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晌午在那忘形園子,本姑娘不逃,當可趁便隨其入了府去,何需得現下在這邊淒淒慘慘候著?”聞人戰倚著樹幹,取座一粗壯樹枝上,單掌直拍腦袋,兩條腿自然然向下垂著,來迴擺蕩。


    “然則,本姑娘乃是俠盜,所依所憑是一身本領,豈是貪皮囊便宜之人?”思及此處,聞人戰腦中所現,卻是她師父那清俊樣貌。


    又待一刻,聞人戰闔了眼目,搖搖頭,抬臂近肩,以掌化拳,有一下沒一下地捶打頸背。見未起效,其便將身子往邊上一滑,倏地一聲,人已自那樹枝落下,兩腿卻是交纏,盤於枝上,抱臂胸前,眼目未開,烏發耷墜,正似一條倒懸梁的美女蛇。


    此一時,夜色尚酣,然則無憂王府內,仍是燈火通明。


    五鹿老隻著一象牙白絲衣,領口大開,上身似露未露,披發及股,正悠哉側躺在一翹頭軟塌上。


    軟塌兩邊,各跪一裸身美人兒:皮膚似是比五鹿老那絲衣還要嫩滑,膚色似是比屋內那銀碗裏滿溢的羊奶還要白皙;那眼神,那發絲,那腳踝,那玉指,更不消提其肩胛鎖骨、雙峰腰肢,每一寸每一處,皆是勾魂攝魄,完美無瑕。


    “去,取些酒來。”五鹿老下頜一挑,輕道。


    左側那美人兒得令,柔柔起身,往那桌上,斟了滿盞。


    玉液初入酒盅,便於酒麵顯出冰花玉樹之形。少待半刻,影像乍消,卻又生出一道琉璃之光,映得酒盅微微發青。


    這酒,可有名頭。其名“日色浮”,出於三國公認的釀酒世家祁門丁家。


    那丁家世代以釀酒為生,時至今時,至丁夢璜掌家,風頭更是無匹。


    這丁夢璜,年逾五旬,不妻不子。或是因著孤身一人之由,性子尤是陰晴不定,前一刻還嬉笑不止,後一刻卻淚如雨下。其雖是釀酒名家,卻常常被人在那勾欄腰棚上尋見,手裏拎著兩壺一文錢一斤的食寮雜酒,喝得醉成一攤稀泥,卻又時不時迴魂唱上兩句“淇奧春雲碧,瀟湘夜雨寒”。


    這“日色浮”,乃是丁夢璜廿歲自創,於當年釀了區區不過二十壺,窖藏三十年,方才取出;每壺競價,乃是一百兩黃金起。而那二十壺內的一半,現都入了五鹿這無憂王府。


    裸身美人兒見那酒色,略顯神迷,恍惚了一瞬,方笑意吟吟,長頸一仰,將那滿盞日色浮飲下,後便蓮步輕移,轉眼到了軟塌邊上。


    五鹿老稍一揚眉,將一側臉頰擱在榻頭玉幾上,眼目微開,定定瞧著那美人兒,未酒先醺。不過半刻,其唇角已與那美人兒朱櫻相接,輕吻半晌,日色浮便已盡數渡於五鹿老口內。


    裸身美人兒兩掌撫上五鹿老麵龐,正待深入,卻查見其眉頭一顫。美人兒立知失了分寸,深施一禮,急急退後,又扯了一條銀亮的長絲,分連四片唇瓣,也分不出那是酒是唾,襯著室內燭光春色,尤顯妖冶。


    五鹿老見狀,吃吃輕笑,揚袂一揮,令道:“再去取些羊肉。”


    美人兒聞聲,喜上眉梢。其返身之時,五鹿老正將兩指一橫,蓋於唇上,後則仆身,卻將那指腹唇印,留於榻尾另一裸身美姬胸前。


    “玉碗琥珀光,怎敵本王的嬌娥齒頰香?”五鹿老口內喃喃,仰麵躺在榻上,四體大開,薄唇淺抿,專候著那羊肉。


    屋內酒色財氣,屋外風霜雪雨。


    聞人戰鼓了兩腮,目珠轉個不停,一掌拍腹,心下怒道:都這個時辰了,怎得五鹿老還不歇息?本姑娘又不是鳥,今晚還要在這樹上作窩不成?正思量著,又聽得肚皮咕咕作響,聞人戰長歎口氣,一眺那宅子裏的通明燭火,更見悲切。


    這般又餓又困,百無聊賴候至醜時,終是見那王府內院昏暗下來。


    聞人戰心頭一振,身形一晃,無聲無息,縱身飛至府內,七轉八繞避過巡防護衛,施施然來到五鹿渾提及的東麵耳房。


    此時,五鹿老正為仆從小心翼翼抬至耳房榻上。四名仆從分跪四角,將其披發輕綰,又柔柔為其蓋了金絲薄被,臨退下之時,將一串銅鈴一頭係在五鹿老手邊玉環之上。


    聞人戰伏於梁上,見此情狀,心下暗暗計較:這……是何故?莫不是專為了防盜?


    待那群仆從無聲退出房內,聞人站終是得暇,得以瞧見五鹿老模樣。


    不過一瞥,聞人戰心下已是先遭天雷,後穿地火,身上毛孔,每一個都漲至原本百倍大,唿唿向外散著體內莫名燥熱。


    “他……生得真是美!”聞人戰兩掌不自覺撫上麵頰,感那頰上熱度,似將兩手都燒化了,然則滿心的歡喜同全身的輕盈,倒不知是自何處得來。


    烏黑的雲鬢,高挺的鼻梁,鮮嫩的薄唇,明媚的少年郎……聞人戰挖空了腦子裏所有形容美好的辭藻,疾風暴雨般的投向榻上仰臥的五鹿老。然那每一個詞、每一句話,似萬千飛矢,偏偏全都巧合般避過了少年,徑自投向個深不見底的萬丈寒淵,連丁點迴響也撈不到。


    聞人戰口唇發幹,探舌一濡,將腦殼像擰巾帕一般搜刮個幹淨,直到再也摸索不出半個字,這方攤手,長納口氣,啞聲緩道:“好餓。”


    漏夜長更。


    聞人戰也不知自己在那梁上癡癡瞧了多久,隻覺得身子似是慢慢漂浮起來,眼皮又酸又痛,目珠又幹又癢,耐不住心下一萬聲鼓動呐喊,身子一閃,已然落地。


    “你這人,倒也奇怪。”聞人戰近了榻邊,探手上前,卻是捏了捏五鹿老的山羊胡子,輕聲接道:“明明年歲比鹿哥哥還要小上幾歲,卻要留這麽長的胡子。”話音未落,小手已然順著那澱須直上,淘氣般點在五鹿老鼻尖,又再向上,輕輕打圈摩挲其深凹的眼窩。


    聞人戰闔了眼目,鼻子一抖,深嗅五鹿老身上酒香,輕道:“我雖知你酒醉,怕是一時半會難以轉醒。然則,心下怎就盼著你睜開眼目,好讓我再細細瞧上一瞧呢?”言罷,聞人戰抿抿唇角,暗暗斥道:莫不是忘了自己來此何事?一念既出,便感愧疚,緊瞼偷眼,目光初一觸及五鹿老麵龐,卻又登時反悔改心,徑自喃喃道:“時日尚早,我便這般耽擱個半天,又有何妨?”


    “你……來了?”


    聞人戰聞聲,身子急顫,垂眸一瞧,驚見五鹿老已然啟瞼,也正勾唇淺笑。


    下意識地,聞人戰便要奪門而去,孰料那五鹿老反應也是不慢,單掌一扣,緊緊鉗在了聞人戰腕上。


    “本王……本王就知道,普天之下,哪個女人……會傻到拒絕本王…...推卻不受?”話音未落,五鹿老一肘支身,揚臂便將聞人戰摟在胸前,將另一臂自聞人戰頸側一繞,兩掌一攥,已然將其環抱起來。


    聞人戰眼目大開,吞唾不迭,身子雖是發寒,耳根卻快被燙掉了。一時之間,主意不定,其就這般被五鹿老抱著,一同臥在軟塌之上。小心翼翼深納口氣,滿鼻是一股奇異酒香同陣陣似斷未斷的沉水香氣。


    “本姑娘雖滿了年歲,可以嫁人了,但是這般,也太過草率。”聞人戰動也不敢,隻將兩眼緊閉,心下暗自計較起來:且本姑娘已然心有所屬,你這小王爺,模樣雖然不醜,本姑娘卻絕非朝秦暮楚之人。


    也不知思忖了多久,聞人戰感五鹿老動也不動,喘息漸深漸勻。聞人戰鼓了腮,戰戰兢兢開了眼目,待確定四圍無恙,方像條遊蛇一般,自行脫了五鹿老兩臂束縛,謹慎小心著,自那榻上爬了起來。


    聞人戰一手負後,另一手隔空指點那榻上昏醉的五鹿老多時,攢著眉目,心下早將東西南北各式罵人的話招唿了過去。待得一刻,細思前後,聞人戰卻是無奈搖眉,輕聲調笑道:“原是醉話夢話,竟把本姑娘嚇出一身冷汗!莫不是你們兩兄弟,都有夢行症不成?”話音方落,聞人戰嘖嘖兩迴,長吐口氣,目珠淺轉,已是上前,兩指拂在五鹿老睡穴上。事成,兩掌輕巧互拍,這方取座榻沿,拽了五鹿老雙臂,將其上身靠在自己背上,便欲扛著戰利品迴返大椿。


    孰料,聞人戰著實太過高看了自己。


    一個黃毛丫頭,想要扛起個七尺男兒,怎是如她想的那般容易?即便聞人戰有些個功夫,扛著五鹿老緩行一刻倒也使得,若說背負著五鹿老飛簷走壁,避開王府護衛眼目,卻是斷斷難以實現的。遑論現下這五鹿老,失魂失智,整個人軟成一攤塘泥,直壓得聞人戰脊背不直,唿唿喘著粗氣。


    聞人戰嚐試多番,最終還是作罷,揚手將五鹿老掃迴枕上,一邊納氣,一邊薄怒,“你這人,重得像頭死豬。”


    寅卯之交,天已微亮。


    聞人戰盤膝坐於五鹿老足邊,托腮輕道:“此一行,本當帶些金瘡藥來。”話音方落,迴眸一瞧五鹿老,皺眉接道:“待本姑娘砍了你兩臂兩腿,背起來必然容易許多!”


    這個做人彘的念頭,若是被那羈留大椿的五鹿渾知道,怕是得搖眉頓足,氣得吐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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