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麵的小丫頭隻知道賈赦挨打了,至於原因卻是一問三不知。坐在飛奔的車子上,不停地催促著,明知道這騾子跑不快,卻當不得賈玖心急如焚。賈玖的腦袋裏麵閃過無數的念頭,尤其是那有問題的湯藥,更是不停地在他眼前晃蕩。


    賈玖就是用腳趾頭都能夠猜到,無非是三個地方出了毛病:其一,給他看病的王太醫沒有讓他好起來的意思。身為太醫,那一手好脈息又能夠得賈母誇讚,顯然這水平是有的。可是吃了他的方子反而加快了賈玖氣血流失,如果別的地方沒有問題,那麽就是他開的方子有問題,有人想要賈玖的命,故而示意王太醫。


    其二,王太醫的醫術沒有問題,但是藥材有問題。就跟後人暗地裏猜測的那樣,榮國府拿著壞了的人參給林黛玉做藥丸,生生地毀了林黛玉的身子,最終導致他未能及笄就夭折。這裏也不過是將有問題的藥材用在了他們大房身上。尤其是現在,王夫人在這個宅邸裏麵的勢力尚且沒有連根拔起,很難說他不會因為怨恨而對大房下手,尤其是賈玖這個告禦狀的大房的姑娘。


    其三,便是采買的藥材和負責采買藥材的人有問題。畢竟如今這座宅子的正經主子賈赦一麵是躲著賈母,一麵是確實為著田產地產房產什麽的忙得不著地,幾乎白天都不在家,而女主子邢夫人又病得人事不知,下麵人難免有些疏於管教。一個人犯錯最好的逃避罪責的辦法是什麽?當然是拉著別人一起犯錯,也隻有大家一起欺上瞞下,他們才可以為所欲為地撈錢。如果邢夫人一直這麽不死不活地躺著,他們頭上就少了一尊佛,就是日後少奶奶進門了,他們也不怕。


    本來三個方麵都有可能,但是賈赦挨打一事讓賈玖有了更不好的預感,原本他還以為人性本善,王夫人下手的可能隻有三成,如今看來卻是一場蓄謀已久的陰謀。


    也許是他低估了王夫人的野心和手段。放倒了邢夫人,讓邢夫人就這樣不死不活地拖著,大房就不會一個大太太出來跟他爭管家權,更能讓大房人心惶惶,從而方便他的後續動作。現在放倒賈赦,一來賈赦受了傷必須吃藥,那就難免不會中招,如果賈璉再有個意外,病弱的賈赦傷心愛子而病亡也不會讓人覺得奇怪。那個時候,就是得不到這個爵位,這份家業也非常可觀。


    賈玖越想越是不安,越發催得急了,就連跟在他身邊的繡橘也忍不住道:“姑娘,不能再快了,這車子顛簸得如此厲害,若是再快,隻怕不好。”


    賈玖道:“可是我有很不好的預感。”


    “姑娘擔心老爺?”


    “不僅僅是父親的安危,這裏頭若是有個差池,隻怕我們這一房就要……”話到嘴邊,賈玖終於想起來,如果賈赦也倒下,以賈璉的性子是不可能跟賈母唱反調的。也就是說,如果賈赦真的倒下了,能夠支撐大局的,就隻有自己這個小女孩。如果讓下人們看見自己如此驚慌失措的模樣,隻怕這些下人就會丟下他們大房這些正經主子,直接投奔王夫人去了。


    鎮靜,必須鎮靜。


    繡橘看見自家姑娘突然坐直了身子、眯起了眼睛,就好像之前一臉慌亂的小女孩至始至終都不曾存在過,唯有衣袖下那泛白的指節和帕子上的褶皺在暗示著自家主子的內心。


    榮國府,不,現在要叫一等神威將軍府,因為高祖皇帝跟賈家的關係,賜下的這座府邸本來就比一般的國公府大,如今又被賜給了賈赦。


    賈赦這個人,說得好聽就是識相、懂規矩,說得不好聽就是膽小怕事。以前他剛剛從他父親賈代善手裏繼承了爵位的時候,他尚且不敢搬進榮禧堂隻因為那榮禧堂是超乎規格的國公布置。不然,也不會被賈政夫婦鑽了空子。如今,他們家鬧出那麽大的事情,賈赦恨不得縮進被窩裏頭,好讓外人不曾看見了他,他也不用見外人才好。這樣的賈赦,會那樣大喇喇地住進榮禧堂麽?


    故而,這些日子,賈赦除了忙著外麵的田產地產,也將前麵的榮禧堂和儀門什麽的都交給了相關的官員。榮禧堂當然是要改了,儀門也一樣要改。王府是三層儀門,國公府邸是兩層儀門,而賈赦能夠享受的,隻有一層儀門。這兩處地方要改,賈赦的院子又要並入將軍府,自然榮禧堂東麵的那道通往梨香院的夾道也要取消。加上賈赦有意將自己原來的書房跟邊上的幾個院子連成一片,給賈璉成親使喚,將原來賈政的外書房改建一番作為自己新的外書房,故而這將軍府少不了要大動土木。


    前麵人來人往,好些都是外人,賈玖要去賈母的榮慶堂都必須從後麵繞,也就是從賈赦的院子後門坐車,然後經過梨香院和賈政王夫人夫婦住的院子,左轉往南直走,再左轉進入賈母的後院。


    不過也不知道今天是賈母自己鐵了心的要收拾賈赦還是有人故意搞鬼,賈母後院的門居然鎖著!下麵的丫頭婆子叫了半天,居然沒有一個人應一聲。


    賈玖恨極,也等不得車子轉彎,自己跳下車子就往前門跑去。雖然頂著一個小女孩的殼子,可他體質也實打實的有一百一十。可以說,就是久經沙場的戰將,這體質最多也就兩百出頭,一般的也都一百九十上下。賈玖一百一十的體質,雖然比不得那些武將們,卻也比京師大多數的紈絝子弟要好很多了。


    這裏賈玖很快就跑得不見人影,留下一堆的丫頭婆子在後麵氣喘如牛、追之不及。不過,他就是跑得再快,之前來通知他的丫頭在路上已經耽擱了不少時間,這裏再被一耽擱,等他跑到榮禧堂的時候,已經晚了。


    他隻看見賈母的拐杖往賈赦的頭頂落下。


    不可!


    賈玖飛一樣地撲過去,用自己的肩膀替賈赦擋下了頭頂上的那一拐棍。他到底還是個小孩子,就是賈母已經年老體衰,可賈母手裏的拐杖卻是實打實的,上等的老檀木製成的拐杖,一人高,就是沒有十斤的分量也有五六斤重,又是高高的舉起揮下,這力道又如何不重?饒是賈玖的體質好,也被砸了個眼冒金星、重重地跌在父親的懷裏。


    這一變故,賈母和賈赦都呆住了。


    賈赦一貫孝順,賈母要是打他,他絕對是不會躲的。當頭頂風聲落下的那一瞬間,他也以為自己頭上肯定會挨這一下,卻沒有想到,最後還是自己的女兒替自己擋了這一下,一時之間,這心內是悲喜交加。悲的是,自己孝順了一輩子的母親的心中,自己這個長子的地位實在是微乎其微,外人幾句話,母親就不顧自己的顏麵,當眾責罰自己;喜的是,自己此生到底沒有成為一場徹徹底底到底笑話,至少,自己還養了一個好女兒。


    賈赦之前就知道自己這個女兒心中有自己的。但是知道是知道,哪裏有親眼看到的這樣震撼?看見年幼的女兒用自己的身子替自己擋下了頭頂的那一下,賈赦受到的衝擊可不小。


    對比賈赦的悲喜交加,賈母則是惱羞成怒了。


    沒錯,賈母也不是真心要兒子的命的,隻是王家來人了,為了給王家一個交代,他不得不做一個姿態而已。隻是賈母自己也錯估了自己的身體狀況,忘記了自己年老體衰,已經是風燭殘年的老人了,這五六斤的拐杖對於年輕人來說不出問題,對於他這樣的老人,卻已經是一種負擔了。


    剛開始的時候還好,賈母也隻是想嚇嚇賈赦,可是賈赦偏偏牢記著老祖宗的教誨,一心要跟賈政分宗,卻對賈母的問話搖頭不止,就是不告訴賈母真話,自然激起了賈母的怒火。賈母的脾氣一上來,這拐杖下麵就不客氣了,加上他年老體衰,揮不得幾下,這手裏一滑,拐杖就往賈赦頭頂上去了。


    拐杖在賈赦頭頂上方的時候,賈母已經是反應不及。如果不是賈玖替賈赦擋了這一下,賈母就要魂飛魄散了。可是等拐杖落了地,賈母看到兒子的眼神,再想起自己小兒媳婦的話,眼角的餘光再看到王家的人,他這心頭的怒火就怎麽也下不去。


    賈母冷哼了一聲,道:“怎麽,我這個老太婆如今連管教兒子的權利都沒有了麽?”


    賈玖耳鳴目眩,卻還是掙紮著從父親的懷裏爬起來,道:“老太太言重了。父親是老太太的兒子,自然歸老太太管教。隻是孫女兒卻是父親的女兒,老太太若是要數落父親,孫女兒陪著父親一起聽老太太的教誨;若是老太太要想責罰父親,孫女兒不敢質疑老太太的決定,隻求老太太給孫女兒一個機會,讓孫女兒能夠代替父親承受責罰。”


    賈母哼了一聲,道:“然後你這個小小的娃兒當然挨不了幾下,我這個老婆子正好背一個不慈的罪名兒,是不是??”


    賈赦和賈玖連忙跪下請罪。


    賈母哼了一聲,拂開下麵丫頭的手,自己拄著拐杖轉身往上麵的榻上坐了。


    他的年紀大了,有的時候耳根子也軟些,但是他不是一個糊塗人。當初是王夫人做的媒,這才為賈璉定下了王熙鳳。若是兩家尚且在議親階段,那賈赦反對也就算了,可現在兩家都已經請了官媒又到官府裏麵立了婚書,這門親事已經是板上釘釘的既定事實了,賈赦居然在這個時候反悔了,還不聲不響地請了官媒上門退親,根本就沒有跟他這個做母親做祖母的商量,這叫一向在賈家說一不二的賈母如何受得了。


    更何況,王子騰是京營節度使,這個位置一直是非帝王心腹不能呆的。之前賈家鬧出了那麽大的事情,樁樁件件都涉及王夫人,可就是這樣,王子騰也不過是被不痛不癢地數落了幾句而已。由此可見,王子騰是聖眷在身。


    賈母是這樣認定的。


    也正是因為王子騰一點兒事情都沒有,賈母才會覺得眼下不能得罪王家,才會覺得自己必須給王家一個交代。


    將賈赦交到麵前是為如此,責打賈赦也是為的如此。


    賈母原以為自己都這樣做了,賈赦好歹也會收迴他的念頭,可是偏偏出乎賈母意料之外的是,賈赦居然梗著脖子不同意這門親事,還不說明理由。這讓賈母在王子騰夫人和王熙鳳麵前下不了台,故而事情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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