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雲有些意外。


    他沒想到劉曄居然是說這些……


    每個人看問題的角度不一樣,劉曄如果完全站在山東的立場上去說話,那麽趙雲自然是不願意聽的,可是劉曄講述的很客觀,也很實際,這就不得不讓趙雲思考起來。


    因為他是趙雲。


    如果是一般的武將,劉曄說這些,就算是能聽懂,但是想了一小會兒想不明白,也就自然而然的放棄不想了。


    趙雲喜歡思考,喜歡學習,也擅長總結,當問題擺在他麵前的時候,趙雲的選擇就是先嚐試去思考,去尋找答案,而不是直接躲避,或是擱置。


    劉曄看著趙雲的神情,微微一笑。


    他一路而來準備好的說辭,現在已經是完全舍棄了。現在他和趙雲說的這些,都是他來見趙雲之前,臨時想出來的。


    劉曄知道他來幽州是做什麽的,可是千辛萬苦真到了薊縣,卻遇到了這樣一次的雪災,見到了驃騎軍在救災收攏,重現秩序之後,心態就略有了一些變化。


    山東都說關中北地,是多胡蠻之習,有腥臊之氣,可是現在幽州之地在受難的時候,那些風雅名士又在何處?


    幽州百姓現如今是更需要山東的之乎者也,風度翩翩,還是當下驃騎軍雖然不太客氣的唿喝,但可以有些衣食熬過這個嚴冬?


    大漢又是什麽?


    或許在不同的人心中,有不同的答案。


    隻不過對於士族子弟,尤其是皇室宗親來說,天子身上的神秘麵紗,可能就沒有多少作用了。


    劉曄也是如此。


    他見過天子,也知道天子劉協是一個怎樣的人。


    如果說是在太平盛世,那麽天子劉協應該會是一個不錯的皇帝。


    因為在太平的時候,一切秩序都是基本穩定的運作著,天子越少幹預,那麽郡縣地方問題也不多,除了在災害之時天子下令征召救災之外,其他事情一般郡縣內部都可以處理了。


    可是在當下天下動亂的情況下,天子能力不足的弊病就很致命了。


    天子收攏不了各路諸侯的心,就必然無法控製地方上的紛亂。


    而且這些問題,劉曄還不好和天子劉協直接說!


    一個方麵是如果劉曄說了,萬一有什麽問題,劉協又保不住劉曄,這不就意味著劉曄自己找死麽?


    另外一個方麵是,就算是劉曄不怕死進言,但是劉協聽不懂,或者是聽懂了卻不去做,不也是沒有任何作用?


    所以劉曄對待天子劉協的態度,其實和曆史上的表現都差不多,點一句,點到為止,不多說,也不多解釋,更不多強求。


    天子讓他帶著詔書來找趙雲,劉曄便是遵令來了。


    所以可以說到了薊縣之後,劉曄的使命就基本上結束了,剩下的隻是一些收尾的事情,至於趙雲願不願意接受詔令,那是趙雲的事情,劉曄控製不了,也無法代替趙雲簽收詔書。


    之所以劉曄沒有立刻返程,最開始的時候是因為他也想要借這個機會見一見趙雲,多直觀的了解一些關於驃騎軍的情況,避免迴去之後一問三不知,多少會掉了名士的格調,可是等他真正的見到了驃騎軍在救治這些幽州百姓的時候,他的內心被觸動了。


    劉曄是皇室宗親,但是他的這個宗親麽……


    至於什麽士族世家,更是談不上了。


    所以劉曄不是光站在高處哎呀呀的感慨,他脫下了錦袍,拿起了筆墨,和驃騎軍中的小吏一同處理事務……


    劉曄覺得驃騎軍和他原本想象的不太一樣。


    而反過來,也正是劉曄這般行為,讓趙雲覺得劉曄和那些山東名士,不太一樣。


    這才有了趙雲見劉曄,也才有了現在的劉曄『點』趙雲……


    劉曄的話,不多,但是都在要點上。


    幽州,屬於邊疆,和並州涼州的地位,其實相差不多。


    之所以會比並涼好一點,隻不過是因為幽州和冀州的距離比較近而已,冀州人害怕一旦完全失去幽州,就丟掉了北麵的屏障,所以在對待幽州的態度上,沒有像是對待並涼那麽的無所謂。


    冀州人覺得有一點幽州就可以了,所以對於遼東,樂浪一帶就可有可無。


    豫州一帶的人卻覺得幽州整個沒了也無所謂,反正天塌下來,不還是有冀州人頂著麽?


    整個大漢中原地區的士族,因為地主階級的興起,導致對於邊疆這種耕作困難,難以有什麽高產莊禾的土地失去了興趣,也就根本不想要對外擴張。


    相反,因為邊疆苦寒,生活困難,所以在封建王朝時期,一旦邊疆的勢力膨脹起來,不管是內部還是外部,一定會在這種不平等的待遇之下,反過來侵蝕中原地帶。


    不患寡而患不均。


    這是華夏老祖宗就懂得的道理,可是基尼指數依舊在每個封建王朝中,瘋狂上漲!


    劉曄點出了這個問題。


    驃騎軍是在大漢的邊疆,在那些被中原鄙視的地區裏麵成長起來,製定的策略也是偏向於那些之前被壓迫的被遺忘的民眾,所以就像是趙雲在幽州這裏救治這些受災民眾一樣,很快就會得到支持和響應。


    可是……


    冀州沒受災。


    那些在大漢三四百年,至少在劉秀定都雒陽之後,就開始抱著手冷眼旁觀邊疆衰敗的大小地主階級,以及享受了士族優待盤踞官僚府衙機構之中的那些人,會願意接受驃騎的製度?


    劉曄見趙雲沉默,也沒有等趙雲迴答的意思,繼續說道:『自驃騎立於關中,投驃騎之人,多寒門也。鄭公北海多輾轉,水鏡荊州長流離,皆不納於中原是也。非其不良,乃如災中之民,得溫飽足矣!然冀豫如何?若使之失溫飽,則恨也。若欲足之,則幽並怨也。以將軍之智,自可分辨。』


    劉曄雖然說得不是很明確,也沒有提煉出一個準確的表達方式,但是無疑是點出了當下關中和山東最大的一個矛盾,也就是生產體係和生產關係的迥異!


    後世有人表示晉唐之時,才有士族門閥,但是實際上並不是如此。任何事物都有衍生發展的階段,不能單獨的截取其中一段,或者一個時間點來代表全部。沒錯,晉唐時期,士族門閥確實是最強最有代表性,可是追查其根源,卻是在大漢年間,尤其是在東漢時期內誕生的……


    東漢時期,土地兼並出現大小地主,同時因為書籍難得,經學基本在門戶內流傳。或者說是圈子也行,也就是師生關係,或者稱之為師門。


    大小地主階級壟斷了生產資料,禁錮了知識的傳播,而治國理政,又是需要這兩個方麵的事物,所以也就等同於壟斷了官僚官位。


    在大漢時期,出現全家老小全當官,一個家族霸占一個地區,新生兒出生就算工齡領取福利等等,也就自然而然的產生了。


    隨著這些士族鄉紳,大小地主逐漸壯大,自然在朝堂上為本階級代言,爭取更多的利益,到了漢靈帝時期,這些人要錢有錢,要人有人,要官有官,要文化有文化,要武力有武力,還要朝廷幹什麽?


    漢靈帝想要管,已經管不了了。


    趙雲顯然無法解決這樣的問題,所以趙雲依舊是沉默著,皺著眉頭。


    『驃騎之下,有荊襄之人,也有潁川之後,』劉曄緩緩的說道,『驃騎據關中之時,荊襄潁川之人,可通力合作,蓋於關中而言,荊襄潁川,皆為外敵也。然若驃騎入中原……何者外,何者內?荊襄求於荊襄之處,潁川拜於潁川之時,又於當下大漢中原,山東之地,門戶之間相互傾軋,有何異之?』


    趙雲皺眉說道,『山東之人若是如此不知道理,便是去莠存良,又是有何不可?』


    劉曄坦然說道:『山東之輩,此時此刻,多類六博也。若言良莠,則是未必。六博六籌,博籌可分良莠乎?潁川之士,於丞相之下,謀於丞相,歸驃騎之所,策獻驃騎,謀策可言上下,然以此行論良莠,豈不謬哉?』


    任何一個階層滿足溫飽之後,必然會尋求更多的利益,更大的權柄。


    這是一種必然。


    因為人類社會隻要還有剝削的存在,還有榨取剩餘價值的體製,那麽必然就會有這種問題。


    士族世家,豪強門閥,從大漢的骨血當中成長起來,並且品嚐到了壟斷政治和經濟領域的甜美滋味,又怎麽可能輕言放棄?


    劉曄的意思很簡單,能和驃騎協作的那些士族子弟,不是因為他們就完全百分百的支持驃騎的製度,而是他們的家族在分散押注,就像是六博上的籌碼。


    門閥豪強之間也競爭激烈,比如之前將寶押在了袁氏身上的那些家族……


    壓中了,盆滿缽滿,壓不中,傾家蕩產。


    這是士族子弟和諸侯利益一致的地方,所以劉曄表示現在驃騎軍中政治和諧,各派係相互合作,那是因為正是在收益高的時候,就像是當年袁紹不也是天下楷模?


    『丞相如今之頹,非丞相之不能,乃丞相之所能也。』劉曄微微搖了搖頭,『若丞相之不能,分權於郡縣,便是天下頌讚!而丞相如今惡於山東,便是欲集山東之力抗關中也!山東之所惡,並非關中,乃「集」之一字爾!敢問將軍,驃騎若得中原,是能,還是不能?是惡,還是不惡?』


    士族門閥希望能輔佐一個『明君』,然後實現價值最大化,可是在輔佐明君之後,就必然會產生出利益衝突。地方上的豪強,希望出現的是宛如漢文帝,光武帝那樣的,裁軍簡政,休養生息,注重農桑的君主,那麽地主階級的利益就可以得到極大的保證。


    簡單來說,地方上的這些士族,希望是一個『明君』,但是同時又要是一個『弱皇』!


    因為門閥的經濟基礎,是靠兼並大量的土地,而產生出來的莊園經濟體。他們兼並的對象,是自耕農,而自耕農又是中央皇室的根本經濟基礎,中央政府的賦稅和兵役都需要自耕農來承擔,這就使得門閥的莊園經濟,跟中央政府的經濟,完全是互相衝突的。


    所以當曆史上曹魏開始打擊豪強加強中央集權的時候,門閥大族就開始不滿了,後來司馬氏跳出來,這些士族豪強一個個或是幫司馬打掩護,要麽就是幹脆暗中支持。真以為司馬振臂一唿,就是死士雲集?養死士也是要錢的,要時間,要場所的,猜猜看曹氏那麽提防,三番幾次的檢查司馬家,為什麽就查不到這些死士藏身的地方?


    而在驃騎軍中,現在屬於小型豪強,小地主階級,寒士代表,旁支子弟,這些人不像世家門閥是大官僚與大家族的結合,對權力要求度暫時並不高,現階段的訴求是更務實的,因為小地主出身的精英們變得沒有出路,上升通道被堵死,他們渴望機會,希望有明君能夠提拔他們,希望突破大士族大豪強對官場的壟斷,獲得成就功業的機會。


    『幽州之民,今日無溫飽而求溫飽,明日有溫飽又求家業,』劉曄說道,『幽州如此,天下何不如是?驃騎之所能,可足關中,可足幽州,然可足天下否?』


    劉曄說的是『民』,但是實際上所有的這些『民』,並不是指平民。


    雖然曆史其實是由人民創造的,但是當下不管是劉曄還是趙雲,都沒有這方麵的意識。


    趙雲和其他小部分精英民眾一樣,最開始推著他們加入漢末混戰的原因,並不是多麽遠大的理想,而多半都是渴望能夠『耕者有其田』而已,能安心勞作,安心的過小日子就足夠了……


    可是現在趙雲有沒有想過要更進一步呢?


    有的。


    那麽其他的人呢?


    『孝靈帝,置西園八校尉,何也?』劉曄說道,『不外上欲掌軍而製地方是也。後西園廢,又是何故?乃上所托非人乎?此因不過是十之一二罷了!西園之疲廢,乃兵也!西園欲立,兵從何來?乃地方之人也。地方欲上立西園乎?孝靈之不立,丞相之不能,蓋驃騎之所立,所能乎?』


    趙雲眉頭緊皺。


    劉曄表麵上隻是在說漢靈帝,但是趙雲知道劉曄其實真正想要說的是什麽……


    曆朝曆代中央皇室的根本,都在於軍權在握,到了東漢末期,漢室不是沒有想重掌軍權,但是實際上很快就門閥反彈,計劃流局,這是誰都知道的事情,可是劉曄所說的後半部分,卻是趙雲所沒想到的。


    漢靈帝之所以失敗,不僅僅因為自身能力上的問題,也不是讓一個宦官去管理軍隊,而更為重要失敗因素,是漢靈帝想要重建一支軍隊,就需要有能服役的兵源和支持起這支部隊的糧草物資。簡單一點,就是要有足夠自耕農納稅服役,但此時鄉野間的自耕農因為門閥的兼並,分割淩亂,負責稅收的州郡吏和部隊的基層官吏也都是門閥的門生故吏,忠於門閥大過朝廷,又怎麽可能支持漢靈帝順利招募兵卒?


    所以西園八校尉,從根子上就是斷的!


    那麽曹操和斐潛呢?


    曹操的根和斐潛的根,也就是兵源是來自於哪裏?


    很顯然,曹操的根基,就是三十萬青州黃巾。


    雖然表麵上看起來,像是曹操控製了這些青州兵,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是不是這些青州黃巾也實現了他們最初獲得生產資料,可以有序生活的願望?是不是這些青州兵在曹操之下,打破了原本由地方大族世家豪強的土地控製鎖鏈?


    驃騎之處,也是類似。


    斐潛第一波的人口紅利,吃的是河洛流民,是白波軍,然後是黑山賊,這些人奠定了斐潛基礎的軍事力量,而後麵接納的西涼軍和並州老卒等,不過是在這些基礎上的錦上添花。


    所以劉曄認為,斐潛和曹操的兵卒架構,其實相差不多。


    曹操現如今在山東之地遇到的問題,斐潛來了也是一樣會遇到,到時候斐潛對於山東的兵是收還是不收?


    收,肯定會出問題。


    不收,同樣也會出問題。


    劉曄說了這些,便是停了下來,不再多說。


    就像是劉曄之前的習慣一樣,他隻是將問題『點』出來……


    這其實也是『山東名士』的一個習慣,他們會說出問題,這個時候往往都是免費的,但是如果要解決問題的話,或是他們也解決不了,或者就是需要額外付出相應的代價。畢竟在山東之處,知識都是相當昂貴的東西。


    趙雲皺眉思索,片刻之後忽然展眉而笑,搖了搖頭說道:『先生所言,確實切中要害……不過,先生倒是疏忽了一處……』


    劉曄愣了一下,不由得問道:『疏漏何處?』


    趙雲伸出手來,先是從上往下按了一下,然後又是從下往上揚起,『山東之地,多由上而下,選兵擇民,而在關中,則是由下而上,選軍擇吏!此乃大不同!』


    這一次換成了劉曄愣住了。


    他原本來見趙雲,雖說是沒有帶詔令,但是實際上也想要用言辭來動搖趙雲的心誌,所以他說的話七真三假,原想著趙雲就算能找到其中破綻,也是後麵的事情了,劉曄就可以借著這個機會,了解更多的信息,然後尋找更多的破綻,這樣就可以成為他的籌碼,不論是繼續在山東押注,還是挪移到驃騎之處,都可以有更高的位置……


    可是劉曄萬萬沒想到,這麽一個看起來相貌普通,手腳粗壯,一點都不像是文士的將軍,竟然思維這麽敏捷,有這麽強的洞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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