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後。


    同括便為一寶象僧人領著,自一葦堂來了一心堂。


    初入堂內,恰得一道明光隨至,將同括身影拉得甚長。屋門一閉,諸人方細觀這小和尚形容,電光火石之間,堂內主座三人,心下皆見細碎波瀾。


    “阿彌陀佛。”同括見身前禪師,起手恭道:“小僧同括,拜見禪師。”


    魚悟用餘光一掃左右姬沙同胥子思,見其麵上多少現了些青白之色,這便輕咳一聲,稍定心神,緩聲接應,“莫要拘禮。”


    同括應聲抬眉,環顧四下,見祝掩同胥留留俱是朝其頷首淺笑;聞人戰同宋又穀則是側立一隅,齊齊衝同括揮手示意。


    同括唇角微抿,頓了半刻,合掌再道:“小僧受人所托,特來寶象寺拜謁魚悟禪師。”


    魚悟初時接連受了打擊,現下連同括言辭亦未聽得仔細,唯不過失神暗道:現如今,連這唯一一條出路,也是走不通了。所餘三五日,即便號令千百僧侶掘地三尺,怕是也難如期將那失珠尋迴。如此,必得驚動國主,實是老衲罪過!正自思量,長目淺開,掃見姬沙滿麵春光,魚悟暗哼一聲“小人得誌”,又念著那計畫已為胥子思識破,怕是日後,再難同鹹朋山莊修複交情,如此一來,更是令垂象腹背皆敵。若無世尊相助一臂,今日此劫,難過三災九橫。


    魚悟此時哪裏還有什麽解脫覺悟,所有念頭瞬時合一,眨眉化作個四寸小人兒,好容易攀上身外軀殼,又再攢力一腳踢破腦殼,原想靠這寸丁將腦內混亂一團團拾掇起來,怎料直惹得其滿身掛礙,進退不能,再不敢動念半分。


    “禪師?禪師?”


    魚悟一怔,這方迴神,見滿堂俱是定定瞧著自己,這便長納口氣,闔目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同括眉目一轉,見魚悟再無下文,便又恭敬道:“此物當世至寶,禪師可是欲令小僧在此處便將之取了獻上?”


    魚悟稍顯懨懨,單掌一抬,啟唇卻也不得言語,心下倒是計較著:你那靈和寺,垂象境內從無耳聞,能獻出什麽稀世奇珍?怕是不過幾本手抄經卷,抑或一件破舊衲衣,強充佛跡罷了。


    同括得令,先是正身,合掌閉目,口唇微動,默誦了那四甘露咒;待畢,目瞼一開,滿是澄淨。尚不及堂下旁人反應,同括已是探了兩指,直入口內,似是尋摸了半刻,右臂陡地朝外一拉,已是自口內扯出一根細絲。


    “鶴顱……蛛絲……”聞人戰見狀,低聲支吾。


    那絲線盡頭,乃一細物,呈滴水狀,凝眉辨來,卻是一寶瓶:瓶口一環,應是金質,同那細絲勾連相接;瓶內,乃一珠,樣子不甚打眼,尺寸上怕是同那最劣等的龍眼一般,既不圓潤,亦不豐盈。


    然胥子思得見此物,已是起身,上前徐緩接過,略施巧力,寶瓶自開,瓶身紛呈八瓣,像極了澤芝獻寶——而那寶物,便是在這朵蓮花蕊心。


    屋內諸人,無不瞠目:那小珠,已是自行閃爍,分顯九色神光,直將這一心堂映成繽紛極樂,煜煜奪目!


    “水……水寒!”左右大臣早是起身,對視一麵,異口同聲。


    祝掩等四人無不結舌,心下且喜且驚,且疑且憂。


    然則,現下這一心堂內,還有何人之驚,大得過魚悟?又能有何變故,劇烈如斯?


    大悲大喜,否淵泰頂,二者所隔,已是一個生死輪迴。


    魚悟定定瞧著胥子思掌上祥瑞,鼻頭一酸,雖談不上老淚縱橫,然額上薄汗卻終是結於一處,順著兩耳徐徐下落。


    “阿彌陀佛。”同括起手,柔聲緩道:“小僧乃受一善男子所托,特來寶象寺贈送此物。因那善男子再三囑托,未見魚悟禪師前,不得將此物授於旁人,故而,小僧雖受在座其中幾位救命大恩,亦不可違背承諾,萬望諸位寬宥。”話音方落,同括已是屈身,一一朝祝掩等四人行禮。


    “善男子?”聞人戰妙目一旋,身子朝同括所在稍傾,緩道:“小師傅,你口中所說,可是一魁梧男子,高約莫七尺有餘,偏胖,留個山羊須,全部頭發鬆鬆散散綰個髻在耳側,看著有些邋遢?”


    堂內幾人皆知聞人戰所指,暗暗盼著同括頷首應下,那少揚客店之事便可有個了結,然候了半刻,卻聞同括輕道:“善男子亦是交待小僧,不可說其來處,不可說其麵目,諸位施主,請恕小僧無禮。”話音方落,同括已是闔了眼目,唇瓣開開合合,徑自念起經來。


    魚悟見狀,起身合掌,長唿佛號,緩道:“今日,群英齊聚寶象,老衲欣喜過望。然則,諸位可曾有過計較,因何機緣,不遲不早,皆是今日趕至?”


    堂內眾人聞言,無一有應,倒是聞人戰側頰瞧瞧宋又穀,脆聲接應,“為何?”


    魚悟朗笑,兩掌攏於身前,托了那掛珠,一邊輕捏,一邊迴道:“前後,全不過老衲一計。”


    魚悟口唇未閉,卻是稍頓,眼風掃過堂內每一人。一眼虛無,重於千斤,麵上神色,頗見自得。


    “老衲早是隱隱覺察,江湖中有人意圖加害,屢次三番陷禪活門不義。初時不成氣候,老衲本不欲多加理睬,然得知尤耳主上慷慨,遣使獻祥瑞之後,老衲便尋思著,被動承受,斷不是長久之策,這方想了個主意,暗中留了尤耳入五鹿外使,避人耳目,將其暫時安置於靈和寺內。”


    眾人聞聽,怎不驚詫!


    “禪師是說,同括小師傅,才是真的尤耳使臣?”


    宋又穀稍一抿唇,側肩輕碰了聞人戰兩迴,示意其噤聲。


    聞人戰輕哼一聲,反是笑道:“我不過問了在座諸位皆是想問的話,怎就不能說了?即便我不問,魚悟禪師也總要說清因果,現在一問一答,也算給禪師多些尊敬,哪裏不對?”


    祝掩同胥留留宋又穀三人,早是知曉聞人戰脾性,雖見堂內俱是尊長,卻仍屏不住笑出聲來。


    魚悟沉吟片刻,倒也並不在意,沉聲接道:“果如所料。之後,少揚城便出了個假外使,若非琥珀衛有查,怕那人或借著獻寶之名,行危害五鹿國主之事;屆時,無論老衲抑或姬施主,恐皆無可擔待!”


    姬沙聞聲,麵色無改,徐徐啜口冷茶,再道:“依禪師所說,那老朽倒還欠了聲多謝。”


    魚悟上身稍彎,更顯恭敬,“老衲同姬施主之間,何需言謝。原還念著自其身上尋些線索,好將那幕後黑手揪出,本也不想奪了那人性命;孰料那人抵死頑抗,幾要害了我珀衛,無奈之下,禪活弟子隻得自保,以大明孔雀摧擊之。”


    “既然那歹人意欲陷害禪活門,怎得卻要挑上往我五鹿獻寶的外使?”


    魚悟緩緩眨眉兩迴,方道:“姬施主所言甚是。無奈尤耳使臣入五鹿,總需經過垂象,且五鹿居北,同尤耳相隔最遠。那歹人若是不愚,自會挑選這最易出紕漏之一環。”


    稍歇,魚悟又再迴身,輕巧提了爐上一巴掌大蓮花紋樣如意壺,徑自行至姬沙身側,為其添了些熱茶,接道:“況且,老衲想著,那歹人欲掀江湖惡浪,定得將三經宗這般舉足輕重之武林勢力牽涉其中。老衲見少揚客棧那線索已斷,無奈隻好暫將姬施主蒙在鼓裏,同施主定了半月之約。之後,那歹人前計不成,又生一計,竟假托老衲之名,加害胥家小姐,胥施主愛女心切,真就同我禪活門變了仇敵。如此一來,老衲豈非成了江湖眾矢之的?”


    胥子思眼目一斜,定定瞧著自己掌畔那半空茶盞,攤掌虛蓋其上,又將左掌一收,便見那八瓣蓮花寶瓶自行聚合,重又將水寒包裹其中,瓶身機巧,密不透風;水寒便似失了生氣,九色俱散,又迴了初時那不起眼的樣子。


    胥子思淺笑,緩道:“哦?若依禪師所言,怕是那暗處歹人,當同禪師有些個舊怨。”


    “阿彌陀佛。老衲遠離紅塵已久,思來想去,怕是那歹人乃是貪著個中利益。”魚悟輕笑,眼風徐徐掃過姬沙同胥子思,又道:“老衲若同胥施主鷸蚌相爭,自有那漁翁暗中得利。”


    姬沙亦是附和淺笑,少待,啟唇便道:“這位……同括師傅,你可是那尤耳外使?”


    同括聞聲,這方啟瞼,口唇翕張,起手應道:“阿彌陀佛。小僧,同括。”


    “那同括,可是尤耳外使?”


    “小僧,同括。”


    “姓甚名誰?俗家名姓!”


    “小僧,同括。”


    姬沙倒有耐性,反複追問,然所得,卻並無答案。


    “小師傅,你可是自小在那靈和寺出家?”


    “前塵舊事,小僧多不記得了。”


    “那你方才所獻寶物,來自何人,來自何處?”


    “一善男子托付小僧,帶至垂象寶象寺,必得完好無損,當麵交與魚悟禪師。”


    “那善男子之名,怕是小師傅必得三緘其口,老朽便是再問千遍,亦難得知?”


    同括眼目澄明,定定凝視姬沙,啟唇再道:“小僧,同括,來自南麵靈和寺,奉一善男子囑托,特攜一物前來拜會寶象魚悟禪師。”


    “好,甚好。”姬沙拊掌,輕笑道。


    “昨兒我便覺得,這小和尚,腦子多半有些個毛病。”宋又穀朝聞人戰努努嘴,附耳輕道。


    聞人戰急急抬手,將宋又穀撥弄開去,輕應道:“若按禪師所說,那同括師傅口中的善男子,許就是那尤耳國主也說不定。”


    “難不成,那尤耳國派的外使,各個都跟同括似的,三魂不全,七魄不在?”


    正於此時,魚悟迴身,徐徐取座,緩道:“現下水寒仍在,並未有失。尤耳國主之心,想來陸上三國國主深有所感。那幕後歹人,於公於私,禪活門必會追究到底,若得姬施主同胥施主相助,自是事半功倍,若是不得,老衲亦不敢直言央浼,徒增兩位煩擾。至於此時請左大臣前來,原是做戲,想探探會否有歹人細作混於身邊,現倒是好了,也可請左大臣斷一斷,此人,可是貴國外使?”


    左大臣想也不想,頷首若搗蒜。


    “正是,正是。禪師妙計,在下感佩。”言罷,瞧瞧姬沙身側右大臣,心下暗道:外遣使臣三人,你我何曾見過,怕是他們相互,亦不識得;此時,是也是是,不是也是。主上本欲以此祥瑞示好結盟,莫要不知輕重,糾纏瑣碎,屆時怕是友邦變敵國,亦非全無可能。


    魚悟見狀,低眉品茶,半刻,方道:“少揚假使臣之事,幸老衲同姬施主扼於萌芽,若當真縱其入了五鹿,後事難料啊。”


    右大臣自知魚悟弦外之音,口唇不開,隻言未出。


    “昨日晚輩四人,於九韶偶遇同括師傅,倒不知是否亦在禪師計策之中?”祝掩抱拳,恭聲詢道。


    “此一遇,想是天定,甚是偶然,老衲也是未作設想。”魚悟稍一頷首,徐徐接應,“然則,若非如此,我禪活門弟子,又怎能就勢解了諸位圍困?”


    胥留留杏目微開,笑道:“這倒奇了。暗中截殺晚輩的,使得倒是慈悲指跟那奔鯨駭流陣;反是施救好漢,各懷絕技,路數紛雜,卻未見絲毫禪活門武功。”


    “奇也不奇。那群歹人,若行構陷之舉,自得顯出些破綻,令爾等將其認作我佛門中人;而老衲派去暗中保護外使的弟子,老衲加過囑咐,不可輕易露出來曆。”


    “禪活門的珀衛,確是非我座下祥金衛可比。”姬沙一笑,掃一眼胥子思,再道:“珀衛倒似博采眾長,哪家哪派的絕技,都是信手拈來。”


    胥子思不由亦是笑道:“如此說來,我那赤珠衛,可也是耿直傻氣的緊。”


    魚悟倒不著惱,沉聲應道:“阿彌陀佛。佛祖渡眾生。老衲座下,並非沒有旁派弟子改投而來。至於那群歹人何以知曉我門掌法,老衲自會調查,或者,亦當聯合葡山掌門一齊探個究竟。”


    “改投禪活門?這得算欺師滅祖,還是算棄暗投明啊?”宋又穀一攮鼻子,合十兩手,笑道:“我佛慈悲,倒是指點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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