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內。


    五鹿渾自袖內掏了隨身火折子,微微一晃,光暈乍現。


    二人俱是闔了眼目,頓了片刻,待稍適明光,這方開目,再觀洞內,物物可見。


    “宋兄,你且來瞧。”五鹿渾退往一側,抬掌輕撫山壁,見其上乃有諸多刻字,字體頗草,大小不一,勾捺欲止未止,帶著些難以言表的落寞無助。


    “這是……”宋又穀探頭上前,細細一看,見那刻字雖多,卻不成章句,不過是一二三四五的乏味計數,順次辨認下來,已然刻到了兩百七十八,將半麵山壁填的滿滿當當。


    宋又穀搔了搔頭,目珠徐徐轉個兩迴,輕聲自道:“這裏記的,莫不是葬身洞內的亡魂數目?”話音未落,自顧自打個寒戰,囊著鼻子給自己尋個台階,“我可不是怕,我是體寒,凍得哆嗦。”


    五鹿渾搖了搖眉,也不說破,抬掌輕拍宋又穀肩膀,後則往另一側,舉火再看。


    “此一山,當喚‘鐵圍’;此一洞,當名‘無間’。小罪尚報,纖毫受之;罪孽深重,解脫無望。”五鹿渾輕將另側山壁上所書文字誦讀出聲,稍頓,搖眉苦道:“這字,瞧著像是隋掌門親筆。”話畢,暗暗計較道:莫非,那人……真在這處?心念及此,五鹿渾抿了唇,抬了掌,五指於膺前虛虛掐算。


    宋又穀蹭蹭兩步上前,顫聲接讀道:“取吾之心,夜叉尚不願食;煮吾之身,鑊湯尚嫌不沸;烙吾之肉,赤柱尤不足溫;穢吾之體,糞尿尚難稱臭。吾之罪業,曆遍多獄,每獄億劫,仍不可消。但求早死,萬苦加身;即便業盡無期,卻可脫此生獄,少受天良鞭撻,不由悔疚噬心。”


    宋又穀念罷,抬掌自抱,手心徐徐摩挲外臂,待得片刻,定了心神,方長納口氣,啞聲衝五鹿渾詢道:“隋老爺子……”正支吾著,指尖猛地衝洞內一點,“他說此處乃是地獄……你看……”話音未落,自己已是止不住地兩眸狂跳,皮肉驚顫。


    五鹿渾抿了抿唇,欲言先顰,眉頭攢在一處,呆愣一時,卻終是未應一句,將那火折子就唇吹了兩吹,放腳便向內去。


    宋又穀見狀,麵上羞赧,磨磨蹭蹭不情不願地,卻還是一步步跟了上前,口內喃喃絮叨著,“本公子又不是怕。本公子是衣衫單薄,想在此歇上一歇,待身子迴暖再走……哎我說鹿兄,你別走那麽快啊?等我一等……”


    這山洞,初時稍顯逼仄,尚有幾處,需得匍匐縮身,方可通過。然行兩刻,麵前豁然開朗,四圍有幾條半尺粗細的孔道合並一處,各條涓水細流竟於洞內匯成一條暗河,河水清澈卻不生魚蝦,汩汩流淌著,直往山洞更內的黑暗。


    眼下,這條暗河,成了向前的唯一通路。五鹿渾同宋又穀對視一麵,不敢稍加鬆懈,高舉著火折子,趟著腿弓著腳,小心翼翼順著河水再往內去。


    又行半柱香功夫,河水已至二人膝窩。


    五鹿渾多添了小心,仔細寶貝著掌中一絲光亮,瞧見身前半丈遠處,有山石倒墜,形似筍,色如乳,石尖距水麵僅留兩尺一線。五鹿渾迴眸,衝宋又穀示意,後則蜷了背,將火折子攏在膺前,整個人自腰際打橫翻折,似將脊筋拗斷,上身與水麵相平,一步步挪著,徐緩通過那垂石阻礙。


    方過關卡,目前陡有光明乍現。


    五鹿渾同宋又穀瞧著麵前景象,無不是口唇開張,瞠目結舌,胸前宛若敲鑼擂鼓,咣咣響個不停。


    此一處,乃是山洞盡頭,開闊異常。


    那暗河匯聚,形成個同尋常屋舍差不多寬窄的鏡湖。一道白光如晝,也不知是自哪裏打進洞內,直映得四下通徹,煌煌如列明燭,令方自幽暗通道中崎嶇行來的二人更感恍惚。


    細細辨來,此一處:薜荔依牆,莓苔漫地;怪石疊疊,湖水粼粼。外麵是妒花天氣,內裏是無風無雨。這個密洞哪裏是什麽無間阿鼻,分明是雪山貯春之所、天上洞府極樂方是。


    宋又穀徑自呆愣,沒的提防,陡聽得身後一陣吱吱亂叫,還未迴神,便感肩背伏上一物,兩臂緊勾宋又穀脖頸。白毛寸長,胳臂上筋肉鼓鼓——這家夥,不是那溫泉遁逃的雪山白猴,能是何物?


    “母猴子,母猴子!”宋又穀尖叫兩迴,邁步便往前去,邊行邊使力將那白猴自身後扯落,往前一擲,單掌一抬,哆哆嗦嗦的,正待發作,卻又聽得一聲怪叫,自活湖邊沿一巨石後傳來,尖破山壁,響遏流紋,其聲長利,久盈兩耳。


    宋又穀同五鹿渾遞個眼風,二人齊齊上前,小心戒備著,試探行了十數步,待至跟前,方見那幾有兩丈高的巨石下部,露出數條鐵鏈,每根都有孩童手腕粗細,其上多是斑斑鏽跡,相互纏繞著,說不出的陰森可怖,隻消看看,已生懼意。


    二人止步,踮腳探頭,欲將那巨石後所藏瞧個明白。未料得,迅指之間,伴隨一聲長喝,巨石後陡地飛出一物,似是人形,展臂撲向五鹿渾同宋又穀二人,恰如黑雲壓麵,已然奪了此戰先機。


    宋又穀目眥幾裂,渾身氣力凝於足尖,一掌緊扯身側五鹿渾,一掌攥著折扇不撒手,倏的一聲,退出三丈遠,再將那折扇一點,朗聲怒道:“何方妖孽,裝神弄鬼?”


    五鹿渾倒是不見驚懼,細瞧身前,見來人雙腕兩踝俱被鐵索拉扯,再難近前一步。其著衣物雖厚,卻遍布泥灰,早是辨不清本色;長發及股,灰白黏連,內夾些許碎石草屑,髒汙的很。


    其麵不見五情,高顴縮腮,肌膚皺幹,齒牙暗黃,幾要墮盡;眉高八字平分,然毫毛稀稀拉拉;一雙透紅下耷眼,毫無神采。


    來人口唇微開,立引得涎液四流,活脫脫一副失智黃發形狀,看得人眶底發熱、鼻內泛酸。


    這人見五鹿渾同宋又穀再不動作,便又低低吼了兩聲,後則呀呀支吾著,時不時蹦出幾個不成體統的詞字。


    “吃……食來……食來……”


    “她……是個女人?”宋又穀上下打量了那人半晌,甚覺不可思議,目珠眨亦不眨,直愣愣朝前盯著。


    五鹿渾搖了搖眉,徐徐將火折子收了,又將兩掌心往麵前一豎,囫圇地抹了抹臉,後便把兩掌蓋在麵上,再也不願移開。


    “瞧她樣子,怕也得有個六七十歲吧。”宋又穀冷哼一聲,徑自接言,“看來還真叫五鹿老那小子猜中了,隋老爺子養的,不是啥金籠鸚鵡,正是這金屋阿嬌啊!”


    五鹿渾應也不應,自顧自掩著麵,隻覺得胸膺渾擾,心口沉重,悶悶地不住吐納,卻仍感覺憋堵不暢。


    宋又穀哪裏顧得上五鹿渾這些個異常,見鐵索困縛之人實難有甚兇暴行徑,這便暗暗揩了揩額頭薄汗,將折扇別迴腰際,心下雖是驚駭,卻止不住孩童心性,抱臂笑道:“且容我試試,喚她一聲。”


    “月兒?”


    “小月?”


    “阿月?”


    五鹿渾於一旁聽著,再受不得宋又穀這狎褻意味頗濃的叫喚,陡地抬聲喝道:“收了你那些虛囂議論,莫在造謗!”


    宋又穀一怔,訕笑陣陣,輕聲應道:“隋老爺子不就是癡戀無果,欲念蒙心,這才將一生所愛幽禁此地,於世長隔嘛。那風月池的名字,自然也就是為這人而起。我喚她月兒,有何不對?”


    五鹿渾長納口氣,仰麵闔目,心下一股莫名的悲憤哀怨,夾雜著無名怒火,卻不知該往何處發泄。靜默一刻,這方低眉,側目一瞧宋又穀,冷冷從牙縫間擠出幾個字來。


    “此一位,不是啥勞什子月兒。”


    “不叫月兒,那是何人?何名何姓?鹿兄你又從何知曉?”


    “沒了我的蟲兒,鳥在池子中。”五鹿渾身子一低,蹲踞地上,指尖作筆,須臾寫就一個“風”字,“將這風字中的‘蟲’取了,替上一個‘鳥’字……”


    “那……便是一個‘鳳’字。”


    “照理說食蟲羽禽自當在林在籠在空,啞謎中卻非要提及這是池子裏的鳥,而不是旁的任何一處的鳥,實在有悖常情,想是其專為點出一個‘池’字來。”五鹿渾將一“池”字添在那“鳳”字後頭,啞聲接道:“隋掌門如是說,一來是告知我們當依何路尋得此位前輩下落,再來,便是告知你我這位前輩名號……怕是那風月池的名字,就是在行了這幽禁惡事之後取的。”


    “你……你是說……此一位是……”宋又穀一聽,早是不耐,連連吞唾,顫巍巍起身,倒退兩步,方道:“她是葡山祖師掌門——鳳池師太?”


    “不會不會。”不待五鹿渾接應,宋又穀已是徑自擺手,輕嗤笑道:“那池子既名風月,照你所說,風字池字皆有所指,那中間這個‘月’字,該當何解?再說,那池字怎就非等放在鳳字後頭?說不準,這人就是姓‘池’名‘鳳’呢!”


    五鹿渾挑眉哼道:“我也盼著,此人同葡山無有牽連。然則,以我對隋掌門了解,他絕非那通曉風月醉心情事之人。依他的性子,給那溫泉取這麽個名字,不可能毫無緣由。我料想著,那‘月’字,一來是個障眼法,免得讓人一下便將溫泉名字同鳳池師太聯係一處;二來,怕那‘月’字也作計數之用。”五鹿渾掃了身前囚困之人數眼,終是不敢正視,側頰朝宋又穀一努嘴,沉聲接道:“宋兄可還記得方入山洞之時那些數字?”


    “自不能忘。二百七十八。”


    “二百四十九個月,便是廿年之多。宋兄淵博,江湖中事如數家珍,廿歲之前,何事曾轟動江湖,眾說紛紛?”


    宋又穀掐指一算,喃喃自道:“二十多年前,武林有四大謎團——一乃葡山祖師失蹤;二乃大歡喜宮覆滅;三乃魚悟國師入宮,四乃劍橫子隱匿。”


    宋又穀虛虛撓了撓頭,兩腮一撮,嘖嘖歎道:“如此說來,時間確是對的上。巧合……巧合罷了……”一語未盡,宋又穀同五鹿渾對視一麵,已然齊齊喟歎不住。


    “待你我將其送上葡山一驗,其之身份,自可分曉。”五鹿渾別過臉去,輕聲自道:“我也冀望這番推測,皆不過我自說自話。”


    “吃……吃食……”


    二人一頓,又再端詳麵前之人,心下酸澀,如食豆梨。五鹿渾淺咬下唇,冷聲悲道:“想是隋掌門每月送一次吃食,續其性命。現而今隋老西歸,若你我勘不破他那臨終啞謎,怕是再經半月,食糧乏盡,野果不接,洞內這一位,必得饑餒而亡,無聲無息。”


    宋又穀倒抽一口涼氣,戚戚然應道:“隋老爺子那般淡泊之人,究竟為何行恁大惡,將此人囚禁在這雪山上?”


    五鹿渾搖眉不住,唇角輕顫,輕聲應道:“眼下最重,先將其解救升天,好好安頓。怕是不久,你我便可再同胥姑娘會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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