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雲初廢了廿四歲,亦想了廿四歲,原以為自己常伴君側、酬酢官場,早就為勢所迫,鑿就個瞞神糊鬼的七竅巧心,熏出雙四清六活的金睛火眼;孰可料得,苦熬幾近萬日,其仍是參不透劈心一問——究竟,自己是何時被王兄生祭在個長達廿年的奪妻毒計裏?


    有無有,顛倒顛。其實說白了,一緣一法,冥冥有定。


    廿四歲前,钜燕離宮。


    古雲渥仍是高坐殿內,身前桌上,滿布著鸕鶿杓鸚鵡杯;金玉盤中,盡是些龍肝鳳髓、燕髀猩脣。


    座下,仍是古楚容三人,細細瞧來,楚鬥貞同容約麵上,掩不住盡是如釋重負神色。


    “密道大成,臣弟恭賀。”古雲初脖頸一轉,直衝古雲渥敬上一敬,唇角微抿,自顧自進了盞酒。


    古雲渥聞聲,眉頭立時一挑,啞著嗓子,緩聲應道:“損百役,耗千日,費萬金,功夫不負,那地下新天,終得開辟。如此進可攻退可守,可上可下,可明可暗,孤也好稍稍鬆懈,無需日夜匪懈如臨大敵;此外,孤已擬定休養生息之策,拊循渴餓,勉慰痍傷,養精蓄銳,想我钜燕日後窮年累世,便再無需仰人鼻息罷了。”


    楚鬥貞聽得此言,辯也懶得多辯,舒口長氣,眼皮一耷,毫不做客套,垮著臉猛往嘴裏塞了一張滿卷著厚雞肝的蒸薄餅,吧唧吧唧,嚼得起興。


    古雲渥聽著瞧著,也不在意,長目一定,頗顯出些梵相,朱唇再開,朗聲接道:“誌小者,不可與之謀大。孤何幸哉,得爾等忠臣義士,同道共氣,為國任勞,助孤成此驚天大業!”


    話音方落,其竟是疾吞了數盞濃酒,麵上一丁點兒喜色也是不見。


    容約見狀,實不解意,隻覺古雲渥之言入耳動心,自個兒暗裏掂量掂量,料定了此一聚必有旁的因由牽扯,然則客從主變,實難僭越,這便於肺腑內按下隱憂,權當不知,單念這本當載笑載言一刻,卻滿是愁眉慘眼,煞極了風景,待得逡巡半刻,不得已揚眉笑道:“聽聞日前,王爺府內有添丁進口之喜,如蒙不棄,容某改日略備薄禮,登門恭賀。”


    古雲初一聽,心道一句“有勞”,麵上登時露了笑意,拱手往左右敬個一敬,吃吃笑應,“我這孫女,麵子忒大。方一降世,便得了皇兄青眼,自縣主拔為郡主不說,尚還欽賜乳名‘顏九’。這般不次之寵,我這當祖父的可是望之不及。”


    古雲渥咕咚一聲咽了口內酒漿,兩目一闔,搖眉自道:“其名顏九,美之極也。孤瞧著那繈褓之相,便知其日後成人,必得是翰林難詠、墨客難摹的美佳人。至於你那王府,且一並易名‘延久’——取我钜燕千秋萬代延續久長之意,雲初以為何如?”


    “臣弟……跪謝。”古雲初耳郭一顫,急火火起得身來,自往殿中一仆,脊背朝天,以麵親土。


    座下楚鬥貞見容約挑了兒孫的話頭,麵上亦是柔和不少,探手將口唇抹個一抹,傻模傻樣自顧自笑出聲來。


    古雲初方迴了座,一眼瞥見楚鬥貞情態,哼笑一迴,脫口便道:“年前鬥貞的九夫人終誕麟兒。楚兄壯年得子,山莊後繼有人,久旱得雨,可喜可賀。”


    楚鬥貞聞聲,也不多言,心下念著一碼歸一碼,受人恩德終不可忘。如此一思量,這便疾將大臉一展,隨後硬生生擠出個花蕊模樣,掃一麵古雲渥,而後字斟句酌,一聲一頓,周身毛孔都透著精誠,“托福托福,感激不盡。”


    古雲渥笑笑,愁雲微散,“好事成雙。不然,孤來保媒拉纖,讓鬥貞同雲初作對親家如何?”


    此言一出,楚鬥貞登時一怔,蒲扇般大手忙不迭擺個兩擺,口內含混念叨著,“楚某出身行伍,一介粗人,而今又無顯功高名在身,哪兒能讓犬子高攀金枝玉葉!”


    古雲初咂摸咂摸口唇,止不住的腳震,唇角抖著,低聲接應,“皇兄,臣弟孫女同楚兄公子,可是……差著輩分……”


    古雲渥一聽,冷不丁抬手敲了敲腦門,“瞧瞧,本想當個月下仙,怎料這頭一樁就成了亂點鴛鴦譜了。孤是年歲大了不成,竟也分不清何事當說何事不當說了,著實討打。”言罷,古雲渥兩肩一抬一落,斜楞著身子,正色低眉再道:“爾等相助之誼,孤絕難忘。若後世子孫有意,必當仕途順遂,官運亨通。”


    “我等弟兄,可並非為著通達天衢之路方才為君效命。”


    古雲初轉頸側目,往容約麵上遞個眼風,濡濡口唇,朗聲緩道:“隻願問舍求田,野老自適,雲頭下剖瓜,落雪片煎茶,庸碌一世,反倒風雅。”


    “正是,正是。”楚鬥貞緊著一哼,拿班作勢嬉笑道:“兒孫有福兒孫受,得優遊處且優遊。我這粗人便是想不得來日,操不得閑心。隻求自己同幾房夫人萬莫把我兒當了心肝氣命,捧著含著端著供著,寵成個敗家子便已心足了。”


    此言一落,容約禁不住搖了搖頭,淺淺一笑,心道這莽漢又是詞不達意,表錯忠了。


    古雲渥眉關緊攢,默然無語。兩指緊捏著杯爵,負氣一般,又是連幹三盞。


    堂下古雲初見狀,已然心照,躊躇半晌,方才言道:“皇兄是隻念著我等兒孫福澤了,也不顧及自己……”


    一言未盡,古雲渥已是連咳了兩迴,再一發聲,喉頭竟是酸哽。


    “今日召爾等在此密會,一則為著慶功,再則……其實是孤尚有別事相托……”


    頓個一頓,古雲渥兩掌一攢,切齒接道:“爾等皆知,早先朝中某臣,倚仗椒房之親,飛揚跋扈,不可一世。孤應罪施誡,以儆效尤。孤早知小人不恥不忠,不畏不仁,見利忘義,恐其後有人依樣學樣,得寸進尺,行撲地掀天之惡……”


    話到此地,楚鬥貞同容約倒是不約而同緊瞼對視,心下登時明了,無需再多點撥。


    “防備之心既起,故而於一歲前,孤便假雲初之名,將容兄調往宮內,應了個禦前行走的差事;想來,鬥貞也籍著雲初這好梯媒,拜過了中宮。”


    楚鬥貞皮一緊血一熱,整個人似是生鐵入爐,四下騰騰燒起火來。


    “楚某……楚某可是依著主上之命行事……無有半分……”


    古雲渥連連搖眉,廣袖一立,迅指壓住了楚鬥貞後言。


    “鬥貞這是哪裏話?爾等屈首違心,同中宮虛與委蛇,這般作為,自然是孤的安排。孤記性不好不壞,當忘必忘,當念必念,豈會糊塗到底,分不清黑白?”言罷,古雲渥納口長氣,目華一黯,似是自感可笑,咧了咧嘴,卻終是沒笑出來。


    “爾等為孤近臣,為孤手足,當知孤並非嗜欲好色之人。臨幸六宮,不過為著百子千孫開枝散葉,免我钜燕皇脈單薄,宗族凋落。說是六宮,統共也不過八九後妃罷了。”


    此言一落,楚鬥貞一聲未吭,倒是先個羞紅了耳朵。


    古雲渥見狀輕笑,眼風一掃古雲初,恰見其目不聚光,也不知往何處神遊去了。


    “王兄近日怎不多往宋樓走動了?”


    “孤想了又想,念著容約同雲初一般忠義,代孤開密道,建行宮,不推不拒,無怨無尤……孤心下有愧,難再有旁的心思,加之時日一遠,那女子模樣…漸漸也是淡了。”


    古雲初聞聲一震,緊接著便聽古雲渥低聲再道:“歡喜疏梅淡月之清朗,也不必非往別家後園尋去;心儀碧沼青蓮之無暇,更不用緊盯著旁人院內池塘。先前是孤障了肉眼,養了心魔,竟沒覺察,旖旎風光,近在跟前。”


    古雲初聽得此處,舒心巧笑,“哎唷,不知是哪宮的娘娘這般運好?”


    古雲渥眨眨眼目,亦是笑逐顏開,歡欣難以自抑。待得一刻,方才極力正色,露齒笑道:“密道一事,尚不可停。三國並立,钜燕勢微,確需些個霹靂手段神鬼計策以為自保。這般思量下,孤也算誤打誤撞,錯有錯著。”


    弟兄二人兩兩相覷,心下說話盡在不言中。


    火石之間,古雲初陡地聽著容約一聲低喚,肩頭一顫,神思歸返。


    古雲渥早查其心不在焉,抬掌掩口,低低一嗽,緩聲再道:“雲初應孤所托,假意同中宮示好結黨,得其信,委以耳目之任。孤將計就計,倒是借雲初之手探得甚多消息。”


    古雲初搖頭定了定神,稍一抿唇,立時接應道:“皇後嚐有暗施辣手、誅殺皇裔之心,隻是顧及太子,蠢蠢而未動。現而今,三皇子已滿九歲,皇兄厚愛與日俱增……更生了……生了改立東宮之意……”


    楚鬥貞同容約聞聲齊齊一愣,顯是為古雲初所言駭到了。


    古雲渥眉頭一對,直直起身,抬臂空往身前一指,調門不由大了些許。


    “於爾等眼前,孤明人不說暗話——三皇子之母淑惠賢良,溫婉儉讓;三子更是智勇無雙,國之棟梁。相較而言,中宮好嫉,嫡子使氣,怎堪托付?”


    一言方落,古雲渥負手在後,揚眉振臂,徐徐行至殿前空曠處。


    “易儲之心,孤方萌動,茲事體大,少不了多番計較,聽聽眾意,絕不可倉促決斷,潦草施行。然則,易儲之密,卻是孤命雲初透於中宮。此一處,孤也不欲欺瞞了你等。孤便是要瞧瞧,那毒婦究竟能掀起多大的波浪,翻出多少種花樣來。其若不動,孤便不動;其若生了妖魔心思,便也算助孤一臂,早將東宮之選作個了斷。”稍頓,古雲渥一甩廣袖,闔目定在原地,呆個盞茶功夫,這方吞口清唾,擰眉輕道:“密道得成,可釋外憂;後宮不定,難平內患。數年之前,孤便有此慮,思來想去,可信可用之輩,竟不及五指之數……”


    古雲渥似是自嘲,勾唇一笑,“稱孤稱寡,倒也應景。因著實尋摸不得旁的人手,孤也隻得給爾等肩上再添一荷——這,便是前年孤命爾等分頭接近中宮之由。當時並未明言,乃是想著為孤的中宮……留些許…顏麵……畢竟曾經,孤同中宮,也是行過月底盟,賭過星前咒……孤咬緊牙關,幾番自訟,再二再三告誡自己——其若不發,孤…定不動……”


    “惜得,臣弟方將太子將易之密透於皇後,其眨眉便定好了逼宮之計。”


    古雲渥鼻內一哼,冷聲自道:“其還當真是被嬌寵壞了,原以為不過是隻醋罐子,不想孤竟瞧小了她。不庭之心將起,便滿口喊打喊殺不顧死活了。”


    古雲初聞聲,麵上不間不界,沉吟一刻,自顧自低聲嘟囔道:“日子訂在了一月後……兄長離宮避暑之時……”


    聞得此處,古雲渥反是展顏,拊掌不迭,抬聲大喝,“妙極妙極!若是嫡子心性同其母一般無二,一朝得承大統,即便孤再有先見,將天打裂將地鑿穿,建上百十條迷宮密道,也阻不住钜燕國運衰亡,死路一條!”


    話音將落,古雲渥麵現戚戚之色,肩頭一動,竟是當著諸人掩麵而泣。


    容約見狀,心下倒是哀聲一歎:相交多時,現而今,李兄方才不再單單是李兄,而更是這钜燕之王、一國之主。於江湖道義,其胸中無塵,從未負我;於朝堂紛爭,其麵著十甲,卻也算被逼無奈,以守為攻。若那中宮不生惡意,怎會一步步自己入了圈套?這般想來,自是怪不得李兄擅用心機。


    殿內餘人聞古雲初抽咽之音,既不敢言,也不敢勸,蒙頭弓背,叫苦連連。


    待得一刻,古雲渥方才平了平氣,臉頰一揚,啞聲再道:“一月後,孤便依從計畫,再來此處小駐。至於爾等,且聽那毒婦安排,將皇宮圍了便是。”


    話音未落,古雲渥已是緩步行至楚鬥貞跟前,單掌一搭其肩,虛虛倚在一旁,兩目一定,低道:“內衛首領,有好幾個先前效力於鬥貞帳下,故而此一迴,鬥貞責任重大。”


    “當效死力!”


    古雲渥再往楚鬥貞肩頭拍個兩拍,長納口氣,嗓子已是清了些。


    “為不惹毒婦起疑,孤貼身侍衛不作添加。想來屆時,於此別館,亦少不得一番惡鬥……”古雲渥唇角一耷,反是笑了,“待孤喬裝潛迴皇城之時,怕是隨從難以足數。”


    “戍邊將士,不可擅離;好在孤殺雞儆猴之舉,粗有成效——誅殛一人,所餘外戚多呈觀望之態,莫敢顯山露水,頂風冒火。如此細思,宮城禁軍,亦不可有毫發異動,以免外戚嗅出一星半點古怪,有所搖擺。故而,此一戰,實乃宮門內衛之爭。”


    “孤不欲太多兵勇卷入此亂,更不想見甚的流血飄櫓、血氣遮天。一來內戰全為自損,於我钜燕沒得半點益處;再來……孤這後庭家務事,真若白於天下,搞得人仰馬翻,豈非是自個兒掌摑了自個兒的臉?”言及此處,古雲渥方徐徐抽手,魔怔了一般將麵頰輕拍個幾迴,悠悠再歎,“此一迴,便需鬥貞拿一拿老將的威風,賣一賣舊日的交情,且將宮門內衛拖個一時三刻,待孤迴返王庭,重振朝綱,兵不血刃,方是大勝。”


    “毒婦對雲初,未能全交一片心,此番有何內侍裏應外合,有何兵將臨陣倒戈,你我皆無所知。故而,未到最後,爾等暫勿表露身份,且助孤揪出一幹亂臣賊子,一網而盡。”


    言罷,古雲渥連連吐納了三迴,癟了癟嘴,語重心長道:“敵中有我,此事一起,爾等無需顧我,即便天下縞素,亦是孤命中注定,無需強求。切盼三位好生看顧孤之血脈便可,”稍頓,古雲渥竟是冷不丁弓腰埋首,朝殿內三人施一深揖,“諸位眼前,並非甚的銷磨樓主人李四友,更不是那勞什子的钜燕第四代國君古雲渥,爾等所見,不過是一舐犢老父,將其四子八女十二條性命托付你手。哀懇諸位,無論如何,定要護我子女周全!”


    堂內三人見狀,怎不惶恐,齊齊起身,挨肩跪定,口內難出一言,凝眉正見跟前地上,古雲渥涕淚宛如酷夏急雨,數滴並落,砸得青磚嗒嗒作響。


    古雲渥背如負弩,久久直不起來。舌尖一探,濡唇支吾再道:“此一戰,我中有敵,生死難料。更望諸位,警醒提防,俱要安康!”此言一落,古雲渥驀地拔身而起,扭頸迴轉,急匆匆慌張張奔迴殿上,單手往案下一摸索,眨眉便撈出個隻龍紋絲緞錦盒,盒蓋一開,內裏正是三隻小巧金樽。


    “美女財帛,爾等必是不屑,此一金樽,聊表孤心。若孤未脫此劫……”一言未盡,古雲渥急咳了兩迴,大步流星,攤手便將錦盒衝前一遞。


    殿內跪著的三人聞聲,齊齊抬眼,手掌或是攢拳,或是暗往袍尾來迴擦摩。待接了古雲渥所遞金樽,諸人這便前後將那細物仔細打量,須臾一頓,齊聲念道:“朝廷之心膂,邦家之爪牙。”


    三人兩兩對視,再瞧一眼古雲渥麵上淒風苦雨,把心一橫,俱是暗道:腦袋一落碗大個疤,且去且去,九死無生,又有何懼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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