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文件下麵,簽署的名字,竟然是:林傳茵。

    我見過這種筆跡。我也認識這個名字。這是阿朵奶奶的名字。

    千萬個問號在我腦中尖叫唿號:怎麽會?怎麽可能?這到底是怎麽一迴事?

    我心中亂成一團,手指無意識地翻動著檔案。當時的情景,清晰地呈現在我眼前——

    紅衛兵小將們語氣激昂地責問:“偉大領袖教導我們,‘凡是錯誤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應該進行批判,決不能讓他們自由泛濫。’秦佩佩,你為什麽膽敢反其道而行之,膽敢支持牛鬼蛇神,膽敢提倡《李慧娘》這樣的大毒草?是不是立場有問題,是不是世界觀有問題?”

    秦佩佩冷笑著,一言不發。

    紅衛兵有點惱火:“我們問你問題,你為什麽不說話?偉大領袖教導我們,‘讓人說話,天不會垮;不讓人說話,天總有遲早要垮”……你不開口,是不是想要公然對偉大領袖的話表示蔑視?”

    秦佩佩繼續冷笑,說:“我怎麽敢?我可一直深深銘記著偉大領袖的教導呢,要百花齊放!要百家爭鳴!”

    紅衛兵勃然大怒:“你這種態度,明顯就是打著紅旗反紅旗!你作為戲曲學校的副校長,為什麽不身先士卒,反而要阻止‘破四舊’,破壞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秦佩佩哈哈大笑,說:“‘一沉一浮會有時,棄我翻然如脫屣!’你們的消息也太遲了一點。我這個副校長,早就已經被撤職了!”

    這時,有一個紅衛兵責問秦佩佩:“劇團有人反映,1937年,你曾經去過日本軍營兩個星期,有沒有這事?”

    本來鎮定的秦佩佩,聽了這句話,頓時麵如死灰,用顫抖的聲音說:“是,我去過。可是……我不是自己要去的,是被日本人抓去的。”

    紅衛兵繼續審問:“他們要你去日本軍營做什麽?”

    秦佩佩咬緊嘴唇,半晌才吃力地說,“……去唱戲。”

    “你唱了嗎?”

    “……唱了。”

    “你為什麽要給日本人賣唱?”

    秦佩佩突然神經質地大笑,仿佛聽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直到笑出眼淚:“我為什麽要給日本人賣唱?哈哈哈,我為什麽要給日本人賣唱?”她不停地重複這句話,到了後來,竟然用昆劇的曲調,唱了起來,“我為什麽要給日本人賣唱?”

    紅衛兵嚇了一跳,麵麵相覷,認為這個女人受了刺激,竟然失心瘋了。之後,無論問她什麽問題,她都用唱戲的曲調迴答。他們於是倉促結束了審訊,要求“破四舊”,讓秦佩佩把戲曲的文稿交出來。秦佩佩衝進房間,點燃火柴,把厚厚的文稿付之一炬……

    這時,有幾個紅衛兵開始砸家具。當他們想抬出那張沉香床的時候,秦佩佩說什麽也不讓,衝突之間,竟然動手打了其中一個人的耳光。紅衛兵異常惱火,在沉香床上倒上汽油,一時,滿屋火光衝天。看到沉香床被燒,秦佩佩也不阻止,而是披上大紅的戲袍,尖聲唱起戲文:“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於斷壁殘垣”。她披頭散發的樣子,仿如厲鬼,嚇得紅衛兵小將們落荒而逃。

    檔案記錄的最後,寫著:“次日,秦佩佩因自知罪孽深重,決定自絕於人民,投秦淮河而亡。”

    我呆坐半晌。良久,才覺得臉上冰涼。伸手一摸,竟然是眼淚。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

    我仿佛看到黃叔在醫院裏,雙手亂舞,喉頭格格作響地說:“火!火!……元宵節,我澆了汽油,好大的火……”

    而奶奶是怎麽跟我說的?“你黃叔叔從小,就跟他秦阿姨特別親。”

    我呆呆地坐著,大口大口地吸著香煙,心中湧起強烈的荒誕感。秦佩佩當年尖厲的歌聲破空而來,在我耳邊縈繞: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於斷壁殘垣。都付於斷壁殘垣。都付於斷壁殘垣……

    我把檔案鎖進抽屜,決定讓這件事情從此爛在心裏。我對自己發誓,阿朵將永遠不會從我嘴裏知道這件事情。世界本邋遢。少知道一些真相,有的時候反而更幸福。

    她再過10天就要參加三強決賽了,我正努力調動一切人力物力為她拉票。我雖然身不在廣州,卻也能感受到她所承受的巨大壓力。網絡、電視、報紙、廣告,大眾媒體正在以前所未有的熱情為全國歌星賽造勢。我知道她沒空講電話,隻好一天給她發幾十條短消息,逗她紅顏一笑,希望能幫她放輕鬆。很多時候,看著網絡上捕風捉影的所謂“黃朵拉的緋聞男友”接二連三的出現,我衝動得恨不能立刻飛到阿朵身邊,一人兼任她的左右護法,光明正大地陪伴她出前入後。衝動吧,衝動吧,不在衝動中爆發,就在衝動中滅亡! 可是,我知道阿朵絕對不會讚同我的衝動。喜歡一個人,難道不是應當做她所喜悅的事情,並且給她充分的自由嗎?心字頭上一把刀,我忍!

    賽琪 《沉香街》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沉香街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我是賽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我是賽琪並收藏沉香街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