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調令下達。


    馬天複照例先去酒管交接再去運管報到。


    陶元一再叮囑馬天複,如果有可能選擇,最好挑靠前的分管,後麵的特別是八分管以後的不要去。事實證明陶元多慮了。


    張成功連一句客套話都懶得跟馬天複說,按規矩交代幾句然後蓋章完事。到了運管,馬天複連管事趙傳庭的的麵都沒見著,一個理事直接把他劃歸十六分管,完全不帶商量。


    十六分管是哪條線?沒線,後備。


    馬天複苦笑著走出管事處,果然不出意外。意外的事也有,那就是先要到武館進修。接洽馬天複的理事一個字都不願意跟馬天複多囉嗦。馬天複出門後甚至不知道應該先去十六分管還是武館。


    不過對馬天複而言這都不重要,在運管他有生存下來的本錢,那就是他的武功、醫術,當然最關鍵的還是師傅的那些靈丹妙藥。現在他所缺少的隻不過是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要去的廬陽武館在城外往東不遠處一個叫二十埠的地方,開國時是一個大戶人家的莊子,後被蜀山幫買下。蜀山幫武館當年紅火了好一陣子,一度甚至成了蜀山幫的重要財源,然而當人員日益飽和後,由武館學武進蜀山幫這條路幾乎被堵死,才日漸沒落。


    運管的那個理事叫馬天複要先到武館學幾天,馬天複還當是故意刁難,後來一聽,人家講的不是沒有道理。憑蜀山幫的字號,在直隸這一片,隻要不是自己作死,到哪都出不了什麽大事。


    在直隸之外呢?當地的道上規矩,民風民俗,何為宜何為忌,多多少少都需要知道些,在出鏢之前知道個大概總是好的。


    武館地方不小,卻沒幾個學生。馬天複進去後隻看到一個教頭帶幾個少年在練武,看架勢是最尋常的“宋太祖拳”。


    教頭年紀四十不到,黑黑瘦瘦的,背著手來迴踱步喊著口號,看也不看幾個學生。馬天複本想直接去找負責的,那教頭反倒先走過來打招唿。


    “兄弟,貴幹啊?”


    “哦,找人。”


    馬天複把公文拿給教頭看,教頭看著看著就皺起眉來:“咱們廬陽武館已經十幾年沒教過‘民物’和‘風俗’了,你們管事處怎麽叫你來學這個?”


    馬天複無言以對,教頭把公文遞還,道:“兄弟,這個我幫不了你。你上司要是隻要個印那就好辦,直接往裏走找……找那個誰,反正隨便一個武師就行。要學,嗬嗬,恐怕得找我們館主專門派個人給你講講。”


    看那語氣神態,總覺得有幾分譏諷,讓馬天複又生出去年剛到五味坊時的感覺。


    “有勞相告。還請問,王旭王老武師是在這兒嗎?”馬天複突然想起來了。


    “啊?你認識我老爺?”


    “老爺?”


    “我叫王剛,你說的王武師是我老爺。”


    王剛口中的“老爺”是合肥方言,“老”通“幺”,意思是最小的叔叔。馬天複還真是第一次聽說這叫法。


    既然是熟人,立刻親近了不少。王剛告訴馬天複,現在武館早就不教民物風俗這些東西了,基本上都是運管鏢隊裏的老人對新人口授。很久之前有,是因為要開辟新線路,生手太多。


    那幾個少年見教頭與人說話,便紛紛找蔭涼地方坐了歇息,王剛也不管。馬天複見狀,邀王剛到武館外的茶攤喝茶,王剛欣然前往。


    二人閑聊,王剛抱怨著武館一年不如一年,武館裏的孩子沒一個好好練武的,都是家裏有關係,來武館混個身份進幫。然而當馬天複說了自己的情況,王剛反倒同情起他來。


    十六分管是有名的“寡婦管”,運管出了那麽多孤兒寡母,十六分管占了一半還多,所以這個分管永遠是缺人的!


    馬天複聽了心裏直發毛,但王剛不知處於什麽顧慮,怎麽也不說十六分管問題出在哪,隻一個勁勸告馬天複最好天天來“學”,能不派外差千萬別出去。


    這樣說話留一半,是個人都忍不了吧!馬天複幹脆直接邀王剛去喝兩杯。王剛還真不客氣,也不說迴武館交待一聲,直接就跟馬天複走了。


    由於馬天複已經拿到了歐陽恭承諾補貼的一百兩銀子,財大氣粗,毫不猶豫把王剛往天香樓領,好酒好菜上了一桌子。王剛見馬天複出手這麽闊綽,顯得很踟躇。馬天複就是要這種效果。


    馬天複把自己的處境大體上跟王剛一說,王剛立刻明白了。


    “兄弟,你來才一年,幫裏很多關係搞不清也正常。其實也不複雜,議事堂、酒管、內管這些有錢有權的是一撥的,運管、外管這些出力的又是一撥。這兩撥人各自拉攏一批無關緊要的老的小的,成天勾心鬥角,實質上誰也拿誰沒辦法,有幫規在那兒,幫規最大。主要是現在老家夥們都還在。像你這樣的,兩邊都不受待見,居然能幹上副理事,嗬嗬,新鮮。”


    馬天複當然沒跟王剛說獻藥方的事,王剛隻當馬天複是因為有些上下不著的關係,被兩撥人敬而遠之。既然王剛不忌諱說這寫是非,馬天複正好細細問一番。


    “議事堂也不全是歐陽恭的人,一多半吧。上四管大多是些老家夥,多數站歐陽恭一邊。幫丁雲鬆說話的,要麽家裏有晚輩在運管外管,要麽跟歐陽恭本人或者他下麵人有矛盾。還有少數兩邊不靠的。刑管嘛,議事堂和幫主都不敢過分拉攏,誰碰誰倒黴。唉……”


    “哦?這是何故?”


    “嗬嗬,”王剛苦笑,“咱們姓王的,原先在功勞戶裏是大姓,現在大半都在武館。幫規,碰不得啊!”


    這馬天複就很難理解了。如此說來,陳容豈不是幫裏最有權的?但怎麽看怎麽不像。


    王剛越喝話越多,可馬天複總不得要領,隻隱約得知王家人是在議事堂和歐陽恭爭權奪利時拉攏當時的刑管管事,被全幫上下一致趕下台,導致所有王姓實權人物全貶到了武館。現在的武館,光是前議事就有三個,連最低一級的教頭都有好幾個理事……而以丁雲鬆為首的少壯派也是那時趁機崛起。


    既然這些幫裏核心圈子的秘辛王剛都說了,那運管那點小事自也不在話下。


    “老弟,有些話作為我是不好說的,老哥看你人不錯,就告訴你好了。運管其它分管,路再難走,好歹是年年有人走。這個十六分管,專接酬金高但極度危險的鏢,線路是從沒走過的線路。如今的蜀山幫,年紀大點的哪個不是老小一大家子,誰去冒那個險,願去的都是些想來快錢的,還有就是不知情的嫩瓜子。”


    “操!”馬天複怒而拍案,酒水湯汁四濺。


    似曾相識的屈辱感。每一次任人擺布,馬天複都覺得胸口發悶,悶得發疼。雖然到蜀山幫之前他已知道現在已不是青鋒快馬恣意江湖的年代,但無論如何沒想到過得如此壓抑!或許,應該去直隸之外的地方闖蕩一番?不過這也隻能想想罷了。


    直到一頓飯吃完,馬天複都再沒開笑臉,王剛也十分無趣。臨走時王剛勸慰他,說不急,等幾天看看,說不定會有轉機。


    馬天複到家時,有個人在等他,丁理事。


    “老弟,最近可還好啊?”丁理事滿麵春風。


    “唉,好得了麽!被派到十六分管。”馬天複哭喪著臉。


    “嗬嗬,我正是為此事而來。你這個脾氣,不來跟你說一聲我睡不著覺。”


    “哦?此話怎講?”


    “這幾天,議事堂連著撥了好幾筆銀子給民管和外管。你稍安勿躁,這兩天關於你的安排肯定還有變動。”


    “啊?”


    見馬天複一臉詫異,丁理事以為馬天複還弄不清幫裏的派係關係,想了下,準備跟馬天複細細道來。


    馬天複道:“歐陽長老如此舍得?想必那不是個小數目。丁幫主那邊是怎麽個說法?”


    丁理事也是一愣,略一思索,心知馬天複恐怕是已經明白,幹脆便敞開了說:“其實丁雲鬆為那幾筆錢從年前就磨到了年後,歐陽長老一直吊著不給,眼看兩個人一天比一天僵,正好出了你這個事情,議事堂借坡下驢。當然了,之中肯定要有個過程,所以你才先被安排到了十六分管。說不定你明天去報到,就已經沒那麽多麻煩了。”


    理是這麽個理,歐陽恭不光是他個人,還代表整個議事堂,端幾天架子情有可原。可馬天複還是不太敢信,畢竟白紙黑字的公文還在懷裏揣著。


    “丁理事,唐突一問,這件事你是怎麽知道的?”


    雖然隻有他們兩人,丁理事還是故作神秘壓低了嗓子:“也就是我。連張管事都弄不太清楚。我有個兄弟在給議事當隨從,那些老家夥搞什麽鬼名堂,我多多少少曉得一點。小馬兄弟,聽哥哥一句勸,把你的脾氣收一收。以你的身世背景,隻要不當麵開罪誰,誰樂意找你麻煩跟你過不去?他丁雲鬆又還能比人多個卵子?比武大會你等於是在拆他丁雲鬆的台你知道嗎?”


    雖然馬天複的心結並不在於調到十六分管,但丁理事這無疑是個好消息。他專程來告訴馬天複,想必是因為當初收了馬天複一雙筷子之後又沒幫上什麽忙,這次來……算是還個人情吧。


    “其實啊,我就是怕你又來了脾氣,跟上麵鬧翻。須知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前幾天,你要是不跟張管事頂嘴,年內我保準能把你從五味坊調走,現在……嗬嗬,隻能嘴上討個巧了。”


    “丁理事哪裏的話!當日確是怪我。唉,慚愧,虧得丁理事掛記。”


    馬天複不由得看了床頭櫃一眼——他的藥丸都放在那裏。丁理事如此有心,馬天複忍不住想送枚什麽藥丸給他。不過想想還是算了,那些藥丁理事一般用不上,況且明顯他還不知道百草丹的事。這個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果不其然,第二天再到運管時,見到了管事洪興本人。


    洪興五十多歲,身材頎長,麵白無須,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對馬天複的態度比昨天那位理事好了很多,說話也比較實在。他說馬天複作為帶著副理事職級過來的新人,沒什麽經驗,去十六分管顯然是不合理的。但是前四個分管都走直隸境內的線路,起不到鍛煉新人的作用。因此,線路在外司又相對安全的隻有跑江西、湖廣兩地的五分管和六分管。職位可以安排個“督運”,與分管副管事同一職級。


    督運,顧名思義,職能是監督。一般在貨物特別貴重或是時間緊的情況下會派上一個經驗豐富、武功高強的人來協助該趟鏢的鏢頭。當然了,馬天複這個督運,自然是隻有無關緊要時才敢派去。通常,某趟鏢如果需要用到督運,鏢頭就自動交權,而遇到馬天複這樣的,恐怕就沒這個必要了。


    馬天複思索片刻,笑道:“這個……嗬嗬……湖廣和江西是不是……總覺著跟直隸一般太平,多謝洪管事照顧。”


    洪興一直是照本宣科般說話,聽馬天複這麽說,也笑道:“太平不太平,你去了就知道了。有句話叫過了太平不太平,聽說過嗎?”


    馬天複答不上話來,洪興又道:“想學點本事,是好事。不過也別把學本事看得太容易了。這樣吧,五分管六分管的鏢隊都還在攢,哪一趟先走你就跟哪趟。等迴來了,你覺得行,就進哪個分管,不行再說,如何?”


    “那……那不好吧……洪管事隻管安排,屬下聽命即可。”馬天複聽洪興這麽說,還真不太適應。


    其實馬天複最想去浙江,因為有可能會路過青田,但是以他的經驗,新人最好不要提什麽要求。


    “武館那邊,你就不要去了,鏢頭會跟你說。當然了,肯定沒去武館學得全,不過武館教得太空泛,不如實際走一趟,對吧。”洪興沒忘了掩飾一下昨天的刁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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