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鼓響過三遍時,宋樓內一幹人等已是齊聚祠堂。


    容歡單掌虛虛一抬,偷往袖管內金樽處摸了兩把。這幅形貌於對麵聞人戰瞧來,正與那“此地無銀三百兩,鄰居阿二不曾偷”一般仿佛。


    “這泥鰍,當真無甚做賊的天分。”聞人戰哼哼唧唧一番腹誹,兩臂一抱,事不關己。


    容歡倒也瞧著了聞人戰麵色,兩腮一嘬,思量起一炷香前,自己好一番輕裝軟紮、摩拳擦掌,似模似樣籍著聞人戰的易容術入得堂來。後又同聞人戰各司其職,一則使個壁虎遊牆,一則來個嫦娥奔月,迅指之間,已是分將金樽鷯哥各自收入囊中。


    “若不是你個敗事有餘的大皇子,我又何至淪落這般境地!”容歡心下忿忿,目瞼一撐,直衝隅角五鹿渾唿喝道:“我說姓鹿……姓祝的,你究竟醒是沒醒?”


    話音方落,容歡惡狠狠往五鹿兄弟方向指點兩迴,滿目兇光,咬牙切齒。稍頓,其卻又莫名甚感心虛,目簾一低,側目暗往秦櫻處覷了一覷。待瞧見秦櫻麵上那陰雲滿布的沉鬱之色,容歡心肝不禁一顫,立時由那攫食饑鷹變了個遇貓瘦鼠,目珠緊轉個三五迴,口唇一撅,兩肩一扣,已是做好了破罐破摔的打算。


    這一時,五鹿渾一手攥了微雕虎牙,一手搭於五鹿老臂上,麵色煞白,兩目淡青,上牙抵著下牙,半晌方哆哆嗦嗦吐出幾個字來,“雖是在下身不由己,仍要哀懇奶奶降罪。”言罷,五鹿渾脖頸一歪,側目抬眉,卻是定睛細細打量五鹿老不住。


    五鹿老見狀,唇角立耷,側身貼耳,同五鹿渾輕聲嘀咕道:“我說兄長,欒欒凡胎肉眼,體陋心迷,此一迴,怕是實在瞧不穿你布的這一出玲瓏局。”


    五鹿渾聞聲,倒是倏瞬解意,冷哼一聲,心下暗暗自嘲道:連這血親胞弟尚且疑了我,不知我方才到底是借病裝瘋,抑或別有深意。如此,倒也無怪容歡發了這一通脾氣。


    思及此處,五鹿渾略微搖眉,兩目一闔,再不多言,唯不過縮頸塌肩,將自己身子完完全全裹進兩條錦被裏。


    而此一時,幾是七月酷暑時節。


    “老拙今夜,倒還真是大開眼目。”


    秦櫻眼風淩厲,下頜前探,緩將祠堂諸人一一掃了個遍;後則橫眉怒向,單掌一抬,直衝容歡冷聲令道:“還了來!”


    容歡一震,不及思忖,舌頭走在了腦子前頭,虛咳一迴,抬聲強辯道:“祖母之意……歡兒不解……”


    秦櫻聞聲一哼,反是輕笑,兩指朝天直豎,緩往那空落落的龕座中點個兩迴。


    “且將那金樽,好模好樣還了來。”


    容歡見狀,知難轉圜,兩手暗往身後一背,身子不聽使喚一般,前仆後仰,暈眩踉蹌。


    “祖母……”容歡吞口濃唾,兩目一闔,口內喃喃自道:“從小到大,歡兒入這祠堂次數,屈指可算。每迴入內,祖母皆要歡兒不可妄言、不可發問,隻需老老實實跪定叩拜,細細聽取祖母教誨便是。”


    容歡一頓,目簾乍開,麵頰一側,挑眉將祠堂所供牌位細瞧個遍。


    “祖母每迴皆言,‘莫可蔽明錮聰,莫可執著窮通,莫可敗傷風化,莫可肆奪清衷。’”容歡邊道,邊抬掌上前,直將袖內那金樽捧了,一麵摩挲,一麵接道:“祖母尙言,歡兒既為容家子孫,必得站得直、立得住、聽得清、望得遠,正心正念,頂天立地,做事不可背人後,無事不可對人言。”


    容歡停上一停,低眉將那金樽之內好一通打量。


    “祖母尙言,教歡兒這不肖子孫永不可仿效祖父,使祖母受得一世辛苦……”


    “祖母寡居多年,自是不易,”容歡眉頭一挑,麵上終現笑意,直衝聞人戰遞個眼風,唿的一聲便將那金樽巧擲過去。“隻是,祖父愷悌君子,危言直躬,非坐靡廩餼之碌碌,乃委以衡軸之骨肱。其舍一人之身,全千秋之義,如此大節,雖難入載史冊,卻不可再多遭受祖母埋怨填紮,更不可再教歡兒有樣學樣,將此誤會一代代傳了下去!”


    秦櫻聞聽此言,麵色立時轉黯,目珠一定,兩指微顫,直衝容歡指點道:“你這話……是何意思?”


    一旁聞人戰見狀,低眉再瞥一眼掌內金樽,口唇一撅,低聲應道:“這樽內,卻有五寶所作十字……”


    “朝廷之心膂,邦家之爪牙。”容歡兩臂一抱,直往秦櫻所在行了兩步,下頜一探,悠悠再道:“延久郡主尙言,此十字,皆為老國主禦筆;方才孫兒細瞧三番,此樽內寶字,連那‘心’字四點之錯筆,皆是跟一笑山莊所傳金樽如出一轍。”


    秦櫻默然,緩收了掌,側頰反衝聞人戰頷了頷首,抿唇片刻,緩聲低道:“聞人姑娘,可否將你於楚錦那處所聞,盡告老拙?”


    聞人戰一聽,稍一抿唇,施施然上前將那金樽奉於秦櫻,後則暗暗掃了容歡一眼,嬌聲接應道:“我等於一笑山莊之時,得逢郡主,偶援臂助,陰差陽錯間,一同解了楚大哥府上金樽之謎。”


    “據郡主所言,廿多歲前,钜燕宮內突發時疫。老國主生恐心懷叵測之輩借機生出‘帝行不端、致幹天討’之言,故而……故而特命楚大哥之父、小郡主之祖,……連同……”


    容歡飛個眼風,抬聲洋洋自道:“連同家祖,一並入宮,以身試藥。滅時疫,匡社稷,挽國運於淵湧,救皇室於風厲……”


    一言未盡,已聽得秦櫻叩齒如擊築。候得片刻,秦櫻緩將手掌往況行恭掌背上一搭,兩目一闔,吃吃反是笑出聲來。


    “怪哉,怪哉!”秦櫻搖眉不迭,顫聲緩道:“世嚐有言曰——蟬翼為重,千鈞為輕。老拙本想著,如此顛倒淄素、眩惑眾聽之言行,非罄竹難書之惡人不可為,非呱呱墜地之童嬰不可聽。孰可料得,連爾等一幹江湖新秀、名門之後,亦會采信如此烏白馬角天雨粟之類無稽之辭!”


    胥留留聽得此言,心知事有別情,側頰偷往容歡麵上覷個一覷,稍一計較,不由得上前衝秦櫻施了一揖。


    “祖母,此一事,或為絕密。宋樓本有不沾皇家秘事之規,想來容公子雖為宋樓子孫,亦難逾矩,遑論我等外人?”正說著,胥留留已是往五鹿渾及聞人戰處前後遞個眼風,再施一禮,便要扯著諸人齊齊退出門去。


    五鹿老見狀,鼻內不由一嗤,眼白一飛,暗暗心道:此一事,哪裏輪得到你這黃毛丫頭指手畫腳?


    思及此處,五鹿老已是探手往五鹿渾肩上一遞,正待啟唇,卻聽得秦櫻朗聲喝道:“今時今日,若不將此事說清道明,怕是爾等,誰也離不得祠堂半步!”


    話音方落,秦櫻眶內微紅,陡地改了副麵孔,徐往胥留留處踱個兩步,又再輕將胥留留兩掌一捉,緩緩持在膺前,納口長氣,柔聲再道:“孫媳好意,祖母安能不知?祖母原也以為,皇家之事、國主之名,口不可言耳可聽。後世若願,便讀一讀史,聽一聽書,抨當抨之過,歌可歌之功,代代相傳,如此足矣。”


    言罷,秦櫻抬掌往胥留留掌背輕拍數迴,機鋒陡轉,軟聲令道:“既知事關重大,你且將蘇城所見所聞,好生同祖母言來。”


    胥留留見此情狀,稍一抿唇,目簾一低,思忖不及,也隻好將之前恩德堂內金樽之事,明明白白和盤托出。


    “故而,代君試藥、殘身殞命之說,乃是薨太後早年獨告延久王府?”待胥留留話畢,秦櫻立時啟唇,後則眨眉徐徐,直至瞧見胥留留頷首,這方嗤笑兩聲,抬聲怒道:“我便知道,若爾等隻逢楚錦,斷不能自他那處聽得這般風雨。倒是一些個竊操國柄、瀆亂朝綱之輩,多行不義,心下惶惶,反倒偏要粉飾太平,將自己扮作個天命所存、入承大統之主……”


    一言未盡,秦櫻嘖嘖,衝胥留留搖了搖眉,慘然而笑,隨後踱步近了況行恭,一麵為其攙扶,一麵定睛將那金樽打量不住。


    “小郡主雖是年幼,然則既將此事密告,必是篤定爾等不會亂嚼口舌。”秦櫻納口長氣,眼風一橫,不慌不忙將堂內諸人掃個一遍,“於老拙這處,亦是自信,無論稍後聽得何言,你等必會守口如瓶。”


    胥留留聞聲,頰上不由一顫,兩掌空抬,忙不迭搖擺應道:“祖母……我等年歲尚輕,隻恐難堪試煉。”一言方落,胥留留疾往五鹿渾處遞個眼風,朱唇漸燥,口不擇言道:“秘密這檔子事兒,要麽有瞞天過海之能,要麽有難得糊塗之命。若是兩不相沾,怕是食難下咽、臥難安寢!祝大哥,你說是也不是?”


    五鹿渾耳郭一抖,自然心知胥留留言下之意,然則抬眉之時,其卻換了個不明所以的呆傻麵目,口齒稍開,怔楞半晌,後則淺應一聲,隻將自己再往那被褥中縮了又縮。


    秦櫻見狀,立時冷哼,正麵胥留留,緩聲應道:“功過本由人。於後世而言,钜燕老國主古雲渥廿四歲前駕鶴登西,現國主古遠寒遵奉遺詔,得登大寶;舊主崩殂之前,於朝上命後宮過百人殉葬。”


    稍頓,秦櫻不由得挑眉一掃容歡,口唇微開,又再言來。


    “便依著史書這般講述,將那流血成河、死人如麻之事一筆帶過,豈不大好?薨後偏要刻鵠類鶩,將望風景附之賊人說成嘔心瀝血之爪士,將含恨九泉之慈父說成殘害忠臣之昏君。詆毀舊主,排陷無辜;指鹿為馬,顛倒淄素。此一時,老拙若不將實情托出,怕是你們五個孩兒心下,非得抱著舊主無道之念,暗裏將老國主好一番冷嘲熱諷、評頭論足。如此讒口囂囂,老國主無罪無辜,地泉受辱,罪魁未除,死難瞑目!”


    此言一落,五鹿老精神不由一振,熱血翻湧,恨不得親上前為秦櫻搖旗鼓吹,令其好生將那內裏潰爛發臭的傷疤展出來剖開去,將那說不得念不得的汙糟過往立時擺在諸人跟前。


    秦櫻頓上一頓,眨眉兩迴,再衝容歡輕聲道:“方才,你那話裏,可是怨祖母不通亡夫之忠肝、不解亡夫之義膽?初時,你那心下,可是恨老國主不惜腹心之薄命、不恤忠良之勞功?”


    “你便未曾想上一想,何種疾癘,何種良方,非得將人製成人彘方能保命?”


    此言一出,五鹿渾更是埋首膺前,緩將那被褥一角直往麵上虛虛一掩;即便如此,其仍可感知胥留留現下那灼灼眼光,早是令自己無可遁藏。


    五鹿老見狀,暗上前踱個兩步,身子一偏,正將胥留留眼風盡數遮擋。


    “奶奶,你是說,古老王爺、楚老將軍,連同泥鰍祖父……俱是受刑……方成了那般…模樣?”聞人戰抬掌掩口,輕聲詢道。


    秦櫻脖頸一揚,緩聲自道:“萬灶貔貅入寇來,揮戈直欲抵金台。長城空作防邊計,不道蕭牆起禍胎。”


    容歡聞聲,兩手不由輕顫,目珠一定,自語喃喃,“郡主曾言,老國主共有四子八女,時疫過後,所留唯現國主同其親姊長公主二人;這二位,俱為先太後所出。如此說來,郡主口內那些個死於疫病之皇嗣,莫不是……”


    “父子相欺,手足相殘,這方換來個天命所歸,黃袍加身!”


    秦櫻一喝,吃吃冷笑不迭。隔了半刻,方才拊膺長息,怫然再道:“古雲初那老賊,乃老國主同父異母之兄弟,明裏擺出一副無誌官爵、不計得失的淡然出世麵目,實則暗中勾結薨後,嚐以脂韋取容,多為權幸改操,兩麵三刀,第一下作。”


    “楚錦之父,本為钜燕閫外將軍。年少之時,其倒真有些個析骸而炊的氣概、握節而死的筋骨。惜得其心不穩,時移誌改,投戈解甲,老來失節,暗中同那古雲初行在一處,沆瀣一氣,弄權弄兵,終行不義。”


    稍頓,秦櫻麵色更見沉鬱,抬掌輕往顳上一抵,輕嗤笑道:“至於老拙亡夫,其同老國主,少年相識,可是八拜的換帖兄弟,口口聲聲的患難相扶、富貴同享……”


    “亡夫常言不欲入仕,然則廿五年前,便是那惡事發生前一年,其卻突然入了宮,應了個禦前的閑差。老拙現在想來,怕是其早早便同前麵二人結為黨朋,已然籌謀自蹈罪愆……”


    “他們……可是……助當今钜燕國主同其母後……宮變?”聞人戰聽著聽著,突地就地取座,兩手捧腮,愁聲詢道。


    秦櫻秀眉一蹙,稍一頷首,緊接著又再籲口長氣。


    “那一時,老國主正出遊廣達城外離宮。”秦櫻兩目微闔,單掌又往目瞼上一蓋,“說來湊巧,事發前不久,老國主正宣了那三位‘忠臣’往別苑見駕。也正於那一日,其親授了金樽於古楚容三人,意在勉矢公忠、宣著勞績。老國主本有雅趣,書法更是自成一家。其念著權財皆難入那三人眼目,這便親書十字於金箔之上,後命工匠日以繼夜,苦耗數月,這方成此天工之巧。”


    五鹿老聽得此處,不由同身前聞人戰兩相交目。


    “方授金樽彰忠義,後逢甲胄抵宮門?如此這般,未免太過蹊蹺。”


    秦櫻聽得五鹿老之言,緩將掌內金樽摩挲數迴,神思一滯,淺笑輕道:“老國主本乃不吝資財之人。自其同亡夫結識,時不時便要送些個奇珍異寶、珍饈佳肴;老國主於朝上大賞群臣之舉,更是時常有之,何足為奇?”


    “如此,在下終是明白容兄如何這般好命,能夠日日累茵而坐,餐餐列鼎而食了。”


    此言一落,一旁容歡不由瞠目,袖管一甩,眼刀止不住往五鹿老身上飛。


    五鹿老見狀,視若無睹,抱臂膺前,沉聲再道:“敢問宋樓奶奶,老國主既已這般恩寵,那三人為何仍要犯上作亂、助紂為虐?”


    秦櫻冷哼一聲,側頰定定瞧著五鹿老,半刻之後,直待將五鹿老瞧得毛發倒豎、芒刺在背,秦櫻這方收了眼風,虛咳一聲,緩緩應道:“聖眷雖隆,莫可久冀。一個大發醋意目光短淺的毒後,一個尚在總角懵懂無明的幼童,婦孺少主,定然比個飽經風霜的英明聖主容易操控。”


    五鹿渾靜默多時,聽得此處,終是不耐,稍濡口唇,低聲支吾道:“在下聞延久郡主提及,說是老國主亦是於那一時升霞而去……莫不是說,钜燕現國主同先太後籌劃兵變,不但一舉奪了十名手足性命,還…還一並取了……”


    秦櫻聞聲,自是解意,兩手上舉,將那金樽恭敬奉於頭頂,唇角微抬,朗聲駁道:“老國主英明神武,得天之佑。論及豪傑,老國主方是那止鼎沸於九州、息淵湧於四海之真英雄!”


    五鹿老見狀,不由仆身貼耳,朱唇少啟,同五鹿渾嚼舌輕道:“如此瞧來,這三隻人棍,並非钜燕先太後過河拆橋所削。”


    一言正落,已聽得秦櫻抬聲接道:“那一日,三人攜親信宮兵千人,趁老國主未在皇宮之機,封鎖內廷,屠戮妃嬪一十一位、皇子三位、公主七位;另有忠心護主之侍衛宮僚,拚死抵抗,英勇赴義;尚有時乖命舛的帷闥仆婢,遭逢突變,眨眉就戮。經那一事,宮內上下,亡者足有百數。”


    “偏在那天,老國主如得神通,臨時起意,正於那刻自別苑歸返。薨後同那三人見神兵天降,感咫尺天威,早是癱軟一處,應對不及。”


    言罷,秦櫻輕笑出聲,待得片刻,卻是倏瞬淚目,哽咽接道:“老國主念著同三人情誼,並未立時取其性命,隻是暫將三人下獄,又將薨後禁足宮中。約莫兩日之後,老國主急怒攻心、氣血逆行,眼見著便要油盡燈枯、撒手塵寰,便於那時,老國主方下令將三人處以人棍之刑。念及薨後外戚勢力,再思皇室血脈僅存,老國主不得已強拖病體,上朝於百官跟前宣妃嬪宮婢人祭之旨,又將大統親傳其唯剩之子,便是當今國主,古遠寒。”


    “這倒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聞人戰兩腮一鼓,脆聲歎道。


    “天之神器淪為賊器,君之神兵具化賊兵。如此,又怎是一個天命難違了得?”秦櫻一頓,冷聲自道:“當年幼帝登基之後,薨後便以輔佐之名臨朝稱製。其後,宮內時不時傳出皇子因病早夭、公主撲蝶溺水之辭。待其將兵變破綻一一周全過去,又於後廷大開道場,常作經懺,搖身自那滿手血腥、殺人如麻的惡婆子變作個廣結善緣、吃齋念佛的善女子。”


    秦櫻邊笑,邊於堂內再次環顧,待罷,眉頭一攢,一字一頓冷聲再道:“許是其同新帝自覺愧對,且念著那三人無明無識、難言難動,不至將個中醜事傳揚出去,故而,老國主方崩,其便暗遣親信將三人分送歸家,各自安置。”


    “初一時,薨後尚還於我宋樓內外暗置眼目,探聽虛實;待得幾年無風無浪,其方將那些耳目前後撤了去。至於三家後人,其倒也算待之不薄,隻需兒孫林泉養誌,便得一世資財無虞;延久王府同一笑山莊內情,老拙並非了若指掌,隻是於我宋樓,老拙同薨後齟齷不入,正邪不通,實難擔待他那般皇家厚德!”


    此言一落,堂內聞人戰胥留留似是明了了楚錦之父同延久老王爺因何早傳了“莫可同朝廷再有些微瓜葛”之家訓,亦明白了延久郡主之父因何空有報國之心、卻無出仕之運了。


    隻是,五鹿兄弟卻於此時對視一麵,麵上笑意著實古怪。


    另一頭,容歡形容頗見萎瘁,屏不住自顧自往後退個數步,脖頸一歪,且笑且嚎,“自打於蘇城聞聽金樽之事,歡兒心下,便是起伏難定——既想求神拜佛保宋樓這隻金樽一模一式,好教祖母知曉祖父英雄意氣,莫在對祖父多加毀謗、一味責難;然而,念著幼時那檔子噩夢,歡兒卻又生恐祖父當真是那夢中偃息木椅上的一隻人棍,最終落得個無聲無息為人取命的淒涼下場,故而,歡兒又隱隱盼著,若是此樽非彼樽,倒也不算甚的壞事……”


    容歡一頓,結眉輕笑,“若祖父當真一副人彘模樣,那便是說,歡兒兒時之夢……怕是空穴來風,理有必然!隻是不曾料得,其受難之由,竟是如此……咎由自取!歡兒……歡兒著實……”


    秦櫻聞聲,繡眉倒豎,頰上一顫,冷不丁抬聲一喝,“莫要胡言!當年祖母請那得道高僧前來作法,後又依那高僧之言,特將老國主所賜金樽供於祠堂之內,便是為了將一幹不淨之魂鎮在原處,免你再遭諸汙侵擾,再為諸惡食啖。除此惡鬼之說,祖母倒更覺得,許是你幼時不巧得見祖父形貌,心下生了驚懼,待至入睡,暗將日間所見影象於腦內自行糅合構畫,這方生出那一幹荒誕不經來!”


    容歡聽得此處,徐徐納口長氣,口唇微開,半晌卻是未得隻字。靜默盞茶功夫,容歡終是低眉塌翼,唇角一抬,輕道一句“原當它錦天繡地,奈何其劍樹刀山”,餘音嫋嫋,其人已然放腳,眨眉步出堂去。


    秦櫻見狀,立時側頰衝況行恭叮囑道:“且去好生跟著他,莫要令其再生事端。”


    況行恭聞言,稍一躬身,立時尾隨容歡而去。


    秦櫻呆愣片刻,結眉盯著掌內金樽瞧了半晌,神思一轉,似是置身廿歲之前那一夜,宋樓後院花園。


    “彰明昭著,不瞞天地;盡人皆妾,私會花前……”


    白衫男人將刀口正對胸腹,噗嗤一哼,便在自己身上開個口子,後則一寸一寸、一分一分,直將自己肚皮整個剖開,人那一套胃腸淅淅瀝瀝和血帶湯撒在地上。


    “我兒…我兒……”


    秦櫻身子驀地一顫,神思歸返,麵上青白難辨,膺前起伏難定,接連急喘了半刻,這方給麵上添了些微血色。


    “老拙......心憂......孫兒,這便少陪了。”言罷,秦櫻迴身,忙不迭將金樽往一旁供桌上一擱,眉眼之間,透出淡淡厭棄模樣。


    “諸位少年英雄,且往各自房中安睡。明日一早,老拙自會安排家丁整修此門。”言罷,秦櫻轉目,直往一牌位上瞪了一眼。那眶內,時而寒涼刺骨,時而吐火馳逐。


    堂內胥留留聞人戰見狀,不由皆現訕訕,眼風一換,並行而出。


    五鹿老輕嗤一聲,麵上倒是有些個不出所料的得意神色,直衝聞人戰背影,亦是三步並兩步追趕而去。


    此一時,祠堂內便隻留了五鹿渾一人,披蓋著兩條被褥,踱步上前,一手撿了桌上金樽,湊在跟前,裏裏外外細瞧不住;另一手則自被中伸將出來,五指一蜷,搔頭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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