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皇都傍晚,曲水河邊柳枝輕拂,一彎碧水清澈可見遊魚,一輪殘陽緩緩西沉,映紅了半邊天,昏鴉倦鳥翩翩歸林,正是曲水河最美的時候。時間尚早,曲水河上卻依然燈火通明、笙歌繚繞,縱橫連綿的畫舫,悠揚著的笛韻,夾著那圓潤的嗓子,歌唱著紙醉金迷的曲調。

    河南岸十裏繁華,千丈軟紅,各個秦樓楚館都已掌起彩燈,雕梁畫棟,麗色紛呈。

    臨河的窗梭開著,透過紗幕,傳來簽重琴瑟之聲,河上的樓船花航也是張燈結彩,往來遊戈,招待著富商大賈、王孫公子。

    景是絕佳。

    然而真正會欣賞的人卻不多。上至權貴下至小民,無不眷戀伊人的美貌,對眼前的美景卻不留戀半分。

    但今晚卻也有例外。

    熱鬧的曲水河上,緩緩搖來一葉小舟。船身窄窄的,駛得卻還平穩。

    船上隻有三個人。船頭的一主一婢,還有船尾掌舵的老艄公。

    “好景,正是''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淡淡的幾個字,自那主人口中吐出,聲音雖低沈,卻是說不出地好聽。

    “這景雖然好,但主人也別忘了迴去。”

    說話的小俏婢也不過十五六歲光景,梳著兩管垂馬髻,一雙明眸靈動生姿,極是可愛。

    “嗯。”主人漫應了一聲,眼光卻一直流連於遠處的美景,半晌才道,“珍兒,取琴出來,我想在這美景處,奏上一曲。”

    俏婢聞言,雙眼都笑成了彎月,趕忙打開隨身包袱,喜孜孜地道:

    “是,好久沒聽到主人仙樂一般的琴音了,珍兒可真是懷念呢。”

    古琴尾如焦木,絲弦銀亮。

    一柱檀香如縷,嫋嫋地自金猊爐的頂蓋冒出。

    主人一身白衣如雪,十指輕挑慢攏,微凝神,悠悠的一縷琴音便從他手下傳出。

    琴聲叮咚宛轉,如珠碎玉,如石濺瀑,清幽處,便恍若一泓清泉,輕柔地撫平所有聽者心中的喧囂。這般絕妙的琴技,就算皇都最有名的琴師到此,隻怕也不過如此。一旁捧著暖爐侍候的珍兒早就聽得出神,連掌舵的老艄公也差點忘了搖槳。他在皇都住了五十多年,什麽樣的人沒有見過?可眼前的這位,卻實在讓他捉摸不透。

    沒有搭乘豪華的船舫,隻願乘一扁舟的古怪行徑。皇都腳下,公子哥的附庸風雅他也看得多了,所以他不免奇怪了一些。

    可終究是,拿人錢,受人管。這位公子既然肯化這麽一大錠金子租船,他一個船夫要多問什麽,安心聽從吩咐便是。

    琴音乍然而止。

    “主人?”珍兒不解的出聲。

    主人幽幽的歎了口氣,“珍兒,你可知何為真愛?”

    珍兒不明白為什麽主人突然提出這個問題,“珍兒不明白,不過珍兒想也不需要明白。易水門門訓,易水門最不需要的就是愛情,主人也莫動凡心才好。”

    主人淡然一笑,沒有說話。

    船突然停了下來。

    “船家,怎麽迴事?”珍兒高聲詢問。

    “公子,這個……”老艄公結巴地說不出話。

    主人和珍兒站在船頭,看見一個豪華的船舫停在小船麵前。上麵燈火通明,隱約可看見有人走動。船頭上有一人站在那裏,看見他們出來,微一拱手道,“我家王爺聽見公子剛才所彈得曲子,心中欽佩,想邀公子船上一敘。”

    “王爺?”主人略一思索,皇都現在也隻有一位王爺,“可是純王爺?”

    “正是。”

    主人輕笑,略往前走了一步,抬起頭笑道,“那可是熟人了。”說著,他輕巧的跳上了船舫。

    近距離之下,他們認出彼此,在純王府的宴會上,他們有一麵之緣。

    “歐陽玉昭?”

    “茗煙。”

    歐陽玉昭笑著擺手,“原來是茗煙,還請帶路。”

    茗煙率先走在前麵,領著他進了船舫。

    “主人?”珍兒在小船上叫道。

    聽見珍兒的聲音,歐陽玉昭才想起了她,拍拍腦門,吩咐下去,“你在這裏等我。”說罷,也不理珍兒的抗議聲,晃悠悠的跟著茗煙走了。

    風逸辰麵前放有一壺酒,一碗水,一隻杯。隻見他先執起酒壺,向杯中倒了半杯酒,隨後又端起碗,向那杯中倒水,把杯注滿,接著舉杯一飲而盡。

    忽然聽見樓下傳來有人走動的聲音,抬頭看時,卻見是茗煙領著歐陽玉昭上樓來了。細眼看去,歐陽玉昭,錦衣華服,一身光鮮,煞是撩眼;又生得麵如冠玉、目若寒星,手持折扇,身配長劍,行止搖弋,步履生風,一眼看去端的是斐然神采,風流不盡。

    風逸辰見到他,心中一樂,自顧自把壺中碗裏的酒、水喝盡了,又將酒杯翻過倒扣桌上,擊箸長歌。歌曰:“我非楚狂人,無意笑孔丘。更非孺夫子,無心禮聖賢。人生天地間,駒隙如一夢。浮生常苦恨,何不自為閑?……吾所居兮,其高也青梗之峰;吾所遊兮,其廣也鴻蒙太空;吾所願兮,其達也人景以從;吾所之至兮,其危也無為之同……”

    歌聲甚是清越。歐陽玉昭細辯歌詞,心下暗詫:這個風逸辰,果然同傳聞中的一樣,表麵上沉默寡言,現在看來,倒似深藏不露之高人。思及此,遂起好奇之心,風逸辰幹了酒,笑道:“沒想到剛才彈琴之人會是你,歐陽玉昭,你好酒麽?”

    歐陽玉昭走進,坐在桌邊,笑道:“古人雲‘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複醒’,玉昭確以之為金玉良言。浮生長恨歡娛少,與其憂心身外之事,倒不如須向金樽傾美酒,拚沉醉。得意處且恣意極歡,才不枉人間走一遭。”

    風逸辰哈哈大笑:“你倒挺會說話。不過,要我來說,你這話,對也不對。本王一生什麽酒都喝,唯有二種不飲:其一是潦倒失意之時不沾酒水,二是春風得意錦上添花之酒不飲。”

    歐陽玉昭不解,笑問:“這卻是為什麽?”

    風逸辰道:“人在潦倒失意之時,心神落魄,難免頹唐。此時進酒,不僅於事無補,反促之消沉,更損身心。豈不聞舉杯銷愁愁更愁之說?可見鬱鬱寡歡、心多不誌時,杜康解憂不過自欺欺人,僅以借與避世,無乃墮誌無能懦弱之舉,有何可取?至於那春風得意錦上添花之酒,則更是沾染不得。世態炎涼,人心難測,我得意時人敬我酒,多隻是畏我怕我欲有求於我,我尚飲之,不正受其蒙蔽麽?再者,人逢得勢,三杯黃湯一下肚,大抵是頭昏手抖飄然沉醉混不知自己姓甚名什了,還怎麽堂堂正正清清楚楚做人?古來飲酒誤事者多少?又有幾多是為他人舌底蓮花所捧殺?故而本王視其為洪水猛獸,斷不敢與之近身。”

    風逸辰一席話說完,歐陽玉昭已是心下暗驚:這人心明如鏡,果然不含糊。於是笑道:“王爺說的極是,酒當為率性助興而進,絕非消愁墮誌之物。飲酒若害身,不如不飲。”

    風逸辰大笑:“說得好!酒逢知己千杯少,今兒遇上你,喝酒才有味道。今天這酒該喝!”說著又斟滿兩大碗酒,杯盞交碰,雙雙飲下。

    歐陽玉昭放下酒碗,又笑道:“聽王爺的意思,王爺飲酒,不得意不飲,正得意亦不飲。隻不知王爺今日以水殘酒,又到底是得意還是不得意?”

    風逸辰一彈指輕扣酒碗道:“本王今日,既非失意,亦非得意。不過是獨身飲酒,缺個人對語,少了興致。沒有酒興,隻是牛飲,實在與本王本心不和——怎知還會遇上你這麽個人呢?要早些遇上你,本王也不用水酒摻和地湊和了。”

    語罷哈哈大笑。要了幾壇酒,對酒笑飲。

    酒是好酒,酒力卻也非常。兩百年的狀元紅,不會喝酒的人便聞到也要醉了,何況又加了新釀的竹葉青,幾杯下肚,便連素有千杯不醉之量的歐陽玉昭和風逸辰二人也已有了幾分醺意,不知不覺間,心神也都放鬆了下來。

    酒到三巡,歐陽玉昭幾次欲言又止。風逸辰看了出來,不禁出聲詢問,“歐陽玉昭,你可有煩心之事?”

    “王爺,我問你,聽說你與葉晨曦走得很近,可是喜歡他?”歐陽玉昭問的唐突。

    “沒錯。”風逸辰大大方方得承認了。

    “即便他是男人?”歐陽玉昭又問。

    “當然。”

    “那麽王爺,何為真愛?”歐陽玉昭看著風逸辰。

    “怎麽,你有意中人了?”風逸辰笑著問。

    歐陽玉昭笑了,“怎麽會?像玉昭這樣的人,又有哪家父母敢把女兒托付於我?隻是比較好奇罷了。”

    “其實愛情這種東西,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本王認為,愛上了就是愛上了,哪有什麽為什麽。大概隻是一種感覺吧,感覺對了就對了。”風逸辰說。

    “感覺嗎?”歐陽玉昭喃喃的說,一時之間,他心思百轉。“那王爺呢?你對玉昭又是什麽樣的感覺呢?”

    “朋友。”風逸辰簡潔的說出兩個字。

    “僅僅隻是朋友嗎?”歐陽玉昭癡癡的笑了,又喝了一碗酒。

    “歐陽玉昭,你醉了。”風逸辰隻覺得今晚的他和平常不一樣。

    “玉昭沒有醉。王爺,你有沒有想過,當初在皇宮之中,為什麽玉昭沒有殺你?”歐陽玉昭執意說。

    風逸辰沒有說話。

    歐陽玉昭突然大笑,“幾年前,師姐帶迴一幅國師親筆畫的丹青,玉昭展開一看,從此便情不由心……”

    “那個人是我?”風逸辰說。

    歐陽玉昭的目光突然變得複雜他突的抓住公子的手,急聲道:“告訴我!告訴我……”

    “告訴你什麽?”

    “你……你……”歐陽玉昭的眼中漸漸浮起淚光,表情變得無比哀傷,“身為風國純親王的你,如果第一次見到的不是謝含晨,如果這世上沒有葉晨曦,如果我們的第一次見麵不是那麽的倉促,風逸辰,你會愛上我嗎?會愛上我嗎?會愛上我嗎!”

    他一連問了三遍,聽得廳內人人震驚。

    於是眼淚終於承受不了重量,紛紛滴落,歐陽玉昭探出半個身子,拉著坐在對麵的風逸辰的衣袖,仰望著他的臉,哽咽道:“不能嗎?告訴我,不能嗎?”

    “為什麽……”風逸辰終於出聲,聲音無比迷茫,“為什麽?我以為你……”

    我以為你隻是朋友……

    “哈哈哈,”歐陽玉昭站了起來,緩步走到窗前,打開窗子,風吹了進來,吹的他衣袖飄飄,他側過頭看著風逸辰,慘淡一笑,“我明白的,隻是……今天的事情忘記吧,王爺,我們隻是朋友,從此往後。”

    說罷,飛身跳出窗,風逸辰跑到窗邊,也隻是看見月光下,那道白色的身影,在河麵上幾個起落,消失在對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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