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裏一如長這麽大,別說如此主動的姑娘,就是靦腆的姑娘他也沒見過幾個,瞬間鬧了個大紅臉。


    “你說笑了!”


    本來坐在床沿的他本能地起身,後退了一步。


    貂如意大笑,“躲什麽,我能吃了你不成。”


    她又揉了揉自己的肚子,“不過,要是再沒有醬肘子和梅子酒,我恐怕就要吃人了。”


    “你……真吃過人?”


    貂如意上下打量著百裏一如,又舔了舔嘴唇,“你聞起來味道不錯。”


    百裏一如幾乎是一下子彈到了門口,“我我我……給你買吃的去。”


    這是一個位於沙漠和草原交界處小鎮客棧,已到了國境邊界,再往北走,無論人畜都將被黃沙無情吞噬。


    小鎮上有一間客棧,一間酒肆,一間醫館,一片廣袤的馬場,十幾戶人家,僅此而已。


    貂如意昏迷的八天裏,百裏一如帶著她日夜兼程地趕來,他們剛剛在小鎮落腳一天而已。


    這樣的地方當然不會有美味的醬肘子和梅子酒。


    這裏的就比風中的黃沙還要淩冽牙磣,一壇酒辦壇黃沙,喝下一口根本分不清喉嚨裏的刺痛是酒辣的,還是黃沙刮的。


    酒肆老板做肉的手藝也糟糕極了,風幹的硬邦邦的牛羊肉,直接丟進火坑裏烤,也不知火候如何,也不管是烤糊了還是尚未烤熟。


    老板心情好了就撈出一塊來,丟在案板上剁幾刀,劃拉到一旁待售。


    這樣粗獷的食物,大病初愈的貂如意如何受得了?


    可一想到她或許連人肉都吃過,百裏一如就放下心來,先買了一壇酒,又多掏出一塊銀子,想從火坑裏挑選一塊橙成色好點的肉。


    誰成想,老板還不耐煩了,一巴掌打向百裏一如遞錢的手,“哪那麽多屁事?愛買不買!”


    百裏一如頭一次見到如此牛轟轟的老板。大概酒肆常年無人光顧,百裏一如的到來反倒打擾了老板清淨,才會如此不受待見。


    他隻好接過一塊黑黢黢的肉,匆匆出了門。


    怪!這裏的人真是怪!


    可他又不得不來到這裏,因為他要殺的那個人就在此地。


    神秘的黑影叫他來,他就來,可關於要殺的人,他還一無所知。


    “你到了地方,我自然會去找你,自然會告訴你來龍去脈。”那黑影如是說。


    “好。”


    百裏一如覺得,既然自己欠了黑影兩條命——他自己的,加上貂如意的。無論他最終是否幫黑影殺人,此時至少應該聽他的。


    “對了,你喜歡貂如意?”


    “並不討厭。”


    黑影少有地嘿嘿一笑,“那你就不該帶著她,你要做的事可比想象危險多了。”


    此刻,百裏一如剛剛從酒肆裏出來,便被黑影攔住了去路。


    “你還是帶她來了。”


    “她中了毒,昏迷不醒,我總不能將她隨便丟下。”


    “是嗎?”黑影在寬大的鬥篷裏抱著臂,“誰不知道她是吳家的人,你大可以把她扔迴吳家去。”


    百裏一如低頭不語,黑影繼續道:“也好,叫她知道了……也好。”


    百裏一如鬆了口氣,問道:“你現在能告訴我究竟讓我殺誰了嗎?”


    “當然。你應該知道當年你父親為何名震江湖,百裏山莊為何令人聞風喪膽。”


    “我父親憑一己之力擊潰了通幽門,這件事在江湖上無人不知,我自然也不例外。”


    “那你可知道,在那之前,你父親也是通幽門的人。”


    “不可能!”百裏一如梗起了脖子,不服氣地盯著黑影,“你胡說!”


    “他何止是通幽門的人,甚至,通幽門就是他所創。


    否則,他為何對當年的事閉口不提?因為他沒法提起,在外人看來,那將是他最大的汙點。


    人們不知道的是,你父親創建的通幽門並不是為禍江湖的邪派。


    那時候,它不過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幫派,有賺錢的門道,也養著一批高手,跟洞庭船塢沒差別。


    它最終變成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幫派,是因為以江南吳家為首的一些人……”


    “你是說,那個江南第一富的吳家?”


    “難道江南還有別的吳家?”


    “他們怎麽會與通幽門扯上關係?”


    “他們本就是與你父親一同創立通幽門的人,從一開始,吳家就是負責賺錢的。


    可人啊,欲壑難平,吳家夫婦賺錢的能耐大,可通幽門小,哪裏容得下那兩人。


    他們就在暗地裏花重金買通一些武功高強的亡命之徒,專門做些殺人的勾當。


    被殺死的人,或萬貫家財,或有著自己的產業,殺了他們財富和生意就都歸了通幽門。


    有了無本買賣,錢賺入流水,收入幫派的亡命之徒也就更多了。


    直到吳家夫婦打算殺死你的父親,自己坐上幫主的位置,你父親才大夢初醒。幸虧他武藝高強,才殺出一條血路。


    通幽門從此解散。


    你父親雖殺了吳氏夫婦,卻不忍心對他們的一雙兒女下手。


    那雙兒女——尤其是女孩,繼承了吳家經商的天賦,白手起家,幾年間就讓吳家成了江南首付。”


    “可我聽說吳家隻有兩位公子。”


    “難道女孩就不稱公子?再說了,她一個商人,女人的身份多有不便……”


    “所以,你是讓我去殺她?”


    “是。”


    “即便她家長輩與我家有些恩怨,也已經拿命償過了,況且,上一輩的恩怨何必延續到我們身上……”


    “若天下的人都如你這般想,天下就太平了。可惜,你不願與他們計較,他們卻想找你家複仇。”


    “哦?”


    “在他們眼中,你父親就是殺父仇人,這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怎能不報?吳家姐弟倆一個經商,一個習武,那吳錯在《無雙譜》上排名第五,你不會不知道。”


    “自然知道。”


    “他苦練武功,正是為了找你家複仇。”


    “可他並未來我家挑戰。”


    “那是因為他清楚,即便上了無雙譜,他也不是你父親的對手,所以他想了另外一個法子。”


    “什麽法子?”


    黑影嘿嘿一笑,“你父親可以說是個武學奇才,你卻資質平平,你不覺得奇怪嗎?”


    “這……”


    “因為你小時,吳大公子曾處心積慮地派人暗算你,讓你身受重傷,經脈盡斷,廢了你的天賦。你父親這些年沒少在你身上下工夫,到頭來卻是白費,就連閆儒玉那個毛小子也敢讓你當眾出醜。”


    “不,他是真的懂我!”


    “真的懂你,就不會去你家偷藝,再反過來你害你父親。”


    “我不信!”


    “他已經去你家向你父親拜師了,別忘了,閆儒玉可是吳錯的好友,等他學有所成,就會與吳錯聯手,幫他複仇。”


    百裏一如猶豫道:“可據我所知,是通幽門——不知何人重組的通幽門——抓走了吳錯,閆儒玉為了救他才來向我父親拜師。”


    “誰能證明通幽門重出江湖?”


    “這……”


    “隻有閆儒玉一人如是說,也隻有你父親會毫不猶豫地相信,以為他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怕極了通幽門真的死灰複燃。”


    百裏一如低頭思忖,他在動搖。


    他覺得閆儒玉是懂得自己的,是在替自己考慮的,可黑影的話又如此滴水不漏。


    “可……想找我家複仇的,並不是吳大公子。”


    “你以為這一切是誰謀劃的?想要百裏山莊安寧,吳大公子、吳錯,甚至那個閆儒玉,都得死。”


    百裏一如沉默了半晌,“你的話的確有道理。”


    這次,換黑影沉默。


    “看來我不得不去殺她。”百裏一如歎了口氣。


    “可不是,已經到了非死即活的時候。”


    “我要是不幹呢?”


    “你不會的,你去殺了吳大公子,貂如意就不必死了。”


    “你拿他威脅我?”


    “當然了,你也可以不顧那個女人的死活,畢竟,你已經救了她好幾次,不欠她什麽。”


    百裏一如當然不能不管她。此刻他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有了軟肋。


    他喜歡貂如意嗎?


    喜歡。


    為什麽?


    大概因為她是如此的絕無僅有。


    與話未開口臉先紅的大家閨秀小家碧玉相比,她是那樣的銳利奔放,可與江湖女子一比,她又是那樣靈動鮮活。


    甚至,剛剛買酒的時候,百裏一如已經打定了主意,一迴去他就要告訴貂如意,他想要與她浪跡天涯。


    可等他真正迴到客棧,哪裏還有貂如意的影子。


    客棧老板告訴他,他前腳剛走,貂如意就喚來一匹威風凜凜的白狼,騎著白狼走了。


    百裏一如很惆悵,但他隻惆悵了一會兒,很快就想開了。


    江湖之上誰不知道,貂如意向來行蹤不定,喜歡她的人能從這荒涼小鎮一路排到關內去,自己又算老幾。


    百裏一如苦笑一下,搖了搖頭。


    常年習武又常年不得要領,早已磨煉了他的心性,他很清楚,世上許多事本就是可遇不可求。


    既然不可求,就莫要強求吧。


    眼下,他還有一個更棘手的問題。


    貂如意雖走了,卻並不代表她就安全了。


    吳大公子,殺不殺?


    ——————————


    春風得意馬蹄疾。


    關內的春天已過了大半,夏意漸漸濃了起來,此刻春風泛著幾分懶洋洋的暖意,真是吹在人身上最舒服的時候。


    可若是在關外,這風就寒颼颼的,直往人骨頭縫裏鑽,不知多少老人家一聽見這風聲,膝蓋就開始隱隱作痛。


    一輛馬車正行在寒颼颼的風裏,一路上,每到吳家的馬場,馬車就停個三五天。


    車中那個矍鑠的老人似乎很有身份。但凡到了一處馬場,必然有人好酒好肉地款待,生怕有絲毫怠慢。


    吳家的老管家,這已經是他在吳家操持的第四十個年頭。


    誰都知道,見老管家就猶如見了東家,對這位吳大公子最信任的老人,馬場掌櫃們不得不敬重。


    尤其是眼下這關頭,吳大公子死了,吳錯不知去向,吳家這些個馬場產業如何分配,每個馬廠掌櫃自然都在心裏打著算盤。


    隻是不知,老管家前來,究竟是助力還是阻礙。


    好在,在地廣人稀的關外呆了數年,這些馬場掌櫃多多少少有著關外客的耿直脾氣。


    這天老管家剛一落腳,接風宴上馬場掌櫃就試探地問道:“不知您此次可是為了吳大公子的白事而來?”


    老管家也不賣關子,直接道:“不錯,我此次來,正是為了東家的遺願。”


    馬場掌櫃神色一滯,立即恭敬起身,對著東南的方向一抱拳。


    “真沒想到,東家英年早逝,天妒英才,天妒英才啊。”


    老管家似乎早已傷過心,此時並不動容。


    他衝馬場掌櫃壓了壓手,等馬場掌櫃重新坐下,才繼續道:“臨走前,吳大公子——不,確切地說,是盡歡侯,她已有了皇帝親封的爵位——盡歡侯已經替大夥兒做足了打算。”


    “可爵?可惜這等身外之物不能叫人死而複生。”馬場掌櫃才不關心什麽爵位,他更在意吳大公子究竟是怎麽替大夥兒打算的。


    老管家自然明白他心裏那點小九九,繼續道:“對一個死人來說,爵位的確沒什麽用,可對我們這些活著的人,這爵位卻能引來大麻煩,甚至說是殺身之禍也不為過。”


    “哦?”馬場掌櫃身子向前傾了傾,“我是個隻會侍弄馬的粗人,在關外消息閉塞,還請老管家明示。”


    “吳家的爵位是買來的,花了兩萬萬兩銀子,從皇帝那裏買來的……”


    馬場掌櫃已明白了老管家的意思,頭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他普通一聲跪在地上,“求老管家救救我!”


    老管家分析道:“想到一塊去了,買爵位事小,錢財露白,尤其是露到皇帝麵前去了——你不是不知道,咱們這位皇帝吃相向來難看。


    有了兩萬萬兩白花花的銀子,他如何不對白家剩下的財富動心?


    尤其是馬匹生意,近年三天兩頭嚷嚷著打仗,一打仗馬匹就成了軍隊最需要的東西,若是吳家的馬匹生意歸了朝廷,對皇帝來說,一舉解決軍中馬匹不足的問題,還多了個賺錢的門道。


    關鍵就在於,皇帝想怎麽拿到吳家的馬匹生意。


    是好說好商量,妥善安置你們,還是一紙聖旨,簡單粗暴地征用接收,又或者,幹脆大開殺戒,對吳家和所有掌櫃夥計趕盡殺絕,一舉接手吳家的所有財富。


    要我說,凡事還是往壞處打算,以免到時候天降橫禍都不知是怎麽迴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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