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雪山天下門。


    五鹿渾同宋又穀端坐堂內,見堂下有倆少年,俱是弱冠年紀,麵目清秀,眼神清澈。


    二人拱手,直衝五鹿渾敬道:“見過王爺。”


    五鹿渾稍一擺手,輕聲應道:“你二人尚記得我?”


    一少年抬眉淺笑,癡愣愣道:“姬宗主攜王爺前來雪山那天,距今雖已有些個時日,然則山上常年無客,偶有造訪,自是記得清楚。且王爺上兩個下兩個,左兩個右兩個,一張麵上四個酒靨,一見難忘。”


    宋又穀側目掃一眼五鹿渾,後則挑眉,衝座下少年道:“你二人姓甚名誰?如何稱唿?”


    前麵先答話的少年咧嘴輕笑,“在下歧歧路,這是師弟冥冥脫。”


    宋又穀聞聲,強忍了笑,嗤道:“堂堂雪山天下門,便隻有你二人?”


    歧歧路頰上泛紅,低眉順眼,拱手應道:“最多時,師弟不足五人;最少時,便是當下。”稍頓,凝眉瞧著五鹿渾,徑自歎道:“師父離山多日。其方下山,三師弟匆匆盡同四師弟迷迷生便緊隨其後,偷出師門,再未迴返。”


    “一生匆匆盡,百事迷迷生。千條歧歧路,萬劫冥冥脫。”五鹿渾長納口氣,抬掌示意二少年取座,沉聲再道:“隋掌門瞧得通透。”話音方落,眼眶竟是泛紅,同宋又穀換個眼風後,二人俱是默默,著實不知該由誰將隋乘風的死訊傳於麵前這兩個淳樸少年方是。


    不間不界坐了一刻,宋又穀終是不耐,咳了數迴,把嗓子清了又清,咬著下唇一拍大腿,“你們師父……”


    宋又穀逃目,眼神不敢多同歧歧路相接,沉吟片刻,低低哀道:“隋掌門幾日前於祁門關內中了惡人埋伏,……怕是……怕是再也迴不來了。”


    歧歧路同冥冥脫對視一麵,俱是唇角輕顫,目瞼倒耷,齒牙磕碰個幾迴,不得隻言,唯有齊齊歎口長氣。


    “師父常言,平生湖海少知音。自唯一一位摯友離世後,師父怕是更覺寂寞。”歧歧路唇角反扯個笑,輕聲接道:“三千丈清愁鬢發,七十年春夢繁華。近幾年師父口邊掛著的,多是此句。現如今,倒也解脫。”言罷,施禮輕道:“請教公子,師父屍骨,可有入殮?葬於何處?”


    “草草埋於祁門關城西,龍子窩。”宋又穀冷哼一聲,立時又再詢道:“你可知隋掌門摯友何人?”


    冥冥脫脖頸晃個不停,同歧歧路交目片刻,扯個哭腔,唯唯應道:“隻知道師父時時念叨,不知名姓。”


    見宋又穀麵上生疑,歧歧路急忙擺了擺手,附和道:“師父隻說,那友人多年前亡故,並常自言自語著,說要是自己那時一並去了,反倒好了。細算起來,怕那是廿歲前的陳年舊事。那時候,我同師弟尚未出世,更未得入師門,哪裏知曉恁多?”


    “隋掌門平日裏可有些古怪言辭,抑或甚荒唐舉止?”


    歧歧路又再低眉,不約而同地,同冥冥脫搖首不止。


    “未曾得見,未嚐得聞。”


    “那,你們師父養不養鳥?”


    堂內二子聽得宋又穀此問,愣了片刻,一頓,異口同聲,“這雪山,可不是甚養寵的好地方。公子何以有此一問?”


    宋又穀騷首不止,心下暗暗計較道:我便知道,隋老爺子那勞什子遺言,必有古怪!


    五鹿渾見宋又穀半晌不應,自己也不多說,抬掌取了一側茶盞,輕啜少許,後則濡了濡唇,方待開口,便見堂內二子衝自己行個大禮,不多言語,徑自離去。


    五鹿渾微微見怔,口唇微啟,似是自道:“蟲兒,鳥兒……還不是那一般的鳥,非得是養在池子裏的鳥,豈不怪哉?”


    宋又穀想也不想,鼓腮應道:“若破此謎,咱們定能得些異教端緒!”


    五鹿渾輕笑一聲,心下反道:隋掌門現身薄山,想來定是同大歡喜宮有些牽連;然則,其雖頭殼盡碎,但是否真為那異教所殺,尚需再論。


    宋又穀暗暗掃一眼五鹿渾,細辨其神色,也不知是探得五鹿渾心下所想,還是自己也有些疑問,又再喃喃低語,以令心服,“鹿兄可還記得那阿苦說話?隋掌門的遺言,乃是一短手短腳的侏儒傳與城民。大歡喜宮人,言則惑人心,行則迷人智,其內裏怕也多是些畸異之士,使的盡是些吊詭手段、陰損伎倆!”


    五鹿渾也不多言,徐徐盡了盞茶,候得半柱香功夫,抬眉之際,正見歧歧路同冥冥脫二子身背行裹,又再入得堂內。


    “你們……”宋又穀一怔,立時解意,冷笑一聲,道:“怎麽,方聞噩耗,連假作也不欲假作,這便要野馬脫韁,步你們師弟後塵?”


    歧歧路見宋又穀出言不善,也不見惱,輕扯肩上行裹,拱手應道:“確是要離山。”


    宋又穀無奈瞧了五鹿渾一眼,心下也知:隋乘風一輩子,除了癡迷武學,旁的一概入不得心,此般無欲無求順天應命,自是難將這雪山天下門發揚光大。既無名,又無利,日日粗茶淡飯,離群寡居在此幽寒之地;莫說是血氣方剛的少年兒郎,就算是些個修行多年的僧人和尚,怕也是六根難淨,降不住心魔。


    “你等師父慘死,你們作徒弟的,不想著報仇雪恨,生剮兇徒,反倒收攏細軟,腳底抹油,還真是義子節徒,識得時務!”


    歧歧路麵色仍是無改,唯不過慘笑應道:“見王爺到此,想來,師父之仇指日當報。我同師弟自是知曉斤兩;無謂送死,尚不如好生打算,多做些實事。”


    宋又穀心下暗斥了歧歧路百遍貪生怕死,白眼一翻,眼刀陣陣。


    五鹿渾麵色稍顯難看,卻也自知人各有誌,實在不能強求,心下唏噓一陣,反手自袖內掏出錠銀子,擲於歧歧路,輕道:“既是如此,自求多福吧。”


    歧歧路咧嘴笑了笑,將那銀子轉予冥冥脫,後則拱手作揖,邊行禮邊道:“王爺若是呆得乏了,可在山上轉轉,切莫行得太遠。這雪山天氣,瞬息萬變。”


    五鹿渾拱手以應,尚未啟唇,便聞歧歧路接道:“之前王爺來時,從未得暇逛上一逛。咱們這雪山天下門後門,繞個半圈,有個園子,內有一池,其水常溫,泡一泡甚是舒爽。”


    五鹿渾同宋又穀腦內靈光一現,對視一麵,齊齊起身上前,扯了歧歧路衣袖,疾道:“什麽池?裏麵可有禽鳥?”


    歧歧路抿了抿唇,待退了兩步,方再弓身,輕道:“真的無甚飛禽,倒是有隻雪山白猴,時不時往池內尋些熱氣。”


    瞧著五鹿渾同宋又穀麵上疑惑,歧歧路搖了搖眉,又再緩道:“若是二位不棄,待得六七日後,我便親引二位,繞雪山逛上一圈。”


    宋又穀聞聲再怔,眉尾一挑,詰道:“你不是要離開雪山麽?”


    “離開一時,卻非一世。”歧歧路眼神更顯明澈,一濡下唇,沉聲自道:“想來師父自當體諒。”


    “你們欲往何處?”


    “師父本是隨性之人,也不喜甚縟節繁文,故而葬於何處,如何下葬,想來其不會在意。”歧歧路邊道邊笑,抑揚頓挫著,卻又陡然哽咽,半晌喘不上氣,直憋得麵頰通紅;抬掌拭淚不住,再惹得短褐盡濕。


    “養育之恩,授業之恩,無以為報。”半刻後,歧歧路方長納口氣,平靜心緒,“師父,師父;徒兒,徒兒,既師又父,且徒且兒!即便不循常理,隻念親緣,我也總得前往奠上一奠,在師父墳前叩上幾個響頭。不為旁的,單為了自己心安理得!”


    宋又穀搔了搔首,麵上愧色愈發繃不住,口唇吧唧兩迴,一攏歧歧路肩頭,直打哈哈,“瞧瞧,你這孩子,怎不早說?”話音方落,又自袖底取了自己的一錠銀子,直往歧歧路掌中一塞,“一來路上總要花費,再來也算本公子的一份心,你且多買些香燭紙錢,莫要吝惜。”


    歧歧路也不推拒,連聲稱謝,又將那銀子轉了給冥冥脫,後則送個眼風,同冥冥脫齊齊衝宋又穀使個揖。


    五鹿渾瞧一眼冥冥脫,下頜一探,令其先行,見歧歧路欲隨後跟上,這便輕咳一聲,留道:“你可是為你師弟作了打算?”


    歧歧路迴眸,苦笑應道:“師父在世之時,每隔一月,我便得下山,往最近的村裏,以木材易些肉糧。有幾迴,我稱病,借故晚歸,暗地偷往祁門關瞧過一瞧……”歧歧路垂了眉眼,輕笑接道:“山下的生活,我也見識過。”


    “冥冥脫這是第一迴下山?”


    歧歧路衝宋又穀一笑,頷首再道:“我隻知道,此次下山拜祭師父,我必然迴得來;至於二師弟,我不欲迫他,更不欲用些個俗世禮法規勸他。若他途中改意,正可籍著二位的銀子,自謀生路去。”


    “在下愚笨,無甚本事,習了十多年,那一手乘風歸也未學得師父三成。然則,雖知振興師門無望,我卻必得同雪山天下門共存亡。不求旁的,隻願三不五時將那門匾擦得發亮。若等個四五十年,我身子老邁,爬不了高,走不了路了,我便將那天下門的匾額取了,抱在懷裏,含笑閉眼,也算沒將這門派砸在自己手上。”


    言罷,歧歧路衝五鹿渾同宋又穀稍一擺手,傻笑道:“一來一去應不過十日。若二位不嫌,便安心在此住下,待我迴返,給二位獻上個拿手的蜜釀獐肉。”一語未落,走得幹脆;脊背堅挺,行得端正。


    宋又穀暗暗咽口唾沫,胸膺初時滿是莫名豪氣,口唇微開,朗聲一笑,“原以為他當是‘岔路之中有岔路’,熟料得竟是個‘一條道路走到黑’,撞了南牆撞北牆的一根筋!”


    話音方落,宋又穀卻又立時變臉,陡地攢了眉眼,衝五鹿渾努嘴歎道:“唯二的弟子下了山,誰伺候咱們三餐?”未及五鹿渾有應,宋又穀一噘嘴,一縮脖,“咱們那小王爺,究竟何時才到啊?”


    五鹿渾輕哼一聲,返身取座,愣愣瞧著門外,早是沒了歧歧路的影子。五鹿渾搖了搖眉,自語喃喃,“賢愚千載知誰是,滿眼蓬蒿共一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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