “你当然没有办法,可我有办法。我可以让你的心情好起来,你的心情好起来,你就可以去和他们打牌了,也就可以赢了。” 李三炮不禁笑了起来“没看出来呀,你还有这个能耐?” 兰兰妩媚地一笑说: “那你就试一次啦?那几个这几天赢了钱的,都说是我给他们带来的运气。” 事情是瞬间发生的。他并不相信会给他带来什么好运气,突然之间,他觉得姑娘还是可爱的,而这样的感觉在他的妻子身上已经许久没有出现了。兰兰给他的快感叫他惊喜不已。 “怎么样,没有叫你失望吧。”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兰兰总是会弄出许多新的花样,这让只和老婆一个样子做的农村汉子,开了眼界。几个月来,三跑的买卖也的确不错,闲下来打牌也不那么输了。 他觉得坏事了是几个月之后。他开始感到他那男人的东西刺挠起来,接着就是流出发白而又腥臭的液体。他再一次找到兰兰,这个女人已经不知去向。 有几个和兰兰做过的人,也都有这样的感觉。他们当然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他们去医院一问,才真正明白。他们让她害苦了,看这病又贵得惊人。 几个男人按照小广告的地址去了几次,可根本去不了根。这让李三炮十分恼火。这让他想起了何广大。可何广大对他李三炮冷冰冰的,这叫他好生恼火。 到了现在李三炮干脆直说:“我也不想瞒你。我现在就靠你了,钱的问题……” “你有钱我就非得给你治病吗?” 李三炮急了:“何大哥,我可是真心求你呀。” “别说这些没用的。像你这样的人就应该把你这个东西烂掉。” 李三炮的那点自尊,让何广大给剥得体无完肤。 转眼间李三炮泪流满面:“大哥我给你下……” “好了,今天晚上就到我家里去。” 当天晚上李三炮如约来到广大的诊所。何广大看了李三炮这个惹事生非的东西,觉得恶心。他给他开了药,又是吃的,又是抹的。此后的一个来月里,李三炮按照医嘱,倒也没费什么事。让李三炮感动的是,何广大没对外张扬,他这点丑事在这里就打住了。从那时起,他对何广大十分感激,只要他能帮上忙的,义不容辞地冲在前。 六 何必成的房间充满着年轻人青春的朝气,尤其被早晨那灿烂的阳光的照耀,就更显得生气勃勃,就像一个年轻的身体,也像一个年轻的心。 写字台上有一个正在飞跃的骏马,那是一种象征,也是一种精神,他要他像一匹骏马,在人生的路上纵横驰骋。他不仅在乡里没人能比,就在县上,他也是屈指可数的好学生。有人说,如果今年县里有一个考上清华北大的,就一定是他。 这天,在李三炮的汽车开到门前时,他已经做完每天必做的健身运动。爸爸在诊所喊他时,他立刻来到爸爸面前。 必成比爸爸高些,也比爸爸壮实,粗黑的眉毛,很有一股男人的气概。 对于儿子,何广大有着自己的期待,必成也正向着这个方向努力。他要儿子成为一个国内著名的外科医生。自己的书读的毕竟少了点,在那个时候就已经不错了。儿子今年高考,他要必成上国内最好的医科大学,毕业后到国外深造。他虽然热爱着自己的家乡,可他却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还在这个小村子,当一名百里以内出名的医生。他要儿子的医术驰名整个医学界,为社会和民众做出更大的贡献。 必成在院子里做了个阔胸的动作。李三炮坐在车里,笑着对何必成说:“我看你应该做一个健美运动员,或者去做模特。” “我行吗?” 必成故意显示了一下发达的胸部,然后脸上流露出年轻人所特有的灿烂的笑容。 “没有比你再行的了。”李三炮半讨好半认真地说。 亚贤也给杜老伯打完了针,换好了衣服走进了诊所。 今天她穿着一件浅黄色锈着花边的半袖短衫,一条白色过膝价格不菲的裙子,修长的小腿上的肉色的长袜,显得她的打扮恰倒好处。 “嫂子,今天打扮得好漂亮啊,要和大哥去城里好好潇洒一把吧。” “去你的,土埋半截了,还有什么潇洒的。” 何家一家三口人收拾停当,就上了车。 “我这车比村子里那几辆小汽车舒服多了吧。” 村子里有几辆小汽车的,都是便宜货,的确不如李三炮这个几十万的大车坐着舒服。 何广大笑了笑。李三炮发动了汽车,汽车很快就开出了村子,通过乡间公路,上了国道后就快速地行驶起来。 这是一条双向行驶的国家二级公路。附近有几个大的煤矿,每天出入矿山的大型货车络绎不绝,许多司机为了多跑几趟,就不顾身心疲惫,昼夜赶路。司机们在把这里的煤炭资源运到外部世界的同时,这里也时常出现一些交通方面的隐忧。 必成坐在后排座位。他开始时还看了看窗外一闪而过的尚未复苏的原野。他觉得进入他视觉的画面变得枯燥后,就开始默默的背诵英语单词, 汽车在公路上快速地行进着。开始时几个人还说着话,慢慢的话语就少了下来。李三炮手握方向盘,眼睛盯着公路的前方。公路起伏不平,时而上坡,时而下坎。这条路他是跑惯了的,他也看过不少车辆出事的惨状,车毁人亡的情景不忍目睹,但他开了十几年的车不仅从未撞过车碰过人,甚至连一点小小的事故都没有出过,他是绝对相信自己的驾驶技术的。 自打何广大治好了他的那个难以说出口的毛病,他还真的老实了一阵子。那时他一看到女人就烦。可是就在两个月前他认识了一个开发廊的,那颗似乎已经死去的春心就又盟动了起来。 那女人高挑个,虽然说不上怎样的漂亮,却也有着十足的风韵。那天他把车停在她的发廊门前,走进屋的时候,他就看到一双含水的眼睛盯盯的看着他。 他问他头剃得怎么样,他知道自己这样问也是多余。 “我怕你把我的头发剃得像狗啃的似的。”李三炮摸着自己的脑袋开着玩笑。 “呀,大哥这是在骂我是狗呢吧。”她笑着,似乎并没有生气。 他坐了下来。女人倒也麻利,准备好了,就给他剃头。 “大哥是跑运输的吧?” “你怎么知道?” “一看大哥就不是一般的人,哪像我们这样没有本事混点饭吃就满足的?” 剃完了头就给他刮脸。刮完了脸,他觉得自己有点不舍得走了。 “我这头发一个月才能剃一次呢。” “可你的脸两天就需要刮一回呀。”她抿嘴笑着。 他走了,果然两天后又来这里刮脸。一天晚上他说他请她吃饭。 “我可不会喝酒。” 虽然她说她不喝,可喝得一点也不少。由于几杯酒下肚,她的脸蛋就更显得妩媚俏皮。 走出了饭店,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他就把他拉到自己的怀里,她也只是象征性地拒绝了一下,就依偎着他的怀里了。后来他请她去了一个十分高档的洗浴中心,单独开了个单间。她也大方,华丽的浴间让她真有开了眼界的感觉。在这样的环境下做爱,自然让他们兴奋而陶醉。这样,这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刚刚和丈夫分了手叫丽雅的女人,就成了他的情人。 自打有了叫丽雅,他才知道那些靠操着皮肉生意的职业女性是多么的无聊。他觉得有这样一个相对稳定的女人,才是一个男人在辛劳疲惫之后,可以放松一下的港湾。这几天他忙得昏天黑地,有好几天没有去看她了。一想到和她见面,他就觉得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 他决定今天不管干到多晚,他也要抽时间到她那里去一趟。 此刻他驾驶的汽车开始爬一道大岭。他的车速慢了下来,可他的思绪却在飞驰。 人世间的灾难往往是在一瞬间发生的。就在李三炮心里想着丽雅的几秒种之内,一辆急驰而来的运煤的大货车突然出现在李三炮的眼前。李三炮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他的叫骂还没有骂出口,他突然觉得这是一辆此刻已经完全失去控制的汽车,或者由于司机疲劳驾驶,在这个瞬间也许正打着盹,然而这对他们来说却是致命的。 就在他刚刚反应过来,还没有做好应对的准备的瞬间,一声巨响,仿佛是天崩地裂般的轰鸣,然后一切都归于沉寂…… 七 就在李三炮的汽车开始缓慢的爬着这道大岭的当儿,何广大正在微闭着双眼,想着一个病人,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在他的面前装病的人。那是一件对哪一个男人来说,都是一个难得的际遇。她是乡里最漂亮的女人,叫秀珍。那是个雪天。夜里的一场大雪,整个村子银光闪闪。人们都在自家暖洋洋的炕头上磕瓜子,看电视。亚贤知道在这大雪天里不会有病人光顾,到诊所看了一眼,就没再过来。 他看了一会书,边等着病人,边看着屋外飘扬的雪花。 这时,响起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竟然不自觉地笑了。这是个从没来过疹所的女人,他知道她结婚不长时间,身材和长相是乡村女人中的佼佼者。 他打了个招呼,让她坐下,可她没有坐,而是几个病房看了看。 他们之间并不怎么熟悉。她年轻,二十几岁的样子,比自己的儿子大不了多少,而他已经四十多岁,他们应该说是两代人。 “哪里不舒服?” 她皱着眉头:“我怀疑我的肚子里长了个东西。” “长东西?”他突然笑了,“你不是刚结婚?是不是……” “你是说我有了?我看不是。我刚来了事儿。我就觉得我的肚子里长了东西。” 这回他认真起来:“是什么感觉?” “我觉得有一个硬硬的东西在这里。”秀珍捂了一下肚子。 “疼不疼?” “有时候疼,有时候不疼。就在这儿。”她又指了一下自己的肚子。 “你躺在这儿。” 他让她躺在床上。她脱去了白色的羽绒服,里面是一件鲜红的绒衣,把她的脸色衬托得异常艳丽。他轻轻地摁着她的腹部,腹部软软的,没有感到有什么异常现象。 “又跑这儿来了。” 她指着肚子的另一面说。 他又摁着。 “也没有什么东西啊。” 她突然坐了起来:“你可真是笨,还说你什么医术高明,连这个也看不出来。” 他也认真起来:“你躺下,我再看看。” 她又躺了下来,她把裤子往下褪了褪,女人那隐蔽的部位已显露了出来。不过,这对于一个医生来说是没有什么的。她看他的眼睛。 “你是不是不好意思?” “别说没用的。” 他又认真地按着,可他依然觉得什么事情也没有。 “你真感到肚子里有东西?” “我还能骗你?” “那你就得去市里大医院做彻底的检查了。”他说,“可我觉得真的没什么东西。” “可真的是有东西的。我有时候总是觉得肚子疼。”秀珍一脸的认真。 “那你就应该查查妇科。” “你不会查吗?” “我不是妇科医生。” 她突然笑了起来:“那我就不难为你了。” 她站了起来,提好了裤子。 “你说我应该去查一查吗?” “那就是你的事了。”他淡然地说。 “我明天去市医院你陪我去可以吗?” “何必要我陪你?”他觉得奇怪。 “你不陪拉倒。你一点也不知道怜香惜玉,看到我就像没看到似的。” “你说什么?”他看着她。 “就算我什么也没说。”她的眼睛盯了他一下。“我走了。” 说着她就走了出去,可她走到了门口又退了回来。 “我跟你说我哪也不疼。你除了看病你还会什么?” “我什么也不会。”他说。 她猛地搂了他一下,他立刻把她推开。 “你这个笨蛋,天下最大的大笨蛋。” 骂完,这回她真的走了。 此后他又在村子里见到她几次,可她就像没看到他似的,连瞧也不瞧他一眼。 不知为什么就在他刚一闭上眼睛时,竟然想起了这么一段小插曲。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巨大的声响把他的一切都撞得粉碎,他所有的幸福,他所有的努力,以及他对未来的期望,都已经离他很远很远,再也不能回到他的身边,再也不属于他了…… 亚贤坐在后面的座位,她的心态平和,就在李三炮驾驶的这辆汽车开始爬这道大岭,而对面那辆大货车以雷霆万钧之力撞过来之前,想到的是刚才见到的那个叫叶子的残疾姑娘。 在这几千户人家,几万口人的乡村里,有这样那样残疾的人还真有那么几个,但惟独这个叶子叫她总是不能割舍她对她的挂念和情感。 叶子从小就聪明伶俐,长得又是出奇的漂亮。可是,命运总是在戏耍一些对生活充满无限憧憬的人,就在几年前叶子去城里参加一次作文比赛时,出了一次意外的车祸,她被撞断了一条腿,这样,一个人人喜欢的花季少女就靠拄着一条拐杖走路了。 从那以后,就不再有人关注这个已经残疾了的姑娘,在她家的院子里,亚贤经常看到叶子孤独地坐在那里,捧着一本书出神。亚贤没事的时候就在她的身边坐一坐,叶子也把她当做一个知己相看。 就在不久前,她突然听说叶子出了一本书。她借了一本看了后,她被叶子的故事深深地感动了。 书的名字叫《走不完的路》。书里描写的是一个残疾女画家的多舛的人生经历。也就在这时,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义务来帮助这个没有被命运压垮的姑娘。她找到了叶子,和她谈了一次。 那天她依然静静的坐在家中的院子里,手拿着书本,不时到看着从她家的门外走来在去的人流。亚贤悄悄地走了过去。叶子见到了她的到来眼睛一亮,欢快地叫道: “郝阿姨,你怎么来了?” “我看了你的书。我真的……真的被你的故事打动了。” “我写的其实本并不是我。” “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你的感受。” “郝阿姨,你在可怜我?” “不,我是在敬佩你。” “现在很多人都在说这样话。可就在我成了残疾后不是不在有人关注我了?” “这对你的确不公平。” “没什么,我现在已经习惯了。” “我总看着你坐在这里望着远方,你的思绪是飘到了遥远的地方了吗?” 这回叶子认真到看起她了。 “我真的想走出去,我早就想离开这里,去到很远的地方,像三毛一样,走到哪里写到那里,写那里的风土人情,写那里人们的生活。我幻想在我的旅途上也遇到一个像荷西那样的男人,不管他是哪一个国家的人,我都可能和他发生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也许我们同样没有好的结果,可我们是相爱的,最好……当然我不希望他死,可我设计着他由于不可抵抗的力量必须离开我,并且我再也见不到他,这样我就根据他和我的故事写下一系列……你不觉得我现在是痴人说梦吗?” 亚贤把叶子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 “我觉得你这样的梦想其实并不多么难以实现,你……” “你的话是多么苍白无力。” 叶子站起了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她也觉得自己的话真的很苍白。 她的心从来没有这样的难受,从那以后她就想自己是不是能够为这个姑娘做点什么。 就在前不久,她听说叶子被选入中国作家协会,但由于她的腿她不能前往北京,她又听说叶子默默地坐在院子里流了一个下午的眼泪。 此后她打听到叶子的那本书赚的钱远不够安装一个假肢,于是她总是在想,她是不是帮助一下叶子。 当然,乡里有钱的人家有的是,她也不想做那些花钱出名的虚伪的事情,可是,叶子的书和她的梦想总是在她的心里缠绕,她知道一个美丽的姑娘心里的理想是多么神圣,当理想已经残酷地远去,心中的痛苦和谁倾诉? 即使有人在听,痛苦就能减轻的吗? 此刻她坐在车的前排靠窗的座位,眼睛盯视着前方,心里想的却是叶子。她觉得她不需要多考虑什么了,她现在需要的就是去做。她决计在哪一天方便的时候和叶子去一趟省城,她要让这个不幸的姑娘能够重新走出这个狭小的地方,去实现一个年轻人的梦想。 就在她这样决定下来的一瞬间,她猛地“啊”地一声尖叫,她看到一辆满载煤炭的大货车以它那巨大的力量,晃晃当当,歪歪斜斜地疾驰而来,她的思维在这一瞬间飞快地旋转,第一,她虽然不知道那司机是因为疲劳驾驶打了盹,她以为那是酒后驾车,第二,她在自己“啊”的一瞬间突然发现李三炮也在这几秒种内走了神,她想做出拯救他们的决定,但一切都是迅速而又无法抗拒的,方向盘不在她的手里,她甚至没有时间提醒李三炮,一切都是在一秒针最多也就在两秒针之内出现,什么都已经来不及;她已经看到那辆满载着煤炭的大货车向他们撞击而来,她无法躲避…… 生命是伟大的,也是脆弱的,脆弱得让你难以好好地去珍惜,甚至有的时候你自己说了不算,因为她不在你的手里掌握着。就在这一瞬间,她失去的实在太多了。 这就是命运,不管你是谁,在这样的情况下,你都要无能为力。 八 必成坐在车的后座上,听着车轮飞速滚动的声音,翻阅着英语课本的时候,突然发现了在昨天学过的页码上有一行小字。 这当然不是他写的,他想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他的思路也就飞出了课本,甚至飞出了这个小小的驾驶楼子,那是一个欢声笑语的世界,是一个青年学生拥有无限未来的地方。 昨天在英语课下了课时,坐在他前排座位上的思蕊转过身来对他说:“何必成,把你的英语书叫我看一下。” “你又不是没有?”他问道。 “你怎么这么罗嗦,让你拿你就拿过来。”思蕊的眼睛在他的脸上扫了一下,当然,那是满含笑意的。 他顺手就把书递给了思蕊。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女同学拿他的书要干什么。英语书人人都有,他的英语书并没有一点点特殊的地方。 “给,我还你了啊。不过,你要好好看看。”思蕊在还他书时特意说了这么一句。 他没有听出这句话里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还是在他翻到昨天学过的页码时,他才突然看到这一行小字的。 他这才知道思蕊用他的书并不是书的本身,而是她要在他的书上给他留下这样的字。 思蕊的字迹清秀,一如她的本人:必成,我这个星期三过生日,但星期三当然没有时间。这是我十八岁的生日。你知道这个生日的意义。我想在星期日补上。你是我第一个郑重通知的同学。 原来是这样。他立刻兴奋起来。他在昨天竟然没有明白她向他借书的意思,当然也就没有注意她留下的这一行小字,怪不得思蕊用一双藏在眼镜后面的清亮的眼睛看着他并且特意提醒他。 他盯视着这一行娟秀的字迹,仿佛透过纸片看到了一张秀气的脸和一双美丽的眼睛。 张思蕊,一个修长秀气,戴着一副眼镜,有着一副旧时大学生那文雅模样,还有一个非常聪明的脑子的女生。她是他惟一一个从小学到初中又同时升入这个县城有名的高中的同学。 他算计一下,离下个星期日还有不过几天的时间。 十八岁,一个彩霞满天的年龄,一个前途正远的年龄。他要等到夏天的时候才过这个生日。 十八岁,又是一个渴望着什么,期待着什么的年龄。一切都很模糊,一切都很朦胧,正因为这样,一切又都是这样的美好,这样的令人向往。 就在他依旧每天上学放学,背英语单词,演算没完没了的数学习题的时候,他的许多小学和初中的同学,已经在大街上手挎着一个漂亮或者不漂亮的女孩,甚至可以公然在大街上接吻。他还听说他有个小学时的女同学已经张罗结婚了。 他在心里深深地为他们祝福,人和人永远是不一样的,就像同时行驶在一条公路上的汽车,有的已经到了目的地,有的还要长途跋涉,甚至永远飘泊。 他觉得他就是这个需要长途跋涉的人。他至今连一个女同学的手都没有拉过。不是没有女孩对他倾心,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也不应该做。他的志向是多数同学所不能理解的。 然而,在他的心里也有一个小小的期待,那就是一切等到高考结束,如果可以行得通的话,他可以动员他心中的这个女孩和他一起学医,他到哪里,他就要她和他一起到哪里,而这个女孩就是张思蕊。 在他的心里也有这样一种感觉,那就是和他一样,她也在等待着明天的来临。 当那辆大货车以雷霆万钧之力向他们这辆汽车撞击而来的时候,他的心里有着一个梦想,有着一种渴望,甚至在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张文静娇美的脸,然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在顷刻之间全都破灭了…… 九 事故发生在省道128公里的路段。这个路段隔上几天就要出现一场恶性事故,如果上坡的司机了望不够,或者稍一走神,遇上急驶而来的车辆,惨剧随时都可能发生。 对于李三炮那也许只有几秒钟的走神就是致命的。当那辆满载着煤炭的大货车迎面撞击着李三炮这辆空车的一瞬间,那巨大的撞击力足以把任何东西都碾成齑粉,而他自己也就一命呜呼了。 交通指挥部门以第一时间通报了交警部门,交警部门又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现场。因为这是一起重大的交通事故,有关部门的领导都立刻赶到了现场。 交警支队队长戴季峰亲自来到了现场指挥交警勘察了现场。 戴季峰是去年由副队长升为队长的。说来也真是倒霉,自打他当了这个队长,全市的交通事故竟然增长了一倍,别的不说,就在去年下的第一场大雪的那天的晚上,市区的主要街道撞车的竟有上百起,而光是在这条省路上,就连续发生了十几起交通事故,死亡人数三十多名,这还不算,就在今年的春节期间,省里的民政会议结束时,许多与会者要来口岸看看,可就发生了恶性交通事故,好几个省的民政局长竟然客死异乡。 在一次会议上,市长终于发火了,告诉他,如果不把交通事故降下来,就撤他的职,可是,方向盘掌握在人家的手里,他就是使出满身的力气,整天不睡觉,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不说别的,就拿他自己来说,也是一名受害者,他的老母亲在一次车祸中撞断了一条肋骨,现在还落下了病根,这且不说,还是他在担任副队长的时候,也是这条路段发生了一起恶性事故,一对夫妻当时死亡,留下了一个十岁的女孩,可是这个女孩竟是个聋哑,或者说是被这场车祸撞成了这样也未可知,怎么也说不出自己的家还有什么人,无奈他说:“暂时就安排在我家吧,反正我家也没有孩子。” 他没有孩子,结婚后,他就始终没有孩子,过去他还有要个孩子的想法,现在已经四十多了,这个想法也就慢慢地淡下来了。 他来到这条省道128公里的路段。 这个路段真是叫他头疼,可他想了所有的办法,但都收效甚微。 城市交通指挥系统同时也通知了120 急救中心,急救中心也立刻派来车辆感到现场。谁都知道这必是一场恶性事故,一定有人要在这场事故中身受重伤,甚至死于非命。 警察和医护人员首先抢救车上的人。拉煤炭的车里有一个人正在睡觉,把他拉出车里时还有一口气,而司机当场毙命。 戴季峰爬上李三炮这辆车,现场的惨状让他十分难过,几个人血肉模糊,他看到车上有一名中年女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名有文化的女人,他觉得奇怪,这样的女人怎么要坐这样的车,他觉得这可能是一家人呢。 一名警察边指挥着人员立刻把人抬往急救车上,边分析着情况说: “这好像是一家三口搭车进城的吧。” “可能是吧。” 戴季峰瓮声瓮气地说。 他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拉煤炭的汽车,在下坡的时候偏离了自己的路线,并且速度过快,这辆空车由于是上坡速度较慢,也可能当时有点走神,躲避不及,一切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事。 这样的事情他看得多了,可如果是一家三口同时遭到这样的灾难他觉得在真是有些不幸了。 他又转身看了看车上的女人。女人的脸上满是血迹,可她的轮廓还是看得很清楚的。他突然怔了一下,又细细地凝视了几秒钟,他不禁“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这个人的脸形怎么这样熟悉? 他用手在女人的脸上擦了擦血迹,他的心立刻提溜了起来,难道真的是她? 他喊了起来:“医生。” 一名医生赶紧赶了过来:“我们的人手还是来少了。” “你看看这个女人是不是还活着。” 医生摸了摸女人的心脏,又感受一下她的呼吸说:“啊,她的确还活着。赶紧拿担架来。”医生喊道。 几名医护人员立刻把亚贤抬到救护车上。 医生又看了看何广大,遗憾地说:“这个男人怕是不行了。” “那你们就不能把他抢救过来?” 戴季峰对他是熟悉的,他不希望这个何家受到任何一点的伤害。 “可他已经死了。” “死了?” “这是不会有错的。” “妈的,这个司机简直是造孽。” “这样的事情也是经常出现的。” “这个孩子怎么样?” 医生又立刻叫来了担架。 “他的问题还不大。”来人用担架把何必成抬上了救护车,医生对戴季峰说:“好像这些人是你认识的?” “如果我没有认错,就应该是她……不,就是他们,可怎么会这样……” “你真的认识她?看起来关系还不一般?” 戴队长沉重地闭了一下眼睛,但掩不住的泪水悄然流出…… 十 也许人和人之间的事情谁都说不清楚,即使是交往甚好的一对朋友如果分了手,就不知在什么地方,以什么样的形式重新见面。 戴队长处理了无数起交通事故,还没有这样地动情过。有人也发现了他的眼睛湿润了,还以为是为自己的工作没有做好而感到悲痛呢。 当他进一步判断这就是郝亚贤后,一边紧急处理现场,自己跟着急救车迅速奔往医院。他是把自己当成受害者的家人或者朋友出面的,因为,他知道,亚贤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了,他又找不到她家其他的亲人,至于何广大家还有什么人,他就更不清楚了。 医生告诉他,除了司机死去外,中年男人也就是亚贤的丈夫还有希望抢救过来,在后面坐着小伙子也就是亚贤的儿子并无生命危险。 虽然他管不着那些医生,但他还是对他们说,不管怎样也要把这两个人抢救过来。 他记得他见过亚贤的这个儿子,不过,那时他还小,现在他已经长得这样高大了,而且看起来还是这样精神。 亚贤,只是这几年来在他的心里不怎么呼唤这个名字了。在过去的许多年来,他时常猛然地想起这个名字,还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他的心就不能不猛地狂跳那么几下。 一晃也有许多年没有见到亚贤,她的父母去世后,她就很少回到城里,就是偶尔回去她也不会去见他。此前一次见面还是五年前的一次同学聚会,后来的同学聚会,不知什么原因,她就不再参加了。 怎么会想到,在这样的地方,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的心就像刀剜针刺般的疼痛。 120急救车火速地在城市的道路上行驶着,来往的车辆纷纷给他们让路。此刻,他的思绪飞得更快,也飞得更远。 不管多长时间没有见到她,也就是他从小就钟情的那个扎着两条小辫,整天蹦蹦跳跳的快乐的小女孩,在他的心中,她的影子都是那么清晰,那么新鲜。 三十年前的红卫兵小学是市里有名的小学,之所以有名,是这所学校的文艺建设是出类拔萃的,每到“五一”、“十一”这样的节日里,在许多热闹的场所,都有这所小学演出的精彩节目。戴季峰记得,他班上的郝亚贤跳的一个单人舞蹈“拾麦穗”总是在各个场所得到最多的掌声。那时,他觉得这个小姑娘长得好看,而且能歌善舞,他的心里有一种奇怪的念头,那就是他就喜欢看到她,如果她偶尔不来上学,他就觉得自己的心里非常失落。可他们那是根本就没有机会说点什么,甚至他记得他们在小学的几年里说的话也没超过十句。 小学毕业他觉得自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害怕的心理,他怕的是他从此再也见不到她。 没想到的是,到了中学,许多小学的同学都没了去向,可她又偏偏和这个郝亚贤相遇,竟然又分到了一所学校,分到了一个班。 在小学的时候这个小姑娘喜欢唱歌跳舞,天真浪漫。可到了中学开始讲究学习成绩,亚贤又一跃成为班级的学习骨干。他这个始终默默读书做作业的学生时刻不能放松,因为他稍不努力就会被她拉到后面。 也就从这个时候开始,他觉得他心里的这个身影已经不那么单纯,不那么朦胧了,而这个同学似乎越来越清爽漂亮了。 那时候的他长得也算是英俊潇洒,可他觉得郝亚贤从来就没有注意过他,她似乎从来不注意班上的任何男生。只是到了中学毕业他和她代表全校的学生在毕业典礼上讲话他才和她有了第一次的正面接触。 毕业典礼刚一结束,他就找到了她。 她身着一件粉红色的过膝连衣裙,显得精神抖擞。 “怎么,你有事?”她奇怪地看着他问。 他一时不知道自己说什么才好。 “啊,没什么,我是想问你要考什么大学。” “那我还没想过呢。我想学医,因为我爸爸要我这样。” “那倒也不错。” “你呢?” “我想考警官大学,你知道……” “啊,那预祝你的梦想实现。” 他似乎还有话要说,可她已经一扭身不见了。 他觉得她的傲气十足,可这一点也没有影响他对她的习惯程度,相反,她在他心中的位置更高了。 可是,面临着人生十字路口,面临着人生重大的抉择,将来是不是天各一方呢?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一向学习成绩很好的亚贤竟然在高考的成绩名落孙山,只考上了本地的一所卫校,而他考上了省城的警官大学。他都为她鸣不平,可是他在心里也暗暗地庆幸,她离他还不算远,只要他一回来就可以看到她。 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她喝醉了,她叫道:“以后你们谁都不要理我,我他妈的什么也不是。” 那天是他送他回的家。她几乎就靠着他的肩膀,他都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听到她的心跳。他竟然傻呵呵地对她说:“要不我也在这里找个学校念几年得了。” 她看了他半天才说了一句,那就是:“你没病吧。” 他和她根本就谈不上谈恋爱,可他总是觉得他的爱人就是她。 到了大学毕业,他又分回来,他才知道郝亚贤已经和一名乡村医生结了婚,和她见面只有等到几年才来那么一次的同学聚会。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几乎就从来没有成功的初恋让他怎样的伤感。谁都不知道,他之所以到了三十多岁才结婚也完全是也这个和他几乎没有发生任何关系的郝亚贤,在他的心里暗暗思恋着这个郝亚贤,其实一点也没有给他带来好处,最后他不得已找了一个小学老师作为他的妻子,最后还不能生孩子。 他这样偷偷地恋着她,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他在他的心里总有一件未了的事情,随着年纪的增大这个心事越来越强烈,那就是他要让她知道自己这些年来这颗心。 可是,她就在他的面前,他这个心愿也许不会和她说明了,不知她醒过来还会是个什么样子。一个那样美好,那样纯洁,那样美丽,在他的心中高贵得如同一个女皇般的人,此刻竟然经受着这样的灾难。 他看了一眼亚贤的儿子,他觉得现在他就如同是自己的孩子似的。他要尽自己的能力要把他救活,也许他真的没有生命危险,那他就暗暗地为这个孩子祝福,因为一家几口同时死于恶性事故的绝不少见。他现在才觉得自己这个主管城市交通安全的政府官员真的是失职。 医院到了,他快速地奔进医生办公室,他要找最好的医生为亚贤和她的儿子做手术。 十一 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这样地静啊? 何必成似乎从非常遥远的地方回到了现实中来,他觉得自己是被什么东西捆住了,动也不能动。又觉得身子酸酸的,麻麻的,像不是自己的身体了似的。 他睁开了眼睛,一切的一切都是这样洁白。爸爸哪去了?还有妈妈呢?他们不是就在他的身边吗? 可现在他怎么一个人躺在这里? 他想喊,可又喊不出来。他稍一动弹,就觉得一阵巨大的痛苦向他袭击而来。 他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胳膊还能动弹,他就用力地敲打着床铺,很快,一个年轻的姑娘推门走了进来。 她也身着一身白色的长衣。 她怎么像是一名护士? 姑娘比他的年纪大不了多少,倒是显得和蔼可亲。 “你醒过来了?” “我怎么了,我怎么了?”他的嗓子里发出了艰涩的语声。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双腿的确被高高地吊了起来。 “渴了吧。来,我给你点水喝。我姓郑,叫郑欣悦,这个病房由我护理,有什么事情只管和我说好了。” 他还想说什么,可他真是渴了,怎么这样渴? “哎,可不能喝得太多 ,好了。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吗?” 啊,他似乎想起来了,他记得他在蒙蒙胧胧中,有许多人围着他,身边依然是白色世界,那些人像是在对他做什么。至于在他的身上做了什么他真的不知道。 “我的腿……” 他的神智终于从麻醉中清醒过来。那辆巨大的货车,他什么也来不及想,什么也来不及做,然后就是此刻他知道自己躺在这里,双腿被高高的吊起。 “没事,你的腿还算好。” 是的,他看到自己的腿被什么东西固定后就这么吊着,他的上身竟然能够活动了。 喝了点水嗓子舒服了一些,他突然喊叫了起来:“爸爸,妈妈,他们在哪里?” “他们,他们在另一间病房。” 他想翻身起来,“啊”地一声叫了起来。他突然用痛苦的目光望着她,“我要去看他们,你要让我下地。” “瞎说,你现在一点也不能动,不但现在不能动,而且还得在这里躺很长很长时间,也许一年,至少要半年。” “什么,你是在……” 一句从未说出口的骂人的话几乎脱口而出,可终于憋住了。 是的,这样的话完全是胡说八道,别说在这里躺一年,或者半年,就是一个月,一个星期也万万不能的,现在是什么时候?蓦地,他的眼前出现了宋老师那盯视他的眼睛,然后就是那貌似冷酷其实是关心他的话语:“你小子如果靠不上一个让我满意的学校,你就不要来见我。” 宋老师从高中一年就开始当他的班任,而自打他是他的班任后他的成绩一路高升,最后就成了这所重点学校的尖子学生,如果不出意外,北大医学部就是他展示人生辉煌希望的起点。 可是,这个姑娘竟然说要让他在这里躺着,这是他听到的最混帐的一句混帐话。 “瞧你,怎么这样看我?” 郑欣悦笑了起来,并且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这时,门又轻轻地推开,一个医生模样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名四十多岁的陌生男人。 “毕医生。”郑欣悦对刚刚走进来的医生笑着打着招呼。 必成用一双毫不欢迎的态度看着这个男人。 郑欣悦对何必成说:“你知道吗,这位就是给你做手术的毕医生。” 那名陌生的男人也向他点着头。 毕福来笑着对必成说:“觉得怎么样?” “我可不能就这样躺在这里。”他冷冷地说。 “当然,如果你好得快,谁也不能也不想让你总躺在这里。你可是一个最好的学生,这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那个陌生男人非常和气地对他说:“必成,也许您已经忘记我了,我可是认识你的。我和你妈妈可是同学呢。对了,这位毕医生还是你姥爷的弟子呢,他可是全市最好的外科医生呢。对了,我姓戴,你可以叫是戴叔叔。” “反正我不能躺在这里。”他气呼呼地说。 “我知道你是县一中高三的尖子生,是全县最有希望考上北大清华的。”戴季峰说。“可是,你现在需要的是……” “可你们却让我躺在这里,还说什么要躺上一年半年的。”他气鼓鼓地把眼睛从戴季峰的身上又转到这个什么毕医生的身上说。 毕福来轻轻地叹着气:“谁也不希望那样。我跟你说,你的手术还算成功,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他一听更来气了:“什么叫做还算成功?什么叫做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我说你下地走路应该没问题。” “光是走路没问题?你的意思是说我可能要成一个瘸子,一瘸一拐地走路?” “我的意思是……” 他“啊”地一声叫了起来:“妈啊,我怎么……” 他突然怔住了:“爸爸他怎么样,还有妈妈,我要去看他们。”可他却被郑欣悦一把按住。 “你要是这样我可对你不客气了。” “我要去看他们。他们怎么样?” 戴季峰按着他的胳膊,对他委婉地说:“必成,你刚刚做了手术,你应该知道你现在的状况,那就是你现在不能动。应该说昨天发生的这场车祸非常痛心,毕医生马上就要给你妈妈做手术。如果有什么情况我们会立刻告诉你。但你现在要知道你最应该做的就是服从医生的安排,也就是你不能动,别的什么你就不要多想了,当然。这是不幸的,可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你就要正确得到等待这样现实。” “爸爸他怎么样?” “他……他还不错。”戴季峰含糊地说。 “妈妈呢?” “她的情况要比你严重一些,可能有一条腿要保不住。”毕医生说。 “你说什么?” “你知道你是什么情况吗?” “我……我怎么知道?”必成黯然地说。 “你的两条腿都已经安装上了夹板,这要至少半年才能长好,所以,这就是要你躺上半年的原因。” “可是我不能这样啊。” 必成的眼泪立刻从眼角滚了出来,接着他喊了起来:“李三炮,你这个该死的,你怎么不去死!” “你知道吗,这个李三炮当时就死了。” 必成立刻惊呆了:“真的吗?” “我没必要对你撒谎。”戴季峰说。 “那……那我爸爸没事吧?他就坐在李三炮的旁边。他们也不能来看我吗?” “不能,他们也和你一样不能动。” “我要给他们打个电话。” “不可以。你妈妈现在还在昏迷,你爸爸……他在手术前需要休息一下。” 在门外有人喊毕福来的名字,毕福来最后说:“你要有事情的话就和这个郑护士说,她会为你做任何事情。好了,我有时间也会来看你的。” 毕福来走了出去,戴季峰没有走。郑欣悦拿过一条毛巾给他擦了一下眼角。她已经知道了何必成的爸爸当时就死去的消息,她也在按捺着自己的悲痛,对他笑了一下:“好了,你应该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必成,你现在真的需要一种勇气。不管出现什么事情,你都应该勇敢去面对。你知道吗,现在最需要你的是你的妈妈。如果你不配合医生的工作,连她也不会答应的。当然,她现在还在昏迷,但毕医生说,她没有生命危险,很快就会醒过来的。我认为她需要你的坚强。” “可是……”必成已经泪流满面。“人生有许多事情是不可抗拒的,比如突如其来的灾难。可是,一但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们就要战胜它。你要知道,我就在你的身边,如果有事情一定要告诉我。”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不知有多少次了,但他一次也没有接。 “这是我的电话号码,有事情一定要和我说。” 何必成转过了身子,可他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 戴季峰在走出何必成的病房时,也擦了一下眼睛。 十二 灾难往往是突如其来的降临,让你没有办法躲避,没有办法拒绝,就像在海上突然遇上的狂风,就像登山时突然出现的雪崩。 在灾难面前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你都要无能为力。 当亚贤苏醒过来的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的周围围了许多人,她一下子就明白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出事的时候那一声巨响又一次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那是山崩地裂,那是地动山摇,那是星辰和星辰般的撞击,那是生命与生命的自毁,那是不公平的命运把他们的幸福当做齑粉一样被撞得粉碎。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腿已经不能动弹了。 作为一个医护人员,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尽管她的身边围了许多的人,可是又为什么这样的安静?这是医院吗? 不是医院又是什么地方呢? 一种巨大的哀痛袭上了她的胸膛。然而,她何尝不知,在那样巨大的撞击后她自己还能醒过来,她知道这已经是一个奇迹。 她张了张嘴,有护士在她的嘴上轻轻地滴了几滴水。 就在她感到自己的嘴巴得到了滋润的一瞬间,她的眼睛猛然地睁大了。人呢?她并不是她自己啊! 她觉得自己的嗓子又涩又干,但还是撕哑着喊了出来: “必成,必成……” 她分明记得她的儿子就在她的身边坐着,并且还在捧着一本书,可他现在在哪里? “广大,你在哪……” 她转身寻找着儿子和丈夫的身影,一个英俊的男人把她的身体按住了。 “亚贤,是我。还认识我吗?” 他是谁?似乎是认识的。 “你是……” “我们的同学啊,我姓戴。” 姓戴?她摇了摇头。 “戴季峰。没有想起来吗?” 她终于想起来了,在中学的时候他们是同学,那可是非常遥远的事情了。 “这位毕医生你也认识吧。” “毕医生?” “你爸爸还是我的老师呢。”毕福来说。 她想起来了,她看着他,嘴唇动了动。 “亚贤,怎么会是这样?”戴季峰沉痛地说。 “他们……他们怎么样?” “必成还好。” 亚贤的的身子立刻抽搐了一下,她有一种特别的感觉,那就是她已经意识到了要出现什么样的结果。 “广大……你们要对我说真话,他是不是已经……” 两个男人互相看了看,但都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对她说真话。 “怎么,你们为什么……不……” “老何还在昏迷,我们会对他全力以赴的。”毕医生说了几模棱两可的话。 生与死对于她这个一名著名医生的女儿和一个乡村的医生的妻子来说,见到的实在是太多了。就在她在城市大医院做了两年护士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见到这样的事情,怎么样的死法都有,什么样的灾难她都见过,可是,到了今天,一场灾难竟然发生到了自己的头上。 她虽然不知道他们究竟怎么样了,但她现在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这场灾难的惨烈程度。 不过,她还活着就已经不错了。是的,她是活着,可她觉得自己就像死过了一次,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已经不再属于她,因为她的下肢已经动弹不得了。 “我……”她努力地动了动身子,可她的腿已经完全没有知觉。 她喊了起来:“我的腿……” “你自己看看刚才给你拍的片子。” “你说吧,我不用看了。” “亚贤,”戴季峰的眼睛充满着泪水,“这个司机真的害了你的一家啊。” 难道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吗?如果不是李三炮出于那样的好心,他们一家何必要坐他这辆车呢? “他怎么样?” “你坐在后排座位,你还活着应该就是幸运的。” “那个李三炮……” “你是说那个司机吗?他在当时就过去了。” 戴季峰告诉她这个不幸的结局,但他瞒着她的丈夫也已经死去的消息。 毕福来抹了一下眼睛,他觉得现在应该对亚贤说出真相:“你的儿子情况要比你好得多,但我跟你说实话,广大已经不在了。” “我……” “你不能动!”毕福来叫道。 “亚贤,你要珍惜你自己,还有你的儿子,他也在惦记着你。” 哪怕叫她死去,只要丈夫和必成安然无恙她也心甘情愿,可是,那个和他日夜相伴的人几乎就在瞬间就再也见不到了。 一股巨大的悲痛排山倒海般的向她袭击而来,她觉得自己一阵晕旋,就像那对面的大车撞击过来发生一声巨响时的情景,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十三 青春是美丽的,用什么语言赞美她,用什么色彩描绘她都显得苍白;她是生命的律动,是无穷的力量;她像朝霞,像花朵,像清澈的山泉,像初春的绿草;是一切美好中最美好的事物,是人生走向辉煌的阶梯。 同时,她又是脆弱的,她经不起狂风的袭击,暴雨的肆虐。她的美丽如同刚刚拔节的庄稼,她的娇嫩就像刚刚绽放的花蕾,她的单纯就像刚刚懂事的少女,正因为她的年轻才更其为美丽;正因为她的美丽才显得她的稚嫩。当风和日丽的春天立刻降下倾盆大雨,花蕾就会过早地凋谢,庄稼就会连根摧毁,而眼前的一切都将不再美丽。 灾难是残酷的,是不讲任何条件的。当一个前途远大的年轻人突降大祸后,他的人生就此而脱离了正常轨迹,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促不及防。 何必成每一次睁开眼睛,都不相信眼前的真实,可又总被自己的伤痛击破他那越来越觉得不真实的幻想。原来生命和身体是这样的脆弱,他曾经是那样的强健,此刻他的一切都因这次灾难而彻底改变。他觉得自己如同最弱小的生物,自己对自己完全无能为力。 他痛苦,他哭泣,他挣扎,他甚至绝望。这是为什么?他怎么能够理解这突如其来的改变?他还这样年轻,可为什么就这样对他不公平?人的一生为什么就这样充满着变化,充满着戏剧性? 这天夜里,何必成又在梦中哭醒了。 他不知道自己住在这里已经有多长时间了,时间对于他来说似乎已经完全丧失了意义,他将来可能就这样苟延残喘般赌东道活着。可是,他一次次地想起了爸爸妈妈,他们不让他哪怕动一下身子。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地活着? 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爸爸妈妈。他一点爸爸妈妈的消息也没有。他们对他说他们还都不错,但他知道他们这是在哄骗他。 刚才,他终于梦见了爸爸。爸爸像是在山坡上向他挥手,他喊着爸爸,可爸爸却向后慢慢地退去,他跑了过去,可他跌倒了,爸爸对他说你要自己起来,以后爸爸就不能管你了,接着他怎么叫爸爸爸爸都不再理他,然后爸爸就再也不见了。 护士郑欣悦站在他的面前。她是一个比必成大两三岁的姑娘,一脸的清纯,她听到了必成那发自胸腔悲伤的哭泣,自己也跟着流出了眼泪。 “你不是睡着了吗?又做梦了?梦见同学了?”郑欣悦小心地说。 “不,我梦见爸爸了。”必成还在哽咽着。 郑欣悦早就知道必成的爸爸已经不在了,可她为了他安心养伤,始终在瞒着他。 “等你能下地了……” “你不是说至少需要半年的时间?我真的很想去看看他们。” “是的,他们也同样想见你,可他们说了,让你好好地养身体。” “我觉得……我觉得不这样简单……我觉得……我梦见爸爸时他是在离我很远的地方,他说他不见我,我就哭了,我……” 这是个不祥的预告,他又一次泪流满面。 郑欣悦抚摸着他的手,伤感地说:“可是,你不能总是哭啊。” 是的,这些天来他不但白天偷偷地掉眼泪,夜里也时常哭醒。这一切的变化是这样巨大,他不仅不能适应,而且他根本不能接受,还有,他时刻惦记着妈妈和爸爸。他甚至还对医生和护士发脾气,但他们总是对他耐心地解释,对他浮出真心地微笑,他又觉得自己不该对他们发脾气。 他擦了一下眼睛,说:“我总是打扰你,你去睡吧,我自己躺着就行。” 她并没有走,而是充满着怜爱地看着他,她发现这个年轻人的脸上虽然充满着痛苦的表情,但眉宇间有着一股英气,她知道这是一个各个方面都十分优异的年轻人,只是不幸让他不得不躺在这张病床上。出于对工作的热心,她对住在她这间病房里的每一个人都关心倍至,而对这个年轻人更有一种关爱和同情。 “以后不许说这样的话,听到了吗?” 他看到她的眼睛里满是真诚,也就深深地点了一下头。 “现在是几点了?”必成问。 “现在快到一点了。” “你去睡休息吧。” “我陪着你吧。我们可以说说话。” “你说说我爸爸和妈妈的情况吧。” “他们嘛,现在就像你这样,还都不错。哎,你喜欢小狗吗?我家养的那只小狗可通人性了,一听音乐就会跳舞呢。” 说着她就讲起了她家那只可爱的小狗,当然,他知道她是有意地不和他说那些伤感的话题。他也就不再问下去。 “没有人来看我吗?我是说我们班的同学,就一个也没来吗?” 他想到了那个张思蕊,难道她就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吗?他那次没有参加她的生日聚会她就不想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当然,他们现在正是忙着的时候,每一分钟都在拼命。而他却度日如年地躺在这里。 “可能过几天就会来的吧,你不是说他们现在正是忙的时候吗?” “是,现在离考试还不到一个月了,可我……” “你看你又要哭不是。我跟你说,我在高考的前几天也发高烧,结果只考上一所卫校,到了这里当了一名护士。” “你不知道,我爸爸是一个有名的医生呢,尽管我们在农村,可有许多省里的人都找我爸爸看病呢。” “我听说过,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把你当做我的亲弟弟看待的。” “我还没看到过像你这样好的护士。” “我是看你真是……”她想说真是可怜这几个字,可她觉得这可能让他觉得难听,她就没有说下去。 “明天你能让我给爸爸和妈妈打个电话吗?”必成央求着说。 “这个,我得和毕医生商量一下,他不是你家的故交吗?还有那个总来看你的戴队长,他们……” 何必成看着她说:“你走吧,我现在困了。” 郑欣悦苦笑了一下说:“那好,可不许哭了。” “那是在做梦……” 郑欣悦走了,他又一个人躺在这张病床上。 在这偌大的医院里,夜就这样的张着,没有一点声音,有的只是时间在流动。而此刻时间对他来说无疑是最多余的东西,富裕得简直没法挥霍掉。 病床上的生活是痛苦的,而何必成这样的日子更是痛苦不堪,他不仅是身体的痛苦让他每日里情绪低落,他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植物人,那样他什么也不知道也就感觉不到自己的痛苦,可他除了身子不能动,他的头脑完全正常,甚至由于他的身子不能动,而头脑比平时更加活跃了,他把过去的哪怕一点小事情都想得出来。这样就加剧了他的痛苦。 他总是在早晨想起妈妈为他煞费苦心地做他爱吃的早点,到了晚上,他总是想起妈妈为他熬夜为他补养身体;爸爸呢,则不时地和他的老师联系,时刻掌握他学习的动向,他对这样的事情有时还很有些反感,可正因为这样他的学习成绩一路标升,成为学年最出色的学生。 可是,这一切的一切都恍如隔世,其实,也就不过十几天的时间,他却觉得这些已经离他很远很远了。 过去他忙得昏天黑地,和同学几乎没有什么来往,可现在他的眼前总是出现他们的脸庞,一个个是那么的可爱,尤其是张思蕊,啊,她现在怎么样?她的学习一定稳中有升吧?她一定会考上一个好学校吧?她现在已经把他忘记了吧?要不然她怎么不来看他一眼? 他过去从来不曾考虑前途和命运的问题,因为他知道自己只要认真去做,他的前途是不成问题的,由于现在高考的日子愈来愈近了,可他竟然一动不动的躺在这里,这无疑是让他不如就这样慢慢地死去也许还要好些。他觉得自己的眼前陡然间变得漆黑一片。 他的同学们都在紧张地投入到最后的备战中来,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和他永远分别了。 他想念同学们,可他没有一点他们的消息。 他们一个个都把时间看得比黄金还宝贵,是不会有人来看他的。 还让他愈加感到痛苦的是,他想看看自己的爸爸妈妈,可他们说什么也不让他去看。他求他们让他们抬着他,哪怕去看一眼就行。可他们怎么也不答应。 他这样思来想去的过了知多长时间,终于又睡去了。 十四 那是学校的操场还是课堂?是开学典礼还是在举办学期的文艺汇演?到处都是一张张年轻的、带眼镜或者不带眼镜的脸。那一双双眼睛里闪烁着求知若渴而又深深疲惫的光泽。似乎是有人在叫他的名字,轻轻的、像是一个女声,可他又看不清楚是谁。 啊,紧张、疲乏,可是,他每天过得多来劲啊!除了考试还是考试,老师在为他们每一个学生拟订将来的去向,而老师给他总是制定了最高的目标,并且对他说如果不考上这样的学校以后就不要来见我了。 他似乎在飞,飞啊飞,那是一片多么灿烂的天空啊,蓝得让人的眼睛发疼,蓝得无边无际,可是,突然,那蓝色的天空就像个孩子的脸色不知道为什么说变就变,一时间乌云翻滚,雷击电闪,他怎么也飞不动了,他觉得他的身体从空中迅速下落,可他却不知自己的身体落在什么地方,仿佛是沙漠,也许是海洋,反正远离人烟,他呼喊着妈妈爸爸,可他们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他哭叫着…… 他突然觉得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是一个极其柔和的声音,好听得就像唱歌似的。他睁开了眼睛,他发现天已经大亮了,他的屋子里满是早晨灿烂的阳光。他看到他的床前分明有一个人站在那里,是一个女生,但不是郑欣悦。 那是一张带着眼镜的秀丽的面庞,在眼镜的后面是一双显得非常聪明非常明亮的眼睛。此刻,这双眼睛充满着哀怨和忧伤。 他的身体不由得一震,他想起身,可他的双腿被固定得紧紧的,怎么也动不了。 “你不要动!”站在门口的郑欣悦冲着他喊叫着。 他不再动,可他连自己都觉得他的目光里充满着柔情。 啊,这不是张思蕊吗?那张俏丽的面庞在他的梦幻里不是多次出现吗?啊,他记起来了,她是约他赴她的生日聚餐的,可他竟然躺到这里来了。 他看到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必成,你醒了!” 这是他所熟悉的声音,也是他渴望听到的声音。他觉得自己的心里涌满了灿烂的阳光。可是,不知为什么,一阵从未有过委屈猛地从他的胸膛里升了上来,他竟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了妈妈。接着他听到张思蕊也嘤嘤地哭泣起来。 这时郑欣悦走了进来,说:“必成,你不是埋怨你的同学不来看你吗?你的同学来了,也不能叫人家陪着你一起哭啊?好了,别哭了。” 必成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带着哽咽地说: “你怎么来了?你怎么不去上学?” “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啊?”张思蕊眼含着泪水看着必成这样的惨状,啜泣着说。 他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他为什么就成了这样的一个动也不能动的人?他不是学校有名的篮球前锋吗?可是,他也许再也当不了什么前锋了。他看着张思蕊那张悲伤的脸,想要挤出一丝笑脸,可却露出比哭还叫人看了难受的表情。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就成了这个样子啊。” “班上的人都传说你成了瘸子,我早就想来看你,可你知道,我们哪有一点的时间?我这还是早起了一个小时出了门,到这里来的。” “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我真的谢谢你。你不知道,我……我还……”他想说他就在刚才还在想着她,可他毕竟没有说出口。“李老师没有问我什么吗?” “他本来也要来看你的,可是他几天前病了?” “病了?什么病呀?”必成挂念起老师来。李老师是班任,也是最喜欢他的老师。他是哈工大电子系的毕业生,可他要必成一定要考清华的电子系。 “他好像是得了、得了癌症。” “什么?”必成惊叫起来,“我要去看他。” “你现在怎么能动啊。” “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去北京治疗去了。” 他喜爱的老师得了癌症,可他却不能去看他。他觉得自己是多么悲哀,此刻他只能在心里衷心希望他的老师尽快好起来。 “一个人活着可真不容易,得需要经受多大的痛苦啊。一个人只有躺在床上不能动才知道自由是多么宝贵,你说老师没事吧。” “应该没事吧。” “我现在真的很想他,也很想同学们。” “可你什么时候能好啊?” “我……医生说我要最少在这里躺上半年的。” “那你不是……” “是,我完了……我……”必成的眼里又流出了泪水。 “你别……别这样,你一这样我也……”张思蕊也跟着流出了眼泪。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必成,你也不要太伤感了,这样的不幸真需要你能勇敢起来。” “我还不知道爸爸妈妈他们怎么样了。” “必成,听说你爸爸已经……已经……” “爸爸怎么了?”他望着他的同学问道。 “你还不知道吗?听说你爸爸当时就已经……” “爸爸怎么了?” “我听说你爸爸当时就……就……是这样吗?”张思蕊不知道自己该说还是不该说,但她似乎觉察出了什么。必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急切地问:“你是说爸爸当时就被汽车撞死了?是不是这样?啊,你说呀!” “我……我也是听说的……”张思蕊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她哪里知道谁都在把这不幸的消息瞒着他。 “我要去看……”他猛地一翻身,他疼痛地大叫起来。 张思蕊尖叫了一声,这时郑欣悦奔跑了进来,一看他这样,就喊了起来:“何必成,你这是不要你的命了,你这是想要做第二次手术是不是?” “我爸爸他怎么了?你们都在欺骗我,我爸爸他究竟怎么了?” 说着他就放声大哭了起来。 郑欣悦看着眼前这个被吓坏了的女孩,说:“你都和他说了些什么?” “我就说他爸爸当时就已经……”张思蕊吞吞吐吐地说。 “你怎么随便说你不该说的话。如果想要告诉他我们早就对他说了。” 必成这时用力挣脱出了双腿,滚下了地,就要向门外爬去,他边爬着边喊叫着“爸爸,爸爸”,他的哭声在医院的走廊传得很远。 他的闹腾早就惊动了其他的医生和护士们,这时正巧毕福来来得也早,就急忙地赶过来。他叫来几个人把他抬到了病床上。 “你们不要管我,让我也死了吧。你们都在欺骗我。这是为什么?我们一家人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灾难?” 郑欣悦不知说了多少话,可她说什么也都不起作用了。张思蕊早吓得躲到了一边,郑欣悦见状,就把她打发走了。 毕福来的面孔严肃起来,他看着何必成,严厉地说:“你闹腾什么?你要是这样闹下去,你的腿就保不住了。如果你听话,至少你可以走路。瘸一点怕什么?我们没有把真相告诉你是为了对你负责你知道吗?” “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要看一眼爸爸……” “你既然知道也就没必要瞒你了,是的,你爸爸当时就死了。” “不,这不是真的,你们都在欺骗我!” “你现在就是好好的在这里养着,我是你爸爸的同学,我叫你必须听我的。” “爸爸,这是为什么呀……”必成的眼泪滚滚而出。 “我让你不要哭了。你这样要影响别人的。” “可我连我爸爸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啊。” “谁也没见到,我是说连你妈妈都没有见到。” “可我再也见不到爸爸了。” “这是现实,你也不算小了,这点事你应该明白的。” “我也不想躺在这里了,我要……” “那你就和你妈妈说吧。” “妈妈她怎么样,你们不是也在骗我吧?” “你想和妈妈说几句话吗?好吧,但是,你需要做的是安慰你的妈妈,因为她做了截肢手术,现在心情很不好。” 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知自己该说什么才好。 就在何必成要见妈妈的时候,郑欣悦给戴季峰打了电话,他也及时感到了,他首先去见了亚贤,此刻又出现在必成的面前。 “你说爸爸真的不在了吗?”必成望着戴季峰问。 “必成,我们其实不该瞒着你,可是,你的年纪还小,我们怕你承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希望你要坚强些。” “这么说我爸爸他……”一股泪水涌出了必成的眼眶。“妈妈她还好吗?” “你妈妈在挂念着你呢。好吧,你现在就给你妈妈拨电话吧。” 必成接过手机,戴季峰说了电话号码,必成一拨通喊了一声妈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十五 亚贤由于坐在靠车窗的位置,除了司机和广大,她受到那辆大车的撞击是最重的。她的双腿被那巨大的动力碾得粉碎,就是神仙降世,对她的双腿也是无能为力的。她自始至终都在昏迷着。医院当机立断为她做了截肢手术。 手术后她始终都在昏睡着,这天她终于醒过来了。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这里是什么地方?她努力地回忆着什么,可是她又觉得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她的身子不能动,她感觉到自己似乎失去了什么,可她现在又觉得自己还在沉睡着,自己的身体像是在遥远的地方飘着、飘着,怎么也落不到地上…… 她的脑袋里响彻着巨大的轰鸣声,那是仿佛来自地狱的声音,又仿佛是要把这个世界击垮的巨响,像山蹦,像海啸,甚至像世界的末日到来…… 可她怎么还活着? 她突然看到她的床边上围着许多人,他们都在眼睁睁地看着她。这是乡里的领导和乡亲们。他们到这里干什么? 一个身着白衣的男人站在她的身边,啊,这不是毕医生吗?他怎么在这里? “亚贤,你觉得怎么样?” “我……” 突然,她终于明白了发生了什么。是的,那巨大的物体向他们横冲直撞地开了过来,她想起自己在一瞬间产生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就那样死掉了,可她现在知道自己竟然还活着。 她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清醒了,她听到有人悄声地骂道:“你个李三炮,怎么不早死,那样就免得出这样的事情了。” 有的说:“好好的一家人都被李三炮这个该死的坑了。” 她还听到有人轻声哭泣的声音。 她觉得她的大脑又出现了一片空白,这些人她仿佛都不认识了,这些声音仿佛离她很远,她甚至觉得过去所有的经历都被这次巨大的撞击撞得干干净净,一切的一切都像秋风下的落叶,不再存在,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觉得自己又飘逝在茫茫的宇宙中,有一个人在呼唤着她的名字,多么熟悉,多么亲切,可是,却又那么苍茫,那么辽远,那么悲伤,她在努力跟随,寻找着发出呼喊她的声音,可她竟然怎么也跟不上那一个幻影,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声音发自哪里…… 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她听到有人轻轻地呼喊着她,她又重新睁开眼睛。她看到还是那个男人,她知道他叫毕福来,是个医生,也是丈夫的同学。 丈夫,广大…… 她突然发出一声凄惨的嚎叫,那是撕心裂肺般的哭喊,是谁都要被这样的声音震撼。 “亚贤,我的话你听得到吗?” 亚贤点了一下头。 “你知道吗?必成很想见她,可他不能下地,他是需要你的。” 啊,她似乎听见了一个年轻人那伤感的哭泣,那是她的儿子,她猛地一激灵,似乎终于想起了什么,她喊道:“我……我要……” 她的我要下地还没说出口,一行泪水夺眶而出,她这辈子再也不能下地了。她要永远和床榻做伴。 她已然成了一个废人。 她要不要活下去的念头又浮出了脑海,可她知道在另一间病房里还有一个需要她的年轻人,那是她的儿子,他时时刻刻都想见到她。 护士跑了过来,由于她也不能动,只能听着必成的呼叫。正巧这个时候戴季峰赶到了。 虽然他几乎每天都抽时间来到亚贤的病床前,可亚贤还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此刻,她望着这个许多年毫无往来的同学,露出无助的目光。 “和孩子说句话吧。”戴季峰轻声说。 她已经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和另一间病房的儿子说话。 戴季峰拿出自己的手机放在亚贤的手里说:“我把这个手机交给必成,让他和你通话。” 戴季峰出去了,不一会儿她听到了必成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她的眼泪泉水般的涌了出来。 “必成,你不该这样……” “妈妈,是爸爸不在了吗?你说他们说的不是……” “必成,你要挺住,你现在也是一个大小伙子了,你应该……” “爸爸……”必成大声哭泣起来。 她的眼里也涌出了泪水,可是,她突然振作了起来,控制着自己悲伤的语调,用一种镇静的话语说:“必成,你知道妈妈为什么没有主动和你联系吗?” “为什么……”那一边传来委屈的话语。 “妈妈是要看看你的勇敢和承受力。妈妈觉得你真的很勇敢,记得,妈妈就在你的身边。是的,你可能知道妈妈的腿没了,可这并没有什么,妈妈还有你,你说是不是?” “妈妈,我想爸爸,也想你啊。” “你要记着,妈妈和你在一起,和你并不远。也许过几天妈妈就会去看你。你很坚强,但你要再坚强一些,要做一个像样的男人,虽然我们经历了这样一场灾难,可我们家还有你,你怎么做你应该知道。” “妈妈,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可就是……” “妈妈也知道你的痛苦,是的,就要高考可你当然是不能参加了,可是没什么,人活着并不仅仅是为了考试的,还要更好的生活。现在,妈妈就看你的了。” “妈妈,我现在真的受不了了。” “不行,你要这样妈妈就不活了,你知道妈妈现在就看你的了吗?” 必成终于哽咽着说:“妈妈,我知道,我一定要坚强。” “好了,妈妈累了。” “妈妈……” 亚贤马上关上了手机,她怕控制不住自己的哭声。当关闭了手机后,一阵呜咽终于从她的胸腔发了出来…… 十六 大自然的力量是巨大的,她造就了万物,给予其无限的生机与活力;而与此相对应的是,生命的力量同样巨大。尽管河道里有的是浅滩沙石,还是挡不住河流的滚滚向前;尽管天空不时出现急风暴雨,还是遮不住太阳那万丈光芒;尽管那些山水几遭劫难,但依然山河依旧;尽管人的生活里总有痛苦乃至灾难的降临,生活仍然继续,人总是要活下去。 是的,这就是生活,这就是生命,这就是人类。 与亲人在一瞬间的分别造成的永久痛苦,虽然永远也无法抹去,但也只能把它藏在心里,不管出现什么事情,永远笑对人生,那才是人生的大智慧。 人总是在把自己塑造成完美的形象,而完美不仅是外表的美丽,他同时也应该是一个大写的人! 一个大写的人应该是这样:当生活把你推向绝路,你可以悲伤,但不可以沉沦;可以流泪,但不可以绝望;你要有筚路蓝缕的勇气,要在没有路的情况下开凿出一条通途;同时,你还要用笑容感染同情你的人,让他们感觉到生活只能向前走。 爸爸的不幸罹难,妈妈的失去双腿,让必成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他年轻的人生出现了最痛苦的黑暗,他刚刚迈向生活的步履,受到了重创,他的心灵遇到了严酷的寒冻。 他不再哭泣,而是每日里静静地躺在床上,默默地思索着这发生的一切。他不再觉得这一切像是做梦,他已经知道这就是现实,一个残酷而又让任何人心痛的现实。他也知道自己不能死去,他还有妈妈,他现在是妈妈唯一的依靠,如果他不是想着妈妈,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够承受这样巨大的打击而继续生活下去。 一天,他突然接到了由一个由医院转来又打到欣悦手机上的电话,欣悦跑过来高兴地对他说,快接,他是你的老师。必成不知道是哪个老师能把电话打到这里,他接了电话突然哭了出来: “李老师,我……我想你呀。” “必成,老师现在在北京,不能去看你了。” “老师,您现在身体怎么样?” “老师没事,但是需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医院。必成,你现在觉得是不是非常不幸是不是?” “我……我的确是这样想的。” “不要总想着自己的痛苦,要想着自己一生所要承担的责任,要想着自己活着并不完全是为了自己,还要笑对人生出现的种种苦难,这样你才会真正的成熟起来。也不要过于把考试当做人生最重要的事情。老师也知道你爸爸和妈妈的事情。这样就看你自己能不能走出这个人生黑暗的阶段,现在不仅是你自己需要你要勇敢起来,你的妈妈更需要你真正地重新站起来,老师也希望你不要就此倒下去。” “老师,我一定……” “你一定要记得,生活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出现这样那样的困苦完全是正常的,这就看你自己对于生活抱有什么样的态度了。” “老师,我记住了。” “好,老师也许不会再教你了,但老师希望你不管将来做什么,都要挺立起来。好了,老师过几天就要手术,也许很长时间不会回去……” “老师,您也要……” 电话挂了,欣悦自始至终地看着必成慢慢改变的表情,她发现这个老师电话打来的真是时候。 “打完了?” “老师现在得了癌症在北京治疗,可他还给我……” 必成黯然地低下了头。李老师那张亲切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是一个他所见过的最好的老师,可是这样的好人竟然得了癌症,难道人世间就是这样残酷,这样无情的吗? 但老师的话语字字清晰地响彻在他的耳边。人生的路为什么会这样艰难?为什么铺花的路上突然杂草丛生,遍布荆棘? 郑欣悦凝视着必成:“这就让你知道你身边的人都在关心你,期待着你早日站起来。” 必成看着这个这些日子以来几乎每天都在医院里照顾他的护士,第一次坚定地点了一下头。 是的,他是需要重新站起来,要想重新站起来就需要他勇于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他现在感到自己身上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责任感。 他又想起了爸爸。爸爸是那样的热爱着他的事业,那种敬业精神让他静下心来后才真正知道爸爸的人生目标是多么的崇高,当然,爸爸不是完人,他也有着这样那样的毛病,可爸爸的爱心让他开始思索自己的前途和命运。 更重要的是,妈妈的充满期望的一番话语让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他要担起属于他应该担起的责任。 他突然发现,由于自己家的不幸,乡亲们是多么地难过,这种难过当然是出于对他们家庭发生灾难的同情,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们失去了一个那样好的医生,这对那些缺医少药的农村来说,是多么大的损失。 一个人存在的时候,往往并不知道他的价值有多么重要,当他永远的离去,才愈发显示出他的价值。必成看到有许多村民开始到城里来治病,所花费的金钱是他们很难担负的。 他这才真正理解爸爸和妈妈为什么总是减免那些比较贫困的农民的医疗费用的原因。 他不再不满,不再愤怒,甚至不再怨天尤人。他知道自己即使从现在开始也至少要在这里躺上半年以上,他开始思索自己如何在这里度过这些时光了。 十七 这几天郑欣悦欣喜地发现,必成有了很大的变化,那就是她看到必成不像过去那样暗自流泪,也不像过去那样忧郁悲伤了,他躺在床上显得老实多了,也开始配合医生的治疗了,医生问他什么他就答什么,医生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白天,做完了必要的检查,换过了药后,他就默默地凝视着窗外出神,似乎要在蓝天白云间读出人生的谜底,又似乎思索着他将来的走向。夜晚,他就看着屋顶,仿佛那里是一本读也读不完的书籍。 必成对自己的双腿吊在支架上也能够抱着正确的态度了,他也时常在欣悦的帮助下坐一会,而欣悦往往用自己的身体当他的靠背。在欣悦为他做一些必要的服务的时候,他显得怪顺多了。 欣悦欣赏这个在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的比她小那么几岁的小伙子,虽然他有时还像个没有长大的大男孩,可他一冷静下来后就显得他是那么与众不同。对于必成的改变,她并不为此感到害怕和忧虑,她知道,必成这是经过了一阵巨大的阵痛后开始用脑进行思索了,他绝不是个胸无大志的人,他不可能就这样就此倒下去。 这天欣悦休班上了趟街,路过一家书店,她走了进去,选了几本韩寒、郭敬明这些80后新生代作家写的书。她原以为必成会对这样的东西爱不释手,可她没有想到必成对她带来的这些书并没有兴趣。 欣悦感到奇怪:“你不是喜欢看书吗?这些书可都是最近最畅销的书,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连看都不看?” 他想了想,说:“我现在并不想看这样的书。” “那你看你的课本吗?” 必成摇着头。 欣悦对她买来的书必成没有兴趣有些失望,就说:“真搞不懂你,好了,你有事就叫我吧。” 欣悦转身要走。必成叫住了她。 “干什么?”欣悦看着他问。 欣悦从必成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种沉稳的光泽,这是几天起她不曾见过的,她觉得经过几天的思索,这个小伙子似乎一下子长大了。 “姐姐,我求你一件事可以吗?” “嘿,”郑欣悦不解地看着他,他还是第一次这样叫她,她笑了一下说,“既然是叫我姐姐,你怎么还这样的客气?有什么事情你就说。” “你明天休班,你不能去我家一趟?” 欣悦感到奇怪地看着必成,她知道他的家里已经没有人了。 “你的家中不是已经没人了吗?让我去干什么?” 必成把注视着欣悦的眼睛掉向了一边,他似乎在下着最后的决心,接着他就用一股毅然的目光凝视着她,脸上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露出了一丝苦笑。 “我要你去我家把爸爸的医书给我拿几本来。” 欣悦认真地看着必成,似乎要把他这个举动搞得明白一些。 “你要拿这些书干什么?” “拿书还能干什么?当然是看的。” “可你拿医书干什么?”郑欣悦当然不理解他。 “我不是说了,书当然是看的。” “你说你要看……你不是明年还要考大学?” 必成不再看她,扭过头又看着窗外的天空。窗外有一支鸽子在盘旋,自由自在,必成的心里深深的叹息一声。 从忍受了肉体的痛苦到完全承受一股巨大的精神压力,是人的意志上的一个极大的转换,而这样的转换才是真正考验一个人是不是强者的试金石。当灾难已经远去,一切都已经成为现实,过去的许多已经不再,要让一个人重新思考将来的人生,这样就看他是不是一个面对现实,笑看人生的人了。 必成的心终于平静下来。他知道这样的一切都已经不会改变。他开始思考现在和将来的事情,而过去是不需要他费这样的脑筋的。有一件让必成思索得十分痛苦的事情。按照常理,今年他没有参加考试,明年他也同样可以参加,尽管他可能落下一点残疾,可这对他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如果他努力,他同样可以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 可是,如果他走了,妈妈呢?妈妈怎么办? 一想起妈妈,他的心情又低落下来。 虽然住在这里已经一个多月了,他在这一个多月来没有见到妈妈,尽管他和妈妈的病房只隔一条走廊,近来由于有了戴季峰送来的两部手机,可以时常的通话,可他完全能够想象得到妈妈是什么样子。村子里的王大哈喇就是这样,他的腿由于年轻的时候上山冻僵致残不得已截了肢,终年只能坐在轮椅上。将来的妈妈无非就是这个样子了。 他能离开妈妈?他若离开了妈妈,妈妈怎么办?再说,他何尝不知爸爸的心愿,那就是爸爸要他把何家十余代的从医历史继续下去。爸爸过早地离去,这对他们何家来说是个多么大的灾难。 子承父业,这个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如今对他来说,是实实在在地面临的问题了。 广大诊所远近闻名,可这一切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爸爸是接了爷爷的班回到家乡来接着开下去,可到他这里,他会什么呢? 他从小除了数理化什么的,可从来没有接触过一点《黄帝内经》《本草纲目》这样的书籍,甚至连最简单的《汤头歌》《穴位诀》什么的都没有看过。他知道,爸爸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对这些东西就很熟悉了。 再有就是,虽然何家医术世代相传,可几乎都是上一辈对下一辈手把手地交。如果一切顺利,他是要读医学硕士博士的,可这一切都已经成为空中楼阁,镜花水月了,也许老天不允许他们家出来一个驰名世界的名医,只需要一个有那么一点小名气的郎中而已。 对于自己辉煌的前途他现在已经淡薄了,他现在觉得最应该慰籍爸爸的魂灵和遗愿,照顾妈妈的后半生。 也许这就是他的命运。 既然如此,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重新开始。 摆在他的面前的问题是,妈妈是不是支持他呢? “你这样做你妈妈会同意吗?”欣悦又问。 “我这样做就是为了妈妈。”必成意志坚定地说。 “你应该得到妈妈的同意。” “我现在也不是小孩子了。你们都说要我坚强起来,可是我有了自己的选择又……”必成一扭身不再理她。 欣悦笑了起来,说:“你可真是个小弟弟。好了,我去就是。” 十八 虽然这样答应,郑欣悦还是先轻手轻脚地走进了亚贤的病房,亚贤正在读着一本杂志,她看到郑欣悦走进来,就放下杂志,说:“快进来。” 亚贤自打那次和必成通了话后,精神振作多了,她觉得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儿子她也应该刚强起来。此后,她经常通过电话方式和必成说话,这样,他们母子之间的互相鼓励,就让他们感受着他们的相依为命,感受着生活还不能因为痛苦就一蹶不振。 何家的经济状况比较宽裕,这样她始终自己一个人住在一间病房里,一切都有专人护理。那名护理员见郑欣悦来了,就把病房让给他们两人。 “必成的心情现在好多了。他让我去你家取些书回来。” “取书?去取他学习上的书吗?” “不是,他去让我给他取些他爸爸过去那些医学上的书呢。他要自己看这些书呢。” “是吗?”亚贤愣了一下。 “我对他说现在应该继续学高三的课程,可他不听,非要让我去给他取什么医书不可。阿姨,你说我去吗?” 郑欣悦倒是个有心的姑娘,她把必成的想法告诉了亚贤。近来她也经常到这个病房来,和亚贤也十分熟悉了。 何家世代学医这她当然是知道的,可现在和过去毕竟不一样。过去学医是父传子子传孙,可现在哪一个名医不是念了十几年的医科,取得了硕士博士之后才成为专家的呢? 当然,可能必成只是随便地看一看,他是一心想念大学的,即使学医,他也应该读一个有名的医科大学。 今年的高考没有几天了,如果参加明年的考试他还是来得及的。 亚贤这样想着就说:“你就替他去一趟呗。” “这倒没什么,我听他说的意思是,他明年不准备参加高考了,他要自己学医呢。” “什么,他自己学医?这可真是开玩笑。”亚贤听到这话竟然笑了起来。 “我看他的意思是很认真的呢。”郑欣悦继续说。 “这不可能。他想看什么书就拿什么书吧。” “他说他要什么《何氏医案》。” “啊,那是他爷爷的书,他要看就让他看吧。” “不用找个人跟我去吗?” “我们还信不过你吗?” “那我就去了?” “去吧。”亚贤拉了一下郑欣悦的手,她现在已经很是喜欢这个姑娘了。 郑欣悦走了,亚贤就拨了必成的电话号码,这两部手机都是她的过去几乎没有什么关系的老同学提供的,她和必成过去的手机早就葬身于那场车祸下了。 “妈妈,你好。”必成接了电话就说。 “你那个护士去给你取书去了。那样的书你随便看看也行,但你还要准备明年的考试。” “妈妈,我不准备参加明年的考试了。” “什么,你怎么随便说话?你不参加高考你准备干什么?就这么总躺在病床上?” “妈妈,不是这样的。我要学医学,我现在对这个很感兴趣,也许我们何家的人天生就是干这个的吧。” “你爸爸不是要你考医大的吗?这不是一条正常的路子吗?” “是的,如果正常的情况下是这样的,可现在……现在的情况不是发生了变化了吗?” “发生了什么变化?”亚贤还没有搞清楚必成说的是什么意思。 “妈妈,爸爸现在已经不在了,我们家的诊所很可能要停业了,而你……我不准备考试就是为了这个。” “胡闹,这跟你没有关系。” “这跟我不可能没有关系。妈妈,我不能离开你,我要陪在你的身边,如果我走了你怎么办?所以,我现在决定自己学医。” “不行,我不同意。你以为是过去呢?过去因为不可能念大学,就只能靠什么祖传什么的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而现在……” “过去做的事情现在为什么就不能做了呢?如果我们都是好好的,我绝对不会这样做,可现在……我们发生了特殊的情况,我觉得只能这样了。这样我还可以陪在你的身边。” “必成,你的想法我倒是可以理解,可我是为了你的前途着想,你应该读硕士博士什么的,我不想让你只成为一个像你爸爸那样的乡村医生。当然,你爸爸自有你爸爸的道理,可是对你来说这样做有些不公平。” “我觉得爸爸这样做也不错,爸爸当初回到家乡你不是也同意并且和他一起回来的吗?我现在觉得爸爸做的没错,而你更是伟大。” “尽胡说。” “妈妈,不管怎么说,我是不能离开你的。如果在过去我想都不想,说走就走,可现在我不能这样做。你要理解我。” “必成,我知道你的……”亚贤的眼睛湿润了,她看了看自己的身子,痛苦地闭了一下眼睛。 这场灾难不仅叫她失去了丈夫,叫自己失去了双腿,也叫儿子显得懂事了。 是的,她何尝没有想过自己未来的生活?一个失去了双腿的人将有多大的麻烦等待着她? 可是,她没有想到的是,必成想到了她的前面去了。她更没有想到儿子能够在这场巨大的灾难面前,一下子改变了自己的人生的目标。虽然她此刻在经历着一场巨大的痛苦,可她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幸福的感觉,那就是,她觉得儿子让她得到了最大的安慰。 但她还是不同意必成的做法,她不能因为她牺牲了儿子的前途。 十九 郑欣悦一个人去了鹤立乡的广大诊所,她发现这里的一切是这样的讲究,这样的有条有理,完全不是她所想象的那种简单的乡村卫生所那样的简陋。也就由此更加佩服他们何家,也就对这场灾难对他们何家的打击更是抱有同情,也就因此对何必成的想法多了一分理解。 同时,她还看到这里的乡亲是这样地关心他们何家的母子,可见他们在这里受到爱戴的程度。他们让她带上刚刚收获的蔬菜,可她对他们说她是来给必成取书的,她拿不了这么多的东西,她拿了也没有办法做着吃,这样他们才只好作罢。 她还喜欢上了这个山青水秀的乡村。 是的,盛夏季节,这里的风是那样的清,草是那样的绿,河流是那样的清澈,是那种完全没有污染过的。她喜欢运动,尤其喜欢游泳,可她现在还没有这个时间。 她想,如果自己家里有一个这样的小医院,既为乡亲解除病痛,又做了自己喜欢的事情,真是两全其美。 城市的大医院有它的好处,也有它的坏处。好处自不必说,但坏处说起来也叫人厌烦透顶。 当然,谁都愿意到这样的大医院来工作的,这里条件好,工资也蛮高的,可是有许多事情也叫人头痛。 首先,对于一个年轻美丽的护士来说,就总是摆脱不了那些色狼医生的纠缠。 她也见到不少比她来得早的护士和那些医生有着不明不白的关系。她最初的时候还真准备在医院里找个如意的男朋友,她还真就看上了一个姓白的化验室的医生。 白医生是白求恩医科大学的研究生,来到医院后很快就成了这里的骨干。她一毕业来到这里工作就被他盯上了。 他首先向她做了自我介绍:“我姓白,也是真巧,白求恩医大的研究生,但我和白求恩没什么关系。到这里工作也有五年了,以后有什么有求于我的尽管吱声。” 她觉得这个在这座医院很有名气的医生真是没架子,人长得也不错。于是她就很是愉快地点了头。 一天他把电话打到了她所在的办公室,他说要请她吃饭,她觉得没有理由拒绝,可也没有理由接受,她和他素昧平生,怎么可以毫无缘由地就和一个男医生去吃饭? 她准备找个借口拒绝,但对方的话让她没法开口:“是准备找个借口拒绝我吧。你可真是见外,你没见到医生和护士在一切吃顿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从工作的角度来说我们两人可能永远也不会有来往的,我们在两座大楼,又完全没有接触的机会。可你就不想交我这个朋友吗?我想和我交朋友不会让你觉得有失身份吧。” “看您说哪儿去了。” 她最后还是接受了他的邀请。不过,那次他给她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由于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在一起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何况他们第一次还很愉快。最主要的,她知道他尚未结婚,单从结婚的角度来说他当然是一个不错的人选。她虽然不准备这样早就结婚,但交个合适的男朋友还是完全有必要的。 那次是离上一次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她以为他把她忘记了,或者那次完全是他心血来潮时对她的偶顾,可她突然又接到了他的电话,他竟然说你把我忘记了吧,她就说哪儿的话呢。他就说那好吧,今天晚上我正好有时间,我们可以在一起聊一聊。 所谓的聊一聊就是在一起吃了饭,又在一起唱了歌。吃饭时还完全正常,可到了歌厅,他就开始不时地和她贴在一起,最后干脆搂起她来。 “你知道吗,我从一开始见到你就喜欢上你了。你不认为我们在一起很合适的吗?” “可是,我们接触还没几次呢。” “这你就错了,如果我们非常熟悉,你会喜欢和我在一起吗?如果我们非常熟悉,我会喜欢上你吗?正因为我们刚刚认识,我们就会一下子就产生了爱,你说不是吗?” 她提不出相反的意见,可也觉得并不完全正确。 那天,他亲了他,她觉得这也可以理解,他说他喜欢她嘛。当然,她还不讨厌他,她知道在这样的大单位,他这样的男人是十分受到那些小姑娘们的喜欢的。 可是,有一天她在值夜班的时候,看到有两个人搂抱着从医院大院的树丛里走了出来,她觉得这个身影有些熟悉,一看,竟然就是这个姓白的。这让她很感厌恶。这且不说,没过几天,他又来给她打来了电话,说是他想她。今天非要见她不可。这次她明确地拒绝了。尽管他继续来电话找她,她却再也不想见他了。 她发现,像这样的男人在这个大院里应有尽有,除了这个姓白的,还有几个总是垂青于她的男人,对此她一概冷眼冷面地面对,她觉得这些人心里空虚,白披了个医生的衣裳。 这样,她就有些不喜欢这个环境了,当然,如果遇上一个让她喜欢的病人,她却是全心全意的为其服务的。 二十二岁,对于一个姑娘来说,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的年龄。有很多事情等待着她去做,也还有许多梦想等待着实现,可从心理的角度来说,又和一个刚刚毕业的女生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很高傲,有时觉得自己很藐小,有时对自己很有信心,有时又对自己很自卑。 她觉得自己到现在还没有爱上过谁,不能不说是一个小小的遗憾。 二十 晚上,欣悦拎着满满一兜子必成所要的医学书籍回到了病房。 必成见到她回来,显得十分愉快。天热,他看到她的额头沁出了汗水,他有些过意不去。他倒真想替她擦去汗水,可他不能动。 “你的家乡很美呀。怪不得你妈妈能离开城里的医院,去和你爸爸开那个诊所。” “像妈妈那样的女人真的是不多的。” 欣悦想了一下,模样显得十分认真地看着必成。 “也不一定。” “过去有,现在可不会再有了。” 欣悦不想和他探讨这样的话题。“对了,你们家的医院我看真是不错的。我要是有一所那样的医院就完全满足了。” “但这个医院现在只能关门了。 说到这里,他的情绪又低落下来。 “将来就看你的了。”郑欣悦凝视着他说。 转眼他躺在这里已经两个月了。按照正常的情况,他可以回家一动不动地躺下去,直到他的腿完全长好,可亚贤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带来的不便,同时何家也有这个经济力量,在这里的条件要更好些,于是就准备必成的腿完全长好了再离开这里。 “我是不是要成一个废物了?” “那就完全看你自己了。我觉得你不应该是个这样的人。”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觉得我现在已经什么也不是了。” “那你想是什么?你不能就这样躺一辈子吧?我不是说了,你要成个什么样的人就完全看你自己的了。” 必成看着屋顶,深深地叹息一声。 “怎么,又不高兴了?”郑欣悦来到他的面前。 “有什么可以高兴的事情吗?” “想喝点什么吗?” “不用,把你累坏了吧。快歇歇吧。” “累是累不坏,我倒是担心这些书你怎么读得下去,又没有人指点你。”郑欣悦指着这些书说。 “你不是从医科学校毕业的吗?你就当我的老师也完全可以呀。” 必成笑着说。 “我……你可别开玩笑,我学的那些东西和这些东西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欣悦给他倒了饮料让他喝了。 他动了动上身,郑欣悦忙问:“是不是要上……” 他点了一下头,他早就习惯了她为他做的一切。郑欣悦为他接着便溺,他突然笑了起来:“我觉得我们俩像是一家子的呢。” 郑欣悦瞥了他一眼:“你说什么呢。你可是我的病人的。” “那当然。” “还有,我觉得我真有点把你当成我的亲弟弟了。” 可是,她在为他解手的时候,竟然突然红了脸,这在她过去是从来没有过的。 她过去只把他当做一个病人,至多是一个大男孩,可现在她突然发现他其实许多地方听她觉得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你们家那么有钱,应该再雇个人。” “干什么?” “为你……做这个。” “不需要,有你就谁也不用了。” “可是……我觉得有些不方便的。” “你不是做两个多月了吗?” 她觉得自己也就是这么一说,再说她的理由的确不充分。 “好了,你看这些书吧。有事就叫我。” 郑欣悦转身出去了。 病房的日子虽然是寂寞的,可如果有了一股温馨的气氛,也觉得不那么孤独,不那么寂寞了。 必成似乎天生就是个学医的料子,也许这就是遗传因子,也许他就是注定吃这碗饭的,他一捧起那些枯燥乏味的医学书籍,竟然觉得比看那些数理化有意思多了。 他越看那本《何氏医案》越觉得那个从未见过面的爷爷的了不起,因为许多就是现在也很难治愈的疑难杂症,在爷爷的医案里早有记载并且还有治愈的。慢慢的,他对中医这博大精深的学问发生了巨大的兴趣,这样他觉得自己即使不念医科大学也可以学好这门学问,因为有许多中医并没有读什么医科大学。 同时,更重要的,他觉得自己肩上的责任已经变得从未有过的重大起来。 他现在是何家惟一的后人,爸爸的过早离去给他们何家带来了巨大的遗憾和损失。他十分清楚的认识到,要想弥补这样的遗憾和损失,就靠他怎样去做了。 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小了,正像他听到的那个什么李铁梅唱的那样,年龄十八不算小,也要挑上它八百斤! 这样,他觉得自己读这些书不仅是兴趣使然,更是一种对祖辈的孝道,对故去的爸爸的慰籍,对自己来说是一个崇高的事业,和与妈妈相依为命的基础。 尽管妈妈反对,他觉得自己没有错,他也要坚持下去。 他捧着这些书,尤其是爷爷写的那本《何氏医案》,他的心飞出了这个病房,他幻想那个广大诊所在他的手里又一次兴旺起来。 他觉得自己又充实起来。 他不再叹息。 知识就是力量,现在他又觉得这句话是那样的正确。 他似乎有了想要改变自己的方法和路子了。 二十一 这天是高考的前一天,一个美好的夏日。 一大早,他透过病房的窗户望着窗外的天空,那一片蔚蓝无边无际,这说明今天真的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日子。 明天也必将是一个这样的好天气。 他曾经期待着这个日子的到来,又害怕这个日子的到来。 这个日子是决定着无以计数的年轻人命运的日子。 可是,这个日子已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的命运在本来是一条十分的平坦的路途上突然拐了一个弯,这就决定他的人生之路和他的同学们已经完全不同了。 他的眼前又出现他的同学们在考场认真答卷的场面。他想给几个要好的同学打个电话,预祝他们有一个辉煌的前程,尤其是张思蕊。 他曾经有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那就是如果可能的话,他要和她考同一个学校,如果能够,就一同出国留学,学成回来后成为有名的医生。 当然,事业和爱情是同步发展的两只轮子。 但他现在完全明白,这样的梦想已经不可能实现了。 想起这些,他就伤感了起来。 他躺在病床上,思绪又飞到了遥远的地方。 他听到一阵轻轻地脚步声,他以为是郑欣悦,可他突然感到这不会是她。他扭头一看,竟然是张思蕊。 “啊,你怎么来了?”他的脸立刻露出喜悦之色。 “考试之前我们休息两天,昨天玩了一天,今天我就想来看你。我以为你还在睡觉呢。”张思蕊的脸上露出了久别后的欢笑。 “不,我早就醒来了。真没想到我正想着你,你就到来了。” “你正想着我?” “是啊,我是说明天就要考试了,不知道你的心情是不是很沉重,或者很激动。你看我的脑子很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张思蕊的笑变得有些沉重起来,但看起来还是灿烂的。 “不知为什么,我从昨天晚上就想着要来看你。如果不是妈妈拦着我,我昨晚就来了。不过,我倒愿意一大早晨就看到你。” “我真的谢谢你。” “我帮你洗一次脸吧。” 说着就拿着脸盆到水房打水。必成要阻止她,可她已经把水打了回来。 当张思蕊真的拿着毛巾为他洗脸时,他的脸突然红了起来。 “不,我已经……已经洗过了。” “尽胡说,你的眼角还有……你倒是很干净的,是那个护士每天都在为你做护理工作吧。” “她做了很多她其实不应该做的事情。” “她很漂亮啊。” “她是一个很好的人。” 她看着他被她洗过的脸,突然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洗一次脸吗?” “这还有什么特别的吗?”他奇怪地问。 “要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我几天前做了一个梦,说是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好像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这把我闹得很不好受。我就想我应该为你做一件事,免得将来我要后悔的。”她说得十分的认真。 “有什么可后悔的呢?” “你躺在这里这么长的时间,可我一点事也没为你做。” “你哪有时间啊。”他一阵感动,“你今天真是漂亮。” “是吗?”她笑着凝视着他。 她身着粉衣白裙,头发也是新的样式。 “我对你宣布,我真的要学医了。明年你就跟上?” “真的?” “不知我会考成什么样子。” “还用我鼓励你吗?” “没有你,我就始终是全班第一。” “你会实现你的理想的。”他诚恳地说。 他们的眼睛对视了一下,又都分别移开了视线。 “那天真是不好意思。我这个人就是嘴快。” “那天也多亏了你,要不然我还总是被他们隐瞒着。” 张思蕊突然显得异常的激动:“你现在要是能站起来多好,我们可以到外面玩一天,可是……你看,都怪我。” 她发现必成的眼睛湿润起来。 “哎,你这里怎么有这么多的医学书?是你看的吗?” “是的。我可能以后不参加高考了,你知道我妈妈……我要陪着她,我……” “那你就自己学?哈,我想等我毕了业我就和你一起到你家的诊所,我们把那个诊所搞得热热闹闹的。” “真的?” 他真的发现她的眼睛里散发着一股强烈的光芒。 张思蕊立刻响起一阵十分开心的大笑。 二十二 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又渐渐地远去,转眼到了初冬的时节。一场冬雪把世界装扮得银装素裹,一片洁白。 人们从单衣换上秋衣又换上了棉服,走在路上的行人步履匆匆,像是在赶着什么急事似的。不过,谁都知道冬天的寒冷是难以忍耐的,那种残酷的严寒让谁都恨不得避之不及的。 严寒的日子到了,这也就预示着一年四季最后的日子正在离我们一步步远去,旧的一年即将永远的逝去,新的一年正在向人们招手。 生活就是这样一天一天地推进着,没有色彩,没有波澜,可当一年就这样快地过去后,就会突然觉得在这即将过去的一年,你得到了什么,而又失去了什么。 对于必成来说,在这遥遥无期的严寒的日子里,那一个个苍白的日子是多么寂寞,多么凄凉。望一眼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像是总也撕不开的旧棉絮,看不见蓝天,看不见白云,阳光也很少见到,连给他带来一丝快慰的鸽子也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 即使在太阳出来的日子里,那阳光也是那么短暂,就好像是人们得罪了它,它对人们不屑一顾了。 天总是很快就黑下来,然后就是漫无边际的长夜。那夜像走不完的黑洞,不知道走到哪里才是尽头。 在这即将过去的一年里,何家的变化是巨大的,甚至完全可以说是灾难性的,它似乎从一个充满阳光的地带突然走进了阴冷潮湿的洞穴里,没有出处,没有尽头。欢乐突然被剥夺,健全的家庭变成了一个残缺的家庭。美好的希望瞬间毁灭,心灵的伤痛永远难平。 幸福的转瞬即逝,这对于任何一个了解何家过去是怎样幸福的人们来说,都要对这个家庭目前的状况嘘唏不已,暗中落泪。 可是,人之所以伟大就是她那顽强的生命力,就像是尽管严冬怎样寒冷,大自然的美好怎样遭到破坏,可春天必将到来,那满山遍野的鲜花,那永远也摧毁不了的生命的原色总会遍布河谷湖畔,崇山峻岭。 灾难往往又是考验人的最好的利器。不是在灾难中崛起,就是在灾难中消亡。当一个人经历了灾难,经过了一场生与死的考验和磨难,重新站起来后,就往往产生了一股巨大的原动力,这是任何什么也阻止不了的力量,她可以摧毁任何挡在面前的障碍,重新实现那个生命中伟大的奇迹。 必成终于从痛苦的状态中完全解脱了出来。自打他躺在医院这段时间以来,他觉得自己似乎在地狱里走了一圈又重新回到了人间。 一个人经受了生与死的考验后往往会产生更加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来源于是要向生命做出最强烈的抗争。 他开始刻苦地读书,由于他过去中文学得好,那些生涩的东西在他这里并不费多少力气。在学习过程中,他做了大量的笔记,由于他的聪明和天份,他这半年多的时间所掌握的这方面的知识,甚至比读了几年医科大学所学到的东西还要多。 更让他感到幸运的是,一天,毕福来向他引见一个红颜鹤发的老先生,毕福来说这位是医院里的著名老中医尚怀礼。 尚老先生笑着说: “我听毕主任说了你的情况,我就要来看看你这个小伙子。我了解你们家的过去,如果你要真想不辱使命,那就让来当你的老师怎么样?” “那可是太好了。”必成说着就要下地,却被尚老先生挡住了。 “这可要不得,你还是在床上好好躺着吧。” “可我要向老师鞠一个躬的。” “等你好了再说,我也没有那么多的讲究。” 必成在医院里的是一个非常受到欢迎的年轻人,许多人知道了何家的事情,又知道他现在刻苦学医学的劲头,都在暗暗地敬佩他。毕福来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他和必成的爸爸何广大是同学,他看到必成真的不是说说玩的,而是动真的了,就全力支持起他来。 “必成,你有了尚老先生做你的老师,都要比念几年中医学院还要实际得多呢。尚老师的名气想必你也是知道的。” “我知道,我经常在电视和报纸上看到您的名字。” “那可都是些虚名。”尚怀礼摇头笑着。 “我真不知道该怎样谢谢你们两位前辈。” 毕福来说: “你什么都不用,只要你能够学习好,我们没说的,我和你爸爸是同学,尚老先生应该是你爷爷辈的先生啊,这样的人物现在可是不多的喽。” 尚怀礼对必成说: “我家是三代神针,而你们何家是十代祖传,到了现在我们两家就要结合在一起,你可要认真跟我学呀。” 必成不住点着头。 “说起来我的父亲和你爷爷还是故交。他们健在时还不时地聚在一起捏上两杯,不过那时连你爸爸都不知道,我还小,我比你爸爸整整大三十岁。我教了无数的弟子,到你这里我觉得应该划上一个句号了。不过,我觉得你小子天资聪慧,是不会辱没我的名气的。” 必成觉得这个主动送上门的老师还真是有几分可爱,他学习的劲头比过去又大了许多,甚至觉得他不这样做都对不起这些关心他的人们了。 尚怀礼的拿手活是他的针灸绝活,他的一根神针往往起到了许多医疗器械和药物所起不到的作用,而这也是他们何家过去所没有涉猎到了领域。他突然觉得,对于广大的农村患者来说,这可能是更好的一个治疗疾病的方法。 他开始对穴位和经络有了非常广泛的兴趣,每个星期尚老先生都要到他这里来几趟,必成在老先生的指导下如饥似渴地学习着,成绩在迅速提高,他觉得自己似乎就是干这个的。尚老先生见他没日没夜地学,也对他说东西不是一天学会的,干什么也不能太急,总是要慢慢来的。 虽然他答应得痛快,可他还是那样恨不的天当做两天用。 他这样做就是要把这场灾难给他带来的痛苦变成一个动力,他不能就此倒下去,而是要坚强地重新站起来,他要对自己的家族和妈妈负起责任。 二十三 郑欣悦和一个叫刘岩的姑娘负责必成这个病房,刘岩是个冷漠的女人,对于必成的做法不屑一顾,甚至觉得简直荒唐可笑,必成对于这样的人尽量不给她多添麻烦。 欣悦却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她早就觉得这个小伙子绝对不是平常的年轻人可比的,只是命运对他太不公平。她看到必成躺在床上一改过去那种悲观的情绪,而是如此刻苦的学习。她对自己多做的事情不仅从来不抱怨,而且比过去做了更多的事情。必成不再说什么感谢之类的话,但他心里早就在想,他一定要加倍报答她对他深深地恩情。 欣悦当然已经知道了何家可不是一般的家庭,有这样有为的年轻人并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情。为这样的人做点事情她觉得真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 每天早晨她接了班一走进病房见他几乎又是一夜没睡,就抱怨他说你这样可是不行的啊。必成就说这和我上学时没什么区别,我上学时那样没黑没白的读书是为了考学,我现在是向命运争取时间,你该理解我的。欣悦说我是理解你了,可等到你妈妈看到你时看你瘦了许多,可是要批评我的。必成就说如果她看到我没有浪费时间她是要表扬我的。 欣悦就吃吃地笑着说我是说不过你了,反正你也要注意你的身体。必成就说不用你笑,等我学成了像尚老熟悉那样的医术,没准你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呢。 郑欣悦就说:“等你成了像尚大夫那样的神针,我自然就会用得着你的。” 必成就说:“你就等着吧,不会用多长时间的。” 说来也巧,由于总是躺在床上,他就得了大便秘结、腹中积痛的毛病,每次大便都十分艰难。尚大夫就笑吟吟地对他说:“现在你能为你自己治病吗?” 必成想了一下就说:“是章门、巨阕、太白、支沟、照海、大都这几个穴位吗?” “还有,用豆烀烂制成小饼放入脐内,日灸三次。” 必成用针已经在人体模特上反复磨练,但用到自己身上还是第一次,尚怀礼就说:“怎么,在我的身上试验一下?” 必成马上说:“那怎么行。我不怕。” 他轻捻神针,刺进身体的几个穴位,当第二次的时候他就很自如地操作了。 几天下来连郑欣悦都为之叫奇:“咳,你还真别说,你现在真的正常了。” “看来我应该自己上了,真臭。” “这倒是次要的,我觉得你还真会成为一个神针呢。” “这下你就相信了吧。”必成很有些得意地说。 郑欣悦想了一下突然看着他说:“你学得倒挺快的。你再继续练,哪天你就在我身上试验一次。” “你又没毛病。”必成奇怪地看着她说,“这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我听说许多练针的开始的时候都在自己的身上试验呢。再说,你好像很了解我似的。我有没有毛病我又没告诉你。”郑欣悦看起来说的倒是十分的认真。 “你有什么毛病?” “我先不告诉你,等我相信你的时候,我就用你一次。” 郑欣悦有些故做神秘地说。 在必成的医学知识快速地提高的同时,由于欣悦的精心照料,加上他年轻身体本来就强壮,他的身体也在迅速地康复,拍了几次片子后,毕福来笑着对他说:“是不是不想在继续躺下去了?那你就可以下地走路了。但是,你要有一个心理准备,你的腿部可要有一点小小的麻烦,但这已经不错了。” 必成开始的时候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麻烦,听说他可以走路了,他激动得想要哭出来。连郑欣悦也跟着欢呼起来。亚贤也知道了这个消息,她和儿子通了电话后,心里十分高兴,当听说不能完全和正常人走路一样后,又有几分不平静。不过,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她何尝不知这已经相当不错了。 由于她的情况和必成不一样,做的是截肢,她早就可以坐在轮椅上出出进进了。可是,她内心的悲伤是外人看不到的,她也不愿意让别人看到她不再是过去那个有着火热性格,总也闲不住的亚贤。她若是坐在轮椅上让人们看到她一副残缺之身,那将给她带来多么大的打击,她宁肯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现实,永远躺在病房里。她是一个那样顾及自己脸面的人,她一想到自己的后半生就要和轮椅相伴,就觉得生命似乎走到了尽头。 可是,她听到儿子能够下地走路的消息,她还是感到了欣慰。这天中午,欣悦跑过来告诉她,必成要出去练习走路了,她开始时并没有什么表情,可她的脸慢慢的升起了喜色,突然对服侍她的用人说:“给我准备轮椅,我要看必成走路。” 这天真是个好天气,那明晃晃的阳光似乎要为必成这一举动欢呼。戴季峰也闻讯赶来,甚至还有许多关心必成的医生和护士。必成在欣悦的搀扶下下了地,一步一挪地走出了病房,他听到了大家热烈的掌声,他竟然高兴得像个孩子。当必成一看到妈妈由戴季峰和一名护理推着走出病房时,他哇地一声哭出来,忘了自己已经大半年没有下地走路,根本就是脚下无根,竟然一下子扑倒在地。 郑欣悦立刻赶上前把他扶起来。 “妈妈……”必成凄厉地喊叫着。 “必成,你怎么不慢点?”亚贤恨不得立刻扑过去,却被人按在轮椅上。 戴季峰赶紧推着轮椅来到必成的面前。 必成一眼就看到了轮椅上的妈妈已经没了双腿。这是个多么凄惨的场面。 尽管他早就知道这个现实情况,可见到了失去了双腿只能坐在轮椅上的妈妈,他的心就像万箭穿心般的痛苦,他的妈妈曾经是多么妩媚动人,风采翩翩,她总是那么勤劳,总是那么为别人着想,她的善良表现在她的爱心上,而这样的爱心又总是付之于行动的,村子里只要有病人起不来炕的,她总的主动上门送医送药。 他知道妈妈小时候喜欢跳舞,他见过妈妈那时的照片,妈妈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跳舞了,他还和妈妈开玩笑说现在尽是舞厅,怎么不去跳舞了?妈妈就说哪有这样的闲工夫?等你接了班再说吧。 而现在的妈妈竟然是半截身子的一个残缺不全的女人。她以后也许有太多的时间,但只能用寂寞和孤独陪伴了。 此刻,他拄着双拐,而妈妈就这样靠着别人的扶助才使他们聚到了一起。 这是自打发生了那场灾难后他们母子的第一次见面。 这是让他们母子都十分心酸的见面。 必成立刻抱着妈妈放声大哭了起来。 “妈妈,你怎么这样了啊?你真的……” “必成,不要这样,你妈妈要受不了的。”戴季峰轻声说。 “必成,别哭了。妈妈看到了你就非常高兴了。” “妈妈,我多想你呀。” “妈妈也是。好了,你能走路了,妈妈为你高兴。来,你走一下让妈妈看看。” 必成在郑欣悦的搀扶下,一步步艰难地走着。 “必成……”亚贤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必成过去的情景,那是一个多么英姿勃发的青年,能蹦能跳,而现在一步一步走得是这样的艰难,她的泪水顷刻间夺眶而出。 谁看了这样的情景都不免流下眼泪。 二十四 见到了必成,亚贤的心里其实并不好受。 不仅是不好受,应该说是十分的痛苦和悲伤。 她知道,不管现代的医术怎样发达,也会有更多的不尽人意的地方,人的努力永远是有限度的,大自然的法则也永远是不可能由人来改变。 她痛苦和悲伤的原因是,哪怕她的腿失去了,甚至叫她就那样的死去,也希望她的必成是一个没有损伤过一个毫发的健壮的小伙子,他还这样的年轻,他还有那样光辉的未来,他是她的希望,她也对他怀着更多的幻想,因为她知道她的儿子是最强的。 可是,事实一次次地击打着她的心,严酷的现实叫她的心一次次地流血。 必成呼喊她那凄厉的喊叫她的心又一次地碎了。她必须收起自己的悲伤,脸上露出了欢喜,鼓励着必成要坚持走路,不要为妈妈难过。 同时,就必成的情况她询问了毕医生,毕福来对他说必成的膝盖之所以不能弯曲,是里面置入了金属片,现在的医学还没有这样的发达,能做到这样就已经不错了。 亚贤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可她的内心还是一时间难以接受。 母子俩在分别了大半年的时间后,第一次在一起吃了顿饭,可谁都没有心情吃东西。亚贤回到了自己的病房后,就失声痛哭。郑欣悦立刻告诉了必成这一消息,必成就拄着双拐在郑欣悦的搀扶下来到了妈妈的病房。 “必成,你觉得怎么样?你心里是不是很难过?都是妈妈不好,是妈妈没有保护好你。” “妈妈,不是这样的,我现在能走路了。我将来哪儿不去了,我要永远在你的身边。真的,妈妈,我现在学习中医已经很不错了。” “妈妈知道你现在很有功,可是,你的前途……” “妈妈,这点你完全用不着操心,我一定要努力,要重新把咱们家的诊所开起来,我要成为像爸爸甚至爷爷那样的名医,我现在已经有了一个老师,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妈妈知道,尚大夫也来过了,他说你是非常聪明的孩子,似乎天生就是一个名医的料子。” “我觉得也是这样。”必成自豪地说。 “可爸爸是要你去考医科大学然后出国念博士的。” “这点不重要,爷爷和爸爸也没念什么博士,更没有出过国,他们难道不是好医生吗?” “可是……” “妈妈,我从现在开始永远陪着你的身边,我想爸爸应该有灵,他也会支持我这样做的。” “必成,你真是个好孩子……” 一股幸福的暖流涌进她的胸膛,她伸手把必成抱在怀里,必成也抱起了妈妈。 必成这样的做法备受戴季峰的赞赏,他对亚贤说:“家贫出孝子,出了事也同样看出孩子是不是个好孩子。” “我倒不希望他这样。” “可孩子自有孩子的想法。你这样他如果离开他能放心吗?” “可我耽误了孩子的前途。” “我看未必。这个孩子不能给你们何家丢脸。” 在失去了丈夫的巨大的悲痛和自己又失去了双腿的双重悲痛的日子里,亚贤像是得了忧郁怔似的,终日里愁眉不展。在戴季峰的张罗下,亚贤的许多同学轮流到这里来陪伴着她,她的单间病房经常是一个欢乐的小天地,开始的时候她还有些不习惯,但她知道这是戴季峰的良苦用心,在她住院的这些日子以来,他到这里来得最多,也是最关心她的人。 同学们的到来,带来了许多欢笑,也给她带来了许多外界的事情,让她不再寂寞,不再总是想着自己的不幸。 这样,她就慢慢地淡忘了自己的痛苦,把自己融入到了生活中来。 戴季峰和其他同学的鼓励让她不再把自己紧闭在病房里,也开始时常叫他们推着她到户外走走看看。她逐渐开始接受这样的现实。回避现实只能是加重自己的痛苦,再说也不利于必成的健康。 亚贤慢慢地重新变得开朗起来,她问过戴季峰,作为同学,她给他的留下的最深的印象是什么?他就说是她的跳的舞让他最不能忘记,她就苦涩地说:“没想到你推着一个没了双腿的人,想的竟然是她在几十年前跳的舞,我都早已经忘记了。” 这是一个洒满阳光的下午,他推着她在医院大院那落满金色落叶的小路上缓缓地走着。小路上还走着许多练习走路的病人。他们都在向命运做着顽强的抗争。经过一段时间的来往,亚贤觉得戴季峰还真是个有情有意的男人,也知道他的婚姻并不美满。 “你的妻子一定很漂亮吧。” “不,她一点都不漂亮。” “你会找一个不漂亮的女人做你的妻子吗?”亚贤难得开玩笑,这次她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那时年纪大了,随便找个女人就凑合着结婚了。” “那可委屈你了。” “我可是从小学的时候可就看上了你的。” “有这事儿?” “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 两个中年人说起过去的往事大笑不已。 “你知道吗,我总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你那么讨厌我。”戴季峰笑着说。“也不是。要知道你后来当了这么大的领导我一定会跟上你的。” “我可不相信。何……”他突然又住了口。 亚贤也避开这敏感的话题说:“真难为你竟然从血肉模糊的脸上能看出是我。” “因为我对你的印象特别的深嘛。” “我现在这个样子你是不是可怜我?” “你完全不应该这样说。” “可事实就是这样。” “人的一生有很多事情都是难以逆料的。我第一眼看出那个人竟然是你的时候,你都不知道我的心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出了无数次的现场,每一次出现场看到那些血肉模糊的人我都对自己说,可千万别是我所熟悉的人,更不要是我的朋友或者亲属。你知道吗,我妈妈也是叫车撞断了一条肋骨。我家里还养着一个爸爸和妈妈被车撞死而又不知道自己家在那里,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哑巴孩子。当然,这些都是和你给我的感受是没法相比的。” “我真的谢谢你,竟然在这个时候和我走的这样近。让我不再绝望。” “如果你需要我会永远和你这样的近。”戴季峰真诚地说。 “这是何必呢?就凭着你的权力和优势,又何必和一个没了两条腿的女人总泡在一起?” “不要说这些。我们已经不是年轻人,什么是人生最重要的我们已经或者正在尝试。该珍惜的我们一定要珍惜。” “如果我是一个健康的人,如果我有心情,一定会和你有一场生死的或者说是难忘的外遇。可现在……” 亚贤本想开玩笑,却突然把脸抬起来,觉得这玩笑开不下去了。一抹忧伤掠过她的心田,情爱是美好的,可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享受到它。 她静静地坐在轮椅里,看着初冬下午那就要沉下去的淡淡的阳光,心里涌出了难言的酸楚。 她感到她的手被一双大手握紧了。 不管怎么说,友情或者是爱,毕竟能够给人以力量,尤其是对于一个对生活失去信心的人。 当然,她的信心主要还是来源于她现在已经刮目相看的儿子。 二十五 一天, 必成突然接到了张思蕊寄来的一封信,信封上有着一片火红的枫叶,他怀着激 动的心情打开后读了起来: 必成:你现在好吗?现在能下地了吗?我一闲下来时眼前就总出现你的身影。如果不是出现了那次意外,我想我们应该是读同一所大学,那样我们俩真的可以朝夕相伴的,你认为那样不好吗? 你是全班乃至于全学年的最好的学生,没有参加考试不能不说是最大的遗憾。 北京大学医学部应该说是全国医大的最高学府,到这里读书,你会觉得到处都是精英似的人物,你就不得不继续发奋,你就没有一点自以为清高的念头。不过,我认为如果你要是参加考试,也一定会考到这里,在这样的地方你也一定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 不过,说这些毕竟是毫无用处的。 我总是出现一种幻觉,那就是我的眼前每一次出现你的影子,就和我过去所读的一本书里的人物联系到了一起。我突然想起来,那是牛虻,他就拖着一条残疾的腿,但他有着一股十分坚定的信念,他也有着一股十分巨大的感染力。我觉得你就是这样,我坚信,明年你就会到这里来读书,不过,我可就是你的师姐了。 在大学读书和在高中时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们有着太多的时间,这样你就总觉得你似乎失去了什么,又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你。可是,失去的是什么呢?你就会醒悟到,你失去的是在高中时那样一股拼搏精神,失去的是那种忙忙碌碌的总觉得时间不够用的即不安又期待的劲头。这样,有许多特别聪明的学生就开始混日子了。可是,你又觉得有一种什么东西在等待着你。是你那越来越清晰的目标吗?是你的留学的计划很快就会落到了你的头上了吗?或者是很快就会有一个你很喜欢的人来到你的面前吗? 这些还都不清楚,也正因为还都不清楚,所以就显得朦胧而美好。 一个人一旦有时间就总要想点什么,刚才我在学校的校园里走了好长时间。你可不知道,我们寝室的几女生这样快就有了朋友了,他们好的程度已经可以(至少我觉得)搂抱亲吻什么的了,而我却是我们几个人当中惟一的孤家寡人。当然,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我可不准备那样做。 不过,我又想,如果有你在我身边可又完全不一样了。 在过去不久的高中生活中,由于我们的心里就是想着学习,考一个好学校,我们没有时间谈得那样多,没有时间想得那样多。我记得我给你写过一张纸条,是叫你参加我的生日聚餐,那次聚餐我就安排了我们两个人,可那天你没有去,后来我才知道你在前一天出事了。可我又没有及时去看你。我觉得由于光是学习,把许多应该得到的东西都失去了。这不能说不是一种遗憾,可是,话又说回来,不是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吗? 不过,我觉得现在一切还都来得及,你说不是吗?甚至我觉得一切比过去更明确,因为我们有许多东西不必搞得那样朦胧了。你是我在高中见到的最出色的同学,即使把你与现在的许多同学加以比较,和他们也并不差什么。所以,你一定要发奋学习,我明年一定要在这里迎接你。 那时,我想,在我刚才走过的那条落满红叶的小路上,一定就会有我们两人的影子,也许,我会在等你一年,我们俩一起去考哈佛…… 这分明是一篇美好的散文,有着美妙的意境,有着动情的词汇,让人看了不由得浮想联翩。不知不觉的,一颗泪水涌出了必成的眼眶。他没有擦掉,而是任由它留下来。 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条小路,在落满红叶的石子路上,一个女孩孤独的身影在踽踽独行,她随便拣起了一片红叶,放在嘴边,嗅着一股凉沁沁的馨香…… 一条幽静而美好的小路,一座出名而让人向往的校园,还有一个同样美好的女孩,在校园里,在小路上等待着,等待着,留下了两行细长的脚印…… 他被自己的幻想感动了,他似乎长上了翅膀,飞到了那个校园里,落在了那条小路上,和一个姑娘并肩徜徉在湖边的小路上。突然,他的幻想结束了,又回到了现实中来。他又觉得他离这些是那样的遥远,远得甚至不可企及! 泪水默默地流着,过去每次伤感,他都是发泄般地号哭,可这次他却是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寂寞,就像在那个遥远的小路上踽踽独行的女孩。 明年!啊,明年是那么遥远,又是那么短暂。明年他就会和她相逢吗? 如果那样,那必将是一个历史性的相逢,他们美好的未来一定会从那里开始。 不过,他竟然不敢去想。 也许永远也不会出现那样的场面,也许那永远是幻想。他知道自己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如果他不那样做,起结果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这时,门被轻轻地推开,他赶紧擦了一下眼睛,把那封信藏好。 “哎,怎么又哭了?我可好长时间没看到你哭了。”郑欣悦诧异地看着他。 “啊,没什么。” “你现在有什么哭的呢?来,我们下楼走走好不好?” 他点了点头。 如果没有接到张思蕊这封信,如果不想着明年去考什么医大,必成还是快乐的。虽然天已经渐渐地冷了下来,可必成的心中就像春天那样充满激情,他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的前途,他又感到自己浑身充满着青春的活力了。 现在他所做的就是要把路走好。 郑欣悦这些日子似乎也比往常显得还要快乐。即使休息她也在医院里,扶着他就像婴儿练习走路那样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挪地走着。在医院的大院里,随处可见他们俩的身影。 谁都称赞这真是个不可多得的护士。但郑欣悦自己知道,她对谁可并不都这样。 说起来连郑欣悦自己也有些奇怪,自打何必成住进了她负责的这间病房,她就忽然对自己的工作认真起来,开始的时候,她完全是出于一种对一个前途远大的年轻人命运突变的同情和关爱,可渐渐的,她觉得自己的心思已经完全放在这个何必成的身上了。 当然,她不相信这是什么爱,可是,她又不能不相信她的心就在他的身上。 这样她就安慰自己说她完全是为了工作。 可是,有许多她完全不该做的又主动去做。更叫她自己都不能解释的是,她现在竟然对许多过去总和她接近的她甚至还完全不讨厌的那些男生已经没兴趣了。 她突然笑了起来,她似乎是不适合做什么情人,而是适合做一个母亲的,就是说,她不喜欢去谈什么情爱,而是天生喜欢关心他人的,当然,首先是这个人值得她去关心,值得她去为她做出牺牲。 “是那个女生给你来了信吗?”她突然问。 “啊,不是。” “连撒谎都不会。” 她突然对他非常严肃地说:“其实,你在我的面前已经没有任何可以隐瞒的东西了,你可知道?” “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明白地看着她。 “你说呢?”她看着他,不无得意地笑着。 他突然脸红了,他毕竟还是个容易羞怯的没怎么长大的大男孩。 二十六 这天中午亚贤来到必成的病房,看到必成正读着《何氏医案》,想说什么但又改了话题,她现在并不想打消儿子学习的积极性,至少学医是他们何家的传统,即使将来读大学她也决定叫必成学这个。必成能够从消沉中解脱出来,这就是她最大的欣慰。 “妈妈,我觉得我就是学这个的材料。这样的东西我一学就会,你说我是不是非常厉害?我觉得看这些东西比我学什么物理化学还有意思呢。”必成简直有点兴奋地告诉妈妈。 “那就好,你也不要太累了。” “妈妈,你好象有什么事?”必成看着妈妈的脸。 她告诉他,明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要在墓地进行爸爸的骨灰安葬仪式,而这之前何广大的骨灰是放在宾仪馆的。 墓碑上的题字是经过他们母子两人精心琢磨拟定的:十代医士何氏传人何广大之墓。 必成刚才的兴奋不见了,他的表情显得庄重肃穆。母子相对,半晌无言。 “必成,你不方便就不要去了,这些事情已经委托你的戴叔叔去做了。” 他急了起来,说:“妈妈,你简直是开玩笑。我就是爬也要爬去。” 亚贤问:“你真的要去?” 必成还是第一次和妈妈这样说话:“你说的完全是废话。这样的事情我们家人,或者说我这个做儿子的岂有不去的道理?我还没有死!” 亚贤有些愣怔地看着必成,但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说:“那好吧,我让你戴叔叔明天一早来接你。” 必成没再说什么,亚贤的情绪也低落下来。她叫保姆推着她离开了必成的病房。 必成放下了书本和笔,低下了头。转眼已经半年了,爸爸的身影无时不在他的眼前出现。爸爸生前的一幕幕往事也历历在目。想起这些,他的心头又浮出了一阵深深的忧伤,半年多前他们同时出发时的情景也随之出现在眼前。那是他和爸爸最后的一面,他从死神的魔爪下被人拯救出来,而他的爸爸永远和他诀别。他深感遗憾的是,向爸爸的遗体告别时由于他不能动,甚至都没有告诉他,他也就没能和爸爸做一次最后的告别。 从此,他就要和妈妈相依为命了。现实已经不能改变。他现在已经是成人了。他在心里暗暗的发誓:爸爸,你的在天之灵安息吧,我一定会把妈妈照顾好的。 这时郑欣悦走了进来,必成突然对她说:“快和我去看看妈妈。” “怎么了?”郑欣悦不解地说。 “我刚才让她伤心了。” “怎么会呢?”欣悦不解地看着必成。“就是这样的,我刚才对妈妈的态度显得很粗暴。” “可是,你没有这样过呀?” “可我刚才就这样了,你就别问了,我求你了。” “嚯,还会说求字了。”欣悦瞥着他说。“好吧,你这可是求我的,没准我还要你还回来呢。” 必成拄着拐,欣悦陪着他来到亚贤的病房时,他们一眼就看出来,亚贤刚才的确哭过,她的眼角处还残留着泪痕,见他们进来,赶紧擦了一下眼角。 “你们怎么来了?”她惊讶地看着他们。 必成满脸陪不是地看着妈妈:“妈妈,我刚才对你不该那样说话,妈妈你就不要生气了。我也是犯了混。” 亚贤的眼里闪着泪花,可她的脸却挤出了一丝微笑:“傻孩子,妈妈不是和你生气,再说妈妈也没有生气。好了,你回去吧。我们明天还要去安葬你爸爸的骨灰。” “妈妈,你就不要去了。” “傻话,你都非要去不可,妈妈还能不去?” “那你就好好得到休息吧。” 必成和郑欣悦又回到了自己的病房。 “必成,我觉得你懂事多了。”欣悦的脸上表现出一种特殊的表情。 必成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像我们这样年轻,本应该是不相信命运的,可是当你突然遇到你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事情后,就觉得这就是命运在暝暝之中安排着你,你无力反抗,只有顺着你过去想都没想过的路途就这样走下去。” 欣悦似乎还想说什么可她却突然冒出了一句:“我明天也跟你去。” 必成笑着说:“这又和你没关系,再说,也许有别人会帮我的。” 欣悦的脸似乎红了一下:“那我也要去。” “那好啊,我觉得我现在还离不开你了呢。” “你们家反正有钱,等你出了医院就雇我去你家照顾你吧。” “那好啊,我就怕我们家雇不起你。” 第二天一早车队就沿着一条高速公路进发。必成和妈妈欣悦坐在一辆车里。一路上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似乎都知道对方的心里想着什么,车里沉浸在一股浓浓的悲伤之中。 墓地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地方,在淡淡的蓝天之下,这里显得是那样的空旷和寂寞。每一块墓碑都是一个亡灵,成千上万的魂灵在这里安息,他们似乎走过了漫漫的人生之路后终于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必成看到还有许多年轻的灵魂安卧在这里,有一个上面刻着这样两行字:“爸爸妈妈的好女儿好好的睡吧,爸爸妈妈永远守望着你。黛丽,永远的十八岁。”光看到这两行字就不能不让人流泪。 到了这里就可以看到生命是多么可爱,又是多么脆弱。 不知是谁竟然请来了教堂唱诗班的人,他们用心唱着安魂曲,那一声声仿佛来自天国的祝福把人的眼泪一次次的催落下来。参加葬礼的人热泪滚滚,必成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默默地祝愿着爸爸永远安息。爸爸也会永远地在他的心中活着。 在离开的时候,他突然扑在爸爸的墓前失声痛哭,许多人搀着他才把他搀起来。 这就是爸爸最后的家园,他还那么年轻,他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有做完,他那么热爱着生活和他的亲人,可他就这样走了,这里是他永远的安身之地。 回到医院必成的情绪又低落下来,一整天没有吃饭,有没有说一句话。欣悦想了许多办法也没法让他高兴起来。他甚至也不愿意练习走路了。他甚至说爸爸也不在了,我再怎样练也是个瘸子。 “你不认为这就不错了吗?有多少发生了那样严重的车祸终生躺在床上的?还有,你的……”郑欣悦想说你的爸爸怎么样?你的妈妈又怎么样?可话到嘴边没有说出,只能安慰地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这不是已经做了最好的努力了吗?” “可我不想这样。” “那你想怎么样?要不然你就总在这里躺着?” “可是……” “你要是这样想我就不理你了,反正这又不是我的工作,我又没必要整天陪着你练习走路,还叫你总是不高兴。”郑欣悦突然笑了起来,“我都忘记了,你还是个孩子呢。” “你不许叫我孩子,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他又补充一句说,“我也二十了。” “如果在农村,是不是该娶媳妇了?” “这辈子我也不会有媳妇了。” “你那个同学不是和你很好?” “她叫我上什么北大,可我……” 郑欣悦突然明白了,她也就再也不说什么了。 这天晚上,郑欣悦对他说:“我想试试你学得怎么样了。” “你可不要考我。”必成幽幽地说。 “我要你用真的针,就是……你明白吗?”欣悦用手比划着。 “你又没毛病?” “我的手脚总是冰凉的,吃了许多中药,一阵好一阵坏的。有个大夫说可以用针灸,我有些怕,可现在我要你来试试。” 必成愣愣地看着欣悦:“你信得着我吗?” 欣悦笑了,说:“扎不好也扎不坏吧,是不是?” 必成显得畏葸起来:“可我不敢对你下手。”“你只要把我当成你的病人不就行了?” “可你不是我的病人。” 欣悦想了一下爽快地说:“我现在就是你的病人。你说吧,扎什么地方?” 必成想了一下说:“扎你上半身的这个位置。”他指了一下。 欣悦毫不犹豫地脱去绒衣,然后解开了里边的衣服,一个美好的身体就完全地暴露在他的面前。 必成惊讶地看着郑欣悦好看的上身,竟然忘记了自己应该做什么。 欣悦轻轻地在必成的脸上拍了一下说:“你不做你的事情还在看什么呀?” “我……我不给你扎了。” “你这个小坏蛋,这样当医生可不行的。” 说着她也笑起来,突然,她把必成的脑袋搂在了自己的怀里。 “我真觉得你是我的亲弟弟,甚至比亲弟弟还亲。来吧,我现在就看你的手法了,我过去可是让尚老先生扎过的。” 二十七 这天一早,必成忽然记起了一件事,那就是每年的十一月上旬的某一天是妈妈的生日,可准确的来说究竟是哪一天,他一时还记得不大清楚,因为每年都是由爸爸来为她过。现在他觉得这个任务就理所当然地由他来完成了。这可是自打出了事后第一个有点喜气的日子,他准备让妈妈从悲伤中解脱出来,让她实实在在地高兴一次。 他的手头正好有一本万年历,他认真地查了起来。他觉得应该是十一月八号。而现在已经是六号了。 妈妈今年的生日不消说一定是和往年不一样的。没有了爸爸来为妈妈来操持生日的喜宴,没有了往年那种欢乐热闹的场面,没有了过去那些乡亲们到场祝贺的喜庆,这本身就透着一股凄凉。再说,他们由于身体的原因也都不能走出医院,而妈妈自己在这样的心情下也完全没有这样的意思,甚至很有可能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这个生日。这个生日对妈妈来说又是那样重要,因为妈妈到今年就已经四十整了。 是的,有谁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有心情过生日呢? 必成决定一定要让妈妈过一个高高兴兴的生日。扫去弥漫在他们心头上的阴霾,彻底从痛苦和悲伤中解脱出来。 可是,这个生日怎样为她过呢?他一个走路还走不稳当的人怎能像一个健全的人那样的张张罗罗、出出入入的呢? 郑欣悦走进来的时候看着他紧锁着眉头就问:“又怎么了?” “后天是我妈妈的生日。我想让她高高兴兴地过一个生日,可是……” 郑欣悦一听立刻喜出望外:“可以呀,在这个时候给她举办一个生日聚会,她一定能够高兴起来。” “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她又不能出去,她现在谁都不想见,除非有人到这里来。” 郑欣悦想了一下说:“如果在这里或者干脆就在她的病房里来个小型的聚会,把她的一些朋友叫到这里来,搞一个既简单又隆重的聚会我看她一定会喜欢的。你说不可以吗?” “可以呀,可我现在还是个废物。”必成愤愤地说。 “这不有我吗?” “你……当然可以,可是……” “你怎么总是可是可是的?你现在可不要把我当外人了。我可把你当成我的亲弟弟来看了。” “那你就是我的亲姐姐……” “哎,这就对了。我负责给她买好吃的,你负责通知人,对了,事先可以不告诉她,到他们来的时候我们把吃的喝的给她一端出来,给她一个惊喜。” 必成一拍床铺说:“好,就这么的。” 八号这天,亚贤一个人静静的过了一天,看一会儿书,想一会儿心事,很快天就黑了下来,她正考虑着晚饭怎么吃,门开了,她看到戴季峰走了进来,她刚要打招呼,她又看到另外几个同学也跟着进来了,接着,毕福来,还有医院里几个已经和她很熟悉的医生都走了进来。 “你们怎么聚到一起……” 她的话音还没落,一阵轻轻的音乐声响了起来,这是那首熟悉的生日快乐的乐曲,她笑了起来说:“怎么,你们谁还想在我这里过生日吗?我可什么也没有准……” 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这时,郑欣悦招呼几个临时帮忙的先拿进来一个大桌子,然后就是许多吃的喝的,接着就是必成拄着双拐一步一步地走了进来。 戴季峰先说了:“亚贤,不是我们过生日,是我们来给你过生日来的,今天可是你的生日。” “真的……”她望着必成,必成含笑地看着她。 “妈,今天真是你的生日,我和郑护士为你张罗的。” 欣悦笑着说: “现在不许叫我什么护士的,我是你们的朋友。” “对。欣悦,我可真是谢谢你呀。”亚贤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她也开始招呼前来的客人,“我这里可没有什么招待你们的,你们随便坐。” 很快有人又拿来了许多椅子。 毕医生说: “在我们医院也有过生日的,可我从来没有参加过,必成一跟我说我就对他说,你妈妈这个生日我一定要参加,并且还要和她好好喝就杯。你看,这是我拿来的酒,这个必成你可没有吧。” 必成一看,竟然是一瓶茅台。 “这我现在可没有,可我们家有。” “你们家有现在可拿不来的。来,就喝这个。” 桌子上已经摆满了酒菜,大家静下来,似乎都要把说话的机会让给必成。 必成看了看大家,一激动不知说什么才好,戴季峰说:“必成,这是个不平常的生日聚会,也是你的孝心让我们感动,如果在正常的情况下,这是再平常不过的,我们每天都在参加这样那样的聚餐和宴会,可这样的生日宴会我们还是第一次,我觉得将来也不会有。你就说几句心里话,你可是要和妈妈相依为命的了。” 必成的脸红了起来,像是憋足了劲似的说:“妈妈,我想看你真正地笑起来。是的,爸爸不在了,可我也想看到你笑。妈妈,这几个月下来,你已经显老了,你本来是那样的年轻。妈妈,你不要难过,我将来永远要陪着你。我哪里也不去,我还要把我们何家的医道继承下去,我对你惟一的要求就是你不要反对我的选择。来,妈,我祝你快乐。” 亚贤的手微微颤抖着,她的眼圈红了:“好,妈妈也祝福你。” 突然,这小小的病房里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大家纷纷为他们母子祝福。 “好,必成,也学你爸爸,找个媳妇回到家乡,继续开你们何家的诊所。”毕福来一口喝干了一杯酒说。 “我找不着媳妇也要回去开诊所。” “你不是拜尚怀礼老先生做你的老师了吗?他现在也是退休人员,先叫他去你们家做堂,叫他手把手的教你。有个两年三年你就什么都会了,我看你这个小子聪明着呢。我想他会去的,就是一分钱不给他也会去的,他喜欢着你呢。”毕福来又说。 必成“啊”地一声叫了起来:“我怎么把尚老师给忘了。” “你不请我我可自己来了。”说着话尚怀礼竟然走了进来。 必成正想出去接尚怀礼,郑欣悦早到了门口:“尚老师,快进来。” 亚贤似乎还想动动身子,尚怀礼就说:“你就别动了。这菜是谁准备的吃的?” “是我。怎么了?”郑欣悦睁着大眼睛问。 “啊,没什么,就是没有我吃的。” 大家大笑起来,郑欣悦说:“尚老师,我还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等你和必成好了,将来在一起了,我再告诉你我喜欢吃什么。” “人家必成早有人在北大等着他呢。” “谁告诉你的。他可不能离开他妈,他要是离开我就不要他这个学生了。”尚怀礼故做严肃地说。 “我也没想离开。”必成争辩道。 “那就是这么回事了?”戴季峰认真地问。 “怎么回事?”必成还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 倒是郑欣悦有心,说:“我要认亚贤阿姨做我的干娘。” “好,正好今天是亚贤的生日,再认一个干女儿就是喜上加喜。” 亚贤笑着看着欣悦:“你别说,我还真有这个意思。” “干娘!” 郑欣悦干干脆脆地叫了一声,而亚贤也立刻答应了一句,大家于是又鼓起了掌。 亚贤的眼睛也热了起来。她举起了一杯酒说:“我真的非常感激大家。今天是我真的很高兴的一天。是你们让我们这个家重新又有了欢笑。” “这应该说是因为你有一个好儿子。”毕福来说。 “是的。别的就不说了。我这个生日让我觉得我真应该好好地活下去,为了你们,为了必成。既然不让我死,那我就好好地活吧。” 亚贤说着一口喝了,戴季峰笑着说:“可别这样说,你还要张罗把你们何家的诊所开起来,还要给必成找个好媳妇呢。” 二十八 1998 年的春节马上就要来到了。 不知怎么的,近来亚贤越来越想鹤立乡和那些乡亲了。 越到了傍要过年的时候,就越有一种想家的情节。本来,亚贤对那个已经人去屋空的诊所早就丧失了兴趣,这也是她迟迟不肯出院的症结。可是,随着年根的临近,家的滋味又油然涌出她的心头。 在乡下过年,自有一股特殊的感觉,那种乡情,那种热闹,是城市怎么都比不了的。还有,她已经感到这里的孤独和寂寞,即使在乡下她没了两条腿,她知道她也不会感到怎样的孤独和寂寞的。 虽然有许多朋友尤其是戴季峰时常来陪着她,但毕竟这是在医院,不是自己的家。 由于自己已经这样,她就更需要一个鹤立乡的家里那样的环境,出出入入也不怎么费力,在城市她可就要永远过那种牢房般的日子了。 还有,她终于看了出来,必成自打决定了自己的选择后就不再犹豫,而是一往直前地向前走,而且连她自己也看了出来,由于他的聪明好学,再加上有许多人关心爱护和帮助他,他的医学知识有了大幅度的提高,针灸起来还真带那个意思,现在已经给不少人针好了疾病。虽然还没到开诊所的水平,但早就有人提出先帮着何家把那个闻名的广大诊所开起来,同时把必成带一带。 她在医院里时常接待那些乡亲,他们来看她的同时,也对她说,广大诊所关了门,乡亲们看个病拿个药可不方便了,到市里的医院也不方便,价钱又高。他们叹着气说,再也没有这样好的医生给他们看病了。 亚贤听到了这些,虽然没有表示什么,可在心里也在嘀咕,如果有可能,还真的应该把诊所开起来。 要是开起诊所,那就只能依靠必成了。 她看到必成倒是雄心勃勃,这个孩子倒真是有志气的孩子,也真的是那块料,更让她感到欣慰的是,她看到必成真的出息了,只要他一歇下来,就到她的病房里和她聊上一阵,说说他的心里话,有时候没有什么可说的,就给她捏腰垂背,她觉得虽然她的一切都改变了,可儿子对她能够这样的尽孝,她也就知足了。 她也不想非让必成读大学,去国外,一来必成早已打消了这个念头,二来就是从自己的角度考虑,如果必成一走那么多年,她一个这样的女人,她还能生活下去吗?虽然可以有人照顾她,可她将忍受怎样的寂寞和孤独! 再有,必成毕竟不是一个完全没毛病的人,走起路来还不那么方便。这样他要真走出去很远,她能不惦记他吗? 还有就是,她到底了解一些何家的历史,也清楚何家向来以中医为主,这样即使必成不去到外面学习,凭着自己的努力和那些好心人的帮助,是能够把这个诊所开起来的。 这样,九泉之下的广大也可以瞑目了。 她决定在春节之前出院,必成也完全赞成,于是,他们就定在腊月二十八这天出院。 而在这之前郑欣悦已经约了几个好朋友去把那间快一年没人住的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烧上了暖气,使这个屋子暖和得就像是春天一般,连那个诊所都焕然一新。 一大早,戴季峰的汽车就到了,许多和亚贤必成混得都非常熟悉的医生和护士都舍不得他们走,尽管这一对饱尝了人间苦难的母子在这里和他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但谁都知道,谁也没有常住在医院里的道理,就连常来这样的话也不会说出来,只是道一声祝福,说一句平安和保重。 郑欣悦倒真是个能干的姑娘,她已经不仅是名护士,她俨然已半个主人自居,亚贤和必成什么都不用操心,这一切都全靠她忙里忙外,忙上忙下的,交住院费用,办出院手续,都是她的事,而且她熟门熟路。出院这天,她怕人手不够,还叫来了几个朋友,她对她们说,这可是我的干娘,这是我的弟弟,说不上这次你们去的就是我的家了呢。 有人看着必成虽然腿有了毛病,可人真是一表人才,而且又聪明懂事,的确是个招人喜欢的小伙子,就说那我们趁这个机会就把你嫁过去得了,现在就给你定了,我们还闹顿喜酒喝喝,那样岂不是一举两得? 欣悦就大声说那没问题,就怕没人要我。 突然有人说:“哎,你可别忘了,现在可是时兴姐弟恋的呢,我看必成已经离不开你了。” 欣悦看着必成说:“他当然离不开我,我们在一起都快到一年了呢。日久还生情呢。现在连他上厕所都离不开我的。必成你说是不是这样?” 必成可听不得这样的话,他看着这些姑娘有说有笑地帮着忙,他喜欢这些姑娘,可这样的话让他的脸早就红了。 欣悦瞟了他一眼,幽幽地说:“你们就别替我做梦了,人家可是有个在北大念书的女孩子等着他呢。” 听到这样的话,必成的心情蓦地黯淡下来。 他接到了张思蕊的那封信后,他的心就飞到了她的身边。那时他的确有一种愿望,那就是他真想考到北京,和她在一起。那种蒙蒙胧胧的情感让他时常激动不已。可是,接着他又接到了她的一封信,当他怀着同样激动的心情读这封信时,他的心就沉重起来。没想到这封信的内容和第一次有了很大的不同,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他觉得过了半个学期的大学生活的张思蕊,思想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和上一封信也就隔两三个月的时间,可第二封信给他的感觉是,她的情感没有第一次强烈了,思念他的心情也明显的淡下来,最主要的,信写的非常短,都是些客套话。他似乎隐隐地感觉到,她现在有着很明显的优越感,这和过去她鼓励他的心情有再很的不同。他猜测可能已经有了和她心心相印的朋友,虽然她没有写出来,但从字里行间他能够感觉出来。还有,他现在是一个残疾的人,可她的事业正在走向辉煌的顶峰。 但他不相信他们这应该还没有开始的爱就这样胎死腹中。他一连给她去过三封信,可他再也没有接到她的回信。他明白,他们不但不会开始,而且永远也不会开始。现在是放寒假的时间,她一定已经从北京回来了。他心里明白,她如果想要来看他,早就来了。 他是个聪明的人,他已经看出了他和她的差别,而且这样的差别还在继续扩大。毫无疑问,将来她的前途是远大的,取得什么样的成绩都在意料之中,而他发展好了,无非就是个比较有名的乡村医生。 他冷静了下来。他知道,一个人的生活的道路是别人无法勉强的,情感更不是强迫的,而这一切又和许多东西息息相关。他知道自己现在怎么样,他不是一个摇头乞怜的人。他要想让自己振作起来,就不要让这些没用的东西困扰住,何况他们从来就没有什么,只不过是有着一点点朦胧的情感萌动。他是个男儿,他现在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这些姑娘的嬉笑让他想了许多,但谁也看不出来他在想着什么。他和妈妈在她们的搀扶下上了车。在路过那个出事地点的时候,母子两人的心情说不出的滋味。姑娘们的说笑也停止了,这是欣悦提醒她们的。而戴季峰却放出萨克斯曲〈〈回家〉〉,那悠扬的曲调自有一种浓浓的思恋,谁也没有说什么,但心中忧伤却是相通的。 到了鹤立乡的路口,一扫刚才那股忧伤的情绪,有着一种浓浓的喜气在空中飘荡着,杜老伯和老伴、杜大江,乡里的不少领导,他们一大早就来到了路口,等待着亚贤和必成返乡的汽车。亚贤还看到了叶子坐在那辆轮椅里,远远地看着她,她的眼睛湿润了。 回到自己的家门口,更有许多乡亲和邻居在迎接着他们,这时也不知道是谁,也不管是不是应该,是不是合适,早有人点响了鞭炮,那震耳欲聋的声响划破了冬日的天空,在寂寞了很久的广大诊所前久久不愿散去…… 二十九 年很快就过去,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 这半个月来,何家的大门就几乎没有断过人,那些何广大给看过病的乡亲几乎都来过,有的拿着东西,有的即使没拿东西,那分朴实的情感也让亚贤和必成深受感动,过去他们以为自己不过做了些应该做的,现在他们才知道,只要你自己做好你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人们就不会忘记你。 戴季峰只要一有时间就开着车往这里跑,他把自己家的保姆让给了他们,这的确是个既能干又少言寡语的女人,这样这个家里的一切事情亚贤就不用操心了。郑欣悦和戴季峰也熟悉起来,她只要有时间就搭着他的车一起到这里来,这个家庭几乎总是洋溢着欢声笑语。 年三十那个晚上,何家的门前汇聚了好几帮秧歌队,身着五颜六色服装的人们载歌载舞地在何家的门前尽情地扭着。亚贤让必成被她推到门口,她的脸上露出了许久未曾出现过的笑容。 生活好了,又是过年,她不想把自己心里的苦楚让乡亲们看出来。她让必成给了赏钱,她给的赏钱是全乡村最多的一家,而他们也是第一个接受他们祝福和贺喜的家庭,就连那几个乡领导也排在了后面。 可亚贤给他们送上赏钱时,他们怎么也不收,带队的人说,我们谁家的钱都可以收,就是不能收你们家的钱。只要把诊所尽快开起来,我们就比什么都高兴,也比什么都得到实惠,到市里去看个病简直太贵了。 大年初一,何家的门槛几乎都被踏破了,几乎全乡村的人似乎都往这里来似的。他们的欢笑让这个沉寂了很长时间的家庭又充满了喜庆的气氛,他们的真诚和热情鼓舞着必成,他的脸上也绽露出舒心的笑容。生活毕竟还在继续。这个年过得让他觉得自己长大了。也想了许多过去没有想过的问题。这样一直过了十五,人才渐渐的少了下来。不过,尽管家里的人络绎不绝,可必成等的人就始终没有出现过。他内心的彷徨和焦躁是别人看不出来的。尽管他知道他们已经不会发生那样的感情,可出于同学间的友谊,他还真有点想她。 正月很快就要过去了。村民有的开始筹备开春后的播种。放假的大学生到了该返校的时候,白天也渐渐的长了起来。他的心里已经没有了幻想,因为他觉得他等的人是不会来了。 一天的傍晚,天快要黑下来。已经吃过了晚饭,必成陪着妈妈说了会儿话,正准备走进自己的书房学习,这时,门口走进来一个俏眉俊眼,身段修长,相貌好看儿又气质不俗的姑娘,这就是张思蕊。这也就是必成等待的人。她的身影一 出现,让这个屋子涌进的一束光辉。 必成掩饰着自己的激动,他说我也不能去你家拜年,可是,我以为你早就会来的。你这么长的时间没见面,都在忙什么? 她像是没听见必成说些什么,她就是看着必成的腿,然后一个劲地叹气。必成对她说就这个样了,不过,还能走几步。必成发现她的目光里没了过去的热情,有的只是礼节性的问候和关切。 必成看出来,念了半年大学的她明显变了样,虽然变得比过去还要好看,可比过去冷漠了。过去的她是个忙忙活活十分热情的姑娘,现在变得矜持起来,似乎在展示着自己的不俗。他还看到她走起路来故意做出那种袅袅婷婷的模样,仿佛是既要把自己当做一个知识女性,又要展示自己的漂亮。 “看来,你就在这个小地方走不出去了。”张思蕊不无嘲弄地说。 “我觉得这里也不像我过去认为的那样不好了。我觉得这里……” 张思蕊的思维是跳跃性的,她不等必成的话说完,就说:“我觉得人还是应该读书,然后走出去。我真的不想回这个地方,简直没意思死了。哎,你整天就这样待在家里可怎么行啊。” “我也在学习。” 张思蕊转过身看着必成的妈妈,说:“阿姨,我和我现在的许多同学都说了你们家的事情,我说了必成是怎样的聪明,可命运真是太不公平了,竟然让他这样。他们都非常同情你们。她们还说必成没有考大学,这辈子就这么毁了,真是可惜了他了。” 亚贤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我觉得必成没问题,他现在非常用功。他也有他的理想。不念大学照样可以成才。” 张思蕊又掉过头看着必成问:“必成,你还用双拐走路吗?” “不用也行,就是不太方便。” “我过去最喜欢看你打篮球的样子,可现在你再也打不了了。我想搞个同学聚会,你是不是参加不了?” “是。”必成突然觉得自己不想说什么了,他本来有许多话要问她,可张思蕊的谈话方式叫他不能适应。这就是他想念的人吗?怎么变成了这样?难道念了半年的大学就变得这样轻飘飘的了吗?是的,她的确比过去漂亮了,也许在别人看来她更加具有魅力了,可他对她情感突然产生变化了。 “你明年还考吗?你是可以考的。你也可以考我的那个学校。” 必成想了一下说:“我现在觉得读大学当然好,可并不是说每一个读大学的人都是有才能的,都是可以成为栋梁的。有许多人不也什么也不是吗?我认为我虽然不想读大学了,这当然是个遗憾,可我觉得这也没什么,我一来可以在家陪着我妈妈,同时我也可以自己学习,我认为我一定不会比别人差的。” “应该。”张思蕊并没有听出必成话里的意思,也许她根本就不想去琢磨,而是轻描淡写地说。“当个乡村医生也不错。”张思蕊又接着说,“我要当林巧稚第二。可惜你不能和我比了。” 必成不想再说什么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反感这个同学了,他觉得她变得这样浅薄,这样世故,一点也没了过去的可爱,亚贤也看出了必成的心思,她和儿子的感想是一样的,但她尊重必成的感受,现在她看出来必成的变化,就说:“必成,既然你的这个同学这样忙,就不要耽误她的时间啦。” “对不起,我要学习了。谢谢你来看我。” “对了,我要回去聊天了,有许多同学都在网上呢。” 说着她就走出了门:“对了,我过几天就走了,我就没时间来了,你也不方便,就不用送我了。”说着还没等必成迈出步子,她就消失在门外。 必成的心涌起了一阵淡淡的忧伤。他知道,她不会再来了,他也不会像过去那样思念她,不,甚至他觉得他应该立刻忘记她。可是,他想起她那第一封信,是那么缠绵,是那么有情,可第二封就完全不一样了,而这次见面,他才终于相信,他和她已经产生了距离,他们那段十分朦胧的情感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这就是青春,有它的美好,更有它的无奈和遗憾。人是会变的,不是变好就是变坏,而好和坏又不是绝对的,在他面前张思蕊已经用不着那样像过去那样想方设法讨他喜欢了。但他觉得在一切已经不重要了。一道美丽的彩虹只有喜欢幻想的人才会喜欢上它。 见儿子愣怔在那里,亚贤问:“必成,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妈妈,我想要喝点酒,让阿姨多加两个菜。” 亚贤笑了:“怎么了?有什么好事?我看不是什么好事情吧。” “妈妈,你不知道,我看真是个好事。这些日子我总在做着一个梦,可现在我觉得我的梦醒了。如果这个梦继续做下去,可就坏了。” 妈妈终于大笑起来:“好,我也要陪你喝点。” 亚贤的眼睛又模糊起来,她完全明白必成的心里想的是什么。这并不该怪人家姑娘,谁都有他的自由和权利,如果儿子完全是正常的,如果他们按照自己的生活路子走下去,必成也成了一个名牌大学的学生,她觉得这个姑娘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不把他们把放在眼里。 一股心酸又浮上心头。她当然知道,虽然这里有着浓浓的乡情,可更有它的落后和愚昧,一个有出息的或者是见过世面的年轻人,甚至是在这物欲横流的社会上奋力向上爬的年轻人,怎能喜欢这样的地方呢?谁走出这里还会回来呢?作为一个有出息的姑娘来说谁又喜欢和生活在这个地方的男人结婚呢? 就连当年的丈夫如果不是老爷子发了怒,他还会回来吗? 当然,何家的人都是恪尽孝道的。 她看出了必成在这方面更是胜了自己的丈夫一筹,他甘心放弃自己辉煌的前途,而安心地在这个并不富裕的乡村潜心攻读,以一个乡村的医生为自己的目标,这完全是为了她,为了何家的祖传医道。 他难能可贵的是,家里并没有人要求他这样做,甚至还反对他这样做,这和当初的广大又是不同,广大是老爸逼着他回来继承自己的诊所,而必成是在诊所已经关了门后努力恢复。 她何尝不知,儿子是一个多么优秀的青年,而目前在许多他的同学的眼睛里,他和他们已经产生了距离。 就拿这个张思蕊来说,她过去在儿子面前是怎么样,现在又是什么样。想起这些,她觉得自己真是对不起儿子。 她的心里突然升起一个想法,那就是宁肯这个诊所永远不开,永远就此关门,她也要让儿子离开这里,去到一个真正优秀的大学去攻读,然后去国外取得一个叫得响的医学博士学位。她认为,继承何家的传统并不只在这里开这个诊所,她要儿子真正做一个驰名中外的医生,而绝不是一个小小的乡村医生。 想到这儿,她决定找个机会和他表示自己的意思,由不得他不听。 三十 又是一年春风暖。 大自然的力量是巨大的,是任什么也无法阻挡得了的;尽管寒风怎样的强烈,尽管冬天的冻土怎样的坚硬,尽管这北国的冬日是怎样的漫长,春天毕竟是来了,你不用怎么费力就可以看出来,阳光变得柔和了,大地变得湿润了,汤旺河又欢快地响起了哗哗的流水声了,连人们的脸上也浮出了一股洋洋的喜气了。 一年的忙碌季节又快开始了。 可是,虽然春天到了,必成的心里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过去还忌讳着这个日子,可这个日子一天天的临近,他的心里也一天天地沉重。 4月15日,这是一个黑色的日子。 这是一个让他们何家蒙受巨大灾难的日子。 这是一个让他失去许多许多东西的不幸的日子。 这个日子他失去了他亲爱的爸爸。 这个日子他亲爱的妈妈失去了双腿…… 虽然春天的美好让他身体里的许多东西正在复苏,虽然每天的刻苦学习让他觉得他的生命也并不是毫无意义,甚至他已经感到了他未来的价值。可由于这个日子的日益临近又让他甚感悲伤。一年了,这一年来的日子是他过去这二十年来最痛苦的,也将是在未来的生活中他最伤感的日子。他的爸爸长眠不醒。他还这么小,可他就永远失去了他亲爱的爸爸。 他经常在读完了书,躺在床上时,夜里暗暗地流泪。如果有所谓的天国,他一定会去看看他,他现在怎么样了呢?但他知道这是不存在的,他的爸爸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他永远也不会见到他亲爱的爸爸了。 一年了。他架着一副拐杖开始行进在漫漫的人生路上。爸爸是他的良师,也是他的益友,过去每当到了他人生重要的阶段都是爸爸开导他,鼓励他,让他知道这样怎样走好他的人生之路。现在,他的身边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他的悲伤是深沉的,是妈妈看不出来的。他在妈妈的面前从来也不提到爸爸。可这个日子的到来,他心里的痛苦一天天的折磨着他。甚至影响着他的学习。 一年了,三百六十个日子。他觉得自己在这一年里长大了。他过去只想着自己的学习,自己要考一个什么样的学校,甚至将来到哪一个国家留学。说实在的,他过去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将来学成回来会回到这里。可是,由于家庭的变故,他已经不再想这些,他现在所需要做的是,他怎样让妈妈高兴,怎样继承爸爸的事业,怎样让他们何家的祖传的医学不能在他这辈子断送掉。 当然,如果他真的按照自己的设想做一个医学博士,也算是继承了何家的事业。可他他现在觉得那是一个多么遥远、多么缥渺的事情,犹如雨后的彩虹,水中的明月,镜中的鲜花。他决计他再也不要想这些东西了,他要做一个现实的人。再者,他一天也不能离开妈妈,也许这就是他未来的日子。可他现在觉得这样的生活也不错,也许这就是他的人生了。 不属于他的东西他不再幻想,就像那天张思蕊的到来,完全打破了他的美梦,他的心里固然悲伤,但他要靠自己的两条虽然已经不那么健康的双腿,在人生的路上挺立起来。那些在他面前装腔作势的东西让它们滚开好了,他要做一个自己掌握自己命运的人。 现在他不仅仅是他自己,他还有一个他一天都离不开的妈妈,他现在觉得妈妈是他生命中的最重。 今天,他要去爸爸的墓地去看一眼。 这天一大早他就起了床。几天前他就拖着自己不方便的双腿,去买了许多传统祭祀的物品。他不准备对妈妈说起这件事,他怕妈妈知道了阻止他不说,还要伤心。 他刚要出门,就听妈妈叫他:“必成,你出门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妈妈,你自己在家先待着,我要出去走一走。” “你可不是个喜欢撒谎的孩子,我知道你要去干什么。可是,你自己去我有点不放心的。” 见妈妈戳穿了他的隐秘,只好说:“没什么,我雇了……” “必成,来先坐一会儿。”亚贤坐在轮椅上,阿姨已经给她整理好了衣着,扶着她上了轮椅,去干别的活去了。屋子里就他们两个人。必成坐在妈妈对面的一把椅子上。 “想爸爸了是吧。你是个好孩子。妈妈为有你这个孩子非常欣慰,你爸爸也可以瞑目了。我们这个家有了这么大的变化,说真的,如果没有你,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可是我看到了你,妈妈的心里就有了希望,你也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可是,妈妈问你,你真的就这么陪着妈妈,不准备实现你过去的理想了吗?这可是一生的大事情,妈妈不想让你就这样在这个地方,被也不应该这样。我是说……” “妈妈,这样的话我记得和你说过了。是的,我过去是有着十分远大的人生目标,可我现在依然这样,只是因为我们家里有特殊的情况做了调整。我这样走出了家门你也不会放心的,而我又不能看不见你,那样我是什么也做不好的。我现在和你在一起我觉得一起还好。我会知道我应该做什么的。我现在的目标你也知道,就是要尽快把我们家这个诊所开起来。当然,我知道自己现在在点水平是不够的,而且差远了。可我正在努力。妈妈你就放心吧。我今天就是想到爸爸的墓地上去看一眼。真的,我很想爸爸……” “你去吧,但是要注意……” 妈妈的话还没说完,郑欣悦就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欣悦穿着一件白色绒衣外套,一双白色单皮靴,一条黑色紧身裤,长发披肩,面庞红润,显得十分的洒脱,很有青春的活力。她刚刚下了夜班就赶了早班的长途汽车赶到了这里。 欣悦笑着叫了一声干娘,然后又转身对必成说:“我刚刚下了夜班,急急忙忙地赶来的。以为你已经走了。” “你知道我要去哪里?”必成莫名其妙。 郑欣悦用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气望着必成,说:“你不说就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我就不知道吗?你不和我说就是不把我当成你的姐姐,你说不是吗?干娘,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我……我可没想那么多,再说你今天也不是休班。” “我不是休班为你做的事情还少吗?真是没良心。” 欣悦说着就笑起来。必成也挠着脑袋,甘心受到欣悦的抢白。 欣悦又说:“你看我买的这些东西够吗?” 郑欣悦一看必成的面前还有许多祭祀的用品,就笑了起来。 “你真让我伤心。你买东西多不方便。” 可她的脸上一点伤心的痕迹都没有。 亚贤看着两个年轻人斗嘴怪有意思的,她现在不仅真心喜欢这个姑娘,她发现欣悦真的是现在的年轻人中少有的好姑娘:“有欣悦陪着你我还放心些。” 一辆汽车在门外等着他们。他们上了车,车就开了起来,司机知道何家的事情,就把车开的很慢。欣悦上了车就显得很疲乏的样子,“让我靠着你迷一会儿行吗?”欣悦问。 “怎么不行。” 欣悦在他的肩头靠了一下,突然又显得很精神地转身望着他说:“你知道吗,尚老大夫不准备在医院干了,好像是跟哪一个领导生了气。他反正也是退休反聘的,想干就干,不想干谁也管不着。他昨天看着我,对我说,他这几天要来看你呢。” “是吗?还是我去看他吧。”必成高兴地说。 “别看人家是个老人,可行动起来还是比你方便,你就等着他来吧。你家的诊所停了也一年了吧。这老大夫一心要培养你呢。他说你是他所有的弟子中最聪明的。我对他说要不是你陪着妈妈,你是要考最有名的医大的,也许还要到美国什么的去拿一个博士学位的。他说你完全能够。” “就你替我吹,早就有人看不起我了。”必成笑着说。 “我知道是谁,不就是那个来看过你的什么女同学?我看她第一眼就知道她可不是善良之辈。”欣悦说。 必成没有说什么,善良不善良的现在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清明节刚刚过去不久,墓地上还留着许多祭扫后的物品。必成和欣悦摆好供品,爸爸生前有时或者高兴的时候也喝上两口酒,必成也在爸爸的碑前放了一杯酒。欣悦在碑前放了一束鲜花。必成跪在爸爸碑前,在心里默默地说:“爸爸,你就放心吧,我绝不会让我们何家的祖传医道在我这辈子失传;你还要放心,我一定要照顾好妈妈,让她有一个美好的生活。” 欣悦也跪了下来。她在心里默默地说:“叔叔,我虽然没见过你,可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们一家都是好人。我真心祝愿必成和干娘此生平安。”欣悦说完转过身来,她看到必成的面庞上流满了泪水,她拿出自己的手绢为他擦干了泪水。 “谢谢你和我一起来看我爸爸。”必成拿过欣悦的手说。 欣悦看着他的眼睛,然后轻轻揽过必成的肩膀,说:“你怎么还和我这么外道,我不是已经是你的姐姐了吗?你的什么不是都离不开我了吗?别的不说,我就是总这样当你的姐姐我觉得也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 “我觉得你真的是我的好姐姐。”必成终于发自内心地说。 “我可是比你大两岁呢。” “所以你才是我的姐姐啊。” 欣悦突然笑了,接着她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我没有亲弟弟,可我觉得如果有亲弟弟,也不见得有你这么让我喜欢。真的,如果让我现在给你做那种特殊的护理可能要不好意思了。” “为什么?”必成不解地问。 欣悦突然脸红了起来:“你真的不明白?” 在回去的路上,欣悦始终把必成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怪不得这么多的人都喜欢你,你的确有不少让人喜欢的地方。你记着,你现在什么也不差,你一定还会成为让许多人羡慕的人。你的聪明我没有人能比得了的。” “你也别这样夸我。不过,在读书的时候,我往往不是非常用功的,可我总是全年级成绩最好的。” “在班级一定有不少人在追你吧。” “有,可她们也不敢靠近我的。” “那个什么张思蕊的不是?” “不要再提她了。她现在做我的好同学我都不期望了。也许是我这个人被人淘汰了。可我觉得我并不比谁差。不管别人怎么样,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我就这样走下去了。” 欣悦握紧了必成的手说:“你是对的。只要觉得自己是对的,就义无返顾。再说,妈妈需要你,你也离不开妈妈。人在什么地方都会做出成绩,就看你怎么做了。还有,我觉得你不应该把我当外人。我现在觉得我成了你们家的一分子了。你不喜欢吗?” “当然。你不觉得我妈妈也很喜欢你吗?” “她和你说过什么吗?” “说什么?” 欣悦转移话题:“你不知道有许多人都在追我吗?要是我把对你的关心给他们任何人一点点,他们就要美坏了。可我还没发现有值得叫我这样做呢。” 必成脸突然红了:“这我可担不起。” “他们谁也不能和你相比。这你自己也不应该知道。你看,你对人是那么充满着爱意,你还那么聪明,你长得也不错。不到一年的时间你竟然把人家好几年的东西学完了,我看你现在比那些不怎么样的医生还要强呢。现在多的是那些浪子似的人物,要想叫他们做点有益的事情简直比杀了他们都难,除了吃就知道玩,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的。” “你都把我吹迷糊了。”必成感受着欣悦的热情,他也实在不讨厌这个比他年纪大两岁的姑娘。不知怎么,他现在觉得自己现在对她已经有了一种依赖,他知道这种依赖要不得,也许这是在住院的一年来已经形成的习惯。 “真的,你就是我的弟弟,不然,我可要一个劲儿地追你了。” 说着她又“波”地一下亲了必成一口,然后又笑着为他擦去口红的印记…… 三十一 扫完了墓,欣悦把必成送回家,必成说回家好好吃点什么,他问她现在想吃什么,欣悦说她现在没时间在这里吃东西了,她要赶紧回去,晚上她还要加班。她对他说过几天她还会来的。她就和他在路口分了手。 他看到戴季峰的车停在门口。他进了屋子,叫了一声音戴叔叔。家里正在等他吃饭。亚贤问他怎么欣悦没回来。必成说她着急回去上班。必成看到小饭厅的桌子上摆着许多他爱吃的东西,他本来就饿了,现在更是胃口大开。果然,他今天比哪天吃的都多。 吃过了饭,他想歇了会儿然后读书,可妈妈叫他过去。他不知道妈妈叫他过去干什么。他过去后,觉得屋内的气氛有些不对,他发现妈妈和戴季峰的脸色和平时完全不一样。平时他们看他的时候充满着关切,而现在在他面前的却是两张看起来十分严肃的面孔。 他不知道怎么了。他吃惊地看着妈妈,但他也知道,也没有什么大事,可能他们要和他谈他的问题了,不是他学习上的问题,就是他将来做什么的问题。 他坐了下来。在外面被春天的风一吹,他显得黑了一些。 “扫墓的人多吗?”戴季峰笑着问,“我今天也要给我的父亲上坟,要不然我就和你一起去了。” “怎么也是今天?”必成问。 “我爸爸要是活着今天正好八十。要不清明我就去了,今年我选他八十岁的生日去给他扫墓。欣悦走了?” 必成点着头,他觉得他这是有话要和他说,所以就先说这些看起来轻松的话来。 “必成,你近来看什么书?”他又问。 必成知道,戴季峰这是受了妈妈的邀请来和他说事儿来的。于是他就直说:“当然是看一些医书了。” “你觉得你自己能够学成吗?” “对了,我和你们说,尚怀礼老先生从那里不干,他要来帮我呢。” “这么说你真要把这个诊所开起来了?” 必成笑着看着戴季峰:“戴叔叔,你过去不是支持我的吗?” “这个……当然。可是,我觉得现在毕竟条件允许,虽然你的身体不能和正常的人比,但现在也可以自理。最主要的是,从你的未来着想。你是个非常聪明,非常用功的孩子。你应该有着更美好的前途。你妈妈和我商量了,我们觉得你是不是还应该去读大学更好些。”戴季峰开始说有些费劲,慢慢地就顺畅起来。 妈妈今天早晨和他说了这样的话,他以为妈妈被他说服了。可妈妈竟然又找来了戴季峰。他觉得妈妈是费了工夫说服了戴季峰的。他们似乎一定要说服他似的。不过,这的确是一个不小的事,决定着他的前途和命运。为了这件事情,妈妈已经反复了几次。他在心里暗暗地笑了起来,可他知道他们是那样的认真,所以他也就不敢显得不认真。 应该说他们是对的,一个在教育这样发达的社会里,还需要自学,不是一个完全不能动的人,就是经济方面不允许。他现在虽然腿脚和那些能跑能跳的人没法比,可他现在也完全能够自己走路,也能够自己照顾自己,至于经济方面,他们何家是不愁的,再说,保险公司给他们家狠狠地赔了一大笔。 可是,他知道自己是坚决不能离开这个家,去到什么地方读书的。 不为别的,就因为妈妈。 自打回到了家来,妈妈虽然有着保姆的照顾,他也不是不放心保姆,应该说因为钱付得要比别人家付得多得多,保姆就显得非常卖力,可他还是觉得妈妈需要自己。 这不是一个自己怎样照顾妈妈的问题,而是一个他这个做儿子的是不是把妈妈完全放在心上的问题。现在他已经看明白了,他到那里都要惦记着妈妈的。 他觉得这将是一场艰难的谈判。妈妈知道自己不能说服他,就把戴季峰叫来一起向他施加压力。 他把目光转向妈妈,妈妈也把目光盯着他,但脸上没有笑意。 “必成,我们家出事转眼已经一年了。是的,妈妈离不开你,如果没有你,妈妈还不知道是不是要活下去。但现在妈妈不这样想了,妈妈每天看到你都有一种新的希望,妈妈越来越看到你是个多么懂事并且十分出息的孩子。” “妈妈,你不用这样夸我。”必成笑了起来。 “可是,我觉得你还是应该考虑你自己的前途,妈妈不能让你就这样耽误下去,那样妈妈一辈子都要于心不安的。” 戴季峰插话说:“你妈妈就是这样想的。我觉得你的确应该到一所好学校去读书,如果你不放心妈妈……我觉得你不用想得这么多,你应该尽管放心……”他看了一眼必成,觉得自己的话里没有多少说服他的理由,于是就不再说下去了。 必成低了一下脑袋,他不想马上去辩驳他们,他们的话他听着就行了,他的主意早就有了,并且一点也不允许改变。 “必成,你是怎样想的?”戴季峰看着必成不开口,就问道。 “戴叔叔,你认为我应该怎样做?” “这个……你妈妈让你……” “现在不是我妈妈的问题,而是我的问题,你认为不是吗?” “你妈妈不是考虑到你的前途嘛。” “像我现在这样就没有前途吗?就算你们说的是,可如果单从我自己的前途考虑,就是一个像我这样情况的家庭的孩子应该做的吗?” 戴季峰还想说什么,可他看了看亚贤,亚贤缓缓地说:“必成,你不必要考虑我的事情。我觉得你现在必须立刻投入到学习中来。现在离考试已经没有多长时间。应该说我是犯了错误的,因为没有让你复习功课,现在你必须停止这些劳而无功的东西,你去读一个真正的医科大学才是正经。” 必成站了起来,缓缓地走了两步,然后站在妈妈的面前。 “妈妈,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就是去到外面读书,我读得下去吗?你在家里我能放心吗?现在我觉得我一切都感觉非常好,我和你们说实在话,我觉得我们何家的人就不该去读什么医科大学的,我读了爷爷的医案,我觉得爷爷真是了不起,爸爸是读了医大,可我觉得他比我爷爷差多了。我觉得我不把我们何家的医道继承下去,不把我们这个何家的诊所开起来,就是对不起我们何家的祖宗,我现在觉得我们何家的过去真是了不起,他们不图名利,广济众生,深受人们爱戴,如果到了我这辈子去读什么医大,就是拿了什么学位,可我觉得这不是我们何家的人应该走的路子。我们何家走的就是一条民间之路。我现在突然对那些名利看得非常淡,爸爸怎么样?他一转眼就不在了,我觉得只要认真去做一件对自己对别人都有意义的事情就足够了,即使是拿了什么学位我觉得我离开妈妈一天我都要难受,我在家里我的心里更踏实。我觉得妈妈也需要我,她看到我我看到她就什么都不成问题了。我觉得就是一个医学博士也不见得就比我爷爷高明到哪里,只是过去的时候不好,如果换作现在,我爷爷可真是了不得了。” “从医学本身角度来说,你也应该去读一个自己正经的大学,而不是自己这样没头没脑地学习,你知道吗,你爸爸一开始也是自己跟着你爷爷看那些书,后来不是也去读……”亚贤想从另一个角度说服必成,可她觉得自己不是必成的对手似的,她觉得自己虽然用心良苦,可总是这样理屈词穷。 必成还是第一次发挥他雄辩的口才,而且越说越过瘾似的,他凝视着妈妈,滔滔不绝地说着:“妈妈,你也是学过医学的,虽然我现在还是一名学生,可我有我自己的见解。你不认为现在世界医学的方向已经从西医向中医方面转变了吗?你不认为祖国医学是那么博大精深吗?你也知道我们许多历代的名医根本不知道西医为何物,而他们哪一个不是让我们永远学习和借鉴的医学宝库?我觉得祖国医学里还蕴藏着许多深奥的道理。说实在话,我不喜欢那些动刀动剪子的医生,我做了一次手术我真觉得那其实是对人的一种残酷迫害,可我爷爷就凭着那些根根草草枝枝叶叶,当然还有一根根银针,就能把许多疑难杂症治好了,我敢说你都没有看过爷爷的医案,那里的东西可真是丰富。当然,中医自有它的不足,可是什么东西是完美的呢?什么东西没有它的不足的地方呢?我觉得如果爸爸甚至爷爷听到了我的话他们是会同意我的。最主要的是,我和妈妈在一起,这是什么东西也改变不了的。” “必成,你也不用这么惦记着妈妈,她的一切有我们,当然还有保姆。”戴季峰说。 “这是两回事。这还是一个感情上的问题。” “这里毕竟是一个乡村,而世界又是这样的大。” “即使世界再大,就凭我这样的腿脚,我也走不多远了。还有,我现在觉得乡村也没什么不好。爸爸不也在这里干了许多年了吗?我能够把爸爸的事业继续下去,我觉得也对得起爸爸了。” 亚贤想说什么,可张了一下嘴又闭上了,她还是第一次发现儿子是这样的能言善辩,而且每一句话都让你无法辩驳。最后还是戴季峰说话了:“必成,你就这么有信心继承你家的祖传事业并且把它发扬下去?” “如果非要这样说,我觉得我不仅有这个义务,我还必须这样做。再说,我还有这个能力。通过我这些日子的学习,我觉得我还真是干这个的材料。尚怀礼老先生说我是他最有前途的学生呢。当然,这里有许多困难。但做什么没有困难呢?即使去读了什么医学院,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完全没有这样简单。过去的许多名医不就是像我现在这样做的吗?我觉得他们的条件还不见得比我好呢。” “可是,妈妈真是于心不忍。” “妈妈,你不要这样。我们在一起不是非常幸福的吗?虽然爸爸不在了,我现在就有你,你也只有我自己,我们俩如果不在一起,即使我到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做着最辉煌的事业,我也不会觉得我是幸福的。如果你是个健康的人,我什么都不用多想。我何尝不想去那些有名的大学学习呢?可这和你相比就次要多了。我想,即使我自己用功的学习,我也差不了哪去。如果尚老先生能够到这里来帮我一把,我们家的诊所就能开起来。我这一个腿脚不方便的人,还想什么呢?在自己的家乡做点事情,我们俩就这么过日子,我看没什么不好。” 亚贤还要说什么,可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她看着必成。这样的感情在她的心中出现已经不止一次了。她关心着儿子的前途,而儿子关心的是她的幸福和快乐。孰重孰轻,角度不同,看法也就不同。但她知道自己是说服不了他了。她还看到,必成现在已经不再是一个大孩子,他现在已经成熟起来。他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所以他现在比过去更加努力,更加刻苦。 让她想不到的是,儿子竟然这样看重何家的历史,这样看重何家的医术。如果从这个角度看,儿子如果有一个老师在他的身边,学有所成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看,”戴季峰把脸转向了亚贤,“我们没有必要说服他,我们也不可能说服他,因为他是说服不了的,因为他是正确的。他这样做并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经过反复思考后得出的最后的,也是可行的结论。他离不开你,而且你也不会放心他去那很遥远的地方。” 亚贤叹了口气:“既然你就准备这样做了,我还是提醒你一句,你以后不要后悔,因为这可是你一生的大事。我也想好了,从今后我也不说你什么了,你有什么样的造化就看你自己的了。我这个残疾之人还能做什么?我希望你我在我身边,可我还希望你远走高飞,既然你这样做出了选择,你认为对你就去做吧。”她把脸转向戴季峰,“外面冷吗?我想出去走走?” 戴季峰看出亚贤的心里是复杂的。现在每一个中年人最关心的就是自己孩子的前途和身心健康。必成在现在生活中无疑是一个特殊的例子,甚至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用什么样的方法都是不合适的。只有走他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事情。 他推着亚贤在午后的乡村小路上慢慢地走着。他看到亚贤的眼睛湿润了。可他没有劝她,也许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他望着天空,春天的阳光是这么美好,他希望这一对苦难的母子从此永远沐浴在幸福的阳光下…… 三十二 过了五一节,夏天就迫不及待地来临了。站在乡间的小路上,就可以看到大地生长出一茬绿莹莹的青草;远处的山峦,树绿了,风暖了,汤旺河似乎憋足了劲,那哗哗啦啦的流水声像一支交响乐队在演奏着一支欢快的乐曲,鼓舞着人,振奋着人;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鹤立乡的村民尽情地享受着劳动的喜庆和快乐。 一个暖风熏人的上午,让必成没有想到,又让他倍感激动的是,尚怀礼老先生步履矫健地走进了鹤立乡的热闹街道,陪着他的是郑欣悦,更让必成没有想到的是,他还带来了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而这个老人就是誉满医学界的现在已经离了职的老中医龚金堂。 龚金堂比尚怀礼还要大上十几岁,可他一点也看不出老迈的样子。他是在几天前听到他的老友介绍了何家的情况他才知道这码事的。他对尚怀礼说过几天我和你去一趟,何家的祖上和他们龚家还是世交,有许多年没有走动了。说着他就陷入了对往日的怀念中了。 欣悦时常给尚怀礼老先生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有时间。她的目的是要陪着他到何家来。她知道作为弟子,必成每天到盼望自己的老师到这里来。这听她联系好了,就找了辆车,她没有想到尚怀礼又联系了一个更有名的老中医。这让她喜不自禁。 来到了鹤立乡,两个老人看着不远处刚刚冒出了绿色的宝泉岭,看着刚刚开化,汩汩流淌着的汤旺河,纷纷赞叹不已,龚金堂捋了一把胡须说:“这个小地方还真的不错,清净,自在,住在这个地方我们还能多活几岁。” 郑欣悦说:“你们要是在这样的地方住上几年,我看能活到一百岁。” “哈,这个小姑娘净拣好听的说。”龚金堂红光满面,笑起来声音朗朗。 “老哥,我看这个姑娘说得不错,我们哥俩就在这里呆上几年,把这个小子教成了,我们也不见得就愿意走了。” “我倒要看看这个何成仁的孙子是个怎么样的小伙子,你把他捧上了那么高,可别让我失望。如果他行,我看着老辈上的面子不会亏待他的。” 尚怀礼倒是蛮有底气地说:“我敢说你那几个学生都不如他。” 龚金堂说:“这也是应该的,有那样一个爷爷嘛,可他爸爸却不怎么的。” “何广大也满不错的嘛。” “他以为自己念了几年医科大学就把中医当做次要的了,这就成了两层皮。” 说话间就到了何家的门口,郑欣悦用清亮的嗓门喊道:“干娘,必成,你们看谁来了?” 必成用最快的速度走了出来,他一看是尚怀礼老先生,赶紧迎上来,尚怀礼说:“你先等等,这位老先生你可没见过,他可是国宝一级的人物嘞。” 必成转身看去,他的眼睛一亮,就立刻行礼,可他的腿脚不方便,被龚金堂拦住了。 “怎么,你还认识我?” “我在电视上看过你,你应该是我爷爷一辈的人啊。” “不错,你爷爷只比我大几岁,我现在也已经八十多喽。” “龚爷爷走起路来都比你还利索呢。”欣悦笑着说。 “那当然,我可是废才一个了。” “哎,可别这么说。你要这么说你的老师可要不高兴了,他可不希望他的得意的门生是个废才。” “真笨,快让老前辈进屋啊。”欣悦笑着轻轻地推了必成一把。 “对对,快进屋。” 这时亚贤也被保姆推着出来了。她没想到这两个乃至于在省里都十分有名的中医竟然给足了必成的面子,到了这样一个乡村之地,这不能不叫她在心里对儿子也刮目相看。她坐在轮椅里对两个老前辈拱手说: “两位前辈,能到我们这个小地方,真是满堂生辉呀。我们可是请都请不到啊。” “现在不用你请我们自己就来了。”尚怀礼嗓门大得惊人,把街坊邻居的老人孩子都吸引了过来。他们用着特殊的目光看着这两个一看就是不一般的老人。 让两位老先生落了坐,沏上上等的好茶,亚贤和必成欣悦也跟着坐下。龚金堂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他一看这里的样子就觉得到底是名门之后,虽然诊所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开,但要规矩有规矩,要货有货,不是那种摆样子的,就感慨地说:“也许你们还不知道,何成仁可是我的老哥哥,我们还拜过把子呢。那时我们拜把子有三个,成仁最大,还有一个姓董的,这个人后来不怎么样。我最小。我们几家中又属你们何家历史最长,医道也最深。我最佩服的也就是你们祖上的正气。那年河北的瘟疫要是没有你们祖上也就是成仁的爸爸的医德,说不定还要死多少人呢。那里谁愿意去呀?可是,那时世道不济,兵荒马乱,要是赶上现在的社会,你们何家可就更不一样了。” 龚金堂喜欢边捋着胡须边说话。必成听着这些,心里一阵阵地激动不已。他最近累了的时候就看《中华名医传记》,他想他爷爷,甚至是爸爸的爷爷一定是扁鹊或者是华佗那样的人物。 尚怀礼看了看亚贤,最后把目光放在必成的脸上说:“龚金堂是我的老师般的人物,他是被我拉来的。我们可都是冲着你们何家的门头来的。也来看看你这个小子是不是这块料子,要不是我们可是没有闲工夫,我们有时间还不如下下棋呀什么的。” 龚金堂喝了一口茶说:“说的就是,后来到了你爸爸这一辈何家的名声就销声匿迹了,当然,这也怪不得你们,因为又乱了十几年,到底不是那个时候了,你爸爸又去念了什么医学院,那些人的水平怎能和你们家的祖上比。” “老前辈,我想问的是,必成如果不去读医大,你认为合适吗?”亚贤问。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我看他应该不去念什么医学院。当然这要看是不是有一个好人带他。你知道吗,有许多医学院的教课书还是我参与编的,可那些东西是远远不够的。但我对于我的学生我就不光让他们学习那些书本上的东西。应该做到学习和应用结合起来。” 必成看了妈妈一眼,亚贤并没看到必成的眼光里是什么意思。她只是深深地点了一下头。她的心里似乎得到了某种安慰。 “我们这些活着的老朋友都对不起那些死了的。不过,我听说你家这个小子还有这点意思。我跟你说,那些念了几年大学出来的还不如跟我学一年的。你们谁敢不服?我教他一年就够那些狗屁不是的先生们忙活好几年的。有多少毕了业啥也不是的?我们到这里来可不光是为了你们家,你们何家的诊所怎么也赶不上几十年前的样子。要是你爸爸就是八抬大轿抬我来我也不来。尚怀礼把这个小子好话说绝了。还行,我一眼就能看出你这个小子仁义。你现在不仅有你的尚老师,我也给你当个老师吧。你可别几天就把我这个老师气死了。那样有许多人可就来和你算帐来了。” 龚老爷子口气虽然大,可谁都服气。他的话惹得人们一阵大笑。 “龚爷爷,现在的社会好,我一定要把这个诊所搞成几十年前你看到的那个样子,只要你们认真地教我这个学生。”必成认真地说。 “你看,来不来就把皮球踢到了我们这儿了。好嘛,我们老了,不服不行,现在每年有成千上万的中医大学毕业的,可要想学成可不是个容易的事。你爸爸要说能耐和我和你的这个老师相比那是没法比,可要说挣钱我们俩也不是他的个儿,你是他儿子,就是什么也不干,也是吃香的喝辣的,可你不这样,还想着光复你们何家的医道,我觉得这是有出息的孩子,我的死去的老朋友有一个好的孙子,好的传人,我高兴。有我和你的尚老师,一定要在一年内帮着你们把何家的这个诊所重新搞起来。也不光是为了你们,也是为了我的老朋友,为了十代何家的医德。不过,我们可是老喽,你可得赶紧点,不然我们说不定哪一天一蹬腿一闭眼,你就后悔也来不及喽。” 亚贤现在真是既兴奋又激动,她说:“两位老前辈,你们知道我就这一个儿子,现在又是这样,我们家又出了这样的事。可现在我非常感谢你们,如果我能够下地,我一定给你们磕三个头……” “不,用不着,现在可不许这样做。”龚金堂说。这时必成已经弯下腰就要给两位老先生磕头,龚金堂叫道,“赶紧给我起来。姑娘,把他给我拉起来。” “那我就替必成给老师磕头吧。”欣悦说着也要磕头,龚金堂说:“那我们就喝个拜师的酒吧。我今天见到了我的老哥哥的孙子真是高兴。人一老了,不知道为什么就喜欢年轻人,尤其喜欢有出息的年轻人。” 尚怀礼突然叫了起来:“你们这里有什么好酒,弄点来,不过,你家就是有茅台我们也不喝,我们要喝现烧的酒。” 必成马上说东头的李家烧锅是远近闻名的,那是地道的小米烧,连市里的当官的都来这里打酒呢,欣悦对这里的条条街道已经熟悉了,一些有名的地方也早就去过,她一扭身早拿出了一个瓶子,向两位老前辈一比划,就出去给他们打酒了。 两位老先生对何家来说是真正的高朋,必成已经了解到了他们和他从未见过面的爷爷很有一番交情,但到了爸爸这一辈就疏远了,甚至早没了来往。爸爸不善交际,他觉得他实在是借了爷爷的光,这样他对他尊敬的爷爷更钦佩起来。 有的人越是到老就越显得可爱,他觉得龚金堂和他的恩师就是这样,他们可都是学富五车的人物,可却爽直的就像可爱的农夫。 必成觉得爷爷能够有这两个朋友,如今在他们何家危难的时候真心出面帮助他们而欢欣鼓舞,而龚金堂和尚怀礼说起当年和爷爷在一起时候的趣事也如数家珍。 龚金堂坐在烧得十分暖和的炕上,慢慢的饮着茶水,和必成说起话来一点也没有隔辈人的疏远,并且显得十分的亲切。 必成问:“我长得像爷爷吗?” “像,就像你爷爷那样的仁义。你爷爷也像你爸爸的爷爷那样的实在。你们何家除了你爸爸都是好得不得了。” “我觉得我爸爸也是不错的。” “当然,那是你爸爸嘛。”说着龚金堂就大笑起来。 “听说你认真地看了你爷爷写的医案?好,那可是宝贝。我们龚家五代行医,可没人写那个东西,也没人敢写。不过,这些东西光看也不行。咳,先不说这些,酒打回来了?想起几十年前和你爷爷就着黄豆粒下酒还像昨天似的。那酒辣呀,可也痛快。咳,我有时候真想他呀,他呀,你们可不知道,那才是……呵,不说了。” 老前辈说着就抹开了眼睛。这时早就有人把菜做好,屋子里立刻飘出了酒香和菜香…… 三十三 如果住在乡下,最明显的就是一年四季的变化,好像就在不久前还是春暖花开,草长莺飞的时令,可一眨眼,麦子熟了,鱼塘里放养的鲤鱼又有尺把长了,连蛤蟆都敛住了鸣唱,你都能听到生物生长的声音,都能感受到大自然的力量;好像是没几天似的,一切都成熟了,苞米上了脱粒机,西瓜香瓜遍地滚,而到了这个时候,就知道热天不多了;很快,一片大地又是干干净净;当白雪掩盖着黑油油的土地,又是一个新年来到了。在这里,四季的颜色也在不时地交替更新,那让人振奋的绿,那醉人的黄,还有那不见边际的雪白,总是及时地闯进你的视野,你的眼睛就总是被不同的东西鼓舞着,感动着,期待着,梦想着,然后就是又到了年根底下,又是一个新的期盼。 在这一年里,必成过了二十岁的生日,胡子也长了出来,从外表上看,已经不是那种学生模样的后生,而是一个叫人刮目相看的成年人了。从他的眼睛里,你可以看得出来一种稳健,一种智慧,还有一种做人的责任。乍看上去,他要比他的实际年龄大许多,他的特殊的经历,让他提前成熟起来。 这一年来,必成可真是一年当做两年过的,每天不到四点就起来,然后就是一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到了晚上才到外面走一走,睡了四五个小时的觉后就又是这样。读书是辛苦的,也是快乐的,但对于必成来说,更是一种责任,一种压力,还有就是,他觉得,很多人,凡是认识他的人,关注他的人,都在注视着他,也有的人等着看他们家的笑话,当然,这样的人是少之又少了。 他从这里真正感到了快乐和幸福,过去他在念书时,他觉得自己的快乐是取得在班上或者是学年遥遥领先的名次,而那些枯燥的东西并不能怎样让他感到兴趣,因为他知道他所学的许多东西是都要淘汰掉的,是将来用不上的,甚至是一辈子都用不上,即使是念了大学所学的许多东西也不见得就有用。可是,现在他所学的每一点知识,看的每一行字,他都觉得用途非常之大,甚至他看明白了一点点东西,就觉得是治好了一个病人。是的,有太多的人都在期待着他,他不能有一点点的松懈,有一点点的懒惰。 龚金堂和尚怀礼一个月也会来个三次两次的。一个人活到了这个年纪,一般的人都活明白了,那就是帮人就等于帮助自己的来世,为自己修一份阴德。他们每一次来,都是必成学习的好机会,他把这一段时间读书的感受说给他们,他们就对他读书学习到的东西进一步向他阐述得一清二楚,两个老人告诉他怎样读书,怎样练习,怎样观察人的脸色是不是有病,基本上是什么病症。这样他就学得更扎实,更系统。他们到这里时,为了让必成有个实际的经验,就也给一些乡亲治病,必成就坐在他们的旁边,有时还亲自上去演练,这就得到了许多书本上没有的感受。 如果有时间,如果天气晴朗,或者妈妈需要,他也会推着轮椅,在早晨的晨光里,或者在黄昏的夕阳下,母子两人就会出现在幽静的乡村的小路上。他会和妈妈说说他认真苦读的感受,谈谈他的体会,让妈妈了解他的进程,也和妈妈有一种交流。有时候他在自己的房间学习,妈妈在另一个房间休息,或者看电视,他们就有着一股相互依赖的感觉,他们都能感受到对方对自己的关注,对自己的那份爱。 生活里需要亲情,人生需要付出爱心,而并不光是为了自己实现梦想就将一切都抛弃掉,当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做出了一种巨大的选择,那么对方就已经把自己和你完全联系到了一起,哪怕是你的最亲的亲人。如今,孩子远走高飞,父母留在家乡,忍受着无边的孤独和寂寞的比比皆是。虽然早就不是父母在,不远游的时代,可这个家庭有着太特殊的经历,当灾难过去,他们感到的更是那种相依为命的感慨。甚至连亚贤都暗暗地想,如果必成真的不在她的身边,她的日子将会怎样度过。也许并不仅仅是寂寞和悲伤所能说清楚的。 她觉得儿子不仅有超出常人的智慧,更有一种果敢的性格,她觉得这是一个男子汉所必须具备的,现在她开始欣赏自己的儿子了。 对于必成所做的一切,亚贤都深深地看在眼里。她为他感动,为他骄傲,为他欣喜。她早已从那种阴影里解脱出来,因为她有了这样一个好儿子,她还有什么可悲伤的呢?一个自强不息的年轻人,不是最大的财富吗?她觉得自己当初真有点低估了儿子,她没有想到的是,必成竟然能够下这么大的功夫,真的有一股学不成不罢休的劲头。这让她想了许多东西,也许这就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精神吧,他们何家的人就是这样的,真有一股那种一般人所没有的精神,而这种精神必成还真就超过了他的爸爸何广大。广大是那种小心谨慎而又不能从善如流的人,从医学本身来讲,他的水平也是不错的,但通过和两位老前辈一接触,就觉得广大由于自己的封闭,失去了许多可以借鉴的东西,她觉得必成不会是这样的,他一定要比广大在这方面有出息得多,也许会向他爷爷那样。 不过,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虽大不大,可说小也不能算小的事情,她突然觉得必成这个孩子还真和许多孩子不一样。 三十四 事情是由戴季峰引起来的。 尽管戴季峰的工作非常繁忙,只要他一有时间,他就自己驾驶着汽车一定会到亚贤这里来陪着她几个小时。开始时,亚贤还不以为意,可是慢慢的,她觉得一个男人能对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这样的认真,的确叫她深受感动。 戴季峰是那种做起事来非常认真并且绝不含糊的人。在他的心里永远保留着他对亚贤的从小到大那个最美好的印象,尽管如今他们已经步入中年的行列,可他的心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改变而发生变化,相反这样的情感越来越浓烈,越来越厚重。 男人对于女人的情感往往来自于两种情况,一个是情感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的情感世界总是丰富多彩,对象总是频繁更替,对于已经过去的女人很快就会忘记,只要在他的生活出现一个新的女人,旧的女人就会立刻退出他的视线;还有一种情况,如果一个女人在他的心里占剧了重要的位置,那就永远也不会忘记,永远都会在他的心中存在着。 而戴季峰就属于后者。 他其实并不是一个非常需要女人的人,他觉得自己和女人是没有多少缘分的。有的男人对于女人总是多多益善,家里家外总是闪烁着一道道亮丽的风景,正所谓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对于这样的男人,他也见得多了,他倒很看不上这样的男人。 还有,他也见到有的高官因为女人马失前蹄。前任主管政法的副市长梁晓春不能不说是一个很有水平并且也是一个不错的干部,可就是因为女人,他不仅丢了官,还锒铛入狱,成为永远的遗憾。 梁晓春是他的主管领导。他早就听说这个主管他的副市长有一个小蜜,是个唱歌的出身,叫陈谊,是个一掐都能掐出水来,看一眼就总是忘记不了的女人,不到三十的样子,可蒙上个二十几岁你绝对不会怀疑什么;因为没有唱出什么名气,就总想傍个有钱有权的男人。在一次市领导召开的招待会上,她唱了一首《山路十八弯》让梁晓春的眼睛一亮,因为在读书的时候他也是文艺骨干,对于唱歌的女人他总是格外的关注。这也正撞在了陈谊的枪口上。 也许这就是一个把持不住自己的男人的命运,也许这是一个男人的悲哀,梁晓春很快就拜倒在陈谊的石榴裙下,而陈谊也绝不是一个安分的女人,自从有了梁晓春做她的靠山,那种有恃无恐的个性就暴露了出来。她打着梁副市长的旗号到处招摇撞骗,收取那些犯了错误的人送来的好处。当到了事情一发不可收的时候,梁晓春才知道自己养的这个女人真正地害了自己,可一切都已经晚了。戴季峰认为一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的前途断送了,简直是太不值得了。对于女人他不仅不需要,由于他手中握有重权,女人往往都要主动上门,他都要避之不及的。 在现在的社会里,一个手中握有权力的人,不仅享受着社会上的种种优越的待遇,而女人也往往更垂青于这样的男人,这就是有些人说的那样,如今的当官的是要啥有啥,想啥来啥,吃腻了饭店,玩够了女人。他们是这个社会堕落的根源。 但是,对于戴季峰来说,这样说他明显有失公平,因为他很少吃请,对女人更是从不惹事生非。如果说这个社会里有好人的话,那么他就算是一个好人。 可对亚贤来说,自打她重新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他就放不下了。 在他的生活里有的是鲜亮的女人,可他从不动情,对于亚贤他也起初不是从男女之间的关系来投入的。一个已经失去了双腿的女人,即使再美丽动人,又会有什么样的吸引力?他只是重拾旧梦,从一个老同学的角度出发,关心一个陷入灾难中的人。 慢慢的,他觉得自己对于他的这个过去钟情的同学有了一种推卸不掉的责任。 对于亚贤来说,出事两年来,住了一年的医院,在家又关了一年,寂寞孤独自然是免不了的,谁也不会总是来陪伴一个曾经陷入绝境,心里经常出现苦闷的人,只有戴季峰两年来,始终不间断地来看她,这让她自然感动不已。 如果他因工作忙,有一段时间来不了,她就觉得自己的心空落落的,就在心里嘀咕,他在干什么?怎么不来了? 可她从来没有给他打过电话让他来看自己,在她的心中,有一种失落,因为她知道自己早就不是过去那个女人了。 这年的冬天,市里举办了一个盛大的国际性的冰雪艺术观赏节,许多个国家的冰雕艺术家都到这里来献艺。亚贤从电视上看到了开幕仪式的场面,她看到那玲珑剔透的冰雪世界,真有一种如临仙境的感觉。她有一种想要去看一眼的冲动,可是,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像这样的场面她觉得自己是再也没有可能到场了。 可是,就在艺术节举办的第五天,也就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戴季峰开着车来了。 “你可是有时间没有来了。忙什么呢?”亚贤问。 “我这不是来了。到了冬天,出事的就更多了。”戴季峰说,他看着亚贤,“市里举办的观赏节,车多的像蚂蚁赶蛋。明天可是最后一天了。” 亚贤立刻表现出了深深的失望。 “想去?”他笑着。 “别说没用的。” “这可不是没用的。我可是专程来接你去的。你不相信?”他看着亚贤。 “我……我可没敢奢望。”亚贤似信又不信地看着他。 “穿上你最暖和的衣服,我们现在就走。” “真的?” “我又不是小孩子,用不着糊弄你玩。” 亚贤又犹豫起来。 “必成能去吗?” “你去问问嘛,他不去就我们俩。” “他不见得会去的呀。” “那我去问他吧。” 亚贤问他的时候,必成正好放下了书本。他一听就说:“我不去,没那个时间。你还真的要去?” “我……那你说呢?” “用阿姨跟着你吗?” 可戴季峰却说不用阿姨跟着,他完全可以照顾得了她。 亚贤也不想叫阿姨跟着,但她不好意思开口,如果阿姨不去,她还怕必成不高兴,她还担心回来的太晚,叫必成惦记。这样就有些犹豫。 “怎么,还不快点?” “我看就不去了吧。”亚贤说。 “你可真麻烦。走,现在就走。” 这时必成走了进来。 “戴叔叔,你可要照顾好我妈妈呀。” “你就放心吧。” “我觉得我妈妈就你这么一个真心的朋友,你能想着她,我非常感谢你。” “必成,你怎么和我这么外道了?我可是你妈妈的老同学。” “那你们就快去快回吧。” 三十五 北国的冬天是美丽的,也是神奇的,它泼水成冰,呵气成霜。然而,它也可以把大自然描绘成一个个神奇的世界。夜晚的江滨公园五色斑斓,那由冰雪构成的艺术世界,在一束束无颜六色的彩灯的映照下,不似仙境,胜似仙境。 来到这里,谁也不能不赞叹冰雪艺术的神奇,那些来自南方甚至更加遥远地方的游客,在那一幅幅冰的作品前,纷纷留念。由于这是最后一天,组织者不知是出于怎样的考虑,也许为了吸引更多的观赏者,也许是让广大的市民更充分地享受冰雪艺术,于是决定在今天晚上对全体观赏者免费进入。 这却是戴季峰所没有想到的。他看到这个公园里简直是人山人海,似乎全城的人都涌到了这里。他有些犹豫起来。 “怎么这么多的人啊。”他害怕人一多他推着轮椅就极为不便。 亚贤两年来还是第一次走出房间,来到这么热闹的地方,她的激动明显表现在她的脸上。 “人多怕什么,又不是光许我们来。如果光是我们俩还真就没什么意思。” 她喜欢热闹的天性又表现了出来。 “可是,我怕挤着你。” “我又不是个泡泡,一挤就碎。” 戴季峰一看她的情绪这样高,就只好缓缓地随着人流往里走。 他们边走边看。那玲珑剔透的冰雪作品,在光和影的映衬下,仿佛到了一个个童话的世界。许多人纷纷排队照相,亚贤也真想去照张相,可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真是太漂亮了。” 他们在一个巨大的冰雕前站住。也巧,这个地方竟然没有人,因为看不懂作者想要表达什么意思。 亚贤看了看说: “这可是俄罗斯艺术家的作品,他们表现的手法自然和我们的不同。” 戴季峰摇着头说:“反正我是不明白。” “你喜欢看俄罗斯的小说吗?” “我可不愿意看那些东西。” “我觉得俄罗斯的艺术家自有他们不同凡响的地方,他们似乎更突出人性上的东西。他们的医生应该说是人类艺术中的瑰宝。” 戴季峰摇着头说:“这个我就不懂了。我连中国的艺术都不明白,外国的就更不明白了。我就知道指挥好交通不出事故,让车辆顺利地通行。” 亚贤撇了他一眼:“那你可做得不怎么样。” 戴季峰立刻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他叹了口气说:“我知道,我这个家伙干起事来我也觉得不怎么样。所以我一辈子都要向你赔不是。” “你也用不着这样。没有你在指挥,也照样出事故。” 说到这些就显得气愤沉重起来。还好,这时,一个俄罗斯男人走了过来,他竟然说着一口还算听得明白的汉语。 “你们好,欢迎你们欣赏我的作品。” 亚贤立刻兴奋起来:“你就是这个作品的作者?真是太了不起。” “谢谢你的夸奖。您的腿脚不方便还来看我的作品,我真是太感动了。” “你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呢?” “我要表达的是生命的艰辛和伟大,生命是战无不胜的,只要你心中有着坚定的信念,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我们人类的历史就是向大自然挑战的历史,就是实现我们人类的最高价值的历史。就像你这样的人,我从你的脸上看出了幸福的笑容,那不是光用漂亮以形容的。你就是了不起的。” 亚贤听着他生硬的汉语里竟然有着深奥的哲理,她不觉得喜欢上这个人来:“谢谢你的夸奖。你们国家的艺术非常伟大,我非常喜欢你们的艺术。你的这个雕塑非常好,哈拉少。” 俄罗斯男人笑得十分天真:“你是个非常可爱的女人。你也有一个非常爱你的丈夫,我相信你们还有一个非常可爱的孩子,你们真的是个不多见而又非常幸福的家庭。我向你表示敬意。” 戴季峰和亚贤互相看了一眼,就笑了起来,他们发现这个俄罗斯艺术家非常天真可爱,不像我们的那种艺术家装腔作势力。 “能和你们照张像吗?我要把和你们照的相片带回去让我的家人看一看。”俄罗斯艺术家高兴地说。 “好啊。”亚贤说,可她立刻又犹豫起来。“你应该和一个我们的漂亮姑娘照相。我这可是半大老婆子了,还缺一了两条腿。” “错错错,我就要和你照相,你比那些姑娘还要漂亮,你是真的漂亮。不,你是美好的化身。”俄罗斯艺术家说着就要推着亚贤站在他那幅冰雕面前。 “好吧。找个人给我们照吧。” 俄罗斯艺术家喊了一个姑娘:“麻烦你的这个……” “我明白。”姑娘笑着说。 “多谢了。” “这是您的作品吗?” “是的。” “那我也要和您照一张。” “没有问题。” 姑娘给他们照了一张后,戴季峰又给那个热情的姑娘和俄罗斯艺术家照了一张。 “我会邮给你们的。”俄罗斯艺术家显得非常满足。 戴季峰和那个姑娘给他留下了地址就离开了这里。 事情出在一座由冰建成的桥梁上,那里镶嵌着五颜六色的彩灯,看上去宛然一条彩虹,许多人在桥上走着。 “我们也上去行吗?”亚贤问。 “那可不行。” “那我们往前走走吧。” 戴季峰就推着轮椅走到前面。也许活该倒霉,就在这个时候,冰桥由于承担的压力过重,突然坍塌了。其实这对于那些在桥上的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只是虚惊一场,因为这本身并不能造成什么危害,可对于推着轮椅的戴季峰来说就不是这样了。他们既不能躲避,又不能沿着冰面滑走,只能受到那些滑下来的人的冲击,这样一来,轮椅立刻就被撞翻了,一块建桥用的冰也正好飞溅在亚贤的头上,她的头立刻就出了血。 这下戴季峰可急坏了,由于人多又不能立刻走出这里,他就只好打了电话给120,这样才把亚贤送到了医院。 虽然只是皮外伤,简单处理一下就没事了,可由于看冰雕出了事,戴季峰就感到自己做错了一件大事。 “用不用住医院观察一下?” “看你害怕的,又没有人吃了你。”亚贤摸了一下头上缠的纱布说。“我们回去吧?” “我可没法向必成交代了。” “那我们也不能不走了啊。” “要不,住在我家等你好了再回去?” “你简直是瞎说。你老婆看你弄回来个没有腿的女人,不得杀了你,还会把你当成个精神病看待。我们走,送我回去。我就说是我不小心从车上摔了下来。” “必成很特意叮嘱我……” “看你这个胆子。” “是不是我先打个电话说一声,那样他好有个心理准备。” “你就先别折磨他了,回去看情况再说吧。” 戴季峰觉得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开着车回到亚贤的家。他把车开得很慢。一路上他非常的后悔,自己怎么就一时疏忽了呢?他一个局处级的领导,一个大男人,在一个女人和一个小伙子面前,第一次显得这样畏首畏尾。 三十六 不过,戴季峰这样做毕竟是有原因的,因为他知道,自打何家出了事后,必成和妈妈相依为命,他不允许妈妈再出一点儿事了。 果然,当必成看到了妈妈的头上竟然缠着纱布进了家门的时候,他啊地叫了一声。他知道一定是出事了。他把目光转向戴季峰,戴季峰愧疚地说:“都是我不好,我没有……” 这时必成竟然一把拽住戴季峰的衣服领子,怒气冲天地叫了起来:“我妈妈是不是被摔着了?你不是能够保护好我妈妈吗?”他又转向亚贤,“妈妈,你怎么样?摔在哪里了?也怪我,我就不该同意你们去看什么破冰雕。” 亚贤看着必成,没事似的对他说:“必成,不要这样对待你戴叔叔,这不关他的事。再说,妈妈也没怎么样,只是碰破了点皮什么的。” 必成依然一脸的气愤,他依然怒气冲冲地看着戴季峰:“怎么不关他的事,我本来就不同意他带你出去,现在还把你摔成这个样子。” 戴季峰一脸的无可奈何:“必成,真是对不起,也是真的没有想象的到,我也真是没有用……” “你说你没用就行了?”必成转向妈妈,“妈妈,你怎么样?摔在哪里了?” 亚贤安慰着必成说:“必成,没什么事的,只是擦破了点皮儿,你戴叔叔不放心,还惊动了许多人。” “可是,戴叔叔,我就不明白,你怎么能叫我妈妈摔了呢?你在干什么?” “必成,观赏的人实在是太多了,竟然把一座用冰建的桥挤塌了,一块冰就碰到了你妈妈的头上,也怪我,真的不该带你妈妈去那样的地方。”戴季峰真诚地解释着。 “那就应该远离人群,或者说就不该走进去。” “好了,必成,不要说这些了。你应该感谢你戴叔叔才对的,你说这两年来不是你戴叔叔真心地对待我们母子两人吗?不是……”亚贤用略带批评的口吻说。 必成冷静了之后觉得自己刚才的火气实在是头大了,我知道妈妈说的都是些实在话。这两年来如果没有戴季峰的精神安慰和实质性的帮助,他和妈妈真的不知道该怎样生活下去。戴季峰虽然和妈妈只是同学关系,可他对妈妈的关怀是真心实意的。一个级别不算小的领导干部如今在外面风光的事情有的是,谁还愿意陪着一个没了两条腿的女人。想到这里,他的脸上浮现出愧疚的表情。 “我知道,我怎么就不知道呢?现在像戴叔叔这样的好人实在是不多的了。他是真心地在关心着我们,他图我们什么呢?我们现在还会给他带来什么呢?可他没有怨言,这说明他妈妈真正的朋友,可我不允许把妈妈摔了……”必成说着就要流出眼泪。 “必成,你能说出这些话我就高兴了,是的,都怪我,你怎么对我都行,我……”戴季峰的眼眶也湿润了。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行了必成,我有点饿了,你叫阿姨弄点吃的来。你知道妈妈今天特别的高兴,妈妈这两年来还是第一次走出医院和家门,没有你戴叔叔妈妈还走不出去呢。你知道妈妈每年的冬天都要去滑冰的,现在不能去了,可去看看冰雕艺术也不错,这要感谢你戴叔叔的。你的心情妈妈理解。还有,妈妈有你这样的儿子真的感到幸福。”亚贤说着,流出了幸福的泪水。 一个母子相依为命的家庭那种亲情是什么也换不来的。必成看到妈妈自打出了事后的确是第一次这样的高兴,他心中的怒气消失了。再也没有比妈妈现在能够露出真心的笑容让他满足了,如果哪天能看到妈妈的笑容,他就浑身都有了劲,而他自己则是次要的。虽然妈妈受了伤,可他看到妈妈竟然这样的高兴,他理解妈妈,也懂得妈妈。是的,妈妈的被摔其实也真的不怪戴季峰,他完全是出于一片好意。 “戴叔叔,对不起,我刚才……可我……” 戴季峰把必成搂在自己怀里,动情地说:“必成,我知道你的心情,我一点也不生气,真的,相反我还替你妈妈高兴,因为,我看出来了,你真的是个还孩子,是个真正的孝心的孩子,我怎么能生气呢。好了,我还真想喝点酒呢。现在是几点了?” “已经是后半夜了。” “我们喝点你不介意吧。” “那我就陪着戴叔叔喝点。也像戴叔叔陪罪。希望你永远对妈妈这样好。” “会的。我没有儿子,我还想把你当做我的干儿子呢。如果我有你这么一个儿子,那我就美出鼻涕泡来了。” “可我……我忘不了爸爸。”必成低下了头。 “好了,不说这个,酒菜上来了,必成,敬你戴叔叔一杯……” 三十七 这年的一开春,鹤立乡发生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事件,这件事不仅让乡亲们深深地震惊,更让亚贤和必成扼腕叹息。他们觉得这似乎是他们的责任似的。这就更让他们决定要把何家的诊所立刻开起来。 这件事情是由春天一场流感引起的。 杜老伯每年的春天一到就要得一场感冒,如果不马上治好,他的哮喘病就要加重。过去他哪怕有一点小毛病,都是亚贤主动上门。这两年来亚贤由于人人知道的原因,乡亲们凡是得了病的,要么就是吃点药挺过去,要么就是去市里的大医院。这样不仅耽误时间,花的钱那就没数了。但既然有了病就得治。他们知道自己家门口有个医院是一个多么必要的事情,可何家的事故给他们的生活无形中增添了许多麻烦,甚至出现了许多难以预料的后果。 谁能想到,杜老伯说死就死了呢? 三月的中旬,天就热了起来,阳光甚至有点像夏天那样热辣辣的。这样小阳春的天气让人们觉得似乎夏天就要到来了。一些在屋里猫冬的老人们也就在屋里待不住了,就都来到院子里,感受这几乎一个冬天没怎么出门的室外的暖阳。 这天杜老伯也走出了家门,他的腿脚是利索的,只是不能让风呛着,一让风呛着就咳嗽不止,他的肺心病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天热,没风,他就来到外面晒太阳。其实这也没什么。坐在太阳底下,就觉得热了起来。他就脱了棉衣,说来还真是巧,也是他的劫数,本来没有风,谁知道竟然悄悄地起风了。这么一来,他就有点受了风。受了风就打起了喷嚏。他没敢耽搁,立刻进了屋。虽然他十分注意,可还是感到坏事了。 可是让人们没有想到的是,天就像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了,中午时还是暖洋洋的,到了下午,气温就急剧下降,接着又落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这样许多年老体弱的人就患上了感冒,一场春天时常出现的流感也就降临了。 杜老伯一般的情况上,尽量不让自己患上感冒。这天晚上躺在炕上,就觉得身上烫得难受,可他忍着。到了早晨就觉得不行了。杜大江一看,就知道这是得了重感冒。过去在何家的诊所营业的时候,这其实不算什么,只要去说一声,亚贤就会上门给爸爸打几天的吊瓶,几天就好。可现在不行了。谁也不想麻烦一个已经没的双腿的女人。 这样他就说那就去市里的大医院去看看吧。杜老伯就倔乎乎地说去什么市里医院,吃点药就好了。这样又过了一天,杜老伯的感冒不但没好,反而加重了,心肺病也犯了。杜大江不由分说,就带着爸爸去了市里的医院。 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来到市医院,杜老伯虽然强打精神,可他也觉得这场感冒的确厉害,浑身发热没劲不说,而且连拉带吐。医生让他进行全面检查,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各种各样说不出名字的东西他都做了一个遍,几乎没有检查不到的地方,他就心思着得花出去多少钱啊,可医生告诉他不这么做就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 杜大江只好像雪片一样从口袋里往外掏钱。两天的时间光检查费用就花了几千快,又住了十来天的医院。这样他一年挣下来的钱就花得差不多了。 可是让他想不到的是,虽然花了钱,病治好了也就罢了。可是感冒没有及时治好,哮喘病又厉害起来,而且又引起了突发性心脏病,就在住了十几医院后的一天夜里,杜老伯竟然发起兵来,医生半个小时才过来,这个老人就这样死去了。 杜大江火了,他恨不得把医院放把火烧了。还有这样的事,爸爸因为感冒竟然死在医院里。他就要和医院打官司。因为本来是一个小毛病,可医院竟然把病人治死了,他是坚决不能咽下这口气的。当然医院也不含糊,他们说病人本来就是个老人,身体又有多种毛病,虽然得的是感冒不能危机生命,可其他的毛病可都是要命的病。由于感冒引起其他疾病最后死去的多了。这和医院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杜大江这是花了钱又死了人。他找了律师一心要和医院打官司,他怎么也不明白,一个小小的感冒就要了他爸爸的性命,他们这些医生是不是唬人的,或者是混饭吃的。律师是一个中年妇女,倒是个实在人,她就却对他说,这个官司你就不要打了,即使打了也赢不了。杜点江就又火了,说,我爸爸明明是他们治死的,我不能咽下这口气,我非要告他们,这哪里是医院,这不是活地狱吗?律师说:“如今这样的情况多了。就你爸爸这样的情况,我看别说医院本身说得并没有什么大错,就是他们有着明显的不对,你这官司也打不得,就是说和医院打这样的官司你就根本赢不了。原因是医院治病并不说明他们每一个病人都应该健康出院,那样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死人了。在医院里怎么死的人都有,只要不是明显的医疗事故,死亡都是正常的。我觉得你爸爸还算不上是医疗事故。” 这样杜大江就像疯了似的,他居然要把爸爸的灵堂摆在医院里,可他一个小小农民,知道自己的能力有多大,这样就只能暗暗的流泪,可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三十八 这件事情传到了亚贤和必成的耳朵里,他们深深地惊谔了。他们恨不得立刻出现在医院里,可他们的行动不便让他们只能待在家里干着急。 虽然死人的事情随时都可以发生,可他们知道杜老伯去医院的时候还是能走能动的,只不过是患了感冒。他们知道,如果把感冒及时地治好,就不会出现这样的事件。 亚贤托人给杜大山带去一笔钱。同时她也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从一个医生的角度出发,她觉得她真的有义务为乡亲们做点事情了。再说已经两年过去了,虽然她整天坐在轮椅上,她的心态比过去好多了,做起事情来她也觉得还不是那么费劲,再说由于家里有保姆,如果真的开起了诊所她还还是可以做许多事情的。 更重要的是,她已经看出来必须成的进步已经非常显著了。 在两个人没事的时候,或者必成闲下来陪着妈妈唠嗑的时候,亚贤有意思地考考必成这近两年来的学习成绩。她明显地感到,必成的进步是让她感到惊讶的。同时,尚怀礼老先生告诉她,就凭必成现在的情况看,他的实际经验和一个干了两年的中医医生相比一点也不差,因为作为老师,他很少讲那些没用的东西,完全是从实战出发。最近这半年来,家里已经有不少来看病的,他们师傅和学生同时为他们看病,这样完全是让必成增长一些实际经验。通过她的观察,必成已经具有一定的水平了。 她也在琢磨,如果现在把诊所开起来会怎么样呢?必成可以边实践边学习,她自己毕竟也是个成手,就凭着她的水平也完全可以把这个诊所开下去。她也不能永远什么事情也不做。如果必成真的有心为乡亲们做些事情,她是不能熟视无睹的。 在广大在的时候,家里的那些医疗器械都是用得着的,可现在都闲下来,这完全是一种浪费不说,她甚至认为这几乎是对不起乡亲们似的。她知道做一些普通的检查到那些大医院里要多少钱,而在这里他们完全只收很少的钱,期间的差别何止几倍十几倍?如果把开诊所开起来,这些事情她是完全可以做的。 可是如果出现疑难的问题,她知道就凭他们母子这两下子是毫无办法的。 她没有想到的是,她这样的想法竟然和必成不谋而和。但必成想的甚至比她还要周到。 那天的晚上,她把必成叫了过来。必成看着妈妈的眼睛说:“妈妈,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想说什么?”亚贤笑着说。 “妈妈,这件事情我几乎想了一夜。我觉得我们不能等了。我们应该立刻把我们家的诊所开起来。如果我们还是这样等待,那我们就对不起我们这些乡亲,对不起爸爸,甚至对不起爷爷。”必成激动地说。 “你准备怎么办?” 必成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杜老伯这件事情太重大了,我觉得作为一个何家的子孙,不为乡亲们治病救人,就是白活了。” 亚贤还想说什么,必成对她说他明天要去一趟市里,去找尚怀礼老先生商量一下,他要有求于他,也要听听他的意见。 “你这么去我可不放心呀。” “我想叫欣悦过来一趟,如果她陪着我,你是不是就放心了?”‘ “那倒是。可是她会来吗?” “她不是你的干女儿吗?那也不就是我的干姐姐吗?” “好,那我就给她打个电话,看她有没有时间。” 亚贤说着就拨了电话:“是欣悦吗?” “啊,是干娘啊。我正准备去你家呢。” “你准备什么时候来啊?” “您如果有事,我现在就可以去,我明天休班。” “是这样的,必成要去市里办点事,我想叫你陪着他。” “那好,我现在就去。一个多小时就到你那里。” 亚贤放下电话笑着说:“这真是个好姑娘,我觉得有这样的一个姑娘在你身边,我就完全放心了。” “她可是我的干姐姐!” “我觉得就你这样的情况找个比你大些的姑娘要更好些。何况这个欣悦哪方面不是出类拔萃的呢?” “好了妈妈。你就别想这些没用的了,现在把我们家这个诊开起来才是正经。我们家这个诊所关了快两年了,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医生究竟怎么样我也想试巴试巴,最主要的,我还要老师,他们是我最大的后盾。这也可以看出来我们何家就是干这个的,要不是爷爷和爸爸闯出了名气,他们认识我是谁?” “必成,你真有这样的决心?” “不光是现在我有这个决心,我们家出了事情后我在考虑我们家的过去和未来时我就坚定了我的信心,要不我也不会这么拼命地学习医学。我不认为我这是自甘堕落,我们家的历史就是这样的嘛,我是必然要接这个班的。再说,我过去不是说过吗?只有这样我才能和妈妈在一起。对了妈妈,我有一个想法,你说把欣悦请到我们这个诊所里,她能不能来呢?” “这怎么可以?人家那么好的医院,怎么会愿意到我们这个地方来?” “多少你不也在一家大医院里吗?为什么跟着爸爸到这个乡村医院来呢?” “这可不是一回事。”“是的,是不一样。”必成想了一下,干巴巴地说。 三十九 对于一个阳光女孩来说,她的心中虽然没有什么理想,但她可以以别人的理想为她的理想:虽然她每天注重的是自己的快乐,但她同样可以以别人的快乐为她的快乐。她觉得这样做是值得的,甚至比自己的理想,自己的快乐还要重要,还要神圣。 郑欣悦就是一个这样的姑娘。每天上班的时候她不想其他的事情,下了班就不想工作的事。她觉得自己不被人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可以了。要问她的未来是什么样的,她甚至要问对方怎么这样无聊,想那些事情有什么用? 可是,自打见到何家的人,她就觉得这个家庭有一种她过去没有见过的东西,那就是一种社会的责任,一种做人的尊严,一种对命运的挑战后那种强大的力量,而这些东西在她的环境中是无论怎样都是没见过的。她所见的东西都是那种无聊的、奢侈的、低级趣味的东西,她虽然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可她也看到那些东西是多么的可憎。这样她就对何家的人就更带有一种感情色彩。随着一次次的接触,她觉得自己已经离不开他们了。 最主要的是,她觉得必成是现在的青年人中真是不多见的,不仅不多见,几乎是没有的。她知道他如果去读书会读一个最好的大学,他完全有这样的智力,可是命运没有这样安排,命运把一个优秀的小伙子击倒在一个小小的村落里,可不但没有把他击垮,而且他以强有力的生命的力量向命运挑战,这对于她一个本性纯朴善良的姑娘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出于善良的本性,她关心他,照顾他,而且欣赏他。她每次和他甚至和亚贤在一起不但没有忧愁,而且得到了更多的快乐。这是她在她的工作环境中所接触不到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酝酿一个计划,那就是她也许要走进这个就目前来说非常特殊的家庭,当然这要看他们是不是需要她。从她的观察来看,她觉得他们是需要她的,只是他们没有这样的自私,没有这样的不尊重人。他们似乎在等待着她的选择。 她知道自己对于必成不完全是爱,更多的是一种责任,是一种应该扛在自己肩上的使命,但有了这些东西不是已经很好了吗?这些不是比那些庸俗的、市侩的、虚伪的结合要高尚的多吗?但她几次走近他又退了回去,她觉得自己一来没有这样的勇气,二来她要比必成大上两岁。不过,她觉得自己如果出于照顾他的角度走进他,他和亚贤会接受她的。 在和必成相识这一年多来,她也和几个男青年有过接触,她所看到的几乎都是些要么就是徒有其表胸无大志的人,要么就是只知道享乐,什么都依靠家里的青年。他们身上充满着庸俗的、低级趣味东西,这是她怎么也难以接受的。这并不是说她是一个多么高尚的人,但她对于一个男人的要求,那就是一个男人首先应该是正直的、脱离低级趣味的人,是一个对人生抱着积极态度的人,而不是一个社会上的混混。在她的心理她发现还没有哪一个青年能够和必成有得一比。 当然,必成是个有着残缺的人,正因为如此,经过和他的接触,她觉得必成才真正地需要她,如果必成没有发生过这场灾难,她不仅没有这个机会,甚至连认识他都是不可能的。 在她的心里还有一个隐情,那就是她时刻等待着何家的诊所重新开业,她要向亚贤当初离开一所大医院走进一个乡村的小诊所那样走到这里来。当然,这是她反复考虑的很长时间才做出的选择。 这天她接到了亚贤的电话就马不停蹄地来到何家。这段时间她已经把这些想了好几遍,她觉得该是和他们说出口的时候了。 她走进了何家的大院,看到必成正在大院里站着等着她,她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先说什么才好。她让自己冷静了一下说:“你是不是要我带你去见尚老先生?是不是商量诊所开业的事?” 必成笑了说:“你怎么知道?” “我不仅知道,我还等着这一天。不过,我要和你和干娘说一说我的想法。” “你还有什么想法?”必成不解地问。 欣悦说:“你先进来。” 四十 亚贤一眼就发现欣悦今天的神色和往日不一样。她问:“欣悦,你没什么事吧?” 欣悦拉了一下亚贤的手说:“干娘,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欣悦,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好好的问出这样的话?”亚贤笑着看着欣悦。 “我是您的干女儿,我需要您对我说真话,我这个人怎么样?” 亚贤看着她,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 “欣悦,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问。如果让我回答你,我当然说的是真话,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从你作为一个护士和我们来往,到经常出入我们家后成为我们家的一个朋友,我都是真心喜欢你的。我看到的是不仅你对必成的关心和帮助,我还看出了你和现在的姑娘完全不一样的地方。你的心是质朴的,是善良的,是现在社会中是年轻人中所不多见的。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发自于真心的,不是虚伪的。我完全看得出来。就在我们回到这个小小的乡镇后,你不仅没有忘记我们,还能记得我们,还到这里来,我们……” “我不但记得你们,我甚至都离不开你们了。”欣悦说。 “我们何尝不是。我要说的是,你不仅是关心我们,还给我们带来许多欢乐和幸福。如果没有你,我说的是心理话,如果没有你,不仅是问,尤其是必成,都不知道是不是会有今天这样的成绩。你有也知道必成现在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是这样的成熟,有这样坚定的意志,我认为都和你有直接的关系,所以……” “干娘,你把我说得太好了,我可没有……” “也许你自己不知道,也许这正是你美好的地方。你要问我你怎么样,这就是我的回答。还有,你现在是我的干女儿,可是如果你要真正地走进我,走进我们这个家庭,只要你们家同意,我还真的巴不得的呢。” “干娘,您说什么呢,我可是……”欣悦的脸突然红了起来,她把眼睛往必成的脸上瞥了一下,她看到必成张大着嘴巴,似乎是想不到她们一下子把话题转到了这里。 “当然,现在还不是说这话的时候。我想要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要问这样的话?”亚贤问。 “干娘,必成,我知道你们现在想的是要把诊所立刻开起来。我要说的意思是,如果你们觉得我这个人还可以,我愿意到你们这里来。我知道你们展开需要我这样的一个人,我也知道我做这样的工作还能胜任,所以我对你们说你们如果需要我,我十分愿意和你们在一起,当然,这需要你们觉得我这个人还可以。” “欣悦,你能这么说我们当然是愿意的,可是,这是不行的,因为……” “你们愿意那怎么又不行?” “我们这个小地方,又是农村的小诊所,你可是城市里大医院的护士,谁都喜欢往大的地方去,没有人愿意从城市到农村的小诊所来的。” “我想问的是,你们需要不需要我这样一个人?” “需要,可是……” “既然需要就没有什么可是的。干娘,我说句大言不惭的话,我也觉得这里需要我这样一个人。一个人如果找到一个需要他的地方,不是很幸福吗?当然,我现在的工作环境还不错,可是,那了像我这样的人有的是,而且要多少有多少,可是,我觉得何家的诊所要想找到我这样的人就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情。最主要的是,我们不是已经很了解了吗?我们不是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了吗?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珍贵的呢?我这样做绝对不是什么心血来潮,我是想了很长时间才决定说出口的。因为,我和你们在一起是快乐的。我和必成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我了解他,我知道他一定会成为一个有用的人,现在已经完全可以看出来。我觉得这是我的骄傲,因为我曾经像对待一个小孩子那样对待他,爱护他。我觉得我能够看到他的成绩如同我取得了成绩一样的幸福。还有,我觉得我能够继续帮助他,就是我人生发的幸福。” 坐在一边始终没有说话的必成终于憋不住了说:“就在你没来的时候我还和妈妈说了这件事。你要是想来我双手欢迎。好了,现在你就是我的人了。现在我们俩去市里请我的老师。我觉得这个院我还真没白住。” “你认识我这个做姐姐的也没白认识。” 欣悦站起了身,突然认真地看着亚贤说:“你把必成就交给我,我会永远照顾好他的。”她说完这句话甚至连她自己都为自己惊讶起来。 四十一 来到了尚怀礼老先生家,他们才知道这里出了什么事。 一个多月前,尚怀礼的老伴跌了一交,得了脑出血,第二天就去世了。这给老先生一个不小的打击。老先生显得比过去苍老了许多。不过,见到必成和欣悦的到来,他还是十分高兴。必成在心里暗暗的埋怨自己,他虽然给先生打了几次电话,可先生并没说起这件事,但他还是觉得自己过于疏忽。 “要不是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我还真在家坐不住,我也早就去你那里了。” 由于有了这件事,先生的心情还不好,必成一时还不能说出自己来的目的了。 可是,先生却说出了他要说的话:“我这几天就准备出去走走。人死了又不能复生,我能想得开。孩子都在外地,他们让我去他们那里,我还离不开这里。虽然这样,我也在家不能这么待下去,你的诊所开起来我就去,咱们爷俩在一起我觉得倒还不错。” “那可太好了。” “我已经为你想好了,我还能干几年,等我不行了,你也成了。欣悦是不是和我们一起干呀?在那个大医院里也没什么意思。我看你和必成赶紧定下来得了。” “我怕必成不要我呢。”欣悦笑着说。 “我也看出来了,必成还真得需要你来照顾他呢。有你在他的身边,何家的诊所才能开起来。” “我算什么?我们可是请你来的。” “那好,我这就和你们走。你家也有我住的地方。我住在你们那里还能多活几年。等开业时再去请龚金堂。必成,你知道龚老先生怎么说你吗?” “怎么说?” “他说,你才是何家的子孙。像你这样的孩子现在真是不多了。”‘ “是你们太好了,我不好好做我觉得都对不起你们。” 必成感动得眼睛湿润了。 四十二 一个阳光灿烂的春日,金灿灿的太阳映照在这片广阔的黑土地上,温暖的春风掠过汤旺河,吹拂着人们那充满笑脸的脸庞。绿油油的庄稼长到了一乍高,下了几场春雨后,到处都是挡不住的生机和活力。 这是个普通的日子,可也是个特殊的日子。这个日子对于鹤立乡的村民来说,是一个值得庆贺的日子,因为从现在开始,他们不会再为得了什么毛病跑到市里花上大钱治病,又耽误着时间甚至因为延误了治疗的时间而葬送了自己的生命,杜老伯的教训对他们来说是太深刻了,在何家诊所停业这两年来,他们已经吃够了这样的苦,也就更觉得在自己家门口有一个自己的医生是多么重要。他们也因此更加觉得何家对他们来说是多么可亲可近。尽管现在开业的是一个这样年轻的人,可他们并没有哪怕一点的怀疑,他们当然知道如果何家想离开这里那是非常轻松的事情,当何家的诊所真的开起业来,他们终于相信何家是和他们连着心的。 这个日子对于何家来说,它是一个在家族史上值得大书一笔的日子。十代行医的何家终于没有因为突发的横祸断了行医这个祖上留传下来的血脉,虽然命运给他们这个家族造成了几乎难以挽回的灾难,可他们的后人没有辱没这个家族的光荣的历史,通过自己的努力,又继续延续着这个血脉和根基。 这个日子对于何必成这个年轻人来说,又是在他那十分年轻的人生岁月里的一个大转折的日子。他要永远放弃他那幼小年龄时的梦想,他要继承父辈和祖辈的血脉,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在何家行医这条既光荣又艰难的路筚路蓝缕地走下去,他要在这个地方扎下根,他要在这里永远陪着妈妈度过她那未来的人生岁月。 这天,何家的诊所在经过了两年的磨难,两年的停业,两年的阵痛后,终于重新开业了。 这天,似乎成了乡里的一个盛大的节日。仿佛全乡的人都聚集在何家的门前,礼炮声震耳欲聋,乡里的秧歌队锣鼓喧天,红裙绿袄的男男女女扭动着身子,满脸的喜气。 亚贤坐在轮椅上接待着各个方面的客人,必成那张年轻英俊的脸更是光彩照人;欣悦已经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她叫来许多她的漂亮的朋友到这里来招呼前来贺喜的客人。 从眼前这个场面看,一个受到人们欢迎的医生有着怎样的光耀,尤其是在一个乡村里,甚至比一个官员还要受到欢迎,这也是必成和欣悦所没有想到的。 乡里的领导也来了,各界送来的牌匾堆得像个小山,也有送钱来的,可不管是亚贤还是必成一概不收,他们只接受人们的庆贺,这也是他们觉得荣耀的地方,更是何家的光荣。 龚金堂来了,他说他以后每个星期都来一天,免费出诊。他对必成说你将来一定比你爷爷还强。 让谁都没有想到的是,市里残疾人联合会主席代秉国;市十大优秀青年之一,市博爱医院院长,年轻的中医专家,同样也是残疾青年的吴江专程来到鹤立乡表示庆贺。这让必成十分感动。代秉国拉着必成的手说:“你是个了不起的青年,我听说了你的事迹,我向你表示敬意。” “不,我还差得很远。”必成连忙说。 “你没有被命运击到,而是顽强地挺立了起来,我相信你的未来一定是非常辉煌的。” “我……”必成没经过这样的阵势,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还带来了两名记者,你的事迹很快就要传遍全市的。” “我又没做什么?”必成惊讶地看着代主席,他没有想到,他什么事情还没做,各个方面就这样的重视他。 代主席郑重地说:“你从一个有着远大前程的青年转眼成了一个残疾青年,可你又发愤自强成为一个自学成材的医生。你还是一个孝子,妈妈为有你这样的儿子感到十分的幸福。灾难是不幸的,可有时也会让人成长起来。你就是一个这样的青年。” “我这一切都是刚刚开始。” “是的,正因为你刚刚开始,你更需要扶持和帮助。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去找我。” 吴江拉着必成的手说:“代主席说得不错,一个人最重要的是倒下去后重新站起来。你的家族的历史我也听说过,何家的历史到那这里没有停止,我相信你一定会给你们何家的历史书写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必成现在知道自己什么也用不着说了,只是听着他们的教诲,感受着他们的关爱。 “你现在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吗?” “现在还不需要。你知道我的老师……” “如果需要支援你就尽管找我。” “是。我真的谢谢你们。” “别客气,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弟弟了。” “我倒真想有你这样一个哥哥。” 吴江带着感情说:“其实你已经是我的师弟,也许你还不知道,你的老师也是我的老师。他就在那里坐着呢。” 必成一怔:“啊,龚金堂老先生?” “正是。” “他怎么没说?” “他可不是个什么都喜欢说的人。但他对你们何家的事情和我说了不少。他可从来没有这样夸过一过人呢。据我所知他就从来没有这样夸过我。” “我真的自愧不如。”必成满脸的不安。 “不能这么说。你能用这么短的时间取得这样的成绩,是很了不起的。” 必成轻声问:“代主席是跟你来的?” “我和他说了你的事,他非常重视你的事,就想来看看你。” “真是谢谢你。” “我们这次来见到了你,也见到了你的妈妈。我们看到了许多让我们感慨更让我们感动的东西。人自身发生了残疾是没有办法阻止的,可是让这个残疾之身发挥出什么样的作用就完全看个人了。一个强者在什么地方都会发挥他作为强者的才能和优势的。但是,这一切对于你来说才刚刚开始。”吴江语重心长地说。 必成突然发现,一名年轻的女记者站在他的身后,正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凝神地看着他。 四十三 记者叫柳春婷,她看到几个人的谈话告一段落,就笑着走了过来。必成并不喜欢也不知道现在对她说些什么,这时妈妈被欣悦推着来到院子里,柳春婷就向呀贤伸出了手:“阿姨,你好,我是晚报的记者,我叫柳春婷。” “欢迎您到这里来。”亚贤说。 “我到这里来真有一种受了教育的感觉。我采访过一些残疾人,可我的心从来没有这样被打动,您的儿子真是太了不起了。” “还不能这样说,他只是做了他想做的事情,他没有让我失望,或者说他让我从一个特殊的视觉看他,这样他就不仅仅是我的孩子,他更应该是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他就是这样要求自己的,你们也看到了,他虽然走出了第一步,可他毕竟才刚刚开始。” 柳记者问了起来:“几年前你们何家发生了一场巨大的灾难。在这样的灾难面前,你们是怎么走出那样可怕的阴影的呢?” 亚贤的眼睛红了起来,她没有立刻回答记者的提问,而是低下了头。 “啊,对不起,我并不是要你重温那些痛苦,我的意思是……” “没什么,我没有怪你。你可能不知道,那场灾难对我们来说是怎样的不幸,可是这些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能够比较平和地对待它。你也知道,在那次灾难中我的丈夫不幸遇难,我失去了双腿,而我的儿子何必成也成了一个残疾。在这样巨大的灾难面前,我都要崩溃了,可我的儿子……”亚贤停了下来。欣悦要把亚贤推走,可亚贤摆了一下手,“没事,今天我是高兴的,让你们见笑了。” “阿姨,你不要这么说,我非常敬佩你们。”柳春婷的眼睛也湿润起来。 “今天我们何家的诊所重新开业,说明必成的一番努力终于有了初步的回报。在那场灾难到来的日子里,我们觉得天昏地暗,仿佛再也没有阳光,再也没有前途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必成能够很快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他为了陪在我的身边,自学医学,在几位老先生的关怀和教导下,他竟然取得了这样的成绩。必成没有让何家十代行医的根脉断下来的主要原因是,他放弃了读大学和去国外留学的理想,甘心在这里做一名乡村医生,他现在受到许多人的关怀。” “我听说他过去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你忍心就这么让他在这样一个小地方永远待下去吗?” “我过去并不支持他这样做。他的爸爸对他期待也是非常高的。可是,他后来说服了我,我也终于支持了他。一个人的价值并在决定于他去做什么,在什么地方,而是他怎样去做,是不是用心去做。他现在很喜欢这里,我也不想离开这里了。” “这么说你对你的儿子做法非常满意了?” “这不仅仅是满不满意的问题。而是命运把我们安排在这里,我们何必怨天尤人,我们应该积极地去为社会,为乡村做点事情。” “我听说他完全是自学的,他有这样的能力吗?” “你问得完全正确。可是,我觉得一个连高中都没毕业的学生在短短的两年多一点的时间里,在几个老先生的帮助下,在中医学方面有了突飞猛进的成绩,他吃的苦是不说自明的,但我觉得最重要的是,他的心里装着医学事业,也是要把何家十代行医的血脉继承下来,他没有辜负何家的祖上留下的宝贵的财富。当然,他现在一切还是刚刚起步,但是,他有一颗爱心。一个医生没有爱心是不行的。他的爱心表现在他看到乡亲们身体有了毛病还得去市里去看,不方便不说,花钱像流水。这对于尚不富裕的农民来说是很难承受的,所以,他把他的老师请来坐堂,他边干边学,完全是为了方便乡亲们。” “你们家就是什么也不做生活也完全是没有问题的,是不是这样?” “那样我们活着还有意思吗?” “他的确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年轻人。你是不是为有这样一个儿子而倍感自豪?” 亚贤笑了起来:“我觉得是这样。” 记者又问:“你失去了双腿后你感到有多么痛苦?” “开始的时候我几乎痛不欲生,可我看到我的儿子这样的坚强,敢于负起责任,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我就痛苦就减轻了,现在我已经完全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因为我看到了我的儿子是一个这样出色的孩子。我当初还助止过他,现在我觉得我那时还没有真正理解我的儿子。我现在希望他要对得起社会各界对他的厚望,他要真正成为一个何家的继承人。” 必成的眼泪流了出来。面对包括妈妈在内的这些人真诚的祝贺和祝愿,必成陡然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沉重起来,也更加觉得自己所做的这一切是值得的。 “来,必成,我给你照张像。”柳春婷拿出了相机。 “我和妈妈在一起照吧。” “好啊。” 必成站在妈妈的跟前,欣悦突然说:“是不是应该带上我?” 亚贤招着手说:“当然,现在已经离不开你了。” 四十四 何家有的是房子,尚怀礼老先生住在一间十分宽敞的屋子里,门前有几颗正含苞欲放的丁香树;打开窗户就可以看到远处葱翠欲滴的宝泉岭。如果在安静的时候,甚至听得到汤旺河哗哗的流水的声响。他已经在这里住了几天。他觉得这里比他在城里的大楼里住着舒服多了;他早就想到乡下度过自己的余生,没想到无意间竟然和何家结下了这个缘。 在开业的前几天他就在这里住下了,甚至已经为一些乡亲看了病。他觉得如果身体允许,他在这里干上两年。他喜欢的弟子何必成就完全是个合格的医师了。这点他自己应该没问题。 他也喜欢这里的环境,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也许可以多活几年。 欣悦自己住在北面的一间幽雅的屋子里,几天前她来到这个时就把这里收拾得像一个闺房。家里有女孩儿和没有就是不一样。她的到来让何家的大院里无意间就多了一种温情,一种甜甜的东西,这些东西让何家母子觉得十分新鲜,十分美好。 从欣悦眼睛里透出来的信息,亚贤当然看在眼里,也笑在心里。欣悦的这个做法和她当初毅然跟着何广大来到诊所时的情况别无二致。那时她的心里被一股神圣的东西鼓舞着,既是对事业的追求,也是对爱的向往。她对何广大说只要你回去我就跟着你,于是就有了后来所以的事情。 可现在欣悦也是一个大胆并且勇敢的姑娘,她能够放弃城市大医院的优越条件来到这里,而且对待必成的爱护是那样真诚让她无比的感动。必成毕竟是个身体不方便的年轻人。有了她这样的姑娘在他的身边,她就完全可以放下心来。亚贤曾经问过欣悦,你这样一个美丽的姑娘,来到乡下的小诊所,自愿做必成的助手,你将来后悔了怎么办?如果将来真的后悔我们是对不起你的。欣悦郑重地回答说她不会后悔的,能够替必成这样的有为青年做哪怕一点点小事儿她都感到欣慰的。她又问欣悦你真的在爱着必成吗?欣悦说你就看我们有没有这样的缘分了。 虽然她这么说,但亚贤知道,虽然必成现在只把欣悦当做一个姐姐来对待,但事情的发展她并不担心。 欣悦无疑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不光人长得好,而且开朗大方,懂情懂理。即使从诊所的角度出发,她也是欢迎欣悦来到这里的。欣悦可以把她过去干的事情都接过去,这里太需要她这样一个人了。 尚怀礼和欣悦两个人的到来,让何家大院一下子热闹起来,就是何广大在世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热闹。虽然这个大院里有好几个姓,可谁看了都说这里就像是一个大家庭似的。亚贤知道,除了欣悦,他们何家的诊所再也找不到这么合适的人选了。 在农村,家里人丁兴旺是让人羡慕的,尤其是一个和睦的大家庭更是叫人赞叹不已。家中有了一个老人,这个家就显得仁爱,有个活泼的姑娘,就显得生气十足。尚怀礼当然是那种慈祥的老人,而欣悦又是既懂事又聪明的姑娘。无形中何家就多了这两个就是求都求不来的人,亚贤和必成心中高兴得什么似的。 从真正意义上说,有了他们俩,尤其是有了尚怀礼,诊所才能真正地开起来。 何家的诊所开业就像他们自己家的事情似的,他们也的确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这里的事业已经注入了他们的汗水和智慧。 开业这天大家高兴了一天,天黑下来后人终于陆续地走了。大家坐在院子里,戴季峰和亚贤陪着尚怀礼说着话。亚贤对尚老说:“是不是累了?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尚怀礼说:“今天是我这一段时间来最高兴的一天,我一点都不累,我想好了,我要在这里待上它两年。” “你要能待上二十我才高兴呢。”亚贤笑着说。 “我可活不到那个年纪啊。” 由于失去了老伴,尚怀礼前一段时间来情绪有些低落,他的孩子都在外地,孩子们让他去他们那里,可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待习惯了,就哪儿也不想去,再说,他现在还能动弹,他还不想成为孩子们的累赘,另外,他是真正觉得必成这个孩子孺子可教,他又是个喜欢提携晚辈的人,对于住在这样的地方他欣然接受。 见他们有说有笑地聊着,欣悦悄悄地对必成说我们出去走走?必成一天的兴奋劲儿还没完全退下来,见欣悦的眼睛盯盯地看着自己,就点了一下头。 春天乡村的夜晚有着特别的风情。散发着泥土气息的空气里像掺了蜜一样的香甜;繁星拥挤弄在一起,似乎在悄悄地说着什么;一弯新月像小姑娘明亮的眼睛,有情有意而又含蓄娇羞;从那些农民的房舍里不时地传出来喝过了酒后男人狂放的大笑。欣悦搀着必成的胳膊,尽管走得很慢,可他们心里都装着一种特别的东西。 欣悦大胆的选择是经过和家人抗争后做出的具有反叛性质的举动。当她的父母听说她要辞去城市的大医院去一个乡下的诊所时,简直不相信这是他们那聪明的女儿做出的事情,因为没有人会做出这样的傻事来的。爸爸是一个有名的中学的外语教师,他自从有了这个女儿就订下了女儿的目标,可他的愿望一个个地被打破,如今女儿竟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他简直以为女儿的脑筋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了。 爸爸列举了三个谁都有目共睹的事实说出欣悦这样做简直就是自己作践自己,第一,放着一个好好的工作不干竟然去一个乡下的私人诊所,如果不是脑袋出了问题,正常人是不会这么干的;第二,如果是投奔一个年轻的男子,凭着欣悦的各方面条件,不说是出类拔萃的,也应该是很多方面让人羡慕,而这个小伙子不但拿不出手,而且是一个被车撞了的残疾之人,她欣悦这样做简直就是吃了迷糊药,第三,如果是出于爱情,她欣悦竟然要把自己下嫁到农村,而且还是一个比自己小了两岁的人,那么欣悦这个人就是不可理喻了。 欣悦也真是不含糊,她没有用平常的女子惯用的那种一 哭二闹三上吊的方法来争取自己的权利,硬是靠自己的一张嘴说服了爸爸妈妈。当他们听到了一个十代行医的人家突然遭此不幸后也为他们悲伤难过,当得知一个自强不息的小伙子那用顽强的毅力自学医学,为的是继承祖上的事业和为了陪伴着妈妈,他们甚至不相信现在还有这样的青年。 当他们真的去了解了这一切,知道这的确是真实的事情后,觉得女儿的做法还是过于大胆,但他们知道他们已经无法制止女儿的行为。不过,现在做父母的也完全想得开,对于女儿的做法他们只是告戒她不要后悔,即使将来后悔也不要怪他们。欣悦就对父母说她是不会后悔的,因为她觉得这里需要她,一个人能够找到需要自己的位置无疑就是幸福的。 一个人的变化不是空穴来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从认识了何家的人,尤其是认识了这个比她还小两岁的何必成,她的人生之路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改变。 其实连她自己都承认,她和他并没有谈过一次内心的情感,她甚至不知必成的心里是怎样想的,但她不管他是怎样想的,她都要这么做。 四十五 河边的堤坝旁杨柳依依,从河面上轻轻地吹过一缕缕淡淡的晚风。他们上了堤坝,又来到河边的沙滩上。欣悦说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吧。必成点了点头。他们相依着在沙滩上坐了下来,必成看到月牙儿弯弯地映照在河水里,河水静静地流着。两年来,他还没有过这样悠闲的时候,即使在他上学读书的时候也没有过。他觉得一个人如果真的轻松愉快到过着一个个日子,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他看着欣悦突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欣悦不解地看着他。 “也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我已经活了很多年了,很老了似的。” 欣悦突然用着一种特殊的目光看着必成: “必成,你这话说得还真对。我觉得你这个小子太成熟,虽然我比你大两岁,可你好像比我还要显得大些。” 虽然他自己刚才这样说,可欣悦的话却让他不能理解: “怎么会怎样?” “因为你总是把自己的心事隐瞒起来。” 必成暗暗地惊叹一声。他惊讶地看着欣悦,心里涌起一股酸楚和悲伤。是的,欣悦说的没错,两年来他的心始终都被那场巨大的灾难压迫着,他的青春本来是无忧无虑的,却过早地承受了人生巨大的苦难。他的确觉得自己超出了实际年龄,虽然只有二十岁多一点,可他觉得自己似乎活了几十年,甚至所经历的要比活了几十年的人还要多。 躺在病床上的痛苦和整天把自己埋在书本里的寂寞和孤独是常人无法想象的。他把这样做当做一种修炼自己身心的方法。可他在别人面前一向都显得若无其事,都要做出一种信心十足的样子,可是他何尝不知,自己忍受着怎样的压力?以他一个连高中都没有毕业的青年人,竟然自己学习中医学,在这现代化的社会生活中,岂不是天方夜谈? 正因为他怀疑自己,他才有一种超出常人的毅力并且做出了巨大的努力。在这个过程中,他不再是个年轻人,他几乎有了一个成人的心态,因为他不能让妈妈再为他操心。他也要让妈妈看到他还是一个坚强的人。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的心里有过怎样的惆怅和彷徨。 他觉得他的眼睛湿润了,欣悦看到了这一切,轻轻地为他擦去泪水。 “你看,这是怎么了?是我说错了吗?”欣悦轻声说。 “没有。”必成抬起头,他看着黛色的夜空,很快他就镇静下来。 “我也没有什么心事。我就知道我一定要把诊所开起来,不管我自己做出什么努力,我都要这样做,而且我一定要成功。如果我不这样做,我就不是何家的后人。” “现在不是开起来了吗?”欣悦轻声说。 必成的目光停留在欣悦的脸上:“是的,我总算把它开起来了。所以,我从心里真正感谢你。从我还在住院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是这样的美好。当然,我现在说这样的话已经不能表达我全部的心愿了。” 欣悦拉过必成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那你就不要说了。你不知道吗,我从第一眼看到你,尽管那时你还是个孩子,可我就觉得你不是个普通的人。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你的能力。你是那样的聪明,还是那样的勤奋,这对我来说都是没有见过的。” 必成沉重地叹息一声说:“我不这样就不行啊。我肩膀上的责任是多么沉重啊。如果我们何家从我这里断了行医的祖业,我就是犯罪。你知道这其实并不是我这个年纪的人所应该承担的,可是,我既然是何家的后人,也就只能这样做了。” 欣悦清亮的目光看着必成,充满真诚地说:“你不知道我有多么佩服你。一开始我只是觉得你是个不错的青年,后来我发现了你不同寻常的地方,到后来我几乎是崇拜你了。” 必成笑了起来:“好了,你就别为我吹嘘了。也许只有你这样说。” “我说得不对吗?”欣悦轻轻地揽过必成的肩膀,深情地看着他,“必成我问你,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必成不假思索地说:“我在想趁尚老师在这里时,我要好好地学习和工作。” 欣悦期待的当然不只是这些,她凝眸注视着必成的脸问:“就是这些吗?还有呢?” 必成想了一下又说:“我知道你到我这里来是真心帮助我的,我一定要好好地待你。” 欣悦摇了一下脑袋:“就这么简单?” “还有就是……”必成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怎么不说了?” “我也说不好。” “你就只把我当做你的姐姐?” “这个,你说,我听你的。”必成低声说。 “我说?就像我是在强迫你似的。”欣悦的声音里含着轻轻地抱怨。 “我没这样说呀。” “可你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那我改过来。” “那你重新说。” “欣悦姐姐,我觉得你和我在一起是不是显得委屈?” “你怎么这样说?” “我毕竟……” “别说没用的。” 必成终于勇敢地看着欣悦的脸,他过去还没有这样地认真看过她的脸,现在他突然觉得这是一张那么美丽,那么动人的面庞。 “姐姐,我现在真想亲你一下。” “那你就做嘛。” 必成把嘴凑上去。 “也许你这不是爱,但你是需要我的。这就够了。” 必成望着欣悦的脸,突然说:“我觉得我突然爱你了。” 欣悦猛地把必成搂在自己怀里,接着她又狂热地亲着必成的脸。必成也就乖乖地听凭她这样的举动。 欣悦突然笑起来:“我觉得我真是有病,我自打看到了你就觉得你就是我的人,我就要为你做点什么。我也觉得你就是离不开我的。你知道嘛,有多少人向我献殷勤,可是我觉得他们都不能让我动心。也许你当时的痛苦让我太在意了,你后来的努力让我太感动了,所以我就觉得我一定要在你身边,哪怕我们只是一个普通的关系。但因为我喜欢你,我就一定要让你也喜欢上我。我知道你一定会爱上我的。” 必成注视着欣悦那张激动的脸,如果说他怎样爱她倒也谈不上,要是现在让他爱上谁也不容易做到,可她实在是让他感动着。他何尝不知她为他付出的一切? “现在爱上姐姐也是一件挺时尚的事情是不是?”必成开着玩笑。 “现在就是时兴姐弟恋的,你不知道?”欣悦说着就捧着必成的脸又亲起来。 四十六 光阴荏苒,星移斗转,转眼三年过去了。 在这一千多个日子里,一个穷光蛋可以成为富翁,一个富翁也可以成为穷光蛋,一个小女子可以成为妈妈;可以造成上百层的高楼,可以修成数千里的铁路,也可以通过努力改变一个乡村的面貌。 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对于何必成来说,他只做一件事,那就是他一定要拿到一个正式的行医的资格,他要成为一名正式的中医师。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把全部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从理论到实践,对每一个病理的解析,对每一个医案的详察,对每一个病人的望闻问切,他都做得细致认真,精益求精。在学习过程中,他融会贯通,事半功倍,他早不再是那个乳嗅未干的后生,已经很有那么一幅医生的派头了。 这三年来,尚老先生始终陪伴在他的身边,有了尚老先生,必成就有自己的主心骨。在这个有着两万多人口的乡镇,每天都有许多人得上这样那样的疾病。对于许多常见病和多发病他已经手到病除不说,就是对于一些疑难杂症他也掌握了不少治疗的经验。 在这段时间也有不幸的事,那就是龚金堂老先生的突然去世。龚金堂身体一向健康,可就在一次午觉后再也没有醒来。龚老先生的葬礼十分隆重,这是他三年来惟一一次出门。这也使他失去了一个无以伦比的好先生,他在心里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位关心他爱护他的全国有名的老中医。 又是一年春草绿。这是新世纪的第一个春天。 这天也是何必成的一个特殊的日子。一个月前,他经过吴江和尚老先生的推荐,参加了省里的中医师行医资格考试。这天市卫生局有关部门通知他已经考试过关,终于拿到了资格证书,同时,在即将到来的“五四”青年节上他被推荐为市十大优秀青年,他知道这些都是吴江在市里为他造的声势,其实他又做了什么? 市卫生局的领导告诉他,他是这次全省参考人员最年轻也是考得最好的一个。 他在欣悦的陪同下,取回了行医资格证书。这天妈妈提议要好好地庆贺一下。于是何家又过了一个热闹的夜晚,这也是自打重新开业以来的三年的时间里何家第一次这样的热闹。 这天傍晚,客人都走了,尚怀礼老先生把必成和欣悦叫到他住的屋子,欣悦给他沏上了茶水。必成看到老先生的脸色显得凝重。他问道:“老师,您累了吗?” “不,我不累。我想和你说两句话。”尚怀礼说。 “您有什么事吗?身体怎么样?”必成关心地问。 “今天是你的大喜的日子,我高兴啊。” “老师,这几年来最辛苦的应该是您,我最感激的就是您。” “不要这么说。必成,我认识你已经五年了。这五年我是把你当做我自己的孩子来对待的。或者说你就是我的另一个孩子,可是除你之外,我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他们都在怪我呢。” “真是对不起,他们也需要您啊。” “必成,如果我真的离开你,一时还真舍不得。” “老师,您怎么说这个?”必成惊讶地看着尚怀礼。欣悦也瞪着眼睛看着老先生。 “我这一生也教了不少学生,可你是我最喜欢的,也许还因为你特殊的缘故,我说的特殊不仅仅是你是何家的后代,更因为你的那股精神,你是要自己成为一个有用的人这我是知道的。你知道我的这几个孩子没有一个是学医生的,这对我来说不能不是一件遗憾的事情。” “他们也都有他们的事业。” “我们家和你们何家不一样,你们是世代行医,我是一个人单打独斗,他们学与不学完全是他们的自由。我能为你们何家出一份力,我也心满意足了。” “我们何家的人永远感谢您。” “不要说这些客套话。这几年来我是把我自己当做你的老一辈才和你一起干的。说老实话,一开始的时候我对你也不怎么抱太大的希望,可我很快就发现你真是块料子,我的希望没有破灭,甚至已经超出了我的心愿。我说的意思是,你现在成了,有了这个资格证书你就可以在这里正式行医了。” “老师,您是我一生最大的恩人,没有您……”必成的脸上流露出十分真诚的表情。 “不用说这个,也许我们有这个缘分吧。我们行医的人和别人最大的不同就是,一名医生一个要有技术,再一个就是要有良心,缺少哪一个都不行。现在的许多医生技术倒是不缺乏,可缺的是一个人的良心。我现在看出来了,这两点你现在都已经具备,你的善良是你们何家的传统,你的技术完全超出你现在这个年纪应有的水平。我现在完全可以放心了。” 尚怀礼说到这里喝了口茶水。必成和欣悦互相看了一眼又盯视着尚怀礼,他们觉得老先生并不是简单地说说,他一定有话要说。 欣悦笑着说:“老师,您说必成是不是离不开您了?我觉得我们现在真的成了一家人了,您说这样不好吗?” “好,好啊,谁说不好呢?” “老师,有您在我的身边我的心里就有底,我觉得我现在还是太年轻。” “年轻是够年轻,但年轻也有年轻的好处,那就是什么东西一学就会,不像我,早就在吃老本了。” “您可是个老宝贝啊。”欣悦打趣地笑着说。 尚怀礼看了看必成,又仰起了头:“我要说的话是,我要走了。虽然这里真是不错,可是我不能永远和你们在一起。你们也知道我现在的身体还不错,可我不能在不能动了才去孩子那里,我趁现在还能动还想动一动。我知道你们舍不得我,可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看到你成了材,就心满意足了,也可以安心地离开了。” 必成惊讶地叫起来:“老师,您怎么能这样想?” “我早就有这个打算,可那时我不能离开你。你们何家的诊所还需要我,现在……” “不,我们这里永远需要您。” “不,不是这样的,这个世界上离开了谁都不会有什么事儿。你爸爸突然离开了你,你现在不是也成了材?你妈妈现在不是也为你感到骄傲?我离开你对你来说应该是好事。你别急,听我说,我现在虽然还没到不中用的时候,可我真的觉得我有时候很疲乏,看到你我就觉得自己身上有一种责任似的。想当年你们家出了那场大事,我以为你就完了,可是你站起来了,成人了,我身上的担子也就卸下来了。这些年来孩子总是让我去他们那里,我现在不去不行了,我不能到临死的时候才去,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你知道什么叫天伦之乐吗?” 必成突然明白了,为了他们何家的事业,为了他何必成成材,尚老先生付出了怎样的牺牲!他突然哽咽起来。 “不要这样……” 欣悦想说什么,可她现在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她看看尚老先生,又看看必成,这长时间的沉默使空气显得十分压抑。 是的,必成此刻觉得自己是太年轻了,他真的以为尚老先生喜欢这里,真的喜欢和他在一起,可是谁都有自己的家人,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为了一个二十几岁的孩子的学习和事业竟然抛弃了自己的天伦之乐,来到这个乡村,他还以为老先生喜欢这里。他一下子泪流满面。 “老师,您真的是我们何家的恩人,我真的想和您永远在一起,可我现在不再挽留您了,我现在才知道您完全是为了我才不去和家人团聚,亲情是谁都挡不住的。我现在觉得我不是太自私了?” 欣悦上前为必成擦了一下眼睛,尚老先生感叹地说: “你也不要这么说。一个人活一辈子就是要活出一点价值出来。我能把你培养出来,一个是让你接过何家的医脉,再一个我也是看你是个好小伙子。我不是说了,你有你特殊的情况,如果你一切正常就是给我多少钱我也不会这样做。我们今天高兴了一天,我明天就走了。我和你们说,我已经有了重孙子,可我一眼还没见到过呢。” 尚老先生说到这里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泪水…… 四十七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也是一个让人既感到痛苦也感到悲伤的夜晚。欣悦和必成离开了尚怀礼的房间,欣悦看到必成的身子颤抖个不停,她知道这是由于他过于伤感的缘故。 尚怀礼对于必成来说其重要程度是无以伦比的,欣悦是和医生打惯了交道了的,她也了解老先生在医院时的情况,老先生对必成真可以说是舔犊情深,甚至比在医院工作的时候对自己学生还要认真负责。这当然说明必成是一个让他喜欢的年轻人,但也表示他是真心要把必成教成一个有着过硬本领的人。 几年来必成对于老先生的情感她也是历历在目的。他们像一对真正的祖孙似的有着深厚的情谊。如今老先生要走了,这不能不对必成是一个巨大的闪失。 她说我们现在去你妈妈那里吧,也许她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必成的眼睛里闪着泪花,他感伤地点点头。 两个人来到了亚贤的房间。可他们没有想到亚贤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在这几乎谁都认为越来越缺少爱的时代,越来越把金钱当做万能之物的社会里,几年来,何家得到的关爱是不胜枚举的,而这又数尚老先生对他们的付出为最。他能离开自己的家,分文不要,以自己的医术和品德征服了人们,让他们何家的事业重振威风,这谁都知道是离不开尚老先生的。想当初必成一心要自学医学,是尚老先生主动请缨做他的老师,如果说如果没有他,就远没有必成的今天。 可是,谁都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一个老人有着自己的儿女,他是不可能一个总在外面漂泊的。亚贤知道老人其实早就有意到自己孩子的身边,毕竟是一个年近八十的老人了,他的儿女不放心他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亚贤让他们坐下后忧伤地说: “我现在觉得我们的确是有点自私了。一个老人回到孩子的身边是他的必然归宿。可是,过去你没有行医资格证书是不行的,尚老先生等着的也是这一天。现在你也不差什么了,他当然就要离开我们了。”亚贤说着用手擦了一下眼睛。 何家的诊所如今已是小有规模,如果老先生一走,必成已经知道自己的压力有多大。他知道自己在这方面是多么年轻,多么缺乏经验,可是,面对一个如此善良,如此多情的老人,他心潮难平。老先生寸步不离地陪在他身边已经有一千多个日夜,他觉得自己的生活乃至生命都和他紧紧联系在一起。 “我们能为他做点什么呢?”必成想了想后轻轻地说。 “一个人活到了这个境界,他是什么也不会贪图的,他不是为了钱,不是为了名声,不是为了自己,完全是出于一个老人的爱心。”亚贤深情地抬起头来,他们看到她的眼睛里涌满了泪水,她突然说,“明天一早他老人家就要走了,我们这样做……” 她吩咐了他们现在应该做什么。 天蒙蒙亮时,尚怀礼起了床。他的觉很少,昨夜他同样没怎么睡觉。走出了自己的房间,他看到亚贤和保姆正在包饺子,他笑着说:“出门饺子回家面,可我却不会回来了。” 亚贤笑着说:“这可没准儿。” “趁天还凉快我一会儿吃了饺子就走。” “一会儿就有车来送您的。” “两个孩子呢?” “他们也许是出去溜达去了吧。”亚贤说。 “我看机会成熟把他们的婚事办了吧。” “我本来以为你会等到必成结了婚的。” “我就不等了。我要回去看我的重孙子去了。” “大恩不言谢,我真的不知道该和您说什么。” “这是我愿意做的,也是我命中该有这么一次忘年交。我家的几个孩子没有学医的,我总不能把我这几十年学的东西带到火葬场。我把必成这个孩子带出来我也心满意足了,这比我整天闲着没事看孙子让我舒服。可现在我的年纪不行了,在这这里待下去就要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觉得在这里比我退了后在医院里干的那几年开心多了。” “我们何家有了您真是有福气啊。” “我和龚金堂不一样。他是必成的爷爷是世交,我只是看好了这个小子,他那时又是那个样子。” 饺子煮好了,必成和欣悦回来了。这时戴季峰也开着车赶过来。他的车后甚至跟了一个车队。这是亚贤吩咐的。 大家一起吃饺子,谁都没怎么说话。 当尚怀礼走出何家大院时,他突然看到一番特别的场面,那就是数以千计的乡亲站在街道的两旁,手里拿着气球,在向老先生致意,有的人还喊着口号说尚老先生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您。几个小伙子手里扯着一条横幅,写着:尚老先生,祝你健康长寿。他们是必成和欣悦连夜通知的,两人不能让老先生悄悄地离开这里,这也是亚贤的主意,他们要在老人家离开这里时,有一个隆重的欢送仪式。 乡里的领导也闻讯赶来,握着尚怀礼的手说:“老人家,您培养了一个好徒弟,我们会永远想着您的。” 尚怀礼的眼睛湿润了,他回头看着他身边的必成,坐在轮椅里的亚贤,还有陪在他身边的欣悦,笑着说:“你们把我当成贵宾了。” 大家把尚怀礼送上车,必成深深地为尚怀礼鞠了一躬,这时欣悦举着一面锦旗献给了尚老先生的手里,上面写着:尚老师,您是我的恩师和慈父,您永远在我的身边。 尚怀礼对戴季峰说:“快开车吧,这样下去我要受不了了。” 大家看着尚老先生抹着眼睛上了车,必成还要说什么,老先生说回去吧,该说的都说了,还是回去吧。 车队缓缓离开的何家大院的门口,开上了乡间公路。老先生转过头时,看到必成一瘸一拐地跟在车的后面…… 四十八 尚怀礼走后的一段时间里,何家大院里的气氛始终低沉着。丁香花开了又谢,爬在墙壁上的常春藤已经快要爬到屋顶了。必成每天虽然正常工作,接待患者,但很少和妈妈欣悦说什么。她们也知道他心里难受,就很少打扰他,让他静静的平复老先生走后带给他的失落。 转眼已经到了夏天。在这片黑土地上,在郁郁葱葱的宝泉岭上,长满了只有这里才能够生长出来的绿色植物,有的是稀有的药材,有的是价值极高的野菜。这些本来到外面可以换回大钱的宝贝,可以让鹤立乡依靠这得天独厚的优势迅速地发展起来。可是这些东西大多数都在本地卖几个小钱,有的还让它枯黄老去。 谁也不会想到,竟然的必成这个只有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一下子就改变了这里的一切,而展开的原因也是通过他的医术。 这天的中午,鹤立村的街道上开来了几辆小汽车,汽车在何家大院的门口停了下来。欣悦站在诊对的窗前看着这些人,跑出去看了后又突然跑了进来。 “必成,他们好像是韩国人,又好像是旅游团的似的。” “旅游团到这里来干什么?” “谁知道呢?” 这时他们听到一个翻译不知道和谁说了一句韩国话,然后就对站在门外的人们说:“权社长说了就是这里,就是这个何家的诊所。” 欣悦低声说了一句他们是来找我们的?必成也不明就里,他看到这群人已经走了进来,有的人竟然对必成鞠躬说着他听不明白的话,他越来越糊涂,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就跨到必成的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你不认识我了吗?” 必成说是不是到我这里看过病? 那人一下子又把必成搂在了怀里,然后对翻译说了一大堆话,翻译对对必成说:“权社长说他去年在这里看了病后他的病回去就好了,这次他是专程带着一家老小到这里感谢您的。” 那个被称为权社长的男人解开衣服让必成看着自己的前胸和后背。必成看着这个韩国男人的身体,突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一年前有个韩国人到这里考察农副林业产品,也许是到了这里受了潮的缘故,他的皮肤病就犯了,他是相信中国医学的,听说这里有一个很有名的诊所,他就在当地的一个客户的带领下来到这里。他说一到春秋两季这个毛病就复发,他希望到这里来把这个总是他感到非常痛苦的顽疾治好。 必成详细地听取了他患上此病的经过,他在尚怀礼的指导下,用一些草药让他回去试一试。原来他回去用草药洗了几次后又熬水喝,几个月过去后到了今年的春天竟然没有犯,他知道困绕了他多年的皮肤病去了根,这次他到这里来考察投资的同时专程到这里来看必成的。 在翻译的解说下,必成才知道这个人是韩国的一个什么株式会社的社长,是一个很有钱的人。必成得知这个权社长是去年考察了这里农副产品后决定到这里进行投入的,可具体到哪一个地方投入还没有最后定下来。必成就对他们说吃一吃这里的绿色食品怎么样,这里的东西可是丰富极了,这些韩国人一听就高兴得不得了。必成一边请了几个人帮忙,一边让欣悦叫来了乡里的领导。 乡长带来了好几个能喝酒的人,韩国人喝起酒来也不含糊,乡领导边喝着酒边不失时机地向权社长介绍了这个乡的特产和农副产品。权社长问他这些吃的东西都是这里种植的吗?乡长就说那还用说吗?有许多东西过了季就没有了,要想吃就得明年了。如果搞起深加工,就会赚大钱的。 权社长有些喝多了,就说你们这里很好,东西好,人更好,可是,他就问乡长,这个开诊所的小伙子怎么这样年轻?他的腿不方便不说,他的妈妈怎么又是那样? 乡长就对他说了何家的遭遇,韩国本来就是非常讲究孝道的国家,听了这个故事,这让权社长肃然起敬。他说他本来就是到这里来寻找投资项目的,由于他喜欢这个年轻人,又被这个年轻人的故事深深打动了。他已经看过了这里的农产品,他现在决定把这里当做绿色产品种植加工基地,并且还准备投入一部分资金开发这里的林业资源。 乡里每年都要积极开展招商引资工作,可是声势大,到了具体落实的时候就没有什么结果了,招商的资金又总是和谈的时候相差很远。如果这次成功,那可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不过,乡长对这样的阵势也见得多了,他们走后乡长又来到了诊所,对必成说:“他们是不是忽悠我们呀?” 必成说:“就算是忽悠我们你也没有一点损失。” “那倒是,要是那样你的这桌饭钱我给你报销了。” “你以为我还花不起一桌饭钱?” 乡长又往好处想了起来,说:“那倒是。也许他们来真的呢。因为你给社长看好了病啊。是不是?如果真的成了,你就为乡里立了大功,这个项目要是上来后,乡里的农副产品就不愁没有销路了,你也会因此得一大笔奖金。” “先别想这些,等明天你和他们正式谈了后再说吧。” 四十九 虽然必成并没有把这个完全放在心上,他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可是对乡长来说却是一件天大的事情。招商引资对于任何一个政府官员来说都是梦寐以求的事情,这可是撞到了自己的枪口上的,能会有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吗? 这天晚上他怎么也睡不着觉,甚至还给必成打来了电话,他问必成他们是不是来真的?如果是真的,要不要先给他们送点礼什么的?必成告诉他什么也不用,他相信权社长不是贪图小利的人,再说到什么地方投资完全是人家的事情,自己就是说破拉也没用,就看自己的运气了,他说他觉得一切看好。 让乡长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在第二天的谈判时,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权社长说这里的一切他其实已经很了解了,就差签定合同了。乡长越觉得他们是真心搞项目开发,但他觉得这一切来的是这样的顺利,有点不那么真实的感觉似的。现在哪里都在招商引资,一个投资团恨不得有几十家在竞争。 权社长终于和他说了实话,他去年考察了这一带的地理地貌之后,觉得这里还没有受到污染,而且这里的土质肥沃,很适宜开发绿色资源。他此次到这里的目的就是准备在农副产品行业里找个合作的伙伴。他来到这里后突然想起了他的皮肤病已经一年多没犯过了,他知道这是这个年轻人的功劳。而且这个地方的山山水水也真的叫他喜欢。 乡长自然替必成做了必要的吹嘘,他说这个小伙子不仅还真有两下子,而且还是一个有名的孝子,他本来可以到大城市去上大学的,可他为了陪着断了双腿的妈妈,自学医学。接着乡长又说这个何家是十代祖传,必成就是不想让自己家的医术失传,才刻苦学习,他现在已经很有名气了。权社长一个劲儿地称赞必成这个年轻人真是不一般。 乡长怎么也没想到,必成一次简单的治疗竟然为家乡做了这么大的好事。这对于他来说也是喜从天降 权社长表示,他现在就注入了三百万元的启动资金,在这里建一个工厂,这里的农副林业产品一起开发加工。乡长喜不自禁,这可是乡里有史以来的最大的引资项目,他的各个方面工作由此会上一个新台阶不说,在全县他也立刻就成了英雄。这就是他的政绩,他始终为自己的政绩平平苦恼着,真是苍天不负苦心人啊。如果不是极力控制自己,在谈判桌上这个一向严肃的汉子真的要合不拢嘴了。 韩国人走之前又来到必成的诊所,必成一一给他们查了身体。他们对必成说如果有机会一定到韩国去一趟,他们一定会让他受到贵宾般的接待。必成也对他们支持他们家乡的发展表示了谢意。权社长说他还没见到像必成这样的年轻人,他们在他的身上看出了中国的小伙子那种诚实、热情和积极向上的精神,尤其是他的家庭出现了这场巨大的灾难,可是这个年轻人竟然表现得这样顽强,这样积极,有了这样的劲头,还有什么不能战胜的呢? 他们在必成的诊所前和必成合影留念。他们一走,乡长就立刻来到必成的诊所。 由于这次的招商引资项目真是有点出其不意的味道,这让乡长高兴得腿脚恨不得都要飘起来,他几年来一直苦于把乡里的过剩的农副产品打到境外赚美元,可始终没有这样的机会。谁知,就是这个何必成让他云开雾散,一下子迎来了满天的朝阳。如果这样,乡里的绿色农业就会得到全面的发展,他的政绩在全县甚至全地区就会占有显赫的位置。哪一个从政的人不想留一个好名声,或者说不想往上走呢? 他一走进诊所就必成必成地大声喊叫起来,欣悦招呼着他,他上前就拉着必成的手说:“必成,你真是好样的。你可为家乡立了大功了。” 必成却显得很冷静,说:“我也没做什么,只不过是为你们牵了个线。” 乡长兴奋地说:“那可不是,权社长说了,他可是冲着你来的,再说如果你心里不想着家乡的发展和建设,就不会这么做,那样他们可是要到别的地方去投了。” 必成说:“这是我的家乡,我当然要想着她了。” “是的,你说得没错,谁都有自己的家乡,可惜像你这样的人是太少了。” “也不能这样说,如果都有这样的机会,我相信谁都会这样做的。” 乡长突然笑了起来:“我觉得你不离开这里就对了,你对家乡做的贡献那是太大了。你的这个诊所让乡亲们少花了多少冤枉钱,现在你又一下子给咱们乡引来了这么一大笔资金,这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啊。” “这也就是巧合呗。”必成淡淡地说。 “必成,你为家乡立了功不说,你也会因此得到一大笔奖金,你明天就去领,要不我就给你送来。那就这样,我明天给你送来。” 必成说:“我不也要什么奖金。如果你要非给我钱,就把这笔钱拨给咱们那所学校吧。” “你说什么?” 必成看着乡长,表情十分凝重:“我说你要是非给我这笔奖励,就把这笔钱拨给咱们乡的学校吧。我在那里念初中的时候就看到那里破烂不堪,现在还是那个样子。我早就有这样的打算,等我有了钱,我就要改变一下这所学校的样子。现在有了这笔钱,就可以给他们办点事了。” 乡长用一种不解地目光看着必成,但他看出来这个小伙子说得话没有一点虚假的成分。 “必成,那可是好几十万呢?” “乡长,我说的是真话。如果这笔钱能为学校做点事,这是我十分高兴的事情。我觉得我说得够明白的了。” “那就太好了。”乡长跨上去握着必成的手,他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有着这样的胸怀。“你真让我不知说什么才好,我……”乡长用力摇着必成的手。 必成抽回自己的手,欣悦在一边笑着说:“乡长,你都要把他推倒了。” 乡长又坐了下来:“必成,用不用给你搞个什么捐赠的仪式?” 必成笑了:“还搞什么仪式,又不是什么外人,我也是这个乡的,也是从那个学校出来的,就别弄这个虚的了。” 乡长十分感慨地看着必成:“我这个乡长都不如你呀。我早就知道我们的学校真该改善一下条件了,可是我没钱啊,有了点钱我也想不到他们。有了你这笔钱……” “我说这不是我的钱,如果是我的钱我早就会这样做的。” “不管怎么说,我要让学校的老师孩子都要记住你。” “记不记住的又有什么必要?我觉得我们这个学校早就该改造一下了,也许这就是给我们改造学校的机会吧。” “必成,你是真让我感动啊,也帮了我一个大忙。实不相瞒,学校如果不改造一下,也许随时都是要出事啊。”乡长已经情不自禁起来,他这个乡长要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可他手里的钱从来都是那么紧张,而要钱的地方又是那么多。 乡长一走,很快就把何必成得了一大笔奖金,又把这笔钱赞助到学校的事情在乡里传播开来。接着就有许多人来到诊所,他们是向他打听这个事情是不是属实的。当他们听说必成真的把一笔自己招商引资得到的奖金送给了学校时,心里涌动着的是一股股钦佩的暖流,因为他们谁都看得到这所学校已经破烂成了什么样子,谁都关心着在那里读书的孩子。谁都没有想到,是他们的必成又一次做出了他们想做都做不出来的事情。 对于这笔意外之财的去向,亚贤也支持必成的做法,她看出来,必成是一个胸怀大志的人,他要比他的爸爸,也就是何广大有着更高的目标,她也相信她的必成一定会有更大的出息。他不仅仅是一个孝子,更是一个做大事的人。对于这笔钱,只是欣悦有一点想法,她倒有点舍不得这笔钱,但她知道现在还不是她提出自己看法的时候。 五十 这年秋天,对于必成来说,是个收获的季节,是个展示他人生辉煌的时刻,他通过自己努力得到了社会上的承认和赞扬。他加入了共产党,参加了县里的党代会,还被选举为县里的人大代表,他还被省里推荐为十大优秀青年后选人。他的事迹上了几次电视和报纸,而他自己却把这些看得十分平淡,他知道自己的责任就是给乡亲们看好病,至于其他的什么,都是不重要的。让他自己私下里也有些自得的是,他总算没有辱没何家的英名,何家的世代英名在他的名下还在闪闪发光。 这些对于亚贤和欣悦来说,却是一个个的喜事,她们似乎把必成当做自己的作品来欣赏和品味的,必成哪怕取得一点成绩她们都欢欣鼓舞。几年来,必成一天也没有离开她们的视线,而必成一天天的成长也让她们觉得自己的爱终有结果。 一天的晚上,吃过了饭,亚贤说:“我看今年的十一,你们就结婚吧。我找个时间去欣悦家一趟,和你的爸妈见一面。” 欣悦却说:“您的行动不方便,我还是让他们到这里来吧。” “那可不行,我们毕竟是娶媳妇。” “我们两家将来要是并为一家的呢。我早就和他们说好了,他们退了休就到这里来,还可以为我们做点事情呢。” “那可不敢。”亚贤笑着说。 “那我们家可就是个大家了。” 已经二十五岁的欣悦对于结婚当然显得要积极得多。可她自己不能把这件事主动提出来,现在看到亚贤终于对他们提了出来,她就看着必成,必成则是一切悉听尊便的表情。四他的心并不在这上。这对于欣悦来说她已经习惯了。 必成已经和欣悦的爸妈见过了面。虽然过去欣悦的父母对欣悦的选择持有几分不满,但随着必成的事业的发展和名气的日益高涨,他们终于看到这个年轻人的确不同于他们所见到的那些年轻人。他们甚至为女儿有这样的眼光觉得女儿的选择是成熟的,不是那种随意性的,这样他们也就接受了必成。 过去他们也觉得必成一切还处于创业阶段,也由于必成还年轻,婚事始终没有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但欣悦的父母也觉得他们的婚事如果不出意外也到了该办的时候了。 问题主要是他们两个人。如果说必成对欣悦的爱是那种含蓄的,不如说他更喜欢欣悦的母性性格,他觉得自己自打和她接触,就觉得他更喜欢她那种慈爱的心肠。由于他自己身世的特殊,他没有几次和欣悦浪漫的往事,这点对于年轻人来说是巨大的缺陷,可欣悦不仅不把这个当回事,而且完全理解他,他觉得自己的恋爱就像一个中年人那样的平静,那样的水到渠成,想起来似乎有些好笑。 这天晚上必成回到了自己的屋子,欣悦也跟了过来。欣悦问他如果结婚他们应该住哪一间,必成就笑着说家里的房子有的是,住哪一间都行,欣悦说她还是喜欢她现在住的那间,她觉得那个屋子美丽而温馨,必成说那就住那间。 欣悦突然说:“我们都没有谈过恋爱,怎么就要结婚呢?” 必成笑了起来:“我们这是返朴归真,过去不是有先结婚后恋爱的说法吗?再说我们也不是没有谈,只是和别人的做法不一样罢了。” “我们有什么特殊的?”欣悦不服气。 “有,你比如说,你是好人,我却是个残疾,你是漂亮的姑娘,我却显得很老,是不是?这就是不一样的地方。” “你以为你还年轻吗?我觉得你比我大不少呢。”欣悦说。 “这我就没办法了。我这五年似乎当十年二十年过的。我觉得我真不像我这个年纪的人。我对你说真话,这些年来多亏了有你,我真的要谢谢你呢。” “我们都要结婚了你还说这些。别人一谈恋爱就好得什么似的,你可只把我当做你的一个用人似的,整天除了使唤我连看我都不看我一眼。”欣悦的眼睛红了起来。 “是这样吗?”必成瞪着眼睛看着欣悦。 “你还不知道?你从来想不起有我这么一个人似的。到了晚上就有你的书,早晨天一亮就进了诊所。”欣悦越说越委屈,眼泪说着就流了出来。 “可是……”必成面对着欣悦,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现在他才知道自己的确不会谈什么恋爱的,是的,他们应该结婚了,可是在他自己的心里,他的确很少感到他是一个年轻人,他需要爱一个人和被一个人爱着,他想的就是自己应该不玷污何家的名声和让妈妈感到他的对她的孝心。 是的,他从来没有和欣悦去过那些温馨浪漫的地方,从来没有温存浪漫的情怀,也许只有那么一次,在许多时候他忽略了她的存在的,或者完全像她所说那样他是把她当做他的一名下手那样对待。他真的不是一个现代化的青年人。他突然产生一种深深地歉疚。 欣悦抹了一下眼睛看着必成:“好了,谁让我是一个这样的人,我一见你就觉得我对你有责任似的,就觉得我应该管你的一生似的,过去当你的护士,现在当你的部下,将来还要当你的老婆,总之我这个人似乎天生就是为你生的。” “我知道你为我做出的牺牲,我知道在我什么也不是的时候,在我的人生都是那么艰难的时候你什么也不顾地走向我。我还没有这么愚蠢,只是没有时间想这样的问题。现在我才知道你真是太让我激动了。真的,我有了今天这点成绩应该说是和你分不开的。我现在其实也不怎么样,可我觉得我这几年过得很充实,因为我没有虚度,可是对于你来我真是太对不起了,如果你不介意我一定给你补上,你想要我怎么样我都要努力去做。” 欣悦噗地破涕为笑:“没想到你还挺会说。” “我是没机会说,我其实是非常会说的,死人都会让我说活喽。” “那你就不用学医学,你就当个说客就行了。” “你在埋汰我。” 必成推了一把欣悦,又猛地把她揽在自己怀里。他此生还是第一次感到一个姑娘的美好和温馨,过去他对于那个早已经远去的女同学的朦胧的情感似乎是上个世纪的事了,而眼前这个姑娘虽然美好,但他何时有过这样的心绪? 他觉得自己这些年得到了许多东西,也失去了许多,这就是他的人生,他注定是要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从一个巨大的灾难到他拥有他自己的价值,他的生命应该说是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的。他就让自己接受这样突如其来的苦难,迎接着这场考验他的苦难,现在他终于知道他生命中的苦难永远远离他了。 他突然流出了眼泪。 欣悦仰着面庞看着必成,她吓了一跳,她紧紧地抱住了必成。 “你这是怎么了?是我说了什么难听的话吗?” “不,我没什么,你说的话非常对。对于你我现在真的感到从来没有过的美好和幸福。我没想过我还能和一个姑娘这样温存地谈情说爱。我又觉得我是一个年轻人了。” “你本来就是一个年轻人,再说,你还从来没有这样搂过我呢。” “我过去总是把你当做我的姐姐看待的。” “如果总是这样,那可就坏事了。”欣悦说。 “也没什么可坏事的,那样我们也就用不着结婚,也不用在一起睡觉。” “何必成,你这个坏蛋。”欣悦突然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