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燈節過後,日子漸漸趨於平靜,同以往並無差別,錦瀾每日清早起身,伺候閻燁上早朝,隨後便去朝曦堂點卯,處理府中瑣事。


    今兒點完卯迴到璞園,剛坐下來還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露珠便撩起簾子進了屋,“主子,太太跟前的惠秀姐姐來了。”


    惠秀怎的大清早就過來了?


    錦瀾心裏一顫,來不及擱下手中的茶盞便出聲道:“快讓她進來。”


    惠秀隨著露珠進了屋,先是蹲下行禮,“給王妃請安。”


    錦瀾見她臉色難看得緊,哪還顧著這些虛禮,忙讓她起身,“你怎麽來了,難不成是母親或是晟哥兒......”後頭的話,她根本說不出口。


    惠秀搖了搖頭,“不是太太和小少爺,是老太太。”


    祖母?錦瀾記起年裏迴葉家見葉老太太時,仍是精神尚可的摸樣,這才沒幾天,莫非病情又添重了?想著她便問道:“祖母怎麽了?”


    “自打出了年,老太太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昨兒下晌就有些不好了,迷迷糊糊認不得人。”惠秀斟酌了幾下,“先是將老爺當成了老太爺,後又吵著要見大少爺,太太讓人套了車到莊子上將大少爺接迴府,結果老太太見了,反倒說太太唬人,還說大少爺不過是個稚子,怎會這般年紀?”


    錦瀾一怔,心裏生出一絲隱約的明悟,強忍著眼中的酸澀,示意惠秀繼續說。


    “老太太鬧騰了大半夜才算歇下,今兒一早起來倒是能認得人了,精神也好了不少,吳嬤嬤伺候老太太大半輩子,是個有眼見的,瞧著便說怕是迴光返照,太太忙打發人請了大夫來,看過診,大夫連藥方子都沒開便走了,隻說讓太太張羅後事。”惠秀將剩下的話一口氣倒了幹淨,“老太太這會兒尋著要見王妃,太太便打發奴婢來請。”


    雖然多少猜中了幾分,可讓惠秀說出來,錦瀾心裏仍舊覺得悶痛,她抬頭看向唐嬤嬤,“備馬車,再拿府裏的牌子去請華老大夫,要快!”


    唐嬤嬤應了聲,趕緊下去安排,品月白著一張臉,自裏間走出來跪在錦瀾跟前,“求主子帶奴婢一塊去吧!”


    她是從老太太屋裏出來的,平日裏老太太雖嚴肅,可待她們這幾名大丫鬟也不薄,如今聽惠秀說老太太不好了,便再也忍不住出來相求。


    錦瀾看了眼跪在地上抹淚的品月,閉了閉眼,“起來,快去收拾,一會就出門。”


    “謝主子!”品月給錦瀾磕了個頭,忙起身退下準備。


    半刻鍾後,錦瀾的馬車便出了王府大門。


    到了葉家時,沈氏正在垂花門前等候,一見王府的馬車駛進來便迎了上去,親手將錦瀾扶下馬車,“可算是迴來了。”


    錦瀾看著沈氏發紅的眼圈,“祖母現在怎樣了?”


    沈氏歎了口氣,“吃了先前華老大夫留下的人參養神丸,這會兒瞧上去好了些。”


    錦瀾也不再多問,同沈氏一起坐上軟轎匆匆趕往嘉裕堂。


    葉老太太屋裏的人還真不少,除了葉霖外,幾房姨娘都來了,就連葉錦嫻和葉昱也在場,看見錦瀾和沈氏進屋,眾人紛紛行禮。


    錦瀾環視一圈便蹙起眉頭,沉聲道:“之前華老大夫就曾說過,祖母須得靜養,你們全圍在屋子裏做什麽?還不快出去!”


    雁容和紅袖添香三位姨娘自是不敢違抗她的話,唯唯諾諾的退了出去。


    葉昱比原先瘦了許多,精神也頗有不足,他似乎十分畏懼錦瀾,跟在三位姨娘後頭也出了屋。


    葉錦嫻心裏多少有幾分不甘,方才錦瀾沒到時,屋裏幾乎全由聽著她的指使,這會兒錦瀾一來,她便落了下乘,有心想爭上一爭,卻對上一道淩厲的目光,後背一寒,頓時打起退堂鼓。


    葉老太太好似根本沒注意到屋裏的狀況,正拉著葉霖的手說話,“往後,一切都得靠你自個兒了。”


    葉霖眼圈通紅,語調已經帶起了哽咽,“是兒子沒用,一直讓母親憂心。”


    葉老太太淡淡一笑,麵色慈和,“你是我懷胎十月,又拚著性命生下的血脈,不為你憂心,還能為誰憂心?隻是我終究不是老太爺,能看得清,思得遠。”


    提及老太爺,葉霖的眼淚再也忍不住落了下來,“兒子若能同父親一般,也不會叫母親這般受累了。”


    葉老太太歎聲道:“現在還說這些做什麽?”說罷疲憊的闔上眼,頓了下才問道:“剛才好像聽到了瀾丫頭的聲音,可是瀾丫頭迴來了?”


    葉霖忙用袖子抹了抹眼睛,迴頭就看見了沈氏和錦瀾,“是,錦瀾迴來了。”


    葉老太太睜開眼,順著葉霖的目光往外看,錦瀾深深的吸了口氣,穩住心頭的顫抖,上前道:“祖母,瀾兒來看你了。”


    “好,好。”葉老太太吃力的露出一抹虛弱的笑容,“你們都下去,讓我們祖孫倆單獨說會兒話。”


    沈氏和葉霖隻好依言退到了外間。


    葉老太太閉上眼,喘了會兒氣,過了便讓錦瀾到她身旁來,錦瀾照著老太太的意思,輕輕的坐在床沿邊上,老太太冰涼顫抖的手攥住她,就不願鬆開了。


    “祖母。”錦瀾看著葉老太太泌著黃的枯瘦臉頰,心裏澀得厲害,勉強露出一絲淺笑,柔聲勸道:“您先好好歇著,有什麽話,等病好了再與瀾兒說也不遲。”


    葉老太太的頭左右微晃了下,長長的籲出一口氣,慢慢的張開口道:“往後歇的日子還長著,有些話,不同你說,就算到了下邊我也合不上眼。”


    這番話叫錦瀾強忍的淚水一下衝了出來,她突然記起大婚前,祖母也曾這般同她說話,可那時候根本不似現在,暮氣沉沉。


    “好孩子,莫哭。”葉老太太看了眼滴落在自己手臂上的淚珠,露出一抹無聲的慈笑,“這些年,委屈你了。”


    “祖母說的什麽話,瀾兒哪裏有委屈?”錦瀾擦去臉上的淚痕,又輕輕拭去葉老太太手臂上的水澤。


    “你也不必忍在心裏。”葉老太太眼中閃過一抹自嘲,“這幾日,我總夢見你祖父,也夢見以往做過的許多錯事,對你,對你母親,還有韶氏,薇丫頭...總歸,是我對不住你們。”


    錦瀾垂下頭,她不能否認老太太這些話,不然便是將過往與母親努力所做的一切全盤否定,“祖母,也隻是為了葉家。”


    “瀾丫頭。”葉老太太歇了口氣,重新將目光落在這位已是貴為王妃的孫女兒身上,“有件事,你須得答應我,若不然,我就是死了,也不得安寧。”邊說她邊攥緊了纖細的皓腕,力道大得讓底下白皙的肌膚霎時泛起了紅。


    錦瀾強忍著痛楚,輕聲道:“祖母您說。”


    沒同意,也不拒絕,在沒有聽到老太太真正的想法之前,她是不會糊裏糊塗應下任何承諾。


    葉老太太渾濁的眼瞳直勾勾的盯著錦瀾,好一會兒才沉沉的闔上,攥著她的手也緩緩地鬆了去,胸口劇烈起伏。


    錦瀾瞥了眼略微泛紫的手腕,拉下袖口掩住印子,輕輕地給葉老太太捋著胸口,待老太太緩過氣,又端起放在一旁雕花小幾上的參湯,小心翼翼的喂下去。


    葉老太太喝了兩口便側開了頭,錦瀾隻好將手裏的青花瓷碗擱迴小幾上,抽出絹帕替老太太拭去嘴邊的湯漬。


    “你自幼聰慧懂事,這件事托付給你,我才能放心。”葉老太太沉下聲,“你父親是個不頂事的,葉家能有今日,全是老太爺積下的福分,隻是伴君如伴虎,有多少福分經得起長年累月的耗損?這幾日我才明白,當年老太爺退迴揚州的苦心。”


    錦瀾輕輕頷首,到頭能大徹大悟,對祖母來說,興許才是一種真正的解脫。


    葉老太太繼續道:“我去了,你父親定會丁憂,到時候,你便想法子讓他迴揚州,莊子,鋪子,能賣的盡數賣了,京裏的宅子也不必再留。”


    “祖母,您的意思是......”錦瀾覺得嗓子有點幹澀,她曾想過這一天,可沒想到老太太竟真的提了出來。


    “沒錯,我就是這個意思。”葉老太太凝望著帳頂掛的五福袋,呢喃道:“斷去不該有的念想,方能保住葉家長久無憂。”


    如今朝堂紛爭越來越明顯,皇上久病不愈,太子無能,二皇子四皇子野心勃勃,已經到了最緊要的時刻,葉家若想抽身而出,十分困難,借著丁憂,無疑是最安全的法子。


    葉老太太已經將一切都算好了,錦瀾唯有含淚應承。


    “你去吧,將你母親喚進來。”老太太疲憊的合上眼。


    錦瀾掖好被裘,起身出去喚了沈氏。


    沒人知道葉老太太同沈氏說了什麽,沈氏離開裏間時,雙眼通紅,顯然是哭過,後來也不曾同錦瀾細說。


    華老大夫過府給葉老太太診脈,也隻是無奈的搖了搖頭。


    當天夜裏,葉老太太含笑而去,了卻心事,又有子孫環繞在榻前送終,老太太走得極為安詳。


    葉家掛起了白幡,又差人到各府邸報喪,葉老太太的喪事辦得十分隆重,到底是九王妃的親祖母,京城裏有頭有臉的人家都上門吊唁,葉霖哭得滿臉悲戚,也不知是為了親母故逝,還是為了黯淡的前程。


    最終,皇上親自下旨,追封葉老太爺為國公爺,而葉老太太為國公夫人,以全心中的情分,也算賞了葉家一個體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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