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歸當下,雪山天下門。


    那日五鹿老被洞內囚人一駭,竟登時昏死過去,人事不知;之後臥床迷迷瞪瞪了大半日,方算轉醒。然則,即便迴了魂兒,身子卻沒好利落,後日又再發了數場癔症,每每醒來,無不是尖叫連連、薄汗涔涔,色皏力虛,短氣疾欬。此病之急之惡,實在無需贅言。


    五鹿渾見此情狀,心下憂煩,隻得派了半數祥金衛,令其好生護送五鹿老暫返玲瓏京休養;自己同宋又穀,卻是一刻不敢再多耽誤,同剩下的金衛一齊,立時南下,欲將那囚人送往垂象葡山派。


    臨行之前,五鹿渾特意交代祥金衛留了封銀子。想著隋乘風一去,歧歧路怕是零丁孤苦;若可資以薄銀,待其祭奠歸山,獨擔師門,也不至太過捉襟見肘,困頓度日。


    至於那白猴,宋又穀雖仍是懼怕同其親近,卻又不舍其獨自留於雪山,同五鹿渾一合計,便亦請三兩祥金衛幫手,帶著白猴往祁門關,鄭重托付給了三昧酒家的丁夢璜。


    五鹿渾同宋又穀依次出得北三關。一路上,那囚人一反常態,大為收斂,安安靜靜呆在轎內,隻是不住打簾四顧,時不時再哼唧出幾個模棱兩可的詞來,倒也沒露出甚傷人抑或逃竄的意圖。


    “人說‘家富產嬌兒’,這句老話,當真不虛。”宋又穀上身一仰,右肘一推,於馬上盈盈開了折扇,念著五鹿老那病弱姿態,掩口揶揄道。


    五鹿渾與宋又穀並轡前行,聞聽此言,微微搖眉,歎道:“胞弟嬌養享樂慣了的,又不屑習練功夫,身子本不強健。此番南下北上一通折騰,又受了雪山寒氣,被那般一嚇,難免如此。”


    “不然,不然。”宋又穀眉尾一飛,立時收了笑,徑自思忖半晌,方才接道:“那人……怎識得五鹿老?我那般瞧著,怕是她既認五鹿老相貌,也知五鹿老名姓。莫非,你胞弟也早認得那人,貼近一瞧,得了印證,這才一時舌橋不下、驚愕成疾?”話音一落,宋又穀蹙了眉,直往那囚人所乘轎輿努嘴擠眼。


    “她甫一入屋,初瞧見五鹿老,便目不轉睛,連瞧也不瞧你我,直直撲向五鹿老,還一聲聲喚著他那諢名,怎不怪異?若說他二人並不相識,我可不信。”


    五鹿渾聽得宋又穀說話,沉聲長息半刻,後則亦是側目,往那車轎處瞥了一瞥,眼風一冷,翻掌縱了縱韁繩,輕聲應道:“欒欒那容貌,無論男女,休關老少,一瞧見了,哪個不是心馳神往,總要楞上一愣的?”


    “至於諢名,那一人早是失了智,囚困日久,口舌幾廢……算不得數。”尾音未收,五鹿渾又再弛韁拍馬,眨眉功夫,已然竄出十幾丈去。


    宋又穀見自討個沒趣兒,心下憋悶,刷的一聲闔了扇,兩腿緊夾馬腹,輕喝一聲,亦是絕塵隨往。


    一行人雖心急火燎,恨不能一步便抵葡山,然則顧念那囚人身子,也不敢令其太過勞頓,故而停停走走停停,到達之時,已是胥留留同聞人戰在葡山派候著的第廿三天。


    四人重逢,且喜且憂。再見故友,歡欣自不必說;然舊謎未解,新疑又添,幾人將分道之後所見所聞依次道來,盤算思量下,更覺心思消縮,神誌凋耗。


    “那人……竟把小鹿生生駭出病了?”聞人戰方見五鹿渾同宋又穀上山,便覺察五鹿老未能同行,困惑好奇,翹首不盡,然心下徑自別扭著,未曾直言半字;現聽得宋又穀將雪山所曆事無巨細一一道來,方知五鹿老已然被送迴玲瓏京調養小息。聞人戰鼓了腮,徐徐眨眉兩迴,不知怎的,唇角止不住往下掉。


    “依那人形貌,若猝不及防直撲向你,你也未必受得住。”宋又穀身子往椅內一歪,徐徐搖晃折扇,勾眼笑道。


    聞人戰一聽,暗暗吞唾兩迴,思及甫一瞧見那囚人之時,自己心內的確咯噔一聲,毫毛直聳。


    “隻不過,我尚奇著,怎得那人似是識得五鹿老,竟還知曉他那諢名?”


    聞人戰長納口氣,不經意托了腮,搖眉苦道:“怪事連連,我可是半點兒頭緒也沒有。”


    五鹿渾輕嗤一聲,徐徐啜口香茗,再同胥留留換個眼風,沉聲笑道:“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稍頓,挑眉直朝胥留留詢道:“胥姑娘於葡山這些個日子,可是當真得見鳳池師太畫像?”


    胥留留抿了抿唇,柔聲應道:“葡山派上下,無一不對祖師奉若神明。即便是對著其所遺法器衣物,也是畢恭畢敬,恨不得頂禮膜拜。法堂供有鳳池師太木雕,整段香樟細心打磨,足有半人多高,刻的慈眉善目,倒有些菩薩神韻。派內各處,多密存鳳池小像,既有廿歲前傳下的,又有後人臨摹再現的。”此言方落,胥留留挑眉,偷往後堂掃了一眼,低聲接道:“隻不過,那些畫像,同你等護送來的那人,實在不似。”


    聞人戰一聽,麵頰一歪,衝五鹿渾笑道:“鹿哥哥,待柳掌門將那人洗洗幹淨,許就能瞧得仔細些了。”


    “雙星拱月之相,這可不是人人皆有。”宋又穀唇角一抬,輕笑接言,思及一個時辰前柳難勝情不自已、脫口而出那句說話,再細想想那囚人髒汙不堪的樣子,怕是耳內耳外,俱得滿布黑泥,若不先將其身上八兩陳垢除淨,誰敢上去辨一辨她究竟是“五星連珠”還是“日月合璧”?


    “現下隋掌門為人所害,那人又瘋癲如斯,不論其是不是鳳池師太,怕也很難追究個中隱情。且那些原想自隋掌門口內求得的答案,也是再無指望了。”胥留留抬掌往額前一抵,不禁又覺得腦逆髓痛,念著宋又穀添油加醬所述隋乘風頭殼盡碎的慘狀,胥留留冷不丁一咬下唇,胸前一抖,胃水上行,已是不住幹嘔起來。


    聞人戰見狀,立時起身,端水遞茶,柔聲詢道:“胥姐姐可好?”


    胥留留抬掌,拊膺順氣,強擠個笑,再衝聞人戰擺了擺手,待幹咽幾迴清唾,方朝五鹿渾接道:“於葡山這幾日,我也多番旁敲側擊,欲探四絕掌同大明孔雀摧關連。然,嫂嫂堅稱四絕掌乃鳳池師太家傳絕學,同魚悟毫無半點瓜葛。”此言一落,胥留留長籲口氣,更顯得垂頭搨翼。


    五鹿渾唇角淺抿,頷首緩道:“胥姑娘之前於流安鎮,便曾推想,少揚殺人盜寶者同那日九韶遇伏援手之人,許皆源於異教。禪活門同大歡喜宮,怕是葛蔓相牽,撇不清幹係。想想四海幫陳峙的遊蝶穿花掌,想想昆侖派雪見羞的玄黃再造棍,再想想亂雲慘事一出,魚悟立達薄山,又同隋掌門私下裏有些個接觸......如此,異教能使大明孔雀摧擊殺外使,倒也合理。”


    “鹿大哥言下之意,可是說……”胥留留一言未盡,心下驚惶,更顯得色如死灰,神采渙散。其目瞼陡地再緊,抬眉定睛,已然瞧見柳難勝同幾個葡山弟子前後自內堂出來。細細打量,幾個女子無不是將兩掌互攥,緊緊橫在膺前;麵上亦驚亦喜,滿是難以置信。


    柳難勝盈盈近前,待行至五鹿渾身側,倏瞬屈膝,五體跪地,竟朝五鹿渾行了大禮。


    “祝少俠大恩,葡山派上下銘記,感戴不忘!”柳難勝一邊稱謝,一邊叩首,後言哽咽,軟聲支吾,熱淚盈眶即下,滿麵涕泗交流。


    葡山弟子見狀,依樣效之,亦是膝骨投地,跪拜不住。


    堂內原來安坐的兩男兩女,現下可是全都坐不住了。


    五鹿渾同胥留留登時起身,一左一右,同時使力,直將柳難勝扯將起來,後則對視一麵,已然會意。


    聞人戰同宋又穀二人得見這諸人跪拜的情狀,卻是驚得兩腿一蜷,肩頸一抖,抱膝便縮在椅內,撇嘴不敢言語。


    “嫂嫂,”胥留留輕拍柳難勝肩頭,柔聲慰道:“那一人,當真是鳳池師太?”


    “決計不錯。”柳難勝抿一抿唇,退後兩步,再衝五鹿渾施了一揖,稍拭淚眼,斬釘截鐵道:“祖師那雙星拱月奇相,萬中無一,少之又少;況且,祝少俠初至便已言明,自雪山搭救一人,勾連隋乘風遺言同若幹暗語,推想所救當是被困廿歲的祖師。這般說來,時日更是對的上。如此相合,那人若非祖師,能是何人?”


    柳難勝衣襟見濕,深納口氣,切齒接道:“江湖誰不稱道佛口佛心隋乘風,皆尊其為俠客隱士,鏡清無礙……未曾想,其竟是個陰鷙偽君子、流毒假道學,暗施辣手,令我派祖師蒙受大災,廿歲不見天光……”


    五鹿渾聽得此言,麵頰微微搖了兩迴,鼻內一哼,探舌濡唇,轉個話頭道:“鳳池師太現下可好?其身得歸葡山,大幸之至。也不知此地一草一木、一景一物,可否助其神智同返?”


    柳難勝側目瞧了瞧胥留留,徐徐握了其掌,輕拍兩迴,朗聲笑道:“祖師既歸,我等自當竭盡所能,篤誌供奉!一來聊表徒孫寸心,保祖師一個晚景;二來深望內情畢露,還祖師一個公道。”


    話音方落,柳難勝收了兩掌,同胥留留頷首示意,又再側頰衝身後左右開立的葡山弟子瞧了兩瞧,送個眼風,拱手齊道:“葡山派上下,再謝祝公子大德!如蒙不棄,便在我葡山小住幾日,容我等略盡地主誼禮。”


    五鹿渾見狀,立時抱拳迴禮。兩方相對,竟再無言。


    當日過戌時,四人圍坐,秉燭夜談。


    宋又穀小指一抬,深深淺淺,不住掏索耳孔,待得半刻,方收了手,就唇一吹,不耐道:“怎得那鳳池師太迴了葡山,又開始大唿小叫起來?今兒個幾乎鬧了大半日,害得我午間不得小憩,真真惱人。”


    五鹿渾將一壺新茶頭泡濾掉,不慌不忙給宋又穀添了半盞二道佳茗,輕聲接應,“許是瞧著廿歲前熟悉之地,心有所動,故生異狀。這倒是件好事兒--想來,柳掌門確是沒有誤認祖師。”


    宋又穀聞聲,冷哼了兩迴,憋著股氣,急將那熱茶飲盡,惹得腦門兒汗珠點點,雙肩一抖,打個冷顫,抬聲便道:“鹿兄,照你這說法,那日天下門裏,鳳池一瞧五鹿老,也是立時失態。如此,你再說鳳池不識你胞弟,不免包庇。”


    五鹿渾似是早知宋又穀當有此句,眼目微闔,搖眉巧笑,“我說宋兄,現既確認囚人乃是鳳池師太,依照柳掌門所提其祖師失蹤時日,想來隋掌門於密洞所留刻字,果是按月份計數之用。”稍頓,五鹿渾長納口氣,目瞼一開,沉聲接道:“鳳池師太失蹤之時,莫說胞弟,連我亦未出世。難不成,隋掌門還能恩準鳳池師太時不時下雪山,往玲瓏京放風,這才湊巧碰著欒欒?”


    宋又穀一聽,這方察覺矛盾之處,口內咂摸兩迴,陡地抬掌拍在自己額上,語塞狼狽,再不多話。


    胥留留見狀,啜了半盞茶湯,機鋒一轉,攢眉歎道:“看來,鹿大哥當日推測,確是不差分毫。那異教怎得不害旁人,偏取了隋掌門性命,還是用那般酷刑,正應了碎首糜軀之辭。”


    “隋掌門……當真是異教中人?”聞人戰兩瞼再開,目珠急轉,低聲哀道:“可他那般不慕名利,與人為善,怎會跟異教同流合汙?”


    五鹿渾聞言,唇角一顫,頰上立時黯淡,輕聲應道:“我同宋兄也仔細查過隋掌門屍身,卻尋不見半點古怪雕青。現下,我反倒隱約覺得,隋掌門同異教,並非之前所想那般關連。隻是,其究竟為何囚困鳳池師太,我是當真琢磨不出個所以然來。”


    “許是積懷日久,伺機報複?”宋又穀聳了聳肩,低聲嘟囔道:“你我皆知,隋掌門乃是武癡,許是其覬覦四絕掌不得,這便懷了嗔恨。”


    胥留留探手,以掌背掃了掃鼻頭,暗暗探了一眼五鹿渾麵上情狀,頓了片刻,方柔聲道:“不過數日,天地翻覆。之前嚐聞嫂嫂褒讚隋掌門,稱其是個心無旁騖、醉心武學的老癡兒,言辭之中,幾多激賞。可今日堂上,嫂嫂卻是冷言怒斥,毫不容情。”話畢,胥留留麵頰一揚,定定瞧著五鹿渾,徐徐自道:“然則,嫂嫂確是事出有因。畢竟,隋掌門犯下那般囚困惡事,實證確鑿,不容抵賴。”


    五鹿渾一聽,心下解意,朝胥留留稍一頷首,苦笑應道:“佛言,既悔前非,便是善己。我讀隋掌門所留刻字,深感其日夜悔疚,良知撓懷;那般善惡對峙二十年,恐其早覺生不如死。現在這般,反而解脫。我自明白,無論因由,其加諸鳳池師太之暴行,罪重惡深,辯無可辯。隻是,佛見‘一善可解百惡’,人見‘一惡可壞千善’,是惡是善,安能妄斷?”


    話音未落,四人又聽得屋外一陣哭嚎,其聲若薄劍,直插耳孔,似要將兩耳洞穿,又幾將腦髓搗爛。


    宋又穀長歎口氣,兩掌緊掩雙耳,自顧自抬聲嚷道:“諸天神佛,求你們,要麽收了那人的喉舌,要麽收了本公子的耳朵!”


    話音方落,五鹿渾反是一怔,眨眉幾迴,探手一扶宋又穀肩頭,疾道:“之前你可是說過,隋掌門自刺聽宮穴,毀了耳力,方練得那一手乘風歸?”


    宋又穀兩掌一收,細瞧五鹿渾神情,莫名覺得麵上發緊,心裏發毛,空咽一口濃唾,木然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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